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 第1节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绽放》 作者:楼海 chapter 01 吉云刚一跨入菱花街坊就后悔了。 时至中午,下了班的,不上班的,都急急忙忙往家赶。 滋滋油声从黑漆漆泛着污垢的窗子里往外跑,谁家吃素,谁家开荤,捏着鼻子跑老远,嘴吸两口气还能尝出来。 狭窄的巷子里一阵阵铃响,把手扭死到底,电动车摩托车嗖嗖穿梭,飞尘四起,骑得飞快。 来之前,院里新招的小护士给她打过预防针。 “那儿可是出了名的脏乱差,上个世纪的老小区,拆不了整不好。谁让靠市中心近,房租又便宜,现在整个一城中村,全市的农民工都挤那儿了。” 她那时候还有空和小姑娘侃大山:“听你语气像是不太瞧得起人农民兄弟啊。” 小护士撅起嘴,笑眯眯地来挽她胳膊:“云姐,我那是同情你。” 吉云呵呵笑:“得了吧。” 可等过去的摩托大军第十次冲吉云吹口哨,她再想起来那小护士的话,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不肯走了。 不是怕什么脏乱差,也不是怕什么鱼龙混杂的人。 就是心里突然一别扭,想说,我不伺候了。 来这菱花街坊,吉云多少有点替父从军、代人受过的意思。 早些天,他们医院进了个病人,五十五岁,乳腺癌,送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 主治医生是吉云一个同事,病人住院期间带她去看过一眼。 那女人衣服一撩,吉云就知道这事棘手。 没想到更棘手的却是在后头。 开刀这天,那同事已经排了三场手术,站了大半天早就眼冒金星,轮到给这女人手术,还没完成一半,一头栽在了手术台边。 整个手术室乱成了一锅粥。 科室里则是乱上加乱。 女人在里头被开膛破腹,鱼似的躺在砧板上扑腾。 一双孝顺儿女在外头上蹿下跳,举着手机说我要联系媒体,看不捣了你们这家黑店。 人还没治呢,就知道要钱钱钱,现在把人往手术室里一搁,你们怎么哑巴啦! 我的妈呀,我那可怜的妈。 一群大小医生干瞪眼不说话,本来就不想搭理,这么一来,更没人肯做出头鸟。 闹得小了,是一桩工作失误。 闹得大了,那就是医患纠纷,更别提呼朋唤友再来个群体*件。 院长一手拿着速效救心丸,一边扶着小助理颠颠跑过来。 看到一团乱的办公室差点没背过气去,喊了好几个人,都推说不了解情况。 最后把在角落默默等暴风雨过去的吉云揪了出来。 院长眼巴巴看着吉云。 吉云无奈:“我就瞧过她一眼。” 院长一脸的褶子全揪了起来,手搁在她肩头,声音比身子还颤:“吉教授,吉主任……” 吉云就这么被赶上了手术台。 幸好结果不错,手术成功。 但这大妈的一双孝顺儿女半分颜面不讲,还是毅然决然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中间添油加醋了多少暂且不表,反正当地媒体作为每日头条,整版连续报道了整五天。 又因为后续反响实在太好,主编特地来电话,兴冲冲告诉医院会定期回访,要站在事件发生最前线,继续追踪事件发展。 院长为此差点没引咎辞职,吉云也被罚了一季度奖金。 大妈带着一双好儿女半毛线没花出了院,还被赠予了私人医生□□的超值大礼包。 于是我们的故事回到开头的地方。 吉云左手拎着高档滋补佳品,右手拎着进口美味水果。 站在人来人往的菱花街坊,耳边还一遍遍回荡着小护士的那句话:云姐,我那是同情你。 她吉云什么时候要人同情过? 第2节 手机响起来。 吉云扔了手里的东西扯开包。 院长来查岗,说的还是那两句:“吉教授,吉主任……” 吉云将电话直接挂了,关上包,弯腰将地上东西捡起来。 迎面忽然一阵风,瘦削的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她感到自己左肩被重重撞了一下。 吉云一连退了几步,手上东西“哗”的铺了一地。 那黑影还算上路,此时伸手拉了把她的胳膊。 贴着皮肉,她敏感地感觉出这是一只不柔软的手,生着厚实的老茧,粗砂纸似的刮得她皱起眉头。 黑影将她拖得站起来,嘿嘿笑道:“美女小心哇!” 没等吉云摆脱他,他自己松了手,又一道风似的跑远。 吉云自认倒霉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可刚把漏出筐的一个水果拾回来,地上噼里啪啦落了一串的大水珠子。 没几秒,一场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 吉云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 呵呵,真想骂娘了啊。 *** 吉云拎着东西跑进了一家小吃店。 吉云怀疑这中午赶不及,或是家里没人做饭的是不是都挤进了这家店。 桌子紧紧凑凑放满了整个店面,长条凳子头尾相接,吃饭的人把位置全占满了不说,还有没位子地端着个碗站在檐下。 雨水自瓦沿坠进碗里,吃的人拿筷子搅一搅,混着汤水一起灌了。 店里收拾台子的老板娘正好过来招呼,问吉云:“美女,想吃点什么?” 吉云听着刺溜刺溜吸面的声音就饱了,冷脸道:“不吃饭,站这儿躲雨行么?” 老板娘人挺热情:“行啊,怎么不行,就是这雨啊,一时半会停不了。” 吉云也觉得像,要是一阵闪电一阵雷,这雨兴许没多会就好了。 可天上一层黑云压过一层的,天不亮,大戏即将开唱。 吉云喊住又去忙的老板娘:“你这儿有伞卖吗?” 老板娘提着围裙转过身,抱歉地笑了笑:“面啊馒头的就有,伞的话是自家用的。” “能卖吗?”还不放弃。 “嘿嘿嘿,都破得拿不出手。” 吉云不强人所难,说:“算了。” 旁边桌吃饭的突然扔了筷子,碗往桌上重重一磕,四周已经开始有不怀好意的笑声。 吉云懒得搭理,突然有一把伞竖到她面前,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来:“美女,不然我这把伞卖给你呗。” 吉云不免和他打了个照面,于是的,顺带赏了他一记白眼。 男人这才看见吉云正脸。 她长得不白也不黑,被雨淋的一头乱发遮住半张脸,狼狈之下,还是显得五官精致,面容清秀。 她个头一般,穿着细长跟的高跟鞋也吓不死人,但身材很好,明明瘦得不行,仍旧□□,特别是两条腿又长又直。 雨把她淋个彻底,上身穿着的一件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洇出一圈水蓝色的内衣边,直教人看得喉头发紧。 男人不用说话,眼神就足够赤、裸、裸了。 吉云当没看见,将他那把伞接过来,旁若无人地撑了开来。 伞是便宜货,一圈骨架都锈了,但不影响使用。 “多少钱?” 男人没回答。 吉云将伞收起来:“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 “多少钱。” 男人嬉皮笑脸地说:“和美女这么有缘,我折个价,一百卖给你吧。” 吉云说:“挺会看人下菜啊。” “市场经济嘛,也不是强买强卖。” 吉云说:“是啊,是啊。”当即开包掏钱包。 只是手在包里捞了半天,居然什么也没摸出来。 第3节 等将包翻个底朝天,吉云又笑了,这包哪还有底啊,一条刀口从前划到后,钱包、手机、钥匙,通通不见了。 卖伞那男人凑过来一看,乐不可支:“哟,遭贼啦!” 可不是么,吉云细细一想,肯定是刚刚撞她肩的那个男人。 趁人不备的时候掩人耳目,伸手扶人的时候伺机下手。 这年头,小偷都修炼成精了。 吉云只好把伞还了过去。 男人立刻拽着伞的一边,往自己这边一拉,吉云胳膊几乎摆到他身上。 他笑得油腻腻的,挺瘆人:“美女,这伞你不买啦?” 吉云将手甩回来,整个黑了脸:“你不说不强买强卖嘛。” 男人说:“起先是啊,现在不又改主意了么?”他将膀子撂吉云肩上,身子紧跟着贴上来。 四周看热闹的都在笑。 吉云拿胳膊肘抵着他胸,一脸厌恶:“想干嘛。” “没想干嘛啊,这不是学雷锋做好事嘛,看你没伞,身上又没钱,我送你一程。” 吉云嘴角一挑,态度像是软和了些,谁知她忽然脚跟一转,将手里东西嚯地扔去地上,抡直了胳膊狠狠赏了他一耳光。 男人被打蒙,愣在原地十几秒,终于在一阵骚乱里回过神。 当即又是羞又是恼,一只大手紧紧揪上吉云头发,扯得她下巴往上一昂。 “操!” 雨帘里又冒出个急忙赶来的食客,穿一件深灰色的背心,黑色长裤子,担心大雨弄湿了衣服,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下头,还是一路湿到了大腿。 他个子很高,踩上青石板,钻进屋檐下头的时候,习惯性地弯了弯腰。 收了伞,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白得几乎刺眼。 吉云和人正缠在一起,眉目纠结,龇牙咧嘴,不甘示弱地哼哼时,正好迎上这男人。 男人因这场景愣了愣,伞攥紧在手里,步子也因此一顿,然而歇了一两秒,还是沿着原本的路线往前。 “老板娘,给我来两个包子。” “哎,好嘞,什么馅的。”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 “什么馅的啊,小伙子。” “……肉的。” 吉云反手抓住后头男人的手腕,说:“了不起啊,打起女人来了。” 男人反唇相讥:“哦,就许女人打男人,什么狗屁道理!操!” “你嘴巴放干净点,操谁呢!” “就□□了,怎么着,还想上巴掌呢是吧!” 高个男人拎了包子往外头走。 撑伞的时候,两眼不经意间飘到吉云那处,她蹬着两腿,将牙齿咬得咔咔响。 既不求饶,也不喊人帮忙,眼神又冷又深。 她就这么死死撑着,气恼化作热气自身上腾腾而起,快被点燃,又缺点意思的湿柴火一样。 吉云真的还想上巴掌,拼命扭着身子往后靠。 在她动手前,不知哪儿伸出的另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问句——是敌是友? 一瞬后,贴着他的那男人被推到一边,踉踉跄跄晃了几步,被地上凸起的一块砖硌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他妈的——”男人骂骂咧咧要站起来,同一桌的终于坐不住,好几个人腾地跳起来来按他。 “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男人嘴上不服软,其实心里早就怯了,瘫在地上不起来,弱弱盯着出手的那一个。 吉云看看他,又转过来看帮忙的那个人,正是刚刚进来的那个高个子。 他可真白啊,白得脸色几乎发透。 他站在檐下,目光直视前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赶紧走吧。” chapter 02 撑伞走出一段路,陈琛将步子慢了下来。 后头那个跟着的也慢了步子。 他走快几步。 如影随形的尾巴又加快了几步。 他两眼一转,不动声色,拐过一个巷口的时候,故意收了步子,等人走近,他一把按上那人的肩膀。 第4节 “嘶!”声音穿过喉咙,自齿缝间挤压而出。 是个女人。陈琛待视线穿越雨帘,再于一张脸上聚焦,发现这还是刚刚那个让自己出手的女人。 吉云将自己从他手下解救出来,拧着眉说:“你怎么总喜欢按别人肩,力气还这么大。” 她比陈琛矮了将近一个头,男人高临下地看着她。大雨自伞骨上汇集,小川似的流到她脑门上。 “不是让你赶紧走了吗?”陈琛开了口。 他看着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声音却格外深格外沉。 说得不疾不徐,说得四平八稳,音色浓郁的低音炮一样,一张口,空气慢慢震颤抖动,一丝一发牵动全身,直至敲击脆弱的耳膜。 “是啊,我是走了啊。”吉云说着钻进伞下头。 雨水自她笔挺的鼻梁往下,汇在尖俏的鼻尖,她对着两眼看过去,拿嘴轻轻吹了。 又说:“可你没说我往哪儿走啊。” 这样的对话,从这样陌生的女人嘴里吐出,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陈琛沉着脸,没有吱声。 可那双清亮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我管你去哪儿。 好没意思,他转身即走。 吉云躲在他伞下,提着大包小包跟着,空间太过狭小,不需故意,她几次踏上陈琛的人字拖,终于吸引了这男人的再次注意。 陈琛又停了下来,转脸,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地看她。 吉云叹气:“雨太大了,我没带伞。” 陈琛打量她,说:“我没备用的。” 吉云说:“那借你这把一起走呗,万一走走雨就停了呢。” 话音刚落,她对着这男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陈琛没躲,看着她,在思考。 继而二话不说,将伞柄塞进了她手里,他整个人扎身雨帘,说话的功夫就淋湿了。 “……”水果篮子滑到吉云手肘,她努力地撑着伞,跟在陈琛后头:“一起打呗!” 陈琛自顾自地跑,穿过一条巷子,忽然几步跃上旁边的石板,停在一间黑黝黝的小屋边。 他没用钥匙,直接扶着门把手往上一提——门居然被他轻轻松松卸了下来。 吉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滑稽十足的将门搁在一边的墙上。 “喂,能让我进去躲躲雨吗?” 他听见声音,抻开长腿踩在门槛上,半边身子隐于黑暗。 明明看不到脸,吉云却觉得正被他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扫视,那光芒亮得照到人心底。 吉云不知怎么嘴角多了抹笑。 对一双恨天高而言,这路是有多崎岖啊,她还是小心翼翼爬上去,往那小屋子走,再站在一拳高的门槛外看陈琛。 “行吗?”她仰头看他。 陈琛说:“不合适吧。” “学雷锋做好事啊。”吉云都佩服自己的厚脸皮:“我一女的都不怕,你个男的还怕什么?” 陈琛只好让她进来,倒不是被她那话逼得,就是觉得这人太会说话,实在懒得多加交涉。 吉云刚一进屋就嫌黑,陈琛摸到开关开了灯。 吉云原本想得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地方,屋里顶多一盏白炽灯,昏黄光线下满地的盆啊鞋的。 灯亮的那一刻,她却愣了愣。 柔和的乳色光线瞬时将小屋子盈盈充满,东西很少,每样都收拾的规整。 几张洗得泛白的青色帘子做门隔开了内外。 吉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那扇木板门边,收了伞,小心翼翼地搁在外头。 她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站在屋里,不多会儿就给脚下的地面蓄了一汪水。 她问陈琛:“能不能借块毛巾?” 陈琛正将包子搁进碗里,听到这询问没顾上回答,她又不大不小地再说了一遍。 陈琛仍旧沉默,走到水池边洗了把手,顺带的连脸一起搓了,手在灰色背心上揩了揩,从塑料杆子上抽下块洗得雪白的布。 他将之递去给吉云,这才说话:“干净的。” 此话不假,吉云闻得出这布上清淡的肥皂味,最普通也是最古老的那一种,夹杂着一点阳光暖融融的气味,教人想起儿时被晒干的熟悉记忆。 陈琛身材高大,身板笔直,穿着背心,教人一眼就看到他精壮的体格,紧实的腰背。 卷着裤腿露出的一截,修长纤瘦,却含劲有力,肤色和他脸一样白得羡人。 第5节 尽管认识的时间还不到半小时,可吉云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这块布、这气味一样。 简单,板正,老旧,苍白,又莫名的能让人心安。 *** 陈琛将一碗稀饭自厨房里端出来的时候,吉云正忙着收拾自己。 她从屋子里找了张小板凳,搁在门槛后头坐着。鞋子随意扔在门外,鞋跟踏着鞋头,横七竖八地淋在雨里。 她光脚踩在地上,翘着足尖,青色的脉络自自脚面漫上足踝。 正拿毛巾擦头发的女人突然转过脸来,冲陈琛笑了笑,说:“还没吃饭呢?” 他手里拿着碗,桌上搁着俩包子,又是正值饭点,这个问题其实特别愚蠢,所以陈琛压根没打算浪费时间回答。 他大咧咧坐在桌边,捡起一个包子,吃一口,喝一口粥。 吉云又被忽略,自讨没趣地说了句:“我还没吃。” “……” 片刻后,吉云又说:“你吃饭都没菜的?” 陈琛扒了一口粥,含糊不清地说:“买了。” “包子?” “嗯。” “包子又不算菜。” “肉呢?” “可以。” “那就是了。” “什么?” “这是肉包子。” 吉云这才反应过来,轻声笑出来,咕哝着:“肉包子打狗啊……有去无回。” 陈琛将最后一点米扒了,端着碗沿喝干净粥汤,手将盛包子的碗一斜,轻描淡写地说:“打你吧。” 吉云当即眉梢一挑:“哎,小伙子,难道没人说过你这冷幽默其实挺欠揍的?你多大年纪了,90后?95后?要你说你是00后,我就原谅你。” 陈琛起身将那碗端过去,吉云急得直摆手:“不要不要了,你这样就真像是打……那什么了!” 陈琛端着碗的手指修长,指节亦莹白如玉。 吉云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将那碗接过来,还是问:“小伙子,你究竟多大了?” 陈琛没半点要回答的意思。 吉云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住这儿?做什么工作的?下午几点上班?” 他一概不答,没听见似地掀开帘子,去里屋找东西。 吉云抬高了声音:“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总该知道今天是谁帮了我啊。” 陈琛抱着几件折得方方正正的衣服掀开帘子走出来。 吉云:“名字!” 陈琛抬眼睨她:“雷锋。” “……”要让吉云知道,他站在这儿等着她,打死她都不会提到学雷锋的事儿。 陈琛说:“我去洗澡了。” 吉云苦笑:“我还在呢!” 他安之若素的模样:“你一个女的都不怕,我个男的还怕什么?” 吉云哀叹:“不带这样学人说话的啊。你就不担心我把你家给搬走了?” 陈琛那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终于拉扯肌肉有了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将吉云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吉云只觉得他视线化作实质,毛剌剌地刺得她有些不舒服。 陈琛问:“我这儿有什么可搬的?” “是啊。”吉云耸肩:“连门都是个摆设。” 陈琛没觉得这话刺耳:“你走的时候把碗放板凳上就行。” 说着就掀开另一道帘子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人果真没了,板凳被放到了原位,布洗干净后挂上了杆子,碗也搁进了碗橱。 屋子里空空荡荡,恢复原样,除了她留下的那一小汪没干的水渍,没有任何证明她来过的痕迹。 *** 天擦黑的时候,毛孩哼着我的滑板鞋来了一趟。 第6节 陈琛坐在桌边玩手机,毛孩手撑着桌子一跃,坐上板凳前玩了个花式。 没料想陈琛手一抽,将凳子挪到自己脚前,毛孩一屁股坐到了水泥地上。 “哎哟,我去!”毛孩揉着屁股站起来,在陈琛背上狠狠拍了一掌:“琛哥你真下得去手啊!” 陈琛笑笑。 “幸好老子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不然谁胜谁负还真就不一定呢!” 陈琛将手机关了塞进自己口袋里,懒懒看他:“又上哪干了一票。” “哎,这人怎么说话呢,尊重点无产阶级的革命成果行不行。就说要你没事多读书呢,都影响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流了。” 陈琛说:“那我还是闭嘴吧。” 毛孩将凳子搬出来,盘腿坐上去,揪着陈琛的胳膊说:“琛哥,我今天干了一票大的。” “嗯。” “一个肾机,一千块毛爷爷,关键是还有十张……”毛孩伸出个拳头:“一百美元的。” “嗯。” 毛孩展平了手往桌上一拍,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干了这么多年,也宰过几个肥的,不过这外国钞票还是头一次遇见。本来当做废纸要随钱包一起扔了,幸好多留了个心眼,甩手之前找人看了看。 人说这是美金,比人民币还值钱呢,他连忙灌回口袋,心里那叫一个舒爽。 毛孩此刻将钱一张张掏出来,往桌上一铺,说:“琛哥,也给你长长见识。” 陈琛没吱声,替他将钱又收了回来,压了压边,推到他面前才说:“收好了吧。” 毛孩笑嘻嘻地将钱拿回去,又将袋子翻了一遍,掏出来张二代身份证:“你别说,今天摸的这人长得还挺漂亮的,就连身份证都照得和人明星似的——不,明星都没她漂亮!” 证件正摆在陈琛面前,他本是就着毛孩的手漫不经心地看去,却在扫过那身份证的一瞬略略发怔。 心中几乎立刻浮出一个词……巧了。 chapter 03 八月的暑天,热浪滚滚,吉云却感冒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来上班的时候,偏偏新来的那个小护士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了一句:“吉主任是淋雨淋得吧?” 吉云一个白眼,翻得小护士差点没当场自刎。 低气压笼罩了一整个普外科办公室,连带着吉云赶去挂水的路上都凝了冰霜。 护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推着一个,都不敢在老虎口中拔牙。 轮番跑过去哀求护士长,电话一个转一个,特地喊了和她同一个科室的江月江医师过来才解决。 江月拿棉签给她消毒,一本正经地说:“疼就喊,多少年没动过手了,待会儿给你扎骨头上。” 吉云看着那切了半边的细针头对准她青色的脉络,稍一用力立刻顺溜地刺入皮肤,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晕过去就行,哪怕你扎透了呢。” 江月埋怨:“又揭我伤疤了。” 吉云笑笑:“你就这么大能耐,几台手术都能倒。” 江月给她手按上棉絮,又拿纸胶带绑牢了,这才看着她:“我有什么能耐,你能不清楚么?” 吉云看他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没搭话。 玻璃窗后头的小护士时不时瞟他们一眼,趁着给人取药的间隙说悄悄话。 江月将拆开的包装卷到一起扔去她们对面的回收桶,小护士们立马噤声,各做各的事情。 他含着笑意去拍吉云的肩,低声说:“先走了,还要查房。” 吉云戏谑:“别啊,再待会儿就能开戏了。” 说完,视线懒懒一扫玻璃后头,众人吓得立马做鸟兽散,取药的病人急得拍台子:“护士,我这盐水你不给兑药啦!” 护士连蹦带跳赶过来,说:“这不是来了吗!” 吉云这才解了气。 一瓶挂完,院长老头带着助理跑了过来,一脸期待地问吉云昨日进展如何。 吉云说:“去的时候下大雨,东西全泡了水,我找了个垃圾箱扔了。” “那病人呢?” “没去呗,空着手也不好意思。” 院长听着就要拿救心丸。 换水的护士见这形势不对,手一抖,盐水瓶拎低了,就见着管子里窜上来小半截殷红,吓得赶紧举高手。 院长说:“吉主任——” 被吉云打断了:“下次吧,院长,昨天淋了点雨没注意,今天一早起来就发现感冒了。等过几天我好了,再买点东西去看一趟。” 院长下巴差点没磕上桌沿,心想这女人中邪了,当初求她的时候费了多少口舌,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起来。 第7节 幸福来得太快,他还有些恍惚。 “那咱们可说定了啊。” 吉云给他吃定心丸:“嗯,现在哪家都怕医患纠纷,这次咱们确实有失误,不难为人家提意见。既然我替院长答应下来了,肯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撒谎撒得连眼睛都不眨,吉云生平最痛恨左右逢源的小人,却原来只要自己高兴,也能将话说得圆滑。 院长欣慰地直点头:“就说这一整个医院,最可靠的就数你吉主任了。” 一边助理狗腿地逢迎:“吉主任人真的不错,长得也漂亮。” “买东西的钱都汇总了,拿到会计那儿一起报了。我马上还要找找财务,让她把这几个月江医生的工资全转你账户里,这家伙啊,不上路子,差点把咱们坑惨了。” 吉云笑道:“那我等着。” *** 第二瓶水见底已是正午,吉云招手喊护士过来拔针,被点的那个扭扭捏捏,站在她面前特羞涩地喊了声吉主任。 吉云搁在椅把上的手机恰好在响,屏幕上挺显眼两个字教她清清楚楚瞧了去。 江月问:“时间差不多了吧,你别犯困忘了拔,我待会儿还要请人去抬你。” 吉云面无表情:“嗯,就等你来呢,不然上哪找你手艺这么精湛技术这么精良的好医生。” 他笑起来:“又在这儿膈应我呢,你十句话里不知道有没有一句的实话。” “都是实话,不信的话下次做个开胸手术,让你看看我的这颗心。” “成啊……哎,我不说了,马上要开个手术,不然现在肯定风雨无阻地跑过去了。你能行么,还是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要她一定给你选个拔针最利落的小姑娘。” 吉云嗤一声:“要什么小姑娘啊,给我来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呗。” 护士慢慢悠悠才将纸胶带撕了一边。 吉云将电话挂了,按着护士的手腕,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她:“不然你给我按着棉球,我来拔针?” 那眼中的凉薄却看得要人一颤,护士连忙将针拔了,灰溜溜地跑走了。 吉云坐在原位,手按着棉球歇了会,等手上的洞眼不流血了,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路过急诊的时候,轮班的小田医生正发盒饭,见到她,两眼一亮,问:“吉主任吃过饭了吗?” 吉云摸着肚皮走过去,说:“没吃呢,都有什么好的啊。” 坐在台子后的小护士连忙要站起来让座,吉云摆摆手,自己找了个患者坐的塑料凳子。 小田说:“哪有什么好的,就随便订的盒饭啊,吉主任千万别嫌弃。” 说着把一个红色餐盒递到她手上。 吉云看也没看,却盯着这人,懒洋洋地说:“不要这个,给我你的那一份呗。” 小护士捂嘴笑:“吉主任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呢!” 吉云也乐了,点头:“嗯,我这个人心大,惦记的事情可多着呢。” ***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来了好几拨病人。小田他们一个劲猛吃,每扒了几口还是得去忙一会。 吉云没多少胃口,挑了几筷子蔬菜吃了,餐盘一放就有些瞌睡,正撑着头打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扶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吆喝着:“医生呢,医生!” 小田连忙将病人接了诊断,其实伤口不大,开在耳朵前头一公分的地方,看着满脸是血挺瘆人,实际上缝个两针就能好。 但那男人挺着急,拧着眉头,一个劲强调:“医生,我妹妹还没结婚呢,你缝得可得仔细点,留下疤的话影响她找婆家啊。” 小田实话实说:“疤重不重要看人的体质和后期的修复,我可不能给你打包票一定能恢复好。” 男人还是强调:“什么都好说,就是不能留疤。” 小田刚要说话,一边站着的小护士拿脚尖踢了踢他,她扁着嘴,递过去一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小田几乎立刻就懂了,对那男人说:“我们这儿是急诊,事情挺杂,不是那么专业的,不然你去五官科看看。” 男人登时就毛了,幸好妹妹痛得眼泪水直掉,拖着他的膀子往外拉。 人刚一走远,小护士捂着胸口直喘气。 吉云在后头说:“你们又说什么鬼话呢,把人给糊弄走了,小心人马上折回来投诉。” 小护士直跺脚:“田医生认不出来也就算了,吉主任你怎么还认不出来啊,刚刚那对兄妹就是上次那老太太的儿子闺女啊。上回大闹医院的风波还没停呢,这次不知道又使了什么坏心眼。” 吉云拧眉,问:“什么老太太?” “就本是江医生的病人,你中途替她上手术的那个啊。”小护士恨得牙痒痒:“医院里谁不怕他们一家啊,被人抱怨几句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能倒咬一口被讹了。你没听他们刚刚说一定不许留疤吗,指不定是自己拿刀划的,没事找事过来挣生活费呢。” 经人一提醒,吉云还真是有了些印象,刚刚看那男人便觉得眼熟,可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既然是那病人的儿子,她陪着江月查房的时候多多少少遇见过。 只是零星记忆里搜不到半点痕迹,她想了一会儿,脑仁都疼。 小护士的算盘打得精明,可医院里的其他人也不是傻子。 男人扶着他妹妹进了五官科,医生建议他们去外科瞧瞧,两个人转到了外科,医生又说想疤轻一点还是去整形外科,等真到了整形外科,男人又嫌医生费用高。 第8节 最后转了一圈还是来了急诊。 小田和几个医生手里都有活,正好有借口不理会,留下几个年纪轻轻的护士和稀泥。 男人等不及立刻破口大骂,十个字里整九个全脏话,又夹杂着她妹妹哼哼唧唧猫似的哭声,急诊室里乱了套。 吉云脑仁更疼,此刻站起来,想从后门出去。 小护士跑来拦住她,眼泪噙在眼眶里打转,拉着她的胳膊说:“吉主任,您帮帮忙吧,不然我怕他们把急诊室拆了。” 先是一个老大妈,现在又是这双好儿女,吉云咬了咬牙,苦笑道:“我怎么就逃不出这家人的五指山了。” 她瞥了一眼满脸气得通红的男人,兼被小护士摇了摇手臂,烦不胜烦地说:“别凑近乎了,带那女的过来。” 小护士一听,打了鸡血似的跑过去带人。又有一个忙着给人挂号,问男人要急诊费。 男人眉毛一竖:“还没看病就要钱,都钻钱眼里去了。” 说得大家哭笑不得,小护士按捺住性子给他解释:“这是规定,你不挂号,不出费用,我们没法给你治的。” 男人一扬手:“好吧,好吧,也没几个钱,好像怕谁不给似的。” “身份证给我一张。” “要我妹妹的是吧?” “那当然了。” 等小护士将那身份证接过来,当即双目圆睁,惊得生吞了一整个鸡蛋似的,梗着脖子瞅着对面的男人。 “这是你妹妹?”旁边有人凑过来,一看证件也吓着了,随即一阵偷笑。 男人下巴昂得老高:“当然了,如假包换的我妹妹,长得漂亮吧。别废话,快给我开单子。” “你也别急,我去找个人。”说着头一扭,往后头走:“吉主任,你过来看看这个。” 吉云正挑着女人的下巴看她侧脸的伤情,一张身份证忽然支到眼前,一旁,小护士笑得前仰后合,说:“吉主任,你什么时候成那小伙子的妹妹了。” chapter 04 “吉主任,你什么时候成那小伙子的妹妹了。” 吉云往后微微一仰,待视线聚焦瞧清上面的照片,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怎么说呢,”她摇摇头:“大水冲了龙王庙,还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再细看那年轻男人,终于想起那只粗糙的手,和油腔滑调的一声“美女”。 毛孩开始摸不着头脑,直到撞上吉云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虎躯一震——这不那天扒的那女的么。 当即脚下一抹油跑了。 喜报心一急,两手撑着凳子就要站起来。 “哎,别动。”吉云手掐着她下巴,似笑非笑:“我这手里可拿着针呢,一不小心扎你肉里,你可别哭啊。” 喜报果真不敢动了,绷着屁股又坐好了,湿着两眼,含糊不清地嗫嚅:“医生,我哥哥他……” “丢不了,一会儿就给你跑回来,没瞧见我这儿还有个人质吗?”吉云俯身拉过装药的小车:“不说话了,开始缝针了啊。” 果然,喜报的小手术刚结束,毛孩被医院的保安一边一个架着胳膊送进了急诊室。 喜报抹把泪,小步跑到毛孩身边,拽着他衣角小声说:“哥……” 毛孩呼哧呼哧喘气:“别怕!” “吉医生,这人怎么处理,要不要我报警?” 吉云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扔了,朝众人看了眼:“出去说吧,急诊这儿不够乱的。” 几个人绕出去,没走太远,吉云两手抱在胸前,背倚着根柱子,淡淡看着毛孩,问:“说吧,怎么一回事。” 毛孩一咽唾沫:“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有我身份证的?” “我捡的。” “……” “那你跑什么。” “我尿急啊。” “你刚刚怎么不尿急。” “尿不尿急不归你管吧。” 大概是刚刚一跑开了窍,毛孩虽说理亏,但吉云手里头没实质性的证据,索性一口咬定了自己没偷东西,看她能奈我何。 反正手机卖了,钱也花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毛孩舒展四肢,立刻气焰高涨。 吉云知道自己遇上个无赖,也不费力气了,向一边保安使个眼色:“我看还是报警吧。” 喜报正拱到毛孩身边,死死拉着她哥哥的胳膊。 第9节 毛孩歪着嘴:“别怕!” 保安连忙回应没问题,只是刚一掏出手机,却被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按住了。 没等他抬头,那只手的主人已经开口:“等等。” *** 等等…… 低沉声音如一线闪电,冷不丁地抹过天际,直刺进人心里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吉云记起这声音。 毛孩此时激动大喊:“琛哥!” 吉云眼神一晃,呵,琛哥。 陈琛穿着一件和那天一样的深灰色背心,黑色裤子,脸上颧骨处有一点发青。 他左手仍旧按在保安手背上,双眼却直视着吉云。 吉云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意,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出口时满是戏谑:“琛哥?” 陈琛神色不变。 陈琛说:“这次的事情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毛孩大喊:“赔什么不是,我不就是捡了她的身份证嘛!” “哥,你听琛哥的!” “男人说话,你别插嘴!” 吉云冷笑笑,径直走过去将手机从人手里抽出来,利索地按了三个数字。 然而没等到按下拨打,陈琛已经将手机从她手里抽还出来,锁了屏幕往保安怀里一扔。 吉云抱着两手,仰头看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一顿,嘴角倏忽一挑:“琛哥。” 陈琛说:“对不起。” 毛孩直跺脚:“琛哥,你别这样,我真没做什么!” “你闭嘴。”陈琛眼锋一冷,毛孩尽管聒噪无赖,此时立马萎了下来。 吉云说:“他划了我的包,偷了我的钱,你一句对不起就想解决了?” 陈琛垂眼看她:“那你说怎么解决。” 吉云说:“被他划的那个包我用了很久,划了也就划了,包里现金不多,一千块人民币一千块美金,我按照现在的汇率给你算,差不多是七千块人民币。其实这些都不值什么,只是我装钱的那枚钱包是刚到手的新款,还没捂热呢就被那混小子扒了,给你们打个八折抹个零,加起来三万块一分钱都不能少。” 大伙噤声,唯独毛孩跳脚:“琛哥你别理她,这女人想钱想疯了,那破钱包我仔细瞧过,和路边上十块钱一个的没区别,现在一张口居然要两万多?当我们冤大头啊!” “我那身份证你不是捡的吗,你上哪见着我钱包的?”一句话说得毛孩直抽自己耳光,吉云冷眼望他:“要你赔三万不吃亏,我那包可是爱马仕的。” “爱马仕,什么爱马仕!”毛孩两手叉腰:“我只知道爱华仕——装得下世界就是你的!” 吉云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不理他,仍旧打量缄默不语的陈琛。 他始终垂着左手,此刻拿右手握了握手肘,见吉云细细瞧他,又将手放了下来。 “嫌贵?”她问。 陈琛说:“我暂时拿不出那么多,但我保证一有钱就还给你。” “你凭什么保证?”凭你那连门都没有的小破屋? “……” 陈琛:“我先给你打个借条吧。” 吉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跑了?” 毛孩冲上来:“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们琛哥不是那种人!” 吉云一声冷嗤。 陈琛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掏着:“我再把这个押给你。” 吉云将一张有些旧的身份证接过来,领了有些年头了,照片上的少年稚气未脱,唇红齿白,清秀俊俏,一双眼睛清澈得能滴出水来。 吉云首先注意到他的出生年月,笑起来:“果然年轻,还是九零后呢。”又慢悠悠念叨他的名字:“陈琛。” 那一日想知道的,不知道的,此刻都一清二楚。 “陈琛?” 陈琛有些尬尴,脸上还是淡淡的:“是我。” “万一你这身份证是假的呢?万一你去派出所挂失重补了呢?” “……” 他怔忪的间隙,吉云已经将身份证揣进口袋:“我姑且信你一次,这年头,最难得的就是雷锋了。” 折腾了半天,一群人终于散了。 毛孩乖乖交了费用,领着妹妹走在前头,陈琛紧紧跟在后头,忽然左肩被人一点。 第10节 他猛地停下,拿右手护着,转身的同时,看见吉云正盯着他。 吉云说:“果然被我猜到了,学人英雄救美,也该学着照顾好自己吧。我们医院骨科不错,你要是不想成独臂大侠,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 毛孩在十步外吆喝:“琛哥!” 陈琛向他招手,再转头对吉云淡淡说:“不必了。” *** 吉云刚一走进办公室,同事素娴就对她说:“刚刚有个病人在这儿等了你半天了,我说你不一定回来她还不信,一直等着都饿得低血糖了。也是没缘分,这不人这刚走,你就回来了。” 吉云一头雾水:“谁啊,今天又不是我门诊,也没人给我打电话预约,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 素娴将头从电脑前抬起来,端了个杯子踱去净水器前:“不知道啊,她自称是江月的妹妹,好像还是个小明星呢,前一阵子在电视上见过,人长得真叫一个漂亮,叫什么什么诗来着。” 吉云神色一敛,冷冷问:“连诗?” “对对,”素娴拍脑门:“什么记性,就叫连诗,看着还小呢,那张脸啊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真教人羡慕死了。” 吉云没搭话,素娴又问:“江月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妹妹?” 吉云冷哼:“谁知道真妹妹,假妹妹。” 下午江月做完手术,刚一走进办公室,就觉得有几道光将他上上下下刺了这么一遍,背脊凉飕飕的。 素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冲他挤了挤眼睛,说:“今天可有人打着你妹妹的头号来找我们吉主任开后门了啊。” 江月听得云里雾里:“我妹妹,谁啊?” “哟,江医生有几个妹妹啊,都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了。” “还请您给我点明呢。” “连诗呗。” “哦,她啊。” 江月瞥了一眼办公室里一直没吱声的那处冷源,满脸带笑地走过去。 路过素娴的时候,她贼兮兮地小声说:“有人生气了哈。” 江月将手撑在吉云桌边,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 吉云放下鼠标,没什么好气地说:“你是不是看我一天到晚闲得发慌,不给我找些事做就觉得难受啊。” 江月喊冤:“我可不知道她过来啊。” “她是你什么妹妹。” “远房的。” “远得没了边了吧。” 江月俯下身,几乎凑近她耳边轻语:“今天火怎么这么大。” 吉云往后一仰,倚着椅背,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描淡写:“没怎么,包丢了。” 江月直勾勾盯着她:“那有什么,我再给你买就是了。” chapter 05 未名幽深处,发出一声男人压抑的闷哼。 毛孩给喜报倒了杯白开水,两条腿一缩跳上凳子。 喜报捂着发肿的脸,不满地抱怨:“哥你别弄脏地方。” 毛孩白她一眼:“我和琛哥谁跟谁啊。” 门帘一掀,陈琛从后头出来。 灰色背心打底,外头披了件牛仔布的短袖。 他拿右手护着左胳膊,脚尖一勾,从桌底下抽出张条凳,屈身坐上去。 喜报拿手肘支毛孩,不住使眼色:“哥!” 毛孩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杯子从喜报面前挪到陈琛面前,开口之前清咳了两声,他抓抓头:“琛哥,今天的事多亏了你了。” 喜报噙着泪:“琛哥,等我一好就去打工,肯定不能让你一个人扛。”她怒目而视毛孩:“都是我哥不好!” 毛孩别开脸,不吭声。 陈琛说:“你好好养伤吧,别总想着打工的事,钱我这儿还有点,过段时间凑齐了还给她。” 喜报拧眉:“可是……” “阿姨的病情怎么样了?” “还那样。” “你们有钱就花在刀刃上。” 陈琛喝了口水,拿拇指摸了摸唇角,像是给一个话题盖棺定论,他不想再提,谁也不准再说。 一直难得沉默的毛孩这时候终于露出脸,小声道:“琛哥,其实咱不用理她,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那点小钱她根本不在乎,今天是闲着发慌拿咱们逗着玩呢。就算她斤斤计较,堵上门来闹事了,咱们大不了卷铺盖卷走人呗。” 第11节 陈琛脸色本就不好,现在更沉了一分。 毛孩被冰了一下,不自主地往后退了步。 陈琛这才说:“你真不想阿姨的病好了吧。” 喜报疑惑:“这和我妈的病有什么关系?” 陈琛说:“她是阿姨的主刀医生。” 毛孩眼珠子瞪得老大:“琛哥,你这都知道!” 陈琛反诘:“你连这都不知道?” 毛孩直摇头:“怪不得看她眼熟,原来她就是那天临时抓来替那小子的。” 要是隔着这么一层关系,还真不能一走了之。 毛孩一拳砸在桌面上。 真他妈倒霉。 离开的时候,陈琛将人送到门外。 毛孩要妹妹走在前头,自己拉着陈琛站到檐角,一手捧着嘴,在他耳边悄悄说:“琛哥,你今天帮我这么大一忙,我怎么着也不能没点表示吧。” 月色朦胧,陈琛一张脸却白得刺眼,两只眼睛深邃如漆。 毛孩说:“我上次听你说有a照,开小皮卡的活应该难不倒你。龙叔那儿缺个能吃苦的司机,不定期地送几趟货,你要是能抽出空,我明天就帮你去龙叔那儿提。” 陈琛似是想了想,然后点头说好。 毛孩要走的时候,陈琛又喊住他,问:“今天那拨人哪来的,打架挺狠的,不像是一般的混混。” 毛孩正从裤子口袋里摸烟,抽出来一根歪歪扭扭的,拿手整了整,头也不抬地说:“你这就别管了,琛哥。” *** 吉云搓了搓手,说:“把外衣脱了,内衣解了,两只手举起来。” 衣着鲜亮的连诗一怔,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讪讪笑着:“吉医生,我这穿着长裙呢,脱了的话多不方便啊。你就不能隔着衣服给我看一看?” 吉云黑下脸,没吱声,直勾勾打量她,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连诗心虚的一耸眉,只好手忙脚乱地去解裙子。偏偏拉链太紧,一路往下卡在腰上怎么也扯不动,将背对着吉云吧,她又当没看见似的不帮忙。 连诗狠心一用力,就听丝缎的料子“嘶”的一声,脱下来看的时候上头开了一小道口子。 她一咬牙。 吉云又搓了搓手。 连诗将内衣脱了,两手举与肩平,弱弱问:“这样行了吗?” 已经有冰冷的手触到皮肤上。 吉云垂着眼睛说:“我手有点凉。” 连诗忙说没事,皮肤上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吉云手法娴熟,一边顺着腺体摸下去,一边向她确定疼痛的程度。 连诗小心翼翼地问:“吉医生,你看我这严不严重?” 吉云说:“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要是你今年四十二就不算严重。” 连诗心里咯噔一声。 检查结束,吉云去水池边洗手,说:“你待会先去做个b超吧,拿了单子再回来给我看。” 连诗忙着穿衣服,连声答应着:“那我马上一做好就来找你。” “我待会儿就走了,你明天早上七点半之前还来病房这边找我吧。” 连诗心里不乐意,可见吉云始终冰冰冷冷,又不敢说什么。 吉云等她将衣服穿好,这才开了办公室的门,一脚刚跨出门槛,后头人又喊住她:“吉医生,我听人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是不是啊?” 吉云停下来,微侧过身子看她:“你结婚了?” “还没。”连诗莞尔一笑,脸有些红:“但我有男朋友啊。” 吉云顿了顿。 “那就生呗。” 连诗刚一钻进自己的超跑,立马抱起徐敬尧的脸啃了两口。 徐敬尧一脸嫌弃地把她推开,抽出张帕子擦了擦脸:“弄得我这一脸口水。” 连诗嘿嘿直笑:“见到你我高兴嘛!你怎么在这儿啊,亲爱的,接到你电话我都吓到了。” 徐敬尧淡淡说:“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你没事到医院来干嘛。” “我看病啊!”连诗抓起徐敬尧的手往自己胸口捂,被他一肘子甩开了,于是不乐意地撅了撅嘴:“和你说过胸疼的。” 第12节 “给你找的私人医生呢?” “私人医生才比不上这儿的大夫呢!这边普外的吉医生,名气大得很,她一出诊,来看病的恨不得挤到门口。就是脾气差得很,来找了她两次才见着人,黑着一张脸,多一句话都不肯说,还——” 徐敬尧打断她:“吉……医生?” 连诗点头:“对啊,吉医生,姓很少见吧。” 徐敬尧脸色立马暗了几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连诗见惯了他的喜怒不定,知道这男人脾气上来了,大着胆子用手扭了扭他的腿根,软着声音说:“怎么了嘛,又生气,乖了乖了,待会儿去我那儿坐坐好不好?” 手腕却被人用力一箍——徐敬尧将她挡开了,沉声道:“开车。” 连诗娇嗔地一哼,将手收回来,煞有介事地在手腕上吹了两口气。 手刹已经松了下来。 连诗嗓眼里梗着一口气,脚下的油门踩得死了些,超跑呼呼如野兽般冲了出去。 恰好一辆小货车从门卡驶来,连诗吓得连声大叫,徐敬尧忽地站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猛打方向。 除了车灯上的一点刮痕,小货车几乎完好无损。连诗的跑车就没这么好运,车身被刮了一长道印子不说,整个前脸磕上凸台,凹下去了一大块。 连诗从车子上跳下来,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进门还开这么快,你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嘛!” 小货车司机怕堵着门口没立马停下,开着车子停去一旁的车位,才姗姗从车上下来。 连诗踩着恨天高赶来,见到五官英气、身板硬挺的车主,略略怔了怔,才说:“哼,还以为你胆子肥得破了天,敢肇事逃逸呢,原来是来装素质高上。你既然做人这么有原则,倒是先来说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货车司机往那跑车看了看,默然几秒,刚要说话,忽然听后头有人喊:“陈琛?” *** 吉云拨开人群,一阵小跑过来,绕到男人面前,莞尔一笑:“果然是你啊,刚刚老远就觉得像,你来这儿干嘛,有钱还我了?” 陈琛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说:“吉医生。” 旁边连诗冒出声来:“吉医生,你们俩认识啊!” 吉云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两手抱在胸前,气呼呼但花枝招展地杵着。 她不动声色地站去陈琛前头,问:“这是怎么了?” 连诗愤慨不已:“这个人撞了我的车,现在正和他理论着呢。” “呵,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这才刚开始呢。”连诗一双桃花眼瞪得恨不得掉下来,手指着陈琛说:“别以为你和吉医生认识我就不计较了,真他妈出门忘了看黄历,居然碰上这么件破事,闹得我这一肚子的火!” 陈琛往前走了一步,吉云仍旧挡着他,示意他别张嘴。 明明只是一件意外的事故,霎时间成了两个女人的交战。 吉云这时蓦地笑了,说:“别张口闭口你他妈的,你妈是妈,别人妈就不是妈了,说这种话还真不怕闪了舌头。姑娘你开这么好的车,就算不端着架子,也别学人家泼妇骂街啊。” 连诗没怎么念过书,但吉云这绕着弯的骂人她还是听懂了。 她将两人打量了几回,忽然也笑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吉医生,没看出来你这口味还挺杂的啊。” 吉云盯着她,不做声。 不远处突然有个人进入视野,她一抬眸,正好与那人视线相撞。 连诗一见撑腰的人过来了,忙不迭地去搂他的胳膊,撒娇似地问:“你怎么才过来嘛,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徐敬尧脸上有一瞬的紧张尴尬与无法言喻的愠怒,又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时候又泯灭在那一张冷面之后。 连诗絮絮叨叨:“亲爱的,就是这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驾照,开得什么烂车。偏偏还有人要给他出头,也难怪啊,没嘴的茶壶总要找个口往外倒是不是?” 徐敬尧一句话没听见,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吉云。 吉云已将脸偏过去,不看他,说:“别废话了,该报警的报警,该找保险公司的找保险公司。” 连诗翻个白眼:“好啊,本就该是这么个流程啊,谁怕谁啊,我男朋友可是——” 徐敬尧忽然将手一抽,不耐烦地剜她一眼:“你给我闭嘴。”继而冷嗤着问吉云:“吉云,你朋友挺多啊。” 连诗大吃一惊:“你……你们认识?” 徐敬尧没理会,吉云也懒得回答是或否。 她一张脸上没太多表情,此刻也只是咧了咧嘴轻笑:“那徐先生能不能赏脸饶过一次,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我这朋友计较了。” 连诗跺脚:“敬尧啊!” 徐敬尧始终当她是空气,看了看吉云,又看了看一边沉默的陈琛,说:“好啊,这有什么,一辆车能值几个钱。” 他走上前,冲陈琛伸出手,打量他:“不如咱们也交个朋友吧,我是徐敬尧。” 吉云却挽上陈琛的胳膊:“我们走。” chapter 06 进了病房楼,陈琛将吉云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说:“你进去吧,我必须要在外面守着,车上还装着药没卸呢,不能离人。” 吉云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挺负责的,刚刚你撞了人家怎么一声不吭。” 第13节 陈琛一本正经:“是她左拐速度太快碰得我,要是我一个不留神没避过去,她恐怕要躺在地上和我理论了。” 其实他就是不说,吉云也一清二楚。 陈琛不仅仅会开车,而且开得很好。 他选择沉默绝不代表理亏,若真是要争一时之长短,与说话相比,他恐怕更爱用拳头说话。 吉云冲他笑了笑,“我也不进去了,我今天休息。” 陈琛说:“那等那位先生走了,我喊你出来。” “好。” 过了片刻,魂魄归位的吉云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刚刚的那段对话,不满地说:“谁说要等他走了,我才可以出去。” 而且不是他们,不是她,看起来木木的男人其实精明得和只狐狸似的,明明白白说了是徐敬尧。 吉云撇清嫌疑:“我和那人有点过节。” 陈琛推开玻璃门,淡淡应了一声:“哦。” 吉云胸口本就不顺的一口气,现在更加郁结。 和他解释个屁,她和他更不熟! 一边是骄阳似火,一边是冷气强劲,在虚设的门前汇成两道互不相容的势力。 空气中流动着的除了冷与热的对峙,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始终挥之不去。 吉云只好没话找话,倚着门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帮我们医院送药的,之前一直没见过你。” 陈琛坦然说:“我这是兼职,才干了没几天。” “兼职?”吉云想了想:“这么辛苦,为了早点给我还钱?” “嗯。”阳光刺眼,陈琛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说:“白天多干几份活,能多挣点钱,攒够了就还给你。” “这工作轻松吗?” “挺忙的。” “怎么?” “我送的这药很畅销,要货的地方多。” “什么药啊。” “清脑康,治偏头痛的。” “……哦,是这个。” 陈琛忽然走出去,吉云在后头喊住他,问:“你去哪?” “卸货。” 吉云吞吞吐吐:“他……他走了是不是?” 陈琛放慢脚步,头向后偏了偏:“你不是不在意吗?” 吉云恨得牙痒痒。 烈日当头,吉云找了个树荫,站在下头看陈琛挥汗如雨。 人都说专心的男人最迷人不过,可与她相比,陈琛年纪太轻,尽管人高马大,身材健壮,可一张青涩未脱的脸就出卖了他。 再迷人不过也败给了岁月无情,吉云不是个爱触景生情的女人,却仍然生出几分叹世态炎凉的感慨。 院里的几个医生出来盘点,也只是手插在白大褂里站在阴凉处指点江山。一扭头,看到吉云,都跑过去打招呼。 吉云皮笑肉不笑地倚在树干上,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余光里,陈琛正脱了罩在外面的一件短袖t恤,里头,是那件熟悉的灰色背心。 吉云二话没说,走过去,将t恤从陈琛手里抽出来,说:“我帮你拿着。” 陈琛被太阳照得脸色微微发红,反衬得汗水泡过的皮肤更白了一分。他不肯,说:“我自己扔去车厢。” 吉云坚持:“我来我来。” 刚刚还对小司机颐指气使的同事们此刻都聚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吉医生,这人你认识啊?” 吉云嗯了声。 那边陈琛跳上车子,手里捧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她紧张兮兮地跟过去,叮嘱:“你膀子脱臼这才好了几天啊,别逞能,手脚健全的都没你拼命。” 说着,眼锋嗖嗖往外射了一圈,那几个游手好闲的立马跑了过来,接箱子的接箱子,推车的推车。 吉云冷眼旁观,终于觉得有点舒心了。 *** 等陈琛把货卸好,影子已被踩在脚下。 药房的几个和吉云打招呼,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吉云冷着一张脸摆弄手机,敷衍地摇头。 “那我们先走了,吉主任。” 还是没人理会。 第14节 几个人彼此给个眼神,轻手轻脚地溜了。 待几个人走远,吉云这才把手机扔进包里,一抬头,恰好瞧见陈琛在注视她,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像皱了眉。 吉云隔着老远冲他笑:“你看着我干嘛。” 尾音一点点的上扬,她朝他走过去。 陈琛说:“好像人人都怕你。” “不做亏心事的人不必怕我。”她一撩头发,仰面望他,嘴角噙笑:“你呢,你怕不怕我。” 阳光直射在她脸上,密密布满浅金色的光,循着她每一丝每一缕肌理蔓延触角。 一双眼睛顾盼流转,剔透如琥珀,毫不设防教人足以一眼望穿至底,却又空空无一物,是虚,是浮。 吉云是一个保养得当的女人,脸上的皮肤紧致饱满,只有细微的两道法令纹,每每笑起来的时候才会泄露时光的秘密。 岁月沉淀,岁月如梭,岁月将这女人打磨成圆润滑腻的一条鱼,她让人迷惑的态度,听似寻常却有所指的话语,都教陈琛不舒服。 他喜欢平铺直叙,喜欢直截了当,喜欢将每个人分门别类,开肠破肚,一个个躺平了看尽他的一切……他不喜欢猜。 翻来覆去地猜。 陈琛将视线挪开,一只手去拉车门:“不怕。” 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是他领导,他也不用看她眼色,除了那悬而未决的三万块。 他不欠她什么。 吉云将t恤递给他。 然而在陈琛即将关门的那一瞬,她忽然用手抵住了门,问:“我帮了你这么多,你都不请我去吃饭的?” 陈琛:“……” 车里没空调,吉云将窗子开到最大,还是被车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温度热得出了一身汗。 她半倚着车门,下巴支在胳膊上,一边擦汗,一边很静地打量车厢。 很破很旧,内饰被晒得脱了色,皮椅因为年数久远而起了褶子。但是因为接手的人是陈琛,所以每个地方都被收拾得异常干净。 车里没有多余的东西,空荡荡的仿佛就只装了他们两个人。 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陈琛从抽屉里取出瓶矿泉水,扔到吉云怀里,说:“我没喝过。” 水也被蒸得滚烫,吉云拿在手里像抱着一个热水袋。 “这水一直放车上的吧。”吉云问。 陈琛:“嗯。” “那不能喝的,温度一高,塑料瓶里的物质很容易分解了融进水里,对人体有害。”她一本正经。 “那你放着吧。” 吉云已经拧开了盖子,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陈琛说:“你不是说对人体有害吗?” 吉云擦了擦嘴边的水,说:“我又不怕死。” “……” 她微挑着眉梢,言语肯定。 只是蓦地生出一分奇异的想法,陈琛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无聊的有趣。 吉云说:“你请我吃什么午饭?” “你想吃什么?” “想吃点凉的。要不你现在就靠边停车吧,我知道这地方有个摊子卖的东西特别好吃。” 狭窄的小巷,一对中年夫妻撑了把遮阳伞,已经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摆了许多年。 吉云和陈琛坐在最靠外的一桌,她给两人分别要了一碗凉皮。 吉云用热水烫了两双筷子,听到他问:“你中午就吃这个?” 老板娘将凉皮端过来,白乎乎的一大碗,上头飘着几根翠绿的香菜,底下酸醋和香油的气味混合,闻了就觉得食指大动。 吉云把洗干净的筷子递给他,说:“对啊,你不够吗?”说着就端起碗把凉皮往他碗里推。 陈琛说:“够的够的。”横着食指去推碗壁,她还是用筷子夹了大半,自己端着小半碗笑眯眯地坐了回去。 怕是真的饿了,吃饭的时候陈琛恨不得把头埋碗里,每每夹一口凉皮,他都亟不可待地张大嘴,吸得刺溜带响。 吉云一条条地数着吃,还没点到十,对面的男人已经将战场打扫完毕,撕了张餐巾纸擦嘴。 吉云挑着眉头看他,忧心忡忡地问:“要不要再来一份。” 陈琛看着她,有些尴尬:“够了。” 吉云说:“你吃饭也太快了,对胃不好,还有声音,你就不能文雅点?” 第15节 陈琛说:“男人吃饭就得这样,像你那样,不香。” 吉云振振有词:“其他男人是其他男人,但你不行。” “……”她说话太过跳跃,陈琛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吉云莞尔一笑:“因为你长得很帅,是帅哥,帅哥能那么吃吗?” “……” “哎,有人夸过你帅吗?” 陈琛默了几秒,方才说:“有。” “不可能。” “……”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眼瞎,你别太自恋了。” 吉云丢了筷子哈哈大笑,陈琛一张脸仍旧白得刺眼,一双耳朵却刷得通红。 恰好他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吉云,吉云朝他点了点下巴:“去接吧。”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说有急事要先走。 吉云慢悠悠嚼着凉皮,不无遗憾:“还想着要你送我回家的。” 陈琛说:“那我等你会儿。” “算了,你走吧,我吃过了打车好了,你那车上没空调,我坐着也挺难受的。” 陈琛没再多说,彼此道别,他原本已经走出了巷子,没几分钟,吉云又看他折返了回来。 他站在伞外,短发毛茸茸地罩着一圈光晕,密长的睫毛落在眼睑上,他眸色更深。 陈琛说:“上次你去菱花街坊是去看毛孩他母亲的吧。” 吉云说:“毛孩?” 陈琛说:“就是……就是上次划你包的那个。” “哦……他啊。” “最近阿姨身体不太好,能不能麻烦你过去看她一趟。” “行啊,”她回答得心不在焉:“等我有空吧。” “你什么时候有空。”他追问。 “不知道,看吧。” “到底什么时候。” “……”吉云睨他一眼:“就这两天吧。” 陈琛仍旧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吉医生,你别敷衍我。” 真是服了他,吉云认命地说:“明天吧,明天我有门诊,等瞧完号了就能走。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接我。” 陈琛想了想,说:“好,反正明天我也要过来送货。” 吉云点头,朝他挥手。 陈琛又说:“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 吉云又仰头看他。 “明天……我好联系你。” 吉云笑着从包里翻名片,说:“我现在手机没电了,你照着我名片上的号码给我发条短信吧,等我一开机就把你存了。” 陈琛说好,伸手去接那张卡纸,吉云却玩似的往后一缩手,引得他走进伞里站到她面前。 小小的名片,一边一股力量。吉云不松手,陈琛也没。 吉云挑着眉梢,嗓音又尖又柔,轻笑着说:“陈琛,你问人要号码的方法挺特别的。” 陈琛皱着眉头,由衷地说:“无聊。” 她这才松手。 晚上,吉云躺在床上的时候,记起阳光下陈琛赤红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手机静悄悄地躺在耳边,她想了想,这才把它开了,删了几个运营商通知未接电话的短信,果然有一条陌生号码静静躺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短信和他人一样简单,只有很干脆利落的两个字:陈琛。 黑暗里,吉云眯起眼睛发了一条过去:睡了吗?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想他那种生活简单的人,除了工作吃饭和睡觉,应该没有第四种选择了吧。 谁知道等了几分钟,手机忽然响起来,陈琛回了电话过来。 chapter 07 毛孩往陈琛那头递了一根烟。 陈琛没要:“我不抽烟。” 第16节 毛孩吸了吸鼻子:“是好烟,琛哥,游泳,人家送给龙叔的,我刚给偷拿了一包!” 陈琛仍旧没接:“真的不抽。” 毛孩低声嘀咕两句,小心白了他一眼,将烟摸得笔直含进嘴里,拿打火机点上。 “琛哥,”毛孩说得含糊不清:“你这是不是叫养生啊,刚刚龙叔喊你吃夜宵也没见你动筷子。我说医生那一套啊,你真不能太信,否则听多了简直连饭都不能吃。” “你话怎么那么多。”陈琛睨了他一眼,拿手掐了掐鼻梁,强打精神:“刚刚龙叔喊你去说了什么。” 毛孩吐出口烟,说:“没说什么,就是叫我告诉你,以后给厂里拉货的时候,要是有多赠的一箱两箱你就收了,也别分给下头的做搭头,全拉回菱花街坊来。” 陈琛疑惑:“要那东西干嘛,。” 毛孩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琛哥,清脑康这药在市面上抢手得很。不过近两年管得严了点,每家药店都有限额,又搞什么按处方抓药,要搁以前,成车买的都有。” “这药这么管用?” “那当然!”毛孩将烟拿了,紧挨着陈琛,说话前往四周瞅了瞅,贼兮兮的样子:“那药啊喝一管两管没太大用处,但你要是倒满一杯整个喝了……” 他忽然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陈琛问:“会怎么样?” “你去咱附近的网吧走一走,看大家台上放的饮料是什么就知道了。”毛孩声音低得陈琛都快听不见:“那东西劲很大,小孩子都爱喝。” 陈琛心里有数,问:“会上瘾吗?” 毛孩将烟往他跟前一送:“这东西都能上瘾,你说呢,琛哥?” 陈琛想了片刻,说:“就这么点货,够卖吗?” “所以龙叔才想着把这一片的代理吃下来,货多了手里才能中转开。再拉几个懂的研究研究,一浓缩一提炼,说不定就赚大发了。”毛孩拿手肘撞了撞陈琛:“别说我和你说的啊。” 陈琛点头。 巷子里的灯坏了一片,余下的几盏好的也是时亮时不亮。毛孩和灯较着劲,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呕出口唾沫骂:“什么破玩意儿。” 陈琛和他并排走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掏出来一看,是吉云发的一条短信:睡了吗? 陈琛对毛孩扬了扬手机,说:“我去打个电话。” 毛孩又点了支烟,说:“那我去车上等你。” 陈琛走到一根电线杆下给吉云拨过去,只刚刚响了几秒钟,电话便立刻通了。 吉云像是刚伸了个懒腰,嗓音都软趴趴得带着慵懒的松弛,“你怎么回电话过来了。” 陈琛说:“我不喜欢发短信。” 吉云那头忽然就笑了起来,仿佛听了多逗趣的笑话,直惹得陈琛耳朵发热,教他反反复复想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蠢话。 吉云好容易停下来,忽然又问:“陈琛,你耳朵红了吗?” “……” 陈琛那边许久没说话,吉云这头出了一身的汗。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将空调打低了几度,倚在房间边的落地窗看院子里的点点萤火。 那头还是没人说话,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生我气啦?” 陈琛这次倒答得挺快:“没有。” “哦,那你耳朵到底红没红?” “……” “红了是不是?” 吉云又低低地笑,直到陈琛说“没事我就挂了”,她这才正经起来,说:“明天你几点过来?” 陈琛说:“药房下班前。” “哦,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陈琛先开了口,说:“你早点睡吧,我挂了。” 吉云说:“好啊,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陈琛在橘色的路灯下又站了会,方才迈开步子,往自己的那辆车走去。 毛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早等得不耐烦,抱怨道:“琛哥,你这电话打得也太久了。” 又弓着腰在车里翻来翻去:“有水么,我口渴死了。” 陈琛开了车门跳上去,毛孩刚从抽屉里找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的那一刻,他按着瓶身,说:“这水不能喝了,温度一高,塑料瓶里的物质很容易分解了融进水里,对人体有害。” 毛孩脸皱得像是个小核桃:“琛哥,你真养生哪!” 陈琛眉头一拧,自嘲地笑了笑:“你当我没说。” *** 第17节 过了睡觉的时间点,吉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一闭上眼,白天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过,江月,素娴,连诗,陈琛,还有……还有徐敬尧。 她猛地睁眼,静悄悄地望着天花板,等躁动跳跃的神经渐渐安抚漠然至麻痹,东方亮起了鱼肚白,她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四点了。 吉云是医院普外的一块招牌,每次门诊挂号都有限制,一次门诊只排五十个号,和其他医生比起来算是轻松,可等把最后一个送走,也已经是下午了。 她看时间尚早,又去住院部转了圈,科室里当班的几个医生都在。 素娴正站在微波炉前头热包子,见到她,问:“要不要来一个先垫垫肚子,我妈亲手包的,皮薄馅大十八个褶。” 吉云摆手谢绝:“还没觉得饿呢。” 素娴一个劲地翻白眼:“娇气。” 恰好江月换了白大褂走进来,正撞见素娴满满的眼白,笑着调侃:“你这又挤兑谁呢。” 素娴努嘴,说:“还不就是你家的那一位,该管管了啊,连这才貌双全的大肉包子都不稀罕,她眼里还能装得下什么。” 你家的那一位……谁家啊? 吉云当没听见,把包放下来,端着桌上的电热杯准备去烧水,正好被迎面而来的江月接了过去。 江月有洁癖,将杯子搁在水龙头下冲了又冲,这才等了杯水递回到她手里。 “以后给你带水吧,医院最近修管道,水里总是不够干净。” 吉云冲他笑了笑,没吱声。 江月又说:“忙到这么点又不早又不晚的,肯定还没吃饭吧,医院伙食你吃不惯,待会儿带你去德春搓一顿。” 吉云这才懒洋洋地说:“不去,真不饿,不然素娴现在只能吃空气了。” 背后有人闲话,素娴背猛地挺直,狠狠咬了一口包子。 “啊,好吃,真好吃。”她摇头晃脑。 吉云忍不住笑起来,偏偏望向江月的时候就把神色冷了一分,语气淡漠得置人于千里:“你要是饿了想吃,就自己去。” 江月皱了皱眉,向她走近一步,低声呢哝:“今天是怎么了,又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吉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惹我?谁敢啊。” 正好有电话这时候进来,吉云抓着手机走去窗台边接。 背着身子,没人能瞧见表情,但她态度亲和,不疾不徐,明显是带着笑容在说话。 素娴转过身子来拉江月,挤眉弄眼道:“江医生,小心院子里的红杏要出墙啊!” 江月笑容早就冷了一分,还没来得及回应,吉云已经挂了电话,过来办公桌上拿自己的包。 “走了?”他凝视她挑起的嘴角。 “嗯。” “约了朋友啊。” 吉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江月,淡淡抱怨:“江医生,我去做什么不必和你报告吧。” 办公室里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所有人都在吉云张嘴的那一瞬屏起了呼吸。 只这一句,江月便知自己已经出局。 而他刚刚为她洗过倒满的那只水杯,还安安静静搁在她的办公桌上。 *** 陈琛说:“你五分钟后出来,在我车旁边等我一下,我结过单子就立马过来。” 于是哪怕天黑得像是随时要放出什么妖兽横行,吉云还是咬着牙立马跑去陈琛停车的地方,站在副驾驶的一边静静等他过来。 天气预报一早下了暴雨预警,超强台风已经自南方登陆,刮到这座城市之前会先带来一轮强降雨。 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天,阳光穿透云层映红了一片朝霞。谁知不过短短几小时立马风云突变黑云压城,她只好祈祷天气不要帮倒忙,至少在陈琛来前赏她一点时间。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吉云不过刚刚走到车边,就见狰狞的闪电自天际掀开一个豁口—— 取了药的一对情侣自眼前走过,女朋友吓得钻进男朋友怀里,紧紧捂着耳朵说:“啊啊,我怕!” 紧接着一个惊雷炸开,吉云没被这破表的声音吓到,倒是因为女人长长的尖叫一阵心悸。 没过几秒,雨就泼了下来。 等陈琛举着一把黑伞走来,就看到吉云拿包顶在头上,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处是干的。 他将吉云拉到伞下,女人抹了一把脸,抱怨:“你说好五分钟就来的!” 他的手温热而干燥,衬得她的皮肤尤为冰冷。吉云觉得那份温度自一处晕开,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心头便有些痒痒的。 陈琛拧着眉说:“雨这么大,你怎么不带把伞。” “刚刚来的时候还青天白日的。” “找地方躲雨总会吧。” “说好了在你车旁边等的。” 陈琛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开了车锁,将副驾驶的门打开。 第18节 “快上去。”他说。 吉云看看整洁的车厢,再看看满身狼狈的自己,有点踟蹰:“不然我下次再去吧。” 陈琛扶上她的背,用了些力气推她:“是不是要我抱你上去啊?” 吉云顺势爬了上去,听到这话却硬是扭着身子往后看了看他,一脸灿然的笑容道:“好啊,陈琛,你抱我。” 他伞只照顾到半边,门与她的夹缝中大雨滂沱而落。 她修长匀称的小腿垂在门边,杏色的红底尖头鞋湿的不成样子,脚面青色的脉络清晰,一半流入鞋面一半浸泡雨水。 豆大的雨点自伞骨汇集坠在她脸上,她惊得两眼一闭,屏住呼吸。 “喂,陈琛!”她闭着眼睛:“不许说话不算话。” 陈琛扶着她的两条腿收进车里,就在关门转身的一刹那,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chapter 08 吉云一路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等红灯的时候,陈琛拉了手刹,将车里的抽屉翻开来,找了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吉云。 吉云接在手里并不动,问:“你是给我擦身上的,还是要我帮你擦车子的?” 陈琛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车子重新开了起来。 吉云笑着拿毛巾擦脸,说:“要是旁人我当然不会问了,但你嘛……”她眯着眼睛连人带车打量了一遍。 “有没有洁癖我就不知道,但你这人实在太讲究了。” 收拾的规规整整的屋子,还有随时可以拿去二手车市场的货车。 陈琛说:“我习惯了。” “怎么养成的习惯?” 陈琛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车拐弯的时候他将头微微一偏,视线彻底自吉云身上移走。 吉云还在碎碎地分析:“你是不是坐过牢,吃过牢饭,一次内务整理不好,狱警就举着棍子狠狠揍你。或者,你就是有这么一个特殊爱好,一看见东西乱了就闹心挠肺的难受——喂,陈琛,你什么星座的?” 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鸭子,始终在人耳边呱呱呱的叫唤。这一秒扯上星座,恐怕下一秒就要探讨人生。 陈琛终于认了输,无奈说:“我以前念过军校。军队里不比在家,平日里出去都要两人陈行,三人成列,整理内务更是不用说了,被子缺了一个角都要拎你出来批评。” “怪不得。”吉云笑:“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是你生得一身匪气,所以我总把你往坏处想。” “……” “那后来呢?” 陈琛淡淡说:“没有后来了。” 车头突然一拐,吉云因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往前,屁股沿着座椅一路滑动,幸好系着安全带,在她额头几要撞上玻璃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陈琛踩死了刹车,将车稳稳停在一间紧闭的小吃店门前。 吉云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那块牌匾,记起这正是上次来时躲雨的那家店铺。 吉云拧着眉头,看他已经打开车门,豆大的雨点裹着狂风凶猛灌入,刚刚干了点的衣服顷刻间又湿的彻底。 吉云解了安全带,侧过身子来追问:“你怎么不走了?” 陈琛站在雨里,说:“这里地势太低,前面又有块低洼,水太深了,我们过不去。” 吉云往前看,黑压压的天幕底下,果然是有一片亮堂堂的水,因为混着厚实的泥土,水又混又黄,稀释的泥浆蔓延开整个巷子。 陈琛已经来帮她开门,要她带上驾驶室里的伞,简短地说:“你也下车吧。” 吉云挂在车门后,却有些犹豫。 她不自主地动了动脚踝,后跟已被鞋子磨得一点点刺刺的痛。在病房走来走去的时候还不觉得,只是歇了会儿,人就娇气了起来。 ——早知道不应该为了贪漂亮穿这双新鞋的。 她手扶着车框,说:“陈琛,你车子底盘这么高,应该没问题的。” 陈琛抹了把脸上雨水,仰头看她:“这儿我太熟悉了,你看着水像不大,走进去恐怕能没过膝盖。再往里,地势更低,车没在水里走不了那么远。” 她叹气:“那……好吧。” 他像是看出她的犹豫,说:“你不方便,我抱你下来。” 吉云还没反应过来,他温热的手已经握上她纤细的手腕,引导着她环住他的脖子。 他一弯腰,另一只手扼住她膝弯,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 吉云心一跳,下意识将另一只手也抱住他,整个上半身伏去他身上。 恰似拥抱。 大雨滂沱里,吉云目之所及全是他脑后的头发,修剪的又短又齐,手尖触碰处一点点麻溜溜的戳人。 即便已是湿漉漉,呼吸间,还能嗅到他身上的肥皂味,简单的,板正的,老旧的,苍白的…… 第19节 她呼吸立刻就乱了,雨水自微张的唇上流过,她舔了舔,一口咽下去。 陈琛放她站到地上。 吉云朝他淡淡一笑,弯着眼睛,语气轻佻:“陈琛,你还真是言出必行。” ——是不是要我抱你上去。 ——好啊,陈琛,你抱我。 陈琛关上车门,背对着那女人,听出她话里的挑衅。 又听她问:“还要不要抱我……去你家?” “……” “哦,不对,是毛孩他们家。” 他沉着脸,从她手里拽过伞,撑了开来举到她头上,又还去她手里。 他说:“我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趁着路上积水还不多,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上大道,赶紧打车回去。” 吉云一怔:“走什么?你不要我来给毛孩他母亲看病了?” 吉云要来给他打伞,陈琛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再下一会儿,我怕你走不出去。” 吉云有些愠怒:“要我来的是你,要我走的也是你。你也知道雨下得大,现在让我出去上哪能打到车?你要真心让我走,干嘛自己不送我?” 陈琛皱着眉,说:“外头车流量很大,来往出租挺多,而且现在不是有那种打车的软件吗。我也想送你,可是这儿水大,我怕后头来的车不知道,闷头开进来熄火挡在路中间。” 吉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陈琛,你心也太大了吧,怎么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还是……” 她脸色也沉下来:“还是你怕我呀?” “……”陈琛冷冷说:“吉医生,你想多了。” 他深色的眸子自她身上一掠,很快地移过,吉云竟读出几分寡淡轻蔑的含义。 而下一秒,他忽然将她拨开,奔跑着往路中央赶。 一辆小面包车轰轰隆隆自上俯冲,尖锐的鸣笛如开战时的号角。 “陈琛!” *** 陈琛几乎是站在车前逼停了这辆面包车。 吉云吓得呆若木鸡,回过神来的时候伞丢在了一边,自己淋在雨下瑟瑟发抖。 她将下唇咬得雪白,这个疯子! 面包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开了窗户,认出是陈琛,方才将一肚子的脏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啊,琛哥,要不是我技术好,车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 陈琛走去他侧边:“前面水深过不去,你把车子停一边,等水收了再说。” 司机往前看了看,说:“应该还行吧,” 陈琛懒得多解释:“那你就往前开。” 人更是向后一退,手挥着要他继续。 司机这才晏晏笑了,说:“不去了,不去了,琛哥说的话哪有错啊。” 陈琛给他指路,引着他往路边来,不想又是一辆车呼啸而来,陈琛没及时冲出来,车子沿路而下,压过一汪水,霎时间水花四溅。 开车的也知道有积水,但心里想着碰碰运气,于是一踩油门想用速度冲过去,然而没开几米只听一阵呼噜呼噜的响声。 车子停在水中,不动了。 人自车窗里钻出来,站在及腰深的水里骂娘。 将车靠边停的司机心有余悸,拍拍陈琛的背,说:“多亏你了,琛哥。” 一把伞扔到陈琛脚下,微一扭头,他看见吉云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视线锋利如刀,一下一下恨不得剐下他的肉来。 吉云心中仍在后怕,几乎吼起来:“你有病吧,陈琛。” 吉云眼眶很深,双眼皮褶也宽,一瞪起人来凶得很,整个身体又竖起铠甲,一副随时要和人干架的模样。 要搁医院里,一多半的小护士小医生要避之不及,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只是轮到陈琛这里,他淡漠地朝人一望,不理你,反倒教她觉得自己成了乱发火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陈琛此刻捡起伞,言语平常地说:“我送你走。” 吉云冷笑:“不多管闲事了?” “反正车已经在路中间堵着了,没人那么蠢还要冲过来。” “能有人比你还蠢吗?你简直——”吉云肺都快炸了,不可理喻的硬石头。 陈琛没辩驳,仍说:“我送你走。” 吉云倔脾气被彻底调上来,别扭地说:“不必。” 人踩着高跟鞋,高傲地一扭头,一摇一摆地往前走。 到了毛孩家里,喜报被淋成落汤鸡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又是送毛巾又是送热开水。 第20节 “吉医生,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赶过来,台风来了,这雨是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我们这儿地势低,爱积水,待会儿变成小岛,你只能划船回去。” 喜报笑起来,眉头还锁着。 吉云忍不住去瞪陈琛,说:“你问他啊,他挑的日子,他带我来的。” 喜报视线一滑,落在陈琛身上,柔柔喊了声:“琛哥。” 陈琛正别过身子,声音闷闷的:“刚刚说了要你走的。” 吉云气不打一处来,喜报见她鼓着腮帮,脸颊都红了,连忙堵在两人中间做起了和事老。 “吉医生,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不是有句老话嘛,既来之则安之。你身上湿得这么厉害,我先给你烧水洗澡吧,等待会儿雨小了再送你回去。” 吉云看她一眼:“不用了,给你妈看过病我就走。” 喜报说:“吉医生,你这样很容易感冒的。” “我没换洗衣服。” “你要是不嫌弃,我找几件自己的给你。” “不嫌弃,但也不想麻烦。” 双方僵持,陈琛冒出头来说了一句:“喜报,你去烧水吧。” 喜报微怔,一双水汪汪的大圆眼睛自陈琛身上扫到吉云,又从吉云这边重又扫回了陈琛。 吉云和他杠上了,说:“你管我?” 陈琛定定看住她,半晌,方才吐出口气:“能别闹了吗?” 吉云眼中的光一闪,方才还嚣张的气焰疏忽落了下来。 她扁一扁嘴,不说话了。 chapter 09 喜报家的平房不大,淋浴间只是借了一堵墙,三面用竹篾编成的帘子挡起来,头顶半边是屋檐半边是天空。 这样的空间自然毫无私密性可言,吉云脱衣服的时候,几次看见身后一闪而去的黑影,路人絮絮的交谈不绝于耳。 好像被装在小竹篓中的蛐蛐,狭窄逼仄的空间,所有的思维和感觉被前所未有的挤压,吉云无比敏感地感知身边的一切。 她紧紧抵在一面竹帘上喘息,身前是喜报端进来的一盆热水,冒着滚滚白气。 身体的某些部分比之更加灼热——手肘内侧的软肉,双腿膝弯的褶皱,还有耳内痒痒震动的耳膜。 许久没听见有声音,喜报在外头喊了一声吉医生。 吉云猛地站直身子,眼睛往声源处一转:“怎么了?” “哦,没什么。”喜报乐呵呵地笑道:“我们家条件不好,屋里太热才在外头搭了棚子,吉医生你千万要见谅啊。” 吉云将手伸进水温明显偏高的水里,舀起一捧搓了搓脸,方才紧绷的神智忽然松了下来。 她从水里抬起脸来,说:“没事儿,这儿很好。” 喜报给她的是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浅粉色棉布长裙,折痕很深,布料崭新,看得出来衣服的主人很是爱惜。 吉云刚从屋里出来,喜报就拍着手说:“吉医生你这样真漂亮。” 吉云问她要皮筋把湿头发扎起来,说:“别恭维我了,我皮肤不白,一穿粉色显得更黑,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穿了好看。” 喜报说:“我可是发自内心的,吉医生你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哪里黑了,根本白得发亮。” 吉云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哥嘴要有你一半甜,兴许我一开心就不要他赔钱了。” 一提钱,喜报将头垂了下来,搓着两手,很不好意思地说:“吉医生,我哥平时不那样的。他一个人负担我们一整个家,很辛苦的。” 吉云冷笑笑:“你哥上辈子要修多少福,才能有你这么体贴的妹妹。都喊他毛孩毛孩的,他有大名没有?” 喜报说:“有啊,我叫喜报,我哥叫喜讯。” “……” 吉云挑着嘴角:“你们家取名怎么和玩儿一样,照你家这方法,我要是有弟弟应该叫吉朵。” 喜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不叫阿猫阿狗就够幸运了,哪还敢挑啊。” 吉云又问:“我听你口音,你们一家就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从小就住这块,那时候附近还没开发,走几步路出去都是农田哩!” “那陈琛呢,也是本地人?” 喜报支吾半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琛哥不和我们说这些,我只是听我哥说,他家应该在更南一点。” “南方人还那么白。”不应该是糖醋排骨吗,到他这儿,成了粉蒸肉。 喜报疑惑:“怎么了?” 吉云说:“没事儿,陈琛他人怎么样?” “当然好了!”喜报两眼一亮:“你别看琛哥不老笑,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心肠特软,别人家有困难总爱帮衬一下。” “嗯,他是挺爱多管闲事的。” 第21节 “……” “琛哥身手还特别了得,撂倒一群小混混那是绝对不在话下。可他从来不瞎出头,更不会仗着自己的本事欺负人。” 吉云连连点头:“嗯,所以要不是看你这脸受伤,他才不会和人动手,最后把自己胳膊都给卸了。” “……”喜报红了脸:“吉医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吉云说:“我就是太聪明,我还知道啊,你喜欢你那个琛哥,对不对?” 喜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掩面往后退了几步,说:“吉医生,我给你去倒水。” 吉云笑道:“你别害羞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不成你要守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一辈子啊。” 喜报一腿抻在门槛上:“吉医生!” 吉云说:“好了,好了,不逗你,陈琛呢,这么半天都没见着人影,不是又多管闲事去了吧。” 喜报连忙把嘴一堵。 吉云过来拿下她的手:“说,人呢。” “琛哥他不让我告诉你。”喜报碾着脚尖。 吉云拧着眉:“那我可就告诉他你喜欢他了。” “别,别啊!”喜报扁了扁嘴,快哭了:“琛哥说他去移车了。” “什么车啊?” “说是刚刚陷水里的那辆。” 这都什么事儿啊,吉云叹出口气:“神经病!” *** 等陈琛一身泥的跑回来,吉云正掀了帘子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阴阳怪气地说:“又去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了?” 陈琛裤腿挽到膝盖,雪白的皮肤上划了几道血口子,混着雨水,洇出几条浅红色。 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外。 喜报说:“吉医生,你别怪琛哥了,车子横在水里真的很危险的。有次我们这儿下雨,也有个傻司机把车开到水里熄火了。当时谁都没理,哪晓得后来水实在大了,把车都给冲开了,正好撞到一个收拾东西准备跑的,差点没把人卷走溺死。” 吉云在边上冷冷一哼:“是,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喜报红了脸,将手里的毛巾递给陈琛,小声说:“琛哥你进来啊。” 陈琛拖着一双凉鞋在外头踏了踏,等把脏水排了,这才一脚踩进来。 喜报又端来热水,陈琛说:“放着我待会儿再喝吧。”看着一边的吉云:“阿姨她身体怎么样了?” 喜报这也恍然大悟,说:“是啊,吉医生,我妈她怎么样了,最近她总嚷嚷不舒服,可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她又说不清。” 吉云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喜报,淡淡说:“恢复得还可以,没什么要担心的。” 说完就踩着泡过水的高跟鞋往外去,每走一步,就咯吱叫唤一声,鞋口里养了知了一样。 陈琛叮嘱了喜报两句什么,紧跟着也走了出来。 吉云绕着墙根走了半圈,走到向着巷口的地方,伸出手去捧屋檐上留下的水串。 喜讯身材偏瘦,衣服都穿最小码,吉云虽然也不胖,然而胸部丰、满,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曲线毕露。 雨水打在粉底的衣料上洇出点点圆斑,铺成开的花瓣一般。 陈琛站在离她一人的地方,没有说话。 直到吉云问:“你怎么跟出来了?” 他方才说:“阿姨到底怎么样了?” 这人真是聪明,她不过一个眼神,他也能及时收获讯息。吉云侧头看他,说:“情况非常不好,不是我吓你们,她的情况多拖一天都会有变化。” 陈琛皱了皱眉。 “我的建议是越早住院越好,对病人进行一个系统的诊断,也好让我们对症下药,尽快拿出解决的方法。” 陈琛半晌没说话,最后吐出口气:“我给毛孩打个电话,把情况和他说清楚。” 吉云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立马冲进去,扛着人往医院跑呢!” 陈琛睨她一眼:“雨下得太大了。” “是啊,那样才像你,乐此不疲的管人闲事。” “这不是闲事。” “什么?” “毛孩是我兄弟,他的事不是闲事。” 吉云笑了笑:“可惜你这个兄弟不靠谱,这么大的雨还不着家不说,屁股后头欠了一堆账,最后都要你来帮着擦屁股。说起来,我那三万块,你凑得怎么样了?” 提到钱,一直绷着脸,表情严肃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陈琛方才变了神色,眼中一闪而逝的局促虽然短暂,但被吉云看得一清二楚。 陈琛说:“还在攒。” “攒了多少了。” 第22节 “……”他声音低了点:“差不多了。” “差多少?” “……” 陈琛无奈地张了张嘴:“你是不是事事都要刨根问底?” “那可不是,只有我在意的事才想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些鸡毛蒜皮八竿子打不着的与我何干?”她眼珠子一转,笑得意味深长:“谁让你那么巧,正好是我在、意的。” “……” 陈琛咬了咬牙,脸上有某种秘而不宣的隐忍。 吉云含笑看他,目之所及是他如刀刻般精致的侧颜,紧绷的肌肉线条略显僵硬,沿着紧咬牙关的凸起连接下颔的曲线。 他微动的睫毛,抿起的唇线,突出的喉结…… 湿滑的唾液在口中转了转,吉云微喘着抬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忽然喜报探出头来喊:“吉医生,琛哥!” 吉云手一颤,悬在半空,陈琛侧目而视,眼带锋锐。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火光四射,吉云轻易读出他的敌意。 喜报跑过来,说:“吉医生,琛哥,你们站外面干嘛,快点进屋来啊。” 吉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人怕我在屋里吃了他呗。” 喜报满脸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人,支吾着:“什么啊,谁要吃了谁?” 陈琛不禁逗,脸黑得如锅底,吉云也不着急,找话岔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 “是啊。”喜报忧心忡忡:“天都黑了,雨一点也没变小的趋势,地上水这么大,我看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吉医生,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块儿睡吧。” 吉云说:“不要。和外人同一个床,我睡不着。” 她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琛,挑高了嗓音,说:“陈琛,我睡你那儿去。” chapter 10 漫长的一天。 陈琛果真生了吉云的气,吉云跟在他身后往那小平房走的时候,他举着一把漏雨的破伞脚步很快。 乌漆漆的天,坏了的路灯不停闪烁。水已经涨得很高,映着黄色的光线,暗藏汹涌的激流穿梭。 吉云一手扶着粗糙的墙面,沿着曲径艰难地走动,余光瞄到暗色的水流,仿佛天地牵连一线,她孤身站在一叶扁舟,孤立无援。 “陈琛!”吉云抑制不住地头疼,终于放下面子喊那男人。 陈琛转过身。 “你来扶我。” 她脸色煞白,嘴唇青紫,额头上不知是汗是雨。 陈琛径直走过来,手扶住她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吉云避开他的视线似的偏过头,却觉察到他弯下了腰蹲在自己面前,那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脚腕。 “你干嘛?” 陈琛低着头,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你穿这鞋没法走路。” “你要我赤脚?”还是微微抬起脚,教他拿下了一只。 “路被雨冲洗得很干净,不会划到脚。” “还要走多远?” “快了。” “陈琛,是你害我的。” 陈琛提着鞋子站起身,看了她一眼。 “我让你走的。” “你——” “你没听。” “你——” 陈琛用提着鞋子的那只手环住她,狭小的空间,她被紧逼着几乎贴到墙面,伞落到身前挡住前方的风雨。 陈琛的那把破伞罩住他俩,外头是大雨,里头是小雨。 双脚着地,仿佛灵魂归位,吉云陷在他怀里,就像周身燃起暖炉,热烘烘得熏着她。稍一抬头是他绷得紧紧的一张脸,那股莫名的气恼又莫名的消失,她装作不经意得用唇擦过裸、露的肩头。 男人瑟缩了一下。 大概被风蛰了一下。 陈琛一个人住,平日里除了毛孩喜报,没有其他人过来串门。于是房子里除了他的东西,居然找不到一双可以给吉云临时穿的鞋子。 里里外外搜了半晌,他最终将自己脚上的一双脱了下来,扔到她脚边。 吉云像是穿了一双巨大无比的木屐,走一步,掉一步,偶尔小趾勾上鞋边,她很轻声地抱怨一下。 第23节 嗒嗒的声音如沉闷的鼓点,密集地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直到陈琛洗过澡套衣服,这喧嚣的鼓点方才停滞下来。 等他掀开帘子出来,吉云已经搬了张小板凳,还坐在上次的位置,赤着两只脚踩在门槛上。头发如黑瀑披在肩头,她正拿着块洗得泛白的毛巾,安静地擦着。 听到脚步声,吉云猛然一扭头,澈然的眼睛定定看住他,疏忽嫣然一笑:“这毛巾是不是我上次用过的那一块?” 她背后是黑压压的天幕,细如银针的大雨滂沱而下,间或闪过几道白厉的闪电,照得她脸一阵明暗—— 陈琛头顶即刻有响雷滚过,轰轰隆隆好不热闹。 吉云说:“你这儿有创可贴吗,我脚后跟破了。” 陈琛一声不吭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果然拿着几张创可贴。 吉云又说:“你帮我弄一下吧,喜报裙子太紧,我不方便。”说着便曲起两条腿,向他伸腿过去。 陈琛二话没说,弯腰蹲了下来。 她脚后跟被磨得红了一长道,中间的皮肤已经破得不像样子,渗出浅黄色的液体。 像是一块莹润的玉上开了一小道鸡血红的口子,他手握着她脚踝,感受到这玉里跳动的热度。 这里的伤口多半不轻松,他用毛巾请拭去创口附近的液体时,她很明显得颤了颤。 “很疼?”他说。 创可贴抓在手里拿不准从哪个方向去贴,横过来的话面积实在不够,竖过来的话一走路又很容易脱落。 吉云一挑眉梢,放柔放慢了声音,别有它意地说:“那你对我轻一点啊,陈琛。” “……” 陈琛抬头看她,满眼的戒备。 就像不久之前,她说“陈琛,我睡你那儿去”时,一模一样的戒备。 他防着她,忽略她,装糊涂……可她知道他懂,懂她刻意的接近,懂她故作的姿态,懂她话里的有话。 