《乱世太子妃》 1 蓝熙之 蓝熙之 正月初三。 城南锦绣街张太守府邸。 张太守外放地方官多年,一个月前才告老还乡。今天,是他的60大寿,也是他的第18房小妾为他生的儿子满一周岁的大庆日子。 张府外面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大道尽头便是繁华的大街,今日天气晴好,春暖花开,街上行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 正午。 张太守抱着老来子四处和宾客打招呼,就在众人举杯欢庆,畅饮恭贺之时,忽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这如雷的响声不仅吓得众宾客四散奔逃,就连大街上的行人也闻讯络绎不绝地拥挤过来看热闹。 片刻之后,张府门外已经围得人山人海,可是,如此拥挤的场面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褐色的倒塌的墙壁—— 无数的铜钱纷纷从墙壁里滚出来,顷刻间就堆成了一座黄橙橙的钱山,有的还在四处乱滚,树下、草上、人们的脚边都是钱…… 敢情,这张府的夹墙里竟然全是藏的铜钱。 “唉,这墙壁太不堪重荷了,我只那么轻轻拍了一下,真的,就只拍了一下,谁想它就坍塌了耶!” 一个小姑娘坐在另外一半尚摇摇欲坠的墙壁上,手臂乱晃,似乎立刻就要掉下来,可偏偏又不掉下来,唧唧刮刮的声音又脆又快:“张太守,你的藏钱地点太不安全了,可不能怪我哦。” 张太守气得花白胡子乱颤,手指着墙壁上的人,一口气上不来,“快,快……拿下这妖女……” 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抄了家伙正要围过去,人群里不知谁爆发出一声呐喊,无数双手立刻伸向了那座钱山…… “我的钱哪!快,快,先保护钱要紧……” 一众家丁立刻转了方向,奔向捡钱的人群。 “哈哈哈,狗官,下次把藏钱的夹层做牢固点哦……再见……” “妖女,我要杀了你……” 正月初九晚。金谷园别墅。 别墅的暖厅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正中的玉台上,几个男人踞案举箸,吃喝正欢,可是,其中一位男子却袖手而坐,悠然不饮,脸上挂着阴阴的不以为然的笑。 在他的左手边是一张纯金打造的案几,案几上摆着五个精美的琉璃彩盘,每个彩盘上都盛着一颗秀丽的头颅。 这些头颅原本是血淋淋的,但是刽子手的手艺十分出众,刀锋过处,斫断关节,那一缕的秀发覆下来,恰恰的遮住了血迹,只剩下五张精致如生的面容,或惊恐或麻木或微笑或扭曲,似乎伸出手去,还能触摸到她们脸上微微的余温。 客人饮不尽兴,则杀劝酒姬妾助兴——这是金谷园别墅主人石大人的规矩。 歌继续在唱、舞继续在跳,艳糜的乐音里,一排美姬手捧金盏侍立一旁,皆玉容惨淡。最前面的女子手里端着酒杯走到袖手而坐的男人面前,纤纤十指颤抖得厉害,一开口,几乎泣不成声:“顾……顾大人……请喝酒……” 顾大人脸上依旧是阴阴的笑,目光一闪,忽然看向主位。主位上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迎着顾大人的目光,正要开口,只见怀里的宠姬纤腰一扭,似要滴得出水来的目光正和顾大人暧昧欲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宠姬的目光瞟过那名战战兢兢的捧酒侍姬,柔柔一笑:“顾大人,干了这一杯权当怜香惜玉呀。” “石大人自杀家奴,与我何干?不过,要是秀珠姑娘斟酒,下官自然痛饮几杯……” 秀珠一笑,柔、妖、艳、媚到极点。顾大人只觉得骨头都酥了一下,口涎不由自主滴到了桌子上。 “老顾,敢情你是瞧上我的心肝宝贝了,好,我就送给你又何妨?!” 石大人挥挥手,立刻有两名仆人将秀珠带下:“赶紧重新为秀珠重新梳洗打扮,给顾大人送上来,让顾大人好生品尝品尝!” 半个时辰之后。 顾大人伸长脖子不知已经张望了多少次,等待打扮好的秀珠的到来。 终于。四名侍女抬了个巨大的银盘摆上桌子。银盘里,坐着一个全身□□的女人,女人头发梳得又高又美,珠饰璀璨,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纱。 “石大人,你真是有新意,哈哈,老顾我自愧不如啊。” 顾大人揭开绿色的薄纱,秀珠盘腿而坐,精致的面容依旧,脸上的胭脂、眉间的青黛都画得恰到好处,只是眼睛闭着。 顾大人伸手摸在那□□的丝绸般光滑的胴体上,忽然察觉一阵十分怪异的热腾腾的肉味。他的手微微加了点劲,秀珠美丽的胴体忽然倒在了盘子里。 只见石大人面色自如的笑着伸手往自己面前那只光滑的大腿上一撕,撕下一块肉,放在嘴巴里大嚼起来:“美女大腿部分的肉最嫩了,顾大人,快尝尝,这是刚刚在大铁锅里蒸好的秀珠,蒸得又耙又烂,保证鲜美无比……” 顾大人面无人色,捂着嘴巴跑了出去,身后,传来石大人的哈哈大笑:“老顾,你太没有口福了,竟错过这无上的美味……” 正月十一,清晨。 石夫人刚刚起床,想到外面的花园走走,正要出门,忽然眼前一花,梳妆台上多了个大大的银盘子。盘子里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怒目圆睁又带着几分酒气,似乎在忿忿自己为什么也会被盛在一个小小的盘子里。 石夫人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呵呵,用银盘盛禽兽的头,会不会太浪费呢?可是,我在这别墅里找不到更差的家什,只好将就啦!” 家丁已经蜂拥前来,小小的人影已经风一般远去,石夫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快,快,快去抓住那个妖女……一定要杀了她……” 二月十五。 通往寒山寺的小径川流不息,几乎要将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踩成跟山下一般宽宽的大道。 寒山寺一个月前才落成,落成当日,僧众摆下盛会,遍邀名士官僚参加。这些官僚名士欣赏半日后,指出美中不足就是那座维摩诘菩萨做得实在不敢恭维。 维摩诘是一位在家佛,与其他苦修者很有点区别,他本人是个大富翁而且妻娇妾美。他在世上以居士身份辅助佛祖教化众生。 那些时代豪奢的名士,尚佛就尚维摩诘,但见这尊像没什么看头,无论释诫大师的佛经多么高妙玄奥,可是,一到化缘布施的时刻,这些士族官僚们便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纷纷意思意思捐了少少一点香火钱就走了。 按照释诫大师的意图,是想筹集一笔钱,重做一尊维摩诘,然而一天下来,他仔细清点那点可怜的布施,却远远不够。 化缘盛会没有达到目的,僧众均觉得有些扫兴。第二天,释诫大师忽然发出消息,一个月后寺中有新的维摩诘像展出,无论士庶、贵贱均可前来参观。 今天,就是维摩诘像的落成之日。 一轮鲜红的朝阳已经升起在寒山寺最大的那棵千年古松的顶端了。霞光令松树的翠绿变得五颜六色,从枝桠间透过时又有些支离破碎。 寒山寺的大门依旧紧闭着,门口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开始议论纷纷: “寒山寺今天的大庆到底庆什么?” “听说是维摩诘的画像公开展览……” “谁画的?” “能画维摩诘,肯定是京城最著名的士族世家的公子,他们之中有好几个画艺超群的……” “究竟是朱、石、王、何哪一家的公子?” “会不会是石家的公子?” 朱、石、王、何四大士族是京城最著名的四大世家,也是整个士族的领袖世家。本朝的士族分为文化世家和武力豪宗。如果说石家是传统的文化士族的话,那么朱家则为当之无愧的武力豪宗。四大家族历代均是三公九卿,虽然经历了几次王朝的更替,却因为树大根深,丝毫无损家族的地位。自本朝渡江立国之后,更是因为拥戴有功,其各自家族的势力几乎达到了巅峰状态,朝中重要职位十之八九把持在四大家族手中。 “闲杂人等,快快闪开……” 一声巨大的吆喝,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转头望去,只见山下大道边,正往寒山寺而来的行人纷纷走避,旋即,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路中央。 待马车完全停稳,一众佣仆迅速拿出一卷长长的红丝毯铺在马车下面,铺好后,立刻分立两侧,然后,两个干净利落的小童打开了车门,人们先看到了一只搭在车窗上的手。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干净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又如羊脂白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轻轻摸一摸。 然后,手的主人,从容不迫的缓缓走下马车,踏在了红丝毯上。 他约莫二十来岁,正是一个美男子最好的年华,身材颀长,足蹬粉底官靴,身穿紫缨白绢的宽大夹袍,腰上系一条紫色精绣的带子,头上戴一顶月色纱笼帽,帽下的头发上束着一条镶嵌了一颗明珠的金色冠带。 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路中央,看看清晨路边尚滚动着水珠的青草,才转过头,看看对面通往寒山寺的小径,稍微皱了皱眉头。他唇红齿白,面若粉敷,眉头微皱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抿得如刀削,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如同某种刚刚剥开的水果的果肉一般新鲜透明,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 闪到一边的人们早已看见了马车上绣着的那只跃跃欲飞的仙鹤标志,这个标志正是士族四大家之一石家的独门标志,而这位坐了石家马车、鲜衣怒马赶到寒山寺的自然就是石家的独生子石良玉石大公子了。 众人远远的让开道路,石良玉十分自然地走在了前面。本来,士庶是不走同一条路的,但是,这条小径是通往寒山寺的唯一途径。所以,要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后,那些普通人才能跟在后面。这是士族和庶族的严格行为准则。自石良玉出生以来,他就已经习惯了社会、世人所一致遵循的准则,它是如此的天经地义,就如同人要吃饭呼吸一般习惯成自然。 ………………………………………………………… 寒山寺,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旁边那面雪白的照壁依旧用厚厚的帷幕遮盖着。照壁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而照壁边上搭建了一个月的席棚已经拆除,地上那些零星的散料都已经被完全清除干净了。 照壁前面有一段青石板铺成的绿道,很少有人知道禁止通行的绿道的围墙后面有一道小小的石门。走出这道石门,是一栋掩映在绿茵里的木楼,名曰“招隐阁”。 晨曦里,这道石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背负双手慢慢地走到了照壁旁边,抬起头,看看上面覆盖着的厚厚帷幕。 一阵风起,一个瘦小的人影从照壁旁边那棵千年古松上飞身下来,揉了揉眼睛:“唉,我又睡着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不分昼夜地在这照壁上作画,累了就跃上千年古松粗大的枝干随便歇歇。 “辛苦你了!” 来人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串成一条四平八稳的线。可是,他盯着帷幕的目光却不如语速的平静,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紧张的期待和揣测。 这瘦小之人看看他略微紧张的脸色,道:“你告诉释诫大师,可以开门参展了。凡愿意今日观看的,每人必须布施十万钱。明日看的减半,后日看的随意出价,大后日就任其参观不用收钱了……” 她的语速快快的、脆生生的,如有人在清晨摇动一串均匀的珠子。话音未落,她忽然飞身掠起,身子像壁虎一般伏在照壁上,一伸手,那厚厚的帷幕立刻落在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红的朝日、蓝的天空下,照壁上活脱脱的维摩诘,他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身子半隐在淡淡云雾里,稍微前倾,脸上的清羸病弱之容也清晰可见,几乎要咳嗽着走下来一般。 来人期待的目光立刻转成了虔诚的惊讶,不由自主跪拜下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一会儿,来人站起身,看着面前倦眼惺忪的女子,慢慢道:“招隐阁有房间,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随便歇歇就好。还有,我要看看是哪一个附庸风雅的家伙最先出十万钱哦。” 她唧唧刮刮的笑着,语气如孩子一般任性。他再看她时,她的身影已经藏匿于古松繁茂的枝丫间了。他摇摇头,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慢慢往那道禁止通行的石门走去。 庙门已经按时打开,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蜂拥而入。 大雄宝殿外有一道大门,要经过这道大门方能进入参观维摩诘画像。收钱的小和尚施施然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诺大的钱筐:“维摩诘画像落成,凡愿今天参观者,需布施十万钱……” “什么画像这么贵?” “谁先进去看看?” “十万钱哪!” “石公子来了。” 人群中忽然让出一条道来,贵气、俊美的石良玉不紧不慢地走来,他的纱笼帽纹丝不动,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士族阶级最崇尚的标准风雅。 他看看那个施施然的小和尚,点点头,随身的一名仆从立刻递上十万钱。小和尚喜滋滋地记下布施,“公子,您请进,请进……” 石良玉慢慢地以同样的步姿跨过了这道门。 过了一个转角,石良玉的目光一落在那面照壁上,原本只剩短短的距离,他忽然飞奔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维持了几近二十年的名士风度。 那是一种心灵的巨大震撼,那是活脱脱的维摩诘立在照壁上,隐几忘言,病容倦倦,悲悯着人间的万物众生。 他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仰视画像,然后又蹲下,最后干脆就地坐下,张大嘴巴,入神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稍微回过一点气来,喃喃自语道:“天啦,这世间竟然有如此仙才之笔!” 一只鸦雀从林间飞起,这鸦雀之声是如此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只见照壁旁边的大树边,一个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仿如才从树上跳下来一般。 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姑娘。 她很随意地穿着一件粗布衣服,这原本窄窄的衣服穿在她瘦小的身子上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她眉清目秀,但面上略有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上还溅了不少红的黄的颜料;明明是个小小的女子,却偏偏给人一种落魄书生的感觉。 石良玉生平从未接触过庶族女子,但见她衣着寒酸,举止散漫,显然是庶族无疑。 他看了看这片神圣之极的艺术殿堂,又看看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两相对照,有些刺眼。他心里不悦,却依旧温和地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快出去。”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俊美的面容:“这里是寒山寺又不是你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关你什么事?” 石良玉见她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且出口不逊,暗道,这庶族女子好生无礼。 他正要说什么,女子的目光已经移向一只刚刚飞起的翠绿的鸟儿,似乎这只鸟儿是什么绝美的东西,她的笑声里带了点温煦的倦意:“你是来附庸风雅的第一个傻瓜!”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已经飞入高高的天空的鸟儿,石良玉看看画像又看看她,正对上她收回的视线。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这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清澈明亮,眼珠那么黑那么大,骨碌骨碌转动时,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士庶不共处。 他本想继续驱赶她,见了这样的目光,驱赶的话不知怎么说不出口来。女子见他的眼神几变,又唧唧刮刮的笑起来,转身走了。 石良玉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很快又沉浸在了那副让人目眩神迷的艺术杰作里。 已近黄昏,观摩的人群开始潮水般退去。 早上还施施然的小和尚现在数钱已经数到手软,自石良玉第一个进去后,其他赶来的士族官僚岂甘落后?纷纷效仿,每一个人看后都大呼那十万钱真是太值得了。如此大半日下来,已经筹得好几百万布施。 释诫大师笑眯眯地巡视一番,决定明日再加派两名收钱的弟子。明日虽然布施减半,但是经过今日的轰动后,来观摩的人不知会增加多少倍。 照壁前已经完全清静下来,只有一个人依旧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副画,心里一遍一遍地反复临摹。一天下来,他几乎已经揣摩了维摩诘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甚至包括最角落里那个十分不起眼的朱色的印章。 这个印章嵌在云层的一朵红色莲花里面,不十二分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也未必认得出来——那是三个异常复杂的古篆字:蓝熙之!显然正是作画者的签章。 “石公子,我们要关门了!” 守门僧连续叫了好几遍,他依旧如痴如狂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守门僧无法,也不敢去打搅他,正为难间,只见释诫大师走了过来。守门僧立刻迎了上去:“大师,石公子还没走……” 释诫大师点点头,走到照壁边上,石良玉依旧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壁画。 释诫大师重重地咳嗽几声,石大名终于抬起头,忽然站起来大声道:“大师,蓝熙之是谁?他在哪里?快告诉我,我一定要见见他……” “这个嘛,咳……咳……” 释诫大师这回是真正地咳嗽了起来。 一个月前,“招隐阁”的主人告诉他,有人看中了这面雪白的照壁,要在上面为维摩诘画像,并且保证,此画落成后,至少会为寒山寺挣得百万布施。 释诫大师正愁布施不足以重新塑像,反正照壁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是“招隐阁”的主人出面请托,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应神秘的作画之人要求,照壁前的简单棚架搭好后,大雄宝殿关闭了整整一个月,任何人不得进出,只有一个负责送饭送水的小和尚每天将饭菜放在指定地点。作画者饿食斋饭,倦栖古松,如此一个月下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正面目。 “蓝熙之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哪里?” 情急之下,他猛地抓住释诫大师的领口:“快告诉我,快……” 释诫大师被他摇晃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得脱口而出:“估计早已离开了……” 石良玉松开释诫大师的手,狂奔而出。寺庙外,他的一众佣仆早已铺好了红丝毯,准备了下山的小桥等着他。见到公子出来,两名小童正要迎上去,他已经越过众人踏上了下山的小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快回去,不用等我。我要去找一个人……” 2 夜宴(上) 三月初三,踏青社日。 一个老婆婆坐在路边叫卖着纸伞。她已经很老了,背脊都完全佝偻起来,眼睛也有些模糊不大看得清楚了,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提了一篮纸扇来这热闹的社日之地,希望能赚得几文,为家里买一点点米。 可是,从早上到晌午,无论她怎么殷勤的吆喝,她的纸扇依旧一把也没能卖出去。 她看看陆续散去的游人,失望地叹口气,心想这是春天,人们还不需要用扇子吧,可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些风流才子,明明就是人手一把纸扇。 一个人蹲在地上拿起一把扇子,仔细看了看,老婆婆心里一喜:“小姑娘,你要买扇子么?我今天还没开张,你要的话给你算便宜一点,每扇五文……” 小姑娘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摸出'一块硬炭模样的笔就在扇上飞快地画起来。 老婆婆气愤地看着她,大声道:“你干什么?我的扇子……” “莫急莫急,老婆婆,我帮你卖扇子……” 小姑娘笑着回答,手里的硬笔却片刻不停,很快,雪白的扇面上就有了荷花、虫鱼、松树、飞鸟…… 一个时辰之后,十来把扇子都画完了,小姑娘拿出一个朱红的印章一一盖在扇面上:“老婆婆,你就说这是蓝熙之的亲笔,每扇卖一千钱……” 这个印章上的字就并非大篆,而是清晰可辨的小楷了。 老婆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哪里敢开出口来漫天要价? 小姑娘见她根本不信,自己忽然大喝一声:“买扇子哦,蓝熙之亲笔画,每扇只要一千钱……” 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可是过往的人群都清楚地听见了。她喊完这一嗓子,冲老婆婆一笑,身影立刻就消失在了人群里。老婆婆尚未回过神来,身边已经围上来一大群人: “这扇子真是蓝熙之画的?”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看,有蓝熙之的印章,是真迹……” “快,我要一把……” 很快,老婆婆篮子里的十来把扇子已经被抢购一空,到最后一把扇子时,三只手同时伸了过去,有两只手的主人同时大嚷起来:“我先来的……” “是我先……” “我出一万钱!”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已将扇子拿在了手里,正在争执的二人立刻停下转向彼此共同的“敌人”,待看清楚“敌人”是一位锦衣士族公子,不敢再吭声,毕恭毕敬退开去。 石良玉仔细看了看扇面上疏疏的一支青荷和旁边淡红的“蓝熙之”三个字,微笑道:“老婆婆,这作画的人去了哪里?” “她……”老婆婆看着面前的一堆钱,几乎如做梦一般。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堆钱,更别说和这样一个贵公子说话了。 她四处看看,背影穿梭里,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半丝影踪? 石良玉失望的正要离开,忽然听得老婆婆喃喃自语道:“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的画为什么这么值钱?” 石良玉急忙回过身:“给你画画的是个小姑娘?” “嗯哪,看样子,她明明是个庶族女子,庶族的女子作画也会值钱么?” 石良玉并不回答,立刻追了出去。可是,这大街上的姑娘成百上千,哪个才是蓝熙之呢? 朱府。 此朱府正是“朱、石、王、何”四大世家之首的正宗士族领袖朱家。 当今司马皇帝原本是先帝的庶出旁支,没有继位的资格,很长时间内在自己的封地韬光养晦,闭门不出,安稳地做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司马王。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司马王结识了当时的青州刺史朱涛。 两人一见如故,实权在握的朱涛很快对之倾心推奉,令得孑立无援的司马王感激不已,视为友挚。 先帝驾崩,朝内各王混战逐位,司马王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率领北方各大豪门士族抓住机会渡江南下,在偏安一隅建立了朝廷。初来时,江南大族并不朝拜,又是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逐渐树立了帝王的权威,收复了各江南大族,又经过十几年的开疆拓土,才有了今天惨淡经营的局面。 司马王坐上了龙椅,一手扶持他起家的朱涛自然顺理成章执掌了本朝的最高官衔——太尉。 在司马帝登基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亘古未有的奇事:皇帝邀请朱太尉共坐御塌,一同接受百官的朝贺。帝王名器,岂容他人僭越?而御塌更是王权的象征,更没有君臣同享之理,朱涛向来对司马帝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和他共坐御塌。 此事之后,皇帝更是对朱太尉深怀感激,雅相器重。随后,朱涛的兄弟、子侄分别出任了本朝最主要的官职:他本人为太尉兼中书令,他的一兄两弟分别为荆州刺史、青州刺史和雍州刺史。而他的其他子侄则分别做到了司徒、尚书令……朝中重要官职,大部分都已经被朱氏家族把握。 可以说,自立国之初,司马帝无论是政治上和军事上都要完全依赖朱氏家族,是朱家和他司马家共天下,而绝非司马与朱家共天下。所以,“朱与马共天下”就成了民间的口头禅,世人皆知。 朱府旁边挨着的那座崭新的府邸刚落成不久,上面仍然高悬“朱府”二字,它的主人是朱太尉的独生子朱弦。这座府邸就是专为朱弦二十岁生日准备的。 今天,正是朱弦的生日。 男子二十行冠礼,对于朱弦这样的士族子弟来讲更是一件大事。 朱弦跟其他谈玄论诗、留恋花丛的士族子弟很有些格格不入,他自幼胸怀大志,修文习武,到他十八岁时已经勇冠京城,就是皇家御林军的大统领也在他手下走不了二十招。如今,又是两年过去了,他的身手已经精进到什么程度,就无人能知了。朱弦不止能武,十六岁时就曾经外放到“会稽”上任。上任伊始,遇上罕见灾荒,他立刻开仓赈灾,下令本郡断酒以救民命。结果本郡酿酒业停了半年,节约粮食五十万斛,得以顺利度过灾荒。 他在任两年,政绩斐然,回京后,皇帝多次在公开场合赞扬:“朱氏子弟虽众,但无有能及朱弦者。”而朱太尉更是以儿子为豪,举凡朱家内外大事,必定征询朱弦的意见,培养他成为家族的核心人物。 早在半年前,朱太尉就在为儿子的冠礼苦心准备礼物了,可是,看了诸多礼物,朱弦都不满意,最后,他对父亲说,生日那天,要由自己完全作主庆贺,就当父亲送自己的礼物。 朱太尉欣然答允,早早的吩咐了家人,这一天绝对不能打扰爱子,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要请什么人,都由他自行决定。就连他欢宴的地点,都定在了他的私人府邸——朱太尉为他的成人礼准备的独栋大宅。 刚刚用上等花椒粉刷过的墙壁发散出辛甘的芳香气味。身着宫装彩衣的侍女、歌妓已经训练完毕,正赶去大堂开始夜宴前的演奏。她们身上的那种淡淡的高级脂粉味、她们那飘飘的衣袂,香风过处,就如一朵朵彩色的云在群芳里穿梭。 紫丝布为面,碧绫为里的锦步幛已经从大门外五十里处连绵铺开,迎接众多士族青年才俊来参加这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夕阳刚刚西斜,外面大花园的广场上,就按照士族世家的等级官阶停满了油壁香车。因为有女眷参加,所以马车的样式和精致的程度较之往常更是别出新意。 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是朱弦的堂兄朱顺。从食物准备到宾客安排,都由他一手操办。此刻,他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因为,直到现在,今天的“寿星公”朱弦,因事外出仍未归来。 一声马嘶,远远的,一个青年男子骑着一匹上好的枣红马飞奔而来,马蹄踏在红丝绒的地毯上,发出“得得”的如某种裂帛的声音。 男子佩着罕见的玄铁短剑,并非寻常士子的宽袍大袖,而是穿着裁剪合身的紧身装束,在漫不经意中又透出低调华丽的精细与贵气。 他的皮肤是十分健康的颜色,孔武有力的手揽住缰绳,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勃。可是,他的眼珠又特别大,睫毛特别纤长,看人一眼后,睫毛就阖住眼珠子,有些蒙蒙的,偶尔露出笑容时,看起来竟然有种妖艳而蛊惑的美丽动人。 在他身后,跟着八名一色青衣的少年仆从,皆高头大马,耀武扬威。 “大公子,您可回来了!” 来人正是今晚的主角,朱府的独子朱弦。 朱顺虽然是他的堂兄,但是也叫他“大公子”。 “嗯。客人到齐了没有?” “还差两三位。” 问答间,两人已经走进朱府。 客厅里已经满坐客人,左边位置上,一个胖胖的男子一见朱弦,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行礼道:“朱公子,我来给您拜寿,不请自来,多多海涵。” 朱顺低声提醒朱弦道:“这位是陆贵妃的弟弟陆超。” 朱弦点点头,忽然道:“以前在我们家赶马的车夫陆大勇是你什么人?” 陆超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正是家父。” “来人,撤座。” 朱弦挥挥手,两名仆人立刻走上前去,撤掉了陆超的座位。 “立刻将座榻烧去,庶族污染之物,决不能留在府中。” 陆超满脸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愧难当的拔脚奔了出去,背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讥笑: “庶族就是庶族,别以为麻雀真能变凤凰……” “低下之人,竟敢上朱府大门,真是自取其辱……” “士庶从不共处,堂堂朱府,怎允许庶族进入?” 3 夜宴(下) 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夜宴马上就要开始。 朱顺最后一次来到大门外,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朱公子的重要客人。 他刚刚跨出门口,立刻看到一辆香车慢慢驶来。驾车的四匹白马皆高大健壮,无一丝杂毛。香车绝非寻常豪富家的描金饰漆,而是装饰了一圈淡淡的银色,搭配浅绿的缎子,门帘则采用了同等大小的珍珠,用流苏串了,在最后的晚霞里发出悦目的光彩。 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丫鬟掀开珠帘,娇笑道:“小姐,请。” 玉人无声,先是一只绿色的绣花鞋着地,接着,另一只脚也轻轻踏在地上。她穿一身鹅黄精绣的百褶裙,身姿婀娜,苗条秀美,齿如编贝,吐气如兰。她的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丫鬟的肩上,如弱柳扶风,却又如临水照花。 然后,她抬起头,妙目一转,但见得面如凝脂,眉如远山,清而不寒,艳而不妖。 门口迎宾的侍从、管家都看得呆了,朱顺虽然也有些发呆,却不敢失礼,立刻迎了上去:“何小姐,请。” 何小姐一笑,这一笑正符合她的身份,不多不少,不露不显,却动人之极,高雅之极。朱顺更加丝毫不敢失礼,因为,何小姐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之一,也是朱太尉私下吩咐了要好生接待的三个女宾之一。 早有专门迎接女眷的女管家闻讯赶来,何小姐玉足轻抬,正要随女管家进门,朱顺也正在做最后的观望,夜宴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朱大公子的脾气,无论是什么尊贵的客人,都是过时不候的。 他正要收回视线,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女子。 女子既不是坐车来的,也不是骑马来的,她是走路来的。女子十分瘦小,穿一身洁净的月白窄身布衫裙,头上身上皆没有任何钗饰。那样普通廉价的衣着,她那样和男人一般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庶族出身的,从未娇养优容的女子。 两名家丁立刻吆喝着跑上前去驱赶她,朱顺也以为是走错路的女子,不以为意地转身正要随何小姐走进去,忽然听得“扑通”两声,他赶紧回过头,只见两名家丁已经摔在地上,手脚乱蹬,一时之间哪里爬得起来? 而那个女子依旧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往大门方向走来。 朱顺大怒,却不明白那两名家丁因何倒在地上,手一挥,又是四名家丁扑了上去:“哪里来的贱丫头?快滚……” “我偏不滚,你奈我何?” 几名家丁纵身扑了上去,似乎一把就要抓住这个瘦小的女子撕成碎片,却见她一个转身,一抬手,那几名家丁失去重心,胡乱冲撞,拳头立刻招呼到了同伴身上,互相一阵猛攻,直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而那个女子已经侧身闪在了一边,笑盈盈的看着他们互相殴打,竟似看得有趣,拍手欢笑道:“好啊,妙啊。” 朱顺这时已经看出这个瘦小的女子很有点古怪,又惊又怒,手一挥,十几名家丁正要一拥而上,忽然又响起一阵马车声,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标志是司徒将军家的。一个文弱公子探出头来,正要下车,可是一眼看到当中站着的那名女子,便犹豫起来,目光冷冰冰的充满了厌恶,像是看到了某种可怕的虫豸。他四处看看,似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个女子看样子既非小姐也非丫鬟。说是小姐吧,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小姐,都不会如此寒酸;说是丫鬟吧,哪个丫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摇大摆居中站在朱府的大门口指手画脚? 司徒公子不屑地看看那个女子,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庶族女子?”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朱顺看看那个女子,更是怒从心起,刚要开口,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惨呼,赶紧看去,原来是正走到门口的何小姐,听到打斗回过头来,看见那些家丁头破血流的样子,吓得身子一软,几乎晕了过去。 “快扶何小姐进去!” 朱顺更是慌乱,立即吩咐家丁:“赶快把这个贱丫头赶走,快,快……乱棍打死她……” 十几名家丁立刻围了上去,远处,司徒公子吓得立即缩回了马车,紧紧关上了车门,浑身抖成一团。 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十几名家丁东倒西歪,刀枪棍棒互相乱攻,而被围在中间的女子却已不知去向。等他们醒悟过来时,那个女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众人正要追上去,忽见朱弦怒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大公子……” 朱顺有些惶恐,一众家丁立刻退下。朱弦瞟了一眼那个好暇以整的女子,挥挥手,朝朱顺道:“不要生事,无关人等,毋需理会,宴会可以开始了。” 吩咐完毕,转身又跨进了大门。 “今天朱府喜事,不和你计较,快滚!” “嘿嘿,你少在哪里装模作样的狗仗人势了,今天我偏要进去,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门,另一只脚却又生生停下,那个笑声又清又脆,快似连珠炮,却又隐隐带了点沙沙的质感,出口的话那般尖刻,听着却似什么甜言蜜语。 他干脆将已经迈进去的那只脚也拔了出来,转身正对着那个瘦小的女子:“你是谁?为何来这里捣乱?” 女子略微有些菜色的脸孔浮现一丝淡淡的愤怒的红晕,声音却是脆生生的:“你又是谁?再敢无礼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朱弦哑然失笑:“我是谁你管不着!不过,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德何能居然敢在这里放肆……” “肆”字尚未落口,朱弦忽然眼前一花,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觉腰间一松,他心里一凛,只见对面的女子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正是自己腰上的一块荷包。 女子本来是要取他腰上那把玄铁短剑,但见他反应极快,躲了过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胡乱飞舞着那个精致的荷包,然后随手抛了出去:“废话少说,我是来赎人的,赎一个叫做锦湘的女子,你快快交出来,本姑娘马上走人……” 第一次被人徒手夺走身上的饰物,朱弦勃然变色,手下意识地按着玄铁短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锦湘?” 一边的朱顺,脑里飞快的闪过这个名字,那是朱府刚买回来不久的一个丫鬟,这个女子大动干戈找上门就是为了赎那个丫鬟? 这时,大群武装的侍卫和家丁已经闻讯赶来,其中还有不少客人也追了出来。 朱弦一挥手,将众人拦在了门里,目光看向朱顺:“锦湘是谁?” “府里刚买回来的一个贱婢!” 朱顺怒向女子,横笑一声:“那个贱婢已经签下终身卖身契,嘿嘿,岂容你想赎就赎?……” “不赎也行,你们直接将锦湘给我,免得我自己进去搜。” “好你个不知进退的贱婢……” 朱顺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已经重重的挨了一耳光。 “对你这种蛮不讲理的东西,就得用蛮不讲理的办法…… “居然敢对蓝熙之出言不逊,打得好啊,打得好……” 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一个俊秀的公子闪过人群站到了瘦小的女子的身边,他粉嫩如某种刚剥开的新鲜水果一般的脸上有细细的汗珠,又有些气喘吁吁的,显然是拼命赶路的缘故。 4 萧卷,你会不会死 众皆变色,很快,围观的宾客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就是蓝熙之?”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蓝熙之竟然是个女的?” “不会吧?蓝熙之怎么会是一个庶族女子?” “一个庶族女子如何能画得出维摩诘?” 这些日子,京城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就是寒山寺照壁上的维摩诘像,而作画的“蓝熙之”更是在口耳相传里成为了天纵奇才。可是,此人太过神秘,除了一个名字,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方大才子。有好事者,甚至赌下东道,要在某个时段之内,找出蓝熙之,并邀请他(众人以为必定是士族的某位公子)为诸人作画。 朱涛喜好书画,半月前曾带领朱氏子弟到寒山寺观摩了一整天壁画,回来时,唏嘘不已,当即吩咐随同的朱氏子弟留意此人行踪,若能结识如此仙才,定要将“他”举荐重用。朱弦并不十分喜好书画,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可是如今,见到“蓝熙之”本人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口,且指手画脚,放肆之极,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挨了一耳光的朱顺,知道朱大公子性格倔强,不善言辞,见他愣在原地,立刻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宾客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她就是拍塌张太守藏钱夹墙的那个妖女……” “对,就是她……” “杀金谷园别墅石大人的也是她……” 张太守家的夹墙不堪重负滚出万千铜钱、石大人蒸人为乐自己的头也终被装在盘子里、维摩诘画像冠绝天下——这三件大事,无不是近日街头巷尾,茶前饭后的热点话题。如今,做下这三件大事的主人竟然就站在面前,就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小女子? 猜测议论声越来越响,围观的宾客越来越多。朱弦挥挥手,低声吩咐了几句,朱顺立刻转身进门招呼众宾客先行赴宴。看热闹的宾客哪里肯轻易离开?朱顺率领一众家丁、侍从连劝带拉,好不容易将宾客全部带到了宴会大堂。 大门外,只剩下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以及远处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进门的司徒公子的马车。 “蓝熙之,我可找到你了……” 俊秀的公子已经喘过气来,脸色白里透红,笑得有点呆呆的,态度旁若无人。 此时,天色快黑了,女子看看他水果般鲜艳的面孔,似乎很想伸手去掐一下,却生生忍住,咯咯的笑起来:“你是第一个布施十万钱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 “石良玉。” “嗯,幸好是良玉!不是顽石,好!” 石良玉拼命点头:“好眼力,在下可不是顽石。这里不是谈话之地,我们换一个地方谈谈书画如何?” “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蓝熙之笑嘻嘻的看着石良玉,话却是对朱弦说的:“快将锦湘交出来,不然……” 朱弦沉声道:“好,那个丫鬟就交给你!” 蓝熙之见他如此爽快的答应,倒有点意外:“赎金多少?” “不要赎金。” “哦?为什么?” 朱弦一时语塞,冷冷道:“本府不想和庶族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蓝熙之瞄一眼那豪华的府邸:“这府邸,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堆积,能不进去还是不进去的好,免得脏了本姑娘的鞋子……” 朱弦怒容满面,这时,朱顺已经带着一个十分秀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那个叫做锦湘的丫鬟。锦湘一见蓝熙之,立刻奔了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蓝姐……” 蓝熙之拍拍她的手,轻轻拥抱她一下:“锦湘!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锦湘身材高挑,蓝熙之则很瘦小,就如一个孩儿抱了个大人,显得少年老成,特别滑稽。 石良玉正在一边发笑,朱弦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睛,冷冷地道,“石良玉,你也不是来做客的吧?请便!” “石某只为美人和才子折腰,抱歉,你朱弦两样都不是,喔?……”他回头,蓝熙之和锦湘已经走出几丈远了。眼看,她们就要走过司徒家那辆马车了。 “蓝熙之……” “我今天没空和你谈书画。” 司徒公子见场面已经平息,开了车门探出头来,忽然看见蓝熙之经过,吓得砰的将头缩了回去。直到她完全走过,才松了口气,慢慢跨出马车。 司徒公子的右脚刚要接触到地面,忽然一个人影晃过,竟是蓝熙之又折了回来,大笑着跃身而起,一掌拍在马背上,那马受惊扬蹄乱奔,马车一阵狂颠,不足半尺的高度,司徒公子却不知收脚,猛地滚在地上,滚出了红毯,一直滚到了左边的青草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原本气恼不堪的朱弦,见司徒公子满头满脸的青草汁水,浑身如筛糠一般,恰巧又被草地上的一截树枝刮破了薄丝的裤子,露出一点儿白生生的屁股来。朱弦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睫毛扇啊扇啊,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边,石良玉已经狂笑起来,边笑边喊:“蓝熙之……”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蓝熙之的声音唧哩呱拉地传来:“石良玉,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找你玩耍……” ……………………………………………………………… 夜,已经很深了。 走在路上,夜风呜呜的直往脖子里钻。 蓝熙之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越是快跑,身后的呼呼风声就越响,就像跟了个附体的妖魔,怎么甩也甩不脱。 远远的,亭台的影影幢幢已经进入视野,她忽然松了口气,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又紧走几步,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紧闭的大门边。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手里提了盏灯:“快进来,你这么晚赶路,不害怕了?” “害怕!”她老实的点点头,“我很害怕黑夜,尤其害怕在夜里赶路,刚刚,我老是觉得身后有什么鬼怪跟着,腿都是软的……” 那是呼呼的风声,并不是鬼怪,掌灯的人笑起来,“既然害怕黑夜,就不要在夜里奔跑。” “今天是要送锦湘回去,没有办法。” “锦湘送回去就好了。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蓝熙之走在前面,掌灯的人关了门,走在后面。 她赶了长长的路,她害怕黑,所以很自然的走在他点燃的灯光里,她喜欢这样的光明,喜欢这样毫无负累的安宁。 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铺在地上,蓝熙之退后一步,和那个长长的影子并排而立,伸出手在那个影子上比划比划,然后,笑嘻嘻的跳到那个影子上晃荡,想竭力遮住那个影子,却怎么也遮不住,只好徒劳无功的叹口气:“唉,你的影子为什么老是比我的长啊?” “因为我比你高啊。” 橡木的桌子上,灯花新剪,照亮了屋子。左右两边各摆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椅子,是用山里那种特别的毛榉树木料制成的,又宽大又舒适。 蓝熙之整个人蜷曲着靠坐在椅子上,她身材瘦小,如此盘腿坐着,也一点不显得拥挤,眼睛微闭,十分舒服的样子。 “那个石良玉,真奇怪,他居然知道了我的名字。” “他到‘招隐阁’来过,我告诉他,你到了朱府要人。” “难怪哦。” “看见朱弦没有?” “看见了。这人傲慢无礼,纵容家奴,不过尔尔。” “是么?”他笑了起来,“朱弦是世家子弟里少有的清醒杰出之才,而且外放地方官时大有清誉,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她撇撇嘴巴,“那个朱涛,说什么朝野倾心,号为仲父,自比萧何,我看未必。而朱弦更是可恶,我没有报你的名号就驱赶我,真是沽名钓誉之徒……萧卷,你觉得呢?” 萧卷笑起来,摇摇头:“朱家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今天也是应该的。再说,你没有报我的名号,朱弦都肯将人交给你,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什么在士族的眼里,我们就是贱民?连和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不被允许?他们凭什么那么嚣张?他们多凭祖荫,不过是一群寄生虫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做过什么贡献还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蓝熙之连珠炮样的说,睁大眼睛的问,萧卷还没有回答,慢慢咳嗽起来。 烛光下,他的脸色可真苍白啊。这是一张常年带了丝病容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坚毅又有几分宽和与善意。 他每咳嗽一声,脸色就更苍白一分,目光也更乌黑起来。咳着咳着,嘴角就有了一丝浅浅的血迹。 蓝熙之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端一杯水给他,看他慢慢的喝了一口,水沾上嘴角边的血迹,就逐渐淡了,慢慢的看不出来了。 “萧卷,你会不会死?” “也许,就看是哪一天吧。” “你若死了,谁给我点灯呢?” “那,就让天不要黑好了。” 5 逃婚 天会不黑么?怎样才能让天不黑呢? 蓝熙之紧紧的皱着眉头,整张脸皱得几乎像一块小小的核桃。 萧卷微笑起来:“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去休息吧。” “萧卷,我要给你画一张像……” “今天累了,你应该休息了。” “可是……” “你的武艺要是有你的画艺那般超绝就好了。有空,就多练练武功吧。” 说到这个,蓝熙之大为沮丧:“唉,我今天居然没有能够夺下朱弦的佩剑,并且还是趁他不备的时候……” 萧卷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看看她瘦小的身子,以她这样的体质,武功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要想更进一步,只怕十分艰难。现在,她还可以站在朱府门前徒手搏斗并全身而退,改天要是遇上了高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惜自己丝毫不会武功,也不能帮她什么。而以她这样的个性,希望她安安分分,事事袖手旁观,只怕是痴人说梦。 “你这一闹,他们都知道你就是蓝熙之了吧。” “对啊。” “张太守和石家人都在追杀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他们两家。” 萧卷摇摇头,又咳嗽起来,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上,过得好一会儿,似乎睡着了,只听得微微的呼吸之声。 蓝熙之站在他身边,借助越来越昏暗的烛光细细的看着他。 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眉毛那样英挺,鼻子高而且直,薄薄的嘴唇因为咳嗽浮现的那丝苍白的淡红暂时还没有褪去。他的长长的腿随意的搁在地上,双手撑在椅子的靠手上,修长的十指带着一种疲倦的枯瘦。 她想,如果没有这一脸的苍白和羸弱,萧卷真的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有一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萧卷的一只眼睛。她伸出手去,轻轻为他拂开,又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心想:我一定要为萧卷画一幅像。 “熙之,藏书楼的第三层第二间密室里面有大量的武学典籍,你明天去找些来看看有没有用。” 他突然开口说话,她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去,将手背在后面,抬起头,看着蒙蒙胧胧的屋顶。 只得这一声,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她低了头偷偷看过去,萧卷依旧闭着眼睛,就像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 “萧卷,我给你画一幅像好不好?” “夜深了,快去休息!” 蓝熙之摇摇头,又回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盘腿坐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烛火已经燃烬,屋子里突然一团漆黑。那扇唯一的窗子虽然开着,可是外面高大繁茂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天空,呜呜的风吹着树叶摇晃的声音,依旧透不进半分光亮。 “熙之,害怕不?” “不害怕,有你在,灯就一直亮着。” ………………………… 晨曦微明,一个人影蹑手蹑脚的往侧门走去。他的手刚要触摸到门柄,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站住!你要去哪里?” 石良玉回过头,嬉皮笑脸的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娘,我只是出去走走……” “走走?家里这么大的花园,小径空旷,不够你走么?为什么要出去?” 石夫人一脸狐疑的看着儿子:“我看,你想跑路是真的。” “这个嘛,唉……” 石良玉见被母亲识破,干脆拉下脸皮,气呼呼的道:“娘,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什么驸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石家那么多子弟,不见得礼官就会选上你,你担心啥?” 石母揪住了儿子的衣袖,一个劲的往里面拽:“小子,即使应付你也要给我应付过去。这是圣旨,族中所有未婚配的子弟都要参加选举,你不去也不行了……” “做驸马有什么好的?你看那些娶了公主的,无论如何英雄的男人也不得不摄威敛气,而且公主们往往颐指气使,娘,难道你希望娶回来一个恶妇,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本朝山阳公主尚孙家,孙家以为攀了高枝,不想,山阳公主不肯安分,公然置了好几个面首,孙公子的绿帽子戴得高高的,却一声也不敢吭。 旬阳公主尚周家,嫌弃周家公子矮小,不肯圆房,每次周公子一进她的闺房,就看到房间里贴满自己祖父、父亲的名讳——士族即便著书立说遇到长辈名号,也要避讳找其他别字代替,现在,遭到这番公然羞辱,周公子不得不一次次嚎啕大哭,羞愧退出,以至于结婚几年还从来没有挨到过公主的身子。。 就连勇武如桓大将军,娶了公主,在家也是低眉顺眼,朋友约请喝酒,都不敢痛饮狂欢,生怕错过公主规定的时间,要跪搓衣板………… 石母姓王,出自四大士族的王家。她自己的一位族兄也尚公主。偏偏那公主是个虐待狂,经常将丈夫捆绑在院子里□□。去年寒冬的一天,因为夫妻之间的一次小口角,这个族兄又被公主拔光了衣服绑在一棵大树上,若不是他的大哥及时得报,打上驸马府,几乎要跟公主玩命,只怕这位族兄已经被冻成僵尸了。 所以,只要没有昏头,哪个小伙子都不愿轻易接下公主这个烫手山芋,唯恐攀龙附凤不成,先玩掉了自己的小命。 王夫人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举例,这些事情,她自己也是件件耳闻目睹,身子不禁抖了抖,拉着儿子衣袖的手不由得一松。 石良玉心里一喜,可是,转瞬,衣袖又被牢牢抓住:“儿啊,可是皇命难违啊。你爹就是怕你溜走,早就吩咐我看着你。你随便准备准备,对付一下吧。” 石良玉白玉般的脸变成了苦瓜脸,无奈母亲抓得太紧,又不敢强行挣扎,只得垂头丧气的跟着母亲一步一趋往回走…… 石府的大花厅里,十几个年青未婚的男子拥挤一堂,窃窃私语,一个个心情紧张不已。看见石良玉垂头丧气的进来,他们的目光立刻全部落在了这个家族里名声最响亮的美男子脸上。 “你们看着我干啥?” 石良玉又急又怒,这一急,白玉般的脸几乎成了红色的苹果,众人都笑了起来:“良玉,你-不-保-了……” 石良玉冷笑一声:“你们先别幸灾乐祸,走着瞧好了……” 众人并不理会他的冷笑,都大大松了口气,有石良玉在,就有替死鬼了,还怕啥? 门口侍立的一名小厮悄声道:“来了,来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男子立刻正襟危“站”,很整齐的列成两排,大气也不敢出。 很快,石家的大家长石茗就陪着礼官说笑着走了进来。 礼官挑剔的目光扫过一众子弟,被他的目光扫中的人,心里无不砰砰直跳。礼官边看边点头,来回走了两圈,忽然道:“哪个是石良玉?” 石良玉的帅名早已传遍士林,来为公主选婿的礼官自然作足了功课。兜了一圈就直接问石良玉。 一众子弟暗暗吁了口气,只见石良玉漫不经意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微微佝偻着腰,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 礼官迎着他的视线,不禁皱了皱眉,面前的小伙子虽面目白净,但是双穴鼓突,眼角下吊,目光无神,正是命相上很典型的“克妻相”。而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没精打采,形容萎缩。 礼官暗道传闻往往言过其实,摇摇头,目光又转向了其他男子。原本以为可以就此逃过一劫的一众子弟,心口又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无不狠狠瞪着石良玉,几乎要用目光杀死他。 就连石良玉的父亲石茗也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子眨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6 逃婚 青草上的露珠苍翠欲滴,微风吹来,露珠纷纷滑落叶子坠入地上,有一颗露珠微微偏了方向,不直接坠地,却落到了一根细细的青草上,立刻压弯了青草的腰。 萧卷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阳光透过叶子洒得他满头满脸一片金黄。他的乌黑可鉴的头发从束好的冠帽上掉下一缕,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同样乌黑的眼珠,几乎算得上是炯炯有神,和着英挺的眉毛一起,似乎和整个的病容严格独立开来,自成一派,显得异常的生气勃勃。 春日的鸟鸣、花香、萧卷,一切都刚刚好。 蓝熙之看看面前这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自己初来时,是个寒冷的冬天,只看到一地的枯黄,随手晃了下火褶子就燃烧了一大片的枯草。如今,奇妙的季节忽然施展魔手,漫山遍野蓦地换上了新装。 “萧卷,我第一次来时,这草地是枯黄的。” “草木不善于记忆,只知道一岁一枯荣。它们现在绿了还是要枯黄的,凋残是它们唯一的宿命!” “草木固然是一岁一枯荣,可是,人善于记忆,为什么还是要死呢?草木枯了还能荣,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也许,在那枯萎的草根上长出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棵草了。就比如人死了,留下的是他的子孙,有他的血脉。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他,子孙是子孙,再流着相同的血,他们也绝非是同一个人了。” “荣的草是枯的草的子孙,而并非一岁一枯!那棵枯的草,早已死了,再荣的又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株草了。只不过,因为我们没有认真观察,就以为是那棵枯草复生了!其实,不是这样!归根结底,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萧卷,你是这个意思么?”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草木没有什么子孙。” “人有子孙,草木就有子孙!可是,子孙又怎能代替那个逝去的人?” 蓝熙之蹲在地上,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青草,又扬起头看看萧卷。萧卷不咳嗽的时候,他总是站得那样挺拔、坚毅,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她长久的盯着他:心想,萧卷真是好看!可是,为什么自己盯着他时,他的相貌是如此清晰,而一闭上眼睛或者一个转身——只要他不在面前,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呢? 蓝熙之呆了好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对面的山路上猛冲过来。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可是偏偏速度又那样快捷,看起来十分诡异。 她吓了一跳,赶紧拉了萧卷退到一边,来人收势不住,差点撞在那棵大松树上。 “石良玉?” 石良玉靠在松树上,口里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连连道:“好险,好险……” 蓝熙之见他原本如某种新鲜水果般的脸上忽然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谁揍了一顿。再细细一看,他的脸上又没有丝毫伤痕、血迹,似乎是某种颜料所致。再看他的脚,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一瘸一拐—— 水果男受伤了! 蓝熙之有些意外:“水果男,你干啥?” “你说谁是水果男?” 石良玉拼命瞪着她,脸上的汗水密密的浸湿几缕头发,斑驳得一张原本粉妆玉琢的脸庞更是五颜六色。 “你啊,你现在就像一个被砸烂的苹果。” 萧卷看着他一脸的五颜六色,倒真像一个破相的苹果,他强忍了忍,嘴角牵了几下,还是笑了出来。 石良玉的脸红了一下,不过他的脸已经够花了,红得也不是很明显。蓝熙之看他哭笑不得的样子,奇道:“有老虎在追你?” 石良玉恶狠狠的道:“好厉害,你怎么猜到的?” “真有老虎追你?这山上哪里来的老虎?” 他一本正经的道:“是母老虎,比老虎还厉害。” 一边的萧卷见蓝熙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微笑起来:“石良玉,礼官去你家选驸马了?” “还是您了解情况!” 石良玉向他行了一礼,口里依旧吭嗤吭嗤如拉风箱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好可怕,差点就被看上了,要不是我英明,早做准备,自行毁容,真要落入魔掌……哈哈哈,我那些族兄弟还指望我做替罪羊,现在,不知道他们哪一个会成为倒霉蛋,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萧卷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你脸上大概是某种特别的油彩,这个不稀奇。可是,你的脚是你自己‘毁容’的?” “对啊,我自己用蜡烛炙伤的,好疼!”石良玉伸手擦擦眼睛,“为了装成‘克妻相’,我向茅山道士学习了一个吐纳秘方,整整练习了三天鼓突方法,又临时在眼里加了点东西,可是,现在要弄出来就难了……” 他一甩衣袖,里面掉出来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险,幸亏准备充分!哈哈,所以说靠天靠地靠运气都不如靠自己!” 靠天靠地靠运气都不如靠自己!蓝熙之点点头,忽然发现这个第一眼看起来就像苹果的男人其实满有趣的。 石良玉伸手,想擦去脸上的污迹,可是越擦脸越花,眼眶也揉得通红,再加上他大笑之后来不及平复的表情,看上去又要泪流满面的样子,整张脸无比滑稽。 蓝熙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羞不羞啊,你!”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石良玉的“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一下掉了出来。明明是眼眶里的颜料所致,可是,自己确实是已经“泪流满面”,石良玉分辨不得,气恨交加:“蓝熙之,枉我那么崇拜你,你居然看我笑话!” “公主是什么夜叉猛兽?叫你怕成这样?” 石良玉还没有回答,萧卷忽然道:“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蓝熙之原本满心好奇,但见萧卷已经转身走了,只得道:“嗯,萧卷,你该好好歇着……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要走,石良玉飞快地拦住了她:“蓝熙之,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先别走……” 萧卷微笑起来,慢慢的独自往不远处的阁楼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得一点也看不见了,石良玉才收回视线,狐疑的看着蓝熙之:“你直呼他的名字?” 蓝熙之反问:“不叫他的名字叫什么?他不是叫萧卷么?” 石良玉有些吃惊的看着她:“你来读书台多久了?” “我不是读书台的人。” “招隐阁”里的“读书台”是个专门接纳士林中贫寒读书人的地方,很多才能杰出,却因为各种原因暂时落魄的人士投靠在这里。“读书台”为他们提供食宿、让他们安心著书立说。只是,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接收女子。 石良玉想,能画出那幅维摩诘像的人,自然不能当一般女子看待,现在,听她不是“读书台”的人,更是意外。 他还想追问,蓝熙之先开口:“你找我什么事情?” 他正要回答,却龇牙咧嘴的坐在草地上,一把拉掉自己左脚上的靴子,除掉袜子,口里“哎哟、哎哟”的□□起来:“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一只雪白的脚映入眼帘,脚趾修长、趾甲红润整洁、不肥不瘦,长短适中,白中又透出一些淡青色的细细的血管,似乎能看到里面淡淡的粉红的血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脚踝上被炙伤一块黑红的血迹,铜钱般大小,不过,更给这雪白映衬了一份妖艳。 石良玉□□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只见一双眼睛正牢牢的盯住自己的脚,不由得吓了一跳:“蓝熙之,你看啥?” “你的脚怎么这么漂亮?是天生的还是有什么保养秘诀?” “你,你,你……居然这样盯着一个男人的脚看?有什么好看的?” 石良玉没好气的道:“你还是不是女人?” “说不准,也许是也许不是。” “天啦!”石良玉紧紧捂住自己的脚,似乎吓得不轻,“什么叫也许是也许不是?蓝熙之,未必你是阴阳人?” “有这种可能哦。” 她干脆上前一步,石良玉飞快的窜身站起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套好了自己的靴子,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这个身高方过自己肩头的瘦小女子,不胜惶恐:“你想干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看到漂亮女子的时候不也会多看几眼?我看一下漂亮男子就不行?” “可是,若有漂亮女子时,我一般是偷偷看的,并不像你这般肆无忌惮!” 7 家族的叛徒 “长乐”酒家的一个雅间里。 石良玉蹑手蹑脚的关了门,回到桌子边坐下,又探头探脑的看看开着的窗子,然后又去把窗子也关了。 虽然是大白天,虽然是艳阳高照,虽然关了窗户雅间里也明晃晃的,不过,蓝熙之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有什么古怪?” 石良玉终于坐定,小心翼翼的去雅间的暗柜里取出一幅寄存的长长的画卷,展开,铺在桌子上。 蓝熙之一看,画上是一个美女。美女鬓发堆云,穿孔雀白的彩衫,左右两根一带垂下,飘飘欲仙,加上脸上那抹淡淡的忧郁,真有楚楚可怜之态,倾城倾国之姿。 蓝熙之心想,一副美女画,有这么神秘? 她再细看一遍,又摸摸那个保存得很好的卷轴和纸张,忽然跳了起来:“这是陈思王的手迹!” 石良玉有些紧张:“真是陈思王的手迹?” “千真万确!好家伙,你从哪里得来的?” 石良玉眉飞色舞的笑起来:“我从街边一个画摊搜罗来的,但是自己也不敢肯定,所以找你来给我鉴定一下!” “既然是陈思王的手迹,莫非这个美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洛神?” “错不了,就是她!能叫陈思王念念不忘的佳人,果真名不虚传。本公子今后要娶妻,就一定要按照洛神这个标准找,哈哈哈……” 兰茜思伸出手去:“拿来!” “什么?” “鉴定的工钱,五两黄金。” 石良玉瞪圆了眼睛:“你-要-抢-人!” “没法,就是这个价格。如果付不出来,就拿这幅画抵押!” 石良玉一把将画抄在手里,恨恨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金子递过去:“没见过这种人,帮朋友看看画居然要收钱。俗气到这个地步,真不知你是怎么画出维摩诘的,你……” “谁是你的朋友了?”蓝熙之接过黄金,笑嘻嘻的打断了他的话,从上到下,细细的打量他一番:“‘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快出去’……” 她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正是那天早上在寒山寺,石良玉驱赶她时说的话。 “石良玉,你是士族公子,我是寒门庶人,士庶不共处,再见。” “见”字一落口,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蓝熙之……” 石良玉追出去,忽然愣住。 “永乐”酒家的门口黑压压的站了一群拿着砍刀的劲装大汉,酒家里的客人见势不妙,乱成一团,有些奔到门口,但见那群黑压压的大汉,却又不敢走,只得又退回去。 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矮公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一见蓝熙之,立刻怒喝一声:“就是这个妖女,快杀死她……” 石良玉跨前一步:“石虎,你干什么?” 石虎看着这位堂兄居然和蓝熙之一起从一个雅间里出来,早已怒不可遏,现在听他问起,立刻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终于寻到这个妖女,我一定要杀了她!” “今天,她是我请来的客人,谁也不能动她!你们快走!” “她是你的客人?” 石虎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冷笑起来:“这样一个低贱的女子,居然是你的客人?石良玉,你真是丢石家的脸……” “石虎,你父亲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本姑娘有事,暂且留下你的狗头……”飞快的说完这几句话,她的身影已经越过众人头顶,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石良玉,再见。哦,最好别见了……” “快,那个妖女跑了,快追……” “快追,今天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 “跪下!” 石茗一声怒喝,王夫人紧张的扭着手里的锦帕,看看丈夫满脸的怒容,又看看同样满脸怒容却倔强立在一边的儿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畜生,你敢不跪?” “啪”的一声,石良玉雪白的脸上多了五个手指印,半边脸顿时高高肿了起来。他依旧倔强的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王夫人早已泪眼滂沱,苦苦哀求道:“良玉,快给你爹认个错吧……” “我有什么错?” “畜生,你还说自己没错?”石茗又是一耳光挥了过去,“前些日子,蓝熙之在朱府撒泼打人,你跑去喝彩叫好。朱弦生日,宴请的都是一等望族,堂堂石家公子,居然和一个卑贱的庶族女子一起上门挑衅!在名门望族中传为笑谈,不仅败坏自己的名声还累及整个石家的名声,连我上朝都抬不起头来……” “今天选驸马,你装疯卖傻,逃之夭夭,竟然又跑去和那个妖女鬼混,你是不是疯了?还有,石虎拿人,你为什么要阻止他?他们虽然是石家的远枝,可是,石家人被杀,总不是什么光彩事。如果元凶不除,岂不是人人以为石家好欺?……” 石良玉冷冷地看着父亲:“他蒸人吃人,凶残恶毒。民间朝中,告发弹劾他的人不知有多少,蓝熙之不杀他,迟早会有人杀他的,你又袒护得了他几时?” 石茗牙关紧咬,又是一耳光挥了过来,打得石良玉一个趔趗:“孽子,你这是什么话,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老爷……” 王夫人扶起儿子,又心疼又害怕:“良玉,你快给你爹认个错,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妖女鬼混了……” “我没有和蓝熙之鬼混,蓝熙之也不是低贱之人!” “畜生,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 “妖女,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吧,你跑不了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石虎站在圈外,看着被围在中间的蓝熙之,笑得下巴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就像一个巨大的肉球。 又是一柄铁斧挥来,蓝熙之心里一凛,来追杀自己的众人中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使铁斧的家伙,武艺十分高强,远非石家那班家丁可比。 她觑个缺漏,刚刚冲出重围,身后一阵呼呼风声,又一柄利斧砍来,她跃起避开,可是左边的一掌却再也避不过,一下劈中了她的左肋,几乎可以听到一声清脆的肋骨“咔嚓”折断之声…… 她的脚步一阵踉跄,也来不及看路,夺命冲了出去,耳边,只听得飞速后退的呼呼的风声。 天色已经快黑了,也不知已经奔出了多远,蓝熙之勉强站住,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径,四周是稀疏的树木,好在身后很安静,那些人一时半刻还没能够追上来。 早已痛得麻木的伤口,方一停下,立刻开始活跃起来,她的整个左边肩下到腰间已经血污不堪。她咬咬牙关,撕了幅衣袖,想要包扎一下伤口,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心里一慌,正要夺路而逃,腿一软,却跌坐在了地上。 来人勒马,远远的看着她,连看几眼:“蓝熙之,又是你!” 来人竟然是朱弦,他的身后来跟着七八名侍卫。 蓝熙之暗暗叫苦,勉强挣扎着站起来,笑道:“真是冤家路窄,今天敌人一起出现了!也好,就一次了断,免得多费手脚。” 朱弦纤长的睫毛扇了扇,转动的眼珠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水汪汪的,他催马再走几步,几乎快走到蓝熙之面前,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只有等死的份了,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蓝熙之正待反唇相讥,无奈站起身时又牵动伤口,扯得胸口生生的疼。她不经意的用手捂住了伤口,身子晃了晃,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深的暮色下,朱弦的眼睛又大又漂亮,脸孔如刚刚开放的桃花,眉目原本如女子,可是,偏偏整个人看起来又毫无阴柔之气,勇武到了极点。 朱弦笑起来,他笑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唉,本公子无意中发现一班恶奴行凶,没想到原来是追杀你的。蓝熙之,你要不是那么嚣张,四处结怨,本可以多活几年的,可惜啊,可惜……” 他看看她满身的血迹和尘土,因为奔跑而蓬乱的头发,有些嫌恶的移开目光,掉转马头,才道:“你也不是什么娇贵人娇贵命,快爬去找个郎中,或者找个地方躲着养养伤,死不了也说不定!” 说完,挥挥手,一扬马鞭,带着一众侍卫远去了。 蓝熙之松了口气,身子又晃了几下,她咬紧牙关还是跌坐在了地上。她松开捂着伤口的手,一手的鲜血粘乎乎的,被夜风一吹,很快变得冰凉,已经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了。 这时,蓝熙之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身前、身后一团漆黑,黯淡的小径分不清楚究竟通向何方。 蓝熙之又挣扎着站起身,勉强走到最近的一棵小树边,靠在小树上,喃喃自语道:“萧卷,为什么天总是要黑呢!” 8 步步生莲 蜡烛烧饭、糖浆洗锅,金壁辉煌的堂下雕凿着纯金莲花,侍立的歌妓无不正当妙龄容颜绝色。 一道道山珍海味端上,一个个空盘撤下。不一会儿,一个大玉盘端了上来,上面是一整只蒸乳猪。 伺候的仆人分好了肉,一一递给众人。朱弦一尝,只觉得清香扑鼻,味美异常,生平也不曾吃过如此美味的蒸肉。 “朱、石、王、何”之何家的大公子何曾殷勤地再举玉壶,亲自给朱弦蒸了满满的一杯酒,得意洋洋的笑道:“朱兄,这蒸肉味道如何?” 朱弦点点头:“这蒸肉味道如此之好,贵府的厨师烹饪有何秘诀?” “说来也没什么好希奇的,这小猪刚一落地就用纯人乳喂养,喂养到一个月后立刻宰杀,既不能早一天也不能迟一天,然后洗净料理好,再用人乳蒸熟……” 何曾眉飞色舞的讲解,朱弦笑起来:“久闻‘皇家没有何家富,皇家没有何家乐’,何伯父向来主张素食,而何兄每顿饭花费万钱还苦于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哈哈,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销金乐窟。” 何曾挤了挤眼睛:“满朝皆知朱太尉不仅衷心耿耿,而且带头节俭。老一辈的人天天讲究什么本朝立国不久要倡导节约,与民休息。朱兄大概也是深受影响。其实,年青人又何必听老一辈的古板腔调?人生短暂,尧舜汤武和桀纣幽王都是相同的一抷黄土,天下、后世与我辈何干?不如口甘天下美味,色阅天下佳丽,生前能享乐就尽量享乐,哪怕死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朱兄,你说是不是?” 朱弦笑而不答,他笑的方式也很奇怪,眼皮笑,眼珠不笑,咋一看是皮笑肉不笑,可是细细一看,又根本连皮笑肉不笑都算不上。 何曾拍拍手,一队歌舞乐妓飘然出场,丝竹缓奏,翩然起舞。 他看得津津有味,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看朱弦无甚兴致,立刻道:“这群庸脂俗粉不入朱兄法眼?” 朱弦摇摇头:“我从小习武,不好此道。” “这样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也许吧。” 朱弦早已觉得话不投机十分无趣,也不管酒宴尚未结束,就要告辞。 他正欲起身,鼻端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味,清雅绝伦,浸人心脾。然后,一个浅紫色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少女穿一套紧身粉色罗衫,外批一条浅紫色的轻纱,曲线生动,身材苗条,一头秀发梳成变化多端的飞云髻,髻上斜插珍珠凤钗步摇。 她每行一步都恰恰踩在堂屋的黄金花纹上,真是足足踏金、步步生莲,望之仙气缥缈,光彩照人。 此人正是他生日时上门宴饮过的何家大小姐何采蓉,何曾的妹妹。 朱弦的生日盛宴被蓝熙之搅扰,整个晚上,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庶族妖女,朱弦十分没兴,也没招呼客人,随便喝了几杯就自顾练功去了。而何小姐由于在门口见到血腥被吓晕,在朱府休息也没有参加宴饮,第二天就回家了,两人几乎面都没见到。 何采蓉先向哥哥点了点头,再面向朱弦,盈盈一礼,朱唇微启,声音如娇莺出谷:“朱公子光临舍下,采蓉有礼了。” 朱弦回了一礼,笑道:“当日何姑娘上门做客,在下招待不周,真是失礼。” 何曾笑道:“朱兄何必客气?小妹略懂琴音,今晚献丑,为朱公子弹奏一曲。” “久闻何小姐才貌双绝,愿听雅音。” 何采蓉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我哥这是在吹我呢,不过,既然朱公子开口,采蓉就斗胆献丑了。” “何姑娘,请!” 瑶琴轻抚,歌喉婉转,一曲终了,何采蓉尚沉浸在琴声的世界里,手依旧轻抚琴弦。 朱弦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纤长的睫毛笑得阖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何姑娘仙音绝妙。无奈朱弦不懂丝竹之道,也听不出是个什么曲子,惭愧惭愧。” 何采蓉抬起头,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手抚在琴弦上没有做声。 …………………………………………………………………… 一阵脚步声响起,那是送客的何曾回来了。 刚踏进屋子,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碎裂之声,只见那具上好的瑶琴被摔在地上,琴弦尽裂,何采蓉满脸的怒气。 “小妹,何故大发雷霆?” “哼,我真是对牛弹琴。那个朱弦,竟然连琴都不会听,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蠢俗不堪,真难以相信士族四大家之首竟然出了如此赳赳武夫……” 何曾赶紧陪了笑脸:“小妹,朱弦不懂琴音就算了,那三大家族中还有不少风雅的子弟……” 何采蓉和何曾都是何府大家长何延的原配正室所出。何采蓉自小聪明伶俐,她三岁时,一个看相的曾对她的父亲何延说:此女将来贵不可言。何氏夫妇因此视为掌上明珠。 何采蓉日渐成长,才貌双绝,艳名远播,无奈何家门第太高,除却与之齐名的三大家族,是不会婚配外姓的。 何采蓉虽然见血即晕,其实并非木头美人,相反,她很有主张,知道自己只能在另外的三大家族中择偶,便坚持要自己过目未来的夫婿。何氏夫妇溺爱女儿,因此,每有世家大族子弟上门,便允许何采蓉亲自“考核”。 无奈,三大家族适婚的几十名子弟都先后上过何家宴饮,却没有一个能入何采蓉法眼,最后,只剩下两个大名鼎鼎的美男子朱弦和石良玉,何大小姐没有见过了。 何氏家族对石良玉和朱弦都抱着极大的期望,因此,何曾大力邀请和自己素无深交的朱弦上门,原本是为了讨好小妹。没想到朱弦不懂风雅,反倒惹怒小妹,他虽为兄长,但是对这个妹妹却忌让三分,便小心翼翼的道:“朱家是武力豪宗,朱弦不懂琴音也就算了。还有一个石良玉呢,石家是文化士族,石良玉精通琴棋书画,改天,我再邀他上门……” 何采蓉满面怒容地打断了哥哥的话:“石良玉?算了吧。他和那个叫做蓝熙之的庶族贱女鬼混,名声不知多糟,提也别提他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 何曾忙不迭的点头,何采蓉怒气未消,两名贴身丫鬟赶紧服侍着她离开了。 ……………………………………………………………… 没有月亮,满天的星光照得开路的灯笼一明一灭。 前面是几棵稀疏的树,朱弦忽然想起傍晚路过时见到的那个垂死的嚣张女子,勒马止步,只见一棵最小的树下,有一团阴影。 前面的两名开路侍从已经提着灯笼跑了过去:“公子,她死了……” 朱弦翻身下马,信步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笼下,地上的女子血透重衣,面色如土。他蹲下身子,伸手在她鼻端探了探:“没死,是晕过去了。” 他的手转到她受伤的肋骨处,微一用劲,女子惨呼一声,睁开眼睛。 “醒了?”他兴致勃勃的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就如看着一只丧家犬,“果然是庶族贱命,蓝熙之,野狗也不会比你的生命力更强了。” “滚开……” “见死不救本来不是本公子的风格,但是,你这种妖孽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也罢,就让你自生自灭……” 朱弦一松手,蓝熙之又是一声惨呼,腰间伤口再度裂开,涌出一股鲜血。 朱弦似看得有趣,纤长的睫毛又笑得一颤一颤的:“你竟然还是不死,真是个妖女!” ……………………………………………………………………………… 黑夜,无边的黑夜。 为什么只要睁开眼睛就是黑夜? 身子摇晃得厉害,隐隐的疼痛令人眼冒金星,迷糊之中,眼前竟然是明亮的。 那是谁人点燃的灯笼! 残花隔院香,亭台无数草,鼻端有淡淡的熟悉的薰香的味道。胸口贴着他突出的肩胛骨,铬得生疼,却让人情难自禁的喜悦。 她的手下意识的抱住他的脖子,他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清醒,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熙之……” 她咯咯的笑出声来:“萧卷,天要亮了呢!” “嗯,天快亮了。我们就要到了。” 他又移动脚步,身形略微踉跄。 一名侍从上前一步,低声道:“主人,让小的来背吧……” 他摇摇头,手仍然轻轻托着她的双腿,“熙之,很疼吧?” 蓝熙之软软的抱着了他的脖子,在他的颈上轻吹一口气,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呵呵,萧卷,你走不动啦!” 那热乎乎的轻微的气息吹在脖子里,痒痒的酥酥的,萧卷咳嗽一声,笑了起来:“没关系,就要到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浮现一丝鱼肚白,一步一步后退的深深浅浅的草上,露珠滑落,浸湿了萧卷的靴子。 一群早起的鸟儿飞过,一根低低的树枝簌簌抖动露水,湿漉漉的滴得脖子里一阵冰凉。蓝熙之又笑起来,笑声有些微弱:“呵呵,萧卷,我好疼……” 萧卷很急促的咳嗽了几声,却并不停下脚步:“熙之,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哦,要到了啊?”她的声音倦倦的,又有些失望,“还从来没有人背过我呢!” “这样背着会更疼的!” “有你背我,疼也没关系。” “以后不背了,你要好好站着,自己走路!” “我自己走路,疼了你就不知道了。” 脖子上忽然一阵湿热,萧卷的身子晃了晃,放慢了脚步:“熙之!熙之?”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熙之,以后我常常背你,好不好?” 脖子上热的水珠很快变凉,身后仍然是静悄悄的。萧卷又笑了起来:“熙之,等你好了,给我画幅像吧。” “不画。” 背上的声音闷闷的,完全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压抑了一些抽泣。 “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哦,熙之,以后可别后悔。” “哼!” 9 打不死的妖孽 罗帐轻掀,床板洁白,蓝熙之靠在舒适的孩儿枕上,窗外,千竹垂荫,万松滴翠,琉璃瓦上朱霞残照,良苑桃叶一抹红绡。 蓝熙之骨碌翻身下床,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了出去。 榴花似火,一树的盛开。 花树下是一张书桌,两张木椅。 萧卷握着书卷,聚精会神的坐在木椅上。 “咳咳……” 听见这故意的咳声,他从书卷里抬起头来:“熙之,你不好好躺着,跑出来干啥?” 花树、人影。 萧卷的脸因为笑而浮现一丝血色,苍白里带了艳红,整个人如临风的玉树,开出别样的花来。 蓝熙之忽然有点明白,自己和萧卷是注定的相逢,一经相逢就已亲密无间,像几百年修来的一次偶遇,像一株盛大的花树开在自己必经的山路。 她这样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萧卷似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呆呆的目光,微笑着拉她一下,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另外一卷书,看了看,嘟囔道:“又是法华经,我都背得了。” “可是我还背不得啊。” 萧卷合上书卷:“熙之,一个人呆着很闷么?回去躺着,我陪你。” 蓝熙之狡黠的摇摇头:“我已经好了。” 生怕萧卷不信,她还挥挥瘦瘦的胳臂,站起来,又轻轻跳了一下。 萧卷凝视着她苍白中褪去了菜色的面孔,虽然受伤,不过这半个月的调养,倒让她整个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又生气勃□□来。 “好得这么快,得感谢朱弦。他率人赶走了追杀你的石府家奴,又用重手法接上了你的断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感谢他?”蓝熙之下巴上扬,想起他接骨的可怕的手法和他那张妖艳的面孔、甚至他那长得有些诡异的睫毛,心里极不舒服,“朱弦太讨厌了!” “朱弦的识见、行事,远超一众装模作样、走鸡斗狗的世家子弟,并且还有几分正直……” “正直?你确定你说的是朱弦?”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朱弦简直是个魔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说他不错呢?萧卷,你好昏庸!” 萧卷拿掉她的手,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朱弦,你差点就丢了小命!” 蓝熙之翻翻白眼,看着天空:“萧卷,我想吃桃子。” “桃子还没有成熟呢!”萧卷叹息一声:“熙之,你以后就呆在这里,读书品茶赏花听松,这样不好吗?” “我又不是什么隐士,干吗过这种生活?不过,如果你一直在的话,我就会喜欢。萧卷,你会一直在吗?” 萧卷又翻起了手里的法华经。 她又开始唧唧刮刮的说话,只要在萧卷身边,她就喜欢不停的说话。萧卷早已习惯了,总是静静的听。 “哎,萧卷,你说我的功夫怎么变得这么差?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大败过呢。是石府的家奴变厉害了,还是我自己不行了?” 蓝熙之想起其中两个拿斧头的家伙,两人穿着言行,根本不像家奴,来历十分古怪。 萧卷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放下书卷:“朱弦已经派人查过了,追杀你的人中,有两个是石家高价请来的杀手,身份十分神秘……” 朱弦,又是朱弦。蓝熙之想起他魔鬼面孔上的那种讪笑,想起自己垂垂挣扎最狼狈时被他狠狠的折磨,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 萧卷笑了起来,他每次看她这样皱眉都忍不住发笑:“熙之,又怎么啦?” 蓝熙之聚精会神的看着地上,似乎要将那片地看出一个洞来:“萧卷,你说要如何才能练成绝世武功?” “为什么非要练成绝世武功?” “以前,我总是说要保护你,我还以为自己功夫很不错。可是,如今非但不能保护你,还要……” “熙之,很多事情并非只要武功盖世就可以解决的。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千军万马!再说,你的体质已经决定了,你再强行修炼只怕身体会受到很大损害。” “可是,据说那些内功高强者,一运功,就可以治疗很多疑难杂症哦。如果我练就绝世武功,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呢!还有,上次我听说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妖道,医术很高明,我去找他给你瞧瞧,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呢。” “你都说是很诡异的妖道了,那些骗人的把戏你也相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才行?” 萧卷看看不远处的几棵桃树,青桃已经有小孩儿拳头般大小了:“好好休息,等桃子成熟,这样就行了。” “萧卷,我给你画幅像吧。” “不行,你自己已经拒绝了的。” 蓝熙之狠狠的瞪住他:“那天你明明答应了的。” “可是,你也明明拒绝了嘛。” “萧卷,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我给你画像?” “因为我不想画。” “每次都是这样,可恶。” 萧卷又不说话了。 “萧卷,我好闷,最近有没有什么希奇事情?” “哪里会有什么希奇事情啊。不过,明天‘新亭’讲学,你去不去?” “要去,要去。躺了大半月,我早就闷坏了。” 新亭。 今天的讲学其实就是一场清谈聚会。 本朝崇尚清谈,名士学者围坐一起,讨论宇宙的起源以及哲学、文学、逻辑等课题。而且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整日整夜的胡侃乱吹,并且边喝边吹,醉了就睡,醒了再吹。逐渐的,清谈已经发展成为品评人物和事件的标准,谁清谈得好,谁的名气就最大,就被认为最有才。所以,世家子弟、士族知识分子,无不崇尚清谈,清谈已经成为了他们一种固定的生活习惯。 “新亭”是一座长亭。 长的条桌长的木椅,木椅有着宽宽的靠背和舒适的座垫,木桌上摆放着一坛一坛的陈年佳酿。这些,正是为了长时间的玄谈而准备的。此刻,与谈的人员几乎已经到齐,一个个宽袍高屐,风度翩翩,举止悠闲。 今天的主讲是太学院院长何延,也是四大家族之何家的大家长。何延精通佛法,自称断忌生食,唯好鳝脯和糖蟹而已。何延名气极大,因此,来参加玄谈的人特别多。 石良玉坐在新亭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不时引颈张望。他从小善于玄谈,是玄谈的常客,可是,今天,他对玄谈却没有多大兴趣。他张望了一会儿,忽见一人骑马上山,紧身佩剑,顾盼自雄。 参加玄谈,居然紧身窄衣,众皆不以为然。那人却已经翻身下马,正是朱弦。 何延本也有些不满,待见得是很少参加玄谈的朱弦,心想,这尚武的世家子终于慢慢回到正途上了,就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清清嗓子,讲了开去。 朱弦找个位置坐下,看到石良玉意外的目光,正要和石良玉打声招呼,石良玉先开口,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朱弦,你竟然也会来?我还以为你从来不知道‘新亭’的方向呢!” “好,我今天就来听听你这个知道‘新亭’方向的人谈得如何。” 何延一带头,不一会儿,与会众人或娓娓而谈,或从容道来,或咄咄逼人,简直不亦乐乎,热闹之极。再一会儿,又喝起酒来,更是来劲,一个个谈吐高雅的士人,慢慢的激动不已,指手画脚、口沫横飞。 善谈的石良玉今天却很少开口,不时心不在焉的看看山路的方向。 一会儿,山路上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手拢在长长的袖子里,笑容也是倦倦的,如落第的秀才。 石良玉站了起来,大喜道:“蓝熙之,你来了……” 众人听他一声大喊,激烈的争辩不由得停了下来。 何延忽然见到一个女子来参加玄谈,吓了一跳,正要开口,侍立一旁的新亭门人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 何延面露惊讶之色,不再阻止,也不管蓝熙之,只对众人道:“大家继续,大家继续……” 众人见何延默许,虽然十分意外,也不好说什么,又兴致勃勃的继续谈了起来,加上三分酒意,很快就陷入了天南地北的胡侃之中,忽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石良玉白玉般的手用力的挥着,忙不迭的挪开一个空位,蓝熙之悄然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天回家后,他一直担心着被石府家奴追杀的蓝熙之,无奈被家人严加看管,又打听不到丝毫消息,这次,好不容易借新亭讲学跑出来,见到她自然高兴万分。 “蓝熙之,你没事吧?” 蓝熙之摇摇头,低声道:“我好好的呢。” 石良玉松了口气,手放在心口:“没事就好。那天是我约你来鉴定画卷,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太对不起你了。” “嘻嘻,怕对不起我么?那就把那幅洛神图送给我好了。” “做梦吧,那是我挑选妻子的标准。你可不能觊觎!” 蓝熙之看他俊秀的脸庞瘦削了不少,狐疑道:“莫非你果真为这幅美人图相思入骨,衣带渐宽?” 石良玉哪里好说自己是因为和她来往被父亲责打、关在房间终日郁闷的缘故?只笑嘻嘻的改变了话题:“哎,我还收藏了一幅陈思王的书法真迹,改天送给你好了。” “小气。” “嘿嘿,不是小气。我是男人,对洛神美人一看入迷,秀色充饥。你拿美人图有什么用?” 蓝熙之正要讥讽他几句,忽然看见对面的朱弦。朱弦头束一顶发冠,冠带上缀着9颗同样大小的珍珠,衬得面若桃花,长睫毛眨啊眨的,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又妖冶得有点不像话。看见她的目光,朱弦居然笑了一下,兴致勃勃的似乎在研究:“你怎么还没有死?命真比野狗还贱……” 蓝熙之瞪他一眼,再一次觉得此人面目之可憎,忽然听得何延讲到佛法的素食篇,正大谈自己的素食心得,说自己断忌肉食荤腥。 何延正讲得得意,座中一个年轻人忽然开口:“何大人,您断忌生食,为何还要食鳝脯和糖蟹?” “因为这些东西都已看不出原来曾是活物,所以不属肉食。” 年轻人明知他是诡辩,可是听他振振有词,一时也反驳不得,只好作罢。 何延又道:“现在我已不喜鳝脯和糖蟹,唯喜牡蛎而已,各位有什么意见?” 众人听了他对鳝脯和糖蟹的狡辩,倒不好回答,众皆环顾,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来接下去。 何延见众人无法接口,得意洋洋的道:“既然如此,我们就……” “我建议何大人吩咐家人,常常在厨房里准备牡蛎,畅享口实!” 最角落上,一个人站起来接过了他的话。 “哦?”何延兴致勃勃的看着那个毫不起眼却名噪京城的女子,“蓝姑娘也支持我的看法?说说你的理由……” 蓝熙之笑了起来,高声道:“在做鳝脯时,鳝鱼在油锅里一屈一伸,一定十分难受;把螃蟹放在热糖里炸,螃蟹横行翻滚痛苦更大。只要有一丝善心的人,都会为它们的遭遇悲伤。而那些牡蛎把肉缩在壳里,无论怎么对待它们也没有反应。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声无嗅,与瓦砾其何算!所以,牡蛎可以不算肉食,何大人佛法高深,菩萨心肠,可以多多准备,长充厨房,放心大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何延的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众人看他胡子一翘一翘,尴尬无比的模样,心里很想笑,却一个个强憋着,好一会儿,忽然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正是石良玉。 他边笑边指着蓝熙之:“哈哈,蓝熙之,真有你的……” 他这一笑,众人哪里还忍得住,一时之间,前仰后合,清谈圣地“新亭”只闻笑声一片。 何延在笑声里站起身来,狠狠瞪了一眼蓝熙之,拂袖而去。正在嘻笑的众人见主讲太学院院长大人悻然离去,也觉无趣,不一会儿,纷纷借故离开,很快,诺大的新亭就只剩下三个人。 朱弦已经走到亭边,又回过头来看着蓝熙之,眼睑闪动,忍俊不禁:“哈哈,这姓何的两面三刀,又要主张素食又要满足口欲,诡辩半天,居然栽在你的手里!蓝熙之,你真是个打不死的妖孽……”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尖牙利齿、刻薄讥讽,总有一天会死于非命。” “你心狠手辣、作威作福,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 10 呆子 朱弦骑马离去,诺大的新亭只剩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石良玉,你还不走?”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出来玩一次,我怎么会轻易回去?” 石良玉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那个远房的堂叔被你杀死后,朝野轰动,揭露了他多项罪名,其中光是残杀奴婢就有一百三十多人。他家里已经被抄了。同样结局的还有那个钱多得压垮墙的张太守……” “哦,有没有连累到你家里?” “他虽然姓石,但是是石家很远房的分支,跟我们没多大关系,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加上我父亲准备得早,石家倒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老实说,我都觉得他是死有余辜。” 蓝熙之笑嘻嘻的看他一眼:“水果男,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 “废话!” 石良玉忽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宽宽的袖子,神神秘秘的道:“蓝熙之,走,和我去见一个人,给我品评一下……” 蓝熙之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拂开他的手:“你一会儿要品画,一会儿要品人,人怎么个品法?” “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我能不能不去?”“不能。你眼光好,一定要帮我瞧瞧。” “我要鉴赏费。老规矩,五两金子。”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石良玉气呼呼的看着她,见她掉头就要走,赶紧又紧紧拉住她的袖子,口气软了下去,“五两就五两……” 山路很狭窄,石良玉却拖着她的袖子走得飞快,一路上,他的白玉温润的苹果脸放出异样的光彩,手脚并用,眉飞色舞:“她叫妙儿,人妙,名字也妙,她的琵琶弹奏得尤其精妙,舞也跳得美轮美奂。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出色的美女……”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光洁的花笺,上面题着两行字: 山在斜阳里,人立翠微中。 蓝熙之见花笺上的字迹十分漂亮,估计正是出自妙儿之手,又见石良玉那般兴高采烈,狐疑道:“妙儿如此出色,她会看上你么?是不是你一厢情愿哦?” “你这是什么话?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可是,我和妙儿姑娘一见如故,她脱俗高雅,温柔体贴,一定正苦苦等着我呢……” “就是你心目中的洛神?” “当然不是啦。她比洛神还稍微差一点点,对,就差那么一点点。” 蓝熙之摇摇头:“唉,遇人不淑,这个妙儿姑娘真不幸!” “长乐”酒家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家普通的民居。 门一推开,立刻传来一阵异样的香味。院子里,摆着一张沉香木打造的精美的床,床边是一个红檀木的大箱子。 蓝熙之随手打开箱子,拿起一件衣服,丝绸的美丽光彩在阳光下更添绚烂。 好家伙,这一大箱子竟然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制成的新衣。 蓝熙之看看周围,只有自己和石良玉两个人,不由得嘴巴微张,冷汗直冒:“石良玉,你该不会是要我帮你扛着这些东西去送给你那个妙儿吧?” “你以为你那五两金子是白得的?” 蓝熙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幸好,我还没有收你的定金。” 石良玉飞奔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陪笑道:“开玩笑啦,怎么敢劳驾仙才蓝熙之扛这些东西?你只负责帮我品鉴品鉴就可以了……” 他一挥手,四周忽然涌出十几个壮汉,竟似早已做好准备,领头的人恭恭敬敬的道:“石公子,可以走了?” “马上出发,送到兰花坊。” “等等,石良玉……” “干吗?” “这就是你藏娇的金屋?会不会寒碜了一点?” “什么藏娇的金屋?我只是给她送点礼物。” “这礼物送去,她就不会跟你回来?” 石良玉张口结舌,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她怎么会跟我回来?她身陷风尘却出淤泥不染,藏娇不是糟践她么?赎身后,她也会开始另外的生活啊……” 妙儿身在风尘,心性高洁,品貌不逊大家闺秀;妙儿痴情缠绵、专一坚定,好得真是不得了;妙儿身世凄惨,是误陷魔窟的小百合,正等着他这个王子去拯救………… 石良玉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诉说妙儿的好处,直说到口干舌燥,抬起头,发现已经快到兰花坊的门口了。 沉香的巨大的香味吸引了无数围观的人群,闻声出来的老鸨喜出望外:“石公子,您瞧上的是哪位姑娘啊?” 石良玉虽然只来过一次,但是,她那双厉害的眼睛早已牢牢记住了这张漂亮的水果面孔,如今,殷勤万分的迎上他这么多昂贵的礼物,可是,偏偏却忘记了上次他来找的是哪一位姑娘。 石良玉看也不看她,笑嘻嘻的道:“我自己去找……妙儿一定苦苦等着我的……” “妙儿?” 兰花坊是这一带最出名的三大青楼之一,陆续出了几名花魁,所以近年来,当红姑娘不在少数。妙儿在她们之中并不怎么出名,更算不上什么花旦。 老鸨面色一变,依旧笑得殷勤周到:“妙儿正等着公子您呢,您坐坐,我去给你叫来……” 她哪里留得住心急的石良玉?说话间,石良玉已经冲上了二楼,推开了记忆中的妙儿的房间的门…… 一屋子的酒味,妙儿正坐在一个又肥又壮的男人的怀里,举着酒杯,鬓发散乱,声音娇媚:“好人,再喝一杯嘛,喝一杯嘛……” 石良玉呆在门口。 肥壮的男人听得推门声,转过头来:“哪个奴才这么不识趣?快滚……” 他怀里的妙儿嗲声道:“是哪个呆子啊?快滚……” 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妙儿忽然从男人的怀里站了起来,摸摸鬓发:“石公子……” 闻风而出的青楼女子正拿起大木箱里面的一件件丝绸衣服观赏,啧啧道:“妙儿真是好福气啊……” “这床好香,得花多少钱哪……” “是哪一家的公子?出手这么大方?” “就是那个只和妙儿喝过一次酒的石家公子?” “只喝过一次酒就送来这么多东西?竟有这等……傻角?” “我们姐妹姿色也不比妙儿差,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 石良玉已经走到木箱面前了,一个姑娘媚笑着靠过去:“哟,多精美的衣服啊,石公子,也送我一件吧……” 石良玉接过丝绸的衣服,刷的一声撕成两半,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石公子……石公子……”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热了。 石良玉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两人已经来到城外了。 石良玉停下,满脸的汗水,脸上白一阵又青一阵,再也不是红苹果,而是青苹果了。 蓝熙之小心翼翼的道:“我不要你的鉴赏费就是了嘛……” “哼,你以为我是想赖你帐?” “你就是装可怜,想博取我的同情!然后,让我白跑一趟,算了,这个亏,我吃了,认栽……” 两人彼此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忽然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石良玉的脸又恢复了新鲜的红润,看得人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的拧上一把。 “我有一次路过捡到一张花笺,很好奇能写出如此诗句的人物,就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是她所写,就赶紧去找她。她说自己命很苦,误落风尘。我就想能不能让她脱离苦海,恢复自由身……我还以为我已经很了解她,其实我是一点也不了解她啊!她在那种环境下,可能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你说,我就这样离开,她会不会遭到别人的嘲笑?” “你又没有将礼物带走,那些人怎会嘲笑她?那些人只会羡慕她!” 蓝熙之听到那帮青楼女子议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石良玉是呆子,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呆子。他只和妙儿喝过一次酒,他以为妙儿当时的倾诉、温柔、甜言蜜语,只对自己一个人讲过,以为妙儿对自己情真意切,忠贞不渝,所以,他就以为自己有义务赶紧找机会去将她带离苦海,来个英雄救美。 于是,他就偷偷准备了这么多昂贵的礼物,准备先去看看她。可是,看到的却是她在别人的怀里调笑,因为,那就是她的职业,就是她的生存方式,而她曾对他说过的缠绵凄切,估计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即便如此,他竟然还担心着自己愤然离开后,妙儿会不会遭到别人的讥笑! 她仔细的看着石良玉,自从认识石良玉以来,她总是对石良玉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傻头傻脑,有些痴痴颠颠的,可是,今天她忽然发现,这个呆子,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 石良玉给她的目光瞧得心里发毛:“喂,蓝熙之,你想吃人啊?” “水果男,今天我发现你不像苹果又像桃子了,像水蜜桃……” 石良玉厌恶的翻翻白眼:“桃子毛茸茸的,你觉得很好看?” “洗干净就不是毛茸茸的了嘛。而且桃子比苹果好吃哦!” 11 醉面 说到桃子,蓝熙之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和石良玉这样没头没脑的乱窜一气,早已又渴又饿。 饿还可以忍忍,但是渴起来的滋味就很不好受了。她紧紧的盯着石良玉的脸,就像盯着一个香甜的水蜜桃,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舌头。 “你干吗?” 石良玉牵起衣袖飞快地遮住了自己的脸,惊恐地道:“快不要这样看我,好吓人……” “哈哈哈……” 蓝熙之大笑三声,石良玉放下宽宽的袖子,瞪她一眼:“我知道东城的杏花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杏花’菜馆,走,我们去喝一顿,唉,一醉解千愁!” “要不要我请你,安慰你一下?反正我刚刚赚了五两金子……” “喂,蓝熙之,你不是说你不要鉴赏费了吗?” “可是,你说你不需要同情的嘛。” “出尔反尔的小人!” “皇帝不差饿兵,我和你非亲非故,干吗白白帮你跑路?” 蓝熙之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石良玉大大的翻着白眼,翻遍全身,身上的钱财加起来只值一两多金子了。 蓝熙之将这点钱拿在手里抛了抛,转过身大步往山下走去,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唉,本来就没收够钱,又得请你吃饭,我的命好苦……” 石良玉又气又急又身无分文,只好无可奈何的跟在她身后,两人直奔“杏花街”。 傍晚,正是“杏花”菜馆生意最好的时候。由于菜馆新聘的乐队里面,有个箫声极为美妙的歌妓,这几天更是吸引了不少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达官贵人穿梭其中,边大吃大喝,边听着美妙的曲子。 两人还在门口,就听得那美妙的曲子传来,酒没入喉,人已先醉。 “鲜溜鲤鱼片、野猪里脊烤肉、小牛腩肉炒笋尖、新掐脍菜苔……再加上云梦泽的香粳米、开胃的兰花酒唇齿留香……蓝熙之,我们先不喝酒,吃饱再说……” 石良玉喜不自胜的盘算着这店里的各种特色菜,越说越觉得饥饿,兴冲冲的就要冲进去。 “走吧,进去随便吃个饱。” 石良玉心里一喜,身子却被拉转了一个方向,往左边走了几步。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抬起头,这是一家小面馆,上面飘着一面昏黄的旗子,破簌簌的,风一吹,不停往下掉灰尘。酒旗上方的门楣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同样满是灰尘的招牌: 倚天屠兔记! 招牌下方摆着一个肉案,苍蝇围绕着案板上摆放的几只颜色十分昏暗的卤兔子和一堆兔脑壳嘤嘤嗡嗡的飞来飞去。肉案前的老板弓腰坐在一张似乎随时会垮塌的椅子上,小眼眯缝,似乎经年累月都没有睡醒过一般。 看见有客人上门,他有气无力地抬抬昏黄的老眼:“二位客官,吃牛肉面还是兔肉下饭?” 石良玉的下巴几乎快掉下来了:“蓝-熙-之!我们不会吃这里吧?” “答对了,你真是个天才,呵呵。” 三两张桌子上,一个客人也没有。 石良玉选了一张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唉声叹气的正要坐下去,忽然听得一声大喝“等一下……” 他吓了一跳,只见蓝熙之双脚并用,已经将五只蟑螂踩在脚下,得意洋洋的道:“这里倒不冷清,有这么多朋友作陪……” 哦,头好晕! 才刚刚进入初夏,吹来的夜风为什么这么热啊? 石良玉双手捂着头就往外走:“我中暑啦,头好晕……” 他的袖子被一双手紧紧拉住,挣扎一下又挣不脱,不得不回头坐在了凳子上,脚下,是五只蟑螂的尸体。 蓝熙之的声音又甜蜜又大方:“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对了,石良玉,你还要不要其他的?可以随意大吃大喝哦,外面还有兔肉、兔脑壳,随便点,千万不要客气,千万不要为我省钱……” 牛肉面已经端了上来,用的是那种粗瓷大碗,份量倒是足足的,面上搁的那几块牛肉倒也汤清肉亮,颜色正宗。 蓝熙之已经拿起筷子,慢慢的吃了起来,吃一块牛肉又喝一口粗茶,又舒服又惬意的样子。 “老板,来两只兔脑壳哦!” “来了,来了。” 石良玉再看时,她已经徒手抓起一只兔脑壳,津津有味的啃了起来。 尽管肚子叽哩咕噜的叫得厉害,石良玉看也不看那碗牛肉面,只是一味低头看着牛肉面旁边的桌子,似乎要在桌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牛肉面的味道那么浓郁,蓝熙之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他拼命咽了咽口水,手微微移动一下,正要触摸到筷子。 “水果男,快给我倒杯水!” “我又不是小厮,干吗给你倒茶水?” 他四处看看,那个终年没睡醒一般的老板已经又在外面的摊子上打起瞌睡来了,赶紧加一句:“你不晓得自己倒啊?” 蓝熙之右手拿筷子,左手拿兔脑壳,无辜的眨眨眼睛:“我这样能自己倒么?再说,你身无分文,我请你吃饭,你为我做点事情做抵偿,又有什么不可呢?你没听过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啊?” 石良玉怒目而视,“谁要吃你请的饭了?” “哦,不吃啊?不吃我就省钱了哦!” 石良玉狠狠看着她,还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满满倒了一杯。 蓝熙之的右手伸到另外一碗面前:“你自己不吃的哦,我反正还没吃得太饱,还可以加一点,不要太浪费了……” “我不能老是吃亏……”石良玉已经飞快的将这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二话不说就大吃起来。他早已饿得心慌,几乎是风卷残云一般三两下就吃得精光,大声道:“老板,再来一碗,要大份……” “我的钱……” 蓝熙之哀叹一声,正要去拿那个兔脑壳,又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抢了先,石良玉抓在手里狠狠地啃了一口,又大声呐喊道:“老板,把你的兔脑壳都拿来……” “谢谢客官,承惠两百文……” 老板眯缝着眼睛,看着桌上的那堆钱和那个撑得几乎快走不动的大肚汉。 这个大肚汉一人干掉了五碗牛肉面,十个兔脑壳,扶着墙壁,几乎快走不动了。 两人已经走出门口,老板又追了出来,昏黄的眯缝眼笑得睁了开来:“两位客官,下次一定要再来光顾呀……” 他看看已经摇摇晃晃的石良玉,笑得满口的黄牙全部露了出来:“小店特别欢迎您这种客人……” 夜风吹在身上,凉悠悠的十分舒适。 石良玉一步一步往前挪,蓝熙之跟在他身边,嘻嘻笑道:“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哦。” 石良玉靠在街角的一片废墙上,小声嘀咕道:“我总要吃回来一点本儿,是不是?” 他边说边弯下腰去,咕隆一声,就吐了出来。 蓝熙之吓了一跳,赶紧跑出一丈开外,心惊胆战的看着他:“水果男,你帅哥的风度荡然无存哦……” 石良玉这一吐,浑身轻松了不知多少,摸出一张锦帕将头脸擦得干干净净,随手扔了,追上去,手一伸:“给钱,我要坐马车回去。” 蓝熙之拍掉他的手,嘴巴撇了撇:“你一个大男人,坐什么马车?走路回去好了。” 石良玉几乎要吐出血来:“蓝熙之,你有没有人性?我浑身无力,我醉了——醉-面……” “别人醉酒,你醉-面-?” 石良玉用力点头,忽然伸出手去,笑嘻嘻的拧住她的脸颊:“蓝熙之,我今天很开心,真是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好奇怪啊……” “你干吗?” 蓝熙之见他完全一副“醉面”的模样,赶紧挣脱开他白玉般的“魔掌”,骇然道:“水果男,你真的醉了,赶紧回去歇着……” 也不等石良玉回答,转过身飞快的跑了。 身后,传来石良玉的惨呼:“喂,蓝熙之,我要钱坐马车呢!” “坐什么车啊?你走路回去啦……” 12 生日(上) 寒山寺的斋会大典。 维摩诘的壁画令寒山寺名声大震,今天的斋会大典就是答谢前期布施的士族香客,以及举行另外一场的布施大会。 今天的寒山寺较之往常的气氛更有几分不同,因为,今天有何府的千金何采蓉布下水陆道场为母亲做法事,祭奠已经逝世几年的生母。何家租下了寒山寺的西厢,何曾打点好一切,何小姐才款款而出,待今天的法事完毕,已经是黄昏了。 寒山寺的千年古槐树下,一众士族贵公子正在品尝山上一种刚出的新茶。虽是品茶,可是各自的目光却无不偷偷地看向两丈远外的一顶轻纱顶棚。 纱棚里坐着绿裙紫纱的何采蓉,在她身边,八个娇俏可人的丫鬟侍立一旁。 蓝熙之背着大包的颜料和纸墨从侧面的照壁走出来,忽见古槐树下坐着一众品茶的贵公子。她暗暗皱眉,正要避开众人,想折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出去。 “妖女,你又到处乱蹿?” 一声放肆的大笑响起,一个鲜衣怒马的孔武男子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十分有趣地看着她。这人明明长得如此高头大马,健壮如牛,却偏偏睫毛纤长,眼睛水汪汪的。 蓝熙之停下脚步,见到是朱弦,见他的一双桃花眼笑得那样猖獗的神情,皱了皱眉头:“朱弦,你的桃花眼是怎么弄的?” 桃花眼?! 在座诸人都已经认识朱弦多年,也见惯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然听蓝熙之说出“桃花眼”三个字,再对比一看,果然有这个味道,无不偷偷笑了起来。 朱弦将众人的偷笑一一扫在眼里,转动着眼珠:“这是士族聚会,你这种妖女永远也无法鱼跃龙门……” 蓝熙之走过来几步,在他对面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朱弦,你觉得自己是士族就很了不起么?” “本公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你蓝熙之就只能画画,画好等本公子欣赏,这就是区别……区别,懂不懂?……” 蓝熙之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人群里一声低呼:“蓝熙之,她就是蓝熙之?” 然后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子站了起来,语气失望,神态轻薄:“画维摩诘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庶族贱女,真是可惜我们的布施啊,您说是不是,朱公子?”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附和的哄堂大笑,谑笑之间,往日在他们心目中神乎其神的维摩诘画像和景仰不已的作画者,立刻轻贱如尘埃。 说话的人叫顾可以,出身没落士族,以隐士自居,因为自恃文采,在朱家当过幕僚,很得朱涛看重。他虽以隐士自居,但是因为背靠朱家,也有钱有势。 蓝熙之站起身,还没回答,对面的纱棚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这里竟然有庶族贱民?” 几个丫鬟大惊失色,立刻扶着何采蓉离开了。 众人看着四大家族中最有名的高贵美女被这个庶族贱女惊走,无不对蓝熙之怒目而视。 朱弦点点头,长睫毛略微眨了眨,手下侍立的随从立刻抢步上前,撤掉了蓝熙之刚刚坐过的椅子。 朱弦笑得又开心又无辜:“立刻火焚,庶族沾染之物,决不能留在清静地……” 顾可以随即附和道:“蓝熙之,看在你还略有些才艺的份上,给公子们画一幅画吧,这样,说不定朱公子会赏赐你一杯剩茶喝喝,让你沾点高贵士族的风光……” 一直没开口的蓝熙之微笑着点点头:“天色已晚,画就不做了。我写一幅字送给你和朱公子吧……” 朱弦见她如此轻松愉快的答应,心里有些意外,看过去时,只见她已经走到了古槐树的墙壁下。 寒山寺落成不久,这面墙壁虽然不如维摩诘前的照壁光滑洁白,倒也整洁如新。 只见蓝熙之将包袱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拿出一支巨大的毛笔,饱蘸了颜料,笔走龙蛇,运笔如风,很快,雪白的墙壁上就出现了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这是《诗经-衡门》篇里的一句画,意思是说,门只用一根横木做成,如此简陋的住所,可以当作安身处。 这正是隐士的生活写照,众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朱弦却面色大变。他的父亲朱涛字“子衡,”“‘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正是讥讽顾可以欺世盗名,自称什么隐士却投靠在权臣朱涛门下,作威作福。 顾可以的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一些不明就里的公子哥儿还在大声念这句话,一时之间还没明白已经冒犯了朱涛的名讳。他们越念朱弦的脸色就越难看。 蓝熙之也不看他二人的脸色,哈哈大笑着,收起地上的包裹就走了。 ………………………………………… 天又黑了。 山路是那样崎岖,偏偏今晚又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整个世界乌漆吗黑成一团,跑得越快,身后的风声就呜呜的越响。 蓝熙之跑一阵又回头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看看,又跑。如此循环反复,一阵奔下来,背心都是冷汗涔涔的。每次一个人走夜路时,她总是这样的跑,总是这样的一次一次回头看有没有什么魔鬼。 山上的亭台传来微弱的光亮,那是谁人点亮的灯笼。 “萧卷!” 她大叫一声,兴高采烈的跑了过去:“好害怕,一路上都有奇奇怪怪的声音……” “熙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释诫大师要我画一幅观音壁画,画好了又非招待素斋不可,所以回来晚了……” 她唧唧刮刮的飞快的回答,一路走在前面,走在萧卷点燃的灯光里:“口好渴啊,萧卷,我要喝水……” 连喝了两大杯清水,她才放下杯子,眼珠转动,忽然看见萧卷若有所思的目光:“熙之,你要过生日了……” “我要过生日了么?哦,我忘记了。我算算,还有2天。” “要不要请几个朋友?” “我没有什么朋友啊。” “朱弦和石良玉……” “朱弦什么时候是我的朋友了?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是我的朋友……” “熙之,他救过你的命……” “我记着呢!”蓝熙之想起他撤座烧椅的神情,冷笑一声:“欠他的情我一定找个机会还给他!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和他这种卑鄙小人做朋友。” “朱弦又惹你了?” “萧卷,你不要提起他好不好?我十分讨厌这个人,真要见到他,我饭都吃不下去,萧卷,你想我不开心啊?” “好好好,不要朱弦来。那石良玉总可以了吧?” “可是,我们干吗要请石良玉?” “石良玉是你的朋友啊。过生日要有朋友一起才热闹。” 蓝熙之想起上次石良玉“醉面”的样子,心里骇然,赶紧摇头,“你跟我在一起就很热闹了,我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对了,萧卷,我过生日,你会不会送我礼物?” 萧卷笑着摇摇头。 “唉,不送就算了,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人送过我生日礼物呢!” 13 生日(下) ……………………………………………………………… 夏日的天色亮得很早,鸟儿鸣叫着一群一群的飞过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树、竹林,推开窗子,满院的清香。 今天是一个阴天,但是,是那种不会下雨的阴天,没有炎热的阳光,却又不暗沉,恰到好处的凉爽,正是蓝熙之最喜欢的天气。 她推开门,萧卷满面微笑的站在门口。萧卷穿着一件玄色的单衣,白色的领子衮绣着红色的花纹。那一圈微小的红色花纹冲淡了他面上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且竟然没有咳嗽。 萧卷的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锦盒,满面的微笑:“熙之,早上好!” “是送我的礼物么?” 蓝熙之大喜过望,赶紧接过锦盒,笑嘻嘻的转身跑回屋子里。 “换好出来,我等你”萧卷微笑着,帮她轻轻关上了房门,静静的站在门口。 盒子打开,丝的洁白和绢的绸滑几乎令手停留不住。月白为底、淡红绣花滚边,美丽的裙裳轻薄得像蝉翼,展开来如一朵淡淡的云彩。 锦盒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蓝熙之打开盒子,即使是白天,也察觉到那翡翠的柔和的光彩。那是通体的绿,绿得没有丝毫的杂质,也没有丝毫的瑕疵。绿的凤钗,绿的玉佩、绿的坠子、绿的耳环、绿的手镯……一件尚且十分罕见,何况如此整齐的全套。 她自言自语道:“我说要礼物,可没说要这种啊,怎么弄呢?” 萧卷站在门口,等待。 他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一个人,蓝熙之也从来不会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在穿衣打扮上,可是,今天,居然过了快半个时辰了,她还没有出来。 他微笑着耐心的站在一边,又看看门口,门“吱呀”一声,忽然打开了。 倚在门口的女子满面通红,衣服是恰到好处的合身,可是,面前的玉佩却戴反了。她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满面的扭捏,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他细细的看着她,看了好几眼,才笑着伸出手去:“熙之,玉佩戴反了!” 蓝熙之面上的红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嘟了嘴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很好看的……哼……” 萧卷已经给她把戴反的玉佩纠正过来了,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熙之,还用说吗?你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哼!骗我的。呵呵,不过我喜欢听你这样说。” 遮天莲叶无穷碧,小舟轻逐流水去。 美丽的画舫,青绿的水,艄公的号子吹着素朴的悠扬,这湖边的人、水草、飞鸟、游鱼,身边的萧卷……整个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完美,就如身上的玉佩,没有一丝的瑕疵。 虽然是初夏,但是由于天气凉爽,泛舟湖上的画舫也有好几艘。远处,有琵琶的声音,有人唱起无名氏的曲子,调子又婉转又凄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蓝熙之听着那凄婉的歌声,伸手摘下两片大大的荷叶,一片顶在头上,一片递给萧卷:“呵呵,人家是采了莲花送不出去,我们是根本就没有莲花可采。没有芙蓉采,只好采荷叶,一片给萧卷,一片自己戴……” 萧卷接过叶子,也顶在头上,听着她唧唧刮刮,兴高采烈的胡言乱语,半晌,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仍然是微笑:“熙之,你今天最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和你在一起玩耍。我们从来没有出来玩耍过呢。” 萧卷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开心:“熙之,今天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无论什么都答应?” “对,你有什么要求?” 蓝熙之一手托着腮,一手又伸到水里拂了几下:“这样好的机会,我得想一个最难的。可是,什么是最难的呢?” “不要急,慢慢想。” 画舫慢慢的在水上荡漾,船艄飘来烤鱼的香味,那是艄公已经在准备二人的午饭。 蓝熙之从水里抽出手,手上翠绿的镯子映着清澈的湖水,美丽得从来不曾见过。抬起头,接触到萧卷深邃而温暖的目光,温暖里又有那么一丝很奇特的陌生。 蓝熙之心里一跳,笑了起来:“萧卷,好像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给我做了。我现在想不起来该要你做什么呢,怎么办喃?” “好,那你就记着,以后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说。”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张粗糙的琴放在琴桌上。 一般的琴都是二十五弦,这把琴却有五十弦,而后面的二十五弦却是新近加上去的,制作十分粗糙。每轻轻拨动一根,就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回响。 传说中,这种琴本来就是五十弦,因为弹奏时,声音过于悲怆,黄帝经受不住,所以下令工匠改成了二十五弦。 “熙之,你终于把这五十弦琴做成了?” “唉,还差一点相同的材料,你看,最后这两根不一样哦……” 萧卷看去,末端的两根琴弦果然颜色黯淡得多。 蓝熙之手扶琴弦,随意成调,萧卷坐在对面,微闭着眼睛,听着她即兴想到的曲子,每一弦都拨动得恰到好处,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和谐悦耳,如最擅唱的翠鸟,在三月的清晨发出第一声啼叫。 远处,又有无名氏的琵琶声传来,难以言喻的伤感和凄凉弥漫在这天的碧绿荷色里。 “萧卷,我不喜欢这种调调……” “我也不喜欢。”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 “可是,唱什么好呢?”蓝熙之想了想,又闻到船头飘来的那种烤鱼的香味,“呵呵,快吃饭了,我给你唱首吃饭歌吧……” “还有吃饭歌?” “当然罗。” 大米、小米、新麦、黄粱般般有 酸甜苦辣样样都可口 肥牛筋的清炖喷喷香 是吴国司厨做的酸辣汤 红烧甲鱼、叉烧羊肉拌甜酱 煮天鹅、脍水鸭,加点酸浆 卤鸡、扪鳖,味可大清爽 油炙的面包、米饼渍蜂糖 玉色美酒加点蜜,装入羽觞 冰冻甜酒,满杯进口真清凉 为了解酒还有酸梅汤 (注释(1)) ………………………………………… 她唱得兴高采烈,五十弦的琴也弹得欢欣悦耳。 萧卷听得呵呵大乐:“熙之,我从来都不知道楚辞的《招魂》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事情!有这么多好东西,谁还愿意在外面浪荡啊?” “呵呵,看来,这五十弦也不悲啊,会不会是我弄错了音阶?不过,我们也没见过黄帝,谁知道他老人家当时以为的悲有多悲呢?说不定他特别脆弱,本来不悲的事情……” “妙啊,妙啊……” 掌声响起,打断了蓝熙之的话。对面是一艘又大又气派的画舫,一个少年公子立在船头,用力的拍着手,“喂,对面的小妞,你弹的什么曲子?” 何人如此嚣张? 蓝熙之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个面若粉敷的少年人立在船头,手拿一把折扇,轻摇慢扇,嘴角轻薄,趾高气昂,很自以为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他中等个子,穿一身白色的锦衫,手脚纤细,身形亭亭玉立,望之完全如妇人好女,他在船头上慢走几步,竟然颇有几分袅娜生姿。 此人正是曾在朱府门前见过的那个司徒公子。 “这是司徒子都,不用理睬他。” 蓝熙之好奇的看着萧卷,他一直闭着眼睛,脸上盖着那匹巨大的荷叶,什么时候又睁开看得如此清楚? “这样一个腌匝泼才居然叫子都?‘子都’是美男子的代称呢!诗经云,‘不见子都,乃见狂童’,他叫狂童还差不多,叫什么‘子都’嘛……” 萧卷听她嘀咕司徒子都的名字,微笑出声:“熙之,不用理睬他就是了。” 蓝熙之没有理睬司徒子都,司徒子都却偏要理睬她。他见那个弹琴的女郎又低头只顾弹着自己的曲子,便挥挥手,下令自家的画舫开了过来,很快,他距离蓝熙之已经不到一丈远了。 “小妞,过来弹一曲,本公子重重有赏……” 蓝熙之忽然站了起来,笑语盈盈:“司徒小子,你的裤子补好没有?干吗有事没事学人家在外面装什么佳公子?” 司徒子都这时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对面那个弹奏女郎的面容,眼珠飞快转动,拼命的想啊想啊,好一会儿才辩认出此人是“何方妖孽”,“啊”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拼命挥手:“开船、开船,快开船……这里有庶族妖女……妖女蓝熙之……” 画舫像见了鬼似的退开去,蓝熙之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你叫‘子都’真是糟蹋诗经呢……你应该叫司徒狂童、司徒狂狙、司徒胆小鬼,哈哈哈……司徒胆小鬼,注意你的裤子,不要又刮破了哦……” 司徒子都哪里敢回身应战,拼命吆喝着随从帮忙划船,诺大的一搜画舫很快去得老远。 周围的湖面又开始平静下来。 萧卷摘掉覆在面上的荷叶,蓝熙之见他睁开眼睛,笑道:“萧卷,那个狂童吓跑了,呵呵,这些寄生虫,真是胆小如鼠。” 萧卷点点头:“熙之,不要让他们影响了你的心情。” 蓝熙之不以为然道:“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寄生虫,听到马叫都以为是老虎叫,吓得魂都掉了。这种人怎么会影响我的心情?不会的,呵呵。” 萧卷凝视着她:“不会就好。” 晌午。 画舫的桌上铺满湖里采来的鲜艳的水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清新宜人。一盆烤鱼,几碟新鲜的野菜,一口兰花酒入喉,脸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 萧卷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举了酒杯,微笑道:“熙之,慢慢喝,不要喝醉了。” “这甜酒很淡,不会喝醉的啦。” 蓝熙之边说边抱起酒坛又倒了一大杯喝下:“萧卷,这酒可真好喝,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卷看她几乎是牛饮一般,赶紧将酒坛子挪开了一点儿:“熙之,这样喝,真要喝醉的……” “不会不会,萧卷,快给我,这酒真好喝。” 萧卷又将酒坛子推给他,无可奈何的笑道:“熙之,你会变成酒鬼的。” “嘻嘻……” 眼看蓝熙之的脸越来越红,萧卷又悄悄将酒坛子挪开一点儿,小心翼翼地道:“熙之,我给你说一件事情……” 她的脸红红的,眼睛却依旧十分明亮:“嘻嘻,萧卷,什么事情呀?” “我要回去了……” 她手里的酒杯忘了送到嘴边,有些莫明其妙:“你回哪里去?” “他们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了,我必须回去了。” “可是,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用回去的么?” “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忽然感觉头晕晕的,她放下酒杯,走到一边,伸手又摘了一匹巨大的荷叶盖在脸上,靠在船舷上,一声也不吭。 “熙之!” “熙之?” 没有丝毫声音。萧卷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着坐下:“熙之,郊外100里处有一个很好的藏书阁,里面有你喜欢的各种名画、武学典籍,还有一片雪白的照壁可以作画,你去那里,好不好?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不去!” “那,你就呆在‘读书台’吧。” “不!” “你要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摘掉脸上的荷叶,看看萧卷一脸的忧心忡忡,又看看西边已经开始暗沉的天色,笑起来:“萧卷,你骗我。” “对不起,熙之,我食言了。” 注释(1):这段歌词内容是郭沫若老先生翻译的《楚辞-招魂》,因为如果按照原文写出来,很不好理解。比如:原文:“腼鳖炮羔,有拓浆些”——就是“红烧甲鱼、叉烧羊肉拌甜酱”————读起来不太好理解,所以就用了郭老先生的今译文,呵呵。 14 离别 艄公用力的划着船,船已经慢慢靠岸了。 船还没完全停好,蓝熙之就一跃而上,身后,萧卷下了船赶紧追了上去:“熙之……” 蓝熙之仍然没有停下,更加快了脚步,走得一会儿,头越来越晕,好像兰花酒的甜甜的滋味一起涌上了头顶、脸上……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下,靠着山坡,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山路小径,夜风轻拂,天色,已经快要完全黑了。 萧卷追了上来,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红红的面颊和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她的脸上:“熙之……” 立刻,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了:“萧卷,那个酒很好喝哦……” 萧卷也不抽出手,用了另外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微笑道:“熙之,你喝得太多了……” “我才没有喝多呢!可是萧卷,我的脚好软,走不动了。” 萧卷抽出手来,站起来,背对着她蹲下身子:“来,我背你吧。” 她跳起来,高兴的抱住他的脖子,萧卷站起身,慢慢往前面走去。 “萧卷,你不要回去,他们会害你的。” 她的脸如此火热的贴在背上,像有一块烙红的铁一下穿过背脊刺穿了心脏。萧卷的脚步踉跄一下,沉默着没有回答。 “萧卷,不要回去好不好?” 萧卷走了几步,看看快要黑去的天色和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轻轻咳嗽了一下:“熙之,我们快要到了。” “萧卷,这是你最后一次背我了么?” 萧卷停下脚步,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往前走:“熙之,就呆在读书台好不好?东林寺的慧远大师请你去画壁画,你去不去?……” “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又沉默起来。 蓝熙之继续追问:“等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把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也许,你还没有画好我就回来了。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只听到了前面一句,自动忽略了后面的一句,脑子也不烫了,酒意也退了下去,咯咯笑起来:“我去东林寺画壁画,画完就要看到你哦……” 萧卷微笑着停下脚步,强行忍住了涌上喉间的剧烈的咳嗽,一缕血迹悄悄涌出嘴角。 背上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伸手轻轻摸摸他的额头:“萧卷,我不醉了,我下来自己走吧……” 萧卷摒住气息,好一会儿才开口,开口时,气息已经平静下来:“熙之,我再背你一程,我喜欢背你。” “萧卷,我下来,我背你吧。” “呵呵,又说傻话了。你怎么背得动我?” “我功夫好,力气大,怎么背不动?” “熙之,我不希望你再有任何危险!” “哼,我知道,那次我受伤了,你就认为我功夫不好了,是不是?” “熙之,功夫如何不重要,可是,你一定得平安才行!” 蓝熙之不再回答,只是一个劲的在背上挣扎,萧卷无奈,只好放她下来。她立刻转身弯腰:“萧卷,我背你。” 萧卷哭笑不得,长手长脚的伏在她的背上,腿拖了老长一截,根本无法背。 她正要勉强走几步,萧卷已经下来了,拍拍她的肩:“熙之,我自己走……” “唉,萧卷,你没事长那么高干啥?”她的眼珠转得飞快,“要不,萧卷,我抱你,能抱动的,一定能……” 萧卷摇摇头,笑起来,看着她满面的懊恼:“熙之,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蓝熙之正在研究如何抱他的方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好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他这句话,再看看他一脸的微笑,心里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可以不是读书台也不是藏书阁,萧卷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萧卷,他真的要走了,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远处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路上的天空星星点点,一颗颗黯淡无光。 她退开一步,萧卷近在眼前,却已经看不清楚脸了。 “熙之……” 萧卷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我在读书台和藏书阁都准备了很多灯油、灯烛,你可以每天夜里都点着……” 萧卷的手是冰凉的,萧卷的声音也从来不像现在这样颤抖得厉害,蓝熙之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之声,“砰砰砰砰”的又快又紊乱。 “萧卷……” “萧卷,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随着黑夜一起黯淡,一切都是肯定,只是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天终究会来,而且来得如此仓促。 黑夜,那样每天都会重复的深深的黑夜。 她微笑起来,推开萧卷,慢慢的往前走:“萧卷,这个世界上没有足够大的灯可以装足够多的油!无论什么样的灯,总会有熄灭的一天!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也总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的。我就不去东林寺画壁画了!” 她想,其实,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所谓,习惯了就好。而在遇到萧卷之前,自己本来早已习惯了最最讨厌的黑夜,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因为有人点灯,原本的习惯就变得不再习惯。 依赖,真是一种可怕的骄奢的东西,它滋生得太快,到明白过来时,已经很难一刀斩断了。可是,就像一团麻,无论它乱到何等地步,只要你肯挥刀,它就一定会断的。 她想得太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的行走,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读书台门口的灯光了。 “熙之……” 萧卷伸出的手还是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凉:“熙之,不要离开这里!不要走到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那冰凉的声音里带了深深的几乎是绝望一般的恐惧,这是蓝熙之从来没有听过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撕扯,她紧紧抓着这双冰凉的手,低声道:“萧卷,我去东林寺画壁画!” 那双冰凉的手忽然有了一丝暖意,萧卷的声音镇定了一点儿:“熙之,我走了。” “萧卷,我就不和你说再见了。你要保重!” 从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侧面看去,读书台的门口,八盏明亮的宫灯一字排开,八个青衣劲装的侍从荷刀而立。前面,一个身着紫色仙鹤官袍的老者一见萧卷,立刻躬身行了一礼,口张口合低声的说了一句话。 萧卷没有回应,面无表情的转身慢慢走在前面。 老者见他走在前面,脸上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挥挥手,众人立刻跟在身后,鱼贯而去。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异常华丽的车舆,老者做了个手势,萧卷没有理睬他,看了看旁边一匹骏马,估计是来人中某人的马,翻身上了马,双腿在马肚子上一蹬,人马很快奔入了黑夜之中。身后众人也顾不得那辆车舆,立刻也上马追了上去…… 蓝熙之慢慢的从大树的阴影里走出来,读书台的门口还挂着两盏明亮的宫灯,将相反的方向照得很亮。而相反的方向,正是通往她居住的小小的亭台。 直到走出灯光的尽头,直到走到那小小的亭台。 紧闭的门口也点亮了两只灯笼,蓝熙之提起灯笼看了看,里面的灯油还有很多,那是特别加足了的。她知道,推开门,里面还是会亮着同样的灯光。 只是,今晚之后,除了自己,就再也不会有人先点燃这些灯笼了! …………………………………………………………………… 15 竞选太子妃 有时一天更一章,有时更两章:) 不过一章,能够确保,两章看码字的速度:)朱府。 朱涛正在客厅里和兄弟朱敦闲谈,只见儿子朱弦提了一把三尺长剑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两人停下闲谈,朱弦一一向父亲和叔叔行过礼,朱敦笑眯眯的看着侄子面色欢愉,又看看他手里的长剑:“弦儿,这是什么剑?” 朱弦对着剑身轻吹了一口气:“这把剑叫做‘玄霜’,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 朱敦笑眯眯的道:“弦儿,你也成人了,该娶妻生子了,如今,有王府和何府的几位小姐可供选择,你自己拿个主意,钟意哪一家的姑娘?”朱弦摇摇头:“我的功夫还没大成,现在娶妻只怕早了点,会严重影响练功的,再等三五年再说吧,也不急于一时。” 朱敦瞪眼道:“弦儿,你可别听你那些混帐师父说的,练什么童子功,娶妻生子照样可以练得高深武功。朱府第高门显,娶亲只能娶般配的士族。四大家族里,朱家、石家旺男,王家、何家旺女,如今王家、何家有几位正当年华的小姐,再过个三五年,只怕被别的家族娶走了……”“不会吧?三大家族合起来,起码有几十上百的小姐,哪里那么快就被娶完了?” “可是嫡出的小姐却只有十来个,等没得选时,莫非你娶偏房的小姐也愿意?”朱敦看着这个唯嗜好骑马射击的侄子,“或者,你想做驸马?” 朱弦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叔叔可千万别提什么驸马,这个玩笑开不得,开不得!”朱涛见儿子吓得不轻,赶紧制止了从弟的玩笑,只道:“弦儿既然有心多学武艺,那就等等再说吧。” 朱敦知道大哥溺爱儿子,自己多说无益,转移了话题:“现在太子又被接回宫里,看来,很快又要立太子妃了……” 太子是皇后所出,所以8岁那年就已经被确立为太子。太子成年后,屡次劝谏皇上不可太过佞佛、不可大兴土木,越来越不得皇上欢心。宫里传言,太子很快将会被废黜,皇上中意的太子人选,已经变成了最得宠的谢妃的5岁的儿子。 这种传言越来越公开,太子妃生性柔弱,又因为在一次宫廷花会上,不小心忤逆了谢妃娘娘,遭到谢妃嚣张的冷嘲热讽,回家后,惊吓忧郁过度,不久就郁郁而终。 太子妃死后不到两个月,太子终于因为再次触怒皇上。皇上借口他身体羸弱,需要静养,将他遣送出宫去。众人都知道,“静养”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太子是被逐出了皇宫。走出了这第一步,身份被废黜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太子这一出去“静养”就是两年,所有朝臣都已经看出皇上立谢妃的儿子为太子的决心了。不过,因为朱涛等权臣一再劝谏,万万不可轻易“废长立幼”,这事才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没想到半月前,谢妃的儿子因为一场天花,不治夭亡。皇帝虽然还有两个儿子,不过一来太过年幼,二来都是浣衣局的宫人所出,生母身份太过低贱,不宜立为储君。忧虑之下,皇帝立刻又想到了在宫外“静养”的太子。 一些拥护太子的大臣也立刻借机上奏。皇帝虽然被连篇累牍的不可“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的奏章弄得不厌其烦,但是,也只得接受谏议,立刻传令,将太子又重新接回宫里。 太子重回东宫,再立太子妃就是必然的事情了。而且众人也早已看出来,谢妃丧子后,宠爱已大不如前,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太子的地位忽然变得相当牢固。 要知道,虽然做驸马,宗室贵族子弟都是人人恐惧,避之不及,不过,做太子妃,却是一块抢手的肥肉,有女儿的士族大家无不跃跃欲试,因为女儿一旦入主东宫,待太子一登基,就会母仪天下,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好处。所以,凡有女儿的豪门大族都开始瞄准了东宫女主人的位置。 朱敦道:“这是个好机会,大哥,我们朱家的姑娘要不要去竞选一下?” “不会吧?叔叔,小妹才9岁,选什么选?” “唉,可惜啊,朱家就是没有适龄的女子,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朱涛的正室只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年幼。朱敦倒是有几个妙龄中的女儿,可惜都是庶出,相貌也一般。 朱涛道:“最近何延出入宫廷很勤。他看准皇上信佛,就常常投其所好,和皇上大谈佛法……” 朱敦满不在乎地道:“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不过是投其所好,想让他的女儿做太子妃罢了。” 朱弦忽然想起“新亭”里,蓝熙之和何延那番素食主义的辩论,几乎要笑出声来。 见父亲和叔叔怀疑的目光,他赶紧把当天的情形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朱涛和朱敦两兄弟听得连连摇头,相顾觑然,二人早就熟知何延那套两面派的鬼把戏,他的儿子每顿饭花费过万,还常常说什么“无处下箸”,甚至有一次皇帝宴请,何家父子居然咽不下国宴级别的饭菜,只吃自己带去的东西。可笑他豪奢成性却整天大谈什么素食忌生。很多人对他都不以为然,但是也不好当面讥之太过。如今却遭一个女子当面讥讽,想必不知气恼成什么模样。 朱涛本身擅长书画,自从在寒山寺观维摩诘画像后,就对“蓝熙之”这个人心向往之,甚至吩咐朱家子侄留意此人行踪有机会加以接纳,结果在儿子生日那天,才知道仙才“蓝熙之”竟然是一个小小女子。这一失望不啻为严重打击,令他唏嘘不已,不过每次听到蓝熙之的惊世骇俗的言行,仍觉十分有趣。 朱涛叹息一声:“张太守贪污受贿的钱财压垮墙壁,石家蒸人虐杀凶残成性,他两家被抄家收监,也不算冤枉。蓝熙之虽身为女子,画艺超绝又胆识出众,如是男子,即便出自庶族也可征召提拔大显身手,可惜身为女子却率性不羁,难免终将招祸上身!如此人物,若遭横死,实在可惜,如今仇家已灭,她也算暂时安全了……” 朱弦笑起来:“她这种妖孽,仇家不知有多少,我看她一天也不会安生的。” 朱敦见他父子二人兴致勃勃的谈论一个陌生庶族女子,蓝熙之虽然近日来名噪京城,不过他对绘画不感兴趣,听得也不起劲,皱眉道:“这个蓝熙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我最近老是听到有人议论她?” 蓝熙之是什么人? 朱弦见叔叔追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此人,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那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女子……” 朱敦知道这个侄子和自己一样不喜书画,当然不像大哥那样看了维摩诘画像就惊呼什么“仙才蓝熙之”了,他见朱弦不以为然的样子,赶紧转移了话题:“要是让何延的女儿选上了太子妃,只怕……” 朱涛点点头:“是啊,何延的女儿艳名远播,就连皇上也大有耳闻,进宫当选的可能性实在极大。” 何延原本和谢妃关系甚密,可是,自从谢妃的儿子染上天花后,凭借何延的精敏,还没等到小王子病死就已经疏远了谢妃。事后,成为奏请太子回宫最卖力的家族之一。现在,太子重新回到宫里,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个可以令女儿入主东宫的绝好机会。 16 美化 一场大雨瓢泼的洒下来,头顶的荷叶完全失去了作用,蓝熙之飞快的往山路上跑去。雨越下越大,就连不远处的小小亭台的门也看不真切了。 她又跑一会儿,终于到了门口,门口立着一个俏丽的人影,正拿着雨伞四处张望,一脸的焦虑,见到白晃晃的雨幕里忽然冲过来一个人,松了口气:“蓝姐,你终于回来了……” 蓝熙之虽然高兴,也有点意外:“锦湘,你怎么来了?” 锦湘脸上的喜色黯淡了一点儿,高挑的身材似乎寒颤了一下,低声道:“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蓝熙之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拧了拧头发,笑道:“我们进去再说吧。” 窗外的雨依旧铺天盖地的下着,锦湘的脸上却是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锦湘的父亲好赌,赌输了将她卖给朱府做丫鬟。蓝熙之上次将她从朱府“赎”出去后,原本指望他的父亲会从此善待女儿,没想到,为了给她的哥哥娶亲下聘礼,她的父亲再一次想到了出卖女儿,要将她许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做小妾。 锦湘趁家人不注意,三天前偷偷跑了出来,这些天一直在读书台附近徘徊,等待蓝熙之回来。 蓝熙之默默的听完她的讲述,她早已明白,既然她的父亲会因为赌博卖了女儿,对女儿就不会再有什么慈爱之心了。她点点头:“锦湘,本来上次我就不想送你回去的。既然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锦湘低声道:“不知道萧公子他?” 蓝熙之笑了起来:“你放心住下吧。而且,对面山上的读书台里经常有各地来投靠的才俊,你有事没事可以去那边晃晃,留意一下有没有长得帅的未婚男子,嘻嘻,若有的话,就……” 锦湘的脸色红红的,低声道:“哪里会有又帅又好的男子呢!” “只是碰碰运气嘛,说不定就遇见了哦!呵呵。” 清水梳洗,换了一套干净松爽的衣服,盘腿坐在宽宽的椅子上,在风雨里奔波的疲乏立刻消除了一大半。 对面的桌几上摆放着四个碟子,一碟风干的松鸡、一碟切片的牛肉、一碟绿油油的野菜外加一碟脆生生的藕片。 蓝熙之赶紧夹了块松鸡肉,笑道:“锦湘,我在东林寺里吃了快两个月的素斋,真是快要疯了。” 锦湘细声细气的:“蓝姐,以后我给你多做一些荤菜吧。” “好啊,我们这几天就吃它个大鱼大肉,呵呵。” ………………………………………………………… 雨后的黄昏,一轮秋阳钻了出来,不过很快就日薄西山了。 山间林中,湿润的空气慢慢变得清爽起来。 蓝熙之靠在一棵松树下,看着山路的方向,这条隐蔽的山路很少有行人经过,何况是在这样黄昏的时候。 一只野兔从已经有点泛黄的深草里蹿出来,要是往常,她一定会飞快的去抓住,但是,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忽然,她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正飞快的往山上而来。她心里一喜,可是,很快,这种喜悦又消失了,萧卷不会跑这么快的,萧卷从来都是慢慢的走,决不会快步的跑。 也许是路人吧,她想。可是,那个“路人”却越奔越快,到近了,忽然大声喊道:“蓝熙之……” 蓝熙之勉强打起精神一看,来人却是石良玉。他的脸,因为奔跑,也因为雨后新晴,新鲜红润得几乎就如一只刚刚洗净的苹果。 石良玉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昨天赶去看了东林寺新落成的壁画,今天才赶回来,哈哈,蓝熙之,好家伙,我以为你这两个月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躲到东林寺画画去了……” “嗯,现在壁画也画完了……” “壁画画完了正好,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明天……”石良玉滔滔不绝的正要说下去,忽然发现她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精神,改口道,“蓝熙之,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蓝熙之摇摇头:“你又发现什么好地方了?” “一处奇异的洞穴,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画像,据我估计,大概有2000多年历史了,其中好几种动物我都从来没有见到过,色彩也很怪异……” 蓝熙之来了点兴趣:“哦,那倒要去看看。” 石良玉见她答应,更加来了精神:“蓝熙之,你现在空了,给我画幅画吧?” “没空,我要练功。” “练功也总有空暇嘛,画一幅,老规矩,五两金子……”石良玉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十两金子?” “万两金子也不画,我不喜欢给别人画像!” “那,你一定喜欢给自己画像罗?给我看看?” “给自己更不喜欢画,从来也没有画过。” “嘿嘿,那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给别人画像……”石良玉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画卷,递了过去,“你看看……” 蓝熙之看他狡黠的目光又带了点忸怩不安,赶紧展开画卷,画上是一个女子,眼波流转,彩带飘然,清秀明雅。作画的人,笔法精妙,显然又用了很大的心思,画出了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模样,真是栩栩如生,生动传神。旁边还有印章和题词,“蓝熙之”三个隶书写得漂亮之极。 “水果男,你画的不是我!” 石良玉讶然的看着她:“不是你是谁?” 说完,他又狐疑的看看画再看看人,一幅很受打击的样子:“我真的画得那么差?竟然连本人也不认得是自己了?” “你画得很好。不过,你画的是自己想象中被美化了的人!所以,你画的是一幅画,而不是我!” 你画的是一幅画,而不是我! 石良玉顾不得扭捏,一把抢过画,恶狠狠的道:“你不要就算了!” 蓝熙之看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忽然觉得很有趣,一伸手,又抢过画:“嘿嘿,既然你说送给我,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不会付你5两金子的。诺,给你五文吧……” 石良玉接过五文钱,在手里抛了抛,瞪着她道:“能赚五文是五文!” 天色已晚,蓝熙之见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禁开口提醒他:“石良玉,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 “半个月前,皇上下令大选秀女为太子充实宫廷并且立太子妃。我有一个堂妹年方十六,也是候选人之一……”石良玉几乎是眉花眼笑的,“现在,家里都在忙这件事情,谁顾得上管我?我正好偷偷跑出来潇洒几天……” 蓝熙之淡淡的道:“哦!天下美女随便挑选,难怪大家都喜欢做太子。” “蓝熙之,这你就不懂了——”石良玉神神秘密的道:“当今太子没有任何子嗣,一定得有秀女充实后宫为他开枝散叶。若是一直没有子嗣,就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美女充庭,有时其实是一件迫不得已又很辛苦的事情,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好……” 蓝熙之冷笑一声:“嘿,水果男,你平常装得单纯可爱的样子,为什么此时又变成了万事通?连宫闱密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石良玉翻翻白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即使一个家族也是如此,何况是宫廷?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普遍的常识而已,哪里又变成散布什么宫闱密闻了?” 蓝熙之狐疑的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还整天在外晃荡,不赶快多娶妻妾充实你的后宫,哦,不,是你们家族?” “哈哈哈……石家家族里有三四十个青年男子,光我就有兄弟5人,所以,我用不着做那些辛苦事情……” 蓝熙之见他眉开眼笑的样子,看看快要黑下来的天空:“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说到吃饭,石良玉才想起自己一路奔波,肚子早已经开始咕咕鸣叫了,他立刻道:“蓝熙之,你晚上吃什么?” “鲜椒牛肉丝、红焖野兔梅花鸡、烟熏猪头五香排骨,外加清炒蕨菜、三鲜汤……” 蓝熙之一口气的说,石良玉直听到最后一个菜名,终于忍不住大大的咽了口唾沫,喜笑颜开的就走在蓝熙之的前面:“哈哈,我正好可以大吃大喝……” “喂,这些是我自己吃的,谁说有你的份了?” 石良玉转过身,满不在乎的瞪着她:“蓝熙之,我好歹上门算是客吧?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是什么客?不速之客!我干吗招待你?” 不速之客终于还是抢先一步登堂入室了。 锦湘正端上一盘新鲜的蔬菜,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吓了一跳,不敢开口,幸好她看到蓝熙之随即走了进来。 “这个漂亮姐姐我见过的”石良玉笑嘻嘻的开口,那天蓝熙之到朱府大闹,他就见过锦湘了。锦湘此时也认出了石良玉,红着脸,向他行了礼:“石公子请坐,我马上给您上茶……” 新鲜的山茶在手,那是锦湘采集的一种很少见的野花泡的,鲜香扑鼻,清新可口。石良玉坐在舒适的木椅上,喝了几口茶,眼珠子立刻转到了饭桌上几碟色彩搭配赏心悦目的菜肴上了。 蓝熙之好笑的看着他,他看看蓝熙之的脸色,立刻坐到饭桌前的凳子上:“蓝熙之,还不开始吃饭?” 蓝熙之尚未回答,他已经风卷残云的吃开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哪里还有丝毫豪门公子的气派? “蓝熙之,快来吃饭,味道好极了!” 蓝熙之苦笑:“我真怀疑这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你了不起啊?我得赶紧吃了饭到读书台去过夜……”石良玉眨着眼睛,“我也难得走了,看样子,这里应该有空房间的……” “好好好,你赶紧吃饭,吃了饭立刻去读书台!” 17 邪功 杂草丛生,蝙蝠乱飞,偏偏又是阴天,抬头看看,黑云压顶,气氛阴森。 石良玉还在拔着乱草一路往前走,蓝熙之停下脚步:“喂,那个古怪的山洞到底在哪里?” “怕了?” 石良玉笑起来:“你害怕的话就走前面吧。” “废话,我怎么会害怕?我是问那个山洞究竟在哪里?”蓝熙之看看头顶越来越密集的蝙蝠,如此多的蝙蝠围绕在头顶,可不是什么感觉很好的事情。 “就在前面不远了……” “这话你起码说了不下十次了!” 石良玉笑嘻嘻的:“说完第十一次,就真的不远了!” 乱蓬蓬的深草里又跳出一只不知名的黄黄的动物,惊得蹿起一群老鼠,几乎是贴着人的脚背飞快逃去。蓝熙之吁了口气,很想在他的白里透红的脸上狠狠的掐一把,“水果男,如果再有第十二次的话,我一定掐死你!” “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的!你看……” 石良玉跑了几步,一片锋利的草叶贴着他的脸滑过,他白皙的脸上立刻起了一道血痕。他赶紧伸手拨开一丛茂盛的灌木,露出一个洞口。 洞口也是杂草丛生,蓝熙之赶紧跑上去,探头一看,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石良玉赶紧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把,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蓝熙之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很深也很狭窄,走了约莫两三里后,里面虽然依旧黑洞洞的,但是空间却变得开阔起来,石良玉又往前走了几步,举着火把在左边停下。 蓝熙之定睛看去,只见左边的墙壁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的及其庞大,有的及其微小,有的像是生活在陆地上有的又很像是生活在大海里的。这些动物初一看是刻上去的,可是细看又是画上去的,色彩清新鲜艳,造型十分古怪。 尤其是一幅奇怪的有触须的动物图,用了淡蓝色的颜料做底,完全像是伸开了四肢在海洋中嬉戏。 更为奇妙的是,每一幅画上的动物都摆出一个十分奇特的姿势,竟像是随时侯命待发,准备着出手狠狠搏击一样,充满了孔武和无限生气。 蓝熙之目不转睛的看了半晌,忽然心里一动,照着一个古怪动物的样子做了个古怪的姿势,立刻,丹田一股气息窜出,又快又急,几乎要裂开心口,竟然稳不住身子,晃了晃差点倒在地上。 石良玉背对着她在看另外的画,并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她赶紧收拢四肢站好,石良玉已经转过头来:“蓝熙之,看出什么玄妙没有?是不是觉得这些画十分古怪?” 蓝熙之点点头,又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动物的姿势,默默的将之一一记在心里,低下头,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正要开口,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石良玉吓了一大跳,立刻伸手扶住了她:“你怎么啦?” 蓝熙之摇摇头:“这些动物真的有些古怪……” “我们先出去吧。” “不,我再看看。” 石良玉将火把举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脸颊潮红,正是刚才气血上涌的缘故,他益发觉得这洞里有些古怪,蓝熙之的神情也有些古怪,心里毛毛的,赶紧道:“反正你也知道这个地点了,以后可以随时来看的,也不急于一时,是不是?走吧。” 蓝熙之看了一遍右边的动物,右边的动物又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她粗略记忆了一下,才跟着石良玉走了出去。 走出山洞,才是午后不久,可是天气已经黯淡得像要完全黑下来了。 冷冷的风裹携了零星的雨点,秋天的寒意已经在深深的草丛里扩散开来了。 “水果男,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自从山洞里出来后,她的脸色就十分惨白,石良玉不无担心的道:“蓝熙之,你没事吧?我先送你回去!” 蓝熙之摇摇头:“我头有点晕,先回去歇着,就不管你了。” 说完,她已经飞快的往回跑去。 石良玉转身追了上去,大喊道:“蓝熙之,你跑那么快干啥?等等我……” “你回去吧,我想到了一件要紧事情,等事情完成了,我找你玩耍,现在,真的没空……” 石良玉见她急匆匆的,而且态度异常坚决,不好再追上去,只好怏怏的往相反方向走了。 …………………………………………………… 早上的第一场淡霜已经浸染得“新亭”四周的红叶更加鲜亮。可是,这种鲜亮,在纷飞的细细的秋雨里,却沾染了一丝淡淡的快要褪去的“黄”。 “新亭”边立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身上佩着一把三尺长的宝剑,长长的睫毛阖住水汪汪的大眼睛:“蓝熙之,你怎么随时都跑得像一头丧家之犬呢?仇家又追上门了?” 蓝熙之见他手持宝剑横在路中央,简直就像一个把守路口的大盗。她懒洋洋的白他一眼,走到最边上,径直走了过去,一句话也不愿和他多说。 朱弦看她走在细雨里,面色惨白,神情怪异,不尖牙利齿争吵的时候,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喂,蓝熙之……” “朱公子有何要事?” 朱弦犹豫了一下,面上一红,还是开了口:“家母请你去画一幅画……” 蓝熙之头也不回:“庶族贱民,不敢登您朱家的豪门贵槛,朱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朱弦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瞪着她的背影道:“要不是我母亲催问,谁愿意请你这个庶族妖女了?你……” 他还在唠叨,见蓝熙之已经走远了,赶紧追上去,跑到前面拦住了她的路:“蓝熙之,今天你非去不可……” 开玩笑,他是奉母命前来,如果请不回去,脸皮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朱夫人爱美,每年寿辰,请来的画师都会为她画一幅像。可是,几年下来,朱夫人老是觉得这些画师没有一个能画出自己美轮美奂的模样。这些日子,听丈夫儿子说起过一个叫做蓝熙之的女子如何善于作画,她忽然想到,今年就请蓝熙之画像好了。 除了母亲,更令朱弦头疼的是他的小妹妹。朱涛溺爱小女儿,从小教她琴棋书画,她小小年纪,就以善画著名。前不久,朱涛亲自带她去看了维摩诘的画像,回来后,小姑娘可不得了,天天疯魔般念叨一定要见见蓝熙之,一定要拜蓝熙之为师。 朱夫人自己要画像,朱小姐要拜师学艺,朱弦只好接下了这块烫手山芋。朱夫人以为,只要朱府上门请人,那就没有什么请不来的人,何况只是请一个画艺高妙的女子来作画而已,这对一个庶族女子来说,无疑也是提升身份和名气的事情。 朱弦却暗道不妙,可是,又怎好说自己和蓝熙之关系恶劣,而且还有“撤座烧椅”的举动,蓝熙之如何肯给自己面子? 但是,碍不过母亲和小妹天天催促,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到读书台来等候。 “蓝熙之,今天你非去不可……” 蓝熙之停下脚步,怪有趣的看着他:“朱弦,我不去你能奈我何?将我绑去?” 朱弦点点头,长睫毛眨啊眨啊的,又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你别以为我不会!” 他赶紧又加了一句,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需要什么报酬?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朱弦,你还是滚吧,我从来不给别人画像的。” “蓝-熙-之!” 他火冒三丈的盯着面前这个落魄书生一样的瘦小女子,又强忍住了怒气:“你要什么条件才肯去?” “什么条件都不行,黄金万两也不画!你快滚!” 朱弦的桃花眼忽然不再是水汪汪的,而是燃烧着干冷的怒火:“蓝熙之,最后再问你一句,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朱弦,你快滚吧。” 朱弦一伸手,飞快的抓住了蓝熙之的袖子,蓝熙之躲闪不及,一用力挣扎,袖子立刻被撕下一幅来。 朱弦冷笑一声:“蓝熙之,本公子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你再不乖乖跟我走,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桃花眼又变得水汪汪的了:“何况,你既不是香,也不是玉……” 蓝熙之也顾不得断了半截的袖子,又气又急,也不答话,一掌就像朱弦的面门打去。朱弦跳开一步,架住了她的手。他还没来得及用力,忽见蓝熙之脸色惨白,眉头紧皱,似乎是强忍又没忍住,嘴角流出血来。 朱弦吓了一跳赶紧放开她的手,心里涌起一点儿不安和愧疚:“喂,蓝熙之,请你画幅画而已,你不去就算了,也不用气到吐血啊……” 蓝熙之不再理睬他,捂着袖子埋头就跑,像身后跟着鬼似的。 朱弦心里大是疑惑,又追了上去,拦在了她的前面。 蓝熙之见他再次挡路,几乎怒不可遏,也顾不得气血上涌,这次用了全力,一掌就像他胸口攻去:“朱弦,你还不滚?” 朱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招式,心里一凛,并不接招,忽见她用尽全力的一掌后,步履踉跄,显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朱弦心里大为疑惑,立刻抢上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蓝熙之的嘴角又浸出血来,被他拉住,哪里挣扎得动,整个人差点贴在了他的怀里。 “朱弦,我要你的命……” 朱弦紧紧扣住了她的脉门,面色大变:“妖女,你到底在练什么邪门的功夫?为什么浑身气流乱蹿?经脉乱跳?天啦,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也不等蓝熙之回答,立刻出手封了她的几处穴道,给她顺了一下气息,才又重新解开她的穴道:“蓝熙之,你究竟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穴道一解开,蓝熙之立刻觉得浑身的气息顺畅了不少,一瞪眼,才发现自己整个靠在朱弦怀里,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赶紧用力挣扎,无奈朱弦牛高马大,手又抓得极紧,一时之间哪里挣脱得出去? 朱弦尚未意识到,经她这一挣扎,立刻醒悟过来,赶紧松开了手。他练的功夫是不近女色一路,从小到大,房间里使唤的丫鬟都少,几乎全是书僮、小厮,如今,怀里一空,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抱着一个温暖的身子,而且抱了不短的时间。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的脸蓦地变得通红,眼光乱转,就是不敢看蓝熙之一眼。 蓝熙之本来快要“恼羞成怒”了,但见朱弦一向傲慢自负、趾高气扬的脸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原本水汪汪的桃花眼更是惊恐不安的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自己一眼。她的眼珠骨碌骨碌转动,瞧得有趣,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桃花眼,你……你可以滚了……” 原本惶恐不安的朱弦,听她这样哈哈大笑,倒镇定了几分,恶狠狠的瞪着她:“妖女,你到底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嘿嘿,那不是什么邪门功夫,是绝世神功……” “绝世神功?”朱弦看看她瘦小的身子、苍白的脸色,鄙夷道,“凭你这样子,能练到今天这个程度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练成什么绝世神功?你是中邪了还是在异想天开?” “我想干嘛就干嘛,关你什么事?” 朱弦又瞪她一眼:“妖女,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再练下去小心小命不保!” “要你多管闲事!你滚吧!” 朱弦转身就“滚”,大步往山下走去,走得几丈远,忽然又停下脚步,似乎这时才记起自己是来请人的,如今人没请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18 冰凉 天色已晚,蓝熙之轻轻敲门,门很快开了,锦湘细声细气的道:“蓝姐,你回来啦?可以吃饭了。” 蓝熙之随手关了门,对锦湘道:“锦湘,我有点事情跟你说……” 锦湘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紧张,不安道:“蓝姐,出事情了么?”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锦湘,日常用度的银两都放着,你自行安排,我这三个月要闭门不出了,无论什么人来找我,你就告诉他们我已经离开了……要三个月后才回来……” 锦湘迷惑不解:“你要做什么?” “我要练功。反正,别人问起,你就说我离开了!” “好吧。” 她急匆匆的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锦湘,如果是萧卷回来的话,就一定要立刻告诉我……记住,只有他一个人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见。” “好的。萧公子若回来,我一定马上告诉你!” 蓝熙之这才放心的点点头,转过身,走过三间小屋,在最里间的小屋里随手一推,门开了,外面是另外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这间木屋正好建筑在两峰半山交汇处,松竹环绕、山泉溅玉、是整个读书台最清幽最漂亮的地方。 她走过去,推开木屋的门,随手关上,里面,有练功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她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黄的快要朽掉的经卷,上面,有很多失传的武学典籍,其中有一部分全是各种古怪的图案。可是,摆出这些图案的都是人,而非动物。 对于这本书和这些图案,她早已烂熟于心,心里也经常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可是,总是缺少一些要素,无论如何都连缀不起来。 今天和石良玉一起去的那个山洞,那些古怪的动物摆出的古怪的姿势立刻在脑子里清晰的一一浮现。她仔细整理了一遍,只觉得这些动物图案和人的姿势其实完全没有什么联系,可是又有一种十分古怪的直觉上的牵连。 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灵感和恍然大悟。她再细细想了一些问题,忽然觉得胸口又有一股气流在四处乱蹿,无论怎么也控制不住,几乎要裂开心口狂涌出来…… 她赶紧盘腿打坐,好一会儿,这股气流才稍微顺畅了一点儿。 她看看那书,又想想那些古怪动物的怪异姿势,悄悄乱蹿的气息提醒着她,练功都是需要循序渐进的,这种极端的速成法子,短期内虽然十分有效,同时也极有可能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废,重则筋脉尽断四肢瘫痪。她心里犹豫了一下,想要放弃,可想想,又坚持闭上眼睛,开始练习起来…… ………………………………………… 锦湘每天都起得很早。这天,她出门采集了一些新鲜的山菜,刚回到小亭,忽然看见通往小亭的山路上走来一个翩翩公子。 待来人近了,她立刻认出,此人正是石良玉。石良玉穿一身月白紫色花边的薄裳,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清雅绝伦,风姿美妙。 锦湘看得有些失神,忽听得石良玉道:“锦湘姑娘,蓝熙之在不在?” 锦湘慌忙收回视线,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蓝姐……她不在。” 石良玉有点意外:“她去哪里了?” 这时,锦湘已经回过神来,记起蓝熙之的吩咐,细声细气的道:“蓝姐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三个月之后吧。” 石良玉失望的看了眼小亭,小亭的门开着,静悄悄的,看来看去,都只有锦湘一个人的身影。 他看看锦湘怯生生的模样,温和又有些好奇的道:“锦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锦湘低下头,老实的回答:“是有点害怕,可是,这里是我呆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要不要我找个丫鬟来陪你?” 锦湘对于这名素昧平生的公子的细心和好意大为感动,向他行了一礼:“多谢石公子,等我习惯就好了,不用麻烦您的。” 石良玉想起那天蓝熙之从山洞里出来后的奇怪的表情和嘴角的血迹,再次看看小亭四周,又道:“锦湘,那天蓝熙之回来后,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 锦湘想起蓝熙之的吩咐,摇摇头:“没有,蓝姐和往常一样。石公子,您请回吧,蓝姐说了,三个月之后,她就会回来的。若是您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转告她的。” “算了,我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等她回来,我再来找她。” 石良玉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这里有一颗人参,蓝熙之回来就给她吧,我看她脸色很坏,身体也不太好,也许用得着的。” “好的,我先替蓝姐谢谢您了。” ……………………………………………… 一场大雪,让青翠的松树挂上了冰凌,已近年关,腊月、腊味开始有了不少新年将至的气息。 蓝熙之推开练功室的门,慢慢的走了出来。 一只很少见的鸟儿低低飞过,蓝熙之一跃而起,轻轻抓住了鸟儿的翅膀。她自己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欣慰的笑了起来,手一松,正在掌心里吱吱挣扎的鸟儿立刻冲天飞去。 蓝熙之在宽宽的椅子上盘腿坐下,四周看看,小亭台的门是关着的,锦湘的父亲死了,她回家奔丧去了。在厨房里,有她整治好的众多腊味、干果、干粮,还有一些可以多放几天的新鲜野菜。在外面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纸笺,纸笺上压着一只漂亮的盒子。蓝熙之先拿起纸笺,上面很详细的列明石良玉三次来访的具体时间。她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支上好的大大的人参,显然是石良玉送来的。她微笑起来,在旁边的干果筐子里,随手拿了几颗松子放在嘴里,慢慢的打开了小亭台的门。 一夜的风雪,通往山下的路没有一个脚印。 这个和读书台比邻却又相反的地方,一向少为人知,如果有脚印,那多半会是萧卷的脚印。可是,现在、也许将来,都再也不会有萧卷的脚印了。 这三个月里,有无数次练功的紧要关头,她都隐隐听得脚步声,那似乎是萧卷的声音,可是,等细细静听,却不过是幻觉或者是风声、雨声而已。如此反复多次,幻觉就渐渐淡了,无论听得什么声音,都觉得那不过只是声音而已! 极目远眺,这寒冷的天地之间仍然是鸟飞绝人踪灭,她忽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壁画早已完成、邪功也练得差不多了,萧卷,你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也罢,我也应该离开了!” 这是腊月里一个少见的艳阳天。 在等锦湘回来的时间里,蓝熙之一直在山上四处游荡。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了,无论是对面山峰的寒山寺、读书台、新亭还是这面山峰的小亭木屋,每一处记忆都深得如刀刻。 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对自己来说,其实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一个锦湘,甚至没有朋友需要告别,这样,也算是无牵无碍吧! 她忽然又想起石良玉,想起他留下的人参,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水果男,至少,我应该向你告个别的!” 新亭外面的石凳子上,雪水已经被阳光融化晒干,可是,坐上去还是浸入骨髓的冰凉。蓝熙之看看亭里干燥的木椅,她知道,若是坐在那上面一定会舒适得多,但是,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刺骨的石凳子上,她知道,以后,自己要去的、要路过的很多地方,一定会比这冰凉的石凳子更加刺骨。 19 作画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里面还夹杂着十分童稚的小女孩子的声音。蓝熙之抬头一看,一群人正浩浩荡荡的往新亭方向而来,显然是从寒山寺出来的香客,正要从这条路下山。 前面是两个开路的仆役,后面是一乘十分精美的轿子,旁边各自跟着四名丫鬟、四名仆役,然后,后面还有一个骑马的青年男子。为了防止雪天路滑,马镫、马蹄包裹了特殊的东西,走起来,得得之声特别响亮。看样子,是某豪门大族的女眷出行。 蓝熙之看见骑马之人的面孔,还没开口,那人忽然大喊一声:“喂,蓝熙之……” 蓝熙之点点头,侧了侧身子,背对着众人,想等众人走过去再说。 一个童稚的声音欣喜若狂的喊道:“蓝熙之?蓝熙之在哪里?快快停轿……快……” 然后,前面的粉红色轿帘被掀开,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伸了出来,双手乱摇:“赶快停下,我要见见蓝熙之……” 紧接着,一个中年妇人也探出头来,脸上颇有几分喜色:“蓝姑娘在这里?” 轿子已经停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中年美妇人先后走出轿子。小女孩几乎是跑步飞奔过来,她身后,朱弦赶紧下马跟着美妇人一起走了过来。 蓝熙之不得不站起身,只见朱弦态度是前所未见的端正:“娘,这位就是蓝熙之……” 他刚接触到蓝熙之的目光,忽然又面上一红,竟然不敢直视,只道:“蓝熙之,这是我娘和小妹……” 美妇人微笑着点点头,蓝熙之也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小女孩忽然抢上一步,抬起脸大声道:“蓝熙之,我天天都想见到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拜你为师,你给我画一张像好不好?” 朱弦拉住了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瑶瑶,叫蓝姐姐……” 朱瑶瑶平常听人议论都是“蓝熙之”、“蓝熙之”的说,所以自己也这样叫,听哥哥吩咐,她伶俐之极,立刻改口,“蓝姐姐你给我画一幅画好不好?我很喜欢画画也希望能够画得像你那么好,可是我如何才能够画得如你那般好呢?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我可以拜你为师么?……” 蓝熙之觉得自己说话的速度都已经够快了,没想到这个小女孩比自己还快几分!只听得她脆生生的噼里啪啦一大串,几乎听不清楚究竟说的什么。 朱夫人插口笑道:“蓝姑娘,小女性急,莫怪……” 蓝熙之微笑着摇摇头,冲她行了一礼:“朱夫人好。” 朱夫人点点头,笑道:“久闻蓝姑娘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天终于见到了……” 朱瑶瑶见母亲和蓝熙之说话,迫不及待的又插了进去:“蓝姐姐,给我画幅画吧……” 蓝熙之看她玉雪可爱的脸儿红扑扑的十分可人,微笑道:“现在没有纸笔,改天好不好?” “纸笔么?”朱瑶瑶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眨得十分可爱,“我早就准备好了!快点,把纸墨笔砚拿过来,蓝姐姐要给我画画!” 两名丫鬟立刻从轿里拿出了纸墨笔砚,走了过来。 朱夫人看着女儿满面的雀跃期待之意,想阻止她,但是想了想又没开口。 朱弦上次上山请蓝熙之,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偷眼看去,生怕蓝熙之又拒绝,赶紧先道:“瑶瑶,不要麻烦蓝姐姐……” “哥,你不是说,如果能够见到蓝姐姐,她就会给我画的么?不然,我才不来寒山寺烧香呢,天气这么冷……”朱瑶瑶立刻担心的转向蓝熙之,“蓝姐姐,你会给我画画的,是不是?我崇拜你好久了,你答应我好不好?” 蓝熙之见她可爱的温暖的小脸儿和眼睛里的热切期待,不忍拒绝,笑道:“好吧,我就给你画一幅吧!” “谢谢蓝姐姐!” 上等的大幅花笺在“新亭”原本用作清谈的长桌子上铺开。用这种花笺作画其实并不理想,但是朱瑶瑶小女孩子,显然更喜欢这种香香的有着美丽淡纹的少见的纸张。 朱夫人不耐寒,新亭门人和一众丫鬟陪她到里面的屋子休息,只剩下朱弦兄妹和两名丫鬟陪在外面。朱瑶瑶身穿雪白的狐裘斗篷,小脸冻得红彤彤的,站在旁边又笑又跳,欢呼雀跃的样子。 砚台里的墨有些冻结了,朱弦见状,立刻加了点雪水,重新磨了一下。蓝熙之见他亲自砚墨,有点意外,朱弦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只是一个劲的继续磨。 朱瑶瑶跳过来,大声道:“哥,你这样会把砚台磨坏的!” 朱弦抬起头,忽然接触到蓝熙之的目光,面色一红,也不理睬小妹,力气放小了一点,仍旧继续磨墨。 蓝熙之看看周围的雪景,微笑着低头运笔,不一会儿,一幅简单的雪景图就画好了。画面上,除了眼前的雪景,还添了一只幼小的雪松鼠。雪松鼠尾巴翘翘的,似乎看得出真的在摆动一般。 朱瑶瑶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好可爱的雪松鼠哦!好像真的啊,松鼠的尾巴好像在动一样,好奇怪哦!……蓝姐姐,给我盖个章,要签上你的名字哦,谢谢你啦……” 红章盖下,“蓝熙之”三个清丽的小楷也书完,朱瑶瑶赶紧收起了画纸:“呵呵,我现在有蓝姐姐的真迹了,只有我一个人有哦!蓝姐姐,你做我的先生,教我好不好?” 蓝熙之摇摇头,朱瑶瑶失望道:“不行啊?” “我没空啊。” 朱夫人早已闻声走了出来,仔细的看看那幅画:“蓝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见面胜过闻名啊!” “夫人谬赞,涂鸦之作而已!” 朱夫人笑盈盈的看她几眼,又道:“蓝姑娘,三日后,舍下有一个梅花赏会,还请光临……” 蓝熙之立刻想起三个月前,朱弦上山来“请”自己去给他母亲画像的事情,如今,朱夫人亲自提出邀请,如果自己上门“赏花”,她再要求画像,那如何好拒绝?所以立刻摇头:“多谢夫人美意,不过,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怕是没空了……” 朱夫人估计是第一次请客被拒绝,有点意外的样子:“哦,既然这样,那就不好勉强了,不过,还是要谢谢蓝姑娘为小女画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各位,再会!” 朱瑶瑶还大大的意犹未尽:“娘,下次你烧香我还要来,蓝姐姐,下次你还给我画画,好吗?” “好的,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给你画。” 朱瑶瑶见她答应,这才握着画卷兴高采烈的和母亲上了轿子。 轿子已经启动,朱弦落后了一步,低声道:“蓝熙之,你要去哪里?” 蓝熙之第一次见他说话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有礼貌,估计是因为母亲、妹妹在眼前,不好露出太过嚣张傲慢的真实面目,于是,自己也表现出一幅“礼貌”的姿态,柔声道:“要你多管闲事!你还不滚?” 朱弦第一次见她满面的微笑,只觉怪异莫名,接着又听到她出奇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瞪眼低声道:“妖女,你……” 忽见她面色苍白中又带了点说不出来的陌生,只觉得三个月不见,蓝熙之竟然跟换了个人似的,可是,究竟是改变了哪里,却说不上来。 他又狐疑的看她好几眼:“妖女,你这三个月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蓝熙之笑了起来,抛给他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朱弦,这是我的一点心得,并非速成的功夫,对你并无危害。也算酬谢你曾经的相救之情,你随便看看吧。” 朱弦拿着那本小小的册子,刚翻开一页,抬起头,只见蓝熙之的背影已经远了。他心里更是吃惊,蓝熙之的身法竟然变得如此快捷,肯定是和她“失踪”的这三个月有关。 20 错过 锦湘捎来信息,说父亲的丧事之后,哥哥又感染风寒病倒了,家里无人照应,短时间内,她大概不能再上山来了。锦湘的父亲虽然好赌残暴,但是她的哥哥对她却颇有兄妹情意,现在她父亲已死,估计再也不会有人卖她了,因此,蓝熙之亲自上门给她送了些银两、什物,安排好了她们兄妹的生活。 从锦湘家里返回,蓝熙之想,两峰所有的景点都已经故地重游,就连简单的包袱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回去后,拎了包袱就可以走人了。 她又想起石良玉,这是这里唯一一个需要告别的朋友。她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向石良玉告别。 石府自然很好打听,可是这种豪门大族,再加上自己杀石家远亲的事情,自己若上门拜会,只怕在门口就被赶出来了,对于自己这种庶族之人来说,“撤座烧椅”的待遇并不是只有朱弦才会给。 她想了想,又转身往自己曾为石良玉鉴赏“洛神图”的酒楼走去。在酒楼里转了一圈,里面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是,并没有石良玉的身影。 “唉,水果男,我也算向你告别了,是你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不要怪我不够朋友哦!” 小亭的石椅上坐着一个人,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等天黑还是在闭目养神。 蓝熙之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水-果-男……” 石良玉睁开眼睛,大喜过望:“蓝熙之,你可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两天了……” 原来,自己刚下山,他就来了,刚好错过。 蓝熙之看看寒冷的夜色,笑嘻嘻的道:“进去吧,今晚我请你吃饭。” “你这么好心会主动请我吃饭?”石良玉狐疑的看着她,“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弄得鬼鬼祟祟的,蓝熙之,你到底在干什么?” 蓝熙之悠然道:“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小事而已……” “什么事?” “不告诉你。” “石良玉,你最近又自由了?” “你有所不知,皇帝特别尚佛,听从东林寺慧远高僧的建议舍身佛塔两个月,宫里大小事情都由太子亲政。太子精明仁厚,事必躬亲,批阅奏章审慎决断,朝中大臣休想糊弄。我父亲素日好酒,可是太子亲政以来,已经大为收敛了,他整天忙于正事,哪里有闲暇管我的动向?” 她想了想,又道,“那,你那个堂妹选上太子妃没有?” “慧远大师说皇宫这一年内不宜嫁娶,皇上最是相信他的话,所以就暂时搁置了。哈哈,可惜那些小姐们准备了那么久,一个个不知多失望呢。” “哦。原来如此。” 两坛埋在地上两年的桂花酒被挖了出来,埋的时间太短,酒还不够浓郁,可是,却别有一番清新风味。一碟烟熏猪蹄、半只野雁、一碟风干的鹿肉丝和腌干的山蕨菜、松软的桂花糕。两人围炉而坐,谈笑风声。 两坛酒已经全部喝完,两人都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了。 窗外,开始透露出丝丝麻麻的天光,蓝熙之微笑道:“水果男,我要走了。” 石良玉的酒醒了几分:“蓝熙之,你搞什么名堂?怎么刚刚回来又要走?快除夕了,你要到哪里去?” “就是因为快除夕了,我才想去一个有趣的地方过年。” “回你家里?” 蓝熙之摇摇头,笑道:“我刚出生就被丢弃在野外了,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那,谁把你养大的呢?” “是我的师父。她是个很奇特的女子,不过,三年前,她已经去世了。” 石良玉沉默半晌,不无担心的道:“现在天下混乱,除了江南一隅,整个北方战乱频繁,胡种猖獗,你一个人东跑西跑的太危险了。蓝熙之,你就呆在这里不好么?” 蓝熙之看看他的目光,笑了起来:“拜托,水果男,快快收回你这样万分同情怜悯的眼神,真是受不了。我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师父对我极好,教我念书学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可怜,你瞎同情个啥呢?” “这不是同情,我是担心你……”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在没来江南之前,我还不是这样东奔西跑的,都十几年了,有什么好可怕的?” 石良玉见劝止不住,又想起山洞的事情,再次道:“蓝熙之,你上次在那个山洞里神神秘秘的跑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这事啊?”蓝熙之从怀里摸出一本极薄的小册子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石良玉翻开,只见上面是一些武学心得和一些及其古怪的招式。石家是当地著名的文化士族,子弟并不习武。石良玉看看这本小册子,道:“这跟山洞里的画有什么关系?” 蓝熙之知道他不会武功,笑道:“那山洞里面的动物的姿势十分奇特,而且暗合武学上的一些关键之处,所以,我突发奇想,将它和我熟悉的一本武学典籍里面的招式结合起来,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功夫。上面是我记载的一点心得和简单入门的粗浅功夫,很容易学的……” 她看看石良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笑道:“你也知道如今乱世,各异族在北方征战频繁,朝廷虽然暂时偏安江南一隅,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水果男,你还是早点练些功夫,出门行走,至少可以自保啊,否则,以你的姿色……嘿嘿……一旦出门,会被山大王抓去做押寨夫人的……” 石良玉见她不怀好意的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赶紧捂住脸:“蓝熙之,你干嘛这样看我?好吓人的……什么乌七八糟的押寨夫人?我是男的,而且,我们家里有大批侍卫保护,我干嘛练习武功?” 蓝熙之摇摇头,知道他们那些高门士族,也的确不需要自己练武功来自保,他们仆役成群,身居高位,自然有人会保护他们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蓝熙之正要收起小册子,石良玉眼明手快的一把抓了过来,“嘿,蓝熙之,你从来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的,这东西就算你送我的,我得好好收着。” 蓝熙之哭笑不得:“这并不是什么礼物好不好。” 石良玉赶紧将小册子揣在怀里:“我管它是啥,有点东西总比没有好!” 推开窗子,天色已经完全明亮了。 但是,天气却是十分阴沉的,冷冷的晨风凉凉的吹在脸上。 “蓝熙之,你能不能不走?” 蓝熙之摇摇头,“我早就决定要走了。水果男,以后我还会来江南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 蓝熙之见他追问不舍,笑起来:“水果男,你可别东问西问的了,以后自己小心点,别又被拉去做了驸马就对了。” 石良玉无限惆怅却又无可奈何,只见蓝熙之已经拎上了自己简单的包袱,伸手关门:“走吧,水果男,我们还可以一起下山,同走一段路……” “能同走多久?” “一两个时辰吧!” 蓝熙之见他满面的失望,笑了起来:“水果,别这个样子,说不定,我很快又会回来呢!你也知道,外面很乱,只有江南一隅暂安,‘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是不是?” “好,那我会经常来这里看你有没有回来的!” 他的眼中的坚定和他玉润般的面孔实在有些冲突,蓝熙之愣了一下,忽然发现,面前这个常常被自己“欺负”的美男子,其实,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 ……………………………………………………………………………… 除夕已经过了。元霄节也已经过了。 从早上开始,风就吹着细细的雨夹雪,寒气直往脖子里钻,没有一丝春的气息,仿佛这一天才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 小亭的门紧紧的闭着,无边的寂静表明,这里的人早已离开了。 侍从打开门,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可是,桌子上却已经有了一丝薄薄的轻尘,冷清得几乎快要令人窒息过去。 萧卷摸摸那层薄薄的轻尘,颓然坐在同样微微沾尘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主人,还是去读书台吧,这里太冷了……” 萧卷摇摇头:“你们先去门口把灯笼点上,记住,一定要点两盏,挂在门口,挂得越高越好。” “是。” 21 英雄救美男 持续了一天的雨夹雪让天色比往日更早的黑了下来。 天是黑的,山路是滑的,身上的斗篷开始淌着细细的水线。 蓝熙之在半道上停下,看看群山环绕的黑暗,扬起头,这里距离小亭还有一段的距离。像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很多个夜晚一样,她转过身,不想再继续往上走了,每天每天这样重复的失望,慢慢的让期待开始变得麻木。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出现奇迹的,可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肯死心,都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又折回来,然后连续几天这样在黑夜里上山下山。每次,远远的看着小亭的黑暗,又满心失望的下山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心里念叨着,又转过身子,继续往山上走,再翻过一片松林小坡,就可以看到小亭了。 灯光,谁人点燃的灯光! 她心里一抖,忽然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再细细一看,从灯光那么高的位置来猜测,那样挂灯笼的奇特的方式,天下之间,是只有一个人才会有的习惯。 她突然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因为跑得太快,连斗篷掉了都不知道,只是拼了命的气也不喘一口的奔跑。 门是虚掩着的。 她再看看头顶那两盏灯油加得足足的红灯笼,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推开了门。 桌子上点着灯,旁边的火炉散发着温暖,萧卷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神情疲惫,面色苍白。 她的脚步很轻,萧卷却忽然睁开眼睛:“熙之……” 她刚在他面前站住,他忽然伸手轻轻一拉,她整个人被拉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是他如释重负的微笑:“熙之,我以为你走了……” “我本来已经走了的……” 心里是静谧的,冰凉的手也很快在萧卷枯瘦的大手里变得温暖。曾经在很多个夜晚徘徊过的无数次的失望和恐惧,突然间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熙之,换件衣服吧,你身上的衣服有点儿湿了……” “没有,我戴着斗篷呢,雨又小,没淋到的……” “你的斗篷呢?” 蓝熙之摸摸头,这才发现斗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我看见亮着灯,就拼命跑啊跑啊……” 萧卷心里忽然一阵刺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柔声道:“熙之,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看喜不喜欢?” 蓝熙之这时才发现屋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她赶紧跑过去打开,箱子有三格,大的一格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美丽衣服,中间一格是一些珍贵的古书,最小的格子里有一个狭长的匣子。她拿出匣子,打开,是一把十分古朴的约莫两尺来长的宝剑。 她摸着剑鞘,如此古朴的宝剑一定已经久不见天日,一旦出鞘,一定会有极大的剑气。她看看萧卷,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出去,只听萧卷道:“熙之,不用出去了。” 她愣了一下,停在门口,慢慢抽出剑鞘,只见剑光森寒,并没有预想中那种出鞘伤人的凌厉剑气。 森寒青峰、吹发立断,她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刀,宝剑一挥,那把长刀立刻断为两截。 萧卷看着她来回跑动,欢欣雀跃的尝试宝剑的威力,觉得十分开心:“熙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蓝熙之爱不释手的提着剑:“真是好剑,是什么名字呢?” “紫电!” 宝剑里,紫电、青霜常常并提,可是,世人并不知道,紫电可要比青霜的年代久多了,也锋利多了,那是真正的利如闪电。不知哪个年代起,它被收在了皇宫里,秘不示人,成为武器库里排名第一的利刃。 蓝熙之看得十分仔细,忽见“紫电”上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的痕迹,又看看萧卷满面的苍白,心里一动,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熙之,你干啥?” “萧卷,你被剑气所伤了?!” “没关系的,也不严重……” 蓝熙之搭着他的脉搏:“紫电封存至少上千年了,一出鞘必然沾染鲜血。萧卷,你被剑气伤得很严重!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不是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我无意中得知它的下落,估计你一定会喜欢,就带来了。熙之……我不知道剑气会伤人,以为它跟其他剑一样,想□□看看,没想到剑一出鞘,就……” “幸好你不会武功,不然,受伤会更严重的。” “我受点轻伤也无所谓。否则你先拔剑,不是会受重伤?” 蓝熙之心里又是开心又是酸楚,却笑呵呵的道:“向来都是宝剑赠英雄哦,萧卷,我得到了这样一把宝剑,是不是就要英雄救美男呢?” “是啊。我等着你救我呢!” 萧卷说话间,忽然感觉手腕传来的力道,接着,蓝熙之的右手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背心。背心那股奇特的气流让他心里一惊:“熙之,你?” 蓝熙之轻描淡写的笑道:“前些日子,我闲着无事,挑选了一种功夫来练,略有所成,我试试,能不能为你治疗一下……” 说话间,心口忽然一阵疼痛,一股气流几乎要蹿出头顶。她慢慢收了掌,强行压下那股乱蹿的气流,若无其事的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萧卷,觉得好点没有?” “好多了。熙之,你这是什么功夫?”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还行,是吧?呵呵。” 萧卷凝视着她:“熙之,你这样拼命的练功……” 蓝熙之忽然面上一红,低声道:“我怕他们继续害你……我是真的想英雄救美男的……”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又要做女英雄了?好吧,我就做个需要你保护的男子。熙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你要永远支持我!” “我永远支持你!” …………………………………………………………… 几乎是一夜之间,温暖的阳光就催放了漫山遍野的山花。 萧卷从读书台的方向漫步走来,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一丛红色山花前,手里不知拿着一件什么什物,正在忙碌。 他放轻了脚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她忽然说话了:“呵呵,萧卷,快来帮我的忙……” “熙之,你在干嘛?” “我在酿花酒……” 她身边堆着一大堆各种各样刚刚采下的野花,双手握着一只木棍,快速搅动着身边的一个瓦罐。春日的阳光下,她忙得满头大汗,脸上还沾了一些新鲜的泥土。 萧卷伸手帮她擦擦脸上的泥土,“熙之,酿酒是很复杂的事情,你这样怎么个酿法?” “呵呵,我今天才从一本秘方里面看到的,说这种酒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哦。我一定要试试……方法很简单的,就是以前那些茹毛饮血的洞穴居住的人用的方法。你想想,猴子都能酿酒呢,它们可没有什么工具也没有复杂的程序啊……” 萧卷笑起来:“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洗这些花儿,我进去密封发酵……”她话音未落,已经跑到屋子里去了。 萧卷笑笑,蹲下身子,在她刚刚忙碌的地方,清洗起那些形形□□的花儿来。 “蓝熙之……” 人未到,声音先响起,山路上,两个人快步往小亭走来。走在前面的人显然心情十分急迫,几乎是跑了过来:“门是开着的,蓝熙之一定回来了,喂,蓝熙之……” 萧卷从花丛里站起身来,来人忽然看见萧卷,又看看他满手的水,再看看他面前的大堆东西,当场呆住:“您,您,您在干活啊?……” 萧卷点点头,镇定自若的道:“石良玉,熙之在屋子里,就快出来了吧……” “哦!”石良玉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的向他行了一礼。 石良玉身后的人,是一名胖胖的道士,白面黄须,双目炯炯,几根黄黄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见石良玉对面前这个瘦弱书生样的男子如此恭敬,也有点意外,赶紧道:“石公子,这位是……” “葛洪,他就是读书台的主人!” “读书台”名满天下,主人的身份自然也人所共知。葛洪立刻跪了下去,伏地就拜:“参见……”。 萧卷立刻道:“原来是葛洪道长,快快请起。读书台是江湖地,我和各位布衣之交,毋需多礼!你叫我萧先生就可以了。” 葛洪起身,满面的喜色。他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一个道士,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法术,并且医术高超。他自恃本领了得,不想,本朝崇佛不崇道,所在的道观香火惨淡,日复一日下来,连糊口都成问题,大小道士也跑得差不多了,最后,他也干脆离开道观,挂单游方。听说“读书台”的主人广交贤才,便要曾和自己打过交道的石良玉引荐一下。 当得知读书台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后,不免大为失望。听说石良玉要上山找人,便怏怏的一起前来,原本只是随便游览一下山水,没想到一来就遇见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读书台主人。 这时,蓝熙之已经闻声走了出来,“水果男,你来啦?” 石良玉点点头,新鲜温润的面孔露出喜色:“我是来碰碰运气的,你却真的回来了!” “我不说了‘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嘛,呵呵,所以又躲回这里了。” 她看看那名陌生的道士,眨眨眼睛,“呵呵,这位道长,莫非就是教你摆脱驸马噩运的那位茅山道士?” 石良玉点点头,葛洪道:“正是在下,这位姑娘莫非就是蓝熙之?画维摩洁的蓝熙之?” “呵呵,看来我还真成名人了。” 葛洪细细看她几眼,忽然道:“蓝姑娘是气血体虚的命格,看起来却双目清亮,乌黑有神,是不是练了某种功夫却控制不住气流,有时会经脉乱蹿?” 蓝熙之暗道,这个道士有几下子,看来,他的那些法术大名还真不是吹的。她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很好……” 萧卷知道她以前就体虚气弱,只是因为练有武功才维持了体质,最近又见她整天神采奕奕的,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如今听葛洪一说,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立刻道:“道长,这是不是很严重?” 葛洪正要回答,蓝熙之笑嘻嘻的道:“我只是练了几招古怪的招式而已,一点问题也没有……” 葛洪见她抢先说话,他惯走江湖,察言观色,立刻明白眼前的女子早已知道自己的症结,只是不愿对外人道而已,便又看了蓝熙之几眼,很自然的道:“哦,果真如此就只是一时气血所致,并无大碍……只要平常注意养生调理就可以了………” 萧卷点点头:“既是如此,还请道长开一些药方。这样吧,这里没有纸笔,你可以先去读书台。” 葛洪本就是投奔读书台而来,如今获邀,简直是喜不自禁,他转身望着石良玉:“石公子,你去不去读书台?” 石良玉摇摇头,萧卷自然知道他并非是为读书台而来,便也不邀请他,只对蓝熙之道:“熙之,我先回读书台了。” “好的。” 简单而又复杂的密封工作终于完成,小亭洁净的石桌上放了一壶滚烫的茶水,发散出清新的味道。蓝熙之坐在小亭的洁净的石椅上,透过大树的浓荫看看春日的天空,心里十分快活。 石良玉在她旁边的石椅上坐下,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蓝熙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十来天了吧。”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才道:“因为‘他’回来了?” “对。” “读书台有很多杰出之士,‘他’走之后,他们依然可以留下!” 蓝熙之笑起来:“石良玉,你太高估我了。我并非读书台招纳的贤才,也对读书台没有什么兴趣。萧卷在这里,我就觉得这里有趣,他若不在,这里其实很无趣的。” “你可知道,‘他’在这里根本呆不了多久?甚至,‘他’以后也绝无可能再呆在这里了!” “那就呆一天算一天吧。” 太阳已经偏向西边的天空了。石良玉站起身,淡淡的道:“我该回去了。” 石良玉本来是个热情又容易激动之人,蓝熙之第一次看见他温润脸庞上那种淡淡的甚至有种难以察觉的不以为然的表情,微笑道:“好吧。再见。” 石良玉也淡淡道:“再见!” 22 妹妹 读书台里,萧卷仔细翻阅着葛洪递上的《抱朴子》,上面三教九流丰富多采的内容很快就吸引了他。他翻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长所著此书,真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医学篇,很多材料简单易得,普通人也能采撷,若是流传开来,真是功德无量啊!” 葛洪摇摇头,低声道:“小道因无人赏识,常常被讥笑为妖言惑众异想天开,自己又无力推广,所以……” “来人,将《抱朴子》带下去,即日起,读书台组织专人刻印、散发,研究其中的医学篇和工具制造篇……” 葛洪大喜:“多谢萧先生!” 一句多谢似乎还不够,葛洪又道:“承蒙先生赏识,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道长何必拘礼?若有好的人才,尽可往读书台招纳。” 葛洪喜道:“小道还有一个朋友叫做郭璞,精通占卜、易学术数、遍游天下,见识出众,如今也落魄在家,他很想到读书台来……” “欢迎你这位朋友来读书台。明日即可差遣侍从去将他请来。” “萧先生如此礼贤下士,真是我辈之福啊!” 葛洪留在读书台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安排妥当。他正要告辞,萧卷微笑道:“还要请教道长一个问题……” “萧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葛洪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长医术高明,日前也见到了蓝熙之,请问,她的身体究竟有没有病患?” 葛洪想起蓝熙之那极不欲人知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可是萧卷所问,又不能不答,便如实道:“蓝姑娘原本体虚气弱之质,加上可能练了某种奇怪的功夫,阴寒之气极重,长此下去,难免会咳血而亡……” 萧卷眉头微皱:“既然如此,该如何医治呢?” “其实,医治也并不困难。要知道,但凡体虚气弱的年青女子,很容易被各种阴寒、流毒所浸,只要择精壮男子尽快成亲,阴阳调和,再辅之以必要的调理,必然寒气祛除。此时,再治疗其练功所带来的阴毒,就会简单得多了……” 萧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一会儿才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小道识浅,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萧卷心里叹息一声,对葛洪道:“那就先麻烦道长开一幅药方吧。” “好的,这幅药方,对蓝姑娘很有好处,要让她按时服下。” 葛洪提笔边思考边写了张药方,萧卷立刻吩咐侍从下山去买所需药材,侍从一走,葛洪看看萧卷,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萧先生贵体欠和?” 萧卷摇摇头,笑道:“我这病就不用看了,道长自去忙吧!” 葛洪不敢再多说,恭谨退了下去。 ………………………………………………………………………… 春日晴好,鸟语花香,却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在小亭的上空飘荡。 萧卷手握一卷,正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细读,蓝熙之跑了过来:“萧卷,为什么熬药啊?谁喝啊?” “你喝。” “我干嘛要喝药?我又没有得病。” “葛洪道长说你气虚体寒,需要滋养……” 蓝熙之转动着眼珠,想必葛洪这茅山道士已经告诉了萧卷,自己的症状。她拿起药罐旁边的药方细细一看,好家伙,都是滋阴补肾,强筋壮骨的药材,这样一滋补,真是……可怕! “萧卷,你不要听他的……” “熙之,我觉得他的药方很有道理,你看看这本书,就是葛洪写的,里面很多奇特的观点,很不错……” 蓝熙之接过来一看:“《抱朴子》?” 她翻了一下,起初本来是随手一翻,粗粗看下去竟然深深被吸引了,她翻到其中一章,仔细看完又再看一遍:“萧卷,你看这个‘枣木飞车’的制造,‘用枣木心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上升四十里’……如果成功了,运用在战争里面,肯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 “可以运用在战争里?” 蓝熙之点点头,笑起来:“我是突发奇想而已。” 本朝渡江立国,全靠士族大家的支持才能勉强偏安江南一隅,根基浅显,而整个北方一带遍布大大小小的政权、小国,战乱频繁,随时觊觎着这江南一隅,如果能制造一些新武器,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萧卷若有所思:“这个,能成功么?” “总要试试才知道!”她笑起来,“我觉得很有趣,我想跟葛洪一起研究研究……” “好,我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既然你有兴趣,就和葛洪一起研究吧,需要什么帮手和材料,你吩咐下去就是了。” “好的。” 这时,快熬好的药已经发散出更浓郁的味道,蓝熙之皱着眉头,跑开几步:“萧卷,这味道可真难闻,我没病,我是不会喝的,要喝你自己喝。” 萧卷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笑起来:“熙之……良药苦口嘛……” 蓝熙之大大的翻着白眼,想起那张滋阴大补的药单,葛洪这个茅山道士,只看到自己体虚气弱,却不知道根源何在,他的药方下手如此狠,真要喝下去,可不得了。 萧卷见她执意不肯,也不勉强她,忽然轻轻拉了她的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熙之,我有一件事情给你说……” “什么事情啊?” “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 “妹妹?”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我干嘛要做你的妹妹?为什么要认我做妹妹?” 萧卷还没回答,她忽然笑了起来:“嘿,我想想,做你的妹妹或许也不错哦!” “对啊,你没有亲人,有个哥哥,就可以一辈子照顾你了。” 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样子,蓝熙之开心起来:“哦,那我们要不要做什么撮土为香、八拜之交这种仪式?还要不要说点什么‘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或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誓言?” 萧卷也笑了起来:“熙之,不用吧?这么土。” “好吧,我们两人知道就行了,萧卷,是吧?” 萧卷笑着没有回答。 过得一会儿,萧卷又轻轻道:“熙之,你觉得朱弦和石良玉这两人如何?” 蓝熙之想了想,才道:“石良玉很不错,我很喜欢他。他也算我唯一的一个朋友了。朱弦嘛,虽然傲慢又无礼,不过本质不错,算得上是个好人。可是,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他的。呵呵。萧卷,你觉得呢?” “他们两人小时候做过我的伴读。石良玉聪明机灵,博闻强记;朱弦率性耿直很有主见和担当。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朱弦!” “哼,昏庸的萧卷!每次都说朱弦不错!他哪里是什么率性啊,他是傲慢自负好不好?” “好,熙之说是傲慢,那就是傲慢吧,呵呵。” 23 求亲 乌衣巷的□□比任何一年都来得早,可是,朱府上下却闭门谢客,少与宦游。自皇帝痴迷佛学后就特别宠信为他献上了一车佛经的何延。年初从佛寺归来重新执政后,短时间内又对何延及其嫡系亲信刁协、刘隗等人连连加官晋爵。刁协、刘隗都是朱涛早年的政敌,这两人罗织了大量的奏章,开始指责朱家专权、朱敦军权在手不受君命等,曾经“朱王共天下”的朱涛,大权隐隐有被架空的趋势。 朱涛并不在意,朝中事多就上朝,没事干就在家里和子侄喝茶下棋、谈玄论道。朱涛本人很淡然,他的弟弟、手握重兵的青州刺史朱敦却不干了。朱敦是勇猛战将,脾气暴躁。本朝渡江立国,朱氏家族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皇帝这番架空朱涛大权的作为不禁让他大感忿忿,多次递上奏章为大哥鸣不平。见大哥自己不以为意,更是怒从心起,斥大哥软弱如老妇人。朱涛见信后,投诸火炉,一笑了之,只对送信的人说,要朱敦好好在青州任职,就不要多管朝中之事了。 这天,朱涛正在家里和儿子下棋,小女儿在一边观战。 下了一会儿,朱弦终究沉不住气,忽然道:“爹,二叔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朱涛忧心忡忡的道:“你二叔是个火爆的性子,如今口口声声要申讨刁协、刘隗等人,说什么‘清君侧’,如果阻拦不住,只怕会给朱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我们该如何阻止他呢?” “他那个脾气,如今手握重兵,谁阻止得了?” 朱瑶瑶好奇的问道:“爹,什么是‘清君侧’啊?” 朱涛斟酌一会儿,正要回答女儿的疑问,只见老管家匆忙走进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来访……” 朱涛和儿子对视一眼,立刻站了起来,出门相迎,朱瑶瑶很机灵的赶紧随管家退下了。 父子俩还在门口,一个人已经不急不徐的随另外一名老仆走了进来,正是萧卷。朱涛赶紧行礼:“殿下光临舍下……” 萧卷伸手扶起朱涛,又看看屋子里的残局:“朱大人不必多礼,我今天是来叙旧的,还望没有打搅到你们父子的雅兴。” “没有!欢迎!欢迎!” 朱涛本人很喜欢萧卷,再加上儿子幼年和他伴读,大有交情,所以,一直是最大力支持他的朝臣。不过,萧卷虽然对朱家特别亲厚,但是从来不曾微服亲自登门过。 双方坐定后,萧卷摸出一张十分精美的帖子:“我今天来是给朱大人送帖子,邀请大人和朱家子侄到读书台参加今年的上巳节赏春花会……” 朱涛接过帖子,心里更是意外:“殿下邀请,不胜荣宠,臣一定率子侄赴会。” 萧卷见他面上的疑惑之色,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我新收了一个义妹,希望借‘上巳节’能够介绍给各位。对于朱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卷收这个义妹,居然亲自上门送请帖,朱涛心里更是惊讶,只道:“但说无妨……” “朱大人,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庶之间界限森严。我这个义妹虽然自幼孤苦无依,但是品貌端庄、才华出众,真可谓不世出的奇女子。如今士族大家,以朱家为最,所以,我想请朱大人来主持这个仪式,如此,我这个义妹今后才不致于为士林所轻视……” 忍耐了很久的朱弦终于忍不住了:“您这位义妹是?” “蓝熙之!” 朱弦虽然早已猜到是蓝熙之,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朱涛松了口气,笑道:“久闻蓝姑娘大名,贱内也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对她赞不绝口。殿下,这个仪式,臣一定为您主持!” 萧卷见他爽快允诺,大喜:“多谢朱大人!” “不敢!” 三人又谈论了一些日常闲话,萧卷不经意的笑道:“朱弦,你还在舞枪弄棒?还不打算成亲?” 朱弦摇摇头:“还早呢。” “哦,朱弦,是不是眼光太高?没有中意的女子?” “这倒不是,我武功未成,过两年再说吧。”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朱弦想了想:“俗话说娶妻娶贤,我想,要找的话,总得找个门当户对、温良恭顺、三从四德的女子吧。” 萧卷亲自来送请帖,如今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过问朱弦的婚事,朱涛立刻明白了点儿什么。因为儿子,全家人才知道了蓝熙之的大名,儿子每次提起蓝熙之也是津津乐道的。加上妻女见过蓝熙之后都赞不绝口,他还以为儿子对蓝熙之的印象会更好。他见萧卷问得是别有用心,不过儿子回答得也是滴水不漏的委婉拒绝,显然对蓝熙之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有好印象。朱涛心里原本另有打算,可是见儿子这种态度,想想也不好说什么,便没有作声。 “的确,温柔佳人更衬朱弦的雄姿英发,真不知哪家闺秀能得到朱弦青睐,呵呵,朱弦,大家就等着你成亲喝喜酒啊!” “殿下过奖了,朱弦成亲之日,一定恭请殿下。” 萧卷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告辞了。” 朱涛父子赶紧起身相送。 ……………………………………………………………… 石府。 石良玉刚刚回家,就看到书僮急匆匆走来:“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夫人正在客厅里等你呢。” 石良玉皱着眉头:“哦,又有什么事情?” “您去就知道了。” 石良玉走进客厅,只见父母都坐在那里,满面凝重,似乎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一看见儿子,石茗道:“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自从知道儿子和蓝熙之过往密切后,石茗就对儿子越看越不顺眼,多次斥骂、教训,要他和蓝熙之断绝往来,可是,却毫无效果,石良玉依旧我行我素。 石良玉见父亲态度如此恶劣,垂手立在一边,冷着脸没有开口。 “玉儿,你看看这个!” 王夫人看看丈夫满面的严肃和怒气,小心翼翼的递过来一张精美的请帖。石良玉接过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石茗冷哼一声:“太子要收义妹,请我率领石家子侄去观礼呢!” “哦,这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他收的这个义妹是谁?” “是谁?” “蓝熙之!” 石良玉的嘴巴张开差点合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隐隐觉得有点高兴。王夫人见儿子面色起伏不定,小声道:“这请帖是太子亲自上门送的,不得不去啊!” 石良玉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去观礼么?又不是什么鸿门宴。” 石茗瞪眼道:“小子,你知道什么?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太子亲自上门送请帖,而且特别指名要你前去,你想想,他是什么意思?是要给自家妹子选女婿呢!嘿嘿,那个庶族贱女也不知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居然妄想麻雀攀高枝!” 王夫人小声道:“如果碍于情面推辞不得,让玉儿纳为小妾也无妨,男子多一房妻妾也没什么关系……” “纳妾?你可真是妇人之见。那个贱女一旦成了太子的义妹,她是什么身份?你想想,如果纳妾就好了,太子何必大费周章,亲自屈尊上门送请帖?” 王夫人这才惊惶起来:“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让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族女子进了家门,我们石家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石良玉见父母在哪里惊惶失措的谈论不着边际的话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茗怒瞪着儿子:“你笑什么?” “人家只是送了张请帖而已对吧?也没向你们提出婚约是不是?而且被邀请的肯定决不只有我们石家。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石茗忽然想起,太子送请帖时确实只是请去观礼而已,也顺带只是说了句石良玉是蓝熙之的朋友,最好请他一起去,其他,倒真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看儿子一幅喜笑颜开的样子,刚刚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怒道:“小子,你又在得意什么?我可不管蓝熙之到底什么身份,反正今后你少跟她往来就对了。” 石良玉笑着看着父亲:“你既然如此讨厌蓝熙之,害怕因为她而降低了石家头等大族的身份,又何必给太子面子?不去观礼不就可以了?” 石茗怒不可遏的看着儿子眼神里略微的嘲讽之意,正要发飙,石良玉已经跑出去了,声音远远的传来:“好饿,我先去吃饭了……” “孽子……”他狠瞪夫人一眼,“都是你惯出来的孽子……” 王夫人嗫嚅着,一句也不敢辩驳。 24 房中术 蓝熙之坐在树荫下聚精会神的看着《抱朴子》的医学篇,当看到那一宗宗养生、房中、仙药的部分,想起萧卷买来的药,不禁哑然失笑,那根本就是江湖传闻里,利用房中术的阴阳调和治疗女子邪毒浸身的方法。看来,萧卷正是听从了他的这个劳什子“房中术”建议,她心里好笑,唉,萧卷真是昏庸呀。 她拿起另外一本,也是葛洪送给萧卷的所谓“奇书”,是一本记录彭祖长寿养生秘方的书,萧卷还没看,就放在她这里,以为是什么普通的养生书。她慢慢往下翻,却见里面是极为详尽的专门论述房中术的章节,其中不少“一夜御九女”之类的东西。再往下看,竟然是十分详尽的采阴补阳图!她正暗叹自己孤陋寡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熙之,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 萧卷的声音响在头顶,蓝熙之惊得跳了起来,飞快的将手里的书藏到背后,面红过耳,语无伦次,连连道:“没看什么,没看什么……” 萧卷见她神情异常古怪,又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禁大为好奇:“熙之,你看的什么书?” “没什么……哦,对了,萧卷,我的酒酿成了,给你尝尝……” 还不等萧卷回答,她就跑到屋子里,将书藏好,暗暗打定主意,决不给萧卷看到这书。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把铁锹,她生怕萧卷再问,抡了铁锹,径直走到一棵树下挖出一个小酒坛子,抱在手里看看,拍开泥封,笑道:“也不知道好不好喝啊……” 一股奇特的香味从拍开的泥封里飘了出来,萧卷笑道:“这就是你从猴子那里学来的酿酒?” “别小看猴子哦。有一次在西山,我偷偷将一群猕猴辛苦酿的果酒全喝光了,结果那群猴子追了我一天一夜。呵呵,那可真是美味啊,我估计我这个也很好喝的……” “时间不长呢,能喝不?”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个酒杯斟满了酒放在石几上,萧卷端起一杯:“闻着挺好的,不知道喝起来怎么样。” 他还在闻着,蓝熙之性急,已经喝下去一大口:“哈哈,不错,真不错,跟糖水似的,哎,比猴子酿的差多了,我居然不如猴子,哎……” 萧卷微笑着听她唉声叹气,又看看酒杯里那种十分特别的淡淡的花粉色,再抬起头时,蓝熙之不知已经喝了多少杯了,脸颊也变得酡红,满面的微笑:“萧卷,你喝呀,其实很好喝的哦。” “熙之,你喝慢点,不要喝醉了啊。” “不会喝醉的啦,哎,我酿的酒不知道为什么酿成了糖水。一定是中间有什么地方没有对头!” 萧卷仔细的品尝一口,这酒虽然香甜可口,但是,浓度较之她生日时候喝的兰花酒不知大了多少,根本不是什么糖水。他正要劝阻她,忽见她满面的酡红,悠然的样子,便不忍扫她的兴,只道:“慢慢喝,熙之!” “嗯,我知道。” 说知道的人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似乎越喝越有劲,脸色也越来越红,慢慢的,明亮的眼睛都开始有点迷离起来。 “萧卷,我再喝一杯,一杯就是了……”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又要去倒酒,却见萧卷悄悄将坛子挪开了一点儿,她伸出手去,想挪过来,脚步一踉跄,一下跌在了萧卷的怀里。 “熙之,熙之?” 萧卷正要扶起她,她咯咯笑起来,抱住了萧卷的腰:“萧卷,那么好喝,你为什么不喝?” 萧卷拂拂她前面有点儿凌乱的刘海,笑道:“你知道我很少喝酒的。熙之,我给你说一件事情,明天是‘上巳节’,有个花会……” “萧卷,好热啊,天气怎么这么热?” 萧卷低下头,只见她嘴唇微张,面色红得不像样子,笑迷迷的双眼闪烁着一小簇极其陌生的火焰。萧卷忽然觉得有一团火,倏的一下燃烧在了自己身上,而且她那样火热的滚烫的手也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 “熙之!” “萧卷,我好热啊……” 她抱住他腰的手松开,整个人几乎是腻在了他的怀里,滚烫的双手胡乱扇了几下,无意识的解开了自己的外衣,嚷嚷道:“今年夏天来得很早哦,这么热……” 萧卷暗吸了一口气,慢慢帮她把脱了一半的外衣脱下,柔声道,“熙之,你喝醉了,进去休息一下吧……” “嗯,我头有点晕……好晕啊。” 萧卷起身,抱起她就往卧室走,一路上,她紧紧抱着萧卷的脖子,叽里呱啦的笑个不停:“萧卷,你刚刚说什么?” “你先休息……” “萧卷……” 她的身子越来越烫,萧卷摒住呼吸,浑身上下也不由自主的燥热起来。他暗吸了一口气,幸好卧室的距离很近,他赶紧几步走了过去,将蓝熙之放在了床上。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可是,腰立刻又被抱住了:“萧卷,好热,你不要走……” 深呼吸,再深深的呼吸一下! 萧卷在床边坐下,摸摸她的脸,柔声道:“熙之,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好了。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东西……” “萧卷,你要走了?又要离开了?”蓝熙之忽然有点儿清醒过来,惊惶的拉住他,“这次走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萧卷听着她惊惶的声音,心里有点酸楚,她的手抓得实在太紧,微一用劲,萧卷身子前倾,不由得倒在床上,几乎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 身下的人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色的衫子,玲珑小巧的身子火把一样贴着自己,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发散出醉人的迷离的光彩,羞涩却又灼热,陌生而又充满期待。 “熙之,熙之……”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开始一点一点的瓦解,嗓子又干又热,浑身几乎要冒出火来。 醉眼朦胧里又透着点清明,她不由自主的更加抱紧他,呢喃道:“萧卷,萧卷……” 萧卷勉强抬起身子,又要离开,可是,这声“萧卷”叫得如什么仙音妙乐,勾魂摄魄!萧卷迟疑着,抱着她的手一点也舍不得放开。 “萧卷,萧卷……” 她这样软软的柔声细语,满含了陌生的情炽,萧卷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闭了闭眼睛,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二人,所有的顾虑、担心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俯下头,凝视着她乌溜溜的黑眼睛,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上她的滚烫的额头、脸颊,然后慢慢的来到她嫣红的同样滚烫的嘴唇,手也慢慢伸向了她的衣襟,轻轻解着她的衣扣…… 第一颗衣扣已经解开,她感觉到萧卷那样灼热游走的手和滚烫的亲吻,那是一种奇异到了极点的感觉。她微微闭上眼睛,软软的再叫一声“萧卷……” 酒的热意、动情的狂乱心跳,牵动了体内无法控制的乱蹿的气流,忽然喉头一甜,蓝熙之不由得偏过头,睁开眼睛,“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犹如一盆冷水浇遍全身,萧卷一下清醒过来,翻身抱住了她,惶然道:“熙之,你怎么啦?” “哦?”蓝熙之也清醒了一点儿,疑惑的看着他,“萧卷,我没怎么啊……” “还没怎么?”萧卷伸手轻轻擦拭她嘴角边的血迹,“不行,熙之,得马上找大夫……” “不用了。” “一定得找大夫,来人啊……” “萧卷,真的不用了,恐怕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练的那种功夫不能喝酒,我以为喝甜酒不会有问题,没想到甜酒也……” 萧卷见她说得如此肯定,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道:“熙之,今后你一滴酒也不能喝了。记住,不准再喝任何酒了。” “好的,我再不喝了。呵呵。” 这一大口鲜血之后,她脸上的酡红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往常更明显的惨白。萧卷紧紧抱住她,柔声道:“熙之,以后别练功也别喝酒了,就平静的过日子好不好?” “我要保护你的啊!” “不,熙之,应该我保护你了。” 蓝熙之凝视着他温柔的眼神,他的眼神常常都是温柔的,可是如此深邃刻骨而又柔情缱倦的温柔,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微笑着轻声道:“萧卷,我没有问题。你放心吧。” 这时,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她忽然记起自己刚刚的举动,惨白的脸又开始变得舵红,赶紧从他怀里坐起身来。 萧卷也有点尴尬,放开她,站起身走到一边,很不自然的四处看看。蓝熙之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萧卷,你先前说明天‘上巳节’要干嘛?” 萧卷心里一抖,后悔得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沉默了一下,微笑道:“熙之,也没有什么,就是一些朋友一起在读书台聚聚而已。明天我来接你一起去。” 蓝熙之转动着眼珠:“又是那些士族么?跟这些人有什么好聚的?而且我又不认得人。” “石良玉和朱弦也会来,他们你都认得啊。” “唉!可不可以不去啊?” “熙之,就是一起看看花而已,如果到时你不喜欢,我们就先离开好了。” “那,好吧。” 25 跃龙门 鸟儿刚在枝头发出第一声清脆的啼叫的时候,蓝熙之推开窗子,呼吸了一口窗外新鲜湿润的春天的空气。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锦盒,盒子里是萧卷送来的东西。她打开,里面是一整套极其精美的罗衫和全套的首饰。 这套罗衫比起自己生日时萧卷送的那套更加华贵,那是一种十分希罕的贡品,罗衫月白为底,上面绣着淡淡红色的百鸟朝凤图,刺绣的工艺几乎达到了超绝的地步。再看那套首饰,最奇特的是一件凤钗步摇,上面两颗同样拇指大小的蓝色宝石,十分希罕,轻轻摇动,发出很悦耳的细细的清脆之声,就像是某种天然的乐器发出的声音。 她若有所思的看看这套太过华丽隆重的服饰,心想,穿了如此可怕的衣服简直就是□□裸的告诉人们“我好有钱哦”,萧卷究竟是要干嘛呢?她想了想,还是穿在了身上,梳洗齐整,推开了房门。 萧卷满面微笑的站在门外,细细的看她几眼:“熙之,走吧。” 萧卷是满面的微笑,可是声音里却有少许的不自然。蓝熙之敏锐的看着他:“萧卷,有事吗?” 萧卷摇摇头,蓝熙之看他的微笑里一丝黯然飞快闪过,心里忽然有点不安,但见萧卷只顾大步往前走,便只好跟了上去。 …………………………………………………………………… 人,很多的人几乎让人眼花缭乱。京城士族大家的公子、小姐几乎全部到了,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几乎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萧卷暂时离开了,说是要去安排一点事情。蓝熙之身边原本跟着一大群丫鬟、侍从。这些,都是萧卷给她找来的,还严格吩咐了这些人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这是某种身份的体现?蓝熙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然那大帮子人一直恭敬的跟着她,可是哪里跟得住?她寻了个觑漏,很快便悄悄摆脱了这大帮侍从,闯入了人群里。 “蓝熙之……” 是石良玉惊喜的声音。 蓝熙之赶紧转向他的方向,石良玉原本的惊喜在看到这样一个盛装而来的女子时,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似乎看见了什么陌生的东西,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她身上的衣裳太过华美,头上的凤钗太过珍贵,因为穿了这样一身行头,走路也变得微微有些不自在,往日飞扬佻脱的女子,忽然如眼前众多的贵族女子一样,变成了木然行走的木偶人,泯然众矣………… 蓝熙之是何许人也,见他隐隐变得失望的目光,微笑起来,点点头。见她这样微笑,眼睛又变得那么明亮,石良玉心里微微的失望立刻变成了一种陌生的兴奋,几步走了过来,开心道:“蓝熙之,为什么是你一个人?” 自己本来是和萧卷一起来的,并不是一个人。 石良玉又热心道:“蓝熙之,我陪你吧,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情。” 蓝熙之正愁不认识人,立刻就要答应,可是忽然看见萧卷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花台上,被众人簇拥着。她笑起来:“石良玉,我先离开一会儿……” “好吧,等会儿见,今天,你可是主角哦。” 蓝熙之停下,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可是周围已经拥挤了很多人,另外有人在喊石良玉,她迟疑了一下,不得不快步离开了。 因为石良玉这一声“蓝熙之”,她刚独自离开,周围的目光立刻追随了过来。仿如一只猴子忽然进入了人的世界,也或许是一个人忽然闯进了猴子的世界——蓝熙之每走一步,几乎都是走在千百双眼睛里,好奇、评判、品评、挑剔、鄙夷、欣羡……这时,蓝熙之才明白,人类的眼神还真是丰富多样,情态各异。 何采蓉身边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天啦,小姐你看,是蓝熙之,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就是蓝熙之?打扮得如此华贵,不像庶族啊……” “看她身上的衣服,这种刺绣是贡品中的极品啊,她怎么会有?” “庶族就是庶族,穿上了龙袍还是狸猫……” “听说她很厉害,寒山寺的维摩洁像就是她画的……” “能画像有什么了不起?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上巳节’花会,她一个低贱的庶人女子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 这里面,最讶异的是石良玉的母亲王夫人的目光。她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看看蓝熙之究竟是“何方妖孽”,看了几眼,忽然自言自语道:“倒也清秀端庄,怎么看也不像传闻中的妖女啊?!” 除了朱、石两家外,其他人只是收到了读书台侍从送去的赏花请帖,只知道是“上巳节”赏花,并不知道太子收“义妹”的事情,王夫人看大家惊讶的眼神,低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太子会收她做‘义妹’啊……” “难怪,先前,我看见她是和殿下一起来的。天啦,士族多少好女子,殿下为什么要认她做义妹?” 蓝熙之转头看去,为首的丽人正是两度被自己吓晕的何采蓉。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华贵的中年妇人,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她并不知道,这个妇人正是石良玉的母亲。蓝熙之认得的只有何采蓉,何采蓉站在一堆女眷里,既没附和也没开口,脸上是彻底的冷淡和不屑,似乎生怕看一眼庶族之人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 众人忽见蓝熙之的目光看来,窃窃私语声立刻小了下去,纷纷移开了目光。 “殿下为什么要认她做义妹?”、“你是今天的主角哦”————蓝熙之慢慢往前走,忽然有点明白过来,抬头看去,萧卷正在和几个十分气派的中老年男人叙话,看样子,这些人正是几大家族的大家长。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是几个贵公子在热热闹闹的互相招呼,其中一人看见她走过来,看了几眼,立刻低声道:“蓝熙之来了……” 此人正是司徒子都。他旁边的一个公子也看见了蓝熙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蓝熙之,倒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眨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蓝熙之先招呼他:“朱弦!” “哦?”朱弦回过神来,好奇的打量着她,面前的女子锦衣丽服,再也不是往日所见落魄书生一般的寒酸,而是异常的清秀端庄,她那样慢慢的走过来,头上的凤钗步摇,一步一生辉,很有点摇曳多姿的感觉。 他看了好几眼,心里一跳,忽然笑起来:“妖女,别以为你这样就可以跃龙门了!你要记住,你的血缘还是低贱的庶族,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的四周立刻响起了一片应和之声,尤其是司徒子都的大声叫好声。 蓝熙之极其耐心的听他说完,微笑起来:“嗯,我会牢牢记住的,朱弦。” 朱弦见她绝非往常的反唇相讥,而是非常礼貌的点头微笑,眼睛里却有一丝深深的悲伤之意。这丝一闪而过的悲伤之意是如此刺眼,朱弦忽然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低声道:“蓝熙之…你……” “熙之,熙之……” 是萧卷走了过来,温柔的声音,亲切的语调。蓝熙之看着他的笑脸,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她低声道:“我头有点晕,我先去喝点水……” “来人,送茶水上来……” “不用,我自己去喝。” “好的,你去吧,快点回来。” 已经有普通的游人到山上来了,但是,因为他们是庶族,只能远远的看着这边的花会和这边的衣袂飘香。这时,已经有歌舞声响起,有人在唱歌,歌喉婉转,绕梁三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听她的婉转歌喉,看她的妙手弹奏,这是才貌双全的何采蓉在轻歌曼吟。 她是士族的第一美人,永远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从一棵巨大的古松背后望去,萧卷正坐在中间高台上,仔细欣赏着这样绝妙的歌声。何采蓉是这次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何采蓉才貌双全家世显赫,何采蓉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萧卷聆听得是如此忘情,以致于自己已经离开很久了,他都没有发现。 蓝熙之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发觉自己就如一个妒妇,已经流露出了争宠的苗头。她想起石良玉不以为然的目光,喃喃道:“水果男,其实,你们都没有看错,也许,我的意识里就是在妄想攀龙附凤吧?……不然,我干嘛喜欢萧卷?不然,我本来都已经离开了,又何必跑回来自取其辱?” “熙之,你做我的妹妹好不好?” 她想起自己昨夜近乎放荡的举止,想起萧卷几次拒绝不得的尴尬神情,心里像扎进了一根刺,头眼都开始昏花前来。 …………………………………………………………………… “倚天屠兔记”。 蓝熙之的脚步有些踉跄。她看看那个经年没睡醒过一样的邋里邋遢的老板,瞬间觉得他的这张脸特别圣洁干净,几乎没有一点点的虚伪和敷衍。 老板笑着迎了上来:“客官,要吃点什么?兔脑壳还是牛肉面?” “酒,越多越好!” 一支明晃晃的宝石头钗、一只红色的毫无瑕疵的玉镯一起放到了老板手里。老板大睁着眼睛,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您喝多少酒都够了……” 这样的店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 劣质的烧刀子一入喉,像有块烧红的铁烙在胸口,狠狠的磨,狠狠的挫,要将全身的血肉骨髓都研磨成粉碎一般。 老板是个厚道人,搬了几坛酒放在旁边,见她光喝酒,又颠颠的跑去拿了大堆兔肉、兔脑壳放在盘子里给她端上来,“客官,我再去给您煮碗牛肉面……” “不用了,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客官,吃点东西吧,不要光喝酒,这样很伤身的……” 蓝熙之微笑着看着他,又将身上的玉佩摘下来,递给他:“老板,你可真是个好人……” 老板吓了一跳:“您给的东西不知已经可以买下多少个店了,我不敢再收您的钱了……” 蓝熙之随手将玉佩扔在地上,笑道:“唉,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都不想要啊!” 老板赶紧去捡了起来,给她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客官,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好的,谢谢你。” 夜已经黑了。蓝熙之看看四周,店里已经没有人了,老板趴在一边打着瞌睡。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心里依旧那么清醒。她笑了起来,其实,要喝醉也是不容易的。要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喝醉,不好的时候,是怎么都喝不醉的。 一股浓浓的甜腥味蹿上喉咙,烈的酒和体内的一股气流互相冲击、乱蹿,浑身几乎要裂开来。她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吐出血来,直吐得月白色的袖子都沾满了血迹,殷红的血迹和淡红色的花纹混在一起,慢慢地就分不清楚哪些是花纹哪些是血迹了。 老板常年没睡醒般的目光终于彻底睁开,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战战兢兢的跑过来:“客官,您……” 蓝熙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这店里的……” 她站起来,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慢慢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已经是深夜了,天空是黑的,前路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没有一丝光亮。 26 决绝 萧卷恍惚的看着对面女子的弹奏,心里越来越不安,几乎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人群里掌声雷动。萧卷四周看看,依旧没有蓝熙之的影子。他皱皱眉头,一名侍从远远走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卷面色大变,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本来是准备充当礼仪的朱涛,可是刚到读书台就被告知今天已经变成了单纯的“上巳节”赏花,太子也不再认什么妹妹了。他虽然意外,不过心想能够见蓝熙之一面也行,可是,等了许久,一直也没见到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子出现。此时,他见萧卷匆忙起身,神色慌张,赶紧低声道,“殿下……” 萧卷脚步未停:“朱大人,我要离开一下,你们请自便吧!” ………………………………………………………………………… 前面,是谁人点燃的灯笼,明亮得太过刺目。 很多的人影在穿梭,她停下脚步,看着一个满面惊惶的人飞快跑过来,然后,紧紧搂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颤抖得厉害:“熙之!熙之!” 他的声音是如此情深意重,可是,不知怎地,蓝熙之忽然觉得这张脸是如此陌生,如此虚伪,她闭上眼睛,几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她想伸手推开他,可是他抱得实在太紧,她勉强加了点劲,那股甜甜的一直在喉咙里打转的血腥味,无论怎么忍都忍不住,一张口,又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来,全部喷在那紧紧抱住自己的人的胸口上。 “熙之……”他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了,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快,去传大夫……” “熙之,你忍一下,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忍住……熙之……” 吐了几口血后,心里又清明了不少。她笑起来,运了下劲,猛的推开了他,大步往前走去。 “熙之……”身后的人追来,拦在她的前面,却怯怯的不敢再伸出手去,害怕她再运劲,受伤更加严重。 四周围满了侍从,一个个在逼近。 蓝熙之眨了眨越来越花的眼睛,笑起来:“萧卷,你敢强行阻挡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跃起,几个起落跃出了包围的人群,快步往前跑去。 一众侍从正要追上去,萧卷挥挥手阻止了他们,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迸裂出来,然后自己一个人飞快追了上去。萧卷一向体弱多病,处变不惊,侍从们从来没有见他如此飞奔过,一个个骇然不已,也跟了上去。 蓝熙之的脚步越来越踉跄,身子似乎也越来越沉重,几乎要跌倒在地上。她勉强吸了口气,又快走几步,双腿一颤,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春日的深夜暗沉得出奇。眼皮也越来越疲倦,她却勉强睁开着,她知道,也许,只要一阖上,哪怕是这样漆黑的天空,自己也再也看不到了。 “熙之……” 那温柔焦灼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人用尽全力抱起她,然后转身将她背在背上。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一般,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呵呵,萧卷,我好疼……” “熙之,忍一下,快到了……” 背上没有了声音,萧卷加快了脚步:“熙之,以后我常常背你,好不好?” 依旧没有声音,萧卷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里变得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水还是血,他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侍从无不惊骇的看着他,他们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竟然可以跑得这么快。 ……………………………………………………………… 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继续黑下去。 昏迷中的人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萧卷微微侧过身子,声音已经完全嘶哑:“道长,你看她能不能醒过来?” 几名远近有名的神医国手退在一边,葛洪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道:“蓝姑娘会醒过来的。不过,吐了那么多血,精气神几乎已经全部耗尽,而且强行运功伤及内脏。即使醒过来,也很长时间无法痊愈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 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几盏灯笼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萧卷摸摸她的鼻息,她虽然不能睁开眼睛,可是还有微弱的呼吸,鼻端也是温热的。他轻轻拨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看她房间里面的每一桩物事。 书桌的最下面放着一卷《抱朴子》,《抱朴子》下面是一卷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彭祖养生”,翻开的那页正是“采阴补阳”密戏图。 他记起她那天面红耳赤的慌忙躲藏,忍不住笑了起来:“熙之啊,熙之!” 他打开她的衣柜,里面是一些简单的衣服,还有个小小的包裹。他想起她赶了风雨掉了斗篷飞快的跑回来的那个夜晚,拎的就是这个包裹。摊开包裹,里面东西少少,除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还有自己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的衣服和翡翠,折叠得那么用心,几乎没有弄皱一点点。 他正专注的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回过头去,蓝熙之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正看着自己。 他赶紧跑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蓝熙之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萧卷惊喜得只叫一声“熙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蓝熙之看着他憔悴得快要死去的模样,又闭上了眼睛,很久才吐出几个字:“萧卷,你去休息吧!” 萧卷摇摇头,满心的欢喜:“熙之,我就在这里休息,陪你。” 他见她不开口,又低声道:“熙之,我原本以为是对你好,没想到差点害死了你!熙之,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蓝熙之不再说话,不经意的又抽了抽自己的手,没能抽出来,便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一句话。 春花,青果,新鲜的味道飘散在小亭的上空。 很暖和的阳光从粗大的古松里洒下来,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舒适又惬意。 朱弦快步从山下往上走来,来到小亭的石板前停下,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看向那棵古松下的宽大的椅子,和椅子上坐着的手握一册书卷的女子。 暖洋洋的阳光照得她苍白的脸几乎如一张透明的纸,没有一丝血色。 朱涛见萧卷那天匆忙离开,估计是出了事情,赶紧派儿子去打听,才知道是蓝熙之生病了,而且“义妹”一事也不了了之,朱涛并不多问原因,立刻就差儿子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蓝熙之!” 没有人回答,她甚至没有抬起头来。 “蓝熙之!” 朱弦走过去几步,以为她没听到,又加大了一点儿声音。 蓝熙之还是没有回答,依旧漫不经心的看着手里的画卷,这画卷正是陈思王的《洛神图》,原本是石良玉的心头珍藏,前天,石良玉来看她,就带来了这个画卷送给她。 “蓝熙之……” 她早已听得是朱弦的声音,可是此刻心里对朱弦的厌恶之情几乎已经达到了顶点,只觉得再和这个自命高贵不凡的世家子多说一句话,都是一种对生命极大的浪费。 不回答不抬头甚至连反唇相讥都没有,那是彻底的漠视!朱弦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蔑视,有点尴尬的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蓝熙之……对不起!” 朱弦第一次向别人道歉,而且是向一个女子道歉,满脸涨得通红,偷眼看去,却见蓝熙之恍若不闻,依旧看着手里的画卷。 蓝熙之看完画卷,又拿起椅子上的另外一本书,正是葛洪的“枣木飞车”的制造方法。前些日子,她和葛洪粗粗试验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成功,正找不到原因,她看着中间的一段,忽然心里一动,站起身来。 朱弦见她起身,心里一喜,正要说话,可是蓝熙之却根本没有看自己,慢慢往小亭里面走去。朱弦几曾受到过这种彻头彻尾的轻蔑和冷淡?却见她离去的背影,身形更加空荡,显然是这一次受创太严重的缘故。 朱弦呆呆的站了一会儿,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门里,只好转过身,怅然往山下走去。 蓝熙之刚拿了一个模具出来,却见萧卷站在门口,看着山下的方向。 “熙之,朱弦是来看你的。你昏迷时,他已经来过一次了。” 蓝熙之淡淡的“哦”了一声,又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椅子上。 蓝熙之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模具,萧卷在她面前站住,手撑在椅子上,俯下头,柔声道:“熙之,你身子还没大好,先歇着吧,以后再操心这些东西好了。” 蓝熙之抬起头,看他的双手撑在椅子上的姿势,那是一种极其亲热的姿势,似乎很想将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把抱住。 她忽然笑了起来:“萧卷,你怕我以操心这些东西为借口,就会长久的赖在小亭不走?” 萧卷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目光,柔声道:“熙之,我希望你永远都在这里!” “永远都在?!你也常常不在的,是不是?”她笑道,“萧卷,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熙之,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很喜欢!” 蓝熙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喜欢到什么程度?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有空的时候就来晃荡,就跟度假一样?”她笑着摇摇头,“不,我不喜欢等待。即便你是萧卷,我也不愿意将生命耗费在无用的等待上!我本来就是过客,外面的世界还很辽阔,是不是?” “熙之!” “萧卷,你倒真是费心了!先是让我高攀你这个哥哥,又给我选择了两门极好的亲事,让我可以自己有个选择。可是,他们却根本就看不上我这个庶族贱民。对不?你是不是也觉得面上无光?呵呵……” “熙之,我并不想让你做妹妹,那是因为葛洪告诉我……” “葛洪告诉你什么?” “葛洪说你身体虚弱,要择精壮男子尽快成亲才会好起来!我没有办法,我希望你活下去。我还希望,如果你这一生不得不嫁给其他人的话,无论嫁到什么人家里,都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你,让你受气!” 蓝熙之长长的吸了口气:“萧卷,倒真是难为你了!你希望我不是做妾的命运,希望我的未来平稳健康,你还在郊外100里处给我准备了‘藏书楼’,甚至,不惜纡尊降贵亲自给人家送请帖——你看,这些我都知道——也许,你真的是对我很好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越来越厌恶这里,越来越不想再看到你呢?而且,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嫁人?” 她笑起来,“按照你的说法,嫁人是为了让我活命,对吧?可是天下男子那么多,我即使嫁人也不一定就要嫁给士族,是不是?你觉得朱弦这些士族公子哥儿很不错?其实在我眼里,他们简直就是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而已!” 萧卷强行忍住剧烈的咳嗽,嘴角边又隐隐渗透出细细的血丝:“熙之,其实,我非常后悔这个愚蠢的打算,所以‘上巳节’前夕,我已经决定取消这个仪式!熙之,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萧卷,你要明白,并不是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的!我希望能走很多地方的路看很多地方的云,读书台这里,我已经看厌倦了,不再喜欢了。” 她看着萧卷苍白的脸色,惨淡的神情,心里忽然涌出极大的快意,她将手里的模具一扔,站了起来。 萧卷默默的放开撑在椅子上的双手,退开一步,看着她慢慢走进屋子里,然后,关了房门。 一夜风雨,不知多少花落成泥。 天色微明,通往山下的小径还是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瘦小的人影提了小小的包袱走出小亭的门口。她的包袱太小了,既装不下曾经心爱的宝剑“紫电”,也装不下那套曾经为她所珍视的生日礼物。她曾经以为,那份礼物,直到自己死亡时都会跟随着自己,永远也无法舍弃。可是,真要舍弃的时候,才发现,要丢掉一些东西,其实,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她的脚步已经快接近下山的第一级石梯了。 萧卷一直在门口注视着她,剧烈的咳嗽,心口碎裂一般的疼痛!她的一只脚已经先跨了出去,他知道,只要另外一只脚也迈出去,此生此世,自己就休想再见她一面了。 萧卷忽然冲了上去,用力的拉住了她的胳膊:“熙之,不要走!” 他拉得太用力,生生将她迈出的步子拉了回来。她微笑起来却不敢回头:“萧卷,何必呢!” “熙之,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心里一震,身子完全僵住。 “熙之,我很自私,我希望在自己的最后岁月,能够和你在一起,能够得到幸福;而不是陷入整天挂念你、担心你的痛苦里……” 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她转过身子,紧紧抱住了他,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轻轻推开了他,捡起地上的包裹,微笑道:“萧卷,再见!我会保重的,你也要保重!” “熙之,不要走!” 这次,她的两只脚几乎是同时跨了出去,萧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得越来越快,很快就在半山腰上变成了一个黑点。 天色依旧十分阴沉,他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好几次都向着山崖,差点摇摇欲坠…… 27 全家请罪 昨天出去疯玩了,没写多少,今天还有一章更新;嘻嘻 本周三出发去北京,星期三-星期六都不更新,要星期天回来才更新,争取这两天多写点儿。 乌衣巷边鸟雀纷飞,花树繁茂,朱家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门口的几名家丁也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大早,朱涛已经率领在京做官的二十几名子侄入宫请罪去了。这样的举动已经持续近半个月了。 半个多月前,他的弟弟朱敦终于忍受不了刁协、刘隗等人的弹劾,在青州举兵,将皇帝亲自安插在青州的几名心腹官员全部斩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向京城进发。 在起兵之前,朱敦曾给皇帝上疏多次,其中历数了刘隗、刁协的罪状:“刘隗前在门下,邪佞谄媚,谮毁忠良,疑惑圣听,遂居权宠,挠乱天机,威福自由,有识杜口。大起事役,劳扰士庶,外托举义,内自封植;奢僭过制……”(注1) 皇帝阅后大怒,立刻下令诛杀此乱臣贼子,“有杀朱敦者,封五千户侯”。 皇帝原本以为,皇命一下,自然会从者云集申讨叛逆。可是,江南大族偏安日久,都是以自己垄断寡头家族的利益为重,把皇帝的家族也不过当作一个超大豪族而已,所以历来并没有将皇权看得多么神圣,而且刁协、刘隗也实在嚣张得讨人厌,所以,皇命虽下,却从者寥寥,只有一向狷介耿直的石茗拍案而起:“人主不是神仙,孰能无过?人臣怎可以举兵抗上?” 皇帝原本以为除了勤王之师外,自己设置的牵制力量至少也能替他抵挡一阵。没想到这些人如何能和浴血疆场几十年的朱敦抗衡?朱敦几乎势如破竹,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 朱涛一向反对兄弟起兵,可是阻止不得,加上朱敦起兵后,刘隗、刁协二人更是大肆向皇帝进谗言,说朱涛把持朝纲多年,目无君上,将自己的子侄都安插在重要位置上,羽翼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云云。他二人及其党羽想方设法,几乎每天都会有弹劾朱涛的奏章递上。 本朝渡江南下,皇族并无依凭。皇帝总共只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早夭,太子又体弱多病,剩余的两个儿子尚年幼,但见朱家男丁兴旺,子侄众多又皆为人中龙凤,绝无其他家族那种纨绔败家子,所以,朱敦起兵后,皇帝更生“孤家寡人”的恐惧,久而久之,对朱涛这位自己曾经拉他共坐御榻的股肱之臣便生出许多罅隙,很久不再朝见他了。 朱涛因此忧心恐惧,无奈之下,只好每天率领在京做官的二十多名子侄,天天跪在宫门外请罪,希望能躲过这场大劫。 这天,朱涛率领一众子侄又跪拜了半天,宫门依旧未开,皇帝正在金殿里和一般近臣商量前方军情大事。 众人跪了良久,只见一人健步如飞的走来,正是石家的大家长石茗。石茗为仆射,在中书省任职,人虽然古板狷介,但是,却绝非落井下石的小人,早年和朱涛也有些交情。本次朱敦起兵,他虽是唯一拍案而起的人,但是,却从来不曾针对朱涛极其朱家子侄。 朱涛一见他,大喜过往,赶紧道:“茗兄,你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全靠你了……” 石茗喜欢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今天上朝,虽然没有喝那么多,但是,身上还是有一股酒味。他看也不看朱家众人,像没有听见一般,昂首走进了宫门。 朱涛看他进去,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他旁边的朱弦小声道:“爹,他应该会帮我们吧?” 朱涛长叹一声:“现在这种情况,谁愿意帮我们啊!” 金殿上,石茗向皇帝行礼后,皇帝愁眉不展:“石卿家快平身吧。” 石茗立在一边,见何延、刁协、刘隗等人都在,显然正是和皇帝在密谋。 皇帝因为石茗那番拍案而起以及他平素的好名声,近日对石茗更是亲信,向何延等人点了点头,何延道:“实不相瞒,石大人,我们今天正在商议,是不是先拿下朱涛和朱氏子侄……” “万万不可!” 石茗赶紧摇手大声道:“朱太尉忠心耿耿,要是没有他就没有本朝的渡江立国。朱敦起兵后,他每天率领子侄在宫门外请罪,完全是拿了朱氏全族做人质。皇上请想想,要是朱涛真有反意,他兄弟子侄,内外勾结,谁人抵挡得住?……” 刁协道:“朱涛一手遮天,目无君上……” 石茗怒瞪他一眼:“你等小人矣,整天罗织罪名诬陷良臣,皇上正是该亲贤臣远小人……” 刁协、刘隗怒不可遏,几乎立刻就要扑上去,皇帝皱眉道:“众卿家毋需再争,当前问题是要赶紧解决朱敦举兵的问题……这叛贼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 说到这个问题,刁协、刘隗甚至何延都又哑口无言起来,石茗冷笑一声:“各位倒是快点献计献策啊……” 刘隗也冷笑一声:“石大人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石茗翻了翻白眼:“二位如此能干,现在又没主意了?!” “各位都退下吧!”皇帝不耐烦的挥挥手,谴退了众人。 ※※※※※※※※※※※※※※※※ 已近日暮了,石茗从宫里出来,朱涛和一众子侄依然跪在宫门外。 朱涛一见他出来,抱了最后一点希望,再次迎了上去:“茗兄,您一定要替我美言几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啊……” 石茗在宫里又喝了许多赏赐的御酒,正醉醺醺的,朱涛招呼他,他还是不理不睬,一边走还一边嘀咕:“今年杀贼子,取个斗大金印……” 一众朱氏子弟一听,心都凉了半截,朱涛叹息道:“墙倒众人推!现在,是不会有人帮我们的了!” 朱弦心里也隐隐有些失望,他小时候曾上过石家玩耍,石茗见他神采出众,很是喜爱,曾亲自割牛心给他吃。他看看失望不已的父亲,低声道:“爹,现在,只要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我们也不应该要求太高了。” 他的一位堂兄愤愤道:“谁敢说他没有落井下石呢?” “以石大人的为人,应该不会的!” 朱涛听子侄争辩激烈,摇摇头,忧心忡忡道:“回去吧,现在只好听天由命了。” …………………………………………………………………… ps1(注释1):该段讨逆宣言出自《晋书-王敦传》。呵呵,我可写不出来。 本文里,萧卷是萧统和晋明帝司马绍合成一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好人,尤其是萧统,史书称他“美姿容、性决断”,至于才华,《文选》是明证;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不好声色。这就十分难得了。可惜的是,这二人都早死,一人31岁、一人27岁。 28 皇帝 深夜。 老管家走进书房,低声道:“老爷,有客人来访。” 正在书房里商量的朱涛父子大为意外,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朱家还有客人来访? 朱弦立刻看向老管家身后,尚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戴着诺大斗笠的人忽然伸手摘掉了斗笠,低声道:“朱大人,是我!” 朱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下拜:“参见殿下!” 萧卷扶起了他:“朱大人毋需多礼。我今天来,也并非有什么要事,只是随便和朱大人聊聊。” “欢迎欢迎。老臣已经期待殿下很久了。” 双方坐定,萧卷道:“如今刁协、郭隗等人没有少刁难朱大人吧?” 朱弦愤愤道:“正是。” 朱涛苦笑一声:“臣的兄弟如此大逆不道,能不遭人刁难嘛!” 萧卷道:“刁协、郭隗依附于何延,媚上欺下,逢迎君王所好回避君王所短!我父亲尚佛,他们就跟着佞佛,完全是一班见风转舵的谗臣!久而久之,谗言影响到我父亲心绪。朱敦性子火爆,我曾经宴请过他一次,他喝醉后,高吟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边唱还一边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壶边都被打出了一个个缺口!这样一个人,显然是受不了朱家被排挤、猜忌才会出此下策,‘清君侧’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我相信,情况不会十分严重的……” 朱涛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是点点头:“臣也希望他早早悬崖勒马啊!” 萧卷笑道:“如今,司徒将军镇守入京关口,他和朱敦关系密切,有些来往。朱大人对司徒将军有提携之功,这次,还得请朱大人提点他一下……” 朱涛心里一咯噔,近日,他曾派人劝说朱敦,但是,同时也暗示了京城的一些兵力部署。自本朝渡江立国后,朱涛一直是忠心耿耿,直到现在也不曾心生反意,不过,他也随时担心着一旦朱敦覆灭会导致朱家的灭族,加上传闻太子病重,后继之人未必再对朱家亲厚,所以,心里十分矛盾,也的确有些两手打算的准备。 朱敦为了扫除进京的道路,曾经私下和司徒将军接洽,没想到如此秘密的事情,萧卷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来,读书台果然藏龙卧虎。他细看萧卷一眼,他虽然面色苍白显得文弱一些,可是气色平稳,行动自如,绝非气息奄奄的样子。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道:“近日,朱敦的确有派人和司徒将军联系,不过,臣会极力阻止此事的,殿下还请放心。” 萧卷点点头:“那就有劳朱大人了!朱大人放心,只要萧卷还在一天,朱家就决不会有任何意外。” 朱涛听得他如此郑重其事的保证,心里松出一口气:“多谢殿下,臣一家一百多口总算平安了!” 萧卷微笑着站起身:“我还要进宫一趟,就不多耽误了。” 在一边静默多时的朱弦开了口:“殿下,蓝熙之好了没有?” 萧卷摇摇头,神色黯然:“我先告辞了!” 朱弦见他如此神情,想再打听打听,可是又不好问什么,只好退在一边。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里呆了一整夜,快到天明时才伏案休息了一会儿。 近日,他连续传出密令,要儿子万万不可进宫。他清楚,朱敦的大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他恐慌之余已经在安排后路,冀望万一城破后,太子还可以方便逃出去,以图日后东山再起。读书台多年来广纳贤才、藏龙卧虎,真要发生了巨变,他估计儿子逃出去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养了一会儿神,他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儿子正垂手站立在一边,并不打搅自己。他惊喜到:“卷儿,你怎么回来了?” 萧卷上前行礼,将朱敦事件以及自己掌握的一些情况择要给父亲讲了一遍。 皇帝正在疑惧朱涛会不会和兄弟里应外合,听儿子一分析,急忙道:“卷儿,你说对于朱涛一家该如何安排?” “这个时刻,一定要信任朱大人,有他的帮助,我们才能真正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刁协、郭隗都力主先将他拿下。” “刁协好逢迎,郭隗大话说得多,都不足倚赖。父皇即使要扶植力量与朱家抗衡,这二人也绝非是好的人选。朱涛向来宽和圆滑为官讲究无为而治,他和野心勃勃的朱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绝无反意。如今,他每天率领子侄入宫请罪,几乎算是押下了人质,这种情况下,父皇都还不能相信他的话,倒真要逼反他了!” “刁协、郭隗也的确不是什么大才,不过还算忠心而已!可是,朱家人才辈出,再不牵制,只怕以后更是尾大不掉!卷儿,这天下,就只有我们父子同心了,唉!” 萧卷本来还想提醒父亲,刁协、郭隗绝非可以信任之人,可是听得父亲这声叹息,满是“孤家寡人”之感,再看老态龙钟的父亲因为过度操心,更是满头华发。萧卷沉默片刻:“父皇,这次的事情能否交给儿子处理?” 皇帝从御榻上站了起来,沉吟一下才道:“好,卷儿,就交给你了。以前我不在朝中时,政事都由你处理,你很多时候做得比我还好,我很放心!” “多谢父皇。” 皇帝早年无子,人近中年才生下萧卷,自幼宠爱。萧卷小时候特别聪明伶俐,博学多才。在他六岁那年,皇帝曾问儿子一个问题:太阳和长安哪个更远?儿子答:日近长安远,太阳就在头上,长安的人却一个也看不见。第二天,皇帝宴请群臣时,又问儿子:太阳和长安哪个更近?儿子答:日远长安近!皇帝有些不高兴:你昨天并不是这么说的。儿子不慌不忙的回答:今天我看见了长安来的人,可是太阳还是在很远的天空,所以长安自然比太阳近。皇帝和群臣都大为惊叹,此儿小小年纪如此聪慧。 自幼宠爱的儿子,长大后却因为政见不同,父子间起了些争执,再加上萧卷的母亲死后,皇帝宠爱谢妃极其生的儿子,曾生出另立储君的念头,当时萧卷的反应是立刻淡然退让,以身体虚弱为由主动提出将太子位置让给弟弟,自己到了读书台著书立说。皇帝自然清楚,儿子这番行为绝非故作姿态,而是真心要让出“太子”这个位置,所以对于自己的反复,心里一直有些愧疚。 他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关切的道:“卷儿,你身体如何了?” 萧卷笑着摇摇头:“读书台适合养生,身子倒好了几分,父皇不必多虑。” 皇帝放下些心来,想了想才道:“卷儿,得尽快立个太子妃照顾你的身体,延续子嗣。何延家的女儿不错,你觉得如何?不过,何家是文化士族,经过朱敦事件后,我更倾向于和武力豪宗联姻。” “父皇,一切等朱敦事件解决后再说吧。” “也好。等这个问题解决后,下一步就该解决太子妃的问题了。” “父皇,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够自己作主,请您允许!” 皇帝看着儿子坚定的神色,知道他并不爱争辩也并不老是固执,可是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那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的。因为前任太子妃遭谢妃刁难抑郁恐惧而死,加上知道儿子不会太离谱,沉吟一会儿,便点头道:“你自己作主就是了。” 29 回头 这是距离京城不过一百来里的一个小镇。 今天的太阳太大,虽然不饿却渴得厉害。蓝熙之牵了马,走进小镇末梢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栈。她抬头看看,这家客栈外面只飘了面破旧旗帜,门口并无招牌匾额。 她看了看,里面门可罗雀,一个正在擦桌子的少年跑了过来,殷勤的道:“客官,您住店还是吃饭?” 人们常说什么“七尺男儿”,蓝熙之想,这个“小二”一定至少有“八尺”。他不过十七八岁年龄,虎背熊腰,相貌堂堂,面容看起来十分忠厚。他招呼客人时,语气热情殷切,却绝没有其他“小二”那种油滑。虽然没什么客人,他依旧认真的擦着每一张桌子,令得这屋子里每一件家什,看起来都整齐洁净。 蓝熙之看了看外面火热的艳阳,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赶路,只见这个少年已经先上了茶水:“客官,先喝水,天气这么热,您的马都吐白沫了。我去给它喝点水……” 蓝熙之点点头,大大的喝了几碗茶水,只见少年已经从栓马的大树下走进来。 他刚进门,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王猛,快滚出来……” 这个叫王猛的少年立刻走到门口,蓝熙之看去,只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旁边跟着一个拿匾额的小厮,匾额是空的,还没有写招牌。 掌柜的瞪圆了眼睛:“王猛,都怪你前几天没有及时摘下匾额,被风吹下来打烂,现在又要买新的,得花多少钱哪。我那个匾额可是请赵秀才题写的,现在他要一千钱才肯题写,都怪你这奴才,没用的奴才……” 王猛并不争辩,看样子也不太善于言辞,只是低声道:“老板,我赔您的匾额就是了……” “你一个穷小厮,一个月才10钱工钱,你赔得起?你做2年工抵偿……赵秀才要一千钱才肯写字啊……真是要我的命,店里生意又那么差,都怪你这个瘟神,自从你来后,店里就没安生过……” 蓝熙之听出了点眉目,原来是几天前的晚上刮大风,将门口的匾额吹下来打烂了,老板就怪王猛半夜没起来摘下匾额,所以要他做两年白工赔偿。王猛听得自己要做两年白工,有些不甘,却依旧没有争辩。 她见这个小伙子走路生风、力气过人,但是面对老板如此无礼的要求,虽然眼中露出难过的神色,却并不仗恃武力反抗,而是默然答应了。 她笑了起来:“掌柜的,你也不用找什么赵秀才了,我给你题写匾额。” “你?” 掌柜的这时才看见店里唯一一个客人,他打量着这个女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姑娘,你开什么玩笑?”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不要你钱!” 掌柜的本来相当不屑,但是更肉疼那一千钱,想到“不要钱”这个诱惑,开始半信半疑起来:“你会写?” “我写了,你要不满意,我可以赔偿你这个匾额!” 掌柜的大喜过望,横竖都是对自己有利,立刻骂道:“王猛,还愣着干啥?快去拿纸笔……” “阿富客栈”四个字已经写好。 老板揉揉眼睛,看了半晌,他自然看不出好坏,可是那四个大字实在生辉秀致,他旁边的那个小厮嗫嚅道:“老板,有没有赵秀才写得好啊?” “蠢才,你懂什么?马马虎虎啦!” 蓝熙之笑道:“老板,匾额已经写好,王猛的工钱,你就照样发给他好了。” “好,算他小子走运。” 匾额已经挂上,老板进帐房忙碌去了。 王猛再次端了茶水走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姑娘援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夕阳已经落坡了,客栈外面的那棵大树被晚风吹动,发出簌簌的声音。蓝熙之走到门口,看看四周,这里相当幽静,也难怪客人不多。 王猛跟了出来:“姑娘,天色已晚,你不住店么?” 蓝熙之摇摇头,正要牵马离开,心口忽然一阵疼痛。自从在“倚天屠兔记”里出来后,这种疼痛就时时出现,一直不曾痊愈,加上今天赶路匆忙,更是气血上涌。 她想了想,放开了牵马的手,低声道:“我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好的,小人立刻为您准备客房。” 客房算不得舒适,却异常干净整洁。 她放好行礼,来到大堂,这时,已经陆续有少少的几个客人上门。 她要的几样清粥小菜已经送上来,她正要吃,发现桌上多了一盘牛肉。她正要开口,只见王猛走了过来,低声道:“姑娘,这是我请您的。你身子太弱,不要太节约……” 原来,这个牛高马大的稚气少年,见她衣着普通,吃得十分简陋,猜想她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是因为节约,又感激她出手相助,便暗暗到厨房里赊了一盘牛肉给她。他忠厚老实人也仗义,和厨师的关系不错,所以,厨师立刻就答应了。 蓝熙之见这少年人眼中毫无伪饰的感激之情,点点头,也不推辞,只道:“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姑娘哪里话,请慢用!有什么需要,立刻吩咐就是了。” 日出起身练功读书,日暮品茶休息,虽然这个简陋之极的客栈里,几乎没有一样合心的饭菜,蓝熙之还是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天。 她喜欢每天坐在大堂里,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看王猛将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劈柴挑水、算帐收钱、上饭上菜、买米买菜……一个人几乎把一个店里所有小厮的活计全部干完。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气,从不偷懒发牢骚,蓝熙之想,这个老板可真是赚到了,请了一个比牛还勤快百倍的人回来。 最不一般的是,这个牛高马大的少年并非一般洒扫小厮那般邋里邋遢,虽然粗衣旧裳,却一直洁净整齐,精神抖擞,咋一看,倒像是什么器宇轩昂的大人物。 夜已经深去,蓝熙之将桌上的几本书放在包袱里,准备明天上路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打斗声,然后,传来王猛的声音:“你这个贼子,鬼鬼祟祟的在这里许多天了,究竟想干什么?” 蓝熙之推开门,只见王猛正在和一个人对打,他虽然天生神力,却远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一见蓝熙之推门出来,他立刻喊道:“姑娘,快跑,有坏人,这个坏人偷偷监视你好几天了……” 蓝熙之冷冷地看着那个扭住王猛手臂的男子,“刘侍卫,放开他!” 刘侍卫立刻松开手,王猛站了起来,疑惑的看着蓝熙之:“姑娘,你认识他?” 蓝熙之点点头,微笑道:“多谢你了,王猛,这里没事,你去睡觉吧。” 王猛疑惑的点点头,又看看那个刘侍卫,似乎生怕他突然对蓝熙之痛下杀手。看了几眼,见他态度恭敬,才转身走了。 蓝熙之冷冷的看着这个读书台的第一侍卫,也是萧卷身边最亲信得力的一人。这个人曾协助萧卷处理过很多大事,几乎是萧卷的左右臂膀。她下山后不久,就发现有人跟踪,这些天,她住在“阿富客栈”,他就隐身附近的客栈,简直是阴魂不散。他并不公然露面,她也并不过问,直到今晚,王猛突然发现了他的行踪,才大闹起来。 “萧卷要你来跟踪我的?” “蓝姑娘息怒。主人并不想阻止你的自由,而是希望您不要再喝酒……” “萧卷令你来监视我不准喝酒?” “主人担心蓝姑娘喝酒伤身!主人还命令小人沿途寻找一种药材,那是一位大夫开的偏方,小人这几天终于找齐了,所以熬好后冒昧来打搅姑娘……主人并非要小人监视蓝姑娘,他只是希望,您能够恢复了健康才离开,然后,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等您恢复了,小人决不敢再跟随您半步,立刻就会回读书台复命的……” 蓝熙之颓然靠在门上,半晌无语。 刘侍卫看她一眼,低声道:“蓝姑娘,如今朱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主人操心不已,您也知道,他已经久病多时,只怕……” 蓝熙之心里叹息一声,只道:“这些药我收下了,酒也是决不会再喝的,你赶紧回去吧,如今,他身边正需要人。” “不,蓝姑娘一日未痊愈,小人一日不敢离开!” ………………………………………………………………………………………… 天快亮了,小亭彻夜点燃的灯笼,终于全部黯淡下来。 萧卷走出小亭,看看远方,初夏的清晨刚刚升起第一缕霞光。 他准备只带两个随从,抄后山的小道秘密下山。 穿过小亭后面的练功房,就是那条下山的秘道。曾经有两次,他在黑夜里背着受伤的女子走这条近道上山,可是,曾经赖在自己背上不肯下来的女子,如今却毫无留恋的决然离去。他叹息一声,想起她难以痊愈的伤患,自言自语道:“熙之,你走到哪里去了?” 一阵风起,他猛烈的咳嗽一阵,一名侍从看见他咳出的血,惊声道:“主人!您……” 这些日子,他总是小心掩饰着自己的病,就连进宫之前,也让葛洪先开了一帖方剂暂时稳住了他的病情,以免被人发现,引起更大的风波。可是,此刻忘情悲伤之下,忘记了掩饰,恰好被侍从看见。侍从正要伸手去扶他,他摇摇头,低声道:“没关系,走吧!”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心肺都要吐出来似的。他弯下腰,很久直不起身子,过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背心传来一阵暖意,有人轻轻扶住了自己。 那样的手,不是侍从的手;那样的感觉,也不是侍从的感觉。那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时,心灵深处一直悸动着的梦想和温柔的期待。 他抬起头,紧紧抱住搀扶自己的人儿:“熙之,熙之……” 她也那样紧紧的回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微笑起来:“萧卷,我走了几次,总是走不远,所以只好回来看着你死去,然后再去游历天下。” “熙之,我需要你在身边!” “好的,我不走了,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就在读书台呆一天!” 那是胜过一切灵丹妙药的功效,萧卷站起身,有那么一瞬间,蓝熙之发现他的身子看起来是如此挺拔,就像身后的古松,充满着生命力。可是,她却深深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她强忍住心里的悲伤,微笑道:“萧卷,你要去哪里?” “我要下山去安排一点事情。” “我和你一起去。” 萧卷犹豫了一下,立刻坚定的道:“好吧,熙之我们一起去。此行有些危险,不过,从今往后,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蓝熙之大大的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萧卷看着她如此灿烂明媚的笑脸,又有点儿心跳的感觉,拉了她的手,柔声道:“走吧,熙之,我们边走边谈。” 30 负友 这条走惯的山路,从来不曾如此妩媚多姿。山道两旁繁茂的大树,茵茵的青草,偶尔乱飞的彩蝶,一切都美丽得不可思议。 “熙之,你的身体好些没有?” 蓝熙之看着他满面的柔情的微笑,笑道:“我天天都在服用那个什么偏方,好像比较有效的样子,萧卷,你怎么不为自己也找找良药?” 萧卷微笑不变:“熙之,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良药了。” 蓝熙之瞪着他眼里的柔情:“你一定要努力去找,不要开玩笑了。” “好的,熙之,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去找的!” 蓝熙之点点头,想了想:“萧卷,你下山可是因为朱敦起兵的事情?” “你也知道了?” “对,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朱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兵逼京城,说是要讨伐刁协、郭隗等人,我看他们朱家野心勃勃,恐怕早就想造反登基了吧。” 萧卷摇摇头:“朱涛绝无反意,现在每天都率领在京做官的子侄在宫门外请罪……” “说不定朱涛老狐狸,是装样子呢!” “熙之,你有所不知,我父亲本来是先帝的远支,根本没有承继大统的资格,只因为北方战乱,国破家亡,我父亲被朱涛兄弟所拥戴,渡江南下,才逃过一劫。刚到江南时,根本得不到当地豪族的承认,完全是朱涛一手策划,陆续收复当地豪族,才建立了本朝。这十多年来,朱涛主持朝政,朱敦军事上抗击一些北方势力的威胁,所以才有今天暂时的偏安局面。可以说,没有朱氏兄弟就绝没有本朝,更别说萧家的帝王之位了………前几年,我仔细检阅过朱涛以及为官的朱氏子弟所出的奏章、政绩,他们坚守的是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方针,所以江南才能得到持续发展。而且,朱氏为官众人罕有贪赃枉法者……” “可是,他们一家也位极人臣了呀,朱敦还不知足,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朱涛绝无反意!不过朱敦此人向来野心勃勃,暴躁无常,如今借口刁协、郭隗排挤朱涛,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就是想登上宝座!” “那,怎样才能阻止他?” “已经阻止不了了!” “为什么?” “被我父亲寄予厚望的郭隗初遇朱敦就战败,带着朝廷给他的五千兵马投奔北方一个小国了。而刁协因为年老,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朱敦杀了!” 蓝熙之立刻意识到了此行的危险,紧紧拉着萧卷的手:“萧卷,你这一去岂不是很危险?” 萧卷笑了起来:“熙之,所谓尽人事后知天命,虽然明知没多大用处,我也总要努力到最后一刻看看结果会如何!” “好!我一直陪着你就是了!” …………………………………………………………………………………… 暮色已经降临,朱敦坐在大营里面,一脸阴晴不定。就在今天早上,他又接到朱涛的劝降书,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而且,司徒将军也被劝阻和自己共谋大事,更加巩固了京师防线。 一个士兵走了进来,低声道:“朱将军,占卜大师郭璞到了。” “快快请进!”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布衣的男子在士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来岁,清瘦矮小,双目炯炯,身上背着个惯走江湖的占卜算命道具。 “草民见过将军。” “大师不用客气。快快请坐。听说大师神算铁口,请为下官卜上一卦,看看下官的命格到底如何?” 郭璞起身,不慌不忙的仔细看看他的眉间额头,又再细细看他的两只手的掌纹,这些都看完了,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番,道:“将军贵不可言,此生必定位极人臣!” 朱敦心里又恼怒又失望,他已经快兵临城下了,如果一鼓作气,谁人能够抵挡?他并不死心,又恶狠狠的道:“我占卜一卦看看。” “好!” 四十八支签在竹筒里摇晃,朱敦大喊一声“停”,竹筒里掉出一支签来,他立刻拿起一看,正是一支下下签,大凶! 他心里的恼恨可想而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狠狠地瞪着郭璞,“你这妖人,什么狗屁大师?” 郭璞有点害怕,略微避开了他阴森的目光,而朱敦身边的两名亲兵更是紧张不已。 朱敦背着双手,左右踱步,门口,一名探子飞快的跑进来:“报告将军,发现有人在前面查探军情……” “是谁?” “为首之人是一个瘦高男子……” 朱敦听完探子大致的相貌描述,立刻摒退左右,有些惊惶的对帐中军师道:“此人肯定是太子,他不是快要病死了么?怎么还敢单枪匹马跑来查探军情?莫非,朝廷早有准备?赶紧派人追,务必要抓住此人,死活不论!” “已经派人在追了……” “赶紧加派人手!快!” “遵命!” ………………………………………………………………………… 随行的三名侍卫中,有两名已经中箭身亡,此刻,余下三骑上好的河曲良马急速飞奔。 奔得一程,前面是分岔的两条道路,身后的追兵稍微被甩了一程,刘侍卫大声道:“殿下,你们快走,小人留下来阻挡一阵。” 萧卷不慌不忙的勒马回头:“刘侍卫,把你的水袋拿出来……” 焦心着身后大军追来,蓝熙之看看萧卷满头的大汗,有些意外:“萧卷,你渴了么?” “不是。跑了这一程,可以浇湿沿途的马粪了!然后,我们走分岔路。” 难怪出发之前,萧卷命令刘侍卫务必带上大袋水,蓝熙之立刻明白过来,喜道:“好主意。” 朱敦亲率追兵追出五十里,前面,已经踪影全无,马蹄散乱。 一名探子下马看了看沿途已经冷掉的马粪,回报道:“将军,看来人已经走远了,马粪都冷了!” 朱敦看看前方又看看天空,怒叹一声:“追不上了!唉,天意啊,天意!” ……………………………………………………………………………… 半个月之后,朱敦的大军在京城三十里外停下。 经过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乱频繁,汉代那种正统儒学早已不被这些江南的豪强大族所重视。无论是渡江先后的侨族还是本土的士族,一个个皇帝因他们而立因他们而废,皇位不过是一抔珠宝而已,尊之则显贵无比;否之毁之,则任人拉杂催烧。 郭隗已逃,刁协已死,司徒将军按兵不动处于观望之中——进城已经基本上毫无阻力,按照朱敦最初的打算,是要破城而入的,但是,他想起郭璞的占卜和萧卷的孤身探军营,这些日子夜夜噩梦,总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大哥的强烈反对,便在城外停下了。 皇帝因为自己寄予厚望的“忠臣”刁协、郭隗的叛逃、丧生,眼见大势已去,更无力阻止朱敦“清理朝纲”的行为,干脆躲在深宫闭门不出。朱敦便也不进宫,干脆热火朝天的在城外干起了自己冠冕堂皇的起兵借口——“清君侧”。 他首先逮捕了在自己起兵时候曾骂过自己的石茗等三个大臣。其他家族因为他起兵时都未明确表态,而此时见朱敦陈兵门口,更无人再多说一句,无不战战兢兢、闭门不出,就连往常十分活跃的何延都整天在家里念经拜佛,大啖各种“素斋”。 朱敦的大营已经快变成了一座公堂。朱敦摒退左右,只剩下刚刚赶来的朱涛。 朱敦狠狠看着大哥:“你为什么要一再阻止我?!” 朱涛淡淡道:“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就别强求!” 朱敦瞪着眼睛:“你一直以为我想做什么鸟皇帝?不,我是恨皇帝误信小人,排挤朱家!他也不想想,是谁扶他坐上龙椅的!” “龙椅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朱敦嗷嗷叹息两声,又道:“既然是‘清君侧’,如今刁协、郭隗等群丑已灭,你觉得谁人可以担任他们的位置?” “暂未想到。” “石茗虽然骂过我,但是他名声极大,也算得当今人望了。是不是让他坐个高位?” 前一个月,自己一家还在哀恳石茗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仅仅一个月之后,石茗的性命就悬在了自己的手上!朱涛暗叹世事无常,没有回答。 “大哥,你觉得石茗如何?” 朱涛想起石茗“今年杀贼子,取个斗大金印……”的嘀咕,还是没有开口。 朱敦并不知道大哥和石茗是敌是友,连问几声,见大哥并不开口,忽然明白过来,目露凶光:“既然他不配当官,那就杀掉算了!” 朱涛还是保持沉默。 大半的朝中大臣都被“请”到了大营。营帐两边分列着上千名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的精兵。 已经有三名刁协、郭隗的同党被诛,各位大臣小心翼翼的列坐两旁,尤其是朱家的政敌,更是无不两股颤颤,禁若寒蝉。朱敦坐在上首,凶狠的目光扫过众人,石茗接触到他凶恶的目光,翻翻白眼,忽然大笑一声:“头顶的天空都被朱将军的大手遮住了……” 朱敦早已起了杀机,如今听石茗如此肆无忌惮的讥讽,更是怒从心起:“嘿嘿,其他人嘛,我也不为难了,只想送石大人去看看没有被遮住的天空……” 石茗依旧大笑不止:“朱敦,你狼子野心,必遭天谴……” 他的话还没说完,朱敦一挥手,两名士兵挥刀向石茗砍去,石茗惨呼一声,咽喉汩汩的流出血来。旁边众臣心胆碎裂,无一人敢开口劝阻。 “石大人……” 一柄长剑架开了那柄利刃,可是,已经迟了一步,石茗的身子已经倒了下去。 朱敦怒道:“弦儿,你这是干什么?” 朱弦扶住石茗的身子,这时,石茗的眼睛已经闭上。他怒瞪着叔叔,眼中流出泪来。 “朱弦,放开他!” “你诛杀刁协余党也就罢了,为何累及石大人?” 朱敦的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大喝道:“你们快滚……” 众臣如遇大赦,落荒而逃,谁也不敢多看一眼石茗的尸首。 朱敦见朱弦依然抱着石茗的尸首,大喝道:“朱弦,你也快滚!” “你说什么‘清君侧’,其实是大逆不道,只手遮天,石大人是朝中少有的好人你也不放过……” 朱敦听这侄子越说越激烈,竟至于声泪俱下!他不由得勃然大怒:“畜生,再不住口,我今天就杀了你……” 一群精悍的士兵已经完全围住了朱弦。 远远的,朱涛飞奔而来,他人胖,跑了一程,差点气都喘不过来:“弦儿……弦儿,赶紧跪下……给叔叔赔礼道歉……” 朱弦依旧抱着石茗的尸首,冷笑一声:“我脚疼,见了太子尚且不跪,何况是朱大将军!” “畜生,我倒要看脚疼和脖子疼你是选哪一个?”朱敦双目赤红,挥挥手,“拿下……” 几十名精兵立刻向朱弦攻去,朱弦提剑就砍,朱涛拉住了兄弟的手,沉声道:“朱敦,你是不是要我也跪下来求你?” 朱敦冷哼一声,强压下怒火:“这就是你溺爱的好儿子!好好管教管教吧!” 他一声令下,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很快,营帐中就只剩下了朱氏父子。 朱弦冷冷的看了父亲一眼:“你怀恨石大人当初没有为我们美言,所以,原本只你一句话他就可以得救你也不肯说!” 朱涛看着老友的尸首,长叹一声,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 “即使他没有为我们美言,他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一个直臣!你们难道想把所有不曾为我们美言的人赶尽杀绝?” “弦儿……” 朱弦尚未开口,忽然听得帐外一声惨呼:“父亲、父亲……” 只见石良玉在一众士兵的追赶下,跌跌撞撞的向大营跑来。 31 家变(1) “父亲……” 一名手拿铁枪的士兵,枪头几乎要挑中石良玉的肩膀,忽然枪头一晃,朱弦横在面前,怒道:“退下……” 他话未说完,石良玉已经抢身抱住了父亲的尸首,痛哭失声:“父亲,你快醒醒……” 他伸手摸摸父亲的鼻息,转眼,看到朱涛。朱涛几乎不敢对视他的目光,赶紧移开看着地面,只低声道:“良玉,你快走吧……” 石良玉双目赤红,嘶声道:“就是你们害死了我父亲……” 朱涛无法回答,前面,儿子已经和一众围上来的士兵混战起来,而朱敦已经闻讯其势汹汹的追了上来:“快拿下这小子,斩草要除根……” 又是一群士兵冲了过来,朱涛横在石良玉面前,看着朱敦:“朱敦,你快放人……” “都这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朱涛加大了点声音:“好,朱敦,今天你将我一起拿下吧!” 朱敦毕竟对大哥还是有几分惧意,恨恨的看着石良玉:“小子,饶你一条狗命,滚吧……” 朱弦虽然见一众士兵收手,但是他清楚叔叔的为人,生怕他那些亲兵暗下杀手,赶紧跳到石良玉身边,仗剑护卫周全,低声道:“石良玉,快走吧!” 石良玉抱住父亲的尸首,擦了擦眼泪,大步往前走去。他悲伤之下,又抱了那么沉一个人,脚步有些摇晃,朱弦追上去,想扶他一把,他怒瞪朱弦一眼,那眼里燃烧的疯狂的仇恨的火焰实在太过强烈,朱弦闭了闭眼睛,不敢正视,只是仗剑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走出大营…… 直到石良玉的背影消失良久,朱弦依旧站在原地,此时,天色已晚,一阵风吹动肩头划破的衣服和深深的伤口。他看看手里的宝剑,因为和士兵的两场恶斗,染上的鲜血已经被太阳晒干,就如肩上的伤痕也快凝结,如今静下来才觉察出深刻的疼痛。 朱涛看着儿子肩上的伤口,关切道:“弦儿……” 朱弦回过头,看着父亲,淡淡道:“石家算是家破人亡了吧!” 朱涛不敢看儿子的眼神,自从朱敦兵临城下后,每次和朱敦会面,他都避开了儿子。他知道,在儿子眼中自己向来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次石茗之死,他潜意识里更是生怕打破儿子的这种崇敬,所以一直不敢正视儿子的目光。 “弦儿,你的伤口……”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的!”朱弦淡淡的看他一眼,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得一声怒喝:“朱弦,石良玉呢?” 是蓝熙之! 蓝熙之提着“紫电”,看看四周,哪里还有石良玉的影子? 朱弦还没开口,她又大声道:“石良玉也被你们杀了?石良玉呢?” “他已经离开了……” 蓝熙之惊惶的盯着他,似乎在猜度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朱弦看看她半信半疑的神情,黯然道:“他父亲死了,他还活着,已经离开一会儿了……” 蓝熙之猛瞪他一眼,提剑就往石良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黄昏时分的石府。 大门开着,沿途横七竖八的遗失着各种物件,显然是众人仓促逃窜的时候掉下的。 蓝熙之快步跑了进去,诺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石良玉……” “石良玉……” 她里里外外的看,里里外外的找,都看不见一个人影,这时,天色已经越来越晚,群鸦乱飞,阴气森森,显然,众人早已逃离多时。 石家的宗族风闻朱敦逼近时已经开始逃窜,只有石茗这支,因为石茗性子刚直不肯逃走,朱敦兵临城下,立刻拿了他开刀。一众士兵包围石府,带走石茗后,石夫人知道无幸,很快便服毒自尽了。而那时石良玉正好去了外面游荡,已经离开了快半个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巨变,才侥幸逃过一劫。 天色已经黑了下去,依旧没有石良玉的踪影。蓝熙之呆呆的站在门口,想起石良玉一介公子哥儿,根本不知世间险恶,如今遭此大难,孤身一人,他能去哪里? 她越想越担心,心想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今石良玉决不可能轻易回到这里!她立刻决定,马上离开再去别处寻找。刚一回身,忽见萧卷匆忙从对面走来,身后,跟着刘侍卫和葛洪。 “萧卷!” 她迎上去,萧卷看看石府这片破败的景象,沉声道:“石良玉还是没有找到?司徒将军一家也被杀了!” “司徒将军不是朱敦的亲信么?” “朱敦现在大力铲除异己,杀鸡吓猴,稍不听话的都不会放过。司徒将军违背他的命令,打破了他的皇帝梦,他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蓝熙之想起文弱不堪又胆小的司徒子都,他虽然可恶却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那么年轻一个人就和全家一起身首异处了? 她越想越愤怒,提了长剑,怒道:“我要去杀了朱敦这个贼子……” “熙之!你万万不可冲动,现在他雄兵十万,你一个人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生怕蓝熙之再冲动,紧紧拉住了她的手:“熙之,我们先回读书台筹划一下……” “不行,我要先寻找石良玉的下落,一天不找到他,我一天也不会安心的!” “我已经派出几路人马在找了。在司徒将军家,也没找到司徒子都的尸体,估计是逃出去了。熙之,只要他们还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他们的!你放心吧!” 蓝熙之点点头,又看看如此快速荒凉下来的石家大院,往日的佣仆成群突然就成了鸟雀聚居之地,不由得黯然摇摇头,低声道:“萧卷,我们走吧!” 32 家变(下) 朱敦排除异己的打击终于随着他的重返青州而结束了。 朝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帝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虽然没有被篡位,可是朱敦如此横行霸道却让皇帝大感丢了颜面,在深宫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气得大病,几乎快卧床不起了。 这天,萧卷起得特别早。自从蓝熙之回来后,他就不再住在读书台,而是住到了小亭外面的房间里。 才三更时分,小亭的灯笼还很明亮,推开门,山里的朝雾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看蓝熙之的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蓝熙之穿戴整齐,面带微笑,似乎这一夜就根本不曾睡过:“萧卷,你要回宫了!” 萧卷点点头,似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熙之,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蓝熙之很仔细的想了想,才摇摇头:“不,我要留下来寻找石良玉。” “我一直都在派人找他!” “萧卷,我不喜欢不自由的地方!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萧卷也不坚持,只微笑道:“熙之,我处理好一些事情后,会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不要分心,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好的,熙之,要记得按时服药。” “嗯,我会的。” 萧卷和随从的背影已经在尚未天明的半山腰变得一点也看不见了,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昭示着他们移动的方向。蓝熙之一直站在小亭的门口看着,半晌,才提了宝剑,从山的另一面走下山去。 这是京城郊外的一个小镇上最不繁华的一条小小的街道。 这一个月里,蓝熙之几乎不分昼夜的寻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和郊外的大小村镇,依旧毫无所获,今天,她又来到了这个更加偏远的小镇,越来越忙无头绪的寻找,快令她完全灰心失望起来。 这条街道虽然并不繁华,可是由于今天逢集,街上人来人往,倒也十分热闹。 蓝熙之转动着眼珠,几乎不放过来来往往的任何一张面孔,如此大海捞针的寻找下去,石良玉依旧踪影杳杳。 “抓住他,快抓住这个偷包子的叫化子……” 对面包子铺的老板大喝一声追了上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手里抓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夺路飞逃,几乎撞到了蓝熙之的身上。 蓝熙之一侧身,忽然瞄到一眼这个乞丐的侧面,她还没看清楚,老板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乞丐的衣领,拳头落了下去:“该死的叫化子,叫你偷我的包子……” 他的拳头被生生架住,蓝熙之皱了皱眉:“老板,包子多少钱?我付你!” 老板悻悻的看一眼这个女子,“哼,五十文,拿来!” “给你,再拿一笼包子来!” 老板看到碎银,喜笑颜开的转身就去拿包子,被追得趔趗在地的人这时才抬起头来,一张脸布满了污垢:“谢谢姑娘……” 待看清楚出手相助的女子的面孔,这个叫化子忽然大惊失色,拔脚就跑:“妖女……” 蓝熙之听得这声妖女,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赶紧抢身去包子铺抓过包子,钱也顾不得等找,就飞快的向他追去。 那个乞丐边跑边回头看,跑了好一会儿,不见蓝熙之追来,才松了口气,大步往城边的一座破庙跑去。他如此低劣的逃跑术哪里逃得出蓝熙之的追踪?他的身影刚进破庙,蓝熙之已经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慢慢的也往破庙走去。 本朝尚佛,寺庙遍布,但是兴废之间,也有不少废弃的香火之地。这座破庙,就是这郊外破得不能再破的一个处所了。 蓝熙之轻轻走了进去,只见那个叫化子正在对另外一个坐在地上的披头散发的人说话,声音里不胜悲怆:“对不起,我今天没偷到包子……” “那就饿一天吧,明天我去!” 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蓝熙之跑了过去,声音有些哽咽:“水果男……” 披头散发的人“腾”的站了起来,腿一瘸,依旧艰难的站住了,伸出手,狠命的抱住了她,眼泪掉了下来:“蓝熙之……” 蓝熙之也紧紧抱住他,手里的包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了,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 抱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蓝熙之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打瘸了,肿得老高,因为天气炎热,得不到包扎治疗,发出恶臭的脓水。她心里长叹一声,扶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强笑道:“你先吃点东西吧。” 石良玉点点头,捡起地上的包子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看看一直呆在一边不敢动的人,道:“子都,你也吃吧……” 蓝熙之看看司徒子都满脸难辨的污迹,黑乎乎的左手伤痕累累。她捡起一个包子递给他:“司徒子都,你也吃吧!” 司徒子都并不看她,接过包子就猛啃起来。 他二人饥饿以久,十几个包子很快就风卷残云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包子已经啃完,石良玉坐在草地上,一瞬不瞬的盯着蓝熙之。那样的眼神,是绝望中唯一的一丝希望的火光。 蓝熙之站起身来,石良玉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声音如某种垂死挣扎的野兽:“你要走了?”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走,我们先找一间客栈住下,得先替你们治好伤口!” 司徒子都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石良玉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 一路上,蓝熙之都紧紧搀扶着石良玉。快到镇上了,石良玉看着来往行人那奇异的目光,忽然松了手,想甩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女子。 “水果男……”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里,似是触动了内心里一些最柔软的东西,石良玉低下头,依旧靠在蓝熙之的身上。蓝熙之松了口气,微笑着看着他,再抬头时,已经来到了一家客栈。 老板讶异的目光在看到柜台上那锭大银子时,立刻变了颜色,颠颠道:“好咧,上房两间,衣服两套……客官,您请您请,热水马上送来……” 一瓢一瓢的热水浇在身上,尽管溃烂的伤口沾染了水,痛得钻心彻骨,绝望恐惧而又茫然的心却稍微有了一丝热气。石良玉将最后一瓢水浇在头顶,转身,面前已经放上了小二刚刚送来的一套新衣服。他穿好,慢慢的走了出去,一步一步,一瘸一拐。 司徒子都已经比他先坐在了房间,洗净的手更是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他正笨拙的自行用一块白布包扎,可是,伤得最眼中的是右手,左手包扎时十分不便,试了好一会儿都无法弄好。他正要重新包扎时,一双手已经拿过了那条布带,放在桌子上,拿了瓶药水打开,拿过他的手,慢慢涂了起来…… “蓝熙之……” 蓝熙之抬起头看他一眼,翻开自己的右手,司徒子都看到她的掌心里有着浅浅的伤痕,虽然时间久远已经完全淡化,可是毕竟还是永远留下了。她见司徒子都看得专心,淡淡的道:“我是个弃婴,小时候偷东西吃时被人按在油锅里烫成这样的……” 司徒子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将自己的手包扎好,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谢谢你!” 蓝熙之抬起头来,看见石良玉正靠在墙边看着自己。她微笑着走了过去,扶他坐下,将他的腿放在一张凳子上:“我给你包扎一下,很快会好起来的。” 虽然刚刚洗了澡,可是,新渗出的脓血依旧散发出难闻的腐败的气味。石良玉点点头,看着她弯下腰去,极其耐心细致的先擦拭干净自己的伤口,然后,往腿上一遍一遍的涂抹几种药膏。 每一种药膏涂上去都是钻心疼痛,可是,那双手实在太过温柔,渐渐的,那些疼痛也变得不再是疼痛,就像春风,也许,会吹散所有的阴霾,也会吹来许多奇迹。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弄好,蓝熙之站起身时,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汗珠:“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周围的肌肉有些恶化腐烂,我估计半个月内就会恢复的,你放心吧。” 石良玉紧紧盯着她,见她要转身出门,忽然道:“你要走了?”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好饭菜没有!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 石良玉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饭菜已经送了上来,三人吃了饭,蓝熙之道:“你们先在这里养好伤再做打算吧!” 司徒子都叹息一声:“唉,如今家破人亡,今后该去哪里呢?” 蓝熙之看看一直沉默着的石良玉:“你们可以去读书台……” “读书台?” 石良玉笑了起来:“我爹被杀时,皇帝吓得躲在皇宫里大气也不敢出,大家口口声声赞扬忠臣,可是忠臣的下场往往是被屠杀,不是被昏君屠杀就是被奸臣屠杀!” 蓝熙之看着他眼里那种冷淡的嘲讽、愤怒的仇恨,心里有些不安,只低声道:“目前,只有读书台稍微安全一点……” “就凭病怏怏的太子和他的傀儡父皇?”石良玉冷冷道,“蓝熙之,你也太高估萧卷了,他们萧家都自身难保,朱涛兄弟的屠刀随时架在他们父子的头上,读书台又能庇佑得了谁?” 33 家变(3) 蓝熙之想起自己和萧卷到朱敦军营探查的那番心惊胆战,恨恨道:“朱家狼子野心嚣张到这个地步,唉!” 石良玉道:“他们兄弟权势熏天,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蓝熙之无话可说,司徒子都眼中却滴下泪来,他自出生以来,几曾吃过如此的苦楚?可是因为父亲违逆朱敦被诛杀,一夜之间就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行乞,每每想来,虽然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唉,我们不知要何时才能报得如此血海深仇!” 石良玉淡淡的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朱家血债血偿!” 蓝熙之行走江湖几年,也听得许多次“血债血偿”之类的话,但是,从来不曾有人说得如石良玉这般淡淡的又满喊悲怆。 她仔细的看着石良玉,这些日子的苦楚几乎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只有那双眼睛,却隐隐透露出刻骨的愤怒和仇恨之火。 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晚了,她很想说几句什么来安慰石良玉,可是,心口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转身倒了两杯水,一杯给石良玉,一杯给司徒子都。 石良玉端着杯子,慢慢的喝了一口,深深看她一眼,没有作声。 天色已晚,小亭的周围黑茫茫一片。没有灯光,门也闭着,萧卷显然还没有回来。 蓝熙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门竟然是上了门闩的。 她有些意外,伸手重重敲了几下,门很快开了,一张秀美的脸探了出来,满面的惊喜:“蓝姐,你回来啦……” 竟然是锦湘。饶是心情如此的沉重,蓝熙之也有些喜出望外:“锦湘,你怎么来了?” 锦湘关了门,倒了茶水,看蓝熙之坐下,才低声道:“我听说石公子的家被抄了,大家都说石大人是好人,死得冤枉。蓝姐,你知道石公子的下落不?” 上次在小亭,锦湘见过石良玉一面,对他印象非常好,听得他家遭大难,便来打听消息。 蓝熙之摇摇头:“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锦湘急忙道:“石公子怎么了?有危险么?” “暂时没有,我就是回来带点东西给他们的。” 锦湘松了口气:“哦,那就好,那就好!” 小亭的卧室里。 蓝熙之打开书柜的第二格,里面是几十两碎银和几个小小的金锭,是她这几年卖画赚来的。她拿出其中的一块约莫五两的金子看看,这还是那次给石良玉鉴赏“洛神图”时强行敲诈来的。 她拿出一个褡裢,将这笔不多的钱财放在袋子里,然后,她再打开抽屉里面一个小小的匣子,刚一打开,里面发出一阵炫目的珠光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打开这个匣子,里面是一些便于携带的金叶子和几颗尚未镶嵌便于兑现的宝石,都是萧卷留下的。他总是留下了足够的钱财,怕她悄然离开,怕她生活无着。 其实,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她都从来没有动用过里面的分毫。她向来对自己谋生的本领充满自信,曾经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需要这些的。今天,她想了想,还是拿出了装钱的袋子,将这些东西都装了进去。 锦湘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忙碌,小心翼翼的道:“蓝姐,这些是给石公子他们的么?” 蓝熙之点点头:“锦湘,我要连夜赶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送去……” 锦湘低声道:“蓝姐,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蓝熙之虽然有些意外,还是立刻就同意了:“好吧!一起去看看也行。” 两骑快马在夜色里飞奔起来,晨光微明,两人已经在那个偏远小镇的客栈外面停下了。石良玉和司徒子都早已结帐等在外面,每人牵着一匹托老板临时准备好的马。 石良玉的腿尚未痊愈,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而司徒子都则已经完全恢复了昔日的模样,只是遭此大劫,整天愁眉苦脸,惶惶不知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 锦湘看到石良玉憔悴如斯,吓了一跳,小声道:“石公子……” 石良玉有些意外,看看蓝熙之:“锦湘姑娘怎么也来了?” “她听说你出了事情,来看看你。” 石良玉点点头:“哦,谢谢锦湘姑娘。” 锦湘红了脸,连声道:“不用,不用!” 众人陆续上马,司徒子都牵着缰绳,犹豫着不敢上马。他天天坐马车却从来不曾骑马,见老马嘶鸣一声,吓得几乎要扔了缰绳。 蓝熙之拍拍那匹十分驯服的老马,老马矮了身子,司徒子都闭了闭眼睛,一下跨了上去,坐好,蓝熙之轻轻拍了拍马的头颈,马撒开四蹄往前面跑去…… 阿富客栈。 一大早,王猛打扫完客栈,又挑了几担水,正要去劈柴,忽见客栈门口停下几匹马。 这个客栈里很少有如此多客人同时上门,他跨前一步,正要招呼,只见最后面一个瘦小的女子跳下马来,走到了前面。他一看清楚女子的面孔,不禁大喜过望,立刻迎了上去:“蓝姑娘……” 蓝熙之点点头,笑道:“王猛,我有几个朋友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你安排几个房间吧!” “欢迎欢迎,我立刻就去安排。” 王猛热情的将众人请进客栈安排妥当,上了茶水,才小跑着又去干其他活计了。 沉甸甸的褡裢放在桌子上,石良玉解开包袱,看了一眼,又看蓝熙之一眼,心里如乱麻纠结,虽百般滋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蓝熙之强笑道:“这个地方勉强算得安全,你们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石良玉没有作声,司徒子都道:“我在北方有亲戚,只好去投奔他们了……” 石良玉的族人在朱敦进城之前,已经闻风逃回了北方,蓝熙之见他并不开口,显然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该何去何从。 司徒子都以前虽和石良玉认识,但是素无交往,直到彼此的家族突遭横祸,流落在外才无意中碰上,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也算得患难之交,此刻,见石良玉默不做声,急道:“石良玉,我们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石良玉点点头:“唉,也只好如此了啊!” 算是得知了石良玉他们的去向,蓝熙之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半晌才道:“你们先住在这里,王猛会照顾你们的……”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石良玉原本水果般的面庞又逐渐恢复了几分颜色,可是,这几分颜色此刻也完全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笼罩,更显憔悴:“蓝熙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我想,我暂时还不会离开读书台的。” 石良玉也笑了笑,“那好,我们就此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蓝熙之本来还想多留几天,忽见石良玉眼中那种绝望的悲凉的神色,心里一凛,站了起来,微笑道:“好,那你们就先呆在这里,我过几天再来……” 她虽然在微笑,可是却觉得脸上的笑容很假,假得几乎连肌肉都牵扯得生生的疼痛。石良玉点点头,司徒子都口开口合好一会儿才道:“谢谢你,蓝熙之!” 蓝熙之摇摇头,说得一声“你们要多保重”,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锦湘一直悄悄注视着石良玉,却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便默默的跟在蓝熙之身后,也走了出去。 正午的太阳晒在头顶,石良玉走出店门,看着远方,两个女子的马蹄声已经彻底远去。他靠在门口,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小的册子,那是蓝熙之送给自己的速成武功招数。他看看上面几个秀丽的字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蓝熙之,今后我连你也再见不到了!” 后面,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是司徒子都。石良玉悄悄擦了擦眼睛,将小册子藏在怀里,回过头,断然道:“子都,我们也走吧!” 司徒子都道:“你的腿还没痊愈呢……” “我的腿早无大碍了!反正迟早都是要走的,不如早走早做打算!” 34 孤家寡人 萧卷处理完最后几份奏折,直起身来长吁了口气,外面,天色已晚。 一名长期侍奉在皇帝身边的老宦官在御书房外躬身道:“殿下,皇上召您说话。” 萧卷站起身,喜道:“父皇身体好多了?” “回殿下,皇上快痊愈了,那名叫做葛洪的郎中,医术真是高明啊。” 萧卷喜不自胜,加快脚步往皇帝的寝宫走去。 这偏安一隅的皇宫,虽然也精巧富丽,却决不若以前大一统的皇宫一般赫赫堂皇,再加上这十几年来,皇帝和太尉朱涛都倡导节俭和与民休息,所以,皇宫内外虽然几经修缮扩充,但是,仍旧和人们心目中的皇宫相差太远。 皇帝正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听得脚步声,赶紧睁开眼睛:“卷儿,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父皇请放心,事情都处理好了!” 自从皇帝病倒后,萧卷回宫再次亲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几分是不分昼夜的处理各种积压的政事,又秘召葛洪进宫为皇帝治疗。皇帝本来是郁闷过度才导致疾病缠身,如今朱敦撤兵,政事恢复,心病暂去了几分,加上葛洪医术精湛,病情大为好转,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皇帝听完儿子详细的汇报,又对几件大事做出了裁决,很满意的点点头:“卷儿,你做得比我好,我也放心了!” 萧卷平静的看着父亲,也不说什么谦让的话,只道:“为父皇分忧是应该的!” 皇帝依旧忧心忡忡的:“朱敦还会卷土重来的!” 此次朱敦“清君侧”后退兵青州,依他的野心和兵权,绝无可能就此罢休。萧卷当然也知道这个祸患一日不除,这御榻是一天也坐不安稳,他笑道:“父皇请放宽心思,好生保养身体才是上策,朱敦再来,我们兵来将挡就是了。” 皇帝看着儿子镇定自若的神色,再看他比往前更精神些的身子,略略放下些心来,低叹一声:“卷儿,现在对朱涛一家该如何处置呢?” 萧卷毫不犹豫道:“重用朱涛,并且要吸取上次的教训,真正利用他来牵制打击朱敦,这会比千军万马更有效!” 这个问题,皇帝自己也不知思虑了多少回,如今听儿子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立刻拿定了主意:“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父子俩又闲话了一些政事后,皇帝立刻转到了自己挂心已久的太子妃事件上。朱敦正是看准皇家人丁单薄才无所顾忌,因此,让儿子赶紧立妃多多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头等大事! 他想起前些日子儿子曾要求立妃的事情完全由自己做主,可是,太子妃毕竟是未来的皇后,一点也马虎不得,就道:“卷儿,立太子妃的事你可想好了?何家的女儿虽然不错,何家也是士族大家,不过何延本人却首鼠两端,见风转舵,跟他联姻并无多大好处……至于其他武将……” 萧卷一直都在专心聆听,见父亲停下,才从容道:“父皇,等朱敦事情彻底解决后,我一定马上处理此事。如今朝局纷乱,人心不稳,决不是选秀的好时机!立妃是大事,不宜草率行事,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说得也是!等朱敦事件告一段落后,得马上解决这件大事!” “是!” ……………………………………………………………… 两骑快马方到山脚下,天色突然暗沉下来。 山脚下不远处是大片的荷塘,荷叶亭亭如盖,荷花却已经开得快败了。 蓝熙之看看天色,又看看锦湘,一路上,二人心情烦闷都很少说话,锦湘也勒马停住,低声道:“蓝姐,我要回去了。” 蓝熙之点点头:“你路上小心。” “我会的,你放心吧!”锦湘看看她,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道了声再见,就掉头而去了。 蓝熙之见她欲言又止,也来不及追问,瓢泼的大雨就下了起来,打在荷叶上发出蓬蓬的响声,很快,这蓬蓬的响声变得一片混乱。蓝熙之刚伸手摘下一片荷叶顶在头上,一阵闪电雷鸣,轰隆隆如在头顶,吓得她赶紧牵了马就往山上跑。 所幸这场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人一马在山道上奔了一会儿,雨就停了,很快,傍晚的天空就露出了一道极为绚烂的彩虹。 雨后的山道十分陡滑,虽然马蹄用了特殊的防滑材料包裹,依旧行走艰难。 走得一会儿,西边的彩虹完全消失,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 她停下,看看后面,来时的路已经不太看得清楚;再往前看,还看不到山顶,看不到小亭的影子。 四周林木森森的山谷,越来越黑的夜,已经不再有热气的山风,她忽然想起石良玉,想起石良玉今后也会这样日复一日的在如此黑的夜里一个人行走。自己相较于他,不过还有一个无望的等待而已! 那小亭的灯笼,又几时才能重新点燃? 她心里想着茫茫的未来,只顾低了头在漆黑的夜里,步步慢行,不知不觉间已经上了山顶,看到了小亭! 小亭的门口,两盏灯笼如此高挂! 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院子的石几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正专注的看着自己,不知已经等待多久。 心跳突然停了一下,蓝熙之飞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萧卷,你回来了!” 