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何许》 1.娇姨 凌晨五点十分,何家老太爷过世了。何意知作为嫡重孙女,在第一时间买了高铁票,从麓城赶回江城老家参加葬礼。 四个小时的高铁旅途不算漫长,何意知闭目养神默背了一会儿英语单词,又睡了一觉,醒来时正好到江城站。 重返故乡,车站熙熙攘攘里夹杂的多半是亲切熟悉的江城方言,令人心生愉悦。 而出站以后,更让人感到幸福的是江城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暖洋洋地照耀在路人身上,熨烫抚慰着都市生活的人们疲惫的躯体。这是在江城十二月里少见的好天气。 何意知在阳光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剩余电量不多的手机,看到接连三条未接来电,都是娇姨打来的。 “喂?娇姨,”何意知回拨了号码:“我刚刚手机关机了,没接电话,抱歉啊。” “没事没事,”娇姨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你现在到江城站了没?你爸妈已经回老家了,我现在过来接你,带你一起回老家。” “我已经到了,”何意知边走边说:“我就在高铁站外边的永和豆浆店等您吧?” 娇姨说道:“好嘞,你趁现在这功夫吃点午饭,回老家准要有的忙,都没空吃饭了。” 结果刚进店坐下没过几分钟,何意知就隔着玻璃窗看到一辆黑色北京现代开到永和豆浆店门前停下,而那位穿着紧身皮衣皮裤、头发挑染了几缕红毛的女车主则迈着大长腿气势汹汹地朝店里走来。 “知知!”娇姨大手一挥,“我在这儿呢!” 何意知站起来招呼她:“娇姨,您吃过午饭了吗?” “我吃过了,”娇姨随手拉来了邻座一把椅子,坐到何意知旁边:“你慢慢吃,不急,吃完咱再走。乡里那些菜不合你们城市孩子的口味,你现在最好吃饱点。” 何意知点点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吃小笼包,一边吃,一边把小笼包里的肉馅全挑出来,丢在塑料袋里。 娇姨看得蹙眉:“你这样能吃饱么?不行,我得再去给你点份饭来!” “不用不用,”何意知连连摆手:“我其实不太饿,而且这边的饭不是很好吃。” “你这挑剔丫头哟,”娇姨支起下巴,细细打量何意知,调侃说:“城里长大的娃,养的就是精贵细嫩。不像我们家展展,给啥吃啥,个姑娘家的养得又高又壮,现在连男朋友都找不着。说起来,你在大学读了几年,应该有男朋友了吧?” 何意知微微脸红:“额…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娇姨谈起八卦不禁眼前放光:“你这长相,不说校花,好歹也得是个班花了吧?外加上你性格又温柔,学习成绩又好,学校里追你的人肯定多啊!” 何意知尴尬地笑了笑:“我比较佛系…这事随缘。” “不是随缘,”娇姨语重心长:“我是过来人,我看你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格有点太内向了,别人男孩子跟你表白呢,你看中了人家就大胆接受,别害羞别犹豫。懂吧?” “嗯嗯,您说得对。”何意知点头,虚心接受娇姨这位过来人的“爱情课指导”。 娇姨欣慰地拍了拍何意知的肩膀,又说:“对了,咱们等会回乡里,经过城关时还要接一下威威。” “威威?”何意知愣了半秒:“钟威?他去城关镇读初中了么?” “读初中?!”娇姨语气夸张:“你是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他都读高三了,只比你小四岁。他在城关镇的宇翔高中读书。” “唔……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他读初中呢。”何意知思索着:“听说宇翔是咱们县里最好的高中,是吗?” “是啊,威威还是自己考进宇翔的,奖学金都领了不少。”娇姨撩了撩耳边的发丝,她手腕上的金镯子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手背上岁月的痕印亦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过了片刻,娇姨又絮絮叨叨说:“不过,他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上高二开始变了个人似的……唉,多半是因为青春期吧,挺难管的。他爸还是那种不争气的死样子,也不管他。你姑奶奶以前还能管住他,现在也管不住了……你说怎么男生叛逆起来就那么欠揍?亏得我们家展展是女孩儿,虽然长得不咋地,性格倒是很不错………” 何意知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娇姨难得碰到一个这么合格的听众,于是越讲越起兴。 “我去给您买杯豆浆润润嗓子吧。”何意知说。 “我不渴,不用。”娇姨擦了擦嘴角唾沫,又说:“你听我继续说嘛——我那不中用的哥,也就是威威他爸,前些年难得靠房子拆迁得了一笔大钱,这几年全输在老虎机上了!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那么大一笔钱留着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赌!这下好,赌得倾家荡产,亲戚们一个也不愿意借钱给他!再过几年,威威娶媳妇,看他拿什么钱出来!我以前还好心帮他,现在看他真的没得救了,也就只能任由他那王八蛋自生自灭了……” ——何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何老太爷有一儿一女,儿子叫何庆山,是何意知的爷爷;女儿是何庆山的妹妹,叫何庆瑞,也就是何意知的姑奶奶。 姑奶奶何庆瑞一生情路坎坷,和前夫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后来前夫吞农药自杀了,何庆瑞又找了邻村一个男人结婚。那男人姓钟,也是结过婚的,还和前妻有个儿子。这个儿子钟景就是娇姨嘴里“不中用的哥”。娇姨是姑奶奶和那男人结婚后生的女儿,大名钟娇,是钟景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前兄妹俩感情不错,后来钟景越来越混账,日子过得稀里糊涂,钟娇和他也就渐渐走得生分了。钟娇对钟景的儿子钟威倒是很不错,就像待自己儿子一样亲。 “你这孩子怎么又买了杯豆浆,我真不喝这玩意儿。”娇姨看到何意知又买来一杯豆浆,说道:“这杯你就留着等会路上喝吧。” 何意知乖巧道:“好,那我先拿着。” —————— 立禹县有很多镇,何意知的老家在官仓镇,属于县里经济水平中等偏下、较为落后的镇,而城关镇则是立禹县最发达的镇。 高速一路通畅无堵,娇姨开车飞快,开车时还毫不停歇地找何意知聊天,以至于何意知暗暗紧张了好几次,生怕娇姨在高速上撞到别的车。 快开到城关镇了。何意知想起娇姨说要顺路把钟威也接回老家官仓镇。 九年没见了吧?上次见面似乎还是她十三岁的时候,那时钟威才九岁。 何意知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数木,努力回忆九年前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他应该和很多乡下小男孩一样,晒得黑黑的,长得瘦瘦的,眼睛明亮狡黠,咧嘴笑时露出白牙。是个能瞎折腾也能让大人感到头疼的坏小子。 哦,对了!想起来了。 那孩子好像还挺乖的,当时见了面,主动喊她姐姐,还把房间里亲戚送的零食大方拿出来分给她吃。是什么零食来着?好像是盗版的奥利奥饼干和盗版的旺仔牛仔——没办法,镇上那些副食店里卖的多半是盗版货,从零食饮品到毛巾牙刷,无一例外。 不知道这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呢? 何意知正在脑补着一个乡村少年的模样,娇姨就开口了:“说起来,等会见着了你别吃惊,威威那孩子越长越像样,青春期又会穿衣服,搞得跟港剧男主似的!” 港剧男主?有点夸张了吧…… 何意知作为一个曾经看过无数港剧的剧迷,对于娇姨的表述感到深深不信。 “帮我给他打个电话,我手机没电了,”娇姨朝何意知说:“他的手机号码是159xxxxxxxx,就跟他说我们快到宇翔高中了,让他到校门口等我。” 何意知拨通号码递给娇姨,娇姨却说:“你直接帮我跟他说吧。” 她直接跟他说? 那会不会有点奇怪……何意知迟疑的片刻间,另一边已经接通了电话。 “喂?”——男生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语气还挺不耐烦。 “你好,我是何意知,”她尴尬地迅速开口:“我现在和娇姨快到你学校了,娇姨说让你在校门口等她。” 娇姨在旁边冲着手机大声喊了一嗓子:“搞快点啊,别让我们两个美女等你。” “好。”——他的声音冷冷的。 下一秒,电话已经挂断了。 何意知胡乱地想着,这孩子应该是个话很少的人。 车往左转弯,开了五分钟左右,到达宇翔高中。 “钟威!”娇姨按下车窗,对着宇翔高中门口穿黑色长袄的大高个男生招手。 他朝着车走来。 何意知忍不住想看看他长得到底像不像港剧男主,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男生就已经迈着大长腿坐进了车后排。 “娇姨,车上有水没?我渴。”他大老爷们上茶馆似的坐姿靠在后排座椅,慵散地问。 娇姨道:“没。渴就忍着。” “我这边有一杯没喝的豆浆。”何意知把豆浆伸到车后排问:“你要喝吗?” 她今天穿了件黑毛衣,毛衣袖往上挽了一折,露出来一截纤细的手臂。白皙的手臂肌肤在钟威眼皮子底下出现并停留了两三秒。 何意知没回头,引得钟威不禁思忖,这手臂的主人,脸蛋是不是也长得这么白净。 【剧情流,肉慢炖。】 2.钟威 娇姨大概想不到,这两个年轻人现在都在暗暗期待看到对方的容貌——多么典型的外貌协会主义。 “谢了。”钟威接过豆浆。 豆浆上插着塑料吸管,而塑料吸管顶端明显有被咬过的痕迹。豆浆的重量也是大约半杯的重量。想必是她没注意,递错了。 钟威无声勾了勾薄唇,觉得好笑。他颇为无聊地用手了拨正吸管,将吸管顶端被咬扁的地方重新捏鼓。然后揭开了豆浆的杯盖,将余下半杯豆浆一饮而尽。是温热的,带着些清甜味。 娇姨边开车边问他:“你跟班上的老师请假没?” 钟威言简意赅:“没。” 娇姨扬眉:“没请假就跑出来了?” “嗯。” 娇姨命令:“打个电话给老师说一下。” “不用,他们管不着我。” “靠,你小子。”娇姨低咒:“野得很。” 过了一会儿,何意知捧起豆浆正要喝,才发现这杯连吸管都没插,是杯新的。完了,那刚才递过去的岂不是她喝剩的半杯?!好尴尬…… 犹豫几秒,何意知颤颤开口:“那个,钟威,刚刚给错了,你手上的是我没喝完的半杯豆浆。” “知道。” 何意知尝试提议:“那你…把我那杯……” 钟威泰然自若:“我太渴了,就把剩下半杯喝完了。” 何意知头皮一麻,后悔自己刚才就不该提这一嘴。 钟威的声音再次从后排传来——“没用吸管喝,我打开盖子直接喝的。” 吸管……那根被她下意识咬得扁到不像样的吸管。唉,所以说尴尬真是自找的。 为了缓解尴尬,何意知装淡定道:“那要不这杯也给你吧。” 结果钟威不配合:“我不渴了。” 娇姨嗔怪:“不喝也帮你知知姐拿着!有没有点绅士风度。” “没有。”钟威朝车座前排伸手,轻声道:“拿来。” 何意知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他的大手。手的骨骼粗且骨节长,显得手修长宽大。手背有些被冻红了,青筋在紧实粗糙的皮肤下微微凸起。是典型的男生的大手。 她小心翼翼把豆浆杯放到钟威的手心。 然后车里气氛陷入沉寂,只剩娇姨随机播放的一首老歌《走天涯》还在发出声响。 不一样了。何意知心叹。九年前见面时,钟威还是个小孩子,个头还没她高,现在一晃眼竟成大男生了。 何意知想得有点犯困,就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知知啊,困了?”娇姨问。 “有点…困了…”何意知迷迷糊糊回答:“早上起得太早了……”话还没完,就又打了个悠长的呵欠。 “也是,从麓城赶来江城还挺远的,你今天也辛苦。”娇姨善解人意道:“你睡会儿吧,不吵你了。把大衣穿着,别搞感冒了。” “有点热,大衣披着就行。”何意知刚说完,就没了声,陷入沉睡。 一直睡到车在官仓镇老家门前停下,何意知才醒来。此时老屋内尤其热闹,已经有不少邻里亲戚了,都是来吊唁何老太爷的。 这阵仗,看样子又得“被迫营业”,和各路不熟的亲戚尬聊一番。何意知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推开车门,下了车。 乡下吃饭时间早,现在才下午四五点钟,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点了。亲戚们围了几桌,正在吃饭,以及谈天。 “四伯!回来了?”娇姨热情地招呼门口弓腰驼背的老头:“您看,咱们大学生多有孝心,今天赶回来了!您说知知是不是还没长变,文文静静跟个高中生似的?” “是咧,”四伯眯着昏花老眼瞅她:“还真跟以前一样,没长变,秀气,好看!” 何意知礼貌地回答:“您也和以前一样,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嘿嘿,小姑娘挺会说话,”四伯笑着说:“进去吃饭吧,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所以吃饭没等你们。” 钟威与何意知一前一后走进去。 何意知身高一米六二,不高不矮,身量偏瘦。今天穿了件温柔知性的浅驼色大衣,大衣底下露出小腿,黑色打底袜紧紧勾勒了她的纤细腿型,流畅的线条里没有一丝多余赘肉,腿腹处也没有鼓起的肌肉块。 简而言之,背影是好看的。 何广林看到女儿回来,忙招呼她坐到自己这桌:“知知,快坐过来吃饭,今天饿一天了吧?” 何意知坐过去,乖巧说:“没饿肚子,早餐中餐都按时吃了。” 她此时悄悄有些遗憾,因为娇姨和钟威坐到另一桌吃饭去了,又没了机会看到传说中“港剧男主”的长相。 桌上摆了不少菜,清蒸鳜鱼,黄豆煨猪蹄,鱼豆腐笋片汤……样样都香味俱全,美中不足的就是摆盘一般般,看起来有些简陋。 何意知还挺喜欢啃猪蹄来着,然而这桌坐了很多不熟的亲戚,再想想自己啃猪蹄的模样……算了,还是不吃了。 她夹了片清脆的笋片,抬眸时正巧看见对面那桌坐着钟威。就在她正对面。 钟威正低着头吃饭,何意知没能看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了他那头烫过的三七分发型。唔…好像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年级里也有不爱学习的叛逆男生违反校规烫头发。三七分发型直到现在也还蛮流行的,不过挑长相,烫不好容易变成“非主流”。 钟威似乎要抬头了。 何意知连忙低下头,吃刚才夹的那片脆笋,动作微微有些慌乱。筷子磕碰到了瓷碗的边缘,发出轻响。 她不禁感叹:这怎么回事,居然搞得跟怀春少女偷看梦中情人似的?!她一个姐姐光明正大地看看堂弟怎么了? 话虽如此,然而她还是怂,只得埋着头吃饭,又一次巧妙错过了看“港剧男主”正脸的机会。 钟威知道何意知刚刚偷看了他。 他不动声色,一边随口应付着旁边亲戚的提问,一边光明正大地看对桌的何意知。 她给钟威的第一印象是:干净。 脸很小,肤色白净,没化妆。头发也没烫染过,柔顺的黑发自然内卷垂下及肩,刘海亦是薄薄的整齐垂着,让她看起来像个文文静静的高中学生。 她的气质也好——书卷气这种东西,挺稀缺,只有真正的读书人身上才有。 钟威轻“啧”了一声,继续应付旁边王伯的问题,随口说:“我后天走。” 裹着红围裙的胖李婶端着一盘土豆烧牛腩从两桌之间挤着走过,挡住了钟威打量何意知的视野。 “来,这盘是你们桌的。”李婶热情地说着,把那盘土豆烧牛腩端过去。 何意知抬手帮忙移开桌上另一盘菜,等李婶笑呵呵地离开了,她恰好与对桌钟威的视线碰上。这次终于看到正脸了。 ——娇姨说的“港剧男主”,还真没夸张。 这张脸简直帅到让何意知感觉惊艳。 但他的目光过于直白炽烈,又有些冷凛凌厉的意味,透着一种纯粹而毫不掩饰的野性,让何意知只能硬着头皮和他静静对视了两三秒,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垂下眸子。 何意知在心里惊异于九年前那个瘦瘦矮矮的小男孩和现在这个大男孩的差别。 “学校最近事情挺多吧?这次回来请了几天假?”何广林给女儿夹了块小块的猪蹄,关切地问。 “请了五天假,不过学校管的不严,过一周再返校应该也没事。”何意知没敢跟父亲说,她其实压根没找老师请假,早上直接拎了个包就离校了。 一旁的母亲陈明敏又问:“那你这几天在乡下住,带行李回来没?” “没诶,”何意知后知后觉:“完了,我离校的时候就带了个手机充电器,别的都没拿。” “马虎丫头,”陈明敏无奈地笑:“那你等会上大街去买点牙刷毛巾和其他需要的日用品,老屋这边没有多余的给你用,有的话你估计也嫌不干净。” “好。”何意知点头:“还要帮你们带点什么吗?” “不用,”陈明敏想起什么似的,快速说:“对了,等会让你娇姨陪你上街买东西。乡下和城里不同,街上的狗特别多,你又怕狗,自己出去不安全。” 转头陈明敏就朝娇姨喊:“娇啊,等会带知知出去买点东西。” 娇姨隔桌朝着陈明敏喊:“我没时间,让钟威等会带她去。——钟威,吃完饭带你知知姐上街,听到没?” 钟威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两三分钟后,钟威吃完了饭,离开坐席。何意知看到他站在老屋门口,虚倚着门框,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敲字。 何意知不好意思让钟威久等,于是迅速地吃完饭,收拾干净桌面,离开了坐席。 她拎上斜挎包走到屋门口,刚想开口跟钟威说一句“麻烦你了”,却恰好有人给钟威打来了电话。 他修长的手指滑动了接听键—— “回官仓了,别来找我。” “别跟我谈复合。不可能的。” 纵使电话那头的女生已经哭得涕泪纵横,钟威还是这副极不耐烦的躁脾气,语气里毫无温柔与怜惜。 钟威挂断电话,脸色冷若冰霜,浑身那股狠劲儿让人不寒而栗。 何意知看他挂了电话才又走过来,清了清嗓子说:“钟威,麻烦你现在带我去街上一趟吧,我买点日用品。” 钟威转身面朝何意知沉默半晌,眼神幽深,看得何意知心里发慌,他才淡淡说:“坐摩托过去?” 何意知提议:“要不就走过去吧。” “远,累。” 这可还行……何意知扶额:“那就坐摩托去吧,谢谢你。” 3. 晚风 他骑摩托车很快。快到让何意知发慌,心跳如鼓,耳边只有乡间小路上呼啸的寒冬晚风声。 “扶着。” 何意知忽然听到钟威低沉的声音提醒她。可是似乎扶哪都有点不妥,她只得牵着钟威的毛衣衣角。 天这么冷,但他身上燥热,脱了那件黑色长袄,只穿一件灰色的粗线毛衣。毛衣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这俨然是成熟男性的身板。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何意知低头时看到他穿的鞋——银子弹Nike Air Max 97。高仿款,莆田货。 她读高中的时候喜欢穿运动鞋,也喜欢买鞋,鞋柜里满满都是单价大几千的名牌,算得上这方面的半个行家,所以对Nike一眼就能辨认真假。 还挺会穿搭的,长得也帅,他在年级里应该是个风云人物,是那些小女生的暗恋对象也说不定。何意知心想着。 摩托车很快就骑到了比较热闹的那条中心街,在一家小型超市门口停下。 何意知下车时说了声谢谢,随即快步走进超市。钟威跟在她身后。 超市货架上摆的那些东西选择性不大,挑来挑去也就那几种,还不乏假货。比如洗衣液就卖的是假牌子,“蓝月亮”被改成了“篮月亮”,照样在这小镇上畅销。没办法,这镇地方小了,人口少了,又都是些老人和留守儿童,他们不在意吃的用的是不是真货。 想必这超市平日生意冷清,货架前排那些物件上都积了灰尘,看起来脏脏的,尤其是毛巾,一条摆在最前面的纯白毛巾竟然有些发黄了,标价倒还敢大言不惭地写着“14.5元”。何意知勉强挑了那些摆放在靠后面的干净物件,装进购物篮。 女人的购买力果然不可小觑,结账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就买了两百块钱的东西,乐得老板咧嘴笑不停,拿了两个最大号塑料袋给何意知装好东西,又往袋子外面再套一层塑料袋装扎实。 钟威主动帮她提了两个袋子往外走。 气氛似乎太冷淡了些,于是何意知主动找话题问他:“你高中学习忙吗?” “还行。” “唔……”何意知又问他:“你读文科还是理科呀?” “理科。” 何意知以赞许晚辈的亲切口吻说:“听娇姨说你成绩很好,应该是老师重点培养的学生吧?” 钟威不置可否。成绩不错是真的,让那群主任头疼也是真的——校内校外斗殴次数太多、和黑.道的社会混混打交道、多次早恋、迟到早退无理由旷课………他在学校犯的大错小错多到数不清,是典型的“黑名单人物”。在学校无数次请家长无果以后,校方算是彻底失去了管教钟威这个坏学生的信心。 他似乎话很少,何意知也就不再找他多聊天,毕竟她原本也是个话少的人。 乡下天色昏暗得早,路灯又稀稀疏疏的,忽明忽暗。所以才晚上七点多钟,街上就已经漆黑一片,唯见河岸远方的点点渔火,渺茫又迷离,断断续续闪烁。 风在空荡荡的小路上穿梭,刮得何意知脸疼,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冻红的脸颊,又来回搓了搓发僵的双手。 钟威漫不经心问:“冷?” “有点。”何意知往掌心呵气:“这边好像比麓城的气温低。” “你在麓城上学?”钟威似不经意问。 “嗯,大学快毕业了,”何意知说:“我还挺喜欢麓城的,应该会留在那边工作。” “麓城是挺好。”钟威仰头望着天空,单手揉了揉后脖颈的穴位缓解颈部疲劳,随口问她的意见:“回去吧?” “好。”何意知坐上那辆黑色摩托车。 钟威把自己没穿的那件黑长袄轻搭在她身上,竖起帽子盖住她那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的头部,严严实实挡住了乡间夜路的苍凉晚风:“路上风大,你将就着挡挡风。” 何意知拢着那件长袄,仰头问他:“你不冷吗?” “还好。”钟威发动摩托,轰轰杂音在一片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意知看着他宽阔坚实的背脊,蓦地想到了“孤独”一词。罢了,人活在世,谁又不孤独。 多亏了他这件长袄,何意知原本从手指冰凉到脚指的身体渐渐回暖,身上力气也恢复了不少。 回到了老屋,晚上的住宿安排又是个大问题。 何老太爷的儿女在成年后虽然分家,但其实隔得不远,何意知的爷爷家与姑奶奶家还是邻居关系,房子就相邻而建。 爷爷何庆山一家人常年生活在江城城市里,鲜少回乡,所以老家这座平房还是多年前的老屋,没有翻新修缮过。老屋只有四个房间,晚上完全不够大老远赶回来吊唁何老太爷的亲戚们住。 而隔壁姑奶奶何庆瑞家则在前几年盖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新屋,有很多空余房间可以提供给亲戚们住。姑奶奶家人丁稀少,钟景、钟娇两兄妹都常年在外地做生意,过年才会回来。这栋新屋最终只有姑奶奶和她的孙子钟威两人住。钟威去城关镇读高中以后,半个月左右才回家一趟,等于是姑奶奶一人留守新屋。 所以经过何广林等大人商量,何意知这几晚就只能住在姑奶奶的家里。 等何意知一回来,娇姨就拉着她的手说:“知知啊,这几天晚上住你姑奶奶家,好不好?房间我刚刚给你收拾干净了,床单被套什么都是新换的,你就放心住吧。” “谢谢娇姨。”何意知礼貌地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应该的。”娇姨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在姑奶奶家自由点,别拘谨,要干什么就尽管指使钟威那小子帮你做,不用跟他客气。” “好。”何意知收拾了一下生活用品,依次装进包里:“我现在去隔壁。” “哎,好。”娇姨扬了扬嗓门:“钟威啊,快过来,带你知知姐去二楼客房住。” 钟威懒懒散散地走来,帮何意知拎包:“走吧,早点休息。” 姑奶奶家里很干净,家具陈设简单朴素,只在堂屋的左右墙壁分别挂了一张老式壁画和一张毛主席的大海报作为摆饰。 何意知跟着钟威上楼。楼梯设置得有点过于窄陡,上这种楼梯很容易爬累。钟威人高腿长,在前面走得快,都已经到二楼了,何意知却还在慢悠悠地、小心翼翼地上楼梯,生怕自己从窄陡的楼道不慎跌跤似的。 钟威倚着墙,百无聊赖地俯视她慢吞吞上楼的全过程。 等何意知走到他身边了,钟威忽然问:“你大学体育课挂过科么?” 语气里竟有几分揶揄调侃意味。 何意知一愣,然后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大一体育课挂过科?” 钟威扬了扬唇角:“看出来的。” 原来她看起来就像是体育不好的人么?何意知回想起大一被体育分数拖低总绩点的悲惨经历,不禁陷入沉默。 房间被娇姨收拾得很整洁,浅粉的床单和被套上印着繁密的花朵图案,乍一看有些乡土俗气,再一细看倒也还不赖。 何意知坐到松软的床上,心满意足伸着懒腰问:“卫生间有热水器用么?” “热水器坏了。”钟威说:“开水瓶里有热水,不够用的话我再去烧。” “好呀,谢谢。”何意知又问:“有热水袋么?我想拿热水袋捂被窝。” “………”钟威停顿了几秒,说:“有,等会给你送过来。” 何意知莞尔时眉眼弯弯,眼眸亮晶晶的,看起来温柔又可爱:“麻烦你啦,钟威弟弟。” “早点休息。”钟威离开客房,帮她关紧房门。 忙碌一天,何意知有点疲惫地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才看到程峻今天下午给她发的微信消息:“明天有空一起吃午饭么?顺便带你见见律所的袁哥。” ——她今年读大四,是法律专业的优秀学生,最近正在忙着筹备毕业以后工作的事宜。程峻是何意知的同门师兄,前几天非常热心地帮何意知联系了麓城的某知名律所,给她安排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实习岗位。 何意知连忙发消息回复程峻:“感谢师兄帮忙!我今天有事回老家了,这周估计都不能赶回学校。能问问袁哥下周有空一起吃个饭么?” 程峻很快回复消息:“好的,我去问问袁哥。你这周在老家安心处理事情,不急。” 何意知发过去一个中规中矩的“谢谢”表情包。 发完消息,何意知去卫生间洗澡。这里的热水器坏掉了,洗澡不太方便。外加她本就是个磨蹭性子,最后洗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澡才披着大衣走出来。 刚出来,就看到钟威从一楼走上来,手里捧着一个枣红色的老式朴素热水袋。 “拿着。”钟威把热水袋递给她。 热水袋很新,袋面有点发硬,还带着些许刚拆封的塑胶味,捧在手里稍微滚烫,暖得她浑身血液重新流畅循环。何意知问钟威:“这是你刚刚去外面买来的吗?” 钟威淡淡“嗯”了一声。 “这太麻烦你了。谢谢!”何意知双手捂着热水袋,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她刚洗完脸,白净的脸颊像是新剥的煮蛋般嫩滑,而美眸里迷蒙着浅浅水雾,睫毛上挂着小小水珠。 一切美好到让人心颤,不忍破坏分毫。 然而钟威这人吧,心思忒坏。 他堵在客房门口,漫不经心地摸着下巴,玩味地问:“谢谢——要怎么谢?” “啊?”何意知愣了一秒,下意识糯糯说:“你想……怎么谢?请你吃饭?” 钟威挑眉,颇为愉悦:“好啊,那记得欠我一顿饭。” 4.葬礼 闹铃在枕边震动时才凌晨四点半,晨鸡未鸣,乡野之间朦胧着白雾,那条皮毛黑亮的流浪狗正蜷缩在乡人的屋檐下熟睡。 今天是何老太爷的骨灰正式下葬的日子,所有晚辈都早早起了床,按照乡里风俗来到堂屋的神台前,对着何老太爷的遗像虔诚哭丧。 何意知心里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哭的,毕竟何老太爷活到了九十岁高龄,一生都平安顺遂,未患大病,实属有福气的人。如今他老人家只是正常生老病死,到了一定的年龄而必经死亡阶段,走得很安详,叶落归根。 然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纷纷跪在遗像前,惊天地泣鬼神般扯着尖锐嗓子哀嚎痛哭,暗地里要较劲谁哭得更大声似的,一度让何意知有种老太爷走得冤枉不甘的错觉。 遗像旁边放着沉重的骨灰盒。 何意知望着骨灰盒出神,并没有像其他晚辈一样落泪,只是平静地默默回忆儿时那些画面,想起老太爷那时还没有这么年迈,还有精力在过年时带着她到乡里走亲访友,逢人就夸重孙女乖巧懂事又会读书,以后必定成大器。 人生相逢一场就是缘分,有缘的人,下辈子还会在某个场合里偶遇。 周围的气氛过于哀凄,何意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一声,悄悄湿润了眼眶。 钟威和她是一辈人,所以跪在同一排。原本这辈人里还应该有娇姨的女儿展展,但展展在隆城的医院里当大夫,这几天给病人做紧急手术,没办法赶回来参加葬礼,因此重孙辈的跪席里只有两人。 钟威也没有哭丧,表情甚至比何意知还有平静淡然,或者说漠然。他只是按照礼数跪在那儿,而已。 话又说回来,钟威原本就与何家毫无血缘关系,他父亲钟景并不是姑奶奶何庆瑞的亲生儿子。何老太爷一生都不太重视女儿何庆瑞、瞧不起女儿家没用的继子钟景,所以也连同着不喜欢重外孙,视钟威为外人。 何意知以前听娇姨说过,钟威对老家这边的亲戚很冷漠,和谁都不熟,对谁都没有感情,连他那不中用的父亲也不例外。钟威最多只会对他奶奶,也就是何意知的姑奶奶何庆瑞讲点感情,但也鲜少流露于言表。 他自幼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父亲鬼混,成为留守儿童和奶奶在官仓镇这落后的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何意知想着,人的很多性格都是由后天环境所决定的,大致如此。 众人在遗像前哭丧了半个多小时,好些“高分贝选手”都已经声嘶力竭,无力再为迂腐习俗贡献一己之薄力。最后只剩下来一两个精力充沛且嗓子好的女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大哭着,大有呼天抢地之势。 爷爷何庆山率先站起来,神色庄严肃穆地说:“都起来吧,准备送老太爷上路。” 跪了太久,何意知的小腿已经发麻了,站起来时差点一个趔趄扑到前面娇姨的身上,好在旁边的人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何意知站稳当了,侧过身低声对钟威说“谢谢”。她此刻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圆圆的眸子湿润水灵,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我见犹怜之感。 钟威在这短短一霎那之间恍神,然后同样低声地说了句“不用谢”———他不是个讲礼貌的人,平时八百年难得说一次“谢”字。但现在面对着何意知这种客气礼貌、动不动就说谢谢的人,钟威也学会了以“不用谢”礼貌相还。 何庆山朝孙女何意知招了招手,轻轻说:“知知,过来。你是何家的嫡重孙女,等会就由你来抱着遗像,护送老太爷下葬。” 何意知走过去,朝遗像满怀虔诚敬畏地鞠了三躬,然后双手端起何老太爷的遗像。 何庆山叮嘱道:“知知,记住了啊,等会咱们一路走到何家墓地,途中绝对绝对不能回头,这是规矩。” “好。”何意知承诺。 “威威,来,”何庆山又朝钟威交代:“你等会并排走在你姐姐旁边,带领着她去何家墓地,她不认识路。记得,你一路上也不可以回头。” 钟威点头。 “现在,大家把菊花拿上,每人一束白的一束黄的,莫要拿错了。”何庆山交代余下的众人:“等会走在送葬队伍里两人一并排,走整齐些,走路的时候不可以交头接耳。” 没过两分钟,送葬的浩浩荡荡队伍已经在何家老屋门口排列整齐。何意知抱着遗像和钟威走在队伍的最前排;父亲何广林抱着沉甸甸的骨灰盒与娇姨并列走在第二排。 哀乐奏响,锣鼓齐鸣,整个寂静的乡村荒凉世界都陷入了悲戚。小径两旁肆意生长的野草在摇晃,枯枝在簌簌瑟抖,一切生灵都为着亡灵而默哀。 何意知本来心里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然而这哀乐把气氛渲染得太过于压抑,听着听着,她不禁潸然泪下,后来渐渐失控,甚至发出了哽咽啜泣声。 有点难堪——刚才按礼数该哭丧的时候没能和其他人一样大哭出来,现在走在队伍最前面抱着遗像,本该庄重肃穆的,却哭得难以自已。 小路左右两侧开始放鞭炮,不间歇地鞭炮声响在狭窄天地间回荡着,似乎一声声都在决心击人心魄,誓要刺穿人的耳膜。 大红鞭炮的细小灰色碎屑在一片烟雾弥漫里纷飞着,是灵动的恶魔,扰乱人世乡村世界此刻的安宁。 何意知正在难为情地垂着头悄悄啜泣,钟威的胳膊突然从后绕过来,用大手严实地挡在她的脸侧——她的脸还没他巴掌大。 她不解之际,听到钟威低声解释:“这里的鞭炮质量不好,当心炸到身上来。” 钟威说的是实话,乡下每年过年都有小孩玩鞭炮炸伤自己,不是因为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因为这边卖的鞭炮质量相当不过关,即使人站得远远的,也有可能被炸伤。 所以,他这是在…保护她么? 何意知此时有点感动于他的举动,没想到他这人表面冷硬漠然,心思倒还挺细,想得周到。 老屋与何家墓地隔得距离很远,即使是快步行走也至少要半个小时。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沉默无言地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能远远看见墓地。 天已经开始一寸寸放亮,不像先前那般灰蒙蒙的。蔚蓝取代了灰白,填补了这片苍穹的遗憾空缺。 田埂小路上是干硬的,不带一丝一毫潮气。地上零零碎碎有小石子,也有凋落残败的狗尾巴草。 一直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墓地。 高大的墓碑静静矗立在小路尽头。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下已经埋葬过老太爷的妻子,如今也要埋葬何老太爷的尸骨,让他们夫妻合藏在一起,来世能够再见。 吹奏哀乐的送葬师傅们停下手中陈旧的乐器,雷响的鞭炮也终于放到了尾声。 擅长给乡邻们主持办理丧事的华伯走到墓碑旁,用官仓镇的土话喋喋不休念咒语似的念着一串祈祷语,何意知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最后竟一句也没能听懂。 寒风瑟瑟,吹得人的脑仁子生疼。麓城这几天的气温大约十一度,而江城气温只有六七度。官仓镇这儿人烟稀少,就更冷了。 何意知身上穿的这件还是在麓城平常穿的大衣,只中看不中用,根本不能在官仓镇这儿挡风御寒。她冻得浑身发颤,母亲陈明敏站在后面实在看不过去,于是解下自己的白围巾,给女儿裹好。 何意知裹着雪白的大围巾,安安静静站在灰色墓碑旁边,手里捧着何老太爷的遗像。她身后是无垠的蔚蓝天幕,宁静如画。 钟威看着何意知,忽然觉得她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学生,正站在一旁聆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其实是在听华伯碎碎念咒。 靠,这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钟威自己都琢磨不透。 他低着头,无聊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然后看到这颗圆润的小石子叽里咕噜地滚到了何意知的脚边,最终停下。 她这次返乡参加葬礼为了便于行动没穿长筒靴,而是穿了双近期比较喜欢的运动鞋——AJ12樱花粉,绝对正货,价格不菲。 钟威目光空洞地看了一会儿何意知那双价格高昂的36码AJ12,又看了看自己在城关镇夜市用三百块钱买的莆田货,没再作声。 真正的差距,远远不止在衣着。 华伯已经念完了词,那沉甸甸的骨灰盒终于能安安稳稳地放到坟里。 七大姑八大姨们歇够了劲,现在又有力气哭喊,于是纷纷卯足了劲对着坟墓呼喊哭抢。据说官仓镇这里的风俗是,谁哭得更大声就表示他更有孝心;哭得最大声的晚辈日后必定会受到祖宗保佑,身体平安,财运亨通,一帆风顺。 听着四婶已经快要哑掉的嗓声,何意知再次无奈于某种文明发展进程的落后——明明有些亲戚在何老太爷生前对他并不关心,鲜少嘘寒问暖,如今等老人过世了,却表现得比谁都不舍得。 葬礼最后一道仪式,跨火坎。 在墓碑旁边,华伯用一大堆废旧报纸点燃了熊熊焰火,阻挡了大家返回原路。唯有从这道焰火上大步跨过去,才能返回。这么做据称是要烧掉晦气。 何意知望着这道橙红的焰火,隐隐担心火焰会沾到自己的裤脚边。刚才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已经迫不及待迈过火坎往回走了,只有她还迟迟没动身。 “别怕,”钟威站在火坎对岸朝她伸出右手:“不会有事的。” 何意知迟疑着把手伸向钟威,尽力不低头去看脚下这片嚣张燃烧的烈焰。 一秒、两秒。 跨过了这道火坎,与何老太爷作出最后的道别。 钟威的手掌心有薄茧,何意知的温软指腹触碰到了薄茧,无意间摩挲。 何意知抬眸看向钟威,他眼底的神色幽暗难辨。她不知是不是自己产生错觉,竟在此刻感到男女之间暗流涌动的暧昧。 5.过往 送葬队伍返回的途中,姑奶奶突犯心脏病。她捂着心口坐在田埂沿边大喘着气,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速效救心丸吞下,缓了老半天,精神才好转些。 何意知还是第一次见钟威表现得这么焦急。这几天以来,何意知对钟威的最深印象就是“散漫”,似乎他做什么事情时都不太上心、不添感情、不疾不徐。 然而就在刚才姑奶奶犯了老毛病差点喘不过气时,钟威表现得比在场的哪个亲戚都担忧焦急。到底还是个十八岁少年,沉不住气,真正危急关头没法装作漠不关心、也没法装作从容淡定——何家姑奶奶是他最在意的亲人,尽管两人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姑奶奶这大半辈子都活得不顺遂,情路坎坷,两度丧夫,身体也不好,老年以来查出患了心脏病。明明才六十七岁的年纪,如今看起来却苍老得犹如七十几岁的老妇人,满脸深深沟壑,满头银白。 她很畏寒,穿着一身样式老气横秋的深蓝色大棉袄,腿上裹了厚厚几层棉裤,粗壮如胖萝卜般,沉默沮丧地坐在田埂边。 何意知看到这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面色苍黄发灰,看到她用青筋凸起的粗糙老手在将要空瓶的药瓶里摸着药丸。还看到钟威眉宇紧锁地站在她身边守着,大手里紧紧捏着刚才给她吃药时喝水用的矿泉水瓶,劣质塑料瓶被手劲挤压到变形,发出咯吱声响。 末了,姑奶奶终于解脱些许,心脏疼得没有前一会儿那么剧烈。钟威矮身扶起她老人家,将姑奶奶整条胳膊搭在他宽阔的肩上,半搀半背着姑奶奶走余下的路程,好让姑奶奶不必自己费气力行走,可以稍微轻松些。所有重量,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何意知慢慢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看着前面缓缓步行着的那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压抑难受,却又无力去帮助些什么。 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真正少年人的肩膀,原本不该承受太多负担的。 就像何意知十七八岁读高中的时候,每天只用担心高考这一件人生大事就足够了,只用听从老师的安排认真学习就足够了,向来不愁吃不愁穿,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来操心。她的父亲何广林这些年在江城生意越做越大,年收入近百万,想给女儿提供一个优质上等的生活是很轻易的。 所谓两极分化,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说的恐怕就是何老太爷家。爷爷何庆山一家子人在江城活得体面潇洒,儿子经商很有出息,孙女读书也有出息,高考时以将近七百分的优异成绩考到了国内知名的985高校。 而姑奶奶何庆瑞一家子人则过得浑浑噩噩,继子钟景欠了一屁股债至今不敢返乡,生怕招惹黑.道那些社会混混上门暴力讨债,只能常年辗转流浪于各个偏远城镇;女儿钟娇的婆家视财如命,把钟娇进城务工赚来的那点钱把控得死死的,绝不让她有半点机会给娘家塞钱。 穷是万恶根源,姑奶奶一家子人都深以为然,却又困苦于无法改变这糟糕的现状。 ———————————————— 何家老屋简单朴实的厨房里还沿用着十几年前最老式的灶台,袅袅炊烟从灶台边弥漫开来,不一会儿就充斥了整间厨房。 何意知在厨房里帮着母亲做饭,她一边将大米细细地洗匀,一边小声问母亲陈明敏:“妈,咱们家要不要帮姑奶奶一回?我今天早上看她老人家好像心脏病有点严重……要不要把她接到城里的正规医院去看病?” “不是我们不帮她,”陈明敏一边切菜,一边无奈地叹气:“你爸这人心好,早就说要带她去城里看病了,可她硬是不肯答应。你不了解,你姑奶奶的性格特别犟,又要面子…即使现在落到这般境地,也绝不会拉下面子得到旁人的半点好处……唉……” “可这病越拖越严重了啊,”何意知忧心忡忡:“就算我们不帮忙,姑奶奶自己去城里治一趟病应该也不会花很多钱吧?” “你这丫头就是富养长大的,对钱完全没概念。”陈明敏把煮好的滚烫鸡汤十分小心地盛到瓷碗里,接着说:“治心脏病花的钱,对她来说就是天价。本来她老人家这辈子积累的钱就少,给她儿子浪费了不少,在官仓镇这儿盖新房子又花了不少,剩余的,也就勉强过日子用用吧。” 何意知不解:“那干嘛非要花钱盖新房子,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也没什么问题啊。” “不盖新房子,她孙子威威以后怎么娶媳妇?乡下女孩儿现在嫁人的条件越来越高,男方家里要是没房子没车的,就……”陈明敏低叹一声:“不说了,去把这碗煮鸡汤端给你姑奶奶,补补身子。” “好。”何意知端起瓷碗,走去姑奶奶的房间。 出乎意料的是,姑奶奶这间房里竟然贴满了奖状——全都是钟威读小学和初中时获得的。 有他获评优秀学生称号的、有期末考试年级第一名的、有运动会一千五百米第一名的,还有他参加全国数学联赛一等奖、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的…… 何意知算是个典型的文科学霸,但对理综方面不太开窍,当她看到那张国家级物理竞赛金奖的奖状时,顿生敬佩之意。 姑奶奶坐在床边,用盛鸡汤的瓷碗捂热双手,语气得意地朝何意知连连夸耀道:“威威他脑子灵光,跟你一样,成绩特别好。以前在学校啊,从来都是稳居年级第一。后来参加中考,考到了城关的宇翔高中,还得了一万块钱奖学金!别人家孩子都是靠家长花钱买到城关镇的好学校读高中,我们家威威没花一分钱学费………” 何意知十分配合地说:“那他真的很厉害。” 姑奶奶喝了口浓稠甘香的鸡汤,继续说道:“唉,可惜他这孩子读高中就变坏了,成天跟外面那些混混打交道……我劝他,他也不听。他娇姨劝也没用。哎,要不你有空开导开导他?你念书多,有知识,说话也比我们这些乡里人有思想……说不定他能听进去你劝的话呢?” 说到了激动之处,姑奶奶直接握住了何意知的双手,紧紧不放。 何意知只得诚恳地承诺说:“好,您放心,我到时候一定尽力劝劝他。” 话音还没落,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个女孩的叫喊声——“钟威!你现在出来见我!咱们把话说清楚!” 姑奶奶与何意知面面相觑,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 “您先休息着,别急,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何意知宽慰着姑奶奶,裹好了那条白围巾往屋外走去。 —— 上门闹事的这位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七八岁。她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短款棉服,下身穿着很紧的牛仔铅笔裤,配一双某宝爆款雪地靴。那一头长发染成了棕黄色,整体烫了不太成型的波浪卷。她头顶部分曾经染黄的地方已经褪色成了原本的黑发,所以发色看起来是一截黄一截黑拼接的。 这姑娘气势汹汹地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钟威,质问:“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分手?!” “玩腻了而已。”钟威神情淡漠,语气薄凉得就像是在同一个陌生人对话:“唐妍慧,别试图挑战我底线。” “钟威!”姑娘抬高了嗓门,俨然是忍无可忍的模样,可下一秒语气却又主动软下来:“我爱上你了,全心全意地爱,可是你…你为什么要玩弄我的感情?!你凭什么啊……不要分手好不好……” 她这番话说到后面,忍不住大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鼻子也变红了。 “别幻想了,不可能的。”钟威冷冷地朝她说:“谈朋友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 姑娘很快地打断他:“我是知道!我知道你每次谈女朋友都不会超过一个月,我知道你换了很多女朋友了……但我以为、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以为我能真正感动到你,和你处得久一点……” “你以为。”钟威走得更近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冷漠反问:“唐妍慧,你说爱我,知道什么是爱么?” 姑娘一怔,鼓着勇气小声地说:“我知道……我就是很爱你。” “你根本不知道。”钟威停顿了两秒,淡淡地说:“回学校上课吧,我这边今天办丧事,没空和你纠缠。” …… 何意知站在老屋门口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小姑娘能有勇气登门求爱,没想到钟威会无情冷漠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他才读高三…却已经谈过很多女朋友了。 这小姑娘哭得实在太凄惨,然而钟威却毫无安慰她的意思。何意知作为一个旁观的大姐姐于心不忍,脑子一热,快步走过去。 唐妍慧看到何意知朝着这边走来,便停下哭泣,目光狐疑地打量她:“你是谁?” “额…我是他的堂姐。”何意知递了一包餐巾纸给唐妍慧:“擦擦眼泪吧,别把眼睛哭疼了。” “唔……”唐妍慧一愣。她原本说着官仓镇乡音,现在听到何意知温柔地跟她说着普通话,于是也悄悄改成了说普通话:“姐姐,钟威他欺负我……呜呜…” 何意知顺着小姑娘的脾气,耐心劝慰道:“钟威他是做得不对,你们好好说道理。哭闹解决不了问题的,对不对,嗯?” “嗯……”唐妍慧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这事你别管。”钟威沉声朝何意知说:“先回屋去。” 何意知才发觉自己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此刻和他站得这么近,竟有种压迫感。 “我是你堂姐,”何意知情急之下凭身份压他:“怎么不能管了?难道要看着你欺负她一个小姑娘?” “外面冷,你先进屋去。” 他语气挺蛮横的,像是在命令她。 何意知闻言一怔,而唐妍慧暗暗打量何意知的目光又加重了几分怀疑。 6.肮脏 世界安静了片刻之后—— “钟威,真的要分手么?”唐妍慧下定决心般质问:“你就不怕我和你鱼死网破,把你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去?” 何意知哑然,却不意外唐妍慧突然变得决绝的态度。毕竟情人之间好聚好散总是太难,在更多时候,都是以威胁相逼求全。压抑过后的爆发…似乎是一种必然。 钟威无所谓,只冷漠道:“随你乐意。总之,分手。” 唐妍慧浑身战栗,咬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面色苍白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钟威,你、你为了钱和李寡妇那个骚|女人上|床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别想狡辩,李寡妇亲口和我姨娘说了这事!” 和李寡妇…上|床?是村子里那个出了名妖娆多情的李寡妇? 何意知脑子懵了几秒,下意识地把唐妍慧拦在了自己身后——她怕钟威动手打人。 然而钟威不怒反笑,只是步步逼近,薄凉地嘲讽道:“唐妍慧,你既然知道我和那个婊|子上过床,还上赶着求我不分手?你和那个婊|子又有什么区别?嗯?” 唐妍慧像糠筛般抖得厉害,她缩在何意知身后,十指紧紧揪着何意知的大衣不肯松开。她正在心里后悔刚才的一时嘴快。 “钟威,你、你先别冲动…至少、别打人……”何意知尽力使声音平静些,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唐妍慧:“快走。” 唐妍慧躲在何意知身后,怯生生看了眼面色铁寒的钟威——他越是这样,越可怕。 就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威胁他,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他……唐妍慧恨自己一时冲动,又无计可施,只得捂着脸落荒而逃。 钟威没拦她,静静看着她越跑越远。 何意知心有余悸,生怕钟威会恼羞成怒之下做出“封口”的荒唐事。 “我从来不打女人,所以你没必要担心她。”钟威直视着何意知说。 他平淡冷静得完全超出何意知的预料——竟没有表现出一丝羞恼或卑微,仿佛刚才唐妍慧揭露的秘密与他毫无关系。 何意知此时觉得她才像是个被当众揭露了丑事的人。她耳根全红了,面颊也在跟着发烫。微妙的尴尬情绪让她难以与钟威对视,不禁低下头转移自己的视线。 “我先回屋了。”钟威转身离开,留下何意知一人驻足原地。 “等等……”何意知跟过去,堪堪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停下了脚步,真诚地承诺说:“钟威,不管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我都不会传谣,你放心。” 钟威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拉住的衣袖,这几根纤细手指在黑色衣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净。典型千金小姐的娇贵手指,向来不沾阳春水。 他启唇轻声道:“她说的是真的。” 何意知在这一瞬忽然想到李寡妇那张红润的脸,想到她昨日清晨还来参加了何老太爷的葬礼——钟威与这女人昨日在葬礼上形同陌路,毫无交集,没想到两人私下却有着钱|色交易的事实。 “钟威,你…”何意知尽量委婉地说:“你其实可以来找我,就当是我借给你。如果有需要的话。”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钱去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需要什么?钱?”钟威无声笑了笑,语调慵散轻蔑地问:“怎么,你也想花钱和我做那种勾当?” 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什么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何意知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她原本出于善意想帮他,没料却被他这般戏谑羞辱。 何意知素来是脸皮薄的人,现在听到钟威说这些混账话,心下又羞又恼。没克制住情绪的后果是她直接气鼓鼓地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过分啊!不识好歹!” 