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说该嫁了》 第1节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 《满城都说该嫁了》 作者:青端 ================== ☆、第一章 正是六月,烈日当空,空气中除了不远处飘来的烧饼香气,还夹杂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臭气,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再加上这燥热的天,只让人心里生出一个字——烦。 几个守城甲士懒洋洋地靠在城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远处的官道,日头高了,难免就有些眼花,这一晃眼,视线突然被一辆马车占满。 倒也不是说那马车有多么阔气,只是驾马的马夫浑身都藏在黑袍里,还戴着个斗笠,很是惹眼。马车速度极快,却也极为稳当。 一看就是有问题! 甲士们登时来了精神,吆喝着挥散开坐在城门边无法入城的流民,提着手中缨枪,才站直,那马车就到了近前。 “车内何人?来自何方?” 一个甲士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马夫。 那马夫冷哼一声,张嘴,却只吐出一个字:“滚。” 声音冷冷的,不耐烦至极,语气很重,似乎还有点焦灼。 见他这么不客气,后头的几个甲士脸色一沉,张嘴正要喝喊回去,马车帘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拿着个物什。 当先的甲士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手。 修长干净,纹理细腻,乍一看,好似一块上品好玉雕琢而成。 轻轻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随即传出的,是青年男子低沉优雅的声音,仿若琴弦轻拨:“对不住,天气大了,他火气也大。” 甲士这才回了神,看清男子掌上的东西,脸色陡然一变,忽地就跪到地上,慌忙道:“属下,属下不知贵人降临……” 后面的甲士们云里雾里,他跪下正好让开了视线,众人的目光落到男子手中的玉牌上,也没甚稀奇的,只是刻了个大大的“靖”字。 然而这群人还是脸色齐变,呼啦啦地又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 男子收回手,声音淡淡的。恰好有风拂过,马车帘子被风拂开一角,最前头的甲士抬眼便看到了马车中的人。 惊鸿一瞥。 那人靠在车壁上,乌发松松散开,脸色有些苍白无力,漆黑的眸中却星彩流动,璨璨生辉。 玉质金相,韵致风流。 果真是—— 那甲士心里惊叹,却又听到马夫冷然一哼:“还不让开?” 狗仗人势! 甲士暗啐,站起身来,和其他人一起让了道,目送这辆马车离开。 待这马车一走,便有人小声道:“是靖王府的那位?” “可不是,听说是前几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派人到业阳请来的……” “皇上还亲自派了人去接呢,不过看这样子,该是被那暴脾气的车夫甩远了。” “这山高路远的,来得也忒快。” …… *** “发什么呆呢?带你来听戏,你的魂还被勾走了不是?”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左右晃了晃,“楼湛,楼大人,你倒是回句话啊?” 楼湛甫一回神,看到这么只手,头皮一麻,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给他扇了过去。 陈子珮“嗷”的一声惨叫,连连退后几步,嘶嘶抽着冷气:“他们说你不像个女人就罢了,你还真给自己生了副男人力气?” 楼湛不理会他的装模作样,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茶碗。清澈的茶水隐约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尚且年轻,尚有些青涩。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茶杯里一碰,那茶水立刻荡起涟漪,少女略显青涩的面孔也模糊成了一团。 后背微微惊出了汗,楼湛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子珮——活的。 他怎么还活着?不是早死了? “阿湛,你别用这种看死人的目光看我啊,我渗得慌。”陈子珮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你这生了几日大病,是不是有点分不清真实虚幻了?” 陈子珮心里有些担忧。 莫不是这病生在脑子里?楼湛自今早醒来后,就显得有些奇怪。 楼湛摇摇头,推开茶碗,揉了揉额角,在心中理清了一些事,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情绪,终于在陈子珮欣慰的目光中开口说了一句话:“几月几日了?” 果真是脑子里的病,连时间都不知道了吗? 陈子珮叹了口气:“盛元七年,六月十日,正是上浣。本官牺牲自己陪着你,你倒好,一直一副冷脸,给谁看呢。” 盛元七年吗? 楼湛若有所思。 毕竟,昨晚她明明还在地牢里刻着日期,大概数到了盛元十年六月。入夜时地牢里极为湿冷,她眯着眼四处看也只能看到铁栏杆与阴暗的边角,还有不远处滴着血的刑具。 刚看到刑具,她便被狱卒拉了出去,用带了倒刺的藤条鞭打。入狱两月,她早就痛得麻木了,迷蒙间,突然有些难过。 失去亲人,失去朋友,朝廷上累累骂名,民间里四处讨伐。就连她被构陷入牢后,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 为什么? 楼湛心中无数疑问,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等再睁开眼时,竟然躺在楼府,她的房间里。 随即陈子珮来访,顺便就把她带出来散散心。 理顺了前后,楼湛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恐慌。 无论如何,这辈子是不能重蹈覆辙的。 “陈子珮。”沉默半晌,楼湛开口,声音里有些犹豫。 陈子珮正歪着头听着楼下戏子吚吚哑哑地唱着《木兰从军》,刚才说的话都抛到了脑后,闻言鼻音上扬:“嗯?” “……冷脸是不是会得罪很多人,让人不敢亲近?”努力回想了一下,楼湛拧着眉,不耻下问。 压根没太注意她在说什么,陈子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就是因为这张脸? 楼湛再度沉默。 既然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是不是应该改变点什么,来改变以后? 这样想着,楼湛僵硬地动了动唇角,恰好陈子珮侧过头来,看到她这幅别扭的表情,突然露出一个不是他被雷劈了就是楼湛被雷劈了的痛苦表情。 “……阿湛,你脸抽?” 楼湛:“……” 一场《木兰从军》唱完了,陈子珮起身拍拍衣袍,望了望天色,回头笑:“当是未时末了。” 楼湛眼皮都懒得翻一下,她回想来回想去,都只记得前世这段时间她的确大病,但陈子珮根本没来看她,更没拉她出来听什么戏。 这和前世不合,她还是慎行为好。 出了戏楼,陈府的马车就等在外头,陈子珮当先钻进马车里,楼湛思考了一下,也进了马车,抬眼看到一脸怪笑的陈子珮,眼皮不安地跳了跳。 陈子珮笑呵呵:“阿湛,我一大早就去了楼府照看你,又带你出来听戏,你看……” 楼湛没有什么表情:“你在楼府随便搬两样瞧得上的东西去吧。” 就楼府那破败样,乍一进去还以为是哪家放置了十几年的破屋,桌子椅子不是断胳膊就是瘸腿,谁瞧得起啊! 陈子珮腹诽,依旧笑呵呵:“这不是我的青梅回京了吗?我面皮薄,不好意思单独去见她,咱俩一块去,给兄弟我壮壮胆,如何?” 这还真不如何。 楼湛慢吞吞地想,这家伙面皮越来越厚了,居然敢说自己面皮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需要她陪着壮壮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楼湛直截了当:“不去!” “我出钱,帮你家补屋顶!” 楼湛:“……” 想到外头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楼府,楼湛干咳一声,“去!” 陈子珮眉开眼笑:“好兄弟!” “弟”字才出口,外头传来陈府马夫做贼般小小的声音:“少爷,到了。” 楼湛随着陈子珮跳下马车,抬头望了望面前高大的院墙,再一看附近,是条僻静的小巷。 都提前踩好点了? 第2节 楼湛诧异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感愈加浓郁了:“这是哪家的后门?” 陈子珮望了望天,露齿一笑:“……靖王府。” 哦,靖王,先帝的胞弟,荣宠无限的那位啊。 楼湛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诶!阿湛你去哪儿?” 楼湛:“你想死别拉着我。” 陈子珮两眼含泪:“阿湛,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够了,这儿够僻静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看他哭丧着脸,楼湛大皱眉头,回忆起许多过往,不由有些心软。 “那你要怎么进去?后门上了锁。”楼湛收回脚步,淡淡地扫了眼那足有二丈来高的院墙。 陈子珮一撩大袖,步伐坚定,脸色毅然:“自然是,爬上去。” 楼湛:“……” 她转过了脸,琢磨着怎么让陈子珮放弃这个念头。 脑中刚冒出一个“我们送拜帖走正门吧”的正儿八经念头,再一回过头,陈子珮已经身体力行……爬上去了。 爬到一半,陈子珮突然手抖了,没力气了,颤巍巍地趴在墙上不敢动。 楼湛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长竹竿,走过去冲着陈子珮就捅,边喃喃着:“一捅升天。” 陈子珮“嗷”的一声,猛地向上又爬了些许。 楼湛的手搭在眉骨间,看他差不多爬到顶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是上去了,待会儿怎么下来? 再看了看大汗淋漓的陈子珮,楼湛决定还是先不要提醒他为妙。 静站了片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楼湛听力一向不错,当即转身看向声源处,心里发紧。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旁人会说什么?说堂堂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少卿白日图谋不轨,意图翻越靖王府院墙? 不待她多想,对面的巷口转出了两人。当先的男子脸色略显病态,却是金相玉质,韵致风流,虽只是轻衣缓带,却让人觉眼前一亮。后头一个探头探脑,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两人看到眼前的情形,明显都是一怔。 看清男子的相貌,楼湛一晕,眼前闪过两个字:完了。 陈子珮却浑然不知,他已经爬到了墙上,看着里面的景色欢呼:“阿湛!我看到了!看到了!” 楼湛眼前继续发黑。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弯腰一揖:“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靖王世子,萧淮。 清风徐徐中萧淮衣袖翩翩,很快收起了讶色,上前几步,看都没看突然僵在墙头上的陈子珮,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楼湛,苍白的脸上渐渐涌现出了笑意。 “这位就是楼大人吧。楼大人乃女中豪杰,不必多礼。” 那笑意淡淡的,仿若初冬刚过,薄薄的小雪微积,清清的,却并不寒凉。 ☆、第二章 长烨出现过女帝,也出现过两个位高权重的女官吏,可惜最后无一不是惨死宫廷,祸及朝廷,影响极大。 后人定论:女吏堪比红颜祸水。 楼湛作为长烨史上第三个女官吏,自然倍受关注,上辈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语气平平甚至略带笑意地说她。 心中不免微微一动,楼湛轻轻吸了口气,重新挺直了腰板。 前世,他们只遥遥见过几面,并未结识。 沉默了一下,楼湛歪头去看陈子珮,他正颤巍巍地往下缩。 四周异常安静,在场的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陈子珮。 蓦地,萧淮身后的小姑娘哈哈大笑起来,拍手赞道:“陈子珮,你真够可以的。怎么样,我堂哥府里的风景如何?” 陈子珮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手一抖,没抓稳,“啊啊”惨叫着摔下。 这可是两丈来高的墙! 楼湛着实吓了一跳,耳旁忽地响起一声轻唤,下一刻眼前黑影闪过,再看前方景象时,陈子珮已经被一个黑袍人稳稳接住。 陈子珮惊魂未定,死死抱着那人的脖子不撒手,那人一推他,推不开,顿时就恼了:“滚开!” 萧淮明显有些哭笑不得,虚虚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陈……” “陈子珮,你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小姑娘跳出来轻快地截了萧淮的话头,啧啧咋舌,“我刚回来,你就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给我看。” 听到小姑娘说话了,陈子珮立刻撒手放开,含情脉脉地看向小姑娘,开口竟有些期期艾艾结结巴巴:“晚,晚宁……” 黑袍人一脸晦气地走到萧淮身后,抱着手一言不发。 楼湛的脸色也有些黑,虽然很想狠狠地踹陈子珮几脚,却还是强忍下来,向萧淮揖手道:“多谢世子施救。”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今日我二人并无冒犯意图……还望世子见谅。” 萧淮摇摇头:“楼大人放宽心。”他的唇角倏地一弯,眸中笑意闪烁,“附近没有监察御史。” 楼湛:“……” 看来她每日都被御史弹劾的事不仅在京中沸沸扬扬,连远至业阳的萧淮都有所耳闻。 她保持着平静冷淡的脸色,艰涩道:“多谢世子……” 这事便揭过了。 回府的路上,见到青梅的陈子珮心情大好,看到楼湛的脸色,以为她在担心其他事,还开口安慰:“不就告了两日病假吗?明日上朝时那些嘴碎的爱说啥就说啥,你别理会就是。” 见她脸色还是不好,陈子珮琢磨了一下,毫无愧疚感地嘎嘎笑起来:“世子突然出现是不是吓了你一跳?幸好他没怪罪我们。看这样子应该是去宫里见了太皇太后和皇上回来,只是奇了怪了,怎么要走后门呢……” 楼湛的脸色更黑。 他还有理了! 等到楼府时,楼湛原本有些躁动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下了马车,便见石阶之上,漆红大门顶端的牌匾,端端正正两个大字“楼府”。 今早刚睁开眼,稀里糊涂地便被陈子珮拉去戏楼,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熟悉的地方。 楼湛凝视着那两个大字,心中慨叹万千。 上辈子最后一次看到这块牌匾,是在地上。来抄家的甲士们来来往往,将这块牌匾踩入尘埃,一点一点泯灭了曾经所有的光鲜。 自十年前,楼湛的父母双双去世后,楼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上辈子她想独自扛起整个楼府,最后却不堪重负,连自己也被构陷入狱,含冤而死。 “大小姐?” 尚在神游之际,漆红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面色严谨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有一道长疤,从左边眉毛到嘴角处,显得面容有些狰狞。 楼湛眼前一亮,顿感亲切,疾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中年女子,“岚姑!” 被突然抱住,岚姑一脸错愕,原本严谨的脸色也有些绷不住了,最后只抚了抚楼湛的头,没说什么。 楼湛心里一片宁静。 双亲亡故后,楼府里的下人也走了,有遣退的,也有自愿的。最后偌大的楼府,只剩几个下人和三个孩子。 岚姑是楼湛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悉心照料着她们姐弟,可惜前世岚姑随她三弟出京,在半路病故。 上苍重新给她一条命,最大的惊喜却不是这条命,而是有机会重新再来一次,珍惜身边这些人。 楼湛放开岚姑,垂下眸子,大步走过垂花门,边走边问:“二少爷呢?” “在屋里看书,温习功课。” 楼湛点点头,“三少爷呢?” 岚姑不说话了。 楼湛微微侧过脸:“三少爷呢?”她的脸绷着,唇角微微抿起,脸色冷然。 “溜出去了。”岚姑摇了摇头。 这两日楼湛病得昏昏沉沉,府里本来人就不多,都忙着照顾楼湛,一个疏忽,就让最顽劣的三少爷楼息溜出去了。 楼湛一想到这个闯祸无数的三弟就头痛,揉了揉额角,算了算时间,离他闯下最大的祸,被逐出云京流放出去,还有些日子。 那便先让他逍遥几日吧。 楼湛摆了摆手,累得不行,再一想到明日的早朝会何等热闹,叹了口气,直接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日的早朝却意外的平静。 楼湛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不论是按理还是按回忆,今日早朝都该有场征讨战才对,这么安静,实在反常。 莫非是在筹备更大的风雨? 下了朝,楼湛走在大理寺卿身后,还在纠结着早朝之事,过了半晌,大理寺卿孙北回过身,眼皮也不翻一下:“叫得最凶的那位御史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楼湛了悟。 只是,什么事会让那位御史放弃这么个讨伐她的大好日子? 略思量了一瞬,楼湛便不再在意。重生来有许多细节都和原先不同,再思量也是白费。 到了大理寺,楼湛再抬头看这熟悉的地方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前世她被构陷,入大理寺受审时,孙北已经致仕,回乡养老,大理寺中的人也被换了,都是她不熟悉的面孔。 又有什么面孔算熟悉的? 楼湛略微自嘲地撇了下唇角,直直走到平日办公的房间里,左右看了看,坐到桌案前,拿起文书开始审看。 先皇将大理寺之责改为追查京畿境内凶案疑案,刑部处理的死刑案件及流放之刑也需要通过大理寺审决。这些都是刑部传来的文书,极为冗杂,需要细细整理归类,再交给孙北。 手里的文书字迹龙飞凤舞,潦草无比,楼湛猜出了这是出自谁的手,头疼不已。良久,她放下手里的文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低头正要继续看,外头突然响起一个暴怒的吼声:“滚开!” 楼湛的手一顿,抬起头来,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外面一阵喧哗,随即房间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瞪着满眼的血丝,一看到了楼湛,张口怒骂:“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 第3节 后头两个主簿状似无奈地向楼湛拱了拱手,细看神情,却是一脸幸灾乐祸。 楼湛放下文书,站起身来,缓缓搜寻了一下记忆,不太确定:“张御史?” 正是平日里弹劾她弹劾得最多、今日告假的那位。 只是文官都顾及着三分风度与面子,尤其是御史台里的那帮子,总因手掌监察大权便高人一等的模样,平日里都清高傲气得不得了,骂得再凶也不至于成了这样,活像骂街的泼妇。 张御史更怒,那怒意中还夹杂着痛恨之意,他死死瞪着楼湛不开口,只是那牙咬得直响,想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平白无故被这样瞪着,楼湛也不怎么好受,皱了下眉,再次开口:“张御史何故擅闯大理寺?” “你还敢问为何!” 张御史怒不可遏,大吼出声,胸膛上下起伏着,恨恨道:“楼湛啊楼湛!就算我平日针对你,你恨我,但你要报复就报复在我身上!何至于对我女儿下死手!” 楼湛早已觉察不对劲,纵使心中感到奇怪,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着张御史继续宣泄暴怒与恨意。 “你这毒辣女子!如此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今日害我小女,明天便会害了我长烨!” 一通话骂出去,张御史稍稍冷静下来,见楼湛还是不说话,冷笑一声,侧过身:“既然你不承认,那便到前堂看看人证!” 楼湛的心里无端一紧,闻言快步走出房间,朝前堂奔去。 附近看热闹的几个主簿司务面面相觑了下,机灵点又心善点的立刻跑去找孙北,其他人都脸带兴奋之色,随着张御史走去前堂。 前堂里有三个人,被绑起来跪着的一个,家丁打扮站着的两个。 楼湛疾步走进前堂,看到跪着的那人的背影,眼角倏地跳了跳,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再转到前面,看清那人的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人嘴里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一看到她便呜呜叫起来。 楼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团,还没等他开口,手一扬,便是狠狠地一耳光。 “啪”的清脆一响,她的手也有些颤起来,足见这一怒下使出的力气。 “楼息。”楼湛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冷冷看着他,“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被这一耳光打得有点懵的楼息回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楼湛,你敢打我?” 楼湛心痛又失望,咬着牙:“打的就是你,丢我们楼家的脸!” “我呸!楼家的脸早被你丢光了!”楼息冷嗤一声。 抬眼看到张御史来了,楼湛平息了一下怒意,重新再问:“楼息,你到底干了什么?” 楼息一脸倔强,跟楼湛六七分相似的五官也显得端正了些:“我哪知道!今早我才酒醒,就被这酸儒领着人绑了,还非要我给出个说法,要我血债血偿!真是莫名其妙!” 张御史跨进前堂,闻言脸色愈加森冷:“怎么,你杀了我女儿,自然是要血债血偿!还想抵赖?!” 楼湛闭了闭眼,看向楼息,一字一顿:“你,杀了人?” ☆、第三章 楼息差点跳起来,梗着脖子:“我没有杀人!” 似乎想到与楼湛关系不好,他盯了楼湛一下,便撤回目光,嘟囔道,“反正我没杀人,昨晚我跟着宋公子李公子还有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在韵留馆喝酒,你要是不信尽管去问他们。” 楼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门口的张御史身上:“张大人可听到了?家弟并未杀人。” 张御史冷笑:“楼湛,你护短也得有个限度!你这弟弟什么烂品性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自己的弟弟,我当然知道。”楼湛轻飘飘地说着,冷笑一声,“他那个胆子,还不敢去杀人。张大人既然一口咬定是楼息杀的令千金,可有证据?令千金死于何种伤?遗体在何处?” “证据我自然有!”张御史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走到屋内,将方帕打开。洁白的方帕中躺着一块玉佩,上面雕了个篆体的“楼”字,玉佩的下方还沾着淡淡的血迹。 “这是楼家嫡子才能佩戴的玉吧。”他面无表情道,“昨夜小女贪玩,溜了出去,今早我带人在城西河岸寻到她时,她手中握着这块玉佩。” 楼湛看了一眼玉佩,眉头一皱,“仅仅凭一块玉佩还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歹人从楼息身上偷走玉佩,故意加害他的。” 楼息闻言连忙点头:“昨夜我醉得最先,就在馆里睡了一夜,哪里会去杀你女儿。” 张御史闻言大怒:“不是你还有谁!” 据说张御史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平日里都千宠万宠着,女儿突然死了,他失控些也正常。 楼湛暗想着,正在寻思着让张御史冷静下来的法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随即响起楼湛极为耳熟的声音:“张大人稍安勿躁。” 是那位主簿去请的孙北到了。 孙北一向大公无私,对楼湛也从不鄙薄挑剔,楼湛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是一愣。 除了孙北外,还有一个人。 靖王世子萧淮? 他怎么在这里? 孙北跨进屋内,他为官十余载极有声威,张御史也给足了他面子,拱了拱手,再一斜眼看到萧淮,他也愣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世子。” 楼湛也弯了弯腰:“见过世子。” 萧淮脸色苍白,又轻轻咳了声,摇了摇头,“不必多礼。” “方才本官与世子在外面听了会儿,也大致明白前因后果。”孙北虎着脸摸了摸胡须,平淡道,“张大人痛失爱女,此等心情本官能理解。但只因一块玉佩便断定是楼家小公子杀人,未免太过鲁莽。” 张御史脸色一沉,却听孙北继续道:“但楼家小公子的嫌疑暂时也洗脱不了。先暂且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中,待查出真相再做决断。张大人以为如何?” 这是最公正的做法了。 张御史深深吸了口气,他并非没有脑子的人,压下胸中的戾气,冷静下来后说话也有了条理:“那便依孙大人的。只是交由谁追查真凶?此事?既然已经涉及到朝廷大员,便不好交由京兆尹。至于大理寺内……” 他看了一眼楼湛,毫不避讳:“只怕会徇私舞弊。” 孙北抚了抚胡子,没说话。 半晌,他看向一旁的萧淮,笑了笑,“既然张御史信不过我大理寺之人,今日世子在此,下官便斗胆,请世子纡尊降贵,当一下担保人如何?” 萧淮淡笑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那好。”孙北脸色一肃,看向楼湛,“楼大人,本官命你三日之内找出真凶!” 突然被点名,楼湛愕然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孙北这是在帮她。 被孙北突然的一句噎住,张御史差点跳脚:“孙大人,怎么可以任用她!楼息是她弟弟她肯定会包庇!” “世子已经作了担保人担保楼湛不会如此,张大人难道不信任世子?”孙北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反问。 ……这是连世子都被坑了。 张御史连忙看向萧淮,可惜,他想象中的愤怒不悦之情都没有出现在萧淮脸上,后者还是一副平和宁静的姿态。 甚至微微笑了笑,看向楼湛,声音低沉优雅:“我相信楼大人。” 既然连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最受宠的人都这样说了,张御史也不能再反驳,只能沉住气,大步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楼湛叫住他:“令千金的遗体?” “义庄!” 张御史满腔怒意与悲恸,一挥袖子便离开了。 不好摆放在家中的尸体,一般都会送到义庄。 楼湛心中了然,抬眼看到被押到门边的楼息,淡淡道:“一天到晚到处生事,你便在牢里安生过上几日吧。” 楼息冷哼一声,抿紧了嘴不回答。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楼湛才收回目光,一整衣袖,向着孙北深深一揖:“多谢孙大人一番好意。” “本官只是相信你。”孙北不为所动,受下她这一礼,“事不宜迟,再晚些线索就更少了,你去京兆府借几个人开始追查吧。” “京兆府未必会借人。” 楼湛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道。 她想起来了,上月她才得罪了京兆尹。上月她和陈子珮休沐时去戏楼,途中碰到了京兆尹的儿子,那小子眼瘸,看到她就轻薄调戏,被陈子珮带着的护院一顿胖揍。 这事闹得还挺大,幸好理亏的是京兆尹那边,否则朝中众位反对女吏的大臣还不借那次风波直接请愿罢免了她。 孙北也想起了这茬,皱了皱眉,沉吟起来。 一时房间中有些沉默。 半晌,萧淮出声了:“我与左右金吾卫的罗上将军熟识,若是楼大人不嫌弃,借用一下金吾卫如何?” 楼湛一怔,下意识推辞:“不敢劳烦世子。” 萧淮不赞同地看着她,熠熠生辉的黑眸中似有星光流动,细碎却温和,“楼大人,我是你的担保人,如若三日之内楼大人不能查出真凶,于我也有不利。” 有什么不利?在这云京谁敢对萧淮不利? 楼湛愣是没想出来不利什么,思忖一瞬,点了点头:“那便麻烦世子了。” *** 因着需要去请动金吾卫,离开大理寺时楼湛和萧淮是一道。 两人的话都不多,一路相对无言,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的车夫正闲闲倚在车壁上晒太阳,见萧淮带着楼湛过来,不由好奇:“主子,你怎么从大理寺里拐了个人出来?” ……什么叫拐了个人? 楼湛嘴角不由微微一抽,看向萧淮。 萧淮对自己手下的脾性一清二楚,淡淡开口:“青枝,你是想被关禁闭了?” 叫青枝的车夫身子一僵:“……属下什么都没看到!主子要回府吗?” 萧淮却不回答他,侧过身子,姿态优雅从容:“楼大人先请。” 前世便知萧淮是位谦谦君子,楼湛也就不再推辞,先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马车厢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大,布置得也极为素雅。四周都挂着小香囊,清淡的檀香若有若无。 萧淮在外面吩咐了青枝几句,也钻进了车厢,坐到中间的小榻上,明亮温和地眸子转向楼湛。 “舍妹对楼大人极为尊崇,经常在我耳边提起,不知楼大人在大理寺中,办公可辛苦?” 靖王膝下不就他一个?哪来的妹妹? 楼湛心中疑惑,垂眸答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奉孝朝廷罢了,并无辛苦一说。” “我也希望是如此。”萧淮静静看着她,眸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第4节 看楼湛还是没什么表情,萧淮暗暗摇头,又换了个话题,道:“罗上将军辖下的一支金吾卫队正好轮休,要借到人不难。只是楼大人准备先从哪个方面入手?” 这桩命案乍一看线索很多,可是深思起来却又很少。尤其是之前楼息说到的“宋公子李公子”。 ……还有最令她头疼的魏国公府小公爷。 后者暂且不论,那位宋公子应该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李公子应该是鸿胪寺卿的儿子…… 恰巧,和她关系都不好。 话说回来,这满朝文武,和她关系好的,也只有陈子珮,孙北,还有另外一位外任未归的了…… 刚出了命案,还牵涉到了朝廷大员,云京内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楼息下了牢,那夜和他一同喝酒的几个人应该也会被家中的大人禁足,要见一面太不容易——主要是,他们家中的大人肯定会故意阻拦她去调查。 可是她必须从那两位公子身上寻求证据,至少要有楼息的不在场证明。 楼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只能先从义庄里的遗体查起了。” 见楼湛叹气,萧淮略一思考,便明白了她在纠结什么,眸光微转,淡淡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就算有心要帮忙,在不熟的情况下,也不能太露痕迹了不是。 若是好心反倒被误会了,就不好了。 ☆、第四章 义庄四周极为幽静,道边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树,盛夏时节生长得极为繁茂葱郁,阴翳堆积,遮得小道上一点阳光也无,显得阴森森的。 楼湛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这种环境毫无惧意,问了看守义庄的老者几句,便直接推门而入。 后面的一众金吾卫面面相觑,跟着走了进去。 这个女吏倒也不麻烦。 义庄里摆满了棺材,大大小小,摆放得整齐有序,今早送来的棺材摆在最前面。 两个金吾卫自觉地上前,将棺盖缓缓推开,顿时一股奇异的味道混着血腥气味扑面而来,让人不适。 楼湛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看,眼角倏地一跳。 是个极为年轻漂亮的少女。 张御史也不笨,只是派人将少女的遗体直接搬到了义庄,没有破坏痕迹,也是因为如此,楼湛才恍悟为何他那么悲愤。 少女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细嫩洁白的脖子上还有青紫的痕迹,似乎被人狠狠掐过;往下一看,她身上还有很多血迹,斑块纵横的。楼湛伸手轻轻拂开她的衣物,才发现是被匕首一类的利器捅出的伤口。 她紧紧抿着嘴唇,美丽的面庞上还残存着惊惧与恐惧,眼睛死死瞪着,却已经失去了光芒。 看了半晌,楼湛侧过了身:“许仵作,请。” 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个仵作,是罗将军直接令人绑来的。 对方能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忙……楼湛不由想,世子的面子真大。 那位许仵作是被强硬带来的,脸色不悦,上前看到棺中的少女,却也露出了一丝不忍,随即细细地查看起来。 昏暗的义庄内,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 许久,许仵作收回了手,略一思量,回身道:“老朽检查了这位姑娘的瞳孔与舌头,看来应是被匕首刺伤多个部位,失血而亡。” 顿了顿,他背起手,缓缓走动起来:“看这位姑娘身上的尸斑,久压难褪,应已去世八个时辰左右。” 楼湛点点头。 “方才老朽掰开这位姑娘的嘴时,发现了这个东西。”许仵作走到楼湛身前,将手中的东西递去。 是一块破布。 楼湛接过,仔细地看了看。这块布是淡紫色,透光时,里面似乎浮出了流云。质地极好,即使被张家女含了几个时辰,仍旧顺滑舒适,展开来不带褶皱。 可惜,凶手不可能一直穿着带有重大嫌疑的残破衣服。 不过,证据有总比没有好。 楼湛摸出一张方帕,将残布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朝等待在一旁的金吾卫点了点头:“麻烦诸位了。现在去城西河岸边。” 罗将军抱手一笑:“楼大人不必客气,既是世子让我们帮忙,那便无麻烦一词。来此之前属下已经派了两名兄弟守在河岸边,楼大人只管前去查看。” 楼湛感激地拱了拱手。 离开了义庄,快要走出林间小道时,才隐隐见到了日光。附近极为荒凉,人迹稀少,隔了路旁的小树林另一边,却是条长街。 楼湛走到金吾卫中间,低头沉思着下一步的动作。一行人走得快且轻,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兀的,一个金吾卫警惕地大喊起来:“谁!” 楼湛猛然转头看去。 几个金吾卫跑向旁边的小树林,一个灰色人影闪出大树后,朝着另一边奔逃而去。 灰色的衣服,中等身材,腰间系着一块淡青色的腰牌。 有些眼熟。 楼湛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这段时间遇到的人和事,寻遍记忆,却都想不起在哪儿看到过那种颜色的腰牌。 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去追击的几个金吾卫回来了,皆是一脸无奈:“那人跑得太快,过去就有街市,他跑进人群就不见了。” 罗将军不由摇头,神情严肃地看向楼湛:“应当是凶手身边的人,不放心来查案的楼大人,过来打探情况。看来凶手是个有身份的人,楼大人最近可要小心些,免得着了人家的暗招。” 楼湛默然,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是,那个人? 她悚然一惊,连忙按下这个念头,疾步前行。 义庄离城西不远,不过两刻钟就走到了。沿着城西河岸走过去,没走多远,便见到了守在河岸边的金吾卫。 楼湛过去看了看地面,杂乱的青草间隐约有斑驳的血痕,附近的草都有被压过的痕迹。 除了这些,就没有其它的痕迹了。 眉间笼了层阴郁,楼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要说不急,肯定不可能。 楼息再怎么混账,也是她弟弟。前世她一直后悔没有管束好他保护好他,这辈子不可能重蹈覆辙。 如今张家女这边的线索暂时断了,要先证明楼息的清白,就得从昨夜与他喝酒的几人中找证据。 要去挨人家的冷脸了,自然不能带着这群金吾卫去。 楼湛快速整理了思绪,开口道:“罗将军,拜托您两件事。” “请说。” “第一,请罗将军去询问一下昨夜巡逻这附近的同僚,看到过什么人。” “第二,刚才各位应该都看到了那块残破的布,那种布料子精贵,应该不多见,麻烦各位到云京各大布庄询问。” 众金吾卫拱手应是。 楼湛背在身后的手松了又紧,向他们揖了揖手,转身走向礼部尚书的府邸。 前世这些事统统没有发生,莫非重活一世,一切都变了? *** 礼部尚书宋大人的府邸,楼湛也来过一次。她已任大理寺少卿一载,而四年前,参加科考前夕,曾随着众举子来过这儿一趟,聆听宋老的教诲。 这位宋老是享誉长烨的儒学大家,楼湛对他不无崇敬,可惜她身为女子,遭人诟病良多,连这位宋老也看她不惯。 宋府的管家倒是客气,听了楼湛的来意,微微一笑:“我家公子昨夜感染风寒,刚喝了药睡下去,恐怕不太方便。” 楼湛一合计时间,离下衙还有两个时辰,又道:“那本官在此等候宋大人下衙。” 管家依旧笑眯眯:“今夜我家老爷随鸿胪寺卿一同赴宴,不知何时才归,楼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楼湛早料到了会如此,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那本官就明日再来打扰吧。” 看来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两处都走不通,难道要去魏国公府? ……那还不如让楼息在大牢里多蹲两日。 离开了宋府,楼湛慢吞吞地走在长街上,扭头看到不远处的拱桥,走过去站定,静静地看着桥边垂柳,犹豫不决。 不知站了多久,前方忽然响起一个优雅的低笑声:“楼大人看起来,很是苦恼?” 楼湛微怔,抬眸看去。 倚在桥边的男子蓝衣玉带,貌如珠玉,气质皎皎,引得行人频频回看,他却恍然未觉,似乎知道楼湛想说什么,微微笑道:“去了趟宫里,刚出来,想四处走走,没想到只是信步一走,又碰到了楼大人。” 那还真是巧了。 楼湛犹豫了一下,走上拱桥:“见过世子。下官有事,先走一步。” “楼大人可发现什么线索了?”萧淮盯着她,唇角微微弯着,完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 被叫住了自然不能继续走,楼湛有些无奈,见四周人多眼杂,只好道:“前方有家茶馆,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萧淮唇角的弧度不经意地加大:“盛情难却,却之不恭。” 楼湛:“……” 怎么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茶馆里没有什么好茶,不过也比一穷二白的楼府好。毕竟楼府养家糊口的就楼湛一个,还要时不时地修理一下庞大的府邸,严重的收不抵支导致楼府常年穷困潦倒……端出来的都是岚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茶叶,味道让人不敢恭维。 楼湛边喝着茶边讲了一早上跑来跑去的收获,随即从怀里掏出那块残破的布,递给萧淮看:“从张家小姐嘴里找出的,就是这个。” 这块布料…… 萧淮眸中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诧异地扬了扬眉,旋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楼湛心中微动:“莫非世子知道这块布的来历?” 萧淮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长眉略微蹙起,半晌又舒展开来,沉吟了一下,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缓缓道:“这块布料是……” “混账!” “你写的这什么破玩意?也值十文钱?!” 第5节 茶馆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打断了萧淮的话。楼湛站起身来一看,不远处的河岸边围了些人。 “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萧淮也看了看外面,站起身来,和楼湛对视一眼,一同走出小茶馆。 围着的百姓大多是在看热闹,好在人不多,楼湛和萧淮顺利挤到前面,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站在场中,地上全是白纸和墨汁,一片狼藉。 萧淮侧头看向旁边的人:“这位大婶,请问发生了什么?” 乍一看到这么个衣着不俗气质高雅的年轻公子搭话,大婶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这,这儿有个摆摊替人写字的小书生,那几个是这附近的混混,故意过来捣乱呢……” 说话间一个大汉倏地一抬手,将那个写字的书生推倒在地,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踹他。 “几个破字就要十文钱,哪里来的臭杂种,敢讹你爷爷?我呸!” “大哥,看这小子长得还挺俊,象姑馆那老鸨不是最喜欢这种货色吗?” “哟,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说不准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 那几个大汉说话毫无顾忌,渐渐不堪入耳,楼湛听得直皱眉头,往前走了几步,忽听那书生吃痛费力道:“你们……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云京乃天子脚下,王法昭昭,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欺辱人,等下巡街的金吾卫来了……” “金吾卫?”一个大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告诉你!这附近巡街的金吾卫领头的是我表哥,你以为他会帮你?识相点交出十两银子,今日爷爷就放过你,否则老子不仅砸了你的摊子,还要把你卖到象姑馆去!” 那个书生的声音…… 楼湛的身子陡然一僵。 她不会记错。 瞬间她的脸就冷了下来,秀致的眉目间布满冰霜,声音也森冷如冰:“你要把谁卖去象姑馆?” ☆、第五章 乍听到个女子的声音,那几个大汉丝毫不在意,踹人最狠的那个回头就骂:“哪里来的臭婊~子,在对谁说话……” 看到楼湛那张冰冷幽森的脸,他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楼湛没有看他们,目光直接落到被踩着胸口的少年身上。 胸口突然腾起无边的怒火,还夹杂着几分心疼和愧疚。 萧淮走上前,与楼湛并肩而立,淡淡扫了前方几人一眼,语气平淡:“几位若是再不放开那位公子,恐怕金吾卫就真的要来了。” “哪个旮旯出来的毛头小子!老子刚才说了,金吾卫……” 萧淮侧过头:“青枝。” 一道黑影突然从茶馆屋顶跃下,轻巧地落到地上,大汉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道黑影。 下一瞬,几个重达百斤的大汉猛地齐齐飞起,“嘭”地狠狠摔入河水中,霎时一片哗啦水声不绝于耳。 青枝收回脚,活动活动筋骨,向萧淮呲牙笑起来:“主子,你再不叫我,我都要冲出来了。” 萧淮摇了摇头,回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围观者们淡笑:“热闹已经没了,各位散了吧。” 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也慢慢爬了起来,洁白的衣袍上沾满了尘灰和墨汁,身上好几处都布着脚印。 他似乎有些怯然,耷拉着脑袋走近楼湛,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阿姐。” 又转向萧淮:“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楼湛静静看着他,澄澈的眸中闪过淡淡的愧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伤得可重?” 少年面对着楼湛有些恐慌,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不,不,我没事……” 楼湛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出口。 不过大概一猜就知道了。 她这个二弟同三弟楼息完全不同,生性胆小羞怯,出府在这儿摆摊写字,大概也是为了补贴家用。 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动作轻柔地替他理了理衣服,才转过身,向萧淮道:“多谢世子殿下施救。这位是下官的二弟,楼挽。” 听到是世子,楼挽连忙又行了一礼。 萧淮明亮温和的眸子打量着楼挽,温玉般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楼二公子与三公子的区别可真是令人瞠目。” 同是楼家出来的,三姐弟的差别也太大了点。楼湛冰冷沉默,楼挽羞怯温文,怎么就出了那么一个顽劣无礼的楼息? 听到萧淮仿佛逗趣儿的话,楼湛的脸色有些僵,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转到河边,盯了一会儿,迟疑道:“那是……罗将军?” 顺着她的目光,萧淮和楼挽也看了过去。对岸有一队金吾卫,已经将那几个大汉擒住。 罗将军也在其中,遥遥地向萧淮行了一礼,又大声喊:“罗某碰巧路过,请楼大人耐心等到明日。” 说完,又揖了揖手,便押着那几个流氓大汉走了。 萧淮悠闲地看着这一幕,语气仿若叹息:“其实,我刚才提醒过他们,金吾卫要来了。” 楼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转瞬她就想起了适才在小茶馆中讨论的事,脸色一肃,看向楼挽:“阿挽,你先回府,记得抹药。” 楼挽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楼湛沉默了一下:“你三弟这几日不回府,告诉岚姑不必担忧。” 楼挽继续小鸡啄米。 “还有……”她伸手轻轻揩去楼挽脸上的灰,声音低低的,“以后你不许再出来摆摊,在家温习功课,准备来年的秋闱。” 楼挽继续受宠若惊地啄米:“那……阿姐,阿挽先走一步。” 看着楼挽离开的背影,楼湛沉思了一会儿,清亮的眸光转到萧淮身上:“现在,世子可否把方才的话说完?” 萧淮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潺湲的河水,闻言收回目光,苍白的脸庞涌上凝重之意:“要说清楚此事……恐怕得请楼大人到府下一坐。” 去靖王府? 去昨天那个充满了无限尴尬的地方? 楼湛想到此事事关重大,默默吞下了拒绝之言。 萧淮左右看了看,辨认了方向,走向长街,抿唇淡笑:“几年不曾来云京了,若是没记错的话,沿着这条街直走就能到王府了。” 楼湛只好一脸糊地跟了上去。 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声,显得极是热闹繁华,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开阔的街面上常有马车驾过,道两旁都摆满了小摊,卖什么的都有。间有挑着担儿或者扛着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走来走去,满头大汗。 长烨的民风还算开放,当街看到同行的年轻男女也不会有异样目光。只是萧淮容颜气质皆是绝佳,楼湛虽然一脸冰冷,细看也是个美人。 仿若珠玉与霜雪,这样的一对,难免引得四下频频回顾。 楼湛如芒在背,别扭至极。 正想向萧淮提议走小道,一个货郎突然伸手热情招呼起来:“诶,那位公子,买个小玩意儿送给那位姑娘呗?” 楼湛心里一吓,倏地看向萧淮。 后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语调上扬地轻“哦”了声,抬脚走了过去。 货郎眉开眼笑:“这都是些姑娘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公子不妨买来逗逗姑娘开心。” 楼湛默默跟上去,看着货郎,心想,我现在就不太开心。 小摊上摆的都是些发簪之类,竹制玉制骨制的都有,出乎意料的打磨精细,虽没有平日见的华美,却有着独特的简朴意趣。 萧淮随意拾起一支骨簪细细看起来,那货郎一边道:“这些小玩意儿在公子眼里应该不算什么,不过图个新鲜,送给小姑娘再好不过。” 说着,还有意无意地往楼湛瞅。 楼湛微窘,无奈地伸手拉了拉萧淮的衣袖:“世……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萧淮巍然不动,看了会儿,回过身,拿着骨簪在楼湛头上比划了下,嗓音清润温和:“很适合你。” 楼湛:“……” 看来世子殿下会自动忽略不想听到的话。 萧淮回头又挑了支玉簪,付了钱,将骨簪递给楼湛,浅色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楼大人若是不收下,又要我如何赔偿这浪费的一刻钟?” 楼湛思考的拒绝之言堵不回去,齐齐落败。 只好收下骨簪,无奈地跟着萧淮继续走向王府。 她不是看不出萧淮对她的好意。 只是这好意来得莫名其妙,来得猝不及防。 毕竟,萧淮这才是第三次见到她。不过是几面之缘,何至于对她这么好? 楼湛一边想着一边皱眉。 看来此番过后,得离萧淮远些。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指不定又要说她狐媚勾人,胆敢勾搭皇室。 这罪名她可吃不下。 不过,或许这只是萧淮一时兴起,等过后就将她忘了? 楼湛摇摇头,只觉得手中的骨簪有些烫手。 *** 靖王府的前堂摆设同萧淮的马车里一样,静而雅。 正中的座位之上,还挂着一幅字画。青山云海,勾勒浅淡。无论是字还是画,都有一股洒然之意。 萧淮轻啜了口茶,注意到楼湛的目光,也没回头,悠悠道:“这是我母亲作的画,父王题的字。” 楼湛的目光滑到萧淮身上:“不知世子让下官进府是为何?” “自是为了那块布料之事。” 萧淮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语气恭敬:“世子殿下,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萧淮放下茶盏:“拿进来吧。” “是。” 屋外走进一个婢女,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小步走到萧淮身前,恭敬地递去。萧淮接过衣裳,淡淡道:“下去吧,吩咐外头伺候的人离远点。” 第6节 “是。” 婢女目不斜视地退出去,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萧淮走到楼湛身前:“楼大人请看。” 说话间,他将衣服一展。霎时,淡紫的华贵衣袍仿若流烟轻散,铺开在人的眼底。淡淡的流云纹若隐若现,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楼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在衣服上一摸。顺滑舒适,同那块残破的布料子一模一样。 沉默了一下,楼湛抬起头,清亮如雪的眸光正好撞进萧淮明亮温和的眸中。 “世子殿下,这是?” 虽然衣料相同,但是萧淮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没什么依据,不过楼湛心里就是坚定地这样认为。 萧淮唇角的笑还没扬起,眉头忽地一蹙,侧头掩唇轻咳了几声,再回过头时,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楼大人没有认定我是凶手,真是让人高兴。” 他调笑般朝着楼湛眨了眨眼,才道:“这是云州特产的紫罗云纹布,一年也只有几匹,都是贡品,只有宫里才拿得出。过几日是太皇太后的生辰,太皇太后派人将布料送了几个地方。” 送了……几个地方? 楼湛紧盯着萧淮:“敢问是哪几个地方?” “靖王府,裴驸马府,明国公府,椒房殿。” 楼湛低低重复了这几个名字一遍,呼吸倏地一滞,良久,喃喃道:“我大概能猜出凶手的身份了……” “哦?” 萧淮好奇地挑了挑眉,微微弯下腰,凑近楼湛,吐息轻润:“谁?” 楼湛垂着眸子,没发觉这个距离已经很近,尚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口说无凭,下官得查到更多证据才能确定。” 萧淮的目光含笑:“也是一大突破。只是现在罗将军不在,楼大人只身一人,不好查探。辛苦了一日,不如留下来用餐再走?” ……那还是免了。 楼湛抬头,忽然发现两人距离过近,惊得连退几步,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必了!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家弟尚在牢中,下官还要去看看他。” 吓到了? 萧淮勉强忍下笑意,脸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那便不留楼大人了。” 楼湛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告辞。 ☆、第六章 虽然是托辞,不过楼湛确实准备去一趟大理寺。 已是酉时四刻,天空中方显出残霞,流云暗渡,落日溶金,遥遥一望,仿若画师笔下的绝世丹青。 楼湛转过长街,望向远方橘红的天空,蓦地,生出一种不知身处何方的茫然感。 明明,她已经在大牢里待了两个月了。 岚姑,楼挽,陈子珮,这些人早已离世,而楼息被流放出云京,再也没有见过面。 在楼息的心里,一直恨着她吧。 静静地看了会儿,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稀疏。楼湛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走了几步,目光一转,看到街旁有卖糕点的小店。 好像有米糕?楼息挺喜欢吃这个的。 犹疑片刻,楼湛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花瓣形状的洁白米糕,看起来精致可爱,不用靠近,就能嗅到一股诱人的清甜香味。 楼湛迟疑片刻,掏出身上的钱,正好够买一份,用油纸包了,继续前行。 还没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的:“哟,这不是楼大人吗?怎么,都下衙了还往大理寺跑?” 楼湛的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你看起来很闲。” 陈子珮慢悠悠地走过来,抱着手嘻嘻笑:“哪有,我是很忙的,准备去一趟靖王府。” “去爬墙?” 陈子珮的笑脸一僵:“哪能啊?今日我要走正门。” 楼湛懒得理会他,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未料陈子珮不依不饶,跟上她的脚步,笑得贱兮兮的:“你现在去大理寺干什么?怀里的这是什么?我刚刚有看到你买糕点哦,给我尝尝?” 楼湛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米糕,声音毫无波动:“楼息犯事了,现在在牢里。” 两人私交甚好,陈子珮也知道楼息是什么德行,挑了挑眉:“哟,那就怪了。以往楼息也不是没犯过事蹲牢里,你都没去管他,这次怎么想到去送东西了?”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楼息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他犯什么事了?” “被指控杀人。” “怎么可能,就那小子那怂样。” 虽然是自家弟弟,楼湛还是深表赞同:“那你呢?怎么就跟过来了?不去见你家青梅了?” 陈子珮正气凛然:“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陪你去看看那小子。” 楼湛淡淡眄他一眼,随他了。 反正这厮肯定是去看热闹的。 天幕将黑时,两人到了大理寺的监牢前。守牢的狱卒认得楼湛和陈子珮,挥挥手直接放了行。 楼湛顺利地进入大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米糕,反而有些迟疑了。 ……她和楼息的关系挺僵的,楼息会不会以为她在里面下了毒? 她僵在台阶上,莫名地萌生了些许退意。 陈子珮抱着手安静地看了会儿她,又抬头看向牢里。火盆里的干柴被烧的噼啪响了一阵,坐在角落里喝酒的狱卒已经醉倒,安静如斯。 他伸手拍拍楼湛的肩膀,话音里有了安慰:“快走吧,毕竟楼息是你弟弟,说实话那小子没吃过什么苦头,以往坐牢也没留过宿,说不准吃不下牢饭,又在闹脾气呢。” 楼湛听得额上青筋直跳。 牢里虽然有火光,迎面而来的还是一股昏暗幽冷之感,让人只觉逼仄压抑。坐在牢房里的犯人们都安静地吃着东西,听到有人来了,也只是淡淡看一眼,并不作声。 四处都是一片绝望的静谧。 脑中那痛苦的两个月记忆忽然涌上脑海,楼湛恍惚了一下,脸色苍白冰冷。 走了会儿,楼湛看到了楼息。 他正背对着牢门,盘腿坐在稻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低头看了眼摆在牢门边一口没动的饭菜,楼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子珮嘿嘿笑,戳戳楼湛,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楼湛靠在铁栏边看了一会儿,见楼息还是不动,伸手在铁栏上轻轻敲了一下。 清脆的声音在幽暗诡静的大牢中响起,楼息的背影动了动,转过身来。 少年俊俏的脸庞在阴暗中少了几分跳脱,看到楼湛的一瞬间,脸上明显露出了诧异之色。 “你……”楼息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看到楼湛,舌头都有些打结了,憋了一下,话里无端有三分火,“你来看我的笑话?!” 楼湛的脸一黑,冷冷瞪着他:“来看你死了没。” 楼息的嘴一动,明显就要立刻反唇相讥,却不知为何又憋了下去,冷哼一声,转回身去。 姐弟俩又陷入僵持阶段。 真是百看不厌。 陈子珮在旁边无声狂笑,靠着铁栏,一脸幸灾乐祸。 楼湛剜了他一眼,将怀里的米糕扔进牢里,冷淡道:“岚姑让我带给你的。” 话罢转身就走,也不等楼息有什么反应。 身后响起“嘭”的一声轻响,楼息狐疑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油纸包,又看了看楼湛离去的背影,慢慢地缩到油纸包前,伸手拆开,看到洁白精致的米糕,眼前一亮。 少年桀骜不驯的脸色已经消失,吸了吸鼻子,拿起米糕咬了一口,幽黑灵动的眸子眨了眨,竟有了些委屈的湿意。 他瘪了瘪嘴,低声嘟囔起来:“还是岚姑对我最好……” 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陈子珮跟在楼湛身后,挑眉不解:“那是你给那小子买的吧,怎么说成是岚姑的心意?唔,阿湛,你该不会是害羞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楼湛心里郁气,脸色不怎么好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去不去找你的青梅了?” “去,当然去,怎么不去?时候晚了,还可以蹭顿晚饭,说不定世子还会留我下来住一宿。” ……留人住一宿的确是萧淮会说的话,但人家只会是客套话吧? 楼湛默默看了陈子珮一眼,不语。 脑中无端冒出萧淮说这句客套话时,陈子珮立刻答应,萧淮被噎得无话可说的情景。 他也会吃瘪……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陈子珮转头看她,一脸惊恐:“阿湛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楼湛一怔,伸手抚了抚唇角,弧度确实有点……微微上扬了。 楼湛:“……快滚,我还有事要办。” “别这样嘛。”陈子珮又贱兮兮地笑起来,“我听人说你今天在外头跑了一天,难道是因为楼息?发生什么事了?” 反正这件事迟早会散开,楼湛也不隐瞒,除去一些细节,其余的都告诉了陈子珮。 夜幕降临,晚风飒飒。两人走在小道上低声交谈着,四下一片寂静。 陈子珮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 第7节 这事牵扯到了太皇太后赏下来的贡布,而且赏下贡布的地方都是皇亲国戚——明国公府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后家。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对凶手可有了猜测?” 楼湛点头。 “谁?” 楼湛沉默不语,手指指向东南。 陈子珮是个精明绝顶的人,瞬间了悟,脸色微变:“你确定?” “还需搜集证据。” 陈子珮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阿湛你千万小心,既然牵扯到了皇室,一步走错就……无论如何,你这边的力量太过微小。” 他紧锁眉头,来回踱步,蓦地,眼睛一亮:“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快回府,我去给你找个靠山。” 楼湛疑惑地看他跑远,回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大理寺在城西,距离张家女被杀害的河岸边不远。想到白日毫无所获,楼湛突发奇想,转身向河岸走去。 虽是夜晚,却星光璀璨,路上并不漆黑,楼湛独自走到河岸边,迎面清风微拂,清爽舒适。 四周全是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再走近一些,还能隐约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凭借着白日的记忆,楼湛走到那片河岸,定定地看着那片隐约能看出血迹的草坪,眉头一拧。 这里这么僻静,张家女应该不会独自过来。既然她来了,那么肯定是跟着一个颇为熟识的人。 到了这里后,凶手意欲对张家女不轨,张家女愤而挣扎,在挣扎中伤到了对方,于是对方怒而生恨,拔出匕首将她刺死。 她也在临死前将凶手的衣服咬下了一块,只是她咬得太紧,凶手一时半会儿扳不开她的嘴,又担心金吾卫过来,就先逃了。 那么,楼息的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楼湛缓缓构想出事件的经过,又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要知道玉佩是怎么回事,还是得去问问楼息。 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微亮,楼湛的身子一顿,慢慢走过去。草丛里躺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光芒微弱,不太引人注意。 她看了会儿,正想弯腰去捡,心里突然一凛,脚下一歪,作出被东西拌到的模样,嘭地摔倒在地,趁机将那东西收到怀里。 踏过草丛而来的细微脚步声更近了。 楼湛心中警惕,伸手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身后的脚步声一顿。 就在楼湛几乎要跳开的一瞬,身后的人说话了。 声音仿若珠玉落盘,泠然清朗,含着三分惊喜三分诧异。 “阿湛?” 楼湛一怔,缓缓转过头。 身后站着个青年。青年长身玉立,洒逸俊美。微风徐来,拂起他额间碎发,他的五官在微光里柔和如玉,端的是翩翩公子,不染凡尘。 看她发怔,青年微笑着又轻唤了一声:“阿湛?” ☆、第七章 听到第二声呼唤,楼湛立刻回了神,按在匕首上的手却更紧了,没有立刻起身,脸色冷淡:“原来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 稍稍一顿,继而道,“下官早已说过,男女有别,亲疏有份,未免旁人胡言,小公爷叫下官时最好还是不要叫得如此亲昵。” 青年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那我应该称呼阿湛为什么呢?” 楼湛面色不动:“直呼姓名即可。” 青年收了笑,眨了眨眼,状似无辜道:“可是,阿湛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不过是儿时家父与国公戏言,小公爷何必当真。” 青年的眉头微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却也忽视了楼湛的话,向她伸出手:“阿湛可是脚崴了?” 楼湛沉默地看着这只修长莹白的手靠近,手心里有些发汗。 面前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 她也是在上辈子被构陷之前,才发现这个人做过不少坏事。甚至,楼息被流放都跟他有关。 可他的父亲于楼家有重大恩情。 这也是楼湛不想接触魏国公府的原因。 眼下四下无人,若惹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看着这张伪善的脸,就有些犯恶心。要她去碰这只手,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权衡利弊之下,楼湛还是强忍着恶心,将手放到了青年的手里。 青年微微一笑,将她拉起,却没有立刻放手。 陌生的冰凉触感让楼湛有些不安,她抽了抽手,青年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楼湛的眉间渐渐笼上一层阴影,漆黑的眸里布满冷意:“左清羽,你想做什么!” 左清羽却分毫不在意,看着她,唇角的笑容依旧柔和,眸中有光芒微闪:“已经入夜,阿湛怎么独自来此僻静之地?” 楼湛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回望着他,不语。 “嗯?” 左清羽的笑意更加柔和,甚至低下了头,凑近楼湛,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鬓旁乱发理好,温声道:“阿湛,听说昨夜这附近发生了一起凶案?你是来查案的么?” 楼湛皱着眉头往后仰了仰:“放开我。” 左清羽还是不动。 心头的危机感愈盛,楼湛沉默半晌,淡声道:“是有那么一桩案子。你脚下踩着的,正是案发地点。” 见她稍微妥协了,左清羽唇角的弧度更大:“这么晚了,阿湛还在查案?” “没有。”楼湛轻描淡写道,“楼息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下官和他吵了几句,有点烦了,随意走走,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此处。” 左清羽似笑非笑:“是吗?” “小公爷请自重,放开下官。”楼湛的目光越过前方高大的青年,落到不远处,“想必小公爷突有闲情逸致,跑到这僻静的地方散步,是不想被金吾卫打扰的。” 金吾卫? 左清羽一怔,回过头,果真看到不远处有一队金吾卫正在走来,挑眉笑了笑,放开了手。 趁着金吾卫还没走近,左清羽向楼湛款款笑道:“阿湛可曾用了晚饭?前方的街市里有一家酒楼,里面都是你喜欢的菜色……” “不必了,多谢小公爷好意。家中亲人应该正在等待下官,下官先行一步。” 怕左清羽再多作纠缠,楼湛快速说完,转身就走。 河边的清风徐来,吹得她衣袍翻飞,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左清羽立在原地看着楼湛走远,狭长的眸子一眯,掠过一丝冷意。 从城西河岸边到闹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小道上星辉迷蒙,道旁的大树仿若也变成了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楼湛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不由松了口气,慢慢踱步在小道上,望了望四周。 大概真的是因为死过一次,比起面对一个危险的伪君子,楼湛更愿意处在这种幽森的环境里,哪怕真有什么魑魅魍魉。 想到刚才的情景,她仍有些微后怕。 刚刚若不是有一队金吾卫恰好路过,她的下场会是如何?即使左清羽不敢害她性命,只怕也不会给她好受。 左清羽很讨厌楼家,很厌恶与他有过娃娃亲的楼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而在前世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前,楼湛从未看出他对楼家有什么看法,甚至一直将他当做幼时好友。 这种人明明一脸真诚的对你笑着,却不动声色在背后捅人一刀的人,真是可怕。 楼湛无端打了个寒战,看了看前方的岔道,挑了绕得远些的那条。 从这条路绕到楼府,至少得走过小半个云京。 夜晚的云京有几条街市开放,极为热闹,瓦肆中笑声不断,酒楼里饭菜飘香,街市上人来人往,比之白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湛穿梭在热闹的街市上,慢慢走着,思考昨夜的命案。 有两样关键的事物。 楼息的玉佩,紫罗云纹布料的衣服。 对了,还有在义庄外逃掉的那个灰衣人。 楼湛回忆起萧淮的话,忽然一顿步,眉头皱起来。 青色的腰牌! 她想起来了。那不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后家,明国公府的标志吗? 原本的推测似乎被这块玉牌全盘否定了。 可是……与张家女熟识之人,急色暴躁之人,胆小怕事之人。 难道是在明国公府? 楼湛有些烦心地微微一叹,无意识地一抬首,愕然发觉,旁边正是靖王府。 漆红的大门之上,匾额上的“靖”字端肃有力。挂在两旁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将门前的路照亮,仿佛两个看门神。 陈子珮……应该骗吃骗喝完了,已经死皮赖脸地留了宿吧? 萧淮的表情该有多精彩?总不至于保持住优雅得体的微笑了吧? 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楼湛无声地笑了起来,澄澈如水的眸中闪着星点的笑意,整个人沐浴在星辉中,明媚了不少。 想到吃瘪的萧淮,楼湛心里的烦闷郁气也散了些,重新抬脚,往楼府走去。 慢吞吞地走到楼府时,已经是亥时。附近的长街一片寂静,从远到近只能看到各家门上挂着的灯笼——除了楼府。 穷困潦倒的楼府,不会去烧银子挂灯笼。 楼湛心情颇为不错地一抬头,顿时头皮发麻。 岚姑正提着灯笼,像一根木桩一般站在楼府大门前。灯笼散出朦胧的黄韵,却模糊不了岚姑青黑如鬼的脸。 第8节 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在这夜风里站了多久了。 楼湛连忙跑上去,眉角无端跳了跳:“……岚姑。” 岚姑的脸色更黑:“如今这府里,三少爷不回了,连大小姐也不想回了。” 楼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一整天都在烦心,实在不太想回来冷着脸对着府里的人,竟然让岚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岚姑……”楼湛张了张嘴,终究生来不会表达心意,生硬地道:“我,公务繁忙。” 岚姑的语气不冷不热:“老奴知道小姐公务繁忙,但何时忙到这种程度,卯出亥归。” 楼湛沉默:“……” 岚姑看她半晌,叹了口气,推开门,软了语气:“如今府里都靠着小姐,小姐若有一日不按时归来,府里上下都会担心小姐在外头是不是受了欺负,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楼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适应,还有些惊诧,扭捏了一下,才道:“以后不会了。” 已是深夜,府里的人都睡下了,到处都是一片寂静。进了二门,安静地走在楼湛身后的岚姑突然开口:“老奴失职,请小姐责罚。” 楼湛脚步一缓,疑惑地转过头:“岚姑?” “二少爷出门卖字,遭人侮辱,是老奴看护不周。”岚姑垂着头,脸色不大好看,握着灯笼杆子的手爆出青筋。 楼挽一直安静乖巧,安静到连岚姑也会不自觉地忽略了他,没有注意他的动向。今日午后楼挽回来时虽然遮遮掩掩,还是被岚姑看出了门道,问出了实情。 楼挽身份特殊,可到底是岚姑看着长大的,她心里很不好受。 “这事与您无关,您不必自责。”楼湛沉默了一下,很不熟练地出言安慰。 “那三少爷呢?”岚姑抬眸,阅尽世事的眸里尽是清明,“二少爷带来小姐的话,说三少爷在朋友家住几日。恕老奴不敬,三少爷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且人人都对楼家避之不及,哪来的友人让居几日?” 楼湛原本听到岚姑问到楼息还有点心虚,听到后面,反而平静了,淡淡道:“当然有了,非但让他住,还供吃供喝,楼息去享几天福就回来了,岚姑不必担忧。” 看楼湛不似撒谎的一本正经脸色,岚姑虽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疑惑,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老奴就放心了。夜已经深了,小姐明日还要办公,早点睡吧。” 楼湛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转身走进自己的小院,反手关上院门,径直走进房间,点亮了油灯。 虽然她平日里并不梳洗打扮,但房间里还是有一面打磨精细的梳妆镜。眯眼看了看那面青铜镜,楼湛突发奇想,凑近镜子,露出一本正经的脸色。 看了半晌,她的脸上流过一丝复杂古怪的神情,伸手摸了摸脸颊,喃喃自语:“这张脸……用来撒谎还不错。” 至少,这看着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很难让人产生怀疑。 不过,其实她也没有撒谎来着…… ☆、第八章 楼息进了大牢的事,楼湛私心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所以一大早,楼湛就起了身,装作要去大理寺办公,离开了楼府,就直往昨日与罗将军约好的地点而去。 清晨的云京极为安静,半空里还漂浮着丝丝雾气,朦朦胧胧,天光乍破,空水共氤氲。 约好的地点是靠近明国公府的一家小酒馆,楼湛到时罗将军还没到,小酒馆也还没有开门,只有不知谁家的雄鸡鸣唱声起,似将天光唱白。 楼湛站在酒馆前,看向不远处的明国公府。 高墙碧瓦,气势恢宏。虽只能窥得一角,却也能隐约看出其地势之广,飞夢之雄。 果真是同靖王府一般,沐浴圣恩,破得眷宠。不过……就算是太皇太后的后家,也没有靖王府的荣宠无限,在云京,无论靖王府是否空落着,其风头都是无两的。 原因无他,靖王是徐太皇太后亲生的二子。 楼湛有些走神,无意识地望向靖王府的方向,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已经开了。 开门的是位老伯,才是卯时正,他睡意朦胧地开了门,打着长长的呵欠,一抬头就看到一道纤长如玉、挺直如松的背影,霎时吓了大一跳。 “这位……姑娘?” 楼湛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明国公府大门,转过身,淡淡道:“一大早就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老伯可否温一壶酒上来?” 须发花白的老伯忙点头:“姑娘快进来吧,晨风冷,老头这就去温酒。” 小酒馆里陈设简单,打理得也干净整洁,楼湛坐到门边,思忖了一瞬,开口问道:“老伯,您一直在这条街上卖酒?” 老伯手脚麻利地温着酒,闻言,笑呵呵地道:“自然,老头我在这条街上卖了二十几年的酒了!” 言语间颇为自豪。 “那……您对明国公府常出没的总管熟悉吗?” “国公府的?那可是大人物。”老伯诧异地抬头看了眼楼湛,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明国公府,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不过我儿子在国公府里当差,很得大总管看重,老头我虽说不是很熟悉总管大人,但也见过几次,还一起喝过酒。怎么,小丫头,你想进国公府里当丫鬟?” ……这个误会有点大了。 楼湛思考一瞬,平静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有一位配着腰牌,穿着灰色衣服,中等身材的人来找我,问我想不想进明国公府当丫鬟,每个月有一两银子。” 能佩戴腰牌的,定是国公府里有点身份的人,但又不可能是里面的公子爷们。那除了一些极有身份的小厮随从,就是总管了。 听了楼湛的描述,老伯的脸色一肃:“小丫头你可小心点!国公府里没有那样一个总管!总管大人膀大腰圆,才不是一个身材中等的人!” 他边说着,边把温好的酒抬过去,放在桌上,琐琐碎碎地念叨:“指不定是哪儿来的拍花子的,小姑娘长得端端正正的,可不要被骗去了。” 楼湛的心中微暖,冲着老伯点了点头。虽然很想挤出个笑来,但一想到那是被陈子珮说成比哭还难看的笑,为避免吓到老伯,还是作罢。 等了一刻钟,罗将军来了。 他今日只穿着便服,青黑色的衣袍,衬得人英俊威武,又显得极为沉稳。 看到明显等了有一会儿的楼湛,罗将军露出诧异之色,连忙走过去,正要开口叫楼湛,楼湛伸出食指在唇边一竖,摇了摇头。 然后淡淡开口:“表哥,你来了啊。” 罗将军虎躯一震。 现在还不会有什么客人,老伯笑眯眯地看了看罗将军,掀开帘子走进里面,去准备下酒的小菜。 楼湛抬手,素手挽袖,为罗将军倒了一杯酒,推到对面的桌面上,罗将军如梦方醒,坐到楼湛对面,拱了拱手,将几天一饮而尽。 侧头看了看,确定老伯过去了,楼湛压低声音,问道:“罗将军有何发现?” 听到这个正常的称呼,罗将军脸上的最后一丝别扭也消失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压低了声音:“那块布料,兄弟们跑遍了云京也没有找到类似的。” “无妨,我已经得知布料来自何处。” 罗将军舒了舒眉头:“还有,前夜负责巡游城西河岸边的兄弟有看到过人。” 楼湛:“谁?” 罗将军:“有三个。先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后是张家小姐,最后是裴驸马府的大公子。” 出现的人和楼湛想的差不多。 但是……左清羽也去了? 楼湛微拧眉头:“罗将军,你的同僚能不能大致回忆起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 罗将军爽朗一笑:“这倒是幸运,我那位同僚喜欢新奇事物,前不久买了块西域怀表,前夜看到那三位时,都看了时间。分别是戌时末,亥时正,亥时末。” 亥时末! 和许仵作推测的死亡时间完全符合! 楼湛的脸色严肃起来,却听罗将军继续道:“还有出现在义庄外的那个灰衣人,下官托人查了一下,发现他虽然佩戴着明国公府的腰牌,但国公府内并无这样一个人。恐怕是凶手派人出来,故意混淆视听,扰乱楼大人办案。” 如此……那之前的推测都对上了。 楼湛长长地吸了口气,想到罗将军主动帮忙去查了那个灰衣人,心生感激:“罗……”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楼湛的话音立刻一转:“……表哥,此番真是多谢了。” 听到那声略有些糯糯的表哥,再看看楼湛面无表情的脸,罗将军背后无端一寒,干笑:“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只要你别再用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说表哥就成……咱一切好商量。 老伯笑眯眯地抬来了两盘下酒菜,放到桌上,又慢悠悠地走回柜台, 楼湛思索了一阵,还是决定再去大理寺的监牢里找找楼息,向罗将军告了辞,便离开了小酒馆。 待走远了,楼湛猛地想起,忘记垫付酒钱了。 …… 算了,罗将军应该带着银子的吧。 ***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从云京城外的村落挑担儿进城的人也渐渐增多,楼湛从明国公府那边到大理寺,明显有些绕路,是以她走到大理寺时,已经开始办公了。 正巧有位主簿走出来,见到楼湛,明显有些诧异:“楼大人,今日这么晚?” 楼湛看出是昨日帮她去寻了孙北来的那位主簿,脸色和缓了些,点了点头:“在查案子。” 那位主簿和善地笑了笑:“是大人的弟弟那件吧,明日就到期限了,可查出眉目了?” “有点眉目了。”楼湛颔首,看了看他手里的文书,心下明了,是要去刑部备份的,侧了侧身。后者回之一笑,抱着文书匆匆跑去刑部。 楼湛心情好了不少,下了监牢,也没因为上辈子的阴影而再害怕,快步走到监牢内部,找到了楼息。 都已经是辰时,他却还在呼呼大睡。 楼湛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淡开口:“楼息,别装了。” 从十年前开始,楼息的睡眠就格外浅,除非醉酒,否则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从睡梦中惊醒。 适才她没有刻意掩饰脚步声,楼息装睡,大概只是因为,不想见她。 被戳破了,楼息也就不再装睡,转了个身,靠着墙半躺着,翻了个白眼:“你又来做什么?我还没死,不用看了。” 楼湛的语气不咸不淡:“我看你在这牢里过得也不是多艰难。” “是啊。”楼息一挑眉,嗤笑一声,“这儿没有楼府里的各种约束,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多自在。除了没人陪我玩儿,这点倒和楼府一样。不过少爷我很满意这里,住这儿也无妨。” 被他微微噎到,楼湛皱了皱眉:“楼息,你非要和我对着干才高兴?” “我哪儿敢啊?楼府的掌权人可是你楼大小姐!” 他的话里阴阳怪气,绵里藏针,让人听着就不舒服。楼湛的脸色沉了下来,怒意横生。 她不是随意动怒的人,偏偏就楼息,随意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让她气闷。 第9节 忍了忍,楼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怒意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平静道:“楼息,岚姑,还有楼府里的所有人都很担心你。” 楼息垂着的长睫微微一动。 “我没有告诉大家你在牢里,所以,你必须安全地出去。” 楼息没有说话。 楼湛看着他:“楼息,告诉我,你前夜同哪些人,何时,在何地喝的酒?” 楼息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前夜我和宋公子,李公子,还有左清羽去了韵留馆,那时应该是戌时正。那天晚上我很快就喝醉了,之后的事都不清楚了。” “你喝醉时,玉佩可在你身上?” 楼息点了点头,蓦地狠狠一捶地,咬牙切齿:“到底是谁想陷害我!” 他也不笨,自然猜到了是有人陷害他,或者说是,陷害楼湛。楼湛一倒,楼家就彻底完了。 设计楼息的人用心险毒,而且还有可能和杀人凶手不是同一人。 楼湛瞬间就想明了此事的关节,霍地转身离去。 如果是两个人,那么凶手估计也是极为乐意将罪责甩给楼息的,可凶手的身份特殊,一时不好对付,现在应当去找宋李两位公子,求得楼息的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明楼息的玉佩丢失。 要去找这两位公子,固然艰难,但也比立刻就想去扳倒凶手要现实得多。 楼湛走出阴暗的监牢,眼前一亮,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耀眼灼目。