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公子》 第1章 《清末四公子》 作者:高阳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名宦丁日昌清末,广东有非以科第起家的两名宦,一为张荫桓;一为丁日昌。 丁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出身廪生。秀才的正式名称叫“生员”。生员有诸般名目,故称“诸生”。分为四等,廪生、增生、附生,及初“入学”,亦即新秀才之称为附学生员。廪生定额甚严,因为可自公家领取津贴,而这份津贴是要本事挣来的。秀才有岁试,分为六等,起码要考列三等,才能保持食廪的资格。此外廪生还有好些特权,譬如童生考中秀才,报到时须廪生作保,证明他并非冒名。这一来自须致送谢礼。至于地方有事须求助于读书人,亦往往委由廪生策动,因为廪生的资格较深,无形中成了秀才之中的首脑。 洪杨乱起,潮州府办团练,丁日昌就是负责人之一,以军功得授江西万安知县,参曾国藩幕。丁日昌年轻时在上海住过,见过洋人及西洋来的“奇技淫巧”,在那个时候,就算很难得的人才了。因此当李鸿章奉命援沪时,特地檄调丁日昌主管军火,以上海道创办江南制造局,为李鸿章“用沪平吴”极重要的助手。 由于李鸿章的提携,丁日昌由上海道升调两淮盐运使,转江苏藩司,旋升巡抚。抚辑流亡,诸废皆举,颇有政绩。但江苏人,特别是苏州一府的京官,对李鸿章及其一系,怀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李鸿章动则发牢骚:“吴儿无良”。丁日昌在吴虽有惠政,仍不免遭受嫉视。如叶昌炽著《藏书纪事诗》,于两宋以来藏书家,稍稍知名者,无不搜罗,而独缺丁日昌,其为有意摒斥,不言可知。 丁日昌的藏书是很有名的,藏书楼名持静斋。贵州独山莫子,曾为辑《持静斋书目》四卷。不过,丁日昌的收藏,不免巧取豪夺。他之开始藏书,始于上海道任内。当时上海最有名的藏书家,为以营运沙船起家的郁氏。同治上海县志:“郁松年字万枝,号泰丰,恩贡生;好读书,购藏数十万卷,手自校对,以元明旧本,世不多见,刊《宜稼堂丛书》。接记载,郁氏藏书间接得自‘百宋一廛’。百宋一廛者,黄丕烈的藏书楼名。黄丕烈苏州人,字绍武,别号荛圃,乾隆戊申举人,不知缘何致富,故好宋本书成癖而终能成为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所谓‘百宋一廛’,意谓一廛之中藏宋版书百种。又有一室名,谓之‘陶陶居’,以藏有北宋南宋两部陶诗而得名。” 但黄丕烈的藏书,身前即已流出,由长洲汪家所购藏。潘祖荫《藏芸书舍宋元本书目跋》:吾郡嘉庆时黄荛圃、周香严、袁寿阶、顾抱冲,所谓四藏书家也,后尽归汪阆源观察。荫之姑母归观察之子珠林比部德英,荫少时至汪氏山塘所居,其堂宇轩敞,树石萧森,堂中悬楹联:“种树似培佳子弟,拥书权拜小诸侯”。阮文达隶书,阮与汪故有连,三十年如在目前也。咸丰庚申以前,其书已散失,经史佳本,往往为杨致堂丈所得。兵燹以后,遂一本不存,今从其家得宋元书目钞本,富矣精矣,真不减东涧、沧苇,盖皆荛圃、涧诸老为之评定,故绝无伪刻。 汪家的藏书楼名“藏芸书舍”。汪闱原名士钟,其父名文琛,开一家益美布号而致巨富。文琛风雅好藏书,自号“民部尚书”。其子士钟由富而贵,故得与潘祖荫姑母家联姻。据叶昌炽说:汪氏之书散出,“长编巨册皆归菰里瞿氏,归杨氏者畸零”。瞿氏为常熟铁琴铜剑楼主人,“杨氏”即潘祖荫文中所说的“杨致堂丈”。致堂名以增,山东聊城人,大挑出身,道光二十八年继潘祖荫的祖父锡恩为南河总督,以其世谊,故潘祖荫称之为丈。 南河岁修费四百万银子,所以南河总督为有名的肥缺。杨以增复于咸丰三年兼署漕督,以迄六年下世。前后在任九年,宦囊极丰,乃于聊城筑海源阁藏书。洪杨以后,各地藏书家大都遭劫,惟杨氏得免。瞿氏亦赖子孙善于守藏,巍然与海源阁并称为“南瞿北杨”。 洪杨以后,故家零落,雄于资者以贱值得收精椠,所以崛起好些后来居上的大藏书家,其尤著者,为湖州陆心源。其人极伧俗,李莼客记云:有湖州举人陆心源。入赀为广东督粮道,贪秽者闻,被劾开缺。闽都李鹤年奏调福建,委署粮道,遂尊闽事。招摇纳贿,屡与巡抚王凯泰竞,去年凯泰乞病,亦以此也。及潘入觐,颇为当路者言之,心源复被劾开缺。鹤年怒,逐亦因事劾,有诏查办。告病还苏,而心源亦归湖州矣。心源好为诗古文而不工,多蓄金石书画以为声誉,其乡人言其险薄鄙诈,劣迹甚众,一郡皆不齿之。然四库所著录及存目者,闻仅少三种云。 翁同日记中,对陆心源,亦有精到的批评:“陆存齐观察送字画皆未受;著书甚伙,貌则其俗。”又:“陆潜园书来,历叙宦迹,官兴甚浓。”大致此人是贪官兼市侩,但本事是有的,鉴赏的眼力甚高,除版本外,收藏的字画甚多,著有《穰梨馆过眼录》。据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江兆申兄说,此书虽述而不作,但所收录,殊少赝鼎,所以参考价值极高。现由学海出版社精印发行,附带介绍。 陆心源自道心仪顾炎武,所以文集名为《仪顾堂文集》,又有《仪顾堂题跋》等,共计著书九百四十余卷,总名《潜园总集》。只是若非门客所撰,即有蓝本可供剽窃,真是盗名欺世之士。 陆心源购书,有如趁火打劫。日人岛田翰著《宋楼藏书源流考》云:捆载书于郁氏,当时所购去,今案其目,总四万八千余册,三千二百元。况丧乱之余,世家巨室之藏,星散云飞,等于废纸,而心源举群有廉获之:若元本玉海值五十元,汴刻唐书值三十二元,天水蒙古且然,余可知矣。 当陆心源购郁氏藏书时,丁日昌正为江苏的显宦,论势自不相敌,所以购郁氏之书,虽已大捡便宜,犹觉不能称心如意,因而撰文丑诋丁日昌,其言如此:禹生介绍应敏斋廉访至郁氏阅书,自取架上宋元刊本五十余种,令材官骑士担负而趋。时泰峰已故,诸孙尚幼,率其孀妇追及于门,禹生不能夺取,其卷帙少者自置舆中,其卷帙多者,仅携首帙而去。后经应敏斋调停,以宋刊世彩堂韩文、程大昌禹贡论、九朝编年、毛诗要义、仪礼要义、金刊地理新书等十种为赠,余仍返璧。 应敏斋名宝时,官至江苏臬司,有能吏之名,人品则至少要比陆心源高明。丁、陆因购书成隙这一重公案,岛田翰有公平的论断:心源时在闽,其自闽归,毛诗要义等精椠既为禹生所得,故大之。予闻禹生开府江苏,精明慈惠,御吏严而爱民如子,吴民至今德之;盖强夺则或有之,未如是之大甚也!而心源狺狺曲成之,岂知其源流将因宋元本数种而起,既伤友好,又欺后世,适成其为市道之薄,何有于讲学也! 第一章案中有案(1) 丁日昌官至福建巡抚,光绪初年即乞体归隐。光绪八年三月,以因受李鸿章委托,办理捐赈,为人侵冒,愤而致死。翁同与他有金兰之契,以兄事之,丁死后,翁作联相挽,联云,“政绩张乖崖,学术陈龙川”之语,足定其平生。 乖崖为宋朝张咏的别号,《宋史》卷二九三,《张咏传》:出知益州,时李顺乱,王继恩、上官正总兵攻讨,缓师不进,咏以言激正,勉其亲行,仍盛为供帐饯之,酒酣,举爵属军校曰:“汝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荡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正由是决行深入,大致克捷。继恩帐下卒缒城夜遁,吏执以告咏,不欲与继恩失欢;即命絷投眢井,人无知者;时寇略之余,民多胁从,咏移文谕,以朝廷恩信使各归田里,且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吾化贼为民,不亦可乎?” 丁日昌在江苏的政绩,与此相仿,“化贼为民”其事至难,但来至易,惟在曲体人情,务期温恤。至于奇*书*电&子^书处骄兵悍将,而欲其能激发天良,克敌致果,此则必须有高明的手腕,丁日昌之最可佩者在此。 陈龙川为陈亮,入《宋史儒林传》,类书撮叙其生平云:宋永康人,字同甫,工文词,才气超迈,喜谈兵,周蔡以为上客,得交一时豪杰。隆兴初,上中兴王论不报。尝以豪侠屡遭大狱,几濒危殆,乃益力学著书。其学自孟子后,独推王通,自立其文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淳熙中,更名同,请阙上书,极言时事。孝宗将官之,亟渡以归。感帝知遇,至金陵视形势。复上疏,欲激孝宗恢复,仍不报。光宗策进士,问礼乐刑政之要,亮以君道师道对。光宗大悦,擢为第一,授签书健康府判官,未赴卒。著有《三国纪年》、《欧阳文粹》、《龙州文集》、《龙川词》。 按:王通即文中子,为学以经世实用为主。清朝学术,在乾隆以前,以文网甚密,故识时论政之著作,相率视为禁忌。龚定庵诗:“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虽不免牢骚,多少也是实情。 及至嘉道以后,谈实用之学者逐渐兴起。士大夫之有识者,不复以为四海之内,即是“天下”,九洲万国,茫无涯际,以魏源的《海国图志》为始,一方面希望吸收新知;一方面正视现实,经世之文,粲然可观。 由道光中叶起,谈漕运,谈盐法,谈水利,类皆能针对时弊,稽古通今,风气为之一变。 第2章 洪杨之变,竟能戡平大乱,一时中兴名臣曾、胡、左、李,讲学问,讲文采,皆为一时之冠,但不论用兵施政,绝无丝毫书呆子的味道,这亦正就是嘉道以来,讲究经世致用之学的效验。 丁日昌的遗文,只不过“抚吴公牍”一部。所谓“学术陈龙川”,自不免溢美。但在公牍中讲学问,亦自有其从平淡中见深刻的一面,如严禁“琐语淫词”的札文:淫词小说,最易坏人心术,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版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共著述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盗案奸情,纷歧迭出,殊不知忠孝廉节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害,一二人道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 这些见解,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自不免迂腐之讥。但在当时,确有一部分是真知灼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此则太史公所谓“侠以武犯禁”,至今犹然。但所禁之书,诚如《谭瀛室笔记》所论:其中颇有并非淫秽者,且少年子弟,虽嗜阅淫艳小说,奈未知其名,亦无从遍觅,今列举如此详备,尽可按图而索,是不啻示读淫书者以提要焉。夫亦未免多此一举矣! 所评可谓中肯。所刊禁书名目确有颇不合理者,如《红楼梦》不在其列,而续书如《红楼重梦》等七种,一律查禁,自难餍服人心。甚至袁子才的笔记《子不语》亦在禁书之中。此书中固有冶艳的笔墨,但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何尝不然? 丁日昌的查禁“淫书”是出了名的,可能他的子弟中,曾受其害,故深恶痛绝。丁日昌有五子,长名惠衡,是捐班的知府,曾为丁日昌带来很大的麻烦。《清史列传》卷五十五本传:(同治八年)九月出省查勘水灾,有族人都司丁炳,同日昌家丁冶游,与水勇徐有得忿争,游击薛荫榜巡夜,棍毙有得,日昌奏请褫治薛荫榜,丁炳因自请议处。上以日昌虽事前公出,究属疏于防范,下部议处,案交总督马新贻提讯。 不久,马新贻又接到第二道上谕,显示案中有案:兹据该抚奏称:续查案内有伊侄监生丁继祖同住,开闹先回,并风闻伊子分发知府丁惠衡,一并在内,经署臬司杜文澜督审,均称伊子并未在场,请将丁惠衡、丁继祖分别斥革,彻底根究,并自请革职治罪各等语。此案营弁人等,滋事酿命,丁日昌之侄监生丁继祖,既经同往,着即斥革,交马新贻归案审讯,伊子丁惠衡,是否同往?着于到案时一并交马新贻审明虚实,分别办理。丁日昌咎只失察,前已交部议处,所有自请治罪之处,着毋庸议。该部知道。新疆回乱有关,真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第一章案中有案(2) 原来此案还牵涉丁日昌的子侄在内。因此,一桩寻常命案,马新贻特派地方大僚会审,计有江宁藩司梅启照、江安粮道王大经、署盐道凌焕、候补道孙衣言,复调江苏臬司应宝时与审。丁继祖自行投到,丁惠衡却未到案。五堂会审之后,马新贻亲自提审,直到第二年六月间,方始复奏,审出的案情是:缘薛荫榜籍隶安徽全椒县,由军营保举两江补用游击,在苏州亲兵营当差,委派巡夜。已死徐有得即徐洪才,系太湖水师后营右哨勇丁,彼此素不认识。同治八年八月二十六日,徐有得与同哨勇丁刘步标,因哨官王有明患病请假,随同驾船赴苏就医。王有明移住客寓,令徐有得、刘步标与舵工尚邦发看船,适刘步标叔侄刘崇豹至苏探亲,刘步标留其暂住船内,九月初一日二更后,徐有得、刘步标、刘崇豹探知善长巷胡二家,系属妓馆,同去玩耍,正在楼上闲坐,已革都司丁炳,已革监生丁继祖,同家丁范贵、周兴亦赴胡二家闲游。范贵先行进,上楼窥探,徐有得喝阻,致相争闹,经周兴、胡二劝解。丁炳、丁继祖随后走至,因见徐有得嚷骂,恐致闹事,喊同范贵等回归。彼时正值薛荫榜带同亲兵胡永岳、丁玉林巡夜,闻闹进内查拿。询知徐有得等系勇丁滋事,各责军棍四十,徐有得倔强不服,又令丁玉林重责,未记其数,薛荫榜斥逐走散,徐有得受伤较重,行走不便,舵工尚邦发在船闻信,着人背回,当用黄纸烧酒敷贴。次日刘步标、刘崇豹伤俱渐愈,徐有得伤痕较重,饮食少进,延医陶鹤鸣医治,服药无效,至初四夜身死。哨官王有明报称徐有得病故,棺殓送回,经抚臣丁日昌访闻,将薛荫榜、丁炳奏参斥革。 以下叙接办本案的经过:哨官王有明报称,徐有得病故,棺殓送回。经抚臣丁日昌访闻,将薛荫榜、丁炳奏参斥革。奉旨交臣审办,一面发交臬司讯供看管,听候提究。旋据太湖营副将田名魁,以哨官王有明业已病故,将徐有得尸棺送县候验,刘步标等解司讯办,督饬府县开棺查看,徐有得尸已腐烂,无凭相验。复经抚臣丁日昌续查丁属滋事情形,疑有伊子丁惠衡同在。据署臬司杜文澜审讯,只有丁继祖在内。丁惠衡并未在场。奏奉谕旨,将丁继祖斥革归案审讯等因,遵经饬提人证,据江苏按察使应宝时查明,丁惠衡远出未归,一时未能到案,而通案人证又未便久稽,当饬江宁布政使梅启照等,提集众证,会同严审,均并是夜丁惠衡实未同往,再三究诘,矢口不移,分别议拟,详解勘讯。臣查薛荫榜带勇巡夜,适遇勇丁在妓馆滋事,各予棍责,本系分内之事。勇丁徐有得于被责四日后殒命,当时臀腿受伤,他处并无伤痕,质之同被棍责之刘步标、刘崇豹,及船工尚邦发,医生陶鹤鸣,供俱相同,其为棍责臀伤毫无疑义,自可毋庸检验,以免尸遭蒸刷之惨。惟薛荫榜以惩治游勇之法,任意重责未能详慎,实属咎有应得。至丁惠衡是否同往一节,查抚臣丁日昌平素治家过严,嫉恶殊甚,因有丁惠衡跟丁范贵在内,不肯含糊了结,是以奏请审办。现经臣提集九年七月,日昌奏言:臣公出时,嘱臣子丁惠衡约束亲丁,乃敢任听闲游滋事,迨臣访闻有丁惠衡跟丁范贵在内,疑伊亦在场,当时忿怒所逼,欲以家法处死。丁惠衡畏死潜逃,至今半年之久,犹复惧责不归,致臣九旬老母寝食难安。请旨将盐运使衔知府丁惠衡即行斥革,将臣交部严加议处,以为辜恩溺职者戒。 应讯人证,当堂驳诘,反复参观,不特丁炳等坚称并无丁惠衡在内,即被责之刘步标、刘崇豹等,亦未能于丁炳、丁继祖、周兴、范贵之外,再指一人,是丁惠衡并未在场,已属可信。 此奏反复强调的是,丁惠衡并未在场,已令人兴起“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再看丁日昌的奏折,更知别有缘由。 两奏参看,实情昭然若揭,当时确有丁惠衡在场,纵未指使,巡夜的薛荫榜为了趋奉“抚台大少爷”,才下毒手,是可想而知的。丁日昌初无袒护之意,无奈祖母心疼孙子,纵容潜逃,亦是可想而知的。《清史》稿说丁日昌孝友过人,抚吴之日,迎养九十岁老母黄氏于署中,慕如儿时,又亲为其兄煎药,所以对丁惠衡,丁日昌遭遇了极大的难题,行法则伤亲友,孝母则不免徇私,更是可想而知的。 此案自应宝时至马新贻,皆不免枉法。而枉法的动机,似有可原之处。此中是非,无法深论。但我有一点发现,自信不虚,即马新贻的被刺,实以此案为导火线。 马新贻被刺,在此案定谳之后一个多月。清朝有所谓“四大疑案”,马新贻被刺即为其中之一。不久,上海演出一出新剧,即名“张汶祥刺马”,说马新贻渔色负友,张汶祥为友复仇。又有一说,马新贻与新疆的回乱有关,实皆谰言。殉公而又蒙谤,不平孰甚!因此我在写《慈禧全传》,曾细述真相。如今更可作一补充,为读者一谈马新贻被刺的近因。 先总括一句:马新贻之被刺,意味着湘军之夺回两江。换句话说,马新贻是湘军与淮军全面明争暗斗下的牺牲者。曾国藩本来是“诸葛一生惟谨慎”的人物,不但熟读史书,时时有功高震主的警惕,而且亦深明盈虚消长之理,所以别署“求阙斋”。凡事忌满,处处谦抑。在他当穷翰林时,做梦亦不曾想到过,居然有一天会封侯拜相,节制五省,征兵筹饷,任官施政,朝廷明白诏示,不为遥制。这样的权柄,是清朝开国以来,除了康熙末年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以外,谁也不曾得过的。当然,吴三挂、年羹尧也曾有过,但由僭越而来,非朝廷授权。而吴三挂、年羹尧的下场,对曾国藩则是两面再也清楚不过的镜子。 可是曾九帅——曾国荃之独成大功,则曾国藩很明白,是他一手所强致。以他求缺的本心来说,是过分了一些,所以内心特感不安。金陵未下,便已决定了裁抑湘军的基本宗旨。他说过,“办大事以觅替手”为第一,因而扶植李鸿章与淮军来代替他与湘军。金陵一下,立即着手裁撤湘军。同时对曾国荃的前程,持一种消极的态度,绝不鼓励他往上爬。 相形之下,李鸿章却真是飞黄腾达了。但他所苦者,“班底”中缺乏全面的人才,部下只有一个刘秉坤是翰林,在资格上可望成为督抚。此外就是一个丁日昌,才具有余,资格又不足。因此,李鸿章必须在平辈中去找助手,条件有三:第一,至少两榜出身;第二,具方面之才;第三,能听他的话。 第3章 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的翰林,他这一科得人甚盛。而清朝的士大夫又最重师门与年谊,是故李鸿章要找助手,当然是从他的同年中去物色。 照我的看法,李鸿章最初心目中有三个人,丁宝桢、沈葆桢、郭嵩焘。但丁、沈都是有个性而不甘居人之下的,李鸿章只可用手段结为奥援,却不能指挥如意。郭嵩焘先为李鸿章所罗致,后来由于亲戚关系,转入左宗棠的系统,去当广东巡抚。左郭搞得凶终隙末,交谊不终,那是后话,在当时,显然亦不能为李鸿章所用了。 最后,李鸿章看中了马新贻。马新贻字山,丁未进士,一直在安徽做官。他是回教,先世在明朝初年以军功拨在山东卫所,落籍山东曹州府菏泽县,已四百余年之久,除了宗教以外,一切的一切都与西北的马家不同。以后张汶祥诬以与第一章“刺马”一出(1) 由浙江巡抚升闽浙总督,改调两江,马新贻一贯以裁抑骄兵悍将为首要任务。而所谓骄兵悍将,大部分是曾氏兄弟一系的湘军。为薛荫榜棍责殒命的勇丁徐有得,属于太湖水师营,而为曾国藩所一手设立。《清史稿李朝斌传》:曾国藩奏设太湖水师,以朝斌将,令赴湖南造船募勇。二年,成军东下,会诸军克江浦浦口,连破草鞋燕子矶敌屯,战九洲,功最,赐黄马褂。朝斌一师,原为规复江浙而设,九洲既克,会黄翼升淮扬水师,同援上海。由长江直下,与总兵程学启会师夹浦,督水师百艘,攻沿湖敌垒,下之进破澹台湖敌垒,直逼苏州,破盘门外敌垒。时李秀成率众七八万夺宝带桥,朝斌会师合击,血战挫之,敌始退。破援敌于叶泽湖,截窜敌于觅渡桥,会克五龙桥敌垒,分攻葑门阊门,昼夜轰击,李秀成先逸,余党以城降。李鸿章奏捷,言朝斌迭次苦战,谋勇兼优,予云骑尉世职。是年冬,会陆师剿敌江浙之交,克平望镇,又破敌九里桥,署江南提督。 三年,偕程学启会攻嘉兴,朝斌水师由官塘进破其七垒;湖州援敌,图窜盛泽,以牵围师,为朝斌所扼,不得逞,遂克嘉兴,实授江南提督,进窥湖州,由夹浦逼长兴,敌众数万,依山筑垒,杨鼎勋、刘士奇等与之相持,朝斌水师登陆袭敌后,次击之,益毁西北沿岸敌垒,乘胜克长兴,复湖州,被珍赉。