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宠爱(虐男主)》 第1节 书香门第【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万千宠爱 作者:读读 文案: 沈宁穿越到景朝三年,成了亲守了寡,上了战场杀了人。原以为求得一块贞节牌坊就能回归清静的生活, 无奈仍旧挡不住变态皇帝的侵袭……她的人生,原来还要更离奇。 小片段: 某女入宫前,某无情皇帝:“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妇人!倘若不是看在你云州之功,朕不扒了你一层皮!”说罢将人罚跪了一下午。 某女成了贵妃后,某多情皇帝:“爱妃要学刺绣?刺绣将你的指头上扎上一个窟窿眼儿,朕都心疼,玩些别的,乖。”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主角:沈宁,东聿衡 ┃ 配角:韩震,黄陵,花破月等 金牌推荐: 沈宁穿越到景朝三年,成了亲守了寡,上了战场杀了人,还因此阴差阳错遇上了皇帝, 以为向他求了一块贞节牌坊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居然还被出尔反尔丧心病狂的皇帝纳入后宫。 原来自己离奇的人生,还要更离奇。 本文架构庞大,逻辑清晰,行文流畅。虽然发生在架空朝代,但跟随现代的女主角视角有如身临其境。 刻画人物有血有肉,形象从平面走向立体,使人又恨又爱。处处伏笔,转折不断,引人入胜。 ============== ☆、楔子 “臣游知渊跪奏: 臣一介竖儒,历蒙圣恩,毫无尺寸报效,愧悚无地。兹于六日恭接圣听,臣虔开默诵,不胜感激惶悚之至。然臣万死不敢欺瞒于上,云州之变,实乃一奇女子之功。其中详情,非一语之能道。臣斗胆再拜,乞陛下准其开明殿面圣,以报圣听。述著文字,明证典章,诚惶诚恐,微臣敬上。” 红栏金槛的恢宏大殿,泱泱景朝大臣低首垂臂,聆听太监抑扬顿挫地念完边境小州知州呈上的奏折,不由面面相觑。 一直以来,处于敌国边境的云州易攻难守,而下一据点却是有名的“有来无回谷”,先帝暴病身亡,各势力蠢蠢欲动,外敌又趁机入侵,为保存边关实力,摄政王东瑞祥不得已令驻边将军弃守云州,这一弃,就是二十年。朝廷虽每年都下放粮食与银两补贴,可无重兵把守的云州却已成了蛮国抢掠的好去处,云州百姓一直苦不堪言,久而久之,云州也成了朝廷流放罪犯之地。 这一鸡肋之地,他们从未放在心上。然而一月前,突地传来克蒙蛮国二子努力瓴率杀手潜入云州,企图弑城以祭邪神,攻我大景江山,想来都捏一把冷汗。幸而知州警醒,加之一武林高人相助,竟是有惊无险,恰逢六王爷东旌辰与威武将军黄陵统率,竟是大败蛮军,扬了天朝国威。天子大喜,即刻挥毫,破格连升云州知州两级,并令他来朝听封,以兹嘉奖。 这是天大的荣耀,一个芝麻官获此殊荣,进京面圣,全族都将扬眉吐气,步下生风。 谁知这知州今日居然又奏一本,将旁人倾家荡产也求不来的光宗耀祖之事推与区区一低贱妇人,莫不是被狐狸精迷了魂魄? “众卿以为如何?”高居庙堂的尊贵年轻天子端坐双龙戏珠金銮宝座之上,锦缎明黄石青黄袍加身,五爪金龙盘踞,祥云环绕。此刻额上皇冠珠帘摆动,让人仰视不清那宝珠下的至尊相貌。 “陛下,臣以为游知州弃大功而举贤人,此女定有不凡。想来定是个隐市的道姑仙家,虽是妇孺,也请礼贤而待,如此,天下之士便知陛下惜人也。”一大臣持笏而出。 话音未落,另一朝臣便大跨步而出,“启禀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古往今来,怎有这种奇女子?想来是游大人别有所图,望陛下明鉴,此等拙劣谎言不可信,若是引一愚妇入朝面圣,岂不惹人非议?” “陛下圣明,臣以为当查明真相,再言是非。” 于是政见不合,各据所理,朝臣无一妥协,争辩声起。 片刻,听厌了争吵的尊贵皇帝动了动身子,只轻轻一个动作,就让位高权重的朝臣们严整而立,鸦雀无声。 “游知渊何许人?”皇帝淡淡问道。 “禀陛下,”吏部尚书持笏跨出,“游大人乃天和八年状元,年仅十八金殿挥毫,呈论兵役七点于先皇,先皇朱笔亲赐四品正议大夫,元和二年,因朋党之争贬云州知州。”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鎏金龙头上轻点,沉默片刻道:“明日早朝,宣此女觐见。”缓缓说罢,皇帝起身下朝。 “无事退朝——”太监细长响亮之声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慌忙下拜,齐声恭送,响彻大殿,余音缭缭。 ☆、第一章 两月之前—— 景朝边境云州 时值七月流火,暑热虽开始减退,景朝大地也还是一片闷热。然而边境上一片不大不小的山林里,茂密的苍天大树此起彼伏,竟将这片土山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阳光星子都不曾透进。连吹进山里的风,都带着与世隔绝的凉意。凌乱的马蹄声响起在幽静的林子里,三名男子风尘仆仆而来。 “六爷,咱们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想来已离去不远,不如在此稍作休息?”说话的是一名着黑衣的魁梧男子,大抵三十出头,粗犷英伟的脸上有一道手指粗长的伤痕,腰间还配着一把大刀。 被他尊为六爷却是一个刚及弱冠端正清俊的年轻男子,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脸痛苦之色,“好,爷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跟在最后面的是一名清秀小厮,他眼尖地望着前面道:“六爷,那里有个亭子。” “好,去亭子里喝口水。” 三人扬鞭,不消片刻,便到了小厮所指的简陋石亭前。一道白影映进视线,三人定睛,却不料荒寂的山林小亭居然坐着个人,并且还是名女子。 那女子独自一人端坐在石凳上,后背挺得端直,一袭月白长裙随着轻风微浮,及腰的乌黑长发只用一根月白丝带随意束在脑后,纤臂微抬,玉指轻落,似在……下棋? 黑衣男子只觉诧异,扬声问道:“姑娘,如此荒山野岭,你一人在此作甚?” 听闻呼唤,那女子颇为诧异抬头,露出一张清丽小脸,只一双英气俏眉显得极有生气,她晶亮双眸打量三人一番,才缓缓道:“我在陪丈夫下棋。” “原来是夫人,失礼,”黑衣男子有些尴尬,看来这夫人是新妇,连头发也不曾挽髻,“只是不知尊夫何处?”她一名弱质女流就不怕土匪强盗么? 俏眉一挑,她颇为不解地道:“他不就坐在我的对面?”她指指自己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见三人表情各异,缓缓露出怪异的笑容,“咦?你们看不见我丈夫,却看得见我?” 刹那间鸟唱虫鸣骤停。 一阵阴风扬起,女子身后层层绿枝随风摇摆,竟高高低低地显出些石碑来。 故显考……故显妣……那是……墓碑!小厮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汗毛竖了起来,还不忘忠心地道:“六爷,小心!”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在幽静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里,顿时让人有种乌云褪去见阳光的错觉。 主仆三人古怪地看着那笑得几乎露了十二颗牙齿的完全没有妇女矜持模样的女子,额上几乎现出黑线来。 “哎哟,”那女子抚着笑痛的肚子,“小公子,你真捧场。”还真把她当山野女鬼了? 小厮愣愣看着那不雅的夫人,似乎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哈哈哈,小娘子,你这招有趣儿。”蓝衣公子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这招儿不错,不错。 白衣女子眼睛一亮,无限唏嘘,“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啊!”那些人总是不理解她的乐趣。 “可惜可惜,了解其中乐趣的人确是不多。”年轻公子深表遗憾。 白衣女子相见恨晚,“想不到萍水相逢,居然碰上知己,这就是缘分啊!” 黑衣男子和那小厮额上隐约现出黑线,这夫人……定是商人家吧? 走进亭子,蓝衣公子定睛细看,眼前女子称不上美貌无双,那一双英气细眉和晶亮明眸却是极难让人忽视。 “不知几位公子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哎呀,一不小心又问了个究极哲学问题,她真是太有深度了。只是千万不要回答从自然来,自自然去啊,她会崩溃的。 “我们从长州来,想去云州寻人。”黑衣男子道。 “哦……”女子了然地点点头,一般少有人来这边陲小地,多数都像是他们一般寻人的,因为,云州本就是景朝流放之地。除却世代居住在此的百姓,便就全是流放犯了。 “我想着你们也是去云州,只是几位走岔道了,进林子的第一个岔道左拐才是进云州城的道。” “咦?”年轻公子惊讶与黑衣男子交换一个眼神,“小娘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你们遇上我算运气好,要是这条路直走,几位就闯到乱坟岗去了,那里可是本地人都不敢闯的禁地。” “此话怎讲?”闻言年轻公子反倒来了兴致。 “云州常年打仗,孤魂野鬼太多,听说山里的千年老鬼聚了乌合之众,专找闯入山中的路人下手,吃了他们的肉,再吸取他们的魂魄,以修炼妖法。”女子神神秘秘地道。 小厮听了脸色不好,他总觉得这林子太阴森了,原来…… “果真有鬼?”另一听官心境迥然,只见那年轻公子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爷我还从未见过鬼长什么样子,子陵,走,我们去会会那群鬼!” “公子有兴趣?那我回去拿了我家祖传的辟邪剑来,我们一起去捉鬼如何?”那女子一听,欣喜提议。 “正合我意!”年轻公子一抚掌。 额上黑线更甚,黑衣男子不得不开口,“六爷,这……是否有所不妥?” 淡淡一句,便让年轻公子如泄了气的皮球,“罢了罢了,不去便是。” 见那张俊脸露出孩子气的赌气表情,女子脸上虽有遗憾的表情,但也好心劝道:“待找到了人再去也不迟。”她随意瞟向像山一样站在蓝衣公子身后的粗犷男子,突然停住了视线,远了没发现,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令人怀念。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凝视他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柔光。 可以说自受伤以后便没有一个女子敢直视他狰狞的面孔,而他却没有在眼前这个妇人的视线中发觉一丝胆怯厌恶。 只是这眼神……是否对于妇道人家而言太过露骨?黑衣男子不由出声,“夫人,在下脸上是否有什么东西?” 猛地回神,女子轻咳一声,“失礼,只是看公子的面相……若从军将来定是大将军之尊……实乃女子之良配啊!” 三人表情有点风化,没有违合感!这分明是为遮掩而硬拗出来前言不搭后语的承奉之语,为何配上她一张几乎像是帮女儿看良婿的和蔼慈祥笑容,却是十分和谐,十分和谐啊。 最终还是当事人淡然一些,“承蒙夫人赞誉,黄某愧不敢当。在下只是一名护卫,不敢妄想如此宏图大志。” “如此,也好,也好,行行出状元么。” 似乎也觉自己略显古怪,女子干笑几声,“原来公子姓黄,夫家姓李,叫我李夫人便可,不知这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咦?你真的已成婚?”年轻公子颇显直率得有些无礼地道。他还以为这也是她的谎言,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没有妇德的女子。 第2节 李夫人掩嘴而笑,“原来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小公子真会说话,我年纪大了,还没嫁人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这神态语气,都像是个姑娘家的模样,她还说她年纪大了?大抵桃李年华罢。 景朝贵族女子大多十五而嫁,平民少女顶多十八上下需择定夫婿,否则便可能再嫁不出去了。 年轻公子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多有失礼,还望夫人不要见怪。在下长州冷子青,夫人有礼。” “冷公子,幸会。”李夫人客套一笑,抬头看向小厮等着他自报家门。 谁知一阵沉默,那小厮连头也没抬。 “我这小仆有什么不妥吗?夫人。”见她看了小厮许久,年轻公子冷立青不解问道。 “咦?我只是……”突地想起什么,李夫人眼中闪过恍然,无奈一笑才道,“只是想让他帮我递一下篮子,却不知道如何称呼。” “哦,夫人太多礼了,随便唤他一声便是。”蓝衣公子使了个眼色,清秀小厮忙将脚边的竹篮送至她面前。 李夫人感激一笑,接过篮子直视他,“谢谢……” “夫人折煞小的了,小的贱名万福。”小厮依旧低眼顺眉。 “你好。”李夫人礼貌地对向她介绍自己的人回道。 小厮万福的头垂的更低了。 那姓黄的护卫眼里闪过一丝异光。 年轻公子低头瞟了一眼石桌上摆放的一顶玉壶与两只玉杯,晶莹剔透,像是上品。只是见多这些东西的贵公子毫不在意地略过,看到那桌上雕刻的棋盘与上面摆放的棋子,眼睛一亮,“夫人这是在下象棋?” ☆、第二章 “嗯,是呀。”见他感兴趣,李夫人似乎也很高兴。爱棋之人确是有种独乐不如众乐的心情,最好所有人都喜欢玩儿,对弈起来就更加有乐趣。 “夫人似是在解残局,若不嫌弃,我也来替夫人分忧如何?”冷立青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石椅之上,唉,还是坐着不动舒适,马上奔波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李夫人微微惊讶,“几位不是要去赶路?”莫非她是遇上棋痴了,哪有出外寻人却在荒山野岭与人下棋的? “此去云州还有多少里路?” “走路的话,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 “……四分之一个时辰。” “四分之一?” “……半个时辰的一半。” “哦,原来只要两刻钟么?” ……好吧,那个眼神虽然遮掩得很好,但她发誓他是在看一个文盲。 她是军校毕业的大学生,不是文盲!她有学位证的!李夫人在心底咆哮。 是的,这李夫人沈宁不是景朝人,而是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穿越而来。两年前,她与一群女兵在一个孤岛上做生存训练,在一处洞穴里头拣到了一块鸟头兽身的黑玉吸引了注意,她还正跟同伴讨论值多少钱时,就如此刷刷刷地被送到这个自己从未知晓的国度。没有鬼,没有神,没有妖,没有任何能想象到的非人之流向她解释说明一下,眨开眼,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林与绝对的迷茫。 “我们还有些闲暇,夫人,请吧!”冷立青只想借此好好休息休息。 沈宁扑哧一笑,“那好罢。”她垂眸扫过棋局,眼底有一丝怀念的柔光。 冷立青本是想消遣消遣,谁知看了半天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忽觉颜面有些过不去,他轻咳一声,抬起头来,“本……少爷突然乏了,黄护卫持局如何?” 原来子陵是黄护卫的字,本是站立身后观战的高大男子闻言,看了棋盘,犹豫片刻,并不过多推辞,“是。” 于是年轻公子让坐,伴着一阵沉默气息,黄护卫稳稳坐于石桌之前,“请。” 沈宁注视他片刻,轻笑一声,抬手回礼,“请。” 冷公子坐于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持子破局。 天色昏暗下来,专心致志的李夫人似觉有人遮住了天光,蹙眉抬头,惊觉夜色已不知何时降临。 正想开口,脱口而出却是一阵惊呼,“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凌空而入,依稀可见的锋利剑锋直击端坐一旁公子哥。 “铛!”铁刃与铁刃在瞬间嘣出花火,分明沉迷于棋局的护卫已手持大刀挡在主人面前,而万福也已迅速护着主子移至安全处。 “阁下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痛下杀手?”冷立青被护在身后,大声喝道。 隐在黑暗中的男子置若罔闻,在狭窄亭中与敌过了十来招,居然不分轩辕。剑花一转,他使出一招霸气招数直刺护卫,划破空气的剑气带着刺耳的利音在高大护卫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此人内功修为极高。已许久未碰上如此厉害人物,黄护卫眼神凛冽,手中大刀直竖,身形一弓,大喝一声,六尺大刀力势千钧,不速之客被震退几步。 “子陵做的好,我来帮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公子见自家人占了优势,眉开眼笑,同时抽出腰中软剑,盯着打斗处便要上前。 万福连忙制止住他,“主子,刀剑无眼,您千金之躯怎可冒险?还是奴才去帮黄……” “哎呀,是韩震么?”如此紧张氛围中传来一声惊呼,李夫人努力看清来人,忙忙制止,“别打了别打了,这是误会,误会!” 闻言两人缓缓收了招,依旧张力十足地在黑暗中注视对方。 “韩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李夫人惊讶问道。 “刷——嘭!”火光乍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俊朗相貌,剑眉星目,却是面无表情,拒人千里之外。 “来接你。”他冷冰冰地道。 看了看天色,李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着棋就忘了,麻烦你了,只是你为何要出手伤人?” 没人发现那男子的嘴角抽了抽,不是某人自己的暗示么?她还真敢问出口,“……我以为他们对你不利。” “嘻嘻,你多虑了,我只是在跟黄公子下棋。” 那男子瞟过主仆三人,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火把递给李夫人,抱拳道,“多有得罪,请包涵,韩震。” 手持大刀的护卫看他眼神真挚,也便收刀,随意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豪爽一笑,“既是误会,那便皆大欢喜。在下黄陵,这位是我家的六少爷,冷立青冷少爷。”他引见道。韩震……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失敬。” “韩公子好生厉害的功夫!不知师从何门?”冷立青也觉自己当有些男子风范,于是决定摒弃前嫌,主动示好。 “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韩震,这你可太谦虚了,你可是我们云州唯一镖局的总镖头,响当当的人物,你的师门自然也是大门大派了。”李夫人笑嘻嘻地夸赞道。 ……她跟刚刚下棋的女子是同一人么? 韩震似乎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回了。” “哦,好。”她点点头,然后对三人一笑,“我们也是回的云州,不如同行可好?” 冷立青无异议。 “黄公子,可惜了这局好棋,来日定要战个畅快才是。”李夫人瞟过在打斗时已乱了的棋盘,无不遗憾地对黄陵道。 “黄某随时奉陪。”黄陵的视线也扫过凌乱棋子,眼中闪过一丝异光。 于是韩震执火把自前面带路,李夫人与冷家主仆走在后面,马蹄疙瘩疙瘩地踏在小径的土路上。 本就幽静的林子此刻死气沉沉,苍天大树在他们头顶盘旋,现着千奇百怪的模样。分明没有风,黑叶却一直沙沙作响,万福浑身紧绷,时不时往后望几眼,却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当他第十几次的转头后,眼里明明白白写出了带着些恐惧的惊诧。 不久前离开的亭子,按理应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不仅看睛了,还分明看见亭子两旁悬在半空的蓝色幽冥鬼火!他僵直着身子往冷立青身后挪了挪,企图如此为主子挡住后面的阴气。 “小公子,你在看什么?”李夫人见昏黄下万福的脸色煞白,不由顺着他刚才的视线遥望。 这一望让她脸色骤变,“子祺……”清澈的眼便变得迷蒙,提起裙摆便想往那灵异处走去。 众人看了过去,顿时神色各异,那无根的蓝白火光分明不是人间之物。 ☆、第三章 “你想干什么?”韩震一把将她抓住。 女子身子前倾,眼睛只直直盯着那忽明忽暗的蓝白火光,竟浮出点点泪光,“他在那里……” 韩震皱了剑眉,注视她恍惚的神色,沉沉道:“那不是他。” 那个他,是沈宁已逝的丈夫李子祺。 沈宁犹记得她刚穿过来那天,茫然中听到人声,激动地追寻过去,看到的竟是一群古装打扮的男男女女,没有导演,没有摄像机,高坐马车的温文男子用着没有网络语,没有中英交错的纯正古代白话向她问询,四周侍卫亮出锋利的铁剑,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即使自己接受过专业的心理训练,但这种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的事还是让她全身冰凉。 世界上有许多未解之迷她知道,她也曾了解了一番黑洞传说,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连一丝痕迹也没有,她充分好奇,但并不表示自己也愿意成为其中之一。 不幸中的大幸,她被坐在马车上的温文男子收留带回了家。那个人就是李子祺。 他是李家的长子,因为父亲年轻的风流债,他在娘胎中就遭人毒害,虽然保住了性命,身子也残破不堪。靠得千金药方吊命才活至二十三岁。虽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却是天妒英才,让他只能如大家闺秀般养在深院之中。他在与高僧谈佛对弈的回家途中发现了一身奇异打扮的她,竟也不怕麻烦地将她带回了李家。 初到云州的前几个月,她就像刺猬一样草木皆兵,古色古香的建筑,三五成群的奴仆,复杂繁琐的规矩……没有电器,没有自动化,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这时的她才发现自己离了现代竟是举步维艰,焦躁得让人发疯。特别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国家跟她所熟知的封建王朝类似,君父夫三纲,以男子为尊,女子无一丝地位。从来自立自强的她想到将来要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就有种想杀人的冲动。网络上流行所谓的穿越,她也看过一些,那些小说里的女子不管身穿魂穿都适应极好,现在真真正正发生在她身上,才明白根本没有三言两语那般容易!那时的她就像个受伤的动物,亟欲冲破猎网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呜呜咆哮。李子祺看在眼里,每日将她唤去听他抚琴,一日一日,一日一日,她的面上才渐渐沉静下来。 沈宁猛地一震,抿紧了变得苍白的唇,闭了闭眼,随即溢出一声长长叹息。那个温文如玉的男子,也随风而去了。 “六爷,那是鬼火,我们还是快走为好。”万福小声道。 冷立青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连连应了两声。 “六爷莫慌,只是些许鬼火,您阳气尊贵,邪气钻不得空子。”黄陵久经江湖,彻夜坟山通行已不止一两次,见六爷向来养尊处优,不由安抚一声。 “哦,哦。”冷立青僵硬往前,心下只后悔为啥要图乐子跟到这种荒山野地来。 “走吧。”见沈宁回了神,韩震表情不变,松开她的胳膊便往前走。 “唏……稍不留神就被勾了魂。”沈宁如梦初醒,“赶紧走,这地方一到晚上就邪乎。”她拍拍胸口,加快脚步。 这个女子……真中邪了?冷立青打了个冷颤。 出了乱坟岗,黄陵问道:“夫人,初到宝地,不知可有哪家干净些的客栈与我等留宿?” 沈宁想了一想,为难道:“咱们这地方是荒山野岭,哪有客栈入得了几位的眼,且远来是客,韩震,”她转向韩震,“不如请几位住在你的镖局里头如何?” 冷立青抢在韩震前头道:“李夫人,不如我等借住府上可好?”这名叫韩震的镖师一来就以剑伤人,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相较之下,还是住在不会武的李夫人家较为安生。 李夫人笑了笑,在摇晃的火光下显得意味不明,“来者总是客,若是可以我自然不会推托,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恕我不能招待三位。” 主仆三人不由大吃一惊,冷立青更是脱口而出,“你是扫把星?” “扫把星”三字是更普遍用于景朝称呼那些守寡的妇人,他们认为成了亲的男子去世,无论如何都是妻子的晦气。因此总是嫌恶地用扫把星代替,标志这些丧偶的女子比奴婢还不如的地位。 第3节 “小公子你真聪明。”还会立刻用替代手法。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年轻的公子脸上浮出可疑的红光。幸好黑夜为他做了些遮掩。“抱歉,夫人,我、我……”我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圆下去。 此时韩震淡淡开口,“倘若几位不嫌弃,便请居于舍下罢。” “三位意下如何?”沈宁转头问道。 “感激不尽。”黄护卫替主子道谢。 韩震领着客人从挂着镖局的金匾正门进入,过了展满武器家伙的校场,还有稀稀落落的镖夫正收工回家,见韩震进来都恭敬喊一声“韩爷”,然后再稀奇看着外来之客。 “不想这边陲之地竟还有镖局,走商的多么?”冷立青颇为好奇地左右张望。 “不过是混口饭吃。”韩震道,与他们一齐穿过圆形拱门,进了一个小四合院。他推开右侧排房的正门,道:“寒舍简陋,委屈几位。” “韩大侠客气。”黄陵拱手代主言谢。 韩震招来内院打扫的一名婶子,“有贵客暂居于此,叫人铺上干净被褥,准备膳食。” 那婶子侧着脸瞅了来客几眼,点头应是。 此时从内院后门处进来一个小丫环,见到韩震嘻嘻笑道:“韩爷,我们姑娘问您接个人,怎能把一个女子变成了三个汉子。” 韩震看她一眼,转回头道:“韩某还有些私事,几位自便。” “韩大侠请随意。” 也不再多言,韩震转身往后门走去。 小丫环跟着后面,“韩爷,姑娘说您只需讲给婢子听即可,不必亲自过去。” “嗯。”应了一声,脚步却依旧没停下。 “韩爷……” 黄陵注视着韩震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万福利落地为冷立青擦拭干净了椅子,冷立青一挥衣袍坐了下来,顿时“嘶”一声,几日来御马奔驰,不仅骨头散了,连屁股都遭罪,为了掩饰自己不中用的抽气,他清清嗓子问道:“子陵在看什么?” 黄陵回神,转身进了房间,将门带上后才面向冷立青开口,“属下只觉这韩震武功修为极高,怎会只屈居一个小小的总镖头。” 冷立青点头,眯了眯眼,“我看他倒像个独行侠。” 外面有人敲门,“愚妇为几位爷拿来些被褥。” 谈话声断,万福打开了门。 夜幕渐沉,星火点色,烛影忽现,平静的云州还未起风云。 寅时刚过,外头隐隐传来骚动,黄陵猛地睁眼,大手抓住身旁的大刀。静默片刻,他翻身下床。走出屋子,见万福也从另一侧的外间出来,他做了个手势,万福点头,又退了回去。 出了门,黄陵顺着声响来到校场,心下虽已明了,亲见时却是一愣,这镖师的人数……是否太多了些? “哈!”刚健的喝声响破云霄,随着一声令下,镖师们整齐划一地习起拳法。 黄陵细看一会,他不知其他镖局是否也是如此,这规模架势……他稳步上前,“韩大侠,天色尚暗,如此镖师严训?” 韩震看向来人,“只是平常习练罢了。黄爷起得颇早,莫不是声响叨扰?” “鄙习惯了。”黄陵笑笑,背着手看向认真练拳的武夫,不由眉头一动,“不知众镖师所习何种武功,怎地不曾见闻?” 这一招一式简单易懂,却是无内力之人也能徒手杀人的凌厉之招。若是自家手下也能习得此功…… “只是照着本拳谱比划而已。”韩震眼睛不离齐整的队伍淡淡道。 “可否一观?” “请。” 两人不再言语,韩震时不时下到队伍中指点一二,黄陵看得目不转睛,不时点头。 过了卯时,韩震下令收操。 一弟子小跑过来,“韩爷,游大人来了。” 远远见一名灰衫瘦高文人向他们走来,韩震抱拳相迎,“游大人。” “韩总镖头。”来人乃云州知州游知渊,似刚过不惑之年,清瘦温和,一派斯文。招呼过后,他的目光移向韩震身边的男子,本是有些云淡风轻,但在见到那张脸后募地大吃一惊,“黄……” ☆、第四章 乱坟岗内大树林立,日头偶尔才能窜进丝丝光来,蝉虫不知厌烦地叫着,突地一阵声响,从一棵树头猛地跳下一个人来,惊得鸟雀四飞。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黝黑少年吐了口中衔着的树枝,三两步跳到不远处一名蹲着的灰衣人的面前,利索地报告,“夫人,今日没甚异样。” 原来这如汉子一般蹲在地上用匕首认真戳着土的就是李家寡妇大少奶奶沈宁,听得少年话语,她淡淡“哦”了一声,拈了一把土在手中搓揉两下,旋即站起来收了匕首,拍拍手上尘土,“小猴,咱们在这里挖个陷阱吧。” “还挖?”少年呲了呲牙,他扫视一圈,只觉这儿原来只是阴森,现下惟有恐怖二字了,“咱们真要布这么多陷阱么?这段时日那些蛮子不是极少来了么?万一他们被杀了几人,恼羞成怒……” 沈宁淡笑两声,“咱们这些当然不是为几个人准备的。” “咦?” “秋天快到了。”沈宁感受着好不容易钻进林子的微风,战争也快起了。 被唤作小猴的少年更是一头雾水。 “只是防范于未然罢了。” 此时一阵沙沙作响,一名衙役从小路中现出身来,抬头看见两人,迎了上来,“李夫人,小的可算找到您了,游大人找您有事相商。” 是摸清那三人的底细了?“辛苦了,我马上过去。”随即她交待一声,“小猴,让他们开工吧,只用将前期预备好就行。” 半个时辰后,沈宁坐在知府后堂的书房之中,喝了一口茶,支着下巴问道:“游书呆,有什么收获?” “李夫人,在下是朝廷命官……” “是是是,游大人。”果真还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沈宁暗自腹诽。 游知渊这才坐直清了清嗓子,“李夫人料想不错,这两个外乡人的确大有来头。” “哦?那是何人?” “是当今六王爷诚亲王与震威大将军黄陵!” 诚亲王她没听说过,这震威将军黄陵却是如雷贯耳。 现今三十有二的大将军黄陵年仅十五因家贫充军,以超凡神力与过人胆识屡建奇功,广德皇帝慧眼识才,特令他上山拜归隐奇士为师,习得一身武学与上乘兵法之道,重披重甲四海杀敌,所向披靡,敌国之士无不威慑,几乎听到他的名字都要抖上三抖。十几年来他长驻边关,尽忠守卫景朝国运昌隆,深受百姓爱戴,街巷中赞美他的童谣都有几种。 “他不是在南疆?怎么跑这儿来了?”果然是军人!沈宁顿时兴奋起来,同类果真是跨越时空都嗅得出来啊。 游知渊沉吟一瞬才知她问的是大将军,“这……将军说是来寻人。”听闻这两位大人物来了还这么波澜不惊的,李夫人果真与常人不同啊。 “他们对你也是这么说?”沈宁挑了挑眉。什么人能让个王爷与将军同时来寻? “那么李夫人认为……” ……连知州也不说实话,就说明他们认为游知渊没资格知道,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想到会被认出来罢?谁又知道这流放至此的知州有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力,大街上瞟过一眼,隔了几年还能认出来,比电脑还电脑。 “别跟我说你真相信他们是来寻人,除非是皇帝老儿亲自跑这儿来了,不然谁还能叫他们来寻?” “李夫人,慎言!”游知渊大惊,皇帝老儿?听来都让人惊心! “是是。”沈宁无奈,皇家天威! “李夫人,”游知渊见她一脸漫不经心,更是板了脸,浩然正气道,“吾皇乃真命天子,九五至尊,我等臣民岂可出言不逊,蔑视陛下威严?望夫人万不可再造次。” 沈宁直直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听说游大人你是卷入朋党之争,被人诬陷游放至此的。” 旧事被提,游知渊眉头一动,“李夫人有话可直说。” “下了那道圣旨的就是这个广德皇帝吧。” “李夫人!”明了她话语中的意思,游知渊如同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顿时起身面红耳赤,“你这般心思实在太小瞧末官,游某不才,遭小人陷害沦落云州,不能于殿堂之上为陛下分忧国事,本已万分惭愧,如今夫人竟疑在下忠心,实为大耻!” ……书呆,一根筋的书呆。 沈宁被这慷慨激昂吓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起身弯腰行了一个大礼,“我错了。” 见她行为诚恳,游知渊这才脸色稍霁,也知自己方才过激,清了清嗓子,道:“夫人,末官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沈宁连忙摆手。 “末官也知夫人之意,然而末官也非愚忠之人,前朝暴君旧事,下官每每读及,只恨苍天无眼,为何会指派如此昏庸之辈来打理江山,害得百姓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如今我朝之幸,陛下智勇天赐,文韬武略,伊始早承大业,励精图治,天下和乐,克致太平,尤为古今所不遇,且陛下正值壮年,往后鸿图大志,莫不敢想!” 铁杆粉啊,铁杆杆的粉啊。沈宁被这一连串非常有文采的赞美之词砸得脑子有点晕,她抬手擦了擦冷汗,不住地点头称是。 景朝第四代皇帝东聿衡的非凡事迹,自她穿过来的那天起,就时不时地被填鸭式地灌进脑子里。传闻他是史上最为英明杰出的帝皇,出生之时皇宫红光笼罩,仙禽久久盘旋不去,三岁能识,四岁而诗,天资绝伦,博览群书。十岁登基,束发之年平二王叛乱,断后宫涉政,隔年办贪官污吏,南街斩首,血溅三尺,其铁血之势,锐不可挡。敌国俘虏大将面圣,仰望龙颜便冷汗涔涔,直呼天子,誓死效忠,十年治理,景朝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这一件件不凡之事,流传在景朝大街小巷,是茶馆说书先生最为得意娴熟的段子,并且每逢皇帝万寿,景朝大大小小的庙宇便是人声鼎沸,为皇帝磕头祈福的百姓几乎比二月里菩萨过生的人还多。 “那么游大人,您觉着皇帝陛下派这两位贵人来,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不管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她这种不知从哪蹦跶出来的小角色还是关心眼前实在。 “二位大人说来寻人,莫非是想来捉拿重犯?” “嗯……还有什么?”沈宁偏了偏头,想了一会又问道。 游知渊微皱眉头喝了口茶,白晳无须的脸上露出思虑表情,片刻又道:“这……莫非是来私服巡视?”景朝常有陛下亲信之人游走民间,与陛下暗说民情。 巡视派个小王爷与大将军?“不是很靠谱。” “靠谱?”游知渊不知其意。 “呃、没事,还有什么?” 游知渊绞尽脑汁,“莫不是陛下想令将军驻扎在此?”他是个文官,思来想去也只能这般想法了。 沈宁却是脑中白光一闪,驻扎?这倒是附合些,只是若是驻扎何必迂回,一道圣旨让黄陵领军来此不就行了?等等,除非…… 夜幕降临,云州也像景朝其他各州一般,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最热闹的地方,正是那高楼红袖处。 云州青楼建在青柳碧波边,红烛摇曳,轻纱曼舞,兰麝袭人。大红招牌迎风飘扬,楼里的姑娘们浓妆艳抹,笑语吟吟,吸引着来往行人。 一名面上带疤的伟岸男子阔步走了进来,迎面扑来一阵阵香气。他扫视一圏,大堂中央设着正正方方一处大舞台,四周粉纱飘香,舞台四处分散摆着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三五成群的男子高声谈笑,来来往往轻纱艳妆的妙龄女子,或倒酒,或调笑,好一派纸醉金迷。 “哟,这位大爷眼生的紧,来来来,赶紧来里面坐。”一老鸨迎上前来,轻摇团扇,带着浓浓娇意,软语迎客。 男子低头定睛,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笑语吟吟地站在面前,盘的流云髻上插一枝兰花金步摇,着一袭质地上佳的低领染红春衫,半露玉藕,三层薄如云雾般的艳红裙摆摇摇,衬出曼妙身姿。 “你是这儿鸨母?”男子皱眉,面目更显狰狞。 “可不正是奴家。”团扇半掩,露出一双弯弯水目。 第4节 他行军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进过青楼花坊犒劳将士,只是哪儿的老鸨不是一身的风尘,眼前这个最为年轻的老鸨却是娇媚有余,风骚不足,哪里像是个久经风月之事的女子?虽有疑惑,男子也不多问,自袖中拿出十两银子,“在下有一事相询,劳烦小娘子找个安静之处。” 老鸨接过,团扇下笑意更甚,“大爷请。” ☆、第五章 将来人引至阁楼一间雅致空房,老鸨挥退小丫头,亲自为他斟一杯茶,“奴家名唤云仙儿,大爷如何称呼?” “在下姓黄。”原来来人正是黄陵。 “原来是黄爷,不知黄爷今日前来,是向奴家询谁?”云仙儿端坐对面,红唇勾笑。 黄陵略一沉吟,“不知仙儿姑娘可知,四年前被流放至此的一对双胞官妓?” 娇柔身躯一僵,但极快恢复常态,“自然……是知道的。” “那姑娘可知她们如今何处?”黄陵精神一振。 “这……不知黄爷……” “姑娘可知那双胞姐妹原为将军花安南之女?在下原为花将军部下,承蒙将军救命之恩,花家落罪,如今只能尽绵薄之力,为花将军照顾千金。” 当年大元帅花安南一生戎马,膝下还有一双倾城绝色女儿,却因在新皇选妃之年,被查出通敌叛国之证,花将军百口莫变,最终不堪受辱自刎而尽,府中男丁抄斩,本应送进宫中享一世荣华的千金小姐竟一夜之间沦为官妓,发配云州。 红唇轻颤,曾为花家大小姐的云仙儿不想如今还有爹爹部下记得花家,她抬眼直视大马金刀坐于眼前的雄伟男子,“奴家斗胆,黄爷名讳……” 黄陵心思一动,传闻花家双株拥有闭月羞花之貌,眼前这女子即便艳妆浓抹,也遮不去那风华之姿,莫非……“在下黄陵。”将府之后当是知晓他的身份。 威武将军黄陵!云仙儿顿时明了,曾听爹爹多少次夸赞后生可畏,还曾叹息若非女儿进宫之事已定,定要结翁婿之亲。思及爹爹面容,云仙儿身形一动,在黄陵面前跪了下来,“罪女花破月,见过黄将军。”花家落破,她们尝尽世态炎凉,如今贵为天子重臣的黄陵还能记得爹爹之恩,为此她也是要跪下的。 “请起。”黄陵一把托起她,“花大小姐。” 曾经尊称道尽沧桑,花破月压下哽咽,“奴家受不起。” “末将始终坚信花将军为人。”黄陵说得铿锵有力。 花破月眼眶微湿,但她迅速抹去,抬头已是一片清明,“将军此来何意?” “花大将大恩,黄某无以为报,若小姐不弃,你姐妹二人便随黄某回府,虽不能以妻室相迎,侧室之位定是有的,两位小姐受尽三年风波,此后便在黄某府中一生安好罢。” 这是极为难得的承诺,虽曾为千金,然而已然堕落风尘的女子为世人唾弃,黄陵身为一品大将军,侧室之位也是荣华,对于处于苦海的女子而言,犹如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 听闻黄陵言毕,花破月愣了一愣,全无欢喜之色,“将军,奴家……” 此时一道突如其来的杀意令黄陵一顿,皱眉大喝,“来者何人?”长刀离鞘,他自窗阁一跃而出。 花阁对面树丛中一道黑影闪过。 花破月快速移至窗台,注视着黑漆漆的树叶摇晃,微蹙了秀眉。 一盏茶后,一道黑影又从窗外闪了进来,半侧软榻的花破月抬眸,却不是黄陵,而是面无表情的韩震。 她似是一点也不意外,也不起身,轻摇团扇凉凉地道:“不是夸武学奇才么?这般容易便被人发现。” 韩震没理会,黑眸盯了她曼妙身躯半晌,直到花破月微恼的眼神传来,他才在圆桌前坐下,翻了个小杯,“倒茶。”他丢下一锭银子。 花破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懒懒起身,上前一手不甚诚意地为他倒了茶,突然问道:“你说我若是厚着脸皮接受黄将军的好意……” 韩震重重一拍桌子,瓷杯都跟着跳了起来,茶水溅在绛色桌布上。 花破月波澜不惊,看向他饱含怒意的眼。 两人莫名僵持许久,韩震脸色越来越沉,“不愿做妻甘愿当妾,你当真好!”说完他站了起来,像是不愿再与她多呆一刻,怒气冲冲摆手而去。 花破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躺向软榻,如云秀发散落一片。 沈宁大清早起来,给李家老二请了安,换了身男装轻轻巧巧跑步去了镖局,见韩震背着手看镖师打拳,涎着笑跑过去,“韩震,教我轻功吧。”她非常好意思地每日一问。 “韩家内功传男不传女。”韩震也第一百零一次地拒绝。 “都说了别这么死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胡闹。”韩震皱眉。 沈宁挑了挑眉,这厮极会修身养性,今天看起来有些焦躁,原因当然只有一个,“大花又把你惹毛了?” 戳到痛处,韩震皱眉不语。 “你都追人家三年多人,还没把人拿下来,我怎么好意思认你当师父?”沈宁恨铁不成钢地道。 韩震斜她一眼,这二者有何关系?还有,他何时打算收她为徒了? “那啥,不如这样。”她顿了顿,“你教我轻功,我帮你撮合成功。”她憋着这张王牌很久了,一来是想考验韩震诚意,二来觉着这两人的事还是两人解决比较好。谁知她看了两年,这韩震把妹方面就一木头,整天就知道“我娶你为妻”这一句,这么没情调谁能嫁? 韩震眉头皱得更深了。若说是这世上还有谁能让那固执之极的女人听上一两句话的,除了眼前这个叛经离道的李夫人没有别人。如今她主动开了这个口……他生平第一次犹豫,但眼见黄陵自内院而出,他顿时清明起来,“她嫁我为妻,便教你轻功。” “你当上街买菜呢!大花什么脾气,这事得慢慢来,还得找准机会!”沈宁瞪未来师父一眼。 韩震眉头就没松开过,女人怎地这般麻烦。 “大花她,只是觉得现在配不上你,你别急。”见他这副模样,沈宁还是劝了一句。 “我不在意她为何在意!”韩震冷冷甩下一句,上前示意镖师收拳。 这意思有点意思……沈宁摸摸下巴。 此时黄陵走到跟前,这才看清方才与韩震说话的年轻男子竟是女扮男装的李夫人,眼中异光一闪。 “黄公子。”沈宁一点也不避讳地与他招呼——她压根就不知道要避讳神马。 “李夫人。” “黄公子在此可习惯?” “安好,多谢李夫人挂记。” “黄公子太客气了,对了,三人不是说来寻人的么?昨日有无进展,需要我帮忙么?”沈宁热情地问。 “此人在下已有眉目,待琐事一了,在下便带了她们离去。” 嘿!还真是来找人的?“那人是谁?讲来或许认识。”沈宁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这……请恕黄某不便。”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沈宁一时摸不透,他不像说谎,可寻的这个人这么难以启齿么? 虽是不解,沈宁也不便多问,辞了黄陵又与韩震软磨硬泡了一阵,才终于使得点头允诺明日授与轻功,她欢呼一声,疯疯癫癫地跳着出了镖局大门。 一干镖师早已适应这位夫人的怪异,遥望她依旧欢快的背影,摇头叹道:“愈发没有妇人样儿了。” 远去的沈宁哪里还听得见这些,咧着嘴一路直奔青楼绣房与好友分享消息,“大花,韩震终于同意教我轻功啦!” 花破月正在拨弄琴弦,见她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停了动作,抿嘴一笑,“恭喜。” “呵呵,同喜同喜。” “恭喜李夫人达偿所愿。”跟在花破月身后的丫头云儿笑嘻嘻地道。 “他不是说韩家内功传男不传女,你是怎么让他点头的?”他的固执就跟山一样,领教过的花破月颇为惊奇地问。 “啊?嘿嘿,嘿嘿。”总不能说是出卖了你吧?沈宁只能傻笑。 “别笑,快跟我说说。”难保她也能藉此让他不再纠缠。 一眼看出花破月所想,沈宁感觉额上的汗都变冷了,让她答应嫁他为妻的条件换取不再要求她与他成亲?尼玛难度太高了些。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点子不适合你。” 花破月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那啥,我明日就去拜师去了,你去看热闹不?”首先得多多增加两人相处时间。 “宁宁。”花破月拉了她坐下,“你觉着……韩震好么?” 沈宁一听,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好,好!长得又帅,武功又高,家世又厚,样样都好!”整一高富帅啊妹妹,过这村没这店啊! 花破月笑得很飘渺,“那,你不要拜他为师。” “为何?”沈宁渴了,自发倒了杯茶,连喝几口。 “你跟他成亲罢。” 极为淡定的一句话让沈宁极为不淡定地喷了,她甩下杯子,呛着声音道:“妹妹,咳咳,姐、姐,咳,哪里对不起你了!”结束语是一连串的咳嗽。 “夫人。”云儿慌忙抽出丝帕为她擦拭。 “说正经的闹腾什么?”花破月拍她一下。 正经的……沈宁抓了她的手,狼狈道:“花破月!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向韩震学轻功,嫉妒是吧,是嫉妒吧!”除了这个理由之外,韩震都会把她大卸八块的! “谁嫉妒你!”花破月没好气地瞪她,“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啥?”让好友嫁自己的老公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姑娘……“云儿都看不地过眼了,“韩爷对您……” 花破月抬手打断她的话,直视沈宁道:“我与韩震绝无可能,然而他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嫁了他,他定会对你好的。” “这不是寒碜我么?谁不知道韩震非花破月不娶?” 花破月轻笑一声,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镖局校场,一字一句地坚决说道:“花破月,可以嫁任何人,惟独不是韩震!” ☆、第六章 “笨死的花破月,傻死的花破月!”回到李府的沈宁终于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慨,她嚷嚷着冲进主厅。 正在主厅的李老夫人见媳妇如此,忙上前关心地问:“宁儿,发生了什么事?怎地一脸怒气?” 没料到老夫人也在,沈宁立刻变了脸色,扯出一个笑,“娘,您拜佛回来啦?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嘴痒骂两句。” “瞧你满头大汗,小花,快给夫人倒茶。” 沈宁的贴身丫环领命而出,略施胭脂竟是倾国倾城,她端了一杯花茶,小步走到沈宁面前,“夫人请用。” “谢谢。”看到那张与花破月一模一样的脸蛋,沈宁又恨得牙痒痒,怎么同卵而出的双胞姊妹会差那么多,那个女王范的姐姐有这小鸟依人的妹妹一半柔顺就好了。 “你们先退下。”老夫人心里有事,和蔼地挥退身边侍婢。 “是,老夫人。” 第5节 待下人们离去,老夫人与沈宁坐下。说是老夫人,其实她也不过四十出头,本是风韵犹存,两鬓却因爱子的逝去添了白发。她温和地看着媳妇道:“宁儿,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偏偏老爷和子轩出门在外,我现下也没那个精力处事,许多事是否扰到你了?” “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事?事情全都是子轩在干。”沈宁笑嘻嘻地道。 “宁儿……”老夫人欲言又止。 “娘,有什么事?” 老夫人微蹙着眉头,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当年,是我们的自私害了你……只想着儿子,却让你这么好的姑娘白白……” “娘你在说什么啊,那都是我自愿的,嫁给子祺我都高兴坏了。”沈宁打断她的话,害怕她又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中。 老夫人看着她抚慰地笑了笑,柔柔地凝视她道:“我跟老爷商量过了,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 “什么?”商量什么? “你……嫁给子轩可好?” 沈宁大惊失色,若是口中有水,她定然又喷出来了,“娘,您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跟子轩是叔嫂,按理不应弟娶兄嫂,但是,我们都知道你……何况这云州的乡亲都是明白的,他们定不会闲言碎语。” “娘,我可是寡妇之身,不能再嫁的。”这、这是唱哪出?景朝向来禁止寡妇再嫁,认为寡妇再嫁,到了阴间,新夫要与原夫争夺其身,因此视为一大禁忌。所以不论那女子年纪多少,只要嫁作人妇,便必须从一而终。 “你这孩子,”李老夫人嗔了一声,“都是自家人,又有谁不知道?但娘不能一直耽误你啊。我想来想去,旁人或许会嫌弃你这身份,且你嫁了别人我也不放心,子轩虽然还不成器,但他的为人娘知道,你嫁了他,子祺定然也是愿意的。你们向来亲厚,想来结成夫妻也是好的。你放心,你嫁他定也是正妻之位,至于那小花,是他赎回来放到你屋里的,想来也是有些意思,就让她做了妾,你身边也有人照顾。这样好么?” “不、不、不妥。”沈宁连连摆手,“我跟子轩只是亲人关系,又怎么能做夫妻?让小花做他的妻子还说得过去。” “宁儿。” “娘,您就别操心这些事了,我现在这样好的很,一点也不委屈。倒是别委屈了子轩,不然以后我死了之后遇到子祺,他肯定会怪我,把他宝贝弟弟折腾的。”沈宁嬉皮笑脸,“娘,我突然好想吃些银耳莲子汤,厨房里做了吗?” “哎呀,今天出去忘了交待,我去看看。” “好咧,娘,我先去房里换身衣服。” “你这孩子……”明白她不愿多说,李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让她走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思忖着等子轩回来跟他说一说,看他的意思是怎么样的。这么好的姑娘,不能被他们李家糟蹋了孤单一世啊。 沈宁回到房里,并不急着换下衣服,而是拉了正在绣花的花破月的双胞妹妹花弄影问道:“小花,我请你画的画,你画好了吗?” 花弄影放下手中针线,“我已描好了,夫人。” “唉,说了多少次,不要叫夫人,直接叫我名字就成了。” “尊卑有别,如今弄影只是待罪之身,哪里能直呼夫人名讳。”花弄影自满载画卷的花瓷瓶中抽出一幅未裱的画卷来,用了石镇在桌上铺开,“夫人请看。” 沈宁拿她的固执没办法,只得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注视她在雪白宣纸上勾勒的鸟头兽身像。 “这个鸟嘴还要向内卷一圈。”认真地看了许久,她皱着眉回忆片刻道。 “还要卷一圈?”花弄影站在她的身侧稍欠半步,“夫人,这究竟是哪个家族的氏腾?” “氏腾?”沈宁看向她,模样儿比她更迷茫,“你意思是类似图腾的东西?” “如此奇异的神兽不是家族氏腾是什么?” 家族氏腾!沈宁只觉自己的血液有些激荡,总算给她找到一点线索了!如果这个是图腾,那她只要找到那个家族,就一定能找到那块随便碰了一下就把她穿到这里来的图腾黑玉了!“这只贱鸟……”她指着画中神兽的手都有些颤抖,咬牙切齿地骂道。 “夫人,切莫如此,神兽具灵性,若不敬定会遭咒。”花弄影急急道。 “我没骂它就已经被诅咒了。”沈宁依旧有点愤愤,“等等,难道是现在骂了它所以它才报复我?”现在已经不是无神论有神论之争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如今的她只有一个想法,再骂它一次会不会就穿回去了? 被诅咒?花弄影紧张起来,看着眼前一脸愤懑的女子,“您是在在哪儿看到这氏腾?”供奉神兽作氏腾的向来都是侯门世家,未曾出过云州的夫人是在哪里见到它的? “啊啊,梦里头,梦里头。”沈宁摆手敷衍两句。 下午,待李家老夫人午睡,沈宁又换了男装到了乱坟岗,远远近近的人影闪动。 “夫人,您来啦。”正在拉竹条的小猴跳下来,与她打招呼。然后层层叠叠地“夫人”响起在林子里。 沈宁一一应了,灵活地蹭上了树,郁闷地做陷阱。 “夫人,这种粗活我们来就成。”小猴仰着头在树下道。 “没关系,我有空。” 小猴知她脾性,也不再劝,嘿嘿一笑,自个儿拿了锄头在地下挖,突地想起什么,道:“对了,夫人,那个外乡黄爷昨日来了这儿,不过没有久呆,反而策马去了林子那头。” 林子的尽头相距五百里,就是克蒙族人居住的地方。 “哦?”沈宁挑了眉,是习惯使然还是有意为之?她抽出刀刮了刮树枝,脑子里不停思索着他的用意。 “你们让他看见了?” “没,就留了几个说是开新坟的。”小猴答道。 “嗯,他要是再来就告诉我一声。” “哎。”小猴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树上放风的道,“夫人,那些外乡人又来了。” “是谁?” “是那个姓冷的公子,还有他的奴才。” 怎么还兴换着人来?沈宁好奇了,俐索地跳了下来将锋刀往短靴里一插,“你们暂且避一避,我去看看。” 一道悠长的鸟鸣响破云际,顿时呼应四起,树叶沙沙。 “笨鸟快给爷闭嘴!”冷立青,也就是当朝六王爷东旌辰手中玉扇一合,颇为不满地喝了一声。 “六爷,这儿阴气极重,咱还是回吧。”万福提了个小笼子跟在身后,那笼子用细藤编成,倒也精致,开口处甚至挂了块玉佩。 “你以为爷想来这?”思及那日的鬼火他就打冷颤,只是为了小宝贝,他不得不找了个阳气最盛的下午来,“爷来之前就听说了云州附近有大元帅蛐蛐儿,那日咱们在亭子里,爷分明就听到了它的叫声,要不是子陵在场,爷当日就能逮到这小心肝儿!” 景朝盛行斗蛐蛐儿,甚至到了“家家别具清秋赏,捧出宣窑蟋蟀盆”的地步,有甚者斗了一局蛐蛐,便是倾家荡产。心爱的斗蟋死了,主人还以银斫棺埋之,焚以锡锞,祭以诗文,已然见怪不怪。闲散王爷东旌辰别的不敢称,这玩儿可称天下第一,斗蛐蛐向来是他心头所喜,手下不知养了多少只优良斗蟋,前不久看到云州出来的大元帅蛐蛐儿勇猛无敌,他就寻思着养上两只,恰逢圣旨让他与黄陵来云州,他想也不想皇兄的用意便一口应下了。 “冷公子要逮个什么心肝儿?”沈宁从林中现身。 “哎,这不是李夫人么?”东旌辰定睛,看着眼前一身黑衣素服的男装女子,心里究竟是什么家族允许一个寡妇这般特立独行。 “冷公子,万福小公子。”沈宁笑眯眯地走向他们,好奇地问,“冷公子,莫非你真要抓个鬼怪回去不成?” 东旌辰愣了一愣,才忆起初遇时两人胡诌的对话,讪笑两声,“夫人今日带了家传宝剑么?” “呵呵,公子打算用这么个小笼子装么?” ……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李夫人这般灵秀,不该不知吧?” 沈宁扬起嘴角,“蛐蛐儿在后头多些。”子轩那家伙不知从哪里听说贵族千金们都喜欢将蛐蛐儿养在闺房内听它鸣叫,不知怀了什么心思也去捉了两只回来,娘居然还颇为赞赏他这种挂记兄嫂的作法,于是她不得已听了两天,实在快神经衰弱之前,还是用斗蛐蛐的方式让他不要再接再厉。 东旌辰扬起一个物以类聚的笑,“多谢夫人。” “不必,反正闲来无事,我去帮公子把个风。” ……捉个蛐蛐儿还须把风?万福觉着这夫人极不靠谱。 于是万福跟着不靠谱的主子与更不靠谱的李夫人去了后山,看着那两人如同三岁稚儿一般贴在草丛中找蛐蛐儿,他实在是……百感交集。 “冷公子三位大老远来,是为了捉大元帅么?”沈宁一边盯着草丛一边低声问。 “对。”东旌辰聚精会神,听到一点儿动静,一个飞身扑了上去,“哈哈,抓住了!万福,快来笼子来!” 这一惊自花下又吓出一只来,这回沈宁身手敏捷地双手一阖,“哈哈,我也捉到了!” 万福认命了。 ☆、第七章 沈宁做好了拜师的准备,在镖局武室内正在下拜时,却被韩震制止了,“你不必拜我为师。”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那死妮子真吹了枕边风吧? “韩家家训并非我一人做主,往日被人认出这轻功,你不得说出出自韩氏一门。” 这对于弟子来说本是极其苛刻的条件,幸而沈宁是现代人,想得非常开,自己硬逼着韩震教轻功也就罢了,总不能还真厚脸皮享受韩家的御剑山庄的护荫。“没问题!”她一口应下。 韩震并不意外,沈宁是什么性子,相识两年他也了解得七七八八,终是应了教她轻功,除却最大的目的,也是顾忌她横冲直撞的性子,学了轻功至少逃得快些。 “那个……大花没跟你说什么吧?”见韩震波澜不惊,沈宁还是有些心虚地问道。 “说什么?”韩震反问。 “……不,没什么。”沈宁忙摇头。 韩震瞟了她一眼,不再理会。 于是一上午沈宁都在武室听韩震教授内功心法,待她自己用纸记下之后,韩震默默看了大小不一的毛笔字一眼,终是问出了口:“这是什么鬼画符?” “……”这人实际上是她师父。沈宁只能恨恨地将怒火往心里吞。给枝钢笔,姐能写出一副好字;给台电脑,姐能写得跟印刷品一样! 备注:简繁均可! ********************************************************** 揣着几张鬼画符准备打道回府,不料她却在路上被衙役踫上,“夫人,小的正要去李府找您呢,游大人请您过府衙一趟。” “有什么好事?” “这……小的不知。” “哦。”希望真有好事。 进了知州内府,游知渊竟还没有回来,这回沈宁更加纳闷了,坐在书房内等他时,却碰上了他的夫人游童氏。 “游夫人。”沈宁起身行礼。 “妹妹,你怎地又一身男子打扮?”游夫人满是不赞同地柔声训斥。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纹绮素衣,飞云髻上只着一枝银钗,眉目间的柔和更显端庄贤惠。 “嘿嘿。”沈宁干笑不语。 “妹妹今日怎地来了?”游夫人唤丫鬟奉茶,一手拉了她徐徐坐下。 “游、大人唤我来有些小事。”沈宁笑眯眯地道。 “哦……”这一年来游知渊经常与沈宁议事,游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却另有所思。虽听说了沈宁些许传闻,但她依旧认为一个弱女子哪里有那般本事?只是时常听老爷对其赞不绝口,她也动了心思,犹豫了许久,才打算趁今日提出来,于是她向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刻会意,笑着对沈宁福了一福,道:“李夫人,奴婢先向您道个喜。” “何喜之有?”沈宁偏头笑问。 “我们家夫人,想接夫人过来当姨娘呢。”丫鬟抿嘴而笑。 第6节 “姨娘?”沈宁古汉翻译了下,旋即又华丽丽地喷了。她的意思是让她做妾?! 两天被三次说媒,两妻一妾……这能叫桃花开了吗?这烂不得不能再烂的桃花叶子算得上桃花么! 游夫人认为她是觉着当妾委屈了,忙解释道:“妹妹,你毕竟是嫁过人的,老爷是云州知州,若是朝廷知晓他有一个寡妇侧室,同僚定会嘲笑于他,并且你放心,妾只是个名份,老爷与我,都会好好待你的。” 沈宁哭笑不得,游夫人究竟怎么看出她跟游书呆有一腿的? “嫂子,”表明态度很重要,“我只当游大人是令人尊敬的兄长,断然没有非份之想的。” “咦?”没料到她会拒绝,游夫人十分诧异,按理一个寡妇若能再嫁,本身就该感恩戴德,况且还是纳入官家为妾,往后若是有个一儿半子,或许还有提为侧室的可能,这便意味着她这一辈子不再无依无靠,为何……她会拒绝? 游夫人的丫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李夫人……”她在想什么呢!虽说现下她是正室身份,可丧夫又无子的妇人能在婆家有何地位?连个丫鬟都不如! “妹妹,你这是……” “夫人,李夫人,二位怎地都在?”本是一脸心事重重,但看到夫人与沈宁坐着聊天,不由愣了一愣。 “老爷回来了。”游夫人有些尴尬地起身福了一福。 “夫人。”游知渊相敬如宾地回了一礼。 果真是书香门第举案齐眉啊,沈宁打了个冷颤,要她嫁到这种一板一眼的官家还不如让她去死呢。 “老爷用膳了么?” “不曾。” “那妾身这便叫人……” “暂且不必,为夫还有要事与李夫人相商,夫人可否迟些传膳?” “是,老爷。”游夫人一听,也知这是游知渊让她离开的意思,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从不敢在书房打扰老爷公事,只是奇怪为何老爷要与沈宁商量。 待走至门边,却听得沈宁脆生生一声叫唤,“嫂子。” “妹妹还有何事?”难不成想通了不成? “方才所言,我知道嫂子是为我好,先谢过嫂子了,只是人各有志,嫂子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为好。”按理游书呆是不知这回事的,就怕游夫人一个转身对丈夫说,往后可就尴尬了。 “哎。”游夫人轻叹一声,不知是否惋惜她不知福。 行至回廊,贴身丫鬟开了口,“夫人,您说这李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也想不明白。” “这般大好机会还往外推,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她觊觎夫人您的位置?”丫鬟小声地道。 游夫人低喝:“胡说些什么!” 丫鬟缩了缩头,仗着游夫人温婉,又不死心地道:“你瞧瞧老爷将李夫人夸得都快上天了,哪个男子对个妇道人家这般上心?李夫人又是那么机灵个人儿……” 游夫人皱了皱眉。 “夫人,虽说奴婢是猜测之词,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若是她今日感激涕零地接受了夫人的美意,她还想不出这些来,如今怎么看,这新丧的李夫人是朝着更大的饼儿呢。 “不会的,妹妹不是那样的人。”虽这样说,游夫人还是犹豫了。 这厢正事紧要,游知渊请沈宁坐下,从怀中拿出一纸公文,“李夫人,方才朝廷补给了一批粮草到了,末官在核对公文时却百思不得其解。” “啥?朝廷又补了粮?”本处于夏末秋收,云州无旱无水,除了克蒙族蛮横掠夺外,只待秋割便可自足,为何还要补给?国库充沛? “对,前阵子下官便收到文书。” “有粮是好事啊。” “可这……”游知渊犹豫地拿着公文,为难地道,“这批粮草比最初批示下来的补给,多了三倍有余啊。” 沈宁的心脏咯噔一下。 看她脸色不对,游知渊也察觉出来了。他虽是文官,可自来云州绝处逢生之后,他也开始熟读兵法。虽已能倒背如流,毕竟还是纸上谈兵。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家基本。 “李夫人,可是下官心头所想?” “呃、你觉着呢?”听多了街头巷尾对皇帝的描述,她着实不觉得当朝广德皇帝只是个安于现状的人物。分明是深宫中的第四代皇帝,行事作风却如开国皇帝般凌厉肃断。 “这……”先是来了两位金贵人物,后头是凭空多出来的粮草,让他不往那方面想都难。这云州,真要变天了么? “大人,一名姓黄的男子自称是大人在长阳的友人,在外头求见大人。”一名差役在书房外秉道。 姓黄?两人顿时想到那伟岸的男子,“快请。”游知渊忙道。 “我先走了。”沈宁起身。 “李夫人且慢,既已来此,不如去偏厅一避,听听黄将军所言。” 沈宁是想了解的,“可是这样好么?你们讨论军国要事,不怕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了去?” 游知渊苦笑,“李夫人言重了,云州能有今日,怕是李夫人出的力比下官还多。云州生变,您当是比下官更上心。” 沈宁闻言,也不再过多推辞,身形一闪,掀了帘子进了偏厅。 ☆、第八章 差役将黄陵引至书房,游知渊挥退,才跪下行礼,“下官见过黄将军。” 黄陵道:“请起。” 游知渊谢过,将黄陵引上主位,亲自为他奉了茶,才道:“大人今日前来,莫非是有要紧事着下官去办?” 黄陵轻笑,“游大人多虑,本将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请教。” “不敢,不敢,大人请直言。” 黄陵也不赘言,“陵长年驻守边关,也知边境凄苦,且云州无将士把守,原以为应是一片狼籍,百姓潦倒,不想竟是街市热闹,百姓安居。游大人治理有方,愚确实想请教一二。” “这……” 躲在偏厅侧耳倾听的沈宁心里一惊,不想他一个武将,心思却是细致。 “大人言重,云州穷苦,年年还需仰仗圣上隆恩才可过活,末官惭愧之极,大人所言,不是折煞末官么?”游知渊一脸愧色。 “游大人何出此言?边境荒芜,人烟稀少,自是不比鱼米水乡,然而本官所见云州之百姓虽衣着朴实,面容却是精神,此为大好。”一个外有蛮族骚扰,内有山匪横行的边关之城,百姓为何毫无凄苦之色?黄陵皱了皱眉,突地想起一件事来,“本官还记得游大人一年前上表朝廷,秉上云州山匪肆虐,请绞之,为何后来便没了下文?” 游知渊心里咯噔一下,“这……” 沈宁一奇,他不是在边关么?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一年前一批悍匪游窜而至,占山为王,烧杀虏掠,还抢民女上山当压寨夫人,只凭他知府里的十几个衙役,哪里是那群强盗的对手?那时的云州不同今日,百姓麻木成性,自暴自弃惯了,若是自个儿家里头碰上了,哭天喊地地自认倒霉,不是自个儿的事,就拍着胸口暗道幸好。 若不是偏厅里头的那个女子……黄将军今日所见,定是一年前那般模样吧。 “游大人为何吞吞吐吐?”黄陵眼中闪过一丝异光。 沈宁呲了呲牙,游呆子可别说些不该说的啊。 “下官、下官……那时云州来了贵人,才救了云州于水火。”老实巴交的游知渊垂手,结结巴巴地道。 “哦?是何人?” “她……是个隐士。”已发下重誓的游知渊只得撒谎。 “隐士?” “游大人,出大事了!林校尉请您速去城楼!”外头突地传来差役紧急通报。 去城楼?莫非是战事?黄陵与游知渊相视一眼,停下话头匆匆而出。 而偏厅中的沈宁也随即离开了府衙。 “克蒙国派使者议和?”站在城墙之上,中途碰上的东旌辰与黄陵等人看着城门下等待的克蒙士兵和盘膝坐在四轮马驾舆车上的使者,以扇遮着日头,眯着眼俯视。 “是,说是近年因大病肆虐,国内元气大伤,景朝未曾趁虚而入,大汗感恩图报,力排众议决定与我朝恢复邦交。” “哦……”象牙扇在石上轻敲两下,东旌辰皱眉片刻,突地抚掌笑道,“这莫不是美事一桩?” “六爷何出此言?”游知渊肃然问道。 “皇兄向来担忧克蒙之族,如今蛮族自降,不是美事一件?”东旌辰看向黄陵笑道。 黄陵却另有想法,“六爷,此事有待商榷,克蒙族来得太巧了。”探子报得克蒙族人已然恢复元气,且游牧族向来好斗,此时来议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游知渊闻言,心怦怦直跳,将军所言之意……加之方才粮草一事……多事之秋啊! 子陵这是何意?东旌辰瞪大了双眼。 “无论真假,似也不能拒之入内。”扫了一眼颇长的队伍,黄陵眼下一片沉寂,若是拒之入内,他们便有堂皇理由挑起战火,今日云州便要陷入水深火热,“游大人,请以两国邦交不斩来使为由,限克蒙侍从在三十人以内。” “是。” 待游知渊去准备交涉,黄陵突地忆起一事,正想叫住他,谁知游知渊先他一步停住回了身,走至他的面前,犹豫地道:“黄爷……下官冒昧,都城才到的粮草末官暂置在粮仓,不知是否妥当?” 这粮草不放粮仓,还有何处更妥当?东旌辰看他一眼,心想莫怪他被流放至此。 黄陵也看向了游知渊,却是含义颇深,这知州,原以为只是个七品州官,不想却是意外重重。 游知渊迎向他的目光,又稍稍垂首避了开来。 “游大人所思有理,不知游大人认为放置何处适合?”黄陵问道。 这一语确定了游知渊所头所想,他猛地抬头,对上黄陵沉着的目光,惊虑不知为何去了大半,眼前这位可是皇朝战无不胜的威武大将军! “失礼,大人。”于是游知渊上前对他耳语几句。 黄陵背手沉吟一瞬,点了点头。 东旌辰不明所以,摆开扇子摇了摇头。 游知渊匆匆下了城墙,一边端正官帽,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接洽才是,一抬头却碰上靠在石墙上与守城差役说着话的沈宁,“李夫人。”他转头望了望上头,见黄陵等人还没下来,迎上前想与她说两句。 “游大人。”沈宁笑着行了一礼。 游知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她往外走去,简明地将现下的状况说与她听,沈宁在城楼下的防御口已经看见克蒙族浩浩荡荡的队伍,也并不认为这时常来抢掠的民族会突如其来地递上橄榄枝,然而她不太了解古人的想法不敢确定,现下听了游知渊转述黄陵的想法,应是合到一处去了。 “夫人,依你之见……” 沈宁笑笑,“震威大将军在此,还需我班门弄斧?你听他的就准没错了,不过如果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第7节 闻言游知渊沉吟片刻,也只得点了点头,快步与校尉商议开城门一事。 沈宁再回头看了那舆车上的看不清长相的使者一眼,厚脸皮抢了差役正拴的马,一路奔驰,路边还听到几声埋怨:“哎哟,李夫人,慢着点儿!” “不好意思!”她带笑的道歉声飘在街道上。 这夫人,不好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已跑远了的沈宁没听到腹诽之声,本打算回李家,突地又转了念,马头一调便往镖局方向去了。 直冲到镖局里头找着韩震时,他正独自在武室钻研剑术,沈宁等了一会,他才收了内功从室内出来,“何事?”不是让她回去背熟心法么? “有事得请你出马。”沈宁谄媚一笑。 “说。” “护送大花与我娘他们到山上去吧。”她有点不安。 韩震一听,收回了遥望了目光,神情也严肃起来,“发生何事?” “克蒙族在城外,说是议和要求通关。” “你不信?” “我本来不确定,但黄将军也认为有诈。可能真是来者不善,若是真议和是最好,但我觉得还是提防一下为好。” 韩震皱眉沉吟,过了一会才开口,“你与她们一同走,我留下。”并非不相信她自保的能力,只是他发觉自她的丈夫李子祺病逝后,她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并不是行事浮躁,而是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空中,没心没肺像是找不到了落脚之处。他怕她留在这危险之地,会全然无牵无挂不顾性命。 “哎呀,你也知道山上那群匪兵,除了你还有谁能治得住!你得上山去把他们赶下来帮我们。” “他们怕你更甚于我。”韩震淡淡说出事实。 沈宁摸摸鼻子,又道:“今日不同往昔,万一他们存了报复之心,我领着一群妇孺,不是送上门去么?”她顿了顿,又强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韩震的眉头越皱越深,那群崽子,平日里没试探,确实也不知养熟了没。只是这厢……“那末你也跟着去,我领着他们下来找游大人。” “哎,乱坟岗上的玩意儿可能会派上用场,我得和他们弄好。”沈宁摆了摆手,“你放心,我没事的,打不赢我躲得赢。”怕韩震再说什么,她摆摆手,示意先行一步。 ☆、第九章 出了镖局之后,沈宁又御马去了茶馆,茶客们已然听到些许消息,正忐忑地窃窃私语,她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茶,安静地坐着。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得开城门的消息。 在百姓颇为惶恐不安的视线中,北城门缓缓开启,随着笃笃的马蹄声,云州老百姓害怕的克蒙士兵面无表情地进了城。游牧民族出身,克蒙族人不论男女个个人高马大,相貌粗犷深邃,全然不同于景朝人,一些胆小的孩子见到他们脸上画的奇异图案和身上的兽皮甲衣,往自己母亲怀里一躲便嘤嘤哭起来。 茶楼上的沈宁一眼扫过,锁定了那四轮舆车上的使者。只见他褐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五官极为深邃,加之一双邪气的桃花眼,再着一身克蒙正统服饰,竟是个异族美男子。 向来是相貌主义者的她眼前亮了一亮,旋即又慢慢归于平静,美是美,但那眼中的煞气太重,连勾唇的笑容都带着一丝血腥之气。 不可能是来议和的。 沈宁无比确信,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用力扼制住情不自禁发抖的双手,直直盯着那一行克蒙族人往知州府方向而去。 明了这两天真实的腥风血雨即起,她不是不害怕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军校扎实出身,也做过几次大型演习,然而出生入死的任务是没经历过的,不想自已的第一场实战,竟有可能发生在冷兵器的古代!不同于枪支远距离射击,这里只有刀剑厮杀,血肉乱飞。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闭着眼,一张温文如玉的笑颜缓缓清晰浮现,握杯的双手不再颤抖。 她要守护住他的沉睡之地! 蓦地睁开的双眼不再迷茫。 将克蒙来人引进府衙,游知渊引使者等人入厅,才知派来议和的克蒙国使者竟是大汗的第二个儿子,颇具威名的努儿瓴大公。游知渊将主位让与克蒙二殿下,自己立于位下。他侧目看一派慵懒邪治的努儿瓴,传闻他在政治上很有真知灼见,但天性残暴,听说还有隐晦的喜好……克蒙国怎会派这一王子来议和? 像是了解到游知渊心里所想,努儿瓴缓缓开口,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慵懒意味,“早知道议和这么麻烦,说什么孤也不接着苦差事。本来孤就不赞同议和,大父偏偏还要派孤来景。” “大公,请慎言。”一旁的副使急忙道。 努儿瓴虽像是在发牢骚,实为埋怨游知渊拖了许久才让他们进城,游大人明白意思,行了一礼道:“大公且莫生气,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大公体谅。” “算了算了,孤也不为难你,帮他们安排住处歇下吧,孤今天累了,明天一早启程。”努儿瓴挥挥手,像是在交待自家手下。 “敢请大公再稍待几日,此乃天大喜事,请待下官秉明我皇,也好为诸位一路接风。” 努儿瓴手支下巴,嘻嘻阴笑,偏头说:“我就料定景朝疑我心意,果然不假。巴搏那蠢货还跟我 打赌,飞书去叫他自残一指。” 游知渊闻言,忙道:“大公此话差矣,两国邦交乃双胜之举,两国百姓定当欢心鼓舞,如此大喜,下官又怎会疑贵国之诚?只是鄙国律法规定,异族往来需赦行公文,望大公体恤。” 努儿瓴眯了桃花眼,表情不怎么高兴,半晌,他才勉为其难地道:“三日,三日后,如若孤还不能行,就别怨孤回去参与大父景朝无心了!” “下官使人以最快报与我皇,我皇慈悲宽厚,闻此喜讯定为天下苍生欢喜。” 努儿瓴的薄唇血红,加之狭长的桃花眼,笑起来竟有一种妖冶之感,“如此……也好。” 游知渊莫名恍惚,后觉失礼慌忙低下头去,“请大公稍作休息,下官今晚备薄酒与为大公洗尘,还望大公不弃赏脸。” “嘻嘻,游大人也算有心人,待到了时辰,派人唤孤罢。” “是,谢大公。” “对了,也请大人帮孤这小童安排一间房,就安置在孤的左右吧。”努儿瓴站起来,想起来了交 待一句。 游知渊这才正眼睛看向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小侍童,十三四岁的样子,也跟努儿瓴一般在脑后扎了个齐马尾,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只是一直面无表情,像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单独安排一间房?这莫非是大公的孩儿?游知渊吩咐过后,悄悄问了努儿瓴的副官,其副官只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黄陵与东旌辰在侧厅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等主厅人都离去后,黄陵端坐于位,面容沉静如水。他未曾料到来人竟是克蒙二王子,军中许多士兵在转移驻地时见过他,说起他流传最多便是杀神二字。将士们见惯杀戮,只是他们传闻这努儿瓴杀人手段极为残忍,开膛剖腹,却未致人于死,任人眼见惨状,他却若无其事。此子议和……他起身对东旌辰道:“六爷,此事有异,您身份贵重,此地恐不宜久留。” 东旌辰吓了一跳,“当真?”他自小养尊处优,大小事都有母妃护着,皇兄顶着,杀生也不过是随皇兄去南郊狩猎而已,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思及自已可能身首异处,便惊得一身冷汗,他是一会也不愿意呆在这云州城了,“然而皇兄有旨……” 黄陵点头,“主上旨意不可不从,末将也有一要事请六爷去做。” “……何事?”东旌辰憋了一会,才不情不愿地问道。 “还望六爷快马加鞭,去告知曲州驻军,令驻守将军派兵救急。” 东旌辰暗地松了口气,干脆应下,“本王定尽力而为,只曲州离此,来回便需两日……”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六爷莫忧,末将认为一日便够了。”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咦?” 黄陵也知东旌辰是个闲散的主儿,暂不与他多说,“万福,你与六爷同行。” “是,将军保重。”万福应得十分干脆。 “事不宜迟,立即启程罢。” 长年战场厮杀,开口便是军令如山,连东旌辰一王爷之尊,也不禁立刻听命道好。待出门卸马,又觉自个儿丢人了,除了皇兄,还未曾有人让他这般顺从。 两匹快马自街道飞驰而过,竟也没能引起百姓的注意,只因人心惶惶的他们全都望着客栈方向。 方才商议之时,克蒙来使说为表诚意,克蒙大汗准备三十六名美人献与大景皇帝陛下,除却随侍士兵,望能允许五十一人入境,游知渊无法,只得应允。待安排了努儿瓴,又将府里安排不下的克蒙随从打发到州里唯一的客栈里头住下。 这一住,让云州百姓忐忑难安。虽听说克蒙使者是来议和的,百姓竟都无法欢喜起来。过往的烧杀抢掠历历在目,这些异族当真已放了屠刀? 饶是惴惴不安,夜里府衙依旧丝竹声起,莺歌燕舞,克蒙王子凤眸慵懒,却也是一派愉悦之相,觥筹交错,美酒一杯杯入肚。终而不甚酒力,由带来的两名侍婢搀扶回房,婢子低头推开房门,努儿瓴大公踏过门槛,抬手轻挥。 侍婢躬身叠手,关门而退。 烛火阴暗,角落处一名浑身被缚的赤裸少年口含异物跪在那处瑟瑟发抖。 克蒙二王子薄唇勾起噬血笑容,缓缓走近。 紧闭的窗户外头突地风云诡谲,乌云遮月。 竟是一夜无话。 ☆、第十章 次日清晨,黄陵自客栈丁字房中出来,自楼下随意找了一处坐下,向小二要了一壶酒,几个馒头,两碟小菜,默默地吃着早膳。 客栈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闲人,他们点一壶茶,听着说书先生高谈阔论,俗称“早课”。 “……建元三年,硝烟四起,乱世英雄。我大景王朝始皇中原问鼎,建立大景江山,定都长阳。各朝皇帝励精图治,开疆扩土,终成东方三大国之一。而今我朝广德皇帝陛下,年仅十岁登基,在其皇叔、摄政王辅政下,十六年来国泰民安……”留着山羊小胡子的老先生在台上慷慨激昂, “帝三岁能识,四岁而诗,天资绝伦,博览群书,文韬武略。帝未及束发,皇太后薨,摄政王病,豫亲王与邕亲王叛乱,以两地前后夹击之势紧逼帝都。我英明少年天子……”说书者停下动作,满怀敬意地正东合拳行了一礼,才接着道,“早以先知卓见传驻扎豫亲王附近的威武大将军一道密旨,待豫亲王离开封地未州未多时,将军便已秘密攻下未州,帝同时派人以豫亲王身份离间邕亲王,导致两人不消时日分崩离析,危机消散于无形。同年,帝亲政,大婚。” 听客闻此言,交头接耳,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脸上多是敬仰自豪之意。 黄陵轻笑,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暂住的客栈的克蒙随从也陆陆续续地出了房门,似是被人点了哑穴,个个一声不吭,见了同伴只打个面照,鱼贯而下。 客栈掌柜的和小二都暗自吞了吞口水,推搡着不敢上前,此时一冒失妇人自廊中冲出,眼看就要撞上前头将要献给皇帝的美人,而那美人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形一偏,那妇人有惊无险,站稳了身子拍拍胸脯,一抬头却见一行异族高大男女侧目而视,她顿时发起抖来,“抱、抱歉,奴家、奴家并非有意……” 险些被撞的美人冷冷扫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这一幕插曲全然落入黄陵眼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冒失妇人的背影一眼,异光闪过。 正午时分,衙门皇榜处贴出告示,九重深宫太妃病逝,皇帝纯孝,悲痛不已,国师焚香告天,令百姓斋戒一日,戌时于河放灯祈福。 看榜处人人失色,甚而良善妇人血色失尽,双唇颤抖直念阿弥陀佛。 “贵朝皇帝至孝。”努儿瓴在府衙中听闻消息,淡淡对陪同的游知渊道。 “我皇宅心仁厚,厚泽苍生,实为我朝之福。”游知渊有荣兴焉。 努儿瓴抬起茶杯,吹开里头茶梗,“那么今夜云州百姓都要出城祈福么?” “非也,放灯向来是妇人之事,男子不便陪同。” “嗯。”努儿瓴点了点头,低头优雅地品了口茶。 这日的下午似乎过得奇快,顶上的日头像是被谁追赶,一眨眼便落了山下。劳作的农夫收了活,摆摊的小贩收了工,各家的妇人叫着自家小孩,匆匆准备着祈福用的灯和香,戌时刚过,妇人们就领着小孩儿急急往城东郊外的起沙河走去,仔细一看有些小妇人眼儿都红了一圈,似是也为皇帝失母悲伤不已。 前前落落半个时辰,出城的都差不多了,劳作了一天的男人们也管不得许多,留了门倒头便睡。街道上一片清冷,只有院里的狗时不时呜吠两声,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尖锐鸟叫之声。 云州城陷入死寂,知州府衙内却还有声息,努儿瓴大公颇有兴致地与游知渊天南地北的闲聊,突地又说起今日祈福一事,“宝地习俗规矩颇多,孤自以为了解许多,却从不知还有这放灯祈福之事。” 游知渊道:“大公有所不知,这放花灯一事景朝流传已久,只是如今甚少提及罢了,想来是陛下孝心,不忍太妃受累,才令我等祈福。” “原来如此。”努儿瓴了然笑道。 “下官冒昧,不知克蒙一族有何习俗?”游知渊毕竟是文官,见努儿瓴提及风土人情,他也趁着话儿问了一问。 第8节 “我克蒙只是未开化的蛮族,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努儿瓴勾唇一笑。 “大公过谦了。” “不过倒是有一祭祀之法,想来景朝定是没有的,孤倒可以说与大人听听。” 游知渊忙道:“愿闻其详。” 努儿瓴直了身子,倒是生出一点兴味来,“我族真神阿达,传闻在生时被母遗弃山野,被狼群叼去哺育,真神不吃狼乳,狼群灵性,拖了半死乳母回来,孰知真神不饮奶水,反吃自那乳母颈上流下的鲜血。真神便被狼群以人血养大,造我克蒙祖先,令我等身强力壮,马上驰骋,克蒙一族感恩阿达,每年供以鲜血以祭。” 游知渊一惊。竟是血祭! 像是没发觉他表情有异,努儿瓴继续道:“孤出生之日与真神诞日相同,想是得了真神庇佑,孤事事顺心,便愈发对真神崇敬,于是孤每次出征,都会以血祭之。” 游知渊蓦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茶杯也不自知。 “大人!”守在门边的差役冲了进来,还未拔刀,努儿瓴身边的小童随手甩了两片暗器,两人应声而亡。 游知渊顿时面如死灰。 “游大人不要性急,孤的话还未完。”努儿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悠悠跨过两具尸体踱至门边,抬头望向昏黄的月亮,唇角扬起了收敛两日的噬血笑容,“这景朝,当是用一城祭血,真神才会为孤打开道路罢!” 疯狂的屠杀之夜已然开始,游知渊被擒,守在门外的衙役们冲上前来与之缠斗,却全然不是对手,两三招未过,便已身首异处,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之中。 游知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深吸两口气,却连嘴唇都在颤抖。 “带游大人来。”努儿瓴回头邪魅一笑,一提气飞上了府衙屋顶。 那冰冷小童钳住游知渊的胳膊,出了门双脚互蹬便带着他飞了上去。 游知渊踉跄两步站稳,面色苍白地瞪着脚下琉璃瓦片。 “游大人。”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让他汗毛耸立。 “孤今日心情极好,特准你亲眼目睹这云州城,是如何变成我克蒙最大的祭坛之处!” 似是回应着他的言语,孤寂的城中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游知渊惊恐地大叫:“住手!” 努儿瓴扬唇轻笑,薄唇在月下似是沾了血色一般鲜红无比,“游大人算是有心了,用了个好借口让妇孺离去,只是大人不知,这祭坛,孤是极不愿用女子阴晦之血,游大人,应是帮了孤大忙了。” “尔等欺人太甚!”怒火冲破了恐惧,游知渊愤怒地指着他,“我景朝向来无意与克蒙为敌,为何尔等一逼再逼!” 努儿瓴大笑,像是他问了个极为愚蠢的问题,“为何?为何?”他再次大笑两声,骂了一句,“蠢才。” “主人。”小童上前,情形似有不对。杀气犹在,杀声却渐渐沉寂。 努儿瓴微眯了凤眸,躲得好,羔子们。只是,再会躲的猎物也逃不过狼的眼睛。 牲畜受了惊吓不停厮嚎,伴着时不时惊起撕心裂肺的杀戮之声,让人狂躁无比。 “住手!快住手!”游知渊无法忍受这种剐心割肺的折磨,他奋力挣扎,连一只鸡也未曾杀过的他此刻连血液都沸腾起来,只想杀了眼前妖魔! 小童自后抓住,双手稍一用劲,他的双臂便被卸了下来,如同木偶人一般耷拉在两边。 游知渊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既而剧痛传至全身,让他如烂泥般跪在地上,痛苦地大叫出声。 镖局沉寂无声,凉风吹过校场,几道黑影顺如风而过,乌云遮月的星空突地显出一丝银光,紧接着便是重物破窗而出的响声。 黄陵手握佩刀龙雀,自黑暗而出,瞬间四道黑影自四方袭来。 镖师向来有各自有家,而这一个镖局来了五名杀手,针对的自然是韩震。 黄陵飞身避开。 此时一道银箭凭空而出,一影猝不及防,不可置信地瞪着乌黑一片,倒地而亡。 其他三名黑衣人迅速望了一眼,一边与黄陵缠斗一边分心注意四周动向。此次而来的克蒙杀手都是努儿瓴亲自挑选择的顶级高手,个个身手致命,黄陵以一敌三,很快添了几道伤口。若不是分一份心思顾忌天外来箭,杀手们认为他们可以更快地斩杀眼前之人。 然而他们未曾想到,与他们交手的是令无数人闻风散胆的威武大将军黄陵。 黄陵不仅是身怀韬略的名将,而且是武艺超群的英雄,他年未弱冠,便挽三百斤弓,八石弩,力大无穷。虽是略屈下势,但马上因又一只长箭乱阵,驱身反击,只听他一声大喝,大刀龙雀带着开天辟地之气破空而斩,迎面之人生生一分为二,血溅当场。 藏身暗处的沈宁手握长弓,看到这一幕抖了一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头恐惧。 这是活生生的生死之战,这般残酷,这般血腥! 在她分神之际,黄陵已趁胜处理了另外两名杀手,他转头看向她的所在之处,“此地不宜留,快走。” 沈宁一个激灵回神,三两下回弓收箭,快步跳下楼阁迎向他,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当机立断, “往后院是小道,咱们到南城门附近避着,等山上的下来了好接应。” 云州城里的男人全是老百姓,即使他们藉由镖师之名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法,但他们是断敌不过万里挑一的杀手的,就连黄陵应付也有些吃力,他们硬上肯定是鸡蛋碰石头。沈宁深深明了这一点,现在只有等待,山上那群匪兵素质不错,加上韩震的话……剩下的四十六人应是可以勉强应付的。 黄陵在自己身上迅速点穴止血,点了点头便与她快速自后院而出。 ☆、第十一章 原来黄陵与沈宁在午间时分就已碰面,是沈宁主动找上的他。黄陵看她一身打扮,便知她就是上午撞上克蒙美人的小妇人。 沈宁也不赘言,唤了一声黄将军,又拿出游知渊的信物,令黄陵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坐下听她所言。 情况紧急,她也没办法藏私,简要说明云州现状。她告诉了他云州家家户户都挖了秘道,可保一时之忧。山上的土匪被韩震带人降伏,危急可用,现下情形隐晦不明,那些所谓美人虎口有硬茧,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献给皇帝的人儿,问他当如何是好。 一个妇道人家知晓如此之事,并且好似还是个领头的,黄陵着实震惊一番,但事有轻重缓急,他暂且抛至一旁,沉吟片刻,料想克蒙并不强攻,便是暗杀。云州虽是一城,人口却是萧条,有些家产的早已举家搬迁,留下来的,不过是些流放至此和不愿走、走不了的平民百姓,林林总总也不过三四百户。这般萧条的人口,五十一人能不伤一兵一卒,就能将睡梦中的云州百姓杀个一干二净。如今敌强我弱,打不了,必须躲。他问是否有法子让妇孺先行离城。 沈宁立刻说出了放灯祈福的法子。她本是有这种打算的,但不知是否妥当,询问黄陵之后,确定了克蒙一族要动手定在今晚,也只能放手一博,妇孺在战场实是负担,提早离去才无后顾之忧。 听到法子的黄陵表情颇为怪异,居然拿太妃与皇帝说事,她就不怕事后招杀身之祸么?“生辰也可祈福,为何偏说仙逝之辞?” 沈宁解释,“大家都知道放花灯暗示什么,一些胆弱的女子肯定害怕,哪有祝生辰还哭哭啼啼的?再说了,宫里头太妃那么多,这一两年肯定走了一两个,皇帝悲谁不是悲呢,宣扬皇帝孝顺,也能将功补过。” 听闻解释的黄陵表情更怪异了,这女子,剑走偏锋,却着实想得全面。 “只是妇孺离开,克蒙族会不会疑心?”沈宁道出心中所忧。 “既是暗中动作,他们疑心与否也不会阻拦,且我见那克蒙二王子极为自负,若是已将这云州视为笼中之物,将心比之,杀光云州丈夫,再追之一举扑杀妇孺之辈,更为俐落。” “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动手。”若是突地发了狂性…… 黄陵摇了摇头,“若是不等时机,昨日便可行动,夜里总是最好动作,他们定是在等。” 黄陵猜得不错,努儿瓴是在等,然而却是等待今夜天狼星闪现,那最佳的祭祀之时。 两人又商议片刻,各自行动。他们动作极快,但却知今晚若有异变,关键却是个拖字。 此时的两人自后院而出,隐身于黑暗之中,最终在靠近南城门的一片小林子里藏了起来。黄陵带着她飞身上树,立在枝干上远眺,果不其然,守城的已然是克蒙杀手。似有四人…… 沈宁扶着树干,暂时放松的大脑又想起方才自己杀人的一幕,与被黄陵一分为二的尸体,听到城中隐隐传来的嚎叫之声,嘴唇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胸中一阵阵反胃。 “怎么了?”黄陵察觉异样。 “不、没事。”沈宁下意识地道。说完却将下唇咬得死紧。 黑暗之中黄陵看不清沈宁的表情,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异样的吐纳之声,“害怕?”她能一箭封喉,应是江湖女子,但终是一女子,应是未曾经历这些杀戮之事罢。思及此,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这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热力自手臂烫至心底,沈宁浑身一颤,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脑中回荡,震得她清醒过来,“我知道了。”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冰冷的手将他的手拉下与之相握,“请借我一会儿。”她需要他的温度。 生死攸关,让她冷静下来才是紧要,黄陵也顾不上男女有别,默许了她的举动。 厚实的大掌带着滚荡的温度,沈宁紧紧握着,心渐渐踏实下来。等待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点煎熬。 城中不再响起惨叫,又坐回府衙正厅的努儿瓴如同主人般居于上位,一边品茗一边听得部下来报,云州三百多户,只杀了不到五十人,况且还有五个部下在镖局不明被杀,他缓缓变了脸色:“我克蒙勇士连手无寸铁的羊羔也找不着,还被杀了五人?” 跪着的随从不敢多言。 “废物!”暴虐的血液在沸腾,“给孤全都找出来,杀得一个不留!否则尔等也不必回来复命!” “遵令!” 副官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上前犹豫说道:“大公,这城有蹊跷,万一……” 努儿瓴不耐地挥手打断,“孤知道他们有防备。”正是知晓才觉兴致高昂,一动不动等待被宰的猎物他只觉无趣,像这样明知躲不过还垂死挣扎的猎物他才有狩猎的激情。他倒要看看他们能挣扎到几时,并且他还想看看,让一盘散沙的云州变得这般有趣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 “万一他们通知了援军……” “曲州最快也需明日,况且那个怕事的皇帝准不准还指望不上。”努儿瓴轻蔑一笑,“吩咐下去,以找出杀我勇士者为先,无需上禀,碎尸万段!” “是!” 城内沉寂片刻又开始躁动起来,街道中分散各处的黑衣男女聚集一处,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搜索着活人踪迹。一小批人闯进了小林子,点着火把四处刺探,沈宁此刻反而异常冷静,屏气一动不动。黄陵警惕地注视着底下动静,一手紧握大刀,一手却依旧让她握在手中。 有杀手举火把往上眺望,却只见茂密的树叶。搜寻一圏,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又迅速离去。 疯子!沈宁望着他们离去的残影,在心头暗骂那个桃花眼的主使人。他根本不是作战,只是在享受狩猎与屠杀的乐趣! 不大的云州很快被搜了一圈,夜深终究难以寻人,努儿瓴接连听得部下来报禀未见活人踪迹,完美的祭祀之夜被破坏殆尽,他邪魅的脸上终现狰狞之色,一手将茶水泼向早已痛昏过去的游知渊。 岂料游知渊动也未动。 努儿瓴懒得理会他的死活,祭祀未能完成令他浑身极为不适,眼中赤红一片,狂暴呐喊而出,他大手一挥,“烧!”若是他们乖乖出来送死,他还可大发慈悲留个空城,而如今他只想一把火烧得全都不剩! 阿达,你的子民向您保证,欠下的血,定会用十倍以祭! “是!” 百姓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屋子被一把把大火点燃,火光一片刺红了沈宁的双目,扶着树干的一手硬生生抠下一块皮来。疯子!疯子! 知晓她情绪变化,黄陵侧过头,想开口却在隐隐的光亮中看见她愤怒的眸与紧抿的唇,回头不再多言,紧紧盯着南城门外的漆黑。 “我的屋子!我的家!”城中传来的嚎叫不消片刻销声匿迹。 掌中的小手越握越紧。黄陵暗暗传了一点内力,以支撑她的意志。 十几支火把投掷而入,干燥的林子顿时热火连绵。 现在逃出去指定死路一条,沈宁反而镇定了,她居然勾起一个笑,在噼里啪啦的火声中轻声道:“明个儿咱们把棋给下完吧。” 正思寻离开路线的黄陵突地听得天外一声,愕然转头,见到一张镇静带笑的小脸,不由哑然失笑,“行。”这女子果真稀奇。 两人相视一笑。 火势越来越旺,沈宁与黄陵都在等着不得不离开的一刻,突地听到几声怪异尖锐的鸟叫之声,她一个激灵,“来了!” 黄陵立刻放了她的手将她拦腰一抱,“失礼。” 沈宁感觉在蹦床上几个来回,黄陵已将她带离了火林,“行么?”他放下她,意有所指。 她无声地将弓箭卸下,从腿上抽出一把短刀,火光照出刺眼的冰冷寒光,“不行也得行!”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没有退路可言。 “不要硬拼,打开城门为紧要。”黄陵道。 第9节 “是,长官!”沈宁脱口而出。 ☆、第十二章 两人飞奔而上,未曾回头的小树林已是一片火海。 守城的克蒙杀手发现敌人,面无表情地抽出武器飞身迎敌。 “锵!”刀锋与刀锋的对决擦出激烈火花,沈宁双手格挡来者攻势,从一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但她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防备着敌人一刀接一刀的凌厉攻势,身上刮了几道血口也不自知。 待黄陵解决对手,立刻赶过来接应,两人极有默契,她一退后他向前,然后沈宁转身便往城门跑去。孰知城楼上的杀手发了暗号,匆匆而下,两人从梯上跳下,迎面见一女子飞奔而至,两人一左一右地抡起一刀一剑,直直向她砍去。 死了!沈宁惊出一身冷汗,杀气呼啸而过,她下意识地跪地仰面下腰,剑气顿时斩断她还飘在空中的一缕发丝。 来不及细想,她一个翻身半跪于地,手握刺刀横卧胸前,目光直视两名杀手。 杀手相视一眼,提起武器再次攻击。 沈宁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在靠近,但大脑异常清醒,一个扫腿踢向敌人下盘,刀锋一转挡住另一杀手自上而下的斩杀,却立刻被一脚踢在胸肺,撞至城门,吐出一口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两柄长剑飞来,两名杀手反身格开,黄陵已落至沈宁面前,与两人缠斗一处。 忍住快速蔓延的剧痛,沈宁奋力直身,眼见一群杀手迅速逼近,她吐出口中血腥,一转身用力拉开一根木栓,还剩一根城栓,敌人却近在眼前,该死!她使劲拉着向来都是两人合推的巨木,心浮气躁之际,一道黑影却在不远处从天而降,一道剑气傲然扫过,顿时令一干杀手止步。 沈宁瞪大双眼,原来正是韩震。她暗道一声韩爷威武,精神为之一振,用尽力气拉开木栓。 一群响马出身的汉子立刻一路喊杀地冲了进来。 沈宁扫过在她面前停住的土匪头子,擦了嘴角血迹笑道:“你们真敢来。” “咱们的地盘还轮不着蛮孙子来撒野!”土匪头子大虎咧嘴一笑。 黄陵有人相助,自是如虎添翼,一刀将人拦腰斩断,反手又将龙雀送入敌人腹部。 这人好大的力气!大虎瞪眼惊叹。 身上又添了些许新痕,黄陵全然不在意,迅速对大虎道:“叫个送信的往曲州去,告诉他们还有四十多名杀手在城内,想来克蒙援兵一个时辰即到。”想来努儿瓴将云州视为囊中之物,又算计曲州增援太迟,才自负地让援军撤回边境,暗号以待。 等信儿送到,这边早就完事了。大虎事后这样想,出口却是:“俺马上叫人去!”不知怎地,这个男子的话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他跟乖孙子一样就应下了。 黄陵也不与他解释许多,让大虎背上的弓箭给沈宁,“你去上头。” “遵命,长官!”沈宁下意识地行了个军礼。也没发现不妥,拿了弓箭便往城楼上头跑去。 这是个什么叫法?黄陵好笑的念头一闪而过,但马上抛之脑后。 一场恶战终于展开。克蒙几十高手迎战以黄陵、韩震为首的匪兵,加之沈宁的掩护,竟是一时势均力敌,虽然匪兵不敌克蒙杀手,黄韩两人却几乎以一抵三,双方伤亡在不停增加。而一些藏在暗处的云州血性汉子鼓足士气,大喊着也冲入了战局。 努儿瓴得到消息竟是兴奋异常,极好,极好,还有猎物上门来主动献祭! 副官见主子这模样知道又发了狂性,不由忧心提醒道:“大公,部下说对方有几名高手相助,我等呈败军之势!” “你去。”努儿瓴大手一挥,“不留活口!” “是!”领命的却是那冰冷小童。 沈宁凝神搭弓,等待着出手时机,突地一名红衣小童闯进视野,她心头咯噔一下,是谁家的小孩出来了! 还未来得及担心,那小童接下来的举动让她浑身发寒。只见他凌空而起,一脚在匪兵肩上轻落,五指一抓,便如同摘西瓜般将他的脑袋扭了下来!匪兵同伴眼见这一幕,发了狂似的举着大刀砍向小童,小童丢了手中头颅,细长的手指并拢,精致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如同一个杀人娃娃似的将掌送入对方心脏,更为发指的是,他居然徒手将触及的心脏捏爆! “啊啊啊——”匪兵在莫大的痛苦与恐惧中死去,惨厉的叫声响破云霄。 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来,小童双臂一展,飞离避开。音劫九空?他的眼前闪过阴狠。 黑影飘至面前,火光之中小童看清了那张他难得记住的长相,“韩小子,居然是你?”他一开口异常粗嘎,背手而立,那神情动作都与孩童全然不同。 “散童子。”韩震冷冷看着眼前比几年前更为稚嫩的身躯,“你这几年又杀了多少人?”这个魔道练的功夫奇邪无比,若想保有功夫鼎盛之姿,便需童子之体,而他练的心法便是以吸人阳保持稚子之躯。江湖中人不知他的真实年龄,只知十余年前他已是这副模样,十余年后还是这副模样。 “哈哈哈,老夫可没功夫去数!”散童子笑着聚气。他自认世间少有人敌,而这个小子却为其中之一,几年间一战便令他伤重几近不愈,原以为韩震死在那场打斗中,没料到……“韩小子,你的命硬啊!” 韩震道:“天不绝我,却是你散童子的噩耗。”他不再多言,剑花一转,直直向他刺去。 散童子身形一侧避开,转身飞进黑暗中。 韩震立刻飞身追了上去。 这厢韩震与散童子缠斗不知踪影,云州匪民望见黄韩两人神勇无敌,士气大振愈战愈勇,虽然技不如人,却也个个不怕死地往前冲。努儿瓴站在离战场不远处的屋顶之上,藉由火光眯着眼看下头血战,缓缓道:“拿孤的弩来。” 副官立刻呈上一副钢.弩,此是克蒙族惟一一副百练之钢制成的弩器。 努儿瓴将其扣在手上,搭箭而瞄,一气呵成。 沈宁处在高地,观察时已然看见努儿瓴的动作,眼见他瞄准的竟是黄陵,暗道一声糟糕,情急之下二箭齐发,万幸有一箭挡住了弩.箭,使其偏了方向,力道骤减,但终还是射入了黄陵虎背。 黄陵眉头一皱,闷声运气将弩.箭一把拔出。随手一扔又冲进杀场。 副官吃惊。 努儿瓴看向那个藏在阴暗处的影子。居然,还有第三人。他倒是小觑了云州,竟然如此藏龙卧虎。 他从未如此暴躁,渴望着云州一片血海,然而居然有人硬生生地挡了他的路? “大公,形势不妙……”这些年来云州任克蒙予取予求,如同玩偶任由摆布,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绝地反击至此!照这样形势下去,他们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杀手就要损失大半了! “走。”努儿瓴虽然狂妄,也绝不是愚蠢之辈,眼见对方出现意外伏兵,他再自大也知轻重,况且只是忍一时之气,今夜必让他们变成一滩血水! 得到命令,余下克蒙杀手迅速撤离,大虎见势想率人追赶,黄陵叫住,“穷寇莫追!” 沈宁有些意外,却竟又佩服那克蒙人的当机立断,她拽着弓跑了下来,拉了个云州百姓,“你们快去把人全叫出来速速离开,我去衙门看看游大人!” 黄陵听到了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之色。收了大刀,他巡视战场一圏,却敏锐听得鸽叫之声,他抬头一望,一只信鸽在夜空盘旋不去,他立刻吹了声哨,信鸽顿时找着主人,“咻”地滑翼而下。 他拆下白鸽脚下的纸条,略为放松的脸色马上又紧绷起来,他立刻叫来沈宁,“李夫人,事发突然,可否召集人手拦住克蒙一行?” “什么?!”他们刚从虎口逃生啊!沈宁全然不解。 “在下收到密令,着我等不惜代价,势必拖住克蒙杀手。” “咱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拖得住他们?”沈宁顿时怒了,究竟是哪个全然搞不清状况的昏庸将军下的命令!“而且克蒙后发部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万一来了,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啊!” “曲州援军将至。” “可谁比谁快我们压根不知道!” 黄陵背手沉默片刻,还是沉声道:“军令如山。”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 “不必多言,本帅心意已决,违令者斩!” “你……!”时间紧迫,沈宁来不及过多考虑,她咬了咬唇重重地道,“希望将军的决定能对得 起今日兄弟所流之血!” 若非她是个女子,他定是认为此人是个铁铮铮的血性将领站在眼前说出这番话。黄陵望着她的背影沉默。 沈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最短的时间召集了几名人手,然后对黄陵道:“我们几个先抄小路去乱坟岗布置陷阱,黄将军你率人马自后接应。这是猴子,他会为你叫到全部人手。” 黄陵点了点头,发现她竟又是一马当先,不由皱了皱眉。 “李夫人,咱们不是说撤退么?怎地还需迎战?”人群中有人不安,有人附和。 “服从命令!”沈宁大喝一声。 顿时寂静一片。 黄陵心思愈发奇异,这分明是军中作风!虽疑惑也顾不得许多,见沈宁转身要走,他开口唤住,“李夫人,射人先射马。” 不可否认地,沈宁具有这方面的敏感性,她一听黄陵别有用意的淡淡一句,刹那间毛骨耸然。 有人牺牲云州一城,只为换取那克蒙大公的一颗人头。 是昏庸无良,还是大局纵握?! 箭在弦上,沈宁抛开杂念,与一行人两人一骑抄近路到了小道口,一丢了鞭子便速速往里行进,她一边跑一边低低交待,“以拖延时间为主,事到如今,绝不能胆怯,还有,活下来!” 小火把照着一行人复杂的面孔,与最终归于坚定的眸子。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吹熄火把,分别一跳,滑下山坡。 猴子跟着黄陵赶到之时,一眼望去竟觉身处修罗场一般,鬼火伴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散着森森幽光,树上、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树中大网里的躯干被乱箭射中,竟还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仿佛恶鬼一般。克蒙二王子左臂中了一箭,魔性大发,一起长大的铁匠铺的兄弟被其残忍地开膛破肚,在痛苦的呻吟中死去。他的胆怯在一瞬间被愤怒与悲伤替代,脑子里头一片空白,只听得有人喊道: “侵我河山者,杀!” “辱我子民者,杀!” “卫我景朝,杀杀杀!” “卫我景朝,杀杀杀——”漫山遍野的杀气扑面而来,他随着众人一同冲向已经来了增援的克蒙蛮人,呐喊着挥刀相向。 ☆、第十三章 那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在黄陵的指挥下持续了半个时辰,就在保卫云州的仅剩汉子都绝望之际,曲州驻军竟如天降神兵出现在他们后方,闪着冰冷寒气的甲胄铁骑是那般强大威武,他瞬间松了心神,差点被一斩而亡。 领军的是一位身着金甲的冷峻男子,猴子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莫名觉其似是无坚不催。只见他抽出宝剑高举于顶,以战无不胜不姿率领众将士攻向敌军。士兵们喊杀之声几令山林震动。 沈宁隐在树中,抽出箭袋里的最后一支箭射了出去,此刻的她身上已是大大小小的伤,但她似是忘了疼痛,只想着如何下去再觅箭支。 金甲将领率军攻到面前,努儿瓴已杀红了眼,狂怒地整军重发,誓要让所有景人有来无回。 两军不想竟在乱坟岗中初战交锋。鬼哭狼嚎之声桀桀,力与力的博斗,人与人的厮杀!沈宁一眼看向底下援军的金甲将领,见他左砍右杀,过之如无人之境,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安全之感,突地听得一声竹断,她大叫一声“小心”,想也不想地飞扑而下。 电光火石间金甲将领看得一身景服,抑了欲挥之剑,由人将自己飞扑下马。 一支削尖了的竹竿破空而来,直入树干之中。 战驹一声长鸣。 那是不知哪儿出了岔子一直没有发动的陷阱,沈宁吁一口气,立即弹跳而起,并握了那男子大掌,一个用力将他拉了起来。 “女人?”金甲将领看清救他之人,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意外。 沈宁来不及看他相貌,抽回手背对他拾了地下一把长剑,“美人救了英雄!”她大声道,同时用力挡住了敌人的袭击。 男子转身一剑刺进那人心肺,看向眼前女子满是血迹的衣裳。 “将军!”一人至马上跳了下来,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沈宁认得这声,抬头一看,竟真是万福。 “无事。”金甲男子一摆手,见克蒙军队有后撤之势,重新上了白色战马。 第10节 “搭上我!”沈宁说着攀上骏马。理智上她应该藉由此机会退出战场,可此时的她精神处于高度紧绷之中,她除了尽快打败敌人根本想不出第二种选择。 “李夫人!”万福看见她很是惊讶。 金甲将军着实一愣,他看向腰前被攀上的纤细手臂,却不及细想这等旁枝末节,策马上前。 万福立刻上马追了上去。 同坐一骑的二人迎上一名魁梧敌将,金甲将军独臂挡住对方流星锤,沈宁侧身压低,双手握着长剑用力地砍过对方腹部,鲜血立刻溅上金甲与布衣。 二人看也不看敌将如何,疾驰上前。 自后而来的万福趁敌将疼痛难忍,干脆利落地在他喉上补了一剑,迅速抽剑而去。 “别是有陷阱。”沈宁见努儿瓴下令撤退,不由支了身在他耳边说道。 “嗯。”金甲将军只沉稳地应了一声。 黄陵终于自敌人的包围圈中脱了身,一部下让出战马,道:“黄将军,大帅令我等自后包抄。” 黄陵大伤两处小伤无数,他翻身上马,看一眼不远处的凛凛金甲,“好!跟我来!” “是!” 沈宁后来回想起来,只觉噩梦一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努儿瓴等着后发援军夹击灭景军,而景军却是直扑努儿瓴而去。就在其身边防线被破,黄陵几近生擒努儿瓴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散童子一把抓了努儿瓴飞身逃离,受了重伤的韩震追来为时以晚。 早应抵达的克蒙援军迟迟未至,敌军三鼓已竭,主将不知所踪,进退维谷之际一溃千里。待战局已定,克蒙士兵逃的逃,降的降,沈宁右手一软,丢了长剑,抬起手来才发现手臂不停发抖,身子四处疼痛难忍。她却咧嘴笑了,伸手到了前头,献宝似地对着一夜浴血相护的战友道:“你瞧,我的手。” 金甲将军闻言低头,看向她血迹斑斑不停颤抖的小手,转头看她咧开的嘴角,并不说话。 沈宁在昏暗中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问道:“将军贵姓?”她只想说大景朝人才济济啊,除了黄陵,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牛叉的将军。 “……冷。” “冷将军?”沈宁在后头抵着他的战甲,怎么觉着有些头晕……“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是再晚点到她铁定死了,“……我姓沈,叫……”话未说完,她两眼一黑,慢慢从男人背上滑下。 一条粗臂捞了她的腰身,避免了其俏脸亲吻地面的惨事,男人一个用力,将她抱至前面。 怎地这般轻?男人微讶,染着血的苍白小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纤细的身躯在他怀里如同小娃儿一般,然而满身的伤痕见证她方才的累累战绩,这瘦弱的手臂方才是如何拉弓用剑的?深不可测的黑眸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已陷入昏迷的沈宁毫无所知。 沈宁醒来,动了动身子,觉得浑身热辣疼痛,她勉强起身,发现自己已被人包扎了伤口,换了一身衣裳。此时一丫头手里拿了外裳自外而入,开心地道:“夫人您醒啦!” 沈宁并不认识这丫头,勾唇点了点头,“现在是什么时辰?” “才至卯时。”丫头上前,体贴地为她穿上外裳。 凌晨五点啊……“我这是在哪?” “这儿是云州府衙里头,夫人您的伤可是好些了?” 云州府衙……沈宁昏昏沉沉的脑子慢慢清醒,蓦地想起游知渊来。她心中隐隐不安,急忙问道:“游知州……可安好?” “这……奴婢不知。” 沈宁闻言,立刻穿好了布靴往外走去。 待找着游知渊,才知他虽昏迷,性命却无忧,她重重松了口气,坐在游知渊的床边藤椅上,听着一旁伺候的丫头简要告知她大夫已为游知渊接了骨,大人生命无碍,只是文人体弱,还需时辰才能清醒。她点点头,一坐下便觉浑身无力,忆起不久前所遭之罪,她懒懒地向后躺去,疲惫地叹了口气,脑中还时不时闪过刀光剑影,横飞的鲜血与惊恐的眼神挥之不去。 游知渊自疼痛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看到的是窗外已显灰白之色,桌上却还燃着烛火,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迷茫地动了动身子,双臂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回了神,瞪大双眼,挣扎着就想起身。 “大人不可!”奴婢上前,忙将他扶着靠至床头,“大人双臂脱骨,大夫虽已接好,却依旧需大人静养几日才可回骨,万不可使力。” 游知渊在昏迷之前已然绝望,却不料一觉醒来如置梦中,他愣愣看了看眼生之极的奴婢,脑海盘旋诸多疑问,木讷的眼扫过熟悉的屋子。 “醒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主仆齐齐转头,只见藤椅上的女子起身,唇角勾起一个尚带疲惫的笑。 “李夫人!”游知渊唤了一声,轻咳起来。 一听浑浊咳声,沈宁到了他的床头,见他起了身靠在床边,不赞同地道:“你有些发烧,还是躺着吧。” 婢女一听,忙扶着游知渊躺下,后者也不拒绝,由着她服侍躺回床上。 婢女告退,出门唤大夫去了。 “李夫人可是无碍?”游知渊平躺在床上,忍着身下巨痛关心询问。 “没事儿。”沈宁轻描淡写。她说完,又拉过一张小凳,三两句向他述说了他未参与的云州一连串变故。 游知渊惊喜异常,连连道好,激动之余又惹来几声重咳,思及此身惨状,突地幽幽叹气。 “叹什么气,你劫后余生,又是云州之变的大功臣,想来应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宁笑道。 游知渊苦笑一声,闭了闭眼,“李夫人莫要笑话游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游某今日刻骨铭心。”云州城的百姓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之时,他身为一城父母官,却耻辱地被敌擒住,闻百姓求救之声却无能为力,不堪折磨昏死府内,想来令人不耻。 沈宁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声,“说你是书呆子还不信?所谓各司其职,倘若每个人都样样精通,那还有什么意思?” “然游某却是连本份也未曾做到……” “你做得很好了,若不是你一直不畏性命之忧与克蒙人周旋,全城百姓也不会那么镇定不露破绽。”沈宁道。她说的是实话,如果游知渊畏死仓皇而逃,那么云州定像一盘散沙,任由宰割。游知渊的作为成了一丸强心剂,才能让普通的老百姓在危急时刻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 游知渊陷入自卑自责之中,权当她是安慰之词。 沈宁无奈,他怎么就觉着自己没用呢?在她看来,以一无防身之法的文人之姿不顾性命与那克蒙疯子周旋,那份强大的心理素质就非常值得称赞了。 “游大人,六王爷殿下来看您了。”门外传来一声禀告,旋即门吱呀响了两声,脚步声叠起而入。 ☆、第十四章 游知渊一惊便要起身,沈宁眼明手快将他压下,“别折腾,仔细又脱臼。” 诚亲王东旌辰背手绕屏风而入,只见一名女子背对着他弯腰按着游知渊肩头,思忖应是游知渊女眷,孰知那女子一回头,却是寡妇李氏。 东旌辰微一皱眉,她缘何出现在此? “王爷。”游知渊一脸为难地躺在床上,只觉浑身如千万只毛虫在背上爬,他竟在皇亲面前如此不敬,这李夫人啊……他作势又要起身。 随之进来的还有万福,他见着一派安然的李夫人,心头一惊,怎地处处都有这位夫人的身影? “游知州快快躺下,不必拘礼。”正经事面前,东旌辰没了此前的闲散模样,一举一动倒颇有皇家威仪,他笑着上前,似是心情极好,“你此番劳苦功高,一举识破克蒙阴谋,救云州于危难,使我景朝边境安和,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实为良臣勇将,本王定将游大人所为如实禀明圣听,皇兄定然龙颜大悦。” 游知渊想要开口,却被沈宁抢了先,“王爷所言甚是,游大人运筹帷幄,且大义凛然,是我云州之福,大景之福。” 游知渊双目圆瞪。 东旌辰看向这屋中格格不入的女子,问道:“李夫人为何在此?” “听闻游大人被敌重伤,奴家心头不安,故前来一探。”沈宁答了,而后问道,“王爷为何在此?”他不是被黄陵支去了找曲州救兵,不应该老老实实呆在曲州么? “本王身为大军统帅,自是在此。” 沈宁一听,眼神却是冷了下来,“是王爷……统帅战场?” 东旌辰皱眉,“正是。” “那么,是王爷下的死令?”她冷冷地问,眼里却是像要喷出火来一般。若是这个只懂玩乐的王爷下的死令,那些牺牲的兄弟就太不值了! “李夫人,莫要放肆!”万福也听出其不敬之意,喝止一声。 “李夫人……”游知渊也急急阻止。 沈宁却还是直直瞪着东旌辰,大有若不给个满意答复誓不罢休的决意。 “是又如何?”东旌辰与其对视,不悦而道。 他冷漠的语调反而让沈宁冷静了一点,“你……认真的?” “放肆!”她莫非认为他连战事也可儿戏? 沈宁一愣,带些陌生地看向眼前那张分明是闲散王爷又平白多出威严的冷漠面容,对上了他带着凌厉的冷肃黑眸,久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带着不甘移开了视线。莫非皇室中人个个深藏不露?可即便现在知道他的命令带着她所不了解的深意,却还是意难平。 “民妇失礼,民妇先行告退。”她福了一福,也不等人放行,转身走了出去。 东旌辰望着她三番两次全然无礼行为,眸中闪过异光。 见他有些不悦之色,游知渊忙道:“望王爷恕罪,李夫人出身山野,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见谅。” 东旌辰见他颇为紧张,轻笑一声,道:“无妨。” 晨露带着一丝丝寒气,沈宁打了个冷颤,搓了搓手臂,熟门熟路地溜到府衙偏院,只见院中许多轻伤者互相上药包扎,下人们在各个屋子忙忙碌碌,几名自曲州而来的大夫忙不过来,擦着额上的汗小跑着从一个屋子到了另一个屋子。 沈宁轻叹一声,问人可知韩震何处,正包扎伤口的一汉子道:“韩少侠受了重伤,正在屋子里头疗伤。” 沈宁一惊,立刻问了韩震何处,那汉子用下巴努了努西边的一间紧闭的屋子。 她快步走到屋外,一推开门又见一盆血水被一奴婢端出,她心下一沉,疾步进了内室,正见韩震盘腿坐在床边喷出一口淤血,大夫慌忙为其扎针止血,丫头拿了帕子拭净他嘴角鲜血。 见他正在运功疗伤,她识趣地站在一旁并不作声,直至一柱香过去,他才吐息收功。大夫把了脉,询问几句,又在他颈后扎了几针。 韩震面色淡淡地看向她。 沈宁见他应是无大碍,双手一摊,“我还以为你是最不用担心的一个。” 韩震眼神一沉,“是散童子。” “那个小娃儿?” “他当你父辈有余。” “啥?”沈宁一惊不小,难道这世上真有古怪奇功,返老还童之术? “此人武功阴邪,为保童子之身需吸人阳,这些年已有无数人命丧他手,你若遇见他,绝不可硬拼。”韩震短短交待,又咳出些许血星。 婢子为其擦拭,韩震而后又运功行了一个小周天,撤功便拿剑下床。 “你干什么?” “去接她们。” 沈宁自然知道他说的“她们”是谁,摇头阻止道:“你的大花在山上很安全,反而是你,受了伤就不要奔波了,待会我去……”说着说着,她竟灵光一现,一个完美损招喷涌而出,她请大夫与奴婢先行离开,摆手请了韩震坐下,自己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道:“韩震,你其实伤重无药可救了吧?” 韩震一挑眉,她是在期盼还是在诅咒? “快没命了,大花一定很伤心。”说什么就应什么。沈宁点到即止,事后也可不承认是她想的主意。 韩震顿时明白过来,竖眉一皱,“胡闹,我一堂堂男儿,怎可用这等卑劣手段!” “大花的执拗你又不是不知,不是非常手段,你要她松口,绝无可能。” 韩震沉默片刻,还是拒绝,“不可。” 沈宁假意冷笑一声,“既然韩大侠放不下身段,就不要再挡了大花的道。” 韩震瞪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第11节 “大花受了那么多苦,心中有多少死结,你不知道么?你口口声声非大花不娶,却一点点男儿尊严也不肯放下,那又怎么能打开她的心扉?既然不能,那便让路让别的男人来,反正天下之大,大花也并非非你不可,我想着若不是你阻挡,或许大花早就找着她的良人了罢?” 韩震深吸两口气,压下颈下青筋,许久,他才缓缓地、缓缓地道:“在下身负重伤,劳烦你把花大小姐请来。” “记得装得像些,别美人一哭就心软。”沈宁再次叮咛。 云州城内一片死气,士兵井然有序,严防以待。幸存的百姓站在已扑灭大火的屋子前,废墟上还冒着星火白烟,他们看着曾安居的乐土已变成黑乌一片,悲从中来,从血浴战场逃生的紧绷一泄千里,一些汉子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宁扫视一片狼籍,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夫人,你在此处作甚?” 沈宁回头,原来是黄陵。 她轻笑着告知了缘由,黄陵一听,令一名副将带了小队人马由两名匪兵去迎了。她也没拒绝,她并非是那种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才放心的人,她相信自己相信的人会把事情做得很好,也许比自己做更好。 “你也受了伤,回去好好休息。”黄陵凝视她笑道,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这金创药对外伤有奇效,你吃一颗。” “谢谢。”沈宁接过,“我已经睡过一觉了,倒是黄将军更需要休息。” “行军多年,三两日不睡是常有的事。”他顿了顿,又道,“李夫人若不弃,唤我一声大哥便可。” 沈宁一哂,“那黄大哥叫我小沈吧。” 经过生死一夜,两人已不再陌生,反而有些生死之交的意味。两人相视一眼,轻声而笑。 “努儿瓴与那小童未见踪影,你还是住在府衙安全些。” 沈宁想一想,点头答应了,然后她说道:“大哥小心,听韩震说那个小童其实是个大叔,武功很高。” 黄陵笑了,那小童是个大叔?这话儿怎地怪异?但他还是应下了,“我听韩大侠说了,不必担心。” “那克蒙人还会卷土重来么?” “怕是不敢前来送死了,妹子莫怕。” 见他有所隐瞒,沈宁也不问,继儿想起一个人来,“冷将军还在前线么?” “冷将军?”黄陵一愣。 “就是前来营救咱们的冷将军,他穿着金色铠甲。”只是他的相貌,她却怎么也记不真了。 黄陵蓦地了然,他咳了一咳,道:“冷将军……在前线。” 两人话别,沈宁又回了府衙,见众人都在忙碌,她也去了偏院,帮伤患换药包扎,里头有曲州驻军,也有云州百姓,军中士兵见惯战场,沉默地让人处理伤口,而老百姓却终究没有那份磨砺,猴子一边任由她包扎,一边哭得如三岁稚儿,断断续续地告诉她邻家的张大被杀了,铁匠铺的钱大哥也死了,还有许多兄弟长辈也死了…… 战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那般令人作呕。 ☆、第十五章 这一日惟一令她高兴的是李家老夫人与大花小花一干女眷的平安归来,老夫人是出了城才知真相,到了山上寨子也不曾合眼,与其他妇人孩童一齐坐在大堂之中焦急地等待消息,直到副将带人来护送她们回去,她才将心放回原位。她见到沈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几遍,一面责备她如此莽撞,一面又关心地询问她是否有何处受伤。 沈宁忍着老夫人碰到伤处的锐痛,笑着表明全然无事。 自然老夫人心气一松,又不免一顿责备。 花破月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人踪迹,犹豫再三,她还是拉了沈宁到一旁,“他呢?” 谁知沈宁竟然脸色一变,支支吾吾。 见状花破月更为焦急,“你倒是说话呀!” “你跟我来。”沈宁低着头掩住神情,拉了她的手往黄陵休养的屋子走去。 花破月一时心凉之极。进了屋子,血腥味与中药味扑鼻而来,花破月挣了她的手,三两步跑了进去,顿时见韩震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一名奴婢守在一旁。 沈宁叫了婢女离开。 花破月一心在昏睡的韩震身上,她紧紧注视着韩震苍白如纸的脸与同样苍白的嘴唇,颤抖着问道:“他怎么了?” 沈宁不说话。 “韩震,韩震。”花破月抚着他的脸,轻声唤着。 无人回应。 “你倒是说话呀,他到底怎么了!”花破月眼眶红了。 沈宁又沉默许久,才低低开口,“大夫说……他快不行了。” “你骗我!”花破月立刻反驳。 沈宁又不说话了。 “昏睡”中的韩震表示她的确将沉默这门学问掌握得很好。 “他武功那么高强,有谁能轻易伤得了他?你都没受伤……” “他对付的是散童子。” “散童子!”花破月浑身一颤。 “你认识?”沈宁还打算将那人妖魔化一番,说辞都准备好了。 花破月只觉血液倒流。她怎么不知散童子其人?当年她男扮女装自花府后山偷溜,遇到只剩一口气的韩震,用了爹送与她的吊命丹才勉强保了他性命,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他恢复元气。她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韩震告诉她,伤他的就是名叫散童子的人。 “怎地又遇上他……”她的手无法克制地抖了。 “他是那个克蒙二王子的护卫,韩震与他打了很久,刚回来还看着没事,谁知道过了一会就吐了好大一口血,大夫说他心脉全断,只靠一丝气脉支撑,活不了几日了。” 故事太过逼真,让本就陷入恐慌的花破月惊叫出声,“不——”她扑向仿佛只是睡着的男人,又不敢压着他,轻轻一动,泪珠便掉落在韩震的脸上,“韩震,你不会死的……” 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沈宁马上趁热打铁,唏嘘一声,“那家伙,刚刚还醒着,说他此生也无牵挂了,只是遗憾终不能娶你为妻。” 泪珠不停落下,花破月的声音却异常冷静:“谁说不能,我要嫁给他!” 沈宁立刻道:“你疯了!他活不了几天了!” “活得几天我都是他的妻,死是他的鬼!”生离死别之际,她哪里还顾得了世俗一切。 “你……” 韩震缓缓睁开了眼睛。 “韩震!”花破月的眼片刻未离,见他醒来顿时一喜,她狼狈抹去眼泪,呜咽道,“你快好起来,我答应与你成亲。” 韩震的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光,他沙哑地道:“傻子,我都快死了,你还嫁给我做什么?”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你,你说过娶我为妻的!” “我想娶你是想照顾你,不是让你进门当寡妇的。听话,好好的。”本应顺着话走,但韩震见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全是悲凄绝然之色,突地有感而发,心怜她的倔强。 沈宁本是看戏的,可不知何时却也陷入戏中,眼神恍惚起来。那时的他也在病榻上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花破月见韩震如此,更是不疑有假,凝视着他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来,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掉,沈宁只看见她的肩膀在不停地一抖一抖。 韩震开口低低安慰两句,全然无用,那压抑的哭声像针似的一针针刺进他的心头,终是受不了心尖上的人儿受这般妥屈,唉了一声,起身将她拥在怀中,“莫哭了,是骗你的。” 花破月顿时呆住了,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止住了哭泣却止不住抽咽声,那模样儿真真我见犹怜。 “骗你的,我没事。”罢了罢了,知晓她对他有情就够了。 “你、呃、太过份……”花破月全身虚软,倒在他的怀中。 沈宁早已悄悄退了出去,思及房中的一对,轻笑出声。 “李寡妇!你还有脸笑!”突地一声大声怒骂自偏院拱门处传来,听得众人一惊,齐齐望去,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的肩粗膀大的妇人满脸悲凄与愤恨地闯了进来,直直向着沈宁冲来,还未站稳便是一巴掌挥过她的脸,“啪”地一声重重脆响。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那妇人指着沈宁就歇斯底里地大骂:“你个遭了罪的破落扫把星,小贱人!你还我的丈夫来!你生了丧命克夫还不够,还把我的丈夫克死了!你还我丈夫来!” 沈宁被打懵了一瞬,眼见那泼妇张牙舞爪又要动手,她下意识往旁一避,几个近处的伤员忙把那妇人架住,一人喝道:“张家嫂子,你这是作甚!” “娘——”张家未满九岁的小儿害怕地抱住亲娘大腿。 那张家嫂子双手一挣,哭天喊地,“老天爷哟!谁来帮我作主哟!” 偏院里头有许多留下来帮忙的云州妇人,她们见状急急上前,“张家嫂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见有人接话头,张家嫂子更为凶神恶煞地指着沈宁,“都是她!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我那老鬼也不会死!” 众人一时默然。 “李寡妇!你不就是个晦气的扫把星,不在屋里头为丈夫受寡,还跑到外头来装什么风骚样子,哄得那些个男人一愣一愣,个个学拳脚挖秘道,还以为真能与杀人不眨眼的克蒙蛮子作对,我早就对我那老鬼说过,那是鸡蛋碰石头!可是他偏不信,偏把你的话当作圣旨一样,这下可好,本来咱们全部都逃得掉的,就是听了你的话,那尸体都堆成了山!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张家嫂子眼红脖子粗,作势就要上去掐她。 拦着她的人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了她。 一些死了丈夫的妇人站在张嫂子身后,哭哭啼啼不敢上前,但那看向她的眼神也明明白白带了几分谴责。 沈宁总算在她的骂骂咧咧中回过神来,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冷冷地横了一眼过去。 张家嫂子顿时噤声。 偏院一时也寂静无声。 沈宁一般不跟人吵架,她打架。讲道理不行了,直接上拳头招呼,谁赢谁对。于是这性格面对女人而言很吃亏,她不能打一个弱女子,就只能躲。 她握了握拳,压下被人甩一巴掌的本能火气,绕过被架着的张嫂子,冷着脸径直走出了偏院。 无人敢拦。 花破月与韩震听到吵闹早就开了门,见沈宁压着火气走了,她厉声对张家嫂子道:“若不是她,你还能站在这儿破口大骂?早带着你张家的独苗苗与你丈夫黄泉路上团聚去了!” “你……”张嫂子被斥一通,抬头就想骂回去,却见韩震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又喏喏不敢言。 谁也没注意偏院另一院门阴影处站立了两人,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隔日一大早,就满街满巷地传来努儿瓴被擒已斩的消息,与老夫人等人聚在镖局过夜的沈宁正在晨练,听闻消息在校场站了半晌,又缓缓打了套太极。 不久有府衙差役奉游知渊之命来请,沈宁婉言拒绝。事情已经超过她的预料太多,她得尽早抽身才是。招过差役耳语几句,她微笑将他送走。 一转头,见也在镖局暂住的花破月迎面走来,她暗道不妙,轻手轻脚便想逃走。 “李夫人。” 不冷不热的呼唤让她顿时转身,扬起一张大大笑脸,“是花妹妹啊,今日天气不错,妹妹也起早啊。” 花破月没理会她的谄媚,直直走到她面前,双掌一合,便将她的耳朵蹂躏一番,“那样的馊主意你也出!我让你使坏,让你使坏!” 沈宁苦着脸等她出完气,安抚地捏着自己红通通的耳,“我容易吗我?”嘟哝一句,她又立刻八卦地问道,“怎么样,什么时候过门?” 花破月本是余怒未消,听得她这一句又冷了脸,“什么过门不过门的,谁说了我要嫁他!” “大花,现在不是你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了。”沈宁凉凉道。明明两人爱得死去活来,还较个什么劲? 第12节 花破月面上一窘,慢慢地又变成自嘲之色,“旁人不懂我,你也不懂么?”正是心系于他,才不能嫁与他。这已被玷污的身子…… 沈宁沉默片刻,缓声说道:“你见那小四巷的余婶子,当初余大叔活着的时候那么不待见他,百般嫌弃万般鄙,待他一去,整日里三餐不落地为他供饭,人没死前都没这待遇。你难道也想走她的老路,非得要韩震去了,才能放下一切做鬼妻?” 花破月抿唇不语。 “不要等失去了才后悔,其实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回头一望终不过黄粱一梦。”沈宁说着,眼神有些迷蒙。她也偶尔想起,那现世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长长的梦。 两人沉默片刻,沈宁又道:“你好好想想吧。”言尽于此,她转身离开。 晌午,陪老夫人用了茶,沈宁接到了小叔李子轩的飞鸽传书,他们并不知云州发生了恶战,只告一切办妥,不日即归。 她正摩挲着纸条不知想些什么,府衙竟又来人了,这次是游夫人有请。她颇为无奈,这夫妻俩怎么一个个来?这内院之事反而没法拒绝,她只得换了衣裳,与差役一同走了。 云州府衙不大,前堂与内庭仅有一小巧锦池添色,沈宁走在回廊之上,嗅到空气中传来的血味与清水混杂的味道,让她不由皱了皱眉,望了望锦池。 只随意一望,却见池中凉亭有两三名男子,似是对弈?此时日头最大,她不由将折扇挡在头顶,眯着眼定睛,万福站立一旁,那黑衣男子定是黄陵无疑,而那身着靛蓝长袍者,低首拈棋,只单单两个轻微动作,却带着无尽节制与优雅,像是与生俱来,又像是长年浸染,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突地那人抬头,微微偏首,视线便与沈宁相交。 远远的看不清那眸子,可却没来由地惊了一惊,再细细看了那张脸,是六王爷东旌辰。 ☆、第十六章 六王爷也像是看到她了,勾了勾唇,又转回了头。 沈宁暗叹运气不佳,叫差役停了下来,她顶着日头走上九曲木桥,到了亭子里头,她笑语吟吟地福了一福,“民妇给王爷、将军请安。” 按理平民百姓见到皇亲贵族是要磕头行礼的,也不知这李夫人是不懂规矩还是装傻充愣,万福暗忖,也不敢多嘴。 料到她会过来的东旌辰头也未抬,手下落子。 黄陵笑道:“原来是李夫人。” 沈宁咧嘴一笑,“二位大人好兴致。” 黄陵道:“忙中偷闲罢了。” “那便不扰二位了。”沈宁说着就想告辞,东旌辰却在此时开了口,“李夫人来得正好,子陵心不在焉,与他下棋也无趣,李夫人来陪本王对弈一局罢?” 黄陵闻言,笑着站了起来,“李夫人,请。” 这二位不会是特意在此处等她的吧?沈宁自作多情了下,连连摆手,“草民身份卑微,又怎敢与王爷博弈。” “本王说使得,那便使得。”东旌辰没有捉蛐蛐时的耐心,一言一行尽显皇家霸气,“坐罢,李夫人。” 这位爷……沈宁腹诽,真是传说中的天才演员。 这性格说得好听点叫喜怒无常,难听点就是分裂性人格,俗称变态。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微微一笑,对黄陵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一面摆棋一面想起来了,“说来将军与民妇的那局棋还未下完呢。”她随口道。 “哦?”东旌辰颇感兴趣。 “主子贵人多忘事,不正是我等来云州的那日,咱们在乱坟岗的亭子里头下的?”黄陵笑道。 “呵,瞧我这记性。”东旌辰布好棋,摆开折扇扇了两下,有些漫不经心。 沈宁轻笑一声,难道冷立青干过的事都忘了,若是真的,那就……太有才了,“王爷那对宝贝蛐蛐儿该是养得好好的吧?” 东旌辰一拊掌,“忘谁也忘不了它们!” 黄陵嘴角似是抽搐了下。 沈宁有些错愕,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模样不由莞尔,原来这喜好是真的。不过她怎地也想像不出他现下这副贵公子作派去逮蛐蛐儿的模样。 万福笑道:“您与李夫人两人好容易捉的大元帅蛐蛐儿,回了京不知得羡慕多少人去。” 东旌辰哈哈大笑,抬手道:“李夫人,请。” “请。” “子陵有事便去吧。”东旌辰示意沈宁开局。 “属下告退。” 沈宁抬头对黄陵一笑,然后转回头,还想着该以什么心态下棋,对方首先落了子。她定睛一看,额上三条黑线,她倒是十分明白这货以什么心态下棋了。 什么样的人才第一招是将“帅”移了下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沈宁顿时意兴阑珊,支炮当中。 东旌辰一手把玩手中羊脂玉蝉,一手用折扇移子,很是惬意。 沈宁爱棋,最是恼他这样拿棋当幌子的做法,心想有话就直说呗,非得制造氛围。这火气加之两天来的郁气攻心,一时冲动三两下将了他的军。 见双炮架住己方老帅,东旌辰着实愣了一下。他看向带着得逞浅笑的女子,一时哑笑失笑。 万福心想这妇人真真大胆,不知身份倒也罢了,如今与王爷对弈,还敢不管不顾。 “李夫人棋艺高超。”东旌辰十分真挚地夸赞一句,收子重新布阵。 “谢王爷夸奖。”沈宁状似很开心,笑得眼儿都眯了。 “……”东旌辰意味深长得说不出话来。 沈宁扬唇将棋摆好,问了一句:“王爷,还下么?” “自然。”东旌辰笑了,示意换她开局。 她不推辞,横冲当头炮。 这夫人直来直往的性子让他不由怀疑昨日在偏院她是如何忍下来的,东旌辰摇头,眼里带一丝莫名笑意。 她确是像能做出些事儿来。“不知夫人师出何门?” “无门无派。”她回答得干脆。 “家承何处?” “呃,说了王爷兴许也不知道,民妇是大山沟子里头出来的,那村子小得连个名儿都没有。” 若说沈宁到了景朝愈发娴熟的技能,那定是撒谎。天可怜见,她真心不容易啊,随意一句蹦出些现代专有名词,她就要用十句来圆,但有些话尼玛解释不来又该怎么办?就像上次有人问老天为何下雨,她随口说了句“上google上百度一下”,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能问出老天为何下雨这种有钻研问题的人对她这句话简直想一字一字让她解释,何谓上“狗狗”、上、摆渡、一下?摆渡、又能出个毛?最后问得她欲哭无泪,人神共泣! 大山沟子、无门无派的村里姑子能得游知州与子陵的另眼相看?东旌辰看她一眼,似有不悦。 “王爷莫非不信?”沈宁并不惊慌,“民妇只不过是些皮毛功夫,连一点儿内功也没有,黄将军可做证的,而且云州百姓都知是相公看民妇可怜才收了民妇的。” “那末李夫人的武学战术是从何处习来?” “这……”沈宁咬了咬下唇,“民妇不敢欺瞒王爷,这些都是相公教的,我家相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惊世奇才,若不是天妒英才,我家相公当上宰相都不稀奇!” 见她如同所有小妇人一般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己相公,东旌辰心底到有些惊讶,从游知渊口中得知她那病死的相公当初是为了冲喜才娶她过门,她按理心里头当有些埋怨才是,如今看来,倒是对她相公情谊颇深,丝毫看不出如花年纪守寡之恨。纵使他不曾见过寡妇,也知她这副模样太过开朗了些。 两人貌似随意地闲聊,万福聚精会神地听着,突地发觉说着说着,李夫人久久没回主子问话,正犹豫是否提醒一句,却见两人竟都埋首棋局,蹙眉沉思。 他识趣地闭了嘴。 半晌过去,棋盘之上只被一来一往移了两子,高明者对弈总让外人觉着无趣,许久不见动静,落子刹那却不知意欲何为,只是对弈之人之间的杀气腾腾,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双方思虑许久,杀马弃炮,舍車保帅,无硝烟之战。 黄陵自外归来,见两人还在棋中厮杀,颇为惊讶地默默站立一旁观看,再见棋局走势,瞄一眼全神贯注的六王爷和李夫人,神情莫测。 不知过了多久,东旌辰抬了头,脸色未变,但看向沈宁的眼神变了。 沈宁也抬起了头,粲然一笑,“王爷,这局应又是我胜了。” 又?黄陵背手诧异。 “……嗯。”从没想到自己会输给一个女子,而且一连两局。 “承让!”酣畅淋漓地杀完一局,这两日的郁气竟也消退大半。她喜眉笑眼地对他拱了拱手。 “哈哈哈,正是头一回输棋……本王领受了!”东旌辰突地大笑,全然无败者怒意。 这话听得有些别扭,沈宁笑容未变,“民妇逾越,还请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若是赢了本王本王就要怪罪,那还有谁人陪本王下棋?”东旌辰丝毫不以为忤。 “王爷大人大量,小女子佩服。”高帽还是要适时送的,别一个不小心被砍了头。 东旌辰扬唇,这才看见万福身旁的黄陵,微微一讶,“子陵何时来的?” “属下站一会了,见主子与李夫人下棋正尽兴,便不敢出声。” 沈宁对黄陵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看看天色已变,她知趣地起身行了一礼,“王爷,将军,天色已晚,民妇该回家伺候婆婆了。” “李夫人且慢,”东旌辰一展折扇,“本王还有一事。” “王爷请讲。” “李夫人此次为我云州立了大功,本王定当上报天听,不知李夫人想本王为你求个什么赏赐?” 这实为天大的恩典,功臣良将论功行赏无可厚非,只是金殿赏赐岂容臣下信口开河?那是大大的乱了章法。东旌辰此言一出,万福吃惊不小,心想即便李夫人是以女子之身立了功,这恩典也着实太大了。他看李夫人也不是个识时务的,万一…… 沈宁愣了一愣,旋即笑道:“王爷这是折煞民妇了,云州全仗游大人运筹帷幄,哪里有民妇什么事。” “是么?”东旌辰淡淡反问。 “当然!若是没有游大人,咱们云州早就作鸟兽散,任人宰割了。”沈宁毫不犹豫地回答,然而眼珠一转,想起什么,又带了些谄媚涎笑道,“不过民妇也出了力气,朝廷也应打赏罢?” 东旌辰丢了手中把玩的棋子,神情未变,“李夫人功不可没。自是有重赏。” 沈宁这下也不含糊,听清了之后立马道,“民妇在此先谢过王爷!” “可不必谢本王,赏你的是皇帝陛下,不过本王话先撂前头,本王欣赏你这女须眉,才向皇兄讨赏,若是不成可别埋怨本王才是。” 沈宁咧嘴一笑,“民妇先谢王爷,再谢陛下。” 敢情她就认为她要的赏赐皇帝陛下就一定会给?东旌辰挑眉,“说罢,你要什么?” 谁知沈宁清清亮亮说了一句:“民妇只请王爷向陛下为民妇立贞节牌坊!”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神色顿变。 ☆、第十七章 景朝虽是忌讳寡妇再嫁,然而民间却还是有些许寡妇再出门的,只是这贞节牌坊一立,便是一生寡居,青灯荧荧,孤眠独宿。沈宁青春貌美,若是以功邀宠,圣旨择个七品官为正妻也是可行的,不料她竟选了一条孤灯不归路。 第13节 东旌辰注视她沉默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李夫人至忠至义,实乃妇人之楷模,本王甚是欢喜,这赏本王求定了!”她这话语一出,真真为他解了众多麻烦。即便有大功在身,她终究只是一名妇道人家,如何赏赐都将引来许多后患,可惟有这一赏,不仅毫无后顾之忧,节妇烈女反可引天下女子以习,何乐而不为? 沈宁道:“民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妇人,万不敢当楷模二字,民妇厚颜求赏,倘若天下人皆知,民妇可真臊得很了,望王爷与陛下晋言,民妇求事不出云州,还望陛下成全!”她可不想因一己之私祸害了众多女子。 东旌辰轻笑,不置可否,“本王向陛下禀明就是了。” 待沈宁离去,东旌辰站起来,眼中还带着笑意,“此女甚得吾心。”如若是个男子,当个近臣也未尝不可。 黄陵一笑,主子身份矜贵,自是身边无人像李夫人般放肆,应是觉着新鲜罢了。“主子,属下已收到密信,密什城乱了。” 东旌辰自负地放声大笑。密什城乃克蒙都城,克蒙大汗年事已高,此次出征指派了努儿瓴为统帅,三王子羽多为副帅,大子达瓦留守都城,以恐不测。当知晓进云州的是努儿瓴时,他便知晓千载难逢的时机到了。努儿瓴虽为排位第二的庶子,却是战功卓越的实权派。这几年因他的铁血手段,朝中已有许多大臣无可奈何地服从于他,这令野心勃勃的达瓦与现今大妃之子羽多倍受威胁,无奈他羽翼已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次战事一了,他便坐稳了大汗实权。他是算准了克蒙大汗定派二子三子互相牵制,才下令云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拖住努儿瓴,即使牺牲一城,他也要抓住令克蒙快速内部瓦解的时机,虽知此事成功的可能极小,然而不赌却定然失败!老天佑他大景,果然羽多见战事失控,便故意拖延援军不发,想借刀杀人除掉努儿瓴。而后一接到努儿瓴被杀的消息,也不管真假,立马率军掉头,拿着军符直奔都城。这厢密什城达瓦接到飞鸽传书,转身进了皇宫逼迫大汗退位,一夜杀光留在密什的五名幼弟,关了城门坐等羽多一战,以剿灭“叛逆”直登大汗之位。 “西迄与吴国如何?” 西迄与吴国都是克蒙与景朝周边小国,但早已不满克蒙专制已久。广德帝在率黄陵与东旌辰出使云州之前,就已暗中派探子与说客与其达成盟约,二国只等时机行事。 “回主子,据探子回报,西迄已派人在边境击鼓宣战,吴国国主本有犹豫之心,然听闻我军云州之捷,努儿瓴被斩之事,也迅速调兵遣将,叫嚣克蒙。” “哈哈哈,天助我也!”东旌辰放声大笑,如今克蒙内忧外患,不出时日,便是他囊中之物。 “天佑我朝,主子洪福齐天。”万福笑道。 东旌辰笑容未止,又问道:“努儿瓴还未找到么?” “属下无能,据手下回报,他们追逐至西郊白云山失去踪影,想来二人是躲于山中或是向南逃窜。”白云山北面是悬崖绝壁,他二人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过天险,黄陵已派重兵把守山脚,并请得韩震坐镇克敌,除非他们往南而逃,否则终有一战,命丧云州。“韩少侠与陵说过,跟在努儿瓴身边的魔道散童子已身负重伤,努儿瓴身中一箭,皆行动不便,定逃不出我军天网。” “克蒙二子,也不过尔尔。”东旌辰冷冷一笑,他如今已对这丧家犬失了兴趣,“韩少侠武勇双全,在江湖颇有侠名,此番救云州于危难,实不负英雄之名,子陵去探探他是否有入仕之心,如若有心,便又是我大景一员猛将。” “是。”黄陵领命。其实东旌辰不提,他也打算向韩震问及此事,小兵易得,良将难求啊。 “对了,是谁射中了努儿瓴?” “属下问了,是李夫人手笔。”黄陵笑道,“李夫人好身手,虽不能百步穿杨,却也几乎箭无虚发。”想来在城楼激战,那一枝冲他而来的毒箭也是被她两箭化解,分明救了他性命,却只口不提,全不向他这大将军邀功。 “哈哈哈,很好!很好!”东旌辰大笑,“万福,看看有什么宝贝赐了她!” “这……主子恕罪,来时匆忙,奴才未能思虑周全。”万福弯腰告罪。 这着实难为他了,他们分明是为战事而来,又怎会带了奇珍异宝? 东旌辰挑了挑眉,“……将那套羊脂凝花酒壶赏给她罢。” 万福眼里闪过诧异,那可是主子近来把玩的宝贝儿,但他也不多言,躬身应是。 价值连.城的赏赐晚膳时分便到了,衙役将宝盒打开,那白润润亮澄澄的酒壶酒杯儿几乎闪花了众人的眼,再不识货的都知道这酒壶酒杯都是顶顶的美玉! “这是……”老夫人也见过宝贝,只从未见到这般莹润的白玉。 沈宁没去琢磨六王爷赏这珍宝的意思,也懒得去琢磨,他俩看问题的高度差太远,越琢磨越累。 她高高兴兴地收了赏赐,当场就叫来一壶好酒,一面让丫鬟注酒一面摩挲着温润的壶面,常言道温文如玉,这手底下柔和细腻的舒适感觉让人心旷神怡。 “哇——”突地一阵惊叹之声,沈宁抬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手中玉壶,她偏眼望去,也不由惊叹出声,那通透白润的壶面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花儿样来,果真不负凝花之名! 美不胜收。沈宁心下欢喜,她居然也得了个宝贝。这一高兴,总算对那心思深沉的演技派六王爷生出一丝好感来。 好歹是个大方的人。 正值此时,土匪大虎正领了两三个兄弟有事求见沈宁。沈宁让人收了宝贝,请他们正厅相见。 大虎一来,便开门见山地道:“李夫人,您也知道,咱们兄弟是迫不得已当了响马,当年若不是您与韩大侠手下留情,咱们就早已成了刀下鬼,只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您看您向黄将军求个情,让兄弟们也在他麾下当个小兵如何?” “你们如今立了功,求朝廷赦了罪当个良民也可以,何苦还要去当兵?” “爷们都是血性汉子,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当个农民商户,那一辈子都是农民商户!”大虎音量拔高,“你们说,是不是!” “是!”几个土匪兄弟中气十足地响应。 沈宁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个女人,不能面对满山遍野的尸体面不改色,不能为杀害了活生生的人而无动于衷。当年她报考军校的满腔热血如今已不复存在,她只希望天下太平,无论何时都无人受战争之苦。 正要开口,一个从外边回来的家仆跑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南城门开了,好多、好多军爷!” 沈宁不解何意,与大虎一行人跑到大门口打开门一看,果真是好多、好多军爷! 通往北城门的主干道上,一支庞大而纪律严明的部队沉默地迅速穿行。通明的火光映着行军中整齐化一的士兵面孔,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为首的是一支银铠的狼虎.骑兵,他们手持青云战旗与镶“黄”旌旗,腿跨强健战马自青石路板呼啸而过,紧跟其后的是小跑前行的弓兵部队与步兵部队,士卒统一铜制甲胄,五人一行,迅速并有条不紊地穿过街道,居然不曾听得大军一丝紊乱之声。深夜行军,士兵却无一显露疲惫之色,皆是目光炯炯,蓄力待发。 云州百姓站在自家门口敬畏着看着这支肃穆的军队源源不断通行,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只觉莫名心惊肉跳。 “大虎哥,那前头的难道是黄将军的啸虎.骑?”一名土匪带着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 如雷贯耳的啸虎.骑,沈宁自然听说过。黄陵统帅十万大军,分为十支军队。其中以黄陵亲率的离鄯军为主力中的主力。离鄯军不过两万,士卒都是自十万大军中精选而出,每每战事胶着,必是离鄯军打开局面,而离鄯军中最精锐的战斗力,就是这八千骑兵的啸虎.骑。 如果真是这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那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沈宁背后发凉了。 “格老子的真威风!”大虎摸摸络腮胡子,羡慕地看着军队行军。 “这是,要打仗了吧?”不知何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秋风起,青云骤变。 ☆、第十八章 黄陵在边境集齐了请旨而来的亲兵六支军队统共六万五千人,加之曲州驻军三万五千人暂归其统帅,十万大军整顿待发。 待他吩咐士兵安营扎寨后,点了六支军队的将领,入了将帅大营里觐见东旌辰。 “前军简奚珩。” “右军张俊。” “中军江峰。” “左军柯秉。” “后军王英杰。” “踏白军牛政。” 六人报了姓名,齐齐下跪,向端坐于主位的景朝六王爷行礼,“参见六王爷。” “免礼。”身着鸦青常服的东旌辰一一扫视过相貌各异,孔武有力的六员将领,微笑赐坐。 “谢王爷。”几人肃穆地分坐两旁。 东旌辰询了路上将士状况,后又转头与坐于副位的黄陵道:“怎不见子陵爱儿?” 黄陵一笑抱拳,“回主子,劣子随大军而来,正在督视安营。” 东旌辰笑笑,唤了帐外士兵,“去把黄小将军请来。” 黄陵起身笑道:“主子折煞末将了。” “虎父无犬子,本王听闻小公子文武双全,大有乃父之风。” “主子过誉。” 黄逸为黄陵与亡妻杨氏独子,当年黄陵为家中独子,为使母亲安心,应征临行前顺从母亲的意思娶了同村小女杨氏,不料杨氏新婚之夜有了身孕。黄陵直到四年后凯旋回乡迎亲才知这一事,此时杨氏已因病身亡。之后黄逸一直跟随父亲身边,勤学武艺,十三岁被父亲编入前军简奚珩部队中,如今已成简奚珩得力部下。 小兵寻到黄逸,黄逸正在打桩,闻言直起身,首先问道:“是王爷主帅还是我父主帅?” “小公子,是六王爷主帅。” 黄逸闻言一笑,请他带路。只是心头略有不满,不过一个未入仕的皇亲国戚,仗着圣宠便成了大军主帅,若是一名庸才,他们岂不都被他活活害死? 进了大营,他压下腹诽,中规中矩地单膝跪拜行礼。 “小公子请起。”徐缓带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让黄逸没来由心头一紧。 他谢恩起身,大胆偷瞄主位之人,烛火摇曳,他看不清六王爷真实相貌,却隐隐感到上位者未曾收敛的威压之气。 奶奶的,他个熊样!黄逸暗中唾骂自己。 东旌辰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朗眉星目,黝黑精悍,点头赞道:“养儿当如是。本王常以为几个皇侄养在深宫,太过女气了。” 众将暗惊,这六王竟敢如此议论陛下皇子。 黄陵忙道:“皇子们身份金贵,区区忤逆子怎敢与皇子相提并论。” “子陵不必过谦,本王想着明儿把皇侄们也放到军营里磨练一番,圣祖武勇夺天下,皇室子孙当不忘此本。” 黄逸在心里头龇牙咧嘴,心想他把那些个皮娇肉嫩的皇子们放哪哪倒霉,一个不小心让人流了滴血,不都是砍头的大罪? “黄家后继有人,本王甚为欢喜,”说罢,东旌辰自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此行简陋,此玉佩权当见面礼罢。” 黄陵与黄逸下跪,“多谢王爷赏赐。” 万福侧身摘下络子,双手将玉佩放黄逸高举的双手之中。 黄逸再谢,起身低头看所赐之物,原是一方小巧玲珑的碧绿玉如意,虽不过拇指粗长,却也水润饱满,是为翡翠上品。 他朝师父兼长官的简奚珩得意一笑。 着一袭明光铠的简奚珩浓眉大眼,神采英拔,是黄陵的部下与多年至交好友,擅使长枪。他见徒弟得瑟,在心里暗暗一笑,垂眼并不理会。 黄逸在黄陵的示意下告退,东旌辰淡笑摆臂。 待黄逸离开,黄陵开始分析战事,“今克蒙边境留下的一支军队是努儿瓴亲兵,如今努儿瓴失踪,群龙无首,军心必已大乱,副将巴博虽力大无穷,然行事冲动易怒,难为主将。明日当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敌军多少人?”东旌辰问。 “据探子回报,努儿瓴亲兵三万,驻军五千余人。”曲州驻军的一位将领道。 东旌辰沉吟片刻,“克蒙蛮族多年欺我边境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不可忍,明日辰时,与克蒙宣战!” 众将得令,起身抱拳,“是!” “小王为大军前锋,率离鄯军阵前迎战,牛副将为副官,柯副将,张副将,你二人率左右两军随离鄯军备战,其余将士后方听候黄将军调遣。” 此言一出,众将皆惊。黄陵顿时道:“主子,万万使不得,您千金之躯,怎可再次冲锋陷阵,战场杀敌!” 万福也着急劝道:“王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这王爷好大的口气,一上来就要大将军精锐之师,殊不知离鄯军里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士兵,便是牺牲一个全军都惋惜不已,若是指挥不当,这离鄯军岂不…… “子陵毋需担忧,本王在长阳无事时仔细揣读过将军表书于皇兄的离鄯五阵,皆以熟记于心,且找来若干家仆试练阵法,当是无碍。” “主子,末将并非担忧此事,主子经天纬地,如何驱不得小小离鄯军,实是战场凶险,刀剑无眼。”黄陵心中焦虑,思来想去只觉不妥。 东旌辰眉头微皱,手臂微抬,“本王心意已决,不要再劝。” 万福心焦得如在火上烧,只是主子决定的事谁也劝不住,他有心想劝却无能为力。 “末将愿为五方旗手,助王爷一臂之力。”简奚珩出列道。五方旗手是听从主将命令,发出进退信号的重要人物。 第14节 东旌辰抬眼看向垂头抱拳而立的简奚珩,缓缓道:“允。” 黄陵与简奚珩对视一瞬,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那末前军副官暂为统领。” “是。” 东旌辰站起来,摆手而立,“众将士听令,明日克蒙应战,杀!不应,攻!势必在日落前拿下喀城。” 众将起身领命:“遵命!” 又吩咐些许细节,大家目送东旌辰离开,待他一走,众将领聚在黄陵身边,“头,王爷能指挥得了离鄯军吗?要是万一……” “闭嘴,军令如山,吩咐下去,后军巡逻,其余各将士好生休息,以备明日一战。”黄陵并不与他们多说,打发了他们之后,将简奚珩与牛政留了下来,他望着两人神情凝重,“明日一切以王爷安全为首要,倘若王爷有何闪失,尔等提头来见!” 这话说得极重。简奚珩与牛政都是黄陵部队的老人,也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他竟下如此死令,不得不令人震惊。 牛政是个粗人,一听这话瞪圆了小眼,想了一会,阴阳怪气地道:“格老子的,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一来就要俺当奶妈子。”这话里头,对黄陵是有些埋怨意味的。他向来对靠着命好就能享大福的皇亲们没有好感,除了金殿之上的皇帝陛下,其他皇族他是一概不敬的。如今还被老友强压着在战场上照顾一个乳臭未干,狂妄自大的小儿,他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大牛!”简奚珩低喝同僚。 黄陵知道他的脾性,只粗声道:“闭上你的嘴!” “头儿,这活俺干不了,你派别人行不?”牛政憋屈。 “谁跟你讨价还价,服从军令!”黄陵瞪他一眼,随即看了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劝道,“他是主子。” 自方才就在怀疑的简奚珩听到黄陵这般说,顿时下颚一紧,深深地看了黄陵一眼。 牛政听不出来言外之意,他负气地道:“俺遵命,要是俺明日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莫要伤心!”说罢他一抱拳,带着怨气出去了。 黄陵知他这会儿虽有脾气,但既已受令,明日定会全力保六王爷安全,他摇了摇头,继而与简奚珩道:“行之,”他唤着他的表字,“明日万事拜托,若有差池,即刻传与我知。” 黄陵向来说一不二,现下一再重托,简奚珩一脸肃然,“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黄陵看他似是看出些什么,也不点破,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拍,“走罢,与我去嘱咐离鄯军。” ☆、第十九章 隔日午时,景朝大军已于克蒙边境小城喀城叫嚣宣战。努儿瓴亲兵副官巴博关了城门,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不远处杀气腾腾的景朝精锐之师,心中肝火大盛。自昨夜他就才收到探子回报,禀明黄陵亲兵大军抵达云州,顿时令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战无不胜的景朝震威将军,他虽早就想会他一会,但也自知论战略断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大公生死未卜,派出去找寻的手下有如石沉大海,如今兵临城下,再禀王城已经来不及了,此战,究竟是应是防? 巴博面无表情,抓在城石上泛白的指甲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心境。咯城统领突地发现了什么,指着敌军飘扬的大旗道:“巴博将军,您看那大旆!” 巴博定睛,这才发现主帅之旌旗竟不是黄陵帅旗,而是用羽毛装饰的尖角旆旗,上头镶着大大的“東”字,他惊噫一声,倾身想看个究竟。 “那是谁的战旗?”东乃景朝国姓,敌方主帅分明是显赫皇亲。 “这……属下不知。” 巴博眯着眼眺视那众人围绕的战驹上的金甲身影,摸着光头琢磨了一会,他可没听说过景朝哪个皇亲是将才,况且远看他细胳膊细腿,莫非……“他身后的,就是离鄯军?” “……是。”军师在一旁紧皱眉头。那不亚于克蒙引以为傲的庞大骑兵战队,景朝也惟有黄陵的离鄯军。 “好!”巴博竟重重往城石上拍上一掌,“开城门,迎战!” “将军?”军师一惊。昨晚不是商议好,严防死守,待大公趁乱归来再做打算么? “那黄毛小儿,一看便知是来挣军功的,倒是不知他如何讨了景朝皇帝的喜爱得了个主帅之位,却是我们大破离鄯军的大好时机。”巴博大手一挥,“吩咐下去,整军,迎敌!” “将军,此事需从长计议,对方主帅身份不明,切不可轻敌大意,还是等大公消息罢。” “越是等,大公越是性命不保。若主帅是黄陵,我还忌惮三分,如今来个无名小卒,我还怕甚?待我一刀砍了他的脑袋,再一举击破群龙无首的离鄯军!”巴博心想若能破了离鄯军,凭他精兵良将,或许可杀回云州,救大公于危难。 他主意一定,握了大刀便冲下城楼。 “将军!” 东旌辰身披金色战甲骑于白色战马之上,腰别一柄无鞘通体玄黑长剑,威风凛凛。他在将士喊阵中紧盯敌军城门,稳如泰山。 “王爷,看来这缩头乌龟是吓得不敢出来了,咱们不如用飏尘车攻城罢。”牛政驱马上前,建议道。飏尘车是攻城专用武器,车上装满石灰与柴草,用风车将石灰和烟雾一同吹到城上,士兵不堪忍受烟尘痛苦,躲开之后,攻城士兵便可顺利登上城墙。 “再等一会,本王料想那巴博定会出城应战。” 话音未落,喀城大门在巨大声响中缓缓开启,尘土四起,随着劲急号角之声,以残暴凶悍闻名的克蒙士兵身着兽甲呐喊着出现在景朝大军面前,领头的便是克蒙征南将军巴博。只见他身穿战甲,手握大刀,刀尖直指向东旌辰,“哪里来的黄毛小儿,敢在爷爷面前放肆!” 东旌辰哈哈大笑,“胆小鼠辈,本帅还以为你不敢出来送死。” “咄!”巴博怒目而视,“出来与爷爷一决死战!” 东旌辰冷笑着缓缓大声道:“你、不、配!” 那轻蔑的语气和神情让巴博气血上涌,他举起大刀,怒喊道:“勇士们,杀啊,杀光他们,一举攻下云州城!” “众将士听令,血债血还,卫我大景!”东旌辰抽出黑色宝剑,冷冽的光芒透着无阻杀气。 “杀啊--” 震天战鼓与号角之声在两军的冲锋中响彻云霄,空中万箭齐飞,东旌辰率领离鄯军一马当先,大军呈箭矢阵型迎向敌军。 “铛!”大刀与长剑在空中激烈相撞,巨响伴随火光之色。 巴博转头看向与挡他一刀的东旌辰,不料这小儿竟有如此臂力! 东旌辰瞥过一眼,此人虽愚笨,武力却是过人。 巴博一心想杀了东旌辰扰乱景军士气,调了马头直冲金甲而去,孰料景朝一武将从旁而出,一对流星锤呼啸带风,直冲巴博光头而来,“老牛在此!” 巴博惊险闪过,遂与来人缠斗一处。 东旌辰并不理会,御马上前,一剑干脆俐落地刺进敌骑兵胸膛,旋儿又砍杀迎面的克蒙枪兵,血迹顿时染在金甲之上。简奚珩紧跟其后,使旗枪猛入敌兵腹部。 克蒙向来以骑兵为傲,努儿瓴亲兵更是有一支身经百战的马军,克蒙周遭许多小国,都是败于这支骑兵的铁蹄之下。离鄯军虽有精锐骑兵,东旌辰却派了步兵上前迎战这支残暴之师。离鄯步兵三人一组,一盾一刀一弓,列惯用疏阵上前,在敌军铁蹄之下,他们临危不惧,一人抵御猛攻,一人拿长刀用力砍向马足,一人趁机射人,不出多时,战马痛苦嚎叫之声四起,马阵大乱。 然而敌军毕竟为努儿瓴亲训之军,个个是以一敌十的草原猛士,即便乱了方阵,却也立刻一跃而起,弃了战驹只身浴血沙场。 一场恶战正式拉开序幕,刀光剑影,血肉模糊。 厮杀许久,已浑身染血的东旌辰见时机已到,示意随护左右的简奚珩扬旗换阵,简奚珩领命,手握号令战旗左右挥舞。左右两军将领得到军令,立刻指挥军队呐喊冲前。 正在前方厮杀之际,后方大军严整以待,黄陵站在临时搭建的哨岗上,眯着远眺战场密密麻麻的人影,见两翼大军迅速朝前移动,并渐渐成了阵型,不由凝目而视。 万福也着一身轻便战甲跟在一旁,努力想看清楚主子身在何处,心里头七上八下,刀剑无眼,老天保佑主子平安无事才好。他昨晚请求跟在主子身边,却被主子断然回绝。若非如此,他也不必现下如坐针毡一般。 “黄将军,咱们是否得去支援了?”他忧心如焚地建议道。 黄陵许久未语,待万福差点以为他没听见时,他缓缓说道:“主子雄才大略,喀城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的话语里不无敬佩之意,想来方才还为初上战场的主子担心,实是庸人自扰。 远处,东旌辰亲手所创六合阵已成,向克蒙士兵大开了血腥地狱之门。 克蒙军师首先发现异样,分明两军对垒,何时我军呈被包围之势?他心下一惊,暗道不妙,忙对一旁统领道:“快鸣金,退兵!” 统领不解,“眼下正是两军势均力敌,巴博将军愈战愈勇,勇士士气高涨,为甚此时退兵?” “马阵被破,敌军渐成包围之势,再不退兵就来不及了!” 统领闻言,再看一眼战场,虽看不出双方缠斗何以发现包围之势,但终是听了努儿瓴军师的劝言,下令鸣金收兵。 在沙场中取了一克蒙将领首级的东旌辰闻声,竟在血浴战场勾起冷酷笑弧,看来有人发现了,不过,为时以晚。 巴博听到退兵之声,大声咒骂一句,随即喊道:“勇士们,暂且收兵!”可他心有不甘,带着杀意的目光寻到东旌辰所在之处,立刻策马而上,东旌辰也发现了他,一挥锐利宝剑,调了方向毫不畏惧地迎上敌将。 简奚珩一时被敌将缠斗,牛政原以为巴博撤军,稍一大意,却见他已直奔东旌辰而去,他暗道糟糕,慌忙追了上去。 “铛!”再次交手,已不若最初试探,双方凝神聚气,东旌辰侧身闪过环首长刀,不意左臂传来一阵疼痛,他粗看一眼伤口,旋即一转黑剑,挑向巴博下颚,巴博支刀而挡,以气力震退,战马鸣叫交错,二人擦身而过,巴博大挥长刀,东旌辰弓身躲过,剑锋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刺剑,宝剑直没对方颈项。 巴博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前方,痛苦地想要转头,却无声地断气于马背之上。 东旌辰面无表情地自他身上抽出宝剑,顿时血溅四方,巴博庞大的身躯重重跌落马下。 牛政策马而来,正是看到这精彩一幕,他看东旌辰的眼神顿时变了。 简奚珩也大呼一口气,扬旗大喊,“巴博已被我帅斩杀,兄弟们,杀啊--” 将士们士气大振,喊杀声震耳欲聋。 克蒙士兵在这高昂的斗气中试图镇静,又发现不知何时被断了退路,更是心下一凉,左右看了同伴一眼,豁出去地想冲出包围。 “不留活口!”东旌辰冷酷地大声下了格杀令。 这场小规模的边境之战到最后竟成了一场屠杀,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克蒙狼兵时至今日成了待宰的羔羊,在垂死挣扎中呼唤着真神阿拉之名被乱箭射死。 喀城统领在城楼目暏一切,想出城门营救却被军师制止,“现在出去,无疑是送死。”那群刽子手已经杀红了眼。 “那咱们怎么办?”等死么? 军师一时也无计可施。他明白或许只有拖延至大公的回来或王都派来援兵,喀城才有一线生机。只是,战场上如若杀神的景朝金甲主帅,会让他们拖延到那个时候么?或许虚以委蛇,假意投降…… “军师,这景贼究竟是谁?”统领咬牙切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此人年纪尚轻,断不是摄政王,景朝皇帝东聿衡行二,其大兄与五弟叛乱被杀,三王东旌阳好诗书,手无缚鸡之力;四王有疾,极好辨认;六王爷东旌辰得圣宠,却游手好闲,文武不过尔尔,“军师恨恨地将景朝皇亲一一数来,“其余旁枝,广德帝必不授主帅之位,使亲信威武将军屈于其下。那末,这景贼究竟是谁!” ☆、第二十章 没给太多时间让军师与喀城统领思索,一柱香之后,东旌辰令大军集合,甚至并不劝降,强硬准备攻城。 “统领,他们杀过来了!”喀城副官慌忙禀道。 “王八羔子,叫什么,老子有眼睛!”统领迁怒喝道,看一眼战旗林立的景朝大军,又转头看看神情凝重的军师,他心里权衡一会,拉了副官下令,“撤兵弃城!” “万万不可!”军师立刻大喊。这莫不是弃努儿瓴大公于不顾? “军师,”统领主意已定,说话间带了几分强硬,“再不走,咱们就都成了景贼的刀下鬼了!老子还有三个骚婆娘和五个崽子,老子就不奉陪了!” “可是努儿瓴大公……” “景朝来势汹汹,大公怕是凶多吉少,并且如今王都形势未明,待大公回来一切都晚了。你我还是保住性命要紧。”说罢,也不等他做出回答,他转身令副官叫人假意防城,下了城楼大喊着叫人去接家眷。 军师并无实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喀城统领离去,无可奈何地唉叹一声,右手重重打在城石之上。 一步错,步步错! 经验老道的黄陵抬眼看喀城城墙之上并未加防守之人,连守城将领也不见踪影,便知对方有弃城之意。他将想法告知东旌辰,东旌辰冷睇高耸城墙,眼中闪过残酷光芒,“攻城,屠之。” 黄陵震惊,“主子……” 东旌辰扬臂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传令,屠城。” 广德帝六皇弟诚亲王东旌辰,于喀城一战成名,且终身只此一战。然仅以一战名声大噪,后世毁誉参半。其初上战场领离鄯军创六合阵,仅以伤亡不足千人之势灭克蒙精兵三万人,实为奇才,然其性残嗜血,攻得喀城即灭欲逃守城将士,并屠一城两千余人,老弱妇孺皆不放过。此为诟病。 第15节 东旌辰站在被攻克的喀城城楼之上,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面上没有一丝心软之色,他背着手望着硝烟弥漫,对身边的黄陵道:“子陵,本王用了十六年,才出了一口恶气。”多年来克蒙对云州的烧杀抢掠,每每思及便食不下咽。 黄陵跪了下来,“末将无能。” “快快起身,这并非你的过错。国力不盛,何以御敌?”东旌辰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看着他笑道,“克蒙生性凶残,不除实为我边境大患,还需子陵为我大景驰骋沙场,待攻破密什之时,本王与你在克蒙皇宫举杯畅饮!” “末将定不辱使命!”黄陵铿锵有力地接下重任。 牛政此时跑了上来,向着东旌辰扯着嗓门道:“王爷,将军,为甚要杀光城里的人?不如留几个娘们给兄弟们乐呵乐呵?”就那么砍了多可惜。 黄陵皱眉正待发怒,东旌辰已笑骂一声,“混帐东西,乡野村姑皮躁肉厚,等你们擒了克蒙贵族,他们的娇妻美妾,千金小姐任尔等享用!” “此话当真?”牛政双眼发光,他还没尝过贵族婆娘的滋味。 “不得胡言乱语,下去!”黄陵喝道。 万福见政事暂告段落,忙上前问道:“主子,您的伤可有要紧?奴才已令成大夫城中等候,是否召他……” “皮外之伤,不碍事。”东旌辰随意扫过自己身上几处伤口,惟有左臂热辣疼痛,但应未伤及筋骨。 “主子您千金之躯,当为万民保重,还是回云州着军医包扎罢,并且,城内还有一份厚礼送与主子。”黄陵道。 “哦,什么厚礼?”东旌辰似是猜到了,颇有兴味地问道。 “主子与克蒙交战之时,末将听得喜报,韩少侠已将努儿瓴擒住,现正关押在云州府衙,待主子前去审讯。” “哈哈哈,好!”东旌辰开怀抚掌,“如何被擒?” “此番细节,末将暂且不知。” “好!留下简副将坐镇清理战场,子陵,你与本王一同回去,去会会这阶下之囚。” 两人正待下城墙,忽而一急报速至,跪于二人面前,“禀王爷,云州急报,努儿瓴逃了!” “什么?”两人脸色丕变。 “有敌军潜入云州城,杀了把守士卒,有一士兵侥幸未死,说是一蒙面大汉将努儿瓴救走。” “现下如何?” “游大人已命人封锁云州城,令重兵把守北城门,并令将士与衙役全城搜查。” 沈宁这日并没有出府,如今的云州城人才济济,已经不需要她去滥竽充数了。她在偏院照顾被大火烧了屋子暂时无家可归的伤患,不意被血弄脏了衣裳,丫鬟便劝她回屋换件衣裳,顺便小憩一会。 她笑笑不置可否,打算换了衣服再来。回屋途中遇上自外边打探回来的家仆,“夫人,听闻韩大侠抓了个大人物回来。”百姓认为努儿瓴早已被斩,韩震抓的,不过是个将领罢了。 沈宁点点头,瞟一眼外城方向,没停下脚步。她住的地方还是李子祺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别院枫雪居,处在李府西南方向,安静雅致,院中植有李子祺最爱的一方枫树,一座假山,一曲流水,院如其主,高洁灵秀,雅人深致。 李府众人都在偏院帮忙,连小花都被她拉了去,因此院里静悄悄地,她推开屋门,突地隐隐闻到血腥味,她皱了皱眉,进了内室想尽快换下衣裳,刚绕过屏风敏锐感到一丝阴森之气,她顿觉不妙,一转身已被一只大手掐住脖子,狠狠地抵在了雕花梨木床前。 “太令孤失望了,小寡妇。”缓慢奇异的声音在她耳边拂过。 沈宁不寒而栗,缓过劲来才眯着眼看向面前的带着病态的桃花眼男人。 “你!”他不是被韩震抓住的“大人物”吗! 努儿瓴手下加重了力道,成功地让她眼中的惊愕转变成了痛楚,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手心向上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带着羞辱地抚着她的脸颊,“你没有三头六臂?”他居然就被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毁了几年的心血?杀意汹涌而至,他差点想捏碎她的下巴。 “你是谁?”沈宁忍痛装傻。 “李氏,”努儿瓴阴森森地看着她,就像毒蛇缠住了猎物,“说,你受何人指点?”他绝不相信这个他一手可以捏碎的寡妇就是聚民众设陷阱的主谋。 居然真是冲着她来的!沈宁心头大震,她从未跟他正面接触,她也不信在混乱之中努儿瓴会注意她,那么,究竟是谁把他引到这儿来了? 只可惜对方没有给她太多时间考虑,他猛地抓住她的脖子用力往坚实的木床上一撞,她闷哼一声。 难道她命绝于此?沈宁在痛楚中闪过这个念头,口中溢出鲜血。 “究竟是何人主使?”努儿瓴见血,邪意大增,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她再问一遍。 沈宁压下口中血腥,“孙悟空……” “谁?” 沈宁难受地咳了两声,咬着下唇又不说话了。 努儿瓴见状,冷笑一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湿热的舌用力舔过她嘴角血迹。 沈宁皱眉奋力将脸撇向一边。 “不要死,景朝寡妇,来日孤定会送你一份大礼。”阴冷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下一秒,沈宁只觉颈上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东旌辰回到府衙,一边让军医包扎伤口,一边听谢罪的游知渊跪在下首垂着两手陈述经过,“努儿瓴押解进府衙,末官正在东城门商议粮草安放之事,师爷将他关在衙内暂押犯人的偏室,待王爷与将军回来审问,内有四名士兵把守,外挂铁锁,外有四名衙役看守,闲杂人等不等靠近,谁知不过须臾之间,不知从哪里潜入的蛮贼就杀了七名部下,破窗自后山而逃。” “现下有无努儿瓴踪影?” “下官该死,还未发现其踪。” 东旌辰眉头一锁,突地问道:“还有一人何以侥幸不死?” “回王爷,其人心肺异于常人,长于右侧,因此逃过一劫。”游知渊想了想,又将那差役底细道来,“不死者名唤曹荣,原是克蒙掳去的奴隶,四年前被赤裸弃于乱坟岗上,浑身上下尽是鞭痕,奄奄一息,幸得巡岗人发现,才得大难不死。” “掳去的奴隶为何被弃乱坟岗?” 游知渊闻言浑身一震,垂首悲痛道:“王爷有所不知,这蛮族十恶不赦,每每来云州抢掠,定会将被处死的景朝奴隶在乱坟岗杀害,随手抛弃,如此,连收尸也不必了……” 东旌辰重重一拍椅背。 “主子息怒,金体要紧。”万福连忙劝道。 “王爷息怒,如今我主英明神武,救云州于水火,实乃众生之福啊。”游知渊深深下拜。 “起来回话。”东旌辰余怒未消。 此时一名差役在外求见,万福得东旌辰示意其在门外秉告,差役跪在门外道:“秉王爷,李夫人丫鬟小花有急事求见游大人。” ☆、第二十一章 李夫人?东旌辰意外又不意外,“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丫鬟小花盈盈而入,垂首挑眉看了一眼见在高高在上的尊贵王爷,双膝下跪,细语如黄莺出谷,“奴婢花弄影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东旌辰饮一口茶,也不看她,“李氏有何事求见?” “这……”小花稍一疑虑,抬眼看了看立于一旁的游知渊。 “说。”单单一字便威严尽现。 “是。”小花连忙低头秉明,“夫人让奴婢来告诉游大人,她被韩少侠抓捕的大人物打伤昏迷,方才刚醒。” “什么!”游知渊大惊,努儿瓴竟去找李夫人去了?“李夫人现在可有大碍?” “夫人如今重伤卧床,大夫说胸内淤血,需卧床休养。” 东旌辰眉头紧皱,“李氏还说什么?” 小花一惊,一骨碌说了出来,“夫人还说,云州城里,怕是有细作,最令人怀疑的,就是那侥幸不死之人!”说完之后,她的心儿怦怦跳起来。沈宁再三交待她,若是只见游大人,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若是王爷在场,只告知她受伤的事,至于细作再找机会悄悄告诉游大人,并请他不要说出是她的猜测。 游知渊瞪大双眼,云州城里,有细作?是那曹荣?不不,李夫人定是哪里搞错了。 单是努儿瓴找上李氏这点就足以让东旌辰认同她的观点,但思及游知渊所述曹荣身世,又有一丝疑虑,若是细作,努儿瓴当是对云州异样早有防范,又何以轻敌落此田地?除非…… “曹荣现在何处?” “这……下官见其伤重,让人将他移至医营疗伤去了。” “追问其努儿瓴下落,若拒不应答,就把他给杀了。”东旌辰轻描淡写地道。 “王爷,曹荣差点死于蛮族刀下,又岂能以身事敌?李夫人定是不知曹荣身世故加猜测,倘若当真是细作,也应是他人。”游知渊急忙说出自己看法。 东旌辰沉吟片刻,“万福,去让黄将军点一队亲兵来搜查府衙众人,游大人,照本王方才说的做。”若真有细作,努儿瓴此刻想是已逃出了云州。居然功亏一篑! “王爷!”怎地三言两语之间,曹荣就是死路一条? “此等紧要时刻,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东旌辰摆摆手,“去罢。” “是……”游知渊见他心意已决,有万般无奈也只得领命而去。 待二人离去,东旌辰这才发现小花还跪在地上,“起来吧。” “谢王爷。” 小花起身,东旌辰这才看她一眼,不想竟是出水芙蓉姿,后宫也难得一见的绝色尤物。这倾城女子居然只是李氏的丫头? 小花感受到他的视线,脸颊飘红,福了福身。 这身形姿势的确不像个平常丫头,依他看来,李氏都做不来如此优雅的福礼。思及那张扬狡诈的女子,他不由问道:“你家夫人果真受了重伤?” “回王爷,夫人着实伤重,奴婢发现夫人时,她昏迷在地,唇角还有血迹,奴婢差点吓掉了魂。”小花细声细语地回答。 “是么,本王知道了,让你们家夫人好生养伤。” “奴婢代夫人谢过王爷。” 小花回到李府后院,沈宁正命丫鬟扶着担忧不已的老夫人去前厅接见官爷,小花对离去的老夫人福了一福。 “怎么样,你见到谁了?”沈宁捂着胸口半坐起来,靠在床边问道。 “奴婢见到王爷与游大人了。” “那你是怎么说的?” 小花闻言,仓皇下跪,“夫人,奴婢本意是想照夫人说的告诉王爷,可是王爷威严太甚,奴婢一个心慌,就全说出来了。” 沈宁赶紧道:“别跪别跪,有话就说。”她伸手想去扶她,却引来一阵剧痛,不由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夫人。”小花连忙起身将她扶正。 唉,还以为小花原为将府千金镇得住场子,不料也被他吓到了。沈宁一边咳嗽一边唉叹。 “那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奴婢打听回来了,那没死的差役是曹荣。” “曹荣?”沈宁有丝错愕。这人她认识,也知道他的来历,说起最恨克蒙人的衙役,非他莫属。难道另有其人?可是如果不是他,又究竟是谁?这人藏得这么深,简直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那六王爷和游大人是怎么商议的?你知道么?” 小花点点头,“王爷下令将曹荣杀了。” “什么!”沈宁震惊,不过只是推测而已,他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杀人? “王爷说,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第16节 沈宁瘫在床头,她又忘了,这是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居然她区区一句猜测,就会害得一个极有可能无辜的人冤死?她……在造孽。“曹荣现在在哪里?” “听游大人说是在医营中。” “你快派人去找他,他们杀他之前必会询问努儿瓴去处,应该还来得及,如果曹荣没死,你就让人跟他们说我已经找到细作了,请他们暂缓对曹荣下手。”就算曹荣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个间谍,也要先找到证据,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她不能只凭一句话又杀死一个。 “这……夫人……”那可是王爷的命令啊。 “快去,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小花只得照办。 花破月在镖局照顾伤患,直到满大街传着李夫人被袭她才知道沈宁受伤之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一进门却见沈宁一脸凝重,妹妹花弄影站在一旁。 “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么?”花破月上前摸摸她的额。 “没有,就是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曹荣居然逃了,他真是间谍么,可他若是间谍,为什么不告诉努儿瓴地道的事?亦或是他害怕被冤杀……沈宁的眉头越蹙越紧。 “你受了伤,就好好养病,别再操心这些事了,让他们大老爷们操心去。”花破月见她脸色苍白,“大夫怎么说?” “方才大夫替了夫人针灸化淤。”小花回答。 “你是怎么了,究竟是被谁伤成这样?”看着她脸上刺眼的青淤,花破月一脸担忧。 “是努儿瓴。”沈宁对她说了实话。 “什么?”花破月大惊,“他不是死了么?” “没有,不过现在也该是逃了。”他还有闲情逸致来李府找她,想来是想好出逃的万全之策了。 “真真好险!他没要你的命,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花破月倾身抱住她,松了一口气地喃喃说道。 “唉,我福大命大,别担心。”沈宁笑着拍拍她的背,然后她与她分开,靠在床边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们两姐妹说。” “什么事?” “昨天我听到六王爷说是有赏赐才想到的,说是论功行赏,韩震肯定有份,你不如趁机让他拿着你爹的遗书与兵书,请他为花家平反?” 花破月与花弄影相视一眼,徐徐道:“我想过把兵书赠与黄将军,我不要韩震帮花家平反。” “我觉得不能给黄将军,”沈宁轻咳一声,“他如今威震四方,要是个寻常皇帝早就被他的功名盖过去了,只是广德皇帝再威德遐被,也恐怕容不得你这种逾越之举。” 花破月这才想明白。 “并且,黄将军是不能向皇帝开口请求花家平反的,他是臣,还是个武臣,他要是开口的话,难免有质疑圣意的嫌疑。”会让高位者无中生有,想入非非啊。 “是了,是我差点害了黄将军!”花破月惊呼。黄将军侠肝义胆,若是她以兵书和爹的临终血书相托,或许他会不顾自身毅然上奏。 这时门外有小丫鬟敲了两下门,“夫人,韩爷来看您了。” “请他进来。” “是。” 门吱呀一声开了,韩震大跨步而入,背了手站在正厅隔了一扇屏风问道:“伤势如何?” “放心,死不了。”沈宁轻笑一声。 气息浑浊,想来伤及脾肺,韩震皱了皱眉,“抱歉,我当是亲自看押。”是他大意认为努儿瓴已擒住就掀不起风浪了,又听闻发现散童子踪迹,才又追进了白云山。 “没事儿,是我不小心。” “你这几日专心研习末章心法,对你疗伤有益。” “我知道了。” 小花自屏风而出,“韩爷请坐。”她盈盈一摆,为他斟一杯热茶。 “多谢。”韩震看见这张倾城容颜,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光芒,摆衣而坐。 花破月坐在床沿,垂着三千乌黑发丝,把玩着腰前玲珑玉佩,并不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散童子呢?”沈宁问。 “我等一路追踪,他似是向东逃窜,失了踪影。” 沈宁叹了一声,“算了,跑了也好,你也受了伤,以后再为民除害罢。” 花破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 韩震饮了一口茶,并不说话。他是遗憾没有趁这个机会除掉散童子的。 沈宁看一眼花破月,故意道:“韩震,恭喜你,立了大功,朝廷肯定有大赏,你是想要黄金白银还是要良田万顷?” 赏赐?韩震皱眉,正要开口,却在中途戛然而止,再开口声音低沉了一分,“你是说,赏赐?” ☆、第二十二章 花破月的心漏跳一拍。 “是啊,六王爷说我都有赏,你肯定也有大赏。” “……那末,请朝廷为花家平反,可以么?” 双胞胎皆是一颤。 “应该,是可以的。”沈宁认真回答。 “那就求吧,赏赐。”韩震注视着手中瓷杯道。 花破月握着玉佩的手一紧,轻轻摇了摇头。 沈宁见状,再接再厉,“可是你别忘了,要是大花恢复了花将军府千金的名号,你一介草莽可是高攀不上的。” 韩震久久不语,他知道花破月在里头。他先回了镖局,不见她人就知她来了李府,一进屋子就知屏风后里有三个人。 小花也不由紧张起来。 “由她罢。”韩震终是没有说出什么甜言蜜语。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掉在床沿。 这两人……到底是何苦。沈宁完全理解不了,分明两人都爱得死去活来,却非得要限在条条框框之中。 “……谁要你去求。”花破月忍住哽咽,倔强地开口,“我才不稀罕。”他本是江湖中恣意潇洒的侠士,何曾向谁低过头,她不要他为了她向天廷屈下高傲的头颅。 韩震下颚一紧。 “你这姑娘,人家一片好心,怎么说话的。”沈宁有眼色地帮师父说话,“这时候道个谢会要你的命吗?” 没料到她站在他那边,花破月一时气恼,抬起红通通的眼瞪她一眼。 “瞪我做什么,我可是伤患,别把我瞪严重喽。”沈宁插科打诨。 “真想撕了你这张嘴。”花破月恼得低喝。 韩震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勾起了难得的笑弧,他这不挂名的徒弟,还算孝顺,“我还得去趟府衙,回头再来接你。” 他将瓷杯一放便起身往外走,沈宁叫住了他,“你还得守着白云山么?” “不必,下午将山上翻了个遍,今时已将人手撤了。” “哦,大花让你注意安全。” “谁说了?”花破月急道。 韩震看向屏风处,失笑摇了摇头,大步走了出去。 “怎么,马上要恢复大小姐名头,就翻脸不认人了?”韩震走后,沈宁瞟向她。 花破月冷笑一声,面向她一甩水袖,“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早就想好了,有朝一日能恢复花府名声,花家大小姐断是不复存在,将府里只有一个清清白白的二小姐。” “你……”沈宁不料她居然对自己绝情至此,“你就那么看轻自己,在我看来,花破月从来不负将府大小姐之名!”当年发配云州的她是以何种代价堕落风尘,换得了花弄影的清白,终是跪求子轩将其买回家中当了奴婢。她不知其中辛酸,却也知是花破月一生之痛。如此坚韧美丽的女子,如何担不起旁人仰视? 花破月注视着沈宁。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从头至尾对她没有一丝轻视之色,始终视她为挚友,她一直是那么地……感激。 “谢谢你,宁儿,我花破月今生有你这个至交,足矣。”她身边已经有弄影,有宁儿,就不能再贪心得到……倘若那么贪心,会遭天谴的。 “说不通啊……花破月这女人,脾气怎么就那么倔……”隔日大清早,换了一身轻便男装的沈宁提了个小篮子慢慢悠悠地自街道穿过,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她着实想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不急她都替他们急。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仿佛还有烟和血的味儿,青石板路上清洗不去的血迹,提醒着那夜残酷的血战。幸存的人们忙着重建家园,没人出来营生叫卖。沈宁拖着依旧疼痛的身躯,刚穿过府衙后门,就听见身后有人从门里出来。 “快快快,赶紧抬到乱坟岗里一起烧了。”一人压低了声音道。 “哎,知道了。” 随即一胖一瘦两个差役抬着一副死人担子自沈宁身边快步而过,沈宁本不想再插手这些事,转念一想莫非是曹荣的尸体?她喊道:“差爷,留步。” 衙役回头一看,竟是男子打扮的李夫人。 “李夫人,是您哪,怎地大清早出来走动?”两人颇为恭敬地问。放慢了脚步,也没停下。 “是呀,有点事儿,”她上前两步,低压声音问道,“死者是谁?可是曹荣?” “不是,这是克蒙人。” 沈宁松了口气,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怎么城内有克蒙人?是细作么?” 与沈宁并排的胖差役看看四周,小声回道,“是不是细作小的不知,不过这家伙死得惨,浑身的鞭伤,口中塞着异物,还被五花八绑地塞在木箱中活活闷死。” “什么?在哪儿发现的?” “是在安置努儿瓴的客房里头。”今早儿游夫人令小丫头彻底打扫客房,小丫头打开木箱差点吓死。他们赶过去时尸体早已僵硬,浑身恶臭。 “努儿瓴着实暴.虐,连本族之人也不放过。”走在前头的瘦差役恨极地道。 口中塞异物,五花八绑……沈宁皱眉沉思,看向担子中那“一团”尸体,突地问道:“那他的下身……” 胖衙役尴尬道:“夫人切莫问,污了您的耳朵。”这夫人可真是百无禁忌。 看他神情她就知道了答案,这个努儿瓴不仅有人格障碍,居然还是个s.m性.虐.者。丫的,古代真是变.态的天堂。沈宁在心里腹诽。 等等……难道曹荣也是被……沈宁突发其想,可是如果被这样那样了,他就更没道理帮努儿瓴了。她难道真因轻率的言语而害了一个人吗?“你们有没有曹荣的消息?” “这……”胖差役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小的听说曹荣从伤兵营逃走了,王爷得知消息发了雷霆,说是要问责游大人哪。” “曹荣真是细作么?” “小的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曹荣平日里冷冷淡淡,一提及克蒙人却是恨之入骨,若是作戏,那就太像了。” 沈宁眉头皱了起来。 心事重重地出了城门走上白云山,沈在半山腰一块还未立碑的新墓前停了下来,轻抚过墓砖上的枯叶,微微一笑,“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打扰到你呢。” 第17节 她放下篮子,从里头拿出三个小酒杯,一齐横放在墓前,一一斟满,然后用火折子烧了些纸线,做完这一切后她将酒缓缓洒进土里,坐在了让人跪拜的石板上。 “是不是很纳闷我这几天都没来看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克蒙人想袭击云州,咱们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很厉害吧?”她轻松地向躺在墓中安眠的男人讲述新鲜事,“娘没事,爹和子轩还没回来,估计他们回来了也没事儿了,因为皇帝派了一个王爷和一个大将军过来,不仅救了云州,还杀到他们地盘去了,难保你们广德皇帝……啊,扯太远了。” 沈宁笑笑,“我不会乱说话的,你放心,我这两天二病犯得够多了,不自量力说得就是我这种人,昨天我就受了教训,被一个疯子打得吐血,痛得我那个……销魂。你别看我皮糙肉厚,但是真的很痛啊……” 沈宁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是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我以为我胆子很大,可是昨天我真的很害怕,原来我是个胆小鬼……” 她抽泣着,不停地向那人倾诉,“还有,我也许因为不经大脑的言语害了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一个无辜的人背了冤屈逃亡……我算什么……” 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在这格格不入的世界经历了种种沉重,惟一可以依赖的人却撒手人寰,她就像飘浮在空中,跌跌撞撞没了方向,可是在众人面前还得佯装坚强。 微风沙沙地吹过山林,拂在身上的却终不是那双温柔的冰凉的手。 突然,林中一阵急速的沙沙之声,沈宁听到一声厉喝:“夫人小心!” 沈宁一双泪眼迷茫中带了一分警醒地抬了起来,举目却不见人踪,一低头只见一条翠绿青蛇被两柄薄如柳叶的暗器钉在脚旁,死而不僵地扭着长尾。 是条毒蛇。沈宁麻木地看着它,她最近都被吓得没脾气了。 随后小路中传来动静,她侧身擦净脸庞,再转过脸已是标准笑容。 果然那声音是小万福。沈宁看着跨步而出的东旌辰和跟在他身后的万福,心里无奈,他们来多久了? 东旌辰回应她的目光,脸上丝毫不见窘迫之色,怡然自得地道:“李夫人。” “六王爷。”她轻咳一声,声音还是带了一分沙哑。 她作势要跪,东旌辰道:“荒山野岭不必多礼,”他顿一顿,“你何以在此?” “民妇来看看亡夫。”沈宁直视他,“王爷怎地在这儿?莫非……又是来捉蛐蛐儿的不成?” ☆、第二十三章 东旌辰一愣,看向她略显红肿的双眼,哈哈一笑,“怎地又被夫人碰巧了,实不相瞒,本王想捉个三尾儿回去来着。” 三尾儿,也就是雌蛐蛐。向来蛐蛐玩家儿,不光养雄的,还养雌的给做伴儿。 “……王爷上回不是捉了一两只雌的回去么?” “可别提了,全都没了。” “啊,那可糟糕。”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也不知他究竟听到了多少,沈宁只能当做他们碰巧救了她性命,感激地道:“多谢二位刚才出手相救。”她又瞟一眼死透了的青蛇,看样子是竹叶青蛇,她最近流年十分不利啊……不过究竟是谁使的暗器,看着功力,又是个很高的。 卧虎藏龙,古人诚不欺我。沈宁汗颜。 “举手之劳,李夫人在这山野之地,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王爷说得是,下回我一定多加小心,”沈宁弯腰收了酒杯,提了小篮子慢慢走向两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民妇再帮王爷把个风,助王爷添一只美丽动人的蛐蛐儿?”