她伸手遮了遮眼睛,半晌,适应了这光线,看清前方事物。 前方站着个人。 那人蓝衣玉带,墨发流泉,仿若明珠在侧,朗然照人,含笑的眸子深静如水,熠熠生辉。 金相玉质,韵致风流。 楼湛:“……世子?” 对方回以优雅温和的微笑:“楼大人,又见面了,真巧。” ☆、第九章 巧?巧在哪儿了? 楼湛无言以对,仰头看了前方风光霁月、面色自若的萧淮片刻,往阳光里挪了两步,艰涩地问:“世子……和孙大人很熟?” 萧淮笑得朗月清风:“家父与孙大人私交甚密,乃是同窗好友。此番回京,家父特地叮嘱我多多拜访孙大人。” 那也不用天天往大理寺跑吧。 楼湛一阵凝噎:“孙大人应该在办公,世子小等片刻即可。下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准备去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吗?” 毫不意外,萧淮自动忽略了楼湛的后半句话,漫步走近楼湛,叹了口气,“恐怕李府不怎么想迎接楼大人。” 何止是不怎么想,如果条件允许,她一过去估计会被乱棍打出。 楼湛微挑细眉,沉默了。 萧淮忽然咳嗽起来,这次咳得较为激烈,原本苍白的脸上涌上一层薄薄的红潮,仿若朝阳初升,衬着白玉般的脸颊,竟显得比平日有精神多了。 他微蹙眉头,眉目间锁了几分厌弃,再舒展开眉头时,淡淡的笑意又重新回到唇角,“楼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随同楼大人到李大人府上走一遭。” 楼湛沉默着从头看到尾,终于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萧淮,该不会是那种善良无比、舍己为人、以苍生为己任、同情心无限泛滥……的那种人吧? 所以一直帮她,所以在这样咳得心肺颤抖时都还要说这句话。 ……这样一看,仿佛也能说得通了。 楼湛:“……世子,您的身子?” “不打紧。”萧淮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习惯了。” 要不要接受帮助? 接受了的话,从大理寺这回到拜访李府,流言蜚语可能会开始满天飞了。 她本来就习惯了被泼脏水,流言风语集一身,可是……萧淮这么个人,无端被她拖下水,是不是不太好? 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儿,楼湛略有些愧疚地看着萧淮:“那就麻烦世子了。” 萧淮摇摇头,唇角的弧度扬了扬,莫名的,笑容真实了许多。 *** 鸿胪寺卿李大人,为人圆滑,永远坚定地做着墙头草,游移不定两边倒,虽然在朝堂里风评一般,人缘却极好。 李大人虽然自身没有什么看不惯楼湛的,不过朝廷里的主流是排斥楼湛,是以他也坚定不移地排斥楼湛。 李家的管家比宋家的耐心差多了,听到门房一说是楼湛,亲自跑到大门口确认了后,还没等楼湛说句话,“嘭”地又将门关上了。 楼湛:“……” 果然,人缘太差……难怪上辈子冤死狱中时都没人看看她一眼。 如若身边是陈子珮,估计已经笑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她僵硬地转头去看萧淮的神情,后者表情淡淡,眼神淡淡,唇角的弧度依旧保持着,楼湛却莫名觉得,萧淮好像有点不高兴。 也是,陪着她吃了回闭门羹,恐怕是世子殿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萧淮表情略显冷淡地上前,挡住楼湛,敲了敲门。不过半晌,门又打开了,李家管家骂骂咧咧地挤出个脑袋:“有点脸行吗?咱府上不欢迎你!早点滚回去,没事来这儿晃悠。真是平白倒了人胃口,你……” 看见面前温润如玉的面孔,他的话一下子咽住,噎了会儿,干笑起来:“公子您是?” 门外的青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衣着淡雅,气质不俗,一看就是惹不起的主儿。 萧淮没有说话,只是摸出了一块玉牌。玉牌整体呈深深的紫色,边缘镶金,金饰花纹,造型古拙,中间有一个大大的正楷“靖”字。 那管家也是个有眼光了,登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将门大大推开。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靖王府上的……?” 萧淮神情平静:“萧临渊。” 萧淮,字临渊。这个字,是去年年末时当今皇上赐予的。 管家的脸色彻底变了,唰地跪下,想到此前说的话,冷汗滚滚而下:“不,不知世子殿下前来,小人无礼在先,请殿下责罚。” 萧淮垂眸看着他不语。 管家简直都想哭了,脑袋压得更低。 萧淮轻轻移开脚步,露出身后微显愕然之色的楼湛,声音清雅:“管家大人说的什么?本世子没有太听清。” “小人,小人为之前的无礼举动道歉,希望世子原谅……” 楼湛看着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的李家管家,颇为无语。 萧淮轻咳一声:“求我不如求楼大人。” 管家霍地抬头,一看到楼湛,嘴唇蠕动一下,偏头看到萧淮,又硬生生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忍了下去,心里翻起了惊天骇浪。 怎么回事?这个女吏怎么会和靖王世子一道? 难道……这个女吏爬完大理寺卿的床后,爬上了靖王世子的床? 真是太可怕了…… 楼湛无言地看着这个面色从青到白,由白转黑,再由黑转红的管家,欣赏了这五颜六色的脸色变换,心里一叹。 如果没猜错,现在管家脑中已经加工好她的新八卦了。 “……方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楼大人,还望楼大人勿要见怪。” 憋了一会儿,管家不情不愿地但。 楼湛面无表情。对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她连翻一下眼皮都嫌麻烦。 她伸手拉了拉萧淮的衣袖,萧淮明白她的意思,淡淡扫了眼这个管家,也不再多言,连客套话也不想说了,直截了当道:“今日本世子同楼大人来拜托李府,是为了见见李公子。” 管家慢慢爬起身,闻言一怔,下意识道:“我家少爷受了风寒,可能不便见客。” “宋家公子和李家公子是约好的吗?要风寒便一同风寒。” 管家的笑脸一僵,心思急转之下,连忙道:“瞧我这记性,少爷的风寒昨日便好了,请世子和……楼大人到前堂稍坐片刻,小人去请少爷来。” 前堂里很安静。 萧淮将李府派来侍奉的丫鬟全部打发出去,侧头看了看头顶的房梁,楼湛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萧淮,看到他的动作,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上方。 ……青枝正倚在上面。 他的动作极为随意轻松,向萧淮比了个手势,便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假寐。 楼湛早就猜出了青枝会是萧淮身边的侍卫,也不惊讶,目光稍带疑惑地看向萧淮。 后者悠闲地抿了口茶,“青枝说,隔墙无耳。楼大人有话尽管说。” 楼湛迟疑片刻,“适才,多谢世子。” 其实此前萧淮不必那样做的。他平素就是个平和温柔的人,对人很少有语气重的话,更别说将一个人吓得跪倒在地。 之所以那样做,大概是为了替她出气。 虽然她并不需要。 “说到这个……”萧淮幽黑的眉目间凝起一点冷意,“平日里楼大人遭受到的都是这样的对待吗?” 楼湛唔了一声:“不是。” 当然还有更过分的,李家管家砸个门而已,算什么?放狗咬她,直接泼水赶人的都有不少。 听她答得磊落又果断,萧淮倒有些茫然了。 好在李公子很快就到了。 楼湛琢磨着,管家应该还派人去通知了李大人,也不知道会何时赶来。 李家公子就是个普通的京城官家子弟,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衣襟半掩未掩,呵欠连天,脚步虚浮。 懒洋洋地向萧淮和楼湛行了礼,他站在中间,嬉皮笑脸:“楼大人长得可真美,楼息那小子也就和你七八分像,怪不得我们一提你他就跟我们急。” 楼湛心中一动,完全没注意到此话中的轻浮之意,只注意到了最后一句。 反倒是萧淮,唇角的笑容不变,眉头却微微一蹙,似乎是有些烦心。 第10节 李公子口头过了瘾,话锋一转:“听我家老头说,楼息入狱了?这可真是冤枉了,前夜我们开的酒是‘露凝春’,后劲特别大,楼息喝了两杯就醉死了。我怎么踹都踹不醒,还怎么可能跑去杀人。” 前堂外,气喘吁吁跑来的鸿胪寺卿正好听到最后两句话,顿时气得咬牙,脸色发黑,一脸的追悔莫及。 楼湛的心渐渐放下,轻轻松了口气:“那明日对簿公堂之时,李公子可愿意为楼息作证?” “随意随意,你这么漂亮,说什么都好。”李公子笑眯眯地盯着楼湛,全然不顾堂外差点七窍生烟的父亲,“我爹还不准我说实话,不过我可舍不得楼息那么个酒友。” “……”楼湛忍了忍,点点头,“那就劳烦李公子了。还有一件事,楼息醉酒前,李公子有没有看到他佩戴在腰间的玉佩?” 李公子顿时陷入回忆:“我记得,好像……” “楼大人!” 在堂外吐完血,淡定下来的李岿笑呵呵地走进了前堂,“好久不见啊。” 偏偏挑这个时候打断话头么。 楼湛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下官见过李大人。” 管家派去通风报信的人说得快,而且话没说完,李岿就直接跑来了,是以看到坐在一旁淡淡品茶的萧淮,还有些怔然:“这位是?” 萧淮放下茶盏,颔首道:“闲人。” ☆、第十章 这个人……再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普通的闲人啊。 李岿狐疑地看了萧淮几眼,后者笑得一脸坦荡,眼神诚恳。许是萧淮的笑容看起来太真挚,李岿狐疑半晌,还真将他当做了一介闲人,目光转向楼湛,不再理会他。 后面跟来的管家看着这一幕,冷汗都出来了,却不好在这时候出声,告诉李岿旁边闲搁着的那是块香饽饽。 “楼大人,适才你和小犬说的话可不能当真。”李岿慢条厮礼地理了理袖子,坐到首座上,翻了个白眼,“小犬涉世未深,性格天真,善恶不分,若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能尽信。” “爹!”李翎一听此言,顿时就不乐意了,“你是要我把之前说的话都厚着脸皮吞回去?说都说了,就是真的,别拉着我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前你可经常教导我,李家人不说假话。” 李岿脸一黑,简直想再吐口血。 他就是想耍赖,让楼湛失去证人。反正适才李翎说的话也只有几个人听到,他自然不会作证,那个闲人随便给点银子塞住嘴,楼湛就口说无凭了。 但没见过这么坑爹的儿子! 李岿忍了又忍,压下心头的火,黑着脸转向楼湛:“犬子风寒未愈,头脑不太清楚,尽说些混话,楼大人请回吧。” 楼湛平静地看着李岿黑沉的脸色,再看看一脸骄矜的李翎,默然一瞬,忽地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李公子,楼息喝醉前玉佩在不在他身上?” 李翎笑眯眯地点头:“在!他还特别宝贝那块玉佩,不许我们碰。” ……一口含泪血! 李岿的脸色转为铁青,“砰”地摔了手上的茶盏,语气生硬:“管家,把公子带下去!他现在脑子混沌,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李翎翻了个白眼,神情竟同李岿有几分相似:“你才混沌。那楼湛,我回去了,你需要时来找我。” 楼湛:“……多谢李公子。” 李翎笑嘻嘻的:“不用谢不用谢,你这么漂亮,就不用道谢了。” 话毕就被管家生生拽出去了。 李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一种颜色形容,简直五颜六□□彩纷呈,就差七窍生烟:“楼大人。”他深吸一口气,沉下了脸色,“请你自重,离犬子远一些。” 楼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又成了她的错,不过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话刺激李岿了。 “楼大人请走吧。” 李岿手一伸,指了指外面,毫不客气地直接下了逐客令。 萧淮看了看楼湛,正要一同起身,李岿转过头,换成了一副笑脸,“不过这位公子,请稍等片刻,本官有话同你说。” 他想干什么? 楼湛离开的脚步有些迟疑,眸光对上萧淮的眸子,看着对方深澈明净的眸光,突然就放下了心,点了点头,先走了。 看着楼湛的背影消失,李岿慢悠悠地抬起一盏茶轻啜一口,“本官看你气质不凡,想来应该也是出自官家吧?” 萧淮思索片刻,谦虚答:“是出自官家,承蒙祖上荫蔽。” 李岿继续慢悠悠喝茶:“公子任职何处?” 萧淮继续谦虚:“在家中看书而已,并未有甚功名。” 李岿:“那公子应该知道,楼家出了个声名狼藉的女吏,公子与楼湛是好友?此行与楼湛同行,难道不知?” “不过是偶尔遇到。至于声名狼藉,在下还真是不知。” “楼湛是个很危险棘手的人物,和她在一起都会倒霉的。”李岿一脸意味深长,“本官觉得与公子颇为投缘,所以特地提醒,离楼湛远些,对谁都有好处。” 萧淮心中又好笑又觉厌恶,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李大人的意思是?” “今日在此听到的种种,都是犬子被那妖女迷惑所说的混账话,公子大可当做没听到。恰巧鸿胪寺中缺主簿一名,公子可有兴趣?” 倚在房梁上的青枝作喷血状,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 萧淮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青枝,“在下记住李大人的话了,先告辞。” 记住了,就是说,收买成功了? 李岿很满意,挥了挥手作送客的姿态。 鸿胪寺里的主簿,其实就是个跑腿的,还是个公务特别繁重、累死累活的跑腿的,所以上一个主簿辞了官,主簿之位便一直缺着,如今飞来个傻小子补缺,李岿还真是很满意。 一箭双雕。 出了李府,萧淮左右一看,果真看到了几丈开外,站在树下的楼湛。 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没注意到萧淮。 正想过去,想到适才李翎口无遮拦的话,他又停住了脚步,细细打量楼湛。 夏日的树叶葱郁,浓荫蔽日。楼湛站在树下,鸦发如云,面似白玉。为了办公方便,她只穿着常服,白衣随风而舞,仿若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偏她气质微冷,乍一看好似一树梨花,再一看却如水中弦月,寒自无声。 和以前一模一样。 萧淮心里模糊地想了想,抬步走过去:“劳烦楼大人等。” 楼湛已经抬起眼了,黑眸点漆,清澈明动:“世子帮了下官,下官怎可能独自离去。方才,李大人留下世子是为了……” “一点小事。”萧淮忆起方才李岿的神情和话语,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敢用个小官位收买他的人。 楼湛大致也能猜到李岿会说什么,只是没想到李岿会自作聪明地收买萧淮,是以也没在意,岔开话题,道:“除了李公子,还有宋公子,接下来还得劳烦世子随下官去一趟宋府。” “哦?”萧淮想到那日楼息的话,突然想到一事,心中清明,却笑着问,“不是还有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吗?听说魏国公与楼大人的父亲是知己好友,楼府同魏国公府也一向交好,怎么此次楼大人不去最容易攻破的魏国公府?” 因为左清羽实在是太恶心人了。 这话只在脑中闪过一瞬,楼湛当然不会说出来,思忖了一下,淡淡道:“下官与小公爷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不适合向小公爷询问。” “听说魏国公府小公爷,同楼大人,有婚约?” “不过是昔日国公与家父戏言,并无契约,也无证人。”楼湛顿了顿,心里有些疑惑,萧淮何时对她的八卦这么感兴趣了? 刚升起这个念头,萧淮的目光扫过楼湛的发间,扬了扬眉:“楼大人没有用那支骨簪?” ……话题的跳跃性有点大。 楼湛边随着萧淮走向宋府,边回忆那支骨簪的去向——昨日在城西河畔遭遇左清羽,回府后骨簪似乎就不见了。 对了,在河岸边寻到的那个东西! 楼湛默默摸索到袖兜里的那物什,低声道:“……抱歉,昨夜去了趟城西河岸边,夜色浓,不小心弄丢了。” 萧淮一愣,随即一笑:“第一次当面送给楼大人的礼物,还真是有些可惜。” 怎么听着有点怪?第一次当面送的? 楼湛下意识地不想去深思,从袖兜里摸出了昨夜在河岸边捡到的东西,问道:“世子可见过这枚戒指?” 白皙的手掌里,是一枚色泽亮丽的碧色翡翠戒指。 能够吸收白日的日光,夜里发出光亮的戒指,更是百里挑一。 在那片河岸边,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萧淮眼神一凝,定定地看了会儿那戒指,半晌,叹了口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不过,我确实认识这枚戒指,也知道它的主人。” 楼湛将戒指收回,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淡漠,“世子应该明白,天理昭昭,善恶轮回。做错了事,就必须惩罚。杀了人,就必须偿命。”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仿佛山间缓缓流淌而过的清泉,坚定又清澈。 萧淮失笑:“楼大人不必激动,我知道。只是此事涉及甚大,楼大人可要小心,否则我这个靠山也不一定有太大用处。” 楼湛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汇,“……靠山?” 想起昨夜遇到陈子珮的事,楼湛突然有点眼前发黑。 该不会是…… 萧淮言简意赅:“昨夜陈大人来到王府。” 陈子珮昨晚说,要给她找个靠山。 所以,他找的就是萧淮?! 楼湛心里无比复杂,好半晌,才勉强动了动嘴角:“……是这样啊。” 难怪萧淮一大早地跑来大理寺和她“巧遇”,敢情是在勤恳地履行靠山的任务。也不知道陈子珮拿出了什么条件,换得这么一座牢靠的靠山。 萧淮看她眸光复杂,心里也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确实是陈子珮来求的。 不过,他也没什么兴趣提条件。 ☆、第十一章 第11节 宋府这边顺利得令人发指。 风寒病重的宋公子隔着层纱幔,咳得吐心吐肺,表示愿意帮楼息洗脱罪名,还他一个清白。 离开宋府时,楼湛大大地松了口气。倒真是给陈子珮蒙对了,萧淮是个好靠山。 有萧淮这个靠山跟着,几乎不会有人故意为难她。 折腾了几个时辰,现在已接近午时正,楼湛正暗中思量着该如何报答萧淮,还没想出什么,耳边传来萧淮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气息微弱紊乱,听得出来他的状态不好。 楼湛不由有些担忧。 据说萧淮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有太医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他为人谦和聪颖,风评技嘉,太皇太后心疼他,当今皇上翰明帝也很喜爱这位堂弟,广纳贤医为他看病。 可是上辈子她入狱时,二十四岁的萧淮似乎已经缠绵病榻,难以起身。 楼湛缓缓回想着上辈子的事情,脑中忽地似有一道闪电劈过,她瞪大了眼,浑身都是一僵。 萧淮敏锐地发现了楼湛的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将染了血的绢子收入袖中,移过步子凑近她:“怎么了?忽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既然已经得到了李宋两位公子的保证,便不必担心楼息了。” 他一凑近,便有越邻香温润的淡香混合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霎时,呼吸间全是他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楼湛这回没有被他惊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淡淡的,没有什么色彩。她定定地看着萧淮,半晌,移开目光:“下官没有在担心他。” 她是在担心萧淮。 这个月底是太皇太后的生辰。 楼湛想起来了,上辈子那个寿辰她因故没有去成,也是后来才听陈子珮唠嗑时说,寿宴上惊现刺客,直向皇上,当时事态紧急,萧淮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为皇上挡了一剑。 后来他昏迷三天,差点就醒不来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淮的寿命才又被颤巍巍的太医宣布:天妒英才,世子能活到二十五岁就是极限了…… 不能让萧淮再挡上那一剑。 可是要怎样才能告诉他,寿宴上将会出现刺客?这话可不能空口白话,随便乱说的。虽然萧淮性格温和,但话一说错了,她可能就会被押送到她熟悉的大理寺审问了。 楼湛黛眉微拧,有些烦扰。 不论如何,离寿宴还有十几日,应该能想出个法子,避免萧淮折腾他那本就不长的寿命。 看她拧着眉,一脸苦恼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淮有些好奇:“楼大人?” 楼湛恢复了平素的脸色,点了点头,立刻转移话题:“已是午时,真是对不住,耽搁了世子这么久……下官请世子用饭吧。” 前面有家酒楼里的饭菜味道不错,以前闲暇时她和陈子珮去过几次。 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萧淮倒是一愣,随即温和地笑开:“楼大人不必客气。”话音一顿,他委婉地道,“听说楼大人手头不太……方便,街头那家的面食看起来不错,不如就去那里一起用餐?” 楼湛的目光落到街头那个露天的面摊,看着那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地方,沉默下来。 楼湛陷入了艰难的天人交战之中。 是吃廉价的面好还是去酒楼好,反正都是吃…… 可是让这么个冰雕玉琢、气度雍容高雅的人坐在那小摊上,怎么看都有一种暴殄天物、格格不入的感觉。 况且他们两个一过去,只会引起旁人围观吧。如果有人认识她,那麻烦就更大了。 更别说若是被哪个监察御史看到,下次朝会时可能弹劾她的奏折就会满天飞了…… 她对御史台的那帮子头疼得很,甚至都有些怵他们了。 思考半晌,楼湛默不作声地带着萧淮走向酒楼,后者摇了摇头,面色有些疑惑不解。 现下正是人多的时候,酒楼里几乎已经坐满,好在窗边还有个一桌位置,楼湛和萧淮相对而坐,再相对无言了半晌。店小二有点耐不住了,咳嗽两声:“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萧淮极有气度的伸手,对着楼湛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楼湛虽然感觉有些尴尬,随便报了两个菜名便推给萧淮,思索着怎样才可以让气氛不这么尴尬。 ……难道要笑一笑?会不会把萧淮吓跑了? 她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一个泠然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含着三分惊喜三分惊诧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复杂滋味:“阿湛?” 楼湛背脊一僵,莫名地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的熟悉感。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青年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去了一趟大理寺没找到你,原来在这儿。” 楼湛皱着眉拍开他的手,见四周无人注意到这儿,才略略放心,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小公爷找下官,有何要事?” 左清羽含着笑,自顾自地坐到楼湛身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看向了对面的萧淮,眉毛微挑:“这位是?” 萧淮离京很久,回京了也鲜少露面,也难怪那么多人都不认识他。 楼湛心里想着,淡淡开口:“靖王府的世子殿下。” 左清羽再次挑眉,审视萧淮。 对面的年轻人身形修长,蓝衣玉带,眉目宛然,天生温润如玉,气质皎皎如月,仿若蒹葭倚玉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心里无端的就生出了几分敌意,却被完美的掩藏起来,左清羽含笑道:“原来是世子殿下,久仰大名。” 萧淮闲闲地抿了口茶,回笑:“魏国公府小公爷乃云京里第一公子,我也听说很久了。” 两个玉树琼枝般的人儿笑着对上视线,明明一个显得比一个诚恳真挚,楼湛的眉头却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她干咳一声:“小公爷找下官是为何事?” 左清羽闻言,移开了目光,从怀里摸出一支古拙的古簪来,顺手往楼湛发间一插,笑容真切:“昨夜你的古簪掉在了地上,幸亏我看到了。” 楼湛:“……” 萧淮:“……” 楼湛艰难地扭开视线,不知要如何解释:“……多谢。” 左清羽含情脉脉:“你我之间何需此言。” 抱歉我和你不熟。 这句话在脑中转了一圈,差点从口中蹦出去,楼湛勉强压下了那种冲动,伸手想将古簪拿下去,可目光一触及对面神情似笑非笑的萧淮,手就僵住了。 ……这作的是什么孽,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在萧淮的目光下有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客官,您的饭菜。” 好在店小二及时救场来了,楼湛刚送了口气,又纠结了。 左清羽怎么还不走? 楼湛咬了咬牙,决定彻底无视左清羽,低下头默默用饭。 耳边传来左清羽和萧淮的对话声。 “世子同阿湛很熟?” “唔,感觉挺熟的,不知道楼大人认为如何?” 楼湛只好抬起头,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下官也觉得,和世子一见如故。” 说完又低下头去安静地用饭。 两个明珠般的人看到楼湛扭曲的笑,唇角温和的笑容一起僵住,一时有些难以恢复。 过了半晌,两人才重新挑起话头,这回谁都很乖巧,没再叫到楼湛了。 “听闻前几日世子便回了云京,还携着静宁郡主?” “静宁守孝三年已过,皇祖母念她念得紧,便一同将她召回京。” 左清羽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一脸好奇地道:“听说静宁郡主还未婚配?” 聊些别的也还好,说到这个就有点不适合了吧。 萧淮平静地喝了口茶,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明明看出了萧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左清羽却还是笑着继续道:“静宁郡主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也该婚娶了。说起来……” 他的目光蓦地转向一旁专心致志、勤勤恳恳当着摆件,安静用饭的楼湛。 楼湛陡然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左清羽顿了顿,道:“阿湛今年也有十九了。” “不如择日将你我的婚事办了,以慰楼伯父在天之灵?” 楼湛一口饭差点喷出去。 萧淮第一次喝茶呛到。 左清羽笑得极为愉快。 楼湛勉强将饭咽了下去,噎了一下,艰难道:“小公爷,下官早已说过,那不过是国公与家父戏言,不必当真。” 左清羽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不过是阿湛的自己的想法罢了,今日早晨,我父亲都还提到了阿湛,催我快快将阿湛迎娶进门呢。” 楼湛:“……” “难道阿湛不喜欢我?” 脸色沉重的思索了片刻,楼湛实在无法欺骗恶心自己,也做不到找其他说辞糊弄,便直截了当道:“不喜欢。” 外人比如萧淮可能会觉得她冷漠无情,说话不留情面,可谁又能知道,她重活一世,知道许多人的真实面目。那些虚伪的面具被他们戴在面上,充当的是保护自己和欺骗他人的保护壳。 左清羽的笑容果然僵住,表情有些裂开。 楼湛无心关注他,下意识地去看了看萧淮的表情,后者却不是她想象的模样。 萧淮撑着精致如玉的下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唇角的笑懒懒的。虽然很浅淡,楼湛还是从他的眸光里觅出了一丝神色。 赞同的神色。 ☆、第十二章 ……难道是眼花了?萧淮……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反应? 楼湛一怔,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还以为是看错了,结果看到的还是萧淮赞同的眸光。 看她眨眼睛,萧淮也跟着眨巴眨巴眼,唇角分明含着揶揄的笑意。 第12节 楼湛微微凝噎。 ……世子殿下的表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旁边表情裂了一会儿的左清羽恢复过来,神色阴晴不定地来回看着萧淮和楼湛,活像是戴了一顶绿帽的男人抓到奸/夫/淫/妇的神情。 “世子,阿湛,你们……” 楼湛这才从表现诡异的萧淮那边抽出神来,心里微堵。 似乎又将萧淮牵连进她的事了。 从楼湛上任开始,云京里就莫名其妙地冒出许多流言蜚语,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意/淫猜测,流言多了仿佛就成了事实,她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狐狸精,骂不知廉耻,在这云京里早就声名狼藉。 可是萧淮不一样,这样一朵娇弱的高岭之花,这样一个温良大度之人,不应该受到她的影响致使名声受损。 再说了,左清羽厌恶她到了极致,上辈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她送进了监牢,这辈子再做点推她进火坑的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但凡她和萧淮有所牵扯的事一传出去,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会关注到她,到时候就更为举步维艰。 楼湛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把拉住左清羽的手,向萧淮颔首道:“世子殿下,下官有事要同小公爷说,涉及双方私事,先走一步。” 话毕,也不等萧淮说什么,就强硬地拉着左清羽大步走出酒楼。 萧淮没想到楼湛会突然就带着人跑了,竟然愣了一下,待想到要追上去时,喉间忽然传来一阵血腥气息,他的头晕了晕,差点厥过去。 萧淮撑着桌子勉强站立起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唇边有血淡淡溢出。 原本缩在暗处的青枝差点跳起来,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心惊胆战地扶住萧淮:“主子!” 好在酒楼里人多,人声嘈杂,这边又有木梯遮掩,并不显眼,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冒出来的青枝。 萧淮摆了摆手,掏出绢子,仔细缓慢地将唇角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眉头微蹙着,脸色已经苍白如雪,仿佛在经历着莫大的痛苦折磨。 “青枝。” 缓了一会儿,萧淮重新开口,唇齿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帮我再查查左清羽。” *** “你到底想做什么?” 酒楼后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就算白日里也很少有人路过,极为僻静。 楼湛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笑容无害的青年,眉宇间堆满了厌恶与烦躁。 “我什么都没做啊。” 左清羽靠着墙,抱着手,低头看着楼湛,唇角微微勾着:“倒是阿湛,似乎从昨日开始,见到我就很火大烦躁,我能问问阿湛,为什么那么厌恶我吗?”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受伤之色,“明明上个月见面时还不是这样,是因为靖王世子?一个外人?” 楼湛面无表情,淡淡道:“少跟我套近乎,左清羽,你似乎忘记了,于我你也是外人。” “阿湛怎么能如此说,我们可是青梅竹马。”左清羽的受伤之色更甚。 “左清羽,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面前,你还是不要装了。” 左清羽沉默。 半晌,他突然低声笑起来,原本温文尔雅的柔和轮廓,竟染上几分妖异,唇角的笑容依旧,却充满了嘲讽,整个人瞬间从云京盛传的谦谦君子变成了个邪里邪气的妖异青年。 “楼湛,你好像变聪明点了,是因为萧淮?”他的眼波流转,干脆撕破脸皮,不再虚情假意地亲近。 “和世子没有关系。”楼湛冷淡地退后两步,“我和世子不熟。” “可是这支簪子是他送给你的吧?”左清羽的目光落到楼湛发间的骨簪上,笑意愈胜,“楼湛,现今在这云京里,几乎谁只要和你沾上点关系,名声都会随之转恶。你说太皇太后的乖孙儿若是也和你沾上关系,会怎么样?” “左清羽,你厌恶我,有事尽管冲过来,暗地里耍阴招算什么。” “我可还没有耍。” 左清羽低笑,凑近楼湛,那神情诡异,楼湛不由自主地再退了两步,背后却抵上了墙,退无可退。左清羽的手按在墙上,唇边似笑非笑,浅淡的兰香也随之而来,让楼湛一阵皱眉。 君子配兰,左清羽这种人,还配不上。 “楼湛,我问你。”左清羽的脸色不变,眸光却认真起来,“你我婚事,你当真不愿?” 楼湛仰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当真。” “那好。”左清羽眸光一闪,真心笑了,“等你把楼息这件麻烦事解决了,来国公府,给我父亲说清楚。他一直盼着你成他的儿媳妇,我只要稍稍露出要退婚的意思,就会被直接关到祠堂禁闭。”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厌烦,“你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不过是昔日和你爹随便说的话,他还当真了。” 就这样?这就是他的目的? 这就是他厌恶楼府厌恶她的原因? 楼湛略略无语,半晌,点了点头,“我也有几句话要问你。” “前夜,戌时末,你在哪里?” 左清羽挑了挑眉,看着楼湛冷肃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城西河岸。楼湛,莫非你怀疑是我杀了张家小姐?” 楼湛没有理会他,继续问下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城西河岸的?” “亥时末。”左清羽耸肩,答得轻快,略带笑意。 楼湛的呼吸一滞,目光陡然冷下来:“你的意思是,你目睹了所有过程?” “是啊。”左清羽胸膛颤动,笑得畅快,“我想你已经知道是谁杀的人了,没错,就是他。我那夜也是无聊,去河边坐了会儿就碰到了张家小姐,和她交谈了几句,便找了个地方休息。没过多时,那位就来了,啧啧,下手也真够狠的。”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楼湛感到脑中有什么在跳动,一颤一颤地让她头疼得厉害,脸色也阴沉下来,目光冷厉。 虽然知道左清羽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没想到他居然能眼睁睁看着一起凶案发生在眼前,言语间还颇有看戏的意味。 左清羽倒是一脸诧异,“我又和她不熟,为什么要救她?” 楼湛气得说不出话。 果真是将面具直接摘下来了,还以为他会冠冕堂皇地编出个诸如敌强我弱的理由,未料他居然这么直白露骨。 不过,虽然手上已经有了证据,但若是左清羽愿意出面作证,那把握就更大了。 左清羽看着楼湛,似乎是猜出她心中所想,点头笑:“好啊,作为你去国公府解除那见鬼的婚约的条件,我帮你去扳倒那家伙。” 楼湛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清羽:“这点信用我还是有的。” “那就好。”楼湛的唇角忽然微微一勾,笑了。 不是在酒楼里露出的那种扭曲笑容,而是自然而然的微笑,看着这幅冰山解冻一般的画面,左清羽有些愕然。 在他的印象里,楼湛从小到大都没有笑过,那唇就像画师画上去的,永远都平平的抿着,面无表情。 现在她笑起来,却显得明媚亮丽,黛青的眉眼也仿佛微微晕开,在眼底染上了色彩。 左清羽缓缓眨了眨眼,张口要说什么,眼前忽有黑影一闪,左脸上猛地一痛,他的脑袋都被打得歪开,踉跄着退了几步,一阵目眩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看着还扬着手的楼湛。 “这是我代张家小姐给你的。你这种见死不救,冷硬心肠,两面三刀,虚情假意的人,该受的。” 楼湛鲜少说这么长的话,左清羽捂着脸,又是一愣,连生气这茬都忘了。 楼湛却已经转身走了。 左清羽终于在莫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不由气结。才一月没见,楼湛似乎就变了许多。 不过,只要能解除那个可笑的婚约,这点细节就不必在意了。 他看向栋宇连片的不远处,放下手,脸色里有着幸灾乐祸。 *** 院子里的花开得盛,芍药开得灼灼逼目,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美丽,却没有人去看一眼。 裴驸马与大长公主的大儿子正缩在房间的一角里,瑟瑟发抖。 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听着面前的管家低声汇报,哆嗦得更严重了。 “……你是说,楼湛快要查出来了?” “是的,大少爷,您……还是去求求老爷和公主吧,毕竟这件事,也只有他们才能够为您摆平。” “我不去!” 裴骏脸色大变:“若是我爹知道了,不用楼湛来抓,我爹会直接打死我抬到张家去请罪!” 管家失语。 按照裴驸马的性格,的确会这样,就算裴骏是他唯一的儿子。 “怎么办,怎么办……那个贱人,如果她不咬我我也不会失手杀了她!”裴骏心焦气躁,来回踱步,还算俊挺的面容上一片恐慌。 蓦地,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裴骏脸色煞白:“谁!” 外面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回答。 ☆、第十三章 外头的沉寂几乎要把担惊受怕了两天的裴骏逼疯,他暴躁地踹了桌子一脚,怒声:“谁!”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房门外传来,隔着房门都能让人感觉到女子的飒飒英气:“大哥,是我。” “宛儿?”裴骏浑身一颤,怒气瞬间像雪一般化尽,清醒过来。 “大哥,你先开门。” 裴骏连忙跑过去,准备拉开门闩,手才碰到门,便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到房里的管家,眼神阴阴的。 管家被看得后颈一寒,自动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裴骏这才放心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明艳惊人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唇红齿白,眸子璨璨,身姿亭亭玉立,手里还抬着一个木盘,上面是裴骏今夜的晚饭。 “宛儿怎么来了?”裴骏调整好表情,温和地笑笑,将托盘接过,转身走到房间里。 身后的少女上下打量他两眼,跟着走进来,皱眉道:“大哥,你怎么了?连续两日没有出门,就连用饭时也不来,爹爹脸色可难看了。” 裴骏僵了僵,干巴巴地道:“反正爹看到我也气闷,这几日我乖乖待在家里,也不去他眼前晃悠,他不应该很高兴才对?” 第13节 “爹爹都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裴骏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又重新笑开了,和裴宛闲唠了几句,竟没有一丝不耐烦。 对待这个伶俐聪颖的妹妹,一向暴躁阴郁的裴骏反而充满了耐心。 裴宛细细观察着裴骏的神色,话锋突然一转:“大哥,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 裴骏故意一滞,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就打了几个不长眼的人而已。” “那就好。” 裴宛脸色平静,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裴骏仗着父母的权势地位在外头几乎无法无天,依他的脾性,这两日在府中乖乖待着,定是惹了什么大麻烦。 她正想慢慢诱导裴骏说出事实,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声,随即房门被人推开,几个身配长刀的金吾卫走进了进来,为首的将军一抬手,彬彬有礼道:“裴公子,请随我们走一趟。” 话音刚落,一道冷厉的女声传来:“谁敢动我儿子!” 院门口走进一个华服艳姿的高贵女子,正是先太神英帝的嫡长女,当今皇上的姑姑,大长公主萧凝。 她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微微喘息着,紧皱眉头,快步上前,一把推开金吾卫将军,站到裴骏面前,冷冷道:“罗将军,小儿平日顽劣,但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一来驸马府便要抓人,是不是认为本公主不会将你告到太皇太后面前!” 罗将军听她语气迫人,面色不变:“大长公主息怒,前几日张御史独女遇害,事发前最后见到她的正是贵公子。卑职奉命前来将裴公子带到大理寺,定会以礼相待,待查出真凶,定会放出裴公子,给驸马府一个交待。”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萧凝也挑不出什么错,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眼神凌厉地回头瞪了眼裴骏,回头冷声问:“奉命?奉谁的命?” 罗将军犹豫片刻,道:“奉大理寺少卿之令。” “大理寺少卿?”萧凝皱眉想了想,脸色一愕,“那个卑贱的女吏?你们十二金吾卫何时竟成了个寡廉鲜耻的女吏的走狗了?” “请大长公主注意言辞。” “注意言辞?对那种人?还是对你?”萧凝冷嗤一声,明艳的脸倏地一沉,“都给我滚!驸马府不是你们能来撒野的地方!” 没想到萧凝态度会这么强硬蛮横,罗将军不由皱眉,思索了一下,将怀里的东西摸了出来。 一枚色泽艳丽的翡翠戒指。 萧凝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是一变。 “这是在案发的城西河岸边寻到的,料想大长公主应该识得此物。” 萧凝黑着脸不语。 她当然认识这物什。 那是她当年尚裴驸马时,太皇太后赠给她的陪嫁礼之一。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枚指环,却价值不菲,更是意义不凡。前年裴骏加冠之时,她将这枚戒指给了裴骏。 心中的不祥之感更甚,萧凝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隐在长袖下的手攥得死紧,回头看裴骏。 裴骏的脸色极为苍白,眼神闪闪烁烁,满是惊慌恐惧。 这么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心中有鬼。 “如此……”萧凝看了半晌,长长地舒了口气,往旁边让了让,淡声道,“把这孽障带去吧。” “娘!”裴宛失声。 裴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不,不,我什么都没做,楼湛在污蔑我!那个戒指,那个戒指是她派人偷去的,她要陷害我!娘,娘,你快告诉他们,这里是驸马府,他们不敢胡来的……” 他愈是惊慌愈是头脑不清,退了几步,一下子碰倒了身后的翠玉屏风,摔了个结实。 屏风下也传来一个痛呼声,这声音突然冒出来,让众人都是一愣。 罗将军定了定神,一挥手,两个金吾卫跑上去,一左一右地抓住了裴骏,将他拉了起来。裴骏吓得腿软,竟然连反抗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哆哆嗦嗦地被两个金吾卫提到一边。 罗将军在旁看他这副窝囊样,摇了摇头,上前去移开玉屏风,就见个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倒在地上,还在嘶嘶倒抽着冷气。 旁边一个金吾卫眼神贼亮,瞥了眼那中年人,“啊”了一声:“这不是昨日在义庄外看到的那个人吗!” 罗将军挑眉,细细看了看,“将这个也带走。” 证人不嫌多,能将裴骏扳倒就行。 见两人都被金吾卫抓了,罗将军不再多言,拱手道了句“得罪”,便领着一众金吾卫退去。 裴骏的院子里又迅速恢复了宁静。 萧凝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眼神冷厉阴郁。 “娘……”裴宛有点害怕她这副神情,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试探着问,“大哥他……” “他不会有事!” 萧凝立刻打断她的话头,深深吸了口气,“就算我儿在外杀了人,也是那个人该死!骏儿不会有事,宛儿,你回房好生待着,待你爹下衙回来也别告诉他此事,为娘现在要进宫一趟。” 裴宛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慌,点了点头。 但愿,真的能平安无事吧。 *** 外头的天幕渐暗,乌云沉沉,冷风阵阵,似是将要下一场暴雨洗刷夏日的炎热。 楼湛眯了眯眼,收回目光。 她现在正坐在平日处理公务的地方,静候罗将军带回消息。 上辈子她见过大长公主萧凝几面,知道她护短成性,但凡有人敢招惹她的一双儿女,她就算拼着不要公主殊荣,也要将那人置之死地。 可裴驸马相反。 当今尚书省左仆射裴琛,是出了名的正气凛然、六亲不认、刚正不阿,尚书省长官尚书令之职一直空悬不落,他便是尚书省默认的长官。 要想让裴骏伏法,就不能不利用裴琛。 是以,她此前拜托罗将军去抓人的同时,也请人去尚书省走了一趟,送去一封信。 待明日当堂审问裴骏时,一定会有变故,届时能否成功,裴琛品性也有一定影响。 楼湛低着头兀自发愣,房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声。楼湛抬头一看,罗将军正站在敞开的房门前,她连忙站起:“如何?” “大长公主见到了戒指,果然无话可说,让卑职带走了人。” “嗯。麻烦罗将军。” “楼大人不必客气,卑职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罗将军笑了笑,抬手一揖,转身离开。 楼湛坐回椅子上,翻开书案上的文书,再次梳理了一下此案的脉络,揉了揉眼睛,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这辈子的事情不按上辈子出牌,好在得人相助,不至于慌了手脚,勉强应付得来。 她闭了闭眼,脑中突然冒出萧淮的身影。 ……啊,好像中午拉着左清羽离开时,又忘记垫付银钱了。 不过,萧淮应当不会介意什么。 楼湛伸手摸了摸发间的骨簪,缓缓睁开了眼,明澈的双眸里有异彩闪动。 世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她不能再和他有所接触。 正如左清羽所言,她接近谁,或者谁和她接近,就会流言不断,虽她不在意,但焉能忍受旁人受她之累? 她静默片刻,将骨簪从发间拔出,妥帖地放在怀里。 过了此番,到了月底太皇太后寿宴时,她不会让那一剑刺到萧淮身上。如此,也勉强算是报答了点他这几日的恩情。 心中正无端烦闷着,外头忽然一阵闪电闪烁,随即传来“轰隆”一声,闷雷炸响,下一刻,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点坠落之声响起。 楼湛揉了揉额角。好像没有带伞。 外面的天幕已经沉黑,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她有些无力地站起身,正想四处看看哪里有伞,一道闪电劈过,猛然映出门前修长挺拔的身影。 楼湛的心跳一滞:“谁?” ☆、第十四章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白中带金的光芒仿若利剑,直直劈开了天地。 门口拿到身影再次被映出,身形似乎有几分眼熟。 楼湛心中有些疑惑,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道:“世子?” 对方回了一声淡淡的嗯,声音很淡很浅。楼湛仔细看了看那道隐约在暗色中的身影,心中蓦地一凉,停住靠近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去。 “世子所来何事?” 对方沉默半晌,声音突然阴寒下来:“杀你!” 随话音而起的是一道清凌凌的剑光,乍然大亮,直逼楼湛而去。楼湛早就有了防备之心,丝毫不慌乱,从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你是谁派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剑势愈加凌厉。 此时已是下衙时候,除了外头的守卫和狱里看守的狱卒,大理寺里不会再有人留下。楼湛心中清明,没有呼救,躲了几剑,手臂忽然被一剑划上,痛感袭来,血流如注。 她忍痛捂住手臂:“大长公主?” 刺客的攻势一滞。 楼湛趁机冲向房间门口,到底不是练家子,瞬息就被回神的刺客追上,身后寒光凛冽的剑逼上后背,楼湛闭上眼,心中一叹。 早就料到大长公主会进行报复,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了。大长公主是想杀了她,换一个人来审理裴骏的案子,争取给裴骏活命的机会? 身后猛地响起一阵铁剑相交的清脆叮当声。 楼湛心中冷冷一跳,睁开眼,前面不远处的门口,又站了个身影。那身影在外头的电光闪烁里,显得修长优雅,风姿翩然。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情形,直直往前走去,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世子。” 这才应该是萧淮。 萧淮靠着门框站着,背着光的脸看不清楚神色,身上笼着一股压抑的情绪。楼湛再靠近了几步,才见他依旧淡淡笑着,只是眉眼里明显升起了一丝平日没有的怒意。 “没事吧?”萧淮站直身子,目光落到楼湛手上的伤口上,眸色又沉了沉。 “多亏了世子,下官无妨。” 楼湛将手臂往旁边躲了躲,回过头一看,那刺客已经被青枝擒住。青枝一手制着他,另一只手还有空去将旁边熄灭的蜡烛点燃。 第14节 烛光幽幽的,暖黄铺满房间。 应当是知道任务失败的后果,刺客的眼神极为惊恐,瞪了楼湛半晌,脖子一歪,不知用什么法子自尽了。 青枝没想到掐着他的脖子他也能自绝,愕然了一下,扔开刺客的尸体,怏怏道:“……死了。” 楼湛摇摇头:“无论是死是活都没有用,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吧。” 大长公主是不会露出马脚的,就算楼湛有心追查,也需要萧淮和青枝作证。可萧凝毕竟是萧淮的姑姑,这也太为难他了。 所以这件事宁肯当没发生过,也最好别去追究。 上辈子她太死板,凡事都想追究透彻,最后几乎得罪遍了整个朝堂,有人有心害她,也是正常。 萧淮看了看楼湛的神情,从那张没有情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摇了摇头,“幸好我有事找你,恰巧碰到罗将军,知道你在大理寺。” 他的语气难得有些严肃,楼湛勉强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默默点了点头。 “青枝,将尸体处理好。”萧淮转向青枝,随即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把伞,歪头看向楼湛,“外头骤风急雨,楼大人应当没有带伞吧,若是不嫌弃,我送你回府。” 手上受的伤断断不能浸水,楼湛只好点头,却有些头疼起来。 刚决定要远离萧淮,回头他就救了她一命。要两清怎么就那么麻烦? 同萧淮撑着伞走出房间,外头凄风冷雨,楼湛下意识地抱了抱手,有些不太自在。 这把伞,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让她和萧淮的距离缩短了许多。即使是在骤雨中,也能嗅到身旁的人身上浅淡温润的越邻香,还有一股比平日浓烈了些的药香。 楼湛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往萧淮的脸看去,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较平时更为苍白了,眸子微阖间,尽是无力。 “世子,您……是不是犯病了?” 萧淮身上一直有怪病缠身。 闻言,萧淮倒是一笑,正要说话,又忍不住蹙起眉尖,掩着淡色的唇咳了几声,才淡淡道:“习惯了。” 正如楼湛习惯了流言傍身。 楼湛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走出大理寺,往石阶下看去,下面停着一辆马车,没什么繁杂雕饰,看起来稳稳当当。楼湛心中倒是松了口气,幸好不必一路撑着伞回楼府。 上了马车,楼湛才想起青枝,嘴角不由抽了抽:“世子……青枝怎么办?” 萧淮坐到小榻上,抬眸看她一眼,眸中似有温暖笑意:“楼大人果然是很会为别人着想之人。” 楼湛微窘。 “不必担心青枝,他很快就会回来。” 楼湛点点头,想起刚才在大理寺里萧淮没有说完的话,直了直身子:“适才世子说有事找下官,敢问是何事?” 萧淮没理会她,回头在暗格里翻弄一阵,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楼湛:“这是擦外伤的药。”又摸索了一阵,然后又扔给楼湛一个小玉瓶,“这是解毒丸。” 看楼湛一脸懵然地拿着两只小瓶站在原地不动,萧淮又好气又好笑:“楼大人先坐下来,吃了解药,防止中毒,然后抹了伤药,我们再说正事。” ……能先说正事吗? 知道萧淮是为她好,楼湛心中郁闷之余还有些感动感激,坐下来倒了枚解毒丸吃了,要抹伤药时,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萧淮。 萧淮一愣,连忙扭过头,耳尖微微有些泛红:“楼大人放心,我不会有小人行径。” ……耳尖居然红了! 楼湛突然很想笑,顾及到萧淮的面子,还是硬生生忍下笑意,撸开袖子,看了看鲜血淋漓的伤处,将瓷瓶里的药粉倒出来,面不改色地抹匀了,才把两个小瓶重新盖好,放到小榻前的矮桌上:“多谢世子。” 因为怕袖子垂下来再碰到伤口,楼湛便没有放下袖子,萧淮一回头,就看到一条嫩藕般的白细手臂,上面开了道口子,鲜血淋漓。 连旖旎之心都生不出来了。 萧淮严肃了表情,道:“下午之时,大长公主进宫求见太皇太后。” 楼湛不免一惊:萧凝竟然直接就去求太皇太后了? “不过……”萧淮唇边忽然有了笑意,欣然道,“当时静宁郡主在太皇太后身旁,静宁一向不怎么喜欢萧凝姑姑,便拉着皇祖母从后门溜出去,到净梵寺烧香拜佛去了。” 静宁郡主好样的! 楼湛心中欣喜,几乎想为静宁郡主鼓掌,心中松了松。她就怕太皇太后插手此事,毕竟裴骏再怎么人渣,也勉强算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只要大长公主哭闹哀求一阵,太皇太后说不定就会强力让大理寺从轻发落裴骏。 幸好,有静宁郡主在先。而且大长公主乃太皇太后之前的皇后所出,太皇太后一向同大长公主不甚亲近,只要大长公主不闹到她跟前,她对此事也会不管不顾。 “多谢世子。” “楼大人,为何一直要说谢呢?”萧淮闻言却摇了摇头,颇有些不赞同的意味,“感谢之言说一次便足矣,我帮楼大人,并非为了楼大人的感谢。再说此事应当感谢静宁,而非我。” 楼湛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脑中又重新过了一边萧淮的话。 静宁郡主……好像是太皇太后所出幼子,三年前薨落的康王的独女,单一个暮字,字晚宁。 等等! 楼湛蓦地瞪大了眼。 那日陈子珮兴冲冲地拉着她去看的青梅竹马、躲在萧淮身后那个俏皮的小姑娘,好像就叫晚宁。 看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萧淮笑了笑:“没错,陈大人去见的,就是静宁。” “……请世子代下官向静宁郡主道谢。” 看她老离不开一个谢字,萧淮又摇了摇头:“楼大人何必如此生疏。” 因为……好像我们不太熟。 楼湛默默吞下这句话,沉默不语了。 过了半晌,处理好尸体的青枝回来了,果然依旧衣服干爽清洁,轻飘飘地跃上马车,一拉缰绳,扬声道:“主子,您这是决定好了,要把楼大人带回家了吗?” 楼湛:“……” 萧淮:“……青枝,回去禁闭三日。” 青枝:“主子我错了……” 青枝驾车的技艺极好,不过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楼府大门前。楼湛借了萧淮的伞,撑着走到大门前,忽然心有所感,回头一看,萧淮正掀着车帘看着她。 见她回头,他淡淡地笑了笑。 心中奇怪的感觉更甚,楼湛连忙转身走进楼府,避过岚姑和楼挽,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才安稳地坐下,仔细思考明日之事。 翡翠戒指和那块残破的布已经妥当收好;李宋两位公子会来为楼息作证;左清羽也会在适合的时间出来。 就算大长公主再怎么不甘,也是徒劳了。无论裴骏杀害的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还是朝廷大员的女儿,都是死罪一条。 ☆、第十五章 清晨,大理寺的前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坐在上方的是孙北、楼湛,还有作为担保人的萧淮。 头发有些花白的张御史也已经沉着脸站在下方,过了这么几天,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也有几位得了空的同僚来大理寺看热闹,在旁边低声宽慰着他。 楼湛看了看时辰,淡淡开口:“烦请罗将军派人将楼息和裴骏带过来。” 罗将军应了一声,带上几个金吾卫去牢里带人。不过一会儿,楼息和裴骏就被带到了。 楼息神经一直比较敏感脆弱,这几日待在大牢里,夜夜被老鼠惊醒,此时黑着眼眶,脸色厌厌的,抬眸瞅了楼湛一眼,勉强使了点力气翻了个白眼。 倒是裴骏心中有鬼,被抓来的一夜担惊受怕,腿肚子都是微微颤着的。 楼湛不急着给裴骏论罪,现在最好先洗脱了楼息的罪名,免得过会儿出什么幺蛾子把他给重新扯进这件事里来。 她站起身,微微扬起头,“盛元七年六月十日夜,张晋远大人之女汎云于云京城西河岸被人连刺十七刀流血而亡。张大人,可是如此?” 张御史脸色依旧阴沉,瞪了一眼跪在堂前的楼息和裴骏一眼,冷声:“是!” 萧淮坐在一旁,面色从容随和,扭头静静看着楼湛,眸中笑意闪烁。她今日终于换上了正式的官服,这绯红的官袍看着也有些喜庆,旁人穿着让人觉得像跳动的火焰,穿在她身上,竟能穿出一种冷凝的死火之感。 只不过她姿容秀致,神色严肃而端庄,倒真有真正官吏的模样。 萧淮眸光微闪,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楼湛没有注意到萧淮的怪异神色,继续毫无敢情地宣告:“七月十一日,楼息被当做凶手被张大人扭送而来。经本官这几日调查,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话音一顿,“请李公子、宋公子上前。” 一直站在角落里无所事事的李宋二位公子便笑嘻嘻地站了出来。随同而来的还有李岿,他方才只顾着和同僚闲谈,没注意到上座上的人,听到楼湛的话,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上面,一眼就看到了旁边安静坐着的萧淮,脸色顿时就变了。 尤其是萧淮也看到他,唇角一勾,点头微笑示意时。 这小子怎么在上面坐着?不怕折寿? 李岿心里犯嘀咕,旁边几个大臣随他的目光看去,脸色讶异:“李大人,原来你认识世子,怎么不同我等说一说,过后可要请李大人引荐结识啊。” 李岿听得犯晕:“什么世子?” “靖王府的世子殿下啊!” 一句话恍若惊雷,将李岿劈得魂飞天外,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回过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也不算认识……” 想到昨日在李府他对萧淮说的话,李岿就想牵条绳子悬梁自尽。 他、他都说了些什么?! 这、这不是找死吗! 李岿的脸色唰地白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萧淮的脸色,满口苦涩,满心复杂。 楼湛已经开始发问:“张小姐遇害,应是亥时。李公子,宋公子,据楼息所言,当晚他同两位喝酒,很快醉去,可有此事?” 李翎盯着楼湛的眼神亮晶晶的,积极发言:“是是是!然后我和宋兄继续喝酒,一直到子时才散场回府的。” 他说得积极,后头李岿的脸色却又黑了。介于公堂之上,而且还有萧淮在场,他也不好开口呵斥,只能一脸不忍卒看地扭过了头。 “张大人指出被害的张小姐身上有楼息随身佩戴的玉佩,当晚你二人可有看到玉佩?” 宋公子踹了正要积极抢答的李翎一脚,欣然道:“有,那块玉佩上面有个篆体的楼字,想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楼息不由嘀咕了一声:“当然重要。” 楼湛点点头:“张大人,楼息的玉佩的确是被人所偷,令千金之死同他没有关系。您认为如何?” 有李宋两位公子作证,张御史眼神冷厉地盯了会儿楼息,转过眸光,看着楼湛,眼神里似乎有了些微改变:“看来的确和搂公子没有关系。老夫鲁莽,在此道歉。” 楼息平白被拧送进大牢,满脑子怨气与怒气,嗤了一声,扭脸不应。 第15节 楼湛很明白张御史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向他一向看不起的楼府道歉,瞥了楼息一眼,看向罗将军,“把他扔出去吧。” 罗将军照做无误,亲自上前提起哇哇大叫的楼息,走出了大堂。 楼息被谁污蔑之事,楼湛心中略微有底,也不想再去深究,直接将目光落在一脸仓皇的裴骏身上。 旁边有人用铜盘呈出一块破布和一枚翡翠戒指,楼湛伸手拿起那块破布,将其一展,淡淡道:“这是从张小姐口中找出的,经辨认,此布料为云州贡布紫罗云纹布。” 围观的官员里有人低低“啊”了一声。 还是有人知道的,太皇太后寿辰即将来临,宫中将贡布送了几个地方。 不过这布料稀贵着,每个府也只送去一两匹,刚好够府里主要的几个主子做身衣裳。 “裴公子,你可认识这块布料?” 裴骏的脸色铁青了一阵,他知道楼湛手里的证据都能将他打入地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垂死挣扎,脸色变换了一阵,语气坚定地道:“这定是你从我府里偷出去的!楼湛,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随即他转头看向张御史,眼睛一亮:“张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同汎云关系还不错的啊……”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张御史突然就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瞬间就黑了:“裴公子!你纠缠小女已久,上月你来提亲之时对小女动手动脚,最后被乱棍打出,难道……难道……” 气上心头,张御史话都说不下去了,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都血红起来了,死死瞪着裴骏,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旁边几个大臣连忙扶住张御史。 楼湛冷眼看了会儿,见裴骏反食恶果,心中冷笑,“裴公子,这块布是许仵作当着本官与罗将军等人从张小姐口中取出,人证俱在,你可服?” 裴骏说不出话了。 楼湛再拿出铜盘中的翡翠戒指,冷冷看着裴骏:“这枚翡翠戒指,是前夜本官在城西河岸寻到。应是先太神英帝赠予大长公主陪嫁之物,听说裴公子加冠时,大长公主将戒指赠予裴公子。如果本官所料不错,应当是当夜张小姐反抗时从你手中抢出落地,你当时急着逃跑,无心寻找,隔日派管家来寻之时,又碰上了金吾卫,便没有寻到,可是如……” 裴骏脸色大变,打断她的话:“一派胡言!” “将裴驸马府管家押上来。” 裴骏脸色愈加苍白,摇摇欲坠,瞪着楼湛的眼睛几乎能冒出恨意的火光来。 不过一会儿,裴驸马府的管家便被押了上来。 楼湛微微垂眸看着裴骏:“前日本官同罗将军几人到义庄查看张小姐的遗体,出来时发现被人窥探。有几位金吾卫追上去,却未追到,但对那人的身形有记忆,裴公子派出管家特地换上明国公府的衣服,是为了干扰本官视线,还是意欲嫁祸于明国公府……” “一派胡言!” 楼湛的话再次被打断,这次却不是裴骏打断的,而是一个清亮高亢的女声,楼湛眉尖微动,心中不免一叹。 果然还是来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大堂门口,一个华服繁饰的高贵女子正冷着脸走进来,挽着高高的发髻,容颜艳丽,还未开口,那冷厉的眼神便让人觉得不适。 她旁边还跟着一个明艳的少女,少女眼波清亮,转眸将大堂里的人扫了一转,在楼湛身上顿了顿,才落到回过头来一脸惊喜的裴骏身上。 楼湛站起身:“此为公堂之上,不便行礼,望大长公主见谅。” 长烨对公堂之上的礼节另有规定,一般只要不是皇帝来了都可免跪。况且,楼湛还真不想跪这位昨天派人来差点刺死她的人。 萧凝闻言,英气的长长高高一挑,冷笑:“真不愧是我长烨百年才出的第三位女吏,仗着身居大理寺少卿之职便如此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不知礼节!本公主乃先太神英帝嫡长女,还当不得你楼大人一跪?” 这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楼湛心中正计较着,旁边的萧淮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站起身来,微微笑道:“原来是姑姑和宛表妹,远道而来真是辛苦。请坐。” 孙北面色复杂地扭头看他一眼。 这语气,怎么就这么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被萧淮截了话,萧凝还想再撒泼也得思量好萧淮在太皇太后和皇上心中的地位,只得忍了气,冷哼一声,“不必了,我母女二人不如侄子精贵。” 楼湛被萧淮解了围,微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担忧,到底萧凝算是萧淮的大姑姑。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她抬眸,重新对上萧凝锐利如剑的视线,淡淡开口:“不知大长公主开大理寺,是为何事?” 萧凝盯着楼湛,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怒意,甚至还激出一丝杀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当然是来看我无辜被擒、遭人陷害的可怜儿子!” ☆、第十六章 她的话音落下,大堂里霎时一片寂静。 这话说得太重,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进去,都是会出大事的。毕竟陷害皇族,可是大逆不道,是死罪。 楼湛眉尖微动,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萧凝:“大长公主的意思是,下官蓄意陷害裴公子?” 萧凝缓缓走到裴骏身边,瞪了裴骏一眼,才道:“我儿自小怯懦,性格内敛,出了我驸马府也常被旁人欺了去,怎可能杀人?定是你派人陷害!” 她说得大义凛然,毫不脸红,甚至还有些故作的委屈。 众人瞠目结舌。 ……这话,也真说得出口。 云京里斗鸡斗狗、四处闯祸、混吃等死的一群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里,裴骏敢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楼湛也无语了半晌。 虽然上辈子就知道萧凝护短,可也没想到,护短竟然护成了这样…… 看萧凝敢来大理寺撒泼,裴琛应该是被她派人拦住了,暂时不能来亲自教训裴骏。 她轻轻吸了口气,脸色一肃:“大长公主空口无凭,下官却是有实在的证据。除了这块布,还有翡翠戒指。” 萧凝冷嗤:“说不准是你何时从我儿身上偷去。”顿了顿,她的目光下移,盯着裴骏,声音柔和下来,“骏儿,你的戒指,是不是丢了很久了?” 裴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中狂喜,揪住这根救命稻草就往上爬:“是!上个月便不见了!” “是也不是,问问裴公子身旁的人不就知道了。”楼湛淡淡说着,看向裴骏身旁的裴府管家,“裴管家,请以祖上之名发誓,你说的俱是实言。裴公子的这枚戒指,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裴管家哆哆嗦嗦,偷偷瞄了萧凝一眼,犹豫片刻,声音低低的:“少爷的戒指……是前……” 话还没说完,萧凝突然猛地一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裴管家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裴管家直接被那力道打倒在地上,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颤抖着勉强爬起来,眼睛里痛出泪花,嘴角边淌过浓稠的血,唔唔几声,说不出话了。 楼湛心中微怒,沉声道:“大长公主这是何意?!” 萧凝收回手,挑衅地盯着楼湛:“教训本公主府中的奴才罢了。楼大人管得也太宽了些,本公主教训个奴才,关你何事?” “此为公堂之上,大长公主阻止裴管家说话,莫非是在担心裴管家说出实言?” “一派胡言!”萧凝眉间顿起煞气,毫不掩饰对楼湛的杀气,“本公主哪知你用什么法子蛊惑了这狗奴才!难道是在朝堂上用的那些龌龊手段?果真寡廉鲜耻,怙恶不悛!” 张口就骂,毫不讲理,果真是来撒泼搅场的。 在一旁围观的几个大臣看了看楼湛,再看了看一脸煞气的大长公主,一个个拢起袖子,继续看热闹。 诚然,大长公主来搅场子是不对的,是无理的,可是那和他们没关系。更别说倒霉的是楼湛,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兴许还会说两句话。 谁让今天主持场面的是楼湛呢。 楼湛沉着脸不语。 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被萧凝用一种诡异的思维方式带到另一个地方,到头来还是会被强制扣上“陷害皇族”的帽子。 原本昏昏欲睡的孙北干咳两声,脸上的神色一肃,道:“大长公主此言不妥,楼大人是在为张大人之女寻求仇人,大长公主三番五次打断楼大人,恐怕会被人说,欲盖弥彰。” 说得真是毫不留情。 孙北是三朝老臣了,在朝廷里极负声望,萧凝再怎么撒泼也得掂量他的身份地位,噎了噎,语气也没那么尖利了:“孙大人,本公主只是担忧楼湛徇私枉法,故意陷害我儿。” 孙北眼皮一抬:“大长公主可信任靖王世子殿下?” 刚刚萧淮替楼湛解了围,萧凝心中其实极不痛快,抬眸看了看一脸和善微笑的萧淮,虽然不太明白孙北要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那看来大长公主也信任楼大人了。既然信任楼大人,又何必……” 裴骏噗地差点喷血:“什么?!” 孙北淡淡道:“世子殿下为楼大人作了担保,大长公主既然信任世子殿下,那也一定信任楼大人了。” 萧凝也没想到孙北会这样说,盛气凌人的脸上唰地就落上几道铁青,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公主倒是不知道,侄儿与楼大人关系为何?竟肯以自身名誉为代价担保她?” 大堂里也是一片哗然声,各色眼神纷纷在楼湛和萧淮之间转悠,楼湛背后一阵恶寒,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但凡和她沾上点关系,都会成为流言蜚语的受害者。 她有些无奈地扭头看向萧淮,却发现萧淮也正看着她,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里载满温和,似乎只需看上一眼,却能将心中所有的阴霾消融。 萧淮不紧不慢,从容依旧,向她眨了眨眼睛。 似乎是在说不必担心。 楼湛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升上来,连忙扭过头。 萧淮轻唔了声,站起身来,走到楼湛身边,话音带笑:“我同楼大人是至交,楼大人品行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何况只是做一个小小的担保?诸位还是将目光重新放回此案上,也好让张小姐早日入土为安。” 一直冷脸不语的张御史这才重新发了话:“楼大人请继续。” 萧凝的长眉高高一挑:“急什么?侄儿与楼大人何时竟成了至交?若是本公主没记错,侄儿十三岁便离开云京,尔后偶尔回到京城,但也待得不久,同楼大人,哪来的时间成为至交?” 萧淮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惹得眉头微蹙,正要轻轻巧巧将话头甩回去,大堂外忽然又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 “成为至交何需时间?只要意趣相投不就可以?何况三年前,将楼大人推荐上大理寺的,可就是世子殿下呢。” 随着说话声,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腰佩银色鱼袋的青年缓步走进大堂,他的眉目间含着极为真挚的温和笑意,虽是一身风尘仆仆,却依旧不紧不慢,行走间,风流自赏。 有人惊呼出声:“沈祭酒!” 几个大臣也是一脸愕然,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他怎么回京了?” “难道圣上招他回来了?” “怎么……这才几个月?” 沈扇仪眉一挑,如花似玉的俊脸上全是不满:“本官回来怎么了?任期满了还不能回京了?” 说着,往那堆大臣里一站,挥挥手:“阿湛……啊不,楼大人你请继续。” 楼湛眼神复杂,沉默地看了看萧淮,再看了看突然冒出来的沈扇仪,半晌,淡淡开口:“证据俱在,大长公主还有话要说?” 萧凝被三番五次打断话,早已不耐:“骏儿的戒指早已丢失,楼湛你是从何处捡到的戒指还没有解释,怎可妄下定论!果然是半路冒出来的货色,身为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当什么官吏?朝廷重地也是你这种货色能玷污的?” 第16节 外头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如珠玉落盘,泠然清朗:“定论当然能下,楼大人那儿有物证,人证不就来了?” 左清羽翩然而至,他一踏入大堂,萧凝身旁一直沉默的裴宛眼睛便是一亮,抬头看向左清羽,舍不得移开一丝目光。 左清羽略过黑了脸的萧凝,抬眸与楼湛对视一瞬,移开目光,走到张御史近前,露出羞惭之色:“不瞒张大人,十日那夜,在下与旧友在城西喝酒,与旧友分别后,便到城西河岸旁吹风醒酒,见到了在河岸边等人的张小姐。张小姐告诉在下,裴公子对她纠缠不休,意欲以势压人,她不愿为难张大人,便独自约出裴公子,想亲自同裴公子做个了断。” 顿了顿,他露出懊悔之色,道:“在下当时没有多想,到一旁醒酒,见到裴公子来了,便走远了些,不料没过多久,张小姐忽然大声呼救,在下连忙上前,只见……” 左清羽摇摇头,面露不忍之色,声音沉重,“……只见裴公子手持匕首,连续捅到张小姐身上。在下正要上前施救,后脑忽然一痛,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府门前。这几日在下连夜惊梦,想要说出真相,却又担心招惹上裴驸马府,为府上带来灭顶之灾,今日踌躇良久,还是不忍真相被掩埋,遂来此说明。” 话毕,他的脸色沉肃,向张御史深深一鞠躬:“恳请大人原谅小辈的怯懦。”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左清羽。 当真是巧舌如簧,一番话下来,不仅将裴骏的罪责道出,还小心地掩护了自己铁石心肠的事实,转而变成了个莫名受害、为正义与家人而踌躇满腹、最后选择了正义的好人。 张御史张了张嘴,眼圈顿时就红了,颤抖着声音:“小公爷不必如此,下官都明白。下官……代小女向小公爷表示感谢!” 萧凝被左清羽一番话震得说不出话,还想继续撒泼,望了望时辰,脸色一变。 楼湛一直注意着萧凝,看她脸色大变,应该是她的人拖不住裴琛了。 她垂下眸子,声音冰冷:“人证物证俱在,裴骏,你还有何话说?” 裴骏脸色惨白,惶然地看向萧凝:“娘,娘,我错了,娘,你救救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话没说完,早已红了眼的张御史上前两步,一甩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啐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萧凝眼神一冷,还要说什么,却被裴宛拉了拉,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 她这才收住了气,冷哼一声,挥袖而去。 楼湛平静地看着裴骏:“传令,将裴骏打入死牢,按长烨律令,七日之后问斩,不得延期!” ☆、第十七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外头景色极佳,楼湛却一直看着手里的文书,面色淡淡,仿若雕塑一般,岿然不动,仿佛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沈扇仪撑着下巴盯着她,换了个蹲姿,幽幽叹了口气:“不是我说,阿湛,你这大理寺都穷成什么样子了?客人来了都没有凳子坐一坐。” 他兀自在旁边嘀嘀咕咕半天,蚊子似的嗡嗡个不停,楼湛就算有心无视他,此时也有些头疼起来,放下手中的文书,面无表情:“哦,凳子啊。听说你要来,我命人全部搬走了。” 沈扇仪被噎了一下,如花似玉的俏美脸庞上满是受伤,似调笑似幽怨地开口:“我被调任出京的两个月对阿湛你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甫一回京听说了你的事情就赶来大理寺,阿湛……阿湛你倒好,竟对人家这么无情无义,冷漠置之……” 这厮的脸皮是比陈子珮还要厚的。 楼湛深知沈扇仪的性格,冷眼见他哭哭啼啼唱戏似的说完了话,才冷冷拆穿他:“你是着急来看热闹吧。” 被拆穿了沈扇仪也不脸红,眼神灼灼地盯着楼湛:“我说,离裴骏大审那事已过了三日,你应该有很多疑问吧?怎么不去靖王府问问临渊?” 听到“临渊”二字,楼湛握着文书的手不由一紧,连呼吸也微微一顿,垂下眼帘,阳光从窗外斜朝进来,在她的脸上打上一半阴影,原本冰山般的脸上裂出的一丝情绪也被阴影掩埋。 沈扇仪失望地嘘了声。 半晌,楼湛才恢复脸色,重新抬头,脸色平淡:“不必了。” 她的这句不必了却让沈扇仪心中一松,一挑眉头正要说些讨喜的话,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立刻噤了声,站直身子,原来笑意微显的脸上也正经了些许。 楼湛瞥他一眼,还未起身开门,“砰”的一声,房门已经被人踹开,刮进来一股凉风。楼湛眉尖微抽,看清那莽莽撞撞闯进来的人,不由蹙眉:“陈子珮,你偷了谁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闯进来的正是陈子珮。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侧头看到沈扇仪,又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了他,上前两步,沉声道:“出大事了。” “嗯?”看他脸色严肃无比,楼湛也不由严肃起来。 “大长公主和她小女儿进宫大哭大闹了一场,还拿出了先太神英帝赐的玉如意,恳求太皇太后饶过裴骏死罪。”陈子珮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皱紧眉头,“太皇太后被闹得没法,答应了。” 察觉到面前楼湛的眼神冰冷下来,陈子珮连忙补充:“不过太皇太后下令让裴骏在牢里思过一年,或许有翻案的机会呢?” 楼湛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不可能重新立案了。 太皇太后既然说了关裴骏在大牢里一年,也就是说明了她是向着大长公主那边的。无论是不是真心向着的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裴骏这一年将会淡出云京众人的视线,他在牢里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一年后他重新出来,也没人会记得这件事了。 就算是有记得的,忌惮大长公主,也不敢旧事重提,权当此事没有发生。 功亏一篑。 楼湛微微一叹,想起躺在棺材中死相凄惨的张家小姐,陡然生出一股懊恼与无力之感。 可是又能如何? 这官途和皇家的黑暗她上辈子见得够多,心中清楚若是非要据理力争,也不过以卵击石,到头来说不准会惹怒金銮殿上的那位,最后再以凄惨结局收场。 陈子珮见她脸色有异,心里也大概知道她此刻的感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给自己作气,这事不怪你。” 沈扇仪在一旁,眼波流转,媚然一笑:“要翻案也不是不行。” 没等楼湛期待地说上一句话,他就笑盈盈地打破楼湛的期待:“请世子也去太皇太后面前,不用闹,只消说上几句话,裴骏即日就可问斩了。” 楼湛懒得理会他。 那不等于让萧淮与萧凝彻底撕破脸?她何德何能,让萧淮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你们俩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我无妨。” 淡淡说着,楼湛坐回书案前,待沈扇仪和陈子珮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才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她四年前科考,位次仅次于探花郎——或许说,本来她该是探花,却因女子身份被压了位次,得到进士身份后,却直接被吏部安排到国子监的藏书库打杂。 本以为会被这样冷藏一辈子,没想到过了一年,突然被人举荐到大理寺,顺理成章地补了大理寺少卿的缺。 举荐她的人是谁,上辈子她也不是没有打听过,却是无果。 没想到,原来,竟是萧淮。 楼湛一直以为,萧淮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靖王府后门。 那这样算起来,她到底欠了萧淮多少? 举荐之恩,相助之恩,救命之恩。 不是月底在寿辰上还萧淮一命能抵消的。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远离萧淮,尔后,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点点的回报。 *** 中浣很快来临,一大清早,楼湛就起身换了套常服,坐在前堂里,喝着岚姑泡的其苦涩无比绝伦的茶醒神。 楼息回来后算是老实了几天,没出去胡乱蹦哒了,想来也是害怕。毕竟偷走他的玉佩,意欲陷害他的人,还没有查出来。 虽然楼湛完全没有要去查这个的意思。 喝了两盅茶,岚姑也提着扫帚来了前堂,看到楼湛,有些讶异:“好容易得个休息的日子,小姐不多睡会儿?” “等人。”楼湛言语简略。 岚姑点点头,不怎么在意地继续低头扫地。 半晌,楼湛等的人来了。 已是辰时正了,楼湛平淡地望了望天色,站起身来,看着前堂门口笑得玉树临风的青年,摇了摇头:“看来你也不怎么急迫。” 左清羽笑意融融地看她走过来,假意扶着她走向大门,低声怒语:“你难得去一次国公府,我爹娘听说你要来了,硬压着我梳洗了半个时辰!你以为我乐意?” 梳洗了……半个时辰? 