五年,推驻苏州,军事甫平,江浙湖荡,盗多出没,捕巨匪卜小二,诛之,辖境晏然。 裁兵必然引起治安问题,千古一辙。曾国藩的裁湘军,更有在无形中形成的一项特殊规定,即不准回湖南置产。曾国荃从克复安庆,打到金陵,部下发财的不计其数。曾国荃本人亦颇成问题,每经一战役,必回湖南一次,求田问舍。有一次在老家造一大宅,规制拟于王府。曾国藩得报大惊,勒令拆除。凡此皆见于曾国藩的“满小姐”崇德老人曾纪芬的年谱。 及至金陵克复,“天王府”的积聚,化为乌有,若非匿藏伪玺,可能惹起不测之祸,连“天王”的金印,恐亦不会呈缴。我曾考查过这一段史实,所谓“先登十将”,首登者确为黔将朱洪章,而奏报为李臣典,膺五等爵之封,即以李臣典入城后,首先占领天王府,置于严密控制之下,自午至翌晨,然后一火而焚之。或者即以此一段功劳,为“九帅”所赏识,故列以为首功。李臣典则以纵欲过度,大热天饮食不节,恣意而为,结果得病不治。判断他的病是所谓“夹阴阳寒”。 及至湘军被裁,不发生遣散费的问题,因无不腰缠累累,不在乎区区几“关”的饷银。但一年半载以后,问题丛生,有的坐吃山空,流而为盗;有的在金陵置产营生,而不免有强买强卖情事。马新贻在李鸿章支持及曾国藩默许之下,用军法整饬,毫不容情。如《李朝斌》传所叙,巨盗卜小二,实即散兵游勇所奉的首领。 自湘军被裁,淮军兴起,双方即颇不睦。薛荫榜安徽全椒人,自为淮军,故对属于湘军系统的太湖水师营哨丁,假借军法,毙于杖下,彼此间的感情可想而知。薛荫榜为祸首,而马新贻奏报定识的处分是:已革游击薛荫榜委派巡夜,因太湖水师营勇徐有得等,在开设妓馆之胡二家滋闹,拿获棍责,尚无不合。惟因徐有得倔强不服,任意迭责,以致伤重殒命,实属决不如法,未便照邂逅致死律,勿论。已革游击薛荫榜应请依“官司决人不如法因而致死者杖一百”律,拟杖一百。业已革职,应毋庸议。惟该员年轻喜事,性情浮躁,应即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观此,袒护之迹,殊为明显。而所谓“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其实乃是保护薛荫榜。否则,薛必死于湘军之手。 在湘军的想法,他们之为淮军所扼,都由于两江总督不是“自己人”。同时亦认定金陵既由湘军所克服,两江总督理应由湘军统帅担任。当时的湖南人,一提到“老帅”,总说:“两江总督太细啦!”言下应该分茅列士,封王就藩才足以酬庸。如果“老帅”不在两江,自然是由“九帅”接任总督。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督两江,都自然而然地会被湘军视作眼中钉。尤其是马新贻,升迁调动的过程,看起来恰如天生是曾国荃的对头,以致结怨更深。 在仕途中,马新贻、曾国荃的荣枯,确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同治二年,浙江巡抚左宗棠擢升闽督,以曾国荃继任,是遥领的一个虚衔,及至同治三年夏天,金陵克复,曾国荃大功告成,封了伯爵,应可到任了,不意却于九月间,因病免职,而由马新贻自安徽藩司升任。 同治五年正月,曾国荃复起,授为湖北巡抚,督抚同城,向来相克。曾国荃与鄂督官文不和,互相参劾,官文于是年十一月内召,去当他的本职文华殿大学士,暂署直督。但曾国荃亦于同治六年十一月去职。这是两败俱伤,却为李鸿章弟兄及马新贻制造了机会。其时曾国藩回任两江,李鸿章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主持剿捻。官文缺出,李鸿章实授鄂督。鸿章之兄瀚章为湖南巡抚,依回避之例,必得改调,而一时无缺,只好留在湖北为其老弟“看家”。 到了这年冬天,四川总督骆秉章出缺,以闽督吴棠继任。马新贻如左宗棠之例,由浙抚擢闽督,李瀚意继马而[奇書網整理提供]为浙抚。此正曾国荃黯然卸任之时。 同治七年七月,曾国藩调直督,两江竟由马新贻接替,闽督则以英桂实授。曾国荃不独未能到两江,连闽督亦轮不到。而中兴名将李鸿章开府武昌,左宗棠雄镇西陲,十月间且加衔太子太保,惟独曾国荃寂寞江乡,此情自所难堪。 马新贻原籍山东曹州菏泽,其地即水浒的梁山泊,民风强悍,铤而走险,视为常事。马新贻的个性,亦为刚直一流,对捕盗一事,格外致力,《清史稿本传》:绍兴东塘,浚三江口,岐海为盗贼窟穴,遣兵捕治,擒其魁,厚于待土。会城诸书院皆兴复,士群至肄业,新贻皆视若子弟,优以资用奖励之。严州绍兴被水,蠲赈核实,灾不为害。台州民悍,动辄群聚械斗,新贻奏地方官惮吏议,瞻顾消弭,请嗣后有讳匿不报者,多处仅止失察,皆宽贷,仍责令捕治,下部议行。象山宁海有禁界地曰南田,方数百里,环海土寇邱财青等处窟其中,遣兵捕得财青,置之法,南田乃安。黄岩总兵刚安泰出海捕盗,为所戕,檄副将张其光等击杀盗五十余,上以新贻未能预防,下吏议。嘉兴湖州与苏州界,皆水乡,方乱时,民自卫,置枪于船,谓之枪船,久之聚搏行劫,为民害。新贻会江苏巡抚郭柏荫督兵斩其渠,及悍党数十,枪船害始除,擢闽浙总督。七年,调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奏言标兵虚弱,无以壮根本,请选各营兵二千五百人屯江宁,亲加训练,编为五营,令总兵刘启发督率缉捕,盗为衰止。宿迁设水旱两关,淮关于蒋坝设分关,并为商民扰累。新贻奏蒋坝为安徽凤阳关辖境,淮关远隔洪泽湖,不应设为子口,当今淮关监督申明旧例,严禁需索;宿迁旱关非旧例,征数微,请裁撤,专收水关,从之。幅匪高归等在山东江苏交界,占民圩行劫,新贻捕诛其渠。 第一章“刺马”一出(2) 传中语多含蓄,其实马新贻,简练亲军的主要目的,即在对付散兵游勇,及骄恣不法的营伍。湘军久欲得之而后快。徐有得一案既发,恰好资以号召为借口。刺马的张汶祥,身世迄今成谜,但为湘军以重金募来的死士,则确凿无疑。刺马是否出于李朝斌的主谋,虽不可知,但为湘军一致决定的制裁行动,亦确凿无疑。此只看江宁将军魁玉,于案发后飞奏入朝,立即决定由直督曾国藩回任,即可想见情势之严重,非“老帅”坐镇,不足以了残局。 此外还有证据,可以说明刺马为湘军询谋佥同的一致决定。当凶手既逮,先发交首府及江宁、上元两县审问,张汶祥以预先想好的诬蔑马新贻贪色卖友的一套说词作供。两县令及首府相顾惊愕,竟不敢录供。 明知所供不实,但要取具实供,却很困难。因为“三木之下”,固然“无求不得”。但藩司梅启照及江宁府、江宁、上元两县心里无不雪亮,此时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杀张汶祥灭口,如果一动了刑,正好授人以隙,狱卒动了手脚,报个“刑伤过重,瘐毙狱中”,不但责任甚重,而且也对不起马新贻。因此曾受马新贻知遇的臬司孙衣言,一力坚主刑讯,而始终未为梅启照所接受。 其时疆臣如安徽巡抚英翰,京官如给事中王书瑞,都为马新贻不平,纷纷上奏,或则曰:“请严诘主使之人,以遏诡谋”;或则曰:“请添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否则“疆臣且人人自危”。 第4章 意在言外,都认为此案别有内幕。 于是朝旨指派漕连总督张之万查办。上谕是一道严命:着该督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 紧接着另有一道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张之万虽为状元,素无作为,而且胆子极小,他是漕督,自然知道“漕帮”,与太湖水师营中的哨官、勇丁,关系密切。倘或遵旨办理,颇有成为马新贻第二的可能。为此,一直拖延着不肯启程,无奈朝旨督催,江宁将军魁玉又来护驾,拖无可拖,只好硬着头皮动身。 张之万在路上还出了个笑话。他是漕标水陆两兵的营勇保护了去的,终朝闷在船舱中,不敢露面。有天傍晚,船泊瓜洲,红蓼白,风景绝佳。张之万闷了好几天,忽然想上岸走走。闲眺了一会,忽然内急,就近找了个茅厕方便,又怕此时恰恰遇到刺客,便由漕标参将,带领两百亲兵,提刀持枪,团团将茅厕围住。田野中,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不知出了何事,奔走相告,惊惶万分。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保护漕帅张大人出恭”。笑话就此传了开去,而风鹤之惊为何如,亦就不难想像了。 到得江宁,张之万才知道自魁玉以下,地方大员分成两派,除了孙衣言之外,马新贻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袁保庆,亦主严办。袁保庆为袁甲三的胞侄,袁世凯的叔父,对马新贻不仅有知遇之感,事实上平日抓散兵游勇,都由袁保庆下令执行,因而对马新贻的被刺,别有一份歉疚,亟盼能够审出真相,为马新贻报了仇,也略减他的内疚。 除此以外,都主张息事宁人。这一派的主张,最后终于占了上风。 魁玉与梅启照出的主意是,为张汶祥编造一套假口供,说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捕治浙东海盗,伏法者多为张汶祥的好友,以张汶祥到宁波开小押当为生,适逢马新贻出告示严禁重利盘剥,查禁小押当,生计顿绝。再则张汶祥之妻背夫潜逃,人虽追回,衣物已为奸夫带走,具呈控告,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以此种种结怨,乃下手行刺。 这套假口供如此编造,一方面是要隐瞒真相,以免在风声鹤唳、十户九闭的江宁城中,激出大乱;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洗刷马新贻的名誉,用心不为不苦,无奈不易为人置信。所以钦差张之万与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京,清议大哗,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于是两宫皇太后召见军机以后,下了一道“明发上谕”: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汶祥所供挟报各节,即龙启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南,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侦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指派郑敦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第一,他是刑部尚书,正好管着这件案子;第二,他是湖南长沙人,由他来主审,湘军不会不服;第三,他跟曾国藩是乡试同年,一向交好,必能和衷共济;第四,也是最要紧的,郑敦谨的刑部尚书,做得响当当名声极好,此案由他手里定谳,必能压服人心。 上谕是十二月初下的,郑敦谨在部里秋审处挑了两名好手,在急景凋年中驰驿南下,到江宁的那天,正逢除夕。其时曾国藩已经接任,把老同年请到总督衙门度岁,开门见山地相告,此案不能认真。因为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倘或再激出变故,授人以隙,大局堪虞。 另一方面,孙衣言、袁保庆则力主严办。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佑,则在年初二那天,带着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披麻戴孝,跪在钦差行辕大门前,放声痛哭,求钦差伸冤。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下,郑敦谨听从司员的建议,札委孙衣言、袁保庆会审,用意当然是要他们分担定谳以后的后果。 其时公堂上尚未开审,而舞台上却已作了判决。原来上海丹桂茶园,已排了一出新戏,即名“刺马”,情节完全根据张汶祥初次所供,马新贻如何贪色卖友,再加上许多渲染,绘声绘影,大致后来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的描写,即系根据此戏而来。 这就奇怪了!张汶祥的初供,江宁府及上、江两县竟不敢笔录。即或录供,亦是附卷的密件,何能流传在外,资为戏剧材料?同时,两江总督等于主宰东南半壁,起居八座,威势赫赫,即或丹桂茶园主事者及演此新剧的伶人,能以租界暂作庇护,但岂能不顾虑到,一出租界,落入逻卒手中,两江总督杀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而敢冒此大不韪? 于此不难想像,丹桂园排演“刺马”,必然有人在撑腰,大背景是湘军,小背景是漕帮。漕帮即是所谓“清帮”,依照帮中“家法”,只有“扫清码子”——理发匠不能“进门槛”,即被摒于“山门”以外。因为在理论上说,漕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理发匠当清兵入关剃发令下时,为虎作伥,不剃发者,即时可以斩首示众。旧时的剃头挑子,一面是一张凳子形的小柜,上面坐顾客,柜中置放“吃饭家伙”;一头是一座小行灶,上架面盆,烧着热水,面盆之上是一具小小的旗杆,即为当时斩首示众的遗迹。由于立场的敌对,所以漕帮不纳理发匠。 第一章“刺马”一出(3) 实际上这是门面话。漕帮当初订立帮规、家法时,颇有高人参预。有许多“秘诀”隐藏不露,漕帮摒拒理发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持秘密。因为理发匠执业时,必与顾主谈论新闻,没话找话,罔识忌讳,倘入“门槛”,则将无机密可言。所以找个很正大的理由,彻底排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创立漕帮者对此原则的运用,有些地方真是到了化境。 但漕帮不拒伶人,尤其是江南的“水路班子”,沿一条运河卖艺,与漕帮有密切关系。太湖水师营与漕帮亦同是“靠水吃水”,所以水师营官兵入帮者极多,这样,间接策动“水路班子”,打一出“刺马”的新戏出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刺马”一出,轰动一时,张汶祥顿时变成侠义之士,而马新贻则被描绘得形同禽兽,这是马新贻的家属及其故交旧部最痛心的一件事。 “刺马”这出戏歆动不明内幕的百姓,自无足奇,可怪的是曾经当过安徽巡抚、做过马新贻顶头上司的乔松年,亦竟赋诗,道是“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实不可恕。 此外,以刺马为题材的诗,还多得很。有一首“教场歌”,完全根据湘军借漕帮往来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写成。诗是不坏,但惟其诗不坏,对马新贻的损害更甚。诗云:“钟山七载无烽火,仪凤城高宵不锁,丝竹东山话谢公,风流自昔惟江左。尚书辛苦选材良,阅武亲临内校场,细柳营门刚下令,华林马射正分行。材官技勇群相角,金鼓声声相闲作。帐下俄惊恶客来,天边瞥见寒星落。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际恩仇岂等闲,聂政从来无识面,荆轲原自不须还,满城僚属争相讯,刺客从容承鞫问,三尺爰书尚未成,又传阃内红儿殒。岂有琼花璧月吟,门前何苦说韩擒。无情怨杀燕支井,女伴凄凉泪满襟。当日烽烟连皖豫,江头记得潜行处,良人同日窜荆榛,贱妾何羞齐相御。转眼升沉事渺茫,使君玉节耀钱塘,飘零萍梗无家客,也向西湖泛小航。相逢话旧情难遣,蘼芜山下惊重见,恩怨循环一晌间,罗敷枉用多留恋。鸟不高飞亦可哀,浑忘万苦贼中来,谁怜婀娜天涯树,强向侯门苑里栽。侯门深锁春光好,一夜西风吹树倒,歌舞文酣祸变生,呼天一哭天应老。浩荡长干鼓浪声,愁心重叠恨难平,春蚕已死丝仍缚,粉蝶成孤梦未醒。转眼豪华经晓露,六卅一错凭谁铸?北渚新添渺渺愁,西陵误认亭亭树。星使明年日下来,优扬典礼逮泉台;不知年少三河客,底甚沧溟作巨魁? 这首歌行,四句一转韵,为正规的梅村体。全篇重点在“又传阃内红儿殒”,因为谣言中说:马新贻与捻匪投诚的曹二虎结盟,诱曹妻私通,复杀曹二虎。马新贻“死后数日,署中一妾自缢,并未棺殓,密埋于后园中,即曹妻也。”此“红儿”即指所谓“曹妻”。以下即叙马纳“曹妻”为妾的“经过”,直至结尾,“优扬典礼逮泉台”,指次年朝廷准江督及各地士绅请在立功省分建专祠一事,而隐然有惋惜张汶祥之意,诬之甚矣! 郭则《十朝诗乘》载一诗,一韵到底,颇可一读:柳子厚龙城录载:龙城在柳州罗池市,有石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福士氓,制九丑。”凡十八字。同治初年,金陵砥定,儿童竞歌是语,以为兵燹甫平,诵之以驱厉祈福也。迨马端敏遇刺,周彦升谓其应识,因作龙城谣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匕首出,日无光,柳星正对连天张。两江制府坐堂皇,材官骑将纷趋跄,京口健儿束急装,一手偃抑纛中央,绿营员弁走且僵,兵必露刃剑耀,是日校士门关防,飞鸟不到舆盖旁,戟辕令下如秋霜,铃下肃静旗飘,但闻擂鼓声琅琅,白日照案风动裳,忽然定卒来,濡缕仿佛背有芒,贼刃大府如羊,众手搏贼如虎狼,贼顾而笑神扬扬,诘贼何名张汶祥,朝命严讯贼主张,贼对不对无惧惶。 第5章 吁嗟乎,世间怪事无不有,龙城柳,出匕首。” 《十朝诗乘》又记:凶犯就获,讯之无确供。或谓马本回族,既贵而叛之,故彼族挟憾以逞;或疑穷交蓄怨,相伺已久,迫而出此,又或谓马掳其妻,遇害某姬亦自缢死。究皆臆测之论。周荇农阁学,初闻流言为赋诗云:“一昔狼星殒石城,扶风恶耗使心惊;虎牙未听呼来歙,犊鼻翻令误马卿;磨刃廿年胎祸水,饮章万口溢冤声。诸公莫作元衡例,斟酌崇祠与易名。”嗣晤勒少仲河督(方),知其说全诬;又赋一诗云:“人事百年真出世,谁知定论死犹无,重臣已被元衡祸,谤语几罹永叔诬,泣到遗民知惠政,荐从贤相识通儒。流言惑听惭非智,况是千秋被史愚。”其时少仲同在江南,所言自堪传信。 周荇农名寿昌,湖南长沙人,久负文名。第一诗惑于流言,故结尾有“斟酌崇祠与易名”的主张,竟欲撤马新贻的祠堂及褫夺“端愍”的谥号。及至由勒方口中得悉真相,自陈“流言惑听惭非智”,为马新贻辩白,以欧阳修与甥女有暧味之诬相比,而感慨盖棺论定之不易。这种勇于改过的修养,很可佩服。李慈铭先与周寿昌交好,后来颇有讥刺,中间又弃旧嫌,而在周死后十余年,忽又批评他的诗不好。三翻四覆,其人品实不如周。 如上所述,勒方能为马新贻辩诬,且足以令周寿昌信服,可知马新贻行事,原本无暧昧之处。乔松年与马新贻在安徽巡抚与藩司,关系甚为密切,可说无三日不见之时,对马新贻的公私生活,应该相当了解,而竟有“歌场写真”之语,倘非挟私嫌故为诬蔑,则此人之浅薄无知识,亦就可想而知了。 与乔松年相反的是,当时的安徽巡抚英翰,他对马新贻之被剌、被诬,表现得很够义气,曾经函请上海道涂宗瀛查禁“刺马”一剧,又奏请为马新贻在安徽建专祠,凡能安慰死者及其家属者,无不悉力以赴。可是,最要紧的一事,也就是找出“主使人”来,始终未能有结果。郑敦谨终于在顾全大局这一万分无奈的苦衷之下,屈服于现实之下。定谳后有一道上谕:兹据郑敦谨、曾国藩奏:复审凶犯行刺缘由,并无另有主使之人,请将该犯仍照原拟罪名,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各等语。