他伸出的手紧紧抱住她,柔声道:“嗯,熙之,我不想离开你太久,所以回来了。” 越来越深的夜里,瞬间只听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之声。那是一种平静,是二人从未体会过的真正永恒的平静。过了许久,蓝熙之抬起头,看看远方的天空,忽然明白,这样的怀抱也许是一杯美酒,也许是一捧□□,可是,无论美酒也罢,□□也好,能在这一刻让年华就此老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厚厚的卷宗堆在萧卷的书房里。 蓝熙之逐一翻看着那些卷册,遇到能够处理的,便提笔在上面写几句,边写边笑道:“萧卷,你把朝廷搬到读书台来了?” “读书台能人异士很多,他们是我的智囊团,我的很多决策出自他们的筹划。熙之,其实,处理朝事,并不需要整天呆在深宫里。常居深宫的结果是常常被蒙蔽,当危险已经全部包围了自己,都还丝毫不曾察觉!” 蓝熙之知道朝里好几宗大事的解决都是读书台的谋臣筹划,再由特别的密使送出去的。她又翻了几本卷宗,拿出其中一本仔细的看了看:“萧卷,你又启用朱涛了?” “熙之,你有什么看法?” “朱敦排除异己,残杀无辜,朱氏兄弟唇亡齿寒,朱涛虽然做出种种貌似忠心的举动,可是当朱敦在京城大肆清算的时候,他可没丝毫放过自己的政敌。他这种政客的外宽内忌,不知遇上朱敦再次起兵的时候,又会如何呢?” “天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朱敦的行为,我父皇都无法阻止,朱涛又如何能阻止?再说,若不是朱涛大力劝阻,押下朱氏家族子侄做人质,朱敦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撤军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非相信并重用朱涛不可!而且,经历了这场内乱后,我们并无力清算,只能先稳住政局再说!” 他看蓝熙之黯然的神情,知道她是因为石良玉一家被残杀的事情,便道:“熙之,我家真是有负石大人的忠心!唉,幸好有朱弦,若不是朱弦,石良玉和司徒子都都无法逃脱!” 读书台的眼线众多,萧卷如此慎重其事的道来,不由得蓝熙之不信,她也曾得朱弦几次援手,虽然早已发现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他的那种厌恶之感却总是无法驱除。 “好吧,萧卷,你说是就是吧,哼!还启用他做御林军统领,但愿他是朱家唯一的好人!” “熙之,相信我,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蓝熙之笑得又甜蜜又开心:“萧卷,你是不适合做帝王的。帝王都猜忌多疑,刻薄寡恩,你却总是相信别人,光明磊落。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不是简单多了?”萧卷也笑起来,“熙之,其实,做帝王有什么好的?先不说像我们这种偏安一隅根基不稳的,皇家权威并非那么赫赫扬扬——就算大一统下的天子至尊,不过也是整天忧心江山移主,父子相残、夫妻反目,孤家寡人,又有何乐趣可言?能不做帝王,还是不做帝王的好……” 萧卷的母亲和妻子都是在深宫里郁郁而终,他自己更是经历了宫廷排挤和储君地位的岌岌可危,这话虽然说得平静,却完全是他的真实心思。他见蓝熙之笑盈盈的听自己说话,从未有过的开心快活,拉了她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熙之,其实我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有你相伴,在读书台著书立说……” 蓝熙之点点头,细细的看着萧卷,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加惨淡。只有在这里,在小亭的房间里,在自己身边,他才会完全不设防,完全不加掩饰,这时的萧卷,虽然在笑却是满脸的疲倦和羸弱,枯瘦的手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的怀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萧卷,我们就永远这样在一起吧!” 灯笼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萧卷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了起来。他的枯瘦的手抚过她的面庞:“嗯,熙之,今后我们一天也不分开了。” 她听得萧卷语气里的坚定,自己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坚定:“萧卷,从今往后,无论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35 抉择 乌衣巷的秋天,第一场霜将路边的枯草冻得片片泛黄,根根干枯,往日的青葱欲滴几乎眨眼之间就消失了绿色的生命。 朱弦慢慢的往家里走去,刚走进大门,就听得阵阵欢呼声。他循声看去,只见小妹和几个堂妹正在左边的□□上兴高采烈的踢毽子。 朱瑶瑶正玩得高兴,转头看见哥哥,跑了过来,拉住哥哥的手:“哥,你好多天没回来了,陪我玩会儿好不好?” 朱弦弯下腰,拍拍小妹的脸儿,笑道:“哥这些日子很忙,空了一定陪你玩,好不好?” “忙忙忙,你和爹整天都在忙,不知道忙啥呢,哼……”朱瑶瑶摇晃着哥哥的手,娇声道:“你什么时候才不会忙?还有,你最近见过蓝姐姐没有?请她给我画一幅画好不好?” 朱弦简直觉得头都大了起来,拉开小妹的手,又拍拍她的头:“快去玩,我空了一定请她给你画画,好不好?” “唉,好吧,可是,等你空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朱弦摇摇头,看着小妹又跑去踢毽子,回过身,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刚走进院子,就听得一声苍老的招呼: “弦儿……” 他抬起头,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踱步,好像是专门在等待自己。 朱弦从小崇拜父亲,许多年来,一直认为父亲是这个世界上行事的准则和楷模,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心目中崇拜的偶像,那个正直、宽厚的形象,正在一点一点被打破。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越来越不愿面对父亲,这也是他越来越晚回家的主要原因。 朱涛不太敢看儿子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坚定道:“弦儿,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 朱弦默不作声的跟着父亲来到了书房。 书房里放着几封册子,朱弦随手翻了翻:“这是什么?” “这是我清理中书省的文件时,发现的石茗的奏折……” 朱弦十分意外,立刻打开飞速看起来,一封封、一件件,都是石茗生前为朱家的辩护之辞,力证朱涛和朱氏子侄的忠心耿耿,其中还有对刁协、郭隗的激烈弹劾。 朱弦挨着看完这些小册子,抬起头,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瞬间苍老得不堪重负。 许久,朱涛长叹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朱弦看着父亲那种彻骨的悔恨,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爹,事已至此……” 朱涛睁开眼睛:“弦儿,今后朱氏子弟,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遇上石良玉,都要礼让三分!决不可与之作对!” “是,我会交代下去的!” 朱弦看看那些册子又看看父亲:“爹,石大人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但是,朝廷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估计叔叔一定不会就这样死心的,他若再起野心,我们该怎么办?” 朱涛站了起来,语气坚定:“如果他再起兵,朱家就跟他断绝关系彻底站在朝廷一边!经历了这场巨变,太子对我们的信任也丝毫没减!我们决不能有负太子厚望!否则,石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好,就这样决定吧!” 朱涛从儿子眼里看到那丝久违的崇敬之意,心里有些激动,只道:“弦儿,你做了御林军统领,任务重大,今后,更要多加小心。” “是,我一定会小心的!” 朱涛一直在兄弟和朝廷之间摇晃,既不愿看到兄弟覆灭更不愿看到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小朝廷又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因此,心里的交战一直十分激烈,这次石茗的死,终于让他做出了抉择,心里一下轻松起来。 他想了想,又道:“上次太子上门送请柬认义妹,我看他是有提亲之意。弦儿,蓝熙之虽然出身庶族,但是才学出众,也算不世出的奇女子了,加上太子这层关系,我看……” 朱弦摇摇头,想起蓝熙之对自己的那种深刻的厌恶,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同意什么“政治联姻”?而且,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他亲眼见到萧卷是如何不眠不休的照顾她,那样的焦虑、悔恨、担忧又如何会是对待“妹妹”的态度? 朱涛见儿子摇头,以为他觉得这门亲事会辱没了自己,又待再劝,朱弦苦笑了一下先开口:“爹,并非只有联姻这个途径才能让太子信任我们!” “也是这个道理!唉,弦儿,既然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你了!” ………………………………………………………………………… 初秋的招隐山上,枫叶慢慢的有了些淡淡的红痕。 蓝熙之独自行走在山间小道上。 她刚刚才从“阿富客栈”回来,王猛告诉她,她那天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石良玉和司徒子都就启程往北方去了。 石良玉和司徒子都都是不知人世冷暖的人,石良玉的腿伤又还没痊愈,这样的两个人开始走上艰辛的人生路,又会有些什么变化? 石良玉也算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可是今后要再见他一面,不知要怎样的机缘巧合了! 心里不是不辛酸的,她突然又想到萧卷,茫然的心里就像有了某种牢固的寄托,她微笑着自言自语道:“萧卷,幸好有萧卷!” 前些日子,她和萧卷商量要编辑一套前所未有的精华作品选集,读书台的其他人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只等闲下来,就要开始做序了。 她对这件事情十分有兴趣,想到此,加快脚步往小亭方向跑去。 …………………………………………………………………… 山风吹来清透的凉爽,飞溅的泉水如一条白练,到得下面,就汇聚成了清澈的涓涓细流,伸手一搅,如搅动串串银白的珍珠。 巨大的山毛榉树下放着两张藤椅和一张长形的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和参考资料,以及纸墨笔砚。旁边的小几上有清凉的山泉烧成的茶水和一些新鲜的瓜果。萧卷伏案工作了一会儿,抬起头,靠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任秋日的阳光透过树缝丝丝缕缕的洒在身上。 “熙之……” 萧卷连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他站起身,慢慢往里面走去。 门是开着的,只见蓝熙之正满头大汗的在他的房间里面蹿上蹿下的四处寻找,一见他进来,立刻道:“萧卷,快来帮忙,我找不到那本《离骚》了,就是那本屈原的手迹,可不是后人留下的版本哦。我的房间里没有,估计在你的房间里……” “别急,慢慢找。” “嗯”蓝熙之答应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又跑到一边甚至拉开了衣柜的门。 “熙之,衣柜里怎么会有书呢?” “上次我不小心就随手放了几本书进去,说不定也一起放在什么包袱里面呢!” 她随手一翻,一个包裹得很精美的东西掉下地来。萧卷帮她拾起,包袱里露出一角,蓝熙之眼尖,看到那样淡淡的红,忽然停了下来,接过包裹打开一看,正是萧卷认自己做“妹妹”那天要自己穿上的那件华丽得惊人的衣服,里面还有一支凤钗步摇。 自己被萧卷背回小亭,换了衣服,萧卷派人洗净收起来并不希奇,令她意外的是,这支凤钗步摇和着自己身上的其他首饰,当天明明已经在“倚天屠兔记”里给老板换酒喝了,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熙之,这凤钗是我去‘倚天屠兔记’里赎回来的。其他可以给他,这个不能给他!” 萧卷居然不厌其烦的去赎回这支凤钗?蓝熙之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你还把‘妹妹’的行头给我保留着啊?” 萧卷也不言语,拿过衣服在她身前比划了一下,又将那支凤钗步摇轻轻插在她的头上:“熙之,这样挺好看的!” 心里又有点儿失落的感觉,蓝熙之淡淡道:“可是,我不喜欢!” 萧卷微笑起来,拉住了她正要拔下凤钗的手,柔声道:“傻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只传太子妃的。而这件衣服,你看,上面绣的可是百鸟朝凤,认妹妹,怎么会穿这种衣服?” 蓝熙之红了脸,低声道:“我怎么知道那些无形的规矩和等级代表着什么意思?哼……” “你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可怕的规矩!”萧卷叹息一声,想起自己的母亲和惊惶忧郁死去的前太子妃。他的母亲,当朝的皇后临终前,留给自己这支凤钗,本来是要给太子妃的,可是他在忙碌中竟然忘记了此事。 那几年,正是宫里争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为了避开是非,常居读书台,几年里都没怎么和太子妃见过面,更别说有多少亲近和贴心的交流了。太子妃生性胆小懦弱,太子又常常不在身边,富贵荣耀没享受到多少,青春倒消耗在了深宫躲也躲不过的无数是非里,以致于忧郁成疾,被谢妃一吓一刺激,就卧床不起,不过二十出头就玉殒香消了! 萧卷和她虽然十分疏离,可是,想起她那几年不啻于冷宫的生活,又那样悲惨死去,有时想起也深觉愧疚和伤感。 “熙之,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宫里的生活不啻为监狱!我自己十分厌恶,所以,从来不希望让你也陷入那种无所事事白白耗费生命的境遇里。我当初要认你做妹妹,就是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自由自在的天性海阔天空的生活。可是,终究还是我的私心占了上风,我一味希望最后的岁月能够有你陪伴,所以没有替你考虑太多!熙之,你再也做不成‘妹妹’了,原谅我……” “哼,我才不会原谅你呢!你不是很喜欢听那个何采蓉跳舞弹琴的么?她不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么?哼……” 她唧唧呱呱的还要说下去,整个人已被萧卷抱在怀里,萧卷温柔的声音贴在耳边:“有熙之陪我,我怎么还会去看别个女子?” 那温柔温暖的气息拂在耳边,她在他怀里咯咯的笑起来,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红了脸推开他跑了出去,边跑边笑:“哎,萧卷,今天的事情你才做一小半呢,我们得赶紧哦……” 36 凤印 小亭外面有一株千年古山茶,树冠优美,叶色亮绿。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蓝熙之和萧卷就喜欢将文案搬到山茶树下,沐浴着叶间缝隙里的丝丝阳光,伏案工作。 这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所以,一大早,侍从就将桌几在茶花树下摆好,两人吃过早餐,立刻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编辑这套文选的事情已经做了一大半,两人在收录的观点上大同小异,早已定下了选稿的两条原则“丽而不浮,典而不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读书台里前后共有一百多人参加,因为准备工作充分,很快,就进入了最后阶段。 萧卷沉溺于一套陶渊明的手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欣然道:“熙之,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为陶渊明单独做一本选集!” 蓝熙之笑起来:“陶渊明是里面的出类拔萃者了,萧卷,清理完这卷,就该作序定稿了。” 萧卷放下手稿:“文选的序原本该早作,我也曾打算自己写,可是,有蓝熙之在,谁敢抢先?” “哈哈,萧卷,你这是在夸我呢?” “当然了!” 蓝熙之也不客气,提笔在早已铺好的纸上就写了“文选”两个大字。萧卷细细一看,点点头:“书画双绝蓝熙之!熙之,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书法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每次看了你的字,就会觉得自己不过尔尔……” 蓝熙之悄悄转动眼睑,“嘿,我不止书画双绝,现在武功也很好了哦……” 萧卷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拉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一名侍从走了过来,低声道:“殿下,有密使来了……” 他身后,一名便衣的宦官立刻跪拜下去:“殿下,请速回宫,皇上病危了……” 原来,刚入初冬,一场偶然的风寒又让皇帝卧床不起。萧卷知道父亲因为这两年忧心猜忌朱敦的不臣之举,劳心劳力早已快油竭灯枯,上次虽经葛洪诊治,可是,如今再陷疾病,真不知情况会如何了!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看向蓝熙之:“熙之,我们走吧!” “好的!” 蓝熙之也是不假思索的立刻答应。 皇宫。 宫门设立了四个角楼,每座角楼高达百十米,皇家卫兵日夜在角楼上站岗放哨,俯瞰四周,居高临下,登高望远,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威势和戒备之意。 一只脚跨进宫门,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尽管是刹那之间的迟疑,萧卷还是察觉到了。他抓住她突然变得有些冰凉的手,微笑道:“熙之,不要害怕!” 蓝熙之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清净的庭院、寂寞的宫花,忽然觉出这里的有关生的气息,是如此脆弱。她也紧紧拉了下萧卷的手,又放开,默然的跟在他身边,往越来越深的宫廷走去。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皇帝缠绵病榻半月后,已经病入膏肓,神仙难治。 萧卷赶回去守了十来天,皇帝就驾崩了。 料理完丧事,宫里的一切又开始慢慢恢复正常。先帝子嗣不旺,谢妃的儿子早夭,存活的只有三个儿子,除了萧卷外,另两个小儿子都是浣衣局的同一个宫人所生,一个7岁,一个五岁。 太子萧卷毫无异议的登基,一切政事照旧,只等来年改元。登基当天,萧卷就宣布立自己7岁的大弟弟为皇太弟,由太尉朱涛任老师进行教育。 众所周知,太子并无子嗣,太子妃逝世后也未再娶。可是,他尚年轻,今后还会有自己的子嗣,何以刚刚登基就立下了储君? 那些原本有女儿的豪门大族,原本早已看准从太子妃到皇后的位置,可是,新帝此举无异于给众人泼了一瓢凉水,皇太弟由朱涛辅助教育,更是确保了储君地位,即便女儿封后,所生儿子也无法立为太子了。 所以,众臣无不疑惑,可是新帝给出的理由又无懈可击,不好谏议。新帝早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时常代替先帝处理政事,熟悉各种政事。众人皆知,新帝性格决断,并非犹疑不定之人,因此,立储君的事情并未遭到多大阻力。 众臣里,最失望的是何延,先帝再世时,非常信任他,又经他多次鼓动,曾经强烈流露过会将他的女儿选为太子妃。可是,新帝登基,不封后,先立储君,难免让他失望。更重要的是,新帝再次启用朱家,较之先帝时候更加荣宠,自己的势力无形中又损失了一大截,因此,当和他关系很好的同僚或者同党正要按照他的意图反对时,何延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众人,想观望一段时间再说。 接下来,众臣又回到了老路上,还是关心新帝的皇后人选。虽然储君已立,皇后这块金字招牌的吸引力未免打了一些折扣,可是能够执掌凤印,对于豪门大族来说,还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不过,新帝早前无宠妃,现在先皇刚刚去世,短时间内也不能选秀,因此,皇后人选,更加成为了一个谜。 这是一个寒冷的阴天,蓝熙之悄悄的站在后宫的一棵大树下,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众女子鱼贯而出,一个个列队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几辆大马车。 这些女人一个个黑衣素服,满脸都是毫无生气的死灰和惨淡。这些都是先帝后宫不曾生育子女的妃嫔,按照惯例,先帝驾崩后,就得到寺庙出家为尼。 本朝由于先天不足,先帝励精图治,简朴勤政,并非沉溺酒色之君,并非外人想象中的三宫七十二院,饶是如此,也有这十几名妃嫔今后要青灯古佛,寂寥终生了。 一众妃嫔已经列队上车,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从这庭院深深的后宫扫过,一个最年轻的女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名宦官低喝一声:“住口!” 女子低下头,泪流满面却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很快,马车车厢关上,马蹄、倩影逐渐的就消失在了门外,从此,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花开常败的皇宫了。 “熙之!” 蓝熙之回过头,萧卷也正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这就是后宫,一切都是违背人性的!被阉割的宦官、将青春殉葬的妃嫔,祸福朝夕,荣辱瞬间,一旦陷入,就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了!” 蓝熙之默然半晌,萧卷拉起她的手,柔声道:“熙之,跟我来!” 皇帝的寝宫在紫晨殿,但是,萧卷从未住过这里,只在处理政事的太极殿内房就寝。 两人一起走过重重院落,两边的宫人无不侧目,纷纷好奇的偷偷打量这个古怪的女子。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和皇帝比肩,可是,这个不知身份来历的女子,却从来无人见她跪拜过以前的太子现在的新帝。不仅如此,自古帝后罕有天天同桌吃饭,更别说妃嫔,即使有,也叫做“侍宴”,可是,这二人吃饭时总是在同一张桌子上,还边吃边谈,毫无上下之分。 她就像一个谜,她甚至没有任何名分,她最初随太子住在太子府,现在除了上朝以外,几乎每天都和新帝形影不离。尽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如此离经叛道,可是,新帝的母亲早逝,后宫无太后无皇后无任何宠妃,唯一母凭子贵的皇太弟的母亲,也因为感念新帝大恩,更不会主动来惹新帝不高兴……如此种种,众宫女、妃嫔无论觉得有多不可思议、违背礼教,但是,也并无一人敢出来干涉她或者指手画脚要她如何如何! 与紫晨殿相连的皇后居住地——显明殿空置已久,众人都在猜测这个神秘的女子很快就会入主显明殿,可是,她依旧住在内房,和皇帝的寝房一墙相隔。 这是一种奇异的关系! 这是洒扫侍奉的宫女、太监透露的秘密,要叫这些人保密,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很快,众人都知道了,这个整天和新帝形影不离的女子,原来并不和新帝同寝! 蓝熙之早已习惯了这些窥探、衡量、惊疑、妒忌、不屑、羡慕……等等人类认知范围以内或者以外的目光,也毫不在意,只是跟在萧卷身边,不快不慢的往前走。 这时,偷窥的宫人们忽然发现,这二人是往皇后的寝宫——显明殿去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显明殿的宫灯已经点亮。 虽然已经无主多时,但是,皇后寝宫仍旧维护得十分整洁堂皇。不过,无论如何维护,也总是冷冷清清的,毫无生气。 两人进到寝宫,萧卷摒退左右,凝视着她:“熙之,你觉得这里如何?” 蓝熙之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这么大的地方,又冷清,我可不敢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好,我不喜欢。” 萧卷点点头,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皇后册、凤印等东西。 “熙之,这些是我母亲的东西,如今,我全部转送给你!” 蓝熙之迟疑了一下,并不伸出手去:“萧卷,我要了这个盒子,是不是就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害怕……” 萧卷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傻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只是来拿这个东西而已。熙之,你会是萧卷的妻子,而不是皇帝的皇后!可是,我终究脱离不了世俗的想法,还是希望能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你接受,好不好?” 蓝熙之这才伸手拿着盒子,笑起来:“哎,还有点沉呢!” “熙之,我活着一天你就陪我一天,我死之后,你就离开这里吧。” 她轻轻靠在了萧卷的怀里,专注的看着他:“你只要在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 37 专宠 关于改名 《男色狂想曲》时,我希望写出魏晋南北朝时候的那些帅哥、名士的风度——男、色;可是,一路写来,发现自己至少是目前,根本不足以写出那个时代的风貌和精髓,所以改了名字,改了又觉得有标题党的嫌疑;汗! 其实,我仔细看了“添杏”的长评,特别喜欢那个标题“挑花美男林中顾”,呵呵,真是有意境,而且,很符合我最初的思路,只是,一路写下来,发现自己能力不足以驾驭罢了,呵呵。 “如同蓝熙之突然回到萧卷身边一样,大厦突然倒塌,朋友成了仇人,少爷成了乞丐,很让人意外。虽说风云变幻日新月异,可作者不是在写历史,完全可以换种方式。”————实话,我这段是偷懒的,因为我不想写太多历史在里面,所以用了很简单的几笔交代清楚一场大的兵变就了事了,呵呵。 感谢“添杏”的长评:) 各位对题材或者标题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欢迎交流,呵呵。 第二天,议事完毕,新帝宣布,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在此期间,不立皇后,也不选秀。此决定一出,众臣无不面面相觑。 新帝仁孝,朝野皆知,守孝三年也无可辩驳。不过,新帝至今没有子嗣,加上中宫空缺已久,无人主理,这种情况下,要守孝三年实在是大大不妥。 特别是那些有女儿的大臣早已各怀心思,听得这一决定无不大失所望,立刻,就有好几名大臣出班劝谏,要新帝以皇室后嗣为重,最好缩短守孝时间,比如一年半载就可以了,何必非要三年呢? 就连老臣朱涛也隐隐觉得不妥。这些日子,他们听得宫里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新帝专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除她之外,不接近任何妃嫔。他们还以为这个女子即使不封皇后,起码也会有个妃嫔之类的封号,没想到新帝不但决口不提那个神秘女子的事情,而且宣布三年内不立妃嫔。 他好几次要出班劝谏,但是,看到那几名大臣都被软中带硬又合情合理地反驳回来,他心思深沉,也深知新帝的个性,便没有出班,打定主意想确知新帝的心意后再行劝谏。 朱弦比父亲更加意外,所以,在退朝的时候,也不顾父亲一再使眼色,欲言又止的屡屡看萧卷。 儿子虽然曾是太子的伴读,私下里也算得太子很要好的朋友,可是,如今,太子早已登基,朝堂也不再是读书台,毕竟君臣有别!朱涛见儿子留下不走,有点着急,低声正要叫他,只听得新帝道:“朱弦,你留下,还有点事情。” 朱涛无法,只得独自退下。 左右都已摒退,萧卷站起来:“朱弦,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朱弦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如今,宫里宫外盛传陛下专宠一个女子,那女子,就是蓝熙之吧?” 萧卷点点头。 “可是,她没有任何名分,这合适么?后宫里的女人,没有名分,再如何恩宠,也会朝不保夕的……” 萧卷笑了起来:“朱弦,我曾经以为,你也像熙之讨厌你一样,很讨厌她的……” 朱弦涨红了脸:“陛下您误会了!臣只是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如果陷入冷宫岂不是埋没了天才?……莫非陛下也觉得她是庶族出身,不能立后封妃?” “不,这跟她的出身毫无关系。其实,一个人贤能与否,跟他本人的品德能力有关,而并非取决于他究竟出身士族或者庶族,你认为呢,朱弦?” 朱弦一直坚持“士庶”不共处,听得萧卷这番言论,又想起自己在读书台见到的许多庶族,无论见识气度都远胜何曾之流的名门公子哥儿,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萧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欣慰:“朱弦,自登基后,就连你父亲都对我生疏客气起来,只有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还肯跟我说说很私人的话。否则,我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朱弦也笑了起来:“我父亲要知道我如此无礼,一定会大大训斥我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萧卷虽然在笑,却带了几分认真:“朱弦,你可不要告诉你父亲,那个女子就是蓝熙之!他就是猜到,你也不要告诉他!” “哦?” “因为,蓝熙之是我萧卷的妻子,不是皇帝的皇后!” 蓝熙之是我萧卷的妻子,不是皇帝的皇后! 朱弦仔细想着这句话,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道:“有一番话是我父亲要我说的,我今天不说,估计改天他还是会亲自劝谏陛下的——” “什么事情?你说吧。” “我父亲希望您多纳妃嫔,多为皇家添枝加叶,他一直关心皇家子孙的兴旺与否,他认为这是国之大事和根本。历代君王,长期专宠一人,尤其是没有子嗣的君王,那个受到专宠的妃嫔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指责为祸水狐狸精,所以,他强烈反对您专宠一人!……不过,我自己倒认为,喜爱或者不喜爱某个女子,这是您自己的私事和家事!纵观历代的亡国之君,他们之所以亡国,并非是因为子嗣不旺,而是因为荒淫暴虐,人心尽失!” 萧卷大笑道:“朱弦,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说实话,如果我喜不喜欢某个女子这种事情,都得完全听从臣下的劝谏或者干涉,人生就实在太无趣了!” “臣也是这样认为的!呵呵。” “我父亲还准备向您推荐一名道士……” “哦?” “就是曾给李妃娘娘看过相的那名道士……” 本朝渡江立国,先帝再无旁枝亲族,因此,很想多育子嗣。不曾想,皇后生下萧卷后就别无所出,其他妃嫔生的又全是女儿。谢妃受宠多年也只得一子,因此,先帝不免有些着急。 一次,一个近臣就向先帝推荐了一名道士,这名道士善于相面,在先帝的后宫看遍一众妃嫔都大摇其头,说并无一人有宜男相。就在先帝大失所望之时,道士忽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宫女喜道:“好了,有好人选了……” 众妃嫔大笑:“昆仑婢要发达了……” 原来,这个被指的宫女姓李,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因为身高体壮,面色黝黑,被称为“昆仑婢”。先帝见她容貌粗陋,心里半点不喜,但是念及她的“宜男相”,还是不得不让她侍寝。没想到,这“昆仑婢”只侍寝三日,就怀上了龙胎,十月后生下一子。先帝大喜过往,将她封妃,又召她侍寝,次年,她又生下一子。这二子,便是萧卷现存的两个弟弟,其中的大弟弟已经被封为了“皇太弟”。 朱涛见萧卷以守孝为由,不立后不选秀,便动了心思,希望他可以在宫里现成的宫女、妃嫔里挑选一些能生育的,这样,也不违背“守孝”之举。 萧卷自然是知道“昆仑婢”这个典故的,见朱涛居然想到为自己推荐道士,有些哭笑不得,朱弦低声道:“只怕我父亲还会向您进谏的……” 朱涛是两朝元老,忠心耿耿,他的劝谏不可不理。萧卷道:“我倒要想个理由应付一下了。” ……………………………………………………………………………… 冬日的天气黑得早,才到傍晚,书房里已经点上了两盏明灯。 蓝熙之从书桌里直起身子,揉揉眼睛,背后,一双温柔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熙之,辛苦了。” 蓝熙之看看面前自己批阅好的大批奏折,唧唧呱呱的笑:“萧卷,简单的我都处理完了,只有三本非常重要的大事要你定夺……” 萧卷看那早已挑选出来的三本奏折,奏折旁边有一张小纸条,他正要看,蓝熙之伸手拿过纸条:“呵呵,这是我的意见,不能影响了你的独立判断。等你做了决定,再看看我这个有没有参考价值。” “好啊,熙之真是越来越细心了。” 这三件事情都很重要,萧卷仔细看了奏折,思虑好一会儿才批示下去。蓝熙之接过一看,嚷嚷起来:“萧卷,我都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处理呢,唉,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唉,难道我真的没有你聪明么?……” 萧卷听她唧唧呱呱的唉声叹气,拉住她的手:“我只是做这种事情做久了比你有经验而已,你要再磨练一段时间,肯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因为,你更了解外面的世界和民间的疾苦。熙之,你看你这个参考意见,就是我没想得周全的……” “嗯,我要再继续努力,争取做得比你更好……”她忽然笑了起来,“萧卷,我这样算不算后宫干政?你要小心哦,有一天,我会篡你的位的……” “呵呵,熙之想当女皇帝么?” “你要是能活一百岁,我可以考虑当来玩玩。否则,我才不喜欢做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呢!” “那我就活一百岁好了……” 他话音未落,慢慢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细细的血丝。 蓝熙之伸手轻轻为他擦掉这丝血痕,轻轻抱住他的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关了门窗。她自己去火炉边倒了杯热茶给他,又找了一些薰香点燃。在读书台的时候,她知道萧卷喜欢一种淡淡的薰香,可是找了下,没找到这种,就随手拿了另外一种点上,然后,拉了两张大大的虎皮铺在厚厚的地毯上,铺好,伸手摸摸,感觉特别柔软舒适,伸了个懒腰,扶了萧卷:“萧卷,好疲倦,我们先躺一下再看奏章吧。” “好的,熙之。” 旁边的火炉燃烧得正旺,虎皮又是如此柔软,弥漫开来的淡淡的薰香让人昏昏欲睡。 萧卷看她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低声道:“熙之,今天我们不加班了,你先去睡吧!” “唔,是好困哦……” 萧卷长期在书房加班,书房里便安置了宽大舒适的睡榻,他见她懒洋洋的躺着,脸上倦倦的,伸手轻轻抱她:“熙之,到床上去睡吧……” 萧卷的手刚抱住她的肩,她反手抱住萧卷,整个人贴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嘟囔道:“我不想动了,就在这里躺一会儿吧,你也躺一会儿……” 萧卷摸摸她眼角边上淡淡的疲倦的眼圈:“最近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明天休息一天吧。” “好啊,你早点回来陪我吧……我等着你……”她口里嘟囔着,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不一会儿,就已沉沉睡去。 萧卷将她的头往自己身边移移,让她在自己怀里躺得更加舒适,许久,才轻叹一声:“一旦做了孤家寡人,身边就再无可信之人。熙之,如今已全靠你替我分担了!如果连我在这世界上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专宠’,这皇帝做来又还有什么意义?!” 38 兵变(1) 积压的政事处理完毕,今天,萧卷很早就退朝回来了。 蓝熙之正在花园里闲逛,见萧卷从相反的方向走来,蹑手蹑脚的绕到他身后,还没开口,只听得萧卷道:“熙之,你想吓我么?呵呵。” 蓝熙之还没回答,忽然听得一声童稚的声音:“皇帝哥哥……” 只见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正向小亭走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盛装的妃子和几个宫人。那盛装的女人正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李妃。 只见这个女人虽然盛装,却五大三粗,面皮黑麻麻的,虽不算十分丑陋,但是要论姿色,那是一分也没有的。蓝熙之立刻猜出此人正是母凭子贵却从未得宠的“昆仑婢”李妃。李妃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她的两个孩儿倒都玉雪可爱。 两个小孩儿并不惧怕这个自来和蔼的大哥,不慌不忙的向他行大礼,萧卷一手拉住一人的手,温和道:“你们私下里就叫我大哥,不用叫皇帝哥哥!” 两人齐声道:“为什么?” “因为叫大哥比较亲切!” “哦!” 两人眼珠骨碌碌的转向萧卷身边站着的蓝熙之,大弟弟道:“大哥,她是谁?” 萧卷微笑起来,“不能叫‘她’,要叫大嫂,快向大嫂行礼!” 两个小孩儿狐疑的看着蓝熙之,还是乖乖的行礼。 两人行礼完毕,萧卷拉着两个弟弟的手,郑重其事道:“你们都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情况下,你们都要听大嫂的话!见大嫂如见我!” 二人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神情,大弟弟猛力点点头,小弟弟却怯生生的看看蓝熙之,也猛力点头。 蓝熙之笑起来,她从来不曾有过兄弟姐妹,也没和小孩儿相处过,她好奇的看着这两个小孩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呵呵笑几声,道:“哎,改天我给你们画幅画儿!” 二人又齐声道:“谢谢大嫂!” 两人的声音如此之大,听得蓝熙之脸都红了一下。 李妃出身寒微,容貌粗陋,也不善言辞,先帝在世时从不得宠,自来谨小慎微。先帝驾崩前,宠妃谢妃已经因为幼子早夭悲伤过度,也不幸病逝。饶是如此,李妃仍未得宠。先帝驾崩后,李妃更是每天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新帝继位,自己母子的命运又会如何变迁。她万万没想到大儿子很快被立为皇太弟,又得朱太尉教授辅助,母子地位可算确保,因此,对萧卷自是感恩戴德。 她看看萧卷,又看看蓝熙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蓝熙之,不过见她和萧卷如此亲密,估计她正是宫人传闻被新帝专宠的女子。可是,这个女子却没有任何名分。她心里狐疑,又不敢过问,怕触怒新帝。如今,听得新帝竟然吩咐弟弟们叫她“大嫂”,不禁更是吃惊,又连看蓝熙之几眼。 她出自寒门,知道“大嫂”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再加上那句“见大嫂如见我”的叮嘱,如此郑重其事的说来,显然比“皇后”二字更亲密更有份量得多。 皇太弟眼珠骨碌转动:“大哥,大嫂是不是就是皇后啊?” 这话也是李妃自己想知道的,因此,见儿子好奇的问,也不阻止,暗地里还微微松了口气。 萧卷微笑着拍拍弟弟的头:“大嫂就是大嫂,不是皇后!跟皇宫没有关系!你要记住,可千万别忘记了!” 皇太弟认真点点头:“大哥,我记住了!” “乖,你们去玩耍吧。” “是!” 李妃听了这话,更是惊讶,蓝熙之也早已看出这个胆小慎微的妇女并非什么狠角色,微笑着向她点点头。 李妃见状,也赶紧点头回礼,却不敢多说什么,怕多说多错,只招呼两个儿子:“走吧,不要打搅皇帝哥哥休息。” “是。” 两个小孩儿立刻齐声答应,跟着母亲走了。 直到三人走远,萧卷才收回视线,看着蓝熙之,轻叹一声:“以前,我很少和弟弟们亲近。” “是你们年龄相差太大了吧,怎么亲近?” “不是年龄的原因!在皇宫里,人与人之间总是防备着彼此的算计和阴谋,兄弟之间更是如此!即便你没存这个心思,但是因为不同母亲,也总是隔阂着……” “谁叫皇帝娶那么多妃子,生那么多儿子?妃子人人要争宠,儿子人人要争着当太子当皇帝!儿子多是祸,老婆多是害!其实,当皇帝有多少好?我可是见识了,每天那么早就要早朝,晚上要加班批阅奏章,纵使权倾天下财富如山又能享受多少?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又能吃下多少?整天劳心劳力,结果,还不是要改朝换代。做皇帝嘛,唯一的好处,就是天下美女尽归我占有……”她转动眼珠,“可是,萧卷,你的这点唯一的好处也被我剥夺了,呵呵!” “美女成群,又能占有多少?一个男人的体力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萧卷顺着她的口吻补充下去,“结果,拥有很多美女也并不是什么好事,熙之此举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免得我被一众美女轮番□□,哈哈哈……” “嘿嘿,难道不是这样么?你想想,后宫佳丽三千人,这些人又没什么事情可作,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等待皇帝的临幸。这不止成了皇帝的权利,更是皇帝的义务,皇帝若要一一临幸,多少年才能轮流一遍?这样,就不是皇帝临幸谁谁谁的问题了,而是皇帝整个儿就是被轮番□□,对吧……” “对对对!正是如此!哈哈哈……” 两人正说笑间,一名长期侍奉的老宦官走来,低声道:“皇上,朱敦派人送来奏折……” “立刻呈上。” “是。” 朱敦的奏折写得不长,语气也很客气,蓝熙之又细看了一遍,才道:“朱敦这是怕你对他不利,要你召他入朝呢!” “好,那我就召他入朝!” 萧卷说完,不假思索提笔就写。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蓝熙之多次分析过朱敦可能要采取的措施,也想了不少应对的方法,如今,见他果然来信,两人便按照预先的想法做出回应。 不一会儿,萧卷已经写好了诏书。蓝熙之通读后,笑道:“萧卷,我来给你誊一遍!” “好,熙之,你来!” 蓝熙之提笔,暗暗运劲,不一会儿,诏书重新抄好,萧卷细看,完全是自己的“手迹”,但是,字迹劲道十足,如龙蛇运威。 “呵呵,萧卷,你看我模仿的功力高不高?” “何止是高,简直是神了!我自己都辨别不出来真假!”萧卷笑道,“熙之,还是你细心。我身体不好,写字难免势弱了一些,如今,朱敦见了这诏书,多少会有些忌惮的!” 朱敦野心不死,先帝驾崩后,立刻惦记起新帝病弱,皇太弟年幼!他帐下不少术士,这些人善于通过字迹判断皇帝的身体情况,蓝熙之此举,正是要告诉朱敦:皇帝身体好着呢! “既然朱敦野心不死,我们这次务必要彻底断绝他的野心,否则后患无穷。” “好的,萧卷,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支持你就是了!” 39 兵变(2) 青州大将军府邸。 加急送来的诏书刚刚抵达。 朱敦接了诏书,细看几遍,认得正是新帝的亲笔。自己提出回朝,新帝竟然如此痛快答应,朱敦心里倒有些惊疑,他知道新帝素有远略,还是太子时就在读书台广揽贤才,登基后更是大肆启用一批近臣和寒门士人,种种举措大胜先帝在世之时。 这份诏书写得如此有恃无恐,莫非新帝已经早有准备? 他急招一众幕僚:“各位,你们有什么看法?” 师爷钱凤道:“新帝身子一直不好,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他无子嗣,两个弟弟也年幼,大将军要早做决断……” 另一谋士道:“新帝可不比先帝,素来决断,手下能人辈出,大将军万万不可大意……” “不是传闻新帝久病不治?他再能干又能如何?” “从他登基到现在,可没看出久病不治的迹象……” 很快,争论的焦点就集中到了新帝是否“病弱不治”的问题上了。朱敦本人也最是关心这个问题,但是,他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早已被新帝不动声色的拔除,而且新帝的起居饮食基本上出自读书台时就跟随他的一众侍卫仆从,御医则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葛洪,实在探听不出什么来。 他立刻道:“郭璞,你精于占卜,能否从这封诏书上看出什么来?” “大将军,可否将诏书给小人看看?” 郭璞上次被“请”到青州后,就一直滞留在此,朱敦知道他善于占卜、相术,立刻将诏书递给他:“你看看,可有什么古怪?” 郭璞将诏书摆在桌子上,用手轻轻触摸每一行字迹,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大将军,此诏书真是皇上的亲笔?” 朱敦又看了一眼:“没错,正是他的亲笔,我肯定认得!” “据说皇上体弱多病,可是,这诏书字字劲道十足,绝非出自病弱之人的手!” 钱凤道:“早前听说读书台有名叫做葛洪的道士去投奔,他医术十分精妙,莫非,是这牛鼻子杂毛治好了皇上?” 朱敦想起自己“清君侧”兵逼京郊时,太子曾孤身探查军情并且从容逃离,这哪里会是一个病弱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他越想越心惊,新帝正当壮年,才略出众,手下贤才云集,较之先帝不知胜出多少,如果他身体痊愈,今后,自己的好日子只怕也是到头了。 他心里惊惶,立刻道:“你们都退下,钱凤留下。” 众人离开后,钱凤赶紧关了房门。钱凤跟他多年,揣摩出他的心思,“大将军,不如趁他根基未稳,先下手为强……” “就不知这次我大哥会是什么态度!”朱敦道,“我不指望他帮我,但愿他袖手旁观就好了。” “唇亡齿寒,太尉大人即便不帮你也不会帮着皇帝。如此,我们的阻力就去了一大半了。” “正是如此!我们即刻部署,先进驻姑孰(注:今安徽当涂)。” 姑孰是本朝的军事政治要塞,地位仅次于京城,在姑孰里,有新帝启用的不少重臣。朱敦在皇帝的允许下入驻姑孰,甫一入姑孰,就大肆诛杀政敌,启用朱氏子弟,一时间,姑孰内外,官官自危。 本朝是在乱世杀伐下渡江立国,皇族和江南门阀共掌大权,所以和其他朝的开国不一样——并非通过血腥征战得天下,所以,这二十年能够维持偏安并得到发展,朝廷上下,很少有诛杀大臣的行为。 所以,朱敦的这番残酷杀戮,不仅姑孰官官自危,就连京官也开始胆战心惊。 朱家。 冬天黑得早,朱涛的书房紧闭,只燃一灯,父子二人对坐,面色越来越凝重。好一会儿,朱弦站了起来:“爹,二叔这番作为又意欲何为?” 朱涛慢慢道:“上次是清君侧,这次,真不知他又会想出什么借口!” “弟弟还在他军中,怎么办?” 朱弦的弟弟朱充才十三岁,相貌奇美特别聪明,深得朱敦喜爱。朱敦多女儿少儿子,唯一的一个儿子朱应又喜好酒色并不怎么长进,并不得朱敦欢心。因此,朱充自十岁起就跟随朱敦在军中,陪伴左右。 朱涛想起这个儿子,不无担心:“现在派人去接他,你二叔肯定会起疑心,更不会放他!” 朱弦正在想办法,忽然听得敲门声,看了父亲一眼,立刻去开门。 门开了,只见母亲带着弟弟朱充站在门口,不禁大喜:“娘,弟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充儿刚到呢,说有要事告诉你们……” 朱夫人从来不参与丈夫儿子的事情,亲热的抱了下久别归家的小儿子,立刻道:“你们说话,我还要去看瑶瑶,她终于肯学绣花了!” 她随手带上房门,又对两个儿子微笑道:“你们说完事赶紧出来,娘给你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朱弦兄弟俩赶紧点头答应。 朱涛见儿子仓促回家,知他年龄不大,却甚机灵,果然,他还没开口,朱充先低声道:“爹,二叔要造反了!” “你怎么知道?” “三天前,叔叔请钱凤等人喝酒,我也在场。我喝了一会儿就在帐后的席榻上睡了。睡到半夜醒来,忽然听到叔叔说‘我想起兵入京城,杀天子、诛大臣,自取大位,你觉得如何?’钱凤回答:‘今天下汹汹,人人异心,欲得皇鼎。大将军若不首谋,恐天下英雄先有此心,大将军就会落后,逐鹿丢失。不如率先起兵,早成大业……’。叔叔听了他的话,估计是考虑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就半月后调兵从事!’…………” 朱充十分机灵,记性也好,这段惊心动魄的密谋被他几乎一字不漏的重复出来,朱涛、朱弦父子二人听得冷汗涔涔。 “钱凤走后,叔叔忽然举灯来照我,我很害怕,就装着大醉呕吐不止,叔叔见我吐得到处都是,以为我大醉,就没有怀疑。第二天,我借口自己离家日久,惦记母亲,所以,叔叔就派人送我回来了!” 饶是心情如此紧张,朱弦也高兴的拍拍弟弟的肩膀:“充,你越来越聪明了!” “大哥,你的武功练得是不是越来越好了?一定要教我。” “好的。” 朱涛见两个儿子谈笑,知道朱弦是想缓和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他站起身,缓缓道:“朱敦还是要做下这等灭族之事了!” “爹,二叔调兵在即,我们得赶紧入朝,奏知皇上,早作准备,免得朱氏家族全部被连累。” “如今之计,只得如此了!唉,这次,我们真要和你二叔断绝关系了,否则,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后记(1) 朱敦起兵,朱涛家族为何安全无恙 我早前说过,朱涛是依据王导来写的。 王导是东晋开国元勋,曾被元帝邀请共坐御榻,“王与马”共天下,说的就是这位当时号为“仲父”朝野倾心的强人。 当时,王导为丞相,王导的族兄王敦为大将军,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持了东晋的朝政。后来王敦心生野心,但是,相较其他的叛臣,他也算不得穷凶极恶,在第一次“清君侧”成功后,并未直接进入皇宫兵逼元帝,而是退回了武昌。如果当时他进兵,也许江山就易主了。 但是元帝这一丢了面子,却气死了,然后,是太子明帝继位。 明帝也很强,广纳贤才,还在太子时,王敦就很忌讳他,曾想奏请废了他,但是没能得逞。明帝继位,王敦可就没什么顾忌大张旗鼓要谋反了。 很多大人疑惑的是,为什么王敦谋反,王导一家无事——谋反这样的大罪,这在帝王政治的株连九族下,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历史上,王敦谋反,王导就是没受到株连。原因有二: 1、当时东晋门阀制度,大族和皇室共有天下,而且由于长期战乱,儒学正统思想不强,皇权并非那么神圣; 2、王敦起兵,王导是坚定的维护了朝廷的,他不仅辅佐元帝、明帝,后来还辅助第三代小皇帝,是三朝元老,真正算得上忠心耿耿。王敦兵败身亡,王氏家族却丝毫无损,不过死了几个老人而已,王导和一众子弟甚至还加官晋爵。这在君主制下不能不算奇迹,更是王导个人的处世哲学起了作用,当然也有明帝的宽容。 关于王导(文中的朱涛)如何助朝廷打败王敦(朱敦),下文会写道,这里就不多解释了。 中国的□□和血腥虽然延续很久,但是,偶尔还是有些人性的闪光点的,尤其是魏晋南北朝,风烟不断,群雄逐鹿,真正是英雄辈出,其精彩一点不逊色汉唐、明清,绝非大家想象的那么可怕。当时虽然暴君辈出,可是,一些明君也是很不错的,只是因为死得早,又没有大一统,所以不如何出名。 就比如王敦起兵,要遇到猜忌刻薄的皇帝,王导即使有心帮助朝廷恐怕也得不到信任和施展,最后被株连。 王导的政治污点,就是默许王敦杀周伯仁(文中石良玉的父亲石茗),这也反应了政客的通病“外宽内忌”,不过,人非圣贤,平心而论,王导一生也算宽厚仁义了。 因为很多人不太了解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以后,每章下面,我都附带写一段这个时期的奇闻轶事或者人物事件介绍——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懂,不过,最近在学习和恶补;也算和大家一起进步吧,呵呵。 今天兴之所致,写得拉杂,呵呵。 下一章的后记:介绍萧卷的原型:昭明太子萧统和东晋明帝司马绍。 40 兵变(3) 早朝、午朝、晚朝。 由于朱敦的大肆杀戮,朝臣和京官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今天的晚朝,朱敦又送来奏折,要求封自己最亲近的堂兄朱含为扬州太守。 扬州比邻京城,朱敦此时又要强求自己的亲族占据这一要塞。显然,其蛰人的黄蜂赤目已经完全暴露!众臣无不惊疑的看着皇帝,等待他如何裁决。 萧卷略一沉思,立刻道:“好,朱大将军的所有要求全部答允,即可召朱大人进京,且加诸黄钺班剑,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朱涛父子听得这“宽厚”过于的恩宠,心里惶惶,不敢多奏。 已近年末,冬日越来越寒冷,尤其傍晚又下起小雨,推开门,吹来一阵凉意。 蓝熙之从椅子上跃起来,“萧卷,你可回来了”。 “熙之,你也累了一天啦!” 萧卷一进门,立刻将头上华丽的冠冕取下来放在桌上。 这王冕是长方形的,前后两端各缀十二串珍珠,它们在皇帝的眼前脑后来回晃动,使戴的人极不舒服,其目的在意提醒皇帝必须具有端庄的仪态,不能轻浮造次。 蓝熙之拿起这个冠冕戴在自己的头上,微一晃动,一串串的珍珠就扫在脸上,敲得生疼。这已经是她不知多少次大摇其头了:“唉,萧卷,这个东西戴着又重又不舒服,如果非戴不可,至少应该改良一下,弄轻巧点。” “呵呵,熙之,其实,不戴这个东西是最好的,这样,才能真正轻松啊。” “对对对。不戴才最最轻松。戴了这个,现在,我们好多事情哦,唉!” 冬夜漫长。 书房里火炉烧得很旺,薰香发出温暖提神的气息,萧卷和蓝熙之坐在灯下,两人聚精会神的看着一卷战略地图,不知不觉中头都碰在一起了。 “哎哟”蓝熙之轻叫一声,揉揉额头,萧卷回过神来,“熙之,撞疼了?” “有点哦,萧卷,你不疼啊?你的头是铁头啊?” “呵呵,也许吧。来,熙之,我给你揉揉。” “不用啦,也不是很疼。” 一直守护的刘侍卫敲门进来,低声道:“皇上,葛洪求见……” “传。” 葛洪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面容清峻的中年男子。 郭璞行礼:“草民郭璞见过皇上……” “郭先生不用多礼,请坐吧。” 郭璞见新帝居然向自己说出“请坐”二字,吃了一惊,再看葛洪已经坐下了,态度也并不怎么拘谨,方明白这位出自读书台的太子,如今的新帝,真的如江湖中人所言:礼贤下士! “郭先生精通占卜术数天文地理和风水之学,你做的辞赋我也很喜欢,可谓中兴之冠,你的游仙诗也很好。我朝正缺少这样的人才啊!” “多谢皇上厚爱。” 郭璞不善言辞,以前只听好友葛洪说起读书台的太子如何广纳贤才,后来,见太子派人送来钱物资助,竭诚迎请,也不过以为是笼络而已。如今亲见早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百忙之中,他居然能详细说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和所有专长! 郭璞肃然再行一礼:“草民家贫,其时独子病重,无钱医治,幸得陛下救助,方度过难关。事后,草民本来已经准备上路赶赴读书台,没想到半路上被朱敦的军队劫持到军中为他占卜……” “郭先生一路辛苦了。” 郭璞看看葛洪,葛洪点点头,郭璞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这次,是朱敦派草民来京城探查皇上的动静。朱敦叛乱之心早生,据草民探知,他将于旬内调兵……” 萧卷点点头,他早知朱敦谋反在即,但是没想到他行动得如此迅捷,如今得到郭璞密报,真是喜出望外,心里衡量下,立刻有了主意。 “郭先生冒此大险,让朝廷可以早做准备,真是大功一件。郭先生就留在京城吧!” “不,草民还得回到朱敦军中,向他报告。不然,他一旦察觉走漏风声,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如果行踪暴露,郭先生岂不是会陷入险境?” “皇上放心,草民会小心行事的。”郭璞慨然道,“先帝尸骨未寒,朱敦就妄想篡位。放眼如今天下,只得这江南净土暂无战火,若是硝烟一起,不知多少黎民百姓又会陷入动乱流离家破人亡。如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上不必替草民担心!” 旁边的葛洪也道:“郭璞行事机密,朱敦必不会察觉,皇上请放心,我们多个人在朱敦身边也算多一份情报。” 萧卷摇摇头:“朱敦机警凶狠,一旦察觉,郭先生必然不得幸免,如今情况危急,决不可再返回他的军营。” 郭璞笑道:“阳寿在天,人力无可逆转,皇上不必多虑,草民就此告辞。” 萧卷见郭璞态度坚决,挽留不得,只得道:“郭先生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有不测,你就什么都不要顾忌,只管逃向读书台就是了。” “多谢皇上。草民告退了。” 二人一走,蓝熙之掀开帘幕走了出来,挨着萧卷坐下:“萧卷,我们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朱敦谋逆只是早迟的问题。我已经部署了部分兵力,温峤为将军,段秀为中军司马,朱弦……” 蓝熙之迟疑了一下:“你将朱弦也委以重任?他……” “朱弦外放地方官时,曾经领兵剿匪,三场战役将当地两股势力极大的乱匪全部剿灭,使得当地安康至今,政通人和。我想他是能够胜任的……” “我不是怀疑他领兵的能力,朱敦毕竟是他的叔叔……”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我和朱弦可以说是总角之交,对他比对他父亲更信任。你放心吧。” 蓝熙之点点头,不再质疑,站起身,推开一扇窗子,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忙碌了一夜,天都快亮了。 “萧卷,等会儿还有早朝,你赶紧休息一下。” “好的,熙之,你也赶紧休息一下。” 两人就地躺在火炉旁边的虎皮上,尚未闭眼,又听得急报:“皇上,朱涛父子求见……” 蓝熙之一骨碌坐了起来,不无惊疑的看着萧卷,低声道:“半夜三更,他们来干啥?” “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书房外面的会客室里,朱涛父子一见萧卷出来,立刻跪倒在地,朱涛惶然道:“臣死罪……” “快快请起,二位何故如此?” “臣万万不敢起来,臣死罪……臣的兄弟朱敦谋逆,旬日内将调兵造反,臣父子刚刚得到消息,特来禀报,望皇上早做准备……” 萧卷肃然道:“朱大人如此关键时刻,大力维护朝廷,萧卷真是感激不尽。” 言罢,亲自扶起朱涛,一边的朱弦也站了起来。 三人商议了一阵事情,朱弦道:“臣来时的路上,粗略构思了一套防御反攻方案,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明日一定呈上。” 萧卷喜道:“那可是太好了!” 朱涛父子离开时,天色已经大亮。 蓝熙之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长长的吁了口气:“萧卷,论知人和容人,我真是差你一大截!” 萧卷笑起来:“熙之,你是因为厌恶朱弦,所以对他存了偏见而已。” “是啊,人一旦存了偏见,很多东西就看不真切了。” “所以,我们要兼听不能偏听。” “好吧,以后无论朱弦多讨厌,我都不讨厌他就是了嘛。” 萧卷若有所思道:“熙之,其实朱弦从来没有讨厌你。依朱弦的性格,若是讨厌你,即使可以在危难时刻多次伸出援手,也不会在你昏迷时一再来探望你的……” “唉,我生平极少欠下人情,为什么偏偏就几次欠他人情呢?”蓝熙之想想,又皱了眉头,“可是,要找机会还他的情,倒不容易呢。” “那就不还好了。” “唉!只好先不还啦!” ……………………………………………………………………………… 姑孰。 朱敦提出的一切条件,朝廷都答应了,他越加一手遮天,将政敌诛杀得差不多了,调兵的事情也暗中部署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朱敦却病倒了。 这场病来得真不是时候,朱敦在病榻上急召各位谋士商议。 钱凤道:“如今,新帝根基不稳,对大将军也是予取予求,无论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估计他自知无法和大将军抗衡……” 派出去侦察的郭璞已经赶回,带回来的情报也是,新帝仁孝,尚未从先帝驾崩的悲痛里回过神来,并没有什么准备。 朱敦想了想:“正是如此,所以我决不能等到他羽翼丰满!” “那么,大将军有何决定?” 朱敦从病榻上坐起来,“如今来看,上计是解散军队,归顺朝廷;下计是攻破京城,控制中央。” 钱凤等大惊失色:“解散军队?” 朱敦叹息一声:“无奈命不由人,我竟在这关键时刻病倒。” “ 钱凤等人利令智昏,看朝廷根基不稳,多次怂恿朱敦起兵,为的是攫取开国功臣的富贵荣华而已,所以,见朱敦有退却之意,不禁急忙道:解散军队,那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我们目前有二十万兵力在手,而朝廷总数不过二十来万,且多是老弱之兵,带兵将领也多是大将军的手下败将,一群脓包,根本不足为惧,大将军万万要三思而行。” “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朱敦长叹一声,“也罢,我们就行下计,攻取京城。” 钱凤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想起一旦成功,自己就是开国元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无不惊喜交加,似乎弱不禁风的朝廷很快就会在己方的二十万大军下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朱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道:“快叫郭璞来。” 香案摆好,朱敦薰香沐浴,再行占卜。 他摇动经筒,连续摇了七八转,一支红签掉在地上,是一支中签,上面是四字偈语:云空不空! “大师,此是何意?” 郭璞仔细看卦,掐指推算,朱敦心情十分紧张,“大师,你看看我周围、我的头顶是不是有些什么?” 许多大将起兵之时,总要占卜推算,那些阿谀逢迎的术士往往会揣测其心意,制造点诸如“祥云帝王之气缠身”之类神神怪怪的东西,以便让起兵者能有个神秘的借口驾驭臣下,树立天威。 朱敦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正是期待着郭璞能说出“您头上有五彩祥云、帝王之气”,哪怕是应景的话也好。 郭璞不慌不忙道:“正在推算中,大将军莫急……” 朱敦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得郭璞道:“此卦不凶不吉,主大将军近日夜梦频繁,睡时应注意冷暖。” “其他的呢?” “大将军此生富贵,位极人臣,必将名垂青史。” 朱敦又听得这句“位极人臣”,心里积压的怒气几乎快达到顶点了,强自忍了一下,又道:“你再卜一卦,看我阳寿几何?” 郭璞道:“不必再卜,即如前卦,已明示吉凶,公若起事,祸在旦夕。唯退往武昌,寿不可测”。 朱敦大怒:“好,那你倒是为自己占卜一卦看看,自己能活多久?” 郭璞道:“草民今日午时,命已当终。” 朱敦怒极反笑:“好,算你这江湖骗子有自知之明,拉出去砍了!” 立刻,左右两名军士上前,抓了郭璞就走…… 后记(2)萧卷的原型:昭明太子和晋明帝司马绍 昭明太子萧统,字德施,南朝兰陵(今常州)人,是梁武帝的长子,2岁时被立为太子。他自幼聪慧好学,仁厚善行,□□山水,少年时就读遍经书。20岁时他来到镇江南山招隐寺,建了一座增华阁和一处读书台,从皇宫里运来了3万卷藏书,潜心研读。他还招纳天下英才名士到增华阁,其中包括已入佛门为僧的《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和《诗品》的作者钟嵘。萧统选编的《文选》,广为流传,到唐代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说。 当时,南方的士族上层已经完全堕落,萧统的叔伯兄弟,个个都是享乐的能手,萧统对此却十分厌恶,衣着随便,吃得也很简单。当时,曾有个叫做侯轨的人怂恿他享乐,他引用左思的诗回答:“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他也不好声色,他的皇帝父亲赏赐他不少美女,他都一概拒绝,并不与之亲近。 与其饱食终日,不如悠游文林,萧统当然不止有文学才华,而且有很强的处理政事的能力。他的父亲梁武帝,就是历史上十分尚佛的那位,曾三次舍身寺院为奴,每次都要大臣花费亿万钱财将他赎回。 所以,萧统十四岁加冠之后就被派去坐金銮殿问政,英俊少年,长于政事,史书说他:“明于庶事,纤毫必晓”,臣莫敢诈。后来,武帝兴兵打仗,南京饥馑。太子以身作则,穿素衣,减膳食。还自己掏腰包救济穷人…… 萧统在读书台时,曾爱上一个民间的女子,当然,由于门第的差异,终未如愿,女子抑郁而死。萧统亲手为她种下一棵红豆树。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31岁那年落水受寒,从此卧床不起,很快病故。 晋明帝司马绍也是一个强人。他的父亲元帝司马睿全靠王导王敦兄弟策划,才渡江登上宝座,所以不得不和王家共天下,先是放任王敦兵权坐大,后又亲信刁协、刘隗等小人,实在是平庸之辈。 可是,明帝仁兄就不同了,他少年时就广揽贤才,当时的名人郭璞(注释《山海经》那个)等都曾被他招揽。除了才华,还有胆量,朱敦兵变时,曾单骑去军营查探军情,而且做事隐秘,用人不疑,启用希鉴(王羲之的妻子就是希家的女儿)、王导、温峤、甘卓等人,很快将王敦兵变灭掉。 这位仁兄也是操劳过度,年方27,在位不过三年,盛年之下就不幸驾崩。 历来,有才华的帝王很多,比如《玉树□□花》的陈叔宝、善文自夸考试都考得上皇帝的隋炀帝、大词人李煜父子、画家宋徽宗等,这些人失在将专长凌驾于国事之上,以艺术家的轻佻和浪漫来治理国家,结果,当然就是亡国之君。 历代,自然也有痴情的君王,比如妲己的商纣王、褒姒的周幽王、杨贵妃的唐明皇……这些帝王也统统流于残暴和淫暴,终致亡国灭家。 但是,同样具有才华和痴情的昭明太子萧统却和这些暴君有本质的不同,在宫廷那种尔虞我诈、在阴谋伪善、攘权夺位的世风中,萧统作为一个皇太子,能鹤立鸡群,超然其中,著作等身,至少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们民族性格中罕见的明亮、精华的一面,也将自己和一众刻薄寡恩的帝王区别开来。 才华之外,是治国之大才,无奈,好人偏偏不命长,祸害才能活千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41 兵变(4) 几天后,朱敦在病榻上启用在姑孰任职的一名堂弟朱含为元帅,以水陆军五万陈于江宁南岸,钱凤领一路军进攻京畿,另派儿子朱应坐镇中军,伺机进发。 朱敦公然起兵反叛,朝野震惊却不意外。新帝连夜调兵布阵,先命朱弦率甲兵千余人渡江迎战。 朱弦兵马未到,朱涛的书信已经先送到朱含手里。朱含展信,只见信中写道:“先帝虽然去世,还有遗爱在民,当今圣主聪明,并无失德之处。如果你们竟妄萌逆念,反叛朝廷,作为人臣,谁不愤慨?至于我自己,宁为忠臣而死,不为无赖而生!劝你等早早收兵,尽快归降,还可图个善终……” 朱含本是在朱敦的鼓动下才起兵的,打仗更不如南征北战多年的朱敦,因此,尚在犹疑时,已被侄子朱弦带兵连夜偷袭,五万兵马死伤大半,余者全部被朱弦收编,朱含只带得两名亲随出逃,不知所终。 朱含大败的消息传来,朱敦捶床大骂:“朱含怎么像个老太婆一样不济?唉,朱含误我,朱含误我……” 经这一场打击,朱敦病情加重,只将希望寄托在了钱凤身上,更召集所有谋士亲信辅助中军坐镇的儿子,以图背水一战。 大殿里,研究军情的灯火通宵不寐。 温桥、段秀两路兵马和钱凤激烈交锋,各有损伤。这路兵马虽然是钱凤领军,但是由朱敦本人直接部署,朱敦征战多年,智计百出,又熟悉京畿防御和地形,即使遥控指挥,也进退得当,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 众臣商议半晌,快天明前才退去。 萧卷刚回书房,忽报朱弦大捷后单骑赶回,说有重要军情禀报。 “快传。” 朱弦进得书房,见蓝熙之也在里面,眼中微露喜色,却不招呼她,只向萧卷行礼:“皇上,臣探知朱敦病重,如今缠绵病榻……” “真的么?” 朱弦点点头:“情报十分可靠。” 蓝熙之又惊又喜,看看朱弦,又看看萧卷:“呵呵,真要如此,可是天助我们啊。” 萧卷见她如柳叶一般的眉毛笑得微微弯了起来,也微笑道:“熙之,你有何妙计?” “既然朱敦病重,那就干脆大造舆论,说他已死,这样,既可以鼓舞我方士气,也可以动摇敌方军心,若叛贼无首,不攻自败……” 萧卷大喜,朱弦也觉得大有道理。 萧卷想了想,疑虑道:“可是,朱敦尚在盛年,虽然病重,只怕没那么容易很快就死,谣言一起,没有凭借,士兵们也不会轻易相信啊?” “这倒也是。” 两人正在沉思,朱弦忽道:“其实,要让将士相信朱敦已死,也并不难……” “如何?” “众所周知,朱敦是我叔叔,若是由我父亲宣布朱敦已死,并且在家中大办丧事,朝野肯定相信,如此一来,谁还疑虑?” “妙计!妙计!”蓝熙之想得出神,转眼,只见朱弦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可是,偏偏那双大眼睛和长睫毛又流露出天真无辜的神情,她忍不住笑起来,“桃花眼,也难为你想得出这样的妙计……” “妖女,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朱弦话未落口,忽然想起自己在萧卷面前骂蓝熙之“妖女”可是大大失礼,立刻缄口不语,只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蓝熙之也瞪他一眼,立刻看向萧卷:“我们可以依计行事哦。” “对,朱弦,你立刻通知你父亲,尽快举办这场丧礼。” “是。” 朱弦正要告辞离开,萧卷忽道:“朱弦,且慢。” 朱弦停下,萧卷微笑道:“朱敦已死,自然无从谋逆,今后朝廷的讨逆诏书全部归罪于他的师爷钱凤。” 让钱凤替罪,这是皇帝为整个朱氏家族开脱了。朱弦立刻行一大礼:“多谢皇上顾虑周全,保存朱家。” 萧卷扶他起来:“朱弦,我要亲征鼓舞士气,你就做我的先锋好了。” “是!” 此时,天色已微明。 蓝熙之推开窗子,昨夜下了初春的第一场雨夹雪。这是整个冬天里最寒冷的一天,冷的风扑面而来,整个人立刻在寒冷中清醒了不少。 身后,萧卷拉住她的手,柔声道:“熙之,你去歇息一下吧。” 蓝熙之反握住他的手:“萧卷,你要亲征!我和你一起去。” “熙之,你还得在宫里替我处理政事呢。这也是很紧要的事情。” “朱太尉可以暂时处理这些。萧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好的,熙之,那我们就一起吧。” 三天后,朱氏家族大设灵堂宣布朱敦病死。这是朱涛亲自发布的消息,朱家亲族以及朝野众人不知有诈,均信以为真,纷纷前来吊唁,挽联、经幡很快布满乌衣巷口,就连皇帝也送来吊唁,也不念旧恶,对他大大“追封”,并赐下谥号。 消息传出,朝廷军士士气大震,而朱敦的两路远征的军队得知主公已丧。无不震骇,毕竟叛逆是大罪,如今主事的都死了,谁还愿意继续抵抗?很快就兵败如山。 与此同时,萧卷亲自统率大军、朱弦为先锋、甘桌、希鉴等将领分领各路人马,先攻钱凤。 朱敦得知朱氏家族在家为自己大设灵堂,朝廷归罪于钱凤,皇帝秘密亲征,知道大势已去,这一日秘召钱凤回来商议后事,将自己的位置传给了儿子朱应,令众人奉朱应为主公,继续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 交代完后事,当天晚上,朱敦就含恨而去。朱应本来是个脓包,全无乃父之风,加上前几日又有一个谄媚的将领送给他三名美女。 朱敦生前对他管教甚严,他尚不敢太过造次,朱敦一死,遮盖在他头顶的乌云可谓一夜间完全散去,这些天,朱应完全沉溺在温柔乡里,竟隐瞒父亲死亡的消息,秘不发丧,先纵情享乐。 朱应对于军国大事毫无主见,一切都交给钱凤策划,钱凤一心要博个开国功臣的荣耀,加上又在朱敦的遥控下刚打了几场胜仗,信心大增,因此,朱应秘不发丧正中他的下怀,立刻布署下去,朱应留守大营,他自己立刻赶回,继续指挥作战。 钱凤早前的几场胜利有朱敦遥控指挥,他就错以为自己有打仗的天赋,殊不知,却是太过高估了自己,待得朱敦一死,他凭自己制定的方案和朝廷大军甫一交锋,立刻被朱弦杀得大败。随后,军中又传出消息,说朱敦的确已死,这次又有天子御驾亲征,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叛军大营很快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钱凤无奈,齐聚各路叛军8万,从姑孰退守襄城。 三月初一,小雨霏霏。萧卷亲率大军进攻襄城。 激战两日,钱凤率领的叛军虽然死伤惨重,但是尚未动摇其根本,钱凤深知城门一破,自己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绝无幸免之理。他师爷出身,巧舌如簧,竭力向部下陈述厉害,这一招煽动力极强,上下将士知道叛乱之罪无可饶恕,唯有拼死一战,还能保存一线生机。因此,无不负隅顽抗,一时之间,倒相持不下。 萧卷正和一众将领商议进攻办法,蓝熙之穿了一身戎装也列位其中。她一路男装,众人见她武艺出众,都以为她不过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而已。 将领段秀道:“襄城粮草充足,如今钱凤顽固,强攻不下,我们不如逮捕那些叛军的家属,据此威胁,他们再敢反抗,就一家一家的杀之震骇,看他们还敢抵抗……” 众将似乎都觉得此计不错。萧卷看蓝熙之不以为然的样子,道,“熙之,你觉得如何?” 蓝熙之摇摇头:“此计不错,但是牵涉太多无辜,而且,四处抓捕叛军家属影响巨大,恐引起国人恐慌,更加混乱。我倒有一计……” “说来听听。” “从前几战的情况来看,叛军早已群龙无首,谋逆终是战战兢兢,我们不如攻其弱点,秘谴人进入襄城,宣传朝廷恩典,只拿元凶首恶,从者不究,从而瓦解军心,让他们不战而败。” 段秀冷然道:“此计固然不错,但是襄城城高八丈,戒备森严,谁人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进得去?即使进去了,又如何能宣传朝廷恩典?” “我可以去试试。” 众将都惊讶地看着她,萧卷摇摇头:“熙之,此行太过凶险,我们还是另外再想其他办法。” 一直没有作声的前锋朱弦忽道:“久攻不下,此计倒可以一试。蓝熙之,我和你一起去。” 蓝熙之大喜,看看萧卷,萧卷见她满面期待之意,迟疑了一下,才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准备一下吧。” “好的。” 军中文书赶制的册子已经累积一大摞,每份都盖上了天子大印。 萧卷见蓝熙之清点完毕,微笑道:“熙之,此行凶险,你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萧卷,你放心吧。” “三更出发,现在还有点时间,熙之,你先去休息一下。” “萧卷,你先进去休息,你身体不好,再不休息就扛不住了。” “好吧,我们一起去休息。” 蓝熙之摇摇头:“这些日子,叛军猖獗,钱凤知你亲征,必然派人暗杀于你,你进去休息,我守在外面,若有不测,至少多一层屏障……” “熙之……”萧卷拉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晶亮的双眸,“若真有什么不测,也应该是我保护你!” 蓝熙之嫣然道:“那好,萧卷,我们一起去休息吧,你记得三更叫我哦。” “好的,熙之。” 营帐生起的火盆将春雨之夜的最后一点寒冷都完全驱散。 火炉的火那么旺,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小的身子那么烫,萧卷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蓝熙之忽然微微睁开眼睛,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又狡黠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软软的道:“萧卷,萧卷……” 萧卷笑出声来,坐起身将旁边桌上早已半明半暗的灯光灭了,才重新躺下,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窝里:“熙之,睡吧,三更时我叫你。” “嗯。”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萧卷贴在她耳边,柔声道:“熙之,此行你一定要小心,无论如何,要尽早安全返回。” 她也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的:“嗯,你放心啦,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的。” 后记(3)石茗为何排斥蓝熙之 东晋时候,士族大族凌驾于皇权之上,士庶之间的界限,空前严格。士族的特权让庶族十分艳羡,因此,很多人不惜重金贿赂修谱牒的人,妄图得以名列士林。不过,一旦被查出,修谱牒的官员和贿赂的人都将遭到重惩,甚至杀头,所以,想通过这个途径跻身士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氏是周伯仁的母亲(文中,石茗的母亲,石良玉的祖母原型),她年轻时美丽有才名,却甘愿嫁给周伯仁的父亲为妾。 她的父亲、哥哥都不同意,觉得做妾实在委屈了这么好的姑娘,李氏却断然道:我们李家沉沦下僚,受人轻视,如果我做妾,通过联姻,可以提升李家的地位,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李家于是让她嫁入周家为妾。 李氏嫁入周家,生了几个儿子,可是,即使这样,周家是大族,也并不和庶族李家通来往。许多年后,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们一个个长大,依旧不和外公家族通来往。 一天,李氏对长子周伯仁哭道:我要自杀了。 周伯仁很孝顺母亲,惊问何故。 李氏痛哭:我屈身做妾,为的就是要提升家族地位,可是,你父亲在世时不和我家通来往,他死了,你们兄弟也不和我家通来往。我这几十年的屈辱是白受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只好自杀,到地下陪你父亲了。 周家兄弟惶恐,此后,才开始和外公家通来往。李氏家族也得以提升地位。 李氏屈身做妾n多年,终于换来家族地位的提升,也算达成了她的心愿。 和自己的庶族外公来往,尚且需要老母自杀相胁,因此,就不难理解文中石茗(周伯仁原型)为什么要大力反对庶族女子蓝熙之进入自己家门了,即使她成为太子的“妹妹”,也还是庶族,想成为世家大族的正房妻子,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42 亡命 三更的风冷冷的刮在面上,蓝熙之一身劲装,“紫电”在手,刚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萧卷的声音:“熙之,你要记住,你的安全第一,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再来。” 萧卷性情决断,从来不拖泥带水,可是,这次却一再犹疑,蓝熙之回头嫣然一笑:“萧卷,别站在这里吹风,你回去吧。我的本领你还不相信么?!” 萧卷暗叹一声,蓝熙之也不再多说,转过头,果断的往黑夜里跑去。 早已等候在转角阴影处的朱弦见她走来,也不和她多说,提了自己那把玄铁短剑,立刻走在了前面。 襄城的两道城门均守备森严,朱弦熟悉这一带地形,两人伏在墙壁边上看看城门上点燃的巨大火烛,猫腰侧身往东墙而去。 城墙每隔一段都有一队士兵守护,两人瞅了个换班的机会,悄然跃上城墙,进入了防备森严的襄城。 走得一段,两人悄然来到了军营,蒙蒙细雨中,诺大的军营里,守备的火炬都逐渐黯淡了下去。两名巡逻的士兵走到阴影处,朱弦抢上一步,玄铁短剑如闪电般刺出,两人尚来不及哼出一声,已经倒在地上。蓝熙之赶紧上前,和朱弦一人一个,拖了二人到一个角落,脱下二人的衣服,各自换上,又找了些石块树枝将二人盖住。 “朱弦,你东,我西,分头行动。” “好!”朱弦点头,走出一步,又道,“你自己小心。” “好,完成后还在这里汇合。” 清晨,襄城如炸开了锅。士兵们纷纷聚在一起,看着一份诏书: 朕亲御六军,讨凤之罪。豺狼当道,安问狐狸?罪止一人,朕不滥刑。有能诛凤送首者,封五千户侯,赏布五千匹。敦之将士,从敦弥年,怨旷日久,或父母陨殁,或妻子丧亡,不得奔赴,衔哀从役,朕甚愍之,希不凄怆。其单丁在军,皆遣归家,终身不调。其余皆给假三年,休讫还台,当与宿卫同例三番。卷承诏书,朕不负信…… “这诏书是真是假?” “盖着玉玺大印怎么假得了?” “真的不会追究我们的罪行?” “只追究元凶,我们可以回家?还可以放假三年?” “据说当今皇上仁德,莫非我们真可以逃过此劫?” “可是,谋逆是大罪……” “我们又不是主谋……” “赶快毁去这份伪诏书,再敢聚议者军法从事!” 赶来的钱凤亲兵接连斩杀了两名当即就要跑路投诚的士兵,诺大的军营一时安静下来。 搜缴出的诏书已经全部焚毁,钱凤坐在大营里,面色阴晴不定。而朱应拥着三名美人则是面色如土,嘴唇直哆嗦:“钱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钱凤阴□□:“抵抗到底,还有一线生机!” “皇上不是说要宽大处理?” “你是主谋,有宽大也轮不到你!” 朱应几乎要哭出声来:“怎么办呢?” “现在城里粮草充足,足以维持三个月,这期间,我们想办法突围,一定还有机会。当前的紧要事是赶紧找出混入军营的奸细,一定要将他们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无论钱凤如何“力证”这是份伪诏书,军心也动摇得厉害,再加上大规模的搜索“奸细”,已经杀了十余名面孔“陌生”的可疑士兵,襄城更是人心惶惶。 可是,连续三天,每天早上都能在营帐前看见相同的玉玺诏书。 钱凤震怒,更加紧了搜查和斩杀“可疑”对象,如此反复折腾下来,外面朝廷大军驻守,城里,钱凤滥杀。军营里更是人心涣散,众多士兵无不焦虑着过了今天还会不会有明天。 第五天,钱凤终于在朱应和三个美妾的哭声里完全崩溃,暗暗打定主意,全力突围,至少自己还可以逃得一命。 当天凌晨,朱弦等在两人约好的地点,刚到约定时间,蓝熙之悄然而来,低声道:“你赶紧出去,向大军发出信号。” “你呢?” “我发现了个好机会,可以诛杀钱凤。” 朱弦立刻觉得不妥:“钱凤侍卫众多,太危险了。” “钱凤一死,必将群龙无首,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朱弦,你赶紧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蓝熙之……” 朱弦开口不及,蓝熙之的身影已经如轻敏的狸猫一般完全消失在了远处的阴影里。他略一思索,立刻转身往相反方向而去,很快,身影就跃上了城墙,消失在了襄城外面的夜色里………… 大营里,灯火通明。 “皇上,朱将军回来了……” 萧卷大步走了出来,见只得朱弦一人,心里一沉。 “启奏皇上……” “蓝熙之呢?” “她诛杀钱凤去了……”朱弦一口气道,“估计钱凤即日会率众突围,情况紧急……” “好,立刻准备迎战。朱弦,你熟悉情况,马上带人去接应蓝熙之。” “遵命。” “刘侍卫,你一起去。” 朱弦和刘侍卫都愣了一下,刘侍卫从来不离萧卷左右,如今战斗即将开始,萧卷身边更是需要人,这种关键时刻,刘侍卫怎能离开? 朱弦道:“皇上,臣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不必多言,你们尽快出发,务必协助蓝熙之安然无恙的回来。” 朱弦第一次见到萧卷眼中那种深深的忧心和关切,心里一凛,不再分辨,立刻领命而去。 夜深了,钱凤率领一众亲随谋臣正在商议突围计划。 蓝熙之伏在大营的顶棚上,由于这些天诏书每天出现在军营,无论如何也清除不掉。钱凤忧心自己脑袋落地,大营里有整整一千名精兵日夜守护,实在难以找到刺杀的空隙。 现在,蓝熙之知道,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突围也就是逃生计划已经确定,钱凤和一众亲信都松了口气,四更,钱凤亲率一万精兵,从襄城最偏僻的北城准备突围。 城门刚刚打开,后面忽然响起冲天的烟火,钱凤一惊,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一片慌乱,就在这暂时的慌乱里,一个人影从城墙上飞坠下来,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刺钱凤咽喉。钱凤人甚灵敏,翻身下马,蓝熙之一剑落空,再一剑去,钱凤躲闪不及,正刺中他的右侧,顿时肋骨断折,咕咕涌出血来。 蓝熙之正要再攻,数百名精兵已经围拢上来,趁此空挡,钱凤已被两名亲随救下,哪里还追赶得及? 钱凤麾下有好几名武功高强的亲随,在他们的带领下,蓝熙之力战这数百精兵,一时间也脱身不得。苦战得一时,眼看情况越来越危急,忽然听得一声高呼:“蓝熙之……” 正是朱弦率人赶到,而另一端,刘侍卫率领的人马也和钱凤精兵交起手来。 一番混战后,总算杀开了一条血路,蓝熙之这时已将一名士兵打落马下,抢身上了他的快马。朱弦挺身断后,大喝道:“蓝熙之,你快走……” “你们呢?” “你少罗唆,快走……” 话音未落,潮水样的士兵又围拢上来。朱弦顾不得再说,立刻举剑再杀。 蓝熙之见状,又掉转马头,朱弦见她掉转马头,几乎要抓狂了:“妖女,你快走……” “桃花眼,你为什么不走……” “你快滚,我马上就来……” 此时,城墙的弓箭手已经列阵,乱箭也不分敌我,一起射来。朱弦见她一再犹疑,又急又怒,虚晃几招,跃到她身前,在她的坐骑上狠拍一掌,马受痛不住,撒开四蹄如疯魔般狂奔而去。 “喂,朱弦……” 又是一排乱箭往蓝熙之奔逃的方向射去,朱弦挥剑阻挡,乱箭纷纷坠地,可是,马已经中了好几箭,倒在地上。朱弦从快要跌倒的马背上藏身跃起,身后,一支利剑从暗处射来,正中他的左边肩膀,他手一沉,玄铁剑几乎掉在地上。 已奔出一段距离的蓝熙之忽然冲回来,重重拉起他,跃上自己的坐骑,一拍马头,飞快往前奔去……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马吐着白沫,后腿在地上猛蹬几下就倒地身亡。 蓝熙之正要伸手去扶朱弦,却见朱弦已站起来,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喂,朱弦?” 朱弦无意识的伸手擦了下她嘴角边的血迹:“妖女,你到底练的什么邪功?” “要你管,快逃命吧。” 她在力不能支的情况下,忽然又挥剑杀回来,人阻杀人,鬼阻杀鬼,真是所向披靡,尤其是最后那一拉之力,简直劲道十足,按照她本身的功夫,哪里能达到这个程度?也就是那一拉之后,她的嘴角涌出血来,她自己竟然还不知道! 亡命之下,蓝熙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一停下来,方觉得气血乱窜,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去。 她勉强提了口气,转身就往前跑:“桃花眼,逃命要紧,当心钱凤赶来将你砍成肉酱……” 朱弦看她跑得飞快,赶紧追了上去。两人跑得一程,蓝熙之腿一软,几乎要跌在地上。朱弦来不及迟疑,用完好的右臂一抄,将她抱起来,拔腿就跑。 朱弦牛高马大,长手长脚,虽然负了一处不算轻的伤,但是他训练有素,力大无穷,抱了一个人也跑得飞快。 蓝熙之被他抱住,哪里挣扎得脱,又想到情况紧急,不能强行挣扎,眼前一黑,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前面,隐隐有大军的马蹄声响起…… 43 如果你死了 天黑了,又亮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蓝熙之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朦胧,根本分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唯有怀里传来的温暖依旧熟悉。 她四处张望,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自己竟然睡在萧卷怀里,她随手掀了掀马车的帘子,外面一路的颠簸,马车,正在加紧往京城赶。 耳边,是萧卷轻微的呼吸之声,原来,萧卷也睡着了。 她低笑一声,贴在他耳边细声道:“萧卷……” 萧卷睁开眼睛,喜道:“熙之,你醒啦?!” “唉,这种关键时刻,我竟然睡着了。萧卷,情况怎么样了?” “你是昏迷了,不是睡着了!熙之……” “我明明就是睡着了,怎么会昏迷?”蓝熙之坐起来,掀了下马车的帘子,挥挥手,“你看,我像昏迷才醒来的样子么?” 萧卷见她生龙活虎的,松了口气,蓝熙之赶紧又追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钱凤被你刺伤,慌忙逃窜,叛军群龙无首,刚一接触便溃不成军,战斗只持续到当天晚上就结束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两天后了。我们正在往京城赶。” “哦,我竟然睡了两天,错过了这场战争!唉,钱凤呢?” “钱凤在混战中被乱箭射死,只有朱应等人逃了出去,目前下落不明……” 朱应、朱含都在兵败中逃得不知去向,蓝熙之道:“你没派人搜捕他们?” “不用了,这两个人都是胁迫从事,素无胆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叛乱已平,元凶已诛,就不用再牵涉更广了……” “哦。这样也好。” “熙之,是朱弦救了你……” 蓝熙之这才想起朱弦,想起他中了一箭,赶紧道:“朱弦没死吧?” “他肩上中了一箭,虽然伤得不轻,但绝对不会死的。他正随我们回京呢,就在前面……” “唉,我怎么又欠他一次人情?”她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也回去救了他,这次算勉强跟他扯平,萧卷,你说是不是?” 萧卷看她满脸理不直气不壮的心虚模样,笑起来:“熙之,你要记住,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牺牲自己去换取所谓的胜利。你这次去刺杀钱凤实在太冒失了,根本不必拿自己去冒险……” 蓝熙之听他如此郑重其事的念叨,小声嘟囔道:“我最初以为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想看看自己功夫如何了嘛……” 她不说还好,一说,萧卷更加忧心忡忡:“熙之,你老是这样冲动,你的内伤……” “那不是内伤好不好?只是一时气息控制不住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不行,回去得赶紧找葛洪给你瞧瞧。” “葛洪啊……”蓝熙之想起他的“采阳补阴”的建议,几乎要笑出声来,头轻轻在萧卷怀里磨蹭一下,“你不要听他的啦……” 萧卷的头贴着她发烫的脸颊,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柔声道:“熙之,回京后,我们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好好陪过你……” “萧卷,你糊涂啦?我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的么?呵呵。” “唉,那些日子都在批阅奏折以及应对其他无穷无尽的琐碎事情……”萧卷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儿,唇几乎贴在她的唇上,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熙之,除了工作和忙碌,我们还应该像其他夫妻一样在一起……” “哦……” 她还想问几句什么,可是,所有的疑问在萧卷温柔的亲吻里,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金殿上。 这次迅速平息朱敦叛乱,朱涛父子自然是最大的功臣,朱涛晋封始兴公,并为太傅同领丞相。朱弦也因功列侯,其他如段秀、温桥等人皆有封赏。同时,惨死的石茗也得以回复爵位,家产返还,并被追封。 而惨死在朱敦帐下的义士郭璞也受到追封,除了特赦为他建造义士墓碑,更对他的妻儿赐予丰厚赏赐。 这次朱敦叛逆,朱氏家族不但没受到牵连,反倒更加荣显,除死了几个老人外,再无一人牺牲,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些朝臣虽然略有微词,可是,朱涛父子立功也是事实,倒也无人反驳。 朱弦肩上的伤已无大碍,站在朝臣中,如鹤立鸡群一般。萧卷微笑着看看他,略微点点头,朱弦也微笑着悄然点了点头。 封赏大典直到午时才结束。萧卷正要退朝,唯朱涛再次出奏:“皇上,今叛逆已灭,天下太平,立后之事是不是可以考虑了?” 萧卷早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不慌不忙的道:“丞相不必多虑,待孝期一满,朕自会立即解决这个问题。” 又是三年孝期的借口,朱涛却偏偏无法辩驳,只得躬身退下。 群臣鱼贯而退,诺大的金殿完全冷清下来。 蓝熙之从垂帘里慢慢走出来,龙椅上端坐以久的萧卷此时已经不再是“端坐”,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暮春的阳光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照进来,可是,这阳光距离他实在太远了,根本照不到他苍白而疲倦的面容上,只在左边的金堆玉砌里反射出金黄而惨淡的光辉。 萧卷目光微闭,突然咳嗽几声,嘴角又渗出细细的血丝。蓝熙之凝视着他灰白的面孔,以及那丝久违的血丝,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他依靠葛洪熬制的特殊药物,勉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一些生气和精力。可是,现在,他的这丝硬撑出来的生气和精力已经如烟一般很快就要全部散去了。 “熙之……” 他并没睁开眼睛,伸出的手却毫无偏差的拉住她的手,拉她一同坐在这张宽大的椅子上,“熙之,我好疲倦……” 萧卷的声音是如此微弱,蓝熙之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细细的疼痛,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萧卷,去房间休息吧,这里不太舒服。” “好的,熙之。我们走吧。” 蓝熙之扶起他,任他消瘦的身子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的长长的手臂垂下来,无力的抓住她的手,走出几步,忽然微笑起来:“熙之,你一步也不能再离开我了。” “萧卷,你也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呵呵,好的。” 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熬夜批阅奏章,御书房几乎已经被布置得比卧室还舒适。 天气早已晴暖,火炉、厚厚的虎皮也已撤去,暮春的晚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来,阵阵的花香懒洋洋的钻入鼻孔,又略略掺杂了一些淡淡的花粉腥味,让人昏昏欲睡。 蓝熙之扶萧卷躺在床上,又拿了温水给他擦擦手和脸,看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才站起身,看看对面书桌上已经堆积的奏折,心里叹息一声,来到书桌前一丝不苟的看起各种繁杂冗事…… 萧卷睡得并不熟,过得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熙之,熙之……” 蓝熙之赶紧放下手里的奏折,跑到他面前坐下,拉住他的手,笑道:“萧卷,我一直在呢,你喝水不?我给你倒水来……” 萧卷坐起身,背靠在床头,看看她又看看案头她正处理的大堆奏折,叹道:“熙之,你不用这么操劳,你的身体也并不好……” “我没有操劳,我前几天睡得太多了,萧卷,你放心吧,我身体好好的。” 萧卷待要再说几句,却被一阵急遽的咳嗽所阻,待得咳嗽慢慢平息,嘴角又有了细细的血丝。 蓝熙之端了一杯水给他,伸手抚着他的背心。 她眼中的那抹悲伤是如此真切,萧卷放下水杯,将她拉在怀里:“熙之,每个人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萧卷,你死了我才不会悲伤呢……”她笑起来,唧唧呱呱的道,“今天,朱涛又在催你立皇后了!立了皇后自然又要大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妃嫔。萧卷,你要不死,迟早还是要妃嫔成群的,按照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的说辞——这是你‘身为帝王的职责’!这样一来,我迟早是会恨你,会和你决裂的……如果你死了,这些问题就都没有了!所以,你的一生就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了,是不是?古今帝王,又有谁终生才喜欢一个女子的?唯有萧卷是例外!呵呵,我这样一想,又怎么会悲伤呢?高兴还来不及呢,呵呵呵……” “熙之!” 她越笑越大声,忽然整个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萧卷立刻觉得胸前的衣服一片湿润。他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想开口,鼻子和心口都哽咽着,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ps:新坑:《舞男》 五年前写的都市言情小白文,纯粹小白,yy、幼稚;早已完结,现在一字不改的贴出来。短时间内会全部贴完,不用长时间蹲坑,呵呵。 大家随便去瞄几眼。 http:///onebook.php?novelid=221724 44 托孤 京城的初夏一点也不炎热,时常是那种阴却不闷的天气,凉爽的风刮过不知名的红花的潋滟,慢慢的在御花园里扩散,令人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萧卷上朝去了,今天早上蓝熙之感觉头晕,就没有再去“垂帘听政”,而是一个人在花园里闲逛。这几个月来,偶尔闲逛的时候,有时,她会看到一些宫女、妃嫔。但是,这些人看着她,总是远远的行礼,或者侧身避开,从来不跟她正面接触。 有时,蓝熙之也会在花园里看到那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上次见到时,她给他们每人画了一匹马,画中骏马扬蹄,身边绕着一群蝴蝶,两个孩儿看得心花怒放,互相争辩,马会不会从画里跑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太傅朱涛加紧了对皇太弟的课程教育,他们兄弟就极少有时间来花园了,蓝熙之一人逛得更加无趣,便又慢慢往回走。 好在萧卷上朝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每天只有早朝的一个时辰,午朝和晚朝都已经取消了。对此,一些勤勉的大臣虽有微词,不过萧卷和丞相朱涛都主张,这个阶段,应该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了,其他人也就别无异议。 朝中一切,都在有序的进行着…… 萧卷退朝后,回到书房里,左右看看,都没有人。 “熙之,熙之……” 他连喊了好几声,蓝熙之才从以前自己住的那间屋子里慢慢走出来,笑嘻嘻的道:“萧卷,我好饿喔,我们应该吃早餐啦……” “熙之,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没有啊,我在外面逛呢,现在才回来呢。” “那你为什么总是将那道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到底你偷偷躲着在干什么?” “练功呢,练功,怕别人瞧见,学去了我的独门功夫……” 萧卷见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哪里肯相信?这几天,她都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每次萧卷要问,她就想法叉开了去。 “我去看看……” “哼,萧卷,有什么好看的?”她拉住他的胳膊,软软的道,“萧卷,我要过生日了呢,我们怎么庆祝啊?” 她的柔声细语和慧黠的眼神让萧卷忘记了追问,习惯性的接了她的话头:“熙之,你想怎么庆祝?” “这次不用你费脑子了,我自己决定好不好?” “好吧。” 午饭摆在花园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千年银杏结满累累的果实,对面,是一道飞溅的假山飞瀑,是整个宫廷里最凉爽的地方。 桌上是几碟精致的小菜和清淡的药膳汤,蓝熙之和萧卷对于食物的偏好,十分一致,她盛了一碗汤给萧卷,然后,自己也喝了一碗,连连道:“味道不错哦,萧卷,你尝尝。” 萧卷摇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咳嗽,几乎连身子都整个的蜷缩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微微喘口气。 蓝熙之起身,拿了柔软的帕子给他擦擦嘴角,那咳嗽出来的鲜血不再是细细的血丝,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了。 蓝熙之看看这片红,若无其事的将帕子放在一边,替他轻轻揉揉心口,又坐在他旁边,盛了碗汤,兴高采烈的喝起来:“萧卷,这汤味道真是不错。” 萧卷深深的凝视着她:“熙之,你想哭就哭吧……” “不,我一点也不想哭!” 蓝熙之依旧是兴高采烈的,这些日子,两人讨论萧卷的生死,就如同讨论天气一样,它就如每天都要到来的黑夜一样,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它都会到来。 既然是一种习惯和必然,又有谁会为了黑夜的到来而失声痛哭? “熙之!熙之!” 他看她满面的笑容,脸色却微微泛红,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是了解她的身体情况,知道那是气血上涌,心情激动的缘故。 蓝熙之微微侧过头,还是笑眯眯的:“萧卷,你不要这样叫我……如果一开始你就没有这样叫过我,那该多好啊,呵呵……” 远处飞溅的瀑水,隔了那么一大段距离,似乎都要溅到眼底。 ……………………………………………………………… 就连最不敏感的大臣,也已经发现皇帝的身子越来越虚弱,甚至时常在上朝时咳嗽不可抑止。但是,他们见皇帝依旧每天坚持上朝,处理政事也一切照旧,批示的各种诏书也字迹劲健,便以为他不过是偶感风寒,拖得久了点而已。 今天,一向勤政的皇帝下令,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三日,休假期间,冗杂政事暂由丞相总揽。 众臣领命,快退朝时,朱涛再次提起立皇后妃嫔的事情来。立刻,又有几名大臣加入其中。皇帝登基不久,先皇孝期又遇上朱敦反叛,不立皇后原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几近半年时间了,他甚至没有册封任何一名妃嫔,这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 萧卷沉吟间,众人正要再谏,朱弦抢先一步出奏道:“皇上为先皇守孝三年,断绝声色,正可为天下子民的仁孝表率。皇上春秋正盛,立后封妃之事不妨暂缓。而且,臣认为,这毕竟是皇上的家事和私事,臣子万万不可僭越……” 朱弦话音刚落,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皇后嫡子乃国之根本,怎会是私事?” “朱大人此言差矣……” 朱涛讶异的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虽然一向特立独行,但从来不会和自己唱对台戏。可是,不止当庭辩驳自己,更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一时无语,一些大臣正要出班反驳,萧卷挥挥手:“朕很疲乏,改天再议,退朝吧。” 退朝回来,萧卷看看那间关着的屋子,蓝熙之又如往常一般神神秘秘的躲在里面。他站在门口,笑了一下,不像往常那样叫她,而是慢慢进了书房。 片刻之后,朱涛奉命走了进来。 “朱大人,请坐。” “老臣还是站着好了……”朱涛忧心忡忡的看着他,“陛下近日龙体欠和,御医怎么说?” 萧卷摇摇头,拿出一个盒子:“朱大人,你收着这个盒子,待我不在人世了再打开。” “臣遵旨!”朱涛恭谨的接过盒子,退到一边,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 “朱大人,本朝渡江立国,朱家功不可没,你辅佐了我父亲和我两代人,皇太弟也交给你了……” “皇上,臣,惶恐……” 萧卷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朱涛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皇帝咳出大口的鲜血! 他抢上一步扶住他:“皇上……” “我时日无多,皇太弟就交给你了!” 朱涛一下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托孤”了。 他跪倒在地:“皇上还年轻,一定要保重龙体,臣认识一些名医……” “朱大人,如今世道纷乱,北方小国林立,战乱频繁,唯有江南苟安一隅。这江山,是你和先皇苦心经营下来的,但是,从古到今,没有谁家江山可以万年流传!今后,万一有什么不测,无论如何,请保住我两个弟弟的性命……” “臣和臣的家族,纵然肝脑涂地,决不敢有负皇上重托!” 萧卷笑起来,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深深的疲倦和病容:“多谢朱大人!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朱涛再次跪拜,心里有许多忠谏,但是看看萧卷满脸的疲倦,只得道:“臣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他刚走出书房,在转角处,看见自己的儿子朱弦疾步行来。萧卷并不是同时召见他们父子,而是分别召见,朱涛十分意外,和儿子对视一眼,父子两人同时点点头,会意的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去。 朱弦不比朱涛,平息朱敦叛乱的前后,他曾多次和萧卷接触,早已察觉新帝病情已重,但是,却不知究竟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他跪拜行礼,萧卷伸手扶起他:“朱弦,今天我们不论君臣,只论朋友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最要好的朋友了……” 朱弦心里十分不安:“陛下?” “我已经时日无多……” 朱弦惊惶的道:“陛下何出此言?即使龙体微恙,尽早医治也就是了……” “能拖延这些日子,已经是上天眷顾了。朱弦,我的两个弟弟和这半壁江山,已托付给你父亲。可是,我私人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帮忙……” “陛下请讲!” “我死之后,蓝熙之在这个世界上别无亲眷。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 朱弦迟疑道:“这……” 萧卷略微有些失望:“朱弦,你还是嫌弃她庶族的身份?不愿和她来往?” “不是这样。” “既然不是这样,那你就要替我照顾她一辈子,就像照顾你的亲姐妹一样。” 朱弦松了口气,立刻道:“是!臣一定像照顾自己的亲姐妹一样一辈子对她好。” “朱弦,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是谁,永远不能以牺牲她的利益为代价。” “臣谨记。” “好,谢谢你,朱弦。” “不敢。陛下请放心。” 朱弦离开后,萧卷才慢慢走出书房。 蓝熙之已经从屋子里出来,好奇的看着他:“萧卷,朱弦刚离开,我瞧见他了,你找他有事啊?” “有一点小事。” “哦。” “熙之,还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几天,我都不上朝了,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好啊!”蓝熙之伸手抱住他的腰,笑起来,“萧卷,你称病不上朝,其实是为了陪我过生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昏君?” “嗯。既然有传说中的昏君,就有传说中的狐狸精。熙之,你就是我的狐狸精。” “萧卷,我喜欢你天天都这样昏庸,呵呵。” “熙之,你的事情完成没有?” “哦,你说的是你认为的那件鬼鬼祟祟的事情啊?今天就完成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等生日那天才给你看。” “好吧,我就再等两天。” 45 45 御书房的门关着,所有奏折、冗事、繁杂、纷纭,似乎都距离二人很远很远了。 这几天,萧卷连续服了一剂葛洪开的药,精神好了许多。除了偶尔的咳嗽外,他简直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两人不再做其他杂事,除了喜欢的娱乐、游玩,有时,干脆就什么都不做,静静的坐在一起,互相对望,任时间慢慢的,又飞快的流逝。 夏日的花园里,栀子花、黄桷兰、千日红、睡莲等等的香味混杂,千年古木林立,将酷暑完全隔离,徜徉其间,一点也感觉不到暑意。 两人在里面漫步了一会儿,蓝熙之道:“萧卷,你累了吧?” 萧卷点点头。 “那,我们回去休息吧。” “好的。” 两人慢慢回到内殿的房间,就是萧卷日常起居的地方。 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一棵千年槐树的枝丫突破房顶,一枝生长到了房间。萧卷觉得挺好,当年就没有斫去,而是在周围盖了琉璃瓦。十几年过去了,这束枝丫已经在屋顶生长得枝繁叶茂,并且因为琉璃,更令得屋里有种绿茵茵的明朗。 两人对坐下棋,厮杀正激烈。蓝熙之以前不会下棋,是认识萧卷后才学的。她天资过人,学得又快又好,尽管萧卷棋艺出众,渐渐的,她却几乎能和他打成平手了。 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冰百合和几种小吃。 蓝熙之每下一子就吃一块点心,不知不觉间,一盘点心已经空空如也。 眼看萧卷下了一着妙棋,她自己这方形势立刻变得十分危急,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思索,一只手伸向盘子胡乱摸索,半天没拿到东西也没反应过来。 萧卷笑眯眯的将手里的最后一着棋放在棋盘,然后伸手将另外一个满满的点心盘子推到她的面前,“熙之,吃这盘……” “哦……” 蓝熙之突然跃了起来,高声嚷嚷道:“萧卷,你好狡猾,这棋怎么会这样下?不行,重新来过,重新来过……” 她一边嚷嚷,一边飞快的将那枚棋子又拈起来放在一边:“嘿,你不能趁我不注意就暗算我……” “熙之,落棋不悔哦。” “我偏要悔,你奈我何?”蓝熙之得意洋洋的细看一眼棋盘,伸手摸摸萧卷的额头,“你看着哦,我就要悔棋啦……” 萧卷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在怀里:“熙之……” 他的温柔的气息拂在耳边、鬓角,蓝熙之忽然觉得天气变得好热,笑嘻嘻的紧紧抱住他,轻轻往他唇上亲去。 这样的亲吻再也不是以前蜻蜓点水般的飞快,可是,这种陌生的热情实在让她的亲吻变得笨拙,她轻微喘气,红了脸从萧卷怀里抬起头来,低声嚷嚷道:“萧卷,好热啊……天气变热啦……不行,我要去吃冰百合……” 她正欲站起的身子被萧卷紧紧箍在怀里,她咯咯笑着正要说什么,可是,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萧卷的火热的吻阻止了她全部的行动。 他已经克制了很久,压抑了很久,柔情似水的亲吻突然变得滚烫和疯狂,而他自己,浑身更如着了火一般,哪里还忍得住?情不自禁的抱起她,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 他见她绯红的面颊,心里忽然有些清明,迟疑了一下正要放开手,床上的人儿却伸出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呢喃的声音又迷离又娇媚:“萧卷,萧卷……” 所有的迟疑瞬间灰飞烟灭,长期压抑的激情如决堤的洪水,萧卷不由得俯身紧紧抱住了她,亲吻从嘴唇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已经分不清是谁在主导黄昏的暧昧和狂热的激情了,她的身子在他的皮肤下,他的身子也在她的皮肤下,时间忽然变得混沌,一切开始朦胧,就如即将到来的黑夜,将一切好与不好,美与不美、希望与失望、平淡与激情,统统纳入了它的羽翼……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狂热的燃烧已经慢慢在这绿茵茵的屋子里平息下来,四周安静得能清晰的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之声。 萧卷微笑着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浑身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的人儿,用手轻轻擦了擦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又轻轻抚摸她光滑的背脊,柔声道:“熙之……” 他见她不作声,又轻抚她发烫的脸庞,关切地道:“熙之,你有没有不舒服?” 她干脆整个的埋在他的怀里,偷偷翻翻白眼,细声支吾道:“不说,不说……你不要问我啦……” 萧卷呵呵笑了起来,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窝上:“熙之,天黑了,要不要我给你点着灯?” “不要,我要睡觉啦。萧卷,我们都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次一定要睡它个昏天黑地。” “嗯,熙之喜欢怎样我们就怎样。”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萧卷贴在她耳边,柔声道:“熙之,我期待这一天其实已经很久了!” 她也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的:“萧卷,以后我再也不会害怕黑夜了。” 他的手,将她抱得如此紧密,紧得两人的心口如此密切的贴合在一起,就如一个人的身体里长出另外一个人来,共享着呼吸和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蓝熙之心里忽然有种错觉——萧卷就像某种烟雾或者某种水雾,已经悄然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里,此生此世,再也不会离开了。 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安宁和平静,她将自己的身子往上挪了一点儿,轻轻贴住他的温柔的嘴唇,慵懒的道:“好困,萧卷,你不要闹我,我要睡觉啦。” 萧卷的声音也是绵绵的:“嗯,熙之,好好休息吧。” 半夜里,响起隆隆的雷声,瓢泼的大雨和闪电一起扑打在窗户上。 蓝熙之在熟睡里恍惚醒来,身边,有熟悉的呼吸声和温柔拥抱自己的双手,她又闭了眼睛,躺在他怀里熟睡过去。 天亮了,大雨变成了蒙蒙的细雨。 两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准时起床,依旧懒洋洋的躺在床上。 自从记事以来,蓝熙之从来没有这样赖床过,每天都是黎明即起,开始繁忙的学习,学武功学书法学作画。而进宫以来,更是需要早起帮助萧卷处理各种奏章。生平第一次赖床,就成了一件异常新奇的事情。而萧卷幼时即被立为储君,也是天明就要起床开始各种各样的学习,从来不敢赖床。 她的眼珠子转得飞快,轻轻拉扯着萧卷几根垂下来的头发:“哎,萧卷,你也是第一次赖床吧?” “对啊。熙之,你不习惯么?” “不,我觉得这样躺着可比辛苦的练功或者批阅奏章舒服多了。萧卷,我很喜欢这样,怎么办呢?” 萧卷微笑起来:“人家都说好习惯养成难,坏习惯一学就会,我也喜欢这样。” “哎,人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啊……”她苦着脸,“萧卷,我都不想早起练武功了,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变成懒猪?” “懒猪有什么不好?熙之,以后别那么辛苦了,也别练武功了,就这样过最平淡的舒适的生活吧!” “好啊。小时候遇到下雪天,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躺在温暖的床上或者有火盆的屋子里看书、偷懒,可是,我师父却从来不允许我这样,无论多么寒冷炎热都必须在规定的地方练习、学习,很多年后,就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没想到,多年的习惯竟然如此容易被瓦解,哎……” “熙之,今后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躺在床上看书、偷懒!” “好的,那今天我们就这样过哦。” “嗯,我们就这样过,我也喜欢这样。” 这一天,细雨都没有停过,两人只起来吃了午饭,然后又跑到床上,翻看各种杂书,互相讲各种趣闻轶事,甚至将矮几搬到床上对弈。 今天的对弈,几乎每场都是蓝熙之赢,因为,萧卷始终是心不在棋,他嫌两人面对面“距离”太远了,干脆跑到蓝熙之的那头,轻拥着她,伸长了手臂下自己那边的棋。 蓝熙之笑得滚在他的怀里:“呵呵,萧卷,天下没有人这么下棋的。” “那我就做第一人吧。呵呵。” 到得傍晚,雨终于停了,但是,天气还是沉沉的,很快就黑了。 明亮的宫灯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萧卷笑起来:“熙之,太早了,睡不着。” “是啊,再睡下去,脑袋都要晕掉……”蓝熙之想了想,忽然道:“萧卷,我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等着我……” 话没说完,她赤着脚跳下床,飞快的跑出房间,过得一会儿,手里拎了一本书,飞也似的又跑回来。 “熙之,这是什么?” “你看呢……”她翻开一页,摊在萧卷眼前。 萧卷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立刻想起上次自己在小亭见她慌慌张张面红耳赤隐藏的样子,原来,她当时看的就是这本葛洪带来的彭祖养生书。她翻开的正是一幅“采阴补阳”秘戏图。 “熙之,你上次偷偷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蓝熙之红了脸:“我哪有偷偷看,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嘛……” 那样的脸红看在眼里,萧卷大乐:“熙之,你是不是偷偷在研究?不然的话,怎么会带在身上?” “我哪有研究?这是上次进宫时带的包裹里夹带的好不好?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前些日子,我打开包裹拿‘紫电’去刺杀钱凤才发现的,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绝对没有偷偷研究……” “究”字未落口,已被萧卷的亲吻阻断,“熙之没偷偷研究,那我们就来共同研究好了……” “萧卷,你……干啥……呵呵……” 她咯咯的笑起来,明亮的宫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黯淡,然后,慢慢的就熄灭了…… 46 生日和葬礼 初升的太阳带着青草和朝露的气息。 两人依旧赖在床上,懒洋洋的躺着。 萧卷摸摸她慵懒的脸颊,抱住她微笑道:“熙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要舒适的活着。” “呵呵,萧卷,我会的。” “我吩咐御厨做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我陪你一起吃。” “呵呵,好的。” “萧卷,你担心的弟弟们么?” 萧卷凝视着她:“熙之,我的祖先是勒死了前朝的末帝才改朝换代的,那是公然的弑君!野心家做下种种辣事,必然会为其他的野心家所效仿。我父亲虽然是渡江立国,但是先祖恶行,何以能享长祚?如今天下大乱,皇室微弱,逐鹿者不知多少,我的弟弟们到底能有何等的命运,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最大的心愿是他们能得善终就不错了。熙之,你千万不要卷进去,我希望,至少能保全你……” 她点点头,细细的看着萧卷,从昨晚开始,萧卷的脸色就开始呈现一种死灰一般的苍白,到今天,那种苍白就更明显了。 她是弃婴,不知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何日出生。收养她的师父,个性十分痴狂奇特,整天沉溺于武学、书画,每天鸡鸣第一声的时候,就带领弟子练功,学习。许多年下来,连自己的生日都早已忘道九霄云外,何况是这捡到的小徒弟。 在四年之前,蓝熙之的生活和思绪里从来没有过“生日”一说,直到遇到萧卷。 那是一次极为偶然的相逢,萧卷刚刚经历“废黜与否”的深宫风云,正是人生中最灰暗最危急的一段时光。当他逃也似的离开深宫却遭到无名杀手的一路追杀,正好被路过卖画的蓝熙之救下。 萧卷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自己年龄生日的人,就将遇到她的那一天定为她的生日。 “萧卷,我就是在四年前的今天遇到你的。结果,这一天成了我的生日。” “你喜欢这一天么?” “这一天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日子,呵呵。” “熙之,以后没有我陪你,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生日。” 蓝熙之镇定自若的道:“嗯,我会的。你放心吧。” 精美可口的寿餐早已吃过了,两人又随便说说话,在黄昏璀璨的夕阳里沐浴更衣。 温热舒适的水洒在身上,带着花瓣的芬芳的气味。萧卷靠在浴池边上,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心肺吐出来,身子好几次都摇摇欲坠。 蓝熙之笑嘻嘻的扶住他,为他换好衣服,自己也盛装而出。 萧卷仔细的看着她,这身衣服,正是去年自己送给她的立“太子妃”时穿的“百鸟朝凤”裙裳。她头插凤钗步摇,原本的配饰在她那天一怒之下,到“倚天屠兔记”换酒喝了,现在,她身上戴着的首饰是她上次生日时那一整套绿色的翡翠。 他靠坐在宽宽的椅子上,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勉强多捱了这段时间,现在葛洪开的方剂已经快要失去最后的效力了…… 眼前的女子笑靥如花,他勉强打着精神,笑道:“熙之,你真是好看。” 蓝熙之轻轻靠在他身边,揽着他的头:“萧卷,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夸我好看呢!” “是么,熙之?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说了很多次呢。因为,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呵呵。” “嗯,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觉得我最好看的人,我也一直都知道,呵呵。” 他的手越来越无力,却提了口气,轻轻拉着她的手,“熙之,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呢?” 蓝熙之笑盈盈的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幅丝绢,展开,画面上的男子双眼晶亮,清羸、病弱,身子隐隐在缥缈的云雾里,望之,似要从云雾里飞升而去。 这丝绢很长,画上的人几乎如真人一般大小。 萧卷细细的看着自己的画像,又看看蓝熙之,眼里一片湿润。 “萧卷,你从来不要我画像,可是,我还是画了。这种丝绢,是我在宫里找的贡品,比一般的画纸还要好,永不褪色,也不易损坏……” 她微笑着又拿出一幅画来,这画是一幅卷轴,也比前一幅小多了,画上是两个人,羸弱的男人背着一个女子,正在从山道往小亭走,他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小亭的最后一级石阶,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小亭的方向,满面的微笑…… 他的手一抖,手里自己的画像掉在地上,却仍然伸出手去:“熙之,我要这幅,要我们两个人的……” 蓝熙之把画卷递给他,却并不捡掉在地上的那幅画像,笑道:“萧卷,你不要我画,我却偷偷画了两幅哦。” “熙之……我不是不要你画像,我是怕你……在以后的岁月里看了会难过……难过……” “也是啊,如果没有画像、没有任何足以引起回忆的东西,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忘了,也就不会触景生情了,是这样吧,萧卷?” 萧卷微笑着看着手里的画像,手又抖了几下,再也拿不稳了。 蓝熙之紧紧扶住他的手,他终于拿住了画卷。 “呵呵,萧卷,我原来以为,有这幅画像陪着我,就如见到你本人似的。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你是对的!画像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人!今后,我不要再看到任何关于你的东西,不再触动任何关于你的记忆,这样,我才会舒适的活下去……时间久了,我就会忘记了……” “熙之,熙之……” 她微笑着靠在他身边,慢慢的取下身上的一件件配饰,翡翠握在手里,微微运劲,一块一块的碎裂成片:“这些……都不要了……我要毁灭一切记忆……” 一件又一件,碎裂成片…… 整套首饰已经完全碎裂,萧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看着她伸手取过自己手中的画卷,微一用劲…… 他柔声道:“熙之,我有点害怕我马上要去的那个世界,它也许会很冷清的,我要留着它们陪着我……” 画纸已经裂了一道口子,蓝熙之微笑着住手,将画卷重新放在他的手里:“好吧,萧卷,你先走一步等我……” “熙之……” 那是忧虑而心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穿透耳膜直接刻得心口血淋淋的,蓝熙之淡淡道:“萧卷,你放心,如果老天没有让我来找你,我自己是不会提前来找你的!” 她弯下腰将地上那幅萧卷一个人的画像捡起来,心口剧烈的疼痛,运劲的手到中途却无论如何都撕不下去。心里强烈的疼痛,好一会儿,她才笑起来:“萧卷,既然你都要了一幅,我也要一幅,这样才公平,是不是?” 萧卷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神愈加黯淡:“熙之,以后,你的生日都是我的忌日,我并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捱到陪你过了生日……熙之……原谅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呵呵。” 他还要说什么,她微笑着往他越来越苍白的唇上亲去,他手里的画卷掉到地上,紧紧抱住她,柔声道:“熙之……你离开这里吧,马上就走……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不要太辛苦……” “好的,萧卷,我会离开的,也会活得很舒适的……你放心!” 萧卷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完全黯淡,面上浮起平静的微笑: 熙之! 熙之!! 熙之!!! 他一次次的叫她的名字,比最温柔的时候更温柔,比最热切的时候更热切,然后,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就像困倦已极的人,终于舒适的睡着了…… 天色已经晚了,屋子里没有点灯也不再有任何声息。 蓝熙之抱起萧卷来到床上,将他放好,看看他微微闭着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的眼睛和他满面的似乎依旧鲜活的微笑,自己也笑了起来,躺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倚靠在他的胸前:“萧卷,我也好困哦,我们先睡一下吧……” 这一夜,蓝熙之睡得是如此的安宁。 鸡鸣第一声时,她才起身,揉揉惺忪的眼睛,微笑着抱住那已经冰凉的身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道:“萧卷,我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宫门外,刘侍卫牵着一匹黄马,正是萧卷微服去查探朱敦军营时骑过的那匹良马。 刘侍卫痛哭失声,跪倒在地:“蓝姑娘,臣本来奉命送您出宫,一步也不准离开您,可是……” “好,你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多谢蓝姑娘恩准,臣一定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 皇帝驾崩,朝廷并没有陷入一片恐慌。 一切事务暂由持有先帝遗诏的丞相朱涛主持。先是按照遗诏由先帝生前宠信的御医葛洪全权处理先帝的尸首。葛洪当天收敛先帝尸首处理,经过占卜,卜定三天后入葬皇陵。虽然太过匆忙,不过,想到酷暑季节,先帝遗体不宜久放,加上违背占卜,天意不吉,葛洪便在丞相和先帝生前几名亲信宦官的协助下,很快将先帝入葬。 先帝一入皇陵,皇太弟接着顺利继位登基。皇太弟的登基自然毫无希奇之处,宫人纷纷奔走相告的是:先帝生前专宠的神秘女子竟然在先帝驾崩的当天早上,偷偷溜出宫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她只怕是害怕自己被殉葬或者出家,所以逃跑了。但是,先帝已经在遗诏中写明不许任何宫人殉葬,将一批宫女放出宫外,任其各自归家,她又何必逃跑? 宫人们自然不敢追究,可是,却无不忿忿:这个女子受尽专宠,即便殉葬也是应该的,至少得留下待先帝丧事完成啊,怎能如此无情?就连皇太弟的母亲,已经成为太后的李妃,也深替先帝不值。不过,她想起先帝曾经一再告诫皇太弟,那个女子和皇宫“没有一点关系”,加上这是“宫闱丑闻”,暗思先帝生前并未封她名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于是,太后便传下禁令,严禁任何人再谈论那个“神秘女子”。 ………………………………………………………………………………………… 这是距离京城百余里的一个小镇。距离小镇八里外有一座林木森森的小山。 一座三层的藏书楼顺着山势而建,后面是苍翠的林木,前面则是一片宽大的荷塘。此时,正是盛夏,荷花盛开,莲叶如盖,一些白色的、灰色的水鸟不时扑棱着翅膀掠过大红的花朵和翠绿的叶子。 两个人急匆匆的往这片荷塘而来,却无心看一眼盛放的荷花,急急往木楼走去。 木楼紧闭,悄无人声,就连往日藏书楼复杂打扫整理的几名老仆都没了踪影,完全不像有人最近来过的样子。 “朱大人,蓝姑娘不在这里啊……” 朱弦看刘侍卫急得满头大汗,自己心里也一沉,立刻道:“我们先分头找找。” “好。” 山坡上,一棵巨大的松树将四周遮盖,松树外面,是长得一人多高的野草,朱弦拔拉着野草慢行,这些锋利的草叶片有时划在脸上,火辣辣的,刮得生疼。 他再走几步,忽然停住,草丛外面靠近松树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他的视线顺着墓碑一下落在了墓碑后面的一个红色身影上。他疾步跑了过去,一个女子蜷缩在荒草里,一手横在墓碑旁边,双眼紧闭,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他赶紧抱起了她,将手伸到她的鼻端摸摸气息,惶然道:“蓝熙之,你快醒醒……” 她气息微弱,显然已经绝食多日,一心求死。她脸上的泪痕、汗水凝结成满面的尘垢,嘴角沾满干涸的血迹,身上穿的那件华丽无比的“百鸟朝凤”裙裳,皱巴巴的发出浓浓的馊味,仿佛从来不曾换过。 朱弦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蓝熙之,你快醒醒……” 刘侍卫闻声跑了过来,也惊得呆住了:“蓝姑娘她……” 朱弦抱了她就跑:“快,我们得赶紧救活她。” “是。”刘侍卫飞快的跟在他身后。 已近黄昏,热辣辣的太阳完全斜了下去。荷花、荷叶的清香从开着的木窗里,随着微风一阵阵的吹进屋子。 强行为蓝熙之灌下一碗米粥,又为她运功治疗了一会功夫,朱弦扶她躺好,正要起身,忽见她睁开眼睛来。 朱弦又惊又喜:“蓝熙之,你醒啦?” 正在外面熬药的刘侍卫立刻跑了进来,见她睁着眼睛,心里一松,纳头就拜:“蓝姑娘,都是臣的罪过,差点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臣罪该万死……” 蓝熙之茫然的看着表情各异的二人,好一会儿才道:“你们都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朱弦尚未开口,刘侍卫惶恐的再次跪倒在地:“陛下生前吩咐臣要永远护卫您的安全,决不敢离开半步……” “我不需要你护卫。” “臣受陛下厚恩,若违背陛下遗嘱,九泉之下也无颜相见……” “你走吧,你们都走吧,不要烦我……快走……” 刘侍卫还待要说什么,蓝熙之已经转眼看着窗外,这木楼开着两面的窗户,从右边看去,是山坡上的松柏和草地,那里,有自己立的萧卷的墓碑;从左边看出去,是宽宽的荷塘,有开得生机勃勃的荷花。她躺在床上,只能看见右边的山坡,却看不到满塘的荷花。 刘侍卫不敢打扰她,悄然退了出去,将熬好放凉的药汁端了进来,恭敬道:“蓝姑娘,您喝……” 药碗到了蓝熙之面前,蓝熙之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你们快走,不要烦我……” 朱弦见她满面的死灰之色,微弱的声音更是完全绝望,再也没有一丝关于生的热切。他忽然冷笑一声:“妖女,我以前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庸脂俗粉而已……” 刘侍卫听得他骂蓝熙之“妖女”,又惊又怒,怒道:“朱大人,你……” 朱弦并不理睬他,依旧冷笑道:“先帝为了你能好好活着,殚精竭虑为你安排后路,可是,你是怎样回报他的期望的?就是在他墓前绝食自杀么?死了当然干脆,活着却是漫长的痛苦,蓝熙之,你也不过是个想逃避的胆小鬼而已……” 蓝熙之依旧沉默着,一阵气血上涌,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刘侍卫更加不安,怒瞪朱弦:“朱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朱弦依旧无动于衷的:“蓝熙之,我一直很讨厌你。像你这种庶族贱命,原本死不足惜,如果不是先帝所托,我才懒得多看你一眼呢!你要死就去死吧……” 蓝熙之冷冷地打断了他:“朱弦,你可以滚了!” 朱弦笑起来:“不用你赶我我也会滚的,蓝熙之,我并不想看见你这种庶族贱民,这你是知道的。”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刘侍卫急忙道:“喂,朱大人……” 朱弦冷冷道:“先帝并没要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何况她遣散老仆,自己寻死,拦也拦不住……” 刘侍卫怒不可遏,“朱弦,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先帝尸骨未寒,你便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 朱弦也不回答,转身大步离开了。 天空已经完全暗沉,朱弦飞快的脚步慢慢停下。 他回头,远远的看着那栋木楼,眼里不知怎地掉下泪来。 47 大嫂 每一卷的名称不会再改了,虽然第一卷名有些诡异。 不过,大家放心,第二卷就会完全切题了。这个题目是坑里一个大人建议的——美男赋;拿来主义,东施效颦,作为卷名:)嘻嘻。 希望以言情的笔法写历史故事,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 又是一年芳草绿。 那片荷塘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时令还早,荷花、莲蓬都还早,只有青绿的叶子发散着淡淡的略涩的芬芳。 藏书楼四面的树木更加葱翠欲滴,这几年,藏书楼并不完全杜绝外人,但是来访的客人自然也很有限。三年下来,真正算得上客人的,只有葛洪,那还是早在蓝熙之来藏书楼的第一个月。 萧卷的丧事是由葛洪亲自负责处理的,蓝熙之再见到他时,只觉得有恍若隔世之感。两人相对无语,葛洪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留下了大包药物,便飘然而去,从此杳无音讯…… 于是,蓝熙之便安然在藏书楼住了下来,时间一长,就时有附近的寒门子弟到藏书楼求书借书。尽管人们都不知道藏书楼主人的身份,但是,见每次上门决不会空手而归,所以时常有人上门借书。负责管理藏书楼的几名老仆每次都一一登记造册,丝毫也不马虎。 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绵延了一上午的细雨终于停止,天气刚刚放晴,湿润的空气十分清新。后山上的乱草早已被芟除,松林和墓碑的前后变得平整,铺上了石板,搭建了棚子,真正像一片衣冠冢了。 衣冠冢里埋的当然不是衣冠,而是萧卷的那幅画像。 蓝熙之信步走到墓碑前,几年中,她每一天都要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她在棚子里的石椅子上坐下,看着墓碑上的字迹: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一只鸟儿飞过,惊掠旁边矮树的细枝,雨后的水珠一滴一滴溅落。蓝熙之看了这几个字良久,忽然笑了起来,叹息道:“唉,萧卷,我当初这几个字刻得实在不怎么样啊。” 四周静默无声,她又自言自语道:“萧卷,你居然运了三万卷书在这栋藏书楼里。这三年里,我也没读多少,就是一辈子也读不完啊。所以我时常借给别人看,希望更多人和我一起终究能把它们都读完,呵呵。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读书,每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武功也偶尔才练一次。唉,萧卷,我已经变成懒猪了,喜欢上了这种舒适的生活……不过,我昨天看到一则很有趣的故事,你肯定没看过,我给你讲讲吧……” 远远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人正从荷塘的方向往藏书楼而来。 荷塘边上是几十丈的宽道,道路两边是多年前就有的成行的野李子树,枝丫弓着交互生长,在道路中间汇聚,将道路完全遮盖,小的雨都洒不下来,明亮的阳光也只能斑驳的照在路上。此刻,一树一树雪白的花开得正繁盛,人走在雪白的花海里,微风吹来,雪白的花瓣就落了人一身。 穿过这片花海,是一段几丈长的青石板路,连日的细雨,荷塘的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十分滑溜。马蹄迅疾,滑了好几下,马背上的人身子一歪,刚刚经过花海时飘落在身的花瓣落在青色的石板上,形成一种十分鲜明的对比。 蓝熙之远远就看见了马和它的主人,她站起身,慢慢地顺着平整的石板路走下坡来。 来人勒马:“蓝熙之……” “朱弦,你来啦。” “嗯,我来看看。” 朱弦环顾四周,这几年,藏书楼经过返回的几名老仆的洒扫,依旧维持得井井有条。而刘侍卫在蓝熙之的一再拒绝最后是强烈命令之下,总算没有整天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不过也坚持留在了藏书楼,算是负责这里的安全。 在过去的日子里,朱弦每隔三个月来一次藏书楼,有时带来一些书,有时带来一些小物件,有时什么都不带。他每次来的时间也很短,随便说几句话,或者站一会儿,就告辞了。几年下来,这已经成了他的惯例,可是,这个惯例却在上个月被打破——他这次几乎快四个月才来的。 朱弦的脸上也早已褪去了不少傲慢张狂的神色,唯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时常还是流露出天真无辜的神情。 他看蓝熙之气色还好,点点头:“蓝熙之,很抱歉,我迟了这么久才来。” “朱弦,其实你根本不必来看我。” “这段时间不来看你,是实在有特殊情况,以后我还是会来的。” “朱弦,发生什么事情了?” “也没什么事情,一些杂事而已。” 他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面的情绪,蓝熙之虽然并无兴趣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看他的神情不同往日,终究还是有些好奇心,又道:“朱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弦摇摇头,勒转马头:“只是一些琐碎事情罢了,蓝熙之,跟你毫无关系,你又何必东问西问?!” 然后,也不等蓝熙之回答,跟往常一样,驱马离开了。 蓝熙之回到书房,随便翻了一会儿书,可是心情却莫明其妙的有点烦乱。 她起身走下木楼,荷塘边,又是一匹快马得得的奔了回来,正是外出买东西的刘侍卫。 刘侍卫看见她站在门口,赶紧下马行礼。 刘侍卫一直坚持着如对皇后一般向她行大礼。她已经说了许多次,他也没有改变,所以,她也就随他了。 刘侍卫这几年虽然在藏书楼侍奉蓝熙之,可是,对于京城的事情却一直挂心着,每次外出都要打探一番。 对于外界事务,他很少主动提起,蓝熙之也很少问他。不过,她想起离开不久的朱弦面有不安之色,而刘侍卫这趟回来,也面有不安之色。朱弦还加了掩饰,刘侍卫却几乎不加掩饰,满面的惶恐。 “刘侍卫,出什么事情了?” 刘侍卫迟疑了一下,又跪了下去:“苏俊起兵讨伐李亮,快兵逼京城了……” 原来,萧卷死后,把朝政托付给丞相朱涛。起初,朱涛率领众臣,兢兢业业维持着稳定的政局。可是,不久后,李太后的胞兄李亮入主朝政,被小皇帝封为大将军,权倾朝野。李亮权利最大的阻碍便是当朝第一大族朱家,因此,自然明里暗里视朱涛为眼中钉。 李亮是太后的胞兄,又天天在太后面前说朱丞相专政,不得不防,太后自然相信他,逐渐疏远了朱涛,又解除了朱弦宿卫禁军统领的职务,随便给他安了个闲赋。 朱弦并不认领这个轻松的肥差,主动要求外调京城做了个司马参军。他的顶头上司是朱涛的政敌,家人都劝他不要去自取其辱,朱弦却不以为然,依旧赴任。朱弦清醒的知道现在天下大乱,朝廷根基薄弱,因此不肯陷入一家一姓的争斗中,希望能为朝廷的振兴出力。他在任上兢兢业业,大有政绩,很快赢得上司的好评,上司多次上奏朝廷彰显他的识见和能力,令朱涛大感欣慰。 儿子在政敌手下做得有声有色,朱涛在朝里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他不想因为互相倾轧让政局更加混乱,面对李亮的咄咄逼人,便主动退让,到后来几乎形同虚设。朝野上下已经开始议论丞相昏聩,尸位素餐了。 朱涛也知道这些议论,却并不反驳,仍旧安居在家,而朝中,李亮大权在握,便开始大力铲除异己。 苏俊是兖州刺史,手握重兵,和李亮自来不合。李亮掌权后,便多次耍各种手段想除掉苏俊。 宗室卢凌王和苏俊过从甚秘,还有姻亲关系。李亮早已对他怀恨在心,一时奈何不了苏俊,就先拿卢凌王开刀。上个月,随便找了一个谋逆的借口将他杀了。 卢凌王是宗室,经常上朝,因为满头的白发,所以小皇帝常常叫他“白头翁”。 前些日子,小皇帝见他好几天没来上朝,就问舅舅:“白头翁最近怎么不上朝了?” 李亮道:“他谋逆,臣把他处死了。” 小皇帝当时就哭了起来:“舅舅说谁谋逆就杀谁,若是别人说舅舅谋逆,你又应该怎么办?” 这两年,李亮凭借太后胞兄的身份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自以为幼主可欺,如今听得这番话,不禁又惊又怕,当场拂袖而去。 舅舅如此无礼,小皇帝也气愤不已,退朝后,李太后探得情况,立刻责怪儿子不该当面顶撞舅舅,说什么只有舅舅才是忠心耿耿,其他的都是外人云云。 小皇帝见母亲一味维护舅舅,气得流下泪来:“要是大哥在,舅舅怎敢如此欺负我们?” 李太后见儿子哭泣,心里也一阵难过,抱住儿子长叹道:“唉,谁叫我们没有别的依靠呢!” 苏俊本就和李亮是一对死敌,得知卢凌王因为和自己过从甚秘被杀后,怒从心起,立刻起兵围攻京城,要“清君侧”,铲除李亮等人。如今,大军已快抵达京城。 ……………………………………………………………………………… 刘侍卫向蓝熙之禀报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蓝熙之站在原地没有作声,许久才道:“唉,我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刘侍卫挂念幼主,早已心急,听得蓝熙之此话,眼前一亮:“蓝姑娘,你要出去?” “嗯,我出去看看。” “小人陪您去。” “好吧。” 两骑快马在京郊停下,四处是逃难的人群。 一个老者见这两个寻常打扮的人居然还往京城而去,赶紧道:“姑娘,快逃,快逃吧,苏俊大军进城了……唉……” 蓝熙之向老者道谢,老者见他们居然并不立刻掉头,也顾不得多加劝说,听得前面儿子催促自己,赶紧颤巍巍的跑了。 同样是“清君侧”,当年朱敦并未纵兵肆虐,入京后只是杀戮了一些反对自己的大臣。而苏俊叛军甫一入城便大肆抢掠,人人自危,京城已快乱成一锅粥了………… 刘侍卫见得这番景象,赶紧道:“蓝姑娘,你还是回去吧,情况危险……” 蓝熙之摇摇头,想了想:“我们先去乌衣巷。” 两人策马,往乌衣巷方向奔去,还未进城,忽见左边斜斜冲出一小队人马,领头的正是朱弦。 朱弦在这里遇到蓝熙之,也顾不得意外,高声道:“蓝熙之,你快回去……” 他见蓝熙之不动,怒对刘侍卫道:“刘侍卫,你忘记自己的职责了?” 刘侍卫也早已看出情况危急,赶紧道:“蓝姑娘,回去吧……” 蓝熙之沉声道:“朱弦,苏俊已经逼入皇宫了?” “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你快走……” 蓝熙之见他满面怒容,忽然笑了起来:“桃花眼,都这个时候了,你想我会离开么?走吧,别磨蹭了……” 朱弦知她素来倔强,一挥马鞭,高喝一声:“走吧。” 蓝熙之和刘侍卫立刻加入他的队伍,往皇宫方向而去…… 诺大的皇宫完全沉浸在一副恐怖气氛当中。 苏俊兵逼京城,往常气焰嚣张的李亮吓得手足无措,调集了重重卫兵把守自己的豪宅,整天闭门不出,一心寻找逃脱的机会。 在丞相朱涛的悄悄安排下,驻守在外的希鉴、陶侃、段秀、以及一名王氏子弟等四路将领率领十万勤王之师向京城进发,围剿苏俊。 苏俊只有四万军,见十万大军讨伐自己,那几路将领可都是先帝时期讨贼有功赫赫有名的战将,不敢硬拼,立刻逼入皇宫,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将军李亮趁此机会,哪里管得了妹妹和外甥的死活,赶紧带着自己的亲信侍卫逃之夭夭。 在乱军的冲击下,皇宫里一片嚎哭,太后妃嫔早已被隔离起来,苏俊率着十几名将领直接冲到小皇帝的寝宫抓人。 小皇帝知道苏俊叛乱,必将不保,见他率人公然冲进来,又惊又怕,颤声道:“苏俊,你要干什么?” 苏俊冷笑一声:“如今奸臣当道,臣请陛下移驾别处,重振朝纲……” 小皇帝无奈,只得随着苏俊走出寝宫,外面,停着一辆牛车等着他。 “陛下……” 只见朱涛冲破重围,跌跌撞撞的跑来,拦在他身边。 小皇帝大喜,赶紧躲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襟,怯生生道:“丞相……” 苏俊提着一柄大刀,两步跨上,总算他早年和朱氏兄弟颇有几分交情,没有一刀砍下去:“朱涛,你识趣的就快快躲开……” 朱涛凛然道:“苏俊,你辜负先帝厚恩,犯上作乱,威逼幼主,必遭天谴,我劝你赶紧收手……” “老匹夫,你罗唆什么?” 苏俊一把掀开他,又要去拉小皇帝。小皇帝躲在朱涛背后,紧紧拉住朱涛的衣襟,朱涛被掀得趔趗倒地,小皇帝收势不住,也跟着倒在他背后。 朱涛赶紧爬起来,又护住小皇帝,后退好几步,愤道:“你这贼子,竟敢如此辱逼皇上……” 外面大军压境,苏俊旨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是立刻取小皇帝的命,又见朱涛死命护着他,一挥手,狠狠道:“将这两人都带走,一起送往石头城……” 石头城是京城的军事重镇和仓库,苏俊早已计划好先占据此地,再图反攻。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上来,拎起二人丢在牛车上,一众叛军仓惶出京往石头城方向而去。 ………………………………………………………………………………………… 蓝熙之和朱弦等人刚冲到西门,只见城门打开,一名士兵慌忙跑出来,正是以前朱弦属下的一名御林军。他见了朱弦立刻道:“朱大人,苏俊已经挟持皇上和丞相等人往石头城方向去了……” “快追……” 石头城。 小皇帝和朱涛等人最初被一起关在仓库里。因为有朱涛在身边,小皇帝并不怎么惧怕,有时甚至声色俱厉地斥责苏俊。苏俊震怒,本想先杀掉朱涛,想到在外为官的朱氏子弟不少手握重兵,思虑再三还是没有下手,只将小皇帝转移,独自一人关在仓库外面一间又矮又黑的小屋子里。 小皇帝幼年继位,从来没有受过这等辱逼,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害怕得啼哭不止。外面守卫的士兵听得不耐烦,不时大喝一声:“嚎啥?不准嚎……” 第三天午夜,苏俊大军主力在石头城北被陶侃大军击溃,城南,段秀的大军也已逼来。苏俊慌忙率了五百精锐回到仓库,打算挟持了小皇帝和丞相逃窜。 黑屋子一打开,强烈的光线刺激得小皇帝眼睛都睁不开,这时,外面杀声四起,原来,是朱弦率领的一百多人马赶到,和外面的一众叛军厮杀起来。 苏俊见大势已去,慌不择路,抄了小皇帝就上马逃窜。刚刚奔出几步,只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一名素服的劲装女子挥剑刺来:“苏俊逆贼,还不投降……” 来人正是蓝熙之,萧卷生前上朝,她曾在帘后见过一次武将苏俊,她过目不忘,在人群中瞄到苏俊,立刻舍弃众人杀了过来。 苏俊见利剑刺来,抓了小皇帝就挡在自己身边。 蓝熙之大怒,在马背上跃起,反手一剑,苏俊哪里躲闪得及?剑尖穿心而过,他抓着小皇帝的手也立刻松开。 小皇帝正要坠地,蓝熙之飞身上前将他接住抱在怀里。 他惊恐已极,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只叫得一声“大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蓝熙之听得这声久违的“大嫂”,看着他颇有几分似萧卷的面孔,心里一阵悲楚,抱住他柔声道:“不要害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48 重逢 叛军见苏俊伏诛,立刻做鸟兽奔逃,刘侍卫率人追杀一阵,朱弦已经打开仓库,将父亲等人放了出来。 朱涛等人重见天日,也顾不得其他,担忧着小皇帝,立刻寻了过去,只见一个女子正牵着小皇帝的手,似在低声嘱咐他什么。 蓝熙之一见众人过来,立刻放开小皇帝的手,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小皇帝已经镇定下来。朱涛等人拜倒在地:“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小皇帝赶紧上前扶起朱涛:“这次全靠丞相护驾,丞相快快请起……” 朱涛等人起身,惊异地看着蓝熙之。这几年里,他从未真正见到过蓝熙之,这次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正在好奇这个女子的身份,朱弦低声道:“爹,她就是蓝熙之……” 这个瘦小的女子就是书画双绝的蓝熙之?就是先帝曾经想收为义妹的女子?又或者是后宫密闻里,那个受尽先帝专宠却无情私逃的女子?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实身份? 朱涛更是惊疑,一时之间,倒说不出话来。 蓝熙之也不和众人招呼,只微微向朱涛点点头,就转身要走。 小皇帝见她要走,急忙道:“大嫂,你和我们一起回宫里吧……” 众人听得这声“大嫂”,无不骇异,蓝熙之回过头,冲他笑笑:“你要记住,今后有什么拿不准的,多听丞相的意见。你要多保重。再见!” 以前在宫里时,小皇帝兄弟曾多次和她一起玩耍,看她为自己兄弟画画,关系亲密。现在危难之中得她救援,更是依依不舍,因此,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难过,嘴巴扁了扁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哭泣。 朱丞相立刻道:“臣等护送皇上回宫。” “好。回宫吧。” ……………………………………………………………………………… 这几日惊心动魄的追逐厮杀,又将几年的平静心绪完全打乱。 蓝熙之站在郊外一棵小树下,看着远方的夕阳。这次苏俊叛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由于他纵兵肆虐,对弱小朝廷的损害比朱敦叛乱更严重得多。而对内方面,由于他镇守的兖州失守,北方新近崛起的羯族后赵政权趁机夺得了这大片土地,所以,小朝廷的版图已经日趋萎缩,更加处于了风雨飘摇之中。 蓝熙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后面,马蹄声声,是朱弦和刘侍卫追了上来。 “蓝熙之,你要去哪里?” 蓝熙之见他开口就道出了自己的意图,也不隐瞒,点点头:“朱弦,我要出去走走了……” 刘侍卫惶恐道:“您要去哪里?” “到外面四处看看。刘侍卫,你可不要再跟着我了。” “小人的职责就是终生护卫蓝姑娘……” “先帝有没有叫你一切要听我的?” 刘侍卫垂手而立:“小人自然完全奉姑娘之命行事。” “好,那你就进宫保护小皇帝。这次变乱,你们也看到了,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 朱弦和刘侍卫无以反驳,这的确是实情。 “刘侍卫,你进宫去吧,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刘侍卫踌躇半晌,这几年里,蓝熙之的身体大有好转,这次混战,她力斩苏俊,功夫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先帝遗言在耳,不敢违背,他为难道:“这个,这个……” 蓝熙之知道他追随萧卷多年,忠心耿耿,必是不肯违背萧卷的命令,笑道:“刘侍卫,你也别为难了,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这段时间,你护卫小皇帝,最好为他训练一些勇士,待他身边有人,你再回藏书楼找我……” 刘侍卫一听大有道理,喜道:“是,小人遵命。” 刘侍卫已经策马远去,蓝熙之回过头来,看了朱弦一眼:“朱弦,再见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朱弦点点头,忽然道:“蓝熙之,你还回来不?” “呵呵,藏书楼就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的。” “那,你要多保重!” “你也要多保重!”蓝熙之已经掉转马头,却又回过头来,“朱弦,其实我早该谢谢你的。不过,你为我做了太多事情,谢也谢不过来,就不谢了。” 朱弦的脸红了一下,长睫毛遮住漂亮的大眼睛,好一会儿,才眼睑转动:“你一定要多保重!” “我会的,再见,朱弦!” “再见,蓝熙之!” 蓝熙之双腿一用力,马飞奔起来,很快身影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直到那个小黑点完全消失,朱弦才回过头,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上路不久,经过一个小镇时,蓝熙之停下来买了一套男装换上,藏了宝剑,骑马慢行。一路上,都是兵荒马乱。各小国之间连年的争战更替,让整个中原大地不时战火乱窜,加上局部地区不时爆发的瘟疫、旱灾、水灾,逃难的灾民成群结队,许多地方白骨遍野,来不及掩埋的尸首成了病菌最好的栖身地,很快繁衍扩散,又是新一轮的瘟疫、灾难,不少地方已经十室九空…… 这天,蓝熙之路过河北的一个小城,见城里的人纷纷逃窜,不由得好奇地拉了一个年轻人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逃跑?” “兵祸啊,石大王要杀进城里了……小兄弟,你赶紧逃命吧……” 他边说边跑,而他身前身后的人也一点儿不比他跑得慢。在逃命的动力下,不一会儿,一城皆空。此时才过午后,烈日当空,整座小城却早已陷入了一片阴森的死亡气息里。 蓝熙之很小年纪就游历江湖,熟知天下大势,虽然这三年隐居藏书楼,但是一出来,一路打探情况,很快知道天下诸国林立,为了领土和霸权交战不休。近年来,北方一少数民族——羯族,出现了一个叫做石勒的雄主,趁中原烟尘,揭竿而起,很快占领废都洛阳,以“赵”为号,建立了石家王朝。石勒死后,他的儿子石虎继位,石虎十分凶残,常常纵兵抢掠。 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都嗜杀戮,即将来屠城的莫非就是这个“石大王”? 蓝熙之看了看这座空城,心里无限感慨,正要离去,忽然听得前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几声凄厉的□□。 她快步走了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一脸病弱,显然是因为卧病在床,行动不便,无法逃走,只好在屋里惊恐等死。 见有人进来,老妇吓得奄奄一息,只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蓝熙之叹息一声:“老人家,我不是来杀你的。你的家人呢?怎么没带你一起逃走?” “我是个孤老婆子,没有家人……后生,你快走吧,现在人都跑完了,你不走,他们会杀你的……” “老人家,我带你一起逃走吧。” 老人听得这话,浑浊的双眼放出光来,“多谢你啊……你可真是个好人……” 蓝熙之伸手抱起老人,还没出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经传来,随即是许多吆喝声,显然,那些士兵一进城,立刻分散,冲进了两边的屋子、店铺,开始了大肆搜索。 蓝熙之见状,后退几步,又将老人放在床上,镇定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 老人听得外面的马蹄声和嘈杂声,吓得几乎要立即死去。 一群士兵从大开的门里冲了进来,十几柄明晃晃的大刀对准了床上的老人和静坐的蓝熙之。 众人见一城皆空,唯这一病老一瘦弱的少年呆在屋里,老妇虽然吓得快晕过去,那瘦弱少年却面色不改。 众人都觉得有些奇怪。为首一人黄须深目,喝道:“你二人为什么不逃?” “老妇……老妇……病弱,行动不得……这后生是路过的陌生人……你们不要害他……” 蓝熙之淡淡道:“我今天路过此地,见人都跑光了,只剩下这个老人卧病在床。我本想和她一起逃走,但是,还没来得及逃跑,你们就到了,只好坐地等死。” 一城皆空,这后生却独自陪着一个毫不相干的老妇等死。黄须大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饶是他半世凶残,手里的大刀却砍不下去,想了一会儿,只道:“我去问问将军,要不要饶你们性命……” 蓝熙之点点头:“好,你去问吧。” 一众士兵仍旧守在屋里,那个黄须深目的大汉走出去,城门口,一个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骑在一匹罕见的千里良驹上,他手提大刀,身材十分魁梧,目光内敛而深沉。 “报告征虏将军,城里的人都逃跑了,只剩下一老妇一后生。那后生是外地人,今天才路过此地,和老妇人毫不相干,见老妇病重,那后生不肯独自逃生,陪她等死……” 男子目光闪动:“哦,有这种人?将那后生带上来我看看。” “遵命!” 蓝熙之随那个黄须大汉走到城门口,远远的,只见侍卫林立,居中一人端坐马上,旁边立着一杆大旗,上书“征虏将军”四个大字。 约莫一丈开外,黄须汉子停下:“将军,人带来了……” 蓝熙之看去,只见这“征虏将军”唇红齿白,眉目英挺。可是,他俊美的面容一点没有显示出阳□□色,相反,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尊森森的钢筋铁骨。 那“征虏将军”见这个瘦弱男子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奇怪,不以为然道:“大胆小子,竟敢……” 他再看得几眼,喝声忽然小了下去,声音激动得完全变了调子:“你……蓝熙之……熙之……” 蓝熙之比他还先认出对方,声音也微微有些发抖:“水果男……是你……” 石良玉跳下马背,不过一丈的距离,却是飞奔过来的,一把抱住她,嘶声道:“熙之,可想死我了……” 好一会儿,蓝熙之轻轻推开他,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怀里一空,石良玉才从刚才的忘形里回过神来,面色不改,仍旧拉着她的手:“走吧,熙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啊……” 蓝熙之回头,那黄须汉子看着石良玉,急道:“将军,那老妇如何处理?” 石良玉头也不回,大声道:“好生安顿。另外,张贴告示,永不再侵犯此城。” “是。” 很快,大军开拔,撤出空城。 石良玉和蓝熙之落在大军后面,两马并排而行。 离别多年,其间种种变故,千言万语明明就在喉头,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石良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来:“熙之……这两年我曾派人去江南找你,可是,你不在读书台……” 自从得知萧卷驾崩的消息后,他就派出了好几拨人马前去江南寻找,可是,来来去去却没有丝毫收获。 蓝熙之笑道:“我本来就不在读书台,你怎么找得到?” “那,你在哪里?” “还是在江南,不过在藏书楼,那里距离读书台还有100多里。” “哦。” 藏书楼不为人知,是萧卷暗地里为她准备的栖身之地。住了几年,周围之人均不知道主人的身份来历,旁人又怎么找得到? 石良玉自然无意追问她藏身何处,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熙之,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开心。” “对了,你原本是要去哪里的?” “我并没有确定的目标,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石良玉笑逐颜开的:“哦,那敢情好!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聚聚了。” “好吧。” 他这样一笑,面上的阴沉之色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初见到此时,蓝熙之一直觉得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些变化,当然不止于他原本水果般白皙润洁的脸庞已经在战场和岁月里变成了一种坚韧的古铜色,也不在于他的原本文弱的胳臂,变得如钢铁一般强健有力,而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的那种深刻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太过深刻,蓝熙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 正思索间,忽见他这样一笑,几乎完全回复了当初水果鲜艳的少年模样。 她又看看他勒住缰绳的强健有力的臂膀,笑道:“你这些年发生了很大变化呀,怎么做将军了?” “哎,一言难尽。熙之,先不谈我了,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蓝熙之点点头:“我很好,一直在藏书楼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不到外面,都不知道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啊,石良玉,你当了将军,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当国王啊?” 她本来是开玩笑随口而出,石良玉却点点头,豪气勃勃地道:“帝王将相也不是自来就家传的,有力者居之而已,真有机会,我是决不会放过的。” 49 梦境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晚了,石良玉率领的大军来到了邯郸。 这座小城距离羯族后赵国的都城邺城并不遥远,正是石良玉的封地。一般要王子皇孙或者有大功的诸侯才有封地,蓝熙之暗思,石良玉的地位在赵国不知有多么显赫,可是,却并不问出口。 两人径直来到城里一座最豪华的府邸,门口,立着两排威风凛凛的士兵,见了石良玉赶紧行礼。 石良玉先下马,蓝熙之也跟着下来。 石良玉走在前面,热情地道:“熙之,走吧。” 蓝熙之跟在他身边,心里忽然隐隐有些不安。尽管一路上石良玉都很热情,两人谈到高兴处也和旧时一样投缘,可是,只要当他没说话时或者不经意地思索时,脸上那种阴沉的习惯性的神情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遮都遮掩不住。 两人来到大堂,只见一面墙壁上钉满虎皮、豹皮,另一面墙上却全是江南风格的画卷,整个厅堂布置,也是一半羯族风格,一半江南风格。 八名盛装的侍女分立两侧,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石良玉刚一进来,其中的两名侍女立刻迎上,捧了崭新的柔软衣服要为他置换。其余侍女都看着蓝熙之,面露惊讶之色,似在等待石良玉吩咐,该如何伺候这位陌生的客人。 石良玉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立刻准备几套新衣……”他看看蓝熙之,又补充道,“要女装!然后准备好热水。” 众侍女听得“女装”二字,都暗暗惊讶,却依旧恭敬道:“是!” 蓝熙之在椅子上坐下,经过了一整天烈日下的奔波,早已汗流浃背的。石良玉笑道:“熙之,马上就可以洗澡了。” “好呀,奔波这么久,路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旅店,我都怀疑自己快要发馊了,呵呵。” 不一会儿,温水已经准备好,两名侍女领了蓝熙之往浴室走去。蓝熙之刚走进去,一名侍女手捧新衣,另外两名侍女立刻碎步上前,恭敬地要为蓝熙之解衣服。 蓝熙之吓了一跳,赶紧道:“你们快出去,我自己来。” “奴婢们要伺候好小姐,不然将军会生气的。” “我不要你们伺候,快出去吧,将军不会生你们的气的。” 三名侍女这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蓝熙之换好衣服出来时,晚饭已经摆好,诺大的饭厅灯火辉煌,尤其是靠近饭桌的那盏紫色的琉璃灯,将满桌精美的菜肴照射出一种令人心动的色彩。 石良玉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他换了一套十分舒适的白色宽袍,袍上绣着一圈紫色的花纹。他的沐浴后的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像羯族人那样扎成一束,在寻常的秀致里又增添了一丝野性的豪放。炫目的灯光下,他的脸也不是白日所见的略微的铜色,洗去了风沙,洗去了疲乏,他的脸上的那种色彩,比桌上那盘红艳艳的新鲜苹果更光彩夺目。 一看见蓝熙之,他立刻起身迎上,笑道:“熙之,饿了吧?” 蓝熙之看着他临水照花一般的笑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呵呵,水果男,我已经饱了。” 每次听见“水果男”这三个字,石良玉就觉得异常的亲切和喜悦,他伸出手去,为她将凳子移得恰到好处:“熙之,坐下吧,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那样的风神举止,他伸出的白玉一般的手——白天所见的阴沉和风尘都不见了——他似乎完全彻底地变成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江南少年了。 那是黑夜的魔力,是流光溢彩的灯光的魔力,蓝熙之在他身边坐下,心情不由自主变得轻快:“我又觉得有点饿了……” “那我们就吃饭吧。” 蓝熙之点点头,这时才发现诺大一桌菜,只有两个人吃。她暗思这里是石良玉的封地,自然他的家眷也会在此,便道:“你的家眷呢?怎么不一起出来吃饭?” 石良玉的双眼发出热切的光芒,呵呵笑起来:“熙之,我并未成亲。” 蓝熙之避开他热切的目光:“哈,这么多好菜。上路以来,都是兵荒马乱,我还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石良玉,我可不客气了……” “你不要客气,来,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这个……” 石良玉将她碗里的菜夹得堆成小山一样。