楼湛眉尖一动,这才注意到今日左清羽确实比平素更要整洁精致,衣冠楚楚,似乎连飘过来的一根发丝都是香的。 想到他被按在梳妆镜前梳洗打扮,饶是楼湛对他再恶心透顶,再恶意满满,表情也禁不住裂了裂,嘴角微微抽了抽。 左清羽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嘴角一撇,转开目光。 魏国公府特地派来了马车,楼湛也不扭捏,直接钻进车厢,正想把帘子拉起来,左清羽竟然也跟着窜了进来。 楼湛凝眉不语,冷淡地看着他。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左清羽顺手拉起帘子,舒舒服服地靠到小榻上,打了个呵欠,“忙我也帮了,等会儿在我爹娘面前你别出什么差错,把想要毁婚约的活儿全揽到你身上就成。” 还真不惺惺作态了。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他虚情假意让人恶心来得好。 楼湛闭上眼睛不看左清羽。 左清羽却不依不饶:“对了,你何时竟和靖王世子走得那么近了?” 楼湛最近听到萧淮的名字就有些情绪时常,睁开眼睛,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关你何事。” 左清羽撇撇嘴,不说话了。 一路上倒还算相安无事,楼湛却有些头疼。 魏国公府的老公爷同她父亲楼垣是至交,十年前,楼垣同楼夫人双双遭刺身亡,自那以后楼府与魏国公府关系便淡了不少,但老公爷一直关心楼府,上辈子也为她解了不少死局。 可惜,上辈子老国公辞世后,左清羽掌权,他厌恶楼湛厌恶楼家,便同楼湛的仇家一起打压楼府,直到楼湛被人构陷,他还推波助澜将楼湛送进了监牢。 想起这些旧怨楼湛就头疼得厉害,恰好马车一停,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车厢:“小公爷,楼大人,到了。” 楼湛正要下车,左清羽突然快步走过来按住她,率先下了马车。楼湛面无表情,心中大概明白了他要搞什么鬼,想来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才勉强忍了忍,掀开车帘走出马车。 左清羽果然候在外头,脸上含着温柔的笑容,见楼湛出来了,体贴地伸手,将她扶了下来。 进了魏国公府大门,左清羽忽然趁众人不注意,低下头与楼湛耳语:“想办法婉约又坚决点说,我家老头子身子不如以前硬朗,别刺激到他了。” 楼湛斜睨他一眼不语。 这人倒还算是有点良心的。只是,又要婉约,又要坚决,还得将所有过错揽到她身上来,这任务是不是有点过重了? ☆、第十八章 老公爷和老夫人已经等待了片刻,四下还站着其他几房的亲眷,楼湛一踏入前堂,各色目光便纷纷飞来。 第17节 左清羽姿态优雅,含笑唤道:“父亲,母亲。” 老公爷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到楼湛身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侄女很久没有来看我这个老东西了。” 老公爷年近五十,上过战场,也在朝廷中走过一遭,近几年因旧疾复发,渐渐退出世人视线,但威望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消免的。 楼湛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热流与感慨。毕竟,上辈子离老公爷辞世,已经有几年了。 她一向敬重老公爷,上前两步,低下了头:“多谢叔父惦记,侄女一切安好。” 久在官场,楼湛虽不如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有纤纤之姿,却自然而然的生出了一种洗尽铅华的朗然气质,老公爷上下一打量,原本严肃的神情一松,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不必多礼了,你好容易来一趟国公府,今日便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你的叔婶姊妹们,以后都要常常见面的,先有个脸熟。” ……都要见亲戚了?左清羽怎么没说还来了这么一群? 楼湛抿直唇线,低下头,目光冷冷地瞥了眼身旁神情泰然自若的左清羽。 如果任着老公爷给她介绍下去,待会儿提出解除婚约的刺激铁定更大。 还管他什么婉约不婉约! 楼湛微微呼了口气,转眸看向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开口道:“其实,侄女今日前来,是有事相告,只是不太方便在此说,老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话音才落,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女就皱起了眉头,唇角一撇,声音尖锐:“楼大人好大的架子,我们同老公爷在此等了那么久,这连打个照面都不愿?莫不是瞧不起我等?” “玲儿!”她身旁的妇人脸色微沉,瞪她一眼,“闭嘴!老公爷都没说什么,你插什么嘴?” 那少女不情不愿地闭了嘴,抬头看了面色冰冷的楼湛一眼,心中火气又是一盛,低声嘀咕:“装什么装,不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妇人脸色一黑,直接一把捂住少女的嘴,小心地看了看老国公的脸色。 族里的姑娘这般没有礼数,老公爷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冷冷的剜了眼那妇人,才回过身:“侄女尽管去,不要听进那些风言风语。” 倒还要多谢那个话多的少女。 楼湛神色自若,拱了拱手,随着老夫人走去后面,剩下的左氏族人面面相觑,不想继续傻站在这儿,却也不敢离开。 老公爷扫了之前说话的少女一眼,“是三房的五姑娘?”顿了顿,他的面色一冷,看向少女边上的妇人,“管好你女儿的嘴。都下去吧。”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行礼退去。 前堂里一下子清净不少,左清羽唔了一声,笑得文雅:“那父亲,孩儿也退下了?” 老公爷瞪他一眼:“在这儿等着!” 左清羽暗暗骂了声,无奈,只好继续等着。 但愿别出什么幺蛾子,顺利解除了婚约才是。 *** 绕到前堂后面,走上抄手游廊,只不过几步,便有一个小亭落入视线。 楼湛扶着老夫人的手一顿,勉强和悦了表情,显得温顺了些:“老夫人,上那座小亭里说吧。” 老夫人不置一词,点了点头,随着楼湛缓步走进小亭坐下了,才开口道:“楼家丫头,你今日是为同清羽的婚事而来的吧?” 楼湛随手倒了杯茶放到老夫人手边,站在一旁,“老夫人真是明智。” 亭内静了一瞬,半晌,老夫人扭头看了楼湛一眼,又望向亭外,喃喃道:“你今年有一十九岁,清羽今年二十二岁,男未婚女未嫁,白白蹉跎了这许多年。老爷觉得愧对你楼家,抱着昔日一个如同儿戏一般的婚约不肯撒手,你又迟迟不肯表态,让我儿等你这么多年。” 她抿了口茶,声音虽然轻轻的,却全然是指责之意,楼湛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好在老夫人不需要她说什么,喝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若不是老爷执意要与楼府结亲,我也不会这么些年不给清羽张罗婚事。楼湛,楼大人,你的名声在云京如何?” 楼湛淡淡答道:“声名狼藉。” “看来你也清楚。你可知道,我国公府里上下也不欢迎你的到来。若是清羽同你结了亲,恐怕出门几步,步步遭人诟病,你嫁过来,只会白白拖累了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说得直白又毫不留情,楼湛心中一颤,手无意识地收紧,半晌,嗯了一声。 “我看你也不心悦清羽,清羽对你也无甚念想。与其继续这样拖累双方,你俩的婚约,不如就此解除了吧?” 心中想说的话被代说出来,楼湛沉默了一下,唇角微微一勾:“晚辈要同老夫人说的也是此事。既然话已说尽,晚辈也不便逗留,请老夫人代我向叔父请罪。告辞。” 她抬手一揖,转身离开亭子。 以前也来过魏国公府不少次,楼湛轻易找到了偏门,走出了魏国公府。 没想到原本以为无比艰巨的任务,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楼湛心中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泛起苦涩。 她在意的并不是老夫人的责备,而是老夫人话里成为了共识的内容。 虽然早就清楚这一点。 无论她做什么,女吏这个身份似乎都是一个默认的污点,可以任人唾骂,任人嫌弃。 楼湛沉默地在门口站了片刻,抬脚走向长街。她许久没有来魏国公府,连回府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前方豁然开朗,楼湛眯了眯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打杂过一年的国子监。 沈扇仪刚从京外回来,事务繁多,今日虽是休沐,估计他也还在国子监里忙活。 犹豫片刻,楼湛还是走了过去,守门的老头看她一眼,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楼大人?是来找祭酒大人的吗?” 楼湛颔首。 “祭酒大人在藏书阁,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您去藏书阁就能找到了。” “多谢。”楼湛挤出个笑,踏进国子监。 三年前她就在藏书阁做了不少打扫整理书籍的杂务,藏书阁极为熟悉,当下立刻走向藏书阁,心中揣摩沈扇仪在忙什么。 上一世,沈扇仪回京后,也确实忙了许久,后来又神隐了一年才回来,回来之时,还带着大批古籍。 在那不久后,翰林院主编的《山川录》便印出问世。 看来是在忙此事。 上一世楼湛将那《山川录》几乎翻烂,对《山川录》的内容熟记于心。 长烨幅员辽阔,山川众多,常人不可能将长烨走遍,当今圣上翰明帝为向世人展现长烨之伟,便下令翰林院编撰了此书,沈扇仪正是其中的一位主编。 不过,是暗中命令的。 心中思量着,前方已是藏书阁。国子监的藏书阁年代悠久,呈古塔形,分为三层,楼湛猜想沈扇仪应当是在第三层,便直接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不料才走进去,前方忽现一道修长身影,身后的大门“砰”的关上,阁内一片昏暗,视线模糊。 楼湛被惊到,忍不住想起前几日的刺客,退后两步,声音沉下来:“谁?” 那道身影就站在一丈开外,毫无动静。听到楼湛的声音,才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借助阁内微弱的光线打量楼湛。 半晌,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响起,尤带三分烟雨朦胧的清润:“……楼大人?” 听到这个声音,楼湛整个人都不好了。 身体几乎是立刻就僵硬起来,连呼吸也不自主地放轻了许多,脑中空白了片刻,她才恢复常态,低声道:“世子……怎会在此?” 万万没想到会碰到萧淮。 楼湛无比懊悔,早知道就直接回府,为何要多生一事,跑到国子监来? 萧淮朝着楼湛的方向缓缓走近,声音悠悠:“我同沈大人是好友,今日闲来无事,便来国子监看看他。” ……不去大理寺了? 楼湛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萧淮也责怪过她“谢”字太多,可她不知道,对于萧淮,除了感谢,还能说什么。 略微走了下神,萧淮已经走到了楼湛近前,幽暗里隐约能见得他俊美的五官,虽然看不见,楼湛却知道他一定淡淡笑着。 在楼湛身前三步距离站定,萧淮歪头看了看楼湛,发觉还是看不清,便又近了两步,低下头来,凑近了她。 “楼大人,近来为何躲着我?” 越邻香的气息在鼻端若有若无,无形的压力却直面而来,楼湛下意识地不想和萧淮离得太近,后退可一步,却撞上了门。 她努力沉住气,道:“下官并未躲避世子,只是公务繁忙。” “我去了大理寺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有遇上楼大人。”萧淮顿了顿,又迫近了一步,声音含笑,声线温柔,“楼大人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躲着我?” 楼湛极为窘迫,萧淮凑得太近,似乎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她不敢乱动,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保持沉默。 萧淮紧追不舍:“嗯?” ☆、第十九章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萧淮难得有这么咄咄逼人的一面,难道她这几日躲着他,他生气了? 楼湛默默压下这个无由头的想法,明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认真思考该怎样摆脱眼下的困境。 反正,她是不可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的。 僵持了半晌,楼湛的目光无意间一扫,眼角略过一团暖黄的光,她怔了怔,下一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啧啧声。 “你们俩在做什么?顾及一下我好吗?” 沈扇仪手里稳稳地拿着烛台,缓步从木梯上走下来,那张秀美柔媚、雌雄莫辨的脸上笑意盈盈,挑着眉梢打量着萧淮和楼湛。 目光深处却是一片幽冷。 楼湛松了口气的同时大窘,伸手轻轻推了一下萧淮:“……世子,请自重。” 萧淮轻笑一声,退了开去,回头看看沈扇仪,“来得倒是巧。书都找到了?” “没呢。” 沈扇仪慢悠悠地走过来,手中的蜡烛光芒幽幽,很快就照亮了萧淮和楼湛身周,扫了楼湛一眼,沈扇仪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噗地笑得豪迈:“阿湛,你,你怎么脸红了?” 随即一看萧淮:“好你个临渊,趁着我不在对我的红颜知己耍流氓?” 萧淮面不改色:“只是在同楼大人叙叙旧,谈谈心罢了。” 楼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趁着两人拌嘴,偷偷摸了摸脸颊。嗯,不烫,沈扇仪果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和萧淮扯了一通都被轻飘飘地返回来,沈扇仪有些郁闷,定定看着楼湛,眼神灼灼:“阿湛,你是不是很闲?” 楼湛面无表情:“我很忙。告辞。” 第18节 说罢转身就要走,沈扇仪连忙拉住她:“哎!别这样,来帮兄弟一把吧!” 寻找编撰《山川录》的资料? 楼湛慢吞吞地转回身,拍开沈扇仪的手,点了点头。她对《山川录》比较熟悉,要找一些相关的典籍也是手到擒来,帮他一把也不为过。 沈扇仪又笑起来,“走,上三楼,一楼和二楼的典籍都翻过了。” 他朝前领路,楼湛和萧淮就落到了后面。两人对视一眼,反应最快的还是萧淮。 他往旁边侧了侧,“楼大人先请。” 楼湛拒绝无能,只好先一步跟上沈扇仪。 楼湛目不斜视,努力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后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似乎压制得很是辛苦。 楼湛突然有些揪心,很想回头去看看,咬了咬唇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过了会儿,身后的脚步声同咳嗽声一同消失,楼湛心中一惊,连忙回头一看,萧淮正扶着墙,蹙着眉头,这上头光线明亮了许多,楼湛定睛一看,还能看到他额上的薄汗。 她连忙叫住沈扇仪,噔噔噔地跑到萧淮身旁,心里微紧:“世子,你是不是病发了?” 萧淮虚弱地摇摇头。 楼湛担忧地伸手碰了碰萧淮的额头,入手温凉,比寻常人的温度要低上几分。 沈扇仪走过来,看了看萧淮的模样,一脸诧异:“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楼湛沉默了一下,伸手拉过萧淮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抬眸看了沈扇仪一眼,淡淡道:“带路。” 被楼湛的动作惊了一下,沈扇仪揉了揉鼻子:“阿湛,你这样……要不我来扶临渊吧?” 楼湛面无表情:“带路。” 她这副表情杀伤力太大,沈扇仪眉头一抖,转过身乖乖带路。 萧淮一半的重量都落到了楼湛身上,他虽然瘦弱,却还是很高,楼湛小心翼翼地扶着萧淮,注意着眼前的路,收回心思,不去关注其他东西。 只是,鼻端能嗅到的越邻香与药香愈浓。 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脸色苍白的萧淮眸里霎时就含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轻声道:“楼大人果然是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楼湛却有些不明所以。 讲真,她和萧淮,真的不熟。 到底是谁给萧淮灌输了一个“楼湛是个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的念头? 楼湛转眸去看了看萧淮,后者眼眸微阖,长睫微颤,脸色苍白,仿若一朵差点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清清皎皎。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专注脚下的路。 萧淮睁开眼,享受着怀里的人难得的温柔举动,认真思考下次关键时刻装病成功的可能性。 过了小半会儿,终于到了藏书阁的三楼。为了防止盗窃,这楼梯修得弯弯拐拐,足够折腾人。三年前楼湛只负责打扫及整理一二楼,并未上过三楼,如今一上来,倒是觉得视野开阔不少。 三楼上几扇窗户都大大开着,四周一片明亮。楼湛左右看了看,竟然还看到一张小榻。 她扶着萧淮走过去,认真看了看,确认上面没有灰尘,才帮着萧淮躺上去,想了想,掏出香巾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世子可带了什么药?”她低声问。 沈扇仪在一旁看得直冒酸气:“临渊不需要药,阿湛你抱抱他就好了。” 楼湛冷脸看他一眼:“过去做你该做的。” “……那你待会儿帮我找找关于山川地理方面的书。” 沈扇仪委委屈屈地吹灭蜡烛,慢吞吞地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表面认真严肃地低头看着,实则却偷偷竖着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他和萧淮幼时便是好友,岂能不知道萧淮的脾气性格? 真叫他发病了,他宁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地走上来,就算吐血三升也不会让人扶。 黑心鬼! 沈扇仪暗骂一声。 那头又传来楼湛刻意软下的声音:“青枝没有跟来吗?” 萧淮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让他去办事了。”边说着瞎话,目光却是含着警告,往旁边的木梁上看了一眼。 楼湛一直垂直眼帘,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点点头,收回手,有些犹豫。 现在送萧淮回去好像不太可行,可过会儿若是更严重了该怎么办?沈扇仪似乎会一点岐黄之术? 萧淮看她是真的有些焦急了,心中有了暖意,微微笑着抬手,将她鬓旁的乱发理了理,才道:“不必担忧,过会儿自然就好。” 略一停顿,他突然看向楼湛受伤的手,眸色暗了暗,神色间略有悔意,“你的手,如何了?” 因为他的动作身子有些僵硬的楼湛:“……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萧淮点点头,目光有些深远,不知在想什么。楼湛耐心地站在小榻边,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萧淮弯眼一笑:“我听陈大人和阿仪都叫你阿湛,可介意我也叫你阿湛?” 介意。 非常介意。 楼湛的脸色僵了。 她这几日是真的提到萧淮就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料想是欠他太多欠得怕了。而且听罢魏国公府老夫人那番话,更怕拖累了萧淮,实在不愿和萧淮走得太近。 僵了半晌,楼湛有些局促:“下官……和世子才认识不久。” 萧淮含笑:“可我认识你,已经认识很久了。” 楼湛有些头疼起来:“世子……” 萧淮道:“你也可以唤我的表字。” 楼湛头一次有些心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打消萧淮同她结交的念头。 憋了半晌,她才艰涩地阐述事实,想让萧淮知难而退:“世子,下官在云京声名狼藉,凡是和下官亲近点的人,都会被卷进流言蜚语之中。” “我看陈大人,还有沈扇仪不就活得很滋润?”萧淮诧异,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定定地看着楼湛,温和明亮的黑眸中有光芒次第亮起,一双眸子仿若星辰,熠熠生辉。 “你近日都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 楼湛:“……” 楼湛坚决一口咬定:“不是!” 萧淮却愉快地笑了起来:“阿湛,你真的……” 怕他再说很会为别人着想,楼湛唰地退开几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世子看起来无碍了,下官去帮沈大人。” 说着快步离开,几个呼吸间就消失里书架间。 萧淮用手撑起身子,眸中犹带笑意,一转头看到沈扇仪,后者呲了呲牙,皮笑肉不笑。 萧淮闲闲地靠回去,虽然刚才发病是装的,但不舒适是真的,他也的确没什么力气了。 相比较于悠然自得的萧淮,楼湛显得要手忙脚乱一些。不过也就是片刻,她就恢复过来,镇定地在写浩渺的书海里寻找有用的典籍。 《山川录》的编撰除了长烨各地的名山大川外,还有关于那些山川的奇谈,楼湛顺手捞了基本鬼神志话,看手里也有十几本书了,抱着这堆书走了出去。 沈扇仪先她一步,此刻正拿着一本书坐在榻边,和萧淮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出来了,挥了挥手:“将书放这儿就好。” 楼湛过去将书放下,坐在一旁,随意拿起一本翻开看。 沈扇仪看她一眼,却不避讳,回头看着萧淮,神色凝重:“此行多有风险,你可确定了?” 萧淮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看萧淮的态度坚决,沈扇仪的眉头皱成川字,良久,才摇头道:“那你记得随身带上一副棺材。” 萧淮斜眄他一眼,不语。 楼湛翻书的手一顿,垂下眸子,当没听到。看着样子,萧淮似乎要去办什么事,还挺危险。 上辈子可没发生这种事。而且……此事危险,宫里的那两位,放心让身体虚弱的萧淮去? 楼湛有些失神地想了会儿,回过神来发现两人都在盯着她,眉心微微一蹙,声音冷淡:“做什么?” “那个……阿湛,”沈扇仪脸上尽是憋不住的笑意,“书,拿倒了。” 楼湛:“……” 楼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面不改色地放下书,起身准备离开。萧淮含笑看着楼湛,也不挽留,待她走到楼梯口,才道:“阿湛。” 楼湛眉尖抖了抖。 “静宁很想见见你,若是得空,便来一趟靖王府吧?” “多谢郡主好意。”楼湛垂下眼帘,低声说完,摸索着扶手慢慢走下去。 后面的萧淮揉揉额角,悠悠一叹:“这个脾气可不太好。” 沈扇仪拿起楼湛抱来的书,闻言撇撇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黑心鬼! *** 刑部,阴暗的牢狱里。火盆中的新柴被烧得噼啪作响,略显幽暗的火焰跳动不休,只照亮了周围一小部分空间,四下的铁牢里仍旧昏暗如夜。 即使是盛夏,牢里也冷如深秋。 几个狱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去。 裴骏躺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瑟瑟发着抖,脸唇发青,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地上铺着的稻草里总有一股阴寒的湿意,偶尔还会钻出虫子和老鼠,他也从一开始吓得魂飞天外,到现在的麻木直视。 太皇太后虽然下令免了他的死罪,转为在牢中禁闭一年,但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他。裴骏娇生惯养,跋扈惯了,如今在这牢里,除了不受狱卒欺辱,实则并不好过。 牢里不知时日,裴骏躺在稻草上恨恨地想着出去以后怎么玩死楼湛,想着想着便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爬起来扭头一看,铁牢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一身青衣,戴着个铁面具。那面具是恶鬼形容,红红绿绿,浓墨重彩,在这阴暗的牢里,似乎活了一般,极为可怖。 第19节 透过面具上的孔,裴骏隐约能看到一双寒光凛冽的眸子。 他不由有些瑟缩,随即就听到男子冷淡的声音:“裴公子?” 有些耳熟。 裴骏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心中却是一喜,两眼放光:“你,你是不是我娘派来的?” 男子似乎低低冷嗤了一声,并不作答,仔细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幽幽道:“裴公子坐了这几日牢,感觉如何啊?” 因着那张形容恐怖的鬼面具,裴骏有些不敢催促,听了男子的话,连忙道:“糟糕极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你快回去,告诉我娘,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男子看他的眼神里带了点怜悯:“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裴骏背后无端一寒,心中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点了点头。 男子低低嗯了声,手一扬,露出一串钥匙。他慢悠悠地打开牢门,走了进去,低头看了看脸上渐露喜色的裴骏,轻声道:“既然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这儿了,那这辈子就结束吧。” 裴骏一怔,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大变,惊恐得连连后退:“你不是我娘的人,你是谁,你是谁?是楼湛派你来的?还是张晋远?” 男子不语,低垂的袖中落出一把匕首,一步一步迫近裴骏。 裴骏吓得手脚发软,连逃都没力气了,哆哆嗦嗦地威胁:“我……我爹是尚书省左仆射,我娘是当朝大长公主,你敢杀我、你若是敢杀我,他们会灭你九族!” “那真是可惜了,没人知道我是谁。”男子笑了笑,面具下的眸子里含了凛冽杀意,在裴骏尖声呼救前的一瞬,手中匕首光芒一闪,一小团软软的红色落到地上,匕首上沾满了血。 裴骏“唔唔”了几声,呆怔一下,下一刻,口中涌来的疯狂痛意让他直接倒到地上,泪水狂涌,痛得近乎昏厥过去。 男子把玩着匕首,走到裴骏身边,弯下身子,眸中冷光一闪,毫不留情地冲着裴骏的腹部捅去。 手中的匕首一起一落,又一起一落,裴骏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蛇,疯狂地扭动着身子,痛得白眼直翻,鲜血淋漓而出。男子身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轻蔑地看着去了半条命的裴骏。 蓦地,裴骏突然“呀呀”嘶声着挣扎而起,一把扯下男子脸上的面具。 没想到裴骏会突然暴起,男子一愣,唇角边带了笑,手中的匕首狠狠扎进裴骏的心口,悠悠笑道:“对不住了,裴公子,你好好歇着吧。” 随即拔出匕首,轻轻捡起面具,重新戴上。 裴骏瞪大了眼,脸上布满了惊恐绝望与不敢置信,呼吸渐渐微弱,眸中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而去。 怎么会是他? 这是裴骏最后的意识。 *** 盛元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宿醉的狱卒发现了惨死大牢的裴骏,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去报告了刑部尚书。 当今圣上的表弟、大长公主的儿子惨死狱中,霎时就涌起了轩然大波。 楼湛提前从陈子珮那儿得知了消息,后者一边告知她详细情况,一边担忧:“你可小心点,大长公主八成是不会放过你了。” 楼湛奇道:“又不是我杀的。” “但人是你抓的啊。”陈子珮耸耸肩,拍拍楼湛的肩膀,“以后走夜路小心点。” 陈子珮所言不错。 十一日才下朝,萧凝便命人抬着裴骏的尸体,气势汹汹地在正阳门前堵住了楼湛。 昔日盛气凌人的萧凝一脸憔悴,眼眶通红,满眼血丝地瞪着楼湛。那般痛恨怨毒的神情,让人完全相信,若不是旁边还有人拦着,萧凝都要发疯地冲上前去撕咬楼湛了。 楼湛静静地同萧凝对视片刻,垂眸看向裴骏的尸体。满身鲜血,似也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连续刺入,最后失血而亡。 她在认真看着,萧凝的眼神突然一冷,快步上前,手一扬,狠狠一巴掌摔去。 陈子珮眼疾手快,一把将楼湛拉开。 一巴掌落空,萧凝的怒意恨意更盛,暴戾地冲上去,一把抓住楼湛,丝毫不顾姿态地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还我儿子性命!你还我儿性命!” 楼湛蹙着眉头,任她踢打。裴骏会突然身亡,确实出乎意料,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也是裴骏应得的下场。 萧凝来正阳门前撒泼打闹,应当不是为了来踢打她发泄怒意,而是为了吸引得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讨要一个“公道”。 可惜了,据说昨晚静宁郡主萧暮来宫里留宿,一大早又把太皇太后拉去拜佛了。 萧凝一边打一边骂,骂着骂着,突然就崩溃一般大哭起来,眼睛血红地掐上楼湛的脖子,狠狠地盯着她,声音压低,仿若地狱中飘来,冰冷怨毒:“楼湛,我要你生不如死,为我儿偿命!” 楼湛依旧无甚表情,声音淡淡:“大长公主有这个闲心对付我,倒不如去追查杀害令公子的凶手。” 正阳门前已经涌来越来越多的大臣,巡戒的御林军也赶了过来,萧凝恨得几欲掐死楼湛,却还是极力忍了下去,狠狠一巴掌摔到楼湛脸上,怒骂:“贱人!” 陈子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大长公主莫要仗势欺人,公道自在人心。在场的都是明眼人,此事本就同楼大人无关,您不管不顾随意撒气,也不怕丢了皇族的脸面!” 四下的大臣都在看热闹,这次却也都觉得楼湛是遭无妄之灾,虽然不想开口为楼湛说话,听了陈子珮的话,也都点了点头。 萧凝心中憋着一口气,铁青着脸放开楼湛,转身挥袖:“回府!” 楼湛得了解脱,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摸了摸疼得火辣辣的左脸,回首冲着边上的大臣们颔首以示感谢,随即沉默地走向离开皇城的路。 孙北已经告病了几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萧凝折腾这么久。 陈子珮快步跑上去跟上楼湛,摇头叹气:“你看,我就说吧。凶手来得莫名其妙,难以追查,萧凝报复的心思就全都落到了你身上。” 顿了顿,他道:“幸亏你适才没反抗,不然若是告到太皇太后面前,一顶顶撞的帽子扣下来,理亏的倒是你了。” 楼湛瞥他一眼:“这事应该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陈子珮略一思索,点点头:“要追查也毫无线索,八成会不了了之。这下,大长公主怕是会哭晕在家里了。” 他的尾音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楼湛挑了挑眉,想起惨死的张家女,再想起盛气凌人一直撒泼的萧凝,莫名的也有些幸灾乐祸了。 裴骏死得不凑巧,他的名声早就被自己败得一塌糊涂,此次又杀了张御史的女儿,被免了死罪,本就有很多人暗地里不满。太皇太后同大长公主不亲,皇上也同这个表弟没什么情分,他死了那两位也不会想到给他申冤——给他申冤也是打自己的脸。 再则,临近月末,太皇太后的生辰将至,哪里还会容许这么晦气的事情散播开来。 楼湛想了想,不免默然。 杀人的凶手应当都考虑到了这些,萧凝最后也只会针对她。 所以说,凶手最终的目标,只是针对她。 才重生回来,没得罪过几个人,就有人在暗中接二连三地针对楼家针对她,想来还真是让人有点心情复杂。 ☆、第二十一章 盛元七年六月三十日,百官休沐,恰逢徐太皇太后生辰,召请五品以上官员至太极宫二仪殿参加寿宴。 裴骏的案子果然因为此事被彻底冲淡,只有疯了似的萧凝到处追查凶手。裴琛一生刚正不阿,生了这么个造孽的儿子,本就不满,裴骏死了,他竟也没有过问。 据说大长公主同裴琛大吵大闹,整个驸马府被搅得一团糟。 陈子珮嘿嘿笑得幸灾乐祸。 三十日一早得进宫拜寿,楼湛早早起身,梳洗完毕,穿上官袍,在屋里坐了片刻。 思来想去,她才想起上辈子没有去成这个寿宴,是因为张御史弹劾得厉害,极力反对她参加宴会,以免“污浊之气尽毁皇家气派”。 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太一样,但是碰到了张家女的案子后,张御史对她的态度有了极大改变,虽然还是横眉冷眼,不屑一顾,但好歹没有在每个大朝会上都弹劾她了。 楼湛摸了摸下巴,转过长廊,正巧碰上了捧着一本书边看边走的楼挽,心中突发奇想,喊住了他。 楼挽冷不丁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手足无措地看向楼湛:“阿姐,早,早……” 楼湛虚虚按手示意他不要紧张,思忖一瞬,缓声问:“二弟,我最近可有什么变化?” 是不是变温和了许多? 看着面无表情,严肃至极的楼湛,听到她说这话,楼挽都快惊哭了:“阿姐,阿姐看起来更有威望了……” 楼湛:“……嗯,行走时不要看书。” *** 卯时末,皇城外车马盈门,五品以上的大臣都抖擞精神,下了马车,找到相熟的同僚,在宫门外接受了御林军的盘查后三三两两行去太极宫。 楼湛才下了马车,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笑声:“阿湛,你的脸怎么比平时绷得还紧啊?谁又惹你了?” 楼湛转眸看去,沈扇仪正倚在马车上,穿着绯红的官袍,腰间佩着银色鱼袋,唇边挂着懒懒的笑,端的是衣若烈火,人如美玉。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打量间,沈扇仪几步走到楼湛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她:“听说前几日大长公主找你撒了顿泼,有没有受伤?” 楼湛摇摇头,“走吧,待会儿就晚了。” “不等那个圆滑鬼?” 指的是陈子珮。楼湛当朝有两位好友,便是沈扇仪和陈子珮。可这两位难得能和她融洽相处的,却一直都不怎么看得对眼。 “他同他的青梅竹马先进去了。”楼湛淡淡道。陈子珮最近有事没事都往靖王府跑,和她青梅粘粘糊糊,看得出陈子珮是真心喜欢静宁郡主。 可楼湛分明记得,上辈子,陈子珮娶的不是静宁郡主,而是云京里一个小官的女儿。 那段时间她同陈子珮之间的意见愈发不合,矛盾激化,几乎撕破脸皮,背道而驰。陈子珮大婚之日送来请柬,她也没去,只是派人到陈府送了礼。 后来过了一年,陈子珮就…… 楼湛微微恍了神,却被沈扇仪一拉,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呢?这不是还有我吗?” 楼湛抿唇不语,同沈扇仪慢慢走到宫门前。周围还有不少大臣在等友人一道,看见沈扇仪同楼湛,不免都摇了摇头,凑近了窃窃私语。 两人权当没看见,站定等御林军检查完毕,又一同走进皇城。 长廊上尽是来去匆匆的内侍,有人瞥见两人,见不是什么大官,也没来理。今日来的一品大员都有好几个,谁还会来搭理两个五品官员。 更何况还有个女吏。 沈扇仪看了看四周,突然凑近楼湛,低声问:“你怎么看?” 楼湛不明所以:“嗯?” “临渊啊。”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楼湛心中忽地一跳,眸色变换莫名,唇张合几下,最终还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沈扇仪细细看了看楼湛的神色,从那张冰冷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不由失望地啧了声。 两人来到二仪殿,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人,太皇太后和皇上只会晚上的正宴来,众人去拜了寿,在殿中无所事事,低声交谈。 第20节 男宾和女眷是分开的,正宴才会坐到一起。 负责迎客的老太监看到楼湛,顿时犯了难。楼湛身份特殊,要把她带到女眷那边吧,不太行,可让她留在此处,也不太好。 ……她到底算不算女眷? 正犯着难,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泉水叮咚般充满朝气:“汪公公,把楼大人交给我吧。” 汪公公侧头一看,哎哟一声,脸上堆起了笑:“原来是小郡主,难怪奴才觉着这四周有阵阵花香飘来。” 楼湛跟着看去,不知何时来了个少女,穿着淡紫色的襦裙,发间绑着条青色丝带,一走路就随着发丝在风中飘扬。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纤纤似柳条,秀丽的面容仿若一朵初绽的荷花。 有点眼熟。 少女笑嘻嘻地凑到楼湛身边,水灵灵的大眼中是掩不住的好奇和敬慕,声音脆生生的:“楼大人,我是静宁啊,我们见过的。” 她一说,楼湛就想起来了。 是在靖王府后门见到的那位,总是在无意间帮到她,陈子珮心心挂念的青梅竹马,静宁郡主萧暮,萧晚宁。 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好感,楼湛点了点头,思考着怎样才能让面部表情看起来温和一点。 ……早上楼挽太打击人了。 萧暮伸手牵住楼湛,看了旁边含笑不语的沈扇仪一眼:“沈修哥哥,人我就带走了。” 沈扇仪大度挥手:“晚上带回来。” 楼湛在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眉尖抽了抽。这两人似乎还没征求她的意见吧?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楼湛还是任由萧暮将她带出大殿,一路穿花拂柳,走过几道拱门,不知要去何处。 萧暮蹦蹦跳跳地牵着楼湛,时不时回头看看她的表情,等转过一道长廊,才清清嗓子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帮子女眷东家长西家短,嘴碎又爱比较,也烦人,所以带你来个清静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殿耸立着,有花树高出墙面,摇曳生姿。 楼湛抬眸看了看,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萧暮道:“这是堂兄送我的,我可以随时来这儿住下,里头也没有宫人,清静得很,待会儿会有人送午膳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躲到正宴再出去。” ……靖王府的人都是这么自来熟? 楼湛心中觉得不太好,却还是依着萧暮走进殿门。里头果然种着一片槐树,此时开满了细碎的白花,花香清淡微甜。 花树林深处有一个小湖和一个小亭,垂直纱帘,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人影在中。 心中陡然升起不妙之感,果然,萧暮拽着楼湛跑到亭子前,一边掀开纱帘,一边笑:“临渊哥哥,人我给你带来了。” 里头坐着的人正垂眸看着书,闻声抬起头,露出浅浅一笑:“辛苦了,去玩吧。” 萧暮不由分说,直接将身体的僵硬推进亭子,冲着萧淮笑眯眯地做了个鼓劲的手势,转身走了。 亭子里只剩楼湛和萧淮。 楼湛无言:“……” 小郡主你先回来,有话好好说。 萧淮穿着平日里的蓝衣,发间也系着白色发带,姿态优雅地拿起茶盏,抿了口茶,冲楼湛笑:“阿湛,呆着做什么,坐下吧。” 楼湛沉默着坐到他对面。 萧淮放下手中的书,温润的眉目间有些无奈之色,道:“我知你心中定是有许多疑惑,为何不说出来?” 因为得到解答的话,会发现自己欠的人情越来越多? 楼湛心中划过念头,唇角不由微微一勾,带着对自己的讥诮。 她坐直身子,轻吸了一口气,“三年前,举荐下官之人,是世子?” 萧淮颔首。 “为何?” 她同萧淮素昧平生,上辈子更是毫无交集,却原来从一开始,帮她的就是萧淮。恩情太重,她只觉得这辈子都还不完。 萧淮微微一笑,看着楼湛,明亮的眸子参杂了几分楼湛看不懂的东西:“因为我觉得不公。” “三年前,我回云京,去国子监拜会扇仪,扑了个空,便随意走走,看到了你。” 那时候楼湛在藏书阁打杂,每天都要打扫藏书阁,整理书籍。萧淮连去几日都看到她,问了旁人,才知道是楼湛。 楼湛其人,旁人津津乐道,萧淮不喜探人私事,知道她,还是拜对楼湛极为敬慕的堂妹萧暮所赐。 得知她被冷藏于这小小的藏书阁间,萧淮觉着不公,犹豫数日,在离开云京的前几日写了一封信送到皇帝案上,将她举荐到了大理寺。 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但没想到突然加官的楼湛一下子就被挤到风口浪尖,人人都龌龊地揣摩她是爬了大理寺卿的床,否则怎会突然升至大理寺少卿,风言风语流言蜚语不断,并且愈演愈烈。 萧淮不由后悔,那封举荐信,到底是不是送错了。 回业阳的三年,萧淮都会派人关注云京里的消息,心中歉意与悔意愈加浓烈,直至此次被太皇太后召回,前来云京的前几日…… 萧淮蹙起眉头,看着楼湛的目光中有了怜惜:“就是如此。阿湛,你不必对我怀有报恩之心。” 楼湛闭上眼睛,低着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原来,只是补偿? ☆、第二十二章 在心里存了许久的异样感觉仿若冰雪渐溶,一点点的消逝,归于沉寂。 楼湛沉默了许久,僵硬的唇角忽然带出一个笑容:“世子大恩,下官不敢忘却。世人本就排斥女吏,同世子所做毫无干系,世子也不必再做补偿。” 本来就是她欠萧淮的。 看到她难得一次的笑容,萧淮不免一怔,心中一直藏着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楼湛却忽然起身,低声道:“下官想起还有话同沈祭酒说,先走一步。” 不等萧淮说话,她微一颔首,挑开纱帘走了出去。 萧淮看着楼湛远去的身影,揉了揉额头,突然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在严肃地解决她内心的疑问吗?怎么感觉……似乎说错话了? 楼湛直直穿过花树林,出了这个偏殿,才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放松下来。 萧淮此人,于她本就如同水中之月,今日听了这一席话,她也能摒弃所有杂念,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报恩了。 宫里的路曲曲折折,回旋反复,容易让人走丢了路,楼湛回忆了一下,适才萧暮走得太快,她来不及观察,现在对回二仪殿的路模模糊糊记不甚清。 默然了一下,楼湛大无畏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再不济,遇到个宫女太监也能问问路。 岂料宫女太监没遇上,才堪堪走了一盏茶时间不到,迎面就走来几人,楼湛定睛一看,不由头痛。 当真是冤家路窄。 对面几人里,当先的正是凤钗飞髻,环珮琳琅的大长公主萧凝。几日不见,她脸上的煞气愈重,穿着淡紫的华裳,一身骄贵之气。 跟在她身旁的是裴宛,其后是几个宫女太监。 几人正侧头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有人,萧凝目光一闪看了过来,见到是楼湛,冷厉的眸中忽然掠过几抹怨毒与杀气。 楼湛蹙了下眉,这是宫里,而且正是太皇太后的寿宴,萧凝应该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虽然还是很想退回去,但楼湛还是上前几步,抬手一揖:“下官见过大长公主。” 萧凝盯着楼湛没说话,只一步一步走近,眸中神色阴沉不定,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她的唇边忽然绽开一抹阴戾的笑,慢声道:“楼大人不必多礼。”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萧凝应是在三步开外了。 感受到那冰冷暴戾的目光,楼湛的眉尖无端跳了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她心中思量着该如何摆脱困境,慢慢直起身子。 才抬起头,眼前陡然有黑影一闪,楼湛下意识地向后一躲,眸子微微眯起,看清了萧凝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支尖端锐利的簪子,刚才那一下若是被刺中了,她这双眼睛,恐怕就没了。 见楼湛敏捷地闪开,萧凝的脸色一厉:“贱人!还敢闪开?来人,给我按住她!” 后头那几个宫女太监呼啦地跑来,楼湛躲闪不及,被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楼湛略后悔没有学些防身的功夫,脸色倒是毫无畏惧,淡淡道:“大长公主,此地是皇宫。” 萧凝阴着脸没说话,手中尖锐的簪子凑到楼湛的眼睛近前,唇角的笑愈发阴戾:“你这双眼睛,实在是讨厌。” 楼湛平静地看着她。 萧凝的簪子下滑,落到楼湛脸上,楼湛甚至能感受到些微的刺痛从脸颊上传来。 “装得这般清冷给谁看呢?平日里勾引男人的模样呢?”萧凝被楼湛的神色刺激到,一把揪住楼湛的头发,使劲一晃,怒声道,“这深宫里死几个人谁知道?又何况你区区一个卑贱的女吏!用你来偿还我儿性命,也是高抬了你!” 她的话音才落,转角处忽然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看到眼前的场景,长眉一挑,明明眸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温声开口:“这不是大长公主和楼大人吗?怎么在此处先玩起了游戏?” 虽然看不见是谁,但那声音实在耳熟,楼湛抬眸看了看萧凝的脸色,果然更加阴沉可怕了。 不过萧凝似乎在忌惮什么,冷冷盯了那边一会儿,一把推开楼湛,收起了簪子。她侧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小女儿,见她一直盯着转角处看,眸中异彩闪烁,心思一动便明白过来,不由大怒,一巴掌便扇到她脸上:“没用的东西!” 裴宛挨了一巴掌,也不吭声,只摸着脸颊低下了头。 “走!” 萧凝冷着脸,领着人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得了救,楼湛低头整理被扯得乱糟糟的官袍,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又绕过她,站到她跟前。 楼湛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微微狼狈的模样。 “怎么?我救了你,还用这种眼神看我。”左清羽嗤笑一声,“难怪不招人喜欢。” 楼湛淡淡开口:“你救我,正好同你偷楼息的玉佩相抵。” “原来你知道。”左清羽的口气中全是惊讶,目光里却是无所谓,“楼湛,看来你以后都不会怎么好过了。” 楼湛无心和他多言,折回偏殿。 她现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若是碰上了其他人,特别若是叫御史台的看到了,八成又要大做文章,指不定又有什么流言飞出。 虽然回去很可能碰到萧淮…… ……突然就不想回去了。 身后的左清羽亦步亦趋,“那日你同我娘亲说了什么?” 第21节 楼湛侧头看他:“怎么,婚约没解除?” “解除了。”左清羽扬眉舒了口气,“你我两清了。” 楼湛见他毫无自觉,冷下脸:“所以你跟上来做甚?” 左清羽窒了窒,低低骂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楼湛懒得理他,看了看前方的偏殿,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偏殿里还是静谧一片,槐花飘飞,那方的亭子里似乎已经没有人了。楼湛松了口气,正准备走过去映着湖水打理一下自己,身后忽然传来个惊呼声。 楼湛回身一看,萧暮正捂着嘴瞪大了眼,看着楼湛的目光里全是震惊,不可置信道:“楼大人……你……难道是临渊哥哥?” 楼湛只觉额上青筋一跳:“……下官适才出去,不小心摔了一跤。” 萧暮何等敏锐,凑到近前一看,大皱眉头:“谁家摔跤会摔成这样?”她心中一动,立刻反应过来,“楼大人,你不会是碰到我大姑姑了吧?” 不等楼湛说话,她就跺脚低骂了一声,拉着楼湛往最近的房间跑,一脚踹开房门,道:“楼大人你不必怕她,你身份不便,以后若是遭她刁难,只管告诉我,我去祖母面前告她状!看她嚣张!” 楼湛被萧暮按到凳子上,眼睛随着她的身影转,犹豫片刻,出声问道:“郡主……同大长公主关系不睦?” 萧暮拿了把梳子走过来,愤愤道:“何止是不睦!我小时候差点被她杀了!” 她一边利落地拆开楼湛的发髻,一边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发,这动作太过自然而然,楼湛愣了一下才发觉不妥,按住她的手:“下官自己来就可以。” “你自己来多不方便。”萧暮又笑起来,嫣然明媚,“楼湛你不要推拒我,我可喜欢你了,四年前你科考时我就想同你结识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头一次被人说喜欢,还是这么坦荡直率地说出来,楼湛大脑空白了一瞬,有些懵然。 喜……欢? 左清羽之前不也说了她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么? 懵了会儿,萧暮已经利落地给楼湛梳好了发髻,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眸中的神色纯粹干净:“我是真心想同你结识的。” 楼湛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有些应付无能,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下官很乐意。” “那就别下官下官的自称了,叫我晚宁也可以。”萧暮拍拍楼湛的肩膀,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严肃。 “对了,以后再见到萧凝,尽量躲开点,那坏女人特别恶毒,我小时候同裴骏打了一架,裴骏吃了亏挨了我一拳头,脸上青了一块。回头我碰到那坏女人,她就趁周围没人将我推进了水里,害我差点淹死!” 是够坏的。 楼湛心中微觉悚然,她只知道萧凝极为护短,近乎偏执,没有想到心思如此恶毒,连孩童间的争执也容不下。 “对了,临渊哥哥同你说了些什么?”萧暮愤然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过来,好奇地问。 楼湛的呼吸一滞,垂下眼帘,轻声道:“没什么。”顿了顿,她想起今日来宫中最主要的目的,脸色一肃,“郡……晚宁,你可相信我?” 萧暮毫不迟疑地点头。 “今夜寿宴上会有□□,守防的御林军必须增派。你能告诉陛下吗?” 萧暮一愣,思量了一下,点点头:“成,我说我昨晚梦到今天会有刺客就行。” 听到答声,楼湛心中微松。 这皇城本就固若金汤,加强守防,刺客就不一定能潜入二仪殿。 刺客是戌时正出现的,虽然大部分事情已经同前世对不上,但楼湛发现,只要是同前世相同的事,时间都能对上。 所以,只要平安渡过戌时正,应当就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第二十三章 正宴是酉时末开始,王爵勋贵和百官携同亲眷先入了座,按照品级位次排列。楼湛的位置原本应该排到最后,却因大理寺经先皇后掌握实权,排到了中间,一扭头就可以看到沈扇仪。 后者对她露出洁白的牙笑得完美无缺。 楼湛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文武百官一左一右地排在两列,长烨重文轻武,武官较少,为了看起来稍稍对称一些,安排的总管太监将武官之间的距离扩大,换言之,前头文官品级低的,对面基本都是品级高的武官。 楼湛一抬头,就看到了辅国大将军。 楼湛:“……” 怎么觉得对方的眼神有点不善…… 努力忽略了对面冷冰冰的眼神,楼湛的目光往前面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萧暮。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笑眯眯地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注意到楼湛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看来是成了。 果然这种事就要交给身份方便的人去做,若是她自己去说,恐怕会被直接扣下来。 楼湛想着,无意识地看向萧暮的旁边,入目是一捧温软淡紫,如雾如纱,在周围的灯光中流动云纹,若隐若现,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稍稍抬高了目光,果然是萧淮。 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气韵,今夜有好几人穿着太皇太后送去的紫罗云纹布裁剪的华裳,却没有一个穿得像他这样合适妥帖。 似乎注意到楼湛的目光,萧淮原本垂直的眸子微微抬起,灯光辉映,那张俊雅的脸上仿佛也生了光,明亮的眸子也熠熠生辉,当真的金相玉质,韵质风流。 他的唇微微挑起,露出了一抹温和的浅笑。 心跳无端漏了一拍,楼湛垂下眸子,不敢再四处看。 旁边座上传来幽幽的声音:“怎么样,临渊自是生得极好的,对不对?” 楼湛瞥了眼沈扇仪那张雌雄莫辨、如花似玉的脸,不明白他那种莫名酸溜溜的语气从何而来,懒得理会他。 几番打量,四下的御林军的确比此前要多了许多,外头的防守应该也会增派人手,楼湛微微放心。 过了半晌,高座上的主人来了。 随着一声唱礼,徐太皇太后、当今皇上和皇后,一同走进了二仪殿。百官齐齐下跪,声音齐整,响满整个二仪殿。 “参见太皇太后,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愿太皇太后寿比南山。” 三人入了座,年轻的翰明帝微一颔首:“众位爱卿平身。” 楼湛拍拍膝盖起身重新坐下,忽觉有一道冰冷视线递过来,觉察到不是对面那位大将军,楼湛隐晦看去,见到了一脸冷煞气息的萧凝。 对于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之人,该做点什么回报? 楼湛思忖一瞬,唇角一弯,学着身边友人的笑容,轻轻松松回了过去,萧凝当即就铁青了脸,手一拍桌子,差点跳起来。 萧凝身边的裴琛皱眉看了眼萧凝,又抬头看了眼楼湛,两相对比之下,竟然朝着楼湛点了点头。 旁边传来瓷器落地之声,声音清脆,楼湛侧头看了眼沈扇仪,见他一副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由皱眉:“看我做什么?” 沈扇仪如梦方醒,一边捡起落到地上的酒杯,一边干笑:“没什么,原来阿湛你也是会笑的。” ……什么话! 被他一句话刺激到,楼湛突然就想起了幼时的自己,转回目光,盯着桌上酒杯里映出的自己,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 晃神间,高座上的随侍太监唱完了祝词,随即众人起身献礼,楼湛早就挑了礼在进宫前送了,事实上大部分官员都是如此,能当众献礼的,其实一般都是那些皇亲国戚。 心中觉着无趣,楼湛随意瞥开目光,默默估计到戌时正的时间。 至少还有两刻钟。 丝竹之声奏响,舞女轻盈而入,穿着雪白的舞裙,手中小鼓轻拍,弦歌一响,翩翩而起,身体轻旋,仿若一朵从枝头落下的花。 千娇百媚的舞女舞裙扬起,纷纷如雪,正是胡旋舞。 沈扇仪抿了口酒,笑道:“阿湛,我倒是觉得,那些舞女都没你漂亮,不如哪天你也去跳个舞?” 楼湛冷冷斜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酒杯里满满的透明酒液,略感头疼。她从不喝酒,但今日来了这寿宴,不喝也不行。 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这酒,前头忽然传来一声拍桌声,楼湛扭头一看,萧凝站了起来,不顾裴琛的阻止,又高喊了一声:“停!” 自裴骏死后萧凝总是有点癫狂无理,众人本想当没看到她,此时却不得不看过去,高座上的徐太皇太后本是慈眉善目地同皇后说着什么,听到萧凝的动静,脸色一沉。 “今日是哀家的寿辰,你又想做什么,非要让哀家动怒你才罢休?” 萧凝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绕过席案,走到场中,头颅高高扬起,道:“这些歌舞多无趣,徒扰请听罢了。儿臣倒是有一个助兴的小游戏献给母后。”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还是忍了气,“什么游戏?” “儿臣最近学了箭术,五丈之内不会射偏,便想着不如让一个人头顶着个东西,站在五丈开外,儿臣用箭去射,岂不有趣?”萧凝的笑容阴郁,狠狠压住心中的暴戾,缓声道,“若是射中,就得请陛下给个小赏赐了。” “胡闹!”太皇太后看萧凝的眼神,当即猜出她想做什么,“若是没有射中,岂不是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害人性命!退下!” 萧凝却不依不饶:“若是把人射死了,儿臣赔命便是。”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是真的动怒了,刚想呵斥萧凝,辅国大将军严远突然站起来,拱手道:“太皇太后息怒。大长公主既然说到,应该便能做到。何况公主惜命,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既是助兴的游戏,不如遂了大长公主,也让百官看看皇族气度,岂不是很好?” 严远是两朝大臣,其父在先太神英帝时对长烨有极大贡献,太皇太后不好驳斥,不悦地挥了挥手,“你好自为之!” 萧凝欢天喜地地谢过,叫人去取了弓箭,阴戾的目光开始在百官里缓缓游动。楼湛心中一凛,暗觉不好,岂料萧凝只在她身上顿了片刻,便看向下一个人,笑意盈盈道:“沈祭酒,沈大人?便劳烦你来为本公主做第一个靶子了。” 她的眼神实在说不上好意,甚至恶毒满满,沈扇仪眉尖抽了抽,低低骂了声恶婆娘,长身站起,笑得一脸春风:“能当头一个,真是下官的荣幸。” 他走到五丈开外的地方,内侍拿着个大雪梨走上前,端端正正地放到沈扇仪头顶。 萧凝背对着高座,随手拿过弓箭,搭箭拉弦,眯起眼睛,看着倒是挺有架势。沈扇仪看着对面那寒光微闪的箭头,有些头皮发麻,苦大仇深地看了看高座上的皇上萧华。 萧华也不好阻止,毕竟萧凝是他的大姑姑,只能投给沈扇仪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百官不由自主地屏息静看,目光在萧凝和沈扇仪之间不断游动。 楼湛的手不由握紧,暗中咬牙。 适才萧凝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是分明的挑衅和杀气。她挑沈扇仪,大抵也是因为她的关系。 和她关系亲密的人,是不是都会因她而受牵连? 萧凝这一招,比直接对付她还要恶毒。 楼湛呼吸略微急促了些,正要站起来停止这场闹剧,沈扇仪突然看过来,向她眨眨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楼湛的动作一滞,沈扇仪又笑了笑,“大长公主,准备好了吗?” 萧凝冷嗤:“只要沈大人不乱动,本公主随时可以射出这一箭。” 她将弓弦拉成满月,眼睛再眯了眯,手指一松,“咻”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往沈扇仪看去,人还是完完整整的,那个雪梨被羽箭贯穿,咕噜噜地在不远处的地上滚了两下。 第22节 沈扇仪背后的手微微紧了紧,平和微笑:“大长公主当真技艺超群。” 萧凝不知为何倒是一愣,疑惑地看了看沈扇仪,半晌才反应过来,傲然道:“这是自然。” 沈扇仪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回到席位上,又低低骂了两声,才转头看向楼湛:“你看,没事吧。” 虽然有惊无险,楼湛的脸色却还是不太好看,勉强点了点头,听到四周的大臣为萧凝叫好,心中也有些疑惑。 难道萧凝适才那个眼神,只是想吓吓她? 依萧凝的性子,实在不像。 高座上的太皇太后也有些惊讶,颔首:“不错。” 萧凝笑着从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箭,眼神阴阴地看向楼湛:“既然母后觉得不错,那儿臣再来一次。”顿了顿,她笑得灿烂,“楼大人,本公主看你一个人待在那儿也无趣,不如上来陪本公主为宴会助兴吧。” 楼湛心头升起危机感,但众目睽睽之下萧凝成功了一次,她也不能推拒,只好站起身来,准备过去。 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大姑姑,我听说你同楼大人关系不太好,此番点楼大人上场,你的手该不会一抖,射伤楼大人吧?” 明明是众人心照不宣嗯东西,被当众说出来,众位大臣都是一愣,纷纷看向说话的少女,见是萧暮,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萧凝的脸色青了青,冷哼一声不作答应,“楼大人,还不过去站着?” 楼湛只是略微一停顿,缓步走到适才沈扇仪站的地方。内侍上前,在她头顶也放了个雪梨。 萧暮不由急了:“大姑姑,你……” 话音未落,她的嘴里就被塞了个小香梨,说不出话,泪眼汪汪地看向身旁的萧淮,一脸不解。 萧淮掩唇咳了几声,温声道:“大姑姑同楼大人之间多有不和,不如今日便靠这一箭化去。大姑姑若是射中了,今后便不再为难楼大人,如何?” 萧凝扬了扬眉:“可以。” 前提是,楼湛还可以活着离开这寿宴。 她唇角的笑阴沉暴戾,拉满了弓弦,微眯的眼睛里满是杀气,箭尖微转,瞄准了楼湛的……眼睛。 ☆、第二十四章 “楼大人可别乱动,否则被本公主不小心射死了,本公主可不负责。”萧凝心中翻腾着恨意,眉头一扬,长声道。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今夜这遭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萧凝的面容已经近乎狰狞起来,松手的一瞬,小臂突然微微一麻,羽箭“嗖”的破空而去,却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噗”的贯穿了楼湛头顶的雪梨,滚落到地上。 四周的大臣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是谁先喝了彩,赞叹起萧凝的箭术。 萧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羽箭射出去的那一瞬间,分明有什么东西打到她手上,害她射偏了方向。狠狠盯着对面脸色不变的楼湛,萧凝突然举起弓,从箭筒中拈出一支羽箭,正要立刻搭箭射去,楼湛的身影忽然被一道淡紫的身影挡住。 萧淮不知何时走了过去。 “大姑姑真是好箭术。”萧淮抬头看着萧凝,明亮的黑眸中隐隐凝着几分冰冷,却转瞬化去,似乎从未出现过。 萧凝脸色僵硬起来,萧淮极为受宠,她自然不敢当着太皇太后和皇上的面用箭指着他,只好丢开手中的弓箭,冷脸不语。 萧淮微微一笑,走到楼湛身后,捡起那个被箭贯穿的雪梨,回身看着萧凝,将雪梨抛了抛:“大姑姑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吗?” 被百官盯着,身后还有三道视线凝着,萧凝就是再不愿、再不甘心,也只得憋屈地道:“本公主同楼大人的恩怨一笔勾销。” 楼湛沉默地盯了会儿萧凝,转过身看着萧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是恩情,他又救了她一次。如此千般维护,如此厚重恩惠,到底该如何报答? “沈大人,楼大人,上前领赏吧。”沉默了许久的萧华淡淡开了口,他的神色清冷,看了萧凝一眼,“大长公主……” 萧凝沉着脸转过身:“那些赏赐便赠给沈大人和楼大人吧。”她现在憋屈得要死,哪有什么心情要赏赐。 略微停顿一下,萧凝看向太皇太后:“儿臣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先下去休息了。” 太皇太后正恼着她,闻言心情倒是好了,和颜悦色:“下去吧。” 萧凝觉得更憋屈了,看了跟着走过来的萧淮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妒忌。 眼看着萧凝走了,这寿辰上应该不会再有人捣乱,众人都松了口气,看向萧淮、沈扇仪和楼湛的三人的背影,相熟的大臣两相对目间,扬了扬眉,一脸震惊,却都心照不宣。 萧华看了楼湛一眼,倒是为她适才镇定沉静的态度暗叫一声好,吩咐人将赏赐拿过来,看了站在楼湛身边的萧淮一眼,眨了眨眼,竟然亲自拿着赏赐的东西走下高座。 正是气氛严肃之时,萧淮忽然侧头看向楼湛,笑容里带着安抚,低声问:“方才可受惊了?” 楼湛扭头看着萧淮,心中愈发复杂难言。 正要再次挤出毫无意义的“感谢”二字,视线触及之处突然闪现一道寒光,萧淮也立刻注意到了,平素里从容温和的脸色一变,冲到萧华面前挡住。 突然冒出来的刺客不偏不倚,长剑直直刺了过去,眼见就要刺到萧淮,楼湛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一抱住萧淮。 那把原本该刺入萧淮胸膛的剑微一错位,直直刺入楼湛的后心。 那剑上似乎还抹了毒,楼湛心口一痛,随即火燎般的痛感传遍全身,直入脑海,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直到楼湛的血顺着剑身流出,才有人尖利地喊起来:“有刺客!” 刺客拔出剑身,身形一转意欲逃离,四周的御林军轰地涌了上来,同刺客交锋起来。 萧淮抱住怀里的人,看着她瞬间苍白的面孔,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微微颤抖着将她交给赶上来的太医。 楼湛本就穿着绯红的官袍,那颜色接近血的红色,乍一看似乎并没有血流出,萧淮抬起手,却见是满手鲜血。 身体禁不住晃了晃,萧淮死死盯着楼湛,脑中闪过几幅画面。 那些让他犹疑,让他震惊,却又禁不住生出怜惜之情的画面。 *** 楼湛梦到了前世入狱前后的日子。 突然呈上金銮殿的信封,构陷她贪污受贿的话语,百官冰冷笃定的眼神。 楼息前几年被贬出京,岚姑随行,病死他乡;楼挽大病一场,早已离世;陈子珮同她背道而驰,一刀两断,却也在一年前卷入谋逆大案中在家中自缢而亡;孙北致仕已久;沈扇仪前月才受命前往边疆。 她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这京中剩的,都是仇她恨她憎她恶她,恨不得她立刻身死之人,她被千夫所指,被构陷抄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公道话。 说,楼湛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俸禄低薄,如今的楼府,都还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漏着小雨。 她只是被御林军押着去了楼府,看着她珍视了一辈子的楼府牌匾被拆下来扔到地上,埋入尘埃,看御林军进进出出,将楼府剩余的一点残破东西都搬出来充公。 大理寺的大审上,楼湛说的永远都是“没有”二字。 她没有贪污,没有受贿,没有罔顾王法,没有图财害命。 最后还是入了狱,那冰冷湿暗的地方仿佛仿佛地狱,楼湛日日都被鞭打,严刑逼供,却都死死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 直到她知道,那封构陷的信,在其后推波助澜之人里,有左清羽,她一直以为的朋友。 那一刻仿佛真的堕入了地狱,她抱了求死的心态,唯一的渴求就是再见楼息一面,靠着这个信念坚持,她在牢里支撑了两个月。 那些记忆,仿若是最冰冷的刀,在她的骨头上灵魂上刻下的伤痕,就算再世为人,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冷彻心扉,如堕冰窟。 楼湛突然惊醒,脸上还有些凉意。 沉默着伸出手,后背传来一阵痛意,她皱了皱眉,还是将手触到脸上,才发现在昏迷中她已经是满脸泪水。 楼湛一生中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父母双亡时,第二次是岚姑在异乡病故时,第三次是陈子珮自缢于府中时。 楼挽大病离去的时候,她已经近乎麻木了。 怔怔地盯着手上的液体,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楼湛连忙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扯动了伤口,痛得厉害。 她皱皱眉头,这才注意到陌生的环境。 身下是软软的床榻,侧头看去,纱幔低垂,隐隐约约能看到立在房间中的山水画屏风。空气中浮动着静神安宁的檀香,嗅着便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这是……? 外间的房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随即是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那人绕过屏风,走进房间。楼湛微微一眯眼,视线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淮? 楼湛犹豫一瞬,重新闭上了眼,装作未醒。 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纱幔似乎被人挑开,床榻微微一陷,萧淮似乎坐在了床头。 耳边传来幽幽的叹息声:“我本想护你不再受伤。” 四周静寂了一瞬,楼湛感到萧淮的视线似乎落在了她的脸上,不由觉得别扭,后悔装睡。 脸颊被温凉的手指抚上的一瞬,楼湛差点就沉不住气跳了起来。 耳边却是男子怜惜的低语:“……很痛苦吗,那些记忆。” 那些记忆?哪些记忆? 脸庞上残留的泪水被轻轻揩去,萧淮沉默了一瞬,又自言自语道:“其实,回京的前几日,我一直都认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梦,但是那梦境太真实了,你曾经所经历的……” 后面的话被开门声打断。楼湛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不知萧淮梦到的,到底是什么? 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临渊哥哥,楼湛还没有醒吗?” 萧淮轻轻嗯了一声。 “太医说楼湛中了毒,却又不肯和我细说,临渊哥哥,楼湛会不会有事?” “放心,那毒并不难解,阿湛现下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过不久便能醒来。” 萧暮松了口气:“幸好无大碍。青枝刚刚去楼府送信了,这几日楼湛可以安心在王府修养。” 萧淮唔了声,站了起来,“昨夜便见阿湛什么东西都没吃,待会儿醒来应该会很饿,去厨房吩咐福娘煮些清淡的粥吧。” 萧暮一拍脑袋,应了声,风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就在楼湛以为萧淮已经离开了,想要睁开眼睛时,越邻香的气息忽然迫近,她惊得呼吸都差点紊乱。 萧淮似乎一瞬间靠近了许多,气息就清晰可闻,他低声道:“阿湛,我不想你有那样的结局。” 哪样? 楼湛心头愈发疑惑,萧淮却又离开她身边,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里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第23节 楼湛睁开眼睛,茫然了许久,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顿时心中一凉。 难道萧淮知道她是重生回来的? ☆、第二十五章 大脑混乱了片刻,楼湛撑着额头缓缓坐起来,后背上的伤口仿佛裂开了般,疼得够呛。好在伤口刺得不是太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得受些皮肉之苦。 楼湛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 不知萧淮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秘密,必须试探一番。虽然她信任萧淮,但万一传出去什么谣言,那可就不是被弹劾一下的问题了。 昨夜的刺客也来得蹊跷,明明已经加重防守,刺客却还是毫无阻拦地冲到了萧华面前。 是哪里出了差错? 楼湛揉了揉太阳穴,静思片刻,突然想到这里是靖王府,连忙掀开被褥,下了床。 床边放着一件淡蓝色的襦裙,楼湛低头看了看只穿了中衣的自己,还是将襦裙穿上,掀开纱帘,光着脚走到房门边,推开了门。 天幕沉沉,暮色四合。 房间里点着蜡烛,一片亮堂,没想到外头已经入夜。楼湛看着夜色,忍不住再次揉了揉太阳穴。 难怪有些昏昏沉沉的,看来她昏迷了差不多一天。 这儿应该是靖王府里的一处小别院,楼湛光着脚不好走出去,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四周,院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萧淮提着一只雕花灯笼走了进来,朦胧的灯辉映在他清俊的眉目上,幽然清丽。 好似这小院都为之一亮。 “醒了?怎么不躺着,小心伤口裂开了。”萧淮细细看了看楼湛的脸色,见恢复了点血色,唇角微弯,慢慢走到房门前。 “怎么了?” 楼湛沉默,有些无言以对。 萧淮并不需要她说谢谢。 “阿湛。”萧淮见她沉默,幽幽一叹,伸手将她鬓旁散乱的头发理了理,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 楼湛一愣:“没有。” “那就先回去躺着吧。”萧淮将灯笼放在一旁,同着楼湛走进房间里,见她乖乖地爬回床上,才坐在纱帘外,道,“你需要静养几日,这几日便留在王府里吧。青枝去楼府报了信,你不必担忧。” ……问题不在最后一句上吧? 楼湛哑然片刻,干巴巴地道:“……下官理应回楼府修养,怎能叨扰王府……” “你救了我,也救了陛下。”萧淮从容地打断她的话,一本正经,“我同陛下都想感谢你,但不方便让你住在宫中,所以来了王府。” 楼湛再次被噎到。 片刻,她艰涩道:“下官受世子恩惠太多,此番不过救了世子一次……” 萧淮道:“你救的不止是我,还有陛下。陛下乃是长烨天子,救驾之功,足以将你‘欠’我的都还光,而且还有剩余。” 顿了顿,他洒然笑道:“阿湛,今后便是我欠你的了,我是要报恩的。” 楼湛:“……” 必须说点什么把这奇怪的结论扳回去! “对了,陈大人来看过你了。”萧淮突然岔开话题,微微倾身,注视着纱帘后单薄的身影,“陈大人昨夜没有来寿宴上,听说你受了伤,赶来王府,送来一盒药膏,就放在床头。” 楼湛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床头果然放着一只玉盒,看这精致模样,肯定价值不菲。陈子珮那个吝啬鬼,倒是舍得。 这辈子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前世是她没有去寿宴,这一世倒成了陈子珮没有来。难怪正宴上没有见到他,大抵早上去拜完寿就走了。 “昨夜的刺客……”萧淮迟疑了一下,声音放轻,“听静宁说,阿湛你在事先有提醒过她?” 楼湛心中冷冷一跳:“我……” 萧暮竟然将此事对萧淮说了?也是,萧淮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说给萧淮听也是正常。 要如何解释? “放心,只有我同静宁知道。”萧淮低声道,声音里有着抚慰,“我信你。” 楼湛失言。若萧淮真的知道她是重生回来的,知道她前世所经历的一切……要这样毫不犹豫地说信任,也很正常。 他是真的知道? “世子……”楼湛一狠心,鼓足了勇气,“你回京之前……” “临渊哥哥,楼湛醒了没?” 外头突然响起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一下就将楼湛提起的气儿给打没了。楼湛滞了滞,不由哭笑不得,抬头一看,纱帘外隐约蹦进一个少女,手里提着个食盒。 萧淮扬了扬眉,似乎知道楼湛想说什么,却不作答,起身道:“有事明日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说罢,他冲萧暮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萧暮挠挠后脑勺,茫然了一下,又欢快掀开纱帘,笑眯眯道:“楼湛,你饿不饿?厨房里煮了甜粥,来尝尝。” 楼湛盯着这张娇艳如花的脸,有点恼不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夜,裴驸马府中。 自从裴骏死后,萧凝同裴琛间的关系便愈加冷淡了。 裴骏一直厌恶着萧凝。 当年便是萧凝对高中状元的裴琛一见钟情,仗势欺人,打死了裴琛的未婚妻,最后利用裴琛的父母,逼着裴琛尚了她。 更因为萧凝宠出了裴骏那样一个儿子,裴琛更为厌恶萧凝。 此番萧凝因着儿子的死一直在撒泼打闹,裴琛一怒之下搬去书房,同萧凝分了居。 听说楼湛被刺,生死不明。萧凝阴沉了几日的脸,今日终于见了阳光。 外头传得风风雨雨,靖王府里直接出了消息,道楼湛昏迷不醒,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萧凝知道消息的那一瞬,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可此刻萧凝却有点笑不出来了。 房中点的是幽雅清淡的熏香,萧凝一向很讨厌这个味道,却因为裴琛喜欢而勉强改了喜好。 萧凝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贴身丫鬟:“你是说,有人传了这个消息来?” 丫鬟叩了叩头:“不敢欺骗大长公主。” “可看清了是谁?” “回大长公主,那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还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不知是谁。” 若消息是真的,倒也是个绝佳的机会。 萧凝沉吟着敲了敲桌子,眸中厉色一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采妍,立刻去辅国大将军府,将此事告诉严远,务必要他想法子,趁机除去那个贱人!” 被萧凝的煞气惊到,采妍不由自主地发颤:“是。” 看着采妍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萧凝低头看着自己涂得鲜红的指甲,唇角一弯,笑得阴戾冷郁:“骏儿,等着,娘会为你报仇的……” *** 一大清早,楼湛就从梦中惊醒。她一向少梦,近来却常常梦到前世的人和事。 当真是恍若隔世。 楼湛盯着穹顶看了半晌,外头传来敲门声,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楼大人,您醒了没?小的来为您换药。” 楼湛连忙起身,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头一蹙:“请进。” 进来的中年女子手脚麻利地给楼湛换药,伤口还没有愈合,换药时疼得钻心,楼湛抿了抿唇,闭上了眼。 前世在牢中受到的痛楚比这伤痛强烈几倍,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了。唯一庆幸的是,在牢中那段日子,她的生死无人问津,而今生,还有人请大夫来给她换药。 换完药,中年女子小心地纱布缠上去,看了看楼湛的神色,温和道:“楼大人若是觉得疼,不用忍着,叫出来要好受一些。” 楼湛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地穿上衣裳,那中年女子含笑看着她整理好,又道:“小的是世子殿下从业阳带来的大夫,也算是婢子,您身体不便,便让小的替您梳理头发吧?” 楼湛一怔,立刻明白了萧淮派这名中年女子过来给她换药的用意。不仅是为了避免换药时的尴尬,而且还能给她打理一番。 原本沉寂下去的某种情绪似乎又生了出来,楼湛的唇角弯了弯:“多有麻烦。” 整顿梳理好了,中年女子引着楼湛去了膳堂,到了门前,微微一笑,请楼湛进去,自己却退下了。 楼湛迟疑了一下,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膳堂里只坐着萧淮,不见萧暮。楼湛走过去,低低叫了声“世子”。 萧淮原本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书,闻声抬起头,温声道:“坐下吧。”见楼湛的眼神四处飘了飘,萧淮心里明白,合上手中的书,笑道,“静宁一早去了陈大人府上,说是陈大人有稀奇东西给她看。” 为了庆祝太皇太后的寿辰,百官休沐三日,陈子珮又可以陪着他的青梅了。 楼湛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坐到萧淮边上位置,看了看桌上的菜色。 红枣粥,莲藕粉,龙眼汤,鸡汤……尽是些补血的东西。 楼湛忍不住又看了眼萧淮,后者立刻注意到楼湛的目光,明亮温和的眸光落到她身上,声音低沉优雅:“怎么了?不喜欢这些?” 脑中无端冒出昨夜寿辰上他一身淡紫,风华无双的模样,楼湛收回目光,心中一慌。 ……莫不是,她对萧淮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第26章 番外:踏春 连日的雨,今日终于歇了,天气放晴,也到了踏春的日子。 青枝兴冲冲地推开书房的门:“主子主子,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踏——” 好不容易才将楼湛哄到怀里搂着,坐在椅子上一起看书的萧淮扔过去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嗯?” 青枝打着哈哈,一边就要关上房门:“……就当没见到我吧……” 楼湛却有些疑惑:“踏……什么?” 青枝眼睛一亮,唰地又房门大大打开,笑嘻嘻地道:“去河边踏春啊,特别有趣,世子妃您没去过?” 第24节 楼湛摇了摇头。 普通姑娘家经历过的事,她还真没经历过几件。 萧淮看她似乎有些意动,伸手抚了抚楼湛的头发,轻柔道:“想去?” 楼湛点了点头。 于是三人便到了河边。此河是贯穿长烨的云澄江的一条支流,直贯业阳,河水清澈见底,平日里也有许多人来此游玩,今日尤其多。 来此的多是没有婚配的少男少女,萧淮一向没有兴趣,看着青枝兴冲冲地跑过去玩儿,心中琢磨着是不是也要给青枝寻一门亲事了。 虽然萧淮只是来陪突发兴致的楼湛凑个热闹,但他一向鹤立鸡群,立在河岸边,仿若珠玉,温润安静,霎时就吸引得许多少女的目光。 几个少女羞羞答答地凑上来,看了看楼湛,又看了看萧淮,试探着往萧淮投去香包——介于每年瓜果都会砸出一片不成姻缘反目成仇的前例,业阳已经禁止踏春投瓜果了。 楼湛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坠落到地上的香包,又看了看萧淮,目光中分明透着询问。 萧淮低声笑道:“这是表示爱慕的意思。阿湛,你的夫君被人觊觎了,该怎么办?” ……哦。 楼湛点了点头,继续看热闹。 萧淮颇感受伤,向旁边的几个少女淡笑着摇了摇头,陪着楼湛在河边吹风。 过了半晌,楼湛突然发问:“香包和玉佩,都可以?” 萧淮低低唔了声,点点头。 然而他期待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看了半晌,觉得无趣,楼湛便拉着萧淮回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楼湛的行踪都有些诡异,正好沈扇仪来了,知道了此事,哈哈笑着拍拍萧淮的肩膀:“你被阿湛嫌弃了。” 萧淮深感危机来临。 正在沈扇仪抱着坏心思出着损招时,几天不见踪影的楼湛出现了。见到沈扇仪,楼湛也没什么惊讶,直直走到萧淮身旁,有些局促:“闭上眼睛。” 