可他知道他控制不了她,就像一条海里驰骋的飞鱼,你可以轻易折断她的翅膀,但你无法追上她游移的方向。 他只是控制自己,戒备,然后对她冷冽。 陈琛默了几秒,终于开口。 “吉云。” 不是吉医生。 “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他字字句句说的分明。 吉云怔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 “你怎么那么笃定我想从你那得到些什么?难道,你就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或者,我们可以互相得到互相成全呢?” 她绷直了脚尖,拿脚趾去蹭他的膝盖,那男人的手腕却猛然一个用力—— 脚腕处一阵惊心的疼痛,吉云猛地向后一弓身子,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来。 根本无需费力,因为陈琛早已经松了手,此刻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冷冷:“我去做晚饭,你要吃什么?” 创可贴被扔进她怀里。 吉云紧紧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两眼直勾勾地打量他,不多会儿,忽地低声冷笑出来。 “不必,多谢。” *** 大雨足足下了一整夜。 吉云累得眼皮如有千斤,然而睡在陈琛的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却始终处在迷离的半梦半醒之间。 房间里始终有一股干燥的气味,像是做完一天活的木工房,锋利刀口涩涩的生铁气味,夹杂着阳光下刨屑翻卷的松木味。 稍稍吸一口气,都是浓烈缱绻的男人味道。 一睁眼。 却只是黑夜,冷屋。 下不完的大雨,和落在瓦上水中淅沥的声响。 越到这种时候,她心里的那份空虚就越大。 想要说话。 想要聊天。 想要……男人。 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 忽然就有震天响的敲门声。 吉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问:“陈琛,是谁!” 只是一卷门帘相隔,很容易就能听出陈琛也起来了,脚步声很沉很稳,声音随即传来:“我去看看。” 第24节 房间里却是“咚”的一声,吉云哑着嗓子低喊了一句。 陈琛立刻紧绷起神经,跑过去,隔着帘子说:“吉医生,你没事吧?” 没人回答,只有低微的呜咽。 “吉医生!” 陈琛忍不住掀了帘子进去,吉云正坐在地上捂着头,见他进来,无精打采地说:“没事,起来太急眼睛花了。” 陈琛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手挡开,声音闷闷,还是那简短的四个字:“不必,谢谢。” 外头,喜报死命砸着门,将肺里的所有空气全逼出来,扯着嗓子喊琛哥。 陈琛蹲在吉云前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道:“我去开门。” 吉云望着他眼底明显因熬夜留下的青色,挑了挑眉。 喜报被淋得十足落汤鸡一个,被清早凛冽的风一吹,冷得直哆嗦,刚一踏进门里就哭了起来。 陈琛将身上披得一件衬衫给她包起来,将她挡在脸上的湿发拨开了,说:“有话好好说,你别着急。” 喜报猛地抓上陈琛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琛哥,水实在太大已经进了我家了,房子里泡了水东西全漂了起来。我妈刚刚又突然喊身上不舒服,脸色白得和纸一样,我实在是怕她出事才赶紧过来求你帮忙。” 陈琛皱紧眉:“毛孩呢!” “我哥一晚上没回来!”喜报直抹泪:“救护车也来不了,只有警察肯来,但要调冲锋舟,这一块全被淹了,我刚刚根本是游泳过来的!现在要疏散的人很多,等排上我们这们家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那我现在过去!” 陈琛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吉云。 她正抱着两手背靠墙面而站,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 此刻猛地迎接上他的目光,她眼帘一垂,淡淡说:“我不去,我可不会游泳。” 陈琛走到她跟前,说:“外面雨大水急,我没想让你去。” 这是不是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她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吉云睨他一眼,脸上讪讪的,想了想说:“陈琛,你也说雨大风急,我看你也别逞强了,这一片都成了水乡泽国,你一个人怎么把她妈妈弄出来,还不如等救援队过来!” 陈琛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 “你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吉云讥笑着:“你以为你是谁啊,陈琛,你无所不能吗?” 陈琛咬着牙:“难道要我坐视不管?” 吉云涨红了脸,两只手握得紧紧,又松开。 喜报见这两个又要杠起来,连忙跑过来,拉着陈琛手腕,说:“琛哥,你们别吵了。” 陈琛说:“我这就走。” 再将喜报往吉云面前一推,说:“喜报,你留下来和吉医生做个伴。” “琛哥……” “你们都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一记响雷又轰隆隆滚过。 陈琛看了一眼吉云。 “等我回来。” 刚刚还红着脸的女人,面色一点点地冷下来。 此刻看了看站在光影里的修长男人,点了点头。 chapter 11 吉云的手机进了水。 被强行开关了几次之后,开始还能显示乱码的屏幕彻底灭了下去。 喜报在旁一直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样了?” 吉云眼一直:“不中用。” “唉!” 喜报耷拉下脑袋,满心懊恼道:“早上琛哥手机也打不通,现在你的又坏了,这怎么联系呢,难道真傻傻呆这儿等?早知道刚刚就跟他一起去了,也不至于没着没落……水再大也要跟着啊。” 吉云扔了手机,调侃:“你是担心你妈妈还是陈琛。” 屋里已经断了电,喜报将木头大门开起来一点,倚着门缘,背着光,教人看不清表情。 “当然担心妈妈了,我爸爸去世得早,这么多年都是她照顾我和我哥哥。但是……”喜报声音一低:“也想知道琛哥怎么样了。” 吉云一嗤:“还是放不下你琛哥吧。” 喜报已经顾不上什么好不好意思,说:“我家离巷口太远了,地势又比这儿来得低,想要进去真是太难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第25节 她往门外眺望:“刚刚水还没这么大呢。” 吉云将屋子里横七竖八,陈琛没来得及整理的条凳椅子归置好,想起他离开时望着她说过的那句“等我回来”。 挺简单的四个字,但从这样的男人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某种承诺。 吉云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陈琛说他有办法。” “……”喜报不由得奇怪:“吉医生你刚刚不还说他逞强的吗?” “那是——”吉云想了想:“喜报,你谈过恋爱吗?” 喜报扭头来瞧她,头摆得像拨浪鼓。 “我就知道……我告诉你,一个女人如果喜欢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去吸引他的注意。 “不管是他喜欢还是反感,能让他抽出空来想一想你,这就算是成功了。可如果他待你一直都只是好朋友的妹妹,那你就别想和他擦出什么火花了。懂了吗?” 喜报慢吞吞的:“有点懂。” 她忽地眼睛一亮:“那吉医生你也喜欢琛哥?” “也?”吉云笑笑:“你还真喜欢那傻瓜啊。” 吉云尚在心里仔细界定喜欢这一词的分量,忽然就看到喜报目瞪口呆的一张脸。 头顶几线冷雨飘下来,伴随而来的是某种东西吱呀断裂的声响。 她仰着脖子往上一瞧,年代久远的木椽终被连绵的大雨蚀断,片片黑瓦如鼓翅的凤蝶,在瑟瑟风雨里簌簌而落。 震惊之中,是喜报大喊了一声:“吉医生!” 吉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肩胛忽然被人猛地一推,她一连退了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视线再聚焦的时候,看到的是房顶豁口外的黑沉天空,还有面前一堆颤抖的瓦砾。 “喜报!” 吉云声带抖得几不成声,连滚带爬地过去把人扒出来。 扔了木椽,撇开瓦片,喜报带着一脸血地望着她。 喜报只顾着救人,没来得及护住要害,伤得最重的就是头部。见到吉云,像是走失的孩子终于得救,两只手死死抱着她的脖子。 吉云怕屋顶支撑不住再次坍塌,两只手提着喜报的腋下,硬是连拖带拽地将人搬到屋外。 大水早已经漫上石阶,她昨夜和陈琛走过的小径消失在乌泱泱的黄泥水里。 喜报满脸的泪和雨,止不住大口的喘气,两只手死死掐着吉云脖子不肯放。吉云抱着她坐了好一会,她这才缓过神来,将手慢慢松了。 吉云脖子上早就一片青紫,拧眉吃痛说:“你和陈琛都是什么臭毛病,你好的不学,非要学他学雷锋做好事是吧。” 喜报嗫嚅着:“我没事,吉医生。” 吉云白眼:“没到生离死别呢,没掉下来几片瓦,有事才怪了。” “……要我站那,你也会来推我的。” “你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善良两个字?” 喜报扁了扁嘴,没吭声。 喜报拉长了呼吸,很用力地呼吸进湿润的空气,肺部却像是装着一台破旧的风箱,怎么使劲都只是枉然。 喉头有一股腥甜,上不来下不去,她干咳了两声,感受到吉云用力拍了拍她的腮帮子。 “别闭眼,快看我脸上有没有善良两个字。” 水忽然涌上来,像浴缸里又钻进了一个人。 吉云眼里倏忽一亮,将手举得老高,大喊:“喂,这边!” *** 冲锋舟上坐着好几个穿救生衣的男女,里头是迷彩的那一个从船上跳下来,手趴着台阶爬上来。 两眼瞪成铜铃似的迷彩服看了看喜报,又看了看吉云,操着一口方言普通话道:“她怎么样了!” 船上有人给他递救生衣,吉云先给自己穿好了,再将迷迷糊糊的喜报抱坐起来,和迷彩服一起替她穿上。 迷彩服指着喜报说:“她这都是皮外伤吧?” 吉云说:“应该只有皮外伤,但有休克的征兆,还是要赶紧送她去医院!” 迷彩服偏偏一脸为难“可是……” 吉云急了:“可是?” 迷彩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小姐你不知道,前头巷口靠公路的窨井盖被冲跑了,雨大水急也放不了指示牌,有个路过的不知道情况就掉了下去!我们接到任务,现在正赶着去救他!我们船小,只能挤下一个人,带的又全是阿婆阿公,让谁下来都不安全!” 吉云黑着脸:“难道你们要见死不救?” “不不,”迷彩服也急了:“我们要保护每个公民的生命安全!” “可公民的生命是分轻重缓急的对吗?” “你……” “皮外伤的就要等到最后才能救对吗?” 第26节 吉云气势如虹,差了半目分毫也不肯让,迷彩服被呛得没了办法,扭头看船上的队友。 被看的那一个也怔了会儿,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挥了挥对讲机:“我让其他队立刻过去,这个女的我们带了!” “可那个人等不了那么久啊!”迷彩服犟嘴。 脑子里乱成浆糊的喜报这时候忽然拿手拍了拍吉云,抖着嘴皮子说:“吉医生,那个人,那个人不会是琛哥吧?” 吉云一愣。 喜报扭头去看迷彩服,声音断断续续:“那那个人什么样?” 迷彩服说:“我们还没过去呢,怎么清楚情况啊,只是听说也是个救人的,走过去没注意就摔进去了,倒是在最后一刻把救的人给推开了。” 喜报被砸得鼻青脸肿,流了一身的鲜血也没掉过一滴泪,这时候忽然两眼一眨,自眼角滚下成串的泪。 她将脑袋扭向吉云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定是……琛哥。” 船上的人向着对讲机一阵喊,没几秒,咿咿呀呀的对话就传了过来。 迷彩服有些不情愿地来抱喜报,喜报却是拦腰搂着吉云,呜咽着说:“吉医生,你让他们走,走,救琛哥。” 吉云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将喜报手拽开,对船上的人说:“麻烦帮她撑把伞。” 喜报被抱起来,徒劳无功地再拽了拽吉云的裙裾,一张脸哭得走了形。 “吉医生……” 吉云两条腿早麻了,斜着身子跪在地上,看着喜报被船上的人接过。 “陈琛一定没事的。”吉云心跳得砰砰响,语气却是淡淡的:“他有办法,我在这儿等他。” 他有办法。 可是什么办法,问他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也说过:等我回来。 可万一他回不来呢,他又逞强了呢,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她随便说几句话还不是就红了耳朵。 而且,他的胳膊还没好多久! 等回过神来,吉云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墙角跑出老远,水没过她的脚踝,她赤脚,每走一步都是阻力重重。 地势低的房子大半部分没在水里,灰白的砖墙泡得洇出一圈黄色的痕迹。 她由高至低,最终走至绝境,横亘在面前的是淹没石路的滚滚泥水,深浅未知,她不会游泳,赖以维系的只有一件救生衣—— 她是跳还是不跳? 跳还是不跳! 一阵水流涌来,突然有人喊住她。 转头去看,又是一艘冲锋舟! 男人在船上向她挥手,吉云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摔带爬翻上去。 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说:“去救人!” 到达巷口,被卷进窨井的男人刚刚被拉了上来,人脸朝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势高的地方。 吉云远远望着,只隐约看出他穿着黑色的背心,长裤只到脚踝,丢了一只鞋的脚上布满血口。 那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跟着救援人员自船上跳下来的时候,差点一张嘴就吐出来。 直到自人群的缝隙间,看到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冲锋舟上又有人跳下来,高声喊她,手臂如铁箍,掐着她的肩膀往回游。 吉云拽着像是要挣脱而去的救生衣,被汹涌的水流冲得翻过身,整个仰倒在水面上。 男人搂着她的脖子,将她往船上拉,问:“小姐,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 她不住喘气,苍茫的天幕,被一条狰狞的闪电劈成两半。 “不用,”她说:“我想回家。” chapter 12 吉云一觉醒来,不过华灯初上。 年纪越长,人越缺觉。 明明累得四肢都恨不得卸下来,头沾着枕头睡几个小时,稍有风吹草动就惊醒过来,紧接着双眼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吉云补足了觉,知道自己再睡不着,索性掀了被子爬起来,又钻进卫生间洗了把澡。 在浴室蒸腾而起的烟雾里,她看到衣篓里换下来的粉色连衣裙——喜报折得方方正正轻易不拿出来穿的宝贝,此刻染了颜色,满是泥泞,皱巴巴地躺着。 于是滚滚思绪就如窗外头的大雨,顷刻间充盈起大脑来。 她擦干净身子,随便找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喜报的连衣裙被送去她常去的那家干洗店,划完卡拿了条,她转身就去了隔壁的移动公司。 第27节 包和手机,一股脑全忘在了陈琛那边,等雨水退了,不知道要飘到哪个犄角旮旯。 再遇见个毛孩那样手脚不干净的,偷得你连一个铜板都剩不下。 店员给吉云补办电话卡的时候,她神思游移,心中暗念,这一笔账还是要算在陈琛头上。 店员谙熟营销,刚给吉云补完卡,就忙不迭地惦记起吉云的钱包。领着她往手机柜台走,一款款新机型的介绍。 吉云不走心地听着,拨了拨摆满一台面的样机,随手挑出来一个,也不问价格和配置,懒懒说:“就这个吧。” 店员满脸堆笑,说:“小姐你太有眼光了,这是大牌子的最新款,还有个浅金色的情侣款。” “情侣款?”吉云重复。 这年头,手机都上赶着来虐狗了。 店员说:“是啊,这不马上就到七夕情人节了吗,这款手机卖得特别好,好多人都买来送男女朋友呢。你现在要是两部一起买,还能拿到特价优惠呢!” 吉云睨了她一眼,凉薄一笑:“那我不买了,我从不买打折的东西。” “……” “再说我又没情人。” “……” 吉云最后随意拿了个看起来耐造的手机付了款,店员小心翼翼把她送出去,殷勤地说:“有什么需要您再过来。” 吉云注意力则是都在手机上,不过刚刚开机,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就填满了整个屏幕,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她还没来得及一一翻看,一条熟悉的号码打了进来。 江月声音焦急,一听电话接通,立马迫不及待地说:“你在哪呢,手机不开机,谁都联系不上你,我急得差点要报警!” 吉云皱了皱眉,将听筒拿离耳朵一些,淡淡道:“找我干嘛,今天排的我休息吧。” 江月那边一阵静默,大约想起了昨天下午被她臭的那次,吸取教训之后立刻就将语气收敛,只说:“我听到你没事就好。” 吉云说:“我能有什么事,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江月急忙忙打断,道:“这两天暴雨,医院里被伤员挤爆了,所有人的休假都取消了,你要是休息好了,最好尽快赶过来。” 吉云说:“那我待会儿过去好了。” 江月试探着问:“你现在在哪,要是不方便过来的话我开车去接你。现在雨还是很大……” 本是不抱希望,做好了被她斩钉截铁拒绝的准备,谁知道等了几秒钟,吉云忽然松了口,说:“人民大厦这儿呢,你来吧。” 等了估摸十来分钟,吉云就见一辆银色轿车冲她直跳灯。 车主急赶着接人,一路上百无禁忌,随意变道,压双黄线,最后驶进非机动车道,直碾上盲道。 吉云撑把伞躲在屋檐下头,此刻跺了跺冻得冰凉的双脚,头往下一埋冲车边走。 晚风刮过,冰凉的水漫上她的露趾凉鞋,教人冻得牙齿打颤。 不过才是八月,居然已经冷得这样铺天盖地。 江月心细,下车来给吉云开副驾驶门的时候,从外套里头掏出瓶还热乎的咖啡。 吉云不客气地接过来,曲着身子坐到车里,等他一阵小跑,带着满身凉气坐进来,这才说了声:“谢了。” 江月笑了笑,将车子发动。 雨刷器卖力地工作。 关着车窗,空气不畅,江月开了一点暖气,出风口扑哧扑哧地在响。 不过片刻,窗子上便升起细细密密的雾气。 温度爬了上来。 吉云开了盖子,两只手捧着铝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咖啡一线热热地灌进肚子,温度方才由内而外的蔓延开来。 开车的间隙,江月说:“这一次的大雨实在百年罕见,医院现在人满为患,加用的床位都满了,连过道上都躺着人,只怕你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见。” 吉云敷衍地嗯了声。 “咱们那片受灾最重的就是菱花街坊,老城区地势低,排水系统又不行,几乎家家户户都被淹了。” 吉云握着罐子的手一紧,扭头看他。 江月见她感兴趣,顺着话头说:“医院里收治的有半数都是那儿的,好几个送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年纪大了想跑跑不了,救援队又没那么多冲锋舟……不知道这次又要有多少领导跟着倒霉。” 吉云一嗤,不知是笑是嗔。 “院长今天也是够呛,一大早就抱着速效救心丸赶了过来。看到我,追着问你在不在。 “我刚要走的时候还碰见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我出去,可一听说是来接你,立马喜笑颜开地让开了。你说你——” “江医生。” 吉云看向窗外。 “别说了,好好开车吧。” 江月自讨没趣,恹恹闭上了嘴。 *** 第28节 医院灯火璀璨,连平时舍不得开的景观灯,今晚上也一一开到最亮。 院子里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比平常假期周末还热闹。 吉云撑伞下来,和江月并肩往楼里走。 大门口,江月帮忙将伞收起来,将准备的一块干净毛巾递给吉云,她不肯要,说:“一会儿就干了。” 江月拧眉说:“这怎么行呢,你瞧你头发都要湿了。” 细软的毛巾擦到脸上,带着一股细微的工业染料气味,沿着她的脸颊一路抹到头发上。 吉云向后让了步,说:“不用。” 突然就看到某个不想见到的人撑着把破伞一路小跑过来。 毛孩穿着件黄色t恤,裤脚管直卷到膝盖,口袋上一条金光灿灿的钥匙链连上裤袋。 见到吉云,他几乎一愣,继而满眼猎奇地将一双贼兮兮的眼珠子转到江月身上。 他声音极为狡黠:“吉医生,这么巧,正想找你呢!” 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 吉云放远视线,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脑海里已经迅速回味起那股简单,板正,老旧,苍白的气息。 陈琛来了。 *** 笔直的光线自上而下打下。 陈琛径直走过来,黝黑的瞳仁深邃,鼻梁又挺又直。 他向吉云点头,说:“吉医生。” 江月望望两个年轻男人,又望了望吉云,说:“认识啊?” 毛孩大摇大摆走近,拿拇指一擦鼻尖,轻佻地说:“当然认识啦,不仅认识还特别的熟,是吧,吉医生?” 吉云没心情搭理这无赖,对江月说:“你先去忙吧,我这边儿有事。” 江月警惕地盯着毛孩,确认:“真的不用和我一起进去?” 吉云说:“用不着。” 江月沉吟几秒:“好,你自己小心。” 等江月走了,毛孩这才长长了嘘了一声,说:“小心什么玩意儿,小心,我看他两眼长天上才要小心。” 陈琛过来拦着他:“别在这儿乱说话。”又看向吉云,说:“吉医生——” 吉云当即皱起眉,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吉医生吉医生的,我不是你医生,你喊我名字。” 陈琛愣了愣,到底没喊出口,不指名道姓,光秃秃地问了句:“喜报没事吧,她没跟着你吗?” 吉云又是冷嗤,说:“喜报,喜报,你就只关心喜报对吧。” 陈琛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还是一边毛孩窜出来,挺着腰板大声道:“你好好一个站这儿,我们不问喜报问谁,你说说你到底把我妹妹弄哪儿去了!” 陈琛将毛孩一把拽回来,沉着脸望了他一眼,毛孩吃瘪低了头。 陈琛又看向吉云求助。 吉云咬牙忍了会,当成毛孩不在场,说:“你跟我过来。” 喜报一早就被送了过来,因为伤势不算太重被安排在走道里的病床上。吉云问清楚方位,领着陈琛和毛孩过去探望。 医院里果真堵满了人,不分男女不分年纪的占满有限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泥土味,混杂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声音,教人不得不头疼。 大概是目之所及都是烂摊子,都是凄凄惨惨,毛孩见到脑袋被包扎成粽子的喜报时,意外的没有大发牢骚。 反而是吉云看不下去,托人找关系行方便,让喜报进了病房。 她解释:“虽然我不是很赞成这种做法,但喜报是因为救我受的伤,我没什么好来道谢的,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毛孩嘴巴翘得比鼻子高,一脸得意的神情,喜气洋洋地坐到病床旁边看喜报。 陈琛和吉云面对面站着,说:“真的谢谢你。” 吉云嘴角一挑,慢条斯理地说:“得了吧,你拿什么谢我。” 他眼神一动。 有护士推门进来,说:“吉医生,这边新送过来一个病人,请你来瞧瞧呢。” 吉云说:“这就来。” 她视线匆匆落到陈琛身上,又匆匆掠开:“走了。” 吉云前脚刚出去,毛孩后脚就走到陈琛面前,手往人眼前一拍,说:“琛哥,你不用给那女人好脸色看。” 陈琛深吸口气,沉声:“毛孩,做人要讲良心。” 毛孩一脸吃惊:“我怎么没良心了,琛哥,你什么时候替那女人说起话来了。” 第29节 “我是就事论事。”陈琛说:“她帮了我们不少,她本来可以不用管喜报的,还是托了关系让她进病房。你别老挤兑她,人家不欠你什么。” “呵,这算什么啊,这就是她该做的,什么不欠我什么,她欠喜报的,你没听她说喜报是为救她才受伤的嘛!”毛孩忽然一个激灵,手摸了摸下巴:“琛哥,你别是着了那女人的道了吧。” “越说越离谱。” 毛孩据理力争:“不然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一个劲为那女人说话!不过也不难为你喜欢她,那吉医生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身材又好,高傲得和只白天鹅似的,要真想勾着你,谁能扛得住啊。” 陈琛实在无语。 “可你见着刚刚那男人了吗,我听这医院的人说了,这就是她现在的姘头,两个人眉来眼去好一段日子了。可那吉医生骨子里就不是个本分的人,还不满足呢,成天和医院里的男医生打情骂俏,这医院里有一大半的人和她那个过!” 毛孩拿胳膊肘一顶陈琛:“琛哥,你可一定要经得起诱惑,别让人当二傻子溜着玩——” 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毛孩正说到兴起,此刻见到吉云气势汹汹而来,恰如被一盆凉水自头泼到脚跟。 他如惊弓之鸟,吓得一下子跳到陈琛身后,只露出半个头和乌漆漆的眼睛紧盯形式。 陈琛紧赶着走上去几步,说:“吉……”他一顿,拧眉:“云。” 吉云冷冷看了眼毛孩,最终把视线落回到陈琛脸上。 “没什么大事。”吉云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喜报妈妈那边我转回给江医生了,以后有什么问题你们直接跟他沟通。” 没等回答,她又转身出去,将病房门重又关了起来。 chapter 13 素娴打着哈欠进更衣室的时候,房间最里头的那扇柜门洞开,吉云白大褂解了半边,歪着身子头枕着柜门睡得正熟。 她放轻了手脚走去自己柜子,只是钥匙刚刚□□锁眼,不过细小的一声“咔”,就让旁边白色的身影动了动。 吉云揉着眼睛坐起来,素娴扫过去一眼,说:“吵醒你啦。” 吉云两手抱头歇了一会儿,才将头抬起来,说:“本来也睡不踏实。” 素娴说:“你坚持多久了,瞧这小脸惨白惨白的,看得我心都疼了。” 吉云说:“还不到一天呢,就是偏头痛犯了,半边脑仁钻心疼。” “吐了么?” “还没,不过开始犯恶心了。” 素娴叹口气道:“你这就是小姐病,稍微吃重一点就受不了。我这都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还不是生龙活虎的,就是走路有点飘。” 吉云笑了笑,说:“你都喊了大半年减肥了,这次准保成功。” 素娴眉梢一挑,乐了:“你别说还真是的,这两天跑来跑去,肚子都觉得瘪下去了,早知道就留下来继续奋战了……那你现在是怎么着,继续值班还是回去休息?” 吉云说:“回去,我这头疼着做不了事,已经让他们重排了表了,明天一早再过来。” “嗯,那你好好养着。”素娴换了衣服,拎上自己的包出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喊吉云,说:“刚刚有个人向我问你来着。” 吉云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素娴回忆道:“生脸啊,不过又高又大,脸还有点小帅。” 吉云站起来看她:“是不是皮肤挺白的?” 素娴不住点头:“对的,对的,一个男人,白得晃眼,简直天理不容啊。” 吉云急忙向她走过去:“他问我什么?” “问你在不在,在哪,我说我不清楚,就指了咱们的办公室要他等着。我过来这边的时候,看他在对面的露台上站着呢。” 吉云连忙换好衣服出来,迎面先撞上江月,他鲜见地绷着一张脸,后头还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实习医生。 见到她,江月问:“1011的b床你见着人没?” 吉云有点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刚开刀的那个女的,有一对双胞胎的?怎么了,你问我见没见着是什么意思?” 江月哭笑不得地说:“昨天晚上查房的时候还在,今天一大早就没人影了,东西收得干干净净,连被单都扒走了。我问了财务,手术费到现在还没缴齐,估计是想趁乱跑路,这都是些什么人。” 吉云冷冷调侃:“简直是胡闹,这才刚动了刀子,就算是没钱,赖也要赖几天吧。你也别太着急了,也许人家就是想出去走走,又怕外面天气太冷,盖床被子免得感冒了。” 头一次接招吉云,后面两个实习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吉云板下脸:“我说话有这么好笑吗?” 两个实习的互换个眼色,噤若寒蝉地直摇头。 “不好笑你们傻乐什么,这是好玩的事吗?你们俩现在赶紧去联系人,要真是散步了就要他们快点回来,别之后出了什么问题再来医院闹,利害关系都一一说清楚了。” 两个人一口答应,打了个招呼赶紧匆匆离开。 江月叹口气,见吉云穿着便服,又拎着包,问她是不是现在就准备回去。 吉云说:“嗯,头疼得不行。” “那我送你吧。” “用不着,打车也方便。” “这种天你还想打车?” 过道尽头忽然有扇门打开,陈琛埋头走了出来。 第30节 他穿着一件不知哪儿找来的长袖蓝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手臂。 衣服大抵湿了干,干了湿,此刻皱巴巴地挂在他身上。 肩头几点深色,是被雨打湿的痕迹。 吉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很放松,说:“有车的,他送我。” 她对着江月说话,眼睛看着陈琛。 *** 陈琛也看到了吉云。 不过她身边多站了一个江月,他拿不准是该等还是走。 毛孩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地响在耳边, ……这就是她现在的姘头。 ……这医院里有一大半的人和她那个过。 其实她和谁在一起,是怎样的关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 吉云正绕过江月,向陈琛走过来。 她远远就喊那硬石头:“好巧啊。” 陈琛将视线轻轻落到她脸上,冲她点了点头。 吉云明知故问:“在这儿干嘛?” 陈琛指了指后头的门,说:“吹风。” 吉云冷笑:“我以为你等我呢!” 陈琛说:“顺便等你。” “……”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楼梯间。 吉云撑着扶手,说:“在外面站多久了。” 陈琛说:“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 “……”她老毛病又犯了。 陈琛抿了抿唇:“一个小时吧。” “这么久啊,外面风挺大的,不觉得冷吗?” “还行。” “嗯,你身体好着呢。” 挺普通的一句话,她分了轻重,咬文嚼字,一个音一个音地蹦出来。 教人不去想歪吧,偏偏说得缠绵缱绻。 教人想歪吧,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陈琛跟在后头没有吱声,吉云大概能想到他脸上那副隐忍不发的表情。 上次他说,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吉云觉得他大错特错,其实不是非要做了点什么才算有所得,有许多东西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身处其中则是别有一番滋味。 有趣,解乏,这就够了。 一瞬间,她很想去看看他的表情,看看他爱发红的耳朵,于是脚跟一旋,扭着身子侧向上地瞧他。 身后忽然有人喊:“小心啊,请让一让。” 一只手扯着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下,还没稳好重心的女人忽然向后一倾,迅速切换的视线里,陈琛像脱弦的箭似的冲她跑来。 陈琛一手搂着她的背将她扶起来。 她顺着力气撞进他怀里,有那么一瞬间,吉云觉得时间归零,世界冰封,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相对而站,他在仅仅毫厘之外,温热干燥的手心熨帖在她的背脊,她像是一捧炽热的火焰,在他包裹下剧烈的跳跃。 他的呼吸也是乱的。 绝不是因为那一刹的意外。 吉云心底里有个声音,说不是。 耳边人声渐响:“吉主任,你没事吧,对不起啊,刚刚我一下子没稳住!” 陈琛往上退了一个台阶,将吉云松了开来。 于是发条上紧,时间重启,指针滴滴答答走得分外快起来。 第31节 吉云瞥了一眼旁边那人,是个穿蓝制服的护工,长得又瘦又小,偏偏扶着位腿上打石膏的胖子。 吉云说:“怎么不走电梯。” 护工一头的汗,说:“太忙了,等不到啊!” 陈琛几步走过来,说:“我帮你扶上去吧。” 等搀上那胖子,才想到来征求吉云的意见,他眼巴巴看着这女人。 吉云一哼:“我去外头等你。” 陈琛说:“你还上不上班了?” 吉云说:“不了,回去休息会。” 陈琛摸了自己裤子口袋,把一串钥匙递过来:“那你去车上等我吧。” 吉云说:“好。” 陈琛又说:“顺便送你回家。” “……” 顺便你大爷的。 *** 等陈琛坐进车子,一头短发早湿得差不多,蓝色衬衫洇了一圈深色,像衣服外头套了件围脖。 吉云熟稔地找到车上的布,去给他擦头,只是刚刚触到他皮肤,他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一躲。 陈琛接过毛巾:“我自己来。” 吉云盯着他看了几秒,说:“好啊。” 车子开动。 陈琛问:“你住哪儿?” 吉云说:“名墅花园,认得路吗?” “认得。” “哦。” 气氛一下子落到冰点。 陈琛专心开车,吉云专心拨弄手机。 雨打在车窗上,散开一朵又一朵的花。 直到车子停在小区外,陈琛说:“这里不许外来车辆进去。” 吉云方才将手机收起来,说:“是啊,就停这儿好了,我走过去。” 她手已经摸上车把手,忽然听身后人说:“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解释一下。” ——“咔哒”! 吉云开了车门,说:“下次说吧。” 陈琛说:“我等不到下次。” 吉云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陈琛突然伸手来拉她胳膊:“一会儿就行。” 吉云扭头看那只手,又一路沿着男人的胳膊看到他脸,继而冷冷说:“松手。” 陈琛非但不听,反而加重了力气,手背青筋突起。 双方僵持,陈琛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吉云深吸了几口气,把脚收回来,关门。 “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她不耐烦地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我忙得很。” 陈琛方才把她手松了,说:“我代毛孩向你道个歉。” 吉云静默几秒,忽然笑起来,说:“道什么歉啊,为什么道歉,他要是做错了事,他过来和我说对不起,你当什么好人来讲和,你做这么多事,有人谢过你吗?” 陈琛说:“我只求问心无愧,不必有人来谢我。” “……问心无愧。”吉云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冷硬得和冰锥一样:“那你总该回答我他哪儿得罪我了吧,你不说,我怎么来接受你的歉意呢?” 她咄咄逼人起来有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明明是他想一笔带过的破烂事,她却拿尖刀刺着要他一定揭开伤疤。 陈琛拧眉踟蹰了半晌,最终模棱两可地说:“他那么说,是因为不了解你。” 吉云冷笑追问:“他说我什么了?” 陈琛咬牙:“吉云!” 吉云撮紧了两颊,忽然长长吸了一口气,说:“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说我和江月有一腿吗,不就是说我是公共汽车吗,他敢说得出口,你却不敢重复了?” 陈琛一脸怒气地望着她。 “你说他不了解我,难道你了解我?你不也和他一样见我像见着猫的耗子一样吗?你嘴上虽然不说,可你心里却未必不是那么想的。” 吉云开了车门跳出去,伞也不撑,埋头使劲往前跑。 陈琛没有再留她。 第32节 家门外,吉云靠着大门站了许久。 雨纷纷扬扬飘落,打在皮肤上,刺骨的冷。 手机响了好几遍,吉云待呼吸平稳,这才接了。 陈琛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 像是经年的陈酿,越沉淀越诱人。 “吉云。” “还有什么事?” “昨天我后来回去过。” “……” “水已经漫进了屋子里,我没找到你和喜报。” “……” 吉云将头紧贴着大门,闭上了眼睛。 “……陈琛。” “嗯。” “你离开之后救援队来了,我就跟他们走了。” “嗯。” chapter 14 吉云刚将湿衣服换下来,门铃就一个劲地响起来。 她边套衣服边跑向门边,刚一按开影像便脱口而出:“你怎么找过来的——” 屏幕里的人却是西装革履,此刻微微一挑眉,拿手理了理领带,好暇以整地问:“吉云,你别是刚睡醒吧?” 吉云不情不愿地解了锁。 开了门,吉云靠在门缘上等人过来。 徐敬尧撑一把黑伞,步幅迈得很大。 院子里的石径汪着水,每走一步就带上来一些打上裤管,他一连朝后看了几次。 等人走近了,吉云问:“车呢?” 徐敬尧将伞往上微微一仰,见到她,满面春风地说:“直接开去车库了。” 吉云呢哝着:“下次我要和门卫说说,怎么就这么简单地放人进来了,连我都不用过问了。” 徐敬尧只是笑,将伞合起来搁门外,又脱了外套,拎着肩抖去上头的水珠,方才不疾不徐地走进房子里。 他轻车熟路地进了卫生间,找了块干毛巾,先将脸上的雨水一点点拭干,再把裤腿上的泥点擦干净。 出来的时候,吉云歪在沙发上拆东西,他慢悠悠走过去,将手搁在她肩头,问:“做什么呢?” 吉云顿了顿,继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坐了坐,自然也就顺利摆脱了他的那只手。 尴尬里,徐敬尧自嘲地笑了笑,继而顺势将手落在沙发上。看到她手里的一板清脑康,语气淡然地说:“偏头痛又犯了?” 吉云撕了封口上的铝箔,将底端锋利的吸管直插到底,说:“嗯,昏昏沉沉半天了,吃点药压一压。” “现在发作得频繁吗?” “凑合吧。” “喝一支能压得住?” “不知道啊,不行多来几支好了。” 徐敬尧绕过沙发,走到她旁边,压着西服下摆坐下来。 吉云已经在取第二支,准备拆铝箔的时候,徐敬尧忽然一俯身,将清脑康从她手里抽出来。 吉云一脸意外,徐敬尧还是一脸深浓的笑意,将药瓶搁到红木茶几上,说:“这药不能多吃,你自己参与研制的东西,自己都忘了禁忌?” 吉云懒得和他辩驳,将手里的一板药也扔了,斜眼看他,问:“来找我有什么事?” 徐敬尧说:“只能有事才能来找你,没事就不好过来了?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也没人接,怕你出什么事啊。” 吉云撇嘴:“真谢谢你关心了。不过我今天实在是没空,在家睡会儿就要回医院,有事的话还能听一听,没事的话恕不奉陪。” 只是人刚一站起来,徐敬尧忽然就伸手拉住她胳膊,稍一用力,她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回沙发。 徐敬尧张手将她拢进怀里,她却像是点燃了的炮竹,腾地炸跳起来,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狠狠回瞪着他。 她就像是一只随时都可能发怒的小狼,徐敬尧疑惑是否自己一旦松手,她就真得露出一口尖利发绿的排牙,张嘴将他一口咬住。 他紧紧抓着她,嘴角一点点抚平,沉声道:“每次来找你都是忙,就没有一天是休息?” 吉云克制着,终于不做挣扎,只是直直看着他骨节泛白的一只手,冷冷命令:“你松手。” 徐敬尧看她脸色越来越白,周身升腾而起的气场也是越来越强,指端用力一掐几乎陷进肉里,要她疼得拧起眉。 第33节 他这才松了力气,感叹:“你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吉云说:“你知道就好。” 两个人隔开一些距离,徐敬尧坐着,吉云站着,待情绪一分一秒冷却,那股剑拔弩张的态势方才缓解下一些。 吉云终于吁出口气,问:“最近厂里怎么样了。” 徐敬尧正拿起她刚刚拆了半边的清脑康在手里把玩,说:“还那样,就是风声紧了点,检查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提出的问题也一次比一次严苛。” 吉云说:“这是什么道理。” “人红是非多,这药能做到这样大的市场,自然有人在背后眼红挑事。想从里头抽头赚快钱的就更多了,明明知道浓缩提炼是严令禁止的,还是有人铤而走险。都是刀口上舔血,看谁胆大谁命硬罢了。” “搞得定吗?” 徐敬尧这才又露出方才的轻笑,微眯起眼睛道:“我真以为你要做甩手掌柜,一点都不怕我把厂子弄垮呢。” 吉云冷冷一哼,将视线寸寸移开。 窗外天色渐亮,雨渐渐转小,云层之后有鹅黄色的久违的太阳。 微弱的阳光斜斜穿过玻璃,光影变幻里,有个高大的身影遮挡着余光。 徐敬尧低着声音,语气似诱哄:“吉云,你还和孩子一样。” 吉云哂笑:“孩子?我都三十岁了。” 徐敬尧说:“三十岁怎么了,不是挺多女明星四五十岁了还爱喊自己孩子吗?” 头发一点微动,被他用手抓起一缕,典雅的红木桌上是一对相携相依的影子。 吉云说:“是么,你对女明星真挺了解的。” 她话里有话,说得一点不客气,被踩中软肋的那个身子一僵,将手又放了下来。 “吉云,有时候我真是怕你。”他轻声说。 吉云冷嗤:“你当然应该怕我。” 徐敬尧理了理西装,准备要走。 吉云揪着自己领口,懒洋洋地跟在后头。 开门的一瞬,冷冽的湿气伴随着大风扑面而来,徐敬尧面向她而站,说:“别送了,进去好好歇着吧。” 吉云点了点头,眼睛却还直直盯着他。 “有话?”他问。 吉云挑了挑嘴角,说:“你看出来了吧,我前几晚是在陈琛那儿过夜的。” 徐敬尧细细端详了她几秒,淡淡问:“你觉得快乐吗,吉云?” “……” “如果你觉得快乐,这很好。” 徐敬尧走的时候带上了门。 吉云晕头转向地倒去沙发,将身子蜷成一团。 他嘴角微微的上挑和若无其事的语气,在她脑海里一遍遍闪过…… 他看出来了吧,看出来了吧。 她的虚张声势,他懂。 *** 陈琛给毛孩和喜报带了午饭。 毛孩挑了份鸡腿大点的,捧在手里蹲到病房一角去吃。 喜报背后垫着靠枕,冲她哥哥白了一眼,向陈琛招招手说:“琛哥,你坐我床边上吧。” 本来只有两张床的病房,此刻被多塞了两张,抽了原本给病人家属准备的折叠椅,床与床之间就只有侧身走路的距离。 毛孩占了个墙角,陈琛想了想,只有从善如流地去喜报床头坐着。他把盒饭递到喜报面前,说:“你方便吃么?” 喜报将之接过来,说:“方便的,我没事的,琛哥,谢谢你。” 陈琛给她撕了双一次性筷子,用热水装杯子里洗了两次,再拿纸巾擦得干干净净地递过来。 喜报看得两只眼睛都直了,说:“琛哥,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话一出口,陈琛也怔了怔,脑子里满是上次午饭时,吉云洗餐具的画面。 陈琛说:“我不讲究,是你们女的爱干净。” “你们……”喜报也开始咬文嚼字:“还有谁啊?” “……” 毛孩在一边大快朵颐,其实竖着耳朵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儿,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哼。 陈琛别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又吓得连忙埋头猛吃。 喜报拉了拉陈琛,示意他往自己身边靠近点,自己也倾着上身和他咬耳朵道:“琛哥,哥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了,我刚刚已经批评过他了,不许他再那么说吉医生,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就是没有台阶下,又怕你骂他呢,这才不敢过来的。” 第34节 陈琛没吱声。 “琛哥,吉医生真的是个好人,那天下大雨我又受了伤,她抱着我硬是把我从屋里给拖了出去。她人不高,又那么瘦,手上哪有二两力气,搂着我的时候喘得不行。” 陈琛眼前几乎立刻浮现出她佝偻着背把人往外拉的样子——她前一晚脚后跟被鞋磨得破了皮,她还穿着喜报小一号的裙子。 喜报又说:“后来救援队来了,谁知道就是那么巧,冲锋舟上头只能再上一个人,她二话没说就要我先走,还为了这事儿几乎和人吵起来。” 陈琛神色一敛,惊问:“只有一个座位?她没和你一起离开?” “没有,”喜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当时救援队急赶着去救落水的人,我以为是琛哥你遇到危险,还求她别让我走让船去救你呢。可吉医生很坚定的和我说,琛哥有办法,她要留下来等你,我就、我就只好跟着救援队先走了。” 话到最后,越说越低,喜报拿着两只筷子在饭里戳过来戳过去。 陈琛嚯的站起来,在听到吉云说相信他有办法,她要等他的时候,心毫无征兆地揪了一下。 吉云明明记得他的话,可又为什么要撒谎? 如果不是和喜报一起,那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那间房子? 想也不想,他急匆匆地从病房跑出去。 毛孩跳起来,追在后头喊:“琛哥,你上哪儿去!” 又几步冲到喜报面前,骂道:“让你乱嚼舌根!” 喜报受了委屈,嘴巴一撅,说:“我嚼什么舌根了,我又没说谎话,哥你干嘛发这么大火!” 毛孩将饭放到一边,气冲冲地坐到喜报旁边,翘着二郎腿呼哧呼哧地吐气,隔了半晌这才看向喜报,问:“你觉得琛哥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觉得他遇着吉云就开始不对劲吗?” 喜报想了又想,想得脑仁子都疼:“有点,但又说不上是哪点。” 毛孩说:“男人女人还不就那么一回事,两次三番地撞一起,没有火花也有火星,吉云又是那种走路都带风情的女人,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喜报扁扁嘴,情绪有点低落:“要真是那样也挺正常,我是男的我也喜欢吉医生,哥你别老这么排斥她。” 毛孩冷笑:“你们都说我冤枉她,随便听人两句八卦就过来乱说,还要我给她赔不是。可你们也不看看她的行事作风,哪一次是她主动帮人将心比心的,都是拨着算盘珠子计较得失,精着呢。有句老话叫无风不起浪,她要是真好,我乐得和她说句对不起,可她要真是那种女人,琛哥能玩得过他?” 一席话说得喜报也没了主意,腿上忽然一阵震动,她将盒饭从袋子里取出来,看到里头装着个半新不旧的手机。 毛孩将手机拿起来,嘀咕着:“琛哥新买的吗?” 就见屏幕上亮起一个大大的“吉”字。 chapter 15 吉云原本只是想躺在沙发上歇一会儿,谁知道眼皮子重有千斤,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等被手机吵醒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关节不在酸痛。 换了新手机,先前的号码一个都没留下,吉云看着屏幕上陌生的一串数字,压根想不起来电的该是哪一位。 狐疑里接了电话,说:“喂,你好,我是吉云。” 电话那头声音高亢:“什么你好,你是不是吉云啊,客气得我都不敢认你了。” 吉云揉了揉眉心,说:“是你啊,素娴。” “不是我还有谁?你在家歇得怎么样了。” “现在几点?” “下午一点。” “我刚回来三个小时,你说我歇得怎么样了?” “……” “到底什么事?” 素娴叹了口气:“江月本来不让我和你说,但真不说吧,我这心里还有点不痛快。待会你要过来见着他,千万别说是我透的口风。” 吉云不知所云:“你说重点。” “江月被人打了!” “……” 素娴义愤填膺:“一拳头正砸眼眶上,现在整只眼睛都肿着。科室里有一多半的人开始闹情绪,其他科的也是议论纷纷,反正整个医院乱糟糟的,院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 吉云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都懒得说,怕自己大牙被笑掉了。反正你赶紧过来主持大局吧,没你这个定海神针,那群虾兵蟹将都要撂摊子了。” 吉云挂了电话就立马准备,随便换了身衣服,撑把伞跑了出去。 只是等在路边半天,别说出租了,连辆空载的私家车都没有。 而将手机自上翻到下,除了素娴那通来电记录,就只有短信息里陈琛给她拨过电话的未接记录。 只是见过几次,不知怎么的,这串号码就像是一列富有规律的摩斯密码。 看不懂的人怎么也不得其解,但一旦参透,就像洗不掉的纹身,牢牢印在脑海里。 第35节 吉云甚至记得它第一次亮起时,他声音低沉从容地说着:我不喜欢发短信。 吉云踟蹰了半晌,这才决意给他去了通电话,谁料等了半天,响起的却不是陈琛的声音。 毛孩大嗓门地说:“琛哥不在。” 吉云说:“他去哪儿了?” “他去哪儿也不告诉我啊。” “那他手机怎么在你那儿?” “他忘了!” “他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 “你有病!” “嘟嘟嘟……” 只是一瞬间,吉云忽然觉得有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注视,像是一股怎么都无法忽略的气流,将她狠狠冲击。 她怔怔望向马路对面,然后就看到一个蓝色衬衫的男人,左手插在兜里,面色莹白如雪,也在静静看着她。 吉云,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你管我? 能别闹了吗? 他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 你有病! 我有病? 顷刻间,就像是这沉闷天气落在这城市的所有水又一次集体涌来。 她走至绝境,站在岌岌可危的岸边,横亘在面前的是滚滚洪水。 深浅未知,她不会游泳,脑子里所有的感概都只成了那相同的一句话—— 她是跳还是不跳? 跳还是不跳! 另一头,陈琛正向她招手,说:“你在那等我。” *** 陈琛的车子仍旧收拾得很齐整,内饰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除了脚垫上的一点水渍,干净得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样。 吉云倚着座椅,方才的那份躁动不安被渐渐抚平,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了下来。 陈琛问:“想去哪?” 吉云说:“当然去医院,不然呢,去你家?” 他毫不意外,一手扶在变速杆上,侧过头来看她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的神色。 吉云被他看得像是啃了老姜,腮帮子上辣乎乎的,连忙耸了耸眉,故作镇定地问:“你看着我干嘛?” 陈琛忽然嘴角挑了一挑,笑意弥漫涤荡,一直连到眼尾,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吉云立时便愣住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陈琛笑,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这样仔细的观察,然后发觉他的双唇原来如此薄削。 人们都说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陈琛是什么样的男人,她不知道。 鬼使神差的,吉云伸出手来想要触碰他的唇。 陈琛一顿,继而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却在这停顿的刹那间,被吉云找到机会—— 她指尖微凉,指腹的皮肤柔软而细腻,沿着他的下唇划开,指甲甚至触碰到他的牙齿。 车前的挡风玻璃即刻起了细细的一层薄雾。 刚刚倾斜的天平被拨正过来,局势立刻发生了扭转。 陈琛微微起身,拿了块干毛巾去擦玻璃。 身边重新占上上风的吉云噗嗤一声,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陈琛拿余光睨她一眼,她正歪着脑袋指着他说:“陈琛,你的红耳朵真会抢戏。” “……” 陈琛做人很沉,开车也稳,明明是一辆上了年纪的老爷车,到他手里就像是按上了气垫,怎么坐怎么都舒服。 吉云开着窗子,将一条胳膊搭去窗框,半边脸贴在手上,将额头露去窗外。 细雨纷飞,柔软的像是一根根细密的羽毛,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皮肤上。 “陈琛。”吉云声音慵懒,问:“你说你以前当过兵,是什么兵种的,怎么开车开得这么好。” “……”陈琛说:“这两者间没什么关系吧。” 吉云说:“聊天嘛,别我一抛问题你就说不是,这样怎么和人交流?” 第36节 “……” “你是什么时候入伍的?” 陈琛说:“高中毕业之后。” “那退伍之后就直接出来工作了?” “差不多吧。” “又是差不多。”吉云很不满意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那到底差在哪儿?你难道没想过考军校当军官,或者是考普通的本科院校继续深造?” 陈琛脸色微僵,歇了片刻方才说:“想过。” “那结果呢?” 他这次是真的没了下文,抿紧嘴唇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吉云的胃口反而被吊了上来:“陈琛,你一定有事想瞒着我。” 车子恰好驶入宽阔的主干道,陈琛换档加足了马力,车速一下子被提升上来。 吉云因背后的推力往前惯性一靠,嘀咕着:“怎么这么不禁夸。” 陈琛瞄了她一眼,这时候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门口。” 怎么不想问,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问:“那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门口。” 陈琛含笑,却闭嘴小小地卖了个关子,直到吉云追问了好几遍,他这才轻声说:“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你——”吉云狠狠瞪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好日子过腻味了,你存心要来惹我的是吧。” 陈琛试探着:“那你究竟还气不气呢?” “……”吉云将脸一板,不置可否,只是强调:“并不关你的事。” 直到车子稳稳当当停在医院大院,两个人并肩往住院部走,吉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陈琛!” “嗯。” “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给我岔话题了?” “……” *** 办公室里热闹得像是刚开门的澡堂子,穿警服的,白大褂的,各色便装的,全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吉云远远就看见江月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一只眼睛红肿得像是寿桃,正被众星拱月似的包围在警察和同事中间。 素娴见到她,自人群里一溜小跑地赶过来,说:“来得挺快啊。” 忽然见到她身边高出一个头的陈琛,眼带红心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两遍。陈琛被看得浑身不舒服,微微侧过去身子。 素娴拉着吉云的衣袖,和她咬耳朵:“这不就是我和你说的那帅哥嘛,凑近一看更标致了啊,整个一色气满满的小鲜肉,这人是谁啊?” 吉云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说:“你别想打他主意。”视线一扬,落到陈琛身上,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素娴一拍她肩:“小气鬼。” 吉云说:“别磨磨唧唧的,到底出的什么事。” 素娴连忙拉着她往办公室里的一角走,朝江月那头努了努嘴:“瞧伤得重呢吧,说出事情的经过来你都不相信,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奇事。” 吉云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素娴。 “刚刚电视台过来,你不在,江月就出来填空接受了采访。提到这次大雨受灾,医院如何应急的话题,江医生就说我们派出了最好的普外科医生参与急救,已经不分昼夜工作了多少多少个小时等等。 “按道理,这么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啊,谁知道突然从人群里冲出个男人,一边喊着为什么不能派高级外科医生要派普通外科医生,耽误了多少人的治疗云云,一边就挥起拳头把江医生给揍了。” 吉云起初还不敢相信:“这算怎么一回事。” 周围许多同事凑过来,都是一脸愤怒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活了这么些年了,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现如今这医生也成了高危行业了,再这么任他们为所欲为下去,还不如辞职回家种地养猪,总好过受这份闲气。” 陈琛站得远远的,一边仔细听,一边想,医生这个工作看起来光鲜异常,其实背后的压力非常人可以想象。 他见过吉云的日夜颠倒,知道她可以因为一个电话随叫随到,甚至时不时要在一堆刁难里,和情绪激动的病人家属斗智斗勇。 她纵然有千面,只有在穿上白大褂,被称为吉医生的时候,才是最为真实的那一个。 陈琛插不上话,也没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呆了一会儿,就沿着墙角往外走。 只是刚刚迈开两步,还没走到门边,吉云忽然在后头喊:“陈琛!” 他转过身,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到他身上。 吉云粲然笑道:“你坐我办公桌那等一会儿,我这边很快就好。” chapter 16 等吉云听完同事七嘴八舌的控诉,再将记者和警察都一一打发走,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里来到了傍晚。 雨已停,太阳挡在稀薄的云层后头含羞带笑,温柔又腼腆地散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 第37节 还有几个不服气地同事在旁喋喋,素娴尾音拖得又长又尖,不停重复:“好啦,好啦……” “好不了,正是因为犯错的成本太低,新闻媒体的错误舆论导向,现在的医患关系才会这么紧张。今天是揍了江医生,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如果我们只是像条死鱼一样被动,那就只能承受挨打的局面。” 素娴直翻白眼,掐着太阳穴道:“好啦,连吉大主任都说不追究了,你们还在这儿忧国忧民个什么劲,手底下那些病人都瞧好啦,是不是还嫌加班不够多啊?” 有人一本正经:“我认为吉医生本身就是医患关系紧张的受害者。” “……”素娴彻底泄了气,挥着手往外跑:“随便怎么样都好,反正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吃饭啦。” 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没了对手,齐刷刷将脸转向吉云,在无声地说,来战。 偏偏吉云正忙着整理长条桌上散开的医学报刊,此刻两眼往上一翻,不咸不淡地望着对面。 几个人立刻条件反射地心里发憷,只好讪讪跑了出去。 方才还闹哄哄的办公室,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吉云将报纸堆成小山,搁在桌子一角,往后转身的一刻,说:“陈——”忽然住嘴。 光影里,陈琛坐在她的椅子上静静地睡着了。 除了微微垂下的脑袋,陈琛睡着的时候仍然坐得端正,他将两手环抱在前胸,臂膀上的肌肉将衬衫绷得紧紧。 逆着光,大片的阴影蒙住他轮廓分明的脸,只在走近了才看到他阖起的眼帘,一线笔挺的鼻梁之下,有紧紧抿起的薄唇。 吉云倚在办公桌上,伸出手指悬空着描绘他的脸,最后停在他嘴唇的位置。 是这一刻的风太过柔和,轻拂而来的时候,方才教她心动。 吉云轻喘着弯腰,一寸寸靠近他的脸。 ……他的唇。 哒—— 办公室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吉云猛地站直,一扭头,江月站在门口,一只眼睛贴着雪白的纱布,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她。 吉云若无其事地挪开脸,就听江月说:“咱们出来聊聊吧。” 吃饭时间,过道上人烟稀少。 吉云背抵着墙面,漫不经心地问:“聊什么?” 江月说:“先谈公事。” “什么公事,不会又有什么烂摊子要我摆平吧?” 江月说:“还真被你猜中了,早上和你提到的那床病人还没下落,现在又有另一桩棘手的事情。之前为个病人排了台手术,就是这两天的事,不过现在我眼睛受了伤,只用一只眼睛会影响距离的判断,我希望由你来接手。” 吉云叹口气:“江月,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你总不能每次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就想着让我来帮忙擦屁股,这医院这么大,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用吧。” 江月说:“其他手术都可以分派给大家,但这个病情比较危重,我觉得由你来主刀会比较保险。” 吉云想了想,说:“我最近睡得太少,状态不好。” 江月面色突沉:“不是你一个人在硬撑,医院里一大半的人都奋战在第一线,多得是比你累比你苦的,昨天光11楼这边就倒了好几个,我知道你身体不好,自认已经给了你不少优待,现在是特殊时期,有什么困难就克服一下。” 吉云微怔:“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你这是给我摆领导的谱了。” 江月说:“摆谱不敢,我就事论事。” 他忽然一顿,变了眼神:“好,现在我们谈私事。” 吉云一阵轻笑,想说我和你有什么私事可谈,就听他冷冷道:“吉云,你玩够我了,现在找到下一个目标,就这么急着要一脚踹开我了是不是?” 江月瞪着眼睛,目光狠戾,微张的嘴唇微微抖动,一向温润的男人若要翻脸,连吉云心里都颤了一颤。 只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仰着头,淡漠问:“江医生,是你一直会错意吧,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怎么玩你了?” 江月忽地嗤出口气,一手揪着她头发,要她被迫望着自己,一手紧紧卡住她纤细的脖子,缓缓用力—— *** 吉云后脑猛地撞上墙面,原本就闷疼的脑子一下子炸开锅,在高度紧张里所有的感觉都异常灵敏。 江月一使劲,向上用力,虎口的弧线正贴她下颚,逼得她颈线笔直,要她一句话再说不出来。 他出手又快又狠,声音里却带着浓浓的倦意:“吉云,有时候我真想将你胸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心。” 吉云轻易不肯服输,咬着牙,嘴角微微上挑,仍旧挑衅。 江月正恨不得将她分拆入腹,忽然就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高大的身影如一道阴翳聚在头顶。 “放开她。”男人声音低沉。 江月斜着眼睛去看陈琛,仿佛没能听懂,男人凝着表情,抓住他的手腕,又一次重复:“放开她。” 吉云的面色迅速由红转紫。 手腕上力量如紧随的提醒,江月渐渐冷静,看了看吉云,慌不择路中松开了桎梏。 陈琛却还没放手,简短意赅地提醒:“离她远一点。” 是现在还是未来,亦或是两者都是?江月挑着眉梢望他,踉踉跄跄朝他走了一步,拳头蓄势在腰边,问:“你算老几啊。” 手臂抡圆,风声猎猎。 第38节 却在拳眼落下的同时,有人一把拉过陈琛—— 吉云闭紧眼睛昂头挡在两人中间。 *** ——拳头在距离吉云额头一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直到感受风在脑海前停止,吉云方才睁开眼。 江月怔怔看她,她反瞪回去,嗓音沙哑地说:“江月,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但愿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吉云捂着脖子进了电梯。 原本就在里头的护士起初没留心,声音极甜地喊吉主任,殷勤问:“吉主任去哪一层啊?” 随即就在吉云抬起血红双眼看她们的时候吓了一跳,有个胆大地发问:“吉主任你你没事吧。” 吉云摇了摇头。 陈琛赶在门关前侧身钻进来,按了一层。 “我送你去急诊。” 吉云咳了一路,齿缝间逼出两个字:“不用。” 电梯门刚一开启,吉云立刻疾步走出去。 陈琛跟在后头,喊:“吉云!” 吉云充耳不闻,径直走去大门。 “吉云!” 陈琛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掰了过来。 “我送你去急诊!” 她忽然剧烈挣扎,就像平日里对待身边的所有人一样,排斥,生硬,任性,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起来。 吉云散着头发,一脸铁青,被手护住的脖子已经红肿。然而眼神戒备,狠狠看你,恨不得将你扒下一层皮来。 她就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被扒了五彩的外衣,众人赤`裸裸的目光里,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还是要装出一副坚强的伪面。 “我送你去看急诊。”陈琛说。 吉云说:“我没事。” 陈琛:“我送你去看急诊!” 吉云声嘶力竭:“说了我没事!” 陈琛忽然将她一把搂住,稍一弓腰,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吉云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惊诧之中,她双手紧紧环住他脖子。 “陈琛!” 他下颔微收,眼睛掠过她狼狈不堪的一张脸:“抓牢了。” 急诊室里,凑巧又是小田轮班,见到陈琛,连忙要他将人抱坐到椅子上。 可真等女人坐下来,见是吉云,小田一张嘴露出满口白牙,半天没能合拢。 小田看着她十指分明的脖颈,问:“吉主任,你这是怎么弄的。” 吉云睁着浑浊的一双眼看了看他,没能回答,她忽然从椅子上跑下来,踉踉跄跄往急诊室的水池边跑。 陈琛跟过去的时候,她趴在水池边一遍遍干呕。 像是被丢进洗衣机的破布袋,胃丝毫不受控制地碾压痉挛,只是除了酸涩的胃液,吉云吐不出半点东西。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血红的眼中噙满泪水,细汗从额头鼻尖泌出,整个人疲惫又憔悴。 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兽,她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里迷失了太久。 以前的吉云绝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可以前的吉云究竟是怎样,她自己竟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陈琛站到她身后,为她拍了拍背。 吉云垂着头,身体抖得像是一片簌簌而落的秋叶。 陈琛不知怎么,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很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chapter 17 陈琛又看了眼时间。 喜报拉了拉他衣角,轻声问:“琛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你要是忙的话就先走好了,不用等我哥来了。” 陈琛说:“不忙,就是刚刚吉医生让我去一趟,上次你借她穿的衣服干洗好了,要我帮忙拿过来。” “干、干洗?”喜报哭笑不得,拨着手指头说:“我那衣服用得着干洗吗。” 第39节 陈琛说:“这就是她心意,她本来还说想给你重买一件,就是拿不准你喜欢什么。” “哎!那不用了,琛哥,你和吉医生说,她的心意我领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值钱衣服,哪怕她穿完就扔了呢。”喜报低头嗫嚅:“吉医生真是个好人。” 陈琛附和着嗯了一声。 喜报拧着眉,仍旧拨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陈琛,欲言又止,再将头迅速低了下来。 如此反复两次,心不在焉的陈琛也看出她有心事,于是问:“你有什么话就和我说好了。” 喜报鼓着腮帮子思索良久,方才嘀咕:“琛哥,我听人家说,吉医生这两天被人给……给收拾了,因为她喜欢玩弄别人感情,脚踩几条船,被人发现之后就闹翻了。是不是真的啊?” 一番话本就说得低声,到了最后几乎不发音,只是空气摩擦着沙沙一片。 陈琛没大听清,愣了好一会儿,才连蒙带猜地将一整句想出来。 陈琛立马沉了脸,问:“谁和你说的。” 喜报说:“就……就人家。” “人家是谁?” “……” “谁和你说的。” 喜报急得直揉头发:“琛哥,你别这么咄咄逼人。” 陈琛自己也怔了怔。 喜报又说:“我就是问问,我这不也是关心吉医生吗,怕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下次也好帮忙澄清澄清。” 陈琛语气总算是缓和了一些,说:“这是她的私事,咱们不要多管。” “那——”喜报一惊:“那就是真的咯?” 陈琛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皱着眉头杵在一边。 喜报早已心潮翻涌,望着陈琛,支吾着道:“琛哥,你是不是喜欢吉医生了?” 陈琛一晃神:“什么?” “是哥说的,你每次一遇着吉医生,就有些不对劲。就像我刚刚不过随便问了一句,你就那么凶地质问我,放在以前你一定不会的。” 陈琛忽然有些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喜报扁扁嘴:“琛哥,吉医生她人是真的没话说,虽然每次说话都硬邦邦的挺凶的,但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比谁都要好。她要是当朋友,那是绝对百分百的没话说,可是要选她做女朋友的话……” 陈琛盯着她。 喜报又问:“琛哥,你是不是喜欢吉医生了?” 陈琛隔了几秒:“没。” “真的,你没有骗我?” 陈琛不耐烦:“不想喜欢,也喜欢不上。” 喜报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琛哥。” “嗯。” “吉医生还没定下心来呢。” 陈琛顿了顿:“我知道。” 猝不及防的,病房里的气氛冷了下来。 电视上,本地电视台还在循环播放着大雨后的受灾街景。 喜报漫不经心地看着新闻,时不时就瞥一眼旁边的陈琛。 陈琛在病房里又呆了会,就以给喜报取衣服的借口离开。 “顺便给你买饭。” 喜报点点头:“哦,谢谢琛哥。” 刚下了住院部,吉云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吉云说:“你出来了吗?” 陈琛说:“来了,刚到停车场这块。” 吉云说:“那你别过来了,就在停车场那儿等我。我今天门诊结束得早,我收拾一下就把衣服拿下去。” 陈琛说:“好。” 刚准备挂电话,吉云忽然提着声音说:“哎!” 陈琛又将手机贴回耳朵:“怎么了?” “待会儿一起去吃饭吧,你上次请我的,我还没来得及回请你。” 陈琛说:“不用。” “怎么不用,你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或者泰国菜、日本料理!随你挑,今天我刚发的工资!” 第40节 “……”陈琛问:“满汉全席?” 吉云在电话那头嗤地笑了出来。 不知怎么,这股笑声如化实质,顺着信号相连的短波,一下子钻进陈琛耳朵里,痒痒的。 吉云说:“陈琛,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开玩笑的。” 陈琛也笑了笑:“你自己去吃吧,我要去给喜报打饭。” “那有什么,给她打过饭再去吃。我这就下去了,你给我想好了吃什么,我一会儿就问你。” 陈琛笑着将手机关了,忽然就见一辆豪车从医院门口呼啸着驶进来。 起初只是觉得有一些眼熟,直到车子横七竖八占了两个车位停下,从上头走下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记忆回流,他方才认出来。 *** 连诗刚一下车就看到了陈琛,目中无人地轻笑两声,将头一别装作不认识。 徐敬尧紧跟着下了车,连诗几步就腻过来,搂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说:“亲爱的,我眼睛疼。” 徐敬尧说:“那待会儿带你看眼科,把眼睛挖下来就不疼了。”忽地顺着她视线看到一旁的陈琛,满脸含笑地来掐了她一把,说:“你就作吧。” 徐敬尧朝陈琛点了点头。 陈琛没料到他会和自己打招呼,略微一怔方才也朝他点头。 徐敬尧问:“在这儿等人啊?” 陈琛以为只是寒暄,说:“对。” 徐敬尧又问:“等谁啊,吉云吗?” 又是陈琛,又是吉云,连诗对这些不给她面子的人很是讨厌,光是听听名字都觉得膈应。 拖着徐敬尧的胳膊,说:“咱们走吧,排队挂号还要好一会儿呢。” 徐敬尧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着什么急?” 连诗说:“本来就是嘛,你又不给人家走后门,明明认识吉医生还怕麻烦人。” 徐敬尧斜了她一眼,黑着脸告诉她没和你开玩笑,连诗这才被蛰了下,闭起嘴巴不敢多说。 徐敬尧对陈琛说:“那我们先走了。” 陈琛说:“请便。” 两人前脚刚走,陈琛后脚就给吉云打了电话。 谁知她电话占线,一连拨过去好几个,这才终于接通。 吉云说:“来了来了,刚出了电梯。” 陈琛连忙说:“你别过来了,我去找你。” “干嘛?”吉云一头雾水:“我都下来啦。” 那对身影已上台阶,陈琛说:“我有东西没拿。” “傻了吧,你什么时候在我这边办公室放过东西?” 陈琛:“有!” 吉云:“什么?” 陈琛真是对她不合时宜的刨根问底头痛至极,挂了电话,跟在徐敬尧和连诗后头往门诊大楼一路小跑。 只是刚刚踏上台阶,忽然看到那对人影停了下来。 他三步两步越上去,正和吉云打了个照面。 *** 一时间,三个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表情各异、只有故事外的陈琛看着吉云,算是节外多生的一枝。 吉云花了些功夫才教自己笑出来,感慨:“这么巧。” 徐敬尧笑着说:“嗯,大家都是掐着时间算好的。” 一边连诗看了看吉云,又看了看徐敬尧,有些讪讪的:“算好的也没这么巧啊。” 徐敬尧看她一眼。 连诗不敢吭声了。 吉云说:“都快饭点了,来医院看什么病呢。” 徐敬尧说:“没什么,就是她胃不好。” 吉云说:“哦,那去消化内科吧,不用特地挂专家门诊,大家都是轮流坐班的,普通门诊的人还少一点。” 徐敬尧说:“行啊,听你的。” 一边连诗憋得快要内伤,拿手推了推徐敬尧,说:“我不是胃不好啦,就是最近老犯恶心,吃什么吐什么,以前喜欢的口味也变了。” 吉云瞳仁一缩,表情尚算自然:“别是怀孕了吧。” 第41节 连诗连连点头:“到底是医生!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吉云冷冷笑了下。 徐敬尧看着她。 连诗很是激动:“吉医生,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的妇产科医生,你给我推荐推荐呗,我可不想随便一挂号找了个不负责任的。” 吉云说:“我们医院没不负责任的。” “那男医生呢,男医生我也是不要的!” 徐敬尧忍无可忍:“你能不能给我安静会儿。” 连诗撅着嘴,边扭腰边撒娇:“敬尧,你干嘛这么凶啊。” 吉云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明明想走,双腿却陷在一片泥泞里无法动弹。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江月的那句话:你玩够我了,现在找到下一个目标,就这么急着要一脚踹开我了是不是? 曾几何时,她也想问,你玩够我了,就这么急着要一脚踹开我了。 是不是? 是不是? 耳边忽然有人喊她。 陈琛说:“吉云,咱们走吧,我怕去晚了,食堂就没饭打了。” 脑中的嗡嗡作响忽然戛然停止,她顺从地从两人身边走过,走去陈琛的旁边。 “先走了。” “好的。” 陈琛给喜报打了二两饭,又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 一转头,看到吉云坐在食堂的凳子上发呆。 直到他站去她面前等了一会儿,她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发觉有人,然后冲他笑了笑,满脸疲倦。 吉云:“怎么不喊我。” 陈琛说:“让你歇一会儿。” 吉云说:“也不累啊。” 两个人走出了食堂。 陈琛说:“我先把饭给喜报送过去。” 吉云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好待会儿去吃什么?” 吉云支吾了半天,说:“陈琛,不然今天就算了吧,我忽然想到下午有个很艰难的手术,我想早点上去准备准备。” 陈琛意外:“那你总该先吃点什么吧。” 吉云说:“吃不下啊,早上忙里偷闲嚼了一包饼干呢。” “那……” “干嘛,你还怕我赖账不请你啊。”吉云挑了挑唇角:“不然你等我电话,等我手术一结束就喊你。” 陈琛只好说:“那好吧。” 吉云急匆匆就往楼里跑,跑了好一段路,又折返过来,将手里的一袋衣服递去给陈琛。 她说:“差点忘了。” 刚一转身,被陈琛从后头抓住胳膊。 她回头:“怎么了?” 她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瞎子都猜得出她现在的心情。 陈琛将她打量了两遍,淡淡说:“你着什么急,我们是同路。” 吉云咬了咬唇,哂笑。 chapter 18 候诊室里,连诗戴上墨镜,一边心不在焉地玩手机,一边偷瞄外头不停打电话的徐敬尧。 等了半个多小时,男人方才将手机收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刚一坐下,连诗就和甩不开的苍耳一样黏到徐敬尧身上。 “和谁打电话呢。”连诗掐尖了嗓子撒娇:“是不是公司那边出什么事了?” 徐敬尧冷哼:“连诗,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出来我要和谁打电话吧?” 连诗一脸无辜,将头往他胳膊肘里埋:“我怎么晓得的啦,你又从来都不告诉我的。” 徐敬尧拿食指挑着她下巴,轻轻一提,要她抬头看他。 第42节 自己则仰着下颔,微垂着眼皮,清扫一眼,便将人望到底。 连诗吓得一瑟。 徐敬尧说:“我说你平时出趟街都恨不得要我找一队保镖跟着,怎么今天就肯乖乖来医院挂号看病了。我说你这材料收集得挺齐整的啊,有这天赋,还去当什么小明星啊,不如早点出来成立侦探事务所了。” 连诗嘴一撇:“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脖子往后一仰,含上他的手指,意味十足地上下吞吐了几回。 徐敬尧眼锋一厉,将湿漉漉的手从她嘴里抽出来,一滴不剩地全擦她胸口的布料上。 连诗拧着眉躲,徐敬尧自后掐住她腰眼,她蚊子似的哎哟叫唤了一声。 连诗埋怨:“敬尧,你以后可不许这样对我了,再怎么着急,也要先等我这肚子卸了货,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折腾。” 徐敬尧挑眉看她:“你还真做起自己怀孕的美梦来了、” 连诗说:“我觉得这次像!” 徐敬尧说:“就真是有了我也不敢认,你那么多干爹亲爸的,我顶着个绿油油的帽子当王八么?” 连诗两眼一瞪:“敬尧,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孩子当然是你的了,我哪有什么干爹,就就算以前认过一两个,也是情势所逼,现在早就不来往了。我对你是认真的,真的,你相信我,我才不是为了钱!” 一番话说得徐敬尧哈哈大笑,双手撑在膝盖上直喘气,候诊室里一多半的视线齐刷刷往他们这头射过来。 连诗忙不迭地捂他的嘴,说:“敬尧,你小点声!” 徐敬尧半天方才缓过来,憋笑道:“你们女人都挺爱说自己认真的嘛。” 连诗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问:“她……也说过?” 徐敬尧装糊涂:“谁啊?” 连诗说:“就,就你之前的女朋友。” 徐敬尧说:“我女朋友可多了。” 连诗一哼。 徐敬尧收起方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容一敛,表情就冷了下来,一字一顿地喊了声:“连诗。” 连诗应声,看他。 “这世上有些事是你可以知道的,有些事是你不必知道的。知道前头有禁区,你揣着明白当糊涂,绕过去就是了,何必要不撞南墙不死心呢?”徐敬尧拍了拍她的脸,语重心长:“以前我瞧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越活越过去了。” 音响里正好传来连诗的号。 徐敬尧说话间站起来,手自她脸滑到肩上,用力捏了一捏。 连诗吃痛地自齿缝间发出“嘶”声,徐敬尧这时说:“我出去转转,你要是查好了就自己先走,我让司机过来接我。” 连诗腾地坐直身子:“你去哪儿转,不是去见她吧!” 徐敬尧已经走了两步,此刻停下来望她,一脸黑如锅底的表情不说,还冲她摇了摇手指。 连诗边看他的背影边咬牙,心想有钱男人怎么全是这副鬼样子。 人格太分裂了! *** 徐敬尧许久没来,凭着记忆找到办公室的时候才被告知科室已经搬了家。 一番波折再赶到新地址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值班表上分明写着吉云的名字,但就是没能见到她本人。 素娴抱着一沓子病历正走进来,见到人高马大的徐敬尧,不由得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挺殷勤地说:“先生找谁啊?” 徐敬尧冲她笑了笑,说:“吉云。” 素娴叹气,怎么天天有人来找吉云,还都是盘靓条顺会来事的。 徐敬尧正礼貌地等着回答,素娴又瞅了他一眼,说:“挺不巧的,吉医生刚刚去手术室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拿上刀了。” 徐敬尧点头:“那是不巧。” 素娴又说:“而且今天这手术挺难的,没有几个小时下不来,你看你是在这儿等着呢,还是下次再过来。” 徐敬尧看了看表,思忖片刻说:“我还有事,就不多等了吧。” 素娴说:“行呐,等她过来我告诉她。先生你怎么称呼啊?” 徐敬尧说:“你就和她说有人来过,她就知道了。” 素娴说:“好的。” 一个下午,素娴忙得几乎连轴转,不是绕着病房四处跑,就是接待一批又一批专程跑到住院部来候医生的病患。 等稍微空下来一些想去食堂吃点饭,时间已经走过六点,落日垂垂悬于天际,烧起一片橙黄绚烂的晚霞。 约对面护士站的护士吃饭的时候,她隐约看见那个皮白的傻高个来办公室转了一圈,只是没等到她走回去,人又匿于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素娴回来拿了饭卡和手机,一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小护士,手挽着手往电梯走,正好遇见步履匆匆的江月。 江月没再蒙纱布,受伤的那只眼睛像是开了染料铺子,青的紫的黄的各色全了,见到她,寒暄:“吃饭了?” 素娴阴阳怪气地:“嗯。” 江月又问:“吉云的手术还没结束?” 第43节 素娴步子一顿,说:“你还关心这个啊。” 江月有点哭笑不得:“你今天吃了炮子了?” 素娴硬摆出个扭曲的笑脸,说:“我不温柔吗,不温柔吗?江医生,你要求千万不要太高啊。” 江月质疑:“你这是给人打抱不平呢。” 素娴立马回击:“至于么,都不是好惹的主,我一个局外人掺和个什么劲。” 等一进了电梯,两个护士急得抓心挠肝的,要素娴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素娴正准备开口,电梯门又一次打开,一个男人低着头匆匆进来,站在最前头。 他后脑勺挺圆,露在衣领外的一段脖子葱段似的白生生,素娴身子往旁边一摆,见到侧脸,说:“陈琛,是你啊。” 小护士们听见名字都是一阵小激动,面面相觑里等着看热闹,使劲掐着素娴的胳膊和她咬耳朵。 素娴疼得敲她们手背,小声喝止:“不许闹!” 陈琛正往后一转身,墨黑的眼睛一扫,继而冲素娴点了点头,说:“你好。” 素娴问:“刚刚就看见你来了,是不是过来找吉主任的?” 一双双耳朵全竖起来。 陈琛想了想:“嗯。” “她手术还没结束呢。” “嗯。” “不过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估摸着也快进入尾声了。” “嗯。” 素娴忽然乐了:“你是不是就会嗯啊。” 陈琛有些局促:“不啊。” 真好奇这人平时怎么和吉云交流,只是一溜小好奇在旁边,素娴也不好张口,只说:“手术室在这边二楼呢,不然你去等等?” 陈琛看着红色的一圈亮光沿着楼层数自上而下跳落,说:“不了。” 谁知“2”亮起的时候,电梯忽然就停了下来,梯门一开便是过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哭声喊声震天,隔着老远也像是现场直播。 素娴拿手卡住了电梯,将头钻出来问:“这儿干嘛了,怎么这么多人。” 有个白大褂跑过来:“病人死手术桌上,家属接受不了就冲进来打砸了,我赶紧下去多喊点人上来!” 素娴吓得一懵:“哪一台啊,主刀是谁!” “普外的吉云!” “……” “她刚刚还火上浇油地承认了是自己的失误!” 素娴心直抽抽:“她有病啊!” 电梯里一个黑影箭步冲了出去。 chapter 19 热闹就是,永远围着看的人多,真正帮忙的人少。 除了盖着一张白布的手术台,手术室里完美诠释了满地狼藉这个词。 陈琛赶到的时候,病人家属已经将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透,一个两个堵住门,剩下的坐在地上嚎哭。 吉云一个人站在手术室的最里边,背靠着一面惨白的墙,样子有些傻愣愣的,只从表面来看还没挂彩。 吉云当医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因为摩擦而产生纠纷的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多数时候,她游离在事件之外,只是拿路人的心态来暗自调侃。 直到今时今日,她陡然摇身一变成了新闻当事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还没能彻底反应过来,就从看戏的成了唱戏的。 吉云觉得头疼,头疼得不行。 坐在地上的几个边哭边捶大腿,字字带泪,句句是血地控诉:人过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啊,怎么刚过了一个下午就没了。 一句话拖腔拉调转了十八个弯,绕的人跟着打颤,好戏正式开锣。 一个说我要见院长,一个说快点找媒体,一把抓过吉云的白大褂使劲擤鼻涕。 吉云一惊,往后猛然一躲。 只是背抵着墙壁,再躲不开。 慌忙之中,忽然有人喊:“吉云!” 就如同拨开乌云见月明,世界忽然清明,吉云眼睛一亮。 陈琛自人群里出来,刚要走进去,却被挡在门口的一人截住。 男人挺个大肚子,肚子尖直戳陈琛:“这医院里的人都不许进来!” 眼神轻蔑地一扫旁边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冷气自鼻孔里哼出来:“谁敢进来试试!” 第44节 保安们不肯服气,一边打嘴仗念叨着“等警察来、等警察来”,一边劝陈琛:“小伙子,别多事。” 陈琛看了看拦着他的这人,硬邦邦道:“我不是医院里的人。” 男人吊喉咙:“那你是哪儿的人!” 陈琛:“我是医院外的人!” “……” 男人回过味来,手一把抓住陈琛肩膀:“你耍老子玩呢是不是?” 陈琛肩膀往后一退,手往男人腕上一掐,虎钳似的紧紧卡死,稍稍出力一挥就将人甩开了。 他懒得和人废话,也没人再敢和他废话,手术室里顿时一片安静。 大肚子男人这时候“哎哟”一声,喊得格外高亢,顺势就往地上躺了下来,两条腿直蹬,叫道:“打人啦,医院打人啦!” 一家子人都挤过来抱陈琛,吉云急忙走过来,想帮忙,人又都缠上她,将她紧紧围上,一人推搡一下。 素娴在外头急得一头冷汗,推着一群保安,说:“你们倒是进去管管啊!” 保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说:“再等等,再等等,警察马上就到!” 素娴气得脑袋上冒烟:“还是不是男人啊!” 场面僵持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有一队警察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场面,领队还有闲心抱怨:“赶明儿就给你们医院派一队人常驻,天天都有这个那个情况,跑来跑去谁吃得消,这一片就忙你们一家啊!” 说得大家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敢吱声,直到警察提出要带参与打砸的去局里了解情况,手术室里这才又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全是不服气的声音。 领队冷笑:“刚刚手痒痒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我们要见媒体!” “媒体好啊,欢迎全程摄像,我们执法也是公开透明,不会轻易偏袒哪一方的。是不是医院的过错,自然有权威机构做鉴定,可你们真要是砸了人医院,也别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嫌人家房子挡路就砸了人家里,还成了正义一方了?” 吉云这时候推了推陈琛,给他递个眼色:“陈琛,你先走。” 陈琛想也没想:“我走,你呢?” 吉云说:“我肯定是要去说明情况的。” 陈琛说:“那我陪你。” “又不是逛街,我要你陪?” “……” 几句话说得要那大肚子的男人听见了,小跑过来抓住陈琛的胳膊,说:“警察同志,这人你可不能落下!” 一直犯迷糊的吉云忽地精神抖擞,将男人一把推开,护住陈琛,喊道:“你别欺人太甚,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男人又假模假样地惨叫,和警察胡搅蛮缠:“同志,你看见了吧,这女人打我,这男人也打我,我要告他们!” 吉云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 在她张牙舞爪要扑过去的时候,陈琛一把抱住她腰,将人生生拦下来。 吉云说:“你放开我!” 陈琛:“不放。” 吉云拧眉:“你干嘛非要陪我去警察局,好玩吗?” 陈琛:“不是陪,这次我是去说明情况的。” “……” 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 “说明过情况”,已过八点。 素娴拎着吉云的包等在警察局门外,正和值班的小民警说得不亦乐乎,看到吉云脸色苍白地走出来,连忙一阵小跑过去,一把拽住她胳膊。 吉云吃痛地“哎哟”一声,扶着手膀子从她身边走开。 素娴紧张兮兮地问:“你干嘛啦,瞧这一脑门子的汗,是不是警察叔叔对你严刑逼供啦!” 吉云皱着眉,摇头:“别乱编排故事了啊。” 素娴两眼瞪得如铜铃:“我这是关心你。” “那谢谢你。” “谢个屁,没把你安全送回家都算没完成任务。” “我不走。”吉云将自己包拿过来:“我等陈琛。” 素娴一惊:“你没事等他干嘛,院长好容易疏通关系把你先弄出来的,马上再遇见那伙人,给你带到黑巷子里胖揍一顿!陈琛那边好解决,没什么事就直接放他走了,你操哪门子心。” 吉云没好气:“素娴,你别管我了行不行?” 素娴:“不管你行吗,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杀回去主动承认是医疗事故。” 吉云一挑眉:“原来你们是怕这个啊,担心我给医院抹黑了。” 第45节 素娴狠狠啐她一口:“吉云,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家也是为了你好,不想看着你糟蹋医院名声,更不想看你这么白白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我刚刚问过你一助二助了,手术一完你立马二话不说,直接承认自己有失误,这不是火上浇油嘛,你还嫌家属情绪不够激烈是不是?” 吉云咬牙。 “是不是医疗事故等鉴定了再说,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到你这儿偏偏要往枪口上撞。你说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你就想找个人来揍你是不是?” 素娴气得几乎要喷火:“吉云,你要真想糟践自己,不用硬要和这人命官司挂上钩,死者为大,你不尊重自己就算了,你别不尊重别人。” 静默许久。 吉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脚后跟汇起密密麻麻的痛感,这才隐约想起自己已经连续站了超过六小时。 素娴见她脸色比方才还差,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重,略带求和意味地说:“你倒是吭一声啊。” 吉云咬了咬牙:“……你怎么那么确定这场手术我真的一点过错没有,我为什么要求着别人揍我啊。” “……”素娴:“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吉云面无表情:“我不清楚。” 素娴冷笑。 片刻后。 “你真不走?” “不走。” 素娴认命:“那我先回去了。”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看她:“下午有个人来找你。” 吉云:“是谁?” 素娴:“没肯说,说要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吉云垂下眼睛:“他不说我怎么知道。” 素娴叹口气:“吉云,你心思太多,活着不累吗?” 吉云没吭声。 又在原地等了大半个小时,陈琛方才自门里出来,见到站在风口里的她还有些意外。 吉云冲他努嘴:“情况都说明好了?” “……” 走近了,木愣愣的男人问:“你在这儿干嘛?” 