可惜事实证明,钟威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何意知被他气得面红耳赤,他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发脾气的模样。 原来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的姑娘也会发脾气啊。不过,她发脾气时好像也没什么气势,弱弱的——她不是要当律师来着么?哪有这么好欺负的律师? 钟威眉眼间氤氲的笑意更甚。 他简直嚣张混账到让何意知气急败坏。 “不准笑了。”何意知脑子一热,放狠话道:“你这种人,就一直自甘堕落下去吧。谁也救不了你。” 钟威挑眉,悠悠问:“我哪种人?嗯,说清楚?” “你……总之,是我瞧不起的人。”何意知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往后退。 这一瞬的气氛暧昧得诡异、紧张得可怖——弦绷紧了,迟早要断,随时会崩。 “知知,你们俩在那儿说什么呐?”娇姨款款走到屋外:“要吃晚饭了,快进屋吧。” 何意知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错觉,慌忙之间匆匆回应着娇姨:“我们马上就来。” 然而钟威背对着娇姨,忽然扼住何意知的手腕,循循善诱道:“知知姐,那天在饭桌边,至少偷看了我三次,对吧?” 何意知身子一僵,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松开我。” 钟威很配合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低笑道:“没学过怎么撒谎?” “无聊。”何意知撇下这么一句。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一天会被钟威这小子弄得手足无措。他怎么可以…这般恶劣。 乡下晚饭吃得早,才下午五点钟左右就要开饭。何意知现在一点也不饿,活生生被钟威那厮给气饱了。 “知知,怎么不吃菜啊?”娇姨给她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是不是你娇姨的厨艺又退步了?” “我其实还不太饿。”何意知看着碗里这块油滋滋的红烧肉发愁。丢是不敢丢,吃也不想吃。 娇姨朝着陈明敏调侃:“敏姐,你家闺女怎么养得这么苗条的,是不是你平时控制她吃肉的量?看我们家展展那丫头哦,长得人高马大,食量也大。红烧肉她可以一人吃一整盘。哎哟不行,我以后可得控制展展的饭量了。” 陈明敏笑了笑,温和地说:“我羡慕你们家展展还来不及呢。知知她从小就爱挑食,所以体质也差。都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抵抗力还不如小孩,忒容易生病。这不,才回老家两三天,就感冒发烧了。” 娇姨扯了扯旁边钟威的胳膊肘:“让你好好招呼你知知姐来着,怎么搞的?给她那间房有没有放最厚的被子?” 钟威敷衍回答一句“放了”,同时意味深长地看着何意知。 何意知被看得心跳慌乱,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说:“娇姨,其实和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衣服穿少了。” “你这病得不轻唉,现在说话都瓮声瓮气的,脸也烧红了。”娇姨忧虑道:“要不这样吧,明天钟威带你去城关的大医院看个病,看看是开点药还是打个针。咱们官仓镇这里都没有个像样的医院——那些小医院脏的很。” 何意知扶额:“……这、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陈明敏责备道:“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你明天去正规医院看个病,我才能放心。再说城关镇又不远,坐车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了。” 何意知推辞:“我不想麻烦钟威。” “不麻烦。”钟威说:“我正好得返校了。顺路。” ……您不是根本没给老师请假,直接旷课的么?现在知道要返校了? 何意知顿时有种上了贼船的不良预感。 ——————————————————— 翌日早上八点,何意知与钟威同路出发,去官仓镇的客运站。 八点的阳光很好,明媚得有些刺眼,却一点也不暖和,整条街道还是冷冰冰的。 街上零星还有几处摊子卖早点,总不过都是包子馒头、豆浆油条、煎饺煎包。 站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何意知指着一个三角形的包子问老板:“这是什么馅的?” “黑芝麻馅,甜的。”老板热情介绍:“是好吃的,你买一个尝尝呗。” “那就来一个芝麻馅的。”何意知转头问钟威:“你吃什么馅的?” 这家包子铺的老板认识钟威,准确来说,官仓镇这儿的居民他基本上都认识。但何意知很少回老家,所以老板不认识她。 老板笑眯眯地问钟威:“这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啊?小丫头挺漂亮。” “不是不是,我是他堂姐。”何意知立即解释。 老板闻言也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颊歉意一笑:“原来是何家的闺女啊。好多年不见面,不认识了。” 比起老板和何意知的尴尬,钟威似乎毫不在意。他神色如常道:“两个肉馅的,一个芝麻馅的,再来两杯豆浆。” “好嘞。”老板麻利地打包,递给钟威。 何意知原本想用手机扫码付钱的,然而钟威先付钱了——这家店没有开通二维码付款,还保持着现金收付款方式。 三角形的黑芝麻馅包子热乎乎的,白胖软糯,看起来格外可爱。何意知捧着它咬了一口小尖角,流动状的温热芝麻馅顺势滑入口中,香甜浓郁。包子比她想象中好吃很多。 “好吃诶。”她惊喜地自言自语。 钟威走在她身侧,看到阳光把她的黑发照耀成金栗色。她的发丝很柔顺,光滑如锦缎,让他有种想伸手摸摸的冲动。 7.医院 客车狭窄的空间充斥满了县里人大同小异的方言,稍微有几分嘈杂。车厢玻璃窗似乎怎么也关不牢,寒风顺着缝隙涌入车内,冷飕飕的。 大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嘶哑着喉咙问身旁坐着的何意知:“丫头,咱们能不能换个位置坐坐啊?我生病了,这边风太大,扛不住。” “不能。她也病了。” 何意知还没说话,钟威倒是先开口了。 大婶很快“哦”了一声便重新低下头拨弄自己手腕上的假玉镯子。 何意知轻碰了一下大婶的手臂,温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吧。” “这…不好吧。”大婶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钟威,被他无形的冷漠狠劲给慑住,即刻呐呐地朝何意知说:“其实不用换,我刚刚也就是随口一说。要是真换了位置……害,我可得罪不起他。” “没关系,他就是脾气凶了点。”何意知侧身站起来:“换吧,风确实挺大。” “谢谢你啊,谢谢。”大婶硬着头皮坐到避风的位置,又问何意知:“哎,所以你也是去城关的大医院看病么?” “嗯。”何意知回应着大婶,在坐下时顺便看了眼钟威,果然看到他一脸不耐烦。难怪大婶会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慑住。 ——小孩子才会这么容易不耐烦。 何意知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轻声问他:“你脾气怎么这么凶啊?为这么点小事生气,你是小孩子么?” 她说话声音又轻又柔,像羽毛般酥痒得拂在钟威心上,百般撩拨。 钟威没好气地说:“你才像小孩子。像小学的三好学生。” 何意知笑起来:“我小学还真是每年都当三好学生,市级的。” “……”钟威无言以对。 客车一路从官仓镇颠簸到了城关镇。停车的地方就在大医院门口——这客车上至少有一半人是专程来看病的。 何意知跟着钟威走进医院,看着周围落后的医疗设施,才算是明白了她表姐展展当初为何这么执拗地想要学医,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去当了医生。很多时候环境所迫,年轻的一代人都想改变,但无奈力量太小,能改变的东西太少。 “我脾气很凶吗?”排队挂号的时候,钟威突然有几分不甘心地问她。 “也还好,大概…有一点点吧。”何意知觉得自己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狮子。 钟威不说话了。 何意知拿着病历本,在封面上认真填写一项项相关信息。 钟威站在后面看她写字:她一笔一划地写着楷书。不同于本人的娟秀清丽,字迹很是遒劲有力。只是填本病历而已,写得倒像是要交期末试卷给老师。 写到了出生年月日那一栏…… “你今天过生日?”钟威似不经意地问。 何意知抱着病历本一边往诊室走,一边愉悦地说:“对啊,我今天满二十二岁了。” 钟威本来想说句生日快乐,却又觉得别扭,干脆缄口不言。 偏偏何意知眉眼弯弯地笑着问他:“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啊?” “我……”钟威一顿,僵硬地说:“生日快乐。” 他还挺别扭一小孩。何意知乐了。 两人在等候区坐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048号。何意知进了那间小诊室,钟威斜倚在诊室外长廊冰冷的墙壁边等她。 小诊室里的上一个病人走出来,与何意知擦肩而过。这男人刚才一定是在诊室里抽过烟,诊室弥漫着一种浓郁的劣质烟味。 穿黑皮夹克的男人走出诊室,啐了口浓痰,随手丢了抽过一半的烟,把它们一并踩碎碾灭。 他左手打了个响指,几个混混打扮的小喽啰立马围过来,狗一般跟在他身后。黑皮夹克男人为首,径直走向走廊边懒懒散散倚着墙壁的少年。 医院走廊光线昏暗不清,衬得墙壁贴着的白瓷砖发出幽幽蓝光。灰色地面已经发黑,还零星散布着没扫干净的垃圾。 钟威漫不经心扫视了一眼这帮黑.社会混混,随即歪着左嘴角挑衅十足地朝他们笑了笑。 城关镇乃至周边村镇的黑.社会混混,没人不知道钟威的姓名——他暴戾得出名,曾经徒手以一敌二十的战绩至今还未被刷新过。但正因如此,其他混混一直想挑战他的地位。城关的“地头蛇”兴哥就是其中一员。 “钟威,巧啊。”穿黑皮夹克的兴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门牙:“你说咱们这,叫不叫狭路相逢?” “呵,”钟威随意用脚尖勾起地上的易拉罐——那罐曾经被人捏瘪遗弃在地的红色可口可乐易拉罐腾空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残留的变质棕色液体随之飞溅出几滴。 兴哥灵敏地往右闪避一寸,易拉罐从他纹着青龙的粗脖颈边堪堪擦过,最后掷在他后边一个小弟的身上。 “几个?”钟威淡淡问他。 兴哥舔了舔干涸的嘴角,一边说话,一边比了个数字“九”的手势。 “少了。”钟威轻蔑地勾唇:“起码得两倍这个数打架才有意思。你说是吧,兴哥?” “我就喜欢你这嚣张气焰。”兴哥随手脱了黑皮夹克,里面只穿一件紧身背心。他胳膊上的刺青繁密,图案狰狞。 “现在道上真正的狠角色都不纹的。”钟威话语讽意十足:“兴哥过时了啊。” “过不过时,好歹城关这一带现在也还是老子说了算。”兴哥收起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狠厉问:“怎么,你小子近来这么猖狂,是想坐上我一把手的位置?” “我瞧不上。”钟威勾了勾食指:“要打就出去打,别在医院里闹事。” “行啊,今天真得让你小子好好长长记性,知道城关到底是谁的地盘。”兴哥朝后方招了招手,身后那帮小弟紧跟其后。 与此同时,正在诊室里看病的何意知打开了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消息: “出去有事,在医院等我二十分钟。” 陌生人发来的短信,这应该是钟威的手机号。那天下午娇姨让她给钟威打过电话。 何意知保存了这个号码,在联系人那一栏留的备注是钟威。她给其他亲戚手机号备注都是称谓,比如给展展的备注是“表姐”。 医生按流程给她看了病,开了大概一百块钱的药品,然后指示她出门右转去窗口付钱取药。 取药窗口现在没人排队,工作人员闲着无聊抠指甲,把她新涂的指甲油再次剥落。当何意知把单子和病历递给窗口工作人员时,那中年女人找她闲侃问:“丫头你是城里人吧?说话有江城口音。我闺女也在江城读书。” “那还挺有缘的。”何意知朝这中年女人善意地笑了笑。 这时又来了两个取药的男人,他们正在激烈地交流着—— “我的天爷。兴哥今天在医院碰到了罗刹。你说这两人怎么就这么巧,狭路相逢了?兴哥手里正好有几个人跟着,就主动去挑衅罗刹了。” 城关镇这边的人说方言,习惯把打架厉害的角色敬称为“罗刹”。何意知以前听母亲说过这个文化背景。 另一个人语气急促:“莫说废话了,咱们快点取药,取完好去外面看个热闹。再过一会儿,怕是他们都打完了,没得看了。” “肯定是罗刹打赢啊,他连二十个都能打得过,难道这次还搞不定?” “哎,老许,你说那罗刹怎么就这么能打,好像咱们城关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号人物,年纪还不大,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不是要取代兴哥的位子?” “听说他是官仓那边来的。他爸在外面欠了好一堆债,害得一家子人都被黑.道的混混拿刀追着讨钱……你说打架厉害这事么,肯定练出来的呗,还能是因为咋样。” 官仓、欠债…… 何意知听得心下一紧,即刻联想到了钟威。她赶紧问身后那两个乡下男人:“请问他们在哪儿打架?” “你这小姑娘也过去看热闹啊?”其中一个男人操着地道的乡音回答说:“就在医院后门那块地方,你看热闹记得站远点,当心被那群人误伤着咯。” 何意知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拎着一塑料袋的药匆匆往楼下跑。 医院后门那块空地已经围了不少旁观者,差不多都是男性。 何意知勉强挤进了人群,才得以近距离看到触目惊心的打斗场面——比电影里演的那些画面还要残暴。 这是一种更加真实,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残暴。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早就听说过江城下面一些地方混乱得很,今天算是目睹了。 刚才那个别扭地跟她说“生日快乐”的大男孩,现在正拿着从他人手里夺来的尖锐短刀作恶。他的手段麻木不仁,血腥残忍。 满身青龙纹的兴哥被完全制服在地,仰倒在碎石铺陈的水泥地上。兴哥还尚且不甘心地抡着拳头,手臂肱二头肌紧紧绷起。他死死握住了短刀的刀身去抗衡,血液在他拳隙流淌。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猩红了双眼拼命瞪着钟威,以虚张声势。 谁输谁赢,一睹便明了。 再往下,唯恐要出人命。 “钟威,住手!”何意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然我就报警了!” 钟威听到何意知的声音,手里动作停顿了一瞬。但很快,那把短刀狠狠插进了兴哥纹着青龙的臂膀。 他松开已经疼痛到翻白眼的兴哥,轻蔑地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这壮实的男人被踢得在原地翻滚了一圈身。 何意知胆战心惊。 钟威一步步朝她走来,漠然道:“报警没用。” 8.试试 围观的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津津有味打量着何意知。他们好奇,究竟是谁能让罗刹收手、能以报警威胁罗刹——她是这个落后小世界的局外人,格格不入。 她拎着的塑料袋上印着医院名称字样,蓝色的,很是醒目。塑料袋在颤,她的指尖也在颤。一切落入钟威眼底。 “走吧,送你回去。” 钟威知道这次吓坏她了,所以和她说话时主动放低了语气,甚至带几分道歉意味。 本想牵她走,然而何意知站在原地不肯走,仰起头对峙般看着他。 “你别生气。”钟威难得脾气这么温顺,压低了声向她求和。 何意知虽然着实害怕,但仍严肃教育他:“你们这是在寻衅滋事、扰乱治安。你以自己打赢了就很光荣么?” 钟威不言。 “我真是低估你了…居然会以为你只是个孩子……”何意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再往下说——她看到钟威的肩上有伤,灰色粗线毛衣被刀划破豁开了长长的口子。 终究是命运弄人。钟威是因为他父亲欠债而从小就被黑.社会混混拿刀威胁讨债……才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犯错——真的不能再错下去了。”何意知叹惋。 “我错了。”钟威的认错态度不算太诚恳,行动则更不诚恳——不由分说地直接牵走何意知,离开繁冗人群。人群里落寞剩下了那群敢怒不敢言的混混,亦剩下一群无关紧要的凑热闹分子。 他牵何意知牵得紧,手上稍微带了力,何意知几次想摆脱都没能如愿。 她的手冰凉皙滑,钟威掌心的滚烫热度渐渐被她的肌肤汲取了。 “你想走到哪?我还得再去趟医院。”何意知无可奈何:“另外,把我手松开。” “……”钟威没松开她的手,倒是把她一路牵进了医院。 结果出乎钟威的意料:何意知是要在医院买碘酒和棉签。专程为他去买。 “你坐下。”何意知冷着脸拧开碘酒瓶,用棉签蘸了些碘酒,态度不善地命令这混小子乖乖坐到医院的长椅上。 钟威扶额:“没必要,小伤而已。” 何意知不搭理他,手上的动作却温柔耐心。她很轻地拨开了他肩头被划破的毛衣,将蘸了碘酒的棉签徐徐在伤口处推开匀抹,每一下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似的。 钟威的肩很宽,左肩上有颗很小的痣,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感意味。何意知的指尾无意间抚过那颗痣,抚过他的肩峰。 其实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于钟威而言,早就没感觉了。他此刻只觉得痒酥,没来由的心里痒。就像有只小奶猫在乱挠似的。 何意知给他肩上伤口涂完了碘酒,莫名心软又心酸。她伸手怜惜地摸了摸钟威的头,像安抚躁动小兽一样轻轻说:“钟威,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这么不爱惜生命,会让家人们担心的。你奶奶昨天还说让我有空劝劝你……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小孩,不像现在这样叛逆的。” 她隔得这么近,身上清淡柔和的香气萦绕在钟威的呼吸里,让他于某一刻恍神。 他不是没见过脾气好的女孩。只是从没见过像何意知这么纯良温暖又容易心软的干净姑娘。干净到他会起歹念,想要破坏毁灭所有美好的存在。 钟威这些年浑浑噩噩地随意交过多少女朋友,竟连自己都记不清。他对待感情向来轻浮草率,肆意践踏。他似乎,一直在冷漠又自私地渴求着遥不可得的爱。 他分明肮脏不堪而罪不可赦,却又贪婪地渴望着救赎。何意知是他生命里乍现的一束光芒,明晃晃地闪过,又扑棱着离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追逐着光影,无人知晓。 “何意知,你是不是在勾引老子。” 他低低地说着,嗓音沙哑而混沌。这句话被他念成了警告也念成了蛊惑,是炽灼的诱惑也是默然的沉沦。 “勾引”,罪名不轻。 何意知一字一句反问:“钟威,是不是所有人对你的好,都该被你狼心狗肺地糟践一番?” “不是。”他望着她回答。 “我只是作为堂姐关心你,结果被你说成“勾引”。行啊,那我以后再也不会多管闲事,再也不会自取其辱了。”何意知把碘酒瓶重重放在钟威身侧,“再见,我要去车站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她刚要转身,钟威就伸臂把她揽到了怀里。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喃喃道:“姐姐,你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哪还有她回答好或是不好的机会。 何意知心叹,不能再相信他。他这一秒单纯无辜得让她心软,下一秒就能眼都不眨地伤人见血。 救赎他,无异于重蹈农夫和蛇的覆辙。 何意知的腰窝极其敏感,现在腰被他环搂住,浑身神经都跟着绷了起来。她不受控的战栗,钟威感受得一清二楚。 “你会关心我么?”钟威闷声问。 何意知推了推他,没敢用力碰,以避免触到他肩上伤口:“你到底抱够了没有?” 他足够无耻:“没有。” “我是你堂姐。”何意知忍无可忍地强调:“钟威,你最好注意分寸。” “没有血缘关系的。”钟威忽而说:“何意知,你到现在还没交过男朋友,对吧?” 何意知一怔,有几分羞恼地怼他:“没有又怎样。你早恋交过很多女友,难道值得炫耀么?” 他却循循善诱:“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你真是个疯子。”何意知冷冷说:“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想追求刺激而已。和人斗殴也好、跟我说这些荒唐话也好,都不过是想满足你自己一时兴起、追求刺激的快.感罢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怎么,是和学校里那些小女生谈恋爱已经很没意思,所以想和成年女人恋爱么?钟威,我到底比你年龄大四岁,思想也比你成熟,你别想玩我,更别以为我脾气好就可以随便欺辱。” 钟威站起来,随手拉扯了一下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在农夫和蛇的故事里,一旦蛇苏醒了,就将开始对农夫下手。 他单手撑在医院冰冷的墙面,把何意知禁锢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的狭窄间隙,眸色深沉,言辞暧昧:“何意知,你这几天明明都在有意撩拨我。撩完不负责、还理直气壮说“我们不可能”,你到底几个意思?嗯?” “我看你是得了臆想症。”何意知被他呛得口不择言:“你以为自己长得还不错,别的女人就都会对你心动么?” “所以,你也觉得我长得还不错?”钟威歪唇笑了笑:“这就是你那天吃饭时屡次偷看我的原因?” “那天我确实看你了,”何意知索性坦白说:“是因为娇姨跟我说,你长得像港剧男主角,所以我很好奇,就想看看你到底像不像她说的那个港剧男主角。” “是么?”钟威问:“葬礼那天又怎么解释?别人都离开了,只有你迟迟站在火坎边不肯走。别跟我说是因为害怕——娇姨伸手拉你过去,你不敢走。怎么换了我伸手拉你,就敢过去了?还有啊,陪你去超市的那天晚上,你偷拍我了,对不对?” 何意知哑然,全然没料到钟威会把这一桩桩细节尽收眼底。 那天晚上从超市回来,她原本已经要走进屋了,转头时却看到钟威还骑在摩托上,寥落地望着漆黑幽远的夜幕。他的侧颜完美得无可挑剔,轮廓线条刚毅而深邃,在何意知的脑海里留下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唯有晚风吹乱了那一夜的寂静。那转瞬一幕就像港片里的绝美画面,色调质感沉郁压抑得让她怦然心动。 所以何意知偷拍了一张照片,存储在风景分类的手机相册里。钟威是那张照片的主角,又或许并不是那张照片的主角。 她只是偏爱那一瞬间的感觉,而不是具体到某个人或物。 “我是拍过照片,但你只是恰好出现在风景里而已。”何意知拿出手机,翻到那一张照片,毫不犹豫地当着钟威的面点击了删除。 她前所未有的态度决绝:“钟威,就算是男男女女之间玩暧昧,我也不会选择你——我会觉得你很幼稚,根本不配和我玩这种成年人的游戏。哪怕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想法。听明白了吗?我对你仅存的一点好感已经消耗光了,容忍度也接近零了。请你别再越界,也别让我对你只剩下一点可笑的怜悯。” 幼稚、不配、怜悯……字字诛心。 呵,所以她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越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越让人有挑战欲,越能激起征服占有欲。这是暧昧场较量的惯有规则,掌握不了规则的人会被淘汰。 钟威笑了笑,淡淡说:“何意知,你还挺厉害啊。” “你也挺厉害的。”何意知冷淡回敬。 9. 麓城 麓城。 晚上八点半,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这毕竟是个灯红酒绿的靡乱颓唐世界。 何意知从城西高铁站出来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四天前她还在江城老家,那个晚上八点半就早已漆黑寂静的荒凉世界。 比麓城此时突如其来的夜雨更糟糕的是,刚才那四个小时的高铁旅途中,何意知几乎每一秒都在回忆钟威。她越是想转移注意力,就越是容易联想到他——原来仅仅四天时间就能给旁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么? 她在首汽约了车,出站没等五分钟,那辆冰川银别克就在风雨里迎面驶来,前照灯在路面铺开光晕,照亮了丝丝密集的雨。 “你要去R大,是吧?”司机问。 “嗯,”何意知说:“麻烦您送到南门。” 司机应了一声“好嘞”就开始专心致志开车,没多搭话。车里正播放着某电台的晚间节目,何意知一边在微信上回复消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这档节目。 这好像是档科普医学知识的正儿八经节目,主播正在非常干瘪枯燥地念着稿子,就像何意知读小学时念语文书上的课文—— 课文后面要求的“有感情朗读全文”是永远做不到的,她读课文时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再情节波折的文章都能被她念得平平淡淡,一如她活了二十二年的人生。 她远眺着大厦楼顶的灯塔无声无息渐变红黄紫蓝各色,蓦地想到了玻璃瓶里贮存的干枯白玫瑰。没来由,真是没来由。 “小姑娘,今年读大几啊?”司机大概觉得电台节目听来无趣,于是找何意知搭话。 “大四。” 司机鸣笛催着前面那辆迟迟不动的车,又问:“那你不是快要毕业了?接着读研?” “不读研。”何意知说。 “也是,考研挺难。”司机随口说着:“不过现在出来找工作也难,社会竞争压力多大啊。像你们R大的优秀学生出来混社会,也不一定能保个好工作。” 何意知说:“是都挺难的。”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几秒,是程峻打来的电话。 程峻在电话那头问:“小何,是今天晚上回麓城么?我现在正好在城西高铁站附近,要不要我顺路接你回学校?” 何意知一边心下诧异于程峻是如何知道她今天返程选择在城西高铁站出站,一边礼貌地回答他说:“谢谢师兄,我约了辆车,已经快到学校了。” “好,那我等会就直接回家了。”程峻叮嘱说:“你注意安全,回寝以后早点休息。这些天你也累了。” “…谢谢。”正要挂断电话,何意知突然想起律所实习的事,连忙问:“对了,师兄,袁哥那边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饭呢?” 程峻说道:“就明天吧。我和袁哥今天才见过面,他这几天都有空。” 何意知舒了口气,说:“行,那我明天定好地点,中午再给你们发消息。” “小何…其实明天我打算…”程峻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说:“明天是平安夜,我本来想单独约你出去——不过咱们还是以和袁哥见面为主,这事儿更重要。” 平安夜单独约她出去…… 何意知先前就隐隐约约觉得程峻师兄对她有些过于关心了,关心程度渐渐要超越同门学子之间正常的尺度。而他今天的邀请,更让何意知觉得有必要保持些距离。 “师兄,不好意思啊,我最近交男朋友了,”何意知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近乎真诚的抱歉:“明天晚上我准备和男朋友一起逛商场,所以……” 程峻闻言连说话音调都不自觉地抬高了些:“你最近交男朋友了?” “嗯,最近交的,身边朋友知道这消息的还不多。”何意知圆谎。 “那就祝福你们咯。”程峻意兴阑珊,没想到自己和同门师妹的这段关系还没开始发展就已经被扼杀在摇篮。 挂了电话没过多久,车就开到了R大南门。 连绵夜雨还没停,何意知用挎包挡雨,一路小跑回到了二人寝室。 室友张雯涓正捧着巨型包黄瓜味乐事薯片边吃边逛微博,见何意知回来,立即关心问:“知知啊,你现在心情还好吗,有没有沉浸在悲伤里走不出来?” “我其实还好,”何意知用毛巾擦干脸上的雨水,问:“你在看微博热搜?” “对啊哈哈哈哈哈今天的热搜特别有意思,”张雯涓兴致勃勃地放下薯片,一字一句地清晰念微博热搜内容:“和小狼狗谈恋爱有多甜?投稿,我男朋友比我小四岁……” 何意知听得手一抖,那条奶蓝色毛巾猝不及防掉落在地上。她怎么又联想到钟威了?完了完了,这怕不是魔怔了吧。 张雯涓念了半天,满脸洋溢着姨母笑叫喊道:“太甜了,甜到齁啊啊啊!妈的,小狼狗到底是什么人间宝藏!老娘也要拥有小狼狗男友!啊,我爱了!” 何意知弯腰捡起毛巾:“你值得拥有。” “我配吗,我不配!”张雯涓捂脸:“嘤嘤嘤,我这个母胎单身二十二年的老阿姨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了,更别说又帅又欲的小狼狗弟弟……唉,但凡多两粒花生米,我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妄图得到一个小狼狗男友。” “这…”何意知一顿,随即和张雯涓笑闹着说:“你对自己认识还很清醒啊哈哈哈。” 张雯涓仍在回味着微博内容说道:“但是真的好羡慕这个微博投稿的姐妹啊!她男友年轻力壮,那啥方面贼生猛。害,等我三四十岁随便找个中年男人相亲结婚了,恐怕xsh得不到满足啊。” 何意知正色道:“涓姐,我疑车有据。” ——————————————————— 平安夜这一天,商业街果不其然比往日更拥挤热闹,衣着时尚的都市男男女女们亲昵地在夜色下拥抱或者亲吻,融洽于节日的一派温暖氛围。 何意知今日安排的饭局不太理想。本来和袁哥约定的是吃午饭,结果莫名其妙就被袁哥推迟到了晚上。她已经陪袁哥喝了两杯酒,脑子里有些混沌不清,然而袁哥还不减兴致,在饭桌上侃侃而谈。 趁袁哥去洗手间的间隙,何意知理清思路,想想已经快和袁哥谈妥在律所实习的事了,这顿饭局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既然达到目的,那她提前离场问题应该不大。再陪袁哥喝下去,她恐怕会醉,到时候迷糊得不省人事,难保自身安全——所谓人心不可测,这话不假。虽然袁哥在业界口碑很好,但该提防的还是得留个心眼。 袁哥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正有些疲态地揉着两际太阳穴往这边走。 何意知萌生一念,悄悄拿出手机拨号给室友张雯涓。她们昨天晚上商量过,如果饭局拖延到太晚,张雯涓就假装成她的男友打电话催促。 “喂,亲爱的,你别催我呀,我在和袁哥吃饭呢…” 袁哥已经走过来了,何意知面不改色接着给“男朋友”打电话—— “你到融创广场那边再等我一会儿,我吃完饭马上就过来,别生气嘛~” 电话那头安安静静,没有人回话。何意知心里纳闷,明明电话已经接通了,涓姐怎么不跟她一唱一和演戏?昨天不是说好了要演一出“男友等得不耐烦”的戏么? 袁哥站在一旁笑意不明地看着何意知,悠哉把玩着自己昂贵的腕表。何意知编谎编得词穷,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和“男朋友”讲话才比较正常。 完了,编不下去了。 “………那我先挂了啊。”何意知按下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继而在这一瞬差点惊得叫出声来。为什么…电话是打给了钟威?! 张雯涓的名字首写字母是“ZWJ”,而钟威的名字首写字母是“ZW”,两人的名字在联系人列表紧挨在一起,何意知刚才一慌就手滑了,拨通的是钟威的号码还浑然不知。 难怪她刚才像戏精似的苦心孤诣演了半天的戏,对方却完全不搭理她。 这次真是脸都丢没了。 “男朋友打来的?”袁哥点了根烟,慢悠悠抽了口香烟,继续说:“今天晚上和男朋友有约?” “嗯,今天是平安夜嘛,我们原本准备逛商场来着。”何意知温温婉婉地说:“不过今天能请您从百忙之中抽空赏脸来一起吃顿饭才是大事,逛商场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不急的。” “没事,现在也不早了,既然男朋友还在外面等你,就去找他吧。”袁哥笑得宽宏:“今天这顿吃得很满意,菜品很好,你也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总之,明天就来律所正式实习吧。记得,千万别迟到。” “明天?按流程不是……”何意知睁圆了眼。 “我的律所,当然是我说了算。”袁哥拍拍她的肩:“你对这事上心,我看得出来。既然你有心,我就成全你。” 何意知站起身九十度鞠躬:“谢谢袁哥!太谢谢您了!” 袁哥在沉重的烟灰缸里按灭了烟,浅笑着说:“去和男友约会吧,后天见,小何。” ————————— “威哥,你在看啥呢?”一个杀马特造型的小跟班问:“网上有啥好笑的东西?” 钟威歪了歪唇角:“没好笑的东西,就刚才一姑娘打错电话了。” “哦。”杀马特小跟班很迷惑,接了个打错的电话而已,暴躁威哥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春风和煦…… 钟威斜倚在那排废弃的铁栏边,用脚碾着地上细小的碎石子。 传说中的“反差萌”,钟威这次是领教到了。何意知在他面前装成正经姐姐,没想到私下里却这么会撒娇,又甜又糯的,差点没把钟威这一身硬骨头都给酥软。 10.有逢 何意知在律所工作的日子称得上很顺利,一是因为她毕业于985名校、专业实力较硬;二是因为她这人做事很谨慎,平时基本不出岔子;三是她家有背景支撑,所以比同期新人更能巩固住地位。起先她给袁哥送了几次礼,后来她的父亲何广林又专程到麓城来见了袁峥。至于“见面方式”么,自然是社会上惯用的那一套路子,只是形式更高级罢了。所以…这第三点原因,也有可能是她能留在袁峥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最重要原因。 她才二十三岁不到的年纪,却已在国内知名律所有了稳定工作,这种优越的人生轨迹是连那些已经考研上岸的同学都羡慕的。因为即使有研究生甚至博士文凭,毕业后找工作也不算简单,常常会落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 说白了,家里有钱还是挺重要的。起点不同,想达到同一个高度就很难。 转眼就过了年,开春,然后麓城微微燥热的夏天来临。 何意知与好友张雯涓在大学毕业以后仍是室友,两人找了个地方合租。 张雯涓上个月在麓城某基层法院得到了实习机会,只可惜法院离租房的地方实在太远,乘地铁至少要花一个半小时。为了便于张雯涓到法院实习,两人决定换个交通更方便的地段合租。她们平时都很忙,最后竟磨蹭了将近半个月才有空搬家。 —————————————————— 夏日午后的阳光晴好,略微刺眼。窗外梧桐树叶缝隙之间斑驳地透着光影,晕染在洁净的米白色桌布上,犹如油画布。 何意知收拾房间时几乎要怀疑人生,面对成堆的杂物完全没了头绪,最后干脆窝陷到柔软的沙发袋里玩手机。 “知知宝贝儿,动起来!别葛优瘫了啦!”张雯涓捏着何意知的腰逗她:“我联系搬家公司的人快来了,好歹先把您那一柜子书打包清好吧。来来来,动起来。” 何意知特别怕痒,一边笑一边缩着身子往沙发袋里躲:“最后玩两分钟手机~再给我最后两分钟!” “你这个拖延症晚期,强啊。”张雯涓转而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接电话说:“对啊,我们在家呐,你们上来按门铃就行——好,我马上去开门,稍等。” 搬家公司的人居然提前二十分钟到了。 张雯涓开门迎接搬家公司派来的两个员工,友好地笑着说:“那今天就辛苦你们了。” 其中一个圆脸的男人咧嘴笑道:“不辛苦,应该的。” 而另一个年轻的男人只略微颔首,不多说话。 张雯涓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颜控,堵在家门口打量了这年轻男人几秒之后,不禁心叹眼前这样年轻力壮的小鲜肉简直不要太美好。 似乎意识到自己犯花痴有点明显,张雯涓尬笑两声:“请进请进,那什么…其实我们俩还没收拾好,你们要不先在客厅坐坐,等我和她收拾好床上、柜子上那些零碎物件了再开始搬东西?” “嗯。”年轻男人只点头,并不多说半句话。是个相当寡言的人。 圆脸男人相反则很活跃,进屋以后就絮絮找张雯涓叨嗑起来:“你们还是大学生吧?怎么不打算继续住这儿了呢?” 张雯涓给他们端来两杯温水,说:“我们毕业了,住这边不方便实习。” “涓姐啊,我刚刚把书柜清空了,只花四分钟,够快吧?” 何意知伸着懒腰从房间里走出来,可是刚看到客厅里的男人,她这伸到一半的懒腰就僵住了。 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去年冬天么?转眼现在已经入夏了…时间还真快。 短短半年,竟似多年不见。 他把那头烫染的三七分发型给改了,剃了个简简单单的寸头,反而显得五官更立体,轮廓更刚毅。 他这次没穿莆田货了,脚上穿的是一双五六十块钱就能网购买到的普通板鞋。 他的黑色T恤应该是件工作服,胸口处有属于这家搬家公司的印花。 提早步入现实社会,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像个大人了。 …… 钟威看到何意知时也有些意外。因为这次全程由张雯涓联系搬家事宜,留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张雯涓的,没料到这么凑巧,她和何意知竟然是同租室友。 “钟威,”何意知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钟威也说。 张雯涓茫然:“你们居然认识啊?” “嗯…他是我堂弟。”何意知说这句时不知怎的,心跳很慌,没直视钟威,也没直视张雯涓,只是表面从容地望着他们身后的、未关紧的那扇纱窗。 哪来的心慌,难道是因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弟”? 何意知回想起那些天,参加完葬礼回到麓城,几乎满脑子都是钟威,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联想到他……这可真糟糕。 “钟威,咱先去搬床吧。”圆脸男人与钟威走进卧室,合力搬床。 张雯涓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等他们两人搬着大床下楼去了,她即刻朝何意知使眼神:“宝贝儿,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个堂弟啊?看那臂膀的肌肉线条……啧啧,他肯定也有腹肌。老姐姐我垂涎欲滴啊。” 何意知解释:“他是我老家那边的亲戚,不算特别熟识,就没提到过。” “哦哟,原来如此。”张雯涓嘻笑:“他多大了?” “应该…已经满十九岁了吧。”何意知说:“我好像比他大将近四岁。” 楼道渐渐传来他们的脚步声,于是张雯涓不再找何意知聊关于钟威的话题。 何意知望着墙面贴的那些文艺海报走神,钟威的身影正巧从那幅油画图边路过。光影斜斜照耀在油画图上,也打在他的侧面轮廓上,质感美妙得无与伦比。 他好像比冬天见面时长得还要高,得有一米八五了吧? 她问钟威:“你什么时候来的麓城?我今天才知道。” “一个月前。”钟威和那圆脸男人很默契地抬起书柜,“没来多久。” 圆脸男人惊叹:“嗬,这书柜还挺沉,我看着以为不算重。” “要帮忙么?”何意知走近。 圆脸男人吃力地抬柜子,脸有些因全身发力而涨红,嘴上匆忙说:“不不不,哪能让你亲自动手啊。可别把您这细胳膊给扭伤咯。” 还真是细胳膊。天热,她今天在家只穿了一件冷灰色吊带裙,两条白皙的细胳膊直晃人眼。吊带是细绳款,而她又是瘦窄的溜肩,肩膀撑不起衣服,所以显得人更娇小纤瘦。 冷灰色适合她,她肤色很白。也适合她的性格——看似温柔淡然,实则锋利。 等那沉重的书柜被抬上了货车,圆脸男人的手心已经勒出了深深红痕。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忍不住再叹一遍:“这书柜真的扎实,我以前给别人家搬书柜,还从没碰到过这么重的。抬了它一趟,我背上都满是汗了。” 张雯涓调侃:“这书柜可是她的宝贝,这地上的几箱子书,全是她的。” “'啧啧,文化人不愧是文化人。”圆脸男人哂笑:“我这辈子都还没读过这么多本书。你看,这会读书的人出来有好工作,不会读书的人就像我们——大学都没读过,只能出来做体力活,靠卖体力赚钱谋生。” “其实这些书我也有很多没看完,”何意知说:“社会上行行出状元,学历大概不算特别重要。” 他在高中毕业后没去读大学么?何意知有些疑惑,分明之前还听说老家那边今年高考的几个小孩都考得不错。 何意知跟在钟威身后,问他:“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钟威说:“搬完你们这趟就下班。” “那等会下班了一起吃个便饭吧,”何意知说:“算是我尽地主之谊。” “好。”钟威动作娴熟利落地将货车里的家具一一摆放整齐,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滚落,被他随手拭去。 没过多久,这间租屋内的大件家具已经全部搬上车,只剩几个储物箱还留在地上。 “搬的好快啊,比我想的快多了。”张雯涓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比较早。她闲着无聊,便自己抱起一个沉甸甸的储物箱呼哧呼哧地下楼。 哪料储物箱没关紧箱盖,箱内薄薄的衣裳在颠簸之中抖落下来,飘然横躺在了楼道阶梯。张雯涓一脚不慎踩在这丝滑的睡衣布料上,刹那间没稳住,整个人径直往下扑,储物箱也连同着飞扑出去。 “啊!” 何意知在楼道口闻声回头,下意识冲过去想拦住疾速下扑的张雯涓。 可惜她刚往那边冲刺两步,就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腕拉到后面。她在混乱中只听到语速急促的男声—— “老凌,把沙发袋丢到那边,快。” 圆脸男人反应也很迅速,照做把手里扛的沙发袋堵在楼道阶梯上。正正好好,张雯涓脸朝下摔在了柔软的沙发袋里,虽然脸皮子被沙发袋磨蹭得有些发疼,但好在人身没受伤。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太快,就像动作电影镜头下掠过的某个瞬息。何意知看到张雯涓没事才彻底回过神来,怔怔看着握住她手腕的大男生。他…很高,手很干燥,掌心粗糙。 “咳,”何意知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示意钟威,他此刻还紧握着她的手腕。 钟威方才也是情急,现在松开了何意知,低眸注视着她,淡淡说:“你跑过去,是想被她撞散架么?” ……怎么有种学生在挨老师批评的错觉?! 何意知的耳根有些热,却也无话反驳。 他手劲很大,刚才来不及控制分寸,把何意知白皙纤细的手腕生生捏得发红。 钟威看到那处被他捏红的地方,不自禁放软了语气问:“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何意知轻轻摇头:“没关系,毕竟都是为了救人。刚才多亏你反应快。” 11.夜色 货车一直往北走,溶溶夜色就在货车身后缓缓坠落着,直至坠入人间微弱荒凉。 明月如钩,皎照在远空,冷银光晕与麓城暖黄色的路灯交错,让这座城市看起来陌生而疏离。恰逢下班高峰期,路上堵的很。车如洪流,让都市人压抑窒息。 经过圆脸男人老凌一路闲叨嗑之后,车开到了“米兰花园”,她们新租房所在的小区。老凌和钟威陆陆续续把家具搬上五楼,摆放整齐,末了,今日工作算是圆满完成。 走的时候,张雯涓朝钟威莞尔:“弟弟这车技不错啊,开得又快又稳。我还以为晚上堵车,得熬到七八点才到家。” 老凌抢先说:“可不是,钟威他才来不久,却比我们这些干了好几年的人还有经验。他对麓城的小道小路也摸得熟,今天特意避开了高峰路段,抄的近道。” “您可别捧我了。”钟威把货车钥匙抛给老凌:“先开车回去。我等会儿坐公交。” “好嘞,那我走了。”老凌朝着张雯涓和何意知挥手:“再会啊!” 张雯涓朝他笑眯眯挥手,转头问何意知:“你等会儿和他去哪吃晚饭?” 何意知说:“就在附近吃,给你打包带点什么?” “我点了外卖。”张雯涓说:“小区外面那家张记小炒在大众点评上很火,你不如今天晚上先去试试?” “行。” 张雯涓进屋收拾房间,关了门。只剩钟威和何意知二人独处,两人步入拥挤的封闭式电梯,在周围一片嘈杂的麓城方言里静默,看着显示屏上数字“5”很快变成“1”。 何意知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堂姐,于是以堂姐的身份关心问:“你来麓城以后还习惯么?平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打电话联系我。只要是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尽力。” “嗯。”钟威问:“你现在在律所实习?” “我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何律师了。”何意知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张棱角周正的名片递给他:“在袁峥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上面是我另一个手机号。” 名片左侧底色是经典酒红,印有“袁峥律师事务所”字样;右侧为白底,印有“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的浅灰色logo,以及“何意知律师”的几项联系方式。 这张名片与搬家公司的朴素简陋名片相比,瞬间显得高档了好几个层次。成功人士和市井之徒,向来泾渭分明。 钟威收下她的名片,眼前却还清晰浮现着“何意知律师”几个正楷的大字。 离开了米兰花园后门,步行大约五分钟,就来到大众点评排行靠前的张记小炒。店门面不大,已经人满为患,气氛的确很是那么回事,他们还没进店时就能闻到家常小炒的暖热香味,能听见麓城居民热络的聊天闲侃声。 何意知找了处安静偏僻的小桌就餐,简单点了三个镇店特色菜:三汁焖锅,冬瓜排骨汤,清炒娃娃菜。 她还不太饿,只慢条斯理地小口喝冬瓜汤,顺便看钟威吃饭。 整天干体力活,估计饿坏了这孩子。很多十九、二十岁的大男生还在长身体,饭量不小。钟威也不例外。 他骨子里其实挺恶劣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人,绝不能还把他当个“孩子”看待。对于这点,何意知分明清楚。但她总会不由自主想怜爱这孩子。这是许多女人的劣根性,她也分明清楚。所以她这算不算,将错就错? 何意知给他单独舀了碗热腾腾的冬瓜排骨汤,柔声说:“慢点吃,别噎着。你晚上回哪儿住?” “住于家湾那边。不远,搭公交估计半个小时。”钟威说。 于家湾是麓城的著名老区,以又穷又老称著。那儿许多房子都还是只有六七层的老式楼房,外观刷漆颜色早已斑驳发灰。住户基本是老年人,再者就是一些进城务工的外地小年轻——在寸土寸金的麓城,于家湾一带的房租费低廉得堪称难能可贵。 何意知问:“你每天在搬家公司上班?” “还做别的挣钱。搬家算是副业。”钟威顿了顿,说:“跟着一个厂子的老板做事。” “厂子?是生产什么的厂?” “卖玻璃的。老板是立禹县那边的老乡,我和他以前就认识。” “唔……”何意知撑着下巴寻思:“咱们老家那边,是不是很多人出来做生意都是开厂卖玻璃的?” “差不多。江城下面那些地方出来做生意的,除了卖玻璃,就是卖建材。”钟威说:“这家厂子生意比别家好很多,跟着他做事,拿的钱也多。” “那还挺好的。”何意知咬了咬下唇瓣,犹豫着问:“听说娇姨早就回老家了?现在和你奶奶一起住么?” 钟威点头:“嗯。她前几个月和姨父离婚了,就干脆回老家生活。” 一向快人快语的娇姨脾气火爆,从当初结婚就没少和丈夫婆婆吵架,如今熬了二十几年终究熬不下去,彻底离了婚,是悲剧收尾,也或许是种解脱。 周围人来人往,毛手毛脚的伙计端菜路过时,险些把汤水泼到顾客身上,引得顾客破口骂咧,餐馆内气氛介于热闹与嘈杂之间不断微妙变化。 “小何,巧啊。”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走来,他俯身朝小女孩说:“妍妍,叫姐姐。” 小女孩甜甜地朝何意知说了声“姐姐好”,又朝钟威说了声“哥哥好”。 何意知这才想起袁哥好像在米兰花园有一套房子,所以晚上在小区外的餐馆碰到他也不算太意外。 她对小女孩莞尔:“妍妍今天好漂亮呀,穿的是新裙子?”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指着自己的背带裙说:“对啊,爸爸昨天给我买的!你看,还有小草莓和小熊熊的图案呢!” “好了,妍妍,咱们就不打扰小何姐姐和她朋友啦。”袁峥摸了摸女儿圆圆的小脑袋:“走吧,去点餐咯。” 结果袁峥刚牵着女儿走了几步,又往何意知这桌折回来,礼貌歉意地笑笑:“瞧我这记性,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明天晚上得集体加班,讨论双宇的案子,你提前准备好材料。老吴她的思路没你清晰,所以这次的重担子轮到你来挑。”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何意知在面对本职工作时谨慎而严肃,话语坚定有力,全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文静柔弱。 在她说话的片刻间,钟威与袁峥恰好对视两秒。 儒雅成熟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看到他身上那件来自搬家公司的黑T恤工作服。 年轻男人漫不经心扫视着中年男人深沉幽邃的眼眸,淡淡朝中年男人一笑。 男人之间眼神交锋不过两秒,仅此而已,就此结束。 袁峥去那桌和女儿吃饭了。钟威也如常吃晚饭,心里却在琢磨着袁峥律师事务所接的这桩案子。 双宇公司要告的…是他们尚谦玻璃厂。 钟威高考结束后没去读大学,原因很简单,没钱在大学的象牙塔再过四年。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至理名言,只知道时间不等人这个硬道理。他迫不及待想混出头,离开立禹县那贫瘠落后的荒凉地方,所以跟着开二手奔驰的老乡许哥来到麓城发展,在许哥经营的尚谦玻璃厂做事。短短时间内,钟威已经取代了厂里前人地位,成了许哥得力的左膀右臂。 “刚刚那个是我上司,律师事务所的老板。”何意知说:“他女儿六岁了,可爱吧?” 何意知此时偏着脑袋,单手托下巴,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甲如同粉圆小贝壳,确实可爱。还有她那双略显幼齿的葡萄眼,亮晶晶的,含着荡漾水波般无时不刻地撩人。 不知是因为喝汤喝得发燥,还是因为这餐馆里空气闷热,钟威面颊稍稍有些烫。他答非所问道:“挺可爱的。” ——何意知的问句明明是指向袁哥家的小女孩,而钟威这句回答却指的是他的女孩。 ………… 吃完饭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气温也陡然降了下来,泛着浅浅寒意。何意知冷得肩膀微微哆嗦,对钟威说:“麓城早晚温差大,你初来乍到,还得慢慢适应。” “嗯。”他发声时,胸腔微微震动。 钟威的身影在水泥地面被月光照映得颀长无比。他低头随意看了眼影子,何意知的身影本就纤细娇小,跟他的身影一比,更小巧了。 “他就是袁哥?”钟威启唇问。 何意知意外:“诶,你怎么知道他姓袁?” “去年冬天的时候,你打错了电话。”钟威不疾不徐说:“当时是在骗他说自己有男朋友吧?” 