要是他真来捉蛐蛐,她就舍命陪君子了。自己的窘态或许早已落入两人眼中,对于侵犯了她的隐私,沈宁不是不气恼的,无奈这人位高权重,也只能在口头上让他下不了台。 东旌辰意味莫名地看她一眼,居然徐徐道:“那就劳烦夫人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万福再次百感交集,他瞪大双眼,又要,捉蛐蛐儿? 真捉?沈宁似笑非笑。 两人真真假假向前走了一段,在一堆枯叶下发现一只蟋蟀黑影,沈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放下小篮,缓缓朝前移步。 东旌辰眉头一挑,撩了今日所穿黛色长袍,将其扎在金玉带中,向前迈了两步,旋即大马金刀地蹲了下来,双臂搭于两膝之上,兴味十足左右寻觅小小猎物。 沈宁瞄向他镶了金丝的黑靴,挑眼向上瞅着他豪迈几近粗野的姿势,以及那唇角不似作假的趣味笑意,顿时目瞪口呆。居然,没有违和感…… 突地一只蛐蛐儿窜出,东旌辰眼疾手快,侧身大手一扑,却是落了个空。 这一惊让枯叶底下虫儿乱窜,两人自然得寻新地儿了。东旌辰遗憾起身,“小玩意儿机灵得紧。”他一面说一面低头寻摸,那认真的姿态不亚于沙场点兵之时。 沈宁真心风中凌乱了。 这回东旌辰找到一处藏匿蛐蛐儿,他回头招手让沈宁上前,沈宁刺激过重,恍恍惚惚地走过去,为他在后边守着。 东旌辰一脚向前,弓下腰双手微屈,紧盯着草丛中一点黑影,笨拙上前一扑,蟋蟀却早已有所防备,俐索一蹬后腿,优雅地弹跳起来,孰知足下还未踫到草叶,另一双手网已扑天盖地而至。 “捉住了么?”东旌辰回头急问。 沈宁垂着头忍着身上一波波地痛楚过去,她又犯病了,受了内伤还条件反射地捉蛐蛐儿,她难道会成为第一个因捉蛐蛐儿而死的二货么? 东旌辰走过来,见她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过了一会,沈宁抬头笑道:“捉住了。” 东旌辰看向她额上的汗珠与牵强的笑弧,背手而笑,“好!万福,快拿笼子来。” 这顿时苦了万福,他从哪儿给变个笼子来?他慌忙四看,视线寻到一根翠竹,抽了腰间锐利匕首,似是毫不费力地截了中间一段削了口,又自怀里抽出一方丝帕,三两下竟做成了一个简单筒笼。 这厢沈宁慢慢将蛐蛐儿捉在两指之中,看了看尾巴,“可惜,是个公的。” “无妨,”东旌辰凑近,“方才听它叫声响亮,应是只凶狠的。” 沈宁将蛐蛐儿放进新鲜出炉的笼中,看了万福一眼。 万福鼻观眼眼观心。 “不过王爷,上回您可是一捉一个准,这回怎地失常了?”沈宁悄悄抚胸吁着气,随口道。 东旌辰尴尬地咳了一声,“本王今个儿精神头不好,你且等着,本王势必亲自捉一只三尾儿。”他转身又向丛林中走去。 自掘坟墓的沈宁只得认命地跟在后头。 “主子……”万福在后头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犯难地叫了一声。 两人仔细听了许久,终于又发现蛐蛐踪迹,这回沈宁终于决定不犯二了,她只作作样子蹲下来,看也不看蛐蛐儿,无事偷偷打量起一脸专注的东旌辰来。这位爷……真是个人才啊。分明恢复了本性的他是那么地高高在上,怎么转眼间又可跟纨绔子弟一样地蹲在地上捉蛐蛐儿。难道古代的皇族都这样,年纪轻轻承担着国家大任,却也是童心未泯?只不过,他也分得太开了点吧……完全像两个人啊兄台…… “哈,有了。”就在她出神之际,前头传来一声欢喜之声。 沈宁回过神,贺喜上前,问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东旌辰将大手稍稍打开一缝,谁知里头虫儿见光就振翅,沈宁又是手比心快,双手迅速按了下去。 电光火石中两人对视一瞬,沈宁立刻撤开了手,问道:“蛐蛐儿没跑吧?” 冰凉的触感自手背消散,东旌辰缓缓应了一声, “没跑就好,小万福,快过来,你家王爷又捉了一只。” 那骄傲的声音跟哄小娃儿似的,万福硬着头皮上前,“恭喜王爷。” 东旌辰捏起小虫,挑了挑眉,“母的。” 万福冷汗自额上下来,爷,您是否太入乡随俗了? “唉,就是不知这蛐蛐儿岁数,要是个七老八十的,那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七老八十,”东旌辰一愣,哈哈大笑,“傻子,蛐蛐儿活过程半年就算长寿了,七老八十的不都成蛐蛐精了?” 沈宁脸一红,谁不知道呢,只是他这口气……真没幽默感。 东旌辰见她脸上染了粉色,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怪异寡妇,他还以为她没半分女儿家的情态,不想也会脸红。 被东旌辰调侃后的结果是又陪他捉了两三只不那么“老”雌蟋蟀,沈宁还拖着隐隐作痛的身子陪“领导”视察战后民生,万福牵着两匹马,提着一筒子蛐蛐儿跟在后头。 此时有几家为了生计开了店,街中也有挑担叫卖之声,东旌辰闻着香气,竟觉有些饿了,他偏头对东张西望的沈宁道:“本王还未用早膳,李夫人可知名家点心?” 沈宁也在找吃的,她不假思索地道:“郑好手的包子,老铁家的煎饼,张家的汤面都不错,只不过只开了两家,不知王爷想吃什么?” “夫人以为如何?” 沈宁想了一想,“那就尝新鲜的吧,铁家煎饼加了一味本地野菜,别处是吃不到的,王爷尝个新鲜?” “好,那便吃铁家煎饼。”东旌辰也不拖泥带水。 万福又在身后苦了脸,主子要吃这街边东西?万一不干净…… 沈宁引路,路过了紧闭的郑好手包子铺,说了一句,“这就是郑家包子了。” 东旌辰瞟了一眼,而后道:“说起包子,长阳有一种包子,里头灌了汤,皮薄馅多,状似白菊,陛下御品,封为天下第一包。” “我听子……先夫说过,可惜是皇家膳食,不然有机会我也尝一尝。”她虽然在现代吃过灌汤包,但并不是正宗的,况且这古代做给皇帝的包子,不知道有多精致,别里边的馅都像红楼梦里一样弄个十七八样,一个包子顶一头猪。 “这有何难,倘若陛下让你御前受封,本王就求陛下赏你两个包子。”东旌辰打趣道。 “王爷玩笑了,民妇不过是山野村妇,机缘巧合助了黄将军与游大人一臂之力,哪里有资格面见圣上。” “这些你我都说了不算,权看陛下御旨。” 沈宁傻笑一声。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到了老铁煎饼铺,沈宁要了三个大煎饼,丢了几个铜板儿在边上。 “一个煎饼几文钱?” “两文。”沈宁先接过老铁媳妇用油纸包好的一个大饼,递给东旌辰,“给,冷爷,趁热吃。” 刚煎的大饼香味扑鼻,东旌辰心想她叫声冷爷,自己也不必顾皇家威仪,反正自己今个儿连蛐蛐都抓了,还在乎吃这市井小吃?忆起方才路过之人一边挑着担一边大口吃着煎饼,合该那么吃才香。于是乎他闻着油香,大口咬下。 香滑酥脆的饼子散发着一股清香,不知是饿了还是大饼着实好吃,东旌辰觉着极为美味。 “这是什么菜?” “叫做松菜来着。”沈宁又接过一个饼递给万福,“来,小万福,看你馋得,直盯着冷爷的煎饼不放。” 万福清秀的脸庞顿时变幻莫测,这夫人…… “哈哈哈,夫人既然给了就收着。”东旌辰又吃一口,“爷这饼可不打赏。” “主子……”怎地主子也与李夫人一同打趣于他?万福无奈,也不得不从,双手接过煎饼,拿着并不吃。 沈宁最后拿了自己的。 东旌辰道:“你伤重未愈,不适宜吃这些东西。” “啊?”沈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弄得呆了一呆。刚才陪他捉蛐蛐儿的时候他怎么没记起来? “这饼爷替你分忧罢。”说着他抽走了她手中的油纸包。 两文钱的煎饼也抢……沈宁敢怒不敢言,真是越有钱的越抠门! “爷还有要事在身,你跪、退、回罢。” 跪、退、回是个什么意思!沈宁恨得牙痒痒,这厮很有气质,地痞流氓的气质! “冷爷,您要觉着好吃,改明儿再来,记李府账上就成。”沈宁大方地道。 第18节 这混账东西!东旌辰瞪她,他还短那两文铜钱不成! 万福的头垂得很低,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好不个识好歹的东西。”望着沈宁慢悠悠的背影,东旌辰不由笑骂。 万福却是有话憋在心里。主子的确是难得地体恤着一女子的伤势,换作别人哪个不感恩戴德,虽然是迟了些……偏偏这李夫人把主子当寻常人家,还记恨主子是为了抢她的煎饼……这段公案,着实难断啊。 沈宁走过一户人家,一个披麻戴孝的婆娘捧了一盆水泼在门口,对着她的背影大骂一声,“呸呸!扫把星!”而沈宁却是头也不回。 东旌辰视线未收,笑容却渐渐消失。他沉默片刻,大手一摆,“走罢。” ☆、第二十四章 沈宁回到李府,一家丁迎了上来,“夫人,您可回来了,老夫人正四处找您哪。” “我这就过去。”沈宁点点头,问道,“昨日的战事有没有什么消息?” “有有!天大的好消息!”家丁喜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与主母说着街巷四传的大好消息,“六王爷率领大军,把克蒙军队打得屁滚尿流,不到一柱香就拿下了喀城,把城里的人杀了精光。” 沈宁微微皱了眉,“把城里的人杀了精光?”他是指克蒙兵还是…… “是呀。”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怎么说的来着……”家丁努力回忆那个文绉又血腥的词,“屠城,对,屠城!” 屠城?把城里的人杀了精光?沈宁大骇,“谁下的命令?” “自然是六王爷。”家丁一脸崇敬,“多亏了六王爷来此,往后再也没人来欺负咱了。” “妇孺之辈,也杀了?” “杀了,都杀了。克蒙女子也骑马擅射,小儿净是狼崽,杀光了才好。”家丁只怕斩草不除根,改日又会卷土重来。 刚刚还在地上捉蛐蛐的男人,昨日居然无情下令杀一城之人,老弱妇孺全不放过……六王爷东旌辰……沈宁一时接受不了,突地莫名打了个寒颤。 沈宁愈发地病恹恹状,去向老夫人住处,老夫人见她一脸苍白又是责备又是心疼,沈宁少不得喝着红枣枸杞鸡汤听得一顿训话,涎着笑一一应了。 李老夫人守着喝完了汤,想着让丫鬟扶她回去休息,蓦地又忆起一件事来,“宁儿,王爷赏赐给你的羊脂玉壶,你去谢了恩么?” 沈宁一愣,“还没呢。”这几天事情一桩桩的,她竟把这事给忘了。早知道刚才就顺势一提好了,现下她真心不敢再见那个六王爷,她恨不得这辈子再见不着。 “虽说咱们这儿现今兵荒马乱,可礼却是不能废,若是过后六王爷想起这事来,咱们可就是大不敬了。” “我知道了,娘,我下午就去。” “唉,你伤重未愈,还可推托两日,不着急。” 沈宁叹了口气,人已经看见她满大街的走了,还陪着捉了几只蛐蛐儿,拿什么去推托? 沈宁回到屋子躺了一阵,吃了午饭后按照韩震说的研究起韩家末章心法,她盘腿在床上试了几次,或许是自己毫无内功根基收效甚微,但她也着着实实感受到体内有一股轻微的清流之气。 古代武学真是博大精深。沈宁暗暗称奇,难保她以后也能变成武林高手。她乐观地想到。 此时小花进来,“夫人,外头有一男子求见夫人。” “是谁?” “那人带了斗笠,家丁说看不仔细。” “那请他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出去。” 沈宁自内院而出,撩了帘子进了招待客人的厅堂,只见一位锦衣玉袍的男子头戴黑色笠帽,似是有些心神不宁地在堂中来回踱步。 “这位爷有礼了。”沈宁带了丝好奇地走进来对他福了一福。 那男子闻声,目光透过斗笠直锁住她,也不与她客套,道:“李夫人,我有要事与你相商,还请摒退左右。” 一出口便是霸道的命令口气,沈宁一挑眉,叫随侍在旁的家丁离去。 那男子摘了笠帽,赫然是六王爷东旌辰。 沈宁皮笑肉不笑,再次一福,“原来是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搞什么东西,今天早上才坑了她六文钱,怎地现在又来她家装神秘?他那么有空么? 东旌辰背着手颇有威仪地应了一声,沈宁请他上座,他轻咳一声,“本王公事繁重,便不赘言,有件要紧事得交由你去办。” “敢问王爷是何事?” 东旌辰再次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本王的蛐蛐儿昨日死于非命,而现下本王战事要紧,顾不得这些玩意儿。”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沈宁没有说话,用着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东旌辰见她神情古怪,恼羞成怒,“怎地?” 她今天早上是见鬼了不成!沈宁只觉荒谬,片刻她慢慢问道:“敢问王爷,今日的早膳……用得可好?” 东旌辰眉头紧皱,心想这妇人是个什么意思,他让她去帮他捉两只蛐蛐儿,她却问他早膳用得好不好,“这荒山野岭还管什么吃喝,不过是裹腹罢。” 沈宁假笑僵在唇边,嘴角疑似抽搐。 双胞胎?不可能,景朝视双生子为吉兆,皇室出了双胞胎,早就召告天下了。 双重人格,有可能。 又或者,传说中的易容之术。 沈宁多么愿意相信她面前这人是个精神病,也不愿相信今天早上的东旌辰另有其人。 多可怕的事!令这纯洁天真而又位高权重的小王爷藏在暗处,自己顶着一张王爷面皮到处招摇撞骗,御千军万马,屠一城之人,倒底还有什么事是那个假王爷做的?她越想越心惊,如果不是六王爷……又能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 突地脑中白光闪过,沈宁心惊肉跳。 “李夫人?”怎么突然变了哑巴?东旌辰觉着她越发奇怪。 “啊?哦,哦,”沈宁回神,忙道,“王爷放心,我帮王爷再捉几只蛐蛐儿便是。”她顿一顿,不死心地道,“这三尾,还要不要?” 东旌辰眼前一亮,“要,当然要!没有三尾儿哪来的千秋万代!” 这货真不是早上那货……沈宁绝望了。 “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你万不可对旁人说起今日见过本王,待本王闲暇自来寻你……你只管做好本王交待你的事,日后重重有赏!”说着戴了笠帽看看四周,也不等沈宁跪安,匆匆走了。 沈宁呆立屋中,望着东旌辰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回廊之中,愣愣石化。 沈宁在府衙内室的偏厅里见到了游知渊,通常严守礼教的游知渊是决计不会在内室见客,然而因其脱骨之伤复发体热,且因曹荣之事又遭急火攻心,今日竟是卧床不能起,好歹两碗汤药下肚,才能勉强在夫人搀扶之下出了内室。 “游大人,怎地两日不见,就变得这么憔悴?”沈宁大吃一惊。 “下官惭愧,此等紧要关头竟头热体虚,真真是无用书生,不提也罢。”游知渊中气不足地叹了一声,由夫人扶着坐了下来,落坐之后并不不忘向夫人道谢。 “还不都是那曹荣惹的祸,他胆大妄为劫了努儿瓴不说,还居然畏罪潜逃,害得王爷震怒,老爷也受了牵连。”游夫人心疼地看着相公一脸青白之色,愤愤而语。 “曹荣还能找到吗?” 游知渊摇摇头,“医营慌乱,众人都不知曹荣是何时而逃,再找哪里能见他的踪影?唉,只怪下官有眼无珠,让奸人逃窜。” 沈宁想说些什么,可见他着实虚弱,也不便过多打扰,所以咽下了口中话语。 “不提这些,”游知渊也心有所念,看向沈宁犹豫片刻问道,“下官听闻,夫人借由王爷向陛下讨要的赏赐,竟是一块贞节牌坊?”他自昨日黄将军口中得知此事,心中颇为复杂。按理他应为李夫人这般贤良淑德、忠贞不二的做法理应欢喜才是,但他不知怎地总觉不妥…… “妹妹求陛下赐贞节牌坊?”游夫人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她转向沈宁,由衷地为她高兴,“真真好事!妹妹倘若如愿,可就耀了夫家门楣了。”难怪她不愿为妾,原来是有这么一出。 沈宁强笑着勾了勾唇。 “夫人。”游知渊微皱眉头,打断自家夫人,“李夫人,下官以为这番做法有失妥当。” 沈宁小小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这个道学书呆会第一个支持她,“为何?”她不由问道。 “这……夫人你年纪尚轻,又膝下无子,何苦来哉?” 游夫人闻言,不由偷瞄夫君一眼。老爷这是何意?分明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老爷还出言阻拦,难道…… 沈宁轻轻一笑,“多谢大人关心,但我心意已定,大人就不要劝了。”特别在这种意外出了风头的时候,这块牌坊更加重要。 她不相信这男尊女卑的世界还有第二个李子祺。她也不愿再与这世界有更多的感情瓜葛,现下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牵绊就已越来越多,但她始终还是想回家去。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有她存在了二十三年的痕迹,她怎么能当作庄生晓梦? “我今天过来,是有一事不解。”沈宁看了看游夫人,歉意一笑,“嫂子,我就问游大人一句话就走。” 游夫人闻言,看了游知渊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只得为他理了理身上的披裳,与沈宁对视一眼,领着丫鬟走了出去。 等游夫人一走,沈宁上前一步,问道:“游大人,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六王爷到底是谁?” 游知渊被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六王诚亲王爷,乃先帝贵妃王贵妃所出,尊龄二十有二,因王贵妃与太后情同姐妹,对年幼陛下多有照顾,因此陛下对诚亲王恩宠有加,视若同胞亲弟。” ……他果然不知道。沈宁希望破灭。 “李夫人,你为何有此一问?” “你……”沈宁犹豫了一下,觉着还是不说,自己也装作不知道是上策,“我就随口问问。”她起身,“那游大人你好好休息,最重要的身体要紧。” 游知渊关心问道:“你的伤势如何,可有要紧?”他见她面上也无血色,应是伤痛未愈,想来自己竟比一女子体弱,着实惭愧,只是李夫人亲自抱病前来,便只此一问?究竟里头有何渊源? “多谢关心,差不多快好了。”现在身上的伤比不了心头受的打击啊……“这府里住的,除了六王爷,是不是还有一名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贵客?” 没有人,没有人,六王爷精神分裂,六王爷精神分裂。她在心底恶毒地诅咒人有精神病。 游知渊微讶,“李夫人如何得知?”那贵客颇为神秘,住在厢房足不出户,伺候的两个丫鬟也都是自曲州带来的人。 “我……猜的。”她不能告诉他,游知渊对景朝衷心耿耿,如果他知道了这事,面上肯定藏不住,到头来她又被牵扯进去了。她笑着起身告辞,忽而在门边时又记起一件要紧事,“对了,游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第二十五章 翌日,沈宁陪着老夫人用完早膳,独自一人在李子祺的书房坐了许久后,下了决定去找花破月,这“假”东旌辰的身份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绝对是为花家平反的关键人物,而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只是,谈话的技巧得好好斟酌斟酌…… 她在府内找了小花一圈,却不见人影,也不知她去了哪,她想了想,随手拉了个家丁,让他看到小花后转告到镖局去找她跟花破月。 进了镖局,韩震不在,正在厢房拭琴的花破月见她过来带了丝诧异,忙扶着她坐了,“你受了伤,怎么还四处乱跑?” 沈宁也不赘言,一坐下便把她的想法给说了,但并没有说有两个六王爷,只强调言语间要再三留意。 花破月听她说时就有些心神不宁,待沈宁说完,她沉默片刻,玉腕轻抬,亲自为她倒了杯茶,这才慢慢地道:“我已让妹妹去了……” 沈宁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花破月垂眸,抚着手中玉镯,“昨夜我把爹的兵书与遗书给了她,让她今日去找六王爷。” “你让她一人去了?” 第19节 花破月点点头,“你放心,我已交待好了,让她将当年旧事冤案一一陈述,爹爹遗书字字泣血,吾皇是旷古明君,倘若得以圣听,爹爹尽忠报国高洁之心,定能得以大白于天下。”话虽如此,她依旧提心吊胆,昨夜沐浴焚香在菩萨面前跪了一宿。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沈宁道。她不会连韩震也没说吧?这不像她的作风,她做事稳重,这种大事又怎么这么草率?难道…… “我……”花破月眼神游移,心虚不敢言。 沈宁眼珠转了半圈,瞬间变了脸色,倏地站了起来,“花破月!你是当真自作主张了?” 花破月撇开视线,沉默不语。 沈宁大声骂道:“你就是个傻子!”她恨恨瞪她一眼,顾不得身上疼痛,转身跑出去了。 花破月并没有追出去,她让弄影早些去求见,现下应是木已成舟。 镖局离府衙不远,沈宁赶到衙内,便听闻差役说小花一大清早捧着血书跪在府衙之外求见六王爷,今时被王爷召见未出。 沈宁抱着一线希望匆匆来到书房,远远见小花正自屋内而出,她的心一凉,上前拉了花弄影绕进旁边瓶状石门后,不待她站定,便急急脱口而出,“你照花破月的话说了?” 花弄影美眸微红,却是面带喜色,她执起沈宁的手,难抑欣喜之色,“夫人,六王爷细览爹爹遗书,已允诺奏与陛下,请求重审花家一案。” “是么,很好,”沈宁强笑一声,“那你姐姐呢,你是怎么说的?” 花弄影笑容一僵,垂首低声道:“自是依她所言……花家元女已不在人世。” 沈宁闻言,却是重重将她打了一巴掌。 花弄影顿时被打懵了,她捂着火辣辣的左脸,看着她全然不可思议之色,“夫人!” “大花傻,你就是蠢!”沈宁冷冷道,转身便走。 花弄影委屈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沈宁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她紧抿着唇出了拱门,便看见万福站在一丈之遥。 万福躬身上前,挑眼瞅了瞅随之而来的花弄影娇容上显而易见的红印子和还未抹去的泪痕,才对沈宁福了一福,“李夫人。” “小万福,王爷在么?民妇来谢恩来着。”沈宁好容易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劳烦夫人稍候,奴才去禀告王爷。”万福转身进了书房。 不消片刻,万福来请,沈宁冷声叫花弄影先回府,自己暗暗吐纳了两口气,跨步进了书房。 穿过一层雕刻着白云翠竹的镂空半圆木门,沈宁便见假王爷“东旌辰”着一袭檀色锦袍端坐在一张四方木桌旁,身后挂着上书“浩然正气”的字画,正是游知渊的墨宝。 今日见这人,却又是一副高深莫测之色,他手里拿着花弄影方才敬献的兵书,读得颇为入神,似是连她进来了也不自知。 沈宁知道今日躲不过了,她强抑住自己冲出去的冲动,千金重的膝盖跪在了这个男人的面前,“愚妇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假王爷这才分了注意力,瞟她一眼,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王爷。”她中规中矩地道谢起身。 假王爷看她今日穿着素色外衫与罗裙,脸上铅粉也未施,松挽的发髻上惟有一根玉簪,与平常妇人无异,却也清丽可人,只可惜做了寡妇,也是命罢。 “王爷赐下珍宝,民妇深感惶恐,今日特来谢恩。”心思紊乱的沈宁低头看着地面道。 见她一板一眼,他笑道:“李夫人可欢喜?” “自是欢喜,民妇长这么大,从没摸过那般润儿的白玉,只想着天上的宝贝也不过如此。” “这话过了,那玉壶虽好,论润泽也比不过本王这只蝉儿。”他展开手中摩挲玉玩,那蝉儿就如同含着水珠儿一般晶莹圆润地摊在手心。 沈宁望了过去,笑而不语。 “东旌辰”赐坐,大有长谈之意,沈宁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方才花姑娘求见本王,万福却说你怒气冲冲,把她打了一巴掌?” 这话颇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沈宁眉头轻皱,道:“这丫头一早上不见个人,到这儿来了连民妇也不告诉一声,民妇气不过,罚了她一巴掌。” “你可知花姑娘原乃花将军府二小姐?” “自是知的,”沈宁一笑,“可她如今身为下贱,我这当主子的难道教训不得?”她总是太冲动,又被人抓住了把柄。 假王爷带了一丝意外看她一眼,旋即带了些危险意味地道:“花家流放云州,女子为官妓,怎地成了李府的私奴?” “王爷有所不知,有一年云州闹旱,朝廷米粮迟迟未到,李府大开私库,顶去云州一时之灾,游大人大喜,我家小叔子心仪小花姑娘已久,便向游大人讨要了她,回来又怕家慈责骂,才放在我的房里。”流放官妓向来为官家享用,但也可做为官家拢络的手段,是可由官府中人送赠于人的。 这话有些意思,“小花姑娘上色娇婢,本王甚为喜欢,恰巧本王此次出来未带婢子,衣食起居多有不便,不知夫人可否割爱?” “……”沈宁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脸从容的男子,那墨眸闪现丝丝笑意,与其对视。她面上保持淡定,心里头早就发飙,丫的什么耳朵听不懂人话,明明她说人名花有主了,还强抢民女?她恨这个没王法的世界! 屋内沉默久久,假王爷好笑地勾了勾唇,这妇人好大的胆子,他亲口讨要一个婢女,她居然迟迟不答?莫非是认为花家平反有望,盼得藉此与将军府攀上关系?倘若如此,她方才应不会不留情面地打花弄影一巴掌。究竟是何事,让她气恼至此? 这寡妇,恁多乐趣。 “王爷,小花姑娘如今是罪女之身,民妇怕您收了她,陛下那儿……不好交待。”好不容易,沈宁才找着理由开了口。 “无妨。”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二字霸道之极。 没有借口不给……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弄影入这不见天日的皇室深苑,与人共侍一夫?沈宁一咬牙,再次跪了下来,“求王爷体恤,我家小叔子痴恋小花姑娘已久,两人情投意合,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做这良媒贵人。” 假王爷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赞赏之意,妇人当如是,即便夫君已亡,依旧以夫家为天,豁出命也为了家里人,这便不就是妇德么?这块贞节牌坊,合是该赏。 “起来罢,本王念你是妇人初犯,便不治你不敬之罪。”言下却没有松口之意。 “王爷。”沈宁再拜。 “李氏,”万福开口了,“王爷要个人是恩典,还不快快谢恩?”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民妇求王爷了。” “好你个李氏,”假东旌辰挑了挑眉,新鲜地开口,“本王如何强拆姻缘?方才小花姑娘自愿为奴为婢,伺候本王以报大恩,若有情郞何出此言?本王看分明是你那小叔子苦恋不成,你这妇人还在本王面前撒谎。” 小花自愿为奴以身相许?沈宁一听,心下凉意更甚,恨不得方才多打她一巴掌,何苦作贱自己! 见她终是僵在脚边不说话了,假王爷没好气地道:“还不起来,胆大包天的东西!” 沈宁顿了一顿,默默起身不语。 假王爷斥责道:“既为主母理应顾全大局,这般护短如何成事?” 若是平常妇人早就吓得再次下跪谢罪听训,沈宁却是思及花家姐妹,心乱如麻,只把这六王爷屈尊降贵的训斥当耳旁风过了。 假王爷见她神情恍惚,以为谎言被识心中害怕,冷着脸摆了摆手,“退下罢。” 沈宁十分憋屈,她想大声拒绝他肖想小花美色的要求,想跟他说明花破月其实活着的事实,可是她却只能紧抿着唇,沉着脸告退。 “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假王爷摇了摇头,“幸而嫁在商人家,若是嫁在官家,早就令满门抄斩了。” “主子说得是。”万福方才也为她捏了把冷汗,好在主子器度大,否则单凭她方才的大不敬,就足以让她掉脑袋了。 “哼,这云州之地,着实惊喜连连。”假王爷站起来,瞟向桌上兵书,眼里幽光闪过,花家后人么……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十六章 沈宁心中烦闷,伤口也不识时务地隐隐作痛,她回到镖局,却见镖局众人聚在内院门口,翘首不敢进,她上前询问,才听闻韩震不知为何大发雷霆,脸色铁青地闯进了花姑娘屋内,旋即便听到争执之声,他们心中担忧,却不敢上前去劝。 “小花姑娘也随后进去了,我看她脸上有一道巴掌印子,好不可怜,莫非是大花姑娘打的?”一人胡乱猜测。 沈宁没功夫理会他们,让他们散了之间进了内院花破月屋里,一踏进门便见一片狼藉,外室正中的木桌如今被劈两半倒在地上,四周散落着破碎的茶壶瓷杯,花破月垂着臻首慢慢地拾着碎片,韩震紧绷着下鄂立在屋前,虽不出声却也能轻易感受到他身上巨大煞气。花弄影在一旁低声哭泣。 骂骂她们也好,让这两姐妹乱来。沈宁心里想到,跨进屋子并不说话。 花破月挑眼见她进来,轻叹一声又垂下了头。 屋里一片死寂,韩震突地一握腰前长剑,大步便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花破月猛地抬起头。 韩震并不回答。 “你若是乱来,我即刻死在你的面前!”花破月急着起身说道。 沈宁拦住他,“你去哪儿?”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握剑的手青筋暴出,“去把那六王爷杀了。” 沈宁一惊,“你杀他做什么?” “他不死,她就得死。”韩震怒道。 沈宁着实不解,“你是什么意思?” “王爷倘若禀明天家,她便是个死人。”不死就是欺君,依旧死路一条。“黄将军认得她,游知州认得她,云州百姓也认得她,若是天家得知真相,花家大小姐,将喜获一条送命白绫!”天子威仪岂容冒犯,既是说死,怎能还苟活于世? 沈宁大惊,真有这么严重?她还以为最坏的结局是她没了花大小姐的身份,不能堂堂正正做花家后人,反而要以妓女云仙儿的身份生活下去。没想到…… “你又何必气恼?只要能清清白白恢复将府声誉,爹爹九泉安息,我这条命没了也是高兴。”她的存在,就是将府的污点。 “花破月!”韩震转身大喝。 花破月浑身一震,犹是倔强地迎向他凶狠的目光。 两人僵视许久,韩震满腔怒火无法发泄,终是紧绷着声音道:“你早就一心求死,可曾为我想过半分?”他失望之极地抛下这句,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花破月双唇轻颤,直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景,泪水已盈满眼眶。 “大花,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你真的会小命不保啊。”沈宁快被这两姐妹愁死了。 “我苟且存活于世,不过是不甘花府蒙受不白之冤,如今王爷允诺奏与陛下为花府平反,此生无憾,若陛下赐下白绫,花破月当以死明志!”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的爹娘肯定是希望你们活得好好的,而不是以这种方式下去跟他们见面!” “人死虽不能复生,然爹爹与花府一片赤胆忠心,却不能被小人所污,蒙蔽圣听!” 这个名声比性命更重要的时代!沈宁不知该如何劝说,急道:“你就真的放得下韩震?” 花破月一颤,想要开口,沈宁又抢在她前头打断,“你不必说那些不在乎的鬼话,我一点也不信!” 花破月用力眨眼,将泪水逼了回去,“他……也只有我死,才能打消了念头罢。”月老的姻缘薄上,没有他俩的名字。 “那你妹妹呢,你也不管她了么?你傻她也傻,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对六王爷说要以身相许伺候于他?”只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 花破月吃了一惊,她转身看向角落的花弄影,见她正在拭泪,“妹妹,宁儿说的可是真的?” 花弄影不料沈宁竟这么快就知晓这事,她绞了手中微湿的丝帕,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唉,你为何如此?是王爷逼你了么?”花破月深知她们美丽的容颜也是祸端。 花弄影摇了摇头,“是影儿自愿的。” “你这是何苦?”花破月上前拉了孪生妹妹的手,斥责中带着疼惜。 第20节 “姐姐不必介怀,一切都是影儿自愿的,倘若能恢复将府清白,王爷便是花家的大恩人,如今影儿罪女之身,以身报答王爷恩典也是应当的,幸而王爷不弃,应允影儿近身伺候,还望夫人体恤,允了奴婢离开李府。” 沈宁沉默不语,她觉得很愧疚,她怎么可能答应这么荒谬的事,然而现在这种情况根本容不得她说不。那个人……太仗势欺人。以她平民百姓的身份只能任人宰割,她连花破月其实还活着的事实都不敢对他说出来,人心难测,又事关重大,她就怕她说出来,那个无情又心思诡谲的男人会改了主意,一旦恼怒,花家便就平反无望,她又有什么颜面见花家姐妹? 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全怪这姐妹俩擅作主张。可是她们一个求死一个献身,她一个外人又能斥责什么? 看着姐妹俩泪光莹莹抱作一团,沈宁心灰意冷,一时又无计可施,怏怏地出了屋子。 她向人问了韩震所在,走到了镖局后的一片小竹林里。这是韩震平常练功的地方,沈宁自远处就能听到竹林沙沙乱作,雀鸟乱飞。不必想也知道是他在发泄着怒气,她轻叹一声,提着裙摆往里头走了两步,却听见声响戛然而止。 冷静下来了?她自幽径而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七扭八拐的可怜青竹以及散落一地的长叶,再看却是韩震面无表情地与背对着她的一人说话。 是谁?沈宁停了脚步。细看那人背影,虎背熊腰,手中握的那柄大刀好生熟悉,竟是黄陵。 韩震发现了她的身影,旋即黄陵也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沈宁唇角微勾,上前盈盈一福,“黄大哥。” 云州一战,黄陵对沈宁很是另眼相看,已在心中当她是异姓妹子,“小沈妹子。” “几日不见,黄大哥战场杀敌可是无恙?” “哈哈,喀城一战,全仗王爷统率,大哥不过在后头捡好马罢了。”克蒙有二宝,其战马便是一宝。 “那就好。”沈宁松了口气,“二位是否有事相谈,我便不打扰了。” 两人默许,她知趣地就要离开,突地黄陵又将她叫住,“小沈妹子,大哥明日便要离开云州,今日一见,便当是辞行了罢。” 沈宁愕然,“这么快?大哥这是要去哪?” 黄陵笑而不语。 沈宁心下一惊,却是隐隐有了谱。 果真多事之秋啊。 沈宁闷闷不乐地回了李府,陪着老夫人说了会话,便回了屋子闷头大睡。直到日暮西垂,老夫人怕她睡多了头疼遣人来唤才醒来。 揉揉果真有些刺痛的额角,她看看天色,思量了一会,让人准备马车,自己捧了个细长盒子,往景军驻扎之地去了。 一柱香的时间,在主帅营中商议要事的黄陵接到小卒通报,“黄将军,帐外有一云州妇人求见将军,自称城南李氏。” 黄陵略为诧异,看一眼主位上的主子,只见他笑道,“去罢。” 黄陵领命而出,在一侧营帐中接见沈宁。沈宁笑眼弯弯,捧了一个雕云红木盒走了进来,“黄大哥。” “小沈妹子,你怎么来了?”大将军之尊的黄陵望着她很是温和。 “我来为大哥饯行。”沈宁将木盒放置案上,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樽青玉葫芦酒壶,双手捧至黄陵面前,“这是夫君在世时所酿,名唤‘锦波春’,是他采了春天露水所酿,很是香醇。” 黄陵道谢接过,打开尖嘴壶盖晃了一晃,果真清香绵甜,观之莹澈纯净,是为极品。黄陵平日好饮,得此醇酿心中欢喜,见其酒具奇珍,想来玉泉难得。只起忆起名字,他不禁问道:“可是诗人王玄所赞‘锦波春’?”王玄是当朝诗词大家,几年前一篇《酒仙》,是为品酒第一诗,而所赞之酒,正是其与友人所品锦波春。 沈宁轻笑,“是了,我听夫君提过这段趣事,诗人所品,正是这酒。”古代着实雅趣繁多,不仅好酒细品,品出味来还能挥毫成诗。 黄陵哈哈大笑,“当初读诗之时,大哥就已觊觎此酒,不想今日竟能得偿所愿。”他捧宝贝似的将酒盖儿盖好。 沈宁道:“夫君为我酿了一壶酒,来年就可开壶畅饮,夫君曾夸下海口,直言此酒犹胜锦波春。” “当真?”黄陵心下好奇。 “自是当真,”沈宁看着他吟吟笑道,“还望将军多方保重,明年愿与将军举杯同饮。” 黄陵先是一愣,思及深意,不由心中一软,“多谢,大哥姑且当真,待来年大哥讨酒喝,妹子可别舍不得。” 沈宁笑靥如花,“不给我就是小狗。” 二人相视,又是一笑。 “对了,大哥,上回咱们接应的那一群响马,不说是被逼当了强盗,但也算是改邪归正了,他们想加入伍充军,你看可以吗?” 黄陵略一思量,“我派人去安排。” “那我先代他们谢谢大哥啦。”沈宁笑着作揖,而后问道,“大哥,冷将军现下可在营中?” 黄陵眼中异光一闪,“冷将军……并不在此。” 沈宁有丝遗憾,旋即对黄陵道:“大哥,这盒中还有一樽酒,是小妹送与冷将军的,还得劳烦大哥转送。”可惜她一直没能他一面,难保这辈子也见不上了。 “这……好罢。” “那便多谢大哥了。” 黄陵亲自送沈宁出营,却见独子黄逸在帐外探头探脑,他摇了摇头,还是将他唤了过来,“这是犬子,单字逸。逸儿,这位是李夫人,过来见礼。” 黄逸见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是女流之辈,行礼不太恭敬,只是心中转念一想,莫非这李夫人就是云州一战助云州知州一臂之力,立了大功的寡妇李氏?可观其年纪,是否太年轻了些?他还以为是个四十来岁的雄壮寡妇。 “这是大哥你的儿子?”沈宁吓了一跳,看着眼前高高瘦瘦的黑肤青年,这个已经不叫小孩了,在现代都快成年了吧? “正是小子。” “小子……难不成大哥还有个大子?”沈宁看向他的表情更是不可思议。 “……不,陵惟有一子。”黄陵强忍笑意。 沈宁这才发觉失态,轻咳一声,对黄逸打招呼,“有礼了,黄小公子。” 黄逸脸色不豫,这妇人恁无礼,父亲竟无恼怒? 沈宁没忍住,又将这对极像兄弟的父子打量了一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算算年龄……大哥也是真人不露相哇。 恰巧“六王爷”此时自主帐而出,万福与众将士尾随其后。 ☆、第二十七章 黄陵抱拳唤一声主子,沈宁回身,心中暗叫倒霉,与黄逸下跪拜见。 “东旌辰”示意免礼,问道:“李夫人来此所谓何事?” 黄陵笑道:“回主子,李夫人为末将饯行,送了末将一壶好酒。” 她是有多粗心,才会没发现黄陵与万福自何时起就不再称“六爷”,而是“主子”。沈宁暗骂自己愚蠢。 “哦,是何好酒?” “酒仙锦波春。原来此酒正是李夫人先夫所酿。” “王玄所赞锦波春?”“东旌辰”稍稍诧异。 “正是。” 一听好酒,将士们都三言两语起哄要喝。 “东旌辰”似笑非笑看向沈宁,“李夫人好生偏心,赠与黄将军名酿,可有本王一份?” “王爷说笑了,王爷尝过的好酒何止上千,怎么看得上这不起眼的酒?”沈宁笑道。 “东旌辰”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王爷,民妇先行告辞。” “你且随本王后头。”“东旌辰”叫住她,走了两步随即背手笑对黄陵与众将道,“那末,子陵与众将士保重,本王在长阳静候接风之时,定以美酒盛宴贺之。” 言语虽淡,从他口中说出却有一种激昂之效。沈宁在心头佩服他的语气拿捏。 黄陵面色一肃,示意黄逸吹一声号角,并率先跪了下来。 听到号角之声,全营副将士官甲兵括在高架上站岗的士卒齐刷刷地跟着黄陵跪了下来。 “劳烦王爷转达陛下,”黄陵低头抱拳,恭敬之声中气十足,如雷贯耳,“臣等万死不辞!” “臣等万死不辞!”全营铁骨铮铮的男儿铿锵有力之声几乎响破云霄。 沈宁后退一步,躲在“东旌辰”身后,望着偌大兵营黑鸦鸦的下跪身影,振聋发聩的声音几乎还在耳边回响,心中为男儿血气莫名激荡。她禁不起如此大礼。同时地她无比清醒地确定,她偷瞄背手而立从容受礼的男子,这世上,也只有一人能得到威武大将军黄陵隳肝沥胆的效忠与众将士的顶礼膜拜。 景朝至高无上的大圣天子。 广德皇帝,东聿衡。 此人对沈宁而言几近类似神话中的人物。好容易在景朝活了三年,听到大街小巷流传的关于他的种种神奇非凡事迹,只是在心里想着自己居然生活在一个有皇帝的时代,幸而这个皇帝好似是个英明君主。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亲眼见到一个至尊帝皇的一天--虽然不是他的真实面容--那也够在她的光辉穿越史上记上一笔的了。若是平常他巡视游街什么的,她指定也混在人群里面凑热闹,高呼万岁,一睹真容。只是现在这种状况,她却是如履薄冰。对于一个不求上进不求飞黄腾达更不求飞上枝头的现代人,皇帝尼玛就是瘟神是魔鬼有木有,人一不高兴一句话就能让你掉十次脑袋,像她这种说一句话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的,一天就可集满点数,光荣牺牲。 因此,沈宁孬种地借口头晕脑胀胸闷气短逃进了自己的马车,以万分歉意之姿让车夫已最快的速度离开。 上次因花弄影的事短兵相接,她已经明白做皇帝的是不讲道理的,只要自己想,管你别人死活,拿来便是,还认为自己是你给恩典了。 花破月的事情,得从长计议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到办法,韩震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决定,深夜,他穿着一身黑衣敲响了她的闺房花窗,“我要带她走。” 沈宁吃了一惊,“走,去哪?” “你不必管,你顾好她的妹妹。” “大花她同意么?”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韩震冷声道:“我以往太迁就她,才会让她任性至此。”言下之意就是得换他的规矩办了。 “可是花家的事怎么办?你让小花一人承担么?” “待安置好她,我会前往长阳,无论如何定让此事水落石出。”这是她的夙愿,他会替她完成。 他是来硬的?“你这样做大花不会原谅你的。” 韩震沉默一会,“当初是我来得太慢。”这回不会再犯同样的错。那美丽张扬的花大小姐,有朝一日定会让她重拾骄傲。 沈宁心中疼痛,为他俩心中的伤痕。 “你每日勤读心法,待背至滚瓜烂熟再行运功。”韩震交待一句,随后看着她正色道,“山长水阔,后会之期甚远,为师对不住你了。” “你们多保重,要是定下来送个书信,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会去找你们的。”古代不比现代,每一次的离别都也许会变成永别。 “告辞,保重。” “保重。” 韩震飞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沈宁站在窗阁边惆怅许久。 翌日初旦,沈宁得知消息,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只留下几千驻守将士。大军就像是鬼魅一般,一夜之间便拔地而起,不知去向。 沈宁食不知味地喝着白粥,花弄影过来辞行,说是王爷不日回京,她要随行前往。 沈宁默默应了,拿了一盒银锞子给她,再把李子祺给自己的一盒子首饰聘礼都给了她,以备她不时之需。她拉着她犹豫了许久,才将她对“东旌辰”的猜测说了出来,花弄影惊愕许久,才感激拜谢。沈宁送她走后,一个人呆在李子祺书房,愧疚与无能让自我厌恶了许久。想起大家突然间都离开了,更为难过。 第21节 她想回家的愿望愈发强烈,想回到那个有严父慈母的家中,投入他们的怀抱,汲取他们的力量,仿佛这样才能继续前行。 然而,思绪清明,不过是美梦一场。 沈宁越发沮丧,在李府足不出户,两日后,差役双手捧来圣旨,李府长媳救云州有功,龙颜大喜,特准其临朝受赏贞节牌坊,择日启程。 她接过圣旨思量许久,低头终是下了决定。 随后另一差役传来六王爷口令,准其回都同行,令其准备行装,明日出发。 沈宁总算是出了府,到府衙跪在“六王爷”面前,“中元节即至,亡夫新丧,家中须设案超渡,加之云州一战,孤魂野鬼甚多,云州设食燃烛祭无主冤魂,民妇谢王爷美意,但请王爷准民妇节后再走。” “六王爷”没有勉强,宽容允之。 东旌辰却是不曾来要过蛐蛐儿,不知是那人管得太紧,还是怕她发觉什么异样,总之,沈宁让家丁给捉的蛐蛐儿没有派上用场,待一行人走后,她便把蛐蛐儿给放了。 ☆、第二十八章 长阳-- 清晨,带着凉薄之意的天空还挂着星子,长阳大街上已有多人点了油灯赶早市。马蹄四起,尽是上早朝的朝廷要员。 两架马车自为外地官员准备的官肆中徐徐而出,前头是云州知州游知渊的马车,后头赶车的是沈宁的小叔子李子轩,里头坐着的正是准备上朝面圣听封谢恩的沈宁。 一月前李子轩与其父回到云州之时,战乱已过,幸而家中无事,惟死了两名家丁,女眷不仅不曾受伤,李家长媳还获御旨钦点,隆恩浩荡,李府上下不敢怠慢,待家中祭祀一过,李老爷便令其护送沈宁与伤病痊愈的游知渊一行上了长阳。 她本是平民商妇,即便受赏也是在大殿玉阶下拜谢皇恩。为以防万一引来皇帝好奇,她在云州之时专程请求了游知渊不要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最好全都加在他的身上,一石二鸟。加官的加官,受赏的受赏。可谁知游知渊那书呆子却是个忠良耿直之辈,思量再三却将她的事儿巨细靡遗地告知天子。 巨细靡遗! 她当场就在心里谢了他十八辈祖宗! 圣旨昨日下至官肆,连同而来的是两个教规矩的太监,她愣是被他们折磨至月中才让睡下。今日公鸡打了第一声鸣,天还黑透着,她又被两个太监吊着嗓子叫了起来,唤她穿衣打扮,赶上早朝。 古代的的皇帝和官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坐在马车里的沈宁迷迷糊糊地听着外头的马蹄声,身子随着颠簸忽左忽右,沉重的眼皮还不愿睁开。 皇帝啊……她要见一个皇帝了……闭着眼思及东旌辰那张脸,她突地好奇,他的真面目究竟是怎么样的。 过了许久,她听到停下的马嘶声。用力拍拍脸颊,她弯腰干脆地翻帘出了马车。 李子轩跳下马车为她拿马凳垫脚,沈宁抬头望向巍峨的城墙,隐隐看到哨兵在城墙上若隐若现,再看看那象征着权力的第一道宫门,巨大的红漆木大门上雕着一只腾飞的朱雀,十六名御林军镇守在旁,是那么地神圣不可侵犯。 “子轩,是皇城。”声音里没有激昂,没有卑微,只平静地叫小叔子看这壮丽的建筑。真像故宫啊……沈宁心里叹了一口气,依然觉得不真实。 李子轩抬头看了一眼,心头有些荡漾,却没有表露出来,只轻笑道:“大嫂,请下马。” “好。” 由他扶了她下马,她理理从未梳过的正儿八经的妇女头,未带任何饰物的纤手抚平素布麻衣,面上连铅粉也是未施。 游知渊也下了车,与镇守东华宫门的队长小叙两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她,然后走来对她道:“李夫人,宫中有规矩,平民未得传唤,需在宫门外等候。” “那行,你先进去,我们在这儿等就是了。” 游知渊看她一眼,临行还不忘提醒道:“李夫人,请耐心等候,陛下片刻便会传召。” “知道了。” 谁知在城门边上站了快一个时辰,天光已然大亮,身边两个太监的教导仿佛没完没了,沈宁快磨尽耐心时,才终于感觉从天边传来了声音:“宣——游知渊、云州李氏觐见——” “开宫门!”一个小太监忙喊道。 沈宁轻轻呼了一口气,站起来看着威严的朱雀门应声缓缓而开。 突如其来的亮光扎进她的眼里,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朦胧中层层宫门次第而开,一眼望去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李氏,刚刚教你的可都记住罗,出了差池那可都是掉脑袋的事!”两个太监还不忘警告一声。 跨过高高的红槛,沈宁走进了在任何时代都显得庄严神秘的皇朝宫廷,横过三道护城宫门,穿过一群群严守的御林军,她站在了紫极皇城的脚下。 空旷无极的广场里还飘散着太监宣召的余音,御林军五步一岗,严整以待地立在汉白玉的夷道两旁,放眼望去,是直上云霄祥云环绕的天阶丹陛与隐隐可见的巍峨大殿,自官道而上,九龙飞天璧在丹阶正中显现着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气。 “走吧,李氏。”小太监暗嘲她没见过世面,心里头还是不解圣上为何要召见一个妇人。 游知渊站在玉道左侧,沈宁想要迎上前,被小太监制止了,“你往哪里去?那儿是官道,平民百姓只能走边儿上。” “shit。”终于不耐烦的沈宁笑眯眯地对小太监道。 “什么?”小太监认为自己没听清。 沈宁但笑不语。 游知渊见她神色平常,暗自赞叹的同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招呼了一声,与她一同往前快步行进。 几人疾步上了九九八十一层台阶,又登了三层三重琼宫基台,景朝第一宸殿开明殿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阶下立着位高权重的人臣,雕龙屏风伴衬,仙兽香炉围绕,高坐在紫阙双龙戏珠宝座上的明黄龙袍男子,赫然是皇朝至尊华年天子。还未至殿内,从宫殿里头传来巨大凌厉气息愈发明显,如同突地自肩上担了千金重,让曾在刀口下拼过命的沈宁几乎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原来确实有世间皇者。她仰头看向那御台高坐隐隐可见的明黄身影,第一次对人这般敬佩,究竟是要经过怎么样的千锤百炼才能造就这般俯视众生的天下之主? “头低下来!”自上了台阶就不敢抬头的小太监余光瞄见她居然直视大殿之内,忙低声喝道。 沈宁挑了挑眉,低低呼吸了一口,敛去眉宇间的英气,垂眉顺目看向了地面。 小太监让她在殿前金槛面前五体投地跪了一跪,才让不着痕迹撇了撇嘴的她进大殿,她低头走过一双双穿着官靴的大脚,在游知渊身边站定。 近在咫尺的帝皇天威更为让人全身汗毛直立,沈宁强抑制住防御的紧绷,与游知渊一同正式对着玉阶上的皇帝陛下行大礼,“臣游知渊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妇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上二十几人,却是寂静无声,只余下回音缭绕。 片刻,头顶上传来低沉莫测的声音,“平身。” “谢陛下。” “李氏。”头顶上的传来年轻皇帝的平稳却威慑十足的唤声,“抬起头来。” “民妇、不敢。” “朕赦你无罪。” “……是。”沈宁抬头,蓦地对上那皇冠珠帘下睨视下来的幽深黑眸。 此时大景朝最为尊贵的皇帝陛下东聿衡端坐于殿内最高处的金銮宝座之上,一袭明黄镶黑金丝龙袍加身,俊美无俦的脸庞在柔光闪烁的珠帘下若隐若现,显得那般遥不可及。而那浑身散发着的皇极霸气,让所有人甘愿俯首称臣。 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沈宁一时恍惚,想要看清他与东旌辰的不同之处。脸上的轮廓很像,只是他却看上去比东旌辰还要俊朗几分。怕是东旌辰始终是个娇贵王爷,没有他的阳刚霸道之气。 “果真是张英气面庞。”皇帝东聿衡像是从未见过她,细细看了一眼,点头夸赞道。 她是否认错了人?沈宁有瞬间的迷茫,入耳的语调怎么也不像曾经见过,视线在完全看不出表情的皇帝脸上再转一圈,余光却又瞟见一个熟悉的脸庞,让她不由眼角一抽。那个站在一侧手持挥毫的太监……不是万福又是哪个? 俯视她的皇帝墨瞳带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这女子果真胆大包天。居然敢……直视于他。 ☆、第二十九章 朝中众臣皆以打量的目光侧瞄这粗布麻裳的妇人。 “你是何方人氏?” 沈宁头一低,道:“民妇也不知自己是何处人氏,民妇自襁褓时被遗弃山野,幸得膝下无子的老农夫捡回家中,抚养成人。因家贫无貌,无人保媒,蹉跎了年华,恰逢李府大公子病重买女冲喜,民妇便入了李府,如今既为李家妇,民妇也应为中州人氏。” 瞧瞧这多水灵一人儿,他问了一,她就答了十。“那末李大公子可是无恙?” 明知故问。“夫君不敌病魔,已于一年前去世。” 寡妇!此女竟是个寡妇!朝中人心浮动。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继续道:“朕听游卿所言,李夫人是救了云州的功臣。” “民妇惶恐,不敢居功。云州之变,是游大人与云州百姓齐心合力的成果。”沈宁语调平平地道。 “哦?”戴着玉石宝戒的修长食指轻点鎏金龙头,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却是听闻李夫人智勇过人,除盗匪,练民兵,挖地道,布陷阱,桩桩令朕喜出望外。”他原以为她只有些武艺胆识,不想竟有如此作为。 除盗匪!练民兵!挖地道!尽是这一寡妇所为?大臣皆惊,神情各异。 “圣上容禀。”沈宁垂头望着铺着平滑地面,“除盗匪一事确为民妇与韩震韩少侠领家丁所为,起因却是那流窜响马抢了李府商货,民妇仗着些皮毛功夫,又请了隐居云州的韩少侠,才领了李府家丁上山剿匪,韩少侠武艺超群,以一敌十,盗匪贪生怕死,因而举了白旗。练民兵与挖地道一事全仗先夫智慧,夫君生前洞悉克蒙动向,担忧云州安危,因此叫民妇将计谋与游大人韩少侠商议,才有今日云州。” 沈宁所言半真半假,一时游知渊竟也探不清虚实。 “如此说来,是李家大子之功?” 想来朝臣也是颇为接受这一说法,一时惋惜英杰早逝。只是有心之人却别有深意地看向了沈宁。这个妇人在金殿之上,至尊面前,竟还言语通顺,有条不紊,怕是果真不是寻常民妇。 “李府不敢邀功,不过献计罢了。”沈宁轻描淡写。 “那为何游卿说是你的功劳?” “夫妻本是一体,夫君怜爱,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便不让民妇说出真相,如此民妇往后便可在李府,在云州留得一席之地。”沈宁的声调变低了,似是带些感伤。 “大胆妇人!竟敢欺骗朝廷命官!”一朝臣喝道。 沈宁身子抖了一抖,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都怪民妇一时鬼迷心窍,骗了游大人,还望陛下恕罪。” 这三言两语,就将自个儿撇得干干净净。东聿衡勾了勾唇,只是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他也信了八分,不过……幽光掩在长长睫毛之下,他看一眼伏地不语的沈宁,怕是她骗是没骗,不过少说了许多罢。功绩全数推了亡夫身上,赏赐也不过体恤亡者,她似是只要那一块小小的贞节牌坊便已足够。一个小小妇人,竟会如此明哲保身,究竟是无欲无求,还是别有隐情? 这妇人,果真恁多乐趣。 东聿衡勾起一个意味莫明的笑,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朕向来求才若渴,昨日听闻游卿禀有奇女子,朕也很是好奇,如今听你所言,朕颇为失望。” 沈宁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瑕不掩瑜,诚亲王已向朕禀明你在云州之战的英勇之举,已然不负女杰二字,朕将择日赐赏,退下罢。” “谢主隆恩。”沈宁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沈宁安分地在官肆待了几天,赏赐还没等到,却等来了皇后的召见。这两天怕节外生枝的她连门都没出,不料意外之事还是自动找上门来了。 眼下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她只得稍作打扮,随着女官再次进了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沈宁在昭华殿给皇后请安。 沈宁活了二十年六,跪天跪地跪父母,到景朝三年,一直在李子祺的庇护下生活在云州,除了给李府老爷夫人跪下外,就没有给旁人跪过--游知渊那儿她也是装糊涂地半礼而过的,因此直到现在还不适应给同龄人跪下磕头。 现代人的骄傲让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皇后孟雅是景朝最尊贵的女人,十五岁入中宫,嫁与初登基的少年天子,实为少年夫妻,生下皇长子。她长住深宫,深谙后宫之道,对往后陆续进宫的妃嫔一视同仁,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东聿衡虽自长子出生后少入中宫,却依旧对她敬爱有加,因此即便宠妃一时得宠,她在后宫之尊也是无人可比。此刻的她盘着娴雅祥云髻的头上戴着凤舞钗,端庄秀丽的脸上带着微笑,抬了抬精心保养的玉手,“李夫人请起。” 沈宁起身,又在命妇的眼色下再次跪下,“民妇给娘娘们请安。” 原来殿中不仅皇后,还有当朝贤贵妃、德妃与珍美人丽美人。贤贵妃入宫多年,乃当今右相长女,为皇帝育有一子一女;德妃乃王太妃的侄女,素有京师第一才女之称,进宫不到一年,不久前诞下了东聿衡的第七皇子;而珍美人丽美人是和安公主府中歌妓,因能歌善舞被皇帝看中的,近来颇为得宠。 第22节 贤贵妃叫了起身。 皇后赐坐,沈宁轻缓地坐了末座,不抬头都知道视线齐齐朝她而来,个个都是带了些许女性本能的审视。她甚至听见有松一口气的声音。 沈宁怒了,姐不过没打扮而已! “雁夫人,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唤你入宫?”皇后轻轻柔柔地道。 沈宁想说话,被背后站着的女官戳了一戳,才无奈地站起来,“回娘娘话……” “坐着说罢。” “谢娘娘。”分明是走个过场,非得要皇后说了这话,沈宁表情淡淡地再次坐下,说道:“回娘娘话,民妇不知。” 孟雅微微一笑,道:“本宫听闻你在云州立了战功,挽救我云州百姓于水火,一时激动难忍,总想看看你这巾帼英雌。” “娘娘过誉了,民妇不过只会点花拳绣脚,大难不死罢了。”她的确是大难不死,那一晚只要随随便便出点岔子,她就一命呜呼了。 贤贵妃道:“妾身见你弱不胜衣,不想竟有如此手段?” ……她是瘦了点,但也没到弱不胜衣的地步…… “那一日究竟是如何凶险,可否说来本宫听一听?”孟雅道。 “说详细点儿。”珍美人接了句嘴。 敢情她们把她当说书的了。沈宁笑容不变,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想了一想,真个儿为这些深宫贵妇说起那日之事。 她也是这两日旁敲侧击才知道,后宫并不知道广德帝微服易容去了云州,皆以为他去了宜州巡视河工。这皇帝看来是对克蒙积怨已久,无论如何也要去云州走一遭。并且不论计划变化,喀城一事恐怕都是他……算了,想太多对她也没好处哩。 于是她清清嗓子,从努儿瓴进城之时说起,才说到与黄陵汇合,皇后的贴身女官走了进来,禀道:“娘娘,戏园子已经准备好了。”原来今日宫中戏班将为后宫娘娘演一出新戏。 皇后与妃嫔们正听得聚精会神,听得来报才记起这事儿,孟雅心中虽憾,但有几位太妃今日也有兴致听戏,她这做皇后的不能迟了。她笑笑道:“既如此,姐妹们便先准备着去听戏罢,明个儿再听李夫人讲下回。” 明个儿……沈宁认命,“那末,民妇便告退……” “既来了,你便一同去听戏罢。” 在这皇权至上的地方,沈宁就如木偶一般被拉着去了在御花园搭的戏台子,戏台搭在低处,两座一桌的看台摆在三面围绕的宽阔石阶上,位儿上坐的都是后宫中大小主子,见皇后进来,连连跪拜恭迎。沈宁扫视一眼,暗暗咋舌,这数量。 ☆、第三十章 广德皇帝十四岁大婚,迄今两次大选秀女充盈后宫,如今正式册封的妃嫔共有十六人,破身的女官宫婢不在此列,选中迄今未见龙颜的秀女不在此列,万千随时等候宠幸的宫女不在此列。因此东聿衡现今虽二十有六,已有七子四女,幼年夭折二子二女,因此迄今有七位皇嗣,如今还有二妃孕育龙种。 沈宁头回见识到传说中的佳丽三千,不由得出一个绝对真理:男人都想做皇帝。 待拜见了几位太妃,沈宁不知往哪里去,皇后转头看她一眼,“你便跟本宫来罢。” “民妇不敢。” “无防,你是女中豪杰,为我女流之辈扬眉吐气,本宫甚为欢喜,便就随了本宫的愿罢。” 沈宁被女官顶着推辞再三,才坐了皇后下首。 这一粗布麻衣的民间妇人坐在皇后身边,立刻引来众贵人主子的斜视。沈宁一时感觉成了被观赏的猴儿,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她又听到几声放松的叹气,她的嘴角抽了抽。 好戏终是开锣,戏台上唱的是什么戏沈宁不知道,她从来不喜这些传统戏剧,但这调子听着像是妈妈爱听的黄梅戏。 思绪跨越时空,只要她在家就必然跟妈妈抢电视看,听妈妈无奈又宠爱地骂她不孝女,她总是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应声……如果能回去,她就不抢了,她老老实实地陪着妈妈在电视面前看完一出又一出的戏,京剧昆腔黄梅戏,什么都可以。 她出神的模样却被站在远处栏亭中的皇帝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在看戏,只她一人心不在焉,似是魂游天外,皇帝看了她半晌,喃喃道:“可怜兮兮的样儿……”这妇人,坚毅之时杀敌面不改色,转而又在亡夫墓前哭得楚楚可怜,现下热闹之时,却又围绕伤感之气,就像……被欺负了的小孩儿。 万福没听清,犹豫问道:“陛下,您说的是……” 东聿衡皱了皱眉,摆摆手并不言语。 隔日大早,用过早膳的沈宁就被召进宫中。看一看昭华殿只多不少的宫妃,沈宁不由暗中腹诽,这些娘娘们怎地这么有闲功夫?然而她一转念,想起在这深宫之中,她的确算是新鲜“玩意儿”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圏,见除了两三人稍稍瘦弱,其余妃嫔皆是波涛汹涌,细腰丰臀,此皇帝口味可见一斑。 皇后治宫有道,后妃一派其乐融融--好歹看起来是这模样的。珍美人性急,已将沈宁讲述的内容讲给了昨日没来的各宫娘娘,只等沈宁来时继续往下头讲。 沈宁这回不能坐着,只得站在众妃中间,不紧不慢地讲述当日发生之事,她深谙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道理,将黄陵与克蒙杀手对峙时的场面说得活灵活现,并将他的力大无穷描述得淋漓尽致,只差一堆墙就塌了这夸张说法了。说到韩震,便是武功盖世,一跳就有九丈高,剑气一扫,十几个杀手吐血倒下…… 后宫妃子小主们都是些从小养在深闺的小姐,即便后宫争斗那也是杀人不见血,哪里听过这些血淋淋的野史,个个听得一愣一愣的,把沈宁的话信了个十成十。 当讲到乱坟岗恶战时,沈宁故意将惨状描述给她们听,让她们知道自己锦衣玉食的时候,有这么一群血性汉子在边城保卫他们的安危,即便只有一丝感动,往后或许也能产生蝴蝶效应也说不准。 包括皇后在内,七八个后妃听得心惊肉跳,有两个胆小的绞了帕子,让宫婢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将军着一身金色战甲,领着援军仿佛从天而降。他长得……”沈宁颇有说书天份,知道此时该满足看倌好奇,说一说此人相貌,虽然她只是惊鸿几瞥,夜色黑暗看得不睛,但没规定不可以艺术创造啊。总之是个帅哥就是了,无非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之类,当她兴起正想将救命恩人大肆美化一番时,扫过一群全神贯注的听众,却是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都是皇帝的大小老婆,成日深宫呆着只有皇帝这一个男人,虽然皇帝长得好看,但有些好些天见不到皇帝一面儿的,万一被她说得春心乱动,一颗真心许了那冷将军,往后做出伤风败德之事……那她岂不是要倒大霉? 于是她清清嗓子问道:“不知各位娘娘可曾见过这冷将军?” 众人皆是摇头,连皇后也道不曾,黄陵大将军她倒是见过一面,不知这冷将军,又是哪里出的英雄豪杰? 沈宁呼了一口气,当机立断,“民妇当时也看得不睛,只觉这冷将军浓眉大眼,似是长着酒槽大鼻。” 果不其然,一些个宫妃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话说这冷将军怕是其貌不扬,武勇却是过人,只见他带头冲锋陷阵犹如过无人之境,一柄黑色宝剑寒光凛厉,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总之,秉承着扬景朝豪杰,抑自己威风的原则,沈宁算是把这事儿给源源本本说完了。众妃头回听到战争残酷,听完了还心有悸悸。 然而丽美人此时冷淡地道:“这般说来,你也不过迫于时事,没什么作为。” “娘娘说得是。” 贤贵妃冷笑一声,“丽美人好大的口气,那日若是你身在云州,怕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这浪蹄子怎地这般愚蠢。 丽美人色变,站起来道:“贵妃娘娘教训得是。” 贤贵妃也不理会,对着皇后道:“皇后娘娘,妾身叨扰许久,先行告退了。” “哪里的话,平日里即便不请安也多来陪陪本宫,本宫着实闷得慌。”孟雅笑道,允了她的告退。 其余妃嫔也纷纷告退,沈宁站在一侧,心想是否也能离开。 待后宫姐妹都走了,孟雅召她上前,亲自拿了一个柰果递给她,叫她坐了下首,“本宫听着你的故事,只觉是巾帼不让须眉,瞧你娇娇小小,怎地有这番胆识?” 沈宁笑道:“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孟雅见她谦逊,似是愈发欢喜,“你也别急着出宫,本宫闲得慌,陪本宫再说说话儿。” 沈宁摸着手中苹果,只得应“是”。可是,她究竟能不能吃这水果啊……她有点饿…… 景朝养生之道,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只用两餐,这可苦了三餐饮食正常时不时外加宵夜的沈宁,起初她寄人篱下,懵懵懂懂地跟着早六晚五地吃东西,即便肚饿也没有开口,有时饿得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还是李子祺发现异样,问清缘由,为她单独加了三餐。沈宁很不好意思,李子祺却淡笑不语。之后形成习惯,李府日中会单独为沈宁做一份膳食。 如今身在宫中,看皇后还不打算放人,沈宁想着怕是要饿一下午了。 只是皇后说是闲得慌,却时不时地总有太监女官来禀来报,时至正午,皇后手里拿着一份内务府文书,对沈宁笑笑,“说闲着,左右倒还有许多事。”她细细看过一眼,叫人拿了小笺来,细细在上头写了一行小字,夹在文书里头,随即交待道,“拿去给天家过目。” ☆、第三十一章 待太监离去,皇后闲聊似的道:“陛下纳了位民间绝色,意欲赐号美人,本宫见其美丽端庄,甚得陛下喜爱,便自作主张请为婕妤,还不知陛下心意如何。”宫中承恩雨露者不少,得以册封有十六个,然而除却皇后与一名贵妃,妃位中却只有册有庄妃与德妃,其余人等皆在嫔级以下。花弄影才脱奴藉之身,被皇后抬为婕妤已是大大恩赐。 民间美人……沈宁心念一动,便听得皇后道:“说来,本宫听闻这花氏原是李府奴婢?” 果然皇后也知道皇帝微服出巡之事,“回娘娘话,花氏乃原花将军之二女,流放云州为官妓,幸而冰清玉洁,游大人将其转送于李府,民妇见她可怜,便放在房中以礼相待。” “花将军……”皇后秀眉一蹙,“花将军不是因谋反处死的么?” 沈宁沉默一瞬,道:“民妇不知。”她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三番两次召她进宫,先以不变应万变再说。 皇帝下了朝在御书房批了些奏折,又回了乾坤殿安泰堂修身养性。皇后身边的大太监送了内务府拟的圣旨,他看一眼小笺笑了一笑,重新放回银盘中,“依皇后的意思,着内务府修改。”说罢,他并不急着让那太监退下,而是问了皇后今日行踪。当听闻孟雅与众妃嫔都听了沈宁讲云州之战时,他也来了兴致,“李夫人是如何讲的,说来听听。” 幸而大太监机灵,记性也好,将沈宁的说书记了七八分,语调也学了七八分,皇帝倚在榻上听得颇有兴味,听到冷将军出现时,突觉何处怪异,挑了挑眉让太监停了下来,“这冷将军是何相貌?” “咦?”太监一惊,忙说道,“李夫人说是浓眉大眼,似是酒槽大鼻。”只这八字,应是不错。 万福站在一侧,不由吃了一惊。 酒槽大鼻?冷将军长着酒槽大鼻?皇帝下意识地摸摸挺直的鼻梁,颇为好笑。既是看不仔细,又怎知冷将军长了大鼻子? “接着说。” 太监侧目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见龙颜并无不悦之色,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讲。 直到讲至沈宁昏迷不省人事结局,皇帝摩挲着手中玉玩心思难测。 除却对冷将军相貌有异,那妇人可谓把其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得天兵下凡一般。皇帝轻笑一声,真真奇怪。 “李氏现在何处?” “娘娘留了李夫人说话,此刻还在昭华殿中。” “把她带过来。” 一盏茶后,沈宁被带到了安泰堂门外。太监进去通报一回,才又领着她踏进高高的门槛。 乾坤宫是皇帝休息的地方,与开明宫相比显得随意许多。殿中美婢林立,沈宁穿过第一道菱花雕龙落地罩,宝鼎香气弥漫,迎面是紫檀玲珑多宝格,上头摆置着东聿衡平常爱把玩的宝物。太监拐了个弯儿,对着紫檀五屏风罗汉榻上坐着主子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启禀圣上,云州李氏觐见。” “民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沈宁讨厌死了动不动就跪。 “平身。” 沈宁起身,微微抬头看向榻上的慵懒身影。下了朝的皇帝换了常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胸前,头顶只用玉冠挽了一髻,一袭禇色镶金钱暗纹盘龙锦袍衬出俯视众生的至尊气势,少了珠帘遮颜,俊美年轻的脸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只是,怎么好像隐约似曾相识?沈宁不安感袭来,旋即自我安慰,不过是即视感罢了。 皇帝看着她笑笑,“朕听诚亲王说你棋艺过人,朕今日无事,也来会你一会。” “……陛下过誉了。”输不起,你就是输不起。沈宁瞄向榻中小几上摆置的白玉棋盘,暗自腹诽。 只是与皇帝下棋,从来就不是件轻松事儿,首先,你就不能与他一同坐在榻上。 大宫女潋艳为其端来一个铺了软垫的紫榻鼓墩位于下首,于是乎沈宁必须正襟危坐,伸长了脖子与其下棋。 沈宁动手摆棋,皇帝见其空无一物的修长素手迅速游移在白玉棋子间,眼中异光闪过。 沈宁移着棋子,心里头在迅速地思考着这棋,究竟是让或不让? 她记得在哪里看过,一个小太监陪慈禧下棋,只说了一句“杀老佛爷的马”,随后就一命呜呼了。而面对这个当了十多年皇帝的男人,她之前赢了两次或许他觉得新鲜,只是若是再赢,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可是他分明已知她的棋艺,要是她让棋假输,被他看出来又会不会恼羞成怒? 伴君如伴虎,诚然不假。 第23节 沈宁的眉头越皱越紧。 “李氏,可别让朕扫了兴。”像是看透她心里所想,东聿衡缓缓捻棋开局。 沈宁抬头,对上了那令人莫名心惊的黝黑眸子,心思豁然开朗,英眉一展,“民妇遵旨。” 她一笑,心中有了计较,垂首棋盘之上,快速移子。 东聿衡勾了勾唇,长臂一抬,下了田字象。 二人状似随意地开局,皇帝随口问道:“娘家姓甚?” 沈宁顿一顿,“回陛下,姓‘沈’。” “可有名字?”许多平民女子是不取名字的。 “单字‘宁’。”沈宁心想这些没必要说谎,他肯定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可是她忘了这时候的女子闺名是不能随意告诉别人的,尤其是嫁过人的妇人。即便面对九五至尊,也该表现出一些犹豫来。 皇帝的确是派人查了她的生平,李子祺为其身世安排得天衣无缝,连这名字也说是老农捡到她时拽在手中的锦帕上绣的姓名。东聿衡明知故问:“这名儿是你养父给取的?” “爹爹哪里识字,听爹爹说,这是民妇当初拿在手中的一方锦帕上绣的名字。” “可曾想过寻亲生父母?” 沈宁不由苦笑一声,她倒是想,只是回不去啊。话语中添了一份苦涩,“一切随缘罢。” 潋艳吃了一惊,这李家妇人,这等大事怎地还说得这般轻巧? 皇帝却是听出了她的无奈,垂眸掩去幽光。 棋至中局,二人全神贯注,棋盘上硝烟四起,偌大殿中除了棋子移动,竟是安静无声。 突地一阵空腹之声,沈宁没注意,东聿衡也没留意,万福与宫婢们却是发现了。 有宫婢悄悄皱眉,这粗俗民妇竟不雅于上。 须臾又是一阵肚饿,沈宁捂着肚子,下意识地寻找食物,不意抬眼对上了东聿衡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时尴尬,脸上飘红,“我……民妇早晨吃得少了。”她顿一顿,“陛下,民妇可否讨杯茶喝?”充充饥也好。 东聿衡睨她一眼,让潋艳上了杯茶,沈宁也不管皇室香茗珍贵,一口气喝了精光。 谁知才喝完,肚子又一阵抗议之声,沈宁窘得一张脸红透了。她暗自发誓,要是哪天再进宫,早上指定吃撑了再说! “瞧你饿得,莫非官肆苛扣早食?”东聿衡好笑地看她似是快烧起来的脸颊,“去拿些点心来。” “民妇……胃口大。”沈宁索性破罐子破摔。 东聿衡挑了挑眉,“说来有理,你若是似娘娘们吃那么点儿,也不能搭弓射箭。” 沈宁只得傻笑。 乾坤宫中时常备有糕点,不一会儿潋艳捧了一个食盒进来,打开一看,里头尽是精致点心,沈宁饿了,更觉香甜美味。 “圣上请用。”潋艳跪在东聿衡脚下笑道。 东聿衡瞄了一眼,“朕不用,赏给李夫人吃。” 沈宁自知不吃最好,可是肚子一直叫着更不像话,她只得腆着脸谢恩,拿了一个小桃包,低着头,两口吃进肚里。 东聿衡斜倚软枕之上,看着她这模样不禁失笑。果真不是大家闺秀。 沈宁厚着脸皮又拿了个金丝糕吃了,用宫婢递来的湿热帕子拭了手,她才清清嗓子,“该陛下落子了。” “这回饱了?”东聿衡懒懒道。 ……不过垫了个底。沈宁也没傻得实话实说,只得笑着摸摸耳朵,“饱了,谢陛下赐点心。” 插曲既过,东聿衡抬卒移子。 沈宁迅速将心思放置棋盘之上。 今日此局,依旧沈宁险胜。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却只是傻笑。 出了宫门,沈宁才感到掌心汗湿,她闭了闭眼,丫的陪皇帝老子下棋果然不是人干的活! ☆、第三十二章 近来景朝众臣关注三件要事:其一,威武大将军黄陵为保卫边疆,扬我景朝国威,挥师北上力敌克蒙。前线传来捷报,大将军率军一月之内连克三城,其势锐不可挡;其二,圣上新宠花婕妤乃原大将军花安南之二小姐,因在云州将一封老将军泣血遗书与生前兵书呈诚亲王,诚亲王将花二小姐与遗物带回长阳,圣上感念花将军生前保景朝之功,见遗书字字泣血,便令四弟慎亲王东旌疾并刑部重审此案,并纳倾城二小姐为婕妤,宠爱非常;其三,如今帝后殿前红人,非臣非妃,非宦非婢,却是一名民间寡妇! 这寡妇在云州之战立了大功,天子大喜,着其上阳领赏,本是一件看小不小,看大也不大的事儿,谁知这寡妇什么赏赐也不要,自请一块贞节牌坊。帝后赞誉有加,皇后娘娘以此表率后宫,圣上更是御笔亲赐“雁夫人”之名,赏一块贞节牌坊,并且通告天下,着景朝女子以此为训。 那寡妇来了半月有余,帝后三天两头地召见,甚至出现一天之内陛下与皇后娘娘抢着其陪伴左右的情况。赏赐时不时地抬进官肆,宫婢家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如意字画,一时圣宠。传闻一日长州知州顾长卿参本直谏,道诚亲王喀城一战滥杀无辜,是为残忍暴戾,令圣君蒙污,盛世沾尘。龙颜大怒,殿前降了顾长卿两级,发配通州。群臣忐忑,孰知午间圣上召那寡妇对弈,须臾便转怒为喜。有心机者想趁机笼络其人,竟是连机会也找不着。 此时殿前红人沈宁正在陪皇帝对奕。这些时日她不是被皇后召去讲云州陈年旧事,就是被皇帝召来下棋。广德皇帝是个不服输的,第二日就被他赢了一回,这半月下来,她竟是输多赢少。爱棋者定不会对输赢无欲无求,她权衡思量,认为输与不输激怒他的机率是一半一半,她做不来输得天衣无缝,既然极有可能被他发现让棋心觉侮辱,还不如让他觉着自己尊重棋道尊重对手好些,且他棋艺高超,论实力她也怕是一不留神就输了,这样他赢得也高兴一些。没想到他赢得这么快……沈宁有一丝挫败,而这皇帝一胜就龙颜大悦,赏东赏西,对她而言不过是伤口上撒盐,暗地恨得牙痒痒。 已被他连赢两日,沈宁今日想扳回一城,不料中途有军机要务传来,东聿衡看了皱了眉头。 沈宁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见皇帝皱眉,心不由提了起来,看他似有离去之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黄将军……可好?” 东聿衡看她一眼,“尚可。” “那冷将军……” “他?今时不太好。”东聿衡冷冷地道。刚接到一桩烦心之事,努儿瓴竟是逃回了西边,拿了与西迄国对峙的兵权,败了西迄军队与景朝援军。 沈宁脸色一变,“难道是受伤了?” 话语中难掩担忧,东聿衡脸色稍霁,瞟向她问道:“为何这般担忧冷将军?” “冷将军是民妇的救命恩人,如若没有冷将军,民妇是绝计活不过那晚,民妇虽愚,也知知恩图报。” 东聿衡似笑非笑,“讲他有只酒槽大鼻就是知恩图报?” 不料东聿衡知晓此事,沈宁措手不及,只能傻笑,“民妇……好像看着是有……或许是血糊了眼睛……” 这糊正好糊在鼻子好?东聿衡突地好笑,阴郁冲淡些许。他招手让万福上前耳语两句,万福领命而去。 不消片刻,万福捧了一精雕细刻的木盒走了回来,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让潋艳打开了盖儿。 东聿衡拿出一樽青玉葫芦酒壶,潋艳忙托了一个翠玉酒杯跪了下来。 沈宁一看还不打紧,再看却是僵住了笑容,死瞪着眼前玉葫芦。 东聿衡亲自倒了一杯酒,拿起仰头一饮而尽。 “果真醇厚奇香,难得佳酿。”皇帝星眸微眯,饮酿细品,“不负酒仙之名!” 果然是锦波春!沈宁一时迷惑,李子祺私酿并不外传,那日她的确只送了两樽出去,一樽给了黄陵,一樽托黄陵交由冷将军,那末他手中的酒…… “李氏,你送了朕一壶好酒。” 电光火石之间,那夜朦朦胧胧的印象立刻与眼前这张俊脸重叠起来,那冷将军竟是广德皇帝! 沈宁从未将二者联系起来,一来她认为东聿衡假扮了东旌辰,二来以她现代人的思维也不会认为一个皇帝居然会亲陷险境,因此即便她有一点儿怀疑,也认为是自己那夜记忆扭曲了。 谁知这广德皇帝却是个异类,明明是九五至尊却是个不怕死的,他不是打了一场仗,而是主导了两场战争。 沈宁心惊,又不敢置信地细看了两眼,见皇帝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才心思紊乱地跪了下来,“民妇……有罪。”那夜她居然跟这个皇帝同坐一骑,冲锋陷阵。 “何罪之有?”东聿衡明知故问。 沈宁自觉祸从天降,一个皇帝,一个年轻英俊的皇帝,被你硬生生讲得长了一只酒槽大鼻,这要是传了出来……那叫什么来着……大不敬! 就她浅薄的认知里,“大不敬”这项罪名,是要砍头的…… “民妇……一时糊涂……”沈宁的眉头都快揪成麻花了,也没能想出个说法来。 “为何丑述冷将军?”东聿衡语调平平。 是怕您被精神上戴绿帽子,所以不敢宣扬冷将军英武。这话她是傻了才敢说出口。沈宁支支吾吾,“民妇、那晚、杀红了眼,着实……记不清了。” “既是记不清楚,又为何描述相貌?” “娘娘们问起,民妇一时得意忘形,就胡乱说了。”沈宁战战兢兢地道,“请陛下恕罪。” 东聿衡并不说话,沈宁却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她肩上似的。 她在坚硬的地面跪了许久,却又听得皇帝淡漠问道:“何时知是朕?” 沈宁又是一惊,“民妇……是在金殿之上……” “李沈氏。” 沈宁心跳加快,那声音虽平淡,感觉却如刀锋拂过脸面似的。她暗自调整了呼吸,慢慢道:“民妇……在云州军营为黄将军送行之时,猜测六王爷是否……直到开明殿面圣才……” “如何得知?” “黄将军初来云州之时唤六王爷为‘六爷’,云州一战后却唤王爷为‘主子’,加之陛下威严太甚,六王爷比您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所以民妇妄加揣测……” “哦?”东聿衡勾了勾唇,“差了哪么点儿?” “这……陛下睥睨天下之气,纵是六王爷之尊,怕也是学不来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宁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东聿衡哼了一声。 沈宁知道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谁知皇帝突地又蹦出一句:“朕以为谢恩之时你便知晓。”。 沈宁的心重重一跳,好敏锐的判断,然后她立刻明白东旌辰的事还未东窗事发,道:“民妇不敢,民妇不敢。”她下意识地决定不把东旌辰一同扯下水。 “不敢?朕看你大胆得很。”皇帝声调渐厉,“自作聪明,不仅妄自猜测,还私自将朕的身份告与他人!” 小花这个大嘴巴,究竟要害她几次?沈宁暗暗叫苦,觉着什么事也不能告诉她了,“陛下息怒,民妇知错了。” “是知错,还是知罪?” 沈宁沉默了一会,才低着头道:“民妇知罪。” “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妇人!倘若不是看在你云州之功,朕不扒了你一层皮!”东聿衡冷着脸站了起来,挥袖走了出去。 潋艳等乾坤宫婢女忙下跪送驾,万福追上去前复杂地看了一眼直直跪着的沈宁。 没有圣意叫沈宁起身,潋艳也知陛下是想罚她一罚,因此吩咐了宫婢各自做份内之事,并不管她。 沈宁就这么在安泰堂跪了一个下午,直到有太监叫沈宁出宫她才起了身。膝盖的痛楚远远比不上心头翻涌的耻辱之感,她面无表情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乾坤宫。 ☆、第三十三章 第24节 皇后赐下的宫婢白芷在殿外等候了几个时辰,见沈宁出来才急急地扶了她,“夫人,您没事吧?”已有乾坤宫婢女偷偷告诉了她缘由,她一直提心吊胆,就怕龙颜一怒,自己也受牵连。 “我没事。”沈宁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却不让她扶,“走吧。” 谁知没走多远,一名小太监自后头叫她,“雁夫人。” 沈宁置若罔闻,白芷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并上前扶了扶她,她才反应过来转过了头。 “雁夫人,婕妤花娘娘请您去宫中一叙。” 沈宁沉默了一会,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来到安阳殿,沈宁见到许久不见的花弄影。此时的她已是天家妇人打扮,穿一身锦衣华服,美艳娇媚,周身香气袭人,四名宫婢环绕。 “小花。”沈宁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夫人,您须下跪见礼娘娘。”白芷低声道。 眼中异光闪过,她状似恍然,缓缓跪了下来,“民妇见过花娘娘。” 花弄影急急亲自将她扶起,“夫人何须在乎这些虚礼,折煞弄影了。” 花弄影引她一同坐上贵妃榻,待宫婢为二人倒了香茶,她摒退了所有奴婢,“我有话与夫人说,你们都到外头候着罢。”照理花弄影身为婕妤,不必再尊称她为夫人,直呼李氏也是可以的,只不是不知是否习惯使然,她仍旧不曾改口。 沈宁喝了一口茶。 待宫女都退了下去,花弄影笑问:“许久不见,夫人可还好?” “挺好的,”沈宁勾唇笑了笑,“你呢?” 谁知这简单一句却让花弄影笑容敛去,“我?我却不太好……” 沈宁早有预料,她却是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夫人,外人传我承蒙隆恩,独占圣宠,却是不知我自进宫后便如履薄冰。爹爹冤案未曾大白于天下,我始终只是罪臣之女,又曾沦为官妓,后宫中许多娘娘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是……” 沈宁想像得来,但她忧心的却是小花本就打算献身皇室,却是一点觉悟也没有,遇到事儿还是只会诉苦,这样怎么能在深宫中生活下去?可是眼前见她楚楚可怜,这些话她也说不出口,只得道:“你忍一忍,想一想皇帝陛下对你的好,他独宠于你,自然有人妒忌。” “可是夫人,说是独宠,可我这殿里的宫女,哪个没有伺候了陛下,有时甚至我还与她们一同……”花弄影心中难受,说不下去。进了宫中才知,年轻的皇帝血气正健,又有宫中秘方护体,除宿皇后寝宫外,后宫御女常点两宫以上妃嫔承恩雨露,即便一宫独侍,也有宫婢服侍侍寝。那俊朗的天下之主是她的夫君,一颗芳心早已暗许,陛下在她面前临幸他人,嫉妒之心更是疼痛难忍。 虽知后宫就这一个男人,糜.烂不言而喻,可是亲耳听花弄影说出来,沈宁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宫里头的女人,究竟是怎么过活的! 沈宁自己都无法过这道坎,自然无法劝解花弄影。 见状花弄影更是泫然若泣,她拉过沈宁的手,嘤嘤恳求,“夫人,求你帮帮我。” 沈宁道:“我现在已经帮不了了你了。”进了这大笼子,她一介平民已经没有说话的份了。至今还热辣疼痛的膝盖告诫着她这个事实。 “夫人你如今得陛下与娘娘另眼相待,怕是我说十句话抵不上你说一句,夫人,我求求你帮我跟姐姐尽早让花家平反。”只有沉冤昭雪,自己才能在这后宫中挺直胸膛。陛下也会……有所不同罢? “小花……” “夫人,我们已对幕后主使者有些眉目了。”花弄影顿了一顿,轻声地道,“那人怕是当今相爷,贤贵妃的父亲卫丞相。” 当今相爷……沈宁眉头紧皱,这事儿,是愈扯愈大了。“你有什么证据?” 花弄影道:“夫人且信我一回,这些并非弄影一人之力,爹爹门下旧部尚有在朝为官者,听闻花家冤案重审,已决意尽一切所能为花府洗清冤屈。” 沈宁沉默了半晌,终是下了决定,“小花,抱歉,我帮不了你。” “夫人!”花弄影没有料到她会拒绝。她在云州之时帮助她姊妹二人不遗余力,怎地会拒绝于她? “如果我是一个人,有什么可以帮的我也就帮了,可如今我是李府长媳,此事关系重大,我的决定关系着李府命运,我不能拿李府众人的性命开玩笑。”沈宁做不到古代人不顾一切两肋插刀,更无法想像一大家族人因此牵扯进来的局面。她心里虽然是想帮花家姊妹,但李府在她心里还是最重要的。 “夫人,陛下如今令三王爷与刑部重审,就表明要还花家一个公道,往后花家重振,自是少不了李府的好处。” 沈宁摇摇头,“李府不要什么好处。”虽然商人地位低下,但她还是认为最好不要跟皇室有一丝牵连。这滔天的富贵是那么好得的么? 花弄影一时愣愣。她从来就琢磨不透夫人的想法。 “娘娘,有太医院的医官在外求见。” 花弄影一听太医院,下意识地有些抵触,那每天的避子汤药……“来做什么?” “却是来寻雁夫人。” 花弄影疑惑地与沈宁对视一眼,说了一声请他进来,问道:“夫人身体不适?” “不……”沈宁眼中异光流闪。 太医院来了名中年女大夫,花弄影和沈宁不认得,她宫中的老嬷嬷却是认得。这大夫是宫中的妇科国手,很得皇后和娘娘们信任。她对着花弄影请了安,而后温和地对沈宁道:“卑职奉圣上之命,请示雁夫人膝上之伤。” 沈宁没有料到,他居然抡一棍子又给颗糖枣,丫的驯猴么? 待沈宁让女大夫看过,又敷了药膏,花弄影忧心忡忡地问:“夫人,你这伤……”是谁把夫人罚成了这样儿,又是为何陛下遣医官来探? “今日惹恼了皇帝陛下,被他罚的。”沈宁轻描淡写地道,旋即弯腰将裤管捋了下去,也不让医女帮忙,自发穿好鞋袜,慢慢站起来道,“我也该走了。” 谁知一出殿门,一顶四人抬银顶皂色软轿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由皱了眉头。 不消半天,贞节寡妇雁夫人被陛下破格赐软轿抬出宫中之事传出皇城,圣宠隆恩再添一桩。 沈宁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眼见未必为实。 李子轩得知消息,急急赶到沈宁厢房求见,一见面儿他便问道:“大嫂,发生了何事?” 沈宁坐在太师椅上,叫退了奴婢,又让李子轩坐下,才道:“这事儿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反而不好。”到了长阳才知道,皇帝在边境那会儿,百姓却是以为其在行宫游历。怕是只有少数重臣知道的事儿,不仅被她知道了,还让她告诉了花弄影。想来她们二人对他还有点用处,杀也杀不得,自然心中恼怒。她心中暗叹一声,“总之是我说错话了,陛下生了气,所以就罚跪了一会。” 短短两句却是听得李子轩心惊肉跳,大嫂有一件连他也不能说的秘事,这秘事十有八九与皇室有关,并且这事儿还惹恼了皇帝陛下,可罚了竟天家又钦点太医院大夫为疗伤,还派了四人软轿送大嫂出宫……天家这是,唱得哪一出? 他沉默了半晌,还是觉着长阳乃是非之地,大嫂聪颖,却也非八面玲珑之人,帝后另眼相待,怕是别有用心。既是不要这皇家富贵,他们又何苦在此战战兢兢?李子轩看一眼面色平静的沈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之色,说道:“大嫂,你明个儿禀了皇后娘娘,咱们回云州罢。便说是大哥起棺之日即至。” 中夏之时,李子轩随同父亲回了中州老家,为的就是请求李氏族长允许大哥李子祺葬回李家祖坟。 李府一家本是中州人氏,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谁知李父年轻时欠下一笔风流债,使得李老夫人孕中中毒,老夫人虽吃了解药,仍旧连累胎儿,李子祺一出生便高烧不止,险些丧命。幸得一云游四方的神医相救济,得以保全性命。然而身子残破不堪,靠得神医开的千金药方吊命。只方子中有一味药材云州独有,李老爷想尽法子移植药材未果,为保爱子性命,弃了族长之位,分了家后举家迁至云州,一住便是二十几年。李子祺临终时写了一封泣书,明其思念故土,叶落归根之志,托父亲与二弟将骸骨送回老家。家人都知他是担忧云州不宁,怕众人为其守坟,借此令李府搬回中州。李老爷含泪应允,待重丧一年过后,李老爷便与李子轩打点行李,回了中州。好不容易说通了族人应允,二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云州,却不料已发生大事。 沈宁沉吟片刻,想他们也把她利用得差不多了,应该也会放行了,于是便点点头,“明日我就跟皇后娘娘说。” 李子轩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有伤在身,就早些安歇罢。” 沈宁扑哧一笑,“没有伤,你听谁在胡说。” 夜深,沈宁平躺在床,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漆漆的床顶,膝盖处时不时传来抽痛,却似是毫无所知。 突地一声轻响,沈宁直觉有异,清喝一声:“谁!” 床帷翻开,杀气扑面,阴暗中只见刀光,沈宁一个翻身避了开来,在窄小的床弟间以膝旋向,想趁空隙离床,不料刺骨疼痛自膝盖骨传来,她分神刹那,背后便被无情利刃划过,沈宁只觉皮开肉绽,几乎痛楚欲死。 我命休矣!沈宁紧闭双眼。 “锵!”一声格挡之音犹如天籁,她忍着痛楚迅速睁眼,却只能看着一道黑影挡在面前,与两道影子缠斗一处。片刻,一名杀手被一剑毙命,另一杀手见状不妙,飞身自窗口而逃。 救命之人并未追出去,转身扶了沈宁,迅速为她点穴止血。 沈宁看清一袭夜行衣的救命恩人,“韩……震?” 外头传来骚乱之声,听脚步声往厢房赶来,韩震沉声道:“抱歉。”说着迅速将她放下,也由窗口离去。 沈宁不及细想,晕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东聿衡在早朝前得知此事,万福将听来的消息细细禀告,为皇帝着朝服的潋艳等婢似乎都能感到陛下身上传来的冰冷寒气。 “现下可是保住了性命?” “回陛下,来报说刀伤一尺,并未见骨,并非致命之伤,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刀上喂毒,请来的大夫一时不能分辨其毒,只用了寻常解毒草,李夫人如今还昏迷不醒……”想来沈宁并非娇弱千金,倘若不是重伤在身,怕是不能昏迷。 “庸医。”东聿衡眉头皱了皱,“去太医院找个……罢了,让张德顺去一趟。”张德顺乃为皇帝把脉调理龙体的御医。 万福领命。 “传朕的旨意,着京兆府调查此案,不论用什么办法,朕要在两日内见到真凶。”东聿衡冷冷地道。天子脚下,竟有人杀他殿前御赐的雁夫人,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猖狂。 “是--” 是夜,东聿衡来到安阳宫,花弄影至殿门迎驾,抬起头却是一双红肿泪眼。 “怎地哭成个泪人儿?发生了何事?可是奴婢们照顾得不周到?”东聿衡惊讶,抬手抹去娇颜上新出的泪痕。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跪了一大片,一位资历颇老的嬷嬷道:“圣上明鉴,娘娘因得知雁夫人受伤之事,已掉了一下午的珍珠泪,奴婢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花弄影眨眨眼,用丝帕擦干眼泪,沙哑道:“陛下恕罪,贱妾这般狼狈迎接圣驾,罪该万死,只是贱妾心中难受,这眼泪止也止不住。” 这梨花带雨之姿真所谓我见犹怜,皇帝温柔地揽着她在榻上坐下,“影儿切莫哭,朕心疼得紧。” 花弄影靠在东聿衡胸前轻轻啜泣,“陛下,贱妾想着李夫人命苦,端端地一个好人,却早早地没有依靠做了寡妇,在云州时亲历战场,又被克蒙蛮子打伤,今时来了长阳,竟又遭人暗算!她……”说着说着,美眸中又是串串泪珠落下。 东聿衡安抚地拍拍她的臂,低头注视着她衣上的刺绣,似是沉思并不说话。 “现下李夫人在长阳无依无靠,身边只有叔子李子轩与一个奴婢,怕是连个安抚的人也没有,况且真凶未现,万一又再次痛下杀手……”花弄影越想越是心惊,她离开皇帝怀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陛下,贱妾在云州受李夫人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又闻她如此劫难,着实害怕,可否请陛下下旨将李夫人移至宫中疗伤,贱妾也好报其恩德。” 这请求着实是大大的不合规矩,仍旧跪着的嬷嬷奴婢们吃了一惊。 东聿衡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吟片刻,竟是笑着扶起了花弄影,“影儿心地纯良,知恩图报,朕甚是欢喜,且念在李氏有功,朕便破例准其在安阳宫疗伤,也好圆了影儿一桩心愿。” 安阳宫奴才们个个震惊,圣上竟为了婕妤娘娘,真个儿准一平民商妇进宫疗伤,这是何等恩宠! 皇天在上,他们跟对主子了! 圣旨隔日下到了官肆,虽清了毒素却依旧发热昏迷的沈宁毫无知觉地被小心翼翼地抬进马车之中,李子轩紧握拳头,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缓缓远去。 皇帝下了朝,一边换常服一边听得万福禀报:“陛下,奴才方才听得京兆府尹说李夫人身中之毒名唤‘蚀骨’,毒性极强,照理其活不过天明,却不知是否大夫阴差阳错下了猛药,竟是生生挽回了一口气,待张太医去时毒素竟已排出体外。” “哦?”东聿衡有丝意外。 “想来是天子脚下,李夫人承蒙圣上恩泽,福大命大保住了性命。” “李氏现在何处?” “李夫人正在安阳宫西偏殿耳房休养。” “醒了么?” “回陛下,李夫人一早上就醒了一小会儿。” “……摆驾安阳宫。” 由于皇帝极少午间驾临后宫,安阳宫奴才听公公在外间叫道之声,急忙下跪磕头,心想着哪一宫的娘娘出了大事? 第25节 不料御仗进了宫院,皇帝大跨步而入才回过神来,老嬷嬷暗自懊悔方才怎地没有叫醒娘娘。 东聿衡扫视一眼,“花婕妤在何处?” “回、回陛下,娘娘正在殿中休息,不知陛下圣驾,奴婢万死,奴婢这就去请娘娘……” 东聿衡打断她的话,“雁夫人醒了么?” 大宫女素馨道:“回陛下话,雁夫人才喝了药,这会儿又睡下了。” 东聿衡走进殿中,却是移步往西偏殿耳房走去。早有宫婢为他打起两层帷帘,清香混合着药香撞入鼻间。 无声地进了耳房,正对着的花梨木月洞雕花架子床此时床帷紧闭,宫婢走到东聿衡身侧,挑眼见他的手抬了抬,立刻与另一宫婢无声地为其撩开两边床幔。 面色苍白似雪的女子梦中犹皱眉头,气息不稳地趴睡在床,双臂摊在头侧,露出一截雪白手腕。 宫婢小心地将衣袖覆上。 东聿衡上前一步,凝视片刻,见她连娇唇也是全无血色,紧皱的秀眉似在忍受痛苦,他皱眉一瞬。 殿内十分安静,听得到外头鸟鸣之声,也听得到卧病榻前的沈宁沉重的喘息。 不是说余毒已清么?皇帝弯腰伸手探向她的额,果真滚烫骇人。这过了两天,张德顺连热症也未能袪除? 两个宫女在后头面面相觑。 他温热的掌离开略为汗湿的额,神使鬼差地,却缓缓移至那饱满的绛唇上,拇指带了一分力道地揉了揉那娇嫩的唇瓣,似是想将其揉出些血色来。 梦中并不安稳的沈宁无意识地呻吟一声,将作怪的大手自唇边拿下。 东聿衡回过神来,自觉失仪想将大手抽回,不意被她握了大掌。 黑眸略带错愕看向依旧昏睡不安的女子,那脆弱的模样儿似在寻求慰藉。他动了动手腕,却被那纤细的手指软弱无力在掌心中挠了一挠,依旧不甘心地试图抓住那略带粗糙的温暖。 雪白的小手摊在他的掌心,拇指却软软地按着他的尾指,那英气的秀眉展开一瞬。 皇帝一时竟弯腰未动,注视着娇颜的墨瞳中有难解的光芒。 “贱妾给陛下请安……”一声细语打破一室清静。 花弄影急急梳妆打扮而来,却见明黄背影俯身在床头注视着病人。 东聿衡并未回头,轻轻抽回了手,见才舒展的眉头又紧紧皱在了一起。心里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为何热病仍旧未褪?”他转过身来,问跪下请安的花弄影。 “回陛下,张太医说毒物霸道,即便余毒已清,李夫人还是得遭罪几日。” 东聿衡又看一眼病榻中的沈宁,一低头却见脚边有一层香灰,他的眉头又皱了皱,指指地下,“这是怎么了?” “李夫人喝药汤时一时不适,吐了出来……” “让奴才们仔细着点,喝药也不必急于一时。” “是,贱妾知道了。”花弄影心中有丝异样。 二人出了西偏殿,又说了一会话,一名太监在外求见:“奴才给圣上请安,奴才奉王太妃娘娘令,请陛下去寿阳宫一趟。” 皇帝来到寿阳宫,却见王太妃亲子东旌辰也在殿中。 “母妃叫朕来,是为何事?”皇帝给王太妃请了安,笑着与其坐上主位。 雍容华贵的王太妃本是一脸怒容,见皇帝进来敛了神色,笑道:“无事,只是多日不见,哀家看看天家可是胖了还是瘦了。” “朕一切安好,劳烦母妃惦记,母妃身子可好?” “还是老样子。” 二人话了家常,东聿衡瞟向底下乖乖站立的六弟,“诚亲王坐罢。” 谁知王太妃看一眼亲子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他还有脸坐么?” 东旌辰一脸苦色。 “朕看诚亲王这段时日安分了许多,也是上进了,不过斗斗蛐蛐儿,怎么地又闯祸了?”东聿衡轻笑道。 “你让他自个儿说!” 东旌辰顿时跪了下来,告饶地道:“皇兄饶我!” 东聿衡皱眉,“何事求饶?” 东旌辰抬头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怒气冲站的母妃,才犹豫地道:“臣弟昨日才听闻那云州李氏被刺一案,谁知京兆府衙找上门来,说是刺客身上带着诚亲王府的令牌。臣弟不敢怠慢,查了那刺客身份,竟是臣弟不久前意欲剔除的细作暗卫,想是他得知了消息,先一步逃离王府,前个儿夜里又被人派去行刺李氏。”他不敢看东聿衡脸色,只垂头道,“臣弟没用,不仅不能为皇兄分忧,反而被人钻了空子诬陷于我,臣弟罪该万死。” 王太妃看一眼脸沉了下来的皇帝,喝道:“孽障!你哥哥成日里为国事烦忧,你却还让他收拾你这烂摊子!依本宫看,叫那京兆府将你抓起来关进天牢却是最好!” “皇兄救命。”东旌辰跪着挪了两步,在东聿衡面前磕了个响头。 东聿衡表情淡淡,睨了一眼不敢抬头的东旌辰,转头对王太妃轻笑道:“依诚亲王所言,这事儿也怪不得他,母妃莫要生气伤了玉体。您好生休息,朕仔细问一问诚亲王事由。” 说着,便起身向太妃告了安,叫了东旌辰一同离去。 东旌辰拧着眉头看一眼母妃,见其轻轻摇了摇头,只得局促不安地跟着去了。 ☆、第三十五章 到了御书房,还没等诚亲王反应过来,皇帝就将宫婢刚奉上的玄瓷茶杯狠狠摔至他的身上,“你这混帐东西!” 东旌辰顾不得满身狼狈,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皇兄,臣弟冤枉!” 万福与御书房奴才也都跪了下来,“圣上息怒!” “冤枉?”东聿衡怒火中烧,“李氏初来长阳,谁又想杀害于她?还胆敢诬陷你诚亲王的名号!”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脚下几乎缩成一团的人。东旌辰锱铢必较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自小被他与王太妃惯得无法无天,不仅是个玩主儿也是个浑主儿,性子好了能与奴才称兄道弟,翻起脸来却也是全然不认。想来沈宁那性子,在云州何时得罪了他都不自知。 东旌辰见事情败露,一横心咬牙道:“皇兄,那寡妇狡猾奸诈,在云州便多次冒犯于我,臣弟早就有了杀她的心思,只是自知皇兄用她规范妇德,才迟迟不曾下手,如今贞节牌坊已赐,天下皆知,她也没用处了。” 这诚亲王的确是个锱铢必较的主儿,当他得知皇兄送给他的蛐蛐儿是他与那寡妇捉的,顿时起了杀心。原来那寡妇已知有两个诚亲王,还装模作样假意不知,回想她的表情,他就只觉颜面扫地!况且她还知晓他偷溜出府的事儿,万一被皇兄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责罚,因此这寡妇绝不能留。然而他也不敢扰了东聿衡计划,等待了许久,当他得知她被东聿衡罚跪安泰堂后,便迫不及待地动手了,原以为她必死无疑,谁知竟被人破坏,还杀他暗卫留下证据……别让他知道是谁人作怪! 东聿衡怒不可遏,“朕勤勉政事,严肃法纪,为的是景朝长治久安与东氏皇朝延绵流长,你却横行霸道,纵奴滥杀无辜之人,并且此人还是云州功臣,朕殿前御赐雁夫人!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朕这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东旌辰吓得连磕几个响头,“臣弟不敢,臣弟不敢,臣弟知错了,求皇兄开恩!” 东聿衡冷笑一声,“你连静养的太妃都搬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敢?” 东旌辰万万不料他动了雷霆之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一个劲地说“臣弟知错了,臣弟知错了”。 东聿衡头回嫌恶地看着六弟,“朕平日对你管束太少,你竟也从不自律!万福,待这事儿过了,诚亲王杖二十板,半月之内不准踏出王府一步,半年之内不许领亲王俸禄!” 东旌辰一听傻了,皇兄竟真要打他板子? 万福跪下求情道:“陛下息怒,奴才想诚亲王是一时糊涂铸了大错,倘若真打了王爷板子,奴才怕王太妃娘娘一时情急,心疾复发。” “王太妃那儿朕自会亲自解释,不必再为这混帐东西求情,带出去。”东聿衡瞪着不可置信的东旌辰,“往后你若是再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朕就不是这般轻饶了!” 东旌辰被万福请了出去,东聿衡站立桌前,依旧余怒未消。他生气的不仅仅是东旌辰目无王法,滥杀无辜。他杀的还是沈宁。 虽然他对沈宁有算计与利用,然而打心底里,他欣赏这个特立独行,直率却狡猾的女子。她可为了百姓浴血沙场,忠于夫君求赐贞节牌坊,得了圣宠不骄不躁,难得女子有她这份气度,他也难得正视一名女子。东旌辰所作所为,却是存心让他不舒坦似的,他怎能不恼怒?况且…… 皇帝缓缓抬手,注视空无一物的掌心,却觉仍似有人轻挠。 当夜皇帝招了贤贵妃侍寝,这是大半月来他除了去昭华宫皇后处,首回去了其他妃子处。花弄影听闻消息心里空落落的,看着依旧昏睡的沈宁,也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 福禧宫正殿浓香四溢,床帐中莺鸣娥娇,红浪翻腾,许久后,贤贵妃杏脸桃腮,骨软筋酥地依在皇帝怀中,挑眼也是风情万种。 软若无骨的玉手轻抚着东聿衡胸膛,贤贵妃娇声道:“臣妾还以为陛下只爱那小蹄子,不怜惜臣妾了。” 东聿衡无奈地道:“又使小性子了不是?朕怜爱花婕妤,疼惜爱妃的心思也不少半分。” 贤贵妃一听,这才软了下来。 “说来花婕妤也是可怜,她按理早几年就应与你姐妹相称,奈何造化弄人,偏偏花府被诬流放,你也不要为难她,嗯?” 这袒护的话语让贤贵妃暗自不悦,她不由说道:“陛下怎地笃定那花府是被诬陷?万一是她假造遗书也不无可能。” “朕亲眼见过那泣血遗书,又让人比过花将军字迹,岂能有假?可恨遭小人毁了朕一员大将,忠骨不得善终,朕定要为花将军讨回公道,否则难咽恶气。” 贤贵妃知道皇帝是个言出必行、杀伐决断的人,她沉默一会,犹豫地道:“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线索怕是难觅……” 东聿衡轻笑一声,“爱妃不必担心,今日慎亲王来报,说是有人偷叫丐童送了一个包裹,那里头竟是当年自花府翻出来的龙袍。” 贤贵妃惊呼一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那件龙袍不是被烧毁了么?” “慎亲王自知事关重大,拿去给皇叔过目,皇叔一看便知是当年龙袍,他说那件龙袍衣角行龙眼上有一方血迹,慎亲王一看确信。” 贤贵妃脸色一变,那龙袍是爹爹亲自让人烧毁的,怎地又会出现在世人面前?“陛下……” 东聿衡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地拍了拍她,“莫慌,朕并未怀疑卫卿,只觉事有蹊跷,当年卫卿一人调查此案,被奸人误导略有疏忽也在所难免,然而这龙袍出现得……过于离奇。” “臣妾愚钝,请陛下指点。”贤贵妃道。 “龙袍关系重大,卫卿不会不知,当年应是派亲信焚毁,然而如今却是完好无损。” 贤贵妃娇颜发白,“陛下说是卫府有……细作?”不可能,段飞对父亲忠心耿耿,怎会背叛父亲? “怕是不止如此。”东聿衡皱了皱眉,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贤贵妃焦急轻唤。 “朕与你这妇道人家说多了也无用,此事朕暂且不宜出面,你明日与你爹爹说起此事,他定当明白。”东聿衡说罢,叫了婢子灭灯,揽着温香软体睡下。 隔日晌午,沈宁真正清醒过来,她的第一句话是:“好热……我想洗澡……” 花弄影本是心不在焉地在旁刺绣,听到声音忙丢了针线赶了过来,“夫人,你醒了么?” “小花。”沈宁虚弱地咧嘴一笑。 “夫人。”花弄影迅速擦拭眼眶湿润,“身子疼么?可还有哪里不适?” 哪儿不适……沈宁动了动昏沉沉的脑袋,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身子就像同时被针刺了似的,尤其后背又热又痒,难受得紧。 “素馨,快去叫张太医来。”花弄影赶紧道。 沈宁轻呼一口气,抵着枕头问道:“我这是在哪?” “雁夫人,这儿是安阳宫,婕妤娘娘怕您有所差池,愣是请陛下将您移至安阳宫疗养。”老嬷嬷笑着答道。 沈宁愣了一愣,轻轻笑道:“谢谢你,小花。” “夫人,你大好就好了。”花弄影为她抹去额上汗珠。 “子轩呢?在宫外头?” 花弄影点点头。 第26节 “麻烦你帮我给他带个话,说我好了,不然他怕要焦急坏了。” “我晓得了。” 素馨为沈宁侍药,花弄影在旁说道:“夫人,京兆府传来消息,行刺你的真凶已擒拿归案。却是两个不怕死的小毛贼,看你得了皇家赏赐,又知道你是异乡之客,便决意潜入你的屋中盗取宝贝,谁知被你察觉,这才痛下杀手,京兆府说当时屋里应有他人相救,否则夫人你难逃生天。” 小毛贼?小毛贼下刀那那干脆利落么?沈宁不太相信,心想怕是人找不出真相,故意敷衍了事。只不过……“陛下知道这事么?” “自是知道,陛下亲自过目审案文书,点头结案。” 他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还是……沈宁一时头痛,不愿细想。 “夫人,你可知谁人出手相救?” 沈宁本想将韩震来了帝都的事儿告诉她,可又想起她前科累累。韩震当时夜行衣飞身离开,定有他难言之隐,如果小花又将这事儿告诉了东聿衡……“我也不知道,屋子太黑看不见。” ☆、第三十六章 东聿衡知晓沈宁清醒,只点了点头,夜里也没去安阳宫,而是去了德妃处安寝。 几日后,沈宁终于得到太医允可下床,花弄影便命人在宫院中架了两张软榻,让沈宁晒晒日光,她则在碧弦琴前坐定,令宫女放置香炉于侧,素手轻抚琴弦。 美人抚琴决计是一种雅致享受,沈宁沐着日光,闭着眼聆听清朗音韵,郁气消散一些。然而琴弦婉转,又带一丝忧愁之意。一曲终了,沈宁看向眉宇间染上轻愁的花弄影,轻叹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却是道:“你的琴弹得愈发好了。” “承蒙夫人夸奖。”花弄影勉强一笑。 老嬷嬷在旁道:“娘娘,如今娘娘贵为婕妤,即便与雁夫人情同姐妹,礼却不可废,娘娘唤一声‘夫人’,雁夫人怕是也担当不起。” 花弄影一愣,有些尴尬,也不敢得罪这老嬷嬷,一时喏喏。 “是了,娘娘,还是唤民妇名字好些。”沈宁倒是想得开,笑着说道。 花弄影犹豫片刻,折中唤道:“雁夫人。”这“夫人”是尊称,雁夫人却是御赐封号。 “是,娘娘?”沈宁偏头笑了一笑。 “雁夫人莫要打趣我了。” 东聿衡进来看到正是这副宫庭美人乐游图,嫣红轻纱美人端坐抚琴,另有月白佳人闲倚软榻,含笑听曲。 他视线所及并非幽琴面前典雅的绝色美人儿,却是见那微翘的唇瓣总算带了血色。一转念,目光对上看见了他惊喜不已的美眸。 “陛下!”花弄影惊喜交加,忙起身对着身着明黄暗纹盘龙常服的皇帝行礼,“贱妾给陛下请安。” 白芷忙扶起沈宁想要见礼,东聿衡道:“免礼,李氏有伤在身,不必行礼。” “谢陛下。”沈宁由白芷搀着福了一福。 花弄影上前一步,脸上因喜悦带了粉色,“贱妾不曾听到叫停之声,未曾见礼,还望陛下恕罪。”深宫中但凡皇帝出行,太监一路叫喊,在屋内的人要停止欢笑,不得喧闹,过道回避,闪躲不及者要面对墙壁。 东聿衡笑一笑,看一眼精致之极的美人婕妤,“朕嫌吵,便让人住了口。若非如此,朕也看不到影儿这玉娥抚琴之姿。”他凝视她微微一笑。 “陛下……”花弄影顿时酡红了脸颊。 沈宁站在原处,看着一对璧人打情骂俏,直觉自己成了电灯泡,怕是东聿衡也是因为她在这儿所以连续几日不来安阳宫罢?虽然她不觉着这与人共侍一夫有何期待,但也是应了那句话: 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这头东聿衡揽了花婕妤走来,直视面前由着丫鬟搀扶的沈宁。只见她今日穿着牙白丝绸里衣,同色云纹襦裙,外披一件月白绸缎宽袖大衫,极为素净清冷。 她难得穿这绫罗绸缎,打扮起来也有几分模样。东聿衡停在琴桌前,笑道:“坐罢,别让朕扰了你们的雅兴。” “陛下言重了,贱妾看今日天气尚好,雁夫人又精神好些,便与她在外头晒晒日光,顺便弹弹琴罢了。” “你可是好了?”这脸上虽还是有些病恹恹的,却也无那日惨白之色。东聿衡勾了勾唇。 “谢陛下.体恤,民妇好……”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只得道,“好得差不多了。” 东聿衡笑着看向花弄影,“如此便好,也不枉花婕妤一片良苦用心。” 这笑容带着愉悦的俊逸,一时竟让花弄影呆呆地移不开目光。 太监们移了一张软榻面南主位,花弄影随侍一侧,沈宁被赐坐。 东聿衡再次看向下首女子,往日并未发觉,那粉嫩红唇唇线较淡,看来竟是极为圆润饱满,似是随时诱人品尝一般。他虽偏好樱桃小嘴,却也觉这样的唇儿也未尝不可。可惜后妃中无一人有这样的嘴儿,一时以为憾事。 这广德皇帝颇具现代人审美,沈宁最遭人忌恨的就是这嘴唇,有人说是她不用口红都能有咬唇妆的效果,谁见了都想入非非。 沈宁抬头见皇帝盯着她也不说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民妇有一事相求。” “何事?”皇帝端了态度。 “民妇深感隆恩,承蒙陛下.体恤,娘娘照顾,实乃三生有幸。现下民妇经由太医妙手回春,实不敢再逗留宫中,还请陛下赐出宫令牌。” 花弄影略略迟疑,心思不定地看向东聿衡。东聿衡却是眉头一皱,“你病体初愈,来回折腾最是不妥,到头来浪费娘娘一片苦心。” “这……民妇命贱,深感惶恐,不知何时才能出宫?” “再过几日听太医定论。”说罢东聿衡有些不耐,不再理会她,而是对花弄影道,“朕从未听过影儿抚琴,今日既有兴致,便为朕奏上一曲罢。” 花弄影还在想着沈宁的事,听皇帝这般说,立刻回过神来,“那贱妾就献丑了。” 沈宁借口头疼,意欲回殿中,东聿衡却道:“莫非是朕打扰了你?” 此言一出,她只得默默地端坐于榻。 “你背伤未愈,便倚着椅背,朕赦你无罪。”方才进来之时,见她似是歪在罗汉榻边儿上。 “……谢陛下。”沈宁这段时日已经明白了,皇帝这种赏赐就是一种变相的命令。她轻轻将手搭上了椅背,缓缓倚了过去。 花弄影再次净了手,试了弦后,优美流畅的琴音徐徐而出,她抬起臻首,轻轻吟唱起来: 【钗凤云髻红羽裳,眉语轻点,露莲凝妆。 凭谁说有个人人,天外行云,倾世无双。 无限风流空断肠,春.色年年,回首茫茫。 最难忘点点相思,一笑嫣然,明月未央。】 此为三王爷端亲王所填之词【无双曲】。端亲王东旌阳是当今第一才子,民间传言其文采斐然,出口成章,雪落成诗。 嬷嬷却在心头暗自叫糟,娘娘怎地唱这首曲儿?莫不是在陛下面前自诩无双佳人? 花弄影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她在宫中闲来无事,新学了这曲子,便想唱给陛下听一听。 沈宁听出情意绵绵,心中一笑,暗忖这情弦拨得她都有些酥软,不知皇帝陛下又当如何?她似笑非笑地微侧而睇,却是心头一震。 她居然对上那黑透的眸子。 她愣愣与他对视刹那,立刻转回了视线。 他在……看她? 沈宁心乱如麻,却立刻打掉自己冒出来的诡异念头,心想这皇帝心思颇重,怕是也没好好听曲儿,只想着她被刺一案里头有什么阴谋罢。 琴音渐消,却是余音缭绕,皇帝哈哈一笑,“端亲王之无双曲,被花婕妤唱得别有风情。影儿果真多才多艺,万福,赏花婕妤如意一对。” 花弄影不甚娇羞,下跪谢恩。老嬷嬷细看东聿衡脸色,见他神情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这夜,东聿衡仍旧没有去安阳宫,而是招了选秀进宫的李选侍进乾坤宫燕禧堂侍寝。李选侍虽美,却也比不过花弄影天人之姿。皇帝却情.欲颇盛,以指用力摩挲着李选侍的娇唇,毫不怜惜她处.子之身,狂风暴雨地在她身上赐了龙.精。 隔日,安阳宫御赐早膳,沈宁也托福得了一份。望着食桌中间的六个晶莹圆润的灌汤包子,她的眼神变了一变,然后恢复平静。 又过了些时日,沈宁可下床行走,花弄影经由老嬷嬷提醒,陪她一同先去昭华宫谢恩。 沈宁谢了恩,而后道:“娘娘,家中为圆先夫李子祺遗愿,意欲将先夫棺木迁回中州祖坟,以求落叶归根。民妇算算时日,如今竟已近起棺吉日,民妇不幸横祸,耽搁许久,已是心急如焚,还请娘娘允民妇择日返回云州。”这事儿她在受赐贞节牌坊之时就已上禀,否则那牌坊都不知运往何处。如今再提,不过是提醒罢了。 孟雅闻言,点了点头,照理是该让她回去了,心中却有丝犹豫。若是往常,这女眷之事不过算是鸡毛蒜皮,她即便有品有阶也不过她一句话的事儿,可这沈宁是皇帝御旨招进宫疗伤的,她出宫回乡自是要皇帝定夺,可又怕天家忙于国事,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她想了一想,还是决意这些小事不需打扰陛下,便开口道:“本宫知道了,谅你一片真心,便是出宫择日回家罢。” “谢娘娘恩典。”沈宁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花弄影复杂地看一眼沈宁。 ☆、第三十七章 回到安阳宫,沈宁让白芷收拾准备出宫,花弄影心有郁结,摒退了下人,“夫人,你真要抛下我回云州去么?” “小花,我已经没有理由留在长阳了。” 花弄影眨了眨眼,泪水立刻盈了眼眶,“姐姐走了,你也要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宁叹一口气,伸手抱了抱她,“别哭,小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总要一个人坚强起来。”她不也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如今连遭人暗杀都能淡定了。 “夫人,你就这般绝情?我为了照顾你,千方百计求了陛下准你进宫,然而你病还未愈,就已经想着弃我不顾。” 沈宁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她拿这事儿来作人情。在她的意识里,她是不把这事儿当人情债的,因为她自觉与花家两姐妹已到了不需要这么见外的地步,谁知花弄影却不是这么想的。 可她想不透,选择以身相许是花弄影自己的选择,她当初说得那般坚定,她还以为她已经有所觉悟了,谁知到头来还是要依赖于人。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又不是飞天蜈蚣,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这事儿我真的掺合不了了。并且你放心,我看皇帝陛下也是下了决心,他定会帮你为花家平反,你就好好地做他的妃子罢了。”其实她看出来花弄影希望皇帝爱惜的心思已经大过了为花府平反的愿望,她也不忍点破,毕竟她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孩儿。 “可是夫人……”花弄影没料到这么大个人情夫人竟说不还就不还。她不是一向重情重义的么? 沈宁打定了主意,她莫名料定皇帝已经有了计划,小花怕是他抛出的诱饵罢了。只是这是小花自己的选择,她自己也要对未来负责任。 “小花,你自己在宫里要小心一点,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圣上宠爱你就更要温良恭谦,知道吗?”沈宁摸了摸花弄影美丽的脸庞,言尽于此。 而后不出一个时辰,沈宁出了宫。她让白芷打点了送她出来的太监,回首望着高耸的宫墙,轻轻叹了口气。 李子轩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然等在宫外。见她出来,忙让新买的丫头小莲上前与白芷一同搀扶沈宁。他细细打量了她略为苍白消瘦的脸颊,半晌才问了一句:“可是大好了?” “嗯!”沈宁笑着点点头,“太医着实厉害,还送了我一瓶药膏,说是抹了连疤都没有。” 李子轩侧眼看看她,那夜她满身是血地晕死在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若非韩震帮她运功逼毒,她怕是已经…… 回到官肆,李子轩让大夫为沈宁把了脉,确定无碍后才让小仆把大夫送了出去。而后摒退闲杂人等,与沈宁道:“长阳非久留之处,你若身子受得住,咱们明日便起启程回云州罢。” 沈宁也是想早些走,却没料到他这么急迫,不由问道:“怎么了?” 李子轩皱眉压低了声音,“那日来杀你的,不是两个小毛贼,而是诚亲王府的人。” “什么!”沈宁吃了一惊,东旌辰要杀她,为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夜我在官府来人之前搜了刺客的身,发现他怀里有一块令牌,我便记了纹路,打算隔日派人去找,而后我又让街边乞丐跟踪衙门的人,发现调查此事的官家进了诚亲王府,我再一对比那令牌,就得出了真相。谁知第二日衙门派人来说是两个小毛贼干的。”李子轩心中含怒,诚亲王横行霸道,竟是无人敢管。 沈宁眉头也皱了起来,难道是因为他知道她在云州发觉有两个诚亲王的事要杀人灭口?还是怕他的皇帝哥哥知道他私自出衙之事?难道因为这种事,她就要死么? 看来皇帝也知道了,所以才并不细问。 第27节 该死的皇亲国戚! “明个儿走罢。”她可不想死得冤枉。 李子轩点点头,起身打算交待下去,被沈宁叫住了,“韩震呢?” 李子轩这才忆起还有这重要的事没跟她说,他又重新坐了下来,“韩兄本是得来消息,说是花家之案与卫府有关,因此当日赶到长阳便想夜探丞相府。谁知见两个蒙面人杀气四溢,自觉古怪一路尾随,见二人潜入官肆厢房,听得一声女子叫唤,才觉不妙出手相助,哪知救的竟是你!他怕一身夜行人引人怀疑,便点了你的穴道离去,待褪了黑衣混入人群与我见面,才知你中了毒,于是立即为你运功逼毒,你这才保住了性命。” 沈宁听得一愣一愣的,韩震果然是她的福星啊! “我隔了几日再见韩兄,却是听说将要远行。” “不可能!”沈宁脱口而出。韩震指定是安顿好了花破月才为了花府之事来长阳,不可能说走就走。 “我自然也知道古怪,韩兄却缄口不言,向我辞了行便走了。” “他有没有说去哪儿?” “只说是往北边去。” “北边?”回云州吗?没道理啊。沈宁皱起了眉头。 “我回头想了许久,韩兄为人你我都是知道的,他又是当今一代侠士,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有谁会让他再三缄默?并且丢下花府之事不管,这决非他的作风,除非……” “被人抓到了把柄。”沈宁接口,顿时想到韩震的弱点除了花破月还有谁?可是花破月被他藏起来了,能不见人就威胁到他的只有……“是那位么?”她从没听他问起过花弄影的姐姐,还以为已经蒙混过关了,没想到…… “应是八九不离十。”李子轩严肃地点点头。 “他是想让韩震……”沈宁蓦地忆起韩震对她说过黄陵有意招揽他入朝为官,结合现在的时局……“他是想让他上战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韩震这能文能武的武林大侠不正是极好的马前卒? “怕是如此,”李子轩压低了声音,“我猜韩兄妥协,怕是与人交换了条件。”以花府之清白与花破月的性命,换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蛇打七寸……连一两银子也没花,皇帝就让一代武林大侠作牛作马。好个阴险狡诈无耻之徒。沈宁暗自磨牙。 “不过如此一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婕妤娘娘。”李子轩又道。 沈宁沉默片刻,还是与他商量拿些银票送进宫中给花弄影。不管哪个朝代,有钱总是好办事。 李子轩很会作事,日跌时分就已将一切全部办妥,银票也托人送进了宫中。 隔日五更刚至,已隆升为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游知渊匆匆亲来送行,沈宁得知消息,忙起身换了衣服出来,正看见游知渊让小厮递上一个包裹给李子轩,“这里头有些干粮盘缠,二公子与家嫂在路途用罢。” 李子轩打躬作揖,“游大人费心,草民感激不尽。” 沈宁笑着唤了一声,“游大人。” 游知渊寻声转过头去,烛光中看着沈宁笑脸吟吟地站在帘前。 “游大人,多日不见,新官上任得可好?” “好,好。”游知渊点了点头,旋即问道,“李夫人,下官听闻你遭歹人暗算,如今可大愈?”他得知消息时沈宁已被接进宫中,即便心急如焚也未能得知,昨日回府听得管家禀得李子轩辞行之词,今日一大早才匆匆赶来。 “没事儿了,对了,你已经派人去接嫂子了么?” “前些日子已派人去了……” “那说不准咱们跟嫂子还能在路上碰上一面。”沈宁笑道,丝毫没有离别伤感。 游知渊颇为伤怀,却是欲言又止,此时有小仆在外头催促,他心中沉郁,再次开口,“李夫人,二公子,这一别怕是诀别,二位万唯珍重,但求他日再见之期。” 小厮呈上三杯水酒,三人各执一杯。 “保重。”游知渊举杯,先干为敬。 “保重。”沈宁与李子轩双手握杯,一饮而尽。 ********** 广德帝知晓沈宁回云州的事儿,已是在半月以后。这日他下了早朝日中休憩闲来无事,歪在明黄榻上也没心思看书,一面让潋艳给他揉肩膀一面让万福把沈宁叫来下棋。他心想着隔了这么些时日,她的伤也该好了。 万福早已知道沈宁的事儿,但东聿衡没问,他也没说。这会儿皇帝问起,他才答道:“陛下,雁夫人早些日子便回了云州。” 东聿衡一顿,脸上并无表情,黑眸缓缓看向垂首的万福,虽不言语,可身后的潋艳却有些汗毛耸立,怕是有人要遭殃。 万福因这无形危险之气也是一惊,他原以为陛下这些时日不闻不问,后宫又频传喜讯,怕是对李夫人新鲜感已过,这事儿早已抛之脑后,谁料听得她回乡一事竟这般……恼怒。 他谨慎地斟酌用词,“奴才听闻,是雁夫人因亡夫迁坟起棺吉日将近,求了皇后娘娘回云州之事,娘娘体恤她尊夫之情谊,便允了她回乡之事。” “为何无人来报?”东聿衡冷冷道。 “回陛下,娘娘见陛下成日国事操劳,不忍因小事叨扰圣驾,因此不曾来报。”照理沈宁这事儿只需内务府批示就成,连皇后娘娘都不必打扰,更别提上报圣听了。万福顿了顿,加了一句,“离去当日,雁夫人在安阳宫面北叩首谢恩。” 事儿挑不出刺来,皇帝觉着一股邪火乱窜。他自认无需动怒,只心头萦绕若有似无的不悦之感,像身子里头有一根细绳,拉一拉就细细密密地不适。 殿内紧绷之气环绕,半晌,大气不敢出的宫婢才听见天籁之音,“叫个棋侍来。” “是。” 不多会,司棋局来了轮班的棋侍,东聿衡也不言语,修长手指一落便开了局,殿中鸦雀无声,棋侍思索棋招,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视龙颜,陛下今日似有不悦,他是否该尽快输了讨陛下欢心? 谁知还没等他考虑周全,皇帝却是冷哼一声,不耐地扔了手中棋子,便是挥袍大步离去。 棋侍吓得小心肝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与宫婢一齐下跪送驾。 ☆、第三十八章 这厢沈宁一行丝毫不知宫中状况。这日,李子轩与沈宁留宿在小镇客栈,他正躺在床上让小莲为他揉捏按摩,却听得沈宁在外头兴高采烈地敲门,“子轩,子轩,我有个好事儿跟你说。” 李子轩一笑,一骨碌起了身,不等小莲反应,他已经套了鞋去开了门,“什么好事儿?”他扬唇请她进屋子。 “我跟你说,无双是个天才!”沈宁拿着账本笑眯眯地道。 李无双是他们新买的丫鬟。她本名叫做大丫,当时被赌鬼的父亲当街叫卖,其母抱着幼子蹲在一旁,不停地骂骂咧咧,却不是反抗男人卖女之事,而是不愿男人欲将卖女的钱去还赌债不管他们娘俩。沈宁自知那骨瘦如柴的丫头逃不过被卖的命运,没法子狠下心肠,让李子轩花了三两银子买下了她。 过后她替她大丫改名为李无双,才发现她有些自闭倾向,难得言语,总是一个人不停地在腿上比划着什么。直到今日,她在地上有树枝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字,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算圆周率。她顿时震惊了。试探地拿了本账本给她,李无双并不识字,只认得数字,单凭着沈宁告诉她哪边是入,哪边是出,不消片刻就把十几页的账以心算给算清了,并且还指出里头的一两处错误。 沈宁叹为观止,白芷和小莲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圆。 为了验证李无双的正确与否,来了兴致的沈宁到了客栈后,让小莲去给李子轩舒络筋骨,又让白芷带了李无双出去逛逛,她自个儿关在客房,把账本算了一遍,发现与李无双算的结果不一致,又核算一遍,才确定李无双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把写着阿拉伯数字的草稿烧了之后,她便献宝似的兴冲冲地来找李子轩。 李子轩听完,挑眉说了声厉害。他自认那本账自个儿没了算盘是决计算不来的。可这两人……好似都没拿算盘。 “真的厉害,我也从没见过天才。”她相信这些对李无双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无双儿固然厉害,嫂子你也不差。”李子轩笑得特别和蔼可亲,“往后我的账本就指着你们娘俩了。” ……她何苦往枪口上撞!“你不是有帐房先生么?” “那老家伙半只脚都进棺材了,哪有你们算得快?再说了,这些事儿也是主母的责任。” “你现在是少主子,你妻子才是主母。” “这不是我还没娶妻么?” 沈宁一笑,“你放心,等到了中州嫂子我就帮你寻一房大家闺秀。” 李子轩笑得风流,“那就拜托嫂子了。” 沈宁勾了勾唇,旋即想起了一件事,敛了笑容,“抱歉,我没能帮你保住小花。” 李子轩轻咳一声,摒退了小莲,才道:“嫂子误会了,我若是对婕妤娘娘有意,怕是小孩儿都满地跑了。” “真的?”她狐疑地看向他,怕他故意安慰她。 “自是真的,当时云仙儿姑娘托付,我见其重情重义,才做了这人情。” “可是小花那么美……”这双姝让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动。 “美人似娇花,还是远观罢了。”李子轩摇摇头。 美人如花隔云端,凡夫俗子只能远观不能亵玩。沈宁深以为然。 “再者,娶妻当娶贤。”李子轩老成地说着自个儿的观点。 沈宁闻言失笑,“你才二十出头,能不能不这么老气横秋?你娶妻子,不管她美不美,贤不贤,喜欢才是最要紧的。”她想着,又加了一句,“别想着三妻四妾,爱一个人就好好爱。”她也只能这么说说,听不听也只能是李子轩自己的选择。 “嫂子教训得是。”李子轩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然后抬起头来,“我这儿还有两个账本,您看……” “……”李子祺,你弟弟欺负我! 白芷带着无双出去转了一圈,添置了一些短缺什物回来,一见到沈宁就笑嘻嘻地迎上去。 她本是心里怨怼皇后将她赏给了个平民百姓,自己将来是与富贵无缘了。可是跟着沈宁的这段时日,她又觉得再没有比沈宁更宽容的主子了,并且时不时地有赏赐下来,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宫外看山看水,这么一来她的不甘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已打定主意认了沈宁为效忠的主子。因此方才在外头听到的夸赞之声让她很是兴奋,“夫人,奴婢们刚才在外头,听大伙儿都对您赞誉有加!” “都夸了夫人什么?”小莲满脸好奇地追问。 “他们都夸夫人您是景朝第一贞妇,世间难得的奇女子!”白芷颇为骄傲地道,“奴婢还听说这镇上原有一个寡妇守孝一年,本是听从娘家的话改嫁他人作妾,谁知听得夫人您的故事,羞愧难当,当晚就投河自尽了!第二日新郎官听得这事,也不恼怒,反而给了银两让人好好安葬。大伙都说是您带了好头,使得女子妇德女道得已发扬。”她顿一顿,又道,“一位老员外说,如今帝御外敌,无数男儿上了战场,这贞节牌坊一立,不仅稳了内宅妇人的心,也稳了将士的军心,实乃妙哉!” 小莲欢喜地拍手叫好,沈宁笑不出来。这种事情让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广德皇帝,着实将她利用得太彻底。 “夫人,您不开心么?”白芷见她面色沉重,不由敛了笑容问道。 “……我不开心,”沈宁摇摇头,“你们要记得,我要这块牌坊是出于自愿,并非天下所有的寡妇都必须学着我,她们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第二次幸福,这不是耻辱。” “可是夫人,女子既嫁了郎君,就应从一而终,这不是应该的么?”小莲道。 “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活。”沈宁看向二人,沉沉说道。究竟有多少人,被她这块牌坊禁锢了人生。她……又做错了么? “那夫人您为什么……”白芷欲言又止。 “我?”沈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光芒,“我不过自私罢了。” 晚膳时,沈宁换了一身男装,与李子轩同在客栈下头吃。李子轩叫了两个三好菜,并不叫酒。李老爷曾再三嘱咐,路途遥远,又护着自家嫂子,断不可喝酒误事。 沈宁与他品尝当地特色,二人随意说着些家事。 隔了一桌,似有两派江湖人齐聚一堂,高谈阔论。沈宁听得哈哈大笑之声,后又听人说道:“元某听得百晓生一则消息,御剑山庄少侠韩震隐世几年,几个月前出现在云州与来犯我朝的克蒙之族死战,并力敌魔头散童子,前些日子又投奔黄陵黄大将军麾下,为保景朝安宁弃了侠客自在,献身沙场。” “此乃真英雄!”连绵不断的赞叹之词毫不吝惜。 那姓元的继续说:“如今江湖中诸多豪杰听闻此讯,都投奔黄将军与韩少侠而去。韩少侠嫉恶如仇,当初行走江湖尽除为恶之人,现下他甘愿入仕,沙场点兵,怕是那克蒙人十恶不赦,韩少侠忍无可忍罢。诸位,你我练就一身武艺,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发扬门派?国难当前,正是我等用武之地,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又是一阵连绵应允之声,再细听,竟是开始商议如何投奔些许细节。沈宁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人果真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韩震避而不谈,还有谁能搞得人尽皆知?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并不仅仅要韩震一人卖命,他想藉由韩震把整个江湖中人也卷进去! “看来这事一时半会完不了。”李子轩摇了摇头,“明儿咱们且晚些走,我去收些棉花。”事已至此,战事到明年开春怕也结束不了。 “做棉衣?”沈宁心思转起来,“可是既然上头早有打算,棉花也应是被官府收得差不多了吧?” 李子轩别有深意地道:“就怕还有。” 第28节 隔日,一行人继续赶路,沈宁在马车里无聊,已将将来打算盘算得七七八八。 首先将子祺迁坟的头等大事办好,到了中州以后,等那块石牌到了,一切尘埃落定,她就为李子轩算账当作工作,请个先生教李无双习字,然后打听那神兽图腾的事儿,对了,还得为子轩相一房媳妇儿。 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回去,她就只告诉李子轩一人,让他替他哥哥继续承担这份秘密;如果回不去了……也就是自己的命罢,叫子轩以后生了孩子送她一个,让她也过过母亲的瘾,而后得找一份自己感兴趣的事业发展壮大,否则可能阴阳不调…… 这算盘打得清楚明白,谁知刚进了云州,还没来得及与家中二老问安,她就听李老爷迫不及待地向她与子轩说了一件大事: “两日前,新来的知州大人陪同长阳来的大人来家中宣读了一份圣旨,陛下查明云州之变,子祺功不可没,无奈天妒英才,特追封子祺为正四品云北侯,并且大媳妇你为四品诰命夫人,赐四品命妇之服,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绸缎十匹,命尔等择日上阳谢恩。” ☆、第三十九章 沈宁与李子轩相视一眼,神情有些莫测。 李父却是没发现他们的异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想我李氏一族世代经商,今日竟挣得一席爵位,正所谓皇恩浩荡,我儿子祺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李家三代经商,家底殷实却地位低下,家中也曾令子弟勤奋读书,可终是与功名无缘。子祺颖悟绝伦,倘若出世定是状元之材,奈何天意弄人……谁又曾料得会有今日?想来也是老天怜子祺命薄,冥冥中有所补偿罢。 李老夫人在旁闻言,不由抹去眼角湿润。 “大媳妇,你是我们李家的福星,”李老爷感慨地道,“爹知你路途奔波,怕是还要再累你走一回。” 沈宁隐隐有些不安。她还没到家圣旨又让上长阳……虽然位高权重者向来不会关心小人物的麻烦,可这道圣旨还是有些匪夷所思。她想了一想,说道:“爹,既是圣旨已下,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还是以子祺移墓为重,待迁入祖坟,我们再去谢恩也不迟。” 李老爷惊道:“这如何使得?” 李子轩也道:“这怕是不妥。” 沈宁道:“爹娘在信中已定的起棺吉日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又怎可轻易错过?媳妇先修书一封禀明圣上,圣上宽厚仁慈,定当通融。” 李老爷还是犹豫,“这……”他自觉不妥,但沈宁是李家惟一一个面圣之人,听子轩来信竟是颇得圣宠,想来她应是有分寸罢。思忖半晌,后复点头。 于是沈宁让李子轩找人按照正统修了一封拜请书信,大意则是自己因伤病复发不易劳累过度,并且迁墓之日将近,请求陛下体谅悲痛难舍之心。李子轩亲自检查了两三遍,将信中字词一字一字看过,又让沈宁看了一遍,才去府衙拜会了新知州,向他说明来意,请他将信件递呈于上。 新知州也似惊奇,但他在路中也听过李家寡妇些许传闻,又亲耳听得圣旨亲封四品诰命,已是由不得他这六品的知州擅自言论了,于是客客套套地应承下来。 又隔半月,乾坤宫中主人东聿衡正养性习字。他在紫檀木雕云龙寿字纹书桌前静默许久,饱蘸墨汁,挥毫疾书,有如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广德皇帝的狂草霸道,洒脱随性的大家之笔处处透着傲视群雄的凛冽之气,曾被端亲王东旌阳推为当世第一狂草。万福停了研墨,只觉陛下书法似是又精进了。 东聿衡换了羊毫小楷落款,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李氏快到了罢?” 单凭这一句话,万福从此以后改变了对沈宁的所有看法。而此时的他是大吃一惊,极难得地支吾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陛下近日国事烦恼,克蒙二子努儿瓴终率军与黄将军首战对垒,一时战事胶着,每日飞鸽传书,陛下与重臣商讨克敌要事,加之寻常政事,朝廷后宫……如此多操劳之事,陛下竟还记得连他也差点忘记的事儿…… 待万福匆匆退去,东聿衡让潋艳换一张宣纸,缓缓沾墨,勾了勾唇,似是自言自语道:“沈……单字宁……”随着他的话语,“沈寧”二字正楷现于玉版之上。 皇帝凝视片刻,一声轻笑。 翌日夜里,用过御膳的东聿衡歪在安泰堂榻上看书,敬事房太监送来花册,皇帝头也不抬,“着平阳宫侍寝。” “是。”敬事房太监跪退。平阳宫里有三位小主子,皆是陛下近日册封的贵人才人,近来得宠。分别是由选侍晋升的李贵人、尤贵人和马才人。不知陛下点的是哪一位,或是三位都点,圣意难测,还是让三位小主子都沐浴更衣做迎驾准备的好。 万福此时低头自外而入,脸上却有丝为难之色,他进来对皇帝行了礼,说道:“陛下,云州传来消息,李夫人……”他欲言又止。 “到哪儿了?”东聿衡眼不离书,勾唇问道。听他这般犹豫,莫非是在路上贪顽误了脚程? 万福抬眼瞅陛下脸色,见他心情颇佳,才小心地道:“李夫人现下……正在去往中州途中。” 东聿衡抬头眯眼,“哦?”这轻轻一声似是有无限威压。 见陛下笑容瞬间消失,万福硬着头皮道:“陛下,雁夫人往中州去了。” “她没接到圣旨么?” “自是接了圣旨,然而来报说雁夫人似有难言之隐,修了一封书信拜请御览,书信两日前进了通政司,通政司酌情批复,不及上报。”这事若是归类,则属最旁枝末节的小事,通政司可全权作主。 “拿来。” 一阵兵荒马乱,已略显破损的书信辗转到了皇帝陛下手中,他看过一遍,眼中却讳莫如深。 再细看通政司着批,却是写着:情之恳切,臣闻之潸然泪下。念雁夫人一片情凄意切之心,虽有逾越之举,然情可通融。报陛下御览暂缓。 情凄意切!好一个情凄意切!就这么心心念念为她的夫君迁坟移墓,连圣旨都敢不放在眼里。皇帝一把抓揉书信扔至地下。 潋艳常侍左右,自知陛下现下极为不悦,上前劝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雁夫人倘若冒犯了陛下,罚她便是,何苦怒在心头伤了龙体?” 经由一劝,东聿衡稍复冷静,心中也觉莫名,怎地因这点小事也大动肝火,怕是近来国事所扰。 他喝了一口茶,却郁气难消,他说道:“告诉通政司,朕看过了,准其所奏。然御旨圣诏不容蔑视,冬至前夕须见得李府之人,不得有误。” “是。”万福暗忖,冬至离今时不过月余,陛下此令,颇有些强人所难哩。 东聿衡瞟向地下书信,冷哼一声,也没了兴致去后宫,只在乾坤宫歇下了。 那日过后,万福上了心,派人暗地里跟着沈宁,并且隔三差五向东聿衡提上一嘴,东聿衡听了也不言语,却也从不责骂他的擅自之举,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万福事儿是办了,可脑子里还是想不明白。倘若陛下对那李寡妇有了男女之意,又怎会立那块贞节牌坊,且封了他夫妻二人侯爷诰命?倘若没那意思,又怎会如此关注一寡妇行踪,走了还要将人召回来--这四品的晋封,还不配上金殿面圣谢恩罢……况且,他瞅着,陛下近来新宠的几位小主子,似乎跟那李夫人…… 他越想越是一头雾水。禀告时留了个心眼,总是细细打量陛下神情,却发现无论他说了些什么,陛下终是面无异色,冷冷淡淡。 随着时日推移,离冬至之时亦愈来愈近,万福这日小心翼翼禀明东聿衡,说沈宁还在中州时,东聿衡终是冷着脸开口了,“她是想掉脑袋么?”中州虽近,离长阳也有十来日脚程。好个贞节寡妇,为了亡夫之事连命都不想要了?既如此不把圣旨放在眼里,他便成全了她!一股莫名怒火冲得又急又大,他几乎张口就欲处死沈宁与李氏一门。 万福冷汗涔涔,不敢开口。 幸而隔日又传来消息,李夫人轻装启程,然而竟是无一马车,其换了男装,与李家二子连同两名侍卫皆是策马急驰。东聿衡听罢,冷哼一声。 万福索性遣了暗卫扮作邮差与一行人茶店相遇,果不其然一路同行。只是路途枯燥,着实没甚好禀,暗卫只得将路中趣事报之于上,一日写道:【李夫人听闻‘人心隔肚皮,鸟心隔毛衣’一词大笑不止】;一日又禀道:【李夫人饭后戏问:‘从前有一名伙计名为小蔡,一日突地不见了。为何?’无人能答,李夫人称吾等无‘幽墨感’】 东聿衡听时正更衣上朝,闻言挑了挑眉,而后不发一言上朝去了。 殿堂之上朝臣因政见有异争议激烈,东聿衡单手支于龙椅,面无表情心思悠远。就在众臣发觉主上龙颜不悦,屏气听训之时,皇帝突地复一挑眉,淡淡道:“哦,是被端走了。” 众臣面面相觑。这,端走……是何圣意? 却见皇帝轻笑不止。 翌日飞鸽传书,“奴才将陛下所传回答告知李夫人,李夫人歌颂我皇英明神武。” 而实情为沈宁听闻迟了一日的答案后,扯开一抹或许可称为欣喜的笑容,不断点头道:“大哥反应真快!” 阅毕,皇帝扯了扯唇,眼中闪过幽光。 人……快到了。 ☆、第四十章 沈宁一行人在冬至前夕赶到了长阳,与“邮差”大哥话别后,李子轩让沈宁去找客栈落脚,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往通政司,倘若还不去复皇恩,李家怕是真要被满门抄斩了。 连日来的奔波上沈宁疲惫不堪,已到了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地步,她勉强支撑着随意找了一家客栈,让侍卫毛大去寻李子轩,谁知一盏茶后,李子轩回来,后头跟着的不仅有毛大,还有两名官差,见到已算是有四品诰命的沈宁便跪下了,“奴才请李夫人安。” 沈宁连忙站起来,“请起。” 一人起身抱拳,“李夫人,请随小的们去,您的府邸已准备好了。” “府邸?”沈宁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李子轩,却见他也是摇了摇头。 强打起精神,跟着两名官差到了城南一角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面前,牌匾上竟是写着“李府”二字。官差敲门,里头的奴才应声开门,只听得官差道:“这二位便是这宅子的主人。” 里头的奴仆立刻看向两人下跪,“奴才给主子请安。” 李子轩叫了起,笑脸迎向两个官差,“两位爷,这究竟是哪位贵人的恩典,草民竟是糊涂了。”他去通政司回了皇令,文书一看他是云州李府,便叫了两个官差跟着过来。 一官差客气地道:“小的也是奉命办事,其余一概不知,小的还有差事在身,先告退了。” 沈宁与李子轩糊里糊涂地被迎进了府,里头连同管家婆子奴婢奴才有十人之多,见了他们无不恭恭敬敬,下跪行礼。李子轩问他们是奉了谁的令,管家也道不知。李子轩细节看他们行为礼节,竟是不像通常富家奴仆,有些……宫里头的作派。 莫非是花婕妤送来的?还是…… 沈宁被一路冷风灌得头晕脑胀,已经想不出个名堂来,由着两个奴婢领着用热汤洗去一身风尘与寒气,也不顾头发未干,进了一间雅致芳香的闺房,倒在崭新的床上便呼呼大睡。 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在屋里低低说了两句话,然而轻轻将她翻个了身,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头皮一阵阵地轻柔按摩,让她更加沉沉睡去。 这一觉一睡睡到隔日天光大亮,沈宁被丫鬟们叫醒,迷迷糊糊吃了早膳,又问了李子轩去向,被告知今日不必进宫,她整个人又松懈了下来,刚吃饱了便又毫无抵抗之力地回床榻再次应允周公邀约,还让他们不必叫她。 再次醒来已是日薄西山,总算补眠补够了的沈宁伸了伸懒腰,满足地起身下床。 待在外室的奴婢听到动静,连忙进来伺候。她也不让她们帮忙更衣,只请她们打了盆热水洗了脸漱了口。 一名自称春儿的丫鬟道:“夫人,今日是冬至,奴婢给您换一身新衣裳罢。” 景朝视冬至为重,仅次新年与皇帝万寿。此日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祀五方帝及日月星辰于郊坛。朝贺、供神皆如元旦之仪。民间虽至贫者,至此日亦更易新衣,备粉饮食,享祀祖先,庆贺往来。 沈宁一愣,点头应允。她活了二十几年,冬至都是无关紧要的节日,不过吃个饺子应景,到了景朝才知这节日盛大。 春儿从善如流地让另一丫鬟将新衣熏了暖香,自己为沈宁重新梳了头,打开一旁的首饰盒,拿了一朵木犀金花钿为她压上。这时小丫头捧来衣裳,沈宁道:“不必太厚。”她身子好,从来是怕热不怕冷。 “是。”于是春儿为她换了一件妃色兰花袄子,下搭同色压光棉长裙,外披玄色底子五色纹对襟夹棉褙子,而后又拿了一件品红绣福寿万代团纹大簇白狐软毛压边绸缎连帽斗蓬为她搭上。 景朝重农抑商,商人穿着有严格限制,只许穿粗布之服,然而家财万贯的大富之家中还是绫罗绸缎满目。沈宁在李府三年,李子祺未曾亏待过她,她一摸便知自己身上穿的都是上品,于是随口问道:“这是二爷送来的?” “不是,这是原来便为夫人备下的。” 沈宁笑一笑,没说话,也不问她们来历,由他们打扮妥办,笑吟吟地出门找李子轩。 一出门寒气扑面,沈宁打了寒噤,看看灰蒙蒙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一路有奴才打躬作揖,说着吉祥话儿“拜冬”,沈宁笑着地应了。 李子轩远远便看见她一袭难得盛妆装扮,见她笑吟吟向他走来,一时笑容淡去,恍恍惚惚地说道:“你又是何苦要了那块贞节牌坊……” 却只有毛大听清了。 待她到了跟前,却听她一声笑问:“打赏了没有?” 李子轩道:“早已叫王管家赏了。” 沈宁打量他一身绿沉画竹新衣,笑道:“咱们二爷今个儿果真玉树临风!”李子轩与李子祺长相都随了母亲,温文尔雅,只李子轩一双桃花眼多了份风流。 李子轩轻咳一声,“多谢大嫂美誉。”他是习惯了,就不知这宅子的奴才习不习惯她的口无遮拦。 沈宁没发现不妥,问道:“咱们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少不了好吃的。”李子轩一笑,与她一同入了厅。 因出门在外,祭祖祭神亦不必操办,李子轩乐得清闲,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给他与沈宁补补身子。 李子轩让了沈宁坐首位,而后坐下道:“今夜长阳开夜市,你可想去凑个热闹?”景朝一年只开四次夜市,便是冬至、春节、元宵与皇帝万寿。时至四夜,大街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舞龙舞狮,街头卖艺应有尽有,各家各户均可出门游玩,甚至连大户人家的深阁小姐,都可纱罩遮面跨出绣阁。云州时地处偏僻,李子祺体虚不能出门,因此叫沈宁去她也是不去的。 “真的?那咱们去看看呗。”沈宁眼前一亮。 李子轩笑着点点头。 第29节 春儿在一旁为沈宁与李子轩斟酒,沈宁道:“只我跟子轩两人,你们不必伺候,自个儿吃酒顽去罢。” 李子轩道:“急什么,待咱们吃完了再放他们顽儿也不迟。” 沈宁闻言,看了他一眼,也便笑笑作罢。 两人喝了两盅小酒,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吃了冬至晚饭,留了鱼头让春儿装起来,喝了茶消了食后,李子轩便让春儿与毛大留着,其余人等下去迎冬吃酒。 “他俩也还没吃。”沈宁摇摇头,转头道,“你们也去吃罢,我这会儿懒得动,等过个两三刻再出去也不迟。” 春儿与毛大忙谢恩而去。 李子轩轻笑着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待室内清静下来,他才道:“嫂嫂,这宅子是官家赐下的。” 沈宁意外也不意外,只皱了眉道:“你有什么想法?” 李子轩道:“这赐封赐宅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咱们李家不过是一商人之家,也没甚特别之处,怕是陛下隆恩浩荡罢。”他思忖许久,也不觉李家有何可得陛下另眼相看,也不是没考虑过天家是否看上了沈宁,可那块贞节牌坊是他亲赐的,如今又封了哥哥嫂嫂侯爵诰命,若是再强抢寡妻,岂不是自打嘴巴,令天下所不齿?陛下非昏君,断不会如此。只是天家赐宅定有目的,莫非……是皇后或是花婕妤希望将嫂嫂留在长阳? 沈宁沉默片刻,而后笑道:“那咱们又赚了。” 李子轩不想让她操心那么多,看向她笑道:“全托了你的福。” ☆、第四十一章 沈宁是头回看到景朝夜里的繁华景象,不同于现代城市的流光溢彩,纸醉金迷,长阳街头显现的是一种热闹热情,朴实而又繁荣的模样。街上往来的行人不管认识或是不认识的,打了面照笑容满面地叉手行礼,各自拜冬;道中有民间祭神的队伍,所过之处都有百姓将手中水果扔于祭神銮轿之上;街边儿有卖艺的,有耍猴的,还有猜灯谜的,有唱大戏的……白日里罢市的商家小贩夜里也重新开张讨个彩头,各式各样的玩意儿看得沈宁心潮澎湃,她很久、很久没有逛过街了! 想当初她每个星期都会与闺蜜去街上小聚,喝个茶,吃个饭,逛个商场。如今这么简单的事儿竟成了奢望,于是她把握住机会,与景朝一年才出来三个晚上的大家闺秀一样,乐不可支地东逛西逛,见什么都新鲜。惟不同的是,她不用那幂篱纱帽遮身。春儿劝了一回,沈宁只说,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便不在乎这些了。 欢乐地走走停停逛了一段,她在一个卖消寒图的摊位上停了下来。 消寒图是一种有趣的冬天日历,画梅花八十一瓣,自冬至次日起,日染一瓣,作记号以志阴晴雨雪,每九日为一九,至第九个九日为八十一日,冬尽春来。 沈宁向来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云州的消寒图只有两三个样式,长阳摊位上却是各式各样,上头还附着九九之歌: 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bili);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家家堆盐虎。六九五十四,夜中泗暖气。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单。八.九七十二,猫狗寻阴地。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要伸脚睡。蚊虫吃蚤出。 沈宁拿着三个不同模样的消寒图犹豫不决,只觉哪个都精致,闻一闻还有香气。取舍哪个都难。 “这个雅些。”突地眼前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中间一张,耳边传进陌生又似是熟悉的低沉嗓音。 隐隐龙涎香扑鼻,沈宁一惊,转头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墨瞳,旋即看到一张意外的俊脸。 她欲言又止,话语在嘴里打了个圈,“……冷爷!” 来人正是微服出宫的东聿衡。他头戴白金答子暖帽,穿着一身檀色交领暗纹长袍,腰系黛色镶玉带,外套一件青莲色宽袖直领对襟褙子,领口和袖边绣着卍字边,左襟绣吉祥如意纹,在绛紫缎狐狸里竖领镶边斗篷中若隐若现,好一派通天富贵。 东聿衡俯视眼前红扑扑的小脸,再看她一身装扮,嘴角勾笑。 沈宁作势要跪,被东聿衡虚挡半空,“既叫冷爷,便不必拘礼。” 沈宁便是福了一福。 李子轩看来人的相貌气势与沈宁的态度,立刻明白过来,心下大惊,却是不知如何作礼。 沈宁道:“这位是民妇小叔李子轩。” 东聿衡瞟了过来,李子轩顿时下跪,“草民给冷爷请安。” 跟着的毛大春儿立刻跟着跪了下去。 热闹非凡的街市无人在意这角落之事,只那卖消寒图的小贩知是遇着贵人了,也忙不迭跟着下跪。 东聿衡叫了免礼,打量了李子轩一回。不知怎地有些心思莫测。 沈宁见他看得仔细,心中胡乱猜测,这爷儿不会男女通吃罢? 只听得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好一个玉面郞君,”不想一个商人竟有如此风采,“你与你哥哥是同胞兄弟?” “回冷爷,”李子轩叉手躬身,“哥哥与草民确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怨不得……东聿衡微微有些皱眉,似是不悦。 沈宁觉着这话题怪异,清清嗓子拨乱转正,“冷爷,过冬好哇。”她学着街上行人笑嘻嘻地叉手一礼。 东聿衡一愣,转回视线失笑,“你也过冬好。” 沈宁又是一笑,看向他身后焦不离孟的万福,“小万福,你也过冬好。” “李夫人好。”万福也是一愣。 李子轩汗颜,她这插科打诨竟是到哪都吃得开。 东聿衡注视眼前几月不见的女子,却是觉着她似是又瘦了。这李家连个妇人也养不好? “冷爷,您也是来看看消寒图么?”她觉着他是没功夫玩这些玩意儿,但后妃可是有大把时间,万一人心血来潮拿去哄哄某个宠妃也说不准。 东聿衡背手一笑,“爷不过出来走走,倒见着你颇有些稀奇。爷以为你还眷恋长州,顾不得爷的旨意,还想着明儿送你去与你夫君作个伴儿。” 万福只觉默默,心想爷是在欺负李夫人么? 沈宁果然苦了脸,说道:“冷爷,这大过节的,您就别吓我了,”她顿一顿,“子轩昨日便去了通政司复命。” 东聿衡却是笑容不再,“长幼有序,直呼弟弟名讳像什么样儿?” “是,民妇知错了。”沈宁从善如流。 李子轩垂眸掩去眼中异光。 “既是遇上,就陪爷走一走。” “是。” 见沈宁放下图笺,东聿衡一挑眉,“你不要这图了?” 沈宁轻咳一声,“自是要的。”她早问了价钱,拿了一文钱给了小贩,挑了方才东聿衡指的那张,抬头一笑,“冷爷,咱们走罢。” 东聿衡皱着眉头看向她肿得跟萝卜似的十指,“手是怎么回事?” 沈宁呵呵一笑,将图笺与手一同缩回斗篷中,“这一路风大,就被冻着了。” 东聿衡这才恍然,她这一路策马而来,怎能不冻着细皮嫩肉,且今日宅中来报她睡了整整一天,想她的好身板也应是倦极才会如此,这些天她怕是吃了不少苦。心弦隐隐一动,“可曾敷药?” “……明个儿我便找人去拿药。” 东聿衡嗯了一声,又道:“既是冻着了,怎不抱个手炉?” “手炉碍事,不能尽兴。”沈宁傻笑一声。 东聿衡看她这样儿好笑又好气,哪有一个妇道人家心这般野?况且她这小叔子跟在身后,也像是习惯了一般。思及此,东聿衡又意味不明地扫视了一眼立在沈宁身后的修长身影。 李子轩不曾抬头,也觉一股莫名沉压。 “走罢。”东聿衡收回视线,对万福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沈宁看一眼李子轩,只得跟上。 于是沈宁陪在东聿衡身侧闲逛,万福与李子轩几人落后几步跟着。沈宁见东聿衡并不说话,今日不似下棋可悄无声息,身边又无人帮忙,只得自力更生寻着周围话题,二人看画看猴看字谜,倒也天南海北,融洽无事。 跟在后头的万福听二人笑声,李子轩看二人神态,心思各异。 此时人潮涌动,隐隐听得前头傀儡戏开锣,众人都赶着捧场,这慢悠悠走着的几人皆被三教九流推搡,沈宁歪一歪是稳住了,不想东聿衡竟被一肥头大耳的百姓撞了一撞,沈宁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他。 二人此时靠得很近,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香气。沈宁隐隐不安,想撤手退身,东聿衡却见后头有一婆娘直冲而来,顺势握着她的手一拉,使其避开相碰。 沈宁只觉手背一烫,却不意撞进了东聿衡的胸膛。温热的龙涎香扑鼻,她吓得弹跳开来。 “民妇失礼,还望冷爷恕罪。”她急急道。 东聿衡拇指拂过指尖的一丝冰凉,“恕你无罪,不必惊慌。” 这一恍眼的事万福与李子轩并没有看到,春儿倒是看睛了,却不敢多言。 东聿衡道:“你的手极凉,明日出行需让婢子准备手炉。”他似命令地交待。 倘若是一般妇人,与圣上这般接触不是羞极就是喜极,再听他这番话更是该胡思乱想,可沈宁即便知道古代女子的忌讳,也知道方才举动应是失仪,但她毕竟是个现代人,再怎么明白也不会明白摸个小手就要去死这种行为,也不认为东聿衡的话里有不妥,只当上级关怀下属了,她认真地回答:“是,谢陛下体恤。” 东聿衡话出了口,自己也觉失言,谁知沈宁竟荡坦坦地意有感谢,看她半晌,心中似有愉悦,又莫名恼怒。 沈宁也有其他心思,一时默默。 一行人往前去看傀儡戏,沈宁从没见过木偶戏,一时甩去杂念,站在远处踮着脚尖看得颇有兴味。皇帝偏头看她被白狐毛映衬得更加柔和的小脸与晶亮的眼儿,还有那粉嫩嫩的红唇,先是一笑,眼神却渐渐阴晦莫测。 沈宁转过头来,本是笑着想开口,却撞进他讳莫如深的眸子,一时如进魔障。 “爷。”万福的声音打破空寂。 沈宁顿时移开视线,脑中警铃大响。 “……何事?”东聿衡的声音似是比平常沉了一分。 “通政司副使沈大人前来拜见。” ☆、第四十二章 “沈昭?”东聿衡略为意外,看着远处木偶戏,“让他过来罢。” 通政司副使沈昭,乃景朝三公沈太傅之孙,鸿胪寺卿沈泰嫡长子,曾为东聿衡太子伴读。其人相貌端正,文思敏捷,只憾身形较矮。此时他快步走到东聿衡身后,拱身行礼,“沈昭给冷爷、奶奶请安。”沈昭认得皇后,心想应是陛下与哪一宫的娘娘出来,不能叫夫人,便如此唤道。 沈宁一听眉头一跳,这称呼不太对。 东聿衡轻笑一声,看一眼沈宁,转过头来,“你叫的是哪一家的奶奶?” 沈宁立刻道:“沈爷金安,民妇云州李氏。” 沈昭这才知叫错了人,暗自叫糟,却又听得她自称云州李氏,不由愣了一愣,抬头看了一眼。见一柔美佳人微笑而视,自觉失礼移了视线。他的目光定在东聿衡左臂,笑道:“昭眼神不济,还望冷爷恕罪。” 东聿衡轻哼一声,也不看他,只道:“你怎地在此?” “回冷爷话,昭与家中几个兄弟吃了酒闲来无事,也出来透透气凑凑热闹,不想遇见贵人。”沈昭解释一番,又道,“现下几个兄弟正在后头等候拜见,不知冷爷是否赏他们这个福份?” “爷今个儿乏了,便不见了,爷知道你们有这个孝心。” 孝心……沈宁保持沉默。 “是。”沈昭又是一揖。抬起头来又看了沈宁一眼。 沈宁觉着奇怪,厚脸皮地想着,看美女么? 东聿衡似是也发现了沈昭视线,似是想起什么笑了一笑,“原来你们两个还是本家。” 第30节 “咦?”两人同时一愣。 “李氏娘家姓沈,你们不就是本家么?”皇帝想来兴致很好,竟帮他们认起亲来。 沈昭忙点头应允,沉吟片刻而后道:“昭听闻李夫人巾帼事迹,实为钦佩。只不知李夫人娘家本宅何处?我族曾在云州一带居住,怕真是远亲也说不好。” 沈宁不知道沈昭底细,轻笑着摇了摇手,“民妇哪里有这个命,民妇只是一个被弃山涧的孤女,怎能与沈大人攀亲?” 谁知沈昭眼神一变,又问道:“李夫人可知详情?” 沈宁下意识地看一眼东聿衡,顿时忆起他可不是能倚靠之人,只得打起精神自力更生。 此时傀儡戏正值精彩,叫好连绵不绝,东聿衡示意离开,并随口问道:“你问得这般详细,是要帮雁夫人找亲戚不成?” 沈昭苦笑一声,道:“冷爷有所不知,那云州也有家中一段伤心事。当年家母陪同父亲云州同甘共苦,不料遭贼人所害,昭襁褓中的妹妹连同马车滑落山涧,母亲自顾不暇,好不容易脱了险下去寻时已是不见踪影,至今生死未卜,母亲黯然销魂,缠绵病榻数年之久。” 东聿衡颇为意外,“你妹妹身上可有证物?” 沈昭道:“妹妹戴了一个刻着‘沈’的金项圏,肚兜为母亲亲绣,里头缝了妹妹闺名。” “何名?” 沈昭看一看沈宁,道:“单字,娟。” 沈宁心里头已是万马奔腾呼啸而过,面上还遗憾地道:“果真是一段伤心事,还请令堂想开些好。” 东聿衡闭了闭眼,嘴角抽搐一瞬。什么事儿都装傻,缺心眼儿缺习惯了么? 三人又行了一段,东聿衡兴致散了准备回宫。沈昭与沈宁送了东聿衡上了马车离去,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行百姓打扮的侍卫骑着马跟了上去。沈宁这才觉着自己傻了,还真以为就他与万福二人。 李子轩上前,沈宁笑吟吟地引见给了沈昭。李子轩不卑不亢地打躬作揖。 沈昭温文以待,而后又看向沈宁,见她神情无辜,欲言又止,于是话别。 待沈昭走后,沈宁将事情说给李子轩听,李子轩惊呼:“这事上还有这等巧事?” 原来李子褀为她安排的身份并非凭空捏来,而是确有一桩事儿。当年有一鳏夫猎户深山打猎,自山涧捡了一女娃,不忍啼哭之声将她带了回来,养了几年女娃却因热疾不治,一命呜呼了。猎户深居简出,知晓其事的寥寥无几,此事也是李子轩旅商时听马夫闲唠时说起。只是他也从未听闻那女娃身上有个金项圏,然而怕是那猎户故意隐瞒也不无可能。 沈宁与李子轩心中同时想到,那女娃难不成就是…… 李子轩眉头紧皱,低声道:“嫂嫂,咱们这雪球,怕是越滚越大了。” 沈宁道:“不要紧,我见机行事,你明个儿去打听打听那沈夫人是什么时候掉了孩子,如果他们说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我就说是二十三年前被捡的。”她没皮没脸地又将自己年轻几岁。 李子轩哑口无言,她连这么叛经离道的事儿都想得出?!“你……”究竟从何而来。他生生地忍住问话。他在兄长的病榻前答应了兄长的遗愿,不再追问。 “好罢,就说是二十四年前的好了。”她见李子轩一脸不可思议,只得撇撇嘴道。 这下李子轩着实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沈宁隔日便被召进宫中,奉的是皇帝陛下御旨。 她本是想着这时辰正是皇帝休憩之时,怕是又要让她充当棋侍了。谁知跨进暖和的安泰堂请了安,却见他正在书桌前挥毫。 东聿衡让她起了身,瞟了一眼,淡淡问道:“手炉何处?” 沈宁笑了笑,“民妇要请安,便让春儿拿了。”她停一停,又添了一句,“陛下宫中温暖如春,也是用不上。” “你那双手,正因乍冷乍暖才会发痒。”东聿衡叫了一声潋艳,潋艳便领了一宫婢捧了一玉盒上前,“李夫人,请让奴婢为您抹药。” 沈宁受宠若惊,“不敢。” “你可懂书法?”东聿衡示意她上前。 “……民妇不知。” 东聿衡轻笑一声,并不意外她的回答,蘸墨下笔。 潋艳让宫婢执了她一手为她抹药,沈宁惊了一惊,却又不想打扰东聿衡笔走龙蛇,只得无声向她道谢。 再一转眼,东聿衡已是收墨停笔,沈宁定睛一看,心中暗道一声“好字”!她虽不愿用软趴趴的毛笔写字,欣赏却经由高人指点,而东聿衡现下写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八字行书,笔力遒劲,龙飞凤舞,令人一看便有酣畅淋漓之感。 东聿衡将笔递给万福,又换了一支小楷,眼也不抬,带了些许惬意问道:“如何?” “好,好。”沈宁强笑点头。 谁知皇帝竟还刁难,“既是不懂书法,又怎知好字?” “……民妇不懂造酒,也知哪家的酒香。”她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书法,果然字如其人,霸气凛然。 东聿衡听得颇为舒坦,见她一副敬佩之相,唇角微勾。后又听得她道:“这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回忆间忘了自称。 东聿衡一挑眉,万福却紧张起来,陛下的墨宝莫非流失宫外? “对了,观日山上有一块石碑,上书‘揽日峰’三字,不知谁人所写,竟与陛下您的……”沈宁说到后头消了声。她初到长阳便与李子轩去了闻名遐迩的观日山游玩,在山顶见到那金光灿灿的“揽日峰”三字惊艳许久,还在想着那个大书法家能有这等豪迈之气写出这傲视群雄的三字,现在想来,那并非豪迈之气,而是天子霸气! 东聿衡竟是大笑出声,“好个眼尖的东西!”她竟寥寥几眼便认出来了。当初端亲王恳请再三,才求得他一纸御宝拿去拓刻,然他不愿御笔招摇,恐有心人乱作文章,便命端亲王不得泄露真相。 万福与潋艳都听得出那是陛下难得的笑声。 沈宁除了傻笑只能傻笑。她做什么要多那句嘴! 待潋艳为她两手抹了药膏,东聿衡也离了书桌坐回榻前,好心情地赐了坐,还赏了些点心与她。 这赐坐让沈宁有些阴影,在云州被赐了个座,又下跪又磕头的也没能让他放过小花,如今又是哪一出? 原来今日皇帝为表亲民,向她询问了民间迁坟的习俗禁忌,又打探了中州风土人情,沈宁在心里腹诽,她压根就没能在中州悠闲呆上一天好么!只是这话也不敢说,只能说些中州的小吃打发了他。 东聿衡啜一口茶,突地话锋一转,“昨夜回去,可曾细想?” 沈宁稍微动了心思,才知他说的是沈昭之事,不想他对这事儿也上了心,她只得装傻,“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东聿衡的声音带着一丝凉飕飕,“你平日里也该动动脑子。”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么? “民妇……” “既已封诰命,该改了称呼。” 沈宁偏头,想了一想才道:“妾身……斗胆,陛下莫非是说沈大人所说之事?” 东聿衡看她一眼,表示默认。 沈宁道:“民、妾身昨日也曾有一刹那妄想,可顿时又觉着是在异想天开,便不往心里去了。” “倘若有些许眉目?”东聿衡侧了侧身,眼神在她脸上游移。 沈宁心中不以为然,但也知道需把握一个度,一个……不知生身父母有期盼但又绝望的度。她压低了声音,垂着头道:“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妾身福薄命贱,怎会是高门千金,陛下莫再打趣妾身了,妾身不敢妄想。”言下之意是你没万全证据就别提了罢! 皇帝似在打量她话中真假,沈宁便就放空了表情由他揣测,心里有些忐忑,无意识地刮着手指微痒之处。 片刻,东聿衡再开口,却是看着她臃肿的手指问道:“可是痒了?” 沈宁一愣,讷讷道:“是有些。”这话题转换的速度尼玛太快了有木有? “叫奴才给你揉揉,挠破了就难得好。” 潋艳闻言,立刻上前打算为她揉捏,沈宁忙摆摆手,“不劳烦您,我自己来就好。”她还没腐败到这地步。 东聿衡轻笑一声,“朕幼时也冻伤了手,不耐搔痒抓得两手疮痍,过了几年才养好。” 沈宁道:“陛下鸿福,我……妾身有个朋友,手冻了之后就再没好过,至今还顶着一双萝卜手。”她说的是她的高中同学。 东聿衡表情微怪,旋即点头道:“那便更要注意。” “是哩。”沈宁深以为然。 东聿衡单手撑在榻枕上,望着她笑得古怪。 沈宁被他看得头皮有些发麻,纳闷自己不是陪他唠嗑么,哪里又说错话了? 她清清嗓子,问道:“不知花婕妤娘娘可好?妾身可否前去请安?” 皇帝表情一变,似是有话,过了一会才道:“去罢。” 沈宁跪安,殿内恢复沉寂,半晌,东聿衡勾了勾唇,“看看沈家的动静。” 万福领命。 ☆、第四十三章 沈宁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个多月不见,花弄影竟变得如此憔悴,甚至卧病榻前。 “夫人。”病骨支离的花弄影见到她,顿时泪流满面,挣扎着想从床上起身,被一干奴婢劝拦着不让起来。 沈宁也顾不得其他,上前紧握了她的手,嗓子一时紧了,“你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弄影却反抓着她的手只是一个劲的哭,嬷嬷奴婢在身旁跪着请罪。一时场面混乱,沈宁只得请闲杂人等退了出去,只她留了喂花弄影喝药。 室内窗户紧闭,弥漫着薰香与中药气味,令人有些气闷。沈宁劝了花弄影一回,起身打开和合窗透气,又重新坐回床边,“别哭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花弄影努力止住泪水,抽泣着颤声道:“夫人,我、没能、保住陛下的孩子……我、我真没用……”陛下一直赐她避子汤药,夫人走后才赐了她保全龙精,千呼万盼得以孕育龙种,她欣喜若狂,却在前几日吃下一块糕点让一切化为泡影。 沈宁蹙眉,严肃问道:“是意外还是……” “我不知道,”花弄影无助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朱嬷嬷说是有人想毒害于我。夫人,夫人,我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谁也不曾得罪,究竟是谁想加害于我,甚至敢伤害皇家血脉!” 沈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劝道:“别难过,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 花弄影道:“夫人,你说是不是贤贵妃,她以为我已经找出了当初卫府诬陷花家的证据,所以想置我于死地!” 沈宁没能制止她,起身迅速到了窗边四周看看,才闭了窗子,回到床边,低声严厉地道:“你身在后宫,还不知隔墙有耳的避讳么?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你怕是活不过今夜!” 花弄影被她厉声喝住,连抽噎也停了。 见她可怜楚楚的模样,沈宁又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揽过她的身子,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轻轻地道:“小花,坚强些,你得学着坚强了,现在我跟你姐姐都护不住你了。” 花弄影一听,害怕得身子都在颤抖,“我怕,夫人,你别走,我好怕!”陛下虽然曾软语安抚,她却还是感到阵阵寒意,“我觉得背后有千万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别哭,不许哭。”沈宁有些强硬地道,她帮不了她,只能让她自己站出来面对一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选择了皇帝的宠爱,就必须明白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花弄影满脸脆弱之色,“我只是……爱陛下,这……也有错么?” 果不其然,她已将花府平反之事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成了这后宫一员。沈宁有些无可奈何,闭了闭眼,问:“陛下来看过你么?” 一提此事,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如泉涌,“陛下他、他只来了一回……”是恼她没能保住龙儿,还是嫌她面憔肌黄?她越想越不安,使劲眨着眼想看清眼前之人,“夫人,陛下他……是恼我了么?” 沈宁凝视着眼前如惊弓小鸟般的人儿,心中只觉广德帝果真冷酷无情,刚刚问起之时,他居然只是神情稍变,毫无痛苦怜惜之色。小花怕是,一颗芳心许错了良人。 安抚了许久,沈宁喂她喝了药扶她睡下,出来向朱嬷嬷询了事情经过,原来是几日前花弄影如平常吃了点心,不过未几便觉腹痛,当夜便滑了胎。皇帝得知此事,下令严查,却是发现下毒的宫女已服毒自尽,幕后黑手尚不得知。 沈宁看过宫斗电视小说,也知这是后宫争斗惯常作法,可这么活生生地发现在她的生活里,依旧让人毛骨耸然,就如花弄影所说,好似背后有千万只眼睛在瞪着她。 出了宫,春儿献宝似地拿出一个小小玉盒来,有荣兴焉地道:“夫人,这是乾坤宫的姐姐给的,说是陛下赏给夫人用的。” 第31节 沈宁看了那玉盒一眼,心思更加沉重。 隔了几日,长阳降下瑞雪,沈宁着四品命妇朝服临朝谢恩。作为一个平民商妇,丈夫追封侯爵,自己成了诰命夫人,期间际遇令无数女子羡慕不已。沈宁波澜不惊地拜谢殿前天子,天子注视其一身华服,珠幕下幽光闪烁。 下了开明殿,沈宁由女官陪同去昭华殿向皇后谢恩。中规中矩地做完自己仍旧抵触的叩拜后,她起身抬头一看,才发现皇后身边还坐着一位命妇打扮的中年贵妇人。苍白的病容遮不住风华之姿,想来年轻时也是一位大美人。 孟雅再见沈宁,眼里多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然而脸上保持着温柔端庄的笑容,“这位是鸿胪寺卿沈大人的夫人。” ……她不就是那沈昭的母亲?这几日李子轩注意着沈府举动,自然也调查了些许情况。沈昭嘴中失了孩子,缠绵病榻的就是这位夫人,既是体弱,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皇后宫中?沈宁顿时明白这事怕不是偶然。 沈夫人直直注视着向她行礼的沈宁,像是想将她看出个洞来似的。过了一会,她才如梦初醒,“快快请起。” 皇后将沈夫人的异样收在眼底,并不作声,赐了沈宁的座,教导她几句命妇规矩,沈宁一一应了。 殿内安静一会,皇后望向八宝阁中新摘的雪梅,似是话家常地与沈宁道:“花婕妤近日不慎滑子,身子每况愈下,陛下怜惜,与本宫说了几次,本宫见她举目无亲,孤零零地也是可怜,想来你与她亲厚,本宫便传懿旨让你进后宫陪花婕妤些时日,待她好了你再回去。” 沈宁沉默一会,应道:“是,谢娘娘恩典。” 皇后满意点头,示意她退下,准备入宫事宜。沈夫人见沈宁离开,也强笑着寻了借口出去了。 沈宁还没走多远,听得身后一声轻唤,转过身来。 沈夫人看着披着品红斗篷的清丽柔美女子转过身来,带着一丝孤寂清冷,竟不由得红了眼眶。 沈宁一看不妙,她不会已笃定她就是她的女儿了吧? 沈夫人快走两步到了面前,含泪晶莹的眼中注视着她,似是无限怜爱,身后跟着的丫鬟怕她受凉,叫了一声夫人,将手炉塞进她的手中她也毫无所知。 沈宁决定快刀斩乱麻,她轻笑着作揖叫了声沈夫人。 沈夫人红唇轻颤,抬手似是想抚她的脸,却在她清澈无辜的眼神中僵在半空。 “沈夫人,您找我有事么?”沈宁问。 沈夫人生硬地以手挽过鬓边散发,道:“无事,无事,我……就是觉得与李夫人极为投缘,想请你去府上坐一坐。” “夫人抬爱,妾却之不恭,然而皇后娘娘懿旨不敢不从,我须今日收拾什物搬进宫来照顾婕妤娘娘。”沈宁歉意地道。 沈夫人点点头,失望溢于言表。 二人默默走了一段,待走到一偏僻之道,沈宁先发制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沈夫人,我听令公子说,您曾在云州遗失一子?” 沈夫人不想她如此直言询问,口气中又带着谨慎,不由哽咽地点了点头。 “夫人可记得是哪一年的事儿?”沈宁装作希冀地瞅着她。 “正是永平八年!”沈夫人颤声道,身边丫鬟立刻递上手绢,沈夫人接过,压着鼻端迅速眨了眨眼。 沈宁一听大失所望,沮丧地道:“不瞒夫人,我也是个孤儿,被义父自山涧捡回,冬至时偶遇令公子,听他说起您的伤心之事,一时妄想,不料今日却是如梦破碎。” “此话怎讲?”沈夫人急问。 “我是永平十年被捡的。”沈宁直视她道。 谁知沈夫人却是浑身一颤,强抑的泪水如决堤似的涌了出来,“你是、怪我这母亲么?” 见一位哀毁骨立的慈母在自己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沈宁不是不同情的,想起她那亲生女儿怕是早已香消玉陨,不由一声叹息,道:“沈夫人,我不是你的女儿。” 沈夫人失声痛哭,她的贴身大丫鬟忍不住红着眼道:“李夫人,您这话太伤人。我们夫人先前问了花婕妤娘娘,便知您是永平八年被一马夫所捡,怎地骗我们夫人说是十年之事?” 沈宁心里一惊,简直无语问苍天,小花啊小花,你究竟会害我多少次! ☆、第四十四章 最终沈宁以一句“娘娘记错了”打发了沈夫人,匆匆离去。然而进了安阳宫,却见花弄影失魂落魄,不忍多说,只得作罢。 这一夜皇帝并未驾临安阳宫,隔日晌午,沈宁却又被叫去了乾坤宫。 “娘娘的身子好些了么?”东聿衡一边让宫婢捶背捶腿一边问道。 “回陛下,娘娘所中毒物极狠,不仅胎儿不保,甚至殃及大人,加之娘娘失子痛不欲生,这几日很是难过,至今不能下床。” 东聿衡微微皱眉,“嗯”了一声,“你陪娘娘多说说话儿。”他看她一眼,又说道,“手可是好些了?” “……好些了。” “可是抹了赐你的药膏?” “抹了。”沈宁也不谢恩,言简意赅。 东聿衡点点头,“过来陪朕下盘棋。” 潋艳听了,忙去拿棋子搬绣墩。 沈宁却是纹丝未动,语调平平地道:“陛下恕罪,妾身心中挂念婕妤娘娘,不能静心,怕是无法陪陛下下棋。” 东聿衡缓缓地瞟她一眼。 沈宁垂眉顺目。 “那便退下!”东聿衡突地厉声喝道。 殿内的宫婢们心又颤一颤,心想这李夫人怎么三番两次地惹陛下发怒。 沈宁平静地告退。 东聿衡瞪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是反了天了,一个小小的妇人居然敢对他推三阻四! 万福觉着这事儿越发捉摸不透。陛下并非面无表情之人,也经常对着朝臣后妃喜笑怒骂,只不过这喜未必是真喜,怒也未必是真怒,可万福自认自己一直拎得轻孰真孰假。像上回陛下罚跪李夫人,表面看上去大怒,也不过想着该罚她一罚罢。可是这回,陛下这火气出现得太快,并且,这究竟是真怒还是假怒?这寥寥几句,值得陛下发这么大火么?若是假怒,李夫人情理俱在,此时夸她一声姐妹情深不是更加收服人心? 自那日后,整座皇城一直阴云霭霭,不知是前线连番大雪令大军止步不前,亦或是花婕妤痛失龙胎之事,乾坤宫主人近日阴晴不定,一时人人自危。 万福心有猜测,可无论谁问起也是摇头。这几日陛下去了安阳宫两次,分明相安无事,陛下回来却还是咬牙切齿,潋艳如何软语轻劝也是不管用。 他心中惴惴,他原是揣测陛下因身边无人如李夫人般聪颖直率,便想放在身边,得空时见她一见,就像……宠物一般。然而李夫人重来长阳,率众臣祭祀劳累一日的陛下竟是连一天也不能等,当夜就出宫去与李夫人“偶遇”,那见到她时眼中的喜悦怎是作假?难道陛下当真……万福心头大惊,不,绝非如此!陛下向来极有分寸,亲封贞节寡妇四品诰命,又怎会动了男女之情令天下不齿? 正当万福心惊之时,皇帝沐浴而出,身披一件明黄暗纹团龙长袍而出,身后二宫女以巾捧着乌黑龙发亦步亦趋。 “沈家可有动静?”东聿衡坐定,由宫婢跪在后头为其长发涂抹桂心膏,面无表情地问道。 万福又是一惊,垂手答道:“李夫人进宫谢恩之日,在昭华殿遇上沈夫人。二人在一幽僻之道说了会话,李夫人匆匆离去,沈夫人却是泪流满面;隔日沈昭大人与李子轩密谈,出来乃是一副不豫之色,后几日沈家再无动静,密报上疏沈家似是确实李夫人为沈泰大人遗失嫡女。” 皇帝缓缓点头,沉默许久。 翌日,东聿衡坐在御书房阴沉地盯着一份奏折,上疏李氏贞节牌坊石碑已完工,请求择日运往中州。 他阴睛不定地将折子丢至一旁。内务府总管关有为要事求见,皇帝冷硬地吐出一字:“宣。” 这关有为带来的确是要事,原来经由时日明查暗探,顺滕摸瓜,关有为找着人证物证,线索所指那服毒自尽的宫婢竟是康嫔指使下毒。 康嫔乃右副都御史之女,几年前选秀进宫,也是一位妙人,琴艺是为一绝,甚得东聿衡喜爱,也是五皇子生母。 皇帝听完关有为禀报,声色俱厉,“去把康嫔带来。” 内侍领命而去,关有为又道:“陛下,右副都御史曾任刑部侍郎,当初也曾参与追查花府一事,奴才想着这康嫔下毒之事怕是不甚简单。” 东聿衡思忖片刻,道:“把慎亲王与刑部尚书一同唤来。” 花弄影得知实情,是由当夜皇帝陛下驾临安阳宫亲口所说。 康嫔本就心思简单,当初东聿衡也是看上她这一点对她十分怜爱。她见事情败露,只被东聿衡冷冷地瞪了一眼就哭着全招了。原来全因嫉妒作祟,在花弄影未进宫前,皇帝每月有三四日是到她那里去的,谁知这花弄影一进宫便被封了婕妤,加之丽颜绝色,夺去了皇帝的全部注意,甚至连五皇子咳疾,皇帝也只着太监关心两句,依旧夜寝安阳宫。她因妒生恨,因此听闻花弄影怀了龙种,只觉再不能忍,于是铸下大错。 花弄影听完,顿时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可怜的孩儿……” 皇帝宽慰道:“朕已将康嫔打入冷宫,也算是为这孩儿讨了公道,影儿莫要再伤怀。” 一旁宫婢忙为娘娘拭泪。 沈宁站在花弄影身后,沉思方才皇帝所言,神情难测。 “既是已找着真凶,也是喜事一件,传旨,摆膳安阳宫,朕要与花婕妤共饮。” 御膳房早已备下膳食,圣旨一下,御膳络绎不绝地进了安阳宫。晚膳以填添花膳桌摆:燕窝锅烧鸭一品,燕窝火肥熏鸡一品、莲子猪肚一品、什锦豆腐一品、鹅炖掌一品、三鲜鸡一品、攒丝汤一品。后送炸八件一品、炒三鲜一品、猪羊肉攒盘一品、焖鸡蛋一品、青笋香蕈炖肉一品、蒸肥鸡炸羊羔攒盘一品、荤素馅包子攒盘一品、醉虾一品、银葵花盒小菜一品、银碟小菜一品。 沈宁瞪着源源不断的膳食进来,心中只有四个字:尼、玛、腐、败! 仇富过后,沈宁自觉不该留下,打算领着嬷嬷等人跪安,花弄影本欲点头,东聿衡却道:“你这几日照顾影儿有功,便坐下同膳罢。” 命妇与皇帝一桌共膳,这是大大的不合规矩,可规矩也抵不过皇帝金口玉言,沈宁推辞不了,只得留下。 说是共膳,也不过为花弄影与沈宁在下座另设小桌,皇帝想赏他们吃什么,太监就送什么过来。 沈宁明白过来,嘴角蠕动两下。 席间,花弄影因病不能饮酒,东聿衡却是兴致颇高,花弄影不忍扫兴,便请沈宁陪饮。 沈宁只觉是前世欠了花弄影的,在心中暗叹两声,说道:“妾身酒品不好,不能饮酒。” “小酌几杯无妨。”皇帝说完一饮而尽。 沈宁只得喝了。 东聿衡今夜着实兴致奇佳,又叫了歌舞助兴,佳酿一杯杯下肚,沈宁陪了许多,低头不停吃菜,皇帝赏了一碟虾,安阳宫宫婢在旁为她剥壳,她就一只一只地吃进嘴里,只是不知皇宫的酒是否太醇,她居然连吃虾都吃出了酒味。 不知不觉她有些晕晕呼呼,她皱眉暗自叫糟,自己的酒量应不算差,怎会这么容易便头晕? 她自觉危险,装作不胜酒力地站了起来,“陛下,娘娘,妾身……醉了,不敢座前失仪,请容告退。” 东聿衡正欣赏宫廷乐坊琵琶曲,闻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朕看你耳清目明,哪里醉了,快快坐下,莫让朕扫了兴致。” 丫的我吐你一脸才叫醉么!沈宁直想脱口而出,正想继续开口,花弄影却说话了,“雁夫人,难得陛下尽兴,便再听一回曲儿罢。”她的话里带些祈求,她难得见陛下在她这儿这么开怀,自己又不能陪他畅饮,只能请沈宁帮她一帮。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诚然不假! 沈宁无可奈何,只得再次坐下。 少顷,花弄影竟觉腹中痛如刀绞,怕是方才吃了什么发物。她看一眼沈宁,又看一眼唇角微勾的皇帝,由婢子扶着站了起来,柔柔弱弱走到皇帝面前低低告罪,皇帝侧耳听了,看她一眼,拍了拍玉手,点头应允。 丝竹之声萦绕,沈宁并未听清花弄影与他说了什么,只见她被宫婢扶着绕进偏殿,心想这宴也快散了。 又撑着喝了几杯酒,乐声已停,沈宁眯着眼见她们鱼贯而出,心里松了一口气,只打起精神听皇帝散席,谁知他依旧与她天南海北地说话,自己也不知道回答了什么……头越发晕沉,她下意识地一手扶在桌沿支了额,沉重的眼皮阖了下去,再一惊醒却是迷蒙一片,不知今夕是何夕。 “醉了?”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宫殿,竟让她觉着身上有些酥麻。 她似是清醒又不清醒地点点头。 “可怜的东西,”皇帝一声轻笑,“过来,赏你一颗果子醒醒酒!” 沈宁虚虚软软地走了过去,竟未发现殿中奴仆已退得一干二净。 她走到东聿衡身侧,脑中明知不应该,嘴里却还是脱口而出:“果子呢……” 那带着醉意的娇语呢喃让凝视她的黑眸更加阴晦,他缓缓抬起手,以拇指摩挲眼前饱满圆润的红唇。沈宁本能地后退,却被他一手圈在怀中。 第32节 皇帝慢慢地绕着她的绛唇抚了两圈,烛光下的双眼渐渐染上疯蔓的情.欲,手下加重一分力道,将她的粉唇按出血红之色。 被疼痛唤回一丝清醒,沈宁双手推拒,却是软绵绵地按在他坚硬的胸膛之上。 危险,快逃!明明理智在脑中大喊,她的身子却做不出反应。 皇帝的手指探进她的嘴,放肆地拨弄她的舌。 沈宁迟缓地想要偏开。 皇帝沙哑地道:“再喝些酒罢?”他移手拿了一杯酒,凝视着她仰头饮下,微仰的头露出性感的喉结与若隐若现的锁骨,带着无底深渊般的危险气息。 沈宁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对她轻轻一笑。 烛蕊跳动,火焰妖娆摆动。 一阵天旋地转,半阖的娇唇被狠狠撬开,大舌混着酒气闯进甜蜜之地,哺渡的酒水泰半流出了唇角,被紧扣住的下颚无法移动,嘴唇被男人贪得无厌地吮吸,湿热的触感刷过一遍又一遍,舌也被纠缠得无处可藏,任由蹂.躏。 温度在粗重的鼻息中节节升高,东聿衡狠狠咬了她下唇一口,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贴得无一丝缝隙,转而不停地吮着她微热的脸庞,一手竟在她腰上作怪。酒精诱发着人类可耻而又原始的本能,沈宁发出一声低吟。 东聿衡贴在她的颊边低低吼了句“你该死!”,又再次密密覆上她的嫩唇。 这唇儿合该是用来亲嘴的,合该是被他亲嘴儿的!他辗转粗暴地啃咬一番,抵着她的唇不停细吮,粗声道:“舌头伸出来。” 女人皱了眉头泫然若泣,情.欲让她贴近这个男人得到放纵,微小的理智嘶吼着离开,几近密不可分的身子感受到臀下的坚硬,阴与阳是那么地不可抗拒。她颤巍巍地张开嘴儿,粉嫩的小舌只动了一动,便被男人蛮横卷去,肆意交缠。 不行、不行!沈宁最后的一丝理智让她使出惟剩的力气扫过宴桌的金银玉碟,“呯呤哐啷”的巨响打破旖旎魔障,如同一根针刺进脑中,她发了酒疯似的大喊,“来人,来人!” 东聿衡阻止不及,动作一顿,脸上顿时像覆了一层冰。 膳桌摆在安阳宫西殿正中,两旁侧殿加之紧闭的菱花隔扇正殿门外都能听得到沈宁的呼声,然而却只有万福一人无声而入,垂首而跪,“陛下……” 揽着纤腰的铁臂一紧,那妇人还不知死活地扭道:“我想吐……” 皇帝终是冷冷一哼,大手放开了柔软。 万福急急上前,将步伐虚浮的沈宁扶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那夜沈宁着实是醉了,喝了醒酒汤后反而吐得一塌糊涂,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三次,直到天将明才消停下来。 日出东方,后宫发生大事:原康嫔畏罪冷宫自尽。 东聿衡当日政事忙碌,康嫔毒害龙种一事震惊朝野,右副都御史受牵连被押至天牢,抄家查封,然而朝臣却发现圣上眼底少了近日阴霾,想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众臣各怀心思。 晚膳将近,皇帝还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万福却领了皇后宫中大太监进来磕头。 “何事?”东聿衡头也不抬,朱笔批示折子。 “回陛下,娘娘说有一事拿不定主意,还请陛下圣听示下。” “讲。” “是。”大太监又一磕头,徐徐讲来,“四品诰命夫人雁夫人方才请罪皇后娘娘,自言昨夜醉酒如泥,不省人事,失仪殿前,本是大不敬之罪,后又梦被一男子执手,自知不是亡夫之手,醒来羞愧欲死,雁夫人道自己不敬不贞,无颜苟活于世,请娘娘赐死。娘娘不知如何处置,唤奴才来请圣上示下。” 东聿衡沉默半晌,怒极反笑。不省人事?梦见一男子之手便寻死觅活?那末云州之时与他共乘一骑,身躯紧贴,温息拂耳,不是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 好个放肆的东西!皇帝一怒掷笔,朱墨乱溅。 那太监本以为是桩小事,却不料圣上勃然大怒,一时吓得五体投地,“请陛下息怒。” 李夫人这是在求死。万福竟不太意外,那直率刚烈的妇人,原是一心求得贞节牌坊,如今竟阴差阳错得帝王青睐,怕是只有一死以示清白。 万福此刻希望陛下准她白绫一条。他虽与李夫人无冤无仇,甚至带了几分欣赏,可这点欣赏与陛下英明之誉比起来,全然不值一提。陛下是景朝前所未有的明君,往后更将创辉煌盛世,怎能留下强夺其亲封的贞节寡妇这般污迹? 沈宁被带至东聿衡面前,她直直地跪在他的脚下,脸色因宿醉憔悴苍白。 东聿衡本因气恼想让她跪一会儿,看她似是摇摇欲坠,不耐烦地道:“起来回话!” 沈宁起身,默默站直垂首。 东聿衡瞪她半晌,冷冷问道:“昨夜之事你都记不得了?” “回陛下,是的,陛下。” 东聿衡冷笑一声,“好个蠢货,朕还不曾追究,你倒自个儿送上门了。” 沈宁头垂得更低了,“罪妇自知死路一条,与其整日惴惴,还不如自己认罪痛快!” “你说你不仅殿前失仪,还夜里做了淫梦?” “……是。”怎么从他口中所说便特别难听? “什么样的梦,说来给朕听听。” “罪妇只记得有一只黝黑的男子大掌伸至面前,似是想要拉罪妇的手,罪妇一惊,便醒了过来。” 皇帝黑眸一眯,“就这么着你便认为自己不贞?” “罪妇以往总是能梦见丈夫,只是这段时日以来,亡夫不仅不曾入梦,罪妇反而梦见别的男子,罪妇心里害怕,怕丈夫气恼于我,如今贞节牌坊已立,罪妇爽性下去陪先夫算了。” “你对你的丈夫倒是一往情深。”东聿衡没发现自己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住口!”东聿衡猛地怒喝,“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沈宁终于抬起了头,全无惧意地直视于他,“陛下这话错了,我敬爱我的丈夫,这有什么错?” 东聿衡眼中凶光乍现,刹那间直想将她拖出去砍了。 万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东聿衡的神情。他从未见过陛下这副模样,似是带着扭曲的怒火,莫非是妒了那死去的李家大子? 沈宁也是逼得走投无路了。她没料到东聿衡昨日竟然在安阳宫做出那样的事来。她知道他对她动了一点心思,可是不想一块贞节牌坊还不能让他止步!她恨自己昨夜大意,如今只有以死相逼,才能断了他的念想罢?她怕死,当初云州一战看见“冷将军”如从天降不知有多高兴,可是事到如今,危机摆在面前,也容不得她有第二种选择。 东聿衡几欲张口,却始终不能让人将她拖出去,紧握的拳头青筋暴出,他瞪着她,胸膛起伏两次,才慢慢地、缓缓地道:“朕……念在你与花婕妤的姐妹之情,便不追究此事,你即刻收拾东西,出宫去罢。” 沈宁紧绷的神经一松,却是带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明显隐忍的皇帝。幸好他还没有昏庸到那步田地。她心念一动,不如趁机……“陛下,妾身可否返回中州……” “滚!”皇帝一声暴喝。 沈宁震惊中对上他复杂凶狠的眼神,终是告退。 是夜,东聿衡被请去了昭华宫中。皇后孟雅带着皇长子东明奕迎驾。 东聿衡微笑着扶起皇后,坐上主位后询问立在身边的长子:“今日跟哪位先生学课?” 东明奕今年十一,面貌秀美,与东聿衡小时颇为相似。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脆,夹杂着些许敬畏紧张,“回父皇,儿臣跟沈太傅习国学,跟方先生学习制弩。” “哦?”皇帝挑了挑眉,“怎地学制弩?” “方先生说要习武就需首先了解手中武器是怎般制造,如此使用才能得心应手。”东明奕认真回答道。 “嗯,先生言之有理,皇儿需认真讨教,不可懒惰。”东聿衡道。 “儿臣谨遵教诲。” 又提点两句,他挥手让儿子跪安。东明奕似是有些恋恋不舍,看了一眼父皇,还是退下了。 孟雅忙让嬷嬷们跟着,并嘱咐几句。 宫婢奉上参茶,孟雅亲自试毒,双手送到东聿衡面前,东聿衡轻笑接过,啜了一口。 二人话了几句闲话,孟雅问道:“陛下近日可曾去了庄妃妹妹宫里?”庄妃是东聿衡生母敬敏皇太后兄长之女,实为东聿衡表妹。 “不曾,”皇帝似真似假地笑道,“庄妃怀着身子,脾气暴躁,朕不去讨她的嫌。”本是血亲,孩儿不好生养,庄妃生了三胎,只有一位公主养了起来,庄妃却非要生下一名皇子不可。东聿衡喜她的骄纵任性,又是舅父之女,也便依她所言再赐龙种。 孟雅抿嘴轻笑,“陛下这话给妹妹听了,又该恼了。” 东聿衡摇了摇头,“三公主可是听话?”三公主便是庄妃所生女儿,因庄妃怀孕,便让皇后带在身边。 孟雅道:“三公主可是乖巧,陛下可要见她一见?” “今夜晚了,改日罢。” “是,”孟雅应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陛下,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无防。” 孟雅借着明亮烛光看了看帝君,道:“庄妃妹妹自怀胎以来,动了两次胎气,臣妾与妹妹都心急如焚,叫了太医院一一看过,却都查不出原因来,昨日积香寺圣姑进宫为太妃诵经祈福,庄妃想让圣姑在寺里为皇儿塑金身,与她多讲了几句,便将动胎气一事说了,那圣姑求了一卦,却说是二次胎变,皆因煞气突至。” “哦?”东聿衡挑了挑眉,“何来煞气?” “臣妾也是想不明白,后宫常有圣僧圣姑作法,又处处贴了神符,怎地会有煞气?可今日庄妃宫中一位老嬷嬷却说……” “说甚?” “那老嬷嬷说是妹妹动胎气之日,却正是雁夫人李氏两次进宫之时。” 殿内本是地龙火热,帝王身侧宫婢却觉空气刹那冷滞,偷瞄一眼皇帝,却见其依旧面带微笑。 “哦?真有此事?” “臣妾让人查了,确实不假。” “那皇后的意思……” 孟雅斟酌一番,道:“庄妃妹妹说以煞制煞,杀了李氏。臣妾本觉不妥,然今日李氏请罪,陛下宽宏饶了她性命,臣妾却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如何还是龙子为重,陛下,您意下如何?” 这一条人命,在皇后尊贵的口中却是不值一提。 东聿衡沉吟片刻,说道:“皇后不知,这李氏关系沈太傅,恐怕是沈泰的嫡生女儿。” 孟雅一声惊呼,“有这回事?”这李氏怎地愈发神秘? “是真是假暂且不论,李氏留着还有用处,皇后让庄妃莫要自作主张。” “是,臣妾知道了。” “朕还有些折子未看,皇后早些安歇罢。” 孟雅也并不留,恭恭敬敬地领宫仆送驾。 东聿衡踏出昭华殿,眼底冷漠如冰:“谁也见不得朕高兴。” 万福听见了,却是垂头不敢搭话。 回了乾坤宫,皇帝批了一会奏折,又研究一会花将军留下的兵书,意兴阑珊唤人伺候就寝。 他在龙床上躺下,看着帐外若隐若现的火光,缓缓闭上眼睛。嘴上遗留昨夜柔嫩的滋味,香甜的蜜津小舌,不盈一握的纤腰,犹响在耳的那一声低吟……胸膛随着渐粗的呼吸起伏。 潋艳撩开床帷,为主子送来压床的如意,却见主子面上魅惑,似有情欲之意,脸颊飘红,轻声问道:“陛下,可是要招娘娘侍寝?” 第33节 绮思即断,东聿衡皱眉睁眼,声音沙哑,“不必。” “那末奴婢……”潋艳虽是宫婢,却也早已是东聿衡女人,并且,还是颇得东聿衡倚重的女人,后宫嫔妃见了她都要给三分薄面。 “口侍。” 皇帝分明欲火躁热,却不想后妃服侍,他让潋艳口侍,不过权当自.慰。 “是……”潋艳声音中带了一丝失望,却也顺从地脱了衣裳,只着中衣钻进了被衾之中。她怕皇帝着凉,只用一手隔了一点缝隙透气,在黑暗中扶出龙根含了进去。 东聿衡闭着眼,闪过的尽是那该死的女人,想着她昨夜的含羞带臊泫然若泣,想着她红润润的唇儿与香嫩嫩的舌儿,那柔软的身肢,那一丝低吟闯入耳际,潋艳隐忍的呻吟呼吸听在耳里,全已变成脑中那女人的呻.吟娇喘,他的呼吸也愈发沉重,情.欲之色满溢眉目,终是低喟一声,龙精尽释而出。 潋艳自被中出来,已是满面酡红,香汗淋漓,她仰头望向主子,见他依旧闭目,似是享受余韵,不由苦涩地唤了帐外宫婢热水伺候。 此时潋艳心中忐忑,她认为自己定是哪里惹了圣上不快,否则不仅让她为一四品命妇敷手,并且今日只将她当做泄火的器具。怕是陛下是在罚她,而如今她也醒悟过来。 她不过,只是个奴才罢了。 只是,陛下可否继续怜惜她这个奴才…… 皇帝全然不知潋艳所想,他此刻心中所念的,只有沈宁。 长阳沈府,是为豪门世家名门贵胄。沈年沈太傅为当今大家,三朝老臣,曾被先帝钦点辅政大臣,与摄政王和其他两位大臣辅助幼君,直至新君亲政,便以年老体迈告老归隐,新皇不准,加授其为一等公太傅,名列正一品三公,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其嫡子沈泰身为正三品鸿胪寺卿,孙沈昭为通政司副使,三代为官,家门赫赫。 沈宁才回到长阳李府,这等官宦巨至的帖子便下到了李府。 李子轩告诉她她进宫的这些时日,沈府已找了他几次,甚至连沈泰大人也亲自接见过他。他分明借着沈宁的话,一再说明是花弄影记错了年月,可沈府的人全然不信,已然将她当作了沈家小姐。 怪只怪当初作假作得太尽善尽美。 沈宁自知无法拒绝,只得与李子轩对好说辞,应邀拜访。 