此案凶犯张汶祥,以漏网发逆,复通浙江南田海盗,因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戮伊伙党甚多,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呈控未准审理,其在新市镇私开小押,适当马新贻出示禁止之时,心怀忿根,竟敢乘间刺害总督大员,实属罪大恶极。既据郑敦谨审讯确实,验明凶器,亦无药毒,并无另有主使之人,着即将张汶祥凌迟处死,并于马新贻柩前摘心致祭,以彰国法,而慰忠魂;其子张长幅着照所拟,按例惩办。该故督公忠体国,历次剿办海盗,歼除积年匪首,地方赖以安靖,讵以盗匪遗孽,挟仇逞凶,仓猝殒命,实堪悼惜!前已有旨,将马新贻照总督例赐恤入祀贤良祠,着再加恩照阵亡例赐恤,并于江宁省城建立专祠,用示笃念荩臣,有加无已至意。 第一章劳劳行客去何之(1) 案子是定了。事前事后,有好些插曲可谈。第一是张汶祥始终以“英雄”的姿态出现,而受到的优遇,可能亦是从无一名这样的要犯所享受过的。在狱中睡卧则高铺,食则盛馔。据说还经常有钓鱼巷的土娼,入狱侍寝。过堂时,百姓夹道围观。养得白白胖胖的张汶祥,洋洋得意,旁若无人。这种情形,对马新贻家属的刺激,真可说是椎心泣血,因此,对于张汶祥的报复,亦极惨酷。 行刑的地点在江宁城北小营。“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毕竟不是真的谋反叛逆,即令真是此罪名,至多亦不过由臬司或特派道员监斩,而这天监斩的,竟是“钦命两江总督部堂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曾”。很显然的,若非“老帅”坐镇,李逵闹江州的故事,就可能在江宁重演。 一说监斩的是浙江候补知县,马新贻的四弟马新佑。此是必无之事,不过因为有“摘心致祭”之旨,所以马新佑特为打造了一把铜钩,以备摘心之用。又通过首府、首县的关系,要刽子手就拿这把钩子作为凌迟的工具。凌迟俗称“剐”,苏州妇女好以“杀千刀”骂人,又谓之“千刀万剐”。传说中有所谓“鱼鳞剐”,即以一张渔网紧包半裸的犯人,使其肌肉突出,即就突出之处脔割,这是没有的事。凌迟大致亦是象征性的,但据说手法极难,首先下手之处是眉上额头,割皮两片勿使断,下垂覆住眼睛,然后在两乳之处片皮。如果犯属花了钱的,刽子手不知用何手法,在心脏部位下刀致命,即可免除痛苦。如是共为八刀,方始枭首,故凌迟谓之“扎八刀”。 马新佑要求用钩子钩起张汶祥的肌肉,然后下刀。行刑那天,自辰至未,也就是从上午八点割到下午两点,方始毕事。据说张汶祥始终未哼一声。事实上是早就不知用何手法结束张文祥了,刽子手所凌迟的,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第二个插曲是主审此案的钦差大臣,刑部尚书郑敦谨,事竣应该回京复命,哪知一出江宁,上折乞休,不待朝命便即挂冠归里。所为何来,值得一谈。 原来清朝的刑部,在咸丰年间由肃顺重新建立了权威,戊午科场案,肃顺力主杀大学士俊。当勾决时,文宗提笔踌躇,大臣震栗失次,但在御案前肃顺坚持非杀不可。文宗乃含泪下笔,刑部汉尚书赵光,捧着“驾帖”,哭到菜市口,以为必有恩命,泰然不以为意的俊一见,顿足长叹,知道老命真个不保了。 戊午科场案多少是场冤狱,但却能予人以刑部执法不阿的印象。以后辛酉政变杀肃顺,洪杨事定杀弃地失律、擅杀百姓的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及下安徽巡抚翁同于狱,这一连串的大案,巩固了刑部的地位,也建立了刑部堂官及司堂,不畏权势,守正不阿的风格。郑敦谨就是很想保持这种风格的一个人。 当郑敦谨由江宁启程回京复命时,曾国藩曾致赠程仪二百两,声明出自廉俸,为老同年赆行。而郑敦谨仍然坚辞。到得清江浦,乃托漕督张兆栋代为出奏告病,辞却官船,另行买舟,遄返长沙,高卧不起,表示歉疚,亦表示抗议。 漕督本来是张之万,何以换了张兆栋?原来张之万已调署江苏巡抚。然则丁日昌,何以去职?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插曲了。 当郑敦谨奉旨赴江宁查办马案时,曾有一道上谕:前因太常寺少卿王家璧奏:马新贻被刺一案,颇有传闻,当经谕令据实具奏,兹据奏称,所得之传闻者,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请饬将丁日昌之子原案再行查办等语。该京卿所奏一节,仅系得自传闻,且丁惠衡前因不能约束家丁范贵,闲游妓馆,先经丁日昌奏明,交马新贻审办奏结,自毋庸再行提讯。惟既据该京卿陈奏,亦不可不令曾国藩等知悉,着国藩、郑敦谨即将张汶祥悉心推鞫,有无另有主使之人,务得确供,以成信谳。 王家璧是湖北武昌人,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翁同说他为人“近迂”,但性情是刚正一路。此奏措词甚妙,明明是马新贻为了保全丁日昌,不得已而袒护丁惠衡,却偏说:“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目的是想将丁惠衡置之于法。因为原案已结,非借个大题目把他扯进去,不足以生案中之案。这一手法,自然逃不过军机处的“法眼”。军机大臣也许会忽略,军机章京对这些花样,精通无比。所以上谕中先作开脱,再交曾国藩、郑敦谨在张汶祥身上“悉心推鞫”,完全是敷衍王家璧。 但由王家璧此奏,更可证明,丁惠衡一案,为导致马新贻被刺的直接原因。是则此一震惊海内,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总督被刺奇案,街谈巷语,推原论始,不能不归罪魁祸首于丁惠衡。丁日昌内心的不安,丁氏家属的紧张,亦可想像得知。 但另一祸首,可说是丁惠衡的祖母黄氏,如果不是她袒护孙子,此案不致一面倒得如此历害。太湖水师营及湘军的众怒,亦不致如此难犯。这位“丁母黄太夫人”也是受了马新贻被刺的刺激,以致忧急去世。丁日昌丁忧去职,乃由张之万调署苏抚。 丁日昌丁忧以后,侨居揭阳,开始整理持静斋藏书。此人本质上并非风雅一流,但与他的同乡张荫桓一样,虽非科目出身,却文采斐然,不以诗名,而偶有所作,颇具功力。在苏州时,有名的书家何绍基过访,流连甚久,陈衍《近代诗钞》收其长歌三首,其一题作“子贞先生以诗索和,已十五年不弹此调矣!率尔呈教,乞勿以示人”:苏城三月春风颠,幽鸟破梦呼檐前,文书如丝时煎沸,有花不赏同枯禅。忽闻剥啄来高贤,握手一笑别几年?相传海外坡已仙,形虽疲恭神完全。有时拄杖肩肩,忽如蛱蝶飞翩跹。太息故造同蜗铨,溪涧难胜大愿船。洞庭无风独缘沿,沂湖入江入皖川。浮屠三宿偶作缘,堂前问字无彭宣,对酒不乐愁拘牵,拂衣束下消滞延,官衙客舍床可联,琅环秘笈具评诠,夔蛟蛇风相并怜。 第一章劳劳行客去何之(2) 这是叙何绍基的宦迹与两人的交谊,以下称道何绍基的书法:花下贻我青琅编,笔势恍若明堂椽,又如龙虎互钩连,皮骨苍莽色味妍。 “龙虎”、“皮骨”形容何子贞的书法,殊为精妙。不过论本心,丁日昌不以为所谓翰墨怡情是有益之事。 第6章 另一诗从题目到诗,对何绍基的纠缠,已微露规劝之意。 这首诗的题目是:“子贞太史以四月十一日啖荔,作诗张之。谓昌岭外人,应为推波助澜,人事扰扰,无以应命。晨兴骤凉,索枯呈教,并乞赐和。”诗中的第一段是:营营饮食亦何有,人生涉世岂为口?坡仙啖荔亦偶然,胡为日月记某某。五千里外七百年,风流印证无后先。天公颇怜诗料寡,特结翰墨新奇缘。蔡谱白图皆假借,香色太高惹嘲骂;世间无毁哪得誉,玉液琼浆自声价。 此诗明明是说,啖荔而作诗张之,是好事。但又欲何绍基“赐和”,似成矛盾,或者是想知道何绍基是否听他的规劝。何诗未见,但可料定,即能领会此意,亦必不纳。因为丁日昌仍有两首诗“呈教”,诗中并注:“两日三赐诗,催和甚急”。诗中又提到“灌鱼鳞水则荔旺”,佳荔名为“糯米脐”,似皆未经人道过。 丁日昌殁后,藏书陆续散出。比较能读先人之书的,只有一个丁惠康。他早年亦与长次两兄一样,是个纨绔。只是灵性不昧,名心独盛,觉得做个公子哥儿,只是酒食征逐,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折节读书,也中了秀才,纳资为郎,捐了个主事,但并未分部,陈石遗为他所撰的传记中说:君于经史、百家九流、训诂、词章、金石之学,皆泛其涯,落笔为文,有魏晋闲人风格;人亦如其文,虽为邑诸生,不屑求科举;虽为部郎,未尝分部学习也。尝北游欲读书南学,长沙张公百熙领学事,置君第一;旋舍去,游日本。 他在日本作诗不少,亦以游日所作,风致独胜。但初抵日本所作,与以后的诗,大异其趣,如:浪悔年年作壮游,客怀无著等虚舟,鸡鸣犬吠犹吾土,海碧天青此倚楼;故国别来无好梦,殊乡何事独悲秋,登高枉说犹能赋,浩荡离愁不可收。暗雨兼疏澹夕阴,高楼含雾远山沉,一春烂熳樱花候,万里羁孤客子心;入洛士龙成独往,过江王导怅登临,回廊徙倚怀乡国,锦瑟华年感到今。 这两首七律,遣词修洁,音节苍凉。工力虽不算深,却看得出颇有天分。同时诗中感事伤时,亦有寄托。及至离日留别之诗,又是别样滋味:(其一) 日暮思君苦未来,飞红狼籍旧亭台,沉沉远梦迷千劫,惨惨新词赋八哀,心比枯桐疑半死,泪如残蜡渐成灰,玉关人老愁何极,窈窕春星望几回? (其二) 此去风云方百变,侧身天地更何之,行吟芳草无边路,倚偏银瓶系所思;最有温柔馨一握,是它幽怨乱千丝,辘轳永夕烦怀抱,讵独西风黯别离。 (其三) 手残红不忍看,轻寒无赖倚阑干,阴晴未定天如醉,疾迷方泪易弹;旧恨尊前歌昔昔,新愁帘外雨潺潺,伤心思妇辽西梦,冷怯空闺人未还。 (其四) 艰难行路黯魂销,帝遣巫阳赋大招,愁雨愁风才易尽,伤春伤别意无聊;相看镜匣惊消瘦,暗系香囊慰寂寥,独自思量目凝伫,碧城十二总迢迢。 这四首七律,题作“回风辞留别日本诸寓公”,以落花作寄托,确是所谓“哀感顽艳”之作。诗似两当轩而参以定庵笔法,便觉风骨胜于黄仲则。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二十几岁正当奋发之时,作此万般无奈的苦语,论者谓非佳兆,这话似乎亦有道理。 在日本当然亦有韵事,所作《京桥冶春词》五绝,可以略窥本事:省识尊前旧舞腰,烟花约略忆南朝,庾郎词赋飘零甚,处对东风弄玉箫。 曲曲屏风烛影深,三挑微与托琴心,文君未解相如渴,枉费长门买赋金。 心字罗衣绣两重,小初见意惺忪,一春梦雨无消息,沉醉东风唱奥侬。 相见时难别更难,云英梦冷意阑珊,飞花沾絮空惆怅,输与檀郎画里看。 怅望秋河倚玉箫,红楼雨冷梦迢迢,相看无语空相忆,肠断垂杨上下桥。 衣香鬓影太匆匆,十里莺花最恼公,莫待他年重回首,落红成阵怨东风。 第一章劳劳行客去何之(3) 从日本回国后,曾一至广州。其时李鸿章方与荣禄取得默契,出镇百粤,远避载漪之流的荼毒,俾在缓急之时,得以内外相维。丁惠康以年家于修谒,在李鸿章幕府中参学务,不久舍去。及至庚子之乱,丁惠康颇思有所作为,陈石遗为他所作的小传中说:庚子之乱,大学士粤督李鸿章议和至上海,君大集南北志士,锐欲有为,谒鸿章,陈政策,鸿章不能用。百熙旋荐举经济特科,不应。自是往来京师、上海。居京师数年,一室无尘,旧本图史插架,张壁数古琴,值千金。瓶炉盆盎杯盘之属,多古瓷。下者犹旧青花,然日用常无以自给,友人或赞助之。 陈石遗写的传记中又说:“或告以貌酷似王介甫,则阴喜自负,时以语人,则知其未忘世也。”这两句话,参以前面所叙的生活状况,不难了解丁惠康的性情。大致名心过盛,则多所矜持。不应经济特科,为的自鸣其高(其诗集称《丁征君道集》的征君,即由特科而来);日用无以自给,而场面不可不摆。他不是不想富贵,但总想一鸣惊人,于是有些想法就不免令人可笑了。 如散原《精舍诗》中,有这样一首五律:丁叔雅户部至白下,颇劝贷钱营濒海垦田,既去上海,寄此调之。 宪也贫非病,干卿风马牛,他年千亩添,余事五湖舟,眇眇吾安放,堂堂富可求,时危征卜式,好作烂羊头。 散原翁甚轻丁惠康,但亦颇有人重之者,如陈石遗的《石遗室诗话》记:丁叔雅惠康有奉怀石遗老人病状诗云:“苦念空斋老病夫,近来诗思定何如?斜街短屋飞花满,萧寺华年把残虚,与汝安心宁已了,偷闲作计未全疏,凭谁东话温存味,慵卷晶帘对道书。”此见过视病归后作也。余答诗云:“畸人丁野鹤,能访老迦陵,春去愁如海!诗来意似冰,斜街婪尾药,老屋半身藤,君看绳床客,枯眠即是僧。”又有石遗老人答以新诗,觉前意有未尽,重申一首云:“君为秋士悲多病,我久春明意未舒,独夜凄惶窃蚯蚓,盈襟尘泪泣枯鱼,绳床经案原非病,药碗斋糜奈已癯,万事不如麻木好,可能言说亦删除。”招余集江亭云:“精蓝旧事传江总,座上诗人是古灵,半日浮生余觉梦,十年小劫有孤亭,无多名士垂垂老,如此长条故故青,最是道心无住着,落英芳甸眼曾经。” 叔雅为丁禹生抚部少子,家有园林富藏,书多精椠钞本,旁及书画、金石、瓷器,皆是雄视一时,而皆弃不顾,一身流转江湖,若穷士之飘泊无依者。能诗、善书、精鉴别,声名巨甚,当世士大夫无不知有丁叔雅。 在同时三公子中,当兄事伯严,弟畜彦复后,留滞京师,余识之,不数年,踪迹至相密迩,事余如兄长。余时方丧妻,君亦丧其爱妾爱子,支离憔悴,殆不可为怀,然余遇悲从中来,能痛自发泄,极之于其所住,虽根株确不可拔,亦所谓蹂躏其十二三,盖拗怒而少息者。叔雅意既不广,口复不能自宣,其湮郁其不言而自伤者,臣精暗已销亡,竟夭天年,闻者无不悼痛!年来每有所作,辄用旧纸录存,余所若预知其将死者! 少与其乡曾刚甫参议习经齐名,客邸所需及病中医药,身后棺殓,皆刚甫一人任之,可谓古道可风者矣! 丁惠康夫妇琴瑟不调,喜一妾,产子而觞,妾亦去世,这双重的打击,使得丁惠康索然无生趣。陈衍在他的小传中说,致死之因是:“隆冬无裘、不炭、积冻伤胃脘、伤肺”,宣统元年四月底不治死于京师。得年四十有一。 丁惠康的交游甚广,但知交多闽粤两省人,严复、陈石遗之外,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程砚秋赖以成名的罗瘿公,广东顺德人;一个是曾习经,字刚甫,号蛰庵,与丁惠康小同乡。 曾习经大丁惠康一岁,光绪十六年的进士,一直在户部当司员。光绪末年改新官制后,当到度支部的左参议,后升右丞,等于户部侍郎。曾习经的收入很不恶,对丁惠康时有接济。丁惠康得病下世,自医药、殡殓、归葬,都由曾习经独力担任。交友如此,丁惠康地下有知,亦当自负。曾习经诗学甚深,古诗出于六朝,近体学晚唐,参以北宋笔法。录其古体、近体三首以为本篇的结束。 花朝同陈庐、郑苏堪、林畏庐、赵尧生、胡唐、林山腴、梁众异、冒鹤亭、温毅夫、罗东、潘若海诣花之寺:空色难强名,欣慨每交并,寻常万花谷,寂寞招提境;余寒淹节序,积阴失朝瞑,近郭少农事,春鸠鸣逾静;探幽果宿诺,耽寂惬微秉,即事难为欢,得途不可骋;嘉遨缅宛洛,良俦类汝颖,偶巾下泽车,稽首华严顶;经迹既如扫,来踪复谁省,寥落愧吾从,花时一延颈。 法源寺丁香花下:车马寻常去殷麟,春光报答果何曾。千年战役空陈迹,满眼芳菲似中兴,忙里偷闲宁惜醉,花闲着语故相矜,沉沉万念旋生灭,婢尔东廊扫地僧。 庵先生招游净业寺:临流台殿参差,碧瓦朱栏自一时,已倦春游花正发,未知哀乐鬓先丝,烹鱼溉釜能生忆,去轸抽琴欲致辞,旧是承平觞咏地,百年寥落到今兹。 题关河行旅图:极目关河欲暮时,劳劳行客去何之。当楼残照霜风紧,如读甘州柳永词。 第二章嗣同的坚毅(1) 清末,中国留日学生好作一种恣肆狂放的绝句,号称“浏阳体”。浏阳指谭嗣同。据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云《谭嗣同传》记,谭在狱中有一首题壁诗:掌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第7章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此即所谓“浏阳体”。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曾谈此诗,说日本人曾以诗配谱成歌。大致其时留日学生,无不能诵此诗,亦无不从这首诗中去想谭嗣同的丰采。而“两昆仑”说,则又往往成为谈之不倦的话题。 “昆仑”自是指唐人小说中的昆仑奴,对“保皇党”而言,凡帝党皆为光绪的昆仑奴。所以两昆仑的说法不一:一、梁启超说:指康有为及大刀王五;去者康而留者王。 二、一九五六年有笔名“忘机”者,在香港一刊物撰文说:“谭诗中所谓之两昆仑,无疑是指死者与行者。以程婴期任公,以杵臼自任。文义甚明。且任公告我,亦如此说。”据此,则梁启超指“去”之昆仑为康有为,自是出于尊师之义。 三、谭嗣同之孙谭训聪,谓“两昆仑”乃指其家仆人胡理臣及罗升。 四、陶菊隐之说最玄,谓昆仑即武侠小说中的昆仑派,指大刀王五及通臂猿胡七。 但据中央研究院院士黄彰健考证,此诗实经梁启超窜易。黄引唐恒《戊戌记事八十韵》,证明《绣像康梁演义》中林旭被难前所吟的第二首诗,应为谭嗣同原作。唐恒字照青,河北盐山人,与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为光绪十五年己丑会试同年。其时官刑部主事,当是派在秋审处任职,所以得参预此狱,且为主办司官之一。诗中叙六君子被难后,“吏人返事讫,流涕对我说。役卒呈数纸,云是狱中笔(原注:谭杨入狱均有诗)。”则谭虽有诗,非题狱壁。“演义”中所说记林旭两诗的第一首:青蒲饮泣知何补?慷慰难酬国士恩。 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千里草”指董福祥,“本初”谓袁世凯。陈石遗断言此诗确为林作无疑。但不一定为入狱所吟。第二首经黄彰健考证为谭嗣同所作者如下: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 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据黄彰健释此诗如下:谭诗第一句:“望门投趾怜张俭”。后汉书张俭传“室门投趾”作“望门投止”。仪礼士昏礼郑注:“止,足也。古文止作趾。”后汉书张俭传说,张俭“亡命遁走,望门投止重名行,破家相容。”“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谭诗第一句用此典故,其意思是说,谭不愿亡命,贻累亲友。 谭诗第二句:“直谏陈书愧杜根”。接后汉书杜根传,东汉安帝时,“和熹邓后临朝”,杜根以安帝年长,宜亲政事,上书劝太后归政。太后执根,令盛以缣囊,扑杀之,幸而刑人不加力,根得诈死,逃窜为山中酒保。谭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未能上书太后,请其归政光绪,有愧杜根。其用一“愧”字,系诗人忠厚之辞。因为照传统道德观念,谭氏处理此事,毕竟应先考虑如何调和光绪母子感情,而谭氏不如此作,此因谭氏认为上书向太后直谏,无济于事。 谭诗第三句:“手掷欧刀向天笑”。《后汉书虞诩传》:“宁伏欧刀,以示远近。”唐章怀太子注:“欧刀,刑人之刀。”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锋芒利如欧冶剑。”剑亦可称为刀。欧刀之欧,或应释为欧冶之欧。谭这一句诗的意思是:新党既不宜逃,又不宜谏,只有诉诸武力。今所谋既不成功,谭视死如归,亦甘之如饴。 谭诗第四句:“留将公罪后人论”。光绪赐杨锐密诏,本嘱咐新党不可违太后意旨。新党不顺从光绪意旨,而拟调军围颐和园,谭氏认为此系为了保种保教而采取的非常措施。……谭诗“公罪”二字绝非“功罪”二字之讹。谭这句诗的意思是,谋围颐和园系公罪,其是非得失,留待后人去讨论。 黄说甚精,亦可借此推知梁启超何以窜易谭诗的原因。黄彰健以为:他们(按:指康梁)捏造谭嗣同狱中绝笔,因此将奇書網電子書谭的狱中诗也加以润色改易,以与他们的保皇活动相配合。 此亦一语破的,信而有证。 照原作来看,无论思绪、句法,都是一贯的。所谓“望门投趾怜张俭”的“怜”字,极其精练,此可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是谭嗣同看张俭,仓皇逃窜,连累了许多亲友,艰难一死,其情可怜。