何意知蓦地想起那次尴尬的打错电话经历,连带想起了自己极为不自然的那声“亲爱的”……原来钟威他还记得这事。她自己都快忘了,也以为钟威忘了这个小插曲。 “对他提防点。”钟威这话说得不算轻也不算重,仅仅点到为止。 钟威的意思,何意知自是清楚。她这人平时说话少,但心里明镜似的,很多东西能看透彻。袁峥不断想拉近距离,而她则以退为进,不断保持着和袁峥之间的距离——袁峥离过婚,现在虽然带着女儿,但凭其身份地位,仍旧是许多女人渴望攀附的对象。 何意知并不屑于攀附袁峥。都说人缺什么就爱什么——袁峥有钱,何意知也有;袁峥有才有能力,何意知也有能耐。 但她稀罕袁峥经营的律师事务所。“袁峥律师事务所”是业界的金字大招牌,在这里工作,等于站在比同龄人更高的平台,站得高也望得远。她要等待,等到自己在业界彻底站稳脚跟,彼时才不必依附于袁峥律师事务所这块有力后盾。 何意知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朝钟威单纯无害地笑了笑:“袁哥人挺好的。” 钟威知道她在佯装糊涂,便也不把这话点破,只是安安静静陪她走到了单元楼下,然后问:“平时加班到几点?” “嗯?”何意知一怔,随即说:“晚上十一二点吧…说不准。” “好。”钟威把她送到电梯间:“再见。” 何意知还没说那句“再见”,电梯门已经合拢。她终究没忍心开口问他有关高考和大学的事情……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听姑奶奶说,钟威是想考到Z大读书的。 12.男友 虽已近凌晨,律所里依旧灯火通明。案卷如山般堆积在办公桌上,雪白的纸张被LED灯照映得发黄。双宇公司这次为了打赢官司,同时委托了吴凤与何意知两位律师作为诉讼代理人。双宇公司此次本意是想聘请袁峥作为诉讼代理人,无奈所需的代理费实在过于高昂,只得作罢——吴凤与何意知两人的代理费合起来还不及袁峥的代理费价格高。尽可能缩减成本,是商人的天性。 “咕噜”两声打破了室内寂静。是不苟言笑的吴凤律师的肚子在不合时宜地叫唤。 吴凤律师拢了拢鬓边发丝,若无其事地继续审阅相关资料,顺带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何意知原本还有些困倦,现下被异常响亮的那两声肚子叫给惊醒了瞌睡。她从办公桌上拿起早上买了没来得及拆包吃的芋泥咸蛋黄吐司,走过去递给吴凤:“吴姐,你忙一天了,吃点东西吧。” “没事,你留着吃吧。”吴凤话音刚落,肚子却又叫了一声。她尴尬一笑,接过那包吐司:“谢谢你,小何。” “不用谢。”何意知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吴凤身边:“双宇的案子,我的思路是这样的——尚谦玻璃厂违约,欠了双宇公司三十五万的房屋租金不还,而其法定代理人许尚谦辩称不还三十五万的原因是双宇公司在租赁期间多次拉电,造成尚谦玻璃厂所有机床在加工过程中出现故障,无法生产,未能如约交付九通公司订购的货物,致使亏损费高达四十万元。许尚谦此人有欠款前科,且被同行称为“老赖”,而他所提出的证据又并不具备足够的证明力——譬如他提供的录音资料,虽然真实性能得到我方认可,但关联性则得不到认可,录音时间为2018年7月14日,此时双方已不存在租赁合同关系,相反许尚谦提供的录音证明了尚谦玻璃厂还拖欠房屋租金不予支付的事实………” 吴凤听完了何意知的一番分析思路,顺口吐槽说道:“这许尚谦明摆着就是老赖,呵,早就听说立禹县的人狡猾、诡计多。” 话刚说完,吴凤就隐约想起何意知的老家似乎在立禹县,她连忙绕开话题说:“除了录音,许尚谦提供的微信截屏也不具备关联性……” 何意知在几年前刚进大学时就听过许多有关立禹县的地域黑说法,吴凤刚才的那句吐槽并没有让她产生抵触或者反感情绪,甚至听完内心毫无波动。 半个小时以后,两人终于交流得差不多了,吴凤收拾好公文包,说:“小何,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嗯,我也准备走了。”何意知边说边打开手机,这才看到那条五十分钟以前发来的未读消息: “下班了吗” 发件人是钟威,他连标点符号都没打。 何意知很快回复:“抱歉,加班工作时一直没看手机,现在下班了。” “我在事务所楼下”,对方立即回复。 “?”何意知发过去一个问号。 “顺路送你回去”,钟威如是答复。 何意知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2:37”。这个时间点为什么会顺路?更何况他住在于家湾,和她所住的米兰花园并不顺路。 吴凤已经离开事务所了,办公室里静得有些瘆人。“叩叩”敲门声冷不丁传来,把专心回复着短信消息的何意知给吓了一跳。 “袁哥?你还没下班?”何意知笑容有些僵硬。 穿着宝蓝色西装的男人坦然走进办公室,春风和煦地说:“我今晚也加班了。怎么样,现在要不一起回去?你的车不是拿去修了么,正好我最近也住米兰花园,能同路送你到家。女孩子晚上独自坐出租车怕是不安全,尤其是你这种清纯漂亮的。” 袁峥是个气质很好的中年男人,说这些话时并不猥琐油腻,眼神也很礼貌得体。但他的举止却让何意知不禁背后发寒。 “就不麻烦袁哥了,”何意知笑着说:“我男朋友还在楼下等。” “哦,平时没怎么见过你男朋友?”袁峥挑眉问。 “昨天晚上在张记小炒还见过的,当时忘给您介绍他了。”何意知说:“平时下班比较早,而且我又是自己开车回去,所以男朋友很少来事务所接我。” “这样啊…”袁峥那副将信将疑的表情毫不遮掩地展露于脸庞:“那咱们就一起下楼吧,小何。顺便跟你男友打声招呼。” “行。”何意知左手五指暗暗捏紧,并拢戳在掌心。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悄悄给钟威发了条短信:“等下能不能假装成我男友。” 然而对方不配合,慢悠悠地回复了一句——“我是工具人?” 何意知默然。 很快,就到了楼下。袁峥十分绅士地为她推开大门,轻声说:“请。” “男朋友”此刻就在她眼前。麓城晚上挺冷,他穿了件春季款薄夹克。夹克是很普通的款式,纯黑色,穿在他身上倒是衬出几分嚣张野性意味,让何意知瞬间联想到了《头文字D》里的高桥凉介。他懒洋洋地半靠在一辆面包车的副驾驶车门边,朝袁峥扬了扬下巴。 何意知向他走过去,迅速思考着女友见到男友的正常反应应该是怎样。 好在钟威这方面比她有经验。对于“男友”这个角色,他很是娴熟,就算现在只不过逢场作戏,也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宝贝儿,辛苦了。”他自然地揽着何意知的肩,修长的手指轻搭在她肩头,略侧过脸在她耳畔低低地问:“累坏了,嗯?” 尾音撩人,听得何意知耳根发烫,有被酥到。幸亏夜色朦胧,她脸色发红的异样并不太明显。 何意知介绍说:“这位是我老板,昨天你们没来得及打招呼。” 钟威勾唇:“袁老板,幸会。” “这回算是见过小何的男朋友了,”袁峥摸了摸下巴,朝钟威说:“你可得好好对待小何啊,她可是我们律所的团宠,要是哪天欺负她了——我们律所的人可都不会轻易饶过你。” 钟威轻笑,看何意知时眼神宠溺:“我连让宝贝儿生气都不舍得,哪会欺负她。” 何意知仰头看他,娇嗔道:“骗人,你明明就有欺负过我。” 她倒是无师自通,娇羞得恰到好处。 钟威抬手捏她软软的脸颊,意味深长道:“到底谁骗人啊。” 何意知瞪他,以眼神暗示“配合点”。然而对方笑意更甚,存心逗她玩儿,似逗猫。 “袁老板,那我们先走了。”钟威一手揽着何意知,她发丝的清香淡淡萦绕在空气中,比夏夜难得的宁静还要美好。 何意知坐上了面包车,却仍觉得袁峥的目光紧紧黏在自己身后,难免紧张得出了些冷汗。 “今天谢谢你。”何意知说:“要不是你在,我可能得坐他的车回家了。” “坐他的车不好么?”钟威淡淡问。 何意知直白说:“当然不好。” “为什么?” “明知故问。”何意知望着钟威:“你今天来接我,不就是怕他晚上对我做什么?” 钟威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拨正后视镜:“想多了,晚上给厂里送货,顺路经过你们事务所。我如果不路过这里,你今晚坐他的车回家?” 何意知说:“我会坐出租车回去,绝对不会给他留机会。” “什么机会?”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机会。” “孤男寡女。”钟威玩味了一下这个词,问:“我们现在算不算?还是说,你给我留了这个机会?” “你比袁峥安全。”何意知解释:“至少你是亲戚。” 钟威幽幽说:“我可没把你当亲戚,何意知。话说回来——办公室恋情,确实不如乱|lun来的刺激。你说是吧?” ——千万别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正经话。别妄图让他改掉恶劣本性。 何意知微笑:“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小的男孩。所以仅仅从年龄这一条来看,就绝对不会打你主意。” 钟威轻笑,没再多言。尔后全程车内静默,比漫夜还要深沉。 一路上何意知都在打瞌睡,最近睡眠严重不足。她强撑着意志没彻底睡着,脑袋倒是前前后后晃了不少次。果然,还是身体更诚实。 米兰花园,2单元17栋楼下。 “到了。”钟威说。 何意知没有即刻下车,而是语气平淡地说:“跟着许尚谦做事要留意。别大意把自己丢进去了。” “你怎么不直接劝我别跟着他做事。”钟威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是老赖,我知道。” 何意知无奈轻叹:“我劝不动你。” 钟威说:“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就像你明知袁峥想要玩暧昧,却还留在他的律所工作。” 钟威没说错。 何意知莫名有种释然感。很少有人能这样直白戳穿她野心勃勃的真面目,看透她文弱外表下争强好胜的本质。 “后天开庭。”何意知问:“你会到场么?” “看情况。”钟威下车,为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回家早点睡。” 13.开庭 “回来了?”张雯涓也还没睡,正在熬夜整理案卷资料:“双宇诉尚谦那个案子不是归我们法院管辖么,今天我跟着他们去尚谦玻璃厂搜集证据了。你猜我看到谁了?” “看到谁了?”何意知问:“我堂弟?” “你知道他在尚谦玻璃厂啊。”张雯涓睁圆了眼:“许尚谦那家伙黑历史满满,你堂弟还跟着许尚谦做事?他家里人知道这事么?” “知道也管不住他。”何意知疲惫地躺倒在床上:“而且,许尚谦还有过非法拘禁的前科。钟威跟许尚谦混在一起,确实很令人担心。” “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堂弟也不是什么善茬。”张雯涓吐槽:“双宇公司申请法院搜集证据,我们法院的工作人员一大早就去尚谦玻璃厂了,结果厂里那群人态度特别恶劣,简直是大写的拒不配合,一直拖到中午我们才取完证据。最气人的是,当时就是你堂弟指使厂里那些人不配合我们。他在厂里估计是二把手。许尚谦今天不在麓城,没出面,厂里事事都由你堂弟把关。” “钟威是厂里二把手?”何意知一怔:“他不是刚来麓城不久么?” “鬼知道。所以我说他不是什么善茬嘛。”张雯涓没好气地埋怨:“他手下那些人凶死了!而且,你堂弟明明知道我是你室友,居然还纵容手下对我们态度这么恶劣。我要跟你告状。” “摸摸,别气了。”何意知勉强安慰张雯涓:“他这小子脾气确实不好……今天让你们法院的人受委屈了。” 张雯涓撇嘴:“亏他长了一副好皮囊。” ———————————————————— 开庭这一天,许尚谦和钟威都到场了。与他们一同到场的,还有…兴哥?他来这儿做什么? 如果何意知没有记错的话,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大半年前在城关镇医院碰到的“地头蛇”,被钟威按在地上用刀捅的那位。 双宇公司的法定代理人刘康承看到兴哥时也很意外,他隐约记得这个从乡里来麓城务工的前员工。 “你在看什么?”吴凤察觉了何意知的神色不对劲,悄声问:“那边坐的人有问题?” 何意知说:“恐怕尚谦玻璃厂今天会证据突袭。” “别太忧虑了。”吴凤宽慰她。 ——兴哥今天一身打扮完全不像混黑|社会的,从进入法庭以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但人的气质是难变的。他眼神里还是隐约透着罪恶的邪气。 钟威邻坐在兴哥旁边,姿态倨傲。兴哥拘谨的状态与钟威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兴哥是钟威手下的小弟。 何意知拧开百岁山的瓶盖,抿了一小口矿泉水。她刚才在不动声色打量着兴哥,而钟威则在看她。 这一霎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与原告站在同一条船上;而钟威伫立在河对岸,与被告一起企图阻碍原告登岸——被告尚谦玻璃厂的法定代表人许尚谦提出了反诉诉讼请求,判令双宇公司赔偿尚谦玻璃厂损失四十万元。 那么,就看看谁是最终赢家吧。 审判长、审判员已经陆续入庭了,书记员清了清嗓子道:“报告审判长,原告双宇公司诉被告尚谦玻璃厂房屋租赁合同纠纷一案,双方当事人均已到庭,法庭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可以开庭。” 庭审第一部分内容有序推进,审判长依次询问了原告、被告双方对于出庭人员有无异议,是否申请回避等事项。很快就进行到法庭调查的部分。 “经法庭调查………被告是否还有其他证据需要向法院提交?有无向法庭主张的其他事实?有无向对方当事人发问的问题?”审判长严肃询问道。 场内安静至极,何意知浑身上下绷紧了弦严阵以待。果然…… 许尚谦的诉讼代理人梅腾飞从容不迫地提交了一枚U盘:“我方当事人在举证期限届满后又找到了新的证据。双宇公司曾与南辰玻璃厂恶意暗中勾结,约定以在尚谦玻璃厂租赁房屋期间未经同意就拉断电闸的方式影响尚谦玻璃厂正常的生产加工,从而阻碍尚谦玻璃厂按时交付货物,形成有利于南辰玻璃厂的商业竞争局面。这枚U盘里有一份录音文件,记录了双宇公司法人刘康承与南辰玻璃厂法人王禹的谈话内容。提供这份录音内容的证人是章兴,双宇公司的前员工。” 证人章兴,指的是“兴哥”。 双宇公司的老板刘康承和南辰玻璃厂的老板王禹就是在某次饭局上喝高了,掉以轻心,没有提防在场陪着喝酒的双宇公司员工章兴。他们把秘密说漏了嘴,让第三人章兴多了个心眼,把他们的谈话内容用手机录下来,留作把柄,以备日后用上。 连兴哥自己也没预料到,这条录音最后竟然用来讨好钟威了。他曾屡次带着弟兄们找茬挑衅,却屡次惨败给钟威,最后一次被打得差点丢了性命,兴哥情急之下只得求饶,承诺日后对钟威做到有求必应。而钟威现在和许尚谦混在一起可谓是如虎添翼,兴哥更不敢招惹他们,甚至时不时得讨好他们一番。尚谦玻璃厂此次能提交新的证据,多得归功于兴哥的讨好。 …… 审判长说道:“下面进行法庭辩论,原告发表辩论意见。” “对于尚谦玻璃厂提供的录音、光盘和微信截屏的真实性,我方予以认可。但关联性并不能得到认可………一、录音时间为2018年7月14日,此时双方已经不存在租赁合同关系,相反恰好证明尚谦玻璃厂还拖欠房屋租金不予支付的事实;二、关于取消采购合同的微信截屏也证明了被告拖欠房屋租金的事实;三、关于扣除合同货款的通知因没有原件,也没有赔偿的事实依据,对真实性、关联性不予认可……因此,请求法院驳回尚谦玻璃厂的反诉请求……” 何意知在法庭上成了另一个人。她平时说话很温柔,轻声细语的;而在法庭上,她发言时铿锵有力,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平时看起来气势弱弱的,没想到这会儿气场还挺强大,淑女变御姐倒是切换自如。 她今天穿了一套职业装,白衬衫勾勒出上半身姣好的曲线,下半身黑色的包臀裙恰好及膝盖,高跟鞋的款式简洁大方,与衣着很是搭调。 这腰可真细。全身骨架子也娇小。 钟威闲散地坐在正对面,饶有兴致听着何意知发表辩论意见。听着听着,就不禁心猿意马了。 吴凤与何意知作为原告的诉讼代理人,在法庭辩论环节配合攻防,默契十足,把被告诉讼代理人梅腾飞逼得有些急了,说话时唾沫横飞。梅腾飞不得已拿出了“杀手锏”——章兴偷录下来的那番谈话内容。 “证据的取得必须合法,只有经过合法途径取得的证据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未经当事人同意私自录制的谈话,系不合法行为。以这种手段取得的录音资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吴凤森然直视着梅腾飞。 梅腾飞反驳道:“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一百零六条“对以严重侵害他人合法权益、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或者严重违背公序良俗的方法形成或者获取的证据,不得作为认定案件事实的根据。”而我方的录音内容是证人章兴在双宇公司法人刘康承与南辰玻璃厂法人王禹的饭局上所获取,获取方法不具备严重违背公序良俗的条件,也没有在录音时涉及到个人隐私内容,更达不到严重的情节,因而应具有法律效力……………” 何意知反驳梅腾飞说道:“在饭局上,我方当事人刘康承与南辰玻璃厂的法人王禹都喝了不少酒,两人在半醉半醒状态下发表的言论是否出自其真实本意还有待证明。” 梅腾飞看向原告席的法人刘康承,询问道:“那么我想请问原告,在那场饭局中既然您最后能清醒地与南辰玻璃厂法人王禹先生签订合同,您二人在过程中所谈及的内容又岂会是醉酒之言?您作为公司的法人,行事自然应当慎重,难道会在已经醉酒的情况下与对方草率签订合同么?……” 刘康承显然紧张过度,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曾经给他陪酒的工作人员章兴会偷录谈话内容,并在此时搬出有力证据,给他一次致命打击。 吴凤与何意知面对被告的证据突袭,都要比刘康承镇定得多。所以刘康承很识时务地缄口不言,全权让两位代理人替自己发表意见。 这场法庭辩论愈加激烈,被告席的老赖许尚谦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挑衅地看向刘康承。 何意知忽然想到,章兴这段录音的时间正好是在去年十二月中旬,而她正好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回了江城老家一趟,和钟威一起去过城关镇的医院,碰到了“地头蛇”兴哥。 那个时候,兴哥应该在立禹县的。而按他们的说法,章兴那时却还在麓城的双宇公司里工作……这到底怎么回事? 14.婚宴 没想到兴哥提供的那段录音内容,最终成为了决定判决结果的导火索。 尽管何意知能够确信,在去年十二月十七日那天,兴哥是在江城而不是麓城双宇公司,更绝对不可能作为陪酒的职员出现在刘康承与王禹的商业饭局上。但她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兴哥当天不应该在场,从而也就无法质疑录音内容的真实性。 尚谦玻璃厂的反诉请求如愿以偿,而双宇公司的诉讼请求被法院驳回。这一“仗”打得实在是窝囊,吴凤与何意知两人联手都没敌过梅腾飞一人。说到底了还是那句话,拿不出证据的人只能闷声吃亏。 离开法庭时,许尚谦那老赖轻佻吹了声口哨,好似在向刘康承炫耀自己多行不义却还有本事逍遥于外。 吴凤的心情很糟糕。她与梅腾飞有很深的过节是在业界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次输给了梅腾飞,让她觉得颜面扫地。 何意知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没有像吴凤一样,把“不开心”三个大字直接写在脸上。 “他妈的。”吴凤狠狠说:“下次梅腾飞这王八蛋最好别再遇上我。” “吴姐,喝点水吧。”何意知递给吴凤一瓶矿泉水:“这次主要是因为他们临场提交的那段录音……太意外了。” “真给我气的。看看梅腾飞和那老赖刚才的嘚瑟劲儿。”吴凤咽了口矿泉水,又问何意知:“对了,你现在去哪儿?回家么?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的车已经修好了。今天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何意知说:“吴姐你先回去吧,我去趟洗手间。” “那行,我等会还得去学校参加我儿子班上的家长会。”吴凤拎起价格不菲的名牌挎包:“头疼哟,那小子都读高三了,还不让我省心。学习成绩也不行。要是当初生个像你这么乖的女孩就好了。” 何意知只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毕竟吴凤口中“儿子成绩不行”倒不是他真的成绩差,只是没达到他妈妈制定的高标准而已。 吴凤离开之后,何意知去了趟洗手间,无奈地发现大姨妈又双叒叕提前来了。难怪刚才小腹持续扭绞般作痛,疼到她浑身冒冷汗。 “小姐姐,你…没事吧?”洗手台旁边的女孩问:“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啊?” “嗯?”何意知意识到女孩是在问她,于是说:“没事,我有点痛经。” 女孩说:“我包里正好有备用的卫生巾,你需要吗?” “那谢谢你了。”何意知庆幸在这里遇见了这个善良的女孩,不然她毫无准备地面临大姨妈的造访,裙子肯定会弄脏。 走出洗手间前,何意知对着镜子补了点口红才让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差。 她今天大概是倒霉到家了。庭审时遭遇被告证据突袭、大姨妈又突然造访…这还不算什么。最烦心的是等会儿还要去参加顾文的婚礼。 何意知已经快二十三岁了,母胎单身近二十三年。身边的姐妹们都换过好几任男朋友了,她还迟迟没动静,甚至被人传谣喜欢同性。 她在青葱年华其实也有过喜欢的男生,就是顾文。她和顾文从初一到高三都是同班同学,顾文是年级里的风云人物,品学兼优,虽然相貌不算校草级别那种帅,却也自有一番气度风采。 何意知暗恋顾文五年以后,在高二下学期终于鼓起勇气向顾文表白,却被顾文以“学业为重,目前无心谈恋爱”的理由拒绝了。所以高三整整一年,何意知单恋顾文是年级里人尽皆知的事。谁料直到高考结束以后,顾文突然在朋友圈官宣他和路晨曦是男女朋友,而且已经恋爱两年了。 自此以后,何意知彻底放弃对顾文的爱慕之情。她原本打算在大学谈一场恋爱,却始终没能碰到像顾文一样让她心动的异性,所以很佛系地一直单身到毕业。 顾文婚礼的新娘就是他高中的女朋友路晨曦,两人分分合合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何意知是最早一批收到婚礼请帖的,她原本不打算参加顾文的婚礼,因为不能做到全心全意祝福这对新人,她看到路晨曦还是会觉得羡慕嫉妒、意难平。 但高中的同学们都从祖国各地赶来参加这场婚礼,而何意知就生活在麓城,如果离得最近却不去参加婚礼,似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纠结再三,何意知还是决定去锦悦大酒店参加婚礼。谁还不曾有一段暗恋失败的青春岁月呢? ———————————————————— 锦悦大酒店。 婚礼现场和何意知想象的一样热闹。顾文比高中时稍微胖了一点,毕业后渐渐没了曾经的少年感,但他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始终不变。路晨曦还是高中时那样活泼可爱,见到每个老同学都热情地招呼。 他穿着笔挺西装,身侧娇妻穿着一身雪白婚纱,两人是那样般配。 顾文这样文质彬彬的内敛男生,喜欢的是路晨曦那样活泼外向的女生。他们在性格上可以互补,未来的生活会很有趣。 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这种同样文静内敛的女生。 何意知落寞地坐在人群里,随手翻着和张雯涓的沙雕微信聊天记录企图找乐子。司仪激情澎湃地说着什么,她听得不太真切,周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正在笑闹着,觥筹交错之间一切都似乎变得不真实。 只有那两声坚定而甜蜜的誓言——“我愿意”,穿越了纷纷扰扰的人群,无比清晰地传达到何意知的耳畔。 当她抬头看向那对亲昵拥吻的男女时,眼眶还是很不争气地一热。 幸好这桌坐的来宾都和她不太熟,大家三三两两热闹地聊着天,没有人注意到何意知这一瞬的失态。 等情绪平静下来时,顾文和路晨曦已经开始一桌桌敬酒了…… “意知啊,好久没见了,你还是这么漂亮。”路晨曦举杯:“听说你在麓城当律师,太厉害了。我记得你高中就说过自己想学法律,现在可算心想事成了!” “对啊,我也记得这事。”顾文温和有礼地朝何意知微笑:“大家都在麓城生活,以后多往来啊。” “嗯嗯,那是一定的。”何意知强颜欢笑,尽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更适合此时欢愉热烈的氛围:“恭喜你们!衷心祝你们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也祝你早点脱单哦,冰山美人~”路晨曦俏皮地眨眼:“遇到你的Mr.Right一定要牢牢把握,别让他被别人抢走咯。” 可惜顾文不是何意知的Mr. Right。 何意知举杯一饮而尽,维持着客气的笑容目送路晨曦和顾文走向另一桌。 泪珠冷不防夺眶而出,不是因为难过,是被酒给呛的。她刚才一直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别人给她斟了酒,还以为杯里盛满的是雪碧饮料,所以不假思索一饮而尽。 这杯酒的度数有些高,猛然喝下去,嗓子眼和胃都辣起来。本来就因为大姨妈而腹痛,一杯酒过后,疼痛瞬间加剧。 为什么要说她是“冰山”啊,她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喜言辞罢了,又不是故意装高冷。 何意知心里莫名委屈,趁着混乱离席,决定早点回家休息。 匆匆走时,她一不小心撞上了路人。 “诶,是你啊!今天在法院碰到的小姐姐?”女孩惊诧:“好巧!太有缘了吧!” 世间无巧不成书。比在锦悦大酒店遇到这女孩更巧的是,女孩正挽着钟威的胳膊。 “真的很有缘。”何意知问:“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么?” “不是啊,我老爸今天过生日,在这儿办生日宴会。”女孩甜甜一笑:“你现在是要回去了么?” “嗯。”何意知点头:“那我先走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多看钟威一眼,仿佛钟威只是个陌生人。这种刻意冷漠疏远的姿态让钟威觉得恼火。 “小奇,你先去包厢。”钟威对女孩耐心地说:“我有点事,需要离开一会儿。” “哦,那好吧。”十五岁的许小奇失望地说:“你要早点过来陪我玩哦。” …… 何意知此刻脑子里有点晕沉,但还不至于一杯酒就醉倒。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是开车过来的,刚刚又喝了一满杯酒,现在开车回去属于酒驾。要不把车停在酒店一晚上,明天再来取?好像太麻烦了…… “何意知。” 身后有人喊她名字。是熟悉的男声,低低的,很有磁性。骤然被人这么一喊,何意知不禁肩膀一颤。 “你、来干什么?”她迟疑地问着,鼻音有点重,带着哭腔。白皙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眶微微泛红。 她总有本事让钟威这种冷漠寡情的人一瞬之间心软得一塌糊涂。 “刚刚喝酒了?”钟威问。他这态度,就像大人在问小孩有没有偷吃糖果。 何意知承认:“喝了。” “送你回去。”钟威摊手:“车钥匙给我。” “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把我当空气就完事了。”钟威顿了顿,烦躁地说:“反正每次遇见,你不都是把我当空气么?” “你干嘛说话这么凶?我现在就不想理你,我是有错了还是犯法了?” 钟威愣住了。何意知在他面前哭了,不是默然落泪,而是情绪压抑太久后爆发的大哭,是大哭到说话都破音的那种狼狈惨状。 她偶尔允许自己,在他面前软弱一次。 15.醉意 “对不起。”钟威小心翼翼赔礼道歉:“要不,你现在打我一顿出气。” 能让钟威这种渣男低声下气道歉的,何意知是第一个。他以前谈过很多次恋爱,把女孩惹哭了从来不主动低头,从来都是一副“你不爽就分手吧,反正我懒得浪费时间哄你开心”的渣男态度。 “谁要打你啊……”何意知哭累了,呜咽着断断续续说:“我又打不过你……要是我打你一下,被你还手打成残废怎么办……” 她这是说的什么话。钟威快被气笑了。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耐着性子问。 何意知摇头:“没、没醉。” “不承认,”钟威轻笑:“何意知,你比我还幼稚。” “臭弟弟!”何意知跌跌撞撞地推他:“怎么说话呢你。” 她手上没力,推得很轻,反倒像是故意与钟威调|情。 钟威顺势把她扣入怀里:“你可别装醉勾引我。” 何意知现在半迷糊半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是醒,只知道钟威的肩很宽阔,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而枕很有安全感。 所以她主动交出车钥匙,把挂着小熊钥匙扣的一串物件塞到钟威的手心:“开到米兰花园。” ————————————————— 这一路上何意知念了三遍“顾文”这个名字。 “顾文”好像是今晚在锦悦大酒店办婚礼的新郎。钟威隐约有些印象。 看来她是因为情伤才哭得这么惨。 路灯微弱的光线照耀在她柔和的侧颜,让她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和今日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女强人律师判若两人。 车开到米兰花园小区时,何意知早已经累得睡着了。钟威没舍得喊醒她,直接把她抱回屋里。她像一只苏格兰折耳猫似的缱绻在钟威的臂弯里,温软肌肤隔着薄薄衣料紧贴在钟威胸膛。 租屋里一片漆黑,张雯涓下午已经出差去匀城了。 钟威动作很轻地按开玄关处的走廊灯,看到鞋柜上贴的那张便签——“双宇必胜!冲鸭!” 便签上明显是她的字迹,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遒劲有力。如果不是钟威从中作梗,这场官司她是能打赢的。 何意知那间卧室的灯光开关设计在衣柜旁,而不像大多数房间一样设计在房门边。钟威进卧室时没找到开关,只能借着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线走了进去。 他像是摆放一盏名贵瓷器般小心翼翼把她放到大床上。浅粉色的床面还凌乱地摊着她的睡裙,以及一只歪倒的可爱毛绒玩偶。 她于睡梦中含糊地“嗯唔”了一声,在钟威正要离开时突然搂住了他的腰。钟威不得不撑着床面与何意知保持距离。否则他这高大的个子猛然压下去,何意知一身娇小骨架恐怕要被撞坏。 他骨骼宽大的手掌将绵软的床面按压得下陷,而何意知的发丝铺散开来,柔顺如锦缎般拂在他的手背。 唯有暧.昧不明的夜色最是撩人——譬如夜色之下斑驳的树影,譬如夜色之下昏黄的路灯,譬如夜色之下她水润的樱唇。 钟威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觊觎何意知已经很多年了。 在男生们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那些年,哥们儿都把“小龙女”刘亦菲当作理想型女友、当作顶礼膜拜的女神。而那群哥们儿问到钟威的女神是谁时,钟威回答的是“何意知”这个名字。 那群哥们儿纷纷不解,“何意知”是哪个明星?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十三四岁的钟威得意洋洋说,她不是明星,你们没见过,比刘亦菲长得还好看。 何意知从前是他心目中女神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现在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从前对她是卑微的可望而不可及,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 他野心勃勃,渴望得到她。欲望每一刻都在骚动,就像尚未止息的热烈生命。 男人的薄唇含|住了女人圆润小巧的耳垂。诱|欲是犯罪的开端,尔后是无尽沉沦。 何意知渐渐意志清醒,看到钟威修长的手指,看到自己身上这件白衬衫的衣扣一颗颗被剥开。然而她没有做出任何抵抗举动,甚至没有推开他。她的眼眸里水雾弥漫,极其澄澈且天真无辜地凝望着钟威。 “我生理期来了,今天不能.做。”何意知的樱唇微微张合:“下次吧。” 她说,下次吧。 她在自甘堕落地邀请他糟践自己。 钟威直勾勾看着她,冷声问:“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呀,”何意知笑靥娇媚:“你是钟威,不是顾文。是你想要我,又不可能是顾文想要我——不是么?” 钟威被她呛得无话可说。沉默半晌,他起身离床,克制情|欲,烦躁地单手整理着被何意知睡梦迷糊时扯乱的衣领。 “你要走了?”何意知缓缓问。 “不然?”钟威反问。 何意知轻声说:“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钟威冷笑:“何意知,你还真把我当工具人。” “我有些话想问你。” 钟威并不受美人计所蛊惑,开门见山说:“你是不是想问章兴的录音从哪儿弄来的?” “那你会告诉我吗?”何意知衣衫不整地侧卧在床上,撑着下巴看向钟威。 钟威说:“现在告诉你实情,等你录音了提交法庭进行二审,那我先前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是吧,何律师?” “双宇公司已经不想再提起上诉了。”何意知说:“只是我个人想知道真相而已。” 她光着脚下床,步步走近钟威。她的双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努力踮了踮,才得以靠近他的耳畔呵气:“告诉我真相吧,我会保密的。” 钟威无动于衷。 何意知循循善诱:“你不是喜欢我么?只要把真相告诉我……” “何意知,我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廉价。”钟威直言不讳:“我的确喜欢你。但不至于因为喜欢就被你忽悠,更不至于经不起这种程度的诱惑——要是真的想色|诱,麻烦你拿出点诚意来。” “算了。”何意知垂眸,淡淡说:“我不想知道真相了,你回去……唔……” 这是何意知的初吻。她的唇很软很润,被某人咬.得红肿。 她被钟威直接抱起来索吻,双脚悬空,紧张得下意识用胳膊勾住了钟威的脖颈。而下一秒,她就被放到了梳妆台上,背部抵着一面冷冰冰的化妆镜。 “连接吻都不会还想色|诱男人。”钟威勾唇轻笑:“这是代价。” 何意知心跳加剧,原本想掩饰此刻的慌乱却不料适得其反。 她欲言又止,委屈巴巴地看着钟威。 “不是想知道真相么?”钟威说:“很简单,取得录音证据的人的确是章兴。但今天出庭的证人是他的双胞胎哥哥,章成兴,也就是你在城关镇医院见到的那个地痞。” 双胞胎哥哥? 所以真相其实是,曾经在双宇公司工作并在那场饭局上偷录谈话内容的人是章兴,城关镇“地头蛇”兴哥的亲弟弟,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兴哥的大名不是章兴,而是章成兴。 章兴曾经打算到大城市发展,搏个前途,于是靠走关系在双宇公司当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人员。后来发现在公司处处受严格约束、还是城关镇那小地方更适合他,便主动辞职,不再做往大城市发展的打算。章兴的文化水平有限,虽然靠着复杂的人脉关系在公司挂了个虚头衔,却没落得什么实权,也没做什么实事。他唯一要为双宇公司做的事就是陪着老板们应酬,因为他特别能喝酒,堪称“千杯不醉”,每次帮着刘康承等人应酬时挡酒很有一套。 辞职回乡以后没多久,章兴因为车祸意外而亡。他哥章成兴保管着他的手机,也就同时掌握了这段录音证据。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兴哥为了保住自己在城关镇的地位,只得把这段秘密录音拿出来“孝敬”钟威和许尚谦了。 ……… 何意知了解到实情以后思索了片刻,叹道:“原来双宇公司的刘康承真的和南辰玻璃厂的王禹暗中勾结,企图恶意破坏其他厂生产加工…刘康承在事务所求助时可没提起过他干的这桩坏事。” “许尚谦是老赖,刘康承这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钟威说:“天下无奸不商,刘康承最终败诉是他的报应。” “……”何意知无话可说,郁闷片刻之后问:“那今天晚上在酒店碰到的女孩是谁?” “许小奇,许尚谦的女儿。”钟威说:“她今天早上迟到,赶到法院的时候庭审已经结束了。” “今天晚上你们许老板办生日宴,”何意知悠悠问:“你半途跑出来跟我纠缠,难道不怕得罪他?” “这种小事不会得罪他。” “不会得罪许老板,也会得罪他女儿。” 女人的直觉,向来比什么都准。许小奇喜欢钟威,不是推测,而是肯定。 “你该不是吃醋了吧?”钟威笑了笑:“放心,我对她那种黄毛丫头没兴趣。” “从现在开始,我们交往一个月吧。”何意知定定地说:“你不准拒绝。” 她今晚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说出这种荒唐的话。实在太荒唐了。如果可以,她要去顾文的婚礼现场看看那杯白酒到底有多少度,能让她醉成这样。 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中规中矩的人生已经足够让人厌倦了,就疯狂这一次。 就当她单身太久想发|骚,随便找个男人谈场恋爱玩玩。等她玩腻了就提出分手,两人好聚好散。反正钟威也不是什么好人,就算分手了,也谈不上辜负他,更不必心怀愧疚。 16.金展 正式交往几天以后,何意知发现钟威简直是“小狼狗”秒变“小奶狗”,对她可谓前所未有的温柔。不过……钟威也仅仅是对她一人脾气好罢了,他在外还是那个獠牙尖尖的狼崽子。 张雯涓曾经憧憬过谈恋爱以后“被男友当成小祖宗捧着供着”,何意知当时嗤之以鼻。现在何意知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被男友捧着供着”,总算明白了张雯涓的恋爱憧憬。 这恋爱谈得还挺顺利的,毕竟对象是钟威这种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他有的是耐心指导她这个恋爱小白,这一点让何意知觉得轻松,而且安心。 交往的第七天,表姐金展突然来麓城了。何意知与表姐金展只有在过年时才可能见面,平时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但两人在童年时建立了较为深厚的友谊,所以现在见面仍然关系亲昵。 金展给何意知打过电话以后,何意知才知道表姐此次来麓城的目的。金展在隆城的医院上班,当医生的都很辛苦,假期也很少,她这次好不容易获准了长达一周的假期,特意想来麓城看看弟弟妹妹,顺便见一位男性网友。 那位男性网友和金展约定在麓城的一家网红咖啡馆见面,金展担心网恋有风险,于是请何意知一起去咖啡馆,作为陪同。 何意知作为一众亲戚里最先来到麓城发展的人,理应尽地主之谊,便特地到高铁站去迎接金展。而金展出于担心影响何意知工作的善意,便早早约了钟威来高铁站接她。 盛夏的白日,阳光无限晴朗,麓城高铁站城西出站口拥堵着不少等候的人。有些是导游高举着姓名牌,也有些是家属在无聊地玩着手机。钟威和何意知属于后者。 “很热吗?”何意知从包里拿出湿巾纸,踮起脚给钟威擦拭额角的汗,边擦边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明明很矮的。” “那都是八九岁时候的事了,”钟威调侃说:“我好歹后来窜个子了,你倒好,从小到大就没长高过。” “你有意见呀?”何意知不轻不重地捶他:“难道你以前找的女朋友都是高个子?” “我都忘了她们长什么样了。名字也记不起来了。”钟威一脸诚恳:“我吧,以前太混账了,谈恋爱都只是为了玩玩。” 何意知笑起来:“你现在难道就不混账了?” “现在当然也混账。”钟威慵散地伸着长臂搂住何意知的削肩:“只对你一个人不混账,成吗?” “不成。”何意知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就有包庇罪,纵容你对别人使坏。” “那要不就,”钟威顿了顿,在何意知耳畔轻声说:“以后只对你混账,只对你一个人使坏…嗯?好不好?” 何意知素来脸皮薄,此时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免脸上发烫。 “你也热啊?脸红成这样。”钟威这厮笑得忒坏,循循善诱说:“其实吧,像你这样娇小一点也好,抱着舒服。” “你这个人……”何意知是文明的知识分子,说不出什么脏话,说来说去还是那句娇嗔似的埋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钟威故意问:“我哪样啊?” “你不正经。”何意知推开他:“等会儿表姐就要来了,我们还是别太…亲昵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事。” 这事,指的就是她和钟威谈恋爱的事。 钟威理解何意知的顾虑,于是很乖地没有再黏着她。更何况,何意知那天晚上半醉半醒地霸道命令他同她交往,说得很清楚,是“交往一个月”。她只是想谈一个月试试,或者说,谈一个月恋爱玩玩。这短短三十天的恋情,她觉得没必要让亲戚们知道。 他只是在某个瞬息很幸运的被她选定为“够资格的陪玩者”,得时刻患得患失着,想尽办法延长这一个月的期限。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延长到一辈子。 不是和她谈一辈子恋爱,而是能通过结婚这条途径,合法地长久占有她。但何家对于未来女婿的要求相当高——何广林这些年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陈明敏又是文化水平极高的知识分子,两人在挑选未来女婿时不仅要看对方的经济水平,还得看文化水平。 文化水平需要靠读书培养,然而读书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速成的,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厚积薄发。但经济水平是可以速成的,只要找对了机会,头脑灵活,做事大胆,就有办法寻出一条赚钱的捷径。钟威这人的道德感实在是低得可怜,他的胆子却很野。所以为了赚钱,他直接放弃读大学的机会,趁早出来混社会,跟着许尚谦那样的商人一起投机取巧地“赚快钱发财”。 于他而言,走什么路子其实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最终结果。 大约又等了五分钟,金展终于拖着小型行李箱走到出站口了。 “知知!我来了!”金展先看到了何意知,赶紧很热情地朝她挥手。 金展是当医生的,工资也不低,甚至收入很可观。但她为人朴素节俭且不爱打扮,所以看着还像个不懂打扮的小城土妞。真正了解金展的人都知道,她的内在美才是最大的亮点。 何意知笑着迎接金展:“表姐,一路上辛苦了。” “确实辛苦。哎呦,麓城这高铁站实在太大了,把我给绕晕了。”金展忍不住吐槽:“绕了半天才绕到这个出口,热得我都流了一身汗。” “给你扇扇风。”何意知把手握式迷你电风扇递给金展。 金展一边吹着风,一边又找表弟钟威说话:“你来麓城以后有没有找过你知知姐?咱们一家人就要多往来,知道吗?” “我们往来还挺多的。”钟威说。 “那就好,”金展大大咧咧地拍着表弟的肩膀说:“知知她这么柔弱,又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我特别不放心。幸好现在你来麓城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表姐,我哪里柔弱了嘛?”何意知莞尔:“我这是文静。” “行行行,反正你俩现在同城,我就觉得特别好。”金展突然有些羞涩地说:“指不定哪天我也要搬到麓城来生活了。” 钟威随口问:“怎么,隆城那家医院要调走你?” “鬼扯吧你,”金展低下头怀春少女似的说:“其实我这次来麓城的主要目的,是想见网友。我网恋了……他是麓城本地人,在一家500强企业做法务工作。” “你网恋,娇姨她没打你?”钟威问。 娇姨在年轻时就是因为网恋吃过大亏,所以格外反对网恋。亲戚们都知道她那茬旧事。 “她现在巴不得我能早点嫁出去,已经不管网恋不网恋了。”金展说:“不过我也担心网恋有风险,等会儿你们陪我一起去咖啡馆见见那个男人吧。我一个人过去的话,怕他欺负我。” “他欺负不着你,”钟威侃道:“你打架这么凶残,谁敢欺负你啊?” “好,就只有你知知姐有女人味,”金展也开玩笑:“没人敢欺负我这个男人婆。” —————————————————— 没想到进了咖啡馆,何意知竟然碰到了大学的熟人,程峻师兄。 而更巧合的是,程峻师兄就是表姐金展的网恋对象。 “你好,”金展紧张得手有点抖,但还是伸手同程峻的手相握。 程峻看到何意知时很惊讶地问:“你竟然和金展认识?” “我是她的表妹。”何意知赶紧向金展解释:“程峻是我读大学时认识的师兄。” “妈呀,这也太巧了。”金展直话直说道:“我本来还在担心网恋对象不靠谱,他既然是知知你认识的师兄,人品应该不赖。我放心了。” “程峻师兄人品真的很好。”何意知又向程峻介绍说:“我表姐的人品也特别好。她在隆城当医生这几年,收到了好多病人送来的锦旗。” “能见到金医生,真是我的荣幸。”程峻也紧张地暗暗措手:“所谓医者仁心,金医生一定是个很善良的女孩。” 金展难得非常淑女地掩嘴笑:“没有没有,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程峻和金展正含蓄地聊着感情,而何意知在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室友张雯涓发来的短信:“1” 平白无故的,一个“1”。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按错了键发送的短信。但是…张雯涓已经一周没有回来了。一周之前,张雯涓作为法院的实习生和警方一起去匀城那小地方拘传被告。由于匀城偏僻,尚未通高铁,只能通过火车到达,从麓城坐火车到匀城至少17个小时,一来一回,在路途上零零碎碎就得花两天时间。 何意知隐隐感到不安,给张雯涓发短信问“你回麓城了吗?”,结果却没人回复。 不安感更强烈,何意知直接给张雯涓拨号。张雯涓从来不主动设置手机静音状态,只要给她打电话,99%的情况下能接通。可是——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电话那头只有冰凉而礼貌的智能语音回复着何意知。 上一分钟才发送了短信,下一瞬手机就直接关机了?这不符合常理。而且,张雯涓明明是典型的“手机玩到没电才会让它自动关机”的重度网瘾患者,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关机。 难道张雯涓的手机已经不在她手上了? 何意知不寒而栗。 17.求救 在金展和程峻畅聊之际,钟威和何意知作为“电灯泡”很自觉地离开了咖啡馆,给这对网恋情侣留出二人空间。 何意知前一秒走出咖啡馆正门,下一秒,钟威就有点不爽地问:“这个程峻师兄,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你?” 何意知坦白说:“他是有一段时间喜欢过我,但我婉拒他了。程峻师兄是正人君子,也是个脸皮薄的人。我那次婉拒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半点纠缠了。所以,我们两个关系很干净。” “哦。”钟威还是很不爽。 ……大男孩生闷气时也是挺可爱的。 何意知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是你第一次见程峻?” “刚刚在咖啡馆,他聊天时好几次走神看你。”钟威道:“这不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么?” “我可没注意到他。”何意知说:“我和程峻真的没感情,你别乱吃醋了。” 钟威挑眉:“不吃醋,那要不吃点糖?” “吃什么糖?”何意知还没反应过来。 某无耻之徒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自家女朋友:“你亲我一下。” 何意知嗔他:“这里还有人看着呢,你想都别……唔……” 钟威俯身,不由分说在她的樱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随即点到为止。 “幼稚鬼。”何意知心事重重,还思索着张雯涓发来的那条短信到底是因为手滑发错,还是别有深意。 “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钟威问:“接了难办的案子?” “不是……”何意知想到钟威最近也挺忙的,就没把张雯涓的事告诉他,而是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就是最近事太多了,压力大。我现在得去趟法院,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真没遇上事?”钟威将信将疑。 “不骗你。”何意知淡淡笑了笑:“你不是晚上还有应酬吗,去忙吧,别管我了。” ———————————————— 麓城某基层法院—— “张院长,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上周末去匀城拘传的实习生张雯涓回来了吗?”何意知礼貌地问。 “去匀城拘传的?你是说被告李忠泉的那个案子?”张院长摸着光溜的脑门说:“去拘传的人昨天下午就已经回来了啊,还把被告李忠泉也带回来了。不过那个实习生小张好像没回来。具体怎么回事,你得去找和她一起去匀城的人问问。” “实习生小张没回来。”一个和张雯涓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说:“听说她当时没赶上火车,就改签了下一趟回麓城的火车。” “这样……”何意知说:“那谢谢你们了。” 张雯涓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而和她一起去匀城拘传的工作人员又都回来了,相当于现在与她完全失去了联系。 然而现在距离张雯涓失联还不满二十四小时,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她的人身安全可能会有危险,或者说她可能会受到侵害,因此,即使向公安机关报案,警方也不可能立案调查。 但愿她只是手机被人偷了。这是最好的一种设想。 何意知正忧心忡忡之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她以为是张雯涓打来的,满怀期待地拿出手机,却不料是张雯涓的母亲打来的电话。 张妈妈语气有些急促地说:“小何呀,请问你现在方便接电话么?” “嗯,您请说。” “打扰你了!”张妈妈说:“雯涓她爸爸心脏病发作住院了,现在情况很危险,恐怕难保命了,得让雯涓赶紧来医院一趟。我今天给雯涓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你能联系上她,或者知道她在哪里吗?” “她…”何意知也不清楚张雯涓到底身处何地,又怕把她失联的事情说了会让张妈妈更焦虑难过,只好先隐瞒实情:“她去匀城拘传了,估计得过两天才能回来。阿姨,您先照顾好张叔叔,别急,我一定想办法联系她。一旦联系上了,就让她赶紧去医院。” “谢谢你了。”张妈妈急得快要哭出来。 看样子,事态愈发紧急了。 法院门口冷冷清清的,天色也早已经阴晦到最压抑状态。何意知沮丧地叹气,无数遍在心里祈祷张雯涓没有出事。 她看了眼腕表,时间还不算太晚。