沈昭之妻方氏亲自迎接来客,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打量地挽着她引入内室,沈宁帘前低头抬头,竟被上房内的娘子军吓了一跳。 这怕是女眷都在这儿坐着了。沈宁扫视一圏,旋即暗吸一口气,微笑着给沈夫人请安。 沈夫人自她一进来眼睛就胶在她身上,见她行礼忙起身搀扶,握了她的手竟就不想放了。 由于沈宁身有四品诰命,沈泰偏房妾室、子女家眷都须见礼,沈宁不自在地受了,一不小心被沈夫人拉上主榻坐下。 今日之邀美其名曰赏梅,可沈宁自来了之后,就连一步也没出过上房,沈家各种身份的女眷旁敲侧击,自然只为一个目的。 沈宁觉着自己是走狗屎运了,这么个高门大院非得认定自己是他们的血亲,可偏偏她不能再跟这世界的人扯上乱七八糟的关系啊! 沈宁苦口婆心、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们打消掉这个念头,可是越说,沈夫人就越有不堪痛楚的表情,众女眷各怀心思,却无一不觉得她不识好歹。 沈泰庶女沈湄自幼被沈夫人抱养,现下站在嫡母身后为其抚背轻慰,而后抬起头来道:“李夫人,母亲因姐姐生死未卜之事,日日诵经供佛,夜夜寝食难安,小女子虽不知夫人为何铁口断言,旦请滴血辨亲,了却母亲泣血心事!” 沈夫人眼前一亮,似是无望中又找到出路,“对对,滴血认亲!” 沈宁被这提议弄得头痛。滴血认亲不科学啊亲,这一滴她不仅可以认一个爹,她还可以认一堆爹啊亲。 她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和蔼可亲,柔柔执了沈夫人的手,极为恳切地道:“沈夫人,您的失子之痛我很明白,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鸠占鹊巢骗了您。请您想一想,您这沈府嫡女千金的身份,是多少女子盼也盼不来的,我若真有那个福气是您的女儿,又怎会不认?说来惭愧,我着实想有您这样的母亲承欢膝下,曾想过不如将错就错骗了您,攀了这豪门高枝,可是我知道我若这么做了,将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这也正是沈家女眷想不明白的,虽然他们听过这李沈氏的些许奇闻,如今又是四品诰命在身,可若真正认祖归宗成了沈府小姐,那娘家就是她强大的靠山。别说小小李府,就是皇亲国戚都要让三分薄面。这李沈氏想来不是个傻的,怎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怕是真如她所说,并非沈家女儿罢? 沈夫人却是一心认定这个女儿,反执了她的手道:“既是如此,那便请你与老爷滴血认亲,了了我的念想可好?” “……”这夫人油盐不进啊。 沈宁不敢冒那个险去认爹,找了个理由告了辞,之后沈府再请一概托病不去了。 这厢李子轩向通政司请了几次回中州之事,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讯。他们也不能再有所举动引起注意,只得以静制动,只希望皇帝早点忘记此事。 状似平静地过了几日,沈宁一袭小厮装扮驱着一辆无人马车慢悠悠地走在朱雀街上,此处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聚集地,她来此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他们的大门。那日她拜访沈府时偶然发现他们的大门上有个浮雕状似图腾,而后问了李子轩才知道,原来大户人家都喜将自己的族纹雕在门上,以显家族显赫。她一听来了精神,心想或许能找着那只贱……神鸟模样的氏徽也说不准。于是她有了今日一出。 正当她全神贯注之际,侍卫毛大一路寻来,找着她后,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二爷请您回府,宫中传召。”他向天拱了拱手。 “谁的旨意?” “当今圣上。” 沈宁心思复杂地到了御书房,谁知里头不仅坐着皇帝,下首还坐着一位白润带须的中年男子,见她进来也是暗自打量。 东聿衡一袭黑底金黄龙袍坐在紫檀木雕龙云纹扶手宝座上,见她进来只淡淡一瞥,叫了平身。 万福引见道:“雁夫人,此位是鸿胪寺卿沈泰沈大人。” 沈宁一时无语,怎么皇帝还有闲工夫管这些家长里短? 她不知道的是,作为皇帝,有时还真得操心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像是哪个二品官家的公子跟自己的表弟打架了,哪家大臣宠妾灭妻了,样样都得他主持公道。只不过这事儿,原是在御书房召见沈泰时见他精神不振,随口一问才知原妥,本是可以一道旨意让沈宁去沈府滴一滴血便可,他却不知怎么地就想让她与沈泰御前对质。 “沈大人。”沈宁心中翻腾,面上却极为平静。 “李夫人。”沈泰头回亲见怕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女子,只觉似是有些神似妻子。他原有一妻三妾,子女众多,并不在意这丢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可发妻自知此事以来,每日愈发伤心难过。他不忍之余,又听得父亲道,此女得圣宠,必有过人之处,且不似他妇攀高接贵,难能可贵。若是女儿再好不过,若真真不是,收个义女也是好的。 “李氏,”东聿衡徐徐开口,“朕听沈卿道,你与沈府怕是有些渊源,沈夫人要你滴血辨亲,你却是不肯?” “回陛下,妾身自知不是沈家女儿,自是不敢拿此荒谬之事叨扰沈大人。” “沈大人既是在此,你便与他说个明白罢。”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从没见过孤女不愿认亲的。 沈宁遵旨,面向沈泰道:“沈大人,想必您也听尊夫人说了,可妾身确是永平十年被捡的,花婕妤娘娘一时记错,害得沈夫人空欢喜一场,妾身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事隔以久,怕是李夫人也不曾真正记得是哪一年的事儿,如今无法佐证,拙荆一心想寻回爱女,还望李夫人体恤慈母深情,圆了她的心事。”沈泰心想她执意不愿滴血辨亲,不是掩耳盗铃么?可为何她不愿认下这门对她有益无害的娘家,莫非有甚难言之隐?可自他手里拿到的情报,却又找不出蛛丝马迹。这李沈氏,着实有些怪异。 沈宁也自知再拒绝下去,真个是愈发说不清了。可她真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融得无比没有悬念,她岂不是要跟那一大家子人牵扯不清?思及此她莫名打了冷颤,下意识地看向了东聿衡。 谁知一转头,只见皇帝靠在椅背上,单手支于太阳穴,带着莫名深意直直盯着她瞧。那似是隐忍野兽的眼神,让沈宁心头大撼。他方才一直这么看她? ☆、第四十六章 “陛下。”沈宁强装镇静唤了一声。 皇帝似是如梦初醒,抬了抬身子,招手要来一杯茶,喝下之后才对沈泰道:“沈爱卿,你且先退下。” 沈泰隐约已知这“女儿”很得皇帝垂青,几乎事必躬亲。他再看一眼沈宁,依言告退。 待沈泰走后,东聿衡叫她坐下,又叫宫婢准备了手炉给她。 沈宁端坐低头,心思复杂。 皇帝半晌没有开口,就那么看着她捧着手炉低头呆坐。 御书房极静,静得有些令人心惊肉跳。 “你……”许久,帝王一出声,众人暗中都松了口气,却不包括沈宁。 “想些什么?”东聿衡低哑开口,带了些无奈地问道。 沈宁抬头,“陛下此话怎讲?” “为何不愿辨亲?” “沈府并非妾身家人。”沈宁垂眸,“妾身有怪癖,最见不得人伤心与失望,一旦沈家知道真相,沈夫人该是多么伤心欲绝,其余人等又是多么失望,妾身自个儿又是多么难过,一想起这些,妾身就不愿去。” “你就这般笃定?”东聿衡看着她,“倘若你真是那沈家的女儿……” “那也不能认。妾身是丧夫寡妇,人称丧门星,如若妾身真是沈家女,万一往后克父克母,岂不有口难言?”沈宁觉着自己在胡扯这条不归路上越行越远。 广德帝以孝治天下,平日里最听不得听些有违孝道的话,轻则掌嘴,重则处死,沈宁来之前,他已听沈泰禀了些许证据,见其言语凿凿,心里头有些思量。可见沈宁如此大逆不道似有不愿认亲之意,眉头已然皱了起来,然而她自嘲似的话语又蓦地让他忘了其他,只觉其胡言乱语,口无遮拦,不由开口喝道:“休得胡言!” “妾身知罪。”沈宁顿时敛眉轻声道。 “百善孝为先,你既恐为沈家女,胡不认?”东聿衡言语稍厉。 “为子女者,自当以父母为重,妾身一身秽气,怎敢殃及父母?妾身只当二十几年前缘已尽,来世再报生养大恩。”沈宁想起自己的生生父母,她难道真要来世才能见二老一面了么?不由地酸了鼻头,话中带丝哽咽。 东聿衡手臂轻抬,却又轻放,想起身,却又侧了侧身,只觉胸口有些烦闷。 “陛下,”沈宁跪了下来,“妾身自来长阳,繁华迷眼,世事诡变,妾身一介民妇,心中害怕,求陛下允我回中州,妾身当深居简出,守我夫君长伴孤灯终此一生。” 话中脆弱令万福听来有些不忍。 “起来。” “求陛下应允。”沈宁再拜。 修长的大手紧抓龙头扶手,皇帝阴郁地看着下跪女子,许久起身走至她的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手臂上的力道竟让沈宁有一丝疼痛,她抬头看向面前的英俊帝王。那讳莫如深的眼眸带着决意,她油然升起不祥之感。 待沈宁站直在他面前,那大掌依旧未曾离开,东聿衡直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不愿滴血辨亲,虽有荒谬之言,也是你一片孝心,那便暂且不论。朕……喜于与你对弈,你便在朕赐的宅子里安生住下,往后休要再提回中州一事。” 他竟要她待在长阳!沈宁不敢置信,“可是陛下,妾身需供奉夫君,孝敬公婆……” 东聿衡大手一挥,“那便作了法事将其魂魄招来!如今你已是诰命在身,伺候平民公婆有所不妥,”他声音带丝不耐,“且君臣夫子,孰轻孰重还要朕讲么?” 沈宁还欲开口,却被他强制打断,“下去罢。” 沈宁僵在原处,万福道:“李夫人,陛下叫您跪安。” 他居然用这么霸道的理由就将她留在长阳?沈宁不可思议,竟也不知如何反驳,她生硬地跪了下来,却又听得他道:“叫你那小叔子明日打点行装回长州去,寡嫂与小叔子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沈宁忍无可忍,“我虽丧夫,却也有家有室,那末我一个寡妇独自留在长阳又成何体统!” 东聿衡不想她竟出声反驳,瞪她片刻竟说了一句,“那便滴血认亲找个娘家?” 他这是在威胁她么?沈宁咬牙切齿,真想说如果不是你就放我回中州!可是张了张口她还是忍住了,她是没胆冒险去多那么一长串的亲人。她愤愤压下火气,一字一句地道:“妾身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不死你这妖怪! 东聿衡见她憋屈的模样,火气稀罕地瞬间烟消云散,心中好笑,却依旧板着个脸,“速速退下!” 万福直至沈宁走出去才回过神来。李夫人方才……是在与陛下拌嘴么?她也恁地大胆,就不怕陛下治她个不敬之罪拖出去砍头?并且陛下……也由着她顶嘴? 然而沈宁与万福都不知广德帝方才压根就不想与她啰嗦,只想将她压在书桌之上任由他肆意蹂躏,哭泣与他求饶。 他坐回龙椅闭了闭眼,忍受这种带着欢愉的折磨。 皇帝何曾没有想过让沈宁离开长阳?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莫名地烦闷又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比谁都明白这个女子不能要,这是他亲封的贞节寡妇,自己若是强占了她纳为后宫,不仅强纳民妻惹人耻笑,并且经由她规范的妇德妇行便将毁于一旦。阴阳殊性,即便女子位低,也需归章纳制,保得他万世江山。天下美人众多,他又何苦单单只因一个寡妇坏他治国大计。 皇帝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就这么放着,看着,罢了。他阴郁地想道。 李子轩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回中州——有些不可理喻,那也的的确确是天子口谕,不得不从。临行前他的担忧着着实实写在了脸上。 沈宁明白他心中所忧,轻笑两声,劝他不必操心,或许自己年前年后就可回家。 李子轩于是留下了侍卫毛大离开了。 沈宁如动物冬眠蛰伏,连李府大门也不曾迈出。沈家应是得了皇帝的命令不再轻易打扰,偶尔不死心的帖子来了她也托病不去,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拜帖过来,大官小官都有,她都一一婉拒了。最奇怪的竟有诚亲王府侧妃的邀帖,她心想自己是跑上去送死么?笑了一笑便将帖子烧了。 相比之下,皇城显得极为平静。那日后至岁末,她没有踏入皇宫一步。 光阴荏苒,消寒图上压上了一个个梅花烙印,又是新年将至。 第34节 长阳街市热闹非凡,最繁华的洛马街、潘行街、州东宋门外通路一带,皆结彩棚,铺陈各式年货,往来百姓络绎不绝,车马交驰。因为依照景朝惯例,大店铺自正月初一起,要歇业半月,小店铺也从初一歇至初五,因此新年头五天,街上是买不到东西的。各家各户都年前忙着采购什物,同时也讨个喜庆热闹。 相较之下,朱雀街显得几分清冷。毛大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行其中。待行至一处角落,他慢慢地停了下来,隔着厚实的帘子对里头的主子道:“公子,何画师来了。” 一名身穿红色绣五彩祥文对襟夹棉袄子的富家公子探出头来,长得眉清目秀颇为讨喜,正是女扮男装偷溜出来的沈宁。因为府中奴仆除了毛大与李子轩留下的金银二婢,皆为宫中赐下,沈宁不愿节外生枝,在家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段时日,每日午睡只留了金儿银儿在旁,其他人都被她遣去做其他的事儿,以便等待好时机偷溜。这两日采买年货,正是大好机会,于是她前日便嘱咐毛大去采办年货,顺便把自己“捎”了出来。 她想继续寻找兽氏腾的线索,春节将近,她的心思也躁动起来。她天真地希望能在春节前回家。 前日转了一圈朱雀街也没见到那神鸟图案的族腾,正打算换地方转转时,却偶然看见一画师在角落盯着一官宦之家的朱漆大门作画,让毛大去看了一眼,见他画得正是门上氏腾,她心念一动,有了一点想法,她旁敲侧击,便知他果真对氏腾颇有研究。 这画师本姓何,是广德六年的秀才,可惜尔后再无缘会试,更别提入天子门下。几番挣扎未得功名,何生心有不甘,便想尽法子以异才获得赏识,绞尽脑汁,才想出收录景朝族腾集册晋献的办法。他老家在惠州,他便沿着长阳之路收集各州县大户人家氏腾,中途以卖字画营生,竟已两年有余。 沈宁花费些许才智与他相谈甚欢打成一片。期间还以不伤人自尊的方式,给他资助了些米面碎银,昨日又作东与人下了次馆子把酒言欢,这才成了他的“莫逆之交”。而后在其高谈阔论之际,向他摊开了花弄影画的神鸟画卷,何生看了片刻,自言何处见了氏腾,意欲回头去家中翻找。 沈宁喜不自禁,今日早早“午休”,下了马车见何生还在作画,知其最不喜人打扰,于是站立一旁恭候。 何生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不再理会。 这一等等了半个时辰,昨日风雪刚过,融雪之时更加冷峻,沈宁在旁搓手蹦达,对于他的毅力倒是十分佩服。 画师总算停了笔,沈宁殷勤地为他收拾杂物,并递上自己的筒子给他取暖。 何生不客气地接过,双手塞进狐狸毛筒子里,叹了一声,“这天儿是越来越冷,过几日怕是不能作画了。” “既如此,何兄便休息些日子。” 何生摇了摇头,“你哪里知道,时不我待啊……”他若一拖再拖,何时才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 沈宁傻笑两声,说道:“小弟备了一壶薄酒在车中,何兄不如移步小酎两杯祛祛寒气?” “你想得很周到。”何生满意地点点头,与她一同往角落小巷的马车走去。 毛大一直等候在马边,见主子来了连忙拿出厢中温着的好酒。 何生走到面前,说道:“今日既有马车,李兄弟,不若你我在车上畅饮,也捎带送为兄一程?”虽是问句,却以大哥的口吻自居。 沈宁一愣,道:“车中狭窄,请何兄进厢中休息,小弟坐外头送何兄一程。” 何生想一想,也不推辞,上了马车,闻到一股女子幽香,暗自皱了皱眉。 “对了,何兄,昨日小弟拜托之事,兄长可有眉目?” 何生这才忆起,心道不好,昨日归家竟将此事抛之脑后,清咳一声,正想着如何圆了这话,抬头忽见一辆羽盖华蚤的马车不知从哪里驾来,如同鬼魅般停在了巷口。 ☆、第四十七章 街市马蹄之声也是平常,沈宁还等着何生回答,直到毛大警醒地唤她一声,她才转过头来。 而此时马车身后跟着的两名铁骑已跳下马来,迅速绕过她将马车中的何生扯了下来,一名侍卫将其反手擒在身前。 何生突遭变故,先是怒喝两声,后见面前侍卫人高马大,不怒而威,又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沈宁本是下意识地出手,毛大也上前欲助主子,却见眼前铁甲侍卫拔刀胸前,杀气四溢。主仆二人停在半空,沈宁转头来看来人,却是倒抽一口凉气。 那御马之人,不是万福又是哪个! 万福此时也跳下了马车,带着复杂之色看向了她。 沈宁看向那紧闭的雕日月马车阖门,心绪莫名。眼下别无选择,她原地跪在积雪石板上,“冷爷鸿福金安。” 毛大见状,也忙不迭地跪了下来。那小厮不就是上回冬至遇上的贵人奴仆?只是为何贵人出现在此?又为何擒了那画师? 羽盖座驾中迟迟没有回应,就在沈宁自欺欺人希望无人在厢中里,车内传出如冰豆子般的命令,“杀了画师。” 沈宁一惊抬头,不及细想,只觉眼前银光闪过,有人发出一声闷哼,红色的刀片出现在沈宁面前。 何生被一刀毙命。 见他如秋风落叶倒在地下,鲜血立刻染红了白雪,沈宁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冲上去想为何生急救,却被侍卫死死架住。乱了章法的沈宁用力挣扎,“快点救他!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铁甲侍卫不动如山,只是不料这妇人力气颇大,他需用了十分力气才能架住她。 “夫人!”毛大想上前帮助主子,却瞬间被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冰冷的寒气贴在下颚,他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厢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宽大车厢中端坐的至尊男子脸上无比阴沉恐怖。 毛大只偷瞄了一眼就浑身虚软,止不住想下跪求饶。 沈宁回过头来,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却选择忽视,现下没有什么比何生的生命更重要。“冷爷!即便是你,也不能滥杀无辜之人!都是如此,还要王法做什么!” 男人阴冷异常,“爷就是王法!”他瞪向她,“你还有空操心别人的死活,朕下一个就治了你!”好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给他偷人! 万福担忧沈宁此时再说出什么话来激怒主子,说道:“画师已经死了。”主子要杀的人,铁骑怎敢留其苟延残喘? 沈宁不知听了谁的话,顿时如同蔫了似的瘫了下来,再看一眼睁着眼死得不明不白的何生,一时面如死灰,不忍再看。 这一举动更为惹怒东聿衡,他简直想亲自掐断她娇嫩的颈子! 长阳李府中奴仆侍卫,皆是万福自行宫处调遣,她偷溜出府的第二日,便被春儿发现异样禀明上报,东聿衡听万福提起,却是一笑,心想她安分了这么久也是不易,让她出去透透气也好。他甚至不让人去查她去了何处,而她却做了什么?对一个穷酸画师大献殷勤,将贴身用的筒子送给他用,将自己的马车让给他坐!皇帝胸腔起伏,瞧瞧刚才笑得那模样儿,抹了蜜都笑不得那么甜! 不守妇道,伤风败俗,水性杨花……任何一个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这种女人留之何用,杀了罢了,成全他奸夫淫妇黄泉相会,与她病痨子的丈夫唱一出好戏! 东聿衡下颚紧绷,只要一出口,她就是亡魂一条。 万福知晓主子此刻起了杀心,却见他久久隐忍不发,看一眼身后渐渐聚集的百姓,不由说道:“主子,此处人多手杂,奴才怕莽夫顶撞主子,奴才以为是否令暗卫上前?” 东聿衡重重一哼,“还留在这里做甚?把她一并带走!” “是。”万福看天家脸色,令铁骑将沈宁押上了天子御驾。主子果然不忍下手……这李夫人哪……是福是祸? 铁骑将何生的尸体与毛大一齐丢进李府的马车,转眼一行人离去,小巷中惟留一滩融化了的血水。 ***************** 皇帝微服私访的马车厢内宽敞,坐着十分舒适,而沈宁此刻却是只觉身处针山火海,浑身难受之极。 她垂头坐在一旁,心里还想着冤死的何生,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是她害了他! “还不把实情招来?”脸色阴霾的东聿衡瞪她半晌,阴恻恻地道。她最好有个好理由,否则…… 沈宁似是回不过神来,神情讷讷。 “快说!”东聿衡喝道。 沈宁一震,抬起头来,尔后自嘲一笑,“多说无益,横竖都是死,又何必浪费口舌……”话音未落,她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掐住脖子抵在了身后的厢板上,发出一声闷哼。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脖子上的大手加重一分力道,“你白日胆敢外出与男子幽会,不知廉耻地给他贴身之物,让他坐进你的马车共驾,企图行那苟且之事……”大手再次收紧,皇帝赤红着眼瞪着她涨红的小脸,“如此贱人,朕把你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沈宁被掐得眼前发黑,她无意识地抓着逞凶的手腕,却是没甚力气撼动一分。恍惚中似乎看见努儿瓴狰狞的脸,她竟勾了勾唇,意识渐渐飘远。 东聿衡突地撒开了手。 她咽喉一呛,猛咳两声靠在厢板上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从未如此美妙。 一手自旁探来,她喘着气再也不愿坐以待毙地将其用力拨开。 这一举动又惹恼了大手的主人,他转个方向紧抓了她的手臂将她蓦地提至面前,凶神恶煞,“说!你与那邋遢画师究竟有何牵扯?” “要杀便一刀给个痛快。”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宁忍着颈边不适,粗声说道。 “来人,把那马夫……”东聿衡的话儿停在一半,因为一只柔荑粗鲁地覆在了他唇上。他不可置信地眯了眼,她居然敢捂住他的嘴! “爷?”万福在外疑惑地叫了一声。 沈宁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但她惟恐再牵连了毛大,皱眉低喝,“我说!”说完她撤开了手。 好大的胆子!东聿衡冷哼一声。 何生死状还历历在目,她不敢再惹这个手握天下之权的疯子,沈宁生硬地道,“我不过欣赏他的字画。” “还敢骗朕?”欣赏字画一连殷勤几日? “信不信随你!”沈宁是豁出去了。 “这张嘴还挺倔,”东聿衡眯着眼挑起她的下巴,危险地道,“是要朕丢你到刑部去才会开口?” “我犯了什么罪?” “通奸之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宁冷笑一声。 见她这副坦荡荡的表情,东聿衡的怒气总算消了一点。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尖儿,“为何给他手筒子?” 沈宁撇开下巴不愿理会。 “朕命你说。“东聿衡又将她的脸扭了回来。 “我看他冷。”沈宁咬牙切齿地说着理所当然之事。 “你看他冷就给他你贴身之物?”东聿衡瞪她。 沈宁紧抿着嘴不说话。 “又为何让他上车?” “他要回去我送他一程。”谁知将人送进了黄泉。 “你要与他共乘一骑?” “我坐外头!” “为何与他笑靥如花?” “笑也不准么?” “朕不准!” 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万福在车外听得两人一来一往,冷汗直冒。陛下这问话……哪里还有一丝皇家威仪,活生生就是一个抓奸的丈夫!想往常若是有后妃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陛下哪里会问这些话?直接打入冷宫了事。那画师,竟成了天子妒意下的冤魂。 东聿衡对她的回答虽不中意但也勉强满意,心想若是实话也罪不至死,不过缺乏管束罢了,他直直看向她,“你若是敢欺君……” “我就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比起誓言当放屁的现代,古代的誓言犹为神圣,这种毒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口,沈宁却是不管的。她本身在景朝就是个谎言,若较真起来早就不得好死了。 毒誓一发,东聿衡皱眉许久,他自觉事儿没那么简单,可她竟口无遮拦发这种誓言,便是还有疑虑也是信了。无人敢拿天谴之事玩笑。 思及此,他重重一哼,突地低头,凉唇猛地压下。 沈宁皱眉避开,下巴却立刻被人捏住,被迫仰头启唇迎进湿热的大舌。 男人厚实的舌几乎将她的嘴儿填满,小舌避无可避地被其交缠玩弄,粗鲁的侵略让她想咬下银牙却无法如愿,她眼眸一冷,抬手握拳攻向他的身子。 第35节 东聿衡撤手挡住,舌尖顿时吃痛。他不可置信地退开身,口里尝出一些血腥味来,“你敢咬朕!”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沈宁用力挣开他的禁锢,冷笑道:“陛下都敢欺侮亲封的贞节寡妇了,我还有什么不敢!”既然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罢。 许久不见这生气十足的娇美小脸与那莹莹湿润的粉红唇瓣,东聿衡眼前一黯,勾唇一笑,“怎地,今日省人事了?” 这分明是在嘲讽那日她假装无知,沈宁气恼地不愿理会。 东聿衡压抑许久,今日终又尝到了她的滋味,发痛的舌头动了动,血腥中似是还有蜜般滋味。身子发热,只想尝到她更多滋味。他蓦地拉过她将她抱了个满怀,扳过她的脸,在她抗拒的眼神中伸手揉向她的唇瓣,沈宁抬手,却被他反手握住,用力一拉,就想再次封住她的唇。 沈宁偏头躲进他的颈项,马车颠簸一瞬,二人相贴更为紧密,她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急急说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为万民统帅,怎可强侮人.妻!” 东聿衡置若罔闻,顺水推舟地埋首亲吻她的脸,她藏得越深,他亲得越深。 “陛下此举实为天下不齿,还请陛下三思!”沈宁躲不开皇帝的纠缠,闭着眼大叫道。 东聿衡停了下来,抬头注视着怀中抵触的人儿,缓缓说道:“你进宫罢。”环抱着她的铁臂紧了一分。 沈宁大惊失色。“不!” 皇帝并不理会,心想管她什么贞节寡妇,这天下都是他的,这女人也合该是他的。如此想来,他竟抱着她,终是满意地自胸腔震出笑声。轻抚她凌乱的发丝,他笑道:“你现在亲也被朕亲了,便已朕的人了,再别任性,乖乖地等着朕迎你入宫罢。” 秀眉深深地皱在一块,在听到他的话后更是紧锁,她冷冷道:“臣妻认为,姿色不过一副臭皮囊,惟心之所向,才是归宿。”言下之意是你即便把我强.暴了,我也不是你的人。 铁臂蓦地一紧,沈宁不羁地抬头对上他阴晦的黑眸。 “你这嘴儿就只会惹朕生气?”原本从这柔唇吐出的尽是令他欢喜之词,现下竟只愿使坏。 “忠言逆耳,我不过实话实说,我心悦亡夫,陛下能得到的不过是身躯一具,既是如此陛下又何苦大费周章,压根就不必进宫,陛下若强要我现在就可献身,直到陛下腻了乏了,再放我归家可好?” 东聿衡万万没想到她大胆如斯,他下颚紧绷,沉着声抑着怒火,“你这荡、妇!”这般无耻的话居然也能说得出口? 沈宁冷笑一声,“妾身倒是想做贞妇来着。” 皇帝被她这一句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憋着气道:“不必再多费口舌,朕心意已决,你老老实实地做好准备入宫侍驾。” “除、非、我、死!”沈宁直视他,一字一句地道。 “那便让李家上下为你陪葬如何?”皇帝眯了眼,轻缓说道。 “你……!”沈宁瞪圆了双眼。 皇帝瞪她低骂一句,“不识好歹!” 将沈宁送回李府并变相地软禁了她后,东聿衡立刻回了宫。一进皇城,他就令人召见亲内务府总管大臣关有为,待他到了御书房之时,关有为已经候在外头了。 关有为是天子近臣,极懂揣摩圣意,东聿衡交待下去的事儿他都办得利利索索,让帝王极为舒坦,他也因此长盛不衰。东聿衡还将关有为的儿子选为妹妹乐平公主的驸马,寒士出身的关家一跃成了皇亲国戚,荣耀满门。 待关有为请了安,东聿衡喝了口热奶.子,也不拐弯抹角,“关爱卿,朕看中了一名寡妇。” 关有为心中一惊,暗中祈祷,面上涎着笑道:“陛下看中一名女子,那就是那女子的鸿福!陛下只管告诉奴才是哪家的妇人,只除了陛下亲封的雁夫人,其余妇人奴才都能为陛下漂漂亮亮地迎进宫来。” 皇帝看上寡妇,虽有违人伦也可大可小,把那寡妇安排个清白人家不声不响地迎进宫来作个选侍美人,也不过小事一桩,只需瞒过那些个老道学即可。 东聿衡黑眸一眯,“为何只有雁夫人不可?” 果真被他猜中了!关有为暗自叫苦,还装作不知地道:“陛下这是在考奴才哪?那末陛下容禀,”他清清嗓子,脑子里迅速思索着说辞,“这雁夫人是您亲笔赐封了贞节牌坊的寡妇,”他首先咬重“亲笔”二字,“那牌坊都已刻好只等雁夫人拜领,此事天下皆知,奴才这些时日还不时听闻景朝各地传来寡妇以雁夫人为榜样不愿改嫁的事儿。陛下英明之举,妇德发扬,亦正了阴阳纲纪。”他吞了吞口水,不遗余力地继续说道,“且其已闻名天下,若是瞒天过海,也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后宫娘娘、朝中大臣暂且不论,就是那李府上下,若是有一个不怕死的到处宣扬陛下纳了雁夫人……那陛下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不仅天下百姓不解圣意,朝中各位大人怕也……”说到后头,关有为愈发吞吞吐吐。 越听东聿衡脸色越沉,关有为呐呐说罢,他一张脸已黑得吓人了。 关有为抬眼偷瞄,自知应当住嘴,但一思及关系重大,硬着头皮还想劝解两句,只是才再次开口,就被东聿衡不悦喝住,“够了。” 关有为连忙下跪请罪。 东聿衡紧握龙首扶椅,一块小小的石坊,竟让他这个天子无可奈何?岂有此理! “朕要的,就是这雁夫人。三日之内,想出法子来!” 关有为苦不堪言。 ****************************** 翌日皇城状似风平浪静,新春将至,北面又连降大雪,朝中皇帝与众大臣商议,应允黄陵所禀停战守城,静待来年开春。下了朝,御銮往后宫御书房行去,万福随行在侧,见一道小门前一名大太监翘首而待,招手将他唤至面前,听得他耳语两句,点了点头。 挥退了那太监,万福上前隔着明黄幕帘对东聿衡禀道:“陛下。” “……嗯?” “雁夫人求见花婕妤娘娘,还请陛下示下。” 銮驾里的东聿衡正闭目养神,闻言半开俊目,眼里幽光一闪,“不准。”她脑子里古里八怪的想法忒多,在入宫前还是让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省心。 刚进御书房,龙座还没坐上,外头便传来太监禀告,“启禀圣上,庄妃娘娘说有急事求见。” 庄妃?皇帝微一纳闷,自她怀了身子,连宫门都不愿踏出一步,怎地今日冰天雪地地来了御书房?“宣。” 不多时,大腹便便的庄妃着厚重宫装,左右由婢子搀扶而入,一踏进高槛,连请安也顾不上了,开口就质问道:“陛下,你是不是要召那李寡妇入宫?” 东聿衡眼神一凛,不悦地道:“庄妃,你的规矩哪去了?” 庄妃满腔的怒意被皇帝表哥这一句斥责打了回浪,她噘了噘嘴,由着宫婢扶了跪下请安。 “起来罢,”皇帝余怒未消,“左右笞十鞭。”主子们受了罚,遭罪的都是身边奴才。 庄妃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她起了身才站稳,又急急地问了一遍,“表哥,你说,你是不是想要那李寡妇?” “你从哪里听来的?”东聿衡坐了下来,淡淡质问。 “这宫里头都传着呢,你且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放肆!朕的事儿还轮得到你来管?”东聿衡心想自己是否平日太过纵容她,竟让她这般没了规矩。 庄妃忘了自己怀着身子,气得一跺脚,“你要哪个美人都成,就她不成!” 东聿衡摆摆手,“把庄妃送回宫。” “表哥!”庄妃不依地叫道,“那寡妇是克死了丈夫的,一身的晦气,你怎么能把她接进宫来祸害大伙儿?臣妾这皇儿已被她害了两次了,难不成你非得要这可怜的皇儿夭折腹中才满意么?” “满口胡言,还不把庄妃送出去?”皇帝只一想着这事儿竟已泄露了出去就满心不悦,也没心思听她胡搅蛮缠。 宫婢们连连称“是”,稍稍用力地“请”庄妃离开,却不意听得庄妃捂着肚子一声大叫,“哎哟!好疼!”立刻吓得奴才们不敢乱动。 庄妃不耐疼痛,带着哭腔道:“陛下,您看,现在是提也提不得了,那寡妇就是个妖妇,要不得啊!” 皇帝被气得笑了,她分明是刚才一脚动了胎气,居然还怪上了他人?怕是前两次也是如此,再听得妖姑一句,立马信了个十成十。他突然对她的愚昧颇为嫌恶,声音厉了一分,“你既怀着身子就好生养着,朕的血脉若是有所差池,定拿你是问!”说罢叫了两个太监进来,不由分说把人架出去了。 庄妃刚走,皇帝便厉声道:“把关有为叫来!” 东聿衡以为事儿是关有为走漏了风声,这着实大大冤枉了他。见皇帝如此势在必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便乱说,还给自己找不自在。他闻言惊了半条魂,不停地磕着头大呼冤枉,这才让皇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行了行了,先不提这事,入宫之事你可有法子了?”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关有为说不了,他起身再次一躬,偷偷挑眼看了圣上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说来。” “是,”关有为轻轻舔了舔嘴,将想法讲来,“奴才以为,先除了李府上下,既让雁夫人没了念想,又能堵住了李府之口,随后将雁夫人安排进涂州行宫为妃,陛下每年避暑之时临幸……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东聿衡勾了勾唇,关有为稍一放松,谁知旋即听得天子道: “你想了两日,就想了这么个好主意?” ☆、第四十八章 关有为立刻扑通下跪,“奴才该死。” “还有半日,关爱卿,你给朕仔细地、慢慢地想好喽。”东聿衡阴阴地道。虽然他现在一肚子火,但并不发泄。皇帝其实很少大发雷霆,即便有时气极面上也是笑的。然而他每回怒不可遏时,定是血流成河。身为帝王,他自小就能克制自己的脾气,生杀大权在他的一念之间,不然如那画师一般,宫中冤魂不知多添几许。 那画师之死……着实是个意外。回想当时之景,他脑里仅剩了一个念头,杀了他,把他碎尸万段。 皇帝摇摇头,却也只是摇摇头就过了。 关有为跪安后,东聿衡招来万福,让他去查是谁走漏风声。李府的人都是万福亲自挑选的,甚至连沈家想插人进去打探都不能够,那末这事儿究竟出在哪?虽说此事重要,但东聿衡现下更头疼另一件事,怕是王太妃眼下也知道了这事。 皇帝以孝治天下,生母敬敏皇太后薨,王太妃又自幼将他视为亲子,因此如今皇帝将其尊为淑贵太妃,对其很是孝顺。想来若是太妃知道此事定将阻拦,虽不能左右皇帝决定,但也得费一番功夫安抚。 谁知那庄妃就怕皇帝不肯听她的,来御书房见驾之前就已去给老太妃请了安,说了此事。王太妃闻言,一想那寡妇不就是亲儿企图暗杀未果,反而被打了二十板子的人?她那时心疼得突突的,也只得笑脸尊重皇帝的意思。如今她竟又好手段要进宫来?太妃顿时大怒,只觉于公于私都必要制止。于是先招了皇后来半软半硬地将她说了一通,皇后听得一头雾水,最后才了解了实情。她着实震惊不小,且不论陛下欲纳后宫之事与她只字未提,欲纳之人竟还是他赐了牌坊的寡妇?这如何使得! 事关重大,她立刻扶了王太妃求见圣驾,皇帝与平常无异地接见她们,可无论太妃如何软硬兼施,自己如何苦口婆心,皇帝却始终只有一句话:“朕自有分寸。” 最终朝中大臣求见,三人不欢而散,最终也没能从皇帝嘴里听得一句准话,皇后很是忧虑。 第二日上朝,东聿衡毫不意外地被言官谏言,还收到了大臣联名上疏请谏的折子,关有为昨日下午摘了官帽跪于殿前……种种种种,无一不让皇帝火冒三丈。没有一个见得他高兴! 他将手中奏折狠狠扔了出去,万福默默地将其执起,双手奉着跪了下来,“陛下。” “你也要劝朕?”东聿衡口气不善。 “请陛下三思。”万福只忠于东聿衡,以他的心愿为第一己任,可他隐隐觉察到了沈宁之于东聿衡的影响,直觉此人不能进宫,“雁夫人就是那天上的雁儿,无拘无束惯了,可她那性子若是进了宫来,怕是……”他说的也是实话,沈宁还没有进宫,就已遭到了万般抵触,若强行为妃,有朝一日恩宠不再,身份卑微的她何以在后宫立足? 东聿衡握紧了拳头。 沈宁被软禁了几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虽烦闷却也不敢轻举枉动。这几日她的脑中一会是何生冤死的情状,一会是李子祺含笑的表情,转眼又是东聿衡势在必得的模样。她咬了咬牙心焦如焚,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就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他从来不是个仁慈的,在喀城屠了一城都面不改色,区区一条人命又算什么!她的心越来越沉,也开始害怕,怕往后不知不觉又牵连了李家……他难不成真想自打嘴巴让她进宫?不,成不了的,他并非荒淫无道的暴君,他想成就这江山基业,就定不愿在史策上留下污点。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岂能分不清,更何况自己连美人也算不上,只是他一时的新鲜罢了。惟今之计,只希望子轩再将她的名声散播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大到皇帝也不妄动她这贞节寡妇。 东聿衡自那日后便再没来过,也不曾召她进宫,怕是东窗事发遭了阻拦也说不准。其实这事儿对她也不是件好事,他们拿皇帝没办法,不代表拿她没办法。万一哪天送来一根白绫或是一杯毒酒,她究竟是死是不死?她还纳闷宫里怎么这么久还没动作哩。 沈宁猜对了一半,宫里是想有动作来着,但他们毕竟忌惮东聿衡。皇帝可不是温和得没脾气任由他们拿捏的,即便他们一致认为这事儿不对,也得顺着他的毛来。现下循规蹈矩地谏着,皇帝又不曾表态,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自作主张。若是皇帝突地想明白了,这头却把沈宁弄死了,天子的怒气谁来承担? 这帝王身边伴驾的,都精着哩。 过了几日,皇帝装着一肚子火气回到乾坤殿。潋艳见皇帝脸色不善,忙让奴婢们端茶倒水,自己上前为皇帝脱了红狐大麾,笑脸相向,“主子,外头可冷?可要奴婢帮您搓搓手?” “朕气都被他们气热了,哪里会冷!”东聿衡也不理会为他摘帽除衣的奴婢,大跨步走入东暖殿安泰堂。 “陛下且消消气,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潋艳将褪下的大麾递给一旁的宫女,追上前去问道。 “石同实那个老家伙,退仕了也不安生,什么不管,管起朕的家事来了!”东聿衡坐上暖炕,两个宫婢忙上前来跪下为他褪靴。 好个老东西,仗着自己是先帝老臣恁地放肆,居然还学起死谏来了!只可惜奴才手疾眼快,不能让他一头撞死。他倒是想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却是把主上置于昏庸无道的境地,果真是忠君为国的好奴才! 潋艳为他奉上一杯热奶.子,说道:“正是哩,怕是老大人一时糊涂,陛下且莫与他一般计较。”潋艳早已听说石同实老大人跪在午门进谏,圣上去时更是以死明志。她心底里赞同这做法,可在主子面前,安抚怒气才是首要。只是这么一来,她也有些不待见沈宁。想着圣上为了这个女子三番两次地闹心,怕真是祸精,万万不可入了宫来。 东聿衡没心思喝东西,心里烦闷,摆摆手让宫仆们全都退下。 “奴婢陪主子说会话罢?”潋艳不愿皇帝憋着气,小心翼翼地道。 “下去。” 待人都退下,皇帝坐在那儿拧着眉想着沈宁。那妇人脸蛋儿不顶美,身子不顶媚,性子更非温良恭淑,他怎地就非得要她进宫不可?他自个儿一时竟也想不明白,坐在那儿生闷气。 大抵过了一盏茶,潋艳领着两个婢子进来禀道:“陛下,敬亲王求见。” “快宣。”东聿衡顿时下炕,两个婢子快步上前为其着靴。 敬亲王便是当年摄政王东瑞祥,皇帝亲政摄政王还权,皇帝赐一“敬”字,召告天下其为国之忠敬诚直。他前些日子自然也听说了皇帝欲纳寡妇入宫之事,对众大臣请见却是一率闭门不见。 第36节 “微臣见过吾皇万岁。”东聿衡曾下旨特赦敬亲王面圣行半礼,敬亲王却谢恩拒旨再三,求得皇帝收回成命。 “皇叔快快请起。”东聿衡忙一手扶起他。 东端祥起了身,皇帝赐坐,叔侄二人寒暄几句,笑语吟吟。 敬亲王捻须笑容满面地看着当朝华年天子。辅佐出一位杰出帝王,是他今生最为自傲之事。 当年皇兄驾崩,皇侄幼小,近臣无不进言,请其皇袍加身。他并非不曾动心,却也知自己个性温吞,怕难成大事毁了东家千古基业。他秘召民间大相师温士伯为己推命,相师却大礼而拜,道:“草民观永平七年皋月二十四日辰正一刻,天降祥云,北面龙气乍现,是以景朝鸿福。”他惊异非常,那正是皇侄东聿衡出生之时!除皇帝万寿,皇子皇孙生辰本是秘而不宣,时辰刻数更是得知者寥寥,这温士伯却是说得分毫不差!他敬佩同时,也认了自己与皇侄命运。 如今帝王伟业初现,他也不愧于列祖列宗。敬亲王心念一动,说道:“老臣曾在此自己问幼主一生何求,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之答?” 东聿衡轻笑,“自是记得。朕惟愿天下太平,民生乐业,共享盛世之福。” 敬亲王感慨良多,“老臣尝为陛下打点江山,自知江山不易,臣为保宜州而弃云州,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而如今陛下战云州而攻喀城,大捷连报,也终了了老臣一块心病。” “皇叔不必自责,朕自知当年难为。” 敬亲王长叹一声,“当时难为,后方稳固我朝才可休养生息,老臣舍小义取大义,纵心中泣血也是不悔,如今盛世在望,老臣心中虽有遗憾,却也圆满。” 皇帝听出言外之意,笑笑沉默不语。 适逢潋艳送来新鲜瓜果,皇帝邀皇叔品尝,又是一番其乐融融。 ☆、第四十九章 隔日早朝,两江巡抚朱庸令人八百里加急呈上奏折,上禀经由明查暗访,查明豫州、同州一带官商勾结,低价征入百姓种植棉花,却将去年库中留余劣棉充入军用棉袄,送往前线,优棉却暗地高价倒卖。同呈罪状证据口供,乞上断决。 皇帝大怒,当即下旨严惩不赦。门下省领命拟旨。 传令官再呈朱庸第二份奏折。此份奏折简述查案过程,且一一写明协查大小官员,末尾还有一人令众官耳朵竖起,却正是商人李子轩。此案伊始,便是因李子轩不畏强权告发之缘。 云州李府再次现于朝堂之上,又是一份大功。 皇帝面带微笑,眼中却有寒意。连这李子轩,也妄图螳臂当车么? 有大臣觐言一纸黄贴表彰李府,皇帝不批。 朝臣人心浮动。 是夜,皇帝去了后宫最高的观星阁上。此阁楼是为皇帝陛下观星象测天命所建,东聿衡平日并不来,只有万福知道圣上每次来皆是心情不佳之时。 东聿衡走上台阶,并不让近侍跟随,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圆台之上,扶着石阶眺望远处。 冬风阵阵,皇帝竟也不觉寒冷,万福与众仆等在下头,不时地伸长脖子注意上头动静。 许久,东聿衡才从观星阁而下,并不理会众仆,大跨步离去。 翌日,皇帝刚下了朝,一太监步伐匆匆而来,却正是负责传递李府消息的大太监。万福将他拦住,“急急忙忙成何体统?” 那大太监对万福打揖,说道:“万公公,奴才有急事禀告圣上。” “何事?” “王太妃昨日梦中有异,今晨令司天台相师去李府看雁夫人面相命脉。李府众仆得了圣命拒其入内,不想领头的公公竟拿了王太妃懿旨硬闯而入,强押了雁夫人为其观相。” “竟有此事?”万福大惊,忙领他进去一五一十地禀明皇帝。 东聿衡嘴角紧绷,“先把相师给朕带来,其余人等容后处置。” 随后皇帝坐在安泰堂中,朝臣一概不见,只等人将那相师带来。谁知竟听得花婕妤殿外急事求见,他本是不耐意欲不见,转念却让人宣其入内。 花弄影急匆匆却不失优雅地走进殿中,对皇帝大礼过后,才满脸焦急之色地道:“请陛下救雁夫人!” 皇帝皱眉,“花婕妤这是何意?” 花弄影站在下头绞着帕子,道:“陛下,贱妾听闻太妃娘娘令相师观雁夫人面相,还请陛下阻止此事。” “为何?” 花弄影欲言又止,皇帝一声轻喝,“说!” 花弄影吓了一跳,只得吐实,“当年雁夫人与李家长子成婚不久,有一道长化缘府中,大少爷令人盛宴款待,道长感激,请观李府众主人面相,大少爷请出夫人,道长看了半晌却是不语。大少爷摒退众人,贱妾才隐隐听得道长说夫人面相有异,其余贱妾不得而知,可如今太妃娘娘之令……”是正是邪全在那相士一念之间,夫人怕是凶多吉少。 面相有异?东聿衡微讶,“那道士是何法号?” “回陛下,他并无法号却有名字,贱妾记得他是姓温,名士伯。” 温士伯!皇帝自是经由皇叔举荐见过这位奇能异士,本意留他宫中,他却拒官不授,依旧潜于民间。不想他竟去了云州,那末他说的宁儿面相有异又是何解? “可曾知晓他的去向?” 花弄影见圣上竟是知晓其人,心中惊讶,道:“说来也是奇事一件,当夜温道长便在李府客房羽化登仙了。” “逝了?”皇帝不想一代相师竟已悄然仙逝。 “是。” 皇帝直觉此事蹊跷。他随意安抚花弄影两句,让奴婢们扶着她退下,自个儿坐在炕上皱眉深思。宁儿面相有异,究竟是怎么个异法?并且温士伯死于李府,是功德圆满成仙了,还是…… 须臾,去往李府的相师被带至皇帝面前,东聿衡定睛一看,却正是温士伯当年留下的徒弟覃和风。温士伯曾夸这徒弟天资聪颖,大有超越前人之资,只因师徒缘份已尽,将其留在宫中。这些年覃和风身处司天台,主修编算历法,其观相之术也日益精湛,甚得太妃与敬亲王信任。 待覃和风大礼请安,东聿衡才开了口,就听得太监来报,说王太妃来了。 东聿衡略一皱眉,并不回应,而是问覃和风道:“雁夫人面相如何?” 覃和风犹豫片刻,道:“末官才疏学浅,竟是看不出来雁夫人面相。” 东聿衡面色不变,道:“你与太妃只说须再细细推敲,旁的不必多说。”说罢便起了身。 皇帝亲自下榻迎王太妃,请了安后笑道:“这大冷天,太妃怎地亲自来了,有事儿让奴才们通报一声便完了。” 王太妃由他扶着坐上炕,看一眼低头请安的覃和风,“哀家只是心急,听说覃大师被皇儿请来了,哀家也就想着出来走走,与皇儿一同听听大师是怎么个说法。” 覃和风低头垂手站在下边。 皇帝笑而不语。 王太妃见状,便问道:“覃大师,哀家嘱咐你的事儿,办得如何?” 覃和风一叉手,“回禀太妃娘娘,末官无能,一时不能观出面相。” 王太妃皱眉不悦,“你这是什么话,哀家听闻你一见人不消一盏茶便知此人前因后果,怎地又看不出来了?” 覃和风一路心思也是紊乱,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就似是那雁夫人面上蒙了一层纱,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对相师而言无疑是砸招牌的事儿,他一咬牙,说道:“还请娘娘恕罪,末官望讨雁夫人生辰八字。” 王太妃见他不似说谎,看一眼皇帝,而后问道:“为何看不出来,可是妖么?” 皇帝皱了皱眉,也盯着覃和风回答。 “非也,末官看雁夫人身上清净,并无妖气。” 皇帝松一口气的同时忽觉不悦,他似是把宁儿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那是他的女人,一个小小相师居然如此放肆? “你可看仔细了?”王太妃再问一遍。 覃和风自知卷入皇家事端,谨记方才皇帝所言,避而不答。 王太妃再问几句,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道覃和风术业不精,转头对东聿衡道:“陛下,哀家觉着,这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看不出面相,这其中定有古怪,不如再叫他人去看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母妃多虑了。”东聿衡心有薄怒,但面对王太妃却无法发作。 王太妃暗叹一声,她本意是想交待覃和风无中生有,不想皇帝竟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看来他对那寡妇十分上心,只是这事儿却是出乎意料地奇怪了。覃相师为何看不出她的面相?她究竟是鬼、是妖、亦或……是仙?不可不可,还得让人去探一探。 只是这事儿尚未查明,王太妃也不愿再多说破坏了母子情份,她又说了两句关怀的话便离开了。 待王太妃一走,东聿衡摒退左右,连潋艳也叫了出去,只留了覃和风一人在侧。 “雁夫人的面相,是怎么个异法?” “陛下,大凡观人之相貌,先观骨格,次看五行。末官看雁夫人之相,却似雾里看花,是似而非。末官斗胆,请观雁夫人手相。” 东聿衡不豫,面上却是淡淡,“这不怪你,温道长也曾看过雁夫人面相,与你说的无异。” “师父也曾见过雁夫人?”覃和风一惊,抬起头来,“敢问陛下却是何时?” “大抵是两年前。” 覃和风愣愣,复又低头,似是喃喃自语,“师父登仙,怕是与她脱不了渊源……” 东聿衡心念一动,道:“朕且问你,朕的天运可有变数?” “龙运是为天机不可泄,然末官时观天象,自三年前天降异星,帝坐星喜,是为吉兆,尔后再无异兆,润泽和顺。” 三年前……东聿衡摇摇头,三年前与沈宁毫无干系。 “朕知道了,你退下罢,雁夫人之事不可与他人提及。” “是……”覃和风犹豫,却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末官可否再见雁夫人……” “不必,不必再见。” 打发了覃和风,东聿衡独自静坐片刻,大声唤道:“召关有为来。” 已贬为内务府武备院大臣的关有为进殿面圣,一个时辰后,关有为徐徐而退,面有喜色。 隔日,皇帝宣召沈太傅入宫叙旧。 是夜,回到沈府的太傅召集五个儿子,抚着御赐的龙头拐杖,说道:“泰儿,明日是你休沐之日,便请李府雁夫人过府,与她滴血认亲罢。” 此言一出,五子脸色丕变。连最为稳重的长子沈悉也不由开口,“父亲,那雁夫人如今身陷是非,我等为何还要故意淌这一淌浑水?” “是啊,爹,如此一来,咱们不是摆明了与大伙儿作对么?”四子也急急说道。沈府向来明哲保身,既不结党营私也不得罪别人,才成就沈家今日。 “跟别人作对总比跟圣上作对得好!”沈年一拄拐杖。 儿子们沉默下来。父亲这意思,莫非…… “都去准备罢。”明日是或不是,李沈氏都将是沈府的嫡出千金了。并且,沈年老眼一眯,“雁夫人认祖归宗,陛下岂不是更加难为?”他嫡孙女的身份,并非只是身份而已。 “是啊,父亲大人!”五子一时更想不明白了。 “你都这般想,旁人不这般想么?”见儿子们一愣,老狐狸摆摆手,“你们回屋子好好想想,明日欢欢喜喜地迎雁夫人过府。” ☆、第五十章 若是有个沙包在眼前,沈宁指定左勾拳右勾拳最后直拳上去了。 她现在过的是什么苦逼日子!被人当成了金丝雀养在笼中,前两天又被一群人闯进府说是奉了哪个太妃的旨,强押着被一瘦瘦高高的男子盯得毛骨耸然,后才隐隐听得他们是在帮她“算命”!而后等了半天没人给个解释,傍晚口谕下来,她莫名其妙被赏了两匹什么绢什么纱,府中大小奴仆全被换过一遍,连同毛大与金银二婢,旧仆不论男女杖二十,理由却是护主不力!她没办法制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带了下去,听说还有一个奴婢竟被杖毙了!桩桩件件的事儿让她辗转一宿,今日大早还浑浑噩噩时,却又听得沈府抬了四人软轿,说是奉老太傅之令,请她体谅老人痛失爱孙之心,到沈府辨亲了却憾事。 第37节 她咧个去!三朝老臣、一品大员亲自来帖,里子面子全给了,就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洪管家,我想面圣。”她让人带着沈府管家与奴仆吃些酒稍作休息,转身请来昨日新到的管家,直言说道。 沈宁问对了人,这管家曾是照顾敬敏太后的近侍太监。太后仙逝后,东聿衡给了他一份闲职,本是安生在宫中养老,昨日却被皇帝叫去,令他来此暂管,不假时日与府中主人一同回宫。他是宫中老人,自知分寸。看了看眼前这被帝王放在心上的女子,躬了躬身道:“夫人,陛下昨日嘱咐老奴,说是若有沈府来请,夫人宽心同去便是。” “什么?”沈宁顿时脸色一变。这不科学!她原以为现在只有皇帝会阻止这事儿了,没想到他居然同意?如果,只是如果,她成了沈府千金,他那份妄想岂不更难成事?他究竟在想什么?还是在算计什么? 可是事到如今无论有什么阴谋诡计,她这鸭子是生生地赶上了架了! 沈宁非常不喜欢这种事事被人操控的感觉,然而现在她孤立无援,一不小心又会连累周遭,她只得如一颗算盘珠子被人打一下动一下。 她坐在轿中暗自祈祷她跟沈家血液不溶……不过她曾听说,无论什么血型久置了终会溶到一起,不知是真是假…… 下了软轿,抬眼居然是沈夫人亲迎。只见她披着红纱鹤氅,两边由丫鬟扶着双眼微红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沈宁每回见沈夫人,心里头总是充斥着愧疚、心疼与想念。她占了她已逝女儿的身份,却是不肯代替那个女儿尽孝;妈妈如今也跟沈夫人一样爱女失踪,心里又该有是怎么样地痛如刀绞?她又何时才能见到双亲?各种情绪每回总是排山倒海,复杂之极。 “沈夫人。”她盈盈一拜。 “快快起来。”沈夫人亲自上前来扶。 “老奴给沈二夫人请安了。”洪管家也跟着来了沈府,沈宁看他年纪颇大,让他也乘了一顶轿子跟在后头。 沈夫人本不在意这些奴才,可听得嗓音独特,不由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惊了一惊,“您是……洪公公?” “可不是老奴?” “洪公公可好?”沈夫人笑问。自知这原是端敏太后的近侍,只是不知他缘何出现在此? “老奴好着,劳夫人掂记。”洪公公笑道。 沈宁心思复杂,这新来的管家连沈夫人都要让三分薄面? 沈宁与沈夫人被一干女眷簇拥着到了上房,不多时,沈夫人的大丫鬟小柳双手捧了一个盛着水的白瓷碗进来,请沈宁滴血。 沈宁不解,“沈大人还不曾过来。” 沈夫人解释道:“老爷正在隔壁屋子,因辨亲是为大事,族中长老同来作证,你身份特殊,更不宜与老爷们同处一室,因此想出这个法子。” 沈夫人说得有理有据,可沈宁直觉不安,这不是亲眼见着的事儿太容易出猫腻了,可他们非得要认下她这个女儿么?难道那皇帝……沈宁警醒起来,“无防,妾身可以纱帽遮颜。” “这……”沈夫人有些为难。 “夫人,入乡随俗,既已到了沈府,就照着沈家的规矩办罢,夫人若是不放心,老奴自荐去做个佐证。” 那岂不是更不靠谱?沈宁抿嘴,而后说道:“沈夫人,您看这样可好?我滴一滴血送过去,也让沈大人滴一滴血送过来,这般岂不更为保险,并且咱们也不必提心吊胆等候真相。” 沈夫人显然被这个提议打动了,她此刻只想早些知道结果认回女儿,于是她妥协地让丫头去与老爷解释。 洪公公此刻竟是有些不理解。李夫人这般谨慎是为何?她莫非不愿认下这门亲?陛下又暗示他势必要让李夫人成为沈府千金,究竟是唱的哪一出的戏? 丫鬟很快过来回话,说是老爷与族老爷们都应允了。 沈宁点了点头,却也不急着扎指放血,沈夫人催促,她道:“沈夫人莫急,等沈大人的血样送过来也不迟。” 闻言,沈夫人鼻子一酸,抚了胸口掩嘴轻咳两声,沈湄忙将养气血的茶送至她的手边,她摇摇头并不接过,而是泪眼滢滢地看着沈宁道:“你是否一直在怪我?若不是我这做娘的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孩儿,你也不会成了苦命孤儿,为求生计做了李家的冲喜媳妇,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并且还在云州那危险之地,一呆就是二十六年……”愈说,沈夫人的心口便愈疼,她蹙眉不停地咳嗽。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宁怎料沈夫人是如此敏感?她忙为她轻拍后背,“沈夫人,您想得太多了。” 适时一丫鬟捧着一白瓷碗走了进来,沈宁忙拿起尖锥往指尖一刺,滴了血让小柳送去,而后又将血滴进已载了沈泰之血的碗中。 沈夫人顾不得疼痛,忙起身上前,一干女眷也不管仪态,全都围了上来。 两滴血红在水里迅速地融成一团,扩散开来。 沈宁欲哭无泪。 这厢沈夫人已止不住了泪水,死死抱着沈宁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儿……” 沈宁竟不知沈夫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寻回爱女的母亲的力量,此时此刻她只有回抱住她,代替那个无缘的女儿给她一丝心灵抚慰。 “恭喜大姐……” “贺喜二奶奶……” 周遭全是沈泰偏房和家中亲戚,一见结果,各自心思迥异地道起喜来。 沈夫人多年心魔终于散去,竟是大悲大喜哭得煞不住了,沈湄在旁不停地劝慰,“母亲切莫哭坏了身子,如今姐姐认祖归宗,这是天大的好事,母亲当开怀才是。” 沈夫人闻言,抽抽噎噎地止住泪水,“你说的很对。” 恰逢听闻旁边屋子传来开怀笑声与连声恭贺,沈夫人又哭又笑,拿了帕子抹了眼泪,拉着沈宁道:“你爹爹也是大喜了。” 沈宁心中五味杂瓶。她本意与这世界保持距离,可为何阴差相错越发纠缠不清?这显赫“爹娘”,她真的得认下来么?倘若告诉他们实情又是怎生一番模样?并且现在怕是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也不会相信了罢? 并且,这认亲之后怕是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思及那主导一切的男人,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姐姐缘何眉头紧锁似有不悦?”沈湄在旁不解。 沈夫人一直认为沈宁心里有怨,她一听连忙紧抓沈宁道:“乖儿,过去的便让它过去,莫再怨娘,娘往后定让你欢欢喜喜地,可好?”那话里带着一丝乞求。 “我……没怨过您。” “那你至今还不肯唤娘一声么?” 沈宁张了张口,却始终不能叫出口。 沈夫人泫然若泣,沈泰偏房张姨娘劝道:“奶奶莫要心急,大小姐流落在外多年,自是一时不能改口,待明儿敬茶认宗,大小姐定堂堂地唤您一声。” 这时沈夫人的妯娌们知晓结果,都从各院过来给她道喜,沈夫人一时抛开其他,拉了沈宁一一见过。 好不容易脱身回了李府,沈宁郁气满积,让洪管家找了个会拳脚的丫头,二人武室相搏。直至体力不敌,才笑笑让人离开。 她独自一人站在静谧的武室之中,弓着身子任由两手随意摆动,喘着气望着汗水滴落地面,眼中逐渐冷清。 隔日沈泰将寻回嫡女之事上禀朝廷,众官吃惊,皇帝神情莫测。 王太妃与敬亲王分别得知此事,心思各异。他们都知皇帝召过沈年“叙旧”一事,究竟是何目的也无从得知,然而沈家此举却不似遵从圣谕之举,这四品诰命的贞节寡妇是沈府嫡长孙女,身份更为尊贵,也愈发名扬天下,皇帝无法暗中动作,更无法明要此女。 王太妃对此极为满意,召了沈府家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吩咐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定要好好操办。她目前也顾不得细想沈宁突如其来的鸿福,一心想着她只不能进宫来便好。 皇后早有耳闻,对此不怎吃惊,只揣测着天家心思。她发现这几日关有为又复了原职,并不时往司天台跑,究竟又是为何? 虽然沈府众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朝臣却也认为沈府此举适时阻了陛下心思,对其深明大义很是赞扬。 下午,两道圣旨分别下至沈府与李府,竟是御笔亲择吉日令沈宁认祖归宗,入沈氏族谱。 圣旨一下,众人皆认为圣上绮念已去,放下心中大石。 沈宁请求面圣,上驳之。再请,复不准。 云州女须眉、四品诰命贞节寡妇雁夫人竟为沈府千金,真真正正的高门贵女,奇事再添一桩,一时又成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最被捧场的段子。渐渐愈说愈发玄乎,幼时被弃山涧三日不食不死,云州一战土地神庇佑躲过大难、菩萨入梦引沈母认女……种种说法,层出不穷,高潮迭起。 当事人整日被沈府所扰,一概不知。 小年将至,朝中也开始染上节日喜庆之时,大事却接二连三呈禀殿前。 通州顾长卿奏告通州知州阎良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以至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朝野震惊,这才知晓原来本是发配通州的顾长卿竟是皇帝佯怒密旨派去调查的亲信之人。 这阎良正是卫相女婿,通州也正是卫相族居之地,阎良被查贪赃枉法,怕是与卫相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阎良画押的认罪状中,竟道一切皆由卫相指使,他不过听命行事。 卫相自重开花安南一案后,一直托病府中,闭门谢客。前些日子好容易花府之事有了眉目,证据所指皆为右副御都史所为,众官认为他年后便可“病愈”时,却不料遭女婿告发。阎良言语凿凿,证据呈堂,权倾一时的相爷竟锒铛入狱,皇帝震怒,着敬亲王亲审卫相。 有大臣暗自不解阎良已是无法自保,又为何供出卫相断其生路。他们却是不知卫相多疑,因花府一事竟怀疑了亲信段飞,借口派其通州办事,让阎良暗地里处置了他。阎良照办之后,心中却是冰凉,段飞向来忠心,卫相因一丝怀疑便杀了他,怕是哪日他出了事,卫相也不会出手相助,反而定会先下手为强。怀疑种子埋下,卫相又因花府之事无法顾及通州,顾长卿暗中潜查,证据确凿后拿出御赐宝剑令阎良入狱,故意派人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阎良更是怀疑卫相已派人对他痛下杀手。彼时顾长卿又以保他二子与家中老母为诱,阎良愤恨之余,心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一时全招了。 卫相轰然倒台。福禧宫愁云不去,贤贵妃面如死灰。原以为指使嫁祸康嫔与右副御都史便可摆脱花府一案,却不料陛下竟是铁了心要扳倒卫家,早已派了顾长卿去通州卧底潜查,这陈年旧事的花府一案,怕只是个幌子…… 正值朝中惶惶,司天台三大相师联本启奏,雁夫人身世离奇,面相大异,相师以其生辰八字再三推命,纵观星相,竟发觉此女乃神女附胎,顺应天命下凡辅佐天子,只因欠李子祺一段情,因而陪其一生。李家大子死,雁夫人也应脱了凡胎,自当回归天命,长伴我皇左右,助我景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神女转世! 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太妃与敬亲王将信将疑,敬亲王私召民间相士远观沈宁,相士满脸惊异,拜于脚前请罪。敬亲王遂信。 大臣们经由卫相一案,再次揣摩圣意,沉默者居多。惟有几个顽固臣子说此为无稽之谈,不可为信。 皇帝怒斥谏言臣下,道其冥顽不灵,不顾大景万代江山,二贬一革,朝中再无他议。 沈宁自欣喜非常的沈夫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呆滞许久,遂而苦笑不已。 圣旨下至沈府,上谕令雁夫人十二月二十三日吉时归沈府拜亲,怜其团圆之喜,特准其新年与娘家团聚,开春正月十六入宫为妃。 ☆、第五十一章 沈家是典型的豪门大族。 沈氏一族世居长州,沈年入朝为官多年,最终定居于长阳。其先后有二妻二妾,原配生长子沈悉,不久病逝。后娶邓氏,生一男二女,男子则为二子沈泰,其余子女皆由妾室所出。沈泰正妻张氏,生长子昭,长女娟,与五子沈齐,此外还有四个庶出子女。沈湄生母难产而死,自小抱养在沈张氏身边。沈泰其余兄弟,皆是有妻有妾,儿孙满堂。同居一府,上上下下加之奴仆近六百人。 沈宁奉旨二十三日沈府拜祖父沈年,父亲沈泰与母亲沈张氏,四位叔伯与其正妻,见过沈泰偏房,嫡亲兄长沈昭,亲弟沈齐与一干异母兄妹、堂兄妹,一一改口。其闺名理应改回“娟”字入族谱,然而圣上口谕,说“寧”字有安定平安之意,甚好,不必改。 于是沈宁幸运地远离了颇具通俗气息的沈娟一名。 二十四日拜了灶神,年味儿渐浓,各家各户忙里忙外,准备春节之喜。然而这与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无关的,她们顶多坐在闺房中选几件新衣裳,挑几件新首饰待除夕穿戴。 沈宁坐在自个儿的上房中,陪着一群姐妹玩笑。她在沈家的院子正在沈二夫人的后头,本是沈齐的院子,沈张氏不愿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离得太远,便将沈齐搬来与自己同住,将他的院子挪给了沈宁。 对于一个外来人,又是寡妇之身,照理她是不太受这些深阁小姐欢迎的,然而单凭她即将入宫为妃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们巴结讨好了,更别提现在大街小巷流传的神女传说。 今个儿到她这儿溜弯的是沈昭之妻方玉娇,沈泰庶女沈湄,还有沈悉的女儿沈灵。原本方玉娇与沈湄是常伴沈张氏身边的,只因此时沈张氏服药睡下,她们才偷了闲与沈宁一同到她的屋子里说会家常,关心她在沈家的饮食起居是否安好。沈灵则是无聊,老早就跑到她的院子里来了。 四人说说笑笑,日子也是好过。只是沈灵年方十四,性子最为天真烂漫,也最是好奇,她嗑着瓜子,大眼儿一转,脸色微红地问道:“二姐姐,皇帝陛下的模样儿,好看么?有小玉哥哥的模样好看么?”小玉哥哥是沈灵的表哥,因进长阳读书一直借住沈府。 沈宁沈湄皆是一愣,方玉娇首先啐道:“好个不害臊的丫头!这也是大家小姐能问的话儿?” 沈灵噘了嘴扭了扭身子,眼角还直瞅着沈宁。 沈宁轻笑,“不过尔尔。” 沈湄神情复杂,沈灵脸色是毫不遮掩的失望之色,她撑着腮梆子,嘟着嘴说道:“这可怎么办?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可是爹爹要我明年与六姐姐一同进宫选秀。”六姐姐便是沈湄。 众人神色各异。 沈灵还在那儿自发说道:“我不想去,我想嫁给小玉哥哥。” 方玉娇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你想嫁哪个就嫁哪个?” 沈宁却问道:“你的小玉哥哥喜欢你么?” 第38节 沈灵一下来了精神,“可喜欢啦,他下了学老给我带糖人回来。” 沈湄刮刮脸,笑道:“不知羞。” “那他家中可有未婚妻?” “没有。”沈灵摇摇头。 沈宁道:“你要真喜欢,我就帮你求求情,”现在怕是沈悉也应看她三分薄面,“千万别进宫,那里头没什么好。”十四岁啊,那无耻皇帝也下得了那个口! “二妹妹。”方玉娇忙小声制止。 “就是,六姐姐,咱们都别进宫了罢。”沈灵还不忘拉个伴儿。 “我……”沈湄略为尴尬。 此时洪公公笑眯眯地引着一群捧着大大小小盒子的小太监进来,见过沈宁,又问了三人安。沈湄与沈灵自小养在深阁,屋子里哪有男人出入,一见几个太监都不约而同地想躲进里屋去。 “二位姐儿莫慌,这几个都是宫里头的奴才,不碍事的。”洪公公说罢,转头对沈宁道,“夫人,圣上让奴才们拿这些什物来请夫人过目示下。” “什么东西?”沈宁眉头微皱。 洪公公顿时示意一奴才上前,打开花梨木的盒子,里头放置着三个精致小盒,洪公公又一一翻开,众女好奇张望,竟是四个小小香饼。 “此四种皆为皇家贡香,圣上吩咐了,让奴才们都点了让您品味品味,喜欢哪种便做大婚之香。” 方玉娇小小地抽了一口凉气。 沈湄奇道:“还有这种规矩?” 洪公公笑道:“老奴在宫中多年,着实不曾听过这种规矩。这是吾皇陛下赐下的恩典。”这雁夫人,真真得帝王宠爱。 沈湄神情一变。 方玉娇想着,这洞房之物,哪里有让女子作主的?更何况还是皇家婚礼,虽是娶妃,这也是天大的恩典。 沈宁却不领情,淡淡道:“我不懂这些,让陛下自个儿作主罢。” 洪公公似是早就预料到沈宁会这么说,为难地道:“夫人,这是陛下的旨意,若您没拿主意,这些个奴才回去怕是又要受罚了。” 屋子里的太监顿时齐刷刷地跪下了。 沈宁磨了磨牙,叫他们起身,抬眼道:“洪公公,这一招用多了,我的心也就硬了,到时候又是谁吃亏?” “夫人心慈,体谅咱们这些奴才的,奴才们都记得夫人的恩典。”洪公公愣一愣,忙笑道。他从没见过这般直言不讳又体恤奴才的主子,即便心善如敬敏太后,打罚奴才也是不眨眼的。 而后他又道:“赶巧您这嫂嫂妹妹都在,便一同合计合计,岂不妙哉?” 方玉娇忙道:“二妹妹,咱们也乘了你的福,闻一闻这皇家的贡香可好?” 沈宁没办法,又看一眼后头的太监,心中不祥预感升起,警惕问道:“只是这香?” 洪公公不紧不慢地道:“回夫人,陛下还吩咐拿了喜烛、宝瓶、香炉、字画等等,一一由夫人作主。” 他这是想干什么!沈宁心中冷笑,这人她可不可以选一选? 洪公公看她脸色不豫,率先道:“奴才为您点了香闻一闻罢?” 沈宁在方玉娇与沈灵的催促下抑住不悦,点了点头。 在沈宁最初的认知里,古代香料不过是现代的香水。可是身临其境才发现,他们并非把香料只当作一种增添个人魅力的东西,而是一种雅到极致的生活态度。有文人概总香之十德:感鬼神,清身心,驱毒气,消困倦,独居为友,忙里偷闲,多则多用,少则少用,久藏不腐,常用不妨。是以屋室薰香,佩带香囊,衣服煨香,沐浴香汤,品饮香茶等等等等,几乎平日里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焚香和香料。即便是农民走夫人家,他们也会想尽办法自采制成最简单的香料,用于重大节日祭祀薰衣。 她自有一份香方是李子祺亲配,清香似雪,可她平日并不佩带,怕睹物思人。 洪公公立刻命人灭了香炉之香,点了第一饼香。 管事太监解释道:“此为宜州温氏玉华香,帝后大婚时曾用此族薰香。”宜州以香料闻名,而这温氏,便是宜州香料第一家,曾有两份秘方都入了皇室法眼,成了御用之香。姑嫂几个不由凝神轻嗅,果真浓香闇人,瞬间屋中满溢。 “真香!”沈灵惊喜地叫道。她平日里最喜薰香,可竟没有一香有这香气浓郁通透。 洪公公却见沈宁脸色淡淡,躬躬身命人掐熄了香,又令人烧了柰叶去屋中香气。 “二姐姐,玉华香真好,你不喜欢么?”沈灵恨不得那小小香饼是自个儿的,拉了沈宁问道。 洪公公笑道:“这后头还有三饼香,几位夫人小姐一一品过再议不迟。”他顿一顿,又道,“夫人,这第二饼香是梨勒国贡香,香气飘十余步,染之多年不去。当年太后她老人家最喜此香。” 正待命人点香,沈二夫人披着斗篷,捧着手炉从外边进来了。 洪公公忙领着太监们给她请安。 沈张氏在洪公公领着人进内院时就已被管事的通知了,不知宫中找女儿有什么事,她急急忙忙地起了身赶到这儿来,却是发现一群小太监捧着木盒子候在一旁。 “大伙儿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是皇帝陛下的赏赐? 方玉娇见婆婆进来,忙起身为婆婆解了斗篷,扶她坐上暖炕,自己立在一旁笑着道出原委。 沈夫人一听,又惊又喜,转头对沈宁道:“宁儿,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可跪谢皇恩了?” 洪公公连忙道:“陛下特地交待了,既是不在身侧,便不需大礼。”他回沈府时东聿衡的确是嘱咐了,他笑说这小女子从来下跪跟要命似的,倘若这事儿也让她在奴才面前跪了一跪,好事都变得成坏事。 这巨细无遗地交待得清清楚楚,哪里是区区上心二字?沈张氏见女儿以寡妇之身,却得了帝王如此宠爱,心中欢喜之极。一入宫就授以妃位,这在广德帝的后宫中还史无前例,怕是宁儿生下一子便是贵妃之尊,往后成了皇贵妃也说不准。 “既是如此,宁儿更应感恩戴德,仔细挑选才是。” “娘,这些我不懂,您帮我挑了便成了,女儿听娘的。”现在的沈宁叫沈张氏已是顺口,她也想开了,既然是骑虎难下,也只好担起这个责任来,一片慈母深情让她这个假女儿于心何忍! “唉,这如何使得。” “娘眼光高,我就信娘的。”她俏生生地撒了一小娇。 沈张氏本就一直认为沈宁心里有怨,沈宁之前又一直冷冷淡淡,她一直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了女儿不高兴,不想她这般亲昵语气,沈夫人这颗心顿时化了,连声道:“好好,娘帮你挑,娘帮你挑。” 沈夫人乐得晕头转向,方玉娇本觉不妥也不敢说甚,洪公公一个奴才自然也没法子说,尤其主子还说夫人怕是心里有气,要哄得她开心了,事事顺她的心意。如此一来,他就更没法子开口了。 夜里管事太监回宫在安泰堂回禀此事,东聿衡微微皱眉,“全是沈夫人挑的?” “这……回陛下,有两样是雁夫人亲自挑的。” “哦?”东聿衡来了兴致,“是哪两样?” “大婚的薰香与毯画儿。” “她挑了什么香?” “雁夫人挑了合和香。” 皇帝不悦,合和香味儿浓郁,尾香他却不喜,这事儿洪公公也知道,莫非是她知道他不喜这香才故意挑的?“为何选了这香?” “回陛下,沈夫人原是挑了玉华香,夫人本也同意,却又听得洪公公说此香需让人自长州快马加鞭地送来,夫人便改了主意,听说宫中尚余合和香,因此立刻选了此种。” “原来如此。”东聿衡点点头,“那末地毯画儿又挑了什么样式?” “夫人挑了不必赶制的百年好合样。”那太监看一看圣颜,加了一句,“沈夫人看中龙凤双喜,宫中原存的却是烂了个洞儿,需得绣娘重绣才可。” 东聿衡沉默片刻,尔后勾了勾唇。本是想让她高兴高兴,怎地又变成哄他开心了。 ☆、第五十二章 而后几日,沈宁陪着沈夫人去了各大寺院还愿。当年沈夫人病急乱投医,不管是哪一路神仙都捐了丰厚的香油钱,只求有朝一日再见女儿。如今沈宁在侧,她自是欣喜地拉着她去拜神还愿。沈宁跪时心虚不已,却依旧带了一丝自私奢望,希望有神仙大慈大悲将她送了回去。趁没被这世界彻底绑住。 睁开眼却仍是古色无香,高坐大佛并不理会她这抹异世游魂的小小愿望。 腊月二十九,沈府由沈年领着官职在身的儿孙辈连同诰命夫人,浩浩荡荡地进皇城拜岁。皇帝东聿衡服衮冕在开明殿开明门外接受众臣三跪九叩大礼。传制毕,百官与诰命者俯伏,随赞礼郎赞唱,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乐工、军校齐声应呼。沈宁只听得广场内“万岁”声彻四陛,如雷贯耳,连绵不绝。一种情不自禁地臣服之心油然升起。这便是皇帝的威仪。 又四拜,乐止。仪礼司奏礼毕,奏中和韶乐,鸣鞭,皇帝退朝。她在人群中抬头,只看到远远高处那一抹明黄背影。 非正旦之日,不需去后宫朝贺,沈宁扶着沈夫人正要回府,一内庭太监在承天门久候,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说是奉了花婕妤娘娘的令来请雁夫人。沈宁沉默片刻,竟是托病婉拒。 待那太监走后,沈夫人略为担忧道:“宁儿,娘听说婕妤娘娘曾与你情同姐妹,你怎地见也不见?你即将入宫,与她交好也是好的。” 沈宁垂了垂眸,而后笑道:“我如今身份特殊,着实不好进后宫。”她自那日在安阳宫醉酒被轻薄后,就再没见过花弄影。花弄影因一己之私弃她于不顾,着实令她寒了心。 虽是推脱之辞,沈夫人却也是觉着有理。于是笑一笑不再多说。 回了马车,沈夫人与她说了会话,犹豫片刻,而后道:“宁儿,老爷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商议。” 见她说得认真,沈宁自知有要事,便直了直身子,道:“母亲请讲。” 沈夫人想了一想,才握了她的手,直视她道:“明年又是宫中选秀之年,湄儿今年十五还未定人家,本就是打算着来年选秀进宫。可如今你认祖归宗,不日又将入宫为妃,你爹爹倒是拿不准主意,为娘问你一句,你可要湄儿与灵儿进宫陪你?” 这事儿着实难倒了沈宁。照她的意思,最好一个都别进宫,可是这选为秀女一事,关乎的不止是一个女孩儿的未来,怕是一个大家族的未来,她一个来外人,又怎么能帮他们做决定?况且明年……她还不知道她在哪呢。 “孩儿一切听爹爹的意思。”沈宁只得道。 沈夫人闻言,笑着拍拍她,“好孩子,我去跟你爹爹说。娘的意思灵儿也就罢了,让湄儿进宫,也好让她在宫中伺候你。”沈湄虽为庶女,却自小养在她的身边,并且沈湄平日里孝顺,她也是真心疼她,只不过沈宁回来,也立刻分了亲疏。亲生骨肉毕竟是不同的。 沈宁笑笑,不置可否。 到了沈府门前,沈宁先跳下去扶沈夫人下车,忽而听得后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嫂嫂。” 沈宁猛地转头,不是李子轩又是哪个!而此时的他一脸病容站在大门之下,少了些许贵公子风流。 沈宁先是猛地一喜,旋即想起如今骤变,神情顿时复杂,笑容也缓缓隐去,“子轩!” 李子轩见状,眼神更为黯淡,跨步走至面前。 “宁儿,这是……”下了马车的沈夫人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俊俏郎君,她若是没听错,刚才他叫了宁儿“嫂嫂”,莫非是…… 沈宁这才回过神来,为沈夫人引见,李子轩深深一躬,“草民李子轩见过沈二夫人。” 沈张氏叫了免礼,暗自打量一番,心想此人虽是商人礼数却不差,且身无铜臭,见了自己不卑不亢,想来他的哥哥也是好的,只可惜是个短命的…… 沈宁清醒过来,来不及细问他为何一脸病状,首先想到的是他又回了长阳,岂不是抗旨不遵?她眉头一蹙,转头道:“娘,子轩既来了,我与他回李府一趟。” 沈夫人想阻止,却又碍于礼数,如今沈宁还未入宫,依旧是李家的夫人,李府来接,岂有不回之礼?“莫急莫急,你好歹先将朝服换下。”唉,这朝服还是李家的诰命哪。 李子轩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嫂嫂,我也将白芷带来了,便依旧叫她服侍当你的贴身丫鬟罢。”说罢,他朝着李府的马车招了招手,白芷连忙从马车中下来,跑到了沈宁身边,笑着唤道:“夫人!” 沈宁回到自己的院中,沿途白芷已说明了情况。原来不仅李子轩回来了,他竟说服李家二老,将他们一同接来了。他的本意是打算一家暂居长阳,既堵得悠悠众口,又能保得沈宁安全。谁知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却在途中就听到流言匪语,说什么贞节寡妇雁夫人是三公太傅嫡孙女,又是神女凡胎等等,李子轩直觉不妙,赶到长阳李府主人早已不在,他从毛大的口中得知了变故,夜里因积劳成疾发了高烧,好容易服了药好了些,今个儿一大早挣扎起来,又守在了沈府门口,至刚才才见到了她。 沈宁默默地听她说完,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 沈夫人让洪公公与自己的大丫鬟小柳领着四五个丫头婆子驾了沈府的马车陪着沈宁回了李府,李家二老听得传报,进了前厅上房,候在那儿的沈宁立刻上前一步,直直地跪在二老面前,“儿媳不孝。” 两个长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沈宁却不肯,执意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李老爷与夫人对视一眼,长叹一声,说道:“天意如此,大媳妇也不必内疚,我儿子祺能得你相伴,已是他的大幸了。我与你娘没有那个福气。”事以至此,多说也是无益。 “你自被子祺带回来,娘就知道你不是平常女子,不想竟是那神女下凡,我李家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你朝夕相伴。”李夫人抹着泪道。 沈宁愧疚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两位长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在春节前夕赶到长阳,只因怜她孤单!而她,却是让他们大失所望,进退两难! 李子轩勉强支撑着坐在椅上,小莲捧了刚煨好的药汤来,他无力地接过,眼前却是一黑,大手无力撒下,身子往一边歪去。 第39节 “二少爷!”小莲惊叫。 “快叫大夫!” 一阵慌乱,请来的大夫为昏睡的李子轩拿了脉,开了药方,又嘱咐几句随即离去。沈宁听得大夫说并无大碍,这才放心下来。她看向一旁担忧的李家二老,心里有了决定,叫了洪公公走至一旁,说道:“我要留在这儿过除夕,劳烦您向圣上与沈家去说一声。” 这轻飘飘一句却是让洪公公都吃惊不小,他的祖宗哩,去向天家说一声?这事儿岂是她说定就定了的? “夫人……”洪公公想劝,却被沈宁打断。 “这是我,惟一的请求。” 东聿衡得知李府众人赶来了长阳,就知道沈宁必有所求。只是听太监禀告,脸色还是沉了一沉,半晌才吐出一个“准”字。 便由她跟李家告了别,断了瓜葛。 沈宁得到准许,又去了一趟沈府向沈年与沈泰夫妇告罪,沈张氏抓着她,“娘从未与你团团圆圆地吃顿年饭,便是这点心愿也不能满足么?” 沈宁安抚道:“我初一便回来。” 回了李府,沈宁去了主院陪午休起身的二老聊天。许多事不能对他们讲,沈宁关心着他们的身体,细细询问一路奔波,又问了中州亲人安好,与平日伺候无异。 李老夫人却是看着她,暗暗抹泪几次。 一时听得李子轩醒了,三人连忙过去探视,李子轩由着丫鬟喂着药,虚弱地靠在床头,对爹娘的关心一一应了,对上沈宁关切的眸子,道:“爹,娘,我有话,想跟嫂嫂说。” 二老相视一眼,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带着闲杂人等离开了。 沈宁坐到床边的绣墩上,轻声问道:“现在可是好些了?” 李子轩虚弱地点点头,注视着她苦笑一声,“还是晚了。” “嗯。”沈宁拿起案边喝了一半的药汤,端起来舀了一勺喂他。 李子轩喝下,竟不觉得苦,“陛下定是极喜爱你的。” “嗯。” “想脱身么?” 沈宁摇了摇头,“做什么还想脱身,我是进宫当娘娘的。” 苍白的嘴唇上扬,“是啊,当娘娘,总比当寡妇好多了。” 沈宁轻笑,“是哩。” 李子轩笑着震出两声浑浊的咳嗽,咳嗽渐止,笑容不再,他注视着她缓缓道:“我……对不住。”他分明是答应了哥哥要好好照顾她,如今却是这般无可奈何。 沈宁一愣,“我也对不住。”她苦涩一笑。 ☆、第五十三章 年三十,景朝家家户户供门神,贴桃符,李府摆宴主院主厅,李老爷,李老夫人上坐,沈宁与李子轩分别给二老磕头,每人得了鲤鱼状的串钱压岁。随后家中奴仆依次给主子们磕头贺岁,俱有赏赐。 这夜宴桌上笑声不断,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团圆,谁也不提伤心事,沈宁与李子轩二人逗得二老连番发笑,连一旁伺候的奴婢都忍不住笑了几回。 沈宁劝公公婆婆吃了几杯酒,自个儿也喝了许多,眼里头带着迷蒙的晶亮。交子时分,景朝大地俱放鞭炮辞旧迎新,沈宁手痒,拿了下仆的香火,亲自要点。李夫人在门口不停地嘱咐小心,叫她万般仔细。 沈宁头回点这古代的炮仗,不想引信极快,还不及躲开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她大笑着躲远。病体未愈的李子轩背着手,凝视着她不由失笑。 “好好好,连绵不绝大吉大利。”李夫人笑道。 热闹了一场,众人又回屋守岁,李老爷与夫人终究熬不住,丑时刚过就相携着回房睡下了。沈宁与李子轩连同洪公公等守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李子轩见洪公公催了几次,便让沈宁也回去休息,沈宁摇头道:“你还生着病,不如你去歇着,我来守。” 李子轩道:“我毕竟是家中男子,总是要守的。” 沈宁看他许久,也心知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笑了一笑,站了起来。 洪公公以为她要回屋,正让人准备斗篷雪帽,却见她走到了李子轩的面前,对他伸出了手,“我向你讨一件东西。”她说时竟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什么?”李子轩看着她笑问。 “就是,子祺偷偷留给你的东西。”沈宁说着,鼻子酸了。 李子轩的脸色在烛光下一变再变,最终他闭了闭眼,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你现下……要了么?” 沈宁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子轩从怀里拿出他时时带在身上的荷包,打开里头没有钱物,却只有一张纸。他将纸递了过去,沈宁接过,打开一看,赫然是一份和离书。她望着上头熟悉飘逸的字体,眼前渐渐朦胧。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下缀属名,李子祺。广德十四年三月。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思及那个温文如玉的男子至死也是为她着想,沈宁再控制不住,拿着和离书失声痛哭。 洪公公与白芷都不知那上头与了什么东西,一时失措,白芷忙上前将她扶着坐了下来,连声劝慰。 李子轩竟也流下一行泪来。 从今往后,她与李家是毫无瓜葛了。 他只觉有些事儿非说不可,挥退了下人,惟有洪公公在侧--他知道洪公公已是人精,自知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 他一手抹了抹脸,沙哑地开口:“当初,我知道你在窗下,才故意引得哥哥说出真心。” 陈年往事被缓缓掀开。那时沈宁被李家收容,李子祺待她极好,他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坐在那儿就跟谪仙似的,令人想亲近又不敢唐突。她将他当亲人一样,每日陪伴左右,他身子好些时就陪他抚琴作画,毒发时便在他的床榻之侧将现代化的世界当故事说给他听,只求令他转移注意忘记病痛。她从不料天人似的李子祺对她竟是爱情,直到一日她躲在窗下岂图吓一吓李子祺让他振奋精神,却听到了兄弟二人的对话,才知李子祺竟爱上了她,只因自知无法给她幸福才极力隐忍,他还嘱咐弟弟待他走后,要一直善待于她,并好好地为她找一方归宿。沈宁大惊,正值李夫人意欲找人冲喜,她犹豫半日作出了决定。 当她说要当他的新娘时,李子祺意外之极又喜悦之极的眼神她至今不曾忘怀,随后他理智地极力阻止,却已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嫁给了他,甚而不顾他的反对,与孱弱的他有了一次缠绵。那是惟一的一次,她刚破了处子,得不到什么快感,然而李子祺抱着她喘息满足的神情却让她打心底里高兴。她不想让他尝不到这被人称为极致快感的鱼水之欢就离开了人世。 或许她对李子祺的不是爱情,可她也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所有。 “那我应该谢谢你。”沈宁抽噎着,道谢。 “是李家应该感谢你。哥哥他,从没那么开心过。”自懂事起,兄长便知自己性命不长,从来漠然置之,世间之物于他是镜花水月,激不起一点涟漪。直到沈宁的出现,兄长的眼中才有了喜,有了悲,有了情,有了欲。他想藉由沈宁让兄长多留恋人间,明知沈宁善良,就故意让她知道了哥哥心事,果然她做出了令人惊喜的意外之举,更甚至,牺牲了自己让哥哥得到了世间欢娱。或许正是他们交合的那一夜,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兄嫂。那时的他已经想着,待哥哥离世,他就承担起他的责任,不管爹娘答不答应,他都要娶她为妻。 谁又知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 “大哥他,希望你此生安好。”却也是我之所愿。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沈宁默默地笑着流下两行泪。 正月初一,沈宁朝李家二老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李府。 李子轩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握紧了拳头,终是心有不甘。 年初四,沈府家宴姻亲张府。沈张氏父亲不过是小小翰林院编修,七品的小官儿,而沈年看中其世代书香门第,便为沈泰订了这门亲事。沈张氏的爹娘带了儿孙一同前来拜访,也是有认认沈宁这外孙女儿的意思。 前厅儿郎吃酒嚼肉甚为自在,后堂女眷相携叙旧,其乐融融。 沈张氏坐在里屋,看着外头与姑娘家说笑的沈宁,欣慰地叹了口气,“宁儿脸上的笑容总算开了。”她回头朝着母亲与两个嫂嫂道,“宁儿自回了沈家,一直闷闷不乐,连那笑都像藏了很多心事,直到初一她自李府回来,才渐渐笑得好了。” 张家大嫂道:“怕是与李家了断,过了这道坎。”这外甥女的事儿她已听了不少,心叹这果真是个奇人,女人家做到她这份上也是绝无仅有了,当了寡妇竖了贞节牌坊的竟是神女凡胎,又可入宫侍驾。 张母慈爱地看了一会沈宁,对女儿道:“你也莫要太担心,我听你说宁儿曾战场杀敌,那她可比咱们这些不出大门的女人家心智坚强多了,她自个儿想一想,也就想通了。” 沈张氏点点头,“母亲说得在理。” “也亏得姐姐挺得住,若是我,决计是宁死也不二嫁的。”张家二哥的女儿细声细气地道。她不愿与姑娘们玩笑,黏在母亲身边绣花儿。 沈张氏有些不乐意听侄女这话,眉头皱了皱,却也不跟小辈一般计较。 张二嫂子暗地里推推女儿。 忽尔一丫鬟匆匆而入,对沈张氏福了一福,“二夫人,奴婢奉老太爷令,请夫人速领女眷到正院迎接贵客。” 沈张氏一听,先是一愣,而后立刻站起了身,“哎呀!” 众人不解之时,沈张氏已唤来沈宁,并令小柳把丫鬟们都叫进来,扶着大小主子们出去迎客。 张母一时疑惑,“这是谁这么大场面?我等外来女客也要上前头去么?”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得让着女儿婆家三分,哪有还让未出阁的女儿前院迎接的理儿? 沈张氏此时紧张,顾不得多说,只道:“娘且依着丫头们扶着,到了前头跟着众人跪着便是。” 沈宁自然已猜出这贵客身份,赶往正院之时,她不由问道:“贵客每年都来么?” 沈张氏道:“为娘嫁进沈家这么些年,赏赐是年年都有,可从未在府中迎过圣驾。” 急匆匆赶到了正院,男丁们已在老太傅的带领下站在左侧垂首以待,老夫人邓氏已逝,长媳沈何氏领着众女眷站在右侧下首,沈张氏、沈宁、方玉娇等依次而立。偌大的院子大小主子都有六七十号人,此时居然静悄悄地没一点儿声响。 不多时,大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铁甲与马蹄之声,管家连忙与小厮打开大门,只见圆盖金顶玉辂赫然停在面前,镂金垂檐云承之,四柱绘以金龙,垂朱帘,后有青缎大旗,绣日月五星,下垂五彩流苏,前后御前黑甲铁骑护驾,果真是天子御驾! 皇帝自玉辂而出,头戴大毛熏貂布里冠,身穿黑狐皮端罩,左右垂明黄带子,脚踩青缎羊皮里尖靴,笑吟吟驾幸三朝老臣沈太傅府邸。 沈年领家中大小顶领而拜,三呼万岁。 天爷!来客竟是当今圣上!一干女眷吓得心肝儿乱跳。 东聿衡下了台阶,亲自扶起沈年,“沈先生,平身。” 沈年曾为皇帝老师,故皇帝有此称呼。 待沈年起身,身后一干人才哗啦啦起身,低头垂手而立。 东聿衡扫视一眼,对沈年笑道:“朕去敬亲王府与皇叔皇弟热闹一回,便想着借此机会来看一看沈先生,也来沈先生的家宴中凑个趣儿。” 沈年道:“陛下隆恩,老臣受之有愧。” 东聿衡笑道:“朕既来沈先生府中,便是沈府客人,大家不必拘礼。”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沈宁腹诽,您这尊大佛往这儿一站,谁还敢失礼? 沈年也只喏喏称是,沈泰上前一步,亲自为皇帝引路。 左右立刻退开一条道来,皇帝唇角带笑,招呼沈太傅一齐走往主厅。 沈灵大着胆子抬头偷瞄,看清不远处帝王相貌,却是兀地愣在那处,喃喃道:“二姐姐骗我……” 人群中还有一人胆大,却是脸色阴郁的沈湄。 方才家宴席位设在前院偏厅,正厅因而干干净净,薰香袭人。沈昭听了东聿衡意思,早已在父亲引路之时吩咐下人迅速在正厅恩义厅摆下筵席,四处燃起火盆子。 皇帝到了正厅,宝座已由黑甲侍卫自玉辂中搬来。他由万福服侍褪去端罩,里头是酱紫色绣盘龙暗花缎绵行服袍,明黄行服带饰松结石,上佩鞘刀一把、荷包两个、玉佩一樽。 沈泰请他上了主位宝座,自个儿退回父亲身后。 “朕今日不请自来,也难为你们。只管上几个家常小菜,方才朕在皇叔府上抢了几壶好酒,一会与沈先生喝上一盅!”皇帝笑道,旋即赐坐。 进了正厅的也不过沈年与两个嫡子,加之沈悉长子与沈昭陪侍。几人恭恭敬敬地与皇帝话了一会儿家常,皇帝问道:“今日请何人吃酒?” 沈昭立在东聿衡身侧,笑答:“正是昭外祖大人。” “哦?”皇帝挑了挑眉,“那你妹妹可是拜见了两位老大人?” 第40节 沈昭暗地一打突儿,心想天家破天荒地来家中,莫不是为的他这刚认回来的二妹妹?只是还有十几日妹妹便将入宫,也应不会这般心急。他甩去心头思量,回道:“自是拜过了,妹妹还得了一串银锞子,十分欢喜。” 东聿衡轻笑摇头,“没出息的很。” 一时侍卫奉上敬亲王府珍藏佳酿,皇帝一一赏赐,沈年带头跪谢,一饮而尽。 美味佳肴上来,皇帝道:“既是家宴,便让家中大小与女眷一同入席罢。难得佳节,莫让朕阻了他们兴致。” 沈昭立刻嘱咐管家去请夫人小姐。 女眷们尚候在耳房,听到传旨一时细细地炸开了锅。沈何氏与沈张氏速速与三个小叔子商议一番,决计领了五房正妻,儿子女儿一同入席,各房姨娘与外戚便不理会。张家二嫂子的女儿张雪菱扭麻花似的求着母亲请姑母带上她,二嫂子心有算计,也厚着脸皮求了沈张氏。 于是大夫人与二夫人走在前头,沈宁扶着沈张氏稍错半步。后头便是跟着一串儿家眷。 皇帝一边宣众人入席,一边问道:“可是请了戏班子?” 沈昭道:“不曾请戏班,却是请了玉梨园的曲班。”玉梨园曲班子,歌舞都有不凡之处,很是受富贵人家欢迎。 东聿衡一听,来了兴致,道:“朕记得当初有个伶儿嗓子很好,不知现今如何?”年少时皇帝也曾与沈昭等侍读偷溜出宫,跑去那瓦子勾栏胡混。 “陛下慧眼,如今那伶儿正是玉梨园的红牌哩。”沈昭笑道。 沈太傅坐在下首听着,冷不防抚着胡子说了一句,“莫非正是当年躲了老臣的课,陛下与不肖孙儿一同出宫碰上的?” 皇帝一愣,又看了看同时愣住的沈昭,哈哈大笑起来,“唉,怎地还是露了馅儿!” 沈昭也忍俊不禁。 沈太傅思及往事,仰视年轻皇帝,摇头轻笑。 沈宁与女眷进来之时,正好听得东聿衡开怀笑声。未出阁的小姑娘听得心儿怦怦跳,沈宁目不斜视,与众人一同跪谢皇恩后,打算随着沈夫人坐上自己的位儿。 何氏看向公公。 这既有女眷入席,便不能让沈昭陪侍执壶,她却是不知谁应上前为皇帝陪席了。 沈年道:“宁丫头替哥哥随侍陛下身侧罢。” 沈宁一听,呆了一呆还没来得及回话,却听得身后一声清脆的回答:“是!” 众人寻声望去,却正是俏生生的沈灵。 沈年不料此种情况,正不知该如何圆场,却听得东聿衡一声笑问:“名儿重了?” ☆、第五十四章 沈宁颇为无语,好大一张脸。 闻言,沈昭立刻道:“九妹妹闺名是灵巧的灵字。” 皇帝看向那小小的人儿,微笑着点了点头,“人如其名。” 沈灵顿时红透了一张脸。 方玉娇推推沈宁,沈宁不情不愿地上前,她可从来没有伺候人的经验。 “还请陛下恕罪,灵儿听错了。”沈灵跪了下来,怯怯地道。 “无妨,起来罢。”东聿衡一边摆摆手一边看向慢吞吞挪到身边的沈宁,有些日子不见,倒也不见长肉。 两人自进沈府来头回对上视线,目光交缠,各自眼中带着深意。 “陛下。”沈宁福了一福。 “嗯。”东聿衡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转回视线看向沈灵,问道,“沈卿,这也是你的女儿?” 沈泰忙道:“回陛下,九姑娘是大哥沈悉之女,微臣还有一位未出嫁的庶女闺名为湄。” 沈湄忙屈膝行礼,“给圣上请安。” 东聿衡打量一番,点头说道:“沈家的女儿个个貌美如花。” 沈湄与沈灵同时一喜,红了脸颊。 谁知皇帝下一句却是:“可许了人家?” 沈泰看一眼沈年,才回道:“不曾。” “都几岁了?” “小女十五,九姑娘十四了。” 东聿衡一听,便知沈家打算,他笑一笑,道:“朕前两日才听皇后说起朝中适婚者多,去年的状元郎迄今独身,朕看其相貌堂堂,虽家境清苦,也是难得的孝子,还有端亲王止今惟有一位王妃一位侧妃,朕不如当一回月下老人,沈卿以为如何?” 沈泰听出皇帝意思,忙起身拱手道:“微臣谢陛下隆恩浩荡。” 沈宁却在心中暗骂,这哪里是来吃酒的,分明是来踢馆的!独身的状元也就罢了,已经有一妻一妾的端亲王又是怎么回事?让人嫁过去当小啊?她瞟向果然已变了脸色的两个小丫头,微一蹙眉,而后咬一咬牙,说道:“圣上好兴致,连媒人也与我抢着做起来。” 东聿衡不料沈宁竟会开口,带了丝意外看向她,唇角勾笑,“哦?此话怎讲?” 沈宁心想他再一两句话,这两小姑娘的命运就被定了,既然与他们的计划有了差池,索性搅合了算了。于是她扫视一眼略为紧张的沈悉沈泰,道:“我本是打算为九姑娘与她的表哥保媒的。”两人叫得亲,却是远亲,应该没甚大问题,“他俩青梅竹马,看上去就像画儿一样,我正寻思着怎么向大伯开这个口,陛下却是来抢人了。” 东聿衡听她有求于人,声音中带了一丝娇软,不由身子一酥,面上却大笑道:“这么说来是朕的错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宁道:“要我说便将六妹妹许给状元郎,九妹妹就由着我保媒指给她的表哥罢。” 东聿衡看她一会,金口一开,“好,那便依宁儿所言!” 于是短短两句,祖父高堂仍在的两个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两个小姑娘脸色都不太好,却还被母亲暗暗催着谢主隆恩。 插曲即过,众人即坐,玉梨园的班子来了,东聿衡点了两出热闹的曲词,饶有兴致地听当年看中的歌伎唱和。 沈宁站在一旁俯身为皇帝倒酒,东聿衡问:“宁儿可是觉得好听?” “嗯,好听。”沈宁不冷不热地道。 “过河拆桥的东西。”听听这口气,东聿衡不满地捏了捏她撩着宽袖的手。 底下众人只看见沈宁的衣袖,却看不睛后头有何玄机。 大庭广众!沈宁快速地瞪他一眼。 这反应又取悦了广德帝,他勾了勾唇,将酒饮尽,“再倒一杯。” 沈宁不得已再次躬身,却见这厮竟又无耻地伸出了爪子,这回居然握着她的手摩挲了一回才放。 她真想一酒壶砸他头上,这还是一国之君呢,活生生一地痞流氓。 “怎地还没好?是不是偷懒没有日日抹药?”东聿衡摸了她略显粗糙的手指,皱眉问道。后妃之中哪里有这么一双糙手?尤其长在沈宁身上更为碍眼。 沈宁只当鼓乐热闹,没听见他的话,直起身退至身后,目不斜视。 东聿衡气得笑了,众目睽睽又不好发作。 其实沈宁有些故意而为之,现下皇帝没得到她,还不会轻易降罪,她想看一看他的底线在哪。 一曲即了,满堂叫好,东聿衡叫了赏,细细看了那头牌歌伎一眼,细眉樱唇,风情万转,只觉颇为欣赏,也生不起带回宫的欲望。 片刻后又是一出新曲,皇帝与沈太傅喝了几杯,又赐了沈家众人两杯,每回都是大家起身跪谢,沈宁心想还不如不赐,可她哪里知道这屋子被赐酒的人心潮之澎湃。 忽地皇帝不慎将酒杯打翻,沾染了龙袍,万福取了锦帕为他擦拭,问道:“陛下可要更衣换裳?” “满身酒气成何体统,去换罢。”东聿衡站了起来,一屋子人都跟着起身。 “不必起身,朕去去就来,大伙自乐。”他笑着压了压手。 沈何氏恭恭敬敬地道:“前厅寒冷,还请陛下移步二叔书房更衣。” 沈昭自知沈宁不知书房何处,忙让身侧奴婢打了灯儿引路。 进了书房,沈宁在外厅候着,东聿衡由着万福服侍换了一身玄色行服袍出来,看一眼沈宁,连同万福一并挥退下人。 沈宁知道皇帝怕是故意的,因此也淡定地站在一侧不语。 东聿衡背着手叫她上前,沈宁挪了两步,在他面前站定。 原以为他会拿方才的事儿开开场,不料他居然径直喝问:“什么破烂玩意让你哭得没气儿?”他年初一初二都忙得没个闲暇,直至初三才听人说了这回事,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直想抓她来问个究竟。她这样的人儿,除了那回在李子祺墓前见她哭过一回,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想来那张书信定是李子祺所写,一思及此他就只觉莫名的怒火在心头烧。 沈宁听他问话,先是一愣,而后闪过一丝决意之色,缓缓自怀中拿出荷包来。 东聿衡板着脸接过,看睛了和离书三字,竟是僵了一僵,再细细看完,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乌云密布。他想掐死她! 分明李家有和离之书,她竟不去要,不仅当了寡妇,还要圣旨立牌坊当那贞节寡妇!明知他因此事为难上火,她居然只字不提,怕是若没有这神女之说让她认了命,她是指定一辈子也不会让人拿出来罢?那李家的病痨鬼究竟有什么好,就让她这般死心塌地,连他这九五至尊也不放在眼里! 东聿衡一手将手中和离书狠狠抓成一团。“沈、宁!” 沈宁抬头,直面帝王怒火。 东聿衡承认自己怒火中烧,烧得心肝脾肺都躁躁地疼,但他瞪着她居然忍住了怒意,咬牙切齿地问:“拿这个东西给朕作什么!”木以成舟,现下不管有没有这张废纸,她也即将是他的女人。 沈宁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不料他只是冷冷质问,心中少了一分紧绷,她看向被他揉捏的纸团,轻声道:“这是我的诚意。” “诚意?”皇帝气得笑了。如今才拿出来是她的诚意? “如今的我是跟李府毫无瓜葛了,”沈宁顿一顿,“跟前缘作了了断,才能一心一意对待眼前人。” 这淡淡一句瞬间浇熄了皇帝的滔天怒火,他却依然板着脸道:“你现下是愿意进宫了?” “事以至此,也容不得我说不了,”沈宁看着他,“虽说自愿,但迄今为止还不是心甘情愿。” 这张小嘴……撕了它……又舍不得。东聿衡瞪她。 “我既然展示了我的诚意,陛下也应有所回报来换取我的心甘情愿。”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她还敢要回报?不把她处死就是他隆恩浩荡了!“什么回报?” “我希望陛下能答应我三件事。” “说。” “第一,希望陛下让韩震自己决定去留军中。”韩震的侠道是杀该杀之人,如今身陷军营,却有太多身不由己。他是江湖恣意的侠士,也是大花心之所念,她希望他能摆脱束缚。 “你对他似是太过关心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又在哪儿差点丢了小命?”她怎地总是身陷险境? “远的不说,就我上回中毒还是他运功帮我把毒逼出来的。”沈宁知道那时皇帝掌握了韩震动向,也不隐瞒。 “是他?”东聿衡一愣。那事儿想来有些后怕,听到禀告时竟危险已过,当时居然并不上心,细细一想若是那夜毒发不愈,她早就香消玉陨了。 “那毒那么霸道,岂是随便一个大夫就可治愈的?”沈宁停一停,又说道,“再别说这事儿,我心寒得紧。” 第41节 听这话她恐怕也是知晓了是何人所为。东聿衡竟有丝心虚,她遭诚亲王暗算,自个儿也并不给她一个公道,她隐忍下来也是委屈她了。“第二件又是什么?”这算是变相地答应她了。 “请陛下尽快为花府平反,并且恢复花家大小姐花破月的身份。” 东聿衡不轻不重地笑了一笑,“打花婕妤的那一巴掌就为的这花大小姐?” 沈宁默认。 “第三件。” 沈宁此时犹豫了一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复杂的神情,眉宇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第五十五章 东聿衡竟看不透她的表情。 “第三件……希望陛下能在迎我进宫后,尽可能地,与我独处一段时日,以便……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东聿衡听得新鲜,也忘了生气,勾唇笑道,“怎么个培养法?” 沈宁直视他,“与我在一起时,不去抱别的女人,不去想别的女人,直到确实做不到了为止。我也会努力……心甘,情愿。” 东聿衡欢喜时也曾独宠一宫两三月之久,只不过期间也偶尔尝鲜。如今听得沈宁这要求,笑一笑,蓦地伸手揽过她,“心甘,情愿?” 二人贴紧,沈宁下意识地挣扎。 “你就这般诚意?”东聿衡挑起她的下巴,“你这四件事儿,朕可都应允了。” 皇帝说的第四件事儿,就是沈宁拿出了和离书后隐隐的请求。她与李家断了瓜葛,也就意味着请东聿衡放李家一马,往后不再拿李家来威胁她。 “这是金口玉言?”沈宁轻声问道。 东聿衡只捏了捏她的下巴尖尖。 沈宁咬唇,迅速在他脸上轻啄一下,趁他意外时滑溜出了怀抱,跑到门边正想出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住,而后被反身抵在门前,一具强壮的身子欺了上来,木帘子发出大响。 “陛下?”万福不由在外头出声问道。 里头没有回答,东聿衡带着些许惩罚性质的粗暴之吻压了下来。 虽说事儿算是过了,可他还有一股邪火未发,他用力咂吮着她的唇舌,狠狠将她的下唇咬了一口,“既是心甘情愿,便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头,不许再出夭蛾子。”若不是拿捏着李家,她怕是早起了逃跑的心思。 沈宁被他咬得生疼,眉头微蹙,红唇轻启,“我进了宫就是孑然一身。如果我惹恼了你,只管冲着我来;如果我受了欺侮,都是你的责任,再别伤及无辜了。” 这话中深意让东聿衡的心软一块,她这放低的小女人姿态也让他的保护欲异常高涨,他爱怜地凑近她,“傻丫头……” 沈宁快速挡住他的入侵,“今个儿回去就不要再碰别人了。” 皇帝轻笑出声,拿开她的手,凉唇再次覆上了垂涎已久的红唇。 送走了那尊金贵的大佛,一大家子人似是都散完了力气,寥寥几句都各自回院子歇去了。因过了宵禁时分,张府一家留宿沈家,沈张氏耗了神,精力不济,只让母亲回了自己院中,其余都交由沈昭夫妇安排。 沈宁回了屋子,独自一人坐在窗阁前,望着不知何时又下起的小雪出神,久久,她才咬了咬略显红肿的嘴唇,竟是笑了起来,“这荒谬苦逼的人生啊。”姐就不顾一切再玩一回。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换了衣裳打算梳洗,却听得院子里一阵乱哄哄的,还纳闷出了什么事,这厢沈灵与张雪菱就闯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串子奴婢“小姐小姐”乱叫。 沈宁见沈灵脸上气哄哄的,知道怕是她的外貌主义惹的祸。 “二小姐!你骗得我好苦!”果然,沈灵开口就谴责起来。 沈宁欲把闲杂人等挥退,沈灵却冷笑道:“何必遮遮掩掩,有什么事儿不能当得大家的面儿说!” 十四岁,正是中二病的年龄,虽然这时代的女孩儿都早熟一些,但她也不能跟小妹妹吵来闹去,只得装傻,“九妹妹说得什么话,我哪里骗了你?” 沈灵道:“你还装糊涂呢!当时我问你圣上相貌,你竟回答说不过尔尔!那样天人似的俊俏也是不过尔尔的话,天底下哪里还有好看的人儿!” “是么?难怪自小有人说我看人与众不同,我倒是觉着沈昭哥哥还比陛下长得好看哩。”沈宁苦恼地抚了抚脸。 “你……”沈灵顿时哑口无言,张雪菱眼珠一转,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沈灵一听,大声道:“是了!你这都是骗我的!就是不愿让我进宫抢了你风头!” 沈宁皱了眉头,为什么小女孩儿总是拉帮结派,有个出头的有个阴险的。 沈灵却认为她被自己说中,气焰更加高涨起来,她一手指向她,“亏得还是一家人,二小姐这般做法委实太寒心!单单只想着你一个人好了,就不管姐妹们了,我也就罢了,六姐姐是你亲妹妹,你也骗!莫非果真是在民间呆久了,沾染了那些要不得的毛病!” 洪公公本是被沈宁打发去休息,听得闹腾又赶了过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竖了白眉正要喝止,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喊,“灵丫头!”原来是方玉娇与沈湄过来了。 “六姐姐,你也说说,二小姐这么做是不是太过火了,把我打发给表哥,把你打发给一个小小状元,当我们是叫花子哩!”沈灵拉了沈湄到了前头。 “九妹妹,我、我……”沈湄尴尬不能言。 “灵丫头,你也是吃醉了酒,来,跟我回屋子醒醒酒!”方玉娇忙上前拉了沈灵,心中暗自叫糟,沈灵是大伯大婶的掌上明珠,老大人也很是喜欢,因此在沈府大家也就让着她三分,可是沈宁年前才在沈府住下,不知内情,又是即将进宫当娘娘的人,怕是容不得她这般胡闹。这洪公公又是后宫内侍,万一对天家回禀一两句,治了沈灵的罪都有可能。 “我没醉!今个儿大家都在,我一定要二小姐说个清楚明白!”沈灵此刻心中愤恨非常,只觉自己的际遇一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原本她明年就可选秀入宫了,生生被这来路不明的寡妇扰浑了水! “行了!”沈宁一声清喝,乱糟糟的屋子总算安静下来。 方玉娇提心吊胆,“二妹妹,九妹妹闹性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沈宁点点头,对沈灵道:“我现在与你说不清道理,明儿等你好了再来找我。”然后她转头,“嫂子,这两个小姑娘现在凑一处只会坏事,你重新找间屋子给表小姐睡下罢。” 交待完后,她又对里里外外的丫鬟们道:“不过姐妹玩笑,不许到处胡说!” 丫鬟们忙领了命退下,沈灵还想说话,却硬是被方玉娇与沈湄推搡着走了。 待人走后,沈宁对洪公公道:“洪公公,这些小事,不需打扰陛下。” “这……”洪公公犹豫一会,而后说道,“夫人,无规矩不成方圆,您心胸宽广饶了九小姐,九小姐恐怕也不把您的恩德记在心上。”遇上心软的主子对奴才们是好事,可到了后宫那地儿…… 听出洪公公的话儿有关心之意,沈宁轻轻一笑,“谁不是犯着错儿过来的,小辈们冲动,咱们更需教导提点,打罚也不能成器。等他们长大了,明白事理了,自然也就知道谁对她好了。” 见沈宁似是丝毫不动怒,洪公公躬身道:“夫人良善,老奴惭愧。” 未多时,有奴婢打帘子进来回话,竟是沈灵的母亲周氏亲自过来了。沈宁迎了出去,扶何氏在上房暖炕上坐下。 周氏一脸惭愧自责,小心翼翼地对着即将荣耀的侄女儿赔了许多不是,沈宁只道不打紧。 “唉,我与老爷正在书房里头,哪里知道这丫头就跑到宁丫头你这儿发起疯来,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若是冲撞了你,我这里替她给你赔不是了,回头我定让她爹爹家法处置!” 沈宁道:“九妹妹还小,只言语管教便就罢了。我也是有错,一句话惹恼了她。”她寻思一会,道,“大伯娘,今日陛下指婚一事事出突然,我也没法子跟你们通通气儿,自作了主张,还请您与大伯不要介意才是。” 周氏仔细打量沈宁神情,见她确实没有恼怒之意,才道:“我也正与老爷商量这事儿哩。” “大婶婶,您今日不来,我明日也要过去找您的。有些话儿,我与大伯也不能说,只能与您一人说。”沈宁看向她笑道,“陛下有意指婚九妹妹给端亲王当侧妃,这虽然是皇亲国戚,到底也只是一个妾,九妹妹是名门千金,何苦去给人做了小?加之您也对她的小玉哥哥知根知底,别说是正室,他屋子里头只有九妹妹一个也是可能的。男人们或许想着这端亲王侧妃也比平民的正室强,可您是女人,又是九妹妹的亲娘,自是知道这其中高低苦楚。妹妹她天真烂漫,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再好不过,何苦要去那种深苑勾心斗角?男人们算计就由他们去,妹妹单纯,就不要让她卷入这些事非了罢。” 这些话说中了周氏的心坎。周氏来之前,也是抱着不理解的想法,听了她这番话,才知道她是真正为了沈灵着想。她点点头,深以为然,“你说的很对,我这做娘的也不求她富贵,只求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就好了。”她叹慰一声,对这几乎不曾说过话的侄女有了好感,思及沈灵的不理解还来吵闹更是惭愧,“灵儿她,实在是不懂事了!” 沈宁轻笑,“小孩子家家哪个不是那样?大婶婶别往心里去,管教是要有,但也不要太过苛责。还是费点心思让她知道她小玉哥哥的好,别让她抵触了才行。”旋即她又加了一句,“您放心,宫里头不会知道这事儿的。” 沈宁的直率言语让周氏心存感激,之前她听奴婢回话,知道灵儿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沈宁居然不以为意,果真是个大肚量的。她揣着一肚子宽慰的心事离开了。 此事传到了沈年的耳朵里,他只让沈悉好好管教女儿,只字不提其他。 ☆、第五十六章 广德十六年正月十六日。大吉。宜嫁娶。 自沈府通往皇城的官道已被扫得干干净净,沈府四处张灯结彩。沈年与有品阶的沈家人着朝服,其余各人穿礼服,候在正厅等候宫中来人。 吉时到,沈宁头戴九翟冠,身着青色绣翟衣,贴额黄,修黛眉,抹胭脂,点绛唇,左右由女官扶着上了八抬銮轿,仪仗前导,正副使随后,其余从人拥随,各种车载、人抬、马驮陪嫁物品,跟在后头缓缓而行。 行至内宫,沈宁奉旨入主春禧宫正宫。内銮仪卫在宫门外设仪仗,内监设节案、香案于宫内,正中置册案。内监将册印捧至宫中,引礼女官引沈宁在拜位北面跪,宣读册文,受封睿妃。 礼毕,由宫婢扶着回了宫的沈宁暗中自嘲,果然这是就是正室与小妾的区别,不过把人接进来就罢了。 独自一人在正殿用了晚膳后,沈宁接受春禧宫嬷嬷奴婢太监的拜贺与认主,后一女官上前,请她更换吉服。 妃子吉服却是翟鸟珍珠冠,正红大衫霞帔,上织金云霞凤纹,饰以玉革带、玉花采结绶。沈宁正搞不懂要干什么时,一内监奉着一个银盘走进来,上头竟是一张红盖头。 按理迎妃自是没有这盖头,只是皇帝旨意,奴才们自当遵从。 沈宁似笑非笑,如木偶一般,被人盖上了盖头,左右扶进了洞房。 一进殿中,合和香的香味闯入鼻息。心念初动,待坐在了喜床之上,她撩起盖头,昏黄的烛火下是满殿红彩,金红的大“囍”字正南而挂,龙凤戏珠的双生金烛台燃着龙凤呈祥烛,案下的金玉如意也染上水润红彩,地下铺的是百年好合毯,上头架的是九重春色屏,还有那暗红琉璃宝瓶、流金镂空香炉……一件件都是由她亲笔选上的东西,如今全都用在这屋子里头,成了她二嫁的洞房。 洞房花烛……夜。沈宁终于有一丝紧张。 隐隐听得殿外喧哗之声,一位嬷嬷上前来笑道:“娘娘,御驾到了,请您盖上盖头罢。” 那笑让沈宁的脸莫名一热,她撤了手,用盖头遮住了红霞。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沈宁听得一阵脚步,终地一双玄青龙靴在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她轻轻屏住了呼吸。 “奴婢们恭喜陛下喜迎睿妃娘娘。”老嬷嬷带头,东偏殿里的奴才们再次跪了下来。 低沉的笑声隐隐地挠着沈宁的心儿,只听得那男人道:“统统有赏。” 新妃咬了咬下唇。 “请陛下为娘娘挑开喜帕,从此称心如意。”内监笑着送上金喜秤。 黝深的眸子此刻倒映着大红华服,俊美无俦的脸在烛光的摇曳下忽明忽暗。 那端坐的纤细身影静静,只见那相叠的指尖动了一动。 他勾唇轻笑,拿起喜秤,缓缓挑开了盖头。 珠光凤冠之下,挑起的是双清澈带娇的美目,一张清丽英气的俏脸,因这凤冠霞帔生出些娇媚来。 东聿衡神情一滞,黑眸陷在那盈盈的眼波中有些恍惚,但马上恢复了表情,勾唇淡淡,“爱妃。” “皇帝陛下。”红唇轻启,清澈的眸子复杂却又纯粹凝视着眼前穿着正红盘龙袍的男人。 然而皇帝看向她的红唇后竟微微皱起了眉头,旋即面无表情地挥退了众人。 宫仆们静静地躬身而退。 “是谁让你……”东聿衡挑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抹成这樱桃小嘴?” “不好看么?”沈宁违心而问。反正今天的一切她都没有发言权,索性由人去弄。 东聿衡并不回答,而是以拇指覆于其上,缓缓抹匀开来,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柔嫩的唇瓣。 情.事生涩的沈宁直觉危险,下意识想要逃开,却被他用力捏住下巴。 她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二人对视,久久,皇帝缓缓俯了身子,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挠着人心都是痒的。 第42节 尽管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沈宁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还是不禁僵直了身子往后缩去。 强势的帝王怎会允许她的逃离?揽着她的纤腰带进坚硬的胸膛之中,灼热的唇便狠狠压了下来。 浓浓酒气窜入唇舌之间,让她难过地皱了皱眉。沈宁偏头想要避开,却被东聿衡一把推至百子帐中。 封建社会的最大男子主义者!后背被撒床的小玩意儿硌住,沈宁皱了眉头,只觉龙涎香扑面而来,她瞪着面前阴暗的俊脸,“你……”话还未完,眼前便蓦地一黑,一只大掌将她的双眼遮住,红唇又被狠狠擒住,只不过这一次的吻虽然霸道,却比刚才温柔许多,她心弦一颤,试图不再抗拒。 敏锐感到身下娇躯的变化,一阵火热自下腹猛地升起,皇帝含着她的唇啃咬一番,强势的舌尖探了进去纠缠不休。 低重的暧昧喘息流转在床榻之间,东聿衡身子越来越热,不耐地扯着她的吉服,身下被重重一撞。 等等,他不会想这样就进来吧?沈宁瞪着粗鲁的男人,原以为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应该是个花间老手,可她是否忘了在这以男子为尊的社会,男人是惟一在床笫之间享受的一方? 这可不行!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推开了他,并且一个翻身跪坐在他身上。 皇帝眯着眼看着放肆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儿,只见她面色潮红,头上的金冠已掉落床间,青丝垂落,白玉香肩半露,一番美妙风光。他沙哑地开口,“宁儿这是何意?” 沈宁暗暗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他坚硬的胸膛之上,吐气如兰,“呐,皇帝陛下,这不应该是你的强项么?” 他的眼眸又暗了一分,沙哑开口,“什么?” “敦伦之礼,也该双方情动,您似乎……”她扯唇动了动身子,惹来他一声闷哼,“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没有什么感觉,怎么办?” 他紧皱了眉,从来送来侍寝的女子,都是被内宫如意殿专人调.教伺候以情动,花.径处温润适中才送至寝宫,又或者与妃嫔欢好,两三宫女在旁助兴,他从不必花心思在女人身上,只需发泄欲火即可。“唤个宫人进来伺候?”莫名地他并不想多余之人进来打扰。 沈宁脸色一变,推开他躺至一旁,“扫兴之极。” 失去怀中温软让他不悦,他粗声粗气地问又耍小性子的女人,“怎地,难不成还要让朕伺候?” 闻言女人嘻嘻一笑,转过身道:“这不是你的特长么?” “胡闹。”他的喉头滑动,俯下身便想抱她。 “皇帝陛下,莫非,您连一个女人也无法取悦……”刁蛮的话中飘着嘲讽。 荒唐!他堂堂一国之君,还需取悦女人?东聿衡嗤之以鼻,却又马上转念思及是否她那病鬼前夫为了讨好于她温柔相向,这念头让他顿时不悦,他眯着眼看那裸.露在外的香肩儿,若隐若现的香团儿……想撕开她的衣服,埋进她的体内!他一把拉过她将她困于身下,将她一阵搓揉,“那便如何?是这般?或是这般?” “呀!”沈宁顿时失声大叫,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身子使劲往后缩去,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她这般青涩的表情总算取悦了他,没有理会手臂上的推拒之力,“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你、你、你出来!”沈宁再淡定也不能淡定了,她双腿扑腾,扭得跟麻花似的。 皇帝邪笑,对她的反应很是新鲜,他倾上前用身子压住她,“求朕慢些,自己又撩拨得很。”他撤出手指,迅速地除尽二人衣物。 白玉娇躯不着寸缕地躺在身下,脖子上一个富贵吉祥的金项圈灿灿得刺眼,东聿衡贪婪地细细打量着她身子的每一寸,灼热的大掌不停地贴在那光滑的皮肤上游移。 沈宁低低地呻.吟出声,成熟的身子经不起撩拨,她星眸半阖,带了一丝迷乱地看着身上英俊强壮的男人,轻轻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胸前。 东聿衡低吼一声,对这具娇躯他已隐忍太久,这些时日又并不招人侍寝,他早已坚硬如铁。又撩拨一阵,大掌在滑嫩的娇躯上游走一圈,托起了她的白嫩翘臀。 沈宁发现他的意图,却还来不及反对,龙根就已强势地沉沉地冲入了自己体内。 只有一次不完全经验的沈宁哪里受得了他的巨大,她白了脸儿,死死地抓着东聿衡的背痛苦地呻.吟出声。 东聿衡见状,心头伸起一个念头,低头看那处并不见血,失望自眼中闪过,他发狠地重重进入,让她冲喜,让她嫁人! “轻点儿、轻点儿、疼……” 沈宁不适挣扎告饶,可她却不知娇弱呻.吟竟成了上等媚药,东聿衡听在耳里只觉浑身发烫,欺上身来舔过在她耳廓,她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轻颤起来,他霸道地扣住她的身子,堵住她的唇儿,身下更加粗野地抽动起来。 粗鲁的臭男人!沈宁紧紧地抱着他,努力想尽快适应这份不适。 喜床摇晃,难耐的呻.吟逐渐变成了低吟娇喘,一只玉手抓住一角床单,一只大掌旋即覆了上去,十指紧扣。 一夜颠鸾倒凤。 第二日清晨,东聿衡在万福的再三催促下起身,看了看疲惫不堪沉沉昏睡的人儿,唇角上扬,自枕下拿出一个荷包,取下她脖子上的璎珞,拿出荷包里的阴阳玉为她戴上。他缓缓下床,将床下白帕抽出,交由等候的万福。 不久,宫中伟出睿妃再嫁之身初夜有红,神女之说再添一桩。 ☆、第五十七章 阴暗的天空飘着轻雪,寒风阵阵呼啸,驻扎在阿尔哚外五十里处的景朝大军有条不紊地各自做着指派任务。阿尔哚原属克蒙,现今属于大景,是一处广阔又寒冷的地方,小兵持矛在黄陵的帐篷外,不由搓了搓红肿粗糙的双手,真他娘冷。 大将军自帐篷而出,小兵忙挺胸站好。他见将军穿着铠甲,外披黑色大氅,大刀龙雀佩于腰间,英武非凡,崇拜之情再次燃起,他要是有一天能像将军这么风光就好了! “你们可知韩少侠去处?”黄陵扫视四周,问了一句。 “回将军,小的看少侠往林子那头去了。” 黄陵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往小兵指的方向过去,一路不停有尊敬唤声,黄陵一一应了。 他穿过白雪皑皑的林子,隐隐听得剑气之声,寻声望去。 一袭黑影在林后的平地疾步游走,剑如飞风拂逸。黄陵见其踏在雪地犹如平地轻灵稳健,剑式精妙凌厉,迭逞自如,猜测这便是韩震的独门武学音劫九空。他不由在心底暗道一声“好!”,暗忖若是单打独斗,他怕不是韩震的对手。 韩震自知有人,缓缓收势。 “愚兄来得不是时候,贤弟莫怪。”黄陵笑着缓步而出。 “黄将军言重。”韩震穿着黑色长袍,身形单薄,却似不觉寒冷。他将长剑收回腰间,大步迎向黄陵。 “众将士都去了城中寻欢作乐,你怎地不曾一同前往?” “我不喜喧哗,去了也是扫兴。”韩震道,“将军找我莫非有事交待?” 黄陵摇摇头,却是看向一望无际的雪白之地,吐出一口寒气,“贤弟,你觉得这块土地,是由我大景治理好些,还是克蒙之族治理好些?” 韩震与他眺望同一处远方,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 黄陵轻笑一声,“贤弟果然侠骨仁心。” “韩某这把剑,向来以恶人喂血。”如今却沾了无数克蒙士兵的鲜血。这一点让他心思极为复杂。 “克蒙三番两次密谋南下,若不将其斩草除根,终将成景朝大患。贤弟作为,实为大义。” 韩震不语。 “……陵出生在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那时时局不稳,边境时有骚扰,百姓苦不堪言,直至皇朝派人扫平东匪,我才侥幸活下来。随后从军征战四方,陵愈发认为,惟有四海统一,才能换得真正和平安宁。如今我主英明,国富兵强,正是实现一统江山的大好时机。” “一将功成万骨枯,既然如今克蒙已无力骚扰,士兵们怕是更希望弃甲归田,娶妻生子。” “成大业者必有牺牲,陵愿与兄弟们一同流血铸就这景朝锦绣山河。”黄陵坚定地眺望远方,仿佛看到了景朝未来的太平盛世。 韩震无法反驳,也不能认同。 “韩大哥!”一声欢喜的叫唤打破二人沉寂,两人寻声望去,只见一着桃红小棉袄披大红斗篷的俏美佳人笑吟吟地站在林子里,手里拿着一件深色披风。 黄陵识得这俏佳人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昆山派掌门千金段秋霜,年方二八,前些日子随师兄弟一同投靠军中。他却清楚她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来策马杀敌是假,看望韩震是真。因为她一来便以韩震未婚妻的名义自居。 “啊,黄将军也在!秋霜失礼了。”段秋霜跑上前,轻笑的唇瓣两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无妨,”黄陵转头对韩震道,“段姑娘既有事,陵不便打扰,你过后来帐篷找我罢。” “将军有事,我与将军一同回营便是。”韩震微微皱眉。 “不急于一时。”黄陵摆摆手,笑笑便走了。 “韩大哥,”段秋霜目送黄陵离去,转过头来微红了脸对他道,“我刚才去你的营帐找你,四处不见人,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一起进城里去了,不想你竟在这里。来,我帮你把披风拿了来,外头风大,我帮你披上罢。” “不必。”韩震冷冷拒绝,伸手拿过自己的披风。 “韩大哥,既然你现下有空,不如带我去城里玩一玩罢。” “姑娘找别人罢。” 段秋霜一腔热情被浇熄,“韩大哥,我们是未婚夫妻……” “不是。” 段秋霜脸色一变,“韩大哥,我俩父母曾约婚……” “曾指腹为婚的是我与你的大姐,你姐姐十岁那年逝于疾病,这婚约自是不了了之。” “可爹爹说要我替大姐嫁入御剑山庄。” “不过口头戏言,且几年前离家之时,我已修书与段掌门说得清清楚楚。” “可是韩叔叔韩婶婶两年前已经应下这门亲事了,所以咱们并未毁婚!”她执意非卿不嫁,逼得爹爹再次与韩家说项,韩震那时已不在御剑山庄,韩震的爹娘一方面顾及两家情谊,一方面又怕爱子无暇顾及终身大事,便作主定了下来。 韩震眉头紧皱。他向来最厌胡搅蛮缠的女子,他压下不悦道:“韩某已心有所属,姑娘还是另谋高室罢。”说罢他抬步要走,却被段秋霜再次挡在面前。 “韩大哥,你一定是骗我的!我是昆山派掌门之女,有几个姑娘能比我还配得上你?” 韩震不想与一个姑娘家啰嗦,绕过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段秋霜在身后恼得直跺脚。 回了营地,他径直去了主帅大营。黄陵看他随后就到,笑一笑也并不多问,自袖中拿出一卷小小纸卷递给了他,“这是皇城传来的消息。” 韩震接过,看了一看,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黄将军,这……是何意?”朝廷居然有准他离去之意?他原以为,至少要等到攻下密什的那天。 “这是陛下御旨,陵也不便妄自揣测。是去是留,贤弟自个儿拿主意罢。”黄陵道。云州之时韩震断然拒绝入仕之邀,不料过了几月,他竟携一张密旨主动投奔他处,效忠麾下战场杀敌,他心知其中必有隐情,然而韩震武艺高强,又引来江湖大批奇能异士投奔军中,虽不说左右战场,也定是如虎添翼。依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是断不会在此时放开他离开。除非…… 韩震出了帅营,首先想到的是花破月那边是否出了意外。可前两天他才收到挚友书信,说是一切安然无恙,并且,还托人带来了她亲手缝制的一件冬衣……那女人,明明脸上恼得要死,却还是为他缝制衣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柔情,旋即又思及现状,去了马厩要了匹马,径直往城中疾驰而去。 到了阿尔哚,韩震在城中最大的妓楼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江湖自称无所不知的矮小瘦弱男子王百通正与一群兄弟喝酒狎妓,却被韩震叫去了一间无人屋子。王百通眯着醉醺醺的小眼道:“韩少侠,你也来了!何不先去与兄弟们热闹热闹,有事儿乐完再说?”他正准备长驱直入哩,这克蒙的婆娘就是比景朝的骚些。 “我只问你几件事,”韩震开门见山,“你可知最近长阳可有什么新鲜事?” “长阳?”王百通眯着眼想了想,“丐帮分舵的韦舵主前些日子死在长阳,还有无空大师云游回了法觉寺。” “我说的是朝廷里头。” “唉,韩少侠,你这也太瞧得起我了,朝廷的事儿我哪里能知道!”王百通说完,却马上记起一件事来,“不过倒有一件大事……” “什么事?” “少侠或许不感兴趣,可天下都在流传,皇帝要纳的新妃子,曾经是个寡妇,可是被天运算出是神女投胎,皇帝因此破例将她纳入宫中。”王百通想了想,加了一句,“那女子少侠兴许认识,就是在云州之战立功被赐贞节牌坊又与长阳沈家滴血认亲的李氏。” 沈宁?韩震着实吃惊不小,他最后一次见沈宁还是她在长阳被人刺杀,那时她已被赐了贞节牌坊,怎地转眼间,她又将以寡妇之身进宫为妃?这期间,又是多少波折?莫非……这一道旨意是她替他求的? ※※※※※※ 消寒图被填上了最后一朵花儿。春回大地,皇城中生机重现,主子与宫仆们都已换了春日的着装。 春禧宫的宫女们捧着薰了香的衣物走进殿中,一个名叫桃儿的小宫女笑嘻嘻地看一眼内殿,道:“娘娘一会又该懊恼自己起得晚了。” “陛下交待了,让娘娘多睡一会儿。”大宫女秀如道。 “我知道,秀如姐姐,”桃儿轻声道,“昨个儿夜里娘娘快四更了还没睡哩。”她在外头守夜,听得声音都面红耳赤,期间陛下还叫了茶,她进去便闻到混在龙涎香中的欢爱气味。接茶的是陛下,可她在帐外又隐隐听得陛下说慢些,小心烫。那温柔的语气让她的小心肝儿都乱蹦。 第43节 秀如闻言红了脸颊,她自是知道其中深意,随即啐了一口,“少在这儿嚼舌头,小心娘娘打你板子!” 桃儿鼓了鼓嘴不敢多说. 不多时,内殿传来唤声,“秀如。” ☆、第五十八章 秀如忙领了三个奴婢捧了洗漱用具鱼贯而入,绕过九重春.色屏,只见已经起身的睿妃娘娘站在窗阁边开窗。 “奴婢们给娘娘请安。”一干人行了屈膝礼。 “快起来吧。”沈宁立刻叫了起,而后转回头看向天光大亮,下意识地摸着颈上玉佩,又咬着牙在心头暗咒一句:禽兽…… 这几乎是进宫以来她每天早上必说的口头禅。她哪里知道那个禽兽皇帝根本就像初尝甜头的处男一般,偶尔几日政事繁忙宿在乾坤宫,其他日子到她这儿来,除了她来好事的几日,夜里就没让她好好睡过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花样也越来越多,要不是她身体底子好,每晚怕是都要晕死几回……他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精力?折腾了她之后还每日准时上朝…… 想着想着沈宁的脸红了,逐渐被开发的身子了解到了鱼水之欢的乐趣,原来男人与女人之间是那么契合,那么亲密……她每夜也乐在其中,理智一再丢失在他霸道的占有中,不满足地想要更多。果然是不能开荤么…… 而同一个时辰,刚下了早朝的东聿衡正坐在回乾坤宫的御銮上,寻思着春禧宫的主子也该候在宫门请安了。他支着头,想着今晨他硬把她拉起来让她伺候自己更衣的情形就觉着好笑,那软绵绵的小手连个扣儿也扣不住,站着站着就往他怀里拱着要睡觉,反而还给更衣的奴婢们添了许多麻烦,她根本就不是帮忙,分明是捣乱的!皇帝轻笑一声。 不过话虽如此,也是他夜里渴求太甚了。 思及她在身下辗转承欢,皇帝的黑眸幽暗一分。原以为他对她是心头的爱惜与不舍,床第欢愉倒是其次——她的样貌不顶美,身段不顶好,又是二嫁之身——后宫之中比她容貌、身段更佳的大有人在,应是尝了滋味后就不会过多留恋,然而专房专宠,他居然还夜夜索求似渴,甚而她哪一夜若是先舒坦了,任君采撷的模样更是让他欲罢不能。 她的样貌不顶美,陷入情迷中的模样儿却是媚得令人无法转开视线;她的身段不顶好,乳.儿不盈一握,他却依旧爱不释手,她的腿儿不比其他女人柔软,却白皙修长,弹性十足,令他流连忘返……更要命的是她的嘴儿与那声音。她的嘴唇是他见过的最迷人的红唇,只一微笑一嘟嘴他都能下腹紧绷,更别提自那唇儿里溢出的娇吟喘息,真真能销人魂魄…… 东聿衡发觉自己身子又热了。他分明不久前才离开了她,如今又想享受那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 哪里是神女凡胎,分明是妖精转世!皇帝闭了闭眼,用了几分力气才克制住蠢蠢欲动。 夜里,皇帝依旧来了春禧宫。当他踏进宫门时,沈宁正在宫院中散步。见他过来,笑着上前问道:“陛下可是用过膳了?” “嗯。” “那便与我一同散散步消消食罢。”她伸手揽过他的手臂。 东聿衡看着她的动作轻笑,“今夜月色不错,朕便与宁儿去御花园走走罢,宁儿入了宫,还不曾去过御花园不是?”何止是没去过御花园,这些时日以来沈宁除了给皇后请安,她就没踏出过春禧宫一步。 沈宁看看天色,心想着入了夜其他宫的就不能随意走动了。一想便同意了,笑问一句,“牵手么?” “朕赦你无罪。” 沈宁扬了扬唇,低头握了他的手,轻轻摆了一摆。 东聿衡勾唇,拉着她走了出去。 一行人到了御花园拱门,沈宁道:“若是里头安全的话,就别让小万福他们跟进去了罢。” 东聿衡略一思量,“你们守在外头,任何人不许进来。” “是。”万福立刻安排黑甲军绕御花园外墙看守。 二人踏入花园之中,东聿衡笑道:“你本就饭量大,这一消食,夜里又得饿得咕咕叫。” 沈宁看他一眼,“你不那么使劲折腾,我哪里能饿?” 这直言不讳的话语逗得东聿衡笑出声来,偏头爱怜地看向她,“傻丫头。” 今夜月光着实太美了,沈宁愣愣地看着他眼底的光华竟回不过神来,东聿衡凝视那被月光染上薄瓷之色的柔嫩脸蛋,一时也不言语。 二人对视久久,沈宁踮起脚尖,东聿衡低头寻到她的柔唇,四片唇瓣轻柔相触。 过后,沈宁颇为尴尬,清咳一声,仰起头道:“啊,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东聿衡看着她摇头失笑,与她一同欣赏一轮明月。 “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爸爸妈妈,看的是不是这同一抹月色? 听她欲言又止,东聿衡转回头,恰巧又看见她出神恍惚的模样,月光洒在她身上,似乎马上便要乘风登月似的。他皱了皱眉头,将她不轻不重地一拉,“走罢,朕今日听得前头兰花开了。” 沈宁回过神来,默默地由他拉着往前走。 “今日可是让太医拿了脉息?” “我身体好着哩,做什么要三天两头让太医拿脉开药?” “你以往处处受伤,得慢慢调理才不至落下病根。”东聿衡道,“太医怎么说?” “还不是跟前两天说得一样。”沈宁可记不住那堆文绉绉的术语。 东聿衡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他关心她的身子,旁的后妃早就感恩戴德言无不尽了,偏她还敷衍了事。 沈宁回以无辜一眼。 东聿衡摇摇头,又道:“朕让你练的字,可是练完了?” 自她入宫中来,东聿衡就闲来无事教她书法,沈宁要想学早就跟李子祺学了,不情不愿地婉拒了几回,还是被他押在了书桌前。练习行书草书也就罢了,偏偏他手把手教的是一笔一画的楷书,教完之后还嘱咐她每日练习十页才算完事。沈宁对于不愿学的东西向来是没耐心的,这么大了更是老油条一个,时不时地借故偷懒,东聿衡也竟是没法子,本就不要她去挣个书法大家,太过严厉也没甚必要,况且惹得她性子起来,又少不得哄回来,于是也只得由得她去,只有把处罚一事当成闺房之乐讨回甜头。 沈宁今日写了一半又没耐心,支吾两句,拉着他的手摇了一摇,“皇帝陛下,我就不能学学行书么,楷书不好玩儿。” 东聿衡无可奈何,捏了捏她,“你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什么事儿不得一步一步来?” 兰花种植在御花园一方幽静之处,幸而花还没谢,洒着一层银光更有一番风味,沈宁见了很是喜欢,上前轻嗅,“真香。” 东聿衡淡笑,摘了一枝蕙兰,抬起她的脸,将其别在她的发髻之间。 沈宁的脸刷地红了,这种情形她只在电视上看过,当时只觉那女演员太做作,可是如今身临其境,竟也不免娇羞。她眼波流转,轻声问道:“好看么?” “人比花娇。”东聿衡搂着她香了一口。 “谢谢。”沈宁莞尔,抬头在他脸颊边印了一吻。 东聿衡失笑,这么坦然受之,也不害臊。不过他却觉着这般态度也未尝不可,谦逊过头也是扫兴。 “我记得一个典故,很是好玩,”沈宁理了理发,娇笑道,“曾经一位佳人折了一枝花问郎君,花好看还是自己好看,那郎君答道,‘你比不上花美丽’,那佳人顿时生气了,一把把花丢在郎君面前,说了一句话儿。” 东聿衡听得津津有味,问道:“什么话?” 沈宁扑哧一笑,“她说,‘不信死花胜活人,请郎今夜伴花眠!’” 东聿衡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揽过她道:“朕今日好险,差点也与死花共眠。” 沈宁偎在他怀中,嘻嘻而笑。 二人一番情话绵绵,东聿衡轻喟一声,“既是喜欢,白日里也可出来逛逛,不必整日闷在宫中。”她那好动的性子,待久了怕闷出病来。“朕听说花婕妤求见了几次,你都不见?” 沈宁眉头微皱,“做什么提她?” 东聿衡宠溺地掐掐她的脸蛋,“小心眼的东西,是不是还在记恨那一回的事儿?” 沈宁沉默,算是默认了。 东聿衡心想,他有心想要的人,花弄影出不出来都是一码事,然而从宁儿那方面想想,她这么做确实有些寒心。宁儿对花弄影可谓顾应周全,当初在云州之时便已不顾自身对他又跪又求,后又给了她许多钱物,又将他的身份告与她知,而花弄影却是全然不为宁儿考虑,虽说向着君主,却也将宁儿置于不顾之地。这么想想东聿衡也有些不悦,只觉花弄影空有一副好皮囊,处事却是不地道。 两人各怀心思,片刻沈宁道:“花前月下,说这些做什么?” 东聿衡甩去想法,凝视面前娇人儿道:“那末是要做甚?” 沈宁有心转移话题,直勾勾地盯着他,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媚笑,“自然是……谈谈情,说说爱。” 东聿衡胸口一热,将她搂进怀里,灼热的呼吸在她眉间,“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沈宁一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在他耳边低语两句,男人幽深的黑眸闪出浓郁的火光,挑起她下巴尖儿便狠狠地亲了下去。 沈宁踮着脚尖攀着他的脖子柔顺回应。 花香撩人,二人之间的温度不断升高,沈宁意乱情迷中被抵在一旁的一块石壁上,东聿衡已是隔了衣物搓.揉起她来。沈宁身上一凉,吓了一跳,连忙推拒,“这是外头呢。” “你这娃娃,说了那样的话勾了朕的火,还管这是外头里头。”东聿衡粗声粗气地道。 沈宁的脸顿时跟火烧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时鬼迷心窍说出那样的话来,可她不过只想与他接吻亲热罢了,谁知他这么不经撩拨。 东聿衡抬起头来,见她酡红似火的脸颊带着隐忍的媚态,手下发了一分狠劲,惹来她不依呼痛,他扯她的衣裳,两手肆意揉捏,说道:“舌儿伸出来。” 沈宁理智飘散,可她还是坚持着摇了摇头。 “乖儿,快把舌儿伸出来,你不是要朕好好地亲亲么?”他轻啄她的丰唇,诱惑地道,手下还是爱不释手地玩弄着。 微风带着香气飘来,飘走了沈宁最后一丝理智,她颤巍巍地伸出小舌,立刻被大舌卷了去,热吻缠绵,令人脸红的啾啾之声不断响起在只有安静的御花园中。东聿衡将她的红唇亲得湿润润的,见她不停喘气才转而亲向她的脸蛋、下巴与玉颈,沈宁抱着他的头,学着他的样儿舔了舔他的耳垂,感觉他僵硬一瞬,她更是伸出舌头舔过他的耳廓,还将耳垂含进嘴里吮了一吮。 东聿衡低吼一声,猛地拉了她的手探了下去,“好好伺候着,一会有你好受!”哪里来的小妖精,那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差点儿泄了龙精。 沈宁又蓦地回过神来,“不行,这是外头……” “幕天席地别有一番滋味,放心,我的儿,没朕的旨意,谁也不能进来,你只管一心服侍朕便是。”东聿衡不耐,已握着她的手上下搓动起来。 沈宁被撩拨得化成了一滩水,她死死靠着石壁才没有滑下去。最终她毫无抵抗之力地由着他霸道摆弄,在天为幕地为席的花园里疯狂了一回。 ☆、第五十九章 过了几日,皇城中传出一件喜事,庄妃顺利产下一位小公主。这是东聿衡的第六个女儿。似乎除了生母,后宫自皇后而下都很高兴。 东聿衡下了朝,去庄妃的延禧宫转了一圈,看了看奶娘怀中沉睡的小公主,表情淡淡,点了点头,与来延禧宫庆贺的妃嫔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假意前来祝贺实则等着皇帝的妃嫔们见东聿衡毫不留恋地就走了,心中很是失望。惟有曾得过帝王专宠的云嫔不以为意,皇帝的心太大了,一个女人给不了他想要的全部。她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沈宁听说庄妃生子的时候表情很微妙,宫中的秦嬷嬷问道:“娘娘明日可是要去延禧宫一趟?”她这主子自进宫来就除了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从来不与妃嫔们来往。现下贤贵妃因卫相一事受了牵连贬为选侍,打入冷宫。如今除了皇后娘娘,新来的主子竟与庄妃、德妃平起平坐,成了三妃之一。可是嫔妃们的有心拜见,主子却是一概托病不见。那里头还有已有皇子傍身的嫔妃,秦嬷嬷心焦不已,却因与主子还不曾贴心,也不敢多嘴。 沈宁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东聿衡来了春禧宫,二人更了衣,看天色还早并不睡下,东聿衡歪在罗汉榻上看书,沈宁愣是要将他挖起来,说是对眼睛不好。东聿衡索性丢了书,将她搂在怀里戏弄一番,才揽着她靠在榻上,手搭在她的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朕去看了看六公主,皱巴巴的一张小脸,长得像庄妃。” 沈宁不想跟他讨论这事儿,敷衍两句,谁知东聿衡并不放过她,笑问道:“你打算随什么礼给朕的六公主?” “德妃怎么送我就怎么送。” 东聿衡无可奈何,这种心思还敢在他面前说得理直气壮。捏了她的小蛮腰一把,他的唇抵在她的耳边,“你也为朕生个孩儿罢。” 沈宁就怕他说这个话题,沉默片刻,说道:“等以后你对我兴趣淡了,再让我生个孩子,能傍个身,也不无聊。” 东聿衡不料她竟有这种心思,心中疼惜,将她转过来面对面地道:“你这小脑瓜子别整日胡思乱想。” 沈宁看进他的眼中,复杂地笑了一笑,躺进他的怀中。 两人静静地依偎一会,他又交待道:“明个儿洗三,让奴才们把礼送去就成了,庄妃又生了公主,脾气定然不佳,让别人去受她的气,你就别掺和了。夜里朕带你一同去参加家宴便可。” 正中下怀,沈宁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 东聿衡简直太稀罕她这性子了,分明自个儿做得了主,偏偏十件事有九件事儿都不上心,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问。这春禧宫的奴才全是他从乾坤宫选过来的,她也不怕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反而事事让他作主。惹得他想着法子帮她一件件安排好了,她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待着,他便十分满意。 第44节 “正好也让她们认认你这睿妃娘娘,不然你进来了这么久,她们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他这话自是夸张了,沈宁去昭华宫请安的时候,每日都能碰上一些妃嫔,更何况她每天还要与她们一同去给他请安。东聿衡的意思是沈宁太过深居浅出了。 沈宁故意皱眉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眼睛鼻子嘴。” 东聿衡忍俊不禁,说的什么话! 他正要开口,却被沈宁抢先一步,“先不提这个,花府的案子是不是快结了?”前两日他似是隐隐提了一嘴。 自己的事不上心,别人的事反倒关心。 “昨个儿慎亲王才把案卷呈了上来。”东聿衡停了一停,“当初贤妃刚进宫,朕对她很是喜爱,然而花家双姝绝色名扬天下,卫相怕她们入宫夺了朕的注意,因此嫁祸于花家。” 沈宁接受得很平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是不知花家姐妹是否能接受得了这因她们而起的罪孽。“我想看看案卷,可以么?” “胡闹,事关朝廷大事,其中诸多牵扯,怎能让你看了去?”东聿衡言语稍厉。 沈宁嘟了嘟嘴,东聿衡以为她不高兴了,谁知她又跟没事人一样问道:“那你亲自帮我解一解惑罢。”她仰头直直地看着他,“我就是想问问,那件作证物的龙袍,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东聿衡不料她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扬起的唇角带着赞赏之意,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是敬亲王。” 当年敬亲王对花将军很是欣赏,无奈当时时局不稳,证据确凿,敬亲王也只得依公办事,只是偷梁换柱藏了龙袍,只盼有朝一日再定黑白。如今花弄影献出血书与兵法,花府一案再呈公堂,敬亲王与皇帝密谋,不若将计就计,半真半假试探卫相。果真卫相将信将疑,仍是下手杀了亲信段飞。此举正好给了顾长卿可趁之机,从中破坏卫相与阎良关系,从而一举拿得卫相贪赃枉法的证据。 沈宁一直暗中关注这事。直到今日才将一连串串连起来。应是皇帝为花府平反为次,革除卫相为首。他大张旗鼓地重审案件,宠爱花弄影,都不过只是虚虚实实的幌子,却引来贤贵妃故意唆使康嫔害于花弄影,将一切脏水都往康家倒去。谁知就在卫家专注此事稍稍放松的时候,哪里知道后头早已有人盯了他们的老巢?这一招声东击西做得滴水不漏,怕是除了几个亲信,朝中大臣也无从得知罢。 她陷入沉思,却没留意东聿衡正啜着笑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多聪明的人儿,怕是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的宁儿,可真是个宝。 只是她这聪明劲儿稍稍对自己的事儿上点心,他也不必处处为她操心。东聿衡虽这般想着,眼中却是甘之如饴。 六公主洗三之日早晨,沈宁去给皇后请安,皇后道:“本宫想着你昨日没去延禧宫,怕是一会给陛下请了安便要去了,本宫也与你一同走一遭。” 沈宁看向坐笑脸吟吟的皇后。自她进宫以后,皇后对她也只当平常妃子入宫,大方得体,关怀备至,对皇帝日日宿于春禧宫也毫无微词,反而时时提醒她仔细服侍皇帝陛下。 这是她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她电光火石间权衡利弊,得出暂时不能得罪皇后的结论,轻笑一声,“那末妾身让秀如把添盆之礼先拿到娘娘这儿。” 底下还站着云嫔、花婕妤、丽美人与珍美人。她们一听,也笑着说陪同前去。 一时德妃来了,听说了也轻柔一笑,“昨日皇儿哭闹,妾身也不能脱身,正想着一会去哩,不想娘娘的队伍这么热闹。” 在乾坤宫等皇帝下了朝请了安,东聿衡与皇后说了两句话,得知她们一会结伴去探望庄妃一事,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垂眸的沈宁,笑道:“那便去热闹热闹,六公主好福气,这么多人惦记。”随后他又交待一句,“庄妃若是睡着,便不必叫她起身。” 皇后应下了,又领着一群嫔妃宫人离开。 回了昭华宫稍作停留,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往延禧宫走去。德妃轻轻柔柔地对沈宁道:“睿妃姐姐,因皇儿近来夜不安生,妹妹心急如焚,因此你进宫这么些时日,妹妹还不曾作东请你去宫中坐上一坐。” 沈宁面色淡淡,笑了一笑也不接话。 德妃道:“姐姐定是恼我了,妹妹先给你赔个不是,明儿请姐姐来我的小地儿喝杯茶可好?” “多谢德妃娘娘好意,可我近来身上疲懒,着实不想走动,待哪日我身上舒坦了,我请德妃娘娘来顽可好?” 德妃不想她竟会拒绝,一时讷讷。 皇后虽走在前头,但也留心着身后动静,隐隐听得两人对话,稍稍回头望了一眼。 花弄影几次想上前,却又恐遭到沈宁冷眼,犹豫不决中已到了延禧宫。 庄妃果然还在内殿睡着,六公主安置在东偏殿后头的一间房内,皇后不让奶娘抱出来,领了几个主子到里屋的摇篮边看望新生的婴儿。 沈宁见那小脸粉嘟嘟的,哪里像东聿衡所说的皱巴巴?随即她正要撇开视线,却被别在婴儿包裹上的一方锦帕吸引了目光,她屏着呼吸拿起来一看,说道:“这神兽绣得真好,莫非是庄妃娘娘家族氏腾?” “正是,”奶娘答道,“正是娘娘家中送来为小殿下辟邪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沈宁浑身一僵,大脑空白几秒,旋即又记起这庄妃是东聿衡表妹,也就是说,这是他外家的氏腾。 尼玛是巧合还是天意! 皇后看她一眼,“睿妃怎地问这个?” 沈宁笑道:“不过好奇罢了。” 恰巧此时六公主嘟着嘴睁开了眼,奶娘忙道:“想是小殿下也知诸位娘娘来了,也睁眼儿迎接哩!” 众人一阵笑,六公主却见身边围着许多人,不高兴地眉头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哭得真好听。”沈宁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哭声,勾唇说道。然而思及这是东聿衡的女儿,心情又复杂起来。又看了看她身上的锦帕,更是心乱如麻。 屋里的人都带着怪异的眼光看向她,皇后笑道:“你这人也古怪,还喜欢听哭声。” “妾身也只喜欢听小孩儿这天籁之音,若是大人哇哇大哭,妾身可敬谢不敏了。”沈宁不得不解释道。心想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德妃道:“睿妃姐姐说得对,妾身也觉着这世上最美的歌儿莫过于稚儿的哭声,只令人感叹造物神奇,生生不息。” 丽美人道:“德妃娘娘不愧是才女,连小儿的哭声也有诸多感叹。” 一群人又笑闹一回,皇后又看一眼渐渐止住哭声的小公主,道:“好了,咱们在这儿怕是六姐儿睡不好,咱们散了罢。” 于是各宫令人将添盆之物呈了上来,庄妃奶娘领着众仆代主叩谢。 沈宁本想着这任务算是完了,谁知一踏进内殿夹道,就听得殿内一阵怒喝,“谁准她进来的,晦气!晦气!赶紧把她给我赶出去!” 皇后等人自然也是听见了,皇后挑了挑眉,让人打了帘子,率先走了进去。 “你这是怎么了,坐月子也大呼小叫,仔细往后头疼。”她仪态万千地走到床边,话语里带了一丝皇后威仪。 庄妃的寝宫处处精致奢华,弥漫着薰香与药香的味道,满脸怒容的庄妃戴着额饰坐在床头,身边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宫婢。她一见皇后稍敛了怒气,道:“妾身不能迎接皇后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行了行了,这会儿还讲虚礼,你倒是说说,什么人值得你虚着身子还大发雷霆?”皇后秀眉微皱,显然对她方才失仪略有不满。 庄妃本敛了气势,只是扫视一眼见戴云雀金钗的陌生宫妃跟着走了进来,便知她是那寡妇,火气腾地上来了,她一手指向沈宁,喝道:“你这丧门星!谁准你进我的延禧宫!” 沈宁的眸子冷了下来,她可想不出来什么时候得罪了她。她还是头回见到这“脾气不佳”的庄妃。 “出去,你赶紧给我滚出去!都怪你这晦气的贱人,我这一胎明明是皇子,偏偏你一进宫就成了女儿了!”庄妃爱恨极端,喜欢一个人可掏心掏肺,恨一个人也是一恨到底。 沈宁沉默一会,才冷笑一声,“要早知如此,八抬大轿请我来都不来。”说罢她向皇后告了罪,转身便走了。 本是看好戏的闲杂人等见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除了花弄影皆是一愣。这脾气也不是个八面玲珑的,她究竟是何处得了帝王青睐? 花弄影则是满心焦虑,这庄妃可是陛下亲表妹,端敏太后兄长的女儿,向来颇得圣宠,夫人怎地与她结了梁子! 秀如与桃儿候在外头,见自家主子出来连忙跟了上来,只是不解为何皇后还没离开,主子却先行离开了。秀如追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怎地独自一人出来了,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沈宁摇摇头,“没事儿。” 她大步踏出延禧宫,看了看左右两条长长的甬道,一时烦闷。 “娘娘,您可是要召步舆?”秀如问。 “不用,往哪边回宫?” 秀如忙让小太监上前引路。 沈宁穿过月牙拱门,小道前窜出两道身影,对着她深深一揖,后头是个太监,前头锦衣少年道:“明晟见过睿母妃。” 沈宁停下脚步,打量眼前大抵七八岁的玉面小孩儿,犹豫问道:“你是……”他难道是二皇子? “回睿母妃,儿臣行二。”小少年温文有礼地答道。 沈宁这才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二殿下,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母妃,明晟确有一事相求。” 见他小小年纪说话却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沈宁只觉制度害人,又思及他母亲如今被贬,他怕也是遭受了许多挫折,不由声音放柔了一分,“你有什么事?” 东明晟左右看了看,犹豫一瞬。“母妃请借一步说话。” 沈宁沉吟片刻,“跟我来罢。” 回了春禧宫,沈宁让人为二皇子送上茶点,东明晟斯斯文文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茶,才站起来对坐在主位的沈宁道:“母妃,儿臣想请母妃收容儿臣。” “咦?” “睿母妃,如今儿臣生母被贬为选侍,不能养育皇子,儿臣与姐姐现下暂居昭华宫中,只待父皇旨意令后妃认养。” 皇家的子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沈宁暗叹一声,“是你父皇让你过来的么?” 东明晟犹豫地看她一眼,“父皇……暂不知此事,”他顿一顿,又加了一句,“父皇若是知道,也应是欣喜的罢。” 沈宁沉默了。就现实状况而言,这是一桩互利互惠的买卖。东明晟如今没有卫家支持,投靠她与背后的沈家自是好的,而她虽为妃却没有皇子,如果二皇子过继到她的名下,往后被东聿衡看中立了太子,她就一世荣华富贵了。 她细细看一眼东明晟,他小小年纪竟然就有这般主张,该说聪明还是深沉,或是背后有人指点?可是不论怎样,她却是不能同意他的请求。“二殿下,抱歉,我虽为沈家女,却生在民间长在民间,本就没甚智慧,更不提教养皇子这等大事,你要是跟了我只会害了你。” 东明晟万万没想到她会拒绝。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他失望之色满溢,深深一揖,“明晟知道了,明晟叨扰了睿母妃,还望母妃恕罪。” 沈宁对小孩子没甚抵抗力,心中不忍,却也只得狠下心肠点了点头。 东明晟转身孤伶伶地往外走,刚跨过高槛,却又停住了,他转身跑到沈宁脚边跪下,悲凄哽咽道:“母妃!” 沈宁本就喜欢小孩子,见这么一个小少年泪汪汪地跪在她脚边求请,她差点就心软松了口。她将东明晟抱了起来搂在怀中,拿了帕子为他抹去眼泪,说道:“我着实不是好人选,唉,二殿下,你让我好好想想。”她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 东明晟感受着她淡淡的香气与温暖的体温,眼泪在她的轻抚中更加停不下来。 夜里延禧殿正殿设宴,东聿衡让人去叫沈宁准备好,一会去接了她一齐过去。可太监来回一趟,竟是说:“娘娘金体违和,说是头痛得紧,这会儿已在床上躺下,让奴才给陛下告病哩。” 早上见她还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头疼?“太医去看过了么?” “娘娘说不必请太医。” 东聿衡剑眉微皱,正欲开口,却听得皇后在外求见。 孟雅经由通报而入,对着东聿衡行了礼,见他一身常服,笑吟吟地道:“陛下可是准备移驾了?” “是了,皇后这会儿过来,是为何事?” 皇后又福了一福,“臣妾来给陛下请罪。” “何罪之有?” 皇后一声轻叹,“陛下也知今日臣妾与大伙儿去探望庄妃,本是庄妃睡着,臣妾得了陛下旨意也不让奴才叫醒,与妹妹们看了一会六公主就要离开,谁知庄妃醒了,还指着睿妃骂了两句,睿妃与她起了口角之争,幸而记得庄妃是产妇,也不久留,说了一句便走了。臣妾不能令后宫和睦,是臣妾之责,故来告罪。” 东聿衡最不喜后妃吵闹,贤贵妃与庄妃不合,也是暗中较劲,在他面前也是相安无事。如今听得二妃争吵,顿时皱了眉头,依他平日做法,管是谁对谁错,一率处罚便是。可一个庄妃一个睿妃,皇帝不动脑子都知为了哪桩,自然偏向了春禧宫。 “庄妃说了什么?” “这……”皇后不想皇帝问得细致,不由尴尬一笑,“庄妃妹妹睡糊涂了,胡乱说的。” “庄妃说了什么?”东聿衡再问一遍。 孟雅见状,只得含糊地道:“说是丧门星晦气什么的。” “朕已让你警告后宫不得提及睿妃前尘往事,庄妃莫非没接到你的懿旨?” “庄妃自是接到了,怕是今日她……” 皇帝打断她,“行了,你也不必帮她说好话,她那性子朕比你更清楚,朕也是平日太纵容她,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至于睿妃……后宫龃龉,一并罚罢,”他停了停,又说了一句,“轻罚便可。” 第45节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自愿与二妃一同受罚。” 皇帝点点头,并道:“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庄妃无理取闹当立即喝止,为何还引得二妃争吵?” “臣妾知罪。”孟雅温驯地聆听责备。 帝后一同到了延禧宫,皇后已知沈宁托病不来,面色淡淡并不多说。 座下嫔妃正那空着的位置,心思各异。 然而沈宁人没来,礼却依旧到了。并且还是两个好宝贝,虽不至于压了王太妃与皇后的风头,但也十分有诚意了。 东聿衡看着贺礼似笑非笑,这妇人果真出人意表。 孟雅一时也疑惑起来,看睿妃白日的模样,也是个敢爱敢恨的主儿,既然人都托病不来了,这礼随意送一送应应景也就罢了,怎地还送来奇珍异宝? ☆、第六十章 皇帝在众嫔妃失望的眼神中依旧回了春禧宫。 沈宁在偏殿辟了一间屋子做武室,本是早晨习练,今夜因心烦打了一套拳,大汗淋漓正在沐浴。她坐在椭圆的香柏木浴盆里,并不让人伺候,独自一人泡在放置了香料的香汤之中,闭目养神。 东聿衡绕过屏风便看见这副美人沐浴图。只见她小脸微红,青丝垂落,玉体浸于香汤如同桃花含露,美艳不可方物。他呼吸渐沉,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属于自己的美景。 沈宁本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忽觉身旁有人,她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皇帝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裸体,眼中是不容忽视的情欲光芒。 她下意识地遮住胸缩了腿儿,红透了脸颊,“你看什么!” 东聿衡勾了勾唇,俯下身来捞起飘浮在水中的浴巾,竟轻轻缓缓沿着玉颈帮她擦拭起来。水珠子自她滑嫩的肤上滑过,黑眸中的幽暗更甚。 沈宁想唤人进来结束着危险的场景,却被他先一步堵住双唇。 “为朕脱衣。” “不……唔……” “为朕脱衣。” “不要……唔嗯……” “为朕脱衣。” “讨厌……你最讨厌……” 候在外头的奴婢们不久后听得娇吟低喘,不由个个红了脸颊,桃儿大胆,竟从屏风缝儿里偷窥帝妃鸳鸯浴。只见主子修长的腿儿攀在皇帝虎腰上,仰着头与皇帝亲嘴儿,双臂无力地搭在那宽阔的肩上,娇躯不停起伏,在水中承受着帝王宠爱。 那娇媚无比的模样深深刻在了桃儿脑海,又见皇帝英俊的龙颜带着迷离享受,她竟不觉吞了吞口水,眼睛再离不开那魅惑的俊脸。 他是大景朝最尊贵的男人,是整个皇城女人的惟一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入了陛下的眼,获得他的宠幸?桃儿迷乱地想着,她听说其他宫中的婢女都有被帝王破身服侍寝的,为何这整个春禧宫除了娘娘竟无一女子再入陛下怀抱?娘娘为何即便无力承受也不愿她们服侍于上?娘娘可知这般做法,惹了多少女子伤心!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二人自是不知小小奴婢卑微的心思,沈宁娇软无力地由东聿衡扶了起来,这美人出浴的场景看得他目不转睛,直到沈宁娇嗔着挡了他的视线才他低笑作罢。 沈宁坚持不让婢女进来见这一室旖旎场景,忍着酸痛穿上衣裳,又帮大老爷擦干了身子,出去拿了早已备下的明黄睡袍进来,亲自为他穿上。 这难得贤惠的模样让东聿衡又是一阵揉弄。 二人回了内殿在榻上坐下,各有奴婢为他们的黑发涂抹护发膏。 “你的头疼可是好了?”东聿衡似笑非笑地问。 沈宁就不信他没听说早间的事儿,她含笑挑眼,道:“多谢陛下关心,不疼了。对了,六公主的洗三可是顺利?” “嗯,还算顺畅。”皇帝把玩她纤细的玉手,“你送的礼倒是不错,谁帮你出的主意?” 沈宁嘿嘿一笑,“母亲怕我新进宫不懂规矩,昨日派人送进宫来的。” “沈二夫人倒是有心。”东聿衡很早发觉他与沈宁谈话甚为轻松,怕是与她心直口快、有一答一有莫大关系。 “是哩。”沈宁点点头。 “那两个玩意儿虽不算稀世珍宝,也是颇为贵重了,你……也舍得?”东聿衡笑睇她一眼。 沈宁知道他话中意思,直率地看向他,勾了勾唇道:“我本是不愿送了,可我转念一想,这六公主又不止是庄妃一个人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女儿,我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给您长脸啊。” 这奇谈怪论惹来皇帝失笑,随后他摇了摇头道:“庄妃就那性子,不过你若是与她好了,她对你也是千般万般好。” 沈宁笑而不语。 东聿衡知道她定是恼了,心知庄妃过分,可作为一家之主,也不能滋长这互相敌视的风气,道:“庄妃顾然有错,朕已让皇后下旨处罚,你与姐妹起龃龉之争也不是对,朕也让皇后罚了,往后断不可如此,知道么?” 沈宁蓦地抽回手,冷笑一声,“我可做不来人打了我一巴掌还笑着送上另一边脸给他打的。” 东聿衡皱了眉头,“朕何尝叫你如此?如今你是睿妃,也应为后宫作出表率,庄妃任性,你也任性,朕的后宫岂不成了泼妇骂街之地?” 这话儿有些重,加之皇帝不悦,后宫女人莫不是要下跪请罪了,就连庄妃也不敢再过放肆。沈宁却全然不顾,“陛下怕是早已知道庄妃对我有诸多敌视,却是只字不提,由着我上门被人指着鼻子侮辱,我虽然不比大家小姐金贵,尊严也是一定要的。我今天如果不回她一句,明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寡妇再嫁,晦气可欺!我本只愿图清静了却残生,陛下却强娶我入宫,入了宫来又由得人去对我谩骂,到头来我还有错,真不知是何道理!” 东聿衡见她方才一直笑脸相向,原以为她并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谁知她竟憋了这么大的怒气。听她一番言语,也知庄妃一事怕是触了她的底限,她一向自尊自傲,宁愿守牌坊也不愿别人嚼舌,李子祺之事是她心中疤痕,被人又掀开骂了一通,还能留有度量顶了一句就离开已是不错了。 皇帝后悔刚才说话太独断,可至尊当久了,对谁也拉不下颜面,他沉着脸道:“好个尖牙利嘴,朕只说了一句,你就顶了十句。”她是个聪明的,这会儿赔个罪,明个儿他就让皇后把她的处罚给撤了,只当给她赔礼了。 可是东聿衡的表情掩藏得太好,沈宁只冷冷一笑,“我头疼好像又犯了,恐怕得了风寒,为防万一,我今日还是住外头罢。”说着她在东聿衡的不可置信与奴婢的目瞪口呆下毫不犹豫地踏出了寝殿。 “放肆!”东聿衡发怒,猛地一拍几案,叫人把她拉回来。 未几沈宁被秀如与其他奴婢告饶地请了回来,她冷着脸站在皇帝面前,身后一个嬷嬷暗示地求她下跪请罪,她却充耳不闻。 “你看看你的臭脾气!”东聿衡瞪她。 沈宁置若罔闻,低着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你可知错?”见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儿,东聿衡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本该因她这不敬恼怒,可她一句话却是说中了他的心坎,他强娶她进了宫来,还没多久就被庄妃谩骂,他不曾安抚,反而还要罚她,她这一恼怕又要缩回壳里了。还是赶紧让两人下了台阶,自己再哄哄她罢。 沈宁一听却是更恼,冷着脸不说话。 “娘娘……”内殿的奴婢们都哭丧着脸跪下了。 “你可知错?”东聿衡眉角一跳,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这脾气就这么犟! 沈宁却是抬起头来,桀骜不驯地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东聿衡顿时气得头疼,“好!你没做错,你没做错就滚到西殿去住着,没朕的旨意不准搬回来!” 宫殿以东殿为正,西殿为侧,陛下这是有心要降娘娘的阶!春禧宫的奴才吓得连连磕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沈宁道:“多谢陛下恩典!”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东聿衡这会儿是真怒了,有心要治治她的脾气,沉着脸唤人准备就寝。 其实沈宁自知东聿衡方才在给她台阶下,可是她不想,她憋屈的不仅是庄妃的谩骂,还有当时皇后试探的态度,其他嫔妃看戏的表情,还有,东聿衡…… 东聿衡…… 最初的心悸,是在他大马金刀蹲下去捉蛐蛐时。这样一个矛盾的男人,奇异地有些欣赏。 得知他就是广德皇帝后,作为一个旁观者,不可否认见他时带了几分忐忑与赞赏,就好似自己在与汉武帝唐太宗一般的人物打交道,又感觉自己与心仪的明星面对面接触一样。 这样一个男人对她有好感,她是有虚荣心的。当年她听得李子祺真心,她也有过这样一瞬的虚荣心。 可是面前李子祺,她只想努力爱上他,面对皇帝,她的反应是理智的层层设防。她可以喜欢他,欣赏他,就似远观如花美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爱上他。 分明满心防备,最终还是被他冲破了心防。 只因某一夜他通宵批阅奏折的侧颜。 她凝视着认真的脸庞,排山倒海的感情冲刷而来。啊!真希望拥有这个男人。 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她完了。 她一向是感性的人,可没想到这份感性害得她落到如此田地。 天知道她过得有多么难捱,她不爱李子祺,还自私地利用他求得一块牌坊防身,所有人还以为她独忠于他,每每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卑鄙不堪,愧疚不已;她对东聿衡心动,却时时要提醒自己这人要不起,不能要。 可是无论她再如何挣扎着想摆脱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却仍是敌不过造化弄人。 东聿衡对她是喜爱的,应是很喜爱的,她明白这一点,而现实是他也喜爱他后宫的女人,他或许只把她当一个挑战,尝一种新鲜,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为了爱情要努力让他散尽后宫,这太不现实了……可是现实太憋屈,她平平淡淡地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二十三年,为了未来努力着,却眨眼之间来到这封建的王朝,过去的一切化为乌有,她的汲汲经营没了一丝意义。在景朝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却依旧挽回不了李子祺的命,自己却一再阴差阳错,上了战场,封了诰命,最终还是被皇帝强纳入宫。 她开始觉着,自己再隐忍下去,也不能再熬出什么头了,别是万一自己历经苦难,成了皇太后的终极目标前一刻,她又将穿到其他地方去了。 种种的种种,让她在进宫前就下定了决心,她想肆意一回,只当与一个皇帝谈一场镜花水月般有倒计时的短暂恋爱。等他再度去了别人的床上,她就逃得远远的,将这虚幻的一切埋在心底,也不枉疯过一场。她甚至连怎么逃离都想好了……惟一没想到的是,她真正爱上了他。 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可她做不来逆来顺受,如今无牵无挂,更是不必在一个男人与众多女人之间耗费完青春与生命。 她爱上东聿衡了不假,更是因为她爱上了他,才更要逃得远远的,她怕她这种性子会让自己变得疯狂。 她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是长命不了的。 可是她不在乎了,她宁愿这一刻过得好,也不愿打落牙齿和血吞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只想在春禧宫安安静静地过一段虚假快乐的日子,也是她太天真了么?她不去找事,事儿却件件找上门来。 沈宁躺在西殿的床上,苦笑一声,从来不识情滋味,细尝之后方觉苦。 东聿衡,这个混蛋男人,没有人,天下就太平了……也不对,没有他,天下就大乱了。 沈宁烦躁地转身,睡觉! 东聿衡躺在东殿里,睁着眼听着外头动静,他以为等沈宁冷静下来就会过来请罪,可等了半晌,安静得连个影子也没有。 那病痨鬼把她惯成什么样儿了!皇帝恼得一踢薄被,闷闷睡去。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清晨,沈宁被宫女唤起来,千哄万哄地请她去为东聿衡更衣,她去是去了,却是沉着一张脸,也不看龙颜喜怒,默默地为他换装。 东聿衡脸色并不好看,从头至尾也不发一言,只临走时重重哼了一声。 下午,沈宁听宫中嬷嬷说,延禧宫接到了懿旨,庄妃被罚俸禄半年,坐完月子后禁足半月。 秦嬷嬷道:“娘娘,陛下心中是偏袒您的,您千万再别与陛下置气,生生把这份情推给了别人。” 沈宁沉默片刻,却是说道:“劳烦你去帮我把司天台的李无双叫来。” 李无双跟着李家众人过年时来了长阳,是沈宁惟一一个带进宫的人,因为她的天赋如今也只在宫中才得已发挥。她让东聿衡亲自见识了她的才能,东聿衡虽稀奇,也并不很重视,只看在沈宁的面子将她安排在司天台,由专人教授她学习算术。 沈宁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没过多久,李无双便来了,还是那副呆呆讷讷的模样,一来便向沈宁要纸笔,带她来的太监说她方才正埋头算计,怕是正算了一半就被她硬叫了来。 第46节 沈宁也不打扰她,看她穿着女官的衣服,脸色也较之前圆润,就知道她应是过得不错,反正她要求也不高,只要有个能算数的地方就成了。 待她终于停笔,抬起头来对沈宁腆腆一笑,“夫人。” 沈宁招招手,让她坐到面前递给她一个水果。 “夫人,您再唱无双曲。”李无双捧着水果请求。 不知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这首无双曲,沈宁曾唱了一次,李无双便头回将数字以外的东西牢牢记住,并不厌其烦地求她唱了一遍又一遍。 “嗯,好。”沈宁应她的要求,打着拍子清唱了一遍。 沈宁歌喉不错,在现代又常混迹各大ktv,没有专业的也有业余的水平,春禧宫中的听得津津有味,秦嬷嬷心想娘娘怎地从不在陛下面前献唱,今个儿却屈尊唱给一个小丫头听。这娘娘,忒怪了些。 李无双听后,嘻嘻笑了许久,轻轻咬了一口果子。 临走之时,李无双突地记起一件事来,本是跨出了门的又蹭蹭地转了回来,“夫人,师父想见您。” 沈宁奇怪,“你的师父是谁?” “覃师父。” 一个太监在旁道:“回娘娘,教无双姑娘的正是覃和风覃相师。” 相师?莫非是那日对她古怪打量的人?“你师父为什么要见我?” 李无双皱了眉头,她努力想记理由,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如实说道:“我不知道。” 去接李无双的太监收了覃和风一点钱财,此时笑着插嘴,“奴才在旁边倒是听了一两句,覃相师似是说想向娘娘问一问他师父的事儿。” “他师父又是谁?”沈宁愈发稀奇。 “回娘娘话,覃相师的师父正是大相师温士伯。” “咦?”沈宁吃惊不小,竟还真有些渊源。只是他怎地知道她见过温士伯?她略一思量,“我知道了。” 是夜,沈宁听得东聿衡去了云嫔殿中,秦嬷嬷劝说是四皇子殿下忽有不适,陛下才去云嫔娘娘之处。她轻笑一声,眸中却有些复杂。 也不过如此。 然而提起四皇子,她又想起二皇子东明晟来。她已知贤贵妃曾与庄妃不合,皇后有皇长子东明奕,德妃正养育亲子,位份低的又不敢认养这排行第二的皇子……怕是东聿衡也打了主意由她抚养。惟今之计,是得看看他那些位份低的妃子里头有没有温柔一些的,然后劝东聿衡将其封妃,领养二皇子与皇长女。 沈宁打定主意,决计明天就去观察观察。 她在贵妃榻上缩了缩,又想起东聿衡来,望着莹莹跳动的宫灯,出神许久。 秦嬷嬷与秀如立在一旁,见主子脸色淡淡,不知心里头想些什么,担忧地互视了一眼。 谁知须臾后,沈宁猛地从榻上坐起,愣是把他们吓了一跳。 “娘娘,您可有吩咐?”秀如忙道。 “哦,我去找本书看看。”沈宁笑一笑。古代的夜晚是安静乏味的,没什么娱乐,她从来是读书消遣,静待睡眠。 她刚一起身,隔着纸窗却看见宫院里突地灯火通明。她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仪仗…… 果不其然,外殿顿时有太监来报,“娘娘,御驾到了。” 宫婢们一喜,拥着神情复杂的沈宁出去迎驾。 东聿衡一袭明黄常服大步跨入正殿,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徐徐走来的沈宁。 “臣妾(奴婢)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内殿,“更衣。” 一干奴婢忙起身跟了进去,沈宁起来,咬着唇望着大开的偏殿菱花门,一时犹豫止步不前。 “娘娘。”秦嬷嬷在一旁焦急唤了一声。 沈宁皱着眉头,听得里头一声斥责,“滚开,笨手笨脚的东西!” 睿妃娘娘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微眯的大眼儿也变得晶亮有神。她快步走了进去,挥退面带惧色的桃儿,涎着笑看向东聿衡,“臣妾来为陛下更衣可好?” 东聿衡低头冷笑一声,“奴才笨,主子又能聪明到哪去?” “……”沈宁现下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一双小手在他身上乱摸,“咦,怎地一日不见,陛下好似瘦了。” “胡扯!”东聿衡瞪她一眼,言语虽厉却并不叫她退下。 春禧宫宫仆莫不松了一口气。 谁知待她伺候完,东聿衡歪上榻,依旧冷冷道:“行了,你也不必在这儿,回你的西殿去罢。” 嘿!这还傲娇上了。沈宁眼中笑意更甚,把闲杂人等都清了场,自己上前两步愣是扭着钻进东聿衡的怀里,东聿衡口里叫着放肆,下去,手却没推她一下,反而还似是环住了她。 “陛下好狠的心,昨夜真不叫我回来,我在那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沈宁撒娇地道,把睁着眼睛说瞎话发挥到了一定水平。 敢情她还等着他叫,东聿衡一想也是,自己出口便是金口玉言,她哪里还敢抗旨?这么一想,又听她软语撒娇,气也消了大半,嘴里还哼哼道:“不是你自个儿请愿的么?” 沈宁不想跟他纠缠昨夜的争吵,往他身上拱了拱,“求陛下开恩,昨夜我想着陛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今夜就让我回来罢,好不好?” 东聿衡被她磨得欲.火上扬,他搂着她,直勾勾地问道:“哦?你哪儿想朕了?” 那幽暗的眸子带着沈宁已然熟悉的情欲目光,那话儿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床头吵架床尾和……她的脸颊不自觉地飘红,却也红唇轻启,拉了他的手在脸上摩挲,“臣妾的嘴儿想陛下亲一亲,”她握着他的手轻抚自己的唇瓣,而后滑到自己的身上,“这儿想要陛下摸一摸,”最后她咬着唇儿将那大手继续下滑,“这儿,想要陛下好好宠爱。” 东聿衡被她一连串的勾引弄得浑身发烫,欲.望似铁地顶在她的小腹上,他挑起她的下巴,吐出两个字,“淫、荡。”这话儿怕是青楼的倡.妓才说得出口,可她一脸羞涩地口吐淫.语,居然只勾得他浑身火热,生不起一点厌恶来。 “我心悦陛下,才说得出口,这话……我只对陛下一个人说。”沈宁脸蛋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她知道他喜欢,身子也慢慢情动。 东聿衡正转念想着她是否也对那病痨子这般引诱,听得她这一句,满意得通体舒畅,再按捺不住,将她压在身下肆意揉弄。 又是一场尽兴的鱼水之欢。 ※※※ 沈府内,沈张氏斜倚在榻上,由方玉娇与沈湄服侍着用了药,抚着腕中沈宁自皇宫赏赐里送给她的白玉镯子,轻叹一声,“也不知道六公主的洗三怎么样了。” 方玉娇柔声道:“母亲且放宽心,您让人打点了礼物,睿妃娘娘自是知道怎么用的。” 沈夫人点点头,“宁儿应是知道的。”她望着窗外发了一会愣,回过神来,对二人道,“你们也别站着,坐下来陪我说会话。” 方玉娇受宠若惊,往时即便婆婆精神好找她聊天,她也是站着的。 二人依言坐下,张氏道:“自从宁儿进了宫之后,我这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再过不久,圣旨下来,湄丫头也出嫁了,我这身边就更安静了。” 沈湄小脸一红,“母亲打趣我哩。” “没有打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必害羞。” 沈湄低头绞着帕子。 “娘,您瞧湄丫头。”方玉娇笑嘻嘻地道。 张氏也是一笑,道:“原本我与你爹爹是要把你送进宫,跟你姐姐作个伴,你姐姐本来也应允了,不想陛下宴席上金口赐婚。”张氏自然也听说了沈灵跑到沈宁院子闹腾的事儿,事后沈大夫人亲自与她道歉,沈宁也宽宏大量,她才不再追究。只是往后对沈灵总兴不起喜欢来,她也不知沈湄心中是否有怨,便趁这个时机一并讲明白了,“我也向老爷打听过这状元郎,老爷说他除了出身寒门,相貌学识也是拔尖的,他也是满意这门女婿的。” “女儿知道了。”沈湄轻轻细细地道。 张氏点点头,又与他们聊了一会,自觉有些乏困,便打发她们出去了。 沈湄回了自己的院子,在里屋只留了贴身丫头琴儿。待其他两个小丫头离开,她低声问丫鬟:“你今日见着舅爷了么?”沈湄的亲娘娘家是本地人士,家贫多女,恰逢生下独子,父母便将沈湄亲娘卖入沈府做丫鬟,后被沈泰看中当了侍妾,生下了沈湄后便死了。沈湄向来不与亲娘娘家往来,只听闻娘舅成了市井流氓更是嫌恶。只是前些日子,她突然让琴儿秘密地寻到亲娘舅。 “见着了,奴婢也将姑娘您给的银子给了舅爷。” 沈湄点点头,“你下午再去一趟,交待舅爷定将这事儿做得滴水不漏。” 琴儿眼中闪过胆怯,“姑娘,您真的要这么做么?状元郎他可是、可是……” “闭嘴!”沈湄厉声喝道,“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隐忍这么多年,难道只为了成了小小状元的妻?” 琴儿肩膀一缩,却还是吞吞吐吐地道:“姑娘,万一状元郎是良配……” 沈湄却是轻而有力地道:“状元郎即便再好,也非我的良配!” 数日后,身为国子监监丞的状元张伯元外出与友人踏青之际,坐骑突发狂性,张伯元不甚坠马而亡。 ☆、第六十二章 沈宁当夜在皇帝怀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啊”了一声,“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才。 “一个甚少骑马的文人也学别人风流,不是自作自受?”东聿衡何尝不可惜?说起来也是恨铁不成钢。 “会不会是别人动了手脚?” “他一介清贫文人,身上并无重权,谁会毒害于他?” 沈宁想想也是,随即记起要事,“那沈湄怎么办?你给她指的夫婿就是这个状元罢?” “嗯。”东聿衡叹了口气,幸好这段时日忘了这一桩,旨意还没下,“等过段日子朕再给她指个夫婿。” “你看好些,家中多妻多妾的不要,最好是独身的,官小一点没关系。” 东聿衡微微挑眉。 “怎么?”沈宁无辜地问。 “家中有妻有妾又如何?朕亲自指的婚,夫家还能怠慢了她?” 沈宁沉默一会,“人的心只有一颗,女人多了,分得的也就少了。” 皇帝挑起她的脸,“你这是在怨朕?” 沈宁在橘黄的烛光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我不敢,”她顿一顿,加了一句,“你是皇帝。” 东聿衡凝视她平静的脸庞,沉默久久,“你明白就好。” 沈宁勾唇,躺回一旁望着帐顶。东聿衡伸手再次将她捞进怀中。 “皇帝陛下,”沈宁的声音轻轻飘飘的,“你有没有……全心全意喜爱过一个女人的时候?” 东聿衡莫名地有一丝恼怒,“朕曾全心全意地喜爱了一只狗。” 沈宁扑哧一笑,轻轻拍他一拍。 “你……”皇帝欲言又止,将她揽紧,“睡觉。” 深夜,二人睡得正浓,却听见万福在外禀报有八百里加急的奏折。 东聿衡立刻起了身,沈宁毫无怨言地跟着起来为他更衣,因自己衣裳不整只送他出了内殿。回到床上,她寻思了一会,只怕是前线战事有异。胡思乱想一会,又缓缓睡去。 隔日沈宁思量了一会急报的事儿,又忆起另一件事。她让人召覃和风过来。 司天局相师既属外臣,又属内臣,与太医之职异曲同工,连王太妃也喜听相师批命。 第47节 后妃召见臣子,不得超过一个时辰,左右须有奴婢林立。沈宁在正殿隔着一道屏风召见了覃和风,只心想自己竟也有这么作的命。 覃和风请过安,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覃相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屏风后头传来不愠不火的声音。 覃和风拱手而答:“回睿妃娘娘话,微臣听闻娘娘曾见过家师,故来一问。” “你是指温士伯道长?” “正是。” 沈宁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曾见过温道长?” “这……”覃和风犹豫一会,“陛下曾告知微臣,故而得知。” 沈宁惊讶,东聿衡又是怎么知道她见过温道长?即便派人去查也不能查出这陈年往事,忽而一张花颜映入脑海,她眼里闪过懊恼,定是小花无疑了。她苦笑一声,这小花,怕是把她的底儿抖了个十成十,幸亏当时子祺让小花也退了出去,不然…… “是了,两年前我曾在云州李府见过尊师,尊师来府中借住,不想第二日竟在厢房平静登仙。”沈宁颇带遗憾地告知实情。 覃和风早已接受师父已登仙之事,却是关心另一件事,“敢问娘娘,家师可曾为您观相?” 沈宁沉默片刻,“嗯。” “敢问家师批命之语是甚?” 沈宁轻笑一声,“你不也为我观了相?” 覃和风尴尬,白脸闪过一丝红晕,“微臣学艺不精……” “那便等你精了再来找我罢。”沈宁并不打算告诉他。 覃和风似是预料到这结果,他犹豫片刻,自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高举于头,“娘娘,此为微臣以娘娘生辰八字所批谶语,请娘娘过目。” 桃儿呈上,沈宁打开一看,净是一些艰涩之词,她随意扫过,却停在最后一句上。 命运多舛,恐幼年早夭。 眼中异光流闪,沈宁却是轻笑,“这么看来,我的命很硬。” “娘娘,实不相瞒,您的命格天运与面相迥异,微臣着实想再为娘娘观一回相,还请娘娘成全。” “放肆,娘娘尊容,岂是你想见就见?”秀如喝道。 覃和风跪了下来,“微臣只求一面,甘愿领罚,死而无憾!” 沈宁沉默片刻,“覃相师,我先问你一句,陛下可知这生辰批语?” “微臣不敢隐瞒。” 他可真能忍啊……沈宁摇摇头,旋即看着屏风美人,对相师道:“你也不必再为我观相,我将你师父说的话告诉你。”她停了一停,而后说道,“温道长说,我本不该来这世间。”温道长着实是位奇人,他说的不是她不该来这世间,而是说她并非这世间之人。她诧异一夜,本想天明询问他是否有回去之法,却不料他竟在厢房中平静地仙逝。 此言一出,春禧宫宫仆皆诧。娘娘果真非凡间之人! 覃和风大惊,果然!果然!他料想的怕是没错,虽肉胎为沈家女,只那魂魄怕是不是那苦命的主。究竟她是游魂还是神仙妖精?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温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覃相师,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为我解惑。”沈宁如今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哪里有希望就往哪里撒网。 夜里东聿衡没有来春禧宫,沈宁知道他宿在了乾坤宫。想来是发生了大事,她隔日去昭华宫请安时,打听了两句。 不想竟是水灾。宜州区内大雨连绵,上游决口,下游十余县被大水淹没。 沈宁自知这是十分严重的自然灾害,心情沉重起来。 皇后道:“陛下正为此事心烦,你们小心一些,好生服侍。” 众妃嫔也知事态严重,方才去乾坤宫请安,连个人都没见着就被打发走了。 回宫的路上,沈宁对秀如耳语两句,让她叫人去注意上书房与御膳房的动静。 秀如领命先行,沈宁抬头,却见花弄影目光凄凄地立在前头不远处。 她目不斜视地自她面前走过,不想花弄影蓦地在她身后跪了下来,哀哀地叫了一声夫人。她选择了原来的称呼,希望沈宁能记起往日的情分。 沈宁停下脚步,转过头平平淡淡地看向跪着的美人儿。人长得美着实是有好处的,不仅男子喜欢,女子也容易心生不忍。可沈宁现下的心情只是无奈。 花弄影是大花的孪生妹妹,虽然内向但也乖巧,她本有意磨练她走出姐姐的保护,独自站在阳光中,可她自愿缩在小小闺房足不出户,无奈之于也只有看在大花的面上照顾于她。当初花弄影自作主张在东聿衡面前说大花已死时,她对她有所不满,可也以为这是她的软弱所致,好歹她也有觉悟牺牲自己换取花家清白。可自她进了宫后,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地摆在眼前,她才不得不看清楚了花弄影的为人,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花家,而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她不甘为舍弃小姐享受,才心甘情愿献身给“六王爷”,当她进了宫做了娘娘,又一心想着夺得皇帝的宠爱,把所有都抛之脑后,一再地利用于她…… 沈宁从来爱恨分明,她对朋友掏心掏肺,最讨厌被信任的人背叛。花弄影为了留住皇帝居然把她也贡献出去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就已经与她恩断义绝。 白眼狼是养不熟的。 “夫人这是怎么了?以往夫人疼我,现下怎么理也不理?妹妹若是哪里做错了,夫人只管打骂便是,何苦拿了钝刀儿一刀刀地割我的心?”花弄影跪在那儿捏着帕子泫然若泣。 眸子冷了一分,沈宁心想她选了个好地儿,这么一跪一哭,无所事事的女人们该怎么编排她们的故事?她自己都有一个好版本了,寡妇利用姐妹情深勾引皇帝,得势后将妹妹一脚踹开。 她摇一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以后好自为知罢。”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花弄影不想一向待她极好的夫人竟然这般不留情面,难道真如嬷嬷所说,夫人自打一开始就算计于她,只为引得陛下注意?她面色一白,瘫跪在地。 东聿衡依旧宿乾坤宫,隔日沈宁听打探的太监回报,说是昨夜似又有急报,陛下在上书房与大臣商议要事,竟到三更才回宫休息。五更天一亮,又起身上朝续议国事。御膳房已一整日未听得陛下传膳了。 “今早也没吃么?” “陛下不曾传膳。”太监顿了一顿,又道,“昨个儿夜里,有两三宫的娘娘派人送去了参汤等物,都被万福大公公拦在殿外。” “现下陛下在哪儿?” “陛下与大人们在御书房里头。” 待那太监退下,秦嬷嬷道:“娘娘,是否老奴也吩咐膳房熬一份参汤送去?”御膳房专做帝王膳食,后宫每一宫都有自己的小膳房。 沈宁微微皱眉。 秦嬷嬷见状,再接再厉道:“陛下喝与不喝,也是您的一番心意。” 沈宁这才开口,“送去了就得让他吃了。”他耗了大量精力,又废寝忘食,身子即便强壮也是不好。 沈宁以前哪里有这般细心,可一想他日夜操劳心细细地疼。 秦嬷嬷道:“娘娘的关心,陛下知道了定是极高兴的。可陛下向来说一不二,吃是不吃端看他意愿。”她暗示她的想法天真。 沈宁无奈,这不就是一个没人管得住的任性大小孩么?可是这个大小孩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身边的人也不敢往他虎口上捻须。 她想了一想,下了命令。 须臾春禧宫太监捧着一个大食盒出现在上书房门口。 片刻后,万福领着那太监入内,在外书房躬身对里头道:“启禀陛下,春禧宫娘娘为陛下送来膳食。” 东聿衡本心情烦忧,听他因小事叨扰,正要喝退,听得是春禧宫的,抑了一分脾气,道:“朕不吃,回去与娘娘说,睿妃有心了。” 那太监竟不领命,反而在外头朗声道:“陛下,睿妃娘娘说,人是铁,饭是钢,陛下心忧灾民,更应保重龙体指挥救灾。” 人是铁饭是钢?这是什么古怪言论?在里头的几位朝臣相视一眼。 东聿衡却是眉角一跳,这声音虽然似是粗了一些……难怪万福将其放了进来。她好大的胆子! 后又听得外头说道:“睿妃娘娘还说陛下纵使身强力壮,大人们怕也饿了。”就不信皇帝不吃他们敢吃。 这话说到了众臣心坎里。赈灾一事事关重大牵扯颇多,不仅上书房里的朝臣,还有在外殿等候觐见的臣子,中书省拟旨官员个个饥肠辘辘,暗中叫苦不迭。 东聿衡一经提醒,抬眼看了看面前垂手以待的大臣,点点头,“是了,万福,赐膳义正殿,让大人们都去用膳。”随即又交待面前臣子,“快去快回。” 万福领命,而后道:“陛下可要传御膳?” “春禧宫不是送吃的来了么?进来罢。”皇帝语调淡淡听不清喜怒。 万福一喜,圣上肯进食便是好的。 那太监低着头与几位大人擦肩而过,走近内书房,抬起头却是一张笑吟吟的小脸,“奴才给陛下请安。” 东聿衡瞪着眼前太监打扮的沈宁,“胡闹!” “是是,回头我领罚。”沈宁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空几案上,自里头拿出一个四方琉璃大碗,里头乘着煮好的面条,随即拿出一个汤盅,将里头的鸡汤倒进碗里,又拿出配菜小碗,一骨脑地倒了进去,麻利地拌了几拌,她双手端给走过来的皇帝,“陛下将就着快吃罢。” 皇帝何尝吃过这么简陋的汤面,他稀奇地一挑眉,“你就巴巴地拿这个来给朕吃?” 沈宁道:“陛下现下也没心思品尝美食,还是填饱了肚子,商议国事要紧。”这汤面两三下就吃完了,多省事。 提及宜州水灾,东聿衡心思又重了,他接过碗,默默地上榻吃起来。 沈宁见他眉头紧锁,柔声道:“你且放宽心,事儿既然发生了,再烦恼也于事无补,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地解决这个难题。” 东聿衡吃了两口,停了筷子,“朕……”他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讲下去,摇了摇头,重新吃面。 很快地把面吃完,沈宁又让他把汤给喝了,东聿衡许是饿了,依她所言连汤也喝了个精光,这怕是广德帝吃得最干净的一顿饭了。 沈宁收拾好食盒,皇帝摆摆手赶她走,沈宁为他擦了嘴,踮脚在他颊边轻柔印上一吻,“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说完她便提着食盒出去了。 东聿衡凝视那纤细的背影,摸摸被吻到的地方,眼底流露温柔来。 ☆、第六十三章 过了几日,东聿衡驾幸春禧宫,帝妃如小别新婚,床笫间情潮翻涌,帝王宠幸如狂风暴雨,睿妃玉体起伏,被翻红浪,一室春光。 云雨即歇,两人身上汗淋淋的却都不愿挪动,沈宁趴在东聿衡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在他心口深深亲了一下。 因她的小举动而勾了勾唇,东聿衡突地将她搂上来,埋首在她胸前也深深一吻,惹来她银铃般的笑声。 过后,东聿衡搂着她嫩白的身子,道:“这阵子可真让朕搓火儿,卫英杰不在,一发生事儿各部像是没有主意似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朕定夺。”罢黜卫相后,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取消丞相一职,设五部尚书受其直接管辖。 东聿衡时不时会说一些朝中之事,但沈宁从来只是听听,不多说一句。这回她说道:“一个人还是太累了,我心疼。” 皇帝因这简单一句勾了勾唇,摩挲着她的背亲了亲她,随后搂着她躺下,“睡罢。” 沈宁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怀里找到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隔日,沈宁难得自发起床帮他更衣上朝,皇帝凝视着她有丝笑意,但思及一事眼神变了一变,他清清嗓子,道:“上回你假扮太监擅闯御书房朕还不曾处置,你可知罪?” “陛下要如何处置于我?”沈宁闻言,抬头直视于他。 皇帝看着她,“今日请了安,你领着奴才都跪正殿罢,你不到半个时辰不许起身,奴才们不满两个时辰不许起来。”若是其他嫔妃敢那般放肆,他就远不止罚跪这么简单了。并且他原意是想罚她跪一个时辰,可话到嘴边,居然变成了半个时辰。 沈宁觉得浑身凉了一圈,表情未变,眼神却有一丝诧异的迷茫。 东聿衡见状,皱着眉道:“朕已是隆恩浩荡,再嚷嚷可就打屁股了。” 沈宁似是消化了一下,旋即缓缓露出一个笑,“我是自作自受,当然认罚。” 皇帝心头滋味莫名,总觉着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他的心扯了一下。 “只是其他人并没错,他们都劝我,是我执意要去的,就只罚了我罢。” 第48节 “哪有只罚主子不罚奴才的?这样也给你长记性,你再胡来,连累的可是一群人。”其实他心头何尝不是欣喜于她的关心与温柔,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并且不压一压她恃宠而骄的做法,难保往后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寝宫内奴婢都忐忑地下跪领罪。 皇帝上了朝后,回到御书房依旧如往常一样批奏折处理政务,只偶尔忽觉烦闷,让万福叫了太医去春禧宫一趟。 夜里奏折依堆积如山,皇帝爽性命人带去了春禧宫。沈宁与平常无异地迎驾,东聿衡见她笑脸相迎,心下忽地一松,转而眼中一沉。 待二人洗浴过后,东聿衡让沈宁躺在榻上,自个儿坐在一侧撩起她的裤管,看见两团淤青异常刺目。他粗糙的指腹滑了上去,言语中略略懊恼,“怎地成这样儿了?”不过才半个时辰。 沈宁轻描淡写地说:“今个儿才半个时辰,我跪完了只觉得有点麻,也没什么大事。只那一回可要了老命,刺客冲进来时,我本想起身躲开来着,无奈腿上疼痛难耐,就被一刀砍了后背。” 膝盖处传来一阵疼痛,竟是东聿衡大手失了力道,沈宁抬头,见他脸色阴沉可怖。 沈宁轻笑,“唉,我不过记起这事儿随便一提,想来今个儿是没人能再刺杀于我了。” “胡说什么!”