吉云甩甩头发:“吹风。” “……” 似曾相识的对白。 “顺便等你。” “……” 陈琛面色黑得像锅底。 吉云噗嗤一声笑出来,问:“你车在不在。” 陈琛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在,毛孩刚刚开过来了。” 吉云满意地点点头:“那你顺便送我回家。” “……”陈琛有点忍无可忍:“无聊。” 毛孩平时不讲究,做什么都爱追求一个随心所欲。被他用了一会车,车里满是湿泥不说,稍微吸口气,就能闻出他今晚买的什么晚饭。 陈琛将窗户开到最大来散味,吉云却立马急不可耐地将窗子升了起来,他定定打量她几秒。 “你是不是冷啊?” 吉云埋在阴影里教人看不真切,其实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她抖着声音:“你观察力不错啊。” “……”陈琛说:“那你等会儿。” 吉云都已经做好小言女主的觉悟,准备假模假样扭捏拒绝几次之后,接受带着男人体温和男人汗味的衬衫了,谁想到陈琛忽然一踩油门,将车子开了出去。 吉云:“……” 没驶离太远,车子就在一条市里有名的小吃街外停下来。 吉云压根不知道他要干嘛,他也惜字如金,不说自己过来的目的,跳出车门就是一阵小跑。 过了片刻又裹着满身的寒气钻进来,手里已然多了一个纸杯,顷刻间,一股辣呼呼甜丝丝的香味在车厢里散发开来。 吉云默不作声地接过这杯姜茶,吹着腾腾热气,喝了一小口,又放回到他手上。 橙黄色的光线自玻璃里斜斜而入,目之所及,她隐在小小的一方天地竟是微微颤抖,饱满的额头上缀满汗珠,鬓角的头发被濡湿了一片。 陈琛眉心一跳,问:“你怎么了?” 吉云吸了几口气,又从齿缝里一点点逼出。 她歪过头去看他。 第46节 “陈琛。” “嗯。” “我胳膊好像脱臼了。” “……” chapter 20 “陈琛,我胳膊好像脱臼了。” 陈琛好像没听懂:“你说什么?” 吉云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几不成声地说:“应该是肩关节脱臼。” 陈琛定定看了她几秒,墨色的瞳仁更深了一分,片刻后,他低低地嗤笑一声。 痛感蔓延,密密麻麻从关节错位的地点散开,铺散成一扇巨大的网,闪电般腐蚀进四肢百骸。 疼痛越甚,感觉越甚。 他笑声击打在她耳膜上,分外用力。 吉云来者不善:“你笑话我?” 陈琛紧紧盯着她。 吉云沉着脸,也死死看他:“有什么好笑的?” 静默几秒,陈琛冷冷说:“吉云,你真能忍。” 吉云也不知道自己的耐受力到底有多强。 起初的一刻,只是觉得身体的一部分忽然抽离,灵魂飞升,冷眼旁观,直到一瞬间剧烈的疼痛教人打颤,无力,颓废,重回现实。 当求救的信号被硬生生压抑起来,脑子里唯一运转的程序就只剩下了忍。 忍耐痛苦,忍耐不安,忍耐心底的骚动,忍耐全世界扑面而来的嘈杂。 然后等着自己一点点木然,一点点忘却,开始享受身体被掏空后虚无一物的疲乏感。 ——如果不是那一杯滚烫的姜茶熨帖心肺。 她本还可以再多熬一会。 吉云靠着座椅,衬衫被汗打湿得彻底,紧紧贴在弓起的背脊上。 不舒服。 比之更不舒服的,还有陈琛的眼光。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们,不知为什么,吉云觉得陈琛懂她,他眼神厉如鹰隼,轻轻一望,就剜出她的整颗心来。 时间在这份胶着里缓慢挪步。 空气厚重得能够滴出水来。 陈琛终于说:“我送你去医院。” 吉云小心地喘气:“你帮我正骨就行。” 陈琛说:“你别开玩笑。” 吉云说:“你上次不也是自己弄的?” 陈琛:“情况不一样。” 吉云:“有什么不一样,你把我当成你不就行了?” 陈琛皱眉:“你是你,我是我,怎么把你当成我?” 吉云瞪着他看了几秒:“那你送我回去,我自己弄。” “我送你去医院。” “你送我回去!” 陈琛充耳不闻,手扶上变速杆,自顾自地发动车子。 吉云盯着车门,没伤的那只手摸到把手上—— “别费力了。” 吉云扭头睨他。 陈琛说:“我把车门锁了。” “……”吉云使劲掰了几下把手,更拿脚踹了几下车门,除了玻璃抖动两下,大门愣是纹丝不动。 郁闷的女人只好坐回位子,调侃:“看不出来,你车子还挺高级,这功能都有。” 陈琛说:“没有不行,前车之鉴。” 他说的大约是雨天争吵,她黑脸跑下车的那一次。 吉云翻个白眼:“陈琛,咱们俩共同的回忆还挺多。” 第47节 车子忽然抖了两抖,路便延伸了下去。 *** 繁华的商业区,最近的医院需要绕过全市最堵的一条道路。 陈琛另辟蹊径将车子开进一条巷子,带吉云去了家社区诊所。 大约是怕吉云要跑,到达的时候,他特地绕过车子堵在她门前,在人刚刚露头的时候就一把拉过她的胳膊。 吉云瞪着眼睛大喊:“你别碰,我疼!” 陈琛丢给她一个冷眼:“我知道你伤的不是这只手。” 但还是将手劲松了一松。 于是莹白光线的社区诊所外,多了一对相牵的别扭男女,一个紧抓手臂,亟不可待地赶,一个压低重心,磨磨蹭蹭地跟。 路人不免多看两眼。 吉云脸皮挂不住,压低声音抱怨:“陈琛,你别这样,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陈琛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这儿没人认识你。” 有人自负坚持:“不可能,我可是著名普外科医生——吉云,上过好几次本地新闻。” 陈琛淡淡:“你别废话。” “没大没小的,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吉云声音却是软软的:“陈琛,不然你松开我,我不跑的。” 陈琛言简意赅:“不行。” “我真的不跑!” 没人理她。 等进了诊所,将打瞌睡的夜班医生喊醒,陈琛把吉云往椅子上一丢,这才将她松了开来。 吉云瘪嘴看了看自己被缠红的手膀子,又想到一路被他挟持的狼狈样子,没好气地在他腰眼上反手打了一拳。 陈琛没躲让,站直了身子要她发泄,反正她花拳绣腿打了也是白打。 夜班医生有点懵,直着两眼看了半晌,方才嘿嘿笑着说:“和谐社会,咱们就别老动手了。” 又问吉云:“你这哪儿有毛病?” 吉云气得直喘气:“左肩,脱臼。” 夜班医生连忙查看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吉云清咳了一声,克制着浑身的不自然,压低声音道:“一两个小时前吧。” 两只眼睛一转,小心翼翼地注视陈琛的那张臭脸。 夜班医生吓了一跳:“一两个小时前就脱臼了,你现在才来?” 吉云连忙阻止:“你小点声。” 夜班医生感慨:“小姐,你也太能忍了吧。” 吉云黑了脸刚要发作,后头一个深沉的男低音:“你到底会不会正骨?” 夜班医生连忙说:“会会会。”站到她左边,将陈琛整个挤出去,凑近吉云耳边轻声说:“小姐,你这不是被他打得吧!” 吉云歪着头去看陈琛,肃然点头:“就是他打的。” 陈琛眉梢抽了抽。 夜班医生说:“小姐,要不我给你拍个照吧,这种事情不能纵容的,开了一次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吉云依旧看着陈琛,说:“好啊,你给我拍。” 医生真的准备去拿手机,陈琛过来拦着他,说:“你别多事。” 夜班医生的正义感顿时爆棚,强调:“我这怎么是多事呢,先生,老婆是用来宠的,不是用来打的,家庭幸福和睦需要两个人共同维系啊。哎,你别瞪我啊,瞪我我也要说的。” 陈琛摇摇头,去看吉云,等着她这个系铃人来解铃。 吉云却是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陈琛认了命,说:“我没打她。”想了想,再补充:“她、她不是我老婆。” 夜班医生嘀咕:“没打人……哼,刚刚你还当着我的面对她拉拉扯扯。” 陈琛咬牙:“是她不喜欢上医院,每次要她看病都和要她命一样。” 夜班医生反驳:“谁生病了不爱去医院看病啊,真有这种好事我也就不用来值夜了,我看你就是可疑。” 吉云一咧嘴不禁嘿嘿笑起来,身体幅度动得太大牵连到肩部,她下意识皱眉哎哟了一声。 陈琛看着她拧起的眉心,不耐烦地说:“要聊天的话等正骨完了再说行不行?” 夜班医生方才如梦初醒,领着吉云去一边病床上,嘱咐:“你有个心理准备啊,现在不比你刚刚脱臼那会儿,正骨的时候是肯定有点痛的,声音喊小点,隔壁还有人。” 吉云面对陈琛坐着,脸色却很是平静,一双眼睛黑如墨,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陈琛,不知道是给自己打气,还是说给他听—— “不疼,不疼。” 第48节 可当医生手一放上吉云肩膀,她立刻下意识地小幅往旁边一移,眉心皱得紧紧。 “……不疼,不疼。” 陈琛嫌这屋里闷得慌,转身走了出去。 *** 吉云正过骨,拿条三角巾绑着左手挂在脖子上,歪在病床上歇了会儿,这才取药付钱走了出来。 她原本以为陈琛会是在车上等她,却没想到他正一个人站在门诊旁的墙角静静吸烟。 地上躺着几根抽了半截的烟头。 灯光柔和,细腻地洒在他五官深邃的脸上,大片的阴影扫过鼻梁映射在下巴的位置。 他于是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此时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一根烟,含在嘴里,另一只手拨着打火机的滚轮,咔嚓,咔嚓——忽地亮起一道橘红的火焰,照亮那黑暗的半边。 吉云屏住呼吸。 静谧世界里,她看到他眼中跳跃着的另一串火焰。 吉云走到很近,陈琛才发现是她。 隔着薄薄的烟雾,她的脸边镀了一层模糊的光圈,中和了那往日里凌厉的轮廓。 陈琛将烟拿下来,明知故问:“好了?” 吉云答应了一声,站在离他只有一尺远的地方。 陈琛扬了扬夹着烟的那只手,又问:“介不介意?” 吉云摇头,看着他将雪白的烟卷含回嘴里。 “很快的。”他说话的时候,猩红的一点如明星亮在她头上。 他垂着眼睛瞧她,密长的睫毛盖住眼中的光。 吉云又走近了一步。 “为什么抽烟啊?”她怔怔问。 陈琛说:“没什么。” “我从没见过你抽烟,”吉云说:“为什么抽烟啊。” 她又逼人到无处可逼,陈琛眉心微微隆起:“觉得心烦了。” 他手臂一动,吉云赶在他有动作之前先一步从他嘴里抽下烟。 陈琛尚未反应过来,她忽然仰面甩了甩头发,红唇微启,莹白的牙齿灯光下闪着光泽。 她将烟含进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纯白的烟雾在鼓起的口腔里过了过,她忽然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 陈琛:“你——” 陈琛往后退了退,她手猛然抓上他的肩,步步紧逼。 她正撮起嘴,将烟,一点点吐到他脸上。 “原来你的味道是这样。”她嘴角噙着一丝丝的笑意,目光流转:“湿湿的,有一点冲。” 说话的时候手正划过他的肩膀,掌心紧紧贴到他左胸的位置,问:“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味道。” 陈琛压抑地警告:“吉云。” “嘘——”吉云侧过头,表情执着而虔诚,像是要聆听那心跳:“我想听听它说什么。” 陈琛将她手拨开,没耐性地说:“你累了,该回去了。” 转身而去前,看到她脸上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意。 她那么聪明,一定听到了—— 刚刚某一刻,他心里的声音。 chapter 21 吉云刚一坐上车子,就摸着肚子嚷嚷饿。 陈琛一心想将她送回去,被她一闹立刻没了主意,淡淡抱怨:“你怎么这么多事。” 吉云一下子把腰挺得笔直,理直气壮地说:“陈琛,我没听错吧,你嫌我烦了是不是?” 陈琛斜睨着她,点了点头。 吉云没好气地说:“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你紧张兮兮地冲进手术室里来的吧,那么多人站着看热闹,我也没想向你求助,你自己硬是要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我烦你的吗?” “……” “后来警察来了,我要你先走,你不肯,我说我去反映情况,你别跟着瞎凑热闹,你一本正经和我说你也要去反映情况。是我烦你的吗?” “……” “我说胳膊脱臼了,求你给我正骨,你不帮忙就算了,那我自己回去,你非要押着我去看急诊。是我烦你的吗?” 第49节 “……” “现在我听了你的话,也看过急诊了,一下午连着一晚上没吃饭,不过就想去吃口热乎的,你和我说嫌我烦?” “……”陈琛额头上直冒汗,简直怕了她:“去哪吃?” 吉云将头一扭:“不吃了,认错不够诚恳,态度不够真切。” “……” 陈琛没纵容她的任性,自作主张将她带去了来时的那条小吃街。 吉云别别扭扭不肯下车,铁了心要和陈琛抗争到底。 等陈琛自己拎了两碗干拌面回来,她又是一哼:“我从来不吃大排档,更不吃塑料碗装的东西。” 陈琛不理会她的怪脾气,将给她的那一份放在车前抽屉上,自己打开塑料袋,拆了一次性筷子,将热腾腾的面拌了拌,大口吸溜起来。 车厢狭小,又是深夜,一点声音就响得刺耳。 陈琛吸面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下咽的声音,声声入耳,不仅毫无压制,更像是一股刻意放大的挑衅。 吉云气得脑壳冒汗,想开门跳车,又想到他一定已经锁了车门,想要他吃面文雅一点,又想起他说这是男人的风格。 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快要爆炸了,后面男人三口两口将面吃光了,居然伸手来拿她的那一份。 不能忍!吉云恶狠狠将面从他手里抢过来,搁在自己腿上,单手去降下车窗的同时控诉:“这是你给我买的,我就是倒了也不能给你吃!” 陈琛低低笑了一声,将面又重新夺回来,在吉云的虎视眈眈里拆开包装,一手端着塑料碗,一手把筷子递给她。 “倒了干嘛,你不是说你不怕死吗,晒得滚烫的矿泉水你都敢喝。” 吉云咬着嘴唇,不服气。 “再说了,我要嫌不够我再去买一碗,我吃你的这一份干嘛。” 吉云怔了怔。 原来他吃得飞快,是因为知道她手不方便,所以着急给她端着? 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玩欲擒故纵,惹她生气,看她着急,逗她玩。 不过想想也是,陈琛这么一根筋的男人,稍微拐了两拐的笑话都不一定听得懂,怎么可能会有闲情逸致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他不是那样有情、趣的男人,她也不是那种蠢得爱玩爱情游戏的小女孩。 可是……这个男人教她换了个人,她一头撞过去,撞得晕头转向,然后,着了他的道。 吉云不忍占下风,说:“你喂我!” 陈琛:“你右手呢?” 吉云:“拿了一下午手术刀,累了。” 陈琛坦然将面拌了拌,挑起一筷子,看着她眼睛,说:“张嘴。” 就好像当初抱她下车子,好像当初与她共处一室却毕恭毕敬一样,他是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的。 吉云有些气馁,觉得刚刚那个不忍看她正骨,躲在黑夜里抽烟压抑烦闷的男人一瞬间消失于无形,坐在她面前的还是第一次遇见的陌生人。 陈琛又说了一句:“张嘴。” 吉云却不想逗他了,将筷子从他手里抽过来,说:“不麻烦了,我自己吃。” *** 吉云一连睡了两天。 除了中途起来上过几次厕所,给自己煮了几颗鸡蛋外,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张大床。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她像是接到过徐敬尧的电话,徐敬尧在电话那头问她怎么没有回他电话。 她糊里糊涂地说自己受了伤,徐敬尧立刻紧张地要赶来看她,她一口回绝,色厉内荏地警告他不要出现,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将脸陷入枕头,等到横隔肌的抽搐渐渐平息,方才缓慢睡去。 只是彻底醒来之后,她始终没能分清那通电话是真实还是虚假,清醒还是梦境。 直到将手机充电,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等手机终于能够开机,翻开通话记录的时候果然看到一条时长四十分钟的通话。 徐敬尧后来发了几条询问她是否睡醒的短信,她一一点开看了许久,又狠心一条一条删除了。 赋闲的人最容易憔悴,家里无事可做,吉云除了照着菜谱做饭,就是去捡院子里的落叶残枝。 如此无聊透顶地生挨了几日,照镜子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眼睛下头又多了几条细纹。 二十出头的时候,尚可以骗自己是爱笑的纹路,三字打头的时候,都已经没办法哄自己将眼袋说成卧蚕。 尽管手没好全,医院的那件事也没处理好,吉云还是决定赶去上班。 她起了个大早,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得干净,换上条颜色亮丽的裙子,又精心画了个淡妆,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刚一走进办公室,吉云恰好和素娴打个照面。 素娴一脸惊诧,本来和人约着去巡病房,见到吉云直接尾随着跟进来,跟屁虫似地绕着她转。 看到吉云挂在胸前的手,她一怔:“这怎么了?” 吉云说:“没什么,就脱臼了。” 第50节 素娴一脸后怕:“不会是因为那天的事吧。” 吉云不置可否。 素娴一肚子好奇:“也不像啊,那天送你去警局你还没事人一样——不会是你自己扯的吧!” ……你说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你就想找个人来揍你是不是。 吉云斜她一眼:“你真把我当神经病了。” 素娴一嗤:“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神经病我简直太了解了。” 吉云将包扔桌上,取了更衣室的钥匙,心不在焉地问:“那我是还是不是?” 素娴支着下巴思索:“看情况,大部分时间还算正常,一不小心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吉云穿过办公室,将更衣室门开下来,问:“你进不进。” “当然进。”素娴钻进去,把门关上,又来看吉云,鬼鬼祟祟地说:“吉主任,上次那家人不来闹了。” 吉云答应了一声,没多话。 素娴说:“还不就是钱闹的,不然也不至于人死了不出殡,硬推着尸体满医院闹事。你是回去休息了躲过一劫,前两天医院里鸡飞狗跳,简直没一天消停过。幸好后来拿钱摆平,你别说,那家人真就一次也没来闹过,还说什么为了公平正义呢,全是狗屁。” 素娴这么一说,吉云倒不能再装耳聋,换了衣服坐在凳子上认真想了会。 吉云:“医院为这件事花了不少钱吧。” 素娴咂嘴:“肯定啊,但不知道具体金额,想想也是天文数字。” 吉云连忙站起来:“我去找院长。” 门刚一开,江月领着几个实习生走过来。 冤家路窄,总是分外眼红,吉云最爱记仇,脖子上还隐隐留有他手心的炙烤。 此刻沉着脸,一副休要惹我的模样。 素娴看得吓一跳,连忙退去了门里。 反倒是那日情绪失控的江月显得云淡风轻,让实习生先去病房,自己拦着吉云,说:“我有几句话告诉你。” 素娴知趣地把门关上。 吉云冷哼,说:“我今天出门诊。” 江月展手在她面前,将她堵在门口,说:“你不打招呼就旷工这么多天,谁还敢排你出门诊。今天也不是我要和你说话,是院长千叮呤万嘱咐,要我见到你的话给你带个信。” 吉云一挑眉:“你别扯虎皮拉大旗,有话就直说。” 江月说:“吉云,你是个聪明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管那天手术室里情况怎么样,你身为一个医生煽动病人家属情绪,本身就缺乏专业素养。虽然有人帮你摆平了整件事,但不代表医院可以一再纵容你。” 他双眼将她上下一打量:“我看你也受了伤,最近就留家里好好养病,顺便放松放松心情,别分心想着来医院了。” 吉云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你干嘛要让我把话说得那么明显?”江月叹口气,说:“你被停职了,吉云。” 吉云摇头:“不不,你前面一句话。” 江月精心下来想了想,将刚刚的一席话自脑中慢慢回放,锁定那一点后忽然挑起嘴角,眼中却没半点笑意:“吉云,你是装糊涂呢,还是故意再来气我?” 吉云一脸认真:“谁帮我摆平的,怎么摆平的?” 对这个话题,江月兴致缺缺地摇头。 吉云却陡然瞪着眼睛,冲他喊:“到底是谁帮我摆平的!” 江月反问:“你会不知道?” “……” 江月冷笑。 “吉云,你手段真是了得,我以为一个陈琛足够你吃几天了,没想到你还有空去琢磨其他人。” 吉云说:“不是陈琛,是徐敬尧?” 江月感慨:“原来叫徐敬尧……名字倒是一个比一个文雅啊。” 吉云将他拨开,急匆匆地去拿自己的包,出门的时候,素娴和她撞个满怀。 “你又干嘛啦!”素娴见她拎着包头也不回地跑开,大喊:“吉云,你还没脱白大褂呢!” 吉云置若罔闻,等一直坐上出租,司机一连追问了两次去哪,她方才回过神来,想了想:“你先这么开着吧。” 她开了手机,将通讯录翻出来,手悬在那四十多分钟的通话记录上许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动力按下去。 因为电话接通的那一秒,该和他说些什么啊。 譬如我还没敢忘记你,譬如我心里还一直有你,譬如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可以将就。 ……可那样的话,她便不再是吉云了啊。 第51节 手终于按到了屏幕上。 没拿起,手指于是带动像素滑动,那没有名字的一条记录终于被滑出视线。 注意力最终落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上。 十秒钟后,男人接听了电话。 “喂,我是吉云。” 男人声音低沉醇厚:“我知道。” chapter 22 陈琛接电话前和毛孩打了个招呼,毛孩隐隐中猜到是吉云,拧着眉抱怨:“琛哥,你就不能先挂了?” 陈琛掸了掸身上的灰,说:“马上就好。” 毛孩:“太危险了吧。” 陈琛低头挥了挥手,示意他把嘴闭上。 电话那头,吉云兴致不高,说话的声音懒懒的:“喂,我是吉云。” 陈琛心里打了个问号,说:“我知道。” 吉云:“你吃过了吗?” 陈琛:“现在几点?” 吉云果真慎重地将手机端到眼前,片刻后才重新传来她的声音:“快十点了。十点就不能吃饭?” 陈琛想了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吉云:“没事,就是因为没事所以太闲了,所以想找个人来说说话。你现在在干嘛,有没有空,如果闲的话就把电话开着,如果忙的话……” 陈琛说:“忙的话,你能把电话挂了?” 吉云斩钉截铁:“不能。” 陈琛:“……” 吉云忽然振奋,低着嗓子嘿嘿笑了会儿。 又问:“你究竟在干嘛,送货?清脑康?” 陈琛说:“没,修房顶呢。” “就你那破房子啊。” “嗯,还有毛孩的破房子。” 隐约听到自己被点名,毛孩将头一仰,大喊:“琛哥,你快点啊。” 说话的间隙,听到吉云报了菱花街坊的名字,陈琛问:“你要过来?” 吉云说:“嗯,就快到了,刚刚是不是那讨债鬼的声音?他喊你干嘛?” 陈琛说:“他喊我下去。” “……” “下哪儿去?” “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和你打电话?” 吉云怅惘:“我听不懂,你在哪?” 这次换陈琛低声笑了:“房顶上。” 吉云二话没说,将电话挂了。 毛孩脑袋仰得发酸,将梯子晃了晃,问:“琛哥,你到底下不下来。” 陈琛将手机搁进袋子,说:“来了。” 刚一落地,毛孩就使劲瞪他:“我以为你们俩不联系了。” 陈琛说:“怎么可能,我还欠她钱呢。” 毛孩已经把脸支到陈琛面前,两只眼睛自上而下地扫动:“琛哥,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气味。” 陈琛拽着衬衫,闻了闻,说:“什么?” 毛孩一本正经:“奸、情的味道。” “……”陈琛一拍他脑门,将人推开了,说:“你下次去五官科看看鼻子。” 毛孩追着陈琛离开的背影:“琛哥,你去哪?” 陈琛头也不回:“接人,待会你过来吃中饭。” 毛孩发自肺腑:“琛哥,你千万把、持住自己啊!” 喜报正从房子里钻出头来,问:“哥,你说什么八尺七尺的。” 毛孩冲她一个劲挥手:“去去去,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少插嘴。” 喜报撅嘴:“谁是小孩子了,每次用到我就说我是大人,嫌我烦就说我是孩子。” 第52节 “去去去。” 喜报绕着屋前走了一圈:“琛哥呢?” 毛孩嘴一撇:“跑了。” “跑了?”喜报大惊:“怎么跑了?” 毛孩两眼一翻:“被拐跑了。” *** 吉云对菱花街坊多少有些抵制,第一次来被偷了包,第二次来被大水围困,她大概和这地方八字犯冲,一旦靠近准没好事。 因而看到有人冲她径直走过来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居然就是想逃,只是还没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就一把被人拦下来。 吉云对语言的敏感度不高,做医生多年也没培养出一双好耳朵,遇到稍微难懂点的方言就捉瞎,这人和他连说带比划半点,吉云才知道他是想要问路。 越是着急,越是沟通不畅,问路的越来越急躁,吉云却还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她从包里找出个便利贴,摊在手里要那人给她写出来,男人抓着她的手,刚提起笔,后头忽地晃过一个人影,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将问路的那人一把推开。 陈琛面色黑沉如锅底,音色浓厚,对着那男人就是底气十足的一声冷哼:“你干嘛。” 问路的没料想会来这么一出,踉踉跄跄被路牙绊到,整个人就乱了重心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哟!” 吉云一张脸都僵了,拦着还要上去教训路人的陈琛,几乎是扑到他怀里将人推着,急道:“不是说不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吗?” 陈琛抓着她肩膀,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将她拎到身后,说:“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问路的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拍拍屁股站起来,乡音浓重地朝陈琛咕哝了一阵。 陈琛听懂了大半,看了眼吉云,她红着一张脸,又是笑又是埋怨地说:“人家是向我问路的。” 霎时间,无人言语。 喜报声音弱弱的:“琛哥?” 陈琛回头一望:“你怎么过来了。” 喜报看到站在她身后的吉云,想到刚刚哥哥说的“被拐跑了”,有些不是滋味,小声喊:“吉,吉医生你来啦。” 吉云和她打招呼:“这么快就出院了?” “都是小毛病,回来好几天了,想和吉医生告别来着,去找你的时候都说你不在。” 吉云点头:“歇下来了,以后玩的时间还长着呢,时不时就过来骚扰你们一下。” “那……”喜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陈琛:“那太好了。” 陈琛这时候说:“喜报,这个人不认识路,我听地点挺近的,就是有点绕,你给他带一下吧。” 喜报怯生生的:“琛哥,那你呢?” 陈琛说:“我还有点事。” 喜报再看了眼吉云,不往下问了,和那问路的交流了几句,就领着人往前走。 吉云站在一边含笑,待喜报走远了,将手里的白褂子和包递给陈琛。 “你有什么事啊?”她问:“就不怕喜报也遇到坏人,你隔着这么远,怎么学雷锋做好事。” 陈琛胸有成竹:“她不会。” 吉云不信邪:“那么漂亮一小姑娘,嫩得都能掐得出水,我要是男人我都喜欢。” 陈琛还是强调:“她没事。” 吉云白他:“那你说为什么。” “她聪明。”言下之意是说她笨? 吉云:“陈琛!” 陈琛说:“你不是要吃饭么。” 吉云歪头瞪他:“你这转移话题的方法用一次就够了啊。” 陈琛说:“那不吃了?” 吉云觉得自己但凡和这男人一靠近,智商还真的有点不够用,又或者是,这男人已经聪明到连她都拿得住了? 她无奈妥协:“吃什么?” 陈琛说:“这附近什么都有。” “满汉全席有吗?” “……” “陈琛,我们做吧。” “……” 做什么? 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做菜罢了。 第53节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这一块的小菜场转悠。 地上湿滑,吉云穿着尖头的高跟皮鞋,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买东西前总是先摆出一副老手的架势,假模假样说一句太贵了,你千万不要坑我,却又从不和人砍价,老板说已经最便宜了,她就从善如流地付了钱。 鱼摊前头,吉云问人要一尾野生的鳜鱼,老板娘看了看她,说:“没有。” 吉云看着她乌漆漆的鱼盆,说:“要不就鲈鱼吧。” “鲈鱼也没有。” “那你有什么?” 最后拎了一条鲫鱼,陈琛拨着袋子看了看,又问老板娘添了一条。 陈琛对她不太信任:“你真会做菜?” 吉云说:“当然了,只要是用蒸煮的,什么菜都会做。” 煎炒烹炸,那么多做法,她偏偏选了最没技术含量的。 陈琛疑惑:“蒸鲫鱼?” 吉云皱眉:“我没想买鲫鱼,没见过有蒸这个的,蒸鱼最好就是肉细没卡的。” 陈琛:“这儿人不舍得买那么贵的鱼,所以菜场也不进货。” “那怎么做啊?” “你想怎么做?” 吉云眼睛忽地一亮,再开口的时候,话题明显跑偏了:“你想怎么做啊?” 说话的时候,柔软的女声里带着一丝娇媚,又轻又柔,羽毛似的翻着细腻的触角挠到人耳膜上。 陈琛怀疑她是不是挖了个坑,故意在这儿等着他。 心里却又清楚不能太计较,你一要她守规矩,她立马就变脸不承认,到时候反咬人一口,看人痛得跳脚,她就在旁边乐呵呵地笑望你。 陈琛于是冷处理,其实一直都是冷处理,不理会她带着目的的玩笑,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挑、逗,只是帮她拎着买好的菜,然后领她往家那边走。 豁了的房顶已经修好,只有墙面上暗色的一道线提醒这里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吉云看他抱着半扇门轻轻一抬,就将门从石臼里脱出,滑稽新奇的与她第一次见他时没有二样,区别只是,那时他们彼此陌生,现在装作不熟。 吉云说:“你这房子里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陈琛点头。 “那这房子是不是你的?” “嗯。” “你买的?” “嗯。” “你不穷啊,我有个朋友说这一片迟早要拆迁,到时候一套换五套,陈琛,苟富贵无相忘啊。” “……” 陈琛正掀开门帘,将东西拎进厨房,挺小的一间屋子,只勉强搁得下一张漆色斑驳的小方桌,活脱脱一只上了年纪的老古董,要不是上头摆了一个电磁炉,简直要让人以为一脚踏进了旧社会。 吉云将头探进来,看了一圈,说:“你有蒸箱吗?” 陈琛正在小水池下冲洗鲫鱼,说:“鱼我来做吧。” 吉云一脚踏进来,把仅有的一点空间也占了:“那我学习学习。” 陈琛切姜剥蒜,手法非常娴熟,往油锅里下配料的时候,还知道先拿手感受一下油温。 他往旁边一看,直视吉云,提醒:“你站远点,别被油溅到。” 吉云装模作样地答应,看着葱姜蒜在油锅里上下蹦跶,陈琛一手拿住鱼尾已经往锅里送,顿时一阵白烟起,油声滋滋作响。 吉云忽然拿手捂着脸,喊了一声。 “你怎么了?” 吉云哀嚎:“油进我眼睛里了!” 陈琛连忙将电磁炉关了,往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在身上抹了两把就去抱住她的头。 “进到哪只眼睛了?” 吉云说:“左边。” 陈琛叹气:“你最近和左相克!” 吉云说:“你别揶揄我了,你帮我看看!” 陈琛将她带到窗边,要她头仰起来。 正午的阳光刺眼,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金色光线穿过密密的纱窗被滤成一小簇一小簇,飞舞的灰尘如同张着翅膀,翩跹着拨过一束束的光。 她被照得面色发透,连头发和眉毛都成了淡淡的棕色,没有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整个人都沉静起来。 陈琛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过她,见过这样的女人。 第54节 鼻尖微翘,嘴角也是微翘,拧着眉头,也像是在埋怨中微笑。 只是一次克制之外的意外,他还湿润的指尖轻轻抚过了她柔软的嘴唇—— 吉云抖动着眼皮,一点点地睁开眼睛。 他向着阳光,眉眼微垂,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她。 而他的眼睛,是这样清澈,这样动人。 chapter 23 又是中午。 下了班的,不上班的,都急急忙忙往家赶。 巷子里越发热闹,车铃声里交错着邻里间的招呼问候,裹袭着正午时分腾腾的热气,打着旋地飘升上来,穿过织得密密的纱窗,染上了油分十足的菜味。 等待吃饭的心情,焦躁而无聊。 扒在一人高的窗户后头,一边是莘莘学子赶往食堂的热情脚步,一边是ppt上小字纵横的枯燥乏味。 为了分散被饭菜香勾走的注意力,饥肠辘辘的吉云曾不厌其烦地与大家偷偷畅想过未来另一半的样子。 有人小声说:“一定要有钱。” “我看,最好是有权。” “还要有地位有身份。” “有品味!” …… “如果什么都没有,请一定要很帅!” 所有人捂着嘴巴偷偷地笑。 忽然有个女生开了口:“难道不应该先看他是不是爱我的吗?” “……” 吉云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择偶观,门户相当,正当职业,为人正派,个性相投,有一点钱,有一点情、趣,能长得顺眼当然锦上添花…… 她后来果然遇见过这样一个条件相符看似完美的男人,并且为他一度沉沦忘却自我,以为已经手握天堂的钥匙,再往前一步就是幸福和美满。 直至经历剧痛一路走来,再想起那个早已忘记名字的女生的话后,突然如同被戳破新衣谎言后的皇帝,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审视的眼光里。 执手之前,难道不应该先看他是不是爱我的吗? 他爱我吗? 谁爱我? 陈琛爱我吗? 一个没有钱,没有权,没有身份地位,吃面时吸溜有声,整天爱多管闲事的货车司机,或是别的什么的普通人。 在颠覆了她对男人的所有认知和幻想之后,却同时带来了一种离经叛道后身体与灵魂酣畅淋漓的……刺激感。 对,刺激感。 而他的眼睛,是这样清澈,这样动人。 平和宁静的像是一潭深泉。 一瞬的失神之后,陈琛将手自她唇上移开。 而几乎是在同一刻,吉云忽然用右手勾住他的脖子,稍稍一用力,在男人怔忪的间隙压低他的头。 只是稍一踮脚,吉云吻到他的唇。 开始的那两秒,只是她用僵硬的双唇摩擦他干燥的嘴唇,他挺直的鼻尖戳刺到她辣乎乎的脸上,微凉。 紧接着,她感受到这男人身体的颤抖,像一片寒风里瑟瑟发抖的秋叶。 某种隐秘的力量在他坚实的身体里积蓄,只是一点微弱的星火,就能忽地惊天动地燃起熊熊烈火。 陈琛猛然一把抱住吉云,搂着她推抵到低矮的“古董桌”边。 桌上的盆碗一阵响动。 “唔!”吉云因为身体间相隔的伤手吃痛,喘息着用指甲狠狠刮了下陈琛的脖颈。 男人稍稍退了一步,一只手却蛮横地插、入她披在肩上的长发,另一只手扶在她纤细的腰上,手心干燥而炽热。 和风微醺。 阳光正好。 喜报跟在毛孩身后,说:“哥,咱们回去吧,琛哥这儿有客人。” 毛孩说:“有什么客人,不就是那吉云么,是她不能见人,还是我不能见人了?再说了,这次是琛哥喊我过来吃饭的,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喜报咕哝:“你都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里,毛孩环顾四周,说:“琛哥呢,不在?” 第55节 喜报说:“不应该啊,门明明是开的。” “这破门谁都开得了,就看有没有那闲情逸致了。”毛孩思忖两秒,往房间里走,故意放大声音,道:“琛哥,我进来了啊。” 一掀门帘,空空如也。 毛孩拍拍胸口,喘出一口气,扭头看喜报:“没人啊。” 喜报撅着嘴往厨房走,说:“琛哥?” 掀开帘子,陈琛正弯腰调节电磁炉上的火候,锅里的油渐渐升温,开膛破肚的鲫鱼在锅里微跳。 吉云站在水池前头,正准备开水龙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喜报,你来啦。” 喜报腮帮子发涩,说:“琛哥,吉医生。” 毛孩跑过来,倚着门框调侃:“琛哥,你和吉医生在里头干嘛呢,喊你那么多声都没听见。” 陈琛专心对付锅里的鱼,说:“教人做菜。”一睨吉云:“要一碗水。” 吉云接了满满的水,递过去,莞尔:“喏,陈大厨。” 喜报歪着头打量:“吉医生,你不会做饭哦?” 吉云抓着一头乱发:“只会蒸煮。” 毛孩忽然指着陈琛:“琛哥,你嘴巴怎么了,怎么红红的?” 陈琛手一抖,锅铲“砰”地落进锅里。 *** 一顿午饭,起初各人怀着心思,吃得沉闷而且无聊。 主菜鲫鱼显然失手,其中一条煎得又老又焦,毫无卖相。 陈琛挑开乌黑的鱼皮搁进自己碗里,下一秒被吉云夹出来扔了。 陈琛看了她一眼。 吉云振振有词:“会致癌。” 又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好肉,堆放在他碗里的白米饭上,软声说:“你今天中午辛苦了,多吃点蛋白质补一补。” 陈琛:“……” 毛孩没忍住,“噗”的一声将饭吐了小半张桌子,摔了筷子边咳边捶前胸。 喜报吸了吸鼻子,拧着眉埋怨:“哥,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吉云怔了几秒,看着陈琛笑了。 饭没吃好,陈琛开车载着吉云回去。 他一路沉脸没有说话,吉云几次要和他抬杠,都被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打了回来。 直到别墅区门前,陈琛方才大开金口,却也只是言简意赅:“你自己下车走回去。” 吉云央求:“高跟鞋太难受了,我走不动,你送我到家门口。” “你们这边不许外来车辆进去。” “你的车怎么能算是外来车辆。” “吉云——” “陈琛!”吉云忽然握上他抓着方向盘的手,眼睛很亮,循循善诱:“陈琛,你难道没有话要和我说?” 陈琛盯着她看了几秒,低声说:“那好。”却是不露声色地将手从她手中抽、离。 吉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有些迷惑。 车子被停到别墅外的柏油路上。 吉云说:“我这儿有车库的,你真的不停进去?” 陈琛说:“几分钟就好。” “几分钟?”吉云意味深长地笑:“陈琛,你真的确定你只要几分钟?” 陈琛一脸严肃。 吉云不知怎么的,心中莫名的一阵惴惴。 仿佛方才那股心跳中迷醉的眩晕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事情,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坚硬男人。 他对所有人仁慈,唯独对她严厉。 大门轻轻开启,又被轻轻关上。 吉云脱了鞋子,弓腰给陈琛找拖鞋。 “我这儿有米有面,你是想吃点填饱肚子,还是想直接来我房间,先把我给喂饱了?” 胳膊忽然被一双铁钳扣牢,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男人已经发力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 吉云踉跄着摔到陈琛胸前,额头正撞上他坚硬的锁骨。 “喂!”她抬起头,淡淡抱怨,目光却如雾般迷离:“你这么心急干嘛,我又不会赶你走。” 第56节 轻柔的吻已经落在他脖颈上。 然而男人居高临下,一阵阴翳悬悬笼盖在头顶,更别提语气凉薄得要人心惊。 “吉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吉云一怔,莹白的牙齿松开他衬衫的纽扣,隔着他下颔望去他的脸。 “什么当作什么啊,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刚刚,唔,刚刚那样,就已经代表我们……” “代表我们什么?”陈琛皱眉:“代表我们成了可以上、床的关系?” 吉云嘴角一挑,轻笑:“不上、床也行啊,你喜欢在哪儿,客厅、浴室,还是厨房?” 一声冷笑。 陈琛手上的力气更重,扣着她纤瘦的手臂,将她从身前硬生生拽开。 吉云痛得嘴里嘶嘶吐气,愠怒大喊:“陈琛,你弄疼我了!” 陈琛咬着牙,因为压抑愤怒而声线颤抖:“吉云,你玩我啊?” 因为听得懂她的刻意挑衅,看得懂她的无事殷勤,知道她拿一杆直钩钓鱼,道貌岸然,粉饰太平,只等你乖乖上钩。 所以保持距离,不越雷池,对她无视,在理智尚在的时候,一遍遍告诉自己努力提防—— 到头来,却还是没能躲过。 只能徒劳无功地问一句,你玩我啊。 吉云像是听不懂他的话,露着两排莹白的牙齿微笑:“说这么难听,陈琛,刚刚接、吻的时候,你不是也很享受吗?” 陈琛瞳仁一缩,将她一把甩开。 吉云绊了一跤,背脊磕上鞋柜:“陈琛,你吃错药啦!” 陈琛手按上门把手,欲走:“吉云,我不是江月。” 吉云被呛,愣了几秒,继而沉沉笑起来,拉过他的胳膊:“你好端端提他干嘛,是不是我们上次吵架吓着你了?你是你,他是他,你当然不是他了。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也清楚,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做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难道一定要我把话说得那么赤、裸、裸?” 陈琛说:“你终于肯承认你是那种人了。” “那种人?陈琛,我是哪种人?”吉云脸色渐深:“陈琛,你别这么幼稚行不行,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玩得来就玩,玩不来就散,男、欢、女、爱其实很正常。要真深究起来,这种事对我们女人的伤害反而更大一些吧。” 陈琛按下门把,一阵暖风沿着打开的门缘流进。 吉云只觉得这股风自她宽松的袖口灌入,将她整个人吹成了一个鼓起的气球,方才身体因燥热泌出的汗珠蒸发,冰得她打了个冷战。 吉云将手松了,抱住自己:“陈琛,你要是想玩,我就陪你,你要是玩不起,不敢玩,今天你从这个门出去,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当作谁也没认识过谁。” 陈琛习惯性地弓了弓腰,自门内出去。 然后,头也不回。 chapter 24 吉云在家里歇了一个月,台风过境两次。 暮夏的暑气没能斗得过初秋的寒风,往年还是热浪肆虐的九月,轮到今年,吉云早早就换了长袖薄衫。 屋外,风声烈烈,撞到深院墙垣,变成整宿整宿的鬼哭狼嚎。 吉云睁着眼睛盯着窗外,乏味之极地等着看雨点在玻璃上碎裂,然后,时不时就起来一次看看院子。 其实心里挺怕这个城市又发生严重的内涝,可每天看的最多的就是当地新闻,时刻关注着仿佛期待哪一块被淹。 日子悄然走到第二轮雨过天晴,专家安抚大家仲秋过完,不会再有更加强烈的台风之后,吉云终于开始相信这一场属于夏季的骚、动算是彻底过去了。 吉云乏善可陈的生活里,近日终于多了一项任务。 素娴先生近来又犯几年之痒,在外头偷偷摸摸找了个女学生重温青春岁月。 只是地下工作做得不到位,还没能享受几晚激、情燃烧的岁月,就被素娴一把火烧到了别院。 素娴一气之下,带着还在幼儿园的女儿乐乐搬了出来,没人照顾,只好央求吉云每天接她一回。 医院里的事情往往琐碎又出人意料,素娴时不时有夜班,吉云就要负责起乐乐的晚饭,顺带哄她睡着,有时候等到三更半夜才能回去。 素娴觉得过意不去,找了个晚上要吉云住下来:“行李,我帮你回去收拾。” 吉云不肯,说:“换了床就睡不着。” 素娴看她眼底一片青紫,调侃:“你在自己床上也难睡得着吧。” 吉云捏了捏鼻根,让神经松弛下来:“看电视看得太晚了。” 素娴直哼哼:“骗谁呢,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还跟我面前装呢。” 吉云身子一歪,往沙发上坐下去,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怕你又说我神经病么。” 素娴说:“你确实病得不清!”说着腰一弯,凑近她面前:“吉主任,我说你这都多久没碰过男人了,脸上都长毛了。” 吉云眼睛一斜,余光瞟到素娴,不轻不重地冷嗤一声。 素娴把她往沙发中间推了推,自己一屁股挤到她和扶手之间:“你最近闲得都快发霉了,是不是和那小白脸掰了?” 吉云蹙了蹙眉:“哪个小白脸啊,我身边小白脸多了。” 第57节 素娴说:“你别和我阴阳怪气的。” 吉云反倒乐了:“你不说清楚,我哪知道啊,怎么反倒怪上我了。” “陈琛!”素娴瞪着她:“陈琛,你别和我说,你不认识他。” “认识。”吉云:“不熟。” 素娴:“……” 素娴看了她半晌,叹出口气:“吉云,你进医院头一天我就认识你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要你真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也没办法评判你什么,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态度,现在讲究一分为二的看问题,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了。 “可你要是为了和某个人赌气,才一路这么胡闹下来,我只想劝你适可而止。你大概觉得和他们这些人,只是玩玩暧昧,耍耍嘴皮子,不动真格的,可保不齐里头有些傻傻的就是会当真,江月那次的教训你忘了?说句俗点的,你这不是对人家的不尊重,你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哪天真遇见个有手段的,没中你的圈套,反把你拉水里,他拍拍屁股起来潇洒走了,你就等着淹死自己吧。” 本来是做好打算要让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一提到水,吉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特别心烦,反唇相讥:“你先管好自己的事。” 素娴一掌拍她后脑勺:“说你脾气大就给我瞧脸色,我还不是为你好!我的事你也甭操心,不怕你笑话,我也不是头一回遇见这破事了。反正婚我是不会离的,他胡闹他的,但钱和女儿我一个都不会放。” 吉云说:“这又是何必呢,这么拖着,又能有多少感情?” 素娴愤愤:“拖着,为什么不拖着?当初我跟他的时候,他穷,信誓旦旦和我说有他一口就有我一口,这才过了多久啊,日子刚宽裕了点,他立马就给我整幺蛾子。这些年,我是给他既当老婆又当妈,在医院忙得连轴转,回家还要伺候他,我不能刚见到曙光就把辛勤培育的果实拱手让人,哪怕是捂怀里霉了烂了扔了让狗吃了,我也不能让那些小狐狸精得逞。现在的女孩子也真不是东西,哪还有什么礼义廉耻,遇见个稍微有点钱的就合不拢腿,我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这全天下皆是她妈了。哎,吉云,我骂的又不是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吉云虚咳两声:“哪儿难看了,没啊。”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站起来:“我该走了。” 素娴也跟着起身,问:“真的不留下来啊,明天还要麻烦你呢,一连好几台手术,又要熬到老晚。” 吉云说:“我再过来好了,呆这儿真的不习惯。” 吉云人倔,个性也乖僻,素娴劝不动她,索性就不管了,把大门开了,倚在门框上道:“那我不送你了。” 吉云说:“早点休息吧。” 素娴:“车来了?” 吉云看时间:“差不多了。” 专车果然已经等在楼下。 接送了几天,专车司机和吉云混得熟了,一路上有事没事能搭几句,只是今天晚上吉云有点异样,绷着脸,抿紧唇,上了车后就没再吭声。 司机起兴起了半天,还是被她一张臭脸给堵了回来,直到路过依旧人头攒动的小吃街,吉云忽然喊了停车。 司机问:“吉小姐,你是不是饿了,我下去帮你买点什么?” 吉云说:“你把车靠边停吧,我下去转转。” “那用我陪你吗?” “随你。” 吉云目的性明确,放着小吃街里各色的韩国、台湾、港式美食于不顾,专挑小摊子上的干拌面。 不过也不多吃,顶多夹两筷子就放下来。 司机一肚子狐疑:“吉小姐,看不出你还是个美食家,你这是在找最好吃的那家面吧。” 吉云放下筷子,说:“不是,我之前吃过这儿一家的面,但现在怎么都找不着了。” 司机点头:“是不是他们家搬走了?” “没过多久,应该还在的。” 司机笑起来:“能让吉小姐这么魂牵梦绕,要么是那家面店做的面实在太好吃,要么是陪你吃面的那个人对你特别重要吧。” “……” 一句话像是踩到吉云尾巴,要她一下子疼得清醒过来。 她立马就黑了脸:“我一个人吃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吉云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思绪从笑容甜甜的乐乐到咬紧牙关的素娴,紧接着是那条繁华的街道,鼎沸的人声,最后落到陈琛上头。 继而满脑子都是那天中午他柔软的嘴唇,稚嫩的吻技,冰凉鼻尖刺在她皮肤上的感觉。 或许她这个人,并没有她想象中修炼得那样凉薄。 *** 吉云下午去接乐乐的时候,孩子背着只粉色龟甲般的书包,小脑袋往里一埋,看起来很是不开心。 吉云摸摸她翘着的小辫子,说:“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被老师骂啦?” 乐乐摇头,乌溜溜的眼睛转到吉云脸上,眉心隆起一堆小山:“小姨,怎么老是你来接我啊。” 吉云轻轻掐了把她腮帮子:“干嘛,你不要我来接你啦,昨天还说想我一直来接你呢。” 乐乐有点赌气把头又是一埋,半晌才支吾:“你来之后,昊昊都不爱和我玩了。” 吉云木然:“昊昊谁啊。” 乐乐打开口袋上的魔术贴,小胖手在里头好一通搅,然后拿出来一个皱巴巴的纸花,看得出来做得非常用心,就是颜色有些猎奇,是比较犀利的宝蓝色。 乐乐将花往吉云面前一推:“昊昊要我送你的。” “……”她这是被人给惦记了?吉云将花拿过来:“乐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昊昊啊。” 乐乐小嘴巴撅得比鼻子还高,哼哼唧唧做无声的抗议,就是不说话。 第58节 吉云手机正好响起来,她连忙叫乐乐站到路灯下头,嘱咐:“别瞎跑,我和妈妈说话。” 乐乐没理她,一手抱着路灯灯杆转圈玩。 吉云起初边看着她,边对素娴说:“接到你女儿了,就是她今天对我敌对情绪比较大,你回去好好劝劝她。” 素娴疑惑:“你干嘛她啦?” 吉云:“不是我,是昊昊,昊昊给我送小……蓝花了。” 素娴咬牙:“昊昊可是乐乐的最爱,你还是不是人,连小侄女的男人都抢,你这女人都聊骚到幼儿园里了?” “……”她是冤枉的。 素娴:“不和你废话了,我说你要不要来医院一趟,今天陈琛过来了。” 听到这名字,吉云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她往绿化带边走了几步,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不天天去药房送药。” 素娴:“稀奇啊,他今天不止来送药,还到病房这边来了,来的不是旁的楼层,就是咱们这一层。” 吉云没吭声。 素娴说:“我看他在这儿站了半天了,估计是等人的,但是等谁我就不知道。” 吉云:“你打电话给我干嘛,他是不是等人,等的是谁,我也不知道啊。” 素娴问:“你这次停职,他知道了?” 吉云思忖几秒:“我没和他说过。” 素娴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哦……” 吉云被她拉长的尾音闹得不耐烦,说:“就这样吧,我带乐乐回家了。” 说完就将电话挂了,只是一转身,电线杆下忽然不见了乐乐人影,还没来得及四处找,就听有人喊:“这谁家的孩子!” 乐乐被辆电瓶车撞得一脑袋栽在了柏油路上。 骑车子的没下来,一口咬定:“不关我的事啊,你女儿自己突然冲出来往我车轮下头钻的,我车开得可慢!” 吉云不是软柿子,一句话呛过去:“是不是人啊你,这张臭嘴中午灌得是大粪吧!” 吉云把乐乐从地上抱起来,小丫头片子头一次遇上这种事,撞下来之后自己也有点懵,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吉云。 吉云看到乐乐脸上的伤势,却怎么都有点放下不下来。 小丫头摔得可巧,正好在下巴上撕了道口子,医生眼里这点伤并不算什么,但此刻鲜血淋漓糊了半张脸,以小姨身份来审视的话,这对视觉的冲击就不能用一般来形容了。 而这时候乐乐缓过劲,终于开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哇地大哭起来。 车主也被吓了一跳,说:“我这还有急事呢,我口袋里有三百块钱,你送你女儿去医院吧。” 吉云注意力被乐乐分散,锁着她两只手不让她摸伤口,等钱甩到身上发现不对劲,再去寻人,人早就骑着车从人群里跑了。 旁边一堆空看热闹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别坐地上了,快追啊!” 乐乐的哭声撕心裂肺,一遍遍含糊不清地喊:“小姨,疼……” 吉云将她抱起来,安慰:“没事的,咱们现在就去医院,找你妈妈好不好?” 只是起得太猛,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吉云踉跄退了几步,后头突然有人扶住她的肩,说:“吉云,真是你啊。” chapter 25 临近中秋,徐敬尧请家里的长辈出来吃饭相聚,为了表示诚意,一连推了好几场会议,早早就到酒店门口等着。 家里叔婶先到,刚一见面就拉着徐敬尧的手闲话家常。 徐敬尧的婶婶是物理系教授,可物理系教授的中年妇女,也是中年妇女,逮到徐敬尧的第一句话就是:“有女朋友了没,什么时候再喝你喜酒?” 徐敬尧的叔叔很不屑这个问题,直切要害地纠正:“你应该问问他选哪个女朋友来让你来喝酒。” 婶婶笑起来,说:“敬尧的魅力我是清楚的,只怕这次是有谱了吧,上次我有个同事去医院,说看到你陪位美女去了妇产科。” 徐敬尧妈妈本来是在一边和人说话,耳朵却灵敏得像是一开始就丢在了这边,听到妇产科三个字直接飘了过来,问:“儿子,这怎么回事儿啊,你婶婶都知道了,我还瞒得严严实实的,你又和你婶婶一个鼻孔出气了。” 徐敬尧搂着他妈妈的脖子,手拍了拍她肩膀,笑着说:“没有什么消息,让我怎么告诉你们。” 徐妈妈皮笑肉不笑:“儿子,妈妈说又要说了,你别嫌我多嘴,这个度你可要拿捏好啊,我还没做好签支票换孙子的准备呢。”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徐敬尧连连摇头,说:“你这入戏太早了,等正式开演我再喊你啊。” 徐妈妈正色:“乌鸦嘴!” 不远的路边大概发生了一起小车祸,吵吵闹闹得惹得许多路人侧目。徐敬尧叔叔婶婶闲着无事过去晃了一圈,没过多一会儿,徐敬尧婶婶先跑了回来。 徐妈妈问得漫不经心:“是有人被撞着了吧。” 徐敬尧婶婶情绪有些激动,比划着说:“太惨了,一个这么点大的小女孩被车压了,流了一整脸的血,关键是她妈妈我瞧着特别眼熟,好像以前是我们学校的。” 徐妈妈说:“你记性也太好了,教了那么多学生还能有印象。” “哪能都记得啊,”徐敬尧婶婶直愣愣盯着徐敬尧:“是敬尧当年交往过的那一个,大家在一起吃过好几次饭呢。” 徐敬尧皱起眉,徐妈妈凑过来,说:“吉云?” “对对,就这个名!”徐敬尧婶婶忽然一精神:“哎,敬尧,你们俩分手多少年了?” 第59节 徐敬尧脸色陡然一变,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向着热闹那头走。 徐妈妈本想拦住他,被徐敬尧婶婶先拽住了:“你不让他去看看,他今晚上就别想吃饭了。” 徐妈妈咬着牙:“别是怕什么来什么吧,那个小丫头我知道的,怎么想就怎么做,完全不考虑后果,永远风风火火的。”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听你这口气,还埋怨她呢?” 徐妈妈冷笑笑,压根懒得开口。 *** 另一头,徐敬尧扶住吉云的肩,说:“真是你啊。” 乐乐正哭到伤心处,小脑袋埋在吉云怀里,张着嘴巴,身子一抽一抽的。 吉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徐敬尧,第一反应当然是发怔,只是还没等到第二反应,徐敬尧已经把孩子接了过去。 “是不是去医院?”徐敬尧半边身子支去她面前:“给小刘打个电话,让他把车子开过来。” 吉云没动,瞪着眼睛直勾勾望着他。 徐敬尧说:“还愣着干嘛,快啊。” 吉云只好甩了甩手上的血,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刚一上车,徐敬尧就和司机小刘说:“找个最近的医院,路上开快点。” 吉云却拦住了,说:“乐乐的伤口并不严重,就去我们医院吧,远不了太多路。” 徐敬尧质疑:“都流了这么多血了。” 吉云瞥他一眼:“我是医生,我对她的情况最了解。” 徐敬尧没再坚持。 气氛一时凝滞,车里除了乐乐绵长的呜咽,就只是轻微的胎噪和间或的几声车笛。 吉云正低头给素娴发短信说明情况,选择联系人的时候,为通讯录里永远排在第一行的陈琛二字分了神。 徐敬尧正坐在离她一拳远的地方,尽管知道不太可能,还是细细观察孩子已经面目全非的一张脸,然后,思考如何打开局面。 乐乐这时候忽然把手抬起来,吉云余光看到了,以为她是要碰下巴,连忙倾身过来将她手按住了。 乐乐委屈地呢喃:“小姨,我眼睛痒。” 吉云将她额前的头发拨开,轻柔地擦着她眼角,问:“好点了吗?” 却明显觉得另一双眼睛,灼灼如烈日,在不过几厘米外,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吉云立刻坐直了身子。 “乐乐。”徐敬尧说:“她叫乐乐?” 吉云点头。 “大名呢。” “康乐,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意思。” “她今年几岁了?” “五岁多点吧。” “小班?” “中班了。” “我听她喊你小姨,她是你亲戚家的孩子?” “……” 徐敬尧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生活里,除了钱和女人,吉云几乎找不出第三样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而他此刻的关心是这样的多此一举,恨不得向天下人昭示他的反常,吉云只是稍微用脑子想了想,便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敬尧,”她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夹杂着不解:“乐乐是我同事的女儿,你应该见过的,她说话大大咧咧没轻没重,上次你来找我,还是她招呼你的。” 徐敬尧眼中似有一刻的失神,然而很快就被他擅长的情绪掩藏下去,他很轻很浅地笑出一声,自我解嘲似的说:“是啊。” 彼此都是一阵沉默,徐敬尧再开口的时候,刚刚的那番尴尬早已翻篇,他语气仍是一贯的玩世不恭:“你还知道我上次来找过你。” 他一恢复正常,吉云也就插科打诨:“后来事情太多,一下子忙忘了。” “嗯,你事情多,你事情最多。”徐敬尧老生常谈:“每次来找你,你都是忙,打电话给你,也老听不见。上次好不容易通了,一下子和我絮絮叨叨说了四十来分钟,算是一次性补偿给我了对不对?” 提到电话,吉云真有些尴尬。 她昏睡那几天,神智走在本能后头,不知道在大脑偷懒的时候说出过什么出格的话。 心里在问与不问之间打着擂台,幸好车子很快到达目的地,用熙攘的人流冲散她的思绪。 素娴已经等在门诊部前头,见到吉云和抱着乐乐的徐敬尧,连忙把他们往急诊处领。 吉云一路说了百来个对不起,素娴听得耳朵皮了,反而来安慰她:“我请了整形外科的主任过来亲自坐镇,说不定缝完针拆了线比现在还漂亮。小孩子有个磕磕碰碰很正常,你别往心里去啦,我这人法制观念很强一定不会掐死你的,顶多也就和你在非工作日绝交绝交什么的。” “那工作日呢。” “继续保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关系。” 第60节 “……” “还指望你继续给我带孩子呢” “……” 等看着孩子缝过针,素娴拉着吉云走到房间一边,压低声音说:“今天我也有件事对不起你,之前和你信誓旦旦说陈琛过来等你的,后来经过我仔细一观察,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之前江医生的病人,就是你接手过一阵子的那个,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们家也放弃治疗了,把人搬回去一家人开开心心聚一天是一天。正好今天出院,他是跟着他们一家过来帮忙的。” 吉云倒也不觉得意外:“我也不是为他过来的,这不是乐乐受伤了么。” 素娴直叹气:“好吧,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了,以后这红娘媒人的事情我一件也不操心了。本来还想告诉你陈琛刚走,你现在出去就能见到——喂,吉云,你上哪儿去!” 吉云头也不回:“上厕所。” 素娴说得没错,陈琛仍在,就在门诊部外的停车场上,正一件一件地往车上拿东西。 今天开得也不是他那台行将就木的小货车,为了接人,换了辆银白色的五菱面包车。 他穿着那件她记忆很深的蓝衬衫,长袖仍旧挽到手肘,隔着老远,吉云仿佛还能看到他胳膊上因为用力凸起的青筋。 喜报从车里钻出来,递给陈琛一瓶矿泉水。 吉云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居然会是那条借给过她的粉裙子。 暑气尽散的九月底,喜报穿着一条无袖短裙。 陈琛很快绕到驾驶室,拿了一件外套,给喜报披在外头。 喜报,你谈过恋爱吗? 一个女人如果喜欢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去吸引他的注意。 不管是他喜欢还是反感,能让他抽出空来想一想你,这就算是成功了。 吉云和她说过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漏听。 早知今日,那天她真该……多说一点,也能早日成就一对佳偶。 徐敬尧脚步很轻地站到吉云身后,说:“在看什么呢?” 自她视线望过去,宽阔的广场上除了人来人往,只有一对往车上搬东西的男女。他眯起眼睛端详几秒,认出其中一个是会过几次的陈琛。 吉云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没什么,看风景。” 徐敬尧淡淡一笑:“这儿有什么风景?” 吉云说:“是啊,所以不看了,眼睛都疼。” 她往里走,擦肩而过的一秒,徐敬尧忽然拉住她的手。 “吉云,”徐敬尧抿了抿唇:“我和连诗分手了。” 吉云一脸狐疑地回身望他:“不是都要做爸爸了吗?” 徐敬尧轻笑:“你听她鬼话呢。” 吉云直摇头:“你们自己的事情,我这个旁人怎么弄得清。” 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低低抱怨:“咱们俩关系再怎么好,也别在外头拉拉扯扯的,医院里都是同事,看到了说不清。” “……” 吉云:“我进去看看乐乐了,你要是有事就先走,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徐敬尧莞尔:“举手之劳罢了。” 吉云:“上次医院这边你帮忙垫钱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不过后来我一想,反正你那么有钱,花就花了。” 徐敬尧说:“你还真是不客气。” 吉云冲他挥了挥手。 徐敬尧两手插裤兜里,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吉云拐进急诊室不见踪影,这才又转身面向停车场。 也真是巧了,尽管隔得很远,陈琛和他面对而站,彼此之间都已看到对方。 陈琛先向他点了点头,徐敬尧跟着打了个招呼,兜里的两只手却不禁握成拳头。 *** “吉云,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 “你是?” “徐敬尧,我说了三遍了。” “哦,不用。” …… …… “陈琛不喜欢我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 “陈琛会揍你的。” 第61节 “……” “陈琛,你在哪儿呢?” chapter 26 喜报扯了扯陈琛的袖子,一肚子不解地问:“琛哥,和你打招呼那人是谁啊。” 毛孩从车里钻出来,顺着视线望过去,还不确定究竟在讨论哪个打招呼的人,就随口问:“谁啊?” 陈琛敷衍道:“一个不怎么熟的朋友。” 然而这个不怎么熟的朋友此刻居然径直从台阶上走下来,不偏不倚就是往陈琛这边过来。 毛孩方才锁定目标。 徐敬尧胸口虽说染了一大块血,不过一身西服仍旧挺括,远远过来,像是一株会行走的白杨,清贵逼人得教人挪不开眼睛。 毛孩觉得意外,感慨:“琛哥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高富帅了,有没有和这档次差不多的白富美介绍给我看看。” 陈琛没理这番话,只说:“你们俩把东西搬上车后等我会儿。”自己往前走两步。 徐敬尧正一脸笑容地把手伸出来,看到手心里残留的一点血,又把手收回来,抱歉地说:“手实在太脏了。” 陈琛挑了挑唇角,表示自己听见了。 徐敬尧很客气地寒暄:“来医院送药的?” 陈琛指了指身后的车:“没,今天来接人的。” 徐敬尧说:“真是巧了,你来医院接人的,我来医院送人的。吉云朋友的孩子受伤了,伤在下巴上,血流了不少,看起来也挺吓人的,但据她说并不严重。” 徐敬尧接得是这样连贯,说得又是这样自然,提到那两个字的时候甚至并没有加重或是停顿。 就像细数生活里一件发生了的很小的插曲,主角有他,也有吉云,陈琛不过是倾听的另一个人。 全然忘了几个月前,三人初次同框,当着陈琛的面,吉云和他刻意拉开的距离。 徐敬尧一放松,淡淡的神色里就添了一分浑然天成的倨傲,而陈琛木木然地站在另一边,一时间除了默然居然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徐敬尧打破沉寂,问:“你那辆车装得下所有东西吗,要不要我让司机过来送你们一程。” 陈琛连忙说:“不用,挤一挤能坐的。” 毛孩在后头喊:“琛哥,东西都已经装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陈琛回头看他:“马上就来。” 再回望徐敬尧的时候,言简意赅地说:“徐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徐敬尧微怔:“陈琛,你这个人真挺聪明的。” 陈琛说:“有时候还是糊涂点好。” 徐敬尧笑了笑:“你送货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你要是想有更好的发展,我公司这边正好缺个人手,我和他们说一声,你随时都可以进来。” 陈琛面无表情,问:“代价呢?” “代价?”徐敬尧重复。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的。” 徐敬尧一脸的讳莫如深:“刚刚还说你是聪明人。” 陈琛坦然:“我和吉医生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 徐敬尧是做好了要叫陈琛离开吉云的打算,比物质,他和陈琛有着云泥之别,比时间,他和吉云不多不少刚好认识十年。 条分缕析,他要一条条地教陈琛退缩。 可他这样坦然的说,我和吉医生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之前她为他的种种在他眼中就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徐敬尧又有些为吉云的眼光担忧,为她感到不平起来。 “但愿如此。”徐敬尧冷哼:“吉云这个人其实心眼不坏,就是贪玩不懂得顾及别人。之前我们闹了点小矛盾,把她惹急了,她所以总喜欢折腾出点事来要引起我注意。如果给你造成过什么困扰,我在这儿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如果——” 陈琛冷不丁打断:“没有。” 徐敬尧不解:“什么?” 陈琛说:“她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 “……” 吉云正好抱着乐乐过来。 她一早就见到两个面面相觑的男人,以为徐敬尧理所当然会是昂首挺胸的那一个,走近了一看,却只见到他一脸惨淡的冷白。 反倒是木头一样的陈琛,大概是因为本就无一物,反倒在这场无声的争斗里占了上风。 吉云问徐敬尧:“你怎么来这儿了?” 徐敬尧说:“没什么,来打个招呼而已。”看到下巴缠上纱布的乐乐,说:“我来抱吧。” 乐乐往吉云肩头上一扒,含糊不清地说:“不要。” 吉云拍拍她背:“不许淘气啊。” 第62节 喜报正从车里探头出来,欣喜地喊:“吉医生!” 吉云向她点头:“好久不见!” 这才有借口将视线一点点挪开,最后移到陈琛的脸上。 人依旧是白,只是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一些,于是轮廓更深,五官更清晰,听到她的声音,很自然很坦然地看向她。 墨黑的瞳仁里波澜不惊。 吉云凉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也好久不见。” 毛孩正像个耐心告竭的小孩,这时候扒着车门,气若游丝地喊:“琛……哥。” 陈琛只好向对面的几人告别:“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徐敬尧吁口气:“不送。” 吉云不动声色地咬着自己的舌头,迎着风,一眨不眨地看陈琛转身,走开,打开车门,再发动车子。 他是这样认真,专注于倒车和行进,以至于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反射弧分外长的吉云没有因为那次的争吵而生过哪怕一秒钟的气,却在此时此刻心塞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徐敬尧说:“我送你回去。” 吉云黑着脸:“不必。” 没等人再回话,吉云托着乐乐走得飞快。 *** 素娴今天下班下得早,吉云得以在新闻联播开始前回家。 她没喊专车,也没打的,就这么一个人,两条腿,从素娴租的小窝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家里去。 心里许多事,千头万绪,吉云想找个时间来理,太忙,突然有了时间有了空闲,又懒。 一直走到胜利在望,走到精疲力尽,汗将衬衣打得湿透,浑身又酸又臭,她一屁股跌坐在路边,几乎是赌气似地将包扔出去。 心里问了自己八百遍:这是怎么了? 忽然有双穿着山寨牌子运动鞋的脚出现在视线里,随即,刚刚被扔出去的皮包又被拿回她眼前。 吉云起身将包一把扯过来:“要你多管闲——” 她忽然看到那人的脸:“怎么是你?” 陈琛面无表情地站在吉云面前。 蓝衬衫外头加了件外套,吉云认出是他递给过喜报的那一件。 吉云臭着一张脸:“我说过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当作谁也没认识过谁的吧?” 陈琛回:“嗯。” 吉云继续发难:“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你勉为其难地打声招呼,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子,不想让彼此脸上不好看吧。” 陈琛说:“嗯。” 吉云冲他扬了扬下巴,一脸挑衅:“那你还过来找我?你那和我这儿隔着十万八千里,你再怎么绕着这城市送货,也送不到我这地方来吧。” 陈琛也不反驳,说:“我有事找你。” 吉云说:“有事找民警,你找我干嘛?” 陈琛这时抓过吉云的胳膊。 吉云挣扎着,大喊:“你要干嘛!” 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个报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体,吉云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陈琛执意要将那捆东西塞进吉云手里:“三万块,你数一下。” “……”吉云一只手攥得紧紧,浑身发抖。 陈琛说:“你拿啊!” 吉云另一只手猛地一挥,将包狠狠砸在陈琛头上,在他发懵的一瞬间挣脱出来,撒开两腿往小区里跑。 她今晚戾气太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阵别惹我的气势。 在医院里,在平时,她脾气也大,可大多时候只怒在外,外表烧得火热,其实心里冷静得像坐下台下看戏。 一阵火,就像是噼里啪啦燃起的红炮竹,响完了拉到。 今天不同,这阵火,仿佛用伤痕累累的手捏了一串朝天椒。 每一丝辣味都深入皲裂的皮肤,甩不掉,洗不净,深入骨髓的疼。 而这几乎是无名之火,无源之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吉云一头扎进沙发,用抱枕将自己深深埋起来。 再起来时,已是深夜。 没开灯,她脚步发虚着欲往楼上走,却自落地窗里,隐约看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第63节 路灯下,猩红色的一点隐约闪烁。 吉云没顾得上换鞋子,趿着双拖鞋就走了出去。 陈琛和她隔着道铁门,白色的烟雾自他嘴里渐渐吐出。 他将钱从缝隙里塞进来,吉云没接,钱“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报纸碎了半边,露出斑驳粉色。 陈琛还是那句话:“三万块,你数一下。” 吉云看着那纸包,双眼被狠狠灼了一下。 这不是钱,这是他要和她划清界限。 然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吉云眼珠子一转,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问:“钱怎么来的?” 陈琛将烟拿手里,说:“你别管了。” 吉云问:“你把房子卖了?” 陈琛掸了掸烟灰。 “你真把房子卖了?” 吉云瞪着眼睛,然而有气无力:“我跟你说过那边会拆的吧,你现在就把房子卖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冤大头是吧?” 陈琛还是说:“你别管了。” 吉云气极反笑:“你这傻子。” 陈琛没反驳,将烟又塞回嘴里。 吉云斜着眼睛打量他:“干嘛又抽烟。” 陈琛正吐出口烟,袅袅升腾,熏上眼睛,他微眯起来,眉心锁着。 他说:“没什么。” 吉云说:“又觉得心烦了?” 陈琛淡淡望着她,低声道:“毛孩妈妈快不行了。” “我知道。”吉云说:“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琛忽然笑了笑:“早就猜到了。” 吉云说:“什么?” 陈琛将烟扔地上,用脚踏了踏:“猜到你要这么说。” 吉云看着地上的一团黑色,问:“你抽的什么牌子?” 陈琛说:“不是什么好烟。” “什么牌子?” “你听都没听过。” “什么牌子?” “……” 陈琛忽然不耐烦,站直了身子,冷冷问:“是不是在你眼里一条人命都不如这烟的牌子重要?” 吉云昂头,说:“一件东西对我重要或不重要,衡量的标准只在我这里。陈琛,这个城市每天要死成百上千人,难道因为我是医生,我曾经给他们看过病,于是我就要挨个去缅怀去痛苦?你这是什么强盗思维啊,陈琛。” 陈琛于是连连点头:“好啊,那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对你算是重要的。” 吉云眼神蓦地失焦,挣扎半晌,居然想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陈琛说:“算了,等你想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再来和我说话——如果来得及的话。” 吉云愕然:“你什么意思。” 陈琛视线一晃,从她身上轻轻掠过,已经低头沿路离开。 不过几步,响起低矮的“咔嚓”几声,他又点起烟。 吉云站在门后,目送他落寞的背影。 自始至终,她身前这道虚掩的大门,没有为他敞开过。 chapter 27 吉云一早就接到院长的电话。 老头大约刚刚吃过速效救心丸,所以和她说起医闹这两个字的时候中气十足,完全不复当初奄奄一息的口吻。 吉云正百无聊赖地伺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猜到他这一通电话不会太短,于是关了龙头,收起水管,坐在门前的石头上静静想对策。 院长奉行曲线救国,达到目的之前给给吉云喂了一颗糖,很热心地问:“听说那事之后,你手臂受了伤,现在都好了吧?” 吉云说:“我都歇了快两个月了,就是骨折也好的差不多了。” 院长有些讪讪:“这阵子忙得不行,江医生也没和我多说你的情况。要早点知道你不舒服,就喊大家过去探望探望了。” 第64节 吉云敷衍:“多谢院长关心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正好你给我放了个大假,早缓过神来了,” “……” 听口气没什么抱怨,但字字句句都像是控诉,一联系到她之前锱铢必较的性格,院长老头眼前立马出现她言不由衷的臭脸。 话再往下说,有些艰难。 院长问:“那你今天有没有事儿?要是没事儿的话,就过来医院一趟吧。” 吉云反问:“为什么?” 院长苦笑:“吉主任,你说你一个医生,来医院能做什么?上次那事差不多走完了流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我们研究了一下,还是让你早点过来上班。现在哪哪都缩编,就只有医院往外扩,实在是人手不足,你这样有经验的更是少了。” 一番话明明分了好几句,各有重点,吉云偏偏抓着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句,咄咄道:“差不多走完了流程,还差哪一步?”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吉云直说:“院长,我怎么觉得您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我要是不去是不尊重你的权威,可我要去了自己心里也犯嘀咕。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有些话你还是提前给我透露的好,不然到时候脸一黑,闹得谁也下不来台,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吧。” 院长直叹气:“吉云,你这不分人不分场合的坏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吉云说:“定型十来年了,改不了。” 院长这才把话说全。问题还是出在那一次的“事件”上,之所以没有定义成事故,是因为从技术上看,吉云的手术确实不存在任何问题。 可从她当天的消极情绪和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来说,她又与手术结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于是家属不止一次坐到了院长室,希望能和主刀医生面对面谈话,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吉云能说明当日情况,然后当面道歉。 吉云挂了电话还忍不住笑,闹也闹了,人也打了,钱也收了,现在又不服气地来要道歉,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宠得得意忘形,现在真把她当成软柿子了。 于是换了衣服,当即风风火火冲到医院。院长室这一层外早堵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到她,都自觉地避开,让出一条通道。 素娴不知从哪扑出来,忽然将吉云一把抱住,在她耳边千叮呤万嘱咐:“你冷静点,别又想不开啊。” 吉云冷笑笑,说:“我又不傻。” 院长室里,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热闹,当天那些牛鬼蛇神一样的亲戚都不在,除了不停抿口茶的院长,就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看到她人,院长连忙招手要她进来:“来来来,顺便把门关上,坐。” 吉云将素娴和一众看热闹地都关在门外,自己沿着墙角走去沙发,和那陌生男人面对面。 院长说:“这位先生,是上次那个病人的丈夫,你们聊一聊吧。” 那男人抬起头,看见吉云,浑浊的眼里几乎一亮,也说:“是啊,我们聊一聊吧,医生。” 吉云沉吟良久,心里克制着克制着,还是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聊的,手术结果有机构的认定,医院处理有官方的文书,再加上银货两讫,连赔偿的事情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好聊的?” 男人嘴唇翕动,脸色很是难看。 院长将手里的茶杯往办公桌上一磕,愠怒:“吉医生,你说话注意点。” 又向那男人道歉:“她脾气不太好,我平时都不敢惹她,其实刀子嘴,豆腐心,比谁都好说话,您千万别在意。” 男人点了点头,原本搁在沙发扶手的一只手忽然伸进口袋里翻了翻,然后拿出一个被折得皱巴巴的信封。 然后起身走去院长跟前,将这信封递到他面前。 院长疑惑:“这是?” 男人坦然地说:“这是医院之前拿给我们的补偿款。” “……” *** 院长大吃一惊,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把抄起那信封塞进男人怀里,说:“你这是干嘛?” 男人挣扎着没肯要,几番推让,将信封又放回桌面,急忙走到吉云这头,说:“出事那天,我因为情绪激动被人送回了家里没能在场,后来听人说道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老伴平时待人很好,她一走亲戚朋友们都难以接受,于是没克制住情绪一哄而上,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是给医院,给医生,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知道之后特别过意不去,一直想找机会和医院,和那天的主刀医生说声不好意思,之前我也和院长说了,医院打砸的赔偿我一定要承担,就是来了好几次,都说主刀医生停职,一直到现在才见到你,和你说句对不起,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得教人汗涔涔,大吃一惊后只怕还有大失所望。 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博弈,此刻两方势力翻转,一直觉得自己占据道德高峰的吉云居然没来由的心虚。 肌肉自上而下的僵直,她动弹不得,而软绵的沙发此刻已是针毡。 男人仍旧絮絮地说:“这回老伴病情很重,我们都清楚,开刀之前也有医生给我透过底,所以无论有什么结果,其实我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就是没想到要无端添出这么多波折。他们拿钱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妥,古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管谁对谁错,既然拿了钱,立刻盖棺定论,有些话就不好再说。可我心里一直有疑惑,为什么明明结果排除了医疗事故,但主刀医生又会承认自己失误,这钱就像是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要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所以我今天当着医生的面将钱退了,只想求一个答案。” 吉云垂着头,一时没有吭声。 院长来打圆场,试探着问:“您是不是信不过机构的认定啊?” 男人说:“不敢不信,可也想问问主刀医生,咱们摸着良心说话,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院长干干地笑着,刚要说话,旁边吉云打断他,问那男人:“这个答案对你这么重要?”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重要。”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一晚人命和他物的比较,重要和次要的讨论。 男人说:“医生这个职业救死扶伤,手底下接触的人多了,没有哪个不是见惯了人的生死,或许就渐渐麻木,觉得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只是一种自然法则。可我和老伴从小就认识,从玩伴到恋爱,一直到成为夫妻,还从来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她的生命在你眼中可能只是日常工作中出现过的一个小插曲,可在我这儿就是一整个天啊,你说这个答案对我而言,重不重要?”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今天我来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目的都没有,就是想为我老伴问一句,你拿着手术刀的时候是不是百分百的投入,有没有百分百尊重过别人的生命、尊重过你自己的职业。如果没有,我希望你向我道歉,向我老伴道歉。” 第65节 男人双眼通红,情绪激动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可此刻眼睛发涩的那一个,却明明是呆立一旁的吉云。 男人的话振聋发聩,尽管她并非完全赞同里头的每一句,却还是因此思考良久。 半晌,她方才开口:“本来我不想再提的,但既然这个问题对你这么重要,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 院长在旁意有所指地咳了两声。 吉云并没理会,接着说:“我不知道其他医生怎么样,但于我而言,只要拿起手术刀,我永远都会做到百分百的投入。尽管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直接导致我借着手术后的沮丧心情说了些很不合时宜的话,从而激化了病人家属的情绪给医院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我的这点不专业我一直欠医院一个道歉,可对于你,我没有任何愧疚。” 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完,嘴唇抿紧成一线点了点头。 时空寂静。 男人居然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此刻方才长叹出口气,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往吉云背上拍了几下。 “吉主任,幸好你人机灵,读得懂我的眼色。我刚刚真怕你一生气,就把事情给认了。”院长后怕:“这家人花样挺多,为了多要点补偿款真是什么招都使了。你今天要是一松口,说是手术出错了,他们明天就能把事再捅大一级你信不信?” 吉云眉头紧蹙,看着他的时候几乎有些发怔。 “敬尧花了这么多钱都没能让他们消停,现在好了,你一否认,他们那边再怎么蹦跶也站不住理了。” 院长开了保险箱,将支票塞进去,念叨着:“等他们来取。”转身看到吉云一脸戏谑的笑容,纳闷地问:“你怎么这副表情,笑谁呢啊。” 吉云眉梢一挑,冷冷道:“笑你。” *** 自医院后门出来,稍微走走就是菱花街坊的入口。 等吉云意识到,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细窄幽深的巷子。 那家她躲过雨的小吃店重新开张,老板娘勤快地收拾桌椅,见到她,很客气地吆喝:“美女,我们这儿炒饭汤面包子馒头都有,进不进来吃点啊。” 吉云挥手说:“不用。”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大喜过望地问:“吉医生?” 吉云刚一转过身,就见喜报拎着个菜篮子走过来。 喜报笑眯眯地说:“真是你啊,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像,又不敢喊你怕认错了人。” 吉云说:“正好今天来医院,就顺道走过来看看你们。你这是刚买了菜,准备回去做饭了?” 喜报说:“是啊,就在我们这边的小菜场买的,吉医生你既然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我再去买两个菜。” 说着就打算往回跑,吉云一把拉住她,说:“不用,不用,我看过你妈妈就走。” 喜报身子一僵,嘴边挂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声说:“吉医生,不麻烦你了,我妈……没了。” 吉云:“……” chapter 28 吉云:“什么时候的事?” 喜报揉了揉鼻子:“昨天才刚送走。” 吉云默然。 喜报反而释然,说:“因为那个病,以前她就只能躺在床上哪儿都去不了,守着屋子里小小的一扇窗户,没日没夜地喊难受。现在人一走,说句不怎么孝顺的话,我这心里就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觉得她再不用受折腾,倒是为她高兴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喜报眼睛还是红了一圈,吉云安慰:“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以后好好过,嫁个好老公,别老跟着你那没出息的哥后头乱转。” 喜报噗嗤一声笑出来:“吉医生,你别老这么说我哥了。” 吉云也跟着笑,抓着包带的两只手却绞着,出了一手心的汗。 喜报又劝:“吉医生,就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弄得简单。” 吉云说:“弄得简单我才不去,等你弄丰盛了再喊我。” 喜报只好说:“那你不吃饭,去我那边坐坐,我成天一个人在家,寂寞得都心焦。” 吉云还是摇头,想了又想,试探:“你哥哥是整天不着家,陈琛呢,他不会来陪陪你?” 一提到陈琛,喜报的表情就立刻晴转多云,很是沮丧地说:“吉医生,你知不知道琛哥把房子都卖了啊。” “知道,怎么不知道。”吉云眨了眨眼,冷冷讽刺道:“还从里头特地抽了三万还给我,我简直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他既然卖了房子,那现在住哪,不会一到晚上就去钻桥洞吧。” 喜报小小吃了一惊,说:“吉医生,琛哥没和你说他走了吗?” “走?”轰轰隆隆好像头顶一片雷鸣,吉云一阵发懵:“你这走是什么个意思。” 喜报说:“吉医生你别乱想啊,我这走的意思,就是琛哥不在咱们市了。” 吉云问:“他不在这儿呆着,能去哪儿?” 喜报迟疑:“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你应该清楚琛哥那个人的,他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把枪顶他脑门上,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吉云咬着牙冷哼,是啊,几轮较量下来,她理所当然应该清楚陈琛的个性。 他那个人,说好听点叫执著坚持,说难听点就是倔强死板,天底下大约没有比他更闷的人。 就像夹在厚实岩矿中的煤层,非要你拿着锹子一小点一小点地重敲死磕,他才会一小点一小点地往外吐出来。 第66节 直到陈琛那板着脸的模样在脑中过了一遍,吉云方才郁闷地笑起来,问:“他难道就一句话都没留下来?” 喜报说:“我听哥说,他像是提过要回家一趟。” “回家?”那么问题又来了,吉云问:“他家在哪?” 喜报一时无语。 “南方。” “南方哪儿?” “……” “是只有两广才算南方,还是这座城市以南的地方都算南方?” 喜报脸都白了:“吉医生,我也不清楚。” 吉云冷冷说:“那他这次离开,以后还回不回来?” 喜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吉云连连摇头,说:“哦,我知道了。” 于是悻悻分手,喜报拎着菜,一路小跑着赶回家。 吉云则站在原地想了又想,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半晌。 最后一跺脚,沿着那条记忆里走烂了的巷子迈开步子。 陈琛的小屋刚新修过,补好的那一块屋顶用的是新瓦,阳光下,被附近的一摞摞旧瓦衬着,几乎熠熠闪光。 他滑稽的小木门被卸到一边,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在撬木质门框,一扇不锈钢对开的大门搁在三轮车上,刚刚从二手市场拖过来。 吉云往台阶上走,有个女人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走出来,彼此见到,女人问:“你找谁啊?” 吉云探着头往门里望,说:“这房子是你买的?” 女人有些戒备,问:“你有什么事啊?” 吉云说:“这儿原来是我一朋友的房子。” 女人将她上下打量几遍:“然后呢?” 吉云问:“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看?” 然而没等女人回答,吉云已经踩着高跟鞋,自一地碎木头上走过,跨过门槛,她进到门里。 女人讶异:“哎,你这人怎么随便乱进别人家呢。” 撬门的男人说:“没事啦。” 女人拧眉:“怎么没事,谁知道她过来干嘛的。” “你屋子里又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看那女人穿的,能要你的破玩意儿?” 房子转手不久,新主人还没来得及全面改造。于是房子里的变化仍旧有限,那些体量太大,又轻易可以买到的东西还在,八仙桌,长条凳,靠背椅,搁在墙角的洗脸池…… 只是洗得泛白的帘子被扯了下来,一层叠一层,铺到地上,扔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在上头。 没有阻隔,吉云得以自敞开的世界里一窥全貌。 阳光正从每一间小屋的窗户里射来,汇成光柱,汇集到屋子的中心。 于是整个房子犹如一本书,此刻一页页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原本狭窄的空间,今时今日,竟是这样空空荡荡。 她曾经用过的那块干毛巾,一起躲过雨的旧屋檐,台风天屋里淅沥的小雨,还有午后阳光里灰尘的舞蹈,鱼的香气…… 好像一瞬间从这里抽离开来,变成全然无关的两个个体。 吉云惊诧于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竟是可以这样轻易地抹去。 *** 直到一周之后,吉云方才下定决心要给陈琛打个电话。 彼时风平浪静,医院终于要着手恢复吉云的职位。 在正式回归工作岗位之前,院长将吉云喊来办公室,将一张邀请参会的函递到她眼前。 吉云扫了一眼:“地方挺好啊。” 院长乐呵呵地笑:“让给你去吧。” 夏天往北方跑,冬天往南方跑,会议为了吸引更多人参加,总是投人所好地挑选适合的举办地,要气候宜人,也要风景秀丽。 