表姐金展和程峻在咖啡馆见面以后,两人又约了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结束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如果金展和程峻在看完电影后没有别的约会安排,何意知就把金展接到她家去住宿。 得先去一趟警局,找那位和张雯涓一起去匀城拘传被告的警察问问情况……事不宜迟。 何意知即刻开车去往警局,一路都在超速的边缘徘徊,而她控着方向盘的双手好几次发颤。 ——张雯涓是她最好的朋友。何意知平时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又下意识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给人高冷的疏离感,所以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亲密的朋友,更没有闺蜜。直到大学遇见了性格直爽热情的张雯涓,何意知才算拥有了真正的友谊。 如果张雯涓这次遇到了危险,何意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援出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很快就到了警局。值得庆幸的是,和张雯涓一起去匀城拘传的韩警官现在正好在警局里—— 何意知刚才几乎是一路“飙车”,现在心跳还没恢复平静,砰砰乱响。她根本顾不上维持平时的娴静优雅人设,此刻冒然冲进了警局,扬声问:“请问韩警官在吗?” 几个警察愣住了,其中一个长得比较黑的警察走过来:“你好,我是。” “您好,我是张雯涓的室友。从今天中午以后我就一直联系不上她了。”何意知说:“您知道她昨天为什么没赶上回麓城的火车吗?或者您知道她在匀城哪里吗?” “张雯涓啊,”韩警官回忆道:“我们那天已经拘传了被告李忠泉,在回麓城之前,她突然说还想去匀城的镇集买点土特产带给她爸妈,我本来是不同意的,因为出来这一趟为办公事,又不是为了旅游。但她说匀城独有的一种叫什么名的土茶叶对于降血压很有用,她爸妈又都有高血压……反正她说了半天,我看这小姑娘也是蛮有孝心的,就同意让她去一趟镇集 。没想到她逛街逛得太慢了,后来没赶上火车,我就带着被告人先回来了。” 何意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韩警官肯定地答复:“我和被告是在前天晚上九点半从匀城站上的火车,昨天下午回到麓城。” “那也就是说,张雯涓前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没赶到匀城火车站,只能留在匀城,改签下一趟车。”何意知犹疑着说:“现在不是高峰期,火车票不难买。按理说,她即使前天没赶上火车,昨天也能成功改签,今天就应该到达麓城了……但是她人现在肯定不在麓城——如果她已经回到麓城,不可能这么晚了还没回我们住的地方。我了解她。” 韩警官问:“所以你觉得,张雯涓她直到现在还留在匀城?” “我猜测是这样的。”何意知找出张雯涓今天给她发的那条奇怪的短信,出示给韩警官看:“您看,她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八分的时候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数字“1”,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就发短信问她“回麓城了吗”,她没回复我。紧接着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在此以后,我和张雯涓的家人都没办法联系到她。您觉得,短信里这个“1”会有什么含义吗?” 韩警官听完何意知的描述,也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他仔仔细细思考良久,沉吟道:“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但是目前还不能断定。我们那天去被告家里拘传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很老的小区,小区里的建筑都还是老式平房。每栋平房的水泥墙面上都有红油漆刷的数字序号,但是被告李忠泉住的那栋房子的序号是“5”,不是数字“1”。” 如果沿着韩警官的思路推理下去,有一种可能是,张雯涓被人绑架了,关在一栋序号为“1”的老式平房里。她在情急之下来不及打电话,或者为了不被犯罪分子发现,只能悄悄发送一条最简洁的短信向外界求救。 可是张雯涓在匀城无亲无故,也没有招惹过谁。而且,张雯涓此次出行身上没有带很多钱,家里也不算富裕,完全没理由被绑架啊…… 何意知紧张地问:“韩警官,被告李忠泉有其他亲戚住在那个小区么?会不会是被告的亲戚不满张雯涓拘传了他,然后想报复张雯涓?” 韩警官说:“我觉得不太可能。李忠泉家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他的母亲。他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行动很迟缓,身体也孱弱,不可能对张雯涓一个年轻人动手。” “那我们能不能通过张雯涓的手机号码定位到她现在在哪里?”何意知问。 “有是有这种方法,警察查案的时候有权利让移动、联通、电信的工作人员通过手机卡GPS定位。即使失联人员的手机没有联网,只要有电开机就能定位……”韩警官耐心解释说:“但是现在距离张雯涓失联还不足四十八小时,而且你也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她可能有危险。如果去张雯涓居住地的派出所报案的话,警方不会轻易给你立案,也不会轻易动用权利定位她在哪里……懂吗?” 何意知沉默不语。 18.悬疑 “知知啊,我刚刚和程峻看完电影了,他说要把我送到你住的小区,就不用麻烦你来电影院接我回去啦。”金展愉悦地给何意知发了语音消息。 时间已经不早了。而张雯涓依旧处于失联状态,没有人能联系到她。 何意知开着车在韩警官所处的警局和金洲区派出所之间奔波,累到有些麻木。何意知暂时还不能回家,而金展没有她家的钥匙,所以即使程峻送金展到米兰花园小区,金展也进不了屋门。 何意知给金展发消息:“表姐,我现在还没回家,你能让程峻把你送到金洲区派出所附近吗?” “金洲区派出所?行,我跟他说。”金展答得很爽快。 “抱歉,何小姐,根据您现在说的这个情况,我们不能……”警察的一番话,就如一盆冷水般浇在何意知身上。 “我们可以予以协助,但是……” “好,我已经懂你说的意思了。”何意知心灰意冷:“不用说了。” “嗯。”警察劝说道:“您可以再等等,如果超过四十八个小时还没有联系上她的话,我们会展开调查。” 何意知也知道各行各业有各自的规矩,工作人员应该严守规则。但她现在一心急着找人,对于派出所警察的态度很不满,于是冷冷说:“行了,我自己去查。” 就在她烦闷地走出派出所时,程峻把金展送到派出所门口了。 金展腼腆地笑着和程峻挥手:“拜拜,明早见。” “嗯。”程峻和金展道别,又礼貌地向何意知颔首示意:“那我就先走了。” 金展依依不舍看着程峻的车消失在视野里,心满意足地叹道:“他真的很好。” “那就好。你们俩挺适合的。”何意知淡淡地笑着应和金展,并不想扫了表姐恋爱的兴致。 “你来派出所做什么呀?”金展好奇地问:“是帮人打官司要搜集证据么?” “嗯,差不多是。”何意知说:“工作上的事。” “辛苦呀,何大律师。”金展笑嘻嘻地说:“每天忙着打拼事业,有没有谈恋爱?” 她还真谈恋爱了…而且,是和钟威谈恋爱。 “没呢,”何意知面不改色地撒谎:“还没遇上喜欢的人。” 那……喜欢钟威吗? 何意知在心底问自己,很快就得出答案:不算喜欢。这个答案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但事实却如此。 她只是那天晚上情绪波动太大,脑子一热就做了不理智的决定。何意知一直觉得钟威骨子里不是什么好人,谈恋爱轻浮随意,所以即使她和钟威在一个月以后分手,也不会伤害到他。 冷漠的人和冷漠的人在一起,棋逢敌手,谁也伤不到谁。热忱的人和热忱的人在一起,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幸好,她和钟威从本质上来讲,都属于冷漠的人。 金展闲聊说:“哎,我今天问钟威在麓城谈女朋友了没,他也说自己没有谈。我就稀奇了,钟威这家伙,以前特别渣男,他读书的时候多坏啊,谈一个女朋友就甩一个,不知道伤了多少小姑娘的心。怎么来麓城以后知道收敛了,不祸害小姑娘了?” 何意知心不在焉地听着金展闲侃,勉强笑着说:“可能他现在懂事了吧。” “不是这个原因。”金展神神秘秘说:“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钟威说他其实有喜欢的姑娘,只可惜人家姑娘不喜欢他。所以没了下文。” ——只可惜人家姑娘不喜欢他。 钟威真的是这么和金展说的么?他这是无心说的一句玩笑话,还是一句真心话? 对啊,钟威也是个聪明人。何意知只是想和他谈一个月的恋爱玩玩,发泄情绪,而不是真的喜欢他。钟威比何意知自己还清楚这个无情残酷的事实。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可以肆意玩弄糟践感情的对象,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 何意知倒希望钟威跟金展说的这句话出自真心,她希望钟威能明白——“她的确不喜欢他。”这样的话,一个月恋爱期限结束以后,两人分手也能分得干净利落,不至于纠缠不清。 ——————————————————— 一夜夏雨潺潺,嘈嘈杂杂淌到天明。 何意知做了个噩梦,梦到张雯涓被人关在地下室里遭到殴打,被打得面目全非。 梦是反的,梦一定是反的。 何意知劝慰着自己,她想再打电话给张雯涓试一试,说不定,这一次就联系上了。然而当她从床头柜拿起手机时,看到了来自张雯涓妈妈发的未读短信: “小何,如果你联系到了雯涓,麻烦转告她,她爸爸已经过世了。让她赶紧回家吧,家里真的很需要她。” 已经过世了……这是张雯涓妈妈凌晨发来的一条短信。何意知不敢想象张妈妈发这条短信时有多绝望。她们家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重要成员,不能再失去女儿张雯涓了。 何意知缓缓放下手机,连给张雯涓再次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知知,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哭了?”金展在卫生间洗漱完,一回到卧室就看到眼眶通红的何意知。 “没事,就是做噩梦了。”何意知抹了抹眼睛,哽咽着说:“你快去约会吧,别迟到了。” 金展说:“那你尽量想点开心的事,噩梦都是假的。” “好。” 何意知起床后草草洗漱了一番,连涂抹护肤品的心思都没有,紧接着就出门办事去了。 现在距离张雯涓失联还是未满四十八小时,何意知的恐慌紧迫感愈发强烈,决定不再等待警方部署,直接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调查。 规矩是规矩,钱是钱。有钱就能推翻某些规矩。何意知深谙这个道理,所以越过警方,私下找了移动公司的人通过张雯涓的手机号码定位。 张雯涓昨天下午发短信时所在的地点,是匀城的九合区——匀城这座小城市唯一的繁华热闹地段。 匀城的治安管理一直很差,九合区尤其混乱,牛鬼蛇神在九合区扎堆,地痞流氓,社会混混屡见不鲜。 韩警官说张雯涓是去镇集买土特产才耽误了火车,而卖土特产的镇集和九合区隔得很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张雯涓在买完土特产以后特地去九合区的商业街游玩;要么是张雯涓被人强行从镇集带到了九合区。 按理说,张雯涓已经耽误了火车,应该赶紧坐下一趟火车回麓城,而不是索性将错就错,留在匀城玩乐。毕竟她只是法院的实习生,实习期间对自己的行为应处处谨慎。 所以张雯涓是被人带到了九合区么?九合区到底有什么东西与数字“1”有关呢? 何意知在互联网上搜索“匀城九合区”这个关键词,一条条浏览下来,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的内容。她又在微博上搜索有关“匀城九合区”的话题。 相关的话题不多,只浏览了几分钟,差不多就把所有话题看完了。其中有一条今天早上发布的微博内容引起了何意知的警惕。 该微博是一个匀城当地的记者发布的。据称,从外地来匀城旅游的女孩韩某失踪十三天后终于被人在湖里打捞出尸体,警方鉴定韩某系自杀,而韩某在投湖自杀前去的最后一个地点是一家酒吧。韩某父亲认为女儿从小文静乖巧,是不会去酒吧玩乐的,而女儿在离开酒吧后投湖自杀,必定是因为在酒吧遭受了什么经历。韩某父亲想去酒吧调查证据却被屡次阻挠,遂将此事告诉记者,请记者帮忙扩散消息。 由于该记者的名气不大,且这条微博是今天早上刚发的,目前话题还没有引起多少热度,评论转发的网友也很少。 真正引起何意知注意的是九合区那家酒吧的名字“ONE”,如果把这个店名理解成一个英文单词,正好是数字“1”的意思。 这个联想让人不寒而栗。何意知立即搜索九合区“ONE”酒吧的老板周汀,可惜搜索到的信息寥寥无几,且没有什么关键信息。 何意知给这位记者发送私信消息:“您好。我朋友也在匀城失联了,她最后给我发的短信“1”可能与“ONE”酒吧有关系,请问您方便告诉我一些关于“ONE”酒吧的具体信息吗?” “可以,”记者秒回道:“咱们加个微信,我把搜集到的一些东西发给你。” 何意知把自己的微信号发给记者宋娜。 宋娜给何意知发了一些图片,两段秘密录音,还有她自己的观点。宋娜说的那些观点…思想很危|险,一旦被人恶意流传出去再稍稍加以“润色”的话,足以让她被社会某些势力压迫到走投无路,甚至走向死路。 但宋娜毫无保留地把目前所得到的信息全部发给了何意知。对于宋娜的信任和倾力相助,何意知很感激。 宋娜发来的那堆照片里,有一张偷拍的是“ONE”酒吧老板和一个年轻女人——老板周汀靠在酒吧的红色沙发上,一手搂着那年轻女人。 何意知看了这张照片很久,莫名觉得照片上这个棕黄头发的女人很眼熟……她一定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女人。 对!是她在去年冬天回老家参加葬礼时遇到的,因为钟威提出分手而上门闹事的那个女孩! 19.匀城 白昼流逝,麓城华灯初上。夜幕在云集的高楼大厦与万家灯火里得到新生。事务所何律师办公室内—— “你认识她吗?” 宋娜偷拍的那张照片被何意知剪切了一半,其中有年轻女人的那一半照片,何意知正在拿给钟威看。 “唐妍慧?”钟威打量了一会儿照片,问:“你怎么有她的照片?” 何意知若无其事地说:“我无意中看到的,觉得很眼熟,就想问问。” “你到底想瞒我什么?”钟威说:“从陪金展去咖啡馆以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我还听金展说你起床哭了一场。” “没瞒你什么,真的。”何意知语气平淡地说道:“而且从今以后,晚上不用专程来事务所给我送饭,太浪费你的时间了。我其实根本没认真和你谈恋爱,所以你也别太认真了,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东西,尤其是人情。” 她总有办法面不改色说狠话,总有本事心安理得地伤人心。 钟威沉默半晌,同样平静地说:“我以后不过来了,你自己记得吃晚饭。” ——何意知平时一旦工作忙起来就干脆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内疯狂加班,久而久之,体质越来越差。钟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每天从于家湾过来给她买晚饭。 “咚咚”,有人叩响办公室的门。 何意知清了清嗓子说:“请进。” 意料之外,进来的人是张雯涓的妈妈。她明显憔悴苍老了,面容上尽写疲倦,眼圈发青发黑,嘴唇的干裂纹路深刻。 张雯涓是麓城本地人,张妈妈前不久还到她们租住的地方来玩过一次,顺便给她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何意知她们读大学时,张妈妈经常去R大,每次不仅给女儿带自己做的点心,也给女儿的室友们带点心。在何意知的印象里,张妈妈是个和张雯涓一样活泼开朗的女人,可现在她阅尽了人世悲凄沧桑,不再展露笑颜。 “小何,你跟我说句实话吧,”张妈妈一开口就泪涌如潮:“雯涓她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还联系不上她?我求求你别用善意的谎言欺骗我,就直接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事了…呜呜……我已经失去雯涓她爸爸了,不能再没有雯涓了……” 何意知把张妈妈扶到座椅,尽量委婉地说:“阿姨,我今天找人用手机定位了,雯涓应该还在匀城。” “匀城?”张妈妈呜咽着说:“我现在就去匀城找她……” “您留在麓城为叔叔守灵吧。”何意知轻声说:“我明天早晨出发,去匀城找雯涓。” “你、你去?怎么能让你去呢?”张妈妈拉着何意知的袖子:“雯涓她在那里遇到危险了……雯涓肯定是遇到危险了……不行,我得去救她……” “您先冷静,”何意知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肯定比我们更专业。而且我在匀城联系了一个或许知道张雯涓下落的记者,她也能帮我们一起找人。所以您先安心留在麓城,我一定帮您把雯涓安全带回家。相信我,好吗?” 张妈妈稍微冷静了一些,犹豫问:“你平时工作这么忙,怎么能让你去匀城?还是我去吧,再说…去匀城可能有危险……你是你们家里的宝贝女儿,要是去匀城遇到了危险,我怎么有脸面对你的父母啊?” 何意知劝说道:“不会有危险的,有警察呢。我最近没接新的案子,正好有空。况且……张叔叔过世了,您家里办丧事什么的还要忙很久,这个时候根本抽不出空闲去匀城,不是吗?”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绝对不会冒险的,请您相信我。”何意知说这句话时,连自己都不信。 ……… 终于安抚了张雯涓妈妈的情绪,送她离开了办公室,何意知只觉得身心俱疲。 GT公司的人今天上午专程来到袁峥律师事务所,点名要请何意知当诉讼代理人,帮GT公司打官司。这场官司要是打赢了,她在业界就能站得更稳,取得更好的口碑。如果换在平时,何意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GT公司,但是现在,去匀城救张雯涓显然更重要。毕竟宋娜对何意知说的那些猜测,实在太可怕。 回到办公室,何意知有气无力地趴在冷冰冰的桌面上,发热的脸颊与桌面相贴,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钟威问:“明天哪趟火车去匀城?” “问这个干什么?”何意知反问:“你要阻止我去匀城?” “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要和她一起去匀城。 何意知很少像现在这么不耐烦:“你也是成年人了,钟威,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和生活,不要一直跟着我。不管怎样,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她其实不想对钟威发脾气的,甚至因为钟威要陪她去匀城救人而觉得感动。但是她不想让钟威也搅入这趟浑水,遭到危险牵连,所以只能态度很强硬地拒绝。 “何意知,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能温柔善良,只对我绝情?”钟威一步步走近她的办公桌,冷冷说:“你不就是怕欠我人情,怕到时候分手不能分得干净利落么?放心,我现在做的事全都出于自愿,等你想分手的时候,我绝不因此纠缠。但是匀城那地方真的太乱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 “如果我现在提出分手,你是不是就不会去匀城了?” “何律师难道想出尔反尔么?”钟威语气不善:“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说“谈一个月恋爱,不准拒绝”,现在半个月时间不到就反悔,你把我当什么了,这对我不公平吧?需不需要我来举证你说过的那些话?嗯,何律师?” “你……”何意知懒得争辩,淡淡道:“反正不准你去匀城,就这样。你听话一点,别给我添堵。” —————————————————— 火车里嘈杂且拥挤。车厢连接处站着三三两两吸劣质烟的中年男人,边吸烟边天南地北地与路人聊着。夏天天气热,烟味与汗味夹杂,有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令人觉得窒息。 何意知坐在靠近每节车厢连接处的位置,戴着医用口罩静静合目养神。 时间过得仿佛比绿皮火车的行速还要慢,而火车在每个站点停留的时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售货员推着小铁车在狭窄的过道里卖力吆喝:“正宗德州扒鸡,味道好得很!三十五元一只,有需要的吗?小朋友,要不要来一只扒鸡尝尝?……阿姨,这个可是正宗的德州扒鸡,我们卖的就几乎是成本价,赚不到多少钱,买一个呗!” “多少钱?三十五?”坐在何意知旁边的民工叫住售货员:“三十块钱卖我一个行不行?” “先生,我们这边不讲价的。”售货员又笑眯眯地问何意知:“你要买一个吗?坐这么久的火车一定会饿的。我们卖的扒鸡就特别管饱!” 何意知说:“不了,谢谢。” 售货员热情洋溢地寻找下一位顾客,一路卖力吆喝着走远。 民工自言自语地吐槽:“鬼买她的东西——就这么小一只鸡还卖三十五块钱,贵的要死。买碗泡面照样顶饱,还便宜。你说是吧?” 何意知这才发现民工是在跟她聊天,礼貌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复。 民工问:“你要去哪儿?” “匀城。” “你不是匀城人吧?” “我去旅游。”何意知解释说。 民工大着嗓门激情澎湃地发言:“我就是匀城土生土长的人,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匀城那屁大点地方真没什么好玩的,除了九合区商业街热闹一点,别的地方都冷清得鸟不拉屎。” 何意知问道:“那您觉得九合区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呢?” “嘛,那些吃喝玩乐的店子都生意不错,我穷得要死,也没进去看过……害,我也不知道九合区到底有啥好玩的地方。”民工很努力地想了半天,又说:“好像九合区有个酒吧很出名!很多外地人来匀城,都会去那里玩。” 何意知立即问:“是不是“ONE”酒吧?” “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对对对,好像是叫“万”酒吧来着……”民工说道:“反正那个酒吧的老板很厉害,匀城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人。是我们当地的一个狠角色。” “周汀?” “哎,连你都听过他的名字?!”民工摸着脑袋低声说:“那他还真是臭名远扬啊。” 说起周汀老板的坏话,民工突然就不敢大声喧哗了,刻意压低音量,生怕火车车厢里有周汀的那帮人听见。 “他怎么臭名远扬了?您能不能给我讲讲细节?”何意知追问。 “这个真不好说。”民工咋舌,酝酿了半天措辞:“反正我就跟你说一句,他的势力范围很大,当地的警察都不敢搞他,还有匀城的政|fu也不敢得罪他。” 难怪昨天宋娜说这件事就算报了警也没用,只能靠她们自己想办法救人。而且报警甚至有可能打草惊蛇,恐怕危及失联者的人身安全。 “哎,小姑娘啊,”民工不放心地说:“我觉得你一个人去匀城旅游的话,最好别去那家酒吧玩。我老婆前天给我打电话说了件玄乎的事情………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也别到处瞎说啊!我是看你一个弱女子,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才说给你听的。” 正如何意知所预料,民工说的“玄乎的事情”就是记者宋娜在微博请求网友转发扩散的“韩某自杀之谜”。 20.密谋 “尊敬的旅客,列车已到达匀城站……”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之旅总算结束,何意知跟着人群走到出站口,正准备给记者宋娜打电话,却在出站口的人群里看到了钟威。 钟威站在那儿等她。出站口人潮汹涌,形形色色近千百人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朝她笑了笑,带这些孩子气的得意,像是两人较量一番后证实了他才是最终赢家。何意知原以为自己成功劝服了钟威不要跟她一起来匀城,没想到他还是来了,而且比她更早到达。 她想骂钟威是个傻子,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挺傻。也罢,既然来了,那就一起面对危险。 何意知走向钟威,笑着问:“你坐的哪趟火车?怎么比我到的还早?” 钟威眉目舒展,扬了扬唇角:“你猜。” 何意知问:“该不会是我前天晚上劝你不要来匀城,你离开律所以后直接坐火车过来了吧?” “猜对了。” “傻不傻啊你。”何意知望着钟威氤氲笑意的眼眸,忽然觉得疼痛,她的身体里仿佛被抽出来了一块重要部件,不再完整如初。 很久以后何意知才知道,原来真正心动的瞬间不像言情小说里写得那般甜蜜,正相反,心会因患得患失而惶惶作痛。 就比如她年少时喜欢顾文,喜欢的其实不是顾文这个人,而是他的那些闪光点,这些闪光点如果全部转移到另一个男生的身上,她就会移情别恋。顾文这个人可以失去,但那些闪光点是永恒的,永远会有新的人展现出那些闪光点,以供何意知仰慕。所以她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失去。 但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同的。她会惊慌失措的发现,他身上似乎没有任何吸引她的闪光点,她就是纯粹的喜欢他这个人,这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体。而当她发现了这一点,患得患失的情绪很快就要接踵而至了。因为这个人一旦失去,就意味着彻底的失去,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接到何意知的电话以后,宋娜如约来到了火车站。她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黑色短发,身材高挑,御姐气场十足。 “宋姐,”何意知朝她挥手:“这边。” “这位是?”宋娜打量着钟威,问何意知:“不是说你一个人来么?” “他是我男朋友。”何意知歉意地笑:“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过来,所以就……” “行,没事。”宋娜很爽朗地说:“那就一起走吧,小伙子。” 宋娜住在匀城九合区的一个新建楼盘,因为单身未婚,所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住的那栋楼电梯今天正好坏了,所以只能领着钟威和何意知步行到十一楼。 一楼二楼的光线还好,从三楼开始,楼道的光线就变得昏暗无比,一行人如同行走在黑夜里。这栋楼的电梯经常坏,宋娜作为一个体育生身份出道的女记者,不仅体能素质好,胆子也大,经常在晚上从一楼爬到十一楼回家。 何意知就不同了…她从小特别怕黑,还有幽闭恐惧症。在这狭窄漆黑的楼道里从一楼走到十一楼,对她而言已经是挑战。 不准害怕——如果连这都害怕的话,还怎么去酒吧老板周汀的“老巢”冒险救人? 何意知默默跟在宋娜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借着手机照明上楼。昏暗寂静之中,钟威握住了她的手,很轻地说:“别怕。”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钟威也曾这样温热有力地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用怕”。不对,也不是在很久以前,就是去年冬天而已……那时何老太爷的骨灰下葬,她迟迟不敢跨过火坎。时间过得可真快。 宋娜住在1102室。她家里几乎没有装修过,连地板砖都没贴,直接在水泥地上刷了一层地漆。 “你们别介意啊,我家里乱。”宋娜说:“主要是咱们今天要部署的内容实在太隐秘了,除了我家,在别的地方谈论都不安全。不然也不至于连累你们爬十一楼。” “没关系。”何意知说。 三人很快进入了正题,围在桌边详细地作计划。 之所以推测张雯涓正被周汀关在某处,是有理由的。其一是“1”与“ONE”酒吧名字意义相同;其二则是周汀有鲜为人知的前科。 女孩韩某的死亡被警方在初步尸检以后通报为自杀,而韩某父亲申请的二次尸检目前还没得到回复。由于相关部门不认真调查取证,不及时验尸查疑,对于韩某父亲的立案请求再三推托、不给出明确答复,导致韩某父亲收集到的一些证据已经失去时效。最初将女孩韩某的尸体从湖里打捞起来的人早已经搬家离开匀城,在匀城销声匿迹,而给韩某做第一次尸检的人也被调离了匀城。 宋娜在深入调查后得知韩某投湖自杀之前去了酒吧,但酒吧工作人员声称酒吧内的监控一直是坏的,并没有监控到韩某自杀前在酒吧内具体发生了什么。随后有人匿名给宋娜的邮箱发了一个视频链接:在“ONE”酒吧的一间包厢里,韩某陪老板周汀喝酒,期间周汀对韩某有动手动脚的行为,韩某疑似喝醉。 韩某因周汀而死的嫌疑非常大。宋娜这些天在匀城各处联络人员搜集有关周汀的消息后悲观地告诉韩某父亲,这件事想靠警方来调查是不可能了。周汀的父亲是匀城某警|局局长,而周汀的外公则是匀城黑|社会的老大,其地位之稳,几十年未曾变动。匀城的警|局对当地黑|社会势力常年贯彻纵容包庇的原则,极少侵犯那群不法分子的黑恶利益,即使惩处,也不过是揪出几个刚混入行道的小啰啰来上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政|fu和警|方都万万不敢动周汀。 不调查还不知道,宋娜最近才发现匀城类似韩某这样不了了之的冤案还有好几起,其中有一个女孩是去了酒吧之后至今下落不明,另外两个是“不慎”摔下悬崖而亡。 说来也巧,这些冤案的女孩有几个共同特点:非匀城本地人,年纪二十岁出头,身高一米七,体型偏瘦,体重大概在一百斤左右,皮肤较白,细眼弯眉,黑色中长发型,戴眼镜。 当何意知把张雯涓的照片给宋娜看时,宋娜几乎能断定张雯涓也被周汀操纵在手中——张雯涓完完全全符合那些冤案中女孩们的共同特点。 “周汀的酒吧后面有一片废旧的工厂,平时根本没人去工厂里面办事,但工厂却被周汀的手下看管得很严。我同行的一个朋友上次想溜进工厂里拍照,结果被周汀的手下毒打了一顿。”宋娜说:“所以我怀疑,张雯涓和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女孩都被关在工厂里。投湖自杀的小姑娘肯定也被关在工厂里遭受过非人待遇。” “非人待遇……”何意知心下一紧。 “对,周汀现在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但是有过很多情人。我暗中采访了他曾经的一个情人,据那个女人说,周汀的性|癖非常猎奇……”宋娜语速很快地说:“而且,周汀近来收了个十九岁的干女儿,名字叫唐妍慧。周汀和唐妍慧走得非常近,但据我多次去酒吧暗暗观察,唐妍慧似乎对周汀有所不满。所以我想私下去找唐妍慧探探口风,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挖到周汀的秘密……” “我去酒吧找唐妍慧。”钟威说:“你和她不熟,她不一定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 宋娜瞪眼:“难道你和她熟?” 钟威求生欲极强地看了眼何意知。何意知大大方方说:“唐妍慧是他前女友。” “这、这也行?”宋娜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那好,就派你去酒吧试探唐妍慧。我目前是这样安排的——咱们得先从唐妍慧这关入手得到一些关于那栋废旧工厂的消息,最好是能准确知道到底有多少手下在帮周汀看守工厂,什么时间看守的人少,我们就什么时间偷偷进入工厂。进入工厂以后,我的任务是拍照、录像搜集证据,而你们两个的任务就是救人,老韩到时候也会加入你们的行动,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钟威和老韩两个男人应该能对付周汀的手下。老韩是练武功的人,打架挺厉害。钟威你呢?” 钟威淡淡说:“我也挺厉害。” “好,非常好。”宋娜拍掌:“我跑得特别快,手劲也大,自己能扛能打。那就这样,小何不会打架,钟威你到时候一定要记得保护她。” “你别去工厂,太危险了。”钟威沉声对何意知说。 “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何意知坚定地说:“我们一起去工厂。目前张雯涓和另一个女生很有可能被关在工厂,甚至有更多女生也被拘禁了。要同时救好几个人,又要对付周汀的手下,你和韩叔叔可能顾不过来。” “她说的有道理。”宋娜点头赞同:“而且女人比较心细,有小何在场,或许能更快救出那几个女生。而且现在的好消息是,我发的那条微博已经在网上引起了不少热度,即使匀城政|fu一直不敢管周汀,这次在网友们的舆论压力下,冤案也必定被重新调查,不会让小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只要我们能搜集到足够有力的证据,一定能把周汀告到坐牢!到时候,就看咱们何律师的本事了。” 21.酒吧 匀城九合区唯一繁华的街道,“ONE”酒吧的招牌最为显眼。 这家酒吧开了很多年了,店内设施明显有些陈旧,比如角落里磨破皮的沙发,比如高脚杯发黄的杯底。 钟威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老练地吐出烟圈。烟雾袅袅缭绕,而他望着酒吧墙面那张十字架壁画出神。 钟威十分钟前进入酒吧的时候,唐妍慧就注意到他了,只是迟迟没有上前去和他打招呼。 “哎,阿媚,”唐妍慧叫来一个舞女:“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阿媚一脸懵:“什么、怎么样?” 唐妍慧直白问:“你觉得我现在丑吗?” “慧姐你都算丑的话,那我们就成妖怪了。”阿媚讨好地笑:“好看,真的好看。” “行吧。”唐妍慧挥了挥手:“赶紧去忙你该忙的,没别的事了。” 她理了理一头棕黄色卷发,对着镜子确认一遍口红还没有淡掉,涂的睫毛膏也还没有凝成“苍蝇腿”。该死,唐妍慧想着,下次真得换个好用点的睫毛膏,手头上用的这管睫毛膏太水货,配不上她现在的身份。 然后唐妍慧就有了莫名笃定的自信——因为现在的钟威不像读高中时那样潮流前卫了。那时候他在男生里算是最会打扮的,烫了个三七分发型,穿一双AJ。虽然AJ是仿品,但假AJ也看起来比普通鞋子有排面。可他现在没有从前那样追潮了,他的发型只是普普通通的寸头,穿的也只是最普通的便宜货。如果不是因为他身材高大,容貌俊朗…打扮得如此普通,走在人群里肯定只是个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 唐妍慧噙着笑,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无名野花蜕变成了一朵娇美红艳的玫瑰,但,也只是一朵被抛弃在垃圾桶边的脏污玫瑰。 “钟威,你怎么来匀城了?”唐妍慧走到他的身边,笑意盈盈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钟威装出几分意外:“我来匀城是想寻生意做,你怎么也在匀城?” “我高中毕业后就出去唱歌了,辗转了好多酒吧。”唐妍慧说:“最后就留在这家酒吧了,因为老板对我很不错。” “怎么,老板给你开的工资很高?” “当然,”唐妍慧妩媚地点烟,红唇含住香烟深吸一口,情态陶醉地扬声说:“老板给我的钱啊,比李寡妇给你的那笔钱还多。我说,你怎么也没去读大学?高中的时候,你明明成绩那么好…没钱上大学就再去找李寡妇做那种勾当呗,反正那婆娘的老公给她留了那么多钱,她供你上大学、甚至读研,绰绰有余了吧?嗯?” 唐妍慧以为钟威会动怒——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现在酒吧有周汀的那么多手下看守场子,她大可不必畏惧钟威。 可钟威面对她的嘲讽和挑衅,竟然完全没有情绪波动。他只是笑了笑,带着几分怠倦:“唐妍慧,陪我喝几杯怎么样?” “行啊,我做东。”唐妍慧炫耀道:“你知道吗?这家酒吧的老板是我干爹。” “老板是谁?”钟威问。 “周汀,”唐妍慧说:“匀城的风云人物啊,没听说过?整个匀城都没人敢动他,厉害吧?” “他一个开酒吧的而已,”钟威轻笑:“能有多厉害?匀城青壮年人口少,谁来光顾酒吧生意?他难道能赚到很多钱?” “嘁,肤浅。”唐妍慧笑得愈发得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地位。地、位,懂么?他在匀城有地位,钱就不可能少。酒吧他爱开不开,根本不是赚钱途径。” “那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开厂子的?”钟威说:“我看酒吧那后面连着一排工厂,难道是他的?” “肯定是他的呀,”唐妍慧挑眉:“不过他也不靠开厂子赚钱。那工厂都废弃好多年了……” “既然废弃多年,怎么不租给别人?”钟威说:“反正留着也派不上用场。” 唐妍慧道:“他留着自然有用……” * 唐妍慧在闯荡社会的大半年里练就了好酒量,喝了整整两瓶还精神抖擞,到第三瓶的时候终于开始惚神,说话也变得含含糊糊,不受理智控制。幸好,该从她那里套的话,倒是套到手了。 钟威离开酒吧以后在九合区的街上晃悠了一会儿,然后才坐公交车绕了远路去宋娜家。他刚才和唐妍慧喝了这么长时间酒,定会引起周汀那些手下的注意,为了以防万一,得谨慎避开那些人的视线。 “工厂的后门与酒吧相连通,由酒吧的两个员工看守;前门由周汀的三个手下固定看守,他们是轮班执行任务,其中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个时间段只有一人看守,另外两个人在工厂里睡觉。”钟威说。 “凌晨三点到五点…”宋娜说道:“这个时间外面的天还没亮,正好便于我们潜入工厂。那我们就等到凌晨三四点从前门进去,怎么样?事不宜迟。” “可以。”老韩表示同意。 何意知有些紧张地问钟威:“你今天去酒吧喝了那么多,现在要不要醒醒酒?不然等会头脑迷糊怎么办?” “不用,”钟威伸手摸了摸何意知的脑袋,她的发丝干净而温软:“你放心。” 何意知其实一直很紧张,这几天因为神经绷得太紧,几乎没睡过一场好觉,黑眼圈格外明显。但就在刚才钟威摸她脑袋的时候,何意知突然有了种安定感。没有理由的,就是不害怕了。如果非要牵扯一个理由来解释这种安定感,那就是“信任”。 熬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如浓墨了。匀城地势高,气温低,夏季的夜晚简直像秋季一样冷。宋娜把自己没怎么穿过的一件连帽卫衣套在何意知身上,她穿起来空荡荡的,袖子长了一截。 凌晨三点二十四分,到达酒吧后面的废弃工厂。宋娜是骑摩托过来的,老韩开了辆租来的轿车。摩托车被停在一条很窄的巷子的出口处,而轿车则停在工厂对面的一家拉面馆门口。 夜,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废弃的工厂是灰蒙蒙的水泥色,在黯淡的夜色里如白日一般沉默着。“JST”字样的工厂名称标牌上缺了一个字母,其余几个孤零零地立在厂楼顶部。标牌的铁片早已经生锈,斑驳到一触碰它就碾为了粉末。 今晚的月亮极其隐晦,压抑到阵痛。 何意知跟在宋娜的身后,而钟威和老韩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与周汀的手下干架。果然,只有一个人守着前门。 “过来,”宋娜压低了声,朝一行人勾了勾手:“老韩你去对付那个守门的家伙,我在你和那家伙打斗的时候悄悄翻墙进去,钟威你带着小何从前门进去,引开守门人的视线。这样的话,守门的人不会发现我,我比较方便一路拍照集证。” “好。”老韩摩拳擦掌一阵,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刀,确认万无一失:“行动。” 转瞬老韩就冲向了工厂的门房,而宋娜则轻巧无声地溜到侧墙,扛着相机娴熟地翻过高墙,进入工厂内部。 守门的那个手下长得凶恶,人也高壮,何意知看着老韩朝那人冲过去的时候,紧张得牙齿都在轻轻哆嗦。 “走。”钟威拉起何意知的手,带着她一路从前门奔入工厂里面。他把何意知攥得很紧,生怕她被别人带走了似的。 何意知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跑得这么快过,她一直一直地跑,在工厂废旧而空旷的阴暗空间里穿梭,片刻都不敢张口喘. 息,生怕自己一喘.息就会停下来,就会被守门的人追上。心跳急剧加速,“砰砰”声简直如同雷鸣鼓响。 “何意知,当初八百米用这个速度跑,就不会挂科了。”钟威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也正因为这儿过于寂静,何意知才能听得清他这一句调侃。 他这人胆子野,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但他这句善意的调侃似乎起到了作用,能缓解紧张,缓解一点点紧张。 工厂一楼的尽头有房间,是另外两个守门员工睡觉的。何意知路过那间房时,脚步放轻到无声的程度,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去二楼。宋娜已经扛着相机先到达二楼了,二楼有很多个房间,都是没有房门的。房间的玻璃窗户也早已破碎,只残余着半截尖锐的玻璃插在窗框上。 有几间房,是有房门的。宋娜没有贸然行动推开房门,而是等钟威和何意知都到达二楼了,才一起行动。 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一间房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没有任何声音。 宋娜把何意知保护在自己身后,给钟威递了个眼神。钟威试着推了推房门,门没有上锁,打开时也没有任何噪音。 可惜,房间内空空如也。二楼还剩四间没有推开房门的房间。宋娜去三楼看了一趟,三楼就是这间废弃工厂的顶楼,是个空旷荒凉的天台,不可能藏着那些失踪的女生。 所以,只剩这四间房的机会了。 22.冒险 何意知在心里祈祷,推开这间房门就能见到张雯涓,一定能见到。 房门推开时发出了陈腐的“吱呀”一声,钟威即刻停止继续推门,很谨慎地通过房门缝隙往内打探—— “有人。”他朝宋娜以嘴型无声示意:“你先把她护在后面。” 宋娜像护小鸡崽一样把何意知紧紧挡在身后,然后比嘴型:“OK。” 通过缝隙,只看到了一个女孩躺在地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钟威把房门很轻很轻地又推开了一点点,侧身挤进房间,宋娜随即领着何意知也进入房间。 水泥地上躺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她就是失联女孩之中的一员。宋娜赶紧按下快门拍照,把这触目惊心的画面记录下来。 何意知拍了拍女孩的脸:“醒醒,快快醒醒。” 女孩没有反应,依旧昏昏沉沉的睡着。 宋娜低声催促:“快扇她一巴掌,没办法了。” 何意知照做,不太重地一巴掌扇在女孩脸颊。女孩终于迷茫地醒了,睁眼看到了三个陌生人,吓得浑身战栗。 “嘘。”何意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是来救人的,还有其她人被关在这里吗?” 女孩浑身作痛,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头:“有、有一个女孩今天和周汀那个……还有一个女孩被关在另一间房。” 房间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男人的嘶吼和喘气声。肯定是老韩招架不住那个守门人,守门人从一楼追到二楼来了……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吵醒了另外两个正在睡觉的守门人,情况很是紧迫。 “快点起来!”宋娜猛地把女孩从地上拽起来,凶恶地低声命令:“打起精神,等会必须跟着我一直跑,记住!命在自己手里,要是敢跑慢,我就不带你走了!” 宋娜把她的摩托车钥匙塞给钟威:“老韩把他的车钥匙给我了,等会我开车带她们先走,你和老韩骑摩托殿后。” 还剩三间房。何意知突然不希望在这里看到张雯涓了——她情愿仍然找不到张雯涓的下落,继续苦等下去,也不愿看到张雯涓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何意知跟着钟威推开了第二间房,是空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何意知不敢回头。 可是身后那人抡拳头带动空气发出的窸窣声就在耳边。何意知吓得浑身发颤,腿都快软了,还没反应过来时,钟威已经把她扯到自己身后,赤手空拳挡了后面那个男人握着的刀刃。 何意知什么也顾不上思考了,机械般猛地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女孩被捆|绑在桌角,嘴里堵着肮脏的抹布,浑身衣不蔽体,伤痕累累。女孩眼里布满了血丝,绝望地看着何意知,像一只受伤的鹿。 “别救我,我已经不想活了。”这是女孩嘴里的抹布被拿出来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则是:“还有个女生在隔壁房间,周汀也在那间房,你们去救她吧。” “不可以放弃。”何意知动作麻利地给女孩松开绑在身上的绳子,她做不到像宋娜那样气势汹汹地把人吼起来,只能战栗着半哄半劝说:“你起来,外面的人都还在为了你们而拼命,快起来呀……” “起来!走!”宋娜已经领着第一个获救的女孩冲了进来,她一把拽住这个绝望悲观的女生:“不走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宋娜和第一个获救的女孩一左一右强行拉起了被松绑的女孩。“我们先去车里,你们赶紧跟来!”宋娜对何意知说着,将自己防身的刀扔给了她。 何意知紧紧攥着刀,试探着走出房间——老韩正在和守门人撕打,他脸上都是血痕,鼻血糊了半张脸,很是狰狞。而钟威正在和另外两个守门的手下斗殴,情况比老韩那边的好一些。 只剩最后一间房门没被推开了。这是何意知这辈子最不想见到张雯涓的一次。 可惜,事与愿违。 “别过来,小心我一枪毙了她!”凶神恶煞的男人以枪口怼在张雯涓的太阳穴,狠狠朝何意知说:“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先杀了你。” 张雯涓是完全赤|裸的,这间房里充斥着一种yin|靡的气味,明目张胆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堪入目画面。地上散落着几件造型奇怪的情|qu用品,还有一条皮鞭子。 张雯涓先哭了,不是因为难受也不是因为屈辱。单单是因为何意知,因为她看到何意知明明那么害怕却还站在这儿,明明嘴唇都被牙齿咬破流血了却还没敢哭出来,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知知,”张雯涓难得这么文静温柔的说话:“我不怕,你也别怕。” 何意知满眼泪花闪烁,只能朝张雯涓点头,却无计可施。周汀的手里有枪,就算老韩和钟威把三个守门人打趴下了,也没办法敌过周汀的枪。更何况,他还把张雯涓当作了人质…… 怎么办,能怎么办。 张雯涓突然伸起右手,素白纤细的手沿着周汀的胳膊缓缓游移,直到与周汀的右手重合到一起。 周汀的食指早已搭在手枪扳机上,只要再往下稍按一分就会成功扣动扳机,子弹会从张雯涓的头颅穿射,然后她滚烫的血液会飞溅在那张肮脏罪恶的水泥墙面上。 “千万别怕啊。”张雯涓决绝地朝何意知凄然微笑,下一刹那,她的手指已经用力压着周汀的食指,扣动了手枪扳机。 如果人真的会心脏骤停的话,那何意知这一瞬间就是如此。连周汀自己都不可置信——张雯涓居然不要命了?! 然而没有出现枪响声。子弹还没来得及上膛。刚才周汀被门外动静吵醒以后立即把枪口抵在张雯涓的太阳穴作为要挟,紧急之下,他来不及从抽屉里摸出子弹上膛。张雯涓不清楚他的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所以要赌一把,以自身性命为筹码。 何意知前所未有地反应迅速,她在周汀震惊地看向张雯涓的那一瞬,义无反顾举着手里的刀冲向周汀,她嗓音沙哑发颤地大声说:“我现在是正当防卫,即使杀了你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 周汀要防何意知的进攻,一松手,张雯涓趁势脱离了他的摆布。张雯涓迅速地翻着旁边矮柜的抽屉:第一层,没有;第二层,也没有……第三层,子弹找到了!她把子弹紧紧握在手里,绝不让周汀拿到手。 “快把子弹给钟威!别管我。”何意知喊道。 “婊.子!”周汀一巴掌扇在何意知脸上,轻而易举从她手里夺过尖刀:“杀了我不犯法?那我杀了你犯不犯法?啊?!贱人!” 何意知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你别想逃脱法网,永远别想!” 周汀阴恻恻地笑起来,眼光如蟒蛇捕获猎物般兴奋恶毒:“老子现在就捅死你!” ——相信命吗?只要你坚信自己不会就这样死去,就一定不会。 从周汀的刀下救出何意知的当然不是意念信仰,是钟威。 何意知都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周汀的脖颈就已经被钟威紧紧拧住。钟威把周汀的头按着,重重砸在粗砺的水泥墙面上,不停地重复着狠狠拎起来又砸下去的动作,周汀的额头被磕破血窟窿,鲜血汩汩流淌。 “带她去车上!”钟威喊道。 何意知没敢犹豫,跌跌撞撞逃出了房间,拉着刚躲开斗殴场面的张雯涓一路狂奔。已经不止刚才那三个守门人了,现在工厂里又多了很多男人……恐怕他们又搬来了十几个救兵。此刻若想正面逃跑,是铁定躲不过去的。 “我们钻过去。”何意知悄声对张雯涓说着,指向不远处灰尘扑扑的横置废弃水泥管,管柱的空间差不多正好能容下一个体型偏瘦的人。 张雯涓钻进水泥管,何意知警惕地掩护着周围。不远处就是撕打不休的人群,只剩钟威和老韩两个男人在孤军奋战着。 水泥管粗糙的内里不断磨破张雯涓的肌肤,让她生生得疼。何意知跟着钻进了水泥管,灰尘味呛到让人无法呼吸。 在昏暗狭窄的水泥管里钻爬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前方洞口有隐隐的微弱光线照耀进来,原来,外面的天空都快要转亮了。 终于,她们从水泥管里爬出来时,已经到了很远的另一端,四下无人。张雯涓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默默又哭又笑着,慨叹世事弄人。 宋娜带着另外两个获救的女生在车里准备就绪,只等着何意知和张雯涓上车。 何意知拉着张雯涓奔跑在凌晨四点多空无一人的寥落街道上,一直跑到那家拉面馆门口停的车前,终于停下。 “你来开车,我操作网络信息发布。”宋娜急促地说着。她正在把工厂里拍的照片和视频全部发布到微博上,上一条“韩某投湖自杀为冤案”的微博终于评论数过万,转载量近万,引起了群众足够的关注。 然而危险,还远远没有结束。 何意知的车速已经快要超标,然而后视镜里还是能看到一辆穷追不舍的黑色东风汽车。黑色东风的后面,隐约还能看到一辆疾驰的摩托车……骑摩托的男人是老韩,她终于在后视镜里看清了,那辆摩托上只有老韩一个人,没有钟威。 工厂里来了那么多周汀的手下……钟威一个人能敌过么? 如果钟威这次出事了,她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其他男人。她慌乱而荒唐地想着。 