此生,他从来没有为谁布过菜,可是,第一次做起来,却是那样自然,丝毫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蓝熙之埋头大吃,石良玉细嚼慢咽。 蓝熙之偶尔抬起头瞄他一眼,他身上不见丝毫的武将习性,一举一动不慌不忙。 石良玉却是一直笑嘻嘻地看着她,满桌的食物从未觉得如此可口。他随时留心着把她喜欢的东西移到她最方便的地方。 这顿饭吃了很久,两人都吃得太饱了! 蓝熙之靠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轻叹一声:“唉,吃饱了就觉得好困哦……” 石良玉见她闭着眼睛,伸出手来,拧拧她的脸颊:“熙之,你睡着啦?”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奇怪,蓝熙之睁开眼睛,拂开他的手,看他竟然有点醉眼朦朦的样子:“啊,水果男,你干啥?” “我醉了……熙之……” “上次醉面,这次醉饭……呵呵,真有你的……” 他的朦胧的双眼立刻睁开,神采奕奕道:“熙之,你还记得‘醉面’?” “嗯,你醉面的样子好可笑。呵呵。” 石良玉原本谈兴正浓,但见她蜷缩在椅子上的瘦小的身子,笑眯眯的脸上满是倦容,立刻道:“熙之,去休息吧……” “呵,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聊呢……” “明天再聊吧,还有很多时间的。走吧,熙之,我带你去房间。” “好啊。” 两人来到房间,石良玉给她倒好茶水准备好洗漱的东西,笑道:“熙之,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一声。”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 石良玉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几步跑回来:“熙之,我今天真开心,你开心不?” 他的鲜艳的脸庞如此近在咫尺,微微的呼吸犹如苹果的淡淡的香气,就像很久以前就盘算过无数次的那样,蓝熙之忽然伸出手去,在他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哼,你掐我两次,我总算掐回来一次了,呵呵呵……” “哈哈,蓝熙之,小气鬼!还惦记着报复呢!”他微笑着拉着她的手,“不过,我喜欢你的‘报复’,以后,你常常可以这样‘报复’的……” 蓝熙之缩回手来:“报复一次就够啦,哪有天天报复的?” 石良玉吹着口哨愉快的离去。蓝熙之和身躺在舒适的床上,才慢慢看清楚整个房间—— 尽管蓝熙之曾在皇宫里住了大半年,见了这房客房,也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奢华。那不是属于中原的环佩叮当的奢华,而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奢华。客房尚且如此,主人的卧室只怕穷尽想象也难以描述了! 萧卷的父亲渡江立国,百废待兴,根本来不及大肆奢侈。而萧卷更是生性简朴,每顿膳食只有几样菜肴,寝宫书房也没有什么金银珠玉装饰。蓝熙之和他在一起的几年里,无论是读书台还是皇宫,都没有什么奢侈的享受,此刻见了这间卧室,方明白石良玉作为江南望族的士族公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样一种生活了。 也不知是房间太豪华还是在陌生的地方心情紧张,尽管倦极,这一夜,蓝熙之睡得并不熟,时而清醒时而迷蒙,一直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却梦见萧卷。 萧卷站在一片开满野姜花的草地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穿着一件红色的袍子。天空是那样的蓝,草是那样的绿,风从对面葱郁的山谷吹来,带着春天的梧桐和蔷薇的气息,仿佛没有实体却又有形状,织出了宛若彩虹和月光的艳丽无比的缥缈薄纱。 然后,她看见萧卷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那样深切的凝视着自己,嘴唇微动,似乎在柔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可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脚下柔软的青草将她阻滞得磕磕绊绊。她心里大急,大声道:“萧卷……萧卷……” 连喊几声,忽然醒了过来。 她摸摸额头,满头的大汗。这三年来,她很少梦见萧卷,有时渴望梦见他几乎渴望得快疯过去也梦不到,即使偶尔梦见,也从来看不清楚脸。渐渐地,她发现自己都快要记不起萧卷的脸了,可是,这次,她不但在梦中如此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更清晰地回忆起那片开满野姜花的绿色草地,色彩鲜明,宁静清新,那是一个绿得透明,美丽得难以想象的地方……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她起身,推开窗子,窗外月沉星黯,风吹来北方天空的那种带有尘沙的凉爽。 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欢欣,她自言自语道:萧卷,如果你现在居住的那个世界果真如此美丽,倒是很令人向往啊。独居这么美丽的地方,你有没有很希望我能赶快来和你作伴呢? 四周寂静无声,天空开始露出第一丝曙光。邯郸城外的黎明远不如梦境来得美丽,一屋子的豪奢在兵荒马乱中透露出一种得过且过的诡异气息。 她在窗户边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拿了自己的“紫电”,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昨天刚来时,她已经看过,这府邸里有一片花园,花草不多,十分空旷,一些树木也多是直挺挺的杨树,直直的刺向天空,没有蓬松的多余的枝丫可以遮盖大地,更没有多少美感可言。 蓝熙之来到场中的空地上,随意练了一会儿,这时,天色已经明亮起来。 她刚刚收剑,听得一阵脚步声,一看,正是石良玉快步走来:“熙之,你这么早啊!” “嗯,早上好。” 他不再穿红色的袍子,而是穿一件青色的薄袍,头发也不再随意扎起,而是束了月白色的发冠,他站在青葱的朝露里,初升的红通通的阳光映照得他整个人像不知从哪里降下来的神仙…… 蓝熙之这才发现,并非是黑夜的魔力,也不是灯光的妩媚,洗去了灰尘,洗去了疲倦,石良玉,他真的又变成了一颗璀璨的明珠。如果实在要说有什么变化,只能说,往日文弱的少年,在俊美中增加了力量增加了孔武,他的身子和他眼神透露出来的那种坚定的神情,仿佛在说: 即使天塌下来,我也一点都不害怕! 50 坚强 唉,我也梳洗沐浴换了新衣服,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变得和他一样好看?蓝熙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说出口来。 石良玉开心地看着她,正要开口,一名侍卫跑过来:“司徒副将回来了……” “司徒?” 蓝熙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石良玉笑了起来:“熙之,一起去见见故人吧……” “好,我倒真想看看司徒子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大厅里,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在等待,见了石良玉,立刻喜道:“良玉,你果然料事如神,匈奴的五千人马全部被灭,还缴获了……” 石良玉笑嘻嘻的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的回报:“子都,你看是谁来了?” 司徒子都原本以为是某位侍女,忽然听得石良玉那种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的声音,赶紧看那女子几眼,忽然跳了起来:“蓝熙之……是你?” 蓝熙之笑起来:“哎,真没想到,司徒子都都带兵打仗了。” 司徒子都喜不自胜,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蓝熙之,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无意中遇到石良玉,昨天晚上才来到这里。呵呵,没想到,你们都大有作为啦……” 石良玉拍拍司徒子都的肩膀,又看看蓝熙之:“如此喜事,我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好啊,一定要一醉方休!” 二人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蓝熙之笑起来:“你们商议事情,我先去随便转转。” “熙之,你一起来吧,也给我们提点意见。” “我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你们先忙碌,我四处看看。” “好吧。” 只挑了几件紧要事处理,二人很快结束公事走了出来。 几坛美酒放在桌上。 司徒子都倒了三碗,众人端起正要喝,石良玉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拿过蓝熙之的碗,笑道:“我想起来了,熙之你不能喝酒,你喝茶吧。” “没关系的。多亏了葛洪,他给我开了很多药,我的那个怪病已经全好了。对了,葛洪还是你带到读书台的呢。” “葛洪的医术倒真的十分高明。”不过石良玉还是有点担心,“这种病,最好还是不要喝……” “没关系,我少喝一点吧。” “那,好吧。” 这场酒,从中午喝到了黄昏。 许多时间里,三人都在畅谈着这些年里各自旅途中遇到的奇闻轶事,谈到惊险有趣处,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互相击掌相庆。 当年,石良玉和司徒子都离开江南北上,不久后,正遇上羯族的首领石勒大肆招募人才。羯族入主中原,根基在诸国林立中并不稳。石勒早年经历坎坷,如今江山在手,颇有一番励精图治。他虽然自己不识字,却喜欢听中原的读书人为自己念书,讲解中原王朝的历史典故和教育,以此作为治国的经验教训,因此,延揽了不少汉族杰出读书人。 石良玉得知消息后,立刻和司徒子都一起随众人去投奔。 尽管投奔者众,石勒还是一眼就从众人中发现了石良玉,经过交谈,发现他不仅品貌出众,而且才学渊博,远远胜过自己麾下已有的人才。石勒喜不自胜,立刻留他在身边委以重任。不久后,石勒又收他为义孙。 几年下来,石良玉替石勒出谋划策,多次立下汗马功劳,逐渐在军中享有盛名,开始手握重兵。石勒死后,他的侄子石遵继位,石遵没有儿子,他的几个侄子除了花天酒地,再无任何本事,所以更加重用石良玉,而石良玉也不负厚望,带领军队南征北战,更加战功赫赫。司徒子都一直都在他的军中,经过几年的磨砺,当初马都骑不稳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他最好的帮手。 司徒子都不好意思道:“蓝熙之,不瞒你说,我现在射箭都还不能穿过靶心……” “这有什么关系呢?打仗更多是靠计谋,而不是蛮力,你想了那么多计谋,不是比区区百步穿杨更加了不起么?” 司徒子都开心不已:“蓝熙之,听到你这样说,我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好意思了。” ……………………………… 三人边喝边谈,到黄昏时,司徒子都终于最先醉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而石良玉,虽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是也差不多了,醉眼朦胧地摇摇头,也趴在桌上。 由于石良玉的一再阻止,蓝熙之只喝了少少一点,她看看完全醉倒的司徒子都,又看看石良玉,正要叫人扶他二人去休息,忽见石良玉伸过手来,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手: “熙之……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盼望能够再次见到你,呵,终于见到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蓝熙之笑起来:“你们走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有时也很担心的。” “熙之,你就留下来吧。” “好不容易见到你们,我一定会多呆几天的。” “呆几天怎么行?你要一直留下来,不要离开了……” 她看石良玉醉眼迷离的样子,分不清楚他在说酒话还是真话,拿掉他的手:“石良玉,你醉了,快去休息……” “以前,太子……哦……不是,是先帝……哦,也不是,萧卷……就是萧卷,你这么叫他的……萧卷已经去世了,现在只有你孤零零一个人,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熙之,你留下来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蓝熙之站了起来,淡淡道:“石良玉,你真的喝醉了!” 石良玉摇摇头,忽然笑着“咕隆”一声倒在地上。蓝熙之扶起他,发现他已经醉昏过去,暗暗松了口气,便也不将他刚才的一番醉话放在心上,只是叫人将他二人扶回房间休息。 离开了酒气熏天的饭厅,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尽。 蓝熙之来到大厅,只见一众侍女正在擦拭着那些奢华的家具和器皿,尽管在蓝熙之看来,这些东西早已一尘不染,不需要拂拭了。 看见她进来,一众侍女立刻躬身退下,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这些年来,蓝熙之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无论是好的坏的、嫉妒的欣赏的、鄙夷的友善的……可是,当最后退去的那个侍女用那种十分憎恨的目光看着她时,她还是有点意外。这名侍女相貌清秀,个子娇小,目光也很伶俐,可是,何以第一次见自己,就露出这种憎恨的目光? 她连看她几眼,那侍女发现她看着自己,憎恨的目光又增加了几分惊恐,赶紧低着头退下去了。 蓝熙之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如此无趣,只好又回到房间休息。 她睡得很早,希望早早睡着,又可以像昨夜那样梦见萧卷。可是,这一夜依旧怎么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忽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声音。她轻轻起来,打开窗户,一只猫“喵乌”一声从窗口跳下,跑得老远…… 黑暗中似乎站着一个人,瑟瑟发抖,可是显然又没有什么恶意。蓝熙之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闭了眼睛,希望再次梦见萧卷,可是,这一夜都未能安睡,自然也就梦不到萧卷了。 第二天,她起得早,可是,石良玉比她起得更早,他提着一把大刀,在那片空地上,似乎早就在等着她。一见她,立刻笑嘻嘻地道:“熙之,你给我指点指点……” 他昨夜还是酩酊大醉,今晨已经神采奕奕,而跟他一起醉倒的司徒子都却仍昏睡不醒。 蓝熙之有些意外,却也不问,笑道:“你学会武功了?” 石良玉从怀里摸出那本她送给自己的小册子:“我就是按照这个练的,这些年,也小有收获。” “好,我就来看看我这个徒弟到底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蓝熙之不假思索,一剑就像他刺去,石良玉后退好几步才横刀躲过这一招,两人又过得几招,石良玉跳出圈子,大叫起来:“呵呵,师父饶命,徒儿学艺不精,抵挡不住……” 蓝熙之点点头,赞道:“石良玉,真有你的,你这么晚才开始练,估计很多寻常武将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难怪这么快就做到了将军……” “我这将军可不是靠武艺挣来的。” “那是靠什么挣来的?” 石良玉强笑道:“熙之,这几天你一定得好好替我指点一下,有好几处关键的地方,我一直不能领悟……” 蓝熙之见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窘迫,自知失语,点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石良玉慢慢道:“熙之,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每一件我都不会隐瞒你!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其实,有些事你不必告诉外人的。” “你不是外人!有些事情都逼得我快疯了,每当很痛苦的时候,我就想,只要见到你,我立刻就会向你倾诉,可是,真的见到你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蓝熙之见他眼里那种深深的悲哀,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变得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她微笑起来,柔声道:“不要紧的,水果男,改天吧,改天,只要你愿意讲,我就会认真听的……” 那种久违的温柔的、怜悯的眼神又回到了眼前!石良玉胸口一酸,却又难言的喜悦,猛地挥舞了一下大刀,似乎要将自己激烈的情绪掩饰过去…… ps:本周少更了一章,今天补上,呵呵呵呵,各位周末愉快。 51 巫蛊 “良玉、蓝熙之,你们这么早?” 司徒子都的声音响起。他走路还有点踉跄,摸摸头,“唉,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后,你们别喝这么多就是了。” “以前也常常喝的,但是,没喝这么多而已!昨天是真高兴啊,蓝熙之,我做梦都没想到今生还能够再见到你……” 蓝熙之想起他被自己吓得从马车上率下去刮破裤子的狼狈相,再看看他完全消失了懦弱表情的爽朗样子,由衷地道:“子都,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你觉得是好了还是坏了?” “当然是好了。” 这二人说了好几句,石良玉才悄然将大刀放在背后,平静道:“熙之,该去吃早饭了。吃了早饭,我陪你出去走走……” 司徒子都有些意外的样子:“良玉,义阳王石衍约了你明天见面,我们得出发了,不然赶不到……” “晚上出发也来得及!” “石衍诡计多端,这次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想我们应该早点去,至少可以做一些准备……” “也没什么,我们先去吃饭吧……” 蓝熙之听出石良玉是故意把话岔开,她立刻道:“石良玉,你们要去忙什么事情就去忙吧。” “一点小事,只是要耽误好几天……我怕自己回来,你已经走了……” “呵呵,这样啊”她转动着眼珠,“那石衍是谁啊?会不会害你啊?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行,熙之……” 她淡淡道:“好吧,石良玉,你有要事你去忙吧,我也该告辞了。” 石良玉急忙道:“熙之,你一起去吧,一起去就是了……” “呵呵,好的。” 因为有蓝熙之一起,石良玉立刻决定提前上路。除了三人外,随同的只有十七名精兵。 蓝熙之去屋里换装,石良玉叫过司徒子都,低声道:“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就带领兄弟们先护送蓝熙之离开,记住,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她武功高强,良玉,你才是最危险的啊……” “石衍的诡计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子都,蓝熙之武功虽然不错,但是身体不好,决不能让她涉险受伤,记住,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好。你放心吧。” 这时,蓝熙之已经换了自己那套男装,上马揽了缰绳准备出发。她的人那么娇小,那匹黄色的骏马如此高大,虽然她坐在马上的身姿飒爽利落,可不知怎地,石良玉忽然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蓝熙之也目不转睛地瞧着石良玉那匹并不高大的战马,除了马的眼神看起来特别神骏外,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就道:“你这马如何?” 石良玉的这匹马叫做‘飒露紫’,来自良马产地河曲。整个河曲也只得两匹这种马,其中一匹老马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一匹,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石良玉见她问,立刻道:“熙之,我这马叫‘飒露紫’,日行千里,你喜欢不?我送给你吧……” 蓝熙之的坐骑是萧卷生前的爱马,她视若珍宝,立刻拒绝:“不要不要!我这马也是很好很好的,呵呵……石良玉,你自己留着……” “好吧。你以后若是喜欢,我随时都可以送给你。” 石衍的封地在武乡郡,众人赶到时,已是傍晚。 石衍是皇帝石遵的三哥的儿子,他父亲早逝,曾得石遵抚养过一段时间,在诸多子侄中很受石遵宠爱。石遵自己无子,原本也只是先帝的侄子,他趁先帝丧事期间,突然发动兵变,在石良玉等大将的帮助下得以登上帝位。登基后,将石良玉封为“兴武侯”、征虏将军,领地邯郸。 石遵登基后,一直没有确定太子人选,不少人猜测他会确定石衍为太子,但是,更多朝臣却认为他会立石良玉为太子,因为曾经参与石遵兵变登基的功臣都知道,石遵曾亲口许下诺言,继位后,会将太子之位传给石良玉。 蓝熙之自然不知道这中间的许多纠葛,但是,司徒子都和石良玉却心里明镜似的,这次,石衍摆明了是设下鸿门宴,两人一进城门,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一进城门,蓝熙之就觉察出一种十分恐怖的气氛。 再走几步,只见前面一队士兵驱赶着几百名抢掠来的百姓,在大兴土木,建造大厦。那些人稍微行动慢一点,监护的士兵一皮鞭就抽了过去…… 这些人全是被掳掠来的汉人和极少数的其他部族人民,一路北上,蓝熙之已经看到许多这样的场景了。北方被先后涌入的少数民族政权轮番统治,每一次的杀戮后,中原衣冠的元气就消减一分,不知多少百姓死于非命。 石良玉低声道:“现在唯有偏安江南的小朝廷苟延残喘保存着中原文化,可是,北方诸国的政治经济实力远远超过南方,要是萧卷在还会有一些作为,如今萧卷已死,朝局不稳,小朝廷只怕是快日落西山了……” 蓝熙之也如是想,她记挂着小皇帝,但是想起朱涛父子忠心耿耿,只要朱涛还在,这局面就还能稳定一时。 “哈哈哈,石良玉,你来啦……” 一阵大笑打断了蓝熙之的思绪,她抬起头,只见对面立着一行人,为首之人乱发粗须,脸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痣,粗壮的身子如一尊黑塔。 他傲慢不已地打量着石良玉以及随侍的十多骑人马,小眼睛里精光一闪。 石良玉淡淡道:“义阳王,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就明说吧。” “哈哈,这次抢回来几十名美女,本王一人享用不完,想找你来一起分享。” “好,那就先谢义阳王了。” 王府大厅,义阳王在上首座位,石良玉在客座端坐,司徒子都和蓝熙之分立在他旁边。 几盘烤肉轮番上来,屋子里,一班女伎男伶演奏着一种羯族的乐曲。酒过三巡,几名穿着鲜艳薄纱,头上插着五彩羽毛的歌女扭动着腰肢款款进来,边歌边舞。舞着舞着,两名歌女已到了石良玉身边,端起酒杯,媚笑如丝:“侯爷,您喝吧……” 石良玉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蓝熙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二人头上的羽毛不时簌簌抖动,色彩妖艳得十分诡异,眼看,这羽毛就要扫到石良玉的脸上了。 她心里一震,暗地里一运劲,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身子一个趔趗,脚飞快一勾,石良玉身子稳不住,一下扑倒在地。 其中的一名舞女前倾的身子被波及得转动了一下,混乱中,蓝熙之暗地里在她背后一推,她一下向主位方向倒去,尚未倒地,头上的羽毛坠落在地,一股青色的毛虫一样的烟尘飞出,差点溅到石衍的脸上。 石衍发出一阵可怖的叫声,肥胖的身躯翻滚在地,抽出腰刀,一刀就像那个舞女砍去,舞女的血溅出,那股毛毛虫一般的青尘立刻散去…… 石良玉心有余悸地坐起来,回头看看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的蓝熙之,看向石衍:“哈哈,我这名侍卫没见过美人,花痴得都站不稳了,白白害美人丧命……” 石衍的脸色十分难看:“一个贱婢,死不足惜……” “义阳王,我醉了,我告辞了……” 两人明明都是清醒的,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比这句更恰当的话了,石衍的脸色更是难看:“送客……” 襄城的城门一开,众人立刻奔进了夜色里。 石良玉低喝一声:“快,加快赶路……” 一行二十人快马加鞭,三个时辰毫不停息,远出襄城地界时,天空已经露出第一丝鱼肚白了。 蓝熙之勒了马,石良玉也放慢了速度,还有些心有余悸:“熙之,那是啥?” “我以前在滇黔边境知道一种神秘的巫蛊,能够潜入人的身体里面,不知不觉置人于死地。它并不当即发作,施蛊的人可以自由控制受害人死亡的时间!” 石家的兄弟子侄因为石良玉这个外人受到祖父的重视从而青云直上,现在更隐隐有登上太子宝座的架势,所以,无不对他怀恨在心,不时设局想除掉他。幸得石良玉警惕、机变,才一次次逃过了厄运。这次武乡之行,他也早知有危险,也想了种种措施防备石衍的暗算,却万万不会想到是如此平静之下防不胜防的凶险。 “熙之,今天你若不在,我一定没命了!” “呵呵,我也是根据那种特殊的羽毛的颜色辨认出来的,只是不知道那种无形的青虫烟雾毒效如何,若是强烈的话,只怕够石衍受的。很多蛊毒根本无解,即使能解也需要下蛊人自己的鲜血,估计,那个舞女下的蛊就是这种,石衍怕烟雾损及自己,才杀了她……” 她停下来,看了石良玉几眼,想起“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这话,而石衍之流显然也是以此标准来衡量石良玉的。石勒雄才大略,胸襟宽广,自然能够广纳人才,可是他的继任者们却都是荒淫残暴之辈,无论石良玉曾经对赵国立下了多少功劳,他终究是个异族人。只怕他现在的地位越高,今后的结局就会越是悲惨。 “石良玉,你的处境很危险,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石良玉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道:“熙之,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更加小心!” 有些事情,光靠小心也是避免不了的!但是,这乱世纷纭,也没其他什么路好走,蓝熙之无法再说什么,和众人一起快马加鞭往邯郸而去。 司徒子都去处理一些事情,蓝熙之随石良玉众人回到府邸。刚坐下,一名信兵跑步上来:“将军,北魏使者在行馆等候多时,请将军立刻前去……” 石良玉脸色一变,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他看着蓝熙之,似乎在想该如何开口,蓝熙之先道:“石良玉,你去处理事情吧。” 石良玉松了口气:“熙之,现在燕国和北魏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尤其是北魏,这次他们朝中派了使者来谈判,我要立刻到他们的行馆……” “哦,此行会不会有危险?” 石良玉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些年,再多的危险我都熬过来了,现在,知道你在等着我,无论有什么危险,我也会很快赶回来的……熙之,你答应我要留下来给我指导功夫的,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吧。你回来我就指导你功夫。呵呵。” “熙之,我离开后,这里的一切事务你都可以全权处理。” “呵呵,那我岂不是反客为主了啊。” 石良玉笑着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熙之,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书和画卷,无聊的时候,你就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的,呵呵。” 52 冯太后 石良玉一走,诺大的宅院虽然佣仆成群,却显得异常的沉静。 蓝熙之走在这宅院的大厅、花园、林荫道上,所遇见之人,无不对她恭敬行礼。 那天晚上,她又看见那名娇小的侍女时,侍女赶紧低着头,连偷偷地露出憎恨的目光都不敢了。 蓝熙之看着一众侍女退出,只觉得呆在这里百无聊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早已点上明亮的灯,燃起一种特殊的薰香。虽然是初夏天气,但是,石良玉怕她热,又吩咐下人从窖里取了冰块放着。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不少书和一些卷轴。蓝熙之随手翻了一下,这些书都是些有趣的轶闻、杂赋,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再翻翻那些卷轴,竟然是曹操、曹丕父子以及竹林七贤等人的真迹。 其他人也就罢了,可是,当蓝熙之看到那幅嵇康的真迹和一幅不知谁人画的嵇康就义前,在广场上抚琴的图象时,不由得欣喜若狂。 嵇康的那幅真迹,是他手书的自己的代表作《从军行》: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蟠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蓝熙之细细地揣摩着每一个字的每一笔画,又细看嵇康那幅超迈绝俗的就义图,只觉得每看一遍,就多一些发现,越看越入迷,直到月亮完全沉下去,才灭了灯,躺在床上,依旧细细地回想着那幅画像。 一声轻微的声音响在窗台,蓝熙之慢慢起身,毫无声息地走过去,忽然推开窗子,依然是一只猫“喵乌”一声跃下窗户,可是,她却不再打算轻易放走猫在窗户下的黑影了。 那个黑影跑得几步,忽见前面横了一个人。黑影赶紧停下,倒退几步,惊恐得全身发抖。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蓝熙之看着那惊恐得瑟缩发抖的女人,忽然道:“锦湘?!” 女人抬起头来,眼里放出光芒:“蓝姐,果然是你!” “锦湘,我们进屋里说话吧。” 蓝熙之拉了锦湘,走到门口,锦湘停下脚步,嗫嚅道:“蓝姐,我不敢进去……” 蓝熙之奇道:“为什么?” “这是公子的房间,公子从不允许任何侍妾进去的。” 蓝熙之也呆在门口,她还一直以为这是府里的客房,原来却是石良玉自己的卧室。 她看看四周,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谈话,好一会儿才道:“先进去再说吧。” 锦湘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跟了进去。 锦湘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眼里露出梦幻而向往的神情,似乎要将房间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 她心情激动,眼里时而喜悦时而失望时而悲哀……百般情绪交织,几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蓝熙之也不打扰她,静静的坐在一边,细细地看着她。 锦湘身上的衣饰十分华贵整齐,无论是头钗、项链还是手腕上的玉镯,都是上品。她垂下的手白皙整齐,显然是这些年脱离了粗活劳累的缘故。她漂亮可人的容颜也更加丰满,不若早年干巴巴的如一根竹竿似的瘦弱,显然是调养得当的缘故。 锦湘当年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蓝熙之曾多次派人到她兄长家里打听,可是她的兄长也没有她的丝毫音讯。此刻,蓝熙之方才明白,当年,她竟然是随了石良玉而去。 一会儿,锦湘才回过神来,有些羞涩地看着蓝熙之:“蓝姐,对不起,我失礼了……” “没关系的,锦湘。” “蓝姐,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只要你过得好,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呵呵,锦湘,石良玉待你可好?” 她点点头:“公子待我很好。因为太好,三夫人和四夫人都很嫉恨我呢……” 石良玉没娶正妻,三房妾室依次被侍女们称为二夫人、三夫人……依此类推。尽管早已料到锦湘是妾,可是听她自己说出口,蓝熙之心里还是略微惆怅。锦湘当年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随石良玉而去,但是,因为她是庶族,是一个奴婢,而且,“奔者为妾”,所以,她永远也不会有成为石良玉正妻的资格。 “勿以妾为妻”,不要说出身望族的名门公子,就是一般士族,以妾为妻也会被人讥笑、被人看不起的。这是约定俗成的现实,平常得不足一提。 蓝熙之拉着锦湘坐下,温和地道:“锦湘,我来了这些天,都没有见到你……” 锦湘垂下头,低声道:“锦湘只是一个小妾,没有公子吩咐,怎敢出来见客人?” 蓝熙之默然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听侍女们说,公子带回来一个女子,公子不但时时陪着那女子,甚至处理公事都带着她一起,而且还让那女子住进自己的房间,所以我……所以……” 锦湘跟着石良玉这几年,虽然一直是妾,不过石良玉毕竟未娶妻,心里还有些安慰,可是,得知他带回来的陌生女子居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他的房间,妒嫉、绝望、心碎立刻席卷了她的整个身心。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又听得自己的侍女谈起将军如何“宠爱”那个女子。她问侍女,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侍女回答“只听得将军叫她‘熙之’”,她心里一动,赶紧打听女子的相貌体型,这一来,她早已猜出是蓝熙之了,心里又惊又喜,可是,却不敢公然来看她。得知石良玉外出,又偷偷隐在窗外,就是想打探个明白。 她默然半晌,才道:“锦湘,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锦湘垂下头,低声道:“最初那段时间还好,可是,现在,就越来越不好了……” “为什么?” 锦湘嘴巴微张,细声道:“最初,我还可以常常见到公子,现在,公子很忙,一年半载都不归家……他的军功越高,封地越大,事情也就越多……他已经离家半年多了,可是,这次回来,我都还没见到过他……” 与这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随着地位和权力一起增长的,当然是许多的财富和许多的美女,锦湘虽然曾和石良玉同甘共苦,但是也不过是他的姬妾中的一名,又会得到他多少眷顾呢? 蓝熙之看看窗外直挺挺的毫无美感的杨树,长吁了一口气:“锦湘,石良玉有很多女人,你吃了很多苦吧?” “不,蓝姐,除我之外,公子只有另外两房夫人,是石大王赏赐给他的,他不好拒绝才收下的……” 锦湘口里的“石大王”就是认石良玉为义孙的雄主石勒。石良玉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一直对他很尊敬。石勒生前的赏赐,石良玉自然不会拒绝。 “公子志向远大,并不沉溺于酒色,战争中得到的女人或者大王赏赐的女子,他都悉数分给将士,没有留下过任何一人。我们虽然不常见面,可是公子对我一直挺好的,这些年我锦衣玉食,有几个侍女伺候,我身份卑微,能够做妾守在公子身边已经是莫大的福份了,其他也不敢奢求什么……” 蓝熙之见她急急的为石良玉辩解,而且,似乎真的一脸幸福的样子,想了想,忽然道:“锦湘,你有没有孩子?” 锦湘摇摇头,脸上浮现出异常悲哀的神情,眼泪掉了下来,哽咽道:“我曾怀孕,可是因为一场高烧,昏头昏脑摔了一跤,孩子就没了……大夫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蓝姐,锦湘终究是薄命,也怨不得别人……” 蓝熙之心里一震,一个做妾的女人,又终生再不能生育,纵然再相貌如花,今后又如何还能得蒙整天身在花团锦簇中的丈夫的爱怜? 她看看锦湘身上华丽的衣饰,石良玉显然没有在物质上亏待她,可是,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煎熬着时间,等待老去的那一天么? 锦湘擦了擦泪水:“好在公子极少和那两房夫人亲近,她们也没有孩子……”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以前很害怕,若是公子娶了妻子,或者其他夫人生了孩子,我的日子肯定就不好过了,现在,蓝姐,你来了……” 一股冷气袭上心头,蓝熙之道:“锦湘,你知道的,我和石良玉只是朋友而已,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蓝姐,你还要离开?” “我只是无意中碰见石良玉,才顺道来看看,很快就会离开的!” 锦湘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蓝姐,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你,一直愧疚当初没有和你辞别。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我自从第一眼见到公子,就喜欢上了他,暗自发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这一生就是让我做牛做马我也认了。蓝姐……当时,我只是想照顾他,他那么软弱,那么艰难……我并不是指望着跟着公子享福。后来,公子富贵了,也不嫌弃我身份低贱,对我那么好……” “锦湘,你为石良玉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是应该好好待你的!” “蓝姐,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每个人都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你同样有这个权利,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 “谢谢你,蓝姐,你不怪我,真好!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家乡的人,更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当初悄悄私奔,也没脸给兄长捎信!蓝姐,你来了,可真是好极了……” 蓝熙之强笑道:“好的,锦湘,这几天,我就好好陪陪你吧。” “多谢蓝姐。” 不知不觉间,快要到中午了。 锦湘道:“蓝姐,你去我那里吃饭吧。” “好啊。” 两人出门,锦湘又回过头看了眼这间屋子,很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凄楚地道:“蓝姐,若不是你在这里,也许,我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什么样子!” 蓝熙之无言以答,抬头,觉得头顶的烈日毒辣辣的,十分可怕。 蓝熙之在锦湘的陪同下,在整个大院里参观。锦湘独居一栋十分精巧的小院,这栋院子距离石良玉的房间有相当一段距离。蓝熙之有点怀疑,只怕有些时候石良玉回来了她也未必知道。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精致,是众姬妾当中最好的,侍女的数量也是最多的,这也体现出,她在众姬妾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蓝熙之略感欣慰,这时,那个娇小的侍女端了茶和果点进来,蓝熙之方明白她为何要用那种憎恨的目光看自己了,原来是在替自己的主子不平。 那侍女不敢看她,锦湘笑道:“小红,你不要害怕,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蓝姐……” 小红嗫嚅道:“她不是将军的……将军的……” 蓝熙之替她把话说完:“呵呵,我只是你们将军的朋友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是。” “朋友?” 小红嗫嚅着退下去,显然还在寻思,除了妻妾这两种身份,女人怎么还会成为男人的朋友!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锦湘偶尔会去门口看看晾晒着的一些山货补品。 蓝熙之道:“锦湘,这都是些什么?” “一些补品。公子太辛苦了,我常常给他准备着一些补品,可是,他却极少回来。蓝姐,公子这次又是到哪里去啦?你在这里他都会离开,肯定是非常紧要的事情吧……” “他去北魏使者的驿馆里谈判了,说要三天后才回来……” “哦,他又去驿馆了?”锦湘站起来,脸色潮红,眼里闪出一丝怒火,“又是那个老□□来找他了,这个老□□每次都是以谈判为借口……真是不要脸……” 蓝熙之奇道:“什么老□□?” 锦湘说出长长的一段话来,蓝熙之靠在椅背上,半晌作不得声。 53 冯太后(2) 原来,石良玉刚入石勒麾下不久,魏国趁羯族和另外一个国家交战,趁机进兵。石勒无法兼顾,只好派遣使者携带大量财宝去魏国求和,并答应割让一些土地。 石良玉就是这些使者中的一员,他本来只是一名副手,可是,一入魏国宫廷,就被魏国寡居的女主冯太后发现,立刻接见他们并进行了顺利的谈判。冯太后早年在和成年的儿子争夺朝权的斗争中胜出,毅然鸩杀儿子立幼小的孙子为皇帝,牢固掌握了魏国政权。冯太后精明强干,很有政治家的手腕,一系列改革措施令魏国国力大振。 盛年寡居,徐娘半老的冯太后唯一的喜好就是男宠,甚至和各国时节之间的谈判也往往是在床帷之间完成的。 虽然阅人无数,可是初见石良玉,冯太后依然惊为天人,相较之下,只觉得以前所见过的男人简直如粪土、破屐。 三日床第之欢,再加上石良玉的能言善辩,冯太后简直是有求必应,不仅答应即刻撤兵,而且没有要石勒原本准备割让的领土。临别时,她还把石勒送的贵重礼物全部转送给了石良玉。 这场大功,成了石良玉立足赵国的基石,石勒对他更是刮目相看,此后,凭借他的聪明才智,他很快青云直上…… 而有为女主冯太后,经历了石良玉后,无论是宫里的男宠还是其他的使节都已味同嚼蜡,每年都以谈判为借口,隐藏在使者队伍里,到赵国或者边境上和石良玉相聚一次…… 锦湘恨恨道:“这个老妖婆,每年都会借口谈判,混在使者队伍里来到赵国强迫公子同她幽会,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真是不要脸……许多人都暗地里议论,她威逼公子不得娶妻,所以,这两年来,很多贵胄家的小姐向公子提亲,公子也不敢答应。公子如此品貌、如此地位,家里却没有女主人。魏国实力强大,公子为了赵国的利益不敢拒绝……公子,他这可都是为赵国牺牲的啊!……那个老□□,第一年,公子被她逼迫滞留驿馆长达半月,去年也呆了七八天。这次,三天能回来么?不要脸的东西,不知会如何糟蹋公子的身子,公子常年辛苦忙碌,身子怎么受得了?唉,我得好好给他准备点补品……” 蓝熙之目瞪口呆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丰盛的午餐已经摆满桌子,其中几样还是锦湘亲自下厨做的,都是蓝熙之喜欢的江南风味。可是,蓝熙之一点胃口也没有,胡乱挟了几筷草草了事。 锦湘关切道:“蓝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去休息一会儿吧?” 蓝熙之点点头:“好吧,我这两天就呆在你这里……” 锦湘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声道:“蓝姐是公子的贵客,公子若知道你呆在我的院子里,恐怕会不高兴的!我听小红说,公子吩咐府里任何人不得冒犯蓝姐,严禁夫人们随便出门。他要知道我违背命令偷偷来找你,一定会不开心的!我一点也不希望公子不开心……蓝姐,你不要对公子说你见过我好不好?” 蓝熙之见她为难的样子,怕给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强笑道:“那好吧,我还是回去看一会儿书好了……” “蓝姐,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锦湘。” …………………………………………………………………………………… 回到屋子里,胡乱翻了几本书,却一点也看不进去。蓝熙之将书胡乱扔在桌上,干脆躺到床上睡觉。她连续两天都没睡好,这一躺下去,尽管脑袋里乱糟糟的,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显是那些侍女见她睡着了,也不敢叫醒她。 她翻身坐起来,正要下床,忽然意识到桌边坐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是谁在那里?” “熙之,是我。” 灯已经点亮,石良玉坐在椅子上,眼睛有些惺忪,显然是刚刚假寐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有些疲倦,却是满脸的笑容:“熙之,我回来快半个时辰了,见你熟睡,便没有吵醒你……” 蓝熙之大为意外,不是说要三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到你在这里,所以很快处理完事情赶回来了……”石良玉的脸上有些赧然,“我怕回来晚了,你已经走了。” 蓝熙之勉强笑笑:“我答应等你回来的,怎么会不辞而别呢!” 石良玉笑得十分开心,站了起来:“熙之,你大概也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蓝熙之想起锦湘为了他的“身子”准备的补品,本来很想说一句“你应该和锦湘一起吃晚饭的”,但是想到石良玉明知自己和锦湘的关系也不让她见自己,自己这一多话,只怕会给锦湘带来麻烦,便强行忍住,心道,也罢,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了,别人的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吧! 石良玉见她沉默不语,脸色也有些难看,不安道:“熙之,你怎么了?” 她淡淡道:“哦,没什么,我不饿,石良玉,你自己去吃饭吧。” 石良玉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更多的还是不安:“熙之……” “熙之,有些事情都逼得我快疯了,每当很痛苦的时候,我就想,只要见到你,我立刻就会向你倾诉,可是,真的见到你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蓝熙之想起他的话,再看看他满脸的疲倦又添上失望和不安,心里忽然一阵不忍,微微滋生的轻蔑之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谁要得到什么,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石良玉的今天,不仅有前期的家破人亡、流落时的辛酸痛苦、石氏兄弟子侄防不胜防的暗算偷袭,甚至还有不得不做“男宠”的悲哀! 即使自己不认同他的这种生活,可是,乱世纷纭,他总要活下去!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鄙夷他的行为和人生? 她微笑起来:“唉,我头有点晕,想继续休息,石良玉,你不用管我,你连日奔波,也累了,去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吧。” 石良玉见她这样和煦的微笑,脸上的失望之色淡去不少,点点头,忽然道:“熙之,你说过会留下给我指点武功的!” “我没有反悔呀,呵呵。” 他的声音轻快了一点儿:“好,你休息吧,明天见。” “嗯,明天见。”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熙之,桌上是我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多谢。” 蓝熙之一眼也没去看那些礼物,随手将包裹拎来放在一边,又摊开那幅嵇康的真迹和嵇康的画像,越看越是回味无穷,总算在漫漫长夜里找到了一点儿乐趣…… 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的灯光终于熄灭。 石良玉远远的背靠在一棵杨树下,看着窗户前的灯光熄灭,过了好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几步,站在另一棵杨树边继续看着那已经变得黑黝黝的窗子。 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一桩一桩浮现在心底,双亲的惨死亲人的离散、在小镇的亡命乞讨、乱军中的流离失所、在羯族受到的排挤和暗算,以及冯太后的床闱之间那臃肿不堪的身躯和令人作呕的□□……所有的往事都带着无法言说的惨痛的伤痕。 一掠而过的记忆里,更有一张狂笑的面孔、她作画时那样超然的专注,她在“倚天屠兔记”里拼命用脚跺蟑螂的样子、尤其是她给自己擦洗浑身脓血时候那种温柔的怜悯的神情……这些以前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珍贵记忆,如今活生生的随着她的主人一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怎不令人激动得彻夜难眠?! 夜露深浓,淋湿了头发,他却浑然不觉,站了许久,腿脚都几乎麻木了,才低低自语道:“熙之,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54 食言 蓝熙之发现石良玉真是个练武的天才,尽管他起步很晚,但是稍加指点,立刻举一反三。第三天收工时,她笑起来:“石良玉,我可没法再教下去了,我的老本都教给你了,你只要好好练习,要不了几年就超过我了。” “还要几年才能超过你呀?”石良玉故意露出失望的神情,“我还以为过几天就能超过你呢。” “呵呵,学武都是循序渐进的好不好?哪里一夜就成绝顶高手了?我都学了快二十年了才这个样子呢……” “男人力气大,不是天生就该在这方面比女人强的么?” “嘿嘿,那倒不一定……” “定”字尚未落口,蓝熙之忽然发现自己双脚离地,整个人已经被石良玉抱了起来。 “熙之,我是不是力气比你大?”石良玉将她舞了起来,笑得从未有过的开心和爽朗,“哈哈哈哈哈,熙之,你就抱不起我来……” “喂,石良玉,你干嘛?你疯了……” 石良玉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又轻轻将她抱住,拧拧她的脸颊,柔声道:“熙之,我许久也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我希望自己今后的日子每天都会这样开心……” 呆不下去了,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 蓝熙之推开他,脑海里只反复着这个念头。 他见她面色不悦,有些不安:“熙之,对不起!我想起以前常跟你开玩笑的日子,希望你不要介意……” 蓝熙之立刻顺着他的话笑道:“我当然不会介意啦,呵呵,以前我们也是哥们一样的。你记得不,我还曾经跟你一起向你心仪的女子送过礼物呢……呵呵……那是我们都是傻瓜……” 石良玉早已不是当年的单纯少年,立刻明白,如果自己再有什么情难自禁的过分的举动,只怕她立刻就会离开这里。这是他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他立刻一脸轻松的道:“熙之,这几天我都没顾得上陪你去看看四周的风景,虽然这北方灰蒙蒙的,不如江南山水,但也有一些特别之处……明天我就陪你出去看看……” “石良玉,我已经呆了好几天了,应该离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说出了自己意料之中的结果! 石良玉心里一沉,面色却丝毫不改:“熙之,反正你也没什么目的地,就在这里多呆一些日子吧……” “我已经呆很久了。我希望走很多地方的路,看很多地方的云,喝很多地方的水。呆在同一个地方久了,会乏味的。石良玉,我一定要走了!” 她的话说得如此决绝,没有丝毫可以挽留的余地。 石良玉心里的那丝希望正在一点一点趋向破灭,可是,一个强烈的声音却在大声反对“她不能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走!” 他忽然笑了起来:“蓝熙之,我还算得上是你的朋友吧?” “当然是了,你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么,唯一的朋友成亲,你是不是该留下来喝一杯喜酒?” 蓝熙之这次真是十二分的意外:“你要成亲了?” “对,我要娶妻了,你知道我年龄不小了,应该有一个妻子了。” “呵呵,什么时候?” “一个月之后。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而且,这次离别后,我们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怎么样?留下来喝一杯喜酒不算过分吧?” 一个月?还有这么长时间? 蓝熙之稍微迟疑了一下,石良玉淡淡道:“时间也的确久了点,蓝熙之,如果阻碍了你的旅程,你明天就上路吧。” 蓝熙之笑了起来:“那就只好在你这里多当一个月食客啦!你的喜酒我一定喝。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哦!但是,我却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啊……” 胸口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总算慢慢舒缓了下去,石良玉缓缓道:“熙之,这些日子,我要准备婚礼事宜,又要去女方家里下聘送礼,就顾不上陪你了……” “呵呵,你忙你的吧,千万不要担心我,我自己会四处去游玩的。” “好吧。我又给你搜集了一些字画和书籍,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嗯。” “石良玉,你给我另外安排一间屋子吧。” “怎么了?” “我想换一间。” “不喜欢这间屋子?” “住得不太习惯,想换一间。” “哦?”石良玉笑了起来,“是不是你不喜欢那种风格?没关系,我马上吩咐人给你换,你喜欢什么风格?你喜欢什么就换成什么……” 蓝熙之不好再说什么,只道:“算了,不要换了,还是就这样吧。” 石良玉是三天后才离开的。这三天里,他每天不是和蓝熙之一起练武就是带她四处闲逛,或者和她一起欣赏书画、弹奏琴弦,除了睡觉,两人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石良玉长期在军中奔波,早已不弄琴弦,而蓝熙之呆在藏书楼更无心丝竹,两人拿了琴,才发现都已经十分生疏,好在拨弄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技巧。 蓝熙之挂念着锦湘,担忧着他的正妻进门,锦湘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但见他绝口不提锦湘,几番想问出口,可是,想起锦湘小心翼翼的要求自己保密,便生生忍住,没有开口。 第四天早上,蓝熙之刚刚推开门,石良玉已经衣帽整齐地在门口等候着。 这次,他穿的是一件棕色的薄袍,暗的花纹泛着微微的光彩。他满脸的笑容,表明他心情的愉快。 蓝熙之上下打量他一番:“呵呵,水果男,我发现你真是帅呢。怎么样,去下聘心里会不会紧张?”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朵里,石良玉简直是笑逐颜开:“熙之,你觉得我很帅么?” “嗯。真的是很帅。” “熙之,我很喜欢听你说这句话,还是老朋友有眼光啊,哈哈哈。” “呵呵,你这么帅,一定会旗开得胜的哦!” 石良玉笑道:“熙之,你把下聘当打仗啊?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嗯。” 石良玉上马,勒住缰绳,看着满面微笑的蓝熙之,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觉:自己心仪的女子送别自己,然后,每天在家里等自己回来! 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跳下马来紧紧的拥抱她一下,可是,他却生生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淡淡道:“熙之,你要等着我回来。” 听到他这种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蓝熙之反倒安心了些,朝他挥挥手:“你路上小心啊。” “我会的,熙之!” 走出不远,他又停下来:“熙之,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你放心吧,我会等你的。” ………………………………………………………………………………………………………… 石良玉离开后,蓝熙之又练了一会儿功,想起锦湘,立刻往她居住的院子而去。 走了好一阵,才来到她的院子,却见屋宇紧锁,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她心里一惊,立刻返回大厅,大厅里,几名侍女正在洒扫。 她呆了几天后,那些侍女见她并不可怕,早已不若初见她时那般战战兢兢的了。 她叫住领头的那个叫做梅香的女子:“小红到哪里去了?” “她随锦二夫人离开了。” “为什么?” 梅香迟疑了一下,不敢开口。 蓝熙之急道:“究竟是为什么啊?” 梅香不敢不答:“奴婢也知道得不很清楚,这两天,听姐妹们议论,说将军要娶妻了,所以把几房小夫人都打发走了。据说将军给了她们每人很多钱,还给她们分别买了房子,原来侍奉她们的所有侍女也让她们带走继续服侍她们,甚至允许她们今后自由另嫁他人……” “锦湘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蓝熙之颓然坐在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你们的将军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梅香和另外几名侍女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初,她们还以为将军要娶的就是这个入住他的卧室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将军却说是到外地下聘去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将军为了那个小姐遣散所有姬妾,肯定是非常喜欢那个女子吧……” 她旁边的一个侍女小小声说:“估计是羯族的小姐,听说那些异族的女子都很凶悍,不许丈夫纳妾的,那位小姐估计也是特别醋妒……” 蓝熙之想起锦湘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简直一点也没有心思听她们俩争辩。 “……我以前有个姐妹家的主人娶了异族的女子,那女子对他家里的姬妾非打即骂,还打死了好几个,如果将军娶的真是异族女子,夫人们留在这里也是受罪,还不如带着钱离开呢,即使遇不上好的男子,至少一辈子可以丰衣足食……” 蓝熙之本来正在发呆,忽然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震,暗叹一声,也许,离开的结果对锦湘才是最好的吧。妾可以有很多,妻子只有一个。妻子好歹还有身份地位有一定的保障,可是,妾的地位可奴可主,端看夫君宠爱与否,如果没有夫君庇护,呆在这里也许还不如一人独居自在呢! 打扫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她慢慢站了起来,回到了房间里。 桌上摊开的嵇康就义图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它的强烈的吸引力。她又看了一眼,默默的将它和其他杂物一起放好,自言自语道:唉,水果男,我实在没有心情等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去喝你的喜酒了。 她想起石良玉那么期待的神情,正犹豫着要不要食言,拿起自己的剑和包袱,想了许久,才道:也罢,我就等你回来才走,你回来后,我立刻就走! 她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立即起身,除了冲进来的人,一众侍女、仆人都惶恐地站在门口,梅香气喘吁吁地道:“蓝姑娘,我们阻拦不住二夫人……二夫人,你赶快离开,你会受到惩罚的……” 蓝熙之眼前一花,冲进来的人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边磕头边嘶哑着声音道:“蓝姐,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吧……” 一群人杵在门口,蓝熙之冷静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抗,梅香颤声道:“将军说过,谁也不许冒犯蓝姑娘……” 蓝熙之加大了一点儿声音:“你们各忙各的吧,这里没事了!” 众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刻退了下去。 “锦湘,你起来吧……” “不,蓝姐,你不答应,锦湘就一直跪在这里……” “你起来,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蓝熙之的手微一用劲,锦湘终于站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双目红肿,额头也在地上磕出血迹。 “蓝姐,你答应我,不要赶我走。你是妻,我是妾,我决不敢也不会和你争宠……” 蓝熙之这几天早已从石良玉不时的暧昧举止和言谈上有所警惕,并非是装着不知道不了解的样子,这也是她当初急于离开的原因。 可是,无论是石良玉还是那些侍女都说石良玉是外出下聘去了,而且管家也已经在筹备一些婚礼的事情了,所以,她就不得不以为是自己误会了——石良玉之所以对自己好,完全是出于旧时的情谊,而不是因为其他。 如今,听了锦湘这话,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锦湘,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石良玉外出下聘去了,还请我一个月后喝他的喜酒呢……” 锦湘声音凄凉,泪水从红肿的眼睛里滚出来:“我不会弄错的,公子喜欢的一直都是您!有好几次,他喝醉了都在叫您的名字……” “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娶别人!” “不……他只喜欢你一个人,他的正室之位一直都是替你留的!那些夫人们都说公子是迫于压力才没有娶正妻,只有我才知道,他是在等你。这两年,他一直派人到江南找你……你来后,公子把自己的卧室让给您、天天陪着您、因为您,他连那个老□□都拒绝了那么快赶回来。蓝姐!蓝姐!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下聘去娶别个女子?他估计是去打仗的……他怕您离开,所以骗您。他怕您知道我的存在,怕您知道那些妾室,怕这些成为阻碍他娶你的绊脚石,所以,把我们都遣散了……可是,我不能走,离开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蓝姐,求求您,让我留下来吧……我只是希望一辈子能够服侍公子,能够在他身边,我也会服侍您的……蓝姐,锦湘只求不离开公子而已……我服侍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至少也算得他的糟糠之妾了!我怎么能离开他?蓝姐,只要你一句话,公子一定会同意的,您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 如陷入了一个荒唐无比又纠缠不清的梦里,混乱之下,蓝熙之竟然笑了起来。 锦湘看着她发笑,呆呆地看着她,甚至忘记了哭诉。 蓝熙之见她总算安静了下来,才慢慢道:“锦湘,你放心,我今天就会离开的。” 锦湘惊惶地拉住了她的手:“蓝姐,锦湘不是在妒嫉您,也不是希望你离开!你一直爱护锦湘,你若嫁了公子,锦湘就有了庇护,终生也有依靠了……我是真心实意希望公子娶你的……” 蓝熙之骇然道:“锦湘,我早已嫁人了,嫁了萧卷,收了萧卷的凤印……” “可是,他已经死了,不是么?得知消息后,公子曾派了好几拨人马去江南找你!蓝姐,公子一直都那么喜欢你……” 蓝熙之截然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喜欢他。锦湘,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石良玉,无论他多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唯一喜欢的人是萧卷。萧卷虽然死了,但是我这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决不会再嫁给其他任何人!” 锦湘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再说,眼里又掉下泪来,哽咽道:“蓝姐,对不起,我真是对不起你……” “锦湘,你别这样,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唉,倒是你,你这几年也过得不容易啊!” “蓝姐,您走了,我也不敢再留在这里了,若是公子知道我私自跑回来,又气走了您,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他不会那样对你的!”蓝熙之微笑起来,“锦湘,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来的,要是我不来,就不会给你带来这样多的烦恼了。你们的平静都是我扰乱的,好在,我一走,你们自然会恢复平静的生活的。” “蓝姐,对不起……” “锦湘,你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了。今后,你别这样了,有时也要多替自己考虑,不要活得太委屈太辛苦了……” 她拉了拉锦湘的手,提起简单的包裹,微笑道:“锦湘,我走了,你多保重。” “蓝姐,你也多保重。” 55 300-600岁 夏日的午后,暑气蒸人。 马跑得一会儿,就热得吐出白沫。这匹马是萧卷生前的爱马,蓝熙之一直十分珍惜它,轻轻摸摸它抖动的鬃毛,微笑道:“我们也别太辛苦了,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先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 前面有几棵直直的杨树,虽然并不枝繁叶茂,但是好在几棵挨在一起,有一片阴凉,蓝熙之立刻催马跑过去,自己坐在阴凉的地上,马随意在路边啃些野草。 她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微笑着自言自语:“唉,萧卷,我只怕是舒适的日子过久了,才出来没多久,就觉得又辛苦又不习惯。为什么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呢?还是藏书楼好啊,天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想看书了还可以到山上跟你说话、聊天。萧卷,我不想游历天下了,我想回藏书楼了……对,我要回家了……回家又可以跟你说话了,呵呵……” 风吹得杨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坐了半晌,蓝熙之站起身,拍拍马,看看前面的两条路,一条是通往不知道的自己原本打算出去徜徉的远方,一条,是返回江南的方向。她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萧卷,不瞒你说,我原本是打算出来看看周边诸国的情况,也为小皇帝多少想点办法。可是,一个人上路我觉得好辛苦,我很想念你,我真的要回来了……呵呵……” 一旦做出了选择,上路就很轻松了,她想起那条开满了雪白的花朵的野李子林荫路,想起那片一望无际的荷塘,此刻,荷花早已盛开了吧? 一路漫行,十天后的黄昏,青州已经在望。 青州本来是小朝廷的领土,但是兖州刺史苏俊作乱,守备空虚,羯族见状趁机占领了此地,如今,想要夺回来,那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为了绕过如狼似虎的羯族士兵的把守,她选择了一条小道,准备在青州周围随便看看。 这里距离青州还有十几里,过了一条小河,便是一片丛林山坡。 她将马栓在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沿着丛林往上走,在坡上,隐隐可以看见青州城高高的城门如一个小小的黑点。她再走得几步,忽然听见前面的树林里响起轻微的悉簌的声音,像是潜行的人贴着草叶发出的声音。 她悄然掠了过去,只见前面人影一晃,两个拿着大刀的人趁着逐渐降临的夜色,快步下坡,在坡角一个坑洼处牵了马,又检查一下马衔着的封嘴的木片,然后往兖州城相反方向而去。 这两人显然是打探到了什么,要匆匆赶到哪里去回报。 蓝熙之见他们的行动异常神秘,立刻回身骑了马,用特殊的材料包裹了马蹄,一路跟随他们而去。 那两人的马显然也经过了蹄子包裹,跑得迅捷却不发出声音来。两人越跑越远,几乎两个时辰后才来到了一个偏僻小镇。 这个小镇没有一丝灯光,在黑夜里露出一股强烈的腐尸的臭气。 羯族当初攻青州的是燕王石城。石城特别凶狠残暴,就连羯族人也暗地里称他“阎王”。石城的策略是,将临近汉朝廷的大小城镇屠杀干净,最大限度消灭他们的人口和赋税来源,以便通过青州,沿兖州继续南下,最终灭掉偏安江南的汉朝廷。 两个人勒马,回头看着那名一路追踪的人,其中一人道:“好贼子,你追了这么久,想干啥……” “我看你们神神秘密的,到底拿了什么事务?我看看……” 两人大怒:“你大言不惭,什么东西!再不滚,砍死你……” 蓝熙之见这二人提刀攻来,赶紧躲开,几招之后,忽然听得一阵风声,一人一马无声来到背后,一人低喝道:“你是谁?”然后,一股剑锋贴着自己肩头滑过。 这人想必是不习惯偷袭,故有这番提醒。蓝熙之听得那低沉的声音好生熟悉,却见那二人又攻了上来。 “紫电”出鞘,蓝熙之冷哼一声:“你三人一起上吧……” 攻向她的两柄大刀被一柄玄铁短剑隔开,只听得一声低呼:“蓝熙之,是你?” 她怔了一下,随即道:“朱弦,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二人道:“朱大人……”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回去再说。” “是。” 马行到天明,终于到了兖州,进入了一座叫兰泰的小城。 兰泰小城虽然藉藉无名,却是一个很重要的战略要地。原来,朱弦自平息苏俊叛乱后,便主动要求调任边境驻守,担任了一名武将。 青州丢失,兖州危急,朝廷就失去了一面最大的屏障,北方诸国无不摩拳擦掌,想吞下这块肥肉。朱弦这些日子除了招募兵士外,加紧了对周围的侦察,筹划着如何有效守护兖州再夺回青州。 城内城外守备森严,就地取材新加固的痕迹还很明显,显然是朱弦这些日子以来的作为。而校场上操练的士兵一丝不苟,训练有素。 四人进了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张凳子。那两个人,一个叫陈崇,一个叫解思安。两人正是在青州刺探军情和防备情况的。 此行可谓大有所获,原来,赵国皇帝石遵近日病重,确立太子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他的本意是倾向于养子石良玉,可是,石家兄弟子侄却倾向于石衍。为此,双方的支持者,暗中打了起来。守备兖州的石城已经率领部分兵力赶去参战。 另一个消息是,对本朝也一直觊觎的魏国女主冯太后前些日子在驿馆遇刺。 魏国和赵国关系很好,冯太后在赵国境内遇刺,虽然只是一场惊吓而已,并未受伤。经赵国调查,那伙刺客是鲜卑族人,显然是为了挑拨两国关系,从中渔利。饶是如此,冯太后也勃然大怒,对赵国的使者态度十分冷淡。 这两条消息,不禁令蓝熙之又惊又喜。她又一思量,冯太后遇刺的时间正是她约石良玉去幽会的那几天,难怪石良玉那么早就回来了。可是,这事会是石良玉为了摆脱冯太后而策划的吗?如果通过这场虚惊,能就此摆脱冯太后,对于石良玉来说,倒真是一件好事。 “我们一定要把握这个良机……陈崇、解思安,你们立刻去按照原计划做好准备。” “是。” 两人退了出去。蓝熙之这才看清楚,往日锦衣丽服的朱弦,现在只着一身粗布灰袍,再看下去,他脚上竟然穿的是一双草鞋! 蓝熙之这一惊,简直是非同小可。 朱弦见她骇异的神情,瞪她一眼:“蓝熙之,你看啥?” “你,这是朱弦么?真没想到朱大公子会穿成这样!” “嘿,我看你也没比我华丽多少嘛。” “可是,我是庶族穷人,你是士族贵公子啊,嘿嘿,我这样穿是很正常的,而你……” 朱弦傲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吃穿用度,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一身粗布衣裳,可是他的长长的睫毛还是那样漂亮得妖冶中又带点天真无邪的神情,两者形成奇异的对比。蓝熙之看他几眼,忽然道:“朱弦,你该不会是把你的家产都用在了扩充组建军队上了吧?” 朱弦的长睫毛遮住眼帘,面上一红:“你东问西问的干啥?” 这些年,朝中连续经历了朱敦和苏俊判断,加上和边境北方列强时断时续的战争,国库逐渐枯竭,军费十分紧张。虽然南渡君臣不过想苟安一隅,可是,如今,在列强环伺下,连苟安都变得岌岌可危。朱弦镇守兰泰时,这里军队不足500,城墙坍塌,兵甲不修,一片荒芜。 无奈之下,他干脆变卖了自己名下的那份家产,加上自己的俸禄,充做军费,粗衣粗食,修甲整兵,短短几个月,已经将队伍扩充到了2000人。 蓝熙之看他的长睫毛一眨一眨的,道:“朱弦,我留下来帮你吧……” 朱弦不无鄙夷地道:“这里是战场,你以为是写字作画啊,赶紧回你的藏书楼。” 蓝熙之冷笑一声:“朱弦,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你别忘了,当初我们一起去钱凤军营时,我并没有比你差……” “我当然记得,由于你的鲁莽,你甚至差点送掉了性命。蓝熙之,不要把先帝对你的纵容错觉成自己很了不起!” 蓝熙之涨红了脸:“我也救了你性命,朱弦……” “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赶紧回去……” “我偏不走,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怒道:“蓝熙之,你……” “我负责出谋划策和一些军事训练。这些是我的所有盘缠,权充军费。对了,还有,我要住一间单独的屋子,没有的话,就把你的让给我!” 蓝熙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也不管朱弦如何在身后大肆咆哮。 走了半天,蓝熙之大体摸清楚了兰泰驻军的情况,到中午,忽然觉得特别饥饿,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饭,今天早上和朱弦争执,也忘了去食堂吃饭。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 她赶紧往那间小屋走,老远地,就看到朱弦站在门口。 朱弦看她走近,板了脸冷冷道:“去吃饭吧。” 蓝熙之正愁找不到食堂,听了这话,赶紧点点头,朱弦立刻大步就走,蓝熙之加快了速度,跟在他身边。 食堂的饭菜是很简单的米饭青菜,二人去得晚,吃饭的士兵都快走光了。 朱弦自己盛了一碗,蓝熙之排在他身后正准备上前去盛,朱弦冷冷地将自己盛好的饭菜递给她:“吃吧。” “哼,我为什么要吃你的?我自己不晓得盛啊?” 蓝熙之白他一眼,上前一步,舀了满满一碗饭菜,端了走到一张桌上,不管不顾的大吃起来。 朱弦也端了碗在她对面坐下,大吃起来。 蓝熙之边吃边四处看看,转眼,忽见朱弦也正风卷残云般大吃,脸上还粘了颗饭粒,她连看几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蓝熙之也不回答,低下头又吃起饭来。朱弦白她几眼,不知怎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蓝熙之想起他昨夜和陈崇、解思安等人的探讨,以及今天白天所见的他和士兵们的相处,简直可以称得上融洽无间,平易近人。她不禁道:“朱弦,你不是一直瞧不起庶族么?为什么对陈崇他们又那么客气?” “谁说我瞧不起庶族了?” “你曾烧了某位贵妃的兄弟坐过的椅子……” “因为这小子凭借裙带关系,无恶不作,是个卑鄙小人。我只烧过他一个人坐的椅子!” 蓝熙之想起那次在寒山寺,他对自己的“撤座烧椅”的恶形恶状,眉毛忍不住抖动几下:“嘿,那你对我的态度……” 朱弦看看她满满的一碗饭已经颗粒无剩了,悠然道:“因为你吃得太多,我怕你吃光了兰泰本来就紧张的军粮……” 他的长睫毛眨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么天真,那么无辜,蓝熙之心里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要伸出手来一拳将他的脸打肿打开花,再将他长长的睫毛一根根拔掉……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手来,心里默念三声,一口气喝光了也许是朱弦给她盛在旁边的一碗汤,站起身来,恶狠狠道:“走,开工了,朱弦,你不要借口吃饭就吃很久!你这是偷懒!”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蓝熙之像往常一样走进食堂,忽然发现今天的饭菜里居然有两片大肉。 自来到兰泰之后,她还从未沾过荤腥,她一见这两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大肉,简直喜出望外。 她兴冲冲的端了饭碗走到常坐的那张桌子上,一会儿,朱弦也端了饭碗走过来。 她美滋滋地吃了第一片肉才道:“朱弦,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肉吃?” “说来也巧,今天军中有十五个人同一天过生日,所以,厨房加了一点菜。” “哦,原来是这样啊,过生日真好,呵呵。” 说话间,她的第二片薄薄的肉也已经吃完了。 朱弦忽然道:“蓝熙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么?”蓝熙之想了想才道:“我的生日早过了。” 在萧卷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在萧卷之后,她也没有再过过生日。 “哦,那明年过吧。对了,你多少岁了?” 蓝熙之笑了起来:“呵呵,朱弦,你真把我问住了。我师父收养我时,说我那会儿个子特小看起来像三岁,可是说话很清楚看起来又像六岁,所以估计我的年龄在3-6岁之间。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几岁。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岁……” 心里涌起一种异常陌生的淡淡的心疼的感觉,朱弦看着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碗里的两片肉挟到她碗里。 “哎,桃花眼,你干啥?” 朱弦眨眨眼睛:“说不定,你那时不是3-6岁,也许是300-600岁,你是千年老妖……我先贿赂你一下,免得你做妖法害我……” 蓝熙之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箭来射死他,低下头,狠狠地挟了那两片肉送到嘴巴里,再狠狠地嚼,就仿佛那是朱弦的那双可恶的眼珠子…… 朱弦看着她恨恨的样子,笑了起来:“蓝熙之,明年你生日时,我请你吃一顿好的。” “朱公子会有这么好心?该不会是我一上桌,立刻就喊人撤我的位子烧我坐过的椅子吧?”她冷笑一声,“你忘了我的血液还是低贱的庶族了?” 朱弦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一直在记恨!” “对,我一直在记恨,我就是这么个人。” “所以,我也没有说错,你就是个千年老妖……只有妖女才会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斤斤计较一辈子……” 蓝熙之怒不可遏地喝光了一大碗汤,将颗粒不剩的空碗推在桌子中间,也不理睬他,转身就走了。 朱弦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怎么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56 欺骗 石良玉和司徒子都以及他随身的十七精骑离开京城,往自己的封地飞奔。 司徒子都道:“石遵真是个卑鄙小人,不但出尔反尔,竟然还使出这样的阴招……” 这次,石良玉的确不是去下聘,而是应昭去京城商议立储的事情。 石遵登上宝座,石良玉立下大功,所以,他早已承诺将养子石良玉立为太子。可是,由于宗室反对,石遵便在石良玉和侄子石衍之间摇摆不定。后来,石遵干脆决定,以军功决定太子归属,于是,上个月石良玉大败匈奴,扫除了赵国边境最大的一股威胁,按理便该被立为太子。 这次进京,石良玉原本满怀希望,可是,石遵不但没有践约,反而迫于宗室的压力更加模棱两可,态度暧昧。就在进京的当晚,石衍兄弟再次设计合谋除掉石良玉,幸得一黄门宦官通风报信,石良玉早做准备,才侥幸逃脱。 石良玉早已疑心石遵知情,但是石遵却一付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秘密安慰了石良玉一番,一再向他做出承诺,随后改令石良玉和石衍分别攻襄城和兖州,谁先拿下,谁就被立为太子。 石遵原本就是个淫暴无常之人,石良玉早已知道他的出尔反尔,为安全计,很快撤离了长安,往回赶。 司徒子都道:“我们得赶紧进军襄城,襄城有燕国驻军,不好对付。青州守军很少,如果石衍抢先攻下,我们就会棋差一着。拿下襄城,你也未必能被立为太子。可是,不拿下襄城,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石良玉点点头:“你率大军先走,我得回去看看。” 司徒子都知道他挂念着蓝熙之,便道:“你快去快回,这场硬仗可少不了你。” 远远的,大门已经在望。 忽然想到蓝熙之,愤怒、恐惧、失望、疲倦等等情绪慢慢的开始淡化下去,石良玉看着越来越近的宅院,不由得微笑起来。 管家、侍女、仆人们分列两旁,一个个脸色十分不安。 石良玉从自己空荡荡的卧室里走出来,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寒冷的冰窖,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蓝熙之呢?她到哪里去了?” 管家嗫嚅道:“是二夫人……” “二夫人?” “是妾身……”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暗处走来,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公子,我违背了您的命令,又回来了!” “你见过蓝熙之了?” “对,我见过她了。” 石良玉的声音疲倦又空洞:“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小心翼翼地退下,锦湘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石良玉转身,拖着疲倦的双腿往里面走。 她忽然跑上前几步,拉住了石良玉的胳膊:“公子,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我只是很伤心,您原谅我吧……” “锦湘,你回去吧,我没有怪你……” “不,公子一定在心里责怪锦湘!当初,我跟公子离开江南时,你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是我偷偷跟着你,跟了很远……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可是,为什么蓝姐一来,我就必须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丈夫?” “锦湘,这不关蓝熙之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她没来之前,你对我最好,可是,她一来,我连在这里呆下去的权利也没有了……” “锦湘,你该知道,我这几年都没怎么进过你的房间!不止你,那两个女子的房间我更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那是你缠绵在那个老□□身边,怎么顾得上我们?” 石良玉就像被谁用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可怕,嘴里喘着粗气。锦湘自知失言,低着头,不敢看他可怕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石良玉才低声道:“锦湘,你在患难中陪伴我照顾我,我亏欠你很多!我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遇到更合适的人,而不是一直这样被我耽误,耗费青春……” “你是怕耽误我的青春还是你的青春?蓝熙之没出现之前,你怎么没有这样绝情?” “对,是我自私!我怕她知道我已经有了妾室,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你还没娶就怕成这样?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为什么蓝熙之就那么特殊?” 石良玉疲倦地靠在门上,看着一向温顺的锦湘愤怒悲伤得微微有些扭曲的面孔。这几年中,他极少和她相处,一直都不了解她。他听得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我陪你患难与共,虽然不敢自认糟糠之妻,可是至少算得上你的糟糠之妾吧?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将我赶出家门?” “我不是赶你走……” “不是?你认为不是?你给我买了大房子,给了很多钱财珠宝,又让很多仆人服侍我、允许我遇见合适的人可以再嫁……你做了这些,就认为不是赶我走了?” “锦湘,我遣散你们还有个原因,我的政敌越来越多,这宅子越来越不安全……” “公子,你的借口越来越冠冕堂皇了!既然那么不安全,你为什么又要将蓝熙之留在这里?” 石良玉无言以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锦湘,我想不到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了……” 锦湘断然道:“无论你做得多好都没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让我离开这里也可以,你杀了我,将我的尸体扔出去……” 石良玉摇摇头,直起身,走进了房间。 锦湘在他身后嘶声道:“蓝熙之早已嫁了萧卷,她说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嫁给其他任何人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石良玉颓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也没动。 门边一阵呜咽,许久后,锦湘才离开了。 待周围彻底平静下来,石良玉才起身,点了盏灯。书桌上,那幅嵇康的真迹和嵇康就义图都好好放着,他再看看旁边,那个包裹原样摆放,甚至没有打开过的痕迹。那是自己送给蓝熙之的礼物,她连拆开来看一眼都没有。 无边的孤独笼罩在眼前、心里,他在黑夜里惨笑一声:“蓝熙之,你明明亲口答应等我回来!终究,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欺骗我!对我食言!你也和其他人一样!” 57 屠杀 这一夜,辗转许久石良玉才朦胧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是一名叫做张康的侍卫慌乱的声音:“将军……快起来……” 石良玉翻身起床,拿起床头的大刀:“发生什么事情了?” “邯郸城被攻破了,我们被包围了……” 石良玉走出门口,外面火光冲天,诺大的宅院完全陷入了一片熊熊的火海之中。 “是哪路人马?” “是石家兄弟的联军……” 原来,石氏宗族见石遵还是没有下定确定石衍为太子的决心,又心知肚明石遵对石良玉做过的承诺,生怕这个外姓人终究坐上“太子”宝座,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石衍为首的几个亲王暗中联合起来,连夜率兵赶到石良玉的封地,想一举将他剿灭。 大军主力已随司徒子都进军襄城,邯郸只有八百守军。这八百守军已被消灭殆尽,此刻,几千大军已经杀进石良玉府邸。 熊熊的火光里,一片呼天抢地,守卫、仆人、侍女一个个往血泊中倒去。 “将军,快走……” 张康牵过他的“飒露紫”,石良玉翻身上马,忽然想起锦湘,立刻道:“你们快跟我来……” 往日精致的别院,花木摧折,嚎哭震天,完全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几名羯族士兵拖着衣衫不整的锦湘,满脸□□,上下其手。 “二夫人、二夫人……” 小红欲上前护卫她,一名士兵一刀砍下去,小红退后几步才倒在地上,胸前一股血泉喷出,来不及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小红……” 锦湘拼命挣扎哭喊,一个士兵哈哈大笑着往她的胸口一抓,胸前的大幅衣襟立刻被撕烂…… 石良玉目眦尽裂,挥舞大刀砍杀过来,嘶声道:“锦湘……” “公子,你来了……你来救我了……” 锦湘的脸上浮起深深的笑容,拼命一挣扎,居然挣脱了两名拉着她手臂的士兵的手,拼命向石良玉跑去。 “公子……” “锦湘!” 一名士兵冲上来,一刀向锦湘背后砍去。 “锦湘……” 锦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石良玉拼命砍杀着,可是,围上来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熊熊燃烧的屋宇塌下一角,锦湘的身子立刻陷入了一片火海…… “将军,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十七精骑只剩几名,张康和另外一名侍卫强行抓了几欲疯狂的石良玉推到马上,在马屁股上重重一刀背,“飒露紫”惨叫一声,发疯般向外冲去…… 黎明的微光向死亡一样在东方的天空眨着鬼眼。 石良玉瘫坐地上,“飒露紫”吐着白沫。 他全身上下受了多处创伤,最严重的是奔逃出城时,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肋。 受伤同样不轻的张康挣扎着跪在地上,帮他把深深没入骨髓的利箭拔出,撕了幅衣襟给他包扎好。 锦湘的尸体已经在火海里化为灰烬,十七名精骑只剩下张康一人。这十七人,几年来随他征战,多次护着他出生入死,他和他们情如兄弟,如今,他们的尸体也和锦湘一样,都在那场熊熊大火中化成灰烬了…… 石良玉匍匐在地,看着远方邯郸城里隐隐的火光,低嚎的声音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总有一天,我要灭绝石氏,杀光你们这些羯族人……” ………………………………………………………………………………………………………… “兴武侯”征虏大将军的封地被偷袭,宅院化为火海,家眷奴仆死绝,只得他只身逃脱,满朝震惊。众人都心知肚明是石衍等宗族联军所为,石遵也大为恐慌,赶紧下令诛杀了一批没多大干系的大臣,说是要为石良玉谋反昭雪,然后,又在京城赏赐他一栋大宅子。 石良玉自然知道他此举不过是忌惮自己还有大军在手,因此,也不回京,直接奔赴襄城,这时,司徒子都已经指挥大军和燕国初次交手,取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 石良玉侥幸逃脱,石衍又怒又恨又无可奈何,赶紧出兵兖州。上次,石遵是在满朝文武前宣布,他和石良玉谁先拿下规定的城,谁就做储君。如果这次叫石良玉先拿下襄城,只怕自己再也无力回天了。 苏俊叛乱后,兖州守备形同虚设,石衍原本以为可以一举拿下,没想到兖州一万大军奋起抵抗,连攻半月不下,一个晚上,忽然从侧翼赶来一股约莫2000人的队伍,将他的大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兖州城内大军趁机冲出来,里应外合,杀得石衍大败而归。 与此同时,取襄城的石良玉却大败燕国军队,斩首两万余人,燕国不得不退守,继续北上。 赵国在长安长期承匈奴暴戾之气,石遵在此弑父弑兄,深感不吉,久闻襄城富庶,早有迁都之意,听闻拿下襄城,龙颜大悦,对石良玉道:“石衍这个废物大败而归,你不如趁此机会南下,荡平兖州,将南朝军队赶出去,我羯族风水好迁移襄城。这是你立太子前的最后一战了,相信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你的储君身份说三道四了。” 石良玉得令,只得继续南下攻兖州。 这几年中,石良玉从来不曾和南朝军队交手,但是,深知小朝廷先天不足,加上几次叛乱,早已元气大伤,无力回天,除了十分重要的关口外,很多地方守备不足。 兖州经历苏俊叛乱后,居民大量外逃,耕地荒芜,商业尽废,兵员不足。朝廷来不及补充,目前只得万余人守城,和石衍交战又折损了一两千人。但是,当石良玉得知石衍大败是因为一支神秘先锋偷袭,内外夹击的原因后,就改变了策略。大军一到,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围而不攻,静观其变。 这天,朱弦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蓝熙之也坐在一边。 “羯族将领这次围而不攻,意在拖垮兖州,等粮草不继,自然不功而破……” “大军封锁下,不要说兖州,就连兰泰也无法买到所需要的粮草……” “这位将领是谁?” “只听说是他们故去老皇帝的义孙,被封‘兴武’侯……” 蓝熙之道:“兴武侯?” 朱弦看着蓝熙之:“你知道这个人?” “就是石良玉。他离开江南和司徒子都一起投靠羯族,打了很多胜仗。” “原来如此!” 58 俘虏 众人散去,朱弦看看蓝熙之。她身上的便装还是出门后买的两套,几个月摸爬滚打下来,早已陈旧不堪,袖子都快磨破了。军中经费越来越紧张,尤其是支援兖州后,兰泰的粮草已经无多,更无力为士兵添置衣服了。 他长吁一口气:“蓝熙之,你回藏书楼吧。” “朱弦,上次突袭兖州,我立了大功。没问你要嘉奖就不错了,现在,你有什么权利赶我走?” “先帝临终前托我照顾你,我就有义务和权利保证你的安全。” “谁要你照顾了?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蓝熙之,你这样顽固,先帝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蓝熙之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朱弦,我接受了萧卷的凤印,早已把他的弟弟当成了自己的弟弟,至少,不应辜负他叫我的那声‘大嫂’!再说,我这次北上游历,虽然只有几个月,可是,一路上,北人只知有赵国,不知有南朝。异族政权每占一地便是疯狂的杀戮,很多城市十室九空,现在匈奴、鲜卑、羯族、羌族、氐族、燕族、魏国等等异族政权林立,如果没有这个脆弱不堪的南朝支撑,只怕汉人、汉文化某一天会被屠杀殆尽,灭种失传……” 朱弦耸然动容,许久才点点头:“好,蓝熙之,你留下吧。我父亲也正在朝中设法,希望我们能度过这次难关。” 石良玉依旧悠闲地执行着围而不功的战略,兖州城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和石衍大战后,还来不及补给,石良玉的大军已经赶到,首先截断了通往朝廷的补给路线。半月下来,大军已经粮草皆绝。 兰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次,石良玉大军压境,兖州刺史死守不出,如果单以兰泰这2000人想偷袭取胜,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些日子,朱弦都急得嘴上起泡了,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解围的方法。 晚饭已经上桌,是一碗只见几颗米粒的稀粥。 朱弦喝了一口,看对面的蓝熙之,她的那碗粥早已见底,饥饿的双眼四处看看。她的袖子已经全磨破了,一脸的菜色。 他暗叹一声,将自己的碗推给她:“蓝熙之,你喝吧,我不饿。” 蓝熙之将碗推还给他,瞪他一眼:“呵呵,你怎么会不饿?我都饥肠辘辘呢。” 朱弦又将碗推给她,柔声道:“蓝熙之,你喝吧。等我们熬过了这场战争,我一定弄一顿很丰盛的大餐给你吃,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蓝熙之第一次听他这样柔声说话,吓了一跳:“呵呵呵,你自己煮?” “自己煮也无妨。” “蓝熙之,我今晚要潜入兖州城,和刺史商议一下,这样等死也不是办法……” 蓝熙之点点头:“好吧,你率军去吧,兰泰这里就放心交给我好了。” “蓝熙之,若兖州失守,兰泰也不必守了,你们要赶快撤离,以后再想办法。我给你留下了300人马,你们要早做准备,避开羯族军队。” “好的,朱弦,你也保重。” 朱弦尚未进入城里,石良玉已经发动了攻击。此时,正是兖州军民奄奄一息,最胆战心惊的时候,守城的士兵饿得无力阻挡如狼似虎的羯族悍兵猛将,经过一番厮杀,很快节节败退。 羯族士兵已经开始用了城梯强攻,无数火把滚落,城内外顿时火光冲天。 石良玉骑在马上,悠闲地看着兖州城门的混乱和厮杀,忽见十几骑快马从后面杀来。他仔细一看,只见为首那名所向披靡的粗袍将领好生眼熟。 这时,他身边的司徒子都也发现了此人,也惊讶不已地看着这个人。 石良玉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是朱弦!原来,隐在兰泰练兵的神秘人就是朱弦。” 父母家人惨死的情景历历在目,司徒子都咬紧了牙关:“良玉,我们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说话间,朱弦已经冲杀过来,他也看见了石良玉和司徒子都二人。 “朱弦,久违了。” “久违了,石良玉、司徒子都……” 三人相遇,司徒子都武艺低微,箭不能穿靶,石良玉虽然已经有了几分武艺,可是哪里是朱弦对手?几招后,两人已不能支,众精兵围了上来,石良玉一挥手:“力斩朱弦者,奖赏加三级……” 此令一下,众人立刻蜂拥而上。朱弦在越来越密集的包围里杀开一条血路,也顾不得理会二人,拍马就往城里冲。 石良玉取过一支弓,张开就向朱弦射去,正射中朱弦的坐骑,坐骑后腿一蹬,朱弦已飞身掠起,借这一力跃上了墙头,跳将下去。 司徒子都不无失望:“这样也能让他跑了?” 石良玉笑起来:“他自己跳进城里送死,怎么跑得了?我们现在只管瓮中捉鳖就可以了。” 激战快到天明时,石良玉忽道:“不好,朱弦逃跑了……” 司徒子都赶紧道:“他怎么跑得了?” “这道城门厮杀声越来越弱,而南门越来越强……” “南门也有重兵把守呀?” “朱弦诡计多端,他带了十几骑拖住了我们的注意,估计还有大队从南门接应,快追……” 援兵赶到南门,果见南门外面的羯族守军已被冲散,死伤无数,朱弦已经率领城内残余的三千多人马逃走…… 虽然兖州城破,大功告成,石良玉却没有多大喜色,立刻道:“传令下去,进攻兰泰,将朱弦的老巢踏平……” ……………………………………………………………… 朱弦刚一离开,蓝熙之立刻和陈崇、解思安等人商议,整合兵马,或支援兖州,或撤离此地。覆巢之下,必无完卵,一旦兖州城破,兰泰必将不保。 兖州城冲天的火光,表明早已城破,蓝熙之心里一沉,知道这300人马赶去只是送死,三人商议后,一致决定绕道奔赴另一个本朝州郡。 午时,这支急奔的队伍被突然赶来的羯族大军包围。 衡量了一下双方太过悬殊的势力,蓝熙之已知今日不得幸免,提了“紫电”骑在大黄马上拼命厮杀。可是,她和众人都太饿了,长久的饥饿严重地消耗了他们的力气。在羯族大军的包围下,战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就只剩下她和陈崇、解思安等七八个人了。 陈崇边战边退,冲过重围来到她身边,挥刀护着她和她的马,急忙道:“你快走……” 蓝熙之无暇回答,一剑刺向左边的一名羯族士兵,手几乎软得再也握不住剑。 又有两柄大刀向她砍来,她险险避开,忽然听得一声大喝:“住手!” 这声大喝后,羯族士兵立刻后退、停下。 蓝熙之等人被围在场中,她头眼昏花地转了个方向,只见前面的一匹马上,一个青年男子脚蹬靴子,一身羯族戎装,身后一杆旗上绣着“征虏将军”,正是石良玉。 石良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又惊讶又伤心又愤怒:“蓝熙之,你几时变成了朱弦的爪牙?” 蓝熙之没有作声。 石良玉冷笑一声:“蓝熙之,原来你食言离开,就是为了赶来帮朱弦对付我!” 蓝熙之还是没有作声,握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你是为了帮朱弦还是为了帮萧卷守护他家不堪一击的江山?” 蓝熙之依旧没有作声。 一个士兵上前道:“将军,要不要都就地杀了?” “不用,将这几名俘虏押解回去,等候发落。” …………………………………………………………………… 火辣辣的秋阳照在头顶,今年最后的炎热似乎集中在了同一天爆发。 大军欢欣鼓舞往京城进发,其余的战俘全被杀死,只载着缴获的战利品和几辆囚车辘轳地扬起满天的尘土。 陈崇、解思安等人被关在一辆大囚车上,拥挤得身都转不了;蓝熙之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辆小囚车上,蜷缩着靠在囚车后背,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耷拉着的面颊,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醒着。 在饥饿和焦渴的双重煎熬下,众人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水……快给我们水……” 陈崇无力地拍打着囚车。一个士兵白他一眼,终于拿了个水囊,递给众人分着喝。 陈崇喝了点水,趴在囚车的门框上,看看另一辆囚车上的蓝熙之,吼道:“她还没有喝水……” 一个士兵一鞭抽在他的脸上,“你找死啊?” 他话音刚落,忽见司徒子都策马而来,手里端着一袋水和一些干粮。 “司徒将军,你干啥?” “走开!” “将军严令,谁都不许接近那个俘虏……” 司徒子都一把推开他:“滚开!” 那个士兵凶狠地瞪着他,却不敢反抗。司徒子都将水袋送到蓝熙之面前,她却没有丝毫动静。 “停车,快停车……” 他大吼一声,将手伸进囚车里,摇摇蓝熙之:“蓝熙之……你快醒醒……” 他正摇着,忽然手一抖,水袋已经被人打翻在地。 59 软禁 司徒子都起身,怒不可遏地看着赶来的石良玉:“你要干什么?你怎能这样对待她?” 石良玉冷笑一声:“我怎么对待她了?所有的敌人都是这种待遇,她凭什么就能特殊?” “她不是敌人,她是蓝熙之!” “她帮着朱弦对付我,你看到的……” 司徒子都提刀就往囚车上砍:“石良玉,你疯了!如果她都是我们的敌人,那全世界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了……” “你才疯了,你快滚开……” 石良玉一掌打去,司徒子都承受不住,立刻滚在地上。 两名士兵上前拉住了司徒子都,石良玉冷冷道:“带他下去。” “石良玉,你疯了,你会后悔的……” 石良玉听着他大声嘶喊,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现在正痛快着呢!” 囚车仍然随着大军在尘土中颠簸。阳光如火烤一般,豆大的汗珠顺着石良玉的脸大颗大颗往下滴。 刚刚的激烈争吵并未让蓝熙之睁开眼睛,被司徒子都拔开的乱发下,石良玉清楚的看见,她的嘴唇已经开始皴裂,瘦小之极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脸上是一种越来越可怕的死灰。 他连看几眼,心里忽然一抖,低喝一声:“停车!” 车子停下,他跳下马来,扑了过去打开囚车,抱住她,摸摸她的鼻息,她已经完全昏迷过去了。 “快拿水来,拿吃的东西来……” 水囊放在她的唇边,她已经喝不下去。他自己含了一大口水,掰开她的嘴巴就往里灌,好一会儿,他才听得她喉咙之间咕隆一声,将水咽了下去。 他松了口气,又喂了她一点东西,她也慢慢咽了下去。 这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睛来,看看石良玉,恍若梦里,声音微弱:“谢谢你,石良玉……” 石良玉笑起来:“谢我?谢我这样折磨你?” 他手一松,冷冷地将她放在囚车里。她的头靠在囚车栏杆上,脸上依旧是可怕的死灰一般的颜色。石良玉狠狠心正要上马,心里却疼痛得异常厉害,他转过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上了马,催马就跑,将大军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司徒子都挣脱两名士兵,再次赶来时,只见囚车空空,连石良玉都没了踪影。 秋阳一落坡,夜风就有了微微的凉意。 前面是一条浑浊的小河,河边是一片乱糟糟的草地,几棵大柳树不时掉下一些泛黄的叶子。 蓝熙之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几乎睡了过去。 石良玉坐在她身边,看看远方,又看看她破旧的衣服,看看她灰白的脸色转成深深的菜色,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饥饿,她已经瘦骨嶙峋了。 他在她身边躺下,伸手理理她乱蓬蓬的头发,缓缓道:“熙之,你答应过等我回来,为什么又要反悔?” 她不言不语,可是她就在自己身边,伸手就可以抱在怀里。他想起那天晚上那种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又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你离开了,不然,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心里的恐惧加重,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熙之,我本来有点恨你的,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了。” 蓝熙之依旧一动不动的,好像是睡着了。 躺了好一会儿,石良玉吹了声口哨,在河边吃草的“飒露紫”跑了过来,他起身抱起了蓝熙之,在她耳边道:“熙之,为了弥补你的食言,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了……” 蓝熙之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其实她早已醒来,可是,她不愿意在这种浑身无力的情况下面对石良玉,就如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石良玉的俘虏一样。 所以她一直装着熟睡的样子,打算等恢复几分力气后,再想法救下陈崇、解思安等人一起离开。她本来担心朱弦的安危,但是第一眼看到石良玉时,她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猜测出朱弦已经脱险了,不然,他不会如此愤怒的。 “飒露紫”连夜赶路。 越来越深沉的夜色里,石良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经历了这许多可怕的事情后,幸好还有怀里这个温暖的身子在如此真切的提醒自己,自己还可以把握、还可以拥有。 他脸上的笑意越深,就越是用力的抱紧她,忽然听得一声细细的□□:“唉,痛死我了……” 他的手松开一点儿,下巴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磨蹭:“熙之,你醒啦?” 蓝熙之没有作声,他的亲昵的举止和口吻令她异常难受,她又闭上眼睛,装睡着了。 石良玉知她不想面对自己,也不强迫她,又将她稍微抱紧了一点儿,低声道:“风有点凉,你别着凉了。” 几天后,石良玉率军抵达京城。 石良玉并未即刻入宫,而是先回自己的那栋宅院。 这栋豪宅,石良玉也是第一次来,但是,之前,他已经差了一名侍卫先赶回去布置安排。如今,刚一踏进这宅院,就发现已经弄得非常整齐了。 蓝熙之跟在他身边,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主人的大客厅。 厅里灯火辉煌,饭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军中劳顿已久,两人坐下,石良玉道:“熙之,吃饭吧。” 蓝熙之不待他吩咐,早已大吃大喝起来。石良玉微笑着看着她,将记忆中她喜欢的菜的种类一一转移到她的面前。蓝熙之也不客气,拼命的吃喝好一会儿,才闷闷道:“我困了,要休息了。” “好,你去休息吧。我带你去屋子。” 蓝熙之进了卧室,石良玉说了一声“熙之,你好好休息吧”,见蓝熙之没有回答,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将房门拉上,离开了。 蓝熙之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屋子很大,里面一应俱全。她再往后看,只见后面连接着一间精巧的小屋。她起身走过去,小屋里是一排衣柜,柜子里满是簇新的各种式样的衣服,然后,小屋的拐角处,还有间更小的屋子,里面点着灯,有一个精巧的马桶! 她心里一动,快步跑到门口,伸手一拉门,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再看看窗户,唯一的一扇窗户已经被钉死,又另开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子,算是可以透透气。 自己竟然被石良玉软禁了起来! 她的“紫电”在被俘时,被石良玉拿走,一直没有归还,而大黄马虽然还活着,可是那些天,石良玉一直和她共乘一骑,她根本没有机会得知大黄马到底被送到哪里去了。 脑子里变得乱糟糟的,她吹灭灯,又躺回床上,睁大眼睛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那个气孔一般的窗户,黑暗中,努力回想萧卷的脸,却始终都模糊成一团。 以前心绪烦乱的时候,一想到萧卷,就总会慢慢平静下来,可是今晚,自己被关在这陌生的地方,大黄马和“紫电”都不在身边,萧卷的脸也想不清楚,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慌乱。 “唉,萧卷,我第一次和石良玉交手,就成为了阶下囚,看来,我以前真是高估自己啦。朱弦说得对,以前可能都是你在纵容我!打败朱敦其实都是你指挥全局,我还以为自己很不错呢!唉!我要是一直没有离开藏书楼该多好啊,现在,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熙之只觉得眼睛都睁痛了,又疲倦的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中,忽然听得门边一阵奇怪的声音。她警惕地悄悄坐起身,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一下闪了进来,声音惊惶:“熙之,熙之……” 60 理解和同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熙之只觉得眼睛都睁痛了,又疲倦的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中,忽然听得门边一阵奇怪的声音。她警惕地悄悄坐起身,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一下闪了进来,声音惊惶:“熙之,熙之……” 正是石良玉。 她点亮了灯,灯光下,石良玉满头大汗,手里拿着的正是她那把“紫电”。他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熙之……” 他抱得如此用力,差点让蓝熙之喘不过气来。她赶紧将他推开一点儿,只见石良玉满头大汗,嘴唇都有点哆嗦。 “石良玉,你怎么啦?” “大火!我梦见你被困在大火里,很多人来杀你,你的房门紧闭,你根本逃不出去……我本来怕你悄悄溜走,拿了你的剑,又封锁了门窗,想把你关起来……”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酸楚的感觉,蓝熙之吸了口气,柔声道:“水果男,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里,石良玉猛然扑在她的瘦小的肩头大哭起来。 即使是在他刚家破人亡的时候,蓝熙之也没见他哭过,现在听得他如此可怕的嚎啕大哭,蓝熙之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只是笨拙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心:“水果男,发生什么事情了?” 石良玉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肩上抬起头来,声音已经平静:“熙之,我把剑给你带来了,你的马也在外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还可以抵挡一阵!” “你这府邸,千军万马守卫,能出得了什么意外?” “熙之,换一个房间吧,不住这里了……” “哦!出什么事了?” “这里守备森严,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他强笑道,“我不过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蓝熙之听得他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抖,再次道:“水果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闻不理还好,可是她偏偏是那样温柔怜悯的一再追问,石良玉本来已经转过身了,忽然回过头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她:“熙之,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他不再是那样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而是脆弱如一个受了惊惶的小孩,蓝熙之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却不忍拒绝,微笑道:“好吧,我就陪着你好了。” 石良玉也笑了起来,两人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了。 灯早已熄灭,夜晚越来越深沉,经过这番折腾,疲倦的二人却毫无睡意。 石良玉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慢慢道:“熙之,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在黑暗中有种令人心碎的软弱和祈求,蓝熙之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滴眼泪悄悄滑过眼眶。 他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声音又焦虑又凄凉:“熙之……” “我就在这里呆几天吧……” “能呆几天?” 蓝熙之想起自己食言离开的事情,脱口而出:“那就呆一个月吧。” “好,熙之,你自己答应的,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不会的,我决不会再食言的。” 石良玉在黑夜里发出一声大笑,他笑得如此开心,就如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金元宝。 “哎,你笑啥?” “熙之,没啥,我只是开心而已。” ………………………………………………………………………… 朝阳驱赶走了所有的恐惧、彷徨。 蓝熙之走出屋子,石良玉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一身戎装,虽然一夜未眠,依旧看不出多少憔悴之意,精神得完全不能让人将他和昨夜那个软弱凄惶的男子等同起来。 “熙之,我今天要进宫去。” 蓝熙之点点头,迟疑道:“我想去看看陈崇他们……” “你说那几个俘虏?我已经叫人将他们放了。” “哈,多谢,石良玉,真是多谢!” “熙之,我尽量不做任何令你不开心或者为难的事情,你放心吧。” “谢谢你,石良玉!” 石良玉已经出门,蓝熙之忽道:“你要当心石衍他们害你!” “嗯,我会当心的”石良玉笑起来,“目前,他们是决不敢轻举妄动的,你放心吧。熙之,你好好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就可以了。” “好的。” 石良玉走后,蓝熙之沿着这大院子四处转悠。 刚走几步,她就听见自己的大黄马在旁边叫了一声。她喜出望外的几步跑过去,只见大黄马被栓在一棵树上,悠闲地吃着树下的一些草料。 大黄马看见她过来,又叫了一声。 蓝熙之高兴的摸摸它粗粗的鬃毛,又摸摸它鼻子边上的热气:“马儿啊,我可一直都在担心你呢。” 大黄马似乎在回应她的挂念,伸出舌头在她手上舔了舔。 见了马后,蓝熙之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继续往前走,才发现院子里真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另外,在前面的宽大场地上,还有列队操练的上千的士兵。石良玉的大军驻扎在京城二十里外,可是,单单他的私人住宅还有如此庞大的留守,蓝熙之起初以为石良玉是为了防止自己“逃跑”,可是,走了一圈下来,才发现防止自己逃跑的因素很少,主要还在于防备大院的安全。 石良玉第一次入住这院子,又没有什么家眷,更没有大量财宝放在这里。他进宫后,只得自己一个人呆在宅院里,何以会随时如临大敌的模样?这羯族赵国已经凶险到了这等地步?在京城也需要如此防备? 蓝熙之并不知道他在邯郸的宅院被屠杀殆尽化为火海的事情,只是忽然记起他昨夜噩梦后的惶恐,也有几分体会到他终日生活在怎样一个处处充满了暗箭的环境里了。她叹息一声:“哎,水果男,你也真是不容易啊!” 逛得一会儿,太阳逐渐大了起来。 她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这个早上,那扇被封死的窗户又被打开了。她暗叹那些人手脚真是快,又觉得一阵疲乏,坐在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从兰泰危急的前半个月开始,她几乎每天都处在焦虑和半饥饿状态之中,兰泰失守后,尽管自己只坐了不到两天囚车就被石良玉放出来。可是,这些日子已经足以将她原本以为有所好转的身子再次摧毁。 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起来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来到床上躺下,头刚一沾着枕头,又再次睡了过去。 有人在叫自己,用了很温柔缠绵的声音:“熙之,你不舒服么?” 声音那么熟悉,她转过身却怎么也找不到说话的人。 她找了好一会儿,心里害怕起来:“萧卷,我知道是你,你躲到哪里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 她加大了声音:“萧卷,你在哪里?” “熙之,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怎么会看不到呢?”萧卷的声音又责备又有些失望,“熙之,你为什么要在外面流浪?为什么又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一直有在好好照顾自己……” “那你为什么还会吐血?” “没有,我没有啊,萧卷,你到底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 “熙之,你立刻回去,外面不安全……” “我会回去的,可是,萧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 四周又没有了声音,头顶似乎有一朵云彩缓缓降下,又缓缓升起,可是,那云彩是那么朦胧,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一朵莲花,还是一个人。 她伸出手去,一下抓住了云彩的一角:“萧卷,你是不是在上面?” 云彩那样重,像山一般将自己的手臂压弯,然后,这股沉重的压力又传到了胸口上,胸口一阵快要爆裂的痛楚,她大喊一声“萧卷”,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熙之,你醒醒,快醒醒……” 她睁开眼睛来,才发现屋子里早已点燃了灯。石良玉正坐在床边焦虑地看着自己。 她坐起身来,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石良玉,你回来啦。” 石良玉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雪白的枕头边上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她在梦中吐出来的,可是,她自己却仿佛一点也不知道。 她见石良玉穿了一件异常华贵的崭新的金色的袍子,这袍子看起来好生眼熟。 石良玉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袍子,笑道:“熙之,我被立为赵国的太子了。” 经历了那么多次惊心动魄的厮杀,他终于得偿所愿,蓝熙之由衷道:“石良玉,恭喜你啦。” “熙之,这太子位迟早是坐不稳的,你不用恭喜我。” 蓝熙之想起他经历的那么多凶险,他虽然从石勒的义孙到石遵的义子,但是,终究是异族人的身份。无论他功劳多大,只要石遵不死,石良玉不早日登基执掌大权,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就随时岌岌可危。 “熙之,我其实并没有很想做这个‘太子’……” “我明白!现在你的处境下,无论什么身份都会遭到石氏宗族兄弟的忌讳,你如果没有做‘太子’,处境会更加危险的。石良玉,既然已经做了,那就放心放手去做吧,千万不要在该决断的时候犹豫,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石良玉喜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熙之,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了解我同情我……” “呵呵,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嘛,我当然要了解你同情你啦!” “嗯,我知道,可是,熙之,你刚刚做什么恶梦了?我听见你一直在叫萧卷……” “说来奇怪,我这些年很少梦见萧卷,两次梦见他都是在你的府邸,一次是我到你的邯郸封地的那天晚上,一次就是今晚。” “莫非萧卷是不想看到你和我在一起?” “怎么会呢?他一直都知道我们两个很要好的,呵呵。”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还是道:“你怎么会和朱弦在一起?他以前对你那么坏……” 朱弦家族和石良玉家族的恩怨,那是一段难以理清的公案。 蓝熙之摇摇头:“朱涛、朱弦父子都对朝廷很忠心,朱弦甚至把他的那部分家产全部变卖充作了军费……我路过兖州,遇上朱弦,得知兖州危急,所以决意和他一起尽最后一点力……” “熙之,你可是在责怪我攻下兖州?” “兖州本来就摇摇欲坠,就跟小皇帝的江山一样不堪一击!除了赵国,还有燕国、魏国等在觊觎着。你不来攻,别人也会来的,幸得兖州城破后,没有遭到屠城之祸。唉,如今小朝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只得朱涛家族在朝野内外拼命力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正统观念,天下者,有德有力者居之,只要不是荒淫暴君,谁都可以……”她长叹一声,看着石良玉,眼神坚定,“可是,我嫁给了萧卷,小皇帝也叫过我一声‘大嫂’,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虽然我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不过,即使艰难困苦,也决不会后悔半分!” 石良玉点点头:“熙之,我只能答应你,凡是我攻破的南朝城池,决不杀戮无辜!” “多谢!” “熙之,你对萧卷这样好,他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呵呵,萧卷才不会欣慰呢,他昨晚一直责怪我,说我不应该离开藏书楼出来流浪的。” “熙之,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就更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整天沉溺在缅怀死去的人的阴影里?” “我从来不认为萧卷真正离开了,又谈何缅怀?” 61 丑化 两人都沉默起来,好一会儿,石良玉才道:“熙之,你饿了没有?” “很饿。我睡过头了,中午都还没吃饭呢。” 他看看枕头上斑斑的血迹,心里又是一沉,一般正常人也不会如此睡死过去,何况她武功还不错。她的身子,绝对没有如她自己所说的,让葛洪给治好了。 他想起那两天让她处于饥饿、焦渴之中的囚车之行,心里的悔恨又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去扶起她:“熙之,我们去吃饭吧。” “你也没吃饭么?” “我在宫里吃了一点。” “你还要陪我吃么?”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觉得特没意思。我想你也是,所以一定要陪着你。” “呵呵,好吧。” “石良玉,你这些日子会不会很忙啊?” “会忙碌,但是不会离开京城,因为石遵正在筹划迁都襄城的事情。这样也好,我可以每天忙完朝事就回家。熙之,你曾答应给我指点武功,我们还没有开始练过呢。” “明天就开始吧,呵呵。” “好啊。” ……………………………………………………………………………… 兖州失陷,兖州刺史在混战中带着几名亲信逃跑,幸得兰泰的朱弦赶到,迅速止住溃败的局面,率领三千多人马杀出重围。 兖州城破,城中居民并未被屠杀,幸存下来的城民无不惊喜,因为,每遇赵国攻击,还很少有得以保全的城市。没有屠杀,城中零星的抵抗很快平静下来,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赵国得以顺利统治此地。 赵国的顺利却是南朝的恐慌。虽然苏俊之乱后,大家都已经料到这种结局,可是,真的到来时,大家还是恐慌不已。 乌衣巷的落叶满地早已预示着秋天的到来。 朱家大小都坐在客厅里,一个个面色凝重,尤其是朱夫人,眼眶红肿,这些天不知已经哭了多少场了。 女儿朱瑶瑶就坐在她身边,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爹,大哥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朱涛还没开口,小儿子朱允站了起来,他也早已长成一个高大健美的壮小伙子了。 “不行,爹,我们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朱夫人也道:“是啊,老爷,弦儿毫无音信,您得赶紧想办法……” 当初,朝廷的支援尚未到达,兖州已经失守,只辗转得知朱弦率领了三千多人突围,可是,朱弦却一直没有回家。 朱涛见妻儿焦虑,自己心里也着急:“弦儿自来有分寸……” “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啊?” 朱允沉不住气:“爹,我出去打探一下吧。” 朱瑶瑶也道:“爹,我也去。” “瑶瑶,你可别跟着胡闹!” 朱涛严厉地对儿子道,“我相信你大哥的能力,既然他能突出重围,就会设法先安置那支人马。你还有其他要事,这个紧要关头,决不能添乱。” “爹,我们就这样死等?” “看看再说吧。”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人家说你昏聩,我看你就是糊涂!儿子生死不明你还有心情等等再看……”朱夫人气愤地看着丈夫,几乎要爆发了,“儿子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成个家,这些年都在外征战受苦,你也从来不替儿子考虑考虑……” “弦儿常年不在家,又如何考虑?” “你是一家之主,难道儿子的婚事还要儿子自己操心?你就放任他痴迷武功终身不娶?” 朱涛叹道:“这次弦儿回来,就抓紧时间让他成亲吧……” “好,我已经替他物色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了……” “夫人,这事就你做主吧。” “我做主就我做主,我得赶紧为弦儿把媳妇娶回来,有贤妻在家,也许他就不会一门心思在外面跑了。即使要在外面,身边也得有人照顾呀……” ………………………………………………………………………………………… 赵国的京城。 由于筹划进发襄城,朝野上下都在进行着紧张的准备。京畿的户籍已被迁徙大半,一些王公大臣的家眷财物也正在一车一车往襄城运送。因此,京城的繁华大大消减,街上的人来人往也稀疏得多了。 朱弦身着赵国寻常百姓的服装,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这几天,他已经走遍了赵国京城的大街小巷,可是,还是没有得到丝毫蓝熙之的消息。 当日兖州突围后,他立刻绕道避开石良玉的大军赶回兰泰寻找蓝熙之。可是,当时兰泰已经成为空城,他追出去几十里,才发现前面经过了一场激战,一地的死尸。原来,蓝熙之等人在此遭遇了羯族大军的包围! 他查看了每一具尸体,确定没有蓝熙之后,立刻追去寻访她的下落。蓝熙之既然没有死,可能就是逃了出去,或者被俘。可是,打探多日,却一点线索也没有。正在焦头烂额时,他得到信息,说陈崇等人被俘后又被释放,而和陈崇等一起被俘的蓝熙之,却被关在了石良玉的府邸。于是,他立刻赶到了赵国。 这天,他终于打探到赵国皇帝石遵的养子“兴武侯”征虏大将军被立为了太子。 石良玉被石勒收为义孙后,虽然都是姓石,但石勒还是为他另取了名字。朱弦不知他的新名字,但是对于“征虏将军”这个称号却不陌生。现在听得石良玉做了赵国的太子,心里一动,趁了夜色再次偷偷潜到石良玉府邸。 赵国都城搬迁在即,羯族政权粗犷也不像汉政权那样讲究许多礼仪规矩,石遵耽于淫乐,见石良玉以迁都和平息其他王子的怨愤为由暂不入住皇宫,自然也不勉强,所以,尽管石良玉被确立为太子,依旧住在自己在京城的大院里。 这是朱弦第三次夜探了,石府戒备得比皇宫还森严得多,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各守备之间环环相扣,即使在某一处偷袭得手,很快也会被其他关口发现,加上大军陈列,根本无法潜入里面。他潜在一棵大树上往下看,府邸里虽然颇有几分立“太子”的喜气洋洋,可是,戒备不但一点没有松驰,反而比往日更森严了。 他担心着蓝熙之的安危,心里又恐惧又焦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周全的办法,看看东方天色渐明,再过一会儿,已经无法藏身,只好跃下树来,再想其他办法。 ………………………………………………………………………… 送走了最后一拨前来恭贺的大臣,石良玉终于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他和石氏宗族的几个王子矛盾很深,但是,却刻意结交朝中重臣,尤其是石勒生前亲厚的大臣,基本都在太子之争中选择了支持他。他们的理由是,石勒生前早已有意向传位于这名义孙。尤其是石良玉在邯郸的宅院被袭击后,这些大臣心知肚明是那几兄弟所为,舆论更加同情石良玉。这种情况下,原本还想继续搪塞的石遵,在石良玉攻下襄城又顺道“帮”石衍拿下兖州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得草草履行自己的诺言。 石良玉深知这帮大臣在自己这件“准龙袍”中所起的作用,因此,这几天来者不拒,所有贺客无不殷勤接待。 夜色已深,他靠在椅子上假寐了一会儿,又觉得精神起来,起身来到蓝熙之的院子,见灯光已经灭了,四周寂静一片,显然是早已睡了。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打扰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早上,两人练完功夫后,石良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忙准备上朝。蓝熙之有些意外:“石良玉,你今天不进宫啦?” “迁都邺城的事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都不会很忙,熙之,我有很多时间陪你了。对了,今天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 “我给你画幅像,你觉得如何?” “呵呵,石良玉,戎马倥偬中,你还有心情作画?” “今天心情好,熙之,我给你画一张吧。” 秋天的花园里少有花开,倒是旁边一株小小的枫树,每一片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都是金灿灿的。 画桌已经摆好,石良玉提起毛笔望着雪白的画纸,笑了起来:“熙之,这几年来我可是第一次提画笔,心情有点紧张,都快忘了该怎么下笔了……” “这个也会忘的么?” 蓝熙之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毛笔,提笔就画对面那棵枫树。 石良玉全神贯注地看她作画,直到最后一片叶子收笔时,他才笑道:“熙之,以前,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江南画坛第一人,可是,自从看了你的‘维摩洁’画像后,我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休想赶上你了……” “你这些年都在打仗,又没有好好的练习,自然赶不上我啦!” “熙之,书画这种东西,除了勤奋练习,天才也很重要,有你这种天才,我再勤奋也没用的。不过,我还是要班门弄斧,给你画一幅像……” “好吧。” 石良玉再次提笔,又道:“熙之,我以前送你的那幅画呢?” “唉,那画像将我画得实在太好看了,以致于我忽视了那是你的‘美化’,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那么好看的,所以一直留着呢!” 石良玉喜笑颜开道:“熙之,我可没有‘美化’,画的就是自己心目中真实的你的样子。哈哈,你等着,我这次一定会将你画得更加好看……” “嗯,你慢慢画吧……” 石良玉埋头作画,蓝熙之坐在他对面,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鬼怪神奇杂书。有时不经意地抬起头,她就看见石良玉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唉,石良玉,你这样画要多久才能画完啊?” 每听到她呐喊一次,石良玉又笑嘻嘻地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画。 如此反复好几次,蓝熙之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看了看他画好的部分:“不行,这里画得不太对,眼睛要修改一下、鼻子也修改一下……” “你这样打搅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我哪里是在打搅你?我是帮你加快速度呢!再说,你画得不对我得修改过来嘛……” “不行,你快回去坐着……” 62 先帝的遗孀 到黄昏时,石良玉的大作终于完成。 “熙之,你快来看……” 蓝熙之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了过去,仔细地看了好几眼,又拿起画纸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石良玉,你确定这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嘴巴都有点歪的人——这个——真的是我么?” “哈哈哈”石良玉笑得几乎快蹲了下去,“熙之,这次,我可没有‘美化’你了,我的画艺是不是提高了很多?” “嘿嘿,你的画艺高得很啊,高超得要千古流传……” 石良玉再看看画中人,依旧笑得前仰后合的:“哈哈,熙之,若不是你自己乱改乱动,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你故意丑化我,还怪我?” “哈哈,不敢不敢,我们明天重新画过,熙之,我明天一定给你画一幅很好看的。” “不画了!不想画了。” “哈,熙之,不是吧,真生气了?” “对啊,生气了,我气得要去大吃大喝了,啊,好饿。” “熙之,我们吃饭去吧。” 吃了饭,悠闲地坐在书房里翻翻闲书,看看画卷,石良玉笑起来:“熙之,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愉快过。我好像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许多年前一样……” “嗯”蓝熙之答应着,还没从墙上一幅装裱得极好的大水牛图上回过神来。这幅无名氏的画非常简单,就是一只寻常的大水牛,可是,这牛看起来,却绝非简单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用了一种十分特殊的笔法和颜料,给它蒙上了一层超越艺术的美丽色彩。 “熙之,这是我在一次战争中收获的,你喜欢么?” “嗯,喜欢,真是不错。” “这屋子里还有很多这类无名氏的作品,虽然算不得极品,但是也很生动活泼,熙之,你要喜欢,这些都是你的了……” “可惜太多了,我不好带走……”她转头看着石良玉,“呵呵,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每次看到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据为己有。你的洛神美女图还在我那里呢……” “熙之,凡是我所拥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 “嘻嘻,太多了,拿不动哪!” “你只需要选一个就可以了。” “哪一个?” “我!我可以帮你拿!” 蓝熙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又想起锦湘。 她淡淡道:“好困哦,我要去睡觉了,再见,石良玉。” 她的表情是如此不以为然,她要离开的期限越来越近,石良玉心里的轻松愉快立刻被一种深刻的失望和恐惧所取代,他的脸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道:“好吧,熙之,我也回去休息了。” “嗯,再见。” “再见!” …………………………………………………………………………………… 处理完一件事情后,时间还很早。石良玉也不耽误,直接就往家里赶。 一个人从左边的一条巷子里策马冲出来,“飒露紫”嘶鸣一声,石良玉勒马,一众卫士立刻围住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陌生人。 “朱弦,你居然敢到我府上找麻烦!” 朱弦沉声道:“石良玉,我是来找蓝熙之的!” “蓝熙之?你有什么资格来找她?” “我受先帝所托,要终生保护她的安全。” “受先帝所托?”石良玉冷笑一声,“朱弦,你们朱家还真是爱出假忠臣真奸贼!你既然记得先帝的托付,兰泰失守时,你在哪里?蓝熙之被俘虏时,你在哪里?大难来时,你抛下她不管自己做了缩头乌龟只顾逃命,如今又要做什么忠臣孝子了?” “我的确有负先帝所托,所以,即使把命留在这里,也一定要带走蓝熙之!” “嘿嘿,朱弦,你以为自己的命那么值钱?上次在朱敦的大营,你假仁假义放我一马,今天,在我的私人府邸我也留你一命。但是你记住,只要战场相遇,无论什么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滚吧!” “你今天必须放了蓝熙之。” “你有什么本事如此大言不惭?” “石良玉,我们从小为先帝伴读,即便不论君臣,也有几分情意!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你抓了先帝的遗孀关在这里,你这算什么?” 朋友妻!先帝的遗孀! 石良玉想起萧卷,心里一震,高声冷笑道:“朱弦,你们朱家惯会这样满口假仁假义,背后图谋别人江山。你再不滚,休怪我不客气了。” “石良玉,我也没指望你会客气!” 朱弦话音未落,已经直接打马朝他府邸冲去。 石良玉立刻道:“给我拿下!既然他不知死活,你们也不用管他死活了!” 朱弦刚冲到大门口,门墙上,一排□□手已经张弓对准了他,立刻,乱箭便如蝗虫般飞来。朱弦挥舞了玄铁重剑,策马往回跑;后面,石良玉随身的卫士也围追上来。朱弦见再无冲进去的机会,大喝一声杀了出去…… ……………………………………………………………………………………………… 夜幕已经降临,雕栏桂树,亭台楼阁,处处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这几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府邸四周无不张灯结彩,就像谁要娶亲一样。她觉得有点奇怪,一天就随口问一个路过的侍女,府里究竟在忙什么,那侍女说,府里的夜晚太冷清要增加点喜气。她走了一转,才发现,原来自己住的那栋院子,门口挂的灯笼最多,照得跟白昼似的。 她忽然想起,无论是在邯郸石良玉的卧室,还是在这里,每从黄昏开始,石良玉总要亲手点亮灯笼。自萧卷死后,她好像突然之间就不那么害怕黑夜了,所以一直不曾注意谁人在黑夜里点灯。 如今,看了这满园的灯笼,不禁暗道:“莫非石良玉也是一个怕黑的人?” 蓝熙之走出花园,今天已经这么晚了,石良玉还没有回来。自从自己来后,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晚没回来过。 她走了一会儿,发现刚刚换班的卫士神色紧张,一幅全神戒备的样子。而前面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走了过去,赶紧道:“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来了刺客,不过已经被赶跑了。” “有刺客?那殿下呢?他没事吧?” “殿下没事。” 原来石良玉早就回来了。她赶紧往石良玉居住的院子走去,担心着这次又不知是哪一路人马要置他于死地。 石良玉的房间紧闭,蓝熙之敲了几下,没有丝毫声音。 她以为石良玉不在房间,转身正要离去,门忽然打开,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几乎是重重地将她拖进了房间。 一屋子的酒味,桌子上的一个大酒坛已经半空。 “石良玉,你干啥?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喝闷酒?” 石良玉又端起酒碗咕噜喝了半碗,脸色发青:“熙之……” 蓝熙之闻到那大股酒味,皱起眉头,拿开他的手:“石良玉,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 “我没有喝醉,心里清醒着呢!” 蓝熙之见和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酒坛放到桌下,将他的酒碗也端开。 “蓝熙之,你干什么?快还我,我的酒……” 蓝熙之从未见他这样满面怒容过,心里一惊,低声道:“要和你就喝吧,喝死算了……” 石良玉见她也是满脸的不悦,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她,俯下头就狠狠往她的脸上、唇上亲去…… 浓烈的酒气喷在脸上,蓝熙之慌忙推开他,骇然道:“石良玉,你要干什么?” 他并不回答,再次伸出手一下将她抱起,几步走过去,将她放在旁边的大床上,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嘴巴里的酒气更浓了:“熙之……你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 63 63 浓烈的酒气喷在脸上,蓝熙之慌忙推开他,骇然道:“石良玉,你要干什么?” 他并不回答,再次伸出手一下将她抱起,几步走过去,将她放在旁边的大床上,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嘴巴里的酒气更浓了:“熙之……你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 他暂时停下了狂乱的亲吻,大声道:“为什么不好?萧卷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机会?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我?” “石良玉,你冷静点……” “熙之,你嫁给我吧,我一直没有娶妻,我就是希望有一天还能够和你在一起,你一定要嫁给我,你非嫁给我不可……” 蓝熙之见他那样可怕的赤红的目光和身上那种浓郁的酒气,忽然明白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里更是恐惧,赶紧拼命推搡他,可是,他的手臂铁桶一样箍住她的身子,一只手一用力,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撕去了一大幅,左边整个的肩膀都露了出来…… “石良玉,你放开我……你疯了……” 石良玉醉眼朦胧的眼睛越瞪越大,目中的狂乱和赤红加剧,又瞧见那露出的半边雪白的肩头,不由分说,低了头就往那里亲去。 蓝熙之拼命挣扎,他紧紧按住她,手一用力,蓝熙之身上的衣服整个被撕裂,身子大半□□在了他的眼里。这白皙的身子更加刺激了他的疯狂,他的口里重重地喘着粗气,往她胸口亲去,双手立刻随着她被撕烂的衣服抚摸下去…… 巨大的恐惧填满脑海,蓝熙之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拼尽全力提了一口气,将石良玉如钢筋铁骨般的身子掀了开去,重重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在地上踉跄好几步,石良玉才站稳,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他捂着火辣辣的面颊,完全清醒过来。他赶紧看去,只见蓝熙之吐出一大口血后,蜷缩在床边,用手胡乱地捂着胸前被撕烂的衣服,满脸的泪水。 “熙之……” “你不要过来!” 她拼命地往后面退,没发现已经无法再后退,头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声音发抖:“你不要过来……” 他抓起床角那床薄薄的被子,飞快地盖在她的身上,趁她还没回过神来,以更快的速度抱住了她:“熙之,对不起……”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抖,嘴角边满是血迹。 巨大的心疼几乎让他开不出口来,好一会儿才柔声道:“熙之,不要害怕,我不会再发疯了,绝对不会再发疯了……” 她闭上了眼睛,声音异常的疲惫:“你拿件衣服给我!” 石良玉放开她,起身拿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她,慢慢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蓝熙之胡乱将衣服套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看也没看一眼站在门口的石良玉。 石良玉不敢开口,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门口,她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随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 那重重关上的门几乎碰在脸上,石良玉木桩似的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月色如水,秋风在窗台上刮过,发出簌簌的响声。 浑身似乎如散了架一般的疼痛,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有个人站在前面,背对着自己,颀长的身影瘦瘦的。 蓝熙之凄声道:“萧卷,你是不是责怪我没听你的话?你怪我没有及时回藏书楼?” 萧卷并不如往常一般的看不清楚脸,这次,他立刻转过身来,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熙之,我怎么会责怪你?我只是心疼你受苦了……你回去吧,在藏书楼有我守护你,谁也不敢伤害你……” 他的脸如此清晰,他的微笑如此温暖,蓝熙之开心的咯咯地笑起来:“呵呵,萧卷,这次,我终于看到你了,你没有躲起来,以后也不要再躲起来了,好不好?” 萧卷依旧是满面的微笑,却默不作声。 “萧卷,你说话啊,我一个人在外面觉得好害怕。我马上就回来好不好?你要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萧卷依旧默不作声,一转身,忽然变成了一缕青烟。 “萧卷,萧卷……” 蓝熙之追过去,一缕青烟握在手里,她松了口气,又笑了起来:“呵呵,萧卷……” 她睁开眼睛,手里真的握住一只异常温暖的手。 她心里一喜:“萧卷……” “熙之!” 她松开手,那低沉悔恨的声音是如此陌生,握在手里的青烟迅速散去,萧卷的笑脸如一片再也拼不起来的水波荡漾的涟漪。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在站在床边的人的身上、脸上,他仿佛已经站成了一截木头,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游魂。 蓝熙之低声道:“石良玉,你去休息吧。” “熙之,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没有怪你,你出去吧。” 他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熙之,我们都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我只是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能够互相照顾。我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只想得到,再也不想失去。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也永远陪着你……我从来没有存心想要伤害你……” 他语无伦次,手也微微发抖,蓝熙之没有说话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石良玉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充满了绝望:“熙之,你承诺过要呆一个月的!现在还差三天!” 蓝熙之依旧没有作声。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似乎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借着窗外的月光,蓝熙之不经意看见他眼中悄悄流下泪来。蓝熙之此生只见过两次男人在自己面前流泪,这两次却偏偏都是石良玉一个人! 她心里的微微的怨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另外一只手伸出去,轻轻擦掉了他脸上的泪水。 “熙之!”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心里一阵难言的喜悦,那是一种被宽恕被理解被怜悯后的心灵的解脱和轻松。他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能说出来。 …………………………………………………………………………………… 这是一个冷嗖嗖的阴天,从早上开始,时断时续飘着蒙蒙的雨丝。 蓝熙之推开门,石良玉站在门口,一脸笑容。 石良玉手里端着一碗汤,笑道:“熙之,早上好,先喝了这个吧。” “嗯,谢谢!” 自从石良玉发现她那次在梦中吐血后,就吩咐下去,每天给她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补品,最近,他听一名羯族巫医说某种山参加上一种特殊草药,治疗呕血症状特别有效,便高价买了几株珍罕的回来,吩咐厨房熬了汤,每天早上让她喝一碗。有一天,石良玉偶然发现她并没有喝后,这些日子,他便每天早上都亲自给她端去,监督着她喝。蓝熙之不好拒绝他的好意,每天只好按时喝下。 蓝熙之喝了汤,才抬起头,细细的看一眼石良玉。 石良玉足蹬藏青小牛皮靴,身穿一件赭红色的绸衫,腰上系一条明黄色的带子,发上束一坠了红色明珠的发冠,唇红齿白,英武倜傥。蓝熙之立刻记起在寒山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惊艳,想起某一种难以形容的被剥开的新鲜的水果。 石良玉换掉了羯族人的胡服马裤,完全一副江南公子的打扮,就是希望能唤起两人之间那些最友好的时候。经历了昨晚可怕的一幕,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现在,他并不知道这种苦心究竟能有多大的效果。 蓝熙之笑了起来,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又立刻放开手:“早上好,水果男!” 她那样掐脸的举动,她的那声“水果男”——石良玉心里忽然有种错觉:也许,昨晚自己真的什么过分举动都不曾做出过! 他微微松了口气,拉住她的手:“熙之,那天我说要给你画像,可是一直没画呢……” “哎,不是画好了嘛,还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呢!” “所以我们才要重新画过呀。熙之,这次我一定把你画得特别好看。” “呵呵,你必须一个上午就要画好,不然,我可没有耐心了。” “好吧。” 一棵巨大的古榕树下摆放着画桌。 秋风下,飘飞的雨丝也淡了下去,连地上的尘土都来不及凝固,周围的空气散发出淡淡的湿润的腥味。 蓝熙之坐在椅子上,看看榕树的长长垂下的褐色的胡须,又看看那些椭圆的小叶子簇成那么巨大的一片绿茵,她忽然发现,几乎每一种树木都比杨树好看。她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就觉得杨树一点也不好看呢?” 石良玉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熙之,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呢,你快画吧。” 她手里的书卷放在椅子上,整个人盘腿坐着,闭着眼睛,睡眼朦胧的样子。石良玉看着她苍白得出奇的脸,又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她已经穿得很厚了,却依旧有不胜凉意之感。他柔声道:“熙之,你这样坐着会不会冷?我陪你走走吧。” “怎么会冷啊,我都穿得够厚了。你不要管我,赶紧画画……” “风太大了,我再去给你拿件衣服吧。” “不用……” “我马上就拿来,你等着我。” “嗯。” 石良玉的身子刚刚消失,蓝熙之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急促的喊声:“蓝熙之……” 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朱弦从左边一棵靠墙的大树上跳下来,提了玄铁重剑:“蓝熙之,快走……” 四周的卫士早已发现有人闯入,立刻包围过来。 蓝熙之惊道:“朱弦?” 朱弦冲上前拉住她的手:“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64 再次食言 石良玉的身子刚刚消失,蓝熙之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急促的喊声:“蓝熙之……” 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朱弦从左边一棵靠墙的大树上跳下来,提了玄铁重剑:“蓝熙之,快走……” 四周的卫士早已发现有人闯入,立刻包围过来。 蓝熙之惊道:“朱弦?” 朱弦冲上前拉住她的手:“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时,四周的卫士已经追了上来,顿时响起一片刀剑之声。 这里距离蓝熙之的卧室并不远,她的大黄马就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这一喧闹,大黄马大叫一声,朱弦跑过去,一剑砍断了马的缰绳,拉了蓝熙之:“快上马……” 无数刀剑已经向朱弦攻去,蓝熙之来不及多说,心知自己不走,朱弦必然不肯走,稍一迟疑,朱弦必然命丧于此。她立刻跃上马背,喝道:“朱弦,上来……” 朱弦也跃上马背,蓝熙之一勒马,往一道侧门冲去。 无数的士兵冲了过来,弯刀、长矛、铁锤、利剑……纷纷向两人追来,前面,一队□□手早已张弓,可是,看着前面的蓝熙之,却不敢射过去…… 石良玉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冲出来,看着这一片混乱,立刻明白过来,脸色惨白,怒喝道:“快追,一定要将朱弦碎尸万段!……你们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伤着了蓝熙之……也不能伤她的马!” 刚刚杀开一条路,又一群士兵冲了过来,朱弦跃下马背,用力一拍马的屁股,大喝道:“蓝熙之,你快走……” 他的肩上、胸前已经负伤好几处,鲜血大滴大滴的流在地上。蓝熙之强行勒住马,掉转头,随手夺过一柄士兵的大刀,冲了回去:“朱弦,你快走,我没有危险。” “你快走,你滚啊,蓝熙之!” “朱弦,你走,我真的没有危险!” “蓝熙之,你不走?你忘了先帝了?” 蓝熙之心里一震,这时,朱弦身边的围攻者已经越来越多。她冲过去,大喝道:“一起走吧。快……” 那些士兵见她冲过来,纷纷避开,朱弦赶紧跃上马背,双腿用力夹紧马腿,大黄马驮着二人再次飞奔起来,可惜,没跑出多远,又被一群追兵阻挡,大黄马再也跑不起来了。 石良玉骑马追来,只见朱弦的玄铁重剑虽然依旧劲道十足,但是蓝熙之勉力支撑的身子却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张康道:“殿下,□□手早已准备好了……” 石良玉神情惨淡,摇摇头:“让他们走吧。她再拼命抵抗,又会吐血了……” “殿下?” “立刻下令收兵!” “是!” 前面严阵以待的士兵忽然让出道来,大黄马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冲出了原本戒备森严的大门,一直冲向了大街。 石良玉追到门口,那匹大黄马已经驮着二人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带着一股雨后的腥味冲入鼻端。 他看看手里这件精美的衣服,那是他亲自在集市上为她挑选回来的。她来后,她穿的衣服都是他为她亲自挑选的。 “蓝熙之,你再一次对我食言了!” 冲出好远一段距离,蓝熙之一勒马,黄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身后是朱弦的声音:“蓝熙之,你没事吧?” 蓝熙之跳下马,见朱弦坐在马背上,身子摇摇欲坠,显然是伤得不轻。他能够冲破石府如此严密的守卫找到自己,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蓝熙之点点头:“我很好,倒是你,得赶紧治疗你的伤口。” “蓝熙之,石良玉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是我的朋友,一点也没有为难我,相反,他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朱弦完全愣住了,似乎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蓝熙之无暇多说,只道:“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治疗你的伤口。” “蓝熙之,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他想起自己冲进去时,蓝熙之一再强调自己没有危险,想起两人冲出去时的畅通无阻,心里完全明白过来,若不是石良玉故意放行,自己再有天大本领,又如何冲得出去? 石良玉对自己恨之入骨,那自然是对蓝熙之留情了!他为了蓝熙之,竟然连自己也一起放过了。 “石良玉他?” “朱弦,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歇下来再说……” 这是一家十分简陋的小客栈。 朱弦从兖州突围后,身无分文,只好在邻郡向太守借了50两银子上路。这一路下来,到赵国时已经所剩无几。蓝熙之临时离开,更是身无分文,两人只得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小店住下。 蓝熙之扶了朱弦进去,扶他在床上躺好,先倒了水给他喝,然后开始为他包扎伤口。朱弦身上伤口虽深,幸得都是外伤。蓝熙之为他清洗了一下伤口,拿出一些伤药洒上,撕了衣襟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朱弦一直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包扎好了,蓝熙之见他还是这副模样,笑起来:“朱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就说吧。” 朱弦满面的愧色:“我曾答应先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以牺牲你的利益为代价……” “你并没有牺牲我啊!” “你在军中忍饥挨饿,我为了兖州突围,没顾得上你的安危,害你被俘。如果对方不是石良玉,你哪里还有性命?” 蓝熙之匪夷所思道:“朱弦,这也能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己逃得不快,也不如石良玉经验丰富,以至于半路被他包围了。唉……技不如人啊……” “是我没有尽到职责!” 她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萧卷的承诺,如此忠心耿耿地潜身赵国寻找自己,心里也有点感动,笑道:“朱弦,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人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人品还不错。以前萧卷说你正直,我都不信的……” 朱弦白她一眼:“我的其他优点还多得很。” “反正,我没发现。” 天色已经晚了,两人吃过晚饭,朱弦伤势严重,早早休息了。蓝熙之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辗转反侧。 今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逃离石良玉的府邸,简直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她答应呆一个月,结果却在只剩三天的时候“潜逃”了。那种情况下,她根本来不及周全考虑,只好跟朱弦先离开再说。她原本打算的是,等朱弦平安离开后,自己再回去,可是,朱弦重伤在身,一个人身处赵国,如果身份泄漏,立刻就是杀身之祸,又怎敢轻易离开他? 她的“紫电”还留在房间里,当然,她惦记的不止是自己的宝剑,还有石良玉那不知多么失望的神情。可是,一想到他昨晚的疯狂举动,她又一阵后怕,如果自己再呆下去,谁知道那样可怕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有些事情,还是早防患于未然的好! 虽然,今日两人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可是,并非你装着不知道它就真的过去了。这也是她潜意识里也想尽快离开的原因。 她想了想,决定明日一早去石良玉府邸,至少,也要正式向自己这唯一的朋友道个别。 早上的细雨不像昨日的雨丝,而是淅沥沥的,已经湿滑了路面,鞋子都沾满了泥土。 蓝熙之策马直奔石良玉府邸,远远的,就看见门口许多人抬着东西来来往往,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她再过去几步,只见门口往日陈列的大军都不见了,守备的岗哨也都撤销了。 她环顾四周,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过来,正是这里的管家,她赶紧道:“殿下在不在家?”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昨日和“刺客”一起逃走的女子:“回蓝姑娘,殿下昨晚已经随皇上往襄城进发了……” 赵国迁都襄城,这是蓝熙之早已知道的事情,可是,听得石良玉如此匆忙离开,她还是呆了一下:“为什么这么急啊?” “皇上急诏哪,不得不走啊。蓝姑娘,您还有事情么?” 蓝熙之想起自己的“紫电”,道:“殿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叫你交给我?” “没有。殿下走得匆忙,什么也没有交代小人。” 蓝熙之失望地摇摇头,掉转马头,又往小客栈的方向去了。 她回来时,朱弦正在窗户边活动一下筋骨。他受伤不轻,可是休整一夜后,很快又生龙活虎的模样。蓝熙之暗暗称奇,朱弦回过头,见她不停地摇头又点头,瞪她道:“你干啥?” “朱弦,你曾说我是打不死的妖孽,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 “说你这妖女小气你不信,我的好处你一点没记着,尽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嘿嘿。” “你见着石良玉没有?” 蓝熙之叹道:“他昨晚已经随石遵向襄城进发了。” “哦,赵国迁都,他作为太子肯定得随石遵离开……”朱弦也叹息一声,“石良玉也真是不容易,为了做这个太子,邯郸的封地都被一把火烧光,府中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如头顶焦雷,蓝熙之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刚到赵国就打听到了,两个多月前,石良玉在邯郸的封地被石氏宗亲联合趁夜偷袭,除了石良玉和一名卫士逃得性命,他的妻妾侍女仆人等等都被杀得一干二净……” “那,锦湘,锦湘……锦湘她……” “谁是锦湘?”朱弦忽然想起蓝熙之第一次和自己见面,就是到自己府上要人,而那个使女就是叫做“锦湘”! 她来到赵国旧都这二十几天,都呆在石良玉的府邸。石良玉自己不提,其他人更不会跟她说,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惨事。 “熙之,我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只想得到,再也不想失去!”她想起石良玉悄悄流下的眼泪,双腿发软,茫然跌坐在地上………… 65 逼婚 干荷叶的秸秆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那曾经开满了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树也早已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冬季的细雨让那条长长的石板路长满了滑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只有矗立在风雨中的藏书楼,依旧一点也没有改变旧时的模样。还有藏书楼后面的山坡,山坡上的常青的松柏,以及松柏下面等候的人。 那是一种疲倦之后的彻底的放松,蓝熙之顾不得山路湿滑,几乎是冲上了山坡。迎接她的,是她自己亲手刻下的几个大字: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她在细雨纷飞里坐下去,坐在墓碑旁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呵呵,萧卷,我终于回来了。” 风呜呜咽咽地刮过,像是萧卷的回答。 “……萧卷,你不知道,我和朱弦都没有盘缠了,这些日子天天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我的手都皴裂啦,现在还很疼啊。以前我还可以卖画,可是,那些异族人根本就不欣赏什么书画,也没人买,有好几次,我都想去抢钱啦!你托付朱弦照顾我,他可真是照顾我,没钱吃饭,他就常常把辛苦找来的野果啊、猎到的东西烤熟,都留着给我吃。一路上,我好像还没怎么饿过,他自己当然是忍饥挨饿的啦。你知道,他原本那么讨厌我的,能做到这样,也算对你忠心耿耿啦,呵呵。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这里。