萧淮依言。 楼湛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上拿着个缝得歪歪扭扭的香包,踯躅半晌,扔到萧淮身上。 萧淮只觉得有一阵淡香袭来,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砸到,一睁眼,看见那东西,不由一愣。 楼湛面无表情:“……我见你挺想要,随便缝了个送给你。” 萧淮一怔,随即笑得仿若春风:“阿湛……” 楼湛平静地按住他的嘴,“明年,我和其他人一起投给你,只准接我的。” 萧淮忍笑忍得辛苦,忙不迭点头,若不是顾及到沈扇仪在场,简直想把楼湛拉到怀中抱紧。 真是……太可爱了。 沈扇仪在一旁,看着两人,脸色不由复杂:“……我究竟吃错了什么药要来看这两个……” “你们两位,劳驾,注意一下我好吗?!” ☆、第二十六章 这个念头只在心中闪现了一瞬便归于沉寂,楼湛勉强喝下一口红枣粥,顺了顺气,将脑中的那个画面踢出脑海。 不会的,她只是对萧淮抱有太多的感激之情。 正天人交战着,膳堂门口忽然传来个啧啧声,故作哀怨道:“哟,用早膳都不叫我。临渊,我们还是发小吗?” 萧淮看他一眼,忍不住轻笑起来:“我和阿湛饭量小,你来了,剩饭剩菜就交给你了。” 沈扇仪大步迈进来,哼了一声,坐到楼湛身旁,仔细看了看她红润了些的脸色,才放心道:“阿湛,你不知道昨夜你的脸色有多可怕,跟张纸似的,把我们吓得够呛。” 楼湛的动作一顿,垂下眸子。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关心过她了。 沈扇仪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不过,看你这个样子,过不了一个月就该能出发了。” “出发?”楼湛抓住关键字眼,疑惑地看了看沈扇仪,又迟疑着看了看萧淮。 这回换沈扇仪惊讶了,他看了看笑而不语的萧淮,讶然:“临渊还没有对你说吗?” 楼湛皱着眉头,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沈扇仪唔了声,道:“说来话长。阿湛,我先问你,你似乎很了解山川地貌?” 楼湛瞬间想到了上次在藏书阁里的事,放下手中的勺子,思量一瞬,点点头:“略懂。” 难道是为了《山川录》之事?她上次在藏书阁里找的书,都是直接可以运用到编纂的实例。 “看来你的确很适合。”沈扇仪略带幽怨不甘地瞥了萧淮一眼,脸色一肃,“长话短说,半年前,陛下召集翰林院众学士和我一同讨论,决定编撰一套描绘长烨山河的书籍,流传后世。” 这些楼湛都知道,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扇仪却话锋一转:“而今长烨各地贪官污吏众多,更有几处每年谎报灾情,朝廷大批赈银都会莫名消失,却又没有账本查证。朝廷明面上派出的监察御史每每都被刺杀或者拉拢,陛下早已有心派可信赖之人暗中查访……” 一旁的萧淮淡笑着举起身旁的书,接下沈扇仪的话:“我揽下了这个活儿。而阿湛你对编书的相关方面了解很多,所以,昨夜陛下召扇仪谈了半宿,决定让你随我出京,一边作编书准备,一边查探贪官污吏。” 楼湛内心复杂:“……” 萧淮继续道:“知道我们出京的只寥寥几人。现下京中流传着你身负重伤,生死不明的谣言消息。知道实情的人,只有陛下,扇仪,我同静宁,还有楼府的岚姑。” 连陈子珮都不知道吗? 楼湛沉默。 好像……事情彻底偏离前世的路线了。 而且,再过两个月,就是楼息被陷害流放出京的时候了。如果同萧淮离了京,少说也要一年才能回来,到她回来时,楼府已经变样了。 但她不可能抗旨。 现今很多事同前世不一样,可是楼息被陷害出京,似乎还是避无可避。 萧淮注意着楼湛细微的神色变幻,虽然她总是面无表情,但多思考一下还是能看出点东西,看了半晌,他含笑问:“阿湛,你是在忧心什么吗?” 楼湛下意识地就不要说“不”,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缓缓道:“有些许麻烦事。” 她思忖半晌,侧头看向一旁百无聊赖的沈扇仪,抿了抿唇:“这样说,你会留在京中?” 沈扇仪一脸奇怪地点点头。 “嗯。”楼湛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把楼息抓到国子监里,派人看管好他,每日必须背下一篇文章,我回京后会检查。如果他背不出来的话,你……” 见到楼湛冰冷不善的目光,沈扇仪连忙应下:“放心。” “……也帮我多多照看楼挽。” 沈扇仪点头:“楼府这边,你尽管放心。”末了,又忧心忡忡地添了句:“倒是你,和临渊一道可得小心着点……” 萧淮喝茶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眼神凉飕飕的。 *** 大理寺的大审过后,楼息只在家里安生了几天,就又跑出去蹦哒了,好几天不见人影。 太皇太后的寿辰当夜,他和李宋两位公子在韵留馆里推杯换盏,醉生梦死,醒了又喝,喝了又醉,昏昏沉沉不知何时何地。 岚姑沉着脸找到楼息时,他都还没有酒醒,躺在地上睡得正香。跟来的楼府马夫不用岚姑多说,直接一把扛起楼息,出了馆,直奔楼府而去。 到了楼府大堂,岚姑看了看仍旧毫无所觉的楼息,亲自捧了一杯冷茶,往他脸上一浇。 茶水冰冷,楼息打了个颤,一下子就惊醒过来。朦胧着眼看了看四周,好半晌才认出这是楼府大堂,楼息心知又被逮回来了,一抬头,却没见到楼湛。 他胡乱地抹了把脸,嚷嚷道:“岚姑,你总是跟着她欺负我。人呢?把我抓回来是要做什么?我最近可没惹祸。” 大堂里一片静寂,没有人答话。楼息说完,也发觉了不对,侧头一看,楼府所有的下人都来齐了,不过十数人,都是一脸伤心欲绝。再一扭头,看到了楼挽,那眼眶红红的,似乎哭过了。 心中略过一丝不安,楼息张了张嘴,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楼湛呢?” 岚姑叹了口气:“三少爷若是还关心大小姐,就请安心地待在楼府,等沈大人来吧。” 沈大人? 楼息琢磨了一下,脑中闪现一张如花似玉的秀美脸庞,挑了挑眉:“国子监的沈扇仪?他来做什么?迎娶楼湛?” 楼挽听他那吊儿郎当、不当回事的调调,脸色一白,眼眶更红。忍了忍,却没忍住,低吼起来:“阿姐如今生死不明,三弟,你满意了吗?!” 没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楼挽竟然会吼人,楼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楼湛?生死不明?” 心中无端有点慌起来,虽然平日里他同楼湛吵得不可开交,关系近乎冷淡,但毕竟血脉相连,况且…… 楼息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揪住楼挽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她在哪儿?谁干的?!” 岚姑无奈地看他一眼,眉尖一动,目光越过楼息和楼挽,落到外头。不知何时,沈扇仪已经到了楼府,现下正倚在大堂外的柱子上,笑吟吟地看着好戏。 她摇了摇头,上前拉开楼息,低声将事情一一道给了楼息听,最后才满脸严肃地道:“小姐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你,三少爷。所以,在小姐醒来之前,就请您在国子监安生待着吧。” 楼息听得怔怔的,久久不能回神。 他抱住因宿醉而隐隐发疼的脑袋,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岚姑已经做好了直接敲晕楼息,将他送去国子监的准备,没想到楼息失神片刻,再睁开的漆黑双眸中一片安宁,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的眉眼同楼湛有七分相似,只是平日里飞扬跋扈一脸跳脱,看不出来。此时安静下来了,岚姑细细看着,心中不免一叹。 沈扇仪这才抱着手,施施然走进堂屋,笑道:“做好准备了?那走吧,楼三少爷。” 楼息回头盯着沈扇仪:“等一下。” “嗯?” “我要去靖王府,看看楼湛。” 沈扇仪脸色一讶,他深知楼息同楼湛间的不和,适才楼息一口答应要去国子监便够让人讶异了,此刻又主动要去见楼湛?平日里他躲都躲不及吧? 盯了楼息片刻,沈扇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以。” 他朝着楼府剩下的人颔首,领着楼息走出楼府。 岚姑望着楼息挺直的背脊,良久,微微一笑。 看来,等一年之后,回归的楼息会完全改变。 或许,楼息从未变过? 第25节 *** 听到楼息要来的消息,楼湛差点把嘴里的药喷出去。 ……也难怪她激动,上辈子有将近三年没有见到楼息,这辈子一见面又是那样的场合,此后也屡屡气氛不合。 她对楼息的记忆还停留在前世。盛元七年九月,潇潇小雨中,岚姑撑着伞,和楼息一同走出云京的城门,背影单薄,再未回头。 这一去,就是三年。 楼息恨不恨她? 楼湛不知道,但大抵是恨的,否则也不会一去三年,一封书信也没有递回云京。 楼息遭陷害前,同楼湛冷战了将近一个月,当楼息被推入大理寺时,楼湛没有彻查,只是将案子交给了其他人。直到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神思恍惚间,萧淮走进房间,看到楼湛一脸的魂不守舍,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浅浅怜色,道:“阿湛,楼息到了。” 楼湛回神,点了点头,走进纱帘中,躺回床上,闭上了眼。 过了半晌,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门外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片刻,门嘎吱一声被关上,脚步声渐渐接近床榻。 楼息似乎在纱帘外发了会儿呆,才掀开帘子,坐到床边,垂眸看了楼湛半晌,嗤笑一声:“楼湛,我早说过,你不适合当官。” “看看……你为萧淮挡了一剑,外头怎么传的?传你勾搭上了靖王府世子,传你是蓄谋已久,意欲借此登上更高的位置……” 楼息的声音有些颤抖,手握成拳,狠狠一砸墙:“去他大爷!什么玩意!你安安心心地待在楼府,我让你安心待在楼府!” 他似乎憋了许久,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有爹娘了,不想连唯一的姐姐也没有了……” ☆、第二十七章 夜色弥漫,天幕上嵌满了碎玉似的星子,星光璀璨,映亮了下方的小道。 细碎的辘辘声从马车轮子上响起,夏夜的小道四下蛐蛐儿鸣叫不绝于耳,却让人无端觉得宁静。 楼湛放下车帘,收回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离京。 云京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前方这幽暗的小道通往的,是青州。 萧淮靠坐在对面的车避上,长睫微阖,脸色恬静,楼湛定定看着他,心中那点奇怪的焦躁感也渐渐淡了去。 楼湛无意识地盯着萧淮的脸庞发呆,半晌,萧淮突然幽幽叹了口气:“阿湛。”他边说着,抬起头,睁开了眼,明亮温和的眸子里笑意清浅,“你再那样盯着我,我可就睡不着了。” 楼湛:“……”你本来……就没睡着吧。 对面珠玉般的青年眼神灼灼,笑意盈盈,凭空有些揶揄的味道。楼湛不免有些尴尬,平静地移开目光,思考怎么完美地答复。 萧淮却淡淡笑着继续道:“阿湛,你的伤才好不久便要奔波,为难你了。先睡会儿吧,天亮之前应该能找到歇脚的客栈。” 楼湛垂下眼帘。现在是七月十九日,她已经休息了半个多月,精神饱满,没什么睡意。而且马车里只有一张软榻,她不可能同萧淮共卧。 况且萧淮的脸色明显要比她苍白得多。 “世子先睡吧,下官已经休息很久了。” 萧淮听她说完,眉眼一弯,莞尔道:“约好的出京以后如何称呼,都忘了吗?二弟?”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仿若琴弦轻拨,最后那声“二弟”刻意拖长了声调,满是调侃意味。楼湛的眉尖不由抽了抽,好半晌,才艰涩地憋出两个字:“……兄长。” 这一路旅途必然艰险,女子身份又尤其危险。沈扇仪是经常出入云京的,对世道艰险了解得比萧淮和楼湛深,出发前夜便高瞻远瞩地出了个馊主意,让楼湛扮成男子,同萧淮兄弟相称。 扮成男子倒是无所谓,但是同萧淮兄弟相称实在诡异。 不过萧淮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楼湛也只好默认。 一晃神间,马车突然一顿,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楼湛差点向前倾倒,连忙抓住身旁的东西稳住了身子。 萧淮微微蹙眉,还没有发问,青枝低低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有几只老鼠做了点手脚。主子,楼大人,你们待在马车上不要动,很快就能处理好。” 楼湛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向萧淮。后者依旧从容淡静,嗯了一声,也看向楼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不必担忧,青枝可以解决。” 既然只派了青枝做护卫,那他的实力一定很强。楼湛明白,可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有内奸?”楼湛的脸色严肃,抿了抿唇,“应该换条路线了。” 她和萧淮出京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条路线也是昨夜才挑选出来的,知道的人更少。此刻会有“老鼠”埋伏在此,必然是出了内奸,而且身份不低。 萧淮赞同地颔了颔首。 外头的刀剑相击之声叮当清脆,间杂着闷哼痛呼之声,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隐约通过夜风挤进车厢里,烛灯也忽明忽暗,只让人觉得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被人轻轻挑起,青枝钻进车厢里,身上清清爽爽的,毫发无伤,脸色轻松自若:“解决完了。主子,咱往哪儿走?” 萧淮思忖一瞬,“弃车,东面有条小道,可以从那儿走去青州。” 青枝哎了声,手脚麻利地将必备物品收起,打点了小半会儿,收出两个包裹,又摸出一顶草帽戴上,笑眯眯地道:“那两位就要辛苦点了。” 楼湛摇摇头,回身见萧淮下了马车,正准备跳下去,萧淮忽然伸出手,含笑看着她。 ……什么意思? 楼湛沉默着盯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心中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萧淮总不至于要扶她吧? 见楼湛僵着没动作,萧淮笑容不变,道:“阿湛,我扶你下来,接下来可得通宵赶路了。” 楼湛眉尖抽了抽,看了半晌,还是自个儿跳了下去,垂下眸子:“多谢……兄长好意,我们走吧。” 萧淮收回手,脸色有些颓然无奈。 青枝看主子吃瘪,窃笑一声,左右看了看,一纵一跃间跳到不远处的平地上,扛起三具尸体,扔到马车厢里。 “对不住了。”青枝拍拍那马儿的头,扬起马鞭,狠狠一抽。 马儿痛嘶一声,卯足了劲儿向前奔去,车轮辘辘,不过半晌马车便消失在了视线中。 辨清了方向,三人走进林间小道。今夜星辉灿烂,地上虽然尤有几分昏暗,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 萧淮同楼湛并肩而走,望了望四下,道:“过了这片树林,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一个小市镇上了。” 夜风习习,树林里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前方的路极是幽暗,仿佛没有光明。 楼湛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前世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犹豫了一下,凑近了萧淮一点,低声问:“世子,若是前方无路,当如何?” 萧淮一怔,低头细看她的表情,正待回答,楼湛又摇了摇头,抿唇走开。 *** 清晨的平阳镇宁静平和,不过多久,小贩早早起来摆上摊子,路边还有挑着担儿坐着牛车要赶去远处的大城里卖东西的,呦喝声四起,气氛渐渐热烈。 平阳镇极小,整个镇子也只有一家可以打尖住店的客栈,本就偏僻的小镇上外人也不多,大清早的掌柜的就坐在柜台边打盹儿。 青枝站在柜台边半晌也不见掌柜的理会,不由有些不耐地敲了敲柜台:“劳驾。” 掌柜的一下子惊醒,抬头一看,看清了前方的三人,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前方三人,当先的一脸大爷,戴着草帽,叼着草根,却背着两个包裹,脸庞清秀,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像个书童。 后头是两个公子哥儿,高的那个神情温和,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仿若珠玉在侧,风神秀异。旁边那个矮的,却是冷若冰霜,漆黑的眸中似也凝着寒意,让人不敢多看。 细细看了半晌,书童模样的磨了磨牙,食指一动,猛地在柜台敲出一个坑,皮笑肉不笑:“我们要打尖,掌柜的,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掌柜的立刻回神,赔笑道:“做,当然做!三位请坐!” 小客栈里桌凳都有些残缺,连个伙计也无,掌柜的带着三人到窗边坐下,青枝随便说了几个菜名,掌柜的点头哈腰,转身离开。 青枝盯着掌柜离开的背影,眸中寒光一闪,待他走开了,转头看向萧淮:“主子,这人有问题,我去看看。” 萧淮默许,眯了眯眼。 这掌柜的手侧有剑伤,一个普通的客栈掌柜怎么会有这种伤痕。 若只是凑巧,碰上个退隐的江湖人士,或是什么居心不良的匪盗还好,若是蓄意而来,那麻烦才是真的大了。 这一路的行程和预备路线几乎都是萧华所定,除了他们三人,知道路线的也只有萧华了。预备路线此处都有人等着的话……萧华不可能泄露路线,只可能是萧华身边的人作为。 思量半晌,萧淮侧头看向楼湛,见她似有所悟,心中明了,唇角忍不住弯了弯,“阿湛,看来,我们得先绕一条路了。” 楼湛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先去兖州?” 萧淮点头。既然路线可能泄露了,那最好抛开原定的路线,免得教前路全是埋伏,伤神。 等了半晌,青枝抬着一些吃食和干粮从后间里走出来,一脸风轻云淡:“问了,还没问出什么就咬舌自尽了。” 意料之中。 填饱了肚子,萧淮同楼湛商议片刻,决定先一路南下,余下的,到了兖州再做打算。 *** 云京,镇香楼。 雅间里,两个人对面而坐,室里点着清淡的熏香,若有若无,宁静清神。 “第一批全死了,后来派去的也没消息传来,应当也被杀了。”方脸中年男子语气无奈的,敲了敲桌子,“他们应当会改变路线,而且身边有高手护着,我又不能动萧淮……” “不敢动?”萧凝脸色冷冷的,低头盯着十指蔻丹,想到寿宴上太皇太后的态度,眸中闪过一丝嫉恨,“反正也没人知道不是吗?两个都死了,斩草除根,也无从调查起。” 男子皱了皱眉:“……阿凝,我只答应了帮你除去那个女吏。” “你就是不敢吧?”萧凝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沉着脸直接走向房门。 见她一言不合就要离开,男子连忙起身拉住她。萧凝虽然性格狭隘恶毒,却是生得极美,明艳的面庞仿若一朵娇艳的玫瑰,男子眸中闪过一丝痴迷,顿了顿,低声道:“我会尽量的。” 萧凝眉头一挑:“只是尽量?” 男子苦笑起来:“我也得顾及一下家族……” 萧凝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想到了什么似的,低低笑起来:“那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二十八章 兖州位于两河交界处,沃野千里,盛产粮食,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商贸兴盛。兖州几乎没有发生过天灾,因为离云京较为近,贪官污吏也少。 第26节 萧淮一行人来此只是为了通过兖州去豫州,顺便通过暗线将遭袭的情况传到萧华耳边。 昀城是兖州最大的城池,也是乘船南下的一个口岸。 初初踏进昀城,不同于云京的华贵繁荣气象扑面而来,楼湛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心中暗叹。 前世身心皆被缚在云京,不曾踏出过云京一步,今生若不弥补这个遗憾,岂不是白白浪费。 看出了楼湛眸中的好奇之色,萧淮眸底一片柔和,低声道:“阿湛,你看,前方是有路的。” 楼湛一怔,想到小树林里情不自禁问起萧淮的问题,抿了抿唇,眸中难得带了浅浅笑意。 暗线被安排在昀城中街的酒楼里,萧淮领着头到了地儿,正午时南来北往的客人正多,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方言或者官话此起彼落,极是热闹。 见到三人到来,跑堂地一溜烟跑来,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领到空位上坐着,“三位爷,吃点什么?” 青枝勾勾小指头,扔去一两散银。跑堂掂了惦重量,先是一怔,随即一拍脑袋,哈哈笑道:“一楼太吵,三位一看就是喜静的,楼上还有位置,三位爷请。” 酒楼共有三楼,跑堂的殷勤地带着萧淮三人直直上到三楼,打开一个房间,笑容依旧恭恭敬敬:“三位请在此稍等片刻,小的去请掌柜的来。” 萧淮点点头,“劳烦了。” 房间并不大,布置得却挺典雅,字画俱全,熏香淡淡。青枝反手关上门,眯起眼睛,鹰隼一般地扫视四下一周,过去顺手灭了熏香,东敲敲西看看,确定没问题了,才冲着萧淮点了点头。 萧淮和楼湛对视一眼,坐到桌边。 “现在还不能确定派人刺杀我们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何处。”萧淮侧头看着楼湛,眸色微深,“抱歉,把你拉进这么危险的境地。” 楼湛摇了摇头。她才觉得连累了萧淮,却也有一种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前世这段时日,萧淮被刺,一直躺在床上养伤,元气大伤,寿命缩短。而今生,因她萧淮免去一难,却一脚又踏入这个险境。 “扣扣。” 说话间,轻轻的扣门声响起,青枝警惕地凑到门边,打开房门。 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含笑站在门外,见到坐在桌边的萧淮和楼湛,拱手一礼,走进房间。 青枝不声不响地回到萧淮身后,看似漫不经心,心中却时刻警惕着。 “两位是上面来的?”中年人边打量着萧淮边问道,“敢问上面可有什么吩咐?” 萧淮从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玉牌,繁花雕饰中隐约能看见一个“萧”字,中年人脸色微变,正要说话,萧淮客客气气地笑道:“烦请掌柜送一封信到京中,呈给金吾卫左将军。” 青枝摸出一封漆封完好的信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脸色凝重地接过:“一定不负公子期望。”顿了顿,他迟疑了一下,道:“两位是准备南下吗?” 没有看萧淮和楼湛的脸色,中年人站起来,飞快地道:“近日来有两批不明势力来到兖州,一些已经乘船南下,一些还留在州界。两位若是碰上他们,可得小心些了。” 倒是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个消息,萧淮微一思索,含笑点头。 待到中年人退出房间,准备让人送饭菜进来时,萧淮才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两批。” 这样说来,上两次倒是幸运,没有同时遭遇两批。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点,何况敌暗我明。 见萧淮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楼湛思量片刻,道:“南下最方便的是水路,但是最危险的也是水路。我们走陆路吧。” 萧淮微锁着眉,点头赞同。 既然决定了走陆路,路途遥远,不可能一步一步走去。由酒楼里的人带着,萧淮三人到了马市,青枝识马,最是兴奋,萧淮看他高兴,就放手任由他来挑了。 楼湛倒是有些好奇了。 手下同主子关系好的她不是没有看过,但是像萧淮这般包容,青枝这般跳脱的,还真没见过。 萧淮却似是听到了她心中的疑惑,目光随着青枝,声音低沉温和:“青枝的父母是我父亲的暗卫,很久以前为了保护我父亲丧生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还有个孪生弟弟,可惜走丢了。” 楼湛怔了怔,没想到跳脱的青枝也有那样一段悲惨的身世,也大概明了了为何萧淮对青枝这么宽容的原因。 挑了三匹马,日头还大,晒得厉害,白日正好是赶路的时间,遣走了酒楼的人,三人翻身上马,往兖州边界而去。 出了昀城,便是一段平坦宽阔的官道,七月盛夏,日头烈得厉害,进出城的人也相对要少一些,一眼望去寥寥无人。 青枝懒洋洋地跟在两人身后,歪歪戴着个草帽,嘴里嚼着草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过了官道,前方便是一条狭隘的小道,两旁都是矮崖,崖上树木葱郁,倒是个适合埋伏的地方。 萧淮定定看了看,想转个方向绕道而行,回头一看,后方已经站了一排黑衣人,手中俱持着寒光利刃。青枝小心地靠近萧淮二人,呸地吐出口中的草根,笑得森冷:“运气不错啊,前头才被提醒了要小心,后头就碰上了。” 那群黑衣人只冷冷盯着他们,蓦地,青枝手一动一把抽出腰间软剑,灌足真气往楼湛身前一挡,“当”的一声清脆无比,一支红头羽箭落到了地上。 前方的黑衣人也轰地冲了上来,青枝对付他们游刃有余,还有闲余的目光打量四周,寻找放冷箭的人的藏身之处。 十数个黑衣人转眼便全部被撂翻在地,萧淮和楼湛退到一边,看青枝提着剑警惕地观望四周。半晌,旁边的一棵大树突然抖了抖,一个背着箭筒的黑衣人走了出来。 青枝眼神凌厉地看过去,手中长剑“嗡”的一声请鸣,正要杀上去,那个黑衣人已经走出了浓荫下,抬起头来,苍白的脸暴露在了阳光下。 手中的剑差点直直坠落而下,青枝懒洋洋的神色瞬间褪去,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的黑衣人:“……阿砚?” 黑衣人神情冷淡,反手抽出一支羽箭,用力拉开弓弦,对着青枝放出一箭。 青枝下意识地提剑格挡,再一回神,那个黑衣人已经跃进了树林,转眼便没了踪影。 青枝有些仿徨地看向萧淮:“主子……刚刚那是阿砚……” 萧淮脸色沉静,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去追吧。” 那声询问只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罢了,没想到萧淮竟然这样说,青枝怔了怔,有些意动,却又立刻压下几乎翻飞的心绪,摇了摇头。 说不定只是敌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他若是走了,萧淮和楼湛便没有安全保障了。 萧淮却敛了笑,道:“青砚丢失十年,你一直在寻他,如今寻到了,就去把他带回来。” 青枝咬了咬牙,挣扎地摇头。 萧淮看向一旁的树林,淡淡道:“这周围应该没有人了吧?我同阿湛进树林中躲一躲,你尽快去寻青砚,我们等你一晚。阿湛,你以为如何?” 楼湛有两个弟弟,也切身体会过失去挚亲的感受,对青枝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闻言也默默点了点头。 青枝的眼眶湿了湿。 “别磨蹭了,再磨蹭就找不到人了。”萧淮笑了笑,眼神温和,“自己小心点。” 青枝点点头,正准备走,又犹豫着,窸窸窣窣摸出一堆东西,一把塞给萧淮,咬牙道:“主子,属下失职了。” 话罢,他提气运功,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树林中。 萧淮低头看了看青枝塞来的东西,无奈地笑了笑,翻身下马,“这马儿应当认识回去的路。” 楼湛走到萧淮身边,看了看甩着尾巴略微暴躁的三匹马儿,思考一瞬,从地上捡起马鞭,一马一鞭子。 三匹马儿一扬蹄子,往前奔去。 “学到青枝了?”萧淮低声笑,转身走进树林里,一边寻觅可以藏身的地方。楼湛跟上来,看了看他怀里那些东西,讶然。 都是些袖箭、匕首、毒针之类的小玩意儿,未曾想青枝居然会随身带着这么些东西。 寻了半晌,萧淮眼尖地发现一个低矮的山洞。洞前全是葱郁茂密的小树,还有一些枝藤缠绕,不把这些东西砍开是发现不了山洞的。 小心地钻进山洞中,萧淮慢慢摸出一颗夜明珠,回眸看到楼湛略显惊讶的表情,不甚在意:“这是去年生辰时,祖母送来的贺礼。”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一小片地方,检查了一下山洞,确认没有危险后,萧淮也不嫌弃,铺了片大叶子在石块上便坐了下来,悠悠道:“看来,我们得独处一夜了。” 楼湛:“……” 能别重点提醒这事吗? ☆、第二十九章 夜明珠的光泽很柔和,微绿的光芒映在对面那张无瑕的脸庞上,秀致温润,相得益彰,当真是珠玉在侧了。 楼湛僵硬地将脑袋转向洞口,隐约能看出外头的天光已经渐渐暗去,夜幕降临了。 几个时辰不曾移动的双腿已经麻软了,楼湛伸手揉了揉小腿,忍不住又偷偷抬眼看了看萧淮。 下午进了山洞后,萧淮便安静地靠在山壁上不言不语,一连几个时辰都是这样。 难道是睡着了? 暮色渐来时,山洞里也变得阴凉,萧淮身子本就孱弱,继续这样睡下去肯定会受风寒。夏日受风寒最是麻烦,难以恢复。 想了想,楼湛从身边的包裹里翻出一件外袍,扶着山壁站了起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小腿还是麻软地厉害,楼湛皱紧眉头,恢复了一点力气,才慢慢走到萧淮身边,低低喊了声:“世子?” 萧淮没有回应,凑近了,楼湛才才发现萧淮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间尽是冷汗,心中一颤,连忙又唤了一声。 难道是发病了? 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萧淮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不知是痛得过分了还是为何,蒙上了一层水雾,平日里明亮温和的眸子有些朦胧,脸色也有些茫然。 楼湛松了口气,正想将外袍递过去,小腿突然一软,直直跌了下去。萧淮下意识地张开手,将她抱了个满怀。 楼湛:“……” 萧淮:“……” 两人无言相对了半晌,还是萧淮最先反应过来,却没有放开楼湛,心安理得地抱着她,苍白的脸上带了淡淡的笑,眼神微灼:“阿湛想趁我不备时做什么?” 楼湛心中窘得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闻言更窘,窒了半晌,镇定地举了举手里的外袍:“……怕您着凉。” 山洞里烧柴太明显,没有青枝在侧,果然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了。 萧淮虚弱地笑了笑,有些无力地靠到楼湛肩膀上,声音微弱:“确实……有点冷。” 楼湛不敢推开似乎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萧淮,僵着身子任由他姿态亲密地搂着她,半晌,才轻声道:“世子,请放手,下官给您披上外袍就不冷了。您身上可带了药?” 闻言,萧淮却抱得更紧了,下颔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放得更低,喃喃一般:“已经吃了。阿湛,我很难受,让我抱会儿可以吗?” “……您以前发病时,也都是这样抱着青枝的?”楼湛沉默半晌,挑了挑眉,只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 萧淮被一呛,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放开了楼湛,却没放开她的手,含笑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先头离我远远的,还以为你讨厌我了,坐在我身边吧。” 楼湛被他稳稳地拉着手,看了看他苍白无力的脸色,终究是狠不下心甩开手,无奈地坐到萧淮身边。 清淡温润的越邻香与药香浮在鼻端,被微风轻拂开去,当真似水中月,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洞中静谧一片,隐约能听到外头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和蛐蛐儿的鸣声,身边的人呼吸清浅,十指交握间,似乎轻笑了一声。 楼湛不自在地拽了拽手,却拽不回来,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萧淮:“世子,手……” 萧淮一本正经:“待会儿就还给你。” 第27节 楼湛望了望洞顶,心中期望青枝立刻回来。 静静坐了半晌,萧淮低声道:“阿湛,你害怕吗?” 害怕未知的前路,害怕前路上的伏杀,还是害怕什么? 楼湛认真地思考片刻,摇了摇头。她不畏死,只畏走上同前世那样的路,形单影只,遭万人唾骂,亲友故去,落得那般下场。 “阿湛,其实,回云京的前几日,我做了几个梦。” 萧淮微微一笑,却转了话题。楼湛转眸定定地看着萧淮,那日萧淮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是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了一个女子坎坷的一生,世人辱她骂她憎她恶她,却终究没有一个理由。”萧淮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梦境里的一切,声音悠悠,“你说,我应不应该相信我梦到的一切?” 楼湛沉默地盯着萧淮不语。 山洞里死寂一片,萧淮含笑回望着楼湛,眸中满是怜惜。 “只是,梦而已。” 良久,楼湛淡淡开口,垂下眸子,掩盖住眸中情绪。 萧淮不止知道她是重生再来的,还知道她曾经所经历过的事情。这种仿佛一切都被看光的感觉,让人实在觉得不安。 “我也希望只是一个梦而已。”萧淮握紧了楼湛的手,盯了楼湛片刻,伸手挑起她的下颔,逼她不得不直视他。 “阿湛,我说过之所以对你好,是为了弥补你,现在我想把话说全了。” 楼湛平静地看着萧淮,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还有什么?她能帮到他什么?有利用价值?可怜她? “阿湛,其实我……” 萧淮眼神柔和,正要将心中的话说出,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应该人数不少。萧淮眼神一厉,立刻止了声,放开楼湛,将夜明珠收入怀中,侧耳静听。 楼湛不知道是应该松口气,还是恼恨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了萧淮的话,安静地坐在萧淮身旁,放轻了呼吸。 外头隐约有火光晃动,听那脚步声,似乎离山洞不远。半晌,低低的交谈声响起,有些模糊,却能听出个大概。 “……我们随着马蹄印追上去了,没看到人,应该是弃马了……不可能用走的,属下已经搜查了昀城各大小客栈,没有找到人……那样的话,应该躲在树林里。” “那个护卫不在,要解决他们易如反掌。” 交谈声忽然清晰了不少,似乎离山洞又近了许多,能清晰听出后头说话的那个是个中年男子,声音冷冷的,“派人将树林搜遍,找到人就地格杀,尸体回头再处理。” “是!” 话罢,那声音又渐渐走远,脚步声也快速离开。萧淮侧头看向楼湛,同她对视一眼。 青枝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贸然出去很危险。但是如果不出去,那些人仔细搜查一夜,终究会找到这个山洞,到时候就逃无可逃了。 萧淮轻轻道:“接下来可能有点麻烦了。” 楼湛点了点头。 将必备的东西收好,萧淮坚持在前探路,率先走到洞口,看了看外头。今夜月色正好,清辉流动,可惜落到地上,却被树木阻挡,一片昏暗。 先前来的人已经离开了,应当是分散开来去搜查了。夜已经深了,此时进城已经不可能,附近的村庄应该也被搜查过了,现在找一个村庄躲着,反而安全。 将挡住洞口的树藤和树叶全部扒开,楼湛先钻出了山洞,回头看了看萧淮,对视一眼,萧淮伸手牵住楼湛的手,接着树木的遮挡,缓步往树林外靠去。 这种时候牵着手反而让人镇定一点,楼湛抿了抿唇,不去在意两人交握的手,小心地观察着四下,放轻脚步。 走了小半会儿,萧淮忽然拉着楼湛靠到一棵大树后,顺手将她圈在怀里,轻轻嘘了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便越过大树,隐约能听到刀剑摩擦的咔咔声。 楼湛额上不由冒出冷汗,幸好萧淮发现及时,否则就会直面遇上敌人了。 小心翼翼地重新行进,两人都能在发现敌人的一瞬间带着对方隐藏好,极有默契,萧淮回头看了眼楼湛,眸中满是笑意。 又走了会儿,萧淮的脚步忽然一顿,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下。那儿正有一个落单的蒙面黑衣人,坐在树下打着呵欠,似乎在偷懒。 环视四周一圈,确认附近无人,萧淮脸色平静地掀开了袖子,眯起双眸,将手上的东西对准了黑衣人的脖子。 楼湛看清那是青枝给的袖箭,脸色一讶,不明白萧淮为何还要多生一事,却也没说话,安静地看着萧淮的动作。 袖箭小巧玲珑,上面还喂了毒,这个距离刚好够,萧淮瞄准了,轻轻拉开机关,一道黑影嗖地飞出,下一刻,那个黑衣人就软软倒在了地上。 “留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见一击得手,萧淮放下袖子,侧头低低说了声,抬脚走到黑衣人身旁,似乎在测量什么,随即便直直走向树林深处,片刻又倒着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一边退向楼湛那边,一边小心地扫除了脚印。 楼湛心中一动,见萧淮退回来了,眨了眨眼,“世子,你……”从哪儿学来的? “青枝偶尔会教我一些掩饰的方法。”萧淮眸子微微弯了弯,重新牵过楼湛的手,往树林外走去。 没走多远,后方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哨声,两人躲在树丛下,听到不少脚步声快速掠过。 过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两人加快了脚步,走出树林。昀城外有几个小村落,白日离城时碰巧路过过,两人合计了一下,跑向离树林最近的村子。 ☆、第三十章 跑了许久,没有见到村子,倒是看到一个破庙。此时夜已经深了,进了村子村民也都歇下了,不如进庙躲上一晚。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进了破庙,楼湛在供台上找到两根蜡烛,翻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一回头却见萧淮站在身后,脸色苍白如雪。 “世子,您怎么样?”楼湛想起之前毫不停歇的跑,连忙扶住萧淮,怕他立刻就倒下去。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萧淮略带疲惫地笑了笑,环视这漏风的破庙四周,抬头看了眼神像,“到神像后面避一避。” 这是一座菩萨庙,不知废弃了多久,神像脸上的五官都模糊了,彩漆也七零八落,看起来很是凄惨。好在神像够大,遮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楼湛将蜡烛拿起,同萧淮翻上供台,坐到神像后面。 “没想到没了青枝,我们居然会这么狼狈。”萧淮叹息一声,似有忧愁,眉眼上却是淡淡笑着的,分明心情不错。 楼湛看不懂他在开心些什么,想到两人进了山洞后便没进食,打开包裹,找出干粮递给萧淮。 萧淮却顺道握住了她的手。 ……看来沈扇仪说的,得注意着点这位,并非空口白话。 楼湛默默抽了抽手,抽不出来,有些无奈:“世子想做什么?” “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萧淮将楼湛的手放到自己心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唇角的笑容竟似有些局促,俊美的脸庞上升起浅浅红晕。 今夜月辉如雪,穿过破庙顶上的破洞,抖落如雪,纷纷洒来,映得面前的人恍若嫡仙。楼湛怔怔看着他,眼前忽然一黑,被他的手蒙住了。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诚挚。 “阿湛,我心悦你。” “……” 手掌下的心跳得有些快,楼湛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半天反应不过来,耳边似乎轰隆隆的都是雷响。 “没有听清吗?”萧淮将话说出,反而不再局促了,将手放开,从容地凑近楼湛,明亮温和地眸子紧锁着她木然的脸,轻缓地重复,“阿湛,我心悦你。” 再次听到这恍若惊雷的话,楼湛差点惊跳起来,心中无数情绪念头混成一团,到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我……”楼湛愣愣地启唇,却不知要说什么。 依萧淮的性格,是不可能将这种话当玩笑说的,看他认真的模样,也并非一时兴起。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是因为知道她曾经的遭遇,可怜她,还是……什么? “不必立即回应我。”萧淮微笑着看着楼湛,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目光平和而包容,“我并非逗趣,也非一时兴起,更非因怜悯而口不择言。阿湛,我只是,心悦你。” 没有其他的什么理由,他欣赏她的性格,赤诚而坚韧,也怜惜她的过往,不想她再走上梦中那个结局。 萧淮也曾震惊过,犹疑过,最后还是相信了自己。那个梦境是真实的,而面前这个人,的确是带着那个记忆,重来一次的。 他想好好护着她,免她再遭生离死别,孤苦伶仃。 面前的男子眼神深如静潭,温和而包容,楼湛说不出话,恍惚地想,难怪萧淮愿意助她信她。 萧淮盯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心中一动,轻叹一声:“阿湛,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吻你的。” 楼湛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萧淮,只觉得耳根在烧。 话题不能就这样歪到儿女情长,楼湛努力克制住心中奇怪而陌生的情绪,重新抬起头,“世子,青枝回来,若是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萧淮见她不解风情生硬地岔开话题,也不在意,靠在神像上,微微一笑:“我们先去豫州。青枝回来找不到我们,自然会去豫州的暗线那儿找。” 顿了顿,他伸手理了理楼湛鬓旁的乱发,嗓音清润:“已经很晚了,睡一会儿吧,天亮时我会叫醒你。” 被他这么一提,楼湛还真感觉到了困意,却蹙眉摇了摇头。 “世子,你更应该休息,下官来守夜。” 萧淮看她坚决的神色,思量片刻,笑道:“若是以后阿湛愿意唤我的表字,或是直呼名字,我便睡。” 明明说着赖皮无理的话,脸色却还是那样温柔沉静,气度还是那么谦和有礼,楼湛的眉尖忍不住抽了抽,沉默片刻,低声叫:“临渊。” 听到这声低呼,萧淮眸中的笑意渐渐升起,仿若星光一般,细碎而绚烂,笑意弥漫到心底,也牵动唇角。看他笑得这般明媚灿烂,楼湛晃了晃眼,定下神,平静地看向别处:“……睡吧。” 萧淮阖上双眸,如约安静地睡去。 夜色深沉,只有夏夜的精灵还在草丛中发着欢快的鸣叫,楼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墙壁,有些失神。 *** 豫州位于九州之中,又称中州,在长烨之前曾有几个王朝都在豫州安了都城,底蕴极深。 踏入豫州地界时天色微沉,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楼湛眯眼望了望远处,“有村庄。” 两人离开破庙后步行了三日,在一个小镇上买了两匹马,顺道买了两身普通的褐衣,总不至于招摇,一路安全地骑行至了豫州。 那夜萧淮说过的话,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萧淮点点头,同楼湛骑着马儿到了村庄近前。村前有一块石碑,刻着“雨岭”二字,才用新的红漆刷过,红得亮眼。 村口有几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对坐着,都是一脸愁容,不知在商量什么,听到马嘶声,俱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两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才松了口气。 萧淮翻身下马,走到他们面前,拱手一笑:“几位大哥,我兄弟二人来豫州投亲,今日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到村中寻一个歇处?” 看他彬彬有礼样子,领头的中年人也勉强挤出了个笑,道:“你们走那边,那是俺们村长家,村长会安排你们住哪儿。” 楼湛也牵着马儿走了过来,萧淮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视线,微笑着道了谢,伸手自然而然地牵住楼湛,往村长家走去。 楼湛大概明白萧淮为何如此,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几天也大概摸清了萧淮的性子,知道他此刻应是不会放开手的,便也由着他去了。 第28节 老村长听了来意,琢磨片刻,让人来将马儿牵走,带着萧淮和楼湛走到一个相较来大些的房屋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看到气质不凡的二人,目光中有些好奇。 “张嫂,这两位客人今夜就住在你家了。”老村长笑眯眯地让了让位置,向萧淮点了点头,摸着山羊胡须慢悠悠地走回去。 张嫂敞开大门,挠挠头:“两位公子请进,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萧淮淡淡笑着道谢,迈进屋中。屋内的东西很少,却也很整洁,桌上还搁着尚未编织好的箩筐。 张嫂掀开一旁的门帘,带着两人走进去,微有些腼腆:“只有一张床,两位不要嫌弃,平日里都有收拾,还算干净的。” ……一张床? 楼湛猛然收回打量四下的目光,愕然地看向房中那唯一的一张小床,动了动唇,却还是没说出话。 萧淮从容谢过,摸出银子递给张嫂,张嫂先是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挣扎片刻,一脸羞惭地接了银子:“……本是不该接下的,但眼下……多谢这位公子。” 她没说完话,似有难言之隐,萧淮也不多问,摇了摇头,“应当是我兄弟二人道谢才对,您去忙吧,不必顾及我二人。” 张嫂又腼腆地笑了笑,转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萧淮和楼湛,看了看那唯一的一张床,再看了看连桌子都没有一张的房间,楼湛的眉尖抽了抽。 地面是泥的,她若是睡上去,这身衣服就算是毁了。 ……怎么办? 萧淮倒是一脸轻松地坐到床上,仿佛没看到烦恼的楼湛,侧头思索着什么。没过多久,张嫂在外头喊了两人吃饭,楼湛的窘境才略有缓解。 张嫂特意杀了一只鸡,煲了鸡汤,自从出京以来就没有安稳地吃过几顿饭,楼湛默默吃着,心头忽然有些思念楼府。 也不知道楼息如何了。 今日是二十九日,已经离京十日。 用过饭,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农家基本都是入夜即睡,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点油灯做其他事。张嫂将桌子收拾干净,打了水来让楼湛和萧淮净脸净脚,便回房里睡了。 楼湛沉默着走进房间,和萧淮面面相觑。 半晌,她坐到床边,淡声道:“……你睡吧,我守夜。” “奔波了好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萧淮不赞同地摇头。 见她依旧面无表情,萧淮无奈地吞下外袍,放在小床正中间,道:“我不是什么苟且小人,今夜便凑合一夜。”顿了顿,他笑起来,“虽然我心悦阿湛,但绝不会故意动手动脚。” 只会有意的。 萧淮在心中添了一句,含笑看着楼湛。 楼湛确实也乏了,咬唇犹豫许久,还是点了点头,侧身靠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外袍。萧淮从容睡下,看着楼湛的背,眨了眨眼,眸中笑意愈盛,将薄被给楼湛盖好,闭上了眼。 两人连日赶路,休息甚少,沾了床没过多久便睡去。 夜渐渐深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划破天际。 ☆、第三十一章 楼湛几乎是立刻惊醒,睁开眼睛,却发觉有点不对劲。 眼前是男子的胸膛,鼻端是越邻香同药香混合的清香,她的手搭在萧淮的腰间,萧淮也轻轻回搂住她。 清润地呼吸在头顶,她靠在萧淮怀里,两个人几乎抱作一团。 ……什么时候竟睡成了这样?! 楼湛吓得差点滚下了床,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静下心侧耳倾听。外头那个凄厉的哭声还在继续着,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萧淮,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开,掀开被子下了床。 纸糊的窗外能见到一片火光,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不断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外头。 “怎么了?” 第一时间就醒来的萧淮这时才睁开眼,看了看身侧,惋惜地叹了口气,披着外袍下床走到楼湛身旁。 楼湛想到适才的画面,不由抿了抿唇,心中虽然有些狐疑,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摇摇头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去。 张嫂家门外站着很多村民,拿着火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萧淮也凑了过来,看到外面的情形,唔了声:“出问题了。” 同萧淮对视一眼,楼湛提起警惕,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来了,屋门外挤挤攘攘的,也没有人注意到萧淮和楼湛。人太多,也看不清围着的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个凄厉的哭声就是在那中间发出来的,隐约有些耳熟。 楼湛认真想了想,看向萧淮:“……张嫂?” 萧淮也辨认出来了,点点头,伸手拉着楼湛往人群中挤去,挤到圈内一看,果然,在哭嚎的正是收留他们的张嫂。 地上铺着一片破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张嫂伏在少年身上,哭得几乎脱力,全身都在颤抖,形容凄惨无比。 几个妇人站在旁边,也轻轻啜泣着,其中一个揉了揉发红的眼,低下身子轻声劝:“张嫂,起来吧,小虎他……他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这是……中毒了? 萧淮细细看了看,思量一瞬,侧头对楼湛低语几句,楼湛点点头,转身走回房间。萧淮走到张嫂身旁,声音放缓:“张嫂,你可知道,这孩子中的什么毒?” 听到这般温和抚慰的声音,张嫂的哭声略略止住,却还是忍不住地抽泣着,说不出话。旁边有人瞥了萧淮一眼,见他生得温润面善,气质不俗,摇头叹息,代答道:“是紫厘蛇。这孩子呀……唉,可惜了。” 紫厘蛇?不是常年躲在深山里的毒蛇吗?一个小少年,怎么跑到深山中去招惹了这种毒蛇? 萧淮心头疑惑,见张嫂伤心欲绝,还是压住了疑问。回身见楼湛拿着玉瓶来了,他伸手拿过,俯下身将玉瓶递给张嫂:“这是解毒丸。给这孩子喂下,应当能缓解一番。” 周围的人纷纷摇头,不报什么期望。村里有不少被紫厘蛇咬到的,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毒死。 张嫂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亮光,连忙接过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小心翼翼地塞进小虎的口中。 众人略带犹疑地盯着小虎,过了半晌,小虎脸上的青紫渐渐褪下,呼吸也慢慢均匀起来。周围一边吸气声,张嫂怔怔地看着渐渐恢复过来的小虎,眨了眨眼,眼泪又滑了出来。 “请郎中来给这孩子清理余毒吧。”萧淮低声安慰,张嫂却猛地一转身,对着萧淮跪下,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萧淮微笑扶她:“不必如此,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张嫂抹着眼泪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玉瓶还给萧淮,又郑重其事地弯了弯腰,这才道:“打扰了两位公子歇息,夜已经深了,两位回去歇着吧。” 话罢请了几个壮实的汉子,小心地抬着小虎,匆匆往村头的郎中家赶去。 村民们却还没有退去,纷纷好奇地打量着萧淮和楼湛。那目光太过赤诚干净,又带着毫无恶意的好奇之色,楼湛两世为人,从未被这般看过,浑身都觉得不适,忍不住轻轻拉了拉萧淮的袖子。 萧淮冲众人笑了笑,同楼湛一起回到房中。 夜色深沉,被吵醒了一次,楼湛却睡不了回笼觉了,坐在桌边盯着外头天幕上的星子发呆。 村民门逐个地散去,四周很快安静下来。萧淮坐在楼湛对面,借着穿过窗户落进房间的月光,缓缓扫视着这个陈设少得可怜的房间,看到门边角落里的东西时,目光一凝。 他起身走过去看了看,不由有些讶然。 “什么东西?”楼湛歪头看去,见是一个编织好的长长箩筐,顶上还被一个盖子封着。 萧淮侧耳倾听半晌,脸上讶色更浓:“……是蛇。” 联想到刚才中了蛇毒的少年,萧淮缓步走回桌边坐下,肯定道:“是咬伤那孩子的毒蛇。” 两人对视一眼,俱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特地编织好了箩筐,应该就是为了去捕蛇。 可是一个好好的农户家,为何要去悄悄靠近里捕那种毒蛇?还要一个孩子去。 两人都无心睡眠,对坐无言。 时间一点一滴逝去,夏日总是天亮得极早,天蒙蒙亮时,楼湛撑着下颔在桌上有了些乏意,萧淮也撑着下颔,含笑盯着她,想等着她睡着了抱去屋里睡会儿。 天不遂人愿,才冒出这个念头,外头就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着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 晨光泻进,一室明亮。 楼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平素清冷的眸中还犹带三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萧淮看得心中柔软,侧头一看,张嫂站在门外。 看到两人就坐在桌边,张嫂一脸愕然:“两位……没有歇息吗?”顿了顿,她一脸愧色,“对不住,都怪我。” 萧淮姿态优雅地摇摇头:“令郎如何了?” “已经无碍了。”张嫂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激动和喜色,“还要多谢公子的神药!” 萧淮笑了笑,不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指了指门角边的箩筐:“张嫂可否告诉我兄弟二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嫂脸色一滞,坐到一旁,脸色灰败地叹了口气:“……都是太守大人的命令。” 豫州太守大人有位千娇百媚、我见犹怜的侍妾,极受太守大人宠爱,出入都携带着。前不久那侍妾忽然染了怪病,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太守大人急得跳脚,广招名医来也治不好,最后去了个江湖术士。 术士直言那侍妾是被人下了蛊,需日日服下紫厘蛇的蛇胆才能活下来。 豫州多毒蛇的正是雨岭山,刚好附近有几个村落,于是官府便派了人来,要求这附近的村庄每日必须交出三条紫厘蛇,不然就得每日上交一两银子。 到底要不要上不上交银子,没人知道,大概也是那些兵丁欺压百姓的另一手段罢了。 紫厘蛇在雨岭山中,雨岭村便首当其冲,交得更多。但山中极险,不说捕蛇,滑落崖头跌死的、被其他野兽咬死的村民也不少。 张嫂的丈夫就在不久前,为了捕一条紫厘蛇,从山崖上摔下去,活活摔成了肉泥。村中身手灵活的人已经不多,兵丁又开始指名道户,要求张嫂家三日内必须交出一条蛇。 小虎便瞒着张嫂,同着几个大人去了雨岭山。他们运气好,很快碰上一条紫厘蛇,将蛇抓进了箩筐里,却不幸被咬中,由着几个大人抬了下来。 说到最后,想到惨死的丈夫和虚弱地躺在郎中家的儿子,张嫂又开始低低啜泣,眼眶红肿,看起来也是哭了一夜。 楼湛听得脸色一沉。 未曾想到,豫州太守竟然如此公私不分、滥用职权,逼得这些村民死的死,伤的伤,苦不堪言。 “你放心,此事会解决的,不必再冒险进山捕蛇。” 沉默半晌,萧淮平和地说完,起身淡淡道:“我们就此告别。” 张嫂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我,我们还没有报答公子的恩情!” 萧淮摆了摆手,回房间收拾了包裹,同楼湛走出小屋。张嫂见劝不过,只得跟上去,带着两人去找到马儿,随他们去了。 萧淮和楼湛翻身上马,回头告别了张嫂,策马往豫州最大的城池——黎城而去。 天光乍亮,马儿休息了一夜精力充沛,快速奔腾着。不多时,前方现出一座庞大而古老的城池,岁月的痕迹犹在高大的城墙上密布着,无论是雨露风霜,还是刀剑划痕。 黎城。 第29节 ☆、第三十二章 太守大人最近脾气不太好。 府里的气氛极为沉闷,下人都是低着头匆匆来匆匆去,望向西园那边时总是一脸惶然惊恐。 今日厨房来了两个新人,管家老季领了人,从偏门带着走进府里,边走边低声教导:“话不要多,不要好奇,不要东张西望,手脚麻利些。”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这两个新来的丫鬟。左边那个面容倒还算清秀,瘦骨嶙峋一小个,水灵灵的大眼,看起来还挺有灵气。 右边那个长得普普通通,面无表情,气质沉静清冷,只有偶尔抬眸时,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仿若静水,平添了三分姿色。 老季愣了愣,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对了,把你们的名字报上来。” 左边的小姑娘迅速回答,语气恭恭敬敬:“奴婢贱名桃红。” 右边的却是顿了顿,才垂着眼帘,淡声道:“柳碧。” 明明她是低着头回答的,老季却无端觉得她是俯视着他的,倒让他有些畏然。下人不像下人,这怎么能行。 老季又干咳一声,侧过头看着冰冷沉默的丫鬟,脸色严肃:“柳碧,你应该多学学桃红,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后者抬起的眸子冷冰冰地看过来,那双黑眸里什么情绪都没有,直接冻住了老季后头想说的话。他再次愣了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讪讪地回过头,厨房到了。 掌事的厨娘李嫂已经等了会儿了,见老季来了,连忙迎上来:“辛苦大管家。” 老季摆摆手,不太放心地看了眼“柳碧”,转身走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心中倒是觉着,那个季管家的心思还不坏。 李嫂随意看了看新来的两个丫头,目光略带挑剔:“方姨娘最近嘴挑,我忙不过来了才请上头招了人。你们两个长点眼色,先来帮我处理个东西。” 楼湛抬眸一看,李嫂指着的,是桌案上的一条死蛇,看着也不过两尺来长,浑身墨紫,颜色极艳,那双三角眼还阴阴地睁着,似乎还是活的。 这就是紫厘蛇了。 据说那位方姨娘每日都要吃下一颗蛇胆,可蛇胆极苦,又极难处理,每天都折腾得厨房里不得安生。 桃红看见那死蛇,顿时吓了一跳:“李、李大娘,这要怎么处理?” 看她吓得哆哆嗦嗦,李嫂不耐烦地白她一眼,转头看到不惊不扰的楼湛,满意地点点头,一扬下巴:“你过来。” 楼湛走过去,看了眼那蛇,蹙了蹙眉。 李嫂站到一边,“把蛇的胆取出来,再洗干净。蛇皮剥了,蛇肉用个法子能煲汤。” 顿了顿,楼湛点点头,忍着恶心感,用刀将蛇身分开,取出蛇胆。 紫厘蛇似乎还活着一般,切开蛇身时还有些微微颤抖。李嫂在一旁松了口气,说实话,若不是太守大人发令,她还真不敢去处理蛇。 前几日,正有一个厨娘要切开蛇身时,那蛇突然活过来似的,猛地飞窜上去一口咬瞎了那厨娘,过后不久,那个厨娘也毒发身亡了。 人本来对蛇就有本能的厌恶和害怕心理,见楼湛不怕,李嫂倒是卸了重担,坐在一旁开始指令楼湛。 楼湛淡淡地扫她一眼。 她身为女吏,不得朝廷众位同僚承认,是事实。平素若是有事到同僚府上,被人轻贱了也是那同僚刻意授之。但实则上,纵然是前世到了最后那段时日,敢张口就对她呼来喝去之人,也没有几个。 想到大费周折、改名换姓潜进这太守府的目的,楼湛垂下眼帘,平静地按照吩咐,将蛇皮分开,一点一点处理。 桃红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等到终于处理完成,入锅煲汤时,李嫂终于站了起来,扫了楼湛一眼:“还可以,以后就给我打下手吧。” 最麻烦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了,李嫂也不再偷懒,招呼起其他人一起忙活。楼湛净了手,慢慢退到桃红身边,小姑娘睁大了眼盯着她,半晌,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楼湛,小小声道:“脸上有血污……” 楼湛看着小姑娘真诚的模样,沉默半晌,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桃红的好意,抬袖擦了擦脸庞,心中有些担心易容膏被擦掉。 她同萧淮赶到黎城后,却发现太守府不是那么好进入的。要找出真正的证据,自然不能在太守府外转悠,恰好太守府去买丫鬟,楼湛借了柳碧的身份,主动凑了上来。 萧淮此时正等在太守府对面的酒楼里。 太守廖松的风评在豫州很差,而他既然花费那些气力去支使百姓做这做那,手下兵丁也滥收了百姓银子,那证据应该就在账本上。 豫州暗线在太守府内有人,探出了账本就在书房,却没法靠近。除了平日里几个去书房扫洒的丫鬟,其他人若是接近书房,就会被廖松乱棍打出太守府,冠之以“盗窃”罪。 除了每日定时去陪着那位卧病在床的爱妾,廖松几乎都守在书房里。 心中万般思绪一一略过,楼湛盯着忙得满头大汗的厨房众人,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廖松重视书房重视得如此明显,会不会只是一个障眼法? 无论如何,只能等到晚上,趁着廖松去方姨娘那里陪着的半个时辰,一探究竟了。 正在暗自出神,李嫂突然冒到楼湛面前:“叫什么?” 楼湛给她吓了吓,定定神:“柳碧。” “跟我一起去送饭。”李嫂瞥她一眼,“看在今日是你处理蛇身的份上,带你去长长见识。” 桃红顿时一脸羡慕夹杂着后悔地看向楼湛,似乎能去送饭是件荣幸之事。 虽然近日来太守府的主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但若是有机会在主子们跟前露面,被看上了,每个月的月钱可就不止两钱了。 楼湛有些无言,她只想安静地等到晚上。这个所谓的荣幸,也真是会挑人,急人所急。 无奈地抬起托盘,同李嫂一起走出厨房,楼湛垂眸思忖半晌,看了看李嫂的背影。 虽然才是一个下午,她也基本看清了李嫂的性格为人。这人最是会推卸麻烦,想来刚才叫她一道来,不是为了什么“有功劳,去长见识”,而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等着推给她。 太守府是上一个太守修建的,占地小,布置得却挺精巧别致。假山池湖,树丛郁郁,应季的花儿开满墙头,一眼看去,甚是风雅。楼湛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心中默默记下路线。 府内景色养眼,让楼湛略感遗憾的是真的太小了,没有多久就到了西园,方姨娘的住所。 入了院子,还未进正屋,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凉意,直将七月的炎热微微散去,很是舒适。楼湛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心中不由一叹。 未曾想到,这廖松对方姨娘真的是无微不至,在这酷热之季,于屋外四周布着许多冰块。看这样子,应该是将储存在地窖里的冰块全部拿出来了。 但是若每日都如此,冰块肯定不够,恐怕还有不少是廖松在附近的富贵人家强制征来的。 进了屋,不同于夏日浓稠在空气中的炎热干燥气息的凉爽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为奢华,单是在百宝阁上,就见到不少稀有的藏品。 楼湛心头倒是疑惑了,不知方姨娘到底是个怎样难得的美人,竟让廖松这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李嫂同屋内候着的几个丫头说了,便领头绕过紫玉屏风走到内间。 楼湛怀着一点难得的小期待与好奇,望向床榻。 一道竹帘直接将视线隔断。 楼湛心情略复杂。 随即她的心情就不复杂了,李嫂侧过身将她一推:“还愣着干什么?没见识的土包子,赶紧将东西抬过去啊。” 看着楼湛挺直的背影,李嫂不禁又松了口气,还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 连日躺在床上,不见阳光,还一直吃着蛇胆蛇羹,方姨娘早就不耐烦了,几乎每日来送餐时,谁送进去谁倒霉。 厨房每个人都被方姨娘泼过一脸热汤了,一个个宁肯扣月钱也不肯来了,她还在烦恼该找谁来受过,看到这个丫头就觉得可以。 话不多,看着老实,好欺负。 楼湛不知道李嫂在她一转身间已经有了那么多长远的考量,轻轻拂开竹帘,走了进去。 床榻上侧躺着一个女子,虽然盖着薄被,仍然满意掩盖薄被下的曼妙身姿。楼湛目光微移,略过如雪一般白皙柔软的颈子,落到女子的脸上。 仿若春水缭乱,柔柔碧波。雪白的小脸上三分柔媚,三分苍白,眸子似阖未阖,动人心弦。一眼看去,几乎能将人陷入那仿若春波般的丽色中。 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第三十三章 楼湛将托盘放到床边的矮桌上,一扭头突然发觉床边还坐着一个人。那是个极为年轻俊俏的小生,穿着身道袍,乍一看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仔细一瞧却是个江湖骗子模样。 他正靠在床边,眼皮翻也不翻,昏昏欲睡。 楼湛心思微转,明白过来。 此人应当就是那个江湖术士了。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廖松是怎么相信他的? 她在这旁想着,床上的美娇娥已经撑了起来,自行揭开瓷盖一看,满脸厌恶:“怎么又是蛇羹,又是蛇胆!我又不是鸟,天天吃这个,也不怕我同化了!” 楼湛默默看她一眼,没说话。 虽然是满脸厌恶,但方姨娘心情似乎还不错,打了个呵欠,挥挥手:“退下吧,不用你伺候。” 楼湛安静地退下,走出竹帘外,李嫂已经出去等候了。她再细细看了看这奢华得仿若宫廷贵人的房间,抬步走了出去。 对于楼湛不是被泼了一脸热汤赶出来的,李嫂表示很惊讶,考虑到方姨娘那变幻莫测的脾气,又压下了讶异。 看了看近夜的天幕,李嫂也不再刁难楼湛,直接领着她去了丫鬟们睡觉的倒坐房。 楼湛同桃红运气好,原来丫鬟们住的大房间满了,她俩一来就分到一间小屋子。虽然这屋子的确是小了点,但却不用在这炎热的夏夜同其他人挤在一起睡。 更何况楼湛并不习惯同旁人挤在一起睡觉。 桃红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做,就在厨房里看了一下午,缩在床上看着天幕发呆。楼湛打水洗漱好,散开长发走进屋里时,桃红还没有睡着。 两人的床铺是临近的,楼湛安静地坐在床上打理东西,桃红的目光移回来,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干巴巴地问:“柳碧姐姐,下午,那时候,你不怕吗?” 楼湛的动作一顿,清冷的目光落到桃红身上。桃红看着那双幽黑澄澈的眸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怎么会来当一个区区粗使丫头? 恍惚中,对面珠玉般泠然清冷的声音传来,语气淡然:“不怕。” 只是觉得恶心而已。 桃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楼湛的角色,又轻声道:“我觉得,柳碧姐姐你那时候是不怎么愿意听李大娘的话的。” 楼湛平静地将床铺好,回想起将她们领进府的季管家说的话,前世今生的记忆一起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依旧盯着桃红,淡淡道:“有些事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顿了顿,她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手,“在其位罢了。” 天幕渐沉,桃红始终是个小姑娘,兴奋地拉着楼湛同她说话,在楼湛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中渐渐有了睡意,过不久便睡着了。 楼湛下了床,替她掖了掖被角,无声无息地穿好衣物,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临近中秋,月辉如雪,月亮越来越圆,仿若玉盘。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楼湛越过小院,走到白日经过的一处假山边,已经有人等候在那儿。 暗线话不多,确认了是自己人,便领着楼湛往书房而去。此时接近亥时正,廖松已经去了西园陪方姨娘,书房外也没什么机关陷阱,只有几个下人来来去去巡逻着。 趁着那几个下人不注意,楼湛和暗线跑到屋外的树丛里,慢慢移步到书房边。楼湛看了看那几个时不时晃出来的下人,左右看了看,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往远处一丢。 第30节 “咚”的一声轻响,似乎砸到了什么。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是引起了几个下人的注意。楼湛趁机侧身打开房门钻了进去,顺手轻轻一按房门,关了回去。 外头的月辉洒入书房,隐约能看清书架上的书名。楼湛走过去轻手轻脚地翻起来,将表面上有的全部翻遍了,也没有翻到账本。 沉吟一瞬,楼湛伸手轻轻敲击起书架,间或轻轻移动桌上的花瓶之类物件,眼见时间一点一点逝去,却还是一无所获。 心中略微有了些失望,楼湛不抱什么希望地又敲了敲旁边的书架,却听到一阵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回响。 楼湛沉住气,仔细在书架边摸索了一会儿,书架的暗格便暴露了出来。 楼湛望里头看了一眼,脸色不由有些铁青。 里面只有一根断了的线,八成是刚才打开机关时弄断的。 这应该是廖松警惕的手段之一,待他回来一检查,定能发现书房里来了不速之客。接下来应该就会搜查府内,作为今日才来的新丫鬟,她有很大机率会被查出来。 思忖一瞬,楼湛从窗子上翻了出去,暗线等在树丛里,见她出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明显有些诧异。 楼湛小心地挪到他身边,低低地将情况说了出来。暗线暂时不能暴露,今夜看来还是得她独自去西园走一遭。 ——廖松既然那么看重方姨娘,说不定账本就藏在西园。 算一算时辰,只要绕个圈,就正好同返回的廖松岔开,不会迎面碰上。 暗线低声说了一遍路线,便拱手告辞。楼湛以之前的方式出了书房,按照暗线说的路线小心地靠向西园。 廖松对自己的妾室千般爱护,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珍视无比。但是对待下人,却是另外一种画风了。 他的吝啬抠门远近闻名。 所以府里的下人其实不多,加之本来府邸便小,楼湛小心地走到西园外,一路都没有碰到其他人。 躲在大树后,正好看到恋恋不舍地离开西园的廖松。 西园的丫鬟此时也回偏房歇着了,楼湛毫无压力地走进西园,无语地思考了一下,她和萧淮,是真的将这太守府看得太过严密恐怖了。 若是青枝在,恐怕还用不着两个时辰,就能将太守府翻个底朝天,找出账本。 小心地挪到房间外,里头却传来一阵声响,像是什么摔到了地上,隐约还有男人的声音传来。 廖松都走了,哪儿又来了个男人? 楼湛目光一凝,轻手轻脚地凑到房间外,安静地蹲着听墙角。 “……心急什么?杯子都让你打破了。”软软糯糯,甜腻温柔到让人发酥的声音,是方姨娘。 “哼,方才你和那个臭男人卿卿我我的,不是很开心吗?怎么又温柔但我身上了?”一个年轻男子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满。 方姨娘笑得银铃似的:“你呀你,这么容易就醋了。” 男子似乎被她的笑容蛊惑,安静了片刻,似乎抱着方姨娘一下子滚到了床上,声音带喘:“想好了没有?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别急嘛,我总得收集好够我们花一辈子的宝贝……唔……” “……每次见到你对那个臭男人笑,我都想发疯!” 年轻的男子低吼了一声,随即便是一阵娇媚得酥人的声音传来。楼湛面无表情地躲在窗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准备离开。 没想到只是来听听墙角,就发现廖松最喜爱的小妾为他戴了绿帽子,还附赠了一场活春/宫。 ……这样想来,方姨娘的病大概是装的。如果所料不错,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白日见到的那个江湖术士。 大概是方姨娘装个病,却引来一个江湖骗子,不小心就和这个奶油小生勾搭成奸,准备搜刮够了宝贝就逃离豫州。 那蛇胆蛇羹的事…… 楼湛往外缩的步子顿了一下,忍了忍,皱着眉头将这场活春/宫听了下去。 果然,过了一会儿,里头安静了片刻,年轻男子的声音传出:“他交给你的账本呢?” “在床底下藏着呢。他一直以为我不识字,搁我这儿放心得很,还骗我说是从寺庙里求来的佛经……”方姨娘嗤笑一声,“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迟早要遭报应,也不差我们坑他一回。等这紫厘蛇的事情传出去,那些愚蠢的村民来了一闹,我们再将账本偷偷呈上去……这样一来,不管我们逃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来追了。” 楼湛听得心中肃然,屋内的一男一女一唱一和,低低交谈着,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也将楼湛想知道的说了个七七八八。 楼湛望了望天幕,无声叹气。 廖松确实是个狗官,欺压百姓,不谋其政,来豫州几年非但没有政绩,反而让百姓们更加困苦。但没想到,廖松身边这位更是黑心,连对她掏心掏肺的廖松都能轻描淡写地坑一遭。 看来账本应是不用拿了,过不了多久,方姨娘就会上交账本,将廖松彻底坑死。 身边人背叛起来,还真是可怕。 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楼湛无意识地一抬头,看清前方,后背顿时一毛,缓缓爬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借着月光能看见,就在前方三丈外,幽暗的树丛间隙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楼湛。 ☆、第三十四章 虽然楼湛已经死过了一次,但是……乍然看到这么一幕,还是惊得浑身都凉了凉。 那双眼睛平静地同楼湛对视,片刻,树丛一阵攘动,一个黑衣人四平八稳地走了出来,斜睨着楼湛,眼神甚是不屑。 听人墙角确实非君子所为,被这人如此明目张胆地鄙夷,楼湛默然了一下,微觉羞惭,扶着墙站了起来。 好在房间里的两位正在卿卿我我地打着架,床板咯吱咯吱响着,又认真又激烈,没分出心思注意外头的动静。 分辨不出此人是敌是友,楼湛缩在袖口中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腕间袖箭的机关,心思急转。 这人应该已经来了许久,见她在这儿听墙角也没有出声暴露她,应当不是太守府的人。 确定了非廖松手下,楼湛却仍不轻松。 此人一看就绝非善类,今夜要想安全无恙地脱身,怕也是有些困难。 她认真地打量着对方,对方也在打量她,诡异地对峙良久,黑衣人突然身形一闪,有了动作。楼湛一惊,手中袖箭就要射出,嘴突然被捂住,手腕也被死死捏住,袖箭被直接拆了下来。 捏着她的劲道极大,似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了才肯罢休。楼湛痛得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咬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冷嗤了声,将楼湛往肩上一扛,几个纵跃便离开了太守府。 楼湛被颠得头晕,又往腰间摸了摸,摸出一根淬了毒的针,正想扎进黑衣人的腰,身子突然一僵。 被点穴了。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老实点。” 黎城夜晚也很热闹,仿若白昼。黑衣人避开街上行人视线,扛着楼湛钻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将楼湛往地上稳稳一放。 楼湛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抿着唇冷冷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毫不在意楼湛冰冷的目光,盯着楼湛的脸看了会儿,转身走了。 走了。 …… 这黑衣人竟然说走就走?! 楼湛觉得眼前有些黑。 身体仍是麻麻的,无法动作。难道她今夜就得在这儿晒月光喂蚊子、顺带接受偶尔路过此处的行人的注目礼? 这黑衣人行事未免也诡异过头了些! 很快,楼湛就推翻了上面的念头。 黑衣人回来了,还带着一壶水。他盯着楼湛,嘎嘎怪笑:“先前是你扔石头砸的我?” 楼湛回忆了一下,想到此前去书房时,扔出的那块石头砸出的清脆一声“咚”,无言:“……” “还砸了两回?!” “……” 黑衣人围着楼湛转,语气似悲愤似纠结:“我说你扔个石头,犯得着两次都砸我?” 他绕到楼湛身前,对上楼湛沉默无言的眸子,冷哼一声,揭开了水壶的盖子,“我倒要看看,敢砸我的人,真正面目是如何的!” 话罢,黑衣人将水往楼湛脸上一泼,楼湛下意识地闭上眼,随即就感觉到了黑衣人拿着帕子狠狠揩着她的脸的恶劣行为。 ……虽然不是敌人,但好像也没好上多少。 折腾了一番,黑衣人总算满意收手,扔开了帕子。看了看楼湛的面庞,他突然像是被点了哑穴,没有了声音。 楼湛无奈地睁开眼,就简单瞪大了眼,似乎已经瞠目结舌的黑衣人。 他靠得过近,楼湛又无法退后,只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劳驾,离我远点。” 黑衣人连忙窜开,惊疑不定地看着楼湛,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姓楼?” 他这前后变化实在太大,楼湛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好意,更担忧是她无形中存在的仇家,顿了顿,淡淡道:“鄙人姓江。” 楼湛的母亲姓江,似乎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当年执意要同楼湛的父亲成亲,同家里断了关系。 楼湛说完话心中有些低沉,没想到黑衣人倒是一乐,喜出望外道:“真巧!我也姓江!” 楼湛:“……” 黑衣人围着楼湛转得更快了:“你是楼湛?我听说你受了重伤,在云京靖王府里修养着,怎么修养到了豫州?” 楼湛听得心惊。此人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却立刻辨出了她的身份,若是她将消息传出,麻烦就大了。 灭口的心思一闪而过,黑衣人却停在了楼湛背后,哼道:“才这么会儿,就被追上来了。你不必担忧我会暴露你,毕竟再怎么说,你也是……” 顿了顿,他住了口,轻轻一拍楼湛的肩膀,往后一跃,飞速离开了此地。 楼湛没有防备,身子一松,差点跪倒在地。她皱紧眉头,扶墙稳住了身子,回头一看,黑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为何如此? 心头疑惑万千,楼湛可以确定前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思索片刻,还是无解。蓦地,巷口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楼湛下意识地闪身躲好,抬眼看去,微微一惊。 是萧淮。 平日里总是温润如玉的人,此刻脸色不知为何布满了冰霜,目光清冷,仿佛身体里换了个人。他手里提着一把剑,已经出鞘,剑身仿若一泓秋水,冷冽无声。 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淮。 楼湛怔愣片刻,突然见萧淮蹙起眉头,掩唇低咳了几声,连忙跑出去,“世子!你怎么来了?” 看到楼湛安然无恙地跑到身边,萧淮脸上的冰冷神色倏地褪去,定定看着她,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第31节 楼湛以为他是体力不支,忙伸手扶住他,皱了皱眉头:“不是说好了在酒楼里等着我吗?你的身体……” 话音未落,她就被萧淮一把拉到怀中抱住。 他身上清润的气息几乎将嗅觉全部填满,楼湛身体僵硬,有点转不过弯来,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胸膛,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萧淮涩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接到消息,说你被人抓走了。” 急得简直要发疯,派出能联系到的所有暗线满黎城地找,直到有暗线看到翻进酒楼里偷水壶的黑衣人,他才找到线索,追了过来。 听出他话中的焦急与担忧,楼湛沉默地仰头,看着头顶精致如玉的下颔,半晌,闭了闭眼,将头轻轻靠到他胸前。 萧淮素来有轻微洁癖,不喜同他人有近距离接触,同楼湛坦明心意后,这个洁癖仿佛就被治好了。楼湛先头被泼了一脸水,连衣服都还是湿湿的,现下抱着楼湛,萧淮非但没有露出嫌恶之色,看到她主动靠过来,反而眸中最后一丝寒意也散了去,生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没事就好。”萧淮叹了口气,将楼湛又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蹭到她头顶的发丝,轻轻痒痒的,忍不住又蹭了蹭,轻声笑起来,“阿湛,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 楼湛没说话,萧淮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许久,萧淮主动放开了楼湛,低头看了看她,调笑道:“阿湛,我可不敢再离开你身边了。这才一转身,你就被人带走了。” 楼湛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相拥之后也有些发窘,听到萧淮的话,只侧过头,“打探到一些消息,回客栈说吧。” 萧淮笑着点点头,低腰捡起地上的剑,噌地插回剑鞘里,回头看到楼湛疑惑的眼神,手指不由轻抚了抚雕刻着繁密花纹的剑鞘。 “我身子不好,父王担忧,从我幼时便请了高人来教我习剑,好强身健体。虽然习得一些剑术……”萧淮顿了顿,唇角一弯,笑意中略带自嘲,“却还从来没有用过。” 心中无端就有些难过,楼湛收回目光,轻声道:“世子,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嗯?在阿湛的另一份记忆里,是那样的?” 