东聿衡斥责一句。 “啊,我说错了。”沈宁捂了嘴表示不再说话。 东聿衡深深看她一眼,视线又转回淤青处,沉着嘴角在周围细细按捏。 沈宁枕在扶手处,直直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东聿衡大手抚向膝盖上的一块伤疤,“这又是怎么来的?”她的身子上并不无暇,后背那一道刀伤还留着浅浅印子。 沈宁的视线顺着望了过去,扬唇笑道:“小时候贪玩,摔了一跤,又等不及它自个儿长好,就硬生生地把它抠掉了,成了这副模样。” 东聿衡原以为有什么故事,不想竟听到一个淘气小女孩的往事,不由一楞,而后哑然失笑,“你这野丫头。” 沈宁一哂。 东聿衡又执起她的手来,“这冻疮也总算好了。” 沈宁低头,拿自己的指尖对着他的指尖,弹了一弹,轻声道:“陛下怎么小时候也被冻着了?” 皇帝看着那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手上起舞,轻笑道:“朕当时射箭之术极差,心中不服,大冬天的也偷偷练习。” 沈宁凝视他笑道,“总是个不服输的。” 东聿衡捉住她的指尖,笑着倾下身子吻住了她。 不久,万福在外求见,令人抬了一张花梨木桌进来,又将奏折笔墨等物放置一旁,留了两个奴婢在侧,躬身退出。 沈宁见那高摞的奏折,也觉东聿衡着实不易。 东聿衡摸了摸她的脸,“乖些,待过段时日朕带你出宫顽一顽,再过一两月就可去避暑山庄,那里风景极好,你定是喜欢。” 沈宁轻轻地点了点头。 东聿衡满意地转过身去批阅奏折,沈宁凝望着他宽厚坚实的后背,闭眼在心中一声叹息。 男主子坐批奏折,女主子横卧睡榻,两个奴婢随侍轻挥羽扇,香气袭人的内殿生出一种时光的静谧来。 殿内安静了许久,沈宁见他两三次地扭脖子,自知他久了肩膀僵硬,于是坐起身来绕到他的后边,双腿企图外八字跪坐,不意扯到了淤青之处,轻轻闷哼一声。 “做什么?”正沉思的皇帝猛地转过头来。 沈宁倒是吓了一跳,颇为无辜道:“我想帮你按按肩膀。” “不必,”东聿衡放柔了目光,“朕不喜按肩。”他是不喜有人在他后头离得这么近,即便乏了也是让奴婢揉按脚底穴道。“你别折腾,躺着是正经。”说着他又半软半硬地押她躺下。 沈宁噘了噘嘴,东聿衡最爱看她这个小动作,一时难耐也不管奴婢在侧,上前又偷了一香。 沈宁的脸微微一红。 东聿衡坐正,握笔在奏折上批“知道了”三字,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前些日子见了二皇子?” 沈宁坦然,“是了,就是那日去延禧宫,路上碰上了二殿下,便请他到这儿来坐了一坐。” “你倒是挺好客,”东聿衡道,“都聊了些什么?” “不过是关怀几句,”沈宁坐起身来,“我听二殿下说,贤贵妃降为选侍,便不能养育皇子了,我只觉二殿下可怜,又想着皇后娘娘,德妃庄妃都有亲子照顾,应接不暇,所以……” 皇帝微微偏了偏身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烛光中看不睛表情。 “所以这几日我去昭华宫请安,仔细观察了一下陛下的嫔妃,觉着惠嫔温柔体贴,又曾夭了皇女,应是能一心一意照顾于二殿下,只可惜她出身不高……” 东聿衡转过头来,脸色隐晦不明,“你这……” 二皇子秉性聪颖平和,平日颇得他的喜爱,因此也着实为其选母妃一事费了精神,皇后的想法居然与沈宁一致,她的理由是沈宁圣眷正浓,怕是不日将获龙子,且进宫时日尚浅,不知如何操持。东聿衡却是认认真真地想过将二皇子放置沈宁名下。沈宁才来了不久,就与庄妃起了争执,冷着脸不顾下跪的花婕妤拂袖而去被众人亲眼目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怕是一时也不能磨平,还不如给她一皇子傍身,往后即便再有皇子公主,多一个大的总是好的,况且太子未定,即便立了嫡长子,明晟也定有亲王之护身;万一往后他选了明晟继位,沈家可助明晟一臂之力,沈宁也可母凭子贵……自然到了那时,卫选侍自是暴病身亡了…… 他设想诸多,却不想当事人还装傻充愣,还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 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至今对他还不能像对待李府一样掏心掏肺用尽力气想尽办法?李府就是个下人她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他景朝尊贵的二皇子有意找上门来,她却无动于衷,好个差别对待! “朕的皇子入不了睿妃娘娘的眼?” 沈宁暗自叫糟,开口却说道:“莫非陛下是想让二殿下到我这儿来?” “不可么?” “当然不行!”沈宁冷笑,“我自个儿还没孩子,就要帮陛下带你与别的女人的孩子,我自认心胸还没那么宽广!”她试图转移话题。 东聿衡一愣,没想到她竟直直白白地说出妒意来,心头却是一喜,她心中毕竟有他。 心中欢喜,他却依旧训道:“既已成了朕的妃子,理应与后宫和睦相处,不可心胸狭窄,朕的皇子唤你一声母妃,自应有母妃的作为。” 沈宁神情一僵,并不说话。 今日二人都有些莫名情绪,气氛很快冷凝。 皇帝见她如此,怒火窜了上来,“没想到你竟是个醋坛子!连朕的皇子都容不得。”他顿一顿,“朕有三宫六院,往后去了别的去处,你又待如何?朕最厌妒妇,你莫要犯了朕的忌!” 沈宁知道有这么一天,但从他口中亲口说出来,却依旧呼吸困难,“不能……不去么?”她嘴贱地问出口,却连自己也没有底气。 东聿衡眉头紧皱,“睿妃,”他警告地叫道,“朕赐你‘睿’字,别辜负了这个名号,恃宠而骄愚不可及!” 沈宁浑身一颤,脸上浮出一丝脆弱,旋即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东聿衡的心弦似是被拔了一下,放柔了语气,“唉,朕方才说得重了,宁儿心中有朕,才希望朕时时在身边,朕很是高兴,但宁儿莫要太过任性,往后多出去与姐妹们多顽一顽,也知她们可爱。况且宁儿为妃,往后有了皇子朕就提了你的位成贵妃,只在皇后下头,也没人敢欺负你。”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朕最心疼的,还是宁儿。” “够了!”沈宁只觉无法再忍,一声怒喝,推开了他道,“你说的笑话!要是我有三夫四夫,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与他们和睦相处!”沈宁知道对方是封建皇朝的皇帝,从来就没有一夫一妻这个概念,她也不强求一生一世,轰轰烈烈爱一场便好了……明明理智是这么想的,情感却全不能接受。 “放肆!”她说得什么混帐话?三夫四夫?她有个病痨鬼前夫还不够,还三夫四夫!东聿衡一想起三四个男人围在她的周围的场面他就莫名大怒。 情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双方都触了对方逆鳞,互相恶狠狠地瞪视。 帝妃的争吵让里外的宫仆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了,他们的主子怎地又惹了陛下生气?今个儿才挨了罚,他们走路还打颤儿哩!主子可行行好,为他们这些奴才想一想罢。 沈宁胸膛起伏,努力维持一分冷静,撇开视线道:“我不跟你吵,你走!” 谁知这神态语气却是火上浇油,东聿衡粗鲁地拉过她,“怎地,后悔了?又想起你那温柔体贴的病鬼前夫了?朕告诉你,你既然成了朕的妃子,作鬼也是朕的人!朕平日就是太惯了你,让你一直‘我’‘我’地没个尊卑,以后对着朕就要自称‘臣妾’,你是朕的臣,朕的妾,知道么!”他要她时时清楚,谁是她的夫她的天! 沈宁的眼中似有一道光划光,旋即眸子迅速黯淡了下去,瞬间毫无光芒。 这昙花一现的戏幕。 “臣妾,知道了。” 东聿衡盯着她,猛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第六十四章 春禧宫独宠的日子结束了,皇帝一连几日召其他嫔妃侍寝,再没踏进春禧宫一步。后宫上下又开始人心浮动,一些无聊的在背后嘲讽议论,还没当初云嫔独宠的日子久哩,这睿妃,也不过如此。 虽是暗中嘲笑,嫔妃们也不敢在沈宁面前表露一二,她毕竟尊为妃,脾气又不是个好的,身后还有沈家撑腰,得罪了她怕也没甚好果子吃。 皇后将沈宁召去了昭华宫。沈宁与平常无异地给她请了安,坐在了下首。 孟雅细细打量她一番,只见她面色平静,眼中也是波澜不兴,心中不免轻叹,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这突然骤变有几个女子能这般平静? 孟雅对沈宁的感觉很复杂。沈宁曾带领了云州百姓奋力抵御外敌,是当仁不让的巾帼英雌,她对她很是敬佩。然而她以沈家女进了宫来却是让她有所顾忌,她深得皇帝喜爱,又有沈家在后头,自己又有智有谋,万一哪天她诞下了皇子,无疑是奕儿继位的障碍。然而沈宁入宫来这一连串的做法,与三番两次和东聿衡争吵的行为,却让她更为困惑,这可不是一个聪明女人的举动。 “睿妃,本宫看陛下这几日似有不悦,你可知所为何事?” “臣妾不知。” “本宫听闻你与陛下曾有所争吵,可有此事?” 沈宁摇了摇头,“是陛下恼了臣妾。”她是傻的才对皇后说实话让她又罚一次。 “陛下因何事恼怒?” 沈宁垂眸低叹,“臣妾又从何得知?” 看她这一副伤心的模样,怕是帝心难测。孟雅见状不再为难,而是道:“你也不要委屈,陛下成日为天下百姓操劳,心忧国事自有烦郁之时,你作为陛下的妃子,自当替他承担一些怒火。” “臣妾知道了。” 孟雅点点头,“你这样很好,你放心,陛下过段时日心气过了,自然会记起你的好来。” 沈宁闻言苦笑一声,旋即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娘娘,臣妾……想回家省亲。” 景朝有制,凡妃位以上后宫女子,入宫后皆可回家省亲一次。皇后见她满眼哀凄,便道:“本宫与陛下说一说。” 东聿衡下朝后在乾坤宫接见了皇后,皇后向他禀了一些后宫之事,忆起沈宁的请求来,想了一想,便道:“陛下,睿妃今日请旨回沈府省亲,不知陛下是否准许?” 皇帝一听,眼神一凛。他原是想冷落她几日让她反省反省,今夜本已打算去她那儿,不想她居然不知悔改,还试图以退为进威胁于他? 皇后轻轻抬眼观察他的脸色,便确信沈宁这一招用错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她听得皇帝冷冷地下旨,“去便让她去,没朕的旨意不许回宫!”他这回定要冷透了她! 沈宁接到圣旨,轻叹一声。 隔了两日,妃子仪仗停在春禧宫大门前,沈宁着一袭朝服,分别去向皇帝皇后谢恩。东聿衡在乾坤殿召见,睿妃华服娇容似是全不放在眼里,只冷淡地说了些场面话。 沈宁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微微一笑,躬身而退。 爱这东西太玄乎,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他他不爱她,可为什么正是这种捉弄人的感情,却让世人一眼万年,刻骨铭心。 沈家上下自沈宁入宫的那一天就开始准备省亲事宜,因此虽然旨意匆忙,沈府也有条不紊地准备完善。然而等在正厅的老爷们不仅没有喜气,反而眼中有烦恼之色。睿妃惹帝王不快之事多多少少也已传入了沈家众人的耳里,并且睿妃省亲不若其他妃子只停留一日,而是需待圣上圣旨而归。说是隆恩浩荡,可这莫不是把沈家女儿赶回娘家了? 惟有太傅沈年波澜不惊,静候孙女省亲。 吉时已到,睿妃仪仗进了沈府,沈年正待领儿孙相迎,不意前头匆匆赶来一个太监,他手执拂尘对沈年道:“沈太傅,娘娘路上突觉不适,头疼难忍,便下了旨意暂免拜见。” 沈年问道:“有劳公公,不知娘娘现下意欲何往?” “娘娘说了,回她平日住的院子,速召大夫去帮她看一看。” “老夫这就派人去请大夫。” 第49节 一阵折腾,这省亲的繁文缛节在睿妃的突然抱恙之下不了了之,睿妃躺了一日,第二日才神清气爽地出现在恩义厅中,沈年身为一品太傅,只需见礼,沈悉领着兄弟晚辈正要拜见,沈宁却抬手阻止,“父亲叔伯对我行大礼,真真折煞我了,免了罢。” 跟在身边的洪公公犹豫道:“娘娘,这于礼不合……” 沈宁道:“昨日我进沈家,沈家需行君臣之礼,今日我做为沈家女儿,岂有一再让父亲拜见之理?” 如今这场景不若昨日正式,既然娘娘开口,洪公公也不便多说,只好作罢。 几人寒喧一阵,沈宁正想离去,沈年竟开口了,“老夫听闻娘娘棋艺一绝,不知老夫是否有幸与娘娘对奕一局?” 沈宁略为诧异地看向老太傅,虽是寥寥几面,她也知她这祖父也是历经大风大浪,如今即便狂风暴雨也能不动如山,他叫她下棋,是否也觉着她需要提点了呢? “孙女儿荣幸之至。” 二人便在恩义厅架了棋盘,沈年让儿孙退下,沈宁也摒退宫仆,连洪公公也一同离去了。 沈宁请沈年开局,沈年当仁不让地挥了马。 待恩义厅中薰香烧完,棋局已行至中盘,沈宁手里玩着棋子,心里只有一句: 姜还是老的辣。 沈年移了一子,捻须笑道:“人常说下棋观人,老夫看娘娘棋路,却得出‘性情’二字。” 沈宁点点头,“祖父大人果真厉害,我就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 沈年道:“娘娘若非没有这点胆识,也不敢在云州披甲上阵。”而后他唏嘘一声,“全是造化弄人,若非我沈家树敌,您又怎会流落民间遭遇杀戮之事?一切都是老夫的孽债。” “祖父大人言重了,命该如此,岂能怨人?” 沈年赞赏看向她,说道:“横竖这屋里没有别人,老夫与娘娘说一句心底话。” “祖父大人请讲。” “陛下当初下旨召您入宫为妃,老夫是极为高兴的。却不是因为沈家出了一位妃子,而是娘娘的通身气度与度量,陪伴帝王身侧再好不过。” “祖父过奖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机缘巧合才变成了这样。”沈宁笑笑,低头落了一子。 “娘娘过谦,老夫自认历经沧海,识人的目光还是有一些的。” 沈宁只得轻轻一笑。 “老夫思量许久,只今才得已机会与娘娘一说。老夫作为沈氏族长,决意沈氏与娘娘共同进退,惟娘娘马首是瞻。” 沈宁大惊,抬起了头。她就不信他没有听到她失宠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傅居然做出这种决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原以为自己不与沈家过多牵扯,出了事即便迁怒沈家也能开脱出来,可老太傅居然自发地想要搅进这一滩浑水?他就这么看好她,以为她一回宫就能再夺回皇帝的心?还是她的出现打断了他们原本的计划,因此要从她这里扳回正轨? “祖父大人,我从来就是个不管不顾的,您寄予厚望,我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娘娘只管照您的步调走,我等跟随娘娘的脚步便是。” 沈宁心事重重地回了回了内院,继而接见沈张氏等人,也并不让长辈跪下,洪公公爽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娘娘,昨日莫不是假意头疼罢? 待叙旧一回,沈宁让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了早已哭得泪汪汪的母亲沈张氏。 “我儿,为娘听得一些闲言碎语,说你惹怒了陛下失了宠幸,这是真的么?”沈二夫人抓着沈宁,一边流泪一边急急地问。 “母亲不必担心,不过是寻常吵闹罢了。” 沈张氏一听几乎要晕过去,什么叫寻常吵闹?跟帝王还有寻常不寻常的吵闹么! 沈宁却是看上去十分轻松,“娘,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娘明日便陪女儿去灵隐寺走一遭罢,女儿上回去觉着那儿颇有灵性,许了个愿望,如今实现了也该去还一还愿。” “灵隐寺?”女儿怎地在那座小庙里许了愿?沈张氏抹去眼泪,“你许了什么愿?” 沈宁笑而不答。 沈张氏眼前一亮,看向她平坦的小腹,“莫非是……” “不是。”沈宁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 沈张氏一阵失望,“你如今贵为皇妃,出门诸多不便,待明日娘与你准备妥当,后日再去罢。” 沈宁想了一想,答应了。皇帝有心冷落,应该没有这么快叫她回宫。 翌日,沈家女眷与其姻亲家族女眷拜访者甚多,沈宁到了日跌时分才腾出一些空来,她婉拒了沈张氏的陪伴,到了沈府的后花园,也不让左右跟随,一人进了园中。 知道沈宁要来,管家早已将花园里的闲杂人等统统赶了,园子偶尔几声鸟叫,闲适且清雅。沈宁缓缓地上了石桥,看了池中的锦鲤半晌,却见桥廊边放着一包鱼粮,心觉管家果然细心,于是拆开来一颗颗扔进池中。逗弄了一会,爽性将一包全都倒了进去,拍拍手走了。 她一边享受着难得的自由时光,一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啦啦--啦啦啦啦……”从头“啦”到尾,越“啦”越大声,越“啦”越笑容越大,最后她唱累了,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抬头仰望余晖,愣了一会竟伸手抓向太阳之处,大声道:“太阳之光,带我回家吧!” 顿了片刻没有反应,沈宁喃喃道:“难道咒语错了?再来,啊!夕阳,带我回家吧!” “美丽的落日,带我回家吧!” “晚霞,带我回家吧!” “白云,带我回家吧!” 沈宁发了一会疯,自嘲地笑着撑在石头上。 “咳咳,咳咳咳。” 沈宁立刻直起身来,四处张望,“谁在这儿?”她汗了一汗,管家,才夸你细心哩,怎么连人都清不完,谁看见了她这副丢脸模样? 草丛中动了一动,沈宁眯了眯眼,看见两团总角,心下一松,原来是小孩子。 她清了清嗓子,轻笑道:“出来罢,看到你的尾巴了。” 草丛中一静,旋即哗哗大响,一个布衣幼童钻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她,问道:“你就是娘要我找的神仙娘娘么?”可是这个姐姐疯疯癫癫的,一点儿也不像神仙。 沈宁扑哧一笑,怎么有点段誉的感觉?她走向他,笑眯眯地道:“你娘是谁?你是不是迷路了?”这身打扮应该是府上仆妇的孩子。 “我娘是……咳咳,咳咳咳!” 幼童猛咳起来,沈宁蹲下身子为他拍背,“你是不是感、得风寒了,小朋友?” 幼童以手掩嘴,手臂儿露了一截,上头竟是大片大片带疹的红斑,沈宁皱眉捞起他的胳膊,又掀开他的衣角看了看,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小朋友,你这是过敏了还是……” 忽地由远及近的呼声连绵不断,“娘娘,娘娘,您在哪儿?” “我在这儿--”沈宁扬声道。 “有人来了,神仙娘娘快放开我,娘要我躲着,不然要挨板子!” “不要紧,有我在。”沈宁直觉不能让他再乱跑了,拉住了他,看向不远处跑来的秀如与身后跟着的管家,大声道,“站住!你先去叫个大夫来!” 秀如一听,马上脸吓白了,她看向主子身边的小童,颤声道:“娘娘……” 管家与众仆随后赶到,管家在看到那幼童的模样时,顿时面如死灰。 ☆、第六十五章 皇帝今夜招了云嫔侍寝,他手握美酒斜倚软榻,笑吟吟凝视殿中翩翩起舞的云嫔,美婢左右服侍,好不享受。 云嫔林蕊儿才貌双全,曾经有一段时日他极为喜爱,甚至专宠一宫数月之久,奈何那时的云嫔被这份宠爱冲昏了头脑,竟对他临幸他人大吵大闹,他一时厌恶,冷落了些许时日,恰逢新进宫的两个美人风情十足,他不日便将云嫔抛至脑后,直至云嫔一日用了手段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忆起这佳人来。而后虽仍是宠爱,但已不能同日而语了。 现在的沈宁走的正是云嫔的老路。东聿衡又想起了那似乎阴魂不散的人儿,不由皱了皱眉,嘴中的美酒似也失了味道。 他有意要冷落她,却无论拥着哪个美人,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她。分明没有性致,后妃美婢口侍抚弄还不及突地撞入脑海的玉体横陈,只是想起她的媚颜娇喘,龙根便坚硬如铁,驰骋在别的女人身上,却总似少了一点什么,发泄过后却是意兴阑珊,搂着谁也觉独身一人。 不知她在沈家睡得可安稳?惯用的东西可是带齐了?昨日自她出宫他便开始莫名焦躁,就像……守财奴突然发现自己的宝藏少了一样浑身难受。再忍几日,再忍几日她想清楚了定会服软,接回来定不会如先前放肆,届时他再好好宠爱一番……思及那番场景,皇帝的眼中出现了赤红的情。欲之色。 “陛下,妾的舞美么?” 决意再过三日就接回沈宁,东聿衡心情总算好了起来,他轻笑着搂了云嫔纤腰,“美,蕊儿的舞一向极美。” 云嫔脸儿染上红晕,温驯地靠在皇帝身上。 思及往后沈宁也会如云嫔一般以他为天,皇帝满意地笑了,“伺候朕就寝罢。” “是……”云嫔凝视皇帝的眼神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二人正当起身,外殿却传来万福难得惊慌的唤声,“陛下,奴才有急事求见。” “进来。”东聿衡微一皱眉,重新坐下。 万福匆匆而入,额上竟覆了薄汗。“陛下。”他深深一揖。 “何事惊慌?”到底是什么事儿让万福大惊失色? “陛下,奴才方才听得来报,说是睿妃娘娘……”万福竟然不知该如何说了。 “睿妃怎么了?难不成把朕叫去的太医给打了?”去沈府头天就嚷头痛,这不省心的东西。 “不……”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一转念,顿时站了起来,厉声喝问:“她跑了?” “不,不,睿妃娘娘还在沈府中。” 云嫔见皇帝这般紧张,心下酸楚,原来睿妃并未失宠,不过是圣上与她闹脾气罢了。只是为何当初的自己没有这份好运? 东聿衡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又想,自己怎地没想到这一层,她本就是个乖张的,万一恼起来什么也不顾只身逃走,他岂不是要恼死?不成,明日就召她回来,还是放在春禧宫安心。“那是何事?” 万福低垂的头不曾抬起,他如今比皇帝自个儿还明白沈宁在他心中的份量,因此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陛下,睿妃娘娘染了花疹……” 云嫔发出一声惊呼。 花疹是景朝极害怕的一种传染疾病,以肤相传,患此病者无药可治,三日必死! 东聿衡闻言却是极为平静,“哦?你听谁说的?” 万福猛地抬起来,见帝王无悲无怒,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愣愣道:“沈府派人来禀……” “杀了他。”东聿衡打断他的话。 “陛下!” “怎地!这种咒自家主子的奴才还留着不成!”东聿衡瞪向他喝道,“定是睿妃胡言乱语欺骗于朕,她也就罢了,一个奴才也敢欺君罔上?” 万福见主子竟不愿相信,一时悲切,“陛下,睿妃娘娘是有分寸的,她……不会拿这事儿来欺骗……” 皇帝一掌扫向万福,万福口中血腥,云嫔惊叫一声,“陛下!” 沈宁被一阵轻敲门声惊醒,外头传来秀如低低的声音,“娘娘,奴婢为您送早膳来了。” “你放着罢。”她看向被钉死的窗阁,难道是早上了么? 沈宁起身下了破旧的木床,扫视一圈屋中简陋的摆设。这是沈府后花园角落的一栋小木屋,是给守园人夜里休憩用的。现在变成了她与钱大毛的隔离之处。 是了,得了花疹的是厨子钱大的独生幼子钱大毛。钱大是家生奴,与府中奴婢春花成亲,二人却是临近四十才得一子,大毛娘爱若至宝,不想独子竟突发花疹,她不肯相信几欲发狂。钱大忍着悲痛想将大毛捂死,大毛娘因此差点拼了老命。绝望之下她想起省亲回来的娘娘是神女投胎,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她时时打听沈宁的动向,听她独自一人去了花园,便立刻回去抱了大毛,让他从一个狗洞里钻了进去,叫他寻神仙姐姐。她本是在外等候,却被一仆妇拉去帮忙,在厅中突觉手痒,撩起手臂一看却是大片红斑。恰逢一婆子在侧,失声喊了一声“花疹”,厅中管事的当即立断将大毛娘杀了,速禀太傅之后,沈年第一个想到的是沈宁,急忙派人去把沈宁叫回来,可正当管家与宫仆们急急闯进花园时,一切却为时已晚…… 第50节 沈宁抚着手上淡淡的红斑,最初惊诧过、愤怒过、害怕过,经由一夜,已是心灰意冷认了命,果然什么都逃世事难料这四个字。 “秀如,府中还有被感染的人么?”不知沈府彻夜搜查,还找着了被传染的人没有? 沈宁不知道的是,昨夜不仅仅是沈府严查了,整个长阳城都彻夜不眠,禁军一家家一人人地搜查着是否还有他人染上花疹,各家各户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回娘娘话,有两个仆妇已查出来已处置了,还有钱大也已处死了。” 沈宁沉默片刻,怕是还活着的就是她与身后还躺着的大毛了罢?他们,是在等他的旨…… 想必他昨夜也已经知道这事了,至今也未露面。沈宁摇头无奈地笑了一笑,果然对男人而言,女人不过点缀。 “娘娘,奴婢说错话了,娘娘莫怪奴婢……”外头传来秀如的低泣,她怎么会告诉娘娘这些事儿! “没事,你也别久待了,去罢。”沈宁不想秀如竟会为她哭泣。 一个人做人成不成功,看来得看死之后有多少人真心为他哭泣。沈宁天马行空地想着,轻轻打开门拿了地下的食盒。折腾一夜,她也真饿了,好歹不能做个饿死鬼上路。 她叫醒蜷缩一团的大毛,见他面色潮红,红斑已蔓延到脖子上头了,自知这个孩子快不行了,她唤着他的名,“大毛。” “娘……”大毛意识不清,抓着沈宁喃喃道,“我身上好痒,你帮我挠挠……” “嗯,我帮你挠,你饿了么,大毛,想吃东西么?” 大毛艰难地摇摇头,“我不饿……爹去哪儿,我想要爹爹……” “他们……都在等你。”沈宁鼻子有些酸。 “宁儿、宁儿--”木屋外头隐隐传来悲凄的唤声,是沈张氏来了。昨夜她一得到消息,就顿时晕死过去,旧疾复发一夜反反复复,直至清晨才稍微好些。她一恢复了神智,就不顾一切地往后花园冲来,竟是无人拦得住她。 “二夫人,您不能过去。”守在木屋不远处的两个家丁忙将张氏拦下。 “宁儿,我苦命的孩儿,你走了娘也不愿活了,娘这就进去陪你。”张氏神魂欲裂,流着泪就想推开两个家丁冲进去。 沈宁一声叹息,“娘,您不必为我难过,我这一生……不算白活。” 张氏听着女儿的绝望之言,眼前一黑又要晕过去。 身后一阵快速慌乱的脚步,张氏与众人隐隐听得“陛下,不可”“陛下三思”之词,回过头却见沈家几个男主子簇拥着年轻的帝王迅速而来,眉头紧皱地不停谏言。 方玉娇不敢置信。陛下居然亲临这危险之地! 皇帝紧绷着脸,到了跟前大手一挥,“让开!” “陛下,万万不可啊!”沈泰与一干人跪在他的面前,“陛下对睿妃娘娘深情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陛下不为自己也当为天下苍生着想,您若是有失闪失,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木屋里传来一声轻笑,“怎么才来?” 东聿衡听到这熟悉的笑声与熟悉的语调,浑身一颤,随即胸腔起伏两下,说道:“朕……来晚了。”他昨夜命人备马出宫,却被闻讯而来的皇后与王太妃堵在殿门,太妃哀泣,皇后死谏,云嫔与万福等仆跪了一地,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担起帝王之责留在宫中。 沈宁轻缓道,“臣妾还以为陛下不来了,既然来了,就请陛下答应臣妾最后一个请求。” “宁儿……”如今这声臣妾听得多么讽刺。东聿衡的心似是被刀割了一下。 “这一切皆是一个母亲的疯狂之举,既然真凶已死,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人,只当臣妾遭遇横祸罢。” 东聿衡握紧了拳头,她居然还在为别人担心。 “陛下?” “朕……答应你。” “那臣妾就谢谢陛下了,”沈宁轻快的语气停了一停,而后道,“此地不宜久留,陛下还是速速回宫罢。” 东聿衡面如死灰,脚底似是站不住地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选择留在宫中就意味着放弃了沈宁,也自认受得住这份疼痛,可如今隔着这破旧木屋,他只被她淡淡一句就击得溃不成军。 她怨他。怨到即将生死离别,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这个想法让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暴出,东聿衡强忍悲痛,艰难地道:“宁儿,朕……是皇帝,你,莫要怪朕。”不要带着对他的怨恨离开这人世,“来生,来生朕定好好待你。” 沈宁沉默片刻,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来生,就不要再见了罢。” 东聿衡虎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木屋半晌,才似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再说一遍,“来生,朕定不负你。” 张氏看向皇帝眼中隐忍的痛苦,感同深受地跪倒在沈泰胸前再次大哭起来。 “睿妃娘娘,事到如今请再莫置气,您与陛下到底夫妻一场,陛下待您的好,您全都忘了么?”沈昭急道。 沈宁沉默。老太傅说得对,她是性情中人。东聿衡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于她,让她血淋淋地看清了现实,她选择了高傲的自尊。即便这颗心还为他而疼痛,即便自己将离开这世间,她也不愿向他再索求虚假的温柔与誓言。他选择成为一个明君,这个选择并没有错,只是对她太过残忍。 此时一个士兵忽然跑过来在东聿衡身后跪下,“启禀陛下,边境有战报!” “滚开!统统给朕滚开!”东聿衡怒喝。 “国事为重,陛下还是请回宫罢,臣妾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东聿衡眼中痛楚更甚,半晌才道:“朕,晚些再来看你。” 沈宁自嘲一笑,不再说话。 东聿衡深深看一眼木屋,垂眸遮住眼中情绪,转身昂首阔步地离去。 晌午,大毛在床上呻吟着带着痛苦死去。沈宁握着他的手缓缓松开,站起身来撩起袖子看向自己洁白无痕的手臂,这上头本来应有两个浅浅的红斑,她听说红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加深,可是现在不仅没加深,反而消失了。她的心快速跳了几下,又检查了自己身体各处,没有被传染的迹象。 不知道自己打了什么疫苗还是异世穿越的结果,总之自己是逃过了这个死劫。沈宁心下一松,只觉自己跟九命猫妖似的,死几回都没死透。 只不过,这回死了或许比没死好…… “娘娘,奴婢给您送药来了。”秀如的声音打破她的沉思。 “药?什么药?”难道如今还有神丹妙药? “这是太医为您配的,太医说您现在应是有些搔痒,喝了这药便觉察不到了。” “哦,哦。”沈宁确信自己没有这症状。 “娘娘,您的大恩秀如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秀如在外说道。昨夜宫中来旨要她与桃儿进木屋照顾娘娘,若非娘娘坚决不肯答应,她现在怕是也染上了花疹了。 沈宁笑一笑,轻喟一声下了决定,“你帮我请老太傅来。” ***** 东聿衡面色惨白地再次赶到沈府后花园,看到的是小木屋燃烧殆尽的残骸。 他全身血液瞬间逆流而上。 “陛下请节哀,睿妃娘娘她……当时交待老臣了几句话,老臣还未走出后花园,就听得娘娘她……引火上身了。”沈年一时心力疲惫,靠得妾室搀扶才能站在皇帝面前。 东聿衡只觉大脑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旁人言语似是都从遥远天边传来。 他躬身猛地一咳,竟咳出一口心头之血。 史官记载:广德十六年四月初十,睿妃沈氏染病,不治,薨。帝恸,守灵三日不出,隔日,妃葬皇陵,册谥宝睿贵妃。帝妃深情可见一斑。 ☆、第六十六章 峑州在景朝而言不大不小,然而风景十分秀丽,物产也极为丰富。除此之外,峑州还有两大特产,一是刺绣,二是美人。 提起美人,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出了三朝妃子的丰家美人。当今皇帝的生母便是出自丰家,如今的庄妃也是丰家女儿,丰家单凭两个女人,便成了威风赫赫的国舅之家。只可惜这美人生了也是别人家的,丰家一直以来最为烦恼之事就是子嗣艰难,男嗣更是单薄。丰家男子无论纳什么好生养的女子进门,也难以保全一嗣,时至今日,竟成了一脉单传。 如今这个丰家的宝贝疙瘩名叫丰宝岚,当这一“宝”字就能看得出他的地位。景朝以“宝”字为贵,老人向来为了家中和睦,即便再欢喜哪个儿孙也极为慎用“宝”字,因此反而名中用此字愈发地少。而这从丰家侧室生下来的健壮长孙,老太爷想也不想地就用了宝字,举家无一反对,甚至为了这个难得的孙子,竟将儿子正室下堂,抬了丰宝岚的生母为正妻,就是为了给孙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地位。 只是这丰宝岚却不明家中殷殷期盼,今年二十有四的他长得浓眉大眼人模人样,却成日无所事事,只知与狐朋狗友寻欢作乐,胡作非为,是峑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恶霸头头。因为他顶着国舅爷的头衔,连知州也要让他三分,更是无人敢管,就在他横行霸道越发猖狂之际,从长阳调来的昭武副尉孟礼看不惯他的蛮横,当街将他挑下了马,两人从此结了梁子。 这孟礼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好,可偏偏身份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三公之一的孟太傅嫡孙,头上也有个国舅爷的名号,丰宝岚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这俩国舅爷在峑州这地头斗得风生水气,好不热闹。市井赌坊里长期都有关于他们二人的赌局。 这日赌局又开。原来两人不知何因,竟又要以筑球蹴鞠决一胜负。 一身崭新光鲜行头的丰宝岚难得起了个大早,手里拿着新制皮球,精神抖擞地来到赛场。他见不远处前头一个瘦弱的身影似是正是低头扎腰带,咧开嘴大步向前,对准那人单薄的后背就是猛地一拍,“嘿!小李子!” 这丰宝岚虽含着金汤匙出生,也是被家中好吃好喝好补地供着,长得人高马大,颇有几分蛮力。小李子差点被他一掌打到地下去,他向前踉跄两步,才免住了脸蛋亲吻大地的噩运。他转过头来,一面自怀中拿出一柄小竖镜,一面龇牙咧嘴地抱怨,“宝爷,我头上的簪子可是昨个儿从玉玲珑新做的,别打歪喽。”这熊孩子,不知道她一把老骨头了么! 这小李子面白无须,身板瘦弱,却正是女扮男装的沈宁。 “成天就知道照镜子,比婆娘还婆娘!”丰宝岚瞪他一眼。 “唉,宝爷,您瞧我生得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好好收拾收拾怎么对得起今日来看球赛的小姐们?”沈宁直盯着看不太清楚的小镜子,故意娘炮自恋道。她扮男人并不专业,怕哪儿出漏洞爽性扮成娘娘腔的男人迷惑视线。 丰宝岚重重一哼,一把夺过她的镜子,粗臂勾了她的小脖子,“你要是今个儿立了功,你看上哪家的小姐爷都亲自给你作媒去,要是定了亲的爷都帮你抢过来!” 沈宁装作喘不过气来,“宝爷,轻些、轻些,脖子、脖子!” 丰宝岚鄙视地瞅着她的小身板,若不是他脚法灵活,他也不会把他也选上。“一会给爷悠着点,别才下场就被人给撞飞喽!要是丢了爷的脸,爷扒了你的裤子把你丢到小倌馆去!”他推开他恐吓道。 沈宁假意咳嗽,并不回答。 丰宝岚皱眉盯了她一会,“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昨个儿夜里是不是又跟人喝花酒去了?爷不是说了要养精蓄锐么!” “没,我是……紧张的,紧张的。”沈宁干笑着揉揉眼睛。 “瞧你这点出息!”丰宝岚冷哼一声骂道。 尼玛!被个纨绔子弟骂没出息,她也真是没救了。沈宁强烈自鄙。 天知道她的死鱼眼是哭肿的。 自从在沈府放火假死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了。这一年以来成了她最难熬的岁月。她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想得开,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是个嫔妃众多的皇帝罢了。她以为自己玩过了这场爱情游戏,被他伤了也就淡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陷得那么深,深到……如今的自己一想起他,眼泪就会默默地掉下来。 她从来都是认为自古以来爱情都是被神化了的感情,它不过是荷尔蒙的相互吸引……可是科学解释不了她似乎被撕成两半的心! 她有时在夜里想起他的好来,会笑着做一个甜蜜的梦;有时思及与他的缠绵时光,身子会浑身发热空虚难耐;而最多的还是想起他的无情,想起他不爱她的事实,眼泪就会伴随着无眠的她静待天明。 这四百多天的夜夜都是这么地折磨着她,她尝尽了爱情的苦头,竟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地向往爱情。 这种……让人痛苦不堪又不让人后悔的该死的东西。 一定是时间与空间还不够远。她一定要回去,一定要逃得远远的。 一年前的她轻功初成,连蹭带爬从后花园的墙上翻了出去,身上幸好藏着打算去灵隐寺借机逃跑准备下的银票与金饰,凭着这些家当隐姓埋名来了峑州,她颓唐了半久,才打起精神试图在庄妃娘家的丰家找到那块通往回家之路的神兽玉佩。 丰宝岚交友广阔,狐朋狗友甚多。于是她给自己造了一个假身份。她扮成书生,去峑州有名的书院鹿尚书院挂了名,并且,挂了一个与书院里一个学生相同的名,那人名叫李厚生。她费了周章调查了那学生的背景,将其全部套用在自己身上,对着丰宝岚他们的形象便是一个在外读书却不思进取、只知逃学挥霍的富家子弟。 她找了几次机会,最终通过几番搭线,在一次酒会中以十投九中的投壶之技引起了丰宝岚的注意,从而成了他狐朋狗友中的一员。而后成日跟着他们一行人打架闹事,上青楼进赌坊,竟然也混得游刃有余,也不知她是趁机发泄还是她本质就是个女流氓…… 总之她现在已经取得了丰定岚的一些信任,差不多是时机向他询问有关那只贱鸟的事。 “让开。”正在做准备活动想心事的沈宁被人从后头一把推开。 她知道是孟礼一行人来了,当即转身骂道:“什么人敢推老子!”她这女屌丝的形象是不是越来越丰满了…… “你老子我!”果然是孟礼身边的跟班,与孟礼同一军营出来的,怕也是哪里的小官儿的儿子。 丰宝岚在前头与队员练习传球,见小李子与孟礼一行人似是起了争执,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皮球狠劲往孟礼身上砸去。 第51节 孟礼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皱了皱眉,道:“行了,别在这吵,场上见真章。”然后他看也不看沈宁,也不看丰宝岚,领着人往自己的地盘走去。 沈宁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心想孟礼这孩子正直正义,倒是个好同志,只是行事还有些冲动,在丰家的地盘与丰宝岚对着干……不过这才是青春啊……二十七岁的女人表示羡慕十八岁的嫩草。 “发生什么事儿?”丰宝岚走过来问道。 沈宁于是把刚才的事儿轻描淡写地说了。 “爷一会替你报仇。”丰宝岚的眼里闪过狠光。 沈宁瞅了他一眼,神使鬼差地问道:“宝爷,这孟礼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你怎地老跟他一般见识?” “哼,”丰宝岚看向不远处的孟礼,冷笑一声,“爷最看不惯这种自诩高洁正派的人,要不是他是皇后的弟弟,爷早就泼他一身粪让他尝尝腌臜滋味!” ……防火防盗防小人啊孟礼同学! 球赛结果是丰宝岚队大获全胜。身为球头的丰宝岚狂妄地绕着球场一圈,大笑着接着四周高阁中请来看球赛的千金小姐们扔下的香巾。原本大小姐们是难得出席的,只是这场赛两方都是峑州有些名气的公子哥儿,小姐们也都存了些相亲的意思。 沈宁不想丰宝岚恶名在外,却还颇受女人欢喜,莫非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当然几家欢喜几家愁,一些看上孟礼的小姐们见他如此侮辱心上人,恨不得把吃剩的瓜子壳洒到他脑袋上去。 爱慕者且是如此,当事人就更不必提了。孟礼一伙人脸色难看得就像十二月的天阴沉之极。 当然,这脸色除了是因输球造成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中了毒!孟礼不知道丰宝岚是什么时候命人下的毒,总之他们所有的球员都在球赛刚进行不久就浑身疲软,不说踢球,就连跑动都得费十二分力气。 丰宝岚趾高气昂地来到他们面前,“如何,服是不服?” 孟礼勉强站直,咬牙切齿道:“丰宝岚,你好卑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也使得出来!” “哈哈哈,爷只知道胜者为王。”丰宝岚大笑三声,轻蔑地睇视他们,“既然胜负已定,你们就趁着大伙都在,老老实实地跪下来给爷磕三个响头罢!” “你用这种无耻手段,我们不服!”孟家帮里头有人喊道。 “哟,”丰宝岚阴阳怪气地道,“难不成咱们大名鼎鼎的孟公子还打算出尔反尔不成?算了,爷是个大度量的,你们不跪就不跪,咱们走!” “慢着!”从未受过这等耻辱的孟礼握紧了拳头,他被丰宝岚的卑鄙气得肝都要炸了,但也知道他若不信守承诺,被这厮传扬出去,他和孟家的名声就将毁于一旦。“我愿赌服输。”他一字一句地蹦了出来。 沈宁看他额上青筋都一条条的,不由惋惜地摇了摇头。一颗小嫩草被摧残了……不过她是实战主义,也兴不起很多同情。纵使丰宝岚行为并不光明,但俗话也说了,害人之人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孟礼明知道丰宝岚是个恶霸,还认为他会光明正大地与他比赛,首先就犯了原则性错误有木有? “小李子,过来,看看孟公子这些人是怎么舔爷的脚丫子的!”丰宝岚还嫌不过瘾,把沈宁一把拉到面前,让她并排着与他一同看孟家帮下跪。 “丰宝岚你欺人太甚!”居然要他们在一个不知道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娘娘腔面前下跪,孟家帮的有一个差点冲上前就想揍他。 “哎哟,宝爷,你就饶了我罢。”这熊孩子,他不怕报复她怕啊!沈宁暗自叫苦,见人怒目而视,就想装害怕躲到后头去。 丰宝岚哪里管他那么多,存了心把孟礼往死里踩,死活拉着不让她走,还不耐烦地道:“你们倒底跪不跪,爷在飘香院摆了庆功宴,那群小倡妇光着身子等着哩!” 丰家帮的发出猥琐的嘻笑声。 这无疑是孟礼受过的最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他高傲的自尊被个纨绔恶霸踩在脚下,还必须跪倒在个刁民面前,若不是用尽了力气克制,他只想一刀把两人全都宰了以泄心头之恨!可现下他只能咬紧牙关,绷紧了全身跪了下去,迅速磕了三个头,然后立刻站了起来,瞪着丰宝岚道:“丰宝岚,今日之耻,改日必加倍奉还!”说罢他厉眼扫向了沈宁。 沈宁一抖,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竖了敌。她暗叫无辜,其实她对他们最好了好不好,见他们没力气她都不去撞他们……好像哪里不对…… 孟家帮的也跟着悻悻磕了头,憋着一肚子火气跟着孟礼走了。 丰宝岚这厮还火上浇油,在他们身后大声道:“爷听丧家狗在吠!” 显然这厮全然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说法。 月明星稀,平安坊飘香院灯烛荧煌,笙歌杂沓,粗言娇语混成一片。丰宝岚撒了大把银子摆了花酒,被招待的客人席地而坐,各自有一二美人在怀,饮酒作乐,好不热闹。惟有假男人沈宁身边无一倡妓相陪,只握着酒杯色眯眯地看着堂中飞舞的头牌兰巧巧。见她一舞即罢,立刻带头鼓掌,连声叫好。 坐在首位的丰宝岚眯着半醉的眼,抓起一个果子就往她身上扔去,“擦擦你的口水!” 沈宁躲过,涎着笑问:“宝爷,今个儿您还包了兰姑娘的场么?” 兰巧巧面无表情地走到丰宝岚面前,被他猛地一拉进了怀抱,发出一声轻哼。 丰宝岚斜睨了沈宁一眼,意思不言而喻。“爷今天给你要了两个雏,你也嫌三嫌四,一会味太浓一会手不干净,怎地,还想跟爷抢女人?” “这不是……兰姑娘太美了么……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行了行了,爷头疼。”丰宝岚最不喜听这些文绉绉的,不耐烦地打断。 沈宁也不生气,一手执杯一手执壶来到丰宝岚面前,“宝爷,我敬您一杯,恭喜您今日大获全胜,杀了那小子的威风!” “哈哈哈,好!”丰宝岚顿时眉开眼笑,拿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海量!”沈宁大赞一句,而后扬声喊道,“宝爷今个儿兴致高,你们还不来给宝爷敬酒!” 一听这话一群人拥了上来,左一杯右一杯地敬丰宝岚,丰宝岚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黄酒下肚。 兰巧巧缩在他的怀中,脸上被洒了几滴酒水,眉头微皱,不着痕迹地挣出怀抱,想抽丝帕拭脸。 一条素净汗巾出现在她的面前,兰巧巧抬头,正是不男不女的李厚生。只见他色眯眯地望着自己,没来由生出一股嫌恶来,她一把打下他的手,“我不要你的臭东西。” 这兰巧巧是飘香院的头牌,姿色过人且多才多艺,虽是妓女竟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偏偏许多公子哥儿好这一口,重金预订只为请她去陪坐一会。丰宝岚是个随大流的,别人喜欢他也喜欢,更喜欢抢来看别人羡慕忌妒的脸色。 话说兰巧巧被男人捧得敢打金主客人的人,所幸沈宁是个假男人自尊心也没受伤,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腹,滑过她的玉指关节,旋即十指交叉不轻不重地穿了出去。 兰巧巧的脸居然骤地一红。她忙不迭地抽回手,下意识地瞪了沈宁一眼。 沈宁勾唇而笑。这是她从东聿衡身上学来的技巧,他虽不愿取悦女人,但认真起来单单用手就可以让她浑身虚软。她只学了一点皮毛,但看样子效果不错。 丰宝岚一把抓回了兰巧巧,揉着她的一方柔软,大着舌头道:“怎么,看上我这、小兄弟了,不如今夜你就、伺候他去罢!” 兰巧巧腾地站起来,“宝爷若是作践巧巧,就恕巧巧不奉陪了!” 丰宝岚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略为粗鲁地将她拉了回来,“行了行了,心肝儿,爷逗你玩儿,爷可舍不得你这小妖精。” 兰巧巧还在他怀中挣扎一番。 “唉唉,都是小弟不好,色令智昏,宝爷,小弟给您赔不是了。”沈宁笑着打圆场,为他与自己满上了酒,先干为敬。 丰宝岚看向他,道:“看不出来你小子对女人还有一番手段,就是毛病恁多了点。” 沈宁挠头傻笑,心中轻呼一口气。 酒过中巡,堂中众人都有几分醉意,丰宝岚被灌得最狠,撑在桌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兰巧巧也被他灌得让丫环扶出去吐去了,沈宁为丰宝岚满上酒,轻轻缓缓地道:“宝爷,我瞅着您腰间的玉佩可真神气啊!” 丰宝岚偏了偏头,想了一会才从身上取下一块青玉,抬高了看向她,“你说这个?” 沈宁看向那雕刻着他的家族氏腾的玉佩,点了点头,“这是丰家的氏腾罢,真神气!” “那、当然!”丰宝岚一时没了力气,手重重砸下,玉佩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 “唉,小心玉!”沈宁伸头看了一眼。 “这是我家的福祸兽!”丰宝岚嘟喃自语。 “福祸兽……”沈宁盯着那泛着冷光的兽玉,握着酒樽的手紧了一紧,“我看这神兽这般威武,若是以黑玉雕刻,应是更雄壮威严。” “黑玉……”丰宝岚抬起头来,眯着眼偏头看他一会,才摆摆手道,“没有黑玉!” “没有黑玉?”沈宁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丰宝岚并不理会,拿起酒杯与他道:“喝酒!” 沈宁心乱如麻,依言喝了一杯,转眼见兰巧巧又要过来,她不由转头再问一遍,“宝爷,你刚才说没有黑玉是个什么意思?” 丰宝岚迷迷糊糊地看着兰巧巧答道:“丰家忌、忌黑,嘿!美人儿,快来,再来伺候爷吃酒!” 沈宁屏住了气息,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丰家忌黑,所以,没有黑玉神兽?” “聪明!”丰宝岚发了酒疯,大掌猛拍桌面,看着她哈哈大笑。 沈宁勾唇,想笑却终是扬不起来。她的一线希望……就这么虚无地没了? 拥有这氏腾的丰家没有那块玉佩,天下之大,她又到哪里去找那块该死的玉兽!她还能找得到那块玉么?那块玉真的还存在这个时代么?找到了它真的可以回得去么? 沈宁瞬间被绝望打败,一时天旋地转,她无力地靠在桌边,傻笑两声。 ☆、第六十七章 沈二夫人遵旨探望生下女儿坐月子中的沈婕妤。 沈婕妤正是她抱养的庶女沈湄。一年前身为睿妃的亲生女儿沈宁因花疹自焚,皇帝陛下竟吐出了心头血,她这才知道皇帝对女儿的感情有多深。不久,皇帝召沈湄入宫侍驾,她认为圣上怕是想从沈湄身上回忆沈宁,丈夫闻言只摇了摇头,说她多想了。 不久便传来沈湄有孕的喜讯,时至今日,七公主竟然已经在她的怀抱中了。沈张氏小心翼翼地抱着酣睡中娇嫩的小人儿,竟回忆起襁褓中的亲生女儿来。 “沈夫人,让奴婢们抱小公主罢。”一旁的老嬷嬷道。 “不必,我再抱一会儿。”张氏轻轻地摇了摇。 “这……”老嬷嬷看一眼坐在床上的沈湄,又转过头来告饶地道,“夫人恕罪,您身上有药香,奴婢怕小公主……” 原来是嫌她病气。沈张氏眉头微微一动,却是笑道:“是了,瞧我一欢喜就忘了。” 年仅十六就已经当了母亲的沈湄似是一下子老了十岁,靠在床头病恹恹地道:“母亲莫怪,他们也是怕了。七公主出生,龙颜大悦,若是小公主稍有不适陛下都拿奴才们问罪哩。” “真有此事?”张氏奇道。这前头六个公主,她也没听说哪个得了皇帝宠爱。皇帝跟这天底下的男人一样,是个重男轻女的主。 “是哩,陛下还亲自抱过七公主。”老嬷嬷接过公主,有荣兴焉地道。 “哎哟,这可是小公主的好福气!” 正说着,外头传来太监禀报,说是御驾到了。 张氏连忙领着大小奴婢出去迎驾。她自沈府一别后,只在过年时见过皇帝寥寥几面,不知是她心里作崇还是其他,总觉得圣上那平静的表情之下,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今日近身接驾,她这想法却是更强烈了。 “沈夫人来了,可曾见过七公主?”东聿衡一见是张氏,背手淡淡笑问。 “回陛下,妾身方才见了,七公主长得着实玲珑可爱。”张氏低头道。 “陛下,娘娘在里头给您请安了。”老嬷嬷在里头道。 皇帝向来不看产妇,若是来了皇子皇女,嫔妃就隔着帘子对他下跪请安。 “平身罢,七公主醒了么,把她抱来给朕看一看。” 张氏一听,心下暗奇,陛下对这小公主着实上了心。湄儿也是有福的,竟然生了一个公主也如此得陛下眼缘。 奴婢依言将小公主抱了出来,东聿衡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小公主不知是睡饱了还是知道父皇来了,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不哭也不闹,只直直瞅着东聿衡瞧。 “想是小公主想念陛下了,您瞧瞧这可人的小公主,竟一点也不哭闹哩。”老嬷嬷在一旁道。 东聿衡听了也很是高兴,居然又亲自将小公主抱了过来,唇角带笑地凝视了小娃娃半晌,突地说道:“沈夫人,朕觉着七公主长得像睿妃,你觉着像么?” 张氏心中大惊。这分明是湄儿的孩子,陛下怎么地说她像宁儿? 东聿衡也不顾张氏心思,又问一遍,“你看像么?” 难道小公主真像宁儿么?张氏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东聿衡居然也将手臂低了低,让她看个清楚。 第52节 襁褓中的婴孩与记忆中的脸蛋儿重叠,张氏心下酸楚,眨了眨眼,恍惚道:“这眉眼……与娘娘小时倒真有几分相似……就连这鼻……妾身记得当初娘娘的鼻也有些平塌,妾身怕娘娘鼻子长不好,成日还捏着她的小鼻子哩。” 东聿衡沉默片刻,轻笑一声,腾出一手来捏了捏小公主的鼻子,“小塌鼻,小娇娇……” 不知为何,张氏竟听出一股心酸来。她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的神情是那般宠溺,眼中却是深沉的忧伤。 沈湄住在春禧宫西殿,东聿衡看完小公主后并没有离开,而是住进了没了主子的东殿。这一年来,皇帝夜宿春禧宫的次数渐渐增多,沈湄怀孕不能侍寝后,东聿衡依旧过来,一人住在东偏殿里。 当初沈宁回去省亲时,宫殿里的东西一样也没带,因此东偏殿的一桌一椅与沈宁临走时没有两样,甚至连她的书房与武室都没有变过。 万福知道这里头怕是很久也进不来新主子了。 东聿衡坐在榻上,左臂支着如意纹扶手,面色淡淡不言不语。 万福随侍一旁,已经习惯了东聿衡这种情状。 自睿妃走后,陛下大抵一月有余不曾踏入春禧宫。直到沈婕妤进宫,陛下赐她住进春禧宫西殿,才重新踏入此处。然而就在召幸沈婕妤的第一夜,陛下跨入宫中高槛,却蓦地止住了步伐。他站在身后,望着陛下背影竟蓦然生出一丝哀伤来,当时的他不解这心情从何而起,许久以后才明白,那是陛下的伤心。 那夜陛下没有去西殿,独自一人进了东偏殿。 之后陛下来春禧宫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少数召了沈湄侍寝,大多数时候他一人住在东偏殿里,几乎每次都像现在这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偶尔会微笑,然而微笑过后却是更沉痛的眼神。 万福担心他郁郁成疾,小心翼翼地劝解几次,东聿衡起初点头,也少来了春禧宫,然而那段时日却愈发暴躁,没过多久,陛下便再次踏入了春禧宫。第二日再出来时,眼中阴郁更浓,举止却恢复了平常,大臣们不再战战兢兢。 万福曾听说过一味药,它能让垂死的人得到短暂的安抚,可药效过了疼痛却是加倍,因此,必须不停地给病人用这味带了毒的药。 他觉得皇帝如今就在服用这味毒.药。他与潋艳胆颤心惊再劝,东聿衡却是暴怒。从此无人敢提。 他从没想到睿妃的逝去竟给陛下带来了如此大的打击,怕是陛下自己也没料到。 他自小跟在陛下身边,陪伴着他走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见证了一代英明君主的成长与强大,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陛下对待后宫妃子的态度。陛下喜爱她们,喜爱她们的风情各异,千娇百媚,她们都是他锦绣江山的美丽点缀,他乐于宠爱她们,只是一旦她们与江山基业有了冲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们,不管前一个夜里是否还曾火热缠绵。 万福一度以为睿妃之于陛下也是如此,最大的不同不过是陛下用了心罢了。而事实也是如此,在得知睿妃染上绝症之后,陛下即便痛苦,依旧留在了宫中,冷静地拟布着各项旨意。他以为,睿妃娘娘死后,陛下定会伤心几日,因为陛下终是动了情。可是,也最多伤心几日,景朝的鸿图伟业还等着陛下指点江山,他也不能为一个女人颓唐许久。 然而一年过去,旁人的哀伤随时光淡去,陛下的沉痛却如陈酒沉淀,愈发浓厚。 “万福。”东聿衡突地出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奴才在。”万福急忙回道。 “你方才听见了么,沈夫人说七公主像宁儿。” “奴才听见了。”万福轻轻道。 东聿衡勾了勾唇,“朕说了不算,沈夫人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说像一定是像的罢。” “是……” “也罢,朕看不见她白发之时,能看她年幼之姿也是好的。” “陛下……” “宁儿小时是个小塌鼻,哈,若是先前听说了,朕非笑话她不可。”面前的妆枱有些朦胧,恍惚中那女子还坐在那处,下一刻就能转过头来对他微笑。 万福低头不敢说话。 皇帝也沉默久久,“你说朕……”他欲言又止。 他想问别人,为何他还忘不了她。后宫旧人新人,逝去的,淡去的,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可为何单单只有她与众不同?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喜爱她,或许是初见时她的飞身一扑,又或许是她在前夫墓前失声痛哭,又或许是进宫后的桩桩件件……她的聪颖,她的直率,她的滑头,她的任性,他都喜爱。他只觉每回看到她就打心底里开心,就似儿时射箭射中了后的简单喜悦,能得到她抱着她看她笑眼盈盈,他就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偶尔甚至想将她锁在春禧宫,除了他谁也不让见。 她是他最深的私欲……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愿意承认。 熟悉的孤寂带着刺痛又缠绕心头。东聿衡摩挲着手中的阴阳玉。那本是沈宁的首饰,如今成了他的玉佩。当初他给她这块阴阳玉,是因它克邪克阴,沈宁面相有异,为以防万一,东聿衡还是让人将阴阳玉请出来,她佩戴在身,便能克住她的阴邪之处。然而除了克邪,阴阳玉也有保命护体一说,可如今物是人非,大火焚尽了她的躯体,这玉却丝毫未损。 她说来世再也不见。怕是死之前也是带着对他的怨恨去的罢。他紧握玉佩,气息变得粗重。她的身子是他的,心也应当是他的,她是他入了玉牒的宝睿贵妃,怎么敢说来世不见! ……不过罢了,她想必不知道,他已命人在皇陵旁建了寺庙,让僧人在里头供奉她的灵位,锁住她的灵魄,直到他驾崩的那天才放她离去,他要与她奈何桥边再见一面,他要令她下辈子成为他的妻,为了补偿她这世的委屈,下一世他定待她好好的,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思及此,东聿衡的眼神柔了,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她三分温柔七分调皮的“皇帝陛下”。再一眨眼,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阴冷又再次席卷全身。 这反反复复的折磨已经无数次,广德帝今夜却异常难受,或许是七公主打破了他心中的死寂,让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他选择纳沈湄为妃,只因她是沈宁的异母妹妹,让沈湄怀孕也是想生出一个像沈宁的公主,因此七公主的出生让他难得开怀。然而看着愈看愈像沈宁的小脸,他虽柔情满溢,内心却生出一丝害怕。他竟怕这个公主是沈宁的转世。她不能成为他的女儿,他要她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女人,一个能与他亲密得无一丝空隙的女人。 他更怕沈宁对她的前夫许了承诺,承诺二人来世再做夫妻,那个她亲口承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男人!虽然生前已写了离书,可万一二人地府相遇,沈宁必然会跟着他去,即便锁着她怕是也会跟着他去…… 她定不会因他而留。 东聿衡眼神骤地冰冷,大手挥下几案的茶杯。 ※※※ 沈宁窝在屋子里颓废了几日,把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几乎回到了刚来景朝的状态,只是这次不仅没有李子祺的抚慰,反而是他已逝的事实!爸爸妈妈、亲戚朋友,还有那该死的皇帝时不时地在脑海中出现,她几乎歇斯底里。 几日后,走出屋门的沈宁总算接受了现实。 她决定离开峑州。老天让她在这儿活下去,那就活罢。反正人生短短数十载,她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只是既然决定安顿下来,便不能再在峑州跟着丰宝岚混下去了。早晚会穿帮不说,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一条不归路……通往女流氓的。 下了决定,她打算向丰宝岚辞行,虽然人不是什么好鸟,但还是有始有终才不会旁生枝节。 理由很好找,恶仆告发她在峑州作为,家中大怒,责令立即返家,不得延误。 完美无缺。 ……几乎。 被一群少年士官堵在小胡同的沈宁头疼牙疼并发,她的警戒心低成负值了么? 为首的果然是孟礼,只见他阴沉着一张娃娃脸,看样子是想拿她开刀出气了。看了看四周人数,又看看了高耸的围墙,果然……只能靠嘴遁了么? “孟少爷,各位,别来无恙?”她努力扯开两边嘴角。 孟礼皱着眉看着他。 “阿礼,怎么处置这个贱种?”一人问道。 孟礼抿紧了嘴唇,他从来不屑做这种以多欺少之事,然而那日的耻辱就像毒蛇缠绕着他,不发泄一番着实难消心头之恨。 “给剑给他。”他冷冷道。 一人将配剑扔至沈宁脚下。 孟礼拔出腰间宝剑,剑锋直指,“拔剑,赢了我,就放你走。” 沈宁一听反而松了口气,果真还是个好孩子啊!她爽性双手一背,“孟副尉莫非要仗势欺人?” “我叫你拔剑!” “李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用不用剑都是一回事,你要杀便杀,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副尉你的英雄壮举马上要添一桩了!” “你……”孟礼上前一步,猛地将利剑架上她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孟副尉当然敢,”其实沈宁心里知道依孟礼的性格是决计不愿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只是在死之前李某有话不得不说。” “阿礼,别听他废话,他跟丰家的是一伙的,定也是阴险奸诈之辈。” 沈宁冷笑一声,“怎地,倘若我果真阴险奸诈,你们就害怕了?你们就只知道用蛮力解决问题么?”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一人扛起粗拳就想揍她。 “我说错了么?”沈宁并不闪躲,冷冷地道,“照我看来你们不仅没理由生气,反而应该感谢丰宝岚。” “我看你这家伙是疯了!” 孟礼的剑往里一寸,沈宁的高竖领被划破一条痕迹。 “我纵使不杀你,也能将你打得哭爹喊娘。” “孟少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沈宁直视于他,“我看您这一身甲胄,将来是要上战场杀敌的罢?怎地,你往后也不准敌人偷袭么?” “你……!” “丰宝岚是不是正人君子,这一点副尉不知么?若是知道又怎么放心他光明磊落地与你比赛?难道大家都拍掌击誓不暗中搞鬼?” 孟礼竟被她不留情面的话语刺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狡辩!我等一到战场自会提防,并且这球赛怎能与战场相比,说到底还不过是丰宝岚卑鄙,你们这些狗腿子无耻!” “我们无耻,你们就不会防着我们无耻么?”沈宁反驳,“我知道诸位生性高洁,瞧不起阴谋诡计,然而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满口胡言!”孟礼怒喝,“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这世间人都变得黑白不分才有出路?那末这世间岂有正义?”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沈宁直视年轻的副尉官,坚定地道,“正义是原则,心计是手段。我认为攻防应是一体,不屑害人,也必须不被人害,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握剑的手微微一抖,沈宁小心肝颤了颤,少爷,您这剑打磨得很锐利啊。 同伴见孟礼似有松动,连忙劝道:“阿礼,他不过巧舌如簧,希望咱们饶了他罢了,你可别上他的当。” 孟礼头回细细打量这他从来看不起的丰宝岚的小跟班,见他眉清目秀似男似女,双眼倒是清澈干净,全然不似丰宝岚一群人。 沈宁最怕别人细瞧,她低了低头,故意清清嗓子。 孟礼看了她好一会,倏地收回长剑。 “阿礼!” “不管他是不是想自保,他说的话却是很有道理。”若是他人,孟礼定然将其认作一言之师。他觉着心中郁气少了大半,似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咱们走!” 孟礼童鞋,你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沈宁总算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慢慢腾腾地挪出小胡同。往孟礼一行人离去的反方向走了几步,她莫名背脊发凉,下意识地转过身。 丰宝岚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背靠高墙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尼、玛、死、好! “宝爷……”沈宁僵笑着打招呼,“您……路过?” 丰宝岚直直盯着走向他的沈宁,衔着草根似笑非笑,“爷听说你被孟家的堵住了,撒丫子赶来救人的。” 沈宁暗中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宝爷,这份情义小弟没齿难忘……” 丰宝岚吐出狗尾巴草,摆摆手道:“也罢了,爷本打算趁你被打得七晕八素才出来当回英雄,没想到孟家的傻里傻气,被你两句话就忽悠走了。” “是哩,孟家的就一傻帽。”沈宁嘴角抽搐一瞬,为求自保,选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丰宝岚点头同意,而后他又摸着下巴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你这两句话说得爷听了都有些感动。”他看向沈宁,“爷在你心中就是个阴险小人是么?” 沈宁抹一把冷汗,“宝爷,我这不是……求保命么……” 丰宝岚低下头来,一把抓过她的领子,眼对眼鼻对鼻地盯着她看。 “宝……爷?”要不要翻脸?沈宁心想他怕是起了疑心。 “你……”瞪她久久,丰宝岚直起身子,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脸皮很嫩哩!” 她被调戏了么?丰宝岚是看出她是女人身,还是连这口也好?不管是哪一个,都没甚好结果。沈宁想借口开溜,却被他猛地一拍肩膀,并听得他一声大叫,“好!” 丫的若是泥土地她直接被打桩下去了罢?沈宁咬牙忍住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一把揽过,“要是那群兔崽子都有你这机灵劲儿,爷也不必个个发愁!爷决定了,往后你就跟爷,爷好好栽培栽培你这猴儿!” 第53节 她有种大雄被胖虎揽住的赶脚……沈宁冷汗直冒,勉强勾起唇角道:“小弟怕是无福消受宝爷的厚爱,小弟被家中恶仆告了一状,爹爹气极,来信叫小弟即日就归家去。” “无妨,我替你书信一封,盖了我丰府的名号,谅你爹也不敢多话,”丰宝岚想了想,又道,“要是还不成,我就让妹妹从宫中发道旨意去你家!” ……大哥,你妹妹庄妃的作用真的是这个么?您真的想清楚了么?沈宁表示亚历山大。 “行了,走罢!”丰宝岚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压着沈宁肩膀就往前走。 沈宁假笑着保持安全距离,“宝爷,既然有你的书信,我也不怕爹爹打骂,然而身为人子,也不能让二老担忧,不如……我先行归家一趟,与爹爹说个清楚明白,再来投奔宝爷,如何?” 丰宝岚搓着下巴想了一想,“也不是不可……” 还没等沈宁来得及高兴,他却又加了一句,“那便等与爷出城回来,你再回家罢!” “出城?”沈宁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出城?去做什么?” 提起这个丰宝岚一脸不耐,“真真是个糟粕事,不提也罢,总之爷要到外城走一趟,你也跟着爷罢!”说完他如提小鸡一般将她掂着走了。 “我、我回去收拾行李……” “不必,路上买。” “我去拿盘缠……” “爷有的是!” ☆、第六十八章 东聿衡在上书房与组建不久的四位内阁大臣商议要事,新上任的内阁辅官顾长卿道:“臣听闻探子密报,克蒙近日似有蠢动之迹,那努力瓴怕是又在策划南侵之计。” 一年前,努儿瓴趁大雪停战,冒险潜回克蒙都城密什,与旧部串通一气后,在其兄新大汗的鸿门宴中扭转大局,杀了兄长直登大汗之位,随后迅速与邻国那加四皇子结成联盟。那加向来与克蒙冲突不断,那加族虽无克蒙族擅骑尚武,然而用毒之术却是无人能及,野心勃勃的克蒙也不敢轻易攻打。然而不想四皇子元毅却暗中与努儿瓴沆瀣一气,努儿瓴亲率一队亲兵深入那加,帮助元毅杀父弑兄,夺得大王之位,元毅随即将妹妹元华公主嫁给努儿瓴,并派大军支援克蒙前线。景朝因那加用毒与克蒙骑兵联合作战,与吴国汇合的将军胡忠军队竟节节败退,丢失两城。沈宁放火自焚之日,正是边境传来的败兵之报。 东聿衡在此急状之下,依旧不能自控为沈宁守灵三日,出来又逢天灾急报,心力尽憔。幸而天灾四降,克蒙境内瘟疫再行,两国不得已协商停战,已被攻占的克蒙三城归景朝所有。 这一停就是一年,怕是恢复元气的努儿瓴又将卷土重来。 东聿衡轻敲桌面,“前方有子陵镇守,朕很放心,只是这那加用毒不可不防。” “回陛下,”另一辅官道,“那加使毒之法惯常有二,一为水毒,二为烟毒,我军若提防吃水,派重兵镇守水源,应无大碍;而这毒烟……臣等已按陛下吩咐派遣多名医官前线待命,以配解毒之剂。” “嗯,”东聿衡点点头,“据胡忠来报,敌人用毒烟时,那加与克蒙士兵皆不畏惧,定是率先服了解药,我军必迅速配出解药。” 语毕他却依旧有些担忧,一年来他几番派探子打探毒方,不料那毒方竟是那加皇室秘毒,从来只有那加大王一人得知。如今落在自父王处逼出毒方的元毅手中,景朝至今无法探得真相。怕是这毒是元毅的杀手锏,他想了想,又道:“传旨,各地张贴皇榜,重金广觅神医。” 众人领旨,顾长卿又道:“以医克毒,亦可以毒攻毒,陛下,臣以为是否连同民间以毒闻名者一同招揽?” “顾卿言之有理,然而用毒者多数心术不正,或擒或揽,各地自行定夺。” 一辅官犹豫片刻,道:“陛下,大皇子如今还在军中,陛下是否将殿下召回……”半年前东聿衡考核皇子文武学习,夸赞黄陵之子黄逸少年豪杰,自小便跟其父南征北战。东明奕与东明晟闻言,齐齐下跪,请求父皇准许他们去军中历练。东聿衡当时笑笑并不表态,几日后,他让皇长子东明奕领圣旨随押送军粮的队伍去了阿尔哚,听由黄陵调遣。 东聿衡闻言摇头,“朕让明奕去磨练,岂有凶险就召回之理?” “可是陛下……” “行了,此事不必再议。”皇帝打断众臣,“各处乡试科场可是顺利?有无异样?” 一辅官正欲回答,万福自外而入,躬身唤道:“陛下。” “何事?” “皇后娘娘在外恭迎圣上。” 东聿衡微微皱眉,这才忆起今日是秀女进宫之日,他申时需去昭华宫与太妃皇后一同选秀留牌。“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酉初了。” 皇帝微愣,怪不得皇后亲自来请。 顾长卿看在眼里,见陛下不为女色所惑,心中颇为感慨。前朝多少皇帝因女色误国,圣上却无此忧,勤于政事,盛世在望。 皇帝让四位大臣退下后,孟雅入内请安,东聿衡让她稍候,自己进了内殿更衣。 皇后心有所思,戴了指甲套的尾指动了一动,然而她扬声隔了一扇门问道:“陛下,不知奕儿可曾来了书信?” 里头沉默片刻,而后传出东聿衡的声音,“昨日来信报了平安,朕一时忘了与你提一句。” “臣妾自知陛下公务繁忙,只是不知奕儿现下可好?北边的东西可是吃得惯?” “唉,”东聿衡换了一套龙袍常服走了出来,“明奕是男儿,吃点苦头也无妨。” 孟雅生在巨胄之家,又年纪轻轻当了皇后,从没吃过苦,听东聿衡这么一说,立刻往极坏的地方想去了,不由小小声倒抽了一口气。 东聿衡侧目瞟她一眼,缓缓开口,“朕听说你自明奕走后,便一直茶饭不思?” “臣妾……只是天热,食欲不振罢了。” “你平素多病,不吃更容易染疾,往后不可如此。” 孟雅心下一暖,“多谢陛下关心,臣妾知道了。”她顿一顿,犹豫道,“臣妾为奕儿绣了一件披风,准备了一些秋冬的衣裳,不知是否能派人……” “披风便送去,其他东西营中都有,将士们穿什么他就穿什么,不必多备。” “是……”孟雅见皇帝神色无异,心想皇儿当是平安,于是也不敢多提。 帝后二人到了后宫坤泰殿,王太妃与庄妃、德妃、惠妃都已久候多时了。选秀不仅为帝王纳后宫,也可充当太妃皇妃等殿前女官,因此三名妃子也都到了场。 东聿衡先向王太妃告了罪,而后坐上主位接受众妃请安。闲话几句,便让皇后命人引入候在外头的秀女。 景朝秀女已是经由后宫德貌才艺初选,才能于坤泰殿面圣。选看时一班五人,站于阶下立而不跪,为的是让帝皇与后妃看清相貌与身段。东聿衡靠在龙椅上,面色淡淡地饮茶听着太监介绍姓名身世,只扫视一眼摆手说“去”,苦等一日的秀女就这么丧失了入宫的希望。 皇帝一连说了几次“去”字,王太妃见皇帝一个未留,不由趁空儿笑着问道:“天家今个儿可是乏了没心思?这些妙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怎么都入不了陛下青眼?” 东聿衡轻笑一声,“兴许是乏了。” “陛下成日国事操劳,也该保重龙体才是。来人,端一杯参茶来给陛下。” “有劳母妃。” 王太妃轻叹一声继续道:“陛下虽以国事为重,哀家也以为该刚柔结合才可疏解身心。男人为刚,妇人为柔,陛下前殿杀伐决断,夜里由得后宫温柔小意服侍,岂不美哉?” 皇帝不能反驳。他忆起春禧宫的主子每夜笑脸相迎,或体贴或任性,却总让疲乏的他心情放松,满溢愉悦。 心口又是一疼。 “再者,陛下即便无意,也该替亲王郡王们合计合计。”王太妃心想先让皇帝上了心,便该渐渐有了兴致。 “母妃说得是。” 庄妃在底下撇了撇嘴,这王太妃,不是自己的丈夫就使劲地让表哥纳新人,怕是寡妇当久了心思也扭曲了。 皇后与其他二妃笑容淡淡,心思各异。 经由一劝,皇帝终于也开始细细打量秀女,也留下了几个美人儿。 今日选秀,孟家、丰家与惠妃的娘家都送了新人进宫,其中还是丰家的女儿长得最为水嫩娇媚,年纪虽小却已有一副让男人迷恋的身子。可东聿衡依旧道“去”,庄妃却留下了外甥女。 她心里头自是不愿,可现下以自知自己与表哥孩儿难养,再生下去不仅身子松驰,皇帝更是将她抛之脑后了。 又经几轮,皇帝心中愈发意兴阑珊,沈宁的相貌又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已是习惯的东聿衡轻叹一声,接受心头熟悉的刺痛。 转眼又进了五名秀女,皇帝随意一瞥,脸色丕变。 众妃在看清秀女模样,脸色全都变了,不自觉地齐齐看向皇帝。 底下本就紧张的秀女们自能发觉古怪的气氛,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 大胆的秀女抬眼偷瞄,却见年轻的至尊竟直直地盯着她,立刻心慌意乱地垂下眼睑,脸颊染上粉红。 沈宁并不算绝世大美女,有与她长得相像的并不稀奇,只是这人……着实太像了。 皇帝直勾勾地打量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无一不跟记忆中的娇人儿九分契合,若不是还有一分冷静,他甚至就要下去将这虚幻一般的人儿狠狠地拥在怀里,慰藉他疼痛的思念。 “陛下,臣妾瞧着第二个可真像睿妃妹妹。”皇后轻轻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被点名的大胆女子身子轻轻一颤。 东聿衡猛地回过神来,缓缓收回视线,转过头微微勾唇,“皇后也觉着像?” 德妃心中不安。她微蹙着眉头,搅着手中帕子,只想找出个法子不让这个神似睿妃的女子入宫。 她自幼聪颖过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看过当世才子之作也觉不过如此,因此愈发孤芳自赏,认为这世间没有男子能与她匹配,嫁了谁都是心灵孤寂。可自入宫以后,皇帝一时闲暇,与她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她才惊觉天子竟是如此博学强记,满腹经纶。一颗芳心不由暗许,然而对圣上而言,自己不过他后宫中的普通一员,若非有姑母王太妃,她也不能孕育龙种晋为妃位。心中虽清明痛苦,自诩清高的她却仍不能放下身段去引诱谄媚,只能在宫中一日复一日地苦等皇帝宣召。惟一值得安慰的是陛下对后宫一视同仁,不偏也不倚。 可是睿妃的入宫打破了平静。那真真是个传奇女子,不仅是因她在云州功绩,也不仅因为她身世离奇并以寡妇之身入宫侍驾,她早在睿妃说书之时,就发现了睿妃虽言语浅显,可无意中透露的见识却是高远,那并不是一个女人家的见识……陛下会喜爱于她似乎顺理成章,独宠她也理所当然。她虽听人劝说陛下不过新鲜,可日日听得陛下夜寝春禧宫,赏赐接连不断,她抱着稚儿却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听得皇帝召她侍寝,她几乎欣喜若狂,脸上的妆容描了又描,身上的衣裳换了又换,费心的妆扮却只等来帝王的淡淡一瞥,那夜的缠绵也似意兴阑珊。隔日她起身轻唤他起身时,不意被他握住了手心,睡意朦胧的帝王挂着慵懒笑意,沙哑而宠溺地开口:“宁儿今日……”话至一半他却已清醒过来,看清是她,笑容不再,轻轻收回了手。 过后她才得知,“宁儿”是睿妃的闺名,再忆起皇帝呼唤时的柔情蜜意,她的一颗心几乎被生生揉碎。 幸而红颜薄命。是的,幸而,在看到了皇帝因睿妃的死而痛彻心扉时,她宁愿不耻自己的卑劣心思,也不愿让这个女子再在她的陛下身边。 现下竟然又有一个人长得如此像睿妃,她怎能不满腔妒意! “臣妾觉着极像,”孟雅温柔地道,“陛下,臣妾自知自睿妃走后,陛下一直闷闷不乐,臣妾以为何不把这秀女留下,以替睿妃陪伴陛下身侧?” 德妃原认为皇后贤惠,然而今日却觉得她太过贤惠! 东聿衡又看了那像沈宁的秀女一眼,“抬起头来。” 那秀女心弦一颤,又紧张又期待地抬起了头。看见天子俊美的脸庞时,一张脸瞬间飘红。 东聿衡看着她眼中的敬仰与爱慕,沉默一瞬,而后道:“那便留罢。” 这日的选秀并不久,片刻沈婕妤派人来报七公主哭闹不适,皇帝便停了选看,让皇后送王太妃回宫。 到了春禧宫偏殿,东聿衡看着哭得满脸通红、紧握着小拳头的小公主,极为不悦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仆跪了一地,一位嬷嬷道:“回陛下,小公主方才不知怎地,吐了两口奶,随即便哭闹不止了。” “太医可是来看过了?” “王太医来了,可也没瞧出什么来,只开了两帖药,说是并无大碍。” 东聿衡皱了眉头,亲自抱过哭声渐弱的七公主。 “陛下,”沈湄隔着菱花门抽泣着道,“我们小公主现下可好些了?她哭得妾的心都快碎了……” 七公主在父皇怀里竟渐渐止住了哭声,可怜兮兮地睁着大眼看着他。 东聿衡轻叹一声,让人拿来帕子,擦拭小公主满脸的泪水与汗水。 见皇帝不说话,沈湄惴惴不安,细细哭泣着道:“都怪妾身没用,连自己的孩儿也带不好,让她遭了这么大的罪……” 东聿衡抹净小公主的脸,抬头神情莫测,“你不必自责,也是朕考虑不周,你年纪轻轻当了母亲,怕是无法顾虑周全。” “陛下……” 第54节 “今夜七公主便带去乾坤宫,明个儿朕替她在后宫选个有经验的母亲。” 此话一出,本就脸色苍白的沈湄更是惨白如雪,她没料到……竟是这种结果。 沈湄虽然隐忍有心计,但毕竟年轻,被迷恋与宠爱冲昏了头脑,知道今日选秀,她的心就如猫儿抓挠一般,只想皇帝莫要因新人而忘了旧人。一时冲动,便利用七公主之事请了他来。当他停了选秀踏入春禧宫时,她不知有多高兴,她与女儿在陛下心中还是十分重要的。谁知转眼间,陛下竟说出这般残忍的话来。 “不,不……” “陛下,娘娘虽年纪尚轻,平日里照顾七公主也很是周到,况且孩儿离不开亲生母亲,还望陛下三思啊。”老嬷嬷焦急求情道。 沈湄回过神来,立刻趴在门上急急道:“圣上饶了妾这一回,妾以后一定更为仔细照顾皇儿……” “你好生养着,不必操心其他。”东聿衡似是没听见她的哀求,“摆驾回宫。” “陛下、陛下!”虚弱的呼唤唤不回狠心的帝王,沈湄虚软地滑坐至地。 夜深,沐浴过后的东聿衡去安泰堂后的上房看望在摇床中熟睡的七公主。潋艳正为她拢了被角,转头见圣上过来,无声行礼。 东聿衡点点头,坐在摇床旁的椅上,在烛光中凝视着她安静可爱的睡容,时不时地轻摇两下摇床。 潋艳因帝王难得的温情而溢出满腔柔情。她从来不知道,陛下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室内静默许久,皇帝缓缓开口,“万福。” “奴才在。” “像么,今个儿那秀女?” “奴才觉着……像。” “是么?”东聿衡轻笑一声,旋即看着摇床中的婴孩,沉默一会平静地道,“睿妃有一个便足够了。” 万福微微一惊,陛下竟是要杀了那长得极像睿妃的秀女,有些不解,又有些于心不忍,他斗胆轻声道:“陛下,不如,留着她罢……” “留着她做什么?” “好歹……有个念想。” 东聿衡的脸隐在阴暗处,潋艳看不真切,却莫名沉重。 许久,东聿衡才再次说话:“照朕的话做。”他让沈湄进宫,是不想断了与沈宁的最后一丝联系。可看到今日那秀女,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他的宁儿独一无二,他不允许别的女人顶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嫁给别的男人,也不允许别的女人拿那张脸来扰乱他。 ……他莫不是魔障了?东聿衡沉沉一叹,末了又加了一句,“让她平静地去罢。” 万福只得躬身领命。 东聿衡挥退宫仆,独自一人注视着摇床中的小人儿,低低说道:“不要恼朕……”他的声音又低下去一分,“等着我,等着我。” ☆、第六十九章 沈宁觉着祸不单行。“被旅游”出了峑州还不到两天,小腹下的胀痛尽职地提醒着她女人的日子马上要来了。 古代没有那即用即丢的方便玩意儿,类似的不过是在长布条的中间塞些棉花草灰之类,并且还不能提供质量保障,稍有不慎便……沈宁一来怕丰宝岚发现异样,二来自己也极为注重这方面的卫生,于是未雨绸缪地装柔弱装娇贵,等到真来的那天,她抱着肚子在客栈的床上死活不肯起来,将一娇生惯养不堪奔波的熊孩子演得活灵活现,几番惹得丰宝岚抡起拳头想揍人。 “宝爷,你就容我躺几天,等我缓过劲儿来,我再去追你行不?”把丰宝岚整得没脾气了之后,她又开始装可怜。 丰宝岚被她连日来的鬼哭狼嚎整得脑子嗡嗡作响,他无力地摆摆手,“等你好了再走。”丫的他是不是整了个祖宗过来! 于是一肚子火没地方使的丰宝岚爽性住到花楼里头去了,沈宁乐得轻松,在客房中足不出户,买通了一个小二小心翼翼地待了四日,终于平安度过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舒舒服服待在花楼里听着花姐儿唱小曲的丰宝岚分了两分心思听侍卫的禀报。 侍卫犹豫片刻,先从结论说起,“宝爷,属下怀疑,这李少爷是个女子。” 丰宝岚一口酒顿时喷了出来,“女子?” 侍卫训练有素地递上干净的帕子。 丰宝岚一把推开,“女人?”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说这小李子暗藏着什么滔天的阴谋他都能安然接受,可他居然是个……女人?虽说小李子确实男生女相,可小倌馆里头比他更像女人的不在少数。这一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上青楼进赌坊,与一群男人上场踢球,开黄腔调戏女人的……女人?! 丰宝岚显然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有一种叫“女汉子”的说法。 侍卫点了点头。 “你……看见了?” “属下不曾,”侍卫忙道,“只是李少爷买通了一个小二,属下确实不见那小二与人送信儿,只是每日帮李少爷提了一包东西去烧毁,那好像是……女人家的东西。”说到后头侍卫愈发尴尬,声音几乎淹没在琵琶声里。 丰宝岚一甩酒杯抹了抹嘴,他这说法是小李子并非有阴谋才留在这儿,而是因为他、她小日子来了怕露了馅儿?他爷爷的,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丰宝岚从来不稀奇这小李子接近他是有目的的,他一无所事事的国舅爷、峑州城响当当的恶霸头子,正经人谁吃饱了撑着与他交好?除了想攀附丰家这棵大树的奴颜鼠辈,就是心有所谋之人。人数多了他也懒得一一理会,爽性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人主动露出马脚。 只是这小李子的目的却很奇怪,他要福祸兽的黑玉玉佩。他当时并没有骗他,丰家确实忌黑,家中也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福祸兽,金的银的木头的都有,就是没有黑色的神兽图腾。为此他还上心问了老爹,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回答。他也不认为旁的人敢用丰家的氏腾,那末她又是从哪儿听说了这块玉佩,又想用它来做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他还正打算套他的话,人却几日不在他面前出现。好容易听得手下来报他总算出了窝,却又被孟礼一行人堵住了。他才起了一点兴致,也不想孟礼那呆子把他的玩乐给扰没了。跑去解围却不意听到他那一番直言不讳的话。胆儿该是多肥才一口一个无耻之徒,阴险龌龊,显然他不认为他与他是一伙的。 他兴致高昂,愈发想弄明白他的身份与目的来。 把他拉出了峑州,他还以为他这么快就沉不住气,谁知竟然……竟然…… “他真是个女子?”丰宝岚如同痴傻了一般又问一遍。他着实想不出来为何有这种女子存在。说是不拘小节的侠女,那些个花拳绣腿的江湖女子自诩侠道正义,这小李子却比她们圆滑许多;说是孤女,她那良好的仪态与浅而不俗的谈吐又从何而来?说是被人指使故意这般出现引起他注意的杀手探子,换个美艳女人岂不更好?世人皆知他对美人来者不拒! 一时粗眉紧皱,丰宝岚挥退吵闹的弹唱,独自一人深思起来。 隔日,一行人再度启程,沈宁坐在丰宝岚特制的舒坦马车中,对着古怪打量她的宝爷谄媚一笑。 丰宝岚抖了一抖,女人! 可这还是个女人么?怕是许多男子都没她这假男人有本事,不说她投壶踢球,调戏兰巧巧那一手……啧啧,她莫非跟那些兔爷儿相反,身为女人却长了男人的心?那末她接近他又是为何? 丰宝岚又是莫名一抖。 沈宁觉着奇怪,这厮不多会已经抖了两回了,莫非得了什么病?花柳病有这症状么?这么一想她不着痕迹地挪了挪屁股。 丰宝岚注意到了她这小动作,莫名其妙地欣慰,她还知男女有别,应是有救。 不得不说,丰大少爷着实被沈宁的汉子形象刺激傻了。 二人默默随着马车上下左右颠簸了一会,丰宝岚清清嗓子,摩挲着腰前神兽青玉,似是想起什么似地道:“爷记得你好似问了爷福祸兽是否有黑玉雕刻?” 沈宁脸色不变,“宝爷你记混了,小弟是看着这神兽神气,就觉着黑玉雕成定是更为威武,所以提了一嘴。” “原来如此,”丰宝岚挠了挠头,“总而言之我回去问了我爹,不想祖上真有一块黑玉神兽。” “是么?”沈宁乍听这消息心脏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府上不是忌黑……” “那块玉是老祖宗留下的,丰家忌黑还在后头。” “哦……”老祖宗留下的是不是更具灵性?可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那定是极有灵性的,宝爷你看见了么?” “嘿嘿,”丰宝岚扯开大嘴,“爷不仅见着了,还从爹那儿抢来了。”说着他一手探入怀中,拿出一个锦囊在她面前晃了晃。 沈宁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绣囊左右摇摆,“不知小弟是否有这个荣幸瞻仰一番?” “你想看?”丰宝岚一挑眉,却是大手一展收拢了锦囊,重新揣回怀里,“不给。” 你丫上小学哩!沈宁无语,勉强扯出一个笑,“传家宝,小弟明白,小弟明白。” 嘿!她还真沉得住气。丰宝岚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旋即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要看也行,不过这长路漫漫,你得先给爷找点乐子。” 暧昧的语言让沈宁起了鸡皮疙瘩,他不会男女通吃罢?她假意不解其意,“宝爷说什么,小弟怎地听不明白?” “爷是觉着你这小脸细皮嫩肉,不比那些个美人儿差。”丰宝岚调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沈宁怒了,“小弟我可是纯爷们!” “……”丰宝岚凝视她义正辞严的模样彻底哑口无言。 二人斗鸡似地互瞪了一会,丰宝岚哈哈大笑,“行了,逗你玩儿,爷不好这口!” 沈宁却皱眉不依不饶,“宝爷若往后再如此污辱小弟,小弟怕是无颜苟活于世了!” 丰宝岚目瞪口呆,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那日过后,丰宝岚领着她成日游山玩水,吃香喝辣,沈宁也享受了传说中的公费出差一把。只是丰宝岚时不时的古怪目光让她有些恶寒,他的人品着实不靠谱,还是小心为上。 俄而隔日丰宝岚接到飞鸽传书,看完后见他一脸无奈,旋即便命人将马车换成好马,一行四人直奔西边而去。在途中一个不起眼的镇上,丰宝岚以娴熟的茶杯暗号与人接头,一行人被盛情款待进了金帮。 江湖中有许多帮派这不稀奇,可这金帮却是秘密结社的,俗称古代黑帮哇!沈宁在宫中时曾听东聿衡说过一两句,记得这金帮最大的生意就是贩卖私盐,陆路水路都有,屡禁不止。虽然她也不赞同官盐价格颇高,然而这身处上层阶级的大少爷却与官府明令打击的帮派交好真的好么? 沈宁没能进入内堂听丰宝岚与分舵主说些什么,而是被招待与一群小弟吃喝玩乐。第二日被人十八相送后,便多了一对阴沉沉的父子策马跟在后头。 她觉着有些不妙了。这丰宝岚怕是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不管他是有心与金帮交好,还是官府派的卧底,都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能做到的。他着实隐藏的太好,那么怕是早对她有所怀疑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她至今没能看到的那锦囊里头,虽然极可能是丰宝岚骗她,然而不管是真是假,那也是一丝希望。 经过几日日夜兼程,沈宁万万没想到目的地居然是中州。 牵着马路过李家大宅时,沈宁的头低了低,心中漾起阵阵涟漪。不知道子轩与爹娘的身体还好么?他们知道她……假死的事么? 不怪沈宁有此一问,东聿衡并没有将睿妃的死大告天下,她还时不时地听着市井百姓讹传睿妃奇闻。 这样也好。 跟着丰宝岚到了客栈,她见他安排了两个侍卫出去后便立即让小二打热水在客房沐浴,心思紊乱的她突地生出一个损招来。 她等丰宝岚洗了一会,叫小二多打了一盆热水,叫退了小二,自个儿笑眯眯地推门而入,“宝爷,小弟给你多叫了热水,连日辛苦,你多泡一会儿舒服舒服。” 丰宝岚一听是她的声音,居然下意识双手环胸,愣了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撤了手,嘴角蠕动着低咒一声。他居然刹那明了那些个被他调戏的女人的心思了。 “多谢,你送进来罢。”他故意双手摊在浴桶上,隔着屏风说道。 “好咧。”沈宁面带微笑地双手捧着木盆走了进来,十分自然俐落地为他倒了水,“还要加热水么?”她盯着他的脸问。 “不必,”丰宝岚隔着腾腾热气,缓缓开口,“你帮爷搓搓背。” “……好哩,我瞅瞅澡巾在哪儿。”不等丰宝岚说话,她旋身转出屏风,在他堆放褪下的衣物处迅速翻了一阵,看见了他的青玉佩,似乎看见了锦囊一角,她正探手摸到了边儿,突地身边一阵异动,她机警地跳开,躲过应声而倒的半旧屏风。 丰宝岚坐在浴桶中,无辜地直视她,“这东西挡着太暗了些。” 沈宁怒道:“我还在外头哩,宝爷这般乱来,若是砸到了我的脸,我这辈子也就不必出来见人了!” 丰宝岚哈哈一笑,“行了行了,又不是娘们,澡巾找着了么?” “为宝爷搓澡本是一份心意,宝爷既如此怠慢小弟,我又何苦作践自个儿!”沈宁一甩手,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末了连门也不给他带上。 丰宝岚愣了半晌,随即猛拍水面大笑出声,好个先下手为强的女人! 翌日一早,沈宁出了客房,却敲不开丰宝岚的房门,路过的小二却是告知,丁字房的爷方才便与人出去了。 沈宁一挑眉,这是去踩点了?不过她也懒得理会他们究竟在做甚,转身下楼去了。 用了一顿丰富的早膳,她慢悠悠地晃出了客栈,凭着昨日来时的记忆找到了一家绣货庄,不消片刻便穿着久违的女装自后门而出,然后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南郊外的李家祖坟而去。 第55节 到了山脚,她以幕篱遮颜,与守墓人寒暄两句,让马车的把式留在原处,自个儿缓缓地上了山。 这墓山并不高,沈宁虽只来过寥寥几次,也将李子祺的下葬之处记住了,她轻轻地走向那人的归属之地,心绪开始翻腾。 快到地方时,她突地听得一阵轻微的动静。方才听守墓人说了有几位远方友人今日也来探望李家故友,想必应是前头隐隐的身影。她走近几步,本是表情淡淡,却在看清前头一人侧脸时蓦地吃了一惊。 那张脸不正是丰宝岚的小厮!那末那背对着她,背手注视墓碑的高大男子是丰宝岚? 沈宁不可置信地盯了一会,在看清丰宝岚相貌时着实吃惊不小,丰宝岚怎会跟李家有交情?并且他站的那个地方,正像是在子祺的墓前。子祺认识丰宝岚么?不,不可能。更奇怪的是,那对自金帮跟来的阴沉父子居然也在,儿子还拿着匕首蹲在墓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宁拧紧了秀眉。 不一会儿,几人交头接耳几句,点了点头便往准备下山。沈宁左右环顾,见没有躲藏之处,爽性扶了扶幕篱,身形一挺,泰然自若地走上前。 丰宝岚一脸意兴阑珊,迎面却见一位修长纤细的女子着一袭素净新裳袅娜而来,不由眼前一亮,色眯眯地侧身让人先行。 隔着幕篱沈宁都能感受到他放肆的视线,不由在心中暗骂狗改不了吃屎,表面却是柔弱福了一福,依旧扮作良家妇女缓缓上山。 丰宝岚眯了眯眼,这女子衣着不俗,为甚左右无奴婢家仆服侍?抬头见她在一墓前站定,旋即甩去疑惑,管那么多做甚。不过这女子身形颇似小李子,只是那小李子恢复女装,也定无这少妇风情…… 沈宁站在一不认识的李家祖宗墓前,遥见丰宝岚身影消失在山下,才走到李子祺的墓前,取下了幕纱。 “子祺……”她轻抚着干净的墓碑,轻轻说道,“对不起,这么久没能来看你……” 树叶沙沙,她站在墓前任由思绪纷飞,久久才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她摇了摇头,看向地面杂沓的脚印,又蹲下来看了看刀刮的印记,喃喃道:“子祺,丰宝岚究竟来找你做什么?你难道真是他的故友么?可是那两个人又是来干什么的?”她突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们不会是来盗墓的罢?这念头一闪沈宁又觉着自己犯傻,丰宝岚出身大富,李家不过商户人家,即便他着实闷得发慌想盗墓玩,也不能盗李家的墓啊。 只是这事着实有蹊跷,想必身后还有指使之人,不论如何,这事定是冲着李家和子祺来的,要不要暗中告知子轩一声,让他有所防范……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沈宁没发现一人无声靠近,当她有所警觉时,口鼻已蓦地被人捂住,旋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丰宝岚与几人行至山脚,他看一眼紧闭的守墓人茅屋,又看向不远处等候的一驾单匹马车,眉头微微一皱。 突地一人自旁隐蔽处钻出,唤了丰宝岚一声“爷”。 丰宝岚看向来人,挑眉不悦,“爷不是让你跟着小李子?” “回宝爷,属下正是跟着他到了此处。”丰宝岚的侍卫不敢提中途被沈宁甩开的事,心想幸好自己机灵还能追踪过来。 “他也在这儿?”丰宝岚一愣,莫非小李子是在跟踪他? “是哩,那假扮李厚生的女子狡猾,在绣庄买了一套衣裳,扮了女装从后门离开,而后又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此地而来。想必是从哪儿得知了爷的形踪,跟了过来。” 丰宝岚自知事情有些异样,他身形一侧,问道:“可是那辆马车?”他的眼再次扫过那单匹马车与在树荫下睡得正香的把式。 “正是。” “莫非小李子穿着月白绣花的襦裙,头上还戴着幕篱?” “正是如此,宝爷您碰上他了么?” 原来是她……思及那纤细婀娜的背影,丰宝岚眉头紧蹙,若是追踪自己而来,他为何要换作不便行动的女装,还雇了一驾显而易见的马车?然而若非冲他而来,莫不是她与李家有甚渊源,此处相遇只是巧合? 丰宝岚愈想愈奇怪,这李家虽是商贾之家,身份却也颇为敏感,只因睿妃前夫正是李家子孙李子祺,他沉思一瞬道:“回去看看。”这小李子的身份目的着实愈发扑朔迷离,他已不想再与她虚以委蛇。 “是。” 留了那对阴沉父子,丰宝岚一行人再次回到山上,左右却找不到那月白身影,他们循着脚印再次来到李子祺的墓前,他低头看向那脚印,究竟是因他们曾在李子祺的墓前站过才过来,还是她本就是来拜祭于他?更古怪的是,他们不曾发现沈宁离开的脚印。 丰宝岚的眉头越皱越紧。 一阵阴风吹来,一侍卫打了冷颤,“宝爷,这小李子……不会是个鬼罢?”怎地一个人就凭空消失了? 丰宝岚一把打上了他的头,“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儿!” 那侍卫“哎哟”一声,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 另一侍卫道:“爷,属下查了四周,都没看见他的足迹。纵使他轻功再好,也不能一跃飞到树上去。这倘若不是鬼,恐怕……” “恐怕什么?” 那侍卫蹲下来指了指一个陷于泥土的大脚印,“爷,您请看,这个脚印比咱们踩下的要深上一寸。” 丰宝岚弯腰仔细看了看,再抬起头是少有的严肃,“你是说,小李子被人劫持了?”这事儿可是愈发怪异了。 “属下只是揣测,心中也有些许不明。” 丰宝岚搓着下巴思忖许久,“找!把小李子给爷找出来!” “是!”侍卫领命,而后又犹豫地问了一句,“爷,那这边的事儿……” “继续,这事儿不干,爷都要掉脑袋!”丰宝岚长臂一挥,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嘟囔一句,“这破事儿!” ☆、第七十章 (修改)+小番外 沈宁万万没有想到,劫持她的居然是克蒙人! 她虚软地被人一左一右提进一个充满着血腥与异香的大营中,浑身无力地被人推倒在地,被下了药的她仅凭着意志用了十分力气才勉强坐直了身子。 掳了她来的克蒙人与同伴低低说了两句,再看了她一眼便一齐出去了,末了还对着守在帐外的士兵大声说了两句。 沈宁又饥又渴,舔了舔干躁的唇瓣打起精神集中精力,她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掳了大抵七八日,一开始试图逃跑未果,便被克蒙人一路下了令人无力的药,日夜疾驰绕过了景朝边境到了这里……那末这里究竟是哪儿?他们为什么在此设了战营?并且他们为什么会把她掳了来?他们究竟是知道她的身份,还是随意抓了个景朝女子? 药物让沈宁头痛欲裂思绪不清,她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努力保持清明。 不多时,大帐帘被人猛地撩开,身着正统克蒙王室服饰的阴邪男子勾着满意地笑大步而入。 沈宁一看来人,面无表情地缓缓呼了一口气。 努儿瓴。 该死的真是好极了。 原克蒙二皇子,如今的克蒙大汗努儿瓴站在俘虏面前,阴森森地居高临下盯着沈宁憔悴不堪的小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笑声,“小寡妇。” 沈宁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 “本王知道你不会死,否则怎能得到本王的大礼?”努儿瓴挑起她的下巴,轻轻地说道。 他自然知道沈宁曾入了景宫做了妃子,也得到了她因病而逝的消息,但他并不相信,阿达告诉他这个女子没有死。于是他派人潜伏入景,在李家祖坟易容做了守墓人,他知道了这个前夫是她的软肋,如果她还活在世上,定会去拜祭于他。 果然,果然!努儿瓴笑弧扩大,随即放肆地大笑出声,阿达眷顾,令他达成所愿。 这狂妄的笑声令她厌恶之极,沈宁咬着下唇撇开视线,却在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侍从后蓦地一僵。虽然他穿着克蒙衣物,可那张脸的确是……“曹荣!”她不敢置信地唤出了那人的名字。 那面色苍白的侍从听到久违的名字,竟浑身一颤向后缩了缩。 努儿瓴笑容止住,他挑眉看向身后的奴仆,又转回来看看惊讶的女人,又勾起一个邪佞的笑,直起身子唤道:“贱奴,过来。” 那侍从听得主人叫唤,又是一颤,却也不敢违抗主人命令,慢慢地躬身走到努儿瓴的身旁低垂了头。 “跪下。” 沈宁瞪着眼前无一丝反抗跪下的男人,果真是曹荣! “舔本王的脚。” 低垂的脑袋只顿了一顿,而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俯下了身子,几乎五体投地地舔向那沾着尘土的脚趾。 沈宁直直地盯着这一幕,双手在两侧握紧。 努儿瓴哈哈大笑,一把踢开曹荣,鄙视地看着沈宁道:“你们景朝的贱奴,好好的战士不当,偏偏喜欢当本王的狗!不过本王也得承认这只狗的忠心,当初要不是他救了本王,你我也不会今日相见!” 当初他也不知道云州还有这么一个人,直到他杀了景朝士兵将他救了出去,他才知道这贱奴是他曾巡视时玩腻的奴隶,本是让人杀了他扔在乱坟岗中,不料因他心肺靠右大难不死。没想到他回了云州过上寻常生活,还不忘曾做他胯下之奴的滋味。 曹荣被踢开一旁,立刻爬起来恢复了下跪的姿势。 他果然是那个奸细!沈宁看向奴性的曹荣,这种人原来真的存在! 沈宁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原来克蒙努儿瓴也不过如此,你抓我回来,想将云州大败的过错全推到我一个弱女子身上么?这么点下三滥的手段可是上不得台面!” 努儿瓴一把扯着她的头发拉向他,在她耳边阴冷地道:“景朝寡妇,本王从来心胸狭窄,你也不必多费唇舌,只需好好想想未来等待你的是什么日子,”他又突地将她一把推开,“本王虽然不碰污秽的女人,不过若是也将你变成如这贱狗一般,也未尝不可……” 沈宁明白自己一脚踏入了地狱,但她却奇异地非常冷静,她明白这时候只要露出一点害怕就会令努儿瓴痛快不已,于是她抬起脸,不露一丝畏惧地反瞪于他。 她从来就是这样,敌人不足以打败她的意志,惟有她爱的人才能轻易地伤害她。 此时帐外来报,“大汗,景军派了使者过来,说要与大汗商议交换俘虏一事。” 交换俘虏与城池?难道他们已经开战了么? 努儿瓴一听极为不耐,“本王何时说过要与他们商议?” “这……”传令兵跪在帐外有些不知所措。 “把他赶出去!” “是!” 努儿瓴下完命令,一个转身将桌上酒樽里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随意摔下酒杯,“去把那两个俘虏带来。” “是。”曹荣跪拜领命。 努儿瓴将曹荣与其他侍从一并挥退,坐上主位抽出自己的宝刀缓缓擦拭起来,锐利的刀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映着主人冷酷邪佞的面孔。 沈宁试图站起来,她抓住一旁的栏柱暗中使劲,额上慢慢渗出汗水,她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靠在柱上不停地喘着气。 “孙悟空……嗯?”努儿瓴挑眼座下身为鱼肉还垂死挣扎的女人。 沈宁平息了呼吸,才勾唇冷笑,“莫非你真去找了?” 努儿瓴顿时目露凶光。 “枉我一世英明,居然大意落在你的手上,可悲,可叹!”沈宁话语中带着鄙夷。 “不过区区卑贱女子,还大言不惭一世英明?” “比起你们这些没开化的野人,我当然算得上聪明绝顶,”沈宁以暗劲支撑着身子,依旧不羁道,“我不过随便说了个名字,你就当了真,怕是浪费了许多人力罢?” “可惜……”努儿瓴听得挑衅不为所动,以舌舔过刀锋,尝过些许血腥味,阴冷俯视而笑,“可惜只是个娼.妇!” 帐外一阵喧闹,克蒙士兵推搡着两个手脚都锢着沉重铁链的景朝战俘而入,曹荣跟在后头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沈宁见两人衣着褴褛,身上还有不少鞭痕血迹,自知二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待她看睛那高个儿相貌,心中大震,这个人……是黄陵将军之子黄逸!她再迅速看向黄逸有意无意护着的矮个儿,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如今脏污不堪,可神似那人的长相昭告了他的身份,东聿衡的孩子……皇长子东明奕! 黄逸即便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依旧如猛兽般浑身竖起防备的警惕打算伺机而动。东明奕强忍着身上从未有过的痛楚,努力抬头挺直腰杆,他是父皇的长子,他绝不能辱没了东氏皇族的尊严。 原来此处是景朝白州边境境外。克蒙与景朝的交壤中间隔了一片内陆海,因此惟二的交壤处便是云州与白州。白州不比云州,向来有重兵把守,努儿瓴以毒牵制黄陵,大胆带领五千精兵南下偷袭白州边境驻军,在这战中掳获了此行目的--大意轻敌中了对方奸计的东明奕,连带抓住保护于他的黄逸。 很快两人也发现了帐篷里穿着一袭景服格格不入的女子,黄逸与东明奕同时大吃一惊。 “贱奴,把二位贵客安置到你的地方去。”努儿瓴的命令中透着阴邪寒气。 第56节 曹荣一听,竟犹豫地抬起了头。 “快去!”努儿瓴拿了椅旁的皮鞭便抽了过去。 曹荣闷哼一声,快步上前拉了两人镣铐。 “你分明是我景朝之人,为何背弃王土与这克蒙贼人蛇鼠一窝?”东明奕瞪着眼前垂头委琐的男子,忘了自己脚上铁链,抬腿就往曹荣身上踢去。 曹荣按下他的腿,将他往后推了一把,黄逸忙以身子稳住了他。 “小的是主人的一条狗。”曹荣望向努儿瓴的目光带着世人难解的痴迷,说完后他便将二人的铁链挂到了角落悬挂的铁勾之上,这是他的主人平日疼爱他的地方。 努儿瓴哈哈大笑,拿了一条细鞭走了下来,“说得好!”他大步走到黄逸与东明奕面前。 “你想干什么!”黄逸立刻挡在东明奕面前。 努儿瓴扭过黄逸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蓦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 黄逸隐忍闷哼。 努儿瓴再抽一鞭。 黄逸依旧硬挺着背不曾发出懦弱之声。 “本王就是喜爱看这种大义凛然的表情,”努儿瓴的气息加粗,大手用力抚过黄逸背上的鞭痕,“让本王,非常想将它撕成肉片踩在脚底。”他粗糙的拇指猛地一按黄逸的伤口,让黝黑的少年再忍不住大叫出声。 “黄逸!”东明奕用力挣着粗大的铁链,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努儿瓴!你只会欺负老弱妇孺么,你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的在战场上见真章!”沈宁大喊。 努儿瓴却对一切置若罔闻,他贴近黄逸,大力嗅了嗅自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闭了闭眼显得无比享受。 黄逸背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他用力往努儿瓴身上一撞,“滚开!畜牲!” 努儿瓴轻易地钳制了他,阴阴地笑了两声,让人把沈宁带了过来。 “你认识他么?”努儿瓴如摸情人一般摸着黄逸的身躯,“他就是你们景朝将军黄陵的孽子,本王还记得你与黄陵曾在云州并肩作战……”他射向黄陵的那一箭就是被她化解的。 “努儿瓴,你想干什么!” 努儿瓴笑了笑,又抬起东明奕的脸面向沈宁,“这个人你可认识?他是你们景朝皇帝的大子,啊,本王忘了,小寡妇,你定是认识的。” 沈宁看向东聿衡的长子。她在宫中三个月有意躲在春禧宫,皇子皇女也不需特意向妃子请安,因此他们从未见过。不想初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场合,她看向少年眼睛深处的恐惧,面无表情地道:“我当然认识他,他父皇不喜欢他,说他太过软弱,全然不像当年的他。” 东明奕一听,眼中乍现两团火光,带着愤怒盯着沈宁。 “呵呵呵,”努儿瓴怪笑,“景朝皇帝应是颇宠爱你罢,他千方百计让你一个寡妇进了礼法甚严的景宫,又在你诈死后赐谥号宝睿,可见你当初极得他的宠爱,”他眯了眯眼,“若是他得知他心爱的宝睿贵妃现今在本王手中,又会怎样?” 沈宁淡淡道:“睿妃已死,没有一个男人会为了已经死了的女人,弃大好河山不顾。”她相信如今这种情况,即便她还活着站在东聿衡面前,东聿衡也不会承认她就是睿妃,他这种男人不会受任何人的钳制。 “哈哈哈哈,”努儿瓴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你说得很对,你现下即便活着,也是一个死人,没有人会来救你。” “这就不劳烦阁下挂记了。”沈宁明白努儿瓴是在刺激她。 “太可惜了……”努儿瓴声音低了一分。 沈宁一惊。 “太可惜了,你如此对本王的口味,却居然是个女人,”努儿瓴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不过……” “努儿瓴!黄逸武艺超群,胆识过人,大有超越其父之势,你们克蒙不正需要这样的猛将么?为了你克蒙的野心,何不劝降于他,使其投奔麾下?”沈宁见状急忙说道。 “我克蒙勇士如云,何需景朝孽子,本王更想知道若是黄大将军知道自己的儿子……啊哈哈哈……” “啊呸!”黄逸转头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你们这些畜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父往后定会为我报仇,将你们碎尸万段!” 抓着沈宁的其中一个克蒙士兵上前狠狠打了黄逸一拳。 努儿瓴缓缓抹去脸上脏污,他推开曹荣,向黄逸走了过去。 “不要--!”沈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开药性,挣脱士兵,却立刻被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抓住,“住手,住手!” 东明奕瞪大双眼,他狂乱地大叫一声,“不--” 这一天就如同一场噩梦。黄逸受尽折磨,最后努儿瓴竟还要将他斩首示众!东明奕顿时如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怒吼,相反地黄逸竟显得很平静,他深深看了沈宁一眼,转而看向东明奕,“大皇子,待往后见到我父,请替我转告一句……孩儿不孝,先行一步……来世,定再做大将军之子!” 沈宁与东明奕被强押着亲眼目睹,她听到身旁嗜血的欢呼声几近作呕,旋即她又听得努儿瓴命令士兵将头送给白州驻军,叫他们明日撤离白州,否则下次送的就是景朝皇长子的脑袋。 夜里平野燃起了篝火,此时的东明奕不再被挂在角落,而是与沈宁捆绑一处。黄逸被杀对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心中产生巨大的冲击,他双眼无神地僵在原处,似是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沈宁自知空洞的言语不能安抚,只能用力握了他的手暗中给他力量。 不久后帐帘揭起,走进一个身着华服的瘦弱秀美男子,他的装束有异于景蒙二地,沈宁猜想他怕是克蒙联盟,正想着他是否是个能听得懂人话的,孰料他与努儿瓴不过说了两句,竟主动向他靠了过去,果然是物以类聚! . 沈宁嫌恶地皱眉撇开头,帐篷之中浓冽难闻的香气混和着欢爱的气息,恶心之感在胸口翻腾不去。然而心理明明是如此抗拒,身体竟在不知不觉中发热发烫,慢慢产生着情.欲反应,她猛掐了自己一把,思绪顿时清明,她定是中了春.药了!可是她一整天滴水滴食未尽,究竟是哪里……香气! 沈宁看向薰炉,暗道不妙,忽而又听得身边沉重粗喘,心下一沉,低头望去,果然东明奕面上是不自然的酡红,鼻翼呼哧着粗重的气息,原本闪着愤恨的目光逐渐迷失,他无意识地往她身上蹭了蹭。 好个变态的努儿瓴!“喂,坚持住!”也被上了镣铐的沈宁抬手将他打了巴掌,铁链哗哗作响。 疼痛与响声让东明奕清明过来,他不知所措地移开身体,“抱歉,我、我……” “哈哈哈哈--”努儿瓴狂肆地大笑,“大皇子殿下,你母妃身上香不香?” “努儿瓴,本皇子总有一天要叫你碎尸万段!”东明奕发觉努儿瓴意图,不由怒不可遏对他大骂。谁知骂过之后一股热流更为迅速地往他的下腹冲去。 “你不能发怒,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必须靠你的自制力控制住你自己,你是你父皇的孩子,你一定能做到的对不对?”沈宁现在自身难保,但她知道努儿瓴有意看她与东明奕畸形淫.戏,因此只要东明奕与她能坚持下来…… 东明奕一听,立即盘腿打坐,默念起静心心法来,沈宁盯着他,也握着拳头抑制着身上一波一波的躁热。 努儿瓴大声笑道:“这小王子还没有胆量骑他父皇的女人!” 东明奕额上冒出滴滴汗珠,他的脸颊越来越红,青筋也条条暴出,沈宁大喝一声,“大皇子!” 东明奕一震,又紧闭着眼念着心法,然而黄逸惨死的情状,不绝于耳的淫.叫,令人迷乱的熏香在他脑中混成一团,他睁开双眼大叫一声,往沈宁身上扑去。 他的嘴刚亲上沈宁的唇,沈宁当机立断,偏身手肘猛地用力击向他的后背,令东明奕顿时昏了过去。 努儿瓴眼前一亮,露出新鲜的笑。 “你以为……你能受得住?”努儿瓴邪佞地看着她,指了指昏迷的东明奕,“看看你们的小王子,他那儿似乎还不肯昏过去。” 沈宁不想这春.药这么霸道,她也不看东明奕身体变化,双腿抱膝咬唇抑制着体内翻腾的欲潮,一时迷乱,她便狠狠地咬在自己的手臂上。 “哈哈哈,好!景朝寡妇,你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啊!”努儿瓴倒想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他娘的混蛋……”沈宁发誓,要是她能活着出去,一定以十倍偿还今日之耻! 沈宁以过人的意志抵御着春.药的侵袭,努儿瓴的视线就像毒蛇一般缠绕着她,她的汗水渗透了后背,咬着渗血的手臂不肯向肉.欲屈服。 “大汗,这是你的新玩物?怎地是个女人?”阴柔男子站在努儿瓴身边眯了细长的眼。 “唔。”努儿瓴懒懒应了一声,依旧盯着底下隐忍的沈宁。 见他不愿多说,那男子也不多问,抚上他的肩膀,道:“小王差点忘了,小王来是得到了自阿尔哚传来的战报,本想请大汗去大营商议要事的,不想……” 努儿瓴偏头睨他一眼,冷冷一笑。 阴柔男子笑而不语。 努儿瓴冷哼一声,站起了身,拿了自己的宝刀,吩咐曹荣道:“叫人打桶水来把小王子弄醒,把炉中香料再填满。”他希望回来之时看见二人已忘了礼仪廉耻狗走狐淫。 “是。”曹荣五体投地送迎主人。 ******************************** 番外——平行轨迹 胚胎时: 沈宁:被父母每天细心呵护,一天天地健康发育成形。 东聿衡:父皇没空理会,还不是皇后的母妃成日提心吊胆。一日母妃被下毒,幸而王贵妃相救,得以继续生存。 周岁时: 沈宁:在父母亲戚关爱的眼神下,笑嘻嘻地抓了笔,抓了书,抓了口红,还抓了……一本美男杂志。 东聿衡:在后宫众人居心叵测的眼神中,面无表情地抓了玉玺。 六岁时: 沈宁:每天跟院子里的小孩玩泥巴玩得不亦乐乎,膝盖被摔破了跑到妈妈怀里哇哇大哭。 东聿衡:每日黎明前起身,穿戴整齐了去上书房上学。被大了六岁的太子欺负,母妃被皇后欺负。王贵妃养育刚满月的六弟,经常为母妃解围。躲过三次毒害。 八岁时: 沈宁:上小学二年级,是院子里妥妥的女霸王,解剖青蛙踢小狗,往人家菜园子里扔炮仗。 东聿衡:每日勤学苦练,不满自己射箭比太子差,大冬日的悄悄练习,以至满手冻疮。父皇开始痴迷丹药,不理朝政,不进后宫。躲过两次毒害。 九岁时: 沈宁:小学三年级,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妈妈高兴地买了芭比娃娃给她。 东聿衡:太子私通后宫,被贬。他让人将皇后派人毒害后妃导致后宫六年无子真相呈禀,父皇大怒,皇后被废其位。母妃立为皇后,自己被立太子。一时巴结者云涌而至。 十岁时: 沈宁:小学四年级,开始对班里的小帅哥脸红。因为对大人不礼貌被父母骂感到非常委屈。 东聿衡:父皇暴毙。因母后家族势弱,自己年幼,再次陷入危机。前太子势力要求复立皇长子,亲王党请敬亲王龙袍加身。母子俩的命运在一念之间。挫败、失落、无力深深地跟随了他很长一段时日。同年登基。 十三岁时: 沈宁:初一。叛逆期到了,做了很多成年以后匪夷所思的事,有一次因为打架,妈妈还被叫到学校被学生家长骂了一顿,妈妈不停地赔不是的模样刺激了她。一夜长大。 东聿衡:母后薨,他不及悲伤,豫亲王与邕亲王叛乱,以先见之明运筹帷幄,平息叛乱。同时众多画卷,他看不见娇女的模样,只看得见其背后的势力。再三权衡,选择了孟家女孟雅为后。亲政,大婚。 十六岁时: 沈宁:收到第一封情书,小心肝砰砰跳,但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没有答应。 东聿衡:皇长子两岁。准奏选秀充盈后宫。毫不犹豫地勾选一个个高门贵女。 二十六岁时: 沈宁:遇东聿衡。 东聿衡:遇沈宁。 ☆、第七十一章 第57节 月已行中,曹荣默默地填着充满春.药的香料,沈宁看一眼昏迷中依旧紧皱眉头的东明奕,吸了一口手臂中的血,感受到那份刺痛,她贴着手臂沙哑开口,“曹荣,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曹荣的背影顿了一顿,片刻才答道:“记得,您是李夫人。” “放了我。” 曹荣的动作停下,他转过身来看向一直不敢直视的女子,犹豫怯懦地道:“小的不能……” “你的父母是被克蒙人杀死的,这点你也忘了?”沈宁说话说得很快。她惟有这样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语句。 “……我没忘。” “那你……”沈宁再次咬牙忍过一阵痉挛,“只顾沉迷床第欢愉连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也能忘得一干二净?等你死后你拿什么脸面去见曹家的列祖列宗!” “我没忘!我恨克蒙人,我恨不得他们死!”曹荣低低吼道。 沈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难道他是忍辱负重…… “……可是我是主人的狗,主人是我的一切,我要待在主人身边,不管他是什么人!” 希望之光陨落,这个人,也已经彻底堕落了。 “李夫人,您放心,我还记得李家当初的好,我会照应您的。” 沈宁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士兵提了一桶水走了进来,曹荣走上前,指挥士兵泼醒东明奕。 沈宁垂下眼睑,忽地听得一声不寻常的闷哼,她迅速抬起头来,却见提着水桶的士兵一手抱着昏迷过去的曹荣。 “你……”沈宁在昏黄的火光中定睛,居然是一身克蒙士兵装扮的丰宝岚! 沈宁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废话少说。”克蒙戒备森严,他们的时机并不宽裕。丰宝岚蹲下身子,抽出一把锐利短剑砍断铁链,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能走么?” 沈宁点点头,丰宝岚正带她举步,她却停住了,“把他也救出去。”她看向昏迷的东明奕。 “我救不了那么多人。”丰宝岚自中州一路追踪过来,循着线索居然发现劫持小李子之人居然穿过景朝与接壤小国姑墨的密道出了景朝边境,直奔克蒙战营。虽然她的身上还有许多谜团,但他一直信奉敌人的敌人便是同伴,于是决意救她出来。努儿瓴一直防备白州动向,竟没发现有人自后方钻了空子趁虚而入。 “救他,我可以自保。”沈宁的声音很坚持。 丰宝岚深深看她一眼,沈宁只道:“救他。” 丰宝岚无奈地点点头,他将东明奕翻了个身,首先看到的是他身下的湿濡,皱了皱眉又看向沈宁脸上的艳红媚惑之色,一时恍神一瞬,这小李子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旋即又甩开绮念,双手一抬打算将东明奕背起来,却在看睛他的脸时愣了一愣。 “往哪里走?”沈宁捏了捏自己手中的伤口,压低了声音问道。 “……跟我来。”丰宝岚眼中变幻莫测。 丰宝岚背着东明奕,领着沈宁走到帐篷西北角落,用短剑将韧布划开了大口子,外头有人接应,一行人趁夜潜逃。 然而克蒙战营中着实戒备极严,不多时便有士兵大喊,一时火光通明,脚步叠沓。 沈宁头回看见严肃警惕的丰宝岚紧皱了眉头,她又看看他身后的东明奕,心下一横,竟蓦地往树丛另一边钻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丰宝岚没料到她居然会有此举动,震惊一瞬,却也无可奈何地趁着士兵被她转移注意之际,背着东明奕逃离了克蒙大营。 隔日,克蒙与景国在白州边境爆发了一次战争。景军因黄逸的死而愤怒英勇,然而克蒙马阵也非浪得虚名,双方激战许久,死伤无数,而后景军鸣金退兵。 下午,克蒙再次叫嚣,景军守而不应,克蒙强攻,战火再起。直到日落,景军顽抗,克蒙未能打开通往白州的大门。 “他奶奶的!狗.日的克蒙羔子!” 阴冷的战俘刑审台中央,一个克蒙俘虏被十字捆绑在木桩上,浑身上下都是鞭笞的痕迹。他不久前才被景朝的一个将军鞭打得晕死过去,昏昏沉沉的大脑因一声怒吼而惊醒,他缓缓地睁开眼,他听得出来就是那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将军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牛将军?” “老简说要弃城撤军!” “咦?撤军?” “对!他说要在今夜撤离白州,兵分两路,他往东撤,我往西撤,以鼓声为号!” “为甚要撤军!黄逸的仇还没报,再说一撤军白州不就完了?” “老牛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简大将军说如今敌强我弱,后无援军,再打下去不过等死,况且还得以皇亲国戚的安危为紧要。”牛将军显然极为不满,又大骂一句脏话。 “将军,不能撤啊!” “闭嘴!现在人家是主帅,多说有个屁用!你去让将士们把白州该带的都带上,该烧的全烧了!”牛将军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俘虏立刻闭上了眼睛。 “还没醒?奶奶的,克蒙人这么不经操!来人,拿水来泼醒他!” “是!” 一桶冷水泼至脸上,俘虏睁开了眼,目露凶光地瞪着他。 “老子叫你看!”虎背熊腰的将军牛政有气无处发,扬手又是一鞭。 “将军,简将军又唤您咧!”有个小兵进来报道。 “还有什么屁事!”牛政甩了马鞭,气冲冲地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带着他也是个累赘,你们把他拖出去砍了。” 待牛政一走,那克蒙战俘被两个小兵一左一右地拖了出来,行至一人烟稀少之地,他深吸了几口气,带着锁链的手臂凝聚全身力气猛地击向一士兵腹部,转而又旋身以手肘扣向另一士兵后背,待两人昏死过去,他掏出小兵身上钥匙打开自己的镣铐,扒了一小兵的衣服,迅速消失在隐蔽之处。 是夜,阴柔男子,也就是那加新王元毅在营帐中对着今日并无直接参战的努儿瓴道:“景人顽抗,待明日阿妹将偁草送来,小王制成毒烟,不日便可攻城。”为拖住黄陵,元毅将仅剩毒烟全部留给了与黄陵对峙的阿泰将军。 帐篷里不时传出的古怪声响并没有影响努儿瓴,他点了点头,扬手将吊在一旁的五花八绑的曹荣抽了一鞭,听到他被堵住的嘴角发出唔咽之声,才道:“白州守军有什么动静?” “静悄悄地无甚动静。”元毅拿了酒樽送至努儿瓴面前,坐在他铺了兽皮的扶椅上,睇向下方问道:“大汗,这个玩物你还没尽兴?” 座下不远处是浑身斑驳血迹的沈宁。她的身上散落着狰狞的鞭痕,甚至连脸侧也有一处,这是昨日她被抓回来之后努儿瓴狂怒之下的杰作,而后努儿瓴又命人将媚香燃起,就这样折磨了她一夜一天。沈宁此时思维已全然混乱,惟有心底深处超人的意志在支撑着她。如今她的手臂上是密密麻麻在受折磨难耐时的咬痕,几乎无法找到一点完整的地方。 “唔唔--”沈宁紧咬着手臂,又一波要命的折磨汹涌而至,她觉得浑身就像有火在烧,伤口处更是火上浇油,令她皮开肉绽。 努儿瓴没有回答元毅的话,而是格开他的手缓步走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被折磨着依旧不肯求饶的女人。他原意是想在她屈服身下之后再叫几个士兵当面凌辱,彻底磨灭她的意志与尊严,不料她居然能坚持一夜一天。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女人,为何拥有阿达赐于勇士的钢铁意志! 努儿瓴蹲下身,男性的强壮气味扑面而来,沈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努儿瓴伸手捏向她的下巴,那气息那皮肤都让沈宁的每个细胞在呐喊,抱他,抱紧他!她弯了双臂,慢慢地将身子蜷成一团,用指甲戳着自己的皮肉,“妈的,妈的……”最原始的本能烧遍整个身躯,她甚至找不出舒解的办法,只得用疼痛去抑制,不经意间尝到口里咸腥的血味,她便明白自己不知何时已咬破了嘴唇。然而此刻已无暇顾及这小小的疼痛,一直未得释放的身体已完全背叛主人的意志,从四面八方叫嚣着,心脏几乎压抑得快要爆炸! “妈的,妈的!”一波一波的春.药侵袭还在继续,意志渐渐被痛苦占据,长发已被汗水浸湿,几近扭曲的面庞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像野兽受伤时的低吼,最终-- “啊啊--唔唔!”不愿屈服的的她又毅然狠狠咬住手臂!鲜红的血液顺着胳膊滑落,瞬间在地上开出美丽的艳花。 努儿瓴注视着地下的朵朵血花,回想方才她抑制高.潮的媚态,一股陌生的热流在体内乱窜叫嚣,而后他震惊地发现,他居然……硬了! 他从未对肮脏的女人产生欲望,即便那女人长得无比娇媚。然而为什么对这个寡妇……是她身上的血气太甚了么?努儿瓴舔舔唇,凑上去舔过她脸上的伤口。 奇异的热流再次乱窜,他忽然想舔遍这女人身上所有的伤口。而事实上他也开始无意识地压上了她。 沈宁此时怎能抵抗得住努儿瓴的侵略?她心知自己完了,紧闭着眼闪过东聿衡的面孔。 “大汗,被景军抓去的副统托阔台逃脱回营,说有要事对大汗禀报。”帐外传来士兵大声禀告之声。 曹荣吊在铁勾上,瞪着湿濡的双眼看着主人自李夫人身上缓缓起身,心中震惊不已。主人从不愿碰女人,为何今日…… “唉,扫了大汗的兴。”元毅将酒一饮而尽,细眸一瞟,跟在他的身后往帐外走去。 “看紧她。”努儿瓴对进来监视沈宁的士兵道。 “是!” 逃回来的正是牛政刑问的俘虏,他将假装昏迷所听到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努儿瓴与其他将士。 元毅听罢,说道:“大汗,这正是大好机会,你我派兵左右两界埋伏,不仅能将守军击垮,又能再擒大皇子,夺得白州,是为一石三鸟。” 努儿瓴沉默片刻,而后说道:“孛尔将军阻击东界,本王亲率兵在西界埋伏,那加王便坐守大营。” 元毅闻言,轻笑一声,“那末小王便在营中静待大汗捷报了。” 这夜月黑风高,空气中似乎飘散着血腥的气味。鸡鸣时分,努儿瓴早已带着骑兵前去埋伏,守在营中依旧不能成眠的元毅独自坐在帐中,自怀中掏出状似蜜蜡的透明圆珠,里头存封着一丁点人肉,那是他杀了父王之后自他心口剐下的心头肉。元毅痴迷地盯着圆珠里的东西,喃喃自语,“父王,您总是称赞大兄……”他一定要证明给父王看,他比大兄强!他要带领那加攻克景国,而后再一并杀了努儿瓴兼吞克蒙! 忽而帐外大乱,火光四起,元毅警醒地立刻起身拿起武器,旋即便听得士兵来报:“四王子,不好了,景军杀过来了!” “什么!”不好,中计了! 沈宁自昏迷中清醒过来,望着头上似远似近的床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立刻浑身的刺痛令她回过神来,她猛地坐起身,脑袋的眩晕与四肢的虚软又再次让她重重倒了下去。 这里是哪儿……她最后的印象停在努儿瓴出了帐篷她便再次昏了过去。然而为什么她现在会躺在床上?而身上的折磨仿佛减少了许多? 床帷外似有有听到了声响,疾步走过来掀起了帷帘。一个梳着双髻穿着景服的丫鬟惊喜地叫道:“小姐,这位夫人醒了!” 小姐?小姐又是哪个?沈宁不甚清醒地盯着这青春的小姑娘。清醒后不是脸上的冷水与变态的王子,这让神经一直紧绷的沈宁有些不能适应。 紧跟着一位梳着百花分肖髻的柔美绣阁小姐走了过来,同样一脸喜悦,“谢天谢地,夫人,您终于醒了。画儿,快去通知爹爹和大夫。” “知道了,小姐。”那名叫画儿的小丫鬟麻溜地跑了出去。 身上残余的药性让沈宁浑身痉挛一瞬,她闭了眼紧皱了眉头,那柔美小姐连拧了湿帕为她擦拭。 沈宁喘着气睁开双眼,迟缓地问道:“这是哪儿?” 那小姐安抚道:“夫人,别害怕,这儿是白州,你已经被救出来了。” “白州?”沈宁想了一会,才道,“景朝的白州?” “是,是咱们景朝的白州。” 得到肯定的答覆,沈宁愣愣地慢慢地有一种自地狱回到天堂的感觉,然而只是稍稍放松便觉更为虚脱。她缓缓抬手,看向抹了蜡黄药膏的手臂,又轻轻挪动身躯,感觉自己浑身被包成了木乃伊一般。 “夫人,您受苦了。”那小姐并未看见沈宁身上的伤,但只凭她处处的包扎迹象就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头。她着实不敢想像一个弱女子竟然遭受了这么大的罪,单凭想像就觉害怕。 “小姐,老爷与丰公子领着大夫来了。您是否要回避?”画儿又跑进来道。 那小姐忙起身,对沈宁说了一句“先失陪”,而后自侧门出去了。不消片刻,白州知州张大人与丰宝岚立在屏风外,让白州最有名的大夫进绣阁为沈宁把脉。 画儿为沈宁扶出手臂,问道:“夫人,可要遮帕?” “不必……” 原来并非富贵人家。画儿心里有了数。 大夫细细把脉,又询问沈宁些许状况,而后才捻须起身。 沈宁迷迷糊糊听得大夫与丰宝岚的声音自遥远处传来,后又昏睡过去。 再清醒时,汗水湿透了她的额与背脊,然而她却感到身体少了热辣的折磨,惟有疼痛愈发强烈,这竟让她感到高兴。 她的思绪也清明过来,想开口却发现声音嘶哑,清咳两声肺部却疼痛不已。幸而画儿机灵,打起床帷笑道:“夫人醒了,可是口渴?” 沈宁点点头,画儿迅速去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喂她喝了两口。 沈宁道了谢,问道:“什么时候了?” “日头刚下哩!” 第58节 原来还是傍晚……“丰公子在么?我想见见他。” 正巧丰公子也交待过若是夫人醒了便知会他一声,画儿道:“我去为您请丰公子来。” 不消片刻,丰宝岚走进绣阁,却立于屏风之外。 “宝爷,请进来罢。”她现在没那么足的中气与他隔屏对话。 丰宝岚奇怪地笑了一声,缓步走了进来。他望向依旧床帷紧闭的月洞雕花床,一时心境很是复杂。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她居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宝睿贵妃,当初他得到睿妃被赐谥号的消息,还曾与近侍道:“幸而这贵妃已死,咱们的皇帝陛下舍得用这‘宝’字,那真真是不得了。若是活着,妹妹怕是没甚好事。” 他还暗忖着被民间神化的寡妇究竟长个什么狐媚模样能让广德帝如此喜爱,没想到居然是个能与他上青楼进赌坊的女霸王!他从没想过敬爱的陛下好这口……不过……也不难理解,这个受尽折磨也不曾见一分软弱的女子…… 沈宁脑中也是千丝万缕,室内沉默片刻,她才开口问道:“宝爷,是你救了我出来么?” 丰宝岚轻咳两声,“虽说把你背出来的是爷……我,但整个计谋却是简将军想出来的。” “简将军?” “简奚衍将军,他是黄陵大将军的部下,也是黄逸的师父。” 提起黄逸,沈宁的心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她才继续问道:“那末现下情形如何?” “放心,克蒙与那加联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简将军更是杀了那加新王元毅,敌军损失惨重,努儿瓴虽保留了精锐,一时也不敢轻易进攻。”此战大慑敌军与周边小国,简奚衍也一战成名。 沈宁轻呼了一口气,旋即她想起一个人来,“大皇子现在何处?” “殿下如今也在知州府内。” “他……还好么?” “毒素清了,外伤也不多,只是如今他关在屋内,不吃也不喝,更不让人进屋。”丰宝岚叹了口气。这大皇子莫不是废了?天家的本意可能是要磨炼磨炼长子,谁知世事难料,这样可就便宜了底下有皇子的后妃了。不过暂时与他丰家没甚关系,谁叫他妹妹连个带把的也生不出来,莫非也是丰家的诅咒?可这么说来,天家也是太后姨母生的。 东明奕是被打击太大了么?也难怪,在现代他不过是个刚上初中的学生,东聿衡也太狠了,这么小小年纪就让他上战场……还有那变态的努儿瓴…… “这位小娘子,是否容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宁沉默,丰宝岚却忍不住再次开口。他玩世不恭的声音带了些许认真,“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没想到她刚脱离死地,又将面临生死审判,沈宁苦笑一声,沙哑地道:“宝爷,看在咱们的酒肉交情上,你能不能不告诉皇帝陛下,我……是他诈死的逃妃?” 听得她亲口承认,丰宝岚还是吃了一惊。他着实想不明白,这分明受宠的妃子为何诈死也要逃离皇宫?他听说是患了花疹不治而亡,宠妃如若非确信染上绝症,皇帝会岂会轻易罢休?她若真染上了花疹,又是如何得救?他曾以为只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身上的谜团就可迎刃而解,现下知晓了实情,却是更多疑团扑面而来。她又为何要接近他?又为何想要得到一块黑玉福祸兽? “抱歉,娘娘,简将军已命人八百里加急,火速将您与大皇子得救之事禀明了陛下。” “是吗……”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那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与哀伤,由得丰宝岚狡猾的脑袋也百思不解,救她出来时,昏迷中的她还喃喃唤着天家的名讳,分明是情深未了,为甚当初要诈死? 二人沉默片刻,沈宁望着床梁道:“事到如今,宝爷可否给我看一看你那块祖传玉佩?” 丰宝岚眼中异光闪过,“娘娘息怒,在下当时,是骗娘娘的。” 沈宁静静地听着,轻喟一声,“宝爷也是真人不露相哪……”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彼此,彼此。”丰宝岚面对“娘娘”,也不改痞子本色。 沈宁闻言,终于扯开了唇角,心想要不是现在她头衔比他高,他怕是不顾她的伤势都要将她暴打一顿。 “那末宝爷,你总该告诉我,为何那日你去我前夫的坟前?” “这……”丰宝岚顿时支吾了。 “丰公子,”画儿领着一个奴婢闯了进来,“丰公子,大皇子殿下依旧不肯用膳,张大人怕殿下金体有所闪失,特叫奴婢来请公子过去看看。” 他吃不吃东西干他甚事!丰宝岚暗中腹诽,然而也不否认这两丫头来得正是时候,他正想虚情假意地退出去,却被沈宁叫住了,“且慢。” “娘娘还有何事?” “请宝爷将大皇子请来我这儿罢。” ☆、第七十二章 长阳皇宫,皇帝在朝中接到急报,大脑竟在瞬间空白一片。大臣们凝神屏气地等待着主子告知急报,等了半晌却见珠帘下的龙颜木然,久久不发一言,不由面面相觑。 万福立在身边,也不由担心地侧目看了主子一眼。 “陛下、陛下。”有老臣连唤几声,东聿衡猛地回过神来。却不是抬手让他起奏,而是捏紧了手中奏信猛地起身,“退朝!” 朝中顿时一片无声惊讶。 皇帝也不管他们是否已跪安,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开明殿。 出了大殿,皇帝不要銮驾,不要随侍,只大手一挥往第二殿通明殿疾步走去。 惟有万福跟在主子身后不远处。 通明殿向来安静,只有寥寥几个太监与奴婢在日常打扫,东聿衡将人全部挥退,却也不进殿中,一人在殿外不停来回地走,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浑身充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睿妃!简奚衍说他救下了大皇子与睿妃!荒唐,荒唐!皇帝手里还紧抓着信纸,手中青筋暴出。宁儿还活着?不可能!她明明在众目睽睽下与患了花疹的孩子肢体接触,并且确实身上已起了红疹,并且最终还放火自焚!有人冒充她?大皇子与简奚衍却笃定她是睿妃!大皇子见过睿妃么?简奚衍见过睿妃么?天下之大,相像也不足为奇,那个秀女不也长得像宁儿么?再有一个相像的又有什么奇怪! 但,她如果真是沈宁……不受控制的狂喜刹那间涌了上来,她还活着,老天庇佑,她还活着!他见了她要怎么做才好?抱紧她?还是斥责她?老天,她还活着!皇帝的心都为之颤抖,他的唇角上场,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可是如果她是冒牌的……又似有一盆冰凉的水浇熄了他的满腔喜悦,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明明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白州,还被努儿瓴掳了去!一定是假的,保不齐是努儿瓴派出的刺客。倘若是假的,他一定要让此人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样都难消他的心头怒火。 可如果又是真的……一定是假的…… 东聿衡头回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一口大油锅熬着他的喜怒哀乐,狂喜恼怒与忐忑不安不停沸腾。 可即便他的内心已大喜大悲,脸上却如雕刻似的没有一丝表情。万福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许久,皇帝终于停了脚步,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许久,万福忍不住担忧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 又隔半晌,东聿衡才生硬地道:“把内阁几位大人都叫到御书房来,朕有要事相商,还有,传朕的旨……” ******** 三日后,躺在窗阁边晒太阳小憩的沈宁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清醒的瞬间如从悬崖坠落,她冷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发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她抚着裹着纱布的脸想道。如果有的话。 “夫人,您醒啦?奴家正想唤您咧。”绣阁小姐--白州知州千金张素兰领着画儿走了进来,“大皇子殿下又来为您敷药来了。” “那麻烦你们先帮我换件衣服罢。”这种软弱的样子可不能给他看见。 画儿上前,轻手轻脚地为她更衣,见她的衣裳又已湿透,见怪不怪地道:“夫人您又做噩梦啦?可要奴婢为您换身上纱布?” “那麻烦你。”她得尽快好起来。 张素兰这次没避讳,她看向白玉身躯上狰狞的伤痕,犹是倒抽了好大一口凉气,只觉自身疼痛难忍,不忍再看。 待她换好衣服,张素兰亲自去迎了东明奕进来。虽说她是千金小姐,但这小小的知州小姐在高高在上的皇亲面前,也不过是奴婢罢了。 东明奕现下还没有沈宁高,依旧板着稚气未脱的脸,摆摆手让请安的主仆二人起了身,走到坐在桌前的沈宁身旁,行了半礼,“夫人。” “殿下,又要劳烦你了。”沈宁将手臂置于桌上软垫,轻笑一声。 “张小姐,你们先行退下罢。”东明奕点点头,照例先摒退闲杂人等。 张素兰失望地看了东明奕一眼,行了礼,领着画儿退出了自己的闺房。 听到阖门的声音,东明奕打开桌上放置的药膏盒子,“睿妃娘娘,儿臣失礼了。”他面色淡淡地道,取了盒中软膏,熟练地敷于她的手臂之上。 自那天她让丰宝岚把他叫来见过面后,她并不与他说些别的,只伸了手让他帮忙敷药,他一时不解,又看她手上密麻伤痕,便愣愣照做了,而后为她端茶倒水,喂饭换药竟都成了他这皇子的活儿。他想发作却又莫名地忍下高傲的自尊,对她的话一一照办。 或许……因为他心中有愧。每每为她敷药时抚着她凹凸不平的手臂,他总是得费力气才能止住指尖的颤抖。比起他来,她一个弱女子更为英勇无畏。在他不敌迷魂之时,是她当机立断打晕了他,才不至于让他铸下大错;丰宝岚本意是要救她,她却毅然作了诱饵令他们平安逃离,结果换得满身鞭伤。为她疗伤的大夫说她幸而并不曾被奸人玷污,那便意味着她被赤裸生生折磨了两夜一天!那种钻心侵脑的恶毒滋味,她究竟是如何忍过来的!她也与他一同目睹了黄逸的死,比起她来,他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殿下,不知现下战况如何?”不知东明奕心中所想,沈宁突地问道。 东明奕动作停了一停,才用已然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说道:“儿臣听说努儿瓴已率军回了克蒙,应是往阿尔哚那边去了。”他企图围魏救赵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自然得回头抵御已展开猛烈攻势的黄陵将军。 “是么,可惜不能由咱们亲自将他擒住碎尸万段。”沈宁颇有遗憾。 东明奕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娘娘,不曾害怕么?” 沈宁看进他的眼睛,“怕,当然怕,不仅怕,而且痛。”她指指手上的伤。 东明奕也直直地看着她,可看着看着,竟不知怎地流下泪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沈宁面前,哽咽道:“我是个懦夫,我心里害怕!” 沈宁轻叹一声,缓缓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东明奕趴在她的腿上,一边哭一边道:“全是我的过错……若非我轻敌中了敌人奸计,黄逸也不会为了保护我,死得那般凄惨……我做梦都是黄逸被杀的模样,有时还梦见我也被努儿瓴蹂躏……我愧对黄将军,我没脸面见父皇……他们因我是皇子安慰我,我、我知道他们都在怪我、瞧不起我……” 东明奕几乎语无伦次,向同病相怜的沈宁倾诉着心中的恐惧与不安。 沈宁由着他渲泄,轻抚着他的头给予安慰。许久,她才轻轻说道:“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不要太自责了。”她停了一停,过了一会才继续道,“既然木以成舟,你便要学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再想尽办法去解决这个错误。” 东明奕抬起头来,一双红眼与一只红鼻带着些许可怜兮兮。 “乖孩子,擦干眼泪,你还得为黄逸报仇。”沈宁以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少年皇子感到那抹温柔如春风拂面,如一颗露珠自叶尖滴进平静的湖面,荡起一丝涟漪又立刻消散,终是与湖水融为了一体。 他的灵魂深处记下了这一瞬。 而此时的他愣愣半晌,蓦地站起身来,颇为狼狈地迅速擦干眼泪。 屋里弥漫尴尬的沉默,沈宁拈了一个春卷递给他,“殿下饿了么?这点心很好吃,可要尝尝?” 东明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讷讷道:“我手上脏……” “那便这样儿吃罢,”沈宁轻笑着将春卷送至他的唇边,“啊。” 东明奕涨红了脸,看着她竟鬼使神差地含糊一声“失礼了”,张嘴将春卷一口咬下。 沈宁笑眯眯地看他吃完,问道:“好吃么?” 东明奕沉默地点点头。 “那再吃一个桃包罢。”沈宁拿了个小桃包再次喂到他的口中。 东明奕吃完,轻轻说道:“……好吃。”以往在宫中从来不尝的桃包如今竟也有别样清香。 “好吃就好。”沈宁偏头微笑着为他拭了拭唇角。 东明奕的脸又红了,而后他弯腰双手拱握对沈宁行了大礼,“请娘娘恕罪,儿臣方才失仪了。” 响鼓不用重锤,他应是能振作起来了。沈宁眼中有赞赏,“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为我抹药,何来失仪一说?” 东明奕听出沈宁的言外之意,头压得更低,低哑地道:“多谢娘娘。” 而后他以清水净手,拭干后再次为沈宁抹药。沈宁凝视那有八分像东聿衡的脸庞,心中一声轻叹。 待东明奕为她双臂细细抹完药,沈宁道:“多谢殿下,明个儿便不劳烦你了,你怕是也需回营了罢?”他现在不能躲在后头,他是东聿衡的孩子,他必须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尽管眼底还有一丝害怕,但东明奕依旧坚定地回答,“正是如此。” 第59节 “沙场无情,殿下还请万般小心。” “多谢娘娘提点。” 正值此时,门蓦地被打开,衙门捕头领着几个差役冲了进来。 “放肆!”东明奕顿时喝道。 “抱歉,大皇子,小的是奉了张大人之命,来将此女子押入牢中。” “什么?”东明奕不悦地皱眉,“荒唐!娘、夫人犯了什么罪?” “这……小的不知,张大人只嘱咐小的,此为圣上的旨意,不得有误。” “圣旨?”东明奕一惊。 沈宁却是脸色不变,毫无异议地跟着捕头走进大牢,却看见丰宝岚站在前头,自个儿牢房布置得如闺阁一般,甚至还带着些幽幽香气,她扑哧一声笑了,“宝爷,这可是你的杰作?” 丰宝岚勾了勾唇,“您身份金贵,张知州也不敢怠慢。”丰宝岚心中暗叹,恐怕是天家对于她潜逃一事不能释怀,没有当即杀她就算好了。 “多谢。”沈宁走了进去,扫视一圈,无辜地对他道,“若是还有一张棋桌便更好了。” “……我稍后遣人送来。”丰宝岚嘴角疑似抽搐一瞬。 “那便多谢了。”沈宁坐上软榻试了一试,嗯,还不错。 东明奕也跟着他们过来,见沈宁似笑非笑,也不知她心中所思,他抿了抿唇,说道:“娘娘放心,儿臣与丰公子,定会为娘娘求情,请父皇开恩放你出牢。” “不必了。”沈宁抬起头,在昏暗的一点光芒中,东明奕只看见她那双晶亮的眼。 “不必了。”她再次说了一遍。 尽管依旧语调平平,丰宝岚依旧听得出她暗藏的悲哀。 他竟突地想问清她一年前逃离的原委,但他忍住了,他知她定不会讲。 可他的心居然有些怜惜这个女子,他觉得这样的女子不该再遭受这样的罪,但这是那人的圣旨,他也……无能为力。 丰宝岚与东明奕走后,沈宁在榻上呆坐了许久,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倔强地不肯掉出来。 东聿衡,你真无情。 ※※※ 沈宁在阴气逼人的监狱里听着囚犯的鬼哭狼嚎,蒙头捂耳依旧辗转反侧,只觉头痛欲裂难以入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已是一身甲胄的东明奕本打算与来接他的随从往军营而去,终是放心不下牢狱中的沈宁,掉转马头到了白州监牢。狱卒哈腰弓背地将他引向沈宁的牢监,他透过木栅看背对着他盖着软被的女子睡得正香,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却也无奈苦笑,她连在牢里也能随遇而安么? 让狱卒打开了门,他让随从将热腾腾的早膳送了进去,自己走到沈宁面前,唤了一声“夫人”。 无人回应。 东明奕再唤一声,背对他的人儿依旧纹丝不动。他心中不安骤升,道一声“失礼了”往前跨步弯腰一看,只见她额前缠了纱布的乌发湿透,眉头紧锁,却是脸色潮红,陷入昏睡之中。 糟了!“快请太……快请大夫!” 大夫与丰宝岚一同到了,东明奕立即让开了身叫大夫为其把脉。丰宝岚先看一眼昏迷中似在喃喃自语的沈宁,不由也皱起了眉头。 随侍在一旁催促东明奕赶去军营,东明奕置若罔闻,随侍暗自焦急,简将军治军颇严,若是时逾晚归不能参加早练,加之黄逸一事……怕是大皇子也不能逃得军棍。 丰宝岚道:“殿下,若是回营还得赶早,此处由草民来照料便是。” 东明奕静默片刻,而后转过头来,少年肃穆的表情竟然有些那人当年的影子,“丰公子,夫人便托付于你了。” “草民知道了。” 这皇子似是变了些。丰宝岚送走了东明奕,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还以为他会一蹶不振,却也忘了他终是天家皇子,而且这睿妃娘娘看似乱来的法子还真派上了用场。让他端茶倒水不过是想让他远离伤春悲秋,俄而每日见满身创伤的她还波澜不惊谈笑自若,他也能潜移默化中感受这份坚强。睿妃果然达成了目的,只是……丰宝岚看向依旧昏迷的人儿,她果真有那么顽强么? 大夫把完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丰宝岚只听见八个字:热疾甚重,伤病复发。 监牢自不是疗伤养病的好地儿,丰宝岚有意让张知州通融将沈宁移至知州府。谁知张知州一脸神秘兮兮地对他道:“丰公子有所不知,圣上旨意下于末官,说此女狡诈,定要严加看管,若是因故逃了,他就要下官的脑袋哩。” “可这倒底要关到什么时候?” “下官哪里能知?只待圣上再下旨意。” 丰宝岚的浓眉几乎拧到了一起。 既然不能出狱,丰宝岚也只得将就。他叫了画儿进来贴身照顾,在她的牢里起了火盆子,让大夫跟着狱卒同吃同住随唤随到,甚至不满牢中犯人吵闹,叫狱卒时刻让他们闭嘴安静。 这些折腾让狱官有所不满,他悄悄向知州老爷抱怨,却见老爷摇摇头,与他说道,丰宝岚现下虽然无爵无位,可单凭他是端敏太后的侄儿、当今庄妃的兄长,往后也定是官爵加身。他们这些芝麻官儿可惹不起。 可纵使丰宝岚做了这么多,沈宁的病依然不见好转,病情断断续续起起伏伏,喂药愈发艰难。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皆是屡屡摇头,不厌其烦地对他说女子体弱性弱,怕是不敌疾病。他每每听着就想一掌拍死他们,个个都是庸医! 沈宁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渐渐地昏迷愈发长久,清醒愈发短暂。这日她清醒时,对丰宝岚虚弱地笑了笑,“谢谢你,宝爷……” “胡说什么,”丰宝岚被她黯淡的眼神所扯动,心中莫名一惊,突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爷带你出去!”就凭着那日她不发一言地做了诱饵,他也不能让她死在这儿! 画儿惊呼一声。 “放肆!”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丰宝岚凶狠地转过头,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对他大呼小叫。 这一看却是令他立即僵在原处。眼前身高八尺华贵威仪的男子……居然是当今圣上! 丰宝岚差点手一软将沈宁摔下去。他虽已接到消息得知广德帝御驾亲征之事,却不能料到他这么快就出现在白州大牢里。 “你要抱着她上哪去?”连日策马奔波的东聿衡面上不显疲惫。他看不清他怀中女子相貌,皱眉厉声道。 四周在跟来的张知州的焦急示意下跪了一地,丰宝岚敏锐感到凌厉杀气扑面而来,他急忙将沈宁放下。 昏昏沉沉的沈宁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心如同被雷击重重一沉,旋即闭眼自嘲地勾了勾苍白的嘴唇。 皇帝大跨步进入狭小的牢中,万福紧随其后,不管躺在那不该出现在牢中的软榻上的女子是否睿妃,他都紧张十足。 东聿衡审视的眼扫过身着囚衣的女子,目光锁定在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与那道颇显狰狞的伤痕,死死皱眉不语。 沈宁感到莫名压力,睁开眼冷冷看向俯视着她的帝王,那张一年不见似乎丝毫未变的俊脸似乎有些模糊……她缓缓侧了脸撇开视线。 东聿衡却随着她双眼的睁开而浑身一颤,旋即滔天的狂喜袭卷全身。竟真是他的宁儿!真是他的宁儿! 他眼里再无其他,蓦然俯下身触摸她的秀发与肌肤,大喜之下抚到她脸上不寻常的炽热与那刺目的伤痕,这才回过神来,顿时心头一紧,“睿妃怎么了?” 跪着的张知州一听皇帝称呼,几乎要吓晕过去。原来这女子,竟然是位娘娘! 万福大骇,果真、果真是睿妃娘娘?为何、为何……她还活在世上! “回陛下,”丰宝岚下跪回道,“娘娘热疾不退,大夫说恐有性命之虞。” “荒谬!”东聿衡大怒,目光锁着虚弱无力的沈宁,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从里头拿出一颗幽香药丸便往她的嘴里塞去。 “陛下!”万福惊呼一声,陛下拿的可是世上仅有一颗的丹鱼丸?那可是天家保命用的仙丹,怎地如今不假思索地便往只得了热疾的睿妃身上用去? 殊不知沈宁还不知好歹唇角紧闭不肯服用,东聿衡恼怒地硬是将她下巴捏开塞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 猫哭耗子。不能吐出的沈宁怒极攻心,意识不清晕了过去。 东聿衡将她抱起,转身厉声喝问:“睿妃怎会在关在牢中!” 张知州一听吓掉半条命去,“圣、圣、圣旨让下官严加、看管……” “朕让你好生看管,何时让你将她关到牢中看管!”东聿衡气极,一脚踢倒张知州,抱着沈宁离开了牢狱。 ☆、第七十三章 在一行人慌张的跟随下,东聿衡抱着沈宁登上马车往知州府衙。他牢牢抱着昏迷的她,拧着眉抹去她额上的汗珠,轻轻地碰触脸蛋上狰狞之极的伤痕,这是鞭伤……心似蓦地被人抓紧,他移下视线撩开她的衣襟,果不其然玉体之上裹着层层纱布,手心下的瘦弱后背似是湿濡,他轻轻抬起一看,那血水与汗水浸透了枣色囚衣。他身形一颤,小心翼翼地移开胳膊环住她的手臂。莫非是努儿瓴……怒火在心底集聚,他没想到……手下无意间加重了力道,令昏迷中的人儿如受伤的小兽呜咽一声。他赶紧松了力道,安抚地摩挲两下。低头见她依旧不能安稳,他心念骤闪,轻轻地抬了她的手臂滑开衣袖,丑陋凌乱的咬痕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道道如利刃划过皇帝心头。再迅速撩开另一条手臂,依旧连绵到手肘处的见血齿痕让他的心开始颤抖。 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罪遭到这一身伤痕累累?东聿衡竟不知如何抱她才能让她舒适,他凝视着依稀显露着痛苦的她,陌生的心疼之情席卷全身。 张夫人早已听得衙役来报,早已战战兢兢地将床铺被褥茶杯茶壶等什物全部换成了最干净最漂亮的物件,领了众仆跪在院外迎驾。她只瞅见景朝最为尊贵的皇帝陛下亲自抱着一名女子匆匆而入,将其轻柔放置在床,打了帘后立即传唤大夫入室。 大夫们不知是何显贵,战战兢兢地入室为床帷里头的贵人把脉。有奴婢要遮帕,一旁贵气逼人的主子爷骂了一句:“蠢货,还阻得大夫探脉作甚!”吓得奴婢不敢再动。可真当他们把脉时,身侧时不时传来的凛冽威压又让他们更为惶恐。 可惜病人气脉极弱,一连几个大夫摇头叹息。一两个大夫已发觉她就是自个儿在牢中探过脉的女子,暗暗叫苦不迭。心底只恨不知此女子究竟是何人物,身边男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皇帝此时没有功夫与庸医计较,岂不知他心中早已发了狠。 此时幸而有个机灵点的年轻大夫站在外头向丰宝岚进言,可请他归隐田园的师父出山探脉。丰宝岚现下也不管许多,叫个两个差役立刻跟着年轻大夫去请老神医。正当白州大夫无一能治引来皇帝大怒要将他们全部处斩时,年轻大夫扶着年事已高的老大夫进来了。老大夫把脉良久,终于发觉一股清脉之气隐隐游走体内,又斗胆看了沈宁气色,细细询问各处病情,才告知皇帝可以需以针灸佐服中药保命。 向来后妃视贞洁如命,若是患了妇人疾病,她们是宁愿死也不愿大夫碰触她们身子。此刻东聿衡却是丝毫不理会,仔细询问过后,让大夫为睿妃写了方子,立即让人下去煎药。张知州趁机为白州大夫们求情,他此时哪里还有闲情理会这些小事,摆摆手算是过了。 待丫鬟们为沈宁褪裳遮帕,老大夫见其背上鞭痕狰狞先是一愣,医者仁心地轻轻摇了摇头,抽出一根银针往烛火烤了烤,而后倾身上前为其施针。 沈宁玉背被其他男子窥见,皇帝背在身后的拳头紧了紧,然而这些不适又在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儿轻颤时烟消云散,他屏着气看大夫扎针,这每一针都像是扎在他的心头上,更甚而一些穴位正在她的伤口处,大夫竟需扎进她裂开的伤口里。 沈宁疼痛难忍,低低呜咽,东聿衡再忍不住跨步上前,挥开奴婢亲自为她轻轻擦拭着额上密密汗珠,却不顾自己满头大汗,握着她的手低声劝慰安抚,直至大夫扎下最后一针,他才轻呼了一口气,僵硬的身子也放松了一些。 皇帝让闲杂人等都退下,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轻抚着趴睡的沈宁的乌发,缓缓低下头,在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时停住。他嗅进久违了的她的气息,呼吸平缓而粗重,隔着头发丝的距离,他的唇游移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脸、她的鼻、最终停在她微启的唇瓣上,与她呼吸着同样的气息,沙哑地张了张嘴,却终究未曾说出话来。 “东聿衡……混蛋……”梦呓的女子放肆地直呼他的名讳,骂着当朝天子。 华年天子听了并不发怒,却是情急地对着昏迷的人儿低低解释,“朕不知道你受了伤,朕没让他们把你关起来,别又怨朕……” ※※※ 第一帖药熬出来送至已重重护卫的内室,东聿衡坐在一旁,盯着张夫人服侍沈宁用药。 两个奴婢轻轻扶起不省人事的沈宁,张夫人小心翼翼拿了羹匙试药,吹至温热适中才乘一勺送至她的唇前。无奈病人双唇紧闭,多数药汁顺着唇角流下。一旁站立的奴婢忙用帕子为其擦拭。张夫人再试两次,依旧不能喂入,她额上冒出冷汗,偷瞄天子早已沉下的龙颜,不由下跪求饶,“请陛下恕罪!” 东聿衡脸色阴沉,上前挥退奴婢,轻柔地避过沈宁的伤处环抱住她,一手拿了银匙亲自喂药。那苍白的双唇依旧牢牢紧闭,喂去的药汁再次顺着唇角流下,染成了褐色的唇瓣更显病态。 “喝下去!”皇帝凝视着她低喝一声,一手微微用力捏开她的下巴,再次喂入一勺。这回虽有漏出,到底也喝下许多。他稍稍欣喜,立即再喂几勺。 张夫人暗暗叫苦,她怎么不敢捏着娘娘的下巴灌药?虽有怨言,也心虚不已,自发接了奴婢手中的药碗,跪在皇帝脚边伺候用药。 一碗药不多时喂了大半,正值屋里头的人都松了口气时,昏迷的沈宁竟蓦地皱眉,身子一倾“哇”地全吐了出来,其中泰半吐在了皇帝身上。 一股又苦又酸的气味弥漫开来,众人皆惊,一时“陛下”“娘娘”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东聿衡顾不得浑身狼狈,只懊恼功亏一篑,他由着奴婢们七手八脚地擦拭,自个儿为沈宁拭了唇边药汁,低声道:“忍一忍,宁儿,你得吃药,乖些,别吐!” 张夫人在旁说道:“陛下,龙袍尚有药渍,不若请陛下移驾更衣可好?贱妾恐怕娘娘再次冒犯龙体,还是由贱妾来服侍用药罢?” “陛下,奴才来罢?”万福也道。 “不必,”东聿衡此刻谁也不放心,“万福,召大夫来问问药中加甘草可是有碍?再取一身衣裳来。” 万福匆匆忙出去,不一会儿便折回来服侍主子换了外裳。皇帝再次坐下给沈宁喂药。 他这回喂得更是小心翼翼,每每喂下一口也要细细瞧她咽进去了再继续,见她稍有不适便立即停下为她顺气,并且无师自通地对她低语轻哄。幸而这一帖药下肚,沈宁再没吐过。万福看看天色,才知主子已喂了一个时辰有余了。 第60节 过后,老大夫又为沈宁拿了脉息,却说是娘娘福大命大,定能熬过这一劫。 竟是其生死由命之意。 东聿衡凝视着依旧昏迷的沈宁后悔莫及,他一心一意守在床边,门外立着简奚衍等驻军与白州众臣等候召见,他却一概置之不理。还是万福跟前提醒,他才挥手让枯等的众人先行退去。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床上的人儿依旧气息微弱,甚至一时几乎气若游丝,东聿衡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无人知他心中恐惧,倘若眼前分明还活着的人儿因他之过在他面前……握紧的手再紧一分,她定会无恙! 生生煎熬了一宿,直至天空露出一丝鱼肚白,沈宁的气息终于逐渐平缓,脉象也开始稍稍平和,东聿衡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竟不知冷汗已湿透了后背。 而后皇帝愈发不能放心,喂药喂粥,敷药换纱竟都亲力亲为,甚至连沈宁偶尔昏沉醒来想要如厕,都是他亲自抱去木马子,待她洁净了再抱回床上。其实他除了皇太后病中曾在床前侍药,哪里还曾照料过谁?可如今他也不曾厌烦,沈宁就像初生的婴儿一般依赖着他的照顾,让他怜惜不已,也头回发觉她是这般脆弱无助,且每每为她敷药细触着那一道道伤痕累累,他就时时心疼不能自已。 张夫人看得瞠目结舌,世间哪个男子能对妻妾做到这种无微不至的地步,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是当今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在东聿衡的悉心照料下,沈宁终于在隔日清晨真正清醒过来。 皇帝才被劝去偏院小憩,得知消息甚至连外裳也顾不得穿,匆匆赶来见到那双晶眸再次恢复生气,面上虽无惊喜表情,心中却早已欣喜若狂! 仍然虚弱的沈宁直直看着东聿衡,眼中无悲无喜。 二人相视片刻,东聿衡在众人面前还是维持住了君王威仪,并不与她多说,只说了一句“好生待着,朕回头才拾掇你”,说罢转身离去。 张夫人原以为君王定会喜形于色,却见他此形此景,不由暗自好笑,不想天家这般内敛,只是心里头怕是已乐开花了罢。 沈宁闭了闭眼,心中却是冰冷如铁。她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沉沉浮浮在黑暗中,本已听到双亲的呼唤回到了温馨的家中,谁知睁开依旧是残酷的现实。 东聿衡回了偏院,立刻摒退了万福与奴婢,独自一人走进室内。 万福明白主子是不愿让任何人窥视他的狂喜。 ☆、第七十四章 一个时辰后,万福听得皇帝唤水净脸,立刻赶入屋里伺候。他也不知主子是否休息,只见龙颜振奋,双目有神,唇角犹似上扬。 万福由衷向主子道喜,皇帝轻笑着点了点头。 打点完毕,东聿衡首先在书房宣召了丰宝岚。 丰宝岚很快到了书房,下跪向皇帝表哥请安,“臣丰宝岚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罢,”东聿衡注视着绝不应出现在白州的丰宝岚,“你为何在此,清岚?”清岚便是丰宝岚的字。 “臣……阴差阳错。”丰宝岚寻思着该从何说起。 东聿衡挑了挑眉,“如何个阴差阳错法?朕听闻是你救下了大皇子?” 丰宝岚沉吟片刻,道出了实情,“不敢欺瞒陛下,臣原不知大皇子被掳,臣原是去救睿妃娘娘……” “原是你藏匿了睿妃?”忆起牢中他横抱沈宁的一幕,东聿衡的眼神危险了起来。 “圣上明鉴,”丰宝岚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再次跪下道,“娘娘先前女扮男装住在峑州,似是接近于臣,想得到一块黑色的福祸兽玉佩。”他言简意赅,谅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表哥皇帝面前直言,说他的妃子曾与他攀肩搭背,上青楼吃花酒…… “黑玉福祸兽?”东聿衡颇为诧异,他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要之何用?” “臣着实不知,臣当时不知娘娘真实身份,前往长州时将娘娘一并请了去,正欲适时试探,不想娘娘在李家的坟山上被克蒙人掳了去。”自然也不能告知天家他在途中便知其女子身份…… 她果然到了长州就去见前夫去了。东聿衡不悦地皱眉,暂时将之抛之脑后,思索着她要福祸兽的目的。福祸兽是母后娘家氏腾,她既是知道这回事为何对他避而不谈?且丰家忌黑,哪里来的黑玉神兽?她又是从何得知那块玉佩,用来作甚?一年前她诈死逃离究竟所为何事?她当初染上了花疹么? 恰逢丰宝岚似是与他想到一处,只听得他问道:“陛下,臣曾听得传闻,当初睿妃娘娘是被人染上了花疹……” “正是。” “那……”丰宝岚打量他的脸色,犹豫地问,“是睿妃娘娘骗了您?”她其实没患上花疹? 东聿衡沉默片刻,“当初亲眼看见睿妃与染了花疹的小奴在一起的宫仆奴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那小奴正是那回传病的根源,睿妃与其关在花园小木屋中,沈太傅以身家性命为誓,睿妃已染上绝症无疑。” 即便起初不曾染病,关在一处定是传染无疑了。“那末……娘娘是得救了?”天下之大,竟真有神医能医治花疹么!丰宝岚心中诧异。 “……与其说被救,怕是睿妃自个儿好了。”东聿衡如今仔细想想始末,认为绝计不会有世外神医恰巧出现在沈府,又无缘无故地救了她,与她一齐借自焚逃脱。除非,是她自己从未得病,藉由此事潜逃出府。 “陛下,您说的可是娘娘自个儿由花疹之病康复了?”丰宝岚不可思议地问了一遍。 东聿衡面色阴郁并不答话。他也知这事荒谬,但除此之外再无缘由。 丰宝岚难得地真正震惊了,他干笑两声,“莫非,娘娘真是神女凡胎有仙人护体?” 皇帝闻言,皱眉瞪他一眼,“且不提这些,你又为甚去救她?”既不知身份,又为何大费周章? “臣自知事有蹊跷,追查之下发觉是克蒙人所为,臣以为敌人如此大费周章,其中必有阴谋,因此设法相救,”丰宝岚顿了顿,继续道,“臣潜入敌营寻得娘娘,意欲救其出来,娘娘却执意要救下殿下,臣这才看睛那人就是大皇子殿下,而后逃出营帐不多时被敌人发觉,娘娘顾全大局,一人作饵引开了敌人视线,使得臣等顺利离开。” 这像是她鲁莽之极的作法。东聿衡先是震惊,眼中闪过复杂,居然是她救了大皇子。当初分明直言妒忌后妃不愿带养二皇子,又为何舍身救下他的大皇子?这妇人……他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声。 丰宝岚细看东聿衡脸色,知天家尚对沈宁有情,她应是一时半会死不了了。他接着道:“臣等自大皇子口中得知她便是睿妃娘娘,简将军与众将商议,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救下娘娘,重创敌军。然而娘娘被救回时,已是满身鞭伤,并且还中了媚药,娘娘双臂上的咬痕,皆是她抵抗药性……” “闭嘴!”东聿衡猛地一声怒喝,周遭肃杀之气暴起,面上已是阴沉之极。 丰宝岚沉默许久,轻轻道:“娘娘烈性,幸而不曾遭辱……” 皇帝下颚紧绷,背着的双手紧握压抑着怒气,眼中却是毫不遮掩的嗜血杀意,“努儿瓴……克蒙竖子辱我妻儿,杀我爱将,此仇不报,朕枉为人君!”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丰宝岚自知大战在即,“吾皇息怒,臣等定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你也不必走了……” “陛下。”万福在外轻唤似有焦急,东聿衡眉角一跳,暂停了与丰宝岚的对话,将人叫了进来。 “陛下,张夫人遣人来报,说睿妃娘娘不愿用膳,甚而连药也不喝。” ※※※ 东聿衡大步流星地赶到沈宁院中,隐隐听得张夫人与奴婢劝说之辞,步入内室首先却见床下的香灰,扑鼻而来浓重的中药气味。 张夫人领着众人跪在床头,沈宁却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胡闹,怎能让娘娘侧躺着?不知她臂上有伤么?”他厉声低喝。 张夫人见状,立即告罪,“贱妾有罪,只是娘娘她……”她瞟一眼床上动也不动的人儿,欲言又止。 醒着么?东聿衡上前,居高临下地注视侧身假寐的沈宁,凝视片刻向后摆了摆手,万福会意,领着张夫人与闲杂人等一同退下。 一时寂静,皇帝先是看了看了脚边遮盖药渍的香灰,心思复杂地叹了一叹,轻轻撩袍在床边坐下。 二人经了生离生别,再见面竟这等情状。东聿衡头回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凝视她的侧颜,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还活着。唇角不合时宜地上扬。 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该如此。他顿时抬手搓了搓下巴,张了张口又不知用什么口气说话,太柔和不足以平息他的怨怼,太严厉又觉自己太过苛刻。又沉默许久,他才粗声粗气地轻轻推推她,“行了,才刚醒就放肆胡为,究竟还有几条命折腾?” 沈宁动也不动。 半晌也得不到回应,皇帝奇异地并不恼怒,还在揣测自己是否言语过厉,清咳一声再次道:“宁儿,有什么话喝了药再讲……” “滚。”沙哑的声音只冷冷说了一字。 东聿衡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紧绷地道:“放肆!” 闻言沈宁却是一声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他别再惺惺作态。她现在可没那精力与他虚以委蛇。 这便是她再见夫主的态度!东聿衡额上青筋都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悦道:“你别只顾着发脾气,朕也有帐要跟你算。这些待你好了再讲也不迟。” “……不必等以后,”沈宁掀了掀沉重的眼皮,“你现在一只手就可以掐死我,赶紧动手罢。”早死早超生。 “哪个要对你打杀?”东聿衡心下懊恼,想对她解释监牢之事,又碍于颜面开不了口,“朕若要你死还救你作甚?”她可知喂她服下的丹鱼丸是世间仅剩一颗的灵丹妙药,甚而能令死者复生! 丹鱼丸是东氏皇朝流传下来的秘方,其配方极为珍稀难得,多年才可制得一颗。此丸虽不能治愈不治之症,然而却可使病者吊命续命,即便只剩一口气在也能转危为安,故而有令死者复生一说。 “哼……”沈宁掀了掀眼皮盯着帐角,无波无澜地道,“谁知道。”或许他是想再折磨她一遍。 她这万念俱灰的模样让皇帝一阵心窒,他知她心中有怨,可她大病未愈,怎能拿自个儿身子玩笑?于是他放柔了语气,“朕……是朕莽撞了。”思及她的遭遇,劝哄的话语也说得更为顺畅,“朕委屈你了,你……莫要伤怀,身子要紧。” 世上有几人能让九五至尊这般屈尊降贵地说话?偏生床上的病人人丝毫不领情,如泥雕似的一动不动。 东聿衡微微皱眉,倾前轻轻拍她,“宁儿?”她莫非又昏过去了? 谁知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被一把拍开。 “别碰我。”沈宁转身忍住浑身的疼痛,眼前黑了一黑,中气不足地喝道。 皇帝僵在原处,面有微恼,“你浑身的伤!” “你滚开。”沈宁闭眼喘着气,倔强地道。 “沈宁!” “快点把我打入天牢,赶紧的。”沈宁冰冷沙哑地道,“这回你又有理由了。” 分明那般虚弱,她的声音却依冷若冰雪,苍白的小脸犹似覆了一层霜。她如今就像刺猬张开了全身的刺儿,这哪里是面对夫君与君主的态度,她分明将他当作了敌人! 东聿衡胸膛起伏,自个儿的好心成了驴肝肺,这妇人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敢拿这种嫌恶的眼神看他?她好大的胆子!倘若她并非病人,倘若她并非病人……“起来喝药用膳,这是圣旨!” 沈宁再次冷笑一声,想转身竟浑身无力,再次闭眼不再看他。 “愚妇!受苦的是朕不成!”皇帝被她的态度气得气血上涌,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 待脚步声走远,沈宁想睁眼却觉眼皮沉重,脑中再次昏昏沉沉,朦胧中又看见母亲开怀的笑,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 妈妈,所有人都欺负我。 ※※※ 东聿衡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被冷风一吹冷静了几分,心中又不免懊悔。她那性子他又不是不知,怎地在她病中与她争执起来?她眼中的厌恶着实令人难以忍受,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让她尽快康复才是。 他看一眼屋内,想回去一时拉不下颜面,也知道这会儿回去了也是徒劳。他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张夫人与画儿等本是恭送于他跪在地下,更是心中忐忑不敢起身。 有侍卫来禀东明奕与简奚衍、牛政等人求见。皇帝紧抿着唇摆了摆手,又背着手来回两次,才对着张夫人等人下了圣旨,“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务必要请得娘娘喝下汤药,如若不能,朕就拿你们是问!” 张夫人等连忙战战兢兢地领了口谕,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连圣上也劝不了的宠妃,他们又有何德何能劝得了哟! 东明奕自东聿衡来后每日都要往返两回与父皇请安,简奚衍牛政等是奉旨过来商议军事。 东聿衡召见他们时虽神色如常,时而轻点的食指与频频望向门外的眼神泄露一些情绪。待将士将要事禀完,皇帝并不立即做出决策。他自知现下心浮气躁,并非决断的好时机,于是摆摆手让众人先行退下。 东明奕留了下来,他给父皇请了安,状似依礼关心询问了沈宁状况,听得她清醒过来,眼中乍放异彩,“这真是太好了!”他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下。 东聿衡此时无暇注意他的欣喜,他听见外头动静,知道是遣去沈宁院中探视的奴婢回来了,他打发了万福出去,不多会儿万福一脸为难地走进来。 “如何?” 万福低垂着头道:“陛下,娘娘睡一觉起来,始终不肯喝药,也不肯让大夫探病。” 这不省心的东西!东聿衡恼得额都突突地疼。正欲待人退下就再去后院,却听得东明奕情急插嘴,“父皇,娘娘因何不肯用药?” 东聿衡随口道:“你不必管这些,退下罢。” 第61节 一问出口东明奕也知自己唐突了,那日她的悲伤还历历在目,只是不想她竟心灰意冷至此!“父皇,不知儿臣是否可去探望睿妃娘娘?”他无法不担心沈宁,她难道奄奄一息还想违抗父皇么?这无异于死路一条! 东聿衡抬眼看向他,眼中深意莫名。 东明奕有些惶恐,低下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汗水。 半晌,东聿衡才缓缓开口,“也好,朕听说是睿妃救了你,你去看看她她也应是欣慰。” “多谢父皇!儿臣这就去看望娘娘,儿臣告退!” 待东明奕离去,万福道:“陛下,大皇子遭此大劫,能自个儿挺了过来,不愧为皇家血脉,颇有陛下当年风范哩。” 东聿衡神色如常,“男儿本当如此。” ☆、第七十五章 东明奕匆匆赶到沈宁院中,正值张夫人等跪在床头苦口婆心劝沈宁喝药,见他来了急急忙请了安。 沈宁先是听得众人拜见大皇子之声,才知东明奕过来了。 不多会,那张似是黝黑了些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睿妃娘娘,儿臣来看您了,您现下可是好些了?”东明奕稍稍倾身问道。他见她较之先前更为孱弱苍白,心中不忍,又问道,“您现下可有哪儿不适?” “没事儿,我挺好的。”沈宁看着他勉强勾唇笑了笑。 “儿臣看您的脸色不太好,奴婢们可是服侍您喝药了?” “我现在不想喝,一会再喝。” “既是不想喝药,儿臣看您身子虚弱,不如先吃些粥食暖一暖胃罢?儿臣来时看厨房正送来膳食,不如将人叫来,儿臣伺候娘娘用些。” “……我一会再吃。”沈宁无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娘娘渴了,来,小心扶了娘娘,喂娘娘喝些热水。”东明奕眼尖,立刻退出床帷外,让奴婢们上前。 丫鬟们立刻落了床幔,小心翼翼地扶起沈宁,为她披了外裳,稍整仪容才再次打开床幔。东明奕亲自端了一碗热水上前,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而后趁机道:“娘娘既起了身,便由儿臣服侍您吃些粥罢。”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沈宁靠在床头无力一笑,“你若有事儿便去罢。” 闻言东明奕不仅没离去,反而低低地对沈宁道:“您究竟是吃不下,还是不愿吃?” 沈宁勉强勾了勾唇,并不说话。 东明奕抿了抿唇,情急劝道:“娘娘为何拿性命与父皇置气?您身子大虚,怎能这般折腾?” 沈宁依旧沉默。 东明奕见状,居然单膝在沈宁面前跪下,“儿臣恳请娘娘用药。” 沈宁诧异,想扶他却力不从心,让人上前又被东明奕制止。 她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儿臣请娘娘服药养病。”东明奕抬头直视于她,大有她不喝药就不起身的架势。 沈宁再次沉默片刻,才垂下眼睑道:“横竖都是个死,我又何必费劲儿治好了再等人杀头?” 东明奕忙道:“父皇既救了您,便再不会轻易发落于您。” 沈宁想笑,这回唇角却无法勾起来。那男人,不处置她才奇怪。 东明奕又道:“父皇只是对您擅自离宫有所误解,您费些心思与父皇解释清楚便好了。”他停了停,后又沉沉加了句,“再糟,也不敌我等身在敌营的那夜不是么?” 沈宁轻轻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努儿瓴与她本是敌人,他折磨她尚有理有据,可东聿衡……一面状似对她有情,一面又狠狠将她踩在脚下。一次又一次。 “睿妃娘娘,”沈宁眼中的悲哀莫名地触动了东明奕,他倾了倾身,“您曾教导儿臣要学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为何自个儿不能做到?您放心,我东明奕以天为誓,愿以性命护您周全!” 沈宁诧异地抬起眼。 东明奕被她盯得有些窘迫,他有些支吾地道:“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谢谢你。”沈宁看着他,柔唇缓缓上扬。她无法否认在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儿对她是莫大的安慰,至少还是有人在乎她。 东明奕看她眉宇一展,暗自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后见缝插针地道:“请让儿臣服侍娘娘喝药罢。” “我……” “娘娘若是不肯,儿臣便跪在这儿等娘娘首肯为止。” 沈宁看着这张像极了东聿衡的青涩脸庞,脸上浮出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唉……多谢你……” 东明奕闻言大喜,立刻让人将膳食与药汤全都呈了上来。他亲自接了汤药,坐在床前轻轻吹气。 “让画儿喂我就行了,你回营罢。” “这回便让儿臣来罢。”东明奕笑笑,盛一匙送至沈宁唇边。 沈定只得张嘴喝下。 张夫人看在眼里,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落了地,她拍拍胸口,立刻忆起让人禀告皇帝陛下。 谁知皇帝此刻就站在内室的合和窗外。他进院时并不让人声张,此刻奴才们也是忐忑站在底下候旨。 东聿衡得知她愿意用药用膳自是因此欣喜的,而他来时正是东明奕跪求沈宁喝药之时,他将两人对话听了大半,站在窗前久久沉默不语。 是夜,东聿衡再次到了沈宁屋里,画儿正欲替沈宁抹药,却被皇帝连同其他奴婢一并挥退下去。 沈宁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东聿衡神态自若,似是忘了白日的争执,他将药膏放至床头,自己在床沿上挥袍而坐,而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沈宁顿时想抽出手,却被早有防备的温热大掌紧紧握在手心。 “朕替你抹药。”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东聿衡凝视着她温和地道。 “放开!”沈宁低喝。 大掌反而握得更紧,皇帝垂头撩了她的衣袖,丑陋的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黑眸闪过心疼之色,这几日虽已看了许多次,可仍无法抑制心中密密的疼。尤其是得知她的外伤本已开始愈合,却因牢狱之灾再次恶化,他就更加懊悔。 沈宁突地两手猛甩,东聿衡怕弄疼了她,顿时将手放开。 “你这……”皇帝抬眼瞪她,却对上她不羁的双目。那眼中的厌恶让他一时气闷,他竟伸手点了她的两处穴道。 沈宁僵在原处,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 “看你还折腾。”东聿衡冷着脸侧身以长指沾了药膏,轻缓地在她手臂上涂抹,半晌才添了一句,“你放心,你昏迷时,也是朕替你抹的药。” 沈宁不能动也不能言,一股怒气在心中堆积。谁要他猫哭耗子! 东聿衡熟练仔细地为她抹着手臂,专注的态度就像是在决策家国大事。粗指抚上伤痕时出奇地温柔,沈宁不觉疼痛,但她完全不领情,只觉怒火中烧。 待臂上的每一处伤疤都被抹上药膏,皇帝抬眼看了看她,竟然开始伸手褪去她的衣裳。 沈宁怒目而视,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她早就担上弑君的罪名了。 东聿衡却我行我素,将她褪至只有一件肚兜后,他轻柔地扶着她背躺在床。大手不意抚过她的乳儿,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暗自呻吟一声。前几日他一心只想着让她清醒过来,面对昏迷的她抹药时也兴不起欲望,而现下……干涩的喉头滚动一下,凝视着她优美的玉颈,他俯下身,叹息似地将唇印在她颈后的小痣上,深深吮吸了一口。 这个禽兽难道连她这样儿也发情了么?他是太久没女人饥不择食了?还是这是他折磨她的新手段?沈宁气得眼前发黑。 幸而皇帝还知道沈宁是虚弱的病人,他恋恋不舍地再亲了一口,清清嗓子起身为她抹药。 后背狰狞的鞭痕有几处已开始结痂,可一两处却灌了脓迟迟未愈,东聿衡知道为昏迷的她那两处抹药时她都会无意识地轻颤,他怕她受不住,一面轻点抹药一面低着身轻轻吹气。 刺痛被温热的气息拂去,沈宁不觉得疼,她知道东聿衡在做什么,却不能兴起一丝感动。 待他为她前后都抹了药,他已是满头大汗,而后他又亲自为她穿上衣裳,掖了被角,这才解了她的穴道。 她懒得理他,爽性闭眼。 “你……”皇帝欲言又止,深深看她许久,叫了奴婢进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张夫人等皇帝走后,一个劲地对沈宁说着东聿衡这几日亲力亲为的举动,话中不无艳羡之意,可沈宁只说累了,闷头睡下不愿再听。 后几日,沈宁渐渐恢复了元气,可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她始终无法振作起来。大夫嘱意她可下床行走,她却只从床上移步躺向靠窗的榻上,默默地靠着墙边望着蓝天白云,一坐便是大半天。张夫人与张小姐怕她坐久了,好心劝慰她下床走动,她有时会同意下榻走几步,有时却克制不住地发脾气,发了脾气之后见着母女两个的唯唯喏喏,又愧疚地向她们道歉。 她尤其见不得东聿衡。皇帝天天过来,她再不给他点她穴为她敷药的机会,一见他便恶语相向,有一回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将盛着热茶的杯子扔在他的身上, 只是皇帝也变得古怪,他分明气得额上青筋暴出,却从未将她再扔进牢里。莫非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旁人见她如此放肆疯癫,皇帝陛下又百般纵容,伺候得愈发小心翼翼。什么话儿也不敢乱说。可这一切都没甚作用。她的情绪依旧低迷,食欲愈发不振,她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内心焦躁不安。偶尔看见手臂的伤痕,她竟有种将其抓成血肉模糊的冲动,而她有一两次克制不住竟真地抓了,倘若没有周遭阻止,她的手恐怕废了。东聿衡回来见到她手臂伤势的凝重表情,她竟然只觉快意。 她的心生病了。 沈宁知道,也试图振作起来,可是每每多思,脑子就像要裂开一般。她不愿败给这么软弱的自己,主动叫来为她看病的老大夫,向他讲述了病状,希望他帮她添些对症的药材。 老大夫听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为此斗胆求见天子。 东聿衡已知沈宁主动叫了大夫去,早就让人待老大夫出来后引他觐见。听得侍从说是他请求面圣,剑眉微微一皱。 等待老大夫过来之际,万福犹豫再三,向主子提了一事,“陛下,奴才有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有话便说。” “是,”万福福了一福,而后道,“睿妃娘娘逃过大劫,奴才喜不自禁,可奴才终有一事不明……当初娘娘是如何治愈花疹,又为何诈死离开?奴才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在提醒皇帝沈宁有古怪。东聿衡放下手中折子,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睿妃参与云州之战,如今又舍身救下大皇子,便可知她并非敌人。即非敌人,她是什么身份,朕都不理会。” “陛下,这……”万福诧异,这与主子一贯作风大相径庭,他莫非要放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身边么? 东聿衡自知万福心中所想,他轻叹一声,看向窗外,“你时时跟在朕身边,理应明白睿妃于朕……她有什么秘密,朕如今皆不在意。”他只知她还活着,他欣喜若狂。 “陛下……”万福还想再劝,被皇帝摆手打断。 侍卫禀老大夫到了,东聿衡立即宣了他入内。 老大夫拜后,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说明今日情形,东聿衡问他具体是什么病症时,他支吾了半晌,才含糊不清地道:“草臣恐怕娘娘得了郁症……” “什么?”皇帝紧皱了眉头,“讲大声些。” 老大夫没了法子,只得提高声音道:“草民恐怕娘娘千岁患了郁症。” “满口胡言!”东聿衡一拍书桌,腾地站了起来。 老大夫吓得冷汗直冒,虽说他救活了睿妃娘娘已受了黄金百两的赏赐,可他这条老命是否还有福消受?“圣上息怒,草民句句属实。”他惶恐地道,“草民观娘娘五脏尽虚,心虚多疑,肾虚自愧,脾虚不乐,肺虚善悲,肝虚善怒,此皆郁症之兆。娘娘今日又自言病状,想来定是郁症无疑。” 万福眼中闪过担忧。患郁症者,总逃不过“郁郁而终”四字,娘娘她…… “荒唐!”东聿衡怒斥,背着手在书桌后头来回疾走。他从来认为患郁症者皆是软弱无能、意志不坚之辈。他的宁儿较之平常妇人,不,较之平常男子都要坚强十分,她被克蒙掳去,救回来还知体恤明奕,令他振作精神,为何…… 皇帝蓦地停住,他愣愣直立,神情却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 第62节 ☆、第七十六章 夜深,本应住在军营的皇帝循着夜色回了白州。他进了沈宁的屋子,奴婢们要开口请安被他无声制止,她们立刻会意跪下磕了个头。 “娘娘可是睡下了?”他低声问道。 “回陛下,娘娘早已安歇了。” 他点了点头,“娘娘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身子可好?精神可好?”他虽时时掌握着沈宁动向,可每回回来依旧有此一问。 “娘娘今日依旧躺在榻上休养,不曾下来走动;晌午时娘娘请了老神医来,却打发张夫人与奴婢们都出外室,故而不知娘娘与老神医说了什么。随后娘娘便睡下了,晚膳时奴婢们请娘娘起床用膳,娘娘只喝了一点儿粥,张夫人怕娘娘肚饿,劝了一回,娘娘便发了脾气。须臾娘娘消了气,又与张夫人赔了不是。”这奴婢说得巨细靡遗,也是东聿衡的交待,否则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么着禀告圣上。 东聿衡听了却十分难受。沈宁虽对他使性子,却从不曾打骂下人,连洪公公也说从未见过这般宽宏的主儿。如今她发了脾气又赔不是,便知非她本意所愿。如今不能控制,最痛苦怕是她自个儿。且她怒气发了一半又憋回去,岂不更是郁结积胸,不宜康复?并且他听她自救回来,从未哭过一声…… 他眉头紧皱,摆摆手挥退了他们,独自一人缓步进了内室。揭开床帷,他透过微弱烛光看向梦中也不安稳的沈宁。他轻坐床沿,伸手抹去她额上的冷汗,拇指轻抚过她微蹙的眉心。 她满身疮伤……东聿衡怀着复杂情结就那么坐着凝视她许久,直至发觉她额上又出了虚汗,梦中似是受了惊吓,他忙握了她的手,低声轻哄,“没事儿,朕在这里,没事儿。” 他不停地低声轻哄,梦中的沈宁才似得到了安抚,再次平缓睡去。 东聿衡换了衣裳,轻轻地侧躺下来,他惟恐碰了她,小心翼翼地睡在床侧,在昏黄的烛光中凝视着她的睡容久久,低头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 隔日,白州最出名的戏班子被叫进了府衙内院,他们战战兢兢地随着引路的奴才穿过层层把守的水榭曲径,来到一处幽静院落。 打梆鼓的偷瞄这里头外头大小奴婢侍卫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院内居然鸦雀无声,他咳声嗽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这里头究竟是哪个贵人…… 一管事的走来对班主说道:“咱们主子睡下了,你们且准备好喽,等主子睡醒就好开场。” 班主点头哈腰地领命,正吆喝大伙做准备,又被管事的喝止,“轻点声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儿由得你大呼小叫!” 班主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应是,却又在心里头犯迷糊。他们来府衙里给老爷夫人们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地从前没这么多规矩,今日却有这么大作派?难不成是知州老爷招待哪方的贵人?他这么一想,先是叹了口气,万一不是个好脾气的,又或是见过大世面的,难保他们这一场没好果子吃。可一转念,万一唱得好了,今个儿的赏赐怕也不少。于是他一番思量,一一告诫弟子要仔细唱戏,万不可出甚差池。 这头戏班在紧张准备,这厢沈宁却在屋里睡得昏昏沉沉。两个时辰过去,她才缓缓转醒。张夫人连忙领着奴婢们为她穿衣洗脸,将她扶到榻上坐下。沈宁这会已经忘了早些张夫人说有戏班过来的事儿,坐在那儿不声不响。 张夫人又不敢多嘴,正值为难之际,潋艳端着一碗燕窝雪莲粥走了进来。她这回也跟着东聿衡而来,却是今日清晨才随大军抵达白州,一到便遵从皇帝旨意服侍于沈宁。她微笑着走进屋内,说道:“娘娘,奴婢给您端了粥来,您睡了这么久可是饿了?” “……我不吃。” “可是娘娘,陛下交待了一定得伺候您用完一碗才行哩。”潋艳有些为难地走上前来。 “我不吃。”一提皇帝沈宁就冒火,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再说一遍。 张夫人已是明白沈宁这些时日阴睛不定的脾性,忙说道:“潋艳姑娘,娘娘既不饿,那便放一放,待娘娘听了戏回来再用也不迟。” 沈宁这才记起这事儿。一早听张夫人说的时候,她本不想听,可又觉得或许能转移注意疏导疏导,便勉强自己同意了。“他们来了么?” “来了不多会,已准备好了在外头候娘娘的旨哪!”张夫人避重就轻。 沈宁岂知他们已枯等了许久,点点头道:“那就出去罢。” 潋艳见状也没办法,吩咐左右为沈宁加了衣裳,扶着她出去了。 枯坐着的班主听得管事的匆匆而来叫他们上台子,忙像打了鸡血似的叫弟子速速整装,还不忘再提醒一遍要扎扎实实唱好戏。 沈宁在戏台对面的高阁里坐下,叫了屋子头的人一同坐下听戏。 戏班早就被提点要求唱些喜庆的段子,打鼓老正敲了皮锣,沈宁却立刻头痛起来。而后热闹的大锣唢呐一出声,她就难受得按紧了额侧。她不愿扫兴,忍了一忍,却脱口而出:“别敲了!” 张夫人时时注意着沈宁动向,听她这么一说连忙叫人去喝止戏班,自己上前问道:“娘娘,可是段子不合您的心意?” 沈宁深吸两口气,才道:“太吵了……你让他们别敲敲打打,唱两出安静点儿的。” 她这话也是奇怪,唱戏哪有不敲锣打鼓的?幸而这张夫人也是个机灵的,“那妾身叫他们清唱两出可好?” 沈宁闻言点点头。 “娘娘可要选段子?” “你选就成了。” 潋艳在旁不由侧目,这娘娘怎地变得这般古怪? 张夫人立即交待下去,惶惶不安的班主就像得了大赦,连忙叫弟子按上头点的段子清唱。 旦生首先拘谨地唱了两句,戏班弟子全都注意着上头那神秘贵人的动静,班主甚而连大气不也敢出。 沈宁靠在椅上听着听着,又觉唱声尖锐让她难受,她想忍着听完这一曲,可脑中疼痛愈发激烈,她猛地一扫身侧小几,为她准备的参茶顿时在地上碎成一片。 “娘娘?”屋内众人皆是一惊。 手臂隐隐作痛,沈宁比他们更加震惊害怕。她的教养、她的风度都哪里去了!她只觉羞愧不堪,腾地站起来道:“我有些不舒服,多给他们些赏赐,就说劳他们白跑一趟。”说罢便转身匆匆忙忙离去。 后头的人急忙跟了上去,潋艳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张夫人,“夫人,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妾身也无从得知,怕是娘娘伤口疼痛,故而心中烦闷。” 潋艳眉头微蹙,这睿妃娘娘分明诈死逃走,如今又重新出新在圣上面前,本就可疑,怎地还好大脾气? 沈宁回到屋里,独自一人呆坐了许久,又突地让人请丰宝岚来。 潋艳且不论她与庄妃的兄长是如何认识,单就丰宝岚是外臣,她一个内妃怎能擅自召见?“娘娘,这于礼不合,还是等陛下回来……” “叫你请就去请!”沈宁不耐地喝道。 潋艳被猛地一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是乾坤宫的女官,是皇帝陛下的亲信婢女,后宫嫔妃中哪个不让她三分薄面?就连陛下也极少对她呼来喝去,这睿妃娘娘好大的架子! 张夫人连忙打圆场,“娘娘玉体要紧,妾身这就派人去请。”这些时日她可是日日惊奇皇帝对睿妃的纵容和包容,她可不愿得罪了她。即便于礼不合,陛下责怪下来,她也只推到睿妃身上去便是。 沈宁喊了之后便后悔了,她“啧”了一声,偏过头不再多说,她怕再多说几句,自己会变得更加讨人嫌。 丰宝岚并未跟东聿衡去军中,因此很快被人请到了沈宁院中。 “劳烦你们先退下,我有要事与丰公子相商。” 这回无人敢驳,众人躬身退下。 丰宝岚偶尔听说了沈宁现状,抬起头来亲眼见她已瘦成了皮包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睿妃娘娘。” “宝爷,请坐。”沈宁抬了抬手。 “臣不敢当。”丰宝岚谢坐。 等丰宝岚坐下,沈宁真心实意地道:“宝爷帮我众多,甚而救了我两次性命,我还不曾好好与宝爷道谢。” “这是臣分内的事。” “宝爷,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倘若有朝一日真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娘娘严重了。” 