唉,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一样……我要先去吃饭啦,等会儿再来陪你,好饿啊……” 老仆已经准备好热水,蓝熙之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柔软的棉袍,温暖而又舒适。外面的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可口的小菜。 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呵呵,萧卷,我可饿坏了,好久也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吃完了,我就什么也不做,先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可不要再躲起来啦,一定得让我看到你的脸……” ……………………………………………………………………………… 乌衣巷。 朱府上下一片欢腾,似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美酒佳肴摆满桌子,阖家大小围坐一起,喜形于色地看着坐在中间的朱弦,拼命地给他添菜加饭。 朱夫人夹了只大鸡腿放在儿子碗里,心疼地道:“弦儿,多吃点,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朱瑶瑶、朱允,一个也不客气,都争着往大哥碗里夹菜。 朱弦看着自己面前大堆的食物,笑起来:“就是牛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你慢慢吃啊,受那么多苦,总要补一点回来嘛……” 这一顿丰盛无比的饭菜终于吃完。 朱弦起身,看看父母:“爹、娘,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朱夫人大为不悦:“弦儿,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怎么又要出去?” “我有点急事……” 朱涛看儿子一眼:“你有急事,就快点去办吧,早点回家就是了。” “好的。” …………………………………………………………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雪来,到得清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山上的松柏已经挂满了雪花。 蓝熙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有时抬起头看看窗外萧卷的墓碑,咯咯笑道:“萧卷,今天我又要赖床啦。我好久没赖床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死我啦。” 懒洋洋的躺到快中午,一名老仆轻轻敲门:“蓝姑娘,朱大人来了。” “朱弦?” “正是朱大人。” 蓝熙之有点意外,自己前天才和朱弦分手,各自回家,他这么快又来干啥? 她穿衣起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摆放着大堆东西,治疗手皴裂的伤药、各种点心干果、书籍、衣服……简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朱弦不在客厅里,也不在书屋里,朱弦在厨房里。 朱弦穿青靴锦袍,长长的睫毛有时抖动一下,孔武有力的手没了玄铁重剑,却拿着一把大菜刀。 锅里飘出鸡汤的香味,案板上,一只冰鱼正在活蹦乱跳,朱弦正在满头整治大堆的材料。一会儿,他侧身将案板上的冰鱼抓起来,提了菜刀,对准纹理剖去…… 他那样的神情、动作,根本不是在剖鱼,而是在姿势标准地修炼什么高深武功。 蓝熙之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朱弦,你在干什么?” 朱弦头也不抬:“我答应过你,等熬过了那场战争,一定给你弄一顿丰盛的大餐。今天,鸡鸭鱼肉都有,你看看还缺少什么你特别喜欢的?还缺少什么你就说一声……” “可是……” “可是什么?我承诺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抵赖。” “可是,真的你自己煮啊?” “怎么?我自己就煮不得了?” 蓝熙之笑起来:“朱大公子煮饭,真是希奇。你会么?” “这有啥不会的?一路上,我看过别人煮饭,也烧烤过猎物,如此简单的事情,怎么难得到本公子?” “哦,好吧,我可就在外面等着吃啦。” “不行,蓝熙之,你得帮我……” “我不会煮饭。” “你不会可以学啊,至少应该在旁边看着才能学会啊……哦,你的手不能沾水,不要动,这个我自己来……” …………………………………………………………………………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饭菜终于上桌了。 口味比自己预期的好得多,蓝熙之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边吃喝边含糊不清地道:“朱弦,你也吃啊,你不要客气。” 朱弦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劳动成果,我怎么会客气?” “这不是我家么?你做为客人,至少得装作客气一点吧?” “我从来不会装的,蓝熙之,你吃慢点,这么多东西,没人跟你抢……唉,妖女就是妖女,吃没吃相,穷凶极恶的样子还真是难看……” “你不要以为自己就很好看……” 朱弦的长长的睫毛抖动起来,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妖媚极了:“不好意思,蓝熙之,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比你好看得多!” 一口肉差点哽在喉咙,蓝熙之赶紧喝了一大碗汤,才缓过气来,以手抚抚心口:“桃花眼,你竟然自怜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自怜,这是自信。” 蓝熙之气极败坏地徒手抓了个鸡腿扔在他碗里:“吃你的吧,废话那么多。” “你竟然用手抓?这么脏的鸡腿……”朱弦的话被她的白眼阻断,只好拿起那个“脏”鸡腿,慢条斯理的啃了起来…… 午饭已经吃完了,而那一堆干果点心看起来也很诱人。 蓝熙之用盘子盛了满满一盘,坐在一边又开始吃起来。 朱弦吃惊地看着她:“蓝熙之,你刚刚已经吃了很多了。你还要吃?” “刚才吃的是饭菜,现在是点心,不一样的好不好?饭后点心,饭后点心——饭后不吃点心,干嘛叫饭后点心?” “你这是暴发户的吃法,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 “哦,你不说这是庶族的吃法了?”蓝熙之来了兴趣,“呵呵,朱弦,你见不得我这样大吃大喝,那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干啥?” “我又没叫你一顿吃完!你这样吃法,不长成大胖子,也得生病……” “我喜欢变成大胖子,你奈我何?” 朱弦悠然道:“我自然不会奈你何,只是当心你压垮了这栋木楼!” ※※※※※※※※※※※※※※※※※※※※※※ 夜已经很深了。 朱弦下马,抖落一身的风雪往自己的卧室走。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迟疑一下,书房的门打开,朱涛探出头来:“弦儿,进来坐坐。” 朱弦坐定,忽见父亲的目光有些奇怪。 “弦儿,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去藏书楼看蓝熙之了。” “你回江南才和她分别,且分别不过两天,又有什么紧要事?” “也没什么事!她只有一个人,冷清清的,所以我去看看。” “都做了些什么?” “给她煮了一顿饭……”朱弦看到父亲惊疑的目光,立刻解释道,“她在兰泰吃了很多苦,我答应她熬过了那场战争,给她煮顿丰盛的饭菜……” 朱涛吃惊地看着儿子眉梢眼角那种自己浑然不知,别人却一眼看透的喜悦和热切,心里立刻浮起一丝深深的忧虑:“君子远庖厨!你竟然去给她煮饭?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饭了?” “那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看一眼就会了。” 朱涛盯着儿子,想了想才道:“弦儿,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娘已经给你选了一门亲事,准备年前定个吉日将亲事办了……” 朱弦十分意外:“爹,这也太匆忙了吧?” “不匆忙了!你年龄也不小了。” “爹,我根本不想成亲,你们赶紧将那门亲事推了,别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朱涛盯着儿子:“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要练武,其他还有许多重要事情没做……” “成亲了也可以做很多重要事情,别人都是这样。” “反正我这几年还不想成亲。” “你要什么时候才想成亲?” “以后再说吧。” 朱涛点点头:“弦儿,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蓝熙之了。” 朱弦讶异道:“为什么?我奉先帝之命照顾她……” “先帝并没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遗孀吧?!以后,我会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后退一步,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眼帘遮住了全部的情绪,一声也不吭。 66 和亲 朱涛点点头:“弦儿,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蓝熙之了。” 朱弦讶异道:“为什么?我奉先帝之命照顾她……” “先帝并没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遗孀吧?!以后,我会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后退一步,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眼帘遮住了全部的情绪,一声也不吭。 “弦儿,你遵先帝遗嘱照顾他的遗孀,原本一点也没有错。你是个凡事认真性格固执的人,可是,你居然允许蓝熙之长时间呆在兰泰军营,她失踪后你不惜抛下军队借上盘缠千里寻她,你刚回家就慌不迭地去看她,你甚至跑去给她煮饭……你扪心自问,你真是如先帝所托付的将她当姐妹一样看待么?” 朱弦的长睫毛抬起来,低声道:“我一直是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妹的!” “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来,你接触的女子只有一个蓝熙之,弦儿,不要让自己陷进尴尬的境地而不自知!” “可是,我真是把她当自己的姐妹的!” “好,既然你一再保证,我就放心了!你想必也不希望先帝的名声和尊严蒙羞的!” 朱弦心里一震,加大了点声音:“我从来都是把蓝熙之当亲姐妹的。” “这样就好!弦儿,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是何家的千金何采蓉,你应该见过的。如果没什么其他意外,争取尽快把亲事办了!” 朱弦拉开了书房的门,淡淡道:“随你们吧。” 然后,他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 雪连着下了几天后,天气终于放晴了。 这江南的雪自然不能积得多厚,阳光一照射,很快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开始四处流淌,比积雪压枝时更冷几分。 进入荷塘、穿过那片长长的野李子树林,又踏上青石板的路,“飒露紫”扬开的四蹄慢了下来,石良玉仔细的看着这藏书楼附近的冬景。前面的山坡上,松柏常青,枯萎的野草上,积雪慢慢地只剩下些雪花,然后变成水珠,冬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这些水珠上,隐隐发散出五彩的光芒。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站在山坡上,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她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听到马蹄声也没有回头看看。 他悄然下马,往藏书楼走去,想沿着阶梯往山坡上走。脚刚踏上第一级阶梯,藏书楼的老仆走了出来,看着这个陌生男子,态度温和有礼:“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情?” “我是蓝熙之的朋友,我来看看。” 先帝的遗孀并没有什么朋友!来藏书楼的男子一般都是借书还书的。 会来这里拜访的青年男子有且只有一个朱弦。老仆警惕地看着这个太过俊美的华贵男子,恭敬道:“您请坐,小人先去通报一下……” “好。有劳了。” 老仆没走几级阶梯,蓝熙之已经从山坡上下来了,满脸的惊喜:“石良玉,你怎么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蓝熙之高兴地对老仆道:“福伯,你立刻准备一下饭菜吧,这位是我的好朋友。” “是。” 老仆福伯又警惕地看石良玉一眼,恭敬地向蓝熙之行了一礼,赶紧退下。石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蓝熙之满面的惊喜,自己也笑了起来。 “石良玉,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再说吧。” “熙之,我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先帝。” “哦,好吧。” 简单的衣冠冢,没有烟雾缭绕更没有供品果馔,这是最寒冷的冬天,连花都没有,墓碑前放着几枝细细的松枝。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石良玉跪拜下去,行了个大礼,才站起来。 蓝熙之站在一边,看着墓碑,笑嘻嘻的:“萧卷,石良玉来看你啦。” 石良玉听得她这样的笑声,转过头细看她几眼,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识道: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先帝的“遗孀”! 两人在藏书楼的客厅里坐下,屋子里生着一盆火,十分温暖。 蓝熙之亲自给他倒了一本热茶:“石良玉,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告诉过我地址,我很轻易就找来了,呵呵。” 自那次和朱弦“逃离”石府又得知他在邯郸的封地被屠杀殆尽后,她每每想起石良玉总觉得愧疚不已。现在见他一脸笑容,心里总算安心了几分。 石良玉手里的包袱打开,将一把宝剑递了过来:“我来给你送‘紫电’。还有那个巫医开的药方……上次,你没服完就离开了,我给你带来,你自己记得按时服下!” 蓝熙之接过“紫电”和大堆山参草药放在一边:“嗯,谢谢,还专门劳你跑这么远的路程。上次,我又食言了,真是对不起你……” “我听管家说,你第二天早上来过的。” “嗯,我想来至少向你道个别。可是,你已经离开了,此后,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 “熙之,我怎么会怪你?那时太匆忙了,也来不及等你。” “呵呵,多谢你这样说,这样我心里总算好受一点。” “我后来才知道你在邯郸的家被烧了,锦湘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锦湘,石良玉淡淡道:“锦湘跟着我共患难,我真是对不起她!那些害死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蓝熙之听得他语气里的沉痛,自己心里也异常难受,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熙之,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 “赵国定都襄城后,燕国、魏国都对我们虎视眈眈,相比之下,我们和南朝的冲突最小,因此,想和南朝结盟……” “哦?”蓝熙之又惊又喜,“如何结盟法?” “老规矩,和亲。” 和亲?蓝熙之想了想,皇宫里并无适龄的公主,而宗室的女子她也不认识。 “谁娶?你们看好了哪一位宗室之女?” “我娶。也不是宗室之女,是丞相朱涛的女儿。” “哦?” 蓝熙之惊讶地看着他,万万没想到石良玉竟然会和朱家联姻。 石良玉见她不语,笑道:“熙之,你觉得很惊讶?” “有点。” 石良玉是太子,是赵国的储君,与南朝和亲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室无适龄女子,所以和第一权臣朱涛联姻也不值得奇怪。她奇怪的是,自朱敦诛灭石家后,石良玉和朱家可是水火不容的啊。 “熙之,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和亲。我不太喜欢异族女子,还是想娶个南朝的女子。而且,你知道,我虽为太子,但是处境危险,根本得不到赵国宗室的支持,如果能有有力的外戚作为后盾,倒不失为增加一条保障。我当年的确是很恨朱家,但是朱敦已死,朱涛却忠心耿耿继续扶持小皇帝,至少,值得尊敬。再说,要不是朱弦援手,当初我也没法逃离朱敦的大营,因此,我想通过这个机会,化解两家的纠葛,你觉得如何?” 蓝熙之喜道:“如果能这样,真是太好了。” “熙之,我要去朱家提亲,你和我一起去吧。” “这个?我去合适么?”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朱家要是对我的诚意有所怀疑,你跟我在一起,至少会让他们多一层信任。”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 晚饭后,两人又围着火炉闲聊了一阵,因为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所以早早地就各自休息去了。 石良玉推开客房的窗子,立刻,一阵刺面的冷风吹来。他静静的站在窗户边一动也不动。这些年来,每当他要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时候,总是习惯让冷冷的风将自己吹得更加清醒。 他回头看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陈设简单素朴,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但十分干净整齐。 他关上窗子,就着明亮的灯笼,从怀里取出一幅画纸。未完的画纸上,那个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双目没点——只差几笔,仅仅只差几笔,这幅画就会完成了。因为她说画人眼睛是最难的,一定得等到最后最用心的添上。他早就酝酿清楚那盈盈的眉眼该如何点缀了,可是,却在转身的刹那,她已经离开了! 这幅画,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画完了! 他看了半晌,又将画纸卷好揣在怀里,窗外的风又簌簌的刮起来,屋子里的火盆似乎失去了温暖人的力量。他躺在床上,觉得手脚异常冰凉,似乎无论怎么捂,都不能再暖和起来了。 67 和亲(2) 石良玉一行住在京城最大最豪华的一间酒楼里。 蓝熙之和石良玉赶到时,只见张康等几名侍卫,已经等在门口。她见几人都双手空空的,暗暗有点奇怪,他们这么远来提亲,按理应该准备了丰厚的聘礼,嫁娶一次完成,怎么好像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样子? 她也不好多问什么,听得石良玉吩咐大家出发,于是,一行人便往乌衣巷的朱府而去。 这是蓝熙之第一次到乌衣巷。 她曾经去过朱弦的宅院闹过。那宅院是朱弦二十岁生日时得到的礼物,但是,为了筹措军费,朱弦早已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卖了。 那宅院是在乌衣巷的另一面。 乌衣巷两旁粗大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被寒冬冻得光光的。越往前走,不知怎地,蓝熙之的心里就越是紧张。 石良玉走在她身边,有时不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两人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骑快马从身后而来,一个雪白的身影飞掠而过,她身后,跟着一名同样骑马的丫鬟。 她已经跑到二人前面去了,却又回过头来,勒马,惊喜万分地看着蓝熙之:“蓝姐姐,是你?” 蓝熙之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身白衣,雪肤花貌的精灵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朱瑶瑶,是你啊。” 朱瑶瑶惊喜道:“蓝姐姐,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啦。” 朱瑶瑶滴溜溜的黑眼珠转得飞快:“蓝姐姐,这位是?” 石良玉微笑着一礼,很自然道:“我叫石良玉,朱小姐好。” 他眉梢蕴藉一段风流,如此和煦一笑,整个人便似一颗绽放温润光滑的珠玉。朱瑶瑶看他几眼,脸忽然红了,慌忙移开了目光。 男人一笑也可倾城! 蓝熙之看朱瑶瑶红了脸,又看看石良玉,心道,莫非这二人如此巧合的一见钟情了?如果这样,倒真是一件珠联璧合的美事。 门口的管家惊讶的看着自家的小姐和这两个陌生人越走越近,“小姐,这两位是?” “你快去通知我大哥,蓝姐姐来啦……” “找大公子的?” 管家赶紧往里面走去。 “蓝姐姐,快请进”她看看石良玉,不知该如何称呼,脸又红了一下,“石公子,您请进……” 石良玉一礼:“多谢朱姑娘。” 朱瑶瑶的脸又红了一下。 三人转过一道长廊,只见朱涛朱弦父子一起走了出来。 朱弦又惊又喜,朱涛却立刻跪了下去:“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蓝熙之、石良玉、朱弦兄妹都怔了一下,蓝熙之手足无措地看着朱涛,又看看朱弦。朱弦的脸色十分不自然,蓝熙之好一会儿总算醒悟过来,赶紧道:“朱大人请起。” 朱涛站起来,惊讶地看着蓝熙之身后的男子,这才认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朱大人!” “石公子!” 朱弦伸出手去:“石良玉,欢迎你来。” “多谢。” 石良玉和朱涛父子本来就认得,蓝熙之一看朱涛父子对他都是如此热情的态度,心知已经不需要自己露面了,便委婉向三人打了招呼,在朱瑶瑶的邀请下,跟着她来到了内堂。 “娘,您看谁来了?” 朱夫人正在看着案几上的几幅绣样,听女儿大惊小怪的语气,只道:“瑶瑶,谁来啦?” “娘,是蓝姐姐……” 朱夫人抬起头来,她只几年前见过蓝熙之一面,都不太能想起蓝熙之的模样了,但是,蓝熙之是先帝的妻子,是先帝托付自己儿子终身照顾的女子。她赶紧站起来:“蓝姑娘来啦?请坐,快,上茶……” “多谢朱夫人。” 蓝熙之看看满桌的绣样和朱夫人喜气洋洋的神情,微笑道:“朱夫人,这些绣样很精美啊。” “是吗?您也觉得精美?”朱夫人喜道,“我家弦儿终于要成亲了,这些都是为他的新房准备的……” 蓝熙之大感意外:“哦,朱弦要成亲了?” “呵呵,是啊。弦儿整天舞枪弄棒,不然就是在外面冲锋陷阵,早该娶妻成家啦。和他同龄的几家公子,都儿女成群了……” “是谁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何曾的女儿何采蓉?” “正是。蓝姑娘也认识?” “谈不上认识,见过两次。” “您觉得如何?” “这个……”蓝熙之想起何采蓉每次见到自己都吓得要晕过去的模样,想起她的口是心非的父亲和奢靡成性的大哥,暗暗摇头,却又不好向朱夫人头上泼冷水,只淡淡道:“何小姐长得很漂亮。” 朱夫人兴致勃勃的道:“何家和我们门户相当,何小姐姿色出众,才貌双全,希望成亲后,弦儿能多留在家里……” 朱瑶瑶小嘴一瞥:“娘,我看不见得,大哥根本不喜欢何小姐。” “你怎么知道大哥不喜欢?” “自从你们决定这事后,大哥每天都是闷闷不乐的,哪个男人要娶亲了还是闷闷不乐的?人家不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三大喜之一吗?大哥一定是不喜欢何小姐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朱夫人瞪女儿一眼,“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大哥等着做新郎就好了……” “哼,要是娶自己不喜欢的人,我看等着做新郎也没什么好神气的。” “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都叫你爹惯坏了。瑶瑶不懂事,让蓝姑娘见笑了。” 蓝熙之笑着看看朱瑶瑶,记忆里,小女孩说话可是跟连珠炮似的,现在,当初的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美丽佳人,可是,她说话还是这样快这样机灵。 她发现,自己比当年见到时更喜欢她了,于是笑道:“朱夫人,其实,瑶瑶说得也有道理。” “娘,你看蓝姐姐也觉得我说得没错呢。” “你这孩子。蓝姑娘是客气呢!对了,蓝姑娘,弦儿成亲时,您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呵呵,好的,我一定来。” ………………………………………………………………………… 傍晚,石良玉和蓝熙之从朱家告辞出来。 朱涛父子亲自将二人送到门口。 石良玉道:“朱大人请留步。我们告辞了。” “好的,请慢行。” 朱涛又看看蓝熙之:“娘娘,您慢行,朱弦成亲,老臣还斗胆请您到府上喝杯喜酒。” “呵呵,朱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来的。” 她看看朱弦,笑道:“朱弦,恭喜你了。” 朱弦犹豫了一下:“蓝熙之,天色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的。再见。” “再见。” 朱弦目送二人离去,忽然回头看见父亲的目光,低下头去,沉声道:“爹,你真的同意把瑶瑶嫁给石良玉?” 朱涛叹息一声:“我们欠石家太多了。如今,石良玉不计前嫌与朱家联姻,我们如何能够拒绝?石良玉是赵国太子,再说,他请了皇后娘娘做媒,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法拒绝啊……” “可是,瑶瑶愿意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么?” “儿女的婚事,自来由父母做主,她怎么会不愿意?” 朱弦的长睫毛抬起来,看看日暮的天空,又低下头,慢慢的往里面走去。 走出乌衣巷,左边的道路通往京城最豪华的那间酒楼,右边的道路通往百余里外的藏书楼。 蓝熙之勒马:“石良玉,求亲成功了吧?” “成功了,半个月之后迎娶。” “这么仓促?” “我要赶回襄城,不能呆久了,所以仓促了点。” “呵呵,好吧,恭喜你。” “谢谢。” “我们也该分手啦,再见,石良玉。” “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条路我常走。” 石良玉看她态度坚决,点点头:“好吧,我成亲时再请你喝喜酒,感谢你今天帮的大忙。” “哦,石良玉,我可没为你做什么啊,你不要客气。” “你算得我的大媒了,我成亲当然应该感谢你!” 蓝熙之吓了一跳:“我这样也算大媒?我只是随你走了一趟,什么好话也没替你说呢。” “你肯随我去,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那,好吧,再见。” “再见!” 大黄马得得远去了。 石良玉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慢慢追了上去。许久之后,藏书楼最顶端点着的一盏灯已经隐隐在望。他下了马,悄悄将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快步往前走去。 68 离别 现在我也处于摇摆不定的阶段,不希望这是个悲剧、不知道哪个男主能坚持到最后…………让我想想,再想想,嘻嘻,大家也多少给点建议。各位周末愉快哦。星期天继续更新。 大黄马得得远去了。 石良玉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慢慢追了上去。许久之后,藏书楼最顶端点着的一盏灯已经隐隐在望。他下了马,悄悄将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快步往前走去。 深夜的影影绰绰里,远远的,他看见藏书楼的门口也点着灯光,蓝熙之驰马冲了过去。然后,那名叫做福伯的老仆出来,为她牵了马:“蓝姑娘,您这么晚才回来啊,天气怪冷的,快去休息吧,您的房间已经生了火盆。” “嗯,谢谢福伯。” 他隐在暗处的阴影里,看着藏书楼门口的灯光熄灭,然后,从二楼的窗户里透出隐隐的光来,那是蓝熙之在自己的房间里点亮了灯。再过得一会儿,那灯光也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 蓝熙之害怕黑暗,喜欢在赶路的黑夜里有人永远为自己点着灯。这些,萧卷生前都为她做到了,甚至在他死后,他又安排其他人给她做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其实,石良玉也早就知道她的这个习惯了。无论是在邯郸的封地还是赵国旧都的府邸,每到黑夜,他都会亲自为她点一盏灯。再后来,太子府的那些喜庆的灯笼,都是为她点亮的,他希望,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走在光明里,走在完全和白天一样的自由自在里。 可是,她一直还以为那些灯笼是他为了给“太子府”增添喜庆气氛而点上的! 他慢慢的顺着阶梯往黑夜的山坡上走去。在一棵粗大的松树后面,他停下来,静静的看着前面萧卷的简单的墓碑。虽然双眼早已适应了暗夜,墓碑上的大大的字迹依旧不太看得清楚。不过,那简单的两行字,他昨日就印在脑海里了,根本不需要再看了: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未亡人蓝熙之!” 她是他的未亡人,所以,此生,无论自己多么不想失去,也永远无法得到。 他摸出怀里那幅未完成的画卷,放在墓碑前,站了许久,手脚都已经凉得快要麻木,才慢慢地又将画卷捡起来放回怀里,挪动着麻木的脚步往山下走去。 这时,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他解开系着的马,翻身上去,“飒露紫”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往前飞奔而去…… 蓝熙之推开门慢慢走出藏书楼,石良玉和他的马早已经远去了。其实,他跟着她上路不久,她就发现了。心里那种淡淡的悲哀已经越来越难以抑制,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再和他多说些什么,所以,见他保持了距离,自己就更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然后,再装着不知道的样子直到他离去。 她慢慢走上山坡,看着萧卷的墓碑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发散出冷冷的光辉。 她在墓碑前坐下,伸手抚摸着那冷冰冰的石头,微笑起来:“萧卷,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石良玉和朱弦都要娶妻成家了,也许,这样才是最完美的结局?我真是替他们感到高兴。可是,我还没有想到应该送他们什么礼物呢,你说,送什么呢?” 清晨的微风吹得树叶簌簌的,似乎是萧卷的柔声细语:“熙之,你自己决定吧,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 她细听片刻,站起身来,可是,微风簌簌里,哪里有萧卷的半点影子? 69 娶还是不娶 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这几日已经开始戒严。因为,住在这里的赵国太子很快就要带着自己即将迎娶的新妇返回赵国。 赵国太子要娶朱家千金的消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开后,朝廷特意派人准备将石良玉和他的随从请到专门的豪华驿馆。可是,石良玉却委婉拒绝了,依旧住在这大酒楼。为保安全,朝廷加派了人马驻守,这几天,无关人员已经一律不许再入住酒楼了。 早上起床,石良玉倒了一杯茶喝下,随意舒展了一下身子,正要出去,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开了门,门口,司徒子都一脸大汗,显然是连夜赶路的缘故。司徒子都在蓝熙之“被俘”事件后,曾和他起过小小的争论,后来主动要求带兵去边境打仗,最近才回到赵国。一听闻朱弦到南朝提亲的事情,就立刻赶来了。 石良玉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笑道:“子都,出什么事了?” 司徒子都看他一副悠闲的模样,气极败坏道:“石良玉,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竟然要娶朱涛的女儿?屠家灭族之仇,你都忘记了?” 石良玉淡淡道:“我没有忘。” 司徒子都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忘了!虽然朱涛并未参与朱敦兵变,可是,你别忘记了,正是他的默许,你父亲才横遭惨死的。” “子都,不用你提醒,我一直牢记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朱涛的女儿?” “纳一个小妾而已,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小妾而已?!”司徒子都看看酒楼周围,的确毫无布置准备,有些惊疑地道,“朱家世代高门贵第,怎肯把独生女儿许给你做妾媵?” “说来你不相信,我什么彩礼都没送,只是随口提了提,原本也没想到他会答应,没想到他一口就同意了。” “朱涛明知你是纳妾,他也同意?” “你知道他为何会爽快同意?他将我父亲当年替他辩白的中书省的奏章收藏了并出示给我看。原来,当年他率朱家子弟天天在皇宫外面请罪,求我父亲替他说好话。我父亲当时并未表态,但是,却在上朝时给他连续上了几封奏章,替他说好话。这些,他都不知道,却在朱敦起兵后,怀恨我父亲,造成了我石家家族被灭。子都,当年的罪魁祸首原来并非朱敦,而是朱涛这个伪君子!像朱涛这种伪君子,急于表白自己当年的无辜,牺牲一个女儿又有什么要紧?” “朱涛真是卑鄙!” “他是想补偿亏欠我父亲的!你知道,朱家就爱出假忠臣真叛贼。他现在假惺惺的一副要弥补我父亲的模样,既然他宁愿牺牲女儿,我又何必替他客气?哈哈哈……再说,有皇后娘娘做我的大媒,他就更不会拒绝了……” 司徒子都也笑了起来:“好,朱家向来自居豪族第一,族中女子不是皇后就是王妃,如今,丞相朱涛的独生女儿做了你的妾媵,哈哈哈,他们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他想了想,忽然道:“石良玉,你到哪里去找的什么皇后娘娘给你做媒?” “蓝熙之!我听见朱涛是这样叫她的。她虽然没有正式和萧卷成亲,但是萧卷把凤印、皇后册都给了她。” 司徒子都很久就明白石良玉对蓝熙之的心思了,上次,蓝熙之“被俘”后,石良玉把她从囚车里带走,他就更肯定了石良玉的想法,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蓝熙之居然成了石良玉的媒人。 司徒子都沉默了一下:“蓝熙之也知道你是纳朱家的女儿为妾?” “不,她不知道。说来可笑,她竟然以为我是要娶太子妃!” 司徒子都沉默了一下:“如果蓝熙之知道你利用她,这个……” “我怎么利用她了?” “萧卷自来待朱家亲厚,听说上次苏俊叛乱也全靠朱涛父子下大力气才得以平息。如果蓝熙之知道你只是要朱涛的女儿做妾媵,怎肯帮你的忙?” 石良玉冷笑一声没有开口。 司徒子都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我以为你是喜欢蓝熙之,想娶她的……” 石良玉冷冷道:“我想娶还得别人肯嫁!我高攀不上先帝的遗孀!” “我也很恨朱家的人,也不在乎报复会伤害到什么人,可是,我不赞成利用蓝熙之,她毕竟是我们唯一的朋友!我不希望,连她今后都和我们成为陌路人……” “子都,我并非在利用她,我本来是气愤之下随意叫她和我一起去一趟,没想到她果真一起去,而且朱涛也果真同意了……这跟她没什么关系吧?是朱涛自己觉得愧对我父亲才同意的,关蓝熙之什么事?”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对朱涛客气了,娶他一个女儿做妾,算是便宜他了。” “子都,你要不要留下和我一起?” “不了,我要赶回去,我的妻子要生了。” “哈,子都,恭喜你。既然如此,你可不要等我了,赶紧回去……” 司徒子都到赵国的第二年就娶了一个流亡的汉族官宦小姐。现在大的儿子已经快2岁了,这次妻子又怀孕待产,他的儿子出生时他还在战场上,没有能够亲眼见到,这次,战事不忙,所以要立刻赶回去照看。 与酒楼随便的气氛相比,朱府却是张灯结彩,朱家的独生女儿出嫁自然会大操大办一番。朱家原本以为赵国太子是纳妃,可是,这些天却并没有该有的彩礼上门。 朱夫人逐渐沉不住气了,但是,朱涛却吩咐大家要认真操办并准备丰厚嫁妆,自己却借口加班,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回家就躲进屋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天,朱夫人终于和大儿子朱弦一起将丈夫堵在了书房里。朱弦回京后,谢绝了朝廷授予的一个美差,这些天赋闲在家,帮着筹备妹妹的婚事。 朱涛无法回避,便向夫人和儿子明言,石良玉是纳妾并非纳妃。 朱夫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朱氏家族的女儿出嫁,从来不是皇后就是王妃,从未有过远嫁到异域的,何况连侧妃都不是,是小妾。 朱弦一直很疼爱妹妹,听得父亲说出真相也半天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朱夫人站起身来,大声道:“不行,我决不答应将瑶瑶嫁给人家做妾。” 朱弦也道:“爹,瑶瑶会答应吗?” 朱涛坐在椅子上,老态龙钟地摇摇头:“我们朱家已经对不起石家了,幽冥之中负了老友,现在他的儿子上门提亲,我怎能拒绝?别说是小妾,就是要去做丫鬟奴仆,我们也不能拒绝啊……再说,我已经答应了石良玉,他已经在准备迎娶,朝廷也知道了,怎能反悔?” 这些年,朱涛一直因为这件亏心事而耿耿于怀,朱夫人和朱弦都知道,眼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朱夫人猛地瘫坐在椅子上大哭起来:“老爷,你叫妾身如何向女儿交代?” “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只是希望他今后能善待瑶瑶。而且,现在我朝边境上各邻国无不虎视眈眈,赵国也是其中之一。石良玉身为储君,若是能通过这场联姻巩固两国的关系,双方结成同盟,对双方也都是有好处的。” 朱弦愤然道:“可是,怎能牺牲小妹?” “只怪我愧对老友,无法弥补。夫人,你好好准备下嫁妆吧,不要亏负了女儿,唉,我真是对不起女儿……这事情,就先别对瑶瑶说吧,好歹让她先安心嫁过去,希望以后……希望以后石良玉会善待她吧,这孩子本性并不坏,他想必也不会虐待瑶瑶的……” 朱涛已经下了决定,无法更改,朱夫人呜呜咽咽地哭泣一阵,只得擦干眼泪走了出去。 朱弦看看父亲,心里堵得异常难受,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搀扶了母亲,一起出去了。 迎亲的这一天很快到来。 早上开始,朱府就忙碌起来,丰厚的嫁妆装了一车又一车,很快,侍卫们就要护送着石良玉和他的新妇返回赵国了。 蓝熙之准时赶到了朱家,一看,虽然到处张灯结彩,可是除了朱氏中人,并没有什么其他贺客。 她心里有些奇怪,却看正在忙碌的朱弦,脸上殊无喜色,见了自己,神情也是淡淡的。 她走了过去:“朱弦,今天很忙吧?” 朱弦摇摇头:“也不算太忙,蓝熙之,你进去看看瑶瑶吧,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好的,我先去看看。” 新房里,朱夫人抱着女儿已经哭成了泪人。蓝熙之虽然听说嫁女儿时母亲一般都要痛哭,何况是朱瑶瑶这种远嫁,可是,见朱夫人哭得几乎死去活来的,也微微有些奇怪,伸手扶她一下:“朱夫人,瑶瑶出嫁是喜事,你就别太悲伤了。” “蓝姐姐,快劝劝我娘吧……”朱瑶瑶跟着母亲一起哭,她今年还不到十六岁,面临远嫁,只是害怕将要去的陌生的地方,却并不如母亲一样悲伤。 蓝熙之点点头,还没开口,朱夫人的哭声小了点儿,只见喜娘已经拿了红盖头进来。两名丫鬟扶住了朱夫人,红盖头就要蒙上脸,朱瑶瑶看看母亲和蓝熙之,很小声道:“蓝姐姐,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她自从见了石良玉后,立刻深深为他的神采风度所倾倒,只觉生平都不敢想象竟然会有如此的男子。虽然自己的兄长、弟弟也无一不是一等一的人物,但是,毕竟天天见着,没什么新奇。但见石良玉俊美中带几分成熟,倜傥中带几分稳重,完全不若自己的大哥、兄弟帅得那般锋芒毕露,心里就更觉得珍罕。 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石良玉很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随后得知他竟然是上门提亲的,更是芳心喜悦。虽然时间仓促,她也亲手为石良玉绣了一个十分精美的鸳鸯荷包,准备在洞房之夜送给他。 可是,纯洁少女的满怀期待,在母亲死去活来的痛哭声里,在即将到来的远离家门的恐惧里,便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蓝熙之见她紧张又期待的样子,微笑着拍拍她的肩:“瑶瑶,不要害怕,你会过得很幸福的。” “蓝姐姐,我到了赵国真的会幸福吗?那地方会不会不好啊?” 蓝熙之想起锦湘和那些夫人,石良玉即便不太喜欢也算得善待了她们。如今,朱瑶瑶是他自己看中的,又是太子妃身份有保障,加上朱瑶瑶精灵可爱,容貌美丽,这样的花样少女,谁忍心摧残她? 她点点头:“石良玉会对你好的,放心吧。襄城距离这里并不太远,虽然比不上江南富庶美丽,但是也别有一番风情,呆久了,就会习惯的。” 朱瑶瑶似乎松了口气,高兴了一点儿,拉着母亲的手:“娘,你不要老是哭嘛,你看,我带了蓝姐姐画的像,今后,我看到这画像就当看到你一样喔……” 她手里拿的画像是蓝熙之为她们母女画的合影,算是送给她的礼物。画面上,母女亲昵依偎着,相视而笑。 朱夫人强自压抑了满腹的悲伤,哽咽道:“好,以后想娘的时候,就尽量回来看看。” “朱夫人,您放心吧,石良玉很通情达理的,以后瑶瑶想家了,他一定会送她回来的。” “唉,但愿如此吧。” 70 决裂 终于,花轿启程,人马上路,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城往赵国方向而去。 朱弦和蓝熙之等人送出城外。 石良玉勒住缰绳,淡淡道:“不用送了,你们回去吧。” 蓝熙之点点头,微笑道:“石良玉,恭喜你,希望你们以后过得很幸福。” “谢谢。” 一直沉默着的朱弦开口道:“石良玉,瑶瑶就拜托你多照顾了,她有任性的地方,希望你多包涵。” 石良玉淡然道:“我们要赶路,不能多停留,再见。”说完,掉转马头就走了。 蓝熙之看着他已经驰马奔到了最前面,无言地看看朱弦:“我们也走吧。” “嗯,走吧。”朱弦简单说了两个字就打马跑在了前面。 蓝熙之看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也不追上去,干脆站在原地,等他走了再说。朱弦跑得一程,见她没跟上来,停了一下,见她还是没有跟上来,便又打马跑了。 蓝熙之发现,这些日子,朱弦常常避免着单独和自己见面,即使偶尔不得不单独在一起时,也几乎不怎么和自己说话。 从江南返回,为自己做了一顿饭离开后,再见他时,他就是这样古古怪怪的神情。蓝熙之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问了他一次,他态度愈加冷淡,她讨了老大个没趣,也就不再多问。 她想,朱弦本来就讨厌自己,完全是碍于萧卷托付才照顾自己,如今这种态度也算正常。只是,两人曾一路同甘共苦,她本来以为已经可以成为朋友了,如今一回京城又是“士庶不共处”,心里也微微有些惆怅。 直到朱弦的背影完全消失了,蓝熙之才看着身边最后几名走过的赵国侍卫,准备加紧赶路了。 这些侍卫都是羯族人,一路上都在唧唧咕咕地说笑。其中一人道:“这些南蛮子还真是大方,女儿做妾也会送这么多嫁妆……” 他们说的是羯族语,蓝熙之在石良玉府邸呆了那么久,加上一路北上,她天性过人,早已粗通途经各国语言,因此,这几个人的话完全听懂了。 她心里一惊,拦住了几人:“你们说什么?谁做妾媵?” 那些羯族士兵见她说的也是羯族语,虽然有点奇怪,还是嘻嘻哈哈道:“我们太子殿下只是到南朝讨房小妾而已,哈哈,南朝女子不但貌美如花嫁妆也这么丰厚,以后有机会,兄弟们也要来讨房小妾,哈哈哈……” 蓝熙之愣在原地,那几名士兵已经随着前面的队伍走远了。 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扬鞭追了上去。 迎亲的队伍走得并不快,花轿远远在前面,石良玉骑着“飒露紫”走在中间,神态冷淡,脸上殊无喜色。这时,蓝熙之才意识到,他身上穿的不过是一件寻常的衣服,甚至不是喜服。 “石良玉!” 石良玉回过头来,见是她追来,策马闪到一边:“蓝熙之,你还有什么事情?” 蓝熙之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我只是想问问,朱瑶瑶,你是娶做妃子的吧?” 石良玉眼睑微微闪动:“蓝熙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蓝熙之固执地道:“石良玉,你一定得回答我!” 石良玉没有回答,两人杵在路边上,逐渐的,这支与其说是迎亲的队伍不如说是石良玉的私人护卫队已经全部从二人身边走过。 “石良玉,你回答呀!” 石良玉笑了起来:“蓝熙之,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想想,我怎么会娶大仇人的女儿做太子妃?讨一房小妾侍奉我无所谓。其他想都别想。对了,还得感谢你做的大媒……” 蓝熙之满面通红:“你居然把朱家唯一的女儿讨来做妾?你叫我给你做媒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蓝熙之,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是娶她做太子妃的?” “可是,我就是那样认为的!” “朱家门第高贵,你认为他们的女儿就是想当然的太子妃了?” “罪魁祸首朱敦已经死了,石良玉,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罪魁祸首是朱涛,是他害死了我父亲。朱家已经欠了我家好几条人命,可是还不知足,朱弦还要来害我,我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朱弦什么时候来害你了?” 石良玉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本来,我也认为朱敦才是罪魁祸首,都要准备原谅朱家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朱涛才是祸首。朱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朱敦起兵时以为我父亲没为他们家里说好话,后来朱敦得势大杀异己,朱涛就挟私报复暗示默许朱敦害死我父亲。到我父亲死后,他才发现我父亲替他辩护的奏章……” 石良玉从怀里摸出一封奏章扔过来:“你看,这就是朱涛这个伪君子给我的,是他后来清理中书省的文件的时候发现的……” 蓝熙之接过一看,正是石茗为朱家辩护的奏章,她想起石茗一家的惨死和石良玉的遭遇,无言以对。 “朱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还没有先主动找他们报仇,可他们倒好又来害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你,偏偏朱弦又要跑来破坏!你说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一家?” “朱弦不是来破坏的……” “他不来,你会离开我吗?我不敢强求你留在我身边,可是只剩最后三天朱弦都要来捣乱,而你,竟然也会如此绝情地跟他走……蓝熙之,你一次又一次的背信弃义,对我食言,这些,都怪朱弦,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石良玉,这都是我不好,你不能迁怒别人……” “我最恨别人欺骗我!你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无论我怎么对你,你也丝毫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蓝熙之一直知道他的心思,却一直都在拒绝和逃避,心想,他娶了别人就不会再挂念自己了,没想到,一味的拒绝和逃避带来的却是这样的恶果。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酸楚又是焦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石良玉,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并不是存心的……” “你当然不是存心的。你心里只有萧卷和他的忠臣孝子。朱家是什么人?是萧家江山的基石重臣,你自然会处处替朱弦着想,替朱涛辩护,你哪里顾得上我的感受?” 蓝熙之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怒不可遏,惶恐地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道:“石良玉,对不起,你要恨就恨我吧……” “我当然恨你了!连你都欺骗我!” “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食言了!” “蓝熙之,已经没有‘以后’了!”石良玉冷笑一声,“我来藏书楼看你,对你说我要娶别人,就是对你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你阻止我,哪怕是看到你丝毫失落的表情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可是,你没有,你甚至不曾为自己的背信弃义真正表示过歉意,你兴高采烈的建议我娶别人,希望通过联姻化解我和朱家的矛盾,好更稳固地维护你们萧家的江山。这时,我才完全死心了,原来,在你眼里,我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值得关心的人。你永远也不可能将我放在心上,你想的都是萧卷、关心的是朱家的利益,你什么时候替我考虑过?” 蓝熙之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良玉的笑声又愤怒又悲凉:“你关心死去的人、关心活着的人,就是从来不会关心我。他们已经有很多人关心了,也不差你一个,可是我没有一个亲人,就连我视为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从来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过了许久,蓝熙之才低声道:“石良玉,你不能因为恨我,就伤害朱瑶瑶……” 石良玉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朱涛这种伪君子,当初害死我父亲,现在是甘愿拿女儿抵债的,我又何必客气?” 蓝熙之想起朱弦对自己的冷淡和回避,忽然醒悟过来,他们一家明明知道女儿是嫁去做妾,可是还是遵循承诺把女儿嫁给石良玉。而这一切,除了朱涛对石家的愧疚,自己或多或少也应承担一些责任,因为,那天朱涛是以“皇后”之礼参拜自己的!作为石良玉口中的“大媒”,自己多少也给了朱家一些压力。 本朝的婚姻等级制度非常严格,许多渡江的大户,就是因为婚宦失类,从此被摒弃在大族的圈子里,沉沦下僚。朱家世代豪门高族,如今,堂堂丞相的嫡出独生女,竟然远嫁做妾,朱氏满门,今后,还如何抬得起头来?难怪根本没有什么贺客,满朝文武,谁好主动来“贺”丞相的女儿嫁做他人妾? 石良玉看看蓝熙之满脸的惊惶,忽然又笑了起来,“蓝熙之,我也可以不理会朱家,甚至可以马上放朱瑶瑶放回去……” 蓝熙之满怀期望地道:“真的?” “只要你今天跟我走!只要你嫁给我!” 酸楚更加渗透进紧闭的心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稳住心神,淡淡道:“石良玉,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石良玉惨笑一声,“我当然比不上萧卷,所以,喜欢你就是疯了。蓝熙之,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幅画来,刷刷刷几下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转过身,狠狠地抽了“飒露紫”一鞭,“飒露紫”立即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蓝熙之追上前几步,大声道:“石良玉……” 石良玉勒马,停下,却没有回头。 蓝熙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石良玉等了好一会儿,身后还是静悄悄的。他绝望地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很快,人马就消失在了前面…… 蓝熙之弯下腰去,随手捡了几片画纸。撕碎的画纸正是那天自己和朱弦离开时,石良玉没有画完的那幅画。她细细地拼了一下,画已经基本完成,只差最后点上眼睛了。 她清楚地记得,当他正要画眼睛时,忽然听得自己咳嗽一声,就赶紧去给自己拿衣服。可是,等他拿了衣服回来时,自己已经和朱弦离开了…… 一阵风吹来,手里破碎的画纸散去,她看看远方,心里一阵茫然,一时之间,似乎忘记了回家的路到底在何方。 大黄马走走停停,蓝熙之看着中午变成黄昏然后又变成深夜,独自走在黑夜里,也不知道害怕。自从萧卷死后,她不知怎么就常常忽视了黑夜,也许,是清楚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怜惜自己,所以,那些本不该滋生的“娇矜”就悄悄地识趣地躲了起来,再然后,慢慢地就麻木了。 藏书楼的顶上依旧点着灯,看着这灯光,蓝熙之忽然有些清醒过来,至少,那是萧卷叫人点亮的灯。 她拍了拍大黄马,大黄马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到了门口。 福伯颤巍巍地守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灯:“蓝姑娘,这么晚才回来啊,天气冷,当心身体。” “嗯。”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该准备年货了。” “好吧,你看着办吧。” 躺在温暖的床上,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平静里。窗外,萧卷的墓碑永远在那个熟悉的位置,黑暗中也能准确辨识出来。 “唉,萧卷,我究竟还要熬过多少个这样漫长的夜晚才能够和你在一起啊?今晚你一定要来见我,我都快熬不下去了。”她伸手拉了被子将自己整个地捂住,在谁也听不见的深深的被窝里痛哭失声:“萧卷,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 71 第一次心跳 春寒料峭,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卖花女的声音。 朱瑶瑶远嫁后,朱家立刻清静了下来,就连活泼好动的朱允也整天闷闷不乐的。朱弦还没上任,整天在家不是习武就是苦读兵书、史书,研究本朝边境的各种详略地图。 这日天气晴好,朱弦晨练后,收了剑往回走,却见母亲从对面走来。朱夫人自女儿远嫁后,身边没了贴心的人,郁闷了一阵子,便开始操心大儿子的婚事。 朱弦停下脚步,向母亲行了一礼:“娘,您要去哪里?” “我正找你呢,弦儿,府里请了先生看日子,下个月初六大吉,我们得把和何家的婚事定下来……” 朱涛本来鄙薄何曾其人,但是,现在朝里,他和何曾是最大的两股势力,为了平衡,稳定政局,他希望通过联姻来缓和两家的关系。而何曾的女儿又眼高于顶,本来期待着做萧卷的皇后,可是萧卷早死,小皇帝又年幼,何曾眼看女儿年龄越来越大,“命中注定的贵不可言”已经遥遥无期,心里十分着急。放眼世家,所幸第一豪门朱家的长子尚未婚配,加上朱弦这几年在地方任职大有政绩,朝野称赞,前途不可限量,和自己的女儿正相匹配,所以,早已托人提亲,双方一拍即合。不过,因为前些日子丞相府的千金居然嫁给赵国太子做妾室,满朝文武无不私下议论纷纷,何曾见苗头不太好,所以对于和朱家的亲事也没有先前那么热衷了。 自从妹妹远嫁后,母亲每每想起总是泪流满面,现在好不容易因为忙于儿子的婚事多了几分忙碌的欢喜,朱弦实在不忍她脸上这种欢喜消失,却还是沉静道:“娘,我不会娶何家小姐的!” 朱夫人讶然道:“为什么?” “我已经跟爹说过了,我不会娶何家小姐。今日爹回来,我还会跟他说,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急于下聘,准备什么聘礼之类的,免得到时不好收拾。” “弦儿,你为什么不娶何小姐?何小姐才貌双全,哪一点配不上你?” “娘,我不喜欢她,我根本不想成亲。” “你没见到她,当然不想和她成亲了……” “我见过她两三次了,我不止不喜欢她,还有点讨厌她那种装模作样的女子……” “原来如此!可是,你不娶何家小姐,还有几位其他的小姐可以选择啊?其中有两位相当不错,各方面条件不输何小姐……” “娘,我现在不想成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弟弟充都有好几家上门提亲的了,你怎么能一直拖着?” “那就让朱充先成亲好了。” 朱夫人怒盯着儿子:“婚姻大事,怎容你说了算?也罢,晚上,你自己跟你爹说去。” “娘,您放心,我会跟爹说的。” 满心的期望又化为失望,朱夫人长叹一声,随侍的两名丫鬟扶起她慢慢走了。 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朱涛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朱涛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了一圈,抬起头看着儿子:“弦儿,虽未下聘礼,但是我已经口头上答应何曾了,如何好改口反悔?” “既然没有下聘礼,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朱涛盯着儿子:“弦儿,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不想像瑶瑶一样,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而且,我不愿长期呆在京城闲得发慌。我已经申请外调。” 女儿是胸口的疼,朱涛坐在椅子上,好半晌:“但愿你不是因为有什么其他想法……” “我并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弦儿,你要知道,先帝……” “先帝临终时要我待蓝熙之如姐妹。爹,我从来不曾忘记,也从来不曾有其他任何想法。我想,爹,你至少该信任自己儿子的人品!” 朱涛沉默了一下:“弦儿,爹一直相信你!可是,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早就应该成家了,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何家的女儿,我也不逼迫你。弦儿,你说说,有什么其他中意的女子?” 朱弦笑了起来:“听说谢家向朱充提亲?谢家的女儿很不错,充也认得,何不结了这门亲事?” “我本来是打算等你的亲事办完再考虑你弟弟,现在看来,得先操心允儿的婚事了,你母亲整天闷闷不乐的,我怕她闷出病来,得找点事情让她忙碌一下,冲冲喜……” 朱弦还是有点担心:“爹,如果拒绝了何家,他们会不会?” “大家都只是口头上提了提,又没定亲下聘。再说,何家现在对于这门亲事好像也不是很热心的样子,回绝了也罢。” “爹,真是对不起,还得让您多费心思跟何曾周旋。” “弦儿,我已经害了瑶瑶,不希望再看到你们兄弟也不幸福。” 朱弦看着父亲一脸的内疚与伤感,想起妹妹,低声道:“我们总得去看看妹妹,看她过得好不好……” 朱涛摇摇头:“既然已经将瑶瑶许给了石良玉,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石良玉本性也非穷凶极恶之辈,相信他也不会太为难瑶瑶的。”“但愿如此吧!” 朱弦没有娶亲,朱充的婚事倒大操大办起来。朱家、谢家都是一等望族,谢家的女儿也灵黠过人,朱夫人对这房亲事十分满意,立刻开始了紧张的筹备。 半月后,朱弦接到朝廷的征召,任命他镇守豫州。朱弦欣然领命,明日,他就要离开京城,启程赴任了。 朱弦这天清晨起得特别早。 他驰马跑出京郊,又勒马停下,前方,是通往藏书楼的大路。藏书楼距离京郊不到100里,快马一天足以来回,可是,他却犹豫了好几次都没有动身。这些日子,不忙碌的时候,他几乎常常跑到这里,有时甚至跑得更远,然后又停下,转身,颓然地回到家里。 不知什么时候起,和一个人的朝夕相处突然成为了一种习惯。也许是从兰泰的军营开始,也或许是那两个月从赵国返回的风餐露宿开始?再或许是这些年来,每到固定时间的探望?朱弦分不清楚这种陌生的情绪,只知道,如果很久不见这个人,日子一天天就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和痛苦。 他想起自己给她煮饭时,她那样的欣喜和大吃大喝的样子,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些日子,他发现自己时常想起这个场面,比路上的风餐露宿回忆得还要更多。 他也急切地希望去看她,不再是三四个月去一次,而是最好三四天去一次。但是,他生生忍住了,父亲的话常常警钟一样响在耳边: “先帝并没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遗孀吧!” 先帝的遗孀!他自己也曾对石良玉说过这句话,那时,他觉得,谁要冒犯了先帝的遗孀,那就是真正的无耻无尤罪无可赦。可是,当父亲也对自己说起这句话时,才仿佛一个惊雷响在头顶。 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这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先帝的遗孀! 一想到她,心里是异样的狂热,可是真正面对她,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好装出漠然的样子,掩饰自己强烈的情绪。 先帝的遗孀!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羞愧,他看着远方的天空,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她是先帝的遗孀,我今生今世都会把她当姐妹一样看待。” 所以,去看看自己的姐妹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是吧?记忆中,自己仿佛许多年没有再见过她了。 纵马狂奔,要见到她的急切几乎要跳出胸膛。终于,藏书楼已经远远在望了。 春日的阳光柔和的直泻下来,给道路两旁摇曳生姿的休长的白桦树林染上了一层绿色光彩。 朱弦下马来,将马随意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将一个大大的包袱提在手里,随意走了几步,前面就是那条长长的野李子树林荫道了。 高大茂盛的野李子树已经长满了鹅黄的叶子,它们的枝叶汇合成弓形,把道路上空罩成一条朦胧的黄色椭圆长顶。头顶上是一大片雪白、芬芳的花朵,像一长溜覆盖在上面的椭圆形的天蓬,将树上原本的鹅黄色叶子也完全遮掩了,满目只有雪白的海洋。树枝下的空气里飘荡着一种紫色的柔光,向前看去,隐约可见被阳光染红的藏书楼的顶端发出同样柔和浅紫色的光芒。 朱弦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前面蓬蓬的花海里,一个人和一张桌子。 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春天的新绿的野李子树林里,提着笔,正全神贯注地画一幅画。 发漆黑,衣如雪。 朱弦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手脚也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72 第一次的心跳(2) 朱弦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前面蓬蓬的花海里,一个人和一张桌子。 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春天的新绿的野李子树林里,提着笔,正全神贯注地画一幅画。 发漆黑,衣如雪。 朱弦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手脚也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他悄悄走过去,伸长脖子看了看,她浑然沉浸在画纸上,丝毫也不知道身边站了一个人。画上是一幅绿色的林海,林中站着一个背影,衣袂飘飘,虽然看不清楚脸庞,可是,朱弦却一眼认出,那背影正是先帝。画的左端,题着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诗里满满的悲凉的味道令朱弦心里一震,悄然退后两步,这时,蓝熙之回过头来,见是他,也有点意外,热情道:“朱弦,你来啦?” 朱弦见她那样乌黑明亮的眼珠,心跳得更快,却神情冷淡:“我答应过先帝照顾你,总要来看看。” 蓝熙之见他那样冷淡的神情,仿佛来看自己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负担。便淡淡道:“萧卷是多虑了,我在藏书楼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朱弦,你以后不用来看我了。” 朱弦垂手而立,没有作声。 蓝熙之又道:“对了,瑶瑶怎么样了?她在那边有消息没?过得如何?” 朱弦闷闷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情况如何,这么久也没有消息回来。我爹又不允许派人去探望,说是怕石良玉生气。” 蓝熙之想起石良玉的那番话,又看看朱弦冷淡的面孔,朱家的女儿做了人家的小妾又得不到善待,难怪他的脸色会如此难看。自从朱瑶瑶出嫁前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想必,一定是在心里责怪自己的。 她想起朱瑶瑶,心里也觉得非常愧疚,低声道:“朱弦,对不起,我不该陪石良玉到你家里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瑶瑶并不是做他的太子妃……” “你只是随他一起来了一趟朱家,这事怎能怪到你头上?难道你就不可以去朱家了?这是什么道理?蓝熙之,你是多虑了!要怪也是怪我们朱家亏欠他的!我父亲执意要把瑶瑶嫁给他,别说是妾,就是他要瑶瑶做他的丫鬟婢女,我父亲也会同意的……唉……” “你们家族的恩怨,凭什么该瑶瑶去还债?又不是瑶瑶欠的。” “唉,他怎么不报复我?就是杀了我又如何?为什么非要是瑶瑶?” 蓝熙之见他的长睫毛下,大眼睛里为妹妹流露出深切的担忧和牵挂,更是愧疚:“朱弦,我真希望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弥补我的过失……” “蓝熙之,这不关你的事情。你不需要弥补什么!” 朱弦看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蓝熙之,我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以后许久也不能来看你了。” “哦,你要去哪里?” “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我要调去豫州做刺史。” 豫州一带被赵国觊觎已久,常常爆发规模不等的战争。朱弦一向厌恶朝中各大家族权贵的争斗,现在能去豫州大展身手,总好过在京城担任无聊的闲职。 “去豫州是很好的,不过那里战事频繁,你要多加小心。” “我会小心的。蓝熙之,我就走了,你好好呆在藏书楼吧,可不要外出流浪了。” “再见,朱弦。” 朱弦正要转身,蓝熙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朱弦,你们家里就不去探望瑶瑶的么?” “我父亲严令任何人去,说我们本来就对不起石家了,不能把女儿嫁给人家又疑神疑鬼的。唉,要是换个人,我早已去把瑶瑶带回来了,可是,石良玉,我们家还真是对不起他,我……” 蓝熙之没有再开口,只说:“好吧,朱弦,再见。” 朱弦看她拿着画笔的手,还有些早前在路上风餐露宿被冻得皴裂的淡淡的痕迹,淡淡道:“蓝熙之,你一定不要再出去流浪了,你要保重身体!对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 “不用了朱弦,我什么都不缺。” “我受先帝嘱托本该多照顾你,可是我以后许久不能来看你,带些东西,你又何必拒绝?” 朱弦表情冷淡,声音也是淡淡的。 蓝熙之看他一脸“如果不是先帝,我怎么会理睬你”的表情,摇摇头,没有说话。 朱弦淡淡地看她几眼,将那个包袱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他一走出野李子树林,牵了马翻身上去,一挥缰绳,马便抖擞着长长的鬃毛飞奔起来。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蓝熙之才捡起地上的大包裹。包裹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面全部是各种各样的点心、干果,其中有好几种是他上次来的时候带来过的,上次朱弦见她特别喜欢吃的两种,就更是多带了一些。 她疑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心道,朱弦尽管不喜自己,但是,对萧卷的嘱托倒真是一丝不苟地常年坚持着。 奔得一程,朱弦远远勒马下来,回头看看,藏书楼、那白衣黑发的女子、野李子树林,都远远的在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这里,自己随时都可以来,这里又随时隔了千里万里,那种距离在心上形成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比贫贱和富贵,比士族和庶族之间的差距更不可超越。 萧卷的脸在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清晰:“你记住,永远要像照顾亲姐妹那样照顾她!” 心里一阵刺疼,他自言自语道:“我一定会像照顾亲姐妹一样,一生不变的照顾她!皇上,您请放心吧!” 连续几日的春日晴好。 这天一早,蓝熙之就收拾好了包袱。福伯端上粥点和几样小菜,絮絮叨叨地道:“蓝姑娘,你又要出去啊?你身子不好,不要出去吧……” “我只是临时有点事情,福伯,你不要担心。” “您要早点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吃过早饭,她去跟萧卷道别。 萧卷的墓碑前开了一种白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卷曲成圆圆的球状,很像白色的珍珠。蓝熙之蹲下身子折了一支在手里,低声道:“萧卷,我本来说过不再离开的,可是,我现在又要出去啦……” 一阵春风吹过,微微拂在面上,有淡淡的花粉的味道。萧卷的面孔那么清晰地在眼前。蓝熙之笑了起来,“萧卷,我就当你同意啦。我知道,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现在朱弦外调了,他们朱家又谁都不去看朱瑶瑶。我只好自己去看看她。唉,我心疼那小姑娘啊,反正我闲着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你放心,我这次不会离开很久,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很快就回来……” ^^^^^^^^^^^^^^^^^^^^^^^^^^^^^^^^^^^^^^^^^^^^^^ ps:呆会儿再更一节 73 73 朱瑶瑶一行来到襄城,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末了。一连几天的阴雨,让太子府显得有点阴森森的。 朱瑶瑶下了马车,脚踏在冰冷的异乡的土地上,前面,太子府的门口只立着两队森严的卫士。没有迎接,没有佣仆,甚至大门上连一个喜字都没张贴。 早在上路的第一天,石良玉就先行离开赶回京城了,她甚至没见到他一面,都是后来突然发现这支队伍变成了只有几个人,才知道,他们的太子、自己的夫君,因“要事”,抛下自己,先赶回京城了。一路护送她的,除了几个老兵,就是自己带来的两名贴身丫鬟和自己的乳妈。 一路的艰辛和颠簸,她在哭泣中还怀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希望来到襄城,来到太子府邸,自己应该立刻就可以见到他了。 可是,如今看看这门口的冷清,就连那几名老兵都离开了,只剩下自己主仆几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闻声出来的管家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原本玉雪精灵现在一脸憔悴不安的少女,冷冷道:“进来吧。” 朱瑶瑶点点头,主仆几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深深庭院。 一栋小院子里,几间简单的屋子,朱瑶瑶带来的嫁妆全部在里面。可是,单看这简陋的院子本身,简直寒酸得不是一个嫔妃该有的待遇。朱瑶瑶长期压抑在心里的愤怒终于爆发:“你这狗奴才,这是主子住的地方么?” “这当然不是主子住的地方,嫔妃们住在东宫院落,这里,是妾媵居住之地。” 乳妈怒道:“你敢称娘娘为妾媵??” “谁是娘娘?我只听说太子买回来一个妾媵,哪里来什么娘娘?若是娘娘,殿下会不跟你们一起么?” 朱瑶瑶看着管家冷冷的脸,忍不住哭出声来:“殿下呢?我要亲自问问他。” “殿下还没回来呢。对了,殿下吩咐,你带来的嫁妆完全归你自己。你要吃穿什么可以吩咐,其他,不准多开口也不准多走动。” 说完,管家就冷冷地走了。主仆几人看看门口这一大堆丰厚的嫁妆,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是乳母有点经验,看这小小院落倒也什么都不缺,连小厨房都有,半天,乳母才叹道:“唉,幸好老爷给了这么多嫁妆,小姐,看来,在这里生活得完全靠我们自己了。” 朱瑶瑶也杵在那里,一时哪里说得出话来? 赵国迁都襄城后,一切都乱得纷无头绪。他们自然没有汉人政权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和细节要求,见此地繁华,宫殿林立,立刻安顿下来。石遵嫌现有的宫殿不够称心,即刻下令大兴土木,加之他又下令四处搜罗了三万名美女充实后宫,整天陷入酒池肉林,更少过问朝中事宜了。 这天,石遵草草听了几句众臣的奏议,不耐烦地要求他们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先回宫淫乐去了。 石良玉处理完几件事情,看看天色已晚,正要回去,一名宫女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石良玉暗中皱了皱眉,却点点头,宫女已经躬身走在了前面。 东宫的内寝十分奢华,温暖如春,胡床上垂下一顶纱帐,一个只着一层轻纱的女人正笑嘻嘻地坐在帐中独自把酒,正是石遵的皇后胡皇后。 胡后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身材也是北方女子的那种健壮。皇后自来都是少得皇帝欢心的,何况石遵好色荒淫,新宠不断,哪里将姿色渐衰的皇后放在眼里?胡后虎狼之年,寂寞难奈,也常常将目光投向身边可以接触的俊美男子。石遵只求皇后不要来烦自己,再加上胡皇后做事隐秘,因此,两人各自开心,倒也其乐无穷。 胡皇后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石良玉的情景,常常说“我的心肝脾肺都在跳啊,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男子!” 从此,她日夜揪心渴望,终于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夜晚,把石良玉弄上了自己的床。 这一夕欢娱,简直是食髓知味,如鱼得水,此后,胡皇后常常想方设法召见石良玉,尽情欢娱,巴不得做个长久夫妻。可是,这种偷情在皇帝还活着的情况下,自然是极端危险。因此,石良玉总是有诸多借口推辞。 胡皇后越是得不到越是念想,石勒死后,正是她大力怂恿让石遵收了石良玉做养子。她打的如意算盘是,等石遵死了,石良玉从太子到皇帝,自己做他的皇后,如此,便可天长地久。 寝宫的内监、宫女等早已识趣地退下。 石良玉在纱帐前几尺左右的距离停下来。 纱帐里的女人胴体半裸,轻纱下面,硕大的□□微微颤动,她抬起手来,轻掀纱帐,媚眼如丝:“玉哥哥,快过来让本宫瞧瞧,好久没见到想死本宫了……” 胡皇后年龄比他还大几岁,却一口一个“玉哥哥”,做出一副娇弱的模样,石良玉慢慢走过去,面上笑容不变。 他脚步缓慢,胡皇后急不可耐,半坐起身来:“玉哥哥,这么久不见,是不是已经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怎敢?这不是来瞧你了么?” 胡皇后神情微嗔:“还说不敢?本宫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听说你在旧都的时候,府里来了个极为宠爱的女子,现在又纳了个南朝的美貌女子,你要立太子妃了,难怪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胡皇后自从打定了主意要和石良玉做长久夫妻后,就暗地里安插了一些人在他身边,不要他跟其他女子亲热。但是,石良玉是何许人也,很快找恰当的借口,将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一剪除。 “你有所不知,我纳的那名小妾是我家大仇人朱涛的女儿。我只是要出一口气而已,怎会立她为太子妃?” “好吧,暂且相信你。你宠爱谁、纳妾本宫都不管,只要不娶正妃,可是最近听说宗室的三王爷有意将女儿许给你,你怎么说?” “你知道我现在处境艰难,不能拒绝。而且,三王爷到底是真心假意你也知道,石氏宗族谁肯真正把女儿嫁给我?可是一旦我大权在握,就不怕了,即使现在立太子妃,以后,登了大位,想立谁为皇后,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你可不要被那些狐狸精迷住了。” 石良玉坐在她身边,强忍住心底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恶心的感觉,轻拥着她的肩膀,“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那些庸脂俗粉怎及得上你的芳华?” 胡皇后笑得甜蜜极了,嗔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说得甜言蜜语,那你为何许久不来见本宫?每次都诸多借口推搪?今天,本宫要不是派人把你堵在宫里,仍然见不到你的踪影哪?” “这不是来了么?”石良玉的手揉摸在她硕大的□□上,低声笑道,“父皇就在宫里,我们怎敢太过放肆?” “他早就在销魂了,哪里会知道?”胡皇后冷笑一声:“他天天和一堆狐狸精鬼混,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看他也没几年好活了。玉哥哥,你的太子位我可是出了大力气,你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心肝,我对你够好吧?你欠了我这么久,今天如何补偿我?……” “当然是要好好补偿……” 胡皇后全身的轻纱掉在地上,□□的身子扑在石良玉怀里,急不可耐的解开他的衣带…… 无边的销魂放荡里,胡皇后喘息不已:“……现在石衍野心不死和一些宗室密谋,我收到消息,说他们最近又会有所行动。玉哥哥,你得小心点……你登基后,你为帝我为后,可不要忘记了……” “嗯,除了你,谁还配做我的皇后?我们得加快行动……” “心肝,我一定会尽快的……” 74 小妾(2) 蓝熙之一踏上赵国的土地开始,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衰败和逃亡,石勒当年累积的短短时间的盛世几乎已经快被他的后继者们挥霍殆尽了。羯族入主中原后,因为人数少,怕在和汉人的对抗中占据劣势,因此,饶是雄主如石勒也颁布了各种法令强烈压制当地人。比如,胡人抢掠了汉人的东西,汉人不得反抗;汉人不得辱骂胡人等等。在这种政策下,就连石良玉刚为“征虏将军”时,也常常被比他级别低的酋帅大将辱骂挑衅,每次得到的赏赐都得比胡族酋帅低一等。后来,石良玉军功日盛,连灭石氏宗族联军做了太子,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然而,那些酋帅虽然暂时不敢公然挑衅,背地里对他的仇恨就更强烈了。 石勒在世时,石良玉等高级汉臣的地位尚且如此,那些普通汉人就不说了。石虎、石遵等人继位后更是疯狂的淫乐,横征暴敛,无止境的徭役,赵国治下,许多地方已是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蓝熙之一路行来,只见许多地方,路边的树上挂满了被吊杀的汉人,城墙上挂满汉人人头,尸骨则被做成“尸观”,令人毛骨悚然。 这天,她来到一个小小的集镇。久旱无雨,镇上也已经十室九空。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卖包子的小店,蓝熙之赶紧走过去。 店家有气无力地道:“客官,小肥羊包子100钱一个。” “哦,我不喜欢羊肉馅,要猪肉馅的。” “现在猪肉五千钱一斤,谁吃得起?甚至周围的小肥羊也快被吃光了,以后有钱也吃不着了……” “哦,这里的小肥羊这么贵?” 店家翻了翻白眼:“东街的大羊都50钱一斤了,小肥羊不算贵了,何况我这包子还有粮食……” 正唠叨间,一个小伙计提了个死婴儿过来往旁边大盆里一扔,唉声叹气道:“今天只收到一只小肥羊……” 蓝熙之惊跳起来,原来,他们口里的“小肥羊”竟然是这些小孩儿。 她抽出长剑:“你们,竟然吃人?” 店家毫不在意:“你是外地人吧?如今天下大乱,人不如狗,若稍微有其他活路,谁愿意吃人肉啊,小肥羊还好些,‘大羊’的肉都是酸的,又丑又恶,唉,想起就恶心……兵荒马乱啊,青黄不接啊……老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石大王快把我们都要杀光了……” 她退后一步,店家满脸的无可奈何,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又细看那小孩儿,脸色青紫,显然是病饿而死,并非被这店家杀死的。 她勉强将桌上的茶水喝了,丢了几十文钱在桌上,毛骨悚然地赶紧离开了。 如此,又赶了两三天,终于来到了赵国的都城襄城。 与其他城市不同,新都襄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脂粉的香味。 石遵登基后,纵情淫乐。他先是令人在太极正殿建造了一座高40丈的楼阁,将珍珠串起来做成帘子,上挂五色玉佩,每当微风吹过之时,铿锵鸣响,清脆悦耳。春暖花开时,石遵亲自登上高楼眺望四面八方,演奏金石丝竹之乐,日夜不断。 这个初夏季节,襄城好些日子没下雨,空气十分干燥。石遵就令人将杂宝异香舂成碎屑,让几百人在高楼上吹散它们,称之为“芳尘台”。 石遵还不满意,又铸造一座高大铜龙,在龙的肚子里装上几百斛美酒,令羯族勇士在城楼上用口喷酒,风吹过来时,从远处望去,如同武器一样,石遵告诉臣民,自己这是在做天大的好事,用“黏雨台”来洒扫尘土。 不仅如此,石遵还为自己新获得的几名美人建造“浴台”,每个宠姬的浴室都用乐玉石、玉珏等名贵石材砌成堤岸,再用琥珀、车渠制成瓶勺,所有建筑,无不雕梁画栋、刻金镂银,极尽华丽。 这些巨大的浴台里,置放乐重达几千斤的铜龙,将之烧红后,从另一侧投入水中,这样,无论是春夏秋冬,水都可以保持常温。 很多个日夜,石遵喜欢召集宫里14-18岁的宫女,都脱光,裸身在浴池里嬉戏,常常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洗浴后的脏水,被另开一地下渠道,引流出宫外,这条水渠就称为“温香渠”。宫外的百姓,无不争相前来汲取渠水带回家中,家人莫不欢心鼓舞,乐不可支。 除了现有的淫乐,石遵还发民工数十万人,四处搜罗美女补充后宫,各地郡县大多强夺□□,为此而被杀死的那些美女的丈夫已达好几千人。 乱世纷纭,命比狗贱。而襄城,还是继续着歌舞升平,香尘漫天。 蓝熙之在街上走了一圈,发现街上极少有女子。石遵为了充实后宫,拼命在民间抢劫女子,那些负责行事的官员趁机为自己也捞一把,只要见到美貌女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就走,赵国上下一片混乱,根本无法躲避。 她不敢在街上多逗留,随意来到一家小客栈,准备在这里寄宿下来再做打算。刚坐下喝了一碗茶,忽听得门外一阵吵吵嚷嚷的,然后,一群羯族壮汉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围了一大桌坐了,高喝道:“店家,快上菜,好酒拿来……” 这家客栈是“赵人”开的,他有亲戚在朝里做官,饶是这样,也经常被上门的“国人”敲诈勒索,白吃白喝。他见这伙人进来,心里暗叫不妙,还是恭敬地赶紧招呼上菜上酒,希望这伙人吃饱喝足后快快走人。 蓝熙之坐在角落里,见这伙人来势汹汹,不经意地侧身避开了他们,打算随便吃点东西就离开这里。 她想躲却偏偏没法躲,一个大汉已经走了过来,伸手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过来陪大爷们喝杯酒……” 蓝熙之站起身,“蹭”地格开他的手,不欲在这客栈里闹事,提了包袱就飞速离开了。那伙人见这个女子居然随便避开了,立刻起身想来抓住她,蓝熙之闪身出门已经上马离去。 策马跑出一程,蓝熙之见这赵国都城也如此不安全,再看看前面一间大客栈,心想,这里收费高,估计闲杂人等少一些,就往这里投宿了。 太子府。 襄城作为赵国的都城,规模显然不足以媲美历代的中原古都,虽然有石遵的大兴土木,但是毕竟尚未成气候,太子府邸较之中原东宫,也远远谈不上多么气派。 暮春的中午,太子府的大门紧闭着,门边是两队守卫的侍卫。 蓝熙之早已知道石良玉府邸守备得是如何森严,以前,她还有点奇怪,他何以会把自己的府邸布置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后来得知他在邯郸的宅邸被烧毁屠杀,方明白,他的敌人实在太多,他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戒备。 她看到门口挂的大大的红“喜”的灯笼,好像府里有什么喜事。莫非还在庆贺娶朱瑶瑶的事情?可是,这些灯笼太新,看起来又不太像。 守卫的士兵有些面熟,好像都是从旧都随石良玉来的。一名侍卫也认出她来,立刻恭敬走过来:“蓝姑娘,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我找殿下,他在不在?” “殿下一个月前领兵征讨燕国,取得大捷,已经在返回的途中了,几天后就会回来了。” 蓝熙之本来就担心着如何面对石良玉,听说他不在,松了口气:“哦,殿下不在,我可以进去不?” 侍卫有点为难的样子:“得问问管家。” 管家是石良玉以前在京郊外府邸的一名能干的管事,石良玉见他忠心可靠,就将他带到京城做了太子府的管家。他闻声出来,见是蓝熙之,吃了一惊,深知这个女子是殿下的贵客,赶紧道:“蓝姑娘快快请进。” “谢谢。” 蓝熙之跟着他走进去,四处看看,见周围的防守远不如在旧都时那么严密,但是一路的张灯结彩,布置一新,像是马上就要举行什么喜事。 管家陪着笑脸:“蓝姑娘来可是来喝喜酒的?” “什么喜酒?” “殿下几天后就要立妃了,是三王爷的女儿。” 石良玉要立太子妃了?难怪这太子府到处布置得花团锦簇的。 蓝熙之道:“我想去看看朱妃。” “朱妃?哪个朱妃?” “南朝嫁过来的朱瑶瑶。” 管家似乎这才想起来,啊了一声,没了下文,一会儿才道:“哦,您说的她啊,小人带您去。” 一栋简单的小院,冷冷清清的,几棵稀疏的树木下安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女子正在画一幅山水画,两名丫鬟和她的乳母陪侍在她身边,给她研墨拿笔。 女子画得心不在焉,听见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见是久不露面的管家,又失望的低下头去,可是,低头的余光里却看见他身后的女子,立刻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蓝姐姐,你怎么来啦?” “瑶瑶,我来看看你。” 蓝熙之见朱瑶瑶有些戒备地看着管家,转过头对他道:“你先下去吧。” 管家鞠躬行了一礼,退下了。 朱瑶瑶见他离开,这才开心起来:“蓝姐姐,这几个月来,我终于见到一个熟人啦,呆在这里快闷死我啦……” 蓝熙之见她花容依旧,只是略显落寞,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低声道:“瑶瑶,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唉,在这里倒也是有吃有穿,可是天天被关在这院子里,哪里都不许去,只好自己画画写字打发时间。蓝姐姐,你看看我最近的画艺有没有进步呀?” 原来,朱瑶瑶“嫁”到太子府,也没什么人理会,她带的丰厚的嫁妆也全在自己院子里无人接收,只好自己享用。如此,虽然在这冷清的院子里,主仆几人自行过活,倒也很丰足。 蓝熙之看看画又看看她,朱瑶瑶还没满十六岁,正是一个少女最天真烂漫的美好年华。虽然遭遇这样的冷遇,也并不太憔悴,而是尽量找些事情来做。不知怎地,蓝熙之更加喜欢这个自己从小姑娘看到变成大姑娘的女孩子了,她轻轻拉着她的手:“瑶瑶,你的画艺进步很多了。” “是吗?蓝姐姐,听你这样说我可真是高兴。来了这么久,我连殿下的面都没有见过,只好自己打发时间,写字作画啦……” 她的乳母愤愤道:“何止殿下没见过,小姐连太子府也不许离开半步,那些奴才也不把小姐放在眼里,跟看守犯人似的……” 朱瑶瑶眼里慢慢涌上泪水来:“蓝姐姐,你说殿下是不是已经忘了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啦?” 蓝熙之摇摇头,也不隐瞒她:“瑶瑶,你知道,你们家和石良玉家里以前有些恩怨,他这样对你,也有些报复的心思……” “我知道,早在他半路上扔下我们独自离开时,我就猜到了……”朱瑶瑶拿出那块自己精心刺绣的荷包,低声道,“蓝姐姐,当初我还绣了这个准备送给他,可是……蓝姐姐,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啊?” 他会不会回心转意?蓝熙之倒真的被难住了。 朱瑶瑶惶恐道:“蓝姐姐,那我怎么办呀?这府里到处张灯结彩,我听下人们说,殿下要真正娶太子妃了,难道我就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么?蓝姐姐,我好想离开这里……” 蓝熙之仔细地看着她:“瑶瑶,你想离开这里?” “我可以出去看看逛逛么?” “只是看看逛逛有何不可?” 朱瑶瑶低下头去:“不,我想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我想回家,我天天都想回家,想我爹娘,还有我大哥二哥……殿下又要娶太子妃了,我一天也不想呆在这里了,再呆下去,会发疯的……” 她要离开的神情是那样迫切和坚决,蓝熙之吓了一跳,没有作声。 ps:下午再更一章。各位早上好。 75 美男王猛 朱瑶瑶虽然第一次见面就对石良玉动了芳心,可是“嫁”给他这么久连人影也没见到一个,大好的年华只能关在这窄小院子。两人只见过一面,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做依托,渐渐地,少女萌动的美丽的幻想很快破灭了,王子不是王子,良人也不是良人,自己只是他娶回来遗忘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妾而已。 堂堂相府、自幼被娇宠的千金小姐,如今的处境形同太子府的仆役,她虽然早已渴望能够尽快离开这个囚牢一般的府邸,可是却从来不敢说出口,现在终于见到一个亲近的人来看望自己,怯怯道:“蓝姐姐,我以前想得很美丽,希望嫁一个很好的人,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我来这里之后,才知道自己甚至连侧妃都不是,只是一个小妾而已。现在,府里忙忙碌碌,听说殿下又要娶太子妃,他显然更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蓝熙之想起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锦湘,想起她的痴情和悲惨的命运,心如刀割。 朱瑶瑶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语气有些娇嗔:“你和殿下是好朋友,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你帮我求求他好不好?” 求他?怎么求? 蓝熙之呆呆地看着朱瑶瑶,去求石良玉放了自己的小妾、放了自己的报复工具?他怎会同意? 朱瑶瑶见她发愣,又道:“蓝姐姐,你也是我大哥的好朋友,小时候,我求你给我画画,你都帮我的,现在,你也答应我好不好?” 她神态娇嗔,充满希望和期待,就如在求自己的亲姐姐。 蓝熙之无法拒绝她这样的眼神,点点头:“瑶瑶,等殿下回来,我试试吧。可是,他答不答应,我完全没有把握。” “呵呵,蓝姐姐,只要你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蓝熙之强笑一下,可不敢像朱瑶瑶这么有把握了。 朱瑶瑶见她答应,神情又有点不安:“可是,我爹说,我们家族已经对不起他家里了,我嫁了他又反悔,我怕损害我爹和朱家的颜面……” “牺牲了你朱家就有颜面了?家族的罪为什么要你一个人来偿还?” “爹还说,这样我们也算和赵国结盟,如果我走了,会不会破坏了和赵国的关系?南朝本来就岌岌可危啦……” “要是正常的联姻结盟也就罢了,可是你这是明着往火坑里跳,牺牲得毫无价值。而且一个朝廷要是到了只能指望联姻,只能指望通过牺牲一个女孩子才能保存的地步,那它本来就日落西山不享长祚了,就是灭亡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朱瑶瑶听着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张大嘴巴不敢开口,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拉住蓝熙之的手:“蓝姐姐,我真是喜欢你,我比小时候更崇拜你了……我可不敢这样说,爹会打我,说我大逆不道的……蓝姐姐,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让我离开这里,我在这里跟坐牢一样……” “嗯,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吧。” 朱瑶瑶简直有些兴高采烈起来,仿佛石良玉已经允许了自己离开似的,大声道:“蓝姐姐,等回到江南,我就像你一样,再也不嫁人了,嫁人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就到藏书楼拜你为师,向你学习画画,天天和你作伴,好不好?” “呵呵,好啊。” “蓝姐姐,你答应啦?以后我可就有事情做啦,呵呵。” “好的,瑶瑶。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怎么,蓝姐姐,你就要离开呀?” 蓝熙之点点头,自己总不能趁石良玉不在家就跑到他家里住下吧?而且目的还是为了带走他的“小妾”。 她看朱瑶瑶满脸的失望,拍拍她的手:“瑶瑶,你放心,我过两天再来。” “好吧,蓝姐姐,你记住一定要早点来啊,我等着你。” “好的。” 她走到门口,朱瑶瑶又追上前几步:“蓝姐姐,你一定要给我想想办法啊,我好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家啊……” 蓝熙之转过头,看着这个因为怀了希望,又变得玉雪可爱的少女,看着她那张和朱弦如此酷似的脸庞,笑道:“瑶瑶,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一见蓝熙之从那冷寂院子里出来,早已守候在一边的管家立刻恭敬迎了上来:“蓝姑娘,您初来乍到,要不要小人给您安排好房间?” 蓝熙之摇摇头:“我住在客栈,你不用费心了。” “蓝姑娘是殿下的贵客,怎能住在客栈?老奴马上给您收拾一座院子,环境很好的……” “真的不用了,谢谢。” 管家见留不住她,只得又行一礼:“那,蓝姑娘您慢走,老奴送您到门口……” “谢谢。” 蓝熙之从太子府出来,已是黄昏。 她已经向管家打听清楚了石良玉大概的归期,决定等他回来,当面求他一次。她和石良玉虽然也算多年好友了,可是,自从石良玉当初撕碎画卷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自信满满地认为以自己和他的交情,他什么都会答应的了。 不一会儿,她已经来到了襄城一间客栈,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晚了。 已是掌灯时分,旅店里的客人已经纷纷在大堂里吃起晚饭来。蓝熙之也觉得饥饿,快步来到大堂,随便点了两个小菜。 在等候上菜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只见左边一张桌子上,坐了一个十分魁梧的年轻人,趁着上菜的空歇,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认真地看。他是如此全神贯注,仿佛不是身在喧闹的旅店,而是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书房。 年轻人须眉如画,容仪俊美,相貌堂堂,眉梢眼角间流露出全然的纯良无伪,是那种过目之下,便终身也不会忘记的人物。 蓝熙之连看几眼,忽然道:“王猛,是你?” 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卷,只看得她一眼,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人们常说什么“七尺男儿”,王猛则是不折不扣的“八尺男儿”,他长腿长脚,一步走过来,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蓝姐,真是太巧了,竟然会遇上你。” 此人正是以前“阿富客栈”的店小二王猛。 这时两人点的菜已经陆续上来了,都放在了同一张桌子上。王猛先将一晚饭递给她,道:“蓝姐,你快吃,肯定饿了吧?” “谢谢。”蓝熙之接过饭碗,微笑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啊?” “说来话长,我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 原来,当年自石良玉他们离开“阿富客栈”没多久后,王猛也离开了客栈。他当年只粗略认得几个字,寄身客栈当店小二,因为招牌被风吹落受到老板刁难要他做两年白功抵债,幸得蓝熙之替他解围书写了牌匾,老板才没有继续追究。 此后,王猛深感读书的重要性,不久后,就带着积攒的几个钱离开了客栈,开始边干其他活边用心读书。他聪明勤奋,这些年,博览群书,加上游历江湖见多识广,见识才能真可谓一日千里的增长。去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关中新崛起的秦国苻大王,一番交谈,苻大王便将他召到秦国任了个闲职,意在考察磨练他一番后再加以重用。赵国太子成亲,苻大王也派出了代表,而王猛就是这次代表使节的副手。 秦国的使节们来到这异地花花世界,处理完事情后,就各自寻欢去了。唯有王猛从不为之所动,只一个人整天呆在客栈里看书。 王猛显然并不知道赵国太子正是石良玉,因为石良玉当年被石勒收养后,按照羯族的规矩另外给他取了名字,在赵国并不叫石良玉了。 蓝熙之听了他的长长经历,吁出一口气来,看样子,石良玉这次立太子妃声势还真是浩大。石良玉一直被石氏宗族排挤,估计正是想通过立妃,和各国接洽,赢得一定程度的支持。 王猛见她沉思着,也不打搅她,给她倒了杯水放在面前,好一会儿,见她抬起头来,才道:“蓝姐,当年你的身体很不好,离开的时候还在生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呵呵,现在好多了。” “你为什么也来了襄城?” 蓝熙之长叹一声,自己也是来找石良玉的,可是却不是来送贺礼的,是来找麻烦的。她一时也无法向王猛说清楚,只道:“你知道赵国太子确切什么时候回来吧?” “据说就是这几天里,他府上会派人通知我们的。” “哦,有确切消息的话,你告诉我一声。” 尽管王猛不知她何以急于知道赵国太子的归期,但见她要求,也不问原因立刻就道:“好的,蓝姐,一有确切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饭后,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天南海北的见闻。王猛天性纯良,蓝熙之性格爽朗,两人都是庶族出身,交谈之下,发现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见解都是惊人的一致,彼此更生出一见如故的感觉,越聊越是投机。 76 仙肉和群体□ 两人又谈了会儿书画,王猛这些年苦读书苦练书法,早已有了相当水平,可是和蓝熙之一番交流,还是觉得差距太远。他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道:“蓝姐,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见你了,所以去年底还特意托人到阿富客栈,高价买下了你当年为他们题写的那幅招牌。” “呵呵,你要喜欢,我再为你写几幅又如何?” “蓝姐,你肯写了送我?”王猛又惊又喜,“好好好,蓝姐,我立刻给你准备好纸墨笔砚……” 纸墨笔砚已经在旅店三楼王猛的房间里摆好。蓝熙之提起笔,略微思索了一下,写下了一首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这首诗是当年编辑《文选》的时候,萧卷和着《行行重行行》等另外十八首放在一起编辑成了一组。《行行重行行》是她当年因为“义妹”事件和萧卷赌气离开读书台后做的。后来,两人和好,萧卷有一次看见了,觉得特别好,就把她历年所写的十九首诗组合成了一卷,取名“无名氏”集子。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王猛细细地看着那秀媚劲健的字迹,再默读两遍诗句,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大声道“好啊,真是太好了,蓝姐,我这些年见过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呵呵,王猛,你过奖了。” 王猛见她笑嘻嘻的,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才的激动,又看看蓝熙之依旧瘦小的身子、苍白的面孔,道:“蓝姐,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么?很好,呵呵。王猛,夜深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的,蓝姐,我送你回房间。” “不用了,我就住在二楼。” 王猛也不说什么,提了灯固执地走在她旁边。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总是最大限度地走在阴影里,将灯光完全照在蓝熙之的前面。直到蓝熙之进了门,帮她点上灯,王猛才愉快地告辞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王猛每天一早就来和蓝熙之谈论书画或者一些天下大势。有时王猛讲到各国的国情军情,蓝熙之对比小朝廷的不堪一击总会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而有时蓝熙之讲起自己对北方各国争雄的一些看法,王猛也会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如此谈谈说说,虽然是焦虑地等待石良玉回来,蓝熙之倒也没有觉得时间太难打发。 这天一早,蓝熙之刚梳洗整齐来到大堂,王猛已经等着她了。一见她,王猛立刻指着身边一个人道:“蓝姐,这位是成国的使者李尚,是来拜访赵国的。” 成国是蜀中一个小政权。向往赵国的强大,所以派出使者前来取经朝拜。 李尚见是个女子原本不以为意,但见王猛对她态度十分恭敬,便也礼貌地向她点点头。 三人见礼完毕,便约定一起外出看看赵国的都城。 在城里晃荡一圈,只见城里的树梢上到处挂着一些头盖骨,其中一些还盛了往日滴下的雨水。 在赵国,羯族人称为“国人”,而汉人被称为“赵人”,这些自然都是“赵人”的头盖骨。还是以前石虎在位的时候,常常说:“现在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密密麻麻,要多杀一些才能腾出地方养马放牧,所以,你们可以大量杀,杀得越多越好。” 然后,“国人”们便忠实地继承了他的原则,大开杀戒,城中居民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屠杀。 王猛和蓝熙之看的毛骨悚然,李尚却无比欣羡道:“赵国可真是强大啊,竟然无人敢反抗……” 石家几任皇帝都信奉的是自己的城池国家已经固若金汤,“赵人”的凡是与铁器有关的东西都全部被收缴了,又怎么能造反呢?当然可以安枕无忧了。 没想到石家皇帝如是想,成国的使者也如是想,蓝熙之和王猛面面相觑,王猛生性纯朴,本来对李尚还比较热情,但是听了这话也再也热情不起来,只和蓝熙之走在了一边,很少跟他说话了。 当天晚上,蒲洪设宴款待王猛等人。蓝熙之也想多了解一些赵国的情况,因此,王猛一邀请,她就欣然换了一身男装和他同去了。 蒲洪原是氐族人,在赵国坐到了高位,便没有回秦国。但是,去年他出使秦国时曾得王猛热情接待,因此,王猛一来,他便设宴相邀。 两人来到蒲洪府邸,盛宴已经上桌,随坐的还有蒲洪的一些好友属下等。 宾主坐定,只见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只精致的银盘,银盘上用一片新鲜的叶子盖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蒲洪倒了酒,先敬了众人一杯,笑嘻嘻道:“今晚又有好菜了,大家一定尽兴……” 几名丫鬟上来,陆续揭开了众人盘子上的叶子,蓝熙之一看,只见上面是一块炸得金黄色的香喷喷的排骨模样的东西。 在一片啧啧称赞声中,众人端起盘子就大吃起来:“好香,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仙肉了……” 王猛和蓝熙之对视一眼,似乎都在问对方“仙肉”是什么东西? 蒲洪见二人面有疑色,大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仙肉’是用妙龄尼姑的肋骨制成的,人肉的精华在于肋骨,尼姑的肋骨尤其鲜美,我们族中的巫医说,吃了可以延年益寿,青春永驻。二位好口福,昨日家奴才掠得几名尼姑,不然还吃不着……” 蓝熙之手中的刀叉僵在半空中,半天伸不出去也放不下来,王猛也神情茫然,似乎听了一个什么荒诞不经又恐怖不堪的故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还没开口,却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声:“好你个大胆的蒲洪,有‘仙肉’也不孝敬朕,竟然偷偷摸摸私自吃了……” 笑声中,只见一个大胖子在一群太监的护送下,施施然走进来。正是赵国皇帝石遵。 众臣立刻跪了下去:“皇上万岁……” “快起来,一起吃‘仙肉’……” 蒲洪赶紧道:“皇上,臣可是把您那份留着孝敬您呢……” 石遵端起盘子,三下两下就将那盘“仙肉”吃完,然后,一把抓过旁边一个大臣盘子的“仙肉”一起吃下去,才大笑道:“蒲洪,听说你抢回来不少‘鲜货’,快带出来朕品尝品尝,朕天天面对几万宫女,腻得很,要尝尝鲜……” “遵命,马上给皇上带几个上来,保证您满意……” 立刻,十几名被抢来的女子被带了上来,石遵哈哈笑着就扑向第一个最漂亮的女子,一把撕烂了她的衣裳:“大家愣着干啥?今天都来尝尝鲜,不分君臣,只图尽兴……哈哈……” 于是,一众男人立刻扑向了这十几名少女…… ps:以上描写完全是根据当时那段乱世历史的记载,并无很夸张的虚构。后赵石虎、石遵等等之所以灭亡,并非是没有根据的。 除了他们以外,其他征战各国也很多这种情况,一些军队为了轻装上阵,都不带粮食,就地取“粮”,就是取的这种“粮”。 那时候的江湖切口里,年轻女子为——不羡羊;小孩儿叫——肥羊;其他男子叫——大羊。人肉公开卖;大羊最便宜。 我写这个并非是为了恶心大家,而是,我们至少应该有知道这个的勇气。 呵呵,我们还要感谢身在的时代,至少没人敢公然杀了妇女儿童来吃来卖:))) 任何情况下,长期的战争、长期的分裂带来的都是人民无穷的痛苦,得利的只是政治家、野心家而已。 而长期的分裂动乱又是战争的最大主因。三国两晋南北朝几百年时间,五代十国期间,元末明初这种情况特多。 呵呵:))) 77 哀求(1) 趁着混乱之间,王猛也来不及和蒲洪招呼,逃也似的拉着蓝熙之就走。两人一出门,立刻飞奔起来,直到跑过两条大街,才徐徐松了口气。 今晚没有月亮,满天的繁星在头顶闪烁不定。 蓝熙之抬起头看看那样繁星闪烁的天空,好久才喘过气来:“王猛,我现在好想杀人,杀了石遵杀了蒲洪……” “蓝姐,我也是。以前在秦国时虽然也听说石氏皇帝残暴,羯族吃人,但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如今,可是真正见到了。据说,羯族为了保持勇武,平常百姓人家的小孩也吃人肉的,以此提醒他们要随时注意多杀‘赵人’,免得‘赵人’多了造反……” “王猛,你说怎么就没有人能收拾石遵这样的害人虫呢?” “蓝姐,他这种暴君,必然惨遭横死,一定有人收拾他的!” “我真恨不得亲手杀死他!” “蓝姐,不可冲动,这是赵国的土地上,防守很严密的,如果有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群恶贼!” 蓝熙之只觉得腿都有些发软,喘了口气平息下来,两人飞快地跑回了客栈,像身后跟着鬼似的。 装满战利品的马车和凯旋的军队已经越来越接近襄城。 石良玉骑在“飒露紫”上,看看远方,只觉得意气风发,春光大好。他旁边的魏国大将郭隗又是讨好又是艳羡:“殿下立了如此大功,马上又要娶太子妃,真是双喜临门啊。” “哪里哪里,这次大功,也有郭将军的功劳,哈哈,郭将军也辛苦了”。 郭隗正是当年萧卷的父亲重用的大将。在讨伐朱敦兵败时,干脆率兵投降了魏国。这次,石良玉和燕国交战,冯太后正是派出了郭隗在边境协助。 郭隗的语气更是羡慕:“我还听说,殿下纳了朱涛的独生女儿做妾?真是天大的福气呀……我出自寒族,想当初,我向朱家提亲求娶朱氏家族的一个偏房的小姐,可是朱涛这个老匹夫却断然拒绝,就连皇上也劝我说朱家门高非偶,要我娶别家的女子。殿下,还是您有办法啊,居然将南朝第一家族的女儿纳为小妾,听说还得到了比十分丰厚的嫁妆。殿下,真是羡慕死老郭了,老郭就没有这么好命哪……” 郭隗已经四十几岁了,头发半秃,两颗大暴牙,提起朱涛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愤恨不已。石良玉看他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笑道:“郭将军何必对朱涛那老匹夫耿耿于怀?本王可是对他的女儿一点也不感兴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就将她赏给你就是了。” “殿下,您说真的还是假的?”郭隗高兴得声音都在发抖,咂巴了几下大黄板牙,“殿下,咱老郭要挨上了朱家小姑娘的身子儿,今后,殿下有事,只要吩咐一声,咱刀里来火里去,决不敢吭一声……” “君无戏言,骗你干啥?郭隗,朱家小妞就赏赐给你了!” “多谢殿下。” 回到府邸,管家立刻汇报了近来的所有事宜,包括对各国使节的接待。石良玉见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十分满意,就吩咐管家退下。 管家已经快要出门了,又走回几步:“殿下,老奴还有一件事忘了向您汇报……” “什么事情?” “蓝姑娘前几天来过,她来看朱瑶瑶的……” 蓝熙之来了襄城?石良玉几乎没有听见管家后面的话,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怒。 “她现在在哪里?” “她住在客栈,吩咐老奴一待你回来,立刻派人通知她,殿下,要不要派人通知她?” 石良玉想了想,“暂时不忙通知她。” “是。” 夜深人静,襄城的大街小巷除了那些醉醺醺的寻衅滋事的汉子,再无其他行人。 这是城北的一家客栈,距离太子府的距离并不太远,一些邻国的使节都住在里面,防守很好,也相对安全。 石良玉悄悄站在远处,看着客栈里隐隐还透出的灯光。按照习惯,这个时候,蓝熙之一定还没有入睡。 他并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他也早已下定决心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可是,为什么一听到她的消息,一听到她距离自己如此近,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悄悄寻了来? 可是,来到这里,心底的绝望也越来越浓烈,他想,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同行了。 张康从阴影里走过来,低声道:“殿下,臣已经查探清楚了,蓝姑娘住在客栈二楼,这里相对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抬起头,二楼张康所指的那间屋子的窗口还有着灯光,她果然还没有睡。 一阵风吹来,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炎热,心里竟然忍不住微微发抖。 “殿下,你要不要去看她?” “不,我不会再去看她了,永远也不会去看她了。” “殿下,臣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你们留下。现在京城一片混乱,那些羯族人一见女子就大肆掳掠,你派几个得力之人暗中守护,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注意,不要让她发现了。” “是。” 四周的侍卫各自分散了。 石良玉靠在阴影里的一棵树上,遥遥望着那窗口的灯光慢慢熄灭,然后,夜色越来越沉,再然后,双腿已经完全麻木,慢慢地,东边的天空就露出一丝晨曦了。 那二楼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他几乎一下看见了她那么清秀的脸,再然后,他看见一个男子走到门边迎着她,两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一起下楼去了。那男子那样的满面微笑,竟然是多年不见的王猛。这里,住着各国前来的使节,王猛也是其中的一员。当年在“阿富客栈”的时候,他已经看出王猛绝非一个杂役小厮,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竟然成为了秦国的使者之一。 他麻木的腿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从这里看去,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蓝熙之脸上的表情,隐隐是那样愉快和轻松,这是和自己在一起时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心里又是刺疼又是愤怒,可是很快那种绝望的感觉就袭上了心头——自己马上要娶太子妃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掉转头,一步一步踩着晨曦和露水,慢慢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这天上午,王猛出去走了一转后,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蓝姐,我接到消息,说赵国太子昨夜回宫了,我们后天会去赴婚宴,你呢……” “我今天就去。” “蓝姐,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 “好吧,我就在客栈等你。” 半个时辰之后,蓝熙之已经来到了太子府。 78 哀求(2) 半个时辰之后,蓝熙之已经来到了太子府。 太子大婚在即,婚事已经全部布置妥当,只有府里管事的还在反复检查一些细节。四处张灯结彩,繁华富庶,准备充足的美酒佳肴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蓝熙之不请自到,管家想起昨夜太子吩咐暂时不通知蓝熙之自己回宫的消息,因此杵在门口,一时拿不定主意让不让她进去。 蓝熙之见他上次那么爽快带自己进去,今天虽然依旧恭恭敬敬,却吞吞吐吐,似乎很不情愿让自己进门的样子。 “殿下是不是回来了?” “殿下是回来了,可是……” 蓝熙之见他为难的样子,猜测是石良玉下令不许自己登门,就道:“殿下不许我进去是不是?” “也不是……” 管家正在想几句合理的措辞,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眼前一花,一伙人已经冲了过来:“殿下在不在?” 蓝熙之回头,只见来人是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男人,身旁左右各跟着12名劲装的侍卫。男人又肥又壮,满脸的横肉,张开嘴巴“嗬嗬”大笑,远远就散发出一股腥膻的气味。 蓝熙之皱皱眉头,退后了几步,管家顾不得敷衍她,赶紧向那男人行礼:“小王爷来了?快快请进……” “听说殿下回来了,我来看看,过两天,郡主就要嫁过来了……” 原来此人就是石良玉联姻的三王爷的长子。太子的大舅子上门了,难怪管家如此殷勤周到。 蓝熙之见管家也无心理会自己,转过身,想先离开,等一会儿再来。 她刚转身,忽听得那个什么小王爷大声道:“管家,这小妞是谁?” 管家摇摇头,倒颇不好回答她是什么人。 “她不是太子府的人?” “不是。” 小王爷大喜,掉转马头,几步拦住了蓝熙之,一挥手:“不是就好,赶紧把这个小妞送回本王府里……” 一众侍卫立刻上前围住了蓝熙之。 管家吓了一跳,赶紧道:“小王爷,万万不可……” “什么万万不可?她又不是你太子府的人,本王看这妞挺水灵的,倒像南方人,带回去乐一乐,最近几天可没找到什么鲜货,哈哈哈……”话音未落,横在马上,手一伸就向蓝熙之掠来。 蓝熙之剑柄一横,猛一用力将他摔落地上。 小王爷调戏一个民间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几曾有人敢如此大胆反抗?他摔了个狗啃泥,不禁勃然大怒,翻身起来,拿了自己的腰刀就向蓝熙之砍来。 蓝熙之见这个恶徒势头凶猛,调戏不成竟似一刀要将自己劈成两半,也大怒,“当”地抽出长剑兜头就向他刺去。 小王爷虽然勇武有力,但哪里是蓝熙之的对手?躲闪不及,左臂被刺伤一个大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一众侍卫见主子受伤,立刻围上蓝熙之就混战起来。 管家精明过人,知道太子暂时不见蓝熙之并不代表可以让小王爷杀了蓝熙之,他一挥手,太子府门口的侍卫立刻涌上,想阻止众人厮杀,可是,一时之间,哪里阻止得住?管家见势不妙,掉头就往府里跑去…… 蓝熙之不欲多有杀伤,但见这群恶徒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心下恼怒,想赶紧抽身离开。她虚晃一招,正要脱身,两个侍从向她追去,忽然听得一声大喝:“住手……” 众人立刻住手,只见石良玉站在门口,一脸怒容。 小王爷见他出来,马上道:“殿下,这个小贱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在太子府撒野,杀伤本王,本王绝饶不了她……” 石良玉面色铁青:“来人,将小王爷带下去好好医治。” “是。” 几名侍卫上前,扶了小王爷,小王爷一挥手,怒道:“殿下,这个女子怎么处置?” “你先去疗伤。” 小王爷见他置之不理,自己却一心想带走蓝熙之,赶紧道:“本王要带走这个小贱人,狠狠折磨死她,好出一口恶气……” 石良玉的脸色更是铁青:“小王爷先去休养,一会儿自有美女送到……”然后也不理会他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挥手,太子府的几名侍卫强行搀扶着他就走了。 小王爷生平何曾受过这种待遇?拼命挣扎起来:“殿下,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你们这些奴才,反了你们?快将那个小贱人抓住……” 几名侍卫不容他挣扎,赶紧半拖半劝地将他弄了进去:“……小王爷,里面很多美女等着你……” 蓝熙之见这伙恶徒进了太子府,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转眼,只见石良玉神态冷冰冰的:“蓝熙之,你到我太子府闹事的?” 蓝熙之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漠而恼怒的神情,但见门口大红喜字,心知他大婚在即,今天自己在他府邸得罪了他的大舅子,也难怪他不高兴,便忍了口气,强笑道:“对不起,石良玉……” “你来有什么事情?” 蓝熙之见他更加冰冷的目光,很想掉头就走,但是想起朱瑶瑶期待的目光,还是平静下来:“这里谈话不方便,我可不可以进去坐一下?” “小庙容不下大菩萨,蓝熙之,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这声音比他的目光更加冷淡,蓝熙之想起管家那为难的样子,方明白,并非他的刁难,而是石良玉将自己拒之门外了。昔日最要好的朋友,如今,连踏进他的大门一步的资格也没有了。 四周的空气几乎都是沉默而凝固的,让人压抑得难受。石良玉见她久久不语,显是心情难过,淡淡道:“蓝熙之,你有何贵干?来喝我的喜酒么?” 蓝熙之强笑道:“石良玉,恭喜你。其实,我这次来,是求你一件事情的……” 石良玉见她的语气小心翼翼得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大笑起来:“说吧,蓝熙之,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给你这个面子?” 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但是蓝熙之还是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石良玉,你能不能放了朱瑶瑶?我想带她回去……” 石良玉冷冷地道:“蓝熙之,你居然求我这种事情?你真是太可笑了。” 蓝熙之自己也觉得有点荒唐,张口结舌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蓝熙之,你有什么立场来问我要人?朱家叫你来的?” “不是……石良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的家庭私事?” 蓝熙之忽然大声道:“石良玉,你本来就不喜欢朱瑶瑶,娶她不过是为了羞辱朱家,现在把她冷落在家里,不闻不理,你这算什么?她才十六岁,怎能这样囚犯一样地过一辈子?还不如放了她……” “蓝熙之,你还真是管得宽,连一个男人如何对待自己的小妾你都要干涉?” 蓝熙之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低声道:“石良玉,算我求你了,你放了她吧。你反正也要娶太子妃了,何必……” “蓝熙之,你不用多说了。” “石良玉……” “你打伤我的客人我还没有追究你,现在又提出种种无理要求,蓝熙之,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那样冷淡的、讥讽的、满不在乎的表情,瞬间击垮了蓝熙之的坚持。 石良玉又大声道:“你还不走?你别忘了这是赵国,是太子府,是不是要我将你交给小王爷?” 她看他一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道:“我走了。” 石良玉冷冷地看着她走出大门,忽然又道:“蓝熙之,如果是因为这些杂事,今后请不要再登我府邸了,我没空,也不欢迎你,更不想再见到你。我要成亲了,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好心情,这样,只会让我越来越厌恶你……” 蓝熙之回头,他的眼神冷到彻骨,仿佛这炎热的夏季也变得凉冰冰的。 石良玉看她的背影离去,只觉得心里又烦又乱,正要进门去,只见郭隗兴冲冲地从客房那端走过来。 一见他,郭隗立刻行一大礼:“殿下,您对老郭的许诺还做不作数?” 郭隗是魏国重将,手握重兵,笼络他对自己很有好处,而且,这是自己在半路上就郑重其事答应了他的,当时,哪里想得到蓝熙之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如今,如何反悔得?他想起蓝熙之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十分犹豫,沉吟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作声。 郭隗急道:“殿下,莫非事情有变故?老郭……” “老郭,还有许多绝色美女,给你换两个,如何……” 郭隗大为失望,急忙道:“殿下,老郭揪心想着朱家小姑娘……求殿下成全老郭多年的心愿,今后,老郭这条命就算卖给你了……” 小妾的地位:谈谈石良玉为何要送妾 在古代,男人可以在妻子之外纳妾,妾的地位极其低下,然而她们有一项权利:丈夫必须满足她们的性需求,否则必受谴责。 在古代的家庭中,虽然妻与妾的职责都是侍奉丈夫治内管家以及生儿育女,而且,妾对于家主来说近似奴隶,但是,对于婢女和仆人来说,妾应该是主子。然而,妾在家庭中的权利却是很受限制,十分卑微的。 首先,妾不能参加家族的祭祀,妾被排除在家庭之外。妾的亲属根本不能列入丈夫家的姻亲之内,就连妾所生的子女(即庶出),也必须认正式妻子为“嫡母”,而生身母亲却只能为“庶母”。这样,妾所生的子女是少爷、小姐,而妾的身份是奴隶;妾称自己的子女为少爷、小姐,她的亲生子女只呼其为“姨娘”。 中国古代,是一夫多妾制,姬妾是不能算做合法配偶的。妾在家庭中,虽然承担着生儿育女的义务,却享受不了“妻”的待遇。为什么呢?最初的原因很简单——为妻的女子,家庭出身都要高于妾。妾一般都来自卑贱低下的家庭,甚至是战败方奉献的礼品。 因此,妻为“娶”,而妾为“纳”,娶妻时送到岳家的财物被称为“聘礼”,而纳妾时给予的财物,则被称为“买妾之资”。 《谷梁传》:“毋为妾为妻”。就是说,妾没有资格扶正为妻,有妾无妻的男人,仍是未婚的“钻石王老五”。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满室,也是无妻的鳏夫,要另寻良家聘娶嫡妻。 妾的身份,至此已经成了定局,到唐宋,更是成了铁律。《唐律疏议》明确规定:“妾乃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 假如将妾升为妻,就是触犯了刑律,一但事发,是要两口子一齐服刑一年半的,而且完了照样得离异。这样的法律之下,做姬妾的女人便已经不是人了,丈夫或嫡妻凌虐姬妾,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 从以上这些资料来看,妾的地位是相当低的,因此,无论是石良玉还是其他男人,在当时那个年代,随便将一个小妾送给别人都是无所谓的,而且根本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他在送人的时候,更毋需考虑自己送给的那个对象是丑还是美。 将自己的妾送给他人的还有大家敬仰的苏东坡苏轼大学士。他把自己怀孕的小妾都送给别个。后来,那个私生子长大,到处宣称自己是苏东坡的儿子,苏东坡死后,他的儿子小苏学士生活艰难,这个私生子还接济他不少钱财。 著名的还有白居易,有一个宠妾,一个朋友开口一要,就将小妾送给朋友了。总的来说,古代的大官啊、士大夫啊、有钱人啊,姬妾送给知己、功臣都是很平常的。当然,妻子一般是不会送人的。 再举一个例子:被大家美化得缠绵悱恻的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故事:董小宛是冒辟疆的妾,董小宛当初欠债几千两银子,冒辟疆这个贱男不想给她还钱,还是老风流钱谦益为董小宛摆平后,冒辟疆才白得个便宜,接收了这个送上门的绝色小妾。 即便如此,大难来时,冒辟疆带了父母妻子到外面逃难,董小宛得在家守着,呵呵,亏他想得出来;一次在逃亡路上,冒辟疆扶持父母妻子,可是从来没扶过董小宛,任她掉在后面,几次嫌弃她累赘想赶她走、抛下她,任她自生自灭。这还是大家歌颂的“爱情”才子佳人,要那些没有爱情的,男人将自己的妾送给其他人,就更跟送一把青菜似的。 所以,大家不要想当然觉得朱瑶瑶是石良玉的小妾,他就不能把她送给谁————他将她送给别人,有合适的就送了,当然不会为她还专门挑一个帅哥送,是不是? 这样的事情,在那样的年代,对于男人包括石良玉来说,甚至连污点都算不上,还能博个“慷慨大方”的美名。 比如“红拂夜奔”的红拂,就是大奸雄杨素送给李靖的,不过这是红拂自己看中的先跑了再说,杨素也就索性大方了。 就是现在,那些做别个二奶的女人,在商场上,也是经常被男人作为礼物送给生意场上、官场上的其他男人分享、享用、馈赠的。 所以,很多情况下,女人都是悲剧、是可怜的牺牲品。 朱涛当初因为衔恨害死石茗、石良玉现在因为笼络将朱瑶瑶送给别人,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本质上,并无人品的高下之别。 在男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比女人重要得多,这是中国历来的传统。女人就是牺牲品。 即便恩爱如杨贵妃,马嵬大难时,唐玄宗还是牺牲她的!别说什么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他为什么不牺牲自己?既然自己比爱人重要,又还谈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不是一场□□裸的笑话? 中国的传说里,除了梁祝和牛郎织女,其他男人都算不得有什么爱情,白娘子那么爱许仙,许仙不照样嫌弃她是蛇妖? 所以我是主张,女人最好独身,尤其不要对爱情抱有什么过多的期望,那是不可能的。 独身的好处真是多,想勾搭小男生勾搭小男生,想勾搭帅和尚勾搭帅和尚,只要我喜欢,谁也管不着,也毋需承担什么社会道德谴责之类的,你结婚了试试?那你就是失节了,红杏出墙了,恭喜!哈哈哈。 所以,还是老话,我们得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我们能够有机会受教育,能够工作,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只要你自己不做二奶,就决不至于沦为小妾的命运,也就决不会有人可以把你送给别人了。呵呵。 79 断义 郭隗大为失望,急忙道:“殿下,老郭揪心想着朱家小姑娘……求殿下成全老郭多年的心愿,今后,老郭这条命就算卖给你了……” 石良玉见不好再敷衍,心里一硬,笑道:“君无戏言,郭隗,看你性急得,也罢,就成全你了。今晚你就可以享受享受了。” “多谢殿下,哈哈哈哈哈……” 蓝熙之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 王猛正在门口等着她,见她面色十分不好,赶紧道:“蓝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蓝熙之摇摇头,没有作声。 “蓝姐,天色已晚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好的。” “蓝姐,今天你的事情办得如何?有没有见到你要找的人?” 蓝熙之叹息一声:“没法,我只好明天再厚着脸皮去看看。” 这一夜,蓝熙之也无心和王猛谈古论今,早早地就回到自己房间。可是,躺在床上许久也睡不着。她细细思虑,后天就是石良玉娶亲的日子了,看他那种态度,对朱家恨之入骨,显然是不肯轻易把朱瑶瑶交给自己的。她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最后决定,明天一早再去试试。 后天就是太子娶妃的吉日了。从清晨到傍晚,朱瑶瑶不知多少次张望,也没见到蓝熙之的影子。她正在焦虑时,一名贴身丫鬟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小姐,我听人说殿下回来了。” 朱瑶瑶松了口气,高兴地道:“也不知蓝姐知道不?我们得设法通知她啊。” “蓝姑娘住在外面的客栈里,她估计会打探到的,明天再说吧。” 朱瑶瑶还没回答,忽见几名侍女走来,为首的侍女道:“殿下叫你马上去见一个人。” 自从进门后,太子从来不曾露面也不曾吩咐任何人找过自己,朱瑶瑶十分意外,也有点慌乱:“殿下叫我去见谁?见他吗?” “奴婢不知,你去了就知道了。” 两名贴身丫鬟见朱瑶瑶满脸不安,赶紧道:“小姐,我们陪您一起去……” “不行,殿下没有叫其他人。” 朱瑶瑶心里更是不安,低声对那两名丫鬟道:“你们不要害怕,我去去就回来。” 两名丫鬟不得不忐忑不安地退了回去。 前面的屋子灯火辉煌,并非太子的寝宫,而是一间客房。此刻,这客房的门口挂着一盏大大的红喜的灯笼。 朱瑶瑶走到门口,有点不敢往前走,侍女不耐烦道:“快进去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朱瑶瑶无法,只得走了进去。 她的双脚刚踏进门口,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已经被关上。她吓得一转身,立刻跌在一个头发半秃的男人的怀里。 男人一身的酒味,露出一口大黄龅牙,满脸的□□,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含糊不清地道:“美人儿,可叫咱想着了……” “救命啊……”朱瑶瑶撕心裂肺地呐喊起来,可是,房门紧闭,再无他人,只有郭隗的声声□□魔鬼一样回荡在耳边。 郭隗重重地将她丢在床上:“殿下已经把你赏赐给我了。你就是朱涛的女儿?果然是大美人,哈哈哈,没想到老郭也有这等艳遇,美人儿,不要叫,马上有你乐的……” 朱瑶瑶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被撕破扔在地上,然后,是郭隗的大龅牙和丑陋不堪的身躯一起压了上来。朱瑶瑶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喉咙一紧,完全晕了过去…… 一夜辗转,心里不知怎地觉得异常不安。第二天一早,蓝熙之就起床直奔太子府。天色还很早,闻声出来的管家见又是她,急忙道:“殿下今天没空。” “我不管他有没有空,今天非见他不可。” 蓝熙之说完就往里面闯,管家不敢强行阻拦她,只好小跑着在前面带路,将她领到客厅。 石良玉早起正准备晨练,只见管家跟着一个女子一溜小跑,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蓝熙之。他皱了皱眉头,本想绕道躲开她,却又情不自禁地赶紧往客厅走去,模糊地想到哪怕能多见一眼也是好的。 管家一见他走过来,慌忙道:“殿下,蓝姑娘她硬要闯进来……” “没事,你下去吧。” 蓝熙之见他进来,赶紧站起身,一鼓作气道:“石良玉,放了朱瑶瑶吧,你留下她又有什么用呢?” 石良玉笑道:“蓝熙之,你还真替朱家着想啊。可惜的是,我给不了你这个面子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把她赏赐给别人了。” “你,你说什么?” 石良玉正要回答,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噪杂声,紧接着,一个□□上身的男人冲了进来,胳膊上全是血迹,龇牙咧嘴地捂着胳膊:“妈的,朱家那个小妞真凶悍,竟然谋杀老郭。殿下,不是郭隗不给你面子,那个小贱人趁我睡着了用剪刀刺杀我,我才失手杀死了她……” 石良玉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蓝熙之猛地走到了郭隗面前:“你说什么?你杀死了哪个朱家小妞?” 郭隗这时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吓了一跳:“我我……是那个小贱人先要杀我……” 原来,朱瑶瑶被郭隗□□一夜,清醒过来时不由得悲痛欲绝。她见郭隗熟睡过去,偷偷起来在屋子里寻了一把剪刀就去杀他。可怜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女孩哪里是郭隗这个穷凶极恶的纠纠武夫的对手,偷袭不成,拼命扭打时反被郭隗失手杀死。 蓝熙之只觉得浑身冰凉,牙齿都有点打颤:“你杀了朱瑶瑶?朱瑶瑶真的死了!” “是那小贱人先谋杀我……你是谁?” 她狠狠地瞪着郭隗,“好,你杀了她!你说你叫郭隗?就是背叛南朝投奔魏国的郭隗?” 郭隗吓了一跳:“你是谁?” “我是要你命的人!”她一转身,飞快地抓过石良玉放在桌子上的大刀,劈头盖脸就向郭隗砍去。 饶是郭隗闪得快,左边的膀子也生生被斩断,当即掉在地上,血几乎溅到了石良玉的茶杯里。 又是一刀砍来,郭隗顾不得疼痛,拔腿就逃。蓝熙之哪容他逃跑,提刀猛追了出去。石良玉也立刻追了出去,骇然道:“蓝熙之,你快住手……” 蓝熙之充耳不闻,更是加快了速度,这时,太子府的侍卫已经倾巢出动。石良玉大喝一声:“快保护魏国使者……也不要伤着了蓝熙之,决不能伤着她……” 立刻,几名侍卫已经护住了郭隗。可是,哪里护得住,蓝熙之提了大刀势如疯虎,几名侍卫立刻倒在地上,眼看一刀正要砍中郭隗,郭隗突然撒腿如兔子一般疯跑,逃得一阵,又被几名卫士护卫起来。 蓝熙之提了大刀毫不动摇地追赶,遇人杀人遇鬼杀鬼,那些侍卫见她如此疯狂,不敢强行阻挡,稍一犹豫,蓝熙之几个起落追上去,郭隗的腿刚迈出一步,一刀已经砍在他的背心,不偏不倚,正好将他拦腰砍成两截,他的上半身倒下时,左脚还往前跑了一步下半身才倒在地上…… 四面八方的卫士已经追上来,将蓝熙之围在了中间。 石良玉追过来,呆望着这一□□,见一众卫士剑拔弩张,厉喝一声:“退下。” 卫士们立刻退后了好几步。 石良玉看看郭隗的尸体,又看看蓝熙之。 蓝熙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手将他的大刀掷在地上,徒手站在中间。她本来是上门求石良玉的。昨天在他府邸门口得罪了他的大舅子,她怕破坏他大婚的心情,所以为表诚意,行走在这朝不保夕的襄城街头,她连随身的“紫电”都放在客栈里没有带上。 石良玉看她那样可怕的神情,吁了口气,低声道:“蓝熙之,你走吧。” “石良玉,你把朱瑶瑶的尸体给我。我要带走。” “熙之……” “你给不给我?” 石良玉见她双目赤红,挥挥手:“你们快去把朱瑶瑶的尸体带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 客房的门口围满了人,朱瑶瑶的乳妈和陪嫁的两名丫鬟正扑在她身上呼天抢地的痛哭。地上扔着剪刀、砸碎的器皿、花瓶、撕破的衣裳、打翻的烛台……朱瑶瑶满身满脸的鲜血,这玉雪美丽的少女双眼紧闭,再也不会睁开不会欢笑也不会满怀期望地等待谁人将她带离这个囚牢一般的大院了…… 丫鬟们、老仆们已经将朱瑶瑶装抱上了马车,一阵风来,吹得浓浓的血腥味四处扩散。 马车走了几步,蓝熙之回头看着石良玉,石良玉也呆呆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往后走了几步,面对着石良玉,从怀里摸出两幅画来。这些东西,她以前从来不曾带在身上,这次是专程到襄城求石良玉才带来的。 她看了看这两幅画,将其中一幅掷到他面前:“这是你送我的洛神图,现在还给你……” 她手里还有一幅画,那是在小亭的时候,石良玉为她画的那幅图象。她展开画卷,画上的女子经过石良玉的精心“美化”,眼波流转,彩带飘然,清秀明雅,“蓝熙之”三个隶书写得漂亮之极。 她看了几眼,手微一用劲,画纸立刻变成碎末,像满天飞舞的彩蝶,纷纷坠地:“这也是你送给我的,也还给你……” 石良玉后退一步,惨然道:“熙之!” 她紧紧盯着石良玉:“锦湘死了、朱瑶瑶也死了,凡是跟你有点关系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想,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将你送我的东西都还给你……” 她笑起来,一运劲,一掌拍在自己胸口,身子一阵摇晃,顿时吐出几大口鲜血来。 “熙之……” 石良玉惨呼一声,飞奔过去,想要扶住她,她退后一步,稳稳站住,笑道:“石良玉,你曾专门买了山参给我治疗呕血病症,也曾千里迢迢给我送到藏书楼,如今,我都还你,这些统统都还你!从此以后,你我之间恩怨两清,再见也是陌路人!” “熙之,熙之……” 蓝熙之每走一步,石良玉就跟上一步,身后的侍卫面对这一□□又没得到命令,也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蓝熙之笑道:“石良玉,我杀了郭隗,你不好交代,是要拿下我送给你那个老相好冯太后请罪么?好,我就奉陪到底!” 石良玉停下脚步,像木桩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蓝熙之、马车和几个呼天抢地的人慢慢远去…… 80 天涯海角(1) 司徒子都兴高采烈地往太子府而来,他是赶回来喝石良玉的喜酒的。快到门口,他突然看见一群呼天抢地的人赶着马车出来,马车里是一具血淋淋的女子的尸体。他吓了一跳,又看到走在旁边的神色木然的蓝熙之,嘴角边都是斑斑血迹,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他赶紧走了过去:“蓝熙之,发生什么事情了?” “滚开。” 他一呆:“蓝熙之,你怎么啦?” 蓝熙之一掌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随着众人走出了太子府邸。 司徒子都看着众人远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往府里跑去,想找人问个明白,跑得几步,只见石良玉正呆呆地站在前面,神色惨然。 “石良玉,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蓝熙之她?” “我并没有想要害死朱瑶瑶!我从来没有想她死!我只是把她送给了郭隗……我干嘛要去娶她?我根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我害死她了……熙之要我做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这次,我为什么要拒绝她啊?她那样苦苦哀求我,我……”石良玉语无伦次地摇着头,好一会儿,忽然道:“子都,我连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也彻底失去了!” “蓝熙之她?” 他略微有些清醒过来:“子都,你去帮我看看熙之好不好?她伤了自己,吐了那么多血……我怕她熬不了多久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 “她性格刚烈决不会再见我的。我去,只怕会令她伤得更重。子都,我求你了!” 司徒子都无奈地道:“好吧,可是,我也许就不能喝你的喜酒了……” “还喝什么喜酒,何喜之有?你快去呀,快点!” “好吧,我马上就去。” 众人在旅馆门口停下,蓝熙之是回来拿自己的包裹和马匹的。 王猛一直在门口等着她回来,但见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间,嘴角边全是血迹,急忙上去扶住了她:“蓝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蓝熙之看着他脸上那种至诚无伪的关切与焦虑,再也忍不住,靠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蓝姐……”王猛手足无措地抱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的。” 过了好一会儿,蓝熙之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转身离开,用衣袖擦了擦双眼,默默地拿了自己的“紫电”和包裹,低声道:“王猛,我走了。” “蓝姐,你要去哪里?” “我送一个朋友的灵柩回江南。” “灵柩?” “嗯。” 蓝熙之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下楼。王猛立刻跟了上去,才见到客栈前方的偏僻巷口停着一辆马车,两名丫鬟哭哭啼啼地站在旁边。马车上,是一个血淋淋的少女的尸体。 他看看这几人,乳母老态龙钟两名丫鬟满脸稚气,而蓝熙之看样子也深受重伤,这样几个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怎能轻易回到江南? 他想了想,立刻道:“蓝姐,你等等,我送你们。” “不用了,我们自己会离开的,再见。” 蓝熙之说完,吩咐两名丫鬟扶了乳母先上了马车,自己坐在马车夫的位子,挥了一鞭,马车慢慢地往城外驰去。无人看管的大黄马就自己跟在旁边跑着。 “蓝熙之……” 一个人骑马横在前面,正是司徒子都。蓝熙之提了“紫电”,淡淡道:“滚开!” “蓝熙之,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你们。” 蓝熙之笑起来:“你要帮我们?如何帮?你让朱瑶瑶活转来?” 司徒子都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司徒子都,我知道你和石良玉一样,恨朱家,可是,你们不敢真刀真枪去和朱涛厮杀,只好糟蹋他的女儿,你们现在胜利了,很开心吧?” “蓝熙之,不是这样……” “滚开……”蓝熙之冲了过去,一掌打在他的身上,司徒子都躲闪不及也没有躲闪,顿时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蓝熙之吆喝一声,赶了马车就走了。 太子府,忙忙碌碌准备明日立妃大典的喜庆也遮挡不住今天早上所发生的恐慌。 朱瑶瑶的尸体已经被带走,可是郭隗被拦腰斩成两截的尸体还横在地上。 石良玉的贴身侍卫张康不无惶恐:“殿下,郭隗是魏国的使者,现在死在太子府,冯太后肯定会追究的……” 石良玉无心关注郭隗的尸体,只焦虑地不时看着门口。 “冯太后上次在驿馆遇刺已经极为不满,这次,郭隗又死在这里……” 石良玉还没开口,只见司徒子都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大惊失色,赶紧迎了上去,“子都,蓝熙之呢?” “她把我打下马,自己走了。” 石良玉呆呆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司徒子都面色如土:“我也看见朱瑶瑶的尸体了!” 石良玉做声不得。 “这些年,我不知见过多少尸体,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朱瑶瑶血淋淋的尸体只觉得心惊肉跳。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其实,蓝熙之她说得对,我们真是没种!我们杀不了朱涛就拿朱瑶瑶报复,她是无辜的,她还不到16岁……” “子都,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都怪我,全都怪我……我恨朱涛,但是我没有恨朱瑶瑶,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是怪你。当初我也是极力赞成你纳朱瑶瑶为妾来折辱朱家,可是,我并没有希望她被郭隗这种无耻之徒□□而死……” 石良玉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蓝熙之看样子也受了重伤,是你府里的卫士打伤的?” 石良玉依旧没有吭声。 司徒子都紧紧盯着他:“真是你的卫士打伤的?你连蓝熙之也要伤害?我们的最后一个朋友也要失去了。唉,我真是没有想到,竟然连蓝熙之都会和我们决裂!” 石良玉看着他慢慢走远,前面,一些大红的喜字和满院的张灯结彩,就像一场极大的讽刺横在眼前。 张康道:“殿下,郭隗的尸体小人已经收殓了。明天是您的大喜之日,有什么事情,等大婚过后再说吧。” 他依旧呆在那里,没有作声。 81 天涯海角 从早上到中午,一路下来,忙着赶路的众人都已经焦渴难耐,虽然大家都处于极大的悲痛中,并不觉得饥饿,可是从早上到下午水米不沾,两个丫鬟和乳母已经先经受不住了。 蓝熙之停下马,这才想起,她们三人匆忙离开太子府,身无行囊,而自己的盘缠也不多,现在才刚启程,要维持几个人回到江南的开销,真是不可想象。加上现在天气已经热了,朱瑶瑶的尸体也不能老是就这样放在马车上,到下一个小镇时一定得先买具棺材装敛。 她看看四周,此时已经出城,周围少有人家。她又看看两个怯生生的小丫鬟,叹道:“你们再忍一下,等到了前面,我看看能不能买点东西……”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喊声:“蓝姐,蓝姐……等等我……” 她赶紧回头一看,只见王猛驾着一辆马车追了上来,马车上,还坐着另外一名马车夫。 “王猛,你来干啥?” 王猛跳下车来,手里提着大包食物、衣服和水囊,再看马车,马车上放着一副棺材。 王猛气喘吁吁道:“蓝姐,仓促之间在城里买了一副薄棺,不太好……” 蓝熙之呆了一下,她悲痛欲绝中,将那些重要事情都忘记了,正在后悔,王猛竟然想得如此周到,把必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 王猛也不再多说什么,打开棺材,蓝熙之赶紧从包袱里拿了件新衣服给朱瑶瑶穿上,在两个丫鬟的帮助下,将朱瑶瑶放进棺材,盖上了棺盖。 一辆马车装着棺材由马车夫驾驶着,王猛准备自己赶另外一辆马车。他套好马,先温和地叫乳母和那两名怯生生的丫鬟上了马车,然后才道:“蓝姐,你也上来吧,我送你们回江南。” “王猛,你还有要事在身,怎么能离开?” “我只是使节的副手,这些日子已经将和赵国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喝了喜酒就回秦国,没有什么要事了。我已经向使节请了假,你放心吧。” “王猛,这会影响你的。我们自己可以回去。” 王猛笑了起来:“蓝姐,我的是个闲职,并没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大事等着我去处理。再说,对我的影响大不了就是不做官而已,没什么了不得的。蓝姐,上来吧,先喝点水。” 蓝熙之见他脸上毫无伪饰的坚定与善意,冰凉的心微微有些温暖:“谢谢你,王猛。” 王猛也不多说,他伸手扶了蓝熙之,只一伸臂就轻轻将她送上马车,微笑道:“蓝姐,这一路颠簸,你伤得不轻,等到了下一个小镇,我再去给你买药,你先在马车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蓝熙之点点头,疲惫地坐在马车上,喝了口水,缓缓闭上了眼睛。 王猛也上了马车,赶了马,不徐不急地往前面奔去。他赶马车的技术也很熟练,控制得非常平衡,尽量小心绕过一些坑洼、石子,不让车上的人觉得太颠簸。蓝熙之疲乏已极,和那两名双眼红肿的丫鬟一样,慢慢地也睡着了…… 一路上,都是王猛在处理一切事情。他从小流落江湖很有生活经验,到秦国后,入乡随俗,常常像氐族人那样带着简易的帐篷。这次来赵国贺礼,虽然没带帐篷,但是他在路上买了一幅放着备用。他将每天的住宿与启程安排得井井有条,既不耽误任何时间,也不让众人累得不可开交,即使偶尔错过旅店,不得不风餐露宿,他也会张好简易的帐篷,尽量找来山药野果或者猎来不少猎物,让大家不受饥寒。他有非常高的生存本领和技巧,蓝熙之怀疑,即使他一个人流落荒岛或者洪荒,也会好好地独自生存下去的。 蓝熙之早前服了石良玉买的山参草药,本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再犯吐血症状,可是,由于她在太子府和石良玉绝交时自伤心脉,虽然没有引发旧疾,但是伤势也十分严重。一路上,幸亏王猛细心照顾,才勉强支撑过来。 这天早上,众人上路不久,就看见前面腾起大股烟尘,几骑快马飞驰而来。蓝熙之坐在马车上,探头一看,大声道:“朱弦?” 王猛听她招呼那群正要擦身而过的人,立刻停下马来。 这群人正是朱弦和他的几名侍卫。朱弦也勒马停下,一见蓝熙之,欣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蓝熙之见他满面欣喜,喉间梗塞,根本说不出话来。乳母和两名丫鬟一看到朱弦,立刻下了马车,大哭道:“公子……” 朱弦一见妹妹的这两名贴身丫鬟和乳母,十分意外,探头一看,却不见小妹,满脸的笑容立刻消失,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沉声道:“小姐呢?” “小姐她……小姐她……” 蓝熙之靠在车厢上,开不出口来,只指了指前面那辆马车。 朱弦立刻冲了过去,马车里,是一具黑黝黝的棺材,掀开盖子,里面朱瑶瑶的尸体已经腐烂,发出恶臭的气味…… 他惨叫一声,合上盖子:“瑶瑶怎么死的?她怎么会死的?是谁害死了她?” 他镇守豫州,事务繁忙。前些日子连夜噩梦,老是梦见小妹,一直心神不宁,所以不顾父亲以前的一再告诫,亲自往襄城赶,准备去探望小妹。没想到,才到半路就以这种方式“见”到了小妹…… 从两个丫鬟和乳母断断续续的哭诉里,朱弦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大体经过。这期间,蓝熙之一直靠坐在马车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朱弦一眼。 如花似玉的妹妹转眼之间已经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朱弦泪流满面地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擦干眼泪,向王猛深深鞠了一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猛,尽管悲痛欲绝,也没忘了虔敬向他表示感谢:“谢谢!” “不用。” “你们就送到这里吧,我会带小妹回去的。” 王猛点点头:“朱大人,这马车是雇好的,等他们送到江南,你再将他们遣送回来就好了。” “多谢。” 朱弦下马,将自己的坐骑给他:“王大人,马车给了我们,你回去不方便,这坐骑给你吧。” “好的,谢谢。” 朱弦已经上了马车,准备驾驶马车离开,蓝熙之见状,慢慢下了马车站在地上,任火辣辣的太阳烤在头顶。 朱弦悲痛欲绝,一直没顾得上跟她说话,现在见她下了马车,愣道:“蓝熙之,你不走?” 蓝熙之摇摇头:“瑶瑶交给你了,你带她回去吧。” “你不回藏书楼?你要去哪里?” “我不回去,我四处走走。” 朱弦还想说什么,可是妹妹的尸体反复出现在眼前,悲痛得头脑都有些昏沉,想了一会儿又说不出口,只道:“蓝熙之,你自己保重。” “我会的。” 朱弦心里悲痛,也不多说,一打马,马车辘辘远去了。 火辣辣的太阳下,飞溅的尘土混着汗水沾满了脸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一次倾泻下来。 王猛轻轻将她拉到前面一棵树边的阴影里坐下,柔声道:“蓝姐,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吧。” 蓝熙之抬起头:“王猛,我们也就此作别吧。” “蓝姐,你要去哪里?” 蓝熙之摇摇头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王猛柔声道:“蓝姐,反正你也没什么目的地,不如和我一起去秦国吧,我们一路也可以看看关中的风景。” “不,我要去其他地方。” 这些日子和王猛朝夕相处,得他细心照顾,她对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子早已情如姐弟,虽然下定决心离别,可是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依依不舍,勉强笑了笑,“王猛,感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若没有你,我肯定撑不了那么久……可是,我们也该分别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王猛见她脸色十分苍白,心里有点不安:“蓝姐,你要去哪里?反正我也没有太紧要的事情,我陪你一程吧。” 蓝熙之没有回答,只是向王猛挥挥手,牵了大黄马慢慢离开了。 王猛追上几步,但见她走得虽慢,态度却异常坚决,只好停在原地。 过了许久,王猛叹息一声,才踏上了另一条路,那里是通往秦国的方向。 82 萧卷在天堂 天色已经晚了,淡淡的风带着一浪一浪的热气袭在脸上,前面,就是赵国和南朝的交界之处。赵国发展到现在,幅员辽阔,南逾淮河,东滨于海,西至河西,北达辽东,基本上与南朝以淮水为界,划江而治。不要说其他异族小国不能与之相比,就是南朝相比也大为逊色,尤其是在北方,许多人只知有赵国,不知有南朝。 蓝熙之勒马停下,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慢慢的沉去,自言自语道:“萧卷,不要怪我,不是我不回来,而是我害怕回到江南害怕面对朱弦和他的一家人。朱瑶瑶的死或多或少跟我有些关系,我专门赶去也没能救下她来。其实,我完全是可以救下她的,要是那几天我留在她身边不曾离开,也许,她完全可以不必死的。但是我顾忌着不方便怕石良玉讥笑我趁他不在到他府中,所以就没留下来。要是我那几天没有离开她该多好啊!萧卷,你当初真不该托付朱弦照顾我的,我根本不需要谁照顾我,现在我亏欠他们的,再也还不清了,唉……” 朱弦淡淡的表情浮现在眼前,巨大的悔恨内疚充塞在心口,蓝熙之长叹一声,锦湘死了,朱瑶瑶也死了,这乱世之中,人比狗贱,尤其是女子,夫君也罢、父兄也罢,谁能终生护你安全无忧? 她恨自己,恨石良玉也恨朱涛,突然发现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口口声声爱自己的女儿,却又甘愿拿自己的女儿去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他们这样做固然是补偿了对石良玉的“亏欠”,但是何尝又不是对朱瑶瑶的亏欠和残酷?他们真要牺牲,为什么不牺牲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越想越乱,越乱就越是理不清楚。 “萧卷,你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护我周全了。我看躲在藏书楼也未必就能苟活到老,也罢,我就在外面游荡,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什么时候来见你!” 她的心里有些清醒过来,看看自己的包袱,才发现里面多了不少盘缠,原来,王猛趁她不注意时,已经悄悄把所有东西都给了她。 锦湘死了、和石良玉彻底决裂、因为朱瑶瑶的死和朱弦也无形中疏远,如今,就连王猛也从此天涯海角——蓝熙之看看远方的黑夜扑面而来,无声地道:“萧卷,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也许,就连你也已经抛弃我了吧,不然,为什么许多夜里我努力闭着眼睛,也再梦不到你了?!” 她呆坐地上想了许久,然后慢慢起身牵了大黄马往前走。 天色快要黑了,也不觉得饥饿。行囊里有王猛给她留下的干粮、水囊和一些银两。她拿出水囊喝了几口,又继续往前走。 明明刚喝了水,也觉得焦渴;明明整天什么都没有吃却一点也不觉得饥饿。她心里郁闷纠结,一口气回不过来,再往前走得一程,只觉得头昏眼花,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她勒马停下,翻身下来,脚步有些踉跄,在路边的一棵树上闭着眼睛靠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正要继续赶路,忽然一只有力大手从背后伸过来,扶住了自己,她回头看,却正是王猛。 “王猛,你怎么又回来了?” 王猛笑得憨憨的:“蓝姐,我放心不下,所以回来看看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蓝熙之摇摇头,实在说不上来自己要去哪里。 她一路伤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王猛明白她一时根本无处可去,便扶住她道:“蓝姐,天黑了,这里偏僻,难以找到投宿的地方,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栖身之地。” 蓝熙之只觉得双脚发软,很想就地坐下,哪怕再也起不来了。 王猛见她的身子缓缓往地上滑,赶紧伸手轻轻抱起了她:“蓝姐,我们先到前面看看。” 蓝熙之没有出声,头脑里昏昏沉沉的,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 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了,没有月亮,几颗黯淡的星星在天空一闪一闪的,王猛还抱着她继续在往前走,马蹄声声,他怕颠着了她,将马的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心里和身上的伤痛仿佛慢慢淡了去,迷糊里,蓝熙之混乱的思绪变得平静而安详,就仿佛萧卷曾经背着自己走过的那些日子。 “萧卷……萧卷……” 王猛听她迷糊的声音,摸摸她的额头,她已经发起烧来。他并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知道萧卷是谁,但听得她一直叫“萧卷”,忧心道:“蓝姐,萧卷是谁?他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吧?” 没有丝毫的回答,她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盛夏的山间,溪流淙淙,古木凉风,昨夜一场新雨后,空气都是湿润而清新的。蓝熙之醒来时,忽然有种鸟语花香的感觉。 她四处看看,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帐篷里,四周支撑着几根大树桩,架着氐族人特有的那种临时的帐篷,而自己身下,是几根木桩搭的“床”,上面铺着一些柔软的枯草。 脑子变得很清醒,额头也不再发烫,她起身出去,只见外面的空地上,架着一堆火,王猛正在翻着烧烤一只野兔。 见她出来,王猛惊喜地站起来:“蓝姐,你醒啦?你昏睡了三天了……” 蓝熙之点点头,微笑起来:“王猛,多亏你啦。” 王猛笑着递给她几个摘来已经洗净的野果:“蓝姐,你饿了吧?先吃一点。” 蓝熙之接过野果,只觉得嘴巴很苦,迷糊的意识里仿佛王猛曾好几次熬了药给自己灌下去,所以,自己才能睁开眼睛。 她来到不远处那条从上往下一直流淌的山涧边,低下头,浇了一把清水洒在脸上,又漱漱口,站起身,只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 她咬了一口手中的野果,看看身边王猛那样纯良的笑容,冰凉的心忽然觉得好久不曾有过的温暖。这样的感觉,无论是在曾经的“好友”石良玉或者奉命照顾自己的朱弦身上,都从来不曾体会过。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王猛,就似看着自己的兄弟或者一个最诚挚的亲人,由衷地道:“王猛,谢谢你。” 王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蓝姐,你先歇着吧,我去给你拿烤好的兔肉。” “好的。” 王猛流落多年有很丰富的野外生活的经验,又加上当过小二,野兔烤得十分鲜美。蓝熙之吃了两个兔腿,又捧山泉水喝了几口,看看已经升到天空的太阳,笑起来:“王猛,谢谢你的照顾,我该上路了,你也该回到秦国了。” 王猛见她身体已经无恙,点点头:“蓝姐,你没目的地的话,可以随我去秦国。” “多谢,可是,我还有其他事情。” “好吧。” 两人告辞,王猛走得一程又回过头来:“蓝姐,你多保重。” “嗯,王猛,你也保重。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秦国看你的。” 王猛听得这话,开心地打了自己的马,才放心离去了。 蓝熙之见他离开时那样毫无杂质的满面的笑容,郁结在心里的闷气轻松了不少,自己也上了大黄马,慢慢往前面走去。 从中午到晚上,也不知走了多远,这是一条灰色的大路,夜里也分不清楚通向哪里。蓝熙之走得一程,前面是茂盛的山坡丛林。夜风吹来,夹杂着呜呜的一些野兽的声音。 蓝熙之担心遇到野兽,将大黄马自由放在一边,自己跃上一棵大树,想等到天明再说。 在这颗无名的大树上最粗大的枝丫间躺下。耳边,有些虫鸟微鸣的声音,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起许多古古怪怪的事情。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响在耳边,蓝熙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走在满天的朝霞里。前面是一簇一簇绿色的花——她从来没有见过绿色的花,可是,那样青绿的颜色是如此悦目如此柔软,她慢慢走过去,明明是如此陌生的地方,却偏偏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就如一个在外面受尽了苦楚的浪子,突然回到了家,有最亲近的人在等着自己。 再往前面走,是一棵巨大的果树,上面结满了碗口大的累累的红色的果实,一个个鲜艳欲滴,让人单单只看着,似乎已经觉得渴暑全消,心旷神怡。 她在大树下站住,才发现那树木太高了,根本摘不到那样的果子,正遗憾时,只见萧卷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站在自己身边,拿着一个巨大的新鲜的红果子:“熙之,给你……” 萧卷的脸色不再苍白,也不再有丝毫的病容,他变得如此健康,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和无边的美景毫无间隙,浑然一体,仿佛,他生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萧卷在天堂。 她心里一阵欣喜,可是接着又难过起来:“萧卷,你在这样好的地方,为什么不回来接我?” 她大声责备,萧卷却仿佛没有听见,慢慢转过身,飘然离去。 她大急,拿着那只巨大的果子就追上去:“萧卷,等等我……” 喊声太大,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一看,东方的天空已经升起了朝阳。她不经意地四下看看,一转头,才发现自己栖身的树上,真的结了几颗红色的果子,只不过没有梦中的那么大那么鲜艳。她不知道这种无名的野果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但是,想起梦中的情景,心想萧卷给自己的东西,总没有错,就随手摘了两只,放在口里一嚼,只觉得异香扑鼻,味道又酸又甜,十分清新,这些日子长久的压抑和郁闷忽然间有种一扫而空的感觉。 她赶紧将剩下的几颗也全部摘下来放在行囊里,然后,跳下树去。 83 83 刚刚跳下树去,只听的“呼啦”一声,一阵疾风刺过,然后眼前一花,竟然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豹子蹿了过来。 那豹子像是饥饿已久,闻到生人和马的气息,哪里肯干休,猛扑过来,似乎一把就要将面前的人撕碎。 蓝熙之提了“紫电”,闪身,对准豹子的咽喉一剑刺去,豹子惨叫一声,发疯般最后一击,蓝熙之不敢硬拼,飞快跳开一丈远,豹子奔得几步,扑腾着哀嚎几声倒在了地上。 蓝熙之见它倒在地上,绿幽幽的目光仿佛还睁着,颇有几分死不瞑目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赶紧道:“我可不想杀你,是你要吃我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四周马蹄声响起,七八个人围了上来。 这还是赵国边境,这些人都是羯族平民打扮,蓝熙之见他们来者不善,赶紧牵了大黄马就走。 为首的一个人大声道:“给我拿下。”立刻,几个人就向蓝熙之冲去。 蓝熙之提了剑站在中间,冷然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人仔细打量这个瘦小的女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妞,你犯了法,进监狱再说吧。” “我犯什么法了?” “这一带是狩猎区,任何人不得攻击出没的野兽……” “是野兽先攻击我……” “它可以攻击你,但是你不能攻击它,你这是‘犯兽’,我们赵国有法令,‘犯兽’的‘赵人’全部处死,你难道不知道?”他狞笑着上前几步,“不过,大爷看上你了,好好伺候大爷就没事了……” “事”字尚未落口,他的面上已经重重挨了一剑柄。蓝熙之不欲和这帮腌拶泼才多做计较,随手撂倒几人,策马就跑,很快,就将众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再沿途往前走,由于北方汉人被屠杀十之八九,胡族人口不足以填补,所以,虎狼成群繁殖,公然出没,大白天也敢在路上招摇觅食。 沿途的茶肆酒楼越来越少,投宿也越来越成问题,蓝熙之虽有武功护身,也不敢轻易面对这些豺狼或者不时公然劫杀的胡族士兵,因此,总是尽量绕道或者夜间赶路。 这天中午,蓝熙之路过一个村庄。