想起前世那段时间卧病不起的萧淮,楼湛心中更为难受,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萧淮但笑不语,收好了剑,随着楼湛一同走出小巷,往客栈而去。 回到客栈,楼湛先去换了身衣服,扮回男装,才走到隔壁萧淮的房间,略过了某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将所见所闻告诉了萧淮。 讲完这些时已经接近子时,长街上也安静了许多。房间里烛光幽幽,萧淮沉吟半晌,拍手叫人,吩咐暗线盯紧方姨娘同那江湖术士的一举一动。 账本是不必拿了,相信那江湖术士也沉不住气了,过不了几天廖松就得穿上囚服进京大审。只不过等廖松垮下台时,方姨娘也别想真那么简单就同情人远走高飞。 豫州大牢在等着她。 楼湛折腾了半宿,有些乏了,昏昏欲睡,撑着下巴坐在桌边,朦胧间听到萧淮发了令,也就安心了些,头却越来越沉。 等萧淮转过身来时,楼湛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淮一愣,细细看了看她安静的睡容,心中越发觉得可爱,唇角不由沁出了笑意,俯下身将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目光忍不住便落到了她微启的红唇上。 “……说好的以后都只准唤我的名字。”萧淮眸色微深,看了半晌,低低一笑,“该罚。” 话罢,小心低下头,在楼湛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第三十五章 楼湛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迷茫间感到唇上似乎有些肿痛。她歪头看了看四下,没看到人,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思考半晌得不到结果,又闭眼重新睡了。 待到再次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外头鸟鸣婉转。 楼湛起身洗漱,认出这是萧淮的房间,回忆了一下昨夜的情形,再次微窘。萧淮对她太好,不知不觉的,她在萧淮面前会卸下许多防备,就如昨夜,知道他在身边,就放心地睡着了。 揉了揉太阳穴,楼湛摇摇头,出了客房,正想去敲隔壁的房间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萧淮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前,心情似乎非常不错,笑吟吟的:“阿湛,早。” 楼湛诧异地看了看他,不明白他在愉悦什么,点头:“世子,早。” 听到这声“世子”,萧淮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楼湛明显比平日还要嫣红的唇上,想到昨夜忍不住多罚了几次,眸色微暗,心神一动,忙移开目光。 真是愧为君子。 “下楼用了早饭,便继续赶路吧。”定了定神,萧淮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阿湛,我们可说好的,以后只许唤我的名字。” 楼湛的步子滞了滞,随即没听见一般,继续往楼下走。 萧淮悠悠地跟在后头,盯着她的背影,唔了一声。 看来以后得多多惩罚。 *** 徐州是长烨最为繁盛的地方之一,此地沃土千里,川河遍布,又被称为天府之都。 前朝有位皇帝,生平无所作为,却在将驾崩前下了圣旨,吩咐工部派人在此修了运河,连通南北多州,自此徐州更为繁盛,商贸往来,欣欣向荣。 楼湛同萧淮一路慢慢离开豫州,记录山川地貌,前后耽搁了近半个月,才迈入了徐州地界。 期间有暗卫远至千里迢迢而来,送来了一封信。 楼湛拆开信封,看到第一句就愣住了。 是楼息托沈扇仪送来的。 楼息自十年前性情大变后,便没有再好好修习书法,是以从楼家走出去的人里,他的字是最差的。 那跟蝌蚪也似,东倒西歪、扭扭曲曲、乱七八糟的字迹,让人一看就觉头疼。楼湛一向嫌弃楼息写的东西,这次却是忍住了头疼,细细看下去。 好在信并不长,楼湛看完,将信收起,没有什么神情变化。 萧淮却注意到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淡淡笑意,不由好奇:“写了什么?” 楼湛小心地将信贴身放好,抿了抿唇,“快到中秋了,楼息来信抱怨了两句。” 往年中秋,楼家都是主子和下人一桌,和和气气地一起用饭赏月,虽然并没有什么交流,却还是会让人觉得温馨。 今年楼湛不在了,大家也就不聚了。 楼湛想着往事,不自觉就出了神。 忆及前世,楼息同岚姑离去,陈子珮自缢,到最后楼挽也大病而去,她几乎心灰意冷,打发了楼府剩下的人离去。 下人们哭哭啼啼不愿离开,还是被她赶了出去。那个中秋,宫中摆宴,热热闹闹,她独自坐在楼府后院,满身清寂的月光。 后来沈扇仪来了。他先离了宴,带着月饼,笑意盈盈地翻进楼府,同楼湛大眼瞪小眼,坐了一宿。 愣神了片刻,马儿突然有些焦躁地低嘶了一声。楼湛立刻回神,拽紧了缰绳,抬眼一看,前方的山路上,来了一群人。 萧淮驭马凑近了楼湛,低声道:“似乎是这一带的山贼。” 楼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山贼。 打眼望去,都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壮实汉子,发间俱绑着一块黑色方巾,武器却参差不齐,有的扛着巨斧,有的拿着大刀,靠后一些的,竟还拿着割草的镰刀。 为首的却出乎意料是个女子,看起来才不过十七八岁,束着长发,穿着软甲,手中横握一把红缨花枪,看起来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打量间,这群山贼已经到了近前,将萧淮同楼湛团团围了起来。看见那几个拿着镰刀的山贼,楼湛和萧淮对视一眼,沉住气,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做打算。 “你们走的这条路,是我黑云寨修出来的!”那女子骑着马儿,气势凛然,“要想平平安安地过去,就交出路费。否则,就给老娘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萧淮微笑着问:“敢问姑娘,要多少银子?” 这姑娘看着虽然气势唬人,清秀的眉目间却没有什么煞气,那杆花枪看着也是崭新崭新,极为雪亮,大概都还没有饮过血。 听到萧淮这么从容地应了,那女子倒是怔了怔,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们即将打劫的两人,从萧淮身上随意扫过,落到楼湛身上,顿时就移不开目光了。 楼湛虽然面色冷若冰霜,眉目却是实实在在的秀致难掩,一双黑眸澄澈冷淡,仿若点漆,只抬眸一望,就仿佛利剑刺来。 偏生她又穿着一身儒雅的青衫,那冷冽的眉目间又生生多了几分书卷气息,混杂着那股清冷,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惑人风姿。 女子愣愣地看了楼湛许久,直到旁边有人干咳了一声,才恍然醒来,犹豫半晌,猛地一挥手,指着楼湛:“把这个给我绑了!” 萧淮挑了挑眉:“……敢问姑娘,绑走在下的弟弟,是为何故?” 女子一听,连忙指了指萧淮:“这个也绑了!” 楼湛和萧淮再次对视一眼,双双束手就擒,随那几个山贼过来绑。 见两人都被绑住了手,女子这才洋洋得意地道:“我是黑云寨寨主苗槿之。”顿了顿,她盯着楼湛,咧了咧嘴,“我看上你了,做我的压寨相公吧。”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楼湛一个趔趄,差点滚到地上。 *** 楼湛两世为人,活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被人压上山寨,给人当压寨相公的。 作为楼湛的大哥,萧淮也被顺带上了山寨。 黑云寨坐落在一座无名小山上,同两人被打劫的那条道有些距离。上了山,便见巨木建成的高大寨门,苗槿之一马当先,威风凛凛,到了寨门前一挥手,里头便有人缓缓拉开了大门。 楼湛同萧淮被扔到一匹马上共骑着,情势所迫,楼湛紧贴着身后人的胸膛,全身僵硬,脑中回荡着苗槿之方才的话,思维也有些僵硬。 萧淮的恶趣味顿时就上来了,就喜欢看着这样不知所措的楼湛,低低笑了一声,凑到楼湛耳边,轻声细语:“我的阿湛还真是男女通吃。” 他的声音本就极有磁性,这样低低的凑得这般近的说话,楼湛听得简直耳根发软,听清了他话里内容,额上青筋不由一蹦。 萧淮在她耳边轻轻地笑,吐息喷洒在她耳侧,有些细痒。楼湛忍不住动了动头,没想到只是轻微一动,耳朵便直直擦过了什么柔软温润的东西。 ……什么柔软温润的东西。 …… 唇上被怀中人的耳朵轻轻碰过的触觉极为美妙,萧淮愣了一下,垂眸看着她突然就红得似血的耳朵,思忖半晌,还是好心地别开了头。 磨蹭间,他们的马儿已经被牵进了黑云寨。 山寨不算太大,除了将两人绑来的这一批外,不远处耕作的还有一批壮年,剩下的都是在屋前忙着细活的老幼妇孺。 苗槿之同几个下属说了话,又朝着那边的女人孩子挥了挥手,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楼湛的马下,一伸手,就将楼湛扯了下去。 楼湛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一模糊,下一瞬就躺在了苗槿之怀里。 楼湛:“……” 这姑娘虽然看着瘦弱,力气却极大,抱着楼湛健步如飞,走了几步,略带不满地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楼湛:“你太瘦了,我的相公可不能这么瘦弱。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养壮起来的。” 楼湛:“……” 楼湛:“……姑娘,其实……” “今夜就洞房吧。”苗槿之抬起头,喃喃自语。 楼湛突然有点崩溃了:“有话好好说!我其实……”是女子…… 话未说完,后头传来个声音,将她的话打断。 “寨主且慢。” 第32节 却是快步追上来的萧淮,虽然疾步而行,他还是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气度,微笑道:“我这小弟,性格孤僻,也极为贞烈。苗寨主若是强行同他洞房,恐怕他宁愿死,也不会成全寨主。” 苗槿之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楼湛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极是喜爱,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着萧淮,冷哼道:“你愿意助我?” 萧淮温和的笑容不变,楼湛却分明看出了几分揶揄:“自然。看寨主诚意,应是认真。我这弟弟太过不解风情,与其看她终身不娶,倒不如成全了寨主。只是事成之后,烦请寨主放在下回家。如何?” 苗槿之眼睛一亮:“成交!” 楼湛心情复杂:“……” ☆、第三十六章 (一更) 经过苗槿之和萧淮愉快地交涉,楼湛被关进了山顶的一间小黑屋里。 小屋四周只有一扇窗户,而且极其的高,两个楼湛叠起来也够不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外漏进来,借着这微光,楼湛眯眼打量了一下未来几日的居住环境。 布置得很是干净简洁,除了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门也从外头锁了,逃不出去。 楼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身边空无一物,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坐到床上,心情甚是微妙,复杂难言,盯着桌上的茶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交谈声,随即门锁被人轻轻打开。一阵刺眼的亮光投射进来,楼湛下意识地抬袖遮了遮眼,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垂下眼帘,没有去看来者是何人。 门又咔哒一声被锁上,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相对无言。 萧淮走进小屋里,轻咳一声,努力憋着笑意,喊了声:“阿湛。” 楼湛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 她这表情下的情绪实在复杂,似委屈似冷淡似不解似恼怒似控诉,萧淮一时半会儿也解读不出楼湛的心情到底是如何,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笑意闪烁。 “这寨子有古怪,得探清楚。” 楼湛沉默了一下,觉得虽然闹情绪是可以的,但不能耽误正事,便顺着点了点头。 萧淮更加忍不住笑了:“我们得在这儿多待几日,所以这几日……就委屈你了。”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走到楼湛近前,含着揶揄地笑意,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打量着楼湛。 楼湛被他细致缠绵的目光看得有些寒毛倒竖,往旁边挪了挪,忍了忍:“……你在干什么?” 萧淮答得轻巧简略:“看你。” 楼湛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还未出口,萧淮便似听到了她的心声,又笑道:“阿湛,你特别好看。” 顿了顿,他眨眨眼睛,“不然那位山大王怎么会同我一般,看上了你?” 楼湛噎了一下,别过脸不想同他说话了。 耳根却忍不住的有些发烫,她往阴暗处缩了缩,不想让萧淮看到她的窘迫。 这人自从表明心意后,还真是什么话都能顺口说出,这般模样,愈发地像陈子珮和沈扇仪那两个嘴贱的了…… 果然近墨者黑,今后得让萧淮离他们远点。 萧淮陪她坐了会儿,看了看外头渐沉的天光,道:“待会儿会有人来给我们送晚饭。苗槿之吩咐了手下送油灯和书籍来,我想我们都不会无聊。” 楼湛终于从他的字眼里抠出了极为关键重要的内容:“……我们?” “嗯。”萧淮笑得灿烂,仿若雪辉,将这昏沉的一室映得光亮,“我也被关进来了。” 楼湛:“……” “苗寨主说,我哪天能成功地劝你同她拜堂成亲,便哪天放我离去。” “……” 楼湛的大脑空白了许久,目光刷地落到他们坐的这张又窄又小的床上,嘴角终于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床?” 萧淮欣然道:“就这一张。” 楼湛的沉默保持到了山贼小弟送晚饭来。 外头的锁被咔哒一声打开,几个黑脸汉子鱼贯而入。当先的汉子提着一只油灯,拿着火折子将灯点燃,放到桌上,退下了。 豆粒大的灯焰须臾便燃得旺了,幽幽地跳动起来,暖黄的光铺满小小的房间,映出桌前楼湛隐隐发黑的脸。 后头几个汉子抬着一摞摞的书,看了看四下,嘭地扔到床边,又忍不住纷纷看向楼湛,好奇这个被他们老大看上的未来老大相公。 楼湛的脸愈发黑了。 最后才有人端着饭食上来,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站在一旁,笑得也极是和善:“我们寨主对江公子乃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山上危险,寨主怕江公子出事,这才将江公子请到了此处。江公子请放心,并非是软禁,你随时可以出门,附近都可以自由行动。等你想清楚了,便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和苗槿之拜堂成亲? 楼湛头疼无比,无言以对:“……” 和善的中年人说完便带着人走了,楼湛叹了口气,瞥了眼一脸温和,实则憋笑的萧淮,认命地坐到桌边,皱眉看了看饭菜。 两荤两素,还有一小盆汤,看着倒是素素净净。 幸好没出现陈子珮老看的那些破折子戏里的所谓吃香的喝辣的。 萧淮跟着坐到她身边,正要开口调笑,半掩的门突然“嘭”地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青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眉目俊朗,身形颀长,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眉头紧皱着,隐隐带着一股怒意与煞气。 楼湛略一思考,忆及陈子珮带她去听过的那些吚吚哑哑缠缠绵绵的戏,顿悟了。 这是麻烦来了。 果然,青年大步流星地走到桌边,居高临下,冷冷地扫视了一边楼湛,“你是江湛?” 楼湛平静地看着他,微微颔首。 青年勃然大怒,狠狠一捶桌子,碗碟被震得差点跌下去,油灯的焰芒也闪了闪。 “就这么个小白脸?!阿槿就看上了你这么个小白脸?!” 楼湛看他似乎比她还要崩溃,心中略感欣慰,思忖该如何安慰一下这青年。 青年兀自咆哮了许久,眼中冒着熊熊怒火,盯着楼湛仿佛要将她烧化在原地。 “我不服!你有什么好的?能打吗?跟老子出去打一场!” “抱歉,在下只是一介书生。”楼湛淡淡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喑哑嗓音,“你若是要比琴棋书画,在下奉陪。” 虽然还是挺同情这青年,但楼湛也不想就这么被烦着,说完便低下头,开始用饭。 青年还要发飙,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陆远!你闹够了没有?!” 陆远僵了僵,铁青着脸回头,看到门边持枪而立、英姿飒爽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不甘。 “你还敢说?我只是出了趟门,你就带了个什么破压寨相公回来!”陆远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咆哮。 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某一天突然带了个横竖看不惯的压寨相公回来,这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一棒。任谁都受不了。 苗槿之冷喝:“看不惯你就别看!要打就和我打,别伤着我相公!” 飞来横祸。 楼湛一呛。 萧淮同情且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背,帮她顺顺气。 门边的两人说着说着就开始对骂,随即苗槿之先忍无可忍,霍地一扬花枪,怒吼:“来演武场!” 走时还不忘派人守在门边。 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楼湛的脸有点黑。 这个诡异的误会暂时是不能解开的,否则苗槿之若是觉得他们戏弄于她,一怒之下恐怕不会有什么太愉快的发展。 但是……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发生在萧淮身上,反而是落到了她身上? 楼湛看看身边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男子,百思不得其解。 用过了饭,有人掐准时间进来将碗碟收回去,又送来洗漱的用具和水,两人用完,便纷纷又退了出去。这回没再锁门,但是仍然有几个壮实的汉子在门边守着。 楼湛看了看床,又看了看萧淮。 想起在雨岭村那次,半夜醒来,两个人睡在一起抱成了一团,楼湛眉尖不由抽了抽。 ……怎么办? 即使是盛夏,晚上山顶还是冷的,睡地上的话,明早起来八成就受风寒了。 楼湛诚挚地思考着,萧淮突然就脱下了外袍。楼湛惊得魂飞天外,连忙按住萧淮,艰涩地道:“……山上冷,世子……还是和衣睡吧。” 岂料萧淮听完,是悠悠地将衣袍拉了回去,低头却轻轻捏住楼湛的下巴,笑意盈然:“阿湛,我说过许多次了,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疏。叫我的名字吧。” 那双墨玉一般的温和黑眸里,此时荡漾着一片春水般的柔和温情,楼湛无端便有了些窒息感,同萧淮对视片刻,垂下眸子:“……萧淮。” “叫我的表字。”萧淮循循善诱,目光带笑。 楼湛顿了顿,“临渊。”随即轻轻推开萧淮的手,坐到桌边,“……我们并非那种关系,世子以后还是不要作出如此亲昵之态了。” 她这话里没有怒意,却有些疏离。萧淮却不由叹了口气,倚在墙上看着楼湛。 倒不是说他有多轻佻放肆,实在是……看着楼湛那明明内心复杂,却偏偏要僵着一张脸的模样,就觉得可爱讨喜得入了心,心里痒痒的,不去撩一下,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楼湛随意挑了本书,借着油灯的光,努力认真地看下去。小屋内沉默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沉了,萧淮收回目光,垂眸微笑:“阿湛睡吧,我在桌边打会盹就好。” 他身子不好,楼湛一听就摇了摇头。 萧淮继续笑:“明天还有得你忙活的,好好养养精神吧。” “嗯?” “苗寨主要把你介绍给全寨的人。” “……” *** 楼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被一个女子搂着,走到高台之上,听那女子中气十足地介绍“这是我相公”。 上辈子过得太过单调乏味,所以这辈子老天爷要给她加加料? 楼湛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着高台下的形形/色/色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若是山寨前没有那块高大的牌子上书着“黑云寨”三字,远处没有挂满兵器的演武场,这其乐融融的场景,就仿佛是一个普通的村落。 苗槿之比楼湛矮一点,伸手搂着楼湛的肩膀,不由嘀咕了一声“相公你摸起来好软”。 第33节 楼湛冷着脸拍开她的手。 苗槿之也不在意,一手提着花枪,一杵地面,高声道:“总之,以后这就是你们老大我的相公了,别看他瘦瘦弱弱的就欺负他!谁要是不满,来演武场和老娘打!” 下面一片笑声和应和声。 楼湛垂眸在人群里找了一下,没找到最不服气的陆远。大概是苗槿之怕他出来捣乱,给关在哪儿了。 介绍完楼湛,苗槿之欢欢喜喜地倒了两大碗酒,将其中一碗凑到楼湛面前,咕噜噜一口气便灌下一碗。 楼湛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酒。 前世今生,无论何种场合,她都会保持清醒,从未喝过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 万一只喝了一口就倒,或者……发酒疯了可如何是好? 苗槿之侧头看到她没喝,歪头思考了一下,低声道:“相公你不会喝酒? “……叫我江湛。” 苗槿之嘿嘿一笑,无视她这句话,径直抬起楼湛面前的碗,一饮而尽。楼湛惊讶地看着她,反而有些担心了。 一个女孩子,一下子喝下这么多酒,不太好吧? “我可是千杯不倒的。”苗槿之擦了擦嘴,毫不在意,脚步不歪,眼神清亮,带着楼湛下了高台。 一下来,就有一群人围过来,咋咋呼呼的。 “老大的相公看起来好瘦弱!跟没有肉似的!” “长得真是秀气俊俏,不过他大哥似乎更俊一点?老大怎么没看上他大哥?” “嘁,老大就喜欢这种清清冷冷的调调,你不知道?” “看着可真俊,将来小寨主出生了一定也很俊。” “……” 苗槿之嘻嘻笑着一推楼湛,“去和大伙玩玩吧,以后都是要在一起的。”话罢就丢开楼湛,同其他兄弟喝酒去了。 围过来的多是些妇人和孩子,有老有少,都好奇地盯着她。几个孩子挤到前面,抓着楼湛的衣袖,问东问西。 楼湛有些手足无措。 她甚少与人交流,更别提应付这种场面。正有些焦头烂额,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家弟不善言辞,不会与人交流。诸位要问什么,我来代答可好?” 几个妇人眼睛一亮。 比起冷面玉郎,还是温润平和的檀郎更受待见。只是不知苗槿之是怎么想的,一眼就看上了面无表情的楼湛。 萧淮笑着走过来,轻描淡写地挡了几个问题,手似有似无地轻轻勾上楼湛的手,侧头看向楼湛,眼神平和而包容。 被他牵着,心中那些无端的慌乱便缓缓化去,只余一片宁静。 楼湛默然片刻,没有拒绝。随着众人一起移步到其中一个妇人家的门前,有孩童跑进去搬了凳子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外界的情况。 萧淮耐心地一一解答,又不着痕迹地问了几个寨子里的问题。几个娇俏的少女凑到近前,脸红红的,抢着和他说话。 人都被萧淮吸引过去,楼湛坐在萧淮身旁,也没那么如坐针毡了。周围吵吵嚷嚷,她垂眸安静地听着,收取有用的消息,抽丝剥茧,认真思考。 两人的手掩在宽大的袖下,无声交握着,让人安心。 气氛一片热烈,萧淮答得也巧妙,突然,一个少女走到近前,红着一张脸,憋了半晌,大胆地问:“江大公子,你可有婚配?” 萧淮一笑:“不曾。” 他身体不好,纵是身份高贵,也没有几家门当户对的愿意把宝贝的女儿嫁来。说句不好听的,怕刚嫁来不久,就得守寡。 自然,因着这份便利,萧淮也无了被父母催婚的麻烦,过得甚是轻松自在。 姑娘小小的雀跃了一下,脸更红了:“那,江大公子可有心悦的女子?” 楼湛身子一僵。 萧淮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楼湛一眼,眸色温柔,脉脉含情,“有。” 周围传来一片遗憾的嘘声,那姑娘有些不甘心地跺了跺脚:“……那,那个女子也喜欢江大公子?可是两情相悦?” “唔,她尚未看上我。不过,终是会成为我的妻子的。”萧淮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楼湛,话音带笑,带着志在必得的坚定。 这话似乎不是说给这些姑娘们听的。 楼湛无言地侧过了头,感觉脸上有些热热的。 回小屋时楼湛走在前面,萧淮跟在后面,往后远远的跟着几个负责看守楼湛的人。 萧淮轻声叫她:“阿湛。” 楼湛低垂的长睫颤了颤,嘴张了张,没出声。 “方才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萧淮见她不答,也不急,悠悠地上前两步同她肩并着肩,“不应我,可是醋了?” “……没有。” “那几位姑娘靠得太近,身后都是人,我也退不开。” 楼湛终于有点恼了:“没有!” 话毕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小屋里,嘭地关上了门。 萧淮摸了摸下巴,拖了张长凳坐在门边,有些无奈。 真是太容易害羞了,而且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这可怎么成。 没过一会儿,楼湛又开了门,让吹了会儿山风的萧淮进了屋。楼湛秉承的信念,大事为上。 适才同那些寨子里的居民交涉时,萧淮负责问,楼湛负责在一旁默记。关好了门,楼湛低声道:“这个寨子里的人,都是从徐州泰城来的。” 萧淮点点头,同楼湛将各自得出的消息结合了一下,对黑云寨的情况大致清晰起来。 泰城太守蒋帆纵容恶徒欺市霸街,若是百姓们告得紧,不能敷衍了,也顶多关上犯事的人两天。等他们出来,只会变本加厉,三日便来要一次银子,若是不给,就掀铺打砸。若是回两句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打死了人,也只是草草结案,不予理睬。 这些都是被欺压得实在过不下去,不得不离开泰城附近,找了个山寨过活下去的普通百姓,大部分都是泰城附近的小村的。 难怪出来打劫还有人拿着镰刀的。只是演武场内的兵器从何而来,还有苗槿之明显不是一般百姓,这两个问题无解。 问到相关的问题时,那些百姓回答得吞吞吐吐,极为模糊,像是在刻意维护苗槿之。 “等将事情弄清楚,就出发去泰城吧。”萧淮沉吟着敲了敲桌面,神色肃然。 楼湛点点头。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萧淮起身开了门,就见一个汉子扛着铺盖走了进来,见到楼湛,脸色一肃,弯腰行礼。 “老大相公好!” 楼湛:“……” 汉子站直,将沉甸甸的铺盖随手递给萧淮,转身离开房间。 不用楼湛发问,萧淮将铺盖抱到床边铺下,温声道:“今早我请了人去买铺盖,晚上我睡地上,以免阿湛你睡得不踏实。” 楼湛莫名觉得他话里有些幽怨,纠结了一下,“也没有不踏实。” “嗯?那阿湛是愿意与我同床共枕了?” “……地上可能会很凉,我睡地上就好。” 最终还是萧淮打地铺。 *** 七月流火。时间逐渐走向夏末,渐渐的也不再那么炎热。倒是快入秋了,也快到收成时候了,寨子里忙活起来。 寨子里有近半的地方都种着庄稼,大伙看着不用上交的粮食,干劲也提得满满的。 一早,苗槿之就同十几个兄弟出寨打劫去了,楼湛站在树荫下,淡淡地看着萧淮教这儿的孩子习字,望了望天。 他们已经在这寨子里待了十几日了,明日就是中秋。 临近傍晚时,苗槿之才率着人回了山寨。这次似乎抢到了一家大商行,带回来一堆吃穿用的,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几个孩子兴奋地扑上去拿起那些小东西玩弄起来,苗槿之则是径直走到楼湛身前。 她正倚着树,抱着手,望着萧淮的方向。听到脚步声,楼湛侧过头,眸光淡淡地看着苗槿之。 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残霞铺来,在楼湛脸上落下了几道霞色。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秀致的眉目映在残霞里,无端就多了几分艳气。 苗槿之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犹豫了半晌,还是凑到楼湛面前,面色严肃:“我不想等了。” 楼湛疑惑地看着她。 苗槿之握拳:“明日中秋,寨子里要庆祝一番。正好,顺便把我俩的婚事办了吧,喜服已经抢来了。” 楼湛冰冷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第三十七章 (二更) 楼湛铁青着脸被押回了小屋里,跟着送进去的是一套喜服,摊开在床上,竟是凤冠霞披,艳烈刺眼。 送喜服过来的汉子解释:“我们老大一向比较强势,不愿穿这凤冠霞披,要穿新郎装,委屈江公子了……” 随即带着小兴奋转身离开,咔哒一声又把门给锁上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着床上刺绣精致、鲜红如火的凤冠霞披。 苗槿之的话很简单,明日外头准备好了便会将她请出去,她若是主动穿了还没什么,若是没有穿,就请人来帮她穿。 头一阵一阵的疼,楼湛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 一开始就该直接坦明她的身份的。 可是事已至此,明日一早若是来了一群大老粗强迫着给她换衣服…… 楼湛愁云惨淡地坐在床边,靠着墙,看着高高的窗外沉黑的天幕,从天黑坐到了晨光熹微,才动了动麻木的身子,换上喜服。 意外的合适。 楼湛再次叹了口气,站在床边望着外头的天色,不由有些怔愣。 前世她一腔孤勇,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支撑住楼府,当一个好官,寻查派人杀害自己父母的幕后黑手,整日压抑着,从未想过嫁作她人妇。自然,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穿上凤冠霞披。 第34节 ……虽然,是作为别的女子的相公。 她兀自出神,没注意到门锁被人打开,有人站在了门外。 萧淮抬眸便见到了穿着喜服、站在床边的楼湛。 虽然也见过楼湛穿着绯色官袍的模样,却未曾想到,她穿着凤冠霞披,更有一种秀致风姿。 她本就生得美,只是平时太过清冷,很多人都不会去注意她的容颜。 目光顺着长长的下摆上移,是纤细的腰肢与半掩在袖中的雪白柔荑,再往上移,从优美的脖颈,到那张冰冷秀丽的脸上。 放在门上的手微微顿住,萧淮含笑欣赏着楼湛,指尖不自觉地轻轻转了转。 身后的汉子见他迟迟不进去,不耐烦地凑过来,准备看看里头发生了什么。萧淮顷刻回神,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阴霾,下意识地不想让楼湛这副模样被别让看到,抬脚走进屋内,反手一把将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楼湛也被关门声惊醒回神,猛地扭头看向门边,见是萧淮,才松了口气,拧起眉头:“……我总不可能真的同苗槿之拜堂成亲。” 萧淮点头。就算楼湛乐意,他还不乐意呢。 略带笑意地再次打量了楼湛一周,萧淮的目光灼灼:“真希望阿湛下次着嫁衣时,是为我而穿。” 楼湛充耳不闻,转移话题:“苗槿之让你来当说客?” 萧淮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楼湛无言地看着他,心中略替苗槿之感到惋惜。派什么人来不好,偏生眼瞎了派了这么个……来。 “说起来……”萧淮话锋一转,脸色凝肃,“我从苗槿之的几个心腹那里,套出了苗槿之的身世。” “如何?” 萧淮颔首,娓娓道起。 苗槿之的父亲苗敬是泰城内一家武馆的馆主,家门世代习武,男女不分。苗敬耍得一手好枪法,心性正直,常常锄强扶弱,爱替人打抱不平,在泰城也是有几分名气的。 徐州新任的太守蒋帆到此后不久,纵容恶徒欺市霸街,连城外的小村落也被逼得无处可逃,众人便去请了苗敬到太守府说理,期望能有作用。 岂料,苗敬完完整整安安好好地走进了太守府,出来时,却是被一席破席子卷着扔到苗家武馆门前的。 苗槿之哭着扯开席子,就见父亲满身伤痕,血肉淋漓,脸色苍白中透着铁青。分明是被人下毒后毫无还手之力,被活活打死的。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蒋帆对反抗之人的一个警告。 可苗槿之不信邪,悲愤地背着父亲的遗体,持着花枪闯进太守府,非要讨个说法,最后被乱棍打了出来。 蒋帆给出的说法就是:苗敬出言不敬,欲袭击太守,犯了重罪,死有余辜。 随即便派人去没收苗家武馆。好在苗家武馆的人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将那群来没收武馆的官丁打得鼻青脸肿,轰出了苗家武馆。 可这样一来,泰城就待不下去了。 苗槿之干脆派人将苗家武馆里的东西打理好了,直接闯出了城,带着一众受够了恶徒欺压、无处可去的百姓,远至这小山上,占山为王,好得逍遥自在。 她带着原先武馆里的学徒,组了这黑云寨,出门打劫时倒是不伤人命,没银钱或者没多少银钱的直接放过去,富人便抢一点,好维持寨中众人的温饱生活。 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近两年。 楼湛听完,忍不住称赞了苗槿之一句:“好女子!” 好心性,好骨气,好胆量! 萧淮笑着点点头,想到被楼湛称赞的这个女子是“情敌”,婉转提醒楼湛:“是好女子,阿湛准备嫁给她吗?” 仿若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来,楼湛僵住了:“……” 愁云惨雾正要重新笼罩头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轻轻的扣门声,随即门锁被人打开,一个挺拔的身影逆光出现。 楼湛眯了眯眼,看清来人,有些诧异:“……陆远?” 这十几日倒是没再见到过他,今日来了……是来找麻烦的? 陆远大步迈进屋里,嫌弃挑剔地看了楼湛一周,“跟个小馆儿似的,娘里娘气,真不知道阿槿怎么会看上你。”顿了顿,他脸色一肃,“喂,江湛,我看你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不起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的姑娘吧?” 楼湛面无表情地正要摇头,陆远压根没打算看她回复,一转身,又道:“而且你不喜欢我家阿槿。她人又傻又天真,一个人一腔热情地要同你成亲,我只怕她将来会后悔。” 楼湛:“所以?” 陆远呲牙笑:“老子来放你离开。日后你该滚哪儿去滚哪儿去,别他娘的再出现在阿槿面前。” 楼湛同萧淮对视一眼。 既然都了解了前因后果,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借着陆远离开寨子也好,只是辜负了苗槿之一番心意,感觉有点过不去。 “那麻烦阁下了。”楼湛点点头,“出去。” 陆远一愣:“啊?” 萧淮笑着走过去,拉着陆远走出小屋。 楼湛快速脱下这红艳艳的喜服,换回平日的着装,将包裹整理好,便快步走出了门。 陆远塞给萧淮一张手绘的路线图,道:“你们尽可放心地走那边,刚才我去将人调开了。” 萧淮温声谢过,转身看到恢复着装的楼湛,略感惋惜,看了看路线图,确定了方位,便同楼湛快步离去。 陆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跑远,松了口气,一回头,脸色顿时一白。 不知何时,苗槿之穿着红似烈焰的喜袍,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平日里总是笑嘻嘻、一脸豪气的少女,此刻冷着一张脸,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陆远吓了一跳:“阿槿,我……” 苗槿之幽幽地盯了他半晌,忽地舒了口气,笑了起来:“心里也不是特别难受。臭男人,看不上老娘,老娘也不是非得倒贴才高兴。跑就跑吧,这辈子别回来了。” 她笑得一脸轻松,眼眶却有些红,陆远心里难受,连忙上前几步,手足无措。 “别这样,你打我骂我都成,那个江湛……我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一点也不适合你,你……” 陆远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完整,恼恨地搓了搓脸。 正同苗槿之诡异地相对无言时,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大汉,拼命大叫着:“老大!陆大哥!不好了,外头来了很多官兵!说是要清剿黑云寨!老大!” “老娘没法找上门去,他们倒还敢来清剿?!”苗槿之脸色勃然大变,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提起随身携带的花枪,跑向寨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远也愣了一瞬,随即也一把握住腰间的长剑,跟着苗槿之跑去。 到了寨门口,爬上垛子,苗槿之往下一望,才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这“很多”,是真的多。 整个黑云寨不过也就百来个人,能真正提枪上阵的只有四五十人。而这寨子外,少说也有五百人,还都是穿着银甲、装备精良的官兵。 黑云寨当初设来匆忙,也没考虑到利用地势用以将来守寨。现在若是直接打起来,恐怕过不了两个时辰,寨子内就会被清洗一空。 苗槿之突然有些庆幸楼湛先跑了。 她抿紧了嘴唇,心中考量着该如何保全身后那一众无辜百姓的性命,寨门外的官兵里突然走出一人,高声道:“何人乃苗槿之?” “我!”苗槿之一杵花枪,冷喝道。 “罪人苗槿之,胆大包天,罔顾王法,妖言惑众,蛊惑一群百姓随你至此,你可认罪?!” 苗槿之长眉倒竖:“呸!强加罪名,老娘一句都听不懂!” 下方喊话的人呛了一下,继续高声道:“今日我等奉太守大人命令,来此清剿匪徒。念在此地多是被你蛊惑而来的无辜百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等绝不伤害其他任何人!” 陆远大怒:“放屁!” 苗槿之倒是愣了一下,侧头看陆远:“我的命还挺值钱?” “阿槿你别听他们胡说……”陆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话未说完,苗槿之突然一扔花枪,潇洒地翻身跳下寨门,稳稳地落到地上,直面那群官兵。 “抓我吧。”苗槿之抱着手,歪着头,表情淡淡的,“若是你们敢碰寨内一条人命,我拼了命,也要你们全部偿命。” ☆、第三十八章 三日后,泰城。 泰城居徐州正中,乃是南北往来的一条重要路线。天南地北的人都有,甚至还有藩外的人,蓝眼金发,灵动又引人瞩目。 楼湛坐在三楼雅间的窗边,目光淡淡的落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旁边的交谈声中。 过了这许多日,青枝还是没有来联络暗线。 萧淮的笑容敛住,眉尖微微锁起,沉吟不语。青枝于他不仅是一个护卫,更是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地位很是特殊,不可同普通的护卫而言。 他蹙眉思索了一阵,眉间不由多了些忧虑。 但同行十几年,对青枝的信任超越了心中那丝担忧,萧淮缓慢地摇摇头,没有吩咐暗线去搜寻青枝,转而切入正题,问起徐州太守的情况。 沿路过来,每州大城内都有萧华从登基以来设下的暗线。这些暗线都有其他明面上的身份作为遮掩。大部分是酒楼掌柜,其他的多是商人、侠客、流浪汉、小混混、富人,甚至妓子。 他们有的潜入官府,有的同当地地方官关系良好。而泰城的暗线,正是此地最大的酒楼醇风楼的掌柜。太守蒋帆喜欢醇风楼的菜色,经常差人送饭菜到太守府,同掌柜的关系还算融洽。 隔三差五的,太守府的人就会来醇风楼一次。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徐州距云京路途遥遥,蒋帆上任徐州,简直就如此地的土皇帝一般。要收拾他,也只能搜集他这些年作恶的证据,将那些恶徒绑了一齐送去云京。 若非必要,尽量避免同蒋帆直面对上。这等目无法纪、心狠手辣之人,同廖松完全不同。若是直面对上了,萧淮同楼湛又是秘密出行,恐怕蒋帆在担忧人头与官帽之下,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出手。 而且……出兖州前遇到的那两拨人,可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若是在徐州碰上,又无青枝护持,那还真是个大写的倒霉,并且是倒了血霉——暗线中并无多少有武功的人,何况他们轻易不得出手,只是向萧淮和楼湛提供消息罢了。 楼湛静静地听了半晌,心中已经有了较量。 等掌柜拱手离开后,她才移步到萧淮身侧,抬手倒了杯茶,轻抿一口:“你以为如何?” 对楼湛肯撇去“世子殿下”的尊称而化用为“你”的进步,萧淮还是稍不满意,轻唔一声:“这几日我们便去寻一寻那些恶徒罢。”顿了顿,他微微笑开,“或许也不必我们寻,在街上走一遭就能撞见了。” 楼湛点点头。 萧淮温和明亮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似乎要认真琢磨出她心中所想,边道:“阿湛,编书之事,你心中可有底?” 这一世,对《山川录》中内容编写没有谁比楼湛更熟悉了,她也对原来颇不赞同的许多地方写了批注,回京之后,问世的《山川录》定比前世还要出彩。 楼湛虽然没说话,但亮亮的眸子已经说明了一切。萧淮也便不再多话,望了望外头的天色。 中秋那日,他和楼湛持着陆远给的路线图,疾速离开了那座无名小山,绕了道找到个镇子,才买了马匹赶来泰城。 本是团团圆圆的日子,却荒废在了山中。若是他没有将楼湛带出云京,恐怕中秋那日,她还和着楼府众人一起赏着月。 萧淮心中无声叹息——他也是为了避免下个月发生的事情。 他去云京前连日缠梦,梦到的皆是楼湛前世经历过的一些大事。而一个月后,发生的大事不仅是楼息被贬出京,还有楼湛不知道,而他去看到的。 第35节 虽然那时意识朦胧,但他还是看到了,有人意图杀了楼湛。 以前楼湛是如何躲过杀计的,萧淮不知。但这一世明显有了许多不同,与其让楼湛留在杀机四伏、人人冷眼的云京,不如冒险将她带出来。 心中虽思虑万千,但是这些,萧淮都不会说与楼湛听。 门边忽响起一阵扣门声,楼湛警惕看去,萧淮却抢先一步,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青衣小帽的跑堂,小帽压得低低的,将手中托着的木盘递给萧淮,轻快地笑道:“这是公子吩咐的东西,公子可要再努力些啊。” 话罢,弯了弯腰,又快步离去。 听罢这跑堂的话,萧淮明显一怔,随即长眉一挑,明亮的黑眸染了层淡淡的笑意,将门关上,绕过屏风走到里头。 楼湛眼神疑惑地看着萧淮。 “中秋那日被耽搁了。”萧淮并未正面回答,抬着手中的东西走到楼湛身边,将托盘放到桌上,俯身在她身侧,轻声道,“赔你一个中秋。” 楼湛无言,眸光落在洁白的瓷盘里,几个做成了可爱的小动物形状、模样精致的月饼上。 喉间忽觉梗塞。 萧淮清润优雅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抱歉,如果我不向陛下提起,你就不会被下召出京。” 楼湛转头,对上那双沉静里略带歉意的眸子,摇了摇头。 这个世上,给她恩惠最多的是萧淮,与她关怀最多的还是萧淮。他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可能会去怪他? 萧淮轻轻笑起来,原本就温和的眉目里尽是温柔:“若是不嫌弃,今年我为你补上这个中秋,来年也再陪你一个中秋。” 楼湛还以为他说的是赔偿,心中觉得好笑,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莫名好了些,唇角不自觉便微微扬了起来。 难得见她一笑,萧淮压抑住内心涌起的躁动,坐到桌边,心中微微一叹。 真可惜,此时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耳鬓厮磨。 *** 泰城内的那些恶徒,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凶狠无比,身后还有着蒋帆撑腰,横行霸道,无人敢阻。 整个泰城的老百姓都被折腾得有苦难言。 楼湛同萧淮并肩走在街上,目光从街尾缓缓滑到街头。长街两侧小铺众多,人来人往,乍一看十分繁荣,细查商铺的主人,脸色却都不太好看。 看来那些恶徒已经来过了。 好在有暗线的情报在先,在街上走了一遭,果然就碰上了那几个恶徒。 不过五六个人,膀大腰圆,个个生得一副凶相,燕颔虎须,豹头环眼,浑身杀气腾腾。 他们正坐在一家酒馆里吃酒,大吃大喝,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嚣张至极。泰城里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做些生意的,都对他们怵到不行,远远站着,畏畏缩缩,不敢接近。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就这么几个人,仗着身后的靠山,就敢这么横行无忌。 楼湛眯眼看去,目光细致地从发间缓缓移到手掌,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几个恶徒抬起放下酒杯间,虎口处厚厚的茧子。 茧子? 楼湛低下头,作出虚握的姿态,抚了抚自己的虎口,灵台一阵清明,霎那间想通了许多事。 转头看向萧淮,楼湛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看手。萧淮的目光也落到那几人的手上,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 寻常人怎么会有那么厚的茧子。 这欺市霸街之徒,怕不是半路冒出来的野路子,而是官匪。 等那几人吃喝完毕,一扬袖子就直接离开时,楼湛和萧淮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果然,绕了几条街,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时,那几人钻进路边一个破屋子里,便再不见出现。萧淮和楼湛在外面安静地等了许久,直到天光渐暗,还不见人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推开门,扬尘纷纷洒洒,细细看进屋内,只是个寻常的被荒废了的破屋子。但是,刚刚进来的人,仿若人间蒸发了般,全部不见了。 两人再次对视,慢慢走到后面,推开了后门,后门外却是一条巷子,此时天光已暗,远远看不到尽头。但根据泰城的布局,能确定的是,这条暗巷通往的方向,正是泰城太守府。 “寻常人躲他们都来不及……难怪一直没有人发现。” 萧淮摇了摇头。 人人都以为只是官府庇护恶徒,怎知原来官府便是这恶徒。只是不明白蒋帆为何要如此,弄得民生怨道,却还没有太多可见的利益——若是为利,只是去骚扰寻常小本生意的百姓,利益并不大。 “先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离开这个破败的屋子,走远了一些,两人恍然发现,此地离泰城的监牢不远,隔了几棵高大的树望过去,便能看到。此时四下安静无人,监牢外几个狱卒正懒懒散散打着呵欠,闲扯着休沐时的见闻。 楼湛不想多生事端,正要同萧淮绕道而行,忽然发觉监牢外的树丛里,蹲着个人。 那人身负一把长剑,紧紧盯着监牢处,看背影,有些眼熟。 ☆、第三十九章 楼湛仔细盯了会儿那个背影,眸中讶色一闪,转头看向萧淮,做了一个口型。 陆远。 他不在黑云寨好好待着,跑到泰城内,蹲在牢边,是想干嘛?莫非他放了他们后,苗槿之恼羞成怒,把他赶出来了? 踯躅片刻,楼湛潜意识里觉得当没看到陆远,顿了顿,便轻轻走了过去。萧淮眸光淡淡地扫了牢边几个闲扯得兴起的狱卒,也跟着走了过去。 陆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牢,手按在剑柄上,已然出鞘一寸,锋芒初露。 楼湛靠近了些许,他猛然觉察,长剑无声出鞘。回头一看,陆远原本凶狠的脸色一滞,再看了看,确定是楼湛和萧淮,脸色这才缓下来,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陆远对楼湛还是没有好脸色,将长剑按了回去,脸色不知为何有些黑。 楼湛细细盯着他的神色,淡淡道:“这句话该我来问你。” 陆远像是连日赶来,风尘仆仆,眼中满是疲惫和仇恨的血丝,脸色也较往日显得阴冷了许多。 发生了何事? 陆远沉默一瞬,眼眶突然红了,咬牙切齿道:“都是那狗官!” 他像是恨不得生啖蒋帆,额角青筋毕露,捏着剑柄的手指阵阵发白:“你们前脚刚走,黑云寨,就被清剿了。阿槿相信了那狗官派来的人的话,跟着被抓了来。谁知道当夜,我们正在商量如何救出阿槿,那狗官的走狗就杀了回来,将黑云寨烧了!” 萧淮皱眉:“其他人呢?” “……都死了。小二,小三,大家……都死了……只有我,逃了出来。” 陆远别过头去,死死压抑着喉中的呜咽,眸中满是泪水。 楼湛沉默下来。 在黑云寨那十几日,虽然自由受限,但其实,每个人都对她很和善。她甚少接到别人的善意,而那十几日,撇开其他的不谈,看着萧淮教那些孩子写字作画,听那些妇人闲谈家常,过得是十分轻松愉快的。 ……可是现在,那些人,都死了。只是一群无辜的、连反抗都显得无力懦弱的百姓,被杀了。 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怒火,直冲上脑,舔舐理智。楼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住冷静,看了看那边与夜色连成一片的大牢,低声道:“苗槿之在里面?” 陆远点头:“城头刚贴了榜,三日后阿槿会被斩首示众。” 所以冒死来劫狱么。 楼湛盯着他看了半晌,转头看向萧淮,目光沉沉的,没有什么光亮。萧淮知道她在想什么,眸中含着的尽是温和包容,颔首道:“劫狱太过冒险,你势单力薄,仅凭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救出苗槿之的,甚至你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陆远心烦气躁,低声怒道:“你要我放弃阿槿?!” “当然不是。”萧淮微笑着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来救。” *** 烛光突然闪了闪,跃动不休的火焰片刻便旺了,昏暗的静室里也添了几分光明。 两个人对坐着,气氛僵持了半晌,左边的黑衣男子先发了话:“没有在尸体里找到那两人。你确定山寨里的人都被杀了?” 身着四品大员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敲了敲桌子,一挑眉,笑容阴沉沉的:“怎么,你还不信我?” “那看来是被他们逃脱了。”黑衣男子叹了口气,很有些失望,“据说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很宠爱那个病秧子,好不容易有机会杀了他,居然两次都失手。若是他死了,多少都能有点用呢。” 顿了顿,黑衣男子又道:“我看泰城里不服的呼声越来越多了,你打算怎么解决?派兵镇压?” “都是一群只会叫喊的罢了。解决当然容易,杀鸡儆猴。”蒋帆形容艳丽,眉目里颇带杀机,染得笑容也显得不怀好意,“话说回来,折腾了这么久了,那东西你们还没找到?” 黑衣男子摇摇头。 “就算没找到,你们动作也快点。”蒋帆满脸不耐,望向窗外,“我都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了,云京那边也注意到我了。” “是了。” *** 一大清早,太守府的大门就被人敲开了。 门房揉着惺忪的眼,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拉开大门:“谁……啊?” 尾音却是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满是惊讶。 任谁大清早地开门,看见个蓝衣轻缓、博带宽袍,美玉一般秀致亭亭的人,都会愣住。 “阁下是?” 看出他气质非同凡人,门房连忙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地拱手问。 男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将一封书信递给门房,嗓音清润:“劳烦将此信递给太守大人。” 门房接过,狐疑地看了看,再一瞅面前男子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还是不敢怠慢,告了罪,将大门重新掩上,送信去了。 见人走了,萧淮身后作护卫打扮的陆远才冒出头来,嘴角抽了抽,低声道:“……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看起来是人模人样,像是云京来的,但若是被发现了,会死得更惨吧? 萧淮笑而不语,陆远只好看向身边的楼湛,见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还没张嘴就知道在她这儿也讨不到好,只好闭了嘴,心中惴惴不安。 过了一会儿,大门又被拉开。这回开门的不是门房,却是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乍一看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面容俊挺,可以说得上英俊潇洒,细看眉目间,却带着几分阴戾。 应当就是蒋帆了。 没想到他会亲自迎出来,陆远差点收不住杀意。 “不知御史大人降临,有失远迎,下官在此谢罪。”唇角噙着假笑,蒋帆拱手一揖,低垂的眸中惊疑不定。 听到门房描述相貌时,他还以为是萧淮。但一深思,萧淮同楼湛是秘密出行,躲都躲不及,哪儿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以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他并未见过萧淮和楼湛的相貌,难以分辨面前的到底是真的监察御史,还是假的监察御史。 第36节 朝廷里有时会派出监察御史巡查九州,并不声张,就为了来一个措手不及。蒋帆也遇到过两次,最初的惊疑过后,沉住气,客客气气地将三人迎进了太守府。 其间蒋帆不断打量着萧淮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面若冰霜,眸似冷电,同传闻里的楼湛有几分相似。可楼湛是女子,这是个男子。 而且萧淮和楼湛身边的护卫在兖州就被引走,不可能会多出第三人来。 蒋帆思虑片刻,确定这突来前来的几人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心中一松,漫不经心地同萧淮谈着话,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要攻破这些自诩清廉刚直的御史,用的也在乎是那几样东西,御史们最为不屑的钱财、美人。 人都是有*的,只要利益够高,还怕堵不住他们的嘴? 至于如何最终确定…… 蒋帆侧头看了看楼湛,挑了挑眉,笑得不怀好意。 仿若被毒蛇冰冷的盯上了般,楼湛暗暗皱了皱眉头,仍旧目不斜视,紧跟萧淮身后。 蒋帆将几人安排在一所小院里,待他们安顿好了,又笑着领着几人参观了太守府。 江南的院落不若北方的大气,却是极为秀丽精致,每一个角落都恰到好处的精致,令人移不开眼。 陆远目光沉沉地盯着蒋帆的背影,手在剑柄上摸了又放,放了又摸,眸中恨意滔滔。若不是顾及到萧淮和楼湛,恐怕他已经冲上去一剑刺死了蒋帆。 蒋帆出乎意料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同萧淮胡侃到了天际,洋洋洒洒的什么都能讲出一大堆。由他这样陪着,过了晌午,不久便迎来了落日。 晚间用着饭,蒋帆突然笑道:“下官后院处有一个热汤池,走走停停了一日,想必御史大人也累了,不如用完饭后去轻松一番?” 萧淮多半时间都是淡淡笑着,闻听此言,直觉不对。 果然,蒋帆越过他,看向楼湛,明明笑得热情洋溢,却分明的让人看出了不怀好意:“这两位兄弟也陪了我们一日,本官一向没有什么架子,便一起来吧。” 他是故意的。 楼湛皱了皱眉。 萧淮不动声色地正了正身子,若有若无地挡住蒋帆的视线,笑道:“蒋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两位护卫平日里都羞羞答答的,不喜与人同池而浴。本官代他们谢过大人的好意。” 他们这样遮掩,蒋帆反而揪着不放了:“哪能啊,既然说都说了,不去岂不是扫兴。既然不愿同其他人同浴,那等我们泡了浴,再让他们,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就显得太过刻意了。 萧淮唇角的笑渐渐消失,眸光里冷光一闪。 饭桌上静寂了片刻,蒋帆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意却越来越阴冷。片刻,楼湛淡淡发声了。 “既是太守大人好意,属下二人,却之不恭。” ☆、第四十章 听楼湛哑声应下,萧淮心中却像结了冰似的,先是一凉,随即钝钝地难受。 他正要义正言辞地出言拒绝,背上却被轻轻戳了戳。话噎在喉咙里没出来,萧淮沉默着点了头,对楼湛那种顾全大局的性子又爱又恨。 蒋帆没安什么好心,待会儿说不定就等着楼湛脱衣服入池子。 一想到这个,萧淮就满心堵,唇角的笑也不太挂得住了。 倒是陆远不知楼湛是女儿身,茫然地看看萧淮,又看看楼湛,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迷、扭捏什么。 用完饭,先消消食再去热汤池。蒋帆有事离开了前堂,余下萧淮三人,心怀各异,沉默不语。 半晌,萧淮起身贴近楼湛,轻轻说了些什么。楼湛冰山似的脸上裂了缝,脸色互青忽白,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过了小半个时辰,蒋帆回来了,带着三人行去后院。走了半晌,果真见到了袅袅薄烟。 前方立着面高墙,只有一扇小门。门边站着个小厮,见人来了,弯了弯腰,伸手打开门锁。 才靠近这小门,就有一股湿湿的热气扑面而来。 楼湛犹疑一瞬,咬了咬牙,跟在陆远身后走了进去。 院内有一方热汤池,热气弥漫,将四下的景色笼得模模糊糊。蒋帆率先走到池子旁,一边轻松地扯着腰带,漫不经心地道:“两位护卫就劳烦稍等片刻了。” 萧淮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目光里却没什么笑意。静静地看了那池子片刻,他垂下眼帘宽衣解带,挂到池边的架子上。 楼湛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绝对不能露出破绽,否则若是让蒋帆察觉到他们的身份,不仅救不了苗槿之,还有可能将三人都搭进去。 蒋帆看起来心情不错,懒洋洋地啃着池边摆放的水果,抬眸瞅了瞅对面的萧淮。被热水热气一浸,萧淮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也红润了些许,黑发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肩背上,更衬得白玉胜雪的肤色。 明明是如此清清皎皎的颜色,眼波却瑰丽惊人,嘴里咬着一缕黑发,唇色淡如樱花。 这样不经意间显现出来的丽色,倒是同传说中温文少语、淡然平和的萧淮不同。 扔开手里的水果换上一壶酒,蒋帆慢悠悠地倒了杯酒,笑容可掬地盯着萧淮:“御史大人,请?” 萧淮微微一笑,也倒了杯酒,在朦胧雾气中一饮而尽。 蒋帆眼睛毒蛇似的,盯得死紧,这酒不得不喝。 两人不紧不慢地虚与委蛇着,一个笑得比一个假,池边的楼湛和陆远站得几乎腿麻。不知过了多久,蒋帆才懒懒地道:“泡久了会头晕,也该让两位护卫轻松一番了。” 话罢,水声哗啦,他直接出了水。 楼湛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萧淮也慢慢出了水,正要伸手去拿衣服披上,蒋帆又开口了。 “两位护卫真是不自觉,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主子自行穿衣?唔,你,过来为本官穿衣服。” 他点的正是楼湛。 楼湛脸色微僵,手在身侧死死握着,紧了又松,正要走过去,萧淮却淡淡笑起来:“蒋大人,这可不行。她是本官最亲近的护卫,本官平日的起居都是她照顾的。”顿了顿,他看向陆远,眸中暗含警告,“你去侍奉蒋大人吧。” 真是怕陆远走过去,二话不说就一剑结果了蒋帆。 陆远脸色一黑,眉心紧皱,忍了半晌,还是忍住了。低道了声是,慢慢走到蒋帆身边。 楼湛心中没有觉得丝毫轻松。 虽然不用面对蒋帆了,但在蒋帆面前,还是得做做样子。给世子穿衣?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该怎么办? 心中不免郁结,楼湛顿了片刻,怀着悲怆的心情走到萧淮面前,一路撇开视线,不去看他。 好在萧淮知道他的心情,自行披上了贴身的里衣。 楼湛低垂着眸子,伸手轻轻地给萧淮掩好里衣,将他的胸膛遮住了,这才敢抬起眸子。 一抬眸,就同那双含笑的黑眸对上。 那笑意脉脉,似是缠丝,染上了便挣脱不了了。楼湛同他对视片刻,垂下眼帘,拿起外袍给他穿上。 萧淮低头看着认真抚着衣角褶皱的楼湛,只觉心中温情如水,缓缓眨了眨眼,很想、极想现在就将她紧紧抱到怀中。 那边蒋帆又出声了。 “两位也可以下水了,不知谁想先去?” 陆远早就看出了楼湛心中的不愿,冷冷扫了眼蒋帆近在咫尺的心口,忍下杀意,退开两步:“属下。” 蒋帆唔了声,不太满意地挑了挑眉,抬眼一看背对着他的萧淮,失笑:“两位怎么穿个衣服都磨磨蹭蹭的?本官都要以为你们亲上了。” 他话音刚落,萧淮顿了顿,便低下头,含住了楼湛的唇。 楼湛:“……”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对方轻柔怜惜地蹭了蹭她的唇,柔软的触感传来,她才瞪大了眼,怔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 手下意识地要推,却被萧淮伸手抱住,楼湛不敢太用力挣扎,脑子里一片混沌,朦朦胧胧地想:萧淮莫不是喝醉了? 刚才他确实喝了好几杯酒。酒是果子酒,香味清醇。 唇齿交融间,弥漫着淡淡的清甜酒香。 蒋帆和陆远显然也被萧淮突然的动作惊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二人抱在一起暖意融融。尤其是陆远,目瞪口呆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难怪不愿意娶苗槿之呢。 楼湛迷糊了片刻,萧淮才不舍地放开她,看她还处于茫然中的脸色,心中偷了糖似的愉悦。方才他同楼湛说过,两人可以姿态亲密一些,引人误会,避免当着几人的面下池子。 可听了蒋帆的话,他的主意就立刻变了。还有什么比在人前相拥相吻更亲密的? 唔,虽然他还是故意的。 转过身,萧淮眼波如水,微微笑道:“既然被蒋大人揭穿了,本官便不再隐瞒。我和她其实……”他没说完,侧身将楼湛护住,摇了摇头,“本官还是舍不得让我的人被旁人看见身子。” 他特地咬重了“我的人”三字。 其实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有不少人都喜好男风。只是说出去未免狎昵,引人不齿,是以虽然流行着这股风气,明面上还是没人直接地说出来的。 蒋帆自然清楚,哑然地盯着萧淮,心中不由琢磨起来。 传闻楼湛不喜同人接触,冰冷无情,思想也有些古板。要那种人同一个男人当着几个人的面这么亲昵,实在不可能。 萧淮更是世人称颂的谦谦君子,从来不与任何女子暧昧,从不越矩。 这两人…… 无言片刻,蒋帆心中的怀疑也散了去,忍住微微的恶心感,哈哈笑道:“难怪下官总觉得她不怎么像个护卫,也难怪适才御史大人不愿让她来这池子。是下官唐突了,没想到,御史大人喜欢这个。” 萧淮作出浅浅的尴尬之色,将衣服拉拢了,笑而不语。 楼湛盯着萧淮的背影,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半晌,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唇。 若只是演戏,错位作出假象也可。可方才萧淮吻她的时候,那般的温柔辗转,那般的怜惜爱护,分明就是动了情的。 被这样轻薄了,楼湛却找不出斥责之语。 既然清楚了萧淮和楼湛之间的“特殊关系”,蒋帆也不再为难。出了后院,蒋帆便派人带他们回小院里修整,随即便回房了。 太守府的下人引着几人回了小院,因着适才蒋帆的特地吩咐,热情地安排了陆远的房间,又带着萧淮和楼湛进了一间房,点头哈腰:“御史大人同这位大人便住这一间。东西都是新的,床铺也换过了,请放心。” 萧淮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房间里有些漆黑,萧淮摸索到桌边,找到一盏纱灯。点燃了,暖光融融,映亮了房间。 他转身,看楼湛站在门边沉默不语,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了门,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方才是我不好,该说对不住。” 第37节 话音一顿,他低下头,同楼湛平视着,道:“可我并不想说对不住。” 楼湛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他的前后矛盾。 萧淮伸手抚着她的头,叹息道:“阿湛,我是一个男人。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日日同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都会情不自禁。” “阿湛,你讨厌我吗?” 楼湛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喜欢我?” “……”楼湛扭过头,不同萧淮对视。 萧淮微微笑着,眉目如画,清清皎皎。他像是看破了什么,满足又欣然,轻声道:“阿湛,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第四十一章 头不自觉地转了回来,迎着他微微炙热的眼神,楼湛的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扪心自问,她对萧淮,其实是……喜欢的。 但是两人间横档的沟壑太深,与其最终以悲剧收场,不如没有开始。 萧淮笑容一敛,眸色微深,脸色肃然:“阿湛,你在害怕什么?” 楼湛轻轻呼出口气,闭了闭眼,心一横。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今日便将话说清了。只是之后的旅程,恐怕两人间的气氛会很僵硬了。 她推开萧淮的手,走到桌边,沉默片刻,道:“萧淮,你说过你心悦我?” 萧淮坐在她对面,仿佛面对什么极为重大的事情,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着萧淮,看他水光潋滟的黑眸,摇摇头:“你醉了。” “我很清醒,阿湛。”萧淮确实喝了不少酒,头有些疼,意识却很清醒。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楼湛,叹息,“阿湛,你何必躲避我的感情?我说过我心悦你,也说过,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你觉得,尊贵无双众人称赏的靖王世子,同落魄低下遭人排挤的女吏,有可能吗?”楼湛唇角微微一弯,满是对自己的嘲讽,“世子应该知道众人对女吏的排挤厌恶以及……恐惧。” 当初前两位女吏,其中一位生得妖艳媚人,□□宫廷,勾引皇子,引起诸皇子互相厮杀,气死了皇帝。最后在皇子们死得七七八八时,硕果仅存登上大统的皇子将其下狱,株连九族。 世人厌恶的不止是女吏,更是一个存在着潜在的红颜祸水,仿佛一个禁忌,人人厌弃,人人鄙夷。 萧淮微一蹙眉:“我不在意。” “可是,靖王殿下,太皇太后,陛下都会介意。” 楼湛平静地说着,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茶杯,轻声道,“萧淮,我的确喜欢你。可是那又如何?” 回来的几个月,她同萧淮从陌路到相熟。他对她的好,她从未忽视。那般的款款深情,那样的千般呵护,早在云京,她昏迷时,就全部明白了。 萧淮说,不想让她再受到伤害,不想她再有那样一个结局。 前世她可以算是孤身一人,父母双亡后就再未受过如此温情。说不心动,怎么可能。 可身份摆在眼前,就仿若一盆凉水迎头泼来,让楼湛清醒的同时,看清了那条鸿沟。 萧淮听完,却是笑了起来,温声道:“你害怕的,我来挡便是。”顿了顿,他挑了挑眉,语气似是戏谑又似是认真,“阿湛莫非是嫌弃我这病魔缠身的将死之人?” 楼湛立刻摇头,随即皱眉不赞同地看着萧淮。他分明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绝不会在意他的病躯,却还要说出这种话。 “那就别躲了。”萧淮说完,伸手拉住楼湛的手,叹息道,“阿湛,别躲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哑的,楼湛怔了怔,凑近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萧淮抽回手,掩唇低低咳了几声,眉目间锁了层淡淡的厌弃,随即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将袖间的血红掩住。 “喝酒误事。我有些晕了。” 楼湛盯着他的脸:“你吐血了。” “没有。”萧淮唇边依旧是轻松的笑意。 楼湛沉默不语,走到他身边,摸出他常常服用的药,凑到鼻下嗅了嗅。是熟悉的那种仿若兰草般的淡淡药香,楼湛倒出一粒,递给萧淮服下。 片刻,他的呼吸稳定了点,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楼湛心中一阵闷痛。就算寿宴那夜萧淮躲过了刺杀,没有缩短寿命。可太医说过,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前世萧淮为了不拖累任何人,一直是孤身一人。同她又何其相似。 如果可以……不妨一试? 楼湛迟疑了一下,垂下眸子,“不躲了。” 迟来的应答声让萧淮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渐渐涌出了真心实意的欣悦笑意。 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孤身一人了。 *** 大清早的,刚办完事回到小院的陆远一抬头,就看到萧淮携着楼湛走出房间。 他揉揉鼻子,瞅着萧淮和楼湛的眼神很奇怪。 虽然知道了这两人是断袖兄弟好,但今日他俩之间的气氛,相较于往日……有了不同。 这种不同有些微妙,陆远说不上来,却明显觉得自己似乎蹲在一边有点多余了…… 好在蒋帆并没有遗忘他们,刚用过早饭,蒋帆就推门而入,笑眯眯地来带几人去参观新的地方。 萧淮接过他递过来的绘金扇子,随手扇了扇,勾起唇角:“蒋大人,本官进徐州之时,沿途听到很多人说起,泰城内几个恶徒,作恶多端,欺压百姓,已经有很多时日了。蒋大人可将他们拿下了?” 蒋帆心中冷冷一跳,面上全是苦恼:“下官想捉拿那些恶徒许久了,可他们武艺高强,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们平日在何处安歇。唉,下官也极为忧心,定会派出更多人缉拿……” “不必了。”萧淮摇了摇扇子,用着趁手,语气轻快了几分,笑容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本官已经派人去把他们抓回来了。” 蒋帆笑容一滞,脸色突然有些难看。 陆远看他脸色,心中畅快了许多,回身走到他的房间,片刻,一左一右各提着两个大汉走了出来,一扔地上,抱手道:“小的办事不力,逃了一个。不过没事,拷问这几个也可以。” “拷问?”蒋帆眉间阴郁了许多,眸中厉色一闪,“这般作恶多端的恶人,直接杀了便可,还有什么好拷问的!” 萧淮走到那几人身前,低头细细看了看他们被缚住的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淡淡道:“本官听说这几个恶徒有个靠山,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无忌。蒋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的靠山是谁?” 话音落下,满院寂静。 蒋帆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没想到萧淮会直接就派手下护卫去将这几人抓了回来。若是问清了,从他府上派出去的官匪一暴露,他这个位置不仅坐不下去,还有可能被押去京城直接砍头。 若是完不成任务,那些人也不会来救他,直接把他当成一枚弃子。 蒋帆的眼神阴戾得可怕,那几个大汉嘴里被塞着布团,叫不出声,看他恐怖的脸色,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 萧淮转回身,微微一笑:“蒋大人?” 蒋帆也咧嘴笑起来:“自然想知道。你们几人,若是乖乖回答,你们的家人就不会受到牵连。若是故意说错了什么……” 他蹲到一个大汉面前,轻轻扯出他嘴里的布团,笑得不怀好意,眼神透出威胁之意:“那就别怪本官了。” 大汉又是一个冷颤,连忙点头。 “说,你们的靠山是谁?” 大汉青着脸,一时之间想不出该推出谁来当这个替死鬼。 蒋帆拍拍他的脸,状似无意地提醒:“莫非是江家?” 大汉连忙点头:“是,就是江家,我们奉了江家大公子的命令,来……来替他敛财。” “替江家敛财?你好大面子。”陆远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 听他们说起江家,楼湛突然想到母亲的姓氏,心中一动,低声问陆远:“哪个江家?” “这还用说?”陆远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楼湛,“你自己不是也姓江吗?连自己那么荣华富贵的家门都不知道?” “废话少说。” “是平漓江家。”陆远瞅了瞅其他人,见没人阻止,索性就继续说了下去,“云州的平漓江家,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大部分族人经商,足迹遍布长烨和海外国度,在云州能同江家商会打成平手的也只有陈家了……不说这个,反正,江家的族人,有从官的,有经商的,有江湖游侠,也有著名的文人墨客。江家人行事低调,声誉极好。” 这样一个大家族,怎么可能会雇几个恶徒来泰城敛财?还是敛平头百姓的那点果腹小食。 楼湛晃了晃神。莫非……母亲的家族,就是这个江家? 前世她从未出京,从未遇到过江家人。江家人也没有派人来云京寻过亲,大抵是气愤女儿与人私奔,不愿认亲吧。 心中这样想着,楼湛也不再去注意。虽是母亲的娘家,但从未见过面,她也没有去认亲的心思。 “不错,江家是不会贪这点小财。”蒋帆站起身来,振振有词,“可是,为了在泰城制造混乱,引得百姓和商人不得安生,好趁机将江家渗透进来,江家这样做,也是有迹可循。” “蒋大人似乎太过武断了吧。”萧淮笑了笑,低头看着蒋帆送过来的描金扇。他才说完,院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太守府的管家气喘吁吁地推开大门,“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看到院内的情景,他连忙住嘴。 萧淮和善地接话:“什么事不好了?说来也让本官替蒋大人解解忧吧。”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了蒋帆一眼。 “有事直说。”蒋帆心中已经打定了将事情往江家头上推,心情也畅快了些。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朝廷派人来抓他了? “……张虎受伤回来,说其他兄弟被人抓了……”管家像吃了苍蝇似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看来,人……都在这儿呢。” ☆、第四十二章 蒋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假笑维持不住了,蒋帆的嘴角抽了抽,大怒:“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萧淮看着他的神情,一展扇子,悠悠扇着,轻飘飘地道:“张虎是谁?劳烦管家将人领来。” “不过是个地痞流氓罢了,怕污了御史大人的眼。”蒋帆青着脸冷声拒绝,微不可察地冲着管家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淮将他的小动作收尽眼底,笑而不语。待管家转身要走,蓦地低喝:“蒋帆,你知法犯法,还不认罪?!” 乍然听到这声低喝,原本就开始心神不定的蒋帆震了震,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假装的柔和,只剩一片阴冷:“御史大人,方才那个恶徒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已经招了。幕后主使是江家的人,御史大人若是要追究,就请到江家商行去!” “蒋大人,你似乎忘了,你藏在卧房里的账簿上,记录了些什么?” 萧淮笑容不变,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楼湛。楼湛手中拿着一本账簿,垂眸随意翻了翻,淡淡道:“上月无端有二十万银子出账,听说最近徐州也没什么大灾大难的。” 蒋帆脸色一沉,眸中闪过慌乱之色。 第38节 陆远揉揉鼻子,轻嗤一声。 他忙活了一晚上,借着暗线的情报偷来了账本,又去抓了准备上街作恶的几个官匪。辛苦了那么久,总该有点用的。 只是蒋帆为人心狠手辣,从他直接派人屠杀了整个黑云寨的百姓就知道了。这一遭让他露出马脚,他是乖乖受伏被收押,还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悬。 这个念头才闪过,蒋帆突然哑声笑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淮淡淡地看着他:“你待如何?” “御史大人远道而来,身旁却只带了一个有用的护卫,难道不知,寡不敌众,强龙不压地头蛇?” “蒋帆,你想再触犯朝廷律令,罪加一等?” “当然不敢。”蒋帆客客气气地笑着,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杀御史大人的可以是江家派来的刺客,也可以是山贼,更可以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刺客。下官揪心非常,捶胸顿足,可惜救不了御史大人……” 说到“大人”二字时,他突然一跺脚,仿若出弓之箭一般,飞速冲向萧淮,手一翻,亮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没料到蒋帆有武功傍身,更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陆远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猛然拔剑要冲上去,小腿兀地一沉。他阴沉着脸回头一看,身后的大汉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正死死抱着他的腿! 你奶奶个腿儿! 陆远急得眼眶发红,眼见着蒋帆一匕首刺向躲闪不及的萧淮,手一抬便要将剑掷出。 “啧。” 树上突然传来个陌生的声音,像是看不下去了。下一刻,银光微闪,一把飞刀嗖地飞出,“当”的一声,打歪了蒋帆的匕首。 紧接着又是一把飞刀飞去,直直穿透了蒋帆的手掌,血光飞溅。他痛呼一声,捂着手倒退了两步,嘶嘶抽着冷气,五官有些扭曲。 “原来你还留着一手……莫非,莫非你是萧淮?” 萧淮正侧头看着那棵大树,猜测着适才出手救他的人是谁,闻言微微一笑,回头看着蒋帆,和和气气道:“正是。” 蒋帆勃然色变,左手一翻,竟然又是一把匕首,猛然刺向萧淮。 暗处咻地飞来一支袖箭,直直没入他的左手。 那力道极大,似乎打到了骨头上,蒋帆痛得无法发力,匕首哐当落地。他差点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冷汗滚滚。 他颤抖着退了两步,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随即,阴沉的目光落到楼湛身上:“你是楼湛?” 楼湛面无表情地颔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蒋帆哈哈一笑,高声道,“有高手在侧又如何?今日你们休想活着离开太守府!” “那就要让蒋大人失望了。”萧淮唇角一弯,笑容颇为可亲,道,“恰好我同扬州太守王堰交情不错,蒋大人也知道,王堰很会带兵打仗。”顿了顿,他笑道,“劳烦管家出府门一看,再回来禀告一下蒋大人。” 哆哆嗦嗦瘫在院门口的管家瞅了瞅萧淮,又看了看蒋帆,连忙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陆远也挣开了那个大汉,盛怒之下,直接拔剑一挥,大汉捂着脖子,“嗬嗬”痛呼了两声,倒地不起。 这种恶徒也是死有余辜。萧淮瞥了陆远一眼,知道他恨意翻腾,只淡淡道:“留个活口,作证人。” 陆远狠劲上来了,随口应下,回手又杀了两个,只觉得无比出气。 苗敬被杀、苗家武馆被拆,百姓被扰得难以安宁。他们走投无路,虽说一切源头在于蒋帆,但这些人可是出了不少力。 蒋帆冷着脸,捂着手站在萧淮对面,心中大为懊恼。若是昨夜就动手,也不会节外生枝,生出这些事了! 院子里的几人,死的死,其余的也静立着,等待着管家回来报出的结果。 楼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那棵树。方才救萧淮前,那人似是不屑的“啧”了一声,极为响亮,也极为耳熟。 犹豫一瞬,她慢慢走到树下,仰头看去。 树上猛地垂下一颗脑袋。 楼湛后背发凉,着实吓了一跳,稳住心神,仔细一看。黑衣蒙面人正倒挂在树上,抱着手,满身闲适。 那人眨巴眨巴眼。 楼湛也眨了眨眼。 那人猛地伸出手,出其不意,“啪”地给了楼湛一个结结实实的栗爆。 楼湛吃痛,蹙眉瞪他,他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般吃吃低笑起来。 楼湛无言:“……” 又是这个行事诡异的黑衣人。 上次在豫州太守府遇到他,他不曾有什么恶意,这次更是出手救了萧淮,应当不是敌人。 打了楼湛那一下,黑衣人似乎也玩够了,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一个跟斗翻身站稳。 楼湛:“阁下是?” 黑衣人打了个哈欠,完全忽视楼湛的话,随手提起楼湛的后领,将她提到萧淮身边,才拍拍手,施施然走向蒋帆。 萧淮和楼湛面面相觑,不知这黑衣人到底什么来头。 黑衣人慢悠悠地绕着蒋帆转圈,道:“你好像同那个豫州太守一样,有事没事就喜欢把罪名往江家头上推?当江家好欺负的?” 蒋帆脸色一厉:“你是江家的人?江家的人怎么会去救皇室之人?” “关你屁事。”黑衣人白眼一翻,忽然双手掐腰,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得蒋帆脸色发黑。 骂了会儿,黑衣人似乎才消消气,清清嗓子,回头看了楼湛一眼,眸中涌出了笑意:“楼湛?我相信过不久,我们会再见面的。” 话毕,他往屋上一跃,看准了方向,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湛有些困惑,揉了揉还在发疼的脑袋。若真是江家的人,并且认识她,怎么不愿说明身份? 江家的人既然肯救她,那应该就是母亲的娘家了。可江家十几年对楼家不闻不问,显然是不愿认同楼家三姐弟,那这人又为何出手? 心头方隐约升起个猜测,外头忽然传来阵阵齐整的脚步声,伴着兵甲摩擦的咔咔声。太守府的管家“哎哟”一声被扔了进来,随即走进来一批穿戴整齐的黑甲兵士。 蒋帆彻底色变,毫不犹豫正欲逃走,陆远突然冲上去,狠狠一拳击在他腹部,趁他痛得弯腰,一脚踹出,将蒋帆踹到院门口的甲士身前。 