二人不久之前还欢脱荒唐互相试探,如今正而八经反而都不太适应。沈宁清清嗓子,适巧丰宝岚也咳了一咳。 两人对视一笑。 “不瞒宝爷,我今日请你来,是有其他事情。” “娘娘请讲。”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沈宁顿一顿,然后道,“那回因大皇子之事被打断,我还没来得及问,宝爷去我前夫的墓前做甚?” “娘娘误会了,微臣去李家墓山并非他事,而是因陛下派人各地寻龙脉欲建皇陵,相师在长州探得一块风水宝地,却又算得李家墓山同一条运脉,因此臣便带人去查实一番。” 沈宁勾了勾唇,却是缓缓道:“杀鸡,焉用牛刀?” “娘娘过誉,”丰宝岚轻咳一声,“臣也是顺道把事儿办了。” 沈宁沉默片刻,“我这些天脑子不好使,想多了就头疼,我也不知宝爷说得是真是假,只是有句话我先说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绝对不要找李子祺与李家的麻烦,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 丰宝岚头回将一妇人的威胁之辞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忍住头皮发麻,他干笑两声,“娘娘何出此言,臣再不济,也不会找了一商人家寻事儿。” 沈宁点头笑了笑,“这便好了。” 丰宝岚依旧干笑,端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话说回来,宝爷右胸上似有一颗红痣?” 丰宝岚顿时失仪地将茶水喷了出去。 这是哪门子的话说回来! ※※※ 东聿衡在晚膳时分回了府衙,听得潋艳一五一十地禀明戏班发生之事,背着手沉沉叹了口气,片刻才道:“明日叫曲班子来唱两出小曲儿,或是弹筝或是拨琵琶,问娘娘有甚喜好。” “是……”潋艳顿了顿,后又道,“陛下,娘娘今日还叫了丰公子到屋子来。” “娘娘有什么事儿?”东聿衡的眉头顿时紧皱。 “这……奴婢不知,娘娘叫奴婢们都退了出来,只与丰公子二人在房中。” 思及二人独处一室的画面,皇帝极不愉悦,他迁怒道:“娘娘不拘小节,你也不知提醒娘娘于礼不合?” 潋艳颇为委屈,“奴婢自是多了嘴,但娘娘顿时发怒斥责奴婢,奴婢再不敢多说。” “她连你也骂了?”闻言眉头皱得更深,继而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罢了,你忍着些,睿妃这些时日脾性不佳,你多加劝慰,事事顺着她,不可再令她郁结攻心。” 潋艳看着皇帝眼里有化不开的爱护与宠溺,一时五味陈杂。她深爱皇帝,却从未嫉妒过他的妃子。除了皇后,她是陪伴在皇帝身边最久的女人,但她自认便皇后娘娘,也不能如她这般与陛下日日朝夕相处。陛下为睿妃的死而伤神,她不觉难过,反而认为她的陛下是如此情深意重。然而他这句话却让她头回忌妒不已。她敏锐地感受到,陛下对于睿妃的亲切,与她和后宫妃子都是不同的。 可是在她看来无论是何缘故,睿妃一年前诈死逃离陛下.身边已是罪无可恕,况且听说这回她还被克蒙掳去,被人下了春.药险些失贞……即便没有失去贞节,怕是被蛮子玩弄是不争的事实。被救回来还带了一身的伤痕……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不洁的女子,怎能还陪伴陛下.身侧? 皇帝不知潋艳所想,交待道:“把丰宝岚叫来。” 不多时,丰宝岚在书房面圣,他自知此时皇帝叫他来所谓何事,自个儿机灵地一五一十地招了,“睿妃娘娘召见臣,一则答谢臣的援救之事,二则却是询问臣去李家墓山之事。” “你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皇帝不悦,这事儿也能被人发现。 “臣……知错了。”他也有些冤枉,真真是无巧不成书。丰宝岚无奈告罪,而后趁机问道,“陛下,既然娘娘安然无恙,是否……撂开了那事儿?” 原来丰宝岚到李家墓山,竟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挖取李子祺的骨灰将其以法事镇魂。此法是为了不让睿妃与前夫二人阴间相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皇帝也惟有交给身在民间的心腹。丰宝岚接了密旨极不情愿,本想着拖拖拉拉期盼皇帝改变主意,谁知皇帝却因他的拖延飞鸽传书将他骂了一通,他才匆匆赶到了长州。 “不必,按朕交待的做。”一提起李子祺,皇帝就想起沈宁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脸色愈发阴沉。沈宁从未对他示爱,更别提现下对他恨之入骨。 “万一往后睿妃娘娘得知了真相……” “她如何得知?”东聿衡皱眉反问,然而又道,“那末你是怎么对睿妃解释?” 丰宝岚将他的藉口说了,皇帝瞟他一眼,“睿妃信了?” 丰宝岚硬着头皮道:“娘娘应是信了罢。” “哼,睿妃对你倒很是信任。”东聿衡似有不悦,“话说回来……” 丰宝岚一听几乎被唾沫呛住,怎地又是话说回来!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睿妃当初是如何接近了你?”丰宝岚在峑州的所作所为东聿衡十分清楚,这么一个纨绔公子哥,沈宁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获得了他的注意? 第63节 果不其然!“这……”丰宝岚只觉今日大凶,帝妃二人合计了似地难为他。他怎地就摊上了这事儿? 丰家独子宝岚公子恨苍天让他这般命苦。 “给朕一五一十招来,不得隐瞒。”皇帝见状,粗声粗气地加了一句。 丰宝岚无奈,自知逃不过,只得自沈宁假扮书生说起,瞒去她上妓院一事,进赌场踢蹴鞠的事儿他都招了。 “睿妃投壶喝酒赌博蹴鞠?”东聿衡不可思议地重复一遍,见丰宝岚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哼,只差没进青楼了!” 丰宝岚有苦难言,皇帝表哥,您这乱七八糟的妃子不仅进了青楼,她还着实调戏了妓.女哇! 这胆大妄为的妇人!东聿衡摇头,好气又好笑。 丰宝岚见状,适时加了一句,“娘娘投壶十分了得,十投九中哩!” “哦?”东聿衡剑眉高扬,“她倒是个会玩的。”轻笑两声,忽觉自己不该如此,他咳了一咳沉下了脸,“再怎么投得好,睿妃毕竟是个女子,你连这也看不出,委实愈发不长进了!” 丰宝岚苦了脸,“陛下教训得是。” “你自个儿小心些,别真个糊涂遭了罪,否则朕拿什么赔舅舅他的心肝肝肉团团。” 听得东聿衡又拿他的名字笑话,丰宝岚更是拧成了苦瓜脸。 皇帝勾了勾唇,“你也得早些诞下男嗣稳了舅舅的心,你可知他今年就已呈了三道奏折让朕管教于你。” 这像是他那为孙子发狂的爹爹做出来的事儿。丰宝岚的厚脸皮也有些尴尬了,“欸,陛下您也不是不知丰家……嘿嘿……” “朕看也不尽然,舅舅奏折里说,你虽有一妻五妾,却成日流连青楼,难得进自家后院的门。” 丰宝岚傻笑。 东聿衡却别有深意看向他,“清岚,你……是无意,还是故意?”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丰宝岚的脸色沉寂了下来。 极少有人知晓往事。在他年少之时,曾与大他两岁的贴身婢女私定终生,他为她许下了一生一世白头不离的山盟海誓,甚至无知地告诉母亲,他要娶她做惟一的妻子,可当他兴高采烈地自长阳回到峑州,她却已被母亲乱棍打死。与她交好的侍女哭着对他说,她死得很凄惨,临死还唤着他。 他愤怒癫狂,最终心伤成荒芜。 “事隔多年,你还没忘了那女子?” 丰宝岚勉强笑了笑,“臣连她长什么样儿都忘了……”声音慢慢地低沉下去。 东聿衡盯着他沉默片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应衡量衡量。” “微臣明白了。” 翌日晌午,沈宁听潋艳说又有曲班过来为她消遣,她皱眉摇了摇头,不愿再去。 潋艳为难地出去了一会,隔了片刻又回来了,极力说曲班里头有个吹箫的吹得十分好,请她无论如何也听上一听,并且说只让那戏子在屋子里隔屏奏曲,她若不喜欢只把那人赶出去便是。 沈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同意了。 潋艳立即让人移了一张隔屏过来,沈宁只坐在榻上倚在窗外看着外头风景,眼中无波无澜。 不多时潋艳说那人来了坐在外边,沈宁淡淡应了一声,潋艳便轻轻领着奴婢退下去了。 那吹箫的不知里头是何人物,也不说话,只试了试箫声,便徐徐吹奏起来。 他吹的是悠扬的碧涧流泉曲,箫声轻柔婉转,悠悠清静,让人如置田园山涧,仿佛林间有小鸟轻鸣,微风轻抚。 沈宁听着听着,难得地感到一丝平静。 一曲即罢,屏障外头没有出声,沈宁轻缓的声音带了点沙哑,“你的箫声很温柔,”好似知道她的心病在极力抚慰她一般,“我很喜欢,谢谢。” 外头没有声音,好似只有淡淡一声轻呼。 不久那人又吹奏了一曲忆春朝。沈宁静静地听着,缓缓陷入了睡眠。 自那以后,每日晌午那吹箫的就会到她的屋里来吹奏两曲。沈宁倒也并不拒绝,反而每回是安静地听着。只有一日她觉箫声敷衍,顿时怒火冲了上来,厉声让那人离开。 吹箫者沉默了片刻,才低哑地道:“请夫人息怒。” 沈宁又冷静过来,羞愧地道:“是我对不住。” “不,是在下的错,方才是在下走了神,还请夫人莫要怪罪。”与轻柔箫声不同,这男子的声间粗哑得如同吞了炭般。 沈宁沮丧道:“你走罢。” 隔了一会才隐隐听到一声轻叹,外头窸窸窣窣地离去。 只是翌日那人又来了,依旧为沈宁吹箫,沈宁也没多说什么。 隔几日,皇帝调集的西路军如期而至。大军在边境会师,皇弟慎亲王与诚亲王、诸内大臣、中路西路各将领随军从征,东聿衡与各参与军务者再三商议,决定突袭克蒙要塞鲁怙,事成兵分两路,一路往西截堵那加援军,一路往东与黄陵大军成包围之势围剿努儿瓴。 大军意欲明日一早出征,东聿衡在大帐中休憩片刻,却在犹豫是否将沈宁带在身边。她大病未愈,郁症未除,怕是受不了行军途中颠簸艰苦,但思及她又将不在身边,心头总是不安。 身为一国之君,他自幼见惯奇珍异宝,向来不觉御宝阁里件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有何珍贵,不过手中玩物罢了。然而他失而复得这妇人,每日却惶惶不安,想把她锁在深宅大院等他归来却怕她闷着;想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又怕她累着,她每日胖了瘦了喜了怒了他都要看个仔细,再夜也要见她一面才觉安心。 他终于明白了守财奴的心思。如今的他也成了吝啬的主人,一心要将怀中宝贝藏在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谁也不许觊觎。 还是带她去罢。东聿衡沉沉一叹,正欲吩咐万福准备一驾备软榻的马车供沈宁乘坐,却听得外头传来一传令兵略带喘息的声音,“启禀陛下,白州急报!” 皇帝眉头一跳,“宣。” 万福将人引入帐中,传令兵叩了头,旋即焦急地对皇帝道:“陛下,睿妃娘娘失踪了!” 东聿衡腾地站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皇帝策马急驰回到白州,城中已被黑甲军统领徐翰亲率黑甲军封锁城门,他入了城,立即阴沉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翰与张知州跪在地下冷汗涔涔,徐翰道:“娘娘今日兴致好些,出了屋子到后花园游玩,却只许张夫人与潋艳姑娘陪同,奴才派人守在外头眼皮直跳,故而遣人送了茶水进去,不久那奴婢一声惊呼,奴才立刻闯进园中,却发现张夫人与潋艳晕倒在地,娘娘……不知所踪。” “混帐东西!”又是花园!又是花园!往后他定不让她再去花园一步! “奴才罪该万死!”徐翰急急道,“奴才发现娘娘失踪,立即让人封锁了宅门与城门,并且唤醒了张夫人与潋艳姑娘后,得知……” “得知什么?” “得知……是睿妃娘娘打晕了他们。”张知州战战兢兢地接了口。 皇帝下颚紧绷,额上青筋暴出。她居然还敢逃! “陛下,娘娘一身华服,在宅院走动也是显眼,如若出城定要换装,奴才发现得早,故而奴才斗胆认为娘娘还藏在城中。” “那便挨家挨户地找!”东聿衡咬牙切齿,“挖地三尺地找!” 徐翰不敢说他已派人找过一遍,立刻领旨再加派人守全城搜寻。 东聿衡犹嫌不够,将驻军也调遣进来,一时如潮水般的士兵涌入城中,甲胄摩擦之声干脆整齐,黑鸦鸦的都是人头。白州百姓人心惶惶,完全不知官家为何如此大的阵势。 “陛下,将士们都不知娘娘尊容,却该如何寻找?”张知州问道。 “娘娘因病削瘦,把城中所有瘦弱女子全都带来见朕。千金小姐至街边乞儿,不许放过一个!” “是!” 皇帝登上塔楼,阴沉地注视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跑入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搜寻沈宁。他紧抓着木头的栏杆,几乎生生掐下一块来。 白州百姓有大胆的偷瞄塔楼,见了紫色行服上的双龙吐珠图纹,立刻知是当今皇帝陛下,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急急忙告知身边诸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得知天子御驾亲临,都揣测是否捉拿朝廷要犯,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随着天色逐渐阴暗,抓来形形色色的女子却惟独不是他又爱又恨的人儿,皇帝愈发临近爆发边缘。夜幕降临,士兵带来最后一批害怕不已的女子,东聿衡一一细细打量,最终一无所获时,他愤怒地一掌拍在栏杆上,掌印竟应声嵌入了实木中。 “再找!”他怒喝道。 张知州畏畏缩缩地上前,“陛下,天色已暗,将士们怕也不能仔细寻人,不如明日再……” “废话少说!”东聿衡将其喝退,站在栏前竭力克制自己心头紊乱,当初听她染上花疹还可强行镇定,如今她擅自逃跑竟就能让他提心吊胆,他也是愈发能耐了! 沉沉吐息两口,皇帝凝视前方神情凝重地沉思了许久,随后他身形一动,召来万福,“去把平日里伺候娘娘的奴才都押至刑场,除却黄发垂髫,不,只除总角稚儿,全城人等都到刑场去,一个也不许漏下!”边城总是人口稀少,白州兼辖区统共两万余户,一城大抵八千户。 万福心忧皇帝所想,但见主子脸色也不敢多言,躬身领命。 一个时辰后,白州北门刑场火光通明,全城百姓都被聚集于此,甚至连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也被带了出来,哭哭啼啼地扑在奶娘怀里,也有婴儿在娘亲怀里大声啼哭,一时搅得人心惶惶,刑场上头跪着两排犯人,知州夫人与小姐竟然也赫赫在列。惟有知情者才知这些全是睿妃院里的奴才。 张夫人院中的小丫头板儿站在底下,握着旁边刚来两天的粗使丫鬟小巧的手,浑身瑟瑟发抖,想哭又不敢哭,“小巧,小巧,怎么办,怎么办,画儿要死了,夫人和小姐也要死了!” 小巧忧心忡忡地看向刑台,也不知是在劝板儿还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广德皇帝策马而来,大步流星走到刑审台上。底下顿时鸦雀无声,连啼哭的幼儿都被母亲捂住了嘴。东聿衡面无表情地睥睨众生,浑身散发的寒气令人不敢靠近。张知州甚至不敢上前为妻女讨命,只弯腰立在一旁急得大汗淋漓。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在带领下纷纷下跪,惶恐不已地顶领膜拜。 东聿衡并不叫平身,对着徐翰点了点头,沉着脸坐上宝座。 徐翰领命,上前大声说道:“大家听着,跪在这儿的这些罪奴护主不力,罪无可赦!龙颜震怒,特命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闻言求饶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听得跪在底下的人心中又是怜悯又是害怕。 豆大的泪珠自板儿眼中无声滑落掉入泥土地下,小巧匍匐在地的双手死死在地下抓出八道泥痕。 丰宝岚与随军而来的沈昭立在两侧,互视一眼后沈昭上前劝道:“陛下,这些奴才顾然有罪,却也罪不至死,还请陛下三思啊!”他至今犹不能信是自家的睿妃娘娘死而复生,现下又使计逃跑。 “陛下,大战在即,当稳白州民心才是上策。”丰宝岚也劝道。 东聿衡眼底戾气十足,“退下。” “陛下,娘娘如此大逆不道,找回来也是个死字,就请陛下看在娘娘救了大皇子的份上,只当娘娘从此不在人世了可好?”沈昭跪下恳求。 “住口!”东聿衡大怒,一拍宝座龙头,“在你们眼中,朕就巴不得让睿妃死是么!”个个如此!个个如此! 这话儿反而震惊了沈昭与丰宝岚,难道陛下如此震怒,也从没想过要处死睿妃么? 一阵冗长的死寂过后,东聿衡阴沉地扫视刑场一圈,“行刑!” “是!”徐翰领命,让刽子手带了三人上了斩首台,头一个便是画儿。他转过身后正要开口,却见底下有一个奴婢打扮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立刻有黑甲军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板儿感到身边有动静,吓了一大跳,猛地抬眼急急道:“小巧你……”话语蓦然停住,因为小巧的脸突地变得陌生之极。那张脸削瘦苍白,双眼中有着愤怒的火光。 她不是小巧!板儿的心咯噔重重一跳。 “别说话!板儿!”那女子的左侧传来声响,板儿定睛,看清那才是小巧。板儿的脑中顿时乱成了一团,她竟不知这女子是何时到她与小巧中间的。她莫非就是…… 徐翰大吃一惊,转过头却见皇帝早已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那自投罗网的睿妃娘娘。正值他认为这些奴才终可逃过一劫时,竟听得皇帝陛下嘴中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斩!” 刽子手的大刀高高扬起,沈宁的瞳孔顿时放大,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 她怒极攻心,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第64节 所有人等还不及反应,广德帝早已冲了下去。 沈宁躺在床上徐徐转醒,朦胧中映入眼帘的正是东聿衡的脸,她愣了一瞬,旋即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想也没想地,她抬起身子右手一扬,就将他狠狠打了一巴掌。 东聿衡知道她清醒过来定不会善罢干休,早有先见之明地将下人都赶了出去,却仍旧不料她竟敢打他! “你这无法无天的泼妇!”东聿衡抓住的她的手臂怒喝,思及她手上的伤,下意识地放松了力道。 沈宁却跟发了狂似的一把甩开他,“你要杀我就冲着我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她大吼大叫,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终于哭出来了。东聿衡见状,任由她捶打发泄。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即便她还未康复,他也感到了火辣疼痛,但皇帝毫不在意,只在意她臂伤未愈,他紧箍着她冷酷地道:“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不会放过你,但你若是再逃跑,朕就杀更多的人,不止杀了这些奴才,朕还会灭了李家九族,灭了沈家九族!” “你这个魔鬼!”沈宁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你让我背负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你怎么能!你究竟要怎么折磨我才罢休?你要我的命?你拿去,拿去啊!” “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好好地待在朕的身边!” “你滚,你滚!我就是死,也不要待在你身边!”沈宁胸膛激烈起伏,再次用力地乱捶乱打,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东聿衡不躲不闪,觉着她的拳头愈发软绵绵,眼底闪过心疼之色,才抓住了她的双臂,“朕的身边就是龙潭虎穴,你的伤还没好就想着逃跑?”他低喝一句,又道,“以前许多事儿,朕有过失,你也有错,你便忘了过往,朕也既往不咎。朕往后好好待你,朕一定会好好待你,宁儿!” “东聿衡,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沈宁失控地挥开他,“你以为给我两颗糖吃,我就会让你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么!” “朕,并未对你……”他说着竟也有些无力,忆起从前的桩桩件件,无法向她开口解释。当初他着实待她较之其他后妃严苛,他要求她与后宫和睦相处,不许她破坏任何规矩,他能硬下心肠来罚她。正如那回她假扮太监送膳食之事,他分明心底高兴,一丝一毫也不怪罪于她,但他还是让她跪了半个时辰。天爷才知他打心底里是不愿她跪的,但他依旧处罚了她。 惟有他一人明白,他是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与旁人,睿妃与其他后妃并无不同,他同样能够一视同仁地对待。 直至得到她染上花疹即将死去的消息,他仍旧假装镇定接受。 然而终于在她的灵柩前,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那如刀割的心。 沈宁是他心爱的妇人。 然而连她也毫不知情,甚至还自轻自贱。东聿衡只觉喉中苦涩。 “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千方百计让我进宫?如果你喜欢我,又为什么舍得这么对我?”哀莫大于心死,沈宁哭得眼中干涩,愣愣地看着他问出了口。 皇帝沉默地凝视她许久,倾身上前,深深地吻住了她。 沈宁偏头,用力推开他,“别碰我!你让我恶心!” 东聿衡下颚紧绷,深吸了两口气压下怒火,才硬生生地开口,“朕体谅你近来情绪不定,擅自逃离之事便不予追究,你最好收敛你这烈性子,否则受罪的就是你身边的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终是朕的……妃子,待回了宫便册封宝睿贵妃,位阶在皇后之下。” 分明是求和之辞,却被生硬的皇帝说来跟施舍一般。 沈宁冷笑一声,“谁稀罕!”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竟晃了一晃。 东聿衡眼里闪过担忧,“朕去叫人进来伺候你喝药。” “我不喝!” “你不喝那些奴婢也得死!”东聿衡爽性撂下狠话。 沈宁浑身一颤,忆起因她而死的画儿等人,悔恨地抱膝再次呜呜地哭了起来。全都怪她的自私!全是她的错! 东聿衡听她为那些奴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床侧拧着浓眉注视着她。她低声的哭泣与软弱的神情就如一只大手紧紧捏着他的心,他情不自禁地道:“你只知道为那些奴才哭,你可知朕听你逃跑……” 他的话,终是欲言又止。 ☆、第七十八章 隔日,大军按原计划浩浩荡荡奔往克蒙生命之源多伦克河,心灰意冷的沈宁被带进了皇帝的八马御銮中,里头的銮座上铺了层层软垫,像是特意为沈宁而准备的。 皇帝与众将一同骑马而行,并不坐这御銮,潋艳颇有些失望。 大军不紧不慢地出了白州边境,就是一片广袤的草原与奔腾的河流,带着天生的野性难驯。沈宁撩开帘子,嗅着隐隐夹杂着马粪味道的牧草气息,望着连绵不绝一望无际的青草绿地,清风拂过她的脸庞,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娘娘,外头风大,仔细刮了您的脸儿。”潋艳道。 沈宁拂开乱发,浮肿的双眼微眯,略带沙哑地道:“不要紧。” 潋艳凝视她的侧脸半晌,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娘娘,奴婢有一事想请教娘娘。” 沈宁闻言便知其意,轻叹一声,转过头来先向她道了歉,“抱歉,昨个儿将你打晕了。” “奴婢贱命,不值一提,”潋艳直直注视着她,“奴婢只是不解,娘娘为何要带伤逃跑?”圣上分明已赦了她一年前诈死逃跑的死罪,并且对她体贴入微百依百顺,她又为何要再次逃跑?她究竟将天子的一番深情至于何地? 潋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 沈宁看着她沉默片刻,她知道潋艳的眼神中早已夹杂着不满,好似觉得她逃离她的陛下如今又出现在此简直是罪大恶极,为何还敢再逃一次?她摇了摇头,“非要我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道不同,不相谋。” 潋艳神情怪异地看着她,“娘娘,恕我直言,陛下是天子,我等不过区区女流,如何能与陛下道同?”娘娘这究竟说得是什么话! “你看,我们也是道不同不相谋。”沈宁知道要说服潋艳,无异说服现代重男轻女的奶奶,勾了勾唇并不多说。 潋艳见她有意结束这个话题,急忙说道:“娘娘,奴婢跟在陛下身边十几年,从未见陛下对哪一宫的娘娘如此情深意重,您……为何毫不心存感激?” 潋艳从来是个知道分寸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僭越对沈宁说这些,但昨夜她看到东聿衡脸上隐隐的五道红印,心中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睿妃两次逃跑,不仅不知悔改,反而胆大包天还敢掌掴天子!陛下别说罚了,压根儿是只字不提! 她究竟是何方的妖孽来迷惑她大景天子! 是哩,堂堂皇帝陛下屈尊降贵,她还毫不知足故作矫情。大抵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罢。沈宁自嘲一笑,“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人。” 潋艳心有薄怒,长指甲掐进肉里,“娘娘,太后临终时嘱咐奴婢好生服侍陛下,奴婢却没那福分长伴帝皇身侧,想来太后知陛下对娘娘不同,九泉之下也是欣慰,娘娘为何执迷不悟?” 这个以东聿衡为天的女人啊!她居然在劝别的女人爱自己心爱的男人。沈宁深深凝视着潋艳,同样地无法理解。 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与东聿衡朝夕相处,也不能独占了他的心,她曾经又凭什么以为他喜欢过自己?真真可笑。 日落时安了营寨,马车奉命赶到前头,在大军中最大的帐篷前停了下来,这自是天子营帐。 晚膳才撤了食桌不多会,侍卫在外禀告皇长子东明奕求见。沈宁沉吟片刻,让人请他进来。 大步而入的铁甲少年见着站着的沈宁,正要屈膝下跪被上前的沈宁一把扶住,“不必虚礼,”她仔细看他一看,“最近如何?” “多谢娘娘挂记,儿臣一切安好。” 潋艳上前给东明奕行礼,东明奕叫了一声“潋艳姑姑”,而后又转头看向沈宁,“不知娘娘身子是否大安了?” “我很好。” 很好?东明奕眼带怀疑地打量她一会。 沈宁明白他已知道她逃跑未果的事,勉强勾了勾唇。 “娘娘,男儿顶天立地,许下的誓言定也是一言九鼎。”东明奕变了声的嗓音带着成熟的低沉,“儿臣对您许下的承诺定会做到,请娘娘再莫吓儿臣,儿臣着实被您吓怕了。”倘若父皇盛怒下将她斩首示众……想想便是一身冷汗。 “大皇子,谢谢你,我不再会那么鲁莽了。”加上何生,她的肩上已经那么多条无辜冤魂。若有地狱,她一定是下地狱的。 东明奕认真注视她片刻,才放松了语气道:“娘娘若不嫌弃,唤儿臣明奕便可。” 沈宁点点头,“明奕?哪个奕?” “奕世载德之奕。” 沈宁想了想,“神采奕奕的奕?” 东明奕轻笑一声,“是了,神采奕奕的奕,娘娘好文采。” 沈宁回以浅浅一笑。 适时皇帝撩开帐帘跨步而入,正巧看见二人笑容。 墨瞳异光一闪而逝。 沈宁见他进来便隐去了笑容。 东明奕没料到父皇突地回营,急忙下跪,“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罢。”东聿衡进了帐中脱去披风,潋艳忙与随后进来的一名奴婢为其卸下铠甲。 皇帝又看一眼沈宁,却是对长子道:“朕这些时日杂事繁多,也没功夫问你在军中情形,只听得简将军对你几句夸赞。” 见父皇并不提自己被俘害黄逸被杀一事,东明奕却更为不安,只得喏喏应是。 待脱去身上负累,东聿衡坐上正中宝座,与下首站着的长子教导几句,而后说道:“朕且问你,此番亲征你是想随侍朕左右还是与前军一齐冲锋陷阵?” 沈宁本是低垂的眼看向了东明奕,恰逢他也向她投来了视线。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皇帝自是看在了眼里。 “儿臣请愿做马前卒为大景效力!” “为何?” “父皇身侧高手如云,儿臣随侍也只会添乱,不如由儿臣替代父皇与将士们一齐浴血奋战,示我东氏皇朝与子民同进退,以振军心。”东明奕朗朗回道,顿了一顿,抬眼看看父皇脸色,而后道,“况且儿臣前耻未雪,杀友之仇未报,儿臣岂能做了缩头乌龟?”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却并未表露出来,反而斥道:“你身为皇长子,当以大局为重,怎能时刻惦记私愤未泄?” “儿臣知错,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东明奕低头请罪。 东聿衡点了点头,“行了,退了罢。” 沈宁心想也不怪他对她如此,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么冷情,还指望他对谁有情呢? 东明奕遵言,“父皇、娘娘,儿臣先行告退。” 沈宁想着近期可能也没多少机会再见到他,便开口说道:“殿下,凡事安全第一。”这个在现代不过是个中学生的孩子居然又要提起勇气上战场了。她有些不忍,但也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东明奕脸色微微一变,躬了躬身,“多谢娘娘,娘娘也请多多保重。” 东明奕出了大帐,紊乱的脑中却依旧想着沈宁。 他忆起那夜与她身陷敌营之时,身中媚药的他看着眼中坚韧担忧的她是那般美丽不可方物,从未有过的感觉蔓延全身。回营后他发觉从来不谙男女之事的身子似是有了变化,偶尔竟会梦见沈宁背对着他宽衣解带,惊醒时身下却高高竖起。他一直对行房之事甚无好感,母后曾暗示待他回宫便将纳妃纳妾,他都兴味寡然,可如今…… 但她是…… 东明奕蓦地握紧了拳头。 帐中因大皇子的离去而陷入安静。沈宁不想做无谓的抵抗,走入屏障缩在床角躺下便睡。 东聿衡在书桌前独自看了一会地图,须臾又出去了。 过了不久,又有奴才过来,让潋艳告知沈宁,吹箫者在外求见。 沈宁不料他竟也随军而来,垂眸沉默了片刻,她坐起身来,点了点头。 那人似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却依旧寡言,不过见了礼就吹起了箫音。 塞外的夜里带了凉意,似是还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伴随着草原狼悠远的嚎叫之声,令人有些起鸡皮疙瘩。那箫声却一如既往地轻柔平和,沈宁抱膝坐在床上,放任这份温柔抚慰她的心灵。 渐渐箫声远去,陷入睡眠的沈宁倒进床中。 第65节 不多时,吹箫者停了箫音,轻缓地站起来,却不走出营帐,反而稳步走进画屏之内。烛光莹莹,映出的却正是广德皇帝东聿衡的脸。 他凝视沉睡的娇颜许久,轻轻为她盖好被子,无声地更换衣裳,缓缓在她身侧躺下。 深夜,沈宁被噩梦惊醒,听着外头的风声呼啸不止,她胸膛起伏两下稍稍平静下来,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东聿衡的怀中,他的臂再自然不过环在她的腰上。她想也不想地用力一推,竟然将男人推下床去。 皇帝摔下床发出一声闷哼,猛地醒来探臂拿了床旁的剑,清醒过来才发觉居然是这妇人胆大包天! “你……放肆!”他不可置信地怒瞪于她,她竟敢袭君! 沈宁抿了嘴角瞪着他,浑身却张开了防备的刺儿。 东聿衡见她如小动物般蜷缩一团,天大的怒气也一时消了。他站起来拍拍灰尘,没好气隔着被子对着她的臀儿轻拍一记,“下回饶不得你!” 沈宁没想到他这么轻易放过她,等他重新睡下后才稍稍放松了神经,却是思绪紊乱久不能眠。 ※※※ 翌日依旧是井然有序的行军,然而行至晌午却停了许久。 潋艳头回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平日的镇定自若也少了许多,一个劲地问沈宁是否敌军来袭。 沈宁看了看外头,淡淡道:“应该不是。”怕是前方出了问题。 到了夜里东聿衡早早回了营帐,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直直盯着一旁低头看书的沈宁,十指交扣胸口,食指时不时地轻点手背,显然思绪已飘至天外,目光依旧强烈。 半夜里传来军情,皇帝一个翻身出了营帐。而后直至四更才回来换了衣裳,又准备拔营出发。 第三日即将临近鲁怙,沈宁看见一大片烧毁的草原,她吃了一惊,游牧民族的地方怎么会焚烧草原?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正在她心有疑惑之际,突地有人疾行而来请马车上前,见来者暗藏焦虑,她的眉头跳了一跳。 马夫扬鞭迅速上前,愈往前只觉气氛愈发凝重。待马车一停,潋艳推开雕花车门,皇帝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同时交待道:“帮娘娘把头纱带上,下去宣太医上来。” 龙涎香散着些许血腥之气撞入鼻间,沈宁看向坐在身侧的男人却神色如常。 潋艳顿时脸色大变,“主子,您受伤了?” ☆、第七十九章 “不要惊慌,不过区区细作,朕不过一时疏忽,才让他伤及皮肉。”东聿衡对潋艳说着话,双眼却盯着沈宁,“照朕的话做。” 潋艳连忙领命而去,慌张中连让她帮沈宁戴头纱的事儿也忘了。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微恼,自个儿伸了长臂拿了帽上不轻不重罩住一旁娇颜。沈宁不语不动,只当自己不存在。 马车内一时寂静。 曾经连他少吃了一顿也要假扮太监送膳食过去,如今他遇刺也是不理不睬了么?皇帝苦涩地勾了勾唇。 “……大皇子说你识得那装作景俘被救回来的细作。” 隔着细纱的沈宁脸色微变,顿时想到了一个人,“……曹荣?” 暗杀广德帝正是曹荣。那夜他因受罚被吊在角落,丰宝岚等救沈宁时以为曹荣也是被虏来凌虐的景人,便一同带回了营中。之后沈宁送回白州休养,东明奕闭门不出,曹荣竟悄悄地呆在驻军里头潜伏下来。今日假装执鞭小兵上前意欲刺杀皇帝,却被身旁皇长子眼尖发现异样,大喊一声“父皇小心!”警惕东聿衡,曹荣刺向心肺的利刃被东聿衡千钧一发闪过,但他今日穿着行军用的铁索甲,右胸被利刃狠狠划过。 东聿衡意欲活捉于他,曹荣却见事情败露,立刻咬破嘴中毒药自尽而亡。 这一世人所不齿的叛徒奸细死在了他恨极的草原之上。 可任谁也不知道,曹荣在千方百计告诉了努儿瓴广德帝亲征的消息后,努儿瓴派人暗中传话于他,要他在景军将抵克蒙之时在吃水中下毒。他得知消息后却是极为痛苦。他认努儿瓴为身躯至高无上的主人,可以如狗一般卑微地舔他的脚趾,但沈宁质问的话语一直挥之不去,他清楚地记得父母惨死的情状,也记得克蒙人狰狞的笑脸,他怎能为了敌国残害同族同胞!身体的痛楚快感与精神痛苦的选择让他有如油锅煎熬,最终他私自选择了刺杀广德帝来成全自己对于主人努儿瓴的忠诚,同时也以这种方式来了结他不堪的生命。 “曹荣?”绝佳的记性让东聿衡忆起他就是曾在云州救走努儿瓴又害得沈宁被偷袭的细作,一时浓眉紧皱,“该死的下作东西!怎地又是他?” 沈宁复杂地低头暗叹一声。 太医先在车下磕头请安,诚惶诚恐地上了车。他细细诊过脉,说龙体幸而没有中毒,只是右胸伤口颇深。太医恭请他静养几日,皇帝却皱了眉头,驳回了建议,“这等小伤口何需静养?” 见皇帝不悦,太医只得改口请他尽量躺卧,自己立刻配了药方来敷于伤口,令其尽快止痛愈合。 皇帝这才满意。 两位亲王一位皇子,还有几位将军都守在外头等候结果,听得皇帝并无大恙皆松了口气。简奚衍丰宝岚跪在外头告罪,“臣等罪该万死。”他们竟如此大意将敌营奸细带进营中,这焚烧的草原怕也是努儿瓴得知消息后故意为之,意在滞阻大军前进拖延时机。 “敌军当前,朕暂且不治你们的罪,待胜利班师,朕再视尔等军绩酌情处置!”东聿衡冷淡的声音自车内传出。 “谢吾皇万岁!” “启程。” 得了旨意后,大军继续前行。将意欲弑君的贼子暴尸荒野。 曹荣的躯体灵魂留在了他所憎恶的土地上,可笑的是无人知晓真相,他便这般湮没在历史的齿轮中。 车上东聿衡躺在榻上,沈宁坐在了潋艳的位置。 二人沉默片刻,东聿衡道:“把头纱摘了。” 沈宁偏头看向窗外,只当没听见。 皇帝懒得与她多费口舌,一抬身将她的纱帽摘了去。 “你……!”沈宁不可思议地转头,却见他因触及伤口而疼痛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替朕揉一揉。” 沈宁沉默地注视他片刻,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竟将手掌用力按在了他的伤口之上。 东聿衡闷哼一声,沈宁眼中闪着古怪的光芒,清冷地再加重一分力道。 掌心似是染上了湿濡,她抬头直直看着分明冒了冷汗却依旧不阻止她动作的皇帝,二人对视片刻,她冷冷地收回了手。 “消气儿了么?”东聿衡微调整着气息,低声对沈宁道,“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若是还有怨气,冲着朕来便是。” 沈宁看看掌心刺目的鲜血,沉默地将血抹到了他的身上。过了半晌,她才道:“……你的痛苦并不能让我快乐,你看着我痛苦却很高兴么?” 这样的话也惟有她能直白地说出口,皇帝怜惜地看着她,“宁儿,过去的都让它过去,朕以后会好好待你。” “好好待我?怎么个好法?”沈宁冷笑一声,“你压根就不知道我要什么。” 东聿衡被她问住了,她不稀罕金银珠宝,荣华富贵说抛就抛,“宁儿要什么?” 沈宁再次冷笑,“我要……离开你。” 墨眸闪过懊恼,他怒喝一声,“冥顽不灵!”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二人再次不欢沉默。 这日行军较为缓慢,日落时并未到达预期之地。 深夜,敌军利用地势发动奇袭。虽已有所防备,景军人员伤亡不大,却依旧被来势汹汹的克蒙兵烧掉了许多粮草。更令人担心地是,统率偷袭的敌军主将竟是与曾经克蒙大汗并肩作战立威震四海的泰力古。传闻其已神秘失踪多年,不料今日竟出现在此。 军中将士有所担忧,既消息已泄露,敌军定在鲁怙加强防备,加之泰力古重新出山,努儿瓴定是拨以重兵。如今牧草焚烧,粮草损失,还有令人担忧的那加毒物,黄陵大军方面迟迟不曾有消息传来,众将担忧相持对垒滞久,会使粮草告罄,陷入左右两难之境地。 事实证明众将担忧并非多余。两军在鲁怙对峙几日,简奚衍、慎亲王率兵发动过两次袭击,皆遭敌军顽强抵御。而后连下两日大雨,灰蒙蒙的天色几乎看不睛二里开外的景物。后方粮草迟迟未至,漏屋偏逢连夜雨,阿朵哚传来消息,却是黄陵战中受了重伤。 有重臣请圣上回朝,东聿衡怒而斥之,旋即思量再三,力排重议,决定冒雨夜袭。如今惟有速战速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他甚至决意派简奚衍与西路将军打头阵,自己亲自坐镇支援。 这一决意自是引来忠臣良将齐齐反对,却被他一一回驳。他明白此战关键,时机更是重中之重,他并不放心交由他人指挥。 夜幕降临,东聿衡在帐中更换戎装。潋艳不知军中机密,只道皇帝要出外巡视,还喃喃说其伤口未愈,不宜劳累等话。沈宁不知为何却是隐隐察觉,难得地盯着他瞅了片刻。 皇帝正了正盔甲,看向她的眼里带着些许深意。见她若有所思,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机灵鬼。”他上前来掐了掐她的脸蛋。 沈宁皱眉偏过,东聿衡并不以为意,看着她对后交待道:“万福,你留下来保护娘娘。” 众人皆惊。 “我、不、要。”沈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还是让奴才跟着您罢。”万福跪下来道。 “朕不该带你来……”东聿衡凝视着沈宁,抚了抚她的脸颊,转身对万福道,“你好生保护娘娘,若有闪失朕拿你是问。”说罢他便大步离去。 “陛下!”潋艳恳求的呼喊没能唤回皇帝。 ※※※ 这夜似乎特别漫长,雨点哗啦啦地帐篷上,里头却古怪静谧。沈宁坐在榻上看书,万福被沈宁“命令”直直坐在椅上,潋艳站在门口不住地往外张望。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主子淋湿了没有。”潋艳忧心忡忡地走回来,见沈宁面色如常,心中不满更甚。 沈宁没说话,将书册翻过一页。 夜过三更,雨势渐歇,帐内寒气更甚,沈宁无意就寝,潋艳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一时烛火四摇,万福猛地一惊,大叫一声“娘娘小心”,飞身挡在她的前边。 几乎同一时刻,一黑衣刺客带着湿冷寒气倏地闯入,与万福二掌相对。 潋艳惊叫起来,“有刺客!” 外头也似是响应似地喊声此起彼伏,“有刺客!” “有刺客,快来人!” 沈宁站起来,看清来袭的黑衣男子,不由心下一惊,“散童子!万福小心!” 黑甲军迅速鱼贯而入,依旧貌如少年的散童子见地势不利,冲破帐篷飞身而出。 “哪里走!”万福追了上去。 沈宁快步走出营帐,顶着细雨站在高处俯视见营中已是一片缠斗。黑甲军将她团团护住,潋艳跟在后头,惊恐叫道:“娘娘,此处危险,还是回帐篷里头罢!” 沈宁一言不发,直直站在原处肃穆地望着底下。有刺客试图上前,由东聿衡亲自挑选的黑甲精兵却勇猛无比,不曾让敌人越雷池一步。 散童子本是带人刺杀皇帝,却不见景朝皇帝踪影。他自觉古怪,想撤退又厌无功而返,想杀几个景朝大官再走,但越打越发现眼前对手内功浑厚,竟似与他同出一源。中了一掌之后,他眼神一凛使出全力。 景军大军拔去,营中只剩守营将士,敌人却来势汹汹,丰宝岚在营中主导大局,命重兵把守粮草,又命人保护诚亲王与留在营中的大臣,他杀了一名刺客,转头看向高处而立的沈宁,在昏暗中与她对视一眼,大喊一声,“保护神女娘娘——” 克蒙刺客全是努儿瓴亲自训练的精锐杀手,景军少有人敌,死伤惨重,他们紧逼沈宁之地,护在沈宁旁边的黑甲军也渐渐参与战斗。听得丰宝岚这一声大喝,愈发多的景兵看见高处伫立不动毫无惧意的女子,自知那便是传闻中的睿妃娘娘,没来由地又鼓起勇气呐喊再冲。 “誓死保护神女娘娘,杀啊——”不知有谁大喊一声。 “誓死保护神女娘娘——”一呼百应,营中士气再振,呐喊着举着武器迎战。 沈宁面色微讶。 她不知道的是,景军大多听过云州恶战,大将军黄陵、云州寡妇李氏、江湖大侠韩震,还有诚亲王东旌辰,个个被夸得有降龙伏虎之力,行走敌军履险如夷,以一敌百,万夫莫当。这段险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是女流寡妇李氏,而后传闻其乃神女凡胎,竟然还入宫做了娘娘,更是增添神秘色彩,成了众多士卒心中念念不忘的仙子。而这回沈宁被救回来时,许多将士都看见了她一身的伤痕与犹滴血水的手臂。起初大伙还不知这瘦弱的女子就是睿妃,听得与丰宝岚一齐救出大皇子的侍卫绘声绘声地描述此女子如何舍身取义,一言不发地甘当诱饵令他们全身而退,心中只觉敬佩。而后才知她就是那寡妇娘娘,一时又击起了千层浪。虽有士卒伤怀这位娘娘不若自个儿猜测的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但也并未降低对这位娘娘的倾慕之心。虽不知她缘何出现在此又被敌军掳了去,但大伙都觉着是神女娘娘保了云州又救了皇长子,定是救大景于危难的守护神。 “杀啊——”景军士气高昂,散童子自觉不妙,然而更不妙的是眼前的太监竟有卧虎藏龙之力,比之韩震还要难缠十分。目前虽看似势均力敌,二人皆受内伤,但再打下去怕是…… 第66节 万福趁散童子分神之际,猛地甩出暗器刺向他的左眼,散童子惊险避过,腹间却被狠狠挨了一脚,他瞬间撞倒了一座火把台,吐出一口鲜血。 万福意欲活捉,却听得沈宁一声大喝:“杀了他!”他双目一凛,借物腾飞上前,一掌拍上了散童子的天灵盖。 一代魔道散童子顿时命丧黄泉。 敌军见散童子被杀,一时气势溃败,万福轻易再取二人性命,克蒙刺客终不敢硬拼,一人长长哨声,迅速撤退而去。 丰宝岚并不让追击穷寇,景军保住阵营,举刀欢腾胜利,“嚯!嚯!” 潋艳松懈下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黑甲护卫将其接住。 丰宝岚丢了染血长剑,走到沈宁面前仰头问道:“娘娘可是安然无恙?” “多谢宝爷,我没事。倒是宝爷身臂上有伤,得快些包扎才是。”沈宁转头,看向依旧护在四周的黑甲军与后头七零八落的尸体,再看看深藏不露的万福,眼中闪过异光。 “不过一点小伤,倒是娘娘大病初愈,现下又被于雨水淋湿,伤病恐怕复发,娘娘还是先回营帐罢。” 沈宁看向死伤遍地的阵营,沉重地叹一口气,她缓缓往大帐走去,幸存的将士望着浑身湿透的她齐齐下跪。 躲在暗处的东旌辰与文官们走出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惊讶,其中最惊讶的还是沈宁自己。她停下来转身看向下跪的众将士,抿了抿嘴朗声道:“众将士请起,多谢诸位将士浴血相护,沈宁感激不尽!” “睿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八十章 沈宁回了营帐,交待人好生照料潋艳,换了干净衣裳后,万福奉上姜汤,问她是否唤大夫探脉。她摇了摇头,让他也下去休息后,疲软地躺在床上。只是身子虽疲倦,脑海却如万马奔腾。她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兵器相撞,士兵厮杀之声,回想刀光剑影,满地死尸。她咬紧了下唇,睁着眼在黑夜中等待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连绵不绝的马蹄声,沈宁立刻坐起了身,她屏息侧耳倾听。许久,厚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摩擦的声音走进帐内,咔嚓一声应是卸下了腰间武器。 一盏烛火燃起,一道修长的影子出现在屏风一侧,她迅速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便感到一道带着热气的阴影遮住了微弱的光芒。 她闭着眼轻缓地呼吸,等待着强壮的身躯躺至身侧,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睁开双眼,却见脸庞身躯犹有血渍的皇帝站在床边,带着凌厉之气直直地盯着她,她心下一惊,愣愣看进他的眼眸深处。 是杀意,还是…… 就在她惊疑之时,皇帝已蓦地俯下身来,狠狠地吻住了她。 他的大掌紧扣她的下颚,唇齿不由分说狠狠攫住她的用力吮吸撕咬,强大的力道带着噬人的血腥。 他的身上仿佛还有死亡的味道,沈宁挣扎,他分明是在发泄战后的兴奋。 杀戮的快感犹在血脉中狂窜,东聿衡迫切需要这具温暖柔软的女体安抚他狂乱的躁动,他将她的整个人死死禁锢在怀中,灼热的唇舌在她身上烙下一个个属于自己的印记。 沈宁只觉被巨大的铁钳锢住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那副身躯依旧纹丝不动。她左躲右闪,依旧逃不过处处炽热湿濡的痕迹,她的小舌被迫一次次交换嘴里的津液,双唇已被男人蛮横的力道吮得又红又肿。她低低呜咽,男人却已撕了她的衣裳。 她的双手在他的肩上用力推拒,却只见自己整个人向后移去。不多时,她的身上就如初生婴儿般,粗糙的大掌次次抚过伤痕犹在的娇躯,乌黑的脑袋下滑。 她惊叫出声,他在取悦她! 她慌乱地抓着他的头发,使了劲儿想屈膝想抽开身子,却被他大掌按在纤腰不能挪开一分。她捂住了嘴不愿发出难耐的呻.吟。 她的手指紧抓身下绣单,浑身如扭麻花似的推拒,东聿衡全然不将她的小力气放在眼里,更是加快了手下动作。 她再也克制不住身体的热潮,情不自禁地呜咽着到了。 皇帝凝视着她久违的媚。态,欲兽更为猖狂,他舔了舔长指,不发一言地褪了衣裳,强壮坚实的身躯压上了她。她的唇再次被他堵住,身下也被强势地占有! 皇帝抬头抵着她的唇发出满足的噫叹,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侵占弄得失了大脑空白一片。旋即他不顾她是否缓过神来,一次比一次深入的占有野蛮无比,她哭喊出声,俄而咬紧下唇紧抑呻.吟,修长的手指立刻探了上来,抚过她的脸撬开她的唇瓣,他拨弄着她红嫩的小舌,将她白玉耳垂狠咬一计,敏感的娇躯再次轻颤不已。 她的反应令东聿衡满意,他的气息愈发粗重,埋首以狂风暴雨之势将她拉入了情欲的深渊。 沈宁在这次毁天灭地的缠绵中小死过去。 东聿衡紧抱着她享受余韵的快意,轻喘着气抚过她汗湿的发,恢复理智后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她竟连一次敦伦也无法支撑,身子骨终是大不如前,究竟是被那些时日的折磨,还是至今仍存的噩梦纠缠给掏空了身子? 他默默地注视着昏睡中的人儿,胸前与肩背几处轻伤隐隐作痛,皇帝自嘲一笑,透过帐子看看灰蒙蒙的天,对外头唤了热水。 万福紧跟而入,主子一回来就进了营帐,他也只能候在外头等待禀明克蒙偷袭之事。 东聿衡听罢,先是一惊,立即交待军中各司其职善后,同时让人将丰宝岚等人召去大营。他迅速用热水擦了身子,又帮沈宁擦拭一遍换了干净衣裳。 他抚着依旧昏睡的沈宁的脸颊,心有余悸。幸而他留下万福,才护她周全。只是他也不料她又在那等那艰难险境立了大功。若非是她稳住军心,昨夜还不知是怎番景象。 东聿衡深知,武艺超群、熟知兵法的将领虽可领兵打仗,但惟有统率民心者才可坐镇一方。沈宁传奇的事迹、坚强如铁的意志、临危不惧的勇气让她凝聚了将士的斗志。 内心强大者才是真正的强者,见过真正死亡的都会明了这一点。 唉,这个妇人……他既心疼又骄傲地低下头深深一吻,再注视她片刻,才出了营帐将守在外头的两个丫头交待两句,这才提步去了大营。 与将士们们商议完要事,再出帐已是东方微白。这时皇帝才听得潋艳受了惊卧床不起,他去探视一回,见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虽觉可怜心疼,却也不能如待沈宁般兴起想替她受罪的念头。他安抚两句,交待两个粗使妇人好生伺候。返回大帐的途中看到迎面沈昭走来对他行礼。 东聿衡冷淡地点了点头,沈昭跟了上来,向他禀报了粮草之事后,再次求见睿妃娘娘。 皇帝自沈宁省亲一去不归后,对沈家与沈宁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保不齐是沈家整个儿合谋让沈宁逃走也未尝可知,因此他一听沈昭想见他的妹妹就甚为不悦。 “睿妃正在静养,莫要打扰。”他边走边说。 “陛下,还请陛下恩准微臣见娘娘一面,微臣听说娘娘还活在世上,真真又惊又喜!只是当初娘娘……”沈昭急急地跟在他的身侧恳求,“微臣也是亲眼目睹,家慈因此事一直卧病不起,怎能有假?”他在刑场只寥寥几眼,看不真切本就未见几面的妹妹。昨夜他躲在暗处也看不清楚,但自他知道这事儿后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自知稍有不慎,沈家便将失去天子信任,甚而有灭门之祸。 东聿衡不置可否,“朕说了,睿妃正在静养,任何人不得叨扰。”正值战事胶着,他不想再次后院起火。沈宁在白州逃跑一事,分明有人在后头帮衬。他暂且还不知是谁这般大胆,待踏平克蒙班师回朝,他会将她藏着的秘密全都揪出来。 “陛下……” “皇兄!”诚亲王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见东旌辰似有话说,沈昭只得识趣告退。 东聿衡看向面前一脸苦相的皇弟,背着手扬眉问道:“诚亲王准备出发了么?”他已下旨令东旌辰率一路轻军往西截堵那加增援军队与物资。 东旌辰一张脸皱得跟包子似的,“请皇兄三思,臣弟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怎能担此重任?”昨夜亲眼目睹惨烈厮杀已然吓得不清,他又怎敢领兵带头? 东聿衡看他一眼,轻笑道:“当初喀城之时,诚亲王一战成名,何以这般谦逊?” 闻言东旌辰更是表情痛苦,“皇兄就莫再笑话臣弟了,那分明是您御驾……” “此事敌军何以知情?那加皇族虽有邪毒,举国却喜好和平胆小怕事,若不是出了个元毅,努儿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那加的援助。”东聿衡与他分析,“诚亲王喀城屠城一事那加定也有所耳闻,他们一见是你派兵截堵,定然有所忌惮。你只需布个幌子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便不敢与你正面冲突。” “可是万一……” “司马将军也随你同行,路中多与二人商议便是。” “皇兄……臣弟……” “昨夜敌军来袭,你可阵前杀敌?”东聿衡打断他问道。 “这……臣弟武艺不精……出去也是碍手碍脚……”东旌辰支支吾吾。 “睿妃浑身带伤,依旧敢于现身鼓舞士气,你是皇家东氏一族正统血脉,怎可临危而惧遭人耻笑?” “我……臣弟……” “去罢,这回莫再让朕失望。” 见皇兄心意已决,东旌辰即便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也没法子了。他只觉皇兄与往日不同,竟派他去那种危险地儿。好似自他派人暗杀那寡妇后,皇兄就愈发不待见他。只是那寡妇为何又死而复生?莫非是妖怪不成?他蓦地打了个寒颤。 东聿衡哪里还理会他这些花花肠子,大步回了主帐。他怕沈宁还睡着,并不让守卫的黑甲军出声行礼。 二婢见他进来,忙下跪请安,东聿衡无声抬手制止,他大跨步绕过画屏,发现沈宁已经醒了,他勾了勾唇,继而却见她低头坐在床边,无悲无喜似是与世隔绝一般,见他进来连动也不动。 东聿衡摆手让婢子退下,他卸下佩剑,坐到她身边,柔声问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沈宁冷冷地一发不言。 皇帝不知怎地有些心紧,他凝视着她略带沙哑地道:“宁儿昨日又立了大功!朕允你一个愿意如何?”他顿了顿,立即又添一句,“除了让你离开这些混帐话。” 沈宁看着自己的膝盖依旧面无表情。 皇帝轻叹一声,微微侧身搂住她,“朕赐你一块免死金牌可好?”她不是怕他杀她么?他便让她安了心。 沈宁猛地推开他,“许我一个愿望?”她冷冷地道,“好,那我要你告诉我,你既然不想杀我,为什么还执着于我?非得要把我绑在这里?” 她认真的脸色让东聿衡破天荒地有些不自在,他总也不能说他舍不得她,心头爱极了她,想将她当宝贝供着。 见他表情怪异久不出声,沈宁悲哀一笑,“你赢了,你赢了还不成么?我现在再不敢逃,我现在只求你告诉我你怎么才会放了我!折磨我就利索一点,不要玩这种恶心的游戏!” “恶心?朕全心全意待你,你说恶心?”东聿衡不敢置信。 “我看你一眼都嫌难受!” 皇帝发觉自己丝毫不能忍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拖出去砍了,统统砍了!他气得额上青筋暴出,只是嘴上却似有把门的,竟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深深吐息两口,“朕也是疯魔了!” 她挑衅地看向他,“你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东沈氏!”东聿衡咬牙切齿,“惹恼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吃苦的莫非是朕!” “是啊,我就是刀上鱼肉,任人宰割,怎地,我还要带着笑求着你打我骂我不成?” “朕是你的天!即便朕以往让你受了委屈,你也不能一直记恨于朕!” “抱歉,我可没那么贤惠!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打不过你!” “你还想杀了朕?”东聿衡简直无法相信他耳朵所听见的。她还敢弑君! “你听见了!” “混帐东西!”皇帝顿时暴怒,扬声喊道,“来人--” 万福忙领着两个护卫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把睿妃--”话语戛然而止,东聿衡一想到她浑身是伤,心就不住地疼了,再一想把她关起来,她独自一人默默哭泣,就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深呼吸两口,瞪着沈宁咬着牙道,“为睿妃另置帐篷,好生看管!” “是……”万福看一眼屏障内,心中暗叹一声。为何帝妃独处总是不欢而散。这睿妃娘娘,果真是陛下前世的冤家。 离开了皇帝营帐,沈宁坐在小帐篷里,反而轻松了许多,她看看万福,主动开口,“小万福,没想到你武功这么高强,连韩震也打不过散童子!” 万福垂眸道:“娘娘过誉了,韩少侠年纪尚轻,能与散童子打斗全身而退就已十分了得了。” 沈宁听这话有些怪异,“韩震还年轻,你不年轻?” 万福面不改色地道:“奴才已经三十有五了。” 沈宁瞪着那张娃娃脸眨了眨眼,“怎么、可能!” 万福低头不语。 沈宁回过神来,这才窘迫地道:“抱歉,我以为你……我不该叫公公为小万福,我不是故意的。” “娘娘言重,娘娘是主子,怎么叫奴才都成。” “唉,总之,以前对不住了,我太没眼力劲儿。”驻颜有术啊! 第67节 万福福了一福,犹豫片刻躬下身去,“娘娘,奴才有话呈禀。” 沈宁道:“公公请讲。” “娘娘,请恕奴才多嘴,奴才着实不解您为何执意要与陛下斗气……奴才向来以为娘娘是个大肚量的,即便当初陛下待娘娘有失,可陛下也实属无奈,娘娘岂能不知?况且娘娘私自离宫,陛下不仅不曾处置娘娘,反而亲力亲为照顾于您,娘娘为何毫不动容?” 沈宁垂眸不语。 “……娘娘,陛下这一年,过得很苦。”万福本不欲说出这些,但大战在即,主子一再为睿妃分心,又怎生是好?他轻叹一声,沉沉说道,“奴才陪伴陛下多年,头回见那样儿的陛下。好几回人还坐在宝座上,魂儿已经丢了。” 沈宁听罢皱眉,“你在说笑话么?” 万福见状,沉默一会儿,道:“陛下虽然对敌毫不留情,却也爱惜子民,除却那回街头怒杀画师何生,陛下每杀一人皆有其意。娘娘可知白州之时陛下迁怒张夫人等所谓何事?” 沈宁皱眉,紧绷地问:“你要说什么?” 万福停顿片刻,而后缓缓道:“娘娘的郁症,可渐渐愈了?” 沈宁费了好大力气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腾地站了起来。 万福微微垂首,“老神医曾与陛下说过,娘娘郁症需散气而消,大喜、大悲、大怒皆可散气。” “荒谬!”沈宁拒绝相信他所说的话。 “娘娘,陛下虽未明言,然而奴才斗胆揣测圣意,怕是……”万福停了停,“陛下知道娘娘心慈,便意欲以张夫人等人换取娘娘性命。” 沈宁浑身猛地一颤,“胡说!”她顿一顿,“胡说胡说!” 万福道:“娘娘,其实张夫人他们……并未被斩首。当时您昏了过去,陛下抱您离开时,赦免了他们的罪,只是不让奴才们告知娘娘。” 沈宁顿时如同被抽掉了全部力气,如释重负地坐在椅上。 “娘娘,陛下对待娘娘,真真是一片真心诚意了。还请娘娘,切莫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不久,万福自帐中而出,在军机大营里寻得主子,皇帝见他进来只淡淡一瞟。万福默默站回自己的位置。 待商议了行军线路后,东聿衡摒退众臣,东明奕、丰宝岚和沈昭皆欲言又止。 众人离去,东聿衡问万福道:“睿妃可是哭闹?” “这……回陛下,不曾。” 东聿衡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大军在鲁怙稍作休整,将其作为关外兵站,留下伤兵与部分驻军,将其纳入了景朝版图。 皇帝将生病的潋艳也留在鲁怙,夜里派了人再去探望她,交待了两句话,说是知她吃了许多苦,莫怪他让她遭了罪。派去的人回来禀道:“潋艳姑娘泣语,‘圣上对待奴婢千好万好,奴婢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怎会有一丝埋怨?’” 听听她这番话儿!东聿衡欣慰地摇了摇头,心想真该让那不省心的妇人当面听听。同是他的后宫,她怎就不能学学别人? 他扫视空落落的营帐,心里头有些不爽利。他再看了会书,还是清咳一声问道:“娘娘这会儿睡了么?” 万福道:“奴才方才派人问了,说是娘娘才喝了药,应是还没睡罢。” “大夫今个儿把脉怎么说,娘娘昨夜受了寒么?” “大夫说娘娘幸而不曾受寒。” 东聿衡点点头,抬眼看向帐外欲言又止。 万福挑眼看了看主子,稍顿片刻而后说道:“陛下,奴才在外头听闻许多将士都在打听为何娘娘另置了帐篷哩。” “是么……” “奴才听说许多士兵都将娘娘唤作神女娘娘,认为她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皇与大景的下凡仙子,因此昨夜誓死保娘娘安全。” “神女娘娘……”东聿衡勾唇轻笑,“她这泼妇样儿还神女娘娘。”这话却也是嘴上说说,皇帝似是陷入回忆沉默片刻,而后轻叹了一声。 “那末你以为,睿妃是人、是仙?” 万福一愣,“奴才……” “朕恕你无罪。” “是……”万福微微躬身,“陛下,奴才竟真有些拿不准了,娘娘不惧花疹之病,还有那不同于其他妇人胆识见识……” 东聿衡沉默地点点头,萦绕在沈宁身上的谜团愈发地多,他竟偶尔也产生了动摇,认为沈宁不似这世间之人。他思绪腾飞,不知怎地突然忆起当初因沈宁而怒火中烧杀死的书生,记得万福似是后来他向禀了些什么……“那年冬日,还未进宫的睿妃有意接近的落魄书生以何营生?” 亏得万福还记得这点小事,他徐徐禀道:“那画师是以卖画为生的,奴才记得,他家中有许多氏族图腾的字画与典籍,他的小书僮说他意欲搜集景朝氏腾奉于陛下。” 东聿衡一惊,又是氏腾? 万福也觉着奇怪,他犹豫地道:“睿妃娘娘似是对氏腾极为关心?” 皇帝沉吟片刻,与其说她注意氏腾,倒不如说怕是那时她自个儿也不知在找什么。莫非是在六公主洗三之时看见了丰家氏腾,因此逃离后才去了峑州? 氏腾,福祸兽,沈宁……东聿衡的眉头越皱越紧,黑玉福祸兽……她究竟要之何用! 愈想心头愈不安稳,他只觉不将她放在眼皮底下,她时时刻刻便会消失不见似的。他重重一咳,“睿妃既牵动军心,此时惩治她也是不妥,还是去把她叫回来罢。” “是。”万福不惊不讶地领命。 面无表情的沈宁被带到大帐,盯着东聿衡不跪不礼,低头看书的皇帝眼皮也不抬,只让奴婢服侍她更衣。 沈宁从来不料他竟然会朝令夕改……混乱的思绪在脑中乱撞,她猛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多想。 等沈宁默默地进了屏风后,皇帝出去了。不消片刻,潋艳又道吹箫者在门外候着。 沈宁摇了摇头,复而又点了点头。 待外头进了人来,潋艳便领着人退下了。 与以往一样,那人并不多话,似是只知吹箫。沈宁听着箫曲轻柔,心中却愈发烦闷。忽而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皱了皱眉,直觉古怪,脑中莫名划过一道荒唐念想。 不可能……沈宁拒绝相信,她倏地站起来,上前走了两步。 烛火在屏风倒出她的影子,箫声骤停,沈宁刚踏出屏风,只见一个衣角消失在帐篷门后。 沈宁扶着画屏木框,心中一紧。 ☆、82 这夜皇帝三更才若无其事地回帐篷,沈宁已佯装睡着。 隔日,诚亲王与司马将军率骑兵往西而去,皇帝亲率大军深入准备围击努儿瓴。 行军十分顺利,大军步步紧逼努儿瓴与其马军,两日后,皇帝得到密信,黄陵军中得一江湖奇人相助,已破现今被那加公主元华所掌握的毒方,伤势复原的黄陵与努儿瓴一场恶斗,双方损失惨重,努儿瓴遁逃,一时竟不知所踪。 简奚衍颇为担忧,他们深陷敌腹,努儿瓴奸诈,万一他左右设圈套引诱大军来回奔波,口粮告罄便是险中之险,况且不知其是否还有何杀手锏,着实不宜御驾冒险深入。 皇帝接受了他的意见,在行军途中停了一日,虽不继续追击却也并不打算回程,只是探子消息频至,有几份密信甚而连简奚衍也不知是何内容。 翌日大军再次北上,听得旨意往多伦克河的支流密亚河行去,这天夜里,自东来了两骑快马。 东聿衡回了营帐,反常地什么事儿也不干,坐在床边直盯着装睡的沈宁的背影,却是一言不发。 沈宁闭着眼睛,却感觉芒刺在背。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朦朦胧胧中似有人轻抚她的脸。醒来时有些昏昏沉沉,起身才已发现外头已然大亮,玲珑和翠喜见她醒来,捧了热水为她洗脸更衣。 “现在什么时辰了?还没拔营么?” 玲珑道:“大军早在天不亮时便启程了,娘娘那时还睡着哩,陛下并不让唤醒娘娘。” 她即便睡得再沉也不可能毫不知情。她朦胧中还记得外头乱糟糟的动静,可似是又马上陷入了沉睡。应该是……他点了她的睡穴罢。 沈宁没想到他居然将她留下了。她一时竟有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但她立刻摇头甩掉这种不该有的心情。 “娘娘,您瞧这是何物?”玲珑突地捧起她腰间不知何时挂上的两块巴掌大的牌子。 沈宁低头,一块金色的是“如朕亲临”御牌,还有半块黑漆漆的牌子嵌着金字,竟是免死金牌铁券。她眸光微闪,随后问道:“还有什么人留在这儿?” 翠喜为她绞了帕子,答道:“陛下留了一队士兵护送娘娘去阿尔哚,是由黑甲军统领徐翰徐大人亲率,陛下交待娘娘只管安心待在城中,静待陛下胜利班师。” 看样子追杀努儿瓴去了,只是他怎么知道努儿瓴现在哪里? 沈宁简单收拾完毕,二婢说徐翰与一位故人在外等候召见。她点头应允,不多时,徐翰与一高大黑衣男子走进来。沈宁定睛,顿时大喜过望,“韩震!” 来者正是她曾经的半个师傅,江湖逍遥侠韩震。 徐翰与他要跪下行礼,被她连声制止,“不必跪,不必跪。” “谢娘娘。”徐翰抱拳。黑甲军统领徐翰,是广德元年的武状元出身,现今刚过而立,为人忠厚木讷,十分效忠皇帝。他见沈宁并未遮颜,低头始终不敢抬起来,简述两句,询问她是否启程,得到答复后便躬身而退。 韩震留了下来。 沈宁能再见到他很是欣喜,韩震却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你还活着。” “我、呃、一言难尽。”没想到韩震知道她假死的事。想来应该是间接从花弄影那儿得知了消息。 他凝视她,点点头,露出几不可见的微笑,“活着就好。” 沈宁一笑,摸了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她当初不是叫东聿衡下旨,令他脱离战场了么? “我请了一位故友出山破除那加之毒。” 原来是他请了高人相助,果真是江湖大侠面子大啊!“那位故友在哪?” “他随大军离开了,我得了圣旨,护送你去阿尔哚。” “你护送我去阿尔哚?”沈宁先是诧异,东聿衡不知道她与韩震的关系么?他就不怕她请韩震助她逃跑……是了,正是因为知晓才故意如此,他是在告诫她,倘若她趁机逃跑,帐一定算在韩震与花破月身上! 这个男人……秀眉皱了起来。 “嗯。”韩震深深看她一眼。没想到自长阳一别,她竟成了沈太傅遗失的孙女儿,又成了皇帝后妃,继而因患花疹自焚沈府,如今又出现在此……真真稀奇。 不过,仍活着便是极好,花破月因她的死讯哭了多日,这回若是知道沈宁还活着,她必定欣喜若狂。 “大花现在好么?”沈宁也心有灵犀地问了起来。她知道皇帝张贴皇榜为花家昭告了清白,也知道花破月恢复了大小姐身份住进了老家宜州被赏赐的宅邸里。后来便再没听说过她的小道消息,难不成这两人至今还没在一起? “她很好。”韩震依旧言简意赅。 沈宁看他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们俩……” 韩震毫不遮掩地皱了眉头,道:“如今的大小姐嫌我身份卑微,高攀不上。” 那明显地是藉口!沈宁几乎想抚额长叹,那比牛还固执的女人! 徐翰再次进来请示沈宁,说一切准备妥当,是否启程。沈宁自知此地不宜久留,点头应允。 出了营帐正待登上马车,她扫视一眼长长的队伍,原以为翠喜所说的一队士兵不过几百人,可这浩浩荡荡的怕是有几千人罢? 而事实上,东聿衡为护沈宁留下了将近万人。 第68节 一路风平浪静,努儿瓴也再无兵力拨出来劫持戒备森严的沈宁一行人。 离开了东聿衡,宁静下来的沈宁默默地坐在车里,成日一动不动地眺望塞外荒凉的风景,混沌已久的思绪总算一天天清明,她回想着桩桩件件的事情,眼底也终于露出一丝沉淀过后的坚定。 “韩大哥,听说你认识马车里头的娘娘,你今夜也带我进去看一看好不?”忽地车外传来甜美带娇的声音,让沈宁回过神来。 怎么还有年轻女子的声音?莫非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侠女?她顿时往黄蓉、小龙女等传奇女子身上想去。 外头韩震骑马护在沈宁右侧,见一直阴魂不散的昆山派千金段秋霜依旧追随着他,心中无奈之极。去年段秋霜跟在他身边因一次打斗自发舍身相救,被人划破脸颊毁了容,从此以纱遮面。昆山派掌门爱女心切,老着一张脸皮亲自上御剑山庄提亲,自知女儿容貌已毁,让她做小做妾也愿意。韩父碍于两家交情,惟有含糊其辞,而这段秋霜更是以他的妻子自居处处跟随,他一发怒她便寻死觅活,说是他嫌弃她美貌不再。 他从来只将她当小姑娘,又心系花破月,因此并不认为自己娶了她就是对她负责。然而家中二老基于江湖道义,已再三劝他迎娶段秋霜进门。 “莫要胡闹,回后头去。”他不留情面地道。 “韩大哥,求求你,只看一眼,你就答应我罢!” 韩震皱了眉头,不予理会。沈宁从车厢里打开了窗阁,稍稍仰头,看向与韩震并肩策马而行,蒙着绯红面纱腰间佩剑的妙龄女子,她眯了眯眼好奇地问道:“韩震,这位姑娘是谁?” 韩震顿了顿才回答,“世叔之女。” 段秋霜见里头的皇妃娘娘竟主动与他们搭话,心中一阵激动,可听到韩震的答话又不满意地噘了嘴,清音朗朗地道:“秋霜见过娘娘,娘娘,韩大哥是秋霜的未婚夫婿。” 她自以为行了礼数,殊不知素未谋面的平民女子压根就不能在皇妃叫唤前开口,更别提坐在马上一句轻飘飘的“见过娘娘”。 “大胆民女!”徐翰冷颜喝道,段秋霜身后的黑甲军得令,扬鞭卷了她坐骑马腿,众人听得一声惨叫,只见段秋霜狼狈地摔下马去。 沈宁正因她的话而惊讶,不料见她摔了下去,不由皱眉道:“徐统领,小姑娘是江湖女子,怎能知道诸多规矩,教训两句便是了。” “奴才知道了。”徐翰微讶,拱手回道。 大军并未因此事而停留,韩震依旧护在马车旁徐徐向前,沈宁睨他一眼,“你方才怎么没出手?” “让她受点教训也好。”韩震侧脸看向赶上前来的昆山派几名弟子,摇了摇头。 “她说是你的未婚妻。” 韩震闻言似有薄怒,又觉难以启齿。 “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与大花这么耗着也不是个法子。”沈宁故意道。 “你莫忘了你曾与我承诺了些什么!”韩震听她说出这话来,不由瞪她一眼。 沈宁自觉理亏,嘿嘿笑了两声,转过头朝着玲珑道:“你帮我叫个人看看那姑娘伤着没有,让她到这儿来坐会儿。” 玲珑道:“那丫头身份低微,又不知礼数,奴婢怕她又冒犯娘娘。” “没事儿。” 玲珑只得遵命。 韩震自然也听见了,他粗声道:“你莫要多管闲事。”她古怪难测,如今顶着个后妃身份,更是令他忌惮。 “放心,我有分寸。”沈宁笑着摆摆手。她停顿片刻,转而正色问道:“韩震,你为什么又来了战场?” 韩震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情担上了肩,就不能轻易卸下。” “你们男人总是有太多要背负的东西。”沈宁不知说给谁听。 “……韩某倒是发觉身边妇人个个心负重担,颇有阴阳倒错之嫌。” 沈宁听出言外之意,笑了一笑。她想大千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都在心底希望做个小女人,能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依靠,然而世上安得众多如意事? 段秋霜被带到了车前,她先是带些怨怼地看了韩震一眼,韩震却是冷面看也不看。 沈宁让人停了马车,段秋霜被教着在车下请了安,得了沈宁首肯跳上了车。 段秋霜躬身进了马车,首先看到了素净华裳端坐榻上的沈宁,她心想这娘娘容貌也不过尔尔,再一细看见着她脸侧上还未全然愈合的鞭伤伤疤,不由心里一惊。她的脸上有这么一道疤痕,怎地还能获得皇帝陛下宠爱? 玲珑拿了一张小马凳给她,道:“面见娘娘怎能以纱覆面?” 段秋霜是家中娇女,因父是昆山派掌门,周遭都让她几分,故而养成了惟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方才因沈宁受辱,又见韩震漠然置之,心中不免有些怨气。见沈宁正似笑非笑地直直盯着她看,闷闷说道:“民女面容已毁,因此不能取纱。” 沈宁一愣,笑道:“没事儿,我脸上也有疤,咱们同病相怜。” 听她口气温和,段秋霜想一想,说一声“失礼”便摘了面纱。 沈宁看向她青春洋溢的娇俏脸蛋,心中暗道韩震艳福不浅,可随即又疑惑问道:“你说你毁了容……” “娘娘请看。”段秋霜侧了脸撩了头发,沈宁才看见她的耳侧有一道尾指长的细疤。 沈宁沉默地点了点头。 ……假如那种也叫毁容的话,她的脸叫什么?重度伤残? “你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段秋霜仔细遮了伤处,才回答道:“我……民女……” “要先说‘回娘娘话’。”翠喜打断她。 段秋霜心中更不耐烦,道:“回娘娘话。”做娘娘有什么了不起。 “不必拘谨。”沈宁微微一笑,又对翠喜道,“她还是个小姑娘,别吓着了她。” 段秋霜见沈宁一直对她和颜悦色,便以为她也知她是昆山派掌门之女,因此底气足了一分,道:“回娘娘话,民女的脸是为了救韩大哥而伤。” “哦?” “去年我等自克蒙回景,路经途中偶遇韩大哥仇敌袭击,民女为拦下刺往韩大哥身上的暗镖,以身相护,因此才不慎毁了面容……” 韩震还要这小女孩出手相救?自知韩震武艺的沈宁心有怀疑。 沈宁的怀疑确是对的。韩震那时已知飞镖来袭,本已做好还击准备,不料段秋霜突地从旁扑来,还是他猛地拉开才令她只伤了耳侧。然而这事实真相至今惟有韩震知道。 “那末是韩震为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因此答应娶你过门?” 段秋霜道:“如今我、民女已无颜见人,倘若韩大哥不娶民女,民女只能做了老姑子了。”她顿一顿,“况且韩段两家世家交好,伯父伯母都已应允,韩大哥自是不能违背父母之命。” 沈宁皱了皱眉。 韩震在外也皱了皱眉。 “唉,我看你这伤算不得毁容,头发遮着谁也看不见,往后伤疤也会淡去。”沈宁笑道。 段秋霜有些犹豫道:“谢娘娘吉言……” “我看段姑娘你是江湖儿女,生性豁达,为何因这点小伤扭扭捏捏,你看我也不在意。”沈宁指指脸侧的伤疤。 段秋霜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沈宁笑一笑,继而说道:“好姑娘,你听我说,韩震他已有心仪的姑娘……” “这我知道,”段伙霜无礼地打断她,脸色也沉了下来,“只是娘娘不知,武林中人信义为大,韩大哥他断不会因小情小爱背叛信义大事。”她不想这娘娘竟知韩震之事,并且竟还是个说客。 “放肆,你竟敢打断娘娘说话!”玲珑喝道。 段秋霜三番两次被婢女喝止,心中不满更甚,她眼有不满地看向沈宁,嘟哝道:“娘娘的脸怕也是因救了皇帝陛下而受了伤罢?”她都当了娘娘,她只当御剑山庄的少夫人也要管么? 这姑娘……着实太需要教育了。难怪连韩震都忍不住要教训她,所以说江湖侠女也要学些文化知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好么! 没等玲珑再次喝止,沈宁这回先怒目而视:“好个没规没矩的丫头!” 皇帝临行前曾仔细嘱咐万不可惹娘娘恼怒发火,玲珑一惊,顿时道:“娘娘息怒。” 徐翰闻言,立即让人停了马车,扬声问道:“娘娘,发生了何事?” 沈宁并不答他的话,却是说道:“来人,把她给我架出去!” “娘娘恕罪,秋霜知错了。”段秋霜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事情严重。 谁知无人理会,车夫跳下马开了车门,两名黑甲军立刻上前将段秋霜拖了出来。 段秋霜被狼狈拖下马车,沈宁在车内厉声道:“让人把她送回家中,让父母好生管教!韩震身为一代大侠,此等娇蛮女子怎能配得上?传本宫的旨,此女子永不得嫁入韩家,决不能为韩震大侠妻妾!” 睿妃娘娘一迁怒,竟将别人姻缘也拆了。可她盛怒之下谁又敢劝?押着段秋霜的两个黑甲军领了命,段秋霜愣愣地听完她的话,不敢置信地大声喊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韩震下了马来,却是躬身领命,“草民遵命。”而后他扬手让昆山派弟子上前,一黑甲军将方才沈宁所言复述一遍,将人推给了他们,“快走罢,娘娘开恩,不曾打罚。” 段秋霜不想这娘娘却不像平日对她慈眉善目有求必应的各派前辈,只不过一语之失,她就令她永不得嫁入韩家?她发了疯似的尖叫,“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我爹爹是昆山派掌门!韩大哥!韩……” 昆山派大师兄当机立断,点了她的哑穴。他怕这无法无天惯了的师妹再说下去,昆山派都要因她陪葬了。她怒吼的可是当今睿妃娘娘啊! 幸而马车里的娘娘并不追究,昆山派弟子忙劝阻着将段秋霜拉走了。 “继续启程。”沈宁似犹有薄怒地道。 徐翰领命,看一眼昆山派等人,扬手又让前后队伍继续行进。 韩震上了马继续赶路,他看一眼里头正古里古怪笑瞅他的沈宁,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然而唇角的一丝笑意终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不得不承认沈宁这乱来的性子也有所帮助,段秋霜之事虽无足轻重,但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他自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可由得她处处胡说,也怕众口铄金。如今沈宁三言两句就解决了这难题,他也确是轻松了许多。 呵!一点儿也没变。这妇人。 韩震摇了摇头,对这半个徒弟稍稍放心。 浩荡队伍并不急行,花了五日才到如今景人与克蒙人参半的阿尔哚。皇帝派来管辖的阿尔哚知州王守业与驻城将领早已得知消息,齐齐在城门恭候。沈宁由着他们安排,住进了一原克蒙大贵族之家,徐翰布置黑甲军将偌大的屋子层层防守,沈宁住的院子更是守备森严。 徐翰带来一名传信兵。说是陛下让娘娘写信儿报个平安,沈宁抿了抿唇,只写了平安二字,连勿念也不写,折好了交给传信兵。 传信兵着实错愕,他看娘娘大笔一挥,顶多只写了两个字,连皇帝陛下亲启的字数都不够。娘娘难不成这就算写完了? 沈宁皮笑肉不笑地打发了他。 这天夜里,沈宁让众婢退下休息,才一转身却见韩震自窗边飞身而入。 她小小吓了一跳,旋即挑眉笑道:“看来这防守还是不能够防备高手。” “我也是正大光明地进了后院才闯得进来。”韩震间接证明这院子的铜墙铁壁。 沈宁失望地摇了摇头,而后问道:“只是你做什么闯进来,你要见我说一声便是。” “你身边总有旁人。” 他难不成有什么秘密要说?沈宁让他坐下,为他倒了杯茶,笑笑说道:“什么好事?莫非与大花把日子定了?” 韩震自嘲一笑,“怕是得我下了黄泉才有望了。” “不然……我再仗势欺人,顶个睿妃的名号强令大花下嫁?”沈宁摸摸下巴。 韩震瞅她一眼,“我来并非为了这事儿。” “那是为什么?” “为甚你一年前诈死逃跑?” 沈宁不料他竟问及此事,清咳一声,道:“私事,一些私事。” 第69节 “你是否有难言之隐?”是皇帝待她不好?还是后宫有人暗算?向来并不多管闲事的韩震今日却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宁错愕地看向他认真的面容,沉默片刻才道:“仔细说起来,恐怕是我的问题。是我太过贪心,不能达成目的只有逃开。” 韩震听得不清不楚,皱眉让她说个明白。 “哎,就是我想独占椒房,皇帝不干,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她爽性说了大白话。 韩震面无表情地瞅她片刻,才缓缓道:“你果真是有了五谷想六谷。” 他也觉得她是异想天开么?沈宁苦笑一声。 她从来是个独立独行行为乖张的,有这等想法也不足为奇,然而旁的人也就罢了,她要求的是当今三宫六院的皇帝只宠一人?韩震难得地惊讶了。 “那你现下又想如何?”她如今再次现身,也就坐实了欺君之罪,她若是回了皇宫,怕也是死路一条。只是天家对她的态度却颇为奇怪,按理应是大怒,为何还好吃好喝地供着,还不放心地拨了众多士兵护送于她? “我……”沈宁差点就想请韩震想办法带她逃离,可她知道自己再不能这么自私,于是她的话语在舌头上转了一圈,笑嘻嘻地道,“不想怎么着,反正是死不了。” 韩震虽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但十分了解她的性子。他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态,沉稳地开口,“若是你想逃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沈宁心中升起暖意,她早已知道他冒险独自一人前来就是因为不放心她,她摇了摇头,“不行。”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人发现。”韩震隐瞒了真相。临行前东聿衡亲自召见于他,对他直言不讳。沈宁若有意外,他将承担全部罪责。 可沈宁是他除了花破月以外惟一上心的女子,他对她没有情爱之意,却有一份保护之心。她拿一腔真心对待沦落花楼的花破月,以自己的方式不遗余力地帮助花家之事。并且他能从战场脱身,花破月能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里头定有她的一份功劳。这样的女子,他的确是尊重的。 “你别骗我了,那男人是怎么样的人,我可比你清楚。”要是没有万分的把握,皇帝不可能就这么让韩震在她身边。沈宁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笑盈盈地看向他,“别担心,我没事儿。”末了她添了一句,“皇帝都不想让我死,我又怎么死得了?” 韩震打量着她,而后轻叹一声,“沈宁。” 他难得这么正儿八经的唤她,沈宁端坐认真地应了一声。 “你从长阳逃走,李家甚至不知你出了变故,你也从未去我御剑山庄寻求帮助,破月在宜州定居,你也从未与她联系……怕是世上识得你的人无一知道真相。” “呃、我怕人多嘴杂。”沈宁笑嘻嘻地道。 韩震沉默了看了她一会,沈宁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当初,”韩震再次开口,却说出了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李大公子遇上你的那一天,我也见过你。”他当日练了功,躺在树上休息,忽地听得一声巨响,她穿着一身奇怪的绿色衣服躺在树丛中。 沈宁猛地抬头,大大吃了一惊。 ☆、83 那天见过的她的李家仆役都被子祺打发走了,沈宁还以为再没人知道。 韩震并不意外她的惊奇,继续说道:“你穿着奇装异服,腰间还有奇怪的武器,无论如何也不像景朝之人。再见面,你却成了李家冲喜的媳妇儿。”他停了停,“你身上有秘密,并且怕是除了李家大子之外再无人知道的巨大秘密。起初我并未探究是因与我无关,之后了解你的为人,从不追问却是因为没必要。” 韩震这简而化之的酷哥性格让沈宁想笑又想哭。 “你可知李子祺为了你的秘密,毒杀了大相师温士伯。” “你说什么!”沈宁又是大大一惊。 “你果真不知么?”韩震佩服李子祺竟然连她也瞒着,“药毒本是一体,李子祺既精通药理,自是精通毒法。”他与温士伯云州一面之缘,见他步伐轻盈,面色红润,并非突毙之相。他直接找了李子祺对质,李子祺却是供认不讳,但对理由讳莫如深,那时的他便知此事定与沈宁有关。温士伯已死,李子祺将死,他除了将此事当作秘密也别无他法。 “子祺他……”竟为她杀了人!沈宁一时震撼不已,连话也说不全了。 “你今日想说出来么?能让那个与世无争的病公子不惜毁了清誉杀了一代相师的理由?” “我……” 韩震此时神色一凝,以手势告诉她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弹指间的功夫翠喜的声音便响起在门外,“娘娘,您睡下了么?奴婢给您添些香料。” “熏得慌,不必了。”沈宁扬声回道。 “是。那娘娘您好生歇息,奴婢告退。” 脚步远去,韩震对她点了点头。 沈宁还是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了解真正的自己是很可怕的,她心头有个声音亟欲想让韩震得知真相,想让另一个人分担减轻心中的沉石,但她真能将这个超乎常理的秘密告诉他么? “……你不想说,我不逼你。”见她沉默,韩震知道他今夜的话令她难以接受,他站了起来,沈宁跟着站起来。 “你是我半个徒弟,是破月的至交好友,单凭这些就已足够,你若有难处自可来找我们,”韩震道,“你不必孤单一人。” 沈宁的鼻头有些酸涩。韩震不是傻子,他心中定有接近真相的揣测,可他不仅不离她远远的,却依旧想尽办法避开众人只为对她说这些话。 “谢谢你,韩震,你不会知道你的这些话对我有多重要的意义,”沈宁用力眨了眨眼,不想让眼泪丢人地掉下来,“我这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情谊。”她原来只觉这些话听着虚假,但这时被感动不能自已的人们还能说得出什么华丽的辞藻呢? “行了。”明显地韩震极为不习惯听这些感激之语。他从来忌惮沈宁的一点,就是她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像这样儿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儿,她竟也说得毫无不适。 眼尖地见韩震耳根子红了,沈宁咯咯地笑了起来,“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韩震的回应是一言不发地自窗边飞身离去。 隔了几日,阿尔哚居然下起了雪。冰冷的寒风拂过沈宁的脸庞,她凝视着一夜之间挂上了冰锥的树枝,又看向一望无际蒙灰灰的天空,眉头微蹙,手指不自觉地在窗沿上轻点。 “娘娘,外头风大,请进屋来罢。”病好自鲁怙赶来的潋艳缩在火壁前纳着厚实的鞋底,心中担忧皇帝所在之处是否也下了雪,这次亲征准备仓促,她依稀记得登记在册的只有几件厚衣裳,并未准备冬日什物。这荒蛮的鬼地方! “娘娘,您何不也来为陛下赶制一双手筒子,奴婢去库房找着了上好的银灰鼠毛,正在这里放着哩!”王守业的妻子留在老家,因此惟有妾室张氏在院里伺候沈宁,她坐在下首为潋艳扯着线,脆生生地道,“陛下若是知道是娘娘亲手做的,定将十分欢喜。” 潋艳对这妾室拍的马屁十分不以为然,旁的娘娘还深以为然,只是这位与众不同的娘娘,连针都穿不过眼儿! 沈宁一笑,并不回头,“我不会女红。” 小妾终是没能控制自己的惊讶,这……还有不会女红的娘娘! 低着头的潋艳露出一个果然的表情。 门外层层通报,沈宁得知是皇帝派来的信使,让人传了进来。 这回来的是上回的传信兵。 沈宁第一句就是问:“你一路来,都下雪了么?” 传信兵跪在地下答道:“回娘娘,小的并不曾遇雪,惟有今日见阿尔哚下雪了。” 沈宁这才发觉人还跪着,忙叫他起了身,又让人给他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传信兵谢了沈宁,吃了两杯酒,随后自身边解下一个布袋,先拿了一封盖了玉玺的信给沈宁过目,沈宁打开,里头是东聿衡亲笔,告诉了她大军现在吉木奇,欲绕过玉田河往且央行军。沈宁微微皱了皱眉,看下去却是斥责她去信不合规矩。 沈宁松了口气,而后撇了撇嘴,和颜悦色地对传信兵道:“辛苦你了。” “娘娘,陛下还嘱咐小的把一样东西交给娘娘。” “什么东西?” 传信兵小心翼翼地从布袋拿出一根包着泥土的树枝,双手奉给沈宁。 潋艳并小妾丫鬟都好奇地注视着那一段枝桠,沈宁接过,仔细看了看还翠绿的树枝,挑了挑眉问道:“这是要我种树?”他莫非是嫌她无所事事? “陛下说了,此树在大景极为少见,让娘娘不可假手他人,用心栽植带回景国去。” “……”她连棵水养植物都养不活,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传信兵本已无事,可见沈宁一脸平静,不由面带微笑,低头问道:“不知娘娘可认得这是什么树?” “不认识。”沈宁受教,想想应该问一嘴,“这是什么树?” “小的听当地人唤此为相思树。” 沈宁一愣。 知州小妾率先惊喜,脸颊儿也红了,好似是她收到了这份意外之礼一般,“娘娘真真好福气,陛下在行军中也想着娘娘哩!”好个多情的帝王! 沈宁自知失态,轻咳一声,“不过叫这个名儿罢了。” 传信兵适时道:“小的看见是陛下亲手摘下来插入泥里交给小的,并嘱咐小的除娘娘外,任何人等不许碰这枝条。” 潋艳的眼神黯了下来。 沈宁莫名地觉着手中枝条有些烫手,“辛苦你了,去休息罢。” “小的告退。”传信兵轻呼一口气,自己应是多嘴多对了罢?不然圣上内敛,娘娘迟钝,这千里送的相思岂不白费? 待传信兵走后,沈宁愣愣地握着相思树枝许久,直到潋艳问她才回过神来,“娘娘,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沈宁这几日闲来无事,早让徐翰拿了张粗绘的克蒙地图来看了一遍,她清楚知道东聿衡欲行军方向,可她对他的如实相告有所疑惑。她微微皱了皱眉,含糊答道:“就在阿尔哚的西北方向。” 潋艳哪里知道这说得到底在哪。她也恐是机密不敢多问,随后又问道:“那末咱们这些赶制的冬衣可否奉呈到陛下手上?” “哦,应该不用了。”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场战事怕是这几天就要告一段落了。 潋艳听她口气冷淡,心头火起,愤愤不敢言。 沈宁让潋艳等人先行离开,看向树枝沉沉一叹,双眼一闭,将其扔进了火中。 又隔时日,阿尔哚并景朝各地陆续传出捷报,天子亲率大军与威武大将军黄陵于库木里山生擒克蒙大汗努儿瓴,歼克蒙军六千余人,俘降万余,获马、牛、羊数万余,并辎重无数。 举国欢腾。 沈宁也接到了御笔密信,信中志得意满,细述擒将破敌经过,不难看出此战让年轻的皇帝达成夙愿,极为喜悦。 原来东聿衡早派人去了那加做说客。元毅杀了诸兄弟,惟留了一个平日照料于他的二皇子元和,不杀却软禁于室。待元毅死后,元和被放了出来,却被努儿瓴手下监视做了傀儡大王。景朝说客与元和一番密谈,元和为那加生死存亡又与元华公主促膝长谈,谁知公主元华看似温婉,实则是个野心之辈。她虽心恨努儿瓴,却依旧隐忍。她向元和要了秘毒之方,却一再含糊其辞。直至东聿衡鲁怙大败克蒙,国之秘毒被破,努儿瓴溃败而逃,她才密信与大景合谋,然而却提了条件,要求大景事成之后扶持她成为那加女王。 东聿衡自有算计,与之达成协议。随后元华传来努儿瓴藏匿之处,东聿衡与众将细谋再三,决意与黄陵分两路迂回挺进,不仅可以迷惑敌人视线,也可回头包围努儿瓴杀他个措手不及。东聿衡怕送与沈宁的信被敌人拦截,因此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谎言。 可努儿瓴得知情报,却打算趁机背后偷袭黄陵率领往密什去的军队,元华得知消息,十万火急地送出密信,东聿衡当机立断掉转马头企图包抄于他。大军星夜急驰,偏逢这夜竟下起了雪,大军艰难可想而知。皇帝当即减兵裁员,只与两万精兵冒风雪疾进,在努儿瓴抵达的当日下午便出现在其后方,与黄陵大军成包围之势,景军士气大振,一举击溃敌军,黄陵更是生擒努儿瓴。 沈宁不禁勾了勾唇,轻叹一声。而后看到他将押解努儿瓴不日即返,眼中幽光闪过。 信末还不忘问她可有好生栽植枝桠。 沈宁幽光暗闪,对传信兵道一声辛苦。 传信兵却又拿出了一封信,上头却是大皇子东明奕宫印红泥。 沈宁稍稍错愕,打开却是如出一辙的意气风发,言语中比之其父更为狂傲自喜,落款甚至飘逸得让她认不出名儿来。 她不由失笑。 传信兵请她回信儿。沈宁抿了抿嘴,在给东聿衡的信中比上回多写了一个字:“贺平安”,而回给东明奕的信上,她中规中矩地按制式写了开头,只让他天冷加衣,其他也并不多说,落款沈宁。 ☆、84 九月三十日。霜降。俗语云:一年补透透,不如补霜降。 第70节 这日阿尔哚定要满桌满席珍馐美馔,却非霜降,而是为御驾亲征大胜而归的皇帝陛下接风洗尘。 正午时分,北城门大开,居于阿尔哚的景人与克蒙人夹道相迎,齐齐下跪参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连绵不绝,响彻云霄。 前后黑甲军仪仗开道,广德皇帝东聿衡身着金色甲胄,披着黑墨绣金龙披风,骑于高头大马之上,腰别雷霆宝剑,宛若战神下凡,英武骁勇,威风凛凛。 方圆五十里将士并大小官员无一漏席,齐整衣冠迎接天子御驾,然而众人翘首以盼的传奇神女娘娘睿妃却并未迎驾。 这虽是沈宁所愿,却是皇帝圣旨。 东聿衡不让沈宁出城迎接。 因此相较城里的欢呼雀跃热闹非凡,沈宁住着的院子里安静了许多。潋艳领着大小奴婢去为东聿衡暂住的御院再三整理摆置,惟有王守业小妾与两个奴婢守在屋里陪她看书。 忽而庭院一阵骚动,沈宁还未动,其他人立刻弹跳起来,“娘娘,莫非陛下来了?” 沈宁并不吱声,依旧低头看书。众女匆匆迎了出去,不消片刻她却听见恭迎大皇子之辞,她挑了挑眉,放下了书正要起身,便见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穿着银白铠甲大步而入。 “明奕给睿妃娘娘请安了。”沉稳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笑意。 “大皇子?”沈宁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那男子抬起头来,正是被寒风刮得略显沧桑的东明奕的脸。 沈宁有一丝恍惚,旋即扶起了他。 东明奕站起来,沈宁发现她才及他的肩膀,她惊奇地道:“一月还不到,你怎地长得这么高了?” 东明奕看向较之之前健康丰盈的沈宁,眼里净是笑意,他摘了头盔道:“我自个儿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每日里好似听得骨头嘎巴儿响。” 沈宁轻笑着细看他一会,“成熟了些,稳重了些。” “多谢娘娘赞誉。”东明奕扬了嘴唇。 “快坐罢,来喝口热茶。”沈宁引他坐上炕,亲自为他倒了一杯加了作料的热茶,“你一切都好?有没有受伤?” “只一点小伤,不碍事。娘娘看来气色好了许多。” 沈宁点点头,“我成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能不好。” “那便万幸了,”东明奕喝了一口热茶,细看她脸侧淡淡的疤痕,又问道,“娘娘的伤可是痊愈了?” 沈宁点点头,“好是好了,就是有疤。” 东明奕松了一口气,认真地道:“娘娘不必担心,宫中有秘制雪肤膏,抹了便好了。” 沈宁轻笑,“那就好。” 二人沉默一会,沈宁记起一件事来,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你……见到了黄将军么?” 东明奕闻言脸色一变,缓缓道,“见了,然而也不过匆匆几面,至今还不能与他提及黄逸之事……” “黄将军见了努儿瓴么?” “不曾,简将军也不曾。” 沈宁捂着茶杯沉沉一叹,摒退了闲杂人等,与他耳语了两句。 东明奕听罢,低着头握紧了拳,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难为你了。”沈宁伸手紧了紧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迅速传遍全身,东明奕一惊,抬起头来。 正在此时,上房传来略带惶恐的恭迎之声,东明奕才站起来,便见广德帝大步跨进了里屋。他头戴紫金冠,换了明黄团龙纹常服,已是洗去了一身风尘,显得神采奕奕。 “儿臣参见父皇。”东明奕单膝下跪。 沈宁依旧坐在原处。 东聿衡本是唇角带笑,看见长子的瞬间隐去了笑容。大皇子一回来就奔着这儿来了,甚至连甲胄也不及卸下么?他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宁,又看一眼几案上的两杯热茶,眼眸微眯。 “起来罢,一回来就给睿妃请安,难为你一片孝心。”他不咸不淡地道。 “是……儿臣是来给睿母妃报喜……父皇,您若无其他吩咐,请容儿臣先行告退。” 东聿衡摆摆手让他退下。 东明奕又向沈宁拜别,方才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室内只剩下东聿衡与沈宁二人。室内陷入古怪沉默,皇帝直直注视着沈宁,沈宁却垂头盯着热茶冒出的白雾。 许久,东聿衡上前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挑起了她的脸,轻笑道:“宁儿胖了些,很好……有赏。” 粗糙的指腹在她白嫩的脸上摩挲,沈宁往后退,却被他的大手固住了肩膀。 “放开。”她皱眉道。 “欸,宁儿……”伴随着叹息般的低沉男声,俊脸在眼前放大。沈宁见状不妙,撇开脸想找机会翻身下炕,皇帝却已将她用力一拉抱个满怀,强壮的身躯贴住了她的柔软娇躯。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伸手挡住低下的头颅,弓身屈腿猛地踢向他的腹部。东聿衡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脚踝,趁机拉开她的双腿,压上了她顺势倒进炕上,“愈发野了。”他用了一分力道抬了她的脸,凉唇狠狠压下。 四唇相触,皇帝闭眼感受着唇下无以伦比的美妙滋味,沈宁左右挣扎,他带了几分野蛮在她脸上不停亲吻,咬着她的小耳朵一番蹂躏,灼热的呼吸喷撒在她的颈边,“宁儿,朕思尔若狂!” 沈宁的心脏因这一句话背叛了主人的意志而重重跳动,但她的理智立刻强迫她恢复了冷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推开。 皇帝被蓦地推开,静默了片刻,也不想一回来便与她闹不欢,于是暂且放过了她,“朕大获全胜,宁儿不为朕开心么?” 沈宁坐起身来整理仪容,气息微喘并不说话。 “朕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沈宁扭头看他,张了张口,此时潋艳却略为急迫地在外求见。 皇帝凝视她因亲吻而红润的唇,笑笑让潋艳等婢入内,接受众人顶领膜拜。 不消片刻,皇帝亲自领着沈宁来到宅子偏僻一角的小屋前,万福正与两名守卫立在小屋门前,见他们缓步而来,立刻上前请安,沈宁打量一番,道:“万福公公,你也平安归来,太好了。” “奴才谢娘娘挂记。”万福依旧娃娃脸表情淡淡。 东聿衡的墨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万福走在前头,引着两位主子进了小屋,往里头的地下室走去。原来此处为宅中私牢,通常关押一些犯了错的奴仆。 沈宁一走进潮湿阴冷的地下,就闻到一股夹杂着血腥发霉的铁锈味道,她皱了皱眉,旋即感到一股令人厌恶的强烈视线,她看向吊在铁链之上狼狈不堪满脸脏污的男人。 他是努儿瓴。沈宁无比确信。 被吊男人那本应痛不欲生的脸庞浮出了一丝笑意,旋即竟怪笑出声,“小寡妇……”他放肆地打量着缓缓而入的沈宁,大舌舔过干裂的嘴巴,呵呵笑了两下,而后竟是越笑越大声。 他自知这回是死到临头,他并不恐惧,只是可惜……他从未上过这惟一让他硬起来的女子。他后悔没能在她的体内留下阿达赐与他的狼种,草原的王者就要从此灭绝。他直盯着她的脸,血腥之气撞入鼻间,忆起那夜她痛苦扭曲的表情,他下身居然躁热地蠢蠢欲动,再次直挺起来。 墨瞳寒意暴现,东聿衡亲手执过刑讯官马鞭,抬手狠狠一抽,努儿瓴一声惨叫,身下总算老实。 沈宁厌恶地皱眉,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爱妃莫怕,来。”东聿衡伸手,语带安抚。 沈宁抬了抬手,却非与他相执,而是推了一推,自己走下台阶,上前两步站在努儿瓴的面前。 “山水总是轮流转,努儿瓴。”她毫不畏惧地直视于他。 “原来是个美人。”努儿瓴痛苦地喘着粗气,依旧放肆地打量她。 皇帝心中窜起了暴虐的杀意。他分明记得这努儿瓴是个龙阳癖者,却眼见宁儿便有了下流之欲! 沈宁从来爱憎分明,她只要忆起黄逸惨死,东明奕与她受尽折磨,她便无法克制地怒火中烧,迅速自一旁取下一把形似匕首的刑具,将其狠狠扎入他的大腿。 努儿瓴挣扎身躯强忍痛楚,不料她竟一眨也不眨地直视着他,再次狠狠旋转带钩的匕首。 努儿瓴再无法抑制地痛苦大喊。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沈宁猛地抽出了带着血肉的利刃,鲜血立刻顺着努儿瓴的大腿汩汩流下。 她面无表情地将刑具一丢,淡淡道:“我报了仇了,其他的请自便罢。”她甩手转头便想离去。 东聿衡道:“只这样便够了?” 沈宁停住脚步,微偏的臻首在阴暗的地牢中看不清表情,“哦。” 东聿衡并未阻止她的离去,反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勾了勾唇,对左右点了点头让他们跟上去。 “可惜……”努儿瓴虚弱地嘲笑,“一个狼性的女子,成了中原羊皇帝的妃子。” “放肆!”刑讯官大喝。 努儿瓴吐了口血水,阴森森地笑了笑。 “如果不是……你们中原人阴险狡诈,只知做那缩头的乌龟……暗地里使些阴谋诡计,孤王、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努儿瓴痛楚难耐,话语中依旧语带嘲讽。 “朕是大景皇帝,令景朝百姓安居乐业始为己任。与尔对战本是克蒙欺人太甚犯我天威,朕又何苦拿众将性命与你游戏?”东聿衡冷笑,他自知此战虽打败克蒙扩张了景朝领土,也着实劳命伤财,怕是往后几年都不会再主动大动干戈。并且此战大胜,扬了景国天威,周边之国之不敢轻易来犯,若往后休养生息,国富民强,小国自畏国盛甘来臣服。 “哈哈,咳咳、羊皇帝!” “死到临头还敢放肆!”刑讯官对着他大腿的伤口就是一鞭。 努儿瓴痛极,刹那晕死过去。 万福抬了一桶水将他泼醒。 还不曾全然清醒的努儿瓴却忽远忽近地听得景朝皇帝的声音,“万福,你今夜在此守候,不得出任何差池,明日午时,将其五马分尸,由子陵亲执此事!” 努儿瓴低垂的脑袋摇了一摇。 “待行刑,找一人来假扮于他,若有余党胆敢劫狱,便将其一网打尽。” “奴才遵旨。” ※※※ 沈宁快步出了地牢,一阵冷风刮去些许窒闷,她才稍稍平和了些。她原以为将努儿瓴大卸八块就能出心头一口恶气,但刚才的报复并不能带给她任何快慰,注视他的痛苦又能怎样?逝者不能生,痛者不能复。她看向手背上沾染的点点血迹,用帕子使劲儿擦了一擦。 她抬头呼出一口浊气,转头问道:“黄将军在哪?” 徐翰拱手,“娘娘,陛下已让黄将军在宅中恭候了,娘娘请。”他抬臂引出一条道。 沈宁眼中闪过一丝异光,随即点了点头,“请把大皇子也请来。” “是。” 沈宁随着徐翰来到书房,正背手看字画的黄陵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 沈宁只觉时光如梭,再见竟是发生了诸多变故。 “黄大哥。”她看向依旧威武挺拔,却莫名多了些沧桑之感的黄陵,柔声轻唤。 黄陵凝视着眼前娇俏女子,张了张口,唤了一声“娘娘”。 第71节 “黄大哥,”沈宁向前一步,思及黄逸之事,喉中苦意蔓延,想向他交待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带了些许沙哑地道,“大哥身子可好?小妹听说你因战负伤,不知是否痊愈?” 黄陵知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多谢娘娘关怀,微臣无恙。微臣听闻娘娘也曾被努儿瓴掳去,能平安归来实属万幸。”他由衷说道。 沈宁浑身一震,“我……”她停了停,低头自责道,“我没能救得了黄逸,我……对不住。” 黄陵沉沉叹息,道:“娘娘何出此言?一切皆是那克蒙蛮族的孽债,娘娘同样受尽苦头,怎须自责?” 此时东明奕赶来,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握了握拳跨入屋中。 “大皇子殿下。” “黄将军……”东明奕每每看到黄陵只觉愧疚,全因他的过错,害得为景朝浴血沙场鞠躬尽瘁的威武将军失了独子!害得父皇失了未来景朝一员猛将! 沈宁深吸了一口气,她与东明奕对视一眼,对着黄陵道:“大哥,黄逸他,是个英雄,挺直腰杆从容就义,他……没受什么罪……” 黄陵几不可见地身形一颤,眼里流露压抑的痛苦之色。 东明奕的心重重一抖,他看向沈宁,沈宁也看着他,他闭了闭眼,尽量平静地道:“是的,黄将军,黄逸生前还有遗言,托我转达给将军……他说,来世,定再做大将军之子!” 黄陵紧抿着唇角,喉头哽咽。他沉默许久,重新低哑开口,“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逸儿他……走得痛快,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沈宁垂下眼睑,几不可闻地哽咽吐息。 ☆、85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的庆功之夜。上至君王,下至朝臣,皆在阿尔哚这块新征服的土地上大啖美食,猛饮美酒,看歌舞升平,听莺娇婉转。东聿衡特赦文武众臣可不顾尊卑,开怀畅饮。宴厅由此热闹非凡,杯盘狼籍。 尽兴而归的东聿衡半醉半醒,他乘步舆来到沈宁的院子,并不让人通报,进了上房后摆摆手让人全都退下,自己缓缓地踱进了内室。 他的唇角啜着笑意,绕过屏风正欲唤她,不意却见沈宁独自一人抱膝坐在窗边,眼中的悲伤几乎满溢而出。 他的笑容凝在嘴边,凝视着越看越心疼的妇人许久,他低哑地开了口,“宁儿为何难过?” 沈宁听到声音,猛地抬头看他一眼,撇开脸生硬地道:“没事。” “再敢欺君朕就打你屁股。”东聿衡上前,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究竟发生何事?” 血淋淋的真相压在心底抽空了沈宁的所有力气,她竟然无法推开他。 温暖的胸膛正是她现下最需要的依赖。她埋首闭了闭眼。 见她这般脆弱皇帝更是心疼,他紧了紧她,“说出来,朕给你作主……是因忆起了被努儿瓴抓去的事?” 沈宁动也不动。 “事儿已经过去了,乖儿,如今没人敢欺负你。”他亲了亲她的发。 沈宁依旧不作声。 “欸,明日午时朕要将那竖子五马分尸,你可是想去?”他说罢转念又摇摇头,“场面血腥,你还是不去为好,省得回来又发噩梦。” 沈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沙哑地道:“……五马分尸又如何?他死了黄逸也不能活过来。” 黄逸?原以为她是因自己遭遇难受,不想竟是为了黄逸。莫非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皇帝的声音低了一分,“黄逸已死,你再伤怀也于事无补,何苦来哉?” “黄逸他……”沈宁推开他欲言又止,闭上眼就是黄逸惨遭蹂躏的面面,她怎么能将这一切轻易遗忘! “黄逸他怎么了?”他听徐翰回报是黄逸英勇就义,为何她似是有苦难言? 沈宁嘴唇颤抖,无力地摇了摇头。 “乖儿,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黄逸他怎么了?你还有事没对子陵讲么?” 轻柔的话语与温柔的抚慰冲破了沈宁此时脆弱的防线,“我……我……”她再忍不住开了口,将一切的残酷真相说给了东聿衡。 东聿衡听罢,脸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阴沉得可怕。 “我不能阻止那个变态,黄逸他……我眼睁睁地……我……” “嘘,嘘,朕在这儿,朕在这儿。”皇帝也是首次听她亲口说着被掳的遭遇,他不仅因黄逸的惨死而难受,也因亲眼目睹这一切而至今痛苦不已的东明奕与沈宁而心疼。他听闻东明奕被救回来后无法振作,却是沈宁让他恢复了精神,可那时的沈宁也是身心俱伤又有谁来抚慰? “都过去了,宁儿,你与明奕为黄逸保存最后颜面,他泉下有知定是欣慰,你做得很对,”东聿衡亲了亲她的额,“难为你了,乖奴奴,难为你了。” 听着东聿衡的柔声劝解,深埋在心中的阴郁似是打开了缺口,源源不断地流露了出来。她抽泣着,将头埋在他的手臂上,低声哽咽。 “欸,想哭就哭出声来。” 沈宁闻言,先是倔强地摇了摇脑袋,后而却再无法克制地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他究竟该拿这个傻宝贝如何是好?皇帝怜惜地轻拍着她,喃喃轻哄。 正午时分,黄陵率一队亲兵与简奚衍、东明奕在后山狩猎场秘密执行努儿瓴的死刑。已伤痕累累的努儿瓴被带至刑场中央,头手脚都被粗绳绑紧拴在马背上。众人皆肃,随着黄陵一声令下,已被炭火烧哑的努儿瓴嘶吼着在一阵马蹄声中沓无声响。 黄陵闻着飞扬的尘土飘进来的血腥之味,背手默然矗立。 不多时,亲兵将装着努儿瓴头颅的木盒呈到他的面前,东明奕沉沉地道:“黄逸曾说过,黄将军定会为他报仇将敌碎尸万段,如今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黄陵沉默地点点头。 东明奕先行离去,简奚衍低着头重重地握了拳头,随后说道:“将军,我还有军务在身……” “行之,你且与我一同去祭奠众将与逸儿罢。”黄陵怎会不知这些时日简奚衍一直躲避于他。 简奚衍低垂的眼眸闪过痛苦之色,他沉默片刻,才粗声说道:“我……不配,我不配当逸儿的师父,我没脸去见他!” 黄陵知道他在自责,他与逸儿这对师徒平日感情好得有时甚而让自己妒忌,逸儿的死带给他的打击定不亚于自己,如今行之却百般自责,甚而连他也不敢面对。 “大帅!”简奚衍蓦地单膝跪下,“一切全是我的过错,才使逸儿遇害,皇子遭难。末将甘愿受领重罚!” 黄陵弯腰想将他扶起,可简奚衍用了一分力道,跪在地下不愿起身。 东明奕背在身后的手紧握,分明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行之,”黄陵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沙场无眼,生死由命,岂能怪你?”他直视并战多年的兄弟,“你我征战四方,早应明了战争无情,也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逸儿的劫难,也是天意……” “我有负大帅所托,甚至让逸儿他……”身首异处。简奚衍这久经沙战的勇将也红了眼眶,“逸儿他……还那么年轻,我还记得大帅初带他进军营时,他还不及我的腰高,拿着棍子四处乱挥……” 黄陵握在他手臂上的大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亲儿啊! 简奚衍也紧抓着他的手臂,兄弟二人哽咽相视,默默不能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 黄陵向东聿衡复命之时,他正在与众臣商议收服克蒙余孽、一统草原之事。他本意想着留下黄陵大军继续讨伐,自己率亲征军班师回朝。黄陵拱手道:“末将以为大军押解努儿瓴回都,恐有余党冒死劫狱,不若末将护送陛下至云州才返克蒙可好?” 东聿衡沉吟片刻,点头应允。 末了皇帝叫退众臣,听了黄陵禀告秘密处死努儿瓴一事,而后听他拿头拜祭了众将士英魂,沉重地点了点头,“黄逸因护大皇子而死,朕心头自怀感激,待回朝朕定加封追谥,不枉小将军一世忠良。” 黄陵闻言下跪,“臣,替犬子谢过陛下恩典。” 而后皇帝思及一事,顿了一顿说道:“子陵自为朕南征北战,家中惟有朕赐下的两名小妾,膝下惟有黄逸一子。如今黄逸不幸,子陵也应顾顾小家,置妻纳妾为黄家开枝散叶。皇亲国戚、巨室贵胄里头的千金娇娇,子陵可有入了眼的?无论哪个说来,朕下旨赐婚便是。” 黄陵不料皇帝关注他家门之私,说道:“末将出生草莽,恐怕慢待了高门小姐。” “无妨,朕的一品大将军,正是长阳娇娇趋之若鹜的良门佳婿。” 黄陵犹豫片刻,原是想请皇帝作主,随后又一转念,道:“末将尝在云州与花安南将军之长女花氏破月有一面之缘,末将以为大小姐貌美,又是个能吃苦的,如今花家清白,末将愿以大媒相聘。” “花家大女?”东聿衡着实没想到黄陵竟看上了花破月。 “正是。” “那女子并非清白之身,怎可为将军夫人?”东聿衡皱眉。 “末将曾受花将军恩惠,无以为报,且花大小姐倾国之色,末将实为仰慕,还望陛下成全。” 这事儿着实难倒了东聿衡。他本以为黄陵会请自己作主,从宗室里头选一贵女婚配。不料他看上了残花败柳的花破月,更甚而此女还与韩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黄陵开口,他即便不赐她将军正妻之位,也是要赏给黄陵作侧室。自个儿内室的那妇人,不知听闻此事会不会蹦起来。 她与花家大女曾私交甚笃,此事他也是知情的。 “这事儿朕要想想。”他还头回处置这样儿的男女私情。 “是。”黄陵不知韩震与花破月纠葛,认为天家十有八九会同意这桩婚事。因为虽然花家平反,如今只剩一女,早已失势,他与其联姻,圣上也不会疑他另有野心。 这夜是克蒙族供奉阿达神的诞辰,皇帝特准已实行宵禁的克蒙之地以延袭传统习俗篝火祭拜狂欢。 东聿衡往沈宁院子走去,意欲带她微服出去,心想着她昨夜哭得凄凄,也该出去散散心。忆起她当年冬至之夜开心的表情,他不由勾了勾唇。 俄而他瞟见院前栽种的两棵树蓦然地记起一件事来。他跨进院中,正巧沈宁也在院中。 潋艳笑着率奴婢恭迎,沈宁站立不动,东聿衡一面摆手一面看着沈宁轻笑问道:“用过膳了?” 沈宁置若罔闻。 皇帝心头暗骂这过河拆桥的东西,殊不知沈宁也在心中暗恼昨夜在他面前流露软弱。 东聿衡叫退众人,二人沉默地站立一会,沈宁转身往屋中走去,他背着手也跟了过去,清咳一声,状似闲聊似地道:“朕记得让人送来一条绿枝,你可是种活了?” 闻言沈宁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抬起还有些红肿的双眼直视于他,“……我烧了。” 东聿衡眉头一皱,眼神渐沉,“你说什么?” “我说我烧了那东西。” 皇帝顿时怒火中烧,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二人在灰蒙的夜色下四目相对,周围的气息也冷凝了下来。 “你为何要烧了它?”他下颚紧绷,还是决定给她解释的机会。 “因为我不想要。” “……你可知那是什么树的枝条?”东聿衡问得咬牙切齿。 沈宁垂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相思树,我知道。” 见她竟是清清楚楚自己烧了什么东西,东聿衡的脸上就像被她当面掴了一掌。 好极,好极!他深深吐纳两口,凶神恶煞地走上前,伸手想抓她却在半空停住,他瞪着她猛地撤回手,重重一哼在她身边大步来回。她是故意激怒他!好个恶毒心肠的妇人,简直不择手段了! 天子与男子的尊严都被她狠狠踩在了脚下,东聿衡终无法冷静,他转身一把抓住她,“沈氏宁儿,你听着!朕不知道你受了重伤,朕是怕你跑了,才下旨让人将你好生看管,朕从未下旨把你关起来!”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你宁愿诈死也要逃离朕的身边,朕恼也不能恼么?况且传来消息时,你是真是假也未尝得知,朕喜也不能尽喜,怒也不能尽怒,既不敢置信你是真的,又怕极是你是假的,每日如置油锅翻来覆去地熬着,你可能体会朕的心情!” 沈宁着实没料到,盛怒的他还会对她说这些话! 尊贵如东聿衡,曾几何时会不顾颜面对一妇人说这些?但他没想到这妇人这般绝决,“朕不准你像对努儿瓴似地面对朕,你听到了么?他是你的敌人,朕不是!朕是你的夫主!” 被抓住的手臂疼痛不已,但沈宁似是毫无所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冰冷,“我被努儿瓴玷污了。” “荒唐!”东聿衡顿时瞪眼怒喝。 “信不信由你!” 第72节 纤细的手臂几乎要被生生捏断,皇帝额上青筋暴出,胸膛剧烈起伏,“你休想骗朕!”依她的性子,若是真被那竖子欺辱了去,她决计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大告天下。然而她绝决说出这番话来,是宁愿自身染上不贞不洁之罪,也要离开他! 沈宁身形一颤。 “朕如今还待你不好么,你只一心想着离开?”东聿衡恼怒的言语带着受伤,这妇人的心就是寒冰捂不热么? “……我从没想过呆在你身边,”沈宁凝视他半晌,终是面无表情地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进宫!” “你说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从不想在朕的身边,难道你曾对朕的小意温柔,都是虚情假意?”全都因他把握着李家命脉而屈意奉承? 沈宁缓缓却坚定地道:“是。” 最高级的谎言,从来是真假掺半。 东聿衡怒不可遏,大手高高地扬了起来。 沈宁浑身紧绷,也不闭眼,直直地看着他。 谁知狂怒的皇帝在半空中僵住了动作,手掌停在她的眼前,甚至刮起了一阵掌风。 短暂的死寂对视,依旧怒火涛天的东聿衡将她一把推开,拂袖而去。 丰宝岚本已一脚跨出大门去参加克蒙族的节庆,不料依旧被人堵在面前请了回去。 他穿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后花园,远远看见亭中三面设了障幔,一道明黄身影若隐若现。他走上前,给独自一人喝着酒的皇帝请了安,搓了搓手呼了一口白气道:“陛下,您怎么这种冷天儿还坐在外头?” 东聿衡斜了他一眼,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才摆手让他坐下。 丰宝岚由万福引着坐在皇帝左侧,这才闻到东聿衡身上浓浓酒味,皇帝表哥这是在喝闷酒?他这下可稀奇了,照理大战得胜,理应开怀才是,还有什么让一国之君这般烦闷的事儿? 万福为丰宝岚斟上一杯,东聿衡道:“喝,喝了你就不冷了。” “是。”丰宝岚领旨只得饮了一杯。 皇帝自顾再饮,挥退万福,亲自将自个儿的酒杯满上,却克制不住脾气地将银壶在石桌上重重一砸。 万万没有想到,他堂堂大景天子,居然这等憋屈!她那些巧笑言兮,柔情蜜意全都是骗他的,他居然还被那些虚情假意……她敢欺君,她竟敢欺君!怒火再次汹涌而至烧向四肢百骸,他要把这该死的女人打入天牢!午门问斩!看她那张恶毒的嘴儿还能吐出什么令人发狂的言语来! 再喝一杯冷酒,也不能浇熄他的满腔怒火。她的一腔真情,自始至终给了她病痨鬼的前夫,她心悦的只有那个男人!一股熟悉的妒火带着前所未有之势席卷而来,伴随着涛天的杀意弥漫全身。比起她的欺君之罪,他更无法忍受她从未恋慕过他的事实! 这杀意太过强烈,让丰宝岚不由抖了一抖,他看向万福,万福却只是担忧地摇了摇头。 丰宝岚没有法子,只得陪着一杯杯陈酿下肚的皇帝不停倒酒喝酒。直至一壶即空,丰宝岚才摇摇壶身,道:“陛下,纵酒伤身哪!” “再拿酒来。”东聿衡粗声粗气地道。 万福无奈领命,让人将一旁煮着的酒水送上去。 待再饮一杯下肚,东聿衡看向丰宝岚,张口却是惊人之语,“睿妃在白州潜逃,是否你也参与其中?” 这话非同小可,丰宝岚大惊,顿时离坐屈身下跪,“陛下圣明,纵借清岚一千个胆子,清岚也不敢如此!” 皇帝斜睨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起来罢,朕也是有些醉了。” 丰宝岚轻呼一口气,重新起身坐回位上。 “你与那丫头的事儿,说来给朕听听。”东聿衡似是心血来潮,直了直身子,微醺说道。 丰宝岚沉默许久,才缓缓道:“臣说来不过几句话的事儿……她是臣家中厨娘之女,也是臣屋里的丫鬟。臣自幼与她朝夕相处,未及束发,臣听说她早许了府内一侍卫之子,臣心生妒意,做了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才认清了自己的心。臣许她海誓山盟,她却一再摇头拒绝。” “哦?”东聿衡微微偏头。 丰宝岚干笑两笑,“是,后头是臣威逼利诱,才让她不得不留在臣身边。”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几分,“而这一切,却是臣这些年来最为后悔之事。” 陈年的伤疤撕开带着痛苦的快感,丰宝岚从未向谁吐露心声,而今日今时总算让脓伤透气,他竟有些止不住了,“臣当初如若不强留下她,让她离开去嫁人生子,如今臣或许还可看见她的笑颜,又或是看着她变成为鸡毛蒜皮算计的俗妇……却都比心头痛苦与虚无要好得多。” 皇帝脑中“嗡”地一声,只觉自一片无尽的黑暗中绕了一圈,他沉默了久久。 万福担心地看向主子,丰宝岚也垂眸不语。 直至一饼香饼燃烧殆尽,面无表情的东聿衡才有了一丝情绪,“放了她……么?” ☆、86 夜深,潋艳放下手中女红,探头看看门外,轻声地对低头看书的沈宁道:“娘娘,陛下今夜怕是不来了。” “嗯。”沈宁眼皮也没抬一下。 “您是否……唔!” 异样顿时划过沈宁心头,她迅速抬起眼,却见潋艳竟被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男人捂住了嘴。 “皇妃娘娘,不要叫,否则我就先杀了她。”蒙面人恐吓道。 潋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你是谁?”沈宁安抚地看了潋艳一眼,冷静地站了起来。能只身闯入这院子,他的功夫定然了得。 “叶某并无恶意,只是有一事相求。” 沈宁见他身上并无杀气,又并非克蒙族口音,衡量一番点了点头,“我听你说,你先放了她。” 黑衣人似是很满意她的识相,将潋艳打晕后放在了椅上。 “娘娘可还记得昆山派掌门之女段秋霜?” 沈宁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她有些啼笑皆非,看样子他是来帮段秋霜出头的江湖高手。 “我记得,又当如何?” “既是记得,叶某也不必多费口舌,还请娘娘写一道旨意成全段姑娘与韩大侠百年之好。” 沈宁挑了挑眉,“我若是不写呢?” “那就别怪叶某无情,”蒙面人抽出一把匕首,前后映出寒光,“在娘娘脸上画个大花脸了。” 沈宁摸摸脸蛋,轻笑一声,“请坐罢。” 蒙面人眼带戒备,“娘娘这是同意了?” 沈宁走到圆桌旁自顾倒了两杯茶,却是摇了摇头,“不。” “娘娘莫非认为叶某不敢?”黑衣人手执匕首上前一步。 “这位大侠,你认识韩震么?”他走近沈宁才发觉此男子身材颇为矮小。 黑衣人眉头一皱,“叶某虽久仰侠名,至今无缘得之一见。”他顿一顿,又道,“只是自段姑娘一事看来,他也不过胆小怕事之辈,不见也罢!” “他不是胆小怕事,他是心有所属,才不想耽误段小姐姻缘。” “段姑娘为救他性命毁了容貌,他何以忘恩负义!” “第一,段姑娘没毁容,第二,强扭的瓜不甜,叶大侠要主持正义,是否也该调查清楚了再来?” “娘娘不必多言,叶某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蒙面人冷冷一哼,“叶某只问娘娘最后一遍,您究竟写是不写?” “叶大侠,我敬你重情重义,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但这事儿着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先回去查个清楚,我也会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蒙面人凝视镇静自若的沈宁,只觉她与自己臆想的娘娘大不相同,她不仅不害怕发抖,反而毫不畏惧,他本不过恐吓两句,难道要无功而返?不成不成,他已在段姑娘与昆山派弟子面前夸了海口,若是空手而归岂不遭人耻笑?思及此,他眉头一竖,喝声渐厉,“那就别怪……” 话音未落,沈宁冷不防地将桌上两个茶杯左右扔了过去,同时大喊一声,“捉刺客!” 蒙面人下意识地接住了一个茶杯,另一茶杯砸在墙上发出清脆声响。他自知不妙,上前想拿沈宁作人质,不料这娘娘竟然身手敏捷,两招不能将她擒住。外头侍卫听得喝声与残破之声,立刻涌入屋子。蒙面人见势不好,飞身冲上屋顶逃去。 “快捉刺客!”徐翰冲进屋中,惊出一身冷汗,他居然让刺客无声无息地进入了睿妃屋子,这事若是让圣上知道,他便是死路一条,惟今只是擒拿刺客才能将功赎罪,“快点快点,定要将刺客活捉归案!” 孰料那刺客轻功极高,黑甲军一时也无计可施,眼见他即将遁逃,屋顶上出现另一道黑影纵身而过,追着蒙面人而去。 “是韩大侠!”眼尖的侍卫喊道。 徐翰稍松了口气,“快跟上去!” 蒙面人与韩震在树上初次交锋,各自暗惊,韩震心道好轻功,蒙面人心忖好内功! 蒙面人自知戒备森严不宜恋战,借着连绵的树木往后花园逃去,韩震紧追其后。 万福还陪着皇帝在后花园喝酒,听到由远及近的喧闹声以及沙沙作响的树叶之声,他顿时提高了戒备,嗅着风中流转着不寻常的气息,娃娃脸上严肃了起来,“保护陛下!” 亭子四周的侍卫立刻将主子团团围住,丰宝岚也站了起来,惟有东聿衡还坐在中央意兴阑珊地喝着酒。 突地右侧不远处传来混乱的沙沙声与轻功动静,隐隐可见两团黑影,万福蓄势待发,看主子缓缓摆了摆手,他立即一跃而出。 正值万福追赶之时,徐翰匆匆赶了过来,见着亭中的明黄身影顿时心凉了半截,他硬着头皮上前,“卑职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东聿衡揉着额侧“嗯”了一声。 丰宝岚道:“徐统领在何处发现刺客?” “这……”徐翰冷汗直冒,吞吐答道,“卑职是在睿妃娘娘屋中……” 皇帝蓦地厉眼如炬,抬头直直射向他,“娘娘可有闪失?” “回陛下,睿妃娘娘安然无恙……” “捉活的,把他捉来见朕!”一群饭桶!居然让刺客闯进了她的屋子!东聿衡腾地站了起来,大步便往内院走去。谁知没走几步,便见沈宁迎面而来,一大群人跟在后头。 “胡闹!”他疾步上前,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转而皱眉呵斥,她还敢乱跑! 沈宁先是闻到了浓浓的酒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后又觉他出现在这偏僻的花园有些古怪。一股异样滑过她的心头。 有几分醉意的皇帝这才忆起不久前二人争执,他冷下脸粗声粗气地问道:“那刺客是冲着你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他打晕了潋艳,我见状不妙就喊了救命。” “你这……”他也不知是该夸她当机立断还是斥责她的莽撞,“可是吓着了?”她的身边怎地总是危险不断? 沈宁沉默地摇了摇头。 东聿衡凝视着她单薄的身子,想将她揽在怀中安抚,袖中的大手紧了紧,正欲探出手去,却听得有人高声禀报,“陛下,刺客被万福公公与韩震大侠抓住了!” 皇帝身形一僵,而后低喝:“带过来!” 不多时,黑衣蒙面人被扭送到二人面前,此时他的面罩已除,沈宁定睛,看清那黑衣人是个大抵三十出头的精瘦男子,长相平凡,留着两片八字胡,眉眼似有不羁与轻视。 徐翰押着他跪了下来,东聿衡居高临下地背手俯视,“报上名来。” 黑衣人跪着挺了后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鹰教左护法,‘叶中飞’叶典!” 站在后头的韩震闻言却是一惊。他听过叶典的名号,其轻功天下闻名,是个劫富济贫的好汉,他似是记得家信中提及叶典成了表妹的夫婿,然而他为何出现在此? 第73节 “鹰教……鹰教派你来行刺于朕?还是受谁人指使?”东聿衡厉声问道。 叶典一惊,急忙道:“没人指使我,我不过是来向这睿妃娘娘讨个公道!” “放肆!休得信口胡诌!睿妃娘娘是何等尊贵身份,由得你一介草莽擅闯窥视!”徐翰喝道。 “即便是娘娘,也不能强拆他人姻缘!”叶典跪得直直地,一脸浩然正气。 届时慎亲王与东明奕赶来问安,沈宁这才头回见着早已久仰大名的慎亲王东旌疾,不想他竟因患瘿疾颈有肿囊,与清俊的脸庞格格不入。 “睿妃可知他所谓何事?”让二人站侧,东聿衡偏头问沈宁。 沈宁抿嘴不语。 叶典道:“娘娘为何不言语了?方才不是还与叶某讲了道理?” 她分明知其来意,为何又有所隐瞒?东聿衡微微皱眉,转过头来道:“下跪者从实招来。” 叶典仰头道:“这睿妃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只因昆山派掌门千金段秋霜段姑娘一语之失,便迁怒强拆段姑娘与御剑山庄少主韩震大好姻缘,害得段姑娘成日哭成泪人,叶某不过来向睿妃娘娘讨个公道,还段姑娘一个公平!” 皇帝心有薄怒,原来只因这点小事,他就敢擅闯沈宁屋子。近来这些江湖人愈发猖狂,仗着一点拳脚功夫时不时地想闯入皇宫以添丰功伟迹,令他烦不胜烦。想来他们以为在江湖称雄称霸便可为所欲为,连他们真正的主子都忘了是谁。 他的心中虽然起了杀意,脸上却不动声色,挑眼看向后头,“韩卿,你上前来。” 韩震也万万没料到叶典竟然为了这等事,想来是表妹与段秋霜交好,叶典才淌了这趟浑水。只是现下该如何是好?早知如此他刚才就该放过他。他心思复杂地上前单膝跪下。 叶典也没料到方才与他交手的男子居然就是韩震。他不可思议地偏头看向他。 “韩卿,此贼子可是所言属实?” 韩震垂首道:“陛下,这其中许多误会,叶典并不知情。叶典身在江湖不知规矩,还请陛下网开一面,容草民处理此事。” “韩震你……!”叶典瞪大了眼睛,他从不知道韩震是此等窝囊之辈! “这么说来,他是一叶障目,就肆意妄为擅闯禁地恐吓睿妃?”东聿衡言语渐厉,“慎亲王。” “臣弟在。”东旌疾往外一步。 “此贼子该当何罪?” “回陛下,此子目无法纪,蔑视天威且意欲不轨,按律当斩。” 沈宁的心咯噔一下,又是死罪? 叶典也是一惊,而后强硬地道:“要杀便杀,叶某无愧于心,死又何憾!” 韩震也不愿因这等荒唐理由就葬送了叶典性命,他求情道:“陛下,叶典在江湖中素有侠名,天灾时曾散尽家财接济穷苦之辈。此事皆因草民所起,草民愿一同领罪,求陛下饶他性命!” 皇帝不为所动,他已决意杀鸡儆猴。他虽并不过多介入江湖之事,也不会任由他们肆意胡为,况且他擅闯恐吓的,还是沈宁!因此他强硬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种乱臣贼子更不能饶,韩卿退下罢。” 亲信皆知皇帝心意已决,不敢多言。 “虽是不能饶,这块牌子是否能派上用场?”谁知沈宁冷不防开口,自袖中拿出了那半块免死金牌。 众人皆讶。 东聿衡一时气得下颚紧绷,“睿妃,这不是儿戏!” 东明奕竟不知父皇给了沈宁一块免死金牌,也没料到沈宁居然这么轻易地为了个刺客就用这块保命的东西,他急急道:“母妃菩萨心肠,见不得有人丧命,然而这贼人大逆不道,理应处斩,母妃就莫再为他求情了,还请母妃收回免死金牌罢。” “是哩,”丰宝岚也道,“免死金牌是陛下体恤娘娘之功赐给娘娘之物,娘娘何苦用在这等草芥身上?” 叶典瞪圆了双眼,他不料沈宁手中那块黑漆漆的牌子居然就是免死金牌,也不料她居然为了他用这块金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段姑娘说睿妃蛮横无礼恃宠而骄,可睿妃自始至终的言行举动都与段姑娘所说的大相径庭,莫非……是段姑娘骗了他?叶典顿时心凉了大半。 “我已经思过了,此事因我思虑不周而起,我自会担起这个责任。”沈宁轻轻缓缓地道,直直地看向东聿衡,“如何,陛下,我可以用它么?” 他所做一切都是白搭,她从不相信他会善待于她!失望与心寒在酒劲的催发下令皇帝恼羞成怒,他背着手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睿妃,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把牌子收回去,朕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依旧可以好好地做你的睿妃娘娘……”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其二,若是你为了这等微不足道的人也用免死金牌,朕着实对你太过失望,你这睿妃也不必当了,留在……留在云州孤独终老罢!” 终于!沈宁一时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紧了紧手中铁券。 “父皇请息怒!” “陛下息怒!” 东明奕与其余人等齐齐下跪,惟有丰宝岚与慎亲王站立两旁。 “父皇,睿母妃心肠极软,她不过见不得人死,还请父皇息怒啊!” “住口!”这妇人心肠是软,但也坚硬如铁!她一逼再逼,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算罢休!罢了罢了,他后宫三千,少了她一个又能如何?她假死一年,他不也活得好好的?他倒要看看是谁后悔! 沈宁拿着免死金牌双手奉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亲征御驾离开阿尔哚,沈宁的两驾马车在队伍末尾,已是没了后妃品级。 夜里野外扎营,潋艳虽对皇帝废了睿妃一事暗喜,却也不敢擅自安置沈宁。她向东聿衡讨旨意,东聿衡沉默片刻,才道:“为她另置一个帐篷,把平常伺候她的两个丫头派过去,衣食莫要怠慢。” 潋艳心头暗惊,她原以为皇帝失望透顶不再理会,睿妃如今也与平民无异,岂料主子仍是百般照顾。 东聿衡虽下了决定,余怒也未消,可他也没法子让吃尽了苦头的她再受苦。他摇摇头,自嘲一笑。 潋艳才踏出大帐,慎亲王东旌疾、皇长子东明奕、威武将军黄陵并众官齐齐求见皇帝,意欲为睿妃求情。曾经力阻沈宁入宫的林言官也跪在其中,并道:“睿妃娘娘有大气魄,又曾屡获大功,民心所向,万不可废。” 东聿衡心头冷笑,喉中却有如吞咽黄莲,他头回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众臣越劝,心口越疼,却始终不曾松口。 沈宁看见自己住的帐篷与来伺候她的玲珑与翠喜,唇边溢出一丝叹息。 沈昭总算可以见着自个儿统共不过见面十回的妹妹,他先是仔细打量了沈宁一番,看准她就是一年前认祖归宗的妹妹后,再看她还一派闲适,着实更为揪心了。 “二妹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否说来与为兄听一听?为兄为你出出主意也好哩!”沈昭无奈地道。 “兄长大人,娘亲可好?”沈宁逃离时只对一人愧疚,那便是沈二夫人。虽说自己托付老太傅传达了歉意,但每每一想起她还是有些不忍。如今东窗事发,也不知那位夫人做何想法…… “妹妹有所不知,母亲自你离去后便大病不起,至今缠绵病榻,形容憔悴。”沈昭语带悲戚,“昭,实不忍直视。” 沈宁大惊,“真有此事?” “妹妹若是不信,大可回去亲眼看一看,”沈昭道,“昭怕母亲病情反复,妹妹死而复生一事还不敢让母亲知晓。” 沈宁沉默良久。 沈昭见状,压低了声音道:“妹妹一年前逃宫,是否有甚难言之隐?妹妹既认祖归宗,便是与沈家拴到了一处,妹妹的难处也便是沈家的难处,妹妹只管说来,沈府上下定全力为妹妹扫平阻碍。” 沈宁听出言外之意,她的难处便是沈家的难处……她也知自己死而复生给沈府惹来众多非议,有心人定会拿此事大作文章,可她该怎么办?莫非真要屈服现实用自己妃位换来沈家安宁么? “我没什么难言之隐……”沈宁难得吞吞吐吐,“可我……” “自昭听闻妹妹尚活于世,欣喜非常,三番两次求见于上,圣上体恤妹妹病体,一驳再驳,昭只觉圣上护妹妹如若珍宝,这才放下心中悬石。”沈昭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妹妹究竟因何冲撞陛下,好歹有个由头不是?” 她又怎么解释得了?沈宁摇了摇头,“兄长大人,请你容我想一想,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沈昭叹了一声,“二妹妹是否还信不过沈家?” “兄长大人何出此言?” “既是信得过,妹妹何不把事儿摊开了说与为兄合计合计?时不我待,为兄看陛下还似余情未了,妹妹如若这两日去与陛下俯首告罪,保不齐还有一线生机,再拖恐怕来不及了。” “……我明白。”沈宁闭了闭眼,沉沉一叹。 沈昭为难离去,不多时,有小兵送来一张虎皮铺垫,说是黄陵怕她夜里寒冷送来的,沈宁谢过,抚着皮毛轻轻一笑。 人生就是一连串苦逼的选择。有时身不由己,有时力不从心,有时进难两难。 沈宁坐在马车里,揉了揉发痛的眉心。这几日许多人来劝她,连潋艳也虚情假意地劝了一回,沈昭与东明奕来得最勤,似乎马车一停下来,他们就已经到了跟前,东明奕甚至还会在行军途中偷跑下来,只为劝她向东聿衡好好赔个不是。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他那句话,难道又要自投罗网么?然而沈家的处境,她着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要为这份责任付出一生的代价么?那个皇帝……那个皇宫……沈宁再次心乱如麻。 正午休息时,沈宁下了马车,见一骑黑影由远及近,却正是韩震。这些天他突地消失不见,沈宁还以为他已回了宜州找花破月去了。 “韩震,你去哪了?”待他下了马,沈宁给他递上一个皮水袋。 韩震拍去身上风尘,仰头喝了一口水,才道:“我去找叶典的妻子,”他顿一顿,添了一句,“她是我的表妹。” “你与叶典还有这层渊源?”沈宁稍稍吃了一惊。 韩震点点头,“他俩成亲时我正在云州,因此互不相识。表妹尝与段秋霜交好,大抵是他们碰上时说了这一事,故而叶典摊了这桩糊涂事。”他连杀了表妹的心都有,肆意胡来,将他的脸都丢尽了。 “那他们现在呢?不会又要做什么傻事吧?”沈宁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想劫牢车。”韩震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叶典逃过死劫,被随军押送至云州等候发落。他就怕表妹与段秋霜凑在一起更加胡来,才向叶典打听了一行人落脚处,查到了他们行踪,得知他们计划后,他当即命令表妹等人回山庄候着,“我阻止了他们。” “劫囚也等到到了云州,皇帝走了再做打算。”沈宁点点头。 韩震本就有此打算,听沈宁这么一说却有些古怪,“你不怪叶典?” “唉,人生在世,谁没做过几件蠢事。”沈宁摆摆手,“他也是好心办了坏事,能改就行。” 韩震好笑地摇摇头,而后又道:“官府似乎也在追查段秋霜下落。” 闻言沈宁拧起了眉头,许久沉声道:“都怪我思虑不周,给你惹了更多麻烦。”原以为不过是一件小事,谁知道会有这些牵扯,还差点因此死了人。 “怎能怪你?是他们自讨苦吃。”韩震顿一顿,“你又如何?” “我?我好着呀,正中下怀!” 韩震注视她片刻,“果真?” 沈宁强撑了一会,才如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果然不真哩。” “后悔了么?” 沈宁摇了摇头,“我不后悔,这样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沈家……” 韩震道:“你即便为了沈家忍了一回,恐怕往后也不能忍两回三回。”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即使勉强向东聿衡低头换来沈家安宁,在那皇宫深苑她又能忍多久熬多久?怕是那时的沈家会被她连累得更惨。 夜里,皇帝坐在大帐中,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将士们联名上疏的奏折,只是为那妇人求情。 万福看在眼里,徐徐说道:“陛下,娘娘历遭大难,怕是对处死他人心有余悸,因此才不分轻重拿出了免死金牌。陛下宽宏,便饶了娘娘这一回罢。” 东聿衡垂眸不语。 万福继续道:“娘娘病体初愈,若再次郁结攻心,恐怕……” “离开了朕,她只会开怀大笑。”东聿衡甩开手中奏折,“不要提她,叫人来弹两首曲儿。” 见主子并不愿谈论睿妃,万福心中矛盾不已。原以为圣上不过气头上,然而这些时日他对娘娘不闻不问,任何大臣请求也不松口。莫非主子是真个打算放了娘娘?主子真舍得么?其实真舍下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主子的心…… 直至云州,东聿衡再未召见过沈宁。 大军不紧不慢地用了十几日抵达了云州,穿过乱坟岗时,沈宁一时涌起了千万思潮。进入城中,才觉云州已是今非昔比。夹道迎接的百姓看起来比几年前多了两倍也不止,还有那渐渐鳞次栉比的商户民居,沈宁明白这都是前头那个男人的功劳。 他是个明君,这点无法否认。 大军在城外驻扎,沈宁暂时跟着住进城里,等待那男人下旨。 潋艳认为主子已然冷淡了沈宁,因此问起来并无犹豫,“陛下,您曾下旨让睿、沈娘子留在云州,可是还有什么旨意交待?” 第74节 东聿衡似是这才记起这回事,他停下手中之事,坐在龙椅上沉默了许久,才道:“传朕的旨意,赐她一栋府邸居住,配四个丫鬟,八个杂役,吃穿用度皆由官府承担,终身不得改嫁,不得踏出云州半步。” “还请陛下三思。”万福跪了下来,直至皇帝终是下了决心,他又觉遗憾起来。 皇帝无声地摆了摆手。 万福走至帐帘边,微微转头偷瞄主子。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也不动,眼中有着难以察觉的脆弱。 万福竟觉得这样的陛下有些可怜,就像,是被遗弃的孩童。 他比谁都清楚睿妃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一路追击努儿瓴,陛下百忙之中也会走神思念娘娘,那发愣的神情与唇角的上扬是骗不了人的,更何況,让人千里迢迢送去的相思……一路回程,陛下几乎归心似箭,大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阿尔哚,进了城后陛下几乎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他原以为陛下会立即去见娘娘,不想却是对着铜镜看了片刻,又是沐浴又是刮须又是换衫,直至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后才笑着往娘娘院子走去……却不料娘娘竟然心硬如此,宁愿独自一人老死在云州,也不愿陪伴陛下身侧。 那睿妃娘娘……唉。 ☆、87 云州这座小庙蓦地来了这么多的大佛,方圆五百里的文官武官都忙得人仰马翻,也没空顾及如今穿着行头皆不起眼的沈宁,待安顿她时已没了住处,还是一师爷机灵出了主意,让她领着两个丫鬟住进了荒置已久、惟有一老奴看守的李家宅子里。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听完一太监宣读的圣旨后,沈宁平静地领了旨,强烈的心潮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最终归于宁静。 状似平静地过了几日,沈昭已对她失望透顶不再来,东明奕也似乎想通了,虽日日过来,却也不再劝她。 这日,沈宁听得大军明日即将离去的消息,官府让全城人等夹道跪拜送行。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翠喜一听自个儿也要跟着沈宁留在这偏僻之地,抹了抹眼泪道:“陛下也太无情了。” “小蹄子,这也能胡说!”玲珑立即狠狠地瞪她一眼。 夜渐深,沈宁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枫雪居的庭院里,仰头眺望一轮弯月,缓缓地叹了口气,寒气在空中消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勾了勾唇,稍稍偏头。 余光竟蓦然瞟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她微微一惊,转头定睛一看,猛地大惊,竟是一袭月白微服的东聿衡! “你……!”沈宁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他还到这来做什么?他究竟来了多久? “谁准你住在这儿?”背手而立的东聿衡腰佩宝剑,面无表情地问。他的身后一个随侍也没有,甚至连万福也跟在后头。 “你来做……” “朕问你谁准你住在这儿!”皇帝突地震怒大喝。 沈宁全然不料他还会来找她,一时心乱如麻,“东聿衡,你要干什么!” 东聿衡显然被怒火冲晕了头脑,他上前一把抓住她,“你是朕的妇人,死了也是朕的鬼,做甚么又住到李家来,你要活活气死朕么!” 沈宁难得地瞪圆了双眼,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因怒气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庞,一时说不出话来。 “出去!”东聿衡粗鲁地拉着她就大步往外走去。 “东聿衡!”沈宁这才回过神来,反抗地用力止住脚步,“你已经下了圣旨,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了,你这又想干什么!” 东聿衡浑身一僵,他转过头来,眼中似是有些受伤,下颚却紧绷着怒气,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二人僵持许久,他竟抽出腰间宝剑,用尽全力往身边奇石狠狠砍去。 火花溅出一条转瞬即逝的美景,坚硬无比的大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沈宁有些心惊地看着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东聿衡提起剑,指向大石道:“朕的心,原就像这块石头,无坚不摧。” 他转头直直地看向她,“而你,就是这条裂痕。” 沈宁浑身一震。 东聿衡瞪着她胸膛逐渐起伏,“朕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娶进宫来,又想欺骗别人你与旁人并无两样,朕越是待你严厉,越是害怕心头无法克制的情愫,骗到后头,朕连自己也骗过了,以为失去你朕也会活得好好的。一年的后悔莫及苦不堪言还不够么!你究竟还要折磨朕到什么时候!” 沈宁唇角轻颤,心里大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二人沉默许久,东聿衡语带浓浓失望地道:“你的心里,可曾有一分一毫是朕的?” “我爱过你,我爱过你!”沈宁再控制不住地失声大喊,她咬着下唇,过了一会才语带颤抖地道,“直到你伤透我为止,我都是爱着你的!” 东聿衡心头大震,他紧抿着唇深深凝视她半晌,而后一丢宝剑,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封住她的红唇。 此时沈宁防线尽失,她推不开他! 直到二人都气喘吁吁,东聿衡才稍稍放开她,贴着她的脸一边亲吻一边道:“跟朕回宫。” 这话如针般刺进沈宁的脑中,令她瞬间清醒,她顿时后退企图推开他。 “宁儿!”东聿衡紧紧箍着她。 “我不能!”沈宁用力摇头,“我不能。” “朕往后会好好待你!”东聿衡粗声道,“朕为了你什么颜面也不顾了,你还不能回心转意么?” “我们……我没办法……”沈宁的眼底重新出现了挣扎。 “沈宁,朕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我要我的男人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多一个也不行!”面对这样的东聿衡,沈宁终是将这他人看似荒谬无比的底限说了出来。 “什么?”东聿衡转而不可思议地瞪向她。 “你要我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她们,杀了你!”沈宁豁出去了。 “朕是皇帝,你要朕就守着你一个妇人?” “是。” “倘若朕专宠于你,朝堂后宫如何安抚,后妃皇子又待如何,朕不仅是你一人的夫主,也是整个后宫的夫主父皇,你将将朕置于何等不仁不义之地?” “所以我们才不可能。” “荒唐!” 沈宁深呼吸一声,趁这惟一的机会向他袒露了心情,“我希望自己能无欲无求,真的。如果我可以,一年前我就不会与你吵闹,乖乖地当你的妃子,享受你的宠爱,等你浓情不再,我养着孩子等待着你偶尔的到来,多么平静的生活……至少,不会弄得现今一身伤痕累累。” “……可是我不能。这是我的底限。我不能忍受跟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我甚至可以忍受春药的煎熬,却不能忍受我的男人在别的女人床上的煎熬,一年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你前头却心甘情愿……是了,你早在进宫之前就决定逃走。”东聿衡提起这事依旧不能释怀。她居然未露丝毫破绽,令他从头至尾信以为真毫无招架之力。 “是,我是想当春梦了无痕……” 好个春梦了无痕! “这一年来虽然有痛苦,但我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我一直待在后宫,守着不完全的你,总有一天可怕的嫉妒会淹没我,那会儿我怕不是自杀,就是杀了你们。”沈宁说得无比认真,“按照……说法,我就是妒妇。如果你要我再次进宫,我定会让你后宫鸡犬不宁。” “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进宫,也从没想过在后宫终老一生。” 沈宁一句句的直白言语让东聿衡缓缓松了手。 两人沉默地站在石边,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皇帝竟还艰难地吐出一句:“跟朕回宫。” 沈宁因这一句差点就想冲动地松口,但仅剩的理智使她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妥协,她也不能妥协。她僵硬地摇了摇头,顿一顿,再摇了一摇。 东聿衡的大手紧握剑鞘,沈宁紧紧握着袖中的拳头。 最终东聿衡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沈宁散尽了全身力气蹲了下去。 全都,结束了。 隔日,皇帝行驾仪仗自宅院而出。帝乘华盖銮车,列御仗、吾仗、立瓜、卧瓜、星、钺各六;五色金龙旗十,单龙赤团扇、双龙黄团扇各六;五色花伞十;豹尾枪、弓矢、仪刀各十九龙曲柄黄化盖二。前列还有铙歌大乐,御驾浩浩荡荡地离开云州,踏上胜利班师的归途。 沈宁带着头纱与二婢也在人群中,直至队伍最末一人消失在城门外,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衙役一退,百姓们也全都散了,各自赶着为生计奔波,韩震陪在她的身旁往回走,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沈宁回过头,似是包袱全都卸下了一般轻松地道:“开始新生活呗!” “你如今实同软禁,又无亲人在侧,是该为自个儿好好打算打算。” “放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平平淡淡就是真啊! 见她颇为乐观,韩震也稍稍放心,“不日我便去趟宜州,接破月过来看看你。” 沈宁点点头,一抚掌道:“那好罢,新生活的第一桩任务,就是还清债务,履行承诺,让大花点头嫁你!” 韩震失笑地摇摇头。 青石板上传来清脆连绵的马蹄声,沈宁转头一看,是送行归来的黄陵与简奚衍等军中将领。 黄陵见着韩震与头戴面纱的女子,知道她便是沈宁,勒马停了下来,唤了一声:“韩大侠,小沈妹子。”旋即跳下马来。 “黄将军。” “黄大哥。” 黄陵笑着点头,交待简奚衍带领众人先行回营整顿。 “黄大哥,哪位是简将军?”沈宁挑起头纱问道。 简奚衍一愣,看了黄陵一眼,跳下马来拱手道:“末将简奚衍。” 沈宁回了一礼,“小女子沈宁,承蒙简将军施计相救,感激不尽。” “这……沈娘子客气了。”当时大皇子告知她也被克蒙擒掳时,他也犹豫过是否要冒险救她。只因听黄陵说起她时语带敬佩之意,才决意设法相救。而后桩桩件件的大事,他也不曾见过她,原以为身份高贵的她已将此事抛之脑后,不想这么些变故后,她还记得这事儿。 “简将军救我一命,我却至今才当面致谢,着实不该,将军大恩,沈宁没齿难忘,往后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将军尽管说来便是。” 简奚衍道:“沈娘子言重。”难怪大帅与陛下都对她另眼相看,这女子身上着实与一般妇人不同。 黄陵执马鞭,看着沈宁笑道:“你们往哪里去?” “我们正要回去哩。”沈宁看向黄陵,突地记起一事,“对了,黄大哥,小妹曾说过有朝一日要与将军共饮佳酿,如今机缘巧合,我今日回去将子祺酿的酒挖来,明日一同畅饮如何?” 黄陵注视她的笑颜沉吟片刻,而后点点头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宁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简将军,韩大侠,您二位是否赏脸做个陪席?” 韩震点点头,简奚衍看一眼黄陵,也点头应允。 沈宁喜笑颜开,“那便明日午时,沈宁恭候大驾!” 夜里,沈宁将李子祺埋下的酒挖了出来,她轻拂过自己亲手贴上的红纸上的泥土,眼中思绪万千。 而后她让人从中倒了一壶出来,坐在屋里独酌。 醇厚中带着清甜的佳酿下肚,李子祺温文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为夫只愿此酒开坛之时,娘子欢欢喜喜,此便是为夫最大的心愿了。” 子祺,对不起,我又心痛了怎么办? 第75节 沈宁难受地一杯杯灌着美酒,直到她瘫在桌上,在外头一直候着的玲珑和翠喜才忙不迭跑进来,一左一右地搀扶了她,“主子,主子,您喝醉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沈宁闭着眼喃喃念道。 “主子您说什么?”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沈宁昏昏沉沉地缓缓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身子骨又似经历了一场奔波一样。眼见床顶隐隐烛光,她一时竟不知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想起身却觉浑身无力,她呻吟一声,干哑地唤了一声,“水……” 叫唤之后,她又不适地闭了闭眼。怎么感觉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隐隐中还记得出现了万福的脸……她自嘲一笑,做梦真是无奇不有。 一道黑影挡去了烛光,轻缓却有力地扶起她的脖子,喂她喝了两口温热的水。 强有力的力道让沈宁疑惑,鼻息间传来的龙涎香气更是让她无法置信,她慢慢地再次睁开眼。 阴影下的俊脸赫然是广德皇帝东聿衡。 凝视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她神情微变,晶眸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深深地注视着她,紧闭唇角不发一言。 红唇轻启,想开口却发不出声来,她颤抖地叹息两声,泪水自眼角滑落。 东聿衡俯下身子,吮去咸涩的泪痕。 太多的苦辣酸甜一齐涌来,沈宁无法克制源源不断的眼泪,东聿衡紧紧拥着她,炽热的唇瓣贴在她的脸颊,不停地为她吮去泪珠。 沈宁哭了许久许久,直到眼泪似乎都哭干了,她才抬起软绵绵的拳头哽咽着打向东聿衡,一下又一下。 皇帝由着她拍打。 良久良久,他低哑地开口:“朕不能放开你,朕……放不开你。” “你入执了……” 东聿衡凝视着她,“朕……是入魔了。” 沈宁心中颤抖,但她使劲摇头,抵着他的胸膛颤抖地道:“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除非你心甘情愿,朕便不再招他人侍寝。”东聿衡抱紧她,“朕……都依你。” 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理智与情感撕扯着心,沈宁终是再顾不了其他,重逢后首次环紧这个胸膛。 夜幕再次降临,沈宁安静地躺在东聿衡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如今的她冲破了一切枷锁,只觉浮浮沉沉的灵魂终于停在了景朝的土地上,体内的每一处都因此而狂喜,那种充盈的踏实感让她几乎想放声大叫,然而涌过千万惊涛骇浪,她却只想静静地靠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天即将塌下来她也不管。 东聿衡也享受着她久违的温驯与乖巧,从未经历的感觉渐渐溢出心头,他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喟。 二人依偎许久,潋艳请他们用膳沈宁也默默摇头拒绝,万福有事启奏皇帝也不让入内,二人似乎都想多多感受这得来不易的独处时光。 良久,一根快燃烬的红烛发出咝咝爆裂之声,摇曳不明的火光平添一丝暧昧,东聿衡揽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握住她的纤指,拇指在她的虎口处慢慢摩挲。 脑袋埋在他胸前的沈宁轻轻摇了摇头,动了动手指,将他的拇指握进手中。 皇帝微微挑眉,又顺势细揉她手心嫩肉。沈宁抬了头,“不要……” 蓄势待发的东聿衡却已勾唇将她压在身下,不理会她微弱的抗议,狠狠封住了她的红唇。 “唔!” 这一吻蛮横而霸道,却又掺杂着难以言语的柔情,皇帝已很久没有细细品尝她柔软如蜜的绛唇,他重重吸吮一番,嘴像是要将她拆吞入腹般将她整张小嘴含住逗弄,大舌刷过她的双唇,强硬地探进她甜蜜的口中,吸出了她湿软的小舌尽情交缠。 沈宁呻吟一声,终是放弃了挣扎,由着他玩弄她的唇舌,双手在他颈后交握更加贴向了他。 二人唇舌嬉戏交换着嘴里的津液,室内只听得到羞人的啾啾声与逐渐粗重的喘息声,东聿衡将她的唇亲得又红又肿,不停地挑逗着她的嫩舌,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偏了头吸进两口空气,在她脸颊耳边亲吻两下的男人又强硬地扳过她的脸,炽热的唇舌再次压下深吻。 沈宁呜呜地捶着他的背,东聿衡沉沉笑着抬了头,微微喘息地凝视她酡红如花的脸蛋,直至看着她的气息平缓下来,他捧起她的脸俯首轻啄,一下,两下,带着不言而喻的温柔与情意,沈宁轻喟一声,闭着眼回应他的亲吻。 渐入佳境,东聿衡的大手开始搓揉她纤细的身子,他的动作渐渐粗鲁起来,他埋首在她颈边亲吻,大手却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裳。 沈宁难耐地咬紧牙关,不料这坏人竟已一手探了下去。她一时战栗颤抖。 东聿衡气息粗重地以舌滑过她的优美的颈项,而后再次粗鲁地探入她的口中,一次次刷过她的舌儿,强迫她不停吮进龙津。 “慢些,慢些……”沈宁受不了地低声求饶。 谁知东聿衡的手指愈发恶劣。 沈宁尖叫着连脚尖儿都弓了起来。 东聿衡缓缓褪下了二人衣裳,重新覆在她的身上,“朕要进去了。”他轻声道。 “你轻些。”沈宁凝视着眼前放大的俊脸,不知怎地比二人初夜更为紧张一分。 皇帝挺腰,缓缓而入,他突地闷哼一声,“放松些。” 异样的快感如罂粟传遍全身,沈宁带着哭腔道:“你是不是更大了?” 东聿衡沉沉笑了两声,“是你又紧了。”他虎腰一挺,“快放松些,害朕这会儿出来,有你好受!” 沈宁无意识地轻扭一下。 这一扭差点要人命,东聿衡低吼一声,“小妖精!”本想温柔些,但这妖精怎地愈发磨人!他沉下强壮的身躯,抬起她修长的腿儿便狂野地律动起来。 “唔!轻些……”破碎的呻.吟不停溢出,室内清晰无比的声音听在耳中是那般羞人,沈宁脸儿酡红,只能被动地承受他放肆的侵略。 皇帝早已听不进去,在她身上肆意妄为。沈宁浑身颤抖着到了,皇帝也禁不住,重重一抵,在她的深处泄了。 二人相拥着互相凝视,喘息享受余韵,片刻,皇帝拂开她微湿的头发,抚着她的发交换了一个湿濡的吻,而后这吻渐渐下滑,又在她颈边含吮出属于他的烙印,男人的气息又渐渐粗了起来,沈宁自觉不妙,正想开口,男人已将她翻转了身背对于他,抬起腰身,再次深入。 “呀--”沈宁差点又要去了。 男人俯下身子以舌滑过她线条优美的背脊,探手扭了她的脸,一面律动一面以手指拨弄出她的舌儿放肆交缠。 这一回让沈宁欲生欲死,她被弄得瘫软在床哭得嗓子也哑了,她只得连声求饶,“……我不行了,放过我罢……” “今夜还长着哪,我的儿。”皇帝在她耳边低语一声,而后张嘴含进了那白玉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沈宁浑身轻颤,手下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旋即又被拉进了情欲深渊。 隔日,广德帝传出一道特赦圣旨,是为帝因众臣陈情上表而动容,特赦睿妃沈氏之罪,复妃位,随驾回宫。 ☆、88 广德皇帝自登基以来极少更改旨意,各方人士也不知究竟皇帝是真如圣旨所言,还是其中另有隐情,总归得出一个结论,睿妃与沈家的气数都还未尽,并且怕是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再隔一日清晨,一辆空马车缓缓驶进了皇帝御院,沈宁这才能出来见人。这之前她被关在屋子彻底行了不道德之事,真真是彻彻底底,人神共愤…… 待“睿妃”一到,东聿衡便下旨令大军启程。原本这座小镇并非原定的计划线路,只是前日皇帝偶感不适早早停下了行进,因此才在此耽搁时日。 皇帝依旧骑马,重新回到御銮上的沈宁靠在软垫上,理智才渐渐回笼。她虽不后悔,终是有些愧疚,她为了逃离他的身边牵扯了那么多人,如今又意志不坚,与他重修旧好……她闭了闭眼,还有往后想得到猜得着的困难险境,他的身份、他的后宫、他的朝臣,大大小小都是荆棘路…… 可是再怎么内疚担忧,她还是自私之极地想要一条道走到黑。她不想再让心孤伶伶地在黑夜飘荡,她想执着他的手一同走在景朝大地上,在这异乡异世生活下去。 如果有地狱,就让她一人下罢,她愿意为了这份罪恶的爱情承担一切。 正午时分,大军原地休息,沈宁出了銮车透透气,环视四周却不见东聿衡身影。 皇帝此时正在帐篷里召见一人,却正是发现沈宁失踪追来的韩震。 东聿衡虽欣赏他的侠义,但因他太过关心睿妃略有不悦,面上和颜悦色地褒奖两句,却只口不提让其见沈宁一面。 韩震却是个不知趣的,皇帝不让他见,他便求着见,“陛下,草民恳请见睿妃娘娘一面。” 东聿衡道:“睿妃车马奔波,有些累了,不见也罢。” 韩震却跟石头一般,垂着头拱手,“请陛下恩准!” 皇帝嘴角抽搐一瞬,惟有派人去请睿妃。 韩震达成目的,面无表情地站立一侧。 东聿衡坐在宝座上,食指轻点龙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他挑眼再次望向黑衣大侠,“韩卿。” “草民在。” “你可识得相师温士伯?” 韩震垂眸道:“草民曾听闻相师大名。” “你可曾见过他?” “草民在云州与温道长有一面之缘。” “哦?”皇帝挑了眉头,“那你也知道他在李家仙逝之事?” “草民知道。”韩震心下暗惊。天家这问法究竟是何用意? “那末你见温道长时是否发觉异样?” “这……不曾。” “是么……”东聿衡转回视线,状似沉吟。 韩震这回却知趣地不言语,皇帝却不放过他了,“韩卿,朕曾命人调查相师死因,探子却说其尸骨极似中毒而亡。”温士伯的死因是他许久之前派人追查的,曾因沈宁的假死而抛之脑后,这回还在阿尔哚时,他忆起这件事来,让人快马加鞭地送来了追查的结果。 只是这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究竟是李子祺杀了他,还是沈宁杀了他,亦或二人同谋杀害相师?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却都昭告着同一件事,沈宁的身世大有文章。 韩震闻言,垂眸遮去异光,“此事甚奇,究竟是何人与相师有深仇大恨?” 皇帝轻笑一声,“是哩,偏偏又死在了睿妃的前夫家中。” 韩震再次缄默。 沈宁走进来,看见韩震先是一喜,而后颇为尴尬,“韩震……抱歉……” “娘娘平安便好。”韩震打量她一番,见她似是并非被胁迫,心下松了一口气。 沈宁看了东聿衡一眼,才对韩震轻轻一笑,“我很好。” 韩震点了点头。当她宅中奴婢发现她失踪向他求助时,他直觉便策马往大军离去的方向追去。皇帝看她的眼神有着执念,他怕皇帝终是恼羞成怒将她软禁,但这般情形看来,二人是破镜重圆了。只是究竟是她妥协了,还是天家妥协了? “黄大哥知道这事儿了么?” “嗯。” 沈宁转头对着东聿衡道:“陛下,请您派人向黄大哥报个平安罢。” 皇帝闻言却是挑眉,“怎地子陵也知道了这事儿?” 沈宁刮刮鼻子,轻咳一声,“我本是打算宴请黄大哥的来着。” 第76节 东聿衡皮笑肉不笑,“爱妃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他怎地就看上了她! 沈宁涎着笑道:“这不是为黄大哥饯行么?” 皇帝眼刀射来,示意待会再与她算帐,转而看向韩震道:“韩卿,此次大破克蒙,韩卿功不可没,朕回了长阳定有封赏。” “……谢陛下。” “你身怀武略,颇有大将之材,可愿入朝为官替朕效力?” “多谢圣上厚爱,草民久在江湖懒散惯了,恐不能担此大任。”韩震婉拒。 东聿衡点点头,并不强求,“也罢,人各有志,只是有一事,朕还需交待你去办。” “草民听命。” “朕意欲为黄陵将军择高门贵妻,不意子陵对花安南之大女花破月一往情深,愿以大媒为聘娶为正妻。朕怜花家长女身世波折,知你与花家素有往来,便劳你跑一趟问她一问,看她是否愿成就这两姓之好?” 此言一出,韩震与沈宁顿时脸色大变。 “黄大哥他真这么说?”沈宁不由上前一步问道。黄大哥也喜欢大花?还要娶她做妻子? “朕骗爱妃作甚。” 沈宁看向双颚紧绷的韩震。这是怎样的混乱状况!她自知东聿衡性格,认为他更乐意自亲戚中找一人嫁给黄陵,而不是已不清白的女子作他大元帅的妻子。然而惟有黄大哥亲口之愿,才让皇帝也不得不妥协。可黄大哥真喜欢大花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韩大侠可愿替朕走一趟?” 韩震沉默了半晌,“草民……遵旨。” 沈宁不可置信,他难道真要做心爱女人的媒人? 东聿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让他退下。 待韩震大步退了出去,沈宁立刻转头道:“你是故意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韩震与大花的事儿。 “宁儿认为朕当如何?”东聿衡招手喝了口茶,让万福去准备继续起程。 沈宁被他这问题问住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朕可没功夫搅这摊子事儿。” “可是……”沈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行了,朕也有话问你,朕一出云州,你就宴请八方把酒言欢了?” “也没有……不过只请了黄大哥……”还有简将军与韩震而已。 “万福接你回来时也是一身酒气,”东聿衡没好气地道,“朕不知道你竟是个酒坛子。”离开了他就那么欢喜么? “我……唉,”沈宁红了脸,咬一咬牙说了实话,“我那是藉酒销愁。” 东聿衡闻言一愣。 “你以为我像你那么铁石心肠么?我心里有多么难过你也不知道……” “当真?”东聿衡的声音低了一分,走到她面前扬唇抬了她的脸。 沈宁抿了抿嘴,看着他不情愿地道:“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的。” 东聿衡轻笑地捏捏她的脸蛋,“这话应当是朕说。” “……我欠你的肯定多些!” 韩震再随大军走了两日,便辞别了沈意欲独自一人快马前往宜州,她怕他意气用事,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圣旨定要等黄大哥回了长阳才下。如今黄大哥丧子之痛未过,我等也不能火上浇油。待到他凯旋而归,我再探探他的口风也不迟。黄大哥是君子,定不会夺人所好。” “她嫁给黄将军,我很放心。”韩震却如此说道。 他是真心想要退出。沈宁想想就无奈,她不希望花破月嫁给黄陵,并非是她偏重韩震,而是花韩二人的羁绊太深,那么样的爱着一个人,花破月迫于无奈嫁给了黄陵,即便表面做得再好,也不能给黄陵真正的幸福。这对三人都不公平。 况且她也不知东聿衡心头所想,她总觉着他也不想让花破月嫁给黄大哥……为妻。 唉,怎么乱成一团麻了。 韩震走后,沈宁跟着大军回长阳。原以为东聿衡胜利归师应该闲适点儿,可她不想他趁机来了一次巡视,每日不是赶路就是召集跟他来的大臣巡视地方,其中皇变最为关注的就是运河的修建。 早在皇宫之时好了她就已明白他是个勤政的君主,有所觉悟也就不觉着十分寂寞。并且分别已久的二人也需要慢慢磨合。 这日大军停留在惠州行宫,沈宁突地听得皇帝欲将丰宝岚流放未州。她顿时记起曹荣刺杀之事,莫非还有那件事?她心头一惊,立刻火急火燎地往书房赶去。 此时东聿衡与丰宝岚却正端茶品茗,皇帝抿了一口茶,而后道:“你说这罪状,朕该用你引狼入室护主不力,还是吃里扒外胆敢私助睿妃潜逃?” 丰宝岚一口茶顿时苦不堪言,他忙下跪求饶,“圣上开恩,丰宝岚知罪。” 皇帝秋后算总帐了,“你好大的胆子!” ☆、89 “臣……臣也是被逼无奈,睿妃娘娘……”丰宝岚吃了哑巴亏,睿妃不仅拿那回沐浴之事威胁他,还拿意欲刺杀皇帝威胁他,他看她那时情绪不稳,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才不得已之下应允了她。 “睿妃怎么了?” “娘娘……臣看娘娘那会儿脾气急躁,怕她对龙体不利,因此出了下策……” “是么?”皇帝目光凌厉,犹似不信。 “陛下圣明!臣一片忠心日月可表,臣,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别无他因?” “别无他因!” 皇帝瞪他片刻,才重重一哼让他起来,“你小子好狗运!这事儿过去了,朕也懒得追究,倘若还有下一回,朕就砍了你的头!” 丰宝岚逃过一劫,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还不把经过细细招来!” 丰宝岚闻言,更是苦了一张脸,还以为表哥拿到了证据,不想是在诱供哩。他也着实窝囊,一见表哥就犯怂,明明天衣无缝的计划…… “唉,臣那会儿让两人假装粗使丫头进了府衙,待娘娘脱了身,便让娘娘顶了其中一丫头身份,那丫头又易容成另一人,还有一人趁乱离开便……” 此时万福引着沈宁进来了,皇帝不冷不热地瞟她一眼,“盏茶不到,爱妃就来了。” 沈宁看看东聿衡,又看了看丰宝岚,直觉事有蹊跷,微微一笑道:“臣妾参见万岁。” 嘿!这一求人态度就极好。东聿衡似笑非笑地抬了抬手,“起来罢,朕正要听丰宝岚讲怎么帮爱妃逃跑,爱妃便来了。” 沈宁闻言一惊,立刻道:“是我威胁他的,跟他没有关系!” “爱妃拿什么威胁他?” 沈宁怕这事让君臣之间有隔阂,爽性招了,“我威胁宝爷说宝爷若不帮我,我就刺杀陛下。” 东聿衡的火气蹭蹭上来了,“东沈氏!” “陛下也该讲点道理,您总不能还指望我那会儿谄媚讨好罢?” 她还有理了?东聿衡气得额突突地,瞪着她道:“朕一会再与你算帐!” “这真的全是我的主意,陛下就请饶了宝爷罢。” 见她一肩揽下,丰宝岚心有暖意,他对沈宁行了一礼,道:“娘娘重情重义,清岚感激不尽,臣引狼入室使得吾皇险遭不测,理应受罚。陛下准许臣戴罪立功已是网开一面。” 戴罪立功?沈宁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眉头皱了起来,又思及他之前类似卧底的身份,眼珠溜溜地转了一圈,机灵地笑了起来,“我就说陛下与宝爷君臣情深,怎么说罚就罚,陛下宽宏大量,宝爷万不可辜负皇恩,好好赎罪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皇帝好气又好笑,“还不滚!” 丰宝岚立即趁机“滚”了,沈宁叫住他,“此去一别不知再见之期,宝爷多多保重。” 丰宝岚与沈宁对视一眼,恢复他特有的笑容,“娘娘也请珍重。” 目送丰宝岚退了下去,沈宁偏头瞅了皇帝一会,竟往他怀里一钻坐上他的大腿。 “嘿!无礼!”东聿衡挑高了眉,只是话是这么说,手却牢牢稳住了她的纤腰。 “说了不提以前的事。”沈宁蹭蹭他,“更不能生气。” “朕没生气。” “那笑一笑。”沈宁伸手按着他的唇角,却被他的胡渣刺了手,“啊,扎手。” “朕瞧瞧。”东聿衡顿时握了她的手轻揉起来。 “你怎么不刮胡子?”沈宁嘟哝。 “朕把龙须蓄起来不好么?” 沈宁闻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你这么年轻,留胡子作什么?” 大手刮了刮脸,“朕蓄起美髯岂不更威风凛凛?” 沈宁轻笑,“不要,”她凑近他,“亲你都扎得慌。”她嘟了嘴在他下巴上印了一吻。 东聿衡挑了挑眉,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笑意,“言之……有理。”说罢他扬唇亲上两片红唇。 二人笑闹一阵,皇帝拥着她坐着,为她抚平碎发,问道:“你与清岚是如何识得?” “咦?”沈宁紧张一瞬,她知道东聿衡早晚要问,可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突然。 “又或者,朕该先问你是如何自沈府逃脱,又为何去了峑州?”墨瞳微眯,皇帝观察着怀中人儿的细微表情。 “我……那日碰了大毛后手上起了疹子,到了夜里愈发地多,我也以为我活不长了,心中不害怕是假的,”沈宁低头摩挲着他腰间玉佩,缓缓道来,“第二日待你走后不久,大毛就在我面前死了……可是这时我臂上的红疹却退了下去,想来是我运气好身子骨好,总之我也不知为何,花疹就消褪了,可我那时已心灰意冷,又觉着我即便说自己没事,你们也不信的,与其难逃一死,还不如趁机逃跑。” 东聿衡说不出责备的话来,他无情遗弃她的事怕是她心中的伤,他只沙哑地道:“你可知朕……”看着低垂的脑袋,他欲言又止,旋即又问道,“为何去了峑州?” “我……”沈宁不知道东聿衡知不知道福祸兽的事,试探地说道,“只是找了个风景好又离长阳远的地方……” 东聿衡将她的翘臀拍了一计,瞪她一眼,“还敢欺君!你是否刻意接近丰宝岚,是否为了一块黑色福祸兽玉佩?” 沈宁傻笑,“我刻意接近丰宝岚是真,可我要一块黑色福祸兽玉佩作甚?” “不要花言巧语,当初你去找那何生,怕是也看中了他搜集的家族氏腾。”东聿衡紧紧盯着她,“那会儿你怕是还不知道福祸兽是哪家的,才千方百计想打探出来,是么?” 沈宁不料他连这事儿也联系了起来,心中暗道不妙。看他笃定的模样,油嘴滑舌恐怕是过不了关了。 “朕且问你,你既不知福祸兽,又在何处见了一块黑玉神兽?” 东聿衡步步紧逼,沈宁抬起无辜的大眼,咬了咬唇显得可怜兮兮,“能不说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是陛下说的么?” 这小蹄子,何时学会了这一招?东聿衡只觉身子一酥,差点儿就着了她的道。 “从实招来,朕不怪罪便是。” 第77节 沈宁摇摇头,“咱们好不容易才和好,我可不愿因为这些过去的事儿又惹两人不快。反正我发誓,没什么要紧的便是了。” “闭嘴!”东聿衡突地怒喝。 沈宁吓了一跳。 “你这口无遮拦的少给朕发些乱七八糟的誓!那回马车中你分明是骗朕的,还敢指天发誓说若是骗朕就天打雷劈!你是吃了熊心豹胆么?”东聿衡厉声喝道。思及她发的誓言他就眉头紧皱,为了骗他竟然发毒誓!是她太不知分寸还是那背后的秘密比天还大? 可不论是哪种,都让他无法释怀。 “我……”沈宁为难地蹙了秀眉,她没办法死撑着说她没有骗他,又不能承认他的猜测是对的。可是她又怎么能告诉他实情?子祺不惜毒杀温士伯也要保住她的秘密,就表明她的身份是绝不能在这个朝代透露的。神或妖,仙或鬼,都在一念之间。如今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丝安定,又怎么能轻易破坏? 她的神态已让东聿衡确信几分,见她似有难色,他放柔了语气,“宁儿,当初你防备朕说了谎话,朕不怪你,为何你至今还有所隐瞒?” 沈宁咬了咬牙,道:“那是我在梦中见到的。” 皇帝皱眉不语。 “真的,自从懂事起,我便老梦中自己手里拿一块黑玉神兽的玉佩,可我又不知道这神兽究竟是哪家的守护神,等见到了六公主身上的帕子,我才知道这是丰家的神兽。我只知道它对我很重要,我想得到它,因此才……” 皇帝依旧不说话,似是在衡量她话中真假。 沈宁推推他,“你不信么?你不信的话,那你自己说我在哪里见到那块黑玉兽的?又要来做什么?” “朕问你你反而问起朕来了。” “我说了你又不信,就知道你不信我才不说的……” “你梦见拿着福祸兽作了什么?” “就是拿着它,白光一片……”然后就到了这里。 庄生晓梦迷蝴蝶。沈宁的眼中闪过一丝惆怅。 东聿衡再看她半晌,才道:“朕故且信了你,往后若是发现你欺君,决不轻饶。” “知道了。”沈宁钻进他的怀里,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 在惠州行宫过了一夜,沈宁自行宫的龙床中缓缓醒来,带着慵懒的笑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东聿衡竟还侧躺在床上,勾着唇注视着她。 虽稀奇他这会儿还在床上,但无法否认她一睁眼便见着了他让她更加愉悦,她无声地戳戳他,眯着笑眼儿看着他。 二人对视许久,东聿衡才缓缓开口,“宁儿睡态极有福相。”即恬静又满足的模样儿让他移不开目光。 “幸好没有流哈喇子。”沈宁凑向他,“咱们陛下今个儿怎地这般清闲?” “朕今日要去慧山的遇龙寺烧香,也一并带你去透透气。”遇龙寺是两百年的古刹,传闻人杰地灵,极有仙气,几朝皇帝都曾专程上山烧香。 沈宁两眼放光,一骨碌爬了起来,“要出去玩儿?怎么不早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皇帝失笑,“瞅瞅你这样儿,猴儿似的!”他就寻思着十几日车马劳顿,她早该坐不住了,谁知她一直乖乖巧巧地待着,从不多提一句,原以为她是转了性子,今日看来是识大体自个儿忍着的。 沈宁开心地下了床,她前后加起来已有几个月没好好出门玩儿,身子早就快生锈了。她一面叫人端水进来洗漱,一面又蹦蹦跳跳到了床边与东聿衡商量,“我也骑马好么?”不等他回答,她又撒娇地道,“好么好么?” 瞧这俏生生的样儿,哪里像个出嫁的妇人,怕是妙龄小姐也没她这么爱玩爱闹的。 皇帝故意摸了摸下巴,“这成何体统?” 沈宁见状有戏,蹭进他的怀里软磨硬磨。 “回来再准你骑马。”皇帝受不住松了口。 她高兴地露出大大的笑脸,抬头亲他一口,“你最好了!” 她转而叫在屏风后头不敢进来的奴婢进来洗漱,东聿衡也下了床,看着她的背影宠爱地摇了摇头,这记吃不记打的妇人。 帝妃一行浩浩荡荡地进了遇龙寺,皇帝率皇长子、慎亲王连同文武大臣在遇龙寺主殿大佛烧香。相比现代的拜佛进香,这时的规矩繁复庄严,沈宁在殿外候着都觉着累。 真的有神仙么?沈宁看向威严慈悲的如来大佛,她曾在初来不久,虔诚地拜遍了云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神仙,甚至连土地神灶神也不放过,但没有一个神仙回应她的呼唤。可是那将她带到这个朝代的神秘力量又作何解释,宇宙乱流么? 正在沈宁出神之际,东聿衡让她上前,引见了遇龙寺的主持和尚慧空大师。 沈宁见是一慈眉善目的长老,躬身道了声好。 老和尚深深一礼,而后请二人禅房用斋饭,待准备第二场佛事进香。 皇帝应允,大师亲自引路。帝妃前先,众臣跟在身后。行至东厢静房,东聿衡道:“慧空大师,朕有一事请教。” “阿弥陀佛,陛下请讲,贫僧自当知无不言。” 东聿衡道:“倘若一人不知利害胡乱发了毒誓,不知该如何破解?” 沈宁正沿途赏景,错愕一瞬,转过头来。 慧空大师也是一愣,他竟不知世上竟有蠢人敢乱发毒誓,莫非不怕天谴么?可听皇帝问得这般郑重其事,莫非是亲近之人? 他斟酌一番,回道:“指天发誓自有天道,此人既有此罪孽,贫僧以为当潜心与佛忏悔告罪,恳求我佛慈悲。又或布施寺庙,捐些油钱,请我佛弟子念经文乞愿消噩。”他顿一顿,“不知此人是何毒愿?”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东聿衡瞪着沈宁,说得咬牙切齿。 沈宁缩了缩脖子,这不是顺口就说了……谁知道会有今日这场景。 慧空和尚见帝妃二人情态,心中猜测莫非那发毒誓之人正是睿妃娘娘? “不瞒大师,那人正是朕这愚妃。如今覆水难收,还请大师想出法子为睿妃消灾。” “阿弥陀佛,贫僧自当尽力而为。娘娘出身富贵,前世定有福报,且身侧有陛下真龙相护,应能化险为夷。不过老纳还是奉劝一句,但凡雷雨天气,娘娘还是不要出门为上。” “你可是听明白了?”东聿衡转头冷冷道。 沈宁知他恼怒,乖巧地点点头。 “往后话到嘴边留三分,切莫让朕再听见你的胡言乱语!”皇帝犹不解气地斥道。 慧空和尚虽是世外之人,也能听出天子虽怒,却也是疼爱甚重,想来这睿妃深得君心。 东聿衡教训了她,转头又平和地对慧空道:“大师,那末便照你方才所言,朕这就让人去捐油钱,受累再作一场佛事,睿妃点一盏长命灯,还劳大师领弟子每日为睿妃乞愿。” “是。”慧空和尚躬身领命。 行至禅房,早有小和尚捧着食盒静待一旁,等万福一一验过,素斋上桌,帝妃二人面前皆是粗粮素食。按理沈宁要服侍了皇帝才可用饭,皇帝将众人挥退,让其一同入席用膳,“斋饭要用完,不可剩下。”他淡淡交待道。 沈宁点了点头,见有开胃小菜,拿了筷子夹了一口,谁知刚吃进嘴里,一张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似的。 鱼腥草……居然是鱼腥草……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沈宁费了十分力气勉强咽下去,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再三犯呕。这世上什么苦瓜香菜洋葱大蒜她都不怕,她就怕这要命的鱼腥草。 沈宁赶紧吃了两口馒头,又喝下一杯热茶,犹觉腥气在口中不散,她直盯着那盘不大不小的凉拌鱼腥草犯了难。 默默吃了一半,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东聿衡,涎着笑开了口,“聿衡,我看你的凉拌菜都快吃完了,不如我这碟也给你吃好不好?” 东聿衡睨了她一眼,“不必。”说罢他又埋头吃他的素斋。 沈宁没法子,只好使出女人的杀手锏,放软了声调对他道:“聿衡,这鱼腥草味儿太大,我吃不下去,你帮我吃了罢--” 皇帝再次抬眼看她,沈宁立刻做可爱状,“你最好了,帮我吃了罢,好不好,好不好?” 原本东聿衡还有余怒,被她这么一搅和着实绷不住了,他没好气地道:“拿过来罢。” 沈宁立刻笑靥如花,乐陶陶地捧着那碟鱼腥草送到他面前,“好人,你是天下第一大的好人。”说罢她支着他的臂膀想了一想,“你有没有不爱吃的,我帮你吃了好不?” 皇帝夹了一筷子鱼腥草吃了,喝了口茶才云淡风清地道:“朕也不爱吃这鱼腥草。” 沈宁眨了眨眼,脸上笑容缓缓扩大,她不由倾身,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 “胡闹,佛门清静之地。”东聿衡偏头轻喝。 “我佛看有情人定也十分欢喜。”沈宁笑眼璀璨。 皇帝一愣,与她对视片刻,清咳一声,“赶紧用斋。” 沈宁欢乐应声,东聿衡凝视她的身影,眼中虽有无奈,却有更多地宠溺与欢喜。 ☆、90 待用完斋饭,慧空大师来请,于是皇帝再为景朝风调雨顺进香拜佛后,命众臣在外等候,自己携了沈宁再入主殿,值慧空与弟子拈香,他低声交待沈宁,“虔诚告罪,再莫胡闹。” 沈宁点点头,与他一齐跪了下来。 东聿衡工工整整地拜了三拜,心中道,朕不怪她骗了朕,我佛慈悲,饶她一回。 沈宁拜着大佛却是心道,她愿为今日为她所做一切的这个男人,挡除一切厄运。愿他长命百岁,平安和乐。 此事一了,慧空请沈宁携女眷拜送子观音,东聿衡轻笑,“去拜一拜。” 沈宁依言去了,跪在菩萨面前却是暗道:我不能有孩子,请菩萨不要送孩子给我。拜了三拜,她抬眼注视着慈悲菩萨,闪过坚决之色。她喜爱孩子,但她不能要,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小和尚正欲将香插入炉中,却听得几声异响,菩萨面前四根香烛竟一时全灭。 小和尚从未遇过这种事,惊慌失措地看向慧慈师叔。 慧慈也心头暗惊,那可是才备下的贡烛,“快快点燃。” 小和尚急急引来烛火,也不知是心急还是何缘由,他点了几次也没法子点着,即便点燃也忽闪两下又灭了。 潋艳心中犹疑,沈宁神情不变,眼中幽光流闪。 皇帝正与慧空大师、并慎亲王、东明奕等近臣品茗参禅,万福在外候着,听匆匆赶来的太监耳语两句,脸色微变。 东聿衡听闻此事,眉头微皱,“睿妃现在何处?” “睿妃娘娘正往禅房来。” 众臣皆暗猜发生何事,却听得皇帝道:“去把那几根香烛拿来给朕瞧瞧。” 香烛?众人疑惑,香烛能出个什么事儿? 不消片刻,那几根蜡烛比沈宁更早地到了皇帝面前,他用手指了指,顿时有人会意点了红烛。 红烛立刻燃了起来,与平常蜡烛全无两样。 方才在送子观音殿的小和尚惊噫一声,他刚刚是怎么点也没点着,怎地现下…… 沈宁走了进来,看见正燃着的四根红烛,面色无异地给皇帝请了安。 东聿衡招手让她上前,待她在他站定,他又问底下的和尚,“分明好好地四根香烛,为何骗朕说不能点燃?” 下跪僧人皆冷汗涔涔,“启禀万岁,方才着实不能燃,弟子们都瞧得一清二楚……” 皇帝脸色一变,禅房静寂无声,慧空与近臣皆不敢言,各自心里却有了不同想法。 小和尚跪在下头,只觉世转轮回,才听到了皇帝的笑声,等等……笑声?他抬起头来,却见天子微笑着对睿妃道:“爱妃,想来龙子难求,爱妃还需多捐些油钱才行。” 第78节 龙、龙子?小和尚不料皇帝往那事儿想去了,只是佛前烛灭,不应是妖气来袭么? 沈宁一听,面上稍稍放柔了一些,“陛下这话臣妾可不爱听。” 此时又有一个弟子跑来在外边探头探脑,东聿衡瞟了一眼,“慧空大师,似是有弟子寻你。” 慧空道:“陛下容老衲告退……” “何必麻烦大师,叫他进来便是。”东聿衡笑一笑,让人宣其入内。 那弟子进来跪下,却是支吾不敢言。 东聿衡眼神渐沉,“佛门之事因何吞吞吐吐?” 那弟子不得已,低头说道:“陛下,睿妃娘娘的长命灯,碎了!” 东聿衡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大胆和尚!” 那弟子被天子一吓,急急说道:“陛下开恩,娘娘的长命灯分明是好好地送了上去,方才不知哪里起了风,偏偏把娘娘的灯给吹下来了。” “那上头那么多的灯,怎地偏偏是娘娘的灯吹落了?” “小僧、小僧不知,恐怕、恐怕有妖气……”那弟子一害怕起来,话不经大脑便说出了口。 这话却说出了多人心声。 “放肆!” “智能!” 皇帝与慧空大师同时大喝。 “遇龙寺两百年古刹,高座大佛,香火不断,哪里的妖怪敢来此处放肆?”东聿衡狠狠斥道。 禅房内一时惶惶。 沈宁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小师父怕是被龙威吓着了,说了胡话,陛下何必为此大动肝火?” 皇帝面色稍霁,慧空道:“贫僧管教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东聿衡接过沈宁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才道:“罢了,朕是关心则乱,在寺中发了脾气。” 沈宁轻笑,又道:“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臣妾想再看看这四根蜡烛。” 东聿衡抬眼看了看她,旋即点头让人吹灭了送上来。 沈宁微笑接过,不看其他却只看蜡烛底部,四根蜡烛一一看了一遍。 “爱妃在看什么?” “……臣妾方才觉着蹊跷,让小师父拿了这几根蜡烛给我看了看,还在其中一根上用指甲在底下划了两道,还想着过来告诉主持这些个蜡烛不能用了,只是现下……”她亮出四根红烛底部,“怎地一根也不见有臣妾留的印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慎亲王上前一步,道:“娘娘此话当真?” “佛门圣地怎敢撒谎?”沈宁伸出手,“陛下您看,我指甲里头还有点儿烛屑哩。” 东聿衡执着她的手看了一眼,脸色愈发阴沉。 拿蜡烛过来的和尚还跪在下头,一听连连磕头,“小僧着实拿的是那取下来的四根香烛啊!” 皇帝此时却不发怒,眼中讳莫如深,沉吟片刻正欲开口,东明奕单膝下跪,“父皇,儿臣愿查明此事,看是何人在御驾前装神弄鬼。” 东聿衡本意是想让东旌疾调查此事,见东明奕毛遂自荐,顿了一顿,道:“大皇子能为父皇分忧,父皇深感欣慰,只是此事恐怕扑朔迷离,皇儿经历尚浅,还是协助慎亲王一同查明此事罢。” 东旌疾、东明奕领旨。 慧空在一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东聿衡站起身来,“扰了圣寺与高僧清静,朕心有不忍,然而幕后者贼心歹毒,不查恐为我朝大患,还请大师与诸弟子合力擒拿真凶。” “贫僧谨遵旨意。” 皇帝携睿妃摆驾回宫,慧空与众弟子山门送驾,慎亲王并大皇子与几名侍卫留下追查疑案。 夜里,沈宁因白日之事好好地伺候了东聿衡一回,绻缱缠绵过后,她微喘着气趴在他的胸上,听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好一会儿,抬起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上看向他问道:“在遇龙寺里,你没有怀疑我是妖怪么?”她看连东明奕也有一丝动摇。 东聿衡低头勾了勾唇,摩挲着她的细腰,慵懒地道:“朕看志怪传奇,里头女妖精个个美若天仙,丰神绰约……唔!”大胆的妇人掐在了龙腰上。 “我哪里不美了?”沈宁笑眯眯地问道。 闻言东聿衡还真个儿支起身,有模有样地打量她一番,而后摸着下巴道:“宁儿哪里都好,就是这乳儿再大些就更好。” 沈宁知道他一向喜爱胸大腰细的,没好气地戳他一戳。要是在现代哪个男人敢对妻子女友说这种话,偏他还说得理直气壮。 “无妨,宫中有丰乳秘方,朕回去让人给你调理调理。” “跟你说正经的。”沈宁嘟嘴。 “欸,妖怪哪里像你这般不中用。”恨他的时候不用妖术杀他,也没化作一缕青烟飞走,费了心思逃出去还因几个奴才的命又放弃了,这是哪门子的妖怪? 虽不顺耳沈宁也算满意了,她抿嘴而笑,偏头软软又问:“如果……我真是异类,你还要不要我?” 皇帝挑了挑眉,垂眸看向她,“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嘛,”沈宁蹭蹭他,“我想着如果你有一天变成了一条龙,眼睛比铜铃还大,牙齿比猛虎还利,那我……”她还真个沉思起来。 “那你怎么着?”东聿衡被她勾起了兴趣,推推她的肩儿问道。 “那我就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我,爱不爱我,如果你点了头,那我就依然要你。”沈宁笑眼凝视着他道。 “古怪精灵。”东聿衡捏捏她。 “那你呢?我问你个简单的,如果我是从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的,你还要不要我?” “从星星上掉下来的?”东聿衡注视着她,声音低了一分。 沈宁心头蓦地一紧,“哎呀,从石头中蹦出来的也可以。” 谁知东聿衡这会儿又嫌是小孩玩意,“你成天哪来这么多古里古怪的想法,朕是大景天子,你是长阳沈府的二小姐,朕的睿妃娘娘,如何从星子上掉下来,从石头中蹦出来?” 见他不回答,沈宁心头有些失望,但也知不能急于求成,“真不会玩儿。” 东聿衡轻笑着抚了抚她的脸,而后正色道:“宁儿,今日之事,朕不说,你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做得很好。” 沈宁一听,抬头看他片刻,才轻笑道:“老祖宗都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话很是在理,”东聿衡扬唇点点头,沉思着又渐渐变了脸色,“朕只是不知你还未回宫,就已经被人挂记上了。”今个儿若不是她为自己澄清,佛前灯灭、长命灯碎的流言蜚语怕是要传扬出去了。 “别担心,见招拆招就好了。”沈宁早有心理准备,不想因为这事儿影响两人心情。在她看来,那是“工作”时间,应该留到白天再考虑。 “你这没心没肺的样儿就不能改改?”语气中带着宠溺的无奈。 “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东聿衡点了点头,轻抚她的脸颊,与她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低哑地说道:“宁儿,朕会护着你,你就这样儿,乖乖地在朕身边。” 沈宁仰头凝视与他对视片刻,轻启檀口,“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91 隔年六月-- 二十一日,皇城内外张灯结彩,处处洋溢喜庆之意,是因三日后,便是广德帝万寿之日,每年此节诸州均休假三日,长阳大宴,歌乐大陈。各地文武百官,设香案行大礼。 夜里,忙碌了一天的几个小宫女换了班回到掖庭,凑在一处偏僻角落窃窃私语,平阳宫偏殿宫女问道:“哎,你们主子准备了什么寿礼?” 安阳宫正殿的答道:“这哪能让你知道?” “小气巴拉的,咱几个说说有什么大不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春禧宫的主子准备了什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可稀罕了您咧,谁不知道那位主子前些日子大张棋鼓地召了两个女琴师进宫来学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就是,听说圣上还龙心大悦,将御阁中的旷世名琴流幽赏给了那位娘娘,我们主子心盼了多少年都没能得到,那娘娘还未出师哩,流幽便已得到了。”惠妃的二等宫女道。 “那还不算,织染局的今日刚给春禧宫呈上新制吉服,你们猜怎么着,是一件杏黄色五爪龙袍!” “龙袍!”众人惊叹过后皆默默不语。众人皆知惟有太后、皇后与皇贵妃才能得一明黄龙袍,贤贵妃入宫已久,也没能得到一件龙袍,如今这离奇消失、回宫不久便被晋封贵妃的春禧宫主子不到一年就得了龙袍…… “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大伙一听,就知道是沈婕妤的小宫女雪儿,她自进宫受了沈婕妤的恩惠,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因此对宝睿贵妃早有不满。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宝睿贵妃沈氏与沈婕妤本是姐妹,虽不同母,但好歹都是沈二夫人名下,谁知宝睿贵妃丝毫不念亲情,一回来就让圣上下旨将沈婕妤赶出了春禧宫,搬到福禧宫与惠妃作伴去了。这打脸的事儿放是谁谁也受不了,沈婕妤却依旧日日给宝睿贵妃请安,有什么好东西全都孝敬她这个姐姐,宝睿贵妃却始终淡淡。 “欸,你可小点声,要是让姑姑听到了,少不得一顿鞭子!”有与雪儿交好的宫女忙拉了拉她。 雪儿嘟了嘟嘴,“本来就是,也不知道万岁看上了贵妃哪一处,上回我陪着主子去春禧宫,在外头听到里头琴声……不是我自夸,我们主子随手弹的都比她好!”那哪里是琴声,调儿都不着的。 “这倒是真的,我也听到了,那声音……”德妃的宫女抿嘴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咱们主子压根不把弹琴当作稀罕事,只打算在寿宴上弹一首曲儿助兴罢了。” “你们都凑在这儿做什么?”春禧宫的一个丫鬟跑过来问道。 大伙立刻噤声,然后个个脸上带笑地招呼她,撇开了话题。 乾坤宫内,刚沐浴而出的沈宁仅着绸缎睡衣袍子,一面以手扇风,一面叫着“真热真热”,坐在椅上由奴婢擦头发的东聿衡睨她一眼,“三伏天才过了头伏,你就热成这样。” “我就是怕热不怕冷。”