开会之余,休闲度假,于是去不去会议,派谁去会议,往往就成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隐性福利。 本地秋脖子短,还没出秋就迎来初冬,吉云已经开始在长裙外头加上防寒性能极佳的大衣。 但和温暖舒适的那座南方城市相比,她倒是更愿意留在本地做个懒散的胖粽子。 第67节 于是意兴阑珊地拒绝:“不想去啊。” 院长一哼,有些不高兴:“这么好的机会,大家都是抢着去,我特地给你留了个名额,你倒好,还不乐意去。” 吉云说:“以后有这事儿你也别想着我,我就乐意没事的时候呆家里,省心。” 院长说:“你年纪轻轻,这都是什么不上进的想法。这次会议是个挺好的交流机会,结束之后还给大家准备了几天的培训,请的老师都是业内有名的,主题也很有深度。你要是出去,一方面是能见见世面,另一方面也可以散散心,回来之后立刻上班,以后再想有机会,可真就难了。” 吉云还是没兴趣:“就想呆家里。” 院长拿她没辙,将函塞她手里,说:“回去好好研究,真想清楚了再和我说。” 吉云皱眉:“别啊,医院里那么多人,你怎么总盯着我一个人啊。” 院长冷笑:“瞧这话说的,真教人寒心,要不是敬尧千叮呤万嘱咐,喊我多照顾照顾你,就你这臭脾气,我早把你开了。” 吉云觉得这对话乏味得很,找个借口道:“我和人约了吃午饭。” 院长连连招手:“别打岔,才十点你就吃午饭。你过来和我说说,你现在和敬尧到底怎么样了。” 吉云说:“挺好,时不时就见个面。” 院长一脸不相信:“那他怎么还老来我这儿打听你消息?” 吉云说:“这你就该问他了,有什么事和我电话联络就是了,干嘛来麻烦你老人家。” “是啊,”院长一挺腰:“我也是这么想的。也真是奇怪了,以前总是你问他,现在是他来问你,你们两个人约好的?” 吉云笑了笑:“走了。” 院长喊:“又想走,还没说完呢!” 吉云没理他,手□□大衣口袋里径直往门口去,刚一打开门,就见一个抬手欲要敲门的男人挡在前头。 院长声音幽幽传来:“巧了!” 徐敬尧笑道:“你怎么也在?” “我在又不稀奇。”吉云侧身走出去,让开条道:“进去吧。” 徐敬尧却和里头的院长挥了挥手算是招呼,落下的时候顺势将门带了起来。 “去哪?”徐敬尧跟在吉云后头:“送你。” 吉云脚步不停:“你不是来找那老头的?” 徐敬尧说:“可找可不找。” 电梯前头,他几步跨过来,赶在吉云动作前,先按了电梯的下行键,吉云有些狐疑地递过来一个眼神。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徐敬尧问:“待会儿去哪?” 吉云说:“和人约了吃饭。” “和谁?” “不用向你报备吧?” “陈琛?” “……” “我怎么听说,他已经不在本市了。” 气氛凝滞一秒,继而,被徐敬尧低低嗤笑的一声打破。 吉云背对着他,却自光可鉴人的金属门上映出轮廓,此刻两只眼睛睁得浑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徐敬尧像惹一只已经弓起背脊,浑身细毛都炸开的猫:“怎么,这么生气?” 吉云忽然转身用力推了他一下,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和他说过什么!” 那一日的停车场,徐敬尧轻描淡写地说,他只是和陈琛打了个招呼。 徐敬尧脊背撞上墙面,一怔后回神:“你以为是我用了手段逼他走的?”男人冷冷哼了一声:“他也配。” 叮—— 电梯门开,人群鱼贯而入。 吉云挤出去,步子飞快。 然而没走两步,一只手却从后头抓上她手臂。吉云站住,徐敬尧与她擦肩,绕到她面前来。 他说:“吉云,你玩真的啊?” 吉云冷笑:“徐敬尧,是不是只有我和你在一起才是真的,和别人在一起都是假的?” 徐敬尧如鲠在喉。 几个穿白大褂的从一边走来,一脸奇怪表情地看着他们俩,有不怕事地支支吾吾问:“吉医生,需要帮忙吗?” 吉云冲他们摇头,将徐敬尧的手从胳膊上挪开,看着他,低声说:“徐敬尧,我已经不是二十岁时的那个吉云了,也再不是你一勾手指头就会乖乖过来听话的小狗。麻烦你还和以前一样,不要总是这么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总在院长那里套我的消息,然后很潇洒地说一句:只要你快乐就好。”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居然记得这样清楚。然后在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化作一把尖刀狠狠刺到他心坎上。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一天,吉云看向他的眼神居然会是这样陌生。 第68节 徐敬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你现在觉得快乐?” 吉云挑了挑唇角:“以前我觉得只有在你身边才会觉得快乐,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错了。” 吉云看到他瞳仁一敛,面色如土灰,竟也没有多去理会,匆匆一句再见之后,往院门口走。 出租车上,她将手机取出来。 刚刚开了锁屏,就是那行熟悉到几乎烙在眼膜上的名字。 通讯录里开了他的名片,只是始终找不到勇气,此刻心中仍是惴惴,她手悬在拨打的图案上方微微颤抖。 这一天,吉云不知道等了多少天。 等徐敬尧态度的改观,等徐敬尧情绪的拨动,等他为她身边不停变换的男人吃尽闲醋。 然后在他有朝一日过尽千帆,回首的时候,还有她在灯火阑珊处。 她是真的想过要陪他一起细水长流的。 可当这一份幼稚的愿望终于有了起色,那无望的等待有了尽头,一切都朝着曾经期待过的那样发展—— 吉云却在为一通该打还是不该打的电话而分神。 是不是真应了那句俗气至死的话,一件东西,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吉云终于还是将手落在了绿色的图案上。 一秒,两秒……手因为紧紧握着冰冷的金属两侧,指腹被磕得一点酸痛,她竟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许多天来,第一次,前所未有的畅快。 脑子迅速运转,已经在想接通时该说些什么。 我打错了;不小心拨到了;请问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机械的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啪! 皮包自膝盖上滑落,摔打在车里。 吉云弯腰去捡,抓着包底一提,却将皮夹、钥匙、文件等等全漏了出来。 全身的血液都崩涌着往头部汇集,她咬着下唇,太阳穴突突直跳,慌张失措里抓着东西往包里塞,然后,视线落到曾被院长硬塞进她包的邀请函上。 会议的召开地,将是一个温暖的城市。 手机听筒里,女声不厌其烦的重复: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她忽然抓起那张纸。 他的故乡,是南方对吧。 chapter 29 素娴近来烦心的事情,是究竟要不要带孩子搬回家里,倒不因为乐乐想念爸爸,而是十分担心自己的出走是不是起了放虎归山的反效果。 素娴说:“说不定人家看我搬出来才痛快呢,没了我和乐乐搅局,更方便那臭不要脸的和小狐狸精偷、情了。” 吉云对这话题有点疲劳,面无表情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素娴信誓旦旦:“搬回去,看能碍着谁的眼。” 吉云说:“你就不怕到头来,还是自己给自己上眼药?” 素娴对着话筒猛吹气:“你不会是敌军派来的尖细吧,我怎么听怎么不觉得你是在帮我啊。” 吉云笑笑。 素娴又说:“本来我也不肯回去的,就是最近总听见点风言风语,说那小妖精可能怀孕了。老家伙都快四十的人了,你别说还真挺行的,我猜他大概还想要个儿子,乐乐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死心。” 话说到这儿,气氛有些沉闷,一向大大咧咧惯了的素娴居然也像只受伤的蜗牛,猛一碰壁,将缩起头收回坚硬的壳里。 吉云只好岔开话题,说:“我要出差了。” 素娴说:“哦,听说了,地方不错,现在正暖和。” 吉云一一答应着,素娴有了几分兴致,说:“还是长得美点好啊,到哪都比别人多些优待。” 吉云嗤笑:“你就酸吧。” 素娴乐呵呵地说:“还有人和你一起啊?” 手边恰好一只细腿的蜘蛛爬过去,吉云像是看得入迷了,过了会儿才说:“还有个孟燕。” 素娴啧啧:“哦,知道,新调过来的吧,听说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也是个美人胚子啊,都是潜、规则啊。”又问:“你和她认识吧,听谁说,你们好像一个学校来着。” 吉云说:“和我一个学校的多着了。” 两个人又不痛不痒地闲话了几句,吉云将电话挂了,给在线上的孟燕发信息。 孟燕这个人说熟不熟,说陌生又太虚伪。 毕竟在校期间,吉云和她同个导师,虽说平时没有多大交集,却因为同一个项目合作过几年。 项目完成之后,吉云放弃科研,转了方向,最后进到医院。她则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医院的名单上突然多出这么一个人。 第69节 多年没再打过交道,大约彼此都存着几分敬畏,说起话来尤为客气,你一言我一语,不过就是探讨交通工具这一项,足足聊了大半个小时。 最后是吉云不耐烦,实在懒得扯着嘴角做好人,搬着笔记本盘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啪啪啪敲了几个字:坐火车。 从本地过去,z字打头的直达特快是十小时二十七分钟,晚九点零一分出发,第二天一早七点二十八分就能到达。 快捷到不至于,但胜在时间安排合理,因而车票紧俏。等吉云预定的时候下铺早已经售罄,随便就买了一张中铺和一张上铺。 上车后一看,吉云暗自叫苦,床小也就算了,那上铺安在比人还高的位置,几乎已经紧贴天花板,又正对通风的口子,这一晚折腾下来谁受得了? 毕竟是自己的失误,吉云将中铺给了孟燕,孟燕也没多谦让,将皮包箱子搬上去,堆放在脚头。 与几年前衣着普通几近寒酸的那个女孩相比,现在的孟燕可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且不论得体的穿着和精挑的配饰,单单只是挺胸走路,成竹在胸的一番精神风貌,就与从前的她大相径庭。 女人因为时间而苍老,但也因为时间而沉淀,每个人都向着好的一面的发展,逆水行舟,始终停滞的吉云反倒露出疲态,被一点点追上,然后超越。 等东西收拾稳妥了,孟燕这才来和吉云商量:“不如我陪你去其他车厢看看,这么长一列车,不可能连一个中铺下铺都找不出来,哪儿来那么多人啊。” 吉云正将行李紧贴着列车壁,尽量不堵住来往人的去路,扭头看了后头的孟燕一眼,说:“不用了,这儿一排座,等车开起来,我坐这儿好了。” 孟燕抱着两手瞧着,说:“吉主任,你要在这小凳子上坐一夜啊?” 吉云说:“看吧,就真是躺下来了,在这火车上我也睡不着。” 孟燕笑起来,露出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吉主任你养尊处优惯了,睡个觉也要挑环境舒适的,哪像我们皮糙肉厚的,头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夸人的啊。要不是最近做什么都懒懒的,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心眼不过针尖大的吉云肯定要和她较真。 列车忽然一抖,吉云身子往后一倒,正好磕在被收起的凳子边上,痛得她一阵吸气。借着力气,索性将之打开坐上去。 孟燕稳着身子来帮她支开小桌板,笑着说:“小心了,吉主任,你这样子一看就是没坐过火车。” 吉云拧着眉头斜眼睨她,她这副样子,看起来很好笑? 她亦说错了一点,尽管吉云是没吃过什么苦,但火车她还真是坐过的。 更别提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火车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窗明几净。 *** 那年她还在医学院念书,个性远没有现在这般急躁,为人单纯几近于蠢,唯一的期望也只不过是能独自解剖大体老师。 暑假的时候,她选择跟随大流,与宿舍里的几个女生一起外出游玩,不知道目的地,随手一点就是千里外的中部。 每人一个背包,一整日的硬座,旅途之中的风光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火车上的记忆却是历久弥新。 人山人海的车厢,永远排队的厕所,足以冻死人的温度。 吵闹声,对话声,嗑瓜子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的哭声,还有走过一遍又一遍的列车员,小车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 返程路上,她抱着光着的两条腿窝在座位一角瑟瑟发抖,然后后悔得恨不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没醒来的噩梦。 向晚的时候,同学们开始消遣的最好办法——打牌——面对面的四个凑成一桌,剩下一个没事的填饱肚子等着将人中途换下。 方便面刚一打开,那股呛鼻的气味就如一只长着倒刺的苍耳,紧紧挂在吉云的鼻子上,她连忙将头埋进膝盖里。 吃面的同学尤其热心,和同样是没牌可打的可怜虫说:“吉云,来一口,正宗□□的,味道简直绝了。” 吉云拼命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不要。” 同学还在热情推销:“那就来一桶吧,还送根香喷喷的小火腿肠哦!哟,手气这么好,都出顺子了。” 紧接着一阵“不要”、“小三”、“红桃二”、“你瞎打”的连环炮。 吉云脑袋涨得不行,闭上眼睛:“帮帮忙,让我静一静。” 话音刚落,声音果然就小了下来,吉云还在纳闷自己的抱怨什么时候这么好使,就听刚刚喊她吃面的同学说:“帅哥,您有什么事吗?” 有男人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这儿好像是我的位置。” 时间又多安静了一秒。 继而,指尖冰冷的一只手拍了拍吉云的背。 同学们稀稀拉拉地提醒:“吉云……” 吉云将头猛地一抬。 不知道如何形容第一眼见到时的感觉,但二十岁的吉云能够很快定义,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干净的脸。 以至于无论之后他做过多少龌龊的事,吉云都始终选择相信那不过是因为,他有苦衷。 直到最后直面惨淡,自叹可笑,终于相信从头到尾不过是被这张干净的脸所骗,她做了彻头彻尾的一场黄粱美梦。 然而所有的故事,竟只是从这不值一提的印象中开始。 徐敬尧又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做错位置了?” 吉云慌张中松开环着的手,将腿放下来,从斜跨的小包里拿出车票——座位号不错,但数错了排数。 吉云连忙站起来,埋着头往自己的位置走,过了会又绕回来。 打牌的心不在焉,眼睛直溜溜地往徐敬尧身上贴,吃面的占据了天时地利,大大方方在他正对面注视他。 徐敬尧冲她笑了笑,她也冲他笑了笑,面桶往桌中间一推:“帅哥,你吃不吃?” 徐敬尧说:“吃过了上车的,不饿。” 第70节 “哦。”吃面的又掏了包花生,往徐敬尧怀里一扔:“帅哥,吃零嘴。” 徐敬尧堪堪接到包装一角,将花生又送回去:“我不吃零食。” 吃面的嘿嘿一笑:“你别紧张啊帅哥,四海之内皆兄妹,吃我点东西又不用你以身相许的。” 徐敬尧的眼神正往上飘,吃面的顺着望过去,看到站在她身后一脸黑的吉云,吓了一跳:“吉云,你干嘛呢,个门神似的出着,吓死爹了。怎么着,你又没找着座?” 吉云叹气:“找着了。”迎上对面男人的目光,她扁扁嘴:“邻座孩子在上头拉了屎。” 吃面的笑得直嗷嗷:“那怕什么呀,拿个袋子装里头再还给人家,带回去当农家肥还能增收。” 吉云白她一眼:“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你了。” 同学挑起一筷子面塞嘴里:“别,我这还吃饭呢。” 徐敬尧这时候站起来,对着吉云说:“那你还是坐我这儿吧。” 吉云有些迟疑。 吃面的激动得直抽抽,屁股往里一个劲地挤,吆喝:“帅哥,帅哥,你坐我这儿来呗!位置大,又敞亮,简直五星级待遇。” 吉云赶紧一屁股坐下来,吃面的像是被踩着脖子似的一阵尖叫:“吉云,你这蛇蝎毒妇,以为挤走我就能独占帅哥了是不是,其心可诛,你不要太得意了。” 对面徐敬尧一阵笑,向吉云一点下颔:“你们平时说话是不是都这么妙语连珠?” 吉云脸没来由的一热,将两只手搁在桌板上:“你别理她,她有病。” 徐敬尧又问:“你们都还是学生吧?” 大家异口同声:“是啊。” “我们学医的。” “本硕连读,厉不厉害!” 徐敬尧点头称赞:“厉害。”只有对面吉云一直不说话,他拿指节在她面前的桌上点了点:“你呢?” 吉云眼睛往上一扫,看到他,还没张口,被身边的同学打岔:“帅哥,瞧你穿着,不应该像我们穷学生一样来挤火车啊,再次再次也该有个软卧吧。” 徐敬尧说:“走得太急没买上,硬座不也挺好么,不然上哪儿遇见像你们这么有趣的。” 大家都笑,夸徐敬尧有眼光,又问:“帅哥,你这是去哪啊?” 徐敬尧说了地名,大家都深吸口气,感慨:“太有缘了!” “一班火车的目的地那么多,你却偏偏和我们去同一个城市。” 大家牌也不打了,全扔在桌上,围在徐敬尧旁边谈天说地。 吉云懒洋洋地靠着同学,对方没说一句话,她就和那随波而动的小船一样,荡啊荡啊。 再加上本就奔波劳累了一路,勾得瞌睡虫一只只全跳出来,连什么时候趴在桌上都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将沉比千斤的脑袋从麻了的手臂中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到座位上的同学睡得东倒西歪,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方知一夜已过。 吉云刚一坐正身子,一件黑色的衣服突然自肩头滑落,她一伸手将之从椅座上抽回来,翻了两翻,认出应该是昨晚那个男人的。 而他已经不在座位。 吉云抱着衣服沿着过道一直往前走,在两节车厢相交处,遇见他。 清晨的乳色光线自玻璃窗上穿过,照在他的脸上,像是罩上了薄薄的一层面具,五官清晰又迷蒙,若远似近。 听到脚步,他循着声音转过来,冲她淡淡地笑了笑。 吉云把衣服递过去,说:“谢谢。” 徐敬尧说:“看你冻得发抖,就自作主张给你披了一件,没有冻感冒吧?” 吉云其实嗓子疼,然而答得简短:“没有。” 她低头转身欲走。 徐敬尧在后头喊住她:“我听她们都喊你吉云,怎么写啊。” 吉云站定了,扭过头来看他:“吉利的吉,云朵的云。” 徐敬尧舒展开笑颜:“很特别的姓,我叫徐敬尧,双人徐,敬畏的敬,尧舜的尧。” 吉云很轻地说了一声:“哦。” 她头顶一片阴翳,教人看不清她表情,只是语气凉薄,徐敬尧疑心她是否真的记在心里。 吉云重新迈开步子,听到身后的男人说:“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她挥了挥手,说:“有缘就能见到。” chapter 30 吉云只是随口说说的有缘相见,却没有想到缘分居然来得这样迅速。 彼时产学研合作正是兴起,入秋的时候,导师拿下了一项课题,与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企业合作研制新药。 选人组建团队的时候,特意拉上了几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便是吉云。 项目启动的头一天,企业负责人请大家吃饭。 第71节 吉云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包厢,窗外是城市绚烂璀璨的夜景。 她在这个城市活了二十年,熟悉它的每一寸褶皱和每一副面孔,然而登高望远,如此的景色,还是让她禁不住惊叹。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夜晚。 导师引着负责人而来,走过半间,立刻忙不迭地喊起吉云。 刚一转身,视线擦过金碧辉煌的装修,繁花似锦的地毯,走来的男人是一袭藏青的合身西服,身材颀长,还有,一张干净的脸。 他将手伸到她面前。 导师介绍:“吉云,这是徐总。徐总,这是爱徒吉云。” 吉云微怔之后回神,将手伸出来,他手心干燥而温热,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然后,他注视着她,嘴角有某种餍足的笑意,画蛇添足地介绍:“你好,我是徐敬尧。” 吃饭的人不多,圆桌子就更显得大。 徐敬尧坐在上首,吉云坐在下首,恰好是面对面的位置。 他并不喝酒,然而很会劝酒,导师和其他几个喝得东倒西歪,只剩下一个默默吃菜的吉云。 徐敬尧将酒杯往旋转的玻璃台面上一磕,说:“我来敬你一杯。” 徐敬尧背靠椅背,微微歪头,目光正不偏不倚地直射吉云。 她硬着头皮站起来,往杯子里倒了杯橙汁,说:“我能不能以此带酒?” 徐敬尧始终紧紧盯着她,抿唇而笑,片刻后,说:“你随意。” 早被酒精麻痹神经的导师此刻踉踉跄跄走过来,扯过吉云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不懂事,徐总敬你怎么可以用橙汁。” 他一手夺了杯子,说:“服务员,倒杯白酒。” 穿紧身旗袍的美人利索地用空杯子倒酒,导师眼瞅着酒瓶瓶口那一线清澈的液体,说:“再多点,再多点,够,够了!” 酒杯被塞回吉云手里。 导师在前,吉云在后,走到徐敬尧面前。 导师举杯,说:“希望今后和徐总合作愉快,我先干为敬。” 徐敬尧仰着头看他将酒一口一口喝得一滴不剩,方才接过面前的酒杯抿了一抿,说:“谢谢。” 导师视线呆滞,嘴唇发木,拍了拍吉云的后背,推他去徐敬尧面前。 不习惯觥筹交错的女人,终于收回游离的神思,将酒杯往他面前比划了一下,男人眼神闪烁,视线自吉云脸上掠至她修长的手指。 她已经憋住气,仰起脖子就将酒往嘴里灌。 酒过舌头,尝不出太多味道,入到咽喉,才像燃着的一把火沿着心肺烧到胃中。 只喝了一口,她自垂下的眼帘瞧见猛然起身的徐敬尧,下一秒,他将酒杯从她手里夺过,说:“行了。” 随便一倒,酒灌进了他面前的汤盅。 他扬了扬手里那杯一整晚都没见酒少的杯子,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时候,一口气喝干。 大家鼓掌,说:“好,给面子,徐总海量。” 吉云看着他喉结的滑动,不知是不是酒精来得太快,整个人从头往下一路热烘烘的红下去。 酒足饭饱,除了吉云和几个同学,大家各有人接。 送别导师,吉云站在晚风凛冽的路口,忽然就被一辆车挡住了去路。 车窗降下,徐敬尧坐在后排,侧脸看她:“吉云,我送你回去。” 徐敬尧清清楚楚说的是吉云,没有其他人的名字,也没有客套的“你们”,于是受冷落的几个同学立刻面面相觑,已经在旁絮絮碎语。 吉云理了理鬓角飞起的发丝,弯腰向徐敬尧车里说:“我和同学一起走。” 徐敬尧舒展眉眼,已经将车门打开,说:“没事的,我让其他人送。” 深更半夜,吉云只着薄衫,酒已上头,街上出租又少,压根没有理由拒绝。 车里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她将头仰靠在座椅,原本只是睁着眼睛木愣愣看向车顶,不知何时浮起困意。 再有意识,车子已停在宿舍楼下。 车外,徐敬尧靠着车尾吸烟。 夜风已凉,他竖起风衣领子,校园里昏黄色的路灯下,平整的柏油路面剪影迷人。 吉云自车里出来,揉了揉凌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徐敬尧缓缓吐出一口烟,斜着眼睛睨她,说:“没喝过酒吧。” 吉云说:“没有。” “那怎么不拒绝。” “不想让导师失望。” 徐敬尧嘴角一挑:“你应该庆幸遇见的是我,随便换个其他人,你今晚可能要横着出酒店。” 吉云唯唯诺诺:“那谢谢你。” 第72节 徐敬尧说:“不谢。”他想了一想,忽然摇头咂舌:“吉云,你怎么这么爱睡觉啊?” 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墨染的深瞳紧紧跟在她泛红的脸颊,慵懒的语气带着一丝暧昧,像是与亲密的恋人分享彼此心知肚明的小秘密。 吉云尴尬地不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指指光线暗淡的宿舍,说:“我得赶紧走了。” 稍一后退,磕上路牙,徐敬尧搂着她的腰将她扶正,语气仍旧浅淡:“以后再也不敢让你喝酒了。” 他双唇炽热,无意划过她耳廓,如点击般密密麻麻散开电网,直击她脆弱心脏。 吉云自他怀里挣脱,急匆匆地往宿舍楼跑,他忽然在后喊住她,说:“吉云,你该不会是忘了我吧?” 吉云转身看他,就听他低低笑了起来。 *** 两个人的恋爱有些突兀,像是一篇没有开端的小说,翻开扉页,即是故事进展到的最□□。 夜风习习的秋夜,当一扇门开,吉云在众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选择不多迟疑迈进的那一秒起,心底就已经隐隐做了决断。 许多事情,水到而渠成,男女之间谙熟于心的那点默契往往无需言语的赘述。 吉云面前,徐敬尧亦从没否定过药物研发最原始的动力即是她本人。 他家底丰厚,受过精英教育,难得的没有富家子弟不求上进的恶习,反而自小养成了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个性。 火车上的一面之缘,教他记住了这个姓氏少见的女孩,回城找到她的资料信息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 难得是为她准备的项目,如何在刚一开启就将人拉进他的视野。 而她竟一点都没让他失望,高等学府的高材生,他压根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导师主动带她进入了核心团队。 于是得偿所愿,一切顺风顺水,因而当药物的研发已近尾声,却因为临床试验中得出的致瘾前途未卜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是努力挽救,而只是趋利避害将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 徐敬尧在情场过招过太多次,当“爱情”唾手可得,一次一次来得太过容易,反而还不如他年少无知时,与心爱女孩牵手来得印象深刻。 说不上到底是因为吉云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这个情场高手,或者说他压根就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看起来舒服合眼缘,就可以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 何况,更贵的女人他亦追过,与账面上支出的那点金额相比,追逐中的内心享受往往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众人面前,徐敬尧从不否认他与吉云的关系,但也从不为她正名。就像楼道里养着的一只猫,所有人都知道他天天给它喂食,但他无需和所有人强调:这是我的猫。 徐敬尧带她回家,带她旅游,带她去见他的发小朋友,玩得高兴的时候,有人羡慕地调侃,说敬尧你女人缘这么好,身后跟着跑的小女孩能排满长城,不如就把这一个最乖的送给我。 徐敬尧就乐呵呵地拍一拍吉云的后背,说:“我没什么意见啊,你问问她。” 吉云每每都只是静默以对,打心底里觉得无聊,对这种没营养的话题往往报以白眼。时间长了,大家觉得她开得起玩笑,当着她的面,一次比一次更肆无忌惮。 直到有一次终于玩得砸了锅。 那是一年春天,徐敬尧的生日,吉云做东,花心思地准备了晚餐,又特地约了他的几个朋友一同参与,事先约法三章,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徐敬尧本是说好了七点出现,可到了时间,却又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会,今晚没法出来和她吃饭。 吉云说给他的那些朋友听,大家哄堂大笑,纷纷说是不意外,居然自行组合,爱玩麻将的搓麻将,爱打扑克的打扑克,将她孤零零地晾一边。 最爱问徐敬尧要吉云当礼物的朋友叫小孙,没能凑上桌,又缺牌搭子组成局,端了杯葡萄酒过来逗吉云。 吉云正低头给徐敬尧发短信,被他收过去塞进裤子口袋,说:“想要啊,你亲自过来掏。” 旁边打麻将却不看牌的二世祖们一阵哄笑,吉云置若罔闻,一手按着他肩窝将他几乎钉死在沙发上,一手钻进他口袋,将手机□□。 有人看得目瞪口呆,一边笑一边推牌,说:“这牌没法打了,吉云你太牛了,脾气这么辣,孙哥都被你治趴下了,简直深得我意。” “卧槽,深得你意你别推我牌啊,好容易要胡一把。” “胡你个屁,一把才多少钱啊,当老子冲的,这叠全给你。” 小孙也没想到吉云要来这么一手,一面是吓得一面是惊得,脸色刷得惨白,赞许着说:“吉云,你可以啊,不如你以后真跟着我吧,我哪一点比不上徐敬尧啊,我改还不行吗?” 吉云理都懒得理,手指在键盘按得飞快。 小孙又来挡手机屏幕,眼巴巴地看着她:“你别追得太紧,男人可不喜欢女人这样。” 吉云拧着眉说:“你烦不烦?”他灰溜溜地抱头坐到沙发另一边。 牌桌上的都笑,说:“二孙就是比不上人敬尧,小姑娘一个接一个没断过,还特别死心塌地。做男人就是要做成他那样,哪怕外面彩旗飘飘,家里就是红旗不倒。” 有人插嘴:“说句良心话,其实大家条件都差不多,就算没他英俊潇洒吧,也不能相差那么大吧。” “你当然比不上了,敬尧可是有特别的法宝。” “什么玩意儿啊?” 一阵讳莫如深的笑。 “这种事儿当然要去问问吉云。” 人群里立刻有一声悠远绵长的“哦”,拖着尾音,暧昧不清,吉云脸上有些辣辣的,拿不准究竟该生气还是静默。 小孙突然插嘴,说:“别瞎想啦,还不是保密工作做得好。” 吉云睨他一眼。 “你不会真以为敬尧今天有会吧?”小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手一挥,指点几个人道:“都是合作伙伴,怎么大家都没会,就他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吉云,你小心啊。” 吉云说:“他用不着撒谎。” 第73节 “怎么用不着,你能保证你不哭不闹,还像现在似的乖巧可人,随叫随到,逢年过节还自己掏钱给他庆贺?”小孙直起腰,屁股挪到她身边:“不如咱们打个赌,你去问问他在哪,我开车带你杀过去看看他是不是真在,怎么样?” 吉云黑着脸猛然站起身,小孙拉着她胳膊:“真去啊!” 吉云将他一把甩开,从包厢里出去。 当然不会真的做这样的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例子几近惨烈,陷在爱情中的男女最忌讳的大概就是互相猜忌。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何必多生猜疑,如果真的不再被爱,总有一天对方会露出马脚。 她前脚刚到大学城外,后脚就接到了导师的电话,对方说落了一件东西在药厂那边的实验室,偏偏明早授课就要用到。 吉云说:“我已经要到宿舍了。” 导师说:“那就算了,我让孟燕帮忙带回来。”又小声咕哝着:“走的时候还看见徐总过来,以为是来等你的。” 挂了电话,吉云有阵恍惚。 耳边仿佛有小孙的声音,等着看她笑话地说:吉云,你小心啊。 她鬼使神差地要出租车司机调头,往实验室的方向开。 手按上门把的时候,其实心里一阵忐忑,如果他不在这里该如何自圆其说,告诉自己彼此间的信任不破,如果他在这里又要怎样直面现实,是逼他解释一切还是和人撕破脸皮。 然后觉得自己大概真是被那群狐朋狗友惹得神经衰弱,其实就算他在这儿,也可能只是散会之后无聊的检查,和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吉云深呼吸了一口,将实验室门打开,意料之外的,门里空空如也,一台台电脑黑着屏幕,冷色的光线自上而下静静洒满。一室静谧,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动静——大概是谁又忘了关灯锁门。 真是想多了。 吉云拍拍脑子,赶走那些阴暗的小念头,满身轻松地将灯关了,又把门锁好。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地方格外的响,一路走,一路亮起声敏的路灯。 然后,在楼梯与过道相接的地方,猝不及防的,恰好遇见一对晚归的人,两人一人拿着一杯咖啡,相谈正欢,而他们对视的时候,目光是那样温柔,那样专注。 永夜寂寂。 灯一盏一盏的熄灭。 直至完全沦陷。 黑夜里,男人清咳了一声。 最近的一盏灯忽地跳醒。 徐敬尧走上来,欲要抓住吉云。 她却像是只滑手的泥鳅,自两人中央穿过。 与孟燕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吉云明白,自己就和那研制多年却甘被放弃的药一样,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彻底过气了。 chapter 31 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太多波折,分手的时候亦是悄无声息,一切仅仅在寂静里慢慢发酵。 小孙说的一点没错,吉云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很迅速地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然后像是厌倦了枯燥的药物研发,甚至改换了专业方向准备去做一名普通的医生。 来实验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导师拉住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规劝她多加考虑,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你还年轻,才多大岁数,未来的路那么长,不要因为一点点的挫折就止步不前。你以为这就是巅峰,其实往下走,还有更好的在等着你。”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说,但其实什么都清楚,项目是怎样拿下的,旁人是怎样属意的,他又参与了多少,为过怎样的目的,带着几分的真心。 吉云冲他扯了扯嘴角,默然不语。 导师摇头:“不行,你现在不清醒,我不和你多说,我要找你家长。” 家长?一个是新任太太比她还小的父亲,一个是新任男友比他大不了太多的母亲,吉云忍不住笑起来:“他们都挺忙的。” “忙?”导师怒目:“这世上还有没有能管住你的人。” 如果不去自律,富人为名利所累,穷人为衣食所忧,这世上大概没有能闲着没事想去管她的人。 所谓的关心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当项目继续,名利双收,时光的车轮悠悠向前,收割成功与喜悦的时候,没人会记得这一年的这一天,有她这样一个人选择黯然离开。 而想念往往伴随失意,为什么不能虏获他的心,为什么不能占有他的人,为什么不能让时间更长一些……幸好没有吉云,还有李云,赵云,王云。只要项目可以继续,其实谁在谁的身边并不十分重要。 阳光依旧刺眼,当光线自指缝间缓缓流过,变慢的节奏将一切拉得很长时,她忽然觉得有一个灵魂抽离身体,冷眼旁观。 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你,没有人会真正爱你,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 没有人。 于是从头到尾,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自我恋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太久,猛然清醒,回首一望,已经走得太远,太远。 就是在这一刻,那些模糊而迟钝的感觉在停止的那一刹猛然挤压浓缩,她从未发觉其实自己是这样地爱过一个人,这样地教她两眼发涨,前一秒还是虚伪的假笑,后一秒就已泫然欲泣。 仿佛就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这世上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憧憬有些执念,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 吉云就像是一场陪伴许久的美梦,沉溺的时候不停告诉过自己是假,醒来的时候不停安慰自己幸好不真。 于是坠入又一场梦境的时候,徐敬尧告诉自己如果不能织得很密,那至少要织得认真。 吉云走的那天,他没有去追,吉云说分手的时候,他没有挽留,吉云消失的时候,他和另一个人讨论是吃意大利菜好还是吃日本料理好。 徐敬尧很敬业地演好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形象,却意外目睹了一个*型失恋女人的所有状况。 吉云与他在一起的头几年,确确实实只是一个简单到本无一物的女人,或者,女孩。喜欢,还是讨厌,除了她比同龄人来得更强烈一些的好恶,徐敬尧竟也找不出她身上独有的那份特质。 直到分手的时候,她用一个过于简单过于突兀过于不可理喻的休止符结束了所有乐章,徐敬尧发现自己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发慌——他以为他是了解她的,可他没有,他以为她是爱他的,可她……真的爱吗? 第74节 和狐朋狗友再聚的时候,徐敬尧很少再带女伴,即使当晚节目再多丰富,他也总有些不在状态。 小孙起初还劝两句,说:“你要是真不舍得那女孩子,就再把她追回来。兄弟之前对不住你,在她面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她大概真的信了,要不要我打电话替你解释?” 徐敬尧开始不多理会,说得多了,听得头疼,最后给众人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许再提她的名字。 最后还是他自己破例,有一晚酩酊大醉,喝了吐,吐了喝,如此反复几轮,最后实在没能撑得住,头枕着胳膊趴在台边半晌。 朋友们拉他起来,要带他回去,可刚将人拖得站起来,他忽然把人一推,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起掀到地上。 他红着两只眼睛,浑身发抖,说:“我做错什么了,我一没搂那女的,二没想和她怎么样,只是聊聊天,喝杯咖啡,你看到了,头也不回地就走。我和你打电话你不接,我给你发短信你当没看见,你跑到我面前就说要分手。五年的感情啊,你他妈的说断就断了,你不是脾气坏吗,你不是心眼小吗,你倒是来和我闹和我吵和我纠缠啊。” 席上的都愣住了,一个望一个,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接戏。 小孙回过神,跑过来架着他胳膊,说:“祖宗,你要闹回家闹,别在哥几个面前这么怂,还真见不得你这副鬼样子!” 徐敬尧又把他推开,一下子跪倒在满地碎玻璃上,倚着圆桌,拳头狠狠砸到桌面,哽咽地嘟囔:“吉云,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应该去追你的,你不听解释也堵在你门前一遍遍地说,你提分手,我应该斩钉截铁地拒绝。对不起,吉云,吉云……” 小孙和徐敬尧认识十几年,头一次见他哭,是在他三十周岁的生日这天晚上。 而距离徐敬尧和吉云分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然而第二天,前一晚还痛哭流涕的徐敬尧重又精神抖擞,故态复萌,和朋友聚会放松,也纵、情声、色,他玩女人,与以前相比,过犹不及。 *** 选择做个乖孩子,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不懈坚持,而选择放纵,只不过是一瞬间的精神放松。 换了新的环境,吉云仍是焦点,像是一片尚待开垦的处女地,愿意为她前赴后继的男人何止一个加强排。 而众人眼里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其实异常的好追,鲜花是可以收的,电影是可以看的,情话是可以说的。 吉云目空一切的坏脾气就是在这个时候渐渐养成的。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张渐渐铺展开的地毯,许多东西并非是一蹴而就的。爱情,道德,坚持,梦想,底线什么的,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是一点点的在垮塌。 而每每有反复,将自己从迷乱的岔路口拎出,狠狠按进冰冷的水里,想过要重新做人,想过要有不一样的生活,只是拨乱反正的成本太高,她实在懒得再去经营。 何况什么是乱,什么是正,黑一定是黑,白又一定是白? 头一个被允许送吉云回家的男人,是她在医院实习时认识的一位医师,学中医,人风趣幽默,身家很是清白。 三十出头的中医因为资历太浅看不好病的固有偏见,往往不受待见,出门诊的时候往往老中医忙得头昏眼花,他却闲的只能侍弄花草。 中医讲究冬病夏治,一到三伏天就开始大排长队。 吉云赶过来凑热闹,请被挤到墙角的他来问诊,搭过脉,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脉搏跳得不够有力,面色又黄,是血少,气虚。” 吉云问:“那该补点什么。” 他说:“补肾。” 吉云调皮地冲他眨眨眼,说:“那需不需要开方子抓药。” 他说:“可以吃几贴。” “吃就够了吗?不用采阳补阴?” “……” 他作风老派,几乎有些木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往往有种奇异的安心。 她家门前,他自觉止步,直到她主动和他拥抱,他微微颤抖,却不知道两手该往哪放。 就是这个时候,又一次遇见的徐敬尧。 他走路踉跄,样子狼狈,西装皱皱巴巴,膝盖的地方有隐隐暗色。还没走到跟前,浓郁的酒味先传过来。 吉云刚和小中医分开,徐敬尧一拳挥过来砸到他颧骨上。人一个晕眩,倒在地上,吉云去扶,被徐敬尧扯着胳膊拉进怀里。 他红着眼睛,脾气暴戾,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豺狼,捏着吉云下巴说:“吉云,你好,你好——” 你好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他又有立场说什么? 静默几秒,吉云忽地抬起眼皮看他,态度释然:“我就是这样了。” 徐敬尧如被电击,松开她,猛地往后一退,低低笑起来道:“吉云,有时候我真是怕你。” 那么狠,那么绝,随随便便就断人后路,连一个机会都吝啬给予。 他再看她的时候,眼中已然暗淡,吉云嘴角一挑,说:“不做亏心事的人不必怕我。” 徐敬尧被司机接走。 离开之前,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吉云看了看手机日历,说:“是你生日吧。” “……”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生日快乐。” “……” 吉云去扶小中医的时候,他正背倚着大门,低头掐着太阳穴。 第75节 吉云想看他脸上的伤势,男人却将头一扭,用手挡开她的脸。 “怎么啦?”吉云声音更似诱哄:“去我家里,我帮你上点药好不好?” 男人凉凉看她,说:“吉云,你怎么这么幼稚。” 他一个人离开。 一过多年,吉云甚至想不太起来他的名字,却对那一句“你怎么这么幼稚”,始终记忆犹新。 当——当—— 列车越过卡口,有节奏的发出声响。 广播里开始发出细小的预报,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后背。 孟燕说:“吉主任,咱们快到站了。” chapter 32 一觉醒来,吉云还有些恍惚。 大梦一场,如同时光倒流,人生重走,情节细碎,惊讶的是,她居然记得如此之牢。 孟燕说:“吉主任,咱们快到站了。” 吉云撑着脸颊放松,目光平视,手指按上太阳穴,低声答应:“知道了。” 一个端着泡面的男人自来往乘客里挤过,一屁股坐到她对面,将盖子一掀,叉子往面里搅了搅,挑起来大口吸溜。 吉云在对面淡淡瞧着,直看得男人不好意思,小眼睛往上一翻,盯住她,讪讪笑道:“美女,我那还有一盒呢,要不我拿给你?” 吉云摇头,说:“我不饿。” 不饿那就别看。 男人浑身别扭:“我这没打扰你吧。” 吉云:“没有。” “我声音太大了?” “男人吃面就该这样。” 男人还是有些放不开。 幸好吉云已经起身,等去梳洗过后再回来,吃面的男人已经不在,孟燕跪在中铺收拾东西,看到她,说:“吉主任,帮忙搭一把手。” 孟燕将行李箱卡在铺上,支出底下的半边,吉云站着看了会儿,方才将手伸出来,抱着行李箱的中段拖出来,一只手去提上边的抓手。 孟燕拿着自己的包从上头爬下来,将行李拖到靠近过道的地方,看了眼纹丝未动的上铺,讶异:“吉主任,你真在那凳子上坐了一整晚?” 吉云走出去,靠着窗站,懒懒望着她,点了点头。 “吉主任,”孟燕不知是笑还是忧了:“你身体真好。” 吉云微微挑唇,不作声。 孟燕又喊:“吉主任——” 吉云皱着眉头,说:“有事你就说吧,别总主任主任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你这么生分干嘛,大家又不是头一次来往,以前你不是挺喜欢跟在我后头的嘛。以后,直呼我大名好了。” 吉云说得坦然,孟燕反倒尴尬得不行。 杵在一边玩了半天手指,忍不住开口:“吉云,其实我一直都挺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的。” 吉云莞尔一笑,感慨:“有什么可说的。” 孟燕朝她走了走,低着声音:“以前我年纪轻太单纯,别人稍微给块糖,就以为可以拥有更多。后来没想到闹得大家都不痛快,还让你离开了团队,我才觉得可能有部分错是在我,可我那时候脸皮薄,怎么都不好意思去找你。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我才——才和他走得那么近的。” 孟燕话说得极其恳切,但吉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直到她说不知道她和徐敬尧的事,这才彻底没忍住地笑起来。 吉云问:“那你后来知道了吧?” 孟燕一脸的别扭:“知道是知道了。” 吉云说:“然后就和他在一起了?” 孟燕言顾左右而其他:“你们不是都分手了。” 吉云强调:“是不是在一起了?” 孟燕磨蹭半天,点了点头,又急忙补充:“其实没在一块太久,徐敬尧那个人,你知道的,心不定。” 吉云冷笑。 当年的孟燕虽然爱耍小聪明,但到底是个淳朴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钱将自己武装得明丽,可那满眼睛闪着精光的伶俐劲还是一点不改。 她将人将自己分析得透透的,若是此生不见,也就罢了,天意弄人要做同事,还是要给今后留条后路,说点好话,赔笑两声,又不至于掉块肉。 此刻扁着嘴,再三表示无辜:“吉云,你一定要原谅我。” 吉云没那么多美国时间去表现圣母,也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来迁就她,大大方方地说:“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你之前既然不知道,后来我又和他分手了,你和他想干嘛都不算出格。” 话说得有些尖锐,特别是从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吉云嘴里蹦出来,孟燕脸黑了一黑,片刻后又缓过来,呢喃着:“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吉云本想再说点什么,难听的,讽刺的,然而转念一想,说什么,再往下,还是回到“我不知道”、“我单纯”的论调上来。 第76节 然后她再厚着脸皮附和一句,我也单纯,就把一段混沌的青春往事给敷衍了过去。 而事实往往远甚于此,在和徐敬尧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其实一直在等,等他的蓦然回首,等他的幡然醒悟。 她实在想不通一段五年的感情,为什么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除了不痛不痒的几条短信,他连一面都可以不露。 她用所有的付出和真心做赌注,赌他有苦衷,赌他会醒悟——然后在分手五年之后,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根本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输了,她认了。 连一个细节,一个片段都不想再回忆。 没有意义,没有遗憾。 唯一的后悔,是放弃自己的那五年。 她又有什么脸说自己单纯? 自己幼稚? 这无外乎只有蠢而已。 *** 列车到站,人群鱼贯而出。 刚出站,孟燕拖着箱子往车站外疾走。 吉云跟在后头喊她,说:“就在这儿打车吧,你这是跑哪儿去。” 孟燕捂着肚子,满脸通红,说:“吉主任,这车站旁边有个购物中心,我想去那边上个厕所。” 吉云一头雾水:“在车上一晚你都干嘛去了,刚刚出站一路又是好几个厕所,你至于憋到去商场上吗?” 孟燕急得眉毛拧成一条线:“那些都太脏了,我宁愿憋死!” 吉云冷嗤:“你这都惯出来的什么毛病。” 孟燕拖着箱子直跺脚:“姑奶奶,咱们边跑边说,我真快要憋不住了!” 车站和购物中心隔着一条宽马路,吉云昨晚休息的不好,早就是头重脚轻脖子疼,几乎是一路飘着跟过去。 站在购物中心外,怎么也不肯往里头走一步。孟燕立刻将箱子推到吉云跟前,又把皮包挂吉云肩上—— 吉云瞪着眼睛将包捋下来,抱怨:“瞧你急的。” 孟燕双手合十,哆嗦着说:“吉主任,帮我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完一阵风地跑进去。 本就是温暖的地方,再加上刚刚的一跑,吉云几乎出了一身的汗,包被随手搁在地上,她又将一身呢大衣脱下来塞进行李箱里。 站在路口,一时百无聊赖,只好去看陌生的街景。 路边的绿化带载着向北不太常见的榕树,高大茂盛,拖垂下一条条深褐色的气根,已近年底,被这座城市温暖湿润的气候滋润,难得仍旧鲜绿欲滴。 来往的人群仍旧只是短膀子,有着南方人典型的长相,又因为常年享受充沛的阳光,肤色几乎都是健康的蜜色。 于是鲜绿之下,全是灰蒙蒙的一片,每个人都戴上厚重的面具,看不真切,也教人视觉疲劳。 鲜少有陈琛那样透光的白,哪怕被晒得红成水煮的虾,脱了皮还是恢复如初。遥遥站着,自成一派风景,穿蓝衬衫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好看。 吉云一路回收视线,自榕树至矮小的灌木,再到光秃秃的路牙,拖着板车叫卖的水果摊,卖烟的小店—— 卖烟的小店。 店外,一个人影忽地一晃,目之所及,是他黑黝黝的后脑,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t恤,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陈琛! 吉云急不可耐地想追过去,手忙脚乱地拖起箱子,万向轮被扔在地上的皮包一磕,灵活地转向,正好别上吉云的脚踝。 她连箱子带人地翻到在地,膝盖猛地磕上坚硬的水泥地,一阵钻心的痛。 解手过的孟燕正巧看到,尖叫着跑来扶她。 “吉云,你没事吧!”孟燕将人扶起来,将人上下一打量,说:“你膝盖都流血了,你手也破了!” 吉云一身白色长裙变得灰扑扑不说,膝盖的地方磨得起了毛,来不及多去关注,向着刚刚的方向看过去,那人已经拐过街口,不见踪影。 尚且挂着太阳的天上忽然划过一个闪电。 没多久,响雷夹着大雨,一声沉闷的巨响,冷不丁地劈头打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地面湿得彻底。 吉云抹了把脸上的水,却将破了的手掌腌渍得生疼。 孟燕又不愿意淋湿自己,又想去抓她,焦急地说:“吉云,你往哪儿走,过来躲会儿雨。” 吉云没理,冲在雨里,身后的孟燕忽然大喊:“吉云,咱们的箱子呢!” 吉云这才像是打破魔怔,边看着街角的地方,边回身走过来,刚刚放着箱子的地方果然是空空如也。 孟燕将包举在头上,说:“吉云,箱子呢!” 第77节 两个人四下一望,孟燕先自雨帘里望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拎着两个箱子往辆摩托车上钻。 “在、在那儿呢!” 吉云立刻跟着追过去,却只是眼睁睁看着提箱子的男人在车上坐稳,不停催促:“走走!” 吉云刚一摸上车尾,戴着头盔的男人扭死车把,车子轰隆隆地往前飞驰。 她身子立刻一歪,却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手,在这千钧一发里捞住她的腰。 吉云屏息凝神,稳住打颤的两只脚,手扶着横亘在她腰间的胳膊,顺着这人的力气站好。 耳边,他呼吸平顺,冰凉的鼻尖堪堪擦过她的脸,顷刻间,她心跳如擂,剧烈地快从胸腔中跳出。 她的心脏,比她先一步认出他。 雨忽然停了。 chapter 33 “警、察同志,你们这治安怎么这么差,我只不过十秒钟没看着,刚一扭头就被偷了。手提包也就算了,那可是行李箱,行李箱都不放过啊,女人穿过的衣服能卖几个钱?” “……” “我当然不是说我那衣服不值钱,我就是觉得匪夷所思,你们这的贼也真是绝了,偷光拿光抢光,你好歹给我留件换洗衣服吧,我们那摸了钱包还留个打车的钱呢,他们是冲上摩托车就跑啊,摩托车——警、察同志,你们这是不是太落后了,这都哪一年了还没禁摩哪。” “……” 吉云和孟燕一人一条大浴巾,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小警、局里人手不足,来了半天只见到一个满脸生涩的小片、警,其他人不是出、警就是在出、警的路上。 小伙子脸上还爱长青春痘,一看就是初出茅庐的小菜鸟,遇上早就熬成老油条的孟燕几乎如遇梦魇,一路节节败退的生硬接招,压根不是他在了解情况而是他被孟燕了解。 吉云目光游离其实心不在焉,余光全落在一边时而打电话时而接电话的陈琛身上。 吉云简直想不到不过几天不见,他怎么就如此忙忙碌碌,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样子。 连同刚刚送她和孟燕来警局的时候也是一样,一路上电话不停。吉云坐在后排正好自座椅的间隙瞧见他侧脸,一股莫名的愤怒就像无源之水般噗噗冒出来。 他好像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肤色仍旧白的教人觉得晃眼。 只是换了一辆小面包车,八成新,银色的漆,车门上印着火红的“火车头”三个字,后头跟着一串号码。 人一直是在谷底待着,他的日子不会更差,只有更好,吉云大概能为心里的不痛快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余光里那道瘦削的影子忽然晃过,吉云两眼一动,又直了直腰坐得端正,听到他的脚步由远及近,然后在她身后停住。 陈琛说话的时候用了方言,小警、察抬眼看他细细聆听,整个人往椅子上一仰,脸色明显松弛下来。 南方的方言大多难懂,难过语言关的吉云从头至尾简直一句话也没听懂。只能留意到这方言里软软中带着的温暖湿意,抑扬顿挫里偏又有几分慵懒的嗲,配上陈琛低沉的嗓音有种反差的好听。 陈琛和小警、察聊了几句,小警、察连连点头,拍着桌沿一连说了好几个字,好容易被吉云领悟了,他说得的是一串:“好好好……” 陈琛这时候望向吉云,说:“我有事先走,有什么事你打电话给我,我们这边人淳朴好说话,我也叮嘱过我老乡给你们好好查了。” 吉云没来得及说话,一边孟燕发出声怪声:“淳朴好说话?小伙子,我们可是头一天来就被偷了包,你别告诉我贼是有苦衷的。” 吉云有理由看向陈琛便绝不眼软,两只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地盯死了。 陈琛眼光淡淡落在吉云脸上,听到声音,飘到一边孟燕处,说:“那两个不是我们这儿的。” 孟燕好大的一声嘁,撞到墙上,几乎没折回来再落到耳膜上,再冷嘲热讽:“坏人全不是你们这儿的,好事全你们这儿做的。” 两个本地人全被呛得灰头土脸,气氛甚是尴尬。 陈琛告辞,吉云裹了裹身上的毛巾,从位子上急匆匆站起来,孟燕睨她一眼,说:“去哪,我这还没反映好情况呢!” 吉云没理她,等跨出门槛,出声喊住陈琛。 陈琛听到她声音,转过身去看她,她已经走得很近,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你,我都没你电话,怎么打给你?” 陈琛没能吱声,吉云一脸皮笑肉不笑,一手拉着毛巾,一手做出个v:“怎么每次碰见你都没好事,我包丢了两回了。” 陈琛讪讪:“对不起。” 吉云冷哼:“又不是你的错,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证件什么的难补,对了,还真有样特别重要的差点给忘了,你说是什么?” 陈琛看她,隐隐猜到了。 吉云自问自答:“你身份证,放我这儿都磨光了,那晚光顾着给我钱,不记得把身份证要回去了吧?” 陈琛面不改色心不跳:“没事,身份证我挂失重办过了。” “……”又想说脏话了啊。 吉云一口气没顺过来,又听他问:“我把新号码留给你,有东西记吗?” 吉云抿唇看他。 “纸和笔都没有?” “……” 吉云本想矫揉造作地转身往回走,转而一想以陈琛的木讷来说大概会真的放她离开,这种冒险的事情还是能少做就少做,别吓坏了他。 陈琛正摸口袋,将自己手机取出来给她,说:“你不介意就用我的。” 吉云当然不介意,很泰然地接过来,问:“我想给你打电话怎么办?” 第78节 陈琛走过来,微微弓下腰,凑近她,手拨着屏幕说:“白天就打这个号码,晚上打这个。” 吉云指着白天专用的固话号码,问:“白天这个号是哪儿的,我看你车上印的就是这个,火车头是什么?” 陈琛说:“快餐店。” 吉云说:“你在里头打工?” 陈琛说:“算是又不是。” 吉云挑眉:“你竹筒倒豆子,非要我颠一下才吐一个出来是吧?” “……”陈琛只能解释:“本来是在里头打工,不过老板最近想盘出去,我打算接手。” 吉云半晌没说话。 等这话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两回,她理出头绪,问:“你这是打算落叶归根,要在家这边一直呆下去了是吧?” 陈琛看了看她,没吭声。 吉云将之当成是默认,心尖几乎跳了几跳,咬牙想了又想,说:“陈琛,那天晚上我是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琛漆黑的瞳仁一闪,视线落在她脸上。 “我脾气一直挺差,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到气头上就随口乱说,你认识我多久了,不也说过不会怕我吗。” 陈琛还是没搭话。 “不过你身为一个男人心眼也太小了,被人稍微一刺激,立马转身就把房子卖了,还一声不吭玩人间蒸发,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能这么幼稚!” 话转了一圈,又怪罪到别人头上。 陈琛知道她是误会了,又将她说得既圆又满的话里拎出个头来,切中问题要害:“你觉得我是故意消失,然后永远都不回去了?” 吉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是?” 陈琛断然否认:“我没那么想过。” 三言两语,倒教吉云怀疑起在他心里的重量,难道是她自作多情? 吉云挽救面子:“你既然不是故意,为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 陈琛说:“情况紧急,我没想太多。” 吉云说:“那你回来了总该给我个电话吧。” 陈琛说:“漫游太贵。” “那你重办了号码也该告诉我。” “我忙忘了。” “……”吉云搜肠刮肚,终于又咄咄:“那你既然不是负气离开,也还想回去,干嘛又要在这边盘店?” “……”这次轮到陈琛沉默。 吉云终于扳回一城,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感,腰板挺得笔直。 只是转而一想,他不回去,于她而言根本半分好处都没有,气势立刻又低落了下来。 气氛凝滞。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缓慢,雨后的空气潮湿得像是能挤出水来,自这湿哒哒的间隙里陈琛声音低沉地问:“你为什么来这儿?” 吉云看着他:“医院派我过来学习。” 陈琛点头:“哦。” “我先走了,还有事。” “你忙。” 陈琛不在,电话则一直响得勤快,无一例外都是点餐。吉云不堪其扰又怕耽误他生意,教人去打他店里的固话。 到了晚上,电话这才稀稀落落下来。她躺在床上翻他的手机通讯录,统共只有小猫三两只的名单里,她硬是被首字母拖累排到了最后一个。 吉云点开编辑,在名字前头加了个阿拉伯数字的“1”,按过保存,她果然成了名单上的第一位,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孟燕洗过澡,边擦湿发边从卫生间里出来,见到在床上玩手机的吉云,说:“你这手机哪儿来的,下午那小伙子给你的?” 吉云答应了一声。 孟燕问:“你们俩认识是吧,怪不得他那么好心送咱们去警察局。你丢了那么多东西,他又是本地人,说不定能给你找回来,至少得先帮你把临时身份证给办了吧。” 吉云从床上起来,说:“是啊,我打个电话问问他。” 她趿着拖鞋就往浴室里走,孟燕在后头打趣:“就在外面问呗,有什么悄悄话啊,还要偷偷躲起来说。” 吉云挺反感她的自然熟,压根没去理会,进了卫生间,将门关好,靠着水池边照镜子边打电话。 电话接得挺快,没两声就通了。 吉云挑着唇角,说:“陈琛,明天你要是有空能不能来九龙宾馆,我想去办个临时身份证。” “……”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第79节 吉云疑惑,又喊了声:“陈琛?” 一个很浅的呼吸声,紧接着有甜甜的女声传来:“你找琛哥吗,他正在洗澡哎。” 吉云耳边一嗡。 女人又说:“等他出来我让他回电话给你。” 吉云说好,挂了电话。 镜子里方才还笑靥如花的女人此刻一脸肃穆。 尽管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感叹,没有了她,陈琛还真是越过越好了。 chapter 34 刚洗过澡,陈琛脸上泛着微红,头发没擦干净,水在发梢凝成圆润的珠子,落在他深灰色的t恤上。 林玉靠在床边看电视,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衣服上一片斑斑点点,连忙去取了条毛巾出来。 她将毛巾递过去,说:“琛哥,你擦一擦头发。” 陈琛往头上胡乱擦了擦,又听林玉问:“和老板谈得怎么样了?” 陈琛叉开腿往沙发上一坐,胳膊撑在膝盖上,说:“还那样。” 林玉意外:“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谈好,琛哥,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啊。火车头生意挺好的,在咱们这块儿也算出名了,这次是正好撞上老板急等着出手,不然价格哪能放到这么低。外头好多人虎视眈眈着呢,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陈琛抬头冲她扯了扯嘴角,过了会儿,方才很轻地点了点头。 陈琛回来是因为母亲的一通电话。他没有父亲,从记事起就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离家之后,按月汇款回去,不多的交谈除了问她有没有收到钱,就只是平常的一两句嘘寒问暖。 母子之间,若是母亲无言,儿子也大多沉默。这么多年,他习惯报喜不报忧,母亲亦然,于是在接到她婉转请他“有空回家看一看”的电话时,陈琛立刻在第一时间买好了回家的车票。 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打电话给自己。 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这次的病情更是来得凶险,陈琛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跑了棉絮的病床上,几乎全身浮肿,整个人比记忆里大了整整一号。 陈琛将她连夜转到了市里,衣不解带地在床边守了几天几夜,等她病情好转,立刻闲不住地在市里找起工作,几经介绍,最后到火车头里负责订单,忙的时候也兼顾送餐。 火车头老板是他远房的一个伯伯,小的时候带他去抓过泥鳅,竖过大拇指夸他激灵,不过这一优良品质随着陈琛年纪的增长走了下坡路,幸好他老实肯干,就被留了下来。 陈琛找到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号码,他之前用过的外地号,因为当初省钱选的是最低套餐,异地接打的话费高得几乎离谱,回来的头两天就已经被告知停机。 他去营业厅注销了号码,又重拿了一个本地号,业务可以畅通无阻地开展起来,但在是否告诉“以前认识的人”的问题上,他的心里则一直有矛盾。 视线落在通讯录里排在最后一位的名字上许久,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等你想明白为什么这么生气,再来和我说话。 可是……她已经够混乱了,如果他的感觉也出了错,如果她只是真的生气,纯粹生气,为了别的什么人将气撒到他身上,他现在贸贸然地联系她,是要她再轻看自己一次,然后用那种戏谑的口吻说: “玩得来就玩,玩不来就散”? 陈琛退缩了一下。 而原本只是为了在母亲住院期间打工存钱,母亲病一好就再乘车离开的想法也因现实受到了冲击——火车头老板决定解甲归田不再经商,将陈琛拉到身边问他有没有兴趣盘下这个店的时候,说真的,陈琛心动了。 可就在他盘算拿捏,用理智分析利弊,计算盈亏的时候,吉云突然毫无征兆的率先出现在他面前。 林玉蹲在他身边,小声问:“琛哥,你是不是没钱啊。我这儿还攒了一点,我这就去把存折给你拿——” 陈琛打断:“钱的方面你不用替我操心,我这几年虽然攒得不多,但也足够应付了。” 林玉疑惑:“那你在顾虑什么?” 陈琛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然后眼神一晃:“是有些顾虑。” 林玉刨根问底:“怎么了?” 陈琛说:“我还打算回去的。” “回哪?咱们村?”陈琛都是摇头,林玉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还想去那个城市啊。” 陈琛点头。 林玉想不通:“琛哥,你别走了,咱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出门办事都有熟人可以照应,比那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好多了。虽说你在城里没房子,但你完全可以先和阿姨在我这儿挤一挤。等你挣了大钱,买洋房开小车,我还能跟着你沾光呢。” 陈琛说:“太麻烦你了。” 林玉连连摇头:“不麻烦,怎么会麻烦,琛哥,我盼你回来盼得头发都白啦。你别刚一过来就想着要走啊,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我不许你再去。你也答应我不走,你答应我好不好——” 林玉猛地晃起陈琛胳膊,一口咬定了要他留下来。 陈琛见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连忙摸摸她的脑袋要她安抚下来,说:“那件事我再找时间和他谈谈吧。” 林玉这才安静了下来:“琛哥,你别骗我。” 电话又响了起来。 陈琛两只眼睛飘去房里,林玉说:“琛哥,大概还是找你的。” 陈琛已经站起来,疑惑:“还是?” 林玉说:“刚刚有个人打电话给你,女的,用的你的手机号码,本来想告诉你的,和你一说话就给忘了。” 陈琛径直走去,果然是她,赶紧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一个很平缓的女声:“我找陈琛。” 林玉跟着走进来,站到陈琛面前,一脸笑地静静瞧他。陈琛手臂僵直,不太自然地将话筒往嘴边收了收,说:“我就是。” 吉云忽然咯咯笑出来,语气里是浓到化不开的调侃:“陈琛,你挺有能耐的,金屋藏娇啊?” 第80节 陈琛望了眼林玉:“……” 陈琛被她笑得一阵耳朵痒,说:“不是,我住朋友家里。” 吉云撮圆了嘴巴,尾音拖得长长:“……哦。” 声音一直透过话筒,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 陈琛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笑眯眯的林玉,说:“林玉,你先去洗澡吧,不然一会儿水冷了。” 明显的要支走人,林玉还是言笑晏晏地呆着,说:“没事的,琛哥,水放一会儿就热了。” 陈琛只好放弃,吉云那边又是促狭笑声:“哦,是金屋藏玉。” *** 笑了会,吉云终于恢复了一脸正色,问:“明天我想去办临时身份证,你有没有空过来带我去?” 陈琛想了想,说:“中午吧。” 吉云说:“行啊,我在九龙宾馆,你认得的吧。” 陈琛:“认得。” “那我等你。” “嗯。” 彼此都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要先挂电话,直到孟燕两只贼亮的眼睛飘过来,存在感十足地死死落在吉云脸上,她这才说:“没事就挂了吧。” “嗯。” “别让小姑娘等太久了。” “……” 陈琛语气明显带着隐忍:“是朋友。” 吉云说:“哦,没说你不是朋友。” 吉云刚一放下手机,孟燕在旁边故意咳嗽了两声。 不过一个人要是想刻意忽略,总有办法能装得若无其事。吉云钻进被子里,无聊地一条条翻陈琛的短信看,直到旁边的女人耐不住寂寞,主动喊了她的名字。 吉云方才丢过去一个余光:“怎么?” 孟燕将一份会议安排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 会议一共排满五天,以半天为单位,安排了内容繁多的培训内容,而为了给大家放松,在会议结束之后将会为大家选择周边的风景名胜“学习考察”。 不过会务组对参会人员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只要为所在单位交过会议费用,哪怕开会第一天就选择出外“考察”,也没有人会跳出来说三道四。 孟燕的想法就是如此,但因为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撺掇着吉云跟她一起。 孟燕替人着想:“你不是钱包都丢了么,不如和我搭伙做伴,一路上也有个照应。不然我先走了,你一个人留着,再想出去,说不定连路边买个纪念品的钱都没有。” 见吉云不吭声,孟燕又循循善诱:“我刚刚都上网搜过了,这周边有山有水风景如画,选一条经典路线游玩下来,绝对是不虚此行。” 吉云还在看排课表,孟燕冲她拍手,说:“吉主任。” 吉云抬眼看她:“我不想去。” 孟燕拧着眉:“你不是想留下来虚度人生吧,那单子上面的主题简直逊毙了。” 这一点吉云没有否认,会议安排得虽然紧凑,但内容实在粗浅,刚刚从业的小年轻听听还能被唬一唬,在她这种见惯大场面的老油条眼里,就只是小儿科了。 不过吉云仍旧是拒绝:“我就待在这儿好了,等你玩了一圈下来,咱们再一起回去。” 孟燕见她不松口,只好妥协:“那我再问问看还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去。” 吉云说:“那先祝你玩得愉快。” 她将会议安排放去床头柜,又看起手机。 孟燕问:“那要不要我给你留点钱下来?” 吉云说:“不用。” 孟燕没有再客气,撇清关系地重申:“你说的啊,没钱买纪念品的时候千万别怪我啊。” 吉云嗤声一笑。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吉云才觉得有所不妥。 只是说了中午见面,但宾馆这么大,要在何处等他。 也没说个具体时间,是吃饭之前还是吃饭之后。 于是一早的欢迎仪式成了吉云坐立不安的背景牌,她好几次跑出去给火车头打电话,但无一例外都是昨晚那个女人接听。 林玉信誓旦旦说好了要传达,可一直等到仪式结束,吉云也没能等来陈琛的回信。 出了会堂,会务组领着大伙往对面的另一个大厅走,吆喝着大家的午饭都在这边解决。 吉云本想出去找找陈琛,却被饭厅里一桶桶写着“火车头”的不锈钢饭桶吸引目光。 她随着人群走进去,继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长条桌边,正端着小锅往敞着的大餐盘里添菜。 第81节 她径直走过去,随手拿了一个小盘子,拍了拍这人的肩,说:“先生,能不能让一让,我想夹个菜。” 男人一愣,转身瞧她。 吉云夸张地张嘴:“好巧啊,陈琛,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陈琛淡淡而笑,微眯起双眼:“无聊。” 说好的,中午见。 chapter 35 会议所选的酒店刚刚开业没多久,各个部门没能统筹协调,就先将餐点这块服务外包,正好便宜了一心想要扩展业务的火车头。 陈琛将单子谈下来的时候只是想着往后不仅要做盒装快餐,还要能往更精品更深层次的领域去走,然而无心插柳,这第一次的飞跃,迎来的食客里头居然会有吉云。 吉云没换衣服,也没衣服可换,还穿着来那天的白色连衣裙,一个人端着盘子往大厅的某个角落一坐,就像是一只雨后冒头的蘑菇。 陈琛看了会她,直到酒店的工作人员过来喊他添菜,他这才又像只团团转的陀螺一刻不停的忙碌起来。 等人稀稀落落差不多走完,大堂经理过来给他签完单子,陈琛将空了的桶一只只聚起来,这才有空去找吉云,她却已经不在这里。 陈琛一手两个拎着四个不锈钢桶走出来,遥遥看到吉云站在酒店门口,她个子不算高,所以无论何时见到,总是踩着一双跟又细又陡的高跟鞋,一双小腿笔直匀称,肌肉收紧的时候,线条别提有多漂亮。 此时正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酒店不大的侧门说话,两个人大概是旧识,很是熟络的样子,谈到兴起几乎手舞足蹈。 陈琛路过的时候将头一埋,小声提醒:“麻烦让一让。” 西装男很自然地挽过吉云的肩膀,带她往门边走了走,说:“小心。” 陈琛自余光里看到他落在她肩胛的那只手,倒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停下来了,幸好吉云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眼光一扫,瞧见她冲自己粲然而笑。 吉云冲他眨眨眼,说:“你等我会儿。” 西装男很是吃惊,指着陈琛说:“认识?” 陈琛还穿着酒店临时借他的白色厨师制服,头上又戴着个打褶的小高白帽,活脱脱是本地工作人员的样子。 吉云说:“认识呢。”又向他介绍:“这是陈琛,今天这边的午餐就是他负责的,陈琛,这是张总,连上这家,在你们这边开了好几家酒店呢,以后要他多给你介绍生意。” 张总笑起来,说:“你这是多此一举了,我和陈琛也一早就认识。” 吉云一脸不相信:“真的?”见他点了点头,不禁感慨:“你这种大老板都下基层了,怪不得生意越做越大啊。” 张总被夸得顺心,也乐意捧人,朝陈琛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是陈琛年轻有为,不相信你出门问问,这市里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名字。” “是美名还是恶名啊?”吉云开玩笑:“那以后请张总一定多照拂照拂我们。” 陈琛和这人不过一面之缘,来谈外包的时候,被这边负责餐饮的引见过一回。 要说熟悉肯定是假,听过他的名字也只是客套话,可他此刻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态度,绝对是要归功于吉云的这番话,说不定还有那两个暧昧的“我们”二字。 陈琛不能驳人面子的寒暄,又因为腾不出手来和他握手,很慎重地点了点下颔。 吉云站得有些乏,想快点走了,问陈琛:“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陈琛说:“没什么可帮的,就还剩下几个桶,我待会儿过来搬。” 吉云搓着两只手,说:“我来,当活络筋骨了,桶呢,还在放饭厅里?” 陈琛说:“真不用,你去车上等我。” “不要,我又没你车钥匙。” “我拿给你。” 旁边张总渐渐沦为背景,清咳一声,提议:“吉云,那你们忙吧,我先走了,趁着午休回去歇会儿。” 吉云连连点头:“好啊,中午睡会儿养足精神,下午好接着挣钱。” 男人笑道:“怎么总是想着挣钱。” 吉云说:“我们穷人眼皮子浅呗,你反正记得照顾生意啊。” 说完了往饭厅走,刚抱起个桶,一转身,陈琛拧着眉头在后头凉凉打量他。吉云埋怨:“吓我一跳,你放去车上啊,还过来干嘛。” 陈琛说:“我一个人弄就行。” 吉云没理他,托着桶底往外头走。她红底的高跟鞋把地面踩得一阵痛苦的呻、吟,细跟颤着教人看得心惊,陈琛提醒:“地上太滑,你走慢点。” 两个人运了两趟才把桶清干净,面包车里摆平了座椅,一个紧挨着一个方才勉强塞下。 陈琛脱了白色厨师服,露出里头深灰色的一条t恤,明明是件宽松的款式,被他肌肉分明的身材一衬,愣是穿得贴身有型。 吉云拿欣赏的眼光来回观察了好一会儿,手心里痒痒得不行,他一个淡淡的眼色递过来,简直洞察人心,将她心头跳跃的小火星全浇灭了。 陈琛问:“你总看我干嘛?” 这种话说的,有些明知故问,吉云更明目张胆地看他,又说:“这世界真小,刚刚那个是我以前念书时的学长,现在他弃医从商居然弄得这么好。还想着给你那店拉生意呢,没想到你们那么熟,也没想到你在这边这么有名。” 她答得离题万里,陈琛也懒得追究,实话实说:“他就是说的客套话,我和他只见过一面,话都只说过一句。” 吉云笑眯眯地说:“不止一句,算上今天的,都三四句了。不管之前认不认识,今天能把你记住就好。”她坐正了身子,眉梢一挑,眼珠子滚到他那一边,用余光睨他:“你想不想知道,你来之前我们俩说了点什么?” 想或者不想,吉云想说的话都是会说的,果然陈琛还没反应,吉云已经自问自答:“就聊了聊以前的峥嵘岁月,顺带关切了一下我膝盖的伤势。” 陈琛微微偏头,视线顺着她坐的弧度滑到她膝盖,问:“那你膝盖好点了没?” 吉云头一歪,说:“你这关注点有点不对,难道不是应该是问我和他有过什么峥嵘岁月?” 第82节 陈琛没接这句,一路专心致志地开车,车虽开得平稳,车后的不锈钢桶依旧在颠簸里碰来碰去。 声音嘈杂混乱,像他此刻的脑子。 到了目的地,他提醒吉云小心开门,这才又和她说话,问:“你那个同事不用办吗?” 吉云从车上迈出来,说:“不用,她手提包还在,钱和证件都没丢。而且她今天出发到周边旅游了,已经不在这儿了。” 陈琛看了她一眼,说:“你不去旅游吗?” 吉云走到他身边,笑着问:“你是希望我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去呢?” 陈琛脚步一顿,再看她的时候拧起眉头,一点叹气:“吉云,你还是老样子。” 把他当成身边软绵的小猫小狗似的,高兴起来了就逗一小下子,每句话都仿佛若有所指,可他不能看到她心里去。 吉云笑容淡了些,一耸肩膀,举起双手:“好好,我闭嘴。” *** 临时身份证这东西,在当地办理最简单不过,可是翻山越岭到了另一个城市,想要就地拿一个还真是需要不少手续。 连给吉云办理的小警、察都说,今天要不是琛哥领你来的,起码还要你跑好几趟,电话都给你打没电了,信不信? 吉云扭头看了看“琛哥”,他正坐在不远的椅子上和个穿制服的说话,那人给他发烟,他很客气地拒绝了。 送吉云回去之前,陈琛要先将饭桶送去店里。车子自人流熙攘的市中心穿梭,轻车熟路地驶进一个巷子。 吉云降了车窗望向四周,发现这巷子正对着昨天来过的购物中心,而旁边一闪而过的烟铺也是熟悉的。 进了巷子没多远,一个火红的招牌上写着“火车头”三个字。 世界原来这样的巧。 陈琛将车开进院子,吉云帮忙去提桶,跟在后面进到店里,明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吃饭的人群竟还是乌压压的一片。 有个女的过来招呼,说:“琛哥,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吉云认出这声音,就是晚上接电话的那个林玉,她生得小模小样,秀气清丽,典型南方姑娘的长相。 见到吉云,林玉好奇地眨了眨眼,然后犹犹豫豫地问:“你就是昨天用琛哥手机找琛哥的人吧?” 吉云点头:“我叫吉云。” 林玉水汪汪的眼睛将她好一阵打量,说:“你声音好听,人也好看。” 小姑娘是一脸的真诚,话又说得这么恳切,吉云思考着要不要做个娇羞的表情作为回应。 陈琛已经将桶送去了后厨一趟,过来拍拍林玉后背,说:“赶紧来帮忙。” 林玉推着陈琛胳膊,说:“琛哥,别闹,等我看个够。” 陈琛搭着她肩膀,硬是将她掰过去,说:“去收银吧,你看多少人要结账。” 林玉走了两步,将头又扭回来,冲站在门口的吉云挥了挥手。 吉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是错,这个林玉,好像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陈琛很快折返,将她捧在怀里的桶接过来,说:“你别管了,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歇会。” 吉云说:“我帮忙呢。” 说着又要往外去,陈琛一把拽过她,拖着她往空着的凳子边走。 吉云心里突然冒出句话,想问问他是不是“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但琢摸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陈琛将她按在凳子上,说:“这桶不干净,你这么抱着,胸口都脏了。” 吉云是白裙子,当然最不耐脏,但是……她皱着眉心顺着他视线往下,一直挪到自己鼓囊囊的前胸,逆流回望过去,他视线居然还没移走。 吉云质疑:“你究竟是看哪呢?” 陈琛原本坦坦荡荡的一个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一张脸仍旧是白,只有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后厨里跑出两个穿白褂子的,站在门口说:“琛哥,桶在车上是吧?” 陈琛得以脱身,又看了吉云一眼,跟在两人后面,说:“车上,大家一起帮帮忙,没几个了。” “一句话啊,琛哥!” 几分钟后,忙得告一段落的男人终于过来,吉云起身和他走出去,没到车前,陈琛忽然喊住她。 车站边钟楼忽然响起钟声,一下,两下,吉云点到三就停了。 “吉云,”陈琛说:“你现在去那边也晚了吧,下午的课还准备去吗?” 吉云向他走一步,说:“怎么?” 陈琛说:“我带你去把你丢的那些东西找回来吧。” “……”吉云微微怔忪,说:“陈琛,你这一天带我的惊喜也太多了吧。” 先是见到了他在朋友圈里的左右逢源,再而是事业上的蒸蒸日上,他一回故土就如同鱼入晴江,大刀阔斧地施展起拳脚。 而现在—— “陈琛,你要带我去捉贼?” 第83节 这个男人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待着她去发掘? chapter 36 吉云问:“陈琛,你要带我去捉贼?” 陈琛说:“差不多吧。” 如果不是陈琛,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绝对是要煞风景地哈哈大笑,然后很不客气地问问:真当自己是警察了? 陈琛开了车子,拿出块毛巾擦擦脸,又将毛巾扔了进去,关上门。 吉云踱到车边,问:“我们开车子过去吗?” 陈琛说:“不用,他们活动范围就固定在这附近,出去转转说不定就能碰见。我大概知道他们住哪,实在不行就上门堵着。” 吉云诧异:“你连这些都知道?” 怪不得警、局里头,他斩钉截铁地说那两个不是本地人。 吉云又问:“中午在警、局里头,给你递烟那人你熟悉?” 陈琛点头:“那是我战、友。”转念一想,问:“你怎么这么问?” 吉云很是不理解:“既然你知道贼在哪,又有做警、察的战友,干嘛要自己费力气去找,我们直接报、警找他来不就好了?” 说着已经用陈琛给的手机按110,陈琛将她按键的一只手抓过来,将手机从她另一只手里拿出来。 陈琛黑漆漆的瞳仁注视她:“吉云,我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吉云微怔,心里凉凉回味他口中的“我们”二字,继而苦笑:“这么小的一件事怎么还上升到行事准则上来了。” 陈琛说:“待会儿由我来出面,你就别管了。” 吉云低声问:“陈琛,你这算不算知情不报,为虎作伥啊?” 陈琛说:“你不懂。” 吉云直直看了他几秒,终于妥协:“好,我不懂。” 陈琛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身边多数的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劳作,也有些人为了挣快钱钻空子。 周遭看不下去的事情太多,但只要是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和克制。 生活于他们从来不是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反而时刻如履薄冰,如行钢丝,他们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独善其身,往往只是为了要让自己过得更好。 吉云不懂,陈琛不怪她,一个出入都有车子接送,住得起那种豪华别墅,工作于她而言更多是兴趣的女人,尽管教养要求她尽量内敛,从不炫耀自己拥有什么,但从本质上说,是的的确确和他不一样的。 一个尚在打经济基础,一个不断追求上层建筑,他们的分歧,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见到她的第一面,陈琛就知道他们不是一类人,也很难走到一起去。 他话不多,但不代表他蠢。 吃饱的食客渐次出来,见到陈琛,都客气地打个招呼。林玉闲了一点,又跑出来透气,缠着陈琛,问:“你又有事要出去啦?” 气氛正僵,吉云将手腕从陈琛手里挣脱出来,说:“我到门口等你。” 陈琛说好,又把钥匙递给林玉,交代道:“一会儿有人点餐,叫人用车送餐好了。” 林玉问:“琛哥,你不用车啦?” 陈琛说:“不用了。” “那你待会儿回来在路上给我买个芒果?” “不行,你过敏。” “我想吃!” “不行。” …… 陈琛去找吉云的时候,她站在围墙下头,拿手遮着脸。虽然已近年底,这个城市的太阳依旧热烈。 只是一会儿功夫,吉云就晒红了脸,额角鼻尖冒起一点细汗,看到他,说:“聊好了?” “嗯。” “那走吧。” 只这几句,陈琛便知道她生气了。 他根本无意将气氛搞得这么僵,一字一句也不过是就事论事,只是她太过聪明,他的弦外之音,她未必不清楚。 *** 抢吉云包的那俩,是一对来当地打工的兄弟,不过没什么文化,又四体不勤不肯做苦工,这才铤而走险坐起了抢包的行当。 陈琛和他们只能算是脸熟,时常见到他们在街头烧烤店里喝酒吃烤串,偶尔“生意”不太好了,才去火车头里合点一客快餐。交钱的时候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陈琛总是心安理得地接过,然后展开那些皱巴巴的钞票。 每个人的故事各有各的不同,但走到这一步却都差不多。 这座的城市的小巷依旧狭窄,路面铺着青砖,偶尔一个不巧,踩上块松动的,就将隔了夜的雨水,混着泥地踩出来。 吉云几次中招,不得已贴着墙角的长砖去走,又欲要扶着墙面,可一看背阴的墙上生出的暗绿苔藓就退缩了。 陈琛见她如此纠结,将手一伸,说:“你挽着我胳膊好了。” 吉云翻着眼睛看了看他,手往前一够,手心正好熨帖起他的。他手仍旧干燥温热,大概没想到她会牵住他的手,此刻猛地一僵,吉云只好自己用力扣紧。 第84节 他们不是没有亲密接触过,除去那次混乱的吻,他抱过她,也不止一次皮肉相碰,比这更暧昧更玩味的时刻都有,却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样教吉云心跳得身体战栗。 连陈琛在回神之后的手指一动,都教她窒息,幸好他没有甩开,只是很自然地反握住她,然后两个人的手心渐渐湿润,不知道是谁出的手汗。 这一段路,格外的长,又格外的短,两兄弟租的房子门前,陈琛松开吉云的时候,她觉得不过短短一瞬,可脚脖子分明已经又酸又痛。 陈琛敲了敲门。 没多一会儿,有人嚷嚷着来开门,见到陈琛,刚刚还怒气冲冲的脸上换了副油腻腻的笑脸:“陈老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琛说:“今天没出去啊,昨天捞了笔大的吧。” 那人挠了挠剪着板寸的头发,指甲缝漆黑,笑道:“都是陈老板照顾。” 他视线渐渐移到一边的吉云身上,上下一打量,色眯眯地说:“这是嫂子吧?长得真漂亮,和大明星一样。” 吉云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陈琛不置可否,说:“今天找你来有点小事,怎么,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请啊,怎么不请,陈老板一来,我们这破屋子都亮堂起来了。” 陈琛朝吉云点了点头,让她先进去,陈琛跟在后头关上门,又将插销推上。 那人说:“没事的,陈老板,你随便一关就好,不用锁,不用锁。” 进了屋子,几乎一片狼藉,地上地下全是杂物,两个大箱子全开着,女人的衣服内衣散的处处都是。 吉云当然认得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只是不动声色,让陈琛解决,原本在箱子边翻东西的那个见到来人,眯着眼睛望过来,说:“谁啊,哦,陈老板啊。” 陈琛说:“今天来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认认人。” 两兄弟还纳闷:“认什么人?” 陈琛看着吉云,说:“是这两个抢了你行李的吧。” 顿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吉云还真是像模像样,指认凶手似的仔细看了二人,给她开门的那个大约是昨天骑车的那一位,风大雨急她没注意,但箱子边的那个化成灰她也认识。 吉云一脸轻蔑,说:“是。” 翻箱子的那一个倒是没认出吉云,只是紧张之下草木皆兵,做贼心虚地喊了声:“哥,快打出去!” 说着就要动手,二对一,看似攻防失衡,只是陈琛身手果然了得,收拾两个小毛贼压根不在话下,还没过得了两招,一个个都败退下来。 难兄难弟被撂在地上,又是揉腰,又是抻腿。 两个人不服输,又谁都不敢再冒头,忿忿地埋怨:“你别欺人太甚,把东西都还给你好了。” 陈琛两眼一瞪,把人吓得直抖。 “东西都在这儿了?” 一阵弱弱地回答:“都在,都在。” 陈琛望着吉云:“哪个箱子是你的?” 吉云指了指其中银色的那一个。 陈琛蹲过去,将散落的衣物抖干净,折得整整齐齐地塞回去箱子。好几件文胸内裤被翻出来,他迟疑了一秒,也捡起来,拍了拍灰,一一放好。 吉云走过去拍他的肩,陈琛抬头看她,说:“待会儿就好。” 吉云想了想方才说:“这些衣服我不想要了。” 被别的男人摸过,一夜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用做过别的用途,她心里实在膈应。 陈琛看着满箱子衣服,尽管知道一定价值不菲,还是顺从地说:“好,那不拿了。” “你同事的呢?” “也不要了。” “还有别的东西吗?” “还有一个包。” 陈琛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当弟弟的给哥哥使眼色,当哥哥的又冲弟弟皱眉头,陈琛一人给了一脚,说:“你们快点。” 哥哥只好乖乖去拿,从里屋拎出个深绿色的女式包,吉云一把拽过来。 陈琛说:“你赶紧看看少没少东西。” 兄弟俩互递眼色,都提心吊胆。 吉云刚一打开包就黑了脸,粗着喉咙说:“我放里面的纸包呢?” 又是哥哥扭扭捏捏站起来,再进了一次里屋,然后取出个报纸包裹的一小沓东西,撕开的口子里露出粉色。 陈琛一怔。 吉云走过去一把夺下,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对,恶声恶气地说:“我里面的三万块呢?” 男人咽了口唾沫:“我们兄弟俩花了点儿。” 第85节 “花了一点儿?”吉云恨得牙痒痒,只差没一头撞过去:“你们这群废物,活着还不如死了。又不是断手断脚,做什么不好,去偷,对得起养你们这么大的父母吗!” 话实在难听,兄弟俩都有些气,把胸一挺,说:“东西还也还了,人你们打也打了,怎么着,还不依不饶啊。把哥们两个惹急了,和你们斗个鱼死网破,谁怕谁啊!” 吉云性子烈,被呛得直接要和人动手,陈琛将她一把抱过来,安抚地说:“行了,行了,你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兄弟俩还要起哄,陈琛一个眼刀扔过去,都没了响。 陈琛一直将吉云拖到门口,关上大门才松开她。 吉云没了和人争个一时长短的机会,自己和自己生气,抢在陈琛前头走得飞快。 陈琛也不劝她,步步紧跟,直到天上一个响雷劈下来,她被吓得背影明显一抖,紧接着,将一股子邪气全撒出来,把包往地上狠狠一扔。 她生气就气到最极致,发脾气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天也和她作对,地也和她作对,只怕陈琛在她眼底都成了眼中钉。 陈琛去将包拿起来,吉云果然恨恨地说:“不许捡!” 陈琛莫名地想笑,一手拎着包,一手抓着她肩膀,带她往屋檐下躲。 吉云问:“你干嘛?” 话音刚落,大雨已经倾盆。 南方的雨,说下就下,来势凶猛。 吉云已经紧贴着砖墙,还是被三面乱飘的雨弄得湿漉漉,不舒服地扭动了几下。陈琛索性推着她的肩,将她隔在一片狭窄的空间里,用自己的身体覆过来。 雨果然打不到她,他的背上却是一片湿润。 距离拉近,濡染的呼吸渐渐乱了起来。 陈琛低头看着安静呆在他胸口的女人,问:“不生气了?” 有点促狭,有点取笑,低沉嗓音里带着一分沙哑,热热的空气扫到她耳边,一阵蚀心的酥麻。 吉云想了想,说:“还是生气。” 陈琛淡淡说:“别生气了。” 吉云将头一抬,明亮的眼睛锁死他:“他们不会追过来吧,也不会找你麻烦吧?” 陈琛说:“他们不敢。” 吉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以为我是怪你滥用私刑?我从头到尾只是怕你遇到什么危险,以后会有什么麻烦。” 陈琛这才听懂,她斤斤计较的是之前的那番争论。 吉云说:“陈琛,我是真的很生气,我以为你这次见到我,我们之间的某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可我没想到你还会摆出新的问题,你把我和你分隔开来,无论如何,你都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对不对。” 她说得很慢,也很吃力,每一个字都在绞尽脑汁,等一番话说完,几乎脱力地倚在墙上喘气。 陈琛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然后静默不语。 直到她问:“你是不是还是那么排斥我,为什么我每次想和你亲近一点,你就很冷漠地推开我。” 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嘴唇悬在她脖颈的地方,温度炽热,像是每一秒都会落下来,却又没有。 许久,他一脸正色地望着她,问:“吉云,你为什么来这儿?”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问题。 吉云看着他:“医院派我来学习的。” 陈琛眼神一暗,眸色就更深下去。 年轻的脸上,是他并不多见的失落,没有阻挡,也没有修饰,就这么直白地亮在脸上。 