为首的甲士看到萧淮,一拱手就要行礼,萧淮摆了摆手,淡淡一笑:“免礼。把人绑起来,收押在大牢,严加看守。” 甲士应声,手脚麻利地绑起还在痛苦呻~吟的蒋帆,派人拖去大牢。陆远犹豫了一下,心中担心苗槿之,朝萧淮拱拱手,也跟着跑去了。 剩余的甲士齐齐下跪,抱拳道:“世子殿下,徐州太守府已被制住。王大人有事不便亲自前来,特派我等五百人供您差遣。” 萧淮上前虚虚一扶:“诸位请起,劳烦诸位夜行千里赶来。” 蒋帆身上的疑点太多,可以暂时收押起来拷问。这太守府,也必须彻查一番。 甲士领了命,开始搜查。萧淮同楼湛坐到院中的石桌边,等待结果。 “先前那个江家人说的是,豫州太守和徐州太守都将罪名推脱给江家。”萧淮抿了口茶,含笑看着楼湛,“阿湛怎么看?” “廖松和蒋帆,可能都听命,或者受制于人,针对江家。” 萧淮眨眨眼睛,想到被牵扯进来的江家,扬眉:“阿湛,你认识方才那个江家的人?” 楼湛:“……他就是在豫州将我抓去的那人。” 萧淮蹙眉,随即一阵恍然:“听说令堂姓江?” “嗯。平漓江家,应该就是我母亲的娘家。” 萧淮垂眸,半晌,轻声问:“阿湛,你可知道你的父母是因何而亡?” “被仇家派人刺杀。”楼湛顿了顿,“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楼父楼承,生前曾是“五花判事”中书舍人,身居要职。但他为人低调清廉,性情和而不争,树敌不多。先帝在时,同楼承关系也极是融洽,虽是君臣,却也是朋友。 但先帝才驾崩不久,携着楼息出京办事的楼承夫妻就被刺杀,只留下了岚姑和楼息两个活口,亲眼看到父母双亡的楼息也性情大变。 自此楼家几乎垮下,从前看不惯楼承的人,也将恶气撒到了楼府三姐弟身上。 楼湛一直不相信父母只是单纯地被人寻仇而死。 听萧淮的语气,似乎知道得不少,楼湛正要发问,院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甲士跪到地上:“殿下,蒋帆自尽了!” ☆、第四十三章 蒋帆像死士一般,口中含着毒/药,趁甲士不注意,吞毒而亡了。 萧淮和楼湛赶来时,蒋帆已经直挺挺地躺倒地上,口鼻溢出丝丝黑血,眼睛大大地睁着,笑容讽刺。 陆远长眉倒竖,啐道:“这样就死了,当真是便宜他了!” 听到他的声音,楼湛这才将目光投到陆远身上,顿了顿,滑向他扶着的苗槿之。 进了牢大多会被严刑逼供,前世楼湛深切体会过那种滋味,看苗槿之苍白虚弱的模样,心中不免生出同情,迟疑了一下,开口问:“你怎么样?” 苗槿之似乎已经在陆远那儿听说了萧淮和楼湛某个“不可告知的秘密”,眼神极为怪异,低低嘟囔了声什么,摇摇头。 “只是饿了几顿饭有点头晕,看守我的狱卒以前认识我父亲,对我还算照顾。” 萧淮看了一眼阔别几日的“情敌”,和善地笑了笑,蹲下来细细检查了一番蒋帆的尸体。 确实死得很透,这种剧毒都是沾之毙命。 蒋帆一死,他弄出的那些动作的目的便无法追究了。方才搜查太守府的甲士也一无所获,看来蒋帆很小心,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日。 好在王堰曾在徐州当过几年太守,此地的驻兵见到他的手信就信服了,否则不知还要添出多少麻烦事。 现下应立刻修书送至云京,稳住泰城情势。 萧淮同楼湛低语片刻,确定楼湛留在此地处理后续事务,萧淮去寻暗线修书。一言既合,当即分开行事。 着人将蒋帆的尸体处理好,再派人拖着那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恶徒到泰城街上巡游,楼湛吩咐完毕,信步走出大牢。回头一看,陆远和苗槿之还跟在身后。 黑云寨已经没了,这两人已经没有去处了。 楼湛看着相互搀扶地二人,心中一叹:“苗姑娘的冤屈已经洗刷,蒋帆也已死,二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苗槿之推开陆远,歪歪扭扭地走近楼湛,一拍胸脯:“当然是重操旧业。” 楼湛蹙眉:“做贼?” 苗槿之噗噗作喷血状:“开武馆!我家祖上就是开武馆的!” 楼湛盯着她熠熠生辉、璨若星辰的双眸,本欲出口的劝告又咽了回去。 武馆这条路不适合一个女孩子走,毕竟难免会受伤。可是原本官途也不适合女子走,她参加科考前人人劝诫,楼息更是闹翻天,她都没有退却。 第39节 思及此,楼湛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抱手等待的陆远,知道他定然会支持苗槿之走的路,心中无端就有些羡慕。 唇角微微一弯,楼湛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嗯,预祝你的武馆办得红火。” 苗槿之傲然仰头:“那是。” 见到楼湛难得露出笑容,那张冰冷的脸上也仿佛春暖花开,处处好风光,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不少。苗槿之看得脸红了红,眼珠转了转,一咬牙,猛地垫脚凑了上去。 萧淮一回来,见到的就是淡淡笑着的楼湛被苗槿之飞快地偷亲了一下脸颊、整个人僵住的画面。 唔,这才离开半个时辰不到,夫人就被情敌给亲了。 萧淮心中略感凄凉,抱手倚在树下,盯着僵成雕塑的楼湛,很没有君子风度地弯眼笑起来。 飞快地亲完,苗槿之蹭蹭蹭地往后蹦开,笑眯眯地道:“好歹要让我拿点好处吧。相公,你的脸真是嫩,又嫩又滑,比我的摸起来还舒服。”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语。 陆远黑着脸瞪着苗槿之。 苗槿之被两面夹子,头皮一麻,抓了抓头发,抬眼就看到远处倚在树下,嘴角噙着淡淡笑容的萧淮,连忙一指楼湛身后:“别瞪我,快看你后面!” 见楼湛不动,苗槿之干笑:“没骗你,看你后面,保管你立刻消气。” 楼湛冷淡地收回目光,回头一看。 年轻的蓝衣公子正倚在树下,眉目如画,微含笑意,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见她回头来,颔首凝视。 她心中刚升起来的一丝羞怒,果然立刻就消了去。 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到萧淮身前站定。楼湛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回来了啊。” 萧淮含笑点头。 楼湛不敢同那双明亮温和的眸子对上,垂下眸子,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担忧泰城,会有人来接手。”萧淮眨眨眼睛,伸手将她鬓边乱发理好,声音温和,“我们该走了。” *** 顺着徐州一路南下,便可直达扬州。徐扬二州间有一条大江,名曰宁朔,一般人若是急着赶路,便可乘船南下,不过两日便能到达扬州。 可是楼湛和萧淮不是为了赶路。 掐指一算,今日是盛元八月二十四日,两人出京已有月余,比原本设想的时间要快上不少。 离开了泰城,楼湛和萧淮又在城外等了青枝三日,还是未见人影,只好继续前行。 一路上逢山川便记,记下地势地形河流形状后,又向当地百姓打听这些山河的故事,听着那些颇具神话色彩的故事,这趟旅程倒也不算枯燥。 楼湛心中却有些担忧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楼息被陷害出京的日子。也不知沈扇仪有没有管好他,教他不出去惹是生非。 毕竟……前世楼息便是同当今丞相之子打了一架,当夜丞相之子便暴毙。楼息百口莫辩,无人替他解释。甚至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跳出来,添油加醋地描述楼息是怎样对丞相之子边打边骂,下手有多狠毒云云。 那之后很久,楼湛才知道,楼息冲动地和丞相家的儿子打起来,全是因为那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污言秽语全往她身上凑。楼息恰好路过听到了,要他收回那些话,却被反骂了一顿,气不过,便直接开打。 但是他只打了几拳,不过是让人青了脸,吃亏最大的还是势单力薄的楼息。 可是丞相之子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暴毙了。 直到前世身死前,楼湛才隐约记起,那场百官围观的大审里,是左清羽为首的人在不断阻止楼息辩解。楼息孤零零地一个人跪在大堂上,无人替他说一句话。 包括气昏了头的楼湛。毕竟楼家差点就毁在那场风波中。 最终还是皇上念在楼家曾为朝廷做出的贡献,免了楼息死刑,却将他流放到了天高地远的交州,一辈子不得再回云京。 若楼湛当时肯忍住气,细细追查,定能给楼息洗刷冤屈。 也难怪楼息负气一去三年,再未给楼府递来一封信。 今夜月朗星稀,月辉如雪一般铺在大地上。楼湛想起楼息,怔愣许久,慢慢地将白日采集到的信息收好,摸了摸怀中的信,侧头看向远处云京的方向。 身前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火光跃动如舞。 萧淮看着楼湛的侧脸,忽然发声:“阿湛,你在担心楼息?” 楼湛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你也知道……再过几日,他有一劫。” 有一劫的不止楼息。 萧淮也看向云京的方向,心中一紧。这几日他日日辗转思索,终于拾起了一点模糊的印象。在那个梦境里,千钧一发之际,是一个黑衣人跳出来拦下了毒箭。 他模糊地猜到了那个黑衣人是谁,不出意料,若再发生刺杀之事时,那个黑衣人还会出现。 只是那人武功未免也太好了点,就连青枝也没有发觉,那人一直跟在楼湛身后保护着她。 萧淮收回目光,凝视楼湛:“阿湛,有件事,我想同你说很久了……” “嗖!” 一支利箭穿风破空而来,萧淮警敏地闪开,一手拉过楼湛,往旁边的树后躲去。 对面的树丛中一阵窸窸窣窣,随即走出十数个穿戴软甲、背负长弓,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的刺客。 楼湛稳住心神,手无声无息按到靴中暗藏的匕首上,侧头看向萧淮,做了个口型:你先逃。 萧淮摇摇头,劳劳抓着楼湛的手腕,示意她看另一边。 与那些鬼面人相对的,另一边也冒出了十几个环佩长刀的蒙面刺客。两两相望,明显不是一波人。 蒙面刺客看到鬼面人,明显一愣,随即警惕地盯紧了他们,噌地拔出长刀,蓄势待发。 “你们是谁的人?” 为首的鬼面人听到这声问,噗嗤一声笑了:“真是走狗同主子一般蠢,当着那两人的面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 能说出这话,应当不是敌人。蒙面刺客稍稍放松了警惕,看向楼湛和萧淮的藏身之地,不屑道:“没有那个护卫在,捏死这两人仿若捏死蚂蚁。反正都是死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 “有那口舌之快,不如立刻杀死他们回去复命。” 鬼面人冷淡地拉弓搭箭,蓄足了力量,“铮”的一声弦响,羽箭破空飞去。楼湛拉着萧淮往后一避,只听一声闷响,羽箭在这头没出了半寸。 萧淮盯着这支力道奇大的羽箭,若有所思。 楼湛看他不急不缓的模样,心中知道有异,沉住气往树后扫了一眼,霎时似有寒刃冷光扫过眼前。 对面的树上有人。 ☆、第四十四章 才刚看到对面树上的人,就听到几声惨叫传来。鬼面人警惕地回头一看,迎面而来就是一支六棱飞镖,尖端寒光凛冽,隐带幽蓝,显然是淬了毒的。 他连忙侧身躲过,眸光一瞥,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人了。 楼湛心知是对面树上的人做的,正想凑过去看清楚点,萧淮伸手将她的眼睛一遮,声音温和:“这种场景,不适合你看。” 楼湛并不害怕,也无不适。眨了眨眼,想到这是萧淮的特意关怀,还是由着他,转回头,靠着树干不动了。 掌下的长睫微动,簌簌划过掌心,一股细痒从掌心中传出,像个小勾子,勾得人心神不宁。萧淮眯了眯眼,低头看着楼湛微抿的唇,半晌,错开了视线。 树干之后的惨呼声混着叮当兵刃交接之声,不断响起。良久,月上中天,身后一片寂然。 萧淮回头看了眼,“可以出去了。” 这才放开了楼湛,同她一起绕了出去。方才的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鬼面人和蒙面人的都有,出手相救的人却不见了。 萧淮蹲下来检查了几个人的尸首,除了起先被淬了毒的暗器杀死的几个,其余的都是一剑封喉,足见来人的剑术之高超和狠绝。 楼湛不擅长这方面的查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萧淮,半晌,萧淮摇了摇头:“射箭的那个鬼面人逃了。” 没有发现尸首,不过他已经猜出来是谁了。 可惜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些人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救我们的人不是青枝。”楼湛想了想,下意识地觉得似乎和自己有牵扯,顿了顿,问道,“临渊,你知道是谁吗?” 萧淮站起身,拍了拍手,微微笑道,没有正面回答:“听闻江家家主有个心腹手下,忠心耿耿,剑术超群。凡是和他交手的敌人,都被一剑封喉。” 又是江家? 江家家主的心腹手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此? 怔了半晌,楼湛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那个人一直守在她身后? 仔细想想,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未被人刺杀过。可厌恶她的人那么多,她后来得罪的人也那么多,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 入狱之前,她身边都是风平浪静的。 而入狱前的那段时间,听说江南有大户勾结敌国大将,以叛国罪论,满门抄斩。 心中江家的印象一下子被颠覆,楼湛甚至有些茫然了。她的母亲江素,同她的父亲楼承私奔赴京,江家早在一怒之下同江素一刀两断,断绝了来往。 怎么江家会特地派人守护? 楼湛百思不得其解,沉沉的眸光落到萧淮身上。 萧淮唔了声,捡起行囊,“我的确是知道一些内情。不过,阿湛,这儿似乎不太适合我们说话?” 遍地都是尸首。月辉洒落大地,落到几个人脸上,惨白惨白的,鬼气森然。 这还没出徐州地界,迎面就来了两拨。且不论江家那位高手,青枝再不回来,出了徐州,简直就是寸步难行了。 楼湛默默跟上萧淮,换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今夜来了这么一遭,两人都无心睡眠,干脆盘腿对坐,说说正事。 萧淮看着楼湛的目光中除了怜惜外,还藏着几分愧疚:“阿湛,楼大人和楼夫人,并非是被仇家寻上而死。” “嗯。” “他们……是因为先皇才被人刺杀。”萧淮斟酌了一下字句,道,“先皇临崩前,因为朝中形势严峻,便将一样关乎社稷的重要东西交给了楼大人。” 当年先皇驾崩前,镇守边疆的几个藩王见太子尚幼,蠢蠢欲动,欲挥军北上。先皇同楼承年轻时就交好,临此危难之际,诏楼承进宫,隐秘地交给楼承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但没想到宫中出了内奸,消息走漏,过了半年,云京中渐渐冒出许多来查探的人。楼承不得不作出假象出京省亲,实则是想借机将那东西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想到,这一出京,就遭了毒手。 可是派出刺客的人没有在楼承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这些年都还在不停查找。 楼湛恍然:“他们怀疑我父亲将东西送去了江家?” 萧淮颔首。 如果廖松和蒋帆是那人安插的内奸,刻意针对江家,也就说得通了。若是江家被搞垮了,他们就可放肆无忌地四处搜查。 第40节 “可是江家同楼家早已……”楼湛说着说着,灵光一闪,沉默下来。 她想到了,所谓的一刀两断,可能只是给那些人看的。既然断绝了关系,楼承自然不可能将很重要的东西送去江家。 恐怕这些年江家虽然明面上对楼家三姐弟不闻不问,实际上却在一直暗中保护。如果被满门抄斩的是江家,那后来…… 此时,那些人应该只是怀疑江家藏着东西。 “今夜这两批刺客里,有一批十有□□就是当年那人派来的。”萧淮顿了顿,眸色微深,“阿湛,我们总能顺藤摸瓜,抓到那人的尾巴。” 楼湛沉默点头。 似乎窥破了一个秘密,却没有丝毫云破月来的豁然开朗之感。 当真是难断。 *** 楼湛和萧淮本想继续慢慢游历而下,不想才过了几日,九月刚至,在徐州的边界,一个小镇上,碰到了王堰的人。 来人将信物交给了萧淮,跪地不起:“我家大人前日为奸人所害,现下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太守府封锁了消息,而今只有府丞张影把持。大人昏迷前吩咐小的送信给殿下。” 萧淮看过信物,心中微沉,“信呢?” 来人连忙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萧淮。萧淮拿过信,拆开看了看,长眉一轩,默然不语。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半晌,萧淮将信收好,扶起王堰的手下,温和道。 看着那人渐渐走远了,萧淮这才摇摇头,“阿湛,恐怕我们得乘船赶路了。” 虽然萧淮没说,但楼湛知道肯定是要紧事,点点头。 点了头楼湛忽然想起,靖王的封地业阳,就在扬州。 也不知道萧淮会不会效仿上古时期的大禹,过家门而不入。 用过饭,萧淮打听了附近的码头,两人买马赶路,直到下午近暮,才赶到最近的码头。 只是个小码头,来去的大船不多。夜幕渐至,晚风吹行舟,顺风好行船。码头边还有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船靠着,正准备离开。 萧淮和楼湛运气好,赶上了上船。同船家商议好了价钱,便有人引着两人到了舱里。 同行多日,两人几乎都没有分开过,独自一人走进小舱里,楼湛还有些不适应。待门被关上,楼湛才惊醒过来,凝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绪? 才刚刚离开,怎么就觉得那么不适? 最近她是真的太依赖萧淮了。 靠着门思索片刻,楼湛面无表情地揉了揉太阳穴。陈子珮常说她太不女人,不会有男人喜欢。 以后……不如在萧淮面前,柔和一点? 这样想着,楼湛心里的感觉倒是没那么怪异了。走到床铺边坐下,刚坐好,旁边薄薄的木墙上就传来两声轻轻的叩响。 嗯? 楼湛一怔,想到隔壁是萧淮,叫道:“萧淮?” 隔壁传来低低的笑声,又是两声的叩响。 那声音轻轻的,就像他平时在耳边的一声低唤“阿湛”,低沉优雅,微含笑意。 楼湛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有样学样,也轻轻叩了两声。 这是一艘老船,薄薄的木墙间早有了缝隙。楼湛侧身对着木墙,能听到隔壁轻轻的笑声。 楼湛的心情莫名就轻松了。 夜色渐深,有人送来晚饭,楼湛顺手点亮了油灯,借着昏黄的光晕看了看晚饭。一荤一素,荤菜是鱼。 盯了这菜色半晌,楼湛摸出一根银针,插/进汤里。不过半晌,银针就附上了一层黑色。 有毒! 没想到只是一时兴起试了试,竟然真的有毒。 楼湛霍然起身,推门而出,一把推开萧淮的门,就见萧淮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心中一慌,楼湛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走过去一看,盘中的菜被动过了。 “萧淮?”楼湛忍住内心的颤抖,轻轻叫了声,伸手将他的头抬起。 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也不知是中毒还是发病,楼湛连忙拖起他,磕磕绊绊地走到床边,将他安置在榻上,开始找解毒的药丸。 平时萧淮都是将药瓶放在包裹里,楼湛翻了翻,却没找到。目光重新回到萧淮身上,她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得罪了。” 旋即伸手进他怀中摸索,却还是摸了个空。楼湛眉头越皱越深,脸色有些发白,将手伸入萧淮腰间重新摸索。 才伸过去,手就被按住了。 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湛,你再摸,我可就受不住了。” 楼湛一怔,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咬牙:“萧淮,你开什么玩笑!” 骂完还不解气,恨恨地掐了他的腰一把。 她虽有些怒意,手上却没狠心用足力道,那一掐软绵绵的,不痛,倒有些勾起了萧淮心头的火。 萧淮眸色一暗,一把将楼湛拉到榻上,膝盖稍稍分开她的两腿,手撑在她头边,低头看着她,笑意更深:“阿湛,掐得我好痛,给我揉揉?”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压在身上的萧淮:“下去。” 萧淮眸中笑意愈浓,看了她半晌,“阿湛真是可爱。” ……可爱? 头一次被人用这个词形容,楼湛震了震,唇上就被一片柔软覆上。同在徐州太守府里一般,怜惜又温柔地辗转缠/绵。 手被拉住,十指相扣间,楼湛听到萧淮满足的笑声:“我想这样很久了。” ☆、第四十五章 ……是吗。 楼湛垂了垂眸,思忖半晌,屈起膝盖,猛然一膝盖顶上萧淮的小腹。趁他痛得蹙眉无力,一骨碌滚下了床。 萧淮被她这么一顶,脸色愈加苍白,颇为无力地靠在床边。本就凌乱的衣衫微微滑落,隐约露出形状精巧的锁骨。 他的发丝凌乱,仪容不整,笑吟吟地看着楼湛:“生气了?” 楼湛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萧淮掩唇咳了几声,垂眸看了眼掌心里咳出的血色,面不改色地将手缩到袖中,继续笑道:“我就知道阿湛担心我。” “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害我担心?”楼湛又羞又怒,咬牙横了他一眼,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就要去拉开门闩。船突然狠狠晃了一下。 楼湛及时抓住了身边的柱子,稳住了身形。 怎么回事? 这儿离船头近,楼湛蹙眉侧耳,隐约听到船头有人在大喊大叫。 “慌什么!不过是翻了个浪花!” 老船家的斥责声清晰入耳,楼湛微微松了口气,正要离开,手又被按住了。 萧淮已经整理好了仪容,走了过来。按着她的手,一副任打任骂就是不放手的姿态。 楼湛皱眉:“放开。” “以后不会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淮眨眨眼:“以后不会再让阿湛担忧了。别气我了,好吗?” 楼湛面无表情。 “阿湛,这船上有问题,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我们不能分开。”萧淮脸色诚恳,说得真心实意。想到那桌有毒的菜,楼湛的脸色缓了缓,沉默半晌,点头应了。 已经上了船,断然不可能再回头。现下处在江中,四面都是水,她一直居于北方,是个典型的旱鸭子,不会泅水。若是要跳水逃亡,未免太为难人。 既然下了毒,那人也会出现。如若江家的那人未走,也能随时出来帮忙。 见楼湛同意,萧淮放松了力道,楼湛顺势抽回手,坐到桌边一语不发。 萧淮轻松耸肩。 真是……失策。 不小心撩过头了。 *** 是夜,明月高悬,映衬碧波。晚风徐徐,水声悠悠。商船上的人基本都歇下了,四下一片静谧。 下午最后来的两个客人就睡在靠近船头的舱里。 两个粗布麻衣的长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楼湛房前,对视一眼,将门缓缓推开。房中的油灯早已吹灭,四下昏黑,桌边却没有想象中的人。倒是能隐约看到床上有个人影。 没动这些菜? 两人再次对视,其中一个长工一挥手,另一个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把窄窄的匕首,走到床前,手一扬,狠狠地刺了下去。 刺下去的瞬间他就发觉了不对,连忙将杯子一掀,这才发现,里面只是个枕头。 “人不见了。”他回头小声道。 另一个人皱眉:“难道……” “难道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笑吟吟的声音,温润清恬的嗓音,“你们在找我们吗?” 两个长工都是一惊,连忙回身一看。迎面而来两道嗖嗖黑影,躲闪不及,两人齐齐中招倒地。 门边的萧淮放下袖子,遮住腕上精巧的袖箭,回头一笑:“看,果然来了。” 楼湛也放下了袖子,淡淡瞥了眼地上那两人。虽然是第一次杀人,但她心中无比平静。 不杀人,人杀我。 第41节 顾不得那些妇人之仁。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觉察到了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船上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人。 正在此时,船身忽然狠狠一颤,向前倾斜了些许。萧淮脸色不变,快步走到隔壁的房间,轻轻说了声“打扰”,便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倒地不起,桌上的饭菜明显都动过了。 萧淮上去试了试鼻息,叹了口气。 “怎么样?”楼湛不太适应开始晃荡频繁的船,扶着门没走进去。 “死了。”萧淮顿了顿,站起身来,目光复杂难言,“不必再看了,船上应当没有活人了。” 为了杀了他们两个,竟然毒死了整只船上的人。 楼湛背后不免一凉,脸色有些难看。 萧淮抬步走过去,敛了笑,沉声道:“当真是丧心病狂。” 说话间,船身又是猛地一颤,船板上开始漫出水来。楼湛脸色一沉,明白了对方为何只派两个人来。 在这江水之中,只要船沉了,还怕他们不死? “阿湛。”萧淮伸手拉住楼湛,呼了口气,“等会儿不要放开我。” 楼湛犹豫了一下:“我……” “我知道,你大概不会泅水。”萧淮微微一笑,“所以待会儿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开手。” 楼湛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没过多久,船就沉了。顷刻之间,船板上哗啦啦涌来冰凉的江水,瞬间就覆没了两人的头顶。 萧淮虽生在云京,却长在河流众多的扬州,熟识水性,单手将楼湛按在胸前,手一划,便冒出了水面,顺手扶在一根浮木上。 这水域一望无际,要游到江岸边不知得过多久。对方应当知道萧淮熟识水性,但也知道萧淮身体孱弱,不说带着楼湛游个把时辰到岸边,光是在夜间冰凉的江水里浸泡一时半会儿,就够受了。 楼湛抹了抹脸上的水,低喘一声:“江家那个人……” “听说不识水性,大抵没跟上来。”萧淮了解得颇多,从容地解释了,脸色却突然一阵青白,原本只是淡色的唇也白了。 楼湛心中一沉:“发病了?怎么样?药呢?” 萧淮苍白着脸,似乎连明亮的眸光都黯淡了许多,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无妨……我们再多撑一会儿,或许能碰上其他夜里行船的船家。” 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仿若下一刻就会消失在人间,楼湛心中愈发沉重了。尤其是想通了对方的用意后,楼湛开始有些慌了。 倒不是为眼前困境所慌。 她沉默着伸手去摸萧淮的脸,指尖不由一颤。太凉了,简直不像是活人的体温。 “阿湛是在担心我?”萧淮低头一笑,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了几抹红润,一笑间仿若桃花流水,极尽鲜妍。 楼湛点点头。 她难得如此耿直,萧淮扬扬眉,侧头轻咳一声,意识混沌了一下,片刻又清晰过来。他回头看着楼湛,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才答应了阿湛,不会再让阿湛为我担心,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时辰……” 楼湛垂眸:“别说了。” 她心中泛起了丝丝缕缕的酸楚,泛到了鼻尖,竟然有些想哭,还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疼意。 “冷不冷?” 萧淮摇头,将楼湛抱得紧了些,眉目间尽是轻松笑意:“不冷,就是……有些难受。” “难受?” “就是难受。唔……如果阿湛愿意主动吻我一下,说不定我就不难受了。”萧淮轻笑着调侃,不想话才出口,楼湛就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幽幽地盯着他。半晌,道:“低头。” 萧淮闻言,乖乖低头。 楼湛闭上眼睛,犹豫了一下,仰起头,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上他的唇,温凉而柔软。 萧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呆怔了半晌,眸中浅淡的笑意愈来愈盛,仿若晴空擦洗,月色隐去,次第亮起的繁星。 他也闭上了眼,将楼湛抱得愈发的紧,用心去品尝怀里的人虔诚温柔的亲吻。江水中两人的身子都冷若冰块,此时却又仿佛都升起了温度,驱散了所有寒冷。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的。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传来两声干咳,期期艾艾:“咳咳,那个,主子,楼大人……两位啊,虽然我觉得,打扰你们似乎不太好,但是江水这么冰凉……你们两位不如上来了再继续?” 楼湛猛然惊醒,轻轻推开萧淮,抬头一看。 明月清风之下,阵阵碧波之中,前方不到一丈远的水面上,浮着一叶小舟。消失已久的青枝正捧着脸,笑眯眯地坐在船舷上,无意识地将手里的木桨啪啪拍着水面,轻松自在的模样。 楼湛怔了怔,随即,只觉脑中轰地一声炸了炸,原本浸泡得冰冷的身体从脚底烧到了头顶。 看这样子,青枝已经观摩很久了。 窘得要死,楼湛尽量维持着没有表情的脸,将脸埋进萧淮怀里。萧淮的胸膛颤了颤,似乎也在笑,语气却是淡淡的:“你倒是悠闲得意,在船上看着我们泡了这么久,看得可高兴?” 青枝嘿嘿笑着“高兴高兴”,翻身一跃,将萧淮和楼湛提出江水。足尖一点,三两下就回到小舟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流畅优美,不见一丝滞然。 将两人放到舟上,青枝一边在小舱里扒拉找被子和衣服,边笑嘻嘻道:“这不是看两位情意融融,不忍心打扰吗?主子好不容易得手了,小的怎么忍心破坏气氛。” 楼湛凉飕飕地瞥他一眼。 青枝扔来衣被,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个罐子,叹道:“早就知道会如此,还好我机智地早早备了姜汤……” 楼湛敏锐地抓住关键词,脸色一冷:“早就知道?” 青枝悚然:“不不不,不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听错了!” 楼湛黑了脸:“你早就回来了?萧淮也知道?” 青枝冷汗都冒出来了。只是得意地顺口一说,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楼湛黑着脸转向身边一语不发的萧淮,才刚要质问,萧淮的身子忽然晃了晃,直直倒下。 ☆、第四十六章 在水中浸了那么会儿,萧淮受了风寒,发了高热。 青枝急得差点蹦起来,赶紧将小舱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将萧淮抱进去扒衣服。 楼湛等了片刻,里面有烛光幽幽亮起,青枝钻出来,脸色不好:“麻烦楼大人给主子喂点姜汤。” 这茫茫江面上,根本寻不到药,也亏他一时兴起,还带了一罐姜汤来。 楼湛身上还是湿漉漉的,略微不适的蹙眉点点头,俯身进了小舱里。萧淮身周清出了一片空地,青枝往舟上塞了两床被褥,现在正好一床铺地一床盖着。 楼湛走过去跪坐下来,低头看了看萧淮的脸色。白玉似的脸上苍白无比,两颊上却夹杂着几分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困难,看来烧得厉害。 看了看身边小瓷碗中的姜汤,楼湛犹豫了一下,挪到萧淮头边,从旁边拿起张不知从哪儿而来的渔网铺在膝盖上,这才小心地将萧淮的头移到膝盖上。 姜汤还有几分热意,楼湛尝了一口,只觉无比辛辣。顿了顿,用小勺舀起,耐心缓慢地给萧淮喂下姜汤。 小舟有些摇晃,烛光微闪,让人不由生出睡意。楼湛给萧淮喂完姜汤,已经过了许久,膝盖都有些麻软无力了。 江上的风透过帘子漏进小舱来,湿寒湿寒的。楼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换衣服,恐怕萧淮还没醒来,她就得倒下了。 犹疑半晌,她拿起萧淮的发带,将他的眼睛蒙上,随即慢慢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上旁边叠着的干净衣裳。 烛光朦胧,照见地上层层的衣裳。夜里有些寒凉,楼湛再次打了个冷颤,赶紧穿上衣裳。 外头传来青枝的声音:“怎么样?主子的脸色好点了没?” 楼湛系好腰带,俯身解开萧淮眼上的发带,将手伸进怀里捂了会儿,才伸去试探萧淮额上的温度。 再看了看他不再烧红的脸色,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应当无妨了。” 青枝这才放下心,一脸愁容:“让王爷知道主子这样了,我非得被胖揍一顿不可。” 他故意转移话题,楼湛只是淡淡地看着,半晌,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见糊弄不了,青枝有些垂头丧气,盘坐在船头,小小声道:“你们离开那个山贼窝时,我就跟在你们身后了。” 怕楼湛再严厉发问,青枝抱头一股脑地交代出来:“主子一开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暗线那儿时我才想法子联系到了主子。船沉之前我发觉了不对,先离开回岸上找了这只小舟,幸好赶回来了。江家那个人,也是看我跟着才放心离开的……” 楼湛也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青枝:“还有呢?” 青枝装傻充愣:“啊?还有啥?就这样呀,都说完了。楼大人你看,今晚的月色真不错,嘿嘿嘿……” 想避过最重要的问题? 楼湛冷淡道:“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萧淮为何也没有告诉我?” 还装作青枝没有回来的样子,演得一手好戏。 这对主仆是在干什么?骗她好玩儿? 青枝本就心虚,现在更是几乎将头缩进衣领里了:“这个……是为了让你们独处啊……” 小心地觑了眼未来女主子的脸色,青枝声音更低了:“……主子也明白了我的心意,就没告诉你……” 楼湛气得脸瞬间就黑了。 前世被一直视为友人的左清羽背后捅刀,那伤口太痛,直到这辈子了都还在骨子里隐隐发痛。 旁人欺瞒她背叛她皆是无所谓,可她不能忍受自己看重的人的欺瞒背叛。 青枝见她脸色难看,连忙道:“你别生气,主子这样也是为了将江家派来的那个人引出来……总之,主子都是为了你,他也不容易,楼大人你就别生气了。呃,要生气也等主子醒来对他生气……” 这人黑起脸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楼湛沉默许久,抬手捂了捂额,声音低低的:“……为了我?我有那么重要吗?” 她是生气,却也有些无可奈何。谁让骗她的人是萧淮。 的确,说到底,他们俩这样做也是为了她……虽然目的的方向有点怪,但是要真正动怒,她怒不起来。就这样揭过,又有点不舒服。 青枝叹了口气:“说实话,除了王爷和王妃,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主子对谁这么着紧看重过。” 楼湛不语。 青枝继续道:“其实三年前写了那封举荐信后,知道你被人猜疑,谣言遍地时,主子就不断派人将你在云京这边的消息递到业阳,时刻关注着你……”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派人来业阳时,主子才发了一场大病未痊愈,听到要回云京,他不愿耽误行程,让我快马加鞭赶路。我担忧主子身体,问他为何要如此,主子回答我,他‘迫不及待地想来见见某个人,过得如何了’,我就知道这个人是说楼大人你。” “来到云京后,主子也一直都在帮你。你弟弟被人诬陷入狱,当夜刑部侍郎来府里请主子帮忙时,主子一口就答应了,其实他本来就想帮你一把……我想主子对你的好你都看见了,也知道主子对你的心意……” 第42节 青枝说了一大串话,舔了舔发干的唇,一脸诚恳,“生气可以,但是请你千万不要离开主子,主子不会对你不利的。” 楼湛依旧沉默。 心中却有不知名的热流缓缓淌过,连原本发寒的四肢似乎都暖和起来。秋初的风穿过江面而来,迎面扑上,湿寒湿寒的,却让她眼角有些湿润起来。 “楼大人……?”青枝小心地出声。 楼湛默默点了点头,回身钻进小舱里,借着烛光,在盆中绞了帕子,叠好放到萧淮额上。 他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呼吸也没那么困难了。暖暖的烛光洒在他脸上,精致细琢的脸庞仿若珠玉,轮廓温润而柔和。 楼湛轻轻执起他的手,靠在舱壁上,叹了口气。 似将前世今生,两世相结的郁气都吐了出来。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楼湛轻声道:“我都知道。” 所以,快点醒来吧。 此时此刻,楼湛很想、非常想、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萧淮浅淡温和的笑,听到他的声音,听他叫她一声“阿湛”。 怪道陈子珮老去听的那些戏里,总有一出经久不衰的戏词经典。仿佛又回到了陈子珮拉她去的戏楼,戏子拖长了唱腔,呀呀地唱:“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茶蘑抓信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虽然就在近在咫尺。 但是她想萧淮了。 *** 九月时,扬州依旧一片和暖。江水澄净,碧空如洗。 渡口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一只小舟停靠下来,在江水上轻轻晃悠。 青枝利索地跳到岸上,将绳子系好,回头道:“下来吧。” 萧淮神清气爽地走到岸上,手中悠悠扇着蒋帆送来讨好的那面描金扇,回身伸出另一只手,微微一笑:“请。” 楼湛怪窘的,却还是伸出手,任由萧淮牵着她上岸。 这只小舟是青枝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扔在这儿也无妨。三人在江水中漂泊了三日,顺水而下才至扬州。 好在萧淮第二日就醒了,否则那茫茫江面之上,真不知要从哪儿寻药来。 青枝嘟囔道:“走走走,主子,咱先去吃一顿好的。这几日都在吃鱼,吃得我满嘴腥的。” 萧淮瞥他一眼:“不是你自找的?” 青枝往那小舟里塞了被子衣服锅碗瓢盆,甚至连一些香料都有,却独独忘了放上干粮。好在舟上有渔网,可以自食其力,捕鱼来吃。 被点破了,青枝摸摸鼻尖,嘿嘿干笑。 那夜他同楼湛说的,两人都默契的不再谈起,楼湛也装作不知道青枝早就回来的事情。 进了城,青枝寻了家小酒楼,上了雅间,点好菜,这才安生地坐下。 萧淮把玩地那把扇子,淡淡道:“你消失了这么些日子……青砚呢?” 楼湛也看向青枝。 这几日他们都闭口不谈青砚的事,上了岸,也该谈起了。 青枝的身子僵了会儿,闷闷道:“我追上他,到了个幽宅里,被偷袭伏击,受了伤,被抓了。醒来时就发现我被关在地牢里,我以为我回不来了,青砚却来了……” 提起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弟弟,青枝的脸色难得正经严肃起来,“他告诉我,他幼时被人牙子拐卖后,是他的主子救了他,栽培他,所以他宁可与我为敌,也要报答恩情……然后他将我放了。” 青枝捂住脸,难受地吸吸鼻子。 青砚说,下次见面,他不会再留情,萧淮和楼湛,都是他必须杀了的人物。 本来是对双胞胎,小时候惨遭生离,长大后却各在一方,各侍其主,成了死对头。 青枝心中极是难受,却还是强作欢颜,放下手,嘻嘻笑道:“两位别担心,他来一次我打一次,打乖了就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 萧淮沉沉地看着青枝,随即,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找个机会把青砚带回来吧。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兄弟。” “可是……” “他杀不了我和阿湛。”萧淮淡淡地堵住青枝的话头,扭头看向楼湛。 房门突然被叩叩敲响,小二的声音传来:“几位客官,上菜了。” 青枝跑去拉开门,疑惑:“看你们店的生意不错,怎地这么快就上菜了?” 小二点头哈腰赔笑道:“有位爷让我们先上您们的菜,还垫付了饭钱,三位客官用完饭可以直接离开。” ☆、第四十七章 “是位什么样的人?”青枝思索了一下,皱眉问。 小二挠挠头:“是位年轻的公子爷,长得挺俊。哎,出手可大方了,上来就打赏了小的十两银子。” 这说了跟没说似的。 青枝翻了个白眼,挥挥手让后头的人把菜抬进去,待人悉数退下,才关了门,走回萧淮身边,一脸疑惑:“莫不是认识主子的人?这儿离王府也不是太远。” 出手阔绰,仪表不凡的年轻公子爷,还躲在暗处不愿露面。萧淮沉思片刻,摇摇头,“应当不是。” 楼湛正用银针挨个试探了桌上的菜,闻言抬眸瞥了眼一墙之隔的隔壁,淡声道:“过会儿我们应该能见到他。” 试过每盘菜,都没有下毒的迹象,楼湛收回银针,安静用饭。 萧淮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想到今日是曾经楼息被逐出云京、流放交州的日子,心中一叹,低声道:“过不了多久,扇仪应该会传信过来。” 楼湛一怔,心中明白过来。应当是萧淮让沈扇仪在这几日注意楼息。 心中一暖,她点点头,微微卸下心中重担。 待三人用完饭,准备离开时,木门再次被人敲响。青枝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清秀的小厮,五官清媚,笑容甜甜的,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极是清脆悦耳,毫不掩饰自己真正的性别:“几位,我家公子请你们到隔壁一叙。” 倒是掐准了时辰来请人。 青枝回头看萧淮和楼湛,挤眉弄眼,表情古怪。 楼湛奇怪他露出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歪头去看萧淮。 萧淮一笑,低声解释:“青枝想说,有古怪,懒得理会,直接走人。” 楼湛嘴角抽了抽。 “阿湛,去不去?” “去。”楼湛抿了抿唇。 “也是,人家这么好心招待我们,怎么能辜负人家的一番美意。”萧淮扬扬眉,同楼湛走到门边,和和气气道,“麻烦姑娘带路。” 看他脸色温和,眸子明亮,俊雅不凡的模样,扮作小厮的小姑娘脸红了红,连忙转身,带着三人走到隔壁的雅间门口,直接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楼湛同萧淮对视一眼,并肩走进房间。后头的青枝撇撇嘴,不太情愿地跟上,顺手关上了门。 雅间里正坐着个青衫男子,长发竖冠,面容清秀和气,举手投足间皆带了股书卷气,却又不像个书生,更像是个世家公子。 见楼湛和萧淮进来,他连忙起身,抬手一揖,声音沉稳:“下官见过靖王世子殿下,见过楼大人。两位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萧淮微笑着打量他,半晌,道:“张府丞?”顿了顿,他虚虚一扶,“请起。” 知道他们身份,并且能在他们一上岸就派人盯上的,也只有现下扬州主持大局的府丞张影了。 “张大人不在晏城坐镇,跑到此处是为何?” 张影被说破身份,也不惊讶,请萧淮和楼湛就坐,倒了两杯茶推过去,才无奈地叹道:“如今扬州虽然表面上看一派太平,实则暗潮汹涌。前几日北面和南面各来了一些人,身份不明,神出鬼没,极具威胁,像是在寻什么人。下官听说两位一路人遭遇几次刺杀,便赶过来好做提醒。” 北面来的…… 楼湛脑中灵光一闪。此前只知道有两股势力在追杀他们,却不知道来向。如今知道了,这北面来的,大抵就是云京内派出来的了。 若是不考虑欲致萧淮于死地的人,云京内谁和她有生死大仇?谁最希望她死无葬身之地?无非是大长公主萧凝。 连续派了这么多人过来,却不是萧凝能做到的。看来萧凝身后还有人,只是这个人,绝不会是裴琛。 她思量了片刻,就听到萧淮问道:“王大人的伤势如何?” 张影摇摇头,一脸愁容:“不容乐观。那日我同王大人正在办公,忽然听到门外有啼哭之声,我们忙出门查看,没想到才一出门,就有一支毒箭飞来。王大人把我推开,自己却当胸中了一箭。那箭刺得颇深,箭头还有倒钩,极是阴毒。值得庆幸的是,避开了要害之处。” 他说着说着,脸色难看:“这几日王大人连发高热,昏迷不醒。南平王的信使又赖着不走,飞扬跋扈。下官焦头烂额,昨日才找了借口离开到此。” “南平王信使?”萧淮眉头一蹙,“南平王信使到此为何?” “快到丰收嘉季,南面的蛮子又开始北上抢掠。南平王镇压了几波,扛不住,派人到扬州让我们派人增援。”张影苦笑着,脸色更为无奈,“王大人昏迷前让我等闭口不言,只对外宣称他到外办公。可南平王信使非要见王大人,几次三番都差点闯进王大人的房间。扬州现下风起云涌,难以平稳,我们借不出人手,他便一直赖在此处不走。” 楼湛听得眉头微蹙。 南平王,她听说过。是先皇远亲表弟,年少时便进入军营中,摸滚打爬到将军之职,战功赫赫。后来被封王到交州,一直镇守南疆。 听闻南平王性情豪爽,爱护百姓,此番南蛮入侵,难以镇压,这才派人来寻求增援。可是这信使为何不去更近的云州?或者说,在扬州寻不到助力,为何不到云州? “王大人昏迷前还写了封信,说只有世子殿下才能看懂。”张影满口苦涩地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封漆好的信,递给萧淮。 萧淮接过,看了看这封信,看起来未被拆开过,才动手拆开,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紧了,脸色也严肃起来。 楼湛没有去看信内内容,低声问:“如何?” “得去淌一趟浑水了。”萧淮低低说了声,将信交给青枝。青枝心领神会,摸出火折子,直接给烧了。 张影身后一直安静的小姑娘顿时瞪大了眼,一脸惊愕:“王大人说了什么?哎你怎么把信给烧了!” 青枝呲牙咧嘴,做了个鬼面:“不烧,留给你看啊?” 小姑娘一跺脚,嘟着嘴瞪他。 张影干咳一声:“玥儿。” 声音含着警告之意。 萧淮倒是不在意,抬眸看了那小姑娘一眼,笑道:“这是令妹?” 张影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这是舍妹张玥,听说我要来见两位,非要缠着跟了上来。唉,舍妹年幼无礼,还望世子和楼大人见谅。” 萧淮淡淡道:“无妨,令妹同舍妹一般精灵可爱。” 说的是萧暮吧? 楼湛想起云京里对她充满善意、活泼可爱的少女,唇角不由微微一弯。 第43节 张玥看到她的变化,又是瞪大了眼:“不是说楼湛不苟言笑,面若冰霜吗?” 张影回头瞪她:“闭嘴!” 楼湛抿了抿唇,“张大人不必介怀。” 说了这么多,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扬州的情势,萧淮当机立断,赶往晏城。 晏城离业阳不远,楼湛想到那是萧淮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中不由好奇,想去看看。 待此间事了,还得继续四处云游,寻找山川记录,到时候提一下去业阳……萧淮应当不会奇怪吧? 几人一同钻墙马车前,楼湛瞥了眼萧淮的背影,心中暗暗想着。 *** 从这江边城镇到晏城,若骑快马,得行半日。若坐马车,则需要近一日。 萧淮三人从小舟上上岸时,不过清晨。到达晏城时,又是一个清晨。晏城城门方打开,城外等候已久的人排队交纳银两才能进入。 本来以几人的身份都不用排队等候,未避免引人注目,几人还是排到队伍之后,等待入城。 九月的天比起七八月来说已经凉爽了许多,清晨清风阵阵,颇为凉爽。 青枝眯着眼扫视四下,防备任何突如其来的刺杀。 张玥突然“啊”的尖叫了一声。 楼湛回头一看,张玥不知何时窜到了青枝身后,此时正满脸羞红。见附近的人纷纷回头看她,她气愤地指着身后的人:“他,他乱摸我!” 她身后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眼睛眯得细细的,看起来有几分猥琐。听到张玥的话,他翻了个白眼:“谁摸你了?我又没有龙阳之好。” 张玥气得浑身颤抖:“你!不知廉耻!登徒子!” 男子嗤嗤地笑:“这位兄弟,你说我摸你,给出证据啊?这样咬着我不放,莫不是想讹诈,占我便宜?” 张玥怒目圆睁,柳眉倒竖,就差扑上去和他打成一团了。张影原本站在最前面,闻声回头:“怎么回事?玥儿,是不是你又耍脾气了?” 张玥更怒:“大哥!” 萧淮看了那男子半晌,淡淡笑道:“想占便宜的是阁下吧。阁下怀里揣着的,不正是那位小公子的钱袋?” 男子笑容一滞:“你胡说什么!血口喷人!” 萧淮不想和这种地痞流氓多费口舌,瞥了看热闹看得正高兴的青枝一眼。 青枝嘿嘿一笑,抬脚一踹,那男子都还来不及躲,就被踹翻在地,差点吐出胆汁。青枝伸手在他怀里一阵摸索,挑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碎花钱袋,啧啧道:“看你这几个月没洗过衣裳的模样,会有这样一个钱袋?猥/亵了人家还顺走人家的钱袋,该打。” 说完,就一个巴掌呼了过去。“啪”的清脆一声,男子痛苦捂脸,疼得说不出话。 青枝将钱袋往张玥手上一扔,不耐烦道:“劳烦,别来后面添事儿。” 张玥吃了亏,又理亏,悻悻地走回张影身前。 张影瞪她一眼,回身小声道:“多谢世子相助。” 萧淮淡笑摇头。 张玥忍不住又回头来看,看到萧淮的笑容,两颊生晕,又连忙回过头去。 楼湛看得清楚,挑了挑眉,拉了拉萧淮的袖子,待他低头凑过来聆听,小声道:“看来这回,要被拉去当压寨相公的,是你了。” 萧淮一愣,随即一脸憋不住的笑,同刚才客气的笑容完全不同。他也压低了嗓音,声音里也是藏不住的笑意:“阿湛可是吃醋了?” ☆、第四十八章 这是萧淮第二次问她“吃醋没”之类的问题。上一回她还在逃避,心中恼怒,这回却不一样了。 楼湛很认真地思考片刻,点了点头。看到萧淮眸光微亮,又摇了摇头。 看她这奇怪的回应,萧淮倒是疑惑了,低声笑道:“阿湛,到底醋没醋?” 楼湛沉吟:“刚开始好像是有点醋了,但是仔细一想又没有。” 虽然她表达得前后矛盾含糊其辞,萧淮却一挑眉,心中清明,笑意止不住地流露出来。心中欢喜之下,萧淮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若不是顾及是大庭广众,恨不得将她纳入怀中。 进了晏城,虽然时辰尚早,却已经人来人往,长街上叫卖声四起,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谁能想到,在这样繁华的背景之下,其实暗潮汹涌。 马车缓缓地往太守府驶去,眼见着要到了,张影忽然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进了府里,若是南平王的使者冲撞了两位,还望见谅。” 吃了南平王的使者许多苦头,倒还愿意替他说话?真是个老好人。 萧淮微微一笑,颔首答应。 张玥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觑着萧淮,见到他笑了,只觉此人当真是珠玉光华,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只是看一眼,便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姑娘偷偷摸摸的动作,头一次觉得坐在自己身边、借着宽大的袖子笼着、偷偷牵着她的手的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长得太好看了也不行啊…… 马车忽然停下,青枝的声音传来:“主子,到了。” 几人这便下了马车。 一抬头,却发觉门边要有人等着。马车是停在后门的,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更不可能有人候着。 楼湛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个年轻人,皮肤黝黑,身形精瘦,五官还算端正,太阳穴微微鼓起,似乎是个内家高手。穿着黑衣,戴着头巾,头巾上的花纹,正是南平王带领的一支军队的徽记。 南平王使者么。 张影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他,脸色微微一变。走后门本来就是为了躲开这人,却不想他居然在这儿等着。 他快步上前,后背绷紧,干笑:“陆潜兄,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南平王使者陆潜冷嗤一声,抱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影,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为了等你了,张府丞。你真是让在下好找。我倒是奇怪了,难道我南平王府的人都是洪荒猛兽?我还没到扬州,你们的太守就消失了。这才到不久,你又消失了。是不是再过不久,太守府也会消失?” 被他毫不留情的话刺得脸色一僵,张影的笑容滞了滞,强忍下愠意,无奈道:“本官只是去接了两位好友回来,事先也给陆潜兄说过。陆潜兄的这话,可就有点重了。” “去接好友?那回来时怎么偷偷摸摸的?” 才是一番对话,萧淮和楼湛对视一眼,俱都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 果真是张扬跋扈,简直都要反客为主了。南平王既然求增援,为何要派出这样一个草包使者?附近几个州若是派不出人,派人到云京请求朝廷增援也可啊,在此浪费时间,只会耽误南平王。 真是误事。 陆潜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站在马车前的几人,没太在意,目光定在张玥身上,眸光一亮,笑了起来:“玥儿,怎么做这般打扮?我好几天都没看到你了,原来是跟你大哥出去乱跑了。” 张玥抖了抖,嫌恶地别开脸:“你才是乱跑。” “舍妹还是待字闺中的清白女儿,陆潜兄还是不要唤舍妹闺名的好。”张影额上青筋隐隐一跳,强忍怒意。 陆潜嗤了声,“那你把玥儿许配给我不就好了?说了多少次了,我会对玥儿好,你拖拖拉拉东拉西扯的,难道是看不上我?” 张影滞了滞,咬牙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萧淮摇摇头:“一直站在门边说话也不好。张大人,先进府如何?” 他想去看看王堰的情况。 如果只是中毒昏迷,他随身携带的那解毒丸或许有效。那药乃是高人所赠,千金难求,效果却是极好。 王堰一定知道许多事,待他醒来,也能解开他心头的疑惑。 张影找到台阶下了,连忙道:“对,先进去吧。” 被截了话头,陆潜显得相当不悦,白了萧淮两眼,却也没有再为难张影。 从后门进了府,张影道:“先带两位到院中安置下,张某再陪两位四处看看。” 楼湛点点头。 陆潜瞥了张影的背影一眼,目光不屑,喋喋不休地张玥说着话,却半天都得不到一句回应,正心烦气躁,回头看到身后两人。 一人皎皎如月,一人冷若霜雪。 再看到张玥时不时回头瞄一眼,他明白过来,心中大怒。一指萧淮,怒声道:“你二人是什么人?最近扬州局势不太平,太守府岂能随意收留两个来历不明之人?” 青枝在旁翻了个白眼,抱着手嘟囔道:“我记得太守府的太守叫王堰,府丞叫张影,可是没听说过有什么姓陆的掌事啊?” 这越俎代庖得也太过了些。 张影看着妹妹被纠缠,脸色本就不好。陆潜一说话,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这二人同本官和王大人都熟识,想来不用向陆潜兄汇报。陆潜兄若是无事了,便请回王府复命吧。” 陆潜笑得扭曲:“你在赶我走?” “不敢。” 萧淮看两人似乎要撕破脸皮了,若有所思地看了陆潜一眼,温和笑道:“且慢。两位不要为我们伤了和气。在下同家弟从云州而来,姓江。” “姓江?”陆潜的眸光瞬间锐利起来,也顾不上张影了,“你们和云州平漓江家是什么关系?” “只是家门罢了。” 陆潜犹疑地看了萧淮几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也不再做纠缠了,横了张影一眼,径直走了。 张影带着几人跨过长廊,松了口气:“还好他今日没有纠缠不休了。” 萧淮笑而不语。 长烨各地长官太守都住在官邸太守府中,前半边院子用办公事,后面住家眷。张影同王堰关系好,也住了进来,对后院熟门熟路,很快就带着几人到了暂居的小院。 “两位先作休息,晚上下官会派人来带两位去看王大人。”张影拱了拱手,一手拉过不愿离开的张玥,离开了小院。 青枝四处瞅了瞅,确信隔墙无耳,点了点头。 萧淮和楼湛走进房间,沉默相对了片刻,萧淮先开了口:“如何?” “张影没问题。”顿了顿,楼湛眸中冷光一闪,“不过这个使者,问题太多了。” 萧淮当然看出来了,微微一笑,存心要逗楼湛说话:“阿湛说说?” 楼湛看他一眼,垂下眸光,“他提前等在后门,如果不是有人一直盯着我们,那他就是个聪明人,而不是看起来这么蠢。可他确实很蠢,沉不住气,居然不打自招。” 陆潜身边一直有人盯着张影的一举一动。 南平王是派陆潜来扬州借兵的,陆潜一直在此滞留,借口是“太守不愿借兵,要磨到太守借兵”。可他自己一开口就说扬州局势不太平。 若是知道局势不太平,还来借什么兵。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明知道扬州局势不稳,甚至知道太守王堰如今正昏迷不醒。但他还是来了,并用一个好借口留在了此地。 而知道王堰受伤昏迷的,除了太守府内寥寥几人,也就萧淮、楼湛和青枝了。如果还有知道的,派出消息泄露的可能,就是派人来行刺的幕后主使了。 第44节 知道王堰受伤还纠缠不休,那行迹就更可疑了。 但是楼湛最留意的是,陆潜明显对江家抱有敌意。 南平王的使者,怎么会对一个世家抱有敌意? 楼湛揉了揉额角,“王太守交给你的那封信上,是不是说了有关南平王的话?” 萧淮一直微笑听着,眸中含着赞赏,听她问起这个,颔首道:“题了一个‘南’字。” 果然。 南平王很有嫌疑。 而且……他可能就是当年派人刺杀楼承夫妇的幕后黑手。交州离云州也是极近,若前世那个被抄家的大户是江家,下手的就该是南平王了。 不过一切都还只是推测,要想知道最终的结果,还是得慢慢查过去。 两人各抒己见,几乎都一样,相视一笑后,楼湛翻出记录山川的册子慢慢地看,萧淮便盯着她看。 楼湛不动如山,不理会他。 中途有人来送了两次饭,到了傍晚时分,张影终于派人来将三人接去看王堰了。 王堰的房间已经转移,外面是层层人手巡逻,张影的人递交了令牌,才带着三人走进院中。 还未接近,就有一股浓浓的药味传来。萧淮心系旧友,率先踏进屋内,走到里间,就见一个消瘦的人影,平平躺在床上。 楼湛打眼一望,这位扬州太守,已经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乌青。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青枝上前,挥开床边服侍的人,低头看了看王堰,叹了口气。他一直跟在萧淮身边,自然也与王堰相识。 只是没想到,昔日风华正茂的朋友竟然被人害成这样。 检查了一番,青枝突然一脸惊愕地回头看向萧淮:“主子,王大人中的毒……”他咽了口唾沫,“是九魂散。” 萧淮一直雷打不动的温和脸色突然就是一变,脸色也苍白了些许。 ☆、第四十九章 九魂散?是什么毒? 楼湛抿了抿唇,见萧淮脸色第一次如此大变,心中满是疑惑。 像萧淮这般从容淡静之人,很少会谈到某样东西时色变。 萧淮也注意到了楼湛的眼神,脸色缓了缓,冲她摇摇头,快步走到床边,脸色还是有些难看:“确定?” 青枝轻轻扒开王堰的衣服,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心口之边,赫然有一朵艳红的莲花。莲花应是九瓣,如今却少了一瓣。 楼湛也上前去,皱了皱眉头。 她从未听说过什么九魂散,如今看来,应该是非常棘手的奇毒。 萧淮的脸色难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趁现在只凋谢了一瓣莲花,给王大人喂下解□□,看看能否有效。” “是。”青枝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往王堰的口中塞去。 王堰的脸色还是乌青乌青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仿若已死。 房间里压抑无比,几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王堰。 许久,外头传来带三人来此的人的声音:“三位,张大人请你们移步,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萧淮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们走吧。” 离开这个被严加看守的小院,太守府的下人领着路,带着几人走向后厅。 楼湛淡淡瞥了眼那个下人,侧头看向萧淮:“九魂散,是什么?” 萧淮哑了哑,低声笑道:“只是一种毒而已。”顿了顿,觉得略过敷衍,萧淮又补充道,“就像它的名字。中九魂散的人发作后,是不可能解除的,只能用其他法子缓解。这种毒会在心中映出九瓣红莲,等九瓣红莲尽数凋零,中毒之人便必死无疑。” 听他说得详细,楼湛眸中闪过疑色,思忖一瞬,突然凑近萧淮:“你是不是也中过此毒?” 萧淮下意识地要否定,看着凑到近前黑白分明的明澈双眸,又有些开不了口,正想转移话题,后边的青枝心直口快,回道:“主子小时候中过此毒。” 楼湛心中一凉。 刚刚萧淮清楚地说了,中了此毒是不可能解除的。 萧淮责备地横了青枝一眼,低声道:“无妨,我小时候中毒时还未发作便被查出,及时拔除了此毒。” 楼湛心中还是狐疑不定,正要开口继续询问,青枝突然低喝一声,拔剑跳出,一横剑便挡下了三支飞镖。 一个鬼面人突然出现,一脚踹开给三人带路的下人,手中长刀舞得呼呼作响,猛地扑向青枝。 “找死!”青枝眸中怒意一闪,提剑刺去,霎时间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火花四溅。 在这太守府中也有刺客? 刺客戴着恶鬼形容,花花绿绿的,浓墨重彩。在夜色中,似乎活过来了一般,乍一看还是很可怖的。 来扬州之前也遇到了一批鬼面人,楼湛心思急转,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看向萧淮,做了个口型。 萧淮赞同地点点头。 那边的战斗很快进入尾声。 萧淮曾经同楼湛说过,当初请高人来王府教授武功时,高人便称赞过青枝是不世奇才,根骨心性都是极佳,百年难遇。 可以说青枝是王府里最出色的护卫,至今未逢敌手。 所以解决这个鬼面人不是什么难事。 鬼面人似乎对太守府很熟悉,眼见青枝步步逼近,他被逼得节节败退,无路可走时,突然一翻身,跃上身后的屋顶。 青枝跟着跃上去,只追了小半晌,鬼面人突然就不见了。 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也不知道江家的人跟上来没,青枝不敢跑太远,将剑插回剑鞘,几个纵跃回到长廊上,无奈地耸耸肩:“给他逃了,不过身上有个记号。” 如此熟悉太守府的地形,还有一身好武功,这个人太好猜出。有了记号,就更好辨出了。 萧淮凝眉:“记号在哪儿?” 青枝得意地扬扬眉:“我在他大腿上刺了一剑,检查一下腿上有没有伤就行了。” 楼湛:“……” 萧淮:“……” 谁会有事没事去扒下人家的裤子检查伤口的? 被扔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太守府下人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个小风波很快过来,再转过几条长廊,就到地儿了。 张影和张玥在门前等待已久,见三人终于来了,松了口气,连忙把他们迎进去。桌上已经摆好了饭食,萧淮扫了一眼,微微一笑:“张大人倒是有心了。” 楼湛不吃葱花、萧淮不吃鱼虾,张影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两人的习惯,这饭桌上都没有那些东西。 张影挠挠头,笑了笑,没说话。 待入座了,楼湛抬眸一看。巧了,坐萧淮对面的就是张玥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和萧淮对坐着,更方便偷看了,时不时打量他一眼,再偷偷看一眼,脸色羞红。 萧淮不动如山,只当没看到。 楼湛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放低声音:“世子当真是秀色可餐。” 萧淮微笑回应:“阿湛也是秀色可餐。”顿了顿,有些惋惜,“可惜,从来不让我入口。” …… 楼湛败退,收回目光,拿起竹箸。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嘭”的一声,门被人粗鲁地一把推开。楼湛抬眸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久居在此、几乎要反客为主的南平王使者陆潜。 “张大人当真是让人心寒。”陆潜走进来,脸上挂着刻薄的冷笑,“你们几人在此用餐,怎么就要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在那破烂的小院里喝稀粥?” 张影一见他就没好气,脸色冷下来,“不是陆潜兄自己要求单独在院中用饭,让厨房煮粥送去的吗?” 陆潜滞了滞。 再怎么厚脸皮,自己打自己脸这种事还是挺疼的。再无理取闹下去,被打脸的还是他。 咽下嘴边的话,陆潜心中含着一股恶气,狠狠剜了张玥对面的萧淮一眼,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扫了坐在张玥旁边的青枝一眼,陆潜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隐隐带着恨意。 “一个下人,怎么同主子们同桌用饭?滚开,这里不是你应该坐的位置!” 青枝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打架?我奉陪。” 这句话极具威慑力,陆潜不知怎么突然缩了缩,张了张嘴,努力压下心中差点爆发的怒意,沉着脸坐到青枝边上。 自从他来到太守府后,张影顾及到他是南平王的亲信,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张影的性子和心肠又都有些软,他再作威作福,也没能狠下心派人将他乱棍打出去,他也就越来越嚣张跋扈了。 然而萧淮一行人才来,他就吃了三次瘪。 张影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不好提醒他饭菜只有五个人的份,偷偷叫了个下人,去厨房再炒几个小菜送来。 这顿饭因为陆潜的到来,吃得很不愉快。 张玥似乎听过张影的教诲,不敢再给萧淮惹麻烦,一直低头默默吃着饭,不再偷觑萧淮。 倒是陆潜,隔着青枝,也要玥儿长玥儿短地亲热叫着,叫得张影脸色发青,恨不得当场打他一顿。 临用完饭了,陆潜站起身来,看着张玥又要继续搭话。青枝突然像是伸展筋骨一般,一伸手,手中还拿着竹箸,猛地捅到了陆潜的大腿。 陆潜嗷地痛叫一声,差点就痛得跪倒在地,扶着桌子勉强站稳了,脸色痛得发白,冷汗滚滚。大怒咆哮:“你敢刺杀我?” 青枝轻咳一声,抛了抛手中的竹箸,一脸无辜:“刺杀?不不不,别给小的扣上这么顶打帽子,小的可承担不起。这只是一双普通的竹箸,小的也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使者大人的腿而已。” 只是碰到腿而已,犯得着叫得那样撕心裂肺? 其他人怀疑的目光投射过来,陆潜铁青了脸色,狠狠瞪了青枝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楼湛放下竹箸,摇了摇头:“太蠢了。” 蠢成这样,南平王是怎么好意思、怎么放心派这个人来的? *** 晚上用过饭,青枝出去溜达了一圈,确定江家的人跟上来了,悄声同楼湛讲了。 第45节 张影留萧淮说话,楼湛便点点头,先回了小院。 进了小院,楼湛正想推门进入房间,手指忽然顿了顿,回身道:“阁下能否出来?” 四周寂静无声。 楼湛摇了摇头:“江家之人,又何必如此?”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楼湛叹了口气,失望地正想进入房间,眼前突然闪现出一道蓝色身影。 院中的石桌旁,突兀地坐上了一个穿着蓝袍、戴着斗笠的人。 楼湛一怔,“阁下是江家的人?” 蓝衣人顿了顿,缓缓点头。 “可否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 本来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问题才说出,蓝衣人就回答了。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低低的,哑哑的,“十年前。” 十年前,正是楼承夫妇被刺杀的时候。 楼湛沉声道:“阿挽和息弟身边,也有江家的人?” 蓝衣人沉默了一下,道:“楼挽没有江楼江家的血脉,自然没有。” 楼湛哑然。 楼挽是楼承故人之子,父母双亡后,被楼承抱回楼家收养。也过了十数年,楼湛早已把楼挽看做了亲弟弟,乍一听到这句话,心中还是有些凉意。 也难怪,初遇萧淮不久,在河边喝茶谈事时,遇到被恶徒欺辱的楼挽,没有人出手相助。 “我知道了。” 楼湛心中还是有些抵触,回过身,就听蓝衣人一字一顿道:“你讨厌江家?” 楼湛的背脊微微一僵:“没有。” “那,江家一直想将你们接回平漓,你愿不愿辞官回去?” 这问题来得突兀又让人惊愕,楼湛愕然片刻,回头一看,没看到蓝衣人,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萧淮。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句话,眼神有些复杂。 楼湛默然片刻,斩钉截铁:“不愿!” ☆、第五十章 庭院里一片冷寂,只有萧淮披着月光站在门边,无声微笑着看着她。良久,暗处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楼湛和萧淮对视片刻,转身回房。 连续几日舟车劳顿,她确实有些困乏了。 萧淮的房间就在隔壁,楼湛洗漱完毕,坐到床上,突然想起那日在床上隔墙的叩响声,眸光闪了闪,笑了。 她难得笑得这样暖意融融,眉梢眼角都是欣悦,整个人也不再显得那么冷冰冰的,让人难以靠近。 笑了会儿,楼湛突然想起此前和萧淮关于九魂散的对话,眸光一凝。 萧淮似乎要瞒住她什么,只是被心直口快的青枝捅破了。也对,若只是小时候中过毒,并且拔除了,萧淮的脸色也不可能那么难看。 可是这么久以来,萧淮从未骗过她。 犹疑半晌,楼湛坐在床上不动,等着外头的夜色越来越浓,才披上外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月上中天,庭院里一地霜白,冷寂无声。 青枝原本睡在屋檐上,闻声警惕地低头一看,见是楼湛,愣了一下,也没在意,躺回去继续假寐。 小心翼翼地推开萧淮的房门,楼湛突然有些紧张。反手关上门,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她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床边。 萧淮已经睡着了。 他的睡容很是安静,在微光中怎么看都是温润如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看了萧淮一阵,楼湛轻轻伸出手,将被子掀开,指尖颤了颤,落到萧淮的里衣上。 扒开这层衣服,就能知道萧淮的秘密了。 楼湛顿了片刻,手落到他的里衣上,正要拉开,手突然被按住了。 萧淮悠悠睁开眼,眸光清亮,含笑道:“莫非阿湛也觉得我秀色可餐?” 楼湛窘了窘,立刻想到不能被他带歪话题,脸色一正:“我想看看……”你胸口有没有红莲…… 话未说完,萧淮伸手一拉,便将楼湛拉到了床上,一手扣在她纤细的腰间,将她搂住,微微笑道:“已经入秋了,夜里确实有些寒凉,阿湛既然愿意陪我睡,那便睡吧。” 楼湛浑身一僵,抿了抿唇没说话。 见她没挣扎,萧淮反而愣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楼湛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将他胸前的衣服狠狠一撕。 “呲啦”的清晰一声,外头正默默偷听的青枝脸上一红,差点跌下屋檐,干咳一声,捂住耳朵嘟囔了一句什么。 屋内烛光幽幽,楼湛长睫一颤,清晰地看到了萧淮心口上的红莲。 已经凋谢了六瓣。 脸色霎时一白,楼湛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沉默着将手贴近他的心口。良久,她涩声问:“你不是说……拔除了?” 萧淮脸上的笑容敛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是如此,青枝这张嘴,永远都管不住。” 顿了顿,他道:“别担心,我服用的药可以压制九魂散的毒性。这剩余的三瓣红莲,是不会凋谢的。” 他说得轻松,楼湛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沉住气问:“那你为何要瞒我?” “就是怕你这样担心啊。”萧淮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笑,“回去吧,夜深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淮,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恍若惊雷炸响,却又合情合理。 “……萧淮,你实话告诉我,你生来带病、天生体虚,是不是真的?” 萧淮脸色滞了滞,垂眸不语。 他垂下眼睫,在眼帘下投出一层淡淡的阴影,衬着苍白病态的脸色,更像是中毒了般。 “你……中毒前,身体到底如何?” 眼见瞒不下去了,她也快猜出来了,萧淮闭了闭眼,笑了笑,平静地道:“如何呢……让我想想,能蹦能跳,骑马练剑,同寻常孩子一般。” 什么生来带病,原来都是假的? 楼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你的身体日渐衰弱,时常咳血,是因为九魂散的毒性?” 萧淮沉默着看了楼湛片刻,无奈道:“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阿湛,我倒宁可你愚钝些。” 那就是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淮揉了揉额角,似是有点痛苦,闭上眼:“那是十三年前,堂兄还是太子。” 十三年前,萧淮进京,同太子萧华终日相伴,感情深好。两个孩子本就调皮,便偷偷溜出了宫里,没想到才出宫,就碰到了刺杀。 刺客的目标是太子萧华,千钧一发之际,萧淮替萧华挡下了一刀。刺客也被赶来的御林军拿下,可惜刺客早已毁容,除了一把从街市上随意买来的长刀,再没有一样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日后萧淮便陷入了昏迷。 心口的红莲每凋谢一瓣,就代表着往死亡又近了一步。那时萧淮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眼见着就剩最后一口气了,皇太后急得发疯,最后请来了一位高人,以毒攻毒,制衡住了九魂散的毒性。 “所以说……你吃的所谓解药,其实□□?”楼湛的表情彻底裂了,眼眶发红地盯着萧淮,“无论是制衡还是什么……两种剧毒潜伏在身体里,迟早会出事的!” 心中除了慌乱还是慌乱,哪怕是前世被抄家入狱时,被严刑逼供时,楼湛都没有这么心慌过。 仿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却转眼又要失去。 看到楼湛眼底氤氲的薄薄雾气,萧淮怔了怔,叹了口气,将楼湛拥入怀中。 “阿湛,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能否给你幸福就招惹了你。”萧淮低低说着,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脸上涌上了愁意,“可是我放不开你。” 离魂几日,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曾经,楼湛于萧淮而言,是个极其特殊又重要的人。 怎么可能轻易就放手了。 楼湛闭上眼,眼角突然滑出泪水。 今生重来,最有幸的莫过于碰到了知道她过往的萧淮。他给了她很多不曾拥有过的。 就算萧淮寿命短,那又怎么样呢。 楼湛回抱住萧淮,轻声道:“没关系。” 我也放不开你了。 *** 陆潜戴着鬼面具来刺杀萧淮三人。 这是萧淮三人和张影心知肚明的。 这个鬼面具同上次树林里的那些人一模一样,陆潜又是南平王府上派来的。看来这一路追杀他们的两拨人,一拨极有可能是大长公主派来的,另一拨是南平王派来的。 楼湛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我,当年刺杀她的父母,甚至是派人刺杀太子、最后却由萧淮受下来的人,就是南平王。 南平王一世声名赫赫,口碑极好。镇守南疆多年,也没有传出过什么过错。 除了每年向朝廷要的大批军饷粮草、兵器人马。 楼湛已经开始怀疑,那些谎报灾情吞并朝廷赈银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南平王的地盘。 青枝立刻着手去找暗线查,在太守府待了三日,青枝才回来,交给萧淮一个名单。 名单上赫然就是这些年向朝廷索要粮食饷银最多的地方。 其中就有豫州、徐州、交州三大州,其余就是扬州南部、云州南部之类的小地方。 想到行为异常、明显受制于人的徐州太守和豫州太守,楼湛心中一沉。 果然,若是不出意料,这些饷银都被通过一个特殊的方式、隐蔽的通道,全部送到了南平王府。 南平王这些年要的兵马那么多,只是解决秋收前的南蛮子,应该不成问题。他却装作节节败退的模样,让交州百姓苦不堪言,又派了使者到局势不稳的扬州求增援。 若王堰真的是他派人下的毒,那这个人,就真的太可怕了。 不,一定是他下的毒。 王堰昏迷前,可是写了一个代表南平王的“南”字给萧淮。 第46节 院中两人相对而坐,蹙眉看着手中名单。 “南平王这样做,是为什么?”楼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看向萧淮,目光中带着询问。 “谋逆。” 煽动民心。 交州被南蛮侵扰,他却不派人到朝廷,只派出使者到扬州,完全可以对百姓宣布:求助于效,朝廷已经放弃交州。 再有陆潜这么一个潜伏的危险在扬州太守府,在扬州局势不稳之时,趁虚而入,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徐州和豫州太守,原本就是他的人。可惜萧淮和楼湛一路南下,先是廖松后是蒋帆,两颗对南平王来说意义非凡的棋子接连失效。 他开始心急了。 恐怕过不了多久,南平王就会挥兵北上。 这趟行程得缩短一些了,现今的局势,若是进了交州,恐怕是泥菩萨过江,有去无回。 纵然身边有两个高手,终是抵不过千军万马的。 萧淮眉头蹙起:“如此一来,《山川录》的编撰就会不完整了。” 楼湛一笑:“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顿了顿,她道,“我对《山川录》很熟悉。如今游历四方,也不过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删改。” 萧淮不由也笑起来:“这倒是,我没想到这一点上。” 他眨眨眼,突然凑近楼湛,“阿湛以前……可有过什么喜欢的男子?” 楼湛面无表情:“有。” 萧淮微微变了脸色,如临大敌:“谁?” “挺多的。”楼湛一本正经地扳着指头数,“爹娘,阿挽,息弟,陈子珮,沈扇仪……你。” 被她耍了一回,萧淮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正想说些什么堵回去,被派去监视陆潜的青枝突然闯进小院里:“主子,不好了,陆潜那小子不见了!连张玥也跟着不见了!” 见萧淮投来的目光,青枝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当时我正监视着陆潜的小院,突然有人持着剑在附近横扫过来,我只好躲闪开去。再回去时,陆潜就不见了。刚刚我赶回来的路上,也听说张玥不见了,十有□□就是那个混账掳去的。” 陆潜居然先自露马脚? ☆、第五十一章 今夜乌云密布,雷声隐隐,风声从破庙破了的门窗漏出来,呜呜咽咽,像是鬼鸣。 风雨欲来,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之感。 陆潜咬了口干粮,感受到这毫无美味可言的味道,大大地“呸”了一声。然而条件不同往日,他也只好咽了下去,一脸不悦地看了看身边的鬼面人,“义父为何突然叫我回去?我还没玩够呢。” 旁边闭目调息的鬼面人睁开眼,面具之下的眸中尽是冷淡之色,听到此话,冷笑一声,毫不客气:“蠢货,谁让你心急地去刺杀他们?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留不得扬州。再不让你回去,等着一切秘密被揭发,再被那两人拿下?” 真是不知这种言行无忌、不知收敛的蠢货,是怎么入得主子的眼的。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微微沙哑,却还是能隐约听出其声音的低沉动听,像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 陆潜额角青筋蹦了蹦,似是怒极,却还是忍下了怒意。 半晌,他闷闷地问:“他们到底什么来头?身边那个护卫武功也太好了。” 鬼面人顿了顿,眸中划过一道幽冷,摇摇头。 陆潜无聊地挑了挑身前的火堆,“没有萧淮和楼湛的消息?父王吩咐过了,一旦看见,格杀勿论。就算他们身边有高手也没用,再怎么厉害还能敌国千军万马……” 他突然一顿,喃喃自语:“高手……” 脑中灵光一闪,快要想到什么的时候,鬼面人突然道:“别忘了这儿离业阳很近。” “那又怎么样?若是人都被杀了,靖王也奈何不了我们。可惜找不到人,派到船上的人都没有递回消息。”陆潜喝了口水,眼睛一亮,“你说,会不会已经死了?” 鬼面人垂下眸子:“或许吧。” 两人交谈间,被扔在旁边的张玥突然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陆潜,吓得就是一缩。然而她全身都被绳子绑着,嘴里也塞着布团,说不出话,惊恐地“呜呜”了几声。 陆潜立刻发现她醒了,凑过去拍拍她的脸,笑得扭曲:“玥儿,醒了?” 张玥更为恐惧,疯狂地挣扎起来。 陆潜一把扯出她嘴里的布团,笑得越来越扭曲:“玥儿,别怕,我把你带到交州,会对你好的。扬州有什么好的?就那个破败的太守府,你愚钝的大哥,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王堰?” 张玥狠狠地“呸”了一声。 随即她就反应过来,脸色更加恐惧了。 “太守大人?你知道太守大人中毒受伤?你怎么知道的?”她微微哆嗦,“你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扬州借兵,赖着不走!” 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才更加恐慌。 除了是陆潜,或者陆潜身后的人下的毒,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就算陆潜是意外知道的,也不该就那样赖着不走。 甚至……偷溜的时候把她打晕带来。 被她“呸”了一声,陆潜绕是再喜欢张玥,脸色也不由微微黑了,恶狠狠地瞪着张玥,冷声道:“你说呢?” 张玥大着胆子再呸了他一脸:“阴险小人!” 话音一落,就被陆潜狠狠一巴掌扇上。她的头被力道带歪,“嘭”的砸到身后的石台基座,痛得泪花闪闪,抿紧了唇不出声。 从小就被大哥张影捧在手心里长大,张影宠溺她还来不及,从未打过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打。 满腹的委屈和恐惧,张玥别开脸,不去看陆潜。 陆潜大怒:“臭/婊/子!给你三分颜色你还敢开染坊?真当小爷的脾气有多好!当你是谁呢!” 他越骂越难听,那边本来坐着调息的鬼面人皱了皱眉头:“安静点儿,现在离晏城也没有多远,你想把人都招来?” 陆潜只好安静,剜了张玥一眼:“到了交州再收拾你!可别在老子胯/下晕过去了!” 听到他污言秽语,张玥的脸色刷的白了。 陆潜安静不了多久,百无聊赖,又开始聒噪了。他对这个鬼面人极为好奇,南平王很是重用他,他的真实身份也是个谜,从来不在南平王以外的人面前摘下面具。 这样一个人,大概是很有名,很多人都认识的人。 也是南平王一颗重要的棋子。 “照我说,那个萧淮和楼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是个病鬼,一个不过是个低贱的女吏。怎么义父就那么想杀了他们?” 张玥听得睫毛一颤。 鬼面人淡淡地道:“萧淮手中可能把握着能让主子受到致命一击的证据。楼湛一路而行,除了收集撰写《山川录》的东西外,似乎还在打探主子这些年布下的运输银粮的秘道。”顿了顿,他道,“而且徐州的蒋帆被发现,我也没有完成那边的秘道修建,主子很震怒。” “只是一个‘可能’,一个‘似乎’啊。”