一方面是以容纳张俭者来看张俭,觉得他可怜,方始收容。而不论从主观或客观来看,谭嗣同都不以张俭为然。著一“怜”字而无讥诽卑薄之意,正是诗人温柔敦厚之处。 左舜生《谭嗣同评传》中论其为人:以嗣同的本质来说,他实际是一个天性笃厚、而感情真挚的人。我们看前面所引他追述他母亲如何教育儿女克尽妇德的那篇文字,是何等的悱恻动人。当他在戊戌八月被捕的前夕,逻卒在门,他自己已经视死如归,但仍能从容不迫!为他父亲造出几封告诫儿子的家书,以免他的老父横被牵累,您难道可以不承认他是十足的孝子吗? 这可以充分证明,谭嗣同绝不肯做张俭,贻果亲友。末句所谓“公罪”,亦是想开脱家人,表示他的作为并非出于拥护皇帝以求富贵的私心。 第二章嗣同的坚毅(2) 梁启超改“怜”为“思”,一字之易,意思完全不同了。若谓谭嗣同自己“望门投趾”,则他在被收以前,根本并无像张俭那样逃窜的过程,无端有此一句,乃成游词。故知此一句的用意,在向同情光绪的人呼吁,保皇党如今亦受东汉党锢之祸,倘或望门投趾,你们要想一想,当时人如何对待张俭,效其所为。 下一句“忍死须臾待社根”,就字面来看,是鼓励某一个人,坚强起来,忍死须臾,等杜根一到,你就得救了。史实是否如此呢?完全不是。《后汉书杜根传》叙其诈死以后说:逃窜为宜城山中酒家保,积十五年,酒家知其贤,厚敬待之。及邓氏诛,左右皆言根等之忠,帝谓根已死,乃下诏布告天下录其子孙,根方归乡里,征诣公车,拜侍御史;初平原郡吏成翊世亦谏太后归政,坐抵罪,与根俱征擢为尚书郎,并见纳用。或问根曰:“往者遇祸,天下同义知故不少,何至自苦如此?”根曰:“周旋民间非绝迹之处邂逅发露,祸及知亲,故不为也。” 由这个典故看,“忍死须臾待杜根”,加标点则成:“忍死须臾、待,杜根!”易言之即是:“杜根,忍死须臾,等待出头。”此是安慰杜根。而杜根为流亡在外的保皇党,非狱中命如游丝的谭嗣同。 由此而论,去追究“去留肝胆两昆仑”是件毫无意义的事。笔锋常带情感的梁启超,不过假借已死的谭嗣同,为保皇党作一番宣传而已。 清末四公子,陈三立、丁惠康、吴保初皆为名父之子。惟独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碌碌无所表现。此所以能与张之洞同城,安于湖北巡抚之位。谭嗣同十二岁那年,家庭遭遇了一件至惨之事,长兄、二姐,与他的母亲,在五天之内,相继死于瘟疫。时在光绪二年,地在京城。谭嗣同自己亦是绝三日而复苏,故继洵字之以“复生”。 谭嗣同一生得力于母教,他在《先妣徐夫人逸事状》中说:先夫人性惠而肃,训不肖等谆谆然,自一步一趋至置身接物,无不委曲详尽。又喜道往时贫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倾倚,或终日不一言笑;不肖等过失,折囊操笞不少假贷;故嗣同诵书,窃疑师说,以为父慈而母严也。御下整齐有法度,虽当时偶烦苦,积严惮之致,实阴纳之无过之地,以全所事,一旦失庇荫,未尝不成流涕思之。 光禄公起家寒,先夫人佐以勤慎作苦,鸡鸣兴爨,泛扫浣涤,纫积至夜分不得息;恒面拥一儿,背负一襁,提罂自行汲,筋强力固,十余年不以厌倦。迨光禄公官京朝,禄入日丰,本无俟先夫人之操劳,而先夫人不欲忘弃旧所能力之可及,则勉汲如故。食仅具蔬笋,亦不得逾三四肴,每食以布自卫,云恐衽,衣裳俭陋,补绽重复,有一线蕴衣,缕缕直裂,依稀出蕴,自嗣同知事即见之,卒末一易。家塾去内室一垣,塾师云南杨先生,闻纺车轧轧,夜彻于外,嗣同晨入塾,因问汝家婢媪乃尔劬耶?谨以母对,则大惊叹,且曰:“汝父官郎曾十余年,位四品,汝母犹不自暇逸,汝曹嬉游惰学,独无不安于心乎?”是以嗣同兄弟所遇即益华腆,终不敢弛于滔淫非辟,赖先夫人之身教夙焉。 以下有一段,谭嗣同自叙性情,写得极其生动:方嗣同七岁时,先夫人契伯兄南归就婚,置嗣同京师,戒令毋思念。嗣同坚守是言,拜送车前,目泪盈眶,强抑不令出,人问终不言,然实内念致疾,日羸瘠。逾年,先夫人返,垂察情状,又坚不自承。先夫人顾左右笑曰:“此子倔强能自立,吾死无虑矣!”嗣同初不辨语之轻重,乌知其后之果然耶?哀哉!…… 嗣同的坚毅,自幼即表现得很深刻。但如无坚毅的母亲,以倔强为可喜,务为姑息,则此坚毅即难以培养成为一种可贵的性格。母殁以后,谭家由姨太太当家,嗣同备受荼毒,而能咬紧牙关忍受,力学不懈,即得力于此可贵的性格。 嗣同五岁启蒙,十岁起从同乡欧阳中鹄读书。欧阳中鹄字节吾,平生为学最佩服王船山,船山号斋,所以中鹄取瓣香斋之意,自号瓣。他是同治十二年的举人,当谭继洵在户部当司官时,他考取了内阁中书,在京供职,为继洵延为西席。嗣同对这位老师,极其尊敬。中鹄另有一个学生唐才常,跟嗣同是至交,师弟三人,至为相得。 第8章 谭唐二人皆是锐意图强的热血男儿,有所谋划,往往先禀师门,今知谭嗣同、唐才常者多,殊不知尚有“幕后英雄”欧阳中鹄。他的孙子就是欧阳予倩。 光绪四年,谭继洵由户部郎中外放甘肃巩秦阶道。嗣同随父到任,以后便往来于西北、湖南之间。光绪九年,嗣同十九岁结婚,所娶的是“肃门六子”之一的李篁仙之女。戊戌四月初三,嗣同赴京时,有首《留别内子》的诗: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 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诗后极以数语: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惟必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耳。 有人以为这一诗一跋,有如遗嘱,真成语谶。嗣同曾从杨仁山学佛,其夫人亦知佛法,故有“十五年来同学道”之语。跋中劝妻节俭,“免得人说嫌话”,正指庶母而言。嗣同情感丰富,笃于手足之爱,而两兄、两姐,均先嗣同而卒,次兄嗣襄于光绪十五年殁于台湾,接得噩耗,一恸晕绝。岂知嗣同亦竟于三十四岁的英年,毕命西市,至此他的母亲徐夫人所生二子三女,皆已不存,地下有知,必不瞑目。但生者已矣,死者何堪?清末达官,家庭遭遇之惨者,莫如谭继洵。 第二章忧国愤时(1) 光绪甲午之役,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刺激,深刻无比。谭嗣同忧国愤时,真有椎心泣血之慨,看到康有为、梁启超“公车上书”,轰轰烈烈,自然向往,因于乙未年秋冬之间,只身北上。其时康有为虽因“强学会”为旧派所嫉,听人之劝,由京南下,暂避风头,无从晤面以外,但与梁启超一见即成莫逆。此外以贵公子的身份,在京中结识了好些名士,皆为一时俊彦,在现代史上各有一席之地。特据左舜生所列出的名单,作一简介:夏曾佑,字穗卿,号别士,又号碎佛,杭州人,光绪十六年庚寅的会元,点翰林,夏元瑜兄的尊人。夏别士极渊博,五十以后,弃书不观,谓天下无可读之书,无可谈之人,牢骚可想,终以酒废,且以酒死。于当世举人,自谓“孙仲容吾敬之,章枚叔(太炎)吾畏之,严几道吾友之”。谭嗣同认识夏别士,是由梁启超所介绍,但夏别士意颇轻之,说“梁卓如作清代学术概论,误处开卷便得”。举数例,信然。 夏别士亦为诗人,中年所作,诡怪无比,如:云龙冉冉帝之旁,洪水茫茫下土方,板板上元有元子,亭亭我主号文王。 晚年则归于淡雅简练,如《己亥与章枚叔夜饮即送其之天津》两律:我居北海君南海,浩荡江湖幸一逢。寒风凄雨秋正苦,疏灯草具酒将空。一望遗恨沉吟老,数着残棋万变中。世界果然无作者,殷勤重为拭青锋。 拔剑高歌望友生,强施枉策助长征。经神孤寄刘荀外,此法兼持老墨衡。四海何年归倦羽,一身自爱尽平生。箜唱遍西风恶,延伫孤云一怆情。 夏别士论诗,以为“清三百年绝句,当推二王。壬秋第一,贻上第二。贻上无我,王翁有我。”以王壬秋、王渔洋并论,其说甚奇亦甚新。夏别士为文论学,不肯轻蹈前人窠臼,于此可见。 文廷式,字芸阁,号道希,江西萍乡人。此人一生的遭遇,极富戏剧性。他教珍妃读过书,又是翁同的得意门生,而翁同又是帝师。这个三角关系,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所谓“帝党”。慈禧太后为了抑制光绪的权力扩张,首先要对付翁同,因而一面加以安抚,一面以驱逐文廷式、幽禁珍妃作为警告。其间后党、帝党势力的消长,以及彼此勾心斗角的脉络痕迹,固甚明显。 文廷式工于韶语、骈文、诗、词,无不清丽秀雅,调尤丽,而体貌魁伟。王壬秋说梁鼎芬为“大盗之貌”,文廷式实亦类似。被逐后抑郁无聊,以终。 沈曾植,字子培,号乙,又号寐叟。他是光绪六年丙辰科的三甲进士。这一科的会试,由翁同主持,得人甚盛:王懿荣、梁鼎芬、于式枚、李慈铭、徐琪、安维峻、郭曾,还有杨崇伊,都在这一榜,但论人品学问,都不及沈曾植。 沈曾植入仕后,先在刑部当司官,外放后官至安徽藩司,清亡不仕。当时在上海的遗老,瞿鸿科名、官位都最高,自是领袖。瞿殁后,公认沈曾植冠冕群伦。王国维对沈极为推崇,左舜生说他是有清三百年学术史上的殿军。于书无所不读,“综览百家,旁及二氏”,虽无专门著作,但“海日楼”的随笔,嘉惠后学不浅。书法冠绝一时,近时工书者,无不敛手推重。 王鹏运,字幼遐,号半塘老人,广西临桂人。功名不过举人,官亦不过给谏,但为同光大名士之一。吾友汪中教授作《清词金荃》,刊之为同光词人之首,其论如此:半塘早年词由碧山、白石入手。甲午之后,国势陵夷,与文廷式唱酬。廷式磊落权奇之士,所作多激壮之音,故半塘此时趋步稼轩。 丙申以后,渐由稼轩梦窗而追清真,蜩知集中,次清真韵者凡十四阕,此盖受疆邸、大鹤之影响。 半塘有功词坛,尤在校刊词集,况周颐、朱强村助之,影刻成四印斋所刻词,共二十五种。强村词学,亦受半塘引导,厥功伟矣。况氏有半塘老人传,强村题半塘定稿曰:“香一瓣,长为半塘翁。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较茗柯雄,岭表此宗风。”亦见其倾倒矣。 按:强屯为朱孝臧,大鹤则郑文焯,况周颐是王鹏运的小同乡。论王鹏运词学渊源,乃由南宋王沂孙(碧山)、姜夔(白石)入手,兼取辛弃疾(稼轩),而终由吴文英(梦窗),以追北宋的周邦彦(清真)。词至清真,犹诗至少陵,空前绝后的第一作手。王鹏运追及此境界,自足为同光词坛盟主。况周颐以为王鹏运的词,得力于王沂孙(王有《花外集》),而振衰起敝之功,过于常州词派的创始者张惠言(张有《茗柯词》),而(岭表此宗风)则以创广西词派期诸王鹏运,惜乎(岭表)的后劲不继。 张元济,字菊生,以字行,浙江海盐人。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翰林,与蔡元培同年。甲午一役,与一般有志气的士大夫一样,饱受刺激之余,力主改革。当时的所谓“新党”,大致分急进、缓进两派,前者主张政治改革,淘汰老朽,登进新人;后者认为应以启迪民智着手。张菊生是缓进派,在京中办了一所“通艺学堂”,教授英文、数学,有学生四五十人。其时张菊生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总理大臣张荫桓得翁同的支持,权势日上,对通艺学堂赞助甚力,目的亦是为了总署培植人才。 戊戌四月间,他与康有为同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所保荐,四月二十八日与康同被召见,时为翁同被逐的第二天。六七月间曾劝康南下办学,康不听,八月初之政变,张毫无所闻。事后照常入值,静待被捕。至八月二十三革职,永不叙用。回上海不久,参加商务印书馆工作,最后成为此一中国最大出版机构的最高负责人。 张菊生为近代版本目录学专家,鉴别宋椠,更为权威。丁日昌持静斋以后,广东收藏宋版最有名的是潘宗周,以从“皇二子”袁克文购得号称海内孤本的宋刻《礼记正义》,因称其藏书楼为宝礼堂,辑有《宝礼堂宋本书录》。张菊生为作一数千言的序,列举宋版体裁、格式、纸、墨、书法,为研究宋版者必读之文。 江标,字廷霞,号萱圃,一号师(许)。光绪十五年己丑翰林,官至湖南学政。其时陈宝箴当巡抚,力扫积弊,开发山林,谋以一隅之地,立富强之基。江标赞助合作,以新学课士,使守旧的风气,得以逐渐转移。他是苏州人,为叶昌炽的弟子,精于碑版目录之学,刻有灵鹣阁丛书。 第二章忧国愤时(2)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县人,所以熊贵后称之为“熊凤凰”。光绪十八年进士,但至二十年始补应殿试。以妻丧及续弦,请假回籍,佐陈宝箴、三立父子办理新政,深受器重。其时湖南鼓吹新政,培植人才,办有时务学堂、湘学新报、南学会。湖南守旧派奉王祭酒先谦为“祭酒”,手下大将为叶麻子叶德辉,以巡抚袒熊,旧派不敌。叶麻子因用熊、陈二姓,以拆字格作一谐联相比:“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又有一次南学会请湘中名儒皮锡瑞演讲,熊希龄亲自摇铃开会,叶又作一联,以锡瑞字鹿门,乃用姓字首二字曰:“鹿皮讲学,熊掌摇铃”,闻者无不大噱。 熊、叶的结怨,在于王先谦等上公呈攻击梁启超及时务学堂,熊希龄乃展开反击,黄彰健记述:湘绅公呈上于五月二十二日。在五月二十六日,湘绅熊希龄、黄膺、戴展诚、吴獬、戴德诚,遂联名公恳抚院整顿通省书院。他们认为:通省书院积弊太深是由于书院山长多由回籍绅士担任,“视为养志之资,或假师位以要结官府,招摇纳贿”,熊希龄等人此一呈文很明显的是针对王先谦说的。 他们在呈文中提到,湖南绅士“分畛域,非本地士绅不能当山长。倘聘他省之人,束或重,于是觊觎排挤,无所不至”。这是针对叶德辉谋求时务学堂总教习而说的,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的薪俸,在其时湖南学界中最高。他们的呈文提到,近来各书院山长多不住院,而学生太多,乃立斋长等名色领袖之。斋长既与学生地位相等,无人敬畏,以致书院风气甚坏。这又是针对王先谦的岳鹿书院说的。王先谦在复毕永年书中,即已自承,因不放心家庭,未能住院,只好聘斋长,管理学生。 第9章 熊领衔的呈文要求陈宝箴将全省书院山长本年束全行致送,另行延请博通时务之人主讲,这自然是办不到的。熊希龄等人的呈文不过是由于湘绅分呈上后,他们借此向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出气。 书院山长的地位极高,所谓“老师宿儒”,往往为督抚所尊礼,为王湘绮应聘主成都尊经书院,丁宝桢待以上宾之礼。桐城派名家吴汝纶,先在直隶当知州,风尘俗吏,奔走为劳,因称病辞官。李鸿章立即聘他主讲保定莲池书院。吴汝纶接到聘书,立即去拜总督,李鸿章开中门迎接。按:延宾之礼有所谓“软进硬出”,如门生拜老师,进由便门,出则开中门相送,如“硬进”则必“硬出”,将军拜总督固持此礼,老师拜门生亦然,李鸿章乃是代表通省士子尊师,犹如东主之视西席。知州见总督,要递手版,命坐则坐,否则鹄立以俟,如今分庭抗体,地位过于监司。李鸿章道是“为吴挚甫一吐递手版,坐官厅的肮脏气”。山长地位既如此之尊,则有事直接见督抚,营求请托,督抚亦往往买账。王先谦在湖南实不免有此情事。熊希龄的攻击不虚,而结怨自然更深。 戊戌政变后,熊为新党,受了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处分。辛丑议和,新党的处分无不开复,熊以得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的赏识,召赴关外,继赴日本考察,与革命党及保皇党都有往还。 熊希龄的崭露头角,是为考察党政五大臣充任参赞,自安排旅程到回国提出考察报告,一手包办。五大臣提出的有关宪政的文件,一共三件,是由熊希龄代托梁启超及杨度捉的刀。 入民国后,熊任唐绍仪内阁的财政部长。民国二年七月组阁,号称“名流内阁”。三年三月辞职,从此与政治绝缘。他在前清的官职,只是一个盐法道。民国元年崛起入阁以至组阁,前后不足三年,即已识透宦海滋味,说来真如黄粱一梦。 民国八九年间,熊希龄在北平创办香山慈幼院,为其毕生事业所寄。二十年丧偶,二十四年与江山毛彦文女士结婚。毛为家叔昂若所资助留美,精神恋爱数年,终以使君有妇,难谐好梦。毛已三十有三,嫔六十六岁的熊希龄,年龄正好相差一倍,益成佳话。两年后,抗战爆发,熊以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的身份,偕爱妻赴上海办理战地救护工作。秋冬闲转赴西南,道经香港以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六十八岁。 张謇,字季直。此公生平,知者甚多,笔者前亦谈过,经历不必赘述。所可得而言者,在光绪亲政后,李鸿章有戒心而翁同有野心,所以各有培植继承人的打算。李鸿章是早就看中了张佩纶的。甲申之前,即有意传以衣钵。及至张遣戍后,李鸿章音问不绝,且为设法赎罪,妻以幼女,更以海军衙门捐例特优之便,捐一道班在北洋幕府养望待时。如果不是甲午一役,张佩纶的前程无限。李之选中张佩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主要的原因,即是为了对付翁同。因为张佩纶不但才干声望足与翁匹敌,而且有李鸿藻的支持,可望成为北派的领导者。李鸿藻最欣赏者为两张,另一张为张之洞。与翁同至为不协,而与张佩纶则有同门、同乡、同僚——同为“翰林四谏”——的密切关系。两张协力,足制得君甚专的翁同。 第二章死对头(1) 翁同的野心起于甲午以后,他亦属意于两张,一张为张荫桓,一张即其得意门生张謇。 甲午一役,李鸿章一蹶不振,张荫桓乘机而起。及至翁同一得势,张荫桓见风使舵,以同官户部的关系,尽量与翁同接近。其后,翁同奉命入总理衙门,固辞不获,手握度支、洋务两大权。而度支则为偿筹对日赔款,以举洋债为主,因此洋务更显得重要,翁同于此两大要政,皆倚张荫桓以为办。光绪廿二、廿三年间,两人水乳交融,翁同信人未有如此之专者。 李鸿章与翁同是死对头。李之垮在甲午,而甲午一仗则为翁同逼迫而成。以故在李鸿章看,一生英名,晚年勋业,皆毁于翁同一人之手,其痛其恨可知。是故在胶澳事件中,千方百计,破坏成议,用的是北方混混所谓“开搅”的手段。这一点,翁同做梦不晓,张荫桓却看得很清楚,因而极感为难。 张荫桓一生得知于四个人:阎敬铭、丁宝桢、李鸿章、翁同。李鸿章对他的关系最深,亦曾拜过门。是故张之倒向翁同,为李鸿章所深恶。到李鸿章一开搅,破坏中德和局。张荫桓既与翁同同办此事,荣辱得失相关,自不便无所表示。当他熟计利害,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即是设法打击李鸿章,让各国知道,李鸿章已不再能管中国的外交。 实现这个决定的方法,是拟一道上谕,由翁同面请光绪明发,胶澳事件责成翁同、张荫桓办理,他人不得胡乱干预。当然,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乃针对李鸿章而发。 哪知翁同上面还有个恭王,本来此事如果翁同了解张荫桓的本意,而且手段够辣,很可能造膝密陈,先将上谕发了再说。可惜翁同是书生,不是搞政治的人,竟以张荫桓所拟的旨稿,晋谒恭王。恭王衰病侵寻,英气消尽,不愿多事,说一句:“且缓、且缓。”无形中将此事打消了。 这一下张荫桓才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而且更坏的是,此事必为李鸿章所知。打蛇没有打在七寸上,势必有遭遇反噬之危。因而张荫桓很见机地,立刻变积极为消极。正当对德交涉吃紧之时,翁同去找他商量正事,张荫桓却大谈其书画掌故,绝口不及正事。而翁同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日记中,表示张的态度,令人大惑不解。 从这一次以后,张荫桓的态度有了个基本上的改变。此人确有霸才,但以非科目出身,不能独张一帜,看翁同得君甚专,又能推心置腹,所以想抬出翁来,铲除李鸿章的势力,得以一舒抱负。