疲乏来得太汹涌,让人来不及戴上面具。 吉云忽然又说:“也是来找你的。” 他密长的睫毛一眨,几乎扫过她敏感的眉骨,眼中隐隐亮起某种星火:“你知道我在这儿?”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南方人。” “那你还说是来找我?” “我过来,只是想着最起码能离你近一点。” 陈琛拧起眉:“如果找不到呢。” “我找到了。” “如果找不到呢。” “那我就接着找—— 那么多城市。 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找。” 吉云脸上火辣辣的一片,心底的那份骄傲变成难言的羞赧,叫她此刻低下头。 而他挡在她面前,身体是这样的宽厚,这样的有力,她无法控制,颤着手去触摸他的胸口,再沿着硬邦邦的肌肉一直抚到他身后。 他身上这样的湿,年轻的躯体却是这样的滚烫。 痒痒的手心被灼灼炙烤,却是终于……舒服了。 第86节 陈琛放开她的肩膀,手滑到她的下巴,轻轻的一提,叫她紧紧看向自己。 她眼中雾气弥漫,迷蒙之外,眼波如水。 陈琛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吉云说:“陈琛,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吧。” “什么?玩?” “嗯。” “记得。” 他头又低下来一些。 吉云仰着脖子,某种冲、动的热流自心脏的部位散布开来,游弋在四肢百骸之间,她整个人如被细密的针刺。 胸腔却又笼罩起低压,氧气被压缩,有种窒息的眩晕。 视线里,陈琛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好啊,”他说:“你来玩我吧,吉云。” 他吻下来。 chapter 37 雨渐渐小了。 气温没有更清凉一些,一场雨反把地面的暑气下得更旺,风卷地而起的时候,裹挟着炙热的温度慢悠悠蒸腾上来。 空气里都是湿热的味道。 吉云推了推陈琛的前胸,头略略一歪自他桎梏里挤出一丝罅隙,低声喘息着说:“陈……琛,有人。” 陈琛虎口恰好阖上她尖俏的下巴,将跑离的轨道修正,挺直的鼻子刺到她脸颊,重含上她嘴唇的同时,含糊不清地说:“不认识。” 所以理直气壮地不理会。 可他两眼紧闭,明明心无旁骛,吉云舌尖正被他扯出牙关,吮得微微刺痛,不由得心内哀叹……到底是,二十出头的男人啊。 大约一刻钟前,吉云被陈琛猛按在墙壁上不能动弹。 他吻刚一落下来的时候,只不过是浅尝辄止的戏弄,菲薄的唇沿着她的唇线描摹,像是手工裱制一幅字画。 惹得吉云频频仰起下颔,如同饿狠了争食的鱼,嘴唇开阖贴上去,那饵居然也成了精,啊呜一口咬住了她。 鱼反倒称了心。 一吻结束,吉云的嘴唇早就麻了。 陈琛温热的手指抚过她微肿的嘴唇,帮她很仔细地擦干净痕迹,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说:“走吧。” 雨已经停了。 亲密之后,往往容易陡生变数。 刚刚那个一脸坏笑,说“你来玩我吧”的男人仿佛随风而逝,取而代之的还是那个有点木有点轴,凡事都烂肚子里的陈琛。 此刻背着一只手走在前头,只在巷口拐弯的时候看到他轮廓精致的侧脸。 吉云被高跟鞋挤得脚趾抽筋,跟在后头叫苦:“慢一点行不行?” 陈琛这才想起还要照顾一个女人,猛地站住了,往后一转想去搀她,却没注意脚下的活砖。 吱——有人腿上一阵凉。 吉云低头看着自己两腿上的泥点,不客气地冲陈琛叫唤:“你梦游呢是不是?” 陈琛又是尴尬又是不忍,蹲下身子用手帮她擦泥,吉云膝盖一弯,正好撞在他伸过来的胳膊上。 陈琛满脸狐疑看向她的时候,吉云实在没能忍得住,噗嗤一声,又尖又利的笑起来。 陈琛怔怔看了她几秒,也笑出来。 吉云拉他站直了,说:“你们这儿也太爱下雨了。” 陈琛说:“来得快,去得也快。” “哦。”她语气淡淡:“但愿你不是这样。” 陈琛不知道吉云说的是不是和他想的是一个意思,她太爱说话,而且三句不离调侃。 明明知道接了之后她又要眉梢一挑,巧舌如簧地反过来逗趣,可他也不想又听她说,为什么我每次想和你亲近一点,你就很冷漠地推开我。 陈琛说:“我不是这样。” 吉云看了他会儿,居然一反常态地只是微笑:“那很好。” 话音刚落,她趁人不备,在陈琛的胳膊上掐了一下,亲昵却小心。 陈琛将手肘一折,抓到她的手,牵到裤缝边,贴着他的腿。吉云灵活地展开手指,和他交握。 吉云将身体的重量分摊到他身上,叮嘱:“走慢点。” 陈琛拧眉看她的脚,尖头高跟鞋面后,隐隐的青色脉络匿于雪肤:“你以后穿平底鞋吧。” 第87节 吉云说:“不行,不想低你一个头。” 陈琛有些无语。 吉云忽然又问:“你把手机收起来了吧。” 陈琛说:“对。”刚刚怕她报警拿过来的,就一直没给她,现在她包找到了,肯定也就用不着了。 吉云说:“那你把你号码给我存进来。” 她将手机从包里掏出来,陈琛正准备接过来输入,她手忽然一缩将手机拿了回去。 “你说我写。”吉云将身子微微侧过,轻声说。 陈琛已经开始报数字,吉云说:“等等,还没弄好呢。”他两只眼睛往她手机上一飘,手机刚刚解锁,正停留在主页面上。 桌面上一张黑白色的侧脸照让陈琛即刻怔住,他将手机一把拿过来,举在面前仔细端详。 不是他还是谁? 因为按下快门的时候逆着光,因而他侧脸一片阴影,只在光暗交汇处留下轮廓,背景一片刺目的白认不出地点,不知道她在哪偷偷拍下来的一张。 吉云跳着将手机抢过来,脸上灼灼是他移不开的视线,陈琛开口:“你这是——” 她抢他的台词,举着双手投降:“我无聊。” 陈琛讷讷:“没想说你这句。” 等把号码保存了,陈琛问:“一会儿你去哪儿,送你回宾馆?” 吉云抓着领口往他跟前凑,说:“你闻闻这味道,整个都快发霉了,我要先去买点衣服,你呢,和我一起吧?” 陈琛没急着答应。 吉云又循循善诱:“陈琛,为了感谢你帮忙把包找回来,我给你买个新手机吧。” 陈琛看了她一眼,问:“你这是要包养我?” 吉云笑起来:“一个手机就把你包养了,包养你的成本也太低了。”她斜着眼睛将他上下一打量,煞有介事地说:“不过你别说,我周围圈子里,像我们这种三十来岁的女人,还真喜欢包养你这种类型的小白脸。” 陈琛说:“你三十岁了?” “……” 陈琛的关注点永远都和旁人不一样。 吉云故意皱着眉头,埋怨:“女人的年龄是禁区,你不当听不见还来问我。” 陈琛问:“三十几了?” “……”吉云觉得自己是真的应该有点生气了,她语调冷冷的:“三十,我看起来很老?” 陈琛淡淡的“哦”了一声,“没有,之前总以为你三岁呢。” “……” 吉云还没来得及据理力争,陈琛那老爷手机先响起来,手机搁在他右边的口袋,他又偏偏是拿右手牵住的她。 吉云犹豫着要把手松开,陈琛一点没让,将她胳膊折起来夹在自己胳膊下头,左手绕过来掏手机。 打电话来的是快餐店老板,大概有什么急事,说话的时候特别的着急,催着陈琛到店里来。 火车头其实已经近在眼前,铁门大开,红色的招牌露出半角,还有些饿肚子的食客往里头走。 吉云一脸不明情况地望着他,陈琛想了想,没答应对方什么时候到,等挂了电话先征求吉云的意见。 吉云看了看不远处的店门,说:“其实这店挺不好找的,生意怎么会这么好?” 陈琛说:“其实我们这座城不大,往外走两步就全是山。不过你们城里人喜欢往乡下跑,周围没修飞机场,唯一能做中转的就是旁边的火车站。游客很多,相应为游客服务的人也多,生意就渐渐起来了。” 陈琛说了一堆,进到吉云耳朵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字,她吸气撮着腮帮子:“什么叫‘你们’城里人?你又开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 陈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吉云又问:“把那店盘下来要多少钱?二十万?” 陈琛说:“多了点。” “十万?” “再多一点。” “你拿得出钱来吗?” “凑一凑,应该可以。” 吉云感慨:“你先前那破房子卖了不少钱啊。” 陈琛没否认。 吉云之前和他说的没错,那一片确实已经被规划拆迁,老城区一推卖了地皮,摇身一变就可能成为新的城市中心。 收到信息的大家纷纷开始着手为老房子装修,就是为了在拆迁评估的时候拿个更好的价钱。于是当冤大头陈琛在这节骨眼卖房的时候,价格已经随着人心飞涨了上去。 吉云拉了拉他的手往前走,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把店给盘下来?” 陈琛说:“还没想好。”他顿了顿,问:“你想呢?” 问题踢成皮球又转了回来。 第88节 吉云不是没想过,事实上,从他第一次提到这问题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 若是同意他盘店大致就等同于要接受他留在这个城市,而不让他接手等于教他放弃了一次人生中难得的机遇。 十字街头,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选择一方便不能回头。许多故事才刚刚开始,吉云自认还没有资格可以插手进他的未来,也缺乏勇气承担错误选择后的责任。 吉云想了又想:“陈琛,我觉得这件事不能由别人帮忙,最终还是应该要你来决定。” 她眼神闪烁,陈琛望向她的时候,她很明显地躲了一躲。她心里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此刻捏了捏她柔软的一只手,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吉云连连点头:“以后再说。既然老板找你有事,你现在先回去一趟,我自己去对面买点东西。” 陈琛说:“不用我陪着你了?” 吉云扬扬手里的包,皱起鼻子:“我有钱,再说了,你又不让我给你买手机。” 陈琛笑:“那你逛过了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回去。” “不请我吃晚饭?” “请,还在九龙宾馆。”陈琛说:“晚上那边的餐点也是我们准备。” 吉云直跺脚:“小气!” 两人告别,吉云走了几步又跑回来。 陈琛不解,她把脖子仰得高高,脸正对着他,一副孩子求糖果的模样。 陈琛了然,只是店外门柱后探出几个奸细,硕大的脑袋一个叠一个,串成糖葫芦似的,好几双眼睛放着光得盯死他。 陈琛疑虑着:“有人。” 吉云说:“不认识!” 陈琛没辙,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在她额上轻轻一印。她狡黠地将头往后仰过去,唇自他突出的喉结滑至下巴,最后落在唇上。 陈琛低头想含住她作恶的唇,她已经笑着后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陈琛刚一到火车头门口就被人围住,大家伙脸上全是看完好戏后一脸餍足又求再加一场的雀跃,心里则是被一个接一个的八卦搅得不得安宁。 陈琛回归一贯的冷脸,话也是言简意赅:“进去。” 一个人拉一个,愣是要把他圈起来,问题和倒豆子一样蹦出来。 “琛哥,刚刚那美女是你女朋友,之前没听你提到过啊?” “琛哥,平时看你默不作声的,泡妞的水准倒是一流,什么时候教教兄弟?” “那美女是做什么的,长得真不错。” “身材也不错。” “哪哪都不错。” “琛哥你以后要是不喜欢就让给我。” “喂,琛哥……” …… 林玉从门后走出来,后知后觉:“怪不得拿你手机打给你,琛哥,那女的到底是谁啊?” 一个笑脸挤着一个笑脸,充满好奇地望着他,都等着他盖棺定论。 陈琛知道这拨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今天不给一个交待大概是无论如何都进不了这店了,于是只好实事求是地坦白:“我老婆。” “……” chapter 38 火车头老板姓马,年轻时是小马,年纪大了就成了老马。 虽说和陈琛沾亲带故,论辈分也该好好喊一声大伯,不过为了避嫌,陈琛一直跟着大家伙喊他老马。 老马这辈子不贪女色,唯一爱好就是赌两把,平日里忙着跑各个牌局,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赌输了、缺钱用了才到店里来取现。 陈琛刚一进店就看到老马站在柜台前开了收银柜取钱,红钞票一沓沓取出来摆整齐了,往拇指上涂点唾沫混匀了,一张张熟练地点。 见到陈琛走过来,老马连忙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往一边凳子上坐下,“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等将钱点过两遍,立马折起来塞进裤子口袋,两只大圆眼睛往店里一扫,看见几个游手好闲窃窃私语的,不咸不淡地问:“都不想混了是吧,成天看到你们几个臭小子偷懒!” 几个人嘿嘿直笑,说:“怎么能叫偷懒呢,今天是为琛哥高兴,我们几个凑一起商量该给多少份子钱呢。” 老马对这话题感兴趣,一扬眉毛:“什么份子钱?” “琛哥有老婆了!”大家兴奋异常:“刚刚我们都看见了,漂亮着呢,身材又好,关键是对琛哥特别死心塌地。” 老马疑惑地说:“对陈琛是不是死心塌地你们都知道?大晚上的,你们趴他们床底下听到的?” “这还用听啊。”有人问:“琛哥,你老婆不是本地人吧!” 陈琛在一边微眯起眼睛,对这话题实在是不太感冒,直到有人不死心再三向他求证,他方才点了点头。 “我说吧!琛哥这次回来肯定是和嫂子吵了架,嫂子呢怕他没消气就特地过来寻他,都在乎到这种田地了,还不能说死心塌地?” 老马慢悠悠点头:“这么说来是有点意思。”说着看向陈琛,问:“陈琛啊,你这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我都不晓得啊。” 第89节 旁边一溜人竖起耳朵,满脸的雀跃。陈琛有些尴尬,淡淡看了一眼那伙人,说:“晚上还要去九龙那边,你们赶紧去后厨帮忙准备,晚上都不打算准时下班了?” 陈琛不比老马好打发,说起话来永远不留余地,他都发话赶人了,大家只好一个个悻悻离开。 等人走得差不多,陈琛方才坦白说:“还没结呢。” 老马坐到他身前,表示理解:“现在小年轻都是这样,刚认识几天都能喊老公老婆,要放我们那会儿肯定要约你出来谈作风问题了。不过陈琛你一向稳重,说话做事都是滴水不漏,这就是认定了那女的了吧?” 陈琛想也没想,点了点头。 “那她呢?”老马追问:“她对你怎么样啊?” 陈琛神色倏忽一暗,不太自信:“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老马嘿嘿直笑:“女人嘛,都是这样,成天扭扭捏捏的,你要想她说句实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不如就什么话都不问,硬着上了,弄得她舒服了,以后想甩都甩不掉。” 话说得粗鄙,细想想但也有几分道理,只是陈琛仍旧摇头:“她不一样。” 但至于是哪不一样,陈琛却不想多说。 打不开话题,闷罐子又从不爱和人掏心窝子,老马便将这话题即刻刹住了,回到找陈琛来的问题上来,因问:“这店你还想不想盘了?” 陈琛双手交错着搁在台面,没有立刻回答。 老马说:“这店我急着出手,你要是想要,我就再给你便宜个零头,但是一定要快,不然我就去找其他人了。” 陈琛敛了敛眉,问:“你这么急?” “急,一早就不想干了,都是死撑着才熬到现在。咱们好歹也算是亲戚,我这才第一个想着要把店给你,不然早就转给别人了。”老马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陈琛,不如你今天就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想不想盘我这个店。” 陈琛咬着牙,思索再三,说:“想,但是……” 老马补充:“钱不够?” 陈琛摇头:“钱我有,这压根不是钱的事。” 老马听得眼发直,半边身子趴到桌上,虚握着拳头敲了两敲桌面:“不是钱的话你还犹豫什么,现在火车头生意这么旺,你又能干肯吃苦,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陈琛没吱声。 老马看了看陈琛,再想到刚刚提到的那女人,大概有些懂了,说:“你是因为她吧。” 陈琛连忙否认:“不是,和她没关系。” 下意识的慌乱却被老狐狸看得一清二楚,老马笑着问:“陈琛,你说这世上到底是女人重要,还是男人的事业重要?” 若是一道单项选择,这样的一个问题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陈琛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老马就替他解答,说:“女人啊,谈恋爱的时候怎么都好,真要到结婚的时候立马就变得现实了。我知道你想和她在一起,呆在一个城市,可爱情这东西绝不是你成天守着看着就能维护的。男人先有了事业,添了一份资本,你去找她的时候也有底气,不然从头到尾就只是个穷小子,人家姑娘倒是想跟着你呢,可你舍得娶人家回来吃苦?” 老马的话,陈琛都懂,其实心里隐隐约约也早就有了答案。 装作无动于衷,装作不知所措,往往是等着有人主动地给出标准答案。 然后,毫无意外的,他等着被人最后一击。 陈琛说:“我再想想吧。” 老马叹气:“行啊,我也不多催你,你大了,又有主见,许多事不用我教你都知道怎么做。但是一定要快,我等不了太久了。” 陈琛说:“好。” 老马又问:“你妈妈身体怎么样?” 陈琛说:“好多了,医生说快的话,明天都能出院。” “那你妈妈出院之后,要和你一起住林玉家里去?” “不,我准备送她回去。” “回去好啊。”老马想了想,说:“这样吧,不如这几天我给你放个假,你就不用想着店里的事情了,一门心思把你老娘送回家去伺候好,等再过来了就给我答复。” 陈琛低头看了会自己指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隐隐下了决心:“好,到时候一定给你答复。” “那要去几天呢?” “至少给我三四天时间吧。” “行,就再等你几天。” *** 接到陈琛电话的时候,吉云正在店里给他挑衬衫。 这城市虽说是个旅游的好去处,但到底没那么发达,购物中心里的牌子少得可怜,吉云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个中意的。 店里导购问她要买多大尺码,吉云仰着脑袋望了半会天花板,也没想出什么头绪,他确实挺高的,只是简单按身高买衣服,会不会穿成个唱戏的啊? 恰好陈琛在电话里问她在哪,她讷讷问了句:“陈琛,你多大尺寸?” 陈琛:“……” 半晌没人答话,吉云不耐烦地催促:“问你话呢,你多大尺寸——”话一顿,她猛然间咯咯直笑,欲盖弥彰地补充:“问的你衣服尺寸,别想歪了啊。” 陈琛:“……” 一刻钟后,陈琛被催促进店里亲自来试。 导购实在想做成这笔生意,按着陈琛尺码给吉云抱了一堆衬衫过来,有格子的有斜纹的有印花的,吉云挑出几件中意的一把拍到陈琛怀里。 第90节 “去里头试了给我看看。”她朝试衣间使劲努嘴。 陈琛抱着衣服没动,找了个吊牌瞅了眼价格,立马就将吉云的话否决了:“我衣服多得是。” 吉云皱着眉头,说:“我买了给你当生日礼物的。” 陈琛一本正经:“我生日早就过了。” “……”吉云将他手里的衬衫全扒拉进自己怀里,抱怨:“你一大男人怎么老扭扭捏捏的。” 吉云埋头走出好几步,一回头,陈琛还傻傻杵在原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折返过去拉住他手。 “跟我进去!”她扭头朝满脸含笑的导购点了点头,导购紧跟上两步,客客气气地回应:“尺码不对您就喊我,我就站外头等着。” 吉云开了试衣间的小门,将陈琛一把推进去,自己抱着衣服紧跟着侧身进去,再将门一关,落了锁。 试衣间不大,勉勉强强挤进去两个人,已经不能并肩站着,只能面对着面,中间隔开十公分不到的距离,动作稍微大些就能打到对方身上。 吉云背抵着墙壁,正一粒粒解衬衫上的扣子,余光看到陈琛立着一动不动,提醒:“你倒是脱衣服啊。” 陈琛视线本是落在她低垂柔和的眉眼,直等到她一脸狐疑地抬起头注视他方才回神,然后听到她淡淡地感叹:“多大的人了,还等着我给你脱?” 陈琛刚欲动作,吉云修长的两只手已经掀开他的t恤下摆,帮着他将衣服脱了。 t恤领圈刮到他半长不短的刘海,将粗黑的头发弄得东倒西歪,吉云笑着踮脚去帮忙收拾,说:“成了车祸现场了。” 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搁在他前胸。 灯光暗淡。 故意做旧的木质墙壁上依稀可见不规则的年轮,缝隙之间,自木的纤维中散发出淡雅的原木香气。 手下质感坚硬,纹理清晰,也像生长多年的木头,却要比那冷冰冰的物体多一份温度。 视线回溯,她修长的手指随着目光所及处描摹他身体的每一寸细节。 吉云贪婪地摸过他硬邦邦的身体,最后落在他小腹轮廓分明的巧克力块,久久触摸不忍滑移。 他宽阔的背脊和劲窄的腰身则被身后那面高清镜子捕捉,吉云微微歪腰,自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睛,大大方方地将这风景尽收眼底。 腰上却突然被铁钳似地双手紧箍,一个用力,耳边有簌簌风声,下一秒,她被人狠狠推抵在墙面。 “砰”! 试衣间外,导购被这一声闷响吓了一跳。 她走近几步,敲了敲门,小声问:“小姐,你们在里面没事吧。” chapter 39 导购敲了敲门,问:“小姐,你们在里面没事吧?” 过了几秒没人回应,导购狐疑着咕哝,刚进去的时候那女的像是对男的发了火,这么困在一起,该不会是打起来了吧? 试衣间里,吉云后背紧压着门板,胸前又被陈琛严丝合缝地贴紧,整个人被禁锢在狭小的一方区域,简直动弹不得。 陈琛喘息声重,胸腔连带着上半身,将面前的女人有节奏地挤压。他两眼瞪得微红,一瞬不瞬地看到女人脸上,漆黑瞳仁里隐隐闪起火光。 吉云毫无负罪感地回望过去,似笑非笑:“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啊。” 陈琛头一低,柔软的嘴唇落到她修长的颈弯,温热沿着颈线慢慢啃上她突起的锁骨,就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般,他在此久久流连。 吉云仰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硬实的胳膊,身体因为酥软几乎无法站直。如此异样被他敏锐的捕捉,更重一分的紧贴而来。 他胯往前一顶,正好嵌上她敏感柔软的小腹,男人身体的变化自一个尖端爆发,闪电般刺入四肢百骸,连大脑都在一瞬间接到信号。 吉云没能控制自己,忍不住低声呻、吟。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细心的导购再次关心:“小姐,衣服试得怎么样了?” 陈琛将唇移开,如雾的目光渐渐清明,他用了些时候让自己苏醒,两手撑在她耳边,身子微微发颤。 他的高压一走,吉云理智即刻回笼,忆起刚刚那一声暧昧的声响,立刻从脖子红上了老脸。 导购声音仍旧甜腻:“小姐?” 陈琛焦急看着吉云,吉云坦然看着陈琛。 他满眼都是要她将人打发的请求,吉云则装出一副读不懂他心思的无知状态,双方僵持不下,谁也没有先让步。 直到万籁俱寂里,门把手被人扭了扭。 陈琛将门猛然一推,说:“再等会!” 吉云看他急得脸色都白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讥诮道:“就这么点能耐啊,有贼心没贼胆。” 陈琛弯腰去尝她的唇,却是藏了坏心思地一下咬住她下唇,轻轻一扯,她痛得拿指甲挠他脊背。 “畜牲。”她拧着眉头,却不像是生气。 如此一折腾,谁也没好意思再多呆。 吉云将衬衫还给导购,拉着陈琛就往店外走,避着这家店地逛了一圈,却再也没找着看着顺眼的衣服。 不过倒并不算是一无所获,坐上车的时候,吉云感慨颇深:“幸好知道你尺寸了。” 第91节 陈琛很熟练沉稳地发动车子,开了会儿,才忍无可忍地说:“那是尺码,不是尺寸。” 吉云拿手摸着下巴,斜眼看他:“有区别吗?” 陈琛说:“有区别。” 吉云点头:“那你说说看。” “……”还是忘了这个话题吧。 *** 陈琛先去火车头接了装满食材的饭桶,这才拉着吉云赶去了九龙宾馆。 吉云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全是给自己买的衣服裤子,原本打算着将东西送进房间就出来帮忙。 真等出来的时候,陈琛已经搬好了不锈钢桶,开始分门别类地往饭盆里装菜。 饭厅里渐渐多了人气。 旁人休息的时候,恰恰是陈琛最忙的时候。吉云不去打扰他,自己端个餐碟取餐,然后,坐到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隅。 等人走得差不多,陈琛忙过,往厅里四顾一望——这次她没乱跑,乖乖留在原地等他。 陈琛过去拍她肩膀,吉云很兴奋地扭头看他一眼,再转身过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盘装满菜、饭的餐碟。 她说:“你下午忙着给我抓贼,没来得及吃饭,忙到现在一定饿死了吧?” 不说还凑合,一说简直听得到肚子里头唱大戏,不过四周还有酒店的工作人员,他实在不方便吃东西,说:“我还不饿。” 吉云哪能相信,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牛腩不由分说地塞他嘴里,说:“是我执意要喂你。” 已经有人看过来,陈琛边嚼牛肉边烦神:“我先收拾东西去。” 吉云翻个白眼,说:“你小了是吧,吃顿饭还要我跟在后头追着,再往后是不是要我拿嘴喂?” 吉云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陈琛是比谁都清楚的,此刻进退维谷完全逃不出她的五指山,只好硬着头皮先把其他人的眼光抛之脑后。 他将餐碟端过来,说:“我自己来吧。” 吉云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看着他吃东西,他也真是饿了,菜混着白饭扒下去,三口两口就见了底。 吉云接过空盘子,问:“还要不要再来点?” 陈琛抹了抹嘴,说:“够了。” “早知道刚刚再给你拿两个馒头揣口袋里。”吉云边说边咯咯咯地笑,从包里取了张湿纸巾帮他将手擦得干干净净。 她手心又软又柔,他手被她托着像是掉进一团棉花。 陈琛手一动,说:“别擦了,我待会儿还要搬东西。” 吉云急忙握紧了,说:“现在擦现在的,待会搬完待会再擦,也不能因为要吃晚饭就不吃午饭了吧。” 陈琛只好由着她。 吉云放了空餐盘又去给陈琛搬不锈钢桶,陈琛也不费力气多加干涉了,索性就放手让她自己去折腾。 等把东西理好,时间已经悄然走过九点。吉云这一天当过小工,抓过盗贼,躲过风雨,又逛过商场,好不容易有时间歇下来就像是松了发条的手表,齿轮转了两圈就彻底跑不动了。 她将头倚着空了的饭桶,在打开的面包车后门坐了会儿,等陈琛换过衣服出来这才站起来。 就着乳色的路灯,陈琛看到她没精打采地垂着头,问:“累了?” 吉云打了个哈欠,反问:“你说呢?”从刚一下了火车那会儿起就闹得没消停过。 陈琛难得用个笑脸来回答她,又捏了捏她脸,说:“那你早点回去休息。” 吉云点头,踮起脚在他脸颊上吻了吻,只是刚迈出去一步却又被身后的人用力拉回来。 吉云一脸好暇以整地望他,说:“怎么了,这一天还嫌亲得不够多?” 陈琛低头看她,眉心不知道怎么皱上了,吉云拿手给他熨平了,小声问:“到底怎么啦?” 陈琛说:“你这次过来培训要花几天?” 吉云说:“可长可短吧,培训说好的是一周,不过之后还有考察项目,其实说白了就是旅游,看各人自己怎么安排。” 陈琛说:“那你想不想去旅游?” 吉云有点讶异:“你想陪我去旅游?这附近你应该都转遍了吧?” 陈琛摇头:“我没那么多时间。” 尽管心里也知道他不可能,不过他问的那一刹那还是教她小小期待了一下,现在听他这么斩钉截铁的否认,心里居然不由泛起几分失落。 是不是太矫情了点? 吉云调整了心情,搂着他脖子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那等这边结束,你就和我一起回去呗。” 她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陈琛眸色却蓦地变深,看了她许久,居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吉云,我准备先把我妈妈送回去。” 吉云疑惑:“你妈妈?她怎么了?” 陈琛说:“前一阵子生了病,一直住在市里的医院。” 吉云开玩笑:“还真不是因为我才回来的啊。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你妈妈在这边,我也好捧束花去看看她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她回去?” 陈琛说:“明天。” 第92节 “明天?” “嗯。” 吉云一怔,想不到他这么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琛说:“路上就要花一天多的时候,再把她安顿好,家里家外的收拾一下,怎么也要三四天。” “……三四天。”吉云算着时间,忽然无奈地笑了笑:“也就是说,等你回来,我刚好培训结束,说不定咱们俩要踩着时间点,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到,如果赶得及,还能在火车开动前隔着玻璃见一面。” 她话里明显带上怒意,两只手不自觉松了,往后退了一步。 陈琛想去抓她的手,被她一把挥开,咄咄逼人地问:“陈琛,你决定盘店了是不是?” 陈琛咬着牙,没吭声。 吉云又问了一遍:“你决定盘店了,留下来了,是不是?” 若说刚刚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多愁善感教自己反常,那现在就实实在在体会到什么叫失落了。 自始至终,陈琛没有直面她的问题,但他的弦外之音她听得很清楚。 他回到了这里,有了更好的发展,他不可能轻易放弃,她也不会不让他朝更好的方向去走。 走的那一个只可能是她。 而一个真正成熟的成年人,甚至不应该对这个结果表现出一点不满的情绪。 吉云很努力地压抑住心底的那份焦躁,然而收效甚微,现在所有的理智都纠结在一点——她没头苍蝇似的飞过来找到他,不是想刚刚呆在一起两天就要和他分开的。 道理她都懂,但此时此刻若是有办法说服自己冷静,而不是如一串炮仗噼里啪啦炸开的话,她也就不再是吉云了。 陈琛像是能预见她的下一步,在她要跑掉的时候一把挽住她的腰,又将她捞了回来。 她背对着被搂紧在他怀里,他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嘴唇触上她冰冷的耳垂。 “吉云,”他说:“你等我。”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只是很简短意赅的陈述,他要求她等他。 吉云狠狠掐了把他的手臂,说:“等你回来送我?” 陈琛仍旧是那句话:“你等我。” 时间一秒一分走过,吉云在心里从一数到十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那颗鼓动难安的心脏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拍了拍陈琛的手,说:“你松开吧。” 陈琛摇头。 吉云抱怨:“你刚刚还说让我早点休息,现在又这么抱着我不肯松,是摆明了不想让我好过呢,还是要跟我一起去房间住下来?” 吉云又知道开玩笑了。 陈琛心底的警报解除,这才木愣愣地将她松开来,可还是怕她要跑了,又扶着她的肩。 吉云半是说笑,半是真,“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以前年少无知情窦初开,爱上一个人就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却最终被他身后数不清的桃花逼得只有自己逃走。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轴的,死心眼的,又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为了攒够老婆本甚至不惜以放弃看住不安分的她为代价。 而更可怕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 林玉将一沓用报纸包好的钱递到陈琛面前。 陈琛拆了外面的封子,灯光下,坐在桌边默然点钱。 林玉给陈琛倒水,说:“我数过好几遍了,琛哥,一张也没少。” 陈琛点了点头,还是默不作声地点钱。 等将一沓钞票从上点到下,他这才用报纸重又包好了,拎过自己在摊子上买的皮革包,将钱塞进最隐蔽的一层。 林玉坐到他对面,说:“琛哥,阿姨这次住院要这么多钱哪。” 陈琛点了点头。 林玉抱怨:“这也实在是太多了,你盘店的钱还能够吗?” 陈琛心里早算过一遍,说:“够。” 林玉忽然激动地一拍桌子,说:“琛哥,你决定盘店啦,老板下午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陈琛没来由地觉得心烦,连同林玉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聒噪。 他将水杯拿起来猛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林玉还是那般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一张脸写满了“你决定盘店没有”的问句。 陈琛抿了抿唇,说:“林玉,你别问了,我暂时没想法。” 他想了想,补充:“也懒得想。” 林玉皱着鼻子冷哼,咕哝:“懒得想还把钱算得好好的,琛哥,你这是不是叫自欺欺人啊。” 一句话几乎要刺破皇帝的新衣,陈琛闷声说:“我去洗洗睡了。” 第93节 林玉也跟着起身,提醒:“你是该早点睡,明天还要去接阿姨回家呢。” 陈琛答应着进了卫生间,脱衣服的时候,自挂在墙面的一面小镜子里看到自己裸、露的上身,试衣间里的一幕便如潮水般浮现在眼前。 她手的温度仿佛还在,停在他胸前的位置,很轻很柔地抚摸,最后落在小腹,踟蹰着是否还要往下……这教他无法分散注意地去关心其他的事情。 身体的反常变化里,他只好掏出手机给她发短信,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睡了吗?” 没过多久,吉云回了条彩信,手机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怎么都无法将图片打开,只能见到主题写着:不想说话。 他又发短信去问:“什么照片?” 吉云几乎秒回:“你看不到?” “嗯。” “哦……可惜了。不然,你猜?” 陈琛看着那一个问号,只觉得喉头发热。 想象着她用嘴说出时那股漫不经心又慵懒不堪的语气,心就像被用羽毛撩、拨了一般痒。 陈琛知道她是故意的,方才完全没有冷却的血液此刻更加沸腾,他低声骂了一句钻进莲蓬头下面。 他开了冷水。 第二天一早,陈琛轻装简从,只带着套换洗衣服,就匆匆从公寓里出来。 走到一楼,有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坐在最底一层的台阶上,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背影瘦弱但不单薄。 他心立刻一窒。 女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回望,见到是他,撑着扶手站起来。 陈琛三步两步跨下来,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吉云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他脚前一掷,仰面看他,坦坦荡荡地说:“我改计划了,我要去你家乡考察学习。” chapter 40 吉云站在公寓下头,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清晨山里下了浓雾,飘到这座城市的上空,已经稀释成柔纱似的薄雾。绕在吉云的身上,其实稍一动作就四溢开来。 她头发上还是凝了细密的水珠,连睫毛上也有,一说话,一眨眼,就甩下来几滴。 陈琛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林玉咚咚咚地自楼上跑下来,说:“怎么是你啊。” 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陈琛这才缓过神来,用手给她掸了掸头发上的露珠,然后弯腰将一地的购物袋都捡起来。 吉云向林玉招了招手,说:“是我。”余光里,蹲在地上的他仰头看她脸色,她笑起来,说:“我跟着陈琛去他家里呢。” 林玉雀跃,侧身从陈琛身边绕下来,说:“真好,我也一起去呢,路上可算有个伴了。” 说着将那些购物袋接过来,高兴地说:“琛哥,我帮忙扔车上去!” 陈琛答应着,看到吉云拧着眉头,不怎么高兴地将眼珠子转到林玉身上,又转回到他脸上,然后故意怪声怪气地说:“幸亏有我跟着啊。” 陈琛笑了笑,没理会,摸摸她下巴,又摸摸她的手,全是冰凉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琛问。 吉云说:“才来没多久。” 到底来了多久,往往不如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陈琛心里清楚,吉云当然更清楚。 吉云几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立马起来梳洗。 一连几天都没休息好,镜子里的女人是又黄又干,黑眼圈足以和国宝一较高下。女人年纪一大就禁不住折腾,吉云可不想站在陈琛旁边被人说成是姐弟,于是时间再紧也特地画了个淡妆。 刚一出门喊了辆车,司机问地点的时候,她又发了懵,来了两天,和陈琛见面的地址除了火车头就是九龙,她压根不知道他家在哪。 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火车头问了地址。 接待她的是个年轻人,对这社会的人情世故还不太了解,吉云明明写着一脸的生人勿近,他还是十万个为什么附身似地问东问西。 “你和我们琛哥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几年了?你们以后在哪发展?琛哥还跟不跟你走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吉云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咿咿呀呀敷衍半天,忽然一个怔忪闭上嘴,心里浮上来一个很深刻的问题,什么叫“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吉云绷着脸:“陈琛和你说我们结婚了?” 男人直点头:“琛哥给我们介绍的时候,直喊你老婆呢!” 坐到车上的时候,吉云还耿耿于怀那句话,问:“陈琛,你干嘛和别人说我是你老婆,占我便宜啊?” 陈琛嗓子眼犯干,拿余光瞄了她一眼,又紧盯路况:“我开车呢。”言外之意就是你安静坐会儿,别总闹。 吉云正气不过,林玉忽然从正副驾驶位的中间冒出一个头,大吃一惊道:“什么意思,你不是琛哥老婆啊?” 陈琛脑仁子疼,吉云则是手膀子疼。 林玉揪住吉云胳膊,恨不得将她扯后座上来,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和琛哥吵架啦,琛哥人很好的。你别一着急就和他划清界限,琛哥会很伤心的。你究竟是不是他老婆啊,你说啊?” 哪有什么多项选择,林玉俨然就是威逼利诱,吉云生怕自己说出半句不合她心意的话,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只得梗着脖子深呼吸,自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我是。” 第94节 林玉这才满足地舒口气:“就说嘛,琛哥从来不会骗人的。你以后别这么任性了,不然我就不给你当和事老了。” 陈琛实在没能忍得住,低低笑出声来。吉云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他大腿上,曲起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挠,男人身体的肌肉猛然一僵。 车里终于安静了。 陈琛的母亲年纪不大,但身为农村人一直下地劳动,又从不讲究保养,猛地一看比实际年龄几乎大上一轮。 只是眉眼间细看,仍旧存着几分清秀,朝向你望的时候,怯生生的,带着几分风情,正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江南女人。 陈琛轮廓更深,大约是继承了爸爸,只有白皙的肤色乃是承袭了他母亲,只是一个男人这么白,不知道是好是坏。 陈琛向他母亲介绍来人的时候特别简单,“林玉、吉云。” 短短四个字就足以囊括一切,却反而因为不够坦荡教人疑惑。陈母看了看陌生女人,又看了看儿子,重复刚刚那个名字:“吉云?” 林玉很亲热地去给她穿外套,在她耳边轻轻说:“阿姨,这个就是琛哥老婆。” 另两人:“……” 房间里静得能听清仪器通电的声音。 吉云脸皮再厚,这会儿也不免败下阵来,杵在原地尴尬无比,连呼吸都成了累赘。 陈母拿一双眼睛将她看得恨不得剥下一层皮,又急忙拉过儿子,小心翼翼地问:“陈琛,你这是……” 恰好主治医生姗姗走进,陈琛冲她妈妈摇了摇头,欲要站起来,吉云走来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在这儿收拾东西吧,我和他聊聊。” 陈琛还是站起身。 吉云说:“我和他说一句,抵得过你说一车,你还不相信我?” 陈琛也怕她在这儿不自在,将包往她怀里推了推,说:“钱在里头。” 吉云愣了愣,还是将包收下了,说:“那一会儿我帮你把费用缴了后再联系你。”又朝他妈妈怒了努嘴,笑着问:“能解决吗?” 陈琛捏了捏她下巴。 *** 果然再见面的时候,陈母没在吉云身份上多加纠结,又或者已经听过了陈琛解释,但保留着一份好奇,因为不好意思正眼打量,于是总拿眼尾余光瞧她。 吉云将包递给陈琛,大大方方地喊了声:“阿姨。” 陈母冲她点了点头,用浓重的乡音答应了一声。这才终于找到机会将目光落在吉云身上,那注目几乎如审视,将她从头到尾一帧帧地扫描。 看到后来连陈琛都觉得不妥,小声提醒:“妈。” 吉云凑近陈琛,冲他眨了眨眼,说:“没事,我早上化过妆的,不怕看。” “……”陈琛说:“你没化妆也不怕看。” 一句话说得吉云笑起来:“陈琛,你最近脑子开窍了,也知道说好听话哄我了。” 陈琛说:“我说的是真话。” 吉云笑得更厉害了。 两个人上了车子,陈琛先开了他的包点钱,之前已经付过一次,他按照那个标准满打满算又添了几万,原本以为会用光的,一看包里居然还剩了半沓。 陈琛问:“你帮忙贴钱了?” 吉云凑过去,将包里的一张□□拿出来,说:“我要想贴钱,还用花你的现金吗?” “那怎么……”陈琛细细看着单子,觉得费用比之前少了太多。 吉云说:“你是嫌贵还是嫌便宜?”理所当然不可能是后一个,吉云自己也觉得这话多问了,说:“刚刚打了几个电话,把那些虚的免了一些,要是你们家有新农合还能再报销掉一点。” 陈琛不太懂:“新农合,什么?” 吉云说:“就是农村医疗,等到了你家,我帮你去问问。” 陈琛点点头,将包搁在脚边,说:“那谢谢你。” 吉云含笑:“要谢我啊,你可怎么谢我?” 陈琛没搭腔也没表示不耐烦,就只是静静发动车子,脸上像是有些不自在,唇角微微下压着——吉云宁愿是自己多心了。 出发之前,四个人随便找了个小馆子吃早午饭,菜单从陈琛手里传到林玉跟前,最后到了吉云这边。 吉云没肯自己做主,递到他妈妈那头,说:“阿姨,你想吃什么就点,别想着为陈琛省钱,他现在可发达了。” 林玉觉得这话幽默,抿着嘴偷笑,陈琛将菜单还是放回吉云面前,说:“你点吧,我妈她不识字。” 吉云没想到这一层,自觉冒昧,赶忙接过来,又问:“你妈妈有没有什么不爱吃的。” “都还行。” “能吃辣吗?” “可以的。” 吉云没多挑剔,只是点了几个清淡的家常炒菜,再来了一盘素汤,将菜单递给服务员的时候,陈琛问:“就这么多?” 吉云说:“够的,够的。”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手一伸,把服务员再喊过来,说:“给我们添一份红烧鲫鱼吧。” 话音刚落就觉得脸颊一片辣辣的疼,眼珠子一转,看到陈琛正盯着她看,她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第95节 吃饱喝足再上路,吉云没跟着大家立刻上车,和陈琛招呼了一声就钻进了小吃店旁边的巷子里。 陈琛和林玉扶着他妈妈坐到后坐,因为怕她久坐不舒服,在座椅一头垫了件大衣当枕头,方便她随时躺下来。 陈琛又等了会,还是没见吉云回来,照应林玉在车上等,拔了车钥匙去找她。 吉云离巷口不远,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挑水果,已经买了一大包的橘子苹果,还嫌不够,葱段似的手指拨着一筐龙眼,见到他过来,很兴奋地挥手:“过来帮忙,我都挑花眼了。” 陈琛走过去却是将袋口一挡,吉云眉梢一挑:“你干嘛呢。” 陈琛说:“用不着的,路上吃不起来的。” 吉云不相信:“你开车才吃不起来,我们坐车的怎么吃不起来。” 陈琛说:“路不长,最多天黑了就到。” “那还不长?”吉云将他手推开了,一颗颗地捡龙眼:“你别自己没法吃,就让我们也别吃啊。再说了,吃不起来就带回去吃,反正浪费不了。” 这一番话音犹在,没过多久,现实就给了陈琛一次验证的机会。 吉云始终奉行餐后不能立刻吃水果的原则,可等掐着表可以开吃了,往车后头一看,两个人早就前仰后合,睡得不亦乐乎。 这水果还真吃不起来……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一松,车身的颠簸也仿佛变得剧烈,疲乏混着晕眩潮水般涌来,瞌睡就如会传染一样让吉云迅速萎靡。 陈琛看她垂着眼皮,小声说:“你靠着椅子睡会儿吧,我开稳点。” 吉云强打起精神,直了直僵硬的腰,懒洋洋道:“不困啊。”话音刚落,就拿手捂脸打了个哈欠。 她将堆在腿上的水果拎到脚边,拿了个橘子出来放手心里轻缓的搓揉,馥郁的柑橘气味立即自千万个孔隙中腾出,顷刻间散漫进整个车厢。 吉云剥了橘皮,捏出柔软多汁的一瓣,对陈琛说:“张嘴。” 他没那么听话,想说:“你自己吃吧。”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随着送到嘴边的清凉橘瓣一起咽回嘴中。 牙齿稍一挤压,甘甜的汁水自一粒粒细长的果粒中溢开。 吉云一脸期待地问:“甜吗?” 陈琛说:“甜。” 吉云拿手指给他擦拭嘴角残余的一点果汁,指腹柔软温热,指甲却带着一丝冰凉,刮过他敏感的皮肤,倒像是刮在了心坎上。 她笑着说:“我不相信你了,你现在会哄我了。” 陈琛勾了勾唇角。 车子悄然驶过一处弯道,原本开阔的视野因为逼近的山峦陡然变得狭窄,一线翠绿的湖水沿着山脉,正自桥下缓缓流逝。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沿途,走过太多年的老路,却因为此刻洞开的视野,而蒙上前所未见的一分新意。 他头稍稍一侧,看往身边,逞强的女人竟不知自何时起已经安恬地睡去。 午后的阳光温暖干燥,自重峦叠嶂间缓缓穿过,落在她素净柔和的一张脸上。 她歪着头,半边脸枕上横亘过身体的安全带,头发松松被绾成一髻,软软地垂在颈边,呼吸平静又舒缓。 垂在膝盖的一只手上,还牢牢握着吃了一瓣的金黄色的橘子。 陈琛将车靠边停下,翻了件衬衫给吉云搭在身上,又在她头顶与车窗相靠的地方垫了一块干净的毛巾。 然后,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公路,他一个人,沐浴阳光和暖风,很慢而又很认真地吃一只表皮开始发干的橘子。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这一个车厢,陈琛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他回家了。 他有家了。 chapter 41 黒甜一觉,吉云被陈琛喊醒的时候,车外居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琛家在山里,不通路灯,放眼望去,一片黝黑之中亮着几点白色的恒定的光。 吉云知道那不过是俗世的烟火,然而黑暗里分不清天与地,眯起眼睛虚望过去,就如同是硕大的几枚星星。 陈琛撑着车门,等吉云缓过神来,说:“车只能开到这里,上头路太窄,下面要靠咱们自己走了。” 吉云脑子尚且混沌,喏喏答应着,抓着陈琛伸过来的手臂往车下走,只是刚一直起来就觉得浑身都散了架,特别是长时间歪着的脖子,那股尖锐的疼痛猛地爆发,冲得她两眼都是一涨。 吉云步子一停,陈琛就紧张:“怎么了?” 吉云扶着脖子,龇牙咧嘴地说:“太疼了。” 不舒服成这副样子了,不知道在车上怎么睡着的。 陈琛有点无措,手摸到她肩窝,她起初下意识地一退,后来适应下来又往他手里靠了靠。 吉云一示弱,语气里就带着撒娇的意味:“你帮我揉揉。” 陈琛轻声地答应,温热的手心自她肩上捂到脖颈,不敢用力地摸了摸,却更像是挠,吉云忍不住笑起来,拿腮帮子去贴他手心:“好痒。” 陈琛正色:“别闹。” 不远处,陈母和林玉都停了下来,两个人像是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林玉抓着手电筒一溜小跑过来,喊:“琛哥,阿姨喊你们走快点!” 于是就像被捉到早恋的一对年轻情侣,陈琛和吉云都不自觉地分开了一些,只是是陈琛搁在她脖子上的一只手,此刻尤为尴尬,简直不知道是要收回还是放着。 陈母已经转过身,继续往路的上首走,林玉跑回去,仍旧扶好她,开心地说:“阿姨,我喊过他们了。” 第96节 陈琛锁了车子,最后的一点光亮都熄了。 吉云开了手机里的闪光灯,给陈琛照亮脚下的路。他一只手拎满了她的大小购物袋,还空下一只手来牵住她。 “穿高跟鞋能走吗?” “你牵着就能走。” 一地的碎石子,细高跟总是卡进缝里,一走一个坑,再费力拔起来,“嚯”地砸上脚后跟。 到陈琛家门前,吉云几乎将半个身子倚到他怀里。 开了铁门,再跨过一道门槛,吉云终于进到他家里来。 不得不说,陈琛家比她想象中的实在要好许多。 水泥墙的二层小楼,摆得下四五个大圆桌的敞亮院子,还有一株有她腰那么粗的大香樟树。 走到屋里,地面铺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墙面刷得雪白,连同家具都是新的。 而她住的房间装修的简朴大方,还自带一个可以洗热水澡,有抽水马桶的内卫。 吉云将东西搁在梳妆台上,一屁股坐上铺着白被单的大床,笑着说:“陈琛,我终于知道你那小破屋为什么连门都没有了。” 陈琛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他把钱都贴到了家里,也没有否认,解释道:“我们这里经常有游客过来,不弄好一点怕人住不习惯。” 他不是怕人不来住,是怕人住不习惯,吉云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觉悟,索性就俗到底了,问:“那你们这儿怎么收费,一晚上要多少钱?” 陈琛说:“一个床位是八十。” 吉云拿眼睛丈量:“这房间顶多放两张床吧。” 陈琛点头:“家里还有两个客房。” “那住满的话一晚上是四百八十块。”吉云开始掏手机算账:“你这儿有什么淡旺季吗?” 陈琛说:“除了山里多雨炎热的那三个月,平时差不多人都挺满的。” 吉云在虚拟键盘上扒拉:“一晚上是四百八,一年减去淡季,减去家里有事没人,减去偶尔住不满,给你保守算上个两百天,那么你家一年的床费收入就是——” 吉云真心有点不相信屏幕上出现的那串数字了。 她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陈琛,说:“你这都抵得过我一年的工资了,不如我马上辞职过来在你这边买栋小楼,我也跟着做这空手套白狼的好生意吧。” 陈琛笑着坐到她身边,将她手机锁了,说:“不能这么算的。” 吉云扭头看他,说:“你在这边还有地的吧?” 陈琛说:“是有几亩,不过都是在山上的梯田,家里没人种不好,我妈留了一块长菜吃,其他都租给人家去种了,一年给几千意思意思。” 吉云听了不停叹气:“陈琛,你这日子过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山里空气又好又舒服,不必外出打工还有人送钱上门。要我是你,这辈子就这么安逸到死,搞不清你怎么会想着出去的。” 陈琛两只手撑着膝盖,低垂下头,没打算回答。 吉云以为他没领会精神,又不厌其烦再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去我们那边的?” 陈琛朝她望了一眼,原本含笑的一张脸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嘴唇开阖却又不发声,许久才说:“我去那儿是想找人的。” 如此一来,吉云才知道他是排斥这个问题,原本只是消磨时间的聊天一下子变得目的明确。 吉云自认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许多原则在陈琛面前往往就破了功。 “找人?”吉云问:“找什么人?女人吗?” 陈琛不置可否:“是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吉云思考了一下。 陈琛说:“你别问了吧,我不想提。” “那你找到了吗?” 陈琛疲惫地摇头:“没有,不过……”他眼神忽然变得锐利,灯光之下那隐匿的锋刃几乎熠熠发光:“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 这副表情,在陈琛屈指可数的表情包大致就可归类于恨了。 吉云觉得自己大概懂了:“是你前女友吧,要么就是你初恋,相遇的那一年,她一定长得清纯可爱,而你也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陈琛努力插话:“我没有……” “你们当年爱得既真又深,已经决定了相依相偎携手走过白头,她却因为抵挡不住城市的繁华而离你远去。” “我没有……” “你因为太过失望,所以一气之下连学都不上了,追随着她的脚步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就是为了能有一天再次赢回她的心。” “我没有……” 空气里开始有一点酸酸的气味。 吉云停下来,盯着他,说:“你没有什么?” 陈琛直起腰,搓着两手,眉心隆成小山,欲言又止。 吉云先不耐烦了:“你没有什么啊。” 陈琛横下心来:“我没有过女人。” 第97节 “……” 吉云眨眨眼:“你没有过什么?” 陈琛敢打包票她一定是听到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一件他不愿意提起的事,被她逼问到最后,反而还要他来照顾她的心情。 陈琛叹口气:“我没有过前女友,没有过初恋,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你。 吉云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和年轻小伙呆多了,所以连同自己都变得幼稚奇怪起来。 明明之前并不排斥一个男人丰富的情史,却在听到陈琛的过去不过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心里头隐隐的……有那么一点点高兴? 吉云低声一“哦”,抬手整理了下自己鬓角的头发。 片刻后。 “那你是去找谁的?” “……”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乡音,是陈琛母亲的声音。 吉云只能隐约辨别出她是在喊陈琛,身边的男人果然站了起来,也用方言回应她。 吉云说:“你妈妈在说什么?” 陈琛说:“要我下去劈柴。” 吉云:“劈柴干嘛?” “明早要生炉子。” “没有煤吗?” “煤要用柴来引。” 陈琛往外走,吉云跟在后头,咕哝着:“引、火的话用不了多少,那明早劈也来得及,她就是不想我和你呆得太近。” 陈琛停下来望她。 吉云仰头冲他笑,带着几分苦涩:“陈琛,你妈妈好像不喜欢我啊,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欲走不走之间的一个停顿,陈琛被压抑了一整天的那股冲动彻底冲昏头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拉过吉云,将她死死钉在卧室的墙壁上。 吉云惊魂未定,背脊被磕得一阵硬痛,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小声提醒:“你妈妈要进来了。” 一步两步,似放大的鼓点,紧凑急躁,酝酿发酵,时刻准备冲破寂静。 陈琛虎口卡住她下巴,急促地说:“很快就好。” 他一歪头,鼻尖先刺到她脸上,紧接着温热柔软的嘴唇堵住她虚弱的抗议,舌头如灵蛇钻进她松开的齿关。 一番搅动,便是天旋地转,吉云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陈母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吉云在梳妆镜前整理衣物,陈琛帮忙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地叠放整齐。 听到声音,吉云转过头来,冲陈母笑了一笑,喊:“阿姨。” 陈琛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方言说:“我这就下来。”离开的那一秒,再看了看吉云,彼此会心一笑。 吉云刚把衣服理出来,拿包里的指甲刀剪吊牌,就听到门外一下一下劈柴的声音。 她连忙走出房间,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俯瞰院子。一盏橘色小灯里,陈琛正站在那棵香樟树前挥动斧子。 男人的身形挺拔,每一次用力,宽阔的背脊开阖,深灰色的背心很明显地印出肌肉的轮廓。 她往四面看了看,确定没有另一双眼睛,方才喊了一声陈琛。 男人向她看去,笑了一笑,没拿斧头的那只手指了指天。 吉云随之抬头,竟见绛色天幕上,已满是星辰。 明早,必定会是个好天气。 chapter 42 山里湿气重,吉云一觉醒来,觉得像是被扔进了水缸里,被子吸满了清晨的雾气,用手一摸几乎湿哒哒的。 林玉在外面扣了扣门,高声说:“姐,琛哥要我过来看看你醒没醒。” 彼时吉云刚刚冲过澡,正随手拿了瓶乳液往身上涂,起初没能听到这声喊话,谁知道随后就像捅了蜂窝,林玉将门敲得哐哐响,一声接一声地喊:“姐!姐!” 吉云一惊,连忙将睡衣套上了,连声答应着:“在呢,在的。” 混乱中有人跑过来,步子又重又急,以至于整个楼板都在震。紧接着,陈琛的声音带着几分克制传来:“你小点声,人睡着都让你喊醒了。” 林玉反唇相讥:“你不是要我来看看她醒没醒吗?我怎么看呀,这门上又没欲先给我留条缝。” “可我也没让你过来喊啊。” “不喊我怎么知道她醒没醒呢?你又不让我直接开门进去。” “……” “琛哥,你你你瞪着我干嘛。” 第98节 林玉朝陈琛哼了两哼,说:“我去帮阿姨烧早茶了。”一甩头发就往楼下跑。 吉云在屋子里听得直想笑,两个人吵嘴,最后不占理的那个往往能赢嘴笨的那一个。 陈琛这是以卵击石,完全没有胜算的。 吉云在湿发上缠块干毛巾擦水,趿着双拖鞋往门口踱步,试探着问:“陈琛,你还在不在?” 陈琛没走,站在阳台上给风干的咸萝卜翻面,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她门口走了两步,说:“我在,你起来了?” 吉云说:“你们外面都开戏了,谁还能睡得着。” 陈琛拧眉,问:“把你吵醒了吧?” 吉云将门打开一道缝,说:“没,就是吵精神了。” 门缝之中透出窄窄的一条画面,只能判断她穿着一条浅粉色的裙子,然而看不清楚全貌,影影绰绰留有想象的余地。 陈琛将眼睛挪开。 吉云敲了敲门框,吸引陈琛注意,说:“你家这儿没男人吧。” 见陈琛摇头,方才将门打开了,要陈琛进来说话。 “就怕你们家有客人,女的还好,顶多说我是生活散漫,要遇见男人一个两个瞅过来,还以为我品行有问题。” 她话里的打击面太广,陈琛迈进来的时候还在想,难道他不是男人吗? 走到房里,陈琛这才看见吉云穿得是睡衣,不是什么性、感的款式,从上至下各处都包得严严实实。 要不是陈琛知道她平时穿衣服讲究,肯定以为这就是件能出去见人的普通连衣裙。只是普通虽普通,她身材窈窕匀称,随便一块破布也能穿得别有风情。 陈琛又不知道该将眼睛往哪放了。 吉云正在收拾梳妆台上的衣服,说:“待会儿给我个盆,我把这些衣服泡一泡,出厂的时候都脏着呢,不洗压根没法穿。” 眼睛一斜,瞧见陈琛正看她,顺着他视线往自己身上一打量,说:“好看吗?” 陈琛摇了摇头。 吉云语气似威逼:“不好看?” 陈琛又摇了摇头。 吉云无语:“给句话行吗?问你好看也是摇头,不好看也是摇头。” 陈琛说:“你不是不相信我,怕我哄你吗?” “……”他小子还挺记仇的。 陈琛走去将她衣服抱起来,说:“我给你洗了吧。” 吉云嘴一撇,听得耳膜都疼:“你拉倒吧,怎么敢让你洗。” 吉云没点破,陈琛也不拓展话题,又说:“那让林玉帮你。” 吉云还是没同意:“哪有那么娇气,还是我自己来吧,过一过水就行。”说着去就去陈琛怀里拿衣服。 陈琛没肯松,说:“我来吧。” 吉云笑道:“怎么还有人抢着干活了。” 已经决定由着他去了,没料到退出的时候手缠在衣服上别了一下,齿缝间发出吃痛的一声:“——嘶。” 陈琛忙着去解衣服,手无意一挥,正打在了她的胸脯上。 手下触感柔软,尽管已经迅速抽了回来,留在皮肤上的记忆却始终挥之不去,皮肤上燃起一把大火,炙热地教他喉头发干。 她没穿内衣。 匆匆的一个论断如魔障,在脑子中愈来愈大,最后将整个思路全部填满。 陈琛脸色越白,耳朵就越红。 外头有陈母的声音,林玉帮着做大喇叭:“琛哥,琛哥……” 让吉云那点想逗他的心思都喊散了,何况,她已经发现陈琛这个人是根本不禁逗的。 “还不下去?”她看着他。 陈琛将衣服抱好,说:“那我在下面等你,早饭能吃了。” 吉云冲他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等吉云擦过头发,换好衣服,又将脚上的一双高跟鞋擦得雪亮。往外走的时候,正看到陈琛站在井边打水,她的衣服被搁在大木盆里,已经被浇得湿透。 陈母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头却始终扭过去看陈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陈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带着几分急躁地回复她。 吉云走到一楼的时候,他给自己母亲使了个眼色,陈母转个方向面对吉云,浑浊的眼睛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吉云说:“阿姨早。” 陈母冲她点点头。 陈琛连忙将铝皮桶搁在地上,湿漉漉的两只手往裤子上蹭了蹭,走到吉云跟前说:“先去吃早饭吧,给你搁桌上了。” 吉云还看着那盆衣服,想提醒他把不同颜色分开洗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又迟疑着没有说。 第99节 “衣服你放着,我待会儿来洗。”她笑着。 陈琛说:“知道了。” *** 早饭很简单,一碟咸菜一碗泡饭,为了欢迎她这个客人,小碗里还放着一个洒了酱油的荷包蛋。 大概是昨晚过来之后只吃了几个水果果腹,吉云觉得今天的这顿早饭尤为美味,自家腌的咸菜口味正好,配上爽口清粥下肚,整个人都满足起来。 陈琛已经将衣服过水,吉云连忙过去挤开他,自己将衣服一一拧干了,挂到竹竿撑起的衣架上。 再找陈琛,他手里拿了把镰刀,拎了个竹篓,一副要下地劳作的样子。没等吉云问,他自己说:“我去地里弄点菜中午吃。” 吉云搓着两只手,问:“田在哪,离这儿远不远?” 陈琛说:“不远。”然而视线自她笔直的双腿落到那双高跟鞋的时候,又挥手说:“对你而言,就有点远了。” 吉云仰着下巴,说:“你可别小看我。” 林玉在一边笑起来,跑来扶着吉云的胳膊将她一通打量:“姐,你这副模样可去不了田里。” 吉云挑眉:“我这怎么了?” 林玉说:“山里路难走着呢,我给你找双鞋吧,再换套衣服,不然有的你吃苦的。” 吉云无助地望向陈琛,陈琛一笑,对林玉说:“你去给她找一身换了吧。” 林玉连声答应着,说:“姐,你跟我走呗。” 吉云跟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陈琛已经走到门口,她喊了他一声,叮嘱:“你等会儿我,别一个人走了。” 陈琛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林玉把吉云带到她和陈母一同住的房间,也在二楼,不过朝着北边,日照常年不足,房间里始终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环境不好,留不住客人,所以索性就没有装修,还是粉墙,水泥地,天花板上有洇水后留下的痕迹。 林玉拉了窗帘,房间里更暗,她招呼吉云坐下来,说:“姐,你别急啊,我给你找一找。” 吉云说:“我不急的,你慢慢来好了。”环顾四周,屋子里拉着一道帘子,一边搁着一张床,床单虽然洗得泛白变形了,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林玉绕到帘子后头去翻箱子,拿出两件带碎花的上衣和裤子,又从箱子下头拎出双雨鞋。 吉云有些踟蹰:“穿雨鞋?” 林玉说:“地里泥大着呢,穿雨鞋最方便。” 林玉扯着自己衣服擦了擦鞋上头的灰,扔到吉云脚边,说:“你换吧,姐,我先下去忙了,好几天没住人,这家里脏着呢。” 吉云说:“行,你忙去呗。” 林玉将门刚一带上,她就开始脱衣服,手够到身后解了暗扣,又费力地抓着拉链头一直解到腰际,刚剥了半边肩膀,只听外头沉闷低缓的一阵闷响。 打雷了? 停了半晌却没了动静,然而将裙子好不容易褪下来,穿上小了一号的碎花衣裤,窗外又是一阵连绵不断的响声。 吉云走到窗前开了帘子,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天上忽然飘过一片翻滚的黑云,一道刺目的白光划过,轰轰隆隆的声音随即又至。 山里的天气果真捉摸不定,风和日丽转为电闪雷鸣,不过几分钟的事情。低垂的天幕大腹便便,大抵很快就要落下雨来。 田里是一定去不了了,衣服紧紧绷在身上又不舒服,吉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换成自己的衣服。 刚把衣服脱下来,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陈琛在门外说:“外面要下雨了,咱们现在不能出去,你衣服换好了吗?” 吉云连忙将碎花衣服往床上一扔,去捡自己的裙子,想说马上就好,却在张嘴的同一时刻,屋外陡然炸开一声惊雷。 噼里啪啦,如同堵在耳朵边的一串炮仗。 吉云吓得捂起耳朵,尖叫了一声。 陈琛紧张地拍门,喊:“吉云!” 手抓上门锁,毫无迟疑地一旋,他几乎是撞着大门将门打开。 一阵过堂风穿过,扬起厚重的窗帘,闪电如狰狞的触手撕破长空,也照亮室内一隅。 ——吉云踩着高跟鞋,肤色莹白如玉,除了贴身的内衣,竟是不着丝缕。 陈琛愣在原地。 chapter 43 头一次见吉云是在雨天。 她和菱花街坊的混混起了冲突,孤身一人站在危险中央,不但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甚至还火上浇油地给了人一耳光。 出手之前他做过心理建设,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别再多管闲事,她却已经红了眼睛要在一场不可能赢的争端里将事情越捅越大。 他那时候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不好惹的。 谁知道她至此会变成甩不开的小尾巴一样跟着他。 然后许多故事就从这个不可期的相遇一直延续至今。 吉云比他大五岁,想来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眼中,这个时常竖起铠甲,希望置人于千里的女人往往更像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 谁要和她玩狠的,她咬紧牙关坚持,拼了命也要死扛到底。可你一旦对她好一些,她便立马收起尖刺,不动声色地让开。 第100节 她做人实在简单,自以为的故作深沉,其实早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上有太多幼稚的一面,可当坦诚相见,只有内衣遮羞的这一刻,陈琛却又无法忽略她其实早是个成熟美好的女人的事实。 踩着高跟鞋,她的双腿笔直之外更显得纤长,臀腰之间弧线圆润美好,浑身上下明明没有多一分的脂肪,胸部却鼓鼓囊囊,随着呼吸的节奏而颤抖。 陈琛不带一丝遮掩地看着吉云,吉云不带一丝遮掩地面向陈琛。 时光寂静。 只有风动时刮过窗玻璃的呼啸声。 眨眼之间,雨突然跟着落了下来。 吉云站在原地,被看得精光。 起初的一刻惊慌之后,她很快镇定了下来,竟也没有拿手去挡作无畏的挣扎—— 那不过是徒增尴尬罢了。 吉云极力控制身体的平衡,将一只脚先套进连衣裙,抬起头,男人还在门口怔怔看着她。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吉云控制僵硬的面部肌肉好歹是笑了一笑,凉凉道:“还看?” 陈琛方才回神,讷讷将脚挪出去,却忘了凸起的门槛,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失了重心,几乎跌出去。 吉云这次是真的笑了。 陈琛将门带上。 抓着门环的手颤抖得不行,连带着传到身上,整个人都是战栗。 她的身体一直晃在眼前,一片苍白之中,唯独眸光深沉,唇色嫣红。蓝色的内衣也仿佛长了脚,在他脑子里走来走去。 陈琛的手不自主地往下滑到钥匙上,向右一旋,重开了门锁,再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他还真就做个趁人之危的男人了。 吉云已经将两只脚都套进了连衣裙,听到声音,猛地抬头,看到面色黑沉的男人进到房里,再用脚跟将门一带。 紧跟着落锁的声音。 吉云提着裙子,多此一举地问:“你干嘛?”空气早已蓄满厚重的水雾,收缩挤压着随时能滴落出水,她的呼吸开始乱了节奏,心里隐隐地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却是纵容着,雀跃着,等待着。 陈琛将钥匙灌进口袋里,阔步走过来,温热的手心压在她的肩胛骨上,将她整个搂进怀里,吻先落在了她光、裸的脖颈。 她长颈优美,连着胸脯的曲线如起伏的山峦。陈琛一路往下细密的探索,最后落在她雪白的柔软上,轻巧的舌尖一舔,一股暖意自此爆炸式地蔓延。 她整个人开始由上而下的融化。 吉云觉得腿软,两手撑在他身上借力,裙子自然而然滑落,卡在穿着高跟的脚面,带起一阵细小的漩涡。 陈琛推开她一些,自上看到她身体的全貌,发烫的指尖自她背脊划过一直落上浑圆的屁、股,望向她的两只眼睛却透着冷静。 所有漫长的前、戏,都是难捱的折磨,早已迷失的吉云忽然听到这男人问:“那天晚上你给我发的什么?” 吉云脑子不太转得过来:“哪天?” 陈琛说:“那条彩信。” 吉云低低笑起来,说:“随手拍的照片。”见他眉峰一耸,像是带着失落,她仰头去亲吻他的额角,问:“你以为是什么?衣冠不整的照片,用来勾引你的?” 陈琛打开十指按在她臀上,用力地握了握。 声音仍旧冷飕飕的:“你一直在勾引我。” 吉云说:“你可以选择不咬钩的。” 陈琛托着她的屁、股,忽然一个使力将她整个抱起来,短暂的惊呼被他封堵在口中,边走边吻,舌头被他含得一阵酸痛,刚要抱怨,他已经将她放倒在床上。 下一秒,他整个人盖上来,身体自上而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陈琛看起来精瘦,骨架子却大,压在她身上沉得教人透不过气。吉云却有一种熨帖安全的错觉,两只手钻进他t恤下摆,逶迤在他的背脊上。 陈琛直起腰,在她的帮忙下脱了上衣,坚硬的身体正卡住她,微微一动,就陷得更深一点,她难耐地往上躲了躲。 陈琛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动,隔着布料,狠狠地一刺。吉云脊背陡然挺得僵直,两眼发直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方才一呛一呛地记起呼吸。 只是这样就已经教她失去控制,她忽然有些害怕地提醒:“陈琛……这里是你妈妈的房间。” 他一只手绕到她身下去解文、胸带,却是始终不得其法,急躁之中将她整个人翻面,两只手一起凑过去。 他放低身体,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知道。” 心理防线塌方式地崩溃,吉云呢哝:“……陈琛。” 陈琛又开始哄她:“我会快一点。” 会快一点。 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她甚至有些糊涂。 是快一点好,还是慢一点好。 他干净清爽的下巴蹭到她温热的耳后,粗短的头发扎得一点刺痛,一点痒,她将头埋进被单,突然止不住地想要笑。 第101节 不知道从何时起,走到了这一步。 又到底从何时起,注定要到这一天。 人一镇定,那些除他之外的感觉又潮水般回归。 雨大风急,正将窗户撞得啪啪的响。 反衬得这屋子里格外的安静,安静里,只有喘息的声音,只有心跳的声音,只有血液满注全身沸腾的声音。 她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男人一样,在心里描摹他深刻的轮廓,精致的眉眼,不加修饰的是他白皙的肤色。 他干净的像一张纸。 一首无言却动听的歌。 她终于说:“陈琛。” 只是陈琛。 也只有陈琛。 万籁俱寂的世界,却突然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打断。 两个人都停下来,屏住呼吸,方才听出是用指关节敲门的声音。 “陈琛。” 两个人都是一怔,是他妈妈。 “陈琛,你在不在里面?” *** “陈琛?” 绵密黏湿的空气一下子消散,那股若有似无的霉味却指数级的放大。 陈琛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拉了拉裤子,将吉云掉落在地的裙子捡过来。 吉云盘腿坐在床上扣文、胸,两只手又僵又抖,折腾半晌始终没扣对洞眼。 陈琛看得急了,说:“我来帮你。”将她头发捋到前面,扣好最外头的一排。 吉云拉了拉内衣,手习惯性地塞进布料,沿着下围理了一理,沟壑被堆得更深,而一抬眸,他居然目不转睛正看得认真。 吉云有些无奈:“陈琛!” 男人这才道貌岸然地挪开眼睛,掸了掸她连衣裙上的灰尘,将裙子抻开在她面前。吉云扶着他的肩膀,两条腿套进裙子里,他温柔地帮忙拉上拉链。 去开门的路上,陈琛匆匆套上t恤,开锁之前又扭头望了望吉云。女人站在床边,用手顺了顺头发,发现他看过来的时候,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门开了。 陈母扶着走廊的栏杆向外站着,像是眺望远方,等陈琛喊她,她方才转过身来,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往里头探了探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精明地审视,最终落在一处定了定。 吉云不自在地将裙子又往下扯了扯,却在顺着她视线望见一床起皱的床单后猛吸了一口冷气。 陈母将视线又落回了陈琛身上。 一对母子说了会话,等陈琛送陈母下楼,又折返过来的时候,就说要出去一趟。 吉云正忙着铺床,听到他的话连忙拦着,追问:“外面风雨这么大,你上哪儿去?” 陈琛说:“村里又来了一拨自驾游的,现在下雨视野不好,被困在路上找不到上来的口子了,我开车去领一领他们。” 吉云还有些不相信:“和他们联系的怎么不去领,好端端地喊你过去干嘛。” 陈琛说:“他们家没车,现在雨大又不方便骑车。” “那你开车也危险啊,万一有个山体滑坡、泥石流什么的。”说完了自己都觉得不妥,连连打嘴:“呸呸呸,我这都是什么话。” 陈琛捏了捏她下巴,说:“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我,最快一刻钟就能回来。” 吉云跟在他后头出了房间,一边下楼梯一边叮嘱:“别图快,最主要就是安全,哪怕你三更半夜才回来呢。” 陈琛脚下飞快,迈过最后一节楼梯回头,她还走在上一段,大概怕他突然消失,亟不可待地俯着身子从栏杆间找他。 “陈琛!” 他连忙挥挥手,说:“吉云,你穿着高跟鞋呢,走慢点。” 等吉云走出一楼客厅,陈琛已经冒雨冲了出去。她三步并成两步迈到连廊,跟在后头喊:“你倒是带把伞啊!” 男人早出了铁门,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林玉笑着从小厨房走出来,说:“没事的,姐,琛哥身体好着呢,淋点雨根本不妨事!” 吉云冷笑:“身体好也不能这么烧吧。” 说话的同时,身上总有个挥之不去的热源,温度灼灼地炙烤着她的皮肤。吉云心中隐隐有所知晓,往旁边一看,果然是他妈妈在望自己。 满是沧桑的脸上不悲不喜,就那么沉默凛然地将你一眼望到底。 她是知道的,从见过的第一次面开始,她就是知道的。 而她的喜恶表现的这样明显,教吉云难以招架。 第102节 chapter 44 林玉笑眯眯地问:“姐,你刚刚在房里做什么,怎么换了那么久的衣服啊?” “……”吉云说:“本来换好了,后来不是下雨了吗,我就又换了过来。” “哦。”林玉摸摸下巴:“可是怎么后来琛哥和阿姨和你一起从房里出来的?” “……” 吉云正愁着没话打发,就见灶台上的锅盖被浓白的蒸汽给顶了起来。 林玉顺着声音回头,说:“呀,水滚了。” 连忙去将铁锅里煮沸的水装进热水瓶,又接了自来水重烧一锅。灶底下的柴火旺得很,不多会儿就能煮开。 一打岔,就把刚刚的话题翻了页。 吉云看她忙得脑门冒汗,问:“你烧这么多水,能用得完吗?” 林玉盖上锅盖,说:“用得完,今天山里天气不好,晚上一准用不了太阳能,全靠烧水才能洗澡。待会儿琛哥回来也要冲一把,我还怕水不够呢。” 林玉绕到灶台后头,用蒲扇扇了两把,火立马旺了起来,映得她脸通红一片。她在脚边扒了扒,找出几根木柴,往火塘里扔进去。 一仰头,吉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姑娘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说:“姐,你是城里人,一定没用过我们乡下人的灶台吧。” 吉云斟酌用词,说:“我见过的,挺有智慧的。” 林玉摇头:“得了吧,用这简直受罪坏了,时不时就添草不说,还特别烤人。要是冬天坐这位置还能熬,要是搁那大伏天,非要把人热死过去不可。不过人活世上,总得吃饭啊,我们农村人对它有感情,一到过年贴门联剪窗花,还要特地请个灶王老爷贴上头,不然就好像少了什么一样。” “灶王老爷是什么呀?” “你自己看啊,就在灶台中央呢。” 吉云果然站起来去找,刷得雪白的灶面上果然贴着张花花绿绿的纸,上面一个老头方额广颐慈眉善目,确实有一副神仙相。 吉云观察半天,说:“挺有意思的。” 林玉眼睛倏忽一亮,朝吉云使劲招手:“姐,你想不想坐我这儿来体验体验,我给你折把草烧一烧呗!” 吉云随口答应着:“好啊。”绕过灶台往后头走。 林玉却又出尔反尔,说:“逗你玩呢,姐,哪敢真喊你坐过来啊,你往上头看,瞧见这屋顶没,就是我上次过火的时候弄烧起来的。” 吉云笑道:“你耍我玩呢。”仰头看过去,屋顶上居然一片黝黑,好几根木椽烧得细了一圈,表面一层黑乌乌的炭。 “这还真被烧过啊?” “骗你是小狗,邻居都来灭火的。” 吉云只得回到自己凳子上,说:“那我还是算了吧。” 木柴在火塘里发出爆裂的声音,又干又脆,像被折断的骨骼。 林玉用火钳扒了扒,将火控制住。 吉云始终盯着她,最后姑娘自己不好意思了,问:“姐,你老瞧我干嘛。” 吉云笑着说:“你多大了?” 林玉回道:“我和琛哥一年的,二十五了。” “还年轻着呢。” 林玉嘿嘿地笑。 吉云又问:“你和陈琛是亲戚吧。” 林玉说:“不是啊,我们就从小一块长大,一起念书来着。” “那你怎么一直在他家,你自己家呢,不在这一片吗?” 林玉张了张嘴,忽然有些局促,半晌方才讷讷说:“在啊,在的。” 吉云没再深问,猜她大概和家里闹了什么矛盾,或者家里发生过变故,所以才一直赖在陈家,转而选择了一个保守又永恒的话题。 “你有男朋友了吗?” 林玉脸色却突然变得更差,嘴皮子哆嗦着,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几乎不知道往哪看。 慌乱之中,她随手抄起一把草往火塘里送,却忽略了火势的迅猛,火沿着草尾一路炸燃,猩红的火舌立刻沿着灶壁向外舔舐。 等吉云一步抢过去,将她手从火塘里抽出来,她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回过神来,将草把一丢,往吉云怀里扑过来。 吉云不解:“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将林玉的一只手翻来覆去查看了两遍,幸好只是燎光了汗毛而没有烧伤。 铁门吱呀响了一声。 没多久,陈琛一身是水地钻进厨房里来。 林玉正死死抱着吉云,见到陈琛,抖着声音喊:“……琛哥。” 林玉推开吉云,不顾忌落汤鸡似的陈琛,一把环上他的腰,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吉云更加一头雾水,对陈琛说:“我不知道怎么了,刚刚林玉她——” 陈琛将食指贴着嘴唇,做出个安静的动作,小声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第103节 吉云愣了愣,终于点头。 *** 家里来了几个背包的陌生人,站在前厅的屋檐下头避雨,原本宽敞的地方突然变得无比的狭窄和拥挤。 初入山区,都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几个人点上一支烟高谈阔论,整个小院都弥漫开他们说话大笑的声音。 陈母提了一壶茶,拿着几个杯子从房子里颤颤巍巍走出来。吉云看见了赶忙过去接,说:“阿姨,我来吧。” 陈母抬起厚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不甚放心地将杯子递过去,吉云又说:“水壶我也拿着,您坐里面歇着吧。” 说着去拎那把手,陈母手一缩,像是要说点什么,却又选择沉默地随她去了。 吉云招呼大家:“喝点热茶吧。” 男人们客套地道谢,纷纷接过杯子,喝一口茶,看一眼景,深呼吸之后感慨:“山里真是天堂啊。” 其中有人对吉云感到好奇,问:“小姐,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她穿着考究,保养得当,没有山里人的那分粗糙质朴,而从倒茶的生硬姿势里也能看出不是熟手。 吉云不想聊天,简短回答:“不算是。” 男人们高兴起来:“那和我们一样是来玩的吧?” 吉云睨他们一眼:“算是吧。” “一个人?” “……” 话实在是太多了。 “那小姐你正好和我们一起作伴呗,玩过了这里咱们再开个几十公里,那边有一片村落比这儿古老比这儿还美。” 吉云正克制自己不朝他们翻白眼,就听见陈琛喊她的名字。他还是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接过水壶,空下的一只手牵住她,将她拉到家里去。 男人们立马多了新的谈资,有人说:“不就是那个向导吗?” “不就是个向导吗?” “鲜花插牛粪啊。” 陈琛看了看这群人,对吉云说:“别理他们。” 吉云将他手松开:“他们今晚上要住过来?” 陈琛凉凉看着她往后头退了一步,与他空出足够的空间,抹了把脸上的水,心不在焉地说:“对,村里各家都住得挺满,只能匀到我们这儿来。” 吉云说:“那我待会把东西收拾出来。” 陈琛说:“没事的,你还住那一间,让他们几个人拼两间好了。” 吉云想了想,说:“看吧,先让他们挑,我无所谓睡在哪。你先去洗个澡吧,这儿虽然暖和,一冷一热的也容易感冒。” 陈琛点头。 真等分配房间的时候却出了分歧,有三个人同意拼在一起,唯独有个金贵的态度非常坚决,宁愿多付一个人的床费,也坚持要一个人睡。 于是原本两间房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成了三间,吉云需要搬出来和林玉挤一张床。 陈琛洗过澡出来的时候,吉云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出来,正忙着打扫房间。那男人则是大大落落的来回参观,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动声色地将吉云上下打量。 陈琛自外头看见了,当即拧起眉头,气势汹汹地要冲进去,然而一只脚堪堪迈进,却被从后伸出的手拉住胳膊。 一扭头,他看到自己母亲。 陈母长吁口气,一脸的匪夷所思,用尽全力将他拉出来,低声呵斥:“陈琛,你进去干什么?” 陈母拎着陈琛进了自己房间,仍旧是刚刚那个问题:“陈琛,你要进去干嘛?” 陈琛说:“吉云是客人,我们不能让她受委屈。” 陈母苦口婆心:“来者都是客,你朋友是客人,那些也是客人。我已经给你朋友打过招呼,她同意把房间让出来,你这时候进去捣什么乱?” 陈琛说:“你们一个房间住两个人已经够挤了,吉云再过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去跟他说,不想拼房就走,我们不做他生意。” 陈母气得直拍胸口,说:“陈琛,你敢!” 陈琛走过几步停了步子,终究没拗过心里的那份担心,转身看了看她。她脸色早已由白转青,踉跄着坐到床边,止不住地喘气。 陈琛咬牙走回去,蹲到她身边,帮忙拍着后背顺气,低声问:“你这么生气干嘛?” 陈母压着唇角念叨:“你常年不在家,一回来就捣乱,村里好容易靠着旅游挣了点钱,你这么一闹是逼着人家不往这山头来啊。” 陈琛低头,任由她骂。 陈母却没再往下说,歇了片刻,将他手自背上拉下,拉着熨帖到怀里,问:“陈琛,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那个人找得到,找不到,又能怎么样,咱们寻常小老百姓,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腰还没人胳膊粗,你拿什么去拼?” 陈琛仰面看她,说:“你别管了。” “我别管了,我别管了,就是一直不管你,你才一把年纪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咱们村里,像你这年纪的男孩子,哪个没娶老婆,孩子都能出来帮忙了。”陈母摸了摸他脑门,说:“你听妈妈的话,回来,咱们把房子修一修,早点把你和林玉的事给办了。” 陈琛沉了脸:“妈,我和林玉——” “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男人嘛,好面子,就连我,我这心里也存着个结。可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放得下放不下的就都让它过去吧。林玉这丫头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心地善良,人又勤快,而且这两年越发的好了,不相信你和她多呆两天,和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 陈琛直截了当地说:“你别瞎操心,我当林玉是妹妹而已。” 第104节 陈母冷冷一哼:“你当年为了她连书都能不念,接她到家里住着养着呆了这么多年,就只当她是妹妹?说出去谁信!还是……”她眼睛一翻,死死盯住陈琛:“还是你现在心野了,连好歹都分不清了?” 陈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女的偷偷摸摸地做过什么事,我身体不好,但眼睛没瞎!” “我和她没做过什么。”陈琛眼神冷了几分:“还有,你说我可以,别说她。” 陈母气得恨不得捶他:“陈琛,你是不是被灌了迷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我看那女的是有钱人家的千金,从小到大没受过钱的罪,所以平日里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穿得用得也讲究得很,出来玩一趟都能买那么多衣服……你要真和她在一起,能供得起她吗?” 陈琛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能吃苦。” 陈母被他呛得愣住了,半晌摇头笑出来:“好,到现在你还为她说话,那我问你一句,你能为她去她的城市,她能为你留下来吗?” 简单一句,真将陈琛问住了。 她会吗,那里有她的工作,有她的生活,有她熟悉的一切,而这里贫穷,落后,甚至连手机信号都从不会满格。 这个问题太过现实,太过严苛,但这个问题却也恰恰是他一直想问又问不出口的心声。 陈琛只能颓败地说:“我不知道。” 陈母再叹了口气:“儿子,咱们做人最讲究有自知之明,在哪个层次就找哪个层次的人,老话都说门当户对,不是没有他的道理的。妈知道她长得漂亮,会来事,你喜欢她并不稀奇。可你好好想一想,她条件这么好,又有本事,随便打个电话都能把医药费给减了,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个没学历没正经工作的穷小子?” 说着红了眼圈,陈母捋开陈琛额前的湿发,循循善诱:“她不过是看你年轻,长得好,平时闲着无事了就喊你出来闹一闹。你真以为她对你是真心的,想和你过一辈子的?儿子,你趁早别痴心妄想了,现在陷得越深,以后只会越痛苦,她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你一个人牵肠挂肚的。妈知道你这个人的,太善良,心也太软,你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的。” 彼此默然,再无言语。 陈琛搀着他妈妈出了房间。 门只虚掩,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陈琛心头一跳,将门猛地推开,林玉正侧身跑开,他喊了一声,要她停下。 却在楼梯拐角处,遇见另一个人—— 吉云抬头看了看他,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角稍稍一勾也不像笑,倒像是有气无力的讥诮。 陈琛松了他妈妈,往前走了几步,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林玉磨磨蹭蹭地挤过来,说:“姐要放东西,我就领她过来了。” 他心往上一提:“然后你就一直待在外面?” “不然能去哪儿?” “我们说话都听见了?” 林玉很是坦荡:“你门又没关好。” 陈琛视线往吉云身上一掠,瞳仁里的光微颤。 她收到他的讯息,扁了扁嘴,说:“我也听见了。” “……” “好多地方都不懂,林玉还给我一一翻译了。” “……” 陈琛咬着牙关,欲要上前捞她,吉云却像一条滑手的鱼绕到他身后,于是擦肩而过,再去寻的时候只有她的背影。 往前走,吉云与陈琛母亲对峙。 面对着面,进入彼此防备的距离,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一字一顿。 “阿姨,我对你儿子是认真的。” 山中风雨正绸。 劲风裹挟暴雨,穿过树林枝梢,越过沟渠清溪,最后闯入这一片天地。 命运总以相类似的方式拨动记忆的神经。 那一场落在另一座城市的大雨,斗转星移,又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时节,肆意倾洒。 而她再次走至绝境,站在岌岌可危的岸边,横亘在面前的是滚滚洪水。 深浅未知,她不会游泳,脑子里所有的感概都只成了那相同的一句话—— 她是跳还是不跳? 跳还是不跳! 她想这一次她一定会跳。 因为那水中永远会有一个人在默默等待。 只要她不来,那个傻瓜就不会走。 chapter 45 深山幽谷,风雨婆娑。 炊烟散落在密林之间,像是下了一场连着一场的大雾。 时近正午,宁静的山村终于热闹了起来。 第105节 吉云站在迎风的豁口,被这场大雨浇得湿透。 含劲的雨点豆大,石子似的砸到她发涨的眼中。 她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受阻,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阿姨,我对你儿子是认真的。” 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陈琛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看着,静静听着。 她站在他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背影瘦弱但不单薄。 她毫无畏惧,亦无所顾忌,活得自我,活得肆意。 他甚至看得到她身体里蕴藏的能量,无限的可能。 像是蛰伏在土壤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节点,经受过风雨多年的洗礼,百虫无尽的啮噬,却在某一日忽然苏醒。 于是抽节而出,节节攀高,顶破沉闷的束缚,舒展紧闭的筋骨。 最终在蝉鸣鸟语中,第一次见到初升的旭日。 她是这样丰满又活生生的,人,女人。 陈琛想,他大概永远不会用单薄这个词来形容面前的女人。 凝滞的时间里,忽然响起陌生生凌乱的脚步。 来大山休假的男人们将话题暂告一段落,结伴上楼来房间休整,见到楼梯口的陈琛,立马像是抢到了救命的稻草。 “老板,快去给我们做点吃的,为了赶路一大早就起来了,现在肚子饿得受不了,就差啃你家院子里的香樟了。” 话说完了才觉得气氛微妙,这家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尽管相顾无言,却有种无形的气场将旁人隔绝。 同行的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状况。 陈琛先回过神来,望着这几人道:“你们先歇会等着吧,我现在下去准备。山里人没什么好的招待,都是自己收的土产。” 几个人一听又兴奋起来:“就是山里的土产才好,那种外面买得到的东西谁稀罕,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为了吃山里的鲜货。你们家要是养了鸡鸭鹅的也给杀一只,到时候我们按只给钱就好了。” 陈琛都答应下来,说:“我马上去弄。” 他把缩到墙角的林玉拉过来,说:“你先扶我妈到房里休息吧,等会儿下来帮忙。” 林玉早就习惯了遇事听陈琛的,很乖地去搀他妈妈。陈母视线仍旧没离吉云,推着林玉的手说:“哎呀,我不用休息。” 林玉抱怨:“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嘛,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我这眼睛不是熬红的!” “不是熬的怎么就红啦?你哭啦?” 陈母气得打她手背:“你这个傻丫头啊!” 林玉嘿嘿笑着,半推半拉地将她送进房间。 吉云等她走了方才转身,不远处,陈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刚刚鼻子里的那股稀奇的酸楚,在见到他一副傻样的时候立刻烟消云散。 她冲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啊。” 他这才像被允诺可以吃糖的孩子,三两步跑到她的面前,牵上她的手,很自然地与她五指紧扣。 吉云半开玩笑半是真:“现在应该不用那么偷偷摸摸了吧。” 陈琛却不置可否,只是用黑漆漆的眼睛注视她。 掌心相贴,她拔长手指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背,说:“问你话呢,怎么哑巴了。难道你现在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陈琛也努力扣紧她,说:“你身上湿了。” “……”吉云撇嘴:“还有呢?” 陈琛不禁思考:“你想不想洗澡?” 她有点忍无可忍:“木鱼脑袋!” 