还在村头,就远远的看见有袅袅的炊烟。她心里一喜,立刻往前赶,想去讨一碗水,运气好的话还能买点啥吃的东西。 村口,是一栋北方常见的灰色的大院子,有高高的宅门,看样子,好像某个当地地主大户的府邸。 她上前一看,上面写着“余宅”二字,门却是紧紧闭着的。她见里面有炊烟,便轻轻敲门。敲了许久,才有个老仆“吱呀”一声开了门,面目惊惶,但见只是一个陌生女子,才松了口气:“姑娘,你找谁?” “老人家,我是路过,口渴了,想讨碗水喝,也顺便买点吃的东西。” 老仆叹了口气道:“那你快进来。” 蓝熙之走进去一看,才发现这大院里拥挤着几十名年龄不等的妇女。她急忙问道:“老人家,你家里怎么这么多人?” 老仆长叹一声,面色依旧有些惊惶:“姑娘,你快喝了水躲起来吧。” 她吃惊道:“为什么?” “我们这个郡最近被划为了四王子石苞的封地,石苞下令大肆在民间选美女充实他的封地王府。那些狗官差天天四处抓人,稍有门路的人家都跑了,唉……” 原来,这家姓余的老爷在郡里任职,如今石氏统治之下,到处兵荒马乱,便早已将家眷都接到了身边,只剩下几名老弱家仆在家看守院子。远近无法逃走的妇女,听闻这些天风声紧张,便都聚集到“余宅”避难,希望好歹借助余老爷在府里任职的庇护,逃过这一劫。 蓝熙之一看,这几十个女人,从8到60岁的都有,她们虽然已经躲到了余老爷家里,但是,面上还是有些惶惶不安的,不知道这场劫难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蓝熙之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水,老仆又拿了两个冷硬的窝头给她,见她佩着剑,就道:“姑娘,你能逃走就走吧,这里也不是很安全。” “余老爷不是在郡县任职么?这样也不安全?” “那些胡人强盗,不会把汉人官员放在眼里的,去年我家老爷在街上还被一伙胡族士兵抢了,自然自认倒霉。唉,这几天风声鹤唳,临近的好些村子都被洗劫了,真担心我们这里也躲不过去啊……” 老仆唉声叹气的,蓝熙之想了想,道:“我也暂时在你们这里避一避吧。” 老仆见她不走,又是一个孤身女子,只好道:“希望这里真能庇护得了你们啊!” “谢谢老人家。我就在那里和她们呆在一起,不会妨碍你的,多谢。” 傍晚,春日的残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众多女子都松了口气,指望着又躲过一天了,或许,这场劫难就要过去了。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砰砰”响起,随即,已经不是在敲门了,而是有人在拼命撞门了。老仆面色大变,众多女子也立刻变色。 敲门声变成了轰隆声,老仆迟疑在门口不敢开门,片刻之后,只听得“轰隆”一声,大门被撞开,一大群手握大刀、□□的羯兵冲了进来。 老仆颤巍巍道:“这里是余大人的府邸,他在四王子麾下任职,你们不能乱来……” “什么余大人?汉狗配称大人么?”为首的羯族军官手中大刀猛的挥下,“去死吧,老狗……” 可怜老仆瞬间脖子已经被砍断,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众女子见状,吓得浑身筛糠似的,那军官哈哈大笑:“妈的,老子们今天终于可以乐一乐了。这里居然藏着这么多娘们,难怪老子们忙碌几天都抓不到人……” 不等他吩咐,一群如狼似乎的胡族士兵已经冲了上去,女人们吓得四散奔逃,刹那之间,只听得整个“余宅”里鬼哭狼嚎,惨呼声此起彼伏…… 这群士兵大概有三百多人,往往几人出手,很快众多女子就被抓获了,一抓住,士兵们就两三人一起按住女子,当场便□□起来,诺大的“余宅”很快成为了一片人间地狱。 蓝熙之在众女中拔剑而出,拼命厮杀,很快,已经被她杀伤了十几人。那些正在追逐女子兴起的士兵,忽然醒悟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如此厉害的女子,立刻有几十人围拢过来,想拿下她。 为首军官□□道:“这小娘们如此水灵,大伙赶紧抓住让老子先乐乐……” 蓝熙之知道,今天非得抓住他才能号令其他人,立刻向他攻去。这军官也颇有几分力气,一下躲过,蓝熙之哪里容他躲过?又抢上一步,一剑刺在他的胸口,虽然没当即毙命,胸口也喷出一股血泉。 蓝熙之立刻闪身用剑抵住了他的脖子:“快下令士兵住手,不然马上毙了你……” 那军官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吭哧半天,蓝熙之看看大宅里的呼天抢地和人间地狱,心里更是焦虑,大吼道:“你快下令……” 那军官又要张口,可是,旁边一名士兵忽然一刀往蓝熙之砍来,蓝熙之头一偏,那名军官已被砍掉了半边脑袋,当场气绝身亡。 军官一死,那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更是无法控制,蓝熙之急得脑袋几乎要炸开来,提了长剑就挥过去,拼命的厮杀…… 一名副职模样的人正抓着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子大肆□□,女子拼命反抗,居然翻身咬掉了他的鼻子,他勃然大怒,跳起来,一刀就向女子下身捅去,女子惨叫的声音封在喉咙里,血如泉水一般涌出,当即死亡。 前面,两名士兵各自按着一个女子的左右手,另外几人排队轮番侮辱,饶是这样,那女子还是拼命反抗,她挣扎得太过厉害,那个轮到的男人久久不能如愿,一怒之下,大刀一挥,女子的□□被割掉半边,闷哼一声就晕死过去了。 其中还有一个孕妇,□□她的一名士兵嫌弃她的大肚子碍事,举了一支短茅就向她的肚子戳去,孕妇惨叫一声,肚子立刻开花,血水、肠子和未足月的胎儿一起流了出来…… ………… 蓝熙之已经完全杀红了眼睛,左手持剑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把大刀,一路砍下去,杀下去,不知已经倒下了多少具尸体。她已经满头满脸都溅满了血,势如疯虎,而大宅里哀嚎的女子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几十名女子因为反抗已经被屠杀大半,而剩下的已经被虐得完全昏死过去了…… 那些正在淫乐的士兵终于清醒过来,一看,己方竟然已经被杀了一百多人,有些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冲上来,准备合众人之力先杀了这个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的女子。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耳边,那些女子的哀嚎却渐渐低了下去,地狱里到处都是血迹,蓝熙之提了剑,忽然清醒的意识到再不走自己也会落入这群虎狼之手。她提了一口气,忽然纵身掠起,阻挡的几名士兵几声惨呼倒地,她已经冲出门口。 那些羯族士兵见她逃走,赶紧追出来,她的大黄马还在门口,大黄马非常有灵性,她无论在哪里都从不栓它任它自由活动。大黄马听得主人一声吆喝,立刻奔了过来,蓝熙之纵身上马,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远远地将众人抛在了身后…… 冷冷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半空。 前面是一条污浊的小河。 蓝熙之勒马停下,一阵风来,身上被鲜血浸湿的衣服早已风干,凝结成块,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她跳下马,狂奔过去,几乎将头完全浸在了同样带着腥味的河水里,心里除了仇恨、报复、屠杀,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念头,如一头敖敖惨叫的野兽:“我要杀了羯族人、一定要灭绝那些畜生……” 神智在污浊的河水里逐渐清醒了一点儿,她抬起头,看看天上惨淡的月亮,将沾满血迹的衣服脱掉,在水里冲洗了一下,又穿在身上。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回忆里,只有一刀一刀的挥下,一剑一剑的刺下,记不清楚砍折了多少柄大刀,就连“紫电”的通体也被鲜血浸染得似乎再也去不掉那层深深的血色了。她也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几十人?上百人?人已经变得不再是人,就如某种砍瓜切菜一般。好像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是,她掐掐手臂,是疼的,不是梦!而自己的浑身上下,除了几处皮外伤,竟然没有受到其他大的伤。 水沾在伤口上,一阵刺疼,她满头满脸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呜呜咽咽地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萧卷,是不是你在天之灵护佑着我?那些人……那些女子……可惜我一个也没有救出来……萧卷,我本来是想留下救她们的,可是,他们有三百多人,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杀不完所有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萧卷,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她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萧卷,我要杀人,我想杀人……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她昏昏沉沉地在地上躺了很久,春日夜晚的寒风逐渐吹干了身上的衣服。她站起身来,黎明的朝阳已经在东方升起,她看看远方的天空,拉了大黄马,她的包袱已经在这场混战中丢失了,除了“紫电”除了大黄马,已经一无所有了。 又饥又饿地奔了半天,终于来到了一个小镇。小镇并不繁华,但是好歹街上还熙熙攘攘有些人。她刚一进去,就看见两个羯族大汉,将路上一个小贩的一筐货物提起就走。小贩站起身苦苦哀求,一个大汉飞起一脚就踢了过去,那个小贩不敢吭声,泪流满面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大汉扬长而去。 在这个小镇上一走,处处都是这种情况,胡人虽然不及汉人多,但是无不骑马、挎刀、耀武扬威。 蓝熙之牵了马,不动声色地跟在一个骑了一匹很大的大马的羯族人身后,出了小镇,忽然冲上前去,一剑将他刺下马来,在他身上一摸,摸出几大锭银子,也不管他死活,转身上马就跑了…… 84 洞房花烛夜 石良玉的大婚之夜,过得一点也不顺利。 先是冯太后差人送来一份贺礼,石良玉拆开重重包装的蓝宝石锦盒,打开一看,盒子里全部收集的是一些头发,正是自己和冯太后这些年幽会时,冯太后收集下来的。冯太后才二十来岁就守寡,如今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她喜好汉文,精通汉文学,强硬的政治手腕下很有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心思。随着头发,她还附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字里行间颇有几分哀怨之意。石良玉瞟着这些“凄美”的字句,想起她这些年不知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多少男宠、使节在床闱之间的翻云覆雨,立刻将锦盒扔在地上,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还不算罢休,新娘子正羞羞答答地等在洞房里急切盼望时,胡皇后又差人送来一份礼物,这份礼物竟然是他俩幽会时,石良玉落下的一条亵裤,意在提醒他不要只听新人笑不闻“母后”哭。 如此几番折腾,石良玉醉醺醺地进入洞房时,已经完全如一瘫烂泥,更别说享受什么“洞房花烛夜”了。 新娘子只得在几名宫女的帮助下将他扶上床,自己和衣躺在他身边,等了许久,见石良玉依旧酣醉不起,看样子,今晚是醒不过来了,无奈只得独自睡去。 到午夜,下起瓢泼的大雨来。雷声隆隆里,石良玉终于清醒过来,脑袋又昏沉又麻木。他茫然看了看身边和衣而卧的全然陌生的面孔,悄然起身来到书房。 他也没有点灯,一个人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黑夜里,坐了许久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窗外雷声大作,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打在窗户上,窗户上立刻映照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穿窗而过,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停下,忽然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吐出大口的血来,哈哈大笑道:“石良玉,还你,这些都还你……” “熙之,熙之……” 他惨呼着猛然站起身,窗外依旧是电闪雷鸣,却哪里有丝毫人影? 洛神图、她撕碎的画纸都全部收拢,好好的放在书桌上,甚至自己为了她的病送的药,她都以一种异常决绝的方式“还”给了自己! 最想对她好最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人,终于成了路人。 “熙之,我对你的好,你都已经了断。可是,你对我的好,我又该如何还给你?” 他蹲在地上,紧紧抱住头,在自己的大婚之夜,嚎啕大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新婚的前两日,石良玉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好不容易等到第三日,新娘子终于忍不住自己宽衣解带,也为他宽衣解带,可是,醉眼迷蒙里,冯太后、胡皇后那两具白花花的身子又在眼前晃荡,还有朱瑶瑶血淋淋的尸体、还有蓝熙之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的决绝和嘴角的血迹斑斑……石良玉闷头闷脑跌下床来,在地上昏睡一晚,第二天就离开了太子府,又领兵出征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石遵更是毫无顾忌地终日淫乐,他的贴身宫监传出消息,他有时已经喝到吐血了。石良玉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忧,如此关头,自己原本该留在宫里防止不测,可是,又不得不遵旨出兵。 他深知自己虽然是“太子”,可是,石衍等人随时可以发动兵变,要是不在石遵死后及时登基,别说“龙椅”,自己的小命都要很快玩完。 这几年,石良玉一直注意招揽人才,军中设立了个“君子营”,广揽人才出谋划策,有好几次石衍等人的谋算,都亏得这拨人早定大计才得以逃脱。 石良玉衡量,如今石衍等人都在朝中,自己一旦离开,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和众人刚上路不远,便和司徒子都等人定下计来,驻兵在京城百里外,不再进发,静观其变。 半月后,胡皇后传来消息,石遵病重。石良玉大喜,立刻以“父皇危急”为名,在胡皇后的诏令下,返回皇宫。 石遵已经卧床不起了,石良玉探望了他刚刚走出皇宫,就被石衍和宗族的联兵包围。石良玉早已通过胡皇后的线索得知他们的行动,布下埋伏,一夜激战,将石衍联军击溃,石衍和另外两名宗室也被乱刀砍死。激战中,石良玉发现,有一部分军队竟然出自石老三王爷的麾下,原来,这个才把女儿嫁给自己不久的“岳父”也终于还是加入了宗室联盟,走到了暗算“女婿”的队伍里。 虽然是自己的“岳父”他心里也并不觉得气愤,自从经历了邯郸大屠杀后,石氏宗族任何的举动,他都已不觉得意外了。 到天亮时,众人才赶到太子府门口,太子府内外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司徒子都跑出来,身上的戎装已经溅满了鲜血:“良玉,你一点也没有料错,他们果然忍不住又先出手了……” 经历了邯郸封地的大屠杀,石良玉对太子府的被围攻已经毫不在意了。他看看自己手里的大刀,想起石衍的血淋淋的人头落地的刹那,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几名士兵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了过来:“殿下,太子妃怎么处理?” 石良玉仔细看了几眼,才认出这个女人是自己才娶不久的“太子妃。” 女人抬起头,惊恐万状又仇恨无比地看他一眼,然后慌忙低下头去。 “三王爷的军队昨晚突袭,想把她抢走,被我们拦截了。不久前,她趁看守不注意,又悄悄逃跑被我们抓获……” 为了防止石良玉提先察觉他们的阴谋,因此,太子妃并没有及早离开太子府。石良玉估计三王爷打的主意是发动突然袭击,派兵救出女儿,结果,早有准备的士兵很快就将太子妃抓了起来。 “殿下,怎么处理?” 石良玉正在犹疑,那女人嘶声道:“我并不是三王爷的女儿,是他府里的一名侍女,你饶了我吧……” 三王爷将侍女收做女儿冒充嫁给自己,显然也没有将她的命放在眼里,石良玉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叹道:“也罢,我……” “我”字未落,那女子忽然一跃而起,伸出尖尖的十指向他抓来,旁边一名士兵抢上一步,一刀砍在了她的背心,女子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石良玉吁了口气:“子都,现在我们是完全和石家宗族为敌了。” 司徒子都道:“三王爷这头豺狼,弄个假女儿嫁给你,却在背后暗算你,整个石氏宗族要除掉你的决心可想而知。石遵的病情听说大有好转,真是不幸。不过好在石衍死了,我们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你若要顺利登基,唯一的办法就是逐步铲除石氏宗族,不然,一天也不得安宁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接下来的计划就是逐步铲除石族,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85 宁镇女大王 十月初的日暮,晚风冰凉。 朱弦练兵回来,又视察了一番新筑的军事基地才回到府邸。他任豫州刺史以来,开始了新的招兵买马。南朝的士兵都是实行的人身财产依附制度,士兵的地位很低。一旦当兵,士兵的妻儿就会被圈定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是为了便于管理一是防止士兵逃跑后好惩罚他的妻儿。兵家子也是代代服役,士兵死后,妻子就改配其他士兵。所以说,士兵的地位几乎跟半个奴隶似的。南朝兵种自来战斗力不强,原因就在于此。 朱弦在兰泰秘密练兵时就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但是,那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马参军,只能遣散自己家产充作军费练兵,而真正的核心腹地因为有兖州刺史,他根本无权指手画脚。这次就不同了,他是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总揽这方军政大权,一到了豫州任上,立刻颁布了两大措施。一是利用好现在的士兵,规定凡是在战争中取胜立功的士兵,解除兵籍,妻子儿女都恢复自由民身份;二是广为招兵,凡新兵均以自由民身份加入。 招兵的时候,他都亲自挑选,专门选那些健壮木纳的村野樵夫、农民、苦力。而凡是能说会道、目光浮滑的人均不用,因为,这些人一旦上了战场,在危险的时候常常拉着同伴开溜,一旦被抓获,便会将罪责推到他们的同伴身上。因为他们的能说会道,那些木呐的同伴总是辨不过他们的,往往就成为了他们的替罪羊。 朱弦此举十分有效,挑选的三千人马经过几个月的苦练,在三次战斗中都大获全胜。这三次战斗的规模都并不大,可是,对于屡屡败退的南朝军队来说,立刻有了自信心和自尊心。 朱弦不止严格训练军队,更采取措施奖励耕织,减轻赋税,号召周围居民开垦广大荒山屯田,此令一颁布,立刻引得四方居民投奔豫州。 三天前,朱弦接到消息,说五苓夷近日在豫州百里外活动猖獗。五苓夷是一个新近崛起的异族新政权,但是还没有成为巩固的政权,常常是几万大军分成几队呼啸来去,常常一阵风一样掠过周边大小城镇,屠镇抢劫。就在一个月前,他们围攻距离不到此地八十里的宁镇坞堡,却被坞堡的自卫队击溃。在宁镇没得到补给,于是准备潜伏到比宁镇富庶得多的豫州洗劫。 宁镇坞堡是当地一座靠山的三面围墙的地方武装势力。所有武装力量由当地居民自发组织,据啸于此,占山为王。一个月前他们的首领病笃,五苓夷闻风,立刻派了三千兵马围城。宁镇极小,不几日便粮尽,首领也病逝,新任的首领便号令大家用火熏老鼠拔草根而食。 五苓夷听得老首领死了,坞堡里面不足五百能战之人马,所以,根本不以为意,在小镇外面以逸待劳,犒赏兵卒,众皆大醉。当夜,新任首领见敌兵懈怠,亲自披挂上阵,引军大开寨门掩击。五苓夷醉醺醺的,哪里能够抵抗,大败溃散,被这新首领驱军赶杀,直杀得这股来进攻的五苓夷片甲不留,只剩主帅及百余骑逃亡而去。从此,新首领自领军镇守,五苓夷久不敢攻。 在豫州方圆几百里内,不少这种坞堡壁垒,各自拥众数百人,互不统属,彼此独立,并经常互相攻伐,使当地始终战乱不已。为了稳定当地的社会生产,朱弦一到豫州就设计铲除了最大一股势力,逐步进行分化瓦解,力争将各大坞堡一起节度指挥,才能集中精力对付周边的异族势力入侵并逐渐图谋北伐。得知宁镇大捷的消息后,朱弦赶紧派人与之接洽,正在等待对方的回音。 朱弦刚回到府邸,陈崇就立刻来报:“大人,宁镇坞堡的使者到了。” “快请。” 宁镇的使者是一个约莫三十几岁的汉子,见了朱弦,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孙休见过朱大人。” “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孙休将宁镇所掌握的五苓夷的情况大体讲了一下,又对如何有效与五苓夷作战提出了一些建议。 朱弦听得一个小小的坞堡的使者居然很有见解,不禁赞道:“宁镇果然卧虎藏龙。” 孙休爽朗笑道:“朱大人,这些方案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们的新首领想出来的。” “哦,你们的新首领?” 朱弦对这个神秘的新首领立刻充满了好奇:“孙休,可否请你们的首领一叙?” “不用了,首领说,大人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如果我不能做主的,会按照首领的吩咐再和大人商议。” “你们的首领尊姓大名?” “无名氏。” 无名氏? “若有空,欢迎贵首领来豫州府叙事。” “多谢朱大人厚爱,鄙首领从不和官府来往。” 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坞堡的头目,竟然如此大的架子,陈崇和解思安不禁面面相觑。 朱弦却毫不在意,道:“多谢孙先生特意走这一趟,等有空,朱某一定亲自登门拜访贵首领。” 果然,第二天五苓夷就来犯,早有准备的朱弦精兵,将五苓夷三万人马杀得落花流水,连副帅都杀了,只剩下主帅率几十人逃了去。 以前都是小小的胜利,这场重大胜利,令豫州军民立刻群情振奋,前来投军的人也越来越多,豫州一时大治。 一个月后,和凉国大战得胜后的秦国大军途经豫州边境,又是一番掳掠,朱弦立刻派兵迎敌,双方在距离宁镇二十里外展开了混战。到得半夜,忽见宁镇坞堡方向,一支人马杀来,他们马匹缺乏多是步兵,对付秦国这样的精骑兵本来毫无优势,可是,他们使用的是一种长长的刀矛,绑上当地山上生产的那种尖锐的山藤,每三人一组,近攻远杀,互相救援,简直是所向披靡,一冲入秦军中,立刻杀得人仰马翻。 秦军本是路过打劫也顺便探探南朝兵力的虚实,见死伤惨重,不敢再战,连战利品都来不及带走,损兵折将,连夜逃走。 这场战斗快持续到天明,朱弦见迅速退去的宁镇几百精兵中,最前面冲锋陷阵的,居然是一个黑衣女子。他虽然一直没看见这个女子的正面,可是,见她单薄的身影好生熟悉。这时,那女子已经冲在前面,率兵往回撤了,朱弦见状,赶紧催马追上去。 女子似乎知道有人在追自己,打马跑得更快了。 在微明的天色里,朱弦几乎已经完全看清楚那女子的坐骑了,坐骑正是那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大黄马。 他再无迟疑,大声道:“蓝熙之!” 86 宁镇女大王1 蓝熙之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再跑,勒马停下,却依旧背对着他。 自从上次遇到蓝熙之后,他近半年来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她不在藏书楼,不在小亭,不在任何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多方派人打听,也打听不出丝毫头绪。 他忧心如焚却又想不出她为何不回藏书楼的原因,记起半年前遇到她护送小妹灵柩回来时她那种冷淡的态度,更不明白自己因何得罪了她,又招了她讨厌。 朱弦加鞭追了上去,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激动得几不成句:“蓝熙之,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你就是宁镇坞堡的女大王?” 蓝熙之因为朱瑶瑶之死,耿耿于怀,一直不愿面对朱弦,所以上次才只派出了使者,并没有亲自去。 乍见朱弦,她心里虽然也有点意外,但听得他用语奇怪,淡淡道:“嗯,我就是宁镇的女大王,女土匪。”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寒冷的晨风里,朱弦见她一身紧身黑衣,更是显得苍白瘦小,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不安,低声道:“我曾答应先帝照顾你的,可是,却一次一次违背自己的承诺,又让你流落江湖……” “朱弦,我并不是什么娇小姐,需要人照顾才能活下去!”蓝熙之打断了他的话,“而且我也不是流落江湖,是我自己愿意在外面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一个女子……” 蓝熙之断然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说什么照顾我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我答应了先帝……” “朱弦,你答应了萧卷是一回事,我拒绝是一回事。你总不能强行照顾我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了,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蓝熙之,对不起……” 蓝熙之见他激动难言,也轻叹一声:“朱弦,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你。这几年,你对我那样好,你的父亲对小皇帝是那样忠心耿耿。所以瑶瑶死后,我一直不敢面对你。你知道,瑶瑶的死,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不该带石良玉到你家里去提亲……” “瑶瑶的死,怎能怪你?要怪也应该怪我们朱家害了她,以为把她嫁给石良玉就可以缓解两家的仇怨,可是,她处于那么悲惨的境地我们都没有管她,反倒是你不远千里去接她回来。我们一家都很感谢你,你为什么还要自责?蓝熙之,这就是你不愿见我的原因?” 蓝熙之沉默着,还有一个原因她无法说出口,当初那几天,自己要是留在了朱瑶瑶身边,也许,她就不会惨死了。当时,管家曾主动邀请自己住在太子府,可是,自己因为害怕被石良玉嘲讽,所以住到了客栈。就是这一念之差,原本可以救下来朱瑶瑶的,却生生让她惨死了。 “蓝姐姐我真是喜欢你,我比小时候更崇拜你了……如果还能够回到江南,我就到藏书楼拜你为师,向你学习画画,天天和你作伴……” 音容芳貌尚在眼前,伊人魂魄已散,每每想起都是悲痛欲绝,又如何能够轻松面对她那一大家和自己渊源深厚的亲人? 大军已经在陈崇的率领下往回撤,秦国败逃时留下的战利品、马匹正有条不紊地往豫州方向运回去。宁镇坞堡的几百人马也已经在孙休率领下退回堡里。 这是一个阴天,两人坐在旁边一截枯掉的大树桩上,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朱弦才低声道:“蓝熙之,你怎么以为我会怪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瑶瑶出嫁前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开始很不好了,每次不是躲着就是冷冰冰的,我以为,你是在责怪我的……” 从兰泰开始再到从赵国返回的风餐露宿,两人的关系一度已经亲密得几乎比得上共过患难的朋友了。可是,回到江南后,立刻,一切又都回复成了往日的冰冷。 朱弦怎能告诉她,自己刚从赵国返回就是父母的逼婚? 自己怎能告诉她,父亲说“你也不希望先帝的名声蒙羞吧?你也亲自听得小皇帝叫她嫂子”? 如重锤敲在心上,他慌忙躲避着先帝的“遗孀”,生平从未有过这样陌生而痛苦的感觉,可是,这痛苦中偏偏又融合了太浓厚的甜蜜和期许,近了会灼伤远了会煎熬,让人无所适从,只好逃避。 即使到现在,即使在那么繁忙的戎马倥偬里,偶尔思绪闪过时,也忍不住地加重这种无所适从的煎熬和灼伤,所以,他不停地派人寻找她,担心着她的安全,急切希望见到她,深深悔恨自己那天遇到她时怎么不带她一起走! 他想,也许是因为先帝吧,自己受先帝所托,一定要找到她照顾她,这些年成了责任也成了习惯,就是这样了吧!可是,为什么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心里的陌生的燃烧会变得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 今天,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她,原来,她一直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心里的狂喜因何而来?心里的期待又因何而来? 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起笑容,不由自主地柔声道:“蓝熙之,我不会怪你,永远也不会怪你的……” 蓝熙之第一次见他脸上这样的认真诚恳,不再讥讽也不再傲慢,可是,偏偏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比自己见过的最漂亮最多情的女子的眼睛还动人一百倍。 朱弦见她那样奇怪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妖女,你看啥?” “桃花眼,我总有一天会把你的长睫毛一根一根拔光。” 两人互相怒视着对方,一会儿,忽然又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都觉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放松。 “蓝熙之,你怎么跑到宁镇坞堡来做了女大王?” “我么——”蓝熙之一时倒不易回答。 87 浚城大捷 “蓝熙之,你怎么跑到宁镇坞堡来做了女大王?” “我么——”蓝熙之一时倒不易回答。 生逢乱世,却从未真正受过太多苦楚。从小在师父身边长大,师父去世后,在江湖游历两年还没经过太多的酸甜苦辣人世炎凉,就遇上萧卷。 在萧卷身边,得到的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护。萧卷一切都依着自己,体贴着自己,巴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最好最幸福的东西都留给自己。可是,萧卷死了!萧卷从此只能在梦中出现了,人生的陌生的愁苦、无奈、愤怒、失败等等忽然像约好了似的,慢慢的一拨一拨的袭来。 锦湘惨死、朱瑶瑶惨死、和曾经最亲密的朋友反目成仇、在“余宅”目睹一群女子的被□□被屠杀、自己第一次疯狂屠杀那么多胡人……一个人走在茫茫的天地之间,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生命里再也不会享受到萧卷理所当然的关心爱护和包容了,再也没有坚固的遮风挡雨之地了,那种不知多少世修来的奢侈的幸福,早已被耗费光了,被上天完全收回去了! 从此,自己的命运完全需要自己来把握了。她决不允许自己某一天遭遇和那些手无寸铁的女人一般的可怕命运,更希望能够在有机会的时候为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做一些什么,关于守护、生命、安全和尊严,希望能在乱世里尽量减少一些微弱的人的生命悲剧,哪怕是以暴制暴! 她并未走得多远,只是一路北上,听闻宁镇首领仁义过人,便来投奔。首领见她是女子自然不肯接纳,但却热情地给出盘缠说要护送她回家云云,直到蓝熙之露了几手,大败城里一干好手,首领才信服留下她来。蓝熙之早年随萧卷在宫中替他处理军政大事,得萧卷指点,很快明白其中的奥秘,加上曾随萧卷亲征,如今来管理这不过区区几百人马的小镇,自然毫无问题。不久,老堡主病逝后,她就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坞堡的堡主。 “朱弦,听说你在分化瓦解各大坞堡,将坞堡统一归纳到豫州军队的旗下调度指挥?” “对。这些分散的地方势力经常互相混战,有时还四处抢掠,不得不整肃一下。宁镇坞堡本来也是计划中的,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用整肃了,你已经管理得井井有条了。” “朱弦,你放心吧,宁镇坞堡完全归豫州军节制,只要有任务有什么统一安排,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朱弦点点头,见她瘦瘦的身影,却比以前更精神了许多,记忆中,好像自萧卷死后,她就从来不曾如此精神过。 话在喉咙间转了几圈,却不太好说出口,好一会儿他才道:“蓝熙之,你不回藏书楼了?” 蓝熙之笑了起来:“当然要回去的,那里永远是我的家。不过,我现在想做一些自己希望并且能够做到的事情,也许会失败、也许会灰心,也许还会走投无路,可是,无论如何,我总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无论我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回去,萧卷都会热情欢迎我的……这些日子,萧卷好像就在我身边保护我一样,每到我遇险失意时,总会逢凶化吉,萧卷一定一直跟着我的,呵呵,所以,我无论在哪里都一样……” 冬天冷冷的风吹在脸上,朱弦看着她又甜蜜又执着的神情,忽觉得心里有些冰凉,低声道:“蓝熙之,既然如此,你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吧,需要我配合的,你就派人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不过,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就是了。” “朱弦,我会的,呵呵。如今乱世纷纭,我在这里做山大王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求暂保一时一地的平安而已,但是,能否保住,就很难说清楚了。朱弦,我们该告辞了,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也有些杂事需要处理。” 朱弦沉默了一下,站起来:“好吧,蓝熙之,再见。” “再见,朱弦。” 朱弦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头,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盖住大大的眼睛:“蓝熙之,我曾经答应等你今年过生日时请你大吃一顿,结果,到你生日时,却一直找不到你……” “呵呵,朱弦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我都忘记了,明年吧,明年你一定要请我。” “好的,明年我一定请你。” ……………………………………………………………………………………………… 这天早上,孙休从外地赶回,带回来一个消息,说距宁镇西边百余里的无名小镇太丘,有慕容俊的势力在此活动。 大燕首领慕容俊见势力不足以称王,所以暂时接受了南朝的册封,号称燕王。蓝熙之寻思,他大肆向这里活动,肯定是重大企图。 蓝熙之和众人商议了一下,决定乔装前去打探一番。 这一打探的结果,令蓝熙之大为不安,原来是慕容俊和冯太后太丘会谋,正在商议谈判事宜,借此为跳板,要拿下豫州,共同图谋南朝。 她返回后立即派人通知朱弦,自己带了几十骑精锐先行前去打探。 没想到,大燕的铁骑比预料的来得更快,慕容俊率领三万大军,三天内踏平了七八座小城,直逼南朝重镇西台浚城。 南朝偏安一隅,多年来只图苟安,很少大战,即使交战也是屡战屡败。因此,豫州民众一听浚城被围,加上粮草供应不足,无不惶恐,都犹豫着要不要出兵坚守。 这天,蓝熙之和几名坞堡堡主一起来到豫州,和朱弦商议浚城之围的事情。 商议完毕,各大堡主离去,朱弦道:“蓝熙之,你留下给我帮一下忙。” “好吧,要我做什么?” 朱弦笑而不答,直接来到书房。 书房里,全是裁剪好的纸张,有好几幅已经写上封题。蓝熙之随手拿起一幅一看,上面的隶书写得流畅美观,气势磅礴。她愣了一下:“朱弦,你到哪里请人帮你写的?” “蓝熙之,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我自己写的。” “哦,不学无术的朱公子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嘿嘿,我从小练武也习文的。虽然这字比不上你‘书画双绝’蓝熙之,可是,题写一下封题也没有问题吧?而且,蓝熙之,我什么时候不学无术了?” “可是,我记得你以前就是不学无术,无恶不作的……” “举例?蓝熙之,你讲讲我怎么无恶不作了?” 蓝熙之看他一副“你举不出实例,我掐死你”的模样,仔细想了想,好像又确实举不出什么例子来。 朱弦瞪她一眼,“蓝熙之,来帮我一起写。” “你要干啥?” 朱弦神秘一笑:“豫州郡有几十所空仓库,我把它们都封起来。” “大战当头,你闲着没事干啊?”蓝熙之话未说完,忽然跳了起来,喜道:“好主意,我马上帮你写。” 朱弦看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心里更是喜悦,点点头,也坐在她身边,两人一起书写起来。 两个时辰后,这些封条已经写完,朱弦立刻召集一队将士,一起去封贴这几十所空仓库,并且手指着这些仓库道:“这里面满是谷粟,足以支撑我们吃一年。大家一定要努力坚守啊!” 众将士见了刺史大人亲笔题写的封题,无不大喜过望,随后,朱弦立刻派部将陈崇率兵进据东台浚城,双方在同一大城各守一端。 88 冯太后和新男宠 安排好一切事宜,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蓝熙之揉揉眼睛,朱弦见她眼睛里满是血丝,微笑道:“蓝熙之,你去我那里休息一下吧。” “休息倒是不用了,不过我得赶紧去吃饭,好饿。” “走吧。” 前面就是朱弦的官邸,一所不大不小的屋子不修墙屋,只用了一张大大的书桌隔开了一张床和一堆书籍兵器。屋子里既无器皿也无侍卫。蓝熙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到了什么贫贱素士的家里。 “天啦,这是朱大公子的府邸?” “这是豫州刺史的府邸,这里只有刺史大人,没有朱公子。” 蓝熙之抬头细细看他几眼,这才发现,现在的朱弦,除了那双扑闪扑闪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外,他面容沉毅,不徐不急,整个人,已经跟记忆里鲜衣怒马的嚣张公子儿完全不一样了。 朱弦叫她那样的目光看得心里毛毛的,大声道:“妖女,你看啥?” “我在想,你的桃花眼为什么一直这样水汪汪的呢?朱弦,你有没有什么秘诀?要是传授给那些美女们,让她们顾盼生辉,保准你会发大财……” “传授给哪些美女们?” “比如我……” 朱弦不无鄙夷道:“你也算美女?下辈子吧。而且,美女本来就是明眸善睐的,何必要我传授秘诀?” 蓝熙之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恶狠狠地扭头就走:“哼,我回去了,不吃你的饭了。” 朱弦一把拉住她,大笑起来:“赶紧去吃饭,我已经叫人给你准备好了。” 饭菜都很简单,份量倒是很充足。 劳累了一天,中午只吃了个冷的窝头,蓝熙之早已饿坏了,端起碗就大吃起来。 朱弦给她挟了几筷子菜,又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妖女,你这样恶形恶状地干啥?又没人和你抢。” 蓝熙之含糊不清地道:“我不喜欢吃这个,你不要挟给我。” “那,好吧,你喜欢哪个?” “这个我也不喜欢……” 朱弦看看,反正就三个小菜,前两个都不喜欢了,那一定是第三个,“好,你就吃这个吧,这个你一定喜欢……” “唉,你能不能不要管我,我自己晓得吃……” “好,不管你了,我吃我的。” 两人很快吃完,蓝熙之道:“我回去啦。” “好吧,我送你一程。” 两人出得豫州城来,一路上,朱弦的心情都非常愉快,两匹马并排而行,蓝熙之忽然听得他竟然随口哼了几句小曲。 朱弦这个武夫连戏都极少看,更别说哼什么曲子了,蓝熙之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大声道:“朱弦,你刚才哼的啥?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朱弦吓了一跳,面上一红,“妖女,你什么耳朵?我哪里有在哼?” 蓝熙之疑惑道:“你明明就在哼,快说,你哼的什么曲子?” 朱弦打了马跑在前面:“真是笑话,懒得跟你说。” “喂,朱弦,你不用送我了……”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反正也不是太远……” 和燕军在浚城一相持就是四十多天。两军对垒,相持不下,粮草耗尽,各自军中都开始不耐烦起来。 一直在关注着战局的冯太后,也逐渐沉不住气了。 冯太后守寡时才22岁,随后扶植11岁的太子登基。这个儿子并非她亲生,按照魏国的惯例,妃嫔的儿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就得杀掉生母,这就是他们祖传的“立子杀母”。太子的生母被杀后,由当时的冯皇后抚养,算作自己的嫡子。 嫡子年幼登基,冯太后便临朝称制,经过许多艰难的斗争,铲除了几个图谋不轨的权臣后,冯氏母子终于掌握了军政大权。冯太后本人也在长期尔虞我诈的政治熏陶里变得手腕更加强硬。 冯太后最初有个姓李的男宠,两人起居饮食形同夫妻。逐渐长大的幼子难以忍受母亲的私情,找个机会将这李姓男宠杀了。冯太后十分恼怒,加上长大的儿子不易再控制,有一天密令左右在给儿子进献饭食的时候加上了□□,鸩杀了当年才十八岁的儿子。儿子死后,冯太后扶植孙子登基,从此完全牢固地掌握了国家大权,并形成了牢固的根基。 冯太后当然不同于只知道争宠邀媚或者只知道□□的历代野心皇后,相反,她颇有雄心壮志,一朝大权在手后,立刻就大刀阔斧地推行了各项政治改革,改吏治、实行均田,治理朝政十分精明,魏国国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这几年,冯太后刚四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她纵览各国形势,准备对内改制对外结盟,争取再为魏国开疆拓土。 冯太后这次与慕容俊会盟太丘,在关中以外的疆域达成了很多协议。燕军在列强环伺之下,暂无力称王,而魏国定都平城,平城地处边塞,气候寒冷,变化无常,对发展农业生产十分不利,且又交通不便。每遇天灾,百姓便四处逃荒,严重影响着国家的安全,一有风吹草动,便自身不保。 因此,在石遵迁到襄城去后,南朝偏安江南无心无力北伐的情况下,被空置下来的废都洛阳就成了她理想中的都城首选地。 洛阳地处中原,交通便利,一直是中原王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东汉、魏西晋都以此为京都,对统一全国十分有利,因此,她早已盯上了这个要塞。可是,要迁都并不容易,洛阳是中原人的衣冠之都,偏安的南渡衣冠随时筹划着北伐,所以,要迁都洛阳,就得首先扫清周边的各种障碍。 趁着南朝无力,赵国宗室混战,秦国、燕军还在低调韬光养晦的时候,冯太后雄才大略,已经初步制定了计划,想在此有所作为。所以,才有这番微服前来太丘和燕王慕容俊的私下会晤。 慕容俊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见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多少以前微不足道的人物也称王称帝,自然不甘就做个南朝封赏的“燕王”,所以,相当一段时间里,在北方发展自己的势力,到现在已经颇有成效。 但是,他深知列强之下,自己的势力还不足以一鸣惊人,于是向外寻求可靠盟友。冯太后要观望南朝北伐的可能和潜在危险性,慕容俊要打开自己出关的通道,才能真正逐鹿。两人目标不同,但是利益颇有交叉点,于是,很快就和冯太后不谋而合了。 慕容俊三十出头,虽然称不上英俊潇洒但是别有异族的粗犷风格,勇武不凡,冯太后徐娘半老,也还颇有几分风韵,正是虎狼之年。两人谈判中的一些小小的争执和差异,按照冯太后对待各国使节的惯例,求同存异,很快在床闱之间的暧昧与喘息声中得以暂时达成协议。 89 浚城大捷2 这天夜里,朱弦将各节制的坞堡堡主请来,召集豫州府众将领共同议事。大家都觉得如此僵持不下,损耗太大,撤军吧,燕军会得寸进尺,不撤的话,又补给艰难。 很多人主张撤军,一些人又主张力撑,大家争执不下,朱弦一时也难以做出判断。 蓝熙之想了想,道:“我倒有一计,陈崇也不用撤兵——” 众人久闻宁镇坞堡女大王计谋出众,这次迎战慕容俊的军队又是她探得情报居了头功,立刻转向她。朱弦也立刻道:“蓝熙之,你有什么计谋?说来听听……” “我们不是有几十个仓库么?立即准备大批装米的布袋……” 朱弦不无疑惑地看着她,她明知那些仓库是空的,要这么多布袋干啥? “如今我们背靠豫州尚且损耗不支,燕军长途奔袭,估计更是粮草空虚,我们不妨真的给与东台‘补给’……” 朱弦听得大有道理,喜道:“好,立刻传令下去,准备粮袋!” 三天后,几千条布制的米袋已经搜集齐了,将士们连夜装满沙土,当作粮食,朱弦下令上千人运往东台。又让几个人挑着真正的米担,装作疲倦的样子,在半路歇息。西台的燕军发现后,前来追赶,几个人佯装逃跑,故意丢下米担。燕军取了米担,果然上当受骗,以为朱弦军中粮草充足,准备长期僵持下去。而他们自己,则远道而来,长期困守,粮草将尽,难以持久。一时之间,军心惶惶。 冯太后得知后,立刻派遣一名大将,督促一千多头驮驴运送粮草,准备补给燕军守军。五天后,这批补给驮驴到达墉丘,却被各大坞堡的联军率军截击,将粮草全部缴获。 冯太后决不允许第一次合作就失手,讨个不吉利的彩头,否则,以后双方在关中以外的更多合作就无法展开了。她权衡再三,立刻派出使者一方面安抚慕容俊,一方面向镇守邺城的赵国太子石良玉求救。 冯太后在众多男宠与相好中,最为青睐石良玉,但是,她去年欲在驿馆幽会石良玉,却因为一场意外的行刺导致幽会未遂。期盼多时的欲望得不到发泄,冯太后十分震怒,虽然事后赵国查明是鲜卑刺客所为,但是,冯太后暗地里还是自己派人又亲自查探,仍然没有查出什么其他可疑之处。 幽会未遂,石良玉也不留下来安慰一番只借口有刺客赶紧仓促返回,冯太后心里本来就哽了一根刺,今年她招纳的降将郭隗又在助战石良玉后,在赶去参加他的立妃大典时,在太子府的众目睽睽下被一个女子杀死。 事情发生后,冯太后曾一再要石良玉交出那个女子,可是,石良玉只称那个女子是个闯入太子府的外来刺客,早已逃走,无法捉拿。 冯太后哪里相信他的这个借口?太子府戒备森严,怎容一个女刺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魏国大将被杀,石良玉却拒不交出那个女子。冯太后震怒交加,但是此时的石良玉早已不是当年使节队伍里的小随从,而是手握重兵的赵国太子,对她的咆哮震怒也并不太在意。 她不知道的是,石良玉倒当真无法交出“刺客”来,这些日子,他也曾派人四处寻找蓝熙之,可是,她整个人竟然突然失踪了似的,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任何可能出现的地方。 冯太后半生大权在握,对男人有十分强烈的支配欲望,可是,她亲眼见到石良玉逐渐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逐渐地,再也不能有所控制了。 她心里又失落又不甘,再加上即便刚刚经历的慕容俊,冯太后仍旧觉得他在床第间的风采,较之石良玉实在是相去太远。再回味生平所经历的众多男人,竟越来越觉得这些人统统加起来,也远不如一个石良玉。因此,冯太后在太丘的漫长寂寥的冬夜里,便更加急不可耐地怀念起那具曾多次让自己销魂欲死的美貌无双的男人的身躯。 所以,这次她不仅是在派遣使者求助,也有试探之意,希望两人能重归于好。 自太子府兵变,石良玉大战石衍等宗族联军,并除掉石衍后,石遵表面上虽说石衍谋逆应该处死,心底却已对石良玉更添戒心。但是,此时石良玉手中已经有十万大军,石遵也不敢轻举妄动,找个借口,将石良玉派去邺城。 石遵缠绵病榻多日,却又不死,不知服用了什么仙丹妙药又活过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石良玉只得率兵去了邺城。 魏国的使者离开后,司徒子都看着那大批珍贵礼物,道:“殿下,这次冯太后求助,我们要不要出兵?” 石良玉虽然已经对冯太后厌恶到了极点,但是衡量再三,还是决定出兵。他深知豫州朱弦一部虽然能征善战,但是毕竟兵力资源有限也补给不足,而自己在邺城实力雄厚。此次援手,不但能巩固和魏国的关系,也能趁机拉拢燕军,以图以后的大计。 但是,石良玉也有自己的打算,希望燕军在和豫州军的相持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损伤后,再出手,才能真正达到自己理想的目标。因此,虽然立刻遣返使节承诺出兵相助,却绕了道,准备拖延到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石良玉没有如自己预期的赶去救援,不过,冯太后得知他绕道后,也自欣喜,因为,他改行的路线,正是通往太丘的。冯太后估量慕容俊还能支撑几天,又急于想和石良玉幽会,因此,满怀期待地在行馆里梳妆打扮好,等待石良玉的到来。 可是,等了三天,石良玉的大军也没有来到,派人传来消息,说发现新的情况,另外绕道进攻去了。 冯太后一腔□□憋在心里,恼恨交加,但是,石良玉毕竟应邀前去救援了,便立刻抛下幽会念头,立刻调遣随从的魏国军队增援从侧翼增援燕军。 90 浚城大捷3 慕容俊部众抢回来那几担米后,恐惧着东台僵持守军的充足粮草,内外交困,军心涣散,士气低落,无复斗志,就连冯太后的使者一再保证也不能再让他们提起信心,终于,慕容俊决定在一个星夜撤退了。 准备多时的东台守军在朱弦的部署安排下,由陈崇率领大军乘胜追击,当夜击杀俘虏燕军两万多人。而慕容俊机警却率领八千人马逃奔而去。 再说冯太后得知慕容俊不等救援,连夜突围,立刻率领一支人马救援。 没想到,援军刚出发不久,就遭到一支精兵拦截。 这支精兵正是朱弦亲自带领的。魏国图谋洛阳,要铲平豫州,他既然得知冯太后亲临就决不敢大意,早已准备迎战多时。 在临阵前的两天,朱弦就要求侦察骑兵,每隔一个时辰报告一次敌情,他使用的地图红黑两色绘制,一目了然。他习惯于把各种条件及战争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反复斟酌,一些哪怕是十分微小的事情,也完全在他的多方思索考虑范围内。 因此,这次和魏国将领交战,他采用的是那支特别训练的三千精兵,以出敌意料的迅速接近敌阵,迫使对方在仓促之中应战,以雷霆万钧之力,加于对方组织重点之上,迅速瓦解魏军的运转枢纽。 冯太后这次随身的将领是魏国著名战将,和豫州军队一交锋,立刻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撤回行馆保护冯太后。 冯太后非寻常女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下令回撤。 朱弦立即率兵追逐,而蓝熙之率领的一千多坞堡联军也从侧翼包抄过来。 魏军人数虽多,这些骑兵也多是英勇善战,以往和南朝的步兵交手,也几乎是胜多败少。可是,这次,他们遇到的这支步兵,每十人一组,采用的是长兵器和短兵器配合,在接战的时候,锋线的四名士兵使用十三尺的□□,它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前面的四名士兵,右边两名手持大型的长方五角形藤牌,左边的士兵拿小型的原型藤牌,都以藤条编织,最后的两名士兵则手持连枝带叶的大毛竹,长一丈多。如此以来,远近配合,冲锋陷阵,所有士兵只可共同协作,决不能中途退却。 魏军哪里见过这等战法?应接不暇,纷纷被扫落马下。 冯太后在侍卫护卫下,心里十分焦虑,忽然见战阵中,一劲装女子骑在一匹黄色的高头大马上,挥舞了宝剑,亲自指挥着侧翼的拿着山藤毛杖的士兵冲锋陷阵,自己也举着剑冲杀,简直是所向披靡。 她暗暗好奇南朝水乡居然有如此勇武的女子,而且公然出现在战场上,略一迟疑,那女子已经冲了过来。 蓝熙之远远的看到一个身形雍容的中年妇人骑在马上,健壮异常,神色从容,她心念一转,忽然明白这个女人一定是冯太后,剑一挥,立刻向她冲了过去。 饶是冯太后镇定过人,见那勇武的瘦小女子向自己冲过来,也吓了一大跳,好在距离还远,她一打马便在一众侍卫护卫下逃跑了。 蓝熙之追之不及,回头,混战中,几支箭连番射来,那个射箭之人的手法十分高明,蓝熙之连续躲过了三支,第四五支却再也躲不过,头一低,忽然被谁人拉下马来,却正是朱弦和身扑在了自己身上,一支箭擦着他的头顶而过,一支箭却射中了他的肩头。 那人连射几箭,见后面大军追来,不敢再停留,立刻跑了。 蓝熙之翻身起来扶住朱弦,帮他把箭拔掉,撕了一幅衣襟替他裹好伤口,才心有余悸道:“朱弦,你怎么样了?” 朱弦捂住自己肩头的伤口,似乎松了一口气般笑了起来:“蓝熙之,一点小伤,没事的。你看,魏军的主力已经被击溃了……” 蓝熙之见他如此拼死保护自己,心里一阵激动:“朱弦,谢谢你……” 朱弦摇摇头:“战斗快要结束了!你看……” 蓝熙之回头一看,只见魏军的主力已经被击溃,正在四散逃窜。 陈崇追了上来:“朱大人,前面十里远遇到赵国赶来的援军。” 又一名将领道:“报告大人,前面发现慕容俊一行……” 蓝熙之立刻道:“朱弦,你对付赵国大军,我去捉拿慕容俊。” “蓝熙之,你要小心。” “好的。” 朱弦受伤并不严重,立刻率军迎战前来援助的赵国大军。赵国大军见冯太后已逃,无心和士气正旺的豫州军混战,立刻保存实力撤退了。 石良玉的军队在赵国素以能征善战出名,朱弦见他们护着冯太后离去,追赶不及,也不再追赶。这一场大捷后,魏国将领慑于朱弦威名,许久不敢再犯就是后话了。 冯太后看到撤离脱离危险后才回过头,方才异常狼狈地发现魏国随身军队已所剩无几,而赵国的援军却是司徒子都率领的。 冯太后平静下来,道:“司徒将军,你们殿下呢?” “豫州有七八股坞堡联军的势力不容小觑,殿下坐镇营中安排,准备先拿下这股势力,彻底铲除豫州军的外援和羽翼,以后,也可以为贵国迁都洛阳铲除一些障碍。” 冯太后喜道:“如此甚好,这次,还真是多谢殿下及时救援。” 慕容俊一路逃窜,却等不到魏国援军,心里益发焦虑。逃经墉丘时,已是第二日午后,冬日的午后昏昏沉沉的,慕容俊立在马上,只见前面腾起一股巨大的尘土,不知多少人马杀将过来,燕军震惊,四散逃窜,践踏死伤无数,慕容俊回过神来,正要喝令稳住大军,才发现前方杀来的不过两千人马,这些人马每人足下拖了巨大的树枝,用快马拖过,扫起巨大的烟尘,给人以千军万马的感觉。 这支人马正是蓝熙之率领的各大坞堡联军,正是奉朱弦之命在此拦截慕容俊的逃路。 慕容俊正在恼恨上当,可是,他的部署已经溃不成军,他刚大喝一声,一骑大黄马已经飞驰过来,马上的女子手中长索一挥将他套下马来。 慕容俊勇武有力,跌下马后用劲一翻滚正要扑起来,蓝熙之的“紫电”已经抵达他的脖子上,冷冷道:“慕容俊,你燕军历受南朝厚恩,不思回报也就算了,却阳奉阴违另结新主,你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慕容俊瞋目怒道:“你小小女子,有什么资格责备我?” “别说女子,你的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即便三岁孩童也会不耻。好啊,你们不是都相信成王败寇不相信什么道义信义的么?跟你这种人,不论信义就论武力好了,嘿嘿,慕容俊,如今你在我脚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慕容俊纵横多年,自认一时雄杰,如今,被一个瘦小的女子踩在脚下大声申斥,不由得又恨又惭,闭着眼睛道:“你杀了我好了。” 与其他异族不同,慕容俊接受了南朝的封赏,朝廷每年会给与他们相当数量的钱粮布匹等,如今,慕容俊竟然野心勃勃勾结魏国等图谋豫州。蓝熙之心里十分痛恨他,但是,如今南朝国势衰微,如果仓促之间杀了他只怕立刻将燕军推到了魏国那边,更是不妥。考虑再三,准备先将他押解到豫州,和朱弦商量一下再说。 她冷哼一声,气不过,伸手掴了他一耳光:“我杀你不过污了宝剑,来人,将这个贼子带回去。” 这一耳光火辣辣地掴在脸上,慕容俊整张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几名士卒上前,将他严严实实地缚了,推上一辆囚车往豫州府邸而去。 91 鸡腿和口水 朱弦早已凯旋返回豫州府。听得蓝熙之竟然抓了慕容俊送来,大喜过望,立刻迎了出来。 慕容俊是南朝封的“燕王”,目前,已经开始露出蛰人的蜂目。 朱弦和蓝熙之商量了一下,立刻派重兵将他押送回南朝,听候朝廷的发落。 浚城大捷,又缴获大量粮草,豫州军民张灯结彩大肆庆祝。朱弦见蓝熙之满脸的笑容,心情也十分愉快,道:“蓝熙之,今晚大庆,我一直等着你呢!” “朱弦,你伤口怎么样了?” 朱弦肩上伤得不轻,却轻描淡写道:“不碍事。蓝熙之,今晚有盛宴哦。” “有好吃的么?呵呵。” “当然了,无论你想吃什么都有。” “好的,我就等着晚上的盛宴好了,呵呵,我许久没有吃到什么好东西了呢。” 朱弦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乌黑的眼珠流动着明亮的光华,心里忽然又漏跳了好几下,凝视着她半晌才道:“蓝熙之,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两个时辰,我陪你在豫州城里看看吧。” “好啊,我还没在你的地盘好好看过呢。” 两人骑马沿着城里走了一圈,来到了城外。 这是一片山坡,已经是初冬季节,花草已经开始枯萎,树木也有点泛黄。只有一排枫树上面的叶子还是金灿灿的红。 两人在这片红叶树边坐下,马在旁边自由地啃着枯黄的草,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 蓝熙之看他一眼,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再度同甘共苦,彼此心里早已毫无芥蒂,尤其是暗箭射来时,朱弦不顾生死不假思索的为自己阻挡,蓝熙之心里更是感激。后来,一路上回想,才忽然发现这个早年傲慢自负的公子哥儿,几乎从一开始就屡屡对自己伸出援手:从第一次自己被石家的杀手杀伤,他为自己那种可怕的“接骨”、到自己练功走火入魔他为自己运功治疗、在钱凤大营里他的舍命相救以及他千里迢迢借了盘缠流浪赵国不顾生死的寻找自己。除了嘴上讥讽几句外,他几乎从来不曾伤害过自己,而是多年如一日的照顾、守护! 朱弦见她看着自己,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下意识地伸手摘下几片红色的叶子,递给她:“蓝熙之,给你。” 蓝熙之见他居然摘两片红叶给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谢谢你,朱弦。” 朱弦面上一红,别开头去:“这有什么好谢的?” “朱弦,你虽然是因为萧卷的托付才照顾我,可是,我也很感谢你。朱弦,这些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向你道谢过啊。” “蓝熙之,没有皇上托付,我也会照顾你的。” “哦?”蓝熙之大感意外,笑了起来,“桃花眼,你有这么好心?哈哈,你居然脸都红了,怎么啦?” 朱弦的脸更红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瞪,怒道:“因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你忘了?你是千年老妖?我不得不照顾你啊,免得你做妖法害我……” “朱弦,你这是什么话?哼。” 朱弦看她怒气冲冲又忍俊不禁的样子,心里那种陌生的甜蜜的感觉就越来越浓烈,忽然跳了起来,又折下一根长长的红色的枝条,递给她:“蓝熙之,这个是不是很好看?” “哼,你这桃花眼,知道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 “小气鬼,这么睚眦必报的,蓝熙之,你还生气呀?” “怎么不气?我气得今晚要吃饱喝足才肯回去,呵呵。” 筹备了一天的夜宴终于开始了。朱弦向将士们敬完酒后,大家开始大吃大喝起来。朱弦赶紧回到客厅,只见蓝熙之独自坐在一桌菜前,几乎是垂涎欲滴地看着各种各样的美味,却一直没动,在等着自己回来一起分享。 他看她垂涎欲滴等待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甜蜜,赶紧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蓝熙之,快吃吧,你肯定饿坏了。” 蓝熙之早已拿起筷子,立刻吃了起来,边吃边模糊道:“唉,饿死我了,我都快等不及了,朱弦,你回来得这么晚……” 朱弦笑起来:“你吃慢点,别咽着了……” 这些日子,每天都是紧张激烈的战斗,好不容易松懈下来,劳累了许久的二人不管不顾,先埋头苦吃起来。 朱弦喝了一口汤,抬起头,看她正用力啃一个鸡腿,似乎许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样子,笑起来:“蓝熙之,你慢点,你看你那个狼狈样子。” “难道你的样子很好看么?我饿得很,哪里顾得好看不好看?哼!” 乱世之中,粮食、肉食比珠玉还贵重,宁镇坞堡虽然能让大家勉强吃饱饭,但是其他东西就不要奢想了。朱弦见她鼓着腮帮子狠命吃,狠命瞪,心里很有几分怜惜之意,情不自禁道:“蓝熙之,以后没有战争了,我常常煮很多好东西给你吃……” “这种乱世,不知要猴年马月才没有战争啊!” 蓝熙之瞪他一眼,见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这些日子的忙碌,已经有了许多血丝。朱弦是个周密而细致的人,平日,要求士兵一丝不苟的训练,哪怕伤筋断骨也在所不惜;在临战前,他就要求自己绞尽脑汁,以期准确地判断形势。正是他的这种周密的判断,这次,才会在三国联军的包围下,镇定指挥孤立的豫州军打败联军,并俘获慕容俊。 朱弦笑道:“蓝熙之,说实话,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不咋地,这次大捷真让我刮目相看啊,浚城大捷,大功可都是你的,呵呵。” “朱弦,你什么时候学会谦虚了?” “我一直是实事求是的,没有谦虚也没有骄傲。” “嘿,要不是你布置全局,收伏各大坞堡,怎么会取得胜利?我自己可没有能力收复那些坞堡让他们完全听命于我。” “呵呵,蓝熙之,你智计百出,身为女子,已经不错了。” “哦,朱弦,你这是什么口吻?居高临下啊?什么叫做‘身为女子’?你暂时比我厉害,不过是经验比我丰富而已,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你得意洋洋啥?” “唉,妖女,你吃饭就好好吃饭,说话就好好说话,干嘛口水都喷在我的脸上啦?还有这些菜里……” “你说什么?”蓝熙之伸长脖子看看面前的饭菜,“哪里有口水了?” 朱弦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笑不可抑地几乎喷出一口饭来。 这下真的有口水了,蓝熙之赶紧护住自己的鸡腿,看了一下,又恶心地将鸡腿放在桌上,想想又觉得浪费,拿起啃了一口才丢下,怒道:“朱弦,你真是恶心极了。我真不知道以前在江南时,你那些士族公子的做派究竟是怎么装出来的……” “那是你不了解我,其实,我从来没有装模作样过,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怎么样,觉得很意外吧?” 朱弦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笑得眼里的血丝都消失了好几分。 92 阶下囚 从豫州赶回宁镇坞堡时,是第二天的黄昏。宁镇坞堡和其他坞堡以前都是小打小闹,如今,在豫州军统一节制下,取得如此巨大胜利,无不欣喜。 宁镇坞堡这一夜便也犒劳士卒,欢庆半宿,然后各自安寝。 蓝熙之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却久无睡意。过了许久,迷糊中,忽见萧卷的背影就在前面若隐若现。 这些日子紧张焦虑的战斗,她已经很久没梦见过萧卷了,似乎也分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真。前面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萧卷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冰雪世界里如此醒目。 她奔跑过去大声道:“萧卷,我胜利了,我抓住慕容俊了,你高兴不?” 萧卷回过头来,满面的微笑却又挂了一丝担心:“熙之,你一个人在外面,时刻都要当心啊。” “嗯,我会的,萧卷,我会的。” 她看萧卷的背影立刻就要消失,赶紧又追上几步,想拉住她的手,可是,萧卷却越走越快,怎么也追不上。 她急忙道:“萧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萧卷的声音彻骨的悲凉:“熙之,熙之……” “萧卷?萧卷?” 她一下坐起身来,才发现是一场梦。推开窗子,看看天色,估摸着不过二更时分。 冬日的夜风簌簌地吹过,蓝熙之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得风里有另外一种隐隐的声音,那是马裹蹄奔跑时的轻微的声音。她神色大变,立刻穿好外衣悄悄走了出去,亲自拉响了坞堡里特别的警报。 外面,一支万人大军悄无声息抵达,很快将坞堡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石良玉派出的两路援兵,一路救下冯太后,一路尚未抵达西台,慕容俊已经逃逸溃败,石良玉得知消息后,立即停步不前,改变思路向墉丘进发,到这里后,看到满地乱尸,立刻分析出他们已经遭到突围,就不动声色绕道再赶,终于在当夜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个只有几百人马的小小坞堡。 在收集的情报里,这个小小坞堡的首领“无名氏”多次出谋划策,力助豫州刺史朱弦取得大捷,真是比他帐下最得力的军师还像样。饶是如此,他原也没有将这座小小的坞堡放在眼里,更不愿平白与南朝的势力结怨,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可是,最新的一份情报让他改变了主意,据探子回报,宁镇坞堡的首领是个女子,并且在这次大战里生擒了慕容俊。 一个和朱弦关系很不错又能生擒慕容俊的女子会是谁?按照朱弦的个性,怎肯轻易和什么样的女子关系不错? 因此,他立刻打定主意,要来这里看看才决定是否拔除这颗横在赵国、南朝边境的小小的钉子。 坞堡被围,警角吹响,久经训练的队伍立刻集阵,蓝熙之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坞堡大门已被攻破,门外,上万支火把照得周围几里亮如白昼。 石良玉立在马上,看着冲到门口又立刻停下的劲装女子和她身后区区几百名有条不紊的坞堡士卒,又惊讶又惊喜:“熙之,果然是你!” 蓝熙之一见他也是一愣,轻喝一声,掉转马头,宝剑一挥,立刻道:“孙休,你们快走,能逃多少算多少……” “首领您呢?” “我会杀出来的,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坞堡的士卒一阵冲刺,赵国大军立刻围了上去,眼看立刻就是一番激烈的厮杀,石良玉大喝一声“住手”,他的大军立即停了下来,坞堡的几百士卒紧紧聚在一起,全神贯注,准备着最后一搏。 石良玉上前一步,看着中间的蓝熙之,沉声道:“蓝熙之,我不杀你坞堡一兵一卒!” 蓝熙之冷笑一声:“条件呢?” “你跟我走!” 孙休和另外几名士卒抢上一步护住她,急忙道:“首领,您快冲出去……快……” “孙休,你快退下,以后,你全权处理坞堡的事务,有问题可以向朱大人求助!还有,替我照顾好这匹马。” “首领!?” 蓝熙之看看外面的千军万马,又看看自己身后这几百人马,还有坞堡的几百老弱妇孺,策马往前走了几步,盯着石良玉,石良玉立刻道:“熙之,我决不伤你坞堡一兵一卒!” 他手一挥,高声道,“撤军!” 大军立刻有条不紊地撤去,蓝熙之慢慢跳下马背,面无表情地往大门外走去……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天空飘起小雨来,通往邺城的路上,所有的灯火都已燃尽,只有囚车旁一支孤零零的火把还在凄风苦雨中飘摇挣扎着。 这辆“囚车”用了四匹马驾驶,宽敞的车厢里挂着帘子,铺了厚厚的一张熊皮,坐在里面几乎算得上温暖而又舒适。旁边还放着水囊和一些干粮,伸手就可以拿到。蓝熙之拿过水囊喝了一口,又放在一边,靠在车厢上看了看黑黝黝的窗外闪烁不定的那支火把,微弱的光完全不足以驱散这段最黑暗的时光。 听着马车辘轳的声音,外面风雨的声音,蓝熙之忽然笑了起来:“萧卷,我真是没用,竟然又成了石良玉的阶下囚!” 蓝熙之将里面的帘子完全拉住,微微蜷缩着躺在里面,闭上眼睛。她已经疲倦了很久了,这一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石良玉骑着马,亲自举着唯一的一支火把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他有时看看紧闭的帘子,有时又侧耳听听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声音。逐渐的,里面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逐渐的,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他又看看马车,再看看天空,确定天已经快亮了,才扔掉了手里的火把,长长的舒了口气。 93 阶下囚2 邺城,石良玉的府邸。 霜销草色,风摇树影,严冬杀气,万物多悲。 他在邯郸和襄城的府邸先后被烧杀或围攻,便也不在意襄城的太子府。他的起家和军事重镇都在邺城,所以十分用心地经营邺城,尤其是从太子府里撤出后,他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固定基地,十分经意地营造了自己的府邸。 蓝熙之走下马车,一阵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正是隆冬季节,何况这几天雨雪连绵,寒意随着冷风,一直往骨子里浸去。 一件宽大的袍子随即批在了她的身上,旁边,石良玉只着一身紧身劲装,柔声道:“熙之,进去吧。” 蓝熙之手一拂,袍子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泞。 石良玉愣了一下,也不管地上的袍子,默默地跟在她旁边走了进去。 一座座红墙绿瓦、翘角飞檐的宫廷式建筑,掩映在古柏的浓荫中。一道道朱漆重门的深处,有一座不大的院落,院中房舍玲珑,环境幽雅。 石良玉一直走在她身边,一直走进院子正中的一间屋子。屋子分为两部分,布置得十分精致,第一部分是休闲的暖厅,房间燃烧着火盆,新洁的丝织地毯上,美丽的花纹泛着微微的光泽,颇有几分温暖如春的感觉。而另一部分则错落稀疏宽敞明亮,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字画。 几名侍女一见石良玉,立刻行礼。 石良玉挥挥手:“你们下去吧,立刻准备好热水和新衣服。” 侍女们鱼贯而出,房间里完全冷清下来。 蓝熙之往房间的另一部分走去,只见这许多书画,都是前朝或者本朝人的真迹,有名家也有无名氏。蓝熙之依次看过去,石良玉倒了一杯热茶走过来,微笑道:“熙之,天气冷,喝杯热茶吧。” 蓝熙之转过身来,不看他也不接茶杯,慢慢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石良玉,你的囚犯都是这么好的待遇?还要你亲自端茶倒水?” 石良玉看着她那样陌生的冷冷的笑容,心里一阵刺疼,低声道:“熙之,你并不是我的囚犯……” “哦?石良玉,你认为如果不是大军压境,我会到你府上喝茶聊天?” 石良玉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熙之,你先歇一会儿,休息一下。我不打扰你了。” 蓝熙之没有作声,石良玉看她一眼,慢慢转身出去了。 浴室。 正是隆冬季节,这里却温暖如春。 室中临池,设有石床,一色的瑜石治理,隔壁放着加热的铜炉,热水经过引流,到浴台时,已经水波荡漾,丝丝热气弥漫,恰到好处的温润。 浴台设五色流苏锦帐,有的用青提光锦制成,有的用绯色登高文锦制成,还有的用紫色大小锦制成。外面罩一层帷幔,用纯白色锦丝制成,薄如轻雾,如梦似幻。帷幔的四角,各放置一个纯金镂花的香炉,香炉中用石墨烧着名香,发散出一种淡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 蓝熙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如此豪奢的浴台,回过头时,侍女们已经把准备好的衣服放下,鱼贯退了出去。 她仔细看看,门窗都已经关好,才下了浴池。 身子浸在恰到好处的热水里,许久不曾有过的懒洋洋的舒适。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越来越饥饿,蓝熙之才起身,穿上了旁边放好的裙裳。朱红的裙裳疏疏绣着几只花鸟,腰带是明黄色的镶嵌着几颗珍珠的织锦。 她慢慢走出来,只见屋子里已经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好了十分精致的菜肴,石良玉坐在旁边,看她出来,立刻起身,道:“熙之,吃饭了。” 蓝熙之在他对面坐下。 石良玉换了一件宽大的明黄色的袍子,沐浴干净后,身上有股淡淡的薰香的味道。他的白玉般的手端起桌子上一个莹润的玉碗递过来:“熙之,先喝了这个吧。” 蓝熙之立刻认出碗里那种淡淡的褐色的汤汁,正是以前他每天早上都会监督自己喝的那种野山参熬的。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得近乎讨好的神情,许多往日的美好的情意浮现在眼前,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锦湘悲惨的哭诉,朱瑶瑶那血淋淋的脸庞。 她并没伸手去接这个药碗,而是端起了桌上的饭碗,一声不坑地吃了起来。 石良玉将药碗放回桌上,小心地将记忆中她喜欢的一些菜肴一一放到距离她最近最方便的地方,见她津津有味的吃着饭菜,勉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这样微笑,脸上又是苹果般的红润与剔透,鲜艳得有些纯洁无暇,似乎从来不曾经历过沧海桑田,不曾有过残酷报复。恍惚间,他依旧是飞奔在逃婚的山路间的少年,是给妙儿送锦衣的呆子,是“醉面”醉得走不动了的傻瓜…… “熙之,喝了这个吧……” 他柔声劝说,蓝熙之忽然回过神来,他穿的是这样明黄的尊贵的袍子,他早已在沧海桑田中登上了太子的宝座,然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登上权力的顶端——龙椅! “熙之,喝了吧?”他再次劝说,“你的身子没大好……” 蓝熙之接过碗,石良玉心里一喜,却见她走到门口,随手将整个碗扔到了外面。雨越下越大,褐色的汤汁很快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白玉碗的碎片,在雨中露出尖锐的划破的棱角…… 刺骨的风吹在人的身上,骨头都是冰凉的。石良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熙之,这里风大,进来吧。” 蓝熙之转身,慢慢走了进去。 94 阶下囚3 饭桌已经撤走,屋子里全然的整齐洁净。角落里还多添了一盆绿油油的水竹,使得整个屋子在温暖中更添加了一份生机。 石良玉见她看着那盆水竹,柔声道:“熙之,你要喜欢的话,我再叫她们搬几盆进来……” 蓝熙之转过身,面对着他:“石良玉,说吧,你一般如何处置你的敌人和俘虏?” “熙之,我找你很久了,可是一直找不到,这次终于在坞堡见到你,你不是俘虏更不是我的敌人。” “是么?好,那我就恕不奉陪了。” 她扭头就走,石良玉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熙之,除了不离开,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除了不离开!”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是‘俘虏’?” 蓝熙之甩开他的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淡淡地看着那盆水竹。 石良玉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他打开盒子的盖子,双手递过来:“熙之,给你。” 蓝熙之见他认真得几乎有些虔诚的模样,看也不看那个盛装“太子妃”的印书绶册的盒子,冷笑一声:“石良玉,你要金屋藏娇?” “不,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经历了许多事情后,我们身边都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我决不能再放弃机会了……” “那你上次娶的太子妃呢?” “她的父亲和石氏宗亲一起围攻太子府,她也死于那场围攻。” “你看,石良玉,我从来没有说错,凡是跟你有点关系的女人,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是不是?” 石良玉脸色煞白:“熙之,我此生决不负你。” 蓝熙之笑起来:“石良玉,还轮不到你来负我!我早已收了萧卷的凤印、皇后册,又怎么会希罕你那蛮夷番邦的什么太子妃?你是痴心妄想!” 石良玉的脸色更是难看,好一会儿,转身走出屋子,冲进了外面的冷风冷雨里,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这重重朱门深处的精致院落里。 傍晚时,雨停了,然后,居然又出现了一抹残照,然后,这残阳很快落下山去,冬日的又一个夜晚,悄然来到。 蓝熙之走出院子,四处看看这松柏浓荫下的天地。但见得这院子周围,四处重兵把守,比在京郊外面的那栋屋子防守更严,别说人,只怕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她冷笑一声,也不看那些或明或暗的岗哨侍卫,径直四处转悠。 沿途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佣仆成群,穿梭往来,尤其是那些高高挂在门边、树上的大红灯笼,蓝熙之这才想起,已是腊月初了,再过一二十天,就是除夕了。但是,羯族并不过除夕,府里点燃的这些灯笼,显然也不是因为除夕,而是准备着其他什么大喜事。 “我要娶你做我的太子妃!” 她想起石良玉那可怕的煞白的脸色,心里越来越焦虑,暗暗寻思着究竟要如何才能离开此地。 这冬日的府邸里,到处都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偶尔几枝腊梅已经结满黄色花苞,透露出隐隐的香味。可是,作为,俘虏,这些美景看在眼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觉得越看越刺心。 蓝熙之停下,随手折了一支腊梅,又狠狠地扔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才往那个小院子走去。 院子里已经点上灯笼,四处都是明晃晃的。这灯笼点得太多,太过刺目,蓝熙之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越来越习惯黑夜了。黑夜里可以沉思可以考虑得很清楚,独自走在黑夜里也不是什么好可怕的事情,反倒是面对越来越眩目的灯光,就让人越来越不适应。 屋子里也是灯火辉煌,跟中午一样,早已摆上了一桌精致的菜肴,不多,却都是她平素喜欢的。 她见石良玉不在,暗暗松了口气,胡乱吃了点饭菜,就到了“自己”的卧室休息。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卧室,随手关了门,明亮的灯光下,只见卧室里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字画、书籍,其中包括她特心向神往的嵇康真迹和嵇康就义图。 卧室的一侧简单挂了一幅画,细细一看,正是自己撕碎了的那幅石良玉的“美化”图象。她有些意外,即使粘贴装裱,也不可能如此天衣无缝吧?她提了灯笼,上前一步,细细照看,才发现是新画的一幅,几乎跟往日那幅一模一样。 再看下面,细心装裱着另外一幅画,画上的女子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模样十分滑稽可笑,正是当初自己打岔,石良玉画废了的那张。 这张如此拙陋的画,他却一直保存着,而那天在江南,他撕碎的是没画完时自己就“逃跑”了的那张。 两人在一起时的友好的记忆,他都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他都撕毁了! 蓝熙之自言自语道:石良玉,你又何必如此? 熄灯上床,窗外又开始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蓝熙之忽然发现,自己被软禁在这陌生的府邸,心里既无悲伤也无哀愁甚至也并不十分焦虑。临行前,她已经将坞堡事宜交代给了孙休。孙休是坞堡本地人,是那里的二当家,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前去,老堡主死后,他就是理所应当的首领,所以,现在自己离开了,坞堡的现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还吩咐了孙休转告朱弦,毋需劳师动众寻访自己。 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朱弦为了“先帝嘱托”不听劝告,跑来找自己,那样,就会陷入太危险的境地了。朱弦镇守豫州,公务军务繁忙,如果囿于“先帝嘱托”单单为了某一个人劳师动众,对于当前纷乱的大局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95 蓝熙之VS冯太后 嘻嘻,各位好:) 1、忽然想起以前一个留言,叫我推荐几本人文历史书:帝国政界往事;明朝那些事儿;万历15年……这几本通俗易懂,不错; 2、兔脑壳——是成都的一种小吃,就是兔子的脑壳:)很著名的; 3、为什么要虐石良玉————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先不要激动啊,不要激动啊……呵呵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朱弦为了“先帝嘱托”不听劝告,跑来找自己,那样,就会陷入太危险的境地了。朱弦镇守豫州,公务军务繁忙,如果囿于“先帝嘱托”单单为了某一个人劳师动众,对于当前纷乱的大局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她忽然想起,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少有可以牵挂的人,唯一的萧卷,他已经死了,所以自己生也罢死也罢,天涯海角也罢,都惹不起多大的心伤痛苦了。 同样,唯一的萧卷不在了,这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任何人会挂念自己,哪怕自己弃尸荒野,尸骨腐烂,也不会有人会多看一眼的,在这乱世里,似乎每一个人都显得可有可无。 她想起以前和萧卷一起整理陶渊明的集子时看到的几句: 向来相送人 各自还其家 亲人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当时,她记得自己对萧卷说:“我没有亲人,我死了肯定没人悲,只有人歌。” 萧卷抱住她微笑:“熙之,我会悲伤的。” 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喃喃自语:“我还以为除了师父外,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感到悲伤的。” 结果,萧卷和师父一样先走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为自己悲伤的人,他早已离开了。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感到悲伤的吧?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可以看到自己吗? 她想着想着,慢慢地就睡着了。 如此几天下来,她可以随意地在这巨大的院子里闲逛,但是,每一个貌似出口的地方,却都有着超级严密的守卫。她仔细观察了一番,那是一种特意训练的□□手,用的是可以同时发出七八支小箭的射弩。每支弓箭手由8-10人组成,这些弓箭手连番发射,任你武功多好,只怕也得变成刺猬。 所幸这几天,石良玉也不见了。蓝熙之见他不来打扰自己,心里的忧虑倒是暂时去掉了几分,每天在院子里逛逛,或者在屋子里看看书,画一些画,倒也勉强将时间混了过去。 这乱世里,别人不把你当人,自己总要把自己当人,即使成为了囚徒,每天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这一日,天气晴好,经历了连绵的阴雨天,头顶的阳光就分外珍罕。 古松枝丫间的水珠还没有被全部晒干,偶尔一两只乌雀飞过,就会滴落一些小小的水珠,将路过的人淋得一个寒颤。 再过一会儿,阳光已经完全当空,正是一天里,阳光最温暖的时候。 古松下早已摆好了一张巨大的书桌,桌子上铺好了一幅十分宽大的画纸。旁边另外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纸墨笔砚。 这是一幅宏大的战争图,是萧卷亲率六军迎战朱敦的场景。她亲自参与了这场战争,和萧卷共同进退,分担了战乱的忧虑,也分享了胜利的喜悦。 有这样一个人,他从来不说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只是最大程度地为你创造机会,让你把自己想达成的心愿完成得更好,即使你失意了失败了,他也从来不是责备,而是宽容和鼓励。 这就是萧卷,这就是永远离开了,可是又永远在自己身边的萧卷。 岁月一直在流逝,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丝毫不曾模糊。 很久以前,她就想画一幅画,关于萧卷,关于自己,关于乱世的战争。在心里酝酿了几年,她终于明白应该画什么了。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冬季艳阳天里,她一大早就起床,吩咐侍女们为自己准备好纸墨笔砚。 书桌要大,画纸要好,可是,这对于太子的府邸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很快,侍女们就将一切准备好了。 蓝熙之走到书桌前,开始画起画来。她心里早有成竹,因此,笔走龙蛇,渐渐地,画纸上就有了鲜明的交战场面——混战的士兵、掉落的兵器,中箭的将领,补给的车马……从早上到傍晚,又从傍晚到早上,所幸这几日都是晴朗,如此几个黄昏反复,画卷已经画了二十来尺长了。 自第一个艳阳天后,其他几日都是阴天。今天也一样,阴沉沉的,冷冷的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的凛冽。 可是,这样阴冷的天气一点也没有妨碍松柏下的热闹,许多侍女、佣仆,远远近近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幅规模宏大的战争画卷。尤其是那些侍女们,本来不敢亲近这个太子特别交代了要好好服侍的女子。第一天,她们还只是在一边传递纸笔,第二天,就开始看着出来的画卷惊讶,第三天、第四天……无论是懂画还是不懂画的人,但见那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一时之间,就在府邸里传开了去,除了奉命坚守的侍卫,那些丫鬟、下人,无不借口悄悄前来观看。 画好的画卷一尺一尺地平整地放在旁边桌子上晾晒,负责整理的几名侍女,小心移动镇纸,无不小心翼翼,生怕弄花弄皱了一点儿。 今天画到主帅的进攻场面了。 主帅居中坐在战车上,他头上带着高高的皇冠,前后各6串珍珠掩在面上,他一身戎装,手持一柄象征天子威严的斧钺,面容清矍、神情坚毅,望着前方,似乎在镇定自若地指挥大军冲锋陷阵。 蓝熙之全神贯注地挥毫作画,在她画画的时候,哪怕雷鸣闪电都是感觉不到的,何况是身边观画的人悄悄退却而去这种事情。 蓝熙之画完“主帅”的最后一笔,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些围观的侍女突然一个也不见了。 而在最前端的画卷晾晒处,站着一个妇人,正仔细地看着这卷长长的画卷,然后陆续看过来。 妇人约莫四十出头,雍荣华贵,身材高大。虽然一身便装,却隐隐透露出威严的气势。她的眉梢眼角边,都染了些经过许多年劳心岁月的冷酷和淡淡的阴影,那是手腕强硬、内心刚毅的女人所特有的表情,仿佛如岁月锻铸的标志。 蓝熙之见过这个妇人,妇人也见过她,两人是在浚城大战的战场上见到的。 妇人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主帅”这卷画卷前停下。 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你这里画得不对。” “哦?”蓝熙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主帅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子,女子的坐姿跃跃欲试,手持一柄宝剑,似乎按捺不住,立刻就要亲自冲上阵去。 “御驾亲征的君王,旁边怎会坐着一个女子?而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能与皇帝这样平起平坐。所以,你画得不符合实际。” 96 蓝熙之VS冯太后2 “御驾亲征的君王,旁边怎会坐着一个女子?而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能与皇帝这样平起平坐。所以,你画得不符合实际。” 蓝熙之笑了起来:“呵呵,这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人!他喜欢那个女子这样和他坐在一起。他和她食在同一张桌子,寝在同一张床上,形影相随,不离不弃。” 妇人又看看画卷再看看她:“你就是这个女子?南朝前帝的遗孀?” “哦,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你知道,宫闱密闻总是流传得特别快特别广,何况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传闻中,南朝先帝生前专宠一个女子,可是,就在他驾崩当日,那个女子却携了凤印皇后册偷偷逃出宫去。但是因为那是先帝赐给她的,所以无人敢追究……几年后,据说在南朝的苏俊叛乱里,被挟持的小皇帝为一神秘女子救下,小皇帝曾当着众臣之面,叫她‘嫂子’……” “你为什么将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也做过皇后,也受过宠爱,但是,即使在‘专宠’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口称‘臣妾’,而且,皇帝当初还是同时要临幸其他妃嫔的。因此,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是把它当传说来听的,现在看来,也许是真的!” 蓝熙之摇摇头:“呵呵,萧卷自从认识我以后,从来就没有再亲近过任何别的女子,一个也没有。” “所以,你画了这幅画卷纪念他?” “是纪念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我以前也很喜欢书画文章,也自以为出类拔萃了,可是,看了你的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懵童水平。我更没想到,一个作战如此勇猛的女子居然能巧手画出如此杰作……” 蓝熙之看看她那样眉梢眼角间隐藏的坚毅自信同时也是冷酷的神色,微笑起来:“你是冯太后!你天天浸淫政事,画不画画又有什么要紧?画画你不如我,处理政事指挥大局我不如你,这是我们的区别,你比我厉害!” 冯太后点点头:“你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你的口音稍微有了些鲜卑的味道,我知道几十种各族方言,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再说——”她看看那些悄然撤离的仆人以及不远处几名看样子十分精悍的侍卫,“除了冯太后,这天下,哪个女人能够微服以这种气势闯到赵国太子的府邸来?” 冯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那你再猜猜,我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你来要石良玉将我交给你发落!你必然得知石良玉攻破宁镇坞堡的消息,你想用我来换回慕容俊!” “你错了,我最初只是想来看看石良玉抓获的女俘虏是何等模样?她有何本领竟然生擒了慕容俊?这也让我想起了当众击杀郭隗的那名女刺客……” “可是,你一看到画卷,看到萧卷的图象,就想到将我用来交换慕容俊了,不是么?”蓝熙之笑道,“郭隗的确是我杀的,而且,我不认为你会对这种贼子的死感到难过。” “我的确一点也不为郭隗的死感到难过!说实话,他这种乱臣贼子死了谁也不会难过的……” 冯太后也笑了起来,看看画上各个人物的署名:“你叫蓝熙之是吧?皇帝死后,你为什么不留在宫里?以你的聪明才智,临朝称制总揽大权是很容易的事情……” “萧卷活着时我会为他批阅奏章做出决断,他死后,我就觉得那个地方、那种事情都毫无意义了。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在权力的巅峰自以为能够主宰千万人的命运!” 冯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觉得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你该自问,你对石良玉的控制能力如何!而且,你以太后之尊,悄然潜到石良玉府邸,难道仅仅是为了慕容俊?” 冯太后色迷心窍,虽然是以救“慕容俊”为借口,但是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不顾一切地悄然来到邺城。现在,被蓝熙之一口揭破另有所图,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冯太后,也不由得面色微红,再也沉不住气,眼神中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冯太后,说实话,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是,我很佩服你。来这一趟,至少是需要勇气的!想得到什么,就拼命去追求什么,难怪魏国会在你的治理下变得强大!” 冯太后盯着她,一时分辨不出她的口气里是真心还是假意。 过了好一会儿,冯太后才冷冷道:“你不用佩服我,大家彼此彼此。” 蓝熙之笑道,“非也,我跟你不一样。我现在身在这里是完全迫不得已。而且,经历了萧卷这种高山,我又怎看得上其他男人?” 冯太后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蓝熙之,你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是‘迫不得已’了?” “我要生也许不能自己掌握,但是要死却完全可以自主。” “呵,我还以为你在这太子府悠游作画,在他眼里是什么特别的女人呢!” 蓝熙之细细地看着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怎么样强悍的女人,心底都有块脆弱的地方,而冯太后,她这样酸酸的语气,竟似真有几分喜欢石良玉,而绝非普通意义上的一般相好。 她摇摇头:“冯太后,你多虑了,我只是一个俘虏而已!可是,你想要用我去交换慕容俊,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冯太后紧紧盯着她:“好,我就等石良玉回来,看他怎么说。” “你就慢慢等吧。” 冯太后已经在亲随的护驾下离开了。蓝熙之慢慢收拾画卷,看看傍晚阴沉沉的天气,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想,石良玉真称得上古今罕有的人了,魏国皇太后为他找上门来,他又抓了故国皇帝的遗孀关在府邸。除了这两人,他还有没有勾搭上其他的皇后? 这是一种异常有趣的、难以说清楚的关系。她越想越是觉得可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又重新返回来收拾画卷的侍女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还以为她又画了什么好东西,赶紧都伸长脖子凑上来瞧,却什么都没瞧见。 97 太后的□ 石良玉赶了一路的风尘回来,管家立刻悄然迎上前去,向他报告了情况。 石良玉听完,抬起头时,只见便装的冯太后已经在几名亲随的护卫下走了过来,眼神热切:“你终于回来了!” 石良玉摒退左右,两人在太子府的密室里坐定。 冯太后热切地盯着石良玉的脸,像焦渴的人盯着好不容易发现的一瓶甘露、一桌大餐,然后,几乎是扑了上来,抱住他就吻了下去:“心肝,想死我了……” 几年来,她和他的见面方式总是从这样开始的。每次见他之前,她总是酝酿了许久的□□,希望在这一刻尽情的释放。她久居宫廷,处于人生的巅峰,纵然还有其他男宠,可是,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女人。 二十来岁就守寡,她从来没有爱过谁,身边的男宠也时常更换,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可是,她却深深迷恋着那个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的身体,迷恋着他曾带给自己的□□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的。 这一次,她比以往任何一次等得更久,也渴望得更加急切,所以,一上来几乎就忍不住要直奔主题…… 直到怀里的男子悄然侧身过去,她满含□□的双眼才真正睁开来。 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又处于人生的盛年,可是,身子却很轻易地就被面前这个异常漂亮的男子推开了。以前,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力量和他钢筋铁骨一样的身材,那也是给她带来快感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男子,有一天如果要推开自己,也是异常的容易。 满腔的□□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她拉了拉自己半露的衣衫,忽然明白过来,这里不是魏国的宫廷,也不是幽会的使馆,而是赵国太子的私人府邸! 石良玉淡淡道:“对了,你来有什么事情?” 冯太后看着他那种淡淡的表情,神情也平静下来:“我想带走你抓获的女俘虏,用来和南朝交换慕容俊……” “我这里没有什么女俘虏!” 冯太后看着他断然的神情,道:“你可以提出交换条件,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石良玉重复道:“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女俘虏。” “你要知道,魏国和大燕可以同时给你丰厚的回报。目前,我想你是需要的,你虽为太子,可是还没登基,还有很多威胁你的势力。” “可是,我并没有什么俘虏可以和你们交换。” 冯太后站了起来:“我要的是蓝熙之!你不会说她不在你府里吧?” “你要她何用?” “她刺杀我北魏大将,又抓住了慕容俊交给南朝,她本人身为南朝前帝的遗孀,你说她对我有没有用?” 石良玉笑了起来:“你错了,萧卷生前虽然宠爱她,但是,并没有正式立她为皇后。你想,南朝君臣怎肯用慕容俊来交换一个没有实际名分的所谓‘皇后’?” 冯太后的目光变得很奇怪:“石良玉,既然她没有什么用处,你留她在府里那么周到地伺候着干啥?为何不尽快杀了?” 石良玉摇摇头:“因为我要用她来捉拿一个对你更有用的人。这个人,你可以拿去换慕容俊,你觉得如何?” “谁?” “豫州刺史朱弦。朱弦是南朝丞相、第一豪门大族朱涛之子,用他去换慕容俊,你看会不会比蓝熙之有用得多?” 冯太后大喜,却很快又道:“可是,朱弦为豫州刺史,而且名声很大,你如何能够抓住他?” “你就有所不知了!南朝先帝萧卷临终前,曾托付朱弦照顾蓝熙之,他们朱家惯爱充忠臣孝子,现在,蓝熙之被俘虏,你想,朱弦怎会置之不理?他拼了命也会来救她的。你就放心等着吧,我会尽快抓住朱弦,交给你处理的。而且,你知道,朱家是我家的大仇人,为了报仇,我等了这么多年了,不杀朱弦,我怎肯干休?”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 冯太后喜形于色:“石良玉,无论你何时需要,我定许你十万兵马援助。” 石良玉心中狂喜,却并不表现出来,只道:“先谢谢太后了。” 冯太后的眼中又泛起满满的□□:“谢我,怎么谢?” “你想我怎么谢?” “还用说?” 冯太后的身子已经紧紧贴了过来,石良玉微微侧身,冯太后的身子挨了个空,脸上立刻大为不悦。 石良玉笑了起来,拉开自己的衣襟,冯太后看去,只见左侧胸前到处伤痕累累,其中一道深深的箭伤尚未痊愈。 她伸手想要抚摸那道伤痕:“真是让人心疼,这么好的身子,怎么又添了伤痕?唉,可惜了,可惜了……怎么伤的?” 她的手还没抚摸上来,石良玉不经意地掩上了衣服,笑道:“石衍宗族联军伤的,还没好。等好了,我一定专门到魏国或者驿馆看你。” 冯太后连连道:“好好好,我等着你。” 石良玉见她欲求不满的又失望又遗憾的眼神,心里那种欲呕吐的厌恶的感觉更加强烈,不经意地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你回去吧,这里是魏国,你微服前来,太危险了……” “好,我等着你抓获朱弦。” “我拿下朱弦,立刻通知你。” 98 最深的伤害 嘻嘻,又更一章:) 晚餐已经摆上桌子,餐桌上,照旧还是摆着一碗野山参加草药熬的汤药。 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喝过,但是,每天,那些侍女们都奉命不厌其烦地摆一碗在桌上。当然,除了那碗参汤外,其他的菜肴,她一直是照吃不误的。 她刚端起饭碗,一个人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满面微笑:“熙之,我回来了。” 蓝熙之也不作声,依旧埋头吃饭。 一碗汤递了过来,石良玉的声音关切得近乎哀求:“熙之,你身子没大好,喝了吧……” 蓝熙之手一抬,汤碗翻倒在地,洁净的丝织地毯立刻沾染一片褐色。 石良玉无可奈何叹息一声,端起碗,慢慢地吃了几口,再看时,蓝熙之已经放下碗筷走开了。 石良玉慢慢走过去。宽大的书屋陈设室里,她画了小半的画卷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长桌子上,用镇纸压着,保存得整齐完好。 石良玉走过去,细细地从头开始看。看到“主帅”时,他忽然发现,萧卷的面上,那种清矍、甚至带了点慈悲的神色是如此熟悉。他再看几遍,心里一震,立刻想起寒山寺的那幅“维摩洁”像来。最初看时,他就觉得那些隐隐的光辉里有某种异常熟悉的东西,现在才发现,原来蓝熙之画像时,是根据了萧卷的神情和神态。那是她心底熟悉到了极点的人物,那是用了灵魂来刻画的人物,难怪会那样如仙来之笔。 他看了半晌,又回头看看坐在地毯上专心看一卷集子的蓝熙之,走过去,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熙之,我这几天出去办了点事情……” 蓝熙之依旧埋头在书卷里没有理会他。 “熙之,你在这里还习惯不?” 蓝熙之抬起头来:“呵,你问一个囚犯在监狱里呆得习惯不?” “熙之,你不是……” “你什么时候把我交给冯太后去换慕容俊?” “熙之,我决不会拿你去交换谁。” “怎么?不怕得罪冯太后了?或者是又上了其他张皇后李皇后的床有了新的靠山了?” 她的语气丝毫也不掩饰满满的鄙夷,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裸的无情的嘲讽,石良玉脸色惨白,深深低下头去。 蓝熙之见他那样惨淡的神色,心里不知怎地,既有几分不忍又有几分残酷的快意。 恍惚间,她听得石良玉十分惨淡的声音:“熙之,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 “你希望?你凭什么希望?就因为你是赵国太子?”蓝熙之大笑起来,“我已经嫁了萧卷,是萧卷的妻子!经历了大海,我又怎么会将小河放在眼里?石良玉,你何德何能敢和萧卷相比?” 石良玉的脸色更是惨白,往日水果鲜艳的少年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头更深的低下去,手微微有些发抖。 蓝熙之忽然有些看不下去,慢慢站起身,走进旁边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石良玉抬起头,看着那道紧闭的卧室,那“砰”的一声像关在心上。 “石良玉,你何德何能敢和萧卷相比?”灯笼里的灯光越来越黯淡,他看看四周,暗沉的冬夜几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99 倾诉与谅解1 又是一夜风雨。 窗外,风呼呼地刮着,呜呜咽咽地,像是谁人受了什么委屈,悲泣得哭都哭不出来。蓝熙之看看对面墙上那幅自己的“美化”,墙上的女子语笑嫣然,清秀明雅,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要从画里走出来。 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拉了被子蒙在头上,强迫自己快点快点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惊醒。 她坐起身来,发现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那是一种极度压抑了的痛苦的□□,似乎某一种陷入绝境的受伤的野兽的哀嚎和挣扎。 她怔了片刻,立刻披衣下床,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丝织地毯上,一盏昏暗的灯笼翻在地上,一个人伏在一幅画纸上痛苦得全身痉挛。画纸已经被他翻滚的身子揉得皱得不像样子,毛笔掉在地上,砚台也被打翻,他本来穿一件简单的素色袍子,现在袍子已经被墨汁染得乌七八糟。他躺在地上,手脚颤抖,拼命地抓着自己左边的胸口,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口里含糊不清地如兽类般地痛苦□□…… 蓝熙之骇然,赶紧将快要燃烧着地毯的灯笼提起放在一边,蹲下去扶起他:“石良玉,你怎么啦?” 石良玉如野兽般低嚎着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道:“我好痛苦……我好痛苦……” 蓝熙之被他抓得摇晃着和他一起倒在地毯上,好一会儿才稳住神再次扶住他,一下掀开他正拼命抓扯的左边胸口的袍子,只见那里有几道深深的伤痕,显然是旧日所受的新伤老伤没有痊愈,日积月累之下,便常常会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发作。 这种老伤,极不容易痊愈,虽然不致于要命,但是,发作时间长,尤其是阴雨连绵的日子,更会引发旧疾,深入骨髓地折磨和疼痛。 他显然是受不了这种折磨,已经将胸口抓扯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怕。 明明是那样憎恶他的,憎恶他辜负锦湘、朱瑶瑶,憎恶他和冯太后纠缠不清,憎恶他不再是昔日自己心目中那样美好的唯一的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心底竟然有深深的怜惜、恍悟、伤痛、不安……他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在这样的乱世里,又是如何的心情? 他的手抓扯了伤口,又那样用力地将她全身拉扯得生疼! 到此时此刻,他仍旧是害怕她离开的,到此时此刻,他依旧不肯放手! 她任由他拉着,紧紧抱扶着他——如果,这样能让他觉得舒适一点! 这时,侍卫丫鬟们都已经被惊醒,匆匆赶来,府邸里的御医也闻声赶来了。蓝熙之一见御医,立刻起身准备让开,便于他们好诊治。 石良玉猛然拉住她的手,冲围上来的众人嘶声道:“滚开……你们统统给我滚下去……快滚……” 众人不敢抗命,很快就全部离开了。 见众人离去,他捂住胸口的手一松,几乎跌在地毯上,拉着蓝熙之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松开去,浑身抽搐,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往下掉…… 旁边的器械、热水早已准备好了,贴身侍卫也早已将石良玉常用的药物放在一边。蓝熙之叹息一声,看看这堆东西,又看看石良玉,低声道:“你该让御医给你看的,我医术不太好……” 石良玉躺在地上,高大的身材有些蜷曲,口里喘着粗气,痛苦得仍旧拼命抓扯着自己的胸口:“不要,滚,你叫他们都滚开……” “他们都已经走了!” 蓝熙之掀开他的撕烂的袍子看过去,除了胸口外,只见他的腿上,后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累累的旧日的伤痕,有些只是留下了丑陋的疤痕,有些却变成了固瘤陈疾,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清除了。 她见石良玉抓扯得厉害,赶紧点了他几处穴道,在他的几处要害处按摩,找了把小的刀子放在火上炙烤了一会儿,慢慢地将他抓扯过后的污痕血迹刮得干干净净。 她每刮一下,石良玉的身子就猛烈颤抖一下,如一只野兽要挣脱链子蹿起来噬人,口里发出浓浊的气息,模模糊糊地不时哀嚎:“我要杀光朱家……灭绝石氏……” 蓝熙之顾不得听他的哀嚎,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挣扎得快冲开了穴道。蓝熙之赶紧又点了他几处穴道,他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了一点,瘫在了地上。 蓝熙之立刻拿了药粉给他敷上,包扎好,这时石良玉已经不再挣扎,也不再哀嚎,整个人虚脱得几乎要立刻死去。 蓝熙之拿了块帕子,将他脸上豆大的汗珠擦得干干净净。 她四处看看,门口,两名丫鬟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她立刻道:“你们带他去休息吧。” “是。” 两名丫鬟走进来,手刚扶着石良玉,石良玉一下挥开了,嘶声道:“滚开,快滚开,不要管我……” 两个丫鬟吓得退后几步,怯生生地看着蓝熙之,想走不敢走,想扶又不敢扶。蓝熙之摇摇头,“你们去休息吧,不要管这里了。” 两名丫鬟如获大赦,赶紧离开了。 石良玉依旧躺在地毯上,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身上的痛楚还没消失,不一会儿又涌出豆大的汗珠来。 蓝熙之无法,只得伸手扶起他,又拿了帕子给他擦擦,叹息一声,低声道:“石良玉,你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石良玉顺势将头靠在了她怀里,伸出手来,虽然有些无力,却依旧尽力将她抱住,声音微弱:“不,熙之,不要离开我。” 重新点亮的明亮的灯笼下,蓝熙之见他曾经那么鲜艳的脸上,如今一片苍白,冷汗淋漓,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依恋和深刻的惶恐,声音也微微有点颤抖:“熙之,陪着我好不好?” 心底最坚硬的部分似乎在一点一点逐步瓦解,蓝熙之不由自主地将扶着他的手改为轻轻抱着,柔声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嗯。” 蓝熙之见他脸色苍白得可怕,手脚也有些冰凉,微微侧身想起来,石良玉赶紧拉住了她的手,惶然道:“熙之……” “我只是去拿一张被子来,这样太冷了。” 石良玉迟疑着放开她的手,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走进屋子,然后,看着她拿了被子出来,眼里一下充满了喜悦。 蓝熙之在他身边坐下,拉了被子盖住他。石良玉似乎想拉了被子也为她盖上,可是,疼痛后的折磨让他的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蓝熙之摇摇头,轻轻扶他一下,他趁势很自然地又将自己的头靠在了她的怀里,低声道:“熙之,天气冷,你也盖好。” “嗯,我知道。” 过了许久,蓝熙之吹熄了旁边的灯:“你睡一下吧,天快亮了。” 他动了动,在她身边躺下,依旧紧紧拉着她的手。 100 倾诉与谅解2 经历了这番折腾,蓝熙之早已觉得疲倦,可是,黑夜里大睁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她看了看旁边的石良玉,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了。 “熙之……” 他在黑夜里发出一声□□般的呼唤,她吓了一跳,没有作声。 “……熙之,我腿上和背后的伤,是被朱敦的士兵鞭打、刀砍的,其中背上的那刀,还是朱敦亲自砍的……朱敦想赶尽杀绝,可是,我逃出来了,没有死……我胸口和左肋的刀伤、箭伤,是邯郸封地被围时羯族士兵给我留下的,那次邯郸屠杀,我的十七名卫士只剩下张康一人。还有锦湘,她也是那天晚上死的……她死在一柄大刀下,尸体被大火烧尽,我没有能够救下她。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待她,如今我再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了,我真是对不起她。几个月前,石衍他们又突袭太子府,我新娶的那个女人也巴不得我死,她是三王爷的侍女,被三王爷冒充女儿嫁给我的,她也在那次混乱中被我的侍卫杀死……”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这些年的遭遇,声音微弱,有时甚至完全黯淡下去,好一会儿没了声音,又再接着诉说“……为了活下去,为了出人头地,我做了石勒的义孙石遵的义子。石勒对我很好,石遵却一直利用我,利用我后又防着我……我还上了冯太后的床,供她取乐,得她支持,逐渐地有了上升的阶梯……除了冯太后,还有胡皇后,就是石遵的皇后,我也供她取乐,好几次石衍他们联合袭击我,都是胡皇后通风报信,我才得以逃脱…… “冯太后、胡皇后,她们每次见了我,都是饿虎一样地扑上来,整天整夜地纠缠在床上,乐此不疲……我们是互相利用,也算各取所需吧……熙之,你瞧,我竟然沦落到了这等地步……可是,自从你上次那样自己打伤自己离开后,我就决心斩断和其他女人的所有联系,希望自己能够慢慢变成你喜欢的模样……这次冯太后又来了,熙之,我不想在自己的府邸还得勉强面对自己厌恶的女人的身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异常厌恶女人的身子,一见到就觉得特别恶心。这些年,无论是锦湘还是其他两房小妾、以及后来的朱瑶瑶,我几乎没有进过她们的房间……我对不起锦湘……也对不起朱瑶瑶,我只是想折辱朱家,报复朱家,把她送给郭隗……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要害死她…… “熙之,我不敢求你原谅,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存心想害死朱瑶瑶……我虽然恨朱涛一家,可是,这些年,我尽量避免和南朝为敌,那天去坞堡,我是因为猜测是你才去的,而不是去进攻的,即使不是你在那里,我也不会攻打的……我刚遇见你时,就告诉过你,凡是我攻下的南朝城池,决不屠杀无辜。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会再和南朝为敌……熙之,以后我也不会。凡是我答应了你的,就决不会违背……” 窗外的雨,点滴到天明,冬日的清晨依旧是黑乎乎的,仿如晚上即将要到来。 石良玉将她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熙之……我得到的这些,都是我做假子、靠身体换来的……熙之,你更瞧不起我了吧……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一个人关心我了,我不想你也瞧不起我……熙之……” 蓝熙之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 手里心里同时一空,石良玉神色惨然,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熙之,你再也不愿理睬我了,是不是?” 在他惨然的低呼声里,忽然感觉自己已经被一双手紧紧地抱住。她身子娇小,手臂也是短短的,可是,她那样用力地抱着自己,将自己的头尽量抱在她的怀里,然后,她充满了温柔和怜悯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水果男,你永远是我的水果男!” 这声“水果男”听在脑海里,是一阵仙音般的狂喜和震撼,她还愿意这样叫自己,她真的已经完全原谅了自己! 他将头紧紧埋在她温暖的怀里,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温柔纯洁的过去的画面,过了许久,他无声地微笑起来,低声道:“熙之,我好困。” “嗯,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熙之,你要陪着我。” “我一直陪着你,你醒来就会看到我的。” “嗯。” 窗外的雨早已停止,天气完全放晴。 石良玉睁开眼睛,有个娇小的温暖的身子靠在自己身边,她的小而白皙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整个人睡得沉沉的。她的脸上有些疲倦的神情,似乎睡梦里也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仿佛是一场梦。 石良玉又将眼睛闭上,不敢再次睁开,怕一睁开,这身边的人儿就会突然如烟云一般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试着再次睁开眼睛,那双手依旧放在自己胸前,她还是那样蜷曲着身子,原本昨夜是抱着自己的姿势,变成了整个人躺在了自己怀里。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凌乱在枕边的头发,那是一种异常新奇的感觉。他试探着,终于伸出手去,完全将她牢牢地抱在自己怀里。 她依旧睡得那样沉,惺忪的眼睛勉强睁了两下,没睁开又继续闭着。 石良玉心中的狂喜忽然淡了下去,一般人都不会睡得如此死沉,何况是机警的蓝熙之。以前在京郊的府邸,他已经见过一次她睡得这般死沉,她从上午睡到晚上,睡得枕头吐满了斑斑血迹,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直知道她的身子没有痊愈,再加上那次她为了朱瑶瑶的事情和自己断交自伤心脉,如今,她再一次睡死过去,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身子发凉,心忽然如坠落万丈深渊,他低下头去,连声道:“熙之,熙之,你快醒醒……” 蓝熙之睁开眼睛来,见他满脸的惶恐,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啦?” 石良玉见她安然无恙地睁开眼睛,松了口气,柔声道:“熙之,吵醒你了,你还困不困?不困的话,我们就吃饭了。” “嗯,好吧,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她的神情还是那样温柔怜悯,她昨夜的温存似乎并不是一场幻梦。石良玉一把将她抱起来,微笑道:“熙之,今天还画画不?” 她娇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不停挣扎:“哎,你干什么,放下我,快放下……石良玉,你伤都好啦?” “都是老伤,发作过后,现在已经无恙了,熙之,你放心吧。” 他见她不悦的神情,虽然依依不舍,还是依言将她轻轻放下来,蓝熙之揉了揉眼睛,看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我先去洗一下脸。” “好的,熙之,你慢慢梳洗,我等你吃饭。” 梳洗完毕,侍女早已准备好了柔软簇新的锦袍。从里到外,每一件都是恰到好处的合身,仿如比照着裁剪的。 这些天一直伺候她的一位侍女道:“小姐,这些都是殿下亲自给你买回来的,殿下很了解你啊,衣服都这么合身。” 蓝熙之点点头,既叹石良玉用心良苦又觉得微微有些不安。自从朱瑶瑶死后,她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理睬他,可是,只是昨夜的一瞬间,心理防线就完全崩溃,她才发现,对于石良玉,她几乎是那么轻易就完全原谅了他! 也许是因为他的悲惨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这乱世人比狗贱的命运?也许是见了太多生离死别,许多恩怨情仇慢慢就变得淡化容易谅解?也许是自己在这世界上本来就很少有亲密的朋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心里都是压抑而悲伤的,而且是那种隐隐的绝望的黯淡,那是没有亲人爱人朋友的那种孤独寂寞的黯淡—— 是乱世里朝不保夕的惶恐的黯淡—— 是一个女人的心灵难有寄托的那种黯淡—— 要驱散这种黯淡,是需要亲近的朋友的!这种亲近,具有那么强烈的依赖性和排他性! 也许是这样,才分外要伤害石良玉吧,因为那么长的时间,感觉中他似乎距离自己的心灵越来越遥远! 也许是这样,也才更容易原谅石良玉吧—— 也许,自己的内心深处,就从没有真正怨恨过他?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跟他和好后,心里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101 策反 蓝熙之走出门,石良玉已经坐在桌子旁边。 他穿一件红色的袍子,随意系了根浅色一点的腰带。满脸的微笑,只是面色依旧十分苍白,显然昨晚那次陈疾发作,对他损害不轻。 蓝熙之在他旁边坐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将那碗参汤递过来:“熙之,喝了吧,我希望你身子快点痊愈。你喝了吧,好不好?” “嗯,谢谢你,石良玉。” 这次她没有推辞,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看见她喝了那碗药,眼底那抹愁云瞬间完全散去,整个人朝气蓬□□来:“熙之,今天你想干啥?” “我么,想把没画完的那幅画画完。” “我帮你吧。” “好吧,可是,不要像我那样东一笔西一笔篡改得一塌糊涂哦。” “呵呵,我单独完成一部分,不打搅你,这样总行了吧?” “可以,就这样决定吧,呵呵。” 早上还有些晴好的迹象,到得下午,已经完全变成了阴天。好在不会下雨了,那幅浩大的战争图卷便又在院子外面的古松下摆好了。 蓝熙之依旧在完善“主帅”那幅画面,为了将萧卷的形象更栩栩如生表现出来,她不厌其烦地补充了许多微小的细节。 石良玉独自在画一幅训练士兵的场景。校场上,士兵们或刀剑对抗,或张弓准备,或两相对练,或群体演习…… 蓝熙之走过来时,发现他一时兴起,居然脱了鞋子,跳到了画桌上挥毫画着一把士兵手里举着的大刀。士兵神情勇武,大刀的刀刃泛着青光,青光上又有点暗紫,似乎是正砍掉了敌人抽出来,热的血尚未完全滴落…… 这一刻,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不通人事的江南少年了。他是那么全情投入,眉梢眼角不再有丝毫的阴郁和愤怒,就连因为陈疾而苍白的脸都因为专注和激动而变得白里透红,几乎又成了记忆里最美好的鲜艳的水果模样了。 她细细一看他正在画的那幅图,这图和前面已经完工的部分十分配合,整体的色调、节奏,完全和谐,而且跟自己的思路也完全一致,如果不细心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出自不同的人之手。 更重要的是,作画的人比自己更刻骨铭心地熟悉战场熟悉厮杀,宏大逼真残酷的场景里面又带了些许感慨和不忍的意境,这让整幅战争场景图更增添了一些比自己原来的想象更深刻的东西。 她细细看着石良玉,由衷地赞叹他的画技的时候,更是对他这些年的艰难征战和挣扎仿佛有了些难言的体会。 石良玉全神贯注画完了大刀,狼毫一挥,跳将下来,才发现身后的蓝熙之。他见蓝熙之的目光亲切又柔和,心里十分高兴,笑道:“熙之,以前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不过以前画的多是山水虫鱼,美人花草,从来没有画过如此宏大的战争场面。我很久没有作画了,也不知有没有破坏你整体的构思和意境?” “没有,挺好的,跟我的构思完全吻合,我很喜欢。” “那是我们心灵相通,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石良玉热切地凝视着她,“熙之,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轻松自在,熙之,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蓝熙之淡淡一笑,装着没听见,又走到另外一边,继续画了起来。 往日,每次蓝熙之作画时,总是有许多侍女、仆从来观看,今天,大家居然发现太子殿下也一起在作画,便谁也不敢走过来了。 石良玉看看那些怯生生地远远在一边探头探脑的侍女,笑道:“蓝熙之,你的崇拜者可真是多啊。” “呵,她们给我出了很多力,给我找来最好的纸墨,给我晾晒画卷。” 石良玉挥挥手,笑道:“你们要看就全都过来看吧,不用害怕。” 那些人第一次见他如此和颜悦色,才慢慢走了过来,边看边帮着用镇纸将画卷压好,免得被风吹坏了。 收了画卷,已是掌灯时分。 两人一起走在院子里。蓝熙之看看满院子的明亮的灯笼,笑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在院子里点许多灯笼?” “因为你怕黑。熙之,我希望每个夜晚,你都能自由自在地走在光明里。” 蓝熙之吃惊地看他一眼,她一直以为,只有萧卷才知道自己的这个习惯呢。 “哦,你怎么知道的?”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很多习惯,我很早就发现了。” “呵呵,谢谢你,石良玉。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黑夜了,有些习惯总是会变化的,是不是?” 石良玉凝视着她:“熙之,我只是希望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无论什么我都会做的。” 一口气闷在胸口,蓝熙之好一会儿才道:“石良玉,你何苦如此?萧卷虽然不在了,但是此生我也不会再嫁给别人了。” 石良玉见她脸上又有些闷闷不乐的,赶紧转移了话题:“熙之,今晚我叫他们准备了其他菜肴,你看看喜欢不?” 蓝熙之见他不再继续那令人尴尬的话题,也松了口气,赶紧道:“嗯,真有点饿了。” 几样小菜都是以前没见过也没吃过的,味道都很不错。吃完后,两人又聊了会儿,品鉴了一些书画,看看夜色不早了,蓝熙之道:“我先去休息啦,你也去休息吧。” 石良玉点点头:“我就住在你的隔壁,你需要什么可以叫我。” “哦。” 她并不知道石良玉也是住这栋院子的。 石良玉见她意外的样子,伸出手去,轻轻拧了拧她的面颊:“熙之,这里是我自己的寝宫。我选择这里的时候,就估计你会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专门给你留了一间屋子,按照你喜欢的样子摆设。只是,那时我不敢想象,这么快就能看到你住进来。熙之,你喜欢不?” 蓝熙之点点头:“还不错。” 石良玉看她一眼:“熙之,我明天有事要离开,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在家里不要闷着,可以随便出去走走。邺城虽然算不得富庶繁华,但也有些有趣的地方,你四处转转吧。” “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又是宫里的事情?” 石良玉笑道:“你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 石良玉怕她忧心,从来都很少和她谈自己的事情,但是,他不说,并不代表蓝熙之不知道他处境艰难。 蓝熙之道:“你现在虽然是太子,可是,那些羯族人并不服从你,你一天没继位,一天就不安全,你得处处小心……” “呵呵,熙之,我总不能提前把石遵杀死吧?” 蓝熙之想起“余宅”那场屠杀和石遵闯到大臣家里吃“仙肉”、“尝鲜”的令人发指的残暴,心里发冷,道:“这个暴君,即便杀了也没什么,他多活一天,千万人就要多遭一天罪……” 她眼珠一转,忽然道:“石良玉,你在这里背靠黄河,不如即刻伐木造船,一有机会,渡河而下,何必非要那么被动的等待石氏家族先下手?” 石良玉对于这个问题不知已经想了多少次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如今听蓝熙之一说,喜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道:“还是熙之了解我,呵呵,我尽快着手准备……” 蓝熙之见他喜不自胜的样子,轻轻拿掉他的手,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好朋友,我不理解你理解谁?” 石良玉点点头:“熙之,我们都只有彼此了,这一辈子,我一定要加倍对你好。” “呵呵,你先去休息吧,休息好明日才有精力出去做事情。我等你回来才走。” 等自己回来,她就要离开! 石良玉心里一紧,面色不改,笑道:“熙之,你也好好休息。” 102 朱弦的焦虑 豫州府邸。 朱弦如热锅上的蚂蚁,孙休也是忐忑不安。 “朱大人,堡主临走时要我转告您,叫您万万不要去找她,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朱弦一直知道蓝熙之和石良玉关系很好,可是,听孙休的叙述,蓝熙之可不是去和石良玉叙什么友情的,她分明就是被石良玉抓走的。若是以前,他还不认为石良玉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是经历了妹妹的惨死后,蓝熙之早已和石良玉反目成仇,如今,她又落入石良玉手中,后果真是难以预料!石良玉对朱家恨之入骨,也许,妹妹的惨死也并不足以消灭他心中的怨恨,会不会也连带恨上了蓝熙之? 孙休又道:“我们如何才能救出堡主?” 太子府戒备森严,石良玉帐下雄兵十万,要救出蓝熙之谈何容易? 孙休疑惑道:“赵国太子没伤及宁镇坞堡一兵一卒,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抓堡主一人?他抓了堡主有什么用?” 朱弦心里一动,忽然想起石良玉三番五次地抓蓝熙之,可谓用心良苦。他以前在江南的时候就十分崇拜蓝熙之,莫非,是喜欢上了蓝熙之?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骇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朱大人,堡主真能自己回来?” 朱弦再次摇头,石良玉若肯轻易放过蓝熙之,又怎会抓她走?他越想越害怕,真不知这次石良玉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孙休,你先回去主持宁镇坞堡的事宜,不可慌乱。陈崇,你和解思安这段时间代替我全权负责豫州事务……” “朱大人,您?” “我率几名精兵潜入邺城,一定要救出蓝熙之。” “是。” 临近除夕越近,府里灯火辉煌的气息就越浓。丫鬟仆妇虽然大多是汉人,但是,她们久居赵国,也渐渐淡化了除夕的观念,这府里兴高采烈来去的人众似乎并非是因为除夕。 府里到处布置一新,又时常有侍女来量量蓝熙之的身形,蓝熙之追问,她们却只说是太子殿下吩咐给她做几身新衣服而已。 屋子里的新衣服已经多得可以每天换一件了,还做那么多新衣服干啥?蓝熙之心里暗生警惕,却又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更为不安的是,自己在这里呆得越久,朱弦就越是可能来寻找自己。虽然自己已经吩咐孙休转告朱弦不要来找自己,但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石良玉抓走,朱弦怎会置之不理?这些年,朱弦对于当初萧卷的托付可是忠心耿耿地执行着。自从朱瑶瑶死后,石良玉虽然不再对朱家恨之入骨,但是,朱弦若再找上门来,在如今这种混乱的局面下,石良玉如何肯放过他? 她常常不经意地在四处走走看看,想发现有没有什么刺客的消息,但是,府里一直都风平浪静的,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但是,她的这点“安心”很快就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因为她这天早上起来,她发现府里已经到处贴上了大红的“喜”字,仆从们正紧张地准备着各种美酒佳肴。 这完全是谁要娶妻的架式,怎会如石良玉所说的“我怕你害怕黑夜,所以为你点了许多灯笼”? 可是,偏偏这两天石良玉又外出了,没法向他问个清楚明白。她心里焦急,连画也无心画了,早早地收了笔墨,在院子里来回往复地走来走去。 连日下雪,树梢上已经挂满了雪花冰凌,走了一会儿,蓝熙之觉得冷飕飕的,一名侍女走了出来,恭敬道:“小姐,您请进去吧,暖厅里生了火。” 蓝熙之点点头,来到暖厅里。 暖厅里这些天布置了许多冬日里罕见的花木,也不知石良玉是从哪里弄来的,每一件都摆放得恰到好处,使整个房间在隆冬里也显出浓郁的春天一般的气息。 蓝熙之取了几幅字画,就地坐在光洁的地毯上细细欣赏。旁边就是温暖的火炉,四周还有开放的花木,蓝熙之看了半晌,一阵睡意袭来,便歪着头靠在一张小几上睡着了。 石良玉进来的时候,灯光早已点燃。 明亮的灯光下,他见蓝熙之靠在火炉边已经睡着了。一边侍奉的侍女正要去叫醒蓝熙之,石良玉摇摇头,低声道:“你下去吧,吩咐准备好晚餐。” “是。” 绿意森森的暖厅里静悄悄的,石良玉仔细地看着地毯上熟睡的女子。 她穿一身白色浅淡花边的裙裳,宽大的水袖、裙摆都是那样的淡雅素净。赵国的女子都是窄袖高领,他一看到就很讨厌,相信蓝熙之也不会喜欢。所以,他亲自为她准备了许多南朝女子习惯的那种美丽裙裳。 她睡得正熟,旁边摆放的砚台墨迹未干。 她的白色的衣裙散开在地,淡淡的,有些一尘不染。认识许多年,他从来不曾见她这样恬静的样子,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了的恶作剧的念头。 他在她身边坐下,拿了毛笔,轻轻在她的裙边上画了起来。那是一支墨梅,淡淡的,稀疏勾勒出浅淡的枝丫,随意地绕着衣服上原有的淡淡的花纹,他自己一看,配合得几乎是恰到好处。 他的动作异常的轻柔,她还是微微抖动眼皮,看样子立刻就要醒了。石良玉偷偷笑了一下,毛笔一歪,一点小小的墨迹沾到了她的清秀的脸上,她的被温暖的炉火映得红通通的面颊立刻显得滑稽起来。 蓝熙之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一张脸如此近的在自己眼前放大,她吓了一跳,正要起身,却被石良玉一把抱了起来,将她的画好的裙裳的衣摆牵开,免得被弄花了,才笑道:“熙之,你看我画得好不好看?” “唉,石良玉,你先放我下来,我这样头好晕。” 石良玉笑嘻嘻地将她轻轻放下,拧了拧她的面颊:“熙之,要吃饭了……” “嗯,”蓝熙之细细看自己裙裳下摆画的疏疏的墨梅,笑了起来,“你的画艺越来越高超了。” “可是,比起你,还是要差一点啊。” “快差不多了,反正,我自己画这个也未必比你画得更好。” “呵,熙之,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真是好看。” “那好,熙之,我以后常常给你画。” 蓝熙之不理会他的话,却道:“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石良玉见她关切的眼神,又是开心又是喜悦,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她的腰:“熙之,我才离开两天,就跟离开二十年似的,仿佛许久没见到你了!以后,我们一天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他的那种燃烧的眼神实在太过强烈,蓝熙之有些害怕地推开他:“你不是说要吃饭了么?怎么还不吃?” “好,熙之,我们马上就去吃饭。” 103 隐忍和爆发1 今天的菜肴不同往日,桌子上有一盘装饰得很精美的烤羊肉。 石良玉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胡人的饮食,但是他怕蓝熙之不习惯,所以每次蓝熙之在他府中的时候,他都尽量给她按照南朝的饮食习惯准备饭菜。 蓝熙之不喜羊肉的腥膻的味道,石良玉从来不让羊肉上桌,今晚居然准备了一盘羊肉,而且闻起来可一点腥膻味道都没有,反而很有些喷喷香的感觉。 蓝熙之好奇道:“这个是怎么弄的?” 石良玉给她挟了一块早已切好的烤肉,才笑道:“这个叫做‘柳蒸羊’,就是在地上挖一个三尺深的吭,点上炉子,在周围磊上铁石,将铁石烧得通红。然后,将一只带毛得全羊装入铁筐中,用柳枝将铁筐覆盖,再用泥土封好,放在坑里烧熟为止……出土后,皮毛轻轻一撕就整个脱落,加上调味品就可以啦……” “这么复杂啊?”蓝熙之饶有趣味地尝了一口,笑道,“真是不错,看样子,以后我都会喜欢上羊肉了。真是奇怪,以前我觉得羊肉腥膻,估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没想到换了一种方式就觉得鲜美无比呢?” 石良玉看着她津津有味的样子,又听了她这话,心里更是喜悦:“熙之,有很多事情许多人,我们最初没料到自己会喜欢,谁想到以后竟然慢慢就喜欢了……” 蓝熙之忽然领悟了他的话中之意,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了头吃饭,心想,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和喜欢羊肉一样啊。 吃了饭,两人在绿色森森的暖厅里坐下。石良玉看她埋头看一幅画,也在她身边躺下,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递过去:“熙之,我给你带了份礼物……” “嗯……” 他见她仍然专注地看画,干脆将盒子打开,将礼物递到她的眼前:“熙之,你看看好不好?” 蓝熙之一看,是一个镶嵌了绿色宝石的戒指,十分精致。 她随意道:“嗯,很好看,不过,我不戴这种东西的,戴了拿笔不方便。” “我知道。可是,我见它特别好看,所以想买下来给你。” “嗯。” 蓝熙之放下画笔,看看他那样灼热的目光,慢慢道:“石良玉,这些天,府里张灯结彩,可是有什么事情?” 石良玉细细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眼,忽然面色微红,犹如一个青涩的少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熙之,我要成亲了!” 蓝熙之看他那样羞涩而古怪的神情,心里更是不安,不由自主地道:“你和谁成亲?” “我要娶你做我的太子妃!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我一定要娶你。三天后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所有衣物、首饰、脂粉等等,都是我亲自给你挑选的,已经放在专门的新房里。这两天,我就是去挑选这些东西的,呆会儿我陪你去看看,看你喜不喜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得他这么大一番自言自语,蓝熙之还是惶恐万状地站了起来。 “熙之!” 石良玉轻轻拉她坐下,柔声道:“我此生决不会负你,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蓝熙之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石良玉,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早已嫁人了!” “可是萧卷已经死了!他早就死了!” “他死了我依旧是他的妻子。” “你难道要为他守节一辈子?” “石良玉,你错了,我不是为他守什么节。我再也不可能像喜欢萧卷一样喜欢别的任何男人,包括你。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永远的朋友?怎么个永远法?如果你永远在我身边,那就算是朋友也没关系。可是,蓝熙之,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蓝熙之摇摇头。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可是,萧卷在的时候我从来不敢奢望。如今,他已经死了,熙之,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我从来不认为萧卷死了!我这一辈子也决不会再嫁给别人了!如果我违心嫁给了你,那也是对你的公平……” 他断然道:“即便不公平,我也要!” 她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决然道:“石良玉,我明天就要离开。” 脸上的期待和青涩的神情完全消失,石良玉的眼中浮现一抹阴郁的怒意和失望,站起身,转身就走。 蓝熙之追上前一步:“石良玉,我要离开这里。” 爱情早已随着萧卷离开了,许久以来,她从来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最重要的,自己还有宁镇坞堡的事情,有未完成的心愿,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 “除了离开,熙之,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除了离开!” 石良玉头也没回,只有阴郁的声音远远传来。 104 成亲1 这天夜里,在外征战的司徒子都接到消息连夜赶回。 一进府邸,他就看到满院子的张灯结彩和大红喜灯笼,心道,石良玉这又是要怎么了? 他走到客厅,见石良玉正在拿着一个单子细细地看着。 “殿下。” “哦,子都,你回来了?”石良玉满面笑容的从正在看着的单子上抬起头来,“我正担心你赶不回来呢!” “有什么要事非得如此急促催我回来?” “我要成亲了,这次是真的要娶太子妃了,这种重要时刻,我唯一的朋友怎么能错过?子都,我真是万分期待啊……” 司徒子都这些年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喜形于色过,即便被封征虏将军到兴武侯再到赵国太子,他都不曾如此开心过,更不要说他已经娶过一次太子妃了,现在有什么值得如此开心的? 他立刻道:“哪家的闺女叫你如此满意?” “你认得的,蓝熙之。” “蓝熙之?”司徒子都嘴巴张开一时合不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是她?” “当初我怎么派人也找不到她,原来,她就在豫州附近的宁镇坞堡,做了坞堡的堡主……” “所以这次你出兵宁镇坞堡将她抓了回来?” 石良玉有些不悦:“子都,我是请她回来的。我怎么会抓她?” “不管是请是抓,可是,蓝熙之,她呢,她愿意嫁给你?” 石良玉的笑容消失了一下:“子都,我一定得娶她,非娶她不可。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日就要成亲了。我已经反复思量过,唯有这样才能将她永远留在我身边。你知道,我迫切需要她在我身边!如果丧失了这次机会,我今后要常常见到她都不可能了……” 司徒子都心里暗道不好,但是想起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事情都不是太奇怪,而蓝熙之若再次离开,石良玉的确要见她一面都很困难了。要达成石良玉的心愿,唯有两人成亲。可是,他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妥,这种不妥又无法说出口来,只叹了口气:“蓝熙之是我们唯一的朋友,你最好还是不要太逼迫她。你知道她那个性子,我不希望她也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是要娶她做妻子,一辈子对她好,怎么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子都,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她也愿意嫁给你?”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想起她对自己的温存和谅解:“子都,你知道,她一直都跟我很要好,她至少是喜欢我的。而且,我们之间现在并无任何障碍。” “好吧,既然她喜欢你,那么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尤其是你能娶蓝熙之,我更是替你高兴,这些年,我也知道你的心事,希望蓝熙之也能明白你的心意。其实,我是很支持你的,她也是一个人在外漂泊,也没什么依靠,如果你二人成亲了,倒真是天作之合……” “呵呵,多谢你,子都。”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情?” “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喝喜酒好了。” “好,我先回去看看我的儿子和丫头,好久没见到那俩小鬼了。我将他们一起带来凑凑热闹。” “好啊,我也很久没见那两个小鬼了。赶紧将他们带来,我可是喜欢极了。子都,我以前都不觉得什么,现在忽然特别羡慕你,你都有儿有女了。” 司徒子都叹息一声:“家族被灭后,我都没有想到过自己这一生还会有亲人,现在终于有儿有女了,这种感觉,真是贴心……” 石良玉点点头,司徒子都见他一脸羡慕的神情,笑了起来:“哈哈,你羡慕我干啥,你能够娶自己最喜欢的女子不是很幸福?成亲后,赶快生几个孩儿,不就什么都有了?” 石良玉喜滋滋地道:“也是,我羡慕你干啥,我成亲后也生个自己的小孩儿,哈哈……” 105 破釜沉舟 石良玉密召府邸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 大夫看着这个原本该兴高采烈期待自己新婚的男子,现在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他行了一礼,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有何事?” 石良玉思索半晌,才道:“有没有什么药物,服用了可以让人不能动弹?不,不是不能动弹,是不能使用武功,但是又不伤及四肢?也不能损害身体?” 大夫想了想,十分谨慎道:“有一种叫做‘化功散’的,服用下去,多好的功夫也会废了……” “这个有没有什么危害?” “服药的人武功尽废,虽然也能走能动,但是会严重损伤筋脉。有些官府为了押送捉拿到的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用的就是这种……” “有没有其他不损伤身体的?” “另外还有一种,属于轻微的麻醉药物加入了几味其他草药提炼,服下去之后,人的四肢会提不起劲来,武功自然无法施展,就连自杀都不可能。不过,这种药效很短暂,只能维持两三天。” “两三天?太短暂了。” “那,殿下,您要哪一种?” 石良玉想了想,道:“就用那个两三天的吧。对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普通人能承受这种药物,她能不能?” “份量轻一些就可以了。” “记住,份量不可太重,万万不能损伤了服用人的身子。” “是。”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 这天,蓝熙之很早就起床,本来,她一夜都没有睡着。思虑再三,她还是希望能和石良玉好聚好散,不想再次偷偷溜走让他伤心,所以,坚持到了不能再坚持的时候,就只好彻底面对他来个了断了。 石良玉比她更早。她刚一开门,就看见石良玉站在门口,一脸的黯然。 她冷然道:“石良玉,我今天一定要走。虽然你府邸戒备森严,但是,我即便死在你的侍卫手里,今天也一定要走!” 石良玉点点头,眼神中又是那种深切的依恋和深刻的惶恐,他的声音也是黯淡的:“熙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不想你走,可是,我更不想你死……” 蓝熙之见他那样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悲哀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石良玉,这世界上好女子很多,你又何必老是惦记着我?” “可是,她们都不是蓝熙之!”石良玉语气尖锐,“这世界上,男人那么多,你为何老是惦记着死去的萧卷?” 蓝熙之沉默了好久,才道:“石良玉,我走了,你多保重。” 石良玉猛地拉住了她的手:“你至少可以陪我吃了这顿早餐再走吧?” 蓝熙之心里异常烦乱,点点头,跟他一起来到了餐厅。 可口的清粥、精致的小菜、美味的点心。 蓝熙之看着这些平素很喜欢的早点,心里闷闷的,一点也吃不下去。 “熙之,喝了吧。” 石良玉的手,递过来一只玉碗,只要他在家里,每天都会这样监督着她喝下满满一小碗略带苦涩的野山参和草药熬的汤汁。 蓝熙之接过碗,看见石良玉的眼里竟然有些闪烁的泪光。 心里异常的难受,她低下头去,慢慢喝光了碗里的参汤,强笑道:“石良玉,我走了。” 石良玉低着头没有作声。 “水果男,我走了!”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石良玉抬起头,见她的眼里掉下泪来。 他心里一震,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她:“熙之,你是舍不得我的啊,熙之,你多少还是有些喜欢我的,对不对?” 他的双手将她抱得那样紧,她的娇小的身子贴在他的怀里,眼泪几乎要浸透他的厚厚的袍子。 过了许久,她轻轻推开他,抬起头来:“水果男,我走啦。” 石良玉退后一步,没有作声。 蓝熙之不再开口,也不看他,转身大步就往外走。 走出院子,她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双腿也有些发软。她靠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稍微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走得几步,不止双腿、双手都开始无力起来。她摇摇有些昏花的头眼,心里一沉,有些明白过来,勉强转过身,看着追上来的石良玉:“你……” 她的身子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石良玉抢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她想伸手推开他,可是,伸出的手勉强挥舞了几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他叹息一声,将她抱进屋子放在床上躺好:“熙之,你放心,过几天就会好的,等我们成亲后,很快就会好了……” 蓝熙之手脚酸软无力,心里却是完全清醒的,她忽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那张俯身下来看着自己的面孔。那张面孔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怕,昔日所有的温柔的、美好的情意,就这样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丝毫踪影了…… 106 成亲2 朱弦一行七人早已悄悄抵达邺城。 由于汉人的地位在赵国很低,尤其是石遵最近大量征调民工兴修宫殿供他淫乐,沿途被征调的汉人多达四五十万,因此,赵国境内的汉人,基本已经十室九空,大有隐隐要灭绝的可能。 邺城是石良玉的基地,因此,汉人较之其他城市要多得多,饶是如此,城内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仍然是胡人。朱弦等不敢掉以轻心,都做胡人打扮。混迹在人群里,倒也不容易看出区别来。 远远的,只见太子府张灯结彩,门口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和喜字,完全是即将要娶亲的架式。 朱弦不敢太过靠近,溜达了好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中,总算看到一个送菜的单独从里面喜形于色地走出来。 “这位大哥一脸喜气,可有什么高兴事情?” 那人愉快地哼着小调,抛了抛手里的一串钱,不屑一顾地看着这个衣着普通的胡人:“去去去,太子明日要娶亲了,今日赏钱给得多,哈哈,发财了,可以去喝一顿了……” 石良玉要娶亲?娶谁?他又和谁联姻了? 他赶紧躲到远一点的一条路上,半天下来,有许多拨往府里送各种杂物的仆役,朱弦打听了好几人,都无人知道太子娶的是哪家的大小姐,只说是今天要立太子妃。赵国太子娶的第一任妃子,很快死于了一场战乱。这次立妃,太子并未宴请其他大官贵族,前来宴饮的都是自己的部属。 如今赵国政局混乱,他和石氏宗族关系恶劣,娶亲没有大肆宴请京城权贵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按照石良玉的身份,娶的妃子连是谁家的小姐都无人知道,这岂不是很奇怪?而且,远远的从门口的喜庆气氛来看,都是南朝娶亲的风俗,绝非胡人娶亲的习惯。 朱弦心里一紧,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莫非,石良玉要娶的人是蓝熙之? 以前,他只知道石良玉和蓝熙之是很要好的朋友,蓝熙之甚至还替石良玉做过媒。这让他从来没有想到,石良玉也许有一天会对蓝熙之图谋不轨。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涌上脑海,朱弦只觉得头“嗡”的一声,似乎要炸开来。心里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失望和愤怒的疼痛,他靠在那段隐蔽的墙壁上,好半晌才自言自语道:石良玉,你若真敢对先帝的遗孀图谋不轨,我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你!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大雪来。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树梢、屋檐,无不白雪皑皑,周围一片银妆素裹。 天气冷得似乎手都要冻掉,但是府里却到处炉火熊熊,佳肴飘香,穿梭往来的人群皆锦衣丽服,喜形于色。 今天,是赵国太子的大喜之日。 一早,石良玉就来到了蓝熙之的房间。 十几名侍女、喜娘已经等在门口,准备进来为她梳妆打扮了。石良玉挥挥手:“你们先下去,等会儿叫你们再进来。” “是!” 蓝熙之躺在床上,像往日一样按时醒来。可是,今天她虽然早已醒来,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出去走走,晨练一下,然后画画、书写。 她听着外面的寒风呜呜刮着,这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的,身上的锦被如此暖和地盖在身上,原本应该舒适而自在,现在,却像一幅沉甸甸的棺材,要将人闷得窒息过去。 门被推开,她看见石良玉走进来,然后,在自己身边坐下。 石良玉穿一身大红的喜服,腰上系一条黄色的镶嵌了翡翠的喜带,乌黑的头发束成发冠,眉梢眼角间蕴含无限的欢喜和期待,整个人如一棵突然开满红花的挺拔的树。 他的风流俊赏,比她以前任何一次见到他时都更增添几分,可是,往日的美貌风流,如今看在眼里却如一个变幻莫测的恶魔,叫人心底发颤。 石良玉见她闭上眼睛,伸手轻轻将她扶起来,柔声道:“熙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她冷笑一声,连冷冷的哼声都是模糊而微弱的。 石良玉将旁边放好的喜服一件一件地拿过来,大红的凤裙那样刺目,像谁人滴出的殷红的鲜血染成。 他温柔地一件一件给她穿上:“熙之,这些衣服都是我叫她们赶制的,这些首饰也是我亲自挑选的。我希望这辈子能亲手给自己的妻子穿上嫁衣,如今,这一天真的等到了,熙之,我真开心啊……” 慢慢的,他已经为她全身上下穿戴好了。他拿了把梳子给她将头发梳好,却不知道该如何梳成新娘子的发髻。只好先梳得很顺地全部给她拢在肩后,拿起桌子上早已准备好的凤冠给她戴上。 他看了看,凤冠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又拿起桌子上早已准备好的胭脂,给她涂上一点,轻轻揉散,她的脸色看起来立刻好多了。 可是,她的嘴唇还是苍白的。 他用手指蘸了些红色的润唇香脂轻轻往她唇上涂抹,可是,涂了几下,却总是弄不均匀。他皱了皱眉,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一亲,用舌头细细舔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又看一眼,再用手指又蘸了一点殷红轻轻在她唇上抹几下,微笑起来:“现在好了。熙之,你真漂亮!” 蓝熙之动弹不得,坐在椅子上任他摆布,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107 成亲3 蓝熙之动弹不得,坐在椅子上任他摆布,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顶沉甸甸的凤冠戴在头上,更是不舒服,压得脖子几乎都快断掉。 石良玉见她面上露出不舒服的神情,笑了起来,又将凤冠拿掉:“熙之,这个东西太沉了,也罢,等会儿行礼时再戴吧。” 他见她愤怒的目光,轻轻将她抱在怀里:“熙之,呆会儿就要拜堂了,我却一步也不想离开你。熙之,我心里真是激动……我先走了,一会儿见……” 蓝熙之任他自言自语着转身离开,才勉强松了口气。 可是,这刚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就如昨夜已经想了很多遍的,如果朱弦找上门来怎么办?她早已明白,石良玉既然没有把自己交给冯太后,就总要对冯太后有所交代。如果利用威逼自己成亲引来朱弦,用朱弦去交换慕容俊,可比用自己的筹码高得多。她心里慌乱得几乎要爆炸,只暗暗祈祷,朱弦千万要听自己的劝告,不要来救自己。 门外,一堆侍女、仆妇早已侯着,她暗暗运了一下气,却丝毫也提不起劲。马上就要拜堂了,如此时刻,真是插翅也飞不走了。 她茫然靠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一阵的慌乱,却毫无办法可想。 不一会儿,几名喜娘走了进来。一名喜娘赶紧拿起梳子,重新将她的头发梳理成新娘子的发髻,然后,把凤冠给她戴上,喜道:“娘娘,快要拜堂了。” 另一名喜娘拿了早已准备好的红盖头,展开。蓝熙之看看那遮面的盖头终于覆在自己面上,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暗,只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呼:“萧卷,你为什么不救我?萧卷……” 经过一昼夜的打听,朱弦已经断定石良玉今日要娶的新娘就是蓝熙之了。赵国太子的府邸守卫何等森严?他帐下又有十万大军,要在这种情况下去营救一个人,本来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 一大早,他将另外六名勇士召集起来:“你们都在外面等我的消息。” “朱大人,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人多了更危险。我自己进去想想办法,如果能救出蓝熙之,你们就在约定的地点接应我们。” “朱大人,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别说我们这几个人,就是千军万马闯进去也未必救得了人。硬闯不行,我一个人混进去见机行事。你们在外面等着我。” “是。” 朱弦早已买通了昨日那个送菜的小厮。那个小厮有一个远亲在府里当差,这几天府里需要大量菜蔬,正多找可靠的送菜者,朱弦就装扮成他的挑夫,终于悄悄混进了石良玉的府邸。他混进去后,原本想先查探一下地形,可是,里面防守得较之石良玉以前在旧都的官邸更为严密,加之太子成亲,一切来往闲人盘查甚严,他根本无法随便乱走,便也没查探出什么来。 一路看去,整个府邸都是张灯结彩,石良玉的部下们喜气洋洋,热切期盼着晚上的盛大宴会。石良玉虽然和石氏宗族关系恶劣,但是对自己的部下极为宽厚,自己平素所得的赏赐、财物、美女,基本上都分与部下共享,因此,极得部下拥戴。他的队伍里还有相当多的汉人,这些汉人士兵,在其他赵国麾下地位都非常低,只有在石良玉这里待遇最好,所以,来投奔他的汉军就越来越多。 不一会儿,大堂外面鞭炮声声,石良玉在一伙部署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走来。他穿一身大红的喜服,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他翻身下马,乐队早已锣鼓齐鸣,府里上下人等围观欢呼,无不兴高采烈。 朱弦混在围观的下人里面,紧张地看着左边的大道,在那个方向,一顶花轿慢慢行来,然后,又是鞭炮声声,石良玉亲自上前开了轿门,两名喜娘扶着批着大红盖头的新娘,慢慢往前走去。 新娘子个子娇小,虽然穿了大红的喜服,又蒙了大红的盖头,朱弦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蓝熙之的身形。 蓝熙之走路时,并非一般正常人蒙了眼睛的行动不便,而是她整个人几乎完全是被那两名喜娘搀扶着。以她的身手和个性,若不是被人控制,受人胁迫,怎会行动都要别人如此搀扶? 石良玉竟然胁迫蓝熙之嫁给他? 朱弦心里又惊又怒,悄悄又往人群里挤了一点儿。 红烛高烧,马上就要拜堂了。 司徒子都挤在旁边,看到蓝熙之的行动如此不便,心里十分疑惑,但见石良玉一副喜气洋洋的新郎官的样子,又不好上去过问,只得退到一边。 石良玉笑逐颜开地看着对面红盖头的女子,堂上的礼仪大声道:“一拜天地……” 他低下头,正要行礼,忽然听得一阵风声,一个人从围观的人群里冲了出来,直奔蒙着盖头的蓝熙之,一剑将她的盖头挑去,沉声道:“蓝熙之快走……” 他伸出的手尚未拉住蓝熙之,石良玉已经飞快地伸出手将她拉在自己怀里后退几步,顷刻间,数名卫士已经迎上了朱弦的利剑。 石良玉大声道:“快拿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众精兵立刻一拥而上,石良玉稳稳地抱住蓝熙之摇摇欲坠的身子,不慌不忙地笑道:“朱弦,我等你多时了,你果然来了……” 朱弦一招逼退了几人,高声道:“石良玉,你居然敢胁迫蓝熙之?!”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受先帝所托,一日不死一日就得负责她的安全。” “朱弦,你瞎眼了?熙之是我的妻子,在我府邸安全得很,要你多管闲事……” 108 108 “我受先帝所托,一日不死一日就得负责她的安全。” “哈哈,朱弦,你瞎眼了?熙之是我的妻子,在我府邸安全得很,要你多管闲事……” “你少厚颜无耻了!朱家亏欠你们石家,我妹妹已经赔偿了你们一命,今天,我也赔偿你一命。石良玉,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只要你放了蓝熙之,我立刻束手就擒,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朱弦,你妹妹死了,石家和朱家的恩怨就算两清。你要知道,今天我抓你,并非和你家有仇,而是你上门挑衅!你放心,抓了你后,今夜还可以赏你一杯喜酒……” 事情来得太突然,司徒子都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虽然也恨朱家,但是少时曾经和朱弦有相当的交情,加上朱瑶瑶的惨死,他对朱弦好像也没有多大痛恨了,如今,见他身陷险境,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周围的精兵层层围拢,外围是训练有素的上千名弓箭手。蓝熙之看到魏国和大燕的使者站在贵宾区里,一脸的喜形于色,显然是急切要拿了朱弦去换慕容俊。 担心这么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正是因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断然决定离开,可是,还是没能走成,似乎是一张网下的兽,钻了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她更清楚,朱弦是肯定会来救自己的,他就算明知是徒劳无功,明知是来送死,明知此举毫无意义……即便有一万个不来的理由,他依旧会来。如果不来,他就决不是朱弦了。 就如她和他都知道的,眼前的陷阱,猎人毫不费力,甚至不需要任何布置,就能看着猎物跳下去。 她在石良玉怀里拼命挣扎,却一动也不能动。她看着朱弦,大声道:“你快走,朱弦,不要管我……” 她拼命的呐喊,却完全如蚊子嗡嗡声,朱弦根本听不见,只看到她的目光又慌乱又悲哀。这样慌乱而悲伤的目光,比身上的伤口还疼痛。朱弦心里更是愤怒担忧,又冲上前一步:“石良玉,你无耻威逼先帝遗孀,先帝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恕你……” “在天之灵?在哪里?”石良玉冷笑一声,“什么叫先帝遗孀?朱弦,南朝几个臣民知道她是先帝的什么人?先帝生前给了她什么名份?妃子还是皇后?” 朱弦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朱弦,今后你再也休提什么遗孀,她和你南朝先帝毫无关系,从今以后,就是我赵国太子府的太子妃,是我石某人今天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妻子!今后,你再也不许见她不许骚扰她!” “石良玉,你真是无耻之尤……” “拿下朱弦,加升三级,注意,要留活口……” 围观的下人赶紧后退,便装的卫士一起拥上,蓝熙之见朱弦陷入险境,今日已必不能逃脱,急忙道:“朱弦,你快走,你不要管我……” 她声音微弱,自己都听不真切,朱弦就更听不真切了。 混战中,朱弦猛然间见到她一脸的惊惶和任人宰割的模样,心里一恸,大声道:“蓝熙之,你不要害怕……” “朱弦,你快走……” 朱弦只见她嘴唇翕动,却一点也听不见她说的什么,但见她被石良玉抱在怀里,满脸的绝望,心里忽然来了无穷的勇气,大吼一声,一剑杀出重围,直奔石良玉而来,手一伸,几乎拉住了她的衣袖。 石良玉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差点被攻得措手不及。他立刻后退几步,仍旧牢牢将蓝熙之抱在怀里,这时,又有几十名卫士扑了上去。 混战中,朱弦肩头和腿上各中一刀,汩汩的鲜血直往外涌。蓝熙之绝望地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提起的一口气又松懈下来,身子一瘫,完全倒在了石良玉怀里。 朱弦腿上再中一刀,双腿一软,身子一趔趗,立刻,十几名卫士冲上来,七手八脚将他牢牢缚住。 石良玉看着场中被缚得跟粽子一样的朱弦,大笑道:“朱弦,你好好的豫州官邸不呆,要跑到我这里凑热闹,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你明知来是送死却偏偏不自量力,除了怪你自己蠢也怪不得别人……” 朱弦看着他怀里面色惨白的蓝熙之,目疵尽裂:“石良玉,我任你宰割,只要你放了蓝熙之,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哈哈,朱弦,别说你已成为阶下囚,就算你自由时也没什么筹码可以叫我放了自己的妻子!你真是可笑。” “无耻,谁是你的妻子?蓝熙之是先帝的皇后,石良玉,你怎对得起先帝?” “朱弦,你再胡说八道辱没我的妻子,今天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两名卫士牢牢抓住被缚住的朱弦,司徒子都上前一步,看着石良玉:“殿下,交给我来处理吧?” 石良玉点点头,一转眼,看到怀里蓝熙之那种心碎而绝望的目光,心里一震,仿佛是故意要说给她听:“子都,你将朱弦带下去,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好好看守,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他,不许将他转移!” “是!” 蓝熙之目送朱弦被司徒子都和几名侍卫带下去,知道,他很快就要被送去交换慕容俊了。自己好不容易抓获慕容俊,得来浚城大捷,如今,这些成果就要付之东流了。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阵惨痛,天地间忽然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坟墓,朋友、知己、萧卷、希望,通通都要在这触目惊心的红色里淡去了…… 混乱的场景转眼之间已被清理干净。经历了这场风波,喜庆的气氛一点没有减弱,反倒因为抓获了朱弦,众人更添喜色。蓝熙之闭着眼睛没有再睁开,迷糊中,盖头又覆在了自己头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喜堂上,红烛高烧,婚礼正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举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石良玉几乎是半抱着她,完成了种种的礼仪。