及至看出翁同不能了解他的用心,觉得与他共机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而由拥护变为玩弄,暗中仍旧向李鸿章靠拢,搞大借款弄钱。回扣大小、镑价(英汇兑换率)高低,翁同无不茫然,故而有王鹏运的参劾。翁同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日记:王鹏运劾余与张荫桓朋谋纳贿,薰犹同器,泾渭杂流。元规污入,能无嗟诧。 又五月初八日记:樵野来,告初六与军机同见,上以胡孚宸参折示之,仍斥得贿二百六十万与余平分,蒙温谕竭力当差。又云:是日军机见东朝起,责以为当办廖公,力求始罢。又云先传英年将张某围拿,既而无事,皆初六日事也,余漫听漫应之而已。 此已在翁同获严谴,行将出都之时。观翁所记,两人心情如画,张荫桓说这些话,意在安翁同,已派步军统领英年围拿,而居然无事,意谓绝不致连累翁同。翁出以“漫听漫应”的态度,则已知张确曾纳贿。由此可知,翁即或不被严谴,仍能当权,用张荫桓亦必存戒心。 在翁获谴时,张謇在京。日记中所记,倾倒之意,溢于言表。如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记:看张季直各种说帖,大旨办江北花布事,欲办认捐及减税二端,又欲立农务会,又海门积谷事,欲重惩阻挠者,此君确是霸才。 又二十日记:午约张季直小饮,直谈至暮,毕竟一奇才。 张謇此时服阕入都供职,本有一番振兴实业的计划,想取得翁的支持,大展鸿图。翁既罢官,照常情论,张的计划,自难实现。但张謇反而急流勇退,仍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定力、毅力,见机而作的识力实皆有过人之处,成功绝非偶然。 黄遵宪,字公度,广东梅县的客家人。举人出身,久在国外充任中级外交官。陈右铭巡抚湖南时,他以盐法道署理臬司,参与新政,首创民治,其言曰:“众亦自治其身,自治其乡而已。由一乡推至一县、一府、一省,以迄全国,可以成共和之郅治,臻大同之盛轨。”仿外国巡警之制,设保卫局。黄遵宪实在是地方自治及警界的老前辈。 他著有一部《日本国志》,戊戌维新时,光绪曾向翁同索阅,因此得拜使日之命。不意摒挡出国,行经江宁时,政变发作,朝廷密谕两江总督将黄遵宪看管。其时伊藤博文来华游历,先赴京师,转至上海,又至重庆,转武昌,到江宁,为黄遵宪说情,总算只得了一个革职的处分。 黄遵宪办外交很有一套,《清史稿本传》:(使日参赞)移旧金山总领事,美吏尝借口卫生逮捕华侨满狱。遵宪径诣狱中,令从者度其容积,曰:“此处卫生顾及于侨居耶?”美吏谢,遽释之。 但客家人,脾气强项者居多,黄遵宪亦复如此,所以人缘很坏,翁同光绪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记:黄遵宪号公度,举人、道员、新加坡领事。新从江南来,江南官场多不满之,诗文皆佳。 同年十月十八日又记:英使说黄道在新加坡,有扣商人四万元,欲入己。今留在新加坡总督署,坚拒不接待。 按:其时外交界有一番大调动,以杨儒使俄代许景澄;罗丰禄使英代龚照瑗;伍廷芳使美代杨儒;德国新设一使,派黄遵宪。德国拒绝黄遵宪,希望派荫昌。黄遵宪其时道经新加坡,当地不予接待,显然是英国官员对黄不满。因为黄遵宪驻新加坡时如果有勒索侨商的劣迹,亦与英国无关,并不构成拒绝的理由,可知“英使”所言,亦无非诋毁之词。 第二章死对头(2) 黄遵宪著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日本杂事诗》两卷。他的诗很有名,汪洋恣肆,又喜用新名词入诗,与僻典连看,光怪陆离,不可名状。 第10章 诗多感时记事之作,石遗室诗话说他“惜自注不详,阅者未能深悉。”录其较易索解的李肃毅侯挽诗四首,以见一斑。 “肃毅侯”是李鸿章的爵号。黄诗共七律四首,第一首云:骆胡曾左凋零尽,大政多公独主持。万里封侯由骨相,中书不死到期颐。弧卒挽周衰德,华衮优增汉旧仪。官牒牙牌书不尽,盖棺更拜帝王师。 按:颔联谓李鸿章封侯,不无运气在内。“中书不死到期颐”,意思是李鸿章只要不死,永远是宰相,不会有退归林下之时,亦微讥其恋栈。 颈联上句用国语,“(周)宣王时有童谣曰:”弧箕服,实亡周国。‘“的典故,记李鸿章在北洋练兵,而”卒挽周衰德“则以身在清朝,不得不如此说法,不然用此典在雍乾年间一定构成文字狱。下句汉书旧仪下自注:赐方龙补服,历来汉官所未有。他如赏紫缰、三眼花翎,于京师建专祠均异数也。 按:督抚的“导子”、官衔、荣典,都写在“高脚牌”上。以李鸿章头衔之多,恩遇之厚,故谓“官牒牙牌书不尽”。结句则指李殁后赠“太傅”而言。 连珠巨炮后门枪,天假勋臣事业昌。南国旌旗三捷报,北门管钥九边防。平生自诩杨无敌,诸将犹夸石敢当。何意马关盟会日,眼头铅水泪千行。 “后门枪”不典,疑即后膛枪的另一种叫法。“南国旌旗三捷报”,当指光绪十年,中法战争,刘永福曾数获胜仗。“平生自诩杨无敌,诸将犹夸石敢当”,调侃最妙。石敢当典出《急就篇》,说得最详细的是“姓源珠玑”,石敢当为刘智远的部将:石敢当生平逢凶化吉,御侮防危,故后人凡桥路要冲之处,必以石刻其志,书其姓氏,以捍民居。 此言淮军诸将皆以李鸿章为石敢当。朝廷倚重,言无不听,倘有过失,亦可得庇护而无事。 至于“平生自诩杨无敌”,不知道李鸿章在什么时候自拟于“杨老令公”?用一“诩”字,则足以杨业为可慕。但杨业一世英名,终于有陈家谷口之败,竟以身殉,然则李鸿章难道不嫌丧气忌讳。如说此在甲午以后,则又不当用“诩”字。兹先引《宋史纪事本末》卷十三“契丹和战”,叙杨业兵败事:潘美既败于飞狐,副将杨业引兵护云应寰朔吏民内徙,时耶律斜轸已陷寰州,兵势甚盛,杨业遇之,欲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以避其锋。护军王等以为畏惧、欲从雁门北川中而往。业不可,曰:“君侯素号无敌,今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杀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乃引兵自石跌路趋朔州,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之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欲伺便以立尺寸功,报国家耳。今诸君责业避敌,尚敦自爱乎?”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幸于此张步兵强弩以相援也,业转战当至此,可夹击之,不然,无遗类矣!” 美遂与帅麾下阵于谷口,斜轸闻业且至,遣副部署萧挞览伏兵于路。业至,斜轸拥众为战势,业麾帜而进,斜轸佯败,伏兵四起,斜轸还兵前战,业大败,退趋狼牙村。自寅至巳不得业报,使人登托逻台望之,无所见,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而进,行二十里,闻业败,即麾兵却走,贺怀浦败没。 业且战且行,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抚膺大恸。再率麾下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匿深林中,耶律溪底望见袍影,射之,业堕马被擒,其子延玉死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邪?”乃不食三日死。 李鸿章的境遇,在某些部分来看,与杨业相似,不可战而被逼出战,诸将不能配合这两点,亦正是甲午败绩的基本原因。此外就很难说了。 凡对湘军派系及离合升沉的情形,以及李鸿章御将的方法有了解的,应知“杨无敌”与“石敢当”两典并用,可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惟其李鸿章自诩为杨无敌,所以诸将夸他是石敢当;一种是惟其诸将夸他是石敢当,李鸿章就不能不自诩为杨无敌。前者为了固结军心,后者则为了维系军心了。临敌如何不可知,在平时李鸿章一方面必须让朝廷深信,他能绝对控制他的部下,惟言是从,临危效命;一方面又必须让他的部下深信,他能替部下挡灾谋福,化险为夷,才不会见异思迁,甚至想取而代之。 结句典用张雨(元朝的道士,杭州人)黄蜀葵诗“金铜仙人雨中立,铅泪恰如辞汉时”。表明此千行之泪,是在马关议约时所流。 毕相伊侯久比肩,外交内政各操权,抚心国有兴亡感,量力天能左右旋,赤县神州纷割地,黑风罗刹任飘船,老来失计亲豺虎,却道支持二十年(原注:公之使俄也,遵宪谒于沪上,公见语曰:“联络西洋牵制东洋,是此行要策。”及胶州密约成,归又语遵宪曰:“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 “毕相”指德国“铁血宰相”俾士麦:“伊侯”则日本伊藤博文侯爵,连李鸿章在内,为国际上公认最有权力的三政治家。但此时不独国际上不明中国的政治行情,即使是当时的朝士,亦看不出后帝暗斗日趋严重。李鸿章一面不为帝党所容,另一面后党亦认为李鸿章不替慈禧太后做面子,有痛心疾首之感。如果不是荣禄有政治头脑,以王文韶去接直督为李鸿章弥缝,只怕他连交卸北洋都会搞得很难堪。 黄遵宪当然是知道的,颔联即颇有讥刺之意,而起句中一“久”字,不可轻轻放过。惟其“久比肩”,故有虚声;亦惟其“久比肩”,不甘于就此勇退。奉使环海十万里之行,是李鸿章破釜沉舟之举,而究其实际,不过利用其“虚声”作孤注一掷。说“抚心国有兴亡感”,则前此于国家兴亡,并无责任感。此则匹夫之不逮,何论于与国休戚之老臣?“量力天能左右旋”,则必是引用李鸿章的论调,犹如自诩杨无敌,非自诩有力旋天,不足以歆动朝廷及朝士,故所谓“量力”正讥其不量力。 第二章必死之心(1) “老来失计亲豺虎”则犹为恕词。李鸿章一生毁于甲午,而李鸿章的千古,则毁于“亲豺虎”。 何以说“失计”是恕词?因为失计只是失算,本心无他。而李鸿章之“亲豺虎”,动机即不纯正,第一是修日本之怨;第二是要借助外国来打开他的困境,另开一个局面,进而重掌洋务。及至到俄,经俄国对华政策的设计及主要执行人财务大臣微德的设计,俄皇尼古拉二世在离宫单独接见李鸿章及李经方父子,据说行贿即在此时有了成议。据国医陈存仁告诉我,张作霖封闭俄国使馆,以后接华俄道胜银行,曾经查到李经方在该行支领巨额的支票,清理官为之讳隐其事。陈先生所言自有根据,但我钩稽故宫博物院购藏的翁同致张荫桓书函百余件,关于胶案如何由已获成议而突然中变,李鸿章如何“开揽”,如何为俄国兵舰来华开路?其用心及所用手法,彰彰明甚,堪为李鸿章受贿卖国的铁证。最后辛丑议和,态度最强硬的德国,亦已就范,惟独俄国百计侵削,得寸进尺。而得尺犹且不足,恃有把柄在手,对李鸿章多方要挟,以致李在临死以前数月,动辄暴怒,几如得了失心症。左右都知其缘故,但无记载,讳言其事之故,岂不可思?最后一首是:九州人士走求官,婢膝奴颜眼惯看,满箧谤书疑帝制,一床踞坐骂儒冠,总无死士能酬报,每驳言官更耐弹,人哭感恩我知己,廿年已慨霸才难(原注:光绪丙子余初谒公,公语郑玉轩星使许以霸才)。 起首两句,言李鸿章的“中堂脾气”与总督派头,“满箧诱书疑帝制”,典出《汉书贾谊传》: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颜师古注:言诸侯皆欲同皇帝之制度,而为天子之事)。 是则“满箧谤书”皆言李鸿章有不臣之心。但慈禧太后经多少年观察,相信他不致出此。此“满箧谤书”自出于朝士,尤其是言官的手笔。所以李鸿章亦如汉高祖那样,“一床踞坐骂儒冠”。此句描写,相当生动。左宗棠见客必骂曾国藩,李鸿章见客常骂言官及翰林出身的大官,如翁同、张之洞,此屡见于当时人的笔记。 颈联深致感慨,骂尽淮军。至于结句是挽诗例应有的写法,否则从头到尾讥弹,成何话说? 徐仁涛及其父致靖,与戊戌政变的关系,至为密切。徐致靖与徐致祥常为人误会为一家,甚至有以徐致靖为徐致祥者,大损清誉。按:徐致祥江苏嘉定人,咸丰十年庚申会元。是科题为“大学之道”,全篇抄套张之洞中解元的那篇《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其后以怨报德,竟参劾张之洞,刻画张之洞有名的两句话:“起居无节,号令不时”,即出于徐折。 近代名人小传记徐致靖、徐仁铸父子云:康有为乙未上书,名满海内,翁同虽举其贤能,而特戾密陈,其露章有为宜大用者,则致靖也。致靖浙人,入宛平籍,同治乙丑进士,授编修,历官至侍读学士,初不交有为。其子仁铸,以编修督湘学,陈三立方从其父宝箴官湘,黄遵宪陈臬事,梁启超则主时务学堂,皆当时所谓新党也。仁铸为学,素服膺黄梨洲、顾亭林,志在经事,及接诸人,维新益力,乃书告致靖举有为,以其久简帝心,一可邀峻擢,致靖遽论,而附以张元济诸人,半隶保国会,政变竟坐长系,仁铸革职永不叙用,上书乞代父囚不允,庚子敌兵入,得出。 第11章 按:此记大致翔实,惟籍贯有误。徐致靖江苏宜兴人。他有两个侄子,谈掌故负盛名,即徐一士及其胞兄凌霄汉阁主人徐彬彬。 王照《方家园杂咏》:内政何须召外兵,从来打草致蛇惊。皱词已辟臧三耳,岂料乘机起项城?(下注:在袁氏奉诏来京之十日前,南海托徐子静及谭复生、徐莹甫分两次劝余往聂功京处,先征同意,然后召其入觐,且许聂以总督直隶,余始终坚辞,曾有王小航不作范睢语。迨至召袁诏下,霹雳一声,明是掩耳盗铃,败局已定矣。当日徐子静以老年伯之意态训余曰:“尔受皇上大恩,不乘此图报,尚为身家计,于心安乎?”余曰:“拉皇上去冒险,心更不安,人之见解不能强同也。”后乃知往小站征袁同意者,为子静之侄义甫,到小站未得见袁之面,仅由其营务处某太史传话,所征得者模棱语耳。夫以死生成败关头,而敢应以模棱语,是操纵之术,已蓄于心矣。 子静为徐致靖的号,莹甫为致靖次子仁镜,与其兄仁铸并为翰林。功亭则聂士成;义甫名徐仁录,为彬彬之兄。 所谓“某太史”者,指徐世昌,“编修”别称“太史”,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由于文字不佳,从未得过考差及其他差使,是其黑无比的一名穷翰林,因而往依袁世凯。袁以直隶臬司的职衔,在小站练“新建陆军”,为荣禄的“武卫五军”之一。翰林身份,至为清贵,竟入监司幕府,未之前闻。但徐世昌竟以此渊源,在清末即已入阁拜相,则其看中袁世凯的眼光,亦自有不可及处。 至于徐致靖,实为首荐康有为之人。戊戌七月二十六日,并首荐袁世凯。奏疏中颇为袁世凯委屈,中有一段云:臣查日本变法之初,妙选将才,立三重镇。今诚患无将帅之才,幸而得其人,必当隆其位任,重其事权,似不宜加以钤束,置诸人之下。夫兵,机事也,缓急有变,大敌当前,禀命则失机宜,专命则嫌骄蹇,既不足尽其才用,且因以贻误事机。袁世凯昔使高丽,近统兵旅,谋勇智略,久著于时。然而官止臬司,受成督府,位卑则权轻,呼应不灵,兵力不增,皆为此故。臣以为皇上有一将才如袁世凯者,而不能重其权任以成重镇,臣实惜之。 伏乞皇上深观外患,俯察危局,特予召对,加以恩意,并予破格之擢,俾增新练之兵,或畀以疆寄,或改授京堂,使之独当一面,永镇畿疆。庶几猛虎在山,藜藿不采;边有重镇,强敌销萌。 第二章必死之心(2) 此疏实为康有为所代草。奏上,即有“电寄荣禄,着传知袁世凯,即行来京陛见”之谕。戊戌政变由点燃袁世凯这根导线而爆发,点火者康有为借徐致靖之手而为之,所以我说徐致靖是戊戌政变中极有关系的人物。 照王小航(照)的记载,康有为与徐致靖先是想游说聂士成,其后乃看中袁世凯。戊戌政变后,王照与康有为同时亡命日本,由于康自称奉有光绪的“衣带诏”,受密命起兵勤王,借此以筹办大事募饷为名,到处敛财,为王照所卑视。而康有为亦恐王照泄漏内幕,败其骗局,竟指使门下以不客气的手段,监视王照。结果反使得王照非一吐闷气不可。乃于光绪二十五年与日本“木堂翁”(犬养毅)作了一番笔谈,对内幕颇有透露。 关于游说带兵大将,武力夺权的计划,王照述其所参预的经过是:康又托致靖劝照往芦台夺聂提督军,以卫皇上,照力辩其不可,谓太后本顾名义,无废皇上之心,若如此举动,大不可也。康又托谭嗣同、徐仁镜与照言,照大呼曰:“王小航能为狄仁杰,不能为范睢也。”伊等默然。自是动兵之议不复令照知…… 至七月二十八日,忽闻徐致靖请召袁世凯入都,照大惊,往问徐,答曰:“我请召袁为御外侮也。”照曰:“虽如此,太后岂不惊?”于是照急缮折,请皇上命袁驻河南归德府以镇土匪,意在掩饰召袁入京之计,以免太后惊疑……照七月三十日始往颐和园上请袁兵南去之折,八月初二日袁到京。 于此可知,武力夺权,虽为预定的计划,但策动什么人,却一直有不同的意见,如林旭诗句:“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则是主张用董福祥。黄彰健据梁启超《戊戌政变记》卷六林旭传,以及康有为自编年谱,说戊戌八月初三,康约梁启超、林旭、康广仁、徐仁录、仁镜兄弟开会,决定派谭嗣同游说袁世凯。林旭鉴于东汉何进利用外兵清除宦官,导致董卓专政,因以此诗代致谭等,表示反对。因而下一断语:梁(启超)既系与会人士,则其释林此诗“千里草”三字,应较陈衍所释为可信。 此即表示黄彰健相信“千里草”虽为“董”字,但指董卓而非董福祥。此说不然,仍以陈衍所释为可信。按:《石遗室诗话》:是时余居莲华寺,暾谷无日不来,千里草二语实有议论而主张之者。但以诗论,首二句先从事败说起,后二句力追溯未败之前,君谋如是。不待咎其不用,而尤咎之用在其中。如此倒戟而出之法,非平日揣摹后山绝句之深有得者,岂能如此?舍暾谷,无他人也。 又:陈石遗《近代诗钞》载林旭此诗,题作《狱中示复生》。黄彰健认为:林在狱中以此诗示谭,似不可能。而且林作此诗,如被搜出呈堂,将使同党无辞脱罪,而林氏亦无承认同谋,其罪仍不轻,林氏当不致出此。 因而相信林旭此诗,作于八月初三,亦即相信梁启超所记为不虚。但黄彰健又说:戊戌政变记林旭头两句作:“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其言“报主恩”,与撰谭嗣同传酬圣主语气相同,恐系梁有意窜改。 则目光如炬,烛照无隐。事实上梁启超还改了第一句。而且以我的看法,梁启超还曲解了“千里草”。为了要曲解,又不能不说此诗作于八月初三。 先谈究为狱中所吟,还是八月初三所作?这一点,当然是陈衍的话可信,因为他其时身在京师,与林旭过从极密,于其身前死后诸事,无不关心,确知为狱中所作,方在《近代诗钞》中录为林诗之殿。至于黄彰健所说,似无在狱中作此诗示谭嗣同的理由,言之成说,但事实并非如此,兹述其情况如下:一、狱中作诗,不必题壁。“四京卿”系狱,其实是住在所谓“火房”,饮食起居,并不受虐待。传诗相和,事所恒有。如杨深秀自八月十一至十三日皆有诗,十一日所作为七律:久拼生命一毛轻,臣罪偏由积毁成,自晓龙逄非俊物,何尝虎会敢徒行?圣人岂有胸中怒,下土空思身后名。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 语气激烈,已抱必死之心。林旭亦复如此,就刑时“含笑口微哄”(见《唐恒虞渊集》),如此从容,则根本未存脱罪之想,亦无所谓“将使同党无辞脱罪”。因为此案只论利害,不论是非,脱罪不脱罪,根本不在承认不承认。 二、其时刑部司官,或与“四京卿”有旧,或则敬服其人,所以狱中甚受优遇。即使此诗笺落入狱卒之手,亦绝不致“呈堂”。按:是时刑部提守厅主事为乔茂萱,对系狱的“四京卿”颇为照顾。唐恒诗中“幸赖乔公贤,为收无家骨”的“乔公”,即指乔茂萱。 如上所述,此诗确为《狱中示复生》,而非八月初三以诗代简,劝阻以东汉何进、董卓之史事为鉴。而梁启超所以要作此解释,原因很简单,是替他的老师康有为掩饰一大错。这一错就是:早有人说过袁世凯不可靠,主张用董福祥,而康有为不听,出之以鲁莽,派谭嗣同说袁,以致一败涂地。岂非康有为要负最大责任? 第二章必死之心(3) 至于陈石遗说此诗的技巧,自是专家的见解。但是此诗故典今用的特殊涵义,则以未暇深考,故亦不能搔着痒处。 林旭此诗之妙,在活用“健者”一典。而“青蒲”意何所指,尤须确切掌握,始能明其主旨。