何意知浑浑噩噩地开着车,一路往前,漫无目的地向前,不知归路,忐忑惶恐。大滴大滴的泪珠终于涌出眼眶,沿着面颊流到脖颈,黏湿了碎发,钻进脏兮兮的衣领。 23.逃亡 “宋姐…车快没油了。”何意知哽咽了一下:“我们往哪儿开?” “撑住,再往前开最后一会儿。”宋娜说:“网上有个匀城本地的富豪联系我了,他说派了车来接应我们。” 车勉强开了最后五分钟,油量耗尽。何意知及时踩住离合器防止出现危险,挂回空挡,几近绝望地说:“车彻底开不动了。大家赶紧下车,准备跑吧。” 宋娜把相机塞到何意知手里:“千万别弄丢了,带着她们赶紧往前跑。我留下来,好歹会几招功夫,能拖住后面那些人。” 做记者这一行,本来就随时面临危险,而宋娜对于职业高度忠诚,早已把生死度外,从她家里几乎毫无装修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生活于她而言,不及职业的万分之一。 获救的三个女生里,有一个人已经虚弱到完全迈不开腿走路,更别提逃跑。何意知和张雯涓分别撑着那女孩的双臂,把她几乎完全架在身上,气喘吁吁地向前奔赴。 黑色东风汽车已经逼近了,而几个女孩的体力都早已突破极限,不能再负荷猛烈的长跑。 宋娜和老韩完全挡不住车里那帮人,尤其是老韩,他身负重伤,失血严重,几近晕厥。他只是个无辜的单身父亲,只为了追踪女儿的真实死因才会搅入这趟浑水。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女孩们的啜泣声。路边的野草无尽摇曳,渐亮的苍穹在它们身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辉。 生死逃亡——要是在匀城这混乱的地方被杀了,很有可能也就这么草率地死了,没有人会追究真正的凶手、主持公道。 有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狠狠捏住了何意知的肩膀,迫使她停下了脚步。何意知把宋娜的相机迅速递给张雯涓:“拿好!” 张雯涓紧紧捂着相机,拖着那个精疲力尽的女孩往前冲,一刻也不敢回头看何意知究竟被怎样了。 “婊.子,”唐妍慧扯着何意知的头发,冷冷质问:“你和钟威其实不止是堂姐弟关系吧?贱不贱啊你?乱|lun很有意思是不是?今天给你尝点更有意思的东西——让他们在这里挨个轮|jian你,应该比和堂弟乱|lun更有意思,你说呢?” 何意知没气力和唐妍慧争辩,漠然嘲讽道:“你活得可真廉价。” 唐妍慧恼羞成怒:“你骂谁廉价?!” “不是骂你,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何意知嗓音嘶哑到裂痛:“你只是因为钟威不喜欢你,才会喜欢他。何必呢?” “谁说我还喜欢他了!”唐妍慧把何意知猛地推倒在地上,转头对着周汀那几个手下说:“都过来!现在就把她给我折腾到死!” 何意知咬了咬牙,撑着硌手的硬石子路面站起来,那些男人纷纷狞笑着朝她走来,就像是从鬼片荧幕里走出来的獠牙幽魂。 她转身就跑——这种时候,再也不能祈祷任何人来救助,只能靠自己。 何意知跑了四五步就被一个男人像拎小动物一样轻易地拎住衣领。她早有预料,知道以自己的体能是不可能逃脱的。逃跑,只不过是障眼法,是另一种进攻方式。 “跑,倒是继续跑啊。”那男人语气很是下流猥琐:“小婊.子身材还挺好,这xiong,这腰,啧啧……搞起来肯定很爽。” 旁边那些男人全部都在不怀好意地哄笑,用匀城方言说着不堪入耳的荤话。 何意知从口袋里抽出宋娜给她防身的刀刃,直接插向这个男人的胸膛。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狠劲与恨意,竟然对这素不相识的人痛下杀心,直击对方心脏。 男人的瞳孔异常放大,胸膛处热血飞溅,溅了何意知一脸,仿佛她也是从鬼片荧幕里爬出来的女鬼。 “都别过来,”何意知抽出刀刃,举着血淋淋的刀对着其他男人厉声说:“谁过来我就杀了谁!” 唐妍慧咬牙切齿,向身后的手下们勾了勾食指:“全都上!” 很多下流混混围过来,迫不及待地撕裂她的衣服。何意知仰倒在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闪过,眼皮之下唯无尽红色血光,她还在强撑着意志以一己之力做无用反抗。 要么就这样,死了算了吧。她忽然有些泄气,以及绝望。 “啊!”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辆大型货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疯了一样直直撞向周汀的这帮手下。开货车的这个疯子,意图简单粗暴到可怖,那就是杀人。 围在这里欺负何意知的那群男人,被货车猛地撞开了好几个,还有两三个“漏网之鱼”跌跌撞撞地逃开。开货车的疯子终于停下来,离何意知所瘫倒的地方只差分毫。 疯子猛然推门下车,冷凛凶狠的气场让他看起来像嗜血又贪婪的饿狼。在场的所有人,都只是他的猎物,甚至连成为猎物都不配。 宋娜给何意知穿的那件oversize卫衣,早就被何意知套在张雯涓身上了。而何意知现在穿的短袖T恤几乎被撕碎。她奶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让人蓦地就联想到了“美好”一词。 “幸好你没事。”何意知望着走来的男人,呐呐地重复了一遍:“幸好你没事……” 男人温柔地把她抱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低低呢喃:“傻子。” 是了,两人都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原本在麓城安安逸逸过日子的人,各个都把自己卷入了匀城这场阴暗的风暴。 何意知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很小声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来匀城了。” 他把何意知放到副驾驶,脱下自己的T恤给她穿上:“不会再来了。” 何意知很乖地伸着胳膊让他帮忙穿衣服,自己垂着眸子更小声地说:“我一路上在想,要是你出事了,这辈子就再也不喜欢别的男人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僵,耳根子发烫,脸上也极速升温。 “钟威,”何意知字正腔圆地念他的名字,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 “嗯?” “你怎么脸红了啊?”她突然笑起来,眼泪同时止不住地往下淌,和斑驳血迹混在一起,着实狼狈。 活着就好。万事到头了才发觉,还是活着最好。 这一天,天空很晴朗,阳光灿烂,仁慈宽恕地照耀在匀城这阴暗的犯罪角落,也不偏不倚照耀在每一个怀有罪愧的人身上。 在网上联系宋娜说要派车来援救的知名富豪如约派来了车辆,带着张雯涓和另外两个获救的女生去了安全地方进行保护。 钟威开着货车,带着宋娜和老韩去匀城当地的一所大医院治疗。何意知在副驾驶坐了几分钟就睡着了,难得睡这么安宁。 “你哪来的货车?”宋娜好奇地问。 “找人借的。”钟威言简意赅。 “怎么借到的?别人肯借给陌生人?”宋娜执着地追问。 钟威扬了扬唇角,悠悠说:“枪口对着他,还能不借么?” “我靠,你这可不是借,”宋娜笑得开怀畅快:“你这明摆着就是抢啊,臭小子。” 钟威说道:“麻烦你小点声笑。” “啧啧,”宋娜非常配合地降低音量,八卦兮兮地问:“你们以后肯定会结婚的吧?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 钟威随口问:“怎么个般配法?” “我也不知道啊,”宋娜耸耸肩:“反正你俩看着就挺合适在一起的。你小子虽然看起来暴躁不好惹,但以后绝对是个妻管严。” “借您吉言。”钟威笑了笑,转而问一直没说话的老韩:“现在好点了吗?” “还行,我能抗得住。”老韩咳了几声,捂住伤口处,忧虑地问:“你们说今天在工厂收集的那些证据,足够把周汀那个混蛋判到死刑么?” “死刑…很难说。”宋娜想了想,说:“一是因为周汀背后有人,即使我已经把东西发在网上引起舆论压力,逼迫政|fu来调查周汀的案子,也一定会有权势从中作梗。二是要看周汀那边到时候请哪个律师、律师的辩护能力很关键——有水平的律师啊,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透明的。幸好,咱们这里有小何。我前天在网上查过她的资料,没想到年纪轻轻还挺有成就,是麓城一个颇有名气的律师。能不能把周汀判到死刑,还得看小何的发挥……” 钟威打断宋娜,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她参与周汀的案子。” 宋娜诧异:“为什么?” “她当初想一个人来匀城救朋友,已经够傻了。傻一次就够了,不能再犯傻。”钟威冷冷说:“周汀就算最后坐牢了,他的那些靠山也不可能斩草除根。如果何意知站在风口浪尖把他推到谷底,你觉得,周汀和匀城的那些黑|社会,哪一个会放过她?那些人打击报复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 宋娜陷入了沉默。的确,把何意知推出去做这件事是危险的,不仅会危及她自己,甚至会危及她的家人朋友…… 24.回程 幸亏及时送老韩去了医院,要是再晚几分钟,性命就难保了。宋娜没怎么受伤,在医院擦了些碘酒就没事了。所有人里,状态最差的是张雯涓。 何意知陪在张雯涓身边,久久都没开口,一直静默地帮她削梨子。薄薄的梨子皮一圈一圈从水果刀下旋转开来,连成了整整一串,毫无间断。 张雯涓呆滞地看着好友给她削梨子,像是在聚精会神地看某场艺术表演,看得入迷了,也就忘我了。 “吃点吧?”何意知削下一片梨子:“水分还挺足的。” “你都没削断皮哎,厉害。”张雯涓吃着梨子,无精打采地夸奖。她的眼神是黯淡的——任谁遭遇了这种事,都会神伤抑郁。 窗外有啁啾鸟鸣,还有树叶被风吹拂刮动的声响,它们和今日的阳光很配,和医院病房里的消毒水味也很配。 “我妈这几天是不是给我打了很多电话?”张雯涓把咬了几口的梨子放到一旁,拿湿巾纸随意擦了擦手和嘴,落寞地说:“她肯定要担心死我了。” 何意知沉默无言,她还没敢把张雯涓父亲因病过世的噩耗说出来。她知道这事是肯定瞒不住张雯涓的,但不想在这个时候对张雯涓进行二次打击。 “知知,我想给我妈打电话。”张雯涓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与蔚蓝的天幕,深深呼吸,然后说:“可是我不敢。我怕她问我这几天为什么没接电话……我不想把在匀城发生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我想让它就这样烂掉,等时间过得足够久了,就没人记得了。知知……你就当不知道周汀对我做过什么,好不好?” 何意知重重点头承诺:“好。” “但是我又不想让我妈担心……”张雯涓叹气:“你现在能不能帮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就说我在匀城弄丢了手机,然后没钱坐火车回来,一直在匀城待着………唉,不对不对,这样也解释不通啊。你说我该怎么骗她呢?” “我…也不知道。”何意知替朋友觉得难过,却无法帮助张雯涓分担这种难过。手机响了,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是张雯涓妈妈打来的电话,还有昨晚她打来的两条未接来电。 “你妈妈打来的,要接么?” “你帮我接吧……”张雯涓犹豫了一会儿,直到手机铃那首宁静的钢琴曲快要播放到尾声,她才改变主意:“算了,我接。” 何意知把手机递给她。 “妈,”张雯涓试着唤了一声。 张妈妈在电话那头终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又激动又欣慰地连声说:“哎,雯涓,是妈妈打来的!你这几天有没有事?怎么一直联系不上啊?” “我没事。”张雯涓说:“在匀城拘传的时候把手机弄丢了,害你们担心。” “没事就好,下次可别把手机弄丢了。”张妈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来。”张雯涓说:“本来还给你和爸爸带了匀城的土特产,结果弄丢了……” “雯涓,有个事得跟你说……”张妈妈变得凝重起来:“你爸爸他前几天…过世了。你早点回来,咱们娘俩送他一程、去火化……” 张雯涓不可置信地看着何意知,还没等张妈妈在电话那头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的事了?”张雯涓声线颤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来匀城之前,他还好好的……” “是心脏病突发。”何意知轻声说:“抢救不及时,所以…没能留住叔叔。” 张雯涓嘴唇扁下来,克制着快要爆发的情绪,哽声说:“……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何意知离开病房,给她掩紧房门。刚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张雯涓就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在门外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何意知觉得心疼,因为这“祸不单行”的局面无论降临到怎样的家庭都是一种毁灭型的灾难…… “你怎么在这儿?”何意知在走道里遇见钟威,问:“不是要陪韩叔叔吗?” “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钟威说。 “张雯涓也是。”何意知叹气:“要不你今天下午带她先回麓城吧,我还得留在匀城,帮韩叔叔申冤。听宋姐说,周汀已经联系了国内很有名的庄覃律师……庄覃在刑事辩护方面很厉害,而且为人没什么良心,帮不少恶人辩护过。周汀害了这么多女孩,不能再让他钻法律的空子。” “不能再陷更深了。”钟威沉声说:“宋娜她做事不要命,难道你也不要命了?老韩女儿的案件再加上宋娜在工厂录的视频,都已经引起了社会热议,现在匀城的检察院被迫出面,代表国家追究周汀的刑事责任。老韩作为受害人,在刑事附带民事赔偿的情况下,才需要聘请诉讼代理人请求赔偿,不是吗?老韩都已经说了他不在乎民事赔偿最后能得到多少,只想为女儿讨个公道,让周汀入狱。既然如此,你完全不必再插手这件事。况且老韩和张雯涓不是都说了,请你不要再为他们冒险么?” “你刚才也说了,匀城的检察院是迫于群众舆论压力才出面。”何意知平心静气地解释说:“他们这些人一向很会做表面功夫应付上级,也很会做公关应付群众。就算匀城的检察院提起公诉,最后法院可能也只判周汀很轻的刑。官官相护的道理,我们大家都懂,对不对?如果我在场,帮韩叔叔提起民事赔偿的同时也可以就刑事部分发表意见,维护韩叔叔和她女儿的合法权益。我想维护的不仅是他们的权益,还有张雯涓和其她受害女生的权益。” “何意知,”钟威说:“你要清楚自己做的每件事会付出什么代价。” “我当然清楚。”何意知顿了顿,继续说:“你听到房间里的声音了吗?张雯涓已经崩溃成这样了……你觉得我能放任周汀这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吗?周汀他毕竟没有亲手杀人——韩叔叔的女儿是在逃脱工厂以后自己投湖的;另一个跳崖的女生已经不能做尸检了,所以也不能断定她是不是被周汀所杀。现在救出来的三个女生只能证明周汀有非法拘禁和强制猥亵的行为,但这些不一定能让他被判到死刑,甚至庄覃能帮周汀辩护到只判十年有期徒刑。” 钟威说:“周汀背后的那些人,绝对不是你出面就能扳倒。他们庞大的利益链,现在能被公众知道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现实一点,我知道你追求正义,但这个社会本就如此,很多时候没有正义可言。” “我不同意你说的。”何意知反驳。 “你可以不同意这些,但你父母呢?”钟威说:“如果你为了所谓的正义以身犯险,危及家人怎么办?你家是做生意的,周汀背后那些利益集团只要想整治商人,手段就能层出不穷。” 走廊里,依旧能清晰听见张雯涓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被毁掉的东西,从来不可能真正复原。几天前,张雯涓还只是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普通女生,在实习岗位本分老实地加班工作,一切转变都发生在她被周汀手下掳走的那一瞬。她想尽办法避开那个男人的视线给何意知偷偷发了求救短信,然而短信还来不及编辑具体信息,手机就被一把夺走了,随即是扑面而来的凌.虐与殴打。 何意知突然想起什么,忧虑地问:“那你怎么办?你把周汀打伤成那样,他要是找人报复你……你还说我不现实,那你呢?你的行为难道就不冲动吗?” “因为他打了你。”钟威说。 “你……”何意知欲言又止。 钟威从来都是个活得很现实也足够拎得清的人,周汀在匀城势力庞大,钟威完全没必要招惹他。但周汀打了何意知——所以钟威要让周汀为自己的混账行为付出代价。 “我先进去、看看她的情况,”何意知岔开话题,转身想走。 “何意知,”钟威拉住她的手腕:“这次算我求你,下午一起回麓城。” “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周汀得到应有的惩罚。”钟威直视着何意知的眸子:“我保证,就一年时间。” “你想干什呢?”何意知瞬间警觉。 “一年以后我会成为你强大的后盾。不必再忌惮任何势力。”钟威说:“到时候,你可以拼尽全力去为社会伸张正义,无所顾忌。” 何意知微微诧异。 一年以后,他也才二十岁刚出头的年龄啊。其他同龄的大男孩还在大学校园里或认真读书、或青春虚度;而他已经在社会磨砺闯荡许久,承载一身风尘,阅尽人情世俗百态。他说一年以后要成为强大的后盾,可他现在只是个出身贫穷的小伙子。 这种天方夜谭的话其他人不会信。但何意知相信。不为什么,如果非要有原因,那就因为他每次都能在她最需要的场合出现。 医院走廊里熙熙攘攘,穿着制服的小护士急急忙忙地从何意知身边擦肩而过。何意知听见了玻璃器皿被撞在地上的声音,咣咣当当的,就像她此刻的心。 25.尘落 何意知最后没有参与到周汀的案子里,而是和钟威、张雯涓一起坐火车回了麓城。旅途遥远,三个疲惫的人都沉默无言。 后来听宋娜说,周汀被法院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受害者韩某的父亲得到了一笔数额极小的赔偿,他把这笔赔偿当即捐给了山区儿童。而宋娜,当了十几年的本地记者,终于因为这次的案件报道而名扬四方,微博粉丝数量从何意知找她私聊时的一两万人直线飙升到十八万人。好像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尚且在大家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回到麓城,似乎一切和从前一样,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比如米兰花园的那间租房里,很少再听见张雯涓欢乐的笑声和吐槽声。 张妈妈看似还不知道女儿在匀城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给女儿买了一部新手机,偶尔还会数落几句女儿丢三落四的坏习惯。张雯涓以为这件难以启齿的事会慢慢腐烂掉,深埋土壤,无人再知晓。 但事实上,就在张雯涓坐绿皮火车回来的那天下午,有人突然冒充卖衣服的微商加了张妈妈的微信,给她发了张雯涓在匀城那座废弃工厂里倍受周汀凌|虐侮辱的完整视频。张妈妈苍老憔悴了更多,却还佯装不知女儿的遭遇,尽力表现出乐观。 何意知回麓城以后工作格外忙,袁峥作为律师事务所的BOSS,对于她丢下工作贸然去匀城的行为很不满,这种不满时时刻刻流露于他对何意知工作上的否定评价,律所的其他律师都看得出来。BOSS生气了,其他人当然要选择明哲保身。人与人之间的疏远淡漠发生在不知不觉中,何意知察觉到了,也只能任由这种情势发展,被律所的人全体孤立就孤立吧,她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丢下工作去匀城救人的行为有错,反而觉得袁峥对她的不满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工作再忙,何意知都会每周陪张雯涓去看心理医生进行治愈。但是因为忙,何意知渐渐冷落了还在“一个月恋爱期间内”的男朋友。反正钟威似乎回到麓城以后也很忙,具体在忙什么工作,何意知不清楚,只知道他还在许尚谦那个老赖的厂里做事赚钱。 总之,经历匀城风波后,每天都显得平平淡淡。慢慢就入秋了,麓城天气越来越凉。偶尔坐公交车,总能看到捧着烤红薯捂手的路人,能看到早早戴上绒毛帽的孩子。 何意知这天中午在律所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酸奶,打开喝了一口才发现是过期商品。巧合的是,这正好是她和钟威“一个月恋爱期限”到期的日子。连过期的酸奶都有意无意地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钟威继续下去。虽然在匀城救人时曾经脑子一热,有过“这辈子非他不可”的荒谬念头。好吧,只怪她迟到的少女情怀在作祟——英雄救美这一套虽然听起来挺土,但千古以来屡试不爽。 有句话叫“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何意知觉得自己挺无耻的,就是在对弟弟耍流氓。且不谈她有没有和钟威发展到领证的想法,单是想到立禹县官仓镇老家那些亲戚,何意知就觉得头疼。 没有血缘关系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但她和名义上的堂弟恋爱,就是另一回事了。唐妍慧那天在匀城说的“luan | lun”一词,让何意知介意了很久。 这世上有些事,你知道可以做,大家也知道可以做,但大家觉得不应该,这件事就似乎不可以去做。除非你能做到足够漠视所谓的“大家”。何意知觉得自己做不到。 * 袁峥律师事务所每周一次的集体会议终于结束,饥肠辘辘的律师们纷纷收拾文件,准备去潦草地吃顿晚饭填饱肚子。 “散会,何意知留下来。”袁峥说。 吴凤担心地看了何意知一眼,然后跟着其他律师们一起离开肃静的会议室。 何意知礼貌地微笑着问袁峥:“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袁峥直勾勾看着何意知,不紧不慢说:“小何,这段时间,我其实对你很有意见,你应该心里清楚。你现在呢?是不是也对我这个老板很有意见?” 何意知装傻,睁圆了眼有些惊慌地说:“啊,对不起,我没察觉您对我有意见呀……都怪我太迟钝了。我有什么让您觉得不满的地方吗?” “你是聪明人,不用在我面前装愣。”袁峥说:“我对于你这次私自去匀城找人,丢下GT公司的案子不接这件事,很不满。” “不满”二字被袁峥着重地念出来,威严而凌厉。 “我不明白,”何意知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找人难道不是更重要么?生命无价,难道不是远远胜过一桩案子么?” “GT公司的案子,原本是我有心想留给你锻炼实务能力的。我一心一意想提拔你,吴凤和郭珠他们找我求了几次,我都没让他们去接GT公司的案子。”袁峥的语气愈加不满:“而你呢?留给你的大好机会就被你这么糟蹋了?说不接就不接,你以为自己很能耐,连GT公司都拒绝?你去匀城找什么人了?找区区一个室友而已!这个室友她没有家人么?轮的着你一个朋友去帮忙找?再者 ,警察不会帮忙找人么?何意知,不要仗着我在律所器重你,就表现得这么嚣张,目中无人。收起你对我阳奉阴违的那一套,我不需要你假装对我敬畏,咱们今天都把话摊开说。你对我平时有什么意见,来,全说出来,我倒是很好奇。” 这是何意知进律所以来第一次被袁峥大老板如此严厉的训话。如果袁峥今天不说这番话,何意知还不知道,原来GT公司的案子是袁峥特意准备留给她的,而她却直接拂逆了袁峥的好意……难怪袁峥这段时间这么不爽,工作上处处针对她。 但是何意知无法为自己辩解。她要替张雯涓保密,不能把张雯涓在匀城受到黑恶势力欺凌的事情说出去,也不能说出“匀城警|察不敢管这事,只能由她亲自去救人”的无奈缘由。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何意知低下头诚恳认错:“是我这段时间在工作上不够踏实,得意忘形了。辜负了老板您的一番好意。我以后一定脚踏实地做事,绝对不惹您生气。也绝对不给律所丢脸。” 男人要的,不过是女人的臣服。女人拉下脸面给男人道个歉——即使道歉是违心的也没什么关系,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就会放过她。在职场里混,学会低头比学会昂首还要坚难,却也更有必要。 果然,袁峥的怒气消了一些,说话也没有刚才的语气那么重:“你这性子,和我当年二十几岁的时候,真的很像。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器重你吗?就是因为觉得投缘。你为人聪明圆滑,但圆滑得不算过分,骨子里还保持着一种倔强劲儿。我曾经也是这样,每次看到你,就觉得看到了自己曾经执着的少年模样。你让我觉得年轻。” “我哪能和您比。”何意知谦恭地说:“今后我一定会努力学习您为人处世的哲理,不断提升自我修养。” “看,又来这一套了,”袁峥无奈地笑了笑:“小何,我不需要你像别的下级一样对我逢迎。我跟你说这些心里话,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把你当什么角色看待。” 当什么角色看待……何意知心下一紧,微笑着装作茫然地看向袁峥,开玩笑似的问:“您不会把我当成了下一任袁BOSS看待吧?那我可不敢当。” “我如果说,”袁峥停顿了片刻,徐徐说:“把你当律所的老板娘看待呢?” 何意知听完只觉头皮发麻,虽然知道袁峥有暧昧的意思,却没防备,袁峥会有一天把暧昧情愫挑明了跟她讲。 “您开玩笑呢吧?”何意知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我有男朋友,您见过的。” “那小子?”袁峥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们俩恋爱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又不可能最终走到一起。我调查过他,出身贫穷也就罢了,学历还低——你到底中意他哪点?他年轻的好皮囊?那你可当心别被他骗了,保不准,他想当吃软饭的小白脸呢。” 何意知心里已经有些恼火了,克制着怒气平淡说:“中意他哪一点,这是我和他的私事,您可能不太了解。再者,您家还有妍妍,就算您想让我当律所的老板娘,恐怕妍妍也不愿意吧?” “你说错了。”袁峥笑起来,直白说:“妍妍她很喜欢你,我很早就问过她——如果让你来当她的后妈,她会很高兴。” 何意知说道:“她还小,不懂这些。” “明天是妍妍的七岁生日,我打官司没时间陪她,你陪她去游乐园玩一天吧?”袁峥问:“你有空的吧?” 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如果拒绝袁峥,那就会被他无情“雪藏”在业界。这些日子袁峥已经给她看够了脸色,处处打压,一桩案子都没接到…袁峥已经给出了下马威,她还不至于傻到和袁峥对着干。 “有空的。”何意知疲惫地笑了笑:“我明天带她去游乐园玩。” 26.乐园 忙碌劳累了多日,陪妍妍去游乐园过七岁生日,何意知就当作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张雯涓最近没去法院实习,瞒着张妈妈请了半个月病假,每天都把自己关在租屋卧室里睡得昏天黑地。何意知想让张雯涓开心起来,于是邀请她一同去游乐园玩。 张雯涓很难得地答应出一趟门,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前些天稍微好一点。去游乐园之前特意选了一套可爱系的衣服,扎了双马尾辫,还化了个淡妆,看起来朝气蓬勃。只有张雯涓自己心里清楚,腐烂的苹果即使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来掩饰,它也还是腐烂的,时刻散发腐烂的恶臭。 “好看诶,”何意知给张雯涓挑选了一个小熊发夹别在额前碎发,调侃说:“咱们涓姐今天像个刚读大一的学妹。” 张雯涓笑着自嘲:“想当年我读大一的时候,还被读研一的男生喊过学姐呢。” “傻缺吧他。”何意知说。 “是挺傻缺。”张雯涓撇了撇嘴:“妈的,亏得老娘当年还暗恋过那个读研一的傻缺。” * 麓城的中山游乐场不愧被大众点评列为第一值得玩的地方——大清早游乐场还没开门,检票口就排起了几条长队。 袁峥把女儿袁姿妍送到游乐场门口,和何意知她们打过招呼就返程去忙工作了,临走时特意交代了女儿一句“要听话”。 妍妍是个很乖萌的小女孩,和她城府深沉的老爸相比,简直不要可爱太多。她穿着鹅黄色的卡通小外套和粉色的小裙子,斜挎着一个HelloKitty的爱心型小包,戴着一顶渔夫帽,在游乐场的一众小孩里显得尤为精致可人。 “姐姐,爸爸说这个送给你~”妍妍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个方形礼盒:“谢谢你今天能抽空出来陪我玩~爸爸说真是麻烦你了。” 礼盒上赫然印着“Tiffany”的logo,看盒型,应该装的是项链。何意知平时最喜欢戴的那条项链就来自Tiffany品牌,偶尔搭配服装会佩戴手链,手链也是Tiffany的。袁峥平时对她观察很仔细,琢磨了一阵子,才确定何意知最喜欢哪个牌子的首饰。 何意知当然不会接受袁峥送的礼物。更何况她家不缺钱,这些“小恩小惠”完全不会让她觉得心动。 “替我谢谢你爸爸的好意,不过礼物不能收哦。因为我和这个姐姐今天正好也想来游乐场玩,所以和你一起玩并不是在麻烦我。”何意知把礼盒重新装进妍妍的小挎包,摸了摸妍妍的头:“走吧,小宝贝,我们先去哪儿排队?” “去玩“激流勇进”吧!”妍妍兴奋道:“上次和我妈妈来,她偏不让我玩,我想玩好久了。” 所谓“激流勇进”项目,和游乐场里常规的“峡谷漂流”项目差不多,甚至没有“峡谷漂流”那么刺激,三岁以上的人都能玩。妍妍妈妈不想玩的原因是怕衣服被水溅.湿弄脏;而妍妍则心心念念着想玩这种刺激项目。 三人很快找到了“激流勇进”的排队区。这个游乐项目是每五人坐一条“龙船”,“龙船”在水面平行滑行一段时间后会直冲上一道类似于过山车的陡坡,上坡时水花飞溅,尔后“龙船”进入漆黑的甬道里,据说甬道里还有一个装神弄鬼的设置,会不定期地在一片漆黑中伸出一只“人手”,游客通过甬道时如果运气不好,就会被“人手”突然抚摸头顶,受到惊吓——当然,对于特地寻求刺激的人来说,能被“人手”抚摸头顶大概是走了好运。“龙船”滑出漆黑的甬道以后会有一段急促的下坡,这个时候游客们又会被飞溅一身水花。整场项目玩下来,绝不可能保持衣服的干燥。 所以商家很聪明地专门在“激流勇进”项目区旁边支起棚子卖一次性塑料雨衣,专供游客购买。 “你和妍妍先排队,我去买雨衣。”何意知对张雯涓说着,又问妍妍:“你要什么颜色的雨衣呀?” 妍妍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玩的游客,兴高采烈地说:“我要粉色雨衣,粉色的最可爱!他们穿蓝色的不好看。” 何意知走向卖塑料雨衣的棚子,拿出手机准备扫码支付,对商家说:“麻烦拿三件雨衣,都要粉色的。” “粉色的卖没了,”卖雨衣的大婶说:“你等下啊,我去后面的箱子里找几件过来。” “谢谢您。”何意知在等待大婶回来的过程中打开电子邮箱浏览。经常会有网友发邮件找她进行免费法律咨询,何意知一般都会及时回复。 最近收到的邮件不多,其中有一封未读信息是一条网页链接,发件人还给何意知写了一句话:“请您务必点开链接观看视频。” 神秘兮兮的。 “来,三个粉色的。”大婶很快就抱来了一堆粉色雨衣,“十块钱一件,一共三十。” 何意知把支付界面递给大婶看。 “好嘞。”大婶笑盈盈地说:“这粉色的卖得最快!女孩子都买这个颜色的。” 何意知拎着雨衣,顺手点开那段视频链接。视频的前十秒画面都是空白,从第十一秒开始画面突变……何意知触电般迅速关掉了视频,不寒而栗。 ——视频的内容,是张雯涓被周汀关在废弃工厂里虐|待的画面。 是谁给她发了这段视频?有什么目的?想恐吓威胁么?那么发视频的人到底是和张雯涓有仇,还是和她有仇? “是粉色雨衣诶!”妍妍跑向何意知,仰着头迷惑地问:“姐姐你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没事,”何意知勉强笑了笑说:“走吧,排队去。” 然而当何意知走近排队区时……她惊讶地看到了钟威和许小奇,一个月前在顾文举办婚礼的酒店遇到过的女孩。 钟威今天穿黑色卫衣,许小奇穿的也是黑色卫衣。两人站在那儿排队,就像是穿了情侣装的一对男女朋友。还挺…般配的。 何意知很不想承认,她现在有点吃醋了。尽管钟威很早就说过他不喜欢许小奇这种十六岁的黄毛丫头。 她走过去的时候,许小奇恰巧回头看到了她,热情真诚地打招呼:“姐姐,居然又见面了,好巧啊!” “是呢,”何意知朝许小奇莞尔,继而望着钟威,不再多言。她想等钟威给个解释。 钟威说:“我陪她来玩。” 何意知淡淡地“哦”了一声,牵着妍妍跟张雯涓站到一起,不想再搭理钟威。 张雯涓之前以为钟威只是何意知的堂弟,这次经历匀城风波之后,隐隐觉得何意知和钟威的关系可能不寻常。但何意知没提起这个话题,张雯涓也就没有多问八卦。 “你堂弟和谁呀?”张雯涓悄声问:“他女朋友?” “我不认识。”何意知说:“可能是吧。” “唔,难怪,”张雯涓说:“刚才他们站在那儿,女孩非要给你堂弟喂棉花糖吃,我不好意思当电灯泡打搅他们,就没去和你堂弟打招呼。说起来,匀城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他。” “没事,不用专门去谢他。” 何意知想,幸好她刚才没看到“喂棉花糖”的场面,否则她可能会一整天生闷气。她和钟威谈了一个月恋爱,除了牵手,连亲|吻都很少有。恋爱刚开始那几天何意知感觉还挺甜,没想到去了匀城一趟以后,两人回来各忙各的,有时候竟然一周才打一次电话聊天……简直像是在较量谁更冷淡。 几个人排队站得很近,许小奇朝钟威撒娇说的那些话,何意知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等会陪我去坐过山车吧!你会不会害怕啊?” ——“哥哥,听说一起坐摩天轮的男女朋友,以后会特别幸福。所以,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和我一起坐摩天轮?” 哥你妹啊…… 何意知气得差点当场口吐芬芳。算了,她是大人,要优雅要文明,不要和小孩一般计较。许小奇这丫头爱怎么撒娇就怎么撒娇吧,钟威愿者上钩好了。她不在乎。 要不是为了陪妍妍玩“激流勇进”这个项目,何意知恨不得当场转身离开。 “来,你们三个,”工作人员把张雯涓她们聚到一起,又向钟威和许小奇招手:“再来两个人,正好五人一条船!” “哥哥好,”妍妍坐上“龙船”以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钟威,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大哥哥,却又回忆不起来。 “哎,你看小朋友只喊你“哥哥”,都不喊我“姐姐”。”许小奇娇嗔道:“肯定是因为她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只喊你。” 钟威很配合的说:“你也好看。” 何意知觉得当女朋友当成她这个样,真是成了笑话。男朋友当着她的面夸别的女生长得好看,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生在游乐场亲昵约会…… 哦,对,她还真是在匀城待了那几天就忘了钟威的本性。他以前读书时不就是甩了好几任女朋友的公认渣男吗?呵。 何意知坐上“龙船”,系上安全带,然后清了清嗓子冷冷说:“钟威,一个月期限到了,我们分手吧。” 除了钟威,其余人全都震惊脸。然而她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龙船”就已经冲上了陡坡,滑道两旁激起千层浪,彻彻底底沾湿了塑料雨衣。 27.吃醋 “龙船”过了陡坡,进入漆黑的甬道。船在这一段行驶得很慢,甬道里正播放着不太恐怖的恐怖音乐,制造诡谲气氛。 钟威对于何意知提出的“分手”,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大概是因为渣男面对这种场合已经能游刃有余处理了,所以丝毫不慌。 “姐姐,”妍妍突然问何意知:“你喜不喜欢我爸爸呀?他说他可喜欢你了,想让你当我后妈。你愿不愿意呀?你喜欢妍妍吗?” 许小奇立刻化身吃瓜群众,笑嘻嘻地问妍妍:“你爸在追求这个姐姐吗?” 七岁的妍妍对于“追求”这个词也不太明白具体意思,只得说:“好像吧,反正我爸每天回家都要提到知知姐姐,他真的真的很喜欢知知姐姐。我也喜欢。”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何意知轻咳一声,对妍妍解释说:“我很喜欢你,但是我对你爸爸没有那种喜欢……总之,当你的后妈是不太可能了。” “唔……”妍妍有些沮丧,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别的后妈都会对我很坏,只有你对我好。如果你以后和我爸爸结婚生了弟弟妹妹,我会把他们当亲弟弟妹妹的,玩具零食全都分给他们!” 靠,袁峥到底教妍妍这小孩记了多少台词?这分明就不是一个七岁小孩的心里话啊!何意知恨不得当场跑到袁峥律师事务所向袁BOSS提交辞呈。这简直是逼婚现场…… 沉默之际,恐怖背景音乐突然变调,漆黑之中有一只“人手”伸出来—— “啊!”许小奇吓得尖叫,在一片漆黑里无比精准地侧身搂住钟威,缩在他怀里颤声娇喊:“哥哥,我害怕,啊呜呜……你帮我把那个手弄开好不好!呜呜……” “已经移开了。”钟威的声音清冷。他无声无息移开了许小奇用力搂着他的那双手。 何意知心烦意乱,还在思索着刚才那段视频会是谁发来的。 “龙船”终于滑出了甬道,骤然加速滑下一段陡坡,又是大片大片的水花飞溅起来,浇打在塑料雨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尔后这条“龙船”平滑地流淌在水面,流到终点。 工作人员站在终点处很贴心地把游客们一个接一个从船上扶起来,叮嘱道:“大家等会记得把身上的水擦干,这个季节容易感冒。” 何意知脱下塑料雨衣,扔进垃圾桶,然后径直走向许小奇,语气平淡地问:“你等会和他要玩什么项目?” “啊?”许小奇一愣:“姐姐你要…干嘛?” “我要避雷。”何意知面无表情地说:“不想再跟你们一起玩项目了——眼不见,心为净。” 能让何意知这种擅长克制情绪的人当场发脾气的,她自己活了二十几年还没遇见过几个。而钟威和许小奇这对“情侣”就是其中之一。 许小奇天真懵懂地看着钟威,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地问:“哥哥,那我们下一个项目要玩什么呢?” 钟威没回答她,而是对何意知说:“你们随意玩,我和她会注意避开你们的。” 何意知差点被钟威这种冷漠的态度气到鼻子酸。他这是什么品种的绝世渣男……何意知咬了咬牙,冷冷说:“行啊。那还真是麻烦你们了。” 她说完就牵着妍妍,和张雯涓一起离开。 “知知,你、你不要紧吧?”张雯涓担忧地问:“别把自己气坏了。” “没事,他不重要。”何意知很快就控制住情绪,说:“今天妍妍过生日,我们玩开心点。” “好耶,那我们去玩大摆锤吧!”妍妍一蹦三尺高:“上次和妈妈来玩,她胆子小,不敢玩大摆锤,所以也没允许我玩。” 张雯涓问:“哎,妍妍,你怎么不跟妈妈一起生活呀?” “妈妈已经又结婚了啊,”妍妍笑眯眯地说:“她还生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妹妹,我经常去妈妈家里找小妹妹玩。” 离婚以后能像袁峥和他前妻这样和平相处的……嗯,看来都是高情商人才。 游乐场人山人海,每个项目都要排队很久,陆续玩了“大摆锤”、“旋转木马”、“爱丽丝梦游仙境”等项目之后,竟然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 附近的餐饮店还比较多,妍妍选了汉堡王这家店,进店点了自己喜欢的套餐,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大吃大喝。 妍妍吃饱以后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何意知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妍妍身上,以免妍妍睡觉着凉。 “你和钟威,到底怎么回事?”张雯涓轻声问:“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一个月前谈的恋爱。”何意知如实回答:“他和我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在老家那边按照辈分算是堂弟。” “你们俩……藏的还挺深,连我都没看出来。”张雯涓又问:“为什么是他?我感觉他和顾文不是一个类型的啊。” 何意知微叹:“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哪一点。好像很莫名其妙的,脑子一热就恋爱了。不过现在已经分手了,以后和他没关系了。” “不对呀,是你今天说要分手,可是他还没同意诶。”张雯涓咬着薯条跟何意知闲侃:“不是得两方都愿意才算分手吗?” “他今天都和别的女生在游乐场约会了…还喂棉花糖……”何意知郁闷:“最重要的是,他做这些事都没和我说一声。正常男女朋友交往,要和异性单独出去玩的话,不是应该先报备一声?” “这个嘛…我觉得他没跟你说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错。”张雯涓开导:“但是我看他今天对那个女孩其实也不算很亲密,主要是女孩在对他示好吧。他还算是有分寸的,全程没有主动撩那个女孩。” 何意知扁嘴:“他们穿了情侣装。” “知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张雯涓失笑:“他们只是同时穿了黑色卫衣而已,两件卫衣的logo都不同。再说,这个季节穿黑色卫衣的人也挺多的。” “……他还夸她长得好看。” “别人小姑娘本来也长得不丑啊,”张雯涓说:“唉,没想到咱们知知居然这么能吃醋。你这就是因为太在乎他了,所以才会觉得不爽,想闹分手。” 一向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雯涓这句“太在乎他了”让何意知有点慌乱了:一个月前是她提出谈恋爱,她当时的想法是甩了钟威也不会伤害到他。可是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为什么会演变成了她太在乎、放不下? “我不想谈恋爱了,”何意知懒懒地靠在座椅上:“好累啊。” “你就珍惜机会吧,”张雯涓也懒懒地并排靠在座椅上:“像我现在这样,想谈恋爱还找不到对象呢。等到时候老了去相亲,男方各个都得问我是不是chu,我说不是,他们就会觉得我不检点,有婚前性.行为……” “别这么想,现在好多人都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何意知说。 “但是我在乎。”张雯涓语气失落:“哪个女孩不想把第一次留给自己喜欢的人呢?可是我还没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没了。” 说到这个话题,何意知又想起了早上在中山游乐场点开的那条网页链接……无形的紧张与压迫感再次席卷而来,让她下意识觉得,匀城那场风暴正在向麓城侵袭,而她注定被风暴席卷,无法逃脱罪孽的深渊。 “涓姐,你在法院实习的时候,有招惹到什么人吗?”何意知问。 “没有啊,”张雯涓说:“我这人的上进心没那么强,做什么事都是中等偏上就够了,从来不争不抢,应该不会招惹谁吧。” “那…你父母呢?” “我爸生前为人特别佛系,我妈你是知道的,特别热情友善,他们绝对没有招惹过别人。”张雯涓顿了顿,压低声问:“你不会怀疑我在匀城是被人故意那个的吧?” “没有,”何意知摇头:“就是问问,我也觉得你们一家人性格都很好,绝对不会和其他人结怨。” 如果对方不是在针对张雯涓…那难道是针对她?何意知惴惴不安,仔细思忖着自己和哪些人可能会有利益冲突。 她最近和袁峥的关系有点复杂,但袁峥对张雯涓的事不了解,应该不会插手到这件事来。除了袁峥……还有可能得罪到谁呢? 何意知陡然想到了唐妍慧——她那天指使着那么多手下围攻,完全不打算给何意知留活路。 这很可怕。因为唐妍慧能从一个江城乡下来的小姑娘摇身变为匀城老大的干女儿,足以证明其心计手段并不简单。虽然周汀现在被判刑了,但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像周汀一样,拥有一定权势地位的人。只要唐妍慧愿意去攀附…… “知知。”张雯涓突然喊她。 何意知抬头:“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怀疑匀城的事还没完。”张雯涓低声说:“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每天都活在紧张压抑之中。我感觉我妈已经知道匀城发生的那些事了——肯定不是你告诉她的,我相信你。但是她现在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怜悯,让我觉得很难受。” 难道张雯涓的妈妈也看了那段视频?何意知浑身发凉。 “别怕,我们都别怕。”张雯涓说:“在匀城都能虎口逃生,麓城的治安管理这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28.雨夜【完整无删减H版】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29.报复 张雯涓回米兰花园这边的租屋时,脸色很差。而何意知迟迟没有收到回复邮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着落。 如果对方想要勒索钱财,这事倒不是太难办。但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对方似乎有其他目的,比如故意制造恐慌,蓄意报复。 何意知小心翼翼把宋娜的相机连同着那个快递纸盒藏在卧室衣柜里,没让张雯涓看到,怕影响张雯涓的情绪。 “你在做菜啊?”张雯涓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柠檬茶解渴,然后说:“要不就点外卖吧,自己下厨多麻烦……我妈这些天都是点外卖,没踏进厨房半步。” “你妈最近心情好点没?”何意知问。 “一点也不好,她最近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张雯涓说:“她肯定是知道我在匀城的事了。我昨天晚上和我妈一起睡觉,听到我妈很大声地说着梦话,什么“你们放开我女儿”之类的……唉。而且我这几天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周汀把我绑在那个废弃工厂的房间里时,每次都让我的脸朝着同一个角度,我怀疑那个房间有摄像头,偷拍了周汀做坏事的全部过程。你说,现在会不会有人掌握了那些视频,然后威胁我们?” “应该不会吧。”何意知宽慰说:“如果以后有人敢拿这个视频威胁我们,我就出钱解决问题。” “如果他们想要的不是钱呢?”张雯涓紧张兮兮地问。 何意知走神片刻,锅里翻炒着的番茄鸡蛋有些炒糊了,发出焦香味。 “算了,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吧。”张雯涓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死了算了,反正每天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你别这样想,”何意知说:“我们是从事法律职业的,要相信法律能够惩治恶人,周汀现在被判刑了,虽然判的不算重,但好歹也是入狱了,这就说明法律能一步步把他们全部捕到网里,该进来的,一个也不会被漏掉。” 张雯涓说道:“你说的这些,当今社会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做到。讲真,我现在挺厌恶法律这一行的,明明自己就是从事法律的,结果被人害了却难以申冤,只能眼巴巴看着一些人逍遥法外。” 她正在悲观地叹着气,突然看到了何意知脖颈的吻痕,于是走近问:“你和他,昨晚是不是那个什么了啊?” “嗯,做了。”何意知坦诚相待。 张雯涓问:“感觉怎么样?” “累。”何意知简单总结道:“特别累,我现在腰疼到站不稳。” “妈呀,看来战况很激烈……”张雯涓又问:“那你爽吗?” “还行。”何意知脸烫。 “你说的“还行”,那就是“很爽”。”张雯涓调侃:“哎,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某个淡淡评价“还行”的女人,其实昨晚爽哭了好几回。当之无愧的“口是心非第一名”。 吃完饭后,何意知看到邮箱有新的未读消息——是那个人回复的: “我其实没什么目的,就想让你做叁件小事而已。你如果不做,视频会立即传到网上,你知道,它会传播的很快的。到时候,你可怜的室友走在街上,人人都见过了她的裸|体,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所有人都见过她那些yin |荡的模样。你说,你那位室友会不会被逼疯到自杀呢?” “哪叁件事?”何意知发邮件问。 “第一件事最简单,就是和钟威分手,甩了他,狠狠糟蹋他的感情。” 看来,对方不是想针对张雯涓,而是想针对她或者钟威。何意知猜想发邮件的人是唐妍慧,或者,发邮件的那群人里必定有唐妍慧。 “其他两件事呢?”何意知问。 对方回复:“等你做完了第一件事,我自然会告诉你。” 何意知写道:“如果你是冲着我来的,可以用别的方式威胁,不要牵连我的室友。” “威胁你的方式当然有很多种,选择哪一种由不得你来决定。”对方很是挑衅:“只不过是因为——用你的室友来威胁,我会觉得很有趣。你完全可以做人没良心一点,不答应我做那叁件事,任由我把视频传到网上,反正你室友是死是活也和你没关系。” “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何意知发完邮件就把手机丢到床上,一刻也不想再看见它。 让她和钟威分手其实不算难事,毕竟分手了还可以再次和好。但问题是,在第一件事上作出妥协,谁又知道第二件事会是什么呢?如果第二件事违背道德底线,触犯法律呢?那样岂不是被黑恶势力操纵在掌心,成为了一个机械的犯罪工具? 过了一会儿,何意知又给那个邮箱发了信息:“给我寄宋娜的相机是什么意思?你想拿这个威胁我什么?” “何律师,这个可不是威胁,而是特意给你一次警告哦。记者宋娜在上楼回家时不慎踩空仰倒,抢救不及时,已经死了。” 那栋楼的电梯坏了,楼道漆黑,宋娜已经走过千百次,绝对不可能不慎踩空仰倒。所以她绝对不是意外死亡。一定是他杀…… 何意知担心过周汀背后的人会进行报复,却没想到报复来的这么快。宋娜现在已经成了国内比较有名的记者,却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做掉了,还顺便贴上了一张“意外死亡”的标签。 宋娜向来不怕死,为了干记者这一行可以随时牺牲生命,何意知明白。但她还是为宋娜的遭遇感到难过和愤慨,前些时还在网络媒体上呼吁光明与正义的女记者,如今已经再也不能发声了。 何意知平静了情绪,发邮件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想针对我,还是针对钟威?如果你的根本目的是针对钟威,那么我不会帮你做要求的任何一件事。他不值得我去冒险。” “你竟然这么绝情?也就是说,即使我让钟威“意外死亡”,你也不会在意,对吗?” 这几个字看得何意知觉得毛骨悚然。所有的意外事件都不一定是意外,风平浪静之下掩藏了多少刻意而为,永远没有人知道。 “请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何意知现在忐忑不安,手心冰凉得发僵。 