她一骨碌爬到他的龙床上坐了下来。此为景宫价值不菲的玉床,是东聿衡的父皇费尽心思自玉山开采来的,夏天睡在上头很是清凉,只是其父并未享受多久就驾崩了,东聿衡从来少用,只是沈宁自小暑未至就喊热,他才想起把这玉床再次搬进了乾坤宫。沈宁夜宿乾坤宫,从未在燕禧堂过过夜,每夜都舒舒服服睡在这玉床上。 “待朕过了万寿,就带你到行宫避暑去。” 沈宁本是欣喜,转念一想,“那么大费周章应该挺麻烦罢?还是算了,我也没那么热。” “太妃也畏热,朕每年都陪着太妃去那儿小住一月半载。” “那我也要去。”沈宁立刻举手。 东聿衡轻笑着摇摇头。 春禧宫大宫女琉璃为沈宁端来养肤的地仙煎。琉璃本名应琉璃,祖籍曲州。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女子。应家世代书香,应琉璃也曾有才名,与德妃并称才女。应父不幸早逝,应琉璃的兄长、不肖子孙应诗礼五毒俱全,生生地败光了家产。应琉璃只得随奶娘投奔远房亲戚,却不出几月,便被亲戚卖给刺史当了小妾。机缘巧合下,她又被刺史叫去伺候沈宁,东聿衡见沈宁与她颇为投缘,调查了她的身世后便应欲叫她进宫服侍。沈宁本不想扰她平静,但见她眼里透着渴望,便答应了下来。应琉璃先是入宫受教养嬷嬷调教了三个月,才入了春禧宫做了沈宁身边女官。原本留在云州的玲珑与翠喜,也一并进了宫中调教做了春禧宫的一等宫女。 沈宁道谢接过,喝了一匙。 “你的吉服今个儿也送来了,合身么?” 闻言沈宁眼前一亮,“合身!那衣服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穿!”放在现代指定秒杀全世界一片大牌时装。 东聿衡笑笑,“就这点出息,不过一件衣裳。” 沈宁嘿嘿笑了两声,道:“只是后妃也有龙袍的么?我都不知道。” 第79节 “你就是个不管事的,太妃、皇后的朝服吉服皆有龙袍,你就不曾留意过么?” 沈宁吐了吐舌。 琉璃道:“娘娘,陛下是头回将龙袍赏赐给贵妃哩!”应琉璃在沈宁身边待了几月,也依旧对帝妃的相处暗自心惊。别说是帝王家,就是原来应家也没见父母兄嫂如此相处的。她提心吊胆地适应,努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沈宁挑眉看着皇帝笑了笑,“谢谢陛下。” 皇帝勾了勾唇。 沈宁笑着凝视着他,让众婢暂且退下,趿鞋下床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嘟嘴在他脸颊两侧大大啵了两口,“谢谢陛下。” “行了,”东聿衡轻笑,颇为嫌弃地道,“都是口水。” “不喜欢,不喜欢我再亲两口!”沈宁调戏天子,嘟着嘴又要上前,天子不甘势弱,一把将她抓住怀里,带着笑封住她的丰唇。 二人笑闹一场,见沈宁头发还湿,东聿衡让奴婢们再次进了寝宫,一面戏谑地问道:“你那琴……练得如何了?” 说来这事儿也有几分好笑,原是宫中曲班一优伶弹得一手好琴,他那日回来多夸了两句,就惹得这醋坛子酸味儿冒了出来,说了一句“不就是弹琴么?谁不会哩?”,第二日就让人召了两个琴师进宫学琴。 “好着哩。”沈宁随口答道。 应琉璃有些汗颜,自家主子这般大言不惭……真的好么? “你莫不是真要弹曲子给朕作寿礼?”对她的琴艺,东聿衡也从左右略知一二,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天机不可泄露。”沈宁眨了眨眼。 正值此时,万福在外禀道:“陛下,福禧宫派人来禀,惠妃娘娘今个儿下午偶感不适,吃了两帖药,不想夜里竟愈发严重了。” “惠妃?”东聿衡微微皱眉,顿了一顿道,“替朕更衣,朕去看一看。” 自己的男人要去看别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妾,沈宁心中无法不硌应,她也知道她跟着他就摆脱不了这份不适,她心中暗叹一声,上前为他换裳。 东聿衡见她不复方才欢喜,却也懂事并不多言,他捏捏她的脸蛋,“累了就早些睡。” 御驾到了福禧宫,惠妃挣扎着起了身,由两个宫女扶着蒙着面纱与二皇子东明晟接了驾。东聿衡躬身将她扶起,让人赶紧搀扶回床上躺下,惠妃执意不肯,“圣上在此,臣妾怎敢不知礼数?” “惠妃有病在身,不必拘于小节,二皇子,扶母妃回床躺着。” “是。”东明晟乖巧领命,求了惠妃一回,惠妃这才为难地躺上了床,还是不肯让奴婢撤去面纱。 “惠妃怎地以纱覆面不敢见朕?” 惠妃轻咳两声,看着东聿衡的眼有些可怜兮兮,她软软地道:“臣妾病容丑陋,不敢面圣。” 东聿衡微笑,“没这回事。” 宫女揭去面纱,皇帝见其形容憔悴,却有另一番病态之美,“惠妃貌美如昔。” “是么……”惠妃咬了咬唇,泪珠儿滑落,“臣妾既容颜犹在,陛下为何总不来看臣妾了?”皇帝已有一年多没再踏入过她的屋子了。惠妃本就性软,一生病更加脆弱,眼泪泛滥得连人影都模糊了。 “朕不是在这么,快别哭了,病里头哭着更伤身子。”东聿衡执了她的手劝慰道。 惠妃好不容易止了眼泪,虚弱地道:“陛下,臣妾方才烧糊涂了,说了胡话,您别往心里去……臣妾只要陛下心里头还记着臣妾,臣妾已经很高兴了……” 惠妃从来是这般温柔贤惠,即便在她得宠的时候,她还不时劝他让他去别的宫里,也正因这份温柔,也才让他喜爱至今。东聿衡轻叹一声,又好好地安抚了一会,看着东明晟服侍她吃了药,再交待东明晟与奴才们几句,起身离开了东偏殿。 福禧宫西偏殿的沈湄早已抱着女儿在外候驾。自皇帝亲征后,皇后怜惜幼女要亲娘,又将七公主送回了沈湄处,待东聿衡回来再向他求了情,届时东聿衡正因沈宁知道沈湄之事而头疼,爽性大度应允,同时让她娘俩搬出春禧宫进了福禧宫。 东聿衡也没进西殿,看了看七公主,不顾沈湄哀怨的眼神,摆驾回了乾坤宫。 沈宁这时已经睡下了,皇帝并不让人吵醒她,更了衣轻轻上了床。他侧着身凝视她的睡容许久,勾了勾唇后又轻轻叹了口气。这妇人什么都好,就是妒性太大。再过个一年半载,她在这后宫久了,也该想得开些。 ☆、92 而后两日,沈宁专心致志地在琴房里练琴,除了两个琴师谁也不让进。东聿衡这几日因外国使者源源不断地聚集而忙碌非常,也没功夫理会她。 转眼到了寿辰前夕,皇帝早早睡下,沈宁却是看书看到子时,时辰一到她便坐在床边摇醒皇帝,亲了他一记,说了一句“帅哥,生日快乐”,而后笑眯眯地爬上床钻进他怀里睡下。 睡意正浓的东聿衡先是一愣,而后半阖着眼轻笑着搂紧她,亲了亲她的额再次沉沉睡去。 二十六日,天还没亮,皇城中的主子奴才都醒了,乾坤宫宫人给皇帝拜了寿,才起身为他更衣洗漱。沈宁换了杏黄色绣彩云行龙袍出现在他面前,胸前腾飞的行龙映着那张柔美中有些英气的脸庞,竟更添一番飒爽风情。皇帝从未见过女子龙袍穿得这般英气逼人,凝视着她笑而不语,而沈宁也是头回细看他穿象征九五至尊的明黄色妆花缎五龙袍,一时竟看傻了眼,傻傻笑着说了句:“好帅……” 东聿衡因她的傻样失笑,而后交待两句,大步离宫上朝。 朝臣早已候在殿外,皇帝在开明殿外接受众臣朝拜,大臣新春朝贺十九拜,冬至朝贺十二拜,而万寿朝贺是三十三拜礼。内阁捧觞代百官贺皇帝万寿,皇帝赐众臣茶汤。 过后,东聿衡坐于宝殿之上,接受王公百官进献贺礼。奇珍异宝比比皆是,偶尔也有一两件称心的东西让皇帝龙颜大悦,亦按等级赏赐众官。 下了朝后,皇帝又回后宫接受妃嫔拜礼,王太妃行半礼,皇后与宝睿贵妃领众嫔妃皇子皇女、公主王妃等作大礼。 眨眼已过正午,后宫设戏台,皇帝陪太妃入席,孟雅、沈宁分别坐于两侧,其余妃嫔依次入席。待唱完第一出洪福齐天,太妃送一本亲笔抄写的佛经与一串佛珠,皇后恭送一幅前朝书法大家张双楷真迹,广德帝颇为喜悦。 待至宝睿贵妃,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看这如今宠妃送上什么别出心裁的贺礼,不想竟只是一盆玉雕的桃树,虽稀罕,却并不惊奇。 众人有些失望,也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贵妃心机也不过尔尔。 东聿衡拿了赏玩把玩一会,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爱妃有心了,朕很是喜欢。” “恭祝吾皇万岁万万岁。”沈宁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与他对视一瞬,低头行礼。 接下来便是嫔妃争奇斗艳之时,低品阶的妃嫔少有宝贝让天子入眼的,向来弹琴献舞,作诗刺绣的多,丽美人与珍美人跳了一曲飞天舞,新选秀女齐舞一曲桃园春色,花弄影唱一出龙凤喜,德妃不仅献了贺礼,更呈诗一首锦上添花。 最出众的是沈婕妤一幅江山万代双面绣,展开竟有三十尺之长,江山如画,栩栩如生。龙颜大悦,太妃也称赞不已,众嫔妃艳羡。 东聿衡命人好生收着,赏赐了沈湄十个刻寿字的金锞子。 “贵妃娘娘,您这妹妹好俊的手笔。”庄妃看着沈宁冷嘲热讽。 “庄妃娘娘过奖了。”提起沈湄,沈宁硌应又起。才回宫的第一天,沈湄就抱着女儿在春禧宫迎接她。她这才知道东聿衡不仅把沈湄也收入宫中,居然还连孩子都有了。她当即杀了东聿衡的心都有,虽然她已有心理准备这个男人不会因她的“死”而守身如玉,也知道那是她离开了之后的事,但沈湄……这事儿着实让她恼了许久,即便东聿衡让沈湄搬出了春禧宫,她也心头闷闷,至今不知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沈湄。 好不容易皇帝与皇后陪着太妃离席,沈宁回宫小憩,只觉才睡了一会,琉璃便叫醒了她去参加夜宴。 此夜宴非常正式,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节都要入席,后宫中惟有妃以上宫主才可参加,因此除了卧病不起的惠妃,便只有王太妃、皇后、宝睿贵妃、庄妃、德妃几名女眷入席。 沈宁与两名妃子随皇后去接王太妃,王太妃瞅一眼她身上的龙袍,面色淡淡地道:“天家赐了你一件龙袍?” “是的,贵太妃娘娘。”沈宁毕恭毕敬地答道。 “天家既是隆恩,你也切莫辜负天子厚爱,万不可恃宠而骄,时刻谨守本分。” “是,谨遵太妃娘娘教导。”沈宁温驯地答道。 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由孟雅亲自搀扶,走了两步便上了步舆,皇后与沈宁陪在两侧,太妃又问:“哀家听说天家回宫以来这些时日,都去了贵妃宫里头?” “是。”沈宁低着头答道。 太妃却是点点头,不再多言。 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沈宁嘴角动了动。 大宴设在坤明殿,殿外扎了十丈高的火树挂宫灯祈福,皇帝与诸妃、亲王、近臣并外国大使坐于殿上,群僚与外使随员坐于殿外两廊。今年贺寿的外国使节较之往年更多,甚至几个往年不曾朝贺的国家也派了使节出使祝寿。其中皇帝最为关注的是南疆外的云浮帝国。近十年来,景朝休养生息,云浮国却一直和平发展,富饶的河域令全国街无饿殍,百姓安居乐业,听探子说他们的造船术十分了得,还有医术也极为厉害。 这也是他们头回派使节来大景。 席间和乐融融,东聿衡让云浮帝国大使、云浮国主胞弟赦敏王子坐在使节首位,鸿胪寺卿沈泰得圣谕对其十分关照,赦敏王子却始终表情高傲。 一盏御酒后,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主宾尽兴,两盏御酒后,歌舞即罢,外国使节呈贺礼,价值不菲的宝物令人目不暇接,甚而还有奇禽异兽,沈宁惦记上了一只雪白的老虎幼仔。 广德帝大悦,与宾客尽兴畅饮,直至定昏而归。 宝睿贵妃早在半个时辰前不胜酒力离席,众妃嫔翘首以盼,孰料皇帝依旧独自离开。 *** 东聿衡并未喝醉,步入后宫散了散酒气,寻思着让人请沈宁过乾坤宫,谁知春禧宫的小太监在宫门后候着,说是贵妃娘娘在春禧宫恭迎圣驾。 皇帝挑了挑眉,这莫非还有意外之喜?思及她这段时日的苦练,他不由轻笑,也罢,也不能糟蹋了这份心。 御驾行至春禧宫,东聿衡却见春禧宫的大小奴才都在门外候着,琉璃上前道:“陛下,娘娘恭请陛下独自一人进宫。” 东聿衡勾唇,点了点头,两个太监将宫门打开,躬身让开。东聿衡大步踏入槛内,太监又阖上了宫门。 一时喧闹远去,清风吹拂着带着缕缕幽香,皇帝抬眼望去,只见庭院幽静,一张花梨木翘头案摆放在一丛竹林旁,案上放置的正是名琴流幽,案几两旁立着仙鹤香炉,香气萦绕,佳人着月白轻纱坐于案前,挑眼轻凝,朱唇含笑,纤手微抬。 皇帝凝视着月光下的柔美佳人,缓步走到为他安置的金雀宝座前坐下。 沈宁轻挑琴弦,丝丝拨动人心,一股情丝幽幽而起。 皇帝轻噫,只觉柔情涌了上来。 纤指慵懒停下,沈宁扬唇注视了皇帝一会,低头细拨琴弦。 皇帝侧耳聆听,略为意外,竟是名曲“南风”。 南风曲原是前朝乐曲大师思念发妻深情所做,此曲缠绵悱恻,丝丝情扣,即便精湛如德妃者,弹奏出来的也不过尔尔。 然而今夜之弦,为何似是挑进心潮?皇帝闭目细听,似是能感受到沈宁透过琴丝传来的情意,她曾经的心仪、暗慕、失望、绝望、挣扎竟似无声地讲述出来,继而纤指扫摇,千丝万缕的情意向他涌来,他的心竟也为之轻颤。 终是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东聿衡睁眼轻叹,沈宁徐徐抬起身,望向他的晶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二人视线交缠许久,东聿衡才略带沙哑地轻笑道:“天下第一琴。” 笑容缓缓扩大,沈宁起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东聿衡将沈宁打横抱入殿内,一场淋漓尽致的缠绵过后,二人身上的汗水湿透了床被,帝妃的喘息带着尽兴的余韵,即便身上黏糊,东聿衡还不愿起身,长臂将沈宁捞进怀里,撩开她汗湿的额发,勾唇笑道:“朕不想宁儿竟是深藏不露。” 沈宁还在微微喘气,过了一会才道:“我只是会而已。”跟在李子祺身边两年多,她惟一学会的就是弹琴,只是学艺不精,弹得时好时坏,李子祺却说她是情至琴思。 “宁儿这话过谦了,一曲南风,朕想来是无人能敌。”他从未听过这般直抵人心的情意绵绵。 沈宁扬唇,仰头靠近他的耳边吐气如兰,“那是因为,我挑的是情丝,拨的是情弦……” 天籁入耳,东聿衡的心几乎成了绕指柔。 细指滑过坚实的胸膛,“要我在他人面前这般弹奏,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东聿衡再受不住,搂紧她深吻久久,而后才贴着她的唇粗声问道:“只为朕?” “只为你。”沈宁目光盈盈,主动仰了头,再次热吻缠绵。 ☆、93 而后两日大宴,万寿节结束。举国恢复平常,沈宁也总算能消停下来,并且终于见到了想见已久的人。 第80节 正是远道而来朝贺的花破月。 花破月来时,沈宁正为完成东聿衡的任务在书房练字,闻言将笔一丢,喜不自禁地跑出了书房。 琉璃跟在后头,看看犹晃动的帘子,不可思议暗叹一声。哪一家的娘娘…… 不想这还不算稀奇,她步入正殿,见贵妃扑向欲下跪的花破月,大笑着将她抱住。 琉璃与其他奴婢简直目瞪口呆。 只是重逢的姐妹完全忘了周遭,花破月拉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而后紧紧回抱住她,又哭又笑,“让你骗我!你这坏家伙!” “错了错了,姐姐错了。”沈宁笑着告饶。 琉璃暗地称奇,细看花破月一眼,见她与花婕妤虽是双胞姐妹,眉宇中却似沈宁带些英气,竟莫名比花弄影还要美上三分。她心头蓦地一惊,照理但凡皇帝看上双胞姐妹其中一人,姐妹两个便得一同入宫侍驾。虽说这花氏姐妹特殊,只是这花家大小姐这般美丽,难保陛下…… 沈宁拉着她一同在四处置了珐琅冰桶的书房坐下,并欢喜地拿了冰镇藕芽给她吃,“你热不热,要不要换身衣服?” 花破月摇摇头,注视着似是并未大变化的沈宁,犹不敢信自分离后她成了沈府小姐,当了娘娘,又诈死逃出了宫,这会儿又以贵妃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不过一切都比不上她还活着来的高兴,“韩震跟我说娘娘还活着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她停一停,又道,“影儿当初来信说娘娘死了的时候,我也以为她在骗我。” 沈宁刮了刮脸,“一言难尽,”而后她又道,“别叫我娘娘,听着别扭。” “皇家的礼数哪里能改?”花破月轻笑,她果然没变。 “唉,这又没外人,”沈宁让人退下,“等有旁人了你再叫我娘娘。” 闲杂人等一走,花破月迫不及待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快细细说来。” 沈宁便把自己不能忍受东聿衡后宫,患花疹又莫名好了,趁机从沈府逃跑的事源源本本告诉了她。若说沈宁会将连东聿衡也不能知道的心思全盘托出之人,那人非花破月莫属。 花破月安安静静地听完,好一会儿才道:“这像是你会做的事儿。”虽荒唐放肆,但那人若是沈宁又不觉奇怪。“那末你为何又在天家身边?”她深深看她一眼,无声地张了张嘴,被逼的? 沈宁摇摇头,“我这回是心甘情愿的。” “想开了?”花破月并不相信,她不是能与人共事一夫的女子。 沈宁笑而不语。 花破月瞪圆了双眼,“你是说……”天家让步了? 沈宁点点头,“唉,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儿哩。” 花破月震惊过后,犹豫了片刻,看着沈宁低低道:“只是这条路,很是难走……”花破月想起花弄影,哪个女儿家不希望自己的夫婿惟有自己?可那人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子,众人皆说倾城色的亲妹妹竟也不过小小婕妤,天子可是愿意只守着宁宁一人?那末皇后娘娘、后宫嫔妃、还有影儿又当如何?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这样自私势必会伤害很多人,可谁又能保证我与人共事一夫,她们就不会受伤害?但凡爱上一个人,眼里就再不容不得一颗沙子,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天性。” 花破月沉沉一叹,点了点头,而后蹙眉又道:“可如果皇帝陛下……” “我既赌得起,也便输得起,倘若他有朝一日不再爱我,我自会成全了他。“感情的事是强迫不来的。 她什么都明白,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走上艰险的道路。花破月看向沈宁,也多希望自己能什么也不顾。可是她又怎么跟沈宁比?她这脏污的身子只会令所爱之人蒙羞。 “别说我了,韩震在哪?”她惦记着他们三人这段公案,重开了话题问道。 闻言花破月沉默下来,拈了一颗冰粒子吃进嘴里,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跟你说正经的,别又赌气。” “我真不知道,他到宜州只与我见过一面,后就再没见过。” “他跟你说了什么?” 花破月想笑未果,垂着眼道:“他说,黄将军欲娶我为妻,祝我与将军从此百年好合。” “那是他的气话。”沈宁只得道。 花破月摇摇臻首,说出的话如叹息一般,“他是认真的,他一向都是认真的。”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 长长的睫毛遮住幽光,“我没什么想法。” “死人才没想法!” 花破月蓦地抬起头,“事到如今我能想什么?韩震终不再纠缠,我自是高兴,可我这残花败柳怎能做了一品大将军之妻?作妾才是正经话!” 沈宁颇为心疼,“你如今苦尽甘来,又何苦还被往事所扰?” “谈何容易?”花破月对沈宁也是无话不说,“你不知宜州的富贵人家,是从不将帖子送到花家的。”她直视她,“树欲静而风不止,世间皆是如此。” “你花破月行得正坐得端,又怎么怕人说去?照我看来,你忍辱负重保得妹妹清白,又历经艰难藏了父亲遗书,致使沉冤昭雪,闺房里头的千金小姐几个有你这种气魄?她们不自省也就罢了,还有什么资格在后头说三道四?”沈宁怒道。 花破月被她这番话弄得想哭又想笑,就她护她护得跟个宝似的。 “你也别拿这些搪塞我,我知道你不是个软弱的,这些事闹心,也不至于让你消沉,”沈宁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爱韩震还是爱黄大哥?” 其实不消说她也十分清楚,她只是想逼花破月说出来。 “我不……” “不要给我说虚的!” 话未出口被沈宁狠狠打断,正值二人大眼儿互斗时,琉璃在外禀报,说是花婕妤到了。 沈宁虽与花弄影早有隔阂,但体谅她与花破月是孪生姐妹,自是要让久违的二人见上一面,于是在花破月来前,就交待了琉璃适时去请花弄影来。 谁知双胞姐妹见了面,却都似有些拘谨僵硬,沈宁心有疑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一年里,花弄影曾修书一封,信中多述她在后宫不易,末了虽不明说,言语中却是暗示她出家为尼以保花府百年清白,以便将来外甥降世,不在宫中低人一等。花破月心头苦不堪言,连双生妹妹也嫌弃她的过往,何况他人?只是花弄影如此作法,还是令她心寒不已。 此时花破月中规中矩地见礼,花弄影居然也并不搀扶,由着亲姐向她行了礼数才让起身。 沈宁不由皱了眉头。 三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话,沈宁总觉着气氛古怪,心想双胞胎是否有体己话讲,正寻思着借口离开,昭华宫的太监却来叩头,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虽不知皇后有什么事,沈宁还是留了二人在宫中,贴心地让左右都退下,自己更衣出去了。 待沈宁一走,花弄影上前执了花破月的手,“姐姐,影儿真想你,梦里头也在想你!” 花破月心头一阵暖意,她反握了她的手,“姐姐何尝不想影儿?” 花弄影泪光盈盈,投进花破月怀里,花破月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影儿?” 花弄影摇了摇头,再抬头时却是一行清泪。 花破月怜爱地擦去她的泪水,“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姐姐,你不知道影儿……”花弄影哽咽不能语。 她不说,花破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花弄影在宫中势单力薄,早已难以安身,如今沈宁一宫独宠,她的处境更加艰难,她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发道:“影儿,你不如出宫罢。”帝王的心如今一心在沈宁身上,她的美貌都毫无作用,将来红颜老去,怕是更加凄苦,“宁宁如今贵为贵妃,找理由让你出宫应是……” “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花弄影猛地弹起身来打断她,“我既一朝入宫,死也是陛下的鬼,姐姐怎能说出这般有违妇道的话来!” “我舍不得你在这宫里头……” “那末姐姐替我求求贵妃娘娘好不好?”花弄影急急地打断她,“如今贵妃娘娘圣恩正浓,姐姐可否请求娘娘分陛下一分宠爱于我?只怕是月月一两日也好!” 花破月有些为难,“影儿,这是行不通的……” “姐姐说也没说过,怎就知道行不通?”花弄影咄咄逼人,“还是姐姐压根不关心我这只作小小婕妤的妹妹,一心只顾讨好做贵妃的娘娘!” “影儿!”花破月吃了一惊,“你怎地变得这般刻薄!” 花弄影冷笑一声,“我这般刻薄也是姐姐逼出来的,姐姐只顾自己在宫外快活,哪里还管影儿死活?姐姐可知影儿在宫中如履薄冰,每日因身世受尽嘲笑,影儿在信中所愿姐姐也置之不理,如今只让姐姐求贵妃两句,姐姐也不肯,姐姐是否要影儿受尽欺凌死在深宫才高兴!” 花破月瞪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曾温柔内敛的妹妹,怎生变成了这副模样! ☆、94 沈宁一直对皇后有所疑惑。皇后与东聿衡是少年夫妻,二人生下东明奕后就再未得子,并且她听说东聿衡一直少入昭华宫,可犹对皇后十分尊重,从不因宠妃驳了皇后颜面,皇后也报之以李,不仅不嫉妒后妃,反而还千方百计选美人进宫,对待妃嫔一视同仁,后宫子女视如己出,后宫上下无不敬重。 只是这并不符合人的天性……沈宁自己也是女人,明白不论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可能为丈夫做到这一步,并且自她回宫后,东聿衡月月也去昭华宫留宿几宿,她只在第一回听说时浑身凉透,但东聿衡坦荡的态度却让她心生疑惑,他只对她说朕是一言九鼎的,也就意味他们并未……那末这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宁步入昭华宫,向皇后请了安,皇后亲自下榻扶她半礼。离宫前皇后还对她若即若离,回宫后却似真心以待,听说就连王太妃不满意她再进宫,也是皇后说服太妃松口的。她知道东明奕的事情肯定起了很大作用,回宫后她甚至亲登春禧宫道谢--她也知道如果与皇后交好,她在后宫会好过很多,但她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东聿衡的妻室。 二人一番寒喧后,沈宁问道:“不知娘娘找臣妾来,所谓何事?” 孟雅闻言,眉宇间闪现愁容,她挥退下人,只留了贴身女官在侧,看向她徐徐开口,“贵妃妹妹,不知你这些时日可曾听闻长阳街巷流言蜚语?” “臣妾不知。”沈宁摇了摇头。 “本宫偶尔听宫人传进来一两句,却是气得胸口闷闷地疼。”孟雅抚着心口皱眉道。 “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唉……这叫本宫从何说起?”孟雅欲言又止。 “娘娘有甚为难之处,不防直说。臣妾也为娘娘出出法子也好。”沈宁知道孟雅叫她来就是为了这事,也就干脆地卖个人情。 “唉,”孟雅再一叹,顿一顿才说道,“这街头传闻,大皇子曾在克蒙受辱……侍于敌将身下!” “什么?”沈宁一惊,不想竟是这等恶毒流言,她立刻道,“娘娘宽心,臣妾以性命作证,大皇子不曾遭受侮辱。” 孟雅点点头,“本宫自是相信妹妹与皇儿,只是人言可畏,我儿也听得传闻,近来一直郁郁,就连这三日贺寿,本宫也见他少有笑容,本宫着实有些担心。” 沈宁沉吟片刻,三人成虎,若是世人皆信,东明奕怕是清誉尽毁,“娘娘,陛下知道这事儿么?” “本宫还不敢让陛下知晓,本宫已派人去处置造谣生事之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皇子那儿……本宫已劝慰两次,仍不管用。本宫听大皇子说贵妃妹妹在白州帮他甚多,想来你的话,大皇子会听些,本宫……还得请妹妹帮这个忙才是。” “娘娘言重了,如果臣妾能帮到娘娘与大皇子,臣妾自是愿出绵薄之力。” 孟雅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待沈宁离去,皇后心腹女官绿翘问道:“娘娘,这贵妃娘娘……可信么?” 皇后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想相信她。” 绿翘一听,忠心提醒道:“娘娘,虽然贵妃娘娘救了大皇子殿下,可难保她就是为接近您故意作为哩。” 孟雅摇摇头,“她不是。”她自五六个人包括亲儿口中听闻了那件事,却没有一个说她有心为之,况且她被救回来时已奄奄一息……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能有这般勇气和作为?为何天家与皇儿都对她刮目相看?她忽然,想亲自了解一番。 沈宁走在回宫的路上,却在思忖一个问题。 有人暗地里给皇后和东明奕使绊子,为什么不连她也一并整了?她与东明奕被俘之事,怕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既然有本事放出流言,为什么对她只字不提? 第81节 沈宁正寻思着,琉璃上前关心询问,沈宁想了一想,把事情与她说了,琉璃道:“这事儿奴婢也听了些许,只是不敢多嘴。” 沈宁有些稀奇,“你从哪儿听说的?” “奴婢是听一些常往外头跑的太监说的。” 没想到她的消息还很灵通。沈宁轻笑着看了看她。 “娘娘,你是否要奴婢去探一探?” 沈宁想了想,“不必了,皇后娘娘会调查清楚的,咱们以不变应万变罢。” “是……” “以后要是有这些事儿,就劳烦你跟我说一声。” “是。”琉璃忙道。 “难为你了,琉璃。”沈宁看向她,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适应宫廷生活,并且还主动建立人脉了。她本来也是个大家闺秀,走到这一步怕是也吃了不少苦。 琉璃一愣,才低头道:“娘娘,奴婢不难,奴婢伺候娘娘,觉着日子踏实。”在刺史府的日子,简直就如炼狱。刺史粗暴,大房残忍,小妾奸诈,每日都要走在刀刃上才可活过一天。进了宫跟了这位贵妃娘娘,竟然连下跪的次数都比刺史府的少。若是没有外人在场,春禧宫的大小奴才都是可以不跪单行礼便成了。 “唉,你跟着我好过也不好过。”沈宁抱歉一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 东聿衡心情甚好地回了春禧宫,沈宁已很懂自娱自乐地抬了两张紫檀躺椅坐在殿院中纳凉,她一见他回来,收了折扇便趿鞋跑来,兴高采烈地对他见礼,“陛下回来了。” 皇帝本是唇角带笑,见她穿着裹胸浅蓝水绸裙子,外头只披轻纱,连嫩肩儿也若隐若现,顿时不悦道:“就把你热成这样!” 沈宁早在穿时就被琉璃阻止过,自然知道他意下所指,涎着笑揽了他的胳膊,“哎,我把太监们都叫出去了。” 东聿衡闻言,挥手让万福等随侍到殿后候着。 “别恼别恼,”沈宁仰头眨眨眼,“我这样穿不好看么?” 东聿衡再细看一眼,重重清了清嗓子,“方才在做什么?” 沈宁轻笑着捏捏他的手指,回答道:“今夜有些风,我出来纳凉透透气。” 东聿衡顺眼望去,陪坐在一侧的琉璃早已起身行了礼,见他看来又是一礼。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收收汗再去沐浴?” 东聿衡挑了挑眉,拉着她走向躺椅前,“看看咱们娘娘的逍遥日子。”他舒服地躺了下去,“嗯,不错。” 琉璃见皇帝有兴致,忙道:“陛下,奴婢再给您拿些瓜果点心来,您可是有甚想吃的?” “随便拿些来。” “今个儿的葡萄很甜,拿些来给咱们陛下尝尝。”沈宁笑着打开折扇,坐在另一张椅上为他扇风。 东聿衡侧过头,看她手里拿的扇子不由轻笑,“你怎么拿这把扇?” “风大啊。” “胡闹。”长臂一伸,抢了她手中扇子自个儿扇起来。 一旁奴婢忙把一把紫竹柄的天女散花檀香团扇递给沈宁,沈宁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皇帝凝视着自个儿贵妃体态纤纤慢摇团扇的模样,只觉足可入画,黑眸中多了一分火热。 沈宁含笑与他对视,忽而抬手指天,“你们看天上。” 围在左右的奴婢们都往天上望去,沈宁弯腰,在凉唇上轻吻一计,旋即起身以扇遮唇,笑眼盈盈。 东聿衡还想细品,见她这般娇俏更是受不住了,他略带沙哑道:“伺候朕沐浴。” 沈宁抬眼见琉璃与两个奴婢拿了点心来,嘻嘻一笑,“您再歇会儿,吃些点心消消热。” 此时琉璃已到了面前,接了沈宁的话道:“是哩,陛下,葡萄是才送来的,可新鲜着。” 东聿衡看了沈宁一眼,拈了一颗问道:“太妃那儿送去了么?” “回陛下话,早就送去了。皇后娘娘与各宫娘娘都也送去了。” 皇帝尝了一颗,只觉沁甜芳香,“是不错。” 沈宁为他打着扇,“你们先进去休息罢,也拿两盘水果吃吃,我来伺候咱们陛下。” 一时蝉吟声声,沈宁也侧躺下来,为皇帝陛下慢摇团扇,还不时张嘴索要葡萄,皇帝好笑,也会将剥好的葡萄喂进她的嘴里。 二人一阵浓情蜜意,东聿衡慵懒问道:“今个儿见了花大小姐?” “是哩,我留她吃了饭才走。明天我还要让她来玩儿。”沈宁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 “谢朕什么?” “没你的旨意,大花也不能进宫贺寿啊。”沈宁笑眯眯地道,“我又怎么能跟她重逢?” 东聿衡笑而不语,过一会才道:“朕从未见过花大小姐与花婕妤站在一处,不知是何景象。” 沈宁吐了吐舌,“就不让你见,”末了还加了一句,“你不许背着我叫她们两个啊。” 东聿衡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这醋缸子!天下第一的妒妇!” 沈宁不甚在意,反而道:“我又多了一个名头。” “什么?” “你原说我是天下第一琴,现在又说我是天下第一妒,看我已经有两个天下第一的称号,长此以往,谁与争锋!” 东聿衡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没皮没脸!” 沈宁做个了鬼脸。 皇帝笑了一阵,又问道:“花婕妤今个儿也来了?” 沈宁点点头。 东聿衡看着她道:“当初你诈死,宫里头出棺时,花婕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晕死过去……朕看她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你也不计过往,往后与她多走动走动,姐妹一处玩儿总是好的。” 沈宁头回听说此事,有些动容,又记起花弄影今日对她亲姐作派,犹豫地点了点头。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剥了一颗葡萄喂进她的嘴里,忆起一件事来,“自大宴过后,云浮王子在宫中逗留多日,朕见他两回,都觉他对大景似不以为然,可今日他去司天台一回,却主动提出两国开通往来,互通有无,并且还意欲遣学子留于我朝。” “咦,那是怎么回事?” “朕听说是赦敏看了你带进宫来的李无双算术之故,他当即脸色大变,转而对沈卿说大景卧虎藏龙,居然连个小丫头也知周率算法。过后不久,他就求见于朕。” “哈哈,原来如此。”沈宁了然,她看了李无双最新的计算成果,她现在已算小数点后三位,这在这个时代来讲已是极为先进了。 东聿衡轻笑一声,注视她道:“宁儿又立功了。” 沈宁笑了笑,“我可不敢邀功,那是无双的功劳。” “宁儿对算术还颇有研究?” “我?不行不行,我差得很。”高中时费了好大力气数学才平安过关,哪像无双无师自通。 东聿衡见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道:“你既然不懂,又为何看重算术?朕知道这李无双是街边买来的一个丫头,平常还有些呆傻,你偏偏只把她带进宫来,还让她进了司天局。” “这……我看她算术算得很快,一看就知道答案了,这种天赋异禀也不是人人都有嘛。”沈宁涎着笑道。 “哦?”东聿衡似笑非笑,摸了摸下巴道,“只是这赦敏王子为何这般看重算术,可是与云浮国国力强盛有关?” 沈宁想了想,“不知道哩,不过应该是有用的罢,要问问学士们才知道。”这时候的数学大概用在建筑与机械制造方面,她这么想着,但并不说出来。 东聿衡沉思一会,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你明个儿叫她来,问她要什么赏赐,“他顿了顿,“说来赦敏对那丫头颇感兴趣,向朕提出要纳她为侧妃。” 沈宁顿时起了身,“不行不行,无双是人才,才不嫁到外国当妾。” “着急什么,朕也没答应,”东聿衡笑睨她一眼,“朝中那些老东西还没有宁儿有眼力劲儿。”说什么区区一平民女子不过懂些算术,便可得异国王子青睐,令两国联姻交好,何乐不为?这区区一平民女子又不美貌,能让高傲的王子轻易纳侧? “嗯,不能给。”沈宁重重点头。 第二日清晨,东聿衡临上朝前,让沈宁把李无双叫了来,他头回仔细打量了一番其貌不扬木木讷讷的李无双,而后笑笑看向沈宁。沈宁会意,招手让李无双上前,并说道:“无双,你的算术成果立了大功,皇帝陛下要给你赏赐哩,你想要什么?” 李无双愣愣看着沈宁,先是摇了摇头,后来想起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夫人!” “嗯?”沈宁头偏了偏。 “我想要夫人。”李无双抓紧她的手。他们说夫人死了,她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她从不相信,她要夫人活着,活得好好的。 皇帝与沈宁皆是一愣,沈宁乐不可支地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我们无双真可爱!” 皇帝嗤笑一声,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还跟他争宁儿了。 琉璃也笑道:“无双姑娘,这是万万不行的。” 李无双一听,失望满溢,随后又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想要的。 “唉,我们无双不如要个白银百两,或是求个小宅子住住罢。“沈宁为她建议道,先安身立命再做打算。 “你到是很会打算。”东聿衡好笑。 琉璃见皇帝饶有兴致,也打趣道:“无双姑娘向陛下求个好夫婿也行哩。” 李无双置若罔闻,拧着眉呆呆站着想了半天。 东聿衡可没功夫等她,正让人外头摆驾,却听得她“啊”了一声,然后说道:“师父说司天台人手不够,想要添人!” 皇帝闻言,却是拧起了眉看向沈宁,“这娃儿真是算术了得?”怎地跟痴儿一般? 东聿衡这难得的表情逗笑了沈宁,“不然你考考她?” 东聿衡又看李无双一眼,笑了笑摇了摇头,“你师父是谁?” 这个问题李无双很好回答,“是覃师父。” “谁?” “……是覃和风。”沈宁回答道。 原来是他。东聿衡眼底滑过一丝古怪光芒,看了看沈宁,停了一停才说了一句:“这傻丫头的赏赐还是你拿主意罢。”说罢他大步跨出宫殿上朝去了。 琉璃不明就里,只觉疑惑,怎地一提覃和风,陛下与娘娘的神情好似都变了? 等皇帝上了朝,沈宁让琉璃等东明奕下了学请他过来,自己又与李无双说了会话,上昭华宫给皇后请了安,回宫等着见东明奕。 谁知琉璃还不及去请,东明奕却自己过来了。 “儿臣给母妃请安。” “在我这里不必虚礼。”沈宁拦住他欲下跪的动作,惊奇地道,“大皇子,你又长高了!” “母妃,儿臣说过母妃唤儿臣明奕便好。”已然高出沈宁一个头的东明奕轻笑着看向沈宁。 第82节 沈宁回以一笑,“我知道了,快来坐罢,我正让人去找你。” “母妃找儿臣有什么事?”东明奕好奇问道。 “你来我这有什么事?”沈宁反问。 “儿臣来此,是有一件要紧事。”东明奕思量一会,正色道。 沈宁见状,让人退了下去,只留了琉璃一人在侧,“你说罢。” 东明奕看看父皇为沈宁亲选的女官,而后转回视线道:“母妃,这些日子宫外头传了些污言秽语,不知是否传进了您的耳朵?” 沈宁一愣,看着他道:“什么?” “是些儿臣被掳克蒙的腌臜流言,言语极为恶毒。” “那你……没事么?”沈宁细瞅他脸色,见他脸色虽然阴霾,眼中却不似软弱。 “儿臣历经生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把戏么?”东明奕朗朗道。 “那我就放心了,”沈宁松一口气,“昨天皇后娘娘还叫了我去,就是担心你为这事精神不振。” 东明奕一愣,而后轻轻一笑,“母后多虑了,多谢母妃关心,儿臣前些日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就是想看看是何人在后头作祟。” “那找着祸首了么?” 东明奕道:“如今惟一一条细小线索,恐怕一时半会也不能找到证据查明真相,只是此事太过蹊跷。” “哪里蹊跷?” 东明奕直直看着她,“恕儿臣直言,此事若非母妃所为,他人也定然将母妃牵扯进去。” 琉璃惊呼一声,“大皇子殿下!” 沈宁看了东明奕一眼,而后对琉璃笑道:“大皇子言之有理。” “只是那人为何不将母妃也一并牵连?”不理会琉璃,东明奕径直又道。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琉璃再仔细一听,发现是东明奕竟是全然信任沈宁,究竟他们在克蒙发生了什么事,让皇长子与贵妃如此亲密? “母妃,您在遇龙寺遭遇至今也不能查明真相,儿臣府中有先生认为二者有关联,就怕此人还有后招。”东明奕顿一顿,“不管怎样,还请母妃小心为好。” 沈宁这才记起那回的事来,她点点头,“谢谢你,我会小心的,你也注意一些。” “儿臣知道。” 沈宁让他用些点心,支着头问道:“你觉着你父皇知道么?” 东明奕停了手中动作,说道:“应是知情罢。” 沈宁点点头,皇后恐怕也认为东聿衡知道,只是不想出面罢了。她叹一口,说道:“狮子总把幼狮推下溪谷让它们自己爬上来,你父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东明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似的低低道:“母妃,那好似是母狮……” 沈宁惊呼一声,捂了嘴失笑道:“千万别让你父皇知道!” 东明奕离开没多久,乾坤宫太监就送来一张御签,上头写着“好好待着,不必多事”。 沈宁抿唇沉思,皇后有意试探,自己究竟又该如何拒绝? 太监再呈广德皇帝,皇帝一看,竟是一吐舌的圆脸。 他不由摇头失笑出声。 此时内阁都在御书房议事,见天家如此,心下暗疑。 皇帝将签收进袖中,清咳一声道:“子陵传来什么消息?” 一辅官道:“大将军近日进攻密什,消灭克蒙余孽,相信不日便将为我皇一统江山。” 东聿衡露出满意笑容,“粮草可是足以供给大军?” “回陛下,近日虽有些吃紧,但即将到秋收之时,应无大碍。” 皇帝点了点头,略一沉吟,“众卿,朕近来集思广议,思量许久,决意将实施分田之法,将无主之地按户分于农户,以便开垦荒田,充实国库,安居百姓。” 此事商议以久,五名内阁终得御旨,躬身领命。 “传朕的旨,各州即日计量荒田,如实上报,由朝廷统一分派,克蒙之地新增各州亦按此法。” “臣等遵旨。” 待五位大臣离去,内务府总管关有为觐见,他来不为别事,正是东明奕的流言一事,他禀道:“歹人居心叵测,抵毁大皇子清誉,臣以为理应抓来问斩。” 皇帝听罢,只淡淡应了一声。 关有为看了看天子脸色,再道:“陛下,此事若是大肆宣扬出去,大皇子就……”颜面尽失,无法立威了。 “他自个儿闯的祸,还要朕帮他擦屁股么?”东聿衡挑眉打断他。 “这……” “行了,自有人替他收拾。”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 “陛下,奴才还有一事。”关有为忙躬身道。 “还有何事?” “陛下,您叫奴才调查李府之事,奴才派出去的探子全回来了。” “嗯。”东聿衡拿了一本折子,等着听下文。 关有为却是有些忐忑不安,“奴才听探子回报,当年李府遣出的八个奴才,除了一个不知所踪,其他的……无一在世。” 本有些漫不经心的东聿衡顿时抬起了头,“没一个活着?” “是,陛下,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他皱眉问道。 “这……说来也巧,好似都是病死的。”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皇帝不悦,“只有这几个奴才知道贵妃初入李府之事么?” “正是,有探子说他向云州李府的老管家打听了,正是这几个奴才一日陪了李家大子出府,回来时就把贵妃娘娘接进了府中,就连李老爷子与夫人也是听大子说明身世。” 知道宁儿来历的全死了?而且还都是病死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皇帝胸中,让他莫名地有些焦躁。 宁儿的身世,怎么愈查就愈发离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遗孀子孙,李家云州的奴才,全都统统再探!” 关有为喏喏应下,只是心中疑惑愈发扩大,这宝睿贵妃娘娘……的确越发神秘了。只是陛下为何不找娘娘本人问个清楚? 皇帝坐在宝座上十指交叉,食指轻点。他沉思许久,忽地忆起今晨之事,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把覃和风叫来!” 不消片刻,覃和风便站在了皇帝面前,低头垂手而待。 “覃和风,朕听说你想往司天局添人?”东聿衡此时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淡淡问道。 覃和风不料这事儿居然传进了皇帝耳朵,更不知皇帝关心这事是何用意,只能颇为小心地答道:“回陛下,微臣,确有此意。” “为何?” 覃和风犹豫一瞬,而后躬身答道:“微臣尚不及拟奏折禀明陛下,微臣意欲重修历法,还望陛下准奏。” “哦?”东聿衡这才颇感兴趣地抬起头,“为何要重修历法?” “微臣近年观象推算屡屡违和,交食时刻、二十八宿宿度皆有偏差,微臣惶恐不能确切盘算天运,故而陈请重修历法。” “是么……”皇帝放下玉毫,“修历法可不是件小事儿。” “正是,然而承蒙陛下鸿福,由宝睿贵妃娘娘举荐进了司天局的李无双姑娘算术极为厉害,非常人所能及,且局中还有一人姓郭,名孔丞,他熟知天文地理,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微臣以为以臣等三人为主力,加之司天局上下众人之力,当能完成此举。” 东聿衡沉思半晌,当即下了决定,“卿既有所质疑,且信心颇足,朕便准你所奏,只是倘若修不出个什么名堂,卿也当知有何罪责。” 覃和风下跪,“微臣明白,谢陛下恩准。” “起来罢,你要多少人,还有甚细微末节都一并写了奏折呈上来。” “是。”覃和风再次起身。 “覃卿,朕叫你来还有一事,”东聿衡看向他,停一停才道,“你现下可是能看出宝睿贵妃面相?” 闻言覃和风惭愧地低下头颅,“微臣学艺不精,至今不能看出娘娘宝相……不过……”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东聿衡追问。 “这、微臣斗胆,倘若历法修成,微臣或许可从别处得知娘娘前因后果。” “哦?你重修历法,为的就是贵妃之事?”皇帝淡淡声调听不出喜怒,却让人莫名心惊胆颤。 覃和风慌忙垂首道:“陛下明鉴,微臣确实为的是大景江山才呈禀重修历法,娘娘仙容奇异,微臣作为观相之士,心有疑结,是为常情,还望陛下明查!” 广德帝停顿片刻,而后笑道:“覃卿不必慌张,朕不过随口一问。卿能得知贵妃前尘后世,于朕而言再好不过,当年温大师说你有超越前人之资,朕对卿也是寄予厚望。”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圣上信任。” 待覃和风离去,东聿衡心中焦躁不去,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再知宁儿身世? *** 远在雪山之巅的韩震抱着酒坛子,一面喝酒一面舞剑,看似飘逸自若,实则步伐虚浮,人早已醉得不清。 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直射而来,怀中酒坛应声而碎。酒香立即伴着雪气四溢。 “臭死了!”一位白头的微胖男子穿着一袭白衣站在石屋门口皱眉喝道,正是助克蒙之战的神医无尘。此处正是他的隐居之处。 韩震醉醺醺地斜他一眼,拖着宝剑划过雪地,歪歪扭扭走到地窖再拿一坛。 “那些是我泡药的!”无尘皱着白眉瞪着只来几天就把他的酒窖喝空了的男子,恨得牙里痒痒。 韩震不理他,爽性扔了剑坐在石桌旁,捧着酒坛大灌一口。 无尘哼了一声,走过去拂了石凳积雪,端坐着不屑看向日日喝醉的韩震,冷冷地道:“不就是个女子!值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韩震低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再喝一口。 “我早就说过,女人比毒药还毒,你却执迷不悟。”无尘道,“她们就似刀刃上的蜜,舔一舔都有割舌之患。” 韩震沉默许久,才沉沉道:“我若能像你无情无爱,该有多好。”只恨不知何时已太浓太苦。 “佛曰,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畏,无爱即无忧,不忧即无畏。”无尘看着他冷笑一声,“我看你这辈子也是妄想。” “无忧无畏,无欲则刚!”韩震自嘲一笑,难怪他如今软弱如妇人! 第83节 然而闭上眼,又忆起初见时那嚣张霸道的笑颜,重逢时那泫然若泣的悲伤,他如何将她自心中剔除! 无尘嫌弃摇头,起身自石屋中拿出一个耳杯,“喝了罢,这是药酒,保你脾胃的。” 韩震只听是酒,管它什么酒,抓起便一饮而尽。 不想这酒酒劲奇大,刚喝下去腹中就如烈火翻腾,不一会儿韩震便不敌酒意昏睡过去。 无尘似是早料如此,平静地坐在他面前,唇边勾起似雪笑容,“你做不到,我却是可以助你。” ☆、95 又隔两月,捷报飞传,威武大将军黄陵终率离鄯军踏平克蒙之城,将蛮夷之地全部纳入景朝国土,大扬景朝国威,已然凯旋而归。 皇帝携后妃陪王太妃自避暑行宫回来,让人准备御驾亲自为大将军接风洗尘,只是之前却还有一桩扰心之事。 本以为惠妃不过风寒,谁知这病一拖再拖,东聿衡竟得到太医吞吞吐吐的告知,居然说是无力回天。 待他再去看惠妃时,她已憔悴得只剩皮包骨,看昔日佳人变得如此,东聿衡心里有些难受,柔声抚慰了一番。 一直侍药榻前的东明晟如今也是憔悴不已,听着父皇安抚惠妃的话语,竟情难自控地哭了起来。沈媚这些时日也天天来问安服侍,见状忙上前低声劝解。 东聿衡招他上前,东明晟跪在他的膝下依旧低泣不已。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母妃这两日就会好起来,哭些什么?”东聿衡虽是低斥,话语却无谴责之意,说罢他令左右上前带二皇子下去歇息。 转回头又见惠妃两行清泪滑过耳际,“陛下,臣妾知道这破坏身子撑不了多久,臣妾走了倒是省心了,只是可怜了二皇子……他自来了福禧宫,一直对臣妾侍奉有加,视若生母,日日想见亲母又恪守陛下旨意,可怜他小小年纪……”话到此处,惠妃哽咽不能语。 “欸,你且安心养病,待好了好生养育二皇子。” “陛下,”骨瘦如柴的手突地紧握了皇帝一下,惠妃难掩激动,边哭边道:“陛下还能来看臣妾,臣妾死而无憾,只求臣妾走后,陛下心中还能偶尔想一想臣妾,臣妾就……” 东聿衡长叹一声,食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回宫路上,关有为偷瞄龙颜,思忖一会而后道:“陛下,惠妃娘娘怕是金体难愈……是否要奴才准备……”后事了。 皇帝沉吟许久,摇摇头摆了摆手。 关有为躬身领命,而后又道:“福禧宫病气药气皆重,二皇子殿下久住恐怕阴气入体,奴才以为不如让二殿下到别的宫殿暂且住下?” “爱卿说的在理,”皇帝点了点头,“只是朕一时也想不来二皇子去哪里好些。” “奴才以为……庄妃娘娘虽极喜爱二殿下,宫里终有两位公主要照顾,德妃娘娘宫中尚有七皇子,贵妃娘娘才回宫不久,不如……还是请皇后娘娘暂时教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许久轻叹一声,“明晟自幼乖巧懂事,却几番变故,也是难为他了,暂且让他到乾坤宫住着罢。” 沈宁知道东聿衡这两日心情很复杂,虽然没去安慰,但也不去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待在春禧宫,皇帝即便昨日独自住在乾坤宫她也不置一词。 同时地随着大军凯旋的日子临近,她也更为花破月的事情焦虑起来。 花破月并未回宜州,而是一直留在了长阳,她去行宫时她也一并随行,这虽然如她所愿,却是东聿衡的意思。她知道他想留下大花等黄陵回来赐婚,可听他说起要从皇室中寻合适女子给黄陵作正妻,她就更不淡定了,他居然想让大花作妾! 她向皇帝抗议了几次,但他始终含糊其辞,更可气的是当事人的大花一副要死不活,听天由命的样子,像是做谁的妻、谁的妾都很好。 这也怪她轻敌。原以为这事儿等黄陵回来向他说明真相,再向东聿衡求情一阵,这事也就算完了。本是想藉此刺激花破月真心,可她竟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多说一句。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日花破月得宝睿贵妃旨意进宫陪驾,到了春禧宫才发现已然坐着一些高门贵室的妙龄女子。 “月儿来了?来来,快到我身边来。”沈宁今日穿着嫣红绣八团富贵平安袍,头插金凤衔珠金钗,显得高贵典雅,皇气逼人。花破月竟也有些恍神,宁宁她好似又变美了。 而坐于两侧的贵女们也纷纷打量着这身世波折的绝色丽人,各自眼中暗藏异样。 待花破月到沈宁身边站定,沈宁笑道:“月儿,你还不曾见过这几位罢?我来引见引见,”她的手一抬,五指并拢移向座下众女,“这位是敬亲王府乐安郡主、乐平郡主,福亲王府乐华郡主,长公主府庆云县主,还有晋郡王府的庆安县主、怡郡王府庆寿县主。” 被点名者一一起身,竟都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乐安郡主是敬亲王行四庶女,乐平郡主是敬亲王行五嫡女,乐华郡主是皇帝五叔福亲王之四女,庆云县主乃皇帝之姐长公主长女,庆安县主是敬亲王长子晋郡王二女,庆寿县主是皇帝从叔之四女。 花破月见礼,心头有了几分了然,这些怕都是沈宁跟她提过的天家为黄将军拟选的正妻人选。 她猜得不错,这些是沈宁千方百计自东聿衡口中套出的人选。 众女再次坐下,沈宁让花破月坐了她的身边,也不提召人来做甚,只天南海北地胡聊,大家都有些摸不着这宠妃的意思,只得小心地陪话。 说着说着,沈宁就聊到了大军即将凯旋而归的事儿,她兴致颇高地说起了在云州与黄将军并肩作战的场景,“黄将军真真不同凡响,武功盖世,力大无穷,他单手这么一挥,就将人劈作两半。” “啊!”深闺千金皆倒抽一口凉气。 花破月额上浮出些许冷汗,这位姐姐……究竟在做什么? “这还不算,后来我还亲眼见黄将军生生用手将人……”沈宁两手做了一个撕裂的动作。 这下可好,居然把乐华郡主吓哭了。其余几女也是花容失色,惟有乐安郡主不露害怕,她反而说道:“战场无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将军没有此等武勇胆识,又怎能驰骋沙场?” 沈宁闻言,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番。只见她容貌不若其他贵女出众,却有一种独特的沉静气质。 “乐平郡主说得不错,大将军出身贫苦,也惟有出生入死才可出人头地。” “是哩。”贵女附和,这回却是乐安郡主与庆云县主不曾点头。沈宁再看一眼庆云,见她虽有害怕之色,但抿着嘴角眼中似有不赞同之意。 “我听说大将军胜利而归,天家不仅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还意欲为他择高门贵妻。”沈宁扫视众人一眼,“不知是哪家的幸运女儿能嫁了黄将军这样的盖世英雄。” 闻言郡主县主都面面相觑,两个三紧张地绞着帕子。 “不过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黄将军长年驻守边疆,他的妻子恐怕也要跟他一同生活在那荒蛮之地。” 花破月着实无语了。她是在恐吓她们么? “贵妃娘娘,”庆云县主道,“您可是知道圣上意欲何人?” 沈宁一笑,“我怎么敢揣测圣意?” 众贵女心思各异。 待众人离去,花破月看向沈宁,却见沈宁正斜眼似笑非笑地睨她。 “做什么?”她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这里头有个将会是你的当家主母,你有何感想?”沈宁喝了口茶,说道。 花破月心头一刺,垂眸遮去幽光,涩涩地道:“很、很好。” “哦?我看这些宗室贵女好似都有些脾气,你花大小姐也有些脾气,别到时候扰得黄大哥家鸡犬不宁。” 花破月偏过头,“娘娘放心,贱妾自会遵从三从四德,服侍夫君,孝敬主母。” “大花,”看她软硬不吃,沈宁无奈极了,“又不是没有希望,你就这么自暴自弃么!” 花破月不说话。 “……你跟韩震多好,男未娶,女未嫁,两人心中都有彼此,你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们?”沈宁意味深长地一声叹息。 花破月浑身一颤,却还是抿唇久久不语。 见她这样沈宁也有些恼了,她爽性撂了狠话,“就你这样的三心二意的,嫁给黄将军,我还嫌你不能对黄将军一心一意!”心想今天一定要逼出她的真心才行,不然东聿衡一直说她多管闲事不予理会。 花破月张了张嘴,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挣扎之色。 “我说了能帮忙就一定会帮你想尽法子,可你自己这样儿我又怎么办?别是你心头真的嫌弃韩震出身草莽,想嫁给一品大将军做个贵妾想尽荣华,到头来还心里骂我狗拿耗子!” “我要是有那样的心就让我不得好死!”花破月脸涨得通红大声道。 殿内安静许久,花破月才低垂着头重新开口,“韩震他……忘了我了。” “你说什么?” “……两日前,我自宫中回家,偶遇走在长阳街头的韩震,云儿去唤他,他明明看见了帘子下的我,却一脸冷漠地拒绝了云儿,说素不相识,不合礼数。” “什么?”沈宁吃了一惊,“他是故意的么?”这不像韩震的性子啊。 花破月摇摇头,“不,他记得云儿,却偏偏说不认识我。”如果是撒谎,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拙劣的谎言么? “你的意思是……” “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现在……是真的忘了我了。”花破月低下长长的睫毛,嘴唇轻颤。 “怎么可能,哪有说忘就忘的!”敢情她以为拔萝卜呢!不想记住谁把谁拔掉就好了。 “是真的。云儿不信,询问他多句,他神情不耐,不发一言便走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 “荒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韩震居然忘了花破月?! “这样很好,”花破月上前紧紧执起她的手,眼波中藏着激荡,“这样真的很好,虽说我说不难过是骗人,但我能够挺得住。我不会忘记我与他初见时的模样,不会忘记他曾被我气得憋屈的模样,不会忘记他红着脸送我一枝簪子的模样,不会忘记重逢时他痛苦又释然的模样……这些就已足够了,我能靠着这些回忆活下去,他也能找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在江湖上堂堂正正地走下去。你放心,黄将军接纳我,是为了报答爹爹的恩情,他是一个大好人,大英雄,我会好好地服侍他,不会让他为难的。” 紧握的力道宣告着主人的决心,沈宁看着强忍泪水的花破月,长长叹息一声。 ☆、96 送走花破月,沈宁站在窗边听着闷雷阵阵,心情也随着阴沉的天色沉闷下来。 琉璃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轻声道:“娘娘,奴婢听说惠妃娘娘又发了病,听太医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沈宁稍稍回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忆起惠妃温顺的脸,心中五味杂瓶。 突地一声闷雷大响,琉璃吓了一跳,讷讷道:“怕是要下大雨了。” 沈宁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听得外头说御驾到了。她心思复杂地迎了出去,便见皇帝匆匆大步而入,面无表情的脸看见她似是放柔了一点。 “陛下来了。”她其实没料到他今天会过来。 东聿衡点点头,“用膳了么?” “还没……” “那就一块吃罢。”皇帝摆摆手,让人下去准备。 沈宁凝视着他欲言又止。 东聿衡也看她半晌,而后才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待二人用了晚膳,外头就下起了大雨,雷声轰隆隆作响,东聿衡见沈宁站在窗边,皱眉道:“这会儿风大,关了窗到坐里头去。” 沈宁转过头,手掌压在窗檐上,好不容易才憋了一句话出来,“你……不去看看么?” 见她那难受劲儿就知道说这话有多不容易,这妇人,连装装大度都不会。“看什么?”他明知故问。 “看看惠妃……” “朕去了也无济于事。”东聿衡轻叹一声,“过来罢,陪朕躺一会。” 第84节 二人各怀心事,皇帝拥着沈宁斜躺在榻上,听着外头风雨雷声,皆默默不语。 沈宁此刻心情极为矛盾,东聿衡去看惠妃,她自私地害怕他感情的一部分随着惠妃的死而带走;他不去看惠妃,她又害怕这个男人的冷酷无情……况且她居然又想起了自己以为患了花疹即将死去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她莫不是现在的惠妃…… “……在你诈死之前,后宫里殁了三个嫔妃,两个因难产而死,一个患病而死,朕,一个也没在她们临死前看过她们,包括……那时的你在内。”皇帝的声音沉沉地在身后响起,同时粗臂紧了紧她的身子,“自幼起,朕的身边去的人太多了,包括朕的父皇母后……父皇薨的时候,朕还年幼,只觉天要塌下来,可朕还不及难过,储君登基,内忧外患,生死难料,桩桩事儿竟将悲痛给忘了……母后走时,朕的心也硬了,只觉生老病死,世间皆是如此,只恨不能再尽孝膝前。” 沈宁头回听东聿衡畅开心扉,她沉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因此后宫离世,对朕而言是要习以为常的事。那时你诈死时,朕……也这么想。”东聿衡搂着她,喃喃低语,“只是朕自个儿也没料到,你的死……让朕,难受极了……”那一年较之今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聿衡……”沈宁鼻子有些酸。 “惠妃她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她进宫七载,如今命悬一线,朕心里头自是有些不好受,你也不知体谅朕。” “我、我没办法,”沈宁将头埋在他的手臂里,“我不想你为别的女人难过……并且,我安慰了你,又觉得对不起惠妃……” 矛盾又率直的话语让皇帝眼中一柔,他揉了揉她的发,紧了紧她,“傻子。”她却是不知,只要她在他的怀中,他的心情就能被安抚。 两人又沉默一阵,外头倾盆大雨不曾停歇,直至万福在外头说惠妃怕是快不行了,沈宁终是起身,“你去一趟罢,她最想见的应该是你。”她没办法面对良心的谴责,她低低道,“我……很了解她的心情。” 东聿衡注视她片刻,叹了一声,让人准备摆驾,随即招了琉璃等婢进了内殿伺候,并交待道:“外头雷雨未歇,你在宫里头待着,朕……去去就回。” 皇帝离去,沈宁站在窗边,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她才明了东聿衡话中之意。 他……是在怕她被天打雷劈的毒誓,所以才会匆匆赶来…… 沈宁仰头一声长叹,双手捂住了脸靠在墙上。 老天爷,她宁愿与全世界为敌。 ※※※ 惠妃在当天夜里去世,就在皇帝去了不久之后。她的葬礼并不隆重,可以说是朴素,棺材停放了三日,便浩浩荡荡地移去了南山的后妃陵。百姓们不关心宫里头殁了哪位娘娘,他们更关心的,是即将班师回朝的胜利大军。 只是沈宁没想到,惠妃的死却让她的生活起了许多波澜。 这日她去昭华宫给皇后请安,在殿外就已听见孩童的啼哭,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抱着一个一岁多的锦衣小女娃轻哄,却正是沈湄生下的七公主瑶菡。 “哎,七姐儿可怜真真的。”待沈宁请了安,皇后抱着七公主略带心疼地对她道。 沈湄立在下首垂泪。 “娘娘,这是怎么了?”沈宁看一眼沈湄,问了一句。 “沈婕妤说,七姐儿这两日哭闹不已,怕是福禧宫有病气,让七姐儿给沾上了。” “可是请太医看了?” 沈湄哽咽着点点头,抬起一双红肿的眼儿,“都看过了,太医们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日还好好的,一到夜里就哭,今天更是哭不停歇了。妾这才厚着脸皮请皇后娘娘收容七公主一两宿。” 沈宁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娃儿,不由自主地就心软了。 皇后此时却是为难地道:“本宫并非不愿留七姐儿在昭华宫,只是近日本宫因惠妃妹妹离去一事哭了两宿伤了身子,又因大皇子选妃杂事繁多,着实怕没这个心力照料姐儿。” “这……”沈湄绞紧了帕子,“娘娘,七公主……” “本宫也知道,惠妃刚走,福禧宫对七公主是阴气重了些,不如这样如何?”孟雅抚着怀中小人儿看向沈宁道,“宝睿贵妃,七公主就暂且住在春禧宫可好?” 沈宁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贵妃娘娘,妾身求您了。”沈湄顿时跪了下来。 沈宁侧身一步,皇后道:“你这是做什么?贵妃是你的嫡姐,七公主对她是亲上加亲,岂有不帮之礼?你这行了大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姐妹不和,让人看了笑话。” 话说到这份上,沈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并且她见女娃儿无辜,也只得点了点头。 孟雅笑了一笑,将七公主交给沈湄,“你先下去,让伺候七公主的奶娘奴才都准备准备。” “是。”沈湄喜出望外,忙抱了小公主,向孟雅与沈宁依次行礼,退了下去。 沈宁心中暗叹一声,也欲离开,却被孟雅叫住了,“贵妃妹妹,本宫还有一事与你相商。” “娘娘请讲。”如果可以,沈宁真愿与皇后为友,并非她位高权重,而是她的手段恐怕很是了得。沈宁听说上回街头流传东明奕流言一事,孟家的不仅将以讹传讹者全都抓了起来,还暗地里散布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传闻转移了众人视线,她猜着就是这位皇后娘娘主使。 “妹妹,本宫近来想着一件喜事。”孟雅笑吟吟地道。 “请问娘娘喜从何来?” 皇后轻抿一口香茶,徐徐道:“奕儿自军中归来,本宫本欲为他择妻纳妾,他却再三因故拖延,直至陛下提了此事,他才应允下来。” “那臣妾就先恭喜娘娘了。”沈宁笑道,想起东明奕那张已愈发成熟的俊脸,唉,年纪轻轻……罢了,也不能与现代比,有几个现代的娇生惯养的娃儿像他这么大就已经历这么多事儿? 孟雅掩唇而笑,而后道:“这不是,本宫让人拿来待嫁千金的画像,就满满放了一缸。本宫还见看见沈府的两位千金。” 沈宁心头一惊。 “本宫看着沈家的千金水灵灵的,甚是讨喜,又想着宝睿贵妃你与沈婕妤都是美人胚子,这两位定是差不了哪里去的。”孟雅始终微笑地看着她。 “娘娘……过奖了。”沈宁听出言外之意,皇后居然想与沈家联姻。 她顿时头痛了。沈家什么时候送了画像进昭华宫?沈家打算支持皇后与东明奕么?好歹也知会她一声! 虽然她看好东明奕,但她着实不愿参与不久以后的储君之争。她现在本就开始遭人妒恨,要是连这事儿也牵扯进去,恐怕再没一天的安生日子。她从回宫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独善其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况且,东聿衡要是知道这事儿,又该怎么想? 沈宁没法子,装了个傻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藉口起身离去。 绿翘不解,“主子,贵妃娘娘为何佯装不知?” “是哩……”孟雅缓缓说着,陷入沉思。 ☆、97 这日是三公主瑶香八岁生辰,因惠妃丧礼刚过,东聿衡不让庄妃大办,让她在延禧宫准备一桌盛筵作罢。庄妃遵了旨意,让人请了皇帝一回,皇帝却并不过去,只是按制赏了三公主八个刻寿的金荷包、八个刻平安的银荷包。庄妃的外甥女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庄妃的长指甲掐进肉里,紧紧咬着银牙,气得胸膛起伏。 宝、睿、贵、妃! 沈宁此时正在让人安置沈湄与七公主的屋子,沈湄抱着熟睡的瑶菡坐在正殿,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娘娘,妾也跟着过来,是否不合礼数?若是陛下知道了……” 沈宁道:“这么小的娃儿哪里离得开母亲?虽说有奶娘带着,但你不也说她夜里总是找你?” “是……”沈湄紧了紧怀中稚儿。 “那就是了,我一会儿跟陛下说一声,陛下理应会同意的。” “妾谢过娘娘。”沈湄起身要行礼,被沈宁制止了,“不必起身。” 沈湄只得端坐着低了低头。 二人沉默一阵,沈宁轻叹一声再次开口,“湄儿,因为我你搬到了福禧宫,我对不住你。” 沈湄忙道:“娘娘言重了,是妾打扰了娘娘清静。” “不是这样,我……”沈宁欲言又止。虽然沈湄曾与东聿衡同床共寝,甚至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件事让她十分不舒服,但她也怪过自己,倘若自己不曾诈死,又或者先帮沈湄安排好了,她也不至于也进了皇宫深苑来。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她已经生下子嗣,要出宫怕也是不能的了,难道就要这样在深宫终老一生么? 原来自私也这么难。 “娘娘,妾知道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妾不要紧的,真的。”沈湄赶紧道。 沈宁也只有点点头,“明儿我把母亲请来,你也很久没见她了罢?” “真的?太好了。”沈湄惊喜笑道,“自出了月子,妾就再没见过母亲了。” 沈宁勾了勾唇。她自回宫后,立刻让人请了沈二夫人来,原以为会有一通斥责,不想沈二夫人只满面泪痕,为她活着而欣喜,为她受苦而心疼。她欠这个妇人的情,也越欠越多了。 这时奶娘过来说要将七公主安置到床上去睡,沈湄刚把人交给她,瑶菡反而醒了。只是她没睡舒服,看看左右好似陌生得紧,哇地一下又哭了。 沈湄连忙轻摇低哄,可依旧止不住娃儿哭声,于是奶娘上前接过小公主,还没来得及哄,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帝驾幸了。 随着络绎不绝的请安声,伴随着小娃儿哭声倒成了一道颇有趣味的乐声,皇帝还没到正殿,声音就先到了,“怎么有娃儿哭声?” 那声音似有些不悦,沈湄与奶娘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宁与众人接了驾,东聿衡看向沈湄一行人,眉头微皱,看了看沈宁。 沈宁先让他坐了,而后将原委说了出来。 其实东聿衡也听说了这事,也同意了皇后的作法,只是没料到沈宁会同意沈湄也跟着过来。 “贵妃既这么说了,便由贵妃作主。” “谢陛下、谢娘娘。”沈湄忙谢了恩。 东聿衡让奶娘抱着七公主上前看了一会,交待两句,便让沈湄等人退了下去。 皇帝转头看向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沈宁,笑笑说道:“朕觉着七姐儿像你,你觉着像么?” 沈宁听了闷闷地道:“我怎么知道?” 一听就知道她闹了别扭,颇有些无奈地将她揽近,“你这妇人,一回宫就因沈婕妤跟朕大发脾气,怎地今个儿又同意了让七公主过来?并且还一并将沈婕妤叫了来?”他着实捉摸不透她的脾性了。 沈宁知道东聿衡是真不理解这对现代人来说已是看似荒谬的问题,她抿了抿嘴,才看着他道:“我生气的不是她们,是你。” 闻言东聿衡拧了眉,“这事儿是皇后的主意,怎地又怪起朕来?” 沈宁看他的表情不由好气,唉,这情商无限接近零的封建帝王!她一咬下唇,爽性直白地道:“我生气的是你这么花心风流,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的美女都招进后宫,甚至连沈湄也不放过。” “满口胡言,朕从未为私欲搜罗各地美人,选秀不过是按制三年一回充盈后宫,为的是朕之东氏皇朝福泽延绵,子孙繁茂。”他惟一为了私欲费尽心思得到的妇人,就是她。他也不知为何,她并不貌若天仙,并不贤德大度,不曾为他诞下子嗣,这些却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 他这话的意思,是只将女人视为玩物与生孩子的工具。他一直是个无情的皇帝,自己也曾切身体会过这一点。沈宁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那一点柔情为什么给了她。 “宁儿不愿朕多子多福么?”东聿衡抚了抚她的脸颊,问道。 子嗣从来是封建家族中最为看中的首要大事,沈宁明白,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我跟你生的,我都不愿意。” 东聿衡怜惜地搂了搂她,“朕何尝不想让你怀上血脉?只是你遭遇大劫,身子已被掏空了,朕得先将你养好了才成。” 沈宁点点头,“我知道。”她其实没打算怀孩子,这样正合她意。其实不是不想,她霸占一个皇帝为招来什么样的危机,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她却不敢想象后宫对她的怨恨转到她的孩子身上。 东聿衡见状,无奈一笑,“唉,你这天下第一的妒妇,也不知道你从哪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聿衡,你不明白,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愿意她爱的男人去抱别的女人,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除非她不爱他。”沈宁注视着他,“古今皆如此。” 东聿衡从来没有功夫费神去了解妇人心思,听她这么一说有些不可思议,“你说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妒妇?”那她们那些三从四德究竟学到哪去了? “你将心比心,如果我有两三个丈夫……” “住口!”东聿衡满脸不悦地打断她,又在胡言乱语! 沈宁哭笑不得,“你瞧,你连我打个比方都不愿意。” “朕是丈夫,你是妇人。” “男人女人都是人,又有什么不同?总之我知道你不想我有别的男人,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这就是人心。”沈宁点到即止,她明白不能一下子就让他全部接受。 第85节 东聿衡沉默下来,沈宁知道他将她的话听进去了,笑了一笑,靠在他身上也安静下来,低着头轻轻把玩着他的手指。 她知道他有些温水煮青蛙的意思,也知道他其中许多考量,若非他真正将她放在了心上,决计不会同意这一夫一妻的做法,但是,她就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隔几日,皇帝休沐,领着沈宁去王太妃那坐了一回,适逢皇后也来了,四人说了会话。王太妃对沈宁不冷不热,也只当她是寻常妃子一般。 东聿衡怕太妃乏了,这才离开了寿阳宫。 皇后与皇帝说了替大将军选妃的事儿,说是片刻派人将画像送到乾坤宫去。东聿衡应允后,她便躬身告退。 沈宁今日一直在观察东聿衡与孟雅,她打量着二人说话的口气、情态,心底隐隐有了底。 回了乾坤宫,皇帝让沈宁坐在书房弹琴,为其挥墨助兴。沈宁笑允。 只是琴还未从琴阁中取来,皇后派人送来的卷轴却到了。沈宁猴急地一副副打开,她邀请的几人果然赫赫在列。她将乐安郡主、乐华郡主、庆云县主三人的抽出来摆在皇帝面前,拍了拍道:“让黄将军先相相这三个。” 东聿衡看了看人物,挑了挑眉,“你倒是上了心。”难怪她前阵子有兴致招贵女进宫陪伴,“只是这乐华……你也看上眼了?”他有些古怪地瞅她一眼。 “怎么了?”沈宁不解。 “乐华的胆子小得很,听说她幼时见了一个耗子就吓晕了过去,这些年虽长进了些,但朕也把她吓哭了一次。”不过稍稍厉色看她一眼,她就吓白了脸。 “真的?”沈宁乐了,不厚道地问,“她还有什么趣事?”她很久没听笑话了。 东聿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朕莫非是包打听?”就她敢问这些。 沈宁噘噘嘴,“你是知道,就是不想说。” “胡闹,”东聿衡笑骂一句,“朕问你的话,你怎么就看中她了?” 沈宁笑睨他一眼,“保不齐黄将军好这口。” “说话没个分寸。”东聿衡不轻不重地斥责,随即让她研墨,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帮花大小姐找后路?” 沈宁上前,淡笑不语。 皇帝见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一会,“又在想什么古怪玩意儿?” “我想为黄大哥接风洗尘。” “朕在皇宫设宴,让你去便是。” “我想私底下为他设宴。” “胡闹。”东聿衡皱眉。 “怎么胡闹了?” “你一个后妃为何要宴请外臣?”还敢在他面前提? “救命恩人算不算理由?”沈宁直视他,“不止他,我还一直想着要宴请一次简将军、丰宝岚、韩震,对了,还有你与万福公公。” 她每说一个名字,皇帝的心就不停往下沉,原来,她已经有这么多次与死亡擦肩。 “朕考虑考虑。”他没法子拒绝她的这个理由。 “好人!”沈宁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上前揽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 “行了,帮朕磨墨。”东聿衡扶着她的腰勾了勾唇。 “遵命,我的陛下。”沈宁嘻嘻一笑。 这时流幽琴送了过来,琉璃将琴放置好,便又领着人出去了。 皇帝选了一只毛笔,看一眼案上的琴,忽而道:“朕听说虞州曲家藏有一张绝世好琴,名为紫风,不知比之流幽如何?” 沈宁轻笑,“那得要听过才知道。” 说罢,她又瞟一眼画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件无法不置之不理的事说了出来,“说来,皇后娘娘也正为大皇子选妃哩。” 东聿衡心里头想着另一件事,随口应了一声。 沈宁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皇后娘娘觉着沈家的两个姑娘长得很水灵很是喜欢。” 皇帝本欲蘸墨的手停住了,他抬头看向沈宁,“哦?” 沈宁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东聿衡挑一挑眉,继续方才的动作,一面说道:“皇后想来是想效仿母后与王太妃,”他顿一顿,解释道,“德妃有个亲姐姐,原也是朕的妃子,与贤贵妃是一同入宫,她是母后一早就选定了的,只是后来难产殁了。” “哦……”沈宁不想跟他翻旧帐,只得暗自磨牙傻傻应了一声。 “你是怎么个想法?”东聿衡抚平纸张,开始下笔。 “皇帝陛下,”沈宁支着头半蹲在书桌前仰头看他,“我要是有想法了还告诉你做什么?就是没想法才让你帮我想办法。” 东聿衡失笑出声,“朕见过缺心眼的,可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的。”这事儿也敢跟他说! “我觉得你有你的打算,而我,无条件支持你。”沈宁偏头看着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东聿衡垂眸注视着她,眼底闪过笑意,嘴里却是说道:“话儿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连娘家做些什么都不知道,还拿什么支持朕?” “哎呀,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朕倒觉着这笔买卖对你并无坏处,你就不先为自己考虑考虑,一骨脑地告诉了朕?” “你会为我考虑的,我也不能还拖你后腿啊。”沈宁厚脸皮地道。 东聿衡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朕……” “瞻前顾后不是我所愿,可我会在当下尽力而为。”谁能说得准明天发生的事? 皇帝与她对视半晌,良久,才轻笑一声,“还不去弹琴?” 沈宁脑袋摇晃两下,起身抿着笑到琴前坐定,野着心思叮叮当当地弹起来。 挑剔的皇帝陛下并不满意,他懒懒地道:“你这‘琴’……还一阵一阵的?” 这话分明有些双关的意思,沈宁娇嗔一句“讨厌”,才收了其他心思,认认真真地拨弄琴丝。 ☆、98 花破月今日主动请见宝睿贵妃,她进了春禧宫,才发觉里头不止沈宁一个人,竟还有一位略显病容的贵妇人与一位怀抱幼儿的少妇,正是沈二夫人与沈媚。 沈宁为她们介绍了沈夫人,三人见了礼,依次就座,沈宁向她解释道:“我很久不见母亲,湄儿也十分想念,正值她与七公主在春禧宫暂住,就请了母亲进宫来。”她停一停,问,“你急着见我,是有什么事?”沈宁看向花破月问道。 花破月看了看沈夫与沈婕妤,“没什么要紧的事。” 闻言沈宁笑了笑,并不在意,转而问沈湄道:“昨天夜里小公主还哭闹么?” 沈湄道:“昨夜只闹了一会,一阵一阵的,比前两夜好多了。” 沈宁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沈夫人关心问道。 “是这么回事……” 几人闲叙半晌,沈宁看沈夫人似有乏意,便让人送沈夫人回府休息。她将沈夫人送出殿外,问道:“娘,爹爹没有托您带什么话来么?” 沈夫人点点头,轻声道:“你爹爹是让娘带了一句,说是画像是皇后娘娘派了亲信来取,他也没法子,但一切权看娘娘的主意。” 沈宁眉头动了动。 “娘娘,这事儿有什么不妥么?”沈夫人有些担忧,但她听说宁儿在边疆救了大皇子,理应欣喜这段好事,与大皇子联姻,皇后娘娘不也与她亲近三分了么? “没事儿,娘,您先回罢。”沈宁笑道。 沈夫人深深看她一眼,执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为娘看你现在好好地,心里就满足了。你并不埋怨湄儿,娘也松了口气。你们姐妹两个在宫中互相有个照应,娘在外头也能安生些。你也别怪湄儿进了宫,那会儿天家想念你,怕是想从沈家再找个念想。”她又压低了一分声音,“娘进宫来看湄儿,天家见了娘头一句却是问七公主长得像不像你。” 沈宁一愣,而后暗叹一声,“我知道了,娘。” 送走了沈夫人,知道花破月有话说,沈宁让沈湄抱七公主下去。 “什么事儿?”只留了琉璃在侧,沈宁拉她上榻一同坐下。 “这……”花破月突地又不知如何开口。 “什么话还对我吞吞吐吐?”沈宁稀奇。 “这事儿确实有些麻烦。” “说罢。”沈宁挑了挑眉。有什么棘手的事? “唉,今日我进宫之前,游夫人来找我,她说游大人被查失职,被打入大牢候审了!” “什么?游书呆?”沈宁一惊,“他不是在翰林院编书么,这有什么要紧事要打入大牢的!” “正是蹊跷。” “你说详细点儿。” 花破月道:“游夫人与我说,前两日游大人在官署整理与外国来往文书,以供天家次日查阅,谁知隔日游大人居然在娼馆醒来,怀中文书也不异而飞。天子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令人将其关押候审。” “游书呆进妓院?”沈宁目瞪口呆,这着实不太靠谱。 “知道游大人品性的都知其中古怪,游夫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只是丢了文书是众目睽睽的事,不找出真凶来,也无法向天家交待。” “游夫人可是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 “游大人向来并不与游夫人多说朝廷之事,只是游夫人说有一事让她记忆深刻。” “什么事?” 花破月看看琉璃,见沈宁对她点了点头,她才道:“就是惠妃出殡那天,游大人回到家中一直愁眉不展,连声叹气,游夫人问他缘由,他才道出原委。原来是游大人见惠妃祭棚霸占民道,且随行官兵还粗暴打伤百姓,因此一直耿耿于怀,而后他还说想要越俎代庖弹劾此事。” 估计就是这事儿了,“是谁操持惠妃出棺一事?” 花破月看她一眼,眸光游移一瞬,“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周智毅。” “他是什么来头?” “他是……沈家大夫人的内弟。” ……难怪她吞吞吐吐。沈宁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花小姐,此事可有证据?”见主子为难,琉璃不由插嘴。 花破月摇摇头,“这些全是游夫人与我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只凭这三言两语,她就想让贵妃娘娘与娘家人作对?琉璃暗自惊讶。 沈宁揉揉太阳穴,“总之得找人去向游大人了解事情经过,还有核实一下游夫人的说法哩。” 第86节 “可是该找谁……” 沈宁也犯了难,直接没凭没据地跟东聿衡提这事儿,也嫌小提大做,可是长阳城里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人?“我先让张公公去探望他一下罢。”总之先弄清原委再说。 花破月点点头,而后又为难地看向她,“如果这事儿果真是……那又该怎么办?” 沈宁顿了一顿,“自然是秉公处置。” “可你与沈家的关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点儿邪门左道还嫌破坏沈家的名声。”沈宁淡淡道。 “娘娘,”琉璃急了,“娘娘,即便再秉公执法,世上也没有跟娘家作对的女儿啊!况且娘娘在宫中,也还需借助沈家……” 花破月沉默片刻,“琉璃姑娘说得有理,这事儿,你还是不出面的好……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即便她现在深受皇恩,但沈太傅与沈家在她背后撑腰,也是她在后宫立足的重要原因。 沈宁垂眸沉思许久,轻叹一声,“先看看情况罢。” 花破月应允,臻首轻点,“娘娘,我还想求你一件事儿。” “你说。” “我这妹妹……自小内敛柔弱,自进了宫来也不知遭遇了什么,似是有些变了,”花破月叹气抬头,“只是不论再变,她也是我的孪生妹妹,还请娘娘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多多关照我的妹妹,花破月在此,感激不尽了!”说着她起身便欲下跪。 沈宁忙一把将她扶起,“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客套话。” 她让花破月重新坐下,道,“既然是你的托付我自然会尽力,只是怎么才是对她好?”她直视于她,“我是个自私的,没法子让陛下去她那里,惟一可以做的是不让她受其他妃子欺负,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她要的么?你能不能再劝一劝她,如果能出宫去,她看一看再广阔的天地,或许能有新的生活。” “谈何容易,”花破月思及花弄影眼中的坚决,“她恐怕,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留在皇宫。” ※※※ 这夜东聿衡叫沈宁到了乾坤宫,沈宁在安泰堂见了他,中规中矩地行了礼,见他正翻阅典籍,微微一笑让人退下,自个儿三两步跑到他身边殷勤地为他捶肩,“陛下累了罢,我来帮你捶捶肩。” 东聿衡勾了勾唇,侧了侧脖子让她使点劲。 于是沈宁又是捶又是捏地伺候了好一会儿,东聿衡才慵懒地开口,“行了,无事献殷勤,又想做什么?” “我想学刺绣。”沈宁也不含糊。 “刺绣?”皇帝拉长了声音,“爱妃……你?” “怎么,不行么?” “不行。”谁知他真个一口回绝。 “为什么?”沈宁不服气地挑眉。 “不行就是不行。” 沈宁不干,拉着他的手用力摇啊摇,存心搅得他看不了书。 “唉,刺绣不比弹琴,要是指头上扎上一个个窟窿眼儿,有你好受。” 沈宁这才明白他话中意思,白日的烦恼全都成了泡沫,她咧嘴而笑,偏头在他脸上胡亲一通进行口水洗礼。 “做什么发疯?”东聿衡笑斥道。 “我高兴嘛。”沈宁傻笑。 二人好笑地相视一会,东聿衡侧了头,道:“找些其他的玩儿,嗯?” 沈宁这会儿心里头甜得跟蜜似的,差点想一口答应他,但她还是抵御住了糖衣炮弹,软软地道:“我保证我会很小心的。” 东聿衡稀奇了,“你怎么就想着要学刺绣了?” “忽然觉得好玩……你就答应了我罢。”沈宁又摇晃起他的胳膊。 皇帝被人她缠得没办法,只得说道:“沈婕妤一手好绣工,正巧她在你宫里头住着,你就跟她请教请教罢了。“谅她也跟学书法似的没甚耐心。 沈宁说道:“我曾在云州时,便知道游知州的夫人刺绣十分了得,一直想讨教来着,现下既然她也在长阳,不如就让我叫她进宫来请教一二罢。”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看向她似笑非笑,“朕说你怎么好端端地要学刺绣。” “我怎么了?”沈宁无辜地问。 皇帝伸手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从来就不知道安份点儿。” “陛下这是同意了?我明天就让她进宫来。”沈宁笑嘻嘻地道。 东聿衡道:“朕倒要看看你又玩什么花样。” 隔日,游童氏被召进天底下最尊贵女人所居住的后宫,一路上战战兢兢,见到已贵为宝睿贵妃的沈宁更是忐忑,膝盖一软就想下跪。 沈宁微笑着双手将她扶着,“嫂子何需多礼。” “娘娘……”游童氏看着似与云州之时有些不一样的沈宁,想到曾还想让她做丈夫小妾,如今她却成了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不免有些汗颜。 “嫂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沈宁一如往夕轻笑问道。 “妾身惶恐,妾身一切安好,多谢娘娘挂记。” 沈宁点点头,拉了她进了起居殿,让她一并坐在榻上,游童氏推辞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琉璃为游夫人看茶,游童氏也起身谢过,沈宁道:“嫂子到我这里为何这般拘谨?云州之时,我受游大人与嫂子万般照顾,还不曾报答恩德,嫂子这般不是生分了么?” 游夫人这才再次坐下。 “我看嫂子脸色不佳,是否因游大人一事?” 游夫人闻言,眼眶顿时红了,“请娘娘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我家老爷。” “嫂子切莫担心,是什么事儿你一并说来给我听一听。” 游夫人忙点头,紧抓着帕子将来龙去脉又说一遍,而后抹了抹眼角道:“老爷已被抓两日,妾身想去大牢探望竟也是不准,妾身心焦如焚,着实求救无门,才厚颜请了花大小姐求于娘娘。” 正巧这时奉命去牢中探望的张公公回来了,“娘娘,游大人在牢中暂且无恙,只是大人体弱有些咳嗽,奴才已将娘娘交待的衣裳什物交与游大人,也嘱咐了狱卒好生照料。” 游夫人的心一上一下,好不难受。 沈宁问道:“你可是问了游大人?” “奴才照您交待的问了,游大人道确有此事,只是次日找了两个同僚商议,两个同僚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找监察御史说明此事,谁知还不及他寻得监察御史大人,在官署中办完公务,正欲回府却不知被谁人自后蒙了口鼻,次日醒来,他就身处在娼院里头,不多时便有官兵来将他带走了。” “游大人可还曾得罪了什么人?” 张公公摇摇头,“游大人说,他自到长阳,一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埋首在翰林院编书,着实不曾与他人过多往来。” 这时守在外头的翠喜小碎步走了进来,“娘娘,沈婕妤过来请安了。” 沈宁闻言,让张公公暂且退下,让人请了沈湄进来。 “娘娘,妾身是否先行告退?”游夫人问道。 “不必,我叫嫂子进来,是请你教我刺绣的,沈婕妤也是刺绣的好手,你们还可以切磋切磋。” 沈宁这话虽说得冠冕堂皇,只是一下午下来,她拿着绣花针,几乎一柱香才动一针,游夫人与沈湄一个荷包都绣好了,她的绣板上却只绣了五针。 让她绣个花,不如让她死一回来得快。这才是沈宁的真实心声。 游童氏在春禧宫坐了一下午,心却逐渐冰凉,她见沈宁与沈湄和乐融融,心道沈宁如今认祖归宗,终究已是沈家人,况且沈家势力雄厚,沈宁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老爷得罪靠山的娘家。她恐怕是……求错人了。 可是天大地大,她却再没其他人可求。难道,老爷他…… 快下钱粮之际,沈宁让张公公把游夫人送回去。她见游夫人眼中遮不住的失望,便执了她的手塞给她一样东西,说道:“嫂子,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回去先派人将韩震找到,向他说明原委,求他替你出面。张公公已然问了那两个同僚的名字,待路上让他告知于你,你全都告诉韩震,让他带着这东西去找监察御史,为游大人伸冤。” 游童氏本跌入谷底,闻言竟是如同天籁。她忙下跪磕头道:“谢谢娘娘、谢谢娘娘,娘娘大恩大家德,妾身永世铭记!” 沈宁没想到她一下使劲将她挣开,跪下就磕头,连忙俯身将她扶起,“嫂子言重了,游大人的品性,你我再清楚不过,我又怎么能让好人白白受了冤屈?” “娘娘,可是那周智毅……”游童氏心里感激不已,可记起礼部郎中的身份,她又有丝犹豫。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又隔两日,东聿衡在早朝上听闻黄陵不出七日即可返朝,心中已是喜悦,又听闻金帮首领被官府擒杀,一众头领弟子被擒,更是喜上眉梢。 只是此时监察御史董寅初出列呈上奏折,弹劾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周智毅主持惠妃出殡伤及良民,且畏惧伏法,伙同翰林院监生严瑶陷害游知渊入狱。说罢,还呈了严瑶供词一份。 皇帝闻言发怒,当即下旨彻查此事。 朝中人心浮动。众人皆知周智毅是沈家长子正妻的内弟,有了这层关系,沈家恐怕也难逃干系。然而沈泰的嫡女,又正是如今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睿贵妃,不知圣上又如何处置此事? 莫非,这后宫又要变了? 表面大怒的东聿衡却是在心头无奈,那妇人,又胡作非为了。 皇后得知此事时表情淡淡,绿翘与她耳语两句,她才真正惊讶起来,“此话当真?” 绿翘道:“娘娘,贵妃娘娘召了游夫人进宫这事儿是真真儿的。”她顿一顿,又道,“这游知渊曾当过云州知州,正是贵妃娘娘身处云州之时,想来是有些渊源。” “只是这再有渊源……”也不能为了他向娘家人动刀子。孟雅再次困惑了,这宝睿贵妃,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 东聿衡来到春禧宫,向沈宁张开了手,“拿来给朕瞧瞧。” “瞧什么?”沈宁一脸无辜。 “瞧你学刺绣学得如何了,这几日了也该有成果了罢?”东聿衡挑眉。 沈宁不想他说起这茬,嘿嘿傻笑两声,自个儿蹭蹭跑到起居殿,拿了一张绣帕摆到东聿衡面前,是一幅花开并蒂图,虽不精致倒也规整。东聿衡挑眉只看一眼,随手将帕子扔了,“欺君。” 沈宁没了法子,只得将藏在袖里的绣帕拿出来,东聿衡一把拿过,研究了半晌,才缓缓道:“……这是你绣的?”他只见上头用黑线扎了一个圈,再没其他。这难道也叫刺绣?身上穿着堪称杰作的龙袍的皇帝拧眉,十分不能理解。 一旁的宫女们都忍不住偷笑。 “是呀,你看这个圆,是不是挺圆的?”沈宁还厚着脸皮凑上来道。 皇帝偏头直直地盯着她瞅,沈宁顶了一会,实在顶不住了,她让闲杂人等退下,哭丧着脸道:“我的陛下,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饶了我罢。” 东聿衡冷哼一声,“现在才对朕说实话,朕看你是愈发能耐了。” “这不是怕你不信,所以才让他们先找证据。” “结果找着了,就让董寅初上奏了?” “嘿嘿。”沈宁再次傻笑。 “这会儿还装傻充愣。” “这不是以行动表示支持么?”沈宁扬唇揽了他的胳膊。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可不想她这宠妃的头衔让沈家及其关系人有作威作福的理由。 “你就非得这么横冲直撞?”然而她能这么做他是打心眼里满意的。 “有你……我不是更张狂了么?”沈宁媚眼一挑,带了些挑逗意味。 “哦?”东聿衡勾唇,声音也低了一分,“朕还得跟在你屁股后头替你收拾?宝睿贵妃果真是天大的颜面。” 第87节 “那是自然,”沈宁掂脚,在他耳垂上轻咬一口,温热的呼吸在他耳边萦绕,“臣妾也会以身相许的……” “怎么个以身相许法?”躁热缓缓升了上来,大手抚上她纤细的娇躯上下游移,皇帝期待着她的新鲜花样。 沈宁轻轻一笑,对他耳语两句,狼眼瞬间绿了,皇帝沉沉笑了两声将她打横抱起步入弥漫香气的大床,虎躯压下的同时深深吻住了她,“爱妃,朕的可人儿……” 翌日,沈二夫人求见,沈宁已料到她会来,不惊不讶地请了娘亲入宫。 沈张氏只觉事关重大,也不赘言,忧心忡忡地向沈宁说了官府查办周智毅之事,而后说道:“周 五是你大伯娘的幼弟,一出世就没了母亲,是你大伯娘教养大的,因此她对这个幼弟十分关心。好容易看他有了出息,不料又生出这种事来!嫂子一听他出了事,当场就晕了过去。” 沈夫人看一眼沈宁,略带小心地问道:“娘娘,你看是否看在大伯娘的面儿上,向陛下求个情,通融通融?” ☆、99 沈宁叹一口气,说道:“娘,旁的小事儿还成,可他不仅纵下伤民,还为了一己之私诬陷了朝廷命官,很是胆大妄为。” 沈湄也在一旁听着,闻言轻蹙秀眉,“娘娘,只怕沈家也有不长进的也跟着胡闹,况且娘娘如今深受隆恩,恐怕有眼红的故意跟咱们沈家过不去。” 沈夫人道:“婕妤娘娘说得在理。” “放心,家中有祖父与父亲在,这些事还不足以影响沈家根基。” “可是娘娘……”见沈宁不愿帮忙,沈张氏有些焦急,“你如今身居高位,求情于上也不过一两句话的事,为何不做了这顺水人情,何苦招来你大伯伯娘误解?” “正是如此我才更不能说。我如今幸受宠爱,就怕亲戚因我之故放肆胡为,在外头闯下祸来,只靠宝睿贵妃的名号消灾解难。” “那是万万不敢的。”沈张氏连连摆手。 “我看那周智毅就有点这意思,他一个小小的礼部郎中,怎敢对随意诬陷朝廷大臣?怕靠的就是沈家这棵大树。”沈宁顿了一顿,“您放心,周智毅罪不至死,他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这对他未尝不是件好事。” “那周五妾也见过,大伯娘对他娇养得很,怕是连牢狱之灾都受不住。”沈湄道。 “只当是磨练他罢,玉不琢,不成器。况且树大了,总得修修树枝。”沈宁看向沈二夫人,“娘,您就把这话儿说给祖父与父亲听罢。” 沈张氏没能说通沈宁,失望地回了沈府,沈泰与沈昭都等着她的消息,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沈宁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沈昭头一个跳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从来是不顾沈家的!” 沈泰喝道:“休得胡言!” 沈昭气愤难平,“爹,这里又没外人,您为何还不让我出出气?那娘娘,怕是从未把自己当过沈家人,胳膊肘都是朝外拐的。” “你怎能这样说你妹妹!”沈张氏惊讶道。 “娘,您有所不知,我已打探到,这几日贵妃召进宫的命妇,正是那游知渊的夫人,怕是娘娘顾念云州旧情,故而情深意重出手相助。”沈昭不无嘲讽地道。 “真有此事?”沈张氏惊呼一声。 沈泰默不作声,默认了沈昭的说法。 “这娘娘自诈死之日起就从未想过沈家,诈死一事让圣上迁怒于沈家她也不顾,任凭我如何劝也要留在云州,好容易想通了回了宫又马上把六妹妹赶走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儿?我看这贵妃娘娘,往后也是指望不上的。” “昭儿,你说,是不是咱们未经娘娘应允,就擅自送了画像去,惹娘娘恼了?” “爹,沈家能出皇子妃,对贵妃与沈家都百利而无一害,皇后娘娘亲自派人来取画像,何乐不为?” 此时沈太傅派人来唤沈泰沈昭,三人打住了话题。 父子俩到了沈太傅院子,却见长子沈悉早已候在父亲身边,一见他们过来便焦急地问:“如何,娘娘是怎个说法?” 沈泰看向兄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这摇头是什么意思?”沈悉皱了眉头。 “大伯,娘娘有她的苦衷,她说这事儿她也无能为力。”沈昭道。 “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贵妃娘娘如今是圣上面前红人,这一两句话还说不得?”沈悉急道。 沈泰沈昭皆不语。 “老二,你有所不知,这事儿,不仅是周老五,你那不争气的侄子炎儿也参与其中,若是周老五将这事儿全都抖出来,炎儿无官无爵,更是罪加一等!” “大哥,你放心,此事可大可小,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罢。”沈泰安慰道。 “你……唉。”沈悉一甩袖袍。 沈太傅擦着自己的宝贝砚台,徐徐说道:“行了,沉不住气。” “父亲,您可是有甚法子?”沈悉忙转过头来。 “老二,贵妃娘娘说什么了?”沈太傅问道。 “这……”沈泰看一眼沈悉,犹豫不敢言。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呀!”沈悉催促道。 沈泰一咬牙,“娘娘说,玉不琢,不成器,只当让周老五磨练磨练,日后好改过自新。” 沈悉愣了,这娘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可是坐牢流放的大灾难,算个什么磨练! “娘娘还说,咱们沈家树大了,也要修修树枝。”沈昭一骨脑说了,说完便偷瞅祖父脸色。 沈悉的脸顿时青白一片,“娘娘这是何意?莫非还要让炎儿也搭进去么?”他一时六神无主,转头对沈太傅道,“父亲,我原听说这事儿是娘娘暗中指使的,我原本压根不信,可如今看来,怕是不曾有假!” 此话正中沈昭下怀,他也想听听祖父态度如何。 沈太傅慢慢吞吞地将砚台擦完,才轻轻放下道:“娘娘为何要这么做?” “这……” “祖父,娘娘与那游知渊是云州旧识。”沈昭道。 “那末贵妃娘娘是有情有义,仗义相助罢。” “可是父亲,无论如何,她也不该拿自家……” “谁让周老五妄自胡为!”沈太傅缓缓地厉声喝道,“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我沈清一生清廉,克己奉公,才得先皇赏识,天子厚爱,成就今日基业。你们顺风顺水惯了,如今还有一个荣宠有加的贵妃娘娘在宫中,是否就想着后枕无忧了?” 三人已许久不曾听老太傅发脾气,一时皆喏喏不敢言。 “贵妃娘娘说得还不清楚明白么?娘娘这是在为沈家作打算,她要是救了周老五,才是害了沈家!”沈太傅扫视三人,“穷奢极欲,目无王法,咱们仗着恩宠是能够到天上去,但一朝摔下来也是粉身碎骨!” 三人连连道:“父亲(祖父)教训得是。” 沈太傅站起来,背着手放轻了语气,“如今娘娘与沈家承蒙天子隆恩,背后有多少人盯着瞧着,正因如此,咱们才更应严行律己。” “儿子明白了。” “孙儿明白了。” 沈悉被喝斥一顿,终是问得小心翼翼,“那……周家还救不救?” 沈太傅长叹一声,“娘娘这般举动,陛下定是心中舒坦,他自会为娘娘留两分颜面,咱们愈不出面,周老五才愈判得轻。你只且去交待他一声,让他不要将炎儿一并说出来便是了。” “是……”沈悉暗自松了口气。 “明日把沈炎押至宗堂家法伺候。” “这……是。” 二子退下,沈昭似是还有话对祖父说,他立在下头动也不动。 “昭儿,你还有甚事?” “祖父,昭有一事不吐不快。” “那便说罢。”沈太傅重新坐下。 “是。”沈昭一拱手,“祖父,昭曾在大军返程时与贵妃娘娘时有接触,昭只认为这娘娘很是自私无情,今日此举怕并非如祖父所言那般正大光明。” “我倒是听说贵妃娘娘重情重义。” “可这情义却不是重于沈家,娘娘如若有心,提前告知咱们一声,也并非不可……” “哦?那她为何对沈家没甚情义?” “这……”沈昭被问住了。 “昭儿,你需知道,贵妃娘娘重情重义,也便是个性情中人,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弱点。”沈太傅摅了摅长须,言尽于此。 沈昭垂首片刻,躬身告退。 ※※※ 游知渊一案令朝堂瞩目,过程却平淡得令人吃惊。沈府周府全无打点动作,宝睿贵妃一言不发,周智毅认罪画押,呈禀自告鬼迷心窍,辜负天恩,羞惧交并。帝经由刑部上表,拟旨除去周智毅官职,发配密什五年不可返都。 有吏官请旨追查沈府牵连,皇帝留中不发。 这事儿让好事者猜不透其中隐情,对这宝睿贵妃更是捉摸不透。传闻这事儿是宝睿贵妃暗中指使,这游知渊究竟是何许人,怎地有恁般能耐? 只是这游知渊再有能耐,又怎能抵得过三公太傅坐镇的沈家?况且娘娘还是沈家认祖归宗的嫡亲小姐,竟让人拿刀砍了自个娘家左膀右臂,怎么着胳膊也不能这么往外拐啊!沈家也不哭不闹,反而听之任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沈家又有什么盘算? 皇后在宫中沉吟半晌,才缓缓说了一句:“好个厉害的宝睿贵妃……”她这么做看似是对娘家人不管不顾,其实却是杀鸡儆猴给他们指一条长远的道路,沈家没远见的再不敢仗势欺人,有远见的自是明了了她的意思:愈是隆宠加身,愈要保持高洁之姿,沈家才可无懈可击,长盛不衰。并且她还救下了游知渊,还得到了天家信任,真真是一石三鸟。 然而这条路全是基于她确信自己会长久夺得帝王宠爱,是她太过自负,还是她与天家之间…… 这厢沈宁收到沈昭传进宫来的一句话儿:擅将画像送于中宫是昭私愤所至,昭已闭关自省,还望娘娘宽宏,往后皆听娘娘示下。 沈宁复杂地叹了口气。 沈湄抱着七公主过来请安,并再次谢恩,提出重回福禧宫一事,“妾身厚颜叨扰娘娘许久,不敢再留。” “嗯,那往后多带着七公主来玩儿。”沈宁只得如此说道。 “多谢娘娘。”沈湄轻松微笑,“听娘娘这句话儿,妾身就放心了。娘娘不恼妾身,妾身心里头不知有多欢喜。” “我不是恼你。” “那便太好了,”沈湄大大松了口气,笑道,“娘娘,妾身自知比起娘娘来无甚长处,陛下有了娘娘,也不会多看我等凡夫俗子一眼。妾身有七公主相伴,又能服侍娘娘,已是心满意足,妾身不敢再妄求其他。” 沈宁深深看她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是的,娘娘,”沈湄垂眸,“妾身尚有自知之明,惟愿陛下与娘娘能白头到老,妾身与七公主能得娘娘余荫庇佑已是天降鸿福。” 游知渊冤案昭雪出狱的那天,却是威武大将军黄陵率军凯旋而归的日子。众人暂且将此事放置一旁,专注举国共庆之喜事。 天子亲率朝臣在正北门外为大将军与众浴血将士接风洗尘,御赐美酒。长阳百姓夹道欢呼,争相目睹大将军与众将士英姿。韩震坐在酒楼之上,望着下头热闹非凡的场景,只觉蓦地头疼,撇回视线烦闷地喝下一杯酒。 皇帝在朝堂之上便对讨伐克蒙将士一一论功行赏,简奚衍、牛政等皆加官进爵,黄逸也得以获赐谥号。黄陵更是受隆恩浩荡,奇珍异宝,粗仆娇婢源源不断进入他的府中。并且大将军久战沙场,将军府甚少打理,东聿衡此番重赐一栋富丽堂皇的深宅府邸,正厅悬挂“忠义”二字正是他亲笔御宝。 不仅如此,朝廷还对助战的江湖中人进行赏赐,众人皆获真金白银,惟韩震与昆山派陈情上表,请旨免去段秋霜与叶典的通辑之令。幸而天子甚喜,一一准奏。 第88节 沈宁再次见到黄陵是在几日后的大宴上,她坐在东聿衡身边,远远看着脸上多添了一道伤疤的大将军,微笑举杯遥贺。黄陵抬杯一饮而尽。 王太妃在席间对众将婚事很是关怀,对大将军更是询问再三,连连请求皇帝为其择一门贵室千金为其开枝散叶,皇帝笑允。 隔日,应琉璃与张公公奉宝睿贵妃之命进了大将军府,悄悄为其送上提了贵妃批语的画像,之前沈宁看中的三副画像首当其冲。 黄陵先是一愣,俄而又听琉璃转述花破月与韩震渊源,不由苦笑一声,暗道自己坏了他人姻缘。可现下这种状况,他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先派人寻得韩震,本欲歉意解释自己无意夺人所好,韩震却说自己并不识得花家大女。事儿愈发扑朔迷离。 次日进宫面圣,皇帝佯装不知贵妃私下之举,再提指婚一事,并先拿出了花破月的陈情上表,自言残花败柳,不能为大将军妻,承蒙大将军不弃,自甘为妾服侍将军。 黄陵心中却不愿与宗室联姻卷入皇室斗争,花将军之事犹如前车之鉴,他自认无法勾心斗角,还不若远在边疆策马杀敌来得痛快,因而再三婉拒,自请再去边境守护大景,并道深闺千金无法荒地受苦,请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虽是欣慰将军一片赤诚,然而也体谅他长年厮杀战场,如今四方暂稳,决意留其在长阳伴驾,因此温言摇头回驳。 黄陵无奈,回头与幕僚商量,又怕皇帝疑他另有私心,只得接受指婚。他此时打开沈宁送来画像,才看见上头细致批语,他诧异挑眉,伫立许久,而后轻叹摇头。 隔几日,皇帝降旨,钦点福亲王四女乐华郡主为威武将军黄陵正妻,来年开春吉日嫁娶。皇后同指花府大女花破月为大将军侧室,同日进门。 沈宁最后得知花破月自请为妾之事,又听得黄陵带了一句话,说是韩震已忘却佳人,自己定会善待于花大小姐。沈宁的心更难受了。 她独自一人静坐许久,暗暗下了决定。 又隔一月,东聿衡突地要带沈宁至宫外畅春园游玩赏景,沈宁顿时欢呼。 皇帝却扬着唇捏捏她的脸蛋儿,“你以为朕是叫你去玩儿的?” “那是做什么?”沈宁一听反而更好奇了。 “你不是总嚷着要宴请子陵几人么?朕今日就了了你的心愿罢。” 晶亮的双眼顿时笑眯了,“真的?” “朕骗你作甚?” “宝爷也在长阳么?” “他前两日来了。”东聿衡顿一顿,“叫他姓名即可。” “太好了。”沈宁点点头,高兴地一抚掌,“那我得准备好酒好菜了!” 东聿衡本是想交待下人去做,但见她颇有兴致轻笑点头,“既是私宴,不必讲究规矩,让众人吃喝尽兴为上。” “好!”沈宁自然也是这打算。 “畅春园竹园中设有流杯石亭,正是雅处。”所谓流杯亭,便是民间依照“曲水流觞”的风雅而作。亭中设弯曲回绕的流水槽,杯停客饮,“不若便在那儿设宴罢。” “好哩。”曲水流觞,沈宁求之不得。 “你先写了帖子让人送去罢。”东聿衡正正衣冠,忆起她的字又埋汰两句,“朕往日叫你练字可是叫错了你?今日可是见真章了。” 沈宁一想,还的确是个问题。她顿时皱成了包子脸,“你帮我写罢。” 东聿衡失笑,“朕哪里来闲功夫替你写帖子,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到底也没人知道你是朕的徒弟。” “你这么坏,我要在帖子上写上字是你教的!” 东聿衡失笑,“小蹄子,敢乱来看朕怎么收拾你。” 听他话中的意思已然变味,沈宁顿时飞红了脸颊,娇嗔一眼。 ☆、100 畅春园位于西山,属皇家园林,天子一年难得来上一回。这日皇帝兴致颇高,亲携宝睿贵妃游园赏景。 日跌时分,伫于竹园的听音流杯亭已挂上了角灯,四处香炉燃上了雅香,亭边四面设了桌椅。其中龙椅坐北朝南,贵妃桌位略低一步,与帝同坐主位。其余三面皆设长桌,置银筷玉匙。 须臾,应宝帖而来的客人一一入席,黄陵与简奚衍坐一方位,韩震与丰宝岚坐一方位,四人心中皆疑。 只这丰宝岚从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不一会儿就与几人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片刻,皇帝与贵妃相携而来。四人起身依礼相迎,帝妃入席,万福站立东聿衡身后。 沈宁抬头笑道:“万福公公,也请君入席罢。” 万福一惊,“奴才不敢。”他方才也收到了帖子,还以为睿妃是逗他玩的。 “今夜爱妃是宴席主人,你既是贵妃请的客人,便听她的吩咐入席罢。”东聿衡笑道。 “这……”万福推辞再三,终是拗不过沈宁,独自一人坐了末席。 丝竹乐响,美婢奉着佳肴上席,为在座各人面前置一晶莹剔透的白玉杯。皇帝举杯,贵妃随举,众人谢恩坐举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沈宁看了东聿衡一眼,见他点了点头,捧了酒壶离了座,走到黄陵面前,躬身为他满上一杯酒。 黄陵起身相让。 沈宁将酒杯奉于黄陵手中,自己拿了一杯,“黄大哥,这一杯小妹敬你!你我自云州相识,如今苍狗白云,你平安归来小妹甚是欢喜,小妹别的也不多说,请饮下这杯酒罢!” 黄陵凝视眼前双眼依旧清澈透底的沈宁,笑着双手一抬,“请!” “请!”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 她走到简奚衍面前,对似有拘谨的他笑道:“简将军,这杯酒早在云州就当敬你。当时我身处克蒙大营,已不抱获救希望,如今无以为报,请将军喝一杯水酒聊表寸心。” 简奚衍着实不料她竟真因此事敬酒。心想这娘娘果然与众不同,只是陛下竟同意身为内庭妇人的她这一做法也是稀奇。 到了丰宝岚面前,沈宁道:“宝爷,之前多有隐瞒得罪,我这里先给您赔不是了。” “微臣也曾多有得罪,娘娘还请不要介怀。” 二人相视一笑,她为丰宝岚满上了酒,道:“宝爷两次冒险相救,我此生永不会忘了宝爷大恩,先干为敬!” 沈宁仰头饮尽,丰宝岚相继干下一杯。 行至韩震,她轻笑倒酒,看着全无异样的男子道:“韩震,你还记得我么?” “娘娘说笑了。” “哦?那你可是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又因谁而相识?” 韩震闻言皱了皱眉,“时日已久,我记不清了。” 沈宁细瞅他神情,知他不似作假,“你失忆了。” “韩某不曾失忆。” “但你忘了一个人。”究竟是他自愿遗忘,还是被他人所害?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忘了大花啊! 韩震眉头皱得更深。 “当初你是为谁到了云州,你真的忘了么?”沈宁直视他,“你心里难受么?” 韩震像是被说破心事,破天荒地瞪她一眼,甚而连身边的丰宝岚也能感受他的怒火。 “爱妃?”东聿衡在上头唤了一声。 沈宁回头应了一声,而后再次看向韩震轻笑一声,而后举杯道:“你帮我甚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韩震!” 一旁的丰宝岚只觉这话有些意思。 别过韩震,沈宁走到万福面前,万福早已起身,一手倒执酒杯不敢让沈宁倒酒。 沈宁道:“那回那毒蛇定是万福公公飞镖射杀,公公自担得起我这一杯酒。”旋即她又轻笑一声,“况且我一直识人不清,错将公公当小厮,我也在这儿给公公赔不是了。” “娘娘折煞小的了。”万福毕恭必敬地道。 “你二人十分多礼,”皇帝在上头发了话,“万福,你既是客人,便安心受了这一杯酒。”虽于礼不合,但今日东聿衡有心让沈宁高兴,事事便都顺了她的意,况且她这有恩必谢的良善性子又有何不好? 皇帝开了金口,万福也不敢再过推辞,只得躬身双手将酒杯高举于头,由着沈宁将酒满上。 沈宁与他碰了碰杯,“我先干了,万福公公。” “奴才谨受。” 沈宁转了一圈终往回走,皇帝那若有似无被猫儿抓挠的心总算舒坦下来。 沈宁回到皇帝身边,双唇上扬,“臣妾忘了敬冷将军。” 皇帝也注视她笑道:“如此说来,朕应当先谢爱妃。” 二人忆起战场初遇,沈宁那一声“美人救了英雄”至今令东聿衡难忘,当时却想着什么样的女子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末,互敬。”沈宁也不推辞,笑着为他添了酒,举杯道,“陛下请。” “爱妃请。” 玉杯清碰,二人相视的眼里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二人同饮,底下众人不由会心而笑。 “你一连吃了几杯冷酒,坐下来喝口热汤。” 沈宁依言就座。 此时天幕渐黑,小仆从假山后深井引入水流灌入流杯亭“水“字样石槽中,流水潺潺。竹林曲水,丝乐幽香,无一不让人产生雅趣。东聿衡道:“今日既是这方雅物,众卿不防行个酒令开怀畅饮?” 丰宝岚道:“不如投壶射箭来得俐索哩。” 皇帝道:“想来清岚是要输了。” 众人皆笑。 “我一定是个输的,不如我与陛下合伙好不?”现代高材生的沈宁颇有自知之明,涎着笑道。 皇帝哈哈大笑,“那便依爱妃所言。” 小仆将羽觞放入流水,皇帝道:“行酒令可不分大小,不分尊卑,依次为令。” “喏。” “今日人少,不若以觞停之处依次行令,不能答者罚。” 黄陵道:“陛下今夜有心让我等畅饮。” “咱们陛下胸有成竹哩。”沈宁偏头见皇帝兴致勃勃,勾唇而笑。 “区区酒令能难得了朕?”东聿衡自负地挑了挑眉。 “陛下好生厉害。” 东聿衡舒坦地受了。 “朕先开始罢,”东聿衡停箸,大手支于龙头扶手开令,“朕有一拆字酒令--有客到舘驿,不知是舍人、官人?” 第89节 羽觞停在简奚衍处,简奚衍思忖片刻,答道:“堂上挂珠帘,不知是王家帘、朱家帘?” 一干人道好。 万福不能答,罚一杯酒。 韩震见月亮刚出了头,便道:“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月光?” “好,应景!”沈宁抚掌。 丰宝岚扬声道:“半夜生孩子,不知是子时、亥时?” 这一听大家捧腹大笑,有人叫好,有人道俗。 一巡过,众人谈笑一回,轮到黄陵作令官,他笑道:“此令曾是陵一故友所作,陵当时并未答出,今日说来与大家同乐。”他顿一顿,说道,“此同为拆字令--品字三个口,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 酒盏停在万福处,万福、韩震皆不能答,二人各罚一杯。 丰宝岚答:“淼字三个水,青出于蓝,冰生于水;水,水,水,会须一饮三百杯。” “好!”沈宁笑道,“宝爷深藏不露!” 旋即她期待的目光看向东聿衡,东聿衡吃一口菜,答:“掱字三个手,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手,手,手,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果真了得!”沈宁笑靥如花地伸了大拇指。 东聿衡摇头而笑。 简奚衍开令,“末将有一花鸟同春令--掖垣留宿鸟,温树落余花。” 羽觞停在东聿衡处,他看向沈宁轻笑答道:“化作鸳鸯鸟,结成连理花。” 沈宁与他相视而笑。 此令常有,众人皆答,黄陵道:“能画鸷鸟样,善描百花开。” 丰宝岚则答:“鸟怜名字好,花争蕊头香。” 又行几令,东聿衡怕沈宁无趣,让众人行打鱼令。 此令让沈宁作渔翁,其余人等手执一至四颗不等的花生米,一为鲤鱼,二为鲭鱼,三为鲥鱼,四为鳜鱼。沈宁先饮一杯,继而网鱼。假使她说了‘网鲤鱼’,手执一颗花生者便为落网之鱼,倘若网鲤鱼而无一人得,沈宁便要罚酒一杯。鱼儿打尽则此令毕。 沈宁曾跟着丰宝岚鬼混时知道这打鱼令的玩法,她点了点头,笑着加了规矩:“第一个被我网中的鱼儿要罚酒三杯!” 众人笑应,而后握毕,沈宁喝下一杯,扬声道:“网鳜鱼!” 一语即出,东聿衡轻笑张手,说一声“落网”。 谁知话音未落,底下传来不约而同之声,“落网。” 沈宁惊喜地扫视一眼,竟是下座五人都张开了手,她笑得灿烂之极,“一网打尽!” “这可是赶巧了!”众人皆道。 沈宁笑得嘴也合不拢,“承让,承让,快快,帮各位大人各自满上三杯!” “瞧你乐得这样儿。”东聿衡失笑。 “我高兴嘛,”沈宁笑得眼儿都眯了,乐陶陶地靠向东聿衡道,“我厉不厉害?” 皇帝揽了揽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朕还从未见过一网打尽者,爱妃果真厉害!” 沈宁笑着小小地蹭了蹭他,“皇帝陛下这么说,也不能免了罚酒三杯!” “小人得志。”皇帝点点她的俏鼻,却是宠爱地摇了摇头。 大家罚了两杯,最后一杯合席举杯,共贺渔翁一杯。 众人落席,再行文字令,沈宁望着下座豪杰伴着琴声悠然,行令喝酒,深深吸了口气,她眺目望向一弯明月,听着流水虫鸣,突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空虚如老友再次光临,沈宁望向身边意气风发的男人,灵魂如今已有落脚之处。 她一定不能再失去。 月明星稀,宾客尽兴,微醺的皇帝拉着贵妃上了銮车,一行人身后送驾。 马车徐徐前行,东聿衡凝视依在怀中有些醉意的贵妃别样风情,不由伸手将她抱在腿上坐下,带着酒气的凉唇细吮她丰满的红唇,一点点轻尝她带着酒香的唇瓣。 沈宁娇吟一声,环着他的脖子闭着眼回应他轻柔的亲吻。 二人唇齿交缠,辗转反侧,不由地都有些情动,皇帝摩挲着她的后背,轻捏她紧俏的臀儿,密密的吻在她脸上游移,沈宁的唇贴在他的耳侧,抑着难耐的呻.吟,含吮他的耳垂,并还探了舌尖轻轻舔了一舔。 皇帝气息加重,他一手探向前揉捏一番,再狠狠亲了她一回,随后沙哑地在她耳边道:“替朕揉一揉。” 沈宁理智回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是在车上……” “那又如何?” “外边有很多人,不行……”沈宁有些惊慌,她怕皇帝真个不管不顾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粗臂牢牢按住。适时马车颠簸一瞬,东聿衡正顶上了她柔软之处,二人同时闷哼一声。 “乖儿,你也忍心?”皇帝紧紧抱着她,一手探进她的裙内,沉沉笑了两声,“都已经这样儿了,还不让。” 沈宁的脸顿时红得跟熟透的苹果,“拿出来,坏手……” 皇帝不听,沈宁被他弄得心痒难耐,紧紧埋首在他的颈边咬住呻.吟。 见她已无反抗之力,皇帝在她玉颈上用力吮吸一口,“乖乖儿自己坐下去……” 沈宁全身都发红了,她听着马蹄声疙瘩疙瘩,只要想到薄薄的车门之外有万福在赶车,还有铁骑在前后护驾,她僵硬地挺腰直在半空不停摇头,有些湿漉的双眼无声地向东聿衡告饶。 只是此时东聿衡哪里还依她?见她迟迟不肯含进去,他没了耐心,扶着她的腰便往下压,这时马车陡了陡,东聿衡正要进去却又滑了出来,沈宁顿时紧抓了他的肩。 东聿衡也很不好受,他额上渗出细汗,“你自个儿吃进去……”他拍了拍她的俏臀。 沈宁已是羞得直想找地洞钻下去了,她咬着下唇,死命摇头。皇帝只得自力更生,好不容易对准了,他立刻发狠地挤了进去。 沈宁身子身子乱扭,试图缓解不适与突如其来的巨大快感。 东聿衡也闷哼着粗喘,压着她的细腰慢慢动起来。 突地外头一声轻咳,沈宁顿时浑身紧绷,皇帝差点一泄千里,他低吼道:“你要绞死朕么!” “不要说话……”沈宁羞愧欲死,伸了手捂了他的嘴。 包容的紧.窒几乎让人头皮发麻,东聿衡狠狠冲撞两下,只想捣得松些,沈宁被快感冲刷,咬着他的肩紧紧抑住叫声。 他总有一天会死在她身上!东聿衡将她的手放至颈后,按着她的腰一次次地深深吃下他,感受着无与伦比的绝妙滋味,灼热的气息喷撒在她已染上薄汗的颈边,终于在进皇宫前倾泄而出。 过后,沈宁因为这事儿整整两天没理皇帝。 ☆、101 这日皇后请皇帝至昭华宫商议二皇子之事。为了这事皇后着实大费脑筋,也知道后宫没一个不想要这个皇子傍身的,尤其是庄妃,差点儿就是明求了。 “皇后意欲何人?”东聿衡何尝不为这事费神,原想过给沈宁,但思及那时正因此事而闹得差点阴阳两隔就觉有些晦气,并且作为帝王,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将二皇子过给独宠的贵妃。而那妇人也似是想独善其身,这么久也只字未提。 只是除了沈宁,他也想不出后宫还有谁人,庄妃性子坏,德妃云嫔皆有亲子,淑嫔养育康嫔稚儿……过些时日也该提提她们份位。 “陛下,臣妾寻思许久,想了一个人来。臣妾想着此人应是十分适宜。” “是谁?” “永阳宫的薛昭仪。” “她?”东聿衡微微皱眉,绝佳的记忆还是让他记起这个进宫后并不十分讨他欢心的女子,只觉着她姿色尚可,才艺平平,甚而有些乏味。 “是了,陛下怕是忘了,薛昭仪是惠妃的姐姐,比惠妃还早进宫一年。” “哦?”经她一提,东聿衡这才想起这码事。 “正是如此,虽是庶姐,但好歹也是姐妹俩,臣妾想着,二皇子可怜,如若再换新妃养育,又得费力气适应,想他小小年纪也不容易,不如提了薛昭仪份位,也仍是薛家也妥当些。臣妾听闻薛大公子此次也在黄将军麾下担任要职,回来陛下也赐封了他的官哩。” 东聿衡略一沉吟,“朕会考虑考虑。” 皇后点头微笑,只要他不想着把他过给沈宁,指给谁都没甚大碍。 “明奕的正妃,选得如何了?” 闻言孟雅抿嘴笑道:“臣妾为这事儿可愁得很,见这家小姐美,又见那家千金俏,个个都想指给皇儿,因此至今还拿不准主意。” 皇帝失笑,“那便再挑一挑。明奕是朕的长子,得好好操办才行。” 皇后点点头,然后问道:“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东聿衡摇摇头,“这事儿你来办朕很放心,你且有了人选朕再看罢。” “是。” 皇帝喝了口茶,又忆起一件事来,“朕还有一事要交待你去办。” “陛下尽管说来便是,臣妾自当从命。” 东聿衡一笑,“也不是甚麻烦事,就是让你算一算皇宫中有多少宫女,哪些个是闲活儿的,哪些个该嫁人的,再看看没有份位的秀女有多少人。” “是……”孟雅领命,而后好奇问道,“恕臣妾多嘴,陛下问这些,有何用意?” 皇帝道:“此次大军归来,朕听闻许多将士还是孤家寡人,也有些伤兵残将找不着媳妇儿,正好可将宫中女子赏赐给将士们。” “原来如此……”孟雅点头笑道,“这确是个好事哩,臣妾明个儿就去办。” 皇帝也点了点头。其实他没想到这些,还是那妇人古怪精灵想出来的,这点他倒是认同,可她还提出因战场死伤,寡妇大增,让寡妇再嫁也未尝不可。 若是平时他定然断然拒绝,可她提出的理由却十分有理: 景朝正值繁荣时期,人口自然多多益善,与其让人守寡,还不如让人增产报国。 这话虽有些古怪,但事儿他的确得好好想想…… “只是这没份位的秀女……陛下也要赏赐给将士们么?” “看看太妃与诸妃有哪几个想留的就留下。” 孟雅面色不改,点头应允。 说完了正事,皇后笑道:“陛下,来回奔波也乏了,今日就住在昭华宫罢。” 东聿衡本想允诺,但又忆起那妇人这两日还在计较,自己如若还在中宫住下,那恐怕更没个消停。他清清嗓子,“朕还有他事,明日再来罢。” 孟雅只略一停顿,俄而恭顺地道:“是。” 东聿衡走往春禧宫的路上,还有些头疼地想着发小脾气的妇人。这两日别说碰她,连摸也不让摸的。他即便借口赏赐了宝珠绸缎,也丝毫不管用……他知道自己孟浪了,可那种热辣滋味,他又怎么忍得住?那妇人脸皮也太薄了些。 懊恼自己的贵妃脸皮没有铜墙铁壁厚的皇帝摇了摇头,忽而一阵清香袭来,他蓦地止住了脚步。 第90节 一干随侍与让道的宫仆们都心有疑惑,却只见皇帝陛下走到道边一株盛开的秋牡丹面前,赏了一会儿花,竟亲自动手将其摘下。 东聿衡摘了一朵大秋牡丹,唇角带笑地背着手来到春禧宫。宝睿贵妃娘娘对他仍是爱理不理,见了万福更是飞红了脸颊,转身躲到内殿去了。 皇帝笑笑,让宫人全都退了出去,自个儿走到背对着他坐着的沈宁后头,将手中鲜花伸至她的面前,“美么?” 沈宁一愣,见是一朵粉色的花儿,颇有些意外地捧在手心,难得地接了话儿,“这花是哪里摘的,真漂亮。” “就在文宣阁前头,开得正艳,朕瞅着这花儿极衬宁儿,便将它摘来了。” 闻言沈宁意外地瞅向他,眼里有许多欢喜,“你为我摘的?谢谢!” 见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东聿衡也高兴起来,只是觉着绫罗绸缎入不了她的法眼,只一朵花儿就让她开心起来,真真不知是好养还是难养。 沈宁却是因他颇为浪漫的举动笑眯了眼,她轻轻亲了花儿一口,兴冲冲地走到妆台前坐下,一面摘下头上金钗,一面笑道:“快来帮我别上。” 东聿衡见她好似得了什么宝贝一样,摇头失笑,走过去接过牡丹,颇为小心地为她插在左侧发间,一时花颜相映生辉。 “美么?”沈宁对着镜中人偏头扬唇。 “美不胜收。”东聿衡凝视着镜中的美人,轻笑开口。 沈宁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站起来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帝妃总算床头吵架床尾和,二人恩爱一场,沐浴过后,沈宁躺在床上靠在皇帝胸前,还爱不释手地拿着花儿左观右赏,心情很是愉悦。 东聿衡搂着她,扬着唇轻抚她的发。 “……有什么法子能让这花儿永远这么美就好了。”沈宁轻喃。 皇帝轻笑一声,“傻话。”他停一停,“你若喜欢,朕往后再摘给你便是,把你这春禧宫都塞满。” 沈宁闷头而笑,“水满则溢,还是这样就好。” “宁儿颇懂知足常乐。” “我是最贪心的。” 皇帝笑了笑,又说她说了一会话,而后说道:“朕明日在中宫就寝,有什么事儿就让人去中宫找朕。” 沈宁愣了一愣,抬起身来,注视着他总算把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准话么?”他与皇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东聿衡却不太耐烦,“没什么好说的,你只记住朕的话。” 沈宁见他似极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也就并不多问,只往他胸前戳了一戳泄愤。 ※※※ 隔了几日,皇帝在乾坤宫召见了薛昭仪,与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颊重叠,薛昭仪的模样变了许多,岁月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不过她的言语举止却比以前要得体适当,东聿衡打量她片刻,又让东明晟出来与她见了一面。 东明晟见到薛昭仪,一时不知父皇是何用意,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突地有些僵硬。 薛昭仪当夜奉旨在乾坤宫侍寝。 万福奉命亲自到了春禧宫,向沈宁说明薛昭仪身份,又说道:“陛下让娘娘好生歇息,还让娘娘让值夜的婢子进内殿伺候。” 沈宁嘴角蠕动了两下,心中暗骂一句臭男人。他以为这样她就不生气么?他想让薛昭仪当东明晟的养母,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让薛昭仪睡在乾坤宫,他就不能亲口先跟她讲清楚么?跟了个当皇帝的男人,真是平白要受许多闷气。 沈宁进了书房一会,出来拿了张纸递给万福,让他转交给皇帝。 皇帝在安泰堂打开一看,竟是一个口吐猛火的小人儿。他不禁失笑摇头,这个醋缸子。 此时潋艳进来,“陛下,薛昭仪已候在燕禧堂了。” 东聿衡摆摆手,犹有些好心情,“让她睡下罢。” 潋艳一惊,带了些许古怪地偷瞄皇帝一眼。见他又埋首书卷,只得喏喏告退。 而后一连几夜,皇帝都召了失宠的薛昭仪“侍寝”,白日还让沈宁召她去春禧宫坐一坐。沈宁不冷不热地闹别扭,害得皇帝陛下青天白日地好好调教了一番,才让贵妃娘娘乖乖从命。 不久后,皇后下了懿旨,云嫔册封云妃,淑嫔册封淑妃,薛昭仪升为僖嫔。 有心人自是发现了里头玄机。其中反应最大的就是庄妃,她向皇帝皇后暗示甚至明示过想要教养二皇子,可两人全都对她视若无睹。她这两天看谁也不顺眼,才在延禧宫发了一顿脾气,被外甥女劝着出来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谁知才走出宫门不多时,她就看见不远处背对着她的僖嫔领着人匆匆往千秋亭转去,不出一会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顿时怒火中烧,叫了人上前把僖嫔叫回来,僖嫔不敢怠慢,煞白着一张脸恭恭敬敬与宫婢跪在地上向她请安,谁知庄妃却冷笑一声,“不过才刚刚册封小小一个嫔,就变得目中无人了么?见到本宫不仅不过来请安,反而转身就走?” 僖嫔暗暗叫糟,她压根就没看见庄妃的影子,这回恐怕要被庄妃故意刁难。她只张嘴说了一个字,庄妃就厉声喝止,将她狠狠责骂一通,还以以下犯上为由,让人拉僖嫔左右奴婢下去打二十鞭,僖嫔在此处跪一个时辰。 僖嫔以往在宫中生活清苦,与贴身宫女形同姐妹,听庄妃要打她们鞭子,不顾自己也被罚跪,苦苦哀求庄妃网开一面放了奴婢们。庄妃哪里理会,冷冷一哼便绕过她往御花园走去。 沈宁却自一个转角处迎面走来,正与庄妃面对面碰上。 她俩素来不和,这回本也让她行了礼就各自分道,可沈越过延禧宫奴婢却看见僖嫔跪在不远处,几个宫婢被太监们拖走。 她微微皱眉,问道:“庄妃,僖嫔为何跪在前头?” 对沈宁的质问庄妃心有不悦,她虽仗着丰家并不怕她,但沈宁终究是贵妃,她只得抿了抿嘴道:“僖嫔对我视而不见,甚至绕道而行,我不过罚一罚她。” “你罚她什么?” “不过罚她跪个一个时辰。”庄妃轻描淡写地道。 “那些宫女?” “也不过罚她们二十鞭子。” “胡闹。”沈宁脸色不豫,转头对张公公道,“把那些个奴婢叫回来。” 庄妃立刻变了脸色,“贵妃娘娘,你这是做甚?”她故意撤她的命令,岂不就是生生地打她的脸? 沈宁道:“我看僖嫔是个懂规矩的,看见你了怎会避开?恐怕是她确实没看见。”她上前两步,把僖嫔叫起了身,向她询问缘由。 僖嫔此刻捂着肚子,冷汗直冒地解释,“妾方才似是吹了风,腹中绞痛,便想着急忙赶回去……歇一歇,因此没能看见庄妃娘娘,故而冒犯了娘娘。” 沈宁打量她神情不似作假,看她恐怕是闹肚子,便让她先退下,还让庄妃一个小宫女与翠喜都跟着去了。 “贵妃娘娘,你这是做了好人,但这规矩可是全没了!”庄妃冷声道。 “你看她都疼成那样儿了,就不怕她在这大庭广众失仪么?” “这些装模作样的我见多了,都是糊弄贵妃娘娘你这好心人的。”庄妃带了丝嘲讽似地道。 “我这不是让宫女们跟去看看是真是假么?”沈宁回她一句,又道,“并且即便她一时疏忽,没看见你,她好歹也是主子,你也不必让她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跪一个时辰,况且这些丫头都是跟着僖嫔走的,她们平白要打二十板子也是无辜了。”她看向被叫回来仍旧惊惶失措的宫婢们,心中叹息一声。 庄妃柳眉一竖,“娘娘这话的意思,我连几个奴才都打不得了?” “大家都是有爹娘疼的,庄妃今个儿就看在我的面子,饶了她们一回罢。”沈宁并不想与她做无谓争执,反而适时退了一步。 “娘娘说这话,反倒显得我小心眼。只是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今日就这么轻易放了她们,往后宫里头也没有了规矩。”庄妃正好心情不畅,又自觉占理,于是并不让步。 “娘娘。”庄妃的外甥女心忧沈宁毕竟是贵妃身份,得罪了她庄妃也讨不了好处。 沈宁道:“这规矩也是人定的,今个儿我就托个大说了算罢。”庄妃倒是想闹,自己也没空陪她。她仗着贵妃身份摆摆手,让僖嫔的宫女回去伺候主子。几个宫婢忙拜谢了沈宁,匆匆离去。 待人一走,沈宁也不意多留,与庄妃笑了一笑,提步便走了。 庄妃一咬银牙,转头看向沈宁的背影,扬声说道:“贵妃娘娘若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就该请陛下在三公主生辰时来延禧宫坐坐,七公主是他的女儿,我们三公主就不是么?” 沈宁停了停脚步,稍稍回头看了看她,而后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娘娘,宝睿贵妃现下正得圣宠,您这会儿得罪了她,恐怕是讨不得好啊。”待沈宁走远,庄妃外甥女有些焦急地小小声道。 “哼,你们怕她,我可不怕她。”庄妃冷冷一哼,宠不宠全都是表哥的一念之间,她可是皇帝的亲表妹,端敏皇太后的亲外甥女,谁又敢拿她怎么样?“走,去找皇后娘娘!” 沈宁回到春禧宫,想的不是与庄妃的争执,而是另一件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罚那些宫女的二十板。景宫中主子对宫仆打骂习以为常,并且主子犯了错,奴才也跟着倒霉。一些下人熬不过也得熬,因为太监宫女们绝不允许自尽,如果他们自尽,三族都要跟着遭殃。 虽然她清楚这是封建社会,奴婢在上位者眼里看来跟牲口差不多,但他们终究是人。沈宁在长阳宅中和进宫后都受过这种刺激,但她那时无能为力,即便有心也没办法阻止。她现在成为贵妃安稳下来,是不是有能力为他们改变一些,即便不多,即便只有一点点,那也是好的。 只是真个要做这件事,势必要牵扯许多,她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装糊涂自逍遥了,但这件事是对的,她能够做,她应该做。 沈宁独自一人沉思许久,琉璃陪在一旁,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被沈宁派去伺候僖嫔的翠喜回来,向她复命道:“娘娘,僖嫔娘娘果真是肚子疼,这会儿才好了。” 她点了点头。 翠喜却不退下,又道:“奴婢听说庄妃娘娘又往皇后娘娘那去了。” “去就去罢。皇后要找我,也得明儿去了。”沈宁轻描淡写地道。 翠喜最敬佩贵妃娘娘的一处就是安之若素的模样,好似什么事儿都一定能解决似的。 没发现小丫头崇拜的目光,沈宁只想着找时间探探东聿衡的口风。 只是她却不知,东聿衡这时得知了一件大事。 皇帝接到密报,一直潜在大皇子府的密探上报东明奕剥丝抽茧追查到了三月之前长阳散播谣言的幕后真凶。他抓住的是惠妃薛家里的一个幕僚,谣言之事便是由这幕僚奉命一手策划操控,因害怕被杀人灭口早已改了装扮潜逃出府,东明奕派了很多手下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暗中找到他。还不曾严刑逼供,那幕僚就害怕得全招了,散播谣言之事只因薛家平步青云开始贪心不足,想趁此机会抹黑大皇子,从而令惠妃教养的二皇子继承太子之位。并且那幕僚竟然透露,居然连去年沈宁在遇龙寺遇烛即灭的诡计也是薛家所为。 遇龙寺之事一直是东聿衡心中一块疙瘩,慎亲王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就说明幕后之人十分小心谨慎。虽说这些把戏于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但发生在沈宁身上总觉恼火。回了宫后他将春禧宫的大小宫女太监统统亲自过目一遍,沈宁的吃穿用度一律按乾坤宫宫制审查,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放不下心。 东明奕的事儿发生,他起初并未将其与遇龙寺之事联系起来,陷害一个妃子与陷害一个皇子是两种目的,极为可能不是相同之人所为,但深思熟虑之后,他总觉二者之间有千思万缕的联系,因此本是打算旁观东明奕作法,到让作为大皇子府幕僚的密探主动献策,他在关键时刻暗中操控了事情走向。 他原以为惠妃没那个胆量,竟不想薛家居然敢自作主张。密信里头说惠妃并不同意父亲作法,二皇子毫不知情,薛家却被滔天富贵迷花了眼致使一意孤行。 东聿衡思量许久,对万福下了密旨,“派人暗中盯住薛家,在大皇子来报前不得走漏风声。去探探那幕僚底细,再看看僖嫔与二皇子动静。” “是。” ☆、102 这些时日与沈宁相处得少,皇帝陛下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想得慌。早早回了后宫,让人将御膳移至春禧宫。谁知自己踏进宫殿,却发现沈宁有些蔫蔫的,接了驾就躺在榻上不愿动弹,手还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腰。 “又入月了?”一看东聿衡就明白了,他上前坐到她的身旁,替她轻轻揉捏。 原本沈宁身体健康,小日子来了也跟没事儿一样,可是自从那一连串的遭遇后,她每月都疼得死去活来,这大半年的调养也才稍稍好了一点。东聿衡嘴上不说,心里却非常懊悔和心疼。如果不是他那一道模棱两可的旨意让她又遭牢狱之灾,她恐怕也不能变得这般体虚。 “嗯,突然得很。”刚站起来就发现不对劲。沈宁皱着眉头,现在一来她就浑身不舒服。 “一会让人来看看。”算算也是到日子了。 “有什么好看的……” “又不让你做什么,只让人把把脉。”东聿衡无奈地道。 适时琉璃端来调理汤药,沈宁眉头微皱不愿喝。东聿衡知道她入了月就变得难哄,苦药更是难喂,他想一想,摆摆手道:“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再喝。” “我也不想吃东西。”沈宁懒懒道,“你别管我了,你去用膳罢。” “唉,不吃东西怎么成?乖儿,听朕的话,朕再让人给你做几个好吃的。” 好歹祖宗被皇帝劝得下了榻,两人同坐一张膳桌旁,沈宁交差似的吃了两口,又停了筷子不吃了。 东聿衡道:“让琉璃再喂你吃些。” 第91节 沈宁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琉璃也与奴婢们在旁劝慰,可沈宁就是没胃口不愿吃。 东聿衡放下玉筷,将她抱在腿上重新坐下,颇为忧心地道:“往时疼也是疼,好歹也能吃得下吃食,怎地今个儿连吃也不愿吃了?”他轻轻抚上她的小腹摩挲两下,“是不是还有哪里不适?” 沈宁靠在他的身上,轻轻摇一摇头,“也就跟上回差不多,可能缓一缓就好了。” 东聿衡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运了一点真气给她,沈宁轻喟一声。 “空着肚子总是不好,朕喂你可好?”瞧着唇儿都白了,东聿衡心疼得紧。 “说了不吃……” “那喝口汤热一热。”东聿衡招手让人将专程为沈宁熬的滋补浓汤盛一碗送到他手中,“乖,只喝一口。” 她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这贵妃娘娘倒底上辈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这蜚子居然能让一个天子又劝又哄地喂汤!一个站在不远处的老嬷嬷瞪得眼睛都快直了,不仅是她,在场的奴才没一个不在心头震惊的。 东聿衡看沈宁听话地喝了一口,满意地笑笑,“再喝一口?” 沈宁不能抗拒他的糖衣炮弹,只觉心中暖暖的,不由又多喝了几口。 “宁儿乖,朕稀罕得紧。朕给你夹一口鱼肉。”东聿衡扬唇拿了筷子,夹了碟中已剔刺的嫩滑鱼肉送到她唇边。 沈宁乖乖吃了,脸上染了一点血色,她软软说道:“放我下来罢,我自己再吃些,你也劳累一天了,也该正经地吃个饭。” “行了,横竖你也吃不了多会儿,朕喂了你再吃。” 这话让沈宁吃不下也吃得下了,她由着东聿衡喂着吃了许多,席间万福似有急事禀告,也被东聿衡淡淡一句“候着”打发了。 直到她着实觉得饱了,他才停了筷,为她擦了擦嘴,放她坐在一旁,这才吃起自个儿的来。沈宁将椅子挪近,让宫婢退下,自己低着头为他挑鱼刺。 “行了,你先回内殿好生待着去罢。” 沈宁却道:“我这样陪着你反倒还不疼些。” 东聿衡笑出声来,“傻妞儿。” 皇帝这会儿总算记起万福,喝了一口酒让他上前,万福到了皇帝身后,躬身说是有要事禀报。 沈宁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不能让她听的。正要起身离开,却被皇帝按了按,“薛家的?” “正是。”万福低头道。 皇帝让众婢退下,留下了沈宁,“说罢。” “是……”万福看一眼沈宁,“陛下,薛全荣自尽了。” 沈宁一听薛家,就猜测可能是惠妃家里,只是不知这薛全荣是何人物。 “哦?”皇帝又停了筷箸。 “他是谁?”既然他让她听,她就不客气地问了。 “惠妃的父亲。”东聿衡解释一句,示意万福继续。 “探子说他在书房悬梁自尽,他潜进薛府时薛家也刚发现此事,里头正乱成一团,他趁乱翻出锦盒里的这封信,正是压在遗书之上。”万福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好似是惠妃娘娘从宫中捎出的亲笔信。” 东聿衡展开一看,确实是惠妃的字迹。字里行间又急又怕,惠妃一心劝父莫要胆大妄为,逆行倒施,并说二皇子与她都绝无此意,全听皇帝旨意。 “他消息还很灵通,他究竟从哪得知的消息,再让人去探一探。大皇子已知此事了么?” “奴才马上交待人去,大皇子这会儿恐怕也知晓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与大皇子有关?” 东聿衡张了张嘴,看向一桌子膳食,不愿在这儿谈论,便道:“朕不吃了,到书房去罢。” 沈宁拉住正欲起身的他,“天大的事也要先填饱了肚子,我伺候着你,快快吃完便是了。” 东聿衡看她大有不吃就不让他离开的架势,不免有些新奇又有些好笑,点点头又重新执箸。 万福却是想着也就是贵妃拉住主子,换作别人,恐怕还有一顿斥责也说不准。 待东聿衡用了膳,三人来到书房,沈宁这才知道了前因后果,薛家陷害她的动机自然是有的,不论是看她与大皇子交好,又或是回宫后生下皇子争宠,都不利于二皇子继承大宝。 “他们为什么不连我一起传出流言蜚语?” “奴才以为恐怕是想淆乱视听,离间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分明两人同陷敌营,一个陷害一个维护,也让人揣测这背后是否是拥护贵妃的人指使。 真真假假,着实也难以区分。沈宁靠在软垫上,稍稍动了动身子,“陛下是怎么找着证据的?”古代不比现代,消息与侦讯手段都很滞后,不然官府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悬案疑案,像这种突如其来的有心为之,要查出来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是大皇子将人都抓起来再三盘问,才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哦……大皇子愈发能干了。” 说曹操曹操到,太监来禀东明奕有要事即刻面圣。 东聿衡让人将他领到上书房候着,继而对沈宁交待,让她回寝宫好生休息,不必多想。 沈宁点了点头,然后想了想,说道:“陛下,你正欲将二皇子由僖嫔带养,这事儿就出来了,是不是有点巧了?” 东聿衡赞赏地看着她笑笑,“朕心里有数。” 皇帝也想过这个问题,恐怕薛家的事没那么简单。想到有人已经开始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他就已然怒气填胸。他在去御书房的路上,招手让万福上前,脸色阴霾地道:“待会儿把名单拿来。” “是。”惟有万福明白,东聿衡说的这份名单,是一份由大内密探暗中监视的朝臣后宫的名目。恐怕陛下因这事要对名单重新衡量衡量了。 皇帝见了东明奕,听他详细禀明了薛家之事,他点头让他全权处置此事,明日朝堂上报奏折。而后又找来东明晟对质,二皇子震惊不已,脸色苍白地说出薛全荣曾找他一事,证实了惠妃信中所言。而后他扑通一声下跪请罪,自言以为薛家打消了念头,不料一直心有歹意。他难辞其咎,愧对父皇与皇兄,自请重罚。 东聿衡瞪向年纪尚幼的二皇子,厉声道:“你是大景的皇子,被人差点当了棋子竟也不知动动脑子,明知奸人在侧缄口不言,好你个混帐东西!” 东明晟被吓得浑身颤抖,五体投地跪在地下只知说一句“儿臣知罪”。 东明奕为东明晟开脱道:“父皇息怒,二皇弟年幼,哪里能有这些心思,也是以为薛家打消念头,故而不与父皇提及。” 皇帝闻言,余怒仍旧未消,对二皇子发了一顿脾气,又夸赞大皇子一番,而后让两个皇子都退了下去,召见了二皇子身边的大太监魏会。 魏会长得矮小不起眼,却是东聿衡亲自为二皇子挑选的随侍,也因此并未受花府之案牵连,东聿衡看他对东明晟衷心耿耿,便依旧让他伴在身侧。 皇帝冷着脸问他是否得知薛家之事,魏会一无所知,听得万福简述,立刻吓得跪了下来,“圣上明鉴,奴才对圣上一片衷心,若是奴才知道这桩孽事,定然头一个禀告陛下!”而后他又急急忙忙解释,说薛全荣求见二皇子,神神秘秘地让所有下人都退了下去,他不放心守在门口,不多时就听见里头起了争执,他只听见二皇子大叫一声“荒唐”,其余也没听真切,待薛全荣出来却是一脸不豫之色匆匆离去,自己进殿问二皇子发生何事,二皇子却是恼得涨红了脸,紧抿了嘴并不告知。 龙颜在烛光下看不睛喜怒,魏会战战兢兢,仍旧提起勇气为东明晟说话,“陛下也是知道的,二殿下宅心仁厚,连只蚂蚁也不愿踩死,恐怕他信了薛全荣的谎话,又怕说出来令无辜者遭殃,才不敢对陛下禀明,”他顿一顿,又添一句,“全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自愿以死谢罪,还请陛下饶了二殿下罢。” 皇帝重重一哼,并不多说,冷淡让他退下。 魏会只得提心吊胆地叩拜告退。 这厢东明晟送皇兄出宫,东明奕让随侍后退些许,对东明晟道:“二皇弟,这回难为你了。” 东明晟愧疚道:“是愚弟胆小怕事,才劳累皇兄出面。” 原来东明晟得知流言一事,便心中惴惴,揣测是否薛家所为,他不敢禀告父皇,偷偷向东明奕提了醒,东明奕才渐渐找到了线索。 “二皇弟真不愿将真相告知父皇么?” “愚弟软弱令父皇失望,哪里还敢邀功似的?此事水落石出,我也就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父皇如何处罚于我,我都甘愿领罚。” 东明奕深深看了东明晟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父皇最是通情达理的,且你年纪尚幼,父皇自会体谅的。” “但愿如此。”东明晟低了下头,颇为沮丧地道。 皇帝回了春禧宫,心头有些郁气未散,以往他通常都是通过温香软玉承欢发泄,然而今日今时,却什么也不能做了。他的身子有些燥热,看着宫女出来迎接,一时也想如往常般随便抓一个宣泄情欲。 这对当了多年皇帝的东聿衡而言压根不叫事儿,后宫的存在就是为了服侍他,能在他需要时奉献一切。他从未压抑过自己的欲望,可如今内殿那妇人不能侍寝,他意欲宣泄,又当如何? 正想着,沈宁自内殿出来接他,“陛下回来了。”她微笑上前,轻轻挽了他的臂。 莫名其妙地,在看见沈宁身影的那一瞬,所有的烦闷和躁动都烟消云散。看着她晶亮的眼注视自己,浓烈的欲望被另一种情感所替代,东聿衡的眼神柔软下来,扶着她的腰问道:“现下还有哪儿不适?太医来看过么?” “嗯,来了,说我比以前好些了。” “那就好,肚子还疼么?” “还有些,躺着好点儿。” “这也叫比以前好些了?”东聿衡不满意地皱眉。 “唉,总要慢慢调理的。”沈宁轻笑,安抚他一句。 东聿衡扶着沈宁躺下,自己侧躺在床侧为她拉了薄衾,凝视着她的娇颜,大手在被下为她轻轻揉捏腰间。 沈宁虽然想知道他想怎么处置薛家和二皇子的事,但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由着他为她按摩。自己也享受着与他的静谧光阴,只是看着看着,她却咧了嘴嘿嘿傻笑起来。 “笑什么?”看她笑东聿衡也不由扬了唇角。 “没有,就是想笑……”沈宁一面说着,一面揽了他的脖子,稍一抬身送上香吻。 东聿衡弯下身子,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直到她喘不过气来,他还咬着她的下唇有些欲罢不能。 沈宁吐气如兰,由着他亲吻脸颊,在他耳边软软道:“今夜真想跟你在一起的来着,讨厌的东西,偏偏这时候来……” 东聿衡闻言,自胸膛震出笑声,他狠狠亲了她一口,“没羞没臊的东西,这会儿又勾朕的火。” 沈宁与他闹了一会,嘻嘻一笑,“要我帮你么?” “行了,你好好休息,还折腾。”东聿衡没好气地捏捏她,又不禁再次深吻一记,才慢慢平复了躁热。他着实没想到,自己还有禁欲的一天。 沈宁也不敢再撩火了,这才乖乖睡下。 东聿衡看着她的睡颜,轻喟一声,亲亲她的额,再次为她拉了拉被衾。 唉,魔障。 翌日,东明奕在朝堂上奏薛家陷害后妃与皇子一事,人证物证皆在,皇帝下旨彻查此事,同党一律格杀勿论,薛府其余人等发配充军,惟有女眷被看在死去惠妃的情面上贬为庶人,不入奴藉。 僖嫔自然也受了牵连被打入冷宫。虽然她确实什么也没做。 东明奕下了朝后求见皇后,向她细细说了此事,皇后轻轻点头,微笑道:“皇儿辛苦了,这事儿你做得很好。” “儿臣不辛苦。” 皇后轻叹一声,“只是苦了你二皇弟,你父皇本想将他交由僖嫔教养,谁知又出了这桩事。” 皇后话中有话,东明奕也听出来了,她是在提醒他这事儿有些蹊跷。东明奕压低了声音道:“儿臣本不欲此时上禀,却有手下发下大内探子比儿臣更早发现薛全荣自尽一事,儿臣想来父皇恐怕也得知了真相,故而连夜上禀。” 孟雅垂了眼睑,抚着膝上刺绣道:“母后倒也不怕什么,只怕有心人拿着你二皇弟作文章。” 东明奕道:“母后放心,儿臣心意已决,自不负母后重望。”父皇虽好似对他总有些疏远,但他已下定决心将成为景朝下一代帝王。 孟雅欣慰地点点头,“皇儿长大了。” ☆、103 第92节 薛家一事让朝中人心惶惶,就怕被人查出自己与薛家有甚渊源。然而正值此时,皇宫又传进一桩坏消息。 敬亲王突发疾病,昏阙不起。 东聿衡得知消息时表情十分凝重,他不仅派了十几个御医去敬王府为敬亲王看病,价值不菲的滋补药材也源源不断地赏进王府中。 夜里他到了春禧宫神色也有些心不在焉,沈宁自知他敬重敬亲王,摒退了下人,一面为他按摩肩膀一面柔声道:“你放心,我看皇叔平日身子健朗,他不会有事的。” 东聿衡沉沉地叹了一声,“朕别的不怕,就怕皇叔他……” “什么?”沈宁见他欲言又止,不由追问。 东聿衡却是抿紧了嘴角,摇了摇头。 敬亲王病情时好时坏,太医们好似找不出个原因来,龙颜大怒,皇城一片阴云。 沈宁发觉东聿衡对敬亲王的病情极为在意,虽然她也知道敬亲王对于他的意义,但她总觉得其中还有一些她不明白的深意。她没法子从他嘴里得知实情,只能竭尽所能地令他放宽心一些。 她也让人去向太医打探敬亲王病情,竟一无所获。她试探皇后,向洪公公打听,甚至腆着脸向沈太傅求教,却都没能有个确切的答复。 东聿衡知道沈宁的举动,并不恼怒,只揽着她亲了亲她,“别胡思乱想,朕只是担心则乱。你别跟着瞎起哄。” 沈宁深深看他一眼,双手环紧了他,“每回我伤心难过时,总会抬头看天上星星,想着这天地这么大,自己不过沧海一粟,这样想着想着,烦恼也变得小了……” 东聿衡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难为宁儿了。”这妇人,在上心的地方从不含糊。思及此,他的心底涌现一阵暖流,不由轻喟着拥紧了她。 *** 东明晟居乾坤宫多日,皇后看皇帝对他的气也渐渐消了,权衡一番,向皇帝再提后宫教养一事。只是她选来选去,却惟有庄妃合适了。 东聿衡沉吟片刻,却是说道:“此事朕心中已有定论,皇后便不必操心。” 皇后心下一惊,她不由问道:“不知陛下意欲何人?” 皇帝只摇头不语。 几日后,皇帝颁下圣旨,二皇子东明晟由春禧宫宝睿贵妃教养。 一旨即出,满朝皆惊。 宝睿贵妃一时圣宠无人能及。 皇后听闻此事,失手将手中茶水倒在绣面之上。 沈宁接旨时气恼与无奈参半,她一宫独宠就已经够招摇了,如今还有一个半大皇子…… 夜里,东聿衡将沈宁压在身下重重进入,在她耳边低喃,“宁儿,朕会护着你,带好朕的皇儿,朕会护着你。” 木已成舟,沈宁只得从命。事后她静下心来,仔细将事儿想了一遍。 东聿衡之前分明无意让她带二皇子,即便现在僖嫔被贬,但后宫也应还有其他人选,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想来想去,觉得这段时日惟一对东聿衡有所刺激的就是敬亲王的病。可是他的病与她带养二皇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愈发捉摸不透。 东明晟第二日正式搬入春禧宫。他踏入宫中的第一件事就是领着服侍自己的大小奴才向沈宁磕头。 沈宁回宫后已见过他几次,但每回都是匆匆一瞥。她让众人起了身,亲自扶他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东明晟随了母亲的脸庞十分白皙秀美,只是这些时日的打击让他显得颇为憔悴。沈宁心中叹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说道:“我看你愈发瘦了,得多吃些东西才是。” 东明晟声音有些僵硬沙哑,“多谢母妃关心,儿臣谨记。” 沈宁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当一个十岁的孩子的后母,她的心思也很复杂,可她知道东明晟肯定比她更为忐忑,况且他小小年纪,经历的也确实太多了。 沈宁对孩子十分包容,是因为她孩提时期做过许多成年之后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她一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无理取闹之举,再看看自己长大了也没长歪,就将心比心地觉着应该给孩子更多的宽容。 并且看着东明奕与东明晟,个个都是还没长大就已要被迫长大,她确实也有些替他们难受。 沈宁握着东明晟进了起居殿,一干宫仆跟在后头,琉璃知道沈宁不爱跟前多人伺候,只留了两个大宫女与她一齐跟进了殿,其他人等都候在外头。 东明晟的教养嬷嬷只得杵在外头不时向内张望。 沈宁先坐上了榻,凝视着面前站着的东明晟一会,微笑着伸出了双手,“明晟,给母妃抱一抱罢。” 东明晟吃了一惊,僵硬地道:“儿臣不敢放肆……” “这怎么能叫放肆,过来。”沈宁笑着摆摆手臂。 东明晟小心翼翼地挑眼看了沈宁一眼,见她笑脸吟吟,不似厌恶,才缓缓移步走近她的身旁。 沈宁双手一合,将他瘦弱的身子抱在怀中。 东明晟浑身僵硬得跟一块木头一样,他的手好半晌才抓住了她的袖口。 谁知他忽地听得一阵清脆笑意,只觉身子蓦然腾空,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坐在了沈宁的腿上! 瞪着眼前的盈盈笑脸,东明晟大脑空白一瞬,随后才面红耳赤地道:“母妃,请放儿臣下来!” 琉璃与两名宫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 “母妃看明晟可爱,忍不住就想抱一抱,”沈宁揽着他,轻轻扁了嘴,“明晟不愿让母妃抱一抱么?” “不,儿臣,母妃……”东明晟从未被人这么抱过,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既然愿意,明晟就让母妃抱着说会话罢。”沈宁伸手拿了一块糕点递给他,“喜欢吃么?金丝糕?” 东明晟直直坐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要母妃喂你么?”沈宁偏头,笑眸晶亮晶亮的。 东明晟立刻双手接过,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沈宁轻笑两声,又问道:“好吃么?” 东明晟轻轻点了点头。 沈宁见状,也就笑笑不再说话。 东明晟十分小心地吃完一块金丝糕,渣粒儿一点也没落在沈宁身上。沈宁抽出丝帕,轻轻为他擦拭手中碎屑。她一边擦着一边说道:“明晟,你曾经来找过母妃,母妃因为自己的原因没有答应你,你别怪母妃。” “儿臣不敢……”东明晟注视着她为他擦拭的动作,喏喏说道。 “其实这回,母妃本也没有打算。”话到此处,东明晟如遭火似的撤开了自己的手。 沈宁抬头看向这敏感的孩子,轻喟一声,“你先听母妃把话说完。” 东明晟低垂着脑袋,抿紧了嘴唇。 沈宁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道:“是母妃自私,不愿卷入事端,但既然你父皇让我照顾你,我也再不能推托。你放心,我既然已成了你的主宫母妃,就一定会担起责任,尽心将你养大。” 东明晟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轻轻地道:“母妃不会扔下明晟不管?” “不会。”沈宁注视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尽力视你如己出。” 东明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露出进春禧宫的第一个笑颜,“谢谢母妃。” 沈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你从此以后,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也不必强迫自己马上视我为母,你的生母犹在,惠母妃又才走不久,我们便慢慢培养培养感情罢。” 东明晟愣了一愣,才犹豫回道:“是……” “乖孩子。”沈宁揉揉他的脑袋。 又抱着他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外头东明晟的贴身太监魏会跪禀道:“启禀娘娘,二殿下该去上学了。” 沈宁这才放了东明晟下来,为他整整衣冠,“去罢。” “儿臣先行告退。”说着东明晟就要跪下。 “不必跪来跪去,生分得紧,你往后见了我,只作礼就成了。”沈宁扶着他臂,后又笑着加了一句,“你父皇在的时候便跪一跪。” 待东明晟出去后,沈宁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虽在东明晟面前表现得很自然的模样,可到底她从未做过人家后母,并且还是这么大一个孩子,她着实还有许多要准备的地方。 自那以后,沈宁先是将东明晟的贴身奴才逐一问过一遍,将他平日的吃穿住行问了个通透,就连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也问得明明白白。她知道他早膳用得少,于是每日送了东聿衡上朝后,总是督促了东明晟用了饭才让他去上学。夜里回来问过他的课业,也总是要问他白日与兄弟伴读相处如何,有甚趣事。东明晟起初含糊不言,后来也与她说上两句。不仅如此,她还常让长公主过来与兄长见面,有时也请教养长公主的德妃过来坐一坐。 东聿衡看在眼里,一日笑言她这母亲颇为尽心。沈宁却道:“这些事儿谁都能做,教育孩子是一门大学问。” 皇帝轻笑。 长阳降下初雪,敬亲王东瑞祥病逝王府。噩耗连夜传进乾坤宫,东聿衡一夜无眠,沈宁在旁陪了一夜。 待隆重操办敬亲王丧礼,皇帝克制不住沮丧与焦躁的情绪,粗暴地压在沈宁身上索求着她的温暖,沈宁咬牙抑住痛楚,以无比的包容接纳着他的冲撞。 “宁儿,宁儿……”东聿衡在她耳边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儿,将热流注进她的身子最深处。 隔日沈宁醒来,见皇帝怜惜地抚着她红紫的肌肤,她微笑着亲了亲他的心口,回应她的是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 翌日,皇帝恢复如昔。沈宁竟有些心疼,他连悲伤都有时限。 王太妃召了皇后过去,说是近来宫中连办丧事,恐怕天家郁思积胸,年也不能好好过,理应赶快定下东明奕的皇子妃,开春办一办喜事冲一冲。 皇后领命。 因为皇帝因敬亲王之事所扰,大皇子的婚事孟雅一直不敢向皇帝提及。这时才向皇帝呈了几名皇子妃正妃人选,其中并无沈府女儿。自游知渊一事,孟雅摸不透沈宁与沈府其中内幕,又见沈宁始终装着糊涂,于是决定将联姻之事缓一缓。 皇帝看了人选,斟酌半日,选定了顾长卿之女顾元珊为东明奕正妃。 东明奕得知此事,独自一人来到春禧宫坐了许久,任凭沈宁怎么逗他也不开口,只默默地吃点心喝茶,直至快下钱粮之际他才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沈宁夜里对东聿衡说了此事,她怕东明奕是得了婚前恐惧症,“他还是个孩子,就不能再缓个一两年?” 东聿衡闻言只是哼了一哼,只说大皇子不日将娶妻生子,往后少让他独自前来。 沈宁无语了。 ☆、104 大年十五,沈宁才将东明晟等人接了回来,终于两颊有些肉的东明晟拿着一把小弓箭给她看,“这是皇兄送给儿臣的,他说是他从前用过的弓。” 沈宁笑道:“你还连吃带拿。” 东明晟一听,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他支吾道:“儿臣也没甚稀罕物件送给皇兄……” “礼轻情义重,只要是你的心意,你送什么你皇兄也欢喜。” 东明晟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儿臣知道了。” 沈宁轻笑,让人带他下去沐浴更衣,准备参加夜里的后宫家宴。 夜宴表面一派和乐融融,她只喝了两杯,便借故不胜酒力提前离席,东聿衡知道她不爱这后宫热闹,也不留她,妃嫔们是巴不得她走好夺得帝王注意,只有皇后挽留关怀了两句。 沈宁走时还把东明晟给带走了,东明晟本与其他皇子皇女们围在一块玩炮竹,听得母妃派人来唤,顿时乖乖地跟着走了。 一行人渐渐远离笙箫之乐,东明晟发现沈宁并非往回宫的路走,反而往皇宫最僻静的地方走去。那里头除了送饭的宫仆,其他主子仆人都不常来。 第93节 因为那是冷宫。 东明晟心惊,快步走到沈宁前面跪了下来,“请母妃止步,前头……没甚好去处。” 沈宁看向他,轻轻问道:“你不想去么?” 东明晟浑身一颤,深深一拜,“儿臣,不敢。” 孩子遭得什么罪。沈宁叹息一声,“卫选侍固然有罪,但她毕竟是将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生母亲,你想念她,她想念你,这都是人之常情。” 东明晟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去罢,你去看一看,若是你父皇怪罪下来有我担着。”沈宁叫魏会上前,“陪着二殿下进去罢,我在外头等着你们。” 魏会领命,东明晟的手在冰冷的地下握着拳,重重的磕了个头。 主仆两人匆匆往冷宫走去。琉璃将手炉捧给沈宁,又为她理了理大氅,却也对她的举动并不多话。 不消一柱香的功夫,东明晟与魏会就出来了,沈宁见他双眼通红,招招手让他上前,执了他冰冷的手往回走,柔声问道:“见着你母亲了?” “……嗯。”东明晟鼻音甚重。 “别难过,往后再让你来。” “……嗯!”东明晟眨了眨眼,一滴眼泪掉进地下。 谁知沈宁这承诺竟是永远也实现不了,卫选侍竟在见到亲儿的当天夜里,一根白绫上吊自尽了。 沈宁得知消息,震惊地呆坐了许久。她难道以为她带东明晟去看她的目的就是这个?还是她是主动选择了这种方式,让东明晟往后只认她一个母亲,让她再无顾忌视如己出? 她让人从学堂中将东明晟接了回来,沉重地对他道出了残酷的事实。东明晟一张本已散发些许光彩的脸又变得苍白之极。 沈宁将紧紧他抱在怀里,喃喃说着对不起。东明晟先是一动不动,许久后抓着她的手臂无声地哭了起来。 夜里皇帝来了春禧宫,见沈宁缩在暖炕上无精打采,便知道她因何事伤怀,他没好气地斥了一句,“叫你多事儿。” 沈宁一听,浑身一颤,将头埋进双腿间。 见状东聿衡又心疼了,他走过去将她揽进杯里,“欸,你又没拿刀子逼她,自己自责个什么劲?” “我就是难受……”沈宁在他胸前闷闷地道。 “她一心求死,跟你不相干。”东聿衡亲亲她的额,如此安抚。 第二日,出现在东明晟面前的沈宁又是一副神采奕奕,琉璃只觉沈宁原来也十分不易。 过了年,马上便要准备的便是东明奕纳妃、黄陵娶妻。 顾元珊沈宁在昭华宫见过几回,觉得这女娃儿美丽端庄,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东明奕相处久了定会喜欢。惟今需要她担心的,是被她吓了之后一听黄陵就哭的乐华郡主,还有日渐削瘦得与花弄影不似双胞胎的花破月。 对于花破月又瞒着她上表皇帝,虽知她是怕她为难,但心中也觉恨铁不成钢。因此这些时日对她的憔悴视而不见,也故意少让她进宫。对于乐华郡主,她却是开始三天两头地请她进春禧宫坐坐,努力为黄陵拨乱转正,消除其撕人阴影,只差没举天发誓他不会将自己妻子“刷”地撕作两半。只是沈宁形容太生动,乐华郡主又吓哭了。 眨眼到了黄陵大婚之日前夕,乐华郡主好容易半信半疑接受了黄将军其实是斯文人的说法,坐在家中待嫁时,当夜花破月却凭空失去了踪影。 奴婢们直到清晨才发觉此事,黄陵正准备去往顾府迎亲,听闻此事虽是诧异,但隐隐地觉着意料之中。 因为花破月是皇后钦指的侧室,因此众人也不敢隐瞒,将事儿通传进了宫中。皇帝正由着沈宁服侍更衣准备上朝,听得昭华宫太监跪在外头禀明此事,凉飕飕的眼神瞟向了还神情自若为他系扣的贵妃娘娘。 “这可是大事儿,听说乐华郡主的轿子抬进将军府,花侧室也得跟着进去,短短时辰去哪里找人?”宝睿贵妃唉声叹气。 “皇后娘娘也让奴才问陛下哩。”外头太监应声。 广德帝让一干人先行退下,打算与贵妃“商议商议”,不料此时脸皮又变得奇厚的沈宁却是直言不讳,“是我干的。” 皇帝瞬间有打她屁股的心。 “把人交出来。” “不交。” “宁、儿。” “不交就是不交,你要狠心,就让人来拿我问罪好了。”沈宁爽性耍赖。她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是因为她知道花破月嫁不嫁黄陵对东聿衡不痛不痒,他也不关心花破月是死是活,比较起来,拿她认罪这事儿严重些。 “你现在是反了天了?认定朕不敢拿你问罪是么?”东聿衡面上恼怒,心里却好气又好笑。他早就料到她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一度还以为她是恼了花破月死了这条心了,没想到她还能悄悄儿做出这事儿。 “哎呀,聿衡--我就这么一个好友,我怎么忍心看着她整日整日地哭?她不开心我也跟着难过,你总不想我未来的日子总是难过罢?”沈宁见状,扭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摇啊摇,声音也是难得地嗲得可以滴出水来。 东聿衡心都有些酥了,但他还坚持不受她的诡计,“她嫁给子陵已是她天大的福份,何来难过一说?你别是好事办了坏事!” “……他们我知道的,我这旁观者做了几年,很明白他们的羁绊。”沈宁闻言,靠在皇帝身侧轻叹一声,“他们是爱得太深,才为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东聿衡这回真不理解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韩震恋慕花家大女,因此情愿让她嫁与子陵,花家大女恋慕韩震,因此自愿与子陵为妾?” 沈宁偏头想了想,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没错。” “荒唐。”东聿衡笑着摇头。 “怎么个荒唐了?”沈宁不服地问。 “……行了,“皇帝却绕回了原话,“还不把人交出来?” 沈宁沉默一瞬,又拉着他使劲摇来摇去,“求你了,求你了,只当大花死了还不成么?你就这么想让我作牢么?” ……瞧瞧这胡搅蛮缠的东西……滑头的妇人……她就拿捏了他的脾气,居然还真敢要他在后头收拾残局。东聿衡明知该发火,可不知为何他居然很受用! 罢了罢了,她已算是极懂事了,再样样压着她,指不定又出什么夭蛾子。 幸而贵妃娘娘曾经前科累累,让皇帝陛下大大降低了要求…… 于是东聿衡还板着脸低斥沈宁一句,转而又叫昭华宫太监进来,说是事关皇家威仪不得张扬,让黄将军将空轿抬进将军府,事后再查。 沈宁高兴地亲他一口。 反正黄陵今日还有正妻进门,沈宁也就不觉十分愧疚。 傍晚时分,将军府张灯结彩,来道贺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宝睿贵妃代表皇帝陛下亲自到将军府庆贺。 大将军深受皇宠可见一斑。 沈宁说了些场面话,让左右退了两步,笑盈盈地看着他一身大红喜袍,“黄大哥,你今个儿真精神!” “多谢娘娘。”黄陵笑着拱了拱手。 “能嫁给黄大哥,乐华郡主也是个有福的。”她真心诚意地道。 “娘娘过誉,陵还得谢过娘娘送来的画卷。” 沈宁抿嘴而笑,“我也没想到大哥会选乐华郡主哩。” 黄陵干咳一声,笑而不言。福亲王是闲散亲王,乐华郡主单纯天真,于他而言再好不过。 沈宁轻笑,转而垂眸小心翼翼提起了花破月之事。她看黄陵的表情似是若有所思,怕是已经猜出十之八九,也有些小小过意不去。 黄陵却是说道:“不知何处歹人掳了花小姐,陵恐怕花小姐凶多吉少。” “是、是呀。”见他故意不点破,沈宁更加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见如今贵为贵妃娘娘的沈宁还在他面前露出做错事的小孩表情,黄陵失笑一声,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曾偶尔想过这个女子或许可以与他同骋大漠,却不料她成了皇宫最娇贵的花。 “黄大哥,你一定要幸福。”沈宁再次抬头,带着微笑与希冀如此说道。 “承娘娘吉言。”他终是一笑回应。 番外--生病记 一向身强力壮极难生病的沈宁在某一日竟患了风寒。还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 皇帝回了后宫才得知消息,他被拦在寝殿的门外,脸色顿时沉下来了,“怎么现下才上禀?” 琉璃道:“是娘娘不让奴婢说的。” 一旁的秦嬷嬷点头称是,心中却想从没有哪个后宫得了风寒也立即上奏的,皇贵妃固然得宠,但若坏了规矩又止不住有什么风波。 沈宁在内殿服了药睡了一觉,听到外头隐隐声响坐起了身,只觉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让开。”东聿衡皱眉摆手,意欲进殿看沈宁如何。 秦嬷嬷顿时着急地挡在面前,“万岁,太医说娘娘这病容易过病。娘娘现下病着,您若进去窜了病气可是娘娘与奴才们的大罪过了,还请万岁移驾,也让娘娘在里头能安心养病。” 并非秦嬷嬷大胆敢拦圣驾,只是这是后宫规矩,后妃生病事小,皇帝生病事儿就大了。 “啊,是这样么?”沈宁自屏风后现身,隔着菱花门出声。她看了看东聿衡有些失望,她本就极少生病,一生病起来更显脆弱。本来希望东聿衡安抚她哄哄她,没想到连进也不让进。 那水润迷蒙的大眼带了些失望与委屈,立刻让东聿衡提起了心。他板着脸径直走向前推开了门,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发热了么?” 东聿衡这干脆的举动让沈宁有些动容,她愣愣看了他一会,才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就是嗓子难受,有些头疼。”她继而说道,“你回乾坤宫罢,被我传染了就不好了。”她刚才还觉得委屈呢,一会儿什么委屈都没了。 女人其实太容易满足,有时她需要的不是爱人的陪伴,而是他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朕身强力壮,哪里那么容易窜病?倒是你,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下床做什么?”东聿衡不悦地扫视一圈,“怎么寝宫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琉璃与众奴婢不由暗自叫屈,娘娘是得了您的旨,若是睡下不必起身。可她们哪里敢跟娘娘一般,不出门迎接这皇宫最尊贵的主子。 幸而皇贵妃为众人说了一句公道话,“看你来了,不是就去迎接了么?” 东聿衡注视着她有些懒洋洋的笑容,抿着嘴揽着她回床上躺着,“哪个太医来请脉的?说了些什么?” “嗯……张德顺张太医过来了,他就说我受凉染了风寒,吃一两帖药就好了。我刚才已经吃了一回了,苦得很。” “良药苦口,”东聿衡一面问,一面拉了一旁的薄被为她盖上,沈宁摇摇头,“热得慌。” “盖着,捂一身热出来。朕看你就是昨夜睡在玉床上还不盖被子,半夜起了风就受了凉。”东聿衡自知她夏季睡觉不安份,夜里总要帮她盖一盖被子,昨夜因天儿太热也就忘了管她,谁知今个儿就生了病。皇帝眉宇紧皱,有些懊恼。 沈宁嘟了嘴,但也乖乖听话将被子盖严实了,懒懒地侧躺着眨了眨眼,见东聿衡一脸肃穆又不免好笑,“唉,不过是个小、风寒,咳咳,明日就好了。” “……行了,睡罢,朕看着你。”皇帝听了她的话,脸色稍霁,但眼底依旧有些阴霾。他从不认为风寒是小病,当年皇太后就是因风寒入体,继而热症不退,最终不治离世。并且不止皇太后,他还听过许多人都是因风寒而死,宁儿总不能……他在胡乱想些什么! 沈宁不知东聿衡心中纠结,她伸了一手出来捞了捞被子,“我一会儿就睡着了,你别久待,也别担心。” “嗯。”东聿衡抚了抚她的脸蛋,幸而她没发热。 沈宁果然如她所言很快就睡着了,东聿衡默默地注视了她半晌,轻轻起身出了内殿,但他也没有离去,而是在起居殿中批阅奏折。 万福与玲珑翠喜在一旁伺候,殿内静悄悄地,只有外头夜蝉鸣叫,平添了一丝躁动。分明殿中置了冰桶,东聿衡还觉闷热,又让两个宫婢为他身后打扇。 他手握朱砂笔,挑眼看了看菱花隔门,忽地一瞬竟想着沈宁笑吟吟地走进来,说她已经好了。再一转眼,他却有些好笑地摇头,复而低头在奏折批示。 夜里他并未回乾坤宫,反而让人在内殿里屋铺了床睡下。半夜本是熟睡的他听得一点骚动,立即睁开了眼睛,问外头值夜的太监,“怎么回事?” 那太监立即禀道:“回陛下,皇贵妃娘娘好似发了热症,琉璃姑姑正派人去请在宫中值班的太医。” 东聿衡一听,顿时趿鞋下床,连外衣也不披便大步进了内殿,见沈宁满面潮红,呼吸有些急促,再一摸额头,简直烫进了皇帝心里。他心惊地收回手,拇指用力搓了搓四指,像是要将这热度搓走似的,“去把张德顺……不,去把太医院凌霄阁的大夫叫来。” 沈宁发着烧十分难受,意识也有些迷迷糊糊,想劝东聿衡放宽心也好似没有力气。隐隐约约间自己似是又被放下床幔把了脉,好像还听见有陌生人说了一句“为甚这些小病也叫我来”,她有些想笑,又觉自己身在梦中。 折腾了一夜,幸而身上热度在黎明时退了下来,东聿衡又叫沈宁叫醒,亲自扶着她喂了一帖药,听沈宁叫苦,又怕蜜饯减了药性,搂着她轻哄了许久,又喂她喝下一杯温水才又让她躺下歇息。万福捧着冠服等了许久,将春禧的奴才交待一遍的东聿衡才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第94节 这日朝中无甚大事,东聿衡心中总觉烦闷,也懒得啰嗦,快快地退了朝,大白日里回了春禧宫。进了宫院却见德妃、淑妃领着花弄影等几个低品阶的嫔妃接驾。他板着脸问她们为何聚在了春禧宫,丽美人快语答道:“妾等在皇后娘娘处听到皇贵妃娘娘染疾,故而前来探望。” 谁知皇帝闻言,不知怎地一股邪火就冒了出来,“皇贵妃生了病,正需静养,你们一个个跑来扰她清静,存的是什么心?” 德妃淑妃等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斥责给吓傻了,齐齐下跪请皇帝息怒。德妃更是苍白了一张脸道:“臣妾与姐妹们皆是出于一片真心诚意来探望皇贵妃娘娘,陛下又怎能这般误解妾等心意?” 东聿衡却不是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全都退下罢。来人,传朕的旨,皇贵妃静养期间,外人一概不见。”说罢他便一挥龙袍大步走进殿中。 一干嫔妃都受了惊吓,神色恹恹地出了春禧宫。 万福竟也不想皇帝突地发这么大的火,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后宫骂了一顿。若是平日里哪个妃子染了疾生了病,他不是还十分赞同后宫去走动走动解解闷么? 皇帝此刻不理会这些,进了内殿见琉璃扶沈宁起身,就知道她因德妃等人过来将沈宁唤醒了,他一怒之下又将琉璃斥责一通。 沈宁病恹恹地由他亲自扶着躺回床上,虚软无力地道:“做什么那么大火气?” 东聿衡依旧沉着脸探了探她的额,觉着她还有些发烧,紧绷着唇角道:“你昨个儿不是说今日就好了么?怎么这会儿还不见好?”话语里竟有无理取闹之意。 沈宁简直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想生病。” 东聿衡凝视着她沉沉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脸道:“不想生病,就赶紧好起来。”他从没想过,她一生病会弄得他如此心神不宁。她不过只患了风寒,太医向他再三保证吃了药就无大碍,他也明知沈宁身子结实,好生调养就会无事,可他想着想着就觉不安,就怕她哪里出了差池跟母后一般……这前所未有的懦弱念头让他浑身难受,恨不得替她生病,自己少遭些罪。 沈宁只觉他今日有些反常,但终因身体不适没有深究。 幸而第三日沈宁的烧也退了,病也好了大半,皇宫中最大的主子脸上这才转阴为晴。 过了几天,沈宁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了那日院外情形,她不由嘟嘴与他抱怨,“你这是在给我拉仇恨。” 东聿衡看她片刻,半晌却是说了一句,“朕若是没去云州就好了。”他破天荒地后悔了。如今这害怕失去绝不能失去的滋味太难受。倘若他没去云州遇上这魔障,自己是否能舒坦许多? 沈宁愣了半晌,忽地明白了他话中深意。一时也不知心头什么滋味,靠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有时你好好的,我也会觉着难受。”一胡思乱想就没完没了。 东聿衡诧异,低头沙哑问道:“你也如此?” “是啊!”沈宁抬头直视于他。 二人对视许久,眼中情波流转,东聿衡忽地思绪万千,他将沈宁紧紧揽在怀里,“倘若朕有朝一日先你而去……” “不可能。”沈宁打断他的话。 “为何?” “因为你是万岁啊。”沈宁把玩着他的玉佩笑道。 东聿衡失笑一声,而后又揽了揽她,“傻子,哪有人真能活千岁万岁,那都是神仙妖怪,”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朕跟你说正经话儿,倘若朕先驾崩,宁儿又会如何?” 沈宁沉默许久,才道:“我想不出来。” “想一想。” 沈宁这会儿爽性耍赖了,“我不想,你身子骨健壮,又是习武之身,一定比我活得久,”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居然无法想像自己看着他离世的那一幕,“我不管,你把我养在皇宫,就要对我负起责任!” 皇帝似是拿皇贵妃的胡搅蛮缠没法子,他抬起她的脸,细细凝视片刻,轻喟一声,用力封住她的红唇。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李白秋风词 ☆、105 两年后-- 春回大地,长阳街头似乎又复苏起来,展现盎然生机。三月三游春之乐重新唤起了众人外出踏青的雅兴,似乎皇城中也受到了熏染。 这不申时刚过,白虎门侧门前停了一辆不起眼的回宫马车,里头坐的却是二皇子东明晟。只是守城侍卫不知,二皇子分明是微服出宫,这身后怎地跟了这么一长串的黑甲护卫,这还怎么能不引人注目? 守城侍卫自然不敢问二皇子干什么去了,但他还是恪尽职守请东明晟打开了车厢,直到他瞅见里头只有二皇子与陪同他外出的一个侍女后,他才恭敬地行礼让行。 小太监挥鞭,驾着马车驶进皇城。一长串的护卫却是没有跟进去。 “侍女”有些悻悻地支着下巴,东明晟看她一眼,轻轻说道:“母妃,您放心,儿臣自会承担罪责,不让父皇迁怒母妃。” 原来这侍女正是乔装打扮的宝睿皇贵妃沈宁,她今个儿心血来潮,竟是怂恿东明晟捎她出宫玩儿。 这两年来东明晟渐渐与沈宁融洽起来。沈宁的孩子王头衔不是叫假的,她十分了解孩子们的心思,也知道他们天性难以扼杀,因此对待东明晟是亦母亦友。虽然宫中规矩繁多,除却晨昏定省,她也很难见东明晟一面,但她也尽量找机会与他相处,只是与他聊些他感兴趣的话题,与他讨论弓箭弩术什么的,久而久之东明晟也不能顽抗这种从未有过的风格,渐渐畅开心扉,变得开朗了些。 然而让东明晟打心底里对沈宁有了改变,是在有一回他高烧不退变得十分脆弱,沈宁来探望他时他竟抓了她的衣角不愿让她走,沈宁竟也不顾宫规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甚至还因此与皇帝发生争执,最终也没能改变她的决定。他迷迷糊糊之间不知为何鼻子有些发酸。 从那以后,他与沈宁的关系似乎隐隐亲近了一些。今日居然没能拗过她的肆意妄为的想法,脑袋一热竟然答应了。 两人微服出了宫,在长阳最繁华的街市玩了一圈,吃了糖葫芦看了斗鸡,玩了陀螺买了七巧板,还吃了许许多多他从未吃过的街边小食,连肚子都吃得圆了。正玩得兴头上时,黑甲军副统领谷梁右就带人找来了。 东窗事发。 沈宁没料到今日本应忙碌无暇顾及于她的东聿衡居然会发现,有此心虚,又有些不满,她好容易才出来一趟,还没玩够啊,但她此时听东明晟的安慰的话又有些开心,搂了搂他的肩膀道:“晟儿对母妃真好,不过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母妃来处理便好了。” 有乾坤宫太监等在第一道门后,见马车进来马上迎了上去,并交待了皇帝的旨意,让二皇子立即到乾坤宫见驾。 连衣服也不让他们换,看来很生气啊……已经十分了解东聿衡脾气的沈宁暗自叫糟。 马车停在后宫门前,两人下了马车,匆匆走了一段就到了乾坤宫,所幸并未遇上其他人。只是通传了一番,里头的大爷却让东明晟先退下去思过,让沈宁独自一人进殿面圣。 这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沈宁给了东明晟一个安抚的眼神,吞了吞口水,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 殿中安静得有些诡异,新晋升的大宫女如意脸色有些古怪地向一身侍女打扮的沈宁行了礼,请她往安泰堂走去,到了菱花隔扇门前却只让沈宁一人进去。 沈宁轻轻走了进去,先往屏风后悄悄探了探头,却见一道凌厉的视线射了过来,继而她便看见一张阴沉的俊脸正直直对着她。 她嘿嘿傻笑两声,自画屏绕了出来,装傻请安,“奴婢跟万岁爷请安。” 只是这一举动并未令广德帝开怀,他只瞪着这胆大包天的妇人冷冷一哼。 “万岁爷看我这身衣裳好看么?”沈宁见状,继续腆着脸插科打诨。 皇帝依旧板着张脸不说话。 “……哎呀,好陛下,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我下回不敢了。”沈宁见状,上前,意欲揽住他的手臂,却被他黑着脸拨开。 连撒娇也不管用……沈宁眼珠一转,爽性先倒打一耙,“这都是你的错,你明明答应了我三月三带我出宫游春,结果你又忙得没能去成。我都多久没出过宫了,这不是心痒痒了么?” 这话终于让皇帝开了金口,却是脸色极为不悦地喝斥道:“因此你便偷溜出宫了?你倒是屁股上长了刺儿了,朕分明说了等过些时日朕再带出去,你就一刻也等不了了?哪个妇道人家像你这般野着心思?”东聿衡现在还忘不了当他说要带她出宫游春时她的喜悦表情,那是一种不同于平日面对他的欢喜,眼中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光彩。只是这道光彩让他莫名地有些烦闷,他顿时后悔不该开这个口。正好三月三那段时日国事着实忙碌,他也顺理成章地避过了这事。没想到她居然就一直心心念念,今日甚至敢私自溜出宫去!天知道他让万福去了一趟春禧宫得知此事时是个什么心思。他首先就想着就是她又悄悄地跑了! 幸亏沈宁为了以防万一留了字条,但他在让人将她抓回来的短短时辰里头还有些坐立不安,现下思及更觉丢人,这气也是算在了罪魁祸首头上。 “你好大的胆子,堂堂皇贵妃居然敢私自出宫,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你现在是一点王法也没了是么,信不信朕现下就办了你!” 沈宁被骂得狗血淋头,缩着头弱弱地道:“唉,我不过出宫走走透透气……” 谁知这话更是让东聿衡火冒三丈地打断了她,“皇宫这么大,朕哪儿不让你去了?朕就闷着你了?” 沈宁看他发了大火,拧着眉愣愣问道:“你倒在在气些什么?” 这话却跟捅了马蜂窝似的,皇帝胸膛起伏两下,连话也懒得跟她说了,蓦地站起来,粗臂伸至她的腰间,竟将她一把扛上了肩膀。沈宁吓了一跳,蹬着腿道,“放我下来!” 东聿衡一言不发地将她扛至榻边坐下,抱下她按着她的臀儿就狠狠打了下去。 屁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明显地告示着她被体罚了。沈宁犹不敢置信,她都三十出头了,他居然还打她屁股! “放我下来!”她不依地扭腰。 东聿衡闷不哼声,按着她又是几掌。 “哎哟,疼,疼!”沈宁真疼,不顾丢脸地装可怜,“我错了还不行么?再打我明儿都坐不住了,岂不让人看了笑话!”末了她又加一句,“真疼!” 东聿衡余怒未消,瞪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终是没在下毒手,冷着一张脸将她“扔”到一边,自己撇开脸坐在那儿生气。 沈宁揉揉屁股,偷瞄东聿衡一眼。她虽然不知道东聿衡的火气在哪,但也知道他是真发怒了,聪明地识时务为俊杰,决定先将他安抚好再说其他。于是她先小心翼翼地看看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扯了扯他的袍子。 东聿衡不理会,沈宁再轻轻扯扯,同时吸吸鼻子,带点委屈地道:“好陛下,我的屁股疼得紧,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红了?” 皇帝先是不愿理,沈宁又再软软绵绵地说了一次,他转头瞪她半晌,才缓缓拨开她的裙摆,褪下她的裤儿。 白嫩嫩软呼呼的臀儿出现在广德帝面前,他凝视着微红的臀肉,眼神黯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划过她滑嫩的肌肤,声音低哑一分,“红了……”怎地这么不禁打? 话里的火气已经少了几分,沈宁再接再厉,“好陛下,帮我揉一揉。”她软语的恳求里边却带着难以言语的魅惑。 “……哼。”大掌抚上她的俏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唔。”沈宁呻.吟一声,却是有些勾人心魂。 东聿衡好似置若罔闻,一下一下地抓揉着她的柔软,火热的大掌包覆着她,情.欲渐渐弥漫,沈宁咬了下唇低吟一声,她又扭了一扭,轻轻软软地叫了一声“聿衡……我真知道错了,我给你赔罪……” 她媚眼如丝地看着他,抬手欲为他更衣,他却一把抓住了她,冷冷道:“先自己脱了。” 她双颊飘红,缓缓支起了身,将他推到榻里坐下,自己先褪了半挂的裤儿,跪坐在他的腰上,后臀隔着衣料正顶着他的火热。 此时沈宁还大衫未去,裙摆凌乱,莹白的长腿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魅惑风情,东聿衡眼底如墨,大手似是有主见地抚上她的腿儿来回轻划。 沈宁想褪去短衫,东聿衡再次冷酷命令,“先把你的裙儿卷起来,咬在嘴上。” 沈宁听到这羞耻的命令,手都抖了一下。她微蹙秀眉,求饶地看向他,却被他眼中满溢的欲火与渴望所蛊惑,她颤颤地卷起裙边,微启红唇,咬在银牙上。 这副场景似比身无寸缕更加难堪,沈宁紧抓着裙子,心中被异样如潮水涌过。 东聿衡的喉节滑动,他修长的食指缓缓移向她的肚脐眼儿,若有似无地画着圈圈,她浑身轻颤,小肚子也一缩一缩,后头的火热却似欲发坚硬。 大手撤了开来,就在她稍稍放松之时,他的手指却又伸向她的嘴角,勾掉她咬住的裙摆,二指不甚温柔地探了进去。她只能被动含住,待修长的指被她湿润,粗臂下滑,沈宁仰头呜咽一声。 “脱衣裳。”分明手底下做着那么羞人的事,东聿衡此时的声音却十分冷硬,这巨大的落差让沈宁被羞耻与莫名的快感冲刷,她摇了摇头,身子不住轻扭。 东聿衡哪里放过她?使了手段让她乖乖照做,待她身无一物,他凝视着百看不厌的凝脂雪肤,火气总算被欲.火取代。 这些年来沈宁一直注重保养,尤其再次进了宫之后更费心思,她将宫中的后妃秘方研究了一番,选了最适合的护养之方,再繁再细她也不怕。保养之资成了春禧宫最大的开销。加之她长年习武,又修了韩家的内功心法,体内调养和谐。因此如今的她肌肤愈发细腻光滑,每每令皇帝爱不释手。 只是那被咬伤的双臂还是些有瑕疵,但他不仅不嫌弃,反而极爱抚摸。这些伤痕是沈宁坚强不屈的见证,是她善良无畏的证明。他心疼中带着骄傲,因为这样一个妇人是他的女人。 皇帝欢爱时并不十分温柔,正如同他的性格一般杀伐断绝,沈宁虽也爱他这般作风,可有时失控她就受不住了,幸而她这几年寻出经验,一旦他的野兽欲望刹不住了,她就会伸了臂到他面前,说一句“亲亲我”,他便会稍稍回复理智,亲吻她的手臂,不再粗暴地折腾她。 沈宁攀在他身上,亲着他的脸,他的耳,为他脱下长袍内衫,细细吻着他强壮的胸膛,而后一路下滑。 她好好地伺候了他一回,抬起湿滢滢的眼看向他,东聿衡低吼一声,重重将她压在身下。 许久,云雨初歇,皇帝陛下紧搂着皇贵妃平复余韵。 他们之间的欢爱十分和谐,东聿衡身强力壮,百无禁忌,沈宁精力充沛,享受性.爱,虽有害羞却也配合,一场云雨下来,二人皆十分满足。 这回沈宁也总算牺牲小我完成了大我,东聿衡低头凝视着怀中的人儿微微喘息,而后又狠狠将她的红唇咬了一口,“再有下次,朕就饶不得你,也不管你对奴婢的什么规矩,春禧宫的大小奴才都得处死,一个不留!” 沈宁顿时回过神来,紧张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东聿衡哼了一哼,下了榻,自个儿拿了明黄绸裤穿上,将龙袍扔在她身上遮住娇躯,唤人将自己与皇贵妃的衣裳送来。 第95节 沈宁一手按住龙袍坐起身上,略为焦急地道:“聿衡,你又罚他们了?是我一意孤行,晟儿与琉璃他们都劝过我,是我没听进去,执意要出宫的!”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慢慢地改了主子犯错奴婢也要跟着受罚的恶习,也建立起一套逐步完善的奴婢犯什么错受什么罚的规定--她不能改变整个封建制度,但至少最低限度保障他们不会因主子情绪任意打杀。 东聿衡本就不喜后妃对下人苛刻,又被沈宁软磨硬泡,故而点头同意了她的作法,皇后那儿也被她的好口才与坚持不懈的决心所收服,这套规定才得以在后宫实行。 按照这套奴婢法律,奴婢们在极力劝解主子,主子不听犯了错的情况下,奴婢们是不必受牵连的。沈宁害怕是自己让东聿衡打破了法规,着急不已,“你倒是说话呀,你倒底罚他们了?” 如意此时领着宫婢送来替换的衣裳,东聿衡让人放在一旁,挥退了他们才转头没好气地道:“朕能这会儿罚他们么?朕这一罚,岂不是后宫都知道你这皇贵妃娘娘干了什么好事!” 沈宁一听,松了口气,也不顾衣衫不整,赤着脚跑下来抱着东聿衡拍龙屁,“咱们陛下最好了!” 东聿衡抓起奴婢拿进来的襦裙扔到她脸上,“不必阿谀奉承,他们跑不了,个个都活罪难逃。” 沈宁拿下自己的裙子,道:“我都承认是我的错了,你就罚我好了!” “罚你?你是油了脸皮不怕罚了,罚你有什么用?”况且罚了她,心疼的还是他,他又是何苦? “你罚我的俸禄罢,我指定难受!” “行了,多说无益。”东聿衡自顾穿着衣裳,不愿与她多论。那群春禧宫的奴才,也是被她惯出来了,居然主子要偷溜出宫这么大的事儿不誓死相拦,也不禀明于他,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沈宁忙道:“你不能这样,好容易才在后宫定了规矩,你就率先打破,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朕是皇帝,罚几个人还要看规矩?” 沈宁被噎住了,好心好气地劝了许久,也不能打消他要拿下人出气的念头,不由俏脸一板,加大了声量,“你、你讨厌!” 东聿衡闻言,阴恻恻地看她一眼,“怎地,又看朕腻味了,这会儿还讨嫌了?” 沈宁一听,眉头立刻皱得可以夹死苍蝇,“唉,你怎么又说起这茬来了……” 这话原有一段故事。她来小日子的前两天总有些情绪不稳,上一回也不知是否下了一场雨让她心情更加阴郁,看着东聿衡也有些不顺眼,脱口而出一句“这两日看你怎么有些腻味”,谁能知道这无心一句是戳了小心眼皇帝的心肝了,皇帝陛下当场表情淡淡,可一连几夜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小日子提前来了都不放过她,非得要逮着她手口并用地折磨。她好容易后知后觉地发觉他在生气,又花了好大力气才从他嘴中撬出缘由,又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这傲骄帝“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 不想他竟还记着这桩,沈宁真是心有余悸。 “朕既腻味又讨嫌,你还待在这儿做甚?还不滚回你的春禧宫去!” 说罢他腰带也不束,冷着一张脸大步走出安泰堂。 沈宁简直要哭了,这男人愈发难伺候了!心中这样埋汰,可她还是不得不速速换了衣裳去安抚这发脾气的龙。 ☆、106 幸好宝睿皇贵妃娘娘使出浑身解数,才使得春禧宫上下逃了一劫。隔日,二皇子东明晟因贪顽误学一事被罚禁足三日,抄四经一本。春禧宫奴才因故罚三月俸禄。 沈宁自知这是东聿衡做了大让步了,也不敢再说,只得让东明晟替她受罪,同时悄悄地以赏赐的名义将俸禄还给了下人们。 只是她左右还没想清楚东聿衡为何发了大脾气--虽然她偷溜出宫是有些不靠谱,但她总觉着他的怒气不在此。既然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话来,也只能再顺顺他的毛让他开心开心。 于是得知他马上要到春禧宫时,她立刻笑脸盈盈地出了宫院迎接。 皇帝今个儿忆起自己昨夜德性,只觉一张脸都没处放了。他怎地跟个小娃儿似地乱发脾气?本觉丢人不愿过来,又怕沈宁看出端倪笑话。像个没事人一般过来了,看到沈宁灿烂的笑脸暗地松了口气,好歹她没发觉。 沈宁自是不知东聿衡心中所想,十分热切地揽了他进了正殿。 东聿衡一抬头,就被珍宝阁中间的新玩意儿吸引了注意。 小器作是制作小型木器的手工艺作坊,专做硬木透雕的家内小物件,如隔扇、横眉子、盆架、书套等物,它们所用的木料都很名贵,精雕细刻,十分雅致,是达官贵族与文人雅士的新爱物。近一年来景朝十分时兴,东聿衡也得了几件花梨花做的贡礼,平日爱惜有加,放在春禧宫的珍宝阁中,每日都要看一看。 只是现下竟多了一串儿宝器,其中许多民间物件,精巧雅致,玲珑剔透,皇帝从未见过。春禧宫主人花了一些心思,将珍宝阁中间的三格拆成了一条,别出心裁地分室内室外摆出物件,并且还捡了一颗小石子来充当假山,几根细小枯枝充当大树,成了一派民间的房屋庭院景象,倒还真有几分意境。 东聿衡貌似表情淡淡,却是目不转睛,沈宁适时为他解释道:“这是我在城里看见的,掌柜的说这是楠木,现下都时兴这种木头,我瞅着他这些手艺不错,就买了下来,你觉着好看么?” “嗯,楠木不错……”东聿衡文不对题,又伸手拿了一个秋千样儿的小器在手中把玩。 