主旨既明,始知此诗章法,如水就下,流畅无比,固无所谓“倒戟而出”。 “青蒲”典出《后汉书史丹传》:史丹,字君仲,鲁国人,元帝即位,为侍中。时定陶共王有才艺,子母俱爱幸,而太子颇有酒色之失,母王皇后无宠。上寝疾,皇后太子皆忧,丹以亲密臣,得侍疾,候上闲独寝时,直入卧内,伏青蒲上,涕泣言曰:“皇太子以适长,立十余年,名号系于百姓,天下莫不归心,臣子见定陶王爱幸,道路流言,以为太子有动摇之议。若审此,公卿以下必以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天子素仁,见丹涕泣言又切至,大感曰:“皇后谨慎,先帝又爱太子,吾岂可达旨?”太子由是为嗣,成帝立,累迁左将军。 此传下注“青蒲”:孟康曰,以青蒲为席,用蔽地也。应劭曰:以青规地曰青蒲。自非皇后,不得至此。 如上可知,青蒲本指御寝四周,则惟皇后可到,但引申为天子燕息之处,则亦为近臣可履之地。由于此处警戒特严,所以造膝独对,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切机密隐私,不虞外泄。切谏者乃得尽其依慕的私情,呜咽难言,出于饮泣,不须顾虑顾瞻,与庙堂之上,君臣析疑辨难,必应顾及体制者,情形不同,效果亦各异。 然则林旭之“青蒲饮泣”是向谁切谏?当然不是光绪。如是光绪,则向用方殷,不必泣谏,所谏必从,岂得谓之为“知何补”? 既非光绪,自是慈禧。自甲午年起,撤帘归政的慈禧太后,复又过问大政。 第12章 此一太后与其他深宫颐养,不见外臣的太后不同。是故“青蒲”之典不适用于其他太后独能适用于慈禧。林旭此时的身份,等于军机大臣。而汉人中的军机大臣、上书房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等,向来为太后、皇帝视如家人,所以林旭是够资格踏上“青蒲”的。 自拟史丹,而以汉元帝拟慈禧太后,则泣谏之事为何,不问可知。意谓即使请见慈禧太后,无论怎么样地痛哭流涕,苦劝两宫母子和好,慈禧亦绝不会谅解光绪,更谈不到放手不问,任光绪独裁大政。 第二句的意思最为显豁,“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今以格于母子不和,新旧冲突,凡所展布,窒碍难行;徒以国士自许,终无以酬答深恩。慷慨有两义:一是“发言慷慨,至于流涕”;一是慷慨轻生。此句中的慷慨,兼赅两义。 因为如此,兵谏乃不可免。此为自然形成的结论,隐在第二句与第三句的空白之中,是则“千里草”指董福祥,断无可疑,此典出《后汉书五行志》:献帝初,京师童谣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如照梁启超的解释,以为董指董卓:乃林旭鉴于东汉何进清君侧,导致董卓专政,“遂以此诗代致谭等,表示反对”,则此事所关至大,不容误解,何不径用拿“卓”字拆开来的“十日卜”?如谓“十日卜”代“千里草”的“十”字,在平仄上虽可通融,但诗句不响。这是论到诗法,我亦别有所说。 陈石遗指出,林旭诗学陈后山,则当以宋诗的义法来探究此诗的内蕴。周弃子先生曾向我说:唐诗末流,至为空泛;陈套烂语,摇笔即来,人人可吟,处处可用,空有架子而内无其人,是为“假唐诗”。如画坛某巨匠所作者是。矫唐诗末流之弊,惟有宋诗,宋诗讲究切实,所以不但动词、形容词讲究,副词更不轻下,必千锤百炼,求其至当,此为宋诗的特色,亦为宋诗的精义。准此而论,则“我为君歌千里草”的“歌”字,应该从好的方面去看。“歌”字虽从“童谣”之“谣”而来,但亦有歌颂之意,衍化为称许、推荐,自然是指董福祥。复以末句相参,更为确定。 第三句、第四句,密切相关,但亦可视作倒装句法。依语言的习惯来说,如是“这个人不好,我推荐那个人”,则应作:“本初健者莫轻言,我为君歌千里草”而所以用“我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者,因为重点在“莫轻言”。 兹先研究“健者”一典,《后汉书》一百四袁绍传:卓议欲废立,谓绍曰:“天下之主,宜得贤明。每念灵帝,令人愤毒。董侯似可,今当立之。”绍曰:“今上富于春秋,未有不善宣于天下。若公违礼,任情废嫡立庶,恐众议未安。”卓按剑叱绍曰:“竖子敢然!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绍诡对曰:“此国之大事,请出与太傅议之。”卓复言:“刘氏种不足复遗。”绍勃然曰:“天下健者,岂惟董公?”横刀长揖径出。 “天下健者,岂惟董公”是肯定了董卓为健者,袁绍作此言,虽有以健者自居之意,毕竟未正面说:我亦健者。因此“本初健者”四字,如科举时代考八股所出的“截搭题”,字面固有完整的意义,却非四书五经中的原文。了解到这一点,本初是本初,健者是健者,须先确定其个别的意义,再看它综合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新义。 “本初”犹如“千里草”,只是切一个姓氏,故知指袁世凯。“健者”则如奇$%^書*(网!&*$收集整理上所论,指董卓无疑。“袁世凯”加“董卓”,意谓袁世凯是董卓,故“莫轻言”! “健者”只能作如是解,否则就不通。倘谓“健者”应望文生义,照字面解释为“有力量的人”,则以反对废立的袁本初拟袁世凯,正当极力拉拢,为何“莫轻言”? 从逻辑上去解释“青蒲”与“健者”在林旭意中的涵义,不但整首诗可以说得通,而且亦可解决传述纷歧的问题,确定了这首诗二十八字的每一个字。为醒豁起见,录正如下:狱中示复生青蒲饮泣知何补(非用)?慷慨难酬国士恩。我(非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第二章必死之心(4) 第一句缘何是补非用?因为林旭在基本上是想调和两宫,亦即弥缝慈禧与光绪母子间的裂痕,故应用弥补的“补”。此亦正是宋诗练字讲究之处,倘用“用”字,语气较强,与全诗温柔悱恻的风格不合。 第三句是“我”非“欲”,则以“欲”字为文法中的现在进行式,或未来式。“我”字则无文法上时制的限制,可用于过去式。此诗盖事败入狱后,追忆过去,仅谈事实,不加论评。哀而不怨,即怨亦不怒。林旭之温恂敦厚,诗中可见其人。 以上解决了个别的疑难之点,以下就诗意作一综合解释:皇帝发愤图强,推行新政,而太后为旧党所包围,加以小人挑拨,误会推行新政完全是为了与太后作对。成见已深,即使请见太后,剖肝沥胆,涕泣苦谏,料知难回慈意,于事何补? “发言慷慨,至于流涕”,乃至慷慨轻生,既于事无补,则毕竟难以酬答皇帝不次超擢,得参大政,以国士相待的深恩。看起来除却兵谏,别无善策。 此则非外结大将不可。我曾主张用董福祥。至于袁世凯,此人是董卓之流,如此机密大事,跟他千万不可轻易出口。 以上是平铺直叙的解释,亦是林旭当时跟谭嗣同平心静气的解释。其中自有“吾谋适不用”之憾,而出以蕴藉之词,修养真可倾倒。 兹再谈梁启超改诗的原因及作用,梁著《戊戌政变记》第六篇林旭传:林君子字暾谷,福建侯官县人,南海先生之弟子也。自童龀颖绝秀出,负意气,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于云而上。冠岁乡试冠全省,读其文奥雅奇伟,莫不惊之;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时闻人。其于诗词、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奥深侬,流行京师,名动一时。……皇上既知为康某弟子,因信任之;遂与谭君等同授四品卿衔入军机参预新政……初二日皇上赐康先生密谕,令速出京,亦交君传出,盖深信之也。既奉密谕,谭君等距踊椎号;时袁世凯方在京,谋出密诏示之,激其义愤,而君不谓然,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曰:“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盖指东汉何进之事也。 如梁所言,泣谏何用?主恩难报。但又何进以往事,不主张用兵谏。然则,他究竟要干什么?莫非混一天是一天,坐待后党凌逼?照梁启超的解释,林旭的诗根本不通。 梁启超自言“弟畜暾谷”,但如上立论,抹煞事实,亦即贬低了林旭,殊欠友爱。 按:林旭于八月初二日带出的密诏,大致为命康有为迅速出京,督办官报。原折已经在上谢恩折时附缴,不可得见。现所传者为康有为自己所陈述,而前后已有不符。康有为脱险后,在香港作《奉诏求救文》致各国公使,《日本外交文书》载有全文。今据黄彰健所引转录如下:朕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国求救,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 但以后康有为在他处提到此密谕,只有“汝可迅速出外”,删掉“国求救”三字。则作伪之迹,已是铁证如山。 至于谭嗣同游说袁世凯时所出示的密诏,则为光绪致杨锐密诏的墨笔过录本。黄彰健对事的考证甚为精确。此诏的原件,在杨被害后,由杨锐之子庆昶,及其门人黄尚毅携返四川,在路上为避免搜查,将密诏缝于黄尚毅的衣领内。及至光绪崩后,袁世凯被逐,无所顾忌,乃于宣统元年六月十二日,由杨庆昶及黄尚毅上书都察院,请代缴密诏。其时参庆王的赵炳麟掌京畿道,经手其事。所辑《光绪大事汇鉴》载有全文,兹分段引录如下: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 虽经朕累次降旨整饬,而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 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 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套,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孰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所谓十九日之事,指七月十九,礼部主事王照(小航)上折言事,堂官不允代递。光绪一怒将满汉两尚书、四侍郎一律革职。所谓“六堂尽罢”,与光绪十年将恭亲王等全班军机大臣逐出枢廷,同为满清一朝空前绝后的特例。今观光绪密诏,知慈禧已认为过重,则尽罢老谬昏庸之大臣,当然更不会同意。 再看密诏全文,我觉得无论从哪一点看,都与光绪的个性及其对慈禧的态度相合。 第13章 此诏中有数要点须特别指出:一、光绪始终不愿触怒慈禧,则派兵围颐和园之事,可决其必非光绪的本意。 二、光绪虽重用四京卿,但根本上还是尊重军机制度的。同时亦可以看出,光绪命四京卿“妥速筹商”此事,亦并无完全隐瞒慈禧太后的意思,因为封奏虽至御前方能开拆,但既由军机代奏,则原折必仍交由军机会同四京卿拟议。退一步言,交军机代奏,慈禧就必然会知道四京卿有此一奏,慈禧如果索阅,必得呈上。倘以为要瞒住慈禧,则面递亦甚方便,不必叮嘱由军机代奏。 三、此折系交杨锐主办,无形中确认杨为四京卿的领班,康梁不过在“诸同志”之列而已。 据袁世凯戊戌日记,谭嗣同往访时,出示朱谕:乃墨笔所书,字甚工,亦仿佛皇上之口气,大概谓:“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甚顺手。如操之过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另议良法。”等语。 撮叙所见过录的密诏,大意亦与原件相符。但康有为脱险后,据“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这句假设之词,伪造一通密诏,其词如此:朕维时局艰危,非变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可与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这伪改之迹,最无耻的是自己往脸上贴金,用“汝可与”以自居为受诏之人,而四京卿皆居其下。但最不可恕者,则为“妥速密筹,设法相救”的字样,变成嫁祸于光绪。王照《复江翊云兼谢丁文江书》中:《戊戌政变记》捏造景帝“光绪”口出恨那拉氏之言,因此景帝几遭不测之祸。 第三章荣禄密谋(1) 吴德潇曾寄书责梁氏。 其实梁启超是不能不被他老师牵着鼻子走!如果康有为真是“保皇”而非“祸皇”,则公布第一次密诏(严格而言,密诏是夸张的说法。至于“衣带诏”,更是只有康有为这个大骗子才能说得出口的名堂),除了“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这句话,稍觉刺耳以外,亦并无足以使得慈禧不悦的地方,尤其是“不致有拂圣意”一语,足以邀得体谅。 光绪实在很不幸,他一生所最敬爱亲信的三个人,对他都是害多利少。首先是翁同,原是太平宰相的底子,偏逢国势陵夷,列强合而谋我的大变局。论到以帝师的地位为天子分忧分劳,则既不能结李鸿章、张之洞以内外相维;亦不能笼络如荣禄一班后党,以调和两宫。才不足以驾驭张荫桓,故善善而不能用;学不足以驳正康有为,故恶恶而不能去。一方面不能觉察荣禄在暗中为保卫慈禧个人利益的活动,一方面又不能觉察张荫桓向内务府挑战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以致辱及己身,亦连累了光绪。 第二个是珍妃。慈禧对她,跟对翁同一样,知道她对光绪的影响力,初意笼络,想收为己用。哪知她恃宠而骄,居然敢无视太后及皇后在宫中的权威。同时她御下亦有问题,以致慈禧得以抓住她宫中太监的把柄,作断然处置。如果珍妃有见识,能充分体会到光绪的处境,委屈一时,曲意善侍慈禧,对隆裕亦能尊以后礼,那就不但她自己的一条命不会送掉,光绪的日子亦会好过得多。 第三个就是康有为。慈禧本无废立之意,主要的是所谓“衣带诏”中那句光绪措词,一时失检,用了一句“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的假设之词,为康有为用来大作文章,仿佛光绪眼前就有被幽禁之祸,非立刻领兵勤王,不足以救护不可。在慈禧看,这是为子所诬,而又无法辩白。积怒积郁,无可宣泄,索性想到立大阿哥了。 其次,康有为的丑诋慈禧,亦势必使她痛恨光绪。这不是迁怒,根据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成语,用逻辑推演而得的结论是:有不孝的皇帝,才有敢骂太后的逆臣。如果皇帝孝顺,康有为如此丑诋,岂不伤帝之心?殊不知康有为根本没有想到如何去保护皇帝。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中,曾引中央研究所藏康有为未刊文稿缩影中的《谢钦派督办官报局折》,而内容则为致英国公使的照会,丑诋慈禧之言如此:敝国经义,天子于正嫡乃得为母,妃妻不得为母。伪临朝太后那拉氏者,在穆宗时为生母,在大皇帝时,为先帝之遗妾耳。母子之分既无,君臣之义自在。垂帘正位,二十四年。但见忧勤,未闻失德。乃以淫邪之宫妾,废我圣明之大君。妄矫诏书,自称训政。安有壮年圣明之天子,而待训政者哉? 民无二王,国无二君。正名定罪,实为篡位。伪临朝淫昏贪耄,惑其私嬖,不通外国之政,不肯变中国之法。向揽大权,荼毒兆众。海军之众三千万,芦汉铁路之款三千万,京官之养廉年二十六万,皆提为修颐和园之用。致国弱民穷,皆伪临朝抑制之故。伪临朝素有淫行,故益奸凶。太监小安之事,今已扬暴。今乃矫诏求医,是直欲毒我大皇帝,此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愤者也。伪临朝有奸生子名晋明,必将立之,祖宗将不血食,固中国之大羞耻。然似此淫奸凶毒之人,废君篡位之贼,贵国岂肯与之为伍,认之为友邦之主? 所谓“有奸生子名晋明”,不知指谁?是否载漪?从未听人说过。甚愿熟于清史稿的陈捷先、金承艺两教授,为我解惑。 贵国政府主持公义,调兵会议,速为救援,除我篡弑之贼,保我大皇帝圣躬,归我大皇帝权力,贵国既施我大德,我大皇帝复辟,必将格外图报。公法仁术,理必宜之。 本督办不能预救,辜负圣恩,万死间关,谨存密诏,游走万国,涕泣陈辞。敬为我大皇帝匍匐求救。 说“游走万国”时,康有为已存下到海外骗华侨敛财的打算。打出的旗号便是“勤王”,而动辄以“办大事”为言,办大事要花大钱,而捐募所得,去路不明,为此康有为、梁启超师弟,常争辩。 在光绪的心目中,康有为较之翁同更足重视,因此康有为之辜恩卖君,亦就更不可恕。自来谈戊戌政变者,常忽略一事,即翁同之被逐,与召见康有为,在日期上衔接之密,绝非偶然。戊戌四月二十三日下“明定国是”诏,出于翁之手笔,他本定二十四日出京,因见此诏,乃留京师。二十五日徐致靖疏荐康有为,奉旨“着于二十八日预备召见”。不意二十七日即有驱逐翁同的懿旨,荣禄出督直隶,明是勤兵观变。而“着二品大臣具折谢恩召见”,无异再度垂帘。在这种态势之下,竟未能吓阻光绪,决心召见康有为,可见其背城借一的心情。不幸地这一注赌押在康有为身上,是太不值得了! 据康有为自编年谱,记此次召见情形:二十八日早入朝房……吾入对,上问年岁出身毕,吾即言:“四夷交迫,分割至,覆亡无日。”上即言:“皆守旧者致之耳。”吾师称:“上之圣明洞悉病源,既知病源,则药即在此,即知守旧之致祸败,则非尽变旧法与之维新不能自强。” 上言:“今日诚非变法不可。”吾言:“近岁非不言变法,然而少变而不全变,举其一而不改其二,连类并败,必至无功。譬如一殿,材既坏败,势将个覆,若小小弥缝补漏,风雨既至,终至倾压,必须拆而更筑。力可庇托,然更筑新基,则地之广袤,度之高下,砖石楹桷之多寡,窗门楹朽之阔窄,灰钉竹屑之琐细,皆须全局统算,然后庀材鸠工,沉乃可成。有一小缺,必无成功,是殿终不成,而风雨终不能御也。”上然之。 吾乃曰:“今数十年诸臣所言变法者,率皆略变其一端,而未尝筹及全体。又所谓变法者,须自制度、法律,先为改定,乃谓之变法。今所言变者,是变事耳,非变法也。臣请皇上变法。须先统筹全局全变之,又请先开制度局而变法律,乃有益也。”上以为然。 吾乃曰:“臣于变法之事,尝辑考各国变法之故,曲折之宜,择其可施行于中国者,斟酌而损益之,令其可施行,章程条理,皆已备具,若皇上决意变法,可备采择,但待推行耳。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吾中国国土之大,人民之众,变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后则蒸蒸日上,富强可驾万国,以皇上之圣,图自强,在一反掌间耳。” 第三章荣禄密谋(2) 康有为之大言炎炎,类皆若此,但“以皇上之圣,图自强,在一反掌间耳!”自足歆动积郁已久,复新受刺激的皇帝。以下又记:上曰:“然,汝条理甚详。”吾乃曰:“皇上之圣既见及此,何为久而不举,坐致割弱?”上以自睨帘外,既而叹曰:“奈掣肘何?” 吾知上碍于西后无如何,乃曰:“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虽不能尽变,而扼要以图,亦足以救中国矣。惟方今大臣,皆老耄守旧,不通外国之故。皇上欲倚以变法,犹缘木以求鱼也。” 上曰:“伊等皆不留心办事。”对曰:“大臣等非不欲留心也,奈以资格迁转,至大位时,精力已衰,又多兼差,安无暇晷,无从读书,实无如何,故累奉旨办学堂,办商务,彼等少年所学皆无之,实不知所办也。皇上欲变法,惟有擢用小臣,广其登荐,予以召对,察其才否,皇上亲拔之,不吝爵赏,破格擢用。方今军机总署,并已用差,但用京卿、御史两官,分任内外诸差,则已无事不办,其旧人且姑听之,惟彼事事守旧,请皇上多下诏书,示以意旨所在,凡变法之事,皆特下诏书,彼等无从议驳。” 第14章 上曰:“然。”对曰:“昨日闻赏李鸿章、张荫桓宝星,何不明下诏书。”上一笑。 “自割台后,民志已离,非多得皇上哀痛之诏,无以收拾之也。”上曰:“然”。吾乃曰:“今日之患,在吾民智不开,故虽多而不可用,而民智不开之故,皆以八股试士为之。学八股者,不读秦汉以后之书,更不考地球各国之事,然可以通籍累致大官,今群臣济济,然无以任事受者,皆由八股致大位之故。故台辽之割,不割于朝廷,而割于八股,二万万之款,不赔于朝廷,而赔于八股,胶州、旅大、威湾、广州湾之割,不割于朝廷,而割于八股。” 以下由教育谈起,康有为的建议极多:上曰:“然,西人皆为有用之学,而吾中国皆为无用之学,故致此。” 对曰:“上既知八股之害,废之可乎?”上曰:“可。”对曰:“上既以为可废,请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若交部议,部臣必驳矣。”上曰:“可。” 上曰:“方今患贫,筹款如何?”乃言日本纸币银行,印度田税。略言其端,既而思昭信股票,方提为起行宫,若纵言其详,则未能变法先害民矣。乃略言:“中国铁路,矿务满地,为地球所无,若大举而筹数万万,遍筑铁路练民兵百万,购铁舰百艘,遍开郡县各种学堂,水师学堂船坞,则一举而大势立矣,但患变法不得其本耳。中国地大物博,藏富于地,贫非所患也,但患民智不开耳。”于是言译书、游学、派游历等事,每终一事,稍息以待上命,上犹不命起,乃重提,遍及用人行政,末及于推广社会,以开民智而激民气,并抚各会匪。因谢保国会被劾,上为保全之恩,上皆点头称是。又条陈所著书及教会事,久之,上点首云:“汝下去歇歇。”又云:“汝尚有言,可具折条陈来。”乃起出,上自送之。苏拉迎问,盖对逾十刻时矣,从来所少有也。 康有为的记载,言过其实,以为炫耀,是可想而知的。但决心召见康有为,就其尊礼的情形看,颇有去一师傅(翁同),来一师傅之慨。可惜,翁同翼护光绪,煞费苦心,而康有为全然想不到此。 为了“勤王”,当然要号召义士,激起同仇敌忾之心。同时也要掩饰康有为知人不明所犯下的极大错误。因此,梁启超以其“常带情感”的“笔锋”,改动了林旭那本来不难索解的《狱中示复生》诗。同时说此诗作于袁世凯在京之时,黄彰健乃推断:“林此诗亦应作于八月初三日,在初三日晚上谭访袁以前。”但康有为自编年谱中,并未述及,其八月初三日记事如下:初三日暾谷持密诏来,跪诵痛哭激昂,草密折谢恩并誓死救皇上,令暾谷持还缴命,并奏报于初四日起程出京,并开用官报关防。二十九日交杨锐带出之密诏,杨锐震恐,不知所为计,亦至是日,由林暾谷带来,与复生跪读痛哭。 按:据康有为自叙,八月初三,林旭面交密诏,康有为谢恩折,交林旭“持还缴命”,即缴还密诏,并代递康折,好让光绪安心,知康有为已定初四出京。自此,林旭即未与康再见过。 这应是八月初三午前的事。林辞去后,谭嗣同至,康与其“跪读”七月二十九日交杨锐的密诏,并“痛哭”,然后召梁启超及二徐、康广仁来,“经划救上之策”。说袁起兵勤王,即定于此时。然后谭嗣同进城,入夜方去见袁世凯。由这一段经过看,林旭何时作代简之诗,何时送达何人?疑问重重。 第一,林旭去见康交密诏时,显然未谈到说袁勤王之事,否则,林旭即时可以表示反对的意见。 第二,林旭在这天下午,应该也没有见到谭嗣同,否则何不当面讨论,而须以诗代简? 第三,说袁系谭一人独往,则林旭欲阻其此行,只要写诗给谭一个人就是了。而梁启超在林旭传中说:“君不谓然,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这“等”字中包括些什么人?照情理推测,必然包括康有为,但康只对杨锐的持重,表示不满。如林旭亦有此意,在年谱中何以不提? 我更须指出者,当时康有为与谭嗣同的密谋是,劝袁世凯举兵包围颐和园,这一点康有为不肯承认,只说,嘱谭嗣同至袁世凯处,“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荣禄此时远在天津,扶光绪登午门,何能取荣禄首级于数百里外?这一点黄彰健已经指出,明明是假话。不过依宫廷兵变的往例来看,计划——亦即康、谭的如意算盘中,应有“扶上登午门”一个节目,但应在包围颐和园、控制慈禧太后以后。 此话怎讲?只看明朝的“夺门之变”,可以想见康、谭的计划,因为用兵包围颐和园,必然引起震动,荣禄亦会派兵救驾。此时必须澄清事实,是对付慈禧太后,而非有什么人想造反篡位,故必须光绪出面,来祛除疑虑。扶登午门,则皇城以内,紫禁城以外的外廷臣工,共见共闻,足以安定人心。 如果此一计划能为袁世凯接受,则举事之期,必在一两日内,因为这是一次突击性的行动,真所谓“兵贵神速”,才能“攻其不备”,否则荣禄已经开始部署,只要迟过三天,必无成功之望。 康有为自编年谱中又记八月初三下午至晚间的情形:复生入城后,卓如至金顶庙客纯斋处,候消息,吾稍发书料行李……至子刻内城开,吾亦入城,至金顶庙处,知袁不能举兵,扶上清君侧,无如何,乃行。 这明明道出,康有为准备着一两日内便有巨变,他自然要做明英宗的徐有贞,亲自扶光绪登午门。如照梁启超、谭嗣同传中所说:君(指谭)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第三章荣禄密谋(3) 果如所言,则其事亦甚从容,康有为根本不必作改变行程的准备。质之黄彰健先生,想以为然? 照我想,谭袁密晤之夕,袁世凯一定有一番让谭嗣同如服定心丸的话,目的是要把康党安静下来,不必轻举妄动,他才好从中取巧。政变之发,康党被捕,都在全无警惕戒备的情况之中,即是中了袁世凯的缓兵之计之故。 关于袁世凯告密的内幕,有一段极重要的资料,自来谈戊戌政变者,多未注意。此段资料,出自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乃陈得自荣禄亲口所述者:袁君遵旨来京,预备召见,入见后,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入京围颐和园。袁谓天津尚有芦台聂士成一军,曾经百战,兵数倍于新建陆军,围园之事,万不敢办。至传旨将直督正法,亦恐办不到,或俟九月两宫赴京阅操,相机进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将变,惘惘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其来谒,但言他事,绝不询及朝政。袁请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来,有一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惟有自请死!”文忠笑谓:“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纸呈阅,并观文忠气色行事。文忠阅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但承旨在枢,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甚愿自首入京,束身司败,岂能凭尔袖中片纸便可钦此钦遵?” 按:如上所言,则戊戌政变记及康有为自编年谱中,说光绪于八月初五日召见袁世凯,赐有密诏,确有其事。即袁世凯“袖中片纸”;而观荣禄所答,密诏的内容,即陈记:“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四围颐和园”云云。 《梦蕉亭杂记》又言: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谈。”因夤夜乘火车入京晤庆邸,请见慈圣,均各愕然。越日奉朱谕以朕躬多病,恭请太后训政,时局为之一变。 关于荣禄入京日期,官文书皆载,在八月初十,系奉慈禧太后所召。但据张一《古红梅阁笔记》载,荣禄告袁:“吾已奉懿旨入京,此座即以属君。”与陈记“夤夜乘火车入京”之说相合。就情理而论,遇到这样的紧急大事,非亲自进京不可。再看当时慈禧太后的行踪,八月初四自颐和园回宫。至初六忽又临幸颐和园,当然是为了召见外臣方便之故。因此我认为荣禄于八月初五连夜进京晤庆王,第二天慈禧太后复幸颐和园,发号司令,展开政变,这一点已无争论的余地。 要研究的光绪有无密诏赐袁,及袁世凯的态度。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说:八月十三日复有人问荣相曰:“袁世凯曾奉密诏乎?”曰:“然。”“诏中曾有杀公言乎?”曰:“然。”曰:“然则袁世凯先一同谋者也,既同谋而又出首,首鼠两端,此人亦不足取也。”荣相曰:“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 “首鼠两端”之语,又见黄遵宪的诗句。至于荣禄说“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则既收袁为己用,当然要如此回护。这是必有的政治手段。 康有为自编年谱:闻五日袁召见,上另有密诏与袁,则不知云何矣? 这也好像证实了袁获有密诏。但“不知云何”一语,深为可怪。因为光绪如有密诏付袁,亦必经过四京卿的手,康有为岂能不知?故知康自叙所谓“上另有密诏与袁”,仍是他事后卸责之手法,意谓偾事乃光绪自己授人以柄,所以袁世凯得据此告密。 第15章 事实上是绝不会有此密诏的。光绪固不致鲁莽如此,尤其不会赞成围颐和园。同时,如有此密诏,光绪绝不会不告诉四京卿,否则即与白痴无异。而四京卿获知有此密诏,预期旦夕之内,必有巨变,则:第一,要留康有为在京;第二,需要有所部署;第三,必有焦急盼望之情;第四,必然密切注意天津的动态,而荣禄专车到京,亦一定瞒不过去。 第五,必然顾虑到事或不成,便有大祸,预筹逋逃之道。 就以上五点来看,无丝毫迹象,可资佐证。因此,赐袁密诏一说,应不成立。 然则袁世凯“袖中片纸”非出于伪造,即根本无此“片纸”。就情理来说,伪造诏谕,为十恶不赦的大罪,以袁世凯的脑筋之清楚,岂肯落此足以自速其死的把柄在他人手中? 就荣禄这方面来说,如果察知此一诏谕出于伪造,认为光绪并无不利于太后的企图,正可借袁世凯的告密,牵出谭嗣同夤夜游说的阴谋,打击四京卿,阻遏新政的推行。而况,包围颐和园的计划,由于袁世凯的告密,事实上已不存在,易言之,眼前并无危机,无须作任何紧急处置。 由此可知,荣禄对外宣称有密诏杀他及派袁世凯带兵入京包围颐和园,完全是一种借口。由此可以产生下列的效果:一、坐新党以大逆的罪名,逮捕处死。 二、坐光绪以不孝的罪名,为慈禧训政的根据,并为废立作张本。 《梦蕉亭杂记》又记:慈圣以袁君存心叵测,欲置之重典,文忠仍以才可用,凡作乱犯上之事,诿之党人,并以身家保之。袁仍得安其位。 由此看来,荣禄制造此一借口,竟是连慈禧太后也瞒过了。所以如说有此赐袁密诏,应该是出于荣禄的伪造。 第三章袁世凯告密(1) 黄彰健认为“戊戌政变的爆发,非由袁世凯告密”,意谓政变是预定的计划。其主要的论据,基于荣禄在八月初五并未进京,所以慈禧太后此时尚未得悉袁世凯告密的内容。否则,八月初六不会仅捉拿康有为一个人。他认为袁世凯告密的详情,慈禧太后于八月初八方始获悉,于是而有八月初九的逮捕“六君子”及张荫桓。我以为这是不曾深究慈禧太后的心理的说法。 从光绪亲政开始,慈禧太后一直希望她的地位有如内禅后的乾隆。易言之,即是希望光绪如接位后的嘉庆。一方面光绪先意承志,大政及用人,不违背她的意思;一方面能容她在颐和园中优游自在,好好享几年福。是故,只要光绪能如嘉庆,她是绝不愿放弃排云殿前的湖光山色,每天一大早来召见军机的。 至于对光绪,她一手抚养长大,对于光绪荏弱忠厚的本性,知之甚稔,她相信光绪绝不会做出什么悖逆的行为,这还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她料准了光绪不敢。至于后来常指责光绪不孝,是她为了把持大政,不得不然的说法。 但是,慈禧对光绪,有一防范极严的顾虑,就是怕有人“教坏”了他。第一个引起她警惕的是珍妃。文廷式大考第一,卷子发下来时交代名次:“第一不动,其余皆可动。”此为光绪明知自己的做法不对,而还是要做的明证,亦即明知珍妃的话不能听,而还是要听的明证。这就不仅“教坏”,直是蛊惑了,所以慈禧非去之不可。而“教坏”珍妃的,又是文廷式,因而亦非被逐,并永不录用不可。 第二个是翁同。我相信恭王在戊戌四月十一临死以前,光绪奉慈禧临视时,恭王一定对慈禧作了“他一死,翁同如挟帝而有所作为,恐无人可以压得住他,故太后必须慎防”的谏劝。此为慈禧恶恭王,甚至不准他祝寿,而始终之典之优渥,几可与雍正之待怡亲王允祥相比拟的原因。 在恭王死后不到半个月,果然而有四月廿三,翁同亲自草拟的“定国是诏”,接着有四月二十五日,着康有为于四月二十八日预备召见的上谕。其间翁是否保荐过康有为,或至少不反对召见康有为,话很难说,因为翁同日记是经过他自己改过的,痕迹已泯。但一通“定国是诏”,已足以引起慈禧的极大警惕。于是在荣禄与刚毅合力相倾之下,慈禧断然决然地驱逐了帝师。 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八月初六之诏,只捉拿康有为兄弟。即因为慈禧认为康有为教坏了皇帝,是罪魁祸首。及至发觉康有为已经逃脱,复于八月初七电寄荣禄等,于津沪等处严密查拿康有为。如果康有为被捕,当然不能活命。但六君子的下场,不致如是之惨。 对慈禧太后的政治手腕,治近代史者应不会忽{奇机电子书}略,她有应变的天才,即到情况十分紧急时,亦不会乱了方寸与步骤。当时的情势,如我前面所说过的,危机已如胎死腹中,根本不必紧张。但为了要为训政找根据,不能不故意张皇,制造严重的气氛。须知此时慈禧的第一目的是夺权,因而特行临朝训政的典礼。要到了八月初八,行过此礼,慈禧才算正式而充分地接收了权力。在此之前,任何足以妨碍达成此一目的之举动,如逮捕四京卿,足以招致大局不安的鲁莽举动,皆应避免。 这也就说明了,六君子何以迟至八月初九,方始被捕的缘故。同时,在八月初六那天,情势还不十分明朗:第一,会不会引起外来力量的干预;第二,不知康党除了袁世凯以外,可曾勾结过其他将官?关于后者,自然是由荣禄去作检查与部署,这需要一段期间。关于前者,降旨捉拿康有为兄弟,亦等于放了一个探测气球,看看国际上有何反应?经过两天,并无动静。同时荣禄亦已作了周密的部署,乃于八月初九下令,逮捕所谓“罪甚八司马”——六君子加张荫桓、徐致靖。 徐致靖之被捕,是因为保荐康有为。张荫桓之被捕,亦是因为他“教坏”了光绪。对于光绪之所以致此,责任谁属,在慈禧的看法是一贯的,与我国刑法上对“教唆”犯罚得特重的立法精神也是一致的。 至于八月十三日的突变,《梦蕉亭杂记》所记,亦颇可采信。原来派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严于审讯。十二日本已加派御前大臣会审,而次日未待庆王所派之员主持审问,即因贻谷一奏,由刚毅亲自至刑部传谕,毋庸审讯,立即正法。其基本原因还在外间流言太盛,“有谓各公使出面干涉,并谓一经审问,恐诸人有意牵连,至不能为尊者讳”之故。 《梦蕉亭杂记》所说“某京堂”指国子监祭酒贻谷。当时确有外力干预的迹象。但此外力干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英日两国营救张荫桓。而八月十一日有上谕,指出张荫桓非康党,故此外力干预,乃别为一事,与六君子的安危无关。 另一部分是由康梁漏网而引起,梁启超在京晤李提摩太,避入日本使馆,康有为得英人之助,得以安抵上海,以及上海道蔡钧接到逮捕康有为的密令,与英国领事接洽,未能如愿的情况,京中必都已了解。加以天津《国闻报》的公然昌言,西人将作干涉。因此,在贻谷以前有高燮曾、黄桂两奏,皆主速作断然处置。平心而论,高、黄、贻三人都是为了保护光绪,安定大局着眼,其中黄桂八月十二日一奏,最为简明扼要。 外间传说纷纷,皆谓康有为弟兄所犯案情重大。其党之同谋者,在内则以张荫桓、徐致靖、谭嗣同、林旭为渠魁,而杨深秀、宋伯鲁等扶助之。在外则以黄遵宪、熊希龄为心腹,而陈宝箴、徐仁铸等附和之。此外尚有梁启超、麦孟华等数十百人,蔓延团结,党羽遍布……自去年以来,人言啧啧,皆谓此辈谋为不轨,将效开化党乱高丽之故事。而康有为来京,果借变法为名,包藏祸心,诡计百出,阳托为忠愤之举,阴售其奸诈之谋。摇惑人心,混匿国是,真有出人思议之外者。今闻朝廷察其罪状,凡属臣民,莫不同声称快。及闻该员逃匿,未能缉获,则又私忧窃虑,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致生他变。且天津《国闻报》妄造谣言,谓外人意颇不平。此必其党欲为挟制之计,而该报复张其说也。臣之愚见,以为此事宜早决断,将已获之犯,速行处治,以绝其望。 至案内牵连人员,应拿者拿,应黜者黜,应宥者宥,一经办理定夺,即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为首者不能漏网,为从者不致生心。即外人欲来干预而事已大定,无所施其术矣。臣素知康有为、张荫桓居心诡谲,故望朝廷先发制人,庶免奸党煽乱。 此奏又有一附注,专为张荫桓而发,基本上仍旧是客观的:再:臣正缮折间,适接邸钞,知康有为一案,已奉谕旨将徐致靖等分别审讯看管,此外概不深究。至张荫桓平日声名甚劣,虽非康有为之党,亦应按照屡次被参款迹,从重处罪。 第三章袁世凯告密(2) 黄桂为笔者长亲,贵州人,时由翰林院编修改福建道御史。他当然是旧派,但却是真正的道学先生,幼时闻长辈言,他真能做到不二色。夏日盥沐,裸上半身擦背,若有女仆入室,即避至门后,古板如此。 大致历代党争,辄令人有薰莸同器之恨。不过虽“阉党未必尽小人,东林未必尽君子”,但代表正义一方的主事者,须是君子,则虽失败一时,于世道人心,仍大有帮助,如明末东林阉党之争,东林败得很惨,但“东林孤儿”所发生的影响,促成了康熙朝的盛运。摆脱狭隘的种族观念来看,自是历史上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而戊戌政变,最大的不幸是,真君子枉死,而伪君子康有为苟且偷生,并以作伪的方法,利用光绪的被幽,六君子的惨死,沽名钓誉,营私牟利。 第16章 贤如梁启超,亦不免助师为恶。代表正义的一方,主事者的真面目如此,那就无怪乎民初北方政坛的丑态百出了。 当然戊戌政变绝不能与明末天启年间的政潮相提并论。保皇党不同于东林,守旧派更非阉党。天启并不值得同情,值得为之一掬同情之泪的是光绪。但光绪可能至死不明白,害得他最惨的不是袁世凯,也不是荣禄,而是康有为。 大家都知道,光绪最痛恨的是袁世凯。常常在纸上画一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将纸撕碎。又以写有袁世凯字样的纸悬在壁上,作竹弓竹箭的靶子。此种近乎童的举动,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发泄。我以为光绪之恨袁世凯,不在他告密,而在诬赖他有“密诏”付袁世凯要包围颐和园。而此“密诏”,可能出于荣禄伪造,已如前面的分析。果如所言,则袁世凯亦为替人受过,只是受过的代价很不小,袁世凯应无所憾。 其次,光绪恨的是荣禄。两宫一起召见大臣时,光绪几乎从不理荣禄。但荣禄却常存补过之心。废立一事,论者多归功于张季直为刘坤一所草一疏,其中警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笔力足以回天。其实若无荣禄在朝中主持,彼此取得内外相维的默契,刘坤一不敢贸然上折,即上亦未见得能发生有力的效果。主张废立者,实以“蒙古状元”崇绮为首,而徐桐力赞。崇绮自其女嘉顺皇后殉帝,闲废二十年,希望以此媚禧而得复起;徐桐则以不通的翰林,自以为卫道的重任,实在是两为帝师,声光权势先不逮李鸿藻,后不及翁同,此心不甘,想将大阿哥溥仪炮制成一个如同治之亲李、光绪之昵翁,可以由他摆布的皇帝。说起来都是私心。 光绪之倒楣,在于荣禄、袁世凯、崇绮、徐桐,还有康有为,都拿他当作反面的政治资本,好比一张“人头支票”,可借以诈欺搪债。