陆潜讶然,纵是再没有脑子,他也觉得有些奇怪,“还未确定,就这样下定论,义父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万一被他们发现可怎么办。” “就是‘可能’和‘似乎’。”鬼面人平淡地道,看了陆潜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屑,“要成大事者,当然要剿灭任何一丝不安定的可能性。” “不管如何,义父给的奖赏可真高,连我都心动难耐呢。”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正想随便堆一下稻草就睡了,张玥突然开口:“我知道。”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突然响在安静下来的破庙中,显得极为清晰,也极是突兀。 陆潜缓缓扭过头:“嗯?你知道什么?” 张玥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我知道萧淮和楼湛在哪儿!如果你放过我,我就告诉你。” “玥儿,这可不能骗人啊。”陆潜似笑非笑,眼神冰冷,“如果你是想把我们引去什么埋伏地点,想自己逃,我可舍不得你。” “我用祖辈的名义起誓!”张玥闭上眼,大声道,“如果你放过我,我一定会告诉你他们在哪儿!” 外头突然一声惊雷炸响,电闪雷鸣之际,映入破庙,也映出鬼面人微微屈起的手指。他听着张玥的话,眸中带了丝丝寒意,杀意波动。 陆潜没有注意到鬼面人的异常,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张玥吸引过去了,走到张玥身边蹲下,笑得温和:“好,你说,我就放过你。”才怪。 张玥脸显愧疚之色:“他们……他们就是……” “陆潜。”鬼面人冷不丁出声,打断张玥的话。陆潜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做什么?” “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有什么可信的?肯将自己祖辈清誉都拿出来随便用的人,话里又有什么可信的。” 张玥顿时急了:“我真的知道!” 陆潜扬扬下巴:“你说。” 鬼面人腾地起身,背负在身后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枚毒针,眸中暗光涌动,就等着张玥说出前的一瞬间,让她永远闭上嘴。 “他们,他们就在太守府,就是……”张玥舔了舔唇,小声地说着。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鬼面人立刻收了手中毒针,回头一看,破庙外隐约能见火光冲天。 陆潜脸色一变:“他们追来了!” 鬼面人冷哼:“还不是你,非嚷着要休息。” 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陆潜突然一把揪起张玥,脸色恶狠狠的:“怕什么!我们有人质!” 说着就直接携着张玥,几步冲到破庙的门前,一脚踹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一支轻骑兵,为首的正是萧淮、楼湛和张影。 鬼面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滞了滞,才抬步走出去,跟在陆潜身后。 张影见到妹妹,脸色激动起来:“玥儿,你怎么样?” 张玥心虚地瞄了萧淮和楼湛一眼,苍白着脸摇摇头。 陆潜手中的刀紧紧贴在张玥的脖子上,甚至已经在她脖子上划出了一线血红。扫了这些轻骑兵一眼,他冷嗤:“不是没有空闲的兵力么?怎么一晚上不到就集结了五百轻骑兵,啧啧,张影,你是在自打脸?” 他恶人先告状,弄得张影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小人!” “呸,亲兄妹骂人的话都是如出一辙。没意思。”陆潜不屑地冷笑一声,“张影,想要你妹妹的命,就立刻把人全部挥退!” 张影脸色难看,看向萧淮。 萧淮收回目光,点点头:“照他说的做吧,人命要紧。” 张影松了口气,立刻挥退轻骑兵,让他们远离破庙。 萧淮侧头看向楼湛,见她脸色奇怪地盯着陆潜身后的鬼面人,微微凑近了,低声问:“怎么了?那个鬼面人有问题?” 第47节 楼湛摇摇头,脸色难得有些困惑:“不知怎的,我觉得那个鬼面人有点熟悉,像是我见过的人。”微微一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不是我讨厌的人。” ☆、第五十二章 天空中又是一声闷雷炸响,风声呼呼,砭骨的冷。 陆潜不自觉地抖了抖,扬声道:“张影,你若是投奔我义父,待我回去后会向义父举荐你一番。今夜我也会放过你妹妹,如何?” 张影脸色一沉:“你义父?陆潜,你公然拉拢本官,是何居心?本官忠心侍奉朝廷,若是投奔她们,岂非大逆不道!” “嘁。”陆潜冷嗤,“那叫弃暗投明。当今金銮殿上那个,若不是太皇太后扶持着,只是个庸君罢了。我义父才是真正该登上大统之人!” “放肆!”张影勃然大怒,“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陆潜,你真当本官不会将南平王告上朝廷!” “你告了有谁信?证据呢?”陆潜轻慢地翻了个白眼,“你若是不想有王堰的下场,还是弃暗投明的好。” 王堰的下场? 萧淮和楼湛对视一眼,轻咳一声,“你承认王大人是你们下毒阴害的?” “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陆潜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楼湛也可以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十有八/九是南平王派人来拉拢王堰。扬州这条线路若是一通,相当于又开了一个豁口,连通了徐州和豫州,只需要攻破兖州,就能直捣黄龙,攻向云京。 可惜王堰对朝廷忠心耿耿,必然立刻驳回,甚至要马上去揭露南平王。没想到还没动手,就遭了毒手。 陆潜已经不耐烦了,拉拢张影也是他的临时起意。反正已经暴露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暴露野心也无妨。 没有证据的话,朝廷是不会对镇守南疆的南平王下手的。 “现在,立刻备两匹好马,准备好干粮和水。”陆潜冷声道,“张影,你不想看到你妹妹死在你面前吧?听说你们兄妹俩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啊。” 张影脸色有些苍白,急切却又犹豫地看向萧淮,满脸的挣扎和痛苦,“世子殿下,下官……” “照他说的做。”萧淮脸色不变,低声道,“有人会跟着他。” 张影感激地作了个揖,立刻招来一个亲信,吩咐他们备好马匹和干粮,焦心地等待。 天幕中已经开始坠落丝丝细雨,再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了。 马儿很快就备好了,陆潜就要翻身上马,鬼面人伸手一拦,检查了一下马鞍和马蹄,这才点点头。 陆潜不由嘀咕了声:“疑神疑鬼。” 鬼面人不置可否。 从萧淮几人到了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望那边看去。 楼湛蹙眉看了看那个鬼面人。那种挥之不去的诡异熟悉感实在是可怕,她宁愿那人是她不认识的人,也不想她为数不多的熟人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但愿只是错觉。 陆潜翻身上马,一手扼着张玥细细的脖颈,回头冷冷道:“你们最好别自作聪明跟上来,一个时辰后再寻过来,你妹妹会在路边等着你们。” 话毕,一扬马鞭,马儿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不过一会儿,那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视线中。 萧淮开口了:“青枝。” 青枝笑嘻嘻地站出来:“主子,我轻功可不是太好。” “马尾和马背上涂了西域进贡的夜光粉末。”萧淮淡淡道,“有这个做标记,你还追得上么?” “成!”青枝点点头,一闪身便顺着蹄印跟了上去。 张影忧心忡忡:“世子……” “放心,青枝不会动手,只是跟踪上去。一个时辰后,你自可派人去找你妹妹。” 张影再次感激地作揖,脸色愧疚。 “人非草木。”萧淮淡淡笑了笑,向他点点头,和楼湛一起上马,准备回太守府。 虽然王堰昏迷不醒,但是很多谜团已经解开,接下来就等着青枝回来。 也是时候将所有的证据整合一下,等回京时交给萧华。这种证据太过贵重,就算是暗线,也不能尽信了。 *** 骤雨急将过后的一夜,连续好几日也是阴雨绵绵。天突然就不再那么炎热了,仿佛真的入了秋。 房间里点着檀香,清冷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楼湛翻阅着张影抱来的大堆典籍,心中默默背下有用的地方,顺手提笔注释。 已经过去三天了。 张玥平安返回,青枝却还没有回来。 这三日,太守府里有关地理方面的典籍,楼湛只翻看了不到一半。前人有关地理方面的典籍不可谓不多,只是太过细碎,又有太过重合的地方,要整合起来颇为不易。 眼见着又翻完一本,还是没什么收获,楼湛摇摇头,拿起下一本翻看。 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房中的光线也昏暗下来,门突然被人推开,伴随着温和的笑声:“屋里这么暗也不点支蜡烛,怎么看书?当心伤着眼睛。” 话毕,走到桌边点起了蜡烛。 楼湛没有抬头,翻到下一页,嗅到熟悉的越邻香靠近,才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澄澈双眸盯着面前的人:“怎么样?” “整理得也差不多了。”萧淮微微一顿,“不过,能多一点证据是一点,接下来去云州的路途上,应当也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说到云州,楼湛突然想起平漓江家,心中微微一动,却立刻将那点情绪撇下,问道:“青枝呢?” “他时不时有放回信鸽以示安全,不必担忧,他这次会很小心。” 楼湛点点头,低首继续看书。 萧淮伸手贴上她的脸颊,皱皱眉头:“怎么这么冷?”旋即握住她的双手,坐到她身旁,叹了口气,“不会是受了风寒吧?手也好冷。” 楼湛垂眸:“我天生便是如此,一旦入了秋,身上就会很冷。” 萧淮失笑:“倒是没听说过这种体质。” 看楼湛认真地看书,他又有些心疼,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到她眼前。 “这是扇仪从云京传来的信。” 楼湛顿了顿,连忙接过,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看:一个鬼脸。 一个嬉皮笑脸,满是揶揄之色的鬼脸,像极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幼童向自己的伙伴做鬼脸,逗伙伴开心。 楼湛的脸顿时就黑了。 沈扇仪,你脑子有毛病! 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她的视线往下,看到鬼脸下面还有一串写得清秀、颇有风骨的行书:“瞎担心,楼息很好,回来后自会让你惊讶。” 楼湛:“……” 她现在很想看到沈扇仪,然后二话不说招呼他一个拳头。 萧淮秉承君子之风,得了信也没私自拆开看,凑到楼湛身边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沈修!” 知道楼息无恙,楼湛也松了口气,心中却还有些担心楼府状况。将信纸一折,低头不经意一看,又在信纸反面看到了一句话。 “楼府一切安然。” 她看了半晌,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千里迢迢送了信来,却只有短短两句话,还存心画了个鬼脸来逗她和萧淮。 沈扇仪也是煞费苦心。 他应当猜到了这趟行程不会多么有趣,至少不会让楼湛和萧淮心情愉快,特地画了这东西来给他们排遣一番。 前世时也是如此,但凡楼湛有什么忧心事时,先是陈子珮来逗她开心,随后是沈扇仪慢慢吞吞地来补一补。后来陈子珮和楼湛决裂了,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沈扇仪了。 可后来沈扇仪也奉命出京了。 楼湛恍惚了一下,忽然想到,萧淮连夜梦到她的前世,说不定在她前世过得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陪着她的,还有萧淮。 她侧头去看萧淮,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眼神明亮温和,唇边笑容清浅,一如往昔。 两人在太守府中逗留了将近十日,青枝还未回来。楼湛整日坐在房中,手不释卷,将典籍看完,整理出了有用的部分后,便打算告辞了。 知道他们有要事在身,张影也不挽留,命人签了两匹好马过来,亲自将两人送到城外。 楼湛倒是有些好奇。自从张玥被接回来后,就不再露面。本以为他们要走了,她会来相送,没想到还是没出来。 大概对萧淮的喜欢,只是小姑娘的一时情绪罢。 萧淮朝张影拱了拱手:“张大人请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已经出城,便不必再相送了。” 张影肃然,弯腰一礼:“世子仁义,又肩负重任,更要防备小人暗算。” 萧淮点头笑了笑,翻身上马。马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连日的阴雨绵绵,空气还有些湿冷,地上也是积水潭深。 远了晏城,萧淮微笑着看向楼湛,眨眨眼睛:“怪冷的,阿湛要不要同我共骑一马,也为太守府省去一匹马。”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不说话。 萧淮突然脸色苍白,重重咳嗽几声,注意到楼湛脸色变了变,再接再厉,虚弱道:“其实我这辈子的愿望很少……” 楼湛叹了口气。 最后两人共乘一骑,剩余那匹认识回去的路,也不必管。 萧淮低声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搂着楼湛,轻声道:“阿湛,我想快点将我们的亲事定下来。” 前世今生,楼湛都没想过要嫁人,愣了好半晌,才点点头。 若是嫁给萧淮,她心甘情愿。 只是……无论是太皇太后和皇帝那一关,还是靖王和靖王妃的那一关,都有些难过。至于世人到底会如何看待她和萧淮,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见她点头,萧淮眸中笑意更盛:“那阿湛应该不会排斥去见见我的父母吧?” 楼湛愣住,随即转头看向萧淮,眸中全是诧异之色。 萧淮悠悠道:“我们去往的这条路的目的地,正是业阳。” 他低声笑,搂紧了楼湛,“阿湛,上了我的马,入了我怀里,点了头,就是我的人了,可是不能反悔的了。” 第48节 ☆、第五十三章 楼湛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和她两相情悦地男子会将她带到父母跟前,严肃地讨论婚事。 进入业阳,已是傍晚时分。靖王府就在城东,不过小半晌就到了。 看到愈来愈近的靖王府,楼湛的心跳不由有些加速,手足无措。 业阳的靖王府虽然没有云京的府邸高大阔气,却极是精致幽美。从外面看,绿瓦红墙,竹节外漏,悠悠飒飒,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马蹄在青石板上达达的踏出清脆的声音,王府的大门也映入眼帘。漆红的大门紧紧闭着,外头挂着两只精致的梅花灯笼,在渐渐沉陷的夜色里,发出蒙蒙温暖的光亮。 这是萧淮长大的地方。 楼湛抿了抿唇,再次想到萧淮的父母,身子僵硬起来。 萧淮翻身下马,侧容在微光里皎美如玉,从容地伸出手将楼湛扶下马,笑道:“不必这么紧张,我的父母都是好脾气的人,很好相与。” 虽然萧淮一路上都是这么说的,楼湛却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不善与人打交道,名声也早就在流言蜚语中扫地。像是靖王这样的人家,该是早已听说,并且对她生了不好的印象的,接受不了她的。 无论如何,也要尽量变现得好一些,不让萧淮难做。 他们在门外低低私语了几声,大门突然被拉开一条缝,门房的脑袋探出来:“谁啊谁啊?在别人家大门前窃窃私语的,很不礼貌啊……啊!” 目光转落到萧淮身上,顿时愣住,连忙一把拉开大门,大声叫:“世子殿下……您,您回来了!” 没等萧淮回句话,他腾地就折回府里,也不管两人了,一路大喊着跑进去:“世子爷回来了!快去禀告王爷和娘娘,世子回来了!” 楼湛:“……” 萧淮:“……”滞了滞,萧淮干咳一声,脸色也有些不太自然了,“那是管家李伯的儿子,平时就有些冒冒失失的,不过人不坏。” 眨眨眼睛,他悄声道:“小时候偷溜出去玩儿,也是他帮我拖住李伯的,为此挨了李伯不少训戒。” 楼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憋着笑意点点头。 既然没人来接,萧淮干脆就拉起楼湛的手,从容走进王府,一边走,一边低低地给楼湛介绍他幼时在何处干过什么。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间,下人们都在厨房里,抄手游廊上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气氛正好。 路过一棵高大的树时,萧淮突然顿住步子,伸手一指那棵树。已经枯黄的枝叶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鸟窝。 “小时候,我曾经因为那东西,挨了一场训呢。” 楼湛也看了过去。 萧淮说起他五岁时爬上这棵树,学着外头的那些野孩子们掏鸟蛋。没想到鸟窝里早已没有鸟蛋了,他心有不甘,便从厨房偷了个鸡蛋放进去,某一天心血来潮,想爬上树去掏鸡蛋。 靖王听下人说小世子在爬树,匆匆寻来,走到树下时,萧淮不小心将鸟窝碰落下去,鸡蛋啪地落下去,砸了靖王一头一脸。 随后掉下来的就是萧淮,幸好靖王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萧淮低声笑道:“那次父王的脸色可黑,我差点就被吓哭了。” 后果也很严重,被罚跪在祠堂里抄了二十遍《弟子规》。 楼湛哭笑不得:“你竟也有那般顽劣的时候。” 萧淮微微笑道:“难道阿湛幼时也是这样?” 他没说怎样,楼湛却是知道的。 摇摇头,楼湛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道:“我小时候很爱笑。” 只是十年人痛失双亲后,她负着重担,再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一阵沉默,萧淮望着楼湛的目光愈发怜惜。 前方突然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囔声,楼湛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却被萧淮反手握得更紧。果然,转进二门,迎面就是一大群下人,匆匆走在前头的,如果不出所料,就是靖王萧远和靖王妃安氏了。 楼湛抿了抿唇,严阵以待,不动声色地将两人扫视了一周。 靖王萧远,如今正是不惑之年,看起来却很年轻,面若冠玉,气度沉稳从容。单单论气质来看,是个极为温和的人。萧淮的相貌大多继承了萧远,父子俩站在一起,足有六七成相似。 靖王妃安氏也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岁许的年纪,容貌清丽,一双眸子明亮温和,熠熠生辉。 楼湛想,萧淮的眸子就像安氏的,春水一般,温柔宁和。 听说靖王和靖王妃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成亲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极是让人艳羡。靖王独爱靖王妃一人,府里也没像一些贵人的府里,莺莺燕燕,吵得让人难以安生。 她偷偷打量着靖王和靖王妃,后者两人也在微笑打量着她,目光落到她和萧淮交握的手上时,轻轻咳了一声。 楼湛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一抽手,便将手抽了回来。 萧淮无奈,抬手一礼,眉目如画,皆含笑意:“父王,母亲,孩儿途径业阳,将你们的儿媳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他说得光明磊落,坦然自若,脸色自然,靖王和靖王妃身后的下人齐齐倒抽凉气,不可置信地瞪着楼湛。 那眼神,仿佛就像楼湛抢了什么东西似的。 出乎意料的,靖王闻言只是轻轻颔首,话音微含责备:“既然是带着我的儿媳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接受得也太快了吧?都不问问是谁? 萧淮轻笑:“可不是想给父亲和母亲一个惊喜?” 楼湛见他们父子自然而然的对话,脸色不由愕然。随即就见安氏轻移莲步走过来,先是柔柔得看了看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亲切道:“你就是楼湛吧?眼神很明净,是个好孩子。淮儿心心念念了你三年,可算是将你带回来了。” 楼湛:“……”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产生了误会。萧淮关注她身上的流言蜚语那三年,还没有喜欢上她吧? 难道是频频从京中飞来的信,让靖王和靖王妃以为萧淮从以前就喜欢她,并且在无形中接受了她,甚至期盼她的到来? 楼湛微窘。虽然是个误会,不过倒真解决了许多麻达…… 安氏握着她的手,叹息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拘谨?受了不少苦罢。啊,手这么冷。” 说着,脸色怜惜地替她轻轻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气。 暖暖的气息在手上停留了半晌,楼湛愣然看着靖王妃的举动,只觉得那股暖意一下子窜上了心头。 “淮儿小时候闹腾,冬日跑出去玩雪,玩得两手冰冷,就要我给他呵一下。”安氏眉目温软,笑得柔和。 萧淮回头无奈道:“母亲,总得给我留点面子吧?” “怎么?我和阿湛说几句话也不行?”安氏横他一眼,眸光中却全然是宠溺之色。 一行人缓步越过中庭,到了前厅里,一直和萧淮低声说着什么的萧远才抬起头,向楼湛微微颔首:“楼姑娘,你和萧淮远道而来,不谈其他,先同我们同席用饭如何?” 他用词委婉,让楼湛同席用饭,也全是亲近之意。楼湛低声谢过,目光一错,同萧淮对上。 后者心情不错,眸光明亮,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抚慰的笑容。 楼湛也只是局促了一阵,就镇定下来。安氏牵着她到身边坐下,抬头就可以看到对面的萧淮,楼湛更为安心,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从容。 饭桌上偶有笑语,都是靖王妃和靖王在调节气氛,一派轻松闲适。靖王妃不断给楼湛夹菜,脸上全是疼惜:“我听说你们一路颠簸,女孩子可不能太瘦了,圆润一些好看。” 楼湛也只好谢过,将安氏夹来的菜尽数吃下。 安氏看了看萧淮,亲昵地笑道:“可介意我叫你阿湛?” 楼湛咽下口中的菜,才回道:“娘娘喜欢即可。” 用完饭,安氏牵着楼湛到庭中散步消消食,萧淮和萧远则坐在前堂里低声商议着事情。 将这一路上的经历尽数道出后,萧淮也说出了对南平王的猜测。 早年间萧远也同南平王交好,闻言思索了一阵,叹了口气,摇头道:“当年还在国子监里一起修学时,常晋曾说过,那金銮殿上重重困缚,叫人不自在。本以为他真的会对那个位置无所欲求,没想到……” 萧淮沉默着,看父亲伤感过了,将整理起来的证据交给萧远:“父王,这几日将这些拓印两份,一份送往云州江家,一份留在家中严加看守。” 萧远点头,却没拿起来看,目光落到门外不远处,在庭中缓步而行的两女。 “淮儿可是很喜欢楼湛?” 萧淮丝毫没有犹豫,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非她不可。” “她可知道你身体有恙?” “知道。” “她在云京的流言沸沸扬扬的,应该是人故意宣扬,想将她逼出云京。”萧远顿了顿,目光沉沉的,“当年若不是多亏了楼承,现下……” 他叹了口气:“淮儿,你和楼湛要万事小心。” 萧淮肃然点头。 “如此……”萧远点了点头,笑了笑,拍拍萧淮的肩膀,目光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不要辜负了人家好姑娘。”顿了顿,他道,“你祖母和堂兄那儿,我会修书过去,不必担忧。若是他们不许,也别管他们,直接将这姑娘带到业阳来。” 萧淮无语了一瞬,对自己父亲的风格也甚是了解,点了点头:“我会处理好的。” ☆、第五十四章 庭院里栽着应季的木槿花,花香淡淡,在月光下显得极是雅致幽美。 楼湛看了看那花,安氏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那是淮儿以前种的。” 萧淮亲手种下的吗? 楼湛走到花丛前,看了会儿,伸手去抚了抚娇嫩的花朵。她不曾参与萧淮的过去,今日萧淮便同她说起幼时趣事,让她放松下来。 侧头看了看楼湛的脸庞,安氏抿唇,嫣然道:“以前还以为阿湛会长成个怒目圆睁的女金刚。淮儿把你带回来,可吓了我和王爷一跳。” 楼湛收回手,不太自然地抿了个笑。 安氏道:“你是个好孩子,从面相上就可以看出来。淮儿是个薄幸的孩子,能娶到你,也算是一桩幸事。” 听她说得自然,毫无阻阂,楼湛不由疑惑:“娘娘……不介意我的身份吗?” “有何可介怀的?”安氏眉目慈和,看着楼湛,“那些流言蜚语,我和王爷不在乎。”顿了顿,她轻声道,“阿湛,你和你娘长得很像。” “您认识我娘?” “当然了。”安氏眨了眨眼,“我祖辈是在云州,同平漓离得也近。少时我回云州,认识了你娘,同她关系很好,只是后来回到云京,便甚少有书信往来了。” 楼湛凝神听安氏讲起过往。 第49节 楼湛的母亲江素,其实楼湛对这位母亲知之甚少,幼时便不知母亲的来历,不知道母亲的亲故。母亲一向温柔,却每次在她提起祖父祖母时蹙眉不语,满目哀伤。 后来知道了江素是同江家断绝关系,但也不知母亲过往如何。 安氏道:“那是先帝元和元年,正是隆冬,大雪漫天。我偶然出门赏雪,便碰到了你娘和你爹。” 楼承祖籍云州平漓,祖上不过是几代清廉小官,后来家道中落,连续两代再未出过个秀才。江家是平漓的大户人家,楼承双亲逝世后,也无亲戚可靠,为了维持温饱,便进了江家,给江家大公子当书童。 如此,既有月钱,又能跟着先生识文断字。 楼承聪明俊俏,很受江家大公子喜爱。江素同大哥亲厚,也常常见到楼承,一来二去,两人便坠入爱河。 但是江家是瞧不起楼承这种寒酸人家的,更不可能将千金嫁给她。也是江大公子求情,当时江家的老爷便同意让楼承入赘江家。 楼承心高气傲,自然不肯。江素知道他的心性,便干脆连夜收拾了东西,留下一封信,便同楼承私奔了。 两人千里迢迢来到云京,身上盘缠用尽,正是拮据之时,安氏碰到了他们,惊讶之余,将他们接到了靖王府。 通过萧远的举荐,楼承得以入国子监修学。他本就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一进去便夺得许多人的目光。礼部尚书亲自考量过楼承后,称他有丞相之才。 当时先皇刚登上大统,急需人才,听闻楼承的名声,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乔装打扮进入国子监,一来二去,便和楼承成为了至交好友。 元和一年,楼承高中状元,又有先皇的扶持赞赏,不过几年,便站到了“五花判事”中书舍人的高位。 只是江家对当年江素留信夜逃的事耿耿于怀,仍是不愿江素回来,更别说接受楼承这个姑爷。 安氏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你娘啊,平时就是个温温柔柔的人,没想到居然连写断绝书、同人私奔的事都做得出来。” 顿了顿,她伸手抚了抚楼湛的头发,温柔道,“你刚出生时我见过你,当时急着回业阳,回来后没有圣旨又不能去云京,便再没见过你。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楼湛心中的好感不断上升,看着面前嫣然的王妃,那双眼睛同萧淮的几乎一样。一样的温和包容,一样的平静如水。 也难怪,能生出萧淮那样的人的父母亲,怎么会差。 楼湛暗暗摇头,她此前思虑太多,完全没想到能教出萧淮的靖王夫妇,怎么会是同世人一般不辨是非,恶言相向。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坐在屋中相谈的萧淮父子俩。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 似乎感觉到了楼湛的视线,萧淮忽然扭过头来,看到楼湛,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满是笑意,仿若星辰般璀璨。 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他张了张口,叫“阿湛”。 虽然没有出声,可熟悉的声音就仿佛响在了耳畔,萦绕不散。 安氏突然扑哧笑了:“淮儿是真的长大了。” 楼湛窘。 *** 在靖王府待了三日,两人便启程去往云州。 不知道是不是靖王故意的,将两人送出王府时,只牵出一匹马。 说话与笑容也同萧淮相似:“见你二人来时都是共乘一骑,去时也当如此吧。” ……什么歪理! 父亲的好意,萧淮自然身心皆领。笑意盎然地将楼湛扶上马儿,也跟着骑上去,一路享受软玉温香,心情颇为不错。 “青枝写信传回来,他追着那两人进入了云州,届时他自会来寻我们。” 坐在马背上,萧淮悠悠说着,注意到楼湛正在神游,眨眨眼,凑到她耳边,声音又低又磁:“魂兮,归来。” 楼湛打了个颤,立刻回神,猛地一抬头,险些撞到萧淮的下巴。 萧淮哭笑不得:“阿湛,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楼湛犹疑着伸出手,让萧淮看她手腕上的镯子。 那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浅浅的碧色仿若春日初至、春雨初降后,在河边生出的一片脆嫩。衬着楼湛细腻瓷白的纤细手腕,极是养眼。 萧淮目光中含着欣赏之意,看着这派旖旎景色。 楼湛道:“……这是你娘,王妃娘娘昨夜给我的,据说是王妃娘娘的传家宝。” 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给了她,真的好吗? 萧淮毫不在意,揉揉楼湛的头发,“即是母亲给的,就收着吧。” “可是……” “母亲将镯子给了你,便是承认你是靖王府的儿媳妇了。”萧淮心情更好,看楼湛难得有些变化的表情,低低笑出声来。 楼湛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业阳离云州有六日的脚程,骑着马儿也需三四日。如今接近十月,天气转凉,秋日的萧瑟气息也渐渐笼罩了南方。 云州四面环山,中间凹下轻缓,地势颇为奇特。进入云州,需要通过长长的山道,崎岖不平,极为危险。古人有云“难于上青天”。 但云州又盛产茶叶、丝绸、瓷器等东西,从平缓些的益州那边运出,因为皆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出价极为昂贵,也无人有甚怨言。 如此,云州便多出大商贾,平漓江家和邑南陈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山路曲折,其上又有血腥残忍的山贼,一般人都会选择绕点远路,不从山路进去。 萧淮和楼湛却是赶路,好在有江家的人护持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楼湛若有所思。 听闻云州太守也是同王堰一般清明忠诚的人物,离交州那么近,却没被南平王威逼利诱到,除了他本人的心性外,大概也与这易守难攻的地势有关。 两人连日上山路,从山路进入了云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青枝的信鸽就飞来了。 萧淮看完信纸的内容,将信纸递给楼湛。 青枝追到邑南时,碰到他弟弟青砚,两人缠斗起来,等青枝摆脱纠缠时,人已经不见了。 字里行间都是懊恼的意味。 楼湛大概想象得出青枝是怎样咬牙切齿地写完这封信的,心中也有些无奈。 但也怪不得青枝。 谁教当年青砚被拐走后,将他收养、培育长大的人是南平王常晋。青砚报恩无可厚非,青枝手下留情也是人之常情。 现下青枝正在邑南,萧淮和楼湛决定休息半日,便赶去同青枝汇合。 午间两人找到一家客栈,正在用饭,一直默默守在楼湛身后的江家人突然冒了出来。 楼湛脸色平静:“有劳阁下一路护持,若不嫌弃一同用饭吧。” 蓝袍人也不客气,坐到楼湛身旁,犹豫了片刻,道:“如今已经进入云州,你想不想去平漓?” 回江家看看么? 楼湛顿了顿,摇摇头,“若非必须,便不去了。待青枝回来,阁下也可以回江家了。十年护持之恩,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 蓝袍人不语。 半晌,他低声道:“家主一直很想你和楼息回去。”滞了滞,他想起上次楼湛生气的样子,微微蹙眉,加了一句,“带上楼挽也可。” “抱歉。”楼湛依旧脸色平淡,“江家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但你们身上都流着江家的血。 蓝袍人摇摇头,看了看萧淮,又转身躲到暗处,静静守护。 楼湛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用饭。 萧淮唔了声,道:“阿湛,真的不想去看看?听闻江家现在的家主,是你母亲的大哥。” 楼湛微微一顿。 她的舅舅。 前几日待在靖王府,听靖王妃说起许多过往。当年她的母亲和父亲能够顺利逃出云州,甚至在一路凶险里抵达云京,是当年的江大公子江恪偷偷派人跟着的缘故。 江恪欣赏楼承,疼爱小妹,自然不忍心看到他们颠沛流离,只是碍于处于震怒中的父母,才迟迟不敢让江素认祖归宗。 安氏曾玩笑道:“江恪是个冷冰冰的人,却常常给你爹娘写信。只是这山高路远的,每次都是寥寥几字,平白浪费了送信人的一身汗水。” 说实话,楼湛的确想见见这个舅舅。 ☆、第五十五章 同楼湛一起待久了,萧淮只需扫扫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面色却没有改变,只当没看见,由楼湛去想。 用过饭,趁着楼湛还在失神想着其他事,萧淮不动声色地将楼湛喝过的茶杯抄到手中抿了一口,这才悠悠道:“阿湛,平漓我们一定要走一趟。” 楼湛果然疑惑地看向萧淮:“为何?” “还记得我说过的,楼伯父很可能将一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江家了吗?”萧淮喝完茶,走到楼湛身边,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说了四个字。 楼湛的双眸陡然瞪大,脸上全是愕然和震惊之色,哑然许久,才涩声道:“……难怪南平王一直想打江家的主意,又对楼家恨之入骨。” “所以,平漓是一定要走一趟的。”萧淮淡淡一笑,叹息一声。 那个东西实在重要,关乎长烨的江山社稷。若是落入了南平王之手,恐怕这江家用不了多久就会易主。 休息了一中午,两人又开始向邑南赶去。 云州有一条长河,生生阻断了南北两面。邑南陈家在南,平漓江家在北。两家虽以江家为大头,陈家却也不甘示弱,一直都想吞并江家。 近年来陈家的财力势力突飞猛进,据说是因为家里人有在云京当差,并且官职只高不低,又有贵人重视,施以援手。 恰好山路到达的地界偏南,楼湛二人顺着南走,一路询问,一日后到达了邑南。 到了邑南,萧淮才想起什么似的,道:“还记得紫罗云纹布吗?” 楼湛当然记得,点点头:“查裴骏案子时你说过,是云州特产的贡品,一年也只有几匹。” “这紫罗云纹布,就是陈家每年上交的贡品。只是听陛下随口说起过,贡布每年都在减少,甚至偶有瑕疵。责令陈家时,陈家人便会说是因为江家占地,没地方种桑养蚕。” 楼湛无语了一下:“……倒是个好借口。” “江家很特殊,所以朝廷也没什么动作。”萧淮笑了笑,“不过说起来,这陈家之人,你也认识。” 楼湛一愣,脑中迅速搜寻了一转,再度愕然:“陈子珮?!” 萧淮点点头。 第50节 陈子珮同萧暮走得近,他自然耗费一番心力,派人去查了查陈子珮的背景,结果出来时却也让他略吃了一惊。 陈家历代经商,甚少有读书人。虽然长烨开朝来便允许了商人可弃商从仕,可时人拜金之风盛行,很多读书人从仕,也只是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好谋取利益,或者卖弄钱财,待价而沽。 陈子珮却是陈家的一个异数,他自小喜爱读书,被父亲逼去学习敲算盘记账,却怎么也学不下去。后来总算是要死要活地让父亲同意了他进京修学,七岁时便离开云州,去到云京。 他为人聪颖,精明能干,处事圆滑世故,当年高中探花,骑马而过云京时,也惹出了一片桃花债。 楼湛面无表情,全无信任:“……凭他。” 那么一张开口欠抽的嘴。 萧淮笑而不语。 青枝收到萧淮待命的信后,便在邑南一家客栈里待着,闲不住了才出去晃悠晃悠。是以楼湛和萧淮才一进邑南城,就碰到了到处晃悠的青枝。 十几日不见,青枝对两人都甚是想念,扑过来就喊:“主子!……” 目光敏锐地扫到楼湛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青枝一眼就看出了是靖王妃平日里戴着的那个,当即心下一惊,全部明了,克制住自己,带着一阵风站在两人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世子妃好!” 楼湛:“……” 楼湛:“……!” 楼湛整个人都懵住了,身子也僵硬了,愣愣地看着青枝说不出话。打死她也没想到青枝扑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这个称呼…… 她同萧淮都还未成亲好吗! 萧淮倒是眉头一舒,听得心情愉快,笑意盎然,甚至和颜悦色道:“这几日如何?追得可辛苦?受伤未?” 青枝受宠若惊,却也隐隐感觉自己掌握到了让萧淮高兴嗯法子,心情也不错:“主子都请放心,旁人信不过,还信不过属下吗?” 楼湛默然地盯着这笑得灿烂的主仆二人,无言以对:“……”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客栈行去。 到了客栈,青枝先四下检查了一番,确认隔墙无耳,才脸色一肃,道:“主子,当日属下追至邑南,快要入城时,青砚突然杀出来拦住了路。打退青砚后,我循着夜光粉末的踪迹追到了陈家附近。” 楼湛眉头一皱:“陈家?” 陈子珮的家族,当不会是包庇陆潜了吧? “是,世子妃。” 楼湛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去,艰涩地咽下,脸色有些可疑的红晕:“……青枝,管好你的嘴。” 她总算是明白萧淮这般大度的人,为何有时也会被青枝气到无语凝噎了。 青枝嘻嘻一笑,并不答应,也不改口,转而道:“我发现断了线索后,便直接潜入陈家搜索了一番,连地下暗道都探过了,就是没找到人。” 连青枝都没找到,看来不是陈家窝藏了陆潜和那个鬼面人。 楼湛稍稍松了口气。 又听青枝道:“对了,原来陈子珮陈大人还有个孪生哥哥,在陈家把持着很大的权力,怪道云京的陈府那么奢华。” 陈家财力雄厚,支持一个在云京当官的子弟也没什么。楼湛哭笑不得,陈子珮平日里只对戏楼里唱戏唱得好的戏子出手大方,对友人都是精明吝啬得很,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厚的家底。 商议了一番,如今时间不等人,由不得再游山玩水般慢慢逛,萧淮决定过了今晚,明日便渡河到平漓。 晚上楼湛不怎么睡得着觉。 细细一数,已经离开云京三个月。这三月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渊源出乎了她的意料。 前世很多不得解的谜团昭然若揭,她知道了父母的死因,知道了仇敌,知道了一直守在身后的江家。 十年前,若不是父母在楼息面前身亡,他也不会性情大变,夜夜惊梦,只能靠着酒水才能安稳睡下。 而楼家,也不会走到那个境地—— 仇恨仿若一把磨得锋利的尖刀,在心中捅着,让人鲜血淋漓,痛苦难忍,恨不得将这尖刀取出,手刃仇人。 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正在此时,屋顶突然传来轻轻的交谈声,细若呐蚊,只是借着万籁俱寂的黑夜,才有只言片语漏出。 楼湛眼神一厉,凝神听去,隐约听到了“时机成熟”“下杀手”一类的私语声。 那声音有些耳熟,楼湛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背后猛地一寒。 是青枝。 青枝在和谁交谈? 什么待时机成熟,便下杀手? 另一道年轻的男声楼湛从未听过,只一声简短的“你也小心”,便没了声音。 楼湛额上冷汗都出来了,不可置信地在黑暗里瞪大了眼。 不,不会。一定是听漏了什么,青枝同萧淮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更似好友。他保护了萧淮十几年,怎么可能轻言背叛。 今夜的这番交谈,可以当作没听过。对萧淮,也要保密。 楼湛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心头还是疑惑不解。 那个男声会是谁? 萧淮四下行走,从来都只带着青枝一人。江家的人更不可能出来同青枝交谈。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年轻男子是青枝认识、寻来的。 从小在王府中长大,又同萧淮寸步不离的青枝,会有什么相识之人? 楼湛再三思量,也想不出来,睡意渐渐袭来,不过一会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却并不安稳。 楼湛梦到十几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整日里都爱笑,引着小小的楼息和她斗嘴。而楼挽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吵闹,抿着嘴轻轻地笑。 幼时的楼湛,的确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整日里吵吵囔囔。楼息小时候却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喜欢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习字念书,被楼湛吵到了,便会生气地说一声“阿姐,你什么时候才会安静一些!” 本应该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下去,突然有一日,皇上驾崩了。从那之后,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父亲更忙,笑容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人影。 后来某一日,父亲和母亲同时出现,告诉楼湛,他们要出一趟远门。随即便抱着六岁多的小楼息离开了云京。 楼湛在家里等着,等了几天,没等到父母的书信,只听到了父母的死讯。 那一瞬间,楼湛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强忍着不哭,带着楼挽去找到了呆呆跪坐在雪地里不愿离开的楼息,三姐弟望着雪地里的血泊,终于还是忍不住,抱在一起哇哇大哭起来。 梦及此处,楼湛微微惊醒时,眼角已经渗出了泪水。萧淮正坐在她的床前,眸光怜惜又温柔,伸手替她揩去泪水,轻声道:“阿湛,怎么了?” 心中像是有什么堵着,堵得难受,楼湛摇了摇头,慢慢坐起来,这才发现外头的天光还是暗的。 萧淮道:“我梦到你哭了,突然惊醒,赶过来一看,果然哭了。” 楼湛看他还穿着里衣,在秋夜里身子单薄又瘦弱,脸色有些苍白,连忙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去。” 萧淮把她按回去,笑容里带着安慰:“无妨。阿湛,睡吧,我看着你睡着就回去。” 他这个样子,楼湛怎么睡得着,正想说些什么,眼睛忽然被一双温凉温凉的手盖住。 “睡吧。” 她听到萧淮轻轻的声音,仿若催眠。 楼湛默然片刻,还是闭上眼,安心睡了。 ☆、第五十六章 有萧淮在身边守着,楼湛睡得安心,一夜无梦。再醒来时天光已亮,楼湛洗漱毕后出了客房,略一思索,先去厨房要了早饭,抬回来时就碰到了萧淮。 “脸色好点了。”萧淮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眸中闪烁着细碎温柔的光。 两人才进屋坐下,青枝就从窗户外跳进来,笑嘻嘻地凑过来。 楼湛脑中不由响起昨夜青枝不知和谁的对话—— “待时机成熟……便下杀手!” 那语气又冷又厉,充满杀意,让人不寒而栗。楼湛顿了顿,还是选择了信任青枝,朝他点点头。 用过饭,便该赶去平漓了。 河岸两边每日都有来来往往的船只,大大小小,客船商船渔船,全部都有。大船人多眼杂,难免会再出现上次的状况,累得整条船的人都要遭殃,萧淮在渡头看了一阵,给一只小渔船的渔夫付了银子,三人登上小船,便向平漓而去。 河水清澈,乍一看水浅。青枝在船头伸手捧了把水玩儿,老渔夫看到,笑呵呵地提醒:“小哥注意点儿,可别沉下去。这水看着是浅,可不正有一句话,叫‘潭清疑水浅’。” 青枝自然不怕水,知道老渔夫是好心,笑嘻嘻地道了谢。 大河滔滔,小船要横渡到对岸还是有些吃力。三人清晨登船,再到岸上时,已经是申时初。 向老渔夫道了谢,楼湛一回首,就见渡头边站着五六个人,似乎在等人。旁人见到他们,立刻躲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几人里,后面的似乎都是下人,但即使是下人,穿得也比一般人家要好。打先的是个穿着杏色长衫的年轻人,面容清俊秀雅,浑身气质却懒懒散散,手里的折扇摇得仿佛还在盛夏,看见从渔船上下来,缓缓走近的三人,眼神一亮。 楼湛立刻判断出这是江家的人。 江家的人为何会等在此处,看来得好好同那位蓝袍人谈谈了。 待到楼湛再走近了些,那个穿着杏色长衫的年轻人突然上前几步,走到楼湛近前,折扇一合,还没等楼湛开口说句话,便“啪”地打了下她的脑袋。 楼湛面无表情:“……”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我就说会再见面的,你看你看!” 诡异的行事风格,熟悉的欠揍语调。 楼湛的嘴角抽了抽,盯着这个俊俏的男子,心中大致明了。这个就是在豫州和徐州都遇到的那个黑衣人,如今换了身衣服,看着人模人样的,但行事风格不改,一眼就让她认出来了。 话说回来,这人应当也没打算要隐瞒。 萧淮也颇为无言,盯着这人的目光有些冷然:“阁下是?” “江蕴采。”他打了个哈哈,转手摸摸楼湛的脑袋,像是在抚摸什么小动物,严肃严肃脸色,介绍自己,“她表哥。” 萧淮:“……” 楼湛:“……” 江蕴采没有丝毫别扭之色,笑道:“昨晚接到祝叔叔的信,说你们要来,大清早的我爹就想来接你们,不过他有腿疾,我把他按在大门边才来的。”顿了顿,他道,“走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来看看。” 第51节 楼湛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渡头人多,好在江家是块招牌,江蕴采带着人大摇大摆地直直穿过去,都会有人连忙让路。在平漓这块地儿,江家就是土皇帝。 渡头外挺着辆鎏金马车,楼湛眉头抖了抖,江家来接人,出手也够大方的。 坐上马车,江蕴采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起江家的人和事:“表妹啊……” 楼湛默默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突然有点理解当初那位罗将军听到她见他“表哥”时,为何会一脸惊悚和不自在。 江蕴采这么个不着调的人,正儿八经喊起人来实在让人不太能接受。 江蕴采面不改色,淡定自若,继续道:“我爹盼着你来盼了十几年了,可惜当初我爷爷奶奶太倔,不好让你们回来。其实爷爷奶奶得知你父母的消息时一直在后悔,只是形势逼人,不能立刻将你们接出云京那个狼窝。” 云京的确是个狼窝,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我爹给我看过姑姑和姑丈的画像,你和姑姑长得很像。”江蕴采打量了一番楼湛,眉尖抖了抖,略感遗憾地叹息,“怎么就跟块冰一样?听说姑姑极是温柔可人,收回前言,你和姑姑一点儿都不像。”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待会儿见到我爹能不能笑一笑?他老人家大概不太能接受他外甥女一副苦大仇深的死人脸,就当照顾一下老人家?”江蕴采说着,看楼湛点头,思考了一下,摸了摸下巴,诡异地盯着楼湛,“……你会不会笑?” 楼湛也思考了一下,对着江蕴采,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江蕴采:“……好吧,表妹,你还是别笑了,到时候见到我爹千万别笑!” 被江蕴采明目张胆地嫌弃,楼湛懒得再看他,转头看向一直含笑看着他们交流的萧淮。 见楼湛转过来,萧淮伸手将她鬓边乱发理了理,柔声道:“阿湛,我很久不见你笑了。可是不开心?” 楼湛摇摇头,歪头盯着萧淮,心中温暖,抿着唇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常年冷面的人笑起来总是让人惊讶,仿若坚冰融化,春风轻拂,柔和得仿佛一缕暖阳。 萧淮看得怔了怔,眸色深深地看着楼湛。 江蕴采目瞪口呆,半晌,牙齿打着颤:“你你你你……你居然还是区别对待的!” 楼湛肃容,朝他点了点头。 江蕴采气得七窍生烟。 江家没有在平漓城内,而是在平漓城外的一处大庄园,行了不久,便到了。 庄子一眼看去,只能让人想起一个字“大”。 太大了,像是后面的整座山也在江家的庄园里。要上庄园,还得走过一百多层石阶,都是敦实的青石,在风霜雨雪之下磨得边缘圆润,仿若镜面。 楼湛信步走着,想着即将可以见到的大舅舅,有点儿恍惚。除去江蕴采之外,她是第一次来见到江家的人,而且那个人,是母亲江素的亲哥哥,帮过她的父母许多,甚至派人一直保护着他们。 步上层层台阶,楼湛一抬头,就见到庄园的大门前,站着几个人。随意略过几个人的脸,楼湛的视线定在了站在中间的中年人身上。 那是个冰冷沉默的中年男子,若是倒退十年,必然是个翩翩佳公子。腰悬长剑,气质沉稳,面容同她想象中的,合了七八分。 果真是母亲的亲哥哥,长得很像,只是要更加凌厉冷淡。 楼湛的脚步顿了顿,便感到手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萧淮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近乡情怯?” 楼湛摇摇头,缓步走到了中年男子面前。 江蕴采笑嘻嘻地凑过去勾肩搭背,一点也不在乎中年男子冰冷沉默的样子,介绍道:“我爹,你大舅舅,江锦。虽然看着不是个老头子,实际上就是个老头子。” ……什么鬼话! 楼湛瞥他一眼,正色看着江锦不知该说什么。 江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原本冰冷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目光也渐渐柔和起来,颔首道:“回来了。” 语气亲切自然,仿佛楼湛一直是在此处,只是出了一趟院门,而今回来了。楼湛直觉江锦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的母亲。 江素后半生,再也没有回过江家。纵是夜里哭泣哽咽,想念父母想念大哥,也不能踏进江家一步。 楼湛默然想,母亲虽然很伤心,但她从未后悔过和父亲在一起。幼时提起父亲时,母亲总是一脸甜蜜和骄傲,教导楼挽和楼息也要像他们的父亲一般,以后保护好姐姐,让姐姐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哪知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江锦微微叹了口气,盯着楼湛的目光不再飘忽,眉目也柔和了些许:“回来了?” 楼湛点点头:“嗯。” 这才是对她这个从未来过江家、甚至是第一次见面的外甥女说的。 江锦确实有腿疾,入秋时,秋风秋雨一来,便会痛得难以入眠,更别说正常行走。 在门边等了这么一会儿,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吩咐着入庄园,正要平时充当拐杖的儿子来继续这个角儿,江蕴采一溜烟闪开,又蹦又跳:“找你外甥去,别找我!” 江锦的脸色黑得可怕,像是要将江蕴采抓回来暴打一顿。 楼湛眉毛抖了抖,对自己这位表兄实在无言,却还是自觉地上前,准备扶江锦。萧淮将她一拉,错身上前,扶着江锦往庄园内走去。 两人竟似相识,言谈间颇为熟悉的样子。楼湛跟在萧淮身侧,有些疑惑。 萧淮从未和她说过他认识江锦,若是认识,在即将进入江家时,他会告诉她一些相关的事儿。 心头正疑惑着,脑袋又矮了一记。楼湛黑着脸扭头一看,果然又是江蕴采那个祸害。 “萧世子这个外甥女婿倒是勤快热络。”因为父亲在侧,江蕴采也不敢太过跳脱了,低低感叹了一声,眼神一厉,“表妹,你可想知道你大舅舅的腿疾是怎么回事?” 楼湛怔了怔,见他脸色难得的严肃冰冷,点了点头,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 果然,江蕴采道:“十年前,姑父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个东西,我爹将东西藏好后不久,便时时有人来江家刺探情报,刺客也是一波一波涌来。我爹正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被刺客打伤,双腿差点不保。后来好容易保住双腿后,却害了腿疾,一到秋冬之时,便会疼痛难忍,难以行步。” 他说着,脸色森森的:“后来刺客就不来了,可这仇怎么可能就这样清了?我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追查到底是谁,也有些眉目了。” ☆、第五十七章 楼湛有些意外:“你查出是谁了? 江蕴采有些阴沉地摇了摇头:“我还不确定。但我确定你知道。” 楼湛顿了顿,低声道:“交州,南。” 江蕴采登时目露凶光:“他奶奶的!果然是他!” 见楼湛不解,他烦躁地挠挠头,道:“十年前,他来过江家做客,只是一直装得挺规矩,我爹都被他蒙混过关,还真当他是来谈一桩大生意的。” 进了门,便有庄园的下人迎来,江蕴采烦躁过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敲了敲楼湛的脑袋。 “别看庄子大,人太少了。江家的直系亲亲眷不多,旁系的都不在庄子里。所以也别拘谨,想干啥干啥,不像你想象的三姑五婶七大妈似的难缠。” 被他说破先前有些担忧的小心思,楼湛窘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怎么没见到舅母?” 这个问题起先就想问了。虽然江锦这个大舅舅看着很要强,但身体上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毛病确实很难以克服的,舅母怎么不来扶着大舅舅? “我母亲早就仙逝了。”江蕴采滞了滞,毫不在乎地道。 知道问到人家的伤心事了,楼湛连忙道歉。江蕴采也一脸自然地接受了道歉,顺手在楼湛脑袋上又来了一下。 他真是打得越来越顺手了,楼湛气极,黑脸看他:“你又打我做甚?” 江蕴采感叹:“不知怎么的,就是想打你,让你哭一哭。” 还有这样当表兄的? 楼湛瞪他一眼,看了看前面走着的萧淮和江锦,快步跟上去。 江锦早就准备好了为三人接风洗尘,厅堂里的饭菜也准备得差不多。有下人来领着楼湛下去沐浴更衣,楼湛沐浴回来,就见江锦准备的是件淡蓝色的襦裙。 自从从云京出发后,楼湛就再未穿过女装,盯了那件襦裙半晌,才一件件穿上,擦净头发,随意梳了个发髻,走出房间。房外早已有丫鬟候着了,见楼湛出来,将她领到了江锦面前。 萧淮也洗去一身风尘,早已坐在座上等候。 见到楼湛来了,他看过去,目光在裙摆定了定,才缓缓往上看去。楼湛面庞清丽,双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水,换上了这身襦裙,更是亭亭玉立,秀致难掩。 他眉头一舒,含笑看着楼湛走进来,向江锦见礼。 江锦看着楼湛,半晌,叹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是太像了。” 楼湛顿了顿,很想回一句,舅舅你和我母亲长得也很像。 ……这句话自然不能说出来,楼湛默默吞下了,坐到萧淮身旁。她此前只是松松挽就了发髻,也没拿簪子定住。萧淮看了看,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支形式精致的木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间。 楼湛愣了一下:“那是?” 萧淮轻咳一声:“在府里闲暇时雕的,一直想寻个时间给你。” 楼湛伸手摸了摸那支簪子,想到在云京时,萧淮也买了一支木簪给她。那支木簪在左清羽还回来后,便被她压到了房间上了锁的小箱子里,不准备再拿出来。 那时她还顾及两人的身份,顾及她会拖累萧淮,想着疏远萧淮。好在他足够耐心细致,温和包容。 楼湛心中柔柔,向萧淮展颜一笑。 江蕴采不知何时蹿了进来,一见这一幕,啧啧作声,捂眼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下,朗朗乾坤之下,你们怎么好意思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见两人不理他,江蕴采指着他俩,看向江锦,一脸控诉:“爹!你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不理我!” 江锦看到他就青筋蹦跳:“滚。” 江蕴采听话地滚到他身旁坐下,小小声道:“您老人家是不是特别不爽?刚认回来的外甥女,还没捧在手心里宠热乎了,就要被别家小子拐跑了。” 江锦冷脸不语,眉毛却是动了动,显然是挺认同江蕴采的这番话。 江蕴采再接再厉,道:“我也特别不爽快,好容易认回来个和您一样冷着脸,但是可以打的小表妹……”见父亲脸色一黑,江蕴采面不改色,继续道,“……却一直不肯对我笑一笑,倒是见了萧世子就笑。若不是萧世子身边跟这个厉害角色,我老早想和他打一打了。” 父子俩正想继续交流一下同样复杂的心绪,下人抬着饭菜上来了。 楼湛的口味多随母亲江素,江锦便特地吩咐了以以前江素的口味做了这一桌饭菜。 尝了一口面前的菜,莫名就觉得熟悉亲切,楼湛怔了怔,才想起这是母亲以前的拿手好菜。只是这个做得更加精致好看。 江素没有跟楼承私奔前,一直都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全家人宠着捧着呵护着,自然没下过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回不去云州了,江素便依着记忆里的味道,自己鼓捣了许久,才勉强做出了记忆里的味道。 楼湛想起母亲,便觉心酸。 这一顿饭吃着,有萧淮和江蕴采调节气氛,吃得还算其乐融融。用完饭,挥退了下人,江锦带着几人到了后院,凝视了一阵角落,道:“祝兄,出来吧。” 蓝袍人便依言从暗中走了出来。 他依旧戴着斗笠,腰间悬剑,虽然看不见面容,却也让人隐约知道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人物。 江锦拱了拱手:“十年一别,多谢祝兄护持。” 祝七摇摇头:“在下的命都是家主给的,这一点小小报恩又算得了什么。” 第52节 楼湛也朝他拱了拱手。 江锦道:“院内就只有我们几人,还有世子殿下的护卫,都是可信之人。如此,江某便直言了。” 他转头看着萧淮:“三日前,贵王府送来的那些账目和名单,可是真的?” 萧淮颔首。 江锦沉吟了一下,目光中厉色一闪:“江某知道了。”顿了顿,他道,“世子来此的目的江某也明白。请放心,江某从未有独吞那样东西的念头,十年来都藏得妥当,除了江某之外,绝无二人知道在何处。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不能将那东西奉还,还请世子见谅,也请世子将话带给宫中的那位。” 萧淮肃然:“江伯父放心,当年楼大人信任江家,皇室便信任江家。” 楼湛大概猜出了靖王府送来的是对南平王谋逆的证据,也知道他们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心中不免摇头。 这世上争权夺利的人太多。南平王如此苦心孤诣,为的也不过是个“权”字,执掌了大权,最终也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利益。 这种人活得可怜又可怕,他们一辈子都逃不开利益的笼子,却又因为自身,害了不知多少人。 本来萧淮和楼湛只是打算到江家看看情况,第二日便离开。毕竟云州政治清廉,一路而来也未见过民声怨道。在这四面环山、难以进入的地方,百姓更容易安定,更何况还有个好官当政。 江锦却是有些舍不得楼湛离开。 虽然两人话少,甚少交流,但毕竟都流着同样的血,血浓于水,只是每次看着,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妹妹。 楼湛和萧淮商量了一下,决计在江家庄园里待上几日,也好规划一番未来的行程路线,也需要讨论一下以后的应急方面。 最乐不可支的莫过于江蕴采,他本来不知在忙什么,没什么影子,一听楼湛要留下来住几日,又惊又喜,连忙跑去想敲敲楼湛的脑袋。青枝得到萧淮的示意,站出来挡下,和江蕴采打了一架。 毕竟是楼湛的表哥,也勉勉强强算是萧淮的表哥,青枝便有心留手,见招拆招,打一架打得呵欠连天。 江蕴采却是起劲了,以后每日都要来找青枝打几架,青枝见到他就想跑,却又不能离开萧淮身边,过了几次便不再留手,将他揍得鼻青脸肿。 结果下一天,江蕴采又来了。 青枝满脸痛苦地看向萧淮:“……主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萧淮温和浅笑:“过两日。” 青枝只好扑上去,逮着江蕴采又胖揍了一顿。 接下来的行程定下,先从西南方进入益州,随后到凉州,从凉州进入并州,转至幽州后,最后到青州。 拟订了路线,楼湛便准备告辞离开了。江锦也不再挽留,只是在楼湛离开前,带她到江家的祠堂里参拜了一下列祖列宗。 楼湛的目光搜寻了一番,看到了父母的灵牌。 江锦道:“上面的就是你祖父祖母的灵牌。”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生前其实一直期望着小妹回来,可他们二老从年轻时候就死要面子,不愿派人求小妹回来,只想等着小妹自己回来。” 所以,一方其实死等着一方,另一方却以为自己被排斥着,不敢回来。便这样,至死都再未相见。 “小妹和阿承的死讯传来时,他们当即就昏倒在地,晕了三天才转醒,问我:素儿回来了吗?”江锦闭了闭眼,明明语调无波无澜,楼湛却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 “没过多久,你祖母便去世了。你祖父也没撑太长时间,临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将你们从云京接回来。” 江锦顿了顿,“阿湛,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派人保护你和楼息,却不派人保护楼挽?” 楼湛怔了怔:“不是因为阿挽没有江家的血脉?” “不是。”江锦神情冷峻,沉声道,“十年前我也曾派人保护着楼挽,但是五年前,我察觉到了南平王可能就是幕后主使,便派人四处收集可南平王的生平,这才发现,昔年,南平王有一子,进京时被人流挤散,失踪无影。南平王也一直在查那个孩子在何处。” 楼湛大脑一片空白,就听江锦道:“南平王遗失的那个孩子,肩上有一颗红色弯月,楼挽身上正好也有。” “阿湛,楼挽就是南平王丢失的那个孩子。” ☆、第五十八章 楼挽其人,内向羞涩,自卑敏感。无论是对待谁,都是彬彬有礼,手足无措,像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声音大些,就会吓到自己。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安静的书房里看书写字,一向不大有什么存在感,甚至经常被忽略。 楼湛还记得,她六岁那年冬日,父亲将冻晕在城墙下的楼挽捡到,带回了楼家。 楼挽发了一场高热,险些丧了命,勉强保住性命,醒来后却丧失了所有记忆。见他乖巧懂事,又懵懵懂懂看着可怜,楼承和江素商量了一下,便收养了楼挽。 十几年过去,楼湛早已将楼挽当成了亲弟弟。上一世,楼挽的病逝对她来说简直是重重一击,若不是还有沈扇仪,还有远方安然无恙的楼息,她差点不堪重负,大病一场险些随之而去。 这一世,她的大舅舅却说楼挽是她杀父杀母、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 楼湛僵硬地跪在蒲团上,盯了父母的灵牌好一阵,才轻声道:“舅舅,不论阿挽是什么人,但是他在楼家待了十几年,是我的弟弟。”顿了顿,她垂下眼帘,声音淡淡的,“希望舅舅能保密此事。我不希望阿挽知道。” 楼挽也是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养父母楼承江素报仇的。他那个性子,看着绵软,实则倔强,说到定要做到。 若是他突然之间知道了,他发誓要寻找的仇人,竟是他的亲生父亲……那该是多荒唐又残忍的一件事。 离开平漓时,江锦没有相送,只是让祝七继续跟着保护楼湛。倒是江蕴采不知所踪,让青枝大大松了口气。 青枝学的功夫本就是杀人用的,要切磋武功,必然束手束脚,担心一不小心就把这个便宜表哥杀了。发现可以用揍的后,却又不能下手太狠,打残了也不好交待。 就跟对待个瓷娃娃似的。 青枝好是憋屈了一阵。 去益州的路比起进云州的路相对来说平缓了许多,益州处在同邻国接壤之处,好在这些年不曾有过战事,还算繁荣。让楼湛讶然的是,益州太守就是江家的人,对萧淮三人的到来显得十分欢迎。 从益州到凉州时过了半个月,都是一片安稳。南平王手下的鬼面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云京那边来的、疑似是大长公主手下的刺客也销声匿迹,似乎多次的失手让他们明白了不可能成功,自动放弃了。 楼湛三人却从未放松过警惕,果然,才刚一踏入凉州,就有一波接一波的刺客杀来。 当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有鬼面人,也有蒙面刺客,这次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杀死萧淮和楼湛。 对比,楼湛思量片刻就明白过来。 凉州离云京已经不算太远了,这两班人马都是为了阻止她和萧淮回到云京。因为事关重大,所有证据都没有派人送去,只怕途遇叛徒或者遭劫。如今到了凉州,本可以让青枝带着东西先回云京,但这一*死士不要命地涌来,却是棘手无比。 若只是留下江家祝七,恐怕也坚持不了太久。毕竟追杀的人不断加人更换,被追杀的却都是那几人,还得随时仿察注意,提心吊胆,精疲力尽。 况且一个人对付一大群人,纵是武力再强,也终有衰竭之时。 青枝只好留下,同祝七一同护着两人,举步维艰地向并州而去。 如此被伏击着,祝七和青枝也受了不少伤,穿越狭长的凉州时,已经十一月份。 并州与云京被一座连绵起伏的高大山脉阻隔,若是登山而去,未免太过危险。山中也潜伏着不少威胁,虽然近冬,不少猛兽已经掩了踪迹,但是还有许多猛兽在准备着入冬的储粮。更何况确实在山中迷失路线,就更可怕了,终是不适合当作逃亡路线。 只能下到司州,再从司州穿回兖州了。 敲定行程,几人正准备出发,萧淮突然倒下了。 毫无征兆的,突然咳嗽了一阵,咳出了血,随即就是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脸色苍白得仿若死人,只来得及安慰了楼湛一句,便倒了下去。 楼湛和青枝差点急疯了,给萧淮喂下药,却是没用。楼湛颤抖着拉开萧淮的衣裳一看,果然,原先还开在心口的三瓣莲花,变成了两瓣。 凋零一瓣,就代表着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在客栈中等了三日,萧淮的脸色越来越虚弱惨败,唇色也变得淡色一片。眼见着萧淮似乎醒不来了,青枝终于站起身:“楼姑娘,从前救治过主子的那位高人就在并州一座山中,但同我们要去的道路相反。我要带主子去向那位高人求助。” 楼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你送临渊去救治,我带着东西回云京。” 青枝一怔。原本还以为楼湛也要要求跟着去,他甚至都在思考怎么劝服楼湛,殊不知楼湛一向以大局为重。 “楼姑娘万事小心。”青枝吸了口气,找了纸笔,草草写了事情原委,交给楼湛,便背着萧淮离去。 楼湛在客栈中坐了一宿,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出发。 离云京越来越近,追杀的死士就越来越少。越过司州到达兖州时,楼湛便知这一趟行程接近尾声。 到达云京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正值十二月中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离开时尚且夏日炎炎的云京,已经被冰雪笼罩,上下茫茫,白如盐城。 楼湛望着熟悉的城门,眨了眨眼,莫名觉得仿佛又过了一世,她的心境甚至无波无澜。 走近了,楼湛眯眼抬起头,看到城门外正有两匹膘肥好马,在雪地里嘶嘶吐着白气儿。马上的人一个漫不经心、笑意盈盈,一个眉头微蹙,似是烦心。 见到楼湛走近,两个原本似乎正在发呆的人恍然回神。 沈扇仪笑吟吟的:“阿湛,早啊。” 楼息皱紧眉头:“慢死了,你是骑蜗牛来的?” 楼湛怔了怔,眼眶突然有些发热,正想说话,持续了好几日的眩晕忽然再度冲上大脑,随即,眼前一黑。 *** 连日的大雪终于有所止歇,稍稍放了晴,却还是北风呼啸,让人从脚底冷到头顶,不愿出门。 翰林院一众老臣嘀咕了一句什么,忽然听到里间里传来阵阵咳嗽声,顿时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无比复杂。像是有些担心,却又要将这担心压下,像是有点鄙夷,却鄙夷得不能理直气壮。 毕竟……他们现下在用的文献资料、各地的山川记录,都是里面咳嗽的那个人整理出来的。 这几日,云京里总是有些诡异。先是爆出原本奄奄一息、卧病在床的楼湛原来是暗中接到皇命,出京办事。后是连着几个州的太守都被押送到云京,列出了所有罪证后,大理石卿孙北毫不迟疑,眉头都没动一下,隔天就押在闹事的刑场前挨个砍了。 被这血腥气一刺,京中原本有些躁动,现下也安生起来。 而让翰林院里众位老臣纠结的是,《山川录》的编撰,金銮殿上那位选定了大理寺少卿楼湛和国子监祭酒两位来担任总编撰官。 若是从前,众人当然不肯,说不准还会引经据典大骂一通,再作出宁肯撞死在金銮殿上也不肯接受一个卑微女吏来当总编撰官的壮烈反抗景象。那样既能让陛下收回诏令,又能给自己增添几分宁折不弯的傲骨凌霜名气。 但是…… 东西全是人家找来的,老臣们纵是再皮厚,也拉不下老脸把人家赶出翰林院。更何况,这个女吏同他们想象的当真是不一样。 听到里间又传来几声咳嗽声,一个学士忍不住开口道:“……要不要去看看?若是昏倒了该如何是好?” 他话一出口,不光旁人脸色更纠结,连他也是一脸苦大仇深。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冷风灌进,夹杂着几片雪花。众人齐齐打了个颤,定睛一看来人,连忙道:“沈祭酒,站在门边做什么?快快进来吧。” 沈扇仪手里抱着个小罐子,一勾唇,似笑非笑地扫了一转所有翰林院大臣,“唔,连日都坐在这房间里发闷,想必众位也是头昏脑胀,本官只是想让诸位清醒一下,这就关门。” 话毕,慢悠悠反手关上门,往里间走去。 室内比外头要暖和不少,楼湛却还是拥着一件大氅,一手提笔写着什么,偶尔咳嗽几声,脸上的红晕极为明显,眸中也带了水光,潋滟不少。 沈扇仪看了两眼,走过去将罐子一放,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只白玉小碗,一边揭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往碗里倒,一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样了?一个好好的冰美人愣是成了个病美人,楼息成天要我把你直接打晕了带回去,省点心成不?” 说着,将玉碗凑到楼湛嘴边。 楼湛放下笔,接过玉碗,看了看这碗黑色粘稠、气味苦涩又怪异的药,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是毒/药?” 沈扇仪靠在桌前,抱着双手,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我亲手熬的药,还加了姜汤进去熬,效果肯定不错。喝了喝了,我还赶着去楼府通知一群翘首以盼的人儿你还没死,不用担心收尸问题。” 楼湛憋了口气将药一口喝完,唇角淡淡沁出个笑:“楼息改变不少,你的改变也挺多。说话真是愈发讨打了。一个总编撰官成日往外跑,当真御史台的奏你一本,告你玩忽职守。” 第53节 ☆、第五十九章 看到她的淡笑,沈扇仪明显一怔,突然就像是被什么毒针刺了一下,勉强牵了牵唇角:“……还说我呢,你的变化才是最大的。” 顿了顿,他又笑吟吟地道:“我和御史台关系好,他们只会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别瞎操心了,早点告了病假回去,等身体恢复了再回翰林院才是。楼家上上下下可被你刚回来就晕了三天的事唬得心惊胆战的,生怕你再晕过去就起不来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将玉碗塞给他,吐出一字箴言:“滚。” 沈扇仪听话地抱起药罐子滚了。 那药虽然卖相奇葩,更是苦涩到令人发指,喝下去后似乎真起了效果,脸上也不再烧得厉害。楼湛重新提起笔,看到雨岭山,突然怔住。 那是初入豫州时碰到的大山,山脚小村落里的村民被逼去捕捉毒蛇。她同萧淮在村子里留宿一夜,不知怎么就抱到了一起。 其实那时候她睡得很安心。 想到生死不明的萧淮,楼湛放下笔,抿唇看向窗外,有些恍惚。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十二月即将到底,盛元八年即将到来。 然而青枝没有传来任何一丝消息。 萧淮如今如何了?醒了未?在做什么? 回来的半个月,除了进宫面圣,交待一切时提起了萧淮,其余时候楼湛都在刻意避免着谈起他。如今乍然想起,心中闷痛,心烦气躁,竟是脑中空白一片,不知身处何时何地,该做何时。 怔了许久,楼湛收回目光,抿紧了唇,提笔重新继续自己该做的事。 待到天色微微昏暗时,楼湛才停下,将手中书卷小心收起放好,整理了一番书案,才走出里间。翰林院众位学士和国子监及礼部等地方挑来编书的同僚还未走,都收了手上的活儿,站在门边望着重新下起的大雪。 见楼湛出来了,众人又是好一阵纠结。 说实话,一个女子能一路艰辛地周游各地,收录信息回来,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这还是很令他们佩服的。 可纠结就在,平日里都对她横眉冷眼,鄙夷万般。若是回头就去亲热打招呼,不是自打脸是什么? 楼湛不清楚他们复杂的内心,只当这些大臣还在排斥她,心中一叹,拱手向众人请了礼,捂唇咳嗽了几声,推门而出。 看着楼湛的身影消失在渐暮的风雪中,终于又有人说话了:“人家都这样给我们见礼了……明日我们也当还回去吧?” 好一阵沉默过后,才有几个人扭扭捏捏地应了。 翰林院在皇城东侧,离楼府不算太远。楼湛拥紧了大氅,眯着眼走下石阶,抬眼就见到楼府的马车夫正在等待。 原本还在更远的大理寺办公时,楼湛都从不乘坐马车,更别说距离较近的翰林院。但楼府上上下下如今将她看作了瓷人儿,怕她一碰就碎,咳嗽一声都要嘘寒问暖,楼湛深感头疼的同时,也有些无奈。 毕竟也是关心她。 她离开了将近半年,如今云京里流传着她在路途上遭遇了多少多少危险,有多少多少次险象环生。虽然大多是杜撰,但杜撰得极为精彩,惟妙惟肖,连楼湛偶尔听到,都会由衷地觉得她能活着回来当真是老天爷庇佑。 自然,本就危险就是了。若不是青枝和祝七一路护持,这一路上的险境几乎不可能安全渡过。 但她不好开口解释,所以楼家包括了楼息和岚姑、楼挽都以为就像传言一般,盯她盯得死紧。尤其是楼息和楼挽两个,竟然哭哭啼啼了一天。 一路想着回京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楼湛不自觉地抿唇笑了笑。 到了楼府,岚姑早已等待许久,连忙过来扶着楼湛进门。楼湛极为不自在,也有些哭笑不得:“……岚姑,我只是受了风寒,并不碍事,不必如此扶我。” 这仗势,搞得就像她的腿断了似的。 岚姑严肃的脸上更是凝肃:“哪能如今放松!今日沈大人到楼府,说小姐在翰林院里昏了过去。若不是翰林院附近满是金吾卫巡逻、禁止闲杂人等进入,老奴都想去将小姐带回来了。” 说着,岚姑叹了口气:“小姐风寒加身,又何必硬撑着到翰林院里吃那些个穷酸调调文官的白眼?在府中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不好吗?二少爷和三少爷日日都判着你回来。” 楼湛摇摇头,垂下眼帘:“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可是她闲不下来,一闲下来,脑海里铺天盖地的都是萧淮。想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气息,有萧淮在身边时,仿佛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种安心的感觉倏然远去,她到现在都还没有适应过来。 进了府,果然就见楼息和楼挽守在大堂前。见楼湛来了,楼息翻了个白眼,磨磨牙,似是很气愤:“楼湛,你再这样折腾自己,我就出去闹腾了啊。” 楼湛冷冷瞥他一眼:“你敢出去花天酒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看她说得肃然,楼息打了个冷颤,嘿嘿干笑,反击回去:“不想我的腿断,你就安生休养下来,如何?你看你,见日勤快地往翰林院跑,都半个月了伤寒还未愈,瘦了一大圈,怪吓人的,旁人还要以为我不给你饭吃了。” 楼湛抖了抖肩上的雪,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楼府里的财帐是我主持的。要说不给饭吃,也是我不给你饭吃。” 楼息一噎,说不出话了。只是等楼湛走到身前,才直起身子,认认真真地将她头顶的雪花拂去。 虽然两人还是见面都斗嘴,却和从前那种弥漫着火药味的争吵不一样了。楼息的戾气稚气都收了不少,也不知道这半年沈扇仪是怎么教他的,竟然真的让楼息回来后,天天不出门,只待在书房中,勤勤恳恳地看书写字,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乖巧的楼息。 鸿胪寺卿的儿子李翎和礼部尚书的儿子都寻来过几次,好奇这位昔日酒友怎么变得如此乖巧。楼息一如往日地欢迎了两人,随即便带两人看了一下午的古籍,看得那两人头昏脑胀只待升天,来过两次都是如此,后面就不敢来了,只道“楼息中邪了”。 楼湛想起就觉好笑,任由楼息将她头上的雪花拂去了,扭头看到站在另一侧安安静静,没有出声的楼挽,突然想到了在平漓时江锦的话。 这个孩子…… 楼湛眸底滑过一道幽暗的光。 或许还是不能那么自私,不告诉楼挽他的生身父亲是谁。但是……至少现在不能告诉他真相。 楼湛暗暗叹了口气,向楼挽伸出手,淡淡一笑:“二弟,站在那儿发什么呆?” 楼挽立刻回神,秀逸的脸上升起红晕,结结巴巴地道:“阿姐……我,我这几日翻遍了医书,自己写了个方子……”顿了顿,他结巴得更厉害,有些说不下去,眼神飘忽了一阵,还是小小声道,“没什么……阿姐辛苦了一日,快快进屋用饭吧。” 楼湛盯了他的脸一阵,不置可否,率先走进堂屋里。 楼息和楼挽都在等着她回来用饭,好在厨房掐准了时间,饭菜还是热乎乎的。楼湛手脚冰凉,先倒了碗热汤在碗里捂捂手,才道:“阿挽,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到楼湛还会提起,楼挽愣了愣,小声道:“没。没什么……” 看他畏畏缩缩的模样,楼息翻了个白眼,冷不丁道:“没什么?你前几日只穿着件单衣在雪地里晃悠,是想做什么?” 对待自己这个有些唯唯诺诺的二哥,楼息一向不太看得惯。幼时还好,后来性格大变后,楼息连招呼都懒得和他打一声,故此都有些许生分了。 楼息这么冷不丁一句话,又让楼挽好一阵结巴,才道出刚才想说的话。 他见楼息久病不愈,心中担忧,便翻了打量医书和方子,自己写出个方子,想煎药给楼湛试试。只是害怕那药喝了没用反而害人,就连着几天把自己折腾得也风寒了,煎了那份药喝下去,没过两天就好了。 见是有效的,他想给楼湛试试,又怕楼湛不信,也怕太过唐突,是以结结巴巴,说不出口。好在楼挽说话虽然有些小结巴,但条理还是非常清晰的。 楼湛听罢,心中一阵暖意融融,又有些担忧,斥道:“下次不许这样。” 楼挽诺诺应了。 楼湛笑了笑:“晚上帮我煎药送来吧。” 楼挽怔了一下,眸中突然绽放出光彩,连连点头,有些喜不自胜。 “看你那点出息……”楼息最见不惯他这样,忍不住扶额翻了个白眼。 楼湛笑着摇摇头,忽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岚姑的声音传来:“小姐,有宫里的使者来访。” ☆、第六十章 宫里的使者这时候来做什么? 楼湛放下勺子,向楼息和楼挽颔首:“你们在此安心坐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便重新披上大氅,漫步向前厅而去。 楼息和楼挽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都让开视线,漫不经心地等着楼湛回来。 天幕已黑,地上的雪却将四下映得灿灿发白。楼湛借着微光快步走到前厅,来使是个老公公,见到楼湛,微微一笑:“奴才是服侍陛下的崔海,见过楼大人。” 楼湛疑惑地回了礼,忍不住咳嗽几声,问道:“不知崔公公到此是为何事?” “陛下听说楼大人久病不愈,要奴才送来一些药材补品和补贴,东西都搁在外头,待会儿楼大人清点清点收下便好。” 皇上派人送这些来做什么? 楼湛可不认为皇帝有这么好的心思,心中愈发疑惑,就见崔公公从怀里摸出一封未拆过的信封,递了过来。楼湛伸手接过,就听他继续道:“陛下说,药材虽然不错,但这个才是医治楼大人的良药。还望楼大人早日康复,将身体补一补,免见得来日教人心疼。” 楼湛僵硬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眸中亮了亮:“多谢陛下!劳烦公公了。” 崔公公摆摆手,笑了笑:“奴才只是顺手送点东西,并不妨事,这便离开,楼大人不必相送了。” 待崔公公离开,楼湛立刻拆开信封,手有些颤抖,慢慢将信封展开。 秀逸的字体映入眼帘,笔画沉凝,似乎是思考了许久,一字一顿写下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酸死了。 楼湛反复看了两遍,将信折起收好,这才叫人将皇上派人送来的东西收入府库,回到后堂。 皇上会派人送这些东西来,大抵也是因为这封信,抑或是靖王已经写信将她同萧淮的事说了。既然皇上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送信送药,看来是愿意接受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堂弟媳的。 楼息正翘脚等着,见楼湛慢吞吞地进来坐下,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慢死了,干什么去了?菜都要凉了。” 楼湛面无表情:“闭嘴。食不言,寝不语。” *** 也不知道是楼挽亲身体验过的那方药有效,还是病久了开始痊愈。喝了几顿楼挽的药方,楼湛便好了。 楼湛却觉得不太自在。 太不自在了。 为什么翰林院里这些大臣会平白无故给她打招呼,僵硬地笑,甚至还会关心一句:“楼大人身体如何了?” 对此,沈扇仪只是笑吟吟道:“说不准他们被你折服了?” 楼湛瞥他一眼没说话。自从她的身体恢复,沈扇仪就又回到了翰林院,老老实实当回总编撰官。要编撰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自然要麻烦许多。光是收集资料,不算以前派出去的、沈扇仪还是楼湛,都花费了好几年。 陈子珮也来转悠过几回,一直愤愤于楼湛欺骗他,每次到楼家坐,都会要求岚姑把以前珍藏的老茶叶拿出来,然后喝上一壶才又离开。几次三番后,岚姑见到陈子珮就想挥扫帚赶人。 一直忙到年关,新年将至时,楼湛才有空歇下来。除夕的前夜宫中有宴席,百官同庆,楼湛也不能推脱,只能重新穿上大理寺少卿的绯红官袍,坐上马车行去皇城。 回来之后,楼湛不是待在禁止闲人进入的翰林院,就是关在楼府的书房里看书,还未见过其他许多人。 这次一回来,就听说了大长公主之女裴宛同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左清羽定了婚约,两边一边是将她看作仇人不共戴天的大长公主,一边是虚伪客套当面微笑背后捅刀的伪君子。 两对麻烦凑到了一起,楼湛忍不住揉揉额角,只希望他二人结亲后别同仇敌忾地来寻她的霉头。 进了宫,楼湛的位置仍然是在沈扇仪旁边。再过去一点儿,就是在悠悠喝酒的陈子珮。 