对方说道:“我可以直白告诉你,根本目的是同时针对你和钟威,你们两个都是我要整治的对象。” “你是不是唐妍慧?如果是,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 “你猜呢。” …… 何意知觉得,对方十有八九就是唐妍慧了。唐妍慧想报复,根源在于不甘和嫉妒。对于钟威是不甘,而对于她则是嫉妒。 张雯涓走到何意知的卧室,很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何意知难免心力憔悴。她刚才突然想到了远在江城生活的父母……如果唐妍慧想要报复,现在第一步是牵连她的室友,第二步会不会是牵连她的家人? 不行,张雯涓都还在坚持看心理医生,坚持自我调节情绪,她就更不能崩溃了。如果连她也崩溃了,就会彻底输给那群犯罪分子,任人宰割。 “你说,如果我跟钟威突然提出分手……我是说如果,”何意知试探性地问:“他会很难过吗?应该不会吧?” 张雯涓一脸迷惑:“你们昨晚才做那什么,怎么突然就想到要分手了?” 何意知强颜欢笑:“一个假设而已。” “我觉得…说实话,会伤到他的。”张雯涓坐到何意知身边,认真分析说:“你看啊,去匀城的时候,他最后一个人留在工厂对付周汀的手下,把摩托车给韩叔叔骑走了,这是很危险的。可是钟威他舍命冒险图什么呢?你是为了救我,韩叔叔是为了给女儿查明真相,宋姐是为了正义,而钟威呢?他和所有受害者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没有为社会弘扬正义的崇高想法。他去匀城那一趟纯粹是为了你,不是吗?就算你说他以前是个渣男……害,我可没见过哪个渣男会为了女人连性命都敢赌上。” 何意知平时习惯了钟威对她的好,渐渐就把那些好视为理所当然,现在听张雯涓这么分析一段,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个渣女。 “知知,你在感情方面,有时候挺没心没肺的。”张雯涓说:“咱们俩关系这么好,我就直说你的缺点了。你对钟威的喜欢,也许还不及他对你喜欢的一半多。” 张雯涓说的是实话,一点也不夸张。何意知无言反驳。如果是钟威要冒险去匀城救朋友,她绝对不会赌上性命陪他去疯一次。她的人生早已规划得完美无缺,前程锦绣大好,性命比什么都金贵,怎么会拿来陪男朋友一起浪费? 说白了,她就是在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真挺能装的,何意知骂自己。 “哎,电话。”张雯涓指了指被丢在床上孤零零震动的手机。 居然是顾文打来的电话—— “喂?意知你好,我是顾文,我想问问你擅长解决离婚方面的案子么?” 何意知问:“怎么了,是有谁需要请律师吗?” “我打算和路晨曦离婚,最近闹得不太愉快,想请你帮忙打官司。” 何意知差点以为是自己幻听了,这两人才结婚两个月不到吧?怎么这么快就闹矛盾了……这还真是从高中就开始分分合合的大型连续剧。 30.威胁 律师事务所。 “请坐,”何意知给顾文倒了杯清茶:“你们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顾文把茶杯轻放在桌面,咳了咳嗓子,然后无奈地开口:“我和路晨曦结婚后经常吵架,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她有点喜欢暴力解决问题,但是婚后才发现她很喜欢家暴。你别看她平时对谁都活泼可爱,笑眯眯的,其实在家里很凶,动辄殴打我。我是个男人,肯定不能还手打她,但是挨打次数多了,心里也觉得很窝囊。” 说罢,顾文卷起衬衫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那些青红的掐打痕印和紫黑的血痂简直触目惊心。 何意知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才算是相信顾文说的这些话,她原先还以为路晨曦是个爽朗宽宏的人,没想到竟然家暴……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路晨曦这般对待顾文,肯定事出有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拿自己的丈夫兼初恋对象这般发泄脾气。 “那你平时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让她不高兴,从而进行家暴呢?”何意知问。 顾文紧锁眉宇,很是不满地说:“路晨曦她很爱玩,现在都已经结婚了,还常常和一群朋友出去泡吧,男男女女都有,夜不归宿是她的常态。我就是对她这点不太满意,时不时给她提点意见,让她少在外面玩,更不要夜不归宿。她觉得我限制了她的自由,所以偏要夜夜去酒吧快活……” 何意知确认一遍问:“是你想离婚,她不想离婚?” “对,她虽然爱到外面玩,但是却不肯跟我离婚。”顾文过了片刻又说:“如果非要离婚,她有一个条件,就是把麓城买的那栋新房给她。不是我小气……麓城的房价高是出了名的,那栋房子又是在好地段。路晨曦家里只付了房子首付的叁分之一,首付的叁分之二是我出的钱,后面每个月还贷也都是用我的工资还的。你说说,我带着我爸妈两个老人住在麓城,如果把房子给了路晨曦,那我和我爸妈上哪儿再找个住的地方?” 果然,结婚前小情侣们闹别扭、分分合合都像偶像剧般缠绵悱恻;婚后就成了一场大型家庭伦理剧,当童话变成现实,一地鸡毛,再也没有当初的美好。 “那你和路晨曦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吗?”何意知说:“比如,你给她一笔财产,让她再去麓城便宜点的地段买房子?” “我也想过啊,但她不肯。我每次都想和她静下心来打商量,可是谈不了几句话,她就又要开始家暴了。”顾文哀叹:“我算是看穿了,路晨曦她就是好吃懒做,没工作,想靠我养着,供她吃穿住用和去酒吧潇洒。她清楚知道我舍不得把房子给她,就以此为威胁条件,逼着我和她继续过下去……” “要不你把路晨曦也带到律所来,我和她谈谈?”何意知说:“像你们这种类型的民事案件,以调解为原则。” 顾文连连摆手:“别了,行不通的。你小心她发混起来连你都打。” …… 顾文终于说出心里话:“而且,路晨曦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怀的很有可能是别的男人的孩子。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的微信聊天记录了,两人几乎每晚都聊|骚。” 岁月是把杀猪刀。听完顾文说的这些,何意知不禁遗憾,是什么让学生时代的翩翩公子顾文变成了如今满腹牢骚的绿帽丈夫。 “根据《婚姻法》第叁十四条,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中止妊娠后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何意知耐心解释说:“如果是女方提出离婚的,或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则不在此限。按照法规来说,路晨曦怀孕五个月了,法院是不会受理你的离婚诉求的。但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经常遭到女方家暴,如果受伤程度很严重,确实有必要离婚来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法院会受理案件。我的建议是,如果你和路晨曦确实不愿意接受调解,那你就去医院检查身体开证明,只有根据你被她打伤的严重程度,我才能给你个答复,打这场官司到底有多大胜算。” “天哪,”顾文一声长叹,苦笑着说:“已经戴绿帽了,还得煎熬在一起生活。真是难啊,我天天幻想着能回到校园生活,那时无忧无虑的,多好。” 何意知有些敷衍地笑着说:“顾学委你成绩好,没什么需要烦恼忧虑的。别的学生忧虑可多着去了。” “你当年也是个学霸,校园生活应该也过得无忧无虑吧?”顾文问道。 “还行,确实没什么烦恼。”何意知拿起手机:“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但是它没有被标记为广告推销骚扰电话—— “我刚才给你室友的妈妈发了一段新视频,你猜她现在会不会正在哭呢?”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或者,你想不想欣赏那段视频呢?” “我说过了,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何意知压低声音冷冷说:“你要求的第一件事不难办,我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跟钟威分手。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不要做出格的事。” 男人幽森问:“这就是你跟我讲话的态度吗?没关系,就算拿室友威胁不到你,拿你父母总能威胁到吧?” 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虽然在预料之中,但一听到“父母”被这个男人阴恻恻地念出口,何意知就直冒涔涔冷汗。 “再给你两天时间,自己看着办吧。”男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何意知忽然意识到,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着的顺风顺水的生活戛然而止了,从现在开始,全盘覆灭,逆境重重。 接完电话,回到办公室,果然看见顾文还是一副苦瓜脸的模样,顾文一心想拉着老同学诉苦,然而何意知压根没功夫奉陪。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意知,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份上,这回真的帮帮我吧。”顾文声情并茂如同朗诵诗文:“我知道你现在是个挺有名气的律师,连GT公司的案子都拒接,像我和路晨曦这种鸡毛蒜皮的案子肯定更难入你的眼。咱俩都是熟人了,钱肯定是不用谈的,你帮我打这场官司的话,除了钱我还能给你提供别的利益。我不是在恒企上班么——明天有一场大型商业见面会,像GT公司这类档次的都会来参加,正好恒企给了我两个名额,我带你一起去参加。” 大型商业见面会意味着拓宽人脉圈的绝佳机会。自从上次去匀城拒接GT公司的案子以后,何意知在律师圈子里的口碑越来越差,不少同行拿这件事“做文章”,说她年轻气盛,连GT公司的面子都不给。口碑变差直接影响到她的工作,再加上前段时间袁峥刻意打压她,现在能接到的案子越来越少。 即使顾文不提供这个拓宽人脉圈的机会,何意知也会接办他和路晨曦的离婚案。眼看着接的案子越来越少,事业滑入低谷期,何意知其实也很着急。 “好,我会尽力帮你。”何意知承诺:“只要你配合我的要求提供相关证据,我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能让你们离婚,而且那栋房子归你。” 顾文听了喜笑颜开:“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意知,我就知道你专业能力强!明天商业见面会的具体安排,我等会就发给你。” “嗯。” 送顾文离开了办公室,何意知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年少时曾暗恋过许多年的“白月光男孩”,现在正和她以利益互换为代价进行交易。两个世俗的人各怀心事地谈着琐碎的生活与现实的钱权,各有各自的不易。 何意知去茶水间倒水,碰到正在喝咖啡的吴凤。 “哎,小何,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一起打的那场官司?”吴凤品着咖啡,悠悠说:“那个被告,老赖许尚谦,他好像坐牢了。” 何意知问:“他又被谁告了?” “听说是他们厂里的二把手,一个挺年轻的男的。”吴凤说:“这是郭律师今天早上告诉我的事。你说那位许老赖也是悲催得够可以啊,躲过了那么多恨他的原告,结果到头来居然栽在自己人的手里了……好像就是那位二把手过河拆桥,背叛了许尚谦,私下串通南辰玻璃厂的老板,两人合谋把许老赖的旧账和犯罪证据全部翻出来了。许老赖惨啊,倾家荡产,老婆孩子也跟着他遭罪。” 尚谦玻璃厂的二把手不就是钟威么?难怪钟威自从回了麓城以后就每天都在忙工作……可是,钟威不是前几天才和许尚谦的女儿许小奇去游乐场玩过么?怎么他转眼就让许尚谦倾家荡产,全家受牵连了? 预谋已久。何意知脑海里蹦出这个词。他的心计,远远比何意知想得深沉;他的手段,也远远比何意知想得狠辣。 何意知似乎一直在犯错,总是把钟威还当成大男孩看待。哪有…这么坏的“男孩”? “那尚谦玻璃厂现在被怎么处理?”何意知问吴凤。 “尚谦玻璃厂跟南辰玻璃厂合并到一起了,规模算是国内玻璃厂里数一数二的。合并以后的厂子归属于恒达企业。”吴凤漫不经心说:“那位把许老赖害惨的二把手,据说已经在恒达企业掌握股份,成了股东之一了。还真是…不简单呐。” 31.晚宴 “意知,”顾文站在会场大门口等候何意知一同入场,见到她时不禁眼前一亮。 为了出席今天这种郑重的场合,何意知专门选了一套礼服裙,纯黑色的高定礼服裙衬得她皮肤愈加白净,而长裙精致的剪裁设计更是把她的身材勾勒得完美无缺。 在场的美女自然数不胜数,大家都会打扮,也都穿戴得起高端奢侈品。何意知这一身打扮不算耀眼,相对较为保守,但很适合她自身娴雅端庄的气质,所以让她在人群里尤为出众。 顾文把入场凭证递给何意知,连声夸赞道:“你读书时就气质好,现在比以前的气质更好了。” “谢谢夸奖。”何意知笑了笑,心思并不在顾文身上,只想把自己的名片多多塞给各大公司的经理、董事,以便拓宽自己的圈子,日后接到更多案子。 其实顾文今天也打扮得很体面,头发还特意用发油抹过定型,他满以为何意知会客气地“回敬”夸赞他几句,没料何意知对他的态度这般冷淡。 这是社会上层人士的晚宴—— “喏,那边就是我们恒企的董事长,”顾文低声对何意知说:“他对从事律政方面的人才向来器重,要不要过去递张名片?” “行,”何意知问:“他是恒企的王董事还是曹董事?” “曹董事。”顾文想到了王董事和曹董事极其相似的光亮脑门和地中海发型、以及中老年发福过于严重的身材,不免好笑。 两人举着酒杯款款走向恒达企业的曹董事,一路与形形色色的上流人士逢场作戏。 顾文堆笑,亲热地唤:“曹董!” 秃顶的曹董事笑呵呵看向顾文,一脸慈眉善目:“小顾也来啦?这位美女是?” “我老同学,她在袁峥律师的事务所里工作,”顾文介绍说:“业务能力很不错。” “曹董您好,我是何意知。”她恭敬地递上名片。 “哦,何律师嘛,早就听过你名字。”曹董事把名片拿在手里扫了一眼,然后装进了西裤口袋:“在法律圈很出名的小姑娘嘛,GT的面子都敢不给——” 何意知的笑容有些凝固。 “够胆量,我喜欢。”曹董事终于把刚才那半句话说话:“小姑娘有前途啊!” 对了……GT公司那次要告的,就是恒达企业。何意知没答应GT公司的请求,相当于自觉站在了恒达企业这条船上。论实力,恒达企业比GT公司还要略胜一筹。 何意知听完曹董事这剩下半句话,才算是松了口气。 曹董事今天明显很愉悦,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现在倒是笑意盈盈。曹董事问询助理:“哎,他去哪儿了?” “刚刚在那边和杨总聊天,应该快要过来了?”助理四下看了看。 正说话时,曹董事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钟威,这边来,”曹董事和善地叫来他,向顾文和何意知介绍说:“这是咱们恒企的新股东,钟威,我义子。” 恒企的新股东…曹董的义子?所以他回麓城以后究竟天天在忙些什么?还是说,从他高中毕业出来谋生的时候,就早已布下一局,只需慢慢等待收网? 钟威平时穿的就是最普通的休闲装,和那些在大学读书的二十岁左右男生差不多。而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气质成熟稳重,俨然是久经社会历练的人士。 他不动声色,尽藏勃勃野心。 何意知走神之际,顾文向钟威伸手自我介绍道:“钟先生您好,我是恒企人资部门的顾文,以后请多多关照。” 钟威同顾文握手时,眼神却停留在何意知身上——顾文,是她上次喝醉以后念过多次名字的暗恋对象。钟威对于“顾文”这个名字耿耿于怀。 顾文悄悄捅了捅何意知的胳膊肘,提醒她与恒企这位新股东握手。 “您好。”何意知在曹董事的注视下,微笑着与钟威握手,以“您”字礼貌相称。 钟威握着她的手,不露声色地着力,何意知抽不出手来。就像那天晚上,他双目猩红地紧紧扼住何意知的手腕,狠狠“撞击”她脆弱的深处,不容她做任何抵抗。 何意知不觉得自己有多了解钟威这个人,但她清晰意识到了一点:钟威现在……生气了。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什么事全瞒着,她都还没觉得生气呢。 “钟先生,”何意知浅笑着语气不善地问:“您打算握到什么时候?” 钟威松开她的手,气场冷得可怕。 男人们交谈着商业话题,何意知找了个理由悄声离开。 酒店大厅里举办的这场晚宴足够热闹,热闹喧嚣到何意知找不出僻静之处接电话。 又是那个男人打来的。 “给你邮件里发了些图片,”男人说:“要不现在去看看?不看——会后悔的。” 何意知问:“你又想做什么?逼我和钟威分手是吗?可以,我现在就能做到。” “何律师,你最好别和他一起演戏骗我哦,”男人阴阳怪气地说:“否则……哎,你还是赶紧看看邮箱里的图片吧。好好想想,下一个对象,会不会是你呢?” 男人发来的图片,是有关宋娜的。 宋娜被捆|绑在柱子上,身躯上被cha满了密集的玻璃片……给宋娜当背景的,是匀城废弃工厂里那些残破的玻璃窗,窗框插着那一片一片的尖锐玻璃碎片。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眼底是难以掩饰的惊恐。她僵硬地望着某个方向,死不瞑目。 连鬼片都没有这些图片惊悚,因为图片上展现的画面,是血淋淋的事实。 宋娜不是被他人报道的“意外死亡”,她是被犯罪分子活生生凌|虐而死。何意知回想着图片上扭曲变.态的捆|绑方式,以及宋娜被迫做出的姿势,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测——周汀根本没有被关进去,一定是有“替死鬼”代替他承受十五年有期徒刑!而周汀依旧逍遥法外,用他惯用的残忍手段,欺凌着女人,报复社.会。 何意知沉默许久,决定先和钟威分手,看看那边提出的第二个要求会是什么。敌人在暗她在明,她时时刻刻被无形的双眼盯住一举一动,为今之计是依着对方的要求来,让对方渐渐放松警惕,然后一举击破对方的漏洞,将对方绳之以法。可是……未必能绳之以法。如果周汀真的找了“替死鬼”,那就充分说明了匀城政|fu对黑.恶势力的放纵。 天下乌鸦,会不会真的一般黑? 她走在人群中,每一步都似乎格外沉重。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不留声响。走着走着就到了大厅的一个死角,周围没人,光线敞亮得格外空寂。 “为什么会和顾文一起?”他冷冷问。 何意知转身,看到钟威。 “你怎么跟过来了?”何意知微仰着头反问:“不是该忙着和那些老总应酬么?” “我不喜欢你和他站在一起。”钟威步步逼近,打量着她这一身黑色礼裙,语气不悦地说:“顾文不会无缘无故带你来这里。” “是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意知粲然一笑,美眸里星辉奕奕,她又轻又媚地说:“他要离婚了,我们旧情复燃,懂吗?” 钟威没说话,凌厉凶狠地盯着面前娇媚如妖的女人。 “怎么,不信啊?”何意知踮着脚,在他耳边柔柔地说:“我昨晚和他|睡了。” “你再说一遍?!”钟威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我和他|睡了,”何意知面若桃花般妩媚:“你能把我怎么样?对了,你那天说不想分手,是吧?我考虑了一下,不答应。现在有我真正爱的男人陪着我,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都是成年人,分痛快点,最好别纠缠。” 何意知这才发现,原来穿着高跟鞋踮起脚跟人说话,是这么累。也才发现,原来面不改色地说谎这么累,累到心脏疼痛。 “何意知,你最好别骗我。”他一字一句念她的名字,像是贪婪的饿狼捕捉到猎物,即将把猎物无情地拆入腹中。 “我为什么要骗你?”何意知轻蔑地笑了笑:“你值得吗?我读书时,爱了他整整六年,你算什么……嗯唔……” 他把何意知逼到了死角,轻而易举地抱起她,让她的背部抵在光滑冰冷的墙面。 随即是血腥而缠绵的吻。他是个暴怒的疯子,yao.着她的chun不放,以舌尖牵|引|勾|连着,搅扰得她难以喘|息。 这是在酒店大厅的死角,随时可能有人走来,看到这yin|mi的一幕画面。 疯了,真是疯了。 良久,钟威松开她红肿水润的唇:“何意知,信不信老子在这里gan你?” “你配吗?”何意知不怒反笑,挑衅地看着他。她敢这么做,是因为她胸有成竹——钟威根本不舍得伤她半分。 她仗势欺人,仗着他的爱去踩碎他的自尊和灵魂。 “你如果不甘心,可以再做一次。”何意知淡淡说:“做完最后一次,我们就好聚好散吧。别再来打扰我和他。” “你真是有够没良心的,何意知。” 钟威把何意知放下来时,等她的高跟鞋站稳了才彻底松开手。 何意知维持着胜利者的笑靥,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她打电话给那个人:“已经分手了,告诉我,第二件事要做什么?” 32.流言 顾文如愿以偿,终于和路晨曦离婚了,法院判决麓城那栋新房子归属于顾文,而路晨曦只得到了总共30万元财产。 何意知这几天没有再收到恐吓电话,张雯涓的情绪状态也在逐渐好转。对她进行恐吓的男人并没有说出第二件事的具体要求,只让何意知在一周后等他的电话。 惶惶不安的一周里,何意知在麓城委托朋友联系了一些公检法部门的人员,秘密筹谋着反攻计划。她已经查过恐吓电话打来的地址,确实在匀城,并且恐吓电话每次的内容都被她完整录音,她要顺水推舟,看看对方究竟会要求她做哪叁件事,一旦对方要求她做违法的事情,就可以把录音内容等全部证据提交到麓城中级法院。 她需要潜伏等待。 第八天,也就是一周之后。那男人的恐吓电话还没有打过来,何意知就先看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路晨曦昨晚跳楼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从天台跳下去,一尸两命。 沉寂许久的高中同学群、年级群里议论纷纷,有人匿名发言,“这次是何意知律师帮顾文打的离婚官司。顾文在妻子路晨曦孕期出轨高中同学何意知,还和何意知一起串通,伪造顾文被家暴的证据,让法院判决了离婚,路晨曦人财两空,情场失意,绝望之下选择跳楼自尽。” 以往那些和何意知看似关系不错的老同学现在都秉承着“说风就是雨”的态度,帮助造谣者传播谣言。朋友圈等公共空间里全都是转发的“小叁律师迫害孕妇惨死”话题,还有人爆出了何意知与顾文一起参加商业见面会的同框照片,“实锤”何意知是小叁。 不仅是高中同学的圈子,很快,谣言就散播到法律圈,几个对何意知感到嫉妒不满的同行纷纷添油加醋,说她在业界如何年轻气盛、如何靠男人上位——年纪轻轻就在袁峥的律师事务所工作。 铺天盖地的谩骂侮辱在网络上匿名席卷而来,微信和电子邮箱里充斥着他人不明就里的责备与道德绑架…… 张雯涓也在朋友圈看到了不少有关“小叁何意知律师恶行罪状”的揭发内容。她不断帮何意知写辟谣的帖子,却难以抵抗那些网络黑子的攻击。 何意知看到了父母给她发的微信消息。从匀城回来以后,她没过几天安宁日子,每天都很压抑焦虑,一直不敢和父母联系,生怕自己在匀城惹的祸事最终牵连到父母。 母亲陈明敏说:“我们相信你,清者自清,不要怕那些人。” 父亲何广林说:“孩子,我们找人帮你解决问题,放宽心。” 两条简洁的微信消息,让何意知看得眼眶发热。清者自清,她没有和顾文有任何暧昧举动,更没有帮顾文伪造“被家暴”的证据来欺骗法院。即使那天和顾文一起去商业见面会,两人的交集也并不多,仅仅是顾文给她递了入场凭证,带她去见了恒企的曹董。 办公室有人敲门——“何律师,律所外面有记者想采访您。您开一下门好吗?” 何意知没有回答外面的人,保持着沉默。她现在需要静下来理清思路,找到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偏偏,那男人的恐吓电话打来了。 “现在可以告诉你第二件事需要做什么了,”男人说:“接受记者的采访,和顾文一起“承认”你们犯下的错误。顾文已经对着记者“坦白”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龌龊勾当了,你可千万别狡辩啊。” 这个男人说一周以后打电话通知第二件事做什么,现在正好过去一周,他说第二件事是接受采访…… 所以顾文和路晨曦离婚原本就是这个神秘人设下的圈套?而路晨曦的跳楼自尽、顾文的屈打成招…都是神秘人早就安排好的?所以神秘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她的名声彻底搞垮,让她遭到世人唾弃?到底是谁想害她?如果对方只是唐妍慧……不对,她与唐妍慧之间的交集仅仅涉及钟威,唐妍慧没必要花这么多功夫和心思。而且唐妍慧那帮人在匀城,和远在麓城的顾文、路晨曦夫妇根本不熟,也不了解何意知与顾文夫妇之间的关系……只有在何意知身边长期相处的人,才能及时掌握她的私密信息,才能在短短时间内逼迫路晨曦跳楼、逼迫顾文把“脏水”一起泼给何意知。 所以…对她不断进行恐吓的人,其实是个生活在麓城的人?或者是那帮人里,至少有一个生活在她身边的“监控者”?而她把怀疑对象界定在唐妍慧身上,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到底是谁?! 何意知低声问电话那头的神秘人:“如果我现在照做你说的第二件事,你能马上告诉我第叁件事要做什么吗?” “当然,可以。”男人笑着说:“但是必须得在你做完第二件事以后。一旦你向记者们承认了自己和顾文犯下的“罪过”,我会立即打电话通知你做第叁件事。” “好,这是你说的。”何意知冷冷说:“最好别食言。” 她决定赌一把。按照对方的要求,向记者们承认自己和顾文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么做,最多也只是让她这段时间身败名裂而已,没关系。她要把恐吓分子的所有要求集齐,然后一网打尽,到时候把真相公之于众,再还自己一个清白。网络上那些陌生人的流言蜚语、刻薄谩骂…其实不算什么的。 何意知打开办公室的门,沉着冷静地走到律所楼下,接受记者采访。 楼下来了不止一两个记者,毕竟是发生了“孕妇“被”离婚后跳楼自杀”这种足够有话题热度的事件,麓城本地记者们当然懂得如何吸引群众的目光,纷纷抢着想来采访当事人。 “何律师,请问您帮助顾先生一同伪造被家暴的证据,是真的吗?路女士的亲人们表示,路女士平时为人很和善,从不轻易打人,而路女士深爱着丈夫,更不可能对丈夫进行家暴……” “何律师,顾先生已经向大家表示确有伪造被家暴证据,目的是博得法院的情感倾向,判决他与路女士离婚。顾先生今日还向大家表示,他离婚后有与您重续前缘的打算,您与顾先生是初中高中六年的老同学,对吗?” “请问您对路晨曦女士的死亡有何感想呢?您会觉得愧疚悔恨吗?” ……… 记者们围在律师事务所的大门口,争先恐后地向何意知抛出问题,有个男记者激动得唾沫横飞,唾沫喷到了他前面那个女记者的头顶,女记者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场面十足混乱,然而没有人来帮忙——律所的所有律师都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间点站出来帮她说话。明哲保身最重要。而袁峥作为律所的大老板也迟迟没有出面解围,只坐在办公室里悠哉悠哉地品茶,静观其变。 何意知看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忽然觉得可笑。所谓的人云亦云,不过如此。 顾文被家暴是有充足证据的,他在卧室偷偷安装了监控器,记录了路晨曦恶意殴打他的画面。他甚至曾经被打到小臂骨折,医院的证明也写得一清二楚。还有路晨曦在酒吧找男人玩暧.昧的聊天记录…… 证据摆在那里,人们不肯相信,反而愿意听信那些更黑恶的谣言,愿意揣测“何意知”这位律师到底有多黑心、有多没底线。 而顾文自己向记者们屈打成招,想必也是受到了威胁恐吓…… 何意知不明白,对方撒下了这么大一张网,究竟是要做什么?匀城那帮人憎恨她,完全可以像“处理”宋娜一样,让她也悄无声息地“意外死亡”。可是对方偏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处心积虑地留着她的性命,折磨摧毁她的精神。她扪心自问,平日为人处世很小心谨慎,基本上没有得罪过谁,除了匀城周汀的黑.恶势力,她真的没有招惹过其他人物。 “我和顾文确实……” 何意知开口回答那些记者抛出的问题,还没说完半句话,就见到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这边大步走来,他们一边拦开重重围阻的记者们,一边对记者们面无表情地解释说:“对不起,何律师现在不接受采访。” 然后她看到了钟威——不是陪她在匀城冒险的大男孩,而是恒达企业的新贵,曹董事长的义子。据说曹董事长膝下无子,把他近来认的这位义子看得很重要。 “何律师与顾先生没有任何情感纠葛,只是普通的诉讼代理关系。” 钟威向记者们如是说道。他的不耐烦全写在脸上,何意知都担心下一秒他会用暴力方式解决这群聒噪的记者。 “钟先生,请问您和何律师是什么关系呢?” “钟先生,您是恒企新贵,请问您作为顾先生的上司,对于顾先生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想法呢?” …… 记者们意外于钟威的出现,但很快就灵机应变地抛出新问题,努力寻找着可供报道的蛛丝马迹。 可惜,钟威连半个字都懒得回答记者。他勾了勾食指,四个西装革履的保镖立刻把记者们挡开,为钟威开辟一条无阻通道。 “跟我走。” 钟威不由分说地牵起何意知,离开喧嚣的人群。何意知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吧,不必回头看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她渴望逃避,但却不能。唯有硬着头皮和藏在暗处的黑恶势力斗争下去,直到斗争赢了,才是真正的解脱。 33.对策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34.袁峥 “很抱歉,昨天我所说的都是谎言。由于受到袁峥律师的威胁,我隐瞒了事实真相,凭空捏造我和何意知律师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给何律师带来了诸多不便与困扰,真的非常抱歉……” 由于离婚类民事案件根据当事人的申请可以不公开审理,不向广大群众公开,所以在路晨曦和顾文的一致要求下,麓城人民法院审理他们的离婚案件时,没有允许群众旁听,也没有向新闻界公开,不允许记者采访案件审理情况,也不允许记者通过新闻媒介向社会报道有关案件审理的情况。 没有法院出来证明顾文遭到家暴证据确凿的事实,记者们对于“路晨曦之死”编造得愈发离谱,短短一天时间内,网络上的故事已经从“何意知律师插足顾文婚姻”演变成了“何意知律师是第叁者惯犯,是典型的绿茶|婊”…… 现在顾文把开庭时出示的证据全都摆在了记者们的镜头之下,所有的医疗证明、监控视频、聊天文件……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拍摄这些证据,面对剧情反转丝毫不乱,纷纷迅速地向顾文提问: “请问袁峥律师为何要以此种方式威胁您呢?袁峥律师与何意知律师有何种过节,您可以跟我们谈谈吗?” “所以路女士其实是被袁峥律师威胁逼迫而跳楼自杀吗?” “请问您知道何意知律师现在身处何地吗?我们想采访何意知律师,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顾文表面维持着淡定冷静,挨个回答记者们的问题,详细地作出解释,字字句句都是在拼命证明他和何意知没有不正当关系,要还何意知一个清白名誉。然而顾文其实早已心惊肉跳,他现在把袁峥逼迫威胁他的恶行全都揭发出来了……袁峥会把他的父母怎么办?可是他如果不对着记者们说实话,钟威又会把他的父母怎么办?顾文陷入了深度的两难境地,权衡之下,钟威似乎比袁峥更可怕,他决定听从钟威的安排,接受记者采访时吐露真言,不再撒谎。 记者们的采访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每一处细节都被反复询问确认,末了,记者们收获了充足的八卦资料,各个都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顾文的白衬衫已经紧紧贴在他身上了,刚才那两个小时于他而言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说每一句话时都坐如针毡,恨不得立刻逃离,涔涔冷汗冒了一背,把白衬衫几乎黏成透明感。 只剩下他和钟威两个人了。 顾文腿一软,站起来时差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好不容易扶着桌子站稳,桌面那些证据资料又被他不小心拂到地上去了。唯有雪白的纸张纷纷扬扬地下落。 “钟董…我已经按您说的全部照做了,我父母现在怎么办……”顾文颤抖着问。 钟威冷淡说:“他们现在很安全,在你家守着的那群人已经被撤走了。” “被撤走了?”顾文惊讶:“是您把袁峥派来的那群人全部撤走了吗?” “废话。” “那我和父母以后还会受到他们那群人的威胁吗?”顾文连忙追问。 “不会。” “真的?”这个肯定的答案让顾文有些喜出望外。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钟威瞥了顾文一眼:“她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啰嗦又愚蠢的家伙?” “……啊?”顾文怔怔地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您得问她。” 钟威面色很难看,眼看他又要发怒了,顾文赶紧求生,结结巴巴地说:“不必、不必您亲自去问她……那个,何律师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在学校成绩很好,稳坐年级第一的位置,是学校的优秀学生代表……我猜、额……她可能就是喜欢比较优秀的人,您比我更优秀,她一定会喜欢您……” 钟威不耐烦地打断他:“可以滚了。” “好…是。”顾文擦了擦满额头的汗,走了几步又很不放心地回头问:“钟董,袁峥的人,真的不会再来我家了吧?” 钟威懒得理顾文,径自离开。 ——————————————————— 何意知在确切得知袁峥就是恐吓者以后,当即写了一份辞呈。即使袁峥律师事务所在国内再有名望地位,她也不会再待在这里工作。她宁愿一切从零开始打拼,也不想再和这些人斗智斗勇、费尽心机。 只怪她自己贪心——如果她一开始不请袁峥吃饭、不让她父亲何广林来找袁峥“走后门”,她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在袁峥律师事务所里有稳定的工作。 在何意知心里,家人排第一,朋友排第二,事业排第叁。像恋人一类的东西,则远远排在后面。她在事业上太过于急功近利,太过于拼命,走得高了,自然要摔得惨烈。这次“顾文夫妇离婚案”算是把她彻底摔在谷底,让她看清了身边那些平日交好的同行们,在关键时刻是如何诋毁她,如何渴望她一蹶不振,从此销声匿迹于这一行。 她想清楚了,要慢下来,不能太激进,锋芒毕露的人迟早要吃大亏。 就在何意知拿着辞呈准备去律所时,袁峥却先打来电话了—— “何意知,求求你,让钟威把妍妍放出来吧……妍妍她那么小,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觉,昨天晚上肯定吓哭了……” 电话那头,袁峥的声音嘶哑疲惫,像是哭过。 “袁老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何意知说:“难道妍妍现在是在钟威手里吗?” “妍妍昨天下午放学后,家里保姆没接到她,班主任老师说已经有人把妍妍接走了……”袁峥焦虑不安地说:“肯定是钟威绑架了妍妍……我求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使坏了,你家公司那桩案子,我也一定会让何总胜诉,绝不会让何总有半点损失……只求你们把妍妍还给我,我家还妍妍那么小啊……她是无辜的,有什么别冲着她来……” 钟威竟然派人绑架了妍妍?难怪他昨天不说理由……何意知如果知道是这个原因,肯定会逼他把妍妍放走。 “你拿张雯涓的视频威胁我的时候,想过张雯涓是无辜的吗?”何意知冷冷地质问着袁峥:“你想得到我,或者因为没得到、不甘心就想报复我,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找庄覃和周汀要来那些视频,一次次威胁,一次次发给张雯涓的家人?只有你女儿无辜,张雯涓和她妈妈不无辜吗?你只是一天没见到女儿就担心成这样,那张雯涓妈妈暗自担心了那么多天,你知道她已经憔悴苍老成什么样了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袁老板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袁峥连连说:“妍妍她就是我的命,你们把妍妍还给我吧。钟威做事不择手段,他要是敢把我的妍妍怎么样,我拼了命也会找他报仇的。咱们现在就各退一步,行吗?” “不行。”何意知的回答很决绝。因为她心里有底,钟威虽然绑架了妍妍,但肯定不会伤害妍妍,所以妍妍的安全还是能得到保障的。 何意知说:“你如果真心想把妍妍救出来,现在立刻把周汀的下落告诉我,不准有任何欺骗。我问你,周汀是不是还逍遥法外,没有真正入狱?” 袁峥在犹豫地沉默。 “不说话,就别想把妍妍救出来。”何意知冷笑:“钟威无论对妍妍做什么,是不给她吃饭,还是找人打她,我可都管不着。” “何意知,你不要逼我。”袁峥语气发狠:“我要是透露了周汀的下落……即使你们把妍妍还给我,周汀也会想尽办法对付我和妍妍!” “谁让你犯贱。”何意知残酷地回答他。 她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很少说脏话,然而现在却清晰地骂着“犯贱”这个词。袁峥是自己起了歹念,把自己绕进了周汀的这场纷争,他一心想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犯贱又是什么? “何意知——”袁峥忍无可忍。 “袁老板,请你随意抓狂。”何意知挑衅地笑了笑:“怎么样,现在看清我冷血无情的真面目了,还想逼我当律所的老板娘么?还敢让我当妍妍的后妈么?嗯?您以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好东西?” 在这个社会,你完全可以保持本性善良,但善良大可不必写在脸上,让人看见。因为会挑软柿子捏的人,数不胜数。 “除了告诉你们周汀的下落,还有别的选择吗?”袁峥放低姿态:“何意知,你不是想在法律圈出名吗?我可以帮你……” “拜您所赐,我已经出名了。”何意知顿了顿,悠悠说:“臭名昭着的小叁何律师,现在法律圈谁不知道?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些名誉地位了。要求只有一个,立刻告诉我周汀的下落——妍妍这孩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表现了。明白吗?” “你……”袁峥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继续说:“好,我等会就把周汀的下落告诉你们。如果妍妍有半点损伤,我绝对会跟你们拼命到底。” “前提是袁老板您得有拼命的本事。顺便给您通知一声,我要辞职,以后不会在您的律所工作了。”何意知冷冷挂断电话。 35.反转 何意知挂断袁峥的电话以后,立即就去找钟威问妍妍的下落。 恒达企业大厦一层,前台小姐看到何意知,礼貌地柔声问:“您好,请问您要找哪位?” “我找钟威。” “您找钟董啊,他今天不在公司。您要不,留一个联系方式,如果钟董下午来公司了,我再及时通知您。”前台小姐说。 “……不用了,”何意知沉默半晌,又补充说:“谢谢你。” “诶,那个,钟董好像回来了。”前台小姐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何意知的身后:“没看错,就是他。” 男人颀长的身影愈来愈近。 前台小姐露出标准而美丽的微笑:“钟董好!” “嗯,”钟威走近了,俯身在何意知耳畔低低地问:“你来找我?” 他唇瓣呵出温热气息,拂扫在何意知格外敏感的耳廓。公众场合,过于亲昵,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似的。 “对,我来找你。”何意知的态度在相比之下显得很冷淡。 前台小姐的眼里悄悄写着八卦,好奇地看着何意知,猜想着她是不是钟董的女友。 何意知跟着钟威来到他的办公室,室内挺简洁的,不像有些董事们把桌面摆得花里胡哨。 “你来问袁峥的事?”钟威倒是坦率,何意知还没开口问,他就先招认了:“他女儿在我这里。那小姑娘现在是安全的。” “我知道。”何意知说:“今天袁峥给我打过电话了,他求我把妍妍放出来。” “你怎么说的?”钟威扬了扬唇角,笃定地问:“让他用周汀的下落来换他女儿?”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袁峥最后也同意了,”何意知又说:“不过,指不定他有诈。” “老狐狸肯定会使诈。”钟威顿了顿:“不然,周汀那边他也没法交差。” “你打算怎么做?”何意知问。 “打算让袁峥和我一起去匀城,等周汀真正入狱了,再把他女儿还给他。”钟威平淡地说:“周汀不入狱,我们这群人的生活迟早受到影响。” “这次要联系警方吗?” “私下联系过警方了,但是警方不能在明面上出动,容易打草惊蛇。袁峥暴露以后,必然引起了周汀的警惕。” 他说…他要再次去匀城。 何意知本想说:既然有警方出动,要不就别亲自去匀城了,太危险。 可是转念一想,这种话一旦说出口,显得她有多关心钟威似的。她不想对钟威过于关心,或者至少不要表现得过于关心。因为爱一个人太深时,会很累——这是她母亲陈明敏给她灌输了二十几年的思想。 “妍妍现在被你关在哪里?袁峥说她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我想去看看她。”何意知问。 “现在不能让你去看她。”钟威说:“你要是心软把她提前放了,袁峥就不会说出周汀的下落了。” “我绝对不会把她提前放了,毕竟抓住周汀才是头等大事。”何意知静静解释:“但是妍妍毕竟才七岁,还小,你让一个小孩离开家人被关起来,对她的成长、尤其是心理健康肯定有影响。” 钟威道:“就算有影响,那也只能怪她爸造孽。” “是,袁峥自己造孽。”何意知想了想,提议说:“要不这样吧,反正我最近辞职了也没事做,不如把我也关到那地方去陪陪妍妍,至少晚上陪她睡觉。我保证,绝对不会擅自出去,更不会把妍妍放出去。” “你对袁峥的孩子就这么上心?”钟威的语气里尽是不满。 “…………”何意知懒得辩解,说多了反而显得她像个白莲花、圣母|婊。只是因为她小时候也不敢晚上一个人睡觉,直到小学五六年级才开始单独睡房,所以很能理解袁峥作为父亲的担忧——妍妍才读一年级,这么稚嫩胆小的女孩遭到绑架又被封闭,换了谁不害怕? “你对我还不及对小孩的一半好。” 钟威这话说得格外酸,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跟一个小朋友争风吃醋。 何意知无语了:“你又不是小朋友,她晚上怕一个人睡觉,难道你也怕?” “对啊,我怕。”某人简直厚颜无耻:“你会陪我睡吗?” “睡”字被他念成了暧.昧的意味,听得何意知耳根发热。 “对了,跟你说件事,”何意知因“睡”字陡然想起来什么,于是说:“我其实真的没和顾文发生关系,我也没和他上|过床。” 说完她又有点后悔,为什么要专程向钟威解释一遍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钟威说:“我知道你们没发生什么,那天晚上你说的话,只是为了骗我分手。何意知,你还真当我很好骗?” 何意知摇头:“我可没觉得你好骗。” “今天早上已经让顾文对媒体澄清实情了,有专业团队负责编写这次的事。”钟威说:“从今天下午开始,不会再有谣言流传。” 钟威对她确实用心,把她的事全都放在第一位解决。何意知这人喜欢保持距离,别人对她的好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然后一桩桩一件件地把人情还完,绝不拖欠。可现在,眼看着欠钟威的感情债越来越沉重,她就像个借了高.利贷无法偿还的人,可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什么时候去匀城?”何意知问。 “明天早上。”钟威说:“如果袁峥不出意外的话。” “那我们今晚睡.吧。”何意知直言:“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 “何律师如果想睡.我可以直说,”钟威笑起来:“不用拿人情当借口。” ——————————————————— 她做了噩梦,梦到钟威在匀城遇险了,梦到周汀那帮犯罪分子藐视法律,从匀城杀到麓城来…… 惊醒时,天很亮。窗帘昨晚没有关严实,阳光透进来,明晃晃热乎乎的。 她昨晚浑身被人碾碎过一遭。 他说:你对小孩这么好,要不也给我生个小孩吧… 她当然不肯。她要他戴|tao了再进去。 可他用领带轻易kun|绑着她的手,不让她做任何反抗。他没有戴|tao,一次次猛烈地顶|zhuang进去。 她问:如果怀孕了,你会负责吗? 他说:结婚。 她索性坦白:钟威,我做不到像你那么喜欢我。我很自私,不会主动为你付出。 他说:没关系。 他还说——你不用心里有我,只要你心里没有别的男人就够了。 …… 再到后面,何意知越来越困,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床头柜摆放着钥匙和一张纸条。纸上写着地址,关锁妍妍的地方。纸上那草草几笔字写得遒劲大气,很好看。这似乎是何意知第一次看到钟威手写的字迹……一个仅有高中文凭的人,字却写得这般耐看。哦,对了,他读书时虽然屡屡违纪,但成绩是优异的,没去读大学确实可惜了。 钟威已经出发去匀城了。她惶恐不安。 何意知洗漱过后,按着纸条上的地址去了麓城的郊区。 郊区这片地方都是些很普通的平房,看着还像00年代的建筑。 第五栋,第四层……402室。 这家门上还贴着春联,春联喜庆的大红色都褪色了,边角泛白。 何意知从包里取出钥匙,试了试,刚把钥匙插进去就听见了门后传来的动静。 “您是何小姐?”一个高大的保镖打开屋门,温和地问。 “对,他给了我钥匙。”何意知把钥匙和那张纸条展示给保镖看。 保镖过目确认后说:“请进。” 虽然郊区的房子外表看起来老旧,但房屋内部是干净整洁的,甚至有点温馨。这里除了保镖,还有一个保姆陪着妍妍。 妍妍正坐在沙发上看童话故事书,心情很低落的样子,当何意知走进来时,妍妍委委屈屈地看了看何意知,却没说话,然后又低下头看故事书了。 “妍妍,”何意知坐到她身边:“我们不会害你的,你在这儿玩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是不是犯错了?”妍妍像只小兽般哀怨地望着何意知:“那个哥哥说,我爸爸是罪有应得……你们把我爸爸藏到哪里了?” “你爸爸确实犯了错,所以他现在要将功赎罪,帮助大家一起找出坏人,让坏人进监狱。”何意知温柔地说:“他去匀城了,你知道匀城在哪里吗?” “嗯嗯。”妍妍点头:“我在地图上见过匀城。但是…爸爸去那里找坏人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何意知承诺:“一路上都会有警察保护你爸爸。” 妍妍软软地请求:“我想给他打电话……我想爸爸了……” “现在还不能给他打电话,”何意知把刚买来的那一大堆儿童玩具放在茶几上:“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他说让你这几天听话一点,乖乖等他。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可能会干扰到他抓坏人的,明白吗?” “好吧。”妍妍看到玩具,逐渐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哀求何意知给袁峥打电话。 看到妍妍情绪状态稳定,何意知算是暗暗松了口气。她陪妍妍玩了一上午,中午向保姆交代了几句话才准备放心离开。 “何小姐,”保姆在何意知临走前突然唤她:“我有句话还想对您说。” “您说。”何意知有些疑惑。 “钟董他有天晚上喝醉了回家,一直在念您的名字……”保姆低声说:“我当时看着特别心疼,也许是因为钟董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大吧……所以您对钟董……” “我知道的。”何意知笑了笑:“我不会辜负他的情义。” “那就好。”保姆自责:“我也是年纪大了,有点喜欢多嘴,您别见怪。” “没关系的。”何意知轻轻关上门离开。 能让钟威醉到完全不清醒、一直念她的名字,这是得喝了多少酒? 36.水痘 辞职以后终于空闲下来,何意知这几天除了去郊区那边陪妍妍玩,另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帮家里的食品公司解决法律问题。 父亲何广林给她发了一些有关这次食品许可证事件的资料,陆续处理了待办事宜,然后才在空暇时告诉她——“你钟叔叔前段时间过世了。” 何意知正在梳理文件资料,看到父亲这条突兀的微信消息,迟疑恍惚了一会儿,才回复问:“怎么过世的?” “钟叔叔”指的就是钟威的父亲钟景。何意知一家人很少回老家过年,再加上钟景常年游荡在外地鬼混,她几乎从来没见过钟景,对这个叔叔毫无印象。偶尔听亲戚们提起这个钟叔叔,大家都是一致的负面评论。 何广林说:“他赌|博欠债欠得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清。前段时间被人逼债给逼急了,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翻不了身,就在租屋里吞药自杀了。后来还是房东过去发现了他的尸体,赶紧报警了。警方通知你姑奶奶和娇姨的时候,她俩人哭了一整天。” 但其实,钟景叔叔并不是姑奶奶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娇姨的亲哥。他与何家甚至没有半点关系,也没给这个家族带来半点利益。人死了以后,能有两叁个名义上的亲戚为他落一整天的泪,算是该知足了。谁让他这辈子干的混账事太多。 何意知问父亲:“钟威知道这事吗?” “钟威肯定得知道啊。就算他们父子关系不好……也毕竟父子一场啊。”何广林说道:“不过钟威这孩子也是真的狠心,你娇姨打电话叫他回来办丧事,他居然说就把钟景的尸体扔在野地里烂掉好了,懒得管。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钟威在前段时间对他父亲钟景的死只字未提,每天都和平常一样忙着工作,完全看不出丧父以后该有的悲恸情绪。更有甚者,他丧失亲父后,倒是迅速认了个义父,过上了飞黄腾达的荣华富贵日子。 何广林忍不住问女儿:“钟威他是不是当上了恒企的董事?听你娇姨说的消息。” “是。”何意知回答。 “你在麓城记得离他远一点。”何广林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这次上门催债把钟景逼到吞药自杀的公司,就是恒达企业。按理说,恒达企业做得这么绝,就算钟威恨他那不争气的父亲,也该对恒达企业赶尽杀绝的所作所为有意见的。但他不仅没意见,还在恒达企业坐上了高位。我这越想越觉得不简单。钟威这孩子的行事作风实在是有点……唉,都是亲戚,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话就点到为止了。