所不同者,荣、袁、崇、徐,人尽皆知其为后党。而康有为则打着保皇的鲜明旗帜。而最讽刺者,则后党与保皇党,都诬赖光绪想以武装夺母之权。北方谓某人害惨了某人,辄谓之“送了他的忤逆”。荣禄与康有为都送了光绪的忤逆,而光绪实非忤逆。康有为不特不为之辩,且推波助澜,证成其事。其肉安足食乎? 康有为拿光绪这张“人头支票”行骗的手法是搞勤王。勤王要人要钱,故必须号召忠义之士,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梁启超改谭嗣同的诗、改林旭的诗,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梁启超改林旭之诗,不如改谭嗣同之诗之甚。但小动手脚,意思却大有出入。先说第一句:青蒲饮泣知何补(原作) 伏蒲泣血知何用(改作) 按:青蒲之典已如前述。惟其用青蒲,才可以表明是近臣造膝密陈。今以林旭受光绪特达之知,凡有谏奏,只要办得到,无不嘉纳,根本无须泣谏,更不会无补于事。然则近臣密陈,“青蒲饮泣”的对象,既非皇帝,必是太后。 今改为“伏蒲泣血”,不过大廷苦谏,是一般忠烈的言官之所为,并不能表现林旭的近臣的身份,更不能显示泣谏的对象为太后。“泣血”亦不典,或者由评丁卯的诗:“却赖汉庭多烈士,至今犹自伏蒲论”而来,以“泣血”之泣来强调“烈士”之烈。 这句诗中,梁启超用意最深的是改掉“青”字,抹煞“青蒲”即所以隐瞒林旭曾有向慈禧力谏之意。因为这表现了林旭调和两宫的本心,变成妥协主义。而梁启超要表现势不两立的战斗精神,当然要隐藏林旭的真心本意。末一字改“补”为“用”,亦所以表现并无商酌的余地。 再谈第二句:慷慨难酬国士恩(原作) 慷慨何曾报主恩(改作) 原作及改作酬报深恩的对象,虽皆为光绪,但报恩的原因大不相同。这一点于林旭的原意,颇有出入。就诗论诗,是点金成铁;就事论事,是抹煞作者的心迹。仅就前者而言,梁启超已经愧对故友了。 按:林旭的原意是“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报恩是因为光绪以国士相待,并非由于光绪是皇帝的缘故。作诗讲究贴切,切人切时切地切事,不独移用不到他人身上,即为其人,亦移用不到他时他地他事。此即是宋诗精髓。 照梁启超一改,则是一般化了,凡为臣子,无不可用。化特殊为一般,恰就是梁启超改诗的用意,以君臣大义立论,则人人当奋起勤王,黄彰健:《戊戌政变记》记林旭此诗头两句作:“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其言“报主恩”,与梁撰《谭嗣同传》“酬圣主”语气相同。恐系梁有意窜改。 我完全同意这个说法,所谓“酬圣主”之语见梁启超所撰《谭嗣同传》:(八月)初六日,变遂发。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划,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词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捕。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东游。君不听,再三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 第三章狱中壁诗(1) 以下即记谭嗣同狱中壁诗。六君子在狱中情形,只有间接传闻,如唐恒的八十韵长诗所记,今参以汪精卫所言,足证唐恒所记为实录。汪虽亦为间接传闻,但身在狱中,所得较唐更真切,故益可信。 汪精卫银锭桥刺摄政王载沣事败,以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与立宪派暗中有往还,汪得不死,系刑部狱。凡入刑部狱者,均为钦命要犯,软称“诏狱”,俗名“天牢”。清朝的刑部,系就前明锦衣卫改建,其下有镇抚司,原掌本卫刑名。永乐时增置北镇抚司,凡特殊事件,得由北镇抚司任意处理,为明朝暗无天日的特务组织之滥觞。 记狱南北两监,北监即北镇抚司旧地,有参天老槐,乃杨椒山手植。狱屋阴森凄黯,墙上每多黑紫晕迹,乃忠臣烈士的碧血。狱卒谈往事,虽前明佚史,历历可证。汪在狱中,与一老狱卒刘一鸣相善,会作一文记其人,题目甚隽雅,名为“故人故事”。刘一鸣尝看守戊戌六君子,所以汪精卫所言与梁启超所作为宣传用的传记,颇有异词,黄秋岳的《花随人圣摭忆》,谓之为“字字实录”。今据黄秋岳所记,条录如下:谭在狱中,意气自若,终日绕行室中,拾取地上煤屑,就粉墙作书。问何为?笑曰:“作诗耳!”可惜刘不文,不然可为之笔录,必不止“望门投止思张俭”一绝而已也。 林旭,秀美如处子,在狱中时时作微笑。 康广仁,则以头撞壁,痛哭失声曰:“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林闻哭,尤笑不可仰。既而传呼,提犯人出监,康知将受刑,哭更甚。 刘光第曾在刑部,习故事,慰之曰:“此乃提审,非就刑。毋哭!”既而自西角门牵出,刘知故事,缚赴市曹处斩者,始出西角门,乃大愕!既而骂曰:“未提审,未定罪,即杀头耶?何昏愦乃尔!” 同死者尚有杨深秀、杨锐,无所闻。 谭嗣同题壁之诗,取煤屑书于粉壁上,自是不久即湮没,墨迹不存,无可印证,所以梁启超得以大改特改。观其“终日绕行室中”,苦吟不已,则知谭以自分必死,欲于此极有限的余生中,表明心迹,一句一字皆自肺腑中出,留待后世论定其真面。是故梁启超改他的诗,即是抹煞他的苦心,谭嗣同地下应有余憾。 至于康广仁,据梁启超为他所作的传说:被逮之日,与同居二人程式、钱惟骥同在狱中,言笑自若,高歌声出金石。程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然闻令出西后,乃曰:“我等必死矣!”君厉声曰:“死亦何伤?汝年已二十余矣,我年已三十余矣,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特恐我等未必死耳!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死又何伤哉?”程曰:“君所言甚是,第外国变法皆前者死,后者继,今我国新党甚寡弱;恐我辈一死,后无继者也。”君曰:“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矣,何患无继哉?” 神气雍容,临节终不少变。 据此,则康广仁则是慷慨成仁,从容就义,兼而有之。汪精卫所闻,却又是如此茸窝囊,直如两人。平心而论,汪精卫述谭、林的态度,既已可以证明真实不误,则转述康广仁的神态语言,亦自可信。我们找不出汪精卫对广仁有何嫌隙,即绝不能武断汪精卫在厚诬康广仁。 当然,康广仁死得冤枉。据康有为自编年谱,完全归咎于文悌,其言如此:政变之狱,一以文悌之折为案据。先是四月大阅,吾与幼博出西直门视之,还游极乐寺,入西直门,经文悌之宅,吾顺为幼博访之,后文悌直入室,来视吾疾,幼博陪之,舆论变科举数言,文悌劾吾,竟牵及幼博名,自是京师无不知幼博者,谣谤之兴,乃至谓幼博出入内廷,曾有乾清宫门遇之者,辗转传述,或信为真,故旧党泄愤,遂及大戮。 第17章 而杨漪川亦以文悌劾之,有不可告人一语,遂致京朝谣言满听,吾及漪川之祸,皆出于此。 文悌在《清史稿》中,与吴可读、安维峻并列一传,许之为名御史,此人字仲恭、姓瓜尔佳氏,虽为笔帖式出身,颇有文采。康有为本来是想跟他结纳的,《清史稿》卷四百四十六文悌传,载其于王照一案,礼部六堂尽罢后,上折云:康有为向不相识,忽踵门求谒,送以所著书籍……明似推崇孔子,实则自申其改制之义。乃知康有为之学术,正如汉书严助所谓以春秋为苏秦纵横者耳! 以下叙他与康有为相晤,劝他改过。不意又私聚数百人立保国会,接着又说:曾令其将忠君爱国合为一事,勿徒欲保中国而置我大清于度外,康有为亦似悔之。又曾手书御史名单一纸,欲臣倡首鼓动众人,伏阙痛哭,力请变法,当告以言官结党,为国朝大禁,此事万不可为。以康有为一人在京城,任意妄为,遍结言官,把持国事,已足骇人听闻。而朱伯鲁、杨深秀,身为台谏,公然联名庇党,诬参朝廷大臣,此风何可长也?伏思国家变法,原为整顿国事,非欲败坏国事,譬如屋宇年久失修,自应招工依法改造,若任三五喜事之徒曳之倾倒,而曰非此不能从速,恐梁栋毁折,且将伤人,康有为之变法,何以异是?此所以不敢已于言也!“ 于此可知,康有为本想结纳文悌,而文悌反过来告了康有为一状。这一状没有告准,斥回原衙门行走。这是对言官合法的最严厉处置。文悌由户部郎中改御史,回原衙门即仍回户部候缺。 及至政变既作,文悌走李莲英的路子,得以外放河内知府。此人人品,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恶之者丑诋万端;但亦有人说他颇能持正,郭则《庚子诗鉴》云:戊戌新政,朝臣多腹诽,其抗章谏阻者,惟仲恭侍御文悌,以是斥罢,寻又起出守豫省,故事郡守以下见长吏皆屈膝为礼,仲恭独持不可,曰:“令典未之载也!”庚子之乱,感愤时事,榜所居曰此处停灵,人目为怪,步啸梧司马和仲恭庚子感事四律有云:“相勖此身同效死,悲风先过北邙山。”当即指此。 文悌的诗,亦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诗不成诗;一种则诗笔清奇,诋之者亦录其《扈送慈禧太后回京跸路》题壁四首云:插足尘中客乘虚,独寻僻地暂闲居,到门尚有衣冠客,薰穴微闻征辟书。岛国累人追窜鼠,泥涂笑我驾疲驴,归来倦倚楼窗看,绕屋风芦绝倒如。 为看青山一卷帘,楼中景物望中添,槐柯众蚁才梦醉,灯火飞蛾枉附炎。置兔都因贪捷跃,网鱼应悔不深潜,举头明月群星淡,皎洁清辈爱素蟾。 第三章狱中壁诗(2) 第一首“岛国累人追窜鼠”,殆指清廷多方追捕逃在日的康有为等:“薰穴微闻征辟书”,可能指开“经济特科”。凡天子亲诏以待异等之才,称为“制科”。清朝制科凡三举,一为康熙己未,一为乾隆丙辰,皆为博学鸿词,故称“词科”。举词科之意,在笼络高级知识分子,使岩穴之士,亦受禄位羁縻。实际上即是瓦解前明遗民志士的反清组织。此意在己未更为明显。 “经济特科”亦为制科之一。当变法之际,贵州学政严修,请举此科,下总理衙门及礼部议奏。奏未上而变法失败,经济特科自然不必谈了。辛丑议和,赔款商定,回銮有期,乃下诏复开经济特科,但至光绪二十九年方始举行,由张之洞主持。梁士诒因姓名“梁头康尾”(康有为榜名广诒)而被黜。取一等九人,张一第二;俞曲园之孙,平伯之父陛云第八。二等十八人,诗人陈曾寿为殿。此科实敷衍舆论,草草了事。而张之洞谓其门生:“你们这一榜阔极了!”意思是物以稀为贵。三年出一个状元,而乾隆元年丙辰,至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相隔一百六十七年始再举制科。 “薰穴”之典出《庄子》:“鼷鼠深穴神丘之下,以避薰凿之患。”以开经济特科诱使岩穴之士入彀,犹之乎薰鼠以使其不能安处穴中,此是应经济特科者为鼠辈。翁同日记戊戌五年初三:“文仲恭(悌)送诗骂余。”文悌喜作诗骂人,而观乎“薰穴”之语,可知其人为刻薄一流。 第二首两联,骂四种人:一、“槐柯众蚁才梦醒”,指大阿哥溥俊被逐。 二、“灯火飞蛾枉附炎”,骂赵舒翘等一班明知义和团为非,但趋附载漪、刚毅,以致被祸。 三、“置兔都因贪捷跃”,捷跃犹言躁进,此骂四京卿,兔贪捷跃而入置。 四、“网鱼应悔不深潜”,这也是骂康有为。言戊戌八月初搜捕新党,布置不周,行动不速,以致康有为漏网。自然也兼骂戊戌政变幸得无事诸人。 相形之下,倒是三、四两首,悱恻温柔,后胜于前:乱树丛中昼闭关,药卢茗碗任萧闲,眼前光景随缘法,耳畔秋风任往还。酒国尽堪容盛世,书城何必住名山,乡鸡午唱惊浓睡,心在巢由沮溺间。 我思无极独哀吟,旷野人稀草树森,世事如云殊变化,禅机指水悟深沉。衔泥燕又营新垒,避网鸿宜有去心,凭个书楼石城下,未妨拥鼻日登临。 现在回头再来谈“四京卿”。按:清朝自雍正七年设置军机处后,大学士即非真宰相。辛酉政变,两宫垂帘,恭王以亲藩掌枢,军机大臣进一步建立了固定的制度。第一,以亲贵为军机领班。第二,军机大臣为四人,连领班共五人。相传枢廷忌满六人,否则必有一人亡故出缺。第三,四大臣两满两汉,两汉则一北一南,如先为李鸿藻、沈桂芬。光绪十年以后为孙毓汶与笔者叔曾祖恭慎公,甲午以后稍有变化,但大致亦须论地域、讲资格。总之,军机大臣的进退,牵涉甚多。所以光绪决定在军机章京方面稍作更张,而且只添新、不废旧,以期阻力较小,集事稍易。 自戊戌七月十二日起,光绪召见陈宝箴荐举,可任新政的官员,不下十员之多,最后选定四名,于七月二十日降旨: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着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 据康有为自编年谱,说光绪用这四个人,完全是因为他的关系:上之用林旭,以其奏折称师,知为吾门生。上之用谭嗣同,以其与我同为徐学士及李园(端芬)尚书所荐,皆吾从也,故拔入枢垣。杨刘为楚抚陈宝箴所荐,而陈宝箴曾荐我,杨漪川又曾保陈宝箴,上亦以为皆吾从也,而用之。时谭复生实馆于吾,林暾初(旭)亦日日来,上意有所欲传,吾有所欲曰,皆借谭林通之。时李园奏荐甚力,上以忌西后未敢显然用,故用谭林杨刘代之,上之意极苦矣。 此亦不免大言炎炎,借此装点。其实光绪所最欣赏的是杨锐,而杨锐与谭、林并不甚洽。据杨锐致其弟肖岩信中说:现在新进喜事之徒,日言议政院,上意颇动。而康梁二人,又未见安置,不久朝局恐有变动。 此函作于七月二十八日。所谓“新进喜事之徒”,由措词可见其轻视与不以为然之意。而对“康梁二人,又未见安置”引以为忧,则心目中亦认定康梁无非猎官而已。 同函又云:每日发下条陈,恭加签语,分别是否可行,进呈御览。事体已极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处。刘与谭一班,兄与林一班,谭最党康有为,然在直尚称安静;林则随事都欲取巧,所答有甚不妥当者,兄强令改换三四次,积久恐渐不相能。 按:军机章京例分头班、二班,四京卿轮值,亦即与康有为的主张不合。谓“林则随事皆欲取巧”者,必是林旭在加签时,将康有为的意见,夹带在内,而杨锐不以为然,“强令改换三四次”,则其持重亦可想见。 “谭最党康有为,然在直尚称安静”两语,亦深可注意。按:四京卿的任务及所能发生的作用,在当时及后世,一直被夸张而致失实。如刘光第家书所言:同……四人,不过分看条陈时务之章奏耳。因有“参与新政”四字,遂为嫉妒者诟病,势如水火,将来恐成党祸。 第三章狱中壁诗(3) 可知所谓“参与新政”的真相,职权其实有限。而康有为则务为夸大,意中若谓,用其门徒参与新政,实为便于其主持新政的一种手段。此则仿佛以甲申以后的醇亲王自居了——光绪十年甲申三月,恭王领枢,以盛是一疏,全班被逐。军机用礼王世铎及孙毓汶,实皆听命于醇王。醇王以光绪本生父,不便任何主持大政的名义,康有为则以为慈禧所恶,此时亦不便任何主持新政的名义,故而隐居幕后以待时。他希望时人有此错觉,就必得夸大招摇,而益为旧党所嫉。袁世凯谓赞成帝制者,置其于炉火之上。我则谓康有为之于四京卿,直是有意推之于绝岭断崖,而己蹑其后,成则自居首功,败则犹可抽身。我很疑心光绪嘱康有为离京赴沪办官报,是他自己筹好的一条退路。这不是我故意探求,实在是康有为鬼蜮为心,奸诈百出,不能不令人随处皆疑之故。 兹由前引杨锐、刘光第两家书,参以光绪的两次朱谕,大致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第一,光绪推行新政,虽有彻底改革的决心,但在做法上却是缓进的,一方面诏求直言,广采舆论,作全盘改新的准备;一方面择可行者先行。此所谓“可行”,即以不致激怒慈禧太后为原则。至于彻底改革的时机,要等到筹得能尽罢“老谬昏庸”之大臣,“而又不致有拂圣意”的善策,才谈得到。 第18章 此看光绪所赐杨锐的密诏,自然明白。 第二,四京卿基本上仍是军机章京,不过指定了专看“时务条陈”的任务。赐杨锐密诏中指示,有所陈奏,仍由“军机大臣代递”,可知光绪并无意推翻原有体制,以四京卿代替军机大臣。可知任命四京卿为革新的做法,而非革命的做法。 第三,光绪亦无凡行新政,必从康有为意见的想法。相反地,杨锐对林旭的签,常“强令改换三四次”,而光绪向用杨锐,此可见宸衷总以持重为主,不取盲目急进。 第四,林旭希望利用看时务条陈加签的机会,实现康有为的主张。而谭嗣同意不在此,此所以“在值尚称安静”。不知“最党康有为”的谭嗣同,别有不“安静”者在! 总之,武装夺权为康有为、谭嗣同及徐致靖父子的主张。四京卿中,林旭曾与闻其事,但并不十分热心,更反对谋诸于袁世凯,杨锐、刘光第则根本不知。所谓“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与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的“衣带诏”,断为伪造,亦更明白。因为果有此诏,杨锐一定会声明“不奉诏”。对拟时务条陈之签,“所答有甚不妥当者”,杨锐尚且强令之三四改而后上,谓其能奉措词如此不妥当的密诏,其谁信之?杨锐的一条命,实在是送在康有为手里的。而康有为自编年谱中,对杨锐犹深致不满。只好说是前世冤孽,命该如此。至于谭嗣同,我不知道他看了林旭的诗,是不是悔悟听信康有为武装夺权的计划为失策,但死无怨言,来得光明,去得磊落,即此一端,已足不朽。而与康有为并论,其贤愚不肖,亦彰彰明甚。 关于武装夺权,康有为有一把如意算盘,倘能成功,扶光绪登午门宣诏,是一次新的夺门之变,他就是另一个徐有贞。及至见事不谐,款段出都,先期避祸。至于谭嗣同,则早就存着成与不成皆牺牲的决心,此亦有诗为证。他的《莽苍苍斋诗》有一首《儿缆船并叙》,其叙如下:友人泛舟衡阳,遇风,舟濒覆。船上儿甫十龄,曳入港,风引舟退,连曳儿,仆!儿啼号不释缆,卒曳入港,儿两掌骨见焉。 诗为乐府,应分三段:北风蓬蓬,大浪雷吼,小儿曳缆逆风走! 惶惶船中人,生死在儿手。缆倒曳儿儿屡仆,持缆愈力缆縻肉。儿肉附缆去,儿掌惟见骨。 掌见骨,儿莫哭!儿掌有白骨,江心无白骨! 我相信,这“十龄儿”对谭嗣同人格的影响,远过于“康圣人”。谭嗣同十二岁失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中国旧时大家庭中,如谭嗣同所遭遇的少年极多,若能成长,性格往往偏激狭隘。只有极少极少的人,如谭嗣同,由于秉赋特厚,这些“孤孽苦”反而成为鞭策的力量,能激发其宏愿伟力,一心一意思建大功德、大功业以普救世人。以性向差异,机缘不同,或为高僧,或为大英雄。而谭嗣同志向极大,思兼赅此两者,其自叙“仁学”的目的云: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仁学”在哲学范畴中,为一不成熟的见解。但立志既高,成就必大。只是需要穷思冥搜,面壁数十年,或许才能完成“仁学”的理论体系。而基本上谭嗣同只能成为大英雄,或者如张献忠入蜀时所遇到的,大英雄式的高僧破山大师。但成就英雄事业,亦须际遇条件配合。戊戌夏秋之交,谭嗣同所遭遇的局势,堪与“儿缆船”一诗所叙情形作比:濒覆之船——将被瓜分的中国。 惶惶船中人——光绪及通国之人。 曳入港——行新政以自救。 逆风——慈禧一系的旧派。 于是谭嗣同慨然以“十龄儿”自命,其志可嘉,其情可敬,而其事可哀。最不幸的是,这个“十龄儿”旁边有个混账的大人在鼓励他“持缆愈力”,切勿松手。这个人就是康有为。 戊戌六君子,最窝囊的是康广仁;不甘死但不怕死的是刘光第;认命的是杨锐、杨深秀;死生皆无所谓的是林旭;而存必死之心,自觉求仁得仁的是谭嗣同。 清末四公子,谭嗣同的行谊仿佛战国四公子一流,而陈散原则为明末四公子陈定生、侯方域、冒辟疆综合,丁惠康已浪得虚名;吴保初更不足道了——撮叙其生平,以完《清末四公子》的篇名。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