她不言不动,他兴高采烈。夫妻对拜时,他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将她的头轻轻在自己胸前靠一下,算是完成了两人最后的礼仪。 “送入洞房……” 礼仪的声音听在耳里像是送葬的哀乐。蓝熙之闭着的眼睛又睁开,红盖头下,没有一丝光亮,仿如世界的末日。然后,她的身子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轻轻抱起,他抱着她,脚步那么匆忙那么急切,恍惚间,蓝熙之忽然看见萧卷,萧卷的脸孔在自己面前不停的飘忽,血淋淋的,满是悲伤和绝望,似乎要帮自己把头上这如棺材一般压着的红盖头揭下来,远远抛掉…… “萧卷,你救我,萧卷,救我……” 她的绝望的声音如蚊蚋一般,可是,石良玉还是听到了。他身子一僵,更加用劲地抱住了她,忽然微微掀开盖头,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她,将她的微弱的呐喊完全封闭在了翕动的唇里。她试图挣扎,可是,他的亲吻一点也没停息,只慢慢地转为温柔,却更深地禁锢住了她。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软瘫得像一块木偶。 这是一间宽大的新房。新房布置得美轮美奂,如花的海洋、梦的海洋。 石良玉的亲吻慢慢停止,轻轻将她抱坐在床上。盖头被掀开,蓝熙之仍旧闭着眼睛,不看这精美无比的地狱。 石良玉将她的凤冠霞帔一一摘下来放在一边,柔声道:“熙之,这样就轻松多了吧?” 蓝熙之依旧闭着眼睛。 石良玉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她手里用一只手为她握住,自己端了另外一杯,轻轻将她的手拿来和自己交叉,自己先喝了杯里的酒,再轻轻把她那杯酒放在她唇边,让她的嘴唇沾了一下,柔声道:“熙之,你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但是,别人成亲都要喝交杯酒的,我们也得喝,你这样沾一下就行了。” 酒沾在唇上,蓝熙之几乎要呕吐出来,更紧的闭着眼睛,一动也不能动。 他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蓝熙之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剪刀,恨不得他能一剪刺死自己。可是,他的剪刀是伸过来了,却是伸向自己的头发。她看着他剪下一缕又比照自己的头发,剪下同样长短的一缕,缠绕着放在一个锦盒里装好,似乎松了一口气,满脸的笑容:“熙之,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蓝熙之心里愤怒得几乎要炸裂,石良玉仿佛丝毫也没发现她的愤怒,只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伸手将她扶来躺好,自己也侧身躺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脸,微笑道:“熙之,我梦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在拜堂的时候,我心里对我死去的父母说,我娶蓝熙之为妻啦,我终于娶了我最喜欢的女子为妻啦,我想他们肯定也会为我感到高兴的!” 回答他的,依旧是紧闭的一双眼睛。 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衣带,大红的喜服、裙裳、从内到外,一件一件放在一边,然后,她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了。 他伸出手去,细细的抚摸那光滑的脖子、手臂、背脊、大腿,心里埋藏以久的渴望像火山一般喷发出来:“熙之,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期待很久了……” 她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这轻微的抖动更刺激了他,他坐起身来,很快将自己身上的束缚全部解除,胡乱扔在地上,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了她娇小的身子。 他轻轻的吻她的眼睛、眉毛、嘴巴、额头、吻她的耳朵、脖子,然后,一路下来,到了胸口,一只手已经拉住了她的小小兜衣的带子,轻轻将它们完全解开…… 109 109 他伸出手去,细细的抚摸那光滑的脖子、手臂、背脊、大腿,心里埋藏以久的渴望像火山一般喷发出来:“熙之,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期待很久了……” 她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这轻微的抖动更刺激了他,他坐起身来,很快将自己身上的束缚全部解除,胡乱扔在地上,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了她娇小的身子。 他轻轻的吻她的眼睛、眉毛、嘴巴、额头、吻她的耳朵、脖子,然后,一路下来,到了胸口,一只手已经拉住了她的小小兜衣的带子,轻轻将它们完全解开…… 这一瞬间,她忽然睁开紧闭的双眼。 那么明亮的红烛高烧,像谁哭泣出的眼泪。 石良玉迎着她那双几乎完全麻木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几乎完全变成死灰一般的颜色,忽然想起在旧都的府邸,自己喝醉了欲对她施暴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的目光,吐出大口的鲜血,几欲死去。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停下,嘴唇贴到了她的嘴唇上,声音充满了担忧恐惧和怜惜:“熙之,你不要死,我不伤害你也不强迫你!熙之,我只是喜欢你,想永远跟你在一起。熙之,只要你好好活着,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的手不再移动,只是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身子完全贴合着自己的身子,让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她闭上眼睛,身子颤抖得更是厉害,他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小小躯体摩梭着自己胸部腰部那些丑陋的伤痕发出微微的疼痛,又带着深深的甜蜜,那些曾有过的痛苦折磨的陈疾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补偿。她如此紧密地与自己相切合,好像要融入自己的灵魂和骨髓里去! 从未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躯体,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带着温柔的爱恋和纯洁的征服,似乎要救赎自己曾经陷落深渊的不堪回首的残败和恐惧…… 自己最喜欢最渴望的女子就在怀里,心底强烈的欲望几乎让他快要崩溃,可是,他看她闭着眼睛的神态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她的嘴角也没有流出血来。他放心了一点儿,心里那种温柔的温存的情意更加充盈,生生将满腔的欲望变成了满满的爱恋,他轻轻亲吻她的嘴唇,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以后我们还有很多美好的夜晚,今晚你就放心睡吧,我不会伤害你的。总有一天,唉,总有一天,我相信你会喜欢我的,一定会心甘情愿接受我的……” 窗外,雨雪纷飞,屋子里却温暖如春,他轻轻地抱着自己的新娘,如同抱着另外一个崭新的自己!这一瞬间,心底再也没有身在异国挣扎的苦楚,没有躲避政敌暗箭的恐惧,没有沦陷在冯太后、胡皇后床闱的恶心和耻辱,没有烦劳,没有忧虑,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夫妻二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天荒地老,幸福绵绵…… 他亲吻她的眉眼,将她的温暖的手握在手心里,十指交扣,笑意从心口扩散到脸上:“熙之,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熙之,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 然后,他抱着她,像她那样闭上眼睛,很快就酣然入睡了…… 太子府的囚室。 这是一间单独的囚室,里面很安静,也生了火盆,衣服被褥都很充足,食物、清水都很丰盛。 朱弦坐在火盆边,根本无心吃这顿丰盛的“囚饭”。蓝熙之的绝望的脸、那触目惊心的红盖头,都如刀子狠狠地捅在心上。那绝非因为她是先帝的“遗孀”,那是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受苦的绝望心疼与恐惧。 他从小习武读兵书,性格镇定,对面敌我局势常常有很精到充分的估量权衡,很少有什么冲动的时候,因为,一冲动,牺牲的很可能就是千军万马,领土沦丧。可是,自己却两次明知是有去无回,也不能克制地闯入石良玉守备森严的府邸。 只是,这次就不如上次了,石良玉早已抛弃了“朋友”的面纱,□□裸地强迫蓝熙之和他拜堂成亲。如果蓝熙之像上次那样还是行动自由的,他还不会如此忧心,可是,这次,她明显是被人下了药或者点了穴,连独立行走都不能,她怎肯嫁给石良玉?蓝熙之性子刚烈,这样威逼,不是要她的命么? 他心里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愤怒,站起身,用力地拍打着铁窗,悔恨自己没有干脆带了千军万马杀到石良玉的府邸救人。 府里的人都喝喜酒去了,只有门口两个看守老远地喝着酒吃着肉,也不理睬他的咆哮,任他在铁牢里将手掌都拍出血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看守立刻道:“司徒将军!” “你们在外面看着,我来看看这里。” 两名守卫立刻退到了门口,继续喝酒吃肉。 司徒子都提了一壶酒,在铁窗外停下脚步,看着朱弦。 朱家和司徒家是世交,两人从小就很要好。相反,那时,两人都和石良玉关系不怎么样。可是,世事轮回难料,如今在异乡遇见时,两人竟然已经成了仇敌,而司徒子都却和石良玉成了生死至交的朋友、伙伴、君臣。 两人彼此都盯着对方,许久,朱弦才嘶声道:“蓝熙之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司徒子都就地坐下,倒了两杯酒,一杯从铁窗里递进去给朱弦,朱弦没接,他放在地上,喝了自己那杯,慢慢道:“朱弦,你记得不?我们曾多次一起嘲笑蓝熙之……有一次,你把她坐过的椅子搬到一边扔了,故意讥笑她是庶族要撤座烧椅……” “那次,我并没有烧椅……” “我知道。后来,在上巳节的花会上,太子要认她做义妹,你还嘲笑她,叫她别忘了自己低贱的庶族的血液……” 朱弦低下头去,也就是那一次的伤害,蓝熙之许久后都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石良玉不是这样,他一开始就很喜欢蓝熙之,他不但不因为她的身份嫌弃她,而是一直很钦慕她,甚至有些崇拜。蓝熙之和他的关系也很好,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干涉他?石良玉一直不曾娶妻,就是一直抱着这个心愿,今天,他二人终于成亲了,你又何必多事?” 朱弦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司徒子都,你别忘了,蓝熙之是先帝的遗孀!朱家愧对你们司徒家和石家,可是,先帝却没有愧对你们。” “先帝已经死了。何况,他并没有明媒正娶她!这乱世……” “好,即便不论是否先帝遗孀,作为朋友,石良玉更不应该强迫蓝熙之。这一点比她是否是先帝遗孀更重要。如果她是心甘情愿的我没话说,可是,司徒子都,是蓝熙之自己愿意嫁给石良玉的吗?” “蓝熙之也是喜欢石良玉的,他们两个关系一直很好!” “那为什么她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着?” 司徒子都答不上来,“不过,石良玉是真心喜欢她的……” “打着真心喜欢的幌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伤害他人?蓝熙之会接受他这种‘真心喜欢’?不会,这是害她……蓝熙之性子倔强,只怕她,只怕她……” 他说不下去,司徒子都也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朱弦,你好好养伤,待石良玉敷衍魏国使者一阵,就放你离开,这也是石良玉的意思……你不要记恨他,他早已不愿和你家为敌,也不愿和南朝的势力为敌,今天是你打上门来,他不得不如此,不然对魏国的使者没法交代,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不能四处树敌……” 朱弦此刻担心的并非是自己的安危,就如他决定来,就早已将之置身事外了。他走到窗口,焦虑地看着司徒子都:“子都,你能不能救了蓝熙之?” 司徒子都站起身,摇摇头:“不,我不能破坏石良玉多年的心愿和希望,他受的苦比我还多,我希望他幸福。” “可是,这样蓝熙之怎会幸福?子都,只要你们放了蓝熙之,立刻杀了我也没有关系,子都……” 司徒子都不敢听他的嘶声的哀求,转身出去了。 110 离开 一夜的风雪片刻也不曾停止。 清晨。 蓝熙之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个十分温暖的胸怀里,他在战场上磨砺得钢筋铁骨一般的胸膛是如此柔软而又宽厚。可是,这却是陌生而令人恐惧的。 她慢慢坐起身来,身边的男人依旧在熟睡中。他似乎正在做什么美梦,满脸的笑意。他的脸色润洁,鼻高眉挺,有几缕乌黑的头发垂到他的额前,凌乱而又调皮地蜷曲着,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如一个天真纯洁的婴儿。 他的手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那种握法不是单纯的抓住,而是十指交叉紧扣,无比的亲密。她轻轻将他的手掰开,他一下醒了过来,声音温柔而又甜蜜:“熙之,你醒啦?” 蓝熙之没有回答,下床,没有选择也来不及选择,她随手将旁边的喜服拿来穿在身上。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石良玉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小小的身子已经全部掩盖在一片夺目的红色里了。 石良玉睁大眼睛,想伸出的手依旧在床上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能动,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浑身上下几处大穴已经被封。 他给她下的药份量不足,因怕伤害她的身体,所以一再要大夫减量。本来,估计她还有半天才能恢复过来的,可是,她默默运功多时,终于自行驱散了药效。现在,她已经完全恢复行动了。 蓝熙之站在床边,凝视着他,他也大睁着眼睛凝视着她。 蓝熙之笑了起来,面前,自己视为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竟然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毫无准备,毫无提防,彼此的算计,都是那么成功。 “熙之……” 她听他那样柔情缠绵的叫声,忽然笑了起来:“石良玉,你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我!上次,利用我为你做媒残害朱瑶瑶,这次,又用我做饵抓捕朱弦,下次,你还想利用我帮你做什么?” “熙之,不是……” “你早已不择手段了!我曾上门苦苦哀求你放了朱瑶瑶,你没有,却断然将她推向火坑。朱瑶瑶死后,我就再也不应该相信你的。可是,我竟然愚蠢到又一次的轻易原谅你!终于才害了朱弦!” “熙之,不是这样……” “不是哪样?你没有利用我?没有利用我朱弦怎会白白上门送死?那贵宾区的魏国和大燕的使者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以我为诱饵,凭借你们的联军,能俘获豫州刺史朱弦么?” 石良玉无言以答。 心如刀割,蓝熙之平静地笑道:“你终于承认了?你策划了这场婚礼,引诱朱弦上门,捉住他,好送给你的老相好冯太后,然后,拿他去交换她的新相好慕容俊?” “朱弦还没有送走……” “那是你还在等待,等待将我玩弄够了厌弃了,然后一起送去谋求你的荣华富贵!” “熙之,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真心?你的真心能有多久?”她恨他入骨,字字如刀,“是像对待锦湘一般的抛弃还是像对待朱瑶瑶一样转手送给他人?再或者是像你娶的羯族王妃一样稍不如意就一刀杀掉?” 他重重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蓝熙之看他一眼,拉开桌上的抽屉。这是他的新房,他已经打算长期住在这里,所以把自己所有的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他以为这是自己和自己新娶的妻子共同的天地,所以一点也没避讳她,所有的东西,所有的钥匙,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财物,她都可以伸手即取。 抽屉里有块腰牌,是他昨晚解下放在里面的。 她拿了腰牌,又看一眼他那充满绝望和恐惧的眼神,笑道:“石良玉,我带走朱弦后,会将这块腰牌交给你的侍卫。你放心,我不会拿走你的任何东西。” “朱弦可以放走,你不能走!” “石良玉,你真是可笑!” 石良玉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转过身往外走,嘶声道:“熙之,你不能走,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不能走……” “不,我不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是。我是萧卷的妻子。” “你昨夜已经和我拜堂成亲了!” “我从来没有和你拜堂!石良玉,你应该知道,是你一个人在拜堂!而且,这场婚礼不过是你设下的一个诱饵而已,你又何必继续惺惺作态?” “熙之,不是诱饵,没有朱弦也会有这场婚礼,我是真心想娶你……我已经筹划多时,你该知道我喜欢你……”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喜欢我!”蓝熙之微笑道,“石良玉,我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过。喜欢一个人,决不会一再利用她强迫她,想通过她达到什么目的。萧卷才是喜欢我的,萧卷就决不会利用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利用我、强迫我!” 石良玉焦灼的眼神突然变得慌乱和不堪,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萧卷生前,曾品评你和朱弦,说你聪明机灵,说朱弦忠厚耿直,所以临终前托付朱弦照顾我。那时候我总是不相信,觉得他很昏庸,看人有问题。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萧卷永远是对的,看人的目光比我强多了。” 像一个落水的人,马上就要失去最后的生机,石良玉嘶喊道:“熙之,我没有拿你做诱饵,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怎么会拿你做诱饵?熙之……” “其实,是不是诱饵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我永远也不可能和你成亲。”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 “熙之,我可以放了朱弦,立刻放了他!只要你留下。我并未虐待他只是将他好好关押着,熙之,只要你留下我马上放了朱弦,我并不想继续和朱家为敌,也不想和南朝的势力为敌,这跟我要娶你并无关系,我是爱你才会和你成亲……” 蓝熙之回过头来,看着他如陷入绝境的野兽一般的目光,早已因为愤怒而对他冷漠的心,忽然一阵刺疼,那是一种揪心的疼,仿佛整颗心都被抓扯得鲜血淋漓。 石良玉见她回过头来,欢喜得声音都变了调:“熙之,你留下……” 他话音未落,蓝熙之已经大步走出了房间。 “蓝熙之,我不会原谅你……今生都不会再原谅你……蓝熙之,你回来,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怎么能离开?你回来……” 那已经不是嘶吼,而是某种绝望的野兽最后的哀嚎!蓝熙之加快速度飞奔起来,远远地将那样可怕的哀嚎抛在脑后,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生平,从未有哪一次的离开,如此让人撕心裂肺…… 111 利用 外面站着石良玉的几名贴身侍卫。 蓝熙之拿出腰牌,对其中一名自己最熟悉的叫做谢冲的侍卫道:“你跟我来。” 侍卫们见昨日才成亲的太子妃如此一大早就起来号令侍卫,虽然心里疑惑,却不敢抗命。他们跟随石良玉日久,亲眼见过石良玉对她的千依百顺,尤其是她这次到邺城后,石良玉更是对她殷勤关切。在婚礼的前几天,石良玉曾召集府邸的所有人等,严令所有人都要听从她的命令,见她如见自己,她所说的话就等于自己说的话。她已经是府里的女主人,何况还拿着太子的腰牌。因此,谢冲虽然疑惑,依旧立刻就奉命走在了前面。 朱弦被关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果然如石良玉所说,并未虐待他,并且还给他提供了充足的食水,也将他身上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不过,他昨日力拼之下,受伤严重,已经行动不便了。他的背上挨了一刀,腿上挨了两刀,每一处都伤得不轻,额头也隐隐发起烧来。 朱弦一见蓝熙之,欣喜若狂地大声道:“蓝熙之,你没事吧?” 蓝熙之摇摇头,扶起他:“走吧。” 谢冲嗫嚅道:“娘娘,他是要犯……” “你退下,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会承担!” “是。” 蓝熙之将朱弦扶上准备好的马,一直送到门口。 大门开了,鹅毛般的大雪飘洒着往下掉,朱弦低声急忙道:“蓝熙之,你不走?” 蓝熙之点点头:“我和你一起走。” 谢冲再也沉不住气了:“娘娘,您要离开?” 蓝熙之在朱弦的马背上狠命一拍,马立刻狂奔起来。她也上了马,将腰牌抛了过来:“你拿回去给太子殿下……” “娘娘……” 谢冲追上几步,蓝熙之已经策马远去。他明知不对劲,可是碍于太子以前那样的命令,也不敢再追,立刻往府里跑去,想及时向太子汇报一下…… 到得朱弦指定的邺城拐角处,六骑快马正等在这里。 一名侍卫上前扶住了在马背上摇晃的朱弦,两人换了一匹最好的马,蓝熙之道:“你快护着他先走,我断后。” 朱弦扭头道:“蓝熙之,你先走,大家先保护好蓝熙之……” 蓝熙之愤怒地一鞭甩在他的马屁股上:“这个时候还婆婆妈妈干啥?快走……” 身后,已经隐隐有追兵的马蹄声,众人无暇多说,七骑快马立刻飞奔起来。 新房里,武功最高的侍卫张康已经解开了石良玉的穴道。石良玉活动了一下四肢,没有丝毫的损伤,饶是蓝熙之在那样愤怒的情况下醒过来,她也没对自己下丝毫重手,只是暂时令自己动弹不得,点的穴道也是不伤及筋脉的。 这时,谢冲已经赶到,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娘娘放跑了朱弦,自己也走了。” “快追,马上追回来!”他心里愤怒得完全要炸裂开来,自己都准备放了朱弦了,可是,他居然还如此不知好歹,生生毁灭了自己的全部希望,他疯狂咆哮,“一定要抓住朱弦,将他碎尸万段……” “是。” 漫天的大雪依旧飘舞,马踏积雪,跑得并不快,而且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很容易追踪。石良玉一马当先追在前面,在他身后,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几十名勇士和最善跑的几十骑罕见良马。追出一程,一群小小的黑点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亡命奔跑的马蹄声也隐隐回响在耳边。 连发的小弩已经张开,要射击的目标也越来越接近。 石良玉远远望去,那群逃亡者的最后面,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她逃得匆忙,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满天的风雪,夺目的艳红,如一滴悲哀的鲜血在天地间很快就要融化。那小小的身影伏在马背上,那么拼命地奔跑,似乎要拼命地逃离马上就要射向自己背心的噩运…… 箭在弦上,石良玉忽然大声道:“住手!” 谢冲小心翼翼道:“殿下,就这样放过他们吗?” 石良玉仿佛没有听到,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鲜红的身影完全消失,才低声道:“蓝熙之,我不会原谅你,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身后追逐的马蹄声终于小了,蓝熙之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远远的,后面的人影已成了黑点。不知为何,在这些黑点中,她还是发现有个是石良玉的身影,那不是眼睛看见的,而是一种感觉。 太子府追兵太多,石良玉训练的□□手太强,自己一行逃得也不太远,如果被追兵赶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因此,她是故意落在后面,虽然已经对石良玉完全失望又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但是,心底深处,还是不相信他会伤害自己。 终于,追兵都在可以射杀的距离内停下了。石良玉在如此愤怒和绝望的情况下也没有继续追杀,就如她所笃定的一样,他不会伤害自己!为此,他甚至可以放过朱弦! 水果男,我何尝不是也在利用你对我的好? 似有一块悲伤的东西永远潜入了心灵,再也磨灭不去了!她伏在马背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大黄马边跑边抖动的长长的鬃毛里…… 112 112 《凤城飞帅》终于上市了,全国各大书店有售。当当、卓越有售,打折。喜欢的妹妹们,比较下,如何买更划算吧。呵呵。 全书分上下册,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总共定价:46.00元 嘻嘻,还是要俗气的感谢一句: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多谢,多谢,呵呵。 在晋江的全文,除了最后一个尾巴,基本上已经全部解锁。呵呵。有钱的捧个钱场,不喜欢买书的就看网上的:)都能看到看全。多谢多谢。 我再罗唆一句《凤城飞帅》的内容简介: 以六世□□仓央嘉措为原型的言情故事。 女主是女扮男装统帅百万大军的元帅,男主是佛门圣僧,两个人第一次的心跳已经触犯天条 生死纠葛的言情故事,极致的纯洁和极度的豪迈相结合。一个是崇高的轮回转世的活佛,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尴尬身份。两人禁欲不得、亲近不能,在世俗的法则和心灵的沦陷里博弈得撕心裂肺。(呵呵,这是新浪原创大赛银奖时,他们给的评语) 对了,虽然各位不知道,但是我当时填写资料时,是以“晋江派”参加的。当然得感谢新浪、晋江和出版我书的秀书堂。 最要感谢的是晋江各位大人陪我一路的,嘻嘻,群里的、坑下天天留言的,点击的,砸砖的……尤其是我天天见到的那些亲爱的老马甲们……感谢所有各位的大力支持。呵呵。 说实话,武侠是个冷门,(其实,飞帅是言情故事),尤其是我这种无名小卒,当初若没这个奖项,本书能不能出版值得商榷……呵呵……我是感激的。 1、各大书店有售 2、当当网地址:http://product./product.aspx?product_id=20050586 3、卓越网地址:http:///detail/product.asp?prodid=zjbk609431&ref=sr&uid=168-9415941-0932267 这是打的广告,各位不喜欢看的跳过,自动忽略,呵呵。我自己总得替自己吆喝两声,是不是?呵呵。不要不耐烦哦:) 等哈更新正文。呵呵。 113 太后VS太子 快马往前奔了好几十里,终于进入了一片茂密的山林,众人才停了下来。 经过这番颠簸,朱弦的伤口破裂,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两名侍卫立刻扶他下来,为他简单清理了一下,敷上金创药,撕了衣襟替他包扎好。蓝熙之背靠着一棵大树就地坐下,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默默地看着侍卫替朱弦包扎好。 她的满头满脸落满了雪花,朱弦看看她身上的喜服和她面上因为奔逃而尚未平息下来的惊恐和潮红,心里十分难过,可是,这种难过与关切却偏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来救她,舍弃了死生甚至豫州的大任,那决不仅仅只是囿于先帝的嘱托,必须当成一项圣令来完成,来救她,更是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挂念和担忧。可是,这种挂念,他却丝毫也不敢表露出来。他亲眼目睹,石良玉的“表白”,带给她的是何等严酷的伤害。自己,又怎能再在她的伤口上插上一刀? 不能损害先帝的英名,更不能伤害她造成她的难堪,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心想,就这样吧,只要她一直平安就好。 他慢慢道:“蓝熙之,你还好吧?” 蓝熙之点点头,强笑道:“我好好的,你不要担心我。” 一停下来,她的脸上的潮红就迅速散去,只剩下无边的苍白和凄凉,整个人似乎在风雪中微微哆嗦着。朱弦又看她几眼,将自己身上已经砍烂的袍子脱下来,递过去:“蓝熙之,穿上吧。” 蓝熙之怔怔看着他递过来的袍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鲜艳夺目,红得刺眼的崭新的喜服。她立刻伸手解下这件大红的外服丢在地上,换上了朱弦那件破烂的袍子,转身的刹那,眼泪忽然汹涌而出。 朱弦本来是怕她冷,要她多套一件外衣,但见她飞速脱下了红袍扔在一边,只穿了自己破烂的袍子,又见她一直侧着身子,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似在无声的哭泣,他第一次见她哭泣,心里又急又怕,想站起身走过去,可是,刚起身,身子却晃了几晃,连声道:“蓝熙之,你怎么了?不要害怕,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真的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一切快点成为过去吧,最好如一场梦,醒了就一点也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她转过身来,眼泪早已擦干,低声道:“朱弦,我们走吧。” “好的,先回豫州府再说。” 快马飞奔,一路上都是沉默。朱弦好几番想出言安慰她一下,无奈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伏在马背上,一路上,都似在无声的哭泣。 太子府,等候多时的魏国和大燕使者见众人空手而回,无不大失所望。 大燕使者赶紧道:“殿下,情况如何?朱弦跑了?” 石良玉点点头:“你们回去吧,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 大燕使者无可奈何,只好怏怏而去。魏国的使者却并不离开。石良玉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似乎有什么秘密事情,立刻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使者见众人已经退下了,才低声道:“太后在等你。” “哦?哪里?” “我在这里。” 一个雍容妇人款款进来,手一挥,对使者道:“你先下去吧。” 使者赶紧退去了。 原来,冯太后一直微服留在邺城,得知石良玉娶的新妇居然跟朱弦一起逃跑了,又是意外又是开心,立即就赶来了。 女子的心理往往很微妙,迷恋上了一个男人,常常会做出一些平素都不敢想象的出格的举动。饶是钢铁手腕的冯太后,对于这个自己迷恋了几年的男人的身体,竟也逐渐生出几分情意。见他成亲,心里微微觉得难过,竟屈身在邺城的客栈里,惆怅观望,期待能和他再共度缠绵。 上次在太子府的密室被拒后,她才开始明白,这个漂亮无比的男人早已并非昔日的小绵羊,而是手握大权的赵国太子,并非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就走了。但是,心里的□□相思堆积煎熬,一时半刻哪里平息得下来?她意志坚定,对于男女之事也有种不屈不挠的热衷,所以,一得知密报,立刻不惜再上石良玉的府邸,想借此机会好好“安慰”他一番。 石良玉坐下,淡淡看一眼她盛装打扮下那张化妆化得很精致的脸。无论多么精致、多么保养,她的往昔漂亮的脸终究还是掩饰不住多年浸淫争权夺利所带来的嚣张的冷酷和那种女强人所特有的铁青色。 冯太后见他仔细打量自己,目光对上他漂亮清澈的眼睛,脸上忽然一红,像个少女般低下头去。这种感觉,她生平几乎都没体会过,就连在死去的皇帝——她的丈夫身上也没体会过。她的皇帝丈夫再世时,她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过是他的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个。她面对的是和众多妃嫔的争宠和分享,整天想的是如何小心翼翼讨皇帝欢心多得侍寝的机会,牢牢把握住皇后的宝座,哪里真正有什么花前月下含情脉脉的心情? 皇帝死了,她扶植他的幼子登基,自己登上太后宝座,逐渐地牢牢控制了国家大权,发号施令,丝毫不逊色于一国的君主。与巅峰的权力相伴的是一个身处巅峰的寡居女人难以压抑的□□。 114 114 皇帝死了,她扶植他的幼子登基,自己登上太后宝座,逐渐地牢牢控制了国家大权,发号施令,丝毫不逊色于一国的君主。与巅峰的权力相伴的是一个身处巅峰的寡居女人难以压抑的□□。 □□这种东西,一旦泛滥,便如洪水猛兽,她开始秘养男宠,然后,把目光投向各国的使节。逐渐地,这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就如同历朝寡居手握大权的太后一样,朝野只是把这作为项津津有味的谈资,却并没什么人真正感觉到奇怪。 她的年龄并不太大,又还颇有几分姿色,加上手握大权,所以,各国的使节几乎没有任何人曾拒绝过。 石良玉当然也没有拒绝过。 他是她这一生所见过的最英俊最有情趣的男人,而她本人像所有野心勃勃的女人一样充满着旺盛的精力和□□。无数男人在她床上都很难真正满足她的□□,可是,只有他,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每一次,他在床上总是她的彻底的征服者,而她,常常在他的每一次征服里回味良久,即便随后再有更多的其他男人,也是聊胜于无、味同嚼蜡。 身子成为某个男人的俘虏后,心灵也往往或多或少会为他沦陷,即便强硬如冯太后。 当石良玉慢慢成为赵国太子后,她心里曾经朦胧有个十分荒唐的想法,如果自己能成为他的皇后,那也是不错的一件事情。太后改嫁,这在胡族的历史上并非什么太荒谬的事情。 石良玉见她这样的不胜娇羞的刹那的低头和脸红,心里忽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想呕吐的感觉。 他淡淡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沉溺在幻想中的冯太后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蒙,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去,想要抱住他。石良玉身子一闪,很自然地坐在一边,冷冷道:“你究竟有什么事?” 冯太后仿佛有些清醒过来,仔细地盯着他:“朱弦跑了?” “对。已经逃跑了,抓不回来了。” “听说是你新娶的太子妃放跑的?太子妃也跑了?” 石良玉脸色铁青:“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人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最想要的人,是你!” 长期压抑在心底的屈辱和怒火正在一点一点冲破理智,石良玉冷冷道:“抱歉,我刚娶了妻子……” “你的记性还真是差,你的太子妃刚刚和别的男人跑了吧……” “冯太后,你到我太子府来,就是为了关心我妻子的去向?冯太后,你记住,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和任何女人鬼混了!” 冯太后“蹭”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温顺如绵羊的男人会变得如此粗暴如此无情。她高高在上许多年,每一个相好都对她保持着绝对的尊敬和服从,从来不敢稍稍露出丝毫的不耐,直到这句冷酷的“冯太后”回响在耳边,她才完全清醒过来: 面前的男人已经是赵国太子了! 她的声音勉强要维持镇定,却怎么也压抑不住的恼羞成怒,气愤交加:“石良玉,你会后悔的!”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冯太后,你好好的一国太后不做,却微服潜伏在我邺城,这府邸并不欢迎你!” “石良玉,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转过身子,依旧维持着自己作为太后的架子,一步一步平静往前走,走出门口,她的亲随立刻跟了上来,众人簇拥着她,很快离开了…… 金壁辉煌的客厅很快变得空荡荡的,满屋子的大红喜字,张灯结彩,看上去像一场巨大的讽刺。 张康快步走了进来:“殿下,冯太后怎么怒气冲冲一路咒骂?” 石良玉摇摇头:“传令下去,今后,决不允许冯太后再登府邸。” 张康忧虑道:“殿下,这样,我们就得罪魏国和大燕了……冯太后早已对您有所不满,只怕……” 石良玉冷笑一声:“走到今天了,天下,就由我们自己去争取好了!张康,有你和一众兄弟们追随,何愁天下不到手?” 张康慨然道:“是,殿下!” “我登大位之时,我手下将士必都封殿中员外将军、爵员外侯,与你等富贵共享。” “多谢殿下,臣等必倾力而为!” 115 阳关道和独木桥 由于风雪阻隔,回到豫州府时,已经是正月初了。 一进官邸,陈崇立刻召来府里的大夫为朱弦细细诊治,为他换了药,为他敷上了特制的创药。好在都是些外伤,也未损及筋骨,只需将养些时日便会痊愈了。 左右已经退下,蓝熙之见他并无大碍了,也向他辞别,准备回宁镇坞堡。 这一路奔波下来,她的心情始终不好,面色也很差,朱弦见她独自辞别,哪里放心得下?可是,心中的关切却又难以用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他更怕她因为那场被逼迫的婚礼屈辱而难过,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蓝熙之,你不要将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惨然道:“朱弦,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和石良玉竟然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我也没有想到!小时候,我和石良玉都做过先帝的伴读,我们两个从小虽然就不投缘,但是,也从无仇恨、罅隙,也算得从小到大的毛根朋友了!我虽然因为瑶瑶的死有些恨他,可是想想,他之所以有今天,也是我们朱家造成的……蓝熙之,这些其实都跟你无关,倒害你在中间受苦了……” 蓝熙之无言以答,朱弦看着她越来越黯淡的面容,柔声道:“蓝熙之,你先别走,留下好好休息一下,等精神好点,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强打起精神,笑道:“朱弦,你也知道,只要不是千军万马,我还是能够应付过去的。不休息了,我马上就走了。” “我知道,可是,蓝熙之,你心情一直不好啊。” “没有,我只是很劳累,回去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好吧。” 在朱弦的坚持下,还是派了几名精兵送她回去。蓝熙之不好推辞,便也在众人的护送下回到坞堡。 坞堡门口,两名守卫的士兵一见蓝熙之,大喜过望,立刻奔上前来:“堡主,您回来啦?” 堡里,孙休也闻声跑了出来,见到蓝熙之,喜不自禁道:“堡主,您终于脱险了。” 几百士卒、几百老弱妇孺闻风而动,蓝熙之一见这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热血沸腾。她来坞堡,原本不过是走投无路想在这里随便找个落脚点,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什么事情。老堡主死后,她继任堡主,虽然也带领众人打了一些胜仗,也和男女老幼相处融洽,但是,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路人一个过客,可有可无,随时可以离开。如今,看到这一张张欢心鼓舞,纯朴激动的面孔,方觉得自己真正是这坞堡的一分子了,更有义务要为维护它的安全尽心尽力了。 几天的灰心丧气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微笑起来:“孙休,这些日子,堡里可还平静?” “都还平静。浚城大捷后,那些胡人暂时收敛了一些,前来抢劫的越来越少了。” “那就好。我们这些天得抓紧制定一套新计划,以便更好地团结各大坞堡,和豫州军合作。” “是。” 自己走后的事宜,都被孙休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并未堆积多少要事没处理,蓝熙之大感欣慰,早早和众人一起吃了饭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准备先休息一下。 她刚进屋子,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堡里的一名负责巡逻的士卒道:“堡主,有人求见。” “是谁?” “他没说,在门口等着,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见你。” “好,我去看看。” 这些天连续的小雪后是连续的细雨绵绵,才到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沉的如入夜一般。坞堡的大门口插着两支巨大的火把,负责看守的士兵正在轮流巡逻。 蓝熙之走出去时,见门口不远处,一个人戴着斗笠站在细雨中,一见蓝熙之,立刻摘下斗笠,却是石良玉的贴身侍卫张康。 张康赶紧上前一步就下拜:“参见娘娘……” 116 阳关道和独木桥2 自己走后的事宜,都被孙休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并未堆积多少要事没处理,蓝熙之大感欣慰,早早和众人一起吃了饭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准备先休息一下。 她刚进屋子,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堡里的一名负责巡逻的士卒道:“堡主,有人求见。” “是谁?” “他没说,在门口等着,说今天无论如何要见你。” “好,我去看看。” 这些天连续的小雪后是连续的细雨绵绵,才到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沉的如入夜一般。坞堡的大门口插着两支巨大的火把,负责看守的士兵正在轮流巡逻。 蓝熙之走出去时,见门口不远处,一个人戴着斗笠站在细雨中,一见蓝熙之,立刻摘下斗笠,却是石良玉的贴身侍卫张康。 张康赶紧上前一步就下拜:“参见娘娘……” 蓝熙之淡淡道:“张康,你不必多礼,我不是你们的什么娘娘。你来有什么事情?” 张康起身,还是不改口:“娘娘,小人是奉殿下之命给你送点东西来。” 蓝熙之心里剧跳,手都微微有些发抖,“什么东西?” 张康递过来一个盒子,蓝熙之打开一看,是几株十分珍罕的野山参和一些草药,里面有详细熬制的药方。 她沉默许久才长叹道:“他这又是何苦呢!” “娘娘,这份东西也是殿下给你的。” 张康又递过来一个盒子,蓝熙之一看,里面是两幅画卷,她展开,一幅是石良玉为自己画的那幅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图,一幅是被自己撕碎了,他又细心一块块拼凑粘贴起来的那幅多年前的“美化”。 “殿下说,这是娘娘的东西,所以都还给你!” “蓝熙之,我不会原谅你,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那天早上石良玉的嘶吼响在耳边,现在他归还画卷,是要彻底和自己一刀两断了,连朋友都不是了!她心里一阵轻松,却又浮起隐隐的疼痛,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收好了画卷,想平静一下心情,可声音却难以抑制的哽咽起来:“这些药材我并不需要,你带回去吧。” “不,小人奉命把东西送给娘娘,决不敢再带回去。娘娘身体不好,用得着这药材,殿下才吩咐小人送来的,如今,怎能又带回去?” 蓝熙之怒道:“张康,我不是你们的什么娘娘,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蓝熙之!” “小人不敢,娘娘!” “你转告石良玉,画我收下了,药材就不要了,感谢他的一番好意。” “不,娘娘!” 蓝熙之将盒子塞在他手里扭头就走,张康抢上前一步,跪了下去:“请娘娘不要为难小人……” “我不是为难你,我不能随便收别人的贵重东西。” “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娘娘的病情需要的药材。” “我还死不了,不需要。” “娘娘要如何才肯收下这东西?” “我决不会收!石良玉已经归还画卷,我和他从此形同陌路,如此厚礼实在不敢接受,张康,你带回去吧……” “如果我收回画卷呢?”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从暗处走出来,在她错愕之极时,已经伸手取走了她手上的画卷。 他戴着大大的斗笠,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他却早已在暗中看到了她的表情,听到了她的哽咽的强作镇定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蓝熙之才摇摇头:“我不会收的,你带走吧。” 他笑了起来:“蓝熙之,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了!真是想不到。” 蓝熙之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对,我也并没有巴巴地想继续和你做朋友。蓝熙之,我们从此互不相干断绝朋友情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转过头,走出几步上了自己的马,缰绳一抖,“飒露紫”已经飞奔起来。张康见状,将盒子放在地上,立刻上马追了出去。 蓝熙之呆呆站在原地,两手空空,画卷已经被人拿走,只有那个装满了山参的盒子,稳稳地摆在地上。 ……………………………………………………………… 浚城大捷后,北方被五胡肆虐多年的汉人大为振奋,被关在外面的许多北方流民纷纷涌入豫州。朱弦立即吩咐开关接纳,但是,除了豫州以外,其他州郡却都以种种借口推托,拒不接纳。 流民一迁徙,北方诸国无不蠢蠢欲动。朱弦无法,只好趁势派陈崇进屯封丘,解思安率军进驻墉丘,南北互相配合,频频迎击一些零星的攻击。二人在朱弦的部署之下,将魏国、赵国等分布在黄河以南的屯戍军镇,先后收入南朝版图。 在多次的战争里,各大坞堡已经逐渐全部归属豫州军统辖,平日,完全是按照朝廷军队一样统一训练,只是不和大部队在一起,而是分散行动,在各地袭击敢于来犯的异族敌人。 蓝熙之既已下定决心留在坞堡,就比往日更用心十倍地投入到了战事和民情研究上。她虽然行走江湖多年,但是毕竟并未深入民间,而在藏书楼的三年多,更是几乎与外界隔绝。重新出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才真正亲眼目睹天下大乱带来的民不聊生的惨况。 117 朱弦的秘密 ps:本文从本章开始,谢绝一切转载,请勿转载,请勿转载……南朝渡江南下后,整个的北方、中原地区全部沦入胡族手里,为了维护统治,各胡族国家无一不大力驱使当地的汉人大肆劳役或者血腥屠杀,汉人的地位已经低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 蓝熙之曾领略过羯族人在“余宅”的那场大屠杀,因此,对边境各汉人的处境更是体会深刻。 她和朱弦曾商议,由朱弦上书朝廷,广为接纳各大被驱逐的流民,逐渐北伐,其中已经详细到了具体的开荒屯田如何安置的份上,可是,奏折一入朝廷,却没有丝毫回音。 苏俊叛乱后一段时间,朱涛曾再掌朝权,但是,太后的胞兄李亮很快从外地返回朝廷,在李太后的支持下,再度受到重用,李亮升至司空太傅,大权在握,又重新启用了新的一拨臣僚。而何曾这次却不卖李亮的帐了,小朝廷的派系争端越来越激烈。 朱涛处于斗争的漩涡里,抽身不得,只好又回复到原来的无为而治,以中庸的姿态面对。所以,朱弦北伐的奏章一入朝中,就如石沉大海。 久无回音,蓝熙之十分着急,终于有一天亲自跑去豫州府找朱弦。 朱弦知她必定是为开关接纳流民和北伐一事而来,摇头道:“蓝熙之,我还没收到任何回音,北伐暂且不提,就是开关接纳流民也不被允许。” “怎么会这样?你父亲也一点不支持?” “我很了解我父亲,他现在的理想是保持现状,能够让朝廷稳稳偏安江南,无为而治就可以了。至于北伐,他向来是不热心的。以前我叔叔……就是朱敦,也提过北伐,他一直不支持的……” 朱敦虽然野心勃勃,但不失为杰出的将领,当初朝廷最重要的军事权臣的主张尚且得不到支持,何况现在。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只能小范围的开关接纳流民,发展经济。先防御为主,北伐的事情再做打算。” “好吧。我先回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唉,可惜宁镇坞堡太小了,我想做些什么也做不到。” 朱弦见她那样的认真、那样的急迫,微笑起来:“蓝熙之,你比朝中许多大臣都称职得多。” 蓝熙之眼睛一瞪:“你在讽刺我?哼,要是我能做豫州刺史,未必就比你差。” “我怎么会讽刺你?我相信你要做了刺史,决不比我差的,呵呵。” “朱弦,你咋变得谦虚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女子打过交道,认识的女子都是娇滴滴的养在深闺里,最初,我也觉得你不过是只会书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后来,有一次我悄悄去寒山寺看了那幅维摩洁的壁画,才发现,只会书画也会很了不起……” ps:ps:本文从本章开始,谢绝一切转载,请勿转载,请勿转载…… 118 朱弦的秘密2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女子打过交道,认识的女子都是娇滴滴的养在深闺里,最初,我也觉得你不过是只会书画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后来,有一次我悄悄去寒山寺看了那幅维摩洁的壁画,才发现,只会书画也会很了不起……” “你居然去看了壁画?” 朱弦见她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面上一红,瞪她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你盛名之下是不是其实难符……” 蓝熙之笑了起来:“说到书画,我可是好久没动过笔了,可真要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了……”她随手拿起朱弦案桌上的一张纸看看,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呵,朱弦,我发现你写的隶书很漂亮,简直几乎要超过我了……” “什么叫几乎要超过你?我本来就超过你了。我小时候下过苦功,几乎写黑了家里的一池清水。” “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武功呢!” “我是文武全才,嘿嘿,所以说,你不了解别人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嘿,你还不是一样。” “我怎么了?我至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多得多。” “哼,没发现!” “蓝熙之,你擅长草书行书,因为你个性张狂,但是你的隶书就要稍稍次一些了……” “哦,这是我的秘密,你怎么知道?” “但是,你的小楷比草书还要好,不拘成法,古雅有余,可谓极品……” “我真是吃惊,朱弦,你这武夫咋看得出来?” 朱弦想起自己那次去藏书楼向她辞别时看她题写在萧卷画像上的《行行重行行》,他不太喜绘画却精通书法,那样的神品,过目之下,怎能忘记? “我最后一次去藏书楼看你时,看见你画上的题词,后来又见过你写封题时的几种字体……” “哦,是这样啊。” 蓝熙之忽然对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又看看手中这幅朱弦的亲笔:“朱弦,等我空了一定好好练习隶书,要超过你。” “哈,蓝熙之,你可真是贪心,为什么样样都要超过我?” “因为你打仗比我厉害,所以,我至少得在其他方面超过你。而且你以前那么可恶地讥讽我的。” “唉,你这妖女,说你小气你还不相信。” “哼,我就是小气,你能如何?嘿嘿,我一直怀恨在心的,你得当心点,我走了。” “你路上要小心,蓝熙之。” “朱弦,我发现你越来越罗唆,跟个太婆似的。” 朱弦怒瞪她一眼,长睫毛垂下去又飞快地掀上来,蓝熙之看着他有趣的模样,大笑着往自己的大黄马走去,现在还不太晚,加快速度的话,天黑前就能赶回坞堡。 蓝熙之已经上马,大黄马的鬃毛威风凛凛的抖动着,朱弦看她娇小的背影飒爽地消失在前方,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现起一幅美丽的画面:没有战争,也没有硝烟,甚至可以不是乌衣巷那种繁华与富贵,哪怕只是小桥流水,荒村野外,她在那里专注的画画,自己在旁边给她题写…… 眼前不知怎地又闪过萧卷的面孔,他心里一震,一股羞愧涌上心头,立即强自压下了那种可怕的念头,转身回到屋子里,埋头到了大堆厚厚的卷宗里面,希望用繁忙来遗忘这种不仁不义的想法…… 这天,蓝熙之和几十名坞堡士卒外出视察,行了百余里,到傍晚才发现一个小镇。 众人口渴想进去喝口水,进去才发现镇上已经十室九空,少量的居民早已各自关门闭户。这里也刚刚经历了胡族的一场洗劫,虽然人未死绝,但是稍有抵抗者也被杀伤杀死不少。 街上到处散落着死难百姓的枯骨。蓝熙之即刻下令士兵们收敛骸骨,给与安葬,又敲开旁边唯一的一家小店铺,买了一碗水酒洒下祭奠。 一些悄悄从门缝里张望的居民,见这伙人马居然在镇口的荒地上收敛尸骨给与安葬,无不又惊又喜。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老者先打开门,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老者鬓发斑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各位兵爷是?” 蓝熙之上前一步,微笑道:“我们是宁镇坞堡的南朝军队,豫州刺史朱大人属下。” 老者又惊又喜:“你们是朱大人的部下?近闻朱大人励精图治,屯垦开荒,接纳百姓,又打了很多胜仗,我们都期盼着他北伐成功呢。这些年,我们遭到胡人屠杀,族中亲眷几快死光,我们以为南朝已经抛弃了他的子民……” 老人说到伤情处,已经老泪纵横,蓝熙之想起众多刚刚掩埋的枯骨,心里难受,大声道,“老人家,南朝已经在筹划北伐,朱大人一直都在努力,你们放心吧。” “若能等到朱大人北伐成功,驱除胡虏,造福子孙,老朽死将何恨?” 蓝熙之心里一阵激动,猛力点了点头:“老人家,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如果这里呆不下去,你们可以率众去宁镇坞堡,那里还有广大的荒田可以开垦。” 老人惊喜交集却又有点疑惑,似乎在想,这位姑娘能做主么? 孙休看出他的疑惑,上前一步道:“老人家,您放心,这位是我们宁镇坞堡的堡主,她既然说你们可以去就一定可以去。” 老人大喜就要拜下去:“多谢堡主!” 蓝熙之立刻伸手稳稳地扶起了他:“老人家不必多礼。” 老人喜形于色地放开了嗓子,颤巍巍地道:“各位乡邻们快出来,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投奔宁镇坞堡了……” 早已偷偷观望多时的一道道门窗陆续打开,众人蜂拥着围了上来。蓝熙之看看,整个小镇已经不足一百人,一张张脸上都是惶恐和期待的表情。 她心里一酸,大声道:“你们可以好好收拾行礼,我派坞堡士兵留下来护送你们。” 众人一起跪了下去:“多谢堡主!” 蓝熙之赶紧伸手扶起为首的老人:“老人家快快请起,各位也不必多礼,以后到了坞堡,大家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众人站起身,欢天喜地的连夜收拾行礼去了。 119 赵人和国人 经过这些年胡人的统治,每户人家几乎都是赤贫。不仅如此,为了防止统治之下的“赵人”反抗,赵国军队将每家每户的所有铁器包括耕地的犁头和菜刀都强行搜刮一空。这个小镇只是比邻赵国,还不是赵国属下,但是由于南朝的腐败,无力庇护,也经常受到赵国军队的骚扰,处境和赵国治下的“赵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人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好收拾,除了一些粗笨的家伙外,这一镇一族的人搬迁上路,竟然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带走。大伙正要准备上路,门口护卫的士兵忽然大喊一声:“胡族来袭了……” 小镇居民都是手无寸铁,每次胡族来袭,基本上都是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听得胡族又来了,男女老少立刻吓得瑟缩成一团。 蓝熙之镇定道:“大家不要慌乱,孙休,我们将队伍分成两队,你率一队人马护卫着他们先走,我率一队断后,马上行动!” “是!” 孙休率人抄了一条侧路先行,蓝熙之率领的小部分人马立刻迎上了前来袭击的胡族。这队人马不过几十人,并非正规军队,而是附近的平民,每人手里拿的不过是寻常的砍刀,就是他们平常打猎劈柴用的。 宁镇坞堡的士卒一和他们交手,才发现这些平民组成的抢劫队伍,战斗力完全不输于胡族正规军,方相信他们全民皆兵的战斗力了。 这支人马和坞堡士卒人马相当,虽然彪悍无比,但是,哪里是坞堡训练已久精卒的对手,战斗到天明,对方已经死伤十之八九,剩余七八人赶紧亡命逃去。 蓝熙之截住了一个逃窜得慢一点的胡人,一剑正要刺向他胸口,忽见他面孔幼稚,目露惊惶之色,竟然不过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高大少年而已。 她一剑抵在他胸口,将他迫下马背,少年单腿跪在地上,一只手还妄图挥舞残缺的大刀来砍他,就如一只凶狠的小豹子。蓝熙之扬手将他的缺刀拂落在地,少年双眼发射出凶狠的目光,就像一头饿狼般死死盯着她,嘴巴里叽哩咕噜地怒骂着什么…… 蓝熙之看着他的幼稚面孔上那样残暴的狂怒,平静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少岁了?你为什么要吃我的肉?” “我叫石板,12岁。” 赵国绝大多数人都姓石,即使不姓石的也改为姓石,蓝熙之听得这个少年竟然叫“石板”,饶是这种情况下,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少年见她微笑,忽然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子居然听懂了自己的怒骂,而且还是用了羯族的方言问出这番话来,眼光一闪,凶狠中有了一丝喜色:“你不是‘赵人’,你是‘国人’?” “不,我不是你们的‘国人’!”蓝熙之看着他立刻变得失望的凶狠的眼神,又道,“你为什么要吃我的肉?” “我为什么不能吃你的肉?‘赵人’猪狗不如不是拿来吃的吗?你们吃羊马、猪狗难道会先问它们的意见?” “谁这样告诉你的?” 少年凶狠地瞪她一眼:“我们自来就是这样的,‘赵人’是贱奴,他们是我们的奴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耕种的土地是我们的,他们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的,我们来取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应该?我们自来就是这样的!要叫我抓住你,一定把你杀来吃了……” 我们自来就是这样的! 为了维护少数异族的统治,赵国的法令确实是这样规定的,胡人可以随意拿走汉人的东西,胡人可以辱骂汉人,但是汉人不得辱骂胡人。为了教育孩子不要在中原中迷失,就是和平时期也给孩子吃人肉,告诉他们“这是猪狗一般的奴隶、牛马一样的畜生”!猪狗本来就是拿来吃的,牛马本来就是拿来奴役的,所以,他们的孩子从一懂事开始,就明白“赵人”是可以随便打杀辱骂奴役驱赶的。杀他们和杀猪羊毫无区别! 蓝熙之看他凶狠地看着自己,忽然道:“你看看我和你们族中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少年怒道:“有什么不同?都是女的!不过,你比她们好看!” 蓝熙之见他孩子一般天真的回答,微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理所应当觉得我应该随便被屠杀随便被你吃了?你会杀你们同族的女子来吃了么?” 少年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蓝熙之的剑移到了他的脖子上,微微用力:“现在,你是我的俘虏,我要杀你了,也把你杀来吃了,你怕不怕?我会先把你的头割下来炖熟,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下酒,然后再把你的四肢砍来腌着慢慢吃……” 少年见这满面微笑的女子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凶狠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不由自主道:“不要吃我……我害怕!” 蓝熙之见他孩子气的眼睛里那般的恐惧,心里忽然浮起一阵深深的悲哀,叹息一声收了剑:“你害怕被杀,你可知道那些‘赵人’也是害怕被杀的?你走吧,我不杀你!你记住,我们不吃人,豫州军都不吃人!” 少年翻身站起来,如获大赦般拔腿就跑,跑出好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蓝熙之,大眼睛里的凶狠和恐惧之色都褪去不少,看了几眼,又撒腿跑了。 安顿好投奔坞堡的百十号百姓,一时,堡里再无大事。蓝熙之趁着空暇时间,召集了孙休等人商议如何扩大垦田范围的事情,讨论了半天,正要各自散去,忽报豫州刺史朱大人前来坞堡。 蓝熙之急忙迎了出去,只见朱弦骑在马上,一脸的怒意。 朱弦这些年来沉稳多了,喜怒很少形于面上,蓝熙之见他今天大失分寸,不由得一惊,讶然道:“朱弦,你有什么事情?” 朱弦下马来,跟她一起进入坞堡的简陋的议事厅堂,坐下喝了几大口茶才愤愤道:“他们将慕容俊放了……” “谁将慕容俊放了?” “大燕和魏国不知使出了什么诡计,慕容俊被押解到半路上时,他们就秘密贿赂了司空李亮,结果,李亮暗地里竟然将他放了……” 蓝熙之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好不容易抓获慕容俊,冯太后和石燕国使者也曾费尽心思要拿了自己和朱弦去换取慕容俊,为此,她猜想,也许石良玉还和冯太后决裂了。现在倒好,朝廷什么谈判筹码没捞到,反倒让慕容俊半路就跑了。 120 面奴 为此,她猜想,也许石良玉还和冯太后决裂了。现在倒好,朝廷什么谈判筹码没捞到,反倒让慕容俊半路就跑了。 “不止放跑慕容俊,朝廷还下令,豫州不得接纳魏国、燕国、赵国的任何难民……” “为什么?” “怕破坏跟三国的关系。” “唉,小皇帝年幼,都是太后和外戚掌权!” 朱弦看着她瘦削的身子,叹道:“蓝熙之,你回藏书楼吧,唉,你也受了很多苦了。” 蓝熙之摇摇头,心里那种难以言说的失望越来越强烈,只黯然道:“朱弦,如果没有朝廷支持,我看无论有多少北伐的好机会都会错过的。” “这次,朝廷还派了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江北六州军事,豫州军都要改受他的节制……” 戴渊是南方的健康人,虽然在讨伐朱敦的时候出过一些力气,可是一点也不了解北方的情况,更无北伐的迫切希望,如今,朱弦改受他的节制,别说北伐,就是边境的一些战争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过了许久,蓝熙之才长长吁了口气:“朱弦,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这些事情有何意义?” “现在,我也有些茫然,蓝熙之,你回去吧。” “不,我再留下来看看,我并非为了守护萧卷的什么江山,没有人的江山能够千秋万代,再说我也守不住!我只是希望至少能够保护坞堡这样一小块地方的安全。” 朱弦见她态度坚决,点点头:“好吧,我们再一起努力看看。也只是尽人事而知天命了。” 两人淡淡道别,蓝熙之站在坞堡的门口,想起越来越多投奔被拒的难民,再想想当今纷纭林立的小国治下,大分裂造成了大动乱,可笑很多北方民众还将希望寄托在腐朽不堪的南朝身上,希望他们能够北伐成功,收复失地,哪怕做一只太平盛世的狗也不做这样乱世惊惶的人。她想,这些可怜的难民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这天刚入夜,宁镇坞堡就拉响了警报,探子紧急回报,说一支不明军队正向坞堡而来。 朱渝掌兵权时,曾专门派了三千人马驻扎在附近关口,保证和各大坞堡的救援与担负边境的防卫,但是戴渊上任后,立刻撤回了这三千人,说坞堡多是土匪,不值得“与匪类共谋大事”。这次遭到突袭,来不及等救援,蓝熙之立即召集坞堡士卒迎击。没想到那支人马来得实在太快,竟然有五千之众。这支人马的首领赫然正是被李亮私自放掉的慕容俊。 慕容俊率领大燕军队返回途中,想顺道来消灭了这个虽然小却占据重要地理位置的坞堡,一来是报自己所受的被擒之辱,二来是扫清南朝在边境的这个据点,加上冯太后的使者也有这个意思,并派了两千人马协助,所以,慕容俊便打算顺手牵羊,在返回大燕的途中铲除这个堡垒。 面对几乎十倍于己的敌人,尽管早有准备,还有坞堡壕沟的掩护,坞堡的几百人马也逐渐支撑不住了。 形势越来越危险,眼看燕军就要攻进来了,蓝熙之见势不妙,骑在大黄马上纵横指挥,调节人手,终于打退了一波进攻,可是,很快,另一批人马又攻了上来。 燕军眼看就要破堡而入,身后忽然一阵喧哗,然后是一阵大乱,黑夜里,从他们的三侧射出无数燃烧着的箭头,一支精悍的便装骑兵从黑夜里涌出,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燕军遭到这阵伏击,一时间鬼哭狼嚎,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哪里还敢再攻坞堡,混乱中慌不择路就逃窜而去。慕容俊见部众四下逃窜,也喝止不住,又见堡里,一个骑大黄骢马的青衣女子提了剑杀出,认出正是上次生擒自己的坞堡堡主,哪里还敢逗留?纵马就亡命逃跑了。 危急之时得到强援,蓝熙之喜不自胜,看着远处的那支伏兵已经快速退去,赶紧追了上去:“多谢各位,你们是?” 落在最后面的一个人回过头来,竟是司徒子都。 蓝熙之讶然道:“子都,怎么会是你?” “石良玉接到消息,说有一支军队正在赵国和南朝边境进发,探得正是慕容俊的燕军,他担心慕容俊会顺路报复坞堡,我正好出发去迎击匈奴,经过此地,滞留了半天等着他们。” 想起石良玉,心里一阵刺疼,蓝熙之沉默了一下才道:“谢谢你,子都,也谢谢他。” “蓝熙之,你还跟我们客气?”司徒子都看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冲锋陷阵的样子,笑起来:“蓝熙之,你不仅画画得好,打仗也不赖啊。” “唉,坞堡太小了,整□□不保夕啊,这次还是多亏了你们援手。” “的确,几个邻国都想拔除宁镇坞堡这颗小小的钉子,蓝熙之,你们今后一定要更加小心。” “放心,我会的。” “告辞了,蓝熙之。” “嗯,再见。” 司徒子都勒马转身却又回过头来,低声道:“蓝熙之,你一定要原谅石良玉。虽然他的方式不太对,但是你要相信他绝无伤害你的意思,他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蓝熙之没有回答。司徒子都见她淡淡的表情,无法再说什么,打马追了自己的部队去了。 蓝熙之,你一定要原谅石良玉—— 石良玉曾追到坞堡,那么断然地归还画卷、和自己绝交,可是,今天,自己又欠下他一份情意。 这比被他强迫,被他利用更让人痛彻心扉。 心里那块烙印下的悲伤的痕迹越来越加重,她抬起头,孙休等已经在处理战后的事宜了,她赶紧抛开了那些涌上心头的尘封的情绪,打马跑了回去。 赵国都城皇宫。 石遵怀里拥着两名美女,正在欣赏面前的载歌载舞。给他跳舞的这群人,是他最近才训练出来的“面奴”。 所谓“面奴”,就是将一些活的“赵人”的面皮整个剥下来,趁他们昏迷的时候,在他们面上涂上油彩。然后,等他们醒过来了,面上就有了许多精美的花纹,然后,训练他们为自己跳舞取乐。而剥下的面皮,又密密缝起来,做成一面大鼓,敲起来,发出的声音格外不同。 这种“面奴”可不好训练,必须要16-18岁之内的姑娘或者小伙子,负责剥皮的乐师是在杀了300多人后,才剩下16名昏死后又清醒过来的男女,然后日夜训练,让他们将一种新型的大型歌舞学会,才敬献给石遵。因此,石遵极为得意,这些天心情大好,每天都召集群臣一起欣赏“面奴”的表演。 这天,几乎所有亲王贵戚都被邀请来欣赏。酒酣耳热后,“面奴”的表演也在“面皮鼓”的鼓声里落下帷幕。 今天,石遵心情高兴,所以特别邀请了石氏的许多宗族,宜阳王石剑、乐平王石苞、汝阴王石琨、淮南王石昭等人均在座。 石遵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为刚才的“面奴”的表演而如痴如醉,心怀大畅,道:“各位今天开心不?” “臣等开心极了。” “那就好,今天你们得陪朕喝个痛快,凡是没有喝醉的,一律砍去一只手,来呀,喝呀……” “臣等遵旨。” 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石剑见石遵心情高兴,故意道:“陛下,如此欢乐时刻,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太子镇守邺城去了。” “邺城一片平静,有什么好镇守的?” “说得也是。太子真是扫兴,每次吃‘仙肉’、看‘面奴’跳舞这样的好事,他都不在……” “陛下,只怕他不是不在,而是故意百般推托。太子原本是南朝人,南朝人视我们为野蛮人。只怕石良玉也是嫌弃我们才故意不参加的……” 121 司徒子都 “陛下,只怕他不是不在,而是故意百般推托。太子原本是南朝人,南朝人视我们为野蛮人。只怕石良玉也是嫌弃我们才故意不参加的……” 石遵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他也不过是‘赵人’而已,有何资格藐视我们赵国?” “陛下,立一卑贱‘赵人’做我国的太子,只恐招人笑话。” “也对,可是,已经立他为太子了,还能如何?” “立了也是可以废黜的。” “近日,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都说太子有野心,皇上不得不早做提防啊。” 石琨立刻道:“皇上,石良玉狼子野心,手握兵权又久久不回到皇宫,不如赶紧剥夺他的兵权……” “石良玉毕竟是异族人,凭什么做到我们赵国太子?他迟早会对皇上不利的……” “据说他和大将李农勾结以久,现在大权在握,只怕不臣之心更加明显……” “上次皇上病重,他来探望时,就面露喜色,显然是诅咒皇上快快驾崩,自己好登大位……” 石遵别的还没觉得如何,一听得居然想诅咒自己死,立刻勃然大怒。他昏聩残暴,本来就不是很愿意立石良玉为太子,如今听得这番煽风点火,立刻道:“即刻传令石良玉回宫,待他回宫后,立即废掉他的太子地位,解除他征虏将军的兵权……” 几人对视一眼,无不大喜过望。 石琨道:“石良玉此人狡诈多端,皇上不可打草惊蛇。”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几个秘密进行,是成是败就看你们的了。” 几人大喜:“多谢皇上。臣等一定马到成功。” “你们出去商议吧,朕要去休息了。” “臣等告退。” 几个人一走出宫门,互视一眼,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狂喜,石琨道:“石良玉并非等闲之辈,朝野不少他的爪牙,一定不能走漏了风声。” “是。这次行事一定要极为谨慎。” “他的得力干将司徒子都奉命征剿匈奴已经得胜,正在往回赶,不日即将返回邺城,我们不如不动声色,先将司徒子都剪除……” “好,司徒子都是石良玉的左右臂膀之一,抓住机会先除掉他就等于断了石良玉一臂。” “立刻行动。” 秘昭石良玉回宫的诏书不日送到了邺城。 石良玉看了看诏书,倒是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古怪,但是,他知道石遵喜欢享乐,历来不喜自己在皇宫里,现在发出诏书,多少还是有些令人意外。 石良玉立刻召集帐下重要将领苏彦、王泰、张桦等人商议。石良玉帐下的主要将领和谋臣,大多是汉人,早已领教了赵国君臣的残暴,也深知石良玉这个“太子”之位简直如秋风里的落叶,随时都会掉下来那种,因此,听得石遵传下诏书急昭回宫,无不忧心忡忡。 张桦是他帐下的第一谋臣,仔细研究了几遍诏书:“听说石遵吃了一名巫医的药,最近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又突然病重了?这诏书只称病重,不提其他,只恐其中有诈……而且,属下探知近日石苞、石琨等多次入朝奏请,石衍死后,这两人都急于想做太子,皆非善良之辈……” 王泰也道:“我看石遵虽然表面上和睦,心里可早已对殿下戒备已深,这一回皇宫,只恐凶多吉少。” 但是这样公然违诏不回去,也不是办法,石良玉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定:“也罢,我们五日后启程回宫。” 苏彦道:“司徒将军正在往邺城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石良玉点点头:“等子都回来,我们即刻启程。” “是。” 石良玉见众人摩拳擦掌,又激动又不安,镇定自若道:“我们这次一定要小心应对,不是鱼死网破,就是位登大典,成败在此一举了。” “殿下请放心,臣等一定倾尽全力。” 经历了上次燕军的突袭,宁镇坞堡的情报和防备比以前做得更加细致了。这天上午,探子加急回报:“寨主,前方八十里的瓦口坡发现一支不明的军队……” “你们继续打探那支不明的军队,看他们是路过还是另有所图。传令下去,堡里即刻集合,紧急防备。” “遵命。” 到得半夜,探子回报,司徒子都率领的军队在大胜匈奴后返回邺城的路上,在瓦口坡遭到那支不明军队的伏击,双方混战起来,都死伤惨重。 蓝熙之吃了一惊,豫州军不会轻易出动,这是赵国和南朝的交界地带,伏击司徒子都的会是什么人?莫非是要废黜石良玉的太子位? 她想了想,清点堡中人马,立刻组织了一支□□的精兵队伍,马裹蹄,口衔木片,连夜往瓦口坡进发。 瓦口坡四周已是血流成河,断肢残尸摆了一地。 司徒子都率领的一队人马大败匈奴后,一到半路就接到“圣旨”,强行将他的人马分流了大半驻守青州。司徒子都率领的是石良玉部下,虽然觉得蹊跷,但是,下圣旨的是宫里的一名大太监,这名太监不仅带了圣旨,更带了一万人马相胁,他不敢不从,只好眼睁睁看他将人马带走大半,自己只率了两千人马往回赶。 司徒子都深知石良玉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这一路上就多留了个心眼。又往前走了一日一夜,都没有再遇到其他情况,眼看,再往前一百多里就会到邺城了,全神戒备的士兵们也勉强松了口气。 大军一到瓦口坡,四周的树林仿佛都突然摇动起来,四周箭簇如雨般射来。司徒子都暗叫不好,这里接壤豫州,莫非是中了豫州军的埋伏?但是,他立刻发现不对劲,杀出来的全部是便装的羯族士兵。而为首的正是石氏宗族的王子之一石剑。 他心里立刻明白是发生了兵变,一定是针对石良玉的太子位起了变化,今天不拼死杀出必不得幸免。 他勒马大喝道:“石剑,你干啥?” 石剑狞笑一声挥刀砍来:“杀了你们这些猪狗赵人,看你们还敢不敢在我赵国的土地上猖獗,司徒子都,你受死吧,杀你了再杀石良玉……” 果然是冲着石良玉来的!司徒子都武功虽弱,也不慌不忙亲自指挥,抽刀砍杀。 无奈,敌方数量远胜于己,拼杀半天,他手下只剩下几十精兵正在拼命苦撑。 他率领大军上阵,几无败绩,但是,现在遭到内部军队的埋伏,众寡不敌。从早到晚,力战下来,虽然杀死了十倍于己方的敌人,但是石剑亲自率领的这支大军还剩六七百人。 石剑奉了石氏宗族命令,率领联军精华出动,本来就志在铲除司徒子都,怎容他逃脱?立刻舍了其他兵卒,立刻向司徒子都冲来。司徒子都武艺低微,身边的侍卫也已经力战而死,哪里抵挡得住?大叫一声,已经被石剑砍下马背。 他勉强翻身又要冲上马,却被石剑一刀砍在背心,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就死了过去…… 122 司徒子都2 蓝熙之率人赶到时,厮杀已经停止。 她悄悄下马,在后坡的树林里偷偷看下去,只见遍地都是赵国士兵的尸体,一些活着的羯族士兵正在兴高采烈地搜寻死者身上的财物。 她四处看看,没看到司徒子都,心里一沉,又悄悄往前走几步,却见一个领头的穿了王爷皮裘的满脸满腮都是胡须的羯族大汉,提着一把尖刀就往地上一个人的胸口剜去,随即伸手逃出一副血淋淋的心来:“哈哈,今天晚上把这副心肝炒了吃。听说吃聪明人的心肝就会变得更聪明,司徒子都百战百胜,吃了他的心肝,本王……” 他剜心的那人竟然是司徒子都! 蓝熙之的脑子里突然一片麻木,完全忘记了隐藏和后果,惨叫一声就挥剑冲了出去:“畜生,我要杀了你们这些畜生……” 除了血肉横飞、除了刀剑翻滚,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 杀! 杀!! 杀!!! 蓝熙之像一头疯了的野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些羯族人,杀光这些羯族人。而石剑率领的羯族也是这样,杀了这些“赵人”,杀光这些猪狗不如的“赵人”…… 从早上到下午,这场厮杀片刻也不曾停止,石剑的七八百羯族士兵只剩下二十几人,而宁镇坞堡的三百人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石剑见势不妙,夺路就逃,蓝熙之追上几步,无奈眼脸都已经全部被飞溅的鲜血所模糊,追之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石剑等人突围逃走…… 四周静悄悄的,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是满身满脸的鲜血。蓝熙之蹲下身子,想抱起司徒子都,厮杀后的双腿却发颤,一下坐在了地上。 司徒子都胸口开了个大洞,浑身上下都是血,而他的眼睛,大大的愤怒的睁着,再也合不上了。 孙休也是浑身鲜血,上前伸手想扶她:“堡主,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是我仅有个朋友之一……” 她麻木地伸出手去,往他的大大的愤怒的眼睛抚去,司徒子都的眼睛合上了,只剩下胸口大大的血洞,悲愤地对着苍天。 孙休上前抱起司徒子都,放在自己的马背上,道:“堡主,我们把他带回去安葬吧。” 蓝熙之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我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 一众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士卒都悲哀地看着她,孙休道:“堡主,你节哀,我们回去再说。” 蓝熙之似乎没有听见,上了马,慢慢地跟在孙休的身旁,一路看着司徒子都胸口上大大的血洞,眼睛干干的,眼泪一滴也流不出来…… 石良玉处理了一天的事务,端了一杯热茶喝了几口,正要回卧室,苏彦和王基匆匆赶来,苏彦低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司徒将军在半路遇到伏击,已经遭遇不测……” 手里的茶杯“咣”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石良玉脸色惨白,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是谁干的?” “司徒将军半路上曾经被一道圣旨调走大半军队,他自己只率了两千人马,据说是遭到了南朝豫州军队的伏击……” “豫州军队?他怎么会遭到豫州军队伏击?” “司徒将军的部下已经全部死绝,听说石剑一部曾去支援,但豫州军十分强大,将他也打败了,而且为首的是一个女子……” “豫州军?一个女子?蓝熙之?” 石良玉跌坐在椅子里,喃喃道:“蓝熙之怎么可能杀子都?她怎么可能?” 这世界上,自己最后一个朋友最后一个兄弟的惨死几乎完全击垮了他!他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既无愤怒也无悲伤,眼眶干干的,心像完全被抽空了,整个人突然变成了行尸走肉。 “殿下,殿下……” 贴身侍卫张康扶他一把,他勉强坐稳了身子。 张康惶然道:“殿下,蓝姑娘杀了司徒将军?” “不,蓝熙之决不可能杀害子都的。天下所有人都害我们,她也不会害我们的。她只会对我好,决不会害我,不是她,决不会是她……” 他有些清醒过来,转向苏彦:“你说石剑曾去支援?” “我们得到的情报是这样。石剑的封地在那附近,他出现在那里也不奇怪,不过他也被豫州军击溃了……” “是石剑,一定是石剑干的!” “石剑怎么样?” 石良玉站了起来:“即刻赶回皇宫。” “是。” “还有,王基即刻派重兵保护司徒将军的家属,他的妻儿都在邺城,一定不容出半点差错。” “是。” 石良玉一行秘密回到太子府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刚进大门,管家就急忙迎出来,低声道:“殿下,胡皇后的宫女等候多时了。” “哦?” 他赶紧进去,胡皇后身边的一名贴身宫女穿着披风,正紧张不安的四处张望,一见他,立刻跪下去:“殿下,娘娘有重要东西交给你。” 石良玉接过封好的蜡丸启开,取出密信一看,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也吃了一惊,立刻吩咐管家取出一只上等玉镯赏赐给送信的宫女,送她出去,立刻召集张桦、苏彦、王泰等人商量事宜。 石遵果然要废黜自己,剥夺自己的全部兵权。 苏彦道:“殿下,现在我们怎么办?” 石良玉看看王泰和张桦,王泰站了起来:“殿下,现在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石良玉点点头:“司空李农和右将军王基都是可以信赖之人,张桦,你亲自跑一趟,赶紧跟他们联系一下,共同举事。” “遵旨。” 三月十八。天晴。 这天,石遵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宫女伺候他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忽报石琨求见。 “传!” 石琨手里拿着一个锦匣,匣子里盛着司徒子都的心肝,满面笑容地打开:“陛下,这是石剑俘获的司徒子都的心肝,臣已经叫家里的厨师烹调好,敬献给陛下尝尝……” “哈哈,司徒子都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心肝最是滋补鲜美,快快拿碗筷来,朕品尝品尝……” 碗筷已经拿来,石遵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连声啧啧道:“好味道,石琨,你家里的厨师真是不错,司徒子都也真是个聪明人。哈哈,味道好极了。” 石琨喜道:“陛下喜欢,臣就开心了。” “好,石琨,你忠心可嘉,今天大大有赏,来人,赐汝阴王石琨黄金千两。” 石琨立刻跪下:“谢陛下。” “你快快退下吧,今天朕还有新游戏,不耐烦听你罗唆。” “臣告退。” 石琨离开后,吃得心满意足的石遵伸了个懒腰,看看身边的宫女,这些天,他一直在和她们玩弹棋,有个宫女玩得特别好,石遵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石遵一气之下,召集大帮宫女天天练习,今天干脆举行一场弹棋比赛,希望能一举赢得她。 今天的弹棋大赛在琨华殿举行,石遵连输了两场后又连赢三场,越玩越是开心,直到身边完全安静下来了也不知道,只见一众宫女无不恐惧不安,连弹棋也不下了,才抬起头,大声道:“你们怎么了?快下棋快下棋,再扫兴,杀了你们……” “石遵,你这个暴君受死吧!” 一柄大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苏彦大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遵一看他杀气腾腾的样子,方明白是石良玉杀进宫来捉拿他了,他仗着胆子责道:“想造反不成?谁让你们来的?” “你这种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苏彦话音一落,几名甲士一拥而上,将他缚了。 123 皇后和新帝 “你这种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苏彦话音一落,几名甲士一拥而上,将他缚了。石遵被俘,宫中守卫、御林军等立刻投降。 石良玉安排的三千甲士在胡皇后指定的殿前侍卫的接应下,已经完全控制了皇宫。这三千甲士是他刚刚上战场时就一手训练起来的,其中绝大部分是无处投靠被他收留的汉军。这些人跟着他多次出生入死,是他最得力的部署,这次冲进皇宫原本就是存了鱼死网破之心,无不奋勇作战,很快击溃了少数抵抗的御林军,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捉住了石遵。 石遵被关押在琨华殿里,一会儿,一个太监端了碗水进来。石遵虽然有些饥渴,却并不喝水,一双小眼睛转了转:“这水里有没有毒?” 太监笑道:“你喝了就知道了。” 然后,端起碗就往他口里灌。 石遵被紧紧绑住,动弹不得,满满一碗水很快灌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就口吐白沫,头一歪,结束了他罪恶多端的一生。 太监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确信没气息了,才大叫起来:“不好啦,来人啦,皇上驾崩啦……” 石良玉和李农等重臣赶到时,局面早已稳定下来。这些天忽闻皇宫□□,石氏宗族和羯族高官显贵无不震骇。但是,石良玉已经完全控制了宫中的情况,他们也无力回天了。 石良玉一看,来的只有寥寥几个朝中汉臣,而羯族大臣一个也没有来。心里冷笑一声,只见躲在内宫里的胡皇后拎了传国玉玺出来,交给了他身边的一位太监。 李农见部分大臣赶到,转身扑通跪了下去:“先皇和宫女下弹棋时不幸暴毙,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理应马上继位……” 石良玉道:“司空此言差也,父皇刚刚驾崩,万事不善,登基之事容后再议……” 李农又道:“国怎可一日无君?陛下登基后,好即刻安排先帝的后事……请陛下不要再推辞,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泰、王基、苏彦等人立刻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众臣原本面面相觑,但是,见了身后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三千甲士,也纷纷跪了下去,口呼“万岁……” “既然如此,就辛苦各位了,今日所有诸位,每人加封三级,赏金千两,不日撤回邺城,再行登基大典。” “多谢陛下!” “陛下,外逃的石氏宗族和羯族大臣怎么处置?他们野心勃勃,随时会卷土重来……” 石良玉早已对石氏宗族恨之入骨,立刻道:“即日下令诛杀石氏嫡系子孙,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 当初石良玉听从蓝熙之的建议,很快将堆积的木料造了筏子,载兵绕道顺河而下,驻扎在京畿外围,所以,杀石遵登基后,遇到的阻力纷纷被斩杀,大军还开始在京城大肆抓捕石氏嫡系,除了石琨、石苞等早已纷纷率兵奔逃他处外,其余奔逃不及的石氏直系男子,二十几人被抓,当即全部被杀。 随后,石良玉下令打开皇宫,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宫殿里,竟然涌出十多万名女子。这些女子都是石虎石遵父子在位时从民间搜刮来的,选秀时也不管那些女子已婚未婚,稍有姿色的就强行抢进宫来,为此,遭到杀害的有妇之夫多达上万。这些女子当中,甚至有好几十名姿色不俗的尼姑道姑。 宫门一开,石良玉下令,有家的女子可以即刻回家,每人发给二十两银子的遣散费。但是,有好几万名被抢来的女子已经无家可归。石良玉又下令,将这些不愿离去的女子全部婚配军中将士,自己一个不留。 此举立刻遭到将士们的热烈拥护,众人作战更是奋勇,几乎所遇胡羯反抗势力,短时间内都全部铲除了。 遣散了赵氏王朝庞大的后宫后,石良玉随即下令大开粮仓,将石遵尚未糟蹋完的粮食分发给京城贫苦的“赵人”。 婚配宫女,激动感恩的只是士兵,皇宫开仓赈粮的消息一传开,京城内外的汉人立刻如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涌进来投奔,而那些“国人”羯族人,一见这种架式,无不恨之入骨,也不前去领取赈粮,纷纷往外迁徙,前去投靠各封地的石氏诸王。 奔逃的石氏诸王见功亏一篑,让石良玉抢得先机,登基大位,无不蠢蠢欲动,各地烽烟四起,暴风雨将至。 处理完襄城的一众事宜后,石良玉召集李农、王泰、张桦、苏彦等人商议决定去留问题。石氏诸王的反抗已经呈星火燎原之势,襄城又是羯族人的大本营,反抗日渐激烈,众人商议后,石良玉下令即刻迁回邺城,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邺城定为国都。 启程前夕,石良玉正在书房里处理一些奏章,一名太监轻轻走进来:“陛下,胡皇后求见!” 石良玉抬起头来,皱皱眉头,他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可是,这次登基,正是她里应外合铲除了石遵,事后又献出了六颗传国玉玺,自己才得以顺利登基。他想了想,道:“让她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胡皇后几乎是冲了上来,直往他怀里扑。 石良玉微一侧身,躲过了她急不可耐的身子,淡淡道:“胡皇后,你有什么事情?” 这声“胡皇后”听在耳里,胡皇后再看看面前一身龙袍的男人,他面色威严,俊脸上露出淡淡的一丝鄙夷的神情,心里一沉,还是嗲了声音:“皇上,臣妾想做您的皇后,这是您答应过的……” 石良玉的面色异常镇定,只是淡淡看着她:“母后,请自重。” 她靠过去了一点儿,想唤起两人往日偷情时刻的欢愉:“冤家,你怎么能这样?” “母后,父皇尸骨未寒,你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父皇?” 胡皇后忽然明白过来,嘶声道:“石良玉,你,你要过河拆桥?” “朕不是要拆什么桥!朕登基后,封后,于情于理也应该是自己的发妻,朕的太子妃,怎么敢将母后纳为皇后?” 他冷冷的神情犹如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心中的希望,胡皇后第一次见他如此威严的模样,她是何等样人?立刻明白过来,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却不敢再多说,只道:“那你怎么安置我?” “你要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你不愿意,也可以离开随便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朕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食,今后,无论你嫁还是不嫁悉听尊便!” 胡皇后转身就走,走出门又恨恨回头,“好,石良玉,你够狠。” 石良玉高声道:“来人,送胡皇后出城。” 胡皇后是个明白人,一代君王被推翻后,如此安置遗孀已经算是最仁慈的结局了。她还有好几个面首,此刻能得以保住锦衣玉食,虽然对石良玉恨之入骨,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携了财物和面首,仓促离去。谁知道半路上,两个面首竟然携带了她大半的财产跑了。这两人跑出不远,就被石良玉派来护送的士兵抓获斩首,又将财物还给胡皇后。 胡皇后被抛在中途,都快绝望了,待士兵赶来,将财物交还与她,真是惊喜两重天,她方才明白,自己对男人的了解,远远不如石良玉对男人的了解,一时间百感交集,恨也恨不得,怒也怒不得。 124 立后 还在返回邺城的路上,石良玉接到消息,外逃的石苞、石琨等铤而走险,集合了十万羯族大军,连夜攻打邺城。 石琨等人原本是想趁石良玉不在时先釜底抽薪,拿下他的老巢,这样,石良玉离开襄城,邺城被占,堵在中途,正好聚而歼之。 石良玉早有防备,邺城守备森严,石苞等人连攻半月,挖壕、屯营、登梯等种种方法都尝尽了也没能攻破城门。正在苦战时,忽闻石良玉率大军赶到,早已精疲力竭的联军不敢再战,立刻撤退,半路上,又遇到石良玉派出的伏击军队,鏖战之下,联军死伤惨重,败逃而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回到邺城时,已是五月初一。 石氏联军战死的尸体已经被一车一车拉来扔到黄河里。邺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盛况。 一回到府邸,王泰、王基、张桦、李农等亲近重臣立刻开始筹划石良玉的登基事宜。石良玉却先行去邺城司徒子都的府邸拜访。 司徒子都的府邸距离石良玉的府邸并不远,但是,以前军务繁忙,除了他的儿子、女儿出生时去看过外,石良玉再也没有去过。司徒子都娶的是一个家境衰落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位小姐沦陷流民中,差点被乱军抓走,幸好为司徒子都所救下,后来就嫁给了司徒子都。 管家已经进去通报了,石良玉坐在客厅里,揪心的难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司徒子都的遗孀。 不一会儿,司徒夫人慢慢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在她旁边,跟着三岁的儿子。她双眼红肿,形容枯槁,显然是得知司徒子都的死讯后,孤儿寡母,哀伤过度。 一见石良玉,她立刻抱着婴孩跪了下去:“参见陛下……” 石良玉赶紧扶起她:“嫂夫人快快请起。” 司徒夫人的眼泪滚滚而下:“陛下,臣妾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能找到子都的遗体,让臣妾好好安葬……可怜他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嫂夫人,我已经派了人出去寻找他的遗体,嫂夫人节哀顺变。” “多谢陛下。” 司徒夫人看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儿,小小年纪就丧失了父亲,不禁哀痛欲绝,根本无法招呼石良玉,只是哀哀痛哭。 石良玉自己也是悲痛欲绝,见她的哭泣声终于小了一点,才道:“嫂夫人,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陛下请讲。” “我想将这个大孩子收为义子。我和子都一起来到赵国,一起打天下,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我登上大位了。这富贵,是我和他共有的,他不在了,我希望能和他的骨血共享。我想将这个孩子收养后立为太子。” 司徒夫人又惊又喜,赶紧拉着儿子的小手道:“快跪下,叫父皇。” 小孩儿跪了下去,脆生生地道:“父皇。” 这声“父皇”听在耳朵里,石良玉一阵辛酸,抱起了他,对司徒夫人道:“你们母子都可以随我去皇宫生活。” 司徒夫人低声道:“多谢陛下厚恩,可是,臣妾想守着子都的家。” 石良玉点点头,“你们不愿去宫里也没关系,就留在家里好了,孩子太小了,不应该和母亲分开,我派老师来教导孩子,等孩子大一点再进宫。” 司徒夫人本来就担心着要和儿子分别,听得这话,心里宽慰了不少:“多谢陛下。” “就辛苦嫂夫人照顾两个孩子了,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多谢陛下。” 登基的事宜已经商议妥当。 石良玉并未再兴土木,将自己阔大的府邸稍一改造,当成了皇宫,在邺城正式登基,号称大邺政权,所辖范围包括了原赵国的大半江山。登基当日,石良玉宣布恢复汉人衣冠,以汉家衣冠龙袍接受朝臣跪拜。同时,大封功臣,所有跟随他起兵的人和当初拥护他登基的官僚都加封三级。此外,他还下令收养司徒子都的儿子司徒智,改为石智,立为太子,并立自己的太子妃为皇后。 一系列封赏、立储君都没有问题,唯一的例外是众臣对“皇后”的确立有些疑惑。大家虽然听说新帝在去年除夕前几天娶了太子妃,不过,他的婚礼在邺城举行,参加的都是亲近部属,其他大臣多未见过。在后来的传言里,又听得这个“太子妃”早已跑了,人已不在,如何能够立为皇后? 石良玉见众臣疑惑,笑道:“各位爱卿不必多虑,皇后只是身体不好,在外地休养,不日即将回到宫里……” 众臣听得皇后原来只是身体不好在外地休养,又见皇帝态度坚决,太子妃被册封皇后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便不再奏议。 随后,邺国宣布立原太子妃蓝氏为皇后,公告天下,大赦三日。 石良玉令宫女收好凤印和皇后册,放入后宫,等待皇后归来。 125 结盟 火辣辣的太阳下,坞堡的居民正在挖壕沟,修栈道。来坞堡这两年,经历了大大小小多次战争,蓝熙之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比如游牧民族的军队善于快速移动作战,坞堡和南朝的军队强于防守。自戴渊在豫州掌权后,朱弦处处受到节制,几次策划好的绝好的收复邻近失地的机会,都被戴渊破坏。 她心知,豫州军是越来越靠不住了,因此,在坞堡里实行“怯防守,勇作战”,先将防守尽量做好再说。 堡里的居民都是从乱世里逃生出来的,因为,在防守工程上,根本不用动员,所有人都那么卖力,辛勤的汗水一滴滴混在泥土里,希望用这样的汗水来捍卫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不再被异族人消灭。 蓝熙之也拿了推车帮忙搬运着土块砖头,正干得起劲,眼前忽然一花,一个人接过自己手里的推车倒在指定的地点,才回头道:“蓝熙之,你力气不小啊,这么重一车土块……” “呵,朱弦,你怎么来啦?” “蓝熙之,我来投奔你,你收留不?” “你开什么玩笑?我这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豫州刺史朱大人?” 朱弦虽然在笑,眉间神情却殊无笑意,“我这个豫州刺史现在闲得很。如果在坞堡,至少还能跟你一起奋战。上次坞堡被慕容俊袭击,要不是子都,唉,子都……” 在坞堡背侧的山坡上,司徒子都被挖去了心肝的血洞洞的遗体永远被埋葬在了那里。 那是一棵大树下的简单的墓碑,上面是蓝熙之亲笔书写的墓志铭。“挚友司徒子都之墓”在阳光下散发出冷冷的光芒。许多旧时的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司徒子都在朱弦的家门口被自己吓得摔下马车刮破裤子,司徒子都在街上偷包子未遂……那个胆小懦弱的少年,在成为常胜将军后,却惨死在了自己效力的异族人的屠刀之下。 朱弦跪下,无声地行礼。 炎热的阳光下,蓝熙之也分不清楚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是埋着头一个劲的将他坟头的一些杂草拔除。 朱弦见她的肩膀微微抖动,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刚才搬运土块、砖头时沾的泥土在脸上被汗水、泪水一冲,整张脸都花了。 “朱弦,我们进去说吧。” “好的。” 两人来到简陋的议事厅坐下,朱弦伸出手去擦了擦她脸上的汗湿的泥土:“蓝熙之,今天是你生日,我曾答应请你吃一顿大餐的。” 蓝熙之自己用袖子擦了擦头脸,才笑起来:“哦,我完全忘记了。朱弦,今天你要请我吃什么?” “可是,这是你的地盘,你说呢?” “呵呵,那只好我请你吃一顿了。” 朱弦眨眨眼睛,摊开随身的包裹,好家伙,居然是五只烧鸡和一些干果。虽然烧鸡是早上出发时才新鲜买的,但是因为天气热,到现在也微微有些味道了。 但这微微的馊味闻在鼻子里也是香喷喷的,蓝熙之大喜,立刻叫住外面一个女子,自己先撕了两只鸡腿下来,剩余的叫她全部拿到厨房里,给今天的伙食加餐。 她自己啃一支鸡腿,一支递给朱弦。朱弦摇摇头:“你吃吧,我刚从豫州来,那里伙食比这里好。”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朱弦见她因为和堡中居民一起干活被晒得黑瘦的面孔,沾满泥土的手拿着馊了的鸡腿猛啃。往昔画维摩洁的女子、在开满了雪白的花的野李子树林里作画的白衣女子,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他却觉得这张黑瘦的面孔比自己见过的所有面孔都更漂亮。 直到狼吞虎咽地啃完鸡腿,蓝熙之抬起头,才发现朱弦那样深切的凝视的目光,不禁吓了一跳:“呵呵,桃花眼,你看啥?我很狼狈么?” “不,你很漂亮。蓝熙之,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 这次,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大眼瞪小眼,朱弦的长长的睫毛甚至专注得没有颤抖,眉间神情从来不曾见过的含情脉脉。 “哈哈哈”蓝熙之怪笑三声,心里有些不安,“朱弦,你哪里买的烧鸡?味道真不错……” “蓝熙之,今后我不再劝你回藏书楼了,你无论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是,你一定要保重。而且,你累了、做不到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这个乱世,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改变不了的,我们陷身其中,每一个人都那么渺小……” 他的话比他的凝视的目光更让她心里一震,那是一种被人理解、认同、欣赏、关切所带来的喜悦。 她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朱弦,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朱弦。也许,某一天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而那一天我又还没有战死,我一定离开这里,回藏书楼安稳过一辈子。” “好的,我会和你一起坚持的。” “嗯,我们就一起坚持,能多一天算一天。” 石良玉登基,定都邺城,先后捕杀了石氏的嫡系子孙二十几人,可是,石苞、石剑、石琨等人先后率军出逃,尤其石琨,在石剑和其他羯族高级将领的拥戴下,返回襄城,占据旧都,自行登基,和邺城的石良玉对抗。 赵国大乱,邻近的魏国、大燕、秦国都在观望,伺机占领赵国边境的大量领土。冯太后被石良玉赶出太子府后,恼羞成怒不用多说,而慕容俊在可以攻下宁镇坞堡的关键时刻遭到司徒子都的伏击,更是怀恨在心,每个人都在掂量着如何出手,和出手的时机。 石良玉自然也知道邺城外面那些磨刀霍霍的邻居,因此,登基之初,完全无暇顾及生产和经济的恢复,而是厉兵秣马应付周边的危机。好在他登基恢复汉家衣冠后,前来投奔的汉人越来越多,军队很快扩充到了二十万人,周围那些磨刀霍霍的邻居,见他这种架式,一时之间倒也无人敢动。 石良玉恢复汉家衣冠,周边邻居都怀疑他是否会和南朝结盟。这个时候,石苞却抢先一步,顺江南下,想投奔南朝。 南朝在和赵国的战争里曾败给当时石苞率领的大军,被坑杀了一万多人,因此,石苞一来投奔,立刻被捉住将他杀了。石苞的死让石琨震恐不已,完全打消了投靠南朝的念头,立刻把目光完全转向了魏国、大燕等,暗中派出不少使者携带厚礼前去接洽,并许下大量国土,希望获得援助。 石琨更和匈奴联姻,娶了匈奴王的女儿为皇后,得到了大力支持。随后,石琨发出“诛杀令”号召天下胡人起来诛杀石良玉和邺城汉人。这一建议得到了原赵国非汉人军官的一致响应,很快,各地展开了疯狂的大屠杀,以阻止那些汉人投奔石良玉。 等诛杀得差不多了,石剑率领匈奴和羯族组成的四万铁骑进攻邺城,还在半路上时,石良玉派王基率3千汉家铁骑突袭,夜破匈奴大营,杀敌将数名,追逐百里,斩首三万多。这次大战里,石良玉发现,大邺政权境内的所有胡将均不听令于自己,而那些胡族人更是闻风作对,响应石琨。石良玉恼恨各胡族屡次作对,加上多次府邸被屠杀、司徒子都的死,多年的积怨、旧恨新仇一起上来,一怒之下,干脆回应石琨下了“杀胡令”,这命令一下,几日就诛杀羯族男女一万多人。各胡族更是恐慌,更加响应石琨的号召,纷纷加入了讨伐石良玉的行列。 放眼望去,大邺的国土外全是磨刀霍霍的异族邻居,石良玉也不恐慌,更大规模的招兵买马,关内外的汉人闻风而动,军队已经扩充到了三十万,比全赵国最盛时候的军队总数尚多几万。 坞堡的壕沟加宽后的第二天,朱弦派人来请蓝熙之去豫州府商量事情。蓝熙之也不耽误,立刻就随侍卫一起去了。 一进大堂,只见朱弦正反复看一封书信,见她来了,高兴地站起来:“蓝熙之,快帮我看看……” 蓝熙之拿过信细细看完,原来是石良玉送到豫州府的书信,信中希望能和南朝结盟,一起对抗周边的胡族国家。他提出的方案也很合理,两军结盟,南朝作为后援,邺城大军每攻下城池后,豫州府开关放行,让难民进入南朝庇护,邺军攻下的城池一半归顺南朝。 126 碰面 蓝熙之拿过信细细看完,原来是石良玉送到豫州府的书信,信中希望能和南朝结盟,一起对抗周边的胡族国家。他提出的方案也很合理,两军结盟,南朝作为后援,邺城大军每攻下城池后,豫州府开关放行,让难民进入南朝庇护,邺军攻下的城池一半归顺南朝。 “蓝熙之,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对双方都有好处,他提出的好几项计划完全比朝廷前几次的北伐更有好处,而且也容易成功……”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不知道他真实意图如何。” “朱弦,我倒觉得石良玉完全是有诚意的。依据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根本没有必要来糊弄我们。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是完全相信他的。” “好,蓝熙之,我也完全相信你的判断。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是要努力达成和他们的结盟。我会尽快上书朝廷,也让我父亲出面……” 蓝熙之心里忽然萌生了不少希望,如果这次结盟成功,双方合作,前景会不会光明很多?这样长时间的乱世,诸国林立,分裂战乱,各异族之间互相杀伐,你屠戮我我屠戮你,人民如菜板上的肉,谁掌权就受到谁的屠戮。 虽然大一统的情况下,人民也并非就过得多好,但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至少在一统的情况下,人民不会那么大规模的流离失所;也不会有那样大规模的族与族、争夺者与争夺者之间的灭绝人性的坑杀、灭绝! 至少,在太平盛世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吃人的吧?她想起卖“小肥羊”包子的店老板有气无力的神态“如果有粮食,谁肯吃人肉?人肉又酸又臭……” 五胡整天混战不休,到了中原,先想的是在花花世界里淫乐、如何最大限度鱼肉百姓保障本族人的权益。现在,恰逢石良玉在乱世中崛起,大力驱逐中原胡族,如果能和偏安江南经济稳定的南朝联手,恢复中原经济,创造一个一统的盛世,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她满怀期望地道:“朱弦,你说朝廷会不会同意结盟?” “那不一定,现在朝廷内斗严重,只求偏安并无远谋,许多次大好的机会都在内斗和犹豫中白白消失了。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好吧,我先回去,你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 “好的。赵国大乱,争战不休,宁镇坞堡处于边境要冲地位,你要警惕那些趁火打劫的。豫州府还有我自己训练的两千精兵,我会尽快派驻半道接应你的。” “可是,朱弦,这样,你不成了光杆司令啦?你现在一切得听戴渊的节制呢。” “留在这里也是空耗着,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你得慎重,戴渊来这里,本来就是李亮有防范你的心思,因为朱敦的事情,他估计把你家掌兵权的子弟都盯得紧得很,小皇帝根本还完全不能做主,一切都是李太后和李亮控制,他和你父亲倾轧得厉害,你最好不要授人以柄。” 朱弦叹息一声:“好,在我的奏疏没回复之前,我先不行动就是了,但是这支精兵,我会好好安排。” “好的。” 石良玉登基后的第一战,令周边胡族更是忌惮。不久后,石琨联合了羯族、羌族和匈奴的七万大军,从西边进攻再战石良玉。最初,汉骑不适应湿热的秋雨天气,一交手就大败,军中将士大量死亡。石良玉也不恐慌,立刻换了战将王泰出战,定下计谋,以五千汉骑大破胡骑。石剑震恐,连夜率领四万残部败逃。 石剑逃得大半夜,忽然发现前面就是南朝的宁镇坞堡。他本不欲再生事端,但是想起南朝不但不接纳投靠的石氏子弟,反倒石苞捉来杀了,加上上次自己在这里截杀司徒子都被一个女子率兵杀得大败,不由得恶从心起,打定主意,干脆先将这颗小小的钉子顺路拔除。 经历了好几次生死之战后,蓝熙之早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坞堡的防御和探察能力也早非昔日可比,加上一些外地投奔的居民,堡中士兵已经扩充到了近千人。石剑大军还在十里外,已经遭到了朱弦派出的一千伏兵袭击。黑夜里,胡羯也分不清楚有多少人,正恐慌间,又见坞堡一路火把涌来,如一条长长的火龙。 石剑清楚豫州和坞堡的兵力,暗慌怎么会多出如许人马?转念间知道中了埋伏,立刻指挥大军稳住阵容,忽见一个骑黄骢大马的青衣女子举剑杀来。 蓝熙之老远就看见这名羯族的统帅正是当日剜了司徒子都心肝的恶棍,不假思索直接向他杀来。石剑早已领教过这个女子的厉害,几名亲卫立刻抢上前迎战。混战间,忽见西北一阵马蹄声,又是一股人马杀到,原来,正是大邺的汉骑杀来。 胡羯本来仗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面对的又非正规军,正想扭转败局,没想到石良玉早已算准他的退路,埋下伏兵,打定了主意要将胡羯的有生力量尽量消灭。 胡骑立刻一片混乱,四处逃窜,石剑见众人逃窜喝令不住,自己正要夺路而逃,蓝熙之的长剑已经从背后杀到,石剑回身一击就逃,蓝熙之早已下了必杀他的决心,哪里容他逃跑?长剑掷出,用了全身的功力,只听得一声惨叫,“紫电”从石剑的背心穿胸而过,石剑身子一晃就倒在地上,胡骑奔逃的乱马立刻践踏在他的尸体上,顿时将他的尸首踩踏得面目全非…… 石剑一死,胡羯大军更是兵败如山倒,很快被赶来的那支军队围住,除了刚刚死伤的一万多人外,俘获近三万人。 朱弦的奏疏还没得到批准,豫州军不能公开和胡族诸国为敌,因此,局面一控制,朱弦立刻率军离开了。 已是清晨,蓝熙之策马望去,只见邺国的大军里,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正在指挥俘虏安排的事宜。那个人一身戎装,虽然是背对着自己,可是,她也一眼认出正是石良玉。 她呆了一会儿,孙休已经赶上来:“堡主,我们怎么办?” “我们回堡里吧。” 孙休得令,立刻吹响堡里特制的号子,坞堡士卒立刻集合,往宁镇返回。 蓝熙之回头,石良玉依旧背对着自己在安排事宜,她掉转马头,正要随坞堡人员一起离开,忽然听得一声冷冷的声音:“蓝熙之……” 127 娘娘 蓝熙之回头,石良玉依旧背对着自己在安排事宜,她掉转马头,正要随坞堡人员一起离开,忽然听得一声冷冷的声音:“蓝熙之……” 蓝熙之停下,回过头去,石良玉冷冷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平淡:“这次大捷,多亏了你和朱弦帮忙。” “我们并不是在帮你。” “这天下人都与我为敌的时候,只有你没有与我为敌,还与我站在一起!” “我没有和你站在一起!这次是我们得了你们的援助。如果你不及时赶来,我们也许抵挡不住的。我们总共只有不到两千人马。” 石良玉见她那样固执地、一板一眼地反驳,心里很想笑,却并不笑,也不再跟她辩驳,点点头:“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蓝熙之瞪他一眼,听他的口气完全是纵容的样子,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本来就是这样! 贴身侍卫张康上前:“陛下,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就地坑杀。” “遵命。” 无论是石琨的“杀汉令”还是石良玉的“诛胡令”,蓝熙之都有所闻,现在听得他对那三万俘虏的处理,心里虽然隐隐不安,但是,“余宅”那些女子的惨死和司徒子都的尸体都在眼前晃荡,仇恨像瘟疫一样令得人类的怜悯之心躲藏得毫无踪影,只将潜伏着的兽性和狂野完全显露出来。她心里那丝不安很快消失了,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张康得令正要离开,又看一眼蓝熙之,立刻行一大礼:“参见娘娘。” 蓝熙之心里十分尴尬,扭过头大声道:“张康,我不是你们什么娘娘。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遵命,娘娘。” 蓝熙之也不理他,也不看石良玉,转身打马就走。 石良玉看她那样尴尬而别扭的离开,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有了一丝笑意。许久不见,她骑在黄骢马上的身姿倒更矫健了几分。他想,自己当初真不该强迫她,还想强行把她关在宫里。她在外面自由自在地行动,虽然劳累,精神倒比以前更好了几分。 他纵马跑上前几步:“蓝熙之……” “你还有什么事情?” “听说子都是你殓葬的,我想去看看他的坟墓!” 蓝熙之本来不想再理他,可是听得他这样的要求,心里一酸,掉转马头就往后山走去。石良玉紧紧跟在她身后。不一会儿,她在一棵大松树边下马,大树前面有一座墓碑,墓碑上“朋友司徒子都之墓”几个字,正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她低声道:“子都死在石剑手里,连心都被石剑挖出来了……” 石良玉也跟着下马,抢上一步跪了下去,声音低沉:“子都,蓝熙之今天已经杀了石剑,给你报了大仇。希望你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子都,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你的妻儿。你在天有灵,也要保佑他们……子都,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把你的儿子收为养子,立为了太子,这天下是我跟你一起打下的,也一定要跟你共享……” 蓝熙之静静地听他祷告完毕,才道:“石良玉,你要不要把他带回去重新安葬?这里距离太远,他的妻子儿女无法来拜祭他……” “不用了!邺城周围都是敌人。就让子都先在这里安息,等局势完全稳定了,我会再好好安葬他的。蓝熙之,多谢你。” “你不用谢我,子都也是我的朋友,他也曾救过我。我只恨自己去迟了,没有救下他来……”她想起自己曾经抱在怀里的那具血淋淋的被剜心的尸体,声音和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胡羯都是魔鬼,魔鬼……” 她的小小的身子那样微微发抖,他看在眼里,心里一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扶她一把,她却不经意地立刻退开两步。他讪讪地缩回手去,淡淡道:“我走了,蓝熙之。” “你走吧。” 两人默然走下山坡,蓝熙之也不再说什么,打了马往坞堡里去。石良玉见她的背影进了坞堡,回头,见张康走来,正是向他回报俘虏和战利品处理的事情。 “张康,把缴获的财物和马匹,给坞堡留下足够的部分。” “遵命。 第二天,忽报邺军汉骑送来大量缴获的战利品。蓝熙之出去一看,只见各种战利品已经分类装好,骏马千匹、牛羊五千头,财物若干。 为首的张康道:“娘娘,这些战利品是你们应得的,请收下。” 坞堡的士卒、居民从未获得这么多战利品,无不大喜过望。蓝熙之本想拒绝,但是,看到堡民们一幅幅欣喜的面孔,又想起他们昨日的激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点头收下了。 张康见她收下,松了口气:“娘娘,臣告退了。” 张康一口一个“娘娘”,蓝熙之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狠狠瞪着他:“张康,不许再叫什么娘娘!” “遵命,娘娘!” 蓝熙之恨不得一拳塞到他的嘴里,也只得由他,叹道:“你回去吧,代我谢谢贵国皇帝。” “遵命。娘娘!” 128 皇后 石良玉登基后的第二场大战,前后斩首胡羯匈奴七万多人,相邻胡族各国更是震恐,石琨更下达了讨伐檄文,联络天下胡人共同诛杀石良玉和他的汉家铁骑。石良玉也没有闲着,先攻斩了石琨派来刺杀的五千铁甲死士,然后纵兵屠杀,从凤阳到昆华,横尸相枕,血流成河。他宣令“所有胡羯,敢领兵造反一律灭族”,整个北方,已经完全天下大乱。 这天,石良玉和众将商议军情,正要去看堆积的各种邺国的奏折,忽抱有一名道士求见。他十分意外,立刻传令召见。 那胖道士一副落拓相,却双目炯炯,石良玉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哈哈,葛道长,你怎么寻到这里了?” 这个胖道士正是以前在江南时和他关系很密切的葛洪。 葛洪拜了下去:“陛下登基以来,多次大胜胡羯,威名远扬,小道这些年一直在北方游历,得知消息后,就来拜会。” 石良玉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他:“葛道长,我们也算得故人了,你千万不用多礼,现在邺国百废待兴,需要各种人才,你精通医学和占卜术数,就留下如何?” “蒙陛下赏识,小道自当留下尽一番努力。” “好,今晚,我们一定得痛饮三杯。” 许久才见一故人,石良玉精神大震,随即摆下筵席和葛洪开怀畅饮。酒过三巡,葛洪道:“陛下,如今邺国已经跟相邻诸胡势同水火,不如和南朝结盟,共谋收复汉家天下。” “我也早有此意,打算将所据的原南朝领土徐州、兖州、青州等归降南朝,如此一来,南朝的势力就可重返北方,只是不知南朝意下如何。” “现在南朝是太后的胞兄李亮掌权,丞相朱涛被排挤又坚持无为而治,只怕这结盟之事,一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啊。” “我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先联系了豫州刺史朱弦,他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 “朱弦这两年在豫州做得不错,可惜戴渊来后,他只怕也做不了多大主。” “只好边走边看,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 “陛下说得是。” 两人闲话了一阵,石良玉忽道:“道长,你还记得蓝熙之不?” “当然记得了。不但记得还十分熟悉啊。陛下您当年离开江南后,贫道投奔了先帝,曾多次为先帝和她诊治病情。对了,她是陛下您的朋友啊,当年还是您介绍贫道认识她的。” “她的病情究竟如何?要如何才能治好?” 葛洪摇摇头:“她患的是呕血症状,加上早年运功练武,有些走火入魔,阴气寒毒更是浸入骨髓。要治疗这个病,原本也是不难的,但是,对蓝熙之可就相当难了……” “哦?为什么?” “但凡年轻文弱女子,很容易被阴寒邪毒所浸,但只要和精壮男子成亲,得男子阳气滋润,天长日久,邪毒自然可以慢慢淡化……” “意思是说她嫁人了,病就会好?” “嫁人了,最好还要生了孩子,经历了生产的阵痛,这种病自然就慢慢祛除了。贫道曾经治愈过好几起这种病症。先帝临终前,曾问及贫道她的病情。得知只有这样才能治愈时,先帝非常希望她能够再嫁……” “哦,先帝也希望她再嫁?” “是啊。先帝对她非常好。但是,先帝知道她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接受其他男子,所以希望等时间长一点,看能不能慢慢改变,但是,她的病却拖延不起,越是拖延就越是入骨……先帝正是希望她再嫁,所以才没有正式立她为后,只是把皇后册和凤印私下里给了她,这些,宫里人都知道的。但是,蓝姑娘对先帝感情深厚,她不太可能再嫁人了啊……” 石良玉怔了一下,没有作声。 葛洪又道:“蓝姑娘原本也是个洒脱之人,并非拘于礼节之类的,她是跟先帝感情很深,不肯再嫁他人,这也没有办法啊……” “不,她已经嫁人了!” 葛洪大吃一惊:“嫁给谁了?” 石良玉点点头:“我!蓝熙之现在是我邺国的皇后,是我明媒正娶、正式册封的皇后。” “哦,她现在也在宫里?” “没有,她不在宫里。” 葛洪更是吃惊,却不好多问。他虽然早年和石良玉相交,不过已经多年未见,现在石良玉的身份又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上他自己和萧卷渊源很深,萧卷临终前的病和死后的遗体都是他处理的,现在听得石良玉居然娶了他的遗孀,只觉得意外之极。 石良玉也不多说什么,两人又喝了一阵酒,谈了许多天下的事情。葛洪久走江湖,这些年见闻甚广,分析局势也头头是道,石良玉深受启发,当即封他为邺国的国师。 邺国和胡族诸国的混战令南朝又喜又忧,喜的是邺国出来暂时阻挡了胡族对南朝的进攻和觊觎,忧的是如今情况下,究竟该不该和邺国结盟。 朱涛主张结盟,权臣李亮等却大力反对结盟,双方争执不下,朱涛又一向主张清净无为,便将这个议题交由皇帝以及垂帘听政的太后决策。李太后本来就没有什么见识,又见儿子还小,生怕战争控制不住,引起大的动乱和风波。再加上,她听李亮品评,觉得石良玉一个乱臣贼子而已,没有必要和这种人合作,因此,便赞同胞兄的意见,也坚决反对和邺政权结盟北伐。 朱弦在豫州苦等消息,接过奏疏却如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得到消息,却是调遣他离开豫州,去别的地方任职。 眼看北伐的大好机会就要失去,朱弦心里十分苦闷,但是仍旧坚持不懈地练兵,希望早日做好准备,期待奇迹。 而宁镇坞堡,这些日子却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居民士卒每天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静得似乎有些不像话。 这样的安静并不能让人安宁,却仿佛大劫前夕的平静。蓝熙之一点也不敢放松,仍旧每天率领坞堡士卒操练巡逻。 自石良玉登基的第二战后,胡羯和邺国都彼此展开了一场大屠杀,诸胡震动,这次的结盟来势汹汹,据传闻,匈奴、鲜卑、羯、氐等已经纠集了三十万大军,不日即将和石良玉展开一场生死决战。 一早,蓝熙之就走出坞堡,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动向。远远地,只见两骑快马本来,前面的人正是朱弦,而后面那人一时却看不清楚。 不一会儿,两人近了,跳下马背,蓝熙之吃了一惊,后面那人竟然是刘侍卫。 她还没有开口,刘侍卫已经先拜了下去:“娘娘……” 129 娘娘-娘娘 不一会儿,两人近了,跳下马背,蓝熙之吃了一惊,后面那人竟然是刘侍卫。 她还没有开口,刘侍卫已经先拜了下去:“娘娘……” “快快请起,不用多礼。刘侍卫,你怎么来啦?” “小人听闻边境胡族大乱,娘娘又在坞堡作战不肯回来……” 原来,刘侍卫回宫后,联络旧日部署,在里面挑选了三名十分可靠的武功高强者,亲自训练指导,护卫小皇帝的安全。现在朝局已稳,不过是派系之争而已,小皇帝自然不再存在什么大的安全隐患,相反,现在边境战争几乎已经是风声鹤唳,所以,他就辞别了,赶到了坞堡。 “刘侍卫,小皇帝身边需要人啊,你还是回去吧。” “现在政局稳定,陛下身边根本不缺人手,您这里却很危急,臣曾在先帝面前立下重誓护卫您的安全,这才是臣的毕生使命。何况娘娘……” 蓝熙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忽然记起他以前总是叫自己“蓝姑娘”,现在居然一口一个“娘娘”!她心里奇怪,道:“刘侍卫,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侍卫行了一礼才小心翼翼道:“娘娘恕小人无礼,小人听得谣言,说邺国皇帝公告天下立了娘娘为皇后……” 石良玉大张旗鼓公告天下立后一事,蓝熙之和朱弦都是知道的,虽然气恼不已,但是,蓝熙之在坞堡又不是在他的邺国皇宫,再加上后来几次见面,他也没骚扰自己,也管不着,她逐渐也就不以为意。 可是,现在刘侍卫连小皇帝都顾不得匆匆忙忙赶来,想必南朝君臣也一直关注着邺国的一举一动,朱涛等几名完全知情的老臣一得知这个情况,估计立刻就坐不住了。难怪竟连朱涛都不是很热心主张和石良玉结盟! 刘侍卫见她没有作声,立刻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娘娘在坞堡为先帝的江山浴血奋战,小人却无端猜疑娘娘……” “刘侍卫,你起来吧。你放心,我并不是石良玉的什么皇后,你也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小人知道,小人一看见娘娘在坞堡就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你就回去吧。” “不行,小人立誓保护娘娘安危,从今以后,再也不敢离开娘娘半步了。” 蓝熙之多次领教过他的固执,也不再劝他离开,只道:“好吧,反正现在坞堡也很需要人,你就留下来吧。” “是。” 她再看朱弦,却见朱弦满面的郁闷之色。 “朱弦,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要被调到南阳郡任太守。偏偏在这个时刻,真是不甘心啊。” 蓝熙之大为意外,也立刻意识到朝廷根本没通过他的奏疏,所谓和石良玉结盟北伐完全是一场空了。而戴渊只怕是担心朱弦不受节制,所以干脆奏请将他调到了南阳郡。 “石良玉曾专程派了使者给朝廷送了盟书,答应将青州、徐州、兖州等地归降南朝,可是朝廷并没有答允……” “这样他们也不肯答应?” “对!原本,朝廷的势力很快就可以重返北方的!” 刘侍卫迟疑道:“小人在宫里略有耳闻,石良玉提出的条件虽好,但是,司空李亮觉得他不过是一个犯上作乱起家的叛臣,不愿和他合作。” 蓝熙之怒道:“国家利益最大,只要合作对南朝有利,管他是怎么登上皇位的?李亮自己又是什么忠臣孝子了?小皇帝被苏俊挟持时,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倒冠冕堂皇的……” 朱弦摇摇头:“机会错失,对我们和石良玉都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胡羯重新集结了十万大军摆开阵势和石良玉对决,看样子他也是有一场大仗要打了……” 刘侍卫喜道:“如此一来,不是会严重消耗胡人的力量?无论他们谁胜谁败,对南朝都是好事啊……” 蓝熙之冷笑一声:“南朝估计也打的是这个主意,想坐山观虎斗,得个渔翁之利。可是,别忘了,五胡如豺狼,谁胜谁负,南朝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何况,一旦五胡胜利了,南朝立刻就会陷入重重包围。现在,南朝白白放弃了将势力重新伸向北方的机会,坐等,就等来恢复中原江山了?” 朱弦见蓝熙之闷闷的样子,自己心里更是闷闷的,“蓝熙之,我要去新地赴任了,你在坞堡要好好保重。记住,实在撑不住的话就赶紧回藏书楼,现在情况危急,晚了怕来不及了。” “你放心,我会的。朱弦,你也要多保重。” “嗯,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收下。” “谢谢。” 这是一大袋肉干、干果之类的。蓝熙之收好,朱弦已经上了马背,远远的去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刚下不久,胡羯和石良玉的大军就在两条战线上开始了残酷的厮杀。这十万大军是石琨纠集的匈奴和羌族的新的骑兵,战斗力很强。 蓝熙之探得消息,说近日将有两万大军绕道坞堡进攻邺城。唇亡齿寒,邺政权一消灭,很快就会轮到南朝各边境城市的遭殃。南朝不肯和石良玉结盟,朱弦已经调离,戴渊从来不考虑和“坞堡土匪”合作,更不会对他们施以援手。朱弦苦心经营的坞堡联盟毁于一旦,很快各自为阵。 多次经历生死的蓝熙之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那两万精兵接到消息,再次围攻坞堡时,忽然发现堡中空空,很快,从侧面的三面秘道里一片杀声震天,箭簇如雨,飞蝗满天,胡军震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一时间人仰马翻,自相践踏奔逃者不计其数,到清晨时,两万大军竟然只剩下一千多人逃得生路。 连续下了三天的雪终于停了下来,清晨的阳光里,蓝熙之看着自己的剑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血青色。混战中,刘侍卫为了保护她,肩头中了两箭,已经被人扶下去治疗了。 一骑马从对面奔来,马上的人经过一夜鏖战,脸上殊无疲倦之色,依旧神采奕奕的,那双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那么专注地看着蓝熙之。 130 御驾亲征 一骑马从对面奔来,马上的人经过一夜鏖战,脸上殊无疲倦之色,依旧神采奕奕的,那双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那么专注地看着蓝熙之。 “呵呵,桃花眼,好计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打仗作战真的不如你。” “打仗没什么诀窍,只要能胜利就是好方法,哈哈,蓝熙之,你说是不是?” “对。可是,朱弦,你这次偷偷率领三千人马埋伏在这里,耽误了行程,会不会受到处罚?” 朱弦眨眨眼睛:“将在外,允许一时权宜,再说,诸胡联盟可是在进攻我南朝边境要塞,我出兵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呵呵,这话对我说是可以的,你得对戴渊解释。” 朱弦愤然道:“我这三千人马是被调去一个闲地驻守,迟到几天也没什么关系,我难得对他解释什么。” “唉,这次遭到围攻,若不是你那三千人马埋下伏兵,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蓝熙之,所以,我只能劝你放弃坞堡离开这里,现在,南朝的军队也不会再来援助你了。” 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又跟出来的刘侍卫立即道:“就是,蓝姑娘,这里太危险了,你得赶紧离开。” 蓝熙之看看坞堡里进进出出打扫战场的众人,沉默了一下:“我走投无路时投奔这里,他们接纳我还推举我做了堡主,现在大难来了,就这样独自跑了?不管他们了?或者将这近两千人都带到藏书楼去?” 朱弦和刘侍卫都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刘侍卫才低声道:“您是女子,不用……” “是女子就可以贪生怕死,背信弃义?”蓝熙之微笑道,“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乱世之中,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一切就努力而为,听天由命吧。” 朱弦一直很了解她,虽然是出于她的安全考虑劝她离开,但是内心里却是赞赏她的,便不再多劝,只道:“好,蓝熙之,你自己决定,不过,一定要多保重。” “我一定会的,朱弦,你也要保重。” “嗯。再见。” “再见。” 两万胡羯联军在坞堡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一传开,联军更是混乱,加上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打算,将领之间出现了重大分歧,稍微犹豫分散时,被石良玉抓住机会,兵分两路,集中优势兵力,大破两处胡军主力,不久十万联军被全部击溃,石良玉登基以来的第三场大战,就这样结束了。 这次大战后,邺军军心大振,各地汉人纷纷起义响应,一时间,石良玉手下的汉家铁骑和乞活军几乎名震天下,邺国政权的领土扩大到了山东、山西、河南、甘肃、宁夏等地,匈奴、羌族、胡羯等受势力范围被迫逐渐撤出中原,唯剩下邻近的魏国和大燕还在半参战半观望中。 这天,邺城举行大庆,石良玉亲自犒赏三军。 酒过三巡,石良玉回到宫里召集一众亲信再次痛饮。众人许久没见他如此开心过,尤其是张康,除了他在邺城“娶”蓝熙之的那天以外,再也没有见到他如此高兴过,知道他喜悦的不是胜利,而是蓝熙之和自己合作,便道:“恭喜陛下,战无不胜啊。” 石良玉大笑起来:“一场战争的胜利算得了什么?我高兴的是宁镇坞堡取得的胜利,他们为我们消灭了两万胡羯啊。张康,你要密切关注着坞堡的行动,小心他们成为胡羯报复的首要对象。” “现在诸胡都在忙着对抗我们,不会招惹南朝军队吧?” “南朝腐朽,将他们这些坞堡都视为流寇土匪,不会保护他们的,现在豫州刺史朱弦调离,他们更得不到庇护。张康,即日起,你率领五千精兵驻守扶罗城,注意有关坞堡的最新消息,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是。” 扶罗城距离宁镇坞堡不过三十里地,葛洪见他如此慎重其事地派出人马去保护南朝的一个小小的坞堡,保护自己的合作伙伴,葛洪又是意外又是开心:“陛下真是仁义过人,您对南朝的合作伙伴如此看重,南朝真该跟邺国好好合作的。” 石良玉笑而不答,心情大好,举杯道:“各位爱卿,一起喝了这杯吧。” 众人立刻举杯,邺城的大街小巷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硝烟,完全沉浸在了欢庆之中。 张康却是清醒的,趁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悄悄对石良玉道:“皇上,臣跟了您多年,现在您身边不能少人啊,臣得护卫您的安全,扶罗城是不是换一个人去?” 石良玉也低声道:“你知道,朕是派你去保护娘娘。她现在处境并不好,但是,我希望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她认为有意义有必要,我都不再阻止她了。而且扶罗城位置重要,这不是个小任务,你一点也大意不得!” “是。” 石良玉连续三战大胜,灭掉各胡族大军二十几万人,和诸胡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加上报复性地杀掉胡羯一万多人,更是惹得诸胡仇恨。新一轮的仇杀再次展开,诸胡大量屠杀汉人,诸胡境内的汉人也纷纷起义,一有机会就大肆屠杀落单的胡人。 而大大小小的战争更是从未间断,几乎无月不战,互相攻击。 这种混乱的状态持续到第二年春天,情形更加恶化。石良玉雄才大略,一年多混战下来,几乎从无败绩。诸胡见各自的军队在和汉家骑兵交手时,占不到丝毫便宜,若叫石良玉这样一路打下去,只怕都会被击破。 大家深感不安,石琨再次向诸胡国王送上重礼,商讨结盟事宜。诸胡也纷纷响应,召开了一次盟会,决定由石琨的胡羯、魏国的鲜卑、燕国、匈奴、羌族、氐族共同纠集了三十万大军,准备和石良玉来一场大决战,给石良玉以致命的打击。 战争从初夏开始,石良玉以汉军七万加上北方投诚的四万流民组成的“乞活军”迎击,大战十天后,已经消灭了十万联军。 可是,这场战争远远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边境情势已经越来越危急。 久攻不下,诸胡联军比石良玉更加焦虑。这时候,魏国大将受冯太后懿旨,向联军出了个主意。派出五万人从黄河绕道偷袭金庸城的三万“乞活军”。 这三万乞活军战斗力很强,很得石良玉倚重,金庸城被围,石良玉紧急派大将王泰增援,总算打退了这次进攻,可是由于金庸城受到牵制,青州又遭到严重攻击。 朝中大将基本都上了前线,青州危急,石良玉也不慌乱,派出一批小将迎战。几路战线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 这战事一时三刻停不下了,石琨这时却改变战术,趁邺城守备空虚,派手下第一大将石显率领十万大军进攻邺城。 131 乱世拥抱 石良玉见石琨竟然敢攻击邺城,大怒,亲自率军迎战石显,半月之内,灭掉石显八万大军,石显抵挡不住,暗中派人送出投降书,拟将暗杀石琨作为见面礼送给石良玉请罪。石良玉同意了。 半个月之后,石显果然趁石琨离开襄城的时候,派亲信将他暗杀,取了石琨首级送给了石良玉。 至此,三十万胡族联盟已经消灭十几万,可是,西线和东线的羌军和大燕联军却依旧咄咄逼人,并不因为石琨的死而有所撤退,相反,两国更是从中看到了希望,指望染指中原分一杯羹。 就在石良玉苦战石显的时候,燕军绕开胡族联军直下攻打扶罗城。扶罗距离宁镇坞堡不足三十里,有邺政权的五千军队驻守。 扶罗城虽小,但是位置十分重要,只要攻下这里,就从侧面打开了进攻邺国的大门。慕容俊见一众联军和石良玉交手,那是只败不胜,他暗中观察良久,终于找准了要塞,抛下联军,和羌军商议后,准备先绕道打通这个重要关口,再内外夹击,如此,必破石良玉大军。 慕容俊上次偷袭坞堡不成,本就忌惮,打定的主意是先绕过南朝领土去消灭这支小小的坞堡,便集中精力专攻扶罗城,准备攻下扶罗城后再顺道收拾坞堡。慕容俊上次被俘,贿赂李亮大量财物被中途放回后,就知道南朝现在只求自保偏安,决不会因为“坞堡匪类”而和边境各政权交恶的。 他只知道坞堡的首领名“无名氏”,自然不知道她就是蓝熙之,是石良玉公告天下立的皇后,否则早已先攻坞堡了。 扶罗城虽然只有五千守军,但是,大家都知道现在诸胡混战互相杀戮,一旦城破,城内汉人必然被屠杀殆尽,因此,无不拼命死守,慕容俊大军连续攻打半月都攻不下来。 此时,已经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扶罗城外死尸堆积如山,又得不到任何清理,太阳暴晒之下,很快腐烂恶化,苍蝇遍地,蛆虫乱爬,病菌孳生。更可怕的是,暴晒半月后,又连下几天暴雨,病菌更是四处蔓延。 无论燕军还是扶罗城里,都瘟疫横行,各自死伤大半。 蓝熙之观望已久,再也坐不住了。扶罗城一旦城破,慕容俊顺道只怕也不会放过坞堡,唇亡齿寒,加上扶罗城为张康率人所守,张康曾多次解救坞堡危难,如今,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理。不几日,蓝熙之果断下了决心,率领堡中经过多次扩充的两千人马支援。 坞堡和燕军刚一交手,又下起暴雨来。 蓝熙之早有准备,为防传染瘟疫,堡中人马都带上了口套,马蹄也裹上了套子,燕军人数虽众,但是陷入暴雨和瘟疫的双重夹击下,倒被坞堡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康闻讯后大喜,决定第二日凌晨发动攻击,和宁镇坞堡里应外合,准备全部歼灭慕容俊的燕军。没想到当晚扶罗城里的近百名胡羯平民,悄悄组队出击,做了燕军的内应,出其不意攻破扶罗城门。 蓝熙之率领坞堡众人浴血苦战,虽然暂时阻挡了燕军的行程,无奈城门已破,燕军潮水一般涌入城里,到中午时,扶罗守军基本已经全军覆没,城内的百姓更是慌忙逃窜,但是,哪里奔逃得及,这个有一万多人的小城,男女老幼,几乎无一幸免,全部死在了燕军的屠刀之下。 秋雨又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蓝熙之率领的坞堡士卒救援不及,正要撤退,却被赶来的两万魏军包围,很快,就只剩下几十骑人马,被围在中间奋力厮杀。 慕容俊坐在战马上,恶狠狠地盯着阵中那个奋力拼杀的女子,笑声远远传来:“你这什么坞堡堡主,快快束手就擒,向本王磕几个响头,说不定本王心情一好就饶了你的小命……” “狗贼,今天我才是要取你狗命。” “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大家听令,生擒这个女子加官三级,赏银一万;杀死者升官一级,赏银五千……” 重赏之下,燕军汹涌而上,孙休和刘侍卫都已经负伤多处,却紧紧护卫着她,刘侍卫焦虑道:“娘娘,您快突围……” “好,所有人集中在一起冲出去,千万不要分散了。” “来不及了,娘娘,您先走……” 蓝熙之无暇回应,只将余下的几十骑人马组成一支强硬的冲锋队伍,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燕军的封锁。 又是一群士兵蝗虫样的包围上来,蓝熙之顾不得回答,只舞剑奋力厮杀,混战间,城内几骑快马冲出,正是身负重伤的张康和三名侍卫。 张康看见蓝熙之,赶紧道:“您快走……” “这个时候大家万万不能分散,共同杀出一条血路。” “是!” 一名坞堡士兵和孙休危急,蓝熙之赶紧上前救援,一柄大刀从背后向蓝熙之砍来,蓝熙之躲闪不及,旁边的刘侍卫一下侧身挡住了这一刀,只叫得一声“娘娘”就倒了下去…… 蓝熙之回头扶住他,见杀刘侍卫的是一名便装的胡羯人,显然正是扶罗城里做内应的胡羯百姓。 那人又一刀向她砍来,她一剑刺出,穿透了那人的胸膛,回头,刘侍卫双眼已经完全闭上,再也睁不开了。 “刘侍卫……” 她惨叫一声,身子一倾,还顾不得去扶刘侍卫,前面,慕容俊张弓一箭射在了孙休的咽喉上,孙休哼都没哼出一声,身子跌落马背,立刻气绝身亡。 蓝熙之的惨叫封在喉里,慕容俊大笑着一箭就向大黄马射来,正中大黄马的咽喉,身边又是两柄大刀砍在大黄马的马腿、马肚子上,大黄马的惨叫比她的声音更加凄厉,轰然倒了下去…… 蓝熙之眼前一黑,被颠下马来,左右是刘侍卫和孙休的尸体,前面是大黄马的尸体,四周,坞堡的士卒已经全部牺牲,后面仅存的张康,她又没有看到。 死了,全部都死了。刘侍卫、孙休、坞堡的兄弟、大黄马……她双目赤红,提剑就向慕容俊杀去,“狗贼,我要你的命……” 慕容俊猖獗大笑着避开:“今天,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了……” 慕容俊笑声未落,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厮杀之声,他立刻回头,只见后面杀来一支大军,正是石良玉的赫赫有名的汉家精骑。为首之人,正是骑着“飒露紫”的石良玉。 石良玉盛名之下,诸胡无不震骇,饶是慕容俊见他御驾亲征,也心里大惊,来不及截杀蓝熙之等人,立刻高举金刀大声令队伍稳住迎战石良玉。 汉家铁骑一向以冲击力著称,燕军几次成阵又几次被冲散,连续几次后,燕军大恐,死伤无数,而后侧的羌族军队却趁势冲了上来。 原来,石良玉击破石琨后,又遇上羌族和参与胡羯的联军,交战正酣,忽闻扶罗城被攻,他深知扶罗城的重要性,大军正在其他线路作战,临时来不及调遣更多人手,他便亲自率领几千人马连夜赶来,同时下令兖州的张桦立即率军赶来勤王。 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燕军在羌族军队的接应下,已经发现了石良玉不过率了几千人马,他们可是还有七八万人马,胆怯一稳住,精神立刻来了,慕容俊再次号令燕军成阵,但是哪里快得过石良玉的冲击,又是一场铁骑冲击,竟然让他们冲入了中间。 石良玉老远就看见了被围在中间发狂般厮杀的蓝熙之,她身上的袍子已经被划得七零八落,浑身都是血,脚步也踉跄不支了。他心里焦虑,策马就往里冲,远远跑在了自己的护卫队的前面,大声道:“蓝熙之,快过来……” 蓝熙之听得他的声音,心里一松,拼命想往他的方向移动,无奈,身边最后的张康等人早已坚持不下去了,一时哪里冲得破重重包围? 蓝熙之又被三人围攻,情势危急,石良玉坐在马上,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一个人的咽喉,另外两人后退一步,蓝熙之趁机松了口气,大喝道:“张康,快走……” “您先走……” 她正要回头,眼前一花,已被一个人伸手捞上了“飒露紫”,大声道,“熙之,快走!” 她见他跳下马背将马让给自己,急忙道:“石良玉,你呢?” (本文谢绝转载,要看的请来晋江……呵呵) 132 乱世拥抱2 她正要回头,眼前一花,已被一个人伸手捞上了“飒露紫”,大声道,“熙之,快走!” 她见他跳下马背将马让给自己,急忙道:“石良玉,你呢?” “我马上来……” 他话音未落,燕军见他身陷重围落单,大喜过望,立刻向他杀来。石良玉挥舞了大刀,拼命砍杀。 蓝熙之见他身陷险境,掉头又往回冲,一柄大刀混乱之间向她砍来,她侧身在马背上一旋躲过,斜斜一剑刺出,将一名正偷袭石良玉的士兵杀翻在地。刚一回头,背后,却另一柄长矛刺来。 石良玉见她无可躲避,飞身跃起抓住那支长矛,旁边,一柄大刀立刻砍在了他的肩上。他大怒,回身一刀将那士兵砍翻,急道:“熙之,快走……” “你呢?” “我马上来……” 这时,石良玉的护卫队已经冲杀过来,石良玉又砍杀几人,抢身上了另外一匹马,“熙之,快走。” 蓝熙之顾不得回答,飒露紫飞奔起来,蓝熙之举剑逢人就砍,后边,石良玉张弓射箭,所向无不披靡。在一队亲兵的拼死掩护下,两人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天色已经快黑了,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紧紧追随的张康等几十名侍卫迎上了追兵,阻挡得一阵,“飒露紫”又甩开众人一截距离。 再一会儿,又下起瓢泼的大雨来。雨已经淋得人和马都睁不开眼睛了,马胡乱奔跑,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到雨渐渐小下来时,后面,追兵的声音小了下去,张康等人也没了踪影,蓝熙之摸摸脸上的血迹和水珠,睁开眼睛,前面横着一片小小的山林,她回头,只见石良玉跟在后边,也是浑身血迹,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山路十分泥泞,两匹马还在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石良玉抖抖身上头发上的水,看看前面浑身水淋淋、血淋淋的蓝熙之,勒住马,叫她:“熙之,等一下……” 蓝熙之刚回过头来,却听得旁边轰隆一声,连日暴雨下的山体碎石泥泞松懈垮塌,山一般压了下来…… 两匹马受惊挣扎,两人一前一后都被颠落马下,骨碌碌地沿着又湿又滑的山道滚了下去,滚出十几丈远才停下。 两人被这一震荡,几乎都晕了过去。好一阵子,石良玉才眼冒金星地睁开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对面三丈远外,蓝熙之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熙之……” “水果男……” 两人突然同时一阵狂奔,彼此的手臂刚一沾着对方,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她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他也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战争、厮杀、一个城市的毁灭、垮塌的泥石流……每一样都随时随地威胁着生命,也许,下一刻再睁开眼睛,身边的人就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恩怨情仇忽然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天地之间,只有活着,成为了唯一的事实。 两人不知拥抱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头顶的乌云略微散去了一点,一弯冷冷的、蒙蒙的新月升上天空,漠然的光辉洒了二人一身。 “飒露紫”和那匹抢来的马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这阵泥石流的巨大冲力压死了。 石良玉稳定了一下心神,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熙之,我们走吧。” 她没有回答,身子依旧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站也站不稳,一直往他怀里滑。 他叹息一声,轻轻拉开她的手,她却立刻惶恐地又将他的手紧紧抓住。 “熙之,放开手,我背你!” 她慢慢放开手,惊恐地看着他转身,似乎他马上就要舍了自己独自离去。可是,很快,他就在她面前蹲下了,镇定下来的声音变得温柔又充满了怜惜:“熙之,我们走吧。” 山路是那样的滑,石良玉却每一步都尽量走得稳稳的,就如他的声音一样镇定。似乎这个时候,蓝熙之才真正意识到,这背着自己的男人再也不是江南颀长身材却文弱的少年了,他早已经历不知多少风雨、多少磨难、多少死亡和厮杀,他显然没有将这一场劫难放在眼里,他有些疲倦,却仍然充满了生机和精神,坚定地往辨识出的方向,在黑夜里大步往前走去。 “熙之,不要害怕,有我呢!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的。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张桦的大军正在赶来,一切会好起来的……” 她没有作声,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冷冷的月光下,黑黑的前路完全看不清楚一丝光亮。 “熙之……” 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抬起头,看着天空那盏弯得十分凄凉的细细的月亮,脑海里是空白的,没有萧卷、没有刘侍卫、没有坞堡的兄弟、没有朱弦、没有大黄马、没有无止境的鲜血和厮杀,甚至没有这个背着自己在茫茫黑夜里逃命的男人…… 脑海里只有茫然和疲倦,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的湿的衣服慢慢又干了,再然后,浑身也不再冷得发抖,而是那样热烘烘的,似乎是阳光普照,又似乎是火炉煎烤,再然后,浑身仿佛跌进了冰窖,冷得牙齿打颤……如此交替反复,却敌不过汹涌而来的疲倦,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133 演技派和苦情戏 第133章演技派和苦情戏 冬天黑得早,加上是大阴天,才六点多,已经华灯绽放。 珠珠下班后直奔冯丰的租屋,要给她带换的衣服、洗漱用品和充电器。楼梯的声控开关好像坏了,大喝一声也不亮,她拿出钥匙,再走几步,忽然发现冯丰的家门是开着的有着灯光。她怀疑是自己走错了,又看看对面紧闭的门,正犹豫时,一个男人闻声冲出来,声音狂喜,几乎伸手要抱住她:“冯丰,你可回来了?” 她吓了一大跳,男人也仿佛知道认错了人,立刻退后一步,声音沙哑:“你找谁?” “这里是冯丰住的地方吧?我是她的朋友,来为她拿点东西……” 她的话被打断,男人上前一步,惊喜道:“快请进,冯丰在哪里?快告诉我……” 他前倨后恭,珠珠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冯丰的丈夫,冯丰在哪里?她出什么事情了?”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处处自称“丈夫”,却不愿接冯丰求救电话的男人——冯丰的合租密友! 一口怒气从胸腔里喷出,珠珠冷笑一声,也不搭话,径直进门,“冯丰的屋子是哪间?我拿点东西就走……” 一确定了,珠珠立刻打开衣柜,内衣外衣的随便拿了两套,然后,寻找充电器,充电器就在茶几上。 李欢跟前跟后不知问了多少遍了,这个女人只是装聋作哑,根本不回答。他气得几乎要暴跳如雷,可还是只能忍着:“冯丰她现在怎么样了?” 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珠珠冷冷道:“不劳关心,她还死不了。” 眼看她就要开门出去了,李欢再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喂,冯丰究竟在哪里?她是我的妻子,我有权利知道……” “你有权利?你有什么权利?她受伤时给你打电话,你在哪里?” “我当时没听清楚,不知道是这样的事情……” “是不听还是听不清楚?打了两次电话你都听不清楚?你是聋子?”珠珠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口口声声以‘丈夫’自居,你又尽到过什么做丈夫的责任了?以后,你再也不许纠缠冯丰了……” 她摔开他的手,掉头就走。 李欢生平头一遭被一个陌生女人这样数落得哑口无言,他也顾不得多想,见她离开,赶紧带上门,跟了她,亦步亦趋。 跟得几步,珠珠勃然大怒:“你跟着我干啥?” “我给你拿东西……”李欢眼明手快,伸手就将两个袋子抢过来提在手里,声音还是嘶哑的,“我当时要知道是这种情况,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请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是对不起冯丰……” “你不是没空吗?你不是忙得很吗?现在怎么又有空了?你忙你的去,不用多管闲事……”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 “你有话还是向冯丰解释,跟我说干嘛?” 珠珠哪里有心思听他辩解?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任他跟着,她招手叫了出租车,刚上车,李欢立刻跟了上去,就像尾巴一般,哪里甩得脱分毫? 一路上,李欢试着问她冯丰的情况,珠珠只是不理睬。 李欢暗思,难怪这个女人和冯丰那么要好,两人简直是差不多德性,火爆又倔强。可是,又不敢得罪她,还是好言好语的:“我叫李欢,你知道吧?冯丰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珠珠?” 冯丰最要好的女伴是珠珠,他虽然没见过,可听冯丰说过几次,还常常见冯丰跟她发短信、聊qq。 “李欢”的大名,珠珠当然听过n多次了。珠珠依旧不理不睬,在见到李欢以前,她一直严重鄙视那个见死不救的男人,早已把他想象成铁石心肠面目可憎的猥琐小男人,可见了他,听了他的言行举止,仿佛发现这个男人,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薄情寡义。 可是,她还是不想理睬他,有些错误,是致命的,一个女人,要是嫁了这样的老公,那还不如独身的好。 她替冯丰怨恨,所以,无论李欢怎么说,她只是不理不睬,李欢连问了几次,也觉无趣,只好闭嘴了,只庆幸好歹有了冯丰的消息,现在怎么也不能得罪珠珠,他看得出,如果自己稍有得罪,估计这个强悍的女人立刻就会把自己赶下车去。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可真难熬,她将八卦版、体育版、社会新闻版甚至财经版都看完了,珠珠还没有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房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猛地被推开,一个人冲了进来,几乎要一把抱住她,声音嘶哑,满头大汗:“冯丰,你怎么样了……” 冯丰吓了一大跳,待得看清楚是李欢,淡淡道:“哦,我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李欢看着她满面的憔悴,脸上贴着纱布,从未有过的难看。她神情淡漠,又有些意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好像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来看她—— 这一刻,心里又酸楚又惭愧又恐惧又不安:“冯丰,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出事了。我真是该死……冯丰,你真是傻瓜,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家做啊,为什么要自己做?” 李欢莫非演戏演多了,以为这是一出苦情痴男怨女剧码?听在耳里,那是全然的虚情假意。冯丰骇然,自己骨子里原来是这么刻薄的人? 冯丰转头看着珠珠,珠珠向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抱歉自己没能阻止李欢跟来。本来,她根本没想到李欢会在家,更没想到,他无论如何也要跟来,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冯丰自然不会责怪她,连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想到李欢会赶回家来,更没想到他会来做这场戏,所以忘了叫珠珠避开她。她只是要珠珠给自己把手机充着电,免得有业务找自己时,找不到人。她穿越那一年,差点失去了所有的老客户,有些是自己好不容易求回来的,现在,可不敢再冒这个险了。 充好电,珠珠问她:“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冯丰还没回答,李欢急急道:“我去买。珠珠,昨晚都是你在熬夜,今天又累了一天,多谢你了。你回家休息吧。我没事情,这些天,都我看护冯丰……” 珠珠看向冯丰,冯丰知道李欢的性子,现在,赶他是赶不走的,也正好让珠珠休息一下,如果再让珠珠连续熬夜,人家明天还上班,能休息就休息是最好的。她点点头:“珠珠,你回去吧。” 珠珠无法判断冯丰和李欢目前究竟是什么情况,但见冯丰的神色平静,只好答应:“嗯,那好吧。李欢今晚看着,我明天再来。” “多谢珠珠,你明天不用来,我在,我一直都在,我足以照看冯丰的……”李欢急忙开口,生怕珠珠多事剥夺了自己的机会。 喜欢乱世太子妃请大家收藏:()乱世太子妃更新速度最快。 134 依靠 邺城。 张桦率领的五万勤王大军,在中途遇到燕军和魏军的七万联军,一场厮杀,彻底击溃了这支联军,不可一世的慕容俊再次率领一千人马逃窜。 石良玉登基后的又一场大战,虽然付出了扶罗城的毁灭的代价,但是,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 金殿上,石良玉正在举行这场大战后的第一次早朝。今天的议题,主要是如何处理邺城里面的胡羯人。 扶罗城之战,正是胡羯平民为燕军做内应,才毁于一旦,为防悲剧重演,绝大多数大臣都主张即刻驱逐邺城的胡羯人。 国师葛洪上前道:“陛下,两军交战,不应伤及平民啊……” 武将里的张康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他是扶罗城的唯一两名幸存者之一。他正要下跪,石良玉立刻道:“张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直接说你的意见吧。” “谢陛下。臣最初驻守扶罗城时也是和国师一样的看法,认为两军交锋不应伤害对方平民,所以,对扶罗城的胡羯和汉人一视同仁,绝无加害。可是,没想到却是养虎为患,正是他们做了奸细,才导致城内一万多百姓和五千守军全部被杀害。胡羯人和我们仇恨已深,无论怎么姑息都是没用的,邺城是我国都城,留下这些胡羯,就如身边长了颗毒瘤,随时可能放出剧毒的毒汁,将整个人灭亡。臣主张立即驱逐胡羯人……” 张康一向是非常顽固的对异族宽大派,现在,他以自身的血淋淋的经历做出如此激烈的建议,立刻得到了众臣的强烈支持。葛洪无法再驳,石良玉思索一下,立刻道:“好,即日起驱除邺城胡羯。” “遵命。” 当日开始,大军在邺城各大城门上贴出告示:“现在赵国叛党已经全部伏法,经过调查,没有一个好人参与其中,从今天开始,愿意留在邺城的胡羯人,请留下,不愿意的请自便,不再禁止城门的出入。” 令邺国君臣意外的是,此令一颁布,三天之内,方圆百里内的汉人纷纷抢着入城,而争着出门的羯族人却把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石良玉见此情景,知道这些羯人绝对不会听从自己的号令,不禁勃然大怒,恶从心起,就传令国内外:“凡是汉人进献一个羯人首级者,文官升三级,武将拜牙门将军。” 于是血淋淋的大屠杀开始了。一天之内羯人的首级就堆了数万个,尸体在城外都喂了野狗。人们把十几年积压的对赵国□□的憎恨统统地发泄在这些无辜的羯人身上。在战场上捉到的羯族俘虏都要被斩首,凡是高鼻梁多胡须的也跟着遭殃被杀死,经过这场全国范围的大屠杀,羯族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已经不复存在。 这一场大屠杀轰轰烈烈展开时,蓝熙之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中,躺在石良玉的寝宫已经五天五夜了。 石良玉每天退朝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寝宫看她醒了没有,然后强行给她灌下水和药,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 宫里几乎所有的御医都出动为她诊治,最后,石良玉还是相信了葛洪的诊断,让葛洪一人专门为她诊治。这些天,她按时服下葛洪开的药,虽然一直昏迷着,但是气息已经稳定了许多。 第六天,蓝熙之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异常舒适的大床上,外面,秋风萧瑟,屋子里,锦绣叠嶂,一切,仿佛就像一场梦。 “熙之,你终于醒了!” 她看着床前的男人欣喜若狂的样子,他的脸孔不再是水果鲜艳的少年模样,英武中又夹杂着憔悴和忧心,下巴上都是青碜碜的胡子拉碴。 这个男子,是自己不认识的。她看他一眼,又闭上眼睛。 石良玉好不容易等到她醒来,哪里允许她再闭上眼睛?他赶紧亲手端起旁边桌子上一碗快要放凉的药,扶起她,将碗递到她嘴边,温言道:“熙之,喝了吧……” 她点点头,喝了满满一碗药,才重新躺下,茫然地四处看看:“我怎么没死?” 石良玉笑了起来:“熙之,阎王都还不想要我们,所以我们又活下来了。” 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刘侍卫、坞堡众人、张康、大黄马等等面孔一一闪过脑海,她惊惶地坐了起来:“他们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石良玉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沉声道:“他们都战死了!刘侍卫、孙休、坞堡的士卒、你的大黄马,都死了。燕军当夜还烧毁了宁镇坞堡,寨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只有张康一个人逃出来了,张康现在还活着……第二天,张桦大军赶到,击溃了羌军和燕国联军,消灭了他们八万主力,总算为坞堡众兄弟报了仇,熙之,我只能做到这样了,对不起……” 属下死光了,坞堡也被烧毁了! 身边所有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了。 心里并无一点已经报复的快感,依旧是满腔的失落和仇恨,血肉横飞的场景如在眼前,心仿佛也被一点一点扭曲,她忽然大声道:“我要杀了慕容俊,我要杀光那些胡人……” 她的声音如此之大,如在咆哮,完全不应该是一个昏迷了好几天才醒来的人该有的表现,石良玉吓了一跳,拉住她的手:“熙之,你镇定一点,等好点再说……” 她狠狠地盯着他,又道:“我一定要杀了慕容俊!” “好的,熙之,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她狠狠咆哮几句,喉里一阵腥甜,微微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石良玉大惊失色,坐在她身边,几乎是半抱起了她:“熙之,你怎么样了?” 她强笑道:“老毛病了,没关系,你去忙吧,不要管我。” 石良玉扶她躺好,替她盖好被子,柔声道:“今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看着他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这一刻,心里仿佛是有些喜悦的。经历了一场大屠杀后,空虚害怕的心灵如此强烈地需要一个稳定的依靠和支持,而他正好在身边! 135 皇后 她看着他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这一刻,心里仿佛是有些喜悦的。经历了一场大屠杀后,空虚害怕的心灵如此强烈地需要一个稳定的依靠和支持,而他正好在身边!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是如此熟悉,并不太大,布局和朝向都符合风水上的“聚气”之说。虽然布局已经微微有些不同了,蓝熙之还是立刻记起,这间屋子竟然是上次石良玉胁迫自己“嫁”给他的那间“新房”。原来,自己已经躺在邺国的皇宫,这里,应该是石良玉的寝宫了。她想坐起身来,浑身却没有力气,石良玉伸手扶她:“熙之,你想做什么?” 她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只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放。 她第一次如此强烈流露出来的软弱和依恋,让他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喜悦,好一会儿,才伏在她耳边柔声道:“熙之,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声音如此镇定而温柔,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儿。石良玉将她放下躺好,她的头挨在枕头上,拉着他的手,慢慢又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黑了。这次,她不再如第一次醒来时候那样处于迷糊中,而是完全真正的清醒了。 眼睛刚刚习惯黑暗,一阵灯光刺来,她看去,前面两名掌灯的宫女,后面是石良玉,而他带来的那人竟然是葛洪。 葛洪这几天都在为她看病,熬药,自然不若她那么惊讶,见她看着自己,行一礼道:“娘娘,您现在感觉如何?” 娘娘! 如此陌生的称呼听在耳朵里,她一时分不清楚,他是在叫萧卷的“娘娘”还是石良玉的“娘娘”! 她又看看石良玉,石良玉满脸笑容,伸手来扶她:“熙之,道长来给你看病,你知道的,道长医术那么高明。” 她点点头,伸出手去,葛洪给她把完脉:“娘娘的症状已经稳定下来了……” “葛洪,你叫我的名字吧!” 葛洪看看石良玉,石良玉点点头,蓝熙之不经意地看他,但见他脸色平静,也看不出来喜怒哀乐。 “您受的外伤已无大碍,不过,陈疾非常严重,已经浸入骨髓,得赶紧医治。贫道新开了一幅药方,您按照这个方子连服一个月,这一个月期间,只能静养不能练武,情绪上也不能大起大伏……” “一个月?要这么久啊?” 石良玉赶紧道:“熙之,只要能好起来,一个月也不算久啊。” 蓝熙之摇摇头,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一直呆在石良玉的皇宫里?她心里有些害怕,“不用了,我没什么大碍……” 石良玉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多说,只微笑着温和道:“熙之,放心吧,等你身体好一点时,你随时可以自由离开。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也随时可以走,我决不会阻拦你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似乎想听出他话里是真情还是假意,可是,他的微笑是那样诚恳,她的疑虑立刻被全部打消了,点点头:“谢谢你,石良玉。” “不用谢。” 葛洪见他们两人一番谈话,心里就有了底,立刻明白蓝熙之并非如石良玉所说的是他的“皇后”了。他不解其间的纠葛,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退了下去。 葛洪虽然只呆了一会儿,但是蓝熙之见到故人,心里终于有了几分欣慰,石良玉看她面色平静了不少,才道:“熙之,该吃晚饭了,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这些天处于昏迷中,她几乎都是靠药物维持着生命,如今也不觉得怎么饥饿,摇摇头:“我好像不饿……” “不饿也得吃东西。晚饭已经摆好了,少吃一点吧。我等你先梳洗。” “好的。” 石良玉先出去了,几名宫女立刻迎上来,扶住她:“您先梳洗吧……” 蓝熙之有些意外,这些宫女并未叫那声刺耳之极的“娘娘”,显然是得到了石良玉的授意。她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这次再见到石良玉时,他改变了许多,不再威逼也不再强迫更不苦苦挽留,一切都张驰有度,让人自在了不少。 沐浴完毕,浑身似乎轻巧了一些。衣物早已摆好,并非自己提心吊胆的凤裙皇后服之类的,而是十分淡雅的月白色的衫子。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时,外面的膳食厅里,石良玉已经坐好,正等着她。 石良玉也并非龙袍冠冕,而是一身舒适的便服,沐浴后,他整个人也清爽起来,仿佛又是残存记忆里那个鲜艳的少年,只是面上的青涩之气完全褪却,彻底变成一个成熟稳健的男人了。 他一见她进来,立刻起身上前几步,扶她坐下,然后吩咐一声,御厨开始上菜了。 待饭菜上齐,石良玉挥手摒退了一众伺候的宫人,房间里只剩下了二人。这些菜都很清淡很普通,也是她平素喜欢的。石良玉先给她盛了一碗汤,微笑着递给她:“熙之,你先喝碗汤吧。” “好的。” 她昏迷几天,嘴里无味,只喝了这碗汤,便不再吃其他什么东西。石良玉心情高兴,胃口显得特别的好,“熙之,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明天给你做……” “我不需要特别吃什么。石良玉,你不用管我,现在诸胡觊觎着你呢,你忙你的吧。” “熙之,这次破诸胡三十万大军,我的汉家铁骑也损失过半。双方都损失惨重。