沈宁在一旁看着好笑得很,只觉这他好似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孩了,但这模样让她真欢喜啊。 “这些都是我专程给你买回来的礼物,你要觉着好可不能再发脾气啊。” 东聿衡瞟她一眼,轻哼一声,又转回头去。沈宁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齐赏玩。 过了一会,沈宁轻声说道:“其实如果真能住在这样儿的院里也不错哩。”这皇宫太大了。 东聿衡似是有些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却是转头说了一句,“没出息。” 沈宁不知怎地觉得这话儿很有趣,而她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沈宁摇头,却还是带着笑意说道:“如果下辈子你不当皇帝,你想做什么?” 东聿衡挑了挑眉,倒真个儿仔细想了想,“下辈子朕就做个富贵闲人,成天带着你吃喝玩乐。” 沈宁意外地瞅他一眼,听出言外之意却有些心疼。做皇帝其实不容易,做个明君更不容易,尤其还有她这样拖后腿的…… “……我昨个儿出去,还问了街边小摊两三样价钱,一斗米比之以前便宜了两文钱,想来物资十分富足,咱们陛下真厉害!”统治这偌大帝国真心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东聿衡这些年的勤政改革,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景朝国力呈现出空前的强盛。吞并克蒙后景朝国土得到大大扩张,朝廷采取分田法与鼓励生育的政策,并且颁布建立的抚病院与义孤院等,使四方百姓明白自己老有所依,病有所养,大大稳定了民心,不仅没有流失的人口,反而源源不断的百姓聚集来到景朝定居。几年来国库富足,百姓丰衣足食。后世称为“广德盛世”。 此时的东聿衡只扬了扬唇,但沈宁知道他其实心里十分高兴。她嘿嘿一笑,看他这闷骚的模样直想上前亲上一口。 “我还是喜欢做皇帝的你。”尽管让她总是为难,但他天生是要挑这个大任的。她爱的就是这独一无二的他。 黑眸中闪过愉悦,东聿衡状似把玩小玩意儿唇角微翘,片刻才缓缓开口,“朕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宁儿。” “咦?是什么?”沈宁顿时好奇。 “过段时日就到了。”皇帝卖了个关子。 又隔几日,长公主东瑶萱及笄,帝后亲临笄礼,皇后为其绾发插簪,皇帝钦封安平公主,赐安平公主府。 皇后欣喜于皇帝的第一个公主及笄,请旨在昭华宫举行了隆重夜宴。皇帝与众太妃、嫔妃、皇子皇女皆入席而贺。 宝睿皇贵妃沈宁也盛装而来,她穿着一袭明黄凤袍坐在皇后身边,王太妃带着安平公主坐在另一侧,正中宝座坐着皇帝陛下。 底下嫔妃注意并非在久未露面的王太妃身上,也不在今日主角东瑶萱身上,而是全都有意无意地看向了那个不常露面、被帝王独宠几年的宝睿皇贵妃。 她不过才回宫几年,晋了贵妃,又在一年前晋了皇贵妃,年逾三旬还依旧独宠椒房,简直是旷古奇闻见所未有!并且即便朝廷后宫对其颇为微词,却无一人敢当面提及。帝王喜谁宠谁那是家事,广德皇帝从不是个软柿子,万一惹怒了他就是人头落地;再而皇贵妃虽一宫独宠,却从不恃宠而骄,曾是巾帼英雌,如今更是宅心仁厚,善待奴婢之事众所周知;沈家自两年前出了周智毅之事,愈发洁身自好克己奉公,家中及亲戚都从未仗势欺人,即便有心人想抓小辫子竟也无从下手。甚至他们还成了皇亲国戚的榜样,天家不加官进爵已是阿弥陀佛了。 后宫妃子虽或多或少知道其中厉害,知道自己难以与她匹敌,却也更恨自己竟不能从一个姿色平平半老徐娘那儿夺得帝王宠幸! 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妃子们不愿承认沈宁的容色并未随岁月褪去颜色,反而平添了风韵与美艳,或许是被东聿衡精心娇养,她竟是愈发光彩照人,全然不输相貌出众的妃嫔或青涩的秀女。 东明奕坐在皇子皇女席中,注视上头的沈宁,笑眼中有些难测。 已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她了,为何好似又美了些……她与父皇同年,今年也应三十有二,可她的肤色依旧细腻光滑,那自内而外散发的柔美之感让人移不开视线,并且还多了一份曾经没有的妩媚,怕是父皇引出了她不曾被人发觉的妖娆。大皇子的眼神黯了黯。 他的身边坐着皇子妃顾元珊与侧妃裴清宁。顾元珊大腹便便,再隔一月便将临盆。裴清宁却是头回参加宫宴,年纪又小,好奇地左顾右盼。 这侧妃是顾元珊怀孕后主动为东明奕纳的。顾元珊自进了大皇子府,就一直独伴身侧,东明奕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她一面欣喜动容,一面又有些惶恐不安。直到她怀了孕,虽然心痛,但也不敢再独占宠爱,主动向皇后提出为大皇子纳侧。东明奕听了也没多大反应,笑容淡淡,好似随意选了一个便作罢,还安抚她不要多想,安心养胎。 顾元珊看向近来常伴殿下左右的裴清宁,一时又涌起苦涩滋味。她抬头看看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贵妃娘娘,想想自己的皇后婆婆,轻叹一声。 宴中,大家都围绕着安平公主说笑了许多,又回到了她即将出嫁的大事上,王太妃感叹地道:“哀家还记得大公主婴儿时的模样,如今一转眼,就已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皇后附和一句,“正是。” 王太妃点点头,突地话锋一转,“看着这些孩子一个个长大,哀家倒觉得宫里头冷清了许多,许是很久没听到婴儿哭声了罢。”太妃笑着看向皇帝,“皇帝,怎地这几年后宫中一点动静也没有?”所谓多子多福,皇帝还年轻,福气可还没到头哪。 沈宁就知道这太妃一来,自己就不能安静地做个壁花了。这哪里是问皇帝,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东聿衡也没看沈宁,只笑着道:“朕倒觉着安静些倒是好些,朕最怕吵闹。” 王太妃笑道:“天家这是说的什么话。” 东明晟在底下道:“贵太妃奶奶,是不是孙儿们太木讷,不能让奶奶开怀,奶奶才想要其他的孙儿孙女热闹热闹?” 此言一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王太妃招手让东明晟上前,抱在怀里心儿肉儿的叫着,又亲手喂他吃了两颗果子。 东明晟对着底下招招手,“小七小七,快来,贵太妃奶奶这儿有好吃的。” 闻言一男一女两个小七娃儿蹭蹭跑上来,嗲声嗲气地缠着王太妃。 皇帝微一挑眉,也知太妃喜欢饴儿弄孙,并不斥其规矩。 沈宁心底暗中表扬东明晟一番。 待王太妃与皇孙们笑了一场,东明奕才沉稳地道:“太妃,孙儿的皇妃即将生子,过不了过多,您就有重孙抱了,哪里还怕冷清。” 王太妃笑着看向顾元珊的肚子,不住点头,“是了,是了。” 顾元珊不由红了脸颊。 沈宁看看顾元珊,看看东明奕,又看看裴清宁,心中暗叹一声。 “哀家过几天便去积香寺戒斋祈福一段时日,请菩萨为我这大皇孙添个大胖小子。”王太妃信佛,这些年来她时常会进寺清静一两月,因而也并不稀奇。 “母妃有心了。”东聿衡笑道。 王太妃笑笑,转而却看向沈宁,“皇贵妃,你也同哀家一同去罢?” 有妃子陪同太妃去静养的先例,但那都是心中有事或是为了引得太妃皇帝注意的嫔妃作为。王太妃也从没指名道姓让谁陪同前往,谁知今夜一开口,要求的就是当朝宠妃。 沈宁接过帕子擦擦嘴,笑吟吟地道:“臣妾真是受宠若惊,臣妾自是一百个愿意。” 底下许多人暗自窃喜,谁知欣喜未去,就听得皇帝道:“任谁都能去,就是你不能去。你成日不是想吃这个就想吃那个,佛门清静之地可不能给你开小灶,去了平白给太妃添麻烦,扰了她老人家的清修。” 皇贵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庄妃在下头冷笑一声,说道:“陛下,皇贵妃长年啖荤,偶尔茹素也是好的。” “庄妃既有这等想法,不如由你陪了太妃去清修罢。”皇帝冷淡地道。一年前庄妃为了将他留在延禧宫,居然命人在酒里下了媚药,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是彻底惹恼了他。 庄妃被噎在当场。 王太妃笑道:“哀家让皇贵妃去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想着她当年上过战场,是否身上血气未去,因而难以得子。” 沈宁一直在避孕,皇帝先是因她体虚,而后等她调养好了,不知什么想法也从未阻止过她。她的避孕汤药向来都是由琉璃亲手在春禧宫小膳房熬的,她也不知王太妃是否知道真相,反正她十分清楚王太妃的算盘。王太妃已明示暗示过许多次,让她不要独占椒房,劝皇帝雨露均沾。她每回只装作不知,实在躲不过了就推到皇帝身上,也就这么着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现在她终于也要出手了么?她认为自己与她去了积香寺,东聿衡就会按捺不住上了别人的床? 皇帝沉默了片刻,举杯轻笑,“母妃有心,只是这些事容后再议罢。” 宴罢,皇帝带着皇贵妃回了乾坤宫。二人在白玉浴池共浴,沈宁撩了长发让东聿衡为她擦背,东聿衡捞出浴巾,扶着她的肩儿为其缓缓擦拭。 “老太太要我去当尼姑。”沈宁低头拍打着水花,小声嘀咕道。 她知道东聿衡是真的孝顺王太妃,也从他口中听到了前情往事,说他听端敏皇太后亲口所言,如果没有王太妃,他恐怕无法诞生于世,并且王太妃一直待他如亲子一般,他如今也该报之以桃。 因此沈宁也尽量忽视太妃打心眼里不喜欢她的事实,自己该如何尽孝,绝对毫不含糊。她几乎天天去王太妃那里报道,有时吃了闭门羹也毫不在意。东聿衡看在眼里,有时还暗示她不必去得那么勤。可她照样日日请安,风雨无阻。 可是东旌辰是太妃的亲儿子,德妃是她的亲侄女,这两点就让她们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听小道消息说东旌辰跟随亲征时去拦截那加支援,回程时患了病,这事儿好像也算到了她的头上,莫名其妙……她努力了很久,发现不可能让王太妃转变对她的看法后,她却还是毫无怨言。当然她不是圣母圣女,她是做给东聿衡看,让他心疼的……婆媳关系永远是一场战争啊。 今个儿她说这话里也没有不满,只是带了一点委屈。 东聿衡无奈地捏捏她的肩膀,“胡说什么,太妃也是一片好心。” 二人都明白是王太妃看沈宁独霸圣宠几年,怕是实在忍不住了,想将她支走一段时日。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两人沉默片刻,沈宁仰头注视他道:“聿衡,谢谢你一直信守承诺。” 第96节 东聿衡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诺言,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见状沈宁调皮一笑,往他肩上掬了一捧水,“你是不是后悔当初这么说了,是不是没料到我几年还顽固不化?” 最初时,皇帝的确是想着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与后宫相处久了自有感情,也不会拘泥于要他只守着她一人。然而虽着时光荏苒,他却渐渐地习惯了这一夫一妻的简单生活,偶尔去别的宫中坐坐,才发现自己面对旁的后妃总有防备与算计,惟有回到了春禧宫,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看着她轻言细语亦或撒娇耍赖都很舒坦。况且他与她的躯体是那般契合,在她身上有着别的女子给不了的极致快感,这样灵肉一体的满足让人回味无穷。 他曾在心里想过,若是一天拿整个后宫换她一人,他也是毫不犹豫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做为帝王,却还是要衡量其中利害。在他看来,她能想得开自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如样一来她在后宫也不会四面竖敌,并且…… 沈宁也知道他其中许多考量,但她愈是爱他,就愈发不能容忍这事的发生。见东聿衡不作声,她揽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道:“聿衡,若是哪天我叫你去别人那里,一定是我不要你了,你要记得啊。”她明白归明白,该鞭策的还是要鞭策,让他太放心了可不是长久之道。 果然一听这话,东聿衡顿时瞪向她,冷笑一声,“好个口无遮拦的妇人,朕这会儿就成全了你!” 沈宁忙笑道:“说笑哩,我真舍不得你。” 皇帝哼了一哼,眉宇间依旧有些不豫。这妇人入宫几年,竟还野着心思,莫非对前尘往事仍不能释怀?他直想捏着她问个究竟,但又拉不下颜面,只得憋在心中,只是也没好脸色给她。 沈宁这会儿却是嘟着嘴亲向他,东聿衡偏了头,沈宁撒娇地扭了两下,终于还是让她如愿以偿。 ※※※ 皇帝是下了决心,可王太妃也是铁了心,理由又十分堂皇,东聿衡一时也无奈,又不能直言以对,说他一日也离不开皇贵妃。 王太妃年纪稍大,脾气也执拗起来,一日非要东聿衡说个不让沈宁去的理由,并且还苦口婆心地劝道:“哀家也是为了皇帝好,为了东家的血脉绵长,江山万代,不管皇贵妃是否有血气缠身,去积香专修身养性一番总是好的。皇帝还怕哀家吃了她不成?你放心,等从积香寺回来,哀家一定还你个完完整整的皇贵妃。” “母妃言重了,儿臣哪里想的这些?”东聿衡眼睛瞅向桌上的奏折,却还是笑眯眯地与王太妃说话。这时朝中也有大事,便是科举考试。景朝每三年进行一次科举考试,近两年来异国留学生也渐渐多起来,由于朝廷允许各族各国的学子凭借真凭实学争夺这一独木桥,因此不仅南北竞争激烈,还要防得外国学生分一杯羹,学子们无硝烟之战已然打响。皇帝与大臣们也开始头疼起来。二月会试刚过,立即要进行的就是四月的殿试,谁能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成为天子门生,便将一生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他正翻看着各地考生的卷子,王太妃就来了。 “既然皇帝了解哀家的苦心,又怎么一再推拒?”王太妃喝一口茶,转眼间却是变了脸色,“莫非,是皇贵妃不愿陪我这老太婆?” “她自是愿意的,皇贵妃向来孝顺母妃,母妃也是知道的,只是……”东聿衡却只是不出来。他以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太妃这三番五次地提出要求,又并非无理之事,反而还说是为了皇朝兴旺,他一再拒绝,未免有失孝道。 然而,他真要让宁儿离开他这么久么?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夜里,沈宁躺在东聿衡的怀里,饶有兴致地问起会试的结果,却发现东聿衡摸着她的脸颊有些心不在焉。沈宁想了想,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翻身趴在他的身上,仰头问道:“是不是太妃舍不得离开我?” 东聿衡扑哧一声笑了,“嗯,你就是个大宝贝,谁都想带在身上。”瞅瞅这脸皮厚的。他将她白嫩的脸上掐了一把。 沈宁看出了他的为难,想了一想,道:“太妃既然执意要我陪伴,我也不能扫了她的兴致,不如我陪着太妃去山上住一段日子罢。”她一说完,便知道考验二人感情的时候到了。“其实去玩一玩也不错,听说积香寺这会儿杏花漫山遍野,可好看了。” 东聿衡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便去罢,去看看花儿。”他顿一顿,“佛门圣地不许贪顽,更不许再偷溜乱跑。” 沈宁额上三条黑线。 ☆、107 这事儿定了下来,各宫主子内心皆一片欢腾,但各个在脸上表现出一脸艳羡,恨不能替了皇贵妃与王太妃去清修。 临行前一夜,皇帝让琉璃念皇贵妃的出行什物,听完眉头大皱,“怎么这般简陋?朕不是交待了要仔细一些?” 沈宁在旁梳头,听了笑道:“是我让她换的,我听说太妃的行李也简便,并且毕竟是去佛门清静之地,也不能太过铺张。” 即便她这样说了,东聿衡还是紧绷着脸,“你就只带琉璃一个丫头?” “唉,在寺里能有什么事儿,只琉璃一个足够了。”沈宁偏头凝视着东聿衡,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不舍,似忐忑,又似害怕。 她让众人都退了出去,走上前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有些依恋地叫道:“聿衡……” “嗯?”东聿衡为她挪了个更为舒服的位置,低头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我又不想去了……” “嗯,那就不去了,朕明个儿跟太妃说你患了风寒。”东聿衡从善如流地道。 沈宁咧嘴一笑,只觉打消了许多郁气,“跟你说着玩的,你真好……” 酥酥软软的声音把东聿衡的心都给融化了,沈宁从不吝惜对爱人的赞美之辞,纵使皇帝成日被人恭维拍马屁,每每面对皇贵妃这诚挚的夸赞,总不免心飘飘然。 “乖儿,只当替朕陪陪太妃,嗯?” “我知道的。我一定会乖乖的。”沈宁像猫似的蹭蹭他的颈。 沈宁在他人面前十分独立,惟独在他面前愈发活回去了,这让皇帝内心满意之极。 “朕明个儿让徐翰护送你们去,回来时朕会去接你。”东聿衡心中也很是不舍,但又觉自己太过儿女情长,有些丢人。 “嗯,我会天天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啊。”沈宁仰头道。 东聿衡没说话,只低头深深吻住了她。 沈宁热切地与他回吻,分明还没离开,二人都生出了些想念的意味,热吻缠绵,东聿衡紧紧抱着她,炽热的唇舌滑过她的脸颊与玉颈,沈宁喘息着揽着他,轻咬他的耳朵,“聿衡,你不要……”被别人诱惑。她在心中说道,终是没有说出口。 这夜二人一场情事淋漓尽致,完了连东聿衡也累得不愿多动。 翌日,皇帝还在朝中,看看时辰有些走神。这会儿,老太太与宁儿该是出了宫门了。 他的手指轻点鎏金龙头,心思不由随着飘出了朝堂,一时有种想把宝睿皇贵妃叫回来的冲动。 她又出宫去了,倒底会不会出岔子?她真个儿没了离开他的想法了罢?会安生地待在积香寺么?还有那暗杀她的刺客还没有眉目,会不会又趁机下手?虽然保护太妃与皇贵妃的黑甲军是精挑细选的,但万一…… “陛下,陛下?”底下有大臣疑惑地唤了两声。 东聿衡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爱卿说到哪了?” “微臣……”大臣虽心中疑惑,但还是不敢多问,继续呈禀要事。 东聿衡拉回思绪,专心致志地继续听政,只是胸口总有一处像是被细绳拉着,不上不下…… 幸而这日政事繁忙,一转眼就过了一日。他张嘴就让万福摆驾春禧宫,还心想着沈宁应当是等着他用膳,再一转念就忆起她已出了宫了。 “皇、太妃现在到哪了?”东聿衡咳一声,装作自己没问过,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 “回陛下,太妃与皇贵妃这会儿已让王家接了驾,平安安顿下来,明个儿到了虞州,就可上山进寺。”积香寺位于长阳邻边的虞州,慢走也是两日脚程,快马不过一日,也正是王太妃的老家所在,向来都由王家在途中接驾护航。 “嗯,让徐翰警醒着点,太妃到了本家应是没甚差池,只怕皇贵妃不习惯,吩咐琉璃再三仔细,让他们一定小心谨慎,吃喝的东西定要人尝过再送进去,身边断不可有生人,即便是王家的家奴也不成。” 其实这话儿皇帝今个儿一大早已亲自交代了琉璃一遍,这会儿他又重申一遍,万福表情不变,躬身领命。 隔几日,下了朝的皇帝刚换下朝服,就让人将皇贵妃每日送来的书信呈上来。沈宁多数是细述太妃起居,皇帝陛下回信虽不多言,但心中已腹诽多日。多写几个字也嫌累。愈养愈懒。 只是今日连这只字片语也不能瞅见,传信兵似在路上出了差池,这会儿也没有将信送进宫来。 “派人去瞧瞧。”东聿衡皱眉。 万福领命,只是心中明白皇帝是关心则乱。不说寺中层层把守,徐翰每日要向宫中飞鸽传书回禀三次,方才接到的还是无恙二字。 皇帝被这意外扰了兴致,连看书也一时没了兴致,正值此时皇后派人来请,说是德妃宫中有一女官歌声美妙,今日一听惊为天人,又因月色动人,故而邀请皇帝至昭华宫赏月听曲。 东聿衡略一沉思,点头应允,让人准备摆驾昭华宫,并吩咐一有皇贵妃书信立即送去。 御驾到了昭华宫,皇后率众嫔妃接驾。庄妃、淑妃、云妃,还有早已被册封为昭仪的潋艳……有册封的几乎都到了,只除了托病在宫的沈婕妤。 今日皇后在宫院中摆席。东聿衡扫视一圈,坐上主位,叫了平身。 皇后在皇帝右下首落坐,不无惋惜地道:“可惜皇贵妃妹妹去了寺里,不然也可一并来听一听。” 皇帝晗首笑了笑。 帝后与座下嫔妃闲话几句,赏了一轮明月,又即兴接了几句诗词,一时和乐融融。皇帝喝了杯酒,心想沈宁即便在宫里也是不来的,一提吟诗作对她就说头疼。 孟雅看向皇帝笑吟吟地道:“陛下,不如让今夜的主角上场罢。” 东聿衡应允,道:“皇后向来极有眼光,如此大加赞赏想来此女有不凡之处。” 皇后卖了个关子,笑道:“陛下一听便知。”随即她向身后点了点头,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妙龄女子抱琵琶而入,只见她体态丰盈,面若桃花,一双清澈的大眼却泄露着少女的可爱与纯真。 东聿衡细看其眉眼,便知她往后若经调教定然是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恐怕比花家姐妹还要美上三分。 广德皇帝后宫美人甚多,皇后高雅,庄妃娇娆,德妃端庄,云妃柔美,容貌虽不比花弄影倾城之色,但各有所长,皇帝在遇沈宁前也各有所好,因此他看女子的眼光也是十分挑剔的。 此女名为西门月,是一年前选秀入宫的秀女,那场选秀皇帝一个没看上,后宫倒是要了几个,这西门月被德妃要了去。此时略为生硬地拜见了皇帝,得了赐座后再次谢恩坐下。 皇后看了看皇帝,见他点了点头,便让西门月开喉歌唱。 谁知西门月才拨了一根琴弦,就被广德帝出言摆手,“等会儿。” 她的一颗心顿时被这淡淡一句话提到了嗓子眼。 在座大小嫔妃都觉古怪,不约而同地看向皇帝。 广德帝却是对身后万福使了个手势,万福这才看睛猫着身子快步走进宫院的太监,忙过去接过其手中捧着的锦盒,在众目睽睽下呈到皇帝面前。 东聿衡神情不变,让奴婢打开锦盒,自己拿出一封书信默默观阅一遍,再神情淡淡地折起丢回盒中。 孟雅道:“陛下,莫非是皇贵妃自积香寺送来的书信?” 东聿衡勾了勾唇,“正是,她说今个儿陪太妃听了大师讲了一日的金刚经,自觉受益匪浅。”他一转念,让人将锦盒送到皇后面前。 皇后微笑着拿了信件看了一遍,笑道:“皇贵妃想来颇有慧根哩。” 东聿衡笑笑没说话。心里却骂这混帐东西愈发敷衍,一封信谁也能看。 插曲即过,东聿衡抬抬手,让西门月继续。 众妃嫔心思各异,勉强才收了心思将注意力转回抱琶女子身上。 西门月紧张地看一眼德妃,见她轻笑着点了点头,才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平复了心思。 琵琶轻挑,歌喉轻启。 本是漫不经心,皇帝却听其唱了两句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听了无数歌伎吟唱,却从未听过这般悦耳的声音,只觉一时仙乐奏开了人间花,浑身舒畅,美妙无比。 一曲即了,昭华宫一片安静,仿佛连鸟雀都沉浸在这绝妙的歌声里。东聿衡率先抚掌,叫了一声“好!”。 西门月大大松了一口气,下跪谢恩,露出欣喜纯粹的笑颜。 东聿衡笑着问了她的名字年纪,转头对皇后道:“此女果真不凡。” 皇后说道:“这都是德妃一手教养出来的人儿,宫院宽阔,臣妾在殿内听着似是更加悦耳哩。” “哈哈,果真名师出高徒,朕记得德妃的歌儿也是极好。” 皇帝看向德妃,德妃起身微笑着行了一礼,“陛下过誉了。臣妾自认嗓音天生,月儿的声音是世间少有,臣妾不能与其匹敌。” 东聿衡淡笑不语,而后他又让西门月唱了两首曲儿,皆颇为喜悦,赏了她许多赏赐,连带德妃也得了赏赐。 下了筵席,嫔妃各自回了宫,东聿衡留在昭华宫就寝。 帝后二人坐在正殿中聊了会儿正经事,也唠了会家常里短,多数说的是东明奕的事儿。 第97节 “明奕近日随朝议事,言行处事颇为稳重,朕心中也是高兴。” “如此臣妾便放心了,臣妾也觉着奕儿自成了亲后,便脱了往日毛躁了。” “也是成了家,便大了。”东聿衡笑笑。 孟雅抿嘴而笑,而后想了想,说道:“臣妾看着皇贵妃将二皇子教得很好,臣妾看他也大了,陛下何不让二殿下也一同随殿听政?” 东聿衡看了孟雅一眼,见她笑脸如常,只点了点头,道:“皇后所言有理,晟儿既不去军中,便让他早些听政也不错。” 孟雅轻笑着双手奉了茶给皇帝,“长公主及笄,明奕的孩儿也即将出生,其他的皇子皇女都慢慢地大了。臣妾有时还不习惯,只道这日子怎地过得这么快,一眨眼臣妾就要当皇奶奶了。” 东聿衡喝了口茶,轻叹一声,“是啊。” “说来不怕陛下笑话,有时臣妾睡迷糊了,早晨醒来,还以为是臣妾刚入宫那儿哩。” 皇帝看向皇后,只见她表情似是有些惆怅。 当年少年皇帝大婚,选中孟家嫡孙女孟雅为后,一时羡煞长阳娇女。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自正南门进入皇宫。刚及笄的孟雅心中存着期盼与忐忑,不知自个儿未来是何等模样。在昭华宫中被少年天子撩了喜帕,她看着自己英俊的小夫君,他微微一笑,她也回以一笑。 原以为自己慢慢地能适应这天下女人最尊贵的身份,也以为自己能慢慢地与少年天子融洽感情,谁知事实却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不在乎她这个皇后,只在乎她肚中是否孕育龙种,为这还根基不稳的广德皇朝稳固根基。周围的人都关注着她的肚子,她不知被逼着吃了多少所谓的补药,与皇帝的欢爱也不过是一场痛苦的过程,直到她终于怀上龙种,她才如虚脱般松了口气,但她那时年纪尚轻,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渐渐浮出丑陋的斑点,她根本不能安稳入眠,每夜都从噩梦中惊醒。天子自她怀孕后就不再同寝,只白日偶尔来看一看她,盏茶不到便走了。她日益消瘦,吃了又吐,吃了又吐,依旧被奴才们逼着吃下许多东西。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生下了皇长子东明奕。举国欢腾。她却一蹶不振,甚至连孩子也不想看。 待坐满月子,天子又到了昭华宫,她却僵硬得如一条死鱼。 孟雅到如今还记得那时的东聿衡轻轻放开了她,脸上浮出了一丝愧疚,他轻轻道,雅儿,朕对不住你,你若不想,朕便不碰你。成为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命运,坚强起来。 那日东聿衡说完便离去了,许多年后孟雅才明白,那段日子对她是屈辱,对他何尝不是? 但自那回起,东聿衡再没有碰过她,即便来了昭华宫也是各睡一床。两年后皇子长大了,后宫中开始涌进新人。她不觉难过,反而奇异地觉着松了口气。就这样眨眼过了许多年。 这就是景朝帝后背后的真相。 东聿衡不料皇后突地想起往事,心中也有些许感慨。那段日子他并不想回忆,惟一只觉亏欠了孟雅。这也是他从不将真相告诉沈宁的原因。 两人沉默了一会,东聿衡笑道:“皇后人还未老,怎地好端端回忆起往事来了?” 孟雅闻言,低了低头轻笑一声,“是哩,想来是要做皇奶奶了,臣妾便以为自己老了。” “你恐怕是闷坏了,怎地方才那西门月唱的曲儿,也不能让你轻松轻松?” 孟雅轻轻一笑,“她唱得很好。” 东聿衡又看她一眼,随即站起来笑笑,“时辰也不早了,皇后也就寝罢。” 孟雅跟着站了起来,难得紧张的她突地绞了绞手中帕子,看着皇帝终是欲言又止。 ※※※ 东聿衡在昭华殿时,向来住在东殿流光堂。他并未着急睡下,而是让殿内让万福磨墨,自己提笔给沈宁回信。只是想了半晌,除了几句惯例交待她好生照顾太妃的话语,竟没甚好下笔的。他再次气得笑了,直想提笔骂她一顿。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她自个儿在寺中的只言片语,在寺中是否住得惯,素食是否合口味,平日里是否想着他,又是否乐不思蜀将他抛之脑后。 只是皇帝陛下自是不会拉下颜面在信中问这些,他略一沉吟,提笔写道:【泰阳宫女官歌喉甚佳,朕听之喜之,欲待爱妃回宫共赏佳乐。】 翌日皇帝上朝,朝中大臣为科举之事吵得不可开交。皆因南北双方的进士人才极为不均,许多大臣请求按比例取人,而有些大臣却坚持惟材是举。于是莫衷一是,他自个儿也弄得头疼。待下了朝,他一路散步回乾坤宫,脑子里还想着礼部推举的两元贡生李伯奇,他的文章倒是笔酣墨饱,见识也颇为深远,并且他又是个北方贡生,若是他殿试不出差池,即便比其他贡生逊色也可将他钦点成状元,如此一来也给北方学子增添了信心,也可压下朝中非议。 正心无旁鹜之时,忽地前头窜出一道身影,跪在他的面前,哀哀叫了一声:“陛下。” 东聿衡不悦皱眉,看看究竟是谁不懂规矩敢拦他的道儿。定了定睛,不想面前的竟是潋艳。 “艳昭仪,圣驾在此,还不快快退下。”万福略为诧异,潋艳从来是个懂规矩的,怎地今日擅拦御驾? 如今已成为小主子的潋艳一副妃嫔装扮,她凄凄地对皇帝深深一拜,道:“主子,奴婢冒死,向您求个恩典。” 东聿衡不想理会,上回花弄影拦驾没甚好事,这会儿潋艳又来。莫非他这御驾是人人想拦就拦么? “艳昭仪,你回去自个儿请罚罢。”他只瞟了一眼,抬腿便走。 潋艳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道:“奴婢认罚,奴婢认罚,只求主子罚奴婢不要当这小主,奴婢心甘情愿当一辈子乾坤宫宫女服侍主子!” 东聿衡停住脚步,挑了挑眉道:“人人都想当主子,你却偏想当奴才?” 潋艳抬头仰视龙颜,带着哽咽说道:“奴婢作奴才,还能日日看见主子,如今做了小主,一年半载也不能见主子一面,奴婢、奴婢心里难受。”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抽泣着,“奴婢心里太难受了。” 皇贵妃霸占圣宠,她被册封昭仪,陛下却从未进过她的屋子。她期期艾艾苦等,每日度日如年。昨夜好容易听得皇贵妃去寺中清修,自己拿出了最好的衣裳饰物打扮一番,只期望博得帝王一眼。谁知她坐在后宫末席,哪里还能入了帝王注目! 一夜辗转反侧再不能成眠,她才不顾阻拦,守在帝王回宫之路拦了圣驾。 许是她情深意切,东聿衡对她有些情份,这会儿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让人扶她起身,叹了一声,“行了,朕知道你的忠心,只是朕既封你做了昭仪,就莫负了朕的恩典,说什么不做主子要做奴才的话,朕若得了空,就到你那儿坐坐。” 说罢也不等潋艳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108 回了乾坤宫换了衣裳,皇帝躺在安泰堂想了会儿朝政,想了会后宫,又想起沈宁来,半晌勾了勾唇,问皇贵妃的信到了没。 万福回禀恐怕这会儿进宫门了。 东聿衡揉着额侧,只觉有些疲乏。想召宫中曲班子过来,却蓦然忆起西门月。那清雅绝尘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他一转念,让人去泰阳宫把西门月叫来。 人还未到,皇贵妃的家信到了,东聿衡一看就上扬了唇角。开头还说得道貌岸然,依旧是讲太妃起居如何,临了总算多写一句:【那泰阳宫女官美么?若比我美,还是少听两回罢。】 皇帝笑出声来,果然是醋坛子! 他笑意未止,走到桌前提笔回信,正值此时,西门月到了。 皇帝让她进来候在一旁,自己则挥毫就墨,结尾处写道:【是个美人胚子】 西门月不知皇帝写些什么,她偷瞄俊美龙颜,只见其笑意满面,似是十分欢喜。 这日皇帝好心情地让她唱了三四首曲子,末了还赐了她一杯茶喝。 “饿么?”她小心翼翼喝茶时却听得斜躺在龙榻的帝王慵懒笑问。 她忙不迭摇了摇头。 帝王轻笑一声,忆起皇贵妃当初在他面前饿得咕咕叫。唉,她胃口大,太妃用膳却极少,不知她陪着太妃是否饿瘦了。 万福见状,让喝了茶的西门月谢恩告退,谁知西门月竟红着脸自袖中取出一枝木棉花来,说道:“陛下,这是奴婢走来时树上飘落的,奴婢看这花儿漂亮,想献给陛下。” 东聿衡略为诧异,“送给朕花儿?”他看了看她双手奉着的花儿,哈哈大笑,“朕还是头回被人送花,你的好意朕领了,只是这花还是插在你们小姑娘家的头上好看。” 西门月窘迫得一张脸全都红了,她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还是皇帝让奴婢将花插在她的鬓间,被夸了一句好看,她的脸就更红了,双手失仪地在皇帝面前捂了脸。 小姑娘的纯真娇态颇为赏心悦目,东聿衡一时也觉好玩。 翌日皇贵妃的书信比平常来得早些,皇帝回了后宫就拿在了手中,只见那口吐猛火的小人儿又出山了,那天下第一妒妇还一连三个不许:【不许夸,不许听,不许看!】 东聿衡强忍住笑意,还对万福说了一句,“这妇人愈发没规矩。” 万福心中腹诽,主子,眼底的笑意还未收哩。 然而半个时辰后,竟又有一封信呈到了皇帝面前,居然还是宝睿皇贵妃的宝印。 东聿衡稀奇,拆开看了许久,神情愈发柔和。 原来是沈宁自省自己醋意太大,并说知道他近日烦心事甚多,自己又不在身旁,他听一听曲儿也能闲适一会。最后还有二字:【想你】 按理书信中向来写“甚念”,如今这不伦不类的想你二字,竟让皇帝心花怒放。 这妇人,总是明白该怎么让他欢喜。 ※※※ 沈宁在积香寺的生活清静而枯燥,每天天还不亮就陪着太妃进禅房修早课,一个时辰后才出来用早膳,接着又是听经,诵经,午睡,听经,诵经,晚膳,休息。周而复使。 这样的日子倒也好过,她静下心也能悟出些佛理来,与师太、王太妃论经时偶尔也能插上一两句话。 因她安然得体,王太妃也并不为难于她,每日淡淡,虽从不夸赞也从不斥责,二人也就安相无事。 其实这简简单单的生活过久了也会留恋,沈宁有时想着就这么住下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念头一出来,东聿衡的身影便冒了出来。 唉,红尘孽债啊……沈宁坐在厢房里,咬着下唇再次看看手中的信,那刺眼的“是个美人胚子”!这么讨厌的人……明知他极有可能是故意逗她,但她还是又酸又恼。 “娘娘,魏公公带了二皇子的书信来。”琉璃在外禀道。 沈宁这才收了思绪,拍了拍脸蛋,扬声道:“进来罢。” 琉璃与魏会应声而入,魏会双手呈上东明晟三日一回的请安家信。里头字迹工整,言语恭敬,先向她与太妃问了安,而后一五一十地报告着自己的起居生活,偶尔说一两则兄弟趣事,末了还表达着自己的思母之情。 沈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后让琉璃帮她磨墨准备回信,她抬头看看魏会,笑道:“魏公公,怎么是你过来了?” “奴才……深恐旁人慢送了二皇子书信,故而快马送来。”魏会深深一躬道。 这话有他意,沈宁略一沉吟,“魏公公,有话不防直说,莫非二皇子出了什么差池?”自魏会跟着东明晟到了春禧宫,她首先关注的就是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魏会对东明晟十分忠心,并且办事稳重,八面玲珑,虽然城府颇深,但也十分适合陪在东明晟身侧。 “这……奴才不敢。”魏会欲言又止。 “为何不敢?” “二殿下不让奴才禀告娘娘。” “说罢,晟儿怪罪下来,我替你担着。” 一听这话,魏会这才稍稍抬起了头,颇为急迫地道:“娘娘,前两日二殿下与大殿下相邀打猎,落了单时竟有暗箭射来险些丧命,幸而二殿下机警不曾受伤。” “什么?”沈宁顿时一惊,旋即问道,“真没有受伤么?” “回娘娘,是的,多亏了老天保佑,陛下娘娘鸿福。” “那让人查了么?” “唉,二殿下自知蹊跷,怕说出来伤了兄弟和气,故而并不说出,奴才也是事后才知,得知后立即想禀告陛下,可殿下不知怎么个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让奴才上禀,也不让奴才禀告娘娘,恐怕是怕娘娘在寺中担忧。”魏会顿一顿,“奴才思来想去,还是深恐意外,因此借故送信来禀明娘娘。” “你做得很对……”沈宁皱眉,只是这要害晟儿的人是谁? “娘娘,其实,这并不是二殿下头回遭人暗算。自卫相被黜,前贤贵妃被贬为选侍,殿下的日子也一昔间天翻地覆,竟成了宫中无依无靠的皇子。他期间受了多少苦,奴才都不忍道来,自惠妃娘娘教养,奴才以为殿下的日子可稍稍平顺点了,可仅仅是那一年之间,殿下就被人暗算两次,一次骑的马突地发狂,一次被人吃水中下毒。殿下福大命大,才躲过劫难。” “竟有此事?” “奴才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虚假。” “你们可查出什么线索了么?” “回娘娘话,住在福禧宫时的两次暗算,都是在陛下御驾亲征后发生的,禀报皇后娘娘,查来查去也是不了了之。这回暗箭殿下连个人也没瞧见,无凭无据又从何查起?” 沈宁紧抿了唇,要害二皇子,最大的嫌疑就是皇后,其次是云妃。 她无意干涉东聿衡的立太子之事,却也不想东明晟做了太子。她心中支持立嫡立长,却不能对东聿衡表态。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98节 “娘娘,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魏会适时说道,“即便是为了二皇子殿下,娘娘也不可不防啊!” 琉璃早已磨好了墨静站一旁,如今也看着沈宁,附和道:“是啊,娘娘,您圣眷正浓,二皇子殿下也跟您倍受陛下喜爱,后宫中有谁不眼红?” 沈宁不作声,魏会有感而发,“娘娘与陛下是为神仙眷侣,是上辈子注定了的缘份!只可惜娘娘晚来一步,倘若娘娘成了皇后,哪里还要这般小心翼翼?” “公公!”琉璃低声惊呼。 魏会也知自己说错话了,慌忙跪下自掴嘴巴,“奴才这张该死的嘴!奴才知罪,请娘娘饶命!” 沈宁深深看了魏会一眼,让他起了身,道:“这些话再不许讲。” “奴才晓得,奴才晓得。”魏会再三说道。 沈宁让魏会退了下去,走到桌前意欲给东明晟回信,琉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罢。”沈宁拿了笔沾了浓墨。 琉璃与沈宁相处几年,有主仆情谊也有姐妹情谊,她一直设身处地为沈宁想着一事,却迟迟不敢说出口,这会儿她鼓起勇气,说道:“娘娘,奴婢以为,魏公公方才情急失言,可他也是心急才胡言乱语,”她顿了顿,接着道,“奴婢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罢。”沈宁一面道,一面认真写下“亲亲吾儿”四字,她给东聿衡的信可以潦草些,但给东明晟的却是要做个表率。 “娘娘,奴婢知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叫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如今娘娘一宫独宠,无疑让后宫众人目光都注意着您。奴婢看着不管后宫主子,还是深宅妻妾,其实都是一个样儿。娘娘您生性豁达,心胸宽广,恐怕不知一些狠毒妇人厉害,奴婢却是从这些人身后保了命出来的。奴婢虽是女子,也是相信最毒妇人心这话儿,您真真不得不防啊!”琉璃心想既然开了头,就将自己心中所想全说出来,“奴婢以为,您何不偶尔劝陛下去别宫走动走动,一来在陛下面前体现您的贤惠大度,二来也打消后宫许多怨气,保不齐还能结交一两个姐妹,往后也能以防万一不是?再者陛下不知为何始终让您喝着汤药,二皇子便是您往后的依靠,可他若非登了大宝,在宫外头哪里能护您周全?” 琉璃句句为她着想,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沈宁也不能一笑置之,她放下笔,让琉璃在她身边坐下。 沈宁看着她认真地道:“琉璃,谢谢你为我着想,你的话我也听进去了,”她轻叹一声,“只是我是绝对不会让陛下去别的女人那里,我,没办法。” 说她自私也好,冷酷也罢,如今她贪念着东聿衡的温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倘若有一日,陛下爱上了别的女子,我会放手,但他再也到不了我这里。” “娘娘……”琉璃低呼一声。 “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你既成了我的女官,就站在我这边陪我一程罢。如果你想出宫找个依靠好好过日子,不论何时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琉璃摇摇头,“不怕娘娘笑话,奴婢,真是怕了。奴婢尝为小妾,看尽深宅肮脏龌龊,更觉娘娘与陛下情深意厚是世间难得,奴婢又恐这份深情遭人破坏,才大胆向娘娘觐言……” 沈宁轻笑着摸了摸琉璃的脸,“哎,我苦命的琉璃,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遇上真正爱你的人,能让你笑,让你哭,让你倾尽一切都要守护这份美好。”爱始终是这世上最难解的魔咒。 有人不是说了么?万有引力都不能对坠入爱河的人负责任。 琉璃讷讷地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流下两行泪来。 ※※※ 皇贵妃与王太妃去积香寺去了十几日,东聿衡除了在中宫寝了两夜,其余都睡在了乾坤宫中。他时常也会进后宫走动走动,后宫嫔妃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帝王却总是意兴阑珊,坐一坐便走,从不留寝。 后妃们羞愤不已,悲哀地发觉自己已然吸引不了帝王目光,竟不约而同地将打破皇贵妃独宠的重任寄到了西门月身上。 自那回夜宴献唱,西门月时常被召进乾坤宫伴驾,听说还很得圣心,常常引得皇帝发笑。 一些嫔妃心里想着即便西门月成了新宠,皇帝再看不上自己,也让皇贵妃尝尝与她们同样的滋味便足够了。 西门月年轻纯真,送进宫后一直被德妃教养琴棋书画,几乎与尘世隔绝。如今被皇帝看中歌喉,先是欣喜不已,再多见几回好看之极的至尊帝王,一颗少女芳心早已暗许,因此她每回见皇帝脸蛋都是红扑扑的,还被皇帝笑话跟猴屁股一样。虽然这说法她太不喜欢,但每每想起来总是满心欢喜。 这日她又被召去乾坤宫中,在宫门外深吸了几口气才故作沉稳地踏进殿中,只是一闻龙涎香,再一看紫檀书桌前的皇帝,她便立即红了脸颊。 只是皇帝这回没有笑话她,因他埋首于画作头也没抬,“唱两首轻快的曲儿给朕听听。” 西门月遵了旨意,却犹豫地开口道:“陛下,奴婢今个儿能不能早些回平阳宫?” “嗯?”皇帝心不在焉。 “今个儿是德妃娘娘生辰,奴婢想早些回去与她贺寿……” “哦,是了,朕给忘了。”妃位以上品级的后宫生辰是有赏赐的,并有专人在日子告知皇帝。东聿衡一早听了,下了朝却又忘了。 只是说了这句又埋首于画中,西门月没得个准话,正想再问,却被万福使了个眼色,只得抱了琵琶轻轻吟唱起来。 这曲儿她已弹唱过无数遍,早已熟记于心,见皇帝今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西门月不免有些分心,眼睛偷瞄宣纸之上,却先见一片朱笔淡墨的花海,再见便是笔尖下的窈窕身影。 原来是一副仕女图……陛下可是会画她的模样?西门月春心暗猜。 唱了两三首曲子,东聿衡让她停了,自己聚精会神地埋首画作之中,西门月大胆地屏气上前,见皇帝在花树下画了两个衣裳华美的妇人,一位看来已过半百,而正细描的另一女子随着笔端初现,却是一位柔美秀丽的少妇,只见其目光皑皑,笑脸盈盈,竟是三两笔就活现纸上。 西门月立即猜出画中人就是宝睿皇贵妃。 这些时日的飘飘然在刹那灰飞烟灭。 不是有心人,哪里能这般细致入微! 东聿衡自顾看了看画作,轻扬唇角,一面印了御印一面交待道:“裱好后快马送去给太妃。” 皇帝今个儿之所以有心思作画,自是因为沈宁。她今日在信中写道:【今日陪太妃赏杏花,漫山遍野的花海美丽之极,真希望陛下也能看一看】不仅如此,心血来潮的她还画了一副看来惨不忍睹的赏花图,也因此这幅御笔画卷才被抛砖引玉出来。 “陛下,奴婢从未拜见过宝睿皇贵妃娘娘,不知皇贵妃娘娘是怎样风华的美人儿。”西门月轻轻道,话语里有遮掩不住的沮丧。 东聿衡轻笑一声,“若真论起来,还是你美。”不过宁儿的风韵却是愈发惹人垂爱了。 “真的?”小姑娘因皇帝一句话又开怀起来,“谢谢陛下夸赞。” 西门月这样单纯的小女娃儿是十分惹东聿衡这样的大男人喜爱的,他看向她笑了笑,说道:“走罢,朕与你一齐去为德妃庆寿。” 皇帝若要为后妃庆贺生辰,向来早会预作准备。德妃独自一人地吃着丰盛的晚膳,只觉苦涩不已。 忽而她听得外头禀告御驾到了,生平头回失仪地扔了筷子,提着裙摆便往殿外跑去接驾。 她才踏出门槛,就见广德帝领着西门月等人走了进来,她心中激荡,忙理了发鬓衣裳上前迎驾。 “平身罢,德妃,朕今个儿忙得很,多亏你这小女官提起,朕才记起来。”东聿衡弯腰扶起德妃,“你不怪朕罢?” “陛下政事忙碌,臣妾哪里敢因这等小事埋怨陛下?只怪月儿不知轻重,还望陛下莫怪才是。” 皇帝笑而不语,进了正殿看一桌子丰馐佳肴,道:“朕虽用过了,也陪德妃饮一杯。” “多谢陛下。”德妃忙欣喜地让宫人去准备。 “明德过来磕头了么?” “一早就过来了,结结实实地磕了好大三个响头,把额头都给磕红了。”德妃忆起亲儿举动,笑得很是温柔。 宝座很快被搬了来,皇帝让西门月也陪座一席,他与德妃共饮一杯,又在席间与二人谈论诗画之雅,似是眨眼,月牙就已挂了半空。 西门月只坐了一会,便得了德妃的旨上前亲自服侍皇帝斟酒夹菜,但她从来是被德妃做小姐养的,哪里会这些奴才的活计,什么时候夹菜,什么时候斟酒都要由着身旁的人提醒才会做,这会儿她又被德妃的大丫头在身后戳了戳腰,才猛地从皇帝与德妃的谈话中回过神来,拿了银壶慌慌张张地上前为皇帝倒酒。 谁知一不小心踩着了自己裙摆,她“啊”地一声,紧抱着酒壶眼看就要撞上坚硬的食桌棱角,她下意识双眼紧闭,浑身紧绷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痛楚。 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为她拦去了噩运。 感觉腰间多了如铁般坚实的臂膀,西门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见皇帝的俊脸近在咫尺,她一时屏住了呼吸不敢乱动。 东聿衡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庞,少女的馨香与柔软的身躯令几分醉意的他有些心猿意马,但转而回过神来,并未顺势将西门月揽入怀中,而是稳住她后便轻轻撤开了手臂。 “月儿。”德妃忧心地唤了一声。 西门月赶紧跪了下来,惶恐地道:“奴婢殿前失仪,还望圣上恕罪!” “行了,芝麻点大的事儿。”皇帝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谢陛下。”西门月这才松了口气,抱着酒壶站起来。 东聿衡好笑地瞄她一眼,“朕看你这酒壶倒是护得不错。”脸都要撞上桌角了还一心护着那东西。 西门月脸染酡红,细细说道:“这是陛下的御酒,奴婢说什么也不敢洒。” 东聿衡哈哈一笑,转过脸对德妃道:“你养了个傻丫头。” 德妃听皇帝这话毫无斥责之意,心思复杂地强笑一声。 西门月心儿还怦怦直跳,但她也没忘了自己任务,上前一步意欲为皇帝倒酒,却被他一手拦了,“不必倒了,朕喝得尽兴,也该回宫了。” 皇帝命人撤了席,德妃紧张的拳头在袖中握成了拳,她略为生硬地说道:“陛下既多饮了酒,便请在臣妾这儿歇下罢。”她停了一停,又说了一句,“臣妾,愿与月儿一同伺候您……” 德妃这样保守端庄的女子说出这一句话来需要极大的勇气,东聿衡是知道的,但他依旧沉默地笑了笑。 “陛下……”似是方才皇帝的出手相救让西门有了勇气,她也在一旁似哀求似撒娇地地唤了一声。 沈宁不在身边,这些时日东聿衡有时也因想她而浑身疼痛,不是没想过召后宫嫔妃,但不止因为对她的承诺,也更因自己竟不想拥别的女人入怀。面对西门月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娃儿,他觉着有些新鲜趣味,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一声轻叹。 德妃只听这一声叹息,就羞愧欲死地捂了脸,竟是轻泣起来。 皇帝让众人退下,西门月想要下去安慰德妃也被他制止,摆手挥退。 殿内只剩皇帝与德妃二人,德妃不能停止哭泣,皇帝也没有下去安慰于她。直至半晌,德妃终收敛情绪,一面以帕拭泪一边哽咽地道:“陛下、恕罪,臣妾、失仪了……” 皇帝看她一眼,道:“往后不可如此。” “是……”德妃难过地眨眨泪眼。 “行了,朕要回去了,送驾罢。”皇帝站起来,轻描淡写地道。 德妃也站了起来,却是不能克制地再次泪如雨下,“陛下,臣妾从不敢奢求宠爱,可您却是连一夜的怜爱也吝于施舍给臣妾么?” 东聿衡的动作顿了顿,才摇了摇头道:“德妃,你好生养育朕的皇子,朕也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俩。” 除了沈宁这个嵌入心骨的例外,皇帝对后宫依旧心如顽石。他不理会后宫女人的心思,认为既是他的后宫,他给她们舒适安逸的宫殿,她们就该安安分分地待着,更不许因沈宁而争风吃醋。 说罢皇帝离开,西门月等在外送驾。步舆出了平阳宫,皇帝微微皱眉,这些时日沈宁不在宫中,后宫也是用尽了手段。起初还不在意,现下却莫名地厌烦起来。 回了寝宫,东聿衡拿了沈宁的大作出来端详许久,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思渐渐柔和。 不知为何,皇帝今夜非常地希望自己的皇贵妃已回了自己身边。 她离开十几日,起初有些不适应,但因科举之事与其他政事所扰,将她每日行踪掌握手中也就安了心。只是今夜却全然不同于往常,似是心底没来由地蔓延出一股说不清道不理的思念,将所有的思绪全都赶之脑后,只剩下沈宁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倒是像极了她诈死的那会。 然而那时的他心中存有难言的痛楚,如今却是柔情满溢,无比欢喜。他愣愣地想着沈宁娇俏的神情,嘟嘴的模样,莹白的玉体,无一不使他陷入深深的想念,想立即去将她接回来,想马上亲吻她柔软的红唇,想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皇帝身子动了一动,张了张嘴,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居然一瞬间,相思成灾。 皇帝平复着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与冲动,他先是对自己皱了皱眉,而后却缓缓轻笑出声。 唉。 ☆、109 王太妃收到皇帝派人送来的画卷,看上头竟是她与皇贵妃赏花的图景,一时心中喜悦,直对旁人道天家有心了。众人见老太妃高兴,也不断点头附合。 王太妃笑吟吟地看着自个儿在画中模样许久,又看向一旁巧笑言兮的皇贵妃,笑容渐渐淡去。 本是回了厢房的沈宁又被太妃派人请了来,她正纳闷什么事儿,却被太妃轻笑着让她欣赏桌上的画卷。 第99节 沈宁看清上头画了什么,一时心头惊喜交加,她不过是随意画了几笔逗他一笑,不想他居然回了这么一幅佳作来,并且场景还原度极高,好似他真亲眼看见她们在哪儿赏花似的……真想亲他一口。 王太妃看沈宁表情虽浅,但眼中是遮不住的喜悦之色。她拨了拨手中佛珠,轻轻摆手挥退下人。 沈宁一见这阵势,就知道王太妃要来真格的了,她不得不努力从飘飘然中回过神,再偷瞄画上一眼,又止不住地微扬了嘴角。 这家伙,不往她那儿送偏偏往太妃这儿送。安的什么心。 王太妃坐上榻,让她也一同坐下。沈宁依言,并撩袖为太妃倒一杯苦茶。 “天家怎地知晓哀家与皇贵妃赏花一事,是皇贵妃写信告诉天家了?”王太妃接过她奉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如话家常似的道。 沈宁轻轻一笑,点点头道:“正是臣妾,陛下孝顺太妃娘娘,臣妾每日都将太妃饮食起居禀于陛下,也好让他在宫中安心哩。” 王太妃稍稍一愣,道:“你有心了。” “这不过是臣妾份内之事。” 王太妃点点头,道:“你的心意是好,只是天家成日国事繁忙,不必成日为小事叨扰了他。” 沈宁温顺地应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惟有檀香绕绕,沈宁垂眉顺目,并不多发一言。 须臾,王太妃再次开口,“皇贵妃算来进宫也有几年了,哀家还不曾与你好好说说话儿。” “太妃已是世外之人,臣妾这等凡夫俗子怎敢多扰太妃。” “你心里头是不是恨哀家将你拉来这枯燥寡味的地方?” “臣妾万万不敢,臣妾伴太妃清修这些时日,真真受益匪浅,欲罢不能哩。” 王太妃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哀家看得出你也是个有慧根的。” “多谢太妃赞誉。” 王太妃看向她,露出温和慈祥的笑容,“哀家知道,你是真正孝顺哀家,每日晨昏定省,哀家也都看在眼里。皇帝的后宫里头,除了皇后与德妃,哀家最欣赏的就是你了。” “臣妾不过是做了份内之内,太妃娘娘这般看得起臣妾,臣妾真真受宠若惊了。” “这会儿也没旁人,哀家便与你说句心里话。”王太妃顿了一顿,“哀家是为了皇贵妃好,才将你带来积香寺中。” “臣妾知道,太妃是为祛除臣妾身上血气。” “这是其一,”王太妃看着她笑笑,“其二是为了天家去宠幸其他嫔妃。” 沈宁差点没能忍住,她……真的说出来了么?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哀家与你同是女人,自是知道女人的心思,你希望陛下一直独宠于你,不愿他去别的宫中,虽然有违妇道,但这是人之常情,哀家是过来人,心里是知道的。” 好厉害的太妃。这话赞不赞同都不行,沈宁有些惶恐地起身,“臣妾不敢这么想,是陛下他……”她也惟有将东聿衡推出来了。 王太妃轻轻点头,然而示意她坐下,从善如流地道:“哀家看着皇帝长大,知他从小就是这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劝不住。只是这几年哀家都看在眼里,却有些为你担忧。”她说着话,一直转动着佛珠,“古往今来,帝王独宠从不是件好事,宠妃也没个好下场。哀家今个儿就倚老卖老说一句,你如今站得越高,将来许就摔得越狠。你是个聪明人,你听得懂哀家说的,是么?” 沈宁眼眸微垂,轻轻点了点头。王太妃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后宫雨露均沾,才是平衡之道,况且你可知帝常御一女,阴气转弱,为益亦少。为了天家着想,你也该劝他多走动走动。” 刚才还在感动王太妃说了两句大实话,这会儿又彻底把她雷了。皇帝经常与同一个女人爱爱不好?多了才好?什么破理论! “我早已不愿掺和这些红尘之事,这回多管闲事,你能理解我的好意便阿弥陀佛了。” “太妃处处为臣妾着想,臣妾感激涕零。” 太妃轻轻摆摆手,“你也别在我这儿说得好听,转身回了皇宫又忘了。反正哀家不过行将就木,你也不当回事了。” ……她今天是铁了要得到她一句准话?沈宁唇角一抽,她想了一想,说道:“臣妾怎敢?只是太妃不知,臣妾这些年来承蒙圣宠,时而也觉心中不安,也曾劝过陛下去后宫姐妹处,可陛下却有厌烦之色,说臣妾是否不愿服侍于他。皇天在上,臣妾听了这些话魂都飞了,哪里敢再次提及?太妃娘娘,臣妾虽知要后宫和睦,自个儿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巴巴地拿去给大家,可臣妾心悦陛下之极,丝毫不敢让陛下厌烦了臣妾,还望太妃娘娘恕罪。” 这回轮到太妃嘴角抽搐了。她这话冠冕堂皇,自己也总不能叫她不管不顾将皇帝往外推--若是其他嫔妃她或许也能这么命令,可沈宁是只在皇后之下独占圣宠的皇贵妃,她的娘家是三公太傅的沈家,她在民间的威望比她这个太妃还高,并且听说她还与大将军黄陵关系密切。这样一个人物,自己还真不能硬来。 只是现下看来,她就是一块顽石不知变通。如今也惟有看看侄女德妃与她那教养的丫头争不争气了。 ※※※ 又隔了十来日,三年一度庄严无比的御试在誉明殿举行。有幸进入皇宫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贡生是会试前一百名者。 经由重重检查,贡生们在太监的带领下步入宫殿,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继而礼部主管大臣游知渊入内。 皇帝身着龙袍大步步入殿中,众官员贡生齐拜。 东聿衡登上玉阶,沉稳地叫了平身,而后坐上龙椅。礼部依礼向他禀告事宜,终了他点头应允,太监捧御题而入,殿试正式开始。 贡生们安静无声地坐了下来,皇帝端坐高台,向下扫视一圈。 本是思忖着看看李伯奇此人如何,却不意看见了一个扎眼人物。 极其扎眼的人物。 皇帝眯了眼,将人看了个仔细,旋即招手让礼部呈上名册。 李伯奇。 他就是李伯奇。皇帝不悦地紧抿了双唇。 万福此刻也发现了贡生里头熟悉的面孔,他不由暗自惊讶,那人不是李家二子李子轩么,他怎地出现在此! 万福再看一眼脸色有些阴沉的皇帝,暗自叫糟。 幸而殿试顺利结束,贡生们放下手中毛笔,依礼一一告退。从始至终,化名李伯奇的李子轩不卑不亢,神情平淡。 皇帝留下游知渊,厉声喝道:“游知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他人一同欺君!” 游知渊在皇帝要名册的时候心中就已了然,他跪了下来,尽量镇定地道:“陛下说的可是那李伯奇之事?” 皇帝冷笑一声,“他是叫李伯奇,还是叫李子轩?” “陛下,此事曲折,请容臣细禀。” 东聿衡没好气地道:“说!” 游知渊跪在地下,娓娓道来,“微臣自会试时看见那李伯奇便觉稀奇,以为其以化名参加科考,微臣念在云州交情,事后找了他劝其此事不可为,孰料他一脸陌生之色,好似不似得微臣。臣自觉蹊跷,再三追问之下,才知他一年前受过重伤,前尘往事都忘了,幸而一好心的老员外收为养子,发觉其文采不凡,便鼓励他参加考试,不想竟一举得名,进而来了长阳参加会试。”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所谓无巧不成书,况且臣以为李子轩大可以真名参加科举,陛下您求才若渴,连敌国归降者都能委以大任,又怎会计较这等渊源?如此一想,臣便以为李子轩不是欺骗微臣,却是真正失了记忆。” 东聿衡被摆了一道,他的确不愿李子轩入朝为官,可也正因游知渊所说,他不能因私心而埋没了人才,但他若是为了李子祺一事而来……不,丰宝岚不会留下线索。 皇帝头疼了。 挥退了游知渊,他当即让人将李子轩的试卷呈了上来。 细细看完之后,东聿衡冷冷一哼。好个李子轩,倒是有些本事。 若是他人试卷,他恐怕欣喜异常立即钦点状元了。 他将试卷丢回太监捧着的银盘中,背着手大步出了宫殿。 再两日,读卷官阅毕,将十本佳卷进呈皇帝。头一本果然就是那李子轩的试卷。 顾长卿做为主读卷官,进呈时喜上眉梢,“臣以为贡生李伯奇之卷字迹隽秀,文章工整,立意深远,其余人等不能比。” 皇帝表情淡淡,点头不语。 之后他一人在御书房将十本一一御览,朱笔犹豫许久,还是圈点了李伯奇一甲状元之名。 只是回了后宫,他的心思一直不利索,连西门月的曲子也不想听了,躺在安泰堂的御榻上,手指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背。 这时皇贵妃的书信到了,同时而来的还有盖有王太妃宝印的一封信件。 他首先打开了王太妃的信,迅速看过一遍,脸上竟浮出些许薄怒之意。 原来王太妃在上头说在积香寺清修很是清静自在,还想多待些许时日。 这老太太,哪一回不是住个一月半载就回宫,偏偏这回拧着宁儿不回来了?莫非真要看他宠幸了别人才放宁儿回宫么?他爱谁疼谁自有分寸,她来掺和个什么劲儿?难道她就这么不待见宁儿?保不齐这会儿宁儿正在受她的气! 东聿衡顿时怒了,起了身大喊一声:“来人!” ☆、110 隔日黄昏,王太妃还想着皇帝的回信应该快到了,不消片刻就有人在外求见,谁知不是回信,却是皇帝御驾已到了山下,明日将上山接来太妃。 王太妃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沈宁几乎同一时刻得知消息,先是大大愣了一愣,而后眉开眼笑,拉着琉璃转了一圈,心中大笑许久。 夜里,她躺在厢房几乎兴奋得睡不着觉。那家伙,得知太妃还想将她留在山上,居然这么冲动地就到了这儿来接她们,是不是表明他想她想得不得了了? “嘿嘿嘿……”她缩在被窝里嘿嘿傻笑。 明天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吻表扬一下。 她正偷乐不能自拔,厢房的门突地吱哑一声开了,她回过神来皱了皱眉,琉璃才刚走,还有谁敢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她的门? 她自被中钻出头来,屋里留了一盏小油灯,她毫不费尽地看清了来人,却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她没眼花么? 他居然……偷溜上山!沈宁眨了眨眼,再使劲眨了眨眼。 一袭黑袍的皇帝凝视她的呆傻模样唇角上扬,大步上前捏着她的下巴就狠狠吻了下去。 熟悉的香气与气息让她立刻回过神来,轻喟一声,双手环抱着他的颈热情地回吻。 一吻即罢,二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沈宁跪坐在床上,还似有些呆呆傻傻地攀着他仰头,软软问道:“你怎么来了?” 东聿衡凝视着她,声音略带沙哑,“朕也来赏花。” “赏花?” “嗯,”东聿衡笑着退了一步,拿起方才他扔到床上的包裹,“快,把这个换上。” 沈宁打开一看,居然也是一套黑衣裳。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啊,沈宁不能再喜欢,动作迅速地脱了寝衣,只着肚兜的模样让东聿衡不由捏了一把。沈宁娇嗔抗议,东聿衡轻笑出声,帮她将衣裳拢好,穿戴整齐。 “走,走。”沈宁一面套上短靴,一面迫不及待地叫唤。 “野丫头。”东聿衡宠溺地摇摇头,恐怕西门月都没她这小孩儿心性。 两人出了门,徐翰早已候在外头,东聿衡清清嗓子交待道:“不能让太妃得知此事,明白么?” 徐翰苦着脸领命,“奴才遵旨。” 帝妃相视一笑,而后东聿衡带着沈宁从支开了守卫的偏僻角落翻墙而出,早有万福牵着两匹黑色骏马等候。皇帝将沈宁抱起侧坐马上,继而俐落地一蹬马蹬骑了上去,沈宁的双手自发环上了他的腰。 第100节 “远远跟着,不许靠近。”东聿衡说完一挥马鞭,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自太妃与皇贵妃进了积香寺,方圆十里已被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等上山,可万福还是有此不放心,急急忙忙骑上了马追了上去。 皇帝曾在太妃第一次来积香寺时陪她游幸过,因而对地形还是颇为熟悉,他带着沈宁往山腰行下,出了树林便有一片广阔的视野,今夜月光如练,洒在满山的杏花上竟是如梦如幻。沈宁靠在坚实温暖的胸膛上,看着这一幕如同仙境般的景象,幸福油然升起。 东聿衡也许久没有见过这美丽的景致,他放慢了奔驰,搂着沈宁静静观赏,偶尔两人低喁两句,倾诉离别衷肠。沈宁这会儿忘了拿捏,一口一个想字,皇帝一颗心都成了绕指柔,恨不得将她揉到心肝里去。 两人骑马在虫鸣鸟叫的山谷走了一段,遇上一片澄静雅致的湖泊,粼粼的湖面倒映着花海,四周萦绕着薄薄轻雾,镜花水月般美不胜收。 他们下了马,执手往湖泊走去。沈宁蹲在湖边玩了一会水,东聿衡背手站在一旁,凝视她映着湖光的莹白脸颊,眼底流露出难言的温柔。 二人席地而坐,沈宁靠在东聿衡怀中,静静地依偎一会,看着月色下的湖光山水,听着生机勃勃的自然之声,她突地好奇开口:“有狼么?” “早在太妃第一回来之前,朕就让人将这山中的野兽除了干净。” “哦……”沈宁停了一会,又道,“你带笛子了么?这会儿若是能有乐声,可是应景了。” “朕来得匆忙,哪里还会带那些东西?”东聿衡无奈于她的心血来潮,而后看看四周,起身自一棵竹子上摘了两片竹叶,走回来坐下只留了一片在手中。 沈宁想明白他要做什么,眼里冒出崇拜的光芒,“这么厉害?” “朕幼时跟洪公公学的,这么些年也不练了。”东聿衡先说了,然后将叶子抹净放置唇边,先吹了几声怪音,吹着吹着,便成了悠扬的旋律。 沈宁静静地听着,凝视着东聿衡认真吹奏的侧脸,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只希望时间将一刻停得久些,再久些。 皇帝吹完一曲,弹开竹叶,嗓子带了些干涩地笑道:“调儿拿不住了。” 沈宁的反应是倾身上前,主动送上自己的红唇。 东聿衡自胸膛震出笑声,拥着她热吻缠绵。 情至深处,旷别已久的两具身躯愈发火热,东聿衡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一面亲着她一面低声诱哄。 沈宁愈发不能抗拒诱惑,但还记着万福可能就守在道上,抱着皇帝的脖子摇头,可最终还是被饿了许久的皇帝得逞,他深深地进入了她,她难耐欢喜,却只能埋头在他的胸前抑制呻吟。岂知这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山林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加上那暧昧的声音,羞耻的快感让沈宁有种更加难以言语的兴奋,她很快就泄了身子。 幸而皇帝明白身处何处,怕更深露重侵了沈宁,于是只狠狠弄了一回,在她身体深处泄了精华,才紧紧抱着她平息了稍稍平息躁动。 片刻,他又搂着她搓揉一阵,为两人整理了衣裳,说道:“走罢,夜深了,朕送你回去。” 沈宁眼神犹有迷蒙,“你还要下山么?” 东聿衡轻笑一声,再亲了亲她,“太妃知道了可不得了。”他也是愈发能耐了,跟自己的皇贵妃见面还跟作贼似的。只是怎地觉得还颇有趣味? “深更半夜,一路安全么?不然咱们明个儿被太妃说几句算了。”沈宁不放心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唉,一会儿功夫就下山了。”这山并不高,且为了太妃进香特意凿了一条大道直通山顶。东聿衡再安抚她两句,将她抱上了马。 待东聿衡也上了马,沈宁立刻感到座下的炽热。她惊讶地抬头,东聿衡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你怎么还……”沈宁微微红了脸。 “你自个儿数数日子,难道一回就想打发了朕?”东聿衡低头在她耳上轻咬一记,“明儿回了宫有你好受。” 这是简接表明他忠于她哩。沈宁眼儿也笑眯了,仰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回了宫便任君恣意。” “朕确实听见了。”东聿衡声音愈发沙哑了,“回了宫……” 他虽不说完,却好似比说完更羞人。沈宁脸上发烫,低了头道:“快回罢。” 东聿衡沉沉笑了两声,搂着沈宁扬鞭而回。 ※※※ 翌日天刚亮,皇帝便带着一大群随侍上了山。沈宁率众出寺迎接,王太妃在第三重门里头等候。 沈宁道貌岸然地一板一眼接了驾,而后偷瞄皇帝脸色,看他眼底似有淡淡黑眼圈,有些心疼,有些欢喜。 王太妃见着皇帝后,笑吟吟道:“皇帝从未接过哀家回宫,怎地这回却来了?” 东聿衡神情自若地笑道:“母妃向来只在积香寺住个一月半载,这回传信回宫说是还要多住时日,儿臣这就急了,怕母妃一心向佛,恐怕连皇宫那俗地也不愿住了。因此巴巴儿赶来,亲自接您回宫呐。”他顿了顿,又说,“儿臣知道若非儿臣来,其他人来母妃怕都是不理会的。” 王太妃一听,有些心疼地道:“哀家也是忘了你这性子,只想着哀家与皇贵妃在这山中自在……倒是哀家的不是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母妃折煞儿臣了,儿臣也是托了您的福,出来透透气!”皇帝上前扶了太妃一侧,让沈宁扶了另一侧,三人缓缓朝前走去,“朕派人送来的赏花图,太妃可是喜欢?” 王太妃笑道:“看皇帝将哀家画得那般好,哀家都不知该怎么欢喜,是么,皇贵妃?” “正是,臣妾都受宠若惊了。”沈宁柔声答道,眼波一转,正对上皇帝看过来的视线,她的唇角不由高高上扬。 “太妃喜欢便好,皇贵妃不过是沾了太妃的光入了画。”东聿衡收回视线,带些调侃地说。 沈宁轻轻噘了噘嘴,而后状似赌气似的道:“臣妾可是沾了太妃的光了。” 太妃与皇帝都哈哈笑了起来。 “趁这杏花未败,朕再陪太妃赏玩一次可好?”东聿衡笑道,“太妃莫要嫌累,只当是陪陪儿臣罢。” “皇帝有这份雅兴,哀家岂有不奉陪之理?”王太妃颇为开怀,“哀家也希望皇帝能多多出来散散心,你成日忙于国事,哀家着实心疼得紧。” “太妃说得是哩。”沈宁接话道。 东聿衡却听出些许言外之意,她赞同的是希望他多出来走走,还是她也心疼得紧?他再次越过王太妃偷瞄沈宁侧颜,眼中闪过笑意。 白日赏花自然与深夜大有不同,况且这回他们是正大光明地站在高处一览漫山遍野的杏花,又别有一番风味。 皇帝与太妃说笑一回,指着山中一处道:“朕觉着那一处的花开得最为光鲜。” 沈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先是看见一片宁静的湖泊,立刻明白那儿就是昨夜与他私会之处,脸上顿时染上桃晕。 王太妃还附和道:“嗯,正是。” 东聿衡勾着旁人看不出的邪笑,转向沈宁压低了一分声音,“爱妃,你觉得如何?” ……这坏人。简简单单一句让沈宁的脸上差点烧起来,她状似抚发地用手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又不甘这么被他调戏,低头咬了咬唇,再看东聿衡时却是媚眼如丝,“臣妾觉着,那片湖也十分雅致,令人流连忘返。”那流连忘返四字,说得酥酥软软,韵味十足。 ……这小妖精。皇帝恨不得这会就揉弄她,直直盯着她沉沉笑道:“爱妃言之有理。” 王太妃道:“你这也是答非所问,皇帝问你杏花,你怎地又说起湖来了?” 沈宁这才转回视线,再贴了贴脸,才笑道:“太妃说得是。” 待返程时,皇帝稍稍后退一步,勾了勾沈宁的小指儿。 沈宁好容易才忍住了唇角的甜笑。 万福眼尖看见了,他的额上三条黑线,自家主子怎地愈发似小娃儿了? ☆、111 这日皇帝并未接王太妃下山,体谅太妃游玩劳累,皇帝请太妃在山中再歇一宿,明日再接太妃回宫,自己则领着皇贵妃下了山,也并不宿在王家,而是由皇帝乳娘之子赵忠接驾。 待安顿下来已过了宵禁,沈宁由着赵府内眷陪着说了会话,忽地东聿衡就回了内院,让一干惶恐内眷速速退了下去,沈宁顿时想歪了,娇颜飘了红云,谁知皇帝又让人送进来一身平民衣裳,让她换上了与他出去。 沈宁清咳两声,又立刻开心起来,“去哪儿?” “到了地儿你就知道了。” 今个儿的皇帝似乎心情极佳,居然还同意让她骑马,沈宁乐不可支,怕他反悔似的快快地上了马。只是东聿衡还非得她把面纱戴上,她拿他没法子,大半夜的还把面容遮住。 两人带着万福与四五个微服装束的黑甲军出了赵府,月光高照,虞州街道上空荡荡的安静无比,一路主道有衙役看守栅栏,早有侍卫打点前头,所到之处无不畅通无阻,众人举着火把跪地送行,凌乱的马蹄声响彻整座州城,沈宁也总算享受了特权阶级的待遇。 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十分爽快! 东聿衡领着她一路出了虞州城门,到了城外一座傍山而建的山庄大门前。沈宁畅快地停下座骑,微喘着气仰头看向正中门匾,却正是铁画银钩的御剑山庄四字! 沈宁先是惊喜地笑了一声,再看大门四周张贴喜字,红绸垂挂,更是兴奋地跳下马,高兴地连声调都变了,“难道是……” 东聿衡笑而不语。 应门的是一个小僮,他听说是前来贺喜的客人,立刻笑容相迎,“诸位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这会儿少主正被友人闹洞房,诸位过去正巧还可赶个热闹。”这小僮孩子心性未去,本也想去洞房外头看热闹,却被管家支着来守门,他正嘀咕着这会儿还有谁来,赶巧来了客人,他盘算着将人领过去,又可看会热闹了。 江湖中人本就没那么多规矩,人来人就来了,并且小僮底气足得很,今夜为贺少主大喜,来了许多武林豪杰,还有什么人敢这会儿闹事,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于是就是这般,东聿衡与沈宁轻易地跨进了山庄大门,沈宁环视四周喜气洋洋,嘴角一直高高上扬。 穿过回廊,便听得前头庭院一阵哄笑喧哗之声,全然没有妇人风范的沈宁立刻待不住了,拉了东聿衡就往前面跑去。 东聿衡一时不查,竟也失仪地被她拉跑。他好气又好笑,停下来用了几分力道将她稳住,“像什么样,能少了你这一会儿?” 沈宁噘了噘嘴,依旧与他牵手走进庭院,却见一群年龄相仿的少侠与女眷已笑容满面地出来了。沈宁不满地抱怨,“你瞧,这一会儿就没了吧?” 东聿衡被她堵住了,挑眼见那伙人帮新人关了门又悄悄地挪回去听房,“这不是还有?” 沈宁皱了皱鼻子,又马上喜笑颜开,与东聿衡一齐入乡随俗跑去听墙角。只是她听了半天,里头还没有声音,不由小小声地道:“怎么不说话?” 一同伙没发现沈宁是新来的,对她轻轻摆手,又指指里面。示意不能出声。 沈宁受教地点点头,又附耳仔细听着。东聿衡站在她身旁,看她这模样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片刻,里头终于传来轻轻的声音,是久违的花破月的声音,“他们都回去了么?” 沈宁咬着下唇笑了。 过了一会儿,花破月又道:“唉,为了以防万一,你往屋外头泼盆水罢。” 闻言听房的人笑闹起来,有人道:“韩家嫂子,你也太狠了!” 沈宁也跟着笑着起哄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罢她还笑着瞅了东聿衡一眼。 屋内安静一瞬,听房的都是些有武功底子的,听得步伐匆匆,以后新娘子真要往外头泼水了,哄笑着作鸟兽散。 惟有沈宁与东聿衡留了下来。 花破月穿着一袭大红喜服火一般似的猛地打开门,在看见蒙着面纱的沈宁的一刹那震惊得红唇都在轻颤。 “别来无恙呀,新娘子。”沈宁笑脸吟吟看着美丽的脸庞。 花破月再顾不得其它,红了眼眶将好友紧紧抱住。 沈宁那一直为她悬着的担心总算能在今日放下,她笑出声来,双臂环绕回抱住她。 韩震看清来人,向来冷情的脸上也出现些许惊愕之色,并且在看到沈宁身后的男人时更加震惊。 “破月。”他轻轻叫唤,拉回爱妻激动的情绪。 花破月这才稍稍与沈宁分开,同时也看见了与她一同前来的大景天子。 “圣上!”花破月再次惊讶无比,失声叫道。语罢自觉失态,忙与韩震下跪,沈宁快手快脚地将他们扶在半空,“微服私访,就不必拘礼了。” 两人只得抬起头,此时又有些担忧地互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沈宁。 沈宁轻笑一声,对东聿衡说道:“爷你看这新娘子像极了花将军府的小姐,保不齐她与花将军还有些渊源哩。” 第101节 皇帝勾了勾唇,意味莫名地看了新人一会,才缓缓道:“是有那么些像,只是天下之大,有人相似也不足为奇。” 二人皆心底一松,忙请二人入内,沈宁却转头道:“我跟新娘子想说两句体己话,男人家在总是不方便,不如让韩震招呼咱们爷去正厅坐坐?” 东聿衡睨她一眼,“爷便在这院里赏赏月,你也只与新娘子说几句便罢了。” “知道了。” 韩震走出门来,沈宁与他对视一眼,笑得十分喜悦,“韩震,恭喜你当新郎倌了!” “多谢娘娘。”韩震露出难得笑容。 进了屋子,沈宁与花破月紧握着双手,竟然开心地蹦达了两下,“月儿,你终于还是畅开了心扉,我真高兴。”当初是她请游知渊转达了一封密信给让韩震寻找的叶典,请求他将花破月自闺阁中“偷”出,同时让他将一封信与花破月同时交给了韩震。她也曾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多管闲事是否正确,可是她反复沉思,认为虽然这条路不一定让这两人走到一起,可如果不作为却一定是他们终身的遗憾。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次错过,还不如再为他们争取最后一次机会,幸好她没有做错……沈宁不知有多高兴这两人终于成了眷侣,“快跟我说说,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花破月的笑容一直止不住,她用力点了点头,拉了沈宁在桌前坐下,颇有些语无伦次地将实情道来。 原来性格古怪的神医无尘见韩震为女子肝肠寸断,竟自作主张在他酒里下了药,令他忘记了花破月。韩震心头空寂,却又不知因何而起。直到沈宁委托游知渊夫妇找到叶典,直到叶典带着沈宁的信件与花破月交给了韩震,韩震才不得已担起保护她的责任。他本欲将花破月送至未州老宅由她自己过活,谁知一路发生许多故事。花破月忍着痛苦不想破坏韩震的平静,却不料失去记忆的韩震再次爱上她,并且为了救她甘愿牺牲性命--他额上新添的伤疤便是那回狰狞的记忆。她再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感情,在他伤好后将自己送给了他。之后,韩震慢慢恢复了属于花破月的记忆。二人冲破心结终成眷属。只是花破月虽愿意献身于他,却犹有心结,直至今年开春,韩震才终于金石为开抱得美人归。 花破月说完,终于自兴奋与激动中稍稍平静下来, “宁宁,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亲口对你说谢谢,却真没料到你为了我们出了宫来,真要多谢游夫人将喜笺转送到了你的手中,我还以为你看不到的……”花破月走到她面前,感激地直视她,“如果不是你,我跟阿震这一生都要在遗憾中度过,你的恩情,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沈宁甩甩手臂,“做什么说这些肉麻的,害得我起鸡皮疙瘩。” 花破月见挚友始终未变,不由莞尔一笑。如今她这样的荣宠一身,她还能与她笑闹一场,真是太好了。 沈宁与她相视一笑,却还有一件挂心的事。她转了转手中茶杯,偏头轻轻缓缓地问道:“你们……送帖子去了李家么?” 花破月一听,也正色道:“自是派人去了,只是……阿震说,已许久没有李二公子的音讯了。” 沈宁眼中闪过担忧,她前段日子自游夫人那儿得到了也是这消息,不想连韩震也不知道子轩去向。“韩震可是问过二老?” “阿震年前专程去了中州一趟,他看望了李府二老,也询问了二公子下落,二老看似知道二公子去向,却避口不谈。” 沈宁拧了秀眉,长叹一声。 花破月劝慰道:“你别担心,待婚事一过,我们就再去中州一趟,替你看望二老,也将此事仔细打探清楚。” 沈宁感激地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我愧对李家,如今在皇宫也不能有所作为。爹娘还有子轩,你与韩震能替我好好关照他们,我就感激不尽了!”她与李家的关系特殊,她怕自己任何的有心帮忙到头来都成了李家的鸠毒,并且在东聿衡面前,她就完全提不得李子祺和李家,就是随口一提他的脸色就立马变了。 “我们心里都明白,你放心。”花破月郑重地点点头,“我们本就当算去时将二老认作干爹干娘替你尽孝的。” 沈宁轻叹一声,“嗯,那便去罢,帮我这个忙。” 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你不说她也会做,你也不需虚伪客套。 花破月再次点头,继而问道:“你在宫中还好么?” 沈宁轻轻一笑,“我挺好的。” “天家待你好么?” “他……”思及那人,沈宁唇角溢出一丝温柔,“真的很好。” 花破月凝视着她,由衷地道:“那便太好了。” 这厢皇帝坐在石椅上赏月,韩震则站在一旁伴驾,两个大老爷们自然不像里头那俩妇人似的有说不完的话,二人沉默了许久,皇帝赐了坐,微笑着开了金口,“韩卿,恭喜你抱得美人归。” 韩震冷硬的脸上也浮出微笑之色,“多谢陛下。” 说罢二人又沉默一会,东聿衡再次开口,“……朕一直有一件事,想再问问你。” 韩震垂眸,猜出了一点端倪。 “两年前你进长阳受赏,朕也问过你,但那时你好似记忆模糊,或许拿不得准。朕今个儿再问你一遍,”东聿衡顿了顿,直直看着他,“当初你在云州,可知皇贵妃从何而来?” “草民……” 东聿衡抬手打断他,“你想好了再开口,朕丑话说在前头,倘若有朝一日让朕知道你说了谎话……不管你是出于善意或是另有他意,朕都会判你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他的声调平平,却又混着无比认真危险的意味,“届时不只是你,还有你今日费尽千辛万苦娶来的新娘子,你这御剑山庄上上下下,全都要给你陪葬。” 韩震沉默片刻,依旧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只知娘娘是李家的冲喜媳妇,其余确实一概不知。” 东聿衡一直盯着他,听他说完,他缓缓勾了勾唇,沉沉笑出声来。 韩震鼻观眼眼观心。 “那便算了。”皇帝轻轻道。 沈宁与花破月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但好似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说是皇帝叫她回去了。姐妹两个依依不舍地走出来,沈宁还略有不满地看了东聿衡一眼。 东聿衡拿她没办法,“二人洞房花烛,你还拉着新娘子不放?” 闻言韩震与花破月都有些羞赧。 “唉,也是哩。”沈宁释怀了,她笑着看向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新人,“那咱们就回了,你们好好的,快快乐乐地过小日子罢。” 简简单单的话却让新婚夫妻感慨良多,两人相视一眼,在东聿衡与沈宁面前跪了下来,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沈宁吓了一大跳,想躲到东聿衡背后却被他揽住了腰身。在他看来,再没人比她更经得起这两人的一拜。 “唉,你们干什么呀,好端端的跪什么跪。”沈宁没办法,惟有无奈地弯腰扶起他们。 “能得陛下与娘娘亲临,草民与内人感激不尽,此生无以为报。”韩震的沉沉稳稳,似乎渗透了人心。 东聿衡明白这话中虽有他,但却是说给沈宁听的。 沈宁对待花破月与韩震的情谊皇帝其实并不太明白。他不明白为甚在当事人都放弃的情形下,沈宁还固执地对他们不离不弃,这些在他看来甚至有些多管闲事。她如今身居高位,花破月已然帮不了她什么,韩震也不过江湖之士,又能给她什么好处? 或许就是这一股子掏心掏肺不求回报的情谊才配称作真正的挚交好友罢?东聿衡心中轻喟,他注定没有所谓的金兰之交,但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这份宝贵。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韩震与花破月送出御剑山庄,沈宁想到今日一别,或许再见无期,鼻子顿时就酸了,一抬头,却见向来倔强的花破月已流下了不舍的泪水。 她哽咽地笑笑,走近好友,以手为她拭去泪痕,“傻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话是这么劝的,可是自己也不由热泪盈眶,眨了眨眼,泪珠就掉下来了。 两人终是相拥相泣了一场。 东聿衡将她抱上自己的马时,她的金豆子还掉个不停,他颇为心疼地道:“早知道这么伤心,朕就不带你来了。” 沈宁擦擦眼泪,摇了摇头。 东聿衡也翻身上马,正打算离开时沈宁猛地记起一事,将手中的玉镯褪下来送给了花破月,“只当留个念想,月儿,跟韩震好好地。” 下跪送行的花破月忙起身双手接过,也赶紧将头上金钗取下,送到她的手中。 “驾!”骏马疾驰,不消片刻皇帝一行人就消失在视线中。 花破月扑在韩震怀里抽泣。 经此一别,终其一生,韩震与花破月与沈宁再无缘相见。 ☆、112 沈宁回到宫中,拿着花破月的金钗,侧躺在榻上思绪飞腾,一会微笑一会轻叹。玲珑和翠喜等婢不知主子出宫发生了什么事,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忽而听得二皇子下了学来请安了,沈宁一骨碌起了身,理了理衣鬓,带着笑容迎了出去。 才出了隔扇,便见东明晟满面笑容地大步而来,她的笑容扩大,“晟儿。” 东明晟见着她的身影眼前一亮,三两步到了面前跪下,“儿臣给母妃请安。” “快起来。” 东明晟看向许久未见的沈宁,发觉自己确实想念着这个母妃。虽然她时常太过热情让他有些吃不消,但她不在时却又觉着少了什么。 “嗯,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沈宁将他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快进来,母妃有礼物送给你。”说罢她便执着他的手重返起居殿。 “多谢母妃,”东明晟先是一愣,而后急忙道,“母妃车马劳顿,身子可是疲倦?母妃在山上可是安康?” “嗯嗯,一切都好,难为你挂记。” 沈宁领着他进了殿内在,与他一齐在榻上坐下,方方正正两个小小质朴木盒已摆在雕花小几上,沈宁拿了其中一个打了开来,拿出一尊晶莹剔透的玉菩萨出来,笑着说道:“母妃去时带了它去,现下将它开了光请回来,给你带在身上保个平安。” “多谢母妃,儿臣厚颜恭受。”东明晟双手接过,细细看了手中不大不小的菩萨,只觉很得眼缘。 “喜欢么?”沈宁笑问。 “儿臣喜欢之极。”东明晟抬起头来,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来,母妃帮你带戴上。”沈宁招招手。 东明晟难为情地虚拒一回,还是让沈宁亲手将玉菩萨戴好了。 “嗯,希望菩萨能保佑我们晟儿往后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戴上后,沈宁贴心地等玉在手中捂热,才将其放进衣内。 东明晟不知为何脸微微红了,他有些尴尬,眼神瞟到小几上另一个盒子,顿时脱口而出,“母妃,这个盒子里头装的是什么?” 沈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了一顿才道:“哦,这是我为你皇兄未出世的孩儿求的。” 东明晟闻言,眼中似是冷静下来,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知道打猎之事让东明晟恐怕对东明奕心生隔阂,沈宁也不奇怪他有这般反应。她也是故意把东西放在这里,就有心与他好好谈一谈。她对琉璃点点头,让她带着人都退了下去。 “母妃?”东明晟不解其意。 沈宁招手让东明晟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道:“晟儿,眼看你也渐渐长大成人,母妃一直想问问你,你对将来可是有甚期盼?” 东明晟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问,略显吃惊地抬头看向她,却见她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他喏喏道:“母妃这般问法……儿臣全凭父皇作主。” “你自己想过么?” 东明晟注视着她,迟疑地摇了摇头。 沈宁也看他片刻,然后轻叹一声,说道:“晟儿,我与你父皇朝夕相处,才明白做一个皇帝多么累。虽然是九五至尊万人朝拜,但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你父皇其实非常辛苦,我看在眼里,总是想着,若是我有孩子,一定不让他做皇帝。” “母妃!”东明晟惊呼一声,他不料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母妃,所谓隔墙有耳,母妃这般直言,即便是传到了父皇耳中,恐怕也有不妥。” “别紧张,我让琉璃在外头守着,没人会听到咱们的话的。”沈宁道,“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东明晟看着她淡然的模样,只觉她比平常似是多了一分沉稳。他这才安心下来说道:“是儿臣多虑了。” “嗯,那言归正传,咱们说到哪了?” “这……”东明晟犹豫着道,“您说不让您的孩子做皇帝……” “是了。”沈宁点点头,继而正色对东明晟道,“母妃正是这个想法,现下母妃也没有亲子,将你也是如亲子看待的,因此我也不愿让你当皇帝。” 东明晟又紧张起来,“母妃!儿臣,儿臣绝无此意!”天爷,这场对话才刚开了头,他的额上已冷汗直冒了。 “你没有这个想法是最好了。”沈宁松了口气,“你父皇也就罢了,我不愿你再受这个苦。” 东明晟愣了一愣,听出她的意思,沉默下来,也忘记了惊慌,片刻才苦笑一声道:“母妃自是信儿臣的,可出了春禧宫,又有谁信儿臣,谁信母妃?” 第102节 沈宁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母妃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也听魏公公说了打猎之事……你觉得,是你皇兄做的么?” “儿臣不敢妄言。” “我倒觉得不像,这手法太拙劣,他即便真要动手也不会选在他作东道主之时,况且他若有心杀你,恐怕你真就……”沈宁冷静与他分析,“我认为这里头定是有人捣鬼离间,破坏你兄弟和睦。” “母妃言之有理……”东明晟低了低头。 “现下既不知谁在捣鬼,我会多派几个人保护你,你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凡事安全第一。我也会尽力调查,我们虽不去害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到头上来。” “母妃,父皇若是得知了这件事……” “嗯,恐怕会伤心罢。”沈宁叹了一声。 东明晟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伤心”二字,只是听沈宁这么说,他也只能附和,“正是……” “暂且,先不告诉他。”他为国事已经太过操心了,她希望力所能及地为他分担一点。他既然放心地把东明晟交给了她,她也该为他尽到责任。 “那母妃如何调查此事?” 沈宁笑一笑,“我自有办法。”她顿一顿,“你跟着我,这些事恐怕是避免不了的,母妃对不住你,你别怨母妃。”盛宠之下,后宫都怕东聿衡偏心东明晟继而立为太子,连她自己也不知东聿衡究竟做何打算。 东明晟抿了抿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道:“母妃既如此坦言,儿臣也不吐不快。儿臣连番遭遇,早不敢妄想其他,一心只求一个安身之处。儿臣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能得以母妃教养,正如母妃所言,儿臣这两年脸颊也长肉了!真真所谓心宽心胖,儿臣已然知足,哪里还怪母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母妃如今与父皇鹣鲽情深,后宫无不嫉妒,虽说现下风平浪静,但往后母妃若少了父皇庇护,恐怕……!” 东明晟没敢说完,但沈宁已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她深深看了东明晟一眼。 “母妃?”这份安静有些怪异,东明晟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是否儿臣说错话了?” 沈宁闻言,摇了摇头,他不是说错了,他是说得太好了。她注视着他说道:“难为你为母妃想了许多,母妃心中很感动。母妃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我现下比任何时刻都更相信你父皇,他不会弃你我于不顾,你放心罢。” 晟儿有当皇帝的心思,魏会怂恿她争夺皇后之位。这两人……沈宁的心有些沉了下来。 东明晟见沈宁似是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儿臣听凭母妃替儿臣拿主意。” 沈宁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晟儿,母妃话虽这样说,但立储君的大事还是要你父皇定夺。无论立谁为太子,他定然是为大景的江山万代考量而深思熟虑的。倘若他真选了你为储君,那末你定有帝王之能,注定要担这份重任,母妃届时也会全力支持于你,然而要母妃刻意去为你争夺这个皇位,母妃是决计做不来的。” “母妃,儿臣无意与皇兄争太子之位。”东明晟连忙道。 “我明白,”沈宁看着他笑笑,“你父皇正值壮年,可能也不会早立太子,现下跟你说这个可能还是太早了,不过你回去多想想母妃的话,好么?” “儿臣明白了。” “嗯,乖孩子。” 东明晟走后,沈宁乱七八糟的想了很久,觉着有点头痛了。 东聿衡下了朝回来,两人用了膳,沈宁说是闷得慌,想听两首曲儿调剂调剂,东聿衡略一寻思,让人把西门月叫来。 沈宁似笑非笑,瞅着把玩小木器的东聿衡,“若是她的曲儿得不了我一个好字,我可有话要说。” 东聿衡失笑,抬起头来刮刮她滑嫩的脸蛋,“你这醋坛子!” 西门月得到宣召,一股极其复杂的心思涌了上来。 她自从那日德妃生辰过后,一直羞愤欲死,躲在屋里哭了几次。德妃也整个人都恹恹的,眼睛也总是红红肿肿的。她听说皇帝隔日出宫去了积香寺时,心里头一回有了一种强烈憎恨的感情。自己明明没有见过宝睿皇贵妃,但她却已是那么地讨厌她。 刚才听闻皇帝传召,她多日的颓废顿时一扫而空,可又听得是去春禧宫时,她又顿时涌上奇异的难受之感。 她请了公公稍后,回屋换上了崭新的宫服,抹上红艳的唇脂,鬓间插上最美的鲜花。她凝视着镜中美丽的自己暗自下定决心。 今夜她一定要在皇贵妃面前大放光彩,吸引住圣上的全部视线。 她要替自己与德妃娘娘报仇。 带着难言的决心到了春禧宫,西门月在抬头见到坐在主位上的宝睿皇贵妃时,却是深深失望。 这个人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贵妃?虽然看不出她的年纪,可那容貌……不说自己,连德妃娘娘也比她美上许多,这样的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为何能吸引得住皇帝陛下的全部目光? 沈宁也打量着面前娇艳欲滴的年轻女孩儿。旋即她笑容淡淡,继续保持高冷。 “陛下,”西门月信心倍增,看向英俊的帝王,声音比平时更甜了一分,“您想听奴婢唱什么曲儿?” 沈宁的眉头动了动。 ☆、113 东聿衡本就是让她来给沈宁解闷的,转头问道:“你要听什么曲儿?” 不叫“皇贵妃”,不叫“爱妃”,只单单一个“你”字,就让西门月的心轻轻一颤,她以为皇帝面对她时已比德妃和颜悦色,但她何尝听过皇帝这样贴心亲密的口气? 沈宁道:“陛下听得多些,知道西门姑娘唱什么好听,臣妾只听便是。” 她虽神情自若,皇帝却还是听出话里淡淡酸味儿,好笑地捏捏她的手。 西门月看得睛睛的,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东聿衡点了两首曲子,脱靴上了榻,侧躺下来一手搭上沈宁的纤腰,“不过是听个曲儿,不必正襟危坐,累了就靠在朕身上。” 沈宁摇摇头,“臣妾不累,陛下乏了便躺一躺。” 东聿衡也不强求,招了琉璃把书房放着的未看完的书拿来,沈宁却阻止道:“臣妾早已劝了陛下这般看书对眼睛不好,陛下怎地又故态复萌了?” 皇帝无奈道:“叫你一人听曲儿你又要朕陪着,不让朕去书房又不让朕看书?” “陛下才下了朝,也该休息休息,单与臣妾听会曲儿也不成么?” “唉,你这妇人。” 西门月听在耳里,简直不敢置信。这哪里帝妃间的对话,恐怕平常夫妻也不能这般亲密无间没个尊卑罢! 沈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西门月道:“西门姑娘,你唱罢。” 西门月应下,偷瞄一眼假寐的皇帝,咽下喉中苦涩。今夜陛下还未正眼瞅过她一眼…… 她定要用最得意的歌声挽回陛下的注意。重新打起精神,西门月中规中矩地请了润喉就座,轻轻吟唱开了歌喉。 沈宁知道她唱得好,但没想到她唱得这么好。即便在现代听了无数歌星的演唱,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天籁之声。 春禧宫的宫仆也是头一回听得西门月唱歌,琉璃欣赏的同时有些暗暗叫糟,这个西门月太引人注目了。陛下这些时日来常召她陪伴,会不会…… 一曲即罢,西门月抬眼轻扫众人,眼底闪过满意之色。然而她再看宝榻上的皇帝,却失望地发现他依旧不曾睁眼看她。 沈宁浮出淡淡笑容,轻轻鼓掌,“唱得真好,我很喜欢。”说罢她当即赏了她一串珊瑚珠子。 “多谢娘娘。”西门月起身不卑不亢地抱琴谢恩。 沈宁转头看看好似睡着了的皇帝,又转过头,注视着西门月放柔了声音,“你家是哪里的?” “回娘娘话,奴婢是中州人士。” “中州?那是个好地方。”沈宁愣了一愣,轻轻说道。 闭目的皇帝陛下此时却是重重一哼。 西门月顿时惊慌起来,她方才哪儿说错话了吗? 沈宁嘴角抽了抽,他这心眼是不是愈发小了? 不想理会他的不讲理,沈宁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十六了。”西门月一面说一面偷瞄皇帝。 “十六……许过人家没有?” 这话自是明知故问了,西门月是作为秀女进宫的,怎么能许了人家? 西门月心中自有不满,但也不能不回皇贵妃的话,只得道:“奴婢还不曾约婚。” 沈宁闻言,竟是有些惊讶,“你都十六了还没有许人家?”转而她带了点埋怨口气地道,“德妃也是,你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难道也要耽误你到二十岁才放出宫去么?岂不是生生糟蹋了你!” “这……”西门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惜我们晟儿还小,不然你给我当儿媳妇也是不错的。”沈宁惋惜了一回,“你放心,你我很投缘,明儿我就去找德妃说一说,让她给你找个好人家,这么样一个貌美如花又才华横溢的女儿家可不能在这宫中虚度了光阴。” 西门月终于明白了沈宁的心思,脸色顿时变了。她还没得及说话,却听得一阵浑厚的笑声传来。 她与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皇帝不知何声睁开了眼,正带着笑戏谑地直盯着自己的皇贵妃。 这醋缸子,竟拿手段去糊弄一个小姑娘了! 沈宁被他这么一笑,顿时飞红了脸颊,暗暗瞪他一眼,但还端着态度道:“臣妾还以为陛下睡着了。” 这副别扭模样让东聿衡心痒难耐,他闷笑着起身,摆手让众人退下。 琉璃脸一红,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忙领着人急急屈膝告退,西门月还不明所以,被琉璃轻轻拉下去,在关门的一刹那,她看见啜着笑的皇帝狠狠吻住了皇贵妃。 头回见人如此亲密的西门月红透了脸颊,心头却是堕入无尽深渊。 里头的沈宁被东聿衡压在榻上强吻,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被稍稍放开。凝视着眼前带笑的俊脸,她没好气地捶他一记,“你笑什么!” 东聿衡笑着再重重亲了亲她,“朕笑你这天下第一的醋缸子!” 这个善妒的妇人这般明目张胆,竟然故意在他面前处置西门月,她就不怕他以善妒之名拿她是问么!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沈宁的这举动让东聿衡十分开怀。 “怎么,这会儿不嫌朕腻味了?稀罕朕了?”强壮的身躯覆在她身上,他低头再次笑着咬了咬她。 “咱不提这茬了好不好……”沈宁顿时放软了声音。 看样子他真被那句无心之言膈应到了,没事儿就拿来埋汰她。一埋汰就没好事。 “我一直都稀罕你,最稀罕你……”沈宁亡羊补牢,捧着他的脸,仰头主动轻吻他的唇。 东聿衡闻言勾了唇角,稍稍抬身,拇指在她的唇上来回揉抚。 “别又来了……“见他此举沈宁却是往后缩了一缩。这是他想开始恶趣味的习惯动作。 说是恶趣味,不如说恶癖来得恰当。不知为何他十分喜欢玩弄她的嘴唇。与接吻有所不同,他会一点一点地亲过她的唇,自嘴角开始,上下全都细细被他吮过一遍,有时兴起还会轻咬拉扯,直到她实在受不住了才将自己的大舌喂进她的嘴中,狂风暴雨地再肆虐一番。 每回他这般兴起,第二日她的唇儿指定肿上一圈,每回她都要敷上厚厚的铅粉点上樱唇才能遮住他的罪行…… “乖儿,朕也稀罕你。”东聿衡拿开她的手固定在头顶,俯下.身去,一面亲着她一面道,气息逐渐加重,“不是说了回来好好伺候朕的么?” “好嘛……我伺候着您……”沈宁也抬起身子,亲了亲她。 只是美人计虽得逞了一回,但第二回时沈宁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恶癖发作。 隔日,沈宁就真个找了德妃,“关怀”西门月的终身大事。 后宫躁动。本来沈宁去了香积寺,皇帝依旧没有喜新厌旧,反而一心只等她回来,最后还耐不住亲自去接了。这本就是属于皇贵妃的大获全胜,她这一举又给她们最后一击。 她连个未破身唱曲儿的也容不得在皇帝陛下的身旁! 第103节 好个宝睿皇贵妃! 后宫只道沈宁有手段,恕不知东聿衡对嫔妃的攻心之计更加无情毒辣。 他比谁明白王太妃的用意,也顺着她的用意将计就计。他每日出入后宫,看似念情,却又从不留宿,让嫔妃们不由自卑自哀,再选了个她们挑出来诱惑他的西门月陪伴左右,再次加深了她们的自卑与羞耻之心,不敢再冒然争宠,旋即利用德妃生辰一事杀鸡儆猴,明确地告诫了后宫一件他不允许她们忘记的事。 后宫是用来伺候他的,不是他来伺候她们的。他爱谁抱谁,都是他愿意为之。 你若是失了宠,就乖乖地待着,不要出什么妖蛾子。 有几个能看出皇帝的故意为之? 事实证明,东聿衡绝非良人,偏偏他也遇上了自己的魔障。真真所谓一物降一物。 *** 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 金殿传胪,是天下读书人最为向往的场景。銮仪卫设卤簿于殿前,乐队陈列。礼部、鸿胪寺设黄案,一于殿内东楹,一于丹陛上正中。王公百官按序排列陪位侍班。 传胪第一声,便是新科状元李伯奇。 此人连中三元,又是北方门生,朝中众臣皆十分瞩目。 只是本最应该开怀的皇帝陛下在金冠珠帘后表情却是淡淡,龙颜难测。 那李伯奇穿戴朝服,顶镂花金座,行至殿前下跪谢恩。 唱毕,李伯奇退,再传二甲进士。唱名完毕,奏中和韶乐显平之章,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礼成,皇帝意欲还宫。 “启禀陛下,臣有本起奏。” 不应出现在这殿上的声音蓦地响起,让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人。 李伯奇跨步而出。 皇帝眼底一冷,说道:“新科状元,朕今日传胪,并不处理政事。明儿你依本起奏罢。” 李伯奇在殿下答道:“回陛下,微臣官卑,恐怕长久不能面圣,故而斗胆趁此机会告一御状,”也不等皇帝说话,他加大声音,铿锵有力地道,“臣要状告峑州丰宝岚!”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朝中有谁不知丰宝岚是庄妃兄长、圣上表弟、端敏皇太后的亲侄子?撇开这层显赫的身份,丰宝岚也因缴灭金帮之功,即将来阳上任大理寺卿,可见是圣上倚予厚望的重臣。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小状元居然开口就要状告于他?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皇帝嘴角一抽,他没想到这李子轩居然真有胆量在这金殿叫嚣,更没想到让那混蛋小子做个事漏洞百出! 正策马赶往长阳的丰宝岚在马背上打了个喷嚏。 皇帝为示公允,从未让此等大事下朝独断,况且他这会儿便叫他下去,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114 被摆了一道的东聿衡心中恼怒,面上还得不动声色地道:“状元,你可知若无万全证据状告大臣,按律是要受刑的?” “臣就是证据。”李伯奇抬起头来,直视天颜一眼,复而低下头去,“臣,原是中州李家李子轩,兄长李子祺,正是宝睿皇贵妃娘娘的前夫。”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状元郎摇身一变,竟变成了这等棘手的身份了?朝臣惊讶不已,面面相觑。并且那李家不是经商的么,怎会出了读书人才? 无人得知,李子轩年幼时是李子祺一手教导的,虽无李子祺的天资绝伦,却也是七行俱下,只是因李子祺之病,李子轩从未想过功名之路,一心只想赚钱天南地北寻得宝贵药材为兄长治病。 皇帝大手紧握鎏金龙头,青筋清晰可见,他就不该管什么人才不人才,直接杀了了事!“这么说来,你是欺君罔上了?” “臣不敢,臣为李伯奇之名,是因臣失了忆,前两日臣因故恢复记忆。”李伯奇、不、李子轩停了一停,“臣同时也忆起为何失忆,却正是那丰宝岚纵奴行凶所致!” “状元慎言,丰大人与你无怨无仇,为何殴打于你?”有臣子早与丰家不和,顿时推波助澜。 李子轩抬头再次仰视皇帝,言语中竟有一股难言的怒气,“臣三年前接到消息,说是看见丰宝岚带人去了兄长墓前,不知所为何事。臣自觉蹊跷,上山查看一番,却发现兄长的骨灰不翼而飞!臣竟不想天底下竟有此等卑鄙无耻之辈,却也想不透那丰宝岚盗取兄长骨灰究竟是何用意。臣千辛万苦在一年前寻到丰宝岚本人,向他询问此事,谁知那丰宝岚竟不分青红皂白,叫奴才将臣痛打一顿,并威胁臣不要再探寻此事,否则将性命不保……” “够了!”皇帝怒喝。脑门突突地疼,那个混帐东西,跟地痞待久了真个成地痞了! 谁知李子轩似是愤怒不能自已,不怕死地继续道:“臣不知大景有如此目无王法,横行霸道之人,况且盗取骨灰之事简直天理不容,岂有此理!” 此话掷地有声,朝中暗潮汹涌,好似一触即发。 东聿衡从未受过这等难堪,他下颚紧绷,压着龙头的指甲都变白了。李子轩这是在指桑骂槐!他一介小小贱民,竟敢指责天子! 此事离奇蹊跷,朝臣中有人窃窃私语。丰宝岚为何盗取皇贵妃前夫骨灰?如若属实,要之何用? “朕如何听你一面之辞?待丰宝岚到了长阳,你们当面对质,再做定夺!”皇帝站起来,“你目无礼法,破坏传胪之典,理应斥革,大理寺着律查办。”说罢拂袖而去。 这大理寺卿是即将上任的丰宝岚,二人之间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李子轩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长袍中的拳头紧握,长长吐了一口气。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天! 当年沈宁自云州传消息回中州,他还不及欣喜,却听她信中提起此事,他立刻带人上山,便发现竟有盗墓之迹,打开棺材却见里头陪葬物皆在,独独少了兄长的骨灰盒!他当即启程去寻丰宝岚踪迹,谁知他行踪不定,中途辗转,他费了一年光阴才找到他。这一年中他才得知沈宁原来曾诈死离宫之事,现下又因救大皇子之功,复妃位自云州回宫。他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丰宝岚为何要盗取兄长骨灰,左思右想深思熟虑,他才这些事奇异地串联起来,丰宝岚要兄长的骨灰盒完全没有道理,可皇宫中将沈宁强娶入宫的男人却是有理由。 想清楚后,却是无奈与愤怒交织,他不过一芥草民,对方是他的君主,他连面也不能见到,又如何向他讨回公道?他想过让沈宁帮忙,沈宁也在信中说发现异样就找她,可是他知道这种情况定会让她陷入两难,况且他从韩震嘴里得知她在克蒙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他不忍再扰她平静,决定无论如何从丰宝岚那儿找回兄长骨灰便忍了这份耻辱。谁知那蛮横无理的丰宝岚让人将他痛打一顿,口出恶言威胁于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恢复伤势后,他便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为的就是今天在殿上众目睽睽之下吐这一口恶气。只要能拿回兄长骨灰,即便过后要砍他的脑袋,他也再所不惜! 东聿衡回了御书房,怒火不仅未消,反而还愈来愈烈。他胸膛剧烈起伏,突地将书桌上的东西一并拂了下去。 御书房的宫婢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无声地速速收拾他挥掉的东西。万福站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阴魂不散! 皇帝怒火中烧,自己头回在朝中下不了台,该死的李子轩!阴魂不散的李子祺! “你去把他给朕杀了!”东聿衡喝道。 “陛下,这……”万福为难地支吾。杀一个人是小,可在这节骨眼上把李子轩杀了,任谁也会加以猜测了。况且皇贵妃娘娘若是得知了此事……可是现下皇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不能善罢甘休罢? “丰宝岚那混帐还没到么?他在磨蹭个什么劲儿?”皇帝也知他杀不得,又转而怒问。 “奴才这就去打探。”万福只能在心里请丰宝岚自求多福了。他一来,就是圣上与李子轩的靶子。 “这事儿绝不能传进后宫,更不能传进皇贵妃和庄妃耳里,若是让朕知道后宫有谁谈论此事,统统治罪!” “是。” 万福领命快步退下,东聿衡也不耐烦地将宫婢拂退,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坐下,盯着狼籍的桌面,深吸了两口气,眼中阴鸷闪过。 万福暗中仔细交待了春禧宫宫仆,决不能让皇贵妃知道这事儿。后宫上下得知风声的也都在观望动静,不愿轻易掺和,庄妃也被蒙在鼓里,但终究纸包不住火,两日后,沈宁就知道了真相。 她这日也正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不仅选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去照顾东明晟,更将张公公派去与魏会一同服侍于他,并且让东明晟随时带着张公公,无论与谁在侧也要有张公公的陪伴。 其中有些微妙又直白的意思。 东明晟试图劝说沈宁他有魏会一个就够了,但沈宁不为所动,说他还小,他信任魏会,自己却信任张公公,她怕他出什么差池,让他多体谅体谅她的苦心,并且横竖多一人照顾总是好的。 东明晟没法多说,有些悻悻地走了。 沈宁用过早膳,去昭华宫走了一躺,回头却在路上遇见乐华郡主,她每隔十天半月都会进宫给福亲王母妃安老太妃请安,遇见了也不稀奇。只是稀奇的是乐华郡主主动提出陪她去春禧宫说会话。 沈宁暗道稀客,乐华郡主内向害羞,除非她叫她来,不然她是决计不会踏进春禧宫一步的。今个儿是吹了哪阵风? 沈宁这会儿才仔细看了看她,却见她一对红得跟兔儿一般的眼睛。总不能是黄大哥欺负她了罢? 二人在春禧宫坐下,乐华郡主绞着手中帕子,沈宁才问她一句,她的泪珠子就哗哗地掉下来了。 “唉,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沈宁让琉璃去给她擦眼泪,郡主却推开琉璃跪在了沈宁面前,“皇贵妃娘娘,妾求您替妾向将军爷说两句好话,让将军爷也把我一齐带去罢。” 沈宁听得一头雾水,让人将她扶起来,问道:“黄将军要去哪儿?” 乐华郡主擦一擦眼泪,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黄陵在长阳待了几年,始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向皇帝提了几次卸甲还乡,亦或回边境守城,东聿衡着实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同意他去南疆,面对云浮帝国研究海军与海战。黄陵当即领命,这段时日都不再上朝,单为出行南疆做准备。 沈宁心想黄陵不喜官场尔虞我诈,或许离了长阳也是好事一件。 只是他并不想带走乐华郡主。这两年间,乐华郡主为他生下了一名男孩,还未过周岁,黄陵却决定将妻儿都留在长阳,独自一人远赴南疆。 他的考量其实也不无道理,乐华郡主从小金枝玉叶,娇娇滴滴,恐怕连长途跋涉也不能,更何况要长住偏远之乡?但是夫妻长久分离,稚儿不见父面,又怎么能行? 沈宁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郡主,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乐华郡主急了,“娘娘,妾知道您与将军爷曾兄妹相称,想来交情匪浅,就请您帮妾这个忙罢,妾定将永生永世铭记您的大恩大德!” 沈宁请她稍安勿躁,然而才看着她道:“郡主,这事儿,只有你才能帮得了你自己。” “妾身?”乐华郡主不解其意,“妾早已求过将军爷,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妾带孩儿同行……” “你得让他看到你的决心。” “妾的决心?”乐华郡主迷茫不解,“还请娘娘明示。” “郡主,我猜你可能连长阳城都没出过罢?” “这……”本是大家闺秀的礼仪,乐华郡主却莫名地有些自卑地点了点头。 “长途跋涉其实十分辛苦,我想黄将军是不忍你受苦受累。” “妾已做好准备了。” “虽说精神可嘉,但你的身体真的经得起折腾吗?你恐怕连马车也没坐几回,如若要你坐马车或是走路,你又能支撑多久?在荒郊野岭露宿你又是否能接受?干粮河水你是否能吃得下喝得下?” “我……” “这些都不过是细小问题,你将长住在荒凉之地,再没有成群奴仆,甚至可能要你自力更生,你会煮饭做菜么?你能一人带孩子么?并且万一战争爆发,你可能亲眼看到身子断成两半的人。这次,我绝不骗你。” 乐华郡主的身子有些瑟瑟发抖,拿着丝帕的手已经到了唇边,好似立刻又要哭出来似的。 但这次她竟强忍住泪水没有哭出来,而是抬头轻轻地带着颤声问道:“娘娘,妾该怎么做?” 看样子,她是真的爱着黄大哥的。沈宁松了一口气,也放柔了声调,“学习骑马罢,你要是能坚持下来开了头,其他的应该也能迎难而上了。” “骑马?”乐华郡主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那样的庞然大物她真能够驾御么? “嗯,你若是连骑马也不行,那就放弃跟着黄大哥去的念头,好好为他选个好姑娘去伺候他罢。” 乐华郡主身形一颤,粉拳在膝上紧握,久久她才小小声地道:“我一定会学会骑马的。” 沈宁咧开了嘴,下来抱了抱她,“加油,郡主,若是坚持不住时就想想黄大哥,他值得你为她努力的不是吗?你要将你这决心化作实际告诉他,他定会感动的。” 乐华郡主没想到沈宁竟有些举动,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有一丝温暖。昨日她去请母亲为她解惑,母亲却只埋怨将军是个野蛮人,并不同意她与将军同去。她病急乱投医,却不料在皇贵妃这儿看清了未来的道路。 “多谢您,皇贵妃娘娘,妾明白了,妾一定会努力的。”乐华郡主站起来,拘谨一笑,而后歉意地道,“在您也杂事扰心之际还来打扰您,妾深感不安。” 沈宁本是不在意,而后却觉着她这话有点奇怪,这不像是客套话,但乐华郡主怎么知道她有烦心事? “郡主此话怎讲?” “咦?”乐华郡主愣了一愣,老老实实地答道,“妾也听闻那李子轩在金殿传胪时……” 第104节 “殿下,奴婢为您添点茶。”琉璃一听,吓得忙失礼打断她。怎地这事连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乐华郡主都知道了? “李子轩?”沈宁微微一惊,“他怎么了?” 乐华郡主没看见琉璃的焦急暗示,只奇沈宁竟不知道,脱口就说了,“娘娘不知么?李子轩在传胪时竟大胆状告丰家长公子,说他盗了兄长骨灰……” “什么!”沈宁腾地站了起来。 丰宝岚一进长阳,就被宫里头的人奉旨宣召进宫。他还心想表哥怎么这般想念他,转而就听闻李子轩在金殿上告了御状之事,他顿时粗鲁地骂了一句。 李子轩分明不过是个小小商人,他以为给他点颜色强权压下这事儿就算完了,不料他却有一身硬骨头,并且还能考中状元,还敢告御状?这着实让他始料未及。他想到自个儿即将命运惨淡,太阳穴都突突地疼。 这事儿定让天家恼羞成怒了罢?他若不好好想想怎么处理此事,替罪羊是做定了。只是天家是否已知是小李子传信给了李家,而小李子是否已知是他派人挖了她前夫的坟…… 思及此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丰宝岚一路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法,才进了后宫往御书房走去,迎面就见宝睿皇贵妃面无表情步伐匆匆地走了过来。 ☆、115 按理朝臣与后宫撞面,有一方是要避让的。丰宝岚巴不得避开她,身形一闪就往夹道中躲去。 谁知沈宁眼尖,一看见他就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丰宝岚,给我站住!” 两方随侍都吓了一跳,这皇贵妃这么样直呼朝臣的姓名真的好么? 沈宁此时气极攻心,居然用了一点轻功,眨眼就到了丰宝岚面前,竟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哎哟!”丰宝岚故意不躲,而后惨叫一声。心里暗自叫糟,这是气得疯了。 “娘娘!”琉璃吓傻了。娘娘一听乐华郡主说完,就那么样的放着郡主不管,冷着一张脸就大步冲出了春禧宫。她吓得连忙跟在后头,不知娘娘要干什么,见她直直朝御书房走去,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本想上前劝解一番,不料就眼睁睁看到了这一出。 沈宁此时不管不顾,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问道:“子祺的骨灰盒在哪?”他怎么做得出来,他怎么做得出来! “娘娘说些什么,臣不明白。”丰宝岚重重咳了两声装傻充愣,心中却想着当初就该把李子轩打死! “丰宝岚,我没功夫跟你装傻,你把子祺的骨灰盒带到哪去了!”子祺人都死了,他们还不让他入土为安!愧疚扑天盖地而来,思及李子祺因她之故九泉之下无法安息,她就完全不能冷静。 “娘娘,娘娘,您这样是大大失了体统,万一让圣上得知可不得了,有什么话,好好问丰大人不也是一样么?”琉璃急忙上前劝说,并试图与玲珑将她扶开。天爷!娘娘发起脾气来竟是这般理性全无,这若是让后宫知道了,个个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陛下即便不愿罚也得罚呀! “娘娘,请您先让臣起身罢,臣、咳咳、恐怕骨头断了。”她眼中的狠劲是要杀了他么?她的前夫对她就那么重要?那末天家他…… “再不说我让你再断一根!” “再不济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恩将仇报么,小李子!”丰宝岚情急之下只得以恩情压人。 “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把子祺的骨灰还给我!” “够了!”皇帝不知何时赶到了他们身后,脸色阴霾之极地喝了一声。 万福跟在后头,看着眼前一幕简直不敢置信。方才小太监急急忙忙赶来禀告说皇贵妃打起丰大人来了,他还只当小太监夸大其辞,但眼前正是证据确凿!这位娘娘是发了疯么……后宫中对她虎视眈眈者甚多,她这样儿,不是生生将把柄送到众人手上么? 沈宁转头看见皇帝,并不因眼前自己的失仪失态而心虚,反而也是带着一道凶狠的视线看了过去。她也不傻,丰宝岚当初到中州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做的态度,幕后之人不是显而易见么! 好,好,一提起她的病痨鬼前夫就不是她了!皇帝一眼就明白了她得知了真相,本有些东窗事发的窘迫,但看到她这副模样却是恼羞成怒。 “赶紧把娘娘拉起来,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东聿衡厉声喝令左右,而后扫视一妃一臣,“都跟朕到御书房来!” 沈宁板着脸松开丰宝岚起了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丰宝岚总算松了口气,并不要人搀扶站了起来,略为狼狈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娘唉,骨头好似真断了……为什么遭殃的总是他…… 一行人沉默地跟着皇帝走了。 不消片刻,皇贵妃当众殴打丰家公子之事无法控制地如疯蔓般传遍了后宫。 到了御书房,皇帝摒退左右,板着脸背着手看向一左一右站着的沈宁与丰宝岚,明知故问道:“你们做什么大动干戈?” 他在心头暗自恼火,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把李子轩的事告知了沈宁,偏偏她又拦下了丰宝岚。 丰宝岚此时没与皇帝对好话,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也不知娘娘为何大动肝火……” 沈宁冷笑一声,看向两个男人,“你们也不必把我当猴儿耍,我旁的不问,只要子祺的骨灰!” “娘娘,这其中定有误会……” “我亲眼看见你带着两个盗墓贼到子祺的墓前,还能有假?” “你这‘子祺’二字叫得倒是顺口得很,敢情他还是你的丈夫么?”东聿衡居然也冷笑起来。 丰宝岚额上浮出黑线,皇帝表哥,您这独占欲这会儿暴露出来真的好么? 沈宁虽明知是皇帝所为,但她完全猜不出来他是何用意。这会儿听他这般阴阳怪气,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丰宝岚去盗墓时正是她假死之时,东聿衡总不能怕她与李子祺在阴间相会……太疯狂了! “……我想与你单独说句话。”她看着东聿衡道。 东聿衡自知失言,他也不知那话竟脱口而出,现下只觉丢了颜面,“啧”了一声对丰宝岚摆了摆手。 丰宝岚恨不得离开这场是非,他差点连礼也忘了,匆匆出了御书房。 沈宁在他出去前看了他一眼,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还记得她当初那句“不会善罢甘休”的威胁话语。她莫非还想秋后算帐?他这身上还疼着哪…… 待丰宝岚离去,二人陷入短暂沉默,沈宁走近两步,“聿衡,我知道子、李子祺的骨灰是丰宝岚派人盗去的,你叫他还到李家去好不好?”她知道东聿衡当惯了皇帝,容不得别人跟他对着干,现下最主要的是拿回子祺的骨灰,她试图以退为进。 “你无凭无据,莫要诬陷朝廷命官。”东聿衡却是撇开视线淡淡道。 “聿衡,李子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当初他不计回报地帮助我保护我,为这……” “住口!”东聿衡依旧完全听不得有关李子祺的话,她还没说完,就被他狠狠打断。 “你不能老是这样子,子祺虽然是我的前夫,但他已经死了,你现在后宫里还有那么多妃子……” “朕叫你住口没听见么?”东聿衡瞪向她冷冷喝道。 沈宁已许久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了,先是一愣,而后怒气也上来了,分明是他的错,为什么还这般理直气壮?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这么蛮不讲理,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叫我住口做什么?你是心虚了,还是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因为我知道当初丰宝岚去中州是受人指使,并且知道那人比他位高权重,还与李家有孽缘!” “沈宁!”东聿衡大喝一声。 两人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了好一会儿,还是沈宁先示了软,再次尽量平静地开口,“聿衡,我不是傻瓜,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是你叫丰宝岚去盗了李子祺的骨灰,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东聿衡脸色十分难看,他从未被人质问过,并且还是这等难堪之事。 “皇贵妃,你要慎言。”他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你不说,我也不问,但是李子祺的骨灰一定要还回李家去,让他入土为安,否则我将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东聿衡本可以继续否认,但他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再如垂死挣扎般说些强辞夺理的话,并且沈宁暗藏焦急与内疚的口气让他极为不悦,他竟神使鬼差地道:“不可能!” 沈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她明明听清了还是涩涩地问道。 “朕说不可能,那病痨鬼的骨灰永远也别想拿回去!” “东聿衡!”沈宁失控怒喝,“你自己听听你说了什么话,这是一国之君说的话么!” “你也知道朕是一国之君,还敢对朕大呼小叫!” “你拿他的骨灰干什么啊,我人还在这,他已经死了,投胎了!” “朕做事何需向你禀告?总之朕自有朕的用意,你不必多问,退下罢。” “什么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沈宁见他态度坚决,怕极了他真不归还子祺骨灰,她再次放软了语调,“你别这样,咱们现下好不容易两厢情悦,你难道真要因为这件事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么?” “他算个什么东西,你对朕的情谊就这么一点儿,这么一点小事就能破坏?”闻言东聿衡更是怒火上扬。 “你不可理喻!”沈宁总算见识到这男人无理取闹的一面。 “哼,朕不可理喻,你的子祺通情达理,温柔体贴,怎么就死得那么早,让你委委屈屈跟了朕!” “你干什么啊!”沈宁生气地大声道。 东聿衡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大喊一声,“来人!” 万福连忙带着人走了进来。 “把皇贵妃带回宫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春禧宫一步!” “李子祺待我恩重如山,如果我不能要回他的骨灰,我也枉活一世,皇帝陛下,你自个儿掂量着办罢!”双方都在气头上,沈宁知道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最终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两人气头还未过,后宫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皇后那儿被假装来请安真来告状的挤得都没地儿坐了,孟雅假装震惊不已,却迟迟没有面圣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会去的。 庄妃。 ☆、116 果然不出皇后所料,沈宁前脚一走,庄妃立刻就到了。东聿衡此刻哪里还有心思见她,谁知庄妃也十分愤怒,被万福拦在门外还不停向里头高喊,“陛下,您就眼睁睁地看着咱们丰家受欺辱也不闻不问么?那皇贵妃简直是无法无天,连我哥哥也敢打了!您若是还袒护她,我丰家也再无颜面了,太后娘娘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庄妃拉回去!”东聿衡的声音自里传来。 “表哥,表哥,你是走火入魔了么!我哥哥也是你的弟弟,你连弟弟也不要了么!” “拉走!”如雷般的声音显示出主人的暴怒。 万福不敢不从,只得对整个人都快压在他身上的庄妃稍稍用了几分力道,立刻引来庄妃的尖喊:“痛死我了,死奴才!” 万福充耳不闻,强硬地将庄妃“请”了出去。 皇后很快知道了这事,她坐凤椅上沉思起来。 皇贵妃与天家争执,又当众殴打朝廷命官,这两件事若是好生利用,正是扳倒她的大好时机。她若是一倒,二皇子也就跟着失了势。 明明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她却迟迟兴不起心思。 她愈接触沈宁,就愈发觉难以理解。她是后宫的异类。 不说她在民间时的丰功伟绩,她即便进了宫来敛了锋芒也让人难以忽视。做为天家独宠的妃子,在这后宫自己也要让她三分,她却从不恃宠而骄,也不恃强凌弱,反而还同情宫仆,为奴婢制定保护。她分明有大主意,却又好似没有野心,就连后宫之事她也从不插手,安安静静地听从吩咐。奕儿偶尔提起她来总是十分信任,她这回还给奕儿未出生的孩儿求得开光如意……这样一个看似无欲无求聪明睿智之人却宁愿四面竖敌也要霸占独宠,似是自相矛盾,又似情理之中。 好似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只有她做得到这样的事。 孟雅其实打心底有些嫉妒她,说是嫉妒,或许羡慕更恰当些。 她一生被困在皇宫这座笼牢,自觉早已平静如水,只除了偶尔读书时期望亲眼看一看山光水色,白草黄云,一切都看似很好。 然而沈宁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出现了,她不仅吸引了天家的目光,也吸引她的目光。她桩桩件件的故事,都如毒药一般沸腾着自己的血脉,原来妇人还能如此! 沈宁就像她心底最深处的向往。她渴望与她成为知己,与她谈天论地,然而二人身份却注定不能容许。 但她现下真要落井下石,亲手除掉自己平生惟一敬佩的女子么? 沉默久久,孟雅叹了口气,无声地摇摇头。 第105节 沈宁沉着脸走在回宫的路上,交待琉璃将沈夫人请进宫来。 琉璃犹豫答道:“娘娘,陛下这两日并不许外臣探视后宫。”乐华郡主是皇亲,探望的安老太妃是常例,故而能进了后宫。谁能知这从来不管事的乐华郡主竟也能知晓这事儿。 沈宁闻言,瞪了她一眼,“连你也瞒着我,我还能指望得上谁!” 琉璃愧疚不已,喏喏不敢言。 回到春禧宫,沈宁恢复了些许冷静,对琉璃道歉,“方才是我情急了,抱歉。圣上有旨,你们也不得不从,我也是明白的。” 琉璃顿时下跪道:“好娘娘,您这时候了还想着奴婢,奴婢真真死而无憾了!只是现下情形不利,还请娘娘先想应对之策罢!” 沈宁明白她说的是自己失控打了丰宝岚的事,但她这会儿脑子乱糟糟的,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没功夫想这些。”现在要怎么样让皇帝还回子祺的骨灰才是当务之急。 “娘娘,”琉璃急道,“李爷之事顾然令人惋惜,然而您倘若连自己都顾不了了,又怎能顾及他人?” 沈宁冷笑一声,“他还能把我打入冷宫不成?”他若是真这么黑白不分,她也认了。 “娘娘……” “行了,不提这个,我且问你。”沈宁打断她的话,“盗人骨灰,究竟有何作用?” “这……奴婢愚昧,不曾听闻此等故事。” “那你猜测是用来做甚的?” “这……”琉璃支吾不敢言。 “快说。” “奴婢斗胆,以为恐怕是用来镇魂的罢?” “镇魂?” “正是,奴婢在民间之时,曾听闻山间野史,说是一个员外爱妻心切,不忍其魂魄离去,因而请了道士对着尸骨日夜作法,强留其三魂七魄。” 镇魂?东聿衡盗李子祺的骨灰是为了镇住他的魂魄? “娘娘,”琉璃犹豫片刻,想说出一件这两日她打探来的事,来弥补她隐瞒于她的愧疚,“奴婢听闻一事,不知该不该讲。” “讲。” “是……奴婢这两日听说一件旧事,好似娘娘假死时日,陛下也曾为娘娘立庙设案,请了高僧作法。听说……作的也是镇魂的法。” 皇后求见皇帝,也是等下了钱粮以后。 她寻思这会儿东聿衡的怒气也应过了,该是能心平气和地处置这已快炸了锅的事。 皇帝在乾坤宫见了她。 孟雅一如往常笑脸吟吟,却也并不拐弯抹角,而是说道:“皇贵妃不知与丰大人之间有什么误会,竟然冲动地在大庭广众下与丰大人有了龃龉之争,现下后宫纷乱,连王太妃也惊动了,臣妾想着好歹也该有个交待才好。” 岂止后宫,有得知此事的大臣下午参奏不断,说是定要将此事分个是非曲直,却又不约而同地认为不论对错,皇贵妃此举僭越王法,藐视朝臣,请求惩处。 东聿衡憋了一下午火气,既为沈宁因李子祺之事不管不顾,也因朝臣参奏沈宁不快。他语带不善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孟雅瞅了瞅龙颜,语带斟酌地道:“臣妾想着,皇贵妃平素谦和温柔,连奴婢也不愿打罚的,此番冲动失控,其中定有难言之隐。” 这两句话好歹让东聿衡脸色好了一点。 “然而多人亲眼目睹,恐怕是不罚也难以服众。臣妾以为,不如假装让皇贵妃去冷宫几日,待风波过去,再接她回春禧宫……陛下认为如何?” 孟雅这番建议,其实可能是惟一的解决之道。后妃对朝臣拳打脚踢,可说是闻所未闻。倘若她不是皇贵妃,处以极刑也是无人置喙的。 东聿衡也明白其中利害,但他皱眉想了片刻,竟是摆了摆手,“不可。” 皇后这回是真的惊讶了,“陛下?”她原以为他一定会同意这般做法,没想到他居然并不采纳。他的心思,她也愈发拿不准了……那丰宝岚盗皇贵妃前夫骨灰,难道真有其事?莫非还是他幕后主使? “皇贵妃……不能罚。”东聿衡背着手,沉沉叹了一声。 “这……不过是瞒天过海,短短几日罢。” “即便是一日,也不行。”皇帝断然道。 孟雅吃惊不小,她明白皇帝是动了真心,但没料到他溺爱至此! “这事朕自有主张,你便不必管了。” 等皇后走后,东聿衡独自一人坐在安泰堂里,十指交叉轻弹,神情似有焦躁。 皇后提出的的确是良策,他只要让沈宁避过这一场风口浪尖,其余琐事也就好办许多。然而他却不想用又惩罚她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不能罚她…… 倘若是李子祺,他不会让沈宁受委屈。他能为了隐瞒沈宁的秘密不惜杀掉所有知道她来历的人,他为了她的安好可以亲手写下和离之书……而自己已一再让她受苦,她为他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要孝顺太妃,带养不是她亲生的皇子,与后宫虚以委蛇……如若他为了这事处罚于她,她定会与他离心罢。 皇帝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但他也认为沈宁没有错——虽然她的行为让他很不高兴。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但这也昭示着李子祺在她心中的地位,他竟让她失了控…… 下颚一紧,黑眸顿时阴晦如墨。 他独自静坐许久,自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神情复杂地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这是他复召丰宝岚时,他献上的玩意。是自己年后命他回峑州打造的给沈宁的礼物。 又隔片刻,他像是下了决定,起身喊道:“摆驾!” 皇帝到春禧宫时,沈宁神情淡淡地接了驾。他这会儿却表现出宽宏大肚不跟她一般见识,反而还似笑非笑地逗她,“瞧瞧你这样儿,朕是欠你几吊钱么?” 沈宁心思有点复杂,不理会他,径自倒了一杯茶水自顾喝起来。 “瞧你这小心眼,朕不过是声音大了些,又没有骂你打你,你就与朕闹别扭了?”东聿衡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蛋。 沈宁撇开头,板着脸道:“你这会儿又来招惹我。” “朕还能跟你这妇人一般见识?”皇帝坐上了榻,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做什么?”沈宁拿着她专用的海棠花形玉杯慢慢挪过去。他这样儿是不是表示他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了?无论如何先要回李子祺的骨灰再说。 “朕前儿不是跟你说了,有一样礼物要给你。”东聿衡一面说,一面拿出锦盒放在小几上。 “是什么?”沈宁的视线望了过去,心想无论是什么奇珍异宝她也不会因此妥协的。 皇帝看她一眼,扬唇打开了木盒。 沈宁看清里头的东西,玉杯无声而落,在地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宁自觉失态,电光火石间她爽性无比惊讶地捧着脸叫道:“黑玉福祸兽!你真的找到它了!” 盒子里头,在现代所见的黑玉福祸兽此刻正在烛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令她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皇帝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是找到了它,是朕让丰家刻意雕琢的。” 沈宁的大脑“嗡”了一声。只觉大脑所有的线路全都断了,心跳早已不受控制地如狂跳如雷,扶着脸庞的双手也全然僵住。 难道……那块玉佩是因东聿衡的命令才诞生的?她以前找不到是因为它在这个世界还不存在! 原来如此,丰家忌黑,也惟有皇帝能让丰家雕出一块黑玉福祸兽来! 东聿衡凝视她眼中的震惊与嘴角的紧绷,心头异样划过。 这几年来他派出去的探子一个也没能找到沈宁入李府前的痕迹,就像她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一般。 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让他十分不适,先时他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问她,然而事情愈发离奇,他有些失去耐心了。正值看见西迄的贡品,忽而有了想法,隔天便让丰宝岚带回峑州令族中雕出玉佩来。 只是她的反应……不似惊喜,反而全似惊讶。 沈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时心乱如麻,老天爷!居然是这么回事! “宁儿?” “啊……”沈宁缓缓地放下了手。 “近来还梦见黑玉么?” “少了……” “梦中还有什么?” “……我只梦见那块玉佩,也没梦见其他。”她讷讷地答道,脑中空白一片,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 在她已死了心的时候又给她希望……如果这真是那块黑玉…… “你不过来看看么?”东聿衡道。 “哦……”沈宁此刻就如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她慢慢走到面前,手像灌了铅似费力地抬起来,手指带了丝颤抖地伸向木盒,如果,她碰一下,她就回到了现代…… 她抬眼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心下重重一跳,长指握成了拳。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遮住了福祸兽。 ☆、117 “聿衡?”沈宁见状,略显惊慌地叫了一声。 东聿衡本是有自己的理由,看她蓦地收回了手又不免起疑,话到嘴边变了一变,“你做什么要收回手?你不想看么?” “我可能,是有些近乡情怯罢。”沈宁勉强笑了笑,而后又问,“你做什么拦住它,这不是送给我的么?” 东聿衡挑了挑眉,随即说道:“朕是送给你的,但朕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沈宁脱口而出。 以为他会拿李子祺的骨灰说事,可沈宁却是听见他道:“朕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朕……你的来历。” 东聿衡其实并不在意她的真实身份,她究竟是沈家女还是山间孤女,亦或是真是神女凡胎妖精转世,都无关紧要。他在意的是自己不能将她完全掌控,还有她至今对他的不能全然信任。 他要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依赖他。他要她明白,李子祺能做的,他也一样能做。他要她将李子祺完完全全抛之脑后,不管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她都是他的。 皇帝已经想好了,如若她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实情,无论是什么真.相他都将平静接受,并且,他还会有相应的回报。 “什么?”沈宁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件事,本就纷乱的心思更加心乱如麻。 她从未想过向东聿衡说出真.相。 自得知连丰家也没有这块玉佩,她已然绝望,之后与他两厢情悦,已经决定在大景好好生活下去,自然不会故意节外生枝。可是现下,他的突袭让她无所适从。 “你告诉朕,你进李家之前家在何处,有甚亲朋好友,又有怎样的故事,朕要你一一讲来。”东聿衡拿出福祸兽在手中把.玩,抬眼注视着她道。 沈宁张了张嘴,其实有股冲动想要告诉他,她现在前所未有的信任他,但她想到他可能真让人作镇魂之法,就表明他有可能相信鬼怪之事。她的存在已超越了常识,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也是不可思议,更何况在这封建时代?如果他认为她是妖魔鬼怪……再强的信任也会被摧毁罢? 或许他能像子祺或韩震那样接受,或许不能。她不敢赌。 越是在乎,越不敢失去。 第106节 于是她说道:“你这会儿问这些做什么?我就是个山野丫头,没进李府之前成天在山窝窝里头乱跑,哪里说得出什么故事?” 东聿衡闻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神带着难言的诡谲,“当真?” “当真。”沈宁硬着头皮应道。 才一说完,她便敏锐感觉殿内的空气冷凝了下来。许久,脸上似是覆了一层寒冰的东聿衡缓缓开口,“沈宁,你太令朕失望了。” 这话让沈宁心里很是难受,“聿衡,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你又何必……刨根问底。”她看着他手中的福祸兽,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前尘往事,”东聿衡冷冷一笑,“什么前尘往事让李子祺毒杀了温士伯?” 沈宁心下大惊,猛地抬头看向他。 “原来你也知道这事,”东聿衡愈发心灰意冷,“那你可知道当日接你进府的八个奴才也被他灭了口?” 沈宁想佯装镇定未果,她脱口而出,“怎么会……”子祺他……为她造了这么多杀孽…… 心头的罪恶感越来越浓,沈宁不知所措地撇开了视线。 她果然有事瞒着他,并且还是李子祺不惜杀人灭口的大事!东聿衡不在乎这几条人命,他在乎的是她与李子祺有秘密,却自始至终从未想过向他坦露! 心中挫败与怒火同时升起,他猛地站起来,将福祸兽狠狠掷于地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聿衡!”沈宁叫了一声,追上去一步却停住了。现在这乱糟糟的状况,或许让她独自一人冷静冷静才能找到解决之道。 琉璃与其他宫仆急急送了驾,然后略显惊恐地闯进内殿来,“娘娘,你没事罢?陛下怎地怒气冲冲地走了?” 沈宁此时只想安静地待着,她摇了摇头,“没事儿,你先出去罢。” “娘娘……”琉璃细看沈宁脸色,犹豫地躬身告退。 只是她才一转过身,又听得沈宁道:“等等。” 琉璃回过头,“娘娘,奴婢听候您的吩咐。” “劳烦你,帮我一个忙……”沈宁的话中有些犹豫,让琉璃不知究竟是何事让她这般……矛盾。 “娘娘请说。” 谁知沈宁只是指了指地下,“麻烦你……帮我把那块黑玉捡起来放到盒子里,好么?” 琉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居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儿!倘若是别的的挑剔的主子,她也不觉奇怪,然而娘娘从来是个体贴的,只有自己能做的事极少使唤别人,更况且只是这弯腰捡起玉佩这种事儿! 心中虽大有疑惑,琉璃还是从命去捡起被摔了一下依旧完好无损的黑玉,将它仔细擦干净后,她轻轻放回了盒子里。 沈宁的眼中一直有着不去的复杂光芒,她见福祸兽安稳地安置好以后,说道:“多谢,你先去休息罢,外头留一个丫头便成。” “是……”琉璃困惑地告退了,临出画屏前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娘娘小心翼翼地在小几前坐了下来,脸上浮现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究竟,这块玉佩与陛下发怒离有何干系? 沈宁静静坐在榻上,凝视着闪着神秘光芒的福祸兽,脑中竟有一阵晕眩。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曾那么渴望得到它回到遥远的故乡拥抱久违的双亲,现在就这样摆在她面前,或许没用,又或许她只要碰一碰它就能穿越回去…… 明明自己原来那么义无反顾,认为自己只是这世界的过客,无论何时她找到了这块玉佩都要回去,李子轩不能阻止她,李家不能阻止她,大花与韩震也不能阻止她,沈夫人也不能阻止她。可是为什么偏偏,她逃不过东聿衡这命中注定的魔障……为了他她甘愿待在皇宫这座笼牢,为了他她甚至犹豫是否回去与父母团聚。 “啊……”沈宁将脸深深埋于双掌之中,低低地痛苦地呻吟一声。 有哪个远行的游子不思念故土的双亲?她有时做梦都梦到父母的笑脸,醒来时脸颊犹有泪痕。她不知道父母现在是否安康,是否因她这不孝女的失踪悲痛欲绝…… 但如果她回了现代再也回不到大景,就意味着她与东聿衡天人永隔。一想到这种可能,她的心又如被撕裂一般,曾几何时,她对他的爱意已经那么深了? 她究竟该怎么办…… 沈宁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只觉整个人被生生扯开了两半。 东聿衡黑着一张脸回到乾坤宫,王太妃的人就来请了。他自知也是沈宁的事儿,深吐了两口气散去些许阴郁,揉了揉太阳穴,起驾到了寿阳宫。 王太妃今日没了平日的慈眉善目,板着一张脸,见东聿衡进来,便开门见山地质问道:“皇帝,皇贵妃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东聿衡笑笑,“谁用这些俗事叨扰了母妃,朕知道了非罚她不可。” “这天大的事哀家能不知道么?” “唉,母妃这是听人夸大了。”东聿衡亲自为王太妃奉了茶,“其实不过是件小事,朕也狠狠教训了皇贵妃了。” “这还叫小事?”王太妃连调儿都变了,“她上房揭瓦才是小事!皇帝若是连这事儿也护着皇贵妃,明个儿是不是哀家也要向她屈膝请安了?” 这话极重,东聿衡先是告了罪,依旧笑容不变,“母妃说到哪儿去了,朕心里有数,确实已罚过她了。” 王太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才沉沉道:“皇帝,妇人可疼可怜,但不能溺宠啊!” “母妃说得是,朕明白,只是此事复杂,朕也不忍叨扰母妃清修,母妃就安心修佛罢。” 王太妃见他冥顽不灵,沉下了脸,“不行!哀家看你已被她迷得分不清好歹,连祖宗定下的规矩也不顾了。你若是不罚,哀家来!” 东聿衡今个儿诸事不顺,现下还气极沈宁,但听到王太妃的话还是沉沉笑了,他召来一杯浓茶,喝了一口,才说道:“母妃莫要过多担忧,朕若是连自个儿皇贵妃都管不住,朕也不必管这家国天下了。朕说了心里有数,自是心里有数,母妃莫非不相信朕么?” “哀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那恃宠而骄的皇贵妃。” 东聿衡笑着摇了摇头,“夜也深了,母妃早点歇息罢,朕便先告退了。” 他站起来,王太妃情急之下也跟着站起来,“皇帝,哀家看你是被她迷了心窍了,不成,此事哀家非管不可!” 东聿衡的墨眸闪过阴晦,他微微一笑,轻轻地道:“母妃,您也是忘了,论品级,皇贵妃比您还高上一阶,按理您是罚不了她的。” 王太妃的脸瞬间苍白无比。 自皇贵妃殴打丰宝岚一事已过了三日,皇帝似是当夜对皇贵妃发了脾气,但也仅限发了一顿火,不说是打入冷宫严加处罚,就连罚俸禄的旨意都没有。 被害者默默无语,朝廷后宫却都激起了千层浪,争先恐后地为丰宝岚讨公道。皇帝全都留中不发。 然而根源的李子轩告御状一事也愈演愈烈,民间茶坊里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开始大肆说起这段离奇公案,有人说是丰宝岚听闻李子祺天纵之才,意欲召魂为他效力;有人说丰宝岚嫉妒李家命势,凭一商人之家得以娶进神女娘娘,可见其洪福齐天;更有离谱的说是丰宝岚是想生个跟李子祺一般聪明绝伦的孩儿…… 只是无论种种,矛头全都指向了丰宝岚,无人怀疑这新科状元无缘无故会状告一名国舅爷惹得一身腥。 丰宝岚从来不是个善茬,他在几个茶馆当众把说书的打得满地找牙后扬长而去,迫于淫威长阳无人敢再提及此事。御史参他一本,皇帝罚了他一百两银子,当众喝斥一番作罢。 李子轩与丰宝岚在朝廷之上当面对质,一个矢口否认,一个据理力争,朝臣莫衷一是。 皇帝始终表情淡淡,一言不发。 李子轩手中还有一份证据从未拿出,丰宝岚明白,皇帝也明白。 那便是沈宁与给李子轩的书信。只要李子轩呈上这份书信,她就是这件公案的证人,丰宝岚盗墓之事也将趋于明朗,皇贵妃为何失控打丰宝岚就会昭然若揭。 自决定佯装失忆考上状无上金殿昭告天下之时起,李子已决定为了拿为兄长骨灰一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他早已决定在关键之时拿出这份证据,可如今的他却因沈宁打丰宝岚一事犹豫了。 原来自始至终,她从未变过,敢爱敢恨,敢为在乎的人冲动地不顾一切。她从来是对兄长有情的……他不知她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皇帝派人所为,如若他拿出她的书信,便会令她在后宫陷入尴尬的境地,也势必让她站到皇帝的对立面。 她如今已是皇帝的独宠的妃子,他忍心逼着她破坏这份幸福么? 思量许久,李子轩终是摇头放弃。 丰宝岚明白他不打算鱼死网破,便是有妥协之意,恐怕暗中还回李子祺的骨灰,他就会作罢了。 只是听说皇帝已冷落小李子几日,不知是否正因此事争吵…… 他摇摇头,天子一妒,也要搞得满城风雨啊! ☆、118 已过了三日,春禧宫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表面看不出异样,可东聿衡的心里不停堆积着失望与怒火。 夜里他回了乾坤宫,忍了一忍还是问道:“皇贵妃派人过来了么?” 他这话的意思是问沈宁是否主动求见于他。后宫惟有她与皇后两人能到乾坤宫主动求见,其余嫔妃没有要事,不得宣召不得求见。 如意答道:“回陛下,春禧宫的不曾过来。” 这一短短回答却使得东聿衡怒火中烧,“来人,把云妃、德妃、淑妃叫来,叫戏班曲班统统过来,朕要畅饮一杯!”她既如此,他又何必对她千依百顺莫不依从! 乾坤宫很快升起了丝竹之乐,皇帝与嫔妃共享美酒佳肴,听悠扬之音,好不痛快! 佳酿一杯杯下肚,转眼月已高挂夜中,频频斜眼瞄向殿外的皇帝一次次希望落空,他半醉半醒地沉沉笑了几声。 她听了李子祺的事就能冲动地不顾一切痛打丰宝岚,现下对他却是不闻不问么?好极,好极! 正值德妃带来的西门月献唱,清丽美妙的声音传进他的脑中,他半抬微醺醉眼,看了她半晌,缓慢地对她勾了勾手指。 这一举让西门月、三妃、万福都惊住了,西门月心儿狂跳,走上台阶,皇帝表情淡淡地站了起来,对着底下摆了摆手,便执着西门月的手缓缓往内殿走去。 三妃心中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惟有起身送驾。 万福张了张口,差点就想请皇帝留步。而后他又自我震惊地想到:他这是在做什么?是想阻止主子宠幸后宫么?主子想要谁就幸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心中虽这样想,但脑中还是不受控制地闪过皇贵妃的脸,带着隐隐一丝不安。 进了内殿,东聿衡挥退所有宫婢,步伐略显虚浮地将西门月带到龙床边,颇为粗鲁地将她推倒在床上,旋即坚实的身躯覆了上来。 西门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鼻息间传来浓浓的酒气与香气,她紧张得身子轻颤。 然而过了一会却再无动静,她颤巍巍地睁开眼,见东聿衡直直注视着她,似在看她,又好似看的不是她。 她心下一凉。 果不其然,皇帝缓缓抬起身子,将她拉了起来,自己再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她沉沉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西门月几乎无地自容! 她傻傻站立许久,几乎是哀求地唤了一声,“陛下……”她不美么?她不娇么?她究竟哪里比不上宝睿皇贵妃? 强壮的身躯纹丝不动,似是已然沉睡。 *** 隔日,东聿衡自美梦中缓缓醒来,怀中软玉让他勾了勾唇。他正欲低头吻向酣睡的美人,看清咫尺的娇颜,却顿时无比清醒地坐起了身子。 只着中衣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含羞带臊地唤了一声,“陛下……” 这张丽颜赫然是西门月。 脑海中浮出沈宁的笑脸,东聿衡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旋即他恼羞成怒地回想昨夜之事,竟是一片空白。 “你怎么在这儿?朕不是让你回去了么?”他面无更情地下了床问道。他只记得自己失望之极召了西门月侍寝,但将她压在身下却不想亲下去,兴致全无的他昏昏欲睡,躺回床上让她离开。 “陛下不记得了?奴婢怕陛下着凉,转回来为陛下更衣盖被,却被陛下抱住,叫奴婢不要走,而后……”西门月坐起来,娇羞地垂下了头颅,看向床上一抹殷红。 东聿衡自然也看清了,他下颚紧绷,再次试图回忆,好似只在梦中以为沈宁终是来了,他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难道…… “来人!”他突地一声暴喝。 第107节 “陛下……”西门月吓了一跳,见他唤人不由拉紧了被子。 “奴才在。”万福进来,却不知皇帝为何一大早大发雷霆。 “把如意殿的女官叫来!” 如意殿是大景后宫又怕又爱的地方,殿中女官专程调教嫔妃如何伺候皇帝,有很多房中秘术,并且会在后宫侍寝前湿润一番,以便皇帝尽兴。 西门月自然听说过如意殿之名,却不知道皇帝叫来做什么。她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惶恐。 不多时,三名女官便到了,西门月听得皇帝阴鸷命令,“带她去仔细查一查,仔仔细细查一查。” 西门月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被其中一名女官请下床来,双手环在胸前有些不知所措。 “动作快些,把她拉下去!” 万福明白皇帝已临近爆发边缘了。 三名女官不敢不从,将西门月连扶带拉地拉到内殿耳房,不一会儿西门月的尖叫声就传了出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东聿衡充耳不闻,让人为他准备洗漱。 西门月的哭喊声愈发惨烈,她叫着“陛下、陛下”,一会儿后似是连嘴巴也堵住了,声音渐消,只是再过一会,又传来她呕吐的声音。 如意与宫婢们大气也不敢出,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皇帝。 片刻,一名女官走了出来,垂首禀道:“陛下,此婢处子已破,然而体内并无龙精,奴婢们推测陛下不曾幸她。” 东聿衡沉沉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旋即脸色愈发冷凝,“把她带出来。” 西门月再次出现在皇帝面前,已是面色惨白狼狈不堪。 “掌嘴。”东聿衡冷着脸淡淡道。 一女官听令,狠狠扇了西门月一耳光。 西门月再次痛哭起来。 “说罢,怎么回事。”东聿衡的语调愈发轻了。 西门月却听得寒意更甚,怕他再拿什么手段对付她,急急哭哭啼啼地哑着声音招了。 原来她昨夜不堪冷落,只觉出去便是颜面尽失。情急之下,她忆起自己腰间有一包安眠的香粉,这是她这些时日夜不能寐让宫中太医配的,并且份量颇重,她悄悄地将一整包都倒入身帝的香兽中,过了许久才以为他盖被子为由走上前去,发现东聿衡已然沉睡,她咬牙下了决心,为他脱靴更衣,自己也只着中衣上了床。她也知道只这样是不够的,她听说过处子落红,她不惜自己用手戳破了自己最珍贵之处,将血染在床上。 然而犯了一个致命错误的她却从不知道男子那处会……到现下西门月还不知女官们粗暴无比地查什么…… 万福以为主子被如此算计,定会严惩于她将她逐出宫去,谁知皇帝竟无比厌恶地道:“谁都不许声张,将人送回德妃那儿去,让皇后册封选侍。” 沈宁昨夜用过膳就睡下了,并且今晨还起得比平常稍晚。 这也不怪她,她已有三夜没有好好睡觉了。这三日来她都在与人生最艰难的选择做斗争。她非常明白这个选择一旦做出了就再回不了头,因此她一再地深思熟虑,也不愿与东聿衡见面,她知道他在眼前定会影响她的判断。 三日来她恍恍惚惚,有时梦里梦见回到了现代,到处找不到东聿衡,她站在广场大声痛哭;有时梦见妈妈坐在沙发前哭泣,问同样一脸难过的爸爸她的宝贝女儿到底去哪了。 她的人生中,亲情从来是占很大一部分的。甚至她曾认为没有谁会超得过她对爸爸妈妈的爱,然而爱情是那么美妙传奇,她居然无法自拔。 现代的社会有爸爸妈妈,有亲朋好友,有科技电器,有高跟鞋,有短袖热裤,有这封建王朝没有的一切……在这儿她只有东聿衡。分明天平的两端看来极不平衡,可她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古代。 尽管这里只有一个东聿衡。 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长长一叹。爸爸妈妈,请原谅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起了身,做出了最痛苦抉择后,有些如释重负。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下了决心今天就对东聿衡说出自己的秘密,他应该……会接受的。 她应该相信他,相信自己的选择。 琉璃此时进来,看见沈宁站在铜镜面前,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娘娘醒了,奴婢这就唤人进来。” “嗯。”沈宁微微一笑。 待洗漱过后,琉璃站在妆枱前为她梳头,沈宁让人将首饰盒拿来,挑选了一支金花钿让她别上。 “娘娘今个儿好兴致。”琉璃笑着接过,笑容里却有些心事重重。 “嗯,帮我打扮漂亮点儿,今夜请陛下过来。” 琉璃闻言,动作竟是一僵,“娘娘……” “嗯?” 琉璃咬了咬唇,跪了下来,“娘娘,奴婢听闻陛下昨夜在乾坤宫召了云妃、德妃、淑妃一同饮酒赏月,而后、而后、还召了西门月侍寝!” 沈宁闻言,心重重一跳。 ☆、119 “你昨个儿为什么不叫醒我!”东聿衡这举动,恐怕是想逼她去示软。 “娘娘,奴婢不敢叫!奴婢在民间时,看着府中一宠妾因老爷来了奴婢屋中,跑来哭闹,老爷竟将她活活打死!”这是她一生的噩梦,琉璃停了停才继续道,“前儿陛下怒气冲冲离去,娘娘又因殴打丰大人一事如履薄冰,如若娘娘再冲动之下跑到乾坤宫去,更是雪上添霜了!故而奴婢自作主张,不曾叫醒娘娘……” “我做什么我自有分寸,下回不要再替我拿主意!”沈宁无奈又恼火。 琉璃仓皇告罪,沈宁却没心思听她的了。她此刻只想着一件事,东聿衡是否真的跟西门月发生关系了。 不,他不会的。 沈宁这般相信着,到了皇后那儿却又听到皇帝让她将西门月封为选侍的事。 这就像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好不容易等东聿衡回了乾坤宫,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来接她的太监,派人再去请见,却是得到皇帝暂且不想见她的回复。 她不能忍受这种如坐针毡的情形,大步流星地到了乾坤宫,万福守在外边,为难地将她拦在门口。 “告诉他,他今天不见我,他一会后悔的。”沈宁一字一句地道。 万福进去回复了一遍,才匆匆出来,让沈宁入内。 沈宁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走进安泰堂。 东聿衡躺在榻上看书,见她进来连头也不抬。 沈宁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放肆。”东聿衡挥开她的手。 沈宁一愣,看着眼前冷淡的俊颜,讷讷说了一句,“我昨夜睡着了……” 东聿衡冷冷一笑,“无防,昨夜朕有人侍寝。” 沈宁心中不受控制地一刺,依旧笑着道:“聿衡,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哦。”东聿衡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沈宁的一颗心直往下跳,她注视着他,略为低哑地道:“我是怕你不相信我我才不敢说出我的来历……” 东聿衡打断她,“不必说了,朕也不想听。你回去罢,没有朕的宣召不得乱闯。” 沈宁恼极了,拉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我知道你气我的隐瞒,我真的是有苦衷的!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么?” 东聿衡再次挥开她的手,“出去。” 沈宁怒极攻心,“东聿衡,你是真让西门月上了你的床了?” 东聿衡冷若冰霜地道:“朕是幸了她,又待如何?” 一颗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就滑落下来,沈宁咬着唇,倔强地抹去泪痕,转身离去。 东聿衡眼中阴霾,站起来却背着手不曾追出去。 沈宁只觉狼狈不堪,飞快地回了春禧宫,愣愣地坐在那里,晚膳也不用,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宫里的大小奴才个个看着于心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这时东明晟来请安,沈宁整了整仪容,面带微笑地见他。 谁知东明晟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拿出一根包了几层的玩意儿,打开一看,居然是根糖葫芦。 “母妃,您上回说喜爱吃糖葫芦,儿臣今个儿给您带回来了。”东明晟小心翼翼地笑道,恐怕也知道她在难过,故意买回来逗她开心的。 沈宁讷讷地看了他许久,竟将他抱住大哭起来。 “母妃、母妃,您怎么哭了?别哭别哭,您还有儿臣哪!”东明晟手忙脚乱,莫名地因她的哭泣有些心酸,笨拙地为她轻轻拍着后背。 一旁的宫婢们全都不知所措,跪了一地请她不要伤心。 沈宁好容易止住了哭泣,自觉失态,不好意思地背对着东明晟擦干了眼泪,鼻音十分浓重地道:“抱歉,晟儿,母妃太丢人了。” 东明晟跪在她的面前,说道:“母妃说得哪里话,母妃在儿臣面前,有甚丢人不丢人的,儿臣病时让母妃擦屁股才叫丢人哩。”上回他发高烧时,竟腹泻得有些失禁,沈宁在照料他时还亲自为他擦拭干净换了裤子, 沈宁知道东明晟对这事极为窘迫,他此时提及不过是想让她好受一点。只是她现在似是太过软弱了,动不动就在人前哭起来。 “谢谢你,晟儿。”沈宁勉强一笑,抚了抚他的脸。 宝睿皇贵妃似是失宠了。一连几日,皇帝都召了西门选侍侍寝,竟是嫔妃请安时也没个好脸色给皇贵妃,反而对西门月嘘寒问暖,西门月似是知道皇贵妃恶名,一直对宠爱表现得如惊弓之鸟。 沈宁的心一天比一天冷,她这日再次求见皇帝,却依旧被拒之门外。 难道,她真的令他伤透了心,弄假成真不要她了么? 沈宁失魂落魄地走在后宫一处偏僻的小花园里,想要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突然自假山处快步走出一个女官跪在她的面前,“奴婢参见皇贵妃娘娘。” “起来罢。”原以为是路过的女官,谁知她竟跪着不动。 “娘娘,奴婢有话呈禀。” 沈宁这才仔细看向她,“你先起来,你是哪个宫的?” “回娘娘话,奴婢是如意殿的。” 如意殿……不是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那长相不起眼的女官看了看沈宁身后。 沈宁疑惑,让琉璃带着人后退几步。 “你说罢。” “是,”这女官虽貌不惊人,说话却是干干脆脆,“娘娘,奴婢初五清晨被圣上召去,为的是检查西门选侍的身子。奴婢清楚地记得陛下脸色极为不悦,而西门选侍虽破处子,体内却无龙精。陛下不曾幸过她。” 沈宁没料到她这几日的窒闷会被这初次见面的女官一扫而空,她转念问道:“那她的处子怎么破的?” “西门选侍后来招了,是她自己用手指弄破的。陛下本是要她离去,她却胆大包天地在香炉中下了安眠香,令陛下沉睡后一手安排了一切。” 第108节 沈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那女官又道:“娘娘放心,奴婢那日看陛下似是对西门选侍十分厌恶,想来这几日也不过别有用意,召了她去。” 沈宁轻轻一笑,道一声谢,旋即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这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明哲保身的,他俩素不相信,她为什么会好心特意寻来解释? 那女官首次抬头看了看她,复而低下头去,“奴婢受过娘娘恩惠,理应知恩图报。” “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娘娘为保护奴婢们定规定制,广施恩惠河润泽及,奴婢们都感激不尽。” 原来……沈宁恍然,笑了开来,“有用就好。你今天帮了我大忙,多谢你。”她顿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水易。” “哪个易?” 女官水易错愕抬头,头回亲身感受这位娘娘的与众不同,她竟会这么认真地问一个女官的名字……“回娘娘,是容易的易字。” “水易……我记住了。”沈宁点点头。 水易退下后,沈宁仰头看看天,只觉天蓝云白,大好天气。 那个坏东西,如果她少一分相信多一分冲动,他俩就可能见不能再了! 这下沈宁也不用散心了,心情愉悦地回了春禧宫,正巧沈湄让宫婢捧着食盒过来请安。 两年前,沈湄听闻沈宁为保护奴婢们制定条例,十分支持,并且在这期间也出了很多心力。沈宁也与她渐渐走得近些。这几日沈媚见她心情不好,又没有胃口,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准备好吃的,可沈宁就是吃不下。她却从不埋怨。 “娘娘,妾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燕窝汤,不甜不腻,您好歹喝上一口罢。”沈湄不知她已得知真相,苦口婆心地劝道。 “好,那我吃一点。”沈宁这回却是干脆同意。 沈湄与琉璃皆喜,沈湄忙为她用小碗盛了一些,琉璃先是接过验了验毒,才递给沈宁。 沈宁吃了一口,胃口大开,“嗯,好吃。” 不多时她就将一小碗吃完了,沈湄开心地道:“娘娘,不如再添一碗罢。” 沈宁点点头,沈湄起身接过,不意却打翻了身边茶杯。 “啊!抱歉!” “不要紧,收拾一下就好了,小心踩着。” 因为沈宁不喜多人,向来只有琉璃一人在侧,琉璃只得亲自出去唤人来收拾。 沈湄再为沈宁添了一碗递给她,“娘娘今儿看来心情畅快些,妾也是高兴。” 沈宁轻笑着,低头再次喝起燕窝汤来。 东聿衡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听得覃和风有急事求见。略一思量应是历法之事,点头宣召。 覃和风快步入内,行过礼后起身拱手道:“陛下,微臣已与司天局同僚修正历法,请陛下过目。”说罢拿了一本历书双手奉上。 东聿衡挑了挑眉,“你们真个儿用了两年就修成了?”他接过翻了几页,“可是再三计算过了?” “回陛下,臣等已再三推算,此历法定比先前历法准确。”覃和风信心十足地道。 “嗯,”东聿衡点点头,“先放着罢,等朕得了空再仔细研究研究。” “是。” 皇帝复而点头批阅奏折,覃和风却没有离去的意思,“覃卿还有何事?”皇帝一面朱笔批点一面问道。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 “说。” “是……陛下曾命臣推算宝睿皇贵妃娘娘的前尘后果,微臣也有了些许眉目。” 东聿衡抬起头来,“说下去。” “微臣或许言语冒犯……” “恕你无罪。” “谢陛下,”覃和风这才垂着手道,“微臣以新历再算沈家给出的嫡孙女命格,是为幼年早夭,必死无疑之命……”说到此处,他抬眼偷瞄皇帝脸色,见他颇为平静才继续说下去,“臣再次推算广德十三年异星下降之事,发觉其并非落于曲州,而是落于云州。” 皇帝眉头微微一动。 “陛下可记得,那日正是九月十六日,微臣偶尔听得李无双说起,皇贵妃娘娘进入李家的那一天正是九月十六日。”李无双也是极其偶然的情形下听得李子轩与沈宁闲聊,对数字敏锐的她便记住了这一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聿衡沉沉问道。 “微臣尝以为异星降世,或为附于凡身,因此只派人寻找那一日诞生之人,却忘了另一种可能——天外之人自身降临大景。臣以为,臣之所以看不清娘娘面相,是因其本就不是这世间之人!” 皇帝惊愕,旋即喝道:“荒唐!” “陛下,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此异星并非灾星,是为陛下福星,想来正是符合皇贵妃娘娘故事。”覃和风停一停,又道,“敢问陛下,娘娘可是随身携带一样东西?微臣曾听师父说过,天外之人降世,必有法器。此法器正能引得其两世间来回……” 东聿衡腾地站了起来,脸上浮出清清楚楚的恐惧之色。 ☆、120 “陛下?”覃和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皇帝被他这话几乎吓得傻了,完全不顾仪态地冲出书房。 “陛下!”万福等仆全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究竟是什么大事让从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陛下如此惊慌失措! 东聿衡哪里还听得见他们的叫唤,连跑带轻功地往春禧宫飞去。 乾坤宫与春禧宫离得近,御书房却离得有些远,一路上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海里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想像激得一头冷汗。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主子奴才看见一个明黄身影闪过,惊呼一声还来不及行礼人已远去了。惟留下后宫中人惊惶不已,心想是否天要塌了。 好容易到了春禧宫,东聿衡一脚踹开大门,在里头守门的太监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什么人!” 东聿衡下颚紧绷,快步穿过殿院,正在干活的奴婢们惊讶生着娘娘气的天子怎地大白日的就到了春禧宫,并且还铁青着一张脸,她们惴惴不安地下跪,皇帝却早已越过她们跨进殿中。 琉璃迎了上来,他沉沉问道:“娘娘在哪?” “回陛下,娘娘在内殿……” 东聿衡加快步伐,三两步跨过隔花门,大力撩开帘子,绕过画屏扫视一圈—— 沈宁安安稳稳地坐在靠窗的榻上。 一口气似乎到现在才缓过来,皇帝不觉冷汗已湿透了后背。 他有些虚脱地放松下来,但在看到她面前的木盒又全然紧绷,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紧紧抓在手中,下意识就想将它扔得远远的,但他电光火石间转过念头,又将其收回面前。 那模样即狼狈又古怪。 “聿衡?你做什么?”沈宁看他满头大汗地闯进来,行为又这般古怪,不由惊讶问道。 琉璃跟了进来,东聿衡长臂一伸,“把这个带出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进来!” “你干什么!”沈宁急了,往前就想抢回木盒,却被皇帝一手紧紧箍住。 “陛下……”琉璃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出去!” 被这一喝,琉璃只得抱着木盒喏喏退了出去。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东西!”沈宁抬眼瞪向他。 “你的东西?”东聿衡的脸色阴霾之极,他紧紧地抱着她,“你要它来干什么?” 沈宁吃了一惊。 “朕问你要它来干什么!”见她似有惊慌不敢回答,东聿衡以为她就是想要弃他而去了,他捏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重重亲了上去。 沈宁偏头躲过,“你走开!”他虽然没跟西门月上床,但他抱着西门月睡了一夜的事她还没原谅他。 “你休想!”她越是躲,东聿衡越是亲得狠,他蛮横地咬了咬她的耳朵,一手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到床边,将她扔在柔软的被上,旋即整个人都覆了上去,大手粗鲁地扯着她的衣服,“你是朕的人,明白么?你是朕的,谁也不准自朕身边夺走你!”即便是她自己也不成! 东聿衡迫切向她证明这一点,更加用力地撕扯她的衣裳。 沈宁太不喜欢他这样的粗暴,她奋力挣扎,“你滚开,找你的西门选侍去,我不要你……” “朕没碰她!”东聿衡用力将她钳住,“朕没碰她!” “你自己说幸了她,你自己说的,你看我哭了都不管我……”说着沈宁的鼻子又酸了。 “你也知道难受么?朕被你折磨得有多难受你知道么?朕是男儿不会哭,你就肆无忌惮地折腾是么?”东聿衡粗喘着气,“你从来不对朕坦白,却对李子祺全无保留,对他的事事事紧张,朕还记得你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朕知道你不喜欢困在皇宫,也知道你即便一个人也能在外头活得很自在,一直是朕离不开你!朕恼了你了你就不闻不问,你可知你那夜没到乾坤宫朕有多难受,你曾说了让朕宠幸别人就是你不要朕了,你方才又要弃朕离去……” 东聿衡失控之下说出这些颜面尽失的话来,突地停了下来,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她背手而立。 这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话将沈宁深深感动了,她眨了眨眼,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起身自后紧紧抱住好似垂头丧气的他,“我没有想要离开你,我只想在你身边好好地活下去。” 他这一番话,让她深深觉得自己的痛苦抉择是值得的。 东聿衡拉开她的手转过身后,“你也不必骗朕,你要走便走罢,走了就再不要回来。”话虽如此,抓着她的手的大掌却如铁钳一般牢固。 沈宁被他抓得有些痛了,但她此时没功夫理会这点小事。她自方才他的举动就隐隐猜出一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走到哪去?”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却是紧绷着脸不说话。 沈宁身子一抖,有些想临阵脱逃,还是开了口,“你知道了……我的身份?” 铁掌再次一紧,东聿衡缓缓问道:“你的什么身份?” 沈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隐瞒已久的秘密透露了出来,“你知道了……我……不是这世界的人?”说罢,她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终于,在这个世界又有人认识真正的她了。 居然真是这么回事!方才他听覃和风说出时只觉荒唐,自她的嘴中说出,心头却觉一松。终于,他了解了真正的她。 “你不是这世界的人?”他异常平静,凝视着她低哑问道,“那末,你是哪里的人?” 开了个头,沈宁不再那么难以启齿,“我是……来自未来的中国人。” “来自未来?” “是的,我的国家……已经经历了五千多年的岁月,发展成了你现在无法想像的一个世界。”沈宁抿了抿唇,仰头直视着他问道,“你相信我么?” 他不得不相信。虽然这在他看来依旧荒唐无稽,可惟有这不可思议的说法才能解释得了她成谜的来历,她不同于平常妇人的见解学识,自然也解释了李子祺为甚无论如何也要隐瞒她身世的原因。 “那你是为何而来?” 沈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个女军人,正在荒岛参加演习,突然发现了一块黑玉,只是把它擦干净看了看,就眼间一片空白,再睁开眼已经穿越了时空,到了这里。” 第109节 “那块黑玉就是福祸兽,你一直在找这块玉俩想要回你的国家去?” 沈宁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东聿衡冷笑一声。却再次惊出一身冷汗,他为甚要多这个事让人做出这块玉佩来,还笑嘻嘻地送到她的面前!倘若她负气消失,他这一生岂不要在懊悔中度过! 只是现下她还在他的面前,又将实情告诉了他,就说明……“你不离开朕?”他的声音总算柔和了下来。 沈宁与他对视许久,扑进他的怀里点了点头,“我不离开你,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放弃了自己的亲人,放弃了自己的国家,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难么?可是我舍不得你,下定决心将一切都告诉你,与你好好地生活下去。可是你那么坏……” 东聿衡急切地低头寻到她的唇,堵住了她委屈的埋怨。 “都是朕不好,乖儿,朕的乖宁儿。”他热切几乎狂乱地亲吻着她,为她的牺牲而深深动容与狂喜。 待将她亲到气喘吁吁,东聿衡捧着她的脸道:“宁儿,你既将一切都告诉了朕,就再不能后悔了,朕也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那块黑玉,你是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了。” 沈宁抓紧了他的后背,盈盈的眼波中似有千丝万缕的心情,“你爱我么?” 东聿衡凝视着她,头回将爱语说出了口,“朕爱你,朕爱极了你!”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沈宁踮起脚尖,主动印上了自己的红唇。 ☆、121 二人倾诉了衷肠,自然又是一番情意绵绵。皇帝将沈宁抱回殿内,心知依她的性情放弃了亲人友人只为与他在一起是多么不易,满腔的柔情几乎扑天盖地网住了他。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喃喃说着抱歉,细细吻过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脸,最终落在她的唇上,无比温柔地印了上去…… 缠绵过后,二人相拥躺在床上,沈宁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向他倾诉着自己的秘密。 “在我们那儿,有很多你从没见过的东西,天上有跟鸟儿一样的飞机可以载着人飞到五湖四海,地下有火车汽车代替了马车,从长阳去到虞州,大抵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再远的地方也能通过电话电脑这样的东西打电话,听得见声音看得见人……”沈宁骄傲地向古代的皇帝说明着社会变迁,历史发展。 这些对皇帝来说就如同神话故事,但他只是认真地听着。 “在我们的国家里,男女都是平等的,女孩子也可以上学,长大了可以工作,也可以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并且夏天到了……”沈宁勾了勾唇,“穿的都是短衣短袖,不必遮住胳膊腿的。” 东聿衡挑了挑眉,而后最终淡淡开口说道:“胡扯。” 沈宁轻轻拍他一下,“这些你就说我胡扯了,那我说些其他的你岂不是更不信?” “那便不说这些,”东聿衡虽然对异世有着好奇心,也非常想探索未来世界的文明,但他怕她愈说愈勾起思乡之情,于是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到了大景的?” “我刚刚已说了,我真是一个军人,但我们那儿现在是和平的国度,我没有上过战场,只是参加演练。然后我们无意中挖到了那黑玉福祸兽,我只看了一看,就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好像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再睁开眼,自己却到了一片陌生的树林里面。周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我大声叫着战友的名字,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这种瞬间移动在我们那也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强忍着镇定,寻着小路跑下,”她停了停,“然后,我就遇上了李子祺。他坐在轿椅上,穿着对我而言非常古怪的衣服……当然,他看我也是古怪的……我那时穿着一身中国的戎装,头发很短,只到这儿。”沈宁用手比了比。 东聿衡问:“怎会那么短?” “我们那儿是可以剪头发的。” 东聿衡拧了眉,似是不能理解受之父母的身发体肤为何也这般不爱惜。 “然后他带我回了李家。我初到异世,眼前一片茫然,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世上……我其实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是子祺他……” 说到这儿,皇帝又没忍住掐了掐她。 沈宁没好气地支起身,“聿衡,你不能老是这样。如果没有子祺他好心地收留我,帮助我,我可能早就死在云州了,哪里还与你遇得到?” 东聿衡听她说着,非常不悦但清楚她说的是实情。她一个年轻女子身无分文,又装着奇装异服,如若没有李子祺,她恐怕…… “他真的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他一直默默地保护着我,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救命恩人!” “你不是也为了报恩嫁给他了么?”东聿衡酸溜溜地道。 沈宁再度无语,颇有母夜叉的架势地插腰道:“你倒底还不还他的骨灰给李家!” 东聿衡撇了撇嘴,将她揽回怀里,不情愿地道:“行了,朕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为了保护沈宁不惜不择手段,这份恩情他也是要还的。 沈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总算松了一口气。 番外——过年 转眼又是过年。 年时皇帝总是非常忙碌,沈宁也没闲着,二人直到年初五才清闲下来。 这日两人都睡得比平常晚些,用了早膳,东聿衡让沈宁一同去御花园赏梅,沈宁不愿遇到后宫之人,摇头拒绝,哄着东聿衡在乾坤宫一处弄堂赏了两株红梅,并且还拉着他一齐堆了个小小雪人。 东聿衡怕沈宁又冻伤手,并不让她多玩,沈宁狼心狗肺地将雪球扔在天子身上。 二人胡闹一场,东聿衡拉着她去往书房,并嘱咐潋艳准备糕点,怕饿着好吃的贵妃。 二人进了书房,先前婢子置好的几个火盆子烧得很旺,香兽中燃的是尊贵的龙涎香气,皇帝等着沈宁磨墨的空闲,站在窗阁边远眺白雪中更显娇艳的几株冷香,转过身来注视着撩了袖子仔细磨墨的沈宁,专注的侧颜比之红梅更为赏心悦目。 沈宁磨了许久,抬头笑问他是否够了。东聿衡走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拿了一枝中楷,开始低头弄墨,沈宁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又踱步到书桌旁的火盆子旁坐着,双手伸前汲取温暖,却也是偏着头看着皇帝侧颜。书房里头极静,外头也似是没有人声,一块轻雪自叶间滑落,发出轻响。 过了许久,书桌前传来皇帝略带低沉的传唤,“研墨。” 沈宁回过神来,立刻起身走至面前拿了墨棒研磨起来,挑眼偷瞄他所描之物,雪峰腊梅初现,原来是一幅雪景。 东聿衡稍稍停笔,并交待道:“不必太浓。” 沈宁只得小心翼翼把握火候。 转眼便过去一个时辰有余,御笔浓墨美景尽现,画中一美人青丝披肩侧立含苞待放的梅蕊前,杨柳腰肢,顾盼生姿。东聿衡以朱砂点了红梅花瓣,又让她拿了一枝小楷开始细描女子相貌。 见他弯腰躬身笔触细抬十分专注,沈宁也不由得屏气凝神,画人难画骨,这白描的手法只在这寥寥几笔间显出神韵来。 不多时,东聿衡轻呼一口气抬起了身。沈宁定睛,画中女子迎雪赏梅,一人一景美不胜收。只是那美人相貌……她不由红了脸颊。 “如何?”皇帝突地问道。 沈宁抬头,掩住眼中羞涩与欣喜,清了清嗓子,“好看……” 画作得到赞美,东聿衡本人却不甚满意,“久未动笔,还是有些生疏了。”他顿一顿,又道,“你瞧这美人是否看着有些愚笨木讷?” “……”你才愚笨木讷!沈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我看这美人美得很。” 东聿衡一愣,哈哈大笑。沈宁被他笑得飘红了脸颊,娇嗔一句讨厌。 东聿衡好容易止了笑,摇摇头又抽出一枝笔来,在旁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随即道,“宁儿来题名儿罢。” “我怕破坏了你的大作。”沈宁颇有自知之明。 “朕与你一齐写。”他招招手,让出位置。 沈宁恭敬不如从命,走过去接过他递的狼毫,沾墨躬身。东聿衡自后环住她,大掌包握了她的小手。 宽大的胸膛抵着她纤细的背,似乎即便穿着冬衣也能感受到那份灼热。沈宁稍稍偏头,微笑着贴了贴他的脸庞。 “认真些。”东聿衡干咳一声,贴着她的耳朵道,温热的气息撩拨着她的神经。似是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她的耳垂。 耳根子有些发烫,沈宁心中腹诽,他让她认真,自己又撩拨。正在她不满之际,皇帝已轻轻将她压下,握着她的手,一横一竖地纸上飞舞。 不消片刻,四个略为生硬却依旧不乏雅韵的墨字题在左侧,正是“踏雪尋梅”。 皇帝依旧握着她的手看了一会,才缓缓将其松开。而后又揽着她,自袖中掏出一个锦袋,里头是一枚方形玉章,不过巴掌大小却的的确确是天子玉玺之一,他印在墨宝之上,正是朱红“宸翰”二字,代表帝王御笔。 沈宁转头,柔柔印上一吻,“谢谢。” 东聿衡笑受美人恩。 作完画,东聿衡有些乏了,侧躺在暖炕上,一面让沈宁喂点心,一面让她读书给他听。 她清了清嗓子,徐徐读了起来,她读得很慢,没有当朝学子的抑扬顿挫,东聿衡支着身子凝视着她读书,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忽而见她一顿,迅速看他一眼又续读下去,东聿衡却是皱一皱眉,“给朕瞧瞧。” 沈宁只得将书移至他的面前。 “念‘鏖’字,不是‘塵’。”皇帝看后淡淡道。 沈宁被抓包,吐了吐舌,受教地应了一声。 东聿衡一声轻笑,听她轻轻慢慢地继续读了下去,缓缓阖上了双眼。 沈宁见他竟睡着了,也知他劳累,阖了书册勾唇凝视着他的睡颜,许久许久,她轻轻地在他额上印上一吻。 岁月静好,一世安详。 ☆、122 皇帝青天白日地带着一脸怒气去了春禧宫,后宫无不揣测皇贵妃是否果真失宠,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若有所思。 然而翌日二人出现在众人面前,竟是和好如初了。 庄妃气得摔了心爱的耳杯。 宫外此时却传来喜讯,大皇子妃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均安。 东聿衡听了不过淡淡点了点头,皇后却是很欢喜,无论如何,这也是爱子首次做了父亲。 “这看着看着,明奕竟也当了父王了,真真是时光如梭。”孟雅今日很是高兴,下午叫了沈宁与几个妃子领着公主们放纸鸢,笑得比平常要开怀几分。 大家再次道了喜,淑妃道:“也不知孩儿长得像父王还是像母妃?” “哎呀,可不是忘了问了。”孟雅轻一抚掌。 众人轻笑起来,孟雅却真是有些懊恼,“大皇子进宫向天家报了喜,到了昭华宫匆匆说了几句便走了。” “娘娘莫急,待出了月,大皇子殿下便会抱着小郡主来看您了,那会儿您看着像谁,那就像谁。”云妃笑嘻嘻地道。 孟雅掩面而笑,“你们瞧本宫急得,让你们看了笑话。” 沈宁也笑了起来,只是笑着嗓子有些不舒服,咳了两声。 “皇贵妃好端端地怎会咳嗽起来?莫不是身子不舒坦?”皇后关心地问道。 沈宁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娘娘关心,臣妾无碍。” “那就好。” 沈宁喝了口茶,想着兴许是昨夜着凉了。 这么点小病小痛沈宁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入了夜好似愈发严重起来。喉咙疼得连喝水都有些吃力,身上似是使不上劲儿,琉璃说请太医过来,沈宁却说再等等。 沈宁从来秉承是药三分毒的说法,感冒这样的病她一般坚持多喝水就可以康复。可是东聿衡没耐心让她慢慢康复,她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让人着急着请太医,慢了连她带春禧宫的都有一顿好骂。 只是虽挨了骂,这份心疼与在意却总让沈宁非常开心。她这回也想讨一顿骂,然后才看着他板着脸让人去请太医的模样。 果然不出她所料,等东聿衡回了春禧宫听她咳了两声,眉头皱了起来,问了她几句,立刻不悦道:“多大个人了还不知照顾自己,叫太医也不会么?”说罢他立即让人去叫值班的太医过来。 沈宁看着他的样儿,支着下巴笑得眼儿眯眯的。 第110节 东聿衡转过头来,见她笑靥如花,挑了挑眉,“朕是夸你了?” 闻言沈宁更乐,嘻嘻笑出声来。只是一笑又不由咳了两声。 她喝了口水,故作随意地问道:“子祺的骨灰,你让人好好送回去了?” “朕让丰宝岚去办了。” “你到底……让他盗出骨灰来作什么?” “朕都送回去了,你还问这个作甚?”皇帝不悦地道。 沈宁道:“你是皇帝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见他已经送还回去了,她也秋后算总帐了。 “你还教训起朕来了?”东聿衡觉得她真是反了天了。 “就是说你,你知道这事儿有多令人发指么?咳咳,若是被史官逮住,你的英明神武就全没了,后人只会记得你是个挖人坟墓的皇帝。”沈宁毫不留情地斥责道。 “你……!”东聿衡自然也知道这事儿不入流,被她这么样责备一番,颜面早就挂不住了,但在她面前丢脸也不止一回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径直到榻上背对着她躺下来生闷气。 “你以后不许再找李家的麻烦啊,子轩当了状元,你也不能为难他。”沈宁还不怕死地说道。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李家跟她扯上关系,真是平白遭了许多罪。 “你前夫家就是宝,朕要把他们供着!”东聿衡负气大声道。 沈宁无奈极了,嘴角蠕动两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幼稚。 殿内安静了一会,沈宁走过去坐到他的边儿上,推推他道:“我听说你在我诈死时,为我建了一座寺庙,那是做什么的?” 东聿衡不料她竟知道这事,闭着眼假装没听见,沈宁不死心地再摔倒了推她,太医此时却到了。 “赶紧去。”东聿衡赶苍蝇似的挥了挥。 温太医随着宫婢低头垂手地进了春禧宫一间屋子,沈宁坐在轻纱帐内等着他。他先请了安,而后小心翼翼地上前坐下为她把脉。 沈宁探脉时从不遮帕,太医们也不敢多做停留,往往聚精会神请完了脉就收了手。只是今个儿温太医默默地按压许久。 琉璃有些慌张,沈宁也不由问道:“温太医,我觉得嗓子疼痛,浑身乏力,不是染上风寒了么?” 温太医这才回神,忙应道:“是了,娘娘玉体娇贵,恐怕风寒入体,微臣开两剂药,娘娘服下,明后日便好了。” 琉璃松一口气,心中又觉古怪,既是如此,怎地还未请完脉? 温太医却是老神在在地再探了一会,才微笑着收回手,起身拱手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看病被道喜,惟有一事。 皇帝此时正在看书,听得玲珑禀报,猛地抬头,“果真?” 玲珑笑道:“陛下,温太医说千真万确哩!” 东聿衡顿时起身,大步流星地赶了过去。 他跨进上房,温太医还站在一旁等候皇帝召见,不料他竟亲自过来了,忙下跪给他请安。 东聿衡连起也不叫,径直问道:“温太医,你可是看准了?娘娘果真是怀了身子?” 温太医答道:“回陛下,微臣仔细探了娘娘玉脉,确实是身怀龙胎无疑。” “多久了?” “约么月余了。” 东聿衡抬头与轻纱后的朦胧眼神对视,月余……莫非是那回在积香寺之时…… 沈宁低头抚了抚肚子,没想到,只那一回就…… 东聿衡脸色不难看,但也决计称不上欣喜若狂。温太医与宫仆们都奇怪二人反应,心中有些忐忑。 “琉璃,给温太医看赏。”东聿衡淡淡道。 温太医谢了恩,皇帝又道:“此事暂且不许张扬。” 待让太医退下,宫婢们撤了轻纱帐,东聿衡走过去,沈宁还有些愣愣地坐在椅上。 他拉起她的手,她温顺地起身,与他缓缓执手走回内殿。 短短一路二人都没有言语,双双坐在榻上,互相凝视一眼,也是心思各异。 沈宁不敢要孩子,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太遭人妒恨,她害怕那些不敢对她怎么样的人会将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小孩子的生命太脆弱,她怕一个防不胜防,孩子便命丧黄泉。 她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她宁愿忍痛无子。 可是一旦得知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再不能升起打掉它的念头。想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想将她与他的孩子生下来,看着他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个想法成了形,如闪电般扩散至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沸腾。 皇帝起初是想等她想开了接纳后宫再让她怀孕生子,之后却是愈发不敢。虽然他也很想有一个他与沈宁的孩子,但是古往今来,后宫嫔妃意外离世的,泰半是因难产而亡。他的后宫就有几个年纪轻轻便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更何况沈宁已过三十,又是头胎…… 他不敢拿这件事去赌,即便生下的是他们的子嗣。 没人可以代替沈宁的命。 “聿衡……” “宁儿……” 二人同时开口,沈宁轻笑一声。 “你说罢。”东聿衡道。 沈宁点点头,而后低下头抚着肚子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我只道我这段时日这么爱哭,原来是她在作怪。这么爱哭,定是个女孩儿罢?” 东聿衡勾了勾唇,伸手握住了她的。 “既是个女孩儿,咱们就把她生下来,好么?”