陈琛带吉云进了小厨房,找了块干净毛巾帮她擦头发。 “你真的不用洗澡?” 吉云说:“算了,人家都住进去了,也不好赶他们出来。” “那我给你拿个木盆上我房里去洗?” 吉云挥手:“真的不麻烦了,大中午,大家都挺忙的,不必为了我弄得鸡飞狗跳的。这屋里热着呢,衣服过会儿就能干了。” 吉云态度坚决,陈琛就没有多劝。家里人多事杂,她又是一个女的,确实有困难。 他心里估摸着有空再到自己房间弄个淋浴的,以后她过来,就是家里再忙,也打搅不到她那里。 以后……他思维一顿,手里正切着菜的刀也放了下来,还能有以后吗? 陈琛忽然去看吉云:“你刚刚就不能靠里站一站,非要站在雨里。”说完又立刻转身,去对付面前的备菜。 吉云被莫名数落,却不忙着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走去他身边。砧板上搁着泡发过的香菇,她在刀刃起落中捏起一块—— 第106节 “小心手!”陈琛立刻停了下来,看到她正将那片香菇搁在鼻尖,细细闻了闻。 “香。”她表情却很嫌弃:“你怎么切的大一块小一块的,不是说自己会做菜吗?” 陈琛将那片香菇拿过来,扔回到砧板上,耳廓却突然一阵痒兮兮的。视线稍稍一侧,看到她贴得极近,声音完全响在耳边:“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又向后一仰,倚着周边发热的灶台,闲闲地看他。 陈琛拿回厨刀,将香菇改刀,点头:“听见了。” “没什么想法?” 陈琛说:“没有。” “……”吉云这才真是有点恼了,两手抱在前胸,刚要认真喊他,就听他沉沉说:“我早知道了。” “啊?” “你真当我蠢么。” 吉云眨巴眨巴眼睛。 陈琛说:“你要是无聊,不必千里迢迢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也不必跟在我后面一头扎进这穷山村里头。” 吉云纠正:“万一我就是这么无聊呢,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真不怕我骗你了?” “不怕。”他说:“反正我也一穷二白,没什么能被你骗的。”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啊。”吉云笑起来:“那你的心呢?我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你一个人牵肠挂肚。” 陈琛说:“过过就好了。” 过过……还就好了?吉云一挑眉:“你挺潇洒啊。” 陈琛说:“人不就这么一回事嘛,吃一堑长一智,天底下女人这么多,总能找到个安心过日子的。” “你……” 几句话一说,真把吉云心里窝着的火勾了上来。 是不是真应了那句话,爱情这场游戏里,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她前一秒能信誓旦旦,他后一秒就敢拽给她看。 “而且,”陈琛又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还真敢火上浇油。 吉云冷笑笑:“陈琛,你这是吃定我了啊。” 怪不得他态度骤变,大大方方就带她回了家,那日向晚的他乡小巷,他甚至还前嫌尽弃地说,你来玩我吧。 不知在何时,她就着了他的道。逼着她一步步退让,丢盔卸甲,最后还让她先表明了态度。 他则稳坐钓鱼台,老太爷一样摇扇喝茶,静观局势发展。他甚至没有真正对她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或是……我爱你。 吉云歪头看了看陈琛,使劲想象自他嘴里用低沉醇厚的声音说出这两句话——然后发现,还是算了吧。 太古朴老旧的男人不适合深情款款。 陈琛这时候手一指:“你坐过去吧,菜好了喊你先尝。” 是了,这才是他最朴实的告白。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之前已经开过小灶的吉云压根没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数着下肚。 坐对过的几个男人不停称赞陈琛的手艺,开玩笑地说以后哪个女人能嫁给陈琛,必定是一生幸福。 林玉瞅着吉云直笑,说:“姐,你以后一生幸福。” 陈母咳嗽了两声。 “不过今天的菜好是好”有男人提出建议:“就是一点儿绿色没有,不是腌的就是干的,要么是鱼啊肉的,老板你晚上给我们加点餐啊。” 陈琛说:“上午下雨,路上不好走,等天一晴,我就去弄菜。” 可真等天晴了,几个人一合计,非要陈琛带他们去山上打点野货。 陈琛说:“今天肯定不行,山里泥大路滑,你们走都走不稳。林子里的碰上雨,也都躲着不肯出来。” “那你领我们去村里转转,看看老乡家里有没有,有的话我们就给收了,鲜的干的都好,打打牙祭嘛。” 陈琛再推脱不过去,嘱咐林玉去田里挖菜。换了双雨鞋走出来,看到吉云正把自己没干的衣服重新晾出来。 陈琛过来搭把手,两个人配合,一个拿衣服一个晾,一头绕在香樟树的简易衣架上很快挂满了一长排。 吉云摸着那比她腰粗的香樟,问:“你们家这树够大的,长了得有几十年了吧。” 陈琛说:“比我年纪大。” 吉云:“我刚刚在二楼阳台,好像看到其他家也有。” 陈琛:“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种,嫁女儿的时候就砍了,做成家具带走当嫁妆。” “只生了儿子娶媳妇的呢?” “娶媳妇的也砍。” 第107节 吉云眼睛一亮:“我正好差个长书桌。” “……” 没说两句话,那几个男人就开始催陈琛。 陈琛答应了一声,回头看吉云,说:“你就别跟着我了,和林玉去田里看看吧。” 吉云心里存着抵触情绪,确实不想和那几个人走太近,就点了点头,说:“那你早点回来。” “嗯。” 陈琛刚要走,吉云又过去拉住他,四下看了看,说:“陈琛,我怎么觉得林玉好像有点不对。” 如果说之前是隐隐约约觉得,却只是出于感觉而缺乏强有力的证据,那今天早上的一幕足以让她这个医生发觉不妥。 陈琛却要她打消顾虑:“林玉她挺好的,就总是一根筋,你别胡思乱想。” 他回答得太过顺溜,像是欲先就做好了功课,反而更让吉云生疑:“你说真的?我怎么觉得她情绪不稳定,好像在哪有个触发的开关,一旦碰到就会让她失控。” 陈琛方才将她的话真正听进去,皱着眉头想了想,大概在想对策。男人们却已经等不及,纷纷过来喊他,揽着他肩膀道:“成天在一起也不嫌腻歪,有什么悄悄话回来再说也不迟。” 匆忙之间,他拉着吉云胳膊:“你跟她在一起少说话就好。” 吉云这才确定,陈琛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这件事因林玉而起,又和他有关。 chapter 46 男人们刚一走,林玉拎着之前就拿好的衣裤鞋子找到吉云,再领她去了临时被征作陈琛卧室的屋子换衣服。 屋子本是杂货间,起初设计的空间虽大,但因为堆着各种舍不得丢的桌椅柜橱,一下子就变得狭窄拥挤起来。 陈琛的小床只有一米来宽,卡在一个被拆了的墙柜下头,匿于黑黢黢的阴影里。 床上的被单是老式的牡丹花纹,年代感极强,然而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焕发新颜。铺床的这位精于细节,将四角塞得严实,抻得床单连个褶子都不起。 床铺一头,被子被叠成豆腐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吉云张着一只手丈量平面,不由赞叹,比她当年大学军训时花一下午折出来的悲剧好太多了。 她将衣服挂在床头的栏杆上,边脱高跟鞋边坐到床上。没想到这床简直软得不像话,一屁股下来几乎整个陷了进去,她没掌握平衡,东摇西摆,最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好容易控制住了,她拉着床头栏杆坐稳了,将打皱的床单掀起来,看到这床的床体是好多条打着旋的钢丝,和不规则的弹簧似的。 睡在这种床上,腰部得不到足够的支撑,一早起来,滋味应该不太好受。一边忍受腰酸,一边还要收拾被单被子,果然年轻人的精力还是不错的。 她手刚有空将拉链解了,剥开裙子,指尖便如有自我思维,在他探索过的地方细细描摹。鸡皮疙瘩一路浮起,只是想象着他唇的触感,和呼吸炽热的节奏,她就已经开始忍不住的战栗。 直到林玉在外头敲着门板,大声说:“姐,你快点,起风了,马上又要来雨了。” 吉云方才被惊得清醒,将裙子彻底脱了,扯过那套碎花的衣裤,答应着:“这就好了。” 被单是没法恢复原样了,豆腐块也被她手挥掉了一个角,吉云努力了半晌终于放弃。眼珠子一转,将连衣裙折好了放他枕边,又将高跟鞋踢到他床脚。 自房间里出来,林玉拎着竹篮走过来,笑嘻嘻地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由地感慨:“姐,你今天尽忙着换衣服了啊。” 吉云有些无语,将篮子从她手里接过来,说:“走吧,你领路。” 林玉笑得两眼眯成线:“走喽!” 上山的路为了方便游人,几经修葺全换成了平滑的水泥地。除了上山的时候要与坡度作斗争,其实一路走来都很顺畅。 道路两边即是梯田,生长着各式的作物,一圈一圈绕着山坡而生,层层推进,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上偶尔有车驶过,吉云盯着那车屁股,只是一个拐弯便消失不见,不禁问:“你们这边山上全是梯田?” 林玉佝偻着背,正拿镰刀支地上使力,说:“是啊,都是梯田。” 吉云又问:“那山顶上呢,上顶上是什么?” 林玉扭头笑嘻嘻地说:“山顶上也是梯田。” “……”吉云咕哝:“那有什么好玩的。” 林玉已经直起腰,往旁边的田地一拐。吉云跟着走进去,林玉头也不回地叮嘱:“姐,注意脚下头,泥多着呢。” 已经晚了,吉云刚迈出一步,刚要拔腿往前再走一步,大了半码的雨鞋黏在泥里,整个从脚脖子下头脱出来。 觉察出不妥的时候,吉云一只脚已经凉凉晾在了外头。 林玉边笑边扶住她,说:“一看就知道你从来没下过地!给你垫点草在脚底下,这次站稳了哈!” 林玉松了手,绕到她后头去拿鞋子。吉云扶着她肩好歹是把鞋给重新穿上了,再走的时候不敢马虎,一步一个脚印,每挪一点都是小心翼翼。 幸好田离得不远,吉云看着满地不知名的作物无所适从,搓着手,问:“有没有什么要我帮你的?” 林玉已经埋头在田里,一把镰刀用得游刃有余,不多会儿就割了一把,往竹篮一扔,抬头睨了她一眼:“没事儿,你就好好站着,带你来之前就没指望你帮上忙。” 林玉说话实在太直,弄得吉云压根下不来台,片刻后,她顺了顺气,说:“那我就站这块等你,待会儿回去我还帮你拎篮子。” 林玉头也不抬:“篮子又不重。” “……”某人牙都咬酸了。 林玉又说:“姐,你就好好看着我呗,要是我离着田沿太近就提醒我一声,免得我一脚踩空了掉下去。” 梯田不宽,边缘又是一圈弧线,要是一个不留神,顺着菜畦往下走,陡然回身,真就失足掉下去也不一定。 吉云问:“你们这儿发生过这事儿吗?” 林玉说:“有啊,特别是之前没干过几次农活的,上次我回来还听说有人摔下去了。” 第108节 吉云踮脚看了看落差,说:“这么没防备地摔下去,断胳膊断腿是一定的了。” 林玉说:“真那样倒也好了,那天也真是不巧,掉下去的时候正赶上变天,地里干活的都找地方躲雨去了。等人被发现的时候,早就没了气,身上都硬了。最近天一直不大好,村里人就说是她死得不服气,变成孤魂野鬼跑回来折磨人了,还有人说在地里听见她哭呢。” 吉云静默着半天没吭声。 林玉抬头看她,见她一脸肃然地站着,说:“姐,你想什么呢?” 吉云手一挥:“嘘!”她顺着田埂往前走几步,问:“你没听见什么声音吗,好像有人在哭。” 林玉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镰刀扔竹篮里,撑着两个膝盖站起身,慌乱道:“姐,你别吓我啊!” 吉云没理她,竖起耳朵,小心挪步子。声音是从前头传过来的,孱弱无力,断断续续,走得越深入,这股如呜如咽的低泣就越近。 林玉正从田里挤出来,跟到吉云后头,一把拉住她胳膊,央求:“姐,咱们回去吧!一定是她来了!” “谁来了?” “那个掉下来的女的啊!” 吉云拿了多年的手术刀,见惯了悲欢离合,见惯了生离死别,还真就没见过女鬼。 此刻冷冷一嗤:“青天白日的,哪来那么多不干不净的,村里人唬小鬼的话你也信。你要是怕,就呆这儿,我自己过去。” 一听到鬼,林玉两条腿都酥了,哪还敢一个人呆着,哭丧着一张脸,死死扯着吉云衣襟往前走。 只是绕过一个弯道,梯田上满是长得齐腰高的碧绿作物,唯独某处倒伏了一片。 吉云往那紧赶两步,听到林玉在旁边说:“姐,你看那里头是个什么,还会动!” 能是什么,吉云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不过就是个还没长个头的小孩子,大概是一个没留神摔了一跤,身上滚满了泥。 吉云站边上一连喊了几声,孩子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旧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哭。她只好拔了一下雨鞋,吸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田里。 田里被作物的根聚住水,只有更加泥泞。她几乎一路蹒跚走去中间,鞋子已经看不出本色。 孩子终于觉察出有人靠近,猛地将脸一转——倒把吉云看得愣了一下,他一张小脸不光是泥,头上开了道口子往外渗血,染得半边脸都是红色。 吉云这才是不管不顾,几步跨进去抱他,他却像是个死沉的铁锭子。吉云一下子没抱得起来,反被他拖着一起摔到地上。 “哇”——孩子重又有了力气,哭得简直惊天动地。 吉云一手撑着泥地,回身说:“林玉,别傻站着,过来帮忙!” 却见林玉一脸土灰,眼睛失焦,两手夹得紧紧,而整个身子正不停颤动着……在抖? 吉云又喊了一声林玉,却是在质疑她的异样:“你怎么啦?” 竹篮一晃,落到地上,镰刀在菜上蹦了两蹦,摔进土里。 林玉头也不回地跑了。 *** 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雨。 陈琛拨着铁门,方便客人先走,自己最后才钻进来。一路小跑到了屋檐外头,将伞收了,掸了掸肩头的雨水,头一低,走进小厨房。 土灶的火塘里,成天不断柴,空气烘得又热又燥,刚刚还噬骨的湿意被迅速蒸发,从张开的毛孔里一点点逼出。 陈琛出了一身大汗,接了一瓢的生水喝下去,喉管连着胃部骤冷,他不禁缩头打了个激灵。 林玉正坐在火塘后头发呆,陈琛一连喊了她几回,她这才迷迷糊糊地把头抬起来,眼神发愣地瞅了半天,然后有气无力地说:“琛哥,你回来啦。” 陈琛见她脸色不好,嘴唇也一片青紫,连忙蹲去她身边,拿手摸了摸她额头,问:“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林玉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没有啊。” “你最近按时吃药了吗?” “吃啦,一天三次,我记得好好的,琛哥。” 陈琛半信半疑,又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进一步恶化这才站起身。 他在厨房里转了转,灶台上下皆是空空如也,水池里碗橱里也是干干净净,于是问:“林玉,你刚刚去弄的菜呢。” 林玉手随意一指,说:“那儿呢。” 陈琛拧起眉,说:“哪儿呢。” 林玉不耐烦:“就在那儿啊。” 陈琛对她没辙,打算去找吉云问问。没想到开了屋门跑进小楼,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也没见到人影,唯独他房里放着她的裙子和鞋子。 陈琛又绕回去问林玉,一听吉云名字,林玉像是被箍紧了弦,连涣散的眼神都聚拢了。她却明显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往墙角躲了一躲,说:“我不知道!” 陈琛心立马慌了,走进去一把抓住她:“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玉没坐稳,一屁股摔地上。陈琛要使力拉她,她却别扭地歪着头,蹬着两只脚尖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陈琛说:“你怎么又糊涂了,我问你吉云,吉云去哪了!我不是让你带着她去田里的吗,怎么现在你回来了,她却没了!” 林玉忽然又冷静下一些,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吉云,吉云……” 陈琛说:“对啊,吉云,吉云去哪了!” 林玉两眼一眨,望向他:“我带她去弄菜了,后来听到哭声,她就去找了,我让她不要去的,她不听我的。” 第109节 陈琛咽了口唾沫,捧着她脸,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摔了一跤……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林玉忽然又发了狂地大声尖叫:“琛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陈母听到声音赶过来,将陈琛拉出来,说:“你吓到她了!” 陈琛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丢了魂似地走出来,叮嘱:“你把她看好了。” 随即开了门就跑出去。 陈母跟在后头,说:“你好歹带把伞啊!” 刚热乎的身体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 而与这落在身上缠绵不休的淫雨相比,身体有一处更加冰冷。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出了院子,跨过门槛,奔跑在通往山上的水泥路时,满脑子都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到底在哪里,她是不是出事了—— 雨帘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吉云歪着身子,捧着孩子的脑袋,将他整个护在怀里,竹篮挽在另一只手上。她掉了一只鞋子,只趿着一只,走起路来略显踉跄。 陈琛心紧紧一揪,飞也似的跑过去,心脏如擂起的鼓点,快速又剧烈。 吉云见他姗姗来迟,刚要抱怨,他一个使力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省去循序渐进的必要步骤,两只铁臂如收紧的钳子,将她肺里的空气尽数压出。 吉云好容易才将头从他怀里探出来,搁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个傻子,出来找我也不带把伞!” 身边的孩子忽然就从她手里挣脱,一把抱到陈琛腿上,糯糯地喊:“爸爸。” chapter 47 “爸爸!” 孩子喊了第二声,吉云这才把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听明白。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抱着她的男人身子一僵,那种微不可察的局促只是转瞬即逝,但和他紧密相靠的吉云足以敏锐地感觉到。 不知怎么,她心吊到嗓子眼,有种难耐的窒息。 陈琛先是微微松了她,扭头看了看抱住他腿的小男孩,继而彻底将她放开了,身子一弯,两只手抄到孩子腋下,将他抱起来。 “乐乐?”陈琛感慨:“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叫乐乐的孩子揉了揉眼睛,趴到他肩头,又委屈地抽抽着哭起来。 吉云静静站在一边,有种局外人的错觉。 陈琛始终拿眼尾的余光紧盯她脸,揣测她的态度,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这么怔怔看着她,任凭大雨在身上肆虐。 最后还是轮到吉云替他解围,帮忙抹了把他眯进眼里的雨水,说:“先回家吧,孩子额头磕破了,收拾一下带他去趟医院,或者你们村里有卫生所也行。” “受伤了?”方才情急没顾得上看仔细,现在才看出这孩子头上确实挂了彩。 然而离家中小楼不过几百步的距离,陈琛却没同意将孩子带回去,而是婉转道:“直接去卫生所吧。” 他脸色阴沉,抿着唇的时候,牢牢咬着牙关,腮帮子鼓出来,连着额上一根青筋都爆起来。 没人惹他,不知道他在和谁置气。吉云是个聪明人,尽管平时任性妄为,关键时候还是很懂得有的放矢。 她伸出两只手,将孩子从他怀里扒出来,说:“那你现在跑回去拿把伞,我抱着孩子往下慢慢走。” 乐乐挺不情愿和陈琛分开,拼命扭着身子要从吉云怀里挣脱,陈琛托着他屁股,用软糯的方言和他叮嘱了好几句,他这才安静下来。 再看吉云,陈琛耳朵微红:“我很快回来。” 吉云点头。 陈琛回得确实挺快,吉云抱着孩子还没走出几步,就看雨里一个身影炮弹似的往他们面前冲来。 墨绿色的伞一开,那股放了很久捂得变质的馊味立刻四散开来,陈琛还拎着一双拖鞋,搁在吉云脚边,说:“你换上。” 这才把老早就张手要人的乐乐接过去,护着他后颈细嫩的皮肤,将他撩在肩头,说:“咱们走吧。” 卫生所紧挨着村支部,只占了一排平房里的一小间。表面斑驳的墙上挂着张褪了色的“卫生小常识”,一张桌子,一排长凳,就已经可以开门营业。 午后无人,卫生所里亮着泛蓝的冷光,空落落的房子里,只有一个穿黄褂子的男人躺在椅子上睡得正香。 吉云暂且把他理解成医生,将湿漉漉的伞倚在门外,走近之后,刻意敲了敲桌面。 医生砸吧砸吧两下嘴,摸了摸唇角的口水,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鼾声再起。 “……”吉云又用力敲了敲桌面。 人这才醒过来,打着哈欠坐正了,满眼含泪地望了望吉云,不认识啊,再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大个子—— “陈琛啊?”男人笑起来,挥手要他们找位置坐,问:“你这什么时候回来的,总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啊,上哪去发财了。” 陈琛没理会这阵寒暄,正忙着将乐乐放到椅子上,蹲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告诉他别怕。 陈琛这才去看那男人,说:“乐乐受伤了,请你帮忙看看。” 男人这才认出来,惊叹:“乐乐都这么大啦,上次瞧他才这么点。”他手比划了一下,方才落到乐乐头上,拨着脑门瞧了瞧,说:“哎哟,这伤口有点深啊,不缝针不行。这么漂亮的孩子,一张小脸光溜溜的,往后可能要留疤了,将来找媳妇的时候肯定要埋怨你们做父母的。” 陈琛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吉云,被吉云敏锐捕捉,坦坦荡荡地回望过去。 空气里满是尴尬,一对人的互动多少有些旁若无人,也就很方便地被这个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抓得一清二楚。 他看似不经意地关心,乐呵呵问:“陈琛,你旁边这美女谁啊,之前没见过啊,不是咱们村里的吧。” 第110节 陈琛将视线一收,说:“不是的。” “哦,你亲戚啊?” “不是的。” “那是过来玩的客人,在你家住的吧?” “……” 陈琛半晌没说话,最后在人一脸疑惑的神色里,轻轻答应了一声。 吉云杵在旁边,低眉顺目,静静听着。 赤脚医生去准备缝针的东西,陈琛在这所里转了转,找了块看着还不太脏的毛巾,递去吉云手里。 吉云捏在手里,没着急用,抬头朝他笑了笑:“你这是给我擦的,还是给你儿子擦的。” 话酸得几里外都闻到味了,而她那副样子生硬的也不绝像是笑。 陈琛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只是强压着,想捏一捏她下巴,宽慰她几句,那医生已经端着磁盘走过来。 陈琛说:“吉云,麻烦你在这儿陪会儿乐乐,我去隔壁打个电话。” 吉云深呼吸了几口,将突突乱跳的神经压下一些,客客气气地回应:“不麻烦。” “……” *** 陈琛前脚刚出去,趁着消毒的间隙,赤脚医生拉着吉云唠起家常。 “不是本省的吧?”手里动作不停,一双眼睛却不住飘到吉云脸上:“看你长相像北边一点的。” 他普通话说得不好,但能听得明白,吉云正折起毛巾给乐乐擦脸,漫不经心地回复:“是北一点。” “跟团过来旅游的吧?” “没,我一个人。” “一个人?”医生嘿嘿笑起来:“了不起,不过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啊,你长得这么漂亮,很容易遭人惦记。” 吉云说:“谢谢。” 赤脚医生已经准备就绪,将东西搁在一边的凳子上,自己直起腰来做了会扩胸运动,顺带叮嘱吉云:“你千万把乐乐抱好,按住他手,别让他乱动。” 吉云答应着,将乐乐拖到自己腿上,一手横拦住他,一手摸着他下巴,说:“乖一点。” 乐乐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已经敏锐地感知出气氛的变化,更别提视线里,胡子拉碴的大叔还捏着个银亮的针向他靠近。 乐乐再一次“哇”地大哭,猛地扭动身子朝吉云怀里扑。 吉云没想到一个孩子力气是这样大,他一头撞过来,只听到胸腔一阵闷响。 想推开吧,又怕碰到他额头的伤口,只能咬牙忍了,拨着他瘦弱的小肩膀,说:“乐乐,你别怕啊!” 好容易控制住局面,将孩子死死按在怀里,赤脚医生那儿又出了状况。拿针的一只手抖着往孩子脑门戳的时候,吉云一把拦住了,说:“你多久没缝过了?” 赤脚医生有些窘色:“村里人顶多是来拿点药,我这几年不练,怎么还有些生疏了。” 吉云当然知道这是生疏几年还是生疏十几年的状况,也不废话了,和他摆明身份,提议两个人调换位子,她去术前准备,他搞定孩子。 缝针虽说简单,但对象毕竟是个孩子,且不说是不是缝坏了要破相,他一扯喉咙哭起来就要人受不了。 因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几乎想也没想,当即就同意了吉云的话。 缝针的时候,孩子果然剧烈挣扎,哭声高亢,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爸爸。 声音凄厉,震得整座房子要裂了似的,赤脚医生自己听了都觉得心凉,没想到吉云将乐乐下巴一扼,面色肃然地凑近过来。 还没过多一会儿,赤脚医生听到这女人冷冷说:“好了。” “好了?”有人大吃一惊。 “好了。”吉云去水池里洗手,手里放着块肥皂使劲搓了几下,里里外外,每个手指和指甲缝都照顾到。 赤脚医生在她后头感叹:“姑娘,你可以啊,这针都缝得这么漂亮。” 陈琛正好自门外进来,将乐乐从赤脚医生怀里接过来,看了看他额头,说:“缝好了?” 赤脚医生笑着,满脸都是赞美:“早好了!陈琛,你这客人可不一般啊,你看这针缝得,一看就是有两把刷子的,绝对是个名医啊!” 陈琛瞅了眼吉云,问:“是她缝的?”对面点了点头,他这才毫不意外地说:“她比名医还厉害。” 临走之前,赤脚医生给乐乐开了点药,包在白色的纸里,上头写了吃法。 吉云怕会被淋湿,问他要了个废弃的医疗用品袋子,将药装到里头包得严严实实。 三个人撑伞走到雨里,赤脚医生在屋子里客套:“以后常来啊。” 常来? 谁要来。 陈琛看了眼吉云,对方也来看他,问:“现在去哪?” 陈琛抱着乐乐,沿着盘山路,将人领到了这座山的另一边。 第111节 到访的这家也是外墙崭新漂亮的小楼房,陈琛敲了敲门,只听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是陈琛吧?快点进来,门没关。” 陈琛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一只脚刚一迈进,却见吉云没动。 吉云怕不方便,说:“不然我在外面等你。” 陈琛又回来,搂着她肩膀带她进去。 走至前厅,又将她松了下来。 屋檐下头,一个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拔鸡毛。 咽了气的公鸡被泡在滚烫的水里,尾巴上绮丽的羽毛最先被拔下来,露出光秃秃的屁股。 腌臜的气味混合着湿热的空气钻进鼻腔,吉云难耐地捏了捏鼻子。 老人起初没抬头,絮絮地念叨着:“快元旦啦,打电话过来要住家里的越来越多,就一会功夫没看着他,转身就给我跑出去了。要不是你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他跑小阁楼里睡去啦。” 外人面前,孩子要陈琛,到了这地方,孩子闹起别扭,伸手要起这老人。 陈琛刚一弯腰,孩子脚还没落地,跳着蹦着就跑下去,一把扑到老人身上,孩子抽泣着喊:“阿公!” 老人这才把头抬起来,斥责:“你这孩子老是瞎跑,遇见人贩子把你卖了,这辈子都见不到阿公。” 可拿胳膊端着孩子小脸,看到他额角的伤口,又心疼地直皱眉,叹气道:“破相了,破相了,你这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脸一转看到陈琛,刚问完:“什么时候回来的?”视线已经转到陈琛身边,紧紧盯上了吉云。 那视线如检阅,吉云淡淡望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离陈琛更远一些。 老人的眼睛浑浊,蒙着一层黄色的翳,此刻微微眯起来一些,端详了半晌,然后低声道:“陈琛,这是你朋友吧?” 陈琛说:“嗯。” “来村里玩的啰?” “嗯。” 老人又去伺候盆里的鸡,淡淡说:“哦,还以为我丫头回来了。” 老人话不多,陈琛也是闷葫芦,说不上几句就只剩下了沉默。 陈琛带乐乐去洗了个澡,哄他上床睡觉,再去厨房劈了点柴,给火塘里添了把火,最后拿把镊子给光溜溜的鸡拔光了头上的细毛。 一系列事情做下来,夜幕已然低垂,乌漆漆的世界里除了院子里亮起的灯,就只是小雨淅沥,杂乱地落到积水的地面。 吉云站在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风雨飘摇里的那盏小灯,罩着一面颜色发褐的塑料罩子,光线被过滤得暗淡又冰凉。 陈琛和老人打过招呼,搂过吉云走出这家院子。出门的时候,吉云又回头看了看,一楼的客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唯独一大一小聚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老人夹了块肉塞进外孙嘴里。 陈琛顺着她视线回望,脚下也是停了会,然后轻叹着搂了搂她,说:“咱们回去吧。” 吉云点了点头,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一路无言。 直到向着天际的烟火走到他家门前,陈琛却将步子停下来,将她很轻地搂进怀里。 南方的夜,依旧冷得深沉,她身上的衣服干了大半,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叫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陈琛拿手摩擦她胳膊,帮她取暖,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吉云拿额头抵在他锁骨的位置,微热的呼吸缱绻,猫爪似的挠着他的心。 她低声说:“那要看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chapter 48 吉云说:“那要看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夜色迷离,然而陈琛瞳仁更深,密长的睫毛一剪,垂下眼帘,吉云连同那闪烁的星火都看不到。 吉云问:“这么难以启齿啊。” 陈琛似是动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然后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试图将她推开。 吉云觉察出不对,揽住他的肩要他回来,然后,捧着他的头强迫他抬起来。 陈琛咬紧双腮,嘴唇因为抿得过紧而绷直成线,尽管垂着眼睛尽量不让她看进他心里,那股无助愤怒疑惑又有种种无奈的情绪还是被吉云觉察出来。 吉云怔了怔,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失控的陈琛。 心里那股旺盛的求知欲蓦地偃旗息鼓,她原则具无地去搂他的头,压着这硬邦邦挺立永远不轻易服软的男人,直到他卸下防备将她反搂进怀里,用尽力量地去拥抱她。 唇落下的时候,吉云正因被磕得生痛的脊背而内心尖叫,那股穿刺心肺的声音被他炽热的吻搅得乱成一江春水,汇聚到喉咙口铺上软绵绵的舌头,变成了一股股欣悦的吟、哦。 伞从无力的手上垂落,摔在汪着一片湿意的水泥地上,伞骨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琛将她推抵到坚实的墙面,冰冷的雨水自她单薄的衣衫渗入脊背,却因为此刻肆起的热烈、血液骤升的温度而变得无关紧要。 陈琛进入她的口腔,拖拽她的舌头,吻得投入而动情。 在她几乎窒息的时候,忽然一个抽出——时间卡顿了一秒,世界静寂,然后是她用力抽气的声音。 屋檐上细雨凝结,汇在花纹似锦的瓦当下方,不知何时,被最后一根银丝拖垮,豆大的雨凝着夜气滴落。 细碎无声地砸在陈琛高耸的眉骨,却被热度炙烤,“嗞”地快速蒸发。 陈琛将伞重新撑回吉云头顶的时候,她方才将散去的一魂一魄收回来,然后听到他不管不顾地说:“有些事我不想提,但你可以问。” 第112节 只是,有什么可问,无论何种的回答都有几分凄凉的味道。 那些灯下落寞的身影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吉云想,大约是自己太累,于是没空装得漠然,只好随波逐流地感性下来。 吉云拍了拍他肩,说:“陈琛,咱们回去吧,今天一天太折磨人了。我想赶紧洗个澡,然后躺床上睡一觉。” 近乎是飘地往门里去,陈琛却将她自后一把抱住,锋锐的下巴磕在她柔软的肩上,他热乎乎的呼吸落在她颈上。 “吉云,孩子不是我的。”他一字一字说得很轻,然后咬牙切齿,把心肺都撕碎了吐出来。 吉云不大不小地松了口气,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下这口气。 就好像爱情终究是矛盾的,既要狭窄到只容得下对方一个人,却又要接受心底良心的追罚,问你为何要幸灾乐祸。 吉云揉着他的手,说:“知道了。” 他却怎么也不松,就这么紧紧搂着。 吉云甚至听得到他鼻子里,如风箱般呼啸的声音,一闪而过的想法…… 她又摇了摇头,陈琛没有那么脆弱,十几岁就出门打拼的男人,不会轻易地流泪。 陈琛说:“你问我。” 吉云低低笑起来:“你要我问什么啊?” “随便。”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滑动,推着她细致的皮肤,他声音沙哑起来:“随便问我点什么。随便。” 吉云想了想:“乐乐应该是林玉的孩子吧。” 陈琛点头。 “村里人都以为你们结婚了?” 陈琛又点头。 吉云:“那么事实呢?” 陈琛将手又一次收紧,重复着:“没有,没有……吉云,你相信我。” 他的委屈这样显而易见,吉云努力转了个身,像安抚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说:“我相信你啊,陈琛,我相信你的。” *** 山里的夜生活单调,客人们吃过晚饭,陆陆续续地回了房间。 林玉身体不好,也早早上楼睡下,唯独陈母在厨房里洗碗。 陈琛喊她休息,她没肯,陈琛直接将她手从水里拿出来,自己站到水池边洗起来。 两个人用方言对话,陈琛将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陈母半晌没吭声,最后说:“今天晚上你睡去亲家那边。” 陈琛停了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她。 陈母却看着一边坐立难安的吉云:“林玉今天状况不太好,我怕她看到你这个朋友想起今天的事,情况会恶化,让她今晚上睡你的房间好了,你去亲家那边。一方面也是家里实在没屋子,另一方面这次回来的比较急,没给他打招呼,他嘴上不说,心里会埋怨,老棺材坏着呢。” 陈琛没答应,遥遥看了眼吉云。 吉云把他妈妈的话听懂了大半,不想他为难,说:“你妈妈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 陈母冷哼了一声,拍了拍自己儿子:“家里这边你没什么可操心的,主要是把亲家劝劝好,还有乐乐,这孩子从小没爹妈在身边,可怜得很。你这次有空回来,就多陪一陪他,洗过碗就赶紧过去,去晚了路上更难走。” 陈琛还是没吭声,转回去把碗快速洗了,然后自碗橱里端出几碗剩菜剩饭,搁在热烘烘的灶台上。 陈母又欲要催,刚刚开腔,陈琛冷冰冰地说:“能不能让我陪她先把饭吃了?” 陈母一口气梗脖子里,将手里湿哒哒的抹布往灶台上一扔,步履蹒跚地往外走。 陈琛将饭拨进小碗里,塞进吉云手里,说:“凑合吃点吧,这山沟沟,就是想带你去吃点好的都找不到地方。” 吉云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想带我去吃点什么好的啊,干拌面、红烧鲫鱼,还是你那个火车头?” 陈琛往嘴里连扒了两口饭:“都不是。” “哦。” “要真正好的。” “哦。” 随便吃过,陈琛拖了个长木盆出来,一个人在雨中,就着冰凉的井水将之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 吉云则是将小厨房里的水瓶一次次拎进房间,等木盆过来了,将热水倒进去,陈琛又拎了一桶冷水来混合。 因为水不满,陈琛捡了块砖搁木盆后头翘起半边,吉云光着身子走进去的时候一度掌握不好平衡,东倒西歪,最后狼狈不堪地摔坐下去。 陈琛听到木盆晃动的声音,敲了敲门,问:“你怎么了?” 吉云说没事,用他的毛巾沾满水,一点点往身上浇。 木盆表面上过漆,因为年数久远,被日复一日的热水浸得起了泡,皮肤摩挲上去密密麻麻地凸起一片。 吉云觉得恶心,克制着不去多想,只是反反复复去追忆陈琛一次好过一次的吻技,他喘息的频率,掠夺的力度…… 最后又不免想到在门外,他拥抱她时的战栗和惶恐。 她走远过,迷失过,放纵过,也曾轻蔑地扬起头颅,对他说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玩得来就玩,玩不来就散。 第113节 她有何德何能能让这样的一个男人唯她马首是瞻。 陈琛替她倒了洗澡水。 离开之前,他又吻了她一次。 大概因为担心随时会下来的陈母,也怕自己忍不住擦枪走火,于是这一次吻得尤为克制而缓慢。 只是浅尝辄止,他捧着她后脑,俯身在她五官各吻了一下作为收尾。 吉云站在窗后看他离开,电筒的光闪了一闪,彻底消失在阖起的铁门之后。 往床上走,她存着坏心逗他的连衣裙和高跟鞋都还在原地,她哑然而笑,将东西收起来,兀自躺到床上。 被子被一直拉到鼻尖,那上头,果然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水味。 *** 一夜无梦。 吉云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雨过初霁,林子里的鸟鸣百转千回,只是稍稍一个吸气,淡淡的泥土芬芳混杂着袅袅炊烟的气味,让人彻底放松下来。 昨天一天走了太多路,吉云两条小腿涨得像是灌了铅液,再加上被弹簧床弄出的腰酸,于是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坐起来。 搁在一边椅子上的手机正亮着呼吸灯,她手一伸将之取过来来。 一翻手机,连着三个都是同一个号码拨来的未接来电。她想也没想顺手删了,关了页面去翻新闻。 山里信号不好,打开网页的速度尤其磨人,吉云看着屏幕中央的那个小圈一直转啊转啊,刚刚刷出一个网站的站头,眼见着守得云开见月明,就被电话接入的页面给取代了。 居然,还是那个执着的号码。 吉云叹出口气,想忽视也忽视不了,只得接起来。 那头的人比她心急得多,刚刚接通的那一秒就开始抱怨:“再不接电话,我就该拨110寻人了。” chapter 49 他口齿不是很清晰,大约是等待的时候叼着根烟,电话通了才姗姗将烟放下来,又问:“怎么,还在那边出差呢?” 吉云爬起来,趿上陈琛昨天拿给她的那双拖鞋,单手整理床铺:“嗯,这才几天啊,还没开始欣赏这边的湖光山色呢——咦,我出差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话一顺嘴溜出来才觉得自己蠢,徐敬尧和院长好的像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次出来说不定还是他的授意,现在傻傻问这个,指不定就被人当成她是故意的。 徐敬尧果然大言不惭地说:“只有我想知道的,还没有我不能知道的。” 吉云嗤笑,已经开始想挂电话了。 “找我什么事?”吉云直接切入主题,又实在怕了他说“没事就不能找你”,补充道:“你长话短说,我这信号不好,待会儿掐了你别怪我。” 徐敬尧感慨着:“你这脾气啊……” 吉云一声拖长的“嗯”,尾音齐刷刷往上扬,正是不想听他长篇大论。 男人耳内一刺,只好乖乖地言归正传:“马上厂里要出年报了,今年状况虽多,出货量还是保持了增长,利润也相当可观,在行业内都属上流。又是个丰收年,你就等着年底分红钱数到手软吧。” 吉云低低笑了两声对付过去——眼前,被子已经叠了一次,但软塌塌得一坨像个草堆,她又将被子展开来重新叠。 徐敬尧意气风发,说到兴起几乎是手舞足蹈,声音隔着短波传到另一边,也是一样的感染人心。 但分享的那一个并不认为这些比她手中难缠的被子要更重要,于是漠然像一种致命的传染病隔着老远也威力无穷,直到最后徐敬尧发现了她的漫不经心。 从来都是焦点又不懂得迁就的天选之子,也会突然在某一日的午间知道什么是冷落和孤单。 钱永远是人人都爱的奢侈品,有了钱,你可以拥有快乐,拥有幸福,拥有比旁人更健康的身体,拥有旁人想也想不到的生活。 但生活永远不是一条单行道,你可以选择买,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卖。双向选择的世界,不会让一个人横行太久。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徐敬尧不知道头脑里为什么要浮现这样的一句话,而现实就是,那个看似永远不会对他疲乏的女人,正以无法追赶的速度向他远离。 他是真真正正遇见鬼了。 此刻只有自嘲:“以前选择支持研发这药是为了追你,谁知道现在这厂成了我所有投资里最挣钱的一个。” 旧事重提,吉云这才认真起来,淡淡道:“敬尧,以前的事情就别多说了。” 电话那头静了静,几秒种后,有打火机开阖的响声,吉云猜想徐敬尧又点了一支烟,就在她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听到他突然吐出一口气,或一口烟,然后很平静地说:“吉云,回到我身边吧。” 骄傲的男人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吉云怔了一秒,因他的毫无预兆惊讶了一整秒。直到房门被人敲响,她身子猛地一抖,重又回归到现实中来。 陈琛的声音:“吉云,你起来了?” 吉云连忙走过去,将门打开,抓着手机的那只手却掖在背后。 “刚起来。” 陈琛点头:“在外面好像听到你声音,在打电话?” “哦,嗯。”吉云尴尬一笑,将手又抽出来,抓着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是、是一个朋友。” 陈琛盯着她眼睛:“打完了?” “快了。” 第114节 “那你准备一下出来吃点东西,再晚一点都要吃午饭了。” “知道了。” 陈琛又把门关上。 徐敬尧没挂电话,等她“喂”了一声,他问:“刚刚那个是谁?” 吉云说:“陈琛。” 他愕然的一顿:“路上遇见的?” “差不多,他家就在这一片。” 徐敬尧冷冷而笑:“本来是想送你散心,没想到把你送他手上了。” 吉云垂着眼睛:“人生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 徐敬尧说:“是啊,你还有什么让我意想不到的?譬如说,你真要和他在一起?” 吉云纠正:“我会和他在一起。” 徐敬尧又低缓地笑起来,却不同于以往,一份戏谑中带着莫名的高兴,因为不值一提,所以他连嘲讽都省了。 他意味深长:“吉云,你真是越来越天真了。” 吉云冷哼:“我知道这世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对我真正好,谁又是在玩我。我心里有一杆称,根本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给我评判。” 徐敬尧仍旧是笑,像无数只蚂蚁钻进耳道啮咬耳蜗,惹得吉云极度不耐烦,嗤笑:“我干嘛和你这种人说这么多。” 徐敬尧反而好暇以整:“哟,这么快就生气了?” 吉云终于撩了狠话:“以后别给我打电话,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她在他再次大放厥词之前按下挂机键,他那胜券在握的声音却如有魔咒,穿越几千米的距离,山川和河流,落到她耳里,还是那样有力。 电话挂断前的一秒,他明明说的是:“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可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又是谁给他的自信,谁给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失足自楼上一路滚下来,整个楼板都在摇晃,紧接着桌椅移位,开始有女人的尖叫。 吉云连忙将门打开,看到一群人面色骇然地冲进家门。 而乱成一团的客厅,林玉躺在地上,浑身抽搐。 *** 吉云冲出来的时候,陈母捂着嘴巴在旁哭号,一伙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浑身抽搐痉挛的林玉。 陈琛蹲在地上,慌乱之中试图去抱林玉,额头早已泌出一层黏腻的汗,纯棉的汗衫贴在皮肤上,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陈琛!” 陈琛应声抬头,望来的眼神里满是求救的信号。 吉云来不及换睡衣,一阵小跑:“你们别碰她,让她躺地上!” 女人的声音却是很快消失在致命的喧嚣里。 场面混乱,几乎所有人都急躁而迷茫。 只有陈琛冷静地与她交换眼神,长腿一迈,跨过林玉,出手将人拉扯开来,硬是为吉云开辟出一条道路。 有人摔到一边,撞上桌角,低低抱怨了一声。 吉云已经跪到地上,扶着林玉的背,说:“陈琛,你快点帮我把她侧卧过来。” 两个人一推一拉,将人掰侧,吉云又喊:“毛巾呢,还有筷子!” 无人应声,陈琛沉色往旁一睨:“妈!” 陈母方才如梦初醒,拿起围裙一角擦了擦满脸的泪,哽咽着念叨:“毛巾!筷子!” 吉云捧住林玉的头,扯开她胸口的衣服透气,忽然神色又一敛,手死死掐住她两颊,想逼迫她张嘴。 吉云:“快拿筷子!她咬自己舌头了!” 陈母心急,却是走不快。 坐地上看傻的男人猛一回神,手撑在地上,一个打挺站起来,往厨房狂奔。 陈琛正扑通跪到吉云身边,趴到地上,林玉的五官因抽搐而变得扭曲,眼泪鼻涕糊满一脸。 此刻口吐白沫,微腥的鲜血却自唇角慢慢渗透。 他挡开吉云,扼住她嘴,另一只手掰开她死咬不松的下颚—— 吉云觉察出他意图的时候,他已经将手指卡进她两排牙齿。 十指连心,疼痛有如烈火焚烧。 陈琛只是皱了皱眉。 有人终于取回了东西,大喊:“毛巾!筷子!” 却因地上趴着的一个人久久怔住。 第115节 男人的手指被咬进发病女人的口中,鲜红的液体混着唾液,从弯曲的手指曲折流下。 不知道是谁的血。 林玉的痉挛不过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吉云将毛巾塞进她脖子下方,满身大汗地瘫坐在地时,却觉得早已经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陈琛仍旧伏在地上。 她两眼凉凉地盯了他一会儿,说:“还不把手拿出来?” 陈琛看了看她,再次求证。 吉云叹气:“现在没事了。” 他这才捏住林玉下巴,将手指抽出来。牙印很深,直刺入骨,已是血肉模糊。 吉云摇了摇头,将一双眼睛偏过去:“瞎、搞。” 安顿好林玉,终于有空坐下来给陈琛处理伤口的时候,吉云又是一腔埋怨地再次责备:“这要搁医院里的病人家属这么做,我非骂得他狗血淋头不可。” 陈琛低着头:“你脾气好点。” 吉云冷哼:“你倒没用手掌去挡,一口肉都给你咬下来你信不信?” 陈琛犟嘴:“我哪有那么笨。” 家里没有酒精,吉云用凉白开兑了些盐,按着他手将伤指泡进去的时候,倔强的男人终于因为再次温习的钻心疼痛而拧起眉心。 松弛的神经一秒绷紧。 吉云斜着眼睛打量他:“知道疼了?” 他硬是挤出个勉强的笑:“不疼。” chapter 50 乡下地方不备药箱,除了几包板蓝根和差不多上个世纪残留下来的阿司匹林,吉云就只翻出来点金贵的云南白药,于是给他敷上一些,简易包扎。 收拾手边东西的时候,吉云慢悠悠说:“你这药有点受潮,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不然待会你去村口的那个卫生所再瞧一瞧。” “不想去,没伤着筋骨,顶多晾几天就好了。”陈琛动了动手指,痛感没那么尖锐,又低声说:“也用不着去那,有你就足够了。” 听他夸人就是不习惯,吉云啧啧:“又哄我呢。” 陈琛一本正经:“真的。” 吉云耸肩:“哦。” 陈琛生怕她不相信:“他以前是给村里的牲口看病的。” 吉云:“……” 吉云将桌上铺展开的一团纱布绕起来,低声呢哝着:“……你们这儿也真是绝了。” 手忽然就被一直温热粗糙的大手盖住了,吉云疑惑着去瞥他,望见他拿漆黑的眸子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吉云将头向后微微一仰,垂眼看了看自己:“瞅什么呢?” 陈琛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吉云当然知道他指的哪件事,只是感情之中,偏偏就是要装作读不懂才好玩。 吉云是聪明,可吉云也是女人,也会惺惺作态,也会欲擒故纵。 于是此刻一脸无辜地说:“我不是经常生气吗?” 陈琛字字停顿:“如果你刚刚那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救你。” 吉云笑起来:“那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你手给咬下来。” 男人眸光一闪,不懂她态度的急转直下。 吉云已是正襟危坐:“陈琛,你说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林玉重要。” 陈琛想也没想:“你知道的。” 吉云不想和他猜谜的游戏,直截了当地问:“是我吗?” 陈琛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在我这里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吉云扣住陈琛伤手的手腕,摆到他面前:“安全,陈琛,是你的安全。” 陈琛像是无法理解一样,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她。 吉云说:“现在已经不是牺牲自己就能被全民奉为偶像的时代了,我希望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你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先保护自己。你对林玉好也罢,照顾她也罢,那是你的自由,我绝对不会干涉。但你这么冲动地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会吃醋,我会生气,因为你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陈琛,你还有我,你把我放在哪里?” 说着说着真的动了气,吉云按着不停起伏的胸腔,用了些力气方才压住心内突突涌起的某种酸涩。 而陈琛眼中也有什么挡不住的东西,胳膊一反,反捉住她手—— 陈母逆着光线走进来,吉云眼神一晃,将手从陈琛手里抽离。 陈母打量了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陈琛,有新客人上山,你去领一领。已经过了桥头涧,弄不清是拐往哪个口子呢。” 陈琛没有立刻答话,先看了看吉云。 直到她眨了眨眼睛,说:“你开车慢点。” 他这才起身去拿车钥匙,出门的时候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吉云,等我回来。” 第116节 陈琛一走,这个家里就显得分外大。 吉云和陈母无话可说,只能礼貌地朝她点一点头,将东西收起来之后,默然无声地进房间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陈母仍旧在客厅,埋首坐在大圆桌边,听见声音方才将头抬起。她直直看过来,说:“姑娘,咱们来聊聊吧。” 吉云自问坦荡,昂首阔步就坐到她面前。 她用虚张声势来壮胆量,安慰自己再难听的话都已经听过,她在陈琛那头走不通,要来做她的工作,无非就是要说服她走呗。 她会走,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三言两语。 谁知道陈母竟是向她道谢:“今天多亏了有你。” 吉云摆手:“我应该的。” “陈琛说,你是个医生?” “对,做了几年了。” 陈母不禁叹气:“医生好啊,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像林玉那孩子,生来就命不好。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全靠一个爸爸拉扯长大。幸好人聪明念书也好,后来又和陈琛一起考上大学,村里有谁不羡慕,说媒的一直排到山脚下。谁知道还是逃不过命,居然会弄成现在这样——” 陈母忽然一停,问:“她的事,陈琛告诉过你的吧?” 吉云实事求是:“陈琛不想谈,我也就没问,我只知道乐乐是林玉的孩子,为了她的声誉,陈琛将这件事扛了下来,村里也都以为他们是一对。” 陈母止不住摇头:“作孽啊,真是作孽,陈琛为了这件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一开始连我也瞒着,好端端的学不念,拉着林玉就跑了回来,非说要和林玉结婚。村里到处有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做了什么龌龊丑事,所以被学校开除了,连书都没得念。后来林玉肚子果然大了,闲言碎语也就更多,老棺材过来砸了几回门,除了断绝父女关系,不知道骂了多少话。我那时候气得病了,躺在床上成天是以泪洗面,陈琛又是伺候林玉,又是伺候我,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畜牲,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孩子生下来了,大家也说累了,我以为终于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谁知道这林玉又犯了病,死活不肯养这孩子,见一次就抽过去一次。我们没办法,让老棺材把孩子接过去,只要林玉在村里一天,就不能让她见着这孩子一次。我想这总好了吧,谁知道等孩子一天天长大,小模样张开了,除了眉眼有几分林玉的样子,根本半点都不像陈琛。村里又热闹起来,说林玉在外头偷了汉子,陈琛这傻子背了黑锅,前途毁了不说,这些年还都是替别人养孩子。我气不过,拉陈琛来问话,可你也知道他脾气硬,嘴又紧,直等我气得要抹脖子他才肯说了实话。” 吉云眼前几乎能浮现他黑着一张脸,下定主意要死扛到底的样子,原来他的一身硬骨头是天生就有。 湿润缠绵、变幻多端的天气并没有将他养育成一个优柔寡断、懦弱怕事的男孩,而是教他像这里的大山一样挺直了腰板,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是这样的渺小,平凡,如一粒微尘,一丝细雨,却又是这样坚硬,刚强,足以包容下这世间的一切。 他古旧如朽木的铠甲之下,其实装了一汪深情,不去一层层地剖开,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美景。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当你得知高、潮和结尾,也就不难猜出序曲和开头。林玉的故事虽然曲折,然而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那些俗套的情节。 吉云猜出个大概,问:“林玉是被人侵犯过的吧。” 陈母点头:“林玉勤工俭学出外打工,没想到遇到几个玩疯了的富家子弟,就被,就被……”她吐出口气将话略过了。 吉云说:“没报警吗?” “报警有什么用?咱们腰都没人胳膊粗,谁能来帮你!后来给赔了一笔钱,又说那几个是未成年,连牢都没坐就放了。林玉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人也傻傻的不知道轻重。陈琛实在气不过去,候在那伙人家外头挨个把人揍了一顿,反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于是后面的故事大家都已经知道。 吉云低头想了想,说:“所以他去我们那儿打工,就是想找到当年害林玉的那些人吧?” 陈母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说:“算是吧。” 吉云一时无言,静静坐着,陈母却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吸引她注意。 “姑娘,之前那么说你,你别往心里去。我身为一个母亲,总是希望儿子能过得好一点。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陈琛又没什么文化,你这样好的条件我们实在不敢高攀啊。可你昨天把话说的那么实诚,陈琛又一颗心全在你身上,我知道我是再怎么劝都没有用了。” 她两手一拍膝盖,长长吁出口气:“以后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一概不会干涉。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当妈一放手,反而还乐得清静。我这儿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我们家陈琛是个好男人,你要和他在一起就好好过,要不和他在一起就断干净。他吃过女人的苦,别再让他吃第二回。” 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因而掷地有声重有千斤,吉云听在耳中只觉得耳膜被砰砰敲得发痛,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过来。 她笑了一笑,盯着对方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阿姨,我答应你,我会对他好的。” 阳光正好,自高大的门楣穿梭而进,被防盗网隔成一道道细腻的光栅。 光影穿梭里,陈琛踏进这暖意洋洋的屋子。 穿着长裙的女人等候多时,见到他,终于笑着说:“回来了?” 只一站起,便是叫人晃眼的窈窕身材,他张手的间隙,她已经攀上他肩。 于是空荡荡的大厅里,多了一对相抱的男女。 地面剪影交汇,不知是谁先吻上谁。 chapter 51 陈琛的家里进了一拨新的客人。 床位一张不剩地租赁出去,能挣上钱,陈母成日里进进出出,尽管时常累得要陈琛帮忙锤背,不过忙得高兴,脸上渐渐添了笑,连精神都好起来。 吉云好几次撞见她劝陈琛留下来帮忙,陈琛都是低着头默然不语,不说要走这类会刺激她的话,但也绝对不是赞同留下来的意思。 陈母终于在一次忍不住问:“是怕村里的闲言碎语吧?你由着他们说呗,在家闲得长毛的老婆子,不说你,也有张三李四的一车闲话要说。这黑锅你都背了那么些年了,以前不说受不了,现在怎么就敏感起来了。” 陈琛忙着刷灶台,手上的丝瓜络停了一下,又动起来,说:“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因为什么?”陈母气鼓鼓地坐到小板凳上:“城里是比咱们这好,但除了有几条街,买个东西方便点,你细想想,有哪点能比得上咱们这儿。最近几年这旅游是越来越好了,咱们再把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你算算一年能挣多少,比你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强。” 陈琛又没吱声,拿沉默做挡箭牌,只是专心将灶台外头擦得雪亮,把丝瓜络往水里一淘就准备出去。 陈母在后头叹气:“还是为了那个吉云吧,村里容不下她,所以你就尽想着出去。我一早帮你想过了,她要是同意留下来,你们俩完全可以去邻村买栋房子住下来。我看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这时候问她说不定能成,实在不行,妈再帮你去说说。” 陈琛这才猛然停了步子,转身揽住作势就要出去的陈母,说:“我们的事你别再管了,我是肯定不留在村里的,不是为她,也不是为的村里的闲话。至于她走不走,也是她的自由。” 陈母叹气:“那你们今后分隔两地,也成不了啊。” 第117节 陈琛眸光发冷,还是说:“你别管了。” 出了门,吉云正在院子里晾刚洗好的衣服,紧贴树的这一头,晾衣服的绳子收得有些靠上,她抓着晾衣架的一角,手努力一伸,裙裾滑上臀沿,几乎能看到内裤边沿。 陈琛过去将衣架接过来,很轻松地挂上绳子。后头吉云整理裙子,特别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 陈琛即刻低头打量她,看得她都不自在,说:“你看什么呢?” 陈琛这才收了视线,将盆里的另一件衣服挤干了,晾到绳子上。 “待会儿带你去山上吧。”陈琛忽然说。 吉云说:“去干嘛?” 陈琛:“我去弄点菜。” 吉云将衣服抻平了,说:“不去,被人看见有闲话。” 半晌没听到陈琛回话,她往衣服后头一探头,看到男人皱着眉,一张脸黑得像是锅底,嗔责道:“又有谁惹你了。” 陈琛不爱听她刚刚说的每个字,但又挺无奈,说:“我把林玉喊上。” 这岂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吉云倒还真怕了陈琛的变脸速度,只能由着他瞎胡闹,甚至信誓旦旦地保证:“那我待会就去换衣服。” 陈琛说:“不用,你换双鞋就行。” 吉云连连答应,歪着头,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刻意地转回洗衣盆里,似笑非笑道:“剩下的你还帮不帮了?” 陈琛视线随着她的而动。 洗衣盆里还有套水蓝色的内衣裤,浸在浅浅的一层清水里,一抹蓝色几要晕染铺叠,影影绰绰地陷在深邃的瞳仁里。 喉咙口有种干渴难熬的感觉。 没有回复,陈琛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云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他背影。 “陈琛!”她忽然喊,忍不住笑出声来。 男人像是一瞬间就领悟到她的揶揄,捂上开始发红的耳朵,钻进房子。 *** 陈琛说要带吉云上山。 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吉云做过预判,不是旅游,总是要下到田地里去,所以陈琛一定不会开他的小破面包车。 那么剩下的选项便是屈指可数,心里讶异着他该不会是要推出个板车吧,头上盖块白毛巾,肩上拉着两带子,走一步喘两喘。 她是该坐上头呢,还是该坐上头,最好能教这男人累得气喘吁吁,那场景想想就觉得逗。 谁知道陈琛居然绕去后院,不多会儿骑出了个电动三轮车出来。 林玉往车上一坐,和陈琛的位置背靠背,又冲吉云招手:“姐,你坐上来,咱们俩挤一挤。” 吉云:“……”还真是社会主义新农村。 林玉休整过一昼夜,终于缓了过来,见到吉云的时候,也没触景伤怀,又记起那个叫乐乐的孩子。 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什么前尘旧梦都已经舍弃。 和她聊起自己癫痫发作的时候,也是很高兴地说:“姐,阿姨都和我说了,昨天我发病,多亏有你在旁边帮忙。” 吉云闲闲打量她,心想她这样傻乎乎的倒也好,没什么负担,做人至少轻松一点。 她将林玉头发上的一条草杆摘去了,笑着说:“没有什么,那是应该的,总之你以后要记得吃药,把频率控制住,没什么大问题的。” 林玉连连点头:“知道了,姐,我都有好好吃药的,就是昨天……昨天不知道怎么了。” 林玉神色一暗,吉云就有点担心,幸好陈琛正把竹篮和镰刀扔到车上。 她连忙一拍林玉手,说:“你把东西拿着啊,小心待会儿掉路上。” 林玉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果然死死抓上竹篮,说:“这样就不会掉啦。” 陈琛已经坐上车子,头扭到后头看了看两个人,将吉云的手搁在栏杆上,说:“抓牢了,山上路绕。” 陈琛果然一点没说谎,沿着盘山路往上的时候,吉云一颗心就没定下来过。 一个急拐弯过去,没走多久就是下一个拐,重量很轻的小车始终在往圈外飘,更别提一辆辆车呼啸而过,那股人被风吞没的恐惧感,教她几次被吓得心跳骤停。 最后实在没办法,吉云拉了拉陈琛的衣角,说:“你能不能骑慢点?” 陈琛将车忽然往旁边一拐,泥土地上,车子被磕得上下乱蹦,吉云没说完的半句话被抖成筛子。 等陈琛将车一刹,说:“咱们到了。” 吉云胃里一阵反酸,在车上一连干呕了几声。 林玉拎着篮子跳下车,一路笑得直不起腰。 陈琛连忙走过来帮她拍肩,说:“头一次上来的都不怎么习惯,你就在车上坐一会儿吧。” “你呢?” 陈琛指指身后的一片菜地。 第118节 陈琛和林玉忙着弄菜,吉云在车上坐着实在无聊,没多一会儿也溜了下来。 大山深处,风光旖旎,造物主的妙笔丹青下,他乡的寒风凛冽到了这里,成了终年温暖的山明水秀。 林玉和她说了谎话,山腰的梯田到了山顶虽然仍旧绵延,却还有一汪清溪流淌,顺着圆润的石头蔓延,不知要伸向何方。 吉云在这溪边站了会,眼睛始终不离那水中身影孤单的一尾小鱼。阳光之下,她一个人的影子照在水面,如个庞大的罩子,将它完完全全盖没起来。 她不动,它也不动,两两对峙。直到身后有细微的脚步,鱼被惊动,搅乱一池碧水,影子散成碎片,模糊的轮廓却渐渐扩大。 吉云还没来得及转身,陈琛先开了口:“我教你游泳吧。” “……”吉云一脸狐疑地抬头往他:“开什么玩笑呢。” 陈琛说:“真的,你不是说过你不会游泳的吗。” 吉云还真是不记得自己说过,认真想了想,那时候突降暴雨,城市内涝,在陈琛那个又黑又小的屋子里,她好像是这么说过。 “都多久前说的了,真难为你记得。”吉云又看了眼那小溪,说:“这水这么浅,能练游泳吗?” 陈琛说:“可以啊,想学游泳最重要的就是气,一开始是憋气,再后来是换气,你在这里泡一下午,就差不多会了。” 吉云还是有点犹豫:“你真的假的?” 陈琛说:“你把鞋脱了吧,整个人先没进去找找感觉,反正这附近没什么人,随便你怎么样。” 他说得是一本正经,吉云拧着眉将鞋子踢了,他还在给她使眼色,说:“去吧。” 吉云只好鼓起勇气往里头走,谁知道往小溪里一踩,水只刚刚没过她脚踝,别说憋气了,她一整个人躺进去,不知道能不能把身子弄湿了。 再回头看陈琛,那张时常面瘫的脸上此刻洋溢着一种叫做偷笑的稀缺表情,不过一个刹那的时间,吉云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是和她开玩笑的。 吉云拔起脚来就是一踢,带着清爽冰凉的溪水溅到他身上。陈琛往后走两步,吉云指着他声声控诉:“陈琛,你果然学坏了,不想我发火就乖乖站过来让我欺负一下。” 陈琛哪里怕她,真的往前走了几步,吉云又是故技重施,一条腿带着溪水踢得老高,却在要落下的前一秒被男人的手紧紧箍住。 重心不稳,她一条腿跳着就要摔倒,陈琛已经捞住她腰眼,帮忙一稳,手下放到她挺翘的屁股,用力一握,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千钧一发之际,吉云瞥了眼林玉——她埋首庄稼,背身向后,已走得很远——她这才顺势将翘起的腿环住他。 他们吻得挣扎又小心。 时刻会被偷窥打断的刺激如蚂蚁蚀心,既要缱绻投入又要审时度势。 躁动难耐的心掰成两半,一边随他渡入的舌疯狂,一边却又要克制又冷静。 他低喘着分开彼此,将额头紧贴过来的时候,她已因紧张而出了一身热汗。 碧绿的蔬菜堆了一整车。 吉云无处放脚,索性穿着鞋子踩到上头。 “怎么弄了这么多菜,吃得完吗?” 陈琛:“家里人多,待会儿还要包团子,吃得完。” 吉云不解:“包什么团子?” 陈琛轻描淡写:“我们这儿家里有人出门,就要吃团子。” “……” 吉云怔了怔,抓到重点:“我们要走了?” 陈琛点了点头。 吉云意外:“这么快。” 陈琛:“已经三天了。” “三天。”吉云心里数了数:“是啊,都三天了。” 山里起了风。 无影无形的空气,被莫名的一股力驱使,穿过碧绿的树海山脉,也仿佛染上了青葱的颜色。 一路无言,那不断反复的离心力也困扰不到她。 三天了,原来已经三天。 走出这座山,她和陈琛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chapter 52 车子开到市里已是傍晚。 陈琛要将林玉先送回家里,见吉云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副驾驶里,又觉得不妥,喊她一道下车去楼上坐坐。 吉云坐车坐得腰酸背痛,不过因为那是陈琛住过的地方,想也没想就开门下去。 房子不大,虽说是两室一厅,然而单个的房间很小,又只有一个向阳。 陈琛住着的房间朝西直面大街,二十四小时都能听到车来车往不说,每天热辣的太阳还要将房间晒得像是蒸笼。 吉云只刚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起来,热气腾腾地往外泌出汗来。 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是一扇落地的电扇,用的年数久了,蓝色褪得泛灰,连同叶片上的罩子也不翼而飞。 第119节 吉云凑近去看。电扇的叶片却干净得很,不是住这儿的人许久不用,就是这人手脚勤快,一刻也闲不下来。 陈琛的声音恰好响起来:“热得话就开吧。” 吉云循着声音去看他,说:“不热的。” 陈琛已经走进来,将窗户打开了,说:“开窗通通风吧,就是有点吵。” 吉云说:“还好啊,听着声音有人气。” 陈琛过来捏了捏她,说:“我把家里收拾一下,顺便给林玉做点晚饭,等弄好了再带你走。” 吉云朝他笑着:“我们不在这儿吃吗?” 陈琛说:“带你去吃点好的。” 吉云一扬眉:“这么快就着手落实,不过你这算不算是开小灶,给我特殊待遇呀。” 陈琛还挺振振有词:“林玉刚缓过来,吃不了太油腻的,在家喝喝清粥对身体最好。” 吉云又不服气:“那你带我去大鱼大肉,是故意要我营养过剩,然后提前迈入三高人群?” 陈琛拿淡然的眸子一望过去,吉云立马就安静了。 陈琛将电扇调了一档,又按了转头,指了指床上,说:“你要是累了就先躺会儿,我一会儿过来喊你。” 吉云点点头,在房里又转了转,实在没什么能看,杵在电扇前头将汗收了,真的收起一双腿躺到床上去。 等陈琛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再进来的时候,吉云平躺在小床上,气息平缓,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他坐到床头,正好面对着这女人,轻声喊了两声——没有答复。 她一张脸安然平和,尽管粉黛未施,仍旧莹润如脂。挺直紧窄的鼻子在鼻尖处微微上翘,立刻衬得整个五官都俏丽明艳起来。 她很少这样安静又安恬地呆在他的身边。 仿佛时间也走得渐渐缓慢,在清澈的世界里留下定格的重影。 陈琛那燥郁不安的一颗心立刻就冷静下来,慢慢下坠,落在坚实的地面,剧烈又小心地跳动。 陈琛走回门口,将房门关了起来,又走回头。 他很慢地躺上床,与她相对而躺,一只手又很轻柔地替她将鬓角的头发理顺,掖到她小巧的耳朵后来,继而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腰间—— 她并没有醒来。 陈琛于是这样大胆地搂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闭上眼睛。 入睡前的那一秒,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如果就只是这样便结束,世界毁灭,时间终止,曾经拥有过的已成过眼云烟,不断期许着的变成沧海桑田……也都无所谓。 他曾经拥有过她,无论是一分还是一秒,或是只是眼下短短的那一瞬,就已足够。 *** 陈琛醒来的时候已是九点。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震,连着床板一块在动。 吉云扭了扭身子,纤长的睫毛抖了两抖,方才睁开。 一双眼睛如雾,此刻懒洋洋地望着他,虚着声音问:“是闹钟么?” 怕她受凉,睡觉的时候,陈琛特地为她将风挡去大半。她热得出了一身汗,深黑荧亮的长发濡湿,贴在额角颈项。 陈琛帮她将垂在胸前的头发掖到肩后,怕饶她清梦似的低声说:“是电话。” 吉云又阖上眼睛,抱怨:“接,好吵。” 陈琛自床上坐起来,两只手搓了搓脸,这才掏出手机。 除了风扇呼呼的响声,屋子里很静,通话的声音穿透而出,足能够被听得一清二楚。 那头是个男人,声音老大地嚷嚷:“我在‘火车头’这儿呢,怎么回事啊,店里的人都说你回家去了?” 陈琛说:“回来了,忘和你说了。” “你这小子,怎么成天窜来窜去的,实在让人不省心啊。” “不多说了,待会儿约个地方见吧。” “行,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挂了电话,一扭头,吉云已经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他,裙子松垮地垂过肩头,露出骨骼分明的锁骨。 “要去哪儿吗?”她打个哈欠:“还有,我今晚住哪?” 陈琛想了想:“住宾馆吧。” “宾馆?” “嗯,这个季节宾馆房间应该挺多的。不过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你临时身份证也办好了,我战友给我送过来了。” 陈琛下床,将她的拖鞋摆好,听见她坐床上还在喃喃:“……宾馆。” 陈琛身子一顿,方才又迈开腿,他走去关了风扇。再转身,吉云已经坐在床边上,一双尖头高跟鞋红底刺眼,半挂在脚上,欲掉欲不掉的。 等陈琛走近了,她勾着脚,蹭了蹭他硬实的小腿,说:“我原本以为你要留我下来过夜的。” 第120节 没有了烈日,深沉的帘幕替人做了最好的掩护,叫人心底的那份不为人知的悸动轻狂滋生疯长。 彼此都是衣冠整齐,吉云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东西,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赤、裸、裸的相互直面,不需要遮挡,也不必要羞耻。 她对他的感情坦坦荡荡,她的人是坦坦荡荡,她对他的欲、念亦是坦坦荡荡。她永远是这样的直白而不需要拐弯,装进釉色光洁的瓷盘端到你面前,笑着问你是要还是不要。 要还是不要。 陈琛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便一把抓住她光滑细腻的脚踝。 鞋子坠地,“咚”的一声闷响。 他眸色晦暗,眉心隆起,此刻一寸寸抚摸、观察、惊叹她足面青色的脉络。 隐在白皙的皮肤下头,如一副淡雅的水墨画,一张巨大的网,不知在何时就将他一网网住,于是全身上下,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 无尽的,无限的,无望的,无助的,渴望。 陈琛头一低,吻上她足面。 吉云倒吸口凉气,不由往后一倒。 陈琛跟着覆下来,手松开她腿,转去抚住她脆弱的后脑,压她到床面。 口袋里的手机“叮”了一声。 空气中滋滋游窜的电流骤停。 吉云背抵着床板,枕着他的手掌,声音细软如春雨:“短信啊?” 陈琛黑沉着脸,点头。 吉云咕哝:“看啊。” 她修长的手指扣上他裤袋,袋口紧、致,只刚刚钻进一节手指就被卡住。她低头看了看,他裤子已被绷至最紧,中央一块正是鼓、鼓、囊、囊。 吉云干得不行,舔了舔嘴唇,微微有些气喘。 手自他口袋里抽出来,沿着走线不平的裤缝划到腰间,再一路逶迤转至中线,她解开扣子。 陈琛这时用手按住她:“林玉在隔壁,她睡觉很浅,容易醒。” 吉云没有停手,往下用力一压,他蹙着眉心,嗓眼有短促的一声。 羽毛似的挠着她的心,于是眼中也氤氲出湿意,声音绵密悠长:“嗯,所以呢?” 垫着她后脑的一只手已经滑到身后,找到那粒暗链,她后背一挺,空出间隙,他一拉到底,将她整个剥离。 陈琛声音微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提醒:“所以你动静小一点。” 他声音一如往昔的低沉醇厚,说话的同时一板一眼、拿腔拿调,肃然如旧时的老学究,一把戒尺在手,慢条斯理地问你可还听话。 吉云静静躺着,如一条待宰的鱼,却是饶有趣味乐在其中的一条鱼,目不转睛地看他将衣服一件件脱了,露出精壮的青春肉、体。 肌肉硬实,线条流畅,不同于健身房里刻意塑造的体型,这样的一种更加健康,更加有力,蕴藏着无数的惊喜,等待人去挖掘。 晃神之下,她伸手去摸晃在眼前的这具身体。 却在千钧一发中,被人紧紧抓牢手腕,死钉在床榻。 一瞬间,她胸、脯耸动,下巴上仰,目光凄厉,整个上身弯成一张满弓—— 那把戒尺骤然侵入,带着前所未有灼热的温度,坚硬而又坚决。 时间停顿,万物静寂,所有的画面都卡滞了一秒。 一切归零,然后,飞速地翻动跃进。 一、二、三……不知卡在哪个节奏,她终于恢复意识。 陈琛一只手正死死捂着她的嘴巴。 回溯的视线中,他皱着眉头,额角微微隆起突起的血管。 汗水早已打湿了头发,贴着额角,一股股汇集着流到下颔,聚成饱满的珠滴,最终砸在她发烫的脸上。 他放慢速度,始终克制,然而次次狠戾,不留情面。 吉云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大洋上漂泊的扁舟,在他的驭驶下起伏不定,上下颠簸。 摇曳的身体,开始自某一处率先瓦解,然后一点点蔓延而开,直至彻底粉碎。 chapter 53 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陈琛和吉云已经足足迟了一整个小时。 桌子上散着几个空酒瓶,又铺了一连片的空铁丝。 男人等得心焦,几乎趴在桌上睡了一觉,此刻翘着二郎腿剔牙,听到声音,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抬了抬头。 “陈琛!你小子够可以的,这鸽子被你放的,都十点多了,路上被哪个妞缠住了,魂都勾掉了吧!” 男人起身去捶陈琛,却在见到他身后走出来的吉云时,猛然一愣。冲陈琛一个劲使眼色:“陈琛,你简直可以啊,这就是弟媳吧,上次见着就想认识了,不介绍一下?” 陈琛从桌子下勾出张凳子,拿张纸巾给擦得干干净净,扶着吉云的肩让她坐下,这才说:“吉云,这是李想。” 吉云冲一身制服的男人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第121节 李想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吉云身上,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几回,这才吸了吸鼻子,道:“没事儿,弟媳,年轻人嘛,难免情不自禁,这个我还是懂的。” 一句话把吉云说得犯了尴尬症,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人又攀上陈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陈琛,你早说今晚有节目咱们这见面就取消了呗,非要大晚上的赶出来,还把弟媳捎过来,你这人榆木脑袋,怎么一点怜香惜玉的道理都不知道!” 吉云听得直翻白眼,陈琛小心望了她一下,将桌上喝了只剩半瓶的啤酒推李想怀里,要他闭嘴:“喝吧你。” 又挥手招呼来老板要了菜单,推到吉云面前,说:“喜欢吃什么就点,这儿虽然环境差点,东西还挺干净的。” 老板正将铅笔从耳朵上拿下来,搁纸板上等着记录,连忙附和着:“做买卖要讲良心的,不敢掺假,都是鲜东西,和咱家里的一个味,美女你放心点。” 一边李想听不下去,问:“陈琛,你什么情况,这都几点了还没带弟媳吃饭哪!有些事要适可而止的,你不累,弟媳也累啊。” 说得老板都笑了,说:“美女多点点,来盘韭菜炒鸡蛋吧,男人吃那个可补着呢!” “……”吉云脸都绿了,将菜单推到陈琛面前,说:“还是你点吧。” 吉云是一脸我不想说话的神色,陈琛只得从善如流地照做,荤素搭配点了几盘菜,又要了一大碗白米饭。 老板收了单子,在不远的露天“厨房”颠起炒锅,顿时火光四起,油与肉的香气四溢。 等待的间隙,陈琛拎了壶开水,将碗筷一一烫过了,再递到吉云的面前。李想在旁边张嘴笑,默不作声地看着。 等老板娘有空收了桌子,李想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将给吉云办好的一张临时身份证亮到她面前。 “本来办起来没这么快的,陈琛和催命一样催着我。等我叫人弄好了,他又来电话说东西都找着了。他这本事简直通了天了,就是把我这凡人折腾得不行。” 吉云道了一声谢地接过来,说:“麻烦了。” “唉,看在弟媳的面子上,忍了。”李想半个身子趴桌上,冲吉云笑眯眯地说:“看这身份证上的地址,你不是本地人啊。是陈琛在那边打工时候认识的吧,两人在一起多久了,你做什么工作的啊?” 好几个问题杂糅到一起,吉云不知道到底先解答哪个,挑了最近的一个回答道:“我是医生。” 李想来了精神:“当医生好啊,不用像我们似的风里来雨里去,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不开心了就一个脸色扔出去,反正也没人敢和你们叫板。” 吉云说:“你那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哪个医生敢随便给脸色,都恨不得要把病人和病人家属供起来。” 李想听得直拍大腿笑:“听语气,弟媳你像是深有体会啊,一直就这么实践来着吧?” 吉云摇摇头:“我没那好脾气。” “那你就不怕吃亏?万一教人给揍了!” 吉云笑笑:“我皮厚,就当挠痒了。” 吉云话都不过脑子,由着嘴皮子高兴陪着唠嗑解闷而已,李想却当了真,两条腿恨不得伸天上,四肢乱荡漾地笑起来:“陈琛,我真喜欢弟媳这性格,特逗。” 又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你被挠过痒没?” 吉云眼珠子一转,瞅着陈琛:“挠过,这不才认识他的嘛。” 李想大吃一惊:“好小子,知道你打搅厉害,可你都学会打女人了,还打出感情来了。这么败人品的事情你怎么办到的,改天好好教教我呗。” 热腾腾的菜一连上了好几盘。 陈琛夹了个鸡腿搁吉云碗里,特地把肥厚的鸡皮剥下来,一点不浪费地塞李想碗里,说:“把脸上能通气地全给堵上吧。” 李想翻个白眼,咕哝:“重色轻友。”一弯腰低头,真将整块鸡皮吞了下去,砸吧几下嘴巴:“老板,今天盐有点多啊!” 嚼完了咽下去,又喝两口酒,对陈琛说:“‘火车头’的事情怎么说了,问你几次都没个准信,准备盘了没?” 桌上的气氛立马变了味。 吉云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夹起的一块山药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重又夹起来。 陈琛不知道看没看见,这时将手里的筷子放下来,对着李想道:“吃饭的时候不想谈这事。” 李想还没回过味,执着地说:“我这也是关心你,吃饭的时候不想谈,不吃饭的时候又遇不上你,你总要抽个空让我关心一下吧。” 陈琛实在拿他没办法,吁出口气:“在考虑。” “还在考虑?”李想直摇头:“关键时刻,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魄力啊。我听说那店可抢手着呢,好几个人都想要,你还不抓紧赶快,想什么呢。” 陈琛又往他碗里添了几块鸡脖子:“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不说话,一顿饭吃得就有些平淡。吃饱喝足,陈琛喊来老板结了账,和李想打了个招呼,带着吉云先走。 李想晚上还要去值班,不着急离开,在排档里又坐了会儿,要了一碟子花生米去去嘴里的酒味。 老板端着小碟子过来的时候,闲话道:“李警官,刚刚那个是你朋友啊。” 李想捏了粒花生米,去了皮丢嘴里:“嗯,以前的战友,一个屋里睡过好几年呢,那么多人,就数我们俩最瓷实。” 老板嘿嘿直笑:“那他现在干嘛的,以后让他多来照顾照顾我生意。” “他来照顾你生意?”李想笑起来:“他就是准备做快餐的,自己家里雇厨子,成天吃了吐的,还用上你这儿来吃?” 老板直点头:“做老板的,怪不得啊,女朋友漂亮的和明星一样。听你说,她还不是本地人啊,为了你朋友要特地搬过来?” “哪能啊,就是来参加会议的,后来身份证丢了——”李想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刚刚两个人的不对劲。 此刻一凿自己脑门:“我这什么智商!” *** 面包车上,两个人亦是一路无语。 直到车子在市里转了两圈,陈琛默不作声地算是带吉云看遍了这城市的夜景,方才带了一脚刹车放缓了速度,问:“你晚上住哪?” 吉云看了看周边,说:“我也不知道,你随便给我挑个宾馆吧,离你住的地方近点就好。” 第122节 夜色迷离,灯火阑珊,映着点点灯火,陈琛看了一眼身边的吉云。 一张脸上无波无澜,除了流动的光影,就像是定格的画面。陈琛觉得,她在思考,真有话想说的话,一早就和炮仗似的炸开来了。 吉云脸上灼热,扭过头,他目光仍在,淡淡抱怨:“好好开车。” 陈琛把头扭回去,紧盯路况。 “市里挺小的,哪儿都离我那近。” 吉云点头:“那就更可以随便住哪了。” 陈琛没能让她随便,找了市里一家星级高位置好的,车子一路开到宾馆门口,上了迎宾区。 吉云觉察的时候,已经有穿着长风衣的侍应生来帮忙开门,她讷讷笑了笑,说:“陈先生,你服务态度这么好,是不是要给你小费?” 她先进了大堂,挑了个大床房,准备刷卡预授权的时候,陈琛恰好走了过来,问了押金后立马掏出钱包,递过去几张现金。 前台有些疑惑,不知道该收女士的卡,还是先生的钱。 吉云含笑倚着柜台,将卡在台面划了划,和前台开玩笑道:“最喜欢有男人为我花钱了。” 前台附和着笑两声,接了那现金,吉云将卡收起来。 交付房卡的时候,前台很认真负责地对陈琛说:“先生,您要是留住的话,麻烦把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方才还大大方方的男人此刻立马局促起来,张着嘴犹豫半晌,方才说:“不,不,不用,我晚上不住在这儿。” 前台笑意更深:“那好,祝女士入住愉快。”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大约是吃得很饱,饭后血糖升高,吉云觉得既累又困,积蓄了一整天的疲乏,此刻如潮水般一股股涌上,头也开始晕了起来。 她抓着梯内的扶手,倚在光亮的梯门上,自那镜子似的一面墙里看到陈琛拧着眉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下意识地冲他笑了笑,他也还是盯着她。 进到房间,吉云一脚蹬了高跟鞋,赤脚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找浴袍。 陈琛正在归置整理她的行李,听到她说:“我先洗澡了。”这才直起身子去寻她。 吉云正关浴室的门,只探出个头来,说:“你要是想走了就帮我把门带上,我洗澡挺久的。” 门轻轻关好。 热水被开到最大。 当雾气氤氲,热度充溢,吉云站在莲蓬头下,任凭水在身上跳跃的时候,方才觉得这一晚的失魂落魄终于有了恢复的兆头。 混沌之中,方才能教人放下面具,重归自我。 吉云咳了两声,终于有空想到陈琛,想到自己,想到火车头,想到相隔千里的两座城市……也想到他们的未来。 如果说他的家乡是个可以逃避城市繁华的世外桃源,那一旦选择回归,便无论如何都要直面起惨淡的人生。 她已经不能再赖在这个地方,可她也不能带走陈琛。 命运像是为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封闭的空间明明热得蒸人,她却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门锁忽然响动。 一个模糊的人影自缓缓开启的门后进入。 距离很短,他走得很慢。 从悬悬的云端走到她的心坎,每一步都教她震颤。 然后,一只手拉开玻璃隔间,那人终于和她面对。 吉云没有动,陈琛也没有动。 繁华世界,只剩热水洒落在皮肤上的声音。 chapter 54 封闭的世界里,空气闷热潮湿。 绵密的纯棉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陈琛出了满身满脸的汗。 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对峙。 过去的一分一秒里,始终没有人先轻举妄动。 直到灼热的目光刺得人遍体鳞伤,吉云像是一只急于缩进坚硬外壳里的软体动物,已无法抵御这强烈的存在感,伸手将隔间玻璃关上。 一只手锁到门沿,又不厌其烦地将门打开。 吉云歪着头冷冷看他:“你衣服湿了。” 陈琛仍旧不言不语,站在原地。 再关。 再开。 第123节 吉云忽地耐心告竭,瞪起双眼,两只手按上门把,狠狠往一边拖拽。 陈琛也毫不客气,扼上她脆弱的手腕,稍一用力,逼得她脱了门把,拿脚跟一带,将门推到最大。 他跟着一步迈入,整个人被热水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吉云。”他气喘着,胸口剧烈起伏。 被喊的女人紧紧盯着他,咬紧牙关。 他终于说:“你这个胆小鬼。” 她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双手掐进他乌黑的头发,一直拨到他后脑,用力按了按,教他低头看向自己。 她满脸的水痕,双眼通红:“你说我什么?” 他眉尖似蹙,骤然埋头,欺、身而下封堵上她水红的唇。 热水裹挟怒意肆掠,灌进彼此口腔的同时,有他模糊不清的呢喃。 ……胆小鬼,胆小鬼。 坚强如她,胆小如她。 吉云被压上墙壁。 冰凉入骨的瓷砖凝满水滴,吉云背脊的皮肤收缩,蝴蝶骨耸起,一双手死死扣住他肩上愤起的肌肉,用力推搡。 他死死掐住她腰眼,挡开她飞来的一腿横踢,拿硬邦邦的身体紧贴上去,用力一顶,直刺到她小腹—— 某种热度由下而上砰的一声爆发。 吉云忽然失了全部的力气,恨不得一下子瘫倒下去。 视线涣散里,他眸色深沉,脸上有某种隐忍。 强有力的手臂捞着她腋下,将她一下子提起来。 热水被关了阀门。 世界却没有立刻安静。 耳中的躁动发出嗡嗡的异响。 直到她被正面摔到柔软的床面,四肢挣扎着欲要爬起,他忽然整个倾覆而下,严、丝、合缝地贴上她的背。 男人松开的皮带韧劲十足,打到她柔软的腰,清脆的一声,直拍她紧缩的心脏。 敏感的耳朵灼灼燃烧,空气里,又开始响起链锁开启的金属摩擦。 天旋地转的世界忽然停摆—— 吉云拿胳膊狠狠抵了抵身后的男人:“陈琛!” 他紧紧扣住她张开的手指,钉入松软的床榻。 唇已在她耳边:“我来了。” ……来了。 没有一丝顾忌地阔步而来。 迎面向你。 结束的时候,陈琛用纸替她清理。 如果说隐忍的第一次,因为男人可笑的尊严,他带着刻意的讨好,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 那几个小时后的这一次,便只任凭欲、念的驱使,一片刺目的白光里,是他淋漓尽致的发、泄。 吉云整个人仍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浑身上下是细密黏腻的汗液。被空调里簌簌的干燥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陈琛将她裹进被子,替她吹干头发。 熄灯之后,他掀开被子,睡到她的身边。 他大手干燥温热,轻轻地摸过她脸,映着昏昏月色,仔细描摹她薄软的嘴唇。 她不耐烦地动一动,翻过身背对着他,他又很快跟进,一手揽住她软绵绵的肚子,将她纳入怀里。 曲折重叠,由首至尾,如一对靠得紧紧的勺子。 陈琛手阖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揉动:“……吉云。” 她慢悠悠嗯出一声,睡意很浓。 陈琛将头埋进她细软的头发,鼻尖抵到她后颈:“我在这儿,也能经常去看你。”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 吉云说:“困了,睡吧。” 他答应了一声,但不走心,过了会又说:“咱们隔得不远,坐个火车,一晚上就能到。” 吉云无可奈何,沉了声音:“陈琛,我想睡——” “吉云,”他一只手划过她前胸,捂到她嘴巴上:“吉云,我对你也是认真的,我不是那种玩玩就丢的人。” 隔了好久,她低低嗤笑出声。 第124节 陈琛说:“你等我。” 又是这相同的三个字,不是询问,不是请求,只是简短意赅的陈述。 吉云拉开他的手:“如果我不等呢?” 陈琛说:“你会等的。” “……” 又过许久。 陈琛轻声问:“睡了吗?” 无人回应。 他吻了吻她后脑,在她背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她而睡。 黑夜里,却有一双眼睛始终睁着。 *** 早上醒来,陈琛已经不在。 吉云爬起来洗澡,双腿之间几乎一塌糊涂,拿下莲蓬头对着身下冲的时候,方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个致命的问题。 她连忙关了水,将身子擦净,裹上件浴袍匆匆走出来。 大门刚好打开。 陈琛带着一身湿气从外而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吉云旁若无人地脱了浴袍,扯过沙发上的内衣,刚将一只脚套进内、裤,陈琛过来拉着她的胳膊道:“怎么不再睡会儿?” 吉云说:“有事儿,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陈琛将她从裤子里头拎出来,又把浴袍给她披好,说:“什么事,我帮你做,外面下着雨呢。” 吉云两只手拉住浴袍边,皱着眉瞅了陈琛几眼:“避、孕药。” 陈琛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能不能不吃?” 吉云瞪着他:“你想要我怀孕?你故意的?” 陈琛眉心一锁:“我听说那药对人身体有伤害。” 吉云:“……” 吉云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她重穿好浴袍,慢慢走至床边,坐下去。 再抬头看向陈琛的时候,疲惫地捂着头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陈琛跟着走过来,蹲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 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说:“以后我一定注意。” 吉云轻轻叹了声,反过手来拉着他:“那这一次呢?” 陈琛抬头望着她:“一定要吃药吗?” 吉云点点头。 陈琛只好说:“那我去买。” 塑料袋里装着一碗海鲜粥,因为怕塑料打包碗不卫生,陈琛一早回去取了个玻璃碗来装。 等待的时候,又怕吉云吃不惯太荤腥的东西,特地进了后厨叮嘱老板减了好几味料。 车子一路开到最快,送回来的时候还滚烫,盖子一掀,热腾腾的气体随着香味四溢。 吉云又躺回床上。 陈琛将粥用勺子搅了会儿方递到她手上,坐在床边看她吃了几口,确定她没有觉得不合胃口,这才拿了车钥匙要出去。 临走前怕她一个人寂寞,特地将电视开了下来。 车子开出一条街,陈琛这才看到门脸很大的药房,将车子靠边停了,伞也没拿,将衣服领子竖起来,埋头冲进去。 原本打算好了自己转一圈,找到药就付款带走,没想到刚一开了药店门,一连涌上来好几个导购,都特别热情地问:“先生,买点什么药啊?” 