我和他们的战争一定是还会继续的,但是,短时间里,大家都需要休养生息,他们暂时不会前来,只有局部的小的战争需要应付,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嗯。” 他已经吃完饭,见她眼神有些黯淡,扶住她的肩头道:“你是不是困了?去休息吧,熙之。” “我不困,只是身上没有什么力气。” 他笑起来,轻轻抱起她,蓝熙之吓了一跳,他却先开口:“熙之,我带你去休息。”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依言将她放下,还是伸手扶住她,将她送到房间,让她在房间里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坐下,“熙之,你昏迷了这些天,现在时间还早,也睡不着吧?我陪你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136 皇后2 他依言将她放下,还是伸手扶住她,将她送到房间,让她在房间里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坐下,“熙之,你昏迷了这些天,现在时间还早,也睡不着吧?我陪你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嗯。” 他拿出战争中收获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和一些书画作品,一样一样摊开在桌子上,两人一起欣赏。 经历了战争,再加上浑身没有什么力气,饶是平素最爱的东西,此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看得一会儿,石良玉见她十分疲乏的样子,笑道:“熙之,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看。” “好的。” 他扶她躺下,看她仍睁着眼睛,就道:“熙之,我在这里陪你吧。”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的书房看奏章,有事可以叫我。” “嗯。” 这一夜,他并未打搅她,只在书房处理事情到深夜,进来看看她,替她牵牵被角,喂她喝了一点水,才去了另外一间屋子休息。连续几天,他都是这样,虽然细心的照顾她,却并不打扰她,那是一种异常友好而平静的相处,蓝熙之慢慢地意识到,自从自己和他“成亲”的第二天早上逃离后,再后来的几次见面,石良玉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苦苦相逼,也不强求掠夺,而是任其自然,但是,他的温柔体贴较之以前,却是更胜几分。 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令迷茫的心里多了丝淡淡的情愫,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 前段时间似乎将雨都下完了,初冬开始,每天都阴沉沉的,却并不下雨。 上午的风冷冷地刮过,蓝熙之坐在寝宫外面的那片大柏树、松树组成的林荫道上,静静地看着前面。不远处,折了一条腿的“飒露紫”在林中漫步,它经历了那场泥石流,只被震晕了,随后居然自己跑了回来。石良玉欣喜若狂,便将它圈养在御花园的划定区域里,派了专人照顾,让它慢慢恢复。 “飒露紫”见她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也认得她的样子,一声长嘶,像是要跟她打招呼。蓝熙之微笑着又看它几眼,算是作为回应。心里浮起一层深深的悲哀,自己的大黄马早已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萧卷留给自己的唯一活着的东西,如今也被慕容俊的大军毁灭了。 这里,虽然变成了邺国皇宫的后花园,可是,风景却是完全熟悉的。只是,那时,它还是石良玉在邺城的大本营,没有被扩建成皇宫。 以前,她曾在这里作画,画长长的关于战争的画卷,有血腥战斗,有失败的悲哀,有胜利的喜悦,当然,还有萧卷。画画时,她还认为,总有一些战争是值得歌颂的,现在,满脑子里却全是红的血肉、断腿残肢,无尽的厮杀、欲望、报复、残酷、毁灭……人与人之间,不再是同类,而是一种互相撕咬吞噬的兽类和异类……战争,不再有什么正义或者不正义,更无所谓赞扬或者谴责,战争,只是野心家的贪欲和权谋的结果而已。 “熙之……” 有人叫自己,她微微侧过头,只见石良玉已经处理完政事,往花园而来。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和太监,近了,才看清楚这些宫人捧着巨大的画卷,然后,一一放在光滑的长条的桌子上展开,正是那幅尚未完成的巨大的战争画卷。她上次逃离后,石良玉一直替她小心保管着。 石良玉微笑着微微弯下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蓝熙之,她穿月白的衫子,黑色的头发就那样垂着,脸色出奇的苍白,往常乌黑明亮的眼睛也慢慢地消失了生气。 她是书画双绝蓝熙之,画画是她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种天赋和乐趣,他见她的眼神那样黯淡,心里十分不安,很想重新唤起她的生机和活力,就道:“熙之,你要不要继续画画?” 虽然已经如此厌恶战争,蓝熙之还是很想把这画画完,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画桌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画笔,低下头细细看了看原来的思路和顺序,又想了想,提笔准备将一幅战败的图画填充完…… 她刚画了几笔,手一抖,画笔掉在地下,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覆盖在那些战败的士兵的画面上,触目惊心地猩红一片。 “熙之……” 石良玉飞快地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抱起她就往屋子里跑:“来人,快来人,传御医……” 葛洪等立刻赶来,一见她嘴角那样的血迹,再替她把把脉,葛洪摇摇头,叹息一声:“先喝了这碗药再说吧。” 一名宫女立刻端来一碗准备好的药,石良玉亲手接过,喂她喝了下去。喝完药,他正准备扶她躺下,她却呕吐起来,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又夹杂了殷红的鲜血。 石良玉也顾不得她吐了自己一身,抱住她焦虑地道:“熙之,你怎么样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似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葛洪道:“陛下,先让她休息吧。” 石良玉无法,只好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和葛洪等人出去了。 到了外面,石良玉再也忍不住忧心如焚道:“道长,她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葛洪摇摇头:“她已经病入膏肓,再加上这些日子忧心战争,心力交瘁,又经过那样一场激战,几乎完全摧毁了她的体质,现在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拖了这么些年,已经不容易了……” “你以前不是说成亲就可以让她的病好起来么?” “依贫道看来,现在即便成亲,也不见得就能完全复原了,何况……”他看了一眼石良玉,躬身道,“恕贫道直言,看样子,她并不会和陛下成亲。” 石良玉大声道:“我们已经成亲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经公告天下册封的皇后!” “可是,这得她自己答应才行。陛下,您看她的样子会答应么?” 石良玉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了。贫道只能尽力开一些辅助治疗的药延续她的生命,走一天看一天。” “好,你就尽力而为吧。” “遵命,贫道告退。” “你下去吧。” 137 情话和情歌 这一整天,蓝熙之都处于昏睡状态中,到傍晚时才勉强睁开眼睛,喝了药后已经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她迷迷糊糊地躺下,见石良玉还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低声道:“你去休息吧,你每天处理很多事情,别累坏了……” 他看着她日益黯淡的眼睛,就如一盏灯,渐渐地、渐渐地,就要油尽灯枯了。心里剧烈地疼痛,世界就要毁灭一般的恐惧,他却并不表现在脸上,只拉住她的手,柔声道:“熙之,我陪着你。” “不用,你太劳累了,你应该好好休息。” 他伸手摸摸她的枯瘦的面容,淡淡道:“熙之,我今晚陪着你好不好?以后,我想再陪着你,恐怕也是没有机会的了……” 那是一种纯洁而关切的眼神,是江南的诚挚翩翩少年的依恋而美好的眼神,也是她最喜欢他的那种纯良的眼神。她点点头,微笑起来:“水果男,你陪着我吧。这些天,我越来越害怕天黑,我怕,自己闭上眼睛后,就再也看不到天亮了……” 眼泪立刻就要涌出来,石良玉强行忍住,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微笑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会天天给你点着灯的……” “嗯。其实,我也不是太害怕。如果再也看不到天亮的话,我想,我就会看到萧卷了……呵呵,如果能看到萧卷,天就是永远不亮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熙之,熙之!” 他轻轻叫她的名字,喉头发紧,声音哽咽。 她在他的怀里,气息微弱:“水果男,有一件事情,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 “什么事情?” “你对我那样好,我却屡次对你食言、伤害你……” “熙之,我没有怪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他紧紧搂住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熙之,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私,希望你在身边陪伴我爱我,所以一直强迫你,逼迫你。在旧都的那天晚上,因为我的无礼发疯,你被我害得受了重伤。后来又因为朱瑶瑶,害你自伤心脉……熙之,我多次伤害你,你却从来都是原谅我、宽恕我,是我对不起你,你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我……” 她听他这样沉痛的后悔,笑起来:“我‘逃婚’的那天早上,你说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你看,我现在都还记得呢……” “熙之,需要被原谅的是我并不是你。你走后,我很伤心,因为那天早上,你说‘爱一个人就决不会利用她’,我才明白过来,以前,我并不是爱你,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顾你的感受伤害你。比起萧卷对你的好,我真是大大不如,所以,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可是,熙之,那时开始我突然醒悟了,我以前的种种行为,只会让你距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希望换一种方式,让你真正接受我……” 他的每一个字都从心底滑过,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庞,微笑起来:“水果男,你一直待我好!除了萧卷外,就是你对我最好了。嗯,还有朱弦,他也对我很好的。可是,我总是觉得,他不如你亲近,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有些时候……我很绝望的时候,想起你就会觉得开心一点,对自己说,谁都对我不好了,水果男也会对我好的……呵呵……” 她那样柔和的声音,如即将逝去的哀乐响在耳边,他哽咽着,“熙之,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嗯。能活着我就尽量活着……如果不能活着了,我也不害怕……你放心吧……” 他再也压抑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不,熙之,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了,你决不能再抛弃我离去了……熙之……你决不能离去……” 蓝熙之伸出无力的手,勉强抱住他的头,微笑起来:“水果男,无论我在哪里,都会保佑你,关心你的……” “不,我不要你关心,不要你保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熙之……” 她的手慢慢松开,脸上还挂着微笑,又昏睡过去了。 他轻轻抱着她,看着灯光下她那样死灰的逐渐毫无生气的面孔,心痛得几乎要发狂。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熙之,我决不能让你死!只要你能活着,无论什么办法,我都要试一试……” 清晨,有冬日里难得的一抹阳光。 石良玉亲自端了药来,蓝熙之喝完药,躺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看阳光从花房的琉璃里那么明亮的倾泄下来,洒在面前的石良玉的身上,他整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的俊逸洒脱,英武不凡。 “呵呵,水果男,我突然发现,你是我认识的最帅的一个人了。” 石良玉手撑在椅子的两端,距离她的面孔那么近,然后,很诡异地眨了一下眼睛:“熙之,看在我这么帅的份上,是不是对我有点动心了?” 她的惨白的脸忽然多了一丝淡淡的红晕,老实地点点头:“呵呵,说真的,有一点哦。若是我没有遇到过萧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你的……” 他瞧着那抹红晕,自己也有点心跳的感觉,十分开心,却故意板了脸:“说了半天,你还是觉得萧卷比我帅?可是我自己却一点也不认为萧卷比我帅相反我觉得自己比萧卷帅得多……” 他几乎是故意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拗口的话,那样许久不见的纯良的神情、举止又重新回到了脸上,就如“倚天屠兔记”里“醉面”的少年。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他见她那样失神的样子,喜悦从心底扩散到脸上,飞快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熙之,我给你弹支曲子……” 来不及指责他的突袭,她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跑到对面的一张古琴旁坐下,手指轻抚琴弦,立刻飘出一串悠扬的声音。 138 朱弦来访 来不及指责他的突袭,她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跑到对面的一张古琴旁坐下,手指轻抚琴弦,立刻飘出一串悠扬的声音。 这张古琴,她还以为只是花房里面的摆设而已,行军奔波,内忧外患里,她完全忘记了石良玉会弹琴这事了,也忘记了自己不仅会弹琴,还亲自制作过五十弦的粗糙大琴。 他见她意外的样子,笑道:“帅哥不仅外貌要帅,而且还得会弹琴增加情趣,这样才能把萧卷彻底比下去。我记得萧卷弹琴是不怎么样的,可是我又帅又会弹琴,绝对会慢慢把萧卷比下去,熙之,你说是不是……” 他自顾自地说,蓝熙之听得笑起来:“萧卷会弹琴的,只是不怎么样而已。” “可是,我弹得很好啊!”石良玉登她一眼,不仅弹琴,还唱起歌来,是一首很欢快打趣的野调,他边唱边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抛媚眼的样子。 蓝熙之笑得胸口都有点疼痛,蹒跚着起来,想摘一朵花房里的花向他扔去。她起身走了几步,身子有些摇晃,弯下腰刚摘下一朵花儿,眼前一花,几乎站不稳。 他跳起来,冲上前一步搂住了她:“熙之,你干什么?” 她将花丢在他怀里:“呵呵,潘安每次出门都是花果盈车,你比潘安还帅,我也得丢一朵花儿给你,对了,那里还有一只雪蜜桃,拿过来给我,我要扔你……” 这种雪蜜桃只出产于青州,每年入冬才成熟,十分珍贵,是前两天一个商队的使节路过邺城进贡来的。蓝熙之刚刚见到时十分喜欢,可是只吃了一小片就吃不下去了。 石良玉真的走过去,将那只雪蜜桃递到她手里,然后退开几步。她笑起来,用了残余的一点力气将桃子往他身上扔。 他上前伸手接住,咬了一口:“呵呵,这是熙之给我的定情礼物,我一定得收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定情礼物?”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熙之,你不会没读过诗经吧?嘿嘿,女孩子拿水果扔男人,自来就是求亲的表现哦。是你主动追我的,我其实并不想答应,唉,不过,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牺牲一下勉强答应你算啦……” 蓝熙之见他拼命唉声叹气的样子,笑得几乎要跌倒。他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鼻尖蹭在她的鼻尖上,亲昵地道:“熙之,我今天很开心,你开心不?” 她点点头,“我好像许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她的回答让他更是高兴:“熙之,以后,我每天都会让你这么开心的。” 她看他那样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自己能带给他开心快乐的日子,还会剩下几天? 清晨,朱弦焦虑地站在邺国的皇宫外面。 这次,他不是偷闯皇宫,而是以南朝冀州刺史的身份前来拜会。扶罗城破、宁镇坞堡毁灭的消息一传开,他就立刻从冀州赶回,可是,回去后,看到的只是满地的灰烬和堆积如山的尸首了。 蓝熙之、刘侍卫、孙休,一个也不见了。他寻觅多日,只在尸堆里发现了刘侍卫和孙休的遗体,却没有见到蓝熙之的“尸体”。 这次大战,扶罗城的居民士兵、坞堡上下,几乎再无幸存者,也难以打听到任何消息,他只能从尸体的服饰上辨识出至少有燕军、邺军、羌军、坞堡等几方参加了这场混战。后来又打听得燕军被邺国张桦率领的大军击溃,心下有了计较,便对石良玉抱了点希望,希望是他救下了蓝熙之。 蓝熙之生死未卜,他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但是,只要蓝熙之没有死,她一定是在石良玉的皇宫,因为石良玉已经召告天下,她是他的皇后了。他也明白在这邺国皇宫,无法硬闯,也没必要硬闯,所以,干脆上门求见石良玉。 石良玉刚刚结束早朝,一名太监走进来:“陛下,外面有南朝使者冀州刺史朱弦求见。” 石良玉立刻明白了他来的意图,道:“传。将朱大人带到御花园里。” “是。” 天气阴沉沉的,蓝熙之独自坐在背风的花房里,看着外面御花园里初冬的萧条草木。她似乎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所以再也不愿意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等死了。每天,她都会坚持在这里看那些常青的松柏,或者枯萎的花木。而石良玉,只是参加早朝,一退朝就会马上赶来陪她,将所有的政事都推到晚上,等她睡着了再加班处理。 远远地,她看见石良玉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她看着他,也笑起来:“水果男,你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熙之,有故人来看你了,你见不见?” “谁啊?” “朱弦。” “哦。”她愣了一下,“朱弦肯定是听说坞堡被毁灭,担心着我来找我啦。水果男,朱弦为萧卷所托多年照顾我,也是我罕有的朋友,他……” “熙之,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为难朱弦的。熙之,我和朱家恩怨已了,也不打算再和他们纠缠不休了。” 他见蓝熙之松了口气的样子,道:“熙之,我想你是愿意见他的,所以叫他进来了,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了……” 她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好啊。”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蓝熙之一直在东张西望,忽见外面,一名太监远远地带了个人走过来,正是朱弦。 她喊一声“朱弦”,尽管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朱弦不知怎地仿佛听到了似的,几乎是飞奔了过来,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熙之……你总算还活着……” 认识许多年来,他从来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可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期待着能够用一种很亲热的方式称呼她,这是第一次,情急之下,他叫出了在自己心灵深处绕了千回百转的名字:熙之!熙之!! 蓝熙之见到他也很激动,微笑道:“朱弦,我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没有死就好!” 139 抉择 蓝熙之见到他也很激动,微笑道:“朱弦,我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没有死就好!” 可是,她的微弱的声音、她脸上死灰一般的颜色是那样沉重,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心底的恐惧掩埋,“熙之,你怎么啦?” “朱弦,没什么,你不要担心我。” “蓝熙之,我怎会不担心?你病得这么严重……” 石良玉一直站在一边,冷静地看着朱弦失魂落魄、心碎痛苦的样子。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悲哀,看朱弦完全就是看着另外一个绝望的自己。这些年,朱弦“奉命”照顾他自己口中的“先帝的遗孀”,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舍命救援、他一次又一次眼底深藏的痛苦和关切爱恋,又怎会是“奉命行事”而已? 可是,他却一直深深隐藏着自己这种强烈的感情,始终不曾有任何表露,以免让蓝熙之为难。所以,在蓝熙之眼里,他永远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先帝托付了来照顾自己的“朋友”、“臣子”而已。 第一次,他忽然觉得朱弦看起来并非那么讨厌,而是非常有男子气概、英雄气概的人。他开了口,平静道:“朱弦,我这些年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是,我很佩服你。” 朱弦和蓝熙之都不解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接受先帝嘱托,多年如一日坚守自己的承诺,如姐妹一般照顾蓝熙之!朱弦,你是条汉子。” 朱弦心里一震,这话他曾几次对石良玉说过,如今居然轮到石良玉来对自己说了。好似一个被窥破了心事的小孩子,他满面通红,长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睛,然后又掀上去,注视着蓝熙之,话却是对石良玉说的:“多谢称赞,也多谢你照顾蓝熙之。蓝熙之,我是专门来带你走的,你身体不好,得赶紧治疗……” 石良玉的目光不经意地向蓝熙之看去,心里却一阵狂跳,就像一个等待着裁决的囚徒,等待着蓝熙之的回答,她到底是走还是留! 蓝熙之看他一眼,他微笑着没有作声,手却紧紧捏着,紧张得全身的筋脉似乎都要爆裂开来。心里想祈祷,却又不知该向谁祈祷,头昏脑胀中,他忽然如此清晰地听得她微弱的声音“……呵呵,朱弦,谢谢你来找我。我也很希望回去,可是,我很累,不想再奔波了,我就在这里再呆几天吧……” 身体上和心灵上一样疲倦,也不想再折腾了,而且,心里似乎有个小小的难过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反正都没几天好活了,又何必再让水果男难过? 不知不觉松开的手竟然满是冷汗,石良玉狂喜地上前一步,声音都有些哽咽:“熙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心底像有一块东西生生被割断了,朱弦的长睫毛阖住眼帘,许久才抬起来,镇定地看着蓝熙之满脸的惨白,低声道:“也好,你的身子不宜再奔波了,先治好再说吧。蓝熙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好养病。” “嗯,谢谢你,朱弦,你不用担心我,你回去吧。” “好的。” 两人一起走在御花园外面的小径上,朱弦淡淡道:“你不用送我——蓝熙之,她已经病入膏肓了!你告诉我,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石良玉看他一眼:“朱弦,你放心吧,葛洪,以前江南医术很高明的那个道士在我这里,他会尽力治疗熙之的。” 朱弦想起他那样从紧张到狂喜的表情,心里叹息一声:“石良玉,她不走,就没有任何人能带她走。同样,她不想留下的话,你也不能勉强她。” “我知道。我一定会治好她的。等她病好之后,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的。现在,她情况危急,再也不能奔波劳顿了。” “也罢,你也算她许多年的朋友了,你好好待她吧。” 石良玉叹息一声,忽然躬身向朱弦行了一礼:“多谢你还肯相信我!” 朱弦点点头,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无论是他的妹妹、还是他的父亲,都是两人心里的痛,互相都不忍再去触摸,只好就这样掩盖着伤疤,希望能够慢慢遗忘。 直到朱弦的背影消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石良玉才转过身,忽然一阵狂奔。 蓝熙之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风一般冲到了自己面前,扶住自己的双肩,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狂喜:“熙之,熙之……” “你怎么啦,水果男?” 心里的狂喜和激动要突破胸腔找到一个发泄的地方,他大声道:“熙之,你做出了选择,是你自己做出了选择……我很开心啊,我太开心了……” 蓝熙之见他如疯魔一般,吓了一跳,有气无力地道:“你开心啥呢!?” 傍晚,蓝熙之勉强喝了半碗参汤,却又呕出一大口血。石良玉扶她回到房间,看她躺下,睡着了,轻轻带上门,直奔药膳间而去。葛洪和几名御医都在那里,瓦罐里,葛洪亲自配置,亲自熬制的药快要煎好了。 石良玉先摒退了几名御医和药膳间的闲杂人等,只留下了葛洪。 葛洪有些不安:“陛下,这药真要给她服下去?” 石良玉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她愿意么?”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你也不能告诉她。” “可是,先帝……” 石良玉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先帝也是希望她活下去的吧?再说,她现在已经是朕的皇后了!朕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吧?” 葛洪第一次见他如此凌厉的目光,他不再如往常那样平易近人的说“我”,而是称“朕”了。他也不再是以故旧的商量的语气,而是君王的强制的命令。 葛洪不敢多说,小心翼翼道:“好,这药份量是逐日加深的,要三天后才会见效。贫道怕药的份量重了,她的身子经受不起,反倒起副作用。” “能早点见效自然更好,不过一切要以保证她的身子为前提。” “遵命。” 140 140 她听得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熙之,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那天你来徐州大营找我,我的确是去见冯太后了。但是,我只是和她谈判的,是纯粹的谈判,之所以迟了两三天返回,是因为我们顺路在考察地形!熙之,自从你那次自伤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过去的污点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希望自己是个全新的男子,希望自己成为你喜欢的那样的男子。熙之,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做得最好……” 她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排一排往后退的绿油油的树木。 他看着她脸上慢慢变得柔和的神色,贴在她耳边,开心得如孩子一般:“熙之,我们的孩儿一定会很可爱的,我真希望能够早早见到它的模样……” 她的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在马车的辘轳的慢慢的声音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受着他的温热的手那么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腹部,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过去的那两三个月里,她一直在恐惧和羞愧中压抑、掩饰着想呕吐的感觉和难受的痛苦,惶惶不安,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几乎只一瞬间,她就爱上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那是一种自然的天性!也许,是自己正依偎着的這个怀抱赶跑了那些恐惧,唤醒了這种天性? “熙之,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他的柔声细语响在耳边,她微微清醒过来,看着窗外的风景摇了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一定得吃一点东西,哦,不是一点,得吃很多东西才行……” 他自顾自地説,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些美味:“熙之,你要吃点,一定要吃点……” “不想吃……” “一定要吃点……” 马车,就在這样“吃”与“不吃”的琐碎的声音里慢慢远去…… 半月后,马车慢慢来到了一座山脚下。 马车停下,蓝熙之正要起身,石良玉轻轻抱住了她,在马车里弓起身子,走到车门口,停下,将她放下来,自己先跳下去,才伸手抱她:“熙之,下来吧,我们到了。” 头顶春日的阳光那么温暖地照耀,蓝熙之看看這无名的山峰:“這是什么地方?”166阅读网 141 141 第136章皇后2 他依言将她放下,还是伸手扶住她,将她送到房间,让她在房间里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坐下,“熙之,你昏迷了这些天,现在时间还早,也睡不着吧?我陪你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嗯。” 他拿出战争中收获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和一些书画作品,一样一样摊开在桌子上,两人一起欣赏。 经历了战争,再加上浑身没有什么力气,饶是平素最爱的东西,此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看得一会儿,石良玉见她十分疲乏的样子,笑道:“熙之,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看。” “好的。” 他扶她躺下,看她仍睁着眼睛,就道:“熙之,我在这里陪你吧。”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的书房看奏章,有事可以叫我。” “嗯。” 这一夜,他并未打搅她,只在书房处理事情到深夜,进来看看她,替她牵牵被角,喂她喝了一点水,才去了另外一间屋子休息。连续几天,他都是这样,虽然细心的照顾她,却并不打扰她,那是一种异常友好而平静的相处,蓝熙之慢慢地意识到,自从自己和他“成亲”的第二天早上逃离后,再后来的几次见面,石良玉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苦苦相逼,也不强求掠夺,而是任其自然,但是,他的温柔体贴较之以前,却是更胜几分。 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令迷茫的心里多了丝淡淡的情愫,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 前段时间似乎将雨都下完了,初冬开始,每天都阴沉沉的,却并不下雨。 上午的风冷冷地刮过,蓝熙之坐在寝宫外面的那片大柏树、松树组成的林荫道上,静静地看着前面。不远处,折了一条腿的“飒露紫”在林中漫步,它经历了那场泥石流,只被震晕了,随后居然自己跑了回来。石良玉欣喜若狂,便将它圈养在御花园的划定区域里,派了专人照顾,让它慢慢恢复。 “飒露紫”见她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也认得她的样子,一声长嘶,像是要跟她打招呼。蓝熙之微笑着又看它几眼,算是作为回应。心里浮起一层深深的悲哀,自己的大黄马早已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萧卷留给自己的唯一活着的东西,如今也被慕容俊的大军毁灭了。 这里,虽然变成了邺国皇宫的后花园,可是,风景却是完全熟悉的。只是,那时,它还是石良玉在邺城的大本营,没有被扩建成皇宫。 以前,她曾在这里作画,画长长的关于战争的画卷,有血腥战斗,有失败的悲哀,有胜利的喜悦,当然,还有萧卷。画画时,她还认为,总有一些战争是值得歌颂的,现在,满脑子里却全是红的血肉、断腿残肢,无尽的厮杀、欲望、报复、残酷、毁灭……人与人之间,不再是同类,而是一种互相撕咬吞噬的兽类和异类……战争,不再有什么正义或者不正义,更无所谓赞扬或者谴责,战争,只是野心家的贪欲和权谋的结果而已。 “熙之……” 有人叫自己,她微微侧过头,只见石良玉已经处理完政事,往花园而来。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和太监,近了,才看清楚这些宫人捧着巨大的画卷,然后,一一放在光滑的长条的桌子上展开,正是那幅尚未完成的巨大的战争画卷。她上次逃离后,石良玉一直替她小心保管着。 石良玉微笑着微微弯下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蓝熙之,她穿月白的衫子,黑色的头发就那样垂着,脸色出奇的苍白,往常乌黑明亮的眼睛也慢慢地消失了生气。 她是书画双绝蓝熙之,画画是她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种天赋和乐趣,他见她的眼神那样黯淡,心里十分不安,很想重新唤起她的生机和活力,就道:“熙之,你要不要继续画画?” 虽然已经如此厌恶战争,蓝熙之还是很想把这画画完,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画桌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画笔,低下头细细看了看原来的思路和顺序,又想了想,提笔准备将一幅战败的图画填充完…… 她刚画了几笔,手一抖,画笔掉在地下,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覆盖在那些战败的士兵的画面上,触目惊心地猩红一片。 “熙之……” 石良玉飞快地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抱起她就往屋子里跑:“来人,快来人,传御医……” 葛洪等立刻赶来,一见她嘴角那样的血迹,再替她把把脉,葛洪摇摇头,叹息一声:“先喝了这碗药再说吧。” 一名宫女立刻端来一碗准备好的药,石良玉亲手接过,喂她喝了下去。喝完药,他正准备扶她躺下,她却呕吐起来,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又夹杂了殷红的鲜血。 石良玉也顾不得她吐了自己一身,抱住她焦虑地道:“熙之,你怎么样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似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葛洪道:“陛下,先让她休息吧。” 石良玉无法,只好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和葛洪等人出去了。 到了外面,石良玉再也忍不住忧心如焚道:“道长,她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葛洪摇摇头:“她已经病入膏肓,再加上这些日子忧心战争,心力交瘁,又经过那样一场激战,几乎完全摧毁了她的体质,现在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拖了这么些年,已经不容易了……” “你以前不是说成亲就可以让她的病好起来么?” “依贫道看来,现在即便成亲,也不见得就能完全复原了,何况……”他看了一眼石良玉,躬身道,“恕贫道直言,看样子,她并不会和陛下成亲。” 石良玉大声道:“我们已经成亲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经公告天下册封的皇后!” “可是,这得她自己答应才行。陛下,您看她的样子会答应么?” 石良玉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了。贫道只能尽力开一些辅助治疗的药延续她的生命,走一天看一天。” “好,你就尽力而为吧。” “遵命,贫道告退。” “你下去吧。” 喜欢乱世太子妃请大家收藏:()乱世太子妃更新速度最快。 142 142 《乱世太子妃》142 14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 143 第138章朱弦来访 来不及指责他的突袭,她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跑到对面的一张古琴旁坐下,手指轻抚琴弦,立刻飘出一串悠扬的声音。 这张古琴,她还以为只是花房里面的摆设而已,行军奔波,内忧外患里,她完全忘记了石良玉会弹琴这事了,也忘记了自己不仅会弹琴,还亲自制作过五十弦的粗糙大琴。 他见她意外的样子,笑道:“帅哥不仅外貌要帅,而且还得会弹琴增加情趣,这样才能把萧卷彻底比下去。我记得萧卷弹琴是不怎么样的,可是我又帅又会弹琴,绝对会慢慢把萧卷比下去,熙之,你说是不是……” 他自顾自地说,蓝熙之听得笑起来:“萧卷会弹琴的,只是不怎么样而已。” “可是,我弹得很好啊!”石良玉登她一眼,不仅弹琴,还唱起歌来,是一首很欢快打趣的野调,他边唱边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抛媚眼的样子。 蓝熙之笑得胸口都有点疼痛,蹒跚着起来,想摘一朵花房里的花向他扔去。她起身走了几步,身子有些摇晃,弯下腰刚摘下一朵花儿,眼前一花,几乎站不稳。 他跳起来,冲上前一步搂住了她:“熙之,你干什么?” 她将花丢在他怀里:“呵呵,潘安每次出门都是花果盈车,你比潘安还帅,我也得丢一朵花儿给你,对了,那里还有一只雪蜜桃,拿过来给我,我要扔你……” 这种雪蜜桃只出产于青州,每年入冬才成熟,十分珍贵,是前两天一个商队的使节路过邺城进贡来的。蓝熙之刚刚见到时十分喜欢,可是只吃了一小片就吃不下去了。 石良玉真的走过去,将那只雪蜜桃递到她手里,然后退开几步。她笑起来,用了残余的一点力气将桃子往他身上扔。 他上前伸手接住,咬了一口:“呵呵,这是熙之给我的定情礼物,我一定得收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定情礼物?”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熙之,你不会没读过诗经吧?嘿嘿,女孩子拿水果扔男人,自来就是求亲的表现哦。是你主动追我的,我其实并不想答应,唉,不过,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牺牲一下勉强答应你算啦……” 蓝熙之见他拼命唉声叹气的样子,笑得几乎要跌倒。他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鼻尖蹭在她的鼻尖上,亲昵地道:“熙之,我今天很开心,你开心不?” 她点点头,“我好像许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她的回答让他更是高兴:“熙之,以后,我每天都会让你这么开心的。” 她看他那样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自己能带给他开心快乐的日子,还会剩下几天? 清晨,朱弦焦虑地站在邺国的皇宫外面。 这次,他不是偷闯皇宫,而是以南朝冀州刺史的身份前来拜会。扶罗城破、宁镇坞堡毁灭的消息一传开,他就立刻从冀州赶回,可是,回去后,看到的只是满地的灰烬和堆积如山的尸首了。 蓝熙之、刘侍卫、孙休,一个也不见了。他寻觅多日,只在尸堆里发现了刘侍卫和孙休的遗体,却没有见到蓝熙之的“尸体”。 这次大战,扶罗城的居民士兵、坞堡上下,几乎再无幸存者,也难以打听到任何消息,他只能从尸体的服饰上辨识出至少有燕军、邺军、羌军、坞堡等几方参加了这场混战。后来又打听得燕军被邺国张桦率领的大军击溃,心下有了计较,便对石良玉抱了点希望,希望是他救下了蓝熙之。 蓝熙之生死未卜,他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但是,只要蓝熙之没有死,她一定是在石良玉的皇宫,因为石良玉已经召告天下,她是他的皇后了。他也明白在这邺国皇宫,无法硬闯,也没必要硬闯,所以,干脆上门求见石良玉。 石良玉刚刚结束早朝,一名太监走进来:“陛下,外面有南朝使者冀州刺史朱弦求见。” 石良玉立刻明白了他来的意图,道:“传。将朱大人带到御花园里。” “是。” 天气阴沉沉的,蓝熙之独自坐在背风的花房里,看着外面御花园里初冬的萧条草木。她似乎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所以再也不愿意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等死了。每天,她都会坚持在这里看那些常青的松柏,或者枯萎的花木。而石良玉,只是参加早朝,一退朝就会马上赶来陪她,将所有的政事都推到晚上,等她睡着了再加班处理。 远远地,她看见石良玉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她看着他,也笑起来:“水果男,你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熙之,有故人来看你了,你见不见?” “谁啊?” “朱弦。” “哦。”她愣了一下,“朱弦肯定是听说坞堡被毁灭,担心着我来找我啦。水果男,朱弦为萧卷所托多年照顾我,也是我罕有的朋友,他……” “熙之,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为难朱弦的。熙之,我和朱家恩怨已了,也不打算再和他们纠缠不休了。” 他见蓝熙之松了口气的样子,道:“熙之,我想你是愿意见他的,所以叫他进来了,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了……” 她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好啊。”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蓝熙之一直在东张西望,忽见外面,一名太监远远地带了个人走过来,正是朱弦。 她喊一声“朱弦”,尽管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朱弦不知怎地仿佛听到了似的,几乎是飞奔了过来,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熙之……你总算还活着……” 认识许多年来,他从来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可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期待着能够用一种很亲热的方式称呼她,这是第一次,情急之下,他叫出了在自己心灵深处绕了千回百转的名字:熙之!熙之!! 蓝熙之见到他也很激动,微笑道:“朱弦,我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没有死就好!” 喜欢乱世太子妃请大家收藏:()乱世太子妃更新速度最快。 144 爱的抉择 整整三天,两人都没有走出过这舒适的浴池,有时是狂野的爱恋纠缠,有时又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抱在一起躺在那开满大的红色花朵的盆栽旁边,彼此凝视着彼此。 如身在无人的洪荒,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意识里,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萧卷,忘记了坞堡和自己坚持的一切,忘记了这个兵荒马乱的仇杀的年代,不知不觉中,她迷恋上了这具带给自己那么多快乐和安心的稳健的身躯。只知道身边躺着的人,只知道自己身在的怀抱,似乎只有这些才是真实的、只有这些才是自己能把握的。 她的眼睛有时茫然地睁开,每当这时,他就总是更紧地抱住她,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自己夫妻二人,他拥抱得那么用力,似乎要将自己全身的力量和信心都与她一起分享:“熙之,你不要害怕,什么都不要害怕……” 自己有在害怕么?她脑子里是一片茫然,无所谓怕也无所谓不怕,就和这个世界一样,也无所谓光明和黑暗,希望和绝望,慢慢地变成一片混沌。 第三天晚上,他又喂她喝了一碗药后,微笑道:“熙之,你闷不闷?明天我们就出去吧,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陪你……” 她依旧不说话,只是蜷在他怀里,慢慢清醒后的意识变得不安、恐慌甚至充满了羞惭,仿佛在期待着黎明的到来,又仿佛希望这样的黑夜遥遥无期地延续下去,再也不要回到现实,再也不要回到清醒…… 她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恐慌和羞惭看在他眼里,他心里也微微有些不安起来,立刻站起身将她抱起往石床走去,边走边贴在她唇边喃喃道:“熙之,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明媒正娶拜堂成亲的妻子,你不能忘记了……” 彼此身上的束缚悄然掉在地上,天地间,只剩下两具火热的身体拼命纠缠,他比每一次的狂野更狂野,她比每一次的迎合更迎合,□□如潮水将二人彻底淹没,在最欢愉的一刻,终于完全忘记了恐慌、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羞惭、忘记了不安…… 他将她抱在身上,让她娇小的身子趴在自己胸口,柔声道:“熙之,我们夫妻以后天天都要在一起,直到老去!” 他的语气那么肯定,就像在说一件早已确定的事实。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残存的意识里,她想,世界也许就这样毁灭了罢!再也回不到人群里去,那该多好啊! 清晨。 蓝熙之在石良玉的怀里睁开眼睛,发现他早已醒来,正那么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熙之,早上好,我们今天可以出去了。” 她点点头。 石良玉翻身起来,给她拿起旁边的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这套华丽无比又庄重无比的衣服正是皇后的朝服,旁边,赫然摆放着皇后绶带和凤印。 她惊惶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今天自己若是穿上了这身衣服,那就是终身的一种可怕的束缚了。 他看着她不安的慌乱的眼神,柔声道:“熙之,我给你穿上。” 忽然想起他娶“太子妃”的那天,也是这样亲手为自己穿戴。他说,自己没有一个亲人了,所以很希望能够亲手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穿上嫁衣,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心里异常酸楚,她坐着没动,任由他为自己穿好衣服,然后,再为自己佩戴好所有的装饰。而他自己,也是一身大婚的帝王的喜服。 他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搂着她的肩柔声道:“这套衣服穿着可不如袍子舒适,熙之,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妻子有个真正的名份——呵呵,其实,是希望我自己能有一个真正的名份,让世人都知道,蓝熙之是我的妻子,我是蓝熙之的丈夫。就是这样!熙之,你身子不好,以后不用穿戴这么繁琐,我们出去就换其他的衣服。” 她依旧没作声,经历了这样的三天,无论是答应或者拒绝,都成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无法取舍,只好就这样含混着、茫然着、得过且过。 他见她自始至终那么难得一见的柔顺,微笑起来,扶起她:“熙之,我们出去吧。” 145 皇后 连续几个阴天后,终于又迎来了一个罕见的冬日艳阳天。走出门,眼睛一时似乎适应不了这样强烈的光线,蓝熙之不禁微微闭了闭眼睛。石良玉伸手遮住她额头上的光线,她摇摇头,阳光下,所有的意识都清醒过来。 两排宫人立刻行礼:“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蓝熙之吓了一跳,似乎要挣脱石良玉半搀扶半搂着自己的举止,石良玉看她的模样,笑起来,将她搂得更紧一点儿。惶恐和不安越来越弥漫在心底,她不经意地侧了侧身子,挣脱他的拥抱,低声道:“你耽误很久了,去处理政事吧。” “好的,熙之。我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回来陪你。来人,扶皇后去休息。” 他这样自然这样理所当然的一声“皇后”出口,蓝熙之心里一震,仿佛要强行摆脱一种既成的事实,也不等他再说什么,赶紧几步往前走去。走得几步,脚步有些不稳,两名宫女已经迎上来扶她,石良玉摇摇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上去扶住她柔声道:“熙之,慢点。我送你回去吧。” 她拂开他的手:“不用了,你快去忙你的吧。” 他并不放手,干脆直接抱起她来到寝宫,摒退了所有前来参见朝拜的嫔妃、宫人。他将她放在床上,见她的神色越来越不安,伸手慢慢将她繁琐的穿戴除掉,取了一件崭新的柔软的袍子给她换上,镇定自若道:“熙之,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你的病会好的。” 他那样镇定自若的声音,让她心里更是不安,她道:“你耽误了这些天,应该去处理事情了,你的敌人那么多,一点也大意不得。” “好的,熙之,你先休息一会儿,我退朝后就回来陪你。” “嗯。” 连续休养了好几天,这天,石良玉上朝后,蓝熙之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些,就起身出门,准备出去看看。 门口,侍立旁边的两名宫女伸手来扶她,她摇摇头:“你们退下吧,需要人时我会叫你们的。” “是,娘娘。” 她信步来到石良玉的书房,两名太监有些意外,赶紧行礼:“娘娘。” “你们退下吧。” “是。” 案桌上已经堆积了小山一般高的各种奏折。她随意拿起几本翻翻,全是关于各地战争或者胡人反抗作乱等情况,而关于邺国本身经济和民生的发展却几乎没有。现在,邺国处于五胡的全面包围之中,五胡担心的是石良玉作为汉人,建立了王国,一旦和南朝联手,中原势力又会完全回到汉人手中。所以,原本各自攻战不休的五胡空前的团结起来,想打败石良玉再说。偏偏,南朝权臣又不肯和石良玉结盟,一直处于一种观望或者说是落井下石的状态之中。放眼望去,这天下人,竟然都是石良玉的敌人。 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的这个邺国能存在多久,真是难以预料。 可是石良玉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白天都还尽量抽空陪自己,而晚上拼命加班处理各种事情。她叹息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石良玉退朝回来,直奔寝宫,门口,两名宫女道:“娘娘去了书房。” 石良玉有些意外,赶紧来到书房,只见蓝熙之埋首在一大堆奏折里,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他在她身边停下,见她正提笔思索,似乎还没想好应该在奏章上写什么。 “熙之……”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毛笔一抖,他看她脸色那样苍白,心疼道:“熙之,你不安心养病,干嘛这样操劳?” “我想帮你处理一些事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自己会处理的,熙之,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他拿起一封批阅好的奏折看看,上面的意见完全跟自己所想相吻合,又是喜悦又是期待,“熙之,以前,我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感觉全天下都是敌人,现在,有了你,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有精神。等你身子好了,就可以替我处理许多事情了,但是现在,你还是只能休息,你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如果一操劳,又损伤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她点点头:“你不用担心,我觉得好一些了。” 石良玉扶起她:“熙之,你一个人若觉得闷的时候,可以看看这些奏折,但是,一次不要看太多,适量就好,好不好?” “现在,你的敌人太多了,你要注意啊……” 石良玉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豪气勃发:“熙之,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全天下都是我的敌人也没关系!” 她心里一震,也难以说清楚对他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情愫,只是隐隐觉得,这天下都是他的敌人了,自己再也不能成为他的敌人了。 146 孩儿 这天,快到中午时,石良玉才处理完堆积的朝事,回到寝宫,可是,屋子里却没有蓝熙之的人影。一个宫女赶紧道:“皇上,娘娘在花园里晒太阳。” 石良玉快步来到花园,蓝熙之站在一道木桥上,静静地望着花园里那片湖水,湖面上,几只白色的天鹅游来游去。 石良玉见她的身子似乎更好了些,人也更精神了些,心里大感宽慰,慢慢走到她面前:“熙之,这天鹅好看不?” 她点点头,收回目光:“最近战况如何了?” 说起这个,石良玉兴奋地道:“昨日刚刚结束了和羌、氐联军的战争,我们的六万铁骑终于全歼了羌氐十万联军……熙之,这些日子,无论大战小战,我们几乎都是百战百胜,熙之,自从你在我身边后,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胡羯早已几乎被铲除殆尽,而羌氐联军一溃败,又再去两胡,压力就轻了不少。 蓝熙之看他振奋的样子,慢慢道:“最强的魏国和大燕如今暂时退守,就是在等待螳螂捕蝉啊……” “我知道。我也在等着他们。自从邺国建立以来,几乎每月都处在战争之中,根本无暇顾及生产和经济的恢复,我希望战争快点结束,大家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嗯,我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 “熙之,等你身子好点后,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不用管我,你现在的压力很大,一点也大意不得啊。” 石良玉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熙之,我这个皇帝是做不长久的,四周都是磨刀霍霍的邻居,我早就明白这一点,可是,我不甘心败在那些豺狼的手下,即使不做皇帝了,也要狠狠地先将他们也打得重伤……” 明知他是那样理智中的疯狂,可是,蓝熙之自己心里一直也是这样想的,太多的战争,彼此的屠杀,再平静的人也早已失去了对异己的仁义,变得异常的残酷和冷静。 她叹息一声,看着湖里的白天鹅,只听得远远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父皇,父皇……” 她惊讶地看过去,只见一个三四岁的胖胖孩童挥舞着短短的手臂欢笑着朝这边跑来,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宫女,气喘吁吁道:“殿下,慢点……” 而这些人中,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她慢慢地走着,在她身边,一名宫女帮她抱着个小婴儿。 小孩儿边跑边奶声奶气道:“父皇,父皇……” 石良玉迎上他,一把将他抱起,转身看着蓝熙之,拍拍他的小脸,笑嘻嘻道:“快叫母后。” “母后。” 小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响在耳边,蓝熙之看着这张异常熟悉的面孔,心念一转,对面的女人已经盈盈拜了下去:“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石良玉道:“嫂子不用多礼,快快请起。” 蓝熙之伸手扶起这个女人,立刻明白过来,想起司徒子都,声音有些哽咽:“司徒夫人,你们母子可还好?” 司徒夫人的眼泪掉了下来:“谢娘娘关心,都还好。臣妾早前多次听子都说起过娘娘,今天才见到,多谢娘娘以前对子都的救助……” 可惜,什么样的救助都再也换不回司徒子都的性命了,至今,他的坟墓都还在坞堡后面的山坡上,那么孤零零地躺着。 蓝熙之一时无语,只道:“你带着两个孩儿也辛苦了。” “臣妾不辛苦。” 小孩儿不知道忧愁,也不知道父亲死亡的悲哀,胖胖的手指指着池塘里的天鹅,短短的胖身子在石良玉怀里倾,想贴在木桥上,似乎要攀下去抓一只天鹅来玩耍。可是,小小的身子却倾不过去,多次反复,嘴巴一扁就要哭:“父皇,我要那个……” 蓝熙之见他委屈的小模样,心里浮起一股异常温柔的情绪,她伸出手去:“来,我抱抱你。” 小孩儿见她面上的笑容那样温和,扁扁的小嘴巴忘记了哭泣,欢笑着向她怀里扑来:“母后,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好,呆会儿我捉一只给你玩耍。” “谢谢母后。” 蓝熙之将他抱在怀里,他小小的身子沉甸甸的在她怀里挣扎,使劲往天鹅的方向看去。 石良玉见他挣扎得厉害,笑道:“孩儿快下来,母后身子不好,不要累着她了……” 司徒夫人也低声道:“快下来,不要累着你母后啦。” 蓝熙之笑着将他放在地上,他立刻被两名宫女带着,往最近的一只天鹅走去。 蓝熙之看他走远才收回目光,上前两步,看着司徒夫人旁边那个宫女抱着的熟睡的漂亮的小女婴,她好奇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门,小女婴这时已经睡醒了,睁着小眼睛,咯咯笑了一下。 她大乐,伸手过去,小心翼翼道:“给我抱抱好不好?” 宫女立刻将婴孩递到她怀里,司徒夫人欢喜道:“娘娘喜欢,是我孩儿的福份啊。” 石良玉见她那样热情地抱着小女婴,走到她身边,也伸手摸摸小女婴的脑门,又见她脸上那样温柔和善的笑容,从浴池出来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他越看越开心:“熙之,子都这两个孩儿好可爱,是不是?” “嗯。” 石良玉见她满面的笑容,又道:“立刻传膳,嫂夫人,你和我们以前吃顿饭吧,我们也算一家人了,今天得好好聚聚。” “谢皇上。” 这一顿午餐,因为桌上多了一个小孩儿,显得异常的热闹。石良玉见蓝熙之许久不曾见过的开心和喜悦,拍了拍义子的头:“嫂子,你和孩儿这几天就留在宫里陪陪熙之吧。” 司徒夫人喜道:“臣妾遵旨。子都生前多次说过娘娘书画双绝,智儿正好可以留下得娘娘指点指点,臣妾只是怕孩儿吵闹了娘娘。” 蓝熙之笑起来:“司徒夫人,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叫我蓝熙之就好了。” “臣妾不敢。” 蓝熙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睛又落在了那个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的小孩儿身上。小孩儿见她一直瞧自己,忽然伸手挟了一只蜜汁的鸡翅给她:“母后,给您……” “哈哈,孩儿好乖。” 147 梦中的萧卷 因为有司徒夫人母子的陪伴,这漫长的日子总算有了些乐趣,到傍晚石良玉处理完奏折出来时,只见蓝熙之从外面进来,脸上都沾了些泥土,显然是和小孩儿一起玩耍的结果。 他上前一步搂住她,为她擦擦脸上的泥土,柔声道:“熙之,脸上弄花了,快去洗洗吧……” “嗯,你先放我下来。” 他笑起来,抱了她就往浴池里走去。温热的水洗涤了一天的疲乏,他在水里抱住她温温的、滑滑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我明天要出征了,这次是大燕的七万兵马,我一定要杀了慕容俊,免得他多次不知进退反复骚扰……” 这些日子拼命刻意淡忘的坞堡弟兄的面孔、刘侍卫、孙休的面孔、大黄马的样子,再也无法刻意模糊,纷纷涌上心头,带着血泪。 “好,你去吧。” “你在家里等着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和你一起去。” “熙之,你身子还没完全康复,不能去啊。” 她点点头,这种关键时刻,自己可不能成为他的负累,分散了他的精力。 他见她沉默不语,柔声道:“熙之,等以后你身子好了,我再带你出去吧。不过,以后,我希望已经没有战争了,是带你出去游玩……” 她的身子往水里一缩,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二十几天里,他已经很少看到她眼神里的恐慌和不安了,现在又卷土重来,石良玉忽然有些把握不住的不安。他将她的身子往上抱了抱,拧了拧她的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熙之,我不会离开太久的,这些日子,司徒夫人和两个孩儿会一直陪着你……” “嗯,你放心吧。” 他见她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容,心里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熙之,你最近觉得身子如何?” “好多了。” 他笑了起来:“葛洪的药方真是有效啊……” 她想起葛洪那套“采阳补阴”的理论,面上一红:“你不要信他的……” “哈哈,我现在可是越来越相信葛洪了。他的药方有效极了,熙之,为了让你早日康复,我这二十几天的‘努力’可没有白费,今后,还得再接再厉,哈哈……” 他看她一脸尴尬,不笑了,抱住她十分认真道:“熙之,我并非完全是为了你的身子康复,我自己也早就很渴望了。能够跟自己最爱的女子一起这样‘努力’,我觉得很幸福……” 他见她的脸在水气下,那么红彤彤的,似乎有逐渐要康复的气息了,更是高兴,“熙之,昨日葛洪给你复诊,说你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了,但是,若要根治,得生个小孩儿之后,说女子要经历了生产的阵痛才会彻底祛除体内的寒毒……” 他不说还好,越说蓝熙之越觉得难堪,干脆闭着眼睛装没听见。他摸摸她红红的脸庞,知道她尴尬,也不再说,只是轻轻为她推拿身上的几处穴位,尽量让她感到舒适。 他抱着她回到寝宫时,夜已经有些深了。两人躺在床上,都殊无睡意。过了许久,石良玉伸手抚抚她的脸庞,柔声道:“熙之,你喜欢子都的两个孩儿么?” “很喜欢。” “那,我们也生个小孩儿吧……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她在他的怀里不言不动,他又道:“呵,我倒是喜欢女儿,这乱世里,野心勃勃的小子并不讨人喜欢。我希望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女儿。熙之,我们要是有了女儿,再找个安静的地方,远离这些敌人和厮杀,这才是幸福的理想的生活啊,熙之,你觉得呢?” 她仍然没有开口,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仿佛他在痴人说梦! 可是,他的表情却充满了期待和渴望,他低下头亲吻住她,身子很快又变得火烫,低声道:“熙之,我真想有个自己的孩儿啊,我们生个孩儿吧,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很期待……” 他是个情感强烈的人却又没有其他亲人可以关心爱护,所以把全部的激情、温情、柔情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异常缠绵的在她的身子里温存缱倦,在最愉悦最狂热的时候,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熙之,我们生个孩儿吧……” 她有些心酸,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主动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脖子,温柔地吻住了他仍旧在喃喃自语的嘴…… 她第一次的主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他就欣喜地笑了起来,刚刚松弛的身子又变得火热,重新在她的体内燃烧起来…… 一夕缠绵,快天亮时两人才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石良玉摸摸怀里人儿的头发,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睡着又似乎是醒着:“熙之,我要出发了,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她没有作声,只是用力一点儿抱住了他的腰。 她这样的举动,比一万句甜言蜜语更让他开心,他坐起身来,笑道:“熙之,等你身子完全好了,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夫妻都不分开了。” 她依旧没有作声,只是慢慢松开手,默默地看他穿好衣服,默默地看他在自己脸上亲了一下,默默地听着他充满柔情和豪情的声音:“熙之,等我凯旋归来。” 他快走到门口了,她忽然道:“水果男,你要多加小心。” 他喜上眉梢,大声道:“熙之,放心吧,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石良玉率军出征了,蓝熙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起床了。 她走在清晨的御花园里,想起石良玉临走前一次一次的回头,一次又一次地说“熙之,你要等着我回来……” 现在,她已经想不起当时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了。 清晨的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她走到花房,在一张椅子前停下,一名随侍一旁的宫女赶紧拿来一张厚厚的虎皮铺在上面:“娘娘,您坐吧。” 她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避风的花房,暖洋洋的虎皮,她坐了一会儿,一阵倦意袭来,慢慢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萧卷仿佛是从云端走来,若隐若现的看不清楚脸。她大急,大声道:“萧卷,萧卷……” 148 走还是不走 迷迷糊糊中,萧卷仿佛是从云端走来,若隐若现的看不清楚脸。她大急,大声道:“萧卷,萧卷……” 那张脸终于看清楚了,却是锦湘满满的哀怨“蓝姐,你是妻我是妾,你让我留下吧,我绝对不敢跟你争宠……” 她吓得后退一步,那脸忽然笑了起来,她心里一松,可是,眨眼之间,那脸却变得鲜血淋漓,正是朱瑶瑶的撕心裂肺的声音:“蓝姐姐,我好崇拜你,你救救我,带我走吧……” 一个身子上,三个人的头同时晃荡,她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地上,身边,门口,两名宫女闻声跑进来扶起她:“娘娘,快醒醒……” 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低声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身边重新安静了下来,终于,在一个人的时候,往日刻意深深隐藏的伤痕、不安、惭愧统统涌上心底。 萧卷的面孔无法再刻意忽视,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似乎满面的悲哀:“熙之,你已经将我忘记了……你已经变心了……熙之,你怎能这样……” 她颓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喃喃道:“萧卷,我真是对不起你,刘侍卫死了,大黄马也死了,你留给我的,我统统都给你失去了,就连我自己,也在扶罗城破的那一刻开始,迷失了自己忘记了你……” 一阵冷风吹来,阴森森的,她身子一阵哆嗦:“萧卷,你可是在怪我?等石良玉归来,等他归来,我一定离开这里回到你身边。我没有爱上他,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再一次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离开他,萧卷……你原谅我……” “母后,母后……” 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她睁开眼睛,小孩儿手里抓了几片大大的叶子,胖墩墩的手几乎要扫在她的面上。 一名宫女来抱开他:“殿下,不能闹了娘娘……” 蓝熙之伸手抱住他,“我带他一起玩一会儿……” “是,娘娘!” 宫女刚退下,司徒夫人已经气喘吁吁地跑来:“小祖宗,你才写几个字,怎么又跑了?太傅都生气了。娘娘,这孩子调皮,又来闹您了……” “没有,孩儿很乖的。” 义子进宫后,石良玉安排了太子太傅、太保等教育他。可是,三四岁的小孩儿哪里坐得下去?这天的早课后,他只写了几个字,就趁老师出恭的当口,悄悄跑了出来。 蓝熙之见他胖乎乎的手上还有些墨渍,微笑道:“你不喜欢写字啊?” “嗯,母后,写字不好玩,我喜欢这个……”他举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叶子在她脸上轻轻扫几下,蓝熙之拿过那几片叶子,反手轻轻扫在他的脸上,小孩儿乐不可支地“咯咯”笑了起来。 “孩儿,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真的吗?母后,您教我?” “嗯,我教你。” 司徒夫人松了口气,笑着,和蓝熙之一人牵了儿子的一只小手,来到书房。 蓝熙之让他站在小小的书桌旁,用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来,我们先写名字……写父亲的名字,写你的名字。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叫司徒子都,他是个英雄,也是我和你父皇的好朋友……这样,手要拿直,毛笔要端正……不要歪斜……用力……好,咱们先练笔法,就这样画圈圈,这样反复用力来回画,每天画三百遍……” 司徒夫人见儿子很快来了兴趣,感激地看着蓝熙之:“娘娘,孩儿有您好好照顾,臣妾就放心了。以前,臣妾总是怕他在宫里孤独,现在有娘娘在,臣妾也放心让他留在宫里了……” 蓝熙之松开小孩儿的小手,由他自己写着,走了过来,看着司徒夫人:“孩儿还小,谁也不能取代母亲照顾他。司徒夫人,倒是你辛苦,要照顾子都的两个孩儿……” “不辛苦……就算辛苦也是幸福……”司徒夫人擦着悄然流下来的眼泪,她和司徒子都感情很好,两人都是家破人亡,在乱世中相逢,更是加倍互相体贴关怀。司徒子都待她极好,也没有像其他武将那样三妻四妾。如今,恩爱夫妻却永远天人相隔,每每想起,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娘娘,子都的遗体还是您收敛埋葬的,臣妾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你不要谢我,子都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司徒夫人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娘娘才学出众,今后,孩儿跟着你,一定会长成一个乖孩子的……” 蓝熙之摇摇头:“我很快就要离开的,孩儿还要你自己费心照顾。” 司徒夫人讶然道:“娘娘,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江南。” “皇上同意么?” 石良玉会同意么?她沉默了一下:“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江南,无论他同不同意我都要离开的!” 司徒夫人迟疑了一下才道:“臣妾听子都提起过一次,略微知道一点您的事情,可是,娘娘,先帝已经逝世多年,他在天有灵,也希望您过得更好吧?现在,皇上对您那么好,宫里虽有其他嫔妃,但是他只专宠您一人,您离开了,他会伤心的……” 149 三宫六院 蓝熙之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默默道,“可是,我留下了,我自己就会伤心的……萧卷、锦湘、朱瑶瑶他们都会伤心的……” 前方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到腊月初,石良玉率领的汉家铁骑终于击溃了慕容俊的七万燕军。灭掉燕军三万多人,但是,也无法继续扩大战果,慕容俊见势不妙,率领剩余大军退了回去。 这次胜利,也意味着石良玉很快就会返回朝中了。 蓝熙之坐在书房里,翻阅着几本奏章。邺国建立不久,领土也不太广,周围又都是敌人,所以,特别重大的战役基本都是石良玉亲自指挥。她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已经连续一个半月都再也没有犯过呕血症状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经历了长期的战乱和变故,也没法静心下来潜心画画,所以,自石良玉走后。朝中的奏章基本上都是她批阅的。 她拿起最新的一本奏折一看,这本奏折是一个刺史送上的,说邺国比邻豫州的一个郡最近发生小规模战争,交战双方是南朝军队和魏军。但是这张战争规模不太大,很快就平息了。送上这本奏折的刺史,本意是想奏请朝廷趁南朝和魏国的矛盾,抓住其中一方,以图结盟。 她细细看了半晌,寻思,现在五胡虽然结盟共同对付石良玉,但是相比之下,魏国出军的规模和次数是最小最少的。这不能不说是冯太后的因素。上次在太子府和冯太后那场会面后,蓝熙之早已明白,冯太后并非只是和石良玉偷情幽会那么简单。这个强势的、权倾天下的中年女人起码在一定程度上是爱上了石良玉。只可惜的是,以她彼时彼地的身份地位和得到那些男人所采取的手段,又怎会有男人能轻易爱上她?她心里叹息一声,心想,像冯太后那样也是不错的,敢作敢为,冷硬之中又还残存几分真心,皇帝都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凭什么寡居的太后就不能有几个相好?但是,一开始就是权力和□□的交换,又何必奢望爱情? 就如嫔妃,除了出于对天威的恐惧和遵从不得不的讨好谄媚,又有几个能够说自己深切地爱着日日流连百花丛中的皇帝?看着他今日在这宫,明日在那殿,此地女子欢笑、彼地女子哭泣,无论什么样的女子也会慢慢地冷了那颗即使曾经有爱的心吧?不然,后宫何来那么多狠毒的阴谋诡计? 她合上奏折,慢慢往外面走去。 这天,天气阴沉得不是那么厉害,风也不算太大,御花园里的腊梅开得芳香四溢,她这些天都埋首书房,好几天没去过御花园了,现在闻到这香味,就慢慢往花园走去。 远远地,几个正在赏梅的嫔妃看见她,立刻一个个紧张不安地站了起来,迎上来:“参见皇后娘娘……” 这几个妃子,都是石良玉登基以来为了笼络权臣,封的功臣或者其家族中的女子。石良玉前期忙于战争,后来又因为她的到来,基本从来没临幸过任何女子,但是,蓝熙之心想,她们也都是石良玉正大光明的妻子了。 这一刻,她如此清醒地发现石良玉不再是石良玉,他是邺国的皇帝。 帝王,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这些嫔妃们都居住在豪华院落,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背后,便是望眼欲穿地等待君王的临幸。这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无所谓有意义或者无意义。 蓝熙之看着她们,她们也悄然打量着这个权倾六宫、宠冠六宫的女子,她甚至可以公然为皇帝处理奏章,现在是战争时期混乱时期,草创的帝国还没有那么多礼仪规章,即便最古板的大臣也还来不及说她“牝鸡司晨”。她们一个个看着她,羡慕里夹杂了妒嫉,尊崇里夹杂了恐惧,深深惧怕,只要这个夺尽君王一人恩宠的女子在一天,大家只怕就难以指望得到临幸恩宠了。 蓝熙之看着她们一个个复杂的眼神,自己心里也异常复杂,向她们点点头,淡淡道:“你们不用多礼。” 嫔妃们一个个退下,御花园里很快冷清下来。蓝熙之一个人四处看看,意兴阑珊,盛开的腊梅似乎消失了它们的芬芳,她摇摇头,慢慢又往书房而去。 两天后,前方传来消息,石良玉已经率军返回,快到梁郡了。但是,在梁郡却遭遇了南朝和魏国的军队。 蓝熙之听得这消息十分焦虑,现在,南朝和魏国是仅有的两个没有和邺国大规模交战的国家,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和两国发生战争,那真的就是全天下树敌了。 她心里担忧,便坐不下去,加上这些日子以来,觉得身子明显好转,思虑了一夜,决定明日就出发去梁郡看看。 150 天地间的哭泣 她心里担忧,便坐不下去,加上这些日子以来,觉得身子明显好转,思虑了一夜,决定明日就出发去梁郡看看。 她立刻传召国师葛洪。 葛洪进来,行一大礼:“参见娘娘。” 蓝熙之听得他如此称呼,想起以前在南朝的皇宫,他总是称自己为“蓝姑娘”,如今,世事沧桑,难以预料,只道:“葛洪,你不用多礼。” “娘娘这些日子感觉身子好些没有?” “好多了,得多谢道长妙手回春。” “不用谢。” “葛洪,我要出去一趟,你是邺国的国师,有几件事向你交代一下,待皇上回来,你再让他处理……” 葛洪听她吩咐完毕,惊道:“娘娘,您要去哪里?” “我去前方看看。你不必惊讶,也不要对外泄漏出去。” “遵命,可是,娘娘,您的身子还没痊愈呢。”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只要记住我吩咐的几件事就可以了。” “是。” 蓝熙之第二天一早就动身了。 她换了一身男装,走出宫门时,尽管头顶的天空依旧是冬日里那种习惯的阴沉,可是她仍旧觉得忽然松了口气。 她的坐骑是宫里的一匹良马,虽然也很不错,但是,想起自己的大黄马,心里仍然有些难过,打了马,立刻往徐州方向飞奔而去。 她一路注意收集消息,再加上从处理的各种加急奏折里,也对邺国周围的局势有了相当了解。 到得半路,已经探得邺军并非驻扎在梁郡,而是在梁郡前面五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但是,也没爆发什么战争,蓝熙之揣测,一定是在和南朝和魏国在举行临时的谈判。这里是三国的交界地带。 她驰马来到邺军的驻军大营,营外的守军一见她摸出的腰牌,立刻将她带了进去。 在主帅营帐里,并无石良玉的影子,站了一会儿,侍卫张康应声赶来,细细看她几眼,认出她来,立刻跪了下去,小声道:“娘娘,您怎么来啦?” 张康上次在扶罗城之战受伤,伤口才恢复了□□分,又自请随石良玉出征。蓝熙之和他一起作战几次,对他的印象非常好,立刻道:“张康,你起来吧。皇上不在军营?” 张康迟疑了一下,才慢慢道:“皇上在前面的驿馆和魏军谈判……” 蓝熙之看他迟疑的样子,淡淡道:“冯太后又来了?” 张康不敢撒谎,只得低声道:“这个……是。” 虽然早已料到,在这种时候石良玉决不能得罪冯太后,还是似乎有一根细细的针刺在心里。张康见她面色苍白,立刻道:“娘娘,皇上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 “嗯。” 她来到石良玉的营帐,随手翻了翻他的一些军中的文书,可以看出来,这次虽然暂时打退了燕军,但是,战果并不算大,慕容俊的根基并未被动摇。她对慕容俊恨之入骨,见他居然又一次狡猾地安然无恙地逃跑,暗叹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擒杀此人了。 从中午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深夜,再从深夜等到黎明,石良玉还是没有回来。她从他的营帐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一直守在门口的张康看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安:“娘娘,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她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张康。你告诉皇上,我走了。” “娘娘,您不等着皇上?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您要去哪里?” 石良玉马上就要回来了吗?她四处张望,心里不知怎地,第一次无法断然离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再等等他吧。” 张康松了口气:“娘娘,臣马上派人去禀报皇上,说您来了。” “不用。他正在谈判的紧要关头,不能打搅他。” “是。” 然后,又是从早上等到中午,再到傍晚,蓝熙之喝了口水,慢慢站了起来:“张康,我走了。” 张康一遍一遍伸长脖子,巴不得皇上马上就出现在眼前,可是,哪里有他的丝毫踪影?他紧张道:“娘娘,您要去哪里?” “张康,你告诉皇上,不要找我,我回去了。” “娘娘,您回哪里?” “我回江南。我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张康,你今后要好好照顾皇上。” “是,娘娘。” 张康眼睁睁地看着她上马离去,却不敢阻止她,很快,蓝熙之就打马奔出了营房。 前面是两条通道,一条,通往江南;一条,返回邺城。 她看了看江南的方向,又看了看邺城的方向,这一刻,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如此强烈的伤痛,她一次次回头看向梁郡军营的方向,石良玉的身影始终都没有出现!最后一次看过去时,她自言自语道:水果男,也真是难为你了,我并没有怪你,今后也不会怪你的! 她抖动缰绳,马飞奔起来,她的头紧紧伏在马背上,眼泪难以抑制地滴落在马背上,奔得好一会儿,发现这天地间是如此空荡,才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151 陛下 这是梁郡外的一个小小的驿馆。 石良玉和冯太后面对面地坐着,外面,各自的护卫队守卫严密。 冯太后紧紧盯着他:“陛下,你现在几乎遍天下都是敌人了!” 石良玉点点头,淡淡道:“莫非太后也想加入?其实,五胡早已联盟,只不过魏国还落在后面,观望的时候更多而已。” “你知道我为何会观望?要知道,五胡虽然彼此矛盾很深刻,但是,都比不上你和南朝结盟的威胁来得大,不过,目前来看,南朝并不想和你结盟。” “你想必也清楚,朕还从来没打过败仗。” 他说的是事实,他登基以来,几乎从无败绩。冯太后看着他那样镇定而自信的样子,心里又是钦慕又是愤怒又夹带了一些小小的期待:“我想,我们还可以结盟……” “非常欢迎魏国和鄙国结盟。” “怎么个欢迎法?” “太后希望得到什么?” “你……”冯太后看他那样在多次的大战里磨练得镇定坚毅到近乎冷酷的目光,心里一寒,原本的要求和私语竟然再也说不出口来,好一会儿才道,“你总要许诺给魏国相当的条件和好处!” “好,朕希望两国互相都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冯太后盯着他,终于还是问出口来:“听说你的皇后回来了?” “对,她回来了!” “她不是誓言毕生为南朝先帝守贞么?嘿,如今又怎么愿意了?” “因为朕喜欢她,朕待她好。朕自信待她决不比南朝先帝差!” “你公告天下娶了南朝先帝的遗孀,让南朝君臣颜面扫地,这也是他们不肯和你结盟的原因之一吧?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南朝叫什么?叫乱臣贼子……” 石良玉大笑起来:“全天下都视朕为敌人又能如何?这江山,总是朕一手打下来的吧?!” 冯太后冷冷道:“打下江山,还得守住江山方可成为一代霸主。红颜祸水,只会慢慢葬送掉你的江山。” “即使葬送了,也怪朕命里不享长怍,跟朕的皇后什么关系?实不相瞒,朕自从立她为太子妃再到皇后,其间几乎是百战百胜,从无败绩。她不但不是祸水更是朕的福星。” 一口气郁闷在心里,冯太后站起来,冷冷道:“石良玉,我魏国不与你结盟也不与你为敌,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就是了。” “多谢太后。这些年,太后对朕的帮助也是很大的!多谢!” 冯太后原本已经转过身,听得这由衷的一句感谢,饶是她心肠坚硬,也一阵酸楚,站了一会儿,才大步走了。 石良玉见她和她的护卫队浩浩荡荡离去,也挥挥手:“启程。顺道细察周边的战略情况。” “是。” 石良玉顺道考察周边的情况,等回到邺军的大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深夜了。 张康焦虑不堪地迎了上来:“皇上,您终于回来了……” “哦?发生什么事情了?” “娘娘来了……” 石良玉喜道:“在哪里?” “娘娘三天前来的,等了一天多,您还没有回来,她就离开了。” 石良玉大为失望,心里又有些不安:“她身子好了没有?她又回邺城去了?张康,你怎么不留下她,让她等着朕一起走?” “娘娘不是回邺城,她是回江南去了……” 像是谁在胸口狠狠敲了一闷棍,石良玉颓然道:“她走了?又走了?又回江南去了?” “她问皇上去了哪里,臣不敢隐瞒,如实告诉她您去了驿馆和冯太后谈判。她似乎很伤心的样子……” “哦?是这样!” 张康嗫嚅道:“皇上,这里和南朝比邻,马上追上去还来得及……” 石良玉站在原地,没有作声。 “皇上?要不要追上去?” 石良玉摇摇头,慢慢镇定下来,自言自语道:“熙之啊,你这次至少还知道主动来向我辞行。也算不容易了。不过,走了也好!张康,传令下去,立刻启程回宫。” 张康疑惑地看着他那么镇定的样子,只得道:“臣遵命。” 152 决定 预告:同学们,我掐指一算,上市三个月期限不太长了:))嘻嘻大家再耐心点,4月份我们更完全部结局:)))祝大家快乐:)) 《乱世太子妃》全国各大书店有售,当当、卓越都是55折,上下册一共24元; 愿意买书的买书,不愿意的就等等,4月份更结局:)嘻嘻 乖,不要骂我呀:)大军连夜启程,半月后赶回了邺城。 石良玉连夜上朝,和邺国的大臣们一起处理积压的政事。连续工作几天,终于将积压的政事处理得差不多了。 处理完政事,接下来,石良玉立刻着手开始研究周边的军情,分析安排了一段时间后,已是正月末了。现在,邺国的边境陈列了几十万大军,五胡要不惜代价和邺军决一死战了。其中最卖力的自然是慕容俊的燕军,他对石良玉可谓恨之入骨。石良玉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这天和众臣议完军情退朝后,石良玉独自坐在龙椅上终于松了口气。 贴身侍卫张康端来一杯参茶,“皇上,您千万不要累坏了身子。” 石良玉笑了起来:“朕精神着呢!张康,司徒夫人母子都收拾好没有?” “都收拾好了。” “好。你将那边的情况安排得如何了?” “皇上请放心,一切臣都已安排妥当。那地方非常安全,环境也很好,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张康,你做得很好。立刻传国师。” “是。” 国师葛洪正在研究一种丹药,闻讯立刻随传令的太监来到大殿。 左右都已摒退,只剩下葛洪和石良玉两人。 葛洪跪拜下去:“参见陛下……” 石良玉起身,亲自扶起他:“道长,我们也是多年熟人了,你不必拘礼。” “谢陛下。” “道长,朕有一件事情要问你,希望你告知真实情况。” “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长,你精通天文术数,善卜吉凶,你替我算算,我这大邺国能享怍多久?”他不再称“朕”,而是恢复了以前布衣相交时的称呼。 葛洪躬身,不徐不急地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纷起,陛下的邺国既处于五胡的包围之中,又不能和南朝结盟。陛下登基以来的所有大战虽然都是胜利,但是,南朝闭关,五胡紧缩,邺国大军战死的多,得到补给的少,长此下去,必然不能坚持。加上各地灾荒严重,粮草不继,恕臣直言,这邺国国运大抵也就是这两三年……” 石良玉听完他的仔细的分析,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大笑起来:“道长,果然还是你称得上我的知己。我也是这样想的,邺国支撑了这两年多了,实不相瞒,我的汉家铁骑虽然骁勇无比,但是日日都有死伤,却得不到有效补充,而周边对我磨刀霍霍的邻居不知有多少。我也知道,前期我的杀戮太重,对五胡尤其是胡羯杀戮太重,再有几场大的战争下去,我这大邺国,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陛下,您的打算是?” “先安顿好我的妻儿。这天下保不住,我至少得保住自己的妻儿。明日,我就要把智儿和司徒夫人母女一起送走……” “那,娘娘她?” “我到江南接了她一起离开,道长,熙之的病还没有痊愈,还要劳烦你一起走一趟。” “是。” “好,我们明日启程,先安顿好她们,回来后再和我的这些磨刀霍霍的邻居们决一死战。” “是。” 连续几日的细雨,下得道路十分泥泞,行走都比较艰难。马无法急行,这慢慢拖延,走了一天多,才来到南朝边上。 南朝的版图虽然被五胡蚕食包围得越来越小,但是境内较之中原、北方的战火纷飞、赤地千里,虽然说不上富庶繁华,但也相对安静宁和,几乎算得上这乱世之中的天堂了。 蓝熙之想起南朝君臣始终不肯和石良玉合作北伐,图谋收复统一,也许自有他们的道理吧。南朝弱小,偏安一隅后,谁还愿意又打仗陷入战火纷纷的灾难?所以得过且过,也谈不上有什么长久之计。 前面就是南阳郡了,朱弦就在这里做太守。 她本想顺道去跟他打个招呼,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她又加快速度,准备趁天黑前找到一个投宿之地。没想到刚走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是川流不息的难民。 她吓了一跳,追上去,拉住一个人问道:“你们到哪里去?” “你是外地人吧?现在鲜卑和燕族、羌族大力屠杀汉人,今年又连续大旱,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准备去投奔南朝……” 投奔南朝?她看看难民流动的方向,要投奔南朝,得豫州和南阳郡先后开关放行才行。她一路奔驰过去,这一天下来,只见路上是成千上万的难免,直往两地涌进。 她寻了条小道,策马甩开了众人,直奔南阳郡。 南阳郡关口紧闭,守军反复地查探她的身份但见她确实不像难民,又找的是太守朱大人,才警惕地将她放了进去。 153 隐退 南阳郡所在的南阳城,较之外面的流亡破败,自然胜出多多。朱弦被掉到此地任职后,无法从军事上着手,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也不气馁,立刻在此地认真治理蝗虫,减免赋税,整顿吏治,肃清盗贼,春秋两季下来,南阳郡获得空前的丰收,往常瘪瘪的粮仓终于有了满满的粮食。 蓝熙之来到太守府邸,向守卫求见太守大人。 朱弦上任后,喜欢私访民间,也下令允许百姓告状申诉,因此,来府邸求见的人并不少。所以,守卫倒也没太刁难,只是道:“朱大人出去了,大概得晚上才能回来。” “谢谢,朱大人若回来,请转告他蓝熙之求见。我先出去转转。” “好的。” 趁此机会,蓝熙之在南阳城逛了一圈,到傍晚时又往太守府邸而去。守卫一见她,立刻道:“朱大人已经回来了,叫你赶快进去。” 说完,立刻带了蓝熙之就往府里走。 刚进去,就见朱弦站在门口,脸有喜色:“蓝熙之,你怎么来啦?” “我回江南,见路上难民很多,就顺道来你这里看看。” 朱弦有些意外,想起石良玉,迟疑道:“石良玉知道你离开?你要回江南了?” 蓝熙之淡淡道:“嗯,他并没有干涉我的自由。我自己离开的,江南才是我的家啊,呵呵。” 朱弦笑着点点头,不一会儿,蓝熙之见他笑容收敛,眼带忧虑之色,不禁道:“朱弦,你有事情?” 朱弦点点头:“现在边境聚集了几十万难民,等到朝廷开关放行……” 蓝熙之惊道:“几十万?” “对。这几十万难民主要集中在三个关口外,南阳郡外面还少些,只得四五万左右。这些都是五胡国家逃亡的汉人,加上去年今年连续的北方大旱,他们走投无路,远远近近汇集到关口,豫州、南阳郡还有其他好几个郡都有大量难民等到朝廷开关放行。” “朝廷的意思是?” “朝廷严令开关放行,一是怕这些难民涌进来带来破坏无法安置,一是不愿得罪五胡诸国。现在,鲜卑、羌族、羯族、燕族、羯族残余等为防止境内的汉人大肆逃跑,对他们控制很严格,所以杀鸡吓猴,每天都在追杀他们,他们又没有食物,加上饥饿和连日大雪天寒,已经冻饿而死不少了……这些日子,南阳郡送出了大批粮食,可是,南阳郡本来就不大,要供应这几万人,已经无力了。” “那怎么办呢?” “我已经派了几趟八百里加急向朝廷请示,希望能够妥善接收这些难民。” “朝廷会答应吗?” 朱弦黯然道:“希望渺茫。” 蓝熙之沉默一会儿:“朱弦,我能不能在这里帮一些什么忙?” 朱弦摇摇头:“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法做啊。” “好吧,我就在这里观望几天,如果什么都做不到的话,我就回去。” “也行。” 几日细雨后,又是连日的大雪,天寒地冻,北风席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裹下来,很快,天地之间就变成了茫茫一片白。 蓝熙之连日随朱弦视察,南阳郡边境外,已经开始有了成千上万的难民倒在雪地里。太多的尸体看得人触目惊心又麻木无比,生命,仿佛成了某种草芥,随便仍在哪里,烧光、死光都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远远地,还有五胡的联军磨刀霍霍等候着,只要他们退出南朝边境,立刻,就会将屠刀架上他们的脖子。 这天,朝廷的加急诏书送到了,严令边境各郡开关放人,违者,死罪论处,株连九族。同时,南朝的文书也送到五胡手里,称边境决不会开关接纳流民,于是,朱弦派出的豫州等地的使者纷纷被逐回,告诉他,没有一个刺史愿意为这几十万难民冒抄家灭族的危险。 蓝熙之细看几遍朝廷的诏书,叹道:“再不开关放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尤其,朝廷还给了五胡文书,这不是公然告诉他们,叫他们肆意屠戮么?” 朱弦这些天连夜巡视,眼睛里全是血丝,愤然道:“蓝熙之,管不了了,我要开关了……” 蓝熙之不安地看着他,正想说什么,一名探子匆忙奔进来:“朱大人,不好啦,南阳郡外的难民群里爆发瘟疫,这些天又连日大雪,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 蓝熙之心里一抖,看向朱弦,朱弦脸色铁青,这瘟疫一爆发,如今,开关不是,不开关也不是。 朱弦道:“你们继续查探情况,组织人马尽量多送些粮食、衣物等给他们。” “是。” 这场雪连续下了七八天,等天气放晴时,南阳郡外,密密麻麻的尸体堆得已经连大雪都掩盖不住了。极少数没有冻死、饿死、瘟疫而死的人,也对他们曾经寄予厚望抱了幻想的南朝完全绝望,在投奔他处的时候,被早已等候多时的联军截获,几乎屠杀干净! 蓝熙之和朱弦站在深深的雪地里,放眼望去,赤地千里,已经没有活人了。这曾经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在灾难、瘟疫的轮番□□、璀璨之下,一个一个倒在地上,如天地间的小小的蝼蚁。 无论是在五胡或者南朝统治者眼里,他们都不过是蝼蚁,几曾见过人会为蝼蚁的死亡而悲哀痛悼的? 蓝熙之慢慢低下头,心里是完全麻木的,既不激动,也无所谓悲哀。 她看一眼朱弦,朱弦的眼中、面上也全然是麻木和茫然,和她一样,无所谓悲哀,也无所谓激动。 她慢慢开口:“朱弦,我要走了。我反正什么也做不到了。” 朱弦点点头:“好,我们一起走,反正我也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不做这什么南阳郡太守了,蓝熙之,今后我也不会担任任何官职了。无论居于什么位置,我想做的事,都是做不到的。与其这样,不如归去,做一些真正自己愿意做的小事、闲事。” “好。” 两人淡淡的对话,慢慢地上了马,天地间成千上万的尸首,不在脑海中也不在眼眶里,每一个人都如草芥,他们自己也如两粒微小的草芥。 154 红颜祸水 两人回到江南时,已是二月初了。 终于踏上京城的土地,前面不远处,就是本朝第一家族入住的乌衣巷。 朱弦勒马,看着蓝熙之:“到我家里坐坐吧。” 这一路上,两人都无悲无喜,彼此的眼神都是麻木的,蓝熙之见朱弦邀请,也麻木点点头,道:“我也该去看看朱大人和朱夫人,至少该向他们道个别。” “好,走吧。” 走进乌衣巷,走到朱家的朱漆大门,两边的梧桐树依旧是光秃秃的,耳边忽然响起那么清脆的声音和一张玉雪可爱的面孔:“蓝姐姐……” 她停下,周围左右都没有人。 门口,朱夫人已经迎了出来,一把抱住儿子,泪如雨下:“弦儿,你终于回来了……” 朱弦抱住母亲,也双眼湿润,待母亲情绪平静了一点儿,才道:“娘,蓝熙之也来了。” 朱夫人放开儿子,看向蓝熙之,漠然行了一礼:“臣妾参见娘娘……” 朱夫人从未向她行过这种大礼,而她眼中的冷漠更是冲破了客气,看在眼里,蓝熙之心里忽然一阵发冷。 朱弦只看见母亲的客气,哪里体会出那许多冷漠?笑道:“蓝熙之,快请进吧。” 蓝熙之强笑一下,跟在他旁边走了进去。 客厅里,朱涛也在,威严地看着儿子和蓝熙之。简单见礼后,朱夫人道:“娘娘,来臣妾屋子里聊聊吧。” “好的,夫人。” 朱夫人的绣房里,一幅未完成的鸳鸯锦帕摆在桌子上。 蓝熙之拿起看看,手工细致,鲜洁如新。 “这是瑶瑶绣的,出嫁前还没绣完就没有带走。她以为嫁的是良人,却不料是中山狼……” 蓝熙之的手一抖,锦帕差点掉在地上。 她回头,朱夫人的目光冷得如刀:“娘娘,当初你一再保证瑶瑶嫁给那贼子会幸福,结果,她却惨死在那贼子手里……” 蓝熙之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目光。 女儿的惨死如一场噩梦,自己儿子奉命守候的神圣的先帝遗孀居然嫁给害死女儿的刽子手! 朱夫人咬紧了牙关:“当初你送瑶瑶的尸体回来时,朱家上下无不感激你的大恩,没想到,后来你却嫁给了这个贼子!先帝生前那么宠爱你,为了你甚至没有再立其他妃嫔,可是,你却非要嫁给那个贼子挣个皇后名份,背叛先帝背叛南朝!这荣华富贵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即使你要嫁人,为什么偏偏要嫁给这个乱臣贼子?你这样失节败德,令先帝名声蒙羞,你怎对得起他?先帝若知道自己一世英名蒙羞于最爱的女人之手,九泉之下也会诅咒你的……” 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刺向胸口,蓝熙之一句也辩驳不得,喉咙里一股甜腥味直往上冲,她强行忍住,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朱夫人,告辞了。” “不送。” 朱夫人冷冷地站起来:“对了,你如今已是邺国的皇后,与我南朝先帝再无半点关系。弦儿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先帝的名声已经毁了,我不希望自己儿子的名声再受到玷污……” 那股越来越浓烈的甜腥味立刻就要冲破喉咙,蓝熙之微微仰了仰头,强行吞了下去,淡淡道:“你放心吧。” 然后,转身慢慢走了出去,也没有向朱弦辞行。 朱家的庭院深深如此阔大,朱夫人怕她再遇见儿子,叫了个小丫鬟给她带路,穿过几条弯曲回廊,她慢慢走出了朱家的大门,然后,一个人慢慢远去了…… 蓝熙之和朱夫人离开后,朱涛的目光看向儿子:“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要拒绝再次征召?” 南阳郡太守朱弦挂冠而去,半路上再行征召又被他断然拒绝。权臣李亮震怒,但是和朱涛的互相牵制斗争里,也找不到其他什么可以打击的借口,只得作罢。 “爹,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做官了。” 朱涛完全知道关口难民死亡之事,叹息一声,老态龙钟地道:“南朝国力不行啊……” 南朝若能和邺国联手,这场悲剧本来就可以避免的。朱弦知道自己和父亲政见不同,事情也早已无可挽回,也不多和他争执,只道:“我不是当官的材料,也不愿尸位素餐,就让其他有才之人去做吧。”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随便找个地方,寄情山水,闲散过活。” 朱涛紧紧盯着儿子:“那蓝熙之呢?你还要奉先帝之命照顾她?” 朱弦迎着父亲的目光,一点儿也没有退缩,肯定地点点头:“这是我的毕生的使命!我在先帝面前立过重誓的。” 朱涛冷笑一声:“你可别忘记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先帝的遗孀了,她改嫁了!她改嫁给了邺国皇帝石良玉,与我南朝毫无关系了……”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朱弦大声道:“她是被逼的,她并不愿嫁给石良玉,是他强迫她的。前些日子,她都在坞堡为了先帝的江山奋战,她从来没有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南朝!如果她像你说的这样不堪,怎会一个人回到江南?” 朱涛仔细地看着儿子:“弦儿,你给我听着。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从此,朱家上下,决不允许任何人和这个失德不洁的女人来往……这是我们对先帝的最后一份敬意!否则,先帝在天之灵也饶不了你!” “先帝——先帝要在天有灵,决不会允许大家这么欺侮她的……” 朱涛狠狠地盯着儿子:“弦儿,是你不允许还是先帝不允许?我看你是被这祸水迷晕了头了,你是不是还想给先帝的一世英名再泼上一盆污水?” 朱弦颓然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是红颜祸水啊,今后,你再也不许见她一面……” 155 解脱 远远地,那片野李子树林已经在望了。 穿过这片树林、走过那片荷塘,就是藏书楼了。藏书楼的山坡上,萧卷永远静静地躺在那里。 前面的野李子树林没有一片叶子,只开满了密密麻麻的雪白的花朵,一人一马走在里面,冷冷的风吹来,雪白的花瓣落了人一身一头,像为谁批戴了雪白的丧服。 蓝熙之看看自己的坐骑,那已经不是黄骢马,是邺城宫里随便找来的一匹良马。她醒悟过来,恐惧地下马,也不管那马,立刻飞奔起来。 那马见主人忽然下马飞奔起来,也跟着跑了过来。蓝熙之大急:“你不要跟过来,你不是萧卷的马,萧卷会恨我的……” 马不知道她在说啥,依旧慢慢跑在她的身边。 蓝熙之更加惶恐,拔足飞奔起来,很快跑过了野李子树林,跑过了仍旧光秃秃、色苍苍的荷塘,她看见,藏书楼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她双脚发抖,好一会儿才伸手敲门。 敲了好几声,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是另外一个仆人,见了蓝熙之又惊又喜地立刻行礼:“蓝姑娘,您回来啦?” 蓝熙之道:“福伯呢?” “福伯去年冬月初一病逝了……” 蓝熙之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福伯也死了。他去年冬月死的,正是自己和石良玉在一起的时候死去的。 那是萧卷在天之灵震怒了,他将福伯也带走了。 刘侍卫死了,大黄马死了,福伯也死了,萧卷留给自己的,他统统都收回去了! 她看看这唯一的一名老人家,将五百两银票和剩余的全部首饰都拿了出来,点点头:“你老了,这里没有人照顾你,你也走吧,回你的老家安度晚年吧。如果还能找到福伯的家人,将这些首饰给他们吧,希望他们都能生活得更好一点儿……” 老人家惊讶地看着她:“蓝姑娘……” “多谢你们以前照顾我。老人家,你不用一个人呆在这里了,收拾收拾,马上就走吧。” “是,多谢姑娘。” 老人家已经收拾好简单的包袱离开了。 蓝熙之先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衣服,然后才慢慢来到了后山的山坡上。 料峭的春风里,“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这几个大字是如此清晰。 她慢慢走过去,在墓地边坐下,心里一阵强烈的想呕吐,却强行忍住。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常常有这种想呕吐的感觉,她却一直小心翼翼地忍着,尽量不吐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凭女性的直觉,她早已猜出是什么原因。 此刻,在萧卷坟前又有如此强烈的呕吐的感觉,羞愧感更是铺天盖地当头罩下。 “萧卷,我真是对不起你!扶罗城破的那一刻起,我完全迷失了自己,陷入了沉沦。可是,这沉沦很快就清醒了,他不是你,他不是萧卷,他不会只有我一个。我很羞愧,我竟然以这样的心态离开,回到你身边。这是对你的背叛和亵渎。萧卷,你是恨我的吧,所以,你将刘侍卫、大黄马、福伯统统都招回去了,再也不让他们照顾我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萧卷,难怪你不原谅我,都是我的错。萧卷,我对不起你,也不配曾经得到你那么多的爱和照顾!萧卷,你要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一定得原谅我,如果你都不原谅我……我还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来见你?” 一阵风吹来,手上的翡翠玉镯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萧卷立太子妃时给自己的“百鸟朝凤裙”,又看看自己佩戴的萧卷给皇后的凤钗步摇,这一瞬间,心里那么平静,无喜也无悲。 她暗运一口气,将全身残余的力气都聚集到了手掌上,她知道只要这一掌拍下去,自己就会心脉尽断而离开这个可怕的世界,从此去到天堂,去到萧卷所在的地方…… “萧卷,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我想做好许多事情,可是一件都不能做好。朋友们都死了,关外的几十万人都死了,这乱世,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要死去,死亡,真是一点也不可怕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再也不留恋、不希望、不愿意呆下去了。萧卷,我需要你陪着我,萧卷,我要来见你了……我真是期待和你的再次见面啊!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也不会嫌弃我的……你一定不会……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恨我怪我,你也不会怪我恨我的……我信赖你,我只信赖你一个人……” 她微笑起来,运气的手不知为何完全没有了力气,她强行又吸了口气,明明是有阳光的中午,可是,一阵阴风吹来,几乎令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连坐也坐不稳,似乎是萧卷呜呜咽咽的哭声,她举起的手无论如何也拍不下去。好一会儿,风终于停下了,她侧耳细细听听,头顶依然是春日灿烂的阳光。她咬咬牙,叹息一声,闭了眼睛,猛地一掌拍在自己心口。 心里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那是一种平静到虚无而阔大的轻松和解脱。眼前慢慢地出现蔚蓝的天空和五彩的云霞,萧卷从云彩里缓缓飘来,架着漂亮的马车,满面微笑,满眼柔情,遥遥地伸出有力的双手:“熙之,我来接你了……” 她也微笑起来,慢慢倒下去,躺在萧卷身边,嘴角一滴一滴涌出血迹来…… 156 忏悔 马蹄声声,奔得那么急促。 石良玉带着葛洪和他的十七精骑正飞速往藏书楼而来。往日的十七精骑已经在邺城被围时毁于一旦,只剩下张康一人,这支新建的护卫队也是从多年随他出生入死的嫡系队伍里精挑细选来的汉家铁骑。 穿过野李子树林,穿过荷塘,藏书楼赫然矗立在眼前,却是大门紧闭,四周一片死寂。 石良玉跃下马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寒意,立刻往后山萧卷的墓地奔去。 傍晚,春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那样冷冷地洒在萧卷的墓碑上,洒在他身边躺着的那个身着鲜艳裙裳的女子身上。 那件衣服他认得,在记忆里那样清晰,那是很多年前上巳节的花会上,当时的太子萧卷让她穿着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 那是一件百鸟朝凤裙,当时,他都暗暗有点奇怪,太子认义妹,怎么会让义妹穿这样的裙裳?后来,他才明白,那时,太子已经打定主意抛掉一切陈规陋习和担心忧虑,娶那个他最喜欢的女子了。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那样的余晖洒在她的红艳的裙裳上,她的脸色死白,嘴角上挂着淡淡的血迹…… 心像被谁彻底剜了出来,脚步是轻飘飘的,脑海里也是轻飘飘的。 他扑上去抱起她,好一会儿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熙之……” 自己任她离开的结果,就是她在先帝墓碑前自断心脉,毫无眷恋地向这个世界辞别了。 “熙之,熙之……” “陛下……” 葛洪见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也顾不得多说,上前一步掐住了蓝熙之的人中,另外一只手摸摸她的鼻息。 “道长……熙之还有没有……有没有救?” 他的声音抖得连不成句。 葛洪立刻摸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在她背心一拍,让她吞下去才道:“皇上,娘娘还有气息……” “真的?真的?”石良玉大喜,声音发抖得更加厉害,抱了她就往山下跑去,“快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藏书楼,二楼的木屋里,灯火通明,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焦虑不安的。 石良玉一眨不眨地盯着静静躺在床上的蓝熙之,她的脸上完全一片惨白。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心跳得几乎要跑出来:“道长,熙之她……” 葛洪细细地摸了摸她的脉,又翻翻她的眼皮,退后一步:“恭喜皇上,娘娘有孕在身,已经三个多月了……” 石良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火焰几乎比满屋子的灯光还要亮,喜不自禁道:“道长,你说什么?这是真的?” “娘娘正是因为有孕在身,无法运劲,所以她的自杀只震动了心脉却无法伤及心脉,得以逃过此劫。不过,她现在身子虚弱,胎儿能否保住还很难说……” 石良玉急忙道:“道长,她们母子都能保住自然最好。可是,要是没有办法,那一定得先保住熙之……一定得先保住她……只要能保住她,我就感谢上苍了……” “臣一定尽力,将她们母子都保住。” 石良玉几乎有些手舞足蹈起来,仍旧紧紧握住蓝熙之的手:“多谢道长!” 夜,已经很深了。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木屋忽然变得如此安静。 石良玉看看床上依旧紧紧闭着眼睛的人儿,她虽然双目紧闭,可是,已经有了轻微的均匀的呼吸。 他看看她惨白的脸,又伸出手去,隔着厚厚的被子,怯怯地摸了摸她的腹部,心里悲喜交集:“熙之,都怪我没有照看好你,过去污点太多,也不能给你信赖和安全感,才让你走到了绝路……” 她的眼睛已经紧闭着,却是满脸的平静,似乎往日的恩怨情仇,都在这样醒不了的昏睡里,一笔勾销,烟消云散了。 他一直牢牢盯着她的面容,过了许久,才轻轻放开她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深夜的山坡上,雾水深重。残月早已黯淡,点点的几颗星星也是黯淡的。整个天空,都是那么黯淡无光。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157 新生 他虔敬地看着这块墓碑,虔敬地跪了下去:“臣石良玉参见皇上……” 四周依旧是冷冰冰的,冷冷的雾水湿了他的头发、衣衫。 “……皇上,臣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熙之,没有好好照顾她,也不足以让她信赖,才让她走上绝路。熙之是你最爱的人,臣却强行夺来,因为,臣没有其他亲人了,只有她一个了。臣决不能没有她!请您看在石家世世代代忠心耿耿的份上,看在臣冤死的父亲的份上,再也不要将她带走了!臣不敢向您为自己的孩子求情,但是请您保佑熙之平安吧,哪怕您只保佑她一个!臣今日在您坟前立誓,今生今世决不和南朝为敌,决不再伤及南朝子民!只要您保佑熙之平安,只要她平安!臣今后一定全心全意待她,决无二心,一定要做得和您生前一样好。皇上,您请放心吧……” 天已经快亮了,雾水已经完全浸湿了他的衣服。他站起身,又跪下去,向萧卷的墓碑拜了几拜,才重新站起来:“皇上,臣要带熙之离开了。臣希望在她醒来之前就带她彻底离开江南,离开过去的一切,彻底忘记心底的悲哀和受到的伤害。她不会再来向你辞行了,请您原谅她!她需要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臣已经找了很好的地方安顿她,也许,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请您原谅!” 四周的风呜呜刮过,像是谁人在悲伤的哭泣。 石良玉静静站了许久,听着这样悲伤的呜呜的风声,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山坡下走去。 藏书楼的门口,一辆外观平常里面布置得异常舒适平坦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赶车的是两名熟练的老车夫。张康一见他,立刻低声道:“皇上,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娘娘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好,你们准备一下,可以启程了。” “是。” 他快步走上二楼,蓝熙之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他伸出手去,连人带被子将她稳稳抱起,一步一步,往楼下的马车走去。 宽大的车厢里放着一张矮矮的木几,跟矮床一般,上面铺着软软的厚厚的虎皮锦毯。他轻轻将她放在上面,盖好被子。他看看车厢外面,葛洪骑在马上,而张康率领十七精骑已经做好了准备。 张康驰马上前一步:“皇上,可以启程了么?” 他点点头:“走吧。” 马车开始慢慢地,辘轳地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走过荷塘、走过野李子树林,前面开道的张康忽然停了下来,在他对面,横着一骑高头大马。 马车也停了下来,石良玉探出头去,只见朱弦稳稳地横在前面,脸上是那样淡淡的悲哀的神情。 他心里一震,跳下马车,几步走了过去:“朱弦,别来无恙?” 朱弦点点头:“我只想知道,蓝熙之,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很好——”石良玉镇定自若道,“她怀了我的孩儿,已经有三个多月身孕了,现在正在昏睡中,请原谅无法让你见她。” 朱弦紧紧盯着他:“你要带她走?” 石良玉坦然点点头:“我要带她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若继续留她在这里,只会让她陷入过去的噩梦里,永远也无法解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朱弦沉默良久,才道:“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多谢你,朱弦!” 朱弦又往马车看了几眼,却没有再上前一步,掉转马头,一挥鞭,马飞快远去了。 他又大喊一声“朱弦,谢谢你!” 朱弦和他的马去得更快了。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石良玉才重新上了马车,大声道:“启程……” 春日的阳光在头顶起起落落,马车一天一天辘轳而平稳地往外面驶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乎乎的,也不知身在天堂还是地狱。蓝熙之再努力看看,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慢慢意识到是周围厚厚的帘幕遮住了光线。 耳边有车辚辚马潇潇,自己又是身在何处? 她想翻翻身,却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无法动弹。她的微微的挣扎让石良玉一下清醒过来,他惊喜道:“熙之,你醒啦?” 这声音太过熟悉,却又太过陌生。 他紧紧抱住她,忽然低下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声音哽咽:“熙之……你总算醒了……” 她在这样的拥抱和滴落在自己脸上的热的泪水里慢慢清醒,低低道:“石良玉,你为什么又来了?” “熙之,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熙之,我对不起你,以后,再也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熙之,原谅我……” 他语无伦次,又喜极而泣。 158 仙居 他语无伦次,又喜极而泣。 她在他的怀里,仿佛重生后的解脱,此时此刻,脑海里,也许是清晰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吧。她不经意地听着那样的车辚辚马潇潇,也不管到底是去向何方,身子那么疲倦,心灵那么疲倦,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她想,天涯海角,从此,就随了他去吧。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又轻轻摸摸她的肚子,在她耳边低声而喜悦地道:“熙之,我们有孩儿了……多亏了道长医术高明,你和孩儿都是平安的……” 我们有孩儿了! 她看着他那样喜悦而渴望的眼神,心里说不清楚是茫然还是平静。 他亲吻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声音里满是笑意:“熙之,我真是开心极了,我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儿了。我希望能爱你爱我们的孩儿。这天下有没有不重要,只要有你和孩儿,我就心满意足了。熙之,你开心不?” 她看着他开心得几乎跟孩子一样的纯良无伪,这一刻,难以说清楚心里到底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他随手拉开左边厚厚的车窗帘子,她才发现,此时正是清晨,朝阳那么红艳艳地在东方升起,壮丽、辉煌,却又无比妩媚和娇艳。 记忆里,似乎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朝阳,车窗外,一排排春日里绿茵茵的树木慢慢地往车后退去,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她听得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熙之,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那天你来徐州大营找我,我的确是去见冯太后了。但是,我只是和她谈判的,是纯粹的谈判,之所以迟了两三天返回,是因为我们顺路在考察地形!熙之,自从你那次自伤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过去的污点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希望自己是个全新的男子,希望自己成为你喜欢的那样的男子。熙之,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做得最好……” 她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排一排往后退的绿油油的树木。 他看着她脸上慢慢变得柔和的神色,贴在她耳边,开心得如孩子一般:“熙之,我们的孩儿一定会很可爱的,我真希望能够早早见到它的模样……” 她的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在马车的辘轳的慢慢的声音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受着他的温热的手那么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腹部,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过去的那两三个月里,她一直在恐惧和羞愧中压抑、掩饰着想呕吐的感觉和难受的痛苦,惶惶不安,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几乎只一瞬间,她就爱上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那是一种自然的天性!也许,是自己正依偎着的这个怀抱赶跑了那些恐惧,唤醒了这种天性? “熙之,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他的柔声细语响在耳边,她微微清醒过来,看着窗外的风景摇了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一定得吃一点东西,哦,不是一点,得吃很多东西才行……” 他自顾自地说,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些美味:“熙之,你要吃点,一定要吃点……” “不想吃……” “一定要吃点……” 马车,就在这样“吃”与“不吃”的琐碎的声音里慢慢远去…… 半月后,马车慢慢来到了一座山脚下。 马车停下,蓝熙之正要起身,石良玉轻轻抱住了她,在马车里弓起身子,走到车门口,停下,将她放下来,自己先跳下去,才伸手抱她:“熙之,下来吧,我们到了。” 头顶春日的阳光那么温暖地照耀,蓝熙之看看这无名的山峰:“这是什么地方?” 石良玉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一次无意中路过这里,觉得这里很好,又安静,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没有什么人来骚扰,所以当时就想,有一天我要离开江湖的话,就到这个好地方来,好好过日子。” 蓝熙之点点头,放眼看去,只见山峰并不高,仿似朝裹青纱、暮批彩霞,如玲珑翠屏,周围,团团映山红如醉春烟。对面,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烟波浩渺,两岸色彩绚丽,杨絮扬花,桃杏怒绽,新蕊鹅黄,彩蝶竞飞。 生平未见如此美景,蓝熙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叹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呵呵……”石良玉狡黠地眨眨眼睛,“熙之,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就让我给发现了……” 她瞪他一眼,他牵了她的手,笑道:“熙之,走吧,里面还有更漂亮的……” 她跟着他往前走去,绕过一段短短的山间小径,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一些竹篱茅舍,在一棵巨大的柳树边上,掩映着一座红砖碧瓦的院落。 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急切,她加快了脚步,石良玉看她心情急迫,也不阻止她,跟上了她的脚步。 在院子门口,蓝熙之停了下来,看着旁边那两株罕见的连理双枝的古柳。此时正当季节,两颗古柳千丝万缕地垂下细细的柔枝,轻轻拂动,交相嬉戏。 石良玉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你喜欢不?” 蓝熙之尚未开口,忽然听得一声清脆悦耳的童稚的声音:“父皇、母后……” 看过去,一个小小孩童从开着的门里跑出来,挥舞着短短的胖手臂。她笑起来,挣开石良玉搂住自己的手,迎上去一步就要抱住小孩儿:“孩儿乖,我真是想念你……” 她伸出的手被石良玉拦住,石良玉一手抱起小孩儿,一手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干娘要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你不能累着她……”他眨眨眼睛,神神秘秘地道,“智儿,以后不要叫父皇、母后,要叫干爹、干娘,知道不?” 小孩儿用力点着头,却歪着头反问:“为什么?” 蓝熙之也笑了:“因为这样比较亲切。” 159 征战几人归 小孩儿用力点着头,却歪着头反问:“为什么?” 蓝熙之也笑了:“因为这样比较亲切。” “哦,好吧。” 三人说话间,司徒夫人已经从里面闻声出来,正要下拜,蓝熙之立刻扶住了她:“嫂夫人不必多礼。” 司徒夫人自从来到这里,就知道石良玉的用意,因此也不再参拜二人,只高兴道:“智儿,快叫干娘……” 小孩儿又软软地叫一声,一只彩蝶从他头顶飞过,他紧跑几步,追了彩蝶去了。 “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晚餐,你们先歇着……” “有劳嫂夫人了。” 蓝熙之进到院子,才发现这座院落十分宽阔,里面花木扶疏、有好几棵千年古槐树粗粗地遮挡了大半的阳光。 这院子内外,还有几名侍女和十几名便衣的男子在洒扫、修剪花木或者整治菜蔬。 她不经意地看那一张张面孔,都有些熟悉,当一名侍女走过,向她行了一礼时,她才认出,那几个女子竟然是原邺城石良玉府邸的侍女。而那些便衣的男子,也是追随石良玉多年的侍卫了。 石良玉道:“熙之,你和嫂子都需要人照顾,也需要有人护卫你们的安全,这些人都非常可靠,他们会完全听命于你的。张康也会留下来保护你们的……” “不,张康跟随你多年,现在情况紧急,你怎么能将他留下?” “张康是我最信任之人,他机警冷静临危不乱,有他留下照顾你们,我才会完全放心。熙之,你不要担心,我还有十七精骑,这支卫队我会随时带在身边的。熙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这里空气清新。” “嗯。” 夕阳已经落下,黄昏时的光环给这苍翠环绕的山峰、原野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左边的一侧密林里,有着密密匝匝的花树,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开出千百朵重瓣大花,每一朵都像燃烧的火焰,深红浅红,红树青山、斜阳小道,令人置身其中,不知不觉完全忘记了红尘俗世的烦恼忧伤。 两人静静地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各自望着远方。一会儿,身边响起呜呜的笛声,轻松而欢快。蓝熙之微微侧过头,只见石良玉随手折了一片扁扁的叶子放在唇边,吹得那么欢快愉悦。 一支曲子吹完,他见她那样专注地听着,轻轻抱住她的肩膀,笑道:“熙之,你喜欢吧?以后我常常这样吹给你和孩儿听。你说,我们的孩儿会不会喜欢?” 蓝熙之凝视着他那张在绿树红花的晚照里,再度鲜艳得跟苹果一般的面孔,淡淡地道:“也许,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你为它吹笛子了!” 心里如遭雷击。他拥着她的肩头的手不由自主更用了点力气。 她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自己不敢碰触、更不敢轻易说出口的问题,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了。满腔的喜悦顿时沉了下去,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目光:“熙之……” “现在邺国四面是敌,你既然建立了这个国家,就得对领域里的臣民负责,张桦、王基、王泰等等都还在四方苦战,你若不回去,他们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一旦战败城破,那就是千万人的被屠杀。石良玉,你必须回去!” 他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回去的。邺国肯定是不会长久的,但是,熙之,你相信我,我一定尽量留得自己性命,无论如何会来和你们母子相会的。” 蓝熙之点点头:“你走吧。耽误这么久了,你决不能再耽误了。” “好,我陪你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蓝熙之还要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明白,也许,这已经是彼此最后的一夜了,便不再坚持,微笑道:“好吧。” 这一路行来,他第一次见她这样真正敞开心扉的一笑,心底浮起一股酸涩的柔情,轻搂着她的肩头:“熙之,今晚我好好陪着你。” 晚饭已经吃过,山间的野味和鲜嫩小菜,从未有过的可口清爽。 石良玉扶着蓝熙之来到房间,这是一栋靠里的单独的小院,连着三间房屋,靠山的那一面,还有一条小小的飞溅的池子,雪白的水花撞击着池壁,伸手一摸,清冽的水温温的。 他亲自舀来这温温的水,用柔软的帕子给她洗漱,外面,侍女端来更热一点儿的水,他接过,放在她面前,柔声道:“熙之,我给你洗洗脚。” 她默然地在旁边新洁的木椅上坐下,看他为自己脱掉鞋子,将自己的双脚放在舒适的热水里。 他的手轻轻揉搓,给她按摩着足底的一些穴位,兴高采烈地道:“熙之,舒服不?” 她点点头。 “熙之,你这段时间身子好了不少,但是,今后仍旧马虎不得。你要好好保养。” “我知道。” 她细细看着他,忽然道:“水果男,你放心吧,今后,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的几乎是保证的语气让他心安了不少,他抬起头,笑了起来:“熙之,这样我就放心了。无论什么情况下,你和孩儿都要好好活着。” “会的,我们一定会等着你回来。” 她说“我们”要等着你回来,那完全是妻子对丈夫说话的口吻了。心里有种强烈的幸福的感觉,他起身,很温柔地亲吻她一下,柔声道:“熙之,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们也一定等着你就是了。” 160 决战1 夜慢慢深去。 相拥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石良玉的手轻抚在她柔软的腹部,四个多月的身孕和这二十几天的调养,让她瘦小的身子稍稍丰润了一些。 “熙之,小孩儿有没有让你觉得很辛苦?” 她在他的怀里点点头。 “熙之,不知为什么,我老是强烈地觉得我们会生个小女儿。我真是期待能早早见到她的可爱模样啊。熙之,以后我会不会太娇宠她,把她宠坏?” 蓝熙之点点头:“看你的样子,很有这个可能。” 他又皱皱眉:“是个女儿的话,叫什么名字好呢?” 蓝熙之摇摇头:“你自己想。你走之前得把名字给它想好。” 他喜滋滋地道:“叫什么好呢?得跟着你姓,蓝妹妹?对,是个闺女就叫蓝妹妹。” “要不是闺女呢?” “是小子就随便叫阿狗好了。” “阿狗?你小时候就叫阿狗?” “嘿嘿,这个也叫你猜到了?小时候相命的说我虚弱难养,我父亲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阿狗’。” 蓝熙之翻翻白眼,他小时候竟然真的叫“阿狗”。 他喜笑颜开地抱住她:“呵呵,熙之,其实无论是闺女还是小子,我都喜欢,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把它养大,不让你独自一个人辛苦,你放心吧。” 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忽然滴下泪来。 热的泪水烙在胸口,他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摸摸她的光滑而柔软的头发:“熙之,我答应了你就决不会食言的。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你食言过,是不是?” 她的头依旧埋在他的胸口,没有作声。 五更,月亮早已沉落。 石良玉睁开眼睛,怀里的人呼吸均匀,睡得正酣。 他很轻的拿开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轻轻坐起来,好一会儿,眼睛总算适应了黎明前的黑暗。他慢慢批衣下床,走到门口,又情不自禁地蹑手蹑脚地走回来,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她的熟睡的脸。好一会儿,他悄悄俯身下去,很轻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才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了。 他决不能在她醒来时和她告别,他想,自己再也不能也不敢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门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蓝熙之坐起身来,在黑夜里看着已经关上的黑黑的门,好一会儿,又躺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头。枕边、身上、被子上,都还留有他残余的温暖的气息…… 连续几次的大战失利,五胡终于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石良玉才是最强大的敌人。不消灭他,五胡要想在中原立足,困难太大了。于是,原来的争端和矛盾逐渐降低,新一次的结盟会议上,五胡商议出了和邺国决战的最后方案。 石良玉自然知道全天下都是敌人,不过敌人太多,他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一回到邺城,就积极扩军备战,准备和敢于来犯的敌人先拼个鱼死网破。 他将邺国内的所有军队召集起来,还有十五万汉家铁骑。他将这些兵力在邺城到襄城之间布下了一百多里的大营,就等着磨刀霍霍的五胡来攻打。 汉家铁骑名震天下,一时间,五胡哪里敢先行下手?谁也不先出动,都静静耗着。这两年,邺国几乎无月不战,根本无暇发展国力,如此一天天耗下去,石良玉就焦虑起来,召集各路将领商议后,决定先行出击。 第一战是北上击溃匈奴三万大军,并俘获五千人马。 大将王基按照惯例正要坑杀这五千俘虏,石良玉发下令谕阻止了他,并下令今后军中不许再大规模坑杀俘虏,尤其是不得再屠杀五胡平民。 众将有些不解,但是不敢违背皇上的命令,便也都严格执行了。 这一战打下来,五胡见已经不能躲着慢慢耗了,立刻按照早已商议好的策略联手攻击他。 五胡中,除了残余的赵国势力,最恨他的就是慕容俊了。慕容俊从南朝的半路上逃回大燕时,悄悄将大燕的都城搬到了和邺国比邻的幽州。 161 决战2 连续两个月的大战令后方粮草补给变得十分艰难,到六月,处于最前线的襄城几乎已经粮草断绝,此时,周围五胡的三十万大军正在逐渐靠拢。 石良玉亲自驻扎在襄城指挥这场关系到邺国生此存亡的大战。七月,城中粮草断绝,不少平民家里已经纷纷有人饿死。七月中旬,石良玉下令开仓赈灾,将最后的军粮分给城中百姓。 一接到命令,大将王泰急道:“皇上,大军都粮草不继了,怎能把剩余的粮食分给百姓?” 石良玉摇摇头:“那点粮食根本不足以补给军需,即刻下令,我们去慕容俊那里抢粮食补给。他现在秘密迁都幽州,大燕的粮草都在那里,不抢过来,怎对得起他?” 王泰大喜:“遵命。” 七月下旬,石良玉以打猎为名,精选一万勇士,秘密往常山进发,准备绕过常山偷袭幽州,截取粮草。 时刻探听着邺军情况的慕容俊自然也没有闲着,得知石良玉率军往常山进发,立刻率领八万骑兵将石良玉在常山的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石良玉这一万人,都是他刚起家时亲自训练的精锐。当慕容俊的骑兵四面围杀过来时,石良玉下令将士兵集中到一点冲锋,总是能打破慕容俊的包围,这样连续接战了十几回,都打得燕军溃败,五万骑兵也只剩下两万多了,但是,石良玉的这支队伍也只剩下五千多人了。 慕容俊连续溃败十几场,心里十分焦躁,亲自到前线指挥作战。这一次,他从部队中挑选了五千名优秀的骑射手,用铁链把他们的战马连起来组成方阵,将部队分为三队,命令左右先埋伏好,并在阵前树起了一座大旗指示目标。 石良玉一率军出战立刻发现情况异常。他仔细查看,慕容俊这次完全改变了战阵,古怪就在那中军的五千连环马上。他心里一凛,这五千连环马组成铜墙铁壁,若是不能冲破,左右伏兵一起杀过来,那滋味可不好受。 在刚一交手的混战里,他再仔细看看,发现古怪在中军,缺口也在中军。他心里立刻有了决定,大吼一声,喝令众人抢先向慕容俊的中军发起了进攻。 八月初的阳光下,石良玉挥舞着大刀,骑着自己的“飒露紫”,一马当先,所向无敌,迅捷无论地奔到慕容俊面前。 慕容俊和一干燕军震撼于他的威名,又屡次败在他手里,见他这样一鼓作气冲来,慌忙后退,石良玉大笑一声,一刀向慕容俊刚刚退开的中军大旗砍去,大旗应声倒下。石良玉哈哈大笑,众人见皇帝如此神勇,更添勇气,奋不顾身地跟随石良玉杀了过来。 在常胜将军石良玉的神威震慑之下,燕军哪里敢迎战?四散逃亡,一时之间,几乎要完全溃败。 慕容俊又惊又怒,立刻下令左右伏兵杀出,这支伏兵人数较多,又以逸待劳,邺军左冲右突,一时根本无法冲出去。 石良玉勒住马,见形势不妙,立刻再次集阵,又利用汉家铁骑特有的强力冲锋的传统优势,几番冲击下来,燕军抵挡不住,破开一条缺口。邺军大喜过望,更加奋力冲击,石良玉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大喝道:“大家快撤。” 剩余的人马立刻跟在他身后,护卫着他从这条血路冲杀出去。 刚冲出几里,常山左右山道忽然一阵杀声震天,原来,是埋伏在此地的羌族、氐族联军杀了出来。 石良玉见今天已经完全陷入了包围圈,四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敌人,不怒反笑:“好,今天就是朕和五胡的最后决战了!” 言毕,他对奔在身后的张桦道:“张将军,赶紧集阵冲锋。” “是。” 几番冲锋,无奈魏军越来越多,身后,燕军又已经追近。 他的十七贴身护卫的精骑已经牺牲得寥寥无几了,张桦和王泰抢上一步各自护住他:“皇上快走。” 石良玉一拍“飒露紫”,在张桦和王泰的护卫下,不再犹豫,立刻奔了出去。 162 被俘 奔出了二十几里地,石良玉勒马停下,大声道:“王泰,你立刻回邺城领军,我们就在襄城和五胡联军决一死战……”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颠,坐下的“飒露紫”忽然惨嘶一声,口吐白沫,前腿一跪就倒在了地上。 石良玉险些控制不住,整个人被颠下马背,翻身跃起一看,“飒露紫”已经因为跑脱力,气绝身亡了! “飒露紫”经历过很多战争,多次随他出生入死,可是,在那次扶罗城破的泥石流冲击下,早已给它埋下了致命的伤患,他还以为它已经痊愈了! 张桦、王泰大惊失色,立刻下马:“皇上,快上臣的马……” 石良玉转头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追兵,又听着左右两侧轰然响起的马蹄声,摇摇头:“来不及了……” 放眼看去,左侧,密密麻麻的大军奔来,为首是大大的旗帜“魏”。几万魏军,已经彻底堵死了君臣三人的道路。 “皇上……” 石良玉大笑一声,抽了大刀,就迎上去一番冲杀,张桦、王泰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石良玉威名赫赫,饶是这种情况下,赶来的燕军也纷纷走避,石良玉几乎所向无敌,连番之下,竟然叫他一人杀了三百多人…… 飞溅的鲜血已经完全模糊了眼睛,他已经听不到张桦、王泰一个一个倒下的惨呼声了,终于,他的大刀也钝了,手也麻木了,越来越踉跄的步伐里,一棍正扫中他的左腿,他腿一弯,趔蹴倒在了地上。 无数刀剑四周围上脖颈,他的大刀拄在地上,勉强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看西边的残阳如血,忽然笑了起来:“熙之,我的使命总算完成了!” 一声大喝,层层的燕军退下,慕容复打马上来,看着已被缚得严严实实的石良玉,高坐马上,大笑三声:“哈哈哈,不可一世英雄无敌的石良玉,终于落在了我慕容俊的手里!石良玉,你今天还有什么话说?” 石良玉冷笑一声,没有理睬他。 慕容俊见他不理不睬,勃然大怒:“石良玉,你一南朝弃臣在赵国也不过从假子起家,你这种奴仆下才,有什么资格称皇称帝?” 石良玉看看前后左右的敌人,燕军、魏军、匈奴、羌军、氐军——五胡的旗,一胡也没落下。他环顾四周,大笑起来,声音十分响亮:“如今天下大乱,你五胡蛮夷人面兽心都妄想称帝,我堂堂中土英雄,怎么就作不得皇帝?” 五胡联军气得嗷嗷直叫,慕容俊反驳不得,恼羞成怒道:“来人,将这贼子痛打三百鞭,押解到火城看管起来。立刻进军邺城,城破之日,汉狗一个不留,男的全部坑杀,女的自取玩乐谁抓住就归谁……” 石良玉闭上眼睛,身后,五胡联军欢呼雷动;心口,剧烈疼痛又涌上一丝奇怪的喜悦。沉重的囚车的辘轳声里,耳边忽然如此真切地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 估算时间,妻子正是这几天就要生了。 他心里大声呐喊“熙之,你们母子有没有平安?”可是,他高大的身子却被囚缩在窄小的马车里动弹不得,完全无法转身,哪怕是遥遥往妻儿的方向看一眼也不能够了…… 163 生女 八月初的阳光,秋老虎已经慢慢褪去,这四季常青、风景如画的山峰里,更是早已凉风习习。 这是秋高气爽的一天,蓝熙之和司徒夫人母子的陪伴下,远远地看着对面红得如火的几株枫叶。 四周,肥沃的田野飘散着成熟的瓜果的香味,蓝熙之手里拿着一枚新鲜的红橙的桔子,心里一抖,桔子忽然掉在了地上。 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她想弯下腰捡起来,却哪里能够弯下腰去?刚低了头,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哼出声来,面色惨白,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滚滚而下。 司徒夫人急忙扶住她,大声道:“快来人,夫人要生了……” 前面随侍的两名侍女立刻抢身上前,扶住她就往院子里走去。 热水等物早已准备好,负责接生的产婆立刻净手进入房间。门外,司徒夫人和所有侍女都集中在一起,焦虑地看着葛洪,司徒夫人道:“道长,她会不会有事?” 葛洪摇摇头:“放心吧。夫人精心调养了这几个月,身子已经大有好转,她生了小孩儿后,估计身体会痊愈的。” 司徒夫人喜道:“真的?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大家在焦虑不安中过得半个时辰,只听得一声惨叫,然后是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哭声。司徒夫人立刻冲了进去,产婆笑嘻嘻地道:“石夫人生了位千金,好可爱……”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蓝熙之忽然完全听清楚了她的话,她勉强睁开眼睛,产婆已经将小婴儿洗好,裹好放在了她的身边:“夫人,您看看,小千金好可爱……” 她微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儿毛茸茸的脑门,小女儿“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 司徒夫人上前一步,欣喜地看着小女婴,又看看蓝熙之,连声惊叹:“好漂亮的小姑娘,好像她的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蓝熙之笑了起来,女儿又是一声啼哭,她心里一疼,低声道:“妹妹不哭,你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瞧你的……” 深秋的阳光照耀得远处群山的树叶红彤彤、金灿灿的。 蓝熙之抱着一个多月的女儿坐在阳光下,看金色的阳光将她的脑门上的浅黄色的细细绒毛照得变成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轻轻揉揉她的小脑门,蓝妹妹睁开小眼睛,面上是那种异常滑稽的可笑的样子。 前面,司徒子都的儿子和女儿手里拿了采集的花儿跑来,儿子已经五六岁了,跑得稳稳的,女儿才三岁多,走得还有些蹒跚。 两个小孩儿将手里满满的花束丢到蓝妹妹头上,奶声奶气道:“妹妹,妹妹……” 这些花朵遮盖了蓝妹妹的眼睛,蓝妹妹脸上的笑容立刻被遮住,蓝熙之伸手轻轻拂开笼罩了女儿头脸的花朵,两个孩儿一起伸出手就往她胖胖的小脸捏去。 蓝妹妹挥舞了胳膊似乎要反抗,可是,短短的胖胳膊只能软软的挥舞两下,哪里反抗得过来?小脸被捏得红彤彤的,嘴巴一扁,就放声大哭起来了…… 蓝熙之笑嘻嘻地看三个孩子嬉戏,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只觉得浑身舒适而又充满精神和活力。 她低下头,亲亲女儿的小脸,心想,葛洪的药方还真是高明,怀孕期间调养那段时间,生了女儿后,身体竟然很快就痊愈了。 远处,两骑快马飞奔而来,前面一人,正是外出打探消息的张康,而他后面,却是石良玉的十七精骑之一。 老远,二人就下马,狂奔过来,那名侍卫一下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娘娘……臣和皇上在乱军中失散了,臣逃了出来告知娘娘……” “你起来说话。” 侍卫跪下不敢起来,还是张康镇定一点:“娘娘,皇上在襄城开仓赈灾后,为了去抢军粮,在常山陷入重围,兵败被俘,臣探得如今已被押解到火城……” 石良玉的毁灭是早已预料之中的事情,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心口还是剧烈疼痛。 蓝熙之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将女儿交到旁边侍女的手里,看着张康和侍卫:“我早就准备好了,召集兄弟们,马上出发。” “是。” 164 伤别 院子里,正在绣花的司徒夫人见蓝熙之等人匆忙进来,神色凝重,心里一惊,看着外出打探消息归来的张康。 蓝熙之一手牵着她的一个孩儿,将他们交到她手里,镇定道:“嫂子,你辛苦了,在家里照看着孩子们吧。石良玉出事了,我得赶去看看。” 司徒夫人十分惊惶,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道:“你们要小心。” 除了两名侍卫和一干侍女外,蓝熙之坐在马背上,亲自巡视了一遍这支一共有十二人的队伍,无不是当时石良玉精心挑选的忠诚可靠的勇武战士。他本来是留来保护她们母子的。 健壮的乳母也骑在马上,她原是石良玉属下一小卒的遗孀,曾多年在军中,骑马射箭,健壮异常。她将蓝妹妹抱在怀里,站在队伍的中间。 司徒夫人惊惶道:“蓝妹妹也要带去?” 蓝熙之点点头,淡淡道:“总要让她父亲见她一面。” 司徒夫人拉着两个孩子退到一边,眼泪掉了下来。 蓝熙之巡视一遍,看看再无任何瑕疵,点点头:“出发吧。” 众人一声响应,蓝熙之一马当先,冲出山谷,忽见前面一辆四马驾驶的马车赶来,马车上一人大声道:“等等。” 蓝熙之勒马,正是葛洪。 葛洪一来此山就深深喜欢上了这座山峰,他在另一侧起了一座小小的三间道观,自行修炼。 蓝熙之看他的马车是一种异常的结构,心里一动,这古怪的样子,正是多年前她曾和他一起研究过的“枣木飞车。” 当时快要成功了,她甚至已经想清楚了存在的障碍,并把修改图纸和详细的想法都交给了葛洪。此后几年,事情太多,她慢慢地就忘记了此事,直到今天,一看到这马车,立刻醒悟过来。 “娘娘,贫道和你们一起去吧。” 蓝熙之知道他本领极大,得此强援,哪里会推辞,立刻躬身一礼:“多谢道长。” 葛洪看看骑在马上的抱着孩子的乳母:“你们坐到马车上来吧。我这马车是很奇特的,可比骑马舒服多了。” 蓝熙之大喜:“多谢道长。” 乳母立刻抱了小婴儿坐到了马车上。 十二人带了三十几匹马,每行一程又换一次坐骑,如此连夜飞奔,十天后已经到了江南。 蓝熙之下马,抱了女儿,众人都等在外面。 穿过这片树叶已经掉光的野李子树林,再走过青石板的荷塘小径,藏书楼赫然立在前面。 当初的几名老仆离开后,石良玉怕荒废了这栋藏书楼,怕萧卷的心血毁于一旦,事后蓝熙之想起会痛心,就留下了两名侍卫,重新找了几个当地的老年人看守藏书楼,负责将书目登记造册,依旧供附近的平民子弟随意借阅。 藏书楼的大门半掩着,看守的老人坐在里面打着瞌睡。 蓝熙之放轻了脚步,悄然快步走了过去,直接往后面的山坡而去。 萧瑟的秋风里,“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几个大字,依旧冷冷地伫立在那里。 她抱着女儿跪了下去:“萧卷,我来看你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四周,只有深秋的风冷冷地刮过,小女儿熟睡在妈妈的怀里,跟着妈妈一起下跪行礼,也浑然不觉,没有醒来。 蓝熙之慢慢起身,又看了看冷冷的墓碑,才抱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165 豺狼面目 半个月后,众人在火城百里外停下。 女儿和乳母已经被安置在一个隐秘而可靠的地方,留下了两名侍卫照看她们。 蓝熙之抱起女儿看看,又亲亲她的小脸,才交给乳母:“你好好带着她,我会来接你们的。” “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小姐的。” “多谢!”蓝熙之一扬鞭,十名精骑跟在她身后飞奔起来,葛洪驾了他的特殊的马车跟在后面…… 奔得四五十里,到了前面的龙城。龙城也是一个重要关口,是氐族秦国和燕国的接壤之地。 蓝熙之勒马停下,仔细查看路上大量的马粪,发现这马粪不过两三天时间,附近草木凌乱,死尸横杂,显然正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看士兵身上的服侍,应该是燕族和秦军的交战。 将石良玉击溃后,暂时的五胡联盟立刻解体,各自的矛盾又立刻最大化,为了利益和领土,又互相攻战起来。 再往前行几里,只见前面的平城秦军来来往往,城头上竖着一杆大旗,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王”字。 她心里一动,驰马上前,门口守卫的士兵立刻伸出长矛交叉拦住她:“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龙城?” 她停下,大声道:“请问,你们这位王将军是不是王猛……” “猛”字尚未落口,忽听得城门楼上一声高呼“蓝姐,蓝姐……” 她抬起头,只见城楼上,一个高大的背影转身,不一会儿,她眼前一花,手提金刀的王猛已经奔了出来,喜形于色,大声道:“蓝姐,哈哈,你怎么会来这里?” 蓝熙之见了他原本十分高兴,可是,此时此刻,心急如焚,哪里笑得出来?只道:“你们是在和燕军交战么?” “对,我前些日子已经和慕容俊交手过一次了,消灭了他两万人马……” 蓝熙之的脸上终于微微有了一些笑容:“王猛,我特别恨慕容俊这个贼子,但是,看来今生我自己是很难杀得了他了,如果有机会,你一定帮我杀了他……” 王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蓝姐,我答应你。有机会,我一定帮你杀了他!蓝姐,你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蓝熙之将营救石良玉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王猛沉思一会儿,立刻道:“蓝姐,我派五千大军护送你们……” “王猛,这怎么行?” 王猛狡黠地眨眨眼睛:“我只是护送你在火城来去,并不是要和哪个领国交战,你放心吧……” 蓝熙之本来只是顺便来看看故人,不想王猛却立刻派出五千军。她想想火城的魏军和石良玉,也不拒绝,只深深向王猛行了一礼:“多谢你,王猛!” “蓝姐,不用客气!” 火城,这是一个魏国和大燕接壤的小城,因为当地土质火红,所以被称为火城。 慕容俊在魏军的大力援助下俘获了石良玉,他恨透石良玉,巴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但是,冯太后却要求将石良玉交给自己处罚。 慕容俊攻破邺城后,邺国曾奋起抵抗的王基等高级将领自杀谢主。慕容俊入主邺城后才发现皇宫里根本别无财宝,原来石良玉早已将皇宫的财物完全用于了这些年的战争上以及犒赏三军、后来的赈灾济民。慕容俊见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却只收获空空的一座城池,一怒之下,杀光邺城男子,将大部分妇女儿童杀了充作军粮,趁势拿下了南朝的几个郡后,在幽州公然登基称帝。 南朝使者跑去责问他世受南朝厚恩,为何敢掠夺南朝国土还公然称帝?慕容俊大笑,大声斥责使者,叫他下次来时要让南朝的皇帝以同样的“皇帝”礼仪尊称自己,然后,喝令左右将南朝使者赶了出去。 南朝君臣又惊又怒,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匹自己一手姑息起来的豺狼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 慕容俊登基后,见邺国破灭臣子纷纷自杀,石良玉的直系、旁系亲眷一个也没有剩下,留了他也没有什么油水可图,加上冯太后强烈要求,便卖她一个人情,将石良玉交给了她。 166 最后机会 魏国此时国力快达巅峰了,慕容俊新建小国不敢与她抗衡,而且最近他和新崛起的关中氐族秦国开始大力争夺,首战告负,在秦国面前明显居于劣势,也需要冯太后的支持。 他恨石良玉入骨,后来又偶然听闻那个曾将自己塌在脚下的坞堡无名女子竟然就是石良玉的皇后,更是气愤,所以,日日想尽各种残酷的法子折磨石良玉。到将他交给冯太后手里时,石良玉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一片完好的地方了。 接连几天的大雪后,小小的龙城完全是一片银妆素裹。 这天,终于出现了久违的阳光。 两名狱卒打开铁牢,大喝一声:“出去吧。” 石良玉赤着脚,戴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脖子上还戴着厚厚的枷锁。他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勉强走了几步,溃烂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 两名士卒立刻挟住了他,将他半扶半拖的弄到院子里。 冬日的阳光下,一个雍容健壮的妇人背对着他站在前面,听见脚镣在地上咣裆咣裆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 这一回身,她立刻被他身上那种腐烂溃败的脓水气味熏得后退了一步。 她挥挥手,狱卒退了下去。她原本打算既不和邺国结盟也不趁火打劫,可是,五胡联盟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鲜卑不能独立在外在这种关键时刻得罪其他四胡,而且,权衡再三,那个自己或多或少曾经动过一些真情的男人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对他客气? 所以,才有后来她中途出兵,堵截了石良玉的退路。 她皱起眉头,看着往日英武俊秀的男子此刻已是蓬头垢面,浑身上下已经被折磨毒打得再无一丝完好的肌肤。 她再退两步,有些险恶地捂着鼻子:“石良玉,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如果你一直不曾背叛本宫,本宫何至于在你落难的时候阻你一程?” 石良玉大笑咳出一口血来:“大丈夫能屈能伸,过去,我靠屈身于你和胡皇后,换来了步步高升和荣华富贵。如今,这些我都失去了,也不打算东山再起了,我又何必再屈从于你?” 冯太后冷笑一声:“你别忘了,你纵然不屈也决不能再‘伸’了!” “我杀戮太重,有今天也是报应,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再‘伸’!” 冯太后仔细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石良玉,我真为你可惜。你是英雄,但却没有能够成为枭雄!先不说被你们所谓中土英雄瞧不起的五胡,就拿你们历代尊崇的秦皇汉武来说,哪个杀的人不比你多?他们不照样成了千古明君?你们所谓的中原正统不照样对他们歌功颂德?想你石良玉刚起兵时,何等的雄才大略英姿勃发百战百战?可是,你为什么后来跟中了邪似的?竟然中途心软,放弃大规模杀戮,甚至愚蠢到将军粮分给穷人赈灾,自己率军去抢军粮!你这种妇人之仁,如何能不得败?古往今来,妇人之仁有几个能成大事的?你若坚持你早期的风格,以你的大略,何至于沦落为慕容俊这种庸才的俘虏?又何至于有今天的败亡和□□?” 石良玉淡淡道:“秦朝也不过二世而亡,纵然汉武也没能支持到今天。谁的天下能够一万年?你的魏国又能存在几百年?我的败亡,我自己早就料到了,所以如此,不过是想最后为妻儿多少积点阴德罢了……” 冯太后怒道:“你的妻儿?” 石良玉点点头,面带笑容,忽然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这一瞬间,冯太后仿似觉得眼前一亮,眼前的男子竟然变得如此风华绝世、光彩照人,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自己生平从未见过的俊秀男子了。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脸,石良玉冷哼一声,避开了去。 冯太后手一落空,勃然大怒,抬起一掌掴到他的脸上:“本宫就送你去地下见你的妻儿……” 她这一掌并不重,却如最后一片羽毛,石良玉吐出一口血来,“咣裆”一声和着身上沉重的枷锁和脚镣手铐一起倒了下去…… 她急忙蹲下身子,想扶起已经完全昏迷的他,却闻得那样强烈的伤口化脓的恶臭,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尚未站稳,只觉得眼前一花,院外的高墙上,一个什么东西径直落到了院子里。 她大惊失色,来不及后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抵住自己的脖子,只听得一个女子的低声:“冯太后,站好,不要乱动!” 冰冷的剑尖指在脖子上,发出冷冷的死亡的气息。 167 167 外面,婴儿的啼哭声更响亮了,乳母的脚步声已经响在门口,蓝熙之道:“出去……” 乳母抱着婴儿普通一声跪了下去:“夫人,小姐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這是最后一面了,让她见见吧……” 石良玉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喜色,用了全身力气想要往门口看去,蓝熙之却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厉声对乳母道:“出去!” 乳母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的疾言厉色,吓得慌忙起身就抱了婴儿跑出去了,婴儿受此惊吓,更是大哭起来,哭声在漫天的风雪里传出去老远老远…… 他的黯淡的眼神追踪着女儿的哭声,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疼惜,微弱地道:“妹妹、妹妹……” 蓝熙之笑了起来:“石良玉,我曾亲眼目睹萧卷死在我身边!如今再嫁,又得面对你的死亡!但是,我不能一个人痛苦,得看着你陪我一起痛苦。你熬不过今夜,就休想见女儿一面……石良玉,你休想……” 他再次勉强伸出手去:“熙之,熙之……我会尽力的……我放不下女儿,更放不下你……我一定要和你们在一起……” 蓝熙之点点头,轻轻拉着他的手,拉了一会儿又放开,转身断然走了出去。 “熙之……熙之……” 身后,他的微弱的声音响起,蓝熙之加快了脚步走出门去。门外的风雪世界里,乳母抱着穿得厚厚的小婴儿正在另一侧的屋檐下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 “妹妹,妹妹……” 她轻轻叫女儿,然后奔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小婴儿还不懂得悲哀,只在母亲的怀里咯咯地笑起来,睁着小眼睛看着天空鹅毛般洒下的大雪,一阵风吹来,大雪纷纷扬扬斜斜地往屋檐下飘来,一片一片很快沾满了她的厚厚的襁褓…… 天色慢慢黑了,鹅毛般的大雪也停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升上天空遥遥地发散出冷冷的光辉。十二名卫士、葛洪、乳母,都静静地站在外面的过道上,等待着這黑夜慢慢地过去,也不知它是将死神带来,还是将死神带走…… 蓝熙之抱着女儿走到门口,摒息停下。此时万籁俱寂,门里似有隐隐约约的呓语“熙之……妹妹……妹妹……熙之……” 她转身,将女儿交给乳母,轻轻走了进去。 屋子的灯火烧得那么通明,她看着石良玉越来越难以支撑的眼神,逐渐地,這微弱的呓语就淡了,然后快要完全消失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拉住他的手,外面,小女儿不知何故惊醒,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已经快完全混沌的心猛然一震,石良玉快要合上的眼皮又强行睁开来,低低道:“妹妹在哭……熙之……” 蓝熙之心里一松,觉得倦了,将头埋在床沿,紧紧拉住他的手,窗外的月光如雪,那么明亮地照在二人身上,又那么黯淡地慢慢退去。 迷迷糊糊里,仿佛有人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那样的手是软弱无力的,却又真正有了第一缕生命的活力。她的眼里终于掉下泪来,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门口,葛洪端了药匆忙跑进来,乳母也抱了小女儿急切地跟进来,远方的天空,第一缕晨曦已经悄然露出…… (全文完)166阅读网 168 168 《乱世太子妃》168 16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9 后记及其他 如大家所看到的,本文的男主不折不扣变成了石良玉。我早说过,石良玉的原型是五胡乱华时期,灭了后赵建立冉魏的闵冉。 三国两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都是长长的、可怕的乱世。长期的分裂带来长期的战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本文的目的当然不在于探讨乱世的根源和后果,作为言情小说,只是在于描述一段那个时候的悲欢离合,和一些盛世之下所没有的必然的恩怨情仇。先说说本文中,几个读者很关心的问题: 第一、关于吃人的问题。 鲁迅先生说,几千年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放到这里倒真是货真价实,几大乱世,吃人的事情不胜枚举。吃人的情况可以分为两种:一类情况是,由于天灾或战乱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饥荒,人们为了生存而被迫以同类为食。这种现象史书常见记载,每个朝代在遭逢□□的年头都会出现吃人的惨象,即使是盛世也不能免,像白居易诗中所写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只是尽人皆知的一次。另一类情况是属于残忍行为的吃人。历史上有不少凶暴的将帅用人肉充作军粮,所到之处,就地掳掠民众为食物。十六国时,前秦苻登领兵征战,把杀死的敌兵叫做“熟食”。 在当时的江湖“切口”里,女人称为“不羡羊”、儿童称为“肥羊”、成年男子则为“大羊”,在灾荒兵乱严重的时候,赤地千里,统治者之间互相攻伐,根本无暇发展经济、耕种庄稼,无吃无穿,人肉都可以公开买卖,“大羊”最便宜。 这些可怕的血淋淋的事实提醒着我们,尤其是在灾难袭击时永远处于被摧残被□□第一线的妇女儿童,要感谢自己所处的世代,感谢生逢盛世而非乱世。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祈望国家统一,不要分裂,每个人都能生活在大一统的平安的盛世里! 文中几段这方面的描写,都是依据了一些历史事实和资料,绝非凭空虚构,这一点,还请大家理解。但是,本着本文为言情小说的宗旨,所有事件描写都被淡化了、点到为止而已。 第二、关于葛洪和枣木飞车 没错,葛洪就是写出《抱朴子》那个著名的道士。他医术十分高明,这点,《抱朴子》里面有详尽的记载,不用我多说。这里要说的是他的“枣木飞车”。 《抱朴子》里,葛洪称自己能够用道家的气禁之法“嘘水,水为之逆流数步;嘘火,火为之灭;嘘虎狼,虎狼伏而不得动起……”能够飞沙走石、隐身匿行。他研究出了一种叫做“枣木飞车”的东西“用枣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可以操作飞向空中。 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可能会以为是很荒谬的信口开河,大吹牛皮。其实不然,葛洪称自己驾驶“枣木飞车”在空中,离地“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刚,能胜人”,这种说法已经为现代宇航技术所证实,和人造卫星运行的理论一致。所以,我们决不能高姿态的就以为古人决不能掌握“先进”的技术,呵呵。 最有力的证据是,我国古工艺史专家王振铎先生利用葛洪的原理复制成功了“枣木飞车”,飞车飞行高度达到北京故宫午门的顶部。王先生还依此著文绘图,刊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84年第六期上。 呵呵,在我的想象里,“枣木飞车”大概类似小型的直升机?后来,蓝熙之和葛洪去救石良玉采用了“枣木飞车”,就是根据这个来的。 我对古代形形色色的传说和神话十分有兴趣,以现代人的优越的眼光来看,总觉得古人多么多么落后,其实,现代人进步的除了技术,心灵思想又进步了多少? 呵呵。 第三、关于石良玉。 说石良玉之前,不得不先说朱弦。我一直认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于信诺的遵守、朋友的忠诚、原则的坚持,都是非常优秀的品质。男人与女人之间,也不能为了爱情什么都不顾。朱弦是萧卷的臣子也是萧卷的朋友,我们的传统是“朋友妻不可欺”,所以,朱弦尴尬的身份决定了他无论多么好,也只能成为守护者。 再说石良玉。他的原型“冉闵”,灭了残暴不仁的后赵立国,在处于五胡围剿的时候,劝令五胡势力退出中原,遭到反对和攻击后就颁布“杀胡令”。冉闵下“杀胡令”,是想从根本上消除各少数民族对中原地区的威胁,严命“青、雍、荆州徙户及诸氐、羌、胡、蛮数百余万,各还本土”。于是,中原再次大乱,移民之间也“互相杀掠”,加之饥饿疾疫,最终能活下来的不足五分之一。 和五胡屠杀汉人一样,冉闵也屠杀了很多胡人,尤其是将胡羯几乎杀光。在那样一个乱世,根本无法轻易下结论谁是谁非,谁正义谁不正义。 冉闵战败,被慕容俊抓住时,慕容俊下令把冉闵缚送大殿,高声斥责道:“汝奴仆下才,何得妄自称帝?”冉闵虽强龙见缚,仍不减冲天之豪气,回答他“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可做帝王?”随后,慕容俊下令把冉闵送于龙城处斩,终年不过二十七岁! 最后,说说结局。 我之所以将冉闵这一形象用了化名,就是希望将言情小说区别于历史,而且有些架空的意味。所以,石良玉的结局和冉闵的结局就是不一样的。 希望大家对这个结局能感到满意。 最后,感谢阅读这个故事的每一位读者。 当然,写到这里,因为当时交稿仓促,有些重要的需要交代的:如朱弦等,都一笔带过了,实为遗憾。还有一些番外。 等我赶完《暴君的小妾》,我估计会补充点番外进来。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