沈宁抬头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东聿衡原以为她自己也有思量不要孩子,突地听到她的恳求,顿时为了难,“宁儿,朕听说,年岁越大,生孩子愈难,你又是头胎,更是难上加难。” “不要紧的,我身体很强壮,可以挺得住的。”沈宁举举手臂。 东聿衡无奈地笑笑,注视着她沉思一番。 “不成,朕不能冒那个险,”他还是摇了摇头,“你已带养了明晟,想要女娃,把七姐儿带在身边便是。” “我不要,我想要这个孩子。”沈宁护着肚子道。 “你原来也不愿要的,怎地现下……” “以前是我不敢,现在我的孩子逼着我鼓起勇气了,你不能阻止我。” “你不敢?”东聿衡错愕,“你为何不敢?” 沈宁沉默片刻,才道:“我怕我们的孩子替我受报应。我霸占了你,我是最霸道自私的人,你的后宫又有什么错……” “傻子,”东聿衡听她话语中有浓浓自责之意,心疼地揽过她搂在怀里,“终究是朕做的主意,与你何干?她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敢抱怨什么?” 沈宁靠在他的怀中,轻轻叹了口气,“跟你在一起真不容易啊……” 搂着她的铁臂一紧。 “这么不容易,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一定是着了魔了……”沈宁幽幽地说着,然后抬起头来,充满期翼地道,“所以,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这是我们的证明。” 东聿衡没法子拒绝这样儿的她,他唉了一声,更加搂紧了柔软的身躯。也罢,哪个妇人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儿?他不能连这事儿也不满足她……如若不行,便只保大人。 沈宁得到他的默认,笑靥如花地回抱住他,同时欢喜地蹭了蹭。 “我们的孩子,一定美若天仙聪明绝顶!”她想像着自己的宝宝,眼儿晶亮晶亮的。 看她这么开心,东聿衡也跟着轻笑起来,他抚过她的肚子,对这个孩子有了从未有过的好奇与期盼。他与宁儿的孩子…… 琉璃端来药,沈宁问道:“这对孩子有影响么?我听说孕妇都不吃药的。” “胡闹,温太医知道你的状况,哪里还敢开虎狼之药?”东聿衡接过,试了试温度,亲自将它喂进她的嘴里。 沈宁一想是中药应该也没多大关系,她得早些好起来养宝宝,于是乖乖喝了药。快要就寝,她怕传染不让他与自己睡一床。但她也不放过他,精神亢奋的她顶着难受的身子,拉着他让她等她睡了才走。然后便不停地说着与孩子有关的话,叽叽喳喳地,直到药效来袭,才缓缓沉睡过去。 东聿衡宠爱一笑,亲了亲她的额,为她拉好被子,才轻轻出了内殿。 ☆、123 翌日清晨,沈宁一觉醒来,非但没觉着好些,反而感觉更难受了,东聿衡上朝前来看了她,见她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大皱眉头,“你怎地总是吃了药愈发难受?” “你别管我了,没事的,你上朝去罢,可能再发一身汗就好了。”沈宁虽说着,但却知自己头痛得厉害,鼻子也不通气,身子像灌了铅似的,真是愈发严重了。 东聿衡眼底有丝焦躁,摸了摸她的额,没有发热。而后交待左右好生照料后便上朝去了。 待他一走,沈宁便让琉璃再去请太医过来,并且交待道:“你看看擅长内科的太医进了宫了么?倘若到了,将他一并请来。”如今腹中有了小生命,她也不敢有丝毫差池了。 琉璃不敢怠慢,忙亲自去请了,刚到了太医院的两名太医并温太医一齐匆匆而来。 他们一一为沈宁请了脉,沈宁还让他们看了看气色后,三人一同挪到了侧殿商议。 “二位,不知二位同僚,有何高见?”一名黄须太医首先开了口,问温太医与另一太医马太医。 马太医也捻捻胡须,说道:“老请了娘娘的脉,也看了温太医的方子,觉得按理娘娘今日即便不能痊愈,也不应这般严重才是。”他顿一顿,小眼往内殿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并且,娘娘此时又怀了龙种,下药猛了又怕伤到里头的小殿下,轻了,又怕没作用……” “正是。”黄须太医附和,他沉吟一会,“还是先开些温和的方子,娘娘平素身子康健,理应无碍。” 马太医点了点头。 温太医 沈宁听了太医们的诊断,得知不过平常风寒后,稍稍松了口气,她张口,却是先咳了两声,还刻意提醒道:“一切以胎儿为首要,我好得慢些没关系,定不能伤了胎儿。” “是。” 沈宁因病向皇后告罪,有心人早已在昨夜便知春禧宫进了御医,今日听她连起床也困难,不由神情迥异。 自一回沈宁生病,德妃带人去探望被皇帝发了好一顿脾气后,低品阶的妃嫔也不该如何是好。皇后命沈湄替大伙去看望她,“皇贵妃身子染疾,心中自不痛快,人去多了反而更不利索,你便好好地照顾你姐姐,就说大伙都惦记着,望她早日好起来。” 沈湄领命,离开了昭华宫便往春禧宫走去,花弄影此时却叫住了她,“沈婕妤,你可是要去春禧宫?” 沈湄笑道:“正是,花婕妤有什么事么?” 花弄影有些支吾道:“那末,我与你一同前去可好?”说罢她又添了一句,“我着实,心下担忧娘娘。” 沈湄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那敢情好,咱们便一块儿同行罢。” 到了春禧宫,沈湄奉了懿旨来探望,玲珑也不敢不让她们进来。二人行至内殿,正巧琉璃正在服侍沈宁喝药。沈湄见沈宁形容憔悴,很是难过,想要接过琉璃药碗亲自服侍,被沈宁轻笑婉拒,“你有这份心便够了。” 花弄影也向沈宁问了安,沈宁淡淡应了。 自花破月离开后,沈宁还是照料着花弄影的。如果是她的朋友,沈宁或许就早已不往来了,可她是朋友托负的妹妹,这便是一份责任。 第111节 但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不过见面点点头罢了。花弄影曾有心与她再次交好,但都未能如愿,久而久之也就淡了。 沈宁的脑袋昏昏沉沉,也没心思去想她这会儿来又做什么。 二人陪着她说了会话,翠喜进来却说是二殿下回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原来东明晟这两日被皇帝指派去虞州办事去了,这是皇帝头一回将事儿交给他一人去办,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也十分用心。回来向父皇复了命,得了他一句夸赞。他满心喜悦地回了后宫换衣裳,便听得父皇与母妃和好如初的事儿,更是喜上眉悄。又听闻皇贵妃抱恙,茶也顾不得喝,便匆匆赶往正殿问安,连这回留在宫中的魏会想与他说两句话也不愿。 沈宁强打起精神,让人请他进来。 沈湄与花弄影暂且回避。 东明晟面露忧色走了进来,见沈宁微笑相向,脸色却是苍白。他跪在床头向她请了安,听她说已服了药,抿了抿嘴道:“母妃现下可是感觉好些了?” 刚吃了药哪里那么快见效,但沈宁还是说道:“嗯,好多了。” 东明晟似是松了口气,也不敢过多打扰,“那母妃好生歇息,儿臣且告退,等母妃歇息好了,儿臣再来看母妃。” 沈宁轻轻点头,“难为你惦记母妃,才回来就过来请安,你恐怕也是累了,回去沐浴了便歇一歇,今个儿就不必去上学了,你也不许偷偷地去练箭。” 东明晟一哂,“儿臣知道了。母妃安心养病,莫为儿臣操心。” 他上前欲扶沈宁躺下,沈宁道:“母妃还有客人,等送了客再睡。” “儿臣知道,是沈婕妤与花婕妤罢?儿臣替您送客便是。”东明晟淡淡道,这模样倒有点他父皇的模样。 “那母妃便放心了。” 东明晟为沈宁掖好被子,留了两人守着,叫人去请沈湄与花破月正殿相见。 一宫婢领命去了,东明晟趁此时细细向琉璃问了沈宁病症,问了哪些太医来看了,开了什么药,吃了几帖了。琉璃一一答了,说道:“娘娘之前分明是好端端的,突地就咳起来,到了夜里愈发重了。唉,也不知怎么染上了寒气。” 东明晟脸上突地有丝异样。 此时起居殿中却传来一声厉喝,“花婕妤,你藏的什么!” 东明晟神情一凛,立刻与琉璃赶往起居殿。他跨过门槛,便透过屏风见两个纤细的身影纠缠一处。 “你们在干什么!”跨过屏风便见沈湄与花弄影竟扭打起来,东明晟一声大喝,同时却见地下有一个巴掌大的稻草扎的巫术娃娃,上头贴一张黄纸,赫然用朱砂写着【西门月】三字。 花弄影见东明晟带着人进来,脸上露出了清清楚楚的恐惧之色。 “二殿下,这正是花婕妤想要藏在这春禧宫的东西!”沈湄大声道。 “不是我、不是……这、这本来就是、在这儿的!”花弄影惊慌无比地摆手。 一小太监快步上前拾了起来送到东明晟面前,东明晟抓着娃娃厉喝道:“花婕妤,你胆敢陷害皇贵妃!” 东聿衡面无表情地赶到昭华宫,殿内一群人向他下跪请安,他理也不理,走到宝座上坐下,才冷声说道:“起来罢。” 众人起了身,阶下惟有一人瑟瑟发抖不敢起身。 正是被东明晟与沈湄押送到皇后这儿来的花弄影。 “怎么回事?”皇帝话语里饱含着怒意问道。 沈湄站出来,盈盈下跪,“回陛下,妾本奉了皇后娘娘懿旨,去春禧宫伺候皇贵妃娘娘,不料花婕妤突地叫住妾身说是要一齐看望娘娘。妾便应允同行,到了春禧宫,妾与花婕妤陪着娘娘喝药用膳,二殿下回了后宫,要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妾等回避耳房,花婕妤此时却说腹痛难忍,宫婢玲珑便引她去了内殿外侧恭房。” 其实皇宫原是没有恭房的,哪个主子要出恭,自有奴才们端了木马子,围了障幔燃了熏香。沈宁觉得太麻烦,便在起居殿与内殿两侧都辟了一间恭室。 “妾见花婕妤好似神情紧张,总是摸着衣袖,心下生疑。过了许久妾也未见花婕妤回来,便到恭房外唤了两声,谁知竟也无人回应,妾失礼进去一看,居然空无一人。”沈湄顿了顿,继续道,“妾认为花婕妤自侧门出了后殿,一路循迹,见一抹身影进了起居殿,妾也跟着走了进去,却见花婕妤正偷偷摸摸往榻里塞些什么,妾便大叫了一声,花婕妤吓了一跳,想要逃跑,妾拼命拦住了她,不多时二殿下与琉璃等人也到了殿中目睹一切。” “她藏了什么?”皇帝在外人面前,越是发怒,脸色越是平静。 东明晟忙双手呈上稻草娃娃,万福接了奉给皇帝,皇帝盯着娃娃看了一会,生生将其捏作两半。 “好歹毒的计策!”她是想诬陷沈宁因妒忌故而以巫术诅咒西门月么?后宫皆知他最厌毒妇,春禧宫若是被人搜出这东西,沈宁恐怕有口难言。 “陛下,那不是奴婢的,那真是春禧宫的,奴婢真的在春禧宫找着的,奴婢听说皇贵妃偷偷用了巫术,奴婢不过是想找出证据罢了!”花弄影连气也不喘一下,惊慌失措地辩解道,“那真不是奴婢的啊!奴婢在云州时,便知夫、皇贵妃喜用巫术……” 东聿衡闭了闭眼,抬手打断她的话。 花弄影顿时噤如寒蝉。 “拖出去打五十大板,再拉回来。”皇帝冷酷无比地道。 “陛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花弄影吓得眼泪簌簌地掉。 有太监拉着花弄影便要下去,皇后却对皇帝道:“陛下,臣妾看这花婕妤身子单薄,恐怕禁不起这五十板子,臣妾认为此事还有蹊跷,花婕妤里外无人,哪里来的稻草娃娃?待问清楚了,陛下即便把她打死也无关紧要了。” 东聿衡此刻其实已怒火中烧,听了皇后的深吸一口气,“那便先打十板。” “陛下,陛下……”花弄影尖叫着,却马上被太监捂住了嘴。 龙颜不悦,众人大气不敢出,连皇后也想等他稍稍息怒。 过了一会,东聿衡才沉沉问道:“二皇子,皇贵妃知道了这事儿了么?” 东明晟连忙回道:“回父皇,儿臣见母妃病体未愈,不忍令她伤心劳心,故而作主隐瞒此事。” 皇帝点了点头,“你回去时,你母妃可是好些了……” “母妃说是身子好些了……” 正说着,春禧宫太监匆匆而入,对东聿衡磕了一个头,大汗淋漓地道:“陛下,不好了!” ☆、124 东聿衡心头一跳,立刻问道:“娘娘怎么了?” “娘娘腹痛难忍,奴才们不知如何是好,故而来禀陛下。” “太医干什么去了?”东聿衡顿时站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喝道。 “快跟上去。”皇后道。 太监这才敢起身小跑着跟到皇帝身后,“奴才们已派人去请了。” 东明晟跟沈湄向皇后告退,都匆匆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匆匆赶到春禧宫,玲珑迎上前,东聿衡压根连问她的心思都没有,直直大步跨入内殿。 东明晟与沈湄也想跟着进去,却被眼眶红红的玲珑拦在门外,“二殿下,沈娘娘,二位暂且先回罢。” 东明晟大皱眉头,“母妃她到底怎么了?” 玲珑眨了眨眼,一颗泪珠子掉了下来,“奴婢不敢妄言,还是等娘娘好了再跟殿下您说罢。” 东明晟焦急不已,却也没有法子,只得道:“我在这里等着。” 沈湄也一脸急色,道:“妾也与殿下一齐等。” 这厢东聿衡跨入内殿,先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绕过画屏见沈宁坐在床头紧握着拳头紧绷着脸,用着紧绷的声音说道:“太医还没来么,快去催,快去催。” 琉璃不停安抚,“娘娘,太医马上就来了,他们马上就来了。” “宁儿!”东聿衡三两步上前。 沈宁抬头看见他,嘴角颤了两下,泫然若泣地向他张开了双臂,“聿衡……” 东聿衡见她这副模样心惊不已,他忙将她搂在怀里摩挲安抚,“怎么了?宁儿,怎么了?” 沈宁紧紧地抱着他,扑在他胸膛上,豆大的泪珠如断了线般掉了下来,“你叫它不要流了,你叫它不要流了!” “什么?宁儿,你说什么?”东聿衡听她悲伤欲绝,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陛下……”琉璃此时也哽咽起来,她轻轻指向了床上一滩鲜红的血迹。 皇帝头回看到血是这般触目惊心,“这是……!”他嘎然而止,顿时明白过来。 “它还在流,它还在流!”沈宁用力抓着他的衣衫,挫败又痛恨不已地捶着他。 “快叫小张子去把凌霄阁的叫来!”东聿衡略显慌张地对着琉璃速速说道。 “是!”琉璃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去了。 东聿衡低头亲着她汗湿的额,“宁儿,莫哭,莫哭,朕在这儿,”他此刻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你现在身子虚弱,经不起你这样儿的哭法,乖宁儿,莫哭了……” “都是我的错,”沈宁止不住眼中的泪水,“都是我的错!”她一点也没发现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一点也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思及此,她越哭越伤心,湿透了东聿衡的胸襟。 皇帝心疼得无以复加,“这不怪你,宁儿,是它没有福气,不要自责,你喜欢小孩儿,朕以后再给你,你要几个朕都给你。” “我就要这一个!”沈宁用力摇着脑袋,说话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再哭,朕就要生气了!朕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娃儿,没了正好!” “你还说,你还说!”沈宁气极地捶他。 “朕不说,你也不哭。”比起无缘的孩儿,东聿衡更担心沈宁的身子,她近来身心俱惫,现下又遭遇此劫,他怕她好不容易调养好的的身子再次垮了。 此时太医到了,东聿衡立即让他们直接进了内殿。 东明晟站在正殿来回踱步,看着太医们鱼贯而入,又想再次闯进殿中。太医都能进去了,他为何不能? 魏会也陪在他的身后,眼见张公公匆匆忙忙离去,神色淡淡地看了坐在一旁的沈湄一眼。 沈湄此时也心领神会似的看了他一眼。 魏会回过头,上前对东明晟道:“殿下,您在这儿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回殿中歇息,待有信儿了奴才便知会您。” 东明晟摇了摇头,“罢了,我便在这儿等着。” 魏会却不退下,反而加重了语气,“殿下,奴才认为,您还是先回罢。” 东明晟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缓缓回过头,诡异地看了魏会一眼,蓦地恍然,眼底却闪过怒火。 他双手一背,冷着脸大步走出正殿。 沈湄坐得直直的,纤细的手指紧握着椅扶,稍稍低头遮住眼中幽光。 东明晟回到自己的寝殿,一口灌下一杯茶水,顺势将杯子砸到了魏会身上,“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魏会不躲不闪,低头不语。 东明晟此时已没了平时在外人面前的温和乖巧,他满脸戾气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自妄为!你还把不把本殿下放在眼里!” 魏会深深一躬,“奴才对二殿下衷心耿耿,日月可表。奴才也想等殿下回来,然而又想着这等大好时机若不把握,便是令殿下您与皇位失之交臂啊!” “你是怎么给母妃下的毒?”东明晟恶狠狠地问道。 “不是奴才,是沈婕妤。” “是她?”东明晟眉头一皱。 第112节 “正是,沈婕妤心思深沉,奴才在福禧宫观察她与惠妃相处便知道了,她的眼底藏着野心,定不甘屈于小小婕妤之位。自知皇贵妃无意助殿下登上大宝,奴才便开始为殿下另谋出路。而后对沈婕妤几番试探,终而与其达成盟约。” “为甚是她?”她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婕妤,能有什么法子让他成为皇帝? “殿下莫不是忘了,当初惠妃娘娘去世,陛下意欲择惠妃姐姐僖嫔教养于您,现下皇贵妃独霸圣宠,宫中已许久未进新人,如若皇贵妃此时……奴才认为陛下十有八九会提了沈婕妤份位,令她带养于您。如此一来,陛下深念皇贵妃之情,对您与沈婕妤定然都另眼相看,并且沈家也可为殿下所用,如此一来,何愁没有太子之位?” 东明晟冷哼一声,“你莫要信誓旦旦,上回你说只要惠妃不在,父皇定然将我指给母妃,皇后还不是从哪里找来僖嫔来?” “殿下息怒,奴才后头不是拨乱转下了么?” 东明晟皱着眉头,还是摇了摇脑袋,“母妃如今深宠帝宠,又受百姓爱戴,我跟着她才可顺风顺水。” “殿下,”魏会急道,“那皇贵妃娘娘,压根不想让您登基啊!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她的宠妃地位,从来不曾为您考量!” 东明晟紧抿了唇,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魏会继续道:“殿下,沈婕妤已下了第一道毒,您只要如上回一般,在皇贵妃娘娘的汤药里下第二道毒,娘娘便必死无疑。”他顿一顿,又添一句,“皇贵妃娘娘身份不同,为免夜长梦多,这回便下重一些。” 惠妃是被东明晟毒死的。真相正是如此。而这毒,正是魏会给的。 魏会本是忠于东聿衡,也听他的命令全心全意陪伴东明晟成长,然而久而久之,身为宦官的他却爱上了贤贵妃。贤贵妃也看出他的异样却心照不宣。直到卫家被查,贤贵妃秘密见了他一回,恳切地将东明晟托付于他,并且还告诉他东明晟身上有一块令牌,可以召令卫家暗中培养百名死士,可以用它来为东明晟在宫中安身立命。她想让他当皇帝。 说完这一切,贤贵妃在他的嘴上轻轻吻了一下。 魏会愿为这一吻赴汤蹈火。并且,这与忠于东聿衡并不全然相背。二皇子也是他的皇子。 东明晟本是个温和内敛的皇子,然而自贤贵妃被贬后,他在后宫中遭遇了从未遇过的人情冷暖,竟连势利的奴才都看不起他的。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经由魏会转达贤贵妃的话,他也下了决心要做万上之人的皇帝,不再看人白眼受人冷落。 他意欲让背后有沈家撑腰的沈宁成为他的新母妃,不想她竟然拒绝了。父皇将他指给惠妃,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安分下来静待时机。 惠妃的娘家薛家渐渐得势后,开始与朝臣关系渐密,也是有那么些意思,然而惠妃懦弱无比,再三劝解父亲与兄弟不要做这些大逆不道之事,同时也请东明晟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东明晟表面应承了下来,背地里却让魏会派人去与薛家接触。 待亲征大军胜利班师,东明晟已听得东明奕被掳之事,并沈宁死而复生再次复位回宫之事,一时又喜又愁,喜的是对付东明奕有了把柄,愁的是沈宁再获宠爱,万一得了皇子又是一大障碍。 心知皇帝定会去遇龙寺烧香,魏会派死士去遇龙寺做了手脚,企图阻止沈宁入宫,没想到被她轻易化解。 进了宫,眼见皇帝对沈宁宠爱不同一般,他们又发觉薛家就像烂泥扶不上墙,只会做些不入流之事。魏会又动了脑筋。 沈宁无疑是能对抗皇后与孟家的最佳人选,再不济,庄妃与丰家也比惠妃强。 他拿出了名为蛇缠的毒药。这是他入宫多年,得了一老宦官的信任,将此毒药传给了他。蛇缠的不能令人立即致命,还需下几道毒才能达成目的,但厉害之处却在于它的症状如同风寒无异,甚而连名医都甚少看得出来,正如其名如蛇般缠在身上一点一点地勒去人的性命。 东明晟犹豫许久,心下一横同意了。他亲手下了几回毒,让惠妃犹如风寒不愈,静静地失去了性命。 但这一回,他真要重新拿这药来对待宝睿母妃么?思及沈宁平素待他的好,东明晟犹豫了。 她待他与惠妃待他不同,惠妃待他虽好,但是按规行事,皇贵妃却不一样,她说了会尽量待他像亲生儿子,她就真正地在做到。 魏会见他还不能下决心,咬一咬牙下了猛药,“殿下,难道您忘了自愿自缢只为换您平安的贤贵妃了么?”魏会从不知贤贵妃会为二皇子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悲痛欲绝,同时也更坚定了要实现她的遗愿。 东明晟身子一颤,闭了闭眼静默许久,才道:“拿药来。” 魏会一喜,忙将毒药与解药一齐奉上。 东明晟将毒下到药汤中,会自己以身试药,既表孝心也证了清白,故而魏会也会为他准备解药。 “殿下,除掉皇贵妃,您与沈婕妤联手,皇位便指日可待了!” 魏会有拨云见日之感,春禧宫内殿中却是乌云密布。太医们跪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白发微胖的“凌霄阁的”正为沈宁把脉。他正是神医无尘。 无尘探了一会脉,皱着眉头道:“不过又是风寒,加之不甚滑胎,怎地又为了这些小病叫了我来!” 东聿衡扶着沈宁靠在床头,让人把太医们开的药方拿来,“你自己看看,不过风寒,开出的药方怎会令皇贵妃滑胎!” 无尘一把接过,看了一回却是变了不耐烦的脸色,“这个娘娘吃的就是这些药?” 跪在地下的温太医等人浑身一颤,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正是,娘娘昨夜与今日皆是按这些方子吃药的。”琉璃急急答道。 无尘站起来,盯着方子来回踱步,嘴里还喃喃道:“古怪,古怪……” 东聿衡不耐烦了,“到底怎么了?” 沈宁等外人进来就缓缓止住了哭声,但现下还有哭噎,她抽泣一声,依旧有水气的大眼也盯着无尘看。 无尘扔了方子,又坐回床边执了沈宁的手,这回用了极久,太医们都快跪不住了, 无尘此时却有了动静,他倾身上前,伸手就捏开了沈宁的眼皮,看了看又道:“伸舌头。” 东聿衡有些不悦,但并未阻止他的行为。 沈宁伸出舌头让他看了看,无尘又让她拿另一只手给她把脉。 又过了许久,无尘才舒展了眉头,“你是中毒了。” 此言一出,全殿皆惊。 东聿衡扶着沈宁的大手失了力道,沈宁也因震惊并未发觉。 “皇贵妃中毒了?”皇帝轻轻缓缓地问道。 无尘点点头,竟然笑道:“这毒我从没见过,竟然这么古怪!皇宫还真是好地方,什么疑难杂症都有……” 东聿衡一掌将他打倒至地。 “陛下!”沈宁阻止不及。 无尘也知自己说错话了,他自个儿摸摸鼻子拍拍衣裳站起来,瞅了皇帝一眼,却不由打了个冷颤。 皇帝此刻的脸色并非单单“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125 大景皇宫里,因皇贵妃被神医诊出中毒,广德皇帝雷霆震怒,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能诊出皇贵妃病情的太医。 三名太医被拖下去审问,他们心中皆知恐怕自己是有去无回了,脸色煞白,瘫软在地。温太医被拖起时,猛地回过神来大声道:“陛下,陛下,皇贵妃娘娘的病与惠妃娘娘病情相似之处甚多,着实非臣等三人之错啊!” 东聿衡闻言,怒极反笑。摆手依旧让人将他们拉了下去。 沈宁得知自己被人下毒,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可为何偏偏……是她的孩子! “聿衡,如果与太医们无关,就饶了他们罢,医术不精也不必致死……”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了闭眼,无力地说道。 “朕知道,”东聿衡怜惜地亲亲她的额,“无尘已去研究解毒之法,你定会很快康复。你且好生歇息,睡一觉起来,什么事儿都没了。” 沈宁虚弱地点了点头,东聿衡抱起她,让琉璃等婢换上干净的床具,自己为她换了干净的衣裳才抱她回床上躺好。 “找到真凶就罢了,你不要滥杀无辜。”在他临走前,沈宁撑着沉重的眼皮,轻轻说道。 “朕都依你。”东聿衡轻柔地应允。 待她缓缓睡去,皇帝出了春禧宫,已是满脸肃杀之气。 皇贵妃的宫中被拖出三名太医进了内务府,花婕妤被打十大板,如今还在昭华宫受审。后宫上下一时不知风云变幻,人心惶惶。 紧接着,一批膳房厨子奴婢被抓,花弄影宫人被抓,春禧宫宫仆被撤下。 不知从何处传出了消息,原来是皇贵妃中毒,帝王震怒。 顿时风声鹤唳。 东明晟为示清白待在春禧宫里并不踏出一步,脸色却十分难看。魏会见状悄悄安抚道:“殿下莫急,奴才为以防万一,已让人将毒藏至延禧宫。庄妃与皇贵妃积怨已久,她若下毒正似情理之中。” 东明晟冷冷一哼。 昭华宫里,花弄影经了十下板子,被打得鬼哭狼嚎,早已半死不活没了人形,孟雅再一逼供,她就害怕得全都招了。 她说是庄妃逼她所为,她害怕庄妃的手段,所以鬼迷心窍做出这要命的事来。 东聿衡与孟雅早在花弄影被打板子前,心中就隐隐有了底。后宫嫔妃里,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就是庄妃。 万福手持圣旨率内侍禁搜查延禧宫,违者杀无赦。 庄妃这回异常平静,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寝宫翻箱倒柜。 因为她在听到花弄影那蠢货被抓住之时,就将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只要自己抵死否认,谁也拿她没办法。 谁知一个内侍竟在八宝阁的一个宝瓶里搜出一包药粉来。 她瞪大了双眼,这才慌了神惊叫道:“这不是本宫的东西!有人敢诬陷本宫!一定是皇贵妃!” 万福回了春禧宫书房找东聿衡复命,将庄妃的种种异样与在延禧宫发现的东西一并上禀,皇帝让他将药包带去给无尘,并将庄妃暂时软禁延禧宫。 虽然在延禧宫找着了疑似毒药的东西,但东聿衡并不认为这事儿是庄妃做的,她没那个耐心下这种毒,也没有机会给沈宁下毒。除非她背后还有主谋,或者另有其人。 东聿衡捏捏眉心,他一直惦记着沈宁的状况,竟也不能静下心来。他招来内侍,得知沈宁还在安睡的消息,才又稍稍平静。 他正在过目的是沈宁这两日的起居,里头详细记载着沈宁前几日的吃食——无尘已断定这种毒必定为内敷之药,或许毒发缓慢,渐渐侵蚀,让人无所觉察。 不幸或幸的,沈宁前几日因心事重重,每日用膳极少,并且都是由膳房送去,琉璃亲自验过毒的,其中惟有一事犹为引人注目。 沈宁吃了一碗沈湄送来的粥食。 东聿衡首先怀疑的,就是沈湄。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她不过是个以讨好别人依附别人作生存的人物,只会小打小闹,掀不起大的风浪。然而花弄影一事却让他略微诧异。花弄影即便神情有异,那也不过短短一瞬之事,她却笃定了她心中有鬼,并且还能人赃俱获,这便令他生疑了。 并且惠妃倘若也被下了同一种毒,那末当时住在福禧宫的她更为可疑。 然而她一个小小婕妤,入宫前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究竟从哪里得来这等狠毒之药? 他又让万福送来暗卫监视的后宫人物行为,并没发觉其中干系。 “来人,把庄妃、沈婕妤宫里的奴才们都叫来,派两个人过去各自伺候着。”东聿衡非常明白,她们无论干了什么,肯定有一两个奴才知道真相,他在审问她们之间,必须心里有个数,并且这几个时辰也将会让她们如坐针毡。 此时二皇子求见,说是想看望母妃。东聿衡摆摆手,并不让见。 不一会儿,沈湄的大小宫婢太监都候在了外头。东聿衡亲自一个个提审。 他本以为审这些奴才会费一番功夫,心中有鬼的不愿承认,没事儿的怕受牵连。 谁知除了一两个大宫女真假混淆,其余宫女太监似是说的都是真话,虽然害怕犹豫,但显然都是真话。 稀奇的是,庄妃宫里的也是如此。除却庄妃的心腹女官和太监,其余十几个奴才都一五一十地答了,就连庄妃在沈宁生病头一天夜里秘密让人去找了花弄影一事也有了证人。 问完了最后一个宫婢,东聿衡在挥退她之前问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那宫婢答道:“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陛下。” “你这刁奴,是看你主子犯了事,便落井下石是么?” 那宫婢吓得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第113节 “那是为何?”皇帝声音稍厉。 那宫婢跪在地下,安静了一会,才轻轻道:“奴婢……仰慕皇贵妃娘娘。” 皇帝闻言,心头滑过一丝异样之情。 沈宁在后宫中安安静静,但却依旧以她的德行赢得了爱戴。 他微微勾唇,让婢子退了下去,随即他沉思着这些宫仆的供词,忽而闪过一条两人相同的说法,沈湄的大宫女艳儿与太监小洪子好似对食。 这对食之事在景宫并不稀奇,只是这小洪子,他好似在哪里听过。 东聿衡招来万福,“去问问一个小洪子的太监是哪个宫里的。” 万福领命而去,皇后此时却派了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请他移驾至昭华宫。 东聿衡起身,再次见了内殿看了看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的沈宁,轻叹一声,再为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继而转身离开。 东聿衡才刚离去,东明晟再次进了正殿,这时琉璃也被抓去审问,如意与乾坤宫的宫女一并到了春禧宫。此时她与另一大宫女正守在内殿的弄堂里头,见东明晟过来行了行礼。 东明晟道:“如意姑姑,母妃醒了么?” 如意道:“殿下,陛下才进去探视了一回,娘娘还不曾醒哩。” 东明晟伸着脑袋往里张望,过了一会后,他哀求似地道:“如意姑姑,我着实挂记母妃,你让我进去看一眼好么?只看一眼。” 如意为难地道:“殿下,陛下离开时交待过了,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娘娘。” “如意姑姑,母妃交待过让我夜里再来探望她的,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看罢。我听得母妃被人下毒,一颗心如遭火焚,真真是如何也是坐立不安了。”东明晟眨了眨眼,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我只想看看母妃是否安好,父皇心中焦虑,恐怕明日也不让我见一见母妃。我真真难受。” 东明晟平日里对如意十分尊重,一见到她就一口一个“如意姑姑”,甚至连跪也不让她跪的。 “这……”如意犹豫片刻,看了看身边的人一眼,“那殿下只悄悄进去一会儿,奴婢们替您在外头守着,只看一眼便出来罢。” 东明晟大喜,“多谢如意姑姑!” 沈宁睡得正噩梦连连,东聿衡才拭去的汗又密密地覆了额头。 “母妃,母妃。”朦胧中她听到有人焦急地呼唤。 沈宁想醒过来,却始终沉沉睁不开眼晴。 “母妃,母妃。”东明晟压低了声音,见叫不醒她,还用手轻轻推了推。 沈宁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在昏黄中的阴影中努力看清来人,“晟儿?”她的声音干哑得像是老人一般。 “母妃,您太渴了,儿臣服侍您喝些水罢。”东明晟用力将她扶起来,拿了一旁用茶杯。 沈宁浑身无力,靠在他的身上,轻轻抿了一口。 “母妃,再喝些罢。” 沈宁轻轻摇了摇脑袋。 “母妃,儿臣求您了,将这一杯喝完了罢。”东明晟的声音似是有些焦急。 “晟儿?”沈宁有些迟缓地看了看他。 “你干什么!”一声大喝突地从门边传来。 东明晟端着的杯子应声而碎。 ☆、126 东明晟转过头,见屏风处赫然站着东聿衡! “父、父皇。”东明晟浑身僵硬,想起身又扶着沈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东聿衡冷着脸走过来。他走了一半,万福便禀告了太监小洪子的身份,他现下是惜薪司的太监,原来却是福禧宫的扫地太监。这虽说得通小洪子因何与艳儿偷偷相好,但皇帝总觉隐隐有异,故而又转了回来,让皇后到春禧宫找他,同时又让人把小洪子找来。 他回了春禧宫,没忍住又转进内殿,却见两婢似是受了惊吓,他顿觉古怪,大步走进内殿,便看见东明晟喂沈宁喝着什么,他没来由一声大喝。 沈宁一时也清醒了,咳了两声,软软地说道:“你做什么那么凶,我不过让他扶我喝口水。” 东明晟急忙让开位置,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 东聿衡扶着沈宁靠在床头,转身指指地下打碎的茶杯,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在这皇宫里,除了沈宁,没人不害怕天子龙威。纵使自己是他的儿子,东明晟依旧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答道:“茶、茶水。” “那是什么?”长臂一伸,皇帝指向桌上连盖也未阖的茶壶,还有散落一旁的带着白色粉末的四方小纸。 东明晟顺势望去,面若死灰。 “孽障!”东聿衡暴怒,一脚将二皇子踢飞出去,撞上坚实的榻床。 “聿衡!”沈宁瞪大了双眼,猛地坐起身来,支撑着就想下床,“你干什么!” 如意惊慌地跑了进来,东聿衡大喝,“滚出去!” 本就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如意吓得立刻退了出去。 东明晟口吐一口鲜血。他知道事已暴露,狼狈不堪地起了身重新匍匐而跪。 东聿衡怒火冲天,拦了沈宁一把还想上前,被沈宁用力抱住了手臂。 “你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你那一脚会要他的命的!” “他想要了你的命!”东聿衡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道。 虎毒不食子,东聿衡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做出下毒的事来。更何况沈宁与东明晟的情份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于情于理,他都认为最不会害她的人就是他。可是他却真干出这禽兽不如的事来! 沈宁呆若木鸡,双臂虚软滑下,跌坐床上。 东明晟仰头看见这一幕,眼眶蓦地红了,他再次将头低下重重抵在地下,吞咽一口血水,颤抖地说道:“母妃,那茶水里是解药,请您……服下罢。” 他从来,就不想谋害沈宁。 他想当皇帝,他并未改变想法,可他从未想过拿沈宁的命来换。他认为自己慢慢为改变她的想法,更甚而,他希望她能看着他当上皇帝。 他分明对魏会说过稍安勿躁,万万没想到魏会竟然自作主张。 他明知父皇正一心缉凶,他压根就不能三番两次来春禧宫引他注意,但他知道蛇缠之毒蚕食身子,不再下毒虽不会致命,但拖得愈久,遗留的病根便愈多。他怕尔后机会不再,太医又不能及时配出解药,那她的身子就……因此他才不顾魏会反对,趁着父皇离开之际,来给她服用解药。 沈宁闻言,似是找到了一丝救命稻草,她不顾虚弱的身子,推开东聿衡赤脚下了床,扶起东明晟,带了满心希翼问道:“你怎么会有解药,是你认识的哪个世外高人给你的?” 东明晟其实现下十分害怕,他知道他一切都完了,他多希望自己也能编出毫无破绽的谎言欺骗她与父皇,但他也无比清醒地明白,父皇对他起了疑,他如何巧舌如簧,都是垂死挣扎。 但他也不愿亲口承认让她失望,惟有沉默以对。 “晟儿!”沈宁难过极了,她一时受的打击太多,身子竟有些摇摇欲坠。 东聿衡自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你还指望这畜生说出什么人话来!” 东明晟浑身重重一颤,知道已丧失了敬重的父皇的全部信任,脸色苍白如雪,心底如坠深渊。 沈宁坐回床上,靠在东聿衡身上无声掉泪,东聿衡悔不当初,自责不已地搂紧了她。东明晟听着沈宁压抑的哭声,也默默垂下两行泪来。 一时殿内死寂沉沉。 此时如意在外战战兢兢地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陛下。” 东聿衡深吸一口气,“让她去书房等着,叫小张子再去把凌霄阁的请来。” 过一会儿,如意又在外头道:“陛下,皇后娘娘说皇贵妃娘娘既醒着,皇后娘娘也想进来看望皇贵妃娘娘一番。” 东聿衡沉默片刻,恨恨地对着跪在地下动也不敢动的东明晟道:“好极,你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母妃养了一匹白眼狼!” 沈宁难受地拍向他的胸膛,“他替我送解药来了,他没那么坏……” 东聿衡冷哼一声,谁知道这畜牲安的什么心意,再者,惠妃身故恐怕也与他逃不了干系,但这些话他都没说出来,只叫万福进来把二皇子“请”出去在偏殿严加看管。 东明晟临走前,还轻轻再说了一次,“母妃请尽快将解药服下罢。” 孟雅进了内殿,沈宁已抹干了泪,但眼眶还是红红肿肿的。 孟雅道:“皇贵妃这是怎么了?生着病再哭一哭,身子骨哪里来架得住?快莫哭了,如今既以发现是歹人下毒,找出解毒之方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沈宁勉强才勾起了一抹笑容,“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唉,瞧瞧你,本宫看你这模样儿也心疼得紧,莫说天家了。”孟雅拿出自己的丝帕为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皇后说有要事找朕商议,究竟是什么事?” 孟雅看一眼沈宁,犹豫道:“陛下,皇贵妃病着,当让她好生休养才是,咱们还是移到别处去说罢。” 皇帝略一沉吟,点头应允。他走之前,扶着沈宁躺下为她掖好了被子,沈宁盈盈看着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皇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帝后到了书房,孟雅问东聿衡是否用了御膳,东聿衡这才发现天已灰黑下来了。仔细一听,远处还有两声闷雷。他竟是全无所察。 “朕还不饿,皇后有事便直说罢。”东聿衡喝了一口浓茶。 孟雅道:“臣妾听闻皇贵妃中毒一事十分心焦,也想尽法子为妹妹找出真凶。臣妾听闻内务府传来消息,说是温太医他们提出此事与惠妃病亡也有千思万缕的联系,一时震惊。忽而忆起昭华宫中有一奴婢原就是惠妃的大宫女,名为彩华。臣妾心想着不知她是否得知些什么隐情。臣妾便招了她来盘问一番,不想竟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臣妾也不知是真是假,惟有请陛下裁决。” “什么事?” “还请陛下宣其面圣。” “宣。” 不多时,跟着皇后过来的宫婢彩华跪到了皇帝面前,似是有些诚惶诚恐。 “下跪何人?”东聿衡问道。 “回陛下,奴婢彩华,是昭华宫二等宫女,曾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彩华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皇后说你知道惠妃病故的隐情?” 彩华重重磕了一个头,“正是。陛下,奴婢也是碰巧撞见的,奴婢有一回发现二皇子偷偷地在惠妃娘娘的药汤里撒了些粉末进去。” 东聿衡竟有些气得麻木了,他只喝道:“贱婢!你既已看见,为何不向惠妃揭发实情?” 彩华不停地磕头谢罪,“奴婢贪生怕死,故不敢说!太医日日诊脉,道惠妃娘娘只是伤寒病重,奴婢害怕说出来,是不是毒药奴婢都必死无疑,故而不敢说。请陛下开恩哪!” “那如今怎又说了?” “奴婢时常梦见惠妃娘娘找奴婢索命,夜夜不能安睡,因此向皇后娘娘禀告了此事。陛下,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有虚瞒,天打雷劈!” 孟雅只觉东聿衡的神情太过平静,心有诧异,说道:“臣妾方才听闻,震惊不已,陛下认为这贱婢说得可是实情?或是背后有人指使,故意谄害二皇子?” 东聿衡抬头,讳莫如深地看了孟雅一眼,“皇后也是才知道的?” 第114节 “正是。”孟雅一惊,“陛下这是何意,倘若臣妾早知道,定然第一个禀明陛下。” 孟雅自是早已知晓。彩华有一年偷偷烧纸钱,绿翘逼问几句,才知她是烧给惠妃。她便觉蹊跷,召了她来审问出了真相,但她一直隐瞒了这个秘密,她知道她不能早说,尽管说出此事会让皇帝发怒,但她明白他定不会杀了皇子替一个妃嫔偿命,顶多发落他到荒凉之地当个亲王。人总是会变的,万一有一日皇帝又记起二皇子的好来,再次召回宫中又是功亏一篑。 她在等最关键的时机。一个既不需扳倒皇贵妃,又可让明奕顺利继承大宝的时机。 然而她不料东明晟竟然还给沈宁下了毒,也不料竟被人查了出来。她明白此时再不利用,往后便是一颗弃子了。 谁知皇帝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中毒的是他心爱的皇贵妃,下毒者是他喜爱的二皇子,他为何还这般平静?就像……已知道了真相一般。 东聿衡勾了勾唇,“是么……”这一两日发生的事让他对后宫失望透顶,没有一个,是让他省心的。 “陛下,臣妾以为二皇子一直温和乖巧,断不像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不如让二皇子过来与彩华对质一番?” 皇帝一时疲倦之极,他摆摆手,“不必了。” ☆、127 “陛下?”皇后试探地疑惑唤了一声。 “此事朕已有眉目,待证据确凿,自会定夺。”皇帝看向一旁挂着的“踏雪寻梅”图,声调平平全然听不清喜怒。 皇后注视着龙颜沉吟片刻,躬身告退。 待皇后离去,万福说小洪子找来了,皇帝却让人先将他软禁起来。他回到内殿,此时无尘已断定茶水里是解药无疑,已让宫婢喂了沈宁服下。 “解药何时有效?”东聿衡问道。 “不出十二个时辰,应能清理余毒。” “皇贵妃因毒滑胎,如何调理?” “太医院的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与我有甚相干?”无尘轻哼一声。 皇帝懒得与他计较,摆摆手道:“你明日再来为皇贵妃复诊。” 说罢让他与闲杂人等一并退下。 殿内飘着药香,东聿衡撩开床间轻纱,坐在床边看着躺着的沈宁,抚了抚她的脸蛋。 沈宁伸出了双手,沙哑地道:“抱抱我。” 东聿衡微微勾唇,“做什么?” “就是想让你抱抱我。” 东聿衡凝视她片刻,脱了鞋和衣上床。沈宁掀开被子,双手用力地环住他的腰身,两人毫无一丝空隙地紧紧相拥。 对方熟悉的气息与温度流转其间,二人的心中皆有一丝温暖滑过。 他们默默地相依久久,久到似乎已天荒地老。 东聿衡无声轻喟。 沈宁偎在他的胸膛,轻轻开口,“原来这就是夫妻的感觉么?在艰难的时刻相互依赖,相互支持……无论什么难处也有了面对的勇气。” 东聿衡闻言,粗臂更为用力地搂紧了她。他低头亲亲她的额。 “你……问过晟儿了么?” 东聿衡皱眉,“这事儿你就不必管了,你只需把身子养好。” 沈宁轻摇一回头,“我要管。”这事儿她非管不可。是因为她不想支持他当皇帝,所以他对她下毒么?可是为什么又要焦急地为她送来解药? “你还管他做什么,他下毒害你,甚而连你肚中的孩儿也害了。你莫不是看他送了解药给你又心软了?” “我……”沈宁的心又痛了一下。她没办法原谅让她的孩儿腹死胎中的人,但她对东明晟有感情的,她对他失望悲伤大过愤怒之情。况且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最后也不顾被发现的危险送了解药来,可见他已经悔改了。 “你莫忘了,惠妃极有可能也是被他毒害。”其实东聿衡心底何尝好受?几个皇子之中,他确实更为偏爱二皇子。并且这几年他跟着沈宁有所改变有所成长,他更是欣慰。 不料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没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东聿衡自幼被父皇的第一任皇后毒害多次,最恨就是阴毒的人物,却万万没想到东明晟竟是这样的人。惠妃死时他才九岁,这个孽子……他不杀他,也决不能留。 “他那时那么小,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和手段,肯定背后还有人为虎作伥。” “嗯……” “陛下,”万福的声音在外响起,“丰宝岚丰大人说有急事求见陛下。” “不见。” “他找你做什么?”沈宁明白如果是国事,东聿衡断不会不见的。 这事儿东聿衡本不想让她知道,但这会儿问了起来也没法子,他抿了抿嘴,“花婕妤来探望你时,偷偷往春禧宫塞巫术人偶。” “什么?”沈宁现下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已太过吃惊,这事儿她居然不惊讶了。 “朕让人打了她十板子,她就供出了庄妃。” “巫术人偶……我诅咒谁?” “……西门月。” 沈宁苦中作乐地道:“他们不了解我,要真有那么一天,上头应该是‘东聿衡’才对。” 东聿衡捏了捏她。 万福去而复返,又向内禀道:“陛下,二皇子的管事太监魏会求见,说是要向您……认罪。” 果然是他。东聿衡与沈宁同时在心里想道。 东聿衡冷哼一声,决定起身将这件事彻彻底底解决了。沈宁抓着他道:“我也要去。” 东聿衡道:“你现下身子孱弱,连床也不能多下,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头朕说给你听。” “不,”沈宁态度很坚决,“你抱我过去,我要自己听。” 东聿衡瞪她一眼,沈宁却适时装可怜。 皇帝拿这滑头的妇人没法子,没好气地让人为她披上外袍,打横抱着到了起居殿的榻上放下,让宫婢为她在榻前放置了屏风,这才让魏会进来。 魏会进来后,无声地重重磕了三个头,五体投地跪在那儿半晌也不出声。 皇帝冷冷地道:“朕没功夫看你惺惺作态。你要认什么罪?” 魏会满脸悲凄地抬起头来,“圣上,奴才罪该万死,是奴才与沈婕妤合谋,往皇贵妃娘娘的粥食中下了毒。” 沈湄!沈宁愣了半晌,自嘲而笑。 “皇贵妃娘娘不信任奴才,意欲让二殿下疏远奴才,奴才怀恨在心,又见沈婕妤对娘娘积怨颇深,故而派小洪子与沈婕妤的大宫女艳儿传信,达成盟约。适时皇贵妃娘娘因受冷落郁郁寡欢,奴才便知时机已到,将毒药给了沈婕妤,终而使娘娘中了毒。”魏会顿了顿,“奴才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二皇子殿下全然不知此事,一切皆是奴才鬼迷心窍所为,还望圣上明鉴!” “皇贵妃为何不信任你?”他倒从未听沈宁说起此事。 “这……” “说!” “奴才因二殿下屡遭毒害,心有不忍,期望皇贵妃娘娘能挺力维护二殿下性命,也不知为何娘娘哪儿听岔了再不信任奴才。” “莫不是你暗示我除掉皇后,让我自己坐上皇后之位?还是你想让我支持晟儿成为太子?” 沈宁的声音蓦然响起在屏风后头,让魏会猛地一惊。 东聿衡道:“皇贵妃,这些朕可从未听你说过。” “唉,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平添陛下烦恼。” 皇帝重重一哼,瞪向魏会道:“二皇子为何得知皇贵妃是中了你的毒,又为何有你的解药?” “奴才伴着二殿下长大,对二殿下衷心耿耿,他自也知奴才有这样一种毒药,并且奴才也拿了解药给殿下也备不时之需。”魏会道,“陛下,倘若二殿下果真想害娘娘,他又为何冒险为娘娘送去解药?殿下错就错在心肠太软,他自幼与奴才情深意厚,不忍将奴才供出认罪,故而才……” “那末惠妃身故,也是你与沈婕妤所为?” 魏会一咬牙,“非也,惠妃之事,与奴才与宫婢彩华所为。奴才既已被皇贵妃娘娘看穿,便不敢再说谎言。奴才一心想让二殿下继承太子顺登龙椅,惠妃娘娘懦弱,不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奴才便想为殿下换一宫主母,故而下毒,彩华平日常被惠妃娘娘斥责,故而受奴才怂恿,与奴才合谋害了惠妃娘娘。” “哦?那彩华却是亲眼目睹二皇子偷偷在惠妃的药汤里下毒。”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一连三个“绝无”,魏会显然很是激动,“二殿下那时还不知奴才此毒,他丝毫不知内情,定是皇后娘娘故意陷害二殿下,还请陛下明查!” 皇帝沉默片刻,才冷冷笑道:“好你个魏会!” 沈宁多希望他说的全是真的,可她明白,东明晟定不像他说的那么干净无暇。 魏会被押了下去,宝座上的东聿衡与榻上的沈宁都默默无语,心思各异。 许久,皇帝才让人把东明晟叫来。 东明晟很快到了殿内,他忍住胸前火辣的痛楚在皇帝面前跪下。 “有人看见,你在惠妃的药汤里下了药?”东聿衡竟开口便如此问道。 东明晟浑身一颤,半晌才道:“是。” 沈宁难受地闭了闭眼。 “为何?” “惠母妃懦弱,儿臣不愿由她教养。” “混帐东西!” 东明晟再次一颤。 “是你对皇贵妃下的毒?” 东明晟猛地抬头,“儿臣,宁死也不会对母妃下毒!” “那是谁下的毒?你又如何得知?” 东明晟犹豫了,魏会一直对他衷心不二,在他最为落魄时也是他全力照顾于他,对他而言,魏会已并非忠仆而已了。 “还不快说!” “晟儿,把实情都说出来罢。”沈宁悠悠开口。 东明晟吃了一惊,他猛地抬头看了屏风一眼,复而低下了头,片刻他才轻轻道:“是魏会与沈婕妤合谋下的毒……那毒还需多下两次才可致命,魏会将此事告知儿臣,让儿臣才故伎重施在母妃药里下毒。” “他们为何下毒?” 第115节 东明晟又沉默许久,“母妃不愿让儿臣作太子,魏会想杀掉母妃,猜测父皇定将儿臣交于沈婕妤名下,儿臣便能得了沈家之力。” “你毒害惠妃也是这个理由?你以为朕那时便会将你交由皇贵妃教养?” “……正是。” “你想当皇帝?” “儿臣……再不敢妄想。” 东聿衡深深看了东明晟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东明晟,你太令父皇失望了。” “父皇,儿臣知错了。”东明晟跪着重重磕了一个头,语带哽咽。 沈宁也哭了。 东明晟被带了下去,东聿衡让人立刻去把沈湄押去内务府审讯,继而他缓缓走到沈宁的面前,抹去她颊边的泪水。 “宁儿……”东聿衡竟欲言又止。 “嗯。”沈宁擦干眼泪看着他。 “魏会说的,才是实情。”他如此说道。 沈宁一时有些不明白,但过了片刻,她还是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朕,不能让东氏皇室出现这样的污点。”他不能让史官记载,二皇子东明晟为夺帝位毒害养母。这是天大的家丑。魏会明白这一点,他此时找来,不是为东明晟开脱的,而是给他提供最好的解决之道。 沈宁沉默片刻,问:“那你准备拿晟儿怎么办?” “过些时日,便找个理由打发他去外城做个亲王,永不得再返长阳。” ☆、128 沈宁道:“他现在需要的是帮助……他固然已铸成大错,但那许多都是魏会教唆的,他的人生还很长,甚至还没开始……他已算是改过自新了,我们应该将他带领上正轨,而不是将他流放放弃。” “朕为人父,先为人君。二皇子意图不轨毒杀惠妃,虽然年幼,但法理难容,朕不将他贬为庶民已是网开一面。”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沈宁没法子干预东聿衡做为皇帝与父亲做出的决定,一时心思复杂。 “行了,朕自会选两个德高望重的先生跟着他去约束教导他的德行。”东聿衡一面说一面将她打横抱起,“你还没用膳,叫人送些清淡的膳食过来?” “我没胃口……你是不是也没吃?” “朕不饿。” “咱们一块儿吃点罢。”沈宁搂着他的脖子道。 “……嗯。” 东聿衡将她抱回内殿,吩咐人下去准备膳食。 “聿衡,庄妃与花弄影……既是未遂,就从轻发落罢。” “不行。”东聿衡一口拒绝。 “她们害的是我,我有权选择怎么治她们的罪。” “唉,你怎么地越发心软了?” “不是心软,”沈宁靠在床上苦笑一声,“我有时觉得我就是个巨大的陷阱,有你这块肥肉在里面,逼得她们不得不跳。” 东聿衡闻言,眉头皱得死紧,却是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沈宁闭了闭眼,又忆起笑脸吟吟给她下毒的沈湄,“至于沈湄……真的是她么?” “……十有八九。”膳房那边与春禧宫宫仆都审过一遍,加之之前的证据,魏会与东明晟的证词,东聿衡已确信下毒就是她。 “如果真是她,就杀了她罢。”她从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轻易说出这句话来,但沈湄笑眯眯地想杀她,并且杀死她无缘的孩儿。 她太可怕了。她伪装了这么久,她竟没有一丝觉察。 “你放心,朕绝不会饶了她。” 而事实上,沈湄此刻正在遭受地狱般的折磨。 她被押送到内务府刑堂时,乾坤宫的大太监专程跟了过来,对着关有为与审讯官耳语了两句才匆匆离去。 沈湄开始还强装镇定,认为自己只要矢口否认,谁也没有证据。但她万万没想到,深宅大院外的世界是这般地……残酷野蛮。 她以为自己还是婕妤身份,以为自己还有沈家做靠山,可这些她从来看不起的奴才竟全不理会,她不愿跪下,他们竟粗暴无比地扭着她的胳膊强押她跪下,瞬间她以为自己胳膊断了,疼得冷汗直冒。这时她惊惧地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但她清不清醒都是多余,审讯官接了密旨,以她狡辨为由,对她严刑逼供,她被刑具疼得死去活来,早受不住地招了,可即便招了审讯官也说她还有隐瞒之事,又让人对她施以夹棍之刑。她从来连针戳一下也觉着疼痛,哪里受得了这十指连心的钻心痛楚?她昏死过去,立刻又被冷水泼醒。 她趴在地下几乎奄奄一息,再顾不得什么尊严骄傲,狼狈地哭着求饶,“我招……饶了我……饶了我。” 关有为一直坐在上头喝茶,闻言慢悠悠地下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半死不活的她,“沈婕妤,您说您这是何苦?放着好日子不过,皇贵妃娘娘的庇护不要,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给皇贵妃娘娘下毒……啧啧,皇贵妃娘娘可是你的嫡亲姐姐,我听说娘娘平日也待你不薄,您这心肠可真狠毒啊!” 沈湄的脸上也不知是冷汗还是冷水,她勉强抬起头来,“我认罪……别用刑……” “你说,你为何毒害皇贵妃娘娘?” “我……” 沈湄还没来得及开口,关有为便道:“还敢抵赖!来,再上夹棍!” 沈湄惊恐万状,她瞪着自己红肿淤青的双手再次被套上刑具,不知哪来了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不……不——!” 隔日天还蒙蒙亮,打点了关系的沈昭偷偷来看沈湄时,沈湄已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她颤巍巍地伸出痕迹斑斑的手,像是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立刻呛了出来,“昭哥哥、救命……” “你被用刑了?”沈昭扶着她的手臂,看着她的手汗毛也竖起来了,内务府怎敢对一个婕妤用这般重刑? “昭哥哥,救我出去……”沈湄气若游丝地哭着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犯了什么罪?真的是你给皇贵妃下了毒么?”沈昭焦急问道。先是皇贵妃当众殴打丰宝岚,而后天家宠幸西门月冷落于她,而后又传来皇贵妃中毒,母亲请求觐见却遭回驳,正值家中忧心不知情形如何之际,深夜竟又传来沈湄被抓进内务府审讯一事。他怎么也想不出沈湄会做出这种事来,难道是什么人想趁机打击沈家么?如果是,那便是沈家最大的危机了。 “我没有……”沈湄下意识地有些惊恐地望望牢外,忽见人影闪过,她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改了口,“昭哥哥,你先救我出去……” 见状沈昭却寒了心,“真是你么?”他猛地抓紧了她的手臂,“皇贵妃娘娘现下怎么样了?” “你先救我出去……”沈湄如今却只有一句话。 沈昭失望之极,“你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妄想谁来救你?” 沈湄一听,狼狈哭着带着怪异的表情用力说道:“昭哥哥,你不救我,我就说、这事儿是沈家指使我做的。” “你……!”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沈昭冷笑一声,明白不是谁陷害她反倒松了口气,他甩开她的臂,“死到临头还不悔改,真真是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恐怕不知,祖父早在一年前就将宗主令牌送进了宫中,如今沈家当家作主的正是皇贵妃娘娘,说她自己害自己,简单是无稽之谈!” 沈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不……”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总是能得到她最渴望的一切! 沈昭最后睇了脸色已然狰狞的她一眼,“沈婕妤,你好自为之罢。”说罢拂袖而去。 “昭哥哥、昭哥哥,”沈湄垂死挣扎地尖叫道,“你别走,你别走——” 沈昭却是头也不回地出了大牢。 沈宁全然不知沈湄遭遇,她由着无尘把脉,心想着该传个信儿给沈二夫人,免得沈家人担心,同时也得让他们做好朝中人拿沈湄说事的准备。 “行了,你体内的毒素已清。”无尘松开手指,转身拿了湿帕拭手,淡淡说道。 “多谢。”沈宁回过神来,轻笑说道。 “你照着我的药方吃两天,多一帖少一帖都不行。”无尘交待道。 沈宁许久没有碰见他这样说话的人了,微微一笑想跟他多聊两句,于是说道:“无尘大夫,你就是韩震的好友罢,被他请下山破了那加之毒的神医?” 无尘听她提起韩震,白眉一动,“你也认识韩震?” “我跟他也是好友,我还听说你好心办了坏事。” 这下他的眉头全都皱了起来,“这你也知道?不成不成,你千万不能告诉他我在皇宫里。” “他不知道你在这儿?” “当然,他要杀我,我就是为了躲他才同意到皇宫来的。” 沈宁一笑,“他不会杀你的。”转而她又问道,“我看你不像是个在皇宫这地方长久待下去的人,上回半夜为我把脉治愈风寒的也是你罢?算来你在宫里头待了很久了。” 无尘低头龙飞凤舞地写着药方,道:“谁稀罕在这鬼地方待着,我要是早能想出治疗之道,早就走了。” “什么治疗之道?” “你不知道么?你的……”无尘想说来着,又记起什么事来,拧着眉支吾一句,“没事。” 沈宁有些奇怪,“明明有事怎么没事?”她的?她的什么?难道她得绝症了? “唉,说了没事就没事,我最厌恶守什么秘密!”无尘焦躁地写完,“我走了。” “留步。”沈宁让宫婢将药方带下去,惟留了无尘一人。 “你说出来,我替你一齐保密,你也不那么累了。” “真的?”无尘来回踱了几步,“我要说出来,我憋得闷得慌。” “你说。” 沈宁话音未落,就听得他急急地怕被人打断似的道:“你的皇帝活不到万岁了。” ☆、129 沈宁听了,心重重一跳,“没人能活万岁,那是妖怪。” “唉,你真笨,”无尘大皱眉头,“我说皇帝他命不长了!” “为什么?”沈宁的心脏剧烈跳着,话语却异常冷静。 “因为他有病!” “你胡说。”他的身体那么健康。 “你不信罢了,我走了。”无尘双手一背就往外走。 “别走别走,”沈宁急忙叫住他,“请你说个清楚罢!” 无尘转过头,“女人家就是麻烦!” 沈宁没功夫反驳,“你方才说,陛下他……有什么病?” 无尘抿了抿嘴,“他现下没病,将来保不齐就有了。” 第116节 沈宁拧了秀眉。 “唉,敬亲王你认识么?他得了怪病死了,你的皇帝也极有可能会患上这种病症。” 他是说……带有遗传性的致命疾病么?“你确信……” “两人说些什么,连个伺候宫女也不叫进来?”忽而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下了早朝的广德皇帝。 无尘一惊,对她又是挤眼又是摆手,意思是让她不要把方才的话坦白给皇帝听。 还未换朝服的东聿衡一袭龙袍出现在二人面前,先是见孤男寡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而后看向无尘问道:“皇贵妃体内的毒素可是清了?” 无尘清清嗓子,粗声应了一声。 皇帝看他一眼,又走到沈宁面前问道:“你现下还有哪里不适?” 沈宁摇摇头,“比昨个儿好多了,好似身上也有些力气。” “那就好,吃了药么?” “他们拿方子去熬药了。” “用了膳了?” “吃了一点。” 皇帝点点头,转而又变了话题,“你们方才在讨论什么机要之事?” “我可没功夫跟她闲聊,我走了。”说罢,也不行礼也不告退的无尘脚下生风似的走了。 东聿衡坐到床头,用力掐了掐她的腮梆子,“你这坏毛病,总是与男子独处一室。” 沈宁拿他的醋劲没办法,只得装可怜呜呜两声。 东聿衡哼了一哼,替她揉着脸言归正转,“说了什么,从实招来。”莫非她的身子还有古怪? 沈宁沉默片刻,握着他的手,轻轻说道:“无尘大夫说,你找他来是为了治一种怪病的。” 东聿衡眸光闪了一下,反握了她的手笑道:“原来是这事儿,”他顿一顿,“朕先去换身衣裳。” 见他不愿谈这事儿,沈宁心下一沉,拉了他不让他走,“他是治什么怪病?” “唉,不过一种世间少有的病症罢了。” “谁得了这种病?” “无人患此病,朕是防范于未然。” 沈宁抿了抿嘴,“是敬亲王患的那种病么?” 东聿衡沉默地注视她片刻,而后无奈地道:“这事儿又这么机灵。” “真的是么?”沈宁声音紧绷绷的。 东聿衡握了握她,“朕先换下朝服。” 沈宁坐在床上,忐忑不定地等着他,只短短片刻,她的心思已千回百转。 东聿衡换了常服回来,见她的担忧都挂在了脸上,轻叹一声。 “你快说罢。”沈宁只信他亲口说出的话。 东聿衡在床边坐下,缓缓道:“东氏一族的男子,好似都活不过不惑之年。” 活不过四十岁?!浑身绷紧了沈宁顿时弹坐起来,东聿衡有先见之明地揽过她,搓搓她的身子安抚道,“别怕,别怕,朕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宁深呼吸一口,“那你怎么知道的?” “发现此事的是父皇。他偶尔研究宗室族谱,发现除却战争中死去的族人,七代东氏男子,惟有极少数人可活过四十,其余人等皆得病不治身亡。”他顿了顿,“父皇为此派出了大量人力搜罗证据,将近支远支一一打探一遍,终而发现,族内因病身亡者,大多都是同一种怪病。” 果然! “父皇心中害怕,四处寻访名医,拜佛求道,最终听信妖道所言,炼丹求仙……却因误服丹药暴薨。”东聿衡思及往事,一声长叹,“待朕稍稍安顿内忧外患,才能腾出手来调查父皇迷恋丹药之真相,发现在他在密室留下的调查证据,这才得知此事。朕那时半信半疑,又认为朕是真命天子,这等祸事自不会发生到朕的身上。因此朕虽秘密让张德顺探寻此病治疗之法,却也不甚上心。” 东聿衡搂了搂她,“皇叔离世时正是四十。朕那会儿才找回了你,突地就信了……怕了。” 沈宁鼻子一酸,难怪当初他听到敬亲王死时那么焦躁……他今年也三十二了,难道不过七八年他就…… “因此朕才改变了主意将二皇子过给你,朕怕万一朕走了,亲儿幼小,万一在后宫受欺负……谁知竟是让你身陷险境,还失去了咱们的第一个孩儿……” “我不要谁保护我,我只要你。”沈宁倾身搂紧了他。 “朕知道,你这磨人精,朕一天不看着就会出岔子,朕又怎么忍心先你而去?”东聿衡宠溺地轻笑,“朕是天命所归,不会轻易患病,朕叫无尘来,不过是想为东氏一族想出解决之道来罢了。” 沈宁听到他的安抚好受了一些,“无尘是神医,他一定会想到治疗之法的。”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嗯。” 两人默默相拥片刻,沈宁道:“聿衡……我曾想过,那块福祸兽,带我穿越时空到大景来的黑玉是你命人做出来的,恐怕,我是因你而来,为你而来。” 东聿衡一愣。 “因此,我俩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事可以再拆散我们。”沈宁抬起头,注视着他斩钉截铁地道。 东聿衡一颗心都要化了,他深深凝视着她,微微勾唇,“正是如此。” 过了几日,宝睿皇贵妃中毒一事终于水落石出,关有为在早朝时起奏,将一切事故缘由禀明圣上,同时告知朝中众臣。他的说法正是皇帝授意,将魏会当日所禀之事复述一遍,连同皇贵妃与惠妃一事,皆为魏会主谋,二皇子并不在其中。 皇帝下旨将魏会、沈湄、彩华三人处以极刑,牵连者一律判处死刑。沈宁反对将无辜的彩华牵扯其中,东聿衡没法子,惟有折中以死刑犯代替于她,彩华本人则与庄妃、花弄影一同出家为尼。 丰宝岚连同丰家接受了这个结局,他虽可怜妹妹,但也知道这是最轻的处罚,并且并未牵连家族,已是天家网开一面。 此事让心怀妒意的朝臣在背后说三道四,嘲笑皇贵妃不得人缘,一个花婕妤情同姐妹,一个沈婕妤更是庶妹,二人在背后捅的刀子真真刀刀见血,也亏得她还能在后宫生存倍受宠爱,怕是也不能宠爱长久。 清醒者却是嗤之以鼻,高位者身边谁能没一两个白眼狼。这两人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看沈湄和魏会被严刑拷打得不成人形就知天家愤怒震怒之威,沈家无一为沈湄开口求情,全府皆听皇贵妃示下;丰家作为皇帝亲上之亲,连番打击竟也毫无动静;连连桩桩的大事皇后却一直隐忍不发,好似连扳倒皇贵妃的想法也没有;王太妃、德妃等人更是缄默不语。由此可见皇贵妃在宫中无可撼动的地位,恐怕她有心跺一跺脚,皇城都要抖三抖。 此时不与其攀好,更待何时? 然而这其中有一件事,他们也着实绞尽脑汁不得其解。 那便是皇后的异常行动。照理皇贵妃如今炙手可热,她名下的二皇子便是大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的最大威胁,为何在此关键时机,皇后、大皇子与孟家皆无动作? 昭华宫内,孟雅听了太监禀告皇帝对魏会等人的杀无赦旨意,淡淡地点了点头。 绿翘却是心焦,“娘娘,陛下只字不提二皇子,莫非陛下他真个儿这般轻易放过他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大皇子岂不…… “你懂什么?”皇后轻斥一句。 皇帝昨夜来与她单独密谈一番,已告知她二皇子其中牵扯,并决意将他封为亲王发往阿尔哚,无旨意永不得返回长阳。 她表面惋惜,心下却对这个结果满意之极。 帝位已是奕儿的囊中之物。 又过几日,皇帝以二皇子识人不清,引狼入室为由,罚其禁足三日,抄经书十本。再隔几日,皇帝下旨封二皇子东明晟封安亲王,封地阿尔哚,待万寿一过,便启程前往封地。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令全朝哗然,朝臣不是没想过魏会是为二皇子近侍,二皇子怎会淤泥不染?可如今已无从得知真相,又或是天威难测,如今惟一得知本应是太子人选的二皇子不仅与帝位无缘,反而顿时被发配流放了! 皇贵妃一直因休养闭门谢客,面对圣旨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 难道这两日,皇帝又与皇贵妃起了龃龉?还是其中还有不知情的内幕? 这皇帝的家事,真真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130 万寿节过后,沈宁才终于被准许下床行走,她第一件事就是召来一个月未见的东明晟。 东明晟此时比起之前已消瘦了一圈,但沈宁冷着脸置之不理,看他跪在那儿也不叫他起身,抬手让宫婢们都退了下去。 殿内安静许久,颓唐的东明晟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久久,沈宁拿起一根处罚宫仆用的细鞭,对他说道:“二皇子,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毒害惠妃祸害薛家,你父皇虽免了你的死罪,这活罪是免不了的。你认罚么?” 东明晟浑身一颤,磕了一个头,“儿臣认罚。” 沈宁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也不多言,对着他的后背就狠狠抽了一鞭。 东明晟闷哼一声。 沈宁再抽一鞭,“叫你心肠歹毒!” 东明晟咬住痛苦,道:“儿臣知罪了。” “啪”地又是一鞭,“叫你心术不正!” “儿臣知罪了。” “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叫你轻贱人命!” “叫你不知好歹!” 沈宁每斥责一句,就狠狠地抽一鞭子,打得东明晟后背都渗出了条条血迹。东明晟额上颗颗冷汗,始终咬牙不曾喊过一声,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知罪了。 沈宁紧握着细鞭,胸膛剧烈起伏,瞪着他半晌打了最后一鞭了,“叫你让我这么难受,叫你让我再见不到儿子!”话未说完,声音却有些哽咽了。 东明晟本是绷得紧紧的,一听这话再也受不住了,“哇”地一声伏到地下大哭起来,而后他转身抱住沈宁的一条腿,“母妃,母妃,儿臣知罪了,儿臣知罪了,儿臣舍不得您,儿臣真舍不得您哪!” 沈宁的眼泪也出来了,她将他扶起来,“你这个坏孩子……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 “母妃、母妃!” 二人痛哭了一场,沈宁抹去泪痕,沙哑地道,“你到了阿尔哚,一定不要再为了私欲杀害无辜的生命,知道么?” 东明晟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狼狈不堪地点点头。 沈宁用帕为他擦干眼泪,叹息般地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以往铸成了大错,已没办法再弥补,”她用力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涌出,“但是晟儿,你还小,你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件事引以为戒,但也不要一辈子活在它的阴影之下。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希望你能在阿尔哚活出自己的天地。做个好人,好么?这世上好人永远比坏人难做,做一个好亲王与好领主更是为难,你做该做的事,杀该杀的人,好么?” 东明晟以袖抹去泪水,重重“嗯”了一声。 “记住我的话,晟儿,记住我的话,我们将来一定会再见的。你如果想再回长阳,就用事实打动你父皇。” “母妃……儿臣、儿臣,真的还能再见到您么?” “会的,”沈宁含泪点点头,终是忍不住将他一把抱住,“一定会的。你别让母妃等太久!” 东明晟哽咽一声,头一次回抱住了这个温暖的环抱。 再隔半月,东明晟带领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了。沈宁送行回来,在殿内又难过许久。 东聿衡有心让她高兴高兴,这夜说是明日休沐带她出宫玩儿。沈宁笑着点了点头。 隔日沈宁一袭蓝色深衣书生装扮出现在皇帝面前,皇帝皱了皱眉头,张了张嘴,“去把头纱戴上。” 第117节 “不。”沈宁摇摆折扇一口回绝,“我女扮男装,还戴个头纱,谁都以为我是兔儿爷。” 东聿衡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 二人讨价还价一番,结果沈宁大获全胜,大摇大摆地昂首阔步上了马车。 万福御车,暗卫换了装束跟着出了皇宫。 东聿衡与沈宁并肩走在长阳街头,沈宁仰头以扇遮额眯着眼看看白云蓝天,再看看市井繁华,轻叹一声。 东聿衡见状,故意问道:“你上回说长阳有一样零嘴让你念念不忘,是什么的来着,朕也去尝尝。” “米糕来着。”沈宁抬眼看看四周,“那儿就有卖,走,咱们去吃去。” 万福闻言,有丝诧异。米糕是长阳特有小食,很受百姓喜爱,东聿衡早在十几年前就听人说过这样小食,并立刻下旨让人进宫做这糕点,但尝过后并不合口味,只吃了一口便让人撤了。难道陛下忘了这回事了么? 皇帝记忆了得,哪里忘了?不过是他这几年看沈宁不高兴时,吃的东西总比平常多些,并且吃完了也开心了。这会儿也不过想让她舒坦舒坦。 二人屈尊降贵在小摊上找了个破旧倒也干净的地儿坐下,沈宁让万福自己找个地方也坐一坐——她是想让他与他们同坐的来着,但这些年来她也算是十分了解万福,要他与东聿衡同坐,恐怕要杀了他也不成。 万福只得挨着他们的一张桌子,屁股也只坐在板凳的前头一半儿。 米糕有三种口味,沈宁每样都点了三份,自己呼哧呼哧吃的不亦乐乎。东聿衡只吃了一口,还是受不了里头的一股烟薰味儿,微皱了眉头。 万福立刻为他递上水葫芦,他漱了漱嘴,坐在面前看着她吃。 “不好吃么?”沈宁偏头笑问。他一直挑食得很,多亏了他是皇帝,也难为了御膳房的厨子,这么挑食也能长这么高大。 “爷打赏了。”东聿衡拿出扇子移了移碟子。 “讨厌,我还想多吃些其他的好吃的。”沈宁说是这么说,嘴里却三两下将米糕吃了个干净。 东聿衡勾着唇以扇面将她轻扇一计。这好吃的妇人。 沈宁遭遇突袭,嘟着嘴眯了眯眼,那模样儿让东聿衡又一阵心痒。这哪里是个妇人,还像个小女孩儿! 吃完米糕,沈宁的馋虫勾了起来,拉了东聿衡又吃了两家好吃的,等着豆腐花的同时还想去买一串糖葫芦来,东聿衡怕她吃坏了肚子,不让她去。她气呼呼地吃光了两碗豆腐花。 二人走到临靠阳河的玄阳街,河边停着许多小舟,一些小孩儿三五成群地划着小船在河里玩耍,欢笑声与街边的叫买声相映生辉。沈宁颇为兴味地看了一会,又有些担心,“这些孩子万一溺水了怎么办?” 东聿衡笑道:“瞎操心,他们的水性好得很。” 沈宁想想也是,忽而偏头问道:“你会游水么?” 东聿衡几乎样样都会,惟独不会游水,他清清嗓子,“朕、爷没那闲功夫。” 沈宁笑嘻嘻地道:“下回我教你。” “你会?“闻言东聿衡眉头大皱。 “是呀,我游得可好了。“沈宁吹了吹牛。 “你在哪儿学的?” “我们那儿有专门的游泳池,就是给人游水的。” 东聿衡沉默片刻,才道:“你那儿越发不成体统。“说罢往前面走了。 沈宁吐了吐舌,要是告诉他男女混池,他不疯了才怪。 玄阳街上有长阳城内最大的酒楼,是风流人物爱来之地,茶楼壁上挂着许多文人骚客真迹,也挂着许多空白卷轴,等着吟诗作赋的墨客兴起一挥而就。 东聿衡微服时也爱到这里来喝上一杯,听听小道消息。 小二哥招呼着三人上了楼,东聿衡找了个靠窗观景的地儿坐下,沈宁也正欲坐下,忽而听闻一阵豪迈大笑之声,不由寻声望去,原来就在他们的临桌有三五年轻男儿饮酒作乐。 她轻轻一笑,忽而眯了眯眼,总觉着其中一人有些熟悉…… “阿礼,你才回长阳,恐怕还未听说过罢?疯包子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沈宁缓缓坐下,嘴角抽搐一瞬。疯包子……不正是孟礼一群人对丰宝岚起的外号么?阿礼……对了,他是皇后的弟弟孟礼。 沈宁暗自叫糟,总觉着在这儿碰上不是什么好事。 见孟礼状似抬头,沈宁忙拿折扇挡住视线,并且说道:“好大的酒气,爷,咱们换个地儿罢。” 东聿衡正欣赏壁上挂的一幅狂草,随口答道:“酒楼没有酒气,那便成茶楼了。” 沈宁没法子,只得使劲扭头装作欣赏窗外风景。一手支在桌上拿着扇子盲目扇着,外人也不知她扇个什么劲。 这厢她耳尖地听着孟礼的声音传来,“发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小声在他耳上嘀咕两句,而后那人拍桌子笑道:“他被个女人打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看样子还在说她失控打丰宝岚一事。这些人……都已经老掉牙的故事就别谈了好么? 孟礼沉沉笑了两声,说道:“罢了,如今你我与他既为同僚,还是少些嘲笑,以和为贵,他也不似表面无所作为。” 沈宁眉头一动,看样子孟礼成熟了不少。 “认识?”忽而东聿衡蹦出一句来。 沈宁小小吓了一跳。东聿衡就这点最令人渗得慌,他看似漠不经心,但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不认识。”她干笑着摇了摇头。 东聿衡看她一眼,笑笑并未多说。 等饭菜上来,沈宁也没法子扇空气了。她再看看孟礼,自我安慰他也应该将她忘了。 东聿衡为她倒了杯酒,“这酒正是这儿的镇楼之宝玉仙酒,很是令人回味无穷,你也尝尝,但只此一杯。” 沈宁闻言,拿起杯子杯子闻了闻,虽觉一阵酒香,但她依旧对白酒不甚上心,她仰头一口饮下,只觉辛辣穿喉,回味却觉酒香萦满齿间,也难怪他也这般喜爱。 “家里没有么?” “爷想喝时,来此处小酌一杯,才不失乐趣。“说罢他也一饮而尽。 “嗯,有道理。“有节制的人才有作为,沈宁笑眯眯地为他满上。 忽而一道视线射来,沈宁故作不知,东聿衡夹了一口菜,老神在在。 谁知某个成熟的熊孩子走了过来,直盯着沈宁,而后一笑,“你不就是丰宝岚的人?” 要是嘴里有酒,沈宁指定喷到东聿衡身上去了。 ☆、131 孟礼童鞋,什么叫“你是丰宝岚的人”?咱们就不能文雅些,婉转些?沈宁几乎给跪了。 东聿衡冷冷看她一眼。 沈宁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原来是孟少爷,别来无恙?” “尚可。” “这位是我们家爷,人称冷二爷。”沈宁硬着头皮引见。她丝毫不稀奇这两人从未见过。她好像成天都能见着东聿衡就不稀罕,但对于其他人来说,皇帝真心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即便孟礼是皇后的亲弟弟,因年岁有异,不曾入宫侍读,那末他也惟有等到有官有阶才可进宫面圣伴驾,就连皇后想见孟礼一面,也是十分困难的。 “爷,这位是孟礼孟少爷,正是长阳孟府五少爷。” “哦。”东聿衡抬了抬眉,看孟礼眉眼果真与孟雅有几分相似。只是她怎地连孟礼也认识? 孟礼本觉这冷二爷站也不站好生无礼,但在看睛他的长相时却心头一惊。他虽不曾见过皇帝,大皇子却是见过数次。尝听闻祖父说大皇子极似圣颜……面前这丰凡相貌与通身气度,莫非…… 与孟礼一齐来长阳的一名肤色黝黑同伴也走了过来,打量沈宁一番,说道:“原来是你!阿礼一直在找你。” 东聿衡笑得很是古怪,颇感兴趣地问,“找她做甚?” “当然是,”那黑脸同伴脸色一变,“杀了他!” “胡说!”孟礼喝道。 黑脸同伴哈哈大笑,“说笑说笑,阿礼是想找你道谢。” “怎地又杀又道谢,爷是否错过了什么故事?” 那黑脸的多喝了几杯,往他们面前一坐,“这位兄台,您是这小子的主子么?” 东聿衡勾了勾唇,“非也。” 沈宁被他这句话秒杀了。他一直自认是她的夫主,如今他认为他们的地位平等了么? 她咧嘴笑得很是甜蜜。 孟礼见状又是一惊,这小李子怎地这般女相?莫非他是个女子?不可能,他还经常跟着丰宝岚进青楼,定不会是个女子。而他与这神秘的冷二爷又是什么关系?这冷二爷若是天家,怎会否认是他的主子?想来,他也不过样貌相似罢。 如此一想,孟礼稍松了口气。 黑脸同伴没发现古怪,眉飞色舞地给东聿衡讲当年蹴鞠那一段公案。 “哦,她还真个与你们踢球去了。”东聿衡表情淡淡。 沈宁却听得胆颤心惊,她强笑着解释道,“是有个上场的人生病,我不得已上场的。” “我那会儿也琢磨着你是替代的,瞧你这小胳膊小腿,人一撞你就四平八仰了。”黑脸的搓搓下巴,“我不就差点撞翻了你?” 东聿衡的脸也快黑了。 “年少轻狂,年少轻狂。”沈宁知道要是在峑州的荒唐事被这大嘴巴一件件吐出来,恐怕也够她喝一壶了。她忙道,“二位与友人喝得兴起,我等也不便多扰……” “小李子,你怎么说话文绉绉的,当初你一口一个老子,我还听得惯些。”这黑脸的也是个直言直语的,越发看不惯这小李子今个儿惺惺作态。 顺带一提,此人就是在球场上推开了沈宁,两人一番老子来老子去的那位。 “小李子?一口一个老子?”这下东聿衡的脸可以媲美这位黑脸仁兄了。 “嘿嘿,嘿嘿。”沈宁也只有傻笑了。 “行了,严黑子,”孟礼看二人脸色都些古怪,“你回去喝酒去。” “阿礼,我就看不惯他这假模假样的,跟着丰宝岚时什么坏事没干过,上青楼进赌坊,游手好闲横行霸道,这会儿又在这位仁兄面前装得一本正经,保不齐是要哄骗他!我看你也别想着与他道谢,他那天的话就是为了脱身才信口说的,照我看来,为民除害才是正经。” 这厢黑脸的说着,东聿衡已全然听不进去了。 “你还进了青楼?”那种是什么样儿的地方她也敢进! “何止,他们也小倌馆也去过!”黑脸的还锦上添花地加了一句。 “啪!”地一声,木桌应声断作两半。 沈宁快哭了。 二楼竟一时鸦雀无声,有常客以为江湖中人又要大开杀戒了,熟门熟路往底下一溜烟跑了。孟礼其余同伴顿时站了起来。万福听得明明白白的,心想皇贵妃这回可是麻烦大了。 第118节 “……爷不过轻轻一拍,这桌子也太不经事。来,赶紧给爷换一桌。”东聿衡此时却如没事人地道。 小二哥连忙脆生生应下,仿佛打烂一张桌子就跟打碎一个杯子似的,神态自若叫人来帮忙换置。 “爷,不如咱……” “哟,这儿怎么这么热闹?爷也来凑个脚。”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 万福却想着,这宝爷怎地偏偏闯这地狱门。 原来来人正是丰家独苗宝岚公子。他因庄妃的事受了连累,上任的官职也暂缓了。这两日正嫌闷得慌,听说孟礼来了,故意过来调戏调戏这正儿八经的孟少爷,自个儿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丰宝岚抬头先见孟礼回过头来,正咧开了嘴想要说话,余光却发觉他后头好似隐隐坐着两尊大神似的人物,直觉不妙,转身就想下楼,却听得懒洋洋的声音道:“莫非正是丰公子?” 丰宝岚头皮有些发麻,他慢吞吞地转回身子,慢吞吞地挪上楼,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 “宝爷,原来你也认识冷爷。”沈宁这会儿只没良心地觉着有伴了。 “啊哈哈,原来是冷爷大驾光临,我道这酒楼怎地突然祥光四映,果真有贵人在此。”丰宝岚看那脸色与这阵势,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个龙屁再说。 孟礼又觉古怪,这丰宝岚从来只有被人谄媚的份,今个儿竟献起殷勤来,有什么人能让他这般高看? “丰公子说笑了,爷我正听这位仁兄讲你与‘小李子’的丰功伟绩,赶巧你就来了。” 不知是否错觉,沈宁觉得东聿衡将”小李子”说的是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丰宝岚僵硬地笑道,偷瞄沈宁一眼,就知道坏事了。 “爷听说你与人蹴鞠,先往别人水里下毒,果然是大将作风,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 就这事儿……丰宝岚松了口气,挤眉弄眼地道:“我这不是求胜心切么?” 东聿衡冷笑一声,”赢了再去下三烂的地儿乐呵乐呵,还把‘小李子’一齐带了去?” 丰宝岚一听腿软了,“没……” “难不成,姑娘家你都看不上眼,带着‘小李子’去小倌馆玩儿去了?” “……”丰宝岚只觉再不做点什么,明年的今日决计就是他的死期。正巧小二哥打扫完换了新桌子,他上前两步扑上去,“您往这打,爷,”他指指后背,“都怪我瞎了狗眼,分不出个好歹来!” 这滑稽一幕让孟家帮的哈哈大笑。 沈宁见状,反而自己一掌拍了下去,“叫你不走正道,我有求于你容易么!” 敢情是想把错全推他一人身上,丰宝岚暗骂这翻脸不认人的,说道:“爷,我也是逼于形势逼人迫不得已,我可从没拿刀逼过任何人,他们都自愿跟着我进去的。” “嘿,你叫唤我们敢不去么?” “……”严黑子发现自己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行了!”见这俩宝又开始插科打诨,东聿衡面无表情地道,“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爷也不放在眼里。” 不放在眼里还拍坏一桌子?放在眼里莫不是当场就见血了?沈宁心中腹诽。 “只是爷觉着蹴鞠一事你横竖太不厚道,今个儿孟公子也在,你便倒杯水酒给他赔个礼!” “我……”丰宝岚错愕,顿时苦了一张脸。 孟家帮的也不是傻子,听这冷二爷命令丰宝岚跟玩儿似的,个个都发觉不对劲了。 “走。”说罢,东聿衡起身大步离去。 不放在眼里……说着好听哩,怎么不多拿丰宝岚撒撒气。沈宁也苦了一张脸。 丰宝岚只觉认识这一对自个儿是倒了血霉了,他一时愤愤不平,上前一步高喊道:“小李子,好生照顾着冷爷!” 沈宁不想他还火上浇油,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东聿衡离开酒楼,也不管沈宁,大步往前头走去,沈宁自觉理亏,头回如小媳妇似的跟在后头。 原以为东聿衡是发怒乱走,谁知走着走着竟走到沈宁颇为熟悉的一处,正是当年东聿衡赐给李家想要留住沈宁的宅子。 “聿衡……”沈宁有此惊讶,上前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东聿衡转头,皱着眉道:“朕给你一刻钟。” “做什么?” 沈宁一头雾水,东聿衡却不多说,背着手看着她,好似已在计算时辰似的。万福好心地道:“娘娘,李状元如今住在此处。” 子轩!沈宁顿时又惊又喜,一时顾不得其他,她生怕东聿衡反悔,抬步就往李家大门跑去。 ☆、132 李子轩听得管家来报说有故人拜访,只道又是哪位经商时的泛泛之交听得他中举之事前来套近乎。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会客堂,抬眼只见一道纤细的背影伫立其中,熟悉的感觉让他一时屏住了呼吸。 正在赏画的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子轩,”她注视着他微微一笑,“一别多年,可是无恙?” 李子轩全然愣住了。他曾想过千百种重逢的画面,却也从未想到过这么一种突如其来又怡然自得的场景。仿佛他们不过一日未见,她也从不曾离开。 管家问他要准备什么茶水,他这才回过神来。随便打发了管家离开,他直直凝视着这张依旧俏丽的娇颜,这才明白自己多么地思念她。 “你、怎么……”他的声音竟有些干涩。 “我好容易出来走一走,”沈宁笑着走过来,打量他一番,“唉,真好,你没怎么变。” 李子轩一时百感交集,“你也没变。” “那便太好了,”沈宁笑眯眯地问,“爹娘还好么?爹的腰疼,可是治好了?” “二老都很好,只是爹的腰还时不时地犯疼。” 沈宁点点头,“请娘为爹多用温巾敷一敷应是好些。” 李子轩应允。 两人沉默片刻,沈宁又问道:“子祺的骨灰……你好好送回去了么?” “我已经送回去了……” “抱歉,都是我的错。”沈宁微微低头,脸上闪过愧疚之色。 李子轩注视着她,“哥哥既已再次入土为安,你也不必再自责了。我听韩兄说,你那会儿也十分辛苦。”他顿一顿,“我分明答应了哥哥要照顾好你,却毫无作为无用之极,我也对不住。” “别说这种话,李家待我已是恩重如山,我才是无以为报。” “怎么没有?你帮我把丰宝岚打了一顿。” 二人相视而笑。 “还有一事,韩兄与夫人将爹娘认做干爹干娘,说是要替你尽孝。” 沈宁欣慰地轻点臻首,复而问道:“你娶妻了么?” 李子轩摇摇头,“未曾。” “唉,我这做大嫂的太失职了。”沈宁歉意一笑,“现下你成了状元郎,一定有很多人跟你攀亲家,但是你喜欢哪个才娶哪个,别随随便便乱娶啊。” 李子轩笑着深深看她一眼,“我知道了。” “你想做官么?” “别说我了,说说你罢,你如今好么?听说你前阵子中了毒,已是全然康复了么?” “嗯,我好了。没事儿,你别担心。” “我也打探不了多少皇宫里的消息,只是那事儿真就那么简单么?” “唉,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李子轩无奈道:“皇宫里不比李家,你要多上点心。” “嗯,我知道。”沈宁心生暖意,认真地点点头。 此时跟着进来的万福在门外望了望天,走到门边躬身道:“娘娘,咱们该回了。” 沈宁不想时间过得这么快,“我知道了,再等一会。” 万福恐怕是奉了东聿衡的令,站在门边屹立不动,“娘娘,爷还在外头等着您哪。” 沈宁拿万福没法子,她眼珠游移,努力想着还有什么一定得交待的事,猛地灵光一现,她忙让万福退至门外,自袖中拿出一块白玉如意玩件,是东聿衡刻意让人雕来送给她平时玩的玉玩,“我劳累你变得身份特殊,你收着这个,往后官场往来不知有何险恶,你如若遇到难事,就拿着这个去沈家,他们知道这原是我的东西,定会帮助于你。” “我会尽快升官回长阳,我定会在后头支撑着你。”李子轩握紧了白如意。 沈宁感激一笑,倾身抱了抱他,“保重,子轩。” 沈宁离去,李子轩犹觉香气萦绕,他傻傻地环抱空气,轻轻说了一声,“保重,沈宁。” 虽然东聿衡只给了一丁点时间让她与子轩见面,但沈宁也知道这已很不容易了,况且他还生着气,还是没改主意让她去见了,单凭这一点,她就觉着该低个头好好安抚安抚他。 谁知人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口咬定自己没生气,回了宫也是拿本书在那坐着,半晌不翻一页,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沈宁要真相信他没生气,估摸着明后天就该遭罪了。她接过宫婢端来的调理药汤,缓缓走过去,一手拿开东聿衡的手,自发地在他腿上坐下。 东聿衡眉头微皱,“一边儿去。莫要扰朕。” “唉,我就是想问问你,这药能不能不喝了,好苦哩。” “爱喝便喝,不喝就放着。” “那我放着了啊。” 东聿衡不搭理她,眼睛盯着书册。 沈宁倾身将碗放在桌上,坐在他怀里盯着他瞧。 只是过了半晌,东聿衡依旧没有动静,沈宁见这招不管用,只得实行计划二,抱着他的脖子娇声道:“聿衡,我知道错了,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罢,”说完她还记恨丰宝岚,添了一句,“真个是丰宝岚逼着我去的。” 东聿衡却是把她的双手拿下,冷冷淡淡地道:“你不能消停会儿么?朕已说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朕没那个闲功夫去翻这些旧帐。” “我去小倌馆你也不生气?” 东聿衡瞪她一眼。 沈宁忙涎了笑,举起双手道:“我就看了看就出来了,真的。” “那头牌俊么?”东聿衡轻描淡写地丢了书册。 “俊……”一说完就知道自己掉陷阱了,她忙补救道,“再俊也没你俊。” “你拿朕跟小倌儿比?”皇帝脸色难看地要将她推下去。 沈宁忙用力揽着他,“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是说,在我的眼里,你最好看,没人能跟你比。” 第119节 这东聿衡也有话说,“男儿汉子,好看不好看又能如何?” 这不是您老自个儿问的么……沈宁发觉东聿衡似乎越来越难伺候了。 她叹了一声,刮了刮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你还生气我用了李姓的假名?” 东聿衡拿下她的手,紧绷着脸不说话。 虽觉着他有些无理取闹之疑,沈宁还是决定顺着他的毛安抚,“唉,我倒是想叫东某某来着,可是我怕我走哪人就跪到哪,那可如何是好?” 东聿衡勾了勾唇,“朕知道。”他停了片刻,终于道,“朕只是恼你做事横冲直撞,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地儿一个妇人家也去。” “我再不去了。”沈宁忙表态。 “你倒是想。”东聿衡没好气地捏捏她,伸手摸摸药碗,“还是热的,快喝了。” “苦。” “乖儿,喝完了朕亲一亲。” 这个儿这么容易放过了她,沈宁稀罕得很,乖乖将药喝下,恶作剧地留了一口药在嘴中,唇角弯弯地倾身送上“苦”吻,东聿衡含着她的唇扬了眉头,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唇。 喝了药,沈宁跳下他的怀抱去沐浴去了,东聿衡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慢慢变了脸色。 他一开始是因沈宁的叛经离道而生气,可是回到宫里,恼怒的已是另一回事。 自相遇的那天起,沈宁就以李夫人自居,她逃出宫去,即便那时已与李子祺和离,她还是用了李姓而非沈姓。她恐怕,一直认为她是李子祺的夫人。可是,她不是他东聿衡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孟雅,往后葬入皇陵,自己也是与孟雅同寝一穴。 沈宁不是他的妻。 李子祺能给她的许多东西,他竟都不能给她。 东聿衡挫败地握紧拳头捶向扶手。 翌日,沈宁如往常一般去寿阳宫给王太妃请了安,又往昭华宫走去。只是今日她的步伐快了一些,因为她知道今日东明奕会将小郡主送进宫来。她已许久没见过小婴儿了,颇有兴味地想去逗弄一番。 只是迎面走来的正是去给王太妃请安的东明奕。 “儿臣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已为人父的东明奕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极似沈宁最初见到东聿衡的模样。 “大皇子请起。”沈宁微笑道,“今个儿这么早进了宫来。” 东明奕起身,凝视她的黑眸带着难言的炽热,“母后想念永婳,儿臣便赶了个早。”永婳便是东聿衡为第一个孙女赐的名字。 “那小郡主这会儿在昭华宫了?” “母后正逗着她玩哩。” “那我也去看看。” “儿臣送母妃一程。” “不必了,你是要去给太妃请安罢?只管去,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沈宁笑道。 “儿臣许久不见母妃,甚为想念,便让儿臣送上一段罢。”东明奕微笑转身。 “也好。” 东明奕让奴才们后退三步,自己陪着沈宁一路往昭华宫走去。 二人默默走了几步,沈宁偏头微仰,“明奕,恭喜你当了父亲。” 视线一直在沈宁身上的东明奕稍稍垂眸,“多谢娘娘。”他停了停,自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来,“娘娘,这是我派人寻来的养肤膏,听说愈合疤痕很是有效,您故且试一试。” 沈宁一愣,接了过来道谢,“多谢,又劳你费心。”这些年来,因她手上的伤痕,不仅东聿衡,连他也四处派人探访寻求灵丹妙药,时不时地送进宫来。 “这是儿臣份内的事。”东明奕唇角微扬。 忽而一阵轻风吹来,沈宁眯眼挽了鬓发,东明奕轻声道:“母妃的步摇被吹着了。”说着他上前一步,为她轻轻插好了金步摇。 沈宁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忽而心动一瞬,继而扑哧一笑,“你真像你父皇。”她差点以为是年轻的东聿衡站在她面前。 “儿臣受宠若惊。”东明奕放下手,修长的长指有意无意碰到了她的耳。 沈宁并不在意,又笑着瞅他两眼,扬着唇向前走去。 ☆、133 待送至昭华宫门,东明奕道:“娘娘前一阵子恐怕黯然神伤,我在宫外也是焦心,还是请放宽了心,好生休养才是。” “我知道了,多谢你关心。”沈宁微笑看他一眼,稍稍颔首,“去罢。” 东明奕点点头,也不多留,行了礼便走了。 沈宁才踏进起居殿,便听得孟雅欢笑之声,“笑了,她笑了。” “我来得正是时候。”她笑道。 孟雅抱着婴儿抬起头,快活的笑意还在唇边,“你可是来巧了,咱们小郡主才睁开眼睛不多会,你就来了。快来快来,看看咱们大姐儿。” 大皇子妃顾元珊与侧妃裴清宁都在,她们见沈宁过来都站了起来。 沈宁依旧请了安,而后叫了行礼的二人起身,才上前到了孟雅身边,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阵莫名的欢喜与激动,“真可爱……”她刮刮她的小脸蛋儿,嫩得好似用指甲轻轻一划就会划破似的。 “啊,笑了,又笑了,真是个欢喜的娃娃。”孟雅开心地道。 “看见皇奶奶与皇贵妃奶奶都瞅着她,大姐儿可不是高兴极了。”顾元珊声音轻细地道。她虽幸运地顺利生下东永婳,但在产后还是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因为她满心期待的郡王却是个郡主。 “是哩,她在家时可闹腾,成日哭闹着要吃,大皇子来看一看她,她也哭,可是让咱们大皇子恼了。”裴清宁笑着说道。 顾元珊勉强附和着笑了。 孟雅与沈宁都听出裴清宁话中有话,但二人只当没听见,依旧逗弄着丝毫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娃儿。 皇后见沈宁这般喜欢小孩子,让她坐下也抱一抱,沈宁将软绵绵的女娃抱在怀中,又是摸脸蛋又是逗下巴,还让琉璃将早已准备好的金镯子套在她的手中,然后举起她胖呼呼的小手,“瞧,戴着多好看!” 孟雅轻笑,“你这皇贵妃奶奶时不时地赏赐些宝贝,大姐儿恐怕还没长大,已比她父王富有了。” 大家一阵欢笑。 沈宁复而低头,神情温柔地捏着她的小指头。 孟雅看她一会,说道:“你既这般喜爱娃儿,也应想法子试一试,虽然你将六姐儿、七姐儿都放在宫里教养,但哪有妇人家不生孩子的?” 裴清宁的眼底闪过一丝嘲讽。想这皇贵妃若是能生,不是早就生了? 沈宁心中刺痛一瞬,微微点头。 彼时云妃与德妃也来了,见着小郡主也不肯离去了,围坐在一处逗着她。 云妃道:“妾看着小郡主长得像母亲,你看她的眼儿与下巴都随了母亲。” 沈宁道:“我看着倒是有八分像皇后娘娘。” 孟雅笑道:“你也觉着像么?本宫是觉着像,又怕是自己是自个儿太厚颜,也不敢说出来。” “小郡主像皇奶奶,长大了又是一个大美人。”德妃道。 顾元珊道:“儿臣看着娘娘们这么喜爱大姐儿,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沈宁看她一直强颜欢笑,想了想说道:“别说咱们,天家上回看了大姐儿一回,回头跟我说这娃儿长得可爱伶俐,甚得他心意。” “是么?”顾元珊眼前一亮。 “唉,你这话问得也不怕别人笑话,天家的话我敢乱说么?” 顾元珊略显惶恐,但也遮不住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皇后唇角微扬,她还不了解广德帝?他若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天都要变了。 “先得了个女儿,再得个儿子,便凑了‘好’字了。” 顾元珊轻轻一笑,还未开口,裴清宁抢着话儿说道:“皇后娘娘不必心急,这好字马上便可凑成双了。” “哦?“孟雅轻一挑眉。 裴清宁抚着肚子,十分志得意满地道:“不瞒娘娘,妾也有了喜事了。” 孟雅一听,很是高兴,“那可是太好了!你们都能为大皇子添子添福,本宫甚是欢喜。” 沈宁听了,却只想一巴掌打飞了东明奕。什么好的不学,偏偏学他老子不把女人当回事。 “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娃儿?”德妃问道。 “妾的娘家有嬷嬷摸胎极准,她为妾摸了摸,便知妾这肚子里头,定是个小郡王无疑了。” 云妃笑道:“那妾等,就先恭喜皇后娘娘了。” “哈哈,同喜。” 待众人离去,孟雅喝了口茶,微蹙着眉对心腹女官绿翘说道:“大皇子妃知书达理,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她挑选侧妃的眼光却是差劲。”这裴清宁怀孕了是好事,但她那般说出来简直是丢她的人。万一以后生下的不是儿子,她这信口开河该怎么收场? “皇子妃许是年轻,不如娘娘您赐两个美人给大皇子殿下,也好让裴侧妃明白事理。” 孟雅轻轻摇了摇头,“明奕年纪尚轻,妇人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再看看罢。” 沈宁沐浴好了在宫院中纳凉,等着东聿衡回来,不一会儿却听得乾坤宫太监来请。 早晨还说今夜到她这里来,怎么又叫她去乾坤宫?沈宁有点纳闷。 穿戴整齐了到了皇帝寝宫,在安泰堂规规矩矩地见了驾后,皇帝一挥退下人,沈宁就直嚷着热,一面用帕子擦汗一面让东聿衡给她扇风。 “心静自然凉,偏你躁得跟猴似的。”东聿衡打开折扇好笑地为她打扇。 “我都已经沐浴过了,害我又要洗一遍,”沈宁嘟了嘟嘴,“叫我来做什么?” “叫你来自是有好事儿。”东聿衡捏捏她的小嘴儿,折扇一收指向紫檀木灵芝状琴座。 沈宁顺眼望去,只见琴座上铺着明黄绣大团牡丹的琴布,琴布底下隐隐可见一张琴的模样。 “是什么?”沈宁转回视线,明知故问地笑道。 “来。”东聿衡显然心情很好,执了她的手缓步走了过去,“掀开看看。” 沈宁看了看他,扬唇依言。 一张紫檀木制古朴质雅的琴出现在二人面前。沈宁见这琴虽是紫檀所制,却棱角光润,不似新琴,一时有些奇怪,“这是……” “这就是紫风。”东聿衡笑容满面地揭晓谜底。 沈宁略略诧异,这就是他曾提过的名琴紫风?不是宜州曲家的传家宝么?并且紫檀是为皇木,怎会出现在民间? 东聿衡像是明白她的困惑,轻挑琴弦开口道:“相传制此琴者曲长风为一代琴师,他为了制一把好琴,寻了千棵木头,才挑中这块紫檀制成紫风,其琴声悠扬悦耳,能令娇花绽放,鸟雀落泪,一时响誉四海。皇考听闻,召其进宫献曲,本欲留下名琴,却因曲长风琴艺了得,一曲惊仙满座动容,皇考遂改主意,让曲长风抱琴离去。” 第120节 沈宁听得津津有味,“这么厉害?” “朕也没听过,”东聿衡让她坐了下来,“不过今个儿倒是可以听听这琴是否实至名归。”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沈宁仰头笑道,“只是这不是曲家的传家宝,怎么到了宫里来?” 东聿衡道:“朕待会再与你讲来,你先弹一曲给朕听听。” 沈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让人端了水进来净了手,等奴婢又出去后才坐回琴前,却嘟起了嘴,“亲亲我。” 东聿衡一听,从胸腔中震出笑声,扶着她的后脑勺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吻。 一吻即罢,两人都气喘吁吁,沈宁脸色酡红,有些意犹未尽,“再亲一亲。” 谁知这回皇帝却不让她如愿,“弹了琴再亲,朕怕再亲宁儿就听不到琴了。”他邪笑着在她面颊上轻啄一口,暧昧地在她耳边道,“好生弹琴,得了朕的好字就有赏。” 沈宁似娇似臊地看了他一眼。 东聿衡躺回自己的软榻上,单手支头慵懒地示意她开始。沈宁带着笑意低头拨了几根琴弦,转而弹起一曲轻快的忆春朝,此曲调儿欢悦,勾勒出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而紫风琴弦中漏出的清音如同一副鸟语花香之景,令人心旷神怡,有如身临其境。 一曲终了,东聿衡并不吝惜赞美之词,“曲好,琴好,人好。” 只是这一连三个好字并没让沈宁开怀,她反而抿了抿嘴,皱着眉说:“不好。” 东聿衡奇怪,“哪里不好?” “这琴不好,”沈宁指着泛着柔光的琴道,“用着还没有流幽顺手。” “是么?朕听着这琴音比之流幽更为雅致,确在流幽之上。”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沈宁站起来嫌弃地摇了摇头。 东聿衡将走至面前的沈宁一把拉入怀中,没好气地道:“朕费了力气让人将紫风送进宫来,还想着做你的寿礼,怎地就得了你这般嫌弃?”本以为她会开怀欣喜,谁知却是这般反应? 果然……是不是传家宝,好像都对皇帝陛下没障碍呢,唉。“聿衡,我呀,其实一直希望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琴。”她靠在他的怀里,柔声说道,“流幽也是,紫风也是,虽是名琴,也都是被人用了的旧琴,我觉着都不属于我。” “你想要张新琴?”皇帝皱眉,新琴易得,只是好琴难求,不然这么些年也不过出了几把名琴。 “我想要你亲手为我做一张琴。”沈宁抬起头,却是笑吟吟地狮子大开口。 东聿衡捏她一记,“你倒是说得轻巧,朕哪里有功夫为你制琴?”况且他曾说了他会这玩意么? “唉,一天挤挤总是有功夫的,反正花个三年五年都不要紧,我就想你亲手做的。”沈宁娇俏地道,“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 她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 玉寜。 玉宁琴。 默默念过两遍,东聿衡心动了。 “好不好?”沈宁将他的掌贴在她的唇上,盈盈笑问。 皇帝喉结滚动,没法说出个“不”字来。最后他略为无奈地道:“今年的寿礼又不出奇,你可别埋怨朕。”沈宁每一年给他的寿礼他都极为喜欢,其中最中意的是她花了一个月学习捏制的两个泥人,这两个泥人本是捏成了他俩的模样,当夜她又将他们和在了一起,二人各自滴了一滴血进去,随后还在重新捏出的两个泥人里各自放了两人的两根头发。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他是决意要将这对泥人带进皇陵去的。 “唉,你要真把这把琴制成了,十年我都不问你要寿礼。” 东聿衡轻笑一声,忽而问道:“你的生辰,果真是八月里么?你究竟是多大年纪?” 沈宁眨了眨眼,“论岁数,我跟你是同一年,论年份,我可是千年老妖了。” “那你的生辰……” “按景历来算的话……”沈宁偏头凝视他,笑着倾身在他耳边道:“我与你同月同日,同年。” ☆、134 番外——皇城里的童话故事 宝睿皇贵妃有一天心情甚好,下了学后给小皇子、小公主们讲了一个童话故事,甚得众人捧场,望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皇贵妃自觉极有成就感。 待下了钱粮,皇帝回了乾坤宫,沈宁伺候劳碌的万岁爷温泉沐浴,笑嘻嘻与他讲了这茬。 东聿衡靠在白玉石边上,头枕着她的腿儿,半阖着眼舒适地由她按摩头皮,听了感兴趣地道:“什么故事,也说来给朕听听。” 沈宁同意了。清清嗓子,给他讲起了经典中的经典,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 沈宁自认说得很好,比之早上时更加声情并茂,谁知皇帝不旦不捧扬,反而听到后头更是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连外头候着的万福与奴婢们都能听得见他开怀的笑声。 “你笑什么?”沈宁不乐意了,鼓着嘴戳戳他的额。 皇帝本是停了,想着想着又扑哧一声,肩膀抖动,手却在水下捂着肚子,似是笑岔气了。 “我又没说笑话!”沈宁娇嗔道。 “这还不是笑话?”东聿衡让她下水来帮他揉揉,说道:“且不提一个皇后亲自扮成一个老妇人去杀人,堂堂一个公主,吃别人吃过的果子,该是多么贪吃没个规矩,毒死了也是活该!只是她被人抖了一抖吐出果子就好了,什么毒药这么不着调?怕是不是被毒死而是被噎死的!可时间这么长憋也憋死了,还立刻活了过来。你说不是笑话,朕是绝计不信的。”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沈宁在水下挠他的肚子两把。 第二日二人躺在床上,皇帝推推自己的皇贵妃,“今个儿给他们讲故事了么?” “就讲了个小女孩的故事。”沈宁警惕地看着他,他不会又是想当笑话听吧?果不其然—— “说来听听。” “小女孩儿的。” “没事儿。”东聿衡揽着她,轻揉着她的小蛮腰,兴致昂然。 沈宁被他缠着没办法,只得给他讲起了碗豆公主的故事。 听完东聿衡果然不出意料地大笑起来,沈宁笑着拍他一记,“讨厌。” “哎哟,这笑话更不得了,在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褥子下边放一颗碗豆,还能感觉得出来就是真正的公主?”东聿衡搂着她笑得不行,突地唤道,“来人!” 沈宁不想东聿衡居然真命人扛来了二十床垫子和褥子,还命人去拿一颗黄豆——这时节没有碗豆,他也只好拿黄豆代替。这一齐堆上去,都比一个人还要高了。她听得童心大起的皇帝好笑地问她,“宁儿要不要上去试一试?” 她真怕他使坏,靠向他环了他的脖子,“那都是逗小孩子玩的,咱们去玩些大人的事儿好不好?” 东聿衡凝视她媚眼如丝的模样,沉沉地笑了起来,扣着她的细腰,命人留了五床垫子与褥子,还在上头铺了龙凤呈祥床单。 “你做什么?”见内侍都退了下去,沈宁直觉不妙,想要逃跑却被他大掌锁住了腰。 “宁儿这身子养得也愈发娇嫩了,咱们也试试,看看有没有那碗豆公主嫩!”说着,东聿衡邪笑着将她抱上了临时搭建的龙床。 “不要……唔……别撕……” 不一会儿地下华裳凌乱,室内暧昧之声响起,东聿衡已在白嫩的娇躯上奋力驰骋,还不忘啜着笑问身下迷乱的娇人儿,“宁儿可是被硌到了?豆子在哪儿?” “讨厌……轻些……” 荒唐了一夜,沈宁倒在床上浑身无力,起身准备上朝的东聿衡撩开她的被子,大掌抚过她青青紫紫的皮肤,笑道:“这些个青紫,不知哪些是那豆子硌住的。” 沈宁扑哧一笑,“你还说……” 东聿衡笑着吻住了她,“宁儿的故事真真不错。” 童话之夜还在时不时地继续,沈宁装作不情愿的模样,但她其实很乐意逗他开心,看着他开怀笑颜自己便被幸福涨得满满的。 这夜沈宁讲的是国王的新衣,东聿衡听完,难得地没有笑,反而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个故事好。” 沈宁知道他是在拿这个故事审度自己,柔柔一笑,倾身在他嘴上轻轻一吻。 东聿衡回应了她的吻,又搂着她深思了一会,才揉着她的肩膀笑道:“也只是你成日说些编排皇帝皇子公主的故事,要是旁人,朕早就令他满门抄斩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沈宁嘻嘻轻咬他的下巴。 “朕着实舍不得,宁儿是上天赐给朕的宝贝,”东聿衡缓缓将她压在身下,带着爱怜亲吻她的脸,她的唇,“朕的宝贝儿,小妖精……” 又是一室春色。 *********************************************(正文)************************************* “按景历来算的话……”沈宁偏头凝视他,笑着倾身在他耳边道:“我与你同月同日,同年。” “果真?”东聿衡觉得稀奇。 “嗯。”沈宁揽着他的脖子笑着点头。 “你怎地不与朕讲?”东聿衡扶着她,因这段缘分也显得颇为喜悦。 “唉,哪天生辰不一样么?我知道你那会儿没有准备礼物,所以不说。”沈宁倒真不在乎这个。 “样儿。”东聿衡无奈地笑了笑,“明年朕与你一齐好好庆贺。” “嗯,”沈宁微笑,“明年的寿礼也不必了,我只要那张琴便心满意足。” “那朕得先找两个好的制琴师傅来钻研钻研,还得先寻得一根好木头。”东聿衡开始盘算着这事儿。 沈宁嘻嘻笑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东聿衡笑着将她揽在怀里,心思还在制琴一事上。 沈宁趁机说道:“那紫风便不留了,明儿我让人还回去,只说是鉴赏鉴赏。” “嗯。”东聿衡随口应了一声,食指在她腰间轻弹陷入思索。 沈宁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过了片刻,轻弹的食指停住,东聿衡稍稍拉开两人距离,带着些深意地看着她,“你自知道这是紫风,便不想将它留着,是么?” 沈宁嘿嘿一笑,却是说道:“我今个儿对皇子妃说你夸小郡主可爱伶俐,你明儿别露馅了。” “不过区区一把琴,它虽是曲家的,但曲家也是朕的臣子,朕向臣子要来一把琴赠与皇贵妃,谁人敢有非议?” 沈宁坐起来,说道:“不过区区一把琴,即便只有一人在背后议论你广德帝为了妃子霸占臣民传家宝,我也不愿意。” 东聿衡也坐了起来,与她对视许久,忽而倾身重重吻住她。 两人缠吻许久,皇帝粗喘着气,抵着她的唇道:“有你这样儿的宠妃,朕想做个昏君也不能。” “不许做昏君,我不喜欢昏君。” 东聿衡沉沉笑出声来,温柔地将她压在身下。 隔日皇帝就让人在长阳找了个两个一流制琴师傅进宫见驾,并且还让人去寻一根最好的紫檀木来。 广德帝时不时有些新鲜的爱好,并且他也不会为了玩艺儿误了政事,因此无人异议,也无人知晓皇帝为何对制琴有了兴致。 第121节 有言官听闻皇帝将紫风名琴收进皇宫正欲参奏,却又听说是皇贵妃不过借来欣赏一番,翌日就还回了宜州,一头雾水也便作罢。 最为大起大落的莫过于曲家,一族本动用了全部之力试图阻止皇帝霸占紫风未果,失去传家宝本如丧考妣,却又峰回路转,皇宫竟又将其还回来了!他们也不知其中故事,只感谢上苍曲家保住传家之宝。 皇帝已没功夫理会他们,他已将一日闲暇全腾出来钻研此事,还不知从哪找了本制琴典藉来半夜也在研究。沈宁也觉好玩,也缠着他跟他一块儿学习。 日子平淡过了一阵,沈宁受到东明晟安全抵达阿尔哚的消息。 她轻叹一声。 “娘娘,奴婢听说这段时日大臣们都请陛下立储哩。”琉璃道。 沈宁自然也是听闻了,还是听皇帝亲口说的,他好似也在认真考虑这事儿了。 沈宁曾问过东聿衡,为何迟迟不立储君。东聿衡却道,朕正值壮年,立了储君看朝臣东倒西歪么? 果然皇帝与太子难以好好地做父子。 只是通过东明晟一事,他似乎想法也有些改变了。 “娘娘,沈夫人不也说了,近来大皇子府门庭若市,后院都是各府女眷众星拱院的贵宾。” “过一阵子就好了。”皇后也不会让东明奕现下这么张扬。 “娘娘,虽说您对大皇子有恩,但事过境迁,也不知如今大皇子是个什么想法,奴婢觉着您还是自己有个皇子傍身好些。” 沈宁笑笑没说话,这后宫防不胜防啊,她霸占着东聿衡,真的能让一个孩子完完全全地长大么?这么贪心,恐怕真的会遭报应的。 正在这状似平静的日子中,平地突地又起波澜。 这事儿其实在皇宫中看来习空见惯。 大皇子侧妃裴清宁一日在菊园赏菊,大理寺右侍丞夫人不小心冲撞了她,被她以冲撞皇家血脉为由,罚跪两个时辰。谁知这夫人也怀着身子,苦苦哀求裴侧妃网开一面,裴侧妃不予理会。结果那夫人当日久跪滑胎。 换作别人,皇后是听也不带听的。只是这滑胎的夫人不是别人,却正是沈府的九小姐沈灵。她嫁的正是当初的“小玉哥哥”,如今大理寺右侍丞戴玉山,说来这还是皇帝当年亲自指下的婚事。 “奴婢听说戴夫人跪着受不了时,还大声说过‘我的二姐姐是当今宝睿皇贵妃,她知道一定不会放过你’这样的话来。”绿翘道。 “裴侧妃说甚?” “裴侧妃说,‘你也不必拿皇贵妃娘娘来压我,皇贵妃最是通情达理,如若知道今日之事,定也会同意我的主意。’” 皇后揉揉额头,“她俩莫非从前有甚私怨?” 绿翘摇摇头,“听说二人是头一回见面。” “蠢货……”明奕替皇帝去了并州视察水利,顾元珊现下还不成气候,恐怕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沈二夫人是不是进宫来了?” “可不是进宫有一会了。” 这厢沈夫人也在与沈宁学当日之事,沈宁越听脸色越沉。 沈夫人道:“虽说九姑娘撞了裴侧妃不对,但她着实并非故意,况且周围的人都说是轻轻一撞,别说筋骨,也皮肉也是轻轻挨了一下,这罚跪两个时辰,也是太狠了。” 沈宁抿着唇点点头。 “只是这裴侧妃毕竟是大皇子的人,况且她如今身有皇家血脉,碰也是碰不得。九姑娘也只能认这个罪,娘只是担心,这裴侧妃怎地无缘无故发了脾气,莫不是故意针对九姑娘针对沈家?还是大皇子与皇后娘娘……” “是什么,叫进宫来不就明白了。”沈宁立即让人去请裴侧妃进宫来。 沈夫人颇为慌张地道:“你好不容易与皇后平安相处,如若这会儿叫了她来,岂不是要与皇后起了冲突?” 沈宁道:“如若事情正如您说言,那九妹妹太过委屈无辜,不能让她白白受了欺负。皇后也是明理之人,我便让裴侧妃到昭华宫当面对质罢。” ☆、135 沈宁让沈夫人先回去,自己先去了昭华宫,向皇后说了经过,皇后假装不知,听了很是惊讶,“竟有这事?” 沈宁点点头,“我也不知事情究竟是何真相,故而叫了裴侧妃到昭华宫来问个清楚,分个事非曲直,也对九妹妹掉了的孩子有个说法。” 她依旧不愿与皇后为敌。并且自前阵子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她对皇后有了许多改观。她欣赏她没有落井下石的作法,她即便终生不能与这个女子为友,但也与欣赏她不相斥。正因如此,她才坦然地交由她处理这件事。 孟雅头回领教她的直来直去,她垂眸喝了口茶,而后道:“听你这么说,本宫也觉着是明奕家的有错,让她登门去给戴夫人道个歉赔个礼,你我牵扯进来,事儿就大了。” 裴清宁好歹也是皇子侧妃,让她去登门道歉也实是颇为打脸了。可如今惊动了沈宁就意味着惊动了皇帝,皇后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差池。她打算此事一了,就让顾元珊将裴清宁关在府中乖乖待产,等生下皇孙来,便让明奕处置了她罢了。 沈宁却道:“九妹妹与裴侧妃都年轻,不免有些冲动之处,我怕一叶障目听了片面之辞,若是害得裴侧妃遭受不白之冤,我就是罪过了。可是若是她真这般得理不饶人,皇后娘娘与我这做长辈的,也应提点提点,不然往后保不齐她会做出什么令大皇子为难的事来。”从哪一方面来说,裴清宁的作为都让沈宁十分生气,但她还留了理智,听她解释的理由。 裴清宁很快到了昭华宫。她分明是被皇贵妃叫来却被领到了昭华宫,她也总算松了口气。皇后是她的婆婆,定会为她说话。 进了殿中见了礼,她抬头见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神色淡淡,却让人莫名地心惊胆颤。她害怕之余竟生出一丝羡慕来,想着自己未来也要坐到这后宫最尊贵的位置。 孟雅并不让她坐下,抬眼看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裴侧妃,你前儿去赏花了?” “回娘娘,是的。” “去哪儿赏的花?” “长阳的长菊园里头……” “还有谁人去了?” 裴清宁最受不了这样慢吞吞的询问,她爽性直言道:“妾在园里正好遇上了大理寺右侍丞夫人,她正巧也来赏花,妾便让她陪伴同行。谁知这戴夫人是个蛮撞的,才没走几步就东倒西歪撞上了妾,妾一时肚痛,顿时吓得魂都没了,生怕腹中胎儿有所闪失。更可气的是那夫人还不当回事,毫无诚意地与妾道歉,妾一时爱子心切,就责罚于她。” 孟雅闻言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的孩儿是宝,戴夫人的孩儿就不是宝么?” 裴清宁吓了一跳。 “本宫不想你竟因这区区小事,生生让一妇人跪掉孩儿,你心肠如此冷酷,如何养育皇家子孙?” 裴清宁急急辩解道:“妾本也不想的,妾原听说她是孕妇,本想叫她跪一跪就起身,可那戴夫人竟以下犯上恐吓起妾来,说她的姐姐是皇贵妃娘娘,妾这般对她,皇贵妃娘娘定不会放过妾。妾只觉她太过嚣张跋扈没了王法,所以才……” “可是我听说,是戴夫人自觉孩儿就快不保,才将我抬了出来,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儿上放她一回,你充耳不闻,才令她恶语相向?”沈宁真生气了,只为这一点点理由就仗势欺人,心胸太过狭窄! “我……” “你既明知戴夫人是皇贵妃的小妹妹,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还一意孤行害她滑胎,”孟雅也着实厌恶她不知天高地厚的仗势欺人,“本宫对你太过失望,待你产下胎儿,便向大皇子自请离去罢。” 裴清宁不想自己竟突地落得这步田地,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不!”她本以自己罚了戴夫人,即便惊动了皇贵妃,她也会有惊无险。皇贵妃不过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如今得势全凭圣上宠爱,将来大皇子登基为帝,她便一无是处。自己怀着皇子长子,往后定也会母凭子贵,届时便是皇贵妃来巴结她了。如此一想,她便认为皇贵妃此时定不会为了个妹妹伤了自己与大皇子的和气,即便生气也会忍忍作罢。 可她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惧怕皇贵妃! 孟雅哪里还理会她,转头对沈宁道:“皇贵妃,你认为本宫的断决如何?” 沈宁轻叹一声,“娘娘圣明。” 自己被人三言两语就定了悲惨的未来,裴清宁只觉天都要塌了,一个劲地摇头说着“不、不”。 孟雅示意人将其带下去,裴清宁猛地回过神来,挣开左右上前跪在皇后面前抱住她的大腿哭喊道:“娘娘,娘娘,您饶了我这一回,妾并非冷酷之人,妾、妾是有苦衷的!” 孟雅吓了一跳,忙令左右将她拉开,可她抱得紧紧的就是不撤手,左右怕用力伤着胎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孟雅恼得眉都竖起来了,要不是看在她肚子里有明奕的骨肉,她也一脚将她踢走了。 “放肆的东西,放不撤手!” 沈宁不料这千金小姐竟跟个市井泼妇一般,一时啧啧称奇。 “娘娘请您听妾解释,否则妾死也不撤手。” 孟雅深吸一口气,她今个儿也是长见识了,“撤手,本宫听你说。”无论她的理由是甚,单凭她无礼犯上这一条,她都轻饶不得。 裴清宁犹豫片刻,缓缓松了手,但依旧跪在她的脚边,似是打算随时随地抱腿一般,“妾自被迎进皇子府,幸得大皇子疼惜,得已长伴左右,心中欢喜。殿下爱唤妾的名字总是深情款款,每每唤来都令妾心悸不已……” “长话短说!”孟雅皱眉打断她。 “是……”裴清宁应下,却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竟低头抹了抹眼角泪水,“前些日子殿下心情不畅,多喝了几杯,到了妾的屋子来,妾尽心尽意地服侍,可殿下、殿下在欢好时叫的不是妾的名儿,却一直叫着‘沈灵’,‘沈灵’……” 孟雅与沈宁同时大惊。 “妾这才明白,妾这‘宁儿’,不过是‘沈灵’的替身,您说妾……” “胡说八道!”孟雅头回失态,大喝一声,竟一脚将裴清宁踢倒在地。 裴清宁护着肚子吃痛大叫。 她到此时也不知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 她不知道,沈家不仅有一个“沈灵”,还有一个“沈宁”。 大皇子觊觎的,不是大理寺右丞夫人,而是他父皇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睿皇贵妃! 孟雅头回心乱如麻,她看向沈宁与一屋子的奴才,强自镇定,试图拨乱转正,“你铸成大错,还编下弥天大谎将大皇子牵扯进来,简直是胆大包天!” “娘娘,妾说的都是真的……” “还敢胡说!绿翘,掌嘴!”如若可以,孟雅直想当即杀人灭口。 绿翘忙走过去,抓起她就是狠狠两巴掌。 沈宁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很想自欺欺人地认为东明奕暗慕沈灵,可她还是自恋地明白东明奕对自己……他究竟是何时起了这种心思? “娘娘,您也是女人……”裴清宁还在垂死挣扎。 “绿翘,还不把侧妃送回皇子府,让皇子妃好生看管,不许她再踏出大门一步!” 孟雅直直看着绿翘命令道,绿翘会意,独自一人拉起裴侧妃领命而去。 裴清宁的尖叫渐行渐远,殿内突地又恢复死寂般的沉默。 孟雅不开口,沈宁也沉默,奴才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沈宁轻笑道:“娘娘也不必发这么大火,大皇子正值血气方刚,在哪里看上我家九妹妹也不得而知,他并不仗势欺人夺人妻子,只压在心头已是好了。” 孟雅一听,心底稍稍松了口气,略带尴尬地道:“我这作母亲的,从不知大皇子有此等心思,想来也是求之不得,心底也颇为痛苦,妹妹你就……别笑话他了罢。”她顿了顿,又道,“我如今既已知道,等大皇子回来,定会好好劝阻于他,让他彻彻底底死了这心思。” 沈宁缓缓点了点头。 孟雅看着她迟疑一会,而后说道:“妹妹,此事便不必让天家知晓了罢?” 沈宁道:“这小孩子家家儿女情长的,我愿说陛下也不愿意听。”如果让东聿衡得知了此事,他那古怪的独占欲连盗骨灰的事都做得出来,保不齐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些什么…… 孟雅轻轻颔首,转而轻却严厉地交待殿内的太监宫婢们,“都听明白了?这事儿谁也不许传扬出去,若是让本宫知道哪个在外头多了嘴,本宫就割掉他的舌头。” 一干奴才宫婢下跪惶恐领命。 虽说孟雅与沈宁暗中达成一致,但二人心中都不似表面平静,两个有主意的女子皆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事才算圆满。 更糟的是,皇帝在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这件事——这件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之事。 第122节 ☆、136 孟雅听说皇帝以她的名义叫顾元珊与裴清宁进宫陪伴时,她便知事已败露。现下已没功夫追究皇帝如何得知,她明白他很快便会来兴师问罪。 沈宁让人关注此事,听说皇后又叫两人进宫,愣了一愣明白过来,一时只觉头疼。这事儿她也是当事人,恐怕越掺和越糟。 只是不多时又传来消息,裴侧妃白绫自缢皇子府中。 沈宁暗惊,意外也不意外她的身亡。 皇后立即请求面圣自请谢罪。 皇帝拒之不见。 孟雅自知事态严重,立即派人给大皇子送去密信。 东聿衡早早回了春禧宫,脸色难看之极,挥退下人劈头就对沈宁道:“你早知道他有这种心思!” 沈宁也不能大呼冤枉,只装傻道:“什么什么心思?” 东聿衡冷笑道:“你也不必瞒朕,这孽子心怀不轨,朕早已知晓。”早在亲征克蒙回程之时,偶尔一回见他读信笑容温柔,极似情窦初开的模样,一时好奇,事后询问两句,那竟是沈宁的回信!并且努儿瓴在地牢之时,曾说大皇子与沈宁被掳时行了苟且之事…… 沈宁吓了一跳,“你早就知道?”东明奕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对他来说,不是太老了么? “你与他,在克蒙之时,可是做了对不起朕的事?”这事儿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但他从未开口问过沈宁。那时他俩中了媚药,即便真有了肌肤之亲也是身不由己,可以体谅……即便极为不适。他不愿问出来平添沈宁伤心,因此一直憋在心中。可是今日在怒火与妒火的驱使下,他再忍不住问出了口。 “没有!”沈宁瞪他一眼。虽有些生气,但知道现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那天大皇子被我打晕了,随后丰宝岚赶来,就把大皇子救走了。” “你为何要打晕他?” “……”这人真听重点,脑中忆起那个嘴唇相碰,沈宁立即道,“我看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就立刻打晕了他。” 东聿衡注视她片刻,心头松了口气,却是一挥衣袖冷冷一哼。 沈宁权衡一下,上前说道:“你哪里听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听裴侧妃说大皇子暗慕我家九姑娘,故而因妒生恨做出错事来,你倒好,立刻跟我扯上关系了,你是不是早疑神疑鬼,既不信我又何必留我在身边?” 东聿衡恼怒道:“我信你,我不信的是那个孽子!” “这就更怪了,你也不想想,我比大皇子大了多少岁,是能做他母亲的人,他眼睛长歪了才会看上我。你们男人不都喜爱年纪小的姑娘,他看上九姑娘情有可原,看上我就奇了怪了。” “哪儿奇怪,你比九姑娘招人多了,他看上她才是眼睛长歪了!” “……”沈宁发现,东聿衡喜爱在发脾气时说甜言蜜语,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东聿衡愈说愈生气,密报说大皇子在床笫之间还唤着沈宁的名……他好大的狗胆! 他的杀意瞬间暴露出来,沈宁一惊,他总不能真个想对儿子动杀心罢? “你……不要只听片面之辞,等大皇子回来,你再好好问个清楚……” “行了,你别在朕面前为他说话!”他听着只觉更生气。 沈宁也知怎么劝都不对,只得无奈沉默。 只是过了片刻,东聿衡又开口了,“朕怎觉你丝毫不见羞愤之色,是否还暗自得意大皇子的倾慕?” 一碰到这方面的事就开始无理取闹,沈宁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想在这会儿理他。她转身欲走,却被东聿衡一把抓住,用力带上了榻,旋即压下身子粗鲁亲了一番,“说,你是朕的!” 沈宁被吻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得门外有人禀报,“陛下,娘娘,皇后娘娘鸾驾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皇贵妃娘娘。” 皇后哪里是来见沈宁,分明是藉口来见皇帝的。 二人心知肚明,沈宁推开他,说道:“你要不去见,皇后肯定认为是我告的密,在从中挑拨的。” “你还敢瞒着朕!” “不过是大皇子暗恋人妻,拿自己的侧妃当替身,这种事儿我还得敲锣打鼓立刻通知你?我是吃饱了撑着么?” “不必花言巧语,朕一会儿收拾你。”东聿衡话是这么说,但理智尚存的他明白依沈宁的性格是不可能告诉他这件事的。 皇帝与皇贵妃一齐出了内殿,在正殿见着了皇后。沈宁自知不便在场,找了借口便离开了。 待沈宁离去,孟雅事隔多年,再次面对东聿衡心怀忐忑。 “裴侧妃是怎么死的?”皇帝见了她,却是劈头质问。 “这事儿全怪臣妾,臣妾今日与皇贵妃一齐质问裴侧妃,她在赏菊时与人龃龉害其跪掉孩儿一事,恐怕是说了两句重话,裴侧妃一时想不开,回去自缢了。”孟雅垂眸道,“只怪臣妾疏忽,不曾让人看紧她,害得连同皇家血脉一齐……唉。” “是么?朕还以为,是你指使人去谋害了她。”东聿衡冷声道。 孟雅抬头惶恐道:“陛下您着实冤枉臣妾了!” “朕冤枉你?朕是否还冤枉大皇子!” 皇后强笑道:“大皇子为陛下巡视水利,臣妾听闻他颇为认真负责,究竟做了什么,怎地令陛下这般气恼?” 东聿衡沉默片刻,才道:“皇后,你心里清楚朕说的是什么,待大皇子回来,朕自会当面问个清楚,如若属实,朕,决不轻饶!” 孟雅大惊,忆起东聿衡的长兄正是与后宫嫔妃私通才丢了太子之位,一时心急,“陛下,无论大皇子做错了什么,请您看在他年纪轻轻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大皇子这些年来勤慎肃恭恭以待上,众人皆有目共睹。谁人没有犯错的时候,陛下,他终是您的长子啊!” “有些错可以原谅,但有些错,是不可原谅!”东聿衡冷冷地道。他自知东明奕对沈宁起了心思,一直隐忍不发,也曾认为他是一度迷恋,过去了便罢了,谁知他居然一直包藏祸心!他莫非还想着,等自己驾崩了,他再将宁儿占为己有?亦或者,自己没死,他便已等不及了! 皇后震惊地下意识倒退一步,她看着皇帝冷酷的神情,脸色顿时苍白如雪。 大皇子借由裴清宁自缢一事,匆匆赶回了长阳。快马进了城中,他却连皇子府也未踏进一步,径直进了皇宫求见广德皇帝。 皇帝让他在书房外候了半个时辰,才让人领他入内。 东明奕心中犹惊,但也想好了说辞,只等父皇质问。 谁知东聿衡让他起身,站起来注视他片刻,却是说道: “大皇子,朕只以男人的身份问你一句,你,是否倾慕宝睿皇贵妃?” 东明奕浑身一震,哑口无言。 东聿衡背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东明奕沉默久久,单膝而跪,垂首沉沉说道:“儿臣罪该万死,儿臣,着实倾慕皇贵妃。” 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东聿衡下颚紧绷,好一会才道:“退下。” 东明奕深深一拜,缓缓退了出去。 长子走后,东聿衡闭了闭眼,长长吁了口气坐在龙椅上。 当年父皇也问过大皇兄相似的问题。大皇兄那时分明与那妃子两情相悦,却为自保一口否认。父皇这才将他撤了他的太子之位。事后父皇与他们几个兄弟说道,倘若你们皇兄承认了,朕便将这妃子送去当尼姑,他依旧当他的太子。东家的男儿,连这点血性与傲气也没有,便不配做皇帝,也保不得这片江山。 他那时虽小,却莫名地记住了这段话,并且十分赞同这段话。 然而身临其境,惟一不同的是东明奕倾慕的女子,是他倾心所爱的妇人。他不可能将沈宁送去做姑子,也不可能让东明奕将来有机可趁。 事到如今,他该如何是好? 皇后听说东明奕亲口承认了他觊觎皇贵妃之事,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忆起东聿衡那夜的神情,一时如坠冰窖。 “儿臣让母妃失望,儿臣有罪。”东明奕磕了个头,出了昭华宫。 他大步踏出高槛,奇异地一种解脱之感。求之不得的滋味太苦,好似知道一切都完了之后,反而有些释然了。只是,这浓郁的失落与空虚,又该如何处置? 他挥退随从,一人走在过道中,忽而一个小太监自小黄门而出,躬身道:“大皇子殿下,皇贵妃娘娘有请。” 东明奕一愣,复而失笑。她果真不同凡响,这会儿居然还敢见他。 东明奕让小太监带路,来到后宫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的亭子,沈宁坐在亭子里,身后只跟着一名大太监。这太监姓曹,是顶替了与东明晟一同去了阿尔哚的张公公的位置。 东明奕由远及近一直注视着她,上前与她请了安。 沈宁让曹公公退出一丈之外,请东明奕坐了下来。 东明奕撩袍而坐。 ☆、137 沈宁头回以看男人的眼光看向东明奕,东明奕也知往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这么近地看她,毫不避讳地直直与她对视。 她好歹是嫁过两次人的,面对他的凝视也并不十分害羞,反而偏头轻笑问道:“听说你喜欢我?” 东明奕失笑,看着她点了点头。 “谢谢。” 东明奕在桌上握拳的手紧了紧。 “但是抱歉,我不喜欢你,我爱的是你父皇。”沈宁直言不讳。 东明奕喉头滑动,干涩开口,“我知道。” “如果不是你父皇,我压根不会待在这皇宫里。即便没有你父皇,我也不会爱上你。”沈宁不谈年龄,不谈辈分,只以平等的姿态残忍地拒绝。 “是我……太晚了么?”不可否认地东明奕被她的实话刺伤了。 “情爱不就是这样,不是早和晚,只是对不对。很明显,我俩于对方都是错的人。” 东明奕抿紧了唇。 沈宁见状,再下一剂猛药,“看在以往的情份,我坦白告诉你,要我伺候了老子又伺候儿子,就是拿刀抵着我的脖子我也不会干。你明白我的性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立刻死在你面前。” “够了!”东明奕气恼地站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你也不必拿这些话吓唬我,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这孩子是真的喜欢她。沈宁暗叹一声,却是站起来抬眸冷睇,“既然明白,就学会舍得,学会放下。别做些令大家都为难的事。”说罢她合袖抬步打算离开。 东明奕瞪着她的背影,在她走下亭子时叫住她,“等等!” 沈宁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倘若我与你年岁相差无几,又比父皇早一步遇到你,那末你会另眼相看么?” 沈宁认真想了想,俄而摇了摇头,说道:“不会,”她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你父皇……是我的宿命。” 东明奕的眼中如有浪潮涌过。 她缓步离开,曹公公对东明奕行了礼后,匆匆跟上。 远离了亭子,沈宁对曹公公道:“曹公公,有些话,不当讲的,就别对陛下讲罢。” 曹公公垂首道:“奴才方才离得远,一句也没听真儿。” 沈宁轻轻一笑,这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我还是那句话。” 东聿衡稍后时分听到曹公公的禀报,神情莫测。 第123节 夜里,东聿衡没有回春禧宫,独自一人在乾坤宫就寝。 各宫得知消息,心思迥异。皇后心急如焚,沈宁心情也颇为复杂。 其中却有一人乐不可支,正是三皇子生母云妃。 云妃与裴清宁有些攀亲带故,按理裴清宁要叫云妃一声姑姑。偶尔云妃也叫裴清宁去她那儿坐坐,待裴清宁怀孕后,她也见过她一回,见她闷闷不乐,旁敲侧击才得知这件秘事。她当即便知大皇子对沈宁有非分之想,往时又与沈婕妤闲话时得知沈家有个叫沈灵的妹妹,她突地灵光一现,想出一条毒计来。她故意将沈灵告与裴清宁知晓,明白她定然会冲动行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裴清宁故意去长菊园折磨沈灵,然后一连串的事儿都顺水推舟了!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大皇子与二皇子相继失了帝心,她的皇儿机会就是最大的了。 云妃的笑容越来越大。 只是她没料到,一夜未眠的皇后为了东明奕做出了一件重大的决定。 她在皇帝上朝前,请求面圣。 “告诉皇后,有什么事,等朕下了朝再说。”正在更衣的皇帝淡淡道。 “可是皇后娘娘说,有一件紧要之事要立即与陛下商议。”万福为难回答。 东聿衡自知她是为东明奕而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豫,但还是宣召了她。 孟雅见了驾,暗吸了一口气,“陛下,臣妾有两句话,想私下对陛下说一说。” 皇帝看她一眼,摆手让众人退下。 殿内一片安静,东聿衡道:“皇后有话,便直说罢。” 孟雅轻轻躬身,而后问道:“臣妾听闻,陛下昨日召见了大皇子……不知如今,陛下该如何决断?” 皇帝略一沉吟,“朕,打算让大皇子受封宜州一带。” 这是要将他排除在储君之外!皇后心底一沉,双膝跪了下来,“请陛下收回成命!” 东聿衡不悦道:“皇后,你这是何意?” “臣妾,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孟雅一拜。 皇帝皱眉,“朕心意已决,大皇子今日有违人伦的想法,明日就有大逆不道之举!” “大皇子自幼敬重陛下,哪有一丝一毫对您不敬的念头!不过是他年少轻狂,皇贵妃又曾救他性命,故而错将恩情当了感情,相信再隔个一年半载,大皇子后院充盈,便再无此非份之念了!” 东聿衡冷笑一声,“朕因何要等这孽子一年半载?” 皇后见皇帝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咬银牙,抬头说道:“臣妾愿以皇后之位,换取陛下给大皇子一次机会!” “什么!”东聿衡乍闻,大吃一惊,而后剑眉紧皱,挥袖道一声,“荒唐!” “陛下,臣妾是认真的。” 东聿衡瞪她一眼,“你身为一国之后,关系母仪之本,岂能如此儿戏,说让便让!” “皇后之位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大皇子仰慕皇贵妃,亦是家事。”孟雅道,“臣妾已想好,臣妾自愿假死离宫,让皇贵妃名正言顺地成为您的皇后。” “你……”东聿衡无奈地道,“此事我无意怪罪于你,即便朕封了大皇子为亲王,你将来依旧也是皇后。” “臣妾不在乎自己如何,臣妾只可怜大皇子。”孟雅摇摇头,顿一顿又劝说道,“皇贵妃既为皇后,天下为证。如此一来,大皇子也定将彻底死了这心思。”妃与后毕竟是不同的,“再者,陛下您难道不曾想过与皇贵妃生同寝死同穴么?” 不可否认地,东聿衡因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心动了。让沈宁成为他的皇后,成为他的妻…… 孟雅是釜底抽薪了,她看着东聿衡的脸色,继续说道:“臣妾并非要胁您将大皇子立刻立为太子,只求换得大皇子一次机会。于公于私,臣妾认为大皇子这些年来的努力,他的品行德性,他的聪明智慧,皆是有目共睹,臣妾,只求陛下为大景社稷与江山后代,原谅大皇子一回,往后倘若再犯,陛下您、再罚罢!” 东聿衡真的犹豫了,眉宇间川字不去,背后的手也不停轻点。 “陛下,看在您与臣妾多年的情分上,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回便答应了臣妾罢!” 事关重大,东聿衡还是没有当即答应她,然而在朝中时他依然不停地想着这个问题与诱惑。 而后一连几日,东聿衡都召了东明奕进宫伴驾,让他磨笔侍墨,陪伴南山狩猎,与他谈论天下之势,闲述书画之雅。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朝臣隐隐涌动。 这日皇帝又让大皇子进宫。 东明奕到了乾坤宫时,东聿衡正在小憩,东明奕不让万福入内通报,只与奴才们一同在外等候。 大抵过了两刻钟,里头传来皇帝懒洋洋的声音,“大皇子还未到么?” 万福立即禀道:“陛下,大皇子也候了多时了。” “让他进来罢。” 东明奕这才入内请安,亲自为皇帝套上龙靴。 皇帝交待宫婢送来两盘点心,坐在榻上吃了一口,拿出一卷牛皮地图来,让东明奕坐下一齐观看。 这正是黄陵送来的海国边境地图。 父子俩研究了一会大景的海军与造船形势,东聿衡指着海线以指画了一个圈,“朕希望这一片,都是大景的土地。” 东明奕沉吟片刻,坚定地道:“儿臣定当为父皇效犬马之劳,以助父皇达成心愿。” 东聿衡看了看他,淡淡勾了勾唇,指指点心,“吃罢。” 沈宁也古怪东聿衡这几日行径,他虽夜里回了春禧宫来,可从不与她多说一句,她多缠两句他就翻脸,将她折腾一遍又作罢。 但以她对他的了解,频频宣召东明奕的行径还是太过古怪,她又听闻皇后曾大清早地去了乾坤宫见了他,二人密谈许久。 这场密谈重要到足以影响东聿衡的决策。 她着实想像不出来,隐隐有些不安。 她本决意今夜一定要他说出个实情来,却听得乾坤宫太监来请,“陛下说今夜月色撩人,请皇贵妃娘娘一齐去御花园赏月。” 这般有闲情逸致,莫非是下了决定了? 沈宁依言换裳赴约。 ☆、138 沈宁由太监引路到了御花园,却不是去金菊满园的九和苑,而是进了花期已过的朱夏苑。东聿衡穿着一袭蓝色暗花缎常服坐在灵璧奇石桌前品酒小酌,见她迎面而来,放下玉酒微微勾唇而笑。 沈宁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被秒到了。男色也误人啊。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东聿衡执了她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将周遭随侍全部挥退,连个侍酒的也没留下。 他亲自为沈宁将酒满上,笑吟吟与她对饮两杯。 “你今个儿雅兴颇高,是有什么好事儿么?”沈宁为他斟了一杯美酒,轻笑问道。 “朕已让人选了些木料运进宫来,明个儿就可练习制底了。” “是么,那太好了。” 东聿衡点点头,淡笑不语。 二人又闲话几句,赏月观星,不甚惬意。 而后东聿衡拉了沈宁起身,“走罢,陪朕去赏赏花。” 沈宁扑嗤一笑,“你是喝醉了么,在这儿咱们只能赏叶子。” “唉,来年不都是花么。”东聿衡捏捏她的手。 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赏过好大一片绿叶,终而在一片即将枯萎的园地前停了下来。 东聿衡长指一指,道:“朕,其实不爱这花。这花太过鲜色艳丽,少了几分清雅。” 沈宁知道他还有它话,因此并不接嘴。 “然而朕想着若是插在你的发间,应是别有韵味。” 沈宁微皱了眉头,“我也不喜欢这花。” 东聿衡凝视她笑着摇摇头,眸中似有熠熠星光,“你会喜欢它的,来年,朕会亲自为宁儿摘下一朵。” 沈宁闻言,却是大惊。 她即便不通园艺,入宫几年也知东聿衡所指的是什么花。 牡丹魏紫,群芳之首,花中之后。 这一株花,从来只有皇后才可佩戴! 从皇帝口中说出的话,含义已是昭然若揭。 “不!”她断然拒绝。 东聿衡脸色一变,他没料到她会说出个“不”字来。 她一直坚定着白首一心人的信念,定是对妻位极为重视。他原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再不济也会笑容满面,可不料她却毫无喜悦之色地拒绝。 沈宁确实十分在意东聿衡的妻子不是她的事实,但多少失落她也只是压在心头,她从未想过要抢这个皇后之位。 可如今东聿衡如同平地起雷的一句,她震惊过后,顿时明白过来。这便是皇后最后的筹码。 因为大皇子喜欢她,所以皇后自愿让出后位来阻止皇帝发配皇子。她倒成了最大赢家,说来只觉可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要她践踏着东明奕的真心与孟雅的绝望登上皇后之位,她该是有多么不知廉耻! “不,我不要,绝不!” “宁儿,”知她恐怕是猜出了原委,东聿衡惟有安抚地道,“你听朕说。” 沈宁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皇后来找朕,提出自愿假死让出后位,求朕再给大皇子一次机会,”东聿衡抚了抚她的手臂,“朕心中虽极愿你为皇后,但其中许多问题朕不得不考量。直至今日,朕才下了决心。朕已为你盘算好了,你只管乖乖地听朕的安排,开开心心地成为朕的皇后,其余的都不必过问。” 沈宁用力摇头,“我才不管你考虑了多少,这肯定不是惟一的选择。反正我不同意!” 她恐怕是世间惟一一个这么抗拒成为皇后的妇人罢?东聿衡抬起她的脸,“你难道就这么不愿成为朕的皇后?” “我想,我真的很想!但是以这种方式成为皇后,我是绝对不肯的!” 东聿衡道:“从一开始,大皇子如若为储,朕最担心的就是孟家的外戚势力,倘若皇后逝了,大皇子也便放开了手脚。” 沈宁沉默片刻,”那我也不管,即便皇后不假死,你要有心立大皇子为太子,也会想出其他方法。” “你这脑瓜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宁抿了抿唇,“大皇子只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他现在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并且人心总是会变的,万一再隔个一年半载,他爱上了真命天女,又当如何?皇后又有什么错?我本来就抢走了许多属于她的东西,还要连她最后的东西也抢走么?还是凭着她的儿子喜欢我?”她摇了摇头,“这样卑劣的事情,我是该有多么卑鄙无耻才能做得出来!” 第124节 “你为别人想那么多做甚?皇后假死之后,朕会为她安排好。” “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命令我去做,我也会抗旨的。” “你……” “不说了,我不听!”沈宁捂住耳朵。 东聿衡气得笑了,竟还有她这样的人!见她闭眼闭耳,知道她这会不会好好听他说话,惟有无奈地在她脸上重重掐了一把,骂了一句:“猪脑子!” 这夜不了了之,此后沈宁一直对这个话题持拒绝态度,东聿衡连打她屁股的心都有了。 沈宁何尝不焦虑,她想劝皇后改变主意,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当面直言,那样无疑是让她的难堪再添一层。就在她为难之际,皇后趁她早间请安时,说是有事与她单独商议,将她留了下来,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甚至连绿翘也没留下。 沈宁难得地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孟雅注视她片刻笑了笑,缓缓开口,“本宫近来看了一本书,叫做栖霞游记,不知皇贵妃看过么?” “我也看了。”沈宁点点头。 “这个栖霞主人可真真是闲人雅士,本宫看完,最为欣赏的一段便是他在峑州过刺绣节的描述,那儿的绣娘果真如他所言,群坐湖边,一声令下,飞针走线么?” “确是如此。”沈宁也曾亲眼见过一回。 “你也曾亲眼见过罢?” 沈宁自知不能隐瞒,惟有点头。 皇后轻叹一声,而后笑道:“本宫可真羡慕你啊。” 沈宁道:“娘娘何出此言?我当时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孟雅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她道:“本宫,一直很羡慕你。” “娘娘?”沈宁略微一惊。 “你身为妇人,却做了许多妇人不能做的事。这其中虽不乏形势所迫被逼无奈,但回头想想,你的人生是一片波澜壮阔,等你年老之时,忆起往事是那般精彩。”孟雅稍稍垂眸,“但是本宫的一生,却犹如一滩死水。” 她顿一顿,又道:“或许,也不是一滩死水,只是却比死水更不如。” “娘娘言重了。” “或许旁人看来,我稳坐中宫十几年,一直养尊处优,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比本宫更令人羡慕的?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本宫愈看着你与天家,就愈发不愿守着这个空壳过一辈子。” 沈宁的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孟雅轻轻一笑,“你不必如此,我自生下大皇子后,便再不曾与天家同床共寝了。” 沈宁惊讶地抬起头。 “天家从未与你说么?”孟雅原以为,沈宁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沈宁摇了摇头,“陛下是决不会将这事儿说给任何人的。” 孟雅轻一叹气,“是啊,陛下对我,也是十分容忍了。” 见她既是把话说开了,沈宁不由道:“娘娘当时为何……” 孟雅沉默片刻,缓缓将往事说了出来,继而她道:“陛下去了别人那里,我也无波无澜,反而还松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连做妇人也不完整……” 沈宁道:“娘娘这话错了,我觉得娘娘,不过是太过失望罢了。”哪个女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不期望所爱之人用坚强的臂膀抚慰?只是东聿衡却要脆弱的她自己站起来。 “是么……”孟雅苦笑一声。这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说过,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曾说过。因为她知道他们都不会理解,莫名地,她明白惟有沈宁能不惊不异。 “待奕儿长大,我也认命了,曾以为自己会这样行尸走肉般在这皇宫中渡过一生,但那会儿我不害怕,因为我还有同病相怜的同伴,”孟雅看着她,“那便是皇帝陛下。” 沈宁理解她的意思。 “天家虽政事繁忙,后宫又美人如云,看似充实不已,但我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个人。我至少还有奕儿,他却什么也没有……皇后嫔妃、皇子公主,在他心里有如浮云,他拥有天下,可什么也不能抓在手中。孤高的帝王,对任何人而言是那么地遥不可及,我能有他为伴,已是知足了。” 孟雅今日似是终于畅开了心扉,有些止不住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连陛下,也会有你这样的意外。” ☆、139 意外……他俩真的是一场既偶然也必然的意外。沈宁微微垂首。 “陛下的为人,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你也曾吃了不少苦头……然而你再回宫后,天家就变了,好似变得,有一个皇帝陛下,有一个他……我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孟雅轻叹一声,“我比你与天家稍长一岁,回顾这多年岁月,却不曾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尝为孟家小姐,为的是孟家的荣辱兴衰;后来尊为皇后,为了苍生母仪天下;有了明奕,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孩儿……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天家的本心,然而我的心之所向在哪儿?除却这些华丽的头衔,谁又识得真正的我?”她轻拍胸膛,“当我想出为奕儿自愿假死让出后位时,什么情绪都有过,连留恋也闪现过,惟独没有遗憾。这是我能为奕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很清楚,奕儿要继位,或许我才是最大的阻碍。这也是我为孟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孟家太大太乱了,也惟有让他们失去庇护,才能使家族重新燃起生机。 沈宁因这些话对孟雅油生起惺惺相惜之感。这个女子比她认为的还要可敬可爱,她只恨因为身份始终不能与她成为知己。 “皇后娘娘,我敬佩你的为人,如果你假死也是为了摆脱枷锁,那么我说什么也是支持你的,”沈宁看向她,“但是,有些事儿,说出来永远比做起来容易。你选择假死,就意味这一辈子再见不到大皇子,见不到高堂二老,你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么?你做了小半辈子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出了宫去,这些便是过眼云烟。或许有朝一日,你见了一个九品芝麻官也要下跪,你能做到么?陛下虽说会为你安排,但无疑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这样的生活是你要的么?最重要的是,你的心之所向究竟是什么?是未完成的梦想,还是期盼的郎君,亦或是长久的兴趣?” 沈宁的话让孟雅沉默了许久,再开口却是说道:“你确实是为我着想的。”人在事不关己之时,可轻易说出关心的话语,但一旦牵连了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先为他人着想? “倘若说我没有私心,那定是谎话,可我如今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虚名这些变成了次要,我不愿意为了这些东西再次伤害别人。因此,依着我的想法,大皇子一事或许还有其它转机,娘娘你旦凡还有留恋与疑惑都不要离了宫去,现实与理想终归是有差距的。”沈宁认真地道。 孟雅凝视着她,第一次在人前笑得露出了齿贝,“谢谢你。” 这日二人促膝长谈了许久,孟雅终究还是下定了离去的决心。沈宁该说的都说了,看她也真的是希望离开皇宫,也便不再多言。 琉璃问她与皇后说些了什么,她只摇了摇头。 回到春禧宫,她沉沉地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竟已现出夕阳余晖,沈宁洗了把脸,搬了张靠椅坐在院中,凝视着美丽灿烂的光景。 她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天上变幻无穷的云彩,又如迅猛的潮水,大起大落。 直至东聿衡回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起身迎驾时却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方才想过什么。 “今个儿都干什么了?”皇帝让人摆膳,自己抱着她在靠椅上坐下问道。 “早时与皇后说了一会话,回来睡了一觉,刚刚才醒。” “瞧瞧你这小日子过得。”皇帝揉揉她,“从几时睡的?” 沈宁想了想,“唉,总之是睡得太久了,夜里恐怕不好睡哩。”她坐起身子,“你累不累,不如待会儿才用膳,陪我去武室出出汗。” 说着她便要起身,东聿衡将她揽住,勾了勾唇角,“你着急什么,一会儿朕有的是手段让你精疲力尽。” 沈宁一笑,一挑媚眼,“你先陪了我,我再好好地陪你。” 沈宁与东聿衡两人经常切磋武功,多数是女攻男防,偶尔东聿衡也会出手,不过力道甚至比沈宁还要轻。那会儿的沈宁总是十分高兴……二人志不在夺得天下第一,只能算做二人情趣之一罢了。 二人此时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东聿衡在这别无他人的武室里放下皇帝架子,四平八仰地躺在地下喘息。 沈宁休息片刻,一屁股坐在他的肚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东聿衡也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我要做你的皇后,当你的妻子。”沈宁笑着大声道。 东聿衡凝视着她沉沉笑了,拍了拍她的屁股,却是说道:“不行。” 沈宁顿时拧紧了眉。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皇贵妃。”东聿衡淡淡道。 沈宁整个人都压了下来,凶巴巴地道:“那你要谁做皇后?” “朕不立了。” “你讨厌,我要做皇后!” 东聿衡扶着她的腰与她一齐坐了起来,挑了挑眉说道:“朕巴巴地把皇后宝座送到你的面前,你却好似害了你一般。皇后随便与你说个两句,你就改了主意。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 “哎呀,那不一样嘛。”沈宁扭了扭,为他擦擦额上的汗,涎着笑道。 “哼。” “聿衡,我做梦都想成为你的妻子站在你的身边,真的。可是我不敢那么贪心,我得到你的真心已弥足珍贵,如果再贪心不足,我怕我会遭报应的。我们的孩子……” “朕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沈宁摇摇头,靠在他身上,“失去了孩子,我还有你,可是如果我再一昧地放纵自己的欲望,我怕自己连你也失去了!” “傻宁儿。”东聿衡只觉自己把她揉进心肝也不够,她越来越娇气,他怎么舍得不照顾她! 他低下头寻到她的唇深深一吻,“朕想要你成为朕的皇后,朕的妻子,站在朕的身边,接受众人朝拜,待百年之后,你我将同寝一陵,下一世再为朕妻!” 沈宁的回应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待达成共识,已是木以成舟,只差付诸事实。 皇后假死,并非一句话的事情,身前身后都有许多事要考虑。单是她的隐居之地,东聿衡就驳回了几次,最终才将她的居住之处定在峑州。还有许多繁琐却又重要的事,都是由皇后与沈宁商量定论,再交于东聿衡过目一遍。这期间两个女人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孟雅教了许多为后之道,沈宁也灌输了她许多女扮男装的心得体会。她鼓励她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就勇敢地走向自由之路,不要再藏在深宅大院足不出户。 一月之后,皇后开始“染疾”了。 最为难过的自是一切被蒙在鼓里的东明奕。 他入宫侍药几回,却发现皇后始终不见好转,反而脸色愈来愈糟。他也研究了药方,找了太医仔细问询,甚至请了东聿衡将凌霄阁神医来为孟雅看诊,但全都是徒劳无功。 可孟雅一直精心保养,为何说病就病,并且还一病不起?东明奕只觉有异,心思焦躁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日他挥退所有奴才,对着病榻上的皇后道:“母后,是否孩儿害了您?” 这孩子心思越发细了……孟雅深深凝视着自己视若性命的爱子,不知是因离别思绪还是其他,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她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皇儿想到哪里去了?母后只是染了寒疾,过几日便好了。” “父皇对儿臣那般气恼,过两日又变了态度,儿臣听闻母后曾求见过父皇,莫非其中……” 孟雅摇摇头,“傻孩子,你多想了,你父皇的为人,你还不知么?” “母后,您对孩儿说一句实话,您究竟对父皇说了什么,让父皇迄今不曾处置儿臣?”就连皇贵妃教养的二皇子,他要决断也是雷厉风行。 “不过是些求情之辞,你父皇也没有应允。” “母后还瞒着儿臣。” 孟雅咳了两声嗽,喘了喘气道:“母后没什么瞒着皇儿的,皇儿既这般担心母后,只应承母后一事,母后宽了心,或许明日就好了。” 东明奕坐在床边抿了抿唇,“母后请讲。” “你莫要将心思再放到皇贵妃身上了,”孟雅语重心长地道,“她固然好,但莫说她是你的母妃,单凭年纪,也是你的长辈,这般有违人伦之事,母后每每想来总觉寝食难安,恐怕这会儿下了黄泉也不安生。” “母后。” “这天下的女子千千万万,往后你想要哪一个都行,况且你还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你希望继承你父皇的位置,成为这大景国的九五至尊,你忘了么?” “儿臣没忘。” “那你答应我么?” 东明奕苦涩一笑,“母后放心,儿臣早已死了心思了。”他不得不死心。那个妇人说得出做得到,他费尽千辛万苦得到她的那日或许就是她的祭日。 “那便好了,我的皇儿这么地玉树临风,天底下哪个女子不乞盼你的垂青?”孟雅慈爱地看一眼爱子的英俊脸庞,眨了眨眼逼退泪水。 第125节 东明奕从未想过母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轻轻一笑。 “奕儿,你好好地,母后也就好了。”孟雅的声音里有丝丝哽咽。 幸而东明奕没听出来,“母后放心,儿臣好着,明儿儿臣带大姐儿进宫来看您。” “我这会儿病气,别带来了。” “是。” “你先回罢,我想睡一会儿。” “那母后好好休息,儿臣明儿再来看您。” “嗯。” 东明奕为她放下帐子,刚退至屏风处,又听得孟雅道:“奕儿。” “母后?” “你父皇是个明君,倘若有朝一日你继承大宝,也一定要做个明君。”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东明奕此时却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皇后的对话。 ☆、140 这日稍晚,皇帝与沈宁一齐到了昭华宫,借由探望之名,对孟雅做最后的交待。 “这是无尘配的假死之药,可让人三日龟息不亡,朕会让人在盖棺之前为你服下解药,换下替身,彼时自有人送你出宫。”东聿衡说道。 孟雅双手接过,盈盈下拜,“臣妾多谢陛下成全,旦望陛下多多教导大皇子,臣妾感激不尽。” “朕心中有数,朕虽允了你在民间可自己作主,但你也要时时牢记自己身份。” “是,臣妾领旨。” 东聿衡又说了两句,便要离开,沈宁让他在外头稍候一会,与这有缘无份的姐妹话别,“你放心,你宫里的人我都会安排好,等事一了,我便让绿翘出宫去找你。”她顿一顿,“民间毕竟不比皇宫,你要小心为上,安全第一,到外头游玩千万要多带些侍卫。” 沈宁愈说愈不放心。孟雅其实与乐华郡主大同小异。她低估了古代贵女的不运动程度,乐华郡主别说骑马,就连走个八百米都会喘,虽说她的毅力终究打动了黄陵,但在她离去之前,她依旧没有学会骑马。 “你出去后,要先适当锻炼身体,别一开始就想着去丛山峻岭。” 见她说得巨细无遗,孟雅失笑,“我知道的。” “如有难处,你就传信儿回来。” “你放心,我还有陛下御赐的保命牌子,没事儿的。”孟雅所指的是一块只能用一次的“如朕亲临”御牌。 “那便好了。” 沈宁凝视着她,抿了抿唇,上前抱了抱她,道一声“保重”。 孟雅已很久很久没有与人肢体相触,差点忘了一个怀抱有多么温暖,她僵硬地回抱了她,也说了一声“保重”。 回到春禧宫,沈宁还有些惆怅,却见东聿衡一如往昔,准备换身衣裳去新设的工房去雕木。 “惠妃走的时候,我见你都有些难过,为甚皇后要离去,你却好似不甚在意?” 东聿衡道:“惠妃是逝了,皇后不过假死,二者哪里能比?” ……男人的思维果然和女人大不一样,沈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的一个疑问终是没问出口。 孟雅是他的少年皇后,陪伴他多年岁月,不知他是否曾爱过她? 女人总想这些,但沈宁比一般女人聪明之处在于,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其实这些问出口了也不过是往事,除了平添烦恼再无裨益,这样的好奇心,不要也罢。 于是她转回来继续这个话题,“可是还不是同样地这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朕的忠臣良相,良师益友,多少曾经一别后便是永别,朕若日日伤怀,恐怕也无心国事了。对于远行之人,只需祈愿其一生安好,你便少了悲伤了。” 这话莫名地触动了沈宁,不仅是因孟雅,还有异世而处的父母亲人。 “可是,总会怀念啊。”沈宁轻叹一声。 东聿衡看她一眼,知她心中所想,故作不知地说道:“朕倒不以为你还有闲功夫怀念悲伤,待此事一过,你便将为帝后。你莫非以为皇后也像皇贵妃这般清闲?” “啊!”沈宁被他转移了注意,顿时一张脸皱了起来。 东聿衡见状勾了勾唇,自个儿弯腰套了一双半旧的靴子,站直了说道:“朕去工房了。” “我也要去!” “那还不换衣裳?” “等等我……”沈宁七手八脚地行动。 窸窸窣窣片刻,只听得殿内试探问道:“聿衡,不如……让皇后空置个一两年?” “没有皇后,谁来暂统六宫?” “……、……” 隔两日,皇后“病情”加重,不治身亡。 东明奕与顾元珊赶进宫来,只见了孟雅最后一面,亲眼见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东明奕跪在床头,执着孟雅的手低头久久。 沈宁此时与东聿衡也在昭华殿中,她长长叹息一声,虽为东明奕感到难过,但也没有太多不安。或许经历了这么多事的她也是心硬了,认为这样也应是最好的结果。东明奕要为储君,自是要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东聿衡让沈宁去对外头跪着的嫔妃皇子公主宣布噩耗,各自回宫换衰服。 沈宁再看一眼孟雅,点头离去。 东聿衡瞟向床边还一动不动的东明奕,道:“大皇子也与皇子妃去罢。” 东明奕置若罔闻,跪在一帝的顾元珊抹抹眼泪,轻轻唤一声“殿下”。 片刻,东明奕抬起头来,眼眶泛红。他看向似是面不改色的东聿衡,不禁问道,“父皇,母后病亡,您却连一丝悲伤也无么?”他眼中似有质疑,“难道母后伴您多年,就没有一点夫妻情分?” 东聿衡板着脸瞪他一眼,背着手沉声说道:“你母亲与朕少年夫妻,贤良淑德,多年来一直与朕患难与共,朕,敬重你的母亲。” 东明奕闻言似有触动,缓缓垂下了眼皮,哀痛说道:“儿臣,失礼了。” 东聿衡摆摆手,“去罢。” 东明奕与顾元珊依言告退,东聿衡上前两步,看着床上那张安详的睡颜,眼中闪过复杂光芒,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次日,礼部奏上丧仪,宫中自大皇子以下从成服之日起,服斩衰一年,十二月而除。诸王、世子、郡王及诸王妃、公主等闻讣皆哭,行五拜三叩头礼,闻丧第四日成服,斩衰十二月而除。文武官员着素服、乌纱幔、黑角带,清晨宫门外哭临,行五拜三叩头礼,各服斩衰,不饮酒食肉,服衰服十二日,命妇闻丧,第四日各服麻布长衫,麻布盖头,清晨入宫,哭临三日,皆去金银首饰,素服十二日。百姓三十日之内暂停音乐、祭祀、男女婚嫁,外省略简。 发引日,礼官跪奏升大升辇,司礼监、礼部、黑甲军葬仪以次前行,大皇子哭送灵驾。 皇陵未成,皇后暂入后妃陵墓。谥号“孝静淑慎诞圣皇后”。 孝静皇后“离世”两月,朝臣便奏请皇帝再次立后。如今后宫惟宝睿皇贵妃一宫独大,却有朝臣遵循均衡之道,以皇贵妃无子为由,请立三皇子生母云妃。 皇帝一律以哀思未过,不忍再立为由,全都驳回不批。然而私底下,他已叫人翻遍皇宫珍宝,找尽绫罗绸缎,只为沈宁的凤冠与冕服作准备。 这日皇帝拿回一颗拳头大未经雕琢的红宝石给沈宁看,“朕瞧着这颗正好,镶在你后冠的正中。” “太大了,戴在头上也一步也走不了了,选小颗点儿的罢。”沈宁却道。 “孝静皇后都戴得了,你还戴不了?” “她的后冠没这么大颗。” 东聿衡道:“是比这个小点儿。”他一时明白过来,揽着沈宁搓揉一番,“宁儿自跟了朕,从未主动要过什么宝贝,朕不想在这件大事上还委屈了你。” “我成了你的皇后,这件事本身就是最令人高兴的事。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一切从简罢。” “放心,朕不会逾了祖制。你的常服后冠的珍珠,朕已经选好了,”东聿衡亲她一口,从袖中拿出两卷文策来,“这是孝静皇后的冠服典制文书,朕一会与你研究研究,看看作甚变动。” “皇后的冠服不是一样的么?” “你是你,她是她,为甚要一样?”东聿衡挑了挑眉。 沈宁打开看了看,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与数字就犯了愁,“这些也是要咱们自己改动的么?” “唉,你怎地连这事儿也偷懒,罢了,放着一会朕来看。” 沈宁靠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地道:“聿衡,我怎么觉着,你好似比我更注重这些,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东聿衡闻言,清了清嗓子,“这哪里是高兴不高兴?朕摊上你这不管事的,也惟有抽空儿多操些心。” 沈宁其实戳中了他的心思,却也不全然正确。他不是很高兴,他是极为高兴。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也终能细细品味沈宁终成为他的皇后的欢喜。费心思操持着这些事儿,他不仅不觉得累,反而自心底油生出一股成就感来,这种喜悦甚至不亚于攻克城池的振奋。 “你不怎么高兴啊?我可是高兴得快死掉了。”沈宁揽住他的脖子,蹭蹭他新生的胡渣,“为了让那天顺顺利利的,我已开始背诵立后的行程了。” “傻子。”东聿衡笑着捏捏她的脸颊。 来年立春过后,宝睿皇贵妃册封为后,后世所称“睿贤皇后”。 ☆、141 封后大典过后,东聿衡又下旨册立大皇子东明奕为皇太子,支持大皇子的各族各人还不及欣喜,又听得一道圣旨,让皇太子待虞祭过后,即刻去往南疆。 这才立了又形同流放,究竟皇帝陛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果真是君心难测。大臣为揣测帝心,一时又犯了愁。 新上任的皇后沈宁此时也颇为为难。 她的面前站着两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儿,二八年华,国色丽姿,丰胸翘臀,一看就知是某皇帝之前的喜好……不过大抵也是天下大多数男人共同的喜好。 她为难的并非皇帝陛下要喜新厌旧纳此二人为妃,而是皇帝要让她将这二人送去给东明奕,充实太子后院。 看似好似老子关心儿子是否“幸福”美满,可为何总觉着有些雪上加霜之嫌?并且这两位还不知是否真如外表看上去无害…… “娘娘,陛下交待了,这文书已写好,您只管盖上宝印,将懿旨与二位姑娘送去太子府便成。” 那他为甚不自己盖个玺就罢了,还要大费周章送到她这儿来绕个弯儿,会不会太狠了些……沈宁垂首抚着膝上的金绣凤羽,沉吟片刻才盖了印。 夜里皇帝回来,沈宁服侍着他更衣,说起这茬,“大、太子才觉丧母,你便这般待他,他也委屈了些。” “朕不给他委屈,谁给他委屈?”皇帝原以为沈宁会借故拒绝拟旨,不料她一声不吭便照做了,心中颇为满意,因此她谈及太子也不觉不悦。 第126节 “这样真的好么?他会不会对你这父皇心生间隙?” “朕以往就是让皇子们过得太过平顺,也是不想让他们与朕儿时一般,但如今这一个两人都不尽如人意,也该让他们吃吃苦头。” “你总不能故意送去两个美人,是让他觉也不能好好睡罢?”这是宫中送去的妾室,名义上是让她们代替太子妃陪他去南疆的。东明奕不仅不能冷落,反而还得好好供着,时不时地见一见。这么一来,连梦话都得斟酌着说。万一真心喜欢上哪一个…… “既是心中有鬼,为何还妄想随时随地一夜好眠?” 她也着实不知如何是对,如何是错了。帝王家的父子,便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这难题罢。 沈宁为他披了外裳,突如其来地抱了抱他,而后又跟没事人一般叫人摆膳。 她通常有些意外之举,总是能让东聿衡心情愉悦。 “朕原以为你并不赞同。” 沈宁闻言,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赞同,无论哪一面儿我都不赞同,可是我是你的皇后,你决意要做的事,我不是只能支持你么?”她相信他做的事定有他的道理, 东聿衡开怀而笑,上前搂着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晚膳过后,东聿衡要去工房,决意先劳作一会,再回来看奏折,沈宁却拉住他,“我有一件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说罢。” “我这新后上任,也该有所作为。我想着提一提后宫的位份。” 东聿衡挑了挑眉,觉得很是稀奇,“怎么个提法?” “我想着,将淑妃和德妃提为贵妃,安嫔提为贤妃。” 这些都是生下或教养皇子皇女的,“为何没有云妃?” “她是三皇子的母亲,这时候提了她总觉不妥。等三皇子长大,封了亲王再提她的位份罢。” 东聿衡勾了勾唇,“你这皇后还总算有点模样了。你是后宫之主,这些就依了你的意思。至于云妃……”他顿了顿,继而说道,“朕总觉着裴侧妃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不提她也正好。” “她也有那种心思?”沈宁皱眉。 东聿衡心道,但凡有皇子的妃嫔谁会没这心思?“朕也只是猜测,你平时多注意着点儿。” “我知道了。” “那末其他人,你又打算怎么着?” 沈宁闻言,抬眼颇为古怪地笑了笑,才缓缓说道:“我想着……把没生皇嗣的嫔妃与秀女,连同这批到年纪的宫女,一齐送出宫去。” 室内诡异地安静片刻。 “总也忍不住了是么,醋坛子!”东聿衡好气又好笑地用力捏捏她的俏鼻。 “是呀是呀!”沈宁被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道。 “她们就这么放着,也招你惹你了?”皇帝其实有些不赞同。他的内心还是十分大男子主义的,他即便不再去其他嫔妃那儿,也觉着她们曾是他的女人,他养在后宫也不碍事。 “她们个个都花枝招展的,我看着心烦。” “你这妒妇!”这妇人哪里知道,她的风韵一日犹胜一日,他的目光压根就离不开。 尤其在封后大典的那一日,她头戴九龙九凤冠,明黄大袖凤袍加身,在众人朝拜之下,优雅端庄地走上玉阶迎向他,那美丽如玉的脸庞几乎让他屏住了呼吸,就在她轻抬冰眸,水波璨璨地看向他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也如同窒息!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世上还有哪个女子,会令他如此神魂颠倒? 她不仅不知,还为些无关紧要的人吃醋,真是该打。 “就是就是,反正我就要将她们送出宫去,我才安生!”沈宁不忍她们在这皇宫中消磨了短短一生,决意一定要趁这一次一并解决。 “朕考虑考虑。”她这大刀阔斧,保不齐有人平添事端。他叫她妒妇尚可,旁人唤她妒妇不成! 东聿衡说罢,摆摆手便要离开,沈宁却三两步跳上他的后背,他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反手揽住。 “你瞧瞧你这猴样儿!”人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这妇人静如处子,动如泼猴! 沈宁却不管,只攀着他的脖子问道:“你做什么还要考虑?你莫非是舍不得哪个美人?” 东聿衡气得笑了,捏捏她的软臀儿,“这会儿倒机灵了。” 沈宁在他的耳上轻咬一口,转了转眼珠,却是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聿衡,你知不知道你的右耳后边有一颗痣?” 温热的气息让东聿衡一阵酥麻,声音也低了下去,“不知……” “我最爱你这一颗痣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舌尖轻触他的耳后,“你喜爱我身上的哪颗痣?” 东聿衡无声地抽了一口气,大手缓缓摩挲着她的俏臀,“朕爱你……左腰的一颗红痣。”他每每舔舐,她都会轻颤不已。 “我让你看看好不好?”话音未落,她便被一股蛮力转至了面前,她咯咯地笑出声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让你看。” “朕自个看。”东聿衡抱着她,三两步将她放倒在榻上。 “呀——” 夫妻俩闹了一场,皇帝终是被美痣所惑,同意了她的要求,只是也叫她悠着点儿,慢慢儿来。 沈宁干脆地应承下来。 东聿衡此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你把琉璃也送出宫了?” 沈宁点点头,“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她这会儿出了宫去,应该能过得很好。”她安排她去游知渊府上暂住,待自个儿稳定下来再搬出去。 “你身边总该有个说话儿的。”他不关心琉璃如何,只担心琉璃走后她又伤心。 “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好人选。” “哦,是谁?” “如意殿的水易。” “如意殿?”东聿衡有些古怪,“你怎地看上了如意殿的人?”那地儿的人向来不讨嫔妃欢心,只是沈宁从未被如意殿的调教过。 “嘿嘿,这是秘密。”沈宁神秘一笑,“反正我觉着她可以信得过,明儿你再帮我探探她的身世背景呗。” 东聿衡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笑得很是古怪,“给朕从实招来,你如何识得如意殿的人?是不是背着朕悄悄儿讨教去了?” 沈宁犹有春潮的脸色未过,又染红晕,“没有……” “果真?” “真没有……” “唉……”东聿衡难免失望,“如意殿中有许多秘法,你去学一学也是好的,学好了,来伺候朕么……” 沈宁整张脸都红了,“你怎么不去学来伺候我?” 本是随口顶了一句,她不料东聿衡竟真个儿摸了摸下巴,“朕去学……”而后他又小声嘀咕一句,“果真是妇人三十如虎么?” 沈宁听真了,好笑地拍他一记。 “所谓学海无涯,也未尝不可,只是,朕学来伺候着您,到时可不许喊停。” 沈宁这才明白出大事了,她急忙道:“不必了!我胡乱说的!” 东聿衡注视着她惊恐的表情,只是邪笑着将她再次压在身下。 ☆、尾声 帝后二人的闺房之秘如何不得而知,东流朝水,西沉暮日,转眼又是三年。 三年不长不短,很多事变了,很多事不会变。大景在广德帝的统治下愈发强盛,来朝贺膜拜的小国与部落愈发增多,大景海军也开始扬起了势头,云浮帝国颇感危机,蠢蠢欲动。 景宫中,依旧无子的皇后沈宁端庄优雅地坐在已成为中宫的春禧宫中,与已为人妇的长公主和即将出嫁的三公主谈笑风生。她在当上皇后之前,就已再次决定不再要孩子。一来是她害怕自己的好运已到了头,不敢再要孩子惹来人神共愤;二来,也是害怕东聿衡将少得可怜的父爱全部转移到他们的孩子身上,那么对其他的皇子公主太不公平。她已夺走了他们与母妃的许多东西,她再不忍心将他们最后的东西也夺去。 东聿衡也绝不提起此事。孩子对他而言并不十分重要,尽管他也明白沈宁与他的孩儿定是不同的,但沈宁每年长一日,他就担心更多一日。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平平安安快快活活过了三年。 只是广德帝夜里回来,与沈宁提了一事,顿时打破了这份平静,不久还在人前端庄无比的沈皇后甚至闹起了罢工:“不干了,不干了,这活没法干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广德帝好笑地看着自己三十好几踢着两条腿撒泼的皇后,不带任何责备意味地斥了一句,“看看你这样儿!” 沈宁坐在榻边,依旧踢着两条腿噘着嘴瞪他,“哪有这样的,你出去玩儿不带我!” “朕说过了,朕不是去玩,朕是去巡视。”东聿衡无奈地道。 “那不一回事么?”吃公款玩乐么。 “胡闹,”东聿衡走过来,好声好气地道,“朕何尝不想带你出去,可如今太子在南疆,朕再一走,宫里头也必须留个稳得住的拿得出主意的,朕总也不能将重任交给太妃或贵妃她们,朕不放心。” 沈宁虽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不甘心地道:“你就舍得扔下我。” 东聿衡让站在一旁的水易出去了,抱着她上了榻,亲了一口才道:“朕怎么舍得扔下你,只是朕这回出宫,不仅为了巡视,还为了另一件大事。” “什么事?” 东聿衡略带神秘地道:“朕,去看一看咱们的地宫。” 沈宁稍稍一惊,而后微微皱眉道:“我讨厌盗墓贼!”依她看来,最好悄悄地合葬到哪儿便罢了。 “你放心,朕怎么让那些下作之人打扰咱们清静?” 沈宁却不甚乐观,“唉,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这些盗墓的就像苍蝇一般一纠缠地,并且时过境迁,许多考古的为了了解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会正大光明地扰死者安宁的。”虽说是为了人类的共同伟大遗产,她原是事不关己是无所谓,但一想到自己也将在千百年之后成为被挖的那一个,她就总过不去那道坎了。 “嗯,朕听你说了。”东聿衡淡淡一笑。 沈宁觉得他这笑容有古怪,仔细想了想,又觉不对,“皇陵不是选在虞州贡山么,你往宜州去做甚?” 东聿衡对她耳语两句,沈宁的眼顿时瞪大了,“你说详细点儿。”那竟是掩人耳目的! 东聿衡勾了勾唇,搂着她轻声地将他们真正陵墓所在,占地几何,有甚玄机说了个大概,沈宁听得眼睛都直了。她的亲娘唉,这陵墓比盗墓小说里的神墓还神! 她的心儿怦怦跳,也是头一回领教到奇门异甲与古代智慧的天才。 “朕原也低估了岁月沧桑之变,但经由你的提点,朕遂改了主意。” “这些都是谁想出来的?我想见一见真人。”沈宁满脸崇拜地道。这些想法放在现代,也是叹为观止! “还有,我要去那儿看一看,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这简直是见证世界奇迹的时刻! “唉,这会儿还未修好,你去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东聿衡道,“待大功告成,朕再带你去。” 沈宁还想说什么,东聿衡却紧紧搂了搂她,叹息一声道:“宁儿,朕原不信这些神鬼之事,但自遇到你之后,更知你是从异世而来,朕便深信不疑了。朕会让人在皇陵中设重重法术,朕要与你永生永世共统地宫,即便投胎转世,你也只能是朕的妻。” 对他这样几近疯狂的独占欲,沈宁不仅不觉疯狂,反而只觉深情满溢。或许,她也与他一般,永不餍足地想要与他在一起。 第127节 “……因此,这辈子即使朕先你而去,你也委屈些,不要回你的故乡去,好么?朕怕……来世找不着你了。” 沈宁紧紧回抱住他,沉默了许久,却是说道:“下辈子,你再有这么多别人,我再不理你了。” 东聿衡听出言外之意,抬起她的脸重重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醋缸子!来世再不许嫁人,知道么!” ……她与他,谁是醋缸子,还说不准咧! 半月之后,广德帝依言出巡了。 自从送走皇帝的那一日起,沈宁总是感觉心头空落落的,即便一些东聿衡让她代理的寻常政务与后宫琐事让她十分忙碌,但她还是总会不停地思念,疯狂地想他。 有时她也会自嘲自己是愈发活回去了,明明曾经的自己可以坚强地一个人生活,可如今的自己一日也不愿离开他胸膛的温暖。 假死出宫时,她认为已爱他颇深,可是没想到,这份爱竟一直不曾停止,反而随着时光的增长更加浓郁与沉淀。 她现在似乎有些懂了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 东聿衡离去四月之久,才重返皇城。 后宫中还有人奢望皇帝带几个美人回来,然而绝望地发现他依旧只身一人。 沈宁凤心大悦。 这几年她嘴上说不学,实际也与水易学了一些房中秘术,重逢当夜她使出浑身解数,将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 一夜颠鸾倒凤。 云雨即罢,沈宁枕在东聿衡的臂上犹带笑容地沉沉睡去,东聿衡低头凝视着许久未见的娇颜,轻轻为她抚开碎发,满溢柔情的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光芒。 又隔一月,东聿衡下旨提拔了几名官员。沈泰任从一品尚书令一职,沈昭任从二品光禄大夫,丰宝岚任正二品兵部尚书,孟礼任从三品黑甲军副统领,还有李子轩也将召回长阳担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职。 虽然其中还有他人,但沈宁听到这些人的变动,隐隐有些古怪感觉。 再隔几日,夜里东聿衡自工房回来,沐浴过后由着她半跪在身后为他拭发,他拿出一些上禀的信件,全是有关大皇子与二皇子的近况。 沈宁心不在焉,正想开口,却听得东聿衡先说道:“哼,这两个小子,果真不该在皇城里待着,早知如此,朕早把他们扔出去了事。”话虽如此,言语中却透着满意。 沈宁也自是知道他们许多情况的,听说南疆海军多数是由皇太子亲训而成,并且在南疆一带深得民心;而身在阿尔哚的二皇子,竟也组建了一支由克蒙武士组成的鹰卫马队,用来击杀游牧民族的流匪强盗,队伍十分强悍。 “你是不是很骄傲?”沈宁轻笑。 东聿衡扬唇,摇了一下头。 他沉默片刻,又道:“今年过年,朕想热闹热闹,便把他们一齐召回来罢,子陵许久没回长阳了,朕也有些想念。” 沈宁缓缓停住了动作,半晌她紧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东聿衡稍稍转头,一脸不解,“宁儿问这话是何意?” “你不要糊弄我。”沈宁下榻站到他的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么多决定? 东聿衡张了张嘴,也知道再瞒不过她多久,只得叹息一声道:“朕,在回程的途中,忽感胸闷气短,无尘与张德顺都诊了脉,说是那怪病。” 沈宁的心顿时狂跳如雷,她抿了抿唇,直直看了他半晌,却是说道:“要不是你现在有病在身,我一定揍你!” 东聿衡挑了挑眉。 “你做什么要瞒着我?无尘不是说他开出的一种药方已可治愈这病了?” 原本在福亲王患病时,无尘就想拿这药方试一试,可福亲王一看方子里有诸多毒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无尘靠近,甚至拖着病体在东聿衡面前长跪不起。东聿衡没法子,只得作罢。沈宁因这件事恨上了福亲王。因为他如果尝试了无尘了方子,再到东聿衡时也有底气一些。 “嗯……”无尘也曾说过,此药方初次尝试,恐怕毒药剂量不能拿捏。这些话他并没有告知沈宁,“朕知道,朕只是防范于未然。” “屁防范于未然。”很久不说粗话的沈宁今个儿也破了戒。 东聿衡哭笑不得,这就是他母仪天下的皇后说出来的话。 “你再做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打你屁股!”他分明是在帮她铺好后路。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诚然不假。广德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被打屁股的一天。 只是他见沈宁并不惊慌失措,心底松了一口气。 “走了。”沈宁拉起他。 “做什么去?” “让无尘看病!” “朕白日才宣过他。” 沈宁又狠狠瞪他一眼,“那就再看一次!” “……” *** 有些出乎皇帝意料,沈宁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坚强,她不仅不曾哭闹,反而只当寻常疾病监督着东聿衡的吃药调养与休憩,即便他偶尔发病,她也能毫不慌乱地处理一切。 东聿衡本是个意志刚强的,虽说生命攸关,却也从不见软弱之色。 许是发现得早,无尘与张德顺配的寻常药物起了作用,直至年关,东聿衡也表现得如常人无异。因此两人也一切照旧,只是本是百无禁忌的闺房之乐被沈宁严格地规划起来,半月之内,顶多三回。东聿衡对此很不满。 东明奕与东明晟都奉旨回了长阳,沈宁只中规中矩地见了东明奕一回,看他神色如常也就放了心。她单独见了东明晟一回,这时的东明晟也已没有了一丝青涩之气,面貌依旧俊美,却显得十分稳重平和。沈宁与他常通信件,见到真人如此也颇为欣慰。 “你想回长阳来么?” 东明晟犹豫了一下,说道:“儿臣自是想回来孝顺父皇与母后。” “但你也有些舍不得阿尔哚了?” “这……是。”东明晟点了点头。 沈宁一笑,“儿大不由娘,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母后也觉得阿尔哚更适合你。”如果东明奕登基,他在长阳总会受他猜疑,身在塞外反倒还自由自在。 “多谢母后。” “对了,你的王妃,母后也不帮你挑了,你看中哪个,便选哪个,但我希望你只有一个王妃,再无其他侧妃妾室,好么?”沈宁只对东明晟这样要求,她是真正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云妃前阵子为三皇子选了正妃与侧妃,她也不置一词。 “儿臣都听母后的,只是母后连儿媳也懒得替儿臣挑么?”听到这样久违亲密的话语,东明晟反而笑了。 沈宁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别人想要这样的自由都没有。” 两人对上视线,相视而笑。 过了年后,东聿衡并不让两个皇子离去,将他们留在了长阳上朝议政,甚至连黄陵也一并留了下来,即便南疆传来骚动也置之不理。 清明过后,东聿衡突然病情加重,昏倒在御书房中。 一向自傲医毒之术的无尘也迟迟不敢用那药方,不停地修改着剂量,但在他昏倒之后,他明白不可再拖了。 东聿衡听罢点了点头,当日召见了东明奕与东明晟,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病情。 两兄弟震惊异常。东明奕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对父皇妒过恨过,但直视父皇的生死之忧,他才发觉自己依旧敬他如昔。 “如若失败……太子便继承大统,为东氏皇族守着大景江山。”东聿衡瞟向万福,万福双手将一份圣旨举过头顶。 “诏书朕已拟好,届时万福会奉朕的旨将此诏当朝宣读。” “父皇!”东明奕跪了下来,眼眶微红。 东聿衡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子,“为帝者,有所为,有所不为。切记百姓是大景根基,要时时谨记善待子民,断不可因私欲误国。”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东明奕磕了个头。 “二皇子当与皇弟们辅佐你的皇兄,一齐保东家江山万代。” “儿臣遵旨,”东明晟也跪了下来,“父皇鸿福齐天,定能无恙!” “朕也不知凶吉如何,朕看无尘胸有成竹,大抵也无甚大碍,即便失败,你们兄弟若患此病,也能多一分把握。” 见东聿衡分明患病还想着他们,兄弟两个鼻子一酸,他们怎会认为父皇对他们毫无父子之情。 东聿衡并未对他们交待沈宁的事。因为他已为她处理好了一切,万福手中还有一份圣旨,可以让沈宁在东明奕图谋不轨时废了他改立东明晟,还有黄陵、沈氏家族、丰宝岚、李子轩、游知渊都可齐保沈宁坐稳太后之位,不必担心后宫朝廷对她施压。 东聿衡借由游春去了避暑山庄,让太子与慎亲王暂领监国。 东明奕却跪在父皇面前执意陪同,东聿衡思量再三,点头同意。 陪同前往除了沈宁,还有东明晟和丰宝岚。 到了行宫后,东聿衡服下那一帖药,整整昏迷了三日,正在丰宝岚抡着拳头逼问无尘之际,东聿衡总算清醒过来。 自他昏迷后一直面无表情的沈宁这才虚软地坐在地下,掩面又哭又笑。 然而当天夜里,东聿衡却不停咳嗽起来,掩唇的锦帕上吐了口口黑血。 无尘匆匆赶来,把了脉之后,顿时明白毒药分量重了,他虽治愈了怪病,却中了剧毒。 解毒虽是无尘的强处,但这在体内混合的剧毒却也是头一回见,他或许两三日就可配出解法,但他心知东聿衡等不到那时候了。 “对了,我听说你不是有一种丹鱼丸,是用来保命吊气的么!”无尘突地大声道,“你快把它吃了,我一定尽快制出解药!” 万福一听,浑身一颤。 沈宁也早知道自己曾在牢中吃下的就是丹鱼丸,如今一听,再克制不住压抑许久的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东聿衡此时吃了药止住了咳,他虚软地躺在床上,无奈地道:“别哭了……”话音未落,却力不从心地晕了过去。 他再清醒时已是日头当中,可是床前的人儿还如几个时辰前一般眼泪直流,眼儿已红肿得不像话了。 东聿衡太心疼了。他曾经嫉妒沈宁的泪水只在李子祺面前而流,可如今见她为他哭得肝胆寸断,他一颗心几乎也要碎了。 “再别哭了……” “是我、害了、你!”沈宁抽噎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用它救了你,是朕……最正确的选择。” “聿衡,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沈宁扑到他的身边,才擦干的脸颊又沾满了泪水。 东聿衡缓缓地为她擦去眼泪,凝视着她道:“人总有一死,朕已经圆满了,能与你相知相守,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他知道自己即将离世了。 “聿衡……” “下辈子,我一定比你长寿,看着你走,不让你受这份痛苦。” 沈宁哽咽不能语。 “下辈子,只有你跟我,咱们再生一大群孩儿……” 第128节 沈宁执着他的手,抽泣着点了点头。 “可是……我的宁儿这辈子怎么熬啊……”东聿衡说着,眼中竟有些湿润了,“我的宁儿梦里还叫着‘妈妈’,说着‘抱歉’,我想自私,却又舍不得让我的宁儿这辈子这么苦……” 沈宁无声地颤抖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此时东明奕与东明晟匆匆送来止咳的药汤,站在门边见到这一幕止步不前。 东聿衡没看见他们,右手慢慢地自腰带里拿出一样东西紧握在手中,另一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宁儿,我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你别怪我。” 沈宁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才流着泪道:“我不怪你,我爱你,能与你在一起,我也此生无憾了。” 东聿衡的眼角滑落一条泪痕,他哽咽道:“我只憾,与你相守的年岁太短了,宁儿,匆匆的年岁太短了……”他说着,张开了右手,沈宁泪眼迷蒙地望去,手心里的却正是黑玉福祸兽! “永别了,宁儿……”他握着她的手伸向福祸兽。 “聿衡,不!”沈宁惊慌间想抽回手,但不知哪来的力气的东聿衡将黑玉塞进了她的手中。 就在沈宁接触玉的一瞬间,黑玉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一切因此刻结缘。 “不——” 沈宁感觉自己的声音从天边传来,耳际还回响着“永别了,宁儿!” 她瞬间消失在大景的空气中。 “父皇!” 东明奕与东明晟亲眼目睹这一幕,失控大喊出声。 东聿衡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景皇朝圣武英睿广孝皇帝东聿衡驾崩,享年三十七岁。在位二十七年。 帝三岁能识,四岁而诗,天资绝伦,博览群书,文韬武略。法度之行,礼乐之盛,田畴之制,详序之教,拟之先王未备也;躬亲行阵之间,战必胜,攻必取,天下莫不以为武,四夷万古所不及以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 帝战云州,遇睿贤皇后沈氏,后宫独宠,六宫粉黛无颜色。帝崩行宫,睿贤皇后伤心而薨,追随而去。 ——《景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撒花,撒花~~~ 但这个不是故事的大结局哟,这算是万千的古代篇,新地图跳到现代啦啦~(≧▽≦)/~ 因为古代篇和现代篇文章基调不一样,所以决定另开新文,大家要继续支持哟,新文评论,收藏一个都不能少啊! 有亲说我是女主的亲婆婆,我仔细想了想,果然我是男主的亲妈啊,所以现代篇立志做女主亲妈,把女主在古代不能得到的,自我克制的一样样补回来~~吼吼吼~~~ 书香门第【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