陈琛之前有点伤风感冒都是死杠过去,遇上跌打损伤,也是涂点烧酒,自己狠下心来揉几下。 他这辈子还真没进过几次药店,偶尔的偶尔过来一回,居然就是为了那种事。 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毕竟年轻,脸皮子扛不住事儿,那几个字在舌头上一连打了几个转,愣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导购们都是老手,看他这么难以启齿,心里立马有了数,往陈琛面前走近几步,问:“小伙子,是想买万、艾可来的吧?” 陈琛:“……”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和你一般大的小伙子经常来我们这儿买。不过我推荐你最近新出的一款金、戈,虽然是国产的,不过药效一样,完全没有副作用,价格还便宜,卖得老火了!” 导购往墙上一指,上头的广告牌上赫然写着:优惠大酬宾,金、戈两粒装。 后头一连串刺激眼球的广告语简直不堪入目,陈琛连忙将眼睛挪开,耳朵微微发红。 第125节 在导购一脸期待的神色里,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是来买避、孕药的。” “哦,避、孕药啊!”导购立马忙活开来,在旁边货架上拿了一堆盒子过来,搁在他眼前:“你要哪种啊,小伙子?” 陈琛眼皮子跳了跳,不过一盒避、孕药,居然也分好几种? 导购分门别类地介绍:“有事后72小时吃的紧急避、孕药,也有平时吃的,你这是什么情况?” 陈琛一头雾水,说:“紧、紧急的吧。” 导购又分出一小堆:“紧急的也有好几个牌子呢,你看啊,这是——” “你给我拿最贵的吧。”陈琛打断。 导购还挺实诚:“小伙子,最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呢。” 陈琛实在有点熬不住,不等她长篇大论的说完,在她手上随便拿了一盒结账。小小的一盒药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直到塞进口袋里方才教人吁出一口气。 回到宾馆的时候,吉云刚把早饭吃了,正伸出手将玻璃碗搁到一边的床头柜上。 她稍一歪过身子,浴袍自肩头滑落,露出一片幼白细腻的皮肤。 那股局促和窘迫在这一刹那变成心底急切的欲、望,他关上门,跪到床上来吻她的肩。 吉云用手推着他的头,抱怨:“……怎么吃不够呢。” 打开的电视放着当地的新闻,忽然一个画面切入,主播的头边标注着醒目的四个大字“最新消息”。 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了一则由于山体滑坡,导致旅游大巴侧翻进悬崖的最新事故。 吉云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手边的电话忽然震动,她推着伏在身上的陈琛,说:“等一等啊,接电话呢。” 湿、热的吻仍在不停游走。 接电话的女人却绷直了身体。 感受到这股僵硬的男人抬起头,瞧见她满脸的震惊,疑惑中捏了捏她下巴,问:“怎么了?” chapter 55 电视里,长相甜美的女主播正在准备与前方记者连线。 因为阴雨天气造成的山体滑坡,此段山路因为山体滑坡被彻底封堵。 几小时前,一辆载有四十五名游客的大巴车不幸翻入一侧山崖,几经翻滚后停卡在距离地面十多米的石壁上。 画质模糊,画面晃动,摄像机镜头随着记者的手往一侧大山仰拍,土黄色的斜坡上仍有碎石夹杂泥沙下落。 镜头转向另一边,全是戴着安全帽参与抢险的工作人员。 “这是近年来最为严重的一起交通事故,十五人当场死亡,三十人获救,其中十多人重伤,已被送往附近医院进行救治。” 陈琛捏了捏吉云的下巴,问:“怎么了?” 吉云食指靠在柔软的唇上:“嘘!”一边关注新闻里的每一个画面,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 男人普通话不大标准,平卷舌不分,吉云勉强听得清他说:“我们了解到她近日是与您一同出差的,请问您现在还在本省吗?” 陈琛很安静地屈身坐到床上,将她浴袍拉好,又把细软的头发从衣服里理出来。 吉云拿空闲的一只手去抓他的,陈琛伸开五指和她交握,她手心早已出了一片湿汗。 “我在。” “那我待会儿用短信将医院地址发给您,请您保证手机的畅通。” “好。”吉云又急切地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在抢救当中,具体情况要等医生出来才知道。麻烦您尽快赶过来吧,对他们来说,现在有亲人朋友的支持非常重要。” “好,我一定尽快过去。” 电话刚刚挂断,吉云不由地吐出一口气。 陈琛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吉云头一垂,像是难以负重似地磕在他肩头,脸一摆,寻到个适合的角度沉入他颈窝,靠在他热乎乎的脖子上。 陈琛替她收拾长发,拍了拍她肩,问:“心烦?” 吉云微眯着眼睛,说:“孟燕出事了。” “孟燕?”陈琛想了想:“你那个一同过来的同事吧。” 吉云点头。 “她怎么了?” 吉云却懒得说,搁在一边的手机“叮”的一响。 吉云将手剪到身后摸过来,在他颈窝里转了一转,露出半边眼睛去瞧屏幕,上头是一连串不熟悉的地名。 遂一把伸到陈琛面前,问:“认识这地方吗?” 陈琛覆着她手握着手机,转到去看那手机。 陈琛:“认识,不过那地方挺远的。” 吉云点头:“去的话要多久?” 陈琛:“以前是半天,现在有段路塌了,要绕道过去,至少要多一倍的时间。” 第126节 电视里仍是对灾害的循环报道,道路狭小,大型的抢修车开不进来,只有一队工人先到了现场,通车的时间无限期的延长。 陈琛将吉云的话前后串起来想了想,后知后觉地问:“你同事不是在那大巴车里吧?” 吉云将手机扔了:“不在。” 陈琛松了口气。 吉云又说:“出事的时候在。” “……”什么时候了,还要开玩笑。 陈琛拧眉:“你现在要赶过去?” 吉云点头:“我得带她回去。” 一时之间没人多话。 歇了片刻,吉云挺起腰,从他怀里出来,说:“我自己喊车过去吧,你最近要忙着盘店,事情应该挺多的。” 陈琛说:“不多,我送你去。” 吉云闹了别扭:“不要。” 陈琛已经下床,将她行李拖到床边,问:“穿哪件衣服?现在就走,说不定能赶在天黑前到。” 吉云还是很坚决地说:“不要。” 陈琛索性自己帮她翻衣服,深色的内衣,及膝的裙子,堆到她面前。 他自己拿着车钥匙要出门:“我先去把车加个油,一会儿直接过来接你走。” 吉云有些急了:“你是不是精力旺盛啊,折腾了一整晚,还不觉得累?” 大约累这个词在男人耳中等同于不行,尤其是在一对男女发生过那种事之后。 陈琛自然不能免俗,哪怕已经走到床头还是绕着又走了回来,一条腿跪到床上,整个人倾覆下来。 吉云惊得拿手一挡,抵住他前胸,在迎接暴风骤雨之时,却听到他淡淡说:“我不累。” “……” 说完不用人催,男人自己爬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他回身又看了看她:“没听到我的声音,别过来开门。” 背影匿于阖起的大门。 这个男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她最不想见的就是他的背影,离开的背影。 *** 吉云刚换过衣服,再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梳顺了用发圈绑起来,陈琛已经开门进来,问:“吉云,能走了吗?” 吉云掖着鬓角的头发走去整理行李,说:“能走,你先把东西拎着,我再去卫生间看一看。” 陈琛说:“好。” 进到车里,正好是早上十点。 车子后座摆了几袋子吃的,陈琛加完油之后在小超市里买的,从八宝粥、火腿肠到方便面一应俱全,还有几袋子给她消遣的小零食。 车子开动之前,吉云将药从盒子里拿出来,撕了铝袋,刚要找水,陈琛会意,解了安全带,绕到车子后座取了一瓶回来。 陈琛将水拧开了,递到她手里:“早上刚买的。” 吉云将水接过来,先喝了两口,这才把药给吞了。 将水刚一递还过去,正撞上陈琛隆起的眉心,她想也没想拿手贴上去:“没事的。” 陈琛仍旧看她。 吉云催促:“开车吧。” 车子终于滑动。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太多的话。 山区的路面不算平整,又因为路段受阻,让许多车子拥挤到同一条道上。 然而陈琛依旧将车子开得很稳,不紧不慢,不疾不徐,遇到些事故也很耐心的绕行。 若不是陈琛本身就是这样心细的男人,吉云差一点就要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拉长旅途的时间,好让彼此呆得更久一点。 细想之下,连头带尾,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也不过屈屈的四五天而已。 不过是一场普通出差的时间,却仿佛得比她虚度的那五年要漫长宝贵得许多。 许多许多。 尽管温度适宜,一路颠簸,吉云仍旧死死撑着,一直没舍得将眼睛闭上。 实在累了,找出手机看看新闻,眼压当即升高。眼睛下头的血管如高速上的飞车一样,嗡嗡乱吼,她赶紧低下头捏了捏太阳穴。 陈琛看到了,问:“睡会儿吧。” 第127节 吉云微睁着眼睛,斜眼瞧他:“不睡。” “你脸色很差。” 吉云说:“没事的。” 搁在手边的手机却是震了起来,吉云眼睛一扫,看见名字,本想忽略,只是封闭的车里一点噪音都显得无比刺耳,陈琛已经将脸转过来,她又只好将手机拿起来。 院长的声音疲惫:“吉主任,你现在在哪呢?” 吉云说:“路上。” “小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吉云将头歪着靠上安全带:“知道了,我现在就是赶过去见她。” “离得远吗?” “远,走了一上午了,还要晚上才能到。” 院长连连叹气:“难为你了,我还是刚刚接到她父母电话才知道的这消息,太糟心了,本来是想给你们放个假,谁知道弄出这么一茬事。你到了之后把情况及时反馈给我,我好和她父母有个交代,也免得我这心里呀老七上八下的。” 吉云连连答应,谁知挂了电话没多久,院长又给拨了过来,慌里慌张地说:“吉云啊,你现在别过去了,赶紧找个近的口子下来,坐火车也好,坐飞机也好,反正快点给我回来。” 吉云觉得奇怪:“你不是要我给你反馈情况的吗?” 院长说:“刚刚是我疏忽了,要了解情况我可以问警察,那地方现在乱得很,你又是一个女人家家的,别费那么多事了,叫你回来就回来。” 吉云冷笑笑:“你要我把她一个人丢这边?” “怎么能说丢呢,我这边联系她父母过去,大不了路费医院报销了呗。” 吉云说:“她父母来不来和我去不冲突,我过去就是图个心安,毕竟一起出来的,没理由不一起回去。” 院长也是服了她:“吉云,你这人什么死脑筋。” 挂了电话,陈琛问:“是你院长?” 吉云点头。 “说什么了?” “懒得理他,老头子年纪大了,总是颠三倒四的。 话是这么说,可吉云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等到夜幕低垂,擦着八点堪堪驶到医院,刚一进了乱哄哄的大门,就有穿着制服的男人迎过来问:“请问是有什么事?” 吉云擦了擦额头的汗,平复了一下急喘,说:“我有一个同事出了车祸,你们之前打电话给我要我赶过来一趟。” 警、察将手里的登记薄打开,问:“你同事叫什么名字?” 吉云:“孟燕,孔孟的孟,燕子的燕,女性,和我差不多高,早上来电话的时候还在急救,我本身也是医生,想赶紧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警、察攥着一只圆珠笔,沿着名单一行行往下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笔头一顿:“您是不是吉云,吉医生?” 吉云觉得好奇:“我是吉云……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抬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然后将本子一合,说:“您跟我往这边来。” chapter 56 即使再晚,医院的灯依旧亮着。 因为一场事故而集聚起来的人气的医院散发,到处是行色匆匆的医护工作者,源源不断赶来的病人家属,还有永远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新闻媒体。 不大的空间里满是消□□水和人肉混杂的气味,哀嚎和怒骂齐飞。 制服板正的警、察将本子合起来,说:“您跟我往这边来。” 吉云和陈琛对视一眼,不多做质疑,随即跟上。 警、察将他们俩带到了一间临时被征用做指挥处的医生办公室,将沙发上埋头吃面的几个同事赶了,很客气地朝两个人挥了挥手,说:“吉医生,你们先坐这儿来等一等,我把我们队长喊过来。” 吉云没动,拍拍陈琛的肩膀要他过去,说:“你开了一下午的车,能歇就歇一会儿,我自己去看孟燕。” 陈琛抓着她手腕,又是要起步走的架势:“我陪你。” 吉云说:“不用,你看也看不明白,我了解过情况就过来,” 陈琛拗不过她,只好应了。 吉云跟着刚刚走出去的警、察,人正打着电话,应该是他口中说过的队长,口吻谦卑尊敬得不行。 “对对对,她过来了,就在办公室里。”警、察看到跟出来的吉云,笑着点了点头,别过身子去和电话那头的人补充:“不是一个人,还有个跟着,男的,男的。” 刚挂了电话,就听后头女人冷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吉云的?” 警、察面朝她,说:“是我们队长说的,一有过来找孟燕这个人的就是吉云医生,还特地嘱咐我们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吉云强调:“原因知道吗?” 警、察一脸怅惘,摇摇头。 他不过是个跑在一线的小人物,上头安排的事情除了执行不能多问,吉云也就不再难为他。 等队长跑来,也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吉医生。吉云再次询问的时候,队长笑眯眯地说:“局长亲自下的命令,说吉医生是咱们这边的贵客,我就赶忙安排等着你过来。” 人年龄一大,阅历经验都跟着蹭蹭往上跑,队长人说话圆滑,哪怕背后再把你议论得一文不值,面子上的文章仍旧做得好好的。 第128节 他一迂回,吉云立马就猜出了缘由,不露声色地把这话题翻过去,就心安理得地当自己是“贵客。” 她问:“孟燕在哪,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队长皱着眉,摸了摸隆起的大肚子:“情况不太好,一个车子里救出来的伤员里,数她的伤最重。” 吉云浪费不起时间,和这位队长边走边说,到了住院区,把院长和主治医生一齐喊了过来。 几句话一聊,吉云心里有了数,说:“她这种情况,暂时是出不了icu了。” 院长苦笑着摇头:“我们这里虽说是市级医院,但在山里头,经费拨得少,各种设施都很陈旧,不说和省级的比了,就是和你们那边的县级医院都有差距。哪有什么icu,只能挤一挤普通病房,护士人手都不够,好多怀着孕在家待产的都喊过来了。” 吉云不知道说什么,先跟着去瞧了瞧孟燕。简陋的病房里,摆着几张并排的病床。 风自窗户里呼呼而入,扣住窗子的锁链坏了一边,护士正往窗框上垫纸,试图卡住窗子。听到声音,微侧过身。 主治医生冲她点点头,说:“没事,你忙你的,我们就是过来看看病人。” 病床上,孟燕早已是面目全非,一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老高,皮被绷得又薄又紧,像是一颗涨得浑圆的珠子,拿手一戳几乎要流下水来。 要不是病历卡上写着人名,吉云压根不敢认。而这已经算是好的,与当场死亡和伤势过重的罹难者相比,她又是何其幸福。 主治医生这时候问护士:“这个病人的情况现在还算稳定吧?” 护士忧心忡忡:“本来还算好,刚刚开始发烧,我刚要打电话给你,你就赶过来了。” 吉云将夹在盐水瓶上的查房笔记取下来看了看,脸色越发沉重。 吉云又将其他几个病房转了转,好几个伤势严重的病情都有反复,医院里现有的医疗资源又不足以教他们转危为安。 院长还在打官腔:“无论条件有多恶劣,困难多难克服,我们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救治病人,在岗位上坚持到最后一秒。” 吉云等他说完:“能不能安排他们转院?” 所有人:“……” 医院里的几个都没有反应,吉云又去看队长,男人迂回着说:“我去打个电话问问上面吧。” 吉云跟在他后头,补充道:“虽然我们很注重让病人能够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但后续的治疗和康复也尤为关键,我不认为这个医院能为这些重伤者提供必要的医疗救助。如果病人一旦受到感染及多脏器的衰竭,很快会因为得不到合适的救助而发生危险。你向上面反映的时候,麻烦把我这几句话传达一下。” 队长连连说好。 *** 尽管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陈琛还是没抵得住瞌睡虫的打搅,正倒在沙发扶手一侧睡得安恬。 密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抿着嘴唇,哪怕睡着了,表情依旧拘谨。 吉云自他身边坐下去,小心翼翼地从他腰际解下了车钥匙,他睡得太熟,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等吉云从车上拿来了装着事物的袋子重新回来,他居然已经醒了,弓着背,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捂住一张脸。 手机被放在沙发前的茶几,屏幕灯刚灭,应该是刚刚用过。 吉云将东西搁到陈琛面前,拍了拍他的背,道:“饿了一天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陈琛这时候歪过脸,露出一只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直视她,说:“吃不下。” 吉云正拿了个火腿肠出来,帮忙撕着外皮,睨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拆台:“在车上就听见你肚子叫了,还吃不下。” 她将火腿肠塞进他手里,抓着一盒方便面起身去泡热水,再热乎乎地端到他面前。 陈琛迟疑了一下:“你一起吃吧。” 吉云说:“我在车上吃过八宝粥,我是真的不饿,你别管我了。吃饱了,我给你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赶紧回去。” 她两眼一瞥他手机:“那店挺紧俏的,不是着急回去谈吗,别耽误了正事。” 陈琛刚刚大口吸溜了几下面条,听到这话又把叉子放了下来,转头望着她道:“我不着急,我在这儿陪你。” 吉云嗤地笑出来:“陈琛,你不像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 陈琛把头低下去,拿手擦了擦唇角的汤汁。其实他吃得小心,没弄到嘴外,他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做点什么分散开注意力的事而已。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留在这儿陪你。” 吉云说:“我可能一会儿就要陪着孟燕转院,你要陪我,又能陪到哪个地方为止呢?” 吉云将叉子塞回陈琛手里,催促着:“你吃啊。” 陈琛就是不动。 手机一震,屏幕亮了,信息打开在桌面,特别清晰的写着一行:明早火车头等你过来详谈。 陈琛看也没看,赌气似的将手机关了,长腿一伸留出空间,将手机塞回裤袋里。再回首,正好撞上吉云注视他的眼睛。 吉云说:“你昨天晚上怎么和我说来着?咱们两个隔得不远,坐个火车,一晚上就能到。安慰我的时候挺振振有词的,怎么现在你倒忘记了?” 陈琛咬着牙将目光收回来,又专心致志对付那碗面。 他吃相依旧不大好看,大口吞着,间或咬一口手上的火腿肠,最后端着碗底咕嘟咕嘟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塑料纸盖一阖,拿叉子戳通了塞进去,他抹了抹嘴,低声道:“我待会儿就走,明天早上就得到。” 吉云将身子坐正了,说:“好。” 两个人在沙发上又坐了会,谁也没动,就恨不得要赖住这时光一样。 第129节 墙上的挂钟分秒而过,不过只是生命长河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段,屋子里的人嬉笑谈话,谁也没有注意。 落到吉云和陈琛这里,却成了天大的事情。虚耗的每一秒都是生命里额外的恩赐,吉云一下一下地数着,不是要挽留,反倒催促着要看他什么时候离开一样。 情到浓时情转薄。 相见的时分总要想着离别。 陈琛终于站起身,说:“我先走了。” 吉云那卡在喉咙口半晌咽不下的一口气,此刻缓缓梳通。她仍旧坐着,说:“我不送你了。” 陈琛说:“我自己出去就行。”然而并没挪动步子,穿着运动鞋的一双脚走到她身前,他声音很沉:“你不抬头看看我?” 吉云想摇头,最后还是顺着他意思仰起下颚,缓缓笑道:“又不是以后都看不见。” 陈琛躬身捏了捏她下巴。 “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好。” “去哪儿也都告诉我。” “好。” “走了。” 他转身,迈步,开门,离开。 每个动作像是一幅幅的慢镜头,等那扇门阖上,他人彻底消失不见,吉云忽然如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颓败地坐在沙发上。 那股多年不见,冲鼻的酸涩直刺最脆弱的神经,吉云头一低,饱胀的双眼里像是要溢出些什么。 门忽然被人推开。 “吉云!” 吉云猛地抬头。 chapter 57 “吉云!” 尖锐的女声划破夜空,办公室里的人都顺着声音望出去。 吉云连忙站起来,举了举手:“我就是。” 是刚刚见过的那个护士,一路小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算找到你了,医生让我带你过去,你朋友情况有变——你还是跟着我过来吧。” 护士在前头领,吉云跟在后头追。病房里已经乱了套,吉云插不上手,等一整个急救程序做下来,主治医生将她拉出病房,说:“病人病情暂时稳定,但我的建议和你一样,应该趁着她稳定的时候,尽快让她转去更好一级的医院。” 吉云说:“附近有更好的医院吗?” “最近的也在两百公里左右,路况不好,又是晚上,路上至少也要四五个小时。还有……” “有什么困难吗?” “申请和交接,联系对方医院不难,难得是怎么将人弄出去。还有,路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应该向谁来追责。” 吉云去问队长,也是相类似的回答。 男人倚墙抽着烟:“帮你问过了,吉医生,转院的话风险太大,人命关天,事情已经闹得很大,谁也不敢多担这么个风险。” 吉云叹气:“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现在是主治医生也是这个意思。” “那你让主治医生负起责任,先把他们院长那边的工作做做好。” 吉云拧眉:“院长那边肯定是要沟通的,不过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可以一边办转院手续,一边向他报告。” 男人摇头笑起来:“吉医生,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我知道你们医院系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你想把人弄出去也是为了救人是好事,这都没错。可你别忘了今天出的这茬子事故不是小事啊,往轻了说,旅游局和交通局的领导要担责,往重了说,恐怕市领导日子都难过。今天这帮大老爷一个个顶着满脑门子的汗过来,已经夸下海口拿出了最好的应急机制,院长也拍过胸脯说会尽力挽回每个病人的生命。你现在想把人往外掏,还用的是这边医疗资源不够好的由头,你觉得可能吗,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他打自己脸吗?” 吉云觉得可笑:“院长他刚刚自己也承认这边的设施落后的呀?” 队长说:“那不过是他的自谦罢了。” “那现在就是要让他们在这儿等死?” “救治危重病人的风险本来就大。” 吉云被呛得只有冷笑,队长将手里烟丢了,拿鞋子前掌碾了碾。 “吉医生,我知道你是为了病人好,但你想问题的时候太片面。也不怪你啊,你们做医生的,平时只要治病救人就足够,可做到领导,那想得可就多了。” 男人又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搁鼻子下头嗅了嗅,斜着眼睛打量她:“今天这话本来不该我和你说,但我们局长要我好好照顾你,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套进去吧。” 他话不中听,然而说得恳切,吉云竟然无法反驳。 院长在电话里骂她死脑筋,她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聪明的,但在有些方面确实绕不过弯。 孟燕和她其实无亲无故,往日做过同学,近日做了同事,只是泛泛之交,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细算起来,她还曾是她半个情敌。 她脑子真的有毛病了,为了一个这样的人,要费尽心思上下打点? 一路想着,走到院门之外,夜风微凉,扫在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陈琛的车已经不在。 过来的路上,其实她暗暗期许幻想过,陈琛会不会没有走,会不会等她……哪怕只是再多说一句话。 第130节 可陈琛毕竟只是陈琛,既不够浪漫,也不够聪明,读不懂女人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人。 然而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简单质朴的一个人,在向你表达爱意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动人,那样的刻骨铭心。 如果换做陈琛,现在该怎么办? 吉云不知为何突然就笑出来,一双手冰着打开皮包,先触到的是一沓报纸包好的东西,很快略过去,将手机拿出来。 其实那个号码不知道删过多少回,但每次找起来都很是方便,以前是她假意拨给他,后来是他假意拨给她。 算计来,算计去,都是一笔糊涂账。 电话接通的时候,男人声音慵懒,并不奇怪她的来电一样,语气只是稀松平常。 好像前一刻才刚刚通过话,后一刻她又拨过来,他于是玩似的问:怎么了? 吉云这一刻的心里却不知怎么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呵,真挺无聊的。 *** 吉云语气一如往常,平铺直叙地把孟燕的事一一告诉了徐敬尧。 徐敬尧丝毫不觉得意外,淡淡说:“吉云,这件事我看你就别挂心上了,当地政府既然已经接手,一定会给出妥善的处理方法。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有些事你也清楚的,不管永远比管好。” 吉云冷哼:“你也和我打起官腔来了。”她将背倚到冰凉坚硬的墙壁,将指甲里嵌进的灰剔了,慢悠悠地说:“别这么绝情啊,你们俩也算有过一段的。” 她声音很轻,然而口齿清晰。 话说得四平八稳,说得无波无澜,普通朋友间的一句友情提醒,别想有再多一些的深意。 徐敬尧微怔了片刻,然后低低笑起来:“谁啊?孟燕?哦,好像是有点印象。” 吉云说:“别装了。” 徐敬尧说:“吉云,你以前真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啊,现在年龄上来了,也学着要做做善事了么?” 吉云挑眉:“年龄上来了……我怎么记得,你上次还说我是孩子来着?” 徐敬尧连连点头:“嗯,还记着我的话呢。” 他声音一懒洋洋,就免不了要越扯越远,吉云实在怕和他玩迂回,将话题又拉回来:“你尽快安排吧,我怕孟燕坚持不了多久。” 徐敬尧说:“你把我想得本领通天了,我手脚再长,也伸不到你那里。” 吉云有点不耐烦:“你道行真要那么浅,能特地抽出人来照应我?” 许久,徐敬尧低低地笑出声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 “整个医院的警察都盯着我,你做人做事还能再明显一点?” “……”徐敬尧由衷抱怨:“这点事都做不好,还真是四肢发达,那什么简单啊。” 吉云这时沉了沉声:“你尽快安排吧,这地方实在太简陋,我怕孟燕熬不了太久,万一遇上什么突发问题,呆这地方就只有等死了。这也不叫什么多管闲事,我说过了,就是为了心安,不让我看见也就罢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遇险?” 她不开玩笑,徐敬尧也只好跟着认真起来:“你待会儿把具体情况编个短信发给我。但是吉云,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能做的只能到达这个极限,你要是还想去帮其他人,或是想要我保证孟燕百分百的安全,那对不起,我是真的爱莫能助。” 吉云说:“我知道。” 临挂电话,徐敬尧又喊住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吉云说:“等孟燕病情稳定下来吧,马上她父母过来接班,也就没什么我的事了。” “我派人去接你……”他想了想:“们?” 吉云笑着婉拒:“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不劳你费心,我自己坐火车回去很方便的。” “……那好。” 徐敬尧效率极高,电话聊完没多久,急救的车子就闪着灯地开到院门口。 队长拿着对讲机边统筹边走路,见到吉云,特兴奋地朝她挥了挥手。 人未到,肚子先挺过来,竖起大拇指道:“吉医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人不露相,敢说敢做还能做得成,我今天算是服了。” 吉云没想多解释,冲他笑了笑。 “让一让,请让一让!” 大厅里,一溜护士正推着病床往外疾走。 救护车沿着陂台开到正门,车里的人将门猛的打开。 “一二三,用力!” 床垫裹着孟燕一起移上救护车。 除了救护车,徐敬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谁临时奉献出了一辆商务车,就跟在救护车屁股后头等着吉云。 吉云没肯去,硬是跟着孟燕和急救队坐到救护车后头。 队长拗不过吉云,将行李塞进后头商务车,又绕回来向救护车里的吉云打招呼:“吉医生,这车是你选的,要是被领导见着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不懂事。” 吉云说:“那不可能。” 队长笑眯眯道:“我在这边还有事儿,实在是走不开,你到了那边会有新的人接应,所有事情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你一点心都不用操。商务车也让他们等在后面,你要是途中觉得累了,随时喊车队停下来换车。” 第131节 吉云不住点头:“你去忙吧,今天晚上多亏有了你。” 队长拍着肚子:“这算什么啊,都是应该的,还请吉医生以后有机会帮我多美言几句。” 吉云:“有机会一定的。” 车门关上,封闭的空间一下将外界隔绝,车子晃了两晃,引擎如猛兽的低吼,不多会儿,滑行而出。 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都疲乏下来。吉云脱了力气,拿背抵着车壁,歪着头,硬是不教自己倾斜下去。 目光无事,自孟燕紫涨的面皮一直向上,从车上嵌着的玻璃朝外仰望。 月色如练,漫天星辰,干净得像是被刚刚清洗过。 同顶一片苍穹,却难见彼此。 又是一个黑夜,吉云在这颠簸的救护车里,而陈琛,陈琛又到了哪里? chapter 58 陈琛刚刚踏上回程路不久,林玉的电话就催了过来。 陈琛开了免提,一手抓着扶在方向盘边,说:“怎么这么晚也不睡?” 林玉声音亢奋:“琛哥,明天老板约你在店里谈,你到底要不要回来!” 陈琛说:“已经在路上了。” “能赶得及吗?” “明天一早肯定能到。” “那太好了!”林玉又隐隐担心:“琛哥,你一定赶得早一点,我听说老板不止喊了你一个呢,万一被别人抢先了,你可怎么办呀。” 陈琛说:“明天火车头一开,我就能到。” “哦哦。”林玉提醒:“那你别回来了,直接去店里,我也早点骑车过去。” “行。” “那我挂了,琛哥,你路上开快点。” “好。” 陈琛将手机锁了,刚要搁到储物格,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他带了一脚刹车,将手机又拿上来,屏幕上是一条打开的短信,写着:走了。 来信人还是那个孤零零的一个“吉”字。 陈琛看了一眼路况,刚要低头回复,居然又进了一条短信:开慢点,勿回。 陈琛笑了一笑,单手输了个“嗯”字。 吉云几乎秒回:看路!再敢回一个试试看。 陈琛这才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山路逶迤,半边是高耸的山峦,半边是幽深的陡坡,匿于低垂夜幕,绛色一隅,月色迷蒙。 目之所及,仅仅是两盏大灯照亮的一方区域,在天地一线的世界里开辟道路,蔓延向前。 夜路难走。 而更要命的是,人心倦怠。 窗户洞开,夜晚的股股凉风肆意灌入,在狭小的空间里汇集交错,如化实质,一只只手紧抓人脸,将人撕入风的喉咙。 猎猎风声是猛禽怒吼。 不将风雨踩在脚底,总有一天要被风雨压入泥泞。 他好像蓦地清醒,于是不管不顾,只是一路前行,摧枯拉朽,漫无边际地穿梭而下,将脆弱的现实撕碎成薄缕残渣。 到达的时候,东方不过晨曦微露。 林玉顶着一头露水,缩头缩脑地站在“火车头”外等着。 巷子里忽然响起砖块晃动的声音,她兴奋地出来确认,见到冲她闪了两下灯的车子,连忙回身将铁门敞到最开。 陈琛车刚一停好,林玉笑着趴到他窗边,说:“琛哥,你来得可早!” 陈琛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取下钥匙开门出来,问:“老板过来了?” “早来了,人一晚上没睡,刚下了牌局就跑了过来。” 陈琛三步两步爬上台阶。 做餐饮的,没有一个不是起早贪黑。 天刚蒙蒙亮,“火车头”里已经忙碌开来,从批发市场进来的新鲜蔬菜被很快处理,勤杂工们还要趁着第一波客人到来前将偌大的店门打扫干净。 地上已经洒上了肥皂水,陈琛提醒林玉留心脚下,自己也是踮脚走进去。 老马平时习惯霸占收银柜,今天却是个意外,陈琛刚一进去,就听门边有人说:“陈琛,在这儿呢,来来来。” 男人昨晚喝过酒,隔了一夜也没消得了那股冲鼻的气味,鼓胀的脸上一边一个猪肝色的红晕,见到陈琛,笑得眯起眼睛。 “你最近忙得很啊,陈琛,想见你一面都难比登天。”老马摸出根烟点上:“这下子总该都忙完了吧。” 第132节 陈琛冲老马笑了笑,这才注意看他对面坐着的一个人。这人陈琛不认识但脸熟,老马要盘店的消息放出去之后,他来跑过好几次。 老马还真给自己留了一手。 陈琛连忙开门见山:“都忙完了,一收到你信息立马过来了,店我盘了,就按照咱们之前谈得价,我一会儿就拿钱给你。” 老马还是乐呵呵的,手掸了掸烟头,吐出口浓白的烟:“哎呀,你这小子,也不早点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这店你不要了。” 旁边那人连忙接腔:“是啊,我刚刚都和马老板谈好了,你算是哪根葱啊,刚一进来就说要盘店,得到谁允许了啊。马老板,你可别偏心啊,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他愿意出多少钱,我就跟着出多少呗。” 老马直撮了几口烟,连连道:“是是是,是有个先来后到。” 男人气焰更旺,头一昂,斜眼盯着陈琛,轻蔑地说:“那咱们这就签合同呗,我连定金都给带过来了。” 老马继续和稀泥:“好好好。” 陈琛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直突出来,双手一撑桌面,有些急地说:“老板,要论先来后到,我们早几个星期就谈过,不过因为盘店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肯定不能贸贸然就和你定下来。这一周我家里出了事,和你打过招呼说要歇几天,你也同意押后再说。昨晚突然看到你短信,立马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就是表示了诚意想把店盘下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要把店让给别人,也太不厚道了。” 林玉见陈琛脸色煞白,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样子,连忙按着他肩,说:“琛哥,你别着急,你慢慢说嘛!” 老马也连忙招手,说:“陈琛,有话好好说,坐下来,别站着!” 陈琛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终于坐下来,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僵硬的膝盖上。 老马背靠着椅子,将烟一直吸到最底,猩红的一点闪光几乎要灼到手指,他这才将烟屁股甩了扔到地上,拿脚踏了踏。 男人有点沉不住气,喊:“马老板?” 一片烟雾之中,老马拧着眉头,慢悠悠地说:“这店啊,要说先来后到,我还真是一开始就和陈琛谈好的。” 陈琛刚一放松,男人就开始绷紧了弦,连忙道:“这样吧,马老板,这小伙子既然说自己是诚心要盘这店,那我也多少该拿出点诚意出来。” 他将手一伸,露出五个手指:“我加五千吧。” 陈琛将腰一挺,怒目而视,男人两只手都举起来,说:“市场经济嘛,价高者得,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陈琛咬着牙:“那我也加五千。” 男人冲他眨眨眼:“那我就五千零一。” “六千。” “六千零一。” “……” 陈琛忽然一拳砸到桌面上,说:“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男人笑着摇头晃脑:“反正我今天就和你耗上了,你要肯出,我永远都比你多一块。” 林玉听不下去,撅着嘴说:“老板,你说句话啊。” 老马又摸出一根烟,正不动声色地坐山观虎斗,嘴上不说,心里头别提有多乐滋滋地等着两人抬价。 他不阻止,便是默认。 陈琛一个气不过,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林玉跟在后头大叫:“琛哥,琛哥,你别走啊!” 上了车子,陈琛拧着钥匙发动,林玉开了副驾驶的门跑上来,说:“琛哥,你别一生气就跑啊!” 陈琛说:“做人做事不能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嘛,他们俩是串通好的!” 林玉抓着他手:“像他们这样的多了去了,琛哥,你要生气的话能生气得过来吗?你今天要是真走了,才是吃了亏了。他们不就想多要一点钱吗,咱们给他,你那不够,我还有!” 陈琛将她手甩开:“这不是钱的事,是道义,做人不可以这么没有道义。我今天要是向他们屈服了,就是助长不正之风。这店谁想买谁买,我不稀罕。” 林玉急得快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你们说我傻,我看你比我更傻!你都已经舍得抛下吉姐过来了,如今却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把这弄砸了?” 听到吉云的名字,陈琛方才冷静下来。 如果现在一走,那之前的种种挣扎就都没有意义了。他固然可以跟着吉云回到那座城市,固然可以继续开着二手的货车招摇过市,固然可以让自己吃饱穿暖有一席之地安身。 可你究竟想做什么,陈琛,究竟想做什么,继续做你没有前途的司机吗,继续凭年轻的身体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吗? 不,他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家,有了女人,再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孩子。 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绝不可以再简简单单地说拒绝。 陈琛又拔了钥匙从车里下来。 林玉跟在旁边,害怕地捏了捏他胳膊,陈琛拍拍她手背,说:“你放心吧。” 进到店里,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老马清了清嗓子,贼贼的眼睛盯着陈琛:“这是又想好要盘了?” 陈琛径直走过去,竖起个两个手指。 男人问:“什么意思,只加两千?刚刚咱们都提到六千零一了吧。” 两个人相对而笑,然后听到陈琛沉着嗓音说:“两万。” “……”目光都投回到陈琛脸上。 第133节 “我最多只再加两万,如果愿意盘,咱们就按照这个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 时间悄然走向七点,医院食堂里吃早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吉云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 食堂天花板上垂着几台电视,当地的早间新闻正滚动播出前一天的大巴翻车事故,死亡人数较前一天又上升了几名,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将危重病人转移。 吉云吃过早饭,又在自动贩卖机上要了一杯咖啡,走回孟燕所呆的病房时,门正敞开着,里头已然多了几个人。 孟燕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又因为陡然听到女儿出事的消息焦急不已,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憔悴。 跟着他们过来的还有医院的同事,为吉云和老两口介绍过之后,添油加醋地歌颂了吉云为挽救同事生命的大爱无疆。孟燕的母亲一时激动,上来搂着吉云的腰就给跪了下来。 一边是声泪俱下的表达感激之情,一边是慌张之后的手足无措。 吉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折腾了一晚已经是精疲力尽,还要省下力气来应付情绪失控的妇人。 骂吧骂不得,人家是感谢你的,哄吧哄不得,哭都哭岔气了谁能理你。 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自己也给她跪下来。 吉云后来逃也似的跑出病房,在过道顶头的椅子上坐了许久,脑子里依旧是浑浑噩噩的一片浆糊。 同事出来的时候贴心地给她带了包牛奶,吉云接过来一口咬开,连着猛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在胃里存在感十足,这才觉得连带着眼前的世界都清晰起来。 同事正说:“从现在开始,这儿就由我来接手吧,下午有一班飞机能回去,你现在赶去机场还来得及。” 吉云一早就想走,没理由要和人讲客气,连忙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和孟燕父母打了个招呼就踏上归程。 昨晚的那辆商务车终于派上了用场,吉云将包当枕头垫在脑袋下头,自己在车后座上大咧咧躺了下来。 本来只是觉得腰痛,想着稍微躺会儿歇一歇,谁知道脑袋刚一沾着包就睡死过去。直到手机在包里震起来,她连忙坐起来接听,这才看到时间已过去了一整个小时。 吉云捏着眉心,打着哈欠地说:“你到了?” 陈琛答应了一声,说:“早就到了。” “盘店的事情也弄好了?” 陈琛却不想多提一样,含糊地嗯了一声。 吉云以为他是怕自己听了不高兴,连忙笑着捧场:“陈琛,你现在也是有产阶级了,以后弄得好了,千万别忘了我,我还等着给你提包。” 他语气带着埋怨:“胡说什么。你现在在哪,给她转过院了吗?” 吉云懒洋洋地唔了一声,陈琛说:“我现在没事了,去那儿找你。” 他是说到做到,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后一秒就被吉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吉云连忙说:“陈琛,你别来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 “我走了,下午有班回去的飞机,我正赶去你们这儿的机场。” “……” 许久都没人说话。 静谧中,车子熄火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还是吉云先开了口:“陈琛,有空我就过来看你。” “……” “说话啊。” 他发出如兽般的呜咽声:“嗯。” 吉云无意将话题弄得如此沉重,转而去提另一件事:“陈琛,之前你妈妈把林玉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当年伤害过她的人。我在那儿呆了几十年,毕竟比你认识的人多,这次回去可以帮你问一问。” 陈琛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一些,有些惊讶地说:“她告诉你了?” “嗯,就你出去接人那天。你当初肯留在我那边,也是为了想找出那些纨绔子弟,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吧。” 陈琛却说:“我要找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人,出事之后,我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他们会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是因为之前吃过一种容易致幻的药。我要找的是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 “那是要找谁?” 陈琛静默许久,忽地吁出一口气:“不找了。” “不找了?” “嗯。” “为什么?” “我找不到。” 吉云实在意外:“在我印象里,你不像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啊。” 陈琛说:“不是放弃,是我人微言轻,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办。这种药本来不应该在市面随意流通,是厂商为了挣钱大面积的铺货,政府为了税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小老百姓,能和他们斗吗?” 吉云:“到底是什么药啊,如果真像你说的有这么大的危害,那我们完全可以像有关部门投诉,限制这种药在市面上的流通。” “但愿吧。”陈琛说:“这种药你一定知道的。” 第134节 “嗯?” “清脑康。” “……” chapter 59 空姐递来了一条毛毯。 吉云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拆开包装的时候又问了声:“能不能给我来一杯热水?” 空姐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女士,航空公司有规定,飞机起飞之前,我们无法为您提供餐饮服务。等飞机一起飞,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为头等舱的客人提供服务。” 吉云眼神凉凉地看了看这人,实在没力气和她多费唇舌,招了招手,说:“算了。” 空姐笑容依旧:“祝您有个温馨愉快的旅程。” 吉云斜斜倚在座位上,将毯子摊开盖住下、半身,半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开始胀痛,她拿手压了一压,始终没有好转。 包里一直放着几支清脑康——治疗偏头痛的特效药——她敞着包口直直往里看了看,却怎么也不想把它拿出来。 “我要找的是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 “这种药你一定知道的。” “嗯?” “清脑康。” ……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收拾毯子的空姐蹲在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人身边,一脸忧心忡忡地问:“女士,您没事吧?” 吉云这才松开紧掐眉心的手,朝她敷衍地笑了笑。 飞机上,吉云只将将睡了一会儿就被头痛弄醒,中途强撑着吃过一客餐点,又吐过两次。 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方才觉得那碎了的魂魄渐渐收拢。 身体却依旧虚脱。拎上包走下飞机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端,完全不知道是她拖着行李,还是行李拖着她。 出了通道,忽然就有人喊她,也没力气四面环顾,等着喊她的那人小跑步过来,从她怀里接过东西,说:“吉小姐,是徐总喊我来接您的。” 吉云将眼皮子抬起来,淡淡睨了一眼身前的男人,认出是惯常给徐敬尧开车的那一位,问:“徐敬尧人呢?” 男人喏喏:“正坐在车上等您呢,刚一收到飞机落地的消息就赶忙喊我过来接你了。” 吉云很是不悦,执意将包从他手里拿过来,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叫了专车了。” 男人一脸为难:“吉小姐,你别叫我难做了,徐总吩咐我过来接你的,我要是一个人回去,他非得把我骂死。” 一个是被骂死,一个郁闷死,吉云不蠢,当然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铁了心地不跟着他,说:“怕什么,你就说没碰着我好了。” 男人喊苦:“那徐总更要怪我办事不利了!”两只眼睛忽然一转,他将行李紧紧抱到怀里,威胁:“吉小姐,你要是不跟我过去,这包衣服你可别想要了。” 他样子实在滑稽,吉云瞅了两眼,忽然低低嗤笑出来:“你要喜欢就拿着。” 遇上什么不好,遇上个油盐不进的。男人彻底没了主意,心想软得不行,不然就伸手拉吧,肩上忽然被人一拍,他一抬头往后望,吓了一跳:“徐总!” 徐敬尧一递眼色,司机会意地拎着东西先走开。 听到这称谓,吉云停了步子,还没转身过去,徐敬尧一脸笑地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又闹什么脾气呢。” 他那副样子就像对待一只离家出走的猫,既不过分亲昵也不和你生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你。情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举手投足都是陷阱。 吉云要还是个怀春的少女,此刻大概十有八、九要中招,可现在已是一把年纪,难免觉得有点腻,于是懒兮兮地说:“徐敬尧,你闲得发疯了是不是。” 徐敬尧一手插兜里,微微歪着头看向她:“嗯,闲得慌,开着车子在市里转了几十圈了。想到你一晚上没睡,又赶飞机回来,就顺路转了过来。” 吉云笑笑:“那你就再转回去。” 徐敬尧这次拧了眉:“吉云,你现在也太小心了,做朋友的送你一程,应该没什么吧?” 吉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朋友?” 徐敬尧表情有点别扭,点头:“走不走啊?” 吉云再磨磨唧唧,自己都觉得作了,若真是坦坦荡荡,就是坐他的车也无妨。 真等上车了,吉云又觉得后悔,坦荡是一回事,喜恶又是一回事,她又没被人缚住手脚,说是说否都该由她来做主。 心情一差,连带着一只胃都在翻滚,唾液分泌得快从嘴角溢出来,她捂着嘴一阵作呕。 本在捣鼓手机的徐敬尧连忙倾身向前,对司机说:“拿个呕吐袋过来。” 接过纸袋,也不嫌脏,挪开吉云的手,捧在她嘴边。然而吉云只是难受得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徐敬尧问:“又是偏头痛?吃药了吗,我给你拿。” 他伸手要去翻她的包,被吉云挡住了,虚弱地说:“不吃。”她扔过包,自己倒在座椅上,一只手捂着前胸,用力的深呼吸。 徐敬尧拿她没办法,冲着前头说:“找个路口停下来,弄杯热水。” 吉云斜着眼睛睨他:“不用麻烦,大概是药的副作用,过会儿就能好。” 第135节 徐敬尧:“你成天的瞎吃什么药啊?” 吉云:“避、孕药。” “……” 前头司机真恨不得自己耳聋了,弱弱确认:“徐总,还用不用停车了?” 徐敬尧却一直没说话,司机实在没主意,车子开得奇慢,想着还是带脚刹车停下来吧,徐敬尧又冷冷开了腔:“走吧。” 他将手里的纸袋子随意一扔,挺括的硬纸擦着椅背,窸窸窣窣地响。 徐敬尧被噎了一下,脸色奇臭,还想着怎么回过去,就听见吉云在一边问:“最近厂里太平吗?” 徐敬尧:“干嘛这么问?” 吉云:“你之前说的,最近风声很紧,检查的来了一拨又一拨。” 徐敬尧笑了笑,有点不屑:“检查都是例行的,我是守法商人,和政府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他们天天蹲点查,我也无所谓。” 吉云提醒:“你还是小心点吧,别弄出什么官司来。” 徐敬尧有点不解:“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吉云说:“就是觉得奇怪,清脑康明明已经是处方药,怎么还能随随便便就可以在药店买到。现在很多人过量服用追求快、感,万一玩大了弄出点什么事,你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徐敬尧真是哭笑不得:“你这甩手掌柜做得真漂亮,什么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当年把股份分给你,你早就是公司的股东,每年要参与分红的,我要是有事,你真能撇得一干二净?” 吉云冷哼一声。 “不过你放心好了,你说的那些我一早就清楚,不是什么大事。药店不按处方给药是药店的事,我做产品的,没理由人家要货我却不给。市场上乱卖的处方药多了,有人拿安眠药当糖丸吃,一个不留神吃吐了死了,难道要叫那些厂商都不做药改喝西北风?” 吉云脸色更差,徐敬尧直勾勾瞧着她,又把话软下来一些:“我倒不是怪你刚刚的话,就是气你一定要和我撇清关系的态度罢了。” 吉云凉凉说:“总之你做事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徐敬尧直摇头:“怎么我在你的心里,形象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话锋一转,最终还是绕到那些情情、爱爱的话题上来。 吉云索性两只眼睛一闭,直接断了对方再深入探讨的念头。 等到了名墅花园,徐敬尧让司机直接将车开进了院子,自己拎着东西跟着吉云进了房子。 吉云懒得和他啰嗦,趿上双拖鞋,将包往沙发上一扔,闷头往楼上走:“我洗洗睡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徐敬尧跟在她后面问:“你吃过饭没有,我让人买点回来,你吃完了再睡。” 吉云头也不回地摆手:“飞机上吃过了。” 徐敬尧跟在后头,听到她脚步一步重比一步,最后几乎是拖着进到房里,然后将门重重一关,又落上锁—— 他笑着摇头,将那包衣服拆了一件件收拾出来,正准备找晾衣架过来,吉云的包里忽然响起一阵铃声。 他步子一顿,看了看楼上,确定毫无动静,这才走过来躬身将手机从包里取出来。 预感挺准的,虽然不是直接写了那个人的名字,但一看“小白脸”三个字,眼前便能立马浮现出那男人过于白的一张脸。 徐敬尧按了接听,搁到耳边,听到男人在那头问:“吉云,你下飞机了吗?” 徐敬尧嘴角一挑,没有吱声。 陈琛又重复了一遍:“吉云,能听见我说话嘛?” 徐敬尧这才开口,语气暧昧:“她正在洗澡,等她有空了,我再让她回电话给你吧。” “……” 陈琛明显愣了一下,许久,他问:“你是徐先生?” 徐敬尧一仰脖子,挺舒服地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趾高气扬:“是我。” 陈琛说:“谢谢你送吉云回家。” “……”剧情有点急转直下,这一次轮到徐敬尧吃瘪。 陈琛又说:“不用让她回给我了,我知道她到家就行。她这几天一直没睡好,让她休息会儿吧,你等会走的时候帮她把门带上。” 听得徐敬尧牙肉直痒痒,心中隐隐在想,这是不是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了。 徐敬尧低低笑着解嘲,说:“陈琛,还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事应该有个分寸。” 陈琛语气平静:“我有。” 徐敬尧:“我还是那句话,吉云这个人是很贪玩的,你别以为和她有过什么,就能一下子把她拴住,坐拥金山银山了。实话告诉你,她没有什么钱的,你要真想飞黄腾达,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他话说得难听,陈琛却丝毫没有畏惧,声线依旧平稳,淡淡然地说:“徐先生,我不要钱的。” 徐敬尧冷冷一嗤:“你不要钱?她比你年纪大,比你经验丰富,你图什么,别和我扯什么真爱,这年头真爱值几个钱?” 陈琛静静等他发泄完,仍旧是那溺死青蛙的平缓语调,再次重复:“徐先生,我不要钱的。还有——” 徐敬尧眯起眼睛,紧咬牙关。 “你一点也不懂她。” “……” *** 第136节 林玉在旁边推了推陈琛。 “琛哥,不懂谁啊,是吉姐吗,她回去了吗?” 陈琛将一摞钱从布包里拿出来,手往抹布上沾了沾水,一张张地开始点钱,心不在焉地答复:“嗯。” 林玉眼睛一亮:“是坐的飞机吗,这么快,就花了几个小时吧?” 男人手上动作不停:“嗯。” “那你以后去见她也坐飞机,上午过去,下午就能回来,就是路费贵点吧?” “嗯。” 林玉将他面前的钱一按,说:“琛哥。” 陈琛将她手推开,说:“别闹。” 林玉索性半个身子压上去,撅着嘴:“琛哥,其实刚刚我听到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啊,那人是谁啊,为什么你给吉姐打电话,是他接呢?” 她又犯了蠢,明明是别人不想回答的问题,还是一个劲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陈琛眼神晦暗下来,有点怕她似地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说:“就是朋友。” “哦。”他说什么,她也就信了,然而直起腰来想了一想,又急忙补充:“琛哥,吉姐长那么漂亮,你不在她身边,会不会有人抢啊?” 陈琛将钱往身前挪了一挪,自言自语似地说:“不会的,抢不走的。” ……说好了要等他的。 可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不等呢? 她真的只是玩玩的呢? 陈琛望着桌上的这一摞钱,忽然忘了刚刚数到哪儿了。 chapter 60 吉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方才按着肿胀的太阳穴爬起来。 徐敬尧当然不会留宿,大房子里空得只剩下她和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踏在台阶上,清晰得几乎有回音。 她径直去包里找手机,暗自后悔回来后忘了通知陈琛,然而按了几遍开机键都没反应,这才发现手机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将手机充电,收拾清理自己,化淡妆,穿衣服,一整个事情忙下来,已然过去很久。 手机有了半格电,去厨房烧水的路上,她给陈琛打电话,不过不巧,小伙子业务繁忙,居然将她电话掐了。 吉云嘴边涌起的一抹笑立马尴尬僵硬,心想再这么下去,以后是不是该给他配个秘书,通话前预约? 水壶边的电饭煲亮着保温灯,上头贴着张黄色便签纸,字迹隽秀潇洒——徐敬尧虽然做不到一个好情、人,多年的精英教育还是给了他一个外表华丽的包装纸。 “粥在锅里。” 吉云将锅盖掀起来,哪还有粥,完全炖成了一锅厚实的浆糊,赶忙将插头拔起来,手机恰好响起来。 吉云连忙接了,拿肩膀夹在耳朵边,两只手去取那锅子。没想到锅沿简直烫得不行,刚刚碰上她就松了开来。 听到声音,陈琛问:“在干什么呢?” 吉云随口说:“熬了点粥,准备洗锅呢。” “自己做的?” “嗯。” “你拿块抹布再抓锅,可能还有余温。” “不早点说,已经被烫到了。” “……” 吉云小心提着锅边扔进水池里,装了半锅子水,方腾出手来接电话,这又后知后觉发现他话里的不对劲。 “什么叫‘自己做的’?”吉云笑道:“还能有别人代劳吗?” 陈琛没接她的调侃:“随口问问。” 吉云咕哝:“这怎么能随口啊。” 她忽然想到:“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和人说话。” “什么人,说什么话,不是和女人说情话吧。” “……”陈琛隐忍:“能不能正经点。” 吉云哈哈直笑:“好好,说正经的,你那店到底怎么样了,昨天问你支支吾吾的,要是不行就过来投奔我,我当追赶潮流包个小白脸了。” 陈琛不住摇头:“弄好了,钱都给了。” “钱都给了?你过户手续弄好了?” “没,这两天就去办。” “这手续都没弄好,你就付钱了?给的全款?” 第137节 “嗯。”陈琛说:“没事,都认识,大家是亲戚。” “亲兄弟也不能先给钱后办事啊。”吉云强调:“你挂了电话就去找他,别说合同了,肯定连个收据也没写吧,到时候万一人家不承认,你简直一点法子也没有。” 陈琛说:“没事的,大家都知道,不会不认。” 吉云恨得直咬牙:“就是有你这种不防人的傻子,社会上才有那么多别骗的,要一个个都和我一样精明,早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了。” 陈琛:“你精明?” 吉云一冷哼:“那当然。” “我傻子,你被我骗了,你是什么?”陈琛总结陈词:“反正不是精明。” 吉云黑下脸:“……” “反正你尽快去找他。” “嗯,明早吧,他下午打牌。” “赌棍就更不能相信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口中云淡风轻的一件事,将吉云激得出了一身汗,恨不得现在飞过去帮他将人揪出来。 人一急,脑子就更痛,吉云躺去沙发,叹出口气。 被陈琛听过去,问:“怎么了?” 吉云说:“被你气得偏头痛都犯了。” 陈琛实在无奈:“那我给你道歉。”顿了顿,说:“不然你喝一支清脑康吧。” 话一出口,直接断了吉云的话茬。这药名就像是他们之间刻意躲避的雷区,彼此都有彼此的难言之隐和欲说还休。 片刻,吉云才说:“不想喝。” 陈琛也并不劝她,将话题岔开了,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到的?” 吉云说:“下午,整个人都懵了,一回来就洗澡睡觉,电话都忘了给你回一个。” 陈琛说:“嗯。” 吉云想了想:“对了,昨天徐敬尧送我过来的。” 陈琛:“嗯。” 吉云:“他说他是闲得发慌,不过我猜,应该是想和我旧情复燃了。年纪越大,反而越受人欢迎了。” 陈琛:“嗯。” 吉云:“麻烦你以后盯紧我,不然我现在这么风姿绰约,大概会容易被人撬墙角。” 陈琛:“嗯。” 吉云恼了:“嗯嗯嗯,你会说句字多点的话吗?” 陈琛说:“想你了。” 一二三,多了俩字,却像两只小钢炮一样直直撞上吉云心坎,教她一阵瑟瑟发抖。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微笑,一个眨眼,都能叫她心动。 爱你的时候,便是全身投入,心无旁骛,从不考虑后果,亦不去想未来,就只是坦坦荡荡,迎面向前,整颗心都剖下来,要你看。 吉云埋着头:“我也想你了。” 他不说话了。 吉云咬了咬牙,忽然就想触发那雷区,向前再走一步,于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陈琛,还有一件事——” “琛哥!” 林玉的声音打破这尴尬,陈琛掩了电话说:“我就来。” 再回过头来问吉云:“你说什么事?” 吉云那满腔的热情忽然缩了缩,也许真的应该缓一缓,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来阐明她和那个药的关系,也许……她是真的害怕了。 吉云说:“没事,我下午就去医院报到了。” 他没听出异样:“好,路上小心。” 吉云说:“你去忙吧。” “嗯,那我挂了。” *** 吉云刚一脚踏进门里,就被一地狼藉弄得彻底怔住。办公室里就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文件报刊乱飞不说,桌椅沙发都是东倒西歪。 帮忙打扫的勤杂忙得气喘吁吁,几个同事整理桌面,也是一个个的灰头土脸。 吉云避开地上的东西,扫雷似地往里走,问:“这又怎么了,不是又有病人家属来闹吧。”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肯做那只出头鸟,只是开着玩笑着说:“真那样倒也好了,至少也有地方喊冤去啊。” 吉云的办公桌也是惨不忍睹,文件本子乱飞也就算了,电脑显示屏直接一巴掌拍得阖上桌面。她那盆葱绿的小仙人球倒是安然无恙——没贡献给那作恶的家伙几根硬挺尖锐的刺,也真是便宜他了。 有人过来帮忙将她椅子搬正了,她将往上头一搁,说:“谢谢。”再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第138节 还是没人直面问题,都一个劲往门外瞟:“这怎么说呢!” 吉云大概猜出是那种摆不上台面的屎尿屁一类,也不深问了,就是无奈地笑:“现在真什么破事都有啊。” 大家都赞同:“是啊,什么玩意。” 忽然有人提醒:“都别说了,人来了。” 吉云倚着桌边,冷眼等着那主角出场,没想到门后头进来的居然是面红耳赤的素娴。 女人一身的气势汹汹,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个手机,进来谁也不看,径直冲到自己办公桌前,拿了包就走。 都已经一步迈出大门了,又折返过来,朝屋子里的人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今天给大家造成麻烦了,对不住!” 她脸皮涨得紫红,紧紧咬着嘴巴,死撑着不让眼泪落出来。 同事们一个两个都在发懵,等回神说:“娴姐,你别这么说啊。”素娴已经起身跑走了。 等吉云把这惊讶吃进肚子,拿起包也跟着出了办公室。 吉云一路追到停车场才赶上素娴,女人已经有点失控,开了车门又猛地甩上,拔起腿狠狠踢了一脚。 吉云也不拉她,眼睁睁看着她那尖头靴子成了平头,自己绕过车前脸坐到副驾驶,冲她招了招手,说:“等你上来。” 素娴又狠踢了几脚这才坐上来,瞪着吉云:“你上来干嘛?” 吉云说:“这句话还想问问你呢。” 素娴没绷得住,眼泪像是串成线的雨,一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两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手肘一折,将头无力地垂过去:“妈的,老子真想一踩油门撞死她,大不了一命赔一命。” 吉云脑子都没带转,当即就把故事从头到尾串了起来,她老公的小情、人大概嫌生活不够丰富,带着战斗力十足的队友浩浩荡荡扫荡了大老婆的单位。 吉云不禁感慨:“这人智商实在堪忧啊,到底得长得多漂亮才能拿下你老公啊。” 素娴甩过去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妈的,你这女人什么玩意,不劝我冷静下来,为孩子想想,居然还来火上浇油。” 吉云笑起来:“你要这点觉悟都没有,我还劝你干嘛。” 素娴听得直叹气:“唉,算了,你这种女人世上少有。” 再过一会儿,素娴自己回过味来,哭也哭够了,发泄也发泄完了,理智回笼,不用人劝也就停了下来。 只是横膈肌抽搐,她捂着肚子好一阵哽咽,含糊不清地说:“你来晚了,没看到一场好戏。” 吉云说:“想也想得出来了。” 素娴愤愤:“要不是早早就被同事拉出去,哪能让她狂妄到这地步,妈的大家撕破脸谁怕谁啊,大不了以后医院我不来,反正她也得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越说越气愤,素娴发动车子,说:“我现在就得找这小妖精去。”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吉云,说:“你现在不下车,别怪待会儿我没提醒你。” 吉云从不愿淌浑水,偏偏每每天降大雨让浑水淌过她。她心底一思量,知道素娴不出这口气不罢休,劝不住,又怕她到时候真的失控,会吃亏,只好点了点头。 “开车吧。” chapter 61 素娴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开车前就把那女人的信息摸得一清二楚,几个老巢,爱去哪里,一早就存在了车载地图里。 此刻只是随手一点,就调出路线,一秒钟都不带耽搁。 吉云看她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疑惑:“你这像是憋足了劲,就等着她上门来闹啊。” 素娴将车子开得飞快,含泪睨她一眼,说:“是啊,这一天简直等得我头发都白了,本来和那死人冷战着都要弄崩了。她这么一闹腾,直接送我个机会反守为攻,刚刚和他打电话,二话不说就把小妖精的位置供出来了,说起话来都细声细气。” 吉云本是调侃,素娴的这番话却要她不得不感到意外。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痒痒得让她直要咳嗽,她扭头看了看素娴,还是咽了下去。 素娴仍在气头上,开着车,仍旧手舞足蹈地指导吉云一会儿见机行事。 “你就藏我后头,别出来,让我和这小妖精正面交锋。但你也别和我唱反调,不管我说什么,必须要顺着我的话头来。” 吉云翻个白眼:“我又不傻,不帮你,难道帮那种人?” 素娴又补充:“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你直接报警,别跟着瞎参和,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说句良心话,吉云这辈子虽然横行无忌,每每流露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样子急等着挨揍,但承蒙苍天庇佑,还从没有和人真正红脸打过架。 跟着素娴往楼上走的时候,真是抱着一颗虔诚学习的态度,没想到等素娴掏出钥匙将门打开,门里乱窜着的小妖精里居然还有个连诗时,战况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去砸办公室的时候,连诗因为赶通告没能出席,现在闺蜜们窝在一起开大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缺席。 素娴一见这丫头片子就是冷笑:“哟,在屋里开小三茶话会哪,什么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看到你们这群垃圾就算彻底明白了。以为花钱整出个人样子就能出来钓男人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连诗也不恼,不咸不淡地说着:“先管好自己老公吧,老太婆。”随即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吉云。 这时从连诗后头出来个长相清纯的,静静看着你的时候,那叫一个楚楚动人。然而一开口,直接来了个大反转,对着素娴就开始问候祖宗八代,连带着各种生、殖器乱飞。 吉云在一旁听得犯了尴尬症,直接懵了,素娴却不是好惹的包子,两手抱在胸前不落下风地回敬过去,整个屋子就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阵线拉开,连诗有空和吉云在一边开辟战场。 和徐敬尧分手已经教她够恨的了,现在她还自动送上门来,连诗觉得这简直是天赐的恩典,一只手拦着,堵塞起空间,死活不让吉云跟着素娴。 吉云扫了她一眼说:“你好歹也算个公众人物,现在金主没了没人拿钱帮你兜着,识相点就乖乖回去,别折腾出个什么事来连十八线也保不住。” 不提还好,一提就更火大,连诗被踩住脖子,忙不迭地呛声:“你这种女人怎么会有男人喜欢。” 吉云耸肩:“你这种女人都有瞎了眼的接盘,我有男人喜欢也不足为奇了。” 第139节 连诗直瞪眼:“怎么,嫉妒啊,徐敬尧宁愿要我,也不要你!” 吉云笑起来:“还是为了他啊,至于么,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吉云笑着说话的时候,就像真能摒弃以往重头再来的样子。徐敬尧打不倒她,那些过往也打不倒她,她淡淡然的一句话就将故事翻篇。 而连诗还在故事里,她手里的刀枪受不了吉云,吉云的只言片语却教她遍体鳞伤。她奉为至宝的,在别人眼中成了破铜烂铁,于是那唯独的共同点都不复存在,连诗这一刻的心境就只成了两个字:讽刺。 吉云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不是在讽刺她。 连诗只好退一步,重新找个对方在意的,然后切中要害:“我和徐敬尧分手,还能找个更好的,你呢,就只能找个司机——挣得钱够买套吗?” “……”猝不及防,吉云隐忍着。 连诗抓住她瞳仁一闪即逝的回缩,哈哈直笑:“不过他虽然挣得不多,一定在某个方面特别突出吧,和你之前的那些相比更胜一筹吧,不然你这种女人也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他了。” 连诗大胆往前走了一步:“他知不知道你之前的那些事啊,要不然下次我遇见他,好好和他聊一聊?我最近可是听说了吉医生的不少奇闻异事呢。” “啪”—— 连诗的脸偏向一边。 屋子里忽然炸了,大家喊着:“打人了,贱人动手打人了!”气势汹汹地冲出来。 素娴心尖直跳,来之前是生怕自己冲动,没想到吉云先动了手,拉着清纯脸的这一位,威胁:“你喊她们回来啊,我警告你,我有钥匙开门,就有人跟在后面帮着。” 一伙人已经围住吉云,人墙之中,就听到吉云很有辨别力的声音:“都给我让开。” 大约是吉云攻击性太强,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怔住了。只有耳朵嗡嗡乱响的连诗回过神来,往前一步,狠狠拽住吉云头发,大喊:“心虚啦,趴床上享受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会有这么一天!” 吉云掐住她胳膊,一脚踹了在她肚子上。 一团混战,素娴也加入进来,慌乱之中频下黑脚,对着那些白花花的大腿就是狠踢,自己也夹枪带棒挨了好几下子。 真是激战正酣,忽然有人喊:“连诗,你怎么啦!” 人群这才渐渐分开,地上的连诗蜷成一团,身子下头汪着红殷殷的血。 *** 吉云不是第一次进警局,但却是头一次被关在铁栅栏后头,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像是个保护动物一样被监视。 来来往往的制服,腰间别着警棍,时不时就敲一下铁栏,提醒里头的人:“安静一点。” 吉云眉角破了一块,伤口不大,但血顺着地心引力很容易就进了眼睛,一眼的血泪,视力受阻,她反而觉得很好,因为看不清这世界。 吉云旁边有个醉醺醺的女人,刚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酒精进到脑子里已经腐蚀了神经,无法控制手脚地瘫到她身上。 吉云不耐烦地将人推了,女人就和团烂泥似地倒到地上。过了许久,这才又机能恢复,觉得地上冷了就抖擞精神爬起来,再坐回吉云身边。 她醉眼朦胧地看了吉云好几眼,忽然笑道:“哎!我认识你!这不是吉医生嘛,怎么你也进局子啦!找你看病可真难,今天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吉云瞧都没瞧她一眼,忽然有人来开门,指着她说:“吉云,出来!” 吉云掩着衣物跟出去,听这人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刚刚还指着你骂的全帮着你说话了,受伤那位也说是自己跌的了。也不知道是我见鬼,还是她们见鬼,肚子上碗大的伤也能是自己跌出来的。钱真是好啊,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对,有钱能使磨推鬼。谁不喜欢钱啊,我也喜欢!” 他将道门一拉,推着吉云的肩膀,说:“出去了就别进来了,没事添乱么这不是。” 吉云踉跄走了两步,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徐敬尧的准备,谁知道拥挤的办公室里,站着个妆容打扮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她身边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先看到她,很熟络地挥了挥手:“吉云,在这边呢。” 吉云却站在原地,怎么都不想动了。 中年女人开了信封包,抽出块洒着香水的手帕子,一路娉婷地走过来,给吉云擦了擦挂彩的脸,笑道:“刚一回国就听到你的壮举,把我激动坏了,心想这次可真为咱家争面子了。” 吉云视线落在她皮草坎肩上纤细亮滑的毛,轻轻说:“妈。” 张钰正面无表情地帮忙擦着她眉角的血迹,手帕掠过伤口,她刻意狠狠一压,直到吉云拧着眉心狠狠看她,她这才又笑起来:“知道疼了?” 吉云一把打开她手。 沈泽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闹了,还嫌不够丢人的。” 沈泽一手搂着张钰,一手拉着吉云,三个人貌不合神又离地出了警、察局。 徐敬尧正一手夹着烟,站台阶上和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说话,见他们出来,连忙拍了拍男人的手肘,说:“今天麻烦了。” 男人笑咪咪的:“说什么见外话呢!” 徐敬尧在垃圾桶上掐了烟,匆匆跑到三人旁边,说:“车就在下头。” 寒风凛冽,气温已近冰点,吉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心只想远离这个鬼地方。 徐敬尧亲自开车,吉云坐上副驾驶,灯光里一照,她满脸的伤口更加明显。一只眼睛已经微微肿起,脸颊一片青紫,不知道她挨了多少下狠手,然而此刻的表情静得如同一汪深水。 徐敬尧俯身过去,不自主地拿手去碰了碰,她满是戒备地往旁边一躲,冷冷说:“再不开车我就下去了。” 徐敬尧拿舌头抵着齿关,脸上有些讪讪。后头张钰帮忙说话:“吉云,再怎么说,敬尧这次也算是帮了你大忙,你再这么不识大体,以后就真没人愿意和你在一块了啊。” 徐敬尧说:“没事的,阿姨,她今天心情不好。” “她心情什么时候好过。”张钰冷哼:“真是出息,放着好端端的医生不当,学人去玩哥们儿义气,把自己桶局子里去了。人家的破家事,你瞎参合什么,你倒是义薄云天啊,拉你去的那位怎么连个人影都没了。” 吉云当她不存在,问徐敬尧:“连诗怎么样了?” 张钰跟着问:“连诗谁啊,就挨你踢那位?名字挺文雅的嘛,一听就是会勾人的。” 徐敬尧说:“没什么大事。” 张钰:“吉云能有多少力气,也就是装死进医院想多骗点钱。” 第140节 吉云问:“流产了吗?” 徐敬尧说:“好像是吧。” “……”张钰一脸震惊:“吉云,你下脚前不知道这事吧?” 吉云:“好像是?你自己当没当爸爸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连孩子掉没掉都不清楚?你是不是太冷血了一点。” 徐敬尧沉声:“吉云,人是你踢的,烂摊子是我给你收拾的,你不说声谢可以,能不能别这么和我说话。我说了那孩子不是我的,她流没流产我没空关心,倒是你,应该好好想想这阵子是怎么了。” 张钰在后座听得彻底乱了,目瞪口呆地望了望身边的沈泽,男人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chapter 62 第二天一早,陈琛上门去堵老马。 棋牌室早上五点关,老马永远是能熬到最后的那一个。陈琛特地提早了半小时,到的时候,四野无人,他那栋房子的单元门还没打开。 一波冷锋来袭,国内的许多地方都飘起了大雪,温暖的南方不过刚姗姗入秋。陈琛t恤外头套了件薄夹克,被清早的凉风吹得冷缩缩,连忙将衣领竖起来,搓了搓手,蹲在大门外头。 因为心里有事,等待的过程并不觉得无聊。但他这么熬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机掏了出来。 时间太早,没法给吉云打电话,发短信的话也能带响。他只有克制住自己,一遍遍看她之前发来的短信。 收信栏上是“1吉”,还是他把手机给她的那次她给改的,起初他一点也不理解这里头的含义,后来翻电话薄去找其他人号码的时候才看出来。 她在大事上头从来马虎,但对小事计较得很。 身后的门忽然“咔哒”响了一下,有个头发花白的跛脚老太太走出来,两眼一低,被地上蜷起的一团吓了一跳。 陈琛扭头望过去,那老太太正碎碎地念叨:“作死了,作死了,人吓人,吓死人啊!” 陈琛连忙将手机灌口袋里,站起来,冲她点了点头,讷讷说了几声抱歉。 人渐渐多起来,先是下楼买烧饼油条的,然后是紧赶慢赶着上学的,一个个都急得面红耳赤。陈琛再不能蹲地上,又怕堵着原本就不大的门,往旁边躲着紧挨住花圃。 直等到清早过去大半,老头老太太们搬着炉子下来生火准备做饭,陈琛掏出手机连给老马打了两个电话,却没一个打通,这才真正觉得焦急起来。 那跛脚的老太太头顶着月亮出门,溜完一大圈,太阳顶着头皮照,回来的时候,早上吓过她的那个小伙子居然还没走。 既是热心也是无聊,老太太问陈琛:“在这儿等谁呢,怎么不上他家里去啊。” 陈琛冲她笑了笑,说:“只知道住哪一栋,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间。” “谁啊,说个名字我帮你想想,这楼上楼下我全认识,大家以前都是一个村的,这不拆迁才搬过来的嘛。” 陈琛说:“是个姓马,具体名字我也不清楚,应该排行老大,我以前一直喊他大伯来着。” “姓马啊?是不是开饭店那个?”陈琛直点头,老太太冲他一个劲挥手:“等不到了,等不到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陈琛眉间一耸:“怎么了,为什么等不到?” 老太太说:“他啊早把这儿房子给卖了!” 陈琛:“卖了?” “嗯,好好的日子不过,没日没夜地就知道赌。玩的大,手气又不好,债主成天堵着门。后来听说实在是没办法,就把房子给折价卖了,可还是没能堵得上窟窿,这不昨天还有人来堵门呢。” 老太太直叹气:“有点家底都给败光了,不知道的人看他有个饭店,还以为多风光呢。其实就只剩了个皮,里子早就烂了。” 陈琛还不气馁,说:“他家在几楼,能不能忙烦您带我上去看看。” 老太太捶了捶跛脚,说:“行啊,那混球就住在我对门,你跟我上来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年数长了,又疏于保养,电梯里脏得几乎没处落脚。黑黝黝的脏东西沿着电梯壁长了一圈,鸡血鸭血带着鱼鳞菜叶糊上轿面,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腥臭味。 一颗心明明急得快要蹦出来,他居然还能面无表情地站着,盯着电梯门上一只蚂蚁看。它大概失去了方向,又找不回来时的路,于是绕着一圈黑斑来回的转悠,徒劳地挥动头上的触角。 直到电梯门开,那只蚂蚁随着开启的铁门陷于黑暗,他方才移开酸痛的眼睛,跟着老太太出了电梯。 老马的门前堆着一团杂物,门扭上落了一层灰,不像是最近有人进来住过。陈琛还是上去狠狠砸了砸门,徒劳无功地喊着“老马”! 老太太在后头说:“没骗你吧,家里真没人。就是没卖房子他也不敢回来啦,那些债主动不动就过来,又是泼油漆又是倒大粪,有一次还带着刀呢。最苦的是我们,喊警察过来也没用,又搬不走。” 陈琛又砸了几下,这才不甘心又不得已地走开,对那老妪说:“他把房子卖了,那您知道他住哪儿去了吗?” 老太太直摇头:“不知道不知道,要知道早告诉那些人捉他去了!小伙子,他欠你钱啊?” 陈琛:“可以这么说吧。” 老太太一阵苦笑:“要不回来咯,小伙子,看你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钱最好骗啊。怎么可以把钱借给赌棍呢,赌棍可是最不讲信义的啊。” *** 陈琛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火车头”。 一路上走着想着,为什么“火车头”生意这么好,老马要急着出手? 为什么谁也不给,一开始就说要把店转给他这个新来的? 为什么他说歇两天,考虑考虑,他就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催过来? 为什么之前说好的价格,到了最后要确定的时候,他又坐地涨价? 还不就是知道他这次回来,手里有两个钱,还不就是知道他想要放手一搏,无论如何都想要把店盘下来,还不就是抓住了他的弱点,还不就是…… 人对一件事的渴求越甚,越容易忽略那背后的不合理。 第141节 而当冷静下来,跳出那个封闭的圈子再想一想,就会发现其实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漏洞百出。 陈琛狠狠地挠了几下头,粗黑的头发乱成一团,也无心去管,打给老马,无人接听,打给吉云,已经关机。 他忽然觉得一股疲惫如暗生的藤蔓攀爬在身上,心里反反复复在问,如果老马跑了,他该怎么守住那个店,会不会有旁生的杂枝,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打上眉梢。 还有吉云,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也如那股渴求一般,当激情消减,回归现实,褪下虚妄的锦衣之后,其实内里布满了虱子。 陈琛无人可以述说,也不想多说,林玉问起来的时候也只随口敷衍几句。 店里忙的时候还好,一旦闲下来,他就有些脚不沾地的虚浮感。老马一天没找到,“火车头”一天没过户,他就一天不会心安下来。 吉云说得对,他是傻,这么大一笔钱支出去,连个条子都不打,完全就是把命放人家手里,叫旁人给你定生死。万一老马前脚收了他的钱,后脚就把店抵给了其他人,他怎么才能证明这店是他买下来的? 他出来摸爬滚打这么久,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应该。 可再怎么懊恼也没用,陈琛没事就出去找人,老马爱去的棋牌室他走过,老马爱逛的店他等过,连老马去过的澡堂子都没放过。 可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竟然半点痕迹都没留下。陈琛被逼无奈,去找了当警、察的战友,看看他那儿能不能搜集点信息。 李想和他在局外头的大榕树下站了会,等将手上的一支烟慢慢抽完,李想这才说:“你这次也真是倒了霉了,谁能想到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溜了,还以为能吃个香饽饽呢。也怪我,没给你做好情报工作。” 陈琛拿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眼睛掠着他:“怪你干嘛,你事够多了,怎么顾得过来。怪我自己,太着急了。” 听陈琛这么说,李想心里就更烦躁,一双手忙着上下摸烟:“兄弟,找老马这事我给你记在心上,一定有多大劲就出多大力。这狗东西估计欠了谁的款子,担心被揍就躲起来了,你再等几天一准冒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回去好好开你的店,他再缺德也做不出这一女二嫁的事吧。” 李想摸出烟盒,晃了晃,盒里的烟卷冒了头,先往陈琛面前一搁:“你也来一支?” 陈琛想了想,真的抽了支出来。 李想拿打火机点烟,试探着问:“弟妹呢,怎么不把她一起带过来。” 陈琛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说:“她回去了。” 李想隔着烟雾,小心看了眼他:“那你们是要异地恋啊,还挺赶时髦的。” 陈琛说:“就是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不然成天腻在一起都不够,谁还要去异地恋。 一支烟抽完,陈琛向李想道别。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怎么的特别地想吉云,还开着车就把手机拿出来,满是期望地拨过去,一次一次,却都是关机的声音。 ……这都几天了。 陈琛很是懊恼地将手机扔去副驾驶,手机刚打着滚地停下来,忽然一阵震动。陈琛眼里一亮,以为是吉云拨过来的,连忙倾身就抓过来。 屏幕上却是写着“林玉”两个字。 他按了接通,懒散地问:“什么事?” 林玉声音高亢地说:“琛哥,你电话怎么啦,一直打不通!店里来了一伙人,说要把店收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你快点过来!” chapter 63 吉云在潮湿的南方淋过那么多场雨都没事,居然刚一回来就病倒了。 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她整个人躺在软垫的床上,像是一尾陷入沙丘的鱼,完全是稀里糊涂的。 私护来的时候,张钰跟着进来看过一回,迷糊之中,吉云听到她说:“大概是被吓着了,她一被吓就会高烧,小时候就是这样。” 小时候的吉云是什么样,她早就不记得了,记忆里像是落了雪花,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凄冷冷的。 如果一定要从这记忆里证明她曾年少过,不多的一点回忆也留给了张钰,尽管她和张钰的关系一直处得不好,尽管那份回忆她一直想要忘掉。 都已经记不起那是几岁的事情,也想不起来曾经那个家的样子,只有路过母亲房间时暗红色的门,像是一堵无论何时都不会斑驳的厚重印记,压在她的心上。 张钰穿着一条长睡裙,举着空酒杯推开门,她身后是一晃而过的男人,只穿着条有些松垮的白内裤。 她逃也似地冲回自己房间,年幼的自己还并不明白一男一女独处时会发生点什么,但却出于本能的感觉出那分羞耻。 以至于很多年之后,自己长大,逃出原有的那个家,自以为可以摆脱那份难以言说的感觉了—— 可每每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房间里睁眼望向天花板的时候,还是能想起那男人穿着的,有些松的白内裤。 尽管是这样,张钰和她的父亲还是维持着形同虚设的婚姻。 每一次回溯都有一个轮回,每一种病都有一个周期。 昏睡过几天之后,吉云终于退了高烧。挂了几天营养液,人是饿不死,胃里却是空空的,有了力气,她自己坐起来吃东西。 正喝着粥的时候,私护进来说有人来访,问了名字叫素什么,吉云连忙要她转告门卫放行。 和几日前相比,素娴气色好了许多,她将带来的一捧玫瑰拆了,将花瓶里原有的百合换了。 坐到吉云床边的时候,照例是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女人,然后笑着说:“看起来恢复的不错,面色还挺红润的。” 吉云冲她笑笑,说:“你喝茶。” 素娴不渴,就端着杯子捂手,说:“刚刚在店里喝了来的,肚子里饱饱的都是水。” 吉云问:“和谁去喝的,总不能一个人吧。” 素娴冲她直挤眉弄眼:“还能是谁啊!” 不用问也知道是她老公了,吉云说:“又和好了?” 素娴鼻尖叹出口冷气:“哼,他是这个意思,我可没打算原谅他。那事出了之后,一直乖乖的,晚上也知道按时回来陪孩子吃饭了,还成天老婆大人老婆大人地追着我喊。” 吉云说:“他这时候倒不惦记儿子了。” 第142节 素娴噗嗤笑起来:“他倒惦记着,可人肚皮不争气啊。那小妖精压根没怀上,验孕棒都是偷拿的她朋友的,不过她这朋友现在也没了,不是被你一脚给揣掉了吗?” “……”吉云不知道她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素娴说:“以后再不敢带着你当后援团了,谁能想到你性子这么火爆,我还和人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呢,你这边就开始全武行了,看到那妖精一身血的躺地上,简直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不提这个也好,一提这个吉云就觉得胸口闷闷的,她将手里的粥碗搁到一边,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素娴说:“管她怎么样,反正是捞到一票,下半生不愁了。回去之后,我还和我老公猜呢,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摆平这件事,徐敬尧那个人虽然在感情上不太靠谱,但做事什么的还真是干净利索。” 这回答似曾相识,吉云看着素娴,不知怎么的,觉得连着她也陌生起来。 吉云说:“等过几天,我亲自去给她道个歉。” “道什么歉!”素娴冷嗤:“这种人你由她去好了,和徐敬尧在一起也是为的钱,现在拜你所赐得偿所愿了,你还算是做了件功德呢。听说她不追究你责任的要求之一就是让徐敬尧捧她当红星,徐敬尧立马给她在美国大片里买了个角色,这不人马上就要高高兴兴去好莱坞发展了,哪还等到你去道歉。” 吉云凉凉打量她:“你们家的那一个,也是拿钱打发了?” 素娴说:“不砸钱,还能求着她走吗?我说过的,我是不可能离婚的,要等着我挪窝好来占巢拿财产,简直想也不要想。她要不是那么一闹,兴许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给我老公提供免费的发泄了。她这么一闹,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不用我说,我老公自己掏钱让她乖乖滚了。” 好像人就是这样奇怪,恋爱的时候吵着单纯平等,专一大过天,可真的结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 计较起成本,计较起影响,无聊了,在外头偷个人,安抚好后院不至于起火,嫌腻了,立马反目和糟糠结成联盟一致抗敌。 吉云不知道是她呆的世界太疯狂,还是她自己太愚昧,越来越玩不转这复杂的人事情。 于是那个问题就像是一只雪球,在她的心里越滚越大,尽管知道答案也还是充满了一丝希望地问:“素娴,你这样过着真不累吗?” 大家这样过着真不累吗? 素娴的那股高兴劲很快落了下来,说:“累啊,怎么不累,实在是拿自己老公没办法,才拿那些女人来撒气。可你能怎么办,和他离了,再找下一个?我带着个孩子,又时常忙得不着家,这种条件,就真能找到,说不定下一个还不如他。男人嘛,不都这个样子。” 吉云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不都是这个样子的。” 有例外的,一定有例外的。 她将自己关了的手机接上电源,想快点联系上陈琛。 可却又不知道电话接通的那一秒,到底要告诉他些什么。 她把人打了,进了派出所了,差一点就要被拘留了,追究刑事责任了。 而究其原因,她也不知道下脚的那一刻到底是因为她侮辱了你,还是因为她戳中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回望的一段过去。 她的生活一团糟,他的世界却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私护进来的时候,撤掉了冷下的粥,又怕吉云太闷,帮忙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出一部很经典的老片。 香港湛蓝的天空下,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几十层的楼顶,只有微风吹动鬓角的头发。 