你肯定也懂我的意思。你们都在麓城,他平时保不准会有事请你帮忙之类的,你一定得留个心眼,别被他给骗了。记住了?” 何意知有些哀凉地想着,他还能怎么骗我。他连命都能为我豁出去。 可他也能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性命都看得如草芥般卑贱。另一个声音在何意知心底默默提醒着。 “你平时和钟威来往多吗?”何广林不放心地追问。 “还好。”何意知心不在焉地敷衍:“我和他没怎么来往过。” ——嘴上说着“没怎么来往过”,其实上|床都好几次了。 “那就好,”何广林说道:“等爸爸公司的麻烦事解决了,国庆节就和你妈一起来麓城玩。这次公司出事,小吕给公司帮了很大的忙,到时候把小吕也请来麓城玩一趟。小吕你还记得吧?比你大叁岁的那个小伙子,做事特别有能力,我很欣赏他。” 小吕……是公司的吕夏至经理?听父亲何广林这说话的语气,像是要把吕夏至推荐给她? 何意知听得头皮发麻,迅速搪塞:“我这边还有事得忙,下次再聊。国庆节您就在江城好好休息几天,别来麓城了。” 她其实想对何广林说,即使这次不做任何准备就上场打官司,原告也会必定败诉,钟威早就把一切打点好了。那位吕夏至经理就算尽心尽力了,也绝对不及钟威做的事起作用。 见鬼了,她为什么要一直在心里帮钟威说话。她明明对钟威没什么感情。 何意知郁闷地处理着法律事务,转眼腕表上时针指向刻度七,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她该去郊区那边陪妍妍了,等妍妍晚上安心入睡了再回来。 开车到郊区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现在处于秋季,天黑得越来越早,郊区那边已经漆黑一片、昏暗无光了,和荒凉的乡村没什么区别。 何意知仰头望了望天幕,想起很久以前回老家奔丧,在那个落后的小镇上,钟威骑着摩托带她去满是假货的超市买日用品。他骑摩托车骑的很快,所以她耳畔尽是呼啸的冬日晚风。 她很怕冷,所以钟威把黑色长袄笼罩在她身上,把她裹得严实。而他只穿着灰色毛衣,背脊滚烫。何意知甚至还能记起那件灰色毛衣的钩织纹路,是简单的菱形图案。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得那一晚美好如同幻境呢?想不通,也解释不通。 她拿起手机,有点想给钟威打电话,问问他在匀城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周汀。但这个问题好像不重要了,第一句闪现在她脑海的话其实是,她好像有点想他了。 钟威去匀城的那天早上,何意知原本打算去药店买避.孕药的——因为他做.的时候没戴|tao,还非要弄进去。 可是等何意知走到了药店门口,犹豫了一分钟,又转身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简直有病——如果真的怀上了,是件麻烦事。她对钟威连喜欢都未必谈得上,为什么还想怀上他的孩子? 还是说,她对钟威的感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远远超过了“喜欢”的程度?向来是当局者迷,她深陷迷局则看不透自己。 何意知怔怔看着手机联系人“钟威”那一栏,莫名其妙地流泪。人在夜里似乎很容易感到孤独,也容易感到无助。 晚风很快就把泪痕吹干。何意知揉了揉眼睛,然后上楼。楼道里没有安装路灯,她借着手机照明小心地迈过一级级台阶,又想起在匀城宋娜住的十一楼。想起那天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真是彻底疯魔了。 何意知敲了敲402的门,说了一声:“是我。麻烦开一下门。” 保镖打开门后,保姆连忙紧张地凑过来说:“何小姐,怎么办啊,这孩子突然发水痘了。钟董交代过,无论如何不能把她放出去……” “我去看看她的情况。” 何意知快步走到卧室,看见妍妍正在挠着自己肉肉的手臂。不仅是手臂,她的脸上也有红色的斑丘疹,脸颊红红的,像是被闷热坏了。 “乖孩子,不能挠的,会留疤痕。”何意知把妍妍的手轻轻捉住:“忍一下。” “可是我好痒……”妍妍的喉咙都嘶了。 何意知摸了摸妍妍的额头,很滚烫——应该是水痘的伴随状况,发高烧了。她小时候也得过水痘,妍妍现在有多不舒服,何意知都能体会。 “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何意知说。 “不行。”一直沉默着的保镖断然地阻止:“现在出去很不安全,难保袁峥和周汀那边有没有人在暗中跟着我们。” “那能不能请医生上门?”何意知问。 “更不行。”保镖说道:“医生出去以后可能会被周汀和袁峥的人威胁,不得不说出这孩子的下落。一旦她被藏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袁峥就不会再配合钟董和警方找周汀的下落。钟董身在匀城——那是周汀的地盘,那里很混乱,钟董会非常危险。” 何意知沉默了。如果妍妍只是轻度的发水痘症状,还可以靠吃药来治疗。但现在她有发高烧等症状,红疹在小脸上越来越大,疱液肉眼可见地变混浊了,不去医院不行。 “如果找曹董事长,他会帮我们吗?”何意知试探性地做假设:“像曹董事长那样的人应该会有私人医生吧?如果请来曹董事长的私人医生,是不是既能保证医生不泄露秘密,也能保证医生治疗了妍妍以后不会受到袁峥和周汀他们那群人的威胁?” “曹董事长有是有私人医生…”保镖沉吟片刻:“但是他不一定愿意派私人医生来治疗这么一个小孩。” 何意知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得试试。她现在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了,不能拖延。请你把曹董事长的住址告诉我吧。” “我以前是跟着曹董的保镖,他每周二晚上都会和曹夫人出去打麻将,今天正好是周二,应该不在家。”保镖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曹董打麻将的地点基本不变,每次都是在他的老朋友柯董家。我可以把柯董的住址告诉你。” “好。”何意知说:“那就麻烦你们看好妍妍了,有什么情况一定电话联系。” 一直躺在卧室床上病怏怏的小可怜突然光着脚跑到客厅,黏着何意知求抱抱:“我想爸爸了……” 何意知把妍妍抱起来哄了几分钟,等妍妍不哭不闹、都快要睡着了,才把妍妍重新放回床上,给她掖好被子。 妍妍是个有点肉乎乎的小女孩,刚刚哭闹时又踢又蹬的,何意知抱她抱得手臂都酸疼了,衣服也被弄脏弄皱了,却没有半句抱怨,反而一直很温柔耐心。 等何意知离开了,保姆才呐呐说:“我算是知道钟董为什么这么喜欢何小姐了。” “为什么?”保镖是个情感迟钝的男人。 “人呐,缺什么就爱什么,”保姆长叹一声过后说:“钟董脾气不好,所以就中意脾气好的姑娘。何小姐这脾气性子,你说好不好?” “挺好的。”保镖木讷点头。 37.心声 何意知进入柯董的私人庄园时,曹董夫妇和柯董夫妇四人正热络地打着麻将。其中穿着打扮最年轻时尚的那位贵妇就是曹夫人,明明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像刚过四十岁的成熟女人。 曹夫人今晚打麻将手气不好,连连败阵,玩到后面渐渐没了兴致,干脆“送钱”给柯董夫妇。 “玩什么麻将啊,没意思,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剧呢。哎,最近有部青春偶像剧特别好看,改明儿我也去做个女主同款发型。” 这是何意知进来以后,曹夫人说的第一句话。她事先已经给曹董打电话说明过来意,此时特意当门请求是为了表现诚意。 “不打了,我儿媳妇来了,”曹夫人说的第二句话是:“我要去和儿媳妇玩了,你们叁个看着办吧。” 这一局还没打完,曹夫人说不打就不打了,全然不给柯董夫妇的面子。而连柯董夫妇的面子都敢不给的,可见其背景与实力之雄厚。 曹董失笑,摇摇头说:“你们看看她,还像个小孩似的。才输了几局就不高兴了,不想打了。非得别人都让着她才好。” 柯夫人笑着赔礼:“刚刚那一局,是我们夫妇太咄咄逼人了。” “老曹!”曹夫人嗔怪道:“我哪是因为输不起嘛,你看你干的好事,现在居然让别人小珍姐给我道歉,我都不好意思了。” “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何意知柔声说:“搅扰了您的雅兴。” 何意知从小跟着父亲也见过不少商业上的名场面,眼下曹夫人明摆着是在做给她看,她得识相些,陪着曹夫人演。 “不怪你呀,宝贝儿,”曹夫人说:“我就是看到你来了,心里高兴。我那些闺蜜们都抱孙子了,我平时羡慕死她们。现在我终于有儿媳妇了,可得意着呢。” 何意知毕竟和钟威只是男女朋友,还没有结婚领证,现在曹夫人一口一个“儿媳妇”,喊得何意知只能硬着头皮商业微笑。 “走吧,我坐了半天腰酸背痛的,去外边散散步,”曹夫人笑盈盈说道:“柯董庄园里养的菊花各个都别致,陪我去赏花怎么样?” “我的荣幸。”何意知说。 秋日正是赏菊的时节,虽然已经傍晚时分,但柯董的花园里灯盏明朗,繁华迷离,照耀在不同品种的菊花上,花朵各有姿色,更胜白日风采。 曹夫人踱着步子悠闲地赏花,指着橙黄相间丝丝缠绕的那朵菊花,问何意知:“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品种吗?” 何意知说:“是紫龙卧雪吧?” “答对了,那这种呢?”曹夫人又指向那朵花瓣雪白团成球状的菊花。 “是雪海?”何意知很快又说:“不对,应该是玄墨。它的花瓣更细一些。” “对啦,就是玄墨。”曹夫人很满意何意知的回答,问道:“你还蛮懂这些花的嘛?” “我母亲在家喜欢养花花草草,所以略懂一二。”何意知笑着回答。 “你是东邻食品有限公司何总的女儿,对吧?”曹夫人称赞:“看来何总夫妇很有品位啊。教出来的女儿也气质不俗。” “您过奖了。”何意知心里有点着急——曹夫人悠哉游哉地拉着她赏花聊天,偏偏就是不提给妍妍派私人医生看病的事。 曹夫人精明得很,何意知的那些心思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便悠然叹道:“柯董养的菊花千姿百态,可惜你没心思赏花呀。” “非常抱歉,这些花很美,但是我确实没有心思赏花。”何意知诚恳说:“那孩子现在病得很难受,我有些着急。所以想请您和曹董帮个忙……” 曹夫人笑:“这种小事,还谈不上是帮忙。不过,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答案让我满意的话,就派私人医生去治疗那孩子。” “您请说。” “呐,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曹夫人直直望着何意知的眸子。 “我觉得您是个开明豁达、积极乐观的人。”何意知斟酌着说:“您比同龄段的人年轻态很多,应该和心态原因有关系。” “嗯哼,”曹夫人不置可否,又接着问道:“那你觉得钟威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吧?” 他…是个怎样的人? 何意知一时竟不知从何答起。钟威的那些优点在某些情况下会成为缺点,而他的那些缺点有时又可以成为优点。对他根本不能以简单的好坏来判断。太复杂。 “他是个对我很好的人。”何意知说。 曹夫人大概有些意外于这个答案,静静打量了何意知几秒,问:“你觉得钟威配得上你吗?或者,你配得上他吗?” “我以前没想过和他在一起,”何意知不打算在曹夫人这种“老狐狸”面前耍心眼,老实坦白说:“因为觉得他配不上我。” “现在呢?” “势均力敌。”何意知如是回答。 “有点意思呵,”曹夫人玩味地说:“情侣之间,怎么还用上势均力敌这个词了?” 何意知说:“直觉。刚才第一反应是这个词,所以就脱口而出了。” 曹夫人扬眉:“那最后一个问题咯,你知道我和老曹为什么要认他当义子么?” 何意知摇头。 “恒企把他生父给逼死了,”曹夫人慢悠悠说:“他非但没有找恒企算账,反倒还帮恒企做事,背叛了曾经的老板许尚谦,过河拆桥的手段,运用自如。啧啧,培养一只随时会咬人的野狼在身边,让我和老曹觉得很有挑战性——你知道,像我们这种衣食不愁的人,最喜欢在无聊时找刺激。” 何意知默默听着,没有插嘴说话。 “当然了,仅仅凭这些事,还不可能让他坐到恒企董事的位置。”曹夫人说:“他在用性命和我们赌这个高位——钟威这次去匀城,远远不止针对周汀一个目标。你还不知道吧?他肯定没告诉过你,对不对?” 不止针对周汀一个目标?那他这次去匀城到底要冒多大的险? “能保证安全回来吗?”何意知似是自言自语。 “那可得看他的本事了。”曹夫人平淡地说:“回的来,以后的日子就是万千荣华;回不来,也就只能葬身他乡了。谁也救不了他。” “葬身”一词,让何意知神经紧张。 曹夫人拍了拍何意知的肩:“放松点,宝贝儿,你想呀,他不拿性命作赌,还能拿什么呢?他又不像你家那样有钱权背景。哎,对了,忘了告诉你哦——在你给老曹打电话求助的时候,我们已经派了医生去郊区那边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啦。” “谢谢您和曹董。”何意知恭敬地鞠躬。 曹夫人愉悦地说:“别客气,要是钟威这次平安从匀城回来了,就给你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记住,你是我的准儿媳,可不能偷偷跟别的男人跑了。” 盛大的婚礼……那倒是不必。她和钟威都是喜欢安静的人,喧嚣喜庆的场合大概不太适合他们这类人。 ———————————————— 折回郊区的402室时,已经转钟了。苍穹漆黑得辽阔无垠,想必祖国大地的每个角落此时都经历着此等寂静天籁,包括匀城。 曹董夫妇没有骗她,果然是接到电话以后就派来私人医生给妍妍治疗水痘。 妍妍已经睡着了,脸上的红疹稍微消退了一点,没有晚上那么严重。 保姆晚上大约忙坏了,现在靠在沙发上打盹,睡得鼾声雷动,连何意知进来都不曾察觉。保镖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脸,一板一眼地认真做着份内之事。 “妈妈,爸爸……”妍妍睡到一半,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梦呓般乱喊着“爸爸妈妈”。 何意知给妍妍拧了热毛巾,搭在她额头,然后久久地凝望着妍妍的五官,除此以外,何意知似乎无事可做。又或者心烦意乱下,她没有精力去做别的事。 小孩的鼻子看起来软软塌塌的,一点也不挺翘,但是却可爱。何意知轻轻用食指碰了碰妍妍的鼻尖,像是碰一个玩具小娃娃。 “姐姐……”妍妍困顿地睁开眼,含糊不清地问:“爸爸会不会在匀城死掉?如果他死了,我是不是得跟着妈妈住了?妈妈家还有其他小孩……妈妈不会像爸爸那样爱我……” 何意知蓦地心疼。 妍妍小声说:“我想他了……我特别特别想他。” “我也想他了。”何意知轻叹。 妍妍问:“你想谁?我爸爸吗?” 何意知回答:“想一个,我爱的人。” 妍妍睡不着了,缠着何意知问:“是像我爱我爸爸那种爱吗?还是别的?” “不是这种爱,”何意知笑了笑:“是像那个人爱我一样的爱。” 这么久了,她终于愿意与自己和解。光明正大地袒露心声,对一个七岁的、不懂事的小女孩袒露心声。 ——在何意知很小的时候,父亲何广林常常夜不归宿,在外面流连花丛。而母亲陈明敏则在很多个夜里心焦失眠,抱着何意知痛哭流涕。陈明敏以为年幼的女儿不懂事,不会记得这些夜晚。 陈明敏堕|胎过叁次,原因都是“胎儿不是男孩”。她没能给丈夫生儿子,所以一直要求女儿成为优秀的人,成为比“儿子”更让何广林感到骄傲的存在。 何意知不算天生聪明,但她后天勤奋,勤奋到学习工作上都是“拼命叁郎”代表。 除了“努力优秀”,陈明敏还给女儿提了个要求:不准对恋人过于用心。在感情上必须学会克制与冷淡,减少付出和投入,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不会有患得患失的难过。 何意知清晰地记着母亲撕心裂肺大哭的那些夜晚,也清晰地记得母亲的教诲。 她时常告诫自己,要做到适可而止的冷漠,不可以沦陷。然而钟威的出现,似乎打破了她的原则。 38.暗涌 匀城,坊天区,楼王茶室。 袁峥今日一身休闲装,和平日西装革履的模样不大相符。他顺着庄覃律师给的地址穿过狭窄肮脏的街巷,绕过混乱不堪的集贸市场,终于找到了周汀外公开的楼王茶室。 进门左转上电梯,二楼包厢。周汀早已在包厢内等候他。 “怎么突然想来匀城玩了?”邪佞的男人笑起来时龇了龇牙,同时朝着穿灰白制服的服务生勾手:“阿诚,可以上菜了。” “就想给自己放个假,顺便来看望周老板。”袁峥坐到周汀的正对面,习惯性地理了理衣领,然后浅笑着说:“上次视频的事,还是托老庄他来找您的,都没亲自来匀城向您道谢,多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反正那段视频也威胁不到我。”周汀喝了口茶,又说:“怎么样?视频起到作用了吗?那女人现在跟了你没有?” “没呢,她背后有靠山,狡猾得很。”袁峥苦叹:“绕了一圈也没能把她坑进去。” “是不是钟威在背后帮她?”周汀目光阴鸷:“我记得那混小子,上次——就是他敢对我动手,还真是不怕死呵。” “他现在都成了恒企的董事了。”袁峥说道:“我来匀城除了拜访您,还想请周老板您帮点小忙——您看,咱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不如………” “那家伙本来就是我要报复的对象。”周汀冷冷说:“呵,他竟然想让我蹲监狱。” “不止是报复他一个人,还有恒企的曹国强。”袁峥说:“曹国强不是和您的周氏家族素有恩怨吗?现在曹国强把钟威那混小子收为义子了,不是明摆着挑衅您周氏家族的威严吗?” 周汀摸了摸下巴,寻味地盘问:“你这么怂恿我对付曹国强,安的是什么心?” “那是因为曹国强现在帮着钟威打压我啊,我能不恨那老骨头么?”袁峥愤慨地说:“我原本在法律业界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现在,曹国强找人写通稿尽挖我早前的黑料,把我逼到不得不反击………” 灰白制服的服务生阿诚端着菜盘走来,放稳当菜盘以后,背过身不经意咳了一声。 周汀眯起眼,静静听着袁峥“诉苦”,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袁峥亦能察觉到周汀细微的神色变化,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左手却在餐桌之下捏紧了裤子。 气氛变得紧张而凝重。 “袁、律、师,”周汀一字一顿地阴恻恻问道:“你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么?”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落的一瞬间,周汀敏捷地掏出了手|枪对准了袁峥的眉心,而包厢的门与此同时被砰地一声撞开,五个警察持枪而入。他们不是匀城那帮不敢管事的警.察,而是来自麓城的重案组警察。 “这可是我的地盘,都疯了吗?”周汀冷笑着威胁警察:“谁敢动,我就把他崩了。” 袁峥浑身汗如雨下,抖得糠筛般厉害,面部毫无血色,嘴唇被战栗着的牙齿险些咬破。虽然袁峥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成为人质,但真正被枪.口怼着眉心时的恐慌畏惧仍然难以克服。 为首的警察义正言辞道:“周汀,劝你现在放下枪,跟着我们去警局。” “去警局干什么?喝茶么?要不,各位就在楼王茶室喝茶,我请客。”周汀的枪口紧紧对准袁峥,他走近,一把拎起袁峥的休闲夹克。袁峥被迫站起来,双腿抖个不停。 “抖什么啊,袁律师?”周汀以枪口威胁,拽着袁峥一步步走向包厢的窗边。玻璃窗大开,而二楼与地面距离很近,对于但凡有点身手的人来说,跳下去并不危险。 周汀威胁:“都别过来,小心我开枪了啊。” 袁峥颤颤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别……” 倏忽之间,周汀松开袁峥,在眨眼的功夫之内翻出窗外。警察们紧跟着翻出窗外,对周汀穷追不舍。袁峥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刻也不敢停地奔跑,生怕被楼王茶室里那帮手下给抓住。 楼王茶室是周汀外公的地盘,周汀外公是匀城的黑|帮老大。所以周汀敢在被判刑后逍遥法外,敢在这里与袁峥见面。 翻出包厢窗户之外,置身于闹市。周汀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混迹于人群中潜逃时早有预订路线,他一溜烟逃到了左角狭窄的巷子里,翻过堵墙,巧妙躲开那几个警察的视野。可惜翻到了堵墙的这一面,周汀却看见了…… “又见面了。”钟威牵了牵唇角,枪口对准周汀:“怎么样,意外吗?” 周汀缓缓举起手|枪:“有本事就看看谁的枪更快。” “我不想杀你——杀人犯法。”钟威森然笑着说:“告诉我,任勇昶在哪?” 任勇昶就是周汀的外公,匀城黑.帮老大,与曹国强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以为我会怕你?”周汀冷嗤。 “警察可不止刚刚追你的那几个,”钟威漫不经心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那些警察不是一路的。只要你告诉我任勇昶在哪,我就帮你一起对付警察。” “你想杀我外公?”周汀质问。 “我不杀人,老婆是搞法律的,”钟威笑着说道:“我可不敢犯法。” 周汀将信将疑:“你真的会帮我对付那群警察?” “他们已经来了,”钟威右手持枪,左手食指比在薄唇边:“嘘。” 堵墙另一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钟威竟然主动放下枪。周汀有些惊诧。 “再不走可就逃不掉了。”钟威说。 周汀转身就逃,心下惶惶不安,他知道钟威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他走,也不信钟威会帮他一起对付警察。然而周汀一边逃窜,一边苦思冥想,终究不懂钟威这是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了巷子左转,两点钟方向。”钟威握着对讲机说。 “收到。”对讲机另一边的警察迅速赶往两点钟方向围堵周汀。然而,他们是在南辕北辙——周汀逃窜的方向,根本不是两点钟方向,而是九点钟方向。 周汀满头大汗,紧急地给外公打电话,要他增派援手。这群警察把楼王茶室追出来的黑.帮小弟解决了不少,现在仅凭周汀一人的身手,绝对不能敌过众多警察。 “外公!要阿闯他们全都到茶楼这边来支援!警察来的多,快挡不住……” 手机被人夺走。 钟威用枪口狠狠压着周汀的太阳穴,语气不善地威胁任勇昶:“任爷,见一面?周汀他这次是被警察抓住还是继续逍遥法外,就看您的答复了。” 苍老却洪亮的声音问:“你是谁?” “曹国强的义子。”钟威说:“您应该还记得曹国强吧?” “见一面可以,条件是把周汀安全带到我这里来,”任勇昶沉声说:“如果周汀被警察损伤半分,你和曹国强,各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钟威挂掉电话,把手机重新塞进周汀的皮夹克口袋里,拍了拍周汀的脸颊:“从现在开始,安分点,带我去见任勇昶。” 周汀愤然瞪着钟威:“你到底要找我外公做什么?” “谈笔小生意而已,”钟威轻蔑道:“那个老东西也活不了几年了,我犯不着杀他。” 周汀在钟威的逼迫之下,只能带着他绕过匀城极其阴暗的街巷,来到一家不起眼的五金店。 五金店很明显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店子,店内大白天无人营业,货架上零零散散摆着的物件与五金配件毫无关联。而店里那面脏兮兮的墙竟然是门——五金店是通往任勇昶住处的密道…… * 谈了将近半小时。 身材干瘦挺拔的老人坐在红梨木椅上纹丝不动,表情僵冷,压根不打算同意钟威提的这笔交易。 “曹国强的野心真不小。”任勇昶抽着烟,缓缓说:“这件事上没商量。” “没商量么?任爷大概还不知道,刑侦大队长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器吧。”钟威话锋一转:“不过,这只定位器被我提前做了手脚,屏蔽了他们。现在只要我把定位器稍作调整,那群警察就能立刻定位到这里来逮捕某位逃犯。给您两个选择吧,要么答应我义父想做的这笔“小生意”,要么就失去您的外孙——我听说,他这种情况会被判死刑。” “你……”周汀火冒叁丈:“卑鄙!” “你也配说这个词?”钟威把玩着手里的枪:“都是良民,和平解决问题不好么?” 任勇昶冷笑:“曹国强还真是认了个好儿子,让人刮目相看啊。” “任爷过奖,”钟威皮笑肉不笑。 “我可以答应曹国强这笔生意,”任勇昶边说着,边随手取下金扳指,用金扳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沿,击打声仿佛在警告。 钟威把合同书推向任勇昶那一方:“麻烦您把合同签了。” 任勇昶在合同上签字,按下指纹,完成之后冷冷把合同书推给钟威。 “你小子——还真当我好骗呢?”任勇昶突然站起来,枪口对准钟威的额头:“刚才我签字的时候,你已经给那群警察发过定位信息了对不对?那咱们就比比,是警察来得快,还是你死得快。” “警察早就包围这儿了。定位信息,在我进这间房之前就发送过了。至于刚才在您眼皮子底下拨弄这只定位器么——纯属无聊之举,”钟威慢条斯理地收好合同书:“您现在可得掂量清楚了再做事,杀人总归要偿命的,嗯?” “你!”任勇昶勃然大怒:“大不了鱼死网破!” “叁,二,一。” 钟威的倒计时刚一结束,任勇昶的密室内外就同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枪响声…… 【po太难登录了,懒得天天试能不能登上,偶尔登上就间歇性爆更。然后这文写了一大半了,感谢直到现在还在追文的朋友们!】 39.噩耗 陈明敏给女儿打来电话:“知知,我和你爸最近很忙,就不来麓城了。正好小吕要来麓城出差,我们就托小吕给你带了些江城特产,他马上要到麓城了,你作为主人要有礼貌一点,记得去接他。” “嗯…好。”何意知挂了这通电话,顿觉心烦意乱。父母的心思她很清楚,这分明是故意在制造她和吕夏至单独相处的机会。 可她最近联系不上钟威,也联系不上袁峥,都不知道那群去匀城赴险的人现在下落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何意知忧心忡忡,完全没心思接见她父母都很看好的青年才俊——吕夏至经理。 何意知按着陈明敏留的联系方式给吕夏至拨号:“吕经理,您好,我是何意知。请问您在西站还是东站下高铁呢?我马上过来接您。” “我是自驾过来的,”吕夏至很客气地朗声说:“就不用麻烦你来接我啦,你现在在哪儿呀?我导航一下,把何总给你带的特产捎来。” “我在…米兰花园小区外面的罗森。”何意知问:“你导航到路线了吗?” 吕夏至说:“找到路线了,我现在离你还蛮近的。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嗯,好的,一会儿见。” 何意知特意换了套简单保守的运动装,擦掉口红,从家里出发去罗森便利店。她不想让吕夏至到她家做客。 午后两叁点钟,罗森便利店里没什么客人,四张桌都是空的。何意知买了两瓶水,挑了靠近店门的桌,静静等候吕夏至。 没一会儿,便利店门外就出现了一个拎着大包小包、面带笑容的男人。许久未见,何意知都快忘了吕夏至长什么样,只记得他是个很爱笑的男人,又或许是吕夏至一张天生微笑唇的缘故,他看起来很和善友好。 “吕经理,”何意知出门帮他拎东西,一边走一边说道:“辛苦你了,我妈怎么让你带了这么多……真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吕夏至笑起来时,眉毛分得很开,像“父”字头上那一撇一捺,有点与年龄不符的喜感。难怪父母会喜欢吕夏至……像何广林和陈明敏那样上了年纪又性情严肃的人,就喜欢开朗爱笑的晚辈。钟威那样的臭脾气大概不会讨他们的喜欢。 何意知望着吕夏至的眉毛走神,思绪一不小心就飘远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吕夏至开玩笑问:“还是说,我比以前更帅了?” “额…帅,挺帅的。”何意知自觉失态,尴尬地赔笑:“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没事,”吕夏至说:“咱们可能是太久没见面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对?” “…嗯,有点。”何意知觉得尬聊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扯了个话题问:“咱们要不聊聊热点新闻吗?” “聊新闻?”吕夏至不可置信,坦率又幽默地调侃:“你真的好有趣。何总特意安排咱们两个单身男女见面,你居然只想聊新闻?不聊点别的?” “吕经理,十分抱歉,我不是单身,”何意知说:“谈恋爱已经几个月了,只是还没告诉爸妈。” “已经谈恋爱了?”吕夏至诧异几秒,很快又恢复常态,笑着说:“但是你不像是恋爱期的女孩呀。恋爱期的女孩不应该每天都打扮得精致可爱,说话都甜甜的吗?” “我男朋友不喜欢甜的,就喜欢我这种冷淡的。”何意知扶额。 “原来如此,对了,我前几天偶然在微博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测试,叫“测测你是什么类型的女友”,那我猜你肯定是“凉白开系”女友,”吕夏至说:“等等哦,我把那条微博翻出来,给你测试看看。” “……好。”何意知继续陷入沉默。 结果吕夏至没有找到那天偶然看到的心理测试,反而看到了叁分钟前官方发布的一条新闻—— “天哪,你知道匀城周汀案吗?”吕夏至的语气甚至有些夸张。夸张到让何意知紧张得肚子疼,脑子也疼。 “周汀案怎么了?”何意知强作镇定。 “那个叫周汀的犯罪分子被判刑以后没有入狱,找了替死鬼。他仗着外公是黑.社会的,还在匀城为非作歹。这事惊动了重案组的警察,警察们去匀城抓他,结果……” “结果什么?”何意知急促地问。 “结果警察们殉职了。周汀应该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逃不了死刑,最后干脆用炸弹自焚,和那群警察来了个鱼死网破。” 何意知艰难地开口:“警察全都…殉职了吗?” “嗯,你看这条微博,官方认证的,”吕夏至把手机递给何意知:“因为当时事发突然,而且炸弹的杀伤力大、范围广,连周汀的外公任勇昶都被他一起炸死了!所有人…无一幸存。唯一被送去医院抢救的警察最后也没撑住,还是牺牲了。我之前听说过周汀拘禁那些年轻女性的新闻……天哪,周汀这人也太疯狂残忍了,最后竟然把他的外公也拉着一起陪葬了!” 何意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她穿的这一套运动服是加厚加绒的,但她还是觉得冷,冷到骨髓里。 “对不起,我得出去打个电话。”何意知突然像失心疯般狼狈地跑出便利店,撞泼了店门口那位顾客手里刚买来的关东煮。 吕夏至愣住了,他看到何意知跑到离便利店挺远的花坛那边打电话,似乎是没有人接听,所以她一遍一遍地重新拨号,最后她直接蹲在花坛旁边,无助地掩面痛哭。 在吕夏至的印象里,何意知是个不爱表露情绪的人,任何时候都是克制状态,或者她本身真的没有过多情绪波动,总之,她很喜欢与他人疏离客气。然而此时,她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幼龄儿童般当街失声痛哭,失态到让吕夏至感到惊诧。 他连忙走过去,想问问何意知,需不需要他帮忙。 “没人接电话……没人接电话……”何意知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此刻双眼通红,鼻子也哭红了。 吕夏至迟疑地酝酿着措辞:“难道说、那群殉职的警察里……有你的朋友?” “他没死。他肯定没死。”何意知颤颤地扶着花坛边缘站起来,哆嗦着说:“对不起,吕经理,我得失陪了。” “你要去哪?”吕夏至问。 “我得去匀城救他……他肯定还没死。” 吕夏至拦住她:“你先别冲动,新闻里已经清清楚楚写了,所有警察都殉职了。” 何意知推开吕夏至:“他不是警察……” 吕夏至茫然:“不是警察?那他难道是周汀那边的人?” “求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回答。”何意知脑子里嗡嗡炸响,乱成一团。她站在原地冷静自己两分钟,尽量理清思路。 吕夏至很善意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再问其他问题。时间安静得仿佛凝固。 “吕经理,我现在有些急事要做,不能招待你了。麻烦你等会自己找个酒店住宿,这附近的酒店很多。”何意知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就先走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吕夏至提议。 “不用了。” ——————————————————— 恒达企业,曹国强董事办公室。 黄昏时分,高楼大厦的落地窗外是繁华而又苍凉的都市暮色,老来发福的男人久久凝望着落地窗外的风景,背对着何意知不言不语。 何意知在等曹国强的答复。 等了很久,曹国强才缓缓转身说:“何小姐,我帮不了你。这本来就是场赌注——如果他能活着回来,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如果死了,那也是他的命。且不谈钟威他到底死了没有,我现在只要派人去匀城搜救,就等于违反了我和他的赌约。我这人很喜欢寻求刺激,违反赌约吧……实在没意思。” 何意知几近哀求道:“您派人去搜救他,他回来以后什么荣华富贵也不要,恒企董事的地位不要,股份也不要了,这场赌约依旧是您赢了,他输了。行吗?人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何小姐,不用再求我了。”曹国强说道:“没必要做无用功,我是个商人。你家也是经商的,商人的本性,你很了解。” 何意知冷声问:“曹董,玩弄人命于股掌,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曹国强话锋一转:“不过钟威的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不在我手里。实话说,我有种预感,钟威还活着,而且完成了赌约,逼任勇昶签下了合同。” “任勇昶已经死了。” “他死了也没关系,”曹国强笑着说:“他死了不代表他掌握的利益消亡。只要签下那份合同,任勇昶的那些利益就合法转到了我的名下。呵——说起来,任勇昶的死也算是我的意外收获了。” 曹国强笑起来时,脸上皱纹很深很深。眼眯成了一条缝,透着厚厚的镜片发出危险幽恶的光。 何意知明白找曹国强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又或许,找谁也行不通。 迷惘之际,保镖突然给她打来电话。 “何小姐,袁峥先生到郊区这边了,我们是否要把妍妍交给他?” “钟威呢?”何意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既然袁峥还活着,说明钟威也…… 保镖很沉重地回答她:“袁先生说,钟董已经不在了。” 40.重来 这是很冷的一天,晚风强劲地刮乱了她的刘海,肆意地钻入衣领,刺在皮肤。 郊区402室再见袁峥时,何意知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成功男士现在像个流浪汉一般,他的休闲装肮脏得发腻,他的头发也黏腻在一团,有一撮搭在额前。他额头那处伤口狰狞,血迹混在脸上显得发红发黑。仿佛一晃眼就苍老了十岁。 “小何,这是他要我带给你的。”袁峥从休闲装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郑重其事地递给何意知。 普普通通的钥匙扣上串着的物件……是一把车钥匙、一把房钥匙、一枚戒指,以及何意知最喜欢的毛绒小熊吊坠。 那只毛绒小熊的体积很小很小,不细看都不会发现,它穿的那件粉色短袖上有颗爱心。 何意知自己的车钥匙上也串了这款小熊吊坠,她当时没能买到笑脸款的,只剩一个哭脸款的。而钟威送她的这只,正好是只笑脸款的小熊。 小熊憨厚可掬地露出笑脸,天真地看着何意知。 “那栋房子在宝丽九洲,车停在库里等你。”袁峥沉声说:“至于戒指…我想,他大概来不及向你求婚了。他交给我这一串东西时,我问过他有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话。他说希望你一切重新开始。” 何意知今晚已经流过太多眼泪,现在流不出泪了,心如死灰般望着掌心这一串物件,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两把钥匙是崭新的,戒指是奕奕闪光的,小熊是开口笑的。 前途明媚。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难怪陈明敏不断告诫她,可以喜欢,但千万不要陷得太深,点到为止便好。然而人非草木,谁又能克制住感情这东西? 钟威既然要她重新开始,又何必送这些东西给她作为留恋?不就是希望她能一辈子记住他么?他做到了,如愿以偿。 何意知跌坐在地,眼神黯淡:“为什么连你都能活着逃回来,他却不能?他明明、他明明很会打架……” 袁峥说:“去匀城之前,钟威已经给我交代过任务,就是诱|引周汀出洞,一旦周汀出现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所以钟威给我提前安排了一条逃生路线,在他和警察还有周汀那帮人纠.缠时,我走了逃生路线。他告诉了我藏妍妍的地方,还说只要我活着回麓城了,就直接带妍妍回家。他和警察们后来都炸死在任勇昶的密室里了……爆炸发生后,我于心不忍,想去救他,所以又冒死折回去……他的尸体……” “你带妍妍走吧。”何意知轻轻说。 “你保重。”袁峥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临走前又说:“你还年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的。” “姐姐,大哥哥在天国一定会很好很好的。他肯定会想念你。”妍妍奶声奶气地劝慰着。 何意知闷“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万籁俱寂的夜从此被碾为粉碎。 ————————————————— 吕夏至把自己在麓城见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何广林夫妇。他们都以为何意知的男朋友是跟着周汀在匀城做事的黑.社会人士。 第二天清早,何广林和陈明敏就直接坐飞机到麓城找女儿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何意知正在米兰花园的租屋里睡觉,准确描述,是假寐。她彻夜失眠,张雯涓作为最好的朋友,也陪她失眠了一夜。 张雯涓昨晚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钟威,反而一直在回忆着大学本科时期的快乐时光,变着法讲笑话趣事,只为逗得好友开心些。 然而何意知笑不出来。曾经那些让她们捧腹大笑的趣事,现在听来丝毫无趣。讲到后来,张雯涓都有些犯困了,何意知却还是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张雯涓以为何意知睡着了,于是安抚地摸了摸何意知的背脊。 不料她根本没睡着,而是扑在张雯涓的怀里大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她在不断地忏悔,仿佛张雯涓就是她的上帝,聆听了她的所有诚恳忏悔以后就会宽恕保佑她,就会让她爱的人起死回生。可惜张雯涓只是个听众,连她的悲伤都难以真正共通的听众。 何意知忏悔了很多,比如她曾经的冷漠与自私,比如她骨子里曾经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比如她曾经轻易践踏过他的感情。 何广林夫妇按门铃的时候,张雯涓刚起床。她看到何意知的父母,愣了半秒,然后问:“您们都知道了?” 陈明敏悲痛地点头:“知知这孩子,从小就把心事藏得深。谈恋爱了不告诉我们,现在她难过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们。” “她可能是不想让您们担心。”张雯涓替好友解释。 “这丫头和匀城的黑.社会混在一起,让我们怎么能不担心啊?”何广林无奈叹息。 “她、她不是和匀城的黑.社会混混在一起啊,”张雯涓赶紧解释:“她男朋友是正经人,不是那些违法犯罪的。” 陈明敏疑惑:“那她的男朋友是谁?我们听说,她男朋友在匀城周汀案里……” “是钟威。” 何意知穿着睡衣,病怏怏地走到客厅。她头发蓬乱,黑眼圈很重,眼皮浮肿,憔悴到没有人形。 何广林夫妇闻言时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遍?你男朋友是谁?”何广林情绪激动得直接站起来。 “钟威,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何意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继续说:“他是我男朋友,谈了几个月了。” 陈明敏不解:“可是…昨天小吕打电话告诉我们,你听到周汀案所有人都死了的消息时很崩溃失控,你说你男友不是警察,那难道不就是匀城那帮黑.社会里的人么?跟钟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去匀城了。”何意知平淡地陈述:“他和周汀案有很大关联,也死在那里了。” 何广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陈明敏震惊到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问句:“你们、你们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不犯法。”何意知没抬眼皮,无精打采地说:“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可以。你们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这个事实,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我们还打算把小吕介绍给你来着,”陈明敏惋惜地摇头:“你这丫头,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钟威那样的……” “什么叫他那样的?”何意知冷声反问。 “本来就是,”何广林语气也变重了:“就算钟威他没有出事,我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你们在一起。他只有高中学历、父母又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他以前在立禹县多能闹事!和一群混混成天搅在一起,乌烟瘴气的!还有他当上恒企的董事,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又牵涉到周汀案里!钟威他心计深,像你这种单纯的孩子绝对招架不住!说不定他诱骗你和他在一起,贪图的就是我们家公司……” “你闭嘴!”何意知把手中的瓷杯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她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顶撞父母、第一次对父母如此没有礼貌。 陈明敏和何广林都不吱声了,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女儿。 “我求求你们,”何意知哽咽:“他都死了、他都死了……不要再诋毁他了。你们有谁真正了解他吗?没有!既然不了解,又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瞧不起他、甚至恶意揣度他?他为我做过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 眼看着好友的情绪又要失控,张雯涓连忙出来打圆场,把何意知拉到一边,又向何广林夫妇解释:“等知知情绪稳定了再说她吧。她也很辛苦,昨天几乎哭了一晚上……” 陈明敏叹气:“雯涓,你不了解,那个钟威真的不是好人。” “他是好人。”张雯涓坚定地说:“阿姨,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也是周汀案的受害者。当时我被周汀关在工厂里,是知知去匀城救我。而钟威,为了保护知知的安全,也去了匀城。他就是因为那次事件招惹到了周汀,否则……否则钟威他这次也不会再卷入匀城的风波,不会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失去生命。” 何广林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你到底还瞒着我们做过多少危险的事?!” “我告诉你们了又能怎样?”何意知顿了顿,放软语气说道:“麻烦你们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们见面,也不想跟你们再争论任何有关他的话题。放心,我不会因为他死了就做什么傻事,我的人生还是得好好过,你们回江城忙去吧。” 人生还是得好好过,只是,破碎掉的那一块,再也不能拼回来了。 何广林痛心疾首:“知知,你以前很听话的,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钟威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字字句句都站在他那边说话?” “叔叔,就让她静一会儿吧……她现在真的很难受……”张雯涓把何意知拉到卧室,安慰她说:“他们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别生气了,长辈们的思想肯定都比较顽固……” 何意知疲倦地撑着额头:“你帮我劝他们回江城吧。我真的不想再听见他们诋毁钟威了……” “好,我去劝他们。”张雯涓说:“你赶快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如若真能一梦忘忧,那该多好。 41.考研 转眼就十二月了。萧索的秋季过去,冷凛的冬季到临。每天都似乎过得平平淡淡的,对于一部分人而言,两个多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两个多月的时间仿佛有两年那么漫长。 何意知属于后者,她度日如年。自从辞去了在律所的工作以后,她每天都在米兰花园的租屋里闭关学习,潜心准备考研。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从内在更深刻地改变自己。 大四毕业时的她曾果断放弃了考研,急切踏入社会。如今在社会闯荡久了才懂得珍惜读大学的时光,才终于有了考研“回炉深造”的人生计划。虽然脱离大学已久,但何意知毕竟是985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又在社会有一定的工作实务经验,所以她在闭关备战考研的过程中,遇到的挫折并不算多。 今年麓城的雪来得比较早。从十二月中旬就开始下雪,下了整整一周,地面的积雪深厚难化,市民开车出行时会略有不便。 考生们就是在雪下得最大的这一天迎来了考研。何意知已经很久没有去过R大了,这次因为考场设在R大的缘故,才会开车前去故地重游一番。 何意知去R大的中途路过了宝丽九洲那段地带。钟威给她在那里买了一栋新房,比曹国强送的那栋龙阳景区的别墅还要豪华。她进过宝丽九洲那栋房,仅仅去过一次。那栋房里的所有装潢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比如客厅地板是经脏的深墨色,比如卧室的窗帘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再比如厨房很大,有充足的做甜点的设备——尽管她不太会做甜点,甚至连做饭水平都不尽人意。 宝丽九洲那栋房里的书房非常大,书也很多,除了法律专业的书,还有各种各样的“闲书”——何意知爱看书,也喜欢一整天待在书房。 那时钟威常常很忙,忙到有时候给何意知回复消息都是只言片语,简直冷漠得如同脚踏两条船的出轨渣男。原来他当时就在忙这些东西…… 何意知在宝丽九洲的那栋房里认真参观过一圈,之后就再也不敢去了,甚至不敢路过。因为心脏会觉得疼痛,撕扯般的疼痛。 她今天来R大考研,书包里放着钟威送给她的戒指。那枚戒指何意知从未戴在无名指上,却一直带在身边,当作幸运物来保佑她平安顺遂、保佑她能心想事成。 R大还是老样子,学弟学妹们最近处于紧张的考试周,成堆地扎在图书馆里复习,法律系的学生背书的声音永远独树一帜,当然,医学系的同学也不赖。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劝人学法,千刀万剐。” 好像是这么说的…… 何意知进入考场前陡然想起来这句玩笑话。那年她和张雯涓在令人头秃的大学考试周不也是嚷嚷着,下辈子绝对不要学法么? 考场里气氛很肃静,考生们大多数是本科生,也有一部分是已经工作的社会人。何意知这个已经在社会工作的姐姐前几天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和考研的本科学生年龄差距不大,再加上她本来就长得显小,所以看起来还像个没毕业的大学生。 她对于考研没有过于紧张。如果成功上岸了,就好好读叁年书;如果没过,那就继续当律师,一切从头开始。 因为心态平和,所以何意知考试时发挥比较正常,遇见了很棘手的题目也没有觉得慌张。倒是坐在她旁边那位急得不停用鞋底磨蹭地面的男同学,焦虑过分,成功引起了考官的注意。 考完下午那一场出来的时候,这个男同学冒冒失失在走廊里拦住了何意知,想找她对答案。何意知秉承着有问必答的习惯,耐着性子与这位同学对完答案,顺便给他答疑。 “你是何意知学姐吧?”男同学突然问。 何意知点头。 “我是王柏崇教授的学生,”男同学激动得像是见到了明星:“经常听王教授夸赞学姐你呢!你是我们的榜样!法学院楼里有你的照片,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 “谢谢。”何意知的态度略显冷淡。 男同学又说:“学姐等会能不能赏脸一同去吃个饭?好久没在学校食堂吃饭了吧?” 何意知婉拒:“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还要赶时间回家,所以就不去了。” “唔……”男同学有些怅然。 “下次再见。”何意知浅笑着与他道别,身影逐渐在人群里消隐。她今天穿了件款式很简单的白色羽绒服,背着黑色书包,和R大校园里那些女生没什么区别,她的气质或许更适合校园,而非社会职场。 走到R大北门时,男同学突然追上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学姐、没、没时间一起吃饭,总有时间签个名吧?” 他手里摊着活页本,扉页干净如新。 “那就签个名吧。”何意知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同学,你这有点追星的架势,我可承受不起。” “不,学姐你就是我的偶像!”男同学把水性笔递给何意知:“你是我们501全寝男生的女神!” “………”何意知默默给他签名。 男同学继续进行“彩虹屁”攻势:“哇塞,字如其人!” “……签好了。”何意知把活页本还给这位男同学。 “能不能给我签一个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男同学有点疑惑地看着从何意知身后走来的男人——他应该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气质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他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浅灰色西装,和在学校里读书的男生们截然不同。 