刘建明:“给我一个机会。” 陈永仁:“怎么给你机会。” 刘建明:“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陈永仁:“好啊,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有没有一个机会,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遇见你。 我想做个好人,可蓦然回首,却早已经走错了太多。 *** 陈琛赶到店里的时候,正值中午,本应该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时段,“火车头”的大门却关了半扇。 林玉蜷在店外的台阶上,看到车上下来的陈琛,兴奋地一溜小跑下来,说:“琛哥,你来了就好了,一群人不由分说过来就把店占了,还说马上就要关店,让大家伙卷铺盖走人!谁不听他的,上来就是一拳,把人吓得全跑光了!” 陈琛拧起眉头,三步两步跨上台阶,林玉扯着他衣角,要他小心,陈琛望了她一眼,说:“别怕,店是咱们买的,真以为这世上没王法了吗?” 推门而入,店里早就没了客人,原本无时无刻不忙得团团转的服务员们也不见踪影。 大厅里,一个套着夹克的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旁边几个穿白t像是小弟模样的规整桌椅,见到有人闯进来,都警觉地走过来,问:“你谁啊!” 那喝茶的大哥将保温杯的盖子阖上,斜着眼睛看过去:“小伙子,不提供快餐了啊,以后想吃饭上别家去,这儿往后可都不提供了。” 陈琛视线掠过那群小弟,最后定定锁到派头十足的大哥身上。他自知占理,所以毫无畏惧,义正言辞地说:“这儿是我的店,提不提供吃饭也应该由我说了算。你们无缘无故来我店里捣乱,也实在太——” “你店里?”那大哥忽然打断,将陈琛的话重复了半句,立马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你搞错了吧,这店是老马抵给我还债的,我前阵子有点别的事要忙,一直没顾得上来收,怎么几天功夫就变成你的了?” 他连连摇头,旁边小弟跟腔:“是啊,怎么就变成你的了,你谁啊,以为自己老几啊!”说着谁比谁笑得更大声一样,扯着喉咙发出怪叫。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陈琛攥了攥拳头,说:“我几天前刚把盘店的钱给老马,这儿工作的都可以替我作证。” 那大哥已经收敛了笑容,此刻挥了挥手,说:“这老马也刚刚把店抵给我,我这帮子小弟也可以替我作证啊。” 一帮人都附和着:“是啊,我们可以为老大作证的!” 后头林玉拉着陈琛的胳膊,小声喊:“琛哥。” 陈琛拍着她的手,说:“没事。”他心里知道和这帮人交涉不出什么东西,你一句我一句争是非也不过是打嘴仗,于是将手机掏出来,说:“这样吧,我也不多说了,报警好了,让警、察来处理。” 有个比较冲动的走过来,一听警、察就毛了,走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口,说:“报什么警啊,这店就是我们老大的,你报什么警啊,想挨揍是不是!” 要放以前,遇到这种挑衅,陈琛大概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可他深知此时此刻不能乱动,任何一个先发制人都可能成为后来的把柄。 第143节 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地任由人抓着,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他一字一顿:“松手。” 旁边那老大冷眼看着,又开了杯盖,押下一口茶:“小伙子,做人可要厚道,你想吓是吓不住我们的。我今天正好得空,大家不如坐下来再好好聊一聊,看看咱们到底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抓着陈琛的男人说:“老大,你听他瞎说呢!” 陈琛刚要回答,手机却是一阵震动,屏幕上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1吉”,两个字坚硬如铁直直刺进他眼睛里。 一只手,铁箍似的按上另一只,陈琛只想脱身去接这电话。对面的男人立马哎哟喊痛,嚷嚷着:“你他妈还敢打人,老大,他可找救兵过来了啊!” 他用力一挥,正打上陈琛手腕,肌肉下意识的收缩中,手机向上一抛,翻着滚地砸落在地,前后板分离,算上蹦落的电池,直接摔成了三块。 震动立消。 陈琛下意识地挥拳而去。 所有人一拥而上。 chapter 64 李想递了块毛巾过来:“擦一擦吧,瞧你这一脸的伤,就不能服点软?” 陈琛接过来,擦了擦湿漉漉的眉角,雪白的毛巾上头洇出一片血红。他倚着身后的一个电线杆,说:“他们把我手机打了。” “就因为手机啊?”李想直挠头:“幸亏人家这次没深究啊,不然真要算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这话题可就更长了。” 陈琛问:“他们真有老马亲手写的条子?” 李想叹气:“真有啊,不仅白纸黑字签着名,那□□的还给按了指纹,时间地点事件,还特地写了自己意识清醒,并非受胁迫,简直滴水不漏了。那群是什么人啊你也不想想,在外头要了这么多少年的债了,随便一句口头承诺能糊弄住他们?” 但随便的一句却能糊弄得住陈琛。陈琛恨恨地那脚后跟踹了一脚柱子,心里早已经是翻江倒海,脸上倒还是隐忍着:“那就没别的办法要回店了?店里好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啊。” 李想烦躁地摸烟:“难,他手里的证据,可比你喊群人来说话要管用的多了。而且这些人势力很大,我们遇见了都头疼死了,你那些员工真敢冒着被报复的危险来帮你?反正这边是帮你们把案子立下来了,但之后案子的走向是怎样,还真的就要靠你了。” 李想递了根烟给陈琛,他没拒绝。两个人点上烟抽了会,李想叹气:“你最近也别去店里了,他们人多势众,又占着理——我是说就纸面上证据的占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最近还是想着从老马身上着手吧。” 陈琛:“嗯。” 李想被烟熏得微眯起眼睛:“不过你还得有个思想准备,这店现在已经被人占着,你要回来的可能性太小。找到老马的话,尽量想着怎么把钱拿回来吧,有了钱也算是有资本,你再去做点什么别的都好。” 陈琛点头:“我知道。最近有老马的消息吗?” 李想说:“应该是早不在市里了,不过他反侦察意识挺强的,我本想照着他身份证来追踪的,但一直都没结果,估计他要么是一直坐大巴这种不用实名认证的,要么就是拿了别人的证件。没什么进展,我随即就去了他常去的几家棋牌室,问了他的几个牌搭子,虽然也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但都提到他平时爱挂在嘴上炫耀的一个有钱亲戚,估计他可能是去投靠这个人了。” 陈琛:“知道那亲戚在哪吗?” 李想:“说起来真挺巧的,和弟妹是一个城市的,你不也在那呆过吗,他要真是去了那儿,你找起来还能有点门路。” 陈琛想了片刻,说:“我马上买票。” 李想拍了拍他肩:“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这边反正还继续帮你查着,一有什么新进展就告诉你。你这次过去,还能顺便再和弟妹见上一面,这儿的情况都告诉她了?” 听到吉云,陈琛的心里总有点怪怪的,心里的那股烦躁就像是触到了催化,于是咕嘟咕嘟更加热烈起来。 陈琛含糊着:“没。” 李想说:“告诉她呗,她在那儿朋友比你多,有她帮忙肯定事半功倍了。” 陈琛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明显在逃避这话题,没拿烟的手往李想面前一摊:“手机借我。” 李想摸口袋:“打给弟妹啊。” 陈琛将手机拿过来,其实一直没刻意记她号码,输入的时候才知道早就烂熟于心。 他将烟叼着,点了点头。 *** 吉云接到的电话的时候,刚刚躺下眯了一会儿。 见到屏幕上一连串的陌生号码,正准备挂了,猛地瞥到上头的归属地,又嚯的坐起来,迅速拿了只靠枕塞身后。 接通电话之前,她掐着喉咙咳了好几下,这才慢悠悠地说:“陈琛?” 陈琛说:“是我。” 吉云问:“你怎么又换号码了,之前给你打了电话没人接,再拨过去就已经关机了,店里固话也打不通,你这是故意要躲着我呢?” 陈琛说:“不是,准备接的时候电话掉地上坏了,借了我那战友的手机给你的。” 吉云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干嘛借你战友的,你们俩离着又不近……你不是进局子了吧,他把你保出来的?” 陈琛立马说:“没有,一起吃饭的。” 他声音始终有点哑,吉云听出点端倪,问:“怎么了,在吸烟呢?” 陈琛一愣:“没有。” 话音刚落,他忽然自齿缝间逼出一个“嘶”声。 吉云很敏锐地捕捉,几乎一针见血地说:“是不是烟吸得太短,已经烫到手指了。” “……” “陈琛,你骗不过我的。”她想了想:“你只有特别心烦的时候才会吸烟,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陈琛说:“没事,就是想抽。” “你骗谁呢。”吉云问:“是不是店里最近太忙了,过户办得顺利吗,那赌鬼没和你耍什么花枪吧?” 第144节 “……”陈琛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以前是对他母亲,现在是对吉云。 吉云等不到回答,心里把屈指可数的原因全想了一遍,最后自省吾身,小心问:“是不是怪我太久没联络你了?我看到你给我打的电话了,不过那几天……”她语塞了一下:“那几天我太忙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陈琛嗯了一声。 吉云说:“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陈琛,咱们俩什么时候能再见面?马上元旦了,我趁着假期过去看你吧。” 陈琛连忙说:“别!” 吉云疑惑:“为什么?” 陈琛有些支吾:“最近挺忙的。” “你忙你的,我又不打搅你。” 陈琛还是没同意:“等我来找你吧。” “……” 吉云追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你不是忙吗?” 电话那边响起李想的声音,一个劲地催促陈琛去吃饭。吉云猜他们倆大概是约好了,要把她这边糊弄过去,连忙强调:“陈琛你不许挂。” 那头已经传来李想的声音:“弟妹啊,我这话费不够啦,理解万岁,等陈琛买了新电话再给你拨过去哈。” 吉云还没来得及抗议,电话已经断了。 她想了又想,刚要准备再回拨,房门忽然被人敲了敲,门缝里露出一只精亮的眼睛。 张钰装模作样问了句:“能不能进来啊。” 吉云没什么好气地睨了一眼,人已经侧身踱进来,将门关上,坐到她床边上,笑着问:“和谁打电话呢?” 吉云正低着头摆弄手机,将刚刚那串号码存进通讯簿里。 张钰早就做好了等不到答案的准备,却突然听吉云开口说:“男朋友。” “……”张钰回味了好几秒,这才问:“徐敬尧?” 吉云冷着脸:“跟徐敬尧有什么关系,他叫陈琛。” 陈琛这名字倒确实是和刚刚在门边听到的那个重合了。只是张钰实在有些迷糊:“这次回来,我看徐敬尧又是接你又是帮忙,还以为你们已经复合了。” 吉云说:“我和他没可能的。” 张钰笑了笑:“以前我问你,你说你是一心一意非徐敬尧不嫁,这才几年啊,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吉云说:“以前是坐井观天,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饼那么大。随便遇上个有点手段的男人,就飘飘然地以为拥有了一切。现在才知道那时候有多幼稚,你应该庆幸我及时醒过来。” 张钰却只是嘴角含笑,然而眼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还真不敢庆幸得太早,这个陈琛是做什么的?” 她一张嘴,吉云就猜到她要问什么。 吉云将手机放到一边的床头柜,好暇以整地说:“开饭店的。” “哦,原来是搞餐饮的。这行业虽然一直不错,但最近经济不景气,又遇上国内反、腐倡廉,高端餐饮已经进入了冰川期,你这朋友的饭店怎么样了。” 吉云说:“你想多了,他开得不是什么高端餐饮,就一开在巷子里的快餐店,面积还不如我这儿客厅大。” “……” “他还有辆二手的五菱面包车,忙起来的时候就帮忙给人家送个餐什么的。” “……” “高中学历,大学念了会儿就肄业出来工作了,之前给我们医院拉药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还有套要拆迁的小房子,为了给他妈治病就卖了。” “……” “我们现在分隔两地,他是南方人,比我白,比我小。” 她一口气像只炮仗似的噼里啪啦说完,深知就算今天不坦白,张钰也要一点一点把这些信息给深抠出来。与其要让别人添油加醋,倒不如由她来说清楚。 吉云微微仰着下巴,心里觉得无比的痛快,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张钰起先没说话,像是在慢慢消化她的那阵连珠炮,片刻后,方才低头吃吃笑起来。再抬眸看她的时候,已是满脸轻蔑:“我倒现在才真正懂了徐敬尧的那句话,吉云,你真该好好想想这阵子自己是怎么了。” chapter 65 张钰说:“吉云,你真该好好想想这阵子自己是怎么了。” 吉云长长吁出口气,然后,看着张钰幽幽笑起来。 连同这一句都是意料之中的。 父母这个概念于吉云而言,甚至还不如儿时的保姆来得更为深刻。 两个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爱情,不同的性格、处事以及利益,让他们的矛盾愈演愈烈。 自吉云记事时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起便鲜有同框,彼此在外头都各有各的精彩。刚开始的时候还讲究个遮遮掩掩,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就谁也不当回事了。 张钰为了生意全球各地的跑,不过每年都要雷打不动的回来“度假”两次。时间长了,觉得无聊,就开始端出母亲的架子,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吉云上几堂课。 起初的那几年,关注点停留在她全无长进的学业和毫无前途的择业上,翻来覆去地说几遍,人很快地腻味下来。 第145节 好不容易盼她进入了恋爱期,再失恋,再恋爱,张钰那满肚子的爱情领悟和人生真谛就开始随着她充沛的精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吉云以往总是秉持着悬壶济世、救人于水火的原则,无论心里翻着怎样的白眼,从来都是借出一双耳朵,绝不主动打断她母亲充满倾诉欲的谆谆教诲。 不过那时候是她心情好,她心情坏的时候,好比现在,也会一个冷脸丢过去,说:“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和沈泽吧。” 张钰猛地一怔,说:“你别岔开话题,我和沈泽很好。” “很好?”吉云笑起来:“你把现在叫做很好?你和他也在一起好多年了,应该是真心喜欢他吧。” 张钰斜着眼睛打量她:“吉云,你越界了。” 她字字句句是让人住嘴,吉云怎么可能怕她,说:“你拖着不和爸爸离婚,却又要把他带在身边,这么让他做你身边一辈子的小男人,他肯伏低做小,你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吧。” 张钰的脸立马灰了。 吉云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边走向衣帽间,边旁若无人地脱了睡衣,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奶白的羊绒裙,趿着拖鞋懒洋洋地往外走。 张钰又把她喊住了,咬着牙说:“吉云,你真是大了翅膀硬了,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但自然有人会来收拾你。” 吉云头也没回:“你们以前有的是机会,但一次也没管过我,现在再想管我就真的太迟了。” 张钰问:“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要真和他在一起,能过几天好日子?爱情的喜悦总是要被生活一天天冲淡的,你看看你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吃的东西!你长这么大,只吃过钱的好处,没吃过钱的苦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可事实是,他们过的日子你哪怕一天也受不了!” 吉云这才回过身,冲她嫣然一笑:“你错了,他们的日子我能过。” 张钰喘着粗气地望着她。 吉云说:“我不仅过了一天,我还过了好几天。” 张钰猛地抓起床上的靠枕,起身跨过几步,朝吉云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吉云没躲没逃,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吃了她几下。 发丝乱飞中,她睁开眼睛。张钰已经扔了手里的东西,很仔细地拉了拉长裙的下摆,将腰部的褶子抻得平整。 她仍旧端庄而且精致,只有说话时的喘息出卖了她:“幼稚!” 吉云冲她笑了笑,先走了出去。 吉云整理过头发,匆匆自楼上下来。沈泽坐在沙发上读报,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见到是她,还有些惊讶:“还以为是你妈呢,这么快就能下床了?” 吉云:“下来补补钙,顺便吃点东西。” 沈泽指着厨房的方向:“正好炖了燕窝,你去喝一碗。” 吉云不想喝什么燕子的唾液,打开蒸屉看到几只水晶皮的虾饺,就被那鲜香的气味勾出了馋虫。刚拿手捏起来一个,身后的拉门一开一合,回身去看的时候,沈泽已经走了进来。 吉云咬上虾饺,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不是也要来一个?” 沈泽已经走得太近,直接闯入安全距离,两手往她腰边一撑,巨大的阴翳自上而下将她笼盖——他俯身的一瞬,咬到她手中虾饺的另一半。 吉云将缺了两口的虾饺放到流理台上。 沈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换做是别人,早就应该尖叫了。”她却无波无澜,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连眼睛都没比平时多眨一下。 吉云笑着拍了拍他胸,说:“听起来,你跟许多人这么做过啊。” 沈泽一挑眉,神色就有些轻佻:“但你一定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 吉云啧啧:“真该把你这句话录下来,妈妈那么疼你,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 沈泽嗤声:“她再怎么疼我,也比不过疼你吧,听说你要和那什么徐公子复合,她简直急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确定不是兴奋的吧,徐敬尧条件不错,这几年一直没找着比他更好的,他们一直想再撮合我们俩来着。” “听这话,像是和他没戏啊。” “嗯,心里已经有人了。” 沈泽惊讶:“你说笑话呢吧。” 吉云把头慎重一摇,沈泽将头微微后仰,眯着眼睛将她仔细打量:“玩真的啊……不过你心里的人放心里,又不影响咱们俩。” 吉云蓦地冷下脸,不耐烦地推了推他肩膀,他却硬赖过来一样恨不得猴到她身上。 吉云说:“我可没那么重的口味,要和自己妈妈分享同一个男人。” 沈泽偏过头,不屑地呸了下:“有了你,我还要她干嘛……吉云,你就别装了,你不是挺享受和人搞暧昧吗,咱们既然都是一样的人,就听从内心最本能的召唤好了。” 本能的召唤没来,张钰的声音先响起来,她已经下了楼,声音高亢地喊着沈泽的名字。 沈泽身子一颤,上脑的精、虫被吓得四散逃逸,两只手一抽刚要站起来,吉云却突然一把扯住他领口,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问:“怎么,急着走啦?” 沈泽按上她手,拧着眉说:“下次有空我再过来。” 吉云却是把心一横,冷笑着去解他衬衫的扣子,沈泽拼命捂着,低声说:“你干嘛!” 外头张钰声音由远及近,一阵催促:“沈泽,你在哪呢?” 吉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将他领带一把扯了,说:“不是要和我玩暧昧吗,这次咱们直接跳过去,直接就到最高、潮吧。” 沈泽急得额头冒汗,几乎是央求:“吉云,你别玩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认输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以后再也不来烦你,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吉云翻眼:“道歉管什么用,你给我磕头啊。” 沈泽果然膝盖一弯,说着就要跪下来,吉云已是意兴阑珊,又最见不得男人身子骨软,两只手松了他领口,拔腿往他腰窝上狠狠一踹。 沈泽痛得面部扭曲,叫又叫不出来,憋出一身内伤的整理衣服,欲要拉门出去的时候,吉云又在后头喊他。 沈泽侧过半张脸,听到她意味深长地说:“沈泽,你和我妈真挺配的,我祝你们俩天长地久。” 第146节 沈泽撮着嘴忍住了满肚子的愤慨,匆匆走了出去。 门外,张钰抱怨:“去哪了,喊你半天都不回。” 沈泽道:“厨房里翻吃的呢,嘴里塞了东西说不出话啊。” “翻什么吃的,不是偷吃吧。” “你说什么呢。” 两个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吉云等人声湮灭,大门被关上,这才自厨房里出来。 阳光正好,穿过落地窗直射到宽大的沙发上。 她合衣躺着晒了一会儿,觉得冰冷的身子终于开始暖烘烘起来。 *** 家里开着地暖,即便是深冬也仍旧温暖如春。直到吉云套着衣服出门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城市的冬天已经浓烈到这样的地步。 她裹着大衣,戴着手套,站在路边等专车来接的时候,还是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大街上张灯结彩,圣诞刚过,没来得及撤下的圣诞装扮重叠上喜迎元旦,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吉云一早和徐敬尧约在了厂里见面。到达的时候,秘书说他正在会议室里召开小型会议,让她在办公室里稍微等一会。 许久没来,他办公室的样子却没怎么变,还是灰白的主色调,摆设极简。办公桌上东西虽多,但一样一样收拾得非常整齐。 吉云记得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喜欢忙里偷闲来他这坐一坐,一只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觉得一切都是新奇。偶尔被外人撞见,也不羞不臊,心底里甚至是喜悦的。 那时候的人,真是单纯得可笑。 吉云坐了半小时,没等来徐敬尧,私护又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家,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 吉云将包里的一个文件袋取出来,放到他桌面醒目的位置,穿上大衣,戴上手套,走了出去。 秘书叫她再稍等一会儿,吉云摆了摆手,说:“不用的,没什么事,我把东西放他桌上就好。” 一路又坐着车子折返回来。 刚刚下车要进小区,忽然就被一辆黑色的车子挡在面前。 吉云掩着大衣衣口往车里看,降下的车窗里,是徐敬尧煞白的一张脸。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吉云刚要弯腰趴过去,徐敬尧已经开了车门下来。 他一身灰色长风衣显得人尤为挺拔,无端端的就传来一股压迫感。开口的时候,先半笑半恼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问:“这袋子里是什么。” 吉云照实说:“股份的转让协议,还有一张支票,金额是我自己估的,如果低了你告诉我,我再回去凑一凑。” 然而袋子里真正装的是什么,徐敬尧问的又是什么,徐敬尧清楚,吉云也未必会糊涂。 徐敬尧将袋子扔去她怀里,说:“我不接受,吉云,你听着,我一个都不接受。” 他转身就要走,吉云拉住他胳膊,说:“你今天不拿走,我一会儿找快递给你寄过去。” 徐敬尧一扭头,锋锐的眼睛死死锁到她脸上,问:“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吉云看着他,反倒是一脸平和:“其实去你那边之前,我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给你听,可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一句话。” 徐敬尧像是接受某种审判一样,就这么直愣愣地望着她,然后听她说:“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了,徐敬尧。以后别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没用的。” 徐敬尧默然片刻,方才又和她面对面站着。自她手里接过那只文件袋,问:“那你也不用这样” 吉云笑了笑:“如果以后还能再做朋友的话,最起码要把关系拎得清楚一点才会比较好。” 徐敬尧却知道,她这却不是只拎清楚一点那么简单:“你是准备彻底和昨天说再见了?” 吉云说:“都到新的一年了嘛。” 古话说,事不过三,许多东西执着一两次可以,到了第三次要是还不行,就应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徐敬尧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商人,计较的永远都是边际效益的最大化,与其要让弯了棍子变直,还不如再取根木料重新来造。 爱人之前需要学会的,永远都是最爱自己。 徐敬尧说:“那好,那我先祝你新年快乐。” 吉云说:“你也是一样。” “我不一样,我的心里还有你。” 吉云只是笑了笑,目送他坐上车子,离开之前,挥了挥手。 像是一个决绝而果敢的手势,轻轻一挥便是沧海与桑田,山岳拔地,万壑填平。 总有人的世界倾倒垮塌。 总有新的花朵顺延缝隙,逶迤生长。 一个大地回春,便是万花齐放。 陡然之间,自天空飘下几点雪花。 吉云脱了手套去接,还没送到眼前便已经倏地消融。 沁凉的冰爽却如同钻进了四肢百骸,她被冻得浑身一抖。一个瞬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随之充斥全身—— 第147节 她抬头的一瞬,看到不远的台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零下的寒冬,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嘴唇冻得青紫,却依旧在这冰天雪地里静静地等待。 吉云向他笑了一笑,说:“你怎么来了。” chapter 66 吉云说:“你怎么来了。” 只是说话的功夫,方才还只是飘洒的雪点,顷刻间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雪团聚着,像是一朵朵柔白的棉絮,坠到她纤长的睫毛上,稍微一眨,落在冷到失了温的脸颊,也并不融化。 隔着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两个人静默着对视了片刻。 吉云朝他先招了招手,说:“过来啊,怎么,不认识了?” 陈琛这才走过来,迷蒙的一张脸越发明晰,他头发粗黑,被风吹得乱糟糟地横在脑袋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永远是无畏无惧平淡如水地看着你。 看进你心坎里,搅乱那一池子死缓的深水。 分明是陈琛在走,累得喘气的却是吉云。等他站到面前,脖颈弯作完美的弧线,垂着眼睛俯视她。 她已是浑身颤抖,大口地呼吸,冻得发红的手摩挲着他短发下雪白的耳朵,一说话,喝出乳白的气息,全扑打到他脸颊。 “不冷吗?” 陈琛看着她:“不冷。” 她手划过他脸上细小的伤口,问:“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陈琛拉着她手,亲了亲她的手心,说:“被猫挠的。” 她拧眉:“不好笑啊。” 他帮她掸去一脸的白雪,尽管是这样的天气,穿得这样的单薄,他的手仍旧温暖干燥,像一只燃着炭的小火炉,熨帖着她最敏感的皮肤。 吉云歪着头将脸尽量贴上他的手,他已经拂过她瘦削的腮帮子,拇指捏了捏她的下巴,按上柔软的下唇。 他眼神迷醉。 他的口腔里,也是干爽的气息,柔软的舌尖一圈圈舔过她齿龈,最后勾着她舌头吸吮。 吉云被冻得嘴唇麻木,只有僵硬地回复,惊诧于他的吻技突飞猛进,只是一点浅尝辄止便已教她天旋地转。 两人分开的时候,吉云倚在陈琛怀里平复了好一会儿,这才被不断飞进脖子里的冰雪激得活了过来。 吉云抬头,眼中雾气未散,低着声音问:“陈琛,跟我回家吧?” 回家——两个字如重击的鼓点,短促有力地捶在他的心上。停滞的意识尚未回归,吉云已经搂上她的胳膊往小区里走。 他弓起手,去紧紧握住她的,用手心的温度捂暖她。 吉云抿嘴笑,浅浅睨了他一眼。 谁也没有说话,却有心领神会的电波交织,一股渴求如滚动的铁桶,碾着他们的脚跟让他们不得不走得飞快。 一路从冰天雪地走进温暖如春,吉云来不及换鞋,甩了脚上的高跟鞋就一步踏进房子里。大衣和手套被扔到沙发上,她赤着脚回来牵他。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往二楼走,直拐过一个楼道,忽然有人在下头喊吉云:“吉小姐,您该吃药了。” 杂乱的脚步声停下来。 私护这才看到她身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两个人还手牵着手……她立刻觉得自己冒昧了,支吾着哼唧了几声。 吉云撑着栏杆往下看,说:“我差不多都好了,药我会定时定量吃,你从今天起不用过来了,说好的护理费我准时打你账上。” 私护很有自知之明:“那我待会儿先走了,钥匙给您搁台上。” 吉云:“好,路上小心。” 吉云的房间在过道的尽头,是向阳向南最好的一个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占满半间屋子,视野极佳,陈琛刚一进去,就被那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晃到眼睛。 她走去拉窗帘,仅仅穿着一条贴身的米色长裙,高领的,却是无袖,两条藕段似的膀子就这么光光地露在空气里。 吉云挑了最薄的那层纱掩上,往后一退却撞到男人怀里,空气里早已是噼里啪啦渐次炸开的电流声,她呼吸与心跳都是一滞。 转身过来,她两手攀附在他肩上,男人搂着她的后脑,很重地亲、吻下来。 跌跌撞撞渡到床边,陈琛将她一推,放倒下来。他一只膝盖跪上她腿侧,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脱衣服。 吉云被摔得头脑发麻,推搡之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乱了套,她索性散了发圈,揉了揉后脑,黑色的长发海藻般散开。 她拿两只肘弯支起自己,迫不及待地去解开他的腰带,手如灵蛇刚扭开裤子上的扣子,脱了贴身t恤的陈琛猛地打开她冰冷的手。 发丝撩动里,吉云又跌落下去。他手中的t恤已经绕成绳股,缠到她并拢的手腕,再被陈琛抓着一把送到她头顶,紧紧扣到床面。 吉云被按牢钉死,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胸脯剧烈的起伏,嘴唇抖动着嗫嚅:“谁教你的!” 陈琛鲜见地占据绝对的上风,自她冰冷的指尖顺着滑润的手臂一路吻到她脸。吉云闭着眼睛,默识他嘴唇走过的痕迹,自眼睛到鼻尖,再到她干裂的嘴唇—— 她微仰起头迎合,他已经顺着她下巴一路钻进她高领下的脖颈。 声音黏糯,带着隐忍后的沙哑,热气吹打在她搏动的颈动脉:“有那个吗?” 血液翻滚,随着他吐气如兰处不断沸腾,吉云又长又缓的呼吸,开口的瞬间还是细软到如同稚嫩的触手。 “在右边的抽屉里。” 第148节 陈琛俯身去拿,半解的裤腰送到她面前,破了皮的腰带又韧又硬,打在她泛着潮气和湿意的脸颊,“啪”—— 陈琛拿嘴咬着包装纸,露出雪白的几颗牙齿,手一把抄起她裙子的下摆,拍了拍她丰、满的臀,含糊不清地说:“抬起来。” 吉云费力地拱腰,他毫不客气地一脱到顶,毛衣在皮肤上剧烈的摩擦,划出一道道稍纵即逝的痕迹,却最终因为忽然变小的甬道卡在她脖子上。 吉云咿咿呀呀,被他蛮力折磨得左右摇头,他却享受她被蒙面时掩盖的锋芒,无助的慌张。 方才的寒气一扫而光,吉云热得浑身满汗,抱怨:“我呼吸不过来了。” 却在厚实的毛衣之后感到一阵触碰。 隔着衣服,他在吻她——而下一秒,身下忽然一凉,他扯了她贴身的长袜,占进他腿间。 空气里,静谧的只剩下她砰动的心跳,和掩在毛衣之后短促的呼吸。 忽地,铝箔纸撕开的声音恍如一声惊雷划过,她不得不放慢心跳,屏住呼吸,像是等待一场盛大的朝拜。 所有为爱情开启的祭祀,都值得翘首以盼。 那尖锐的声音划过,却很久没了动静。 吉云一口气蓄在嗓子眼,此刻慢慢吐出来,戏谑地调侃:“怎么了,不会戴啊?” “……” “还是戴不上?” “……” “明明按照你尺寸买——” 未落话音的下一个字噎在喉咙里。 他已挤进最粗的自己,却不再是鲁莽奋进的毛头小伙,卡在湿、软逼、仄的幽小世界,顿了一顿。 他居然,顿了一顿。 吉云脊背收缩,脚趾蜷起,胳膊收到胸前,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死死咬着牙关稳住自己,手扣上她胳膊压回床面。 “你别动。” 他狠狠撞到最里。 *** 一直睡到日落西山,吉云这才醒过来。 窗外风雪正大,院子里已是一片粉白,石径和草坪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房间里却温暖得教人脸颊泛红。 吉云不着丝、缕,将头枕在胳膊上,就着雪色看了会陈琛的脸,不过几日未见,他好像瘦了点,也黑了点,眼眶凹下去一些,睁眼看你的时候就更加深邃。 刚刚没来得及洗澡,腿间的湿滑在这温室里蒸干了些许,就更显得粘稠起来。吉云不舒服地蹭了蹭,蹑手蹑脚地爬起前,凑近过去,在陈琛唇上吻了吻。 等收拾干净自己,她裹着个宽大的睡袍,去厨房里准备吃的。刚刚将米淘净了,放进电饭煲里,忽然就被一双手捞进怀里。 吉云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胳膊,问:“睡醒啦?” 男人将头靠着她,鼻尖紧贴着她细软的头发,轻轻一嗅,有甜甜的果香。 吉云在他怀里转个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这才看到他已经把衣服穿得整齐,有些惊讶:“你不留在这儿住吗?” 陈琛说:“毛孩那儿有个空屋子。” 吉云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没去过他那,一共就两间,他妈还在那会儿,喜报都要和她挤一屋。” 陈琛振振有词:“毛孩晚上不回来。” “哦,那你正好和喜报共处一室。”吉云往后仰着脖子,再猛地往他前胸一顶:“你想得真美啊。” 陈琛:“……” 吉云扯着他领子,像是个要糖吃的孩子,不停地说:“留下来吧,好吗,留下来吧……” 陈琛就只是这么垂目看着她,既不说是也不说否。 吉云急了,问:“那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这么急地过来?” 陈琛这才给出点不一样的表情,拧了拧眉,说:“来看你的。” 他将环着她腰的一双手松了,想往后逃,吉云一把抓着他,说:“你别告诉我千里迢迢坐了一夜火车过来,就是为了和我那样的。” 陈琛一张白搭搭的小脸皱起来,顷刻间就红了,又是窘迫又是焦急,还在嘴硬:“来看你的。” 他这表情真是好看,吉云抱着两只手慢悠悠注视他半天,这才说:“你别瞒我了,林玉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chapter 67 吉云说:“你这保密工作做得百密一疏,林玉怕你连夜坐火车过来不安全,早就给我打过电话了。你们都说她傻,我看还挺精明的,知道先给我打个招呼,不用窝家里瞎担心。” 陈琛听着就皱起了眉,来得太过匆忙,没能照应到林玉,按照她那性子,吉云稍微一钓,她保准要和盘托出。 见瞒不下去,陈琛这才坦白了:“我不胡来,只要能向老马把钱要过来,我就认了。” 吉云心尖跳了跳:“那赌棍真把你钱给卷了?店呢!” 第149节 陈琛一张脸更白,有些诧异地望着她,愣了一秒钟,终于反应过来——吉云没钓林玉,她在这儿等着他,她是诈她。 陈琛谎都难撒圆,怎么玩得过她,也就只好把话敞开了说:“店被他抵债了,白纸黑字写着赖不掉。” 就只有他蠢蠢的连个条都没有。 稍一联想就能把事情串起来,吉云当天不过是随口的几句提醒,谁知道就是一语成谶。 吉云心里着急,表面上还是淡淡的,过去接了碗水倒锅里,将锅盖按上,选了模式开始煮粥。 陈琛还在原地站着。 吉云倚着流理台,说:“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老马在这儿?” “应该在。” “那你一走,店更没人守着,他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了。” “守着也没用,他们是我们那有名的地头蛇,人又多,硬碰硬没用。” “那以后还开餐馆吗?” “不开了,听说要转让给别人做别的。” 吉云叹口气:“那牌子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要真不开还挺可惜的。不过你这事挺棘手,就是找到了老马也难要回店了吧。” 陈琛点头:“李想也是这么说的。” 吉云说:“我待会儿就找个律师帮你问问吧,看看能不能帮着出点什么主意。” 她说着就要往外头走,陈琛连忙拦着,说:“不用麻烦的,我现在只要能找到人要到钱就行。店被他们一闹已经断了人气,做生意的不怕位置偏就怕赶客人,名声都被他们弄臭了。还是我和那店没缘分,我都想好了,以后还是呆在这儿,从头做起。”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不知道这一夜在火车上叹了多少口气。一件事捡起来艰难,丢下来又谈何容易,这背后有客观现实,大概也有吉云。 吉云看了看他,要笑要不笑的:“本来听了你前一句还挺生气的,听到后来又开始顺耳了,我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为你觉得惋惜。” 陈琛没有回答。庆幸或惋惜都不是最好的解答,于是他只是站着不动,又摆出那一张木愣愣的脸。看着她的时候像是在思考,然而眼神平缓凝滞。 吉云觉得他大概只是看着自己,就这么让年华逝去,他已经一无所有,时间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他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吉云被他看得脸皮发烫,说:“我去给认识的朋友打个电话,不请律师,总要找到那赌棍的地址吧。” 陈琛还是没让她走,拉过她手腕,闷声说:“你别去找徐敬尧。” 他目光自她肩头擦过,已经变了锋芒,刺得她皮肉尖锐的痛。吉云侧身来抓他的手肘,说:“我又不止他一个朋友。” 陈琛又摇头:“别和他做朋友。” 这还是头一次,陈琛表现出这样强烈的喜恶。 更多时候,他像是一颗根植于岩缝的松树,不怕严峻的环境,不怕迎面的风雪,权势和金钱无法教他低头,他也从不去羡慕温室里轻易得到阳光雨露的花草。 可当真正看到徐敬尧站到她的身边,他又开始觉得惶恐,如果说无知才会无畏,那当心里有了真正的牵挂,你就永远没办法忽略那是你最大的软肋。 陈琛还在暗忖刚刚那句话的分量时,就听吉云明知故问:“你看到我今天和他在一起了是吧。” 陈琛点了点头,空荡荡的小区门前,亭亭玉立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拉扯,没办法叫人选择性的失明。 吉云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到这时候,真正站在他面前了,即将直面最惨淡的人生了,反而平静下来,没什么可心虚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陈琛,你听好我下面要和你说的每一个字,如果听完之后你还觉得要和我在一起,想留在这儿发展,我吉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如果听完之后你觉得——” 陈琛忽然来捂住她嘴,原则巨无地说:“够了,我都不在乎。” 他伸手揽住她后脑,想拥她入怀,吉云却掰开他的手,及时后退了一步,话就像是自己长了脚,说她看似幸福实则畸形的家庭,说她无人管教任性妄为的幼稚脾气,说她和徐敬尧的那几年,也说她失恋之后刻意的逃避,混沌的人生。 说到最后,粥锅已经咕嘟咕嘟地开始了翻腾,吉云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被熏过,陈琛来抱她,她拼了命地躲。 直抵住坚硬的流理台,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陈琛将她一把搂进来,手臂如铁箍,紧紧勒得她动弹不得。 陈琛将下巴压在她肩头,说:“从我决定跟着你进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没在意过。”哪怕她嬉笑着说“客厅、浴室,还是厨房”的时候也没看轻过,她的过去,好与坏,对与错都已经过去—— 吉云说:“别急着肯定,还有一件。”她像是贪恋他身上的热度,靠在他胸前的额头又紧贴了会儿,这才从他身上离开。 “还有一件。”吉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今天给了徐敬尧两份东西,一份是还他人情的支票,还有一个是一家公司的股份转让书。” 陈琛低头看她,表情迷茫。 “我大学时跟着导师参加了一项药物研发,是徐敬尧当时为了追我砸下的课题。药品最终顺利上市,因为药效很好起效迅速,一经推出就大获成功。虽然我那时和他已经分手,还是因为不想从他世界彻底消失,就接受了公司一部分的股份。后来我们发现有人开始知道这种药在大剂量服用后会导致幻觉和快、感,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囤积提纯打它的坏主意,社会上也一连发生了几起因为滥用这种药物而产生恶劣后果的事件。但诸如这样的事情,每一次冒头都会被迅速地打压下去,尽管我不是直接经手人,但我还是默许了这样的做法。” 陈琛的胳膊一松,几乎从她身上滑下,尽管他已经克制,告诫自己不要做出这样剧烈的回应,还是忍不住挺起僵硬的背脊,继而整个人都浑身颤抖。 他忽然又抬起手,紧紧握住她肩膀,忽略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伤痛,问:“那个药是什么名字。” 吉云开始心死地看着他:“你应该知道的。” 陈琛瞪着眼睛,额头耸起青筋:“我要你说,吉云,我要你说。” 吉云深呼吸几口,咬紧牙关:“陈琛,你不是一直想找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吗……我就是。清脑康的研发到上市到一次次的危机公关,我可以说见证了全过程。” 风雪更大,这一年的城市,多灾多难。 陈琛离开的时候还是穿着来时的衣服,他的时钟还停在雨水丰沛的南方小镇,时间却早已进入了冰封雪飘的北国寒冬。 与来时的一团火热不同,雪夜下的他冷得格外明显,颤抖着,瑟缩着,一步一步在白茫茫的地面留下杂乱的钤印。 屋内亮着一盏灯,女人面色苍白如纸,温热的呼吸在面前的玻璃呵出白雾,她抬手擦了一擦,目光循着那一的默默离去的光点,渐渐冷了。 第150节 陈琛没有回过头来。 没有。 元旦一过,吉云踩着上班的时间点到了医院。 办公室里又是人满为患,绕到住院部来复诊的,托关系来瞧主任医师的,新住进医院和就快要出院的,乱乱糟糟,像开了一场茶话会。 一切都像是恢复了原样,只有大家心里才知道,也只是“像是”而已。 闹着没脸来见江东父老的素娴其实早就上了班,见到她还特地自百忙中停下来端详了一阵:“瘦了!” 吉云捏捏自己瘪下去的腮帮子:“瘦点好,瘦了漂亮。” “不行,不行,你这都瘦得脱形了。”素娴也不着急:“没事儿,你过来上两天班就好,别人上班掉肉,你是上班养生。” 吉云斜过眼睛:“去你的。” 吉云把座位上一个裹着大氅子的老大妈给赶走了,自己一屁股坐下来就忙着收拾阔别已久的办公桌。 上一次见面还是素娴家里失了火,她不在的日子,幸好有人帮着打扫,翻了面的电脑也给重新竖了起来。 吉云正按着主机试图开机,江月从外头匆匆跑进来,将办公室里闲着的几个医生挑了出来。 大家都问什么事,他说:“急诊忙不过来,一连进来了七八个孩子,症状都很重,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什么病啊,一来来这么多,食物中毒?” “应该是滥用药物,有个还算清醒的说之前吃了好几种药片,又兑了大剂量的清脑康。” 一边吉云听得手脚冰凉,冥冥之中觉得有个人牢牢注视过来,她一抬眸正撞上江月的眼睛。 江月向她一点下巴:“吉云,你跟不跟着过来?” chapter 68 一直忙到下午才吃上饭,吉云急着出门诊,在急诊室里拿了盒饭,随便找了张无纺布铺地上就坐着吃起来。 素娴一直忙着安抚家属情绪,刚一被同事替了就马不停蹄地溜了出来,见到吉云一阵打趣:“怎么都可怜到这份上了,坐在地上不嫌凉啊。” 说着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来,开了盒饭,扒了一大口饭,感叹:“真把我饿死了。” 吉云嘴里也塞着饭菜,来不及咽完了就说:“哪儿还有座啊!” 素娴忿忿:“有座也不敢坐啊,院里全是领导媒体的,这要是被拍到又要说医生上班时间偷懒了,一顶帽子扣下来动都不能动。我以后是不来蹚这趟浑水了,本来也不是咱们的事,还累得和条狗一样,你瞧没瞧我刚刚都吐舌头散热了。” 素娴自己把自己说笑了,抱着快餐一阵前仰后合,吉云也跟着呵呵两下,一脸嫌弃地说:“你别老和个女神经一样,注意点影响。” 说着就把餐盒放下来,拿塑料盖子盖好了。小田正好走过来,吉云连忙喊他把餐盒收了,从口袋里掏出块纸巾把嘴抹了,两手一撑地站起来。 素娴正啃大腿,舍不得那块肉地死死含着,含糊不清地说:“吃完啦?” 吉云把手插、进白大褂,头也不回:“你慢慢吃。” 还没走多远,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绕回来,素娴还在和那鸡腿奋战,油汪汪的一张嘴吧唧两下:“怎么又过来啦?” 吉云表情为难:“你消息挺灵通的,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素娴叼着腿:“嗯。” 吉云想了想,又不知道该从哪儿开讲,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下午的一点半了,等走去办公室,再稍微准备一下马上就到两点的上班时间。 吉云递了张纸巾过去,说:“赶紧把嘴擦擦,你晚上有空没空,我请你吃饭,咱们俩边吃边说好了。” 素娴把纸接过来,说:“行啊,到哪吃你待会儿发短信给我,我让我老公去接乐乐,他最近闲得很。” 一提“老公”这事儿,吉云就更想把话题打住,拍了拍她脑袋,说:“那行,晚上说。” 素娴拿筷子抽她手:“快滚!” 吉主任一挂号出诊,排队的人当即挤满了整个喊号室。吉云忙了一整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号完了,这才能上护士站要了杯水喝。 回住院部那头换衣服,又被几个特地追过来的给堵上了,推不好推,硬着头皮给看了,再把一切忙完了喊素娴,新闻联播都已经开始了。 吃饭的时候,素娴照例先说了一通八卦,吉云借个耳朵全程敷衍地嗯嗯两声,最后连素娴这种大条的人都觉察出来,将筷子一丢:“好好,先说你的事。” 吉云本来在喝汤,连忙把勺子放了下来,说:“想要你帮忙找个人。” 素娴说:“找谁啊?” “记得我上次出差去的那地儿吗,就是想找在那边开快餐店的老板,姓马,骗了挺大一笔钱,最近跑到咱们这边来了。” “……” 素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歇了几天话都不会说了,能给个有用点的信息不?” 其实吉云说完的那刻就发现了,一个人在心里再怎么清楚,真正描述出来的时候也就这么三言两语,何况还是个半生不熟连面都没见过的。 吉云想了想,将手机从包里掏出来,说:“你等着啊,我去问问。” 能问谁?只有陈琛了。从那次两个人不欢而散起,一连多少天了,陈琛没联络过她,她也没联络过陈琛。 直到现在吉云还记得他转身而去带起的那阵细小的漩涡,暗淡的眼波,落寞的侧脸,灯火都晦暗下去。 他走在前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却比什么都锋利地剐着她的心。 吉云这样风风火火的人,有一天也会从心底里觉得惧怕一个人。她始终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重新去撩这男人,又不觉得生涩刻意的契机。 第151节 当此刻将手按上他号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个契机—— 他电话居然仍是关机。 再回餐桌,吉云那好不容易蓄起的活力又散了开来。素娴觉得她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本来就不够充盈了,还在往外吐气,问:“这么快就回来,打不通啊?” 吉云点点头。 “打给谁的啊,那小白脸?” 吉云又点点头。 “小白脸被人骗钱了?那个姓马的?”素娴嘿嘿地笑:“是像他能做出来的事,精明全使别的方面了。他也跟着过来了吧,吵架了?” 吉云吁口气:“别提了。” 素娴就知道一和男人联系上,吉云就容易犯糊涂,她说不提那就不提,要真把人弄火了,说不定拍拍屁股就走了。 她又开始扯些别的:“我走之前听说有个孩子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其他的也都脏器受损严重,家长都站过道里嚎呢。” 吉云怔了怔,眼皮子直跳。 “现在孩子真是不得了,听说好多十几岁就喝上瘾了,今天这群是开party庆寒假的,听说后来警、察一过去,满地的□□清脑康,□□的空盒子都是成打的。” 吉云脑袋木了木:“警察已经介入了?” “这么大的事,再不来个警、察,大家还不吵死了?说是要和相关部门联合整治,把相关责任人全揪出来问责,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找个背锅的。” 吉云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又意兴阑珊,想谈又不敢谈,完完全全就是矛盾的。 一餐饭吃得漫不经心,结束之后,又被素娴拉着在商场逛了一圈。 一过元旦,离农历新年陡然近起来,素娴开始给家里添置东西,在一家男士成衣店挑款的时候,怕吉云无聊,撺掇着道:“不然你也给陈琛挑一件吧。” 还真就提醒了吉云,陈琛尽管年轻,身子好,但再怎么抗冻,一身皮肉也敌不过零下五度的寒流。何况他还是南方人,耐热还行,耐寒这种事,算了吧。 陈琛人高,宽肩窄腰,拿时兴话来说还有传说中的大长腿,吉云看来看去,觉得他穿哪一件都好看,可穿哪一件又都不像陈琛。 服务员见吉云不说话,以为她是看不上这些外套,连忙带着去毛衣一边挑了挑,很热情地介绍:“我们的毛衫都是选的最顶级的羊绒,虽然轻薄但是穿起来很暖和。” 吉云挑了件藏青色菱格纹的,拿手背摸了摸还觉得不够,又弯腰拿脸靠了靠,料子好不好她一试就知道。 服务员说:“小姐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新到的款,肘部加衬了麂皮,非常时尚有型。因为面料很好,干洗是一定的,穿一天之后,我们推荐让衣服有两到三天的休息时间。” 吉云原本已经要拿下了,一经提醒突然回过神,是了,陈琛那样不讲究的人,买这样的衣服送他,不是为了他好,倒是给他负担了。 吉云将衣服放下了,说:“我不想买这种。” 服务员很体贴地问:“那您需要哪种,我帮您推荐推荐。” 吉云说:“我想要便宜点的。” “嗯。” “要能随便穿随便洗的。” “……” 买过衣服,吉云又到移动公司去了趟,接待她的不是上次来时的那个导购,她于是自己在店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当时被推荐过的那对情侣机。 付钱的时候,吉云在心里直骂自己幼稚。 导购递过来的时候笑:“先生一定会很喜欢的。” 吉云又立刻欣然接过:“但愿吧。” 第二天一早,吉云将毛衣和手机一起送到喜报家,挺不巧的,敲了半天门也没得到回应。 吉云看了看新手机,才不过七点半而已。 她将东西送到隔壁,嘱咐邻居交给喜报,又在门口再等了会,这才死心地走了。 穿过小巷的时候,一辆闪着灯的警车迎面驶来,她往屋檐下躲了躲,等车过去了这才继续走。 *** 毛孩蹲在台阶上抽烟,瞧见陈琛走出来,连忙把烟扔了,搓搓手站起身来,缩头缩脑地跑过去。 毛孩将脑袋往店里头一伸:“又没找着啊?” 陈琛点头:“这一片的棋牌室都找遍了,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想想有没有点别的法子。” 毛孩直叹气:“琛哥,我能力有限,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反正消息我都帮你放出去了,就等着看我那些兄弟遇得到遇不到了。反正这段日子先这么一家家带着找吧,昨天不是还有人说见到过个类似的嘛。” 陈琛说:“就是这样才怕打草惊蛇,万一再把他给弄跑了,真不知道下一步还能往哪儿去堵他。” 毛孩说:“琛哥你别着急,再跑再找,反正总有天能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陈琛表情平静:“先吃早饭吧。” 两个人一直绕到城中村前头的那家小吃店,各要了一碗干拌面,俩肉包。 毛孩往条凳上刚一坐下就是翘腿,手环过膝盖捧着面碗,陈琛看他一眼,他恬不知耻地嘿嘿笑了笑。 许久不来这块吃饭,店里已经改了模样,因为被雨泡过重修了一回,墙面刷得粉白,桌上也用剩下的黄漆抹了把。 店前来了个买东西的女的,不算漂亮,但又白又高挑。店里闲得发慌的食客朝她吹口哨,女人脸一红转身就跑了。 陈琛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某日下雨,也是类似的场景,但那女人可是凶得不行。他埋头猛吸了两口面,把肚子和心都填满了,耳边又仿佛有声音:你就不能文雅点? 第152节 陈琛一口面卡喉咙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走到毛孩屋门前时,有个穿制服地正从隔壁家出来,见到他们俩,连忙边招手边跑过来。 毛孩天生对这类人没好感,躲着似的往屋里跨了步,就留陈琛站在外头。 小警、察先把证件出示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一会儿。” 毛孩露出半只眼睛,将人细细打量了一遍:“警、官,我们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小警、察有点不好意思得抓了抓头:“不是抓你们来着,你们别害怕呀,就是有件事想和你们交流一下。” 毛孩直哼哼:“交流啥啊,我们可忙着哩!” 陈琛推了把毛孩,对那警、察说:“有事儿你就说吧,别理他。” 警、察连连点头:“谢谢理解,谢谢理解!最近市里有多名孩子因为滥用清脑康等等可上瘾的药物而住院,生命垂危,相信你们也通过新闻报道了解了。咱们这片儿小黑网吧和不正规的药店挺多,这几种药也一直卖得挺火,针对这个情况,我们一方面要加强执法,另一方面还想着在你们这边开个普法保健的教育活动,到时候请你们多多参与,有什么线索,你们也可以随时拨打我们的报、警电话。” 毛孩抱怨:“报什么警,上次被偷的摩托车还没给我找回来呢。”他不由分说要关门,将陈琛往门里扯,说:“我们这儿好着呢,不烦你们来操心,什么清脑康啊,听都没听说过。” 小警、察站着讪讪笑了笑。 陈琛顺着毛孩力气走进来。 等门一关,毛孩立马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说:“得赶紧给龙叔去个电话,叫他最近低调点,咱们现在被人盯上了,货能藏就藏一会儿。” 陈琛过去把他手机抢过来,将刚刚拨出去的电话给掐了,说:“你别管这事。” 毛孩跑过来:“琛哥,你干嘛呢。” 陈琛坐桌边上,将手机往台面一拍,尽管已经收了力气,还是发出沉闷的一响。把毛孩吓得恨不得跳起来,说:“琛哥,你干嘛呢,发这么大火。” 陈琛拧着眉说:“最近这事正在风口浪尖,枪打出头鸟,谁把脑袋伸出来就是死,他龙平是老江湖,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倒是你,最近收敛一点,别老跟在龙平后头跑,哪天被人做了挡箭牌都不知道。” 毛孩乐了:“我哪有那么大脸做挡箭牌啊!”一看陈琛满脸的阴沉,又把头低下来:“知道了琛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毛孩说完又摸了摸下巴,“你这说话的语气还真是似曾相识啊。” 陈琛朝他冷冷看了一眼,把毛孩吓得直要钻桌底,幸好桌上手机响起来救了他一命。 毛孩将手机拿过来一看又递给了陈琛:“是你那朋友。” 陈琛连忙接通了,听李想在那边说:“陈琛,老马我给你找着了。” chapter 69 李想说:“老马我给你找着了,也真是他该死。你那地现在挺冷的吧,大概是水土不服,他过去没两天就病着了,现在医院都是实名制查挺紧的,一刷身份证就立马联上网,我一个相熟的朋友看到后立马就联系我了。” 陈琛紧张起来:“他都去哪个医院,什么时候!” 李想说:“已经挂了两天水了,都是早上□□点钟去缴费拿药,你要是没事就赶紧去那边候着,说不定马上就能遇上!医院名字是……” 陈琛道了声谢,将电话挂了。 毛孩弯着腰问他:“琛哥,你朋友说什么啊,找到那老浑蛋了?” 陈琛说:“找到了,他最近生病,会定时去医院看病挂水。” “那好啊,咱们这就去赌他,是哪个医院呢?” 陈琛看了他一眼:“就附近这个。” 毛孩稍一思索:“是姓吉的那女人呆着的那一家?” 陈琛将他手机揣进兜里,拍了拍他脑袋:“走吧。” 陈琛给这医院送过好一阵子的药,不敢说将这地方摸得透彻,但和药相关的他是摸得门清。 医院不仅分中药房和西药房,为了便民,门诊部大楼的每一层都开辟了窗口,但能取到药水的还真就只有一个。 陈琛带着毛孩上到二楼,两人一边一个等在窗口旁边。 刚一开始,都还是满满戒备,陈琛两手紧紧攥着,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电梯口上来的人群。 等了差不多三四十分钟,毛孩实在忍不住了,先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又点上支烟,倚着大理石圆柱,吞云吐雾地享受了一会儿。 有小护士走过来劝他把烟掐了,冷着脸说:“我们这儿不许抽烟。” 小嫩手一指墙上“king”的标志,毛孩顺着望过去,又很快望回来,说:“护士小姐,那上头的英文啥意思啊,我们乡下人看不懂。” 小护士被他看得脸都红了,反唇相讥:“看不懂还不识图啊,你别废话了啊,赶紧把烟掐了。” 毛孩死皮赖脸:“图我也不认识,你给我讲解讲解。” 还是陈琛过来抢了烟,往垃圾桶上的沙盘一按,回来向人赔了个不是,小护士白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地走了。 毛孩上赶着呸了声:“小丫头还挺冲。” 陈琛将他一把拉回来。 陈琛黑脸捶了他一拳:“好好看着,别耽误事。” 毛孩捂着胸,苦兮兮地说:“琛哥,你别给我上刑啊,我这不是看着嘛!就是都等了这么久了,人到底来不来啊。” 陈琛心里也没底,可一早打定了注意,不管他来还是不来,都得一直等着,哪怕有一点希望,也绝对不能放弃了。 陈琛说:“等着!” 第153节 说完了立马往另一头走,也是心急,脚步走得快了正好撞上个人,他连忙伸手扶了一把,说:“不好意思,没看见!” 那人理直气壮地呛过来:“你俩眼珠子是长裤裆里了?” 一说话就是浓浓的乡音,陈琛心里一个闪光,立马将神经绷紧了,等去看的时候已经彻底冷静。 陈琛牢牢扼住这人手腕,眼睛发亮,说:“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侧着头往上一掠,吓得面色如土灰,浑身抖如筛糠。 陈琛和毛孩一人架住一只胳膊,将老马拖出了门,绕到住院部和门诊部中间的一个小巷子里。 陈琛不敢松手,将人往墙上一摔,手随即跟上,死死钉住他肩,问:“钱呢!” 老马还在耍滑头,装迷糊地说:“什么钱啊,陈琛,你不欠我钱吧,我也不欠你的。你要是识相呢,就立马把我给放了,不然待会儿我一报警,就不是见面打招呼的事儿了。” 毛孩生性冲动,平时无赖惯了,陡然遇见个比他还无赖的,登时就火起来了,一抬腿往他肚子上狠狠踢了脚,说:“你大爷的,这才是和你打招呼呢。” 老马痛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抽,眼泪鼻涕混着口水糊了一脸,还没硬气几秒钟呢立马就软了下来。 毛孩再一抬腿,把人吓得嗷嗷直叫,毛孩冷嗤几声:“怕什么怕,老子膝盖脏了想掸掸,瞧你那怂样!” 老马吸溜着鼻子央求:“陈琛,咱俩好歹是亲戚,我老了,不中用了,都这副样子了,你就行行好把我给放了吧。” 陈琛牙关一咬:“谁和你是亲戚。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明了,就别想从这走出一步,我是不会动手打你这烂泥的,但我这兄弟就不一定了。” 毛孩拿手一削老马脑袋,吓得他一阵闭眼,把毛孩看得乐出声,说:“是啊,我这手啊腿的正痒痒着呢,一天不揍人就受不了,你可掂量着交待啊。” 老马吓得要哭,呼哧着道:“陈琛,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你还装蒜!”陈琛用力一紧,捏着老马肩头的一只手和铁钳似的,当即把人弄得抽口冷气。陈琛拧着眉,问:“钱呢,你把我钱弄哪儿去了。” 老马死犟:“什么钱啊。” 陈琛一巴掌抽他嘴上,老马直嚷嚷:“说好不打人的!” 陈琛说:“我打得是畜生!” 有人往巷子里来看。 老马瞅住机会,大喊:“救命啊,打人啦!”陈琛死死捂住他嘴。 毛孩两手插着腰,大大咧咧地往外吆喝:“看什么看,谁敢来管试试!” 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再加上这年头的人莫不是自扫门前雪的,没人敢来管也没人肯来管。 老马逃不掉,也找不到人帮忙,一时间就有些万念俱灰,也不多做挣扎了,靠着墙呜咽着哭起来。 鼻涕流了陈琛一手面,陈琛连忙甩开了,全蹭他衣服上,听到他说:“琛哥,我喊你琛哥还不行吗,我不是有意要骗你钱的,我那也是没办法啊。” 陈琛说:“你没办法是你的事,我的钱是辛辛苦苦挣的,店我不要了,你把钱还给我。” 老马还在哭,陈琛又拍了拍他脸:“你说话!” 老马眼珠子一转,望到他脸上:“哪还有钱啊,花了,都花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医院吗,琛哥?我这是得了癌了啊,已经到晚期了,这才天天过来看病吃药挂水,医生还想喊我住院呢,可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住院喽!” 陈琛冷笑笑:“得癌了?什么癌?” 老马眼转子又是一转:“肝癌,肝癌晚期了,你说医院里多贵啊,喝杯水都得管你要钱,你给我的那点钱早就花没了。琛哥,我知道我是对不起你,你是真想租我那店,我也是真想租给你,可谁让那伙人老追着我不放呢,我就一时鬼迷了心窍,把店先给了他们了。” 毛孩摆出个手刀,恨不得劈过去,老马吓得直缩头:“琛哥,琛哥,让你小弟别打我了,求求你,我这还有病在身呢!钱我一定还给你,不就是十八万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了还给你,但你宽限我几天,求你了琛哥,宽限我几天。” 陈琛说:“宽限你几天?” 老马头点得像拨浪鼓:“宽限我几天,我这不是得癌了嘛,钱全搭医院里了。” 陈琛嘴角微弯,似笑非笑,目光深邃,一下子看到你骨子里一样。老马被他盯得脸上发烫,连忙将头低下来,就听到他说:“老马,你还记得我有女人的吧?” 老马小心地抬起眼皮子望他,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女人她是外地人,医生。” 陈琛指了指身前的医护楼,脸上有某种掩不住的东西。 他笑了笑:“她就在这儿上班,你有肝癌是吧,我请她帮你割了,你看怎么样?” “……” *** 轿车滑过一道巷口。 徐敬尧无聊地向外一看,一个男人将另一个压在墙上,还有个小混混模样的正靠在一边边龇牙咧嘴的笑,边抽着烟。 还真是巧了。 徐敬尧坐直了腰,将西服整了整,问:“上次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助理就坐在副驾驶,听到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真是一头雾水,转过身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徐总,你能不能明示一下,最近事儿多,我这破脑子还真有点转不过来。” 徐敬尧像外怒了努嘴:“自己看啊。” 助理顺着向外一瞧,正对的那巷子里,遇见特熟悉的一张脸,吓得脑门子直冒汗,说:“徐总,真对不起,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这人说好了要走的啊!” 徐敬尧眯起眼睛:“这人叫什么来着?” 助理抹了把汗:“马国富,都喊他老马。” 徐敬尧一阵冷笑:“名字倒是挺不错的,国富民强,都是对祖国美好的愿景,这几年国确实是一天好过一天了,怎么民还是原先的老样子,就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第154节 徐敬尧说得慢条斯理,脸上的表情也挺舒缓,可助理坐在前头是如坐针毡,怎么听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早几周,在温暖的南方,他就会过这男人,那时候大家说得好好的,把店让给陈琛,缺多少钱,他来补。 拿钱的时候笑眯眯的,说一定把店过给陈琛,先生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居然转个身就把店给抵走了,自己拍拍屁股拿着钱出来逍遥。 徐敬尧这个人,本就是三分钟热度,宠人的时候恨不得把你捧上天,再好的姻缘也给你拆了。真遇挫了就立刻冷下来,别说店了,什么都忘了。 助理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这姓马的却是交了好运,事没办成,又拿了钱,玩就玩吧,徐敬尧的那阵热过去了,谁也不会特地地要去逮你。偏偏他脑抽了一样跑到这儿来,又巴巴地给他打电话,说店没过户好,想要的话还得花钱来买。 这么蠢的人,不搞你搞谁?助理立马喊了伙人,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哄而上便是拳打脚踢。专揍身上不打脸,几脚踹下去,全是内伤,老东西直挺挺躺着,喊也喊不出来,又锁到猪圈里,硬是挨了一夜冻。 助理给他买好了票,要他这辈子都别出现在他眼前,这才过了几天了,就又亟不可待地跑出来现眼。 助理窝着一肚子火,气势汹汹地要下车,徐敬尧又把他喊住了,说:“去干嘛?帮着那陈琛去揍人?” 助理又连忙把脚伸回来坐好了,说:“那……” 徐敬尧冷哼:“让他们狗咬狗好了,陈琛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够那老家伙喝一壶的。” 助理:“那就这么算了?” 徐敬尧把玩了两下袖扣,不轻不重地说:“算什么啊,一伙人聚众斗殴,没有社会公德就算了,眼里还有没有法律法规了。” 这世上总有一种东西叫,我得不到的,也绝不轻易让你得到。 助理缩在自己位置上,已然会意:“好,好,徐总,我这就报警!” chapter 70 吉云在门口接到徐敬尧,一肚子不解地问:“这么急匆匆地来医院做什么?” 助理刚挂了电话,在他耳边轻声说:“记者过来了。” 徐敬尧一个点头,助理立马转身又跑了出去。 吉云一字不漏地听了,说:“还有记者?真准备来道歉的?”一辆电视转播车已经开到门前。 徐敬尧扫了扫自己的着装,将西服上的扣子扣好了,冲上头下来的人招手,边面不改色地说:“电话里不是都和你说清楚了吗,还真就是来道歉的。” 他回身拍了拍吉云的背,说:“你对这儿熟悉,待会儿领我去病房那儿。” 吉云斜着眼睛看他:“家属情绪都挺激烈的,你就不怕刚一过去就被人揍了?” 徐敬尧挑着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吉云不屑。 他又说:“放心吧,早就安排好了。” 这才终于说了句实话。 头发吹得很蓬的女记者举着话筒率先走进来,胖墩墩的摄影师扛着家伙随即赶来,大家都很熟络的样子,互相问好。 女记者天生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徐总,这次安排的是直播,待会儿我们会从病房外就开机,您和吉医生走在前面,不用刻意去找镜头,我们的摄影师会帮忙捕捉。” 徐敬尧客客气气:“好的。” “您见到几个患者之后,尽量和他们有个短暂交流,能和他们拥抱和握手是最好。我们再拍几段主治医生向您描述病情的画面——医生都联络好了吗?” 助理说:“已经安排了。” “那就好,描述病情的时候尽量不要用太多的专业术语,让大家觉得孩子们都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就行,待会儿我再和医生们沟通一下。” 徐敬尧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记者嫣然一笑:“不麻烦的,本职工作,和徐总合作多年了,每次有什么素材您都第一时间想到我们,这次的大头条又分给我们做,还是谢您比较多。” 徐敬尧说:“最重要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为这件事做补救,尽管这件事的根由应该说是多方面的,但我仍旧希望我们可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记者感叹:“要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那这世界早就充满爱和和谐了,您说的真好,很有感染力,待会儿采访的时候您就这么发挥,我敢保证节目播出之后,清脑康的品牌形象不仅不会受到影响,还会因此更上一个台阶。” 徐敬尧说:“这正是我们最关心的。” 吉云突然停了下来,一行人还等着她的带路,面面相觑地交换不解。 吉云不耐烦:“就这一层,你们自己去吧。” 徐敬尧和记者摄影都打了个招呼,拉着她,低声说:“又闹什么情绪?” 吉云甩开他,义正言辞:“你不是来道歉的,你是作秀。” 徐敬尧由不解至不悦最终噗嗤一声笑出来:“有区别吗?” “有区别!”吉云挥着两只手:“一个是真实,一个是虚伪!你在利用大家的包容心,在一众涉事的药商之中拔得头筹,率先站上道德的制高点,然后拨乱反正控制舆论,你想让黑变成白。” 徐敬尧摇头:“吉云,你先搞搞清楚,不是我把刀架在他们脖子,逼着他们上瘾逼着他们滥用药物的。” “杀人犯不总是要亲自拿着刀。还有,”吉云冷笑:“你的这种辩词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徐敬尧皱着眉:“好,就算我目的不纯,就算我别有所图,但对于他们而言至少结局是好的,如果今天不是我来买单,你真以为明天会有人站出来接管他们的生死?” “那是不是还要感谢徐先生?” “不用谢。”徐敬尧沉声:“吉云,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媒体也不是,热点只是一时的,当大家将他们一轮轮的消遣,你以为他们还会剩下些什么?你其实心里也清楚整件事从源头到中游到下游都有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会真正站出来为这件事负责。” 是啊,吉云清楚。 第155节 她更清楚的是,整件事将会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在时间的流逝里随着记忆的生疏被更猎奇更吸引人眼球的新闻所更迭。 最终彻底消失。 能够改变的人从不会付出,只剩下经历过痛苦的人死死挣扎。 太多的,像陈琛这样的小人物,被社会所遗弃,被生活所拖累,被世人所欺骗,他们活得太累,他们却无法逃脱。 吉云最终还是没走,站在病房里,静静看镜头前的徐敬尧肆意挥洒。 和记者说的一样,他的话里充满了无穷的感染力,整个房间安静而又祥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同的满足。 ——如果不是突然冲进来的男人泼了一桶粪水,这大概能算得上本年度最好的危机公关范本。 *** “嘶!”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刚进门的小警、察没赶上新闻的最佳观赏时间,只能看着屏幕里一屋子乱窜的人不停发问:“刚刚怎么了?” 有人回答:“清脑康董事去医院假惺惺了,被个牛人闯进来泼了大粪。这安保工作怎么做的,太不专业了,明天一大波人要倒霉了啊!” “哪等到明天啊,今天晚上就要遭罪。本来剧本走得好好的,谁知道中途杀出来个程咬金。这董事的脸是丢尽了,但电视台要乐死了,他们反正不怕事大。” “哪个是董事啊,钱途无量啊!” “穿西服这个啊,旁边还站着个女医生,也真是倒霉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比那衣冠楚楚的浇的粪还多。” “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琛瞳仁忽地一缩,看到屏幕里一个女人慌张失措,满身污物地站在人群里。 毛孩指着挂墙面的电视:“琛哥,这是不是那姓吉的啊!” 陈琛还想靠近了再看仔细,突然有人把电视关了,一叠声地说:“出去执勤了。” “都走啦,马上有人来办户籍怎么办!” “要你干嘛的!” “我这有案子!” “那再把电视开了让人解解闷呗。” 刚刚还热闹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带陈琛过来的警、察小声咕哝了几句,将一扇防盗门开了,露出里头的楼梯,对后头跟着的三个人道:“来吧,到楼上说。” 前头押着老马,陈琛走在最后,顺手将铁门又关了起来。 上到二楼空间陡然开阔,分了好几间办公室,他们被带到其中一个最大的,警、察找到自己的座位,又拖了几张凳子要这三人坐下,说:“刚刚要给你们现场调解,你们不肯,到办公室里来就是要走流程了。” 陈琛一脸坦然,说:“我就是想来走流程的,有些事光说不行,非要白纸黑字写下来。” 老马刚刚还服软,到了警察面前,看他们不敢再多造次,胆子又壮起来,反正一口咬定了没欠钱,腆着脸说:“白纸黑字什么,警、察同志,我根本不欠这些人什么。” 毛孩一下子炸起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讲道义的东西,你瞧瞧你这怂样,要我之前就认识你,我非——” 毛孩拳头举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老马吓得直弓腰,缩到凳子边上,扶着桌子喊:“警、察同志,你看这群人又要揍我了啊,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一方叫打,一方喊冤,办公室里立马乱糟糟地吵吵起来。 有其他警、察过来拉架,敲着桌面说:“这儿是警、察局,不是菜市场,吵什么吵。” 毛孩往上一瞅,乐了:“嘿,你不是上次去我们那说要普法的警、察嘛,你今天正好先给这老头好好普普法,这都无法无天了。” 老马插着腰:“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还说你们滥用私刑呢!” 两个人又打上嘴仗,一直坐在旁边静默不语的陈琛忽然动了动,手摸进口袋里翻出毛孩的手机,埋头弄了会什么,然后往桌上一拍。 “钱我一定还给你,不就是十八万吗,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凑齐了还给你,但你宽限我几天,求你了琛哥,宽限我几天。” 声音开到最大,刚刚还澡堂子似的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陈琛按了暂停键,看了看老马:“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你录音了?”老马惊愕。 陈琛说:“你教会我的。” 毛孩气势大涨,对俩警、察一阵抛媚眼:“这就是证据。” 老马两手交握插在腿缝里,瘪嘴闷了半晌,抬头弱弱说了句:“警、察同志,他们这是屈打成招,我是无辜的。” 无辜不无辜,陈琛这钱是要定了。 出警局之前,他教毛孩先领着老马下去,自己留下和警察道了声谢,这才跟着姗姗下来。 两个人跟着老马找到他住处,将他藏在包里还没挥霍完的钱全翻了出来,清点一遍还差了几万,教他打了欠条,又把他身份证拿过来当抵押。 老马有些忿忿的,咕哝:“一张塑料片呗,你喜欢就拿着。” 陈琛拿这塑料片拍了拍老马的脸腮,说:“这东西对你这种人可能确实没什么大用处,不过请你务必记住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找到你第二次。更别说你现在各项信息都记录在警、方的电脑里,只要你的脸出现在全国各地的任何摄像头里,警、方都能第一时间锁定你的位置。” 老马面色蜡黄,抖着嘴唇道:“你吓三岁小孩呢。” 出了出租屋,毛孩一把拉住陈琛:“琛哥,你刚刚说的真的假的?” “什么?” 第156节 “就是记录在案,只要露脸就能被抓的那个。” 陈琛望他一眼,嘴角微弯:“吓他的。” 毛孩大吃一惊:“你说得和真的一样,把我都给唬住了。” 过了会儿,毛孩又问:“可他要真又跑了,那怎么办?” 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午间的阳光正好,照到他身上,还是有些单薄。 他将衣领拉到最上,遮住下巴,说:“再找。” 这世上没有找不着的人,也没有做不成的事。 陈琛和毛孩在巷口买了些卤味回去加菜,刚一到家,毛孩特兴奋地钻进去冲妹妹大吼:“喜报,你最喜欢的盐水鹅啊,琛哥给你买的,高不高兴啊!” 陈琛进来将东西放到桌上,踟蹰了会,说:“毛孩,你把手机借我打个电话。” 毛孩忙着解袋子,说:“你用呗。” 可真将那串号码输进去了,陈琛又怎么都按不下拨打的那个键。 天气稍一暖和,昆虫就又爬了出来。一只短翅的小蝇趴在桌沿,顺着冰凉的木头无目的地爬着。 陈琛目光涣散地看了好一会。 喜报正挑了帘子从厨房走出来,说:“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啊,哥,你别动,还没吃饭呢。” 见到陈琛拿着手机,忽然想到什么,匆忙跑到房间里,过了会拎着个鼓囊囊的袋子出来,说:“琛哥,这包东西是刚刚邻居送给我的。我起初不知道给谁的,就拆开看了看,里头放了一个手机和一件衣服,衣服是男式的,我翻了翻标牌,是你的码哎。” 陈琛接过来翻了翻,说:“是谁送来的?” 喜报说:“那人没留名字,只知道是个女的,我猜,应该是吉医生吧。” 一听是吉医生,毛孩立马丢了手里的鸡爪,一下子窜过来,扒拉着袋子看还不满意,拿油腻腻的手掏下去:“都什么好东西!” 陈琛把袋子一把扯过来,说:“你别碰。”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毛孩撮着手指,在后头眼巴巴望着,心痛至极:“琛哥也太重色轻友了。” 陈琛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这才将东西取出来。 毛衣很厚,也很软,只是靠在手上就已经暖烘烘起来,见面的那一天,下大雪,她怕他冷,使劲摩挲他的耳朵,她的手却是冰冷的。 他又把手机拆了,很明显的男款,想起她一早说过要给他买,他问你是不是想包养我,她笑成一朵花,说她们圈子里是流行养小白脸。 陈琛看了看毛孩手机上的那一串号,终于按了下去。 过了片刻,电话通了,她声音透着疲惫,问:“是哪位?” 陈琛不知道怎么的,有种情绪直冲上来,他屏住气死压下去,半晌没有出声。 吉云又问了两遍是谁,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于是轻声问:“是陈琛吧。” 陈琛这才“嗯”了一下。 吉云说:“东西你都收到了吧?” 陈琛:“嗯。” “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觉得你应该没空去买,所以才——” 陈琛忽然打断了她,说:“吉云,钱我要回来了。” 吉云一怔,继而说:“恭喜你啊,真是个好消息。” 陈琛问:“你呢,你过得好吗?” 吉云像是很低的笑起来,说:“挺好的啊。” “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 “……” “吉云,你真的好吗?” “好啊。”吉云语气仍是刻意的轻松:“已经洗过澡了呀。” 陈琛忽然伏下身子,将头磕在自己的膝盖上,剧烈的颤抖,呼吸如风箱,呼哧来呼哧去。 吉云听出异样,问:“陈琛?” 陈琛说:“在。” “怎么了?” 他猛地闭上眼睛:“吉云,我知道错不在你。” “嗯。” “可我就是没办法立刻去见你。” “我知道。” “……” “我等你。” 第157节 chapter 71 市里最近有两个人风头很盛。 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徐敬尧又一次蝉联了十大经济人物,台面上的褒奖背后却是一波又一波的质疑与争议。 安保极严的颁奖礼上,再没有腐臭的大粪,徐敬尧站在领奖台上意气风发,当场宣布要向本地的机构捐款百万,帮助因药物成瘾的患者顺利戒瘾。 一手拿着屠刀,一手自然要捧着圣经。 当将混着泪与血的泥土洗净,便再没有会比这一身更洁白的衣服。 慈善家徐敬尧常常奔走在各大机构,和患病的人群打交道,也开始回归正常的社交生活,有肤白貌美的女伴在侧。 而当公众的记忆开始退化,一档法治节目却让低调已久的致瘾药物又一次回到了大家的视野。 一位匿名男子向警方揭露了当地一位大量囤积致瘾药物清脑康,并高价提供给附近的网吧、洗浴、休闲中心,超剂量贩卖给客人甚至是未成年人的黑心商人。 跟拍的执法摄像仪的画面里,高个子的男人穿一件单薄的夹克走在前头,仓库的门刚一打开,便是铺天盖地的清脑康,一箱一箱摞在一起,自地面堆到天花板。 勉强空出的一块地上,还有污秽不堪的几个敞口大锅,记者介绍:这些设备可能被用来提纯致瘾药物,让买家在服用较小的剂量时获得相同甚至更大的快、感。 节目播出的时候,主要涉事嫌疑人龙某及众多参与此事的手下已经系数落网。 不过因为法律对此类事件的规范上存在空白,尽管因此种药物滥用造成的后果严重,也给社会上带来了许多不好的影响,却仍旧只能以非法经营给涉事人进行定罪。 当记者和匿名举报者面对面谈话的时候,将这一问题与他进行了交流,在问到是否对这一结果感到愤怒的时候,脸部打满马赛克,连声音都经过处理的男人却说了不。 记者疑惑:“你应该是对这件事最深恶痛疾的,然而在知道这样的处理结果后,却一点都不会觉得气愤?” 举报者说:“如果我的努力能够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件事情本身,我就已经觉得是一种成功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制度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关注的人足够多,社会上反对的声音足够多,就总有一天会被聆听和采纳。” “你应该见过许多社会的阴暗面,但我听得出来,你的人生态度始终是积极的。” “就是因为见过也经历过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看到一点希望都会觉得非常珍贵。”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相关部门已经着手将清脑康等药物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管理目录,这意味着今后将禁止超剂量或者无处方销售这类药品。非、法买卖运输的,警、方将以涉嫌贩、毒立案调查,构成犯罪的,将被追究刑、责。” “如果是真的话,那确实是个好消息。” 屏幕上立刻打出了“管理条例即将出炉”的字样。 画面里,背对着镜头的记者挺了挺腰:“不过按照法律上新法不溯及既往,从旧兼从轻的原则,你所举报定罪的这一批人是无法被追加刑罚的。觉得遗憾吗?” “还好。” “那在举报之初,真的没有害怕之后会被这些人报复打击吗?” 男人不安地动了动。 许久之后,他方才开口:“以前不会,但现在,会。” 记者:“为什么呢?” “因为在以前,我只用管好自己,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希望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你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先保护自己。 ……你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你还有我,你把我放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你有了想守护的爱人?” “对。” *** 素娴站在病床前头将手一合,摇了摇头:“本来以为这英雄应该是陈琛的,不过他说自己已经有了想守护的爱人了。” 吉云问过病人情况,跟着素娴走出病房,又将房门轻轻带上,这才说:“你这人逻辑有问题,他只是说自己有爱人又没说谁,你怎么知道说的不会是我?” 素娴智商又再次上线,说:“对啊,也是有这种可能的。” 吉云笑着直摇头。 回到办公室,素娴又绕过来八卦:“那电视里举报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陈琛啊?” 吉云忙着关电脑,头也不抬地说:“那你应该去问他爱人了。” 素娴直翻白眼:“谁知道他爱人是谁,不过现在人人争着当他爱人。”她往桌上一趴,屁股撅得老高,悄悄说:“说个正事儿,你和陈琛还没和好?” 吉云这才瞅了素娴一眼,说:“这算什么正事。” 素娴直叹气:“差不多就行了,又没什么矛盾就别拿乔了,人家比你小比你年轻,有什么事儿不对盘的主动认个错,又不少一块肉的。” 吉云心想这次不是我和人闹别扭,是人对我不满意呢,错认了一堆了好像也没什么进展。她将包拿着站起来,说:“看吧,不行就换一个。” 素娴眼睛一亮:“说真的假的呢,我这一堆适龄男青年等着呢,要不要我给你安排几次相亲,今天中午就能约在一起吃饭。” 吉云:“你什么时候兼职做起红娘了?今天都年三十了,都不用准备过年了,还吃饭,街上还能有几家店开着。” 素娴特一本正经:“谁规定年三十就不能相亲了,现在正流行找个女朋友回家过年呢。” 吉云笑着往外走:“这时髦下次再赶吧,我今天没空,马上去飞机场送人呢。” 第158节 素娴赶忙追了几步说:“你唬谁呢,今天都除夕了!” 吉云原封不动地把话还过去:“谁规定除夕就不能送人了?” 吉云还真没唬谁。 今年天不好,张钰没回来多久,就一场接着一场的犯了感冒,听说年后即将到来一波更冷的气流,吓得立马定了飞往热带海岛的机票,不再准备陪她唯一的女儿一同跨年。 不知道这种情绪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吉云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居然轻舒了口气,来机场送行的路上也是一阵轻快的小跑。 沈泽被她上次一弄,吓破了胆子,她刚一过来,连忙捂着肚子说要上厕所,张钰都觉得奇怪,说:“都没吃什么,怎么那么多事儿。” 张钰瞄了吉云一眼,说:“你们俩之间没什么猫腻吧?” 吉云不屑地笑:“你别来恶心我。” 张钰说:“沈泽人不错的,你要能找到他这样的我也就放心了。钱不钱的,倒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你又不缺钱,也没人逼你挣钱,关键是个性与品行。” 吉云当听笑话,大过年,她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你和那男人还没分手?” 吉云说:“耗着呢。” “真打算要结婚?” “看他什么时候有心情陪我去民政局。” 张钰气得鼻孔涨成浑圆,哼着冷气道:“你真该好好听听自己在讲什么,真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吧。” 吉云说:“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离,学你一样,活得不是挺滋润的吗?” 张钰瞪着眼睛:“你——” 机场里,响起航班信息。 沈泽的便秘终于赶在登机前好了,过来搂着张钰说:“走吧,要赶紧安检了。” 张钰吸了下鼻涕,还在耿耿于怀:“你等着,总有人——” “——会来收拾我。”吉云挤出个笑脸:“一直等着呢。” 出租车上,司机扭头问去哪。 吉云看着机场工作人员正忙着往门前挂大红灯笼,说:“先这么开着吧。” 街上亦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被装点得喜气洋洋,吉云将车窗开出一道窄缝,让寒风冲淡车里污浊的热气。 冰冷拂面的时候,她觉得好了一些。 车子最终停在了菱花街坊。 一条窄巷从热闹的马路直通拥挤的民居,顺着石板路往里走,有开着蒸屉做最后一笼包子的小吃店,有躲着城管摆摊卖春联福字的小贩,有骑得飞快嗖嗖直过的电动车……有纱窗后头,准备年夜饭时滋滋的热油声。 她目不暇接地看,深深地吸一口气。 这人间的烟火。 毛孩的家并不难找。 低矮的平房,破烂的墙面,走一走就开始掉渣的台阶。 吉云踩着高跟鞋拾级而上,他那形同虚设的破木门上却悬着一把只能防狗的烂锁。 吉云将衣领翻起来,站在风口里等。 向晚的时候,才看到有人往这一角落走,然而踏上的是相接的另一处台阶。 吉云隔着低矮围墙问这一户邻居,那个把自己裹成球的女人静静看了她一秒,终于认出来,说:“是你啊。” 吉云让她帮忙送过买给陈琛的毛衣和手机,她将戴着黑色手套的一只手扶在墙上,说:“毛孩他们一家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一脸惊讶:“早就不回来啦。” 吉云一怔:“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我们这一排年后就要拆了,政府给了我们租房子的钱,我们一个月前就搬出去咧。” “那毛孩他们搬去哪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家都是自己租房子,哪个地儿方便就去哪儿,没个定数的。我也是为了拿点东西才回来,不还遇不上你呢。” 吉云一只手滑下来,等回神的时候,已经踉跄着靠到了矮墙上。 女人热心提醒:“小姐,你有毛孩电话不,不然你就打个电话问问毛孩呗。” 吉云如被醍醐灌顶,赶忙从包里取了手机,一阵难熬的忙音过去,头一次那么期待地听到毛孩的声音,只是问他陈琛的时候,他却又给出类似的回答—— “不知道,琛哥早搬出去了。” “他现在住哪?” “不知道,好久不和我联系了。” “……” “他说怕连累我,不让我去找他,其实有什么呀,我又不怕龙叔的。” 第159节 “……” 吉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行走变成一种本能,方向也只是下意识,而当麻木的双腿找到家的位置,她终于如同被抽去力气的软体动物,一下子瘫倒在地。 世界旋转,喧嚣四起,所有的繁华只如过往云烟,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 直到,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那人说:“赶紧走吧。” 低沉,平缓,甚至有一些沙哑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 陈琛一张脸白得刺眼。 “赶紧走啊。”他去擦她的脸,讷讷低语:“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 绿树,白墙,寒窗,冷砖。 被脚跟带上的铁门。 还有簌簌响起的风。 来不及开灯,陈琛一把按上吉云的双肩,压上冰冷的墙壁,他膝盖打开她闭紧的双腿,他们在玄关深、吻。 黑暗之中,七手八脚地剥着彼此,像两只深海中没有眼睛的虾,只循呼吸和热度描摹对方的轮廓。 他炽热的手忽然如触须沿着凉透的身体自她优雅的后颈划过挺直的脊梁直按上浑圆的臀部,往上一托,她声声破碎地叹息:“冷……”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渡到她薄薄的耳廓,说:“不冷。”下一秒,舌头含下柔软的耳垂,稍一吸吮,她禁不住一跳。 他同时贯穿。 她头贴在他宽厚的肩膀,止不住身体深处的瑟缩,内部的痉挛,他肌肉紧绷,额头紧靠坚硬的墙壁,发出如兽般低矮的哀鸣。 空气里渐渐有了温度。 玻璃蒙上乳色的水汽。 他们不着丝、缕地倒在宽大的沙发上,身体还连接在一起。 电视里,喜庆的音乐不绝于耳,穿着五彩华服的男女主持串词倒计时,一个忘了吉利话了开始冷场,一个说得快了影响节奏…… 戏里戏外却都没人关心。 远处,密匝的鞭炮声响起,一簇烟火炸开,照亮相视的两张脸。 吉云坐在上头,身体起伏,低声细语地问还能不能坚持。 头发被汗凝在肩上,她仰头,用手拨散,胸前雪白乱颤,垂下的眼中目光迷离,似嗔似憨。 他神情自持,只有眉心微隆,忽然把住她腰眼,狠狠一撞。 便只剩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吉云大年初一仍要上班,第一件事是陪着护士长给本层住院的每一位病人发一盒煮熟的饺子和一支玫瑰。 不止一个病人笑得合不拢嘴地对她说:“吉主任,你今天气色真好,红扑扑的。” 吉云摸了摸脸,说:“真的吗,我昨天很晚睡。” ……或者准确点说,应该是今天很早才睡。 “啊,那一定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的一年,新的开端嘛。” 吉云点头:“也祝你们早日康复。” 走出住院部大楼,阳光懒懒地洒在身上,她张手拥抱这薄雾笼罩的清晨,深深嗅了嗅这早春勃发的生机。 是啊,新的一年,新的开端了。 不远处,银色的小面包车前,一个年轻男人冲她招了招手。 单薄的夹克里,穿着她给他买的藏青色毛衣。 他不会冷,永远不会。 他的身体里如同燃着一团永远炽热的火球。 照亮着她,指引着她。 稍一靠近,便自温暖的世界里,盛开一地馥郁的花朵。 于是,暗香浮动。 她终在他手下静静地绽放。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