何意知迟疑着转身,撞入他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嘈杂又寂静,多奇妙的一刻。明明置身于人潮,却又似世界只剩她与他二人。 R大的校园广播里正放着音乐,是杨千嬅的《处处吻》,性|感潇洒的粤语女声唱着经典的歌词: “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 总会再捐给某人, 一吻便偷一个心, 一吻便杀一个人, 一寸吻感一寸金, 一秒崎岖的旅行……” R大校园北门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冬季黯淡的红日正在黄昏时分缓缓沉沦,直到把暮色染成一潭刻骨铭心的浊血。这个时节天黑得早,路灯已经全部点亮。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地面的积雪上,让它们看起来明澈无瑕,晶莹剔透。 ——“你看那个女生哭得好惨……唉,肯定是今天没考好。” ——“别人没考好还能扑到男朋友怀里撒娇求安慰,咱们两条单身狗呢?没考好只能回寝室里发癫哀嚎。” ——“那个男生好帅啊,你快看!” ——“再帅也是别人家的男朋友,别想了哈,姐妹。” ……… 陌生的男男女女路过,偶尔有人会悄悄打量校园北门口这对情侣,偶尔也会有人悄悄评论。但他们和她们只不过是路人。 那位激动地求签名的男同学早就识趣地悄无声息离开。 “今天考得怎么样?” 他问这句话时,语气自然得就像他们没有分别过两个多月,就像在她今天来R大参加考试前,两人还一起吃过早餐。 何意知哽咽着嗔怪:“哪有像你这样,上来就问别人考得好不好的?” 男人眼眸里笑意氤氲,低低地说:“那就换个问题,今天过得怎么样?” 何意知扁着嘴唇点头,泪珠嘀嗒落在雪地上。细心听,定能听到它掉落的声音。 “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他终于开口,说出那句偶像剧里烂俗过千百遍的肉麻台词: “我爱你,何意知。” 这是交往以来,他第一次用到“爱”这个字。他是个不习惯于以“爱”对待这个喧嚣世界的人,正好,何意知也是这类人。 所谓棋逢敌手,相爱得刚刚好。 —————————————————— 第一天考研的内容是英语和政治,第二天还有两场专业考试。 钟威体谅何意知第二天还要考试,所以晚上忍着没碰她。然而考生何意知却是前所未有的主动,主动到让钟威受宠若惊。 他从来不是君子,不是柳下惠。面对何意知这只娇媚妖精的肆意勾|引,绝对不可能坐怀不乱。钟威唯一能做到的是尽量克制自己,否则,某位考生明天能迷糊地睡到下午,错过她的专业考试。 夜已深,窗外满载风雪,尘世间所有躲在睡梦中的人都是沧桑旅人。 “钟威……”她喃喃念他的名字,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滚烫的肌肤,触碰他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疼吗?” “不疼。” “我疼。”她很用力地搂紧他的腰,稚气地问:“我明天早上醒来,还能看到你吗?” “当然。”他失笑:“何律师还怕我跑了不成?” 何意知觉得委屈:“以前每次做.完,你第二天早上都走了。” “我错了。”钟威宽大的手掌温柔抚着她的香软发丝:“明天早上保证不走。” “嗯。”她很容易满足。 “何意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诱人夜曲:“别乱蹭,后果自负。” 42.江城 在匀城医院的两个多月里,钟威曾走过一趟鬼门关,九死一生。那天,周汀出其不意引爆了炸弹,所有人都未能幸免。钟威被唐妍慧送到医院抢救时,命悬一线。 曾经给宋娜记者匿名发送有关周汀消息的网友,就是唐妍慧。当初把周汀工厂里守门人员的作息安排告诉钟威,也是唐妍慧故意的。 唐妍慧一直暗暗憎恨她所谓的“干爹”周汀。周汀简直禽兽不如,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让她这辈子都难以启齿。 所以她要等待时机逃离周汀,给宋娜匿名发送了消息,揭露周汀龌龊的秘密。只是唐妍慧当初没有想到,钟威也被卷入了这场纷争,更没有想到会在匀城撞见何意知与钟威“见不得光的私情”。她心生嫉妒,所以阻拦了何意知救人,所以想派手下们残害何意知,让她也变脏。 后来周汀自然是发现了“干女儿”对他的背叛,把唐妍慧折磨到半死,末了也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决定放她一条生路,就像放生一条残废的野狗。 唐妍慧从此在匀城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在暗处盯着周汀,伺机再次报复。 周汀最终死了,如唐妍慧所愿。但她不忍心看到钟威死去,毕竟他是她年少无知时热烈喜欢过的男孩,是她的初恋。所以唐妍慧冒险在那个混乱又可怖的地带偷偷救走了钟威,把钟威的外套穿在他人身上,用以掩过黑.帮手下们的耳目。 钟威在医院昏迷了很多日子,醒来时仍旧处于高危状态,随时会性命不保。唐妍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钟威,直到医生说他已经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 钟威出院时给唐妍慧开了一张支票。很大一笔钱,够她在匀城安度余生。唐妍慧欣然接受了这笔钱,没有丝毫推辞。她是个足够现实的女人,而不是童话故事里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小美人鱼。也对,她太脏了,怎么可能在童话故事里扮演小美人鱼?顶多,扮演那个坏心眼的巫婆。 钟威回了麓城,唐妍慧也离开了匀城。她拿着那一大笔钱流浪在祖国的边缘贫困地区,独自看尽那些苍凉而孤单的大好河山。看橙红的落日沉没到波光粼粼的湖水里,也看皑皑白雪挂满枝头,凝结成尖锐冰棱。 匀城的风波总算归于平息。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那些人也逝去了……… 何意知考研结束后,钟威正式向她求婚了。男性的法定婚龄是二十二岁,他才二十岁,还得再等两年才能和她合法领证。 何意知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钟威的求婚。确实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不可能再爱上其他男人。 但何广林和陈明敏作为父母,极其反对这桩婚事。且不谈结不结婚,即使女儿只是和钟威这种“反派角色”谈恋爱,也让他们夫妇足够恼火。 解铃还须系铃人。钟威平时工作很忙,在元旦节终于给自己放了一次短暂假期,决定去江城登门拜访未来岳父岳母。 何意知在返回江城的一路上都很担心,就怕她父母又说出伤人的话语。该来的总会来的……何意知自认为已经给父母打充足“预防针”了,就算他们两老不乐意,应该也不至于当场发脾气,闹得不欢而散。 * 江城。 家家户户都是过元旦节的热闹氛围。 陈明敏在别墅门口左右挂了两只喜庆的红灯笼,没到晚上,她就把灯笼点亮了。 “肯定是我妈挂的灯笼,”何意知还没走近家门就看到了红彤彤的灯笼:“我妈每年都要挂新的灯笼。等会见了我妈,你要乖一点,她有高血压。” 钟威笑:“我对岳父岳母肯定得恭恭敬敬啊,哪敢不乖。” 何意知不信,边按门铃,边说:“你这人,什么时候对别人恭恭敬敬过?” “知知回来了?”陈明敏开门时,身上还系着围裙,她刚才正在厨房忙碌着做菜。 何意知两手空空,而旁边站着的钟威则两手提满了礼品。 “表婶好,”钟威按照辈分礼貌地称呼陈明敏:“元旦快乐!” “你好呀,”陈明敏客套地笑了笑:“下次来做客可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知知,也不帮你堂弟提一点。” “堂弟”一词,被陈明敏故意强调。 何意知莞尔:“妈,我男朋友他舍不得让我提东西,怕我累着。” “男朋友”一词,被何意知故意强调。 陈明敏不动声色给女儿一记眼神,随即笑着招呼:“快进屋吧,我刚刚正好在包汤圆,晚上做顿丰盛的招待你们。” 何广林从二楼书房走下来,扶了扶金丝镜框,不像陈明敏那般热情,而是不咸不淡地朝女儿说了声:“回来了啊。” “嗯,把男朋友也带回来了。”何意知朝着父亲讨好地笑。 “表伯好!”钟威这会儿的态度也比平常热情百倍。 何广林依旧面无表情,开门见山朝钟威说:“我们去书房谈谈。知知,你去帮你妈包汤圆。” “唔…”何意知不放心地看了何广林一眼,叮嘱自家严肃的父亲:“你们有话就好好说,别给他摆脸色看。” 何广林瞥了女儿一眼,恨铁不成钢道:“这还没嫁,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他又不是外人。”何意知看向钟威时,澄澈的美眸里星光熠熠:“是吧?” 钟威摸了摸她的头,宠溺地笑。 “女孩子,矜持点。”何广林责备完,径自往楼上书房走。钟威跟在他后面。 何意知默默祈祷这两人能和平相处…… 书房里—— “坦白来说,你并不是我理想型的女婿人选。不是因为咱们两家在名义上有亲缘关系,而是出于别的原因。”何广林严肃得像是在给下属开会:“一是因为你的人生轨迹与知知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她从小养尊处优,接受的是最良好的教育;而你是在立禹县那种落后偏僻的地方长大,接受的教育也很欠缺,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二是因为你比知知年纪小了将近四岁。男生本来就普遍比女生晚熟,而我们家知知又恰好是个很早就懂事的孩子,心细、敏感,什么都瞒着,不愿意麻烦别人。她跟你在一起,考虑问题肯定比你周全仔细,什么都要为你考虑。我想给她找的是比她年龄大、阅历丰富的成熟男人,找一个什么都能为知知先考虑的男人。而不是找个让她天天操心的小男生。” 钟威静静听完何广林这番话,平和地说:“您作为她的父亲,有这些思虑我也很能理解。我和她前半生的人生轨迹虽然不同,但后半生能走相同的人生轨迹。她从小被您和表婶当成公主娇养,现在我能给她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让她一辈子都是娇贵的公主;我接受的教育确实不多,在学历上不如她,但她不介意。现在这个社会,学历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我曾经选择了一条更快捷的成功之路,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至于年龄,唯有这一点是我无法选择的。我也曾希望我比她年龄大,这样能让她更有安全感。现在我能做的,是尽可能成熟稳重,在心理年龄方面远远比同龄人老成。” 何广林蹙眉:“你越是城府深沉,越是让我觉得不放心。周汀案、恒企董事……你牵涉的这些事无不展现着你的手段有多狠,展现着你为了功成名就、为了飞黄腾达能做出多少疯狂的事。知知她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危险,我怕你骗她。” “您应该对女儿有信心。”钟威听了何广林含有嘲讽意味的质疑也不恼,反而心平气静地说:“知知她比我见过的很多女人都聪颖,她不会被我骗。反而是我,以前被她玩弄在手里,情绪因她的举动而起伏波折。另外,我这个人确实野心勃勃,为了成功不择手段,但是我有底线,不会触犯法律。” “你……”何广林没想到钟威平日沉默寡言,辩论起来却有条有理,而且全程态度谦和有礼,深谙以退为进之道。只讲了几句时就能听出他是久经社会磨砺的人。 “我问你,”何广林还是严肃脸:“如果知知她哪天不爱你了,提出要离婚怎么办?” “首先,我不觉得您这个假设能成立。她本来是个情感淡漠的人,想感动她并不容易。如果能有第二个男人打动她,必定需要很长时间,而我绝不可能让其他男人有这个时间来接触她。”钟威徐徐说道:“其次,我充分尊重她的意见,但凡是出自她本意且符合常理的,我都会依着她,离婚这件事也包括在内。不过我能向您保证,我永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 他说的是,永生。 何广林微叹一声,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从今以后要是敢欺负她,我饶不了你。别以为你现在当上了恒企的董事,我就不敢动你。谁敢欺负我女儿,即使是倾家荡产我也会和他斗到底。” “谢谢岳父。”他是聪明人,立刻改口。 “别得意,我只是因为知知她爱你,才能勉强接受你作为女婿。”何广林说:“她之前听人说了你的“死讯”,差点患抑郁症,那两个多月里无数次崩溃大哭。我实在是因为心疼女儿才能接受你。现在你既然平安回来了,我也不忍心逼着她和你分开……” 楼下传来陈明敏热情的声音:“你们别聊天了,都下来吃饭吧,汤圆也煮好了!” 43.元旦 陈明敏往瓷碗里盛了足足十五个大汤圆,何意知忍不住说:“妈,你少给他盛一点,他真的不喜欢吃甜的。” “咱们一家叁口都爱吃甜的,他不喜欢甜食怎么能融入这个家庭?”陈明敏挑眉:“你要是再说,我就给他再盛一些。” “妈……你怎么这样啊,”何意知闷闷不乐:“为什么你和爸爸都要欺负他?很有意思吗?” 陈明敏反问:“我们现在不欺负他,让他以后欺负你咯?” “你们是、同意了吗?”何意知睁圆了眼:“真的同意让我和他结婚了?” “听你爸怎么说吧,我不表态。”陈明敏把瓷碗递给何意知:“端好,小心烫。” “哦。”何意知端着瓷碗走出厨房。陈明敏看着女儿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落寞地笑笑。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的。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珍馐,几乎全部出自陈明敏之手。家里请了保姆,平时都是保姆下厨做饭,但今天陈明敏特意给保姆放了假,亲自下厨。 汤圆是母女一起包的。那些圆滚滚的、大小一致的都是陈明敏包的;而那些大小不一的则都是何意知包的。 何意知那碗里全是陈明敏包的汤圆,钟威那碗里则全部是何意知包的“丑汤圆”。 四人围坐在桌边,何意知挨着钟威坐,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你不想吃这些汤圆就算了,没关系的。” 她说的很小声,轻轻柔柔的。钟威忽然有种想把她按在身.下的冲动。最怕这只妖精善解人意又单纯无辜的样子,既能撩人,也能杀人。 “呐,快趁热尝尝汤圆,”陈明敏说:“知知亲手包的,芝麻馅的,还有的汤圆馅里包了什么草莓粒,稀奇古怪的。好吃吗?” “很好吃。”钟威很给面子。事实上……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甜腻的食物了。 与陈明敏的热情相反,何广林在饭桌前还是一副别人欠了他几千万的冷脸,独自吃着晚餐,不与人多言。 “老何,你吃点菜呀,”连陈明敏都看不过去了:“大过节的,女儿难得回家一趟,你板着脸干什么呀?” “我是不高兴。”何广林极度不爽:“你看看这丫头,恨不得黏到她男朋友身上去了。一点都不矜持,平时教她的礼节,全都给忘干净了。” “我哪有黏着他啊。”何意知脸上发烫。 陈明敏调侃:“还说没有,刚刚包汤圆的时候,说十句有九句关于他。把你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谁……” “不准你说了。”何意知打断母亲,在她面前撒娇:“我明明就没有一直找你谈他。” 何意知的长相其实很适合撒娇。她是可爱系的女孩,眼睛圆圆的、眼尾微微下垂,即使勾了眼线也毫无攻击性,鼻梁不算高,但胜在鼻型小巧娇俏,嘴唇是有些偏厚的嘟嘟唇。但……用张雯涓的话来形容何意知则是“白长了这么可爱一张脸”——明明是可爱系的清纯颜,却有强大的御姐心,平日里清冷淡漠,极少撒娇黏人,硬生生把自身气场提高到一米八。 钟威就爱何意知这种反差萌:看起来温软,实则性子刚烈,难以驾驭。 “好好好,我不说了。再说下去,你就没面子了,是吧?”陈明敏不禁失笑,正准备给女儿剥虾时,才发现钟威正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给她剥虾。 何意知蘸着醋料吃蒸虾,突然被辣的呛泪花:“妈,今天这个蘸料调得好辣…咳咳…” 何广林还没来得及起身给女儿倒水,钟威已经给她倒来了温水。 “慢点喝,”钟威轻拍着她的背部顺气。 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钟威。眼眶泛粉红,像只小兔子。她的嘴唇被辣得艳红,亮晶晶的,胜过涂一层唇釉。 他瞬间心跳漏半拍。爱一个人时,心动次数绝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少。 陈明敏与何广林眼神交流,何广林终于不再是严肃脸,眼底有了些和煦的笑意。他提议说道:“等会儿一起看元旦晚会吧。” “那咱们就看南方卫视的元旦晚会,”陈明敏说:“我最近喜欢的一个小演员要上南方卫视表演。” 何意知问:“你喜欢哪个小演员啊?” “《风沙》那部剧里演芽芽的小女孩,”陈明敏说:“那孩子和你小时候长得特别像。” 何广林点头:“你妈给我看过剧照,确实很像。” “那个小演员肯定很可爱。”钟威笑着说。 陈明敏听到女儿被夸赞,就像听到了别人夸她似的,眉目舒展着笑道:“是啊,我们知知小时候比现在还漂亮。我记得以前牵着她去上幼儿园,路上总有人跟我说,这孩子像个洋娃娃。” 何意知捂脸:“妈,你别夸张啊。” “没夸张。你幼儿园毕业的时候,朱老师还专程找我要了几张你的照片呐。”陈明敏一谈起何意知的幼儿时期就开始滔滔不绝:“你以前好笑的事情太多了,我来讲给大家听啊—— “在知知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让知知给她舅妈打电话,她拨错了号码,电话那头就自动回复“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说完一遍中文又说一遍英文,知知当时听愣了,马上把手机还给我,然后说——“妈妈,舅妈变成外国人了”……… “还有一次,我朋友来家里做客逗她,让知知给大家讲个故事。知知站在客厅里,特别认真地讲了一句——“故事”,然后就没了,把我那个朋友乐的………” 陈明敏讲着讲着,眼角就湿润了。 何广林茫然:“你说的这些事,我怎么完全没印象了?” 陈明敏反问:“你年轻的时候一天到晚在外面应酬,什么时候顾过家里吗?你陪知知出去玩过几次?” 何广林哑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对钟威说:“你以后可别像我年轻时那样混账。” “爸,你同意了?”何意知乘胜追击:“认真的吗?” “当然。”何广林问钟威:“你能不能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钟威语气坚定:“我保证。” “那就好。”何广林叹气:“我年轻时欠她妈妈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 南方卫视的元旦晚会阵容很强大,请来表演的明星都是“当红炸子鸡”、“当红小花旦”,俊男美女们的每个节目都能成功引起粉丝们的尖叫。 陈明敏上了年纪以后越来越爱追剧,她拉着丈夫看晚会看得兴致盎然,而何意知和钟威两个年轻人平时不怎么看电视,所以对元旦晚会节目没什么兴趣。 何意知看了一会儿电视,仍旧提不起兴趣,于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和张雯涓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据张雯涓自己说,她最近可能要和麓城法院的一位前辈谈恋爱了,但周汀案让她觉得很自卑,不敢主动示爱。于是何意知就忙着开导张雯涓,搜索枯肠地引导着好朋友往乐观方面思考。 今晚很热闹。小区有胆子大的人违禁放鞭炮,炮声炸裂在空中,一阵一阵的,雷鸣鼓点般作响。也有人放烟花,何意知偶尔抬头看向窗外时,绚烂的烟花正在迷离闪烁。不仅是小区热闹,家里也热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何广林没有再板着脸作严肃状,反而笑着和妻子陈明敏讨论元旦晚会节目,甚至幼稚地争执哪个明星舞台状态好、哪个明星的表演略失水准。钟威耐心地陪着两个中老年人聊天,不像平时那么寡言。 何意知第一次不觉得孤独。以往的每一年元旦都过得冷冷清清,即使以往那些年元旦的氛围和今年元旦一样热闹,她也觉得孤寂。因为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从来不属于她。她只是热闹之外的看客,是局外人。 但此刻,她融入了热闹。她默默想,钟威应该也一样,终于有了归属感。 漂泊的人,从前习惯于流浪,但他们总会遇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港湾,从而停留。 钟威和何意知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铃了。一个电话是程峻打来的,另一个电话是金展打来的。 ——“小何,我和你表姐准备结婚了,今年过年在你们老家办婚礼,年后情人节在麓城也会办一场,你看哪场有空来参加……” ——“钟威,姐要结婚了,今年你再忙也得回老家参加我的婚礼,听到没?最好再带个女朋友回来,姐帮你把把关!不过呢,你谈恋爱可别再像以前那么坏心眼,骗别人小姑娘的感情啊………” 金展和程峻,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意知和钟威相视一笑,目光里尽藏温柔。她蓦地想到,原来所有风波的开端,就来自金展和程峻在咖啡馆见面的那一天。自从那天她收到张雯涓的“1”求救短信后,生活就被全盘打乱,逆境重重。她腹背受敌,不仅是匀城的周汀,还有麓城的袁峥…… 现在周汀死了,袁峥也因路晨曦之死被判处了相应的刑罚。他们罪有应得。 突然有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 “姐姐,祝你元旦快乐哦!我现在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过得很好。你呢?” 原来是妍妍发的祝福。 何意知想了想,给妍妍回复短信:“我过得也很好,元旦同乐!” ……… 南方卫视的元旦晚会终于到了尾声,陈明敏期待的小童星闪亮登场,甜甜地唱着祥和歌谣。 “知知,你看呀,她是不是和你小时候长得很像?”陈明敏激动地指着电视屏幕,侧过头呼唤玩手机的女儿。 陈明敏这才看到,女儿早就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靠在钟威怀里,右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钟威的外套。 晚安,我亲爱的宝贝女儿——陈明敏在心底轻轻说。 44.尾声 要过春节了,在外工作打拼的人再忙也得不辞辛苦地赶回老家,与家人团聚。 何意知一家人已经好久没回立禹县官仓镇老家了,自驾返乡的路途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有种陌生感油然而生。 老家这边当然是热闹非凡。亲戚们从各地归来,背负着各自的风尘沧桑。老何家的外孙女金展今天出嫁,所以镇上的亲朋好友纷纷聚到何家吃酒席。 新娘子的房间外吵吵嚷嚷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亲戚们在大着嗓门谈天说地,谈论这家的儿子在哪儿上学、谈论那家的女婿在哪儿高就;谈论这座城市的物价水平和平均工资有多不符、谈论那座城市的市民有多排外欺生。总之,过年过节时能从亲戚们的描述里听遍祖国各个角落的见闻。 金展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紧张得不知所措。她平时大大咧咧的,现在却娇羞得满脸通红,连腮红都不用打。 化妆师是个年轻小姑娘,名字叫江映霓,是官仓镇上“骂人最绝”江阿婆的孙女。 “展姐,安啦,”江映霓拍了拍金展僵硬的双肩:“脸都憋红了,难不成你想给我节省腮红啊?” “就你贫。”金展娇羞嗔怪时,眉眼里有了温柔又妩媚的神色,让人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果真强大。她说道:“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我能不紧张吗?” 江映霓笑:“行嘞,您悠着点紧张。额头再出汗,妆就得花了。” 金展的好闺蜜王薇薇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长舒一口气:“展啊,我怎么也跟着紧张起来了?手心都在冒汗。你说咱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新郎官他们才来?” “等着呗,我也搞不清楚乡里这些风俗规矩。”金展回答说:“咱俩可别互相传染紧张情绪了。我要找知知聊会儿天,现在就她最淡定。” 何意知应声走来,看着化妆镜里楚楚动人的表姐,蓦然觉得美好。 金展反正闲着也无聊,便问:“哎,知知,你是什么星座的?” “射手座吧。”何意知说:“你最近在研究星座吗?” “对啊,以前我不信这玩意儿,但现在开始信了。我和我们家程峻,一个是水瓶女,一个是天秤男,绝配。”金展高兴地问她:“钟威是什么星座?帮你们测测姻缘。” 何意知思考片刻:“他生日十一月份,天蝎座。射手和天蝎配吗?” “唔……”金展分析起来:“你们俩还算比较般配的。不过呢,你向往自由,他喜欢绝对掌控,在这一点上需要磨合。天蝎座的男人征服欲和占有欲特别强,你以后估计会被他吃得死死的。” 何意知闻言想起前天晚上……她确实被某人在某方面吃得死死的。算她认栽好了。 金展继续说:“你在感情方面容易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这一点会让天蝎座没有安全感。他太在乎你了,你得表现得更在乎他、更爱他一点。” 何意知闻言又想起自己前天晚上为什么会被某人吃得死死的………某人简直是把她吃抹到骨头都不剩,极其“凶残”。 ——“新娘子准备好了没?!” 房门外传来亲戚们热情的呼喊声。金展紧张得一个激灵,赶紧对着镜子再次整理仪容,补了点口红。 王薇薇是伴娘,小心翼翼牵着金展洁白如雪的婚纱送她出门。 新郎捧着玫瑰站在门外等候他的新娘,满眼都是爱意与诚意。 “亲一个!亲一个!”有亲戚带头起哄。 这地方的婚宴习俗是这样,有点落后、有点粗俗,但却不算讨厌。习惯就好。 金展腼腆地走向程峻,低着头,恰似一朵娇美芙蓉。程峻很控制分寸地吻了吻金展的唇,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过于亲热。虽然周围是偏僻穷困的乡村环境,这对新人却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浪漫不言而喻。 何意知和钟威都是女方的家属,所以按照辈分跟在送亲的热闹队伍里。上一次她和他并排走在乡间小道,还是给何老太爷送葬的那一次。 乡下办事习俗是红白喜事,都得放鞭炮。一家若是排场大,鞭炮还得多放。 ——娇姨离婚很久了,金展跟着她过,所以这次嫁女儿都是在老何家,而不是在金展她父亲的金家。用父老乡亲们的落后思想来看,这么嫁女儿挺没面子的,虽然金展本人并不在乎。娇姨为了补偿女儿,特意放了很多很多鞭炮来撑足喜庆热闹的排场。 钟威揽着娇小可人的未婚妻,用宽大的手掌帮她挡着鞭炮飞扬的红色碎屑。就像那年冬季送葬时一样。 “我们以后结婚就不办婚礼吧。”何意知凑近钟威,小声地说:“感觉办婚礼太麻烦了,而且我也不喜欢人多。” 钟威征询她的意见:“那就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人的婚礼?” 何意知说:“领证就足够了,领完证我们去度蜜月。” “行,想去哪度蜜月?” “没想好地点,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坐热气球。” “为什么是热气球?”他笑着问。 “这可是我小学的梦想。”何意知说:“小学四年级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我写未来想和男朋友一起坐热气球,男朋友在热气球上向我表白。虽然知道这么写肯定会被老师批评,就算不被批评也不可能得到“A+”评分,但我还是这么写了,因为我当时觉得特别浪漫,浪漫到一定要把这个梦想写出来。” “我要是早几年出生就好了,”钟威感慨:“那样的话,就能看到你小时候到底有多可爱。” 何意知对他这句夸赞很是受用。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恋爱这么久,钟威都见过她的家长很多次了,她还没见过公婆。 “对了,你妈妈是不是过年也回来了?我们等会吃完喜酒要不要去拜访一下她?” 钟威淡淡说:“算了吧,她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为什么?” “因为她当年是被我爸强|奸以后怀的孕,被迫和我爸结婚生了我。她恨我爸,也恨我,一直闹着要离开家。后来我爸觉得已经传宗接代了,也玩厌了我妈,就同意跟她离婚放她走。她现在有新的家庭,我就不去打扰她了。” 这是官仓镇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钟景那混账的禽.兽行为。但何意知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丑闻。 钟威他从小一定很缺乏爱吧?不然怎么会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极端地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承认爱他、只爱他一人。 人向来缺什么爱什么。他缺爱,所以渴望爱。他贪婪,所以渴望独一无二的爱,渴望完完全全地占有她的爱。 何意知问:“你小时候,应该会为这件事很难过吧?” 钟威语气平淡:“其实也还好。不过我妈那时天天在家闹着要上吊,挺闹心的。” “她不爱你,我会好好爱你。”何意知承诺道:“比任何人都更爱你。” 钟威一怔。他很少听到何意知如此直白地表达“爱”意。 “我发现了,你每次听到我表白都会脸红,是不是?”何意知笑嘻嘻地看着他:“原来你也有脸皮薄的时候呀。终于找到你的弱点了。” 他说:“不止这一个弱点。” “还有一个弱点是什么?”她问。 “自己慢慢琢磨。” “我知道了,”何意知说:“是我。” “知道就好。”钟威满意地笑了笑。 * 婚礼仪式异常繁琐,中午等得客人们肚子都饿了,还没正式开饭。何意知坐的这一桌里,还有钟威的奶奶,也就是她的姑奶奶何庆瑞。 自从娇姨离婚回到乡下以后,姑奶奶的病情就慢慢好转起来,因为娇姨能天天陪在老人家身边照料着,又能陪着老人家聊聊家常,不至于让日子过得苦闷。 姑奶奶一开始因为传统思想无法接受孙子的新恋情,在娇姨进行多番开导之后,思想观念才逐渐有所改变。 “知知啊,他以后要是有哪里做的不好不对,你就打电话给我告状。我一定好好修理他!”姑奶奶感情充沛地说着:“真是他八辈子修的福分啊,能够跟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在一起。” “姑奶奶,您过完年和我们一起去麓城玩吧?”何意知邀请道:“我们在那边的房子很大,您把这里的老朋友们也能一起带过去旅游。” “我晕车晕的很,就不去了。”姑奶奶和蔼地笑着:“反正到时候还可以跟你们视频聊天嘛,现在科技又发达。对咯,听展展说麓城温差大,你们在麓城生活都要注意别着凉呀。” “嗯。”何意知点头。 终于陆陆续续上菜了,家乡口味的菜肴时隔多年再次品尝,久在他乡的人们竟都有种幸福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确幸”吧。 饭桌很热闹,大家聊得欢畅。 何意知中午吃得不多,很早就吃完离席了。她独自来到何家老屋的后门,凝望着明晃晃的一条小河在阳光下闪耀。 “刚才吃饱了没?”钟威也跟着她走到后门这儿。 “饱了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何意知问:“那几个伯伯不是拉着你聊天么?” 钟威说:“乡下这边狗很多,怕它们窜出来吓着你。” “哦。”何意知继续凝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指着涟漪说:“你看,像不像星星?” 钟威看着阳光折射在河面的光耀,无声扬起唇角。 这是他此生看过最温暖的阳光。 【正文完】 ————————————————————————————————————————— 这本写完啦,明日会奉上甜蜜番外~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 下一本写《霓虹靡》,放个文案: 你如江面倒映的人间霓虹,颓靡摇晃。 ——写给江映霓。 【痞气大叔vs暗黑萝莉】 江城某红灯区街角有间“珍珍美妆店”,暴脾气店主江映霓的化妆技术一绝。 十九岁生日这天,江映霓去驾校报名。 “学手动挡还是自动挡?”男人抬眸扫了眼妆容浓艳的小姑娘:“成年了没?” “19了。”江映霓把身份证啪地按在前台,冷冷与男人对视,突然发现这个大叔是红灯区某位常客…… “手动挡叁千块钱,包教叁年。”男人淡淡说:“支付宝或者微信扫码付款。” “能不能便宜点。”她的态度甚是嚣张。 “不能。”男人再次打量她一眼:“回家跟你爸妈商量,商量好了再来报名。” “我没爸妈。”江映霓没再还价,一边扫码付款,一边问:“科目二谁教?” “你想要谁教?”男人说:“我这里有六个教练。” 她道:“我要你。” 男人挑眉:“我是老板,懒得教。” “你教不教?”江映霓扬起下巴。 男人笑起来:“可以考虑。” *洁党慎入,男主非C *男女主文化水平都很低且作风粗俗 *男女主年龄差13岁。 【注:《霓虹靡》的“靡”读第叁声】 这个还是清水文,肉会很少,我有点写不动肉了。在晋江连载,感谢伙伴们的支持! 45.番外 【番外一】 领证是在何意知二十六岁生日这天。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礼拜五,冬日阳光很暖地照耀在麓城。 何意知考研成功上岸,在R大这所985名校继续读研。周五的课程比较多,何意知中午抽空和钟威去民政局领证后,又回到学校上课,直到下午五点钟才放学。 钟威早早在R大校门口等她。 “小何,你说这次论文要怎么定方向啊?我现在完全是懵的……”一个读研的同班同学边走边问何意知。 何意知说:“我目前定的方向是《网络社会公民名誉权的刑事法律保护问题研究》,后续也有可能改动。” “我觉得你这个选题很不错哎,”同学说道:“要不是我现在得回家给儿子做饭,真想和你约咖啡馆,好好聊学术。” 何意知柔和地说:“改天你有空了,我们就约。我随时都ok的。” 同学开玩笑道:“真羡慕你这种不被家庭束缚的小姑娘,唉,已婚妇女落泪了。” “彤姐,我也已婚,”何意知笑了笑:“老公现在就在校门外等我。” 同学睁大双眼:“真的假的?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结婚了?你看着这么年轻……你老公肯定也很优秀,才配得上你。” “嗯。”何意知点头:“对了,彤姐,你上次推荐的纯牛奶是哪个牌子的?我和老公等会正好要去逛超市,看看能不能买到。” “乐荷的,我儿子特别喜欢。” “好。”何意知将近走到校门口,远远看到钟威靠在车身边等她。她指了指那边的身影对同学说:“他在那儿等我,周一见。” “嗯嗯。”同学与她挥手道别。 * 超市里熙熙攘攘,嘈杂中充斥着热闹欢快的背景音乐和推销员售卖产品的热情吆喝,在卖沐浴露等洗护用品的地方都能听到远处卖现烤面包蛋糕的推销声、还有酸奶区做活动的宣传声。 钟威推着购物车,何意知慢悠悠地晃荡在货架边挑选商品。 “最近学习忙不忙?”钟威问:“要不要我哪天请你导师吃饭?” 何意知专心地挑选着沐浴露,随口说着:“不用不用,导师还想请我吃饭呢。我前几天帮她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我老婆怎么这么厉害啊,”钟威宠溺地笑着夸她。 “樱花和茉莉香型的买哪一个好?”何意知拿着两瓶沐浴露认真地问他。 “都买。”钟威把两瓶沐浴露都从她手里接过来,放进购物推车里。他看了看货架,这款沐浴露还有另外叁个香型:睡莲的、紫罗兰的和玫瑰的。于是另外叁种香型的沐浴露也被放进了购物推车。 何意知想阻止:“买这么多用不完。” “每天换着用,”钟威在她耳边呢喃:“晚上我帮你评定哪种最好闻。” “……”何意知心叹,男人果然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超市里很拥挤,暖气开得足够闷热。旁边有一位矮矮的大婶正一手拖着购物篮,努力踮着脚去够货架最上方一排的洗发水。 何意知轻轻拉钟威的衣角:“你帮她拿一下吧,好像有点够不着。” 钟威很听话地照做,耐心帮大婶拿下来几瓶洗发水,等大婶选好了,再把其他的放回原处。 “谢谢你啊,小伙子。”大婶道谢时看到他购物推车里满满当当的商品:“买这么多东西呀?等会拎的动吗?” 钟威说道:“拎的动。我和她难得来一趟超市,多买点东西。” “平时肯定很忙吧?”大婶问。 “是有点忙。”何意知笑着说:“而且我和他平时有空也懒得出门。” “你们小俩口感情肯定特别好。”大婶羡慕地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真登对。” 何意知和钟威会心一笑。今天是她的二十六岁生日,也是她和他的结婚纪念日。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她和他很平常地逛着超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平常地闲聊,但却由衷地觉得幸福美满。 逛到卖饮料乳品的专区,何意知挑选了彤姐给她推荐的纯牛奶。这个专区的人少,整排货架前只有何意知和钟威。 “钟威,跟你说件事。”她不经意开口。 “嗯?” “你低一点嘛,”何意知招手让他靠近。 钟威略略俯身靠近,听见何意知在他耳边无比温柔地悄声说—— “我怀孕了。” 【番外二】 十几年前,何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何意知这个嫡重孙女。那时何老太爷身体还硬朗,过年过节时最喜欢带着小孩子们玩耍,活像个老顽童。但何老太爷私心里并不待见钟威这个小孩,因为钟威的父亲其实是个外人,而且给家族丢尽了颜面。 钟威九岁那年,第一次对何意知感到动心,从此越陷越深。他在立禹县阴暗深沉的沼泽里一次次挣扎,梦寐着某一束光。 那年寒冬,何广林带着妻儿回到老家,作为有钱人,他们一家人与老家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无论是衣着或是谈吐。 邻里的小孩们年岁相差都不大,平时玩闹在一起,很是相熟。十叁岁的何意知在老家门前下车时,那群小孩都在打量她。 她穿着一身雪白公主裙,外面套着雪白的羽绒服。看起来就比乡下长大的那些小孩们有档次。这衣裳的颜色不经脏,可她的公主裙和羽绒服却没有丝毫弄脏。若是换了别的淘气孩子,恐怕白衣裳得脏成灰衣裳。 何老太爷站在老屋门口笑盈盈地迎接重孙女:“我们知知今年长高了。” “可不,终于长高了。”陈明敏牵着女儿的小手,哄女儿说:“知知,不准不开心了,乡下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也有朋友们和你玩。” “好吧。”何意知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大人们走进屋。 屋里,十五岁的金展正在和九岁的钟威平分鞭炮。何老太爷昨日上街买了很多烟花炮竹回来,以供家里的小孩们玩乐。 “知知!”金展看到表妹,欣喜地唤:“我们马上要出去放鞭炮,你也一起来玩吧!” 何意知想和表姐玩,但她不太喜欢放鞭炮,甚至连点打火机都觉得危险。 陈明敏还有事要忙,便耸了耸女儿的肩膀:“去和大家一起玩吧,妈妈现在要去找你奶奶了。” “唔。”何意知满脸写着拒绝,走向金展和钟威。 金展把她喜欢的蝴蝶型鞭炮分给何意知,钟威把最贵的烟花炮分给何意知。 “哇,你把这个烟花的给她放呀?”金展看着钟威:“我找你要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 钟威无语:“你不是有好几个吗,干嘛找我要?” “哼,你知知姐长得好看些就分给她是吧?臭小子。”金展撇了撇嘴:“走吧,咱们去和邻居家的那几个一起玩。” 邻居家有个七岁的淘气弟弟,和一个十二岁的哥哥。哥哥在何意知下车的时候就偷看了她好几眼,琢磨着想引起这个城里漂亮女孩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徐嘉骏。”哥哥主动找何意知打招呼:“听说你是从江城来的?” “我叫何意知。”她礼貌地颔首。 “一起玩吧,”徐嘉骏把打火机递给何意知:“你是新来的,第一道烟花由你来放。” “………”何意知为难地看着手里的打火机,如果让她当着这么多小孩的面说自己都十叁岁了还没用过打火机,好像挺丢脸的。但是打火机里火苗嗖地冒出来,又好像挺吓人的,恐怕很容易烫伤手指…… “她不敢,我来!”徐嘉骏七岁的淘气弟弟迫不及待,抢过何意知手里的打火机和烟花礼炮。他一下子就点燃了烟花,把烟花猛然凑到何意知的眼前晃了晃,故意吓唬她。 这种烟花其实不会炸到人,还算比较安全,但何意知被突如其来的火花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面躲,撞在钟威身上。 钟威把何意知拉到身后,冷冷从徐嘉骏弟弟的手里夺过烟花,丢在地上踩灭。 “你干嘛?”淘气弟弟大声嚷嚷着,伸手推搡钟威。 “她怕这个,你还吓她?”钟威比他高,轻而易举把他推开。钟威的力气很大,淘气弟弟被推搡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你也不至于推我弟弟吧?”徐嘉骏气势汹汹地质问钟威:“怎么,想打架?” 钟威烦了:“打啊,你们一起上。” 男生们小时候似乎很容易打闹起来,幸好,他们也很容易和好。 何意知愣愣地看着他们叁个突然打成一团,金展则在旁边围观叫好。过了片刻,何意知扭头跑回老屋,急着找大人来劝架。 最后当然是这叁个男孩都被长辈们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过年,恐怕他们还会被各自家长打一顿。 * 梦醒了。 何意知望着身旁男人的睡颜,用指尖轻轻描绘着他挺立的面部轮廓。 她轻声问:“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过年,你为了我和隔壁的小孩打架,结果你们都被骂了,差点还得挨打。” “怎么想起这事了?”钟威睡醒之际,嗓音低沉而略微沙哑,有几分朦胧含糊。 “我梦到老太爷了。”何意知说:“还挺想念他的。” 爱过你的人,你爱过的人,总有一天,会在梦里与你再相遇。 —————————————————————【给新文打个广告哈】————————————————————— 《霓虹靡》第一章 夜已深,霓虹闪烁。隔壁小区的居民们都快要入睡了,而这正是卡拉OK、足浴店营业的好时候。连同着这条街上的理发店和化妆店也生意很好——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们每晚都得先洗净头发吹出造型,再化上美艳浓妆,以便形象靓丽地“招待”更多客人。反正她们是周围这些廉价理发店、化妆店的VIP顾客,办张月卡花不了多少钱。 街角的“珍珍美妆”里挤满了妖|艳女人,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小门面内热闹非凡,充斥着女人们八卦闲聊的噪音。 “珍珍,什么时候轮到我啊?”璐璐问。 “等着。”江映霓不耐烦地回答,连头也不抬。她飞快给丽萍打上腮红,把丽萍那张雪白的脸晕成粉白,增添几分柔媚感。 江映霓其实不叫珍珍,珍珍是她亲姐江映珍的昵称。但所有来“珍珍美妆”化妆的女人都以为江映霓就叫珍珍,所以不假思索这么称呼她。江映霓从没对此解释过,也就渐渐默认“珍珍”成了她的名字。 很快丽萍就化好了全妆,扭着臀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噔噔去对面那家“金色时代”准备唱歌。 椅子还热乎着,璐璐就接连着坐下来,指着桌上那堆瓶瓶罐罐说:“涂薄点粉,最近额头闷痘。” “这个牌子的粉底蛮坏货,涂薄了持妆力不行。”江映霓戴着医用口罩,垂着刘海,整张脸只露出来一双眼。那双薄凉的眸子冷淡扫视着化妆镜中璐璐爆痘的素颜。 “那你还是涂厚点吧。”璐璐撇撇嘴:“我可不想晚上才做一次,脸上粉就全掉没了。这张素颜怕是要把那些男人吓.软。” 江映霓在浅蓝色口罩的笼罩下无声笑了笑,像是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她工作时有戴医用口罩的习惯,从“珍珍美妆”这店子开业时起,就没几个顾客看到过她的真容。因为这些女人很喜欢抽烟,经常在排队等着化妆时边抽烟边唠嗑,把十五平方米的小店弄得乌烟瘴气。 “年终冲业绩,真累啊。”璐璐摩挲着自己刚做的指甲,晃了晃那饱经风霜的五指向江映霓炫耀:“四十块钱做的,好看吧?” “一般。”江映霓中肯地给出评价:“你有闲钱不如去保养手,至少用点好护手霜。” “手都洗脱皮了,保养也没用。”璐璐嫌弃地说:“我每天下班再累都要洗澡,恨不得洗脱一层皮下来。” “我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江映霓娴熟地给璐璐粘上纤长的假睫毛,再刷一层睫毛膏固定,又说:“不过完事了认真洗澡也对,不容易得病。” “我发现你这人嘴里就没一句好话。什么叫不在乎这个,当婊|子难道就不配讲卫生啦?”璐璐语气轻快地同她调笑着,顺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劣质的烟,吐出烟圈时渐渐朦胧了化妆镜里的所有画面,包括她浓妆艳抹以后美丽到让自己陌生的脸。 江映霓旋紧这管睫毛膏的盖子,浅笑着说:“我可没说婊|子不配讲卫生。咱们俩,一路人。” “你又没干我们那行勾当。”璐璐伸着手臂把烟头按在店内旧朽的墙面碾灰。 江映霓一把将璐璐的肩膀按住:“别乱动,给你补点眼线。” “轻点珍姐。”璐璐笑得没脸没皮:“刚才把人家弄得好痛哦。” 江映霓笑,懒洋洋抬高了嗓门:“化好了,跟老子滚远点。下一个快坐过来。” 陆陆续续给女人化妆化到了凌晨一点。基本上不会再来生意了。 江映霓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泪花在眼眶里扑棱。她随便收拾了一下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又扫干净地上零星的烟头,把垃圾倒在店门外面的蓝桶里。 外面世界的空气冷凛而清新,有着夜色独特撩人的冷媚感。天幕漆黑寥落,街道空旷无人,唯有对面那排“不正经”的店子灯火通明,仿佛不夜。 “我|操。” 江映霓伸着懒腰,畅快地骂了这么一句。有些人心情愉悦会以笑容表达,她则不然,通常以脏话荤话直抒胸臆。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衣着暴|露的丽萍跌跌撞撞地从“金色时代”那家卡拉OK跑出来,扶着路边一颗老梧桐树,低着头呕吐。 画面稍微有点恶心。江映霓赶紧转身回到化妆店里。 过了几分钟,丽萍就颤颤巍巍地进入化妆店,嘶哑着喉咙说:“珍珍,我倒点水喝啊。” “喝呗。”江映霓低着头玩手机,懒得看面色惨淡的丽萍,只问:“饮水机里还有水吗?” “有水。”丽萍艰难地忍着疼痛躬身,在饮水机柜箱里取出劣质的塑料杯,接了一杯常温的水。清凉的水沿着干涸发燥的喉咙淌进去,丽萍又活过来一半性命。 “晚上又被哪个男的搞伤了?”江映霓把手机揣进兜里,扭头看到丽萍的惨样,忍不住再次爆粗:“我靠,你额头都磕破了,血再流下去要出人命。给你打个120。” “不要打120。”丽萍阻拦:“我现在一身腥气,脏的要死,不想去医院。” “有毛病。”江映霓白她一眼:“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当然面子重要。”丽萍咬了咬牙:“如果不是为了那些奢侈品,我也不会干这行。” “那你等死吧,别死在我店里。”江映霓谈吐恶俗:“最好去卡拉OK等死,让警察把贱婆娘抓走。” “贱婆娘”骂的是金色时代的“妈妈”。好多和丽萍同行的女人都在背后这么称呼她。这个丑陋的绰号,是江映霓给那女人取的。 “我现在不能回卡拉OK,”丽萍捂着额头的伤口,汩汩血液顺着她那双骨头支棱的干瘦之手蜿蜒下来,在凌晨一点多钟看到这副画面,有点瘆人。丽萍说:“王总今晚喝多了,把我往死里整。我实在受不住,就逃出来了,璐璐顶替我去伺候王总。现在回卡拉OK,不仅是王总要搞.我,贱婆娘也要拿我出气,她正在气头上。” 遭一夜罪换一个高仿LV,白天是光鲜的都市丽人,晚上则人不人鬼不鬼。这社会到底谁取笑谁,大概笑贫不笑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位喝高了的王总连璐璐都招架不住,他没脸没皮地耍酒疯,衣衫不整从金色时代冲出来,径直走向“珍珍美妆店”,朝店里骂骂咧咧地吼:“滚出来,老子今晚就要你这个婊|子!” 江映霓头皮一麻,在红灯区做生意就这点最不好:容易受那些女人的连累。 丽萍抱着脑袋在区区十五平米的小店里无处躲藏,而醉醺醺的王总已经半只脚踏入店内。 靠。江映霓恨不得马上把丽萍塞给王总,让这两个混球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但丽萍额头伤得严重,再让王总虐待下去……不堪设想。 “珍珍……救救我。”丽萍瑟瑟发抖。 “王总,您别动怒。”江映霓堆起假笑,好言相劝:“丽萍她不懂事,得罪您了。” “要她滚过来。”王总不耐烦,一口混浊酒气喷到江映霓脸上:“你别挡着。” “还不滚过来,”江映霓吼着丽萍,把她揪到王总眼皮子底下,狠狠甩手给了丽萍一耳光:“婊|子!骗了我男朋友也就算了,连王总都敢得罪!上赶着寻死啊?” 这一耳光扇得极其响亮清脆,响到让醉醺醺耍酒疯的王总都一下子清醒了。 “妈的,我男朋友上次跟你乱搞,回头就得性|病了!”江映霓怒气汹汹地对王总说:“这个婊|子为了买LV不择手段,得了脏病还瞒着掖着,非要出来拉客!您可别和我男朋友一样,上了她的当!” 王总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映霓和丽萍,目光在她们俩身上来来回回扫荡着。 “跪下给人赔礼道歉不会啊?”江映霓甩手又给丽萍一耳光,这次比上次打得还狠,江映霓的手掌心都震麻了。 丽萍捂着红肿的脸颊跪下来:“王总,我错了,我错了……” “生得贱。”王总踹了丽萍一脚,骂骂咧咧地郁闷着走回金色时代,准备让“妈妈”给他换个卫生点的女人。 两耳光再痛,也总好过王总的折磨。丽萍心里有数,虽然嘴上没有道谢,心里却清楚江映霓替她解围了。 丽萍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然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撑不住晕倒了。 一辆尾号是68的白色福特从美妆店门前驶过。江映霓认得这辆轿车,她晚上生意冷清闲暇时,总会无聊打量门口经过的轿车。这辆白色福特的主人是红灯区常客。 江映霓追出去,朝着白色福特挥手。 福特的车主停车,降下驾驶座车窗,探出头不耐烦地问:“干嘛?” “送人去医院,很紧急,付钱的。”江映霓的语速极快。 “付多少?”车主懒洋洋问。 “你出个价。”江映霓心说,反正到时候是丽萍付钱。 “五百。”车主扬手比了个数。 “我去你妈的。”江映霓愤然扭头走人,决定还是打120等待救护车——至少得等半个小时,这里离医院很远。曾经就有和丽萍遭遇相似的女人因为抢救不及时,没了命。 车主推开车门,迈开长腿叁两步跟上江映霓:“算了,不收钱。做桩好事积德。” 江映霓诧异地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