才刚坐下,就觉得有一道冷冽刺人的视线移了过来,楼湛的眉尖不由抽了抽,转头看过去,正正看到了大长公主萧凝。 第54节 才半年多不见,她的头发竟然花白了些许,容颜也有些苍老起来。楼湛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到她身旁的左仆射裴琛身上。 这夫妻两人相隔甚远,互不相视。尤其是裴琛,脸色冰冷得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比这冬日还要沉寂冷淡。 看这情况,这夫妻二人就算曾经有情谊,如今情谊也差不多尽了。大长公主无理取闹,自己作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裴琛能容忍她到现在,已经是难得。 楼湛垂下头,倒了杯茶水轻抿一口。 帮萧凝派人追杀她和萧淮的,绝非常人。既然后来他们达成了共识,说不准还是相识的。 她手下无人可用,此事也只能等萧淮回京后再作追查。 好在这场宫宴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新年将至,百官都是一派喜庆,也没人再为难谁,甚至还有人来敬酒。楼湛手足无措地回了礼,以茶代酒喝下来,回头就见沈扇仪和陈子珮勾肩搭背地走过来。 “你们两个……”不是关系不好吗? 沈扇仪笑得像只狐狸:“阿湛,你知道吧,我同临渊是发小,同陛下是好友,静宁也叫我一声哥哥。” “所以?” 沈扇仪慢悠悠地一举杯,陈子珮立刻狗腿地去倒酒,看得楼湛毛骨悚然,总觉得陈子珮是鬼上身。沈扇仪喝了酒,又慢悠悠道:“所以,他在讨好我。”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欲哭无泪的陈子珮:“……” 为了能娶到静宁郡主,陈子珮也真是撸袖子拼了,竟然肯低声下气地来求沈扇仪说好话。 只是沈扇仪为人又古怪,肯定会教陈子珮脱层皮。 “那你们来找我做甚?” 陈子珮嘿嘿笑:“静宁很崇敬你的,很乐意听你的话,阿湛。” 沈扇仪也嘿嘿笑:“静宁正等在上次拉你去的那个偏殿里。” 楼湛淡淡看了看两人,回过头:“不去。” 多半是两人在萧暮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来找她去说点好话。萧暮虽然愿意听她的,但终身大事,又怎么可能听她的。 楼湛的本意是不去的,结果陈子珮和沈扇仪干脆就死赖在楼湛的席位上不走了,死皮赖脸地磨着楼湛走一趟。四下不断有人注意到异常看过来,楼湛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还是开了尊口。 “我可以去。” 两人脸色俱是一喜。 “不过。”楼湛学着萧淮,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回身微微一笑,“你们俩到时候站在湖边,我一人踹一脚。” 这大冬天的,冰天雪地,若是进了趟水,可不怎么好受。陈子珮一咬牙,捂着要立刻拒绝的沈扇仪的嘴:“好!” 这事便成了。 楼湛退席,依着以前的记忆,犹豫了一下,往前走去。深宫里冬日更冷,四下都是白雪纷纷,乍一看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楼湛正有些头疼,身后忽然响起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她警觉地回过头一看,眉头不由一皱。 是左清羽。 半年不见,这人看起来也愈发人模狗样,面色清逸,仪容端庄,看到楼湛,挑眉一笑:“才是半年不见,你还真是让人惊讶。” 楼湛皱皱眉头:“我同你,好像没有话说。” “你不想知道刺杀你的人是谁吗?” “大长公主。”楼湛平淡地说出,又忍不住皱紧眉头,“你倒敢来我面前问。若非当初你想陷害楼息,将我牵扯进去,大长公主也不会同我结仇。” 说到底都是左清羽做的好事。 “你倒是让我惊讶,出去一趟回来,竟然有了些人气,看着不像以前那样,呆滞死板。” 楼湛懒得再多费口舌,转身看了看前面的路,信步走过去。 左清羽却又跟了上来,低声道:“你真不想知道帮助萧凝追杀你们的人是谁?” 楼湛的脚步一顿。左清羽唇角一勾,尽是玩味的笑,“看来你还是想知道的。只是这宫里不便细说,后日晌午,我在醉云楼等你。” 话毕,他便转身离开。楼湛心中疑惑,回头看了眼左清羽,抿了抿唇,眸光闪烁。若左清羽是想设下圈套,她身边有一位高手祝七,不用害怕。 若左清羽说的是假话,她可以甄别。若是实话,皆大欢喜。 不必怕他耍什么花招,后日去一趟吧。 楼湛心中想着,抬头一看。运气倒好,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竟也让她找到了偏殿。萧暮正抱着手炉,靠在殿门前打着呵欠,小脸冻得红通通的。 楼湛原本还在顾虑—— 陈子珮前世的妻子不是萧暮,而是另外一人。这一世若是打乱了鸳鸯,牵错红线,受罪的便不止一人。 可她都同萧淮定了婚约了,害怕这个做甚。 楼湛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抬步走过去,“静宁。” 萧暮本来正在发呆,闻声吓了一跳,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到楼湛,双眼一眼,扑过去就是一抱。 “楼湛我想死你了!” 楼湛啼笑皆非,任由她抱着她。抱了一下,萧暮松开手,一看楼湛,“呀”的一声:“怎么瘦了这么多,快快快进去,我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你一定要多吃点。” 任由着萧暮将自己拖进偏殿里,楼湛坐下,看了看那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身边没有了嘈杂的同僚,这才有了点食欲。 萧暮一边给楼湛夹菜,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这半年云京的大事小事。多半是楼湛听过的,没听过的也不重要。她偶尔应一声,看萧暮眉飞色舞的模样,心情意外的好。 讲了会儿,萧暮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楼湛,你也知道的吧,陈子珮他想向我提亲。” 楼湛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为何拒绝了?我看你未必不喜欢他。” 萧暮咬了咬唇,半晌,才道:你离开的这半年,陈子珮也经常告病,然后失踪,一失踪就是十几日。我感觉……我感觉,有点害怕。 ☆、第六十一章 陈子珮……经常失踪十几日? 楼湛怔了怔,脑中忽然模糊地闪过了点什么,只听萧暮继续道: “我确实是挺喜欢他的,他人很好,会逗我笑,陪我玩儿。可是我无端就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心中没有个着落,不敢应下来。” 萧暮的脸色有些疑惑,又有些纠结,紧皱着眉头,仰头喝下一杯酒,继续道:“楼湛,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我会不会是太多心了?陈子珮那么好,我却……” 楼湛沉默着拍拍她的肩膀。 陈子珮此人,的确很好。 前世她被雪藏于国子监时,第一个向她伸出手的是沈扇仪。她正式踏入官途,第一个对她友善的,则是陈子珮。 虽然后来因政见不合、处事方式不同,矛盾愈烈,最终分道扬镳,但她其实一直很珍惜这个朋友。 只希望事情不要像她想的那样糟糕。 “静宁。”楼湛吸了口气,道,“陈子珮前几月失踪时,你去陈府看过没有?” “也不能说是失踪,是病了……”萧暮顿了顿,摇摇头,“他每次都遣人说怕将病气过给我,不让我入府内。有一次我生气了,闯进府中,他隔着珠帘咳得像个痨病鬼,让我离开。” 她忧心忡忡:“楼湛,你说,陈子珮他,是不是像临渊堂兄那般,有什么疾病缠身?” “或许吧。”楼湛默然片刻,凝视了窗外片刻,问道,“静宁,陈子珮……可有双胞胎兄弟?” “没有。”萧暮疑惑地看着楼湛,奇怪她怎么突然会问这种问题,仔细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陈子珮家里堂表兄弟倒是多,听陈子珮说,都是些纨绔子弟,歪瓜裂枣。” 心中最后一丝期冀也被打破,楼湛闭了闭眼,心中无端有些烦闷。 屋外的雪簌簌而下,萧暮长长地叹了口气,哀愁道:“不说了。楼湛,你陪我喝酒吧?” 楼湛下意识地想拒绝,看到萧暮水汪汪的眸子,又有些不忍心。踯躅片刻,楼湛挽袖抬起酒杯,闭上眼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直灌入喉。正式进入官途之前,楼湛曾经测试过自己的酒量,深知自己是一杯倒,是以从不在人前喝酒。这酒一入喉,楼湛便知不能多留了。 随即便抬手向萧暮作别,捂着额头离开了。 萧暮早就喝得微醺,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楼湛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头疼地揉揉自己的额角。 好在来回走了几趟了,总不至于再迷了路,也不像上次那样倒了血霉遇上萧凝。楼湛虽然有些醉意,步子依旧不歪,眼神已经清明。吹了吹凉风,脖颈里落了雪,立刻又清醒了几分。 天色也已经晚了,有的大臣已经告辞离开。楼湛慢慢踱步道正阳门前,抬眼就见等候已经的陈子珮。 见到楼湛过来,他灿烂地笑开,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格外讨喜:“怎么?如何了?静宁怎么说?愿不愿?还是要考验什么?” 楼湛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默然了片刻,淡淡道:“静宁说……” 陈子珮屏息静气。 “你该多照照镜子。” 陈子珮:“……” 陈子珮:“……啥?” 楼湛脸色严肃,目光沉凝,看了看正阳门外的池子,又左右看了看:“沈扇仪呢?” “跑了。”陈子珮满腹纠结与疑惑,闻言一脸不屑地挑挑眉,“怕你真把他踢进池子里,就先跑了。” 楼湛慢吞吞地点点头,走到池子边看了看。冬日寒冷,池水上面覆了层冰,池水也不深,看上去够清凉。 陈子珮跟着走上来,小心地看了一眼池水,嘿嘿笑:“那个白痴,阿湛这么个人,怎么可能真的踢人呢。” “说得也是。”楼湛翻翻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退后两步,肃然地看了陈子珮的背影一眼,又望了望四周。 此时离开皇城的大臣大多已经走远,其余的还在宫中觥筹交错,正阳门附近只有巡逻的御林军。 楼湛看罢,毫不迟疑一脚踢去。 下一刻,“扑通”的落水声伴随着划破云霄的哭嚎声震响云霄。 楼湛缩回脚,脸色平淡地离开。 如果事实真是那样,陈子珮当真得多照照镜子,看清自己。 昔日只知道陈子珮嗜好听曲儿看戏,却不知道他在欣赏的,到底是唱戏的戏子,还是唱戏的自己。 *** 除夕时云京极是热闹,城头城尾都挂着红灯笼,鞭炮声燃烈了整个云京。除夕夜里的烟火繁盛,五颜六色,冲天而起,仿佛一树繁花最盛之时。 楼家也难得地挂上了灯笼,沈扇仪的亲故都不在云京,已经到到楼府蹭了好几日吃喝了,看到这难得的一幕,不禁惊叹:“阿湛,你是不是发横财了?捡到谁家的银子了?还是受贿哪家了?” 楼湛冷冷看他一眼:“想被赶出去?” 第55节 沈扇仪识趣的噤声,回头又拽着楼息和楼挽两个凑到一边嘀嘀咕咕。 除夕夜里,楼府众人喝得酩酊大醉,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岚姑也笑呵呵地跟着喝了几杯。楼湛看着众人东倒西歪,无奈地请祝七出来挨个扔回房间里,回房看宫中刚递回来的信。 上面的字比起前几日的,显得不再那么潦草,下笔也有力了许多。 不再是酸酸的词句,只一句仿若叹息般的笑语: 阿湛,药真苦啊。好在想起阿湛时,就不苦了。 楼湛反复缓慢地摩挲了几遍,摇头笑了笑,将信收好,放到一个已经收了好几封信的小匣子里。 靠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楼湛揉揉额角,又开始头疼起来。 昨日陈子珮被她一脚踹进水里,这回是真的风寒了。可怜兮兮地派人去请了萧暮,也不知道如何了。 尚在云州时,青枝曾疑惑地说过“原来陈大人还有个双胞胎哥哥”,若是不出意外,大抵就是陈子珮了。而那个在扬州随同陆潜逃窜入云州,让她感觉莫名熟悉的黑衣人,大抵……也是陈子珮。 鬼面,鬼面。 陈子珮竟然是鬼面人之一。 而且看起来等级不低,陈家发展如此迅速,家大业大,想必也是南平王一手促成。除了能够隐隐制衡江家外,还能为他提供许多东西。 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物力。 楼湛越想越是难受,沉沉叹了口气。还有另一个威胁,大长公主。 也不知道左清羽到底知道些什么。 楼湛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时才浅浅睡去。还没睡多久,又被大清早的炮竹声惊醒。 宿醉醒来的楼府上下都爬起来,沈扇仪拉着楼息和楼挽蹲在门边点炮竹,沈扇仪和楼息的笑声格外大,连楼挽也羞羞涩涩地抿嘴露出个笑来。 楼湛靠在柱子旁看了会儿,心情微微好了点,用了早饭,再慢慢逛到醉云楼时,时间正好。 左清羽已经吩咐过了,楼湛一到,便有人引着她上了雅间。 推开门,便有青年清朗的声音响起:“楼湛,我说晌午,你还真就晌午到,不早不晚。” 楼湛反手关上门,瞥了眼桌边笑得好似翩翩佳公子的左清羽,走过去坐下,淡淡道:“怎么,你好像很有怨气。” “我等了你一刻钟了。”左清羽一收虚伪的笑,懒懒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来了。” “别想耍花招,你到底知道大长公主的什么?” “也没什么。”左清羽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只是这一回,我同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而已。” 楼湛皱起眉头,有点恶心他这个比喻。 左清羽也不在意,脸色倏然沉下来:“前日宫宴时,我家老头子没有到场。你应该没有注意吧?” 楼湛一怔:“伯父平时也不会参加宫宴。” “毕竟是除夕前的宫宴,我家老头子若是还能站起来,必然会去。”左清羽见楼湛脸色微变,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三个月前,我父亲遭人刺杀,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思来想去,也只想到我父亲被刺杀的唯一理由。” “你离开云京不久,大长公主便三番五次想要带领家奴欺上楼家,我父亲写了封信直接请明国公递给了太皇太后,大意便是大长公主骄纵跋扈,目中无人……” 楼湛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恰好,大长公主那个女儿经常黏我,我一番套话,便得知了一些秘密。”左清羽全然没有父亲卧病时的沉郁,哈哈笑起来,仿佛听到什么很有趣地事情,“比如楼湛是同萧世子出京了,比如她的母亲大长公主请了……辅国大将军严远追杀你们。” “严远?”楼湛一顿,想起太后寿辰时严远不善的目光,以及后来萧凝无理取闹时地帮腔,默然咀嚼了半晌这个名字。身为两朝元老,父亲更是战功赫赫的一代大将。 这种人,为何要帮萧凝做那等冒险之事? ☆、第六十二章 “你还不知道吧?”见楼湛蹙眉不解,左清羽略带嘲讽地扬扬眉头,扭头看向窗外洒落的雪花,悠悠道,“萧凝和严远是青梅竹马。” 严远一直都喜欢着萧凝,但萧凝当初对裴琛一见钟情,完全不顾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竹马,执拗地要嫁给裴琛。听左清羽在裴宛那儿套来的话,严远当初为了帮萧凝如愿,可花了不少力气。 此人也是悲哀,他最喜欢的人对他不屑一顾,一心只有利用。二十年前利用他帮她嫁给裴琛,如今又利用他追杀她的仇人。 楼湛忍不住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左清羽:“你同裴宛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裴宛求的。”左清羽笑得春风得意,“萧凝才刚害了我父亲,当然不肯答应。可是裴琛裴大人对我一向印象不错,约了我谈了场话,便放心地将他女儿交给我了。” 所以,这门亲事是裴琛应下的。可萧凝又是心虚又是愤恨,自然不允诺,便同裴琛大吵大闹,几乎要掀了驸马府了。裴琛忍她二十余年,忍无可忍,当着府中众位下人的面放言和离。 萧凝一听到“和离”二字,更是恼羞成怒,什么恶毒语言都咒了出来,最后只道和离不可能,她这辈子缠定裴琛了。 裴琛气得两眼发黑,一拂袖直接搬出了驸马府,如今日夜都在尚书省办公处。前日宫宴里两人同座,其实也是好几个月来第一次碰面。 楼湛不由再次摇头。裴琛也真是可怜,摊上了萧凝这种人,上半辈子被缠死了,下半辈子也不得安宁。 “你答应裴宛的婚约,又是为何?”楼湛微微蹙眉,对那个在母亲嚣张气焰下的少女也有些同情。 “自然是为了套话。”左清羽奇怪地看着楼湛,“还能为了什么?哦,对了,萧凝对这个小女儿也很是看中,还能气到萧凝。” “你既然不喜欢她,最好趁早解除了婚约。”楼湛冷淡地看着他,“你此行约我来,还有事吗?” “唔,看你的样子也不想同我联手。不过告诉你这些就够了……”左清羽眸光一转,笑得不怀好意。只要魏国公不出事,这件事忍忍也能过了,娶了裴宛还能为以后的安全做出保障,不必动手。可告诉了楼湛,楼湛就不得不有所行动了。 他不想忍,也不想动手,就只能借楼湛之手了。 楼湛瞬息间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蹙眉冷哼一声,起身离开。手刚碰到门,身后又响起左清羽的声音: “严远也不是那么无脑的人,你多留意一些,我怀疑他同其他什么人也有了牵扯……楼湛,你就不愿留下来叙叙旧?” 楼湛推开门,头也不回:“我也早说过了,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恩仇早断,你最好别再来招惹楼家。” *** 楼湛到茶楼中听了一下午云京近来穿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回来时路过陈府,目光忍不住在朱红的大门上凝视许久。 陈子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楼湛已经不知道了。 春节时街上极是热闹,从街头到街尾挂满了彩灯,四处都是人潮。这样的地方虽然热闹,却也容易发生许多突发事件。楼湛不想再多做停留,天色擦黑时,回到了楼府。 府门前蹲着三个人,远远地看到楼湛过来了,挨个站起来。楼湛走近一看,有些惊讶:“……你们在这儿守着做甚?” 沈扇仪翻白眼:“出去会谁了?这么晚才回来。” 楼息跟着翻白眼,神情同沈扇仪竟然有七八分相似:“从前是谁天天不准我出门,不准我晚归,否则就跪在祠堂里抄家训?我说楼湛,这大年初一的,你上哪儿去了?今晚是不是想跪在祠堂里抄家训了?” 楼湛:“……” 楼挽羞羞涩涩矜持一笑:“阿姐,大家都在等你……” 楼湛有些哭笑不得,点点头,扇了楼息脑袋一巴掌,错身进门:“好的不学坏的学。跟着沈扇仪半年,没学到他一点优点,耍嘴皮子倒学了个十足。” 顿了顿,她揉揉额角,“失策,沈扇仪……没有优点。” 难得见楼湛开玩笑,沈扇仪顾不上生气,噗嗤一声笑了:“说谁嘴皮子厉害?分明是你。” 楼湛只当没听见。 外界虽然纷纷扰扰,乱成了一锅粥,楼府内却是安安稳稳,只要有楼湛在,上上下下似乎都有了主心骨。用沈扇仪的话来说,半年前愁云惨淡,现在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晚上正用着饭,崔公公又降临了。 楼湛匆匆赶到前堂,瞥了眼身后跟过来看热闹的沈扇仪几人,当没看见他们,疑惑道:“公公此行是为了?” 无论是银子药材还是其他的都陆陆续续送来了许多,萧淮托人送来的信也有小黄门专门送来。今夜崔公公是为何亲自跑这一趟? 崔公公弯腰一笑,意喻不明地打量了楼湛几眼,才挺直身子,笑道:“打扰楼大人吃团圆饭了。不过今夜来,是奉陛下和太皇太后的命令,来送楼大人一份大礼。” 大礼? 崔公公道:“这份大礼是从并州加急而来,还望楼大人不要嫌弃。” 从并州而来,莫非是萧淮派人送来的新年礼物? 楼湛琢磨着,盯着崔公公,眼神疑惑。崔公公笑得诡异,指向门外:“大礼在门外哩,楼大人请看。” 楼湛扭头一看。 大堂外忽然转出一人,长发束冠,蓝衣玉带。五官清润,气质沉静。仿若珠玉在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抬脚走进大堂,微微一笑,张开手,眸中含着温和的笑意: “阿湛,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楼湛怔住。 愣愣地盯着门前的青年许久,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去,那人的的确确就在眼前,含笑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包容。 似乎一瞬间眼前只剩下这个人,楼湛顿了顿,直接扑过去冲进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越邻香混杂着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楼湛深深吸了口气,将头埋进他怀里,手怀着他的腰,不愿松开。 萧淮微微闭着眼,笑着抱紧了楼湛。 几个月的思念点点滴滴汇聚成海,在心头波涛汹涌,化到嘴边,却只有轻飘飘的几个字:“阿湛,好久不见。” 楼湛慢慢抬起头,目光掠过精致如玉的下颔,同那双明亮温和的双眸对上,抿了抿唇,点点头。 萧淮抚了抚她的头发:“还没告诉我,喜不喜欢这份大礼?” 楼湛顿了片刻,低声道:“喜欢。” 日夜思念,夜夜入梦的人就在眼前,如何能不喜欢。这几个月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的笑容,嗅到的淡香如今化为实质,楼湛尚还有些分不清现实虚幻,就听到身后的崔公公道:“看来楼大人很喜欢这份大礼,那奴才便告退了。” 萧淮从容点头:“劳烦崔公公可。” 崔公公眯眼笑:“不敢,不敢。” 随即便退去了。楼湛正想说话,忽然想起躲在边上偷偷摸摸窥视的沈扇仪和两个楼家小弟,猝然一惊,脸上飞上绯红,低声道:“放开我。” 萧淮自然也注意到了有人在偷窥,闻言虽然有些遗憾,却还是放开了楼湛。 沈扇仪这才冲出来,扑向萧淮就是一拳:“好哇萧临渊!你居然对阿湛下手了!” 萧淮不躲不闪,微微一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难道还要等着别人下手了再动身。 沈扇仪一拳自然没打上去,郁闷十足地拍上萧淮的肩膀,看了看楼湛,将他揽出门外,脸色一肃,冷声道:“你可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 萧淮脸色不变:“知道。” “那你还要招惹阿湛?” 萧淮沉默了一下,敛了笑容:“扇仪,你知道阿湛对我的意义。”顿了顿,他忽然露出一个略带狡黠意味的笑,凑到沈扇仪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第56节 沈扇仪猝然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萧淮。良久,他才觉喉咙干涩,又惊又喜,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你说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萧淮颔首,如画的眉目间笑意浅淡,“好了,这么急着赶回来,就不浪费时间了。事关重大,你暂且保密。” 沈扇仪肃然点头,脸上却是忍不住的惊喜笑意。 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冷颤,揽着萧淮走回大堂。见楼湛正在拉着两个弟弟低声解释着什么,沈扇仪眸子一转,心生一计,拉着萧淮凑近。 “……所以。不必惊讶什么。”楼湛粗略地介绍了一下萧淮及其同萧淮在路途上遇到的事情,顺道轻描淡写地说了婚约。 楼息和楼挽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见沈扇仪搂着萧淮过来,皆咽了口唾沫,方才看到楼湛扑上去,那种突然生出的“养了十几年的姐姐被人抢了”的郁闷感也不翼而飞。 毕竟这人……也是陪同楼湛经历许多风险,一直陪着楼湛的人。 楼湛若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一定会直接将两个一起提去祠堂罚跪。 “阿息阿挽。”沈扇仪同楼息相处了半年,这几日又同楼挽日日混在一起,彼此都相熟,张口就是亲昵甜腻的称呼,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笑得更似繁华开遍了,“你们来说说,我和这个病秧子,哪个看起来更符合你们心目中姐夫的形象?” 大堂里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楼息沉默良久,石破天惊地开口:“我一直想把阿姐嫁出去,但是又有些舍不得。我家阿姐的条件也不差,所以这些天一直想,阿姐应该能娶一个男人进门,我觉得要娶的话……” “闭嘴。”楼湛额上青筋跳了跳,冷声打断楼息的豪言壮语,随手将一块茶点塞进楼息嘴里,简洁明了地下令: “回去用饭。” ☆、第六十三章 用饭时气氛有些诡异。 众人的目光穿梭在楼湛,萧淮和沈扇仪之间,游移不定,诡异之至,暧昧之至。 楼湛面无表情低头用饭。 萧淮面不改色,危险依旧,神色自若地给楼湛夹菜,间带低声交谈。 沈扇仪笑眯眯地给桌边众人抛媚眼,扒了两口饭,实在忍不住好奇,看了看楼湛,小心蹭到楼息身边,悄声问:“息弟,你刚才想说什么?” 楼息顿了顿,偷偷觑了楼湛一眼,小小声:“我刚才想说,我觉得你和萧世子看起来都不错,可以都娶了。” 沈扇仪:“……” 难怪楼湛会直接让楼息闭嘴,这孩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用完饭,沈扇仪正要跳出来发表一下意见,楼湛便先开了口,也没赶萧淮回靖王府,只让岚姑派人去收拾一下西厢房,让萧淮去好好修整修整。 随即便独自去书房了。 沈扇仪满心纠结,揪着楼息和楼挽到一旁嘀咕了两句,再一回头,萧淮不见了。沈扇仪大惊失色:“岚姑,临渊刚刚往哪个方向去了?” 岚姑向来冷硬的脸色不知为何,带了抹柔和的笑意:“西厢房。” 没有去书房? 沈扇仪疑色一闪,狐疑一阵,还是走去了西厢房。他才一离开,屋檐上坐着的青枝就嘿嘿笑了起来:“沈狐狸也有被我们骗到的一天。” 随即扭头看向身旁笑而不语的萧淮,问道:“主子,去书房?” 萧淮颔首。 青枝便带起萧淮,往楼府的书房而去。 楼府虽然有些破败难堪,书房却依旧坚实牢固。从前楼承嗜书如命,书房里汗充牛栋,卷轶浩渺,才是楼家真正的财富。 冬夜里格外凄清寒冷,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夜幕早已降临,在一片昏暗里,只有书房前的一扇窗前亮着一点灯光。萧淮走过去,轻轻叩了叩窗棂,微笑:“不知可否与姑娘秉烛夜谈?” 屋内安静了片刻,窗户才从里面打开。楼湛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盯了萧淮半晌,才微微颔首:“进来。” 青枝便带着萧淮跳入屋中。楼湛顺手将窗户放下,重新坐下,目光牢牢锁在书案上刚才翻开的书卷上,借着一豆油灯肃然看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明显在神游太虚。 蓦地,萧淮靠过来,从背后轻轻拥住了楼湛,下颔在她的头顶蹭了蹭,叹息般地道:“阿湛为何如此冷淡呢,难道不想我吗。我可一直一直都在想着阿湛。” 楼湛无言一瞬,感受到背后的温暖,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想。”顿了顿,她问,“你跟谁学的?” 这么黏黏糊糊、肉麻不已。 萧淮唔了声,“这几个月待在山上无聊,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青枝去搜罗了一些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子,我看了几出,觉得受益匪浅。” 楼湛:“……你写的那些书信,也是从里头学来的?” 萧淮从容颔首:“虽然那些艳词丽句太过经不起推敲琢磨,不过确实有点用处。而且,我给阿湛写的信是真心实意的。” 楼湛:“……你还是把学到的那些都忘了吧。” 萧淮默了默,忽然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眉目间都流转着浅浅笑意,好半晌,才道:“阿湛,你瘦了许多。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楼湛摇摇头,抿了抿唇,回头肃然盯着萧淮。 “你身上的毒?” “暂时压制住了。”萧淮抚了抚她的头发,看她明显消瘦许多的脸庞,怜惜地道,“等此役过了,回到业阳,定要好好调理你的身体。” 楼湛都不好说你才是最该调养的,忍了忍,开始说正事了:“当初离开云京时,有两路刺客追杀我们。一边是南平王手下的鬼面刺客,另一边是云京这边来的。今日我出去会了左清羽一趟,得知了是辅国大将军严远派的人。” 见楼湛说起正事,萧淮也不再胡闹,放开楼湛,伸手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楼湛身旁认真聆听。 楼湛讲左清羽的话大致说了一通,最后才道:“不过此人狡诈,他的话也不能尽信,究竟如何,还是得让你的人或者请陛下派人暗中查访一番。在凉州时,遇到的两路刺客似乎都达成了一种协议,我怀疑若一切皆为实情,那严远定然同南平王有所关联。” 萧淮点点头,思量片刻,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起侧头叫:“青枝。” 青枝从房梁上窜下来,不需萧淮再说什么,接过这张简易的信,揣进怀里,拱拱手,便从窗户重新挑了出去。 楼湛心中清楚。萧淮带到云京来的也只有青枝一人,以前在路途中只能让青枝跑腿,有诸多不便,如今回到了云京,能麻烦皇帝的都推过去。更何况,萧华才是最应该管这些事的人。毕竟南平王盯上的。可是他的位置。 房间里静默片刻,楼湛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屈起,道:“你……回来多久了?” 萧淮讶然:“阿湛知道我不是刚回来?”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衣袍整洁、衣冠楚楚,听闻云京近况也没有丝毫疑惑的人,“你当我傻的?” 萧淮弯眼一笑:“是回来有好几日了,前日也在宫宴上偷看了阿湛几眼。”他眨眨眼睛,笑得狡黠得意,“不过我可不是回来了故意不去寻阿湛的,只是为了带来一个好消息。” 楼湛垂眸思量一瞬:“太皇太后和陛下?” “阿湛果真聪明过人。”萧淮悠悠道,“其实堂兄还好,堂兄对阿湛也颇有几分赞赏,再说还有以前的护驾之功。可祖母就有些顽固,固守着以前的某些陈腐观念,所以我回来后。觉得应该先将祖母这儿的问题处理一下才好,便先回宫,花费了一些时间……” “说服了太皇太后?” “不。”萧淮依旧从容,冷静地道,“我把祖母的一些观念剔除改造了。” 楼湛:“……” 这整个长烨,上上下下,八成也只有萧淮一个敢站出来,同太皇太后据理力争,甚至……改变太皇太后的某些念头。 说来太皇太后对萧淮除了疼爱之外,应该还夹杂着其他诸如愧疚感激一类的情绪。毕竟当初若不是萧淮替皇上挨了那一剑,如今倍受九魂散折磨的就是萧华了。 沉默了一下,楼湛问:“太皇太后最后如何说的?” “我将我父王的手书递了去,祖母看了许久,同意了。”萧淮笑意盈盈,笑容里难得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他这样为他们的以后费心费力,楼湛也忍不住有些感动,倒了杯热茶给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说起了最不想说的话题:“还记得在徐州时,护着陆潜逃亡的鬼面人吗?” 她顿了顿,伸手捂住微微发疼的额头,叹息道:“若是不出意外,那人应该就是……陈子珮了。” 她会觉得那个鬼面人熟悉,毫无恶意,便是因为他的陈子珮。青枝追着两人到了云州邑南,在城外追丢了两人,到陈家搜人时没搜到,还看到了陈子珮的“双胞胎兄弟”。 若鬼面人是陈子珮,一切都好解释了。他是陈家的人,自然清楚哪儿藏人最隐蔽,何况青枝一直在找的都是两个人,而非一人,自然不会怀疑太多。 陈家这几年崛起迅速,上贡的贡布数量和质量却都每况愈下,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的,都能看出他们对朝廷开始有了不敬的心思。虽然不清楚陈家时何时投靠的南平王,但陈子珮成为了南平王的手下,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更何况陈子珮一直都是个文弱书生的形象,从未有人知道他竟然身怀绝顶武功。恐怕陈子珮归附南平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以陈子珮的性子,又不太像是会主动归附南平王的模样。恐怕,他是被逼无奈。 南平王有许多筹码,无论是陈家,还是陈家上下的性命。 前世陈子珮被卷入谋逆案中,大抵也绝非虚来。但他只是被当成了一枚弃子,维护身后的南平王。 前世陈子珮被卷在波涛汹涌的暗流中,还未被押送至大理寺大审,便留下一封信自呈清白,将矛头引向其他地方,自缢在家。 想到那个早朝,上朝时没有见到陈子珮,心中便升起了隐隐不祥的预感。听到陈府的管家匆匆来报告了陈子珮自缢而亡的死讯时,楼湛整个人仿佛血液都冰冷了,耳边是洪钟巨吕,眼前黑了黑,差点厥过去。 或许是楼湛的脸色太过苍白,萧淮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想到以前的事了?” 楼湛点点头,道:“岚姑死了,楼息没有回来。后来,陈子珮死了,楼挽死了,沈扇仪离开了……”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真正的一无所有。 萧淮叹道:“不会再如此了。”顿了顿,他问,“阿湛,你怕不怕陈子珮再次步入那样的结局?” 楼湛点点头。失而复得的朋友,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能说能笑,她怎么会不怕再次失去。 “那便让陈子珮活下来吧。”萧淮微微一笑,轻轻“嘘”了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按住楼湛的唇,不让她将话说出来,“阿湛,就同你说的那样。你害怕陈子珮步入以前的结局,我也害怕,害怕你也再次有那样的结局。” ☆、第六十四章 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萧淮同楼湛商议完毕,第二日还未行动,大清早的就有人敲门了。岚姑一开,就见静宁郡主萧暮虎着脸走进来,一路走进大堂里看到楼湛,才憋不住般“哇”地大哭起来,一下子扑进楼湛怀里,哭得双肩都在颤动。 楼湛知道她这几日是去了陈府照看陈子珮的,心中略微一沉,抚了抚她的背脊,轻声问:“怎么了?” 好半晌,萧暮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红红的眸子里全是委屈之色,吸吸鼻子,抽泣着道:“楼湛,陈子珮骗我。” 莫非萧暮知道陈子珮的秘密了? 楼湛猝然一惊,随即推翻这个猜想。萧暮这一脸委屈的伤心神情,不像是发现了陈子珮的秘密,更像是……被负心汉抛弃的模样? 萧暮不再发声,楼湛也不好说什么,顿了顿,扭头看向萧淮。 她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慰萧暮。 陈子珮平日里宝贝萧暮宝贝得不得了,三天两头都要看上几眼,一休沐就带着她在云京到处玩儿,就差把萧暮捧上天了。那份喜爱是真的,全然不是作假,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委屈成这样? “静宁,慢慢说,是怎么回事?”萧淮微蹙着眉头,眸中也带了惑色。 萧暮这才发觉站在旁边的萧淮,先是一怔,随即泪水又在眼眶里滴溜溜转起来,“堂兄,你回来了啊……” 萧淮抬手虚虚一按:“先说正事。” 萧暮便委屈地交代了原委。 第57节 这几日陈子珮的确是受了风寒,恰逢年关,大休十日,他也乐得自在,请了萧暮去府里小住几日。本来萧暮很犹豫,毕竟府里就陈子珮一个男主人,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檐下,难免瓜田李下。 可陈子珮病怏怏地求着她,她就忍不住心软了,去了陈府。 陈子珮喜欢听戏,在府里闷着无聊,就请了一个小戏班子在府里唱几场,每每盯着台上的花旦便移不开眼,痴痴地盯着,忘了喝药时间。萧暮便自告奋勇替陈子珮煎药送去,自想她煎的药,陈子珮不可能不喝。 结果昨夜她煎完药,再送过去后觉着无聊,想听陈子珮说说笑话开心一下,一回去就正好看见陈子珮靠在柱子上,慢悠悠地将那碗药倒进旁边的小花盆里,身边还靠着个姿容颇为艳丽的少女。 她一下子怒火中烧,推开门喝问起来。本以为陈子珮会像平日一样慌忙跑过来,低声下气地解释求饶,没想到他居然只是微微一讶,随即将瓷碗一扔,伸手揽住身边的少女,悠悠道:“就是这么回事。” 他身边的正是这几日唱戏的花旦,身段柔软窈窕,目光脉脉含情,行走有如扶风弱柳,说话仿若黄鹂娇啼。看着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尤其讨男人喜欢。 陈子珮直言不讳,说看上了这个小花旦。 萧暮说到这里,捂着脸,好半晌才能继续说下去,哭着说出陈子珮的原话。 “你这般刁蛮任性的,若不是背后有太皇太后,有陛下,有萧世子,谁会多分出点眼光看你一眼。男子喜欢的都是身边这种娇滴滴、小鸟依人的,傻了才会去招惹个母夜叉。” “实在心生厌恶,药都喝不下,只能倒了。便是这么回事,如何?” 萧暮虽然是个看起来没心没肺、活泼开朗的小少女,实则因母妃冷落、父王早逝而内心敏感无比,陈子珮一通话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她愣了好久,才干巴巴地道:“……陈子珮,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我最近也没打坏你家什么东西……” 前些时候还对她缠缠绵绵说着喜欢,一回头就像变了个人。她实在不敢相信,只安慰自己陈子珮只是对她有些生气了,故意气她的。 没想到陈子珮眉头一挑,哈哈笑起来,句句都戳萧暮的心窝:“你该不会傻得真当我喜欢你?静宁郡主,你也不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又是个怎样的人。” 他说着,揉揉眉心,疲倦至极般道:“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静宁郡主,你要是想去找太皇太后或者陛下哭诉,我也认了,大不了进一趟大牢。” 萧暮整个人都僵住了,半天才愣愣地道:“……不会,我不会去找祖母和皇帝堂兄的。”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厢房里,在冬夜的漆黑凄清房间里坐了一夜,愣愣地盯了一夜小雪,直至早上才猛然惊醒过来,忍着哭意冲出了陈府。本来想去皇城里,但想到昨夜的话,还是没去,转而跑向楼府,一见到楼湛,就再也忍不住了。 楼湛沉默着递给萧暮帕子,心中愈发疑惑。 陈子珮前后的态度变化太大了。 前些日子还缠着沈扇仪给他说好话,求着她去劝萧暮几句话。这才过了几日,就变成了演戏,变成了移情别恋? 若这些年陈子珮都是在装的话,他这场戏才是唱得最拙劣的。 萧暮一夜没睡,又这样大哭了一场,过了会儿,便靠在楼湛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长长的眼睫上扔带着一滴泪水。岚姑上前来将她小心地抱去厢房里歇息,楼湛的目光才落到一脸若有所思的沈扇仪身上。 “你怎么看?” 沈扇仪思忖一瞬,坚定摇头:“虽然陈子珮为人不怎么样,不过应该不会这样人渣。” 顿了顿,他又道:“何况他为了能让萧暮答应婚事,可是拉下了老脸来求我。嘿,我还从来没见他那么怂过。” 楼湛啼笑皆非,沉吟片刻,就听萧淮悠悠道:“陈大人应当是唱戏唱累了,或者不得不下台子了,不想让静宁再受到更重的伤害吧。”否则也不会唱出这么一场拙劣无比、旁人一眼就能看出、却只让萧暮一人神伤的戏。 果然,上午才出了此事,下午云京就被一道消息席卷。 ——刑部侍郎陈子珮,于大理寺少卿楼湛同兼任监察御史的靖王世子出京之际,下手刺杀两人多次。深查而来,陈子珮往日贪污受贿、乱判案子、犯上作乱的罪行不断被揭露,到最后,只一项诛灭九族的大罪——谋逆。 前世陈子珮被卷入的谋逆大案,提前了。 楼湛脸色煞白,忆及当初听说陈子珮自缢家中时的惶恐,差点六神无主。 萧淮忙抓住楼湛的手,低声安慰了几声,见沈扇仪满脸不爽地站在旁边,扬扬下巴:“进宫去找陛下,知道该怎么说吧?” 沈扇仪叹了口气,攘攘头发,瞪了萧淮一眼。正要走出去,见楼湛轻轻推开了萧淮,他眸子一转,又笑嘻嘻地凑上去一把抱住楼湛,这才轻飘飘地出了门,向皇城而去。 楼湛突然被沈扇仪抱住,整个人都僵住了,待他离开了,才蹙眉不解地看向萧淮:“他怎么了?” 萧淮第一次庆幸楼湛的迟钝和不解风情,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去陈府看看吧。” 现下流窜于京中的不过还是流言蜚语,朝廷还没有行动。可流言蜚语便能压死人。 楼湛心里沉甸甸的。她不知道陈子珮在南平王手下到底做过了什么,流言蜚语大抵也不尽是流言蜚语。他如今这样,大概是被当成弃子了。 突然这样磊落,莫非是前几日让他“多照照镜子”,让他看明白了? 前去陈府的路上,楼湛心中一直沉沉的。 陈府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并未因那些流言有什么变化。楼湛敲了敲门,半晌都没有见门房来开门,又等了片刻,才发觉不对,立刻转到了偏巷里,让青枝带他们跳了进去。 陈府里面冷冷清清的。 陈子珮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家底又够丰厚,府里往往都是下人成群的。楼湛和萧淮走在长廊上,许久也没有遇到一个人。 心中愈发沉下,楼湛停下步子,蹙眉凝听片刻,指向后院:“那里好像有声音?” 萧淮点点头。 两人小心地往后院走去,路上仍旧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下人。直至走近了些,才听到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之声,伴随着戏子绵长地唱调:“若无情又怎生情,来来复复忘君恩……” 楼湛推开门,抬眸一望。 院子里搭着个戏台子,热热闹闹地唱着。台下十几张凳子,只在第一排坐着陈子珮一人,冷冷清清。 他含笑看着台上唱得热闹,无视身周的凄清,甚至跟着曼声唱了两句,待落幕了,才转过头来看向楼湛这边,一挑眉,笑得灿烂:“我还说这种时候怎么回有人来访,原来是楼大人和萧世子。请坐,下一出戏就要上演了。” 楼湛凝眉要说话,他伸出手指在唇边一嘘。注意到他眼眶边微微的红意,楼湛沉默了一瞬,还是走过去坐下,淡淡地盯着台上的热火朝天。 这场戏唱完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陈子珮笑着打赏了戏班子,让他们立刻离开陈府,这才慢悠悠地看向楼湛,漫不经心道:“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楼湛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顿了顿,道,“府里的人呢?” “都遣散了。”陈子珮淡淡道,“还要让他们留下来陪我等死?” 楼湛眉头一皱:“你何必如此。” “那我当如何?楼湛。我听你的话多照照镜子,发觉我这些年的粉饰实在难看。如今要洗下那些可笑的粉饰露出本真了,自然要面对某些事情。”陈子珮拢起袖子,懒懒道,“你巴巴翻墙来做什么?如今这整个陈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第六十五章 见楼湛眉头越皱越深,陈子珮似是想笑,眉间却又有些悲哀的神色。半晌,他正了正色,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笑道:“阿湛,你不是知道我是谁了吗?” 楼湛脸色肃然:“我希望你说你不是。” 就算是骗她也可以。 陈子珮无言,盯了楼湛半晌,收回目光,摇摇头:“你果真是变了,换了以前,你应当是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听到消息便会来质问我,随即直接将我收押进大牢。唉,当初接近你,也是因为你这个性格特别好玩儿。” 楼湛还是面色不动,幽幽看着陈子珮。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 庭院里的青松上积雪颇多,在枝头沉甸甸的压了许久,扑簌簌地落到地上,抖落一地月华,也惊醒了一院的沉寂。 陈子珮眸中划过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张了张嘴,缓声道:“裴骏是我杀的。” 楼湛心中原本就有了些底,闻言只是微微抬眸,波澜不惊地看着陈子珮。 陈子珮勾起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你们出京的消息,是我在靖王府偷听后走漏的。” “通风报信给萧凝的人,是我。” “劫杀你们多次的鬼面人,也是我的手下。” 楼湛终于出声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陈子珮按了按额头,低声重复了一遍,忽而又低低笑起来,“是啊,我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楼湛,你也别作出这种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圣人之态,我看着肉麻,也受不起。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待朝廷命人将我抓进了大牢,在大理寺的大审里铁面无私地审判吧。那才像你。” 楼湛道:“你不想连累静宁和我?” “或许是吧……”陈子珮沉沉叹了口气,那突然的咄咄逼人模样也敛住了,露出了疲倦之色,“楼湛,你们掌握了南平王谋逆的证据,朝廷也在准备对付南平王吧。他需要一个人有点分量的人站出来,替他缓缓,让他寻到一个契机。我爹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说着,无力地攘了把头发:“本来我以为还是能脱离魔爪的,没想到还是逃不了。贪污受贿?我用不着做。可人命的确在我手里过了不少。谋逆的证据也会被‘发现’,铁证如山,谁也救不了我。” 楼湛心中动了动,想到了什么似的,闭了闭眼,掩过一丝痛色。 她将陈子珮当成知己好友,他又何尝不是。前世他们渐行渐远,分道扬镳,怕也是陈子珮知道自己终会有被南平王丢出来弃车保帅的一天,不愿拖累她。 他对萧暮喜爱尤盛,娶的却不是萧暮,也是为了不辜负她。 唱了那么久的戏,他一边骗着南平王,一边骗着云京的友人,却又保护着他们。 楼湛眸色愈深,静默许久,淡淡道:“你不会死,也不能死,你还欠我们一个交代。” 说完,她冲陈子珮微微颔首,转身同着萧淮一道离开。 萧淮在一旁将两人的神情和对话观察得分明,心中也有了底,微微一笑:“阿湛打算如何救陈大人?” “拔除根源。” 那便是南平王了。 萧淮笑而不语。昨夜他写给萧华的信里,也大致是在说此事。南平王野心勃勃,恐怕已经开始了行动,萧华若是再不行动,恐怕会落在那位骁勇善战的郡王之后。 到底该如何做,萧华自然会行动。楼湛眼下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对陈子珮的大审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并且要做到只有她和萧淮知晓。 陈子珮一“死”,南平王多少会放松些,对他的奇袭能够容易得多,救下陈家的人质的把握也就更多。 楼湛心里所想,萧淮都猜得七七八八,见楼湛默然不语,道:“牢中替换之人,我会安排,阿湛你不必担忧。昨夜写给陛下的信中,也加上了陈大人的事,而且还有扇仪进宫求情。虽则陈大人是做过错事,但陛下从来都是重大局之人。” 楼湛顿了顿,深深看他一眼,滞了半晌,才缓声道:“……多谢。” “又开始道谢了。”萧淮摇摇头,伸手拿过楼湛的手,轻轻拂开她的袖子,看着她腕上漂亮的翡翠镯子,扬眉道,“若是要道谢,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 他们正坐到陈府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只需翻墙而越就可以离开,外头似乎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并无人声。青枝干咳一声,稍稍加重的声音:“主子,我先到四周巡查巡查。江家那个,别偷窥了,来一起。” 隐约间似乎传来轻微的拳脚相碰的沉闷声响,楼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对青枝的自觉感到微窘。 ……为何还要故意离开?就像她和萧淮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样。 楼湛保持着淡静从容,目光由近及远,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眨了眨眼,耳边就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此次回来,阿湛的确是要冷淡了许多呢。” 楼湛被他那略带幽怨的语气悚了悚,又听他悠悠叹道:“说好的感谢……” 楼湛默然,犹豫挣扎了许久,忽地踮起脚尖,在萧淮白玉般的脸上落下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随即一扭头便走向陈府后门:“……走吧,该回去了。” 萧淮怔了怔,下一刻,眉目间溢出的尽是掩藏不了的笑意,追上去拉住楼湛,在她略显惊愕的眼神中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像是吃到糖的小孩子:“礼尚往来。” 楼湛:“……” 总觉得这次萧淮回来后,脸皮有向沈扇仪靠近的趋势。 *** 谣言传了两日,陈子珮便被金吾卫抓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第58节 大审定在腊八,闲了几日的大臣们纷纷捧着瓜子凑到大理寺看热闹。因着平日里楼湛同陈子珮的关系颇为亲密,为避免人诟病,楼湛并未前去,此次大审由大理寺卿孙北主持。 孙北为官多年,忠心朝廷,铁面无私,众官对让孙北审理并无异议,很是服气。 大审当日,又是大雪纷飞,满院银装素裹。这些日萧暮也在楼府住下,楼湛刻意隐瞒了陈子珮的消息,府里也不会有人那么没有眼色去对萧暮诉说此事。萧暮难得碰上同龄人,和楼息吵闹两句,又去逗弄一下羞羞涩涩的楼挽,前几日的委屈郁气好似也消了。 沈扇仪自从那日入宫后就再无音讯,萧淮又去了大理寺旁听,楼湛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看了许久落雪,低头看看手里的书,颇觉无聊。 不过也很安稳平静。 楼湛眯眼正享受着难得的宁静,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岚姑掀开竹帘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道:“小姐,魏国公府的小公爷来访。” 自从楼湛和左清羽解除婚约后,魏国公府和楼府便很少有来往。魏国公虽然感到遗憾,但毕竟同楼承曾是同窗好友,还是偶尔帮扶着楼府,只是不再明面上多加关怀。 魏国公遭刺昏迷之事秘而不宣,府中大权几乎都在左清羽手上,所以魏国公府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同楼府断了来往。这突然的到访,实在让岚姑不□□心。 左清羽来做什么? 楼湛下意识地不想去见左清羽破坏自己的心情,揉揉太阳穴,头疼了下,还是起身走去前堂。 左清羽正坐在楼府漏风的前堂里,喝着岚姑泡的奇苦无比的茶。 其实若是往日,岚姑端出来的也不会是这种茶。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左清羽喝了两口,饶是他平时口蜜腹剑虚伪客套惯了,脸还是绿了。加之时不时被漏进前堂的寒风吹到,他的脸色愈加难看,一刻也不想在这个破败的楼府多待。 楼湛进来时左清羽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给风吹冻的。 虽然是因正事而来,他还是忍不住道:“楼湛,你是有多拮据?怎么都不修葺修葺前堂,你好意思待客?” 楼湛面无表情:“不好意思。”顿了顿,她继续道,“府内从不接外客。” 楼府里除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人,就是三个不怎么管事的主子,条条框框还真没有。平日里也不会有人登门拜访,来的都是沈扇仪萧淮这类人,直接可以往二门后走的,不需多介怀。 所以说,几乎是没有外客的。 听出楼湛冰冷的疏离之意,左清羽也不生气,一挑眉头,嗤笑:“真是小心眼。” 毕竟是来说正事的,扯了两句,左清羽也不再多言,正色道:“这几日满城风雨,视线都集中在了陈子珮身上。你也别瞪我,楼湛,你是不是忽略了几个人?” 楼湛面色平淡:“你是说严远和萧凝?” 这二人暂时不好动弹,楼湛本是打算待陈子珮的风波过去了再散出手中证据,直接让他们不得翻身。可是见左清羽这样子,似乎是出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左清羽顿了顿,道:“还有一个人。” “你似乎把裴琛给忘了。” “裴大人?”楼湛眉头一蹙。裴琛为人性情她都明白,要说裴琛会做什么,她不相信。除非是……裴琛出事了。 左清羽道:“今日一大早,我本是要去寻裴琛商量一下同裴宛的婚事,没想到满室凌乱,裴琛人不见了踪影。我立刻去了裴驸马府一趟,果然也没见到萧凝和裴宛。若不是不出意外,恐怕严远也不见了。” ☆、第六十六章 这种关头,京中正是风起云涌之时,严远带萧凝和裴宛出京,还掳走裴琛做什么? 楼湛思忖一瞬,瞳孔一缩,忽然明白过来,腾地起身。 严远最有可能就是同南平王达成了某种共识。一个男人,为了更大的权欲,一般都会愿意原先的自身所爱。更何况严远看着也从来不是那种醉心情爱的多情之人。 带走裴琛裴宛和萧凝,恐怕是为了威胁——再怎么说,萧凝是当今圣上萧华的亲姑姑,当人质还是绰绰有余。 严远帮萧凝做过许多事,甚至帮她派人刺杀她和萧淮。由此可见,在一定程度上,萧凝应当很信任严远。 若她知道严远暗中的行动,那她也会被划入谋逆乱贼的队列中。若她不知道,那她应当就是被掳去的,而且,除了她之外的裴琛和裴宛处境都很危险。 “怎么了?”左清羽见楼湛脸色瞬息万变,又忽然站起来,不由有些疑惑。他虽然同楼湛勉强算是青梅竹马,却对她知之甚少,印象里楼湛都是冷冰冰、不苟言笑的,倒是没见过她这副沉冷急迫的表情。 楼湛心中正微微沉着,冷冷看他一眼,轻轻吸了口气,颔首道了一句“多谢”,便直接忽视他,抬步走出了前堂。岚姑正在外候着,楼湛抿了抿唇,低声吩咐:“备马,我要去宫中一趟。” *** 萧凝是在一阵摇摇晃晃中醒来的。 睁开眼,眼前是有些摇晃的黑色马车顶。她呆了会儿,才腾地直起身子,眸中闪过惊慌之意。 她是被严远约出驸马府的,谁知道一见严远,没说几句话他便突然动手动脚,最后一扬手,撒来一些白色粉末,她不甚吸进了一点,便昏了过去。 好你个严远!找死! 萧凝心中戾气与怒气爆增,扶着车壁站起来,锐利的目光一扫四下,方才因有些晕眩而没看到的映入眼帘。 她的脚边躺着两个人。 裴宛和裴琛。 两人都被缚着手,也是中了迷药的模样,只是药效更大还未醒来。萧凝暗骂一声,蹲下身子给两人松绑,给裴琛松绑时,她不由怔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裴琛的睡容了。自从裴宛出生后,两人几乎都是分居,难得同床共枕。裴琛对她从来懒得掩饰厌恶之情,斥责痛骂也不留情面。 以前想裴琛时,她会去让儿子裴骏对她笑一笑。裴骏长得像裴琛,脾气却被她惯成了个纨绔子弟,窝囊废物,飞扬跋扈,但是裴骏犯错她却从来不忍心责骂。 裴琛不理会她的时候,她还可以看着裴骏做个念想。裴骏没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都怪那个女吏。 萧凝恨得咬牙切齿,解开绳子,马车陡然一停,她差点摔倒,连忙站稳身子,一掀车帘子,怒声骂道:“严远!你什么意思!你居然敢偷袭本公主?该当何罪!” 严远乘马坐在马车前,闻声缓缓回头,目光诡异地盯了萧凝片刻,露出个讨好的笑容,下马走近马车:“阿凝,醒了?有没有感觉不适?” 萧凝傲气惯了,怒意汹涌,一看到严远靠近,毫不犹豫就是一巴掌扇过去。这巴掌打得极响,严远也被一巴掌打偏了头,眸中似有血丝漫延,回过头,嗓音依旧轻柔。 “别伤着手了,疼不疼?” 他平时就是这副作低伏小的模样,萧凝见怪不怪,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扫了周围一眼。 “严远,你把我们一家三口带到山里来做什么?”萧凝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瞪着严远,还是一派盛气凌人的高高在上公主气派。 严远低头掩过不耐之色,语气依旧如往常那般,“京中现下并不安全,我带你们离开,是为了保护你们。” “不安全?”萧凝虽然一向不思虑太多,这下也觉察出了不对,警觉地盯着严远,冷声道,“严远,你倒是告诉本公主哪里不安全?若是不安全,你怎么不去保护皇上和太皇太后?” 严远道:“自然是因为你要重要得多。” “那你将阿宛和裴琛绑起来做什么?!” 严远不说话了。 萧凝终于觉察到严远的不同寻常了,瑟缩了一下,又怒声道:“立刻把我们送回去!” 她在马车外大吵大闹的,马车里的裴琛和裴宛正好醒来。裴琛皱着眉头站起身,一听到萧凝那撒泼时大喊大叫的声音,就觉得头疼无比,侧头看了裴宛一眼,冷淡地弹弹袖子望了望外头。 裴骏虽然长得像他,但脾性正是他最痛恶的。裴宛虽然比较温婉,却长得太像萧凝。他对这两个孩子,一直都是漠视的,正如同漠视萧凝。 裴宛也知道父亲一向不喜欢自己,也没多说话,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啊”了一声。 这是一条山道上,山道虽然颇为宽阔,却峻险非常。四下还跟着十几个黑衣人,环佩长剑静默无声。多打量了几眼,还有几个戴着鬼面具的人参杂其中,那花花绿绿、凶恶可怖的鬼面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萧凝的怒骂声愈来愈响,严远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忍到后面,终于忍无可忍。 严远冷声道:“我掳走你们是为什么?大长公主,你觉得你这个封号有没有点用?不知道吧。这个身份除了能让你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毫无自知之明地愚蠢到现在,还能给人做人质,让皇室投鼠忌器。” 他说得直白又冷酷,萧凝愣了愣,像是第一次见到严远一般,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竟敢对本公主……” “严远,你意欲何为?” 马车里传来的冰冷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萧凝的话,裴琛走出马车,刚正俊雅的脸上冷然一片,“你可知你刚才说的话里,包含了什么意思?” 严远恶狠狠地盯着裴琛,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知道,我当然知道。谋逆,那又如何?那金銮大殿上的宝座,又怎么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可以坐的!” “你家族世代功勋,忠心朝廷,难道你想毁在你这一代,将祖辈的脸面丢光?!” “功勋?忠心?呸。”严远的神色愈加阴冷,“只要登上大统,祖上只会觉得无比添光!我早就受够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有那个老妖婆。真当扶持得了他一时,就能扶持一世?这皇位本来就是金戈铁马之下夺来的,我再以同样的方式夺到我手上又如何!” 他说得其实也有一点是对的。 历代王朝的开国君主,哪个不是血洗前一代腐朽的王朝,自立为王的。这些人一般都是原先的王公大臣,若是不考虑其他的,他这番话听起来倒也不错。 裴琛脸色一沉:“严远,你是在自寻死路。” “裴琛!”严远脸上戾气极重,眸中杀意愈浓,“你似乎还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如今的状况,我想杀你轻而易举,犯不着你来给我说教!” 说着,他忽然一扬马鞭便要抽向裴琛。 萧凝“啊”的一声尖叫,居然一下子扑过去挡在裴琛身前,脸色苍白,眸中全是恐惧,身子也在颤抖着,却还是坚持挡住裴琛。 严远立刻收回马鞭,怒意却更盛了:“裴琛!你不过一个穷酸小子罢了,阿凝看上的凭什么是你!二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裴琛正因为萧凝突然扑过来以身相挡而有些发怔,脸色也松动了一瞬,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尖一抽,盯着萧凝的目光里又透出了嫌恶之情,冷淡地别开视线。 严远却像是疯了一样,在马车前来来回回走动,边游边骂:“……凭什么!凭什么!我做了那么多还不够?你让我杀人,我便杀人,你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凭什么你眼里永远都只有裴琛!” 扫视到裴琛冷淡嫌恶的脸色,严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萧凝,又像是狂怒又像是狂喜:“阿凝,你看!你就算是杀了他的青梅竹马,用他父母的姓名逼迫他同你成了亲,他还是这般厌恶你!你又是何苦?” 萧凝被他戳到伤处,脸色也阴冷下来,眸中戾气横生。她同严远的脾气相近,平日里严远处处忍让,她还真以为严远就是那样一个窝囊废。 现下也不是可以发脾气的时候,萧凝强忍了怒意,冷冷看着严远:“你要怎样才肯放走我们?什么条件?” 严远顿了顿,那副疯狂的神色略微收敛,炽热的目光在萧凝依旧玲珑的身体上扫了一转,嘴角带出个讽刺又扭曲的笑容:“条件?很简单啊,只要阿凝愿意同我一度春/宵,了却我多年的渴求,我就放走你们。” 萧凝勃然色变:“无耻之徒!” ☆、第六十七章 严远的脸色更可怕了:“是!我是无耻之徒,我帮你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帮你杀了裴琛的青梅竹马,帮你毒害了他的父母,帮你追杀楼湛和萧淮——我什么不肯做!你却什么都不舍得给我!” 话音才落,裴琛登时一脸恐怖至极的神色,眸中有血丝出现,望着萧凝的眼神如刀一般冰冷尖锐。裴宛脸色一白,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叫:“父亲……” 裴琛一把推开她,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问:“你做的?” 萧凝一僵。 严远扭曲地笑着:“怎么,裴琛,你还不信阿凝干不出来?” 萧凝眸色一厉,被他激得怒意暴起,尖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 说着,忽然一翻袖,露出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刀,猛地扑向了严远。 血光闪现。 裴宛差点崩溃:“娘!” 第59节 *** 楼湛随着金吾卫赶来时,山道上只剩下低声哭泣的裴宛。山道上的积雪深深,溅了一地的血红。 楼湛皱了皱眉头:“裴大人呢?” 裴宛一滞,猛地抬头看向楼湛,脸色凄然,眸色诡谲:“楼湛?” 看她这副可怜的形容,楼湛顿了顿,低下身子靠近她,凝眉道:“裴小姐,裴大人呢?大长公主呢?还有严远?” 裴宛死死瞪着楼湛,忽然尖叫一声,猛地从地上捡起一把沾血的短刀刺向楼湛的心口。楼湛躲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暗处忽然飞来一支暗镖,“当”地打开了那把短刀。 祝七动手了。 楼湛微不可察地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怕祝七下一步就要杀掉突然暴起伤人的裴宛,起身看着她,淡淡道:“裴小姐这是做什么。” “楼湛!”裴宛冷笑一声,“你害我大哥入狱惨死,害我爹娘分散,害我爹娘惨死,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杀你!我怎么可能不杀了你报仇雪恨!” 惨死? 楼湛自动忽略她的一些话,反正辩解也无任何用处。当一个人怨恨满满,却找不到真凶时,总是会找一个人来散发怨气。 就像当初的大长公主,找不到杀害自己儿子的元凶,便一味地将仇恨累积在她的头上,仇恨越来越多,到最后被蒙蔽了双眼,也只会当她就是凶手。 她思索片刻,低头看了看山道上漫延的血迹,顺着血迹走到山道边缘,低头看了看。冬日天黑得早,此时也已经近戌时,四下黑蒙蒙的,没有金吾卫手里的火把,什么都看不清。 山道下也是黑魆魆的,仿若一个无底洞,隐约还有呜呜风声。一个金吾卫道:“楼大人,这山道下乃是一个小峡谷,又深又暗,活人掉下去铁定没命,小的老家就在这儿附近,都管这个叫勾魂峡。您可千万离远点,仔细掉下去了。” 楼湛一向对别人的善意珍惜十分,闻言推开了些,看向那个出声的金吾卫,微微颔首:“多谢提醒。” 那个金吾卫挠挠头,嘿嘿笑。他正是当初跟着与萧淮交好的罗将军一起帮楼湛查案的一个金吾卫,对楼湛印象也不坏。 楼湛正想吩咐两句,一直伏在一旁的裴宛忽然腾地冲上来,一把抱住楼湛往峡谷坠去,哈哈大笑:“楼湛,你就给我们全家陪葬吧!” 楼湛忽然被扑倒,身后风声呜呜,神情依旧冷静:“不好意思,我不欠你家什么。陪葬?驳回。” 裴宛笑容凝滞了。 分明有什么人一手拽着她,一手拉着楼湛。她正要回头看,那人轻轻一提,便将她们重新提回山道上。 楼湛冲祝七拱拱手:“多谢前辈。” 祝七摇摇头,顺手一拍裴宛的穴道将她定住,以免她在出什么幺蛾子,随即便躲到暗处去,继续暗中保护楼湛。 瞬息间的变故让众位金吾卫全部呆住,楼湛暗暗叹了口气,肃容道:“派几个人下峡谷搜查一番。” 若是不出意料,裴琛和萧凝就在那下面了。 她看了裴宛一眼,往山下走去,淡淡道:“将裴小姐送回裴驸马府,多派几个人看守。” 回到云京城里时天色已深,陈子珮的大审也早已落幕。楼湛本想到茶楼上听一听结果如何,思忖一瞬,想到萧淮,还是先回府了。 反正萧淮也会同她一五一十地讲述清楚,总不像这些茶楼传闻的沸沸扬扬,要在故意夸张了无数倍的传言里抽丝剥茧,找到真实有效的消息,累人。 萧淮果然已经等在了后堂,这时候楼府的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岚姑提灯带着楼湛走向大堂,边道:“世子正同二少爷和三少爷在大堂里谈话。” 楼湛点点头,结果灯笼,让岚姑先下去休息,只身提灯走在长廊上。临近大堂时,隐约能听到楼息的声音,楼湛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忽然吹熄了灯笼,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停步默然不语。抬头看向靠在房梁上的青枝,冲他轻轻嘘了一声。 她想听听她不在时,这三人聚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青枝一向很有眼见,笑眯眯地点点头,和楼湛一起听墙角。 大堂里传来几人的对话声。 楼息笑得死去活来:“哈哈哈哈哈你说真的?楼湛、我阿姐,真的被一个女山贼逼婚过?还是个漂亮豪爽的女贼?怎么就看上她了?哈哈哈哈哈哈什么破眼光!” 楼湛的脸色微微一黑。 楼挽则是轻声细语,极力忍笑,好奇道:“阿姐她,什么反应?” 萧淮唔了一声:“阿湛自然冷静应对,以不变应万变。最后同我一起逃离。你们要问阿湛何时喜欢上我的?大概就是逃出树林后到被逼婚那回。” 楼湛面无表情地挠了挠门。 萧淮一向说她迟钝,怎么他比她还迟钝。喜欢上萧淮,明明是在云京时的事了。 不过此事绝不告诉萧淮。 楼湛继续一脸严肃地靠着门听墙角。 “其实……”楼挽迟疑了一下,小小声道,“我觉得阿姐同沈大人,还有世子待在一起时都会很开心,只是同世子一起时,比起开心,还多了些什么。总之……看起来,世子比沈大人要适合阿姐一些。” 楼湛几乎可以想象萧淮眉眼间的笑此刻的有多璀璨得意。 楼息则是狐疑道:“你真会对楼湛好?她笨死了,小时候整天都只会傻乎乎的笑,长大后虽然一脸要死不活,但还是笨死了,最容易受人欺负了。” 萧淮道:“这辈子再不会有人能欺负阿湛。” 楼息顿了顿,继续忧心忡忡:“楼湛在外头的名声被一些小人害得不是太好,你爹娘乐意?皇上乐意?太皇太后乐意?他们不会拼命阻拦你们,最后害楼湛吧?” 萧淮道:“他们都是很好相与之人,也都很喜欢阿湛,你尽可放心。” 楼息又追问了几个问题,楼湛越听越觉得奇怪,越听越觉得方向不对。 怎么总觉得楼息像个要嫁女儿、忧心忡忡、担心不已的老母亲,在质问自家姑爷。而她就是那个要嫁出去的姑娘。 …… 楼息这小子什么情况?! 楼湛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了,顿了顿,敲敲门,推门而入。 楼息正在一脸严肃地谈论着嫁妆问题,忽然听到楼湛进门来了,脸色一变,连忙噤声,正襟危坐,不再说话。楼挽也闭上了嘴,低下头又是一副羞羞涩涩的模样。 萧淮含笑转过头来,叫道:“阿湛。” 见三人不同的反应,楼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无言地看了看面不改色的萧淮,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 她一来就安静了下来,楼息和楼挽交流眼神,准备随时闪人。 楼湛忽然冷冷道:“楼息。” 楼息眨眨眼:“干什么?我最近可没惹祸,也有好好看书写字,你别找我麻烦。” 楼湛脸色缓了缓,望了望天色,“你们两个下去睡吧。” 楼息不知为何有些心虚,闻言如蒙大赦,拉着楼挽就往大堂外溜。萧淮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定定看了楼湛面无表情的脸庞半晌,低声道:“这么不高兴——裴大人出事了?” 楼湛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带着萧淮往书房走去,道:“不仅裴大人,恐怕大长公主也出事了,还有严远。我已经派人到山道下寻找了。裴宛现在情绪不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漫步在长廊上,借着白雪折射的昏暗光线慢慢行去,悠长的长廊里只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萧淮知道楼湛素来尊敬裴琛,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安慰。 沉默半晌,楼湛问:“怎么样?” “和预料中一样。陈大人被押在了大理寺的监牢中,后日问斩。不过,真正的陈大人,现下正在往云州的路上。” 楼湛微微笑了笑:“多谢。”顿了顿,她停住脚步,看着一院的纷纷白雪,眸中神色难以捉摸,“临渊,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为了救自己的朋友,用其他人的性命去换。 “不。若是真的说起来,自私的是我才对。”萧淮拉着楼湛冰凉的手,站在木栏前,望着积雪,声音沉沉的,“是我不愿看你也走上那样一个结局。而且,阿湛,那个替换陈大人之人,本身就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死囚,你不必计较什么。” 楼湛闭了闭眼,点点头,没说话。 她方才一直在思索,楼挽说的她同萧淮在一起时多出的情绪。 想了这么一会儿,她睁眼看向萧淮,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大概,那个多出来的,是安心。 ☆、第六十八章 楼湛同萧淮在长廊上站了半晌,宫中便来了人,接两人入宫。事关重大,楼湛此前去宫中报上了此事,也早就想到了皇上会召见,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进了宫。 来请人的崔公公将两人带进一个偏殿中,自觉地退到门边侍立。楼湛一进门,抬头就看到萧华,俯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萧华比萧淮年长几岁,身形也显得更加挺拔健硕一些,容颜清俊,棱角分明,剑眉微蹙时,不怒自威,颇具帝王气势。 他伸手虚虚一扶,颔首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楼湛:“……” 萧华又一指旁边笑而不语的萧淮,继续道:“你看看临渊,他怎么做,你就可以怎么做。” 楼湛:“……” 她默然看着眼前的未来堂哥,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 萧华的确是一个风趣的皇帝,可是楼湛两世为人,遇到萧淮前都没见过什么太好的脸色,现在看到笑得一脸春风的皇帝,实在是……毛骨悚然。 见楼湛有些不自在,萧华也就收住了笑容,摸了摸下巴,将萧淮拽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临渊,我长得很可怕?” 萧淮看他一眼,忍住笑意,点点头,肃容:“很可怕。” 萧华笑骂着推他一把,回头严肃起来:“太医已经去看过裴宛,受了些刺激,恐怕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严远恐怕投靠了南平王,朕已经派了可信之人调动兵马。”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朕发现,宫中有细作。” 这种关头,若是细作透露出去什么消息,局势就会一边倒了。 楼湛默然点头。 萧华转而同萧淮低声说起其他事,楼湛百无聊赖,在殿中坐了片刻,扭头看向外头。殿内暖意融融,外头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若柳絮翩飞,有从微微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萧华微微“咦”了一声,楼湛便自觉起身,过去关窗。 关窗时有寒风挤进,冷得她微微一颤。萧淮也走了过来,将一个暖手炉递给她怀里,皱了皱眉头:“可别又风寒了。” 楼湛知道他是指刚回来那半个月她受的风寒,心中略感奇怪。她生了那么久的病,怕萧淮知道担忧,便请了崔公公转告萧华不要透露半分,她偶尔写回信时也只是简洁地写几句近况。 怎么萧淮就知道了?萧华说的?不,萧华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说出去,何况萧华不会那么无聊。 她病了半月,除了楼府,宫中,就只有翰林院里一起编书的大臣知道,他们自然也不会那么无聊,巴巴地贴上来给萧淮说她的情况。 楼湛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我写给你的信,你可有收着?” 萧淮笑意盈盈:“阿湛写的信,我自然妥妥贴贴地收着。以后儿孙满堂时,还可以拿出来做做谈资。” 楼湛啼笑皆非,正要说正事,萧华幽幽叹息了:“我说你们,还未成亲就这么卿卿我我,视朕若无物。当真以为朕是没脾气的?” 萧淮清楚这个堂哥的性子,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楼湛也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抱着暖手炉,顿了顿,想到守在门外的老公公,犹豫片刻,还是颔首轻声道了个歉,推门走出,叫道:“崔公公。” 崔公公吓得差点跳进来,脸色白了白,回头见是楼湛,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哎哟喂我的楼大人啊,人吓人吓死人哪,突然出声可把奴才吓坏了。怎么了?万岁爷有吩咐?” 楼湛默然盯了他片刻,将手炉递过去,淡声道:“你一个人待在门外,天寒地冻的,很冷吧。” 第60节 将手炉递过去,楼湛便转身关门,重新走进屋内。 等了半宿,从云京城外的寒山峡谷下搜寻了一番的金吾卫匆匆赶来了。进殿报告的正是罗将军。他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卑职等在峡谷中搜寻一番,共找到了十三具尸体。山高谷深,这些尸体都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面容,根据衣物和随身配饰能看出,除了几个黑衣人和鬼面人外,其余的三具应当就是大长公主殿下、左仆射裴大人,还有辅国大将军严远。” 裴骏果然出事了。 楼湛闭了闭眼,想到那个嚣张跋扈、盛气凌人、阴险毒辣的大长公主也死了,竟然有些不可置信。严远不是很喜爱萧凝吗?怎么三人会一起坠下深谷,同归于尽? 罗将军继续道:“时间匆忙,那些尸骨还没敛好带回云京。卑职匆匆一探,发现严大将军身上有几处刀伤,正是从山上捡来的那把短刀刺出的伤痕。” 萧华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便挥挥手让他下去。 三人俱是沉默不语,良久,萧华起身,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摆摆手,让崔公公派人收拾好偏殿让萧淮和楼湛住下,便离开了。 萧淮微微一笑,让崔公公先退下,信手重新点了支蜡烛,悠悠道:“甚是荣幸,又要和姑娘秉烛夜谈了。” 楼湛瞥他一眼:“信呢?” 青枝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笑嘻嘻地递给楼湛,道:“可害得我又是一阵好跑。楼大人,信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楼湛抿唇摇了摇头,接过十数封折叠得一丝不苟、保存得完完整整,甚至连一个边角也没有折痕的信封,顿了顿,才伸手拆开,认真地看下去。 她给萧淮的回信,大多只是寥寥数语,说一说当日发生在身边的事,或是说一说沈扇仪的丑事,从来没有多加其他的话。一方面是怕太过私密或重要之语被人劫走,另一方面则是想让萧淮安心养好身体再来。 如今她逐字逐句看去,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直至拆开一封信时,楼湛突然顿住,凝眉看着信上那几个字。 “半月风寒缠身,与君感同身受。” 字体娟秀端正,颇有秀骨,是她的字。可是,不是她写的。 楼湛默默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忍不住摇摇头。这字迹的确同她的一模一样,若不是她清楚记得自己写过些什么,恐怕也要真以为这是自己写的。 萧淮也发觉了不对,在一旁看楼湛翻找片刻,见她盯着那串字看,旋即低声道:“……怎么了?” 楼湛道:“这几个字,不是我写的。是后来有人添上的。” 她不知道萧淮在何处,一直都是托崔公公带进宫里给人送去的。对方既然偷偷加了句话在上头,一定有什么目的。比如……引萧淮提早下山回京。 楼湛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淮。 萧淮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这封信,突然道:“阿湛,你接到我的信共多少封?” 楼湛道:“十四封。” 萧淮笑着摇摇头:“果真是有人从中作梗,我还道为何一下山,回云京的一路总是被劫杀。” “如何?” “我写了十五封。那日见到这封信上的话,我确实担忧你,便写了信,上面绘了一幅画,正是我要走的路线。没想到给人半道截了胡。我还道阿湛竟然真的没有猜出画中意思。” 萧淮再度摇头:“一路上遭到不少暗杀,青枝为了保护我也受了伤。只是我一直没想到是这里出了问题。” 青枝忍不住插话:“没受伤,不过就是背上挨了一刀,也不深不疼,流了点血而已。” 楼湛无言地看了看他,叹气摇头。她低头继续盯着那串字,想了半晌,缓缓道:“我好想猜出宫中的细作是谁了。” 萧淮颔首:“我也是。” 两人对视片刻,不再多言,各自进了房间去休息。夜已经深了,为了能有充足的精力面对此后的事情,必须要休息。 第二日一大早,楼湛便同萧淮回了楼府。余下的事情都是萧华该做的,他们也只会远远看着。 严远伙同南平王谋逆的消息瞬间席卷云京,见大长公主同裴琛裴大人的死讯风浪也被压下了许多。尸首被送回裴驸马府,如今的驸马府已经只有裴宛一人,原先萧凝喜爱的大红大紫被拉扯下来,换成了缟素。 只是萧凝生前就得罪无数人,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好点的人,来祭奠的只有同裴琛交好的同僚,也不过匆匆一来,摇头叹息一声便离开。算是热闹的,也只有宫中传来追封的圣旨。 与此同时,京中集结的大军向南进发,出师之名正是“南平王心怀不轨,伙同严远绑去皇室中人”一类大义凛然之语。远在交州的南平王大概也没想到信誓旦旦的严远竟然会直接折在云京外的荒山下,更没想到他暴露得如此之快,推出的陈子珮做替死鬼已然不行,干脆便鼓动交州民众,揭竿而起,集结大军向北而来。 ☆、第六十九章 一连过了几日,风浪愈大,据说交州百姓真以为君王无道,跟着南平王北上“讨伐”。可这些百姓多是受到蒙骗,南平王不安好心,上阵时总让提着镰刀斧头耙子的百姓冲锋陷阵,只是普通老百姓,对阵的官兵们不好出手伤人,难免束手束脚,吃了不少亏。 外头烽火渐起,却还未燃到云京。云京仍旧是一派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即使是知道南方燃起了战火,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平安富足的云京里的百姓还是懵懵懂懂,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以前的日子是怎样过的,现在还是照样过。 只是京城的一角,裴驸马府里却一派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只能怪萧凝以前太不会做人,来给她上香的没几个人,大多只是面子上的事。来拜祭裴琛的人则多得多,基本都是朝廷大臣,但如今局势紧张,都有要务在身,也只是来匆匆上柱香。 一大早,楼湛去了趟裴驸马府。 唯一的一点热闹也过了,驸马府里人不多。萧凝原先总担忧府里丫鬟多了会勾引裴琛,便狠狠削下了府里的人手,如今忙着白事,府里更是冷冷清清的。 楼湛随着小厮走进大堂,本就是银装素裹的冬日,大堂里点满了白色,一眼看去极是凄清。跪在两尊黑沉沉的棺材前的,正是裴宛。 楼湛定定看了半晌,淡淡一哂,绕过萧凝的牌位,取了三支线香,往裴琛棺木前鞠躬三下,将线香插/进了小鼎中。 裴宛一直冷冷地盯着她的动作,见她上完香便转身欲走,冷笑一声:“楼湛。” 年初的大休已毕,虽然外头开始乱了起来,但编书之事不可荒废,楼湛还忙着去翰林院,闻声只是略顿了顿。她知道裴宛不会说什么让人愉悦的好话,思忖一瞬,抛弃气度,继续走。 没想到楼湛会直接无视自己,裴宛腾地从蒲团上站起,怒声道:“给我爹拜祭?你装什么好人!假惺惺地来做什么!” 楼湛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即将跨出大堂的门,裴宛又吼了起来:“你害了我们全家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夺走左清羽!” …… 夺走……左清羽? 楼湛在大脑中循环了这句话三次,确信没有听错,眉尖不由抽了抽,还是止住了步伐,回过头:“你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误会。” 左清羽其人,虚伪客套,做事阴险狡诈,对外人冷血无情,喜好将麻烦推给别人,自己坐享其成。 夺他? 楼湛的脑子还没毛病。 “误会?”裴宛喃喃一声,面目突然狰狞起来,“昨夜,左清羽来驸马府退了亲!” 左清羽自然不会把仇恨引向自己,只叹道难忘故人,心中一点朱砂痣难消。说他辗转难眠数日,痛心疾首不已,终是放不下故人,又不想耽搁她,如此云云,便一脸歉然地退了亲。 故人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同他有过娃娃亲的楼湛。 有寒风吹起,灌进脖颈里凉飕飕的。大清早的,楼湛就忍不住脸色发黑,忍住了请祝七去将左清羽套个麻袋暴打一顿的冲动,冷淡道:“他难忘,关我何事。” 左清羽也是够狠心的,竟然在裴宛痛失双亲、宫内又冷淡处之的时候来退亲。裴宛一直迷恋着左清羽,这下还不得发疯。 见裴宛脸色更为苍白扭曲,楼湛心知多说无益,她是因心中一直对裴琛有三分敬意才来上香的,可不是赶着上前来来给裴宛找麻烦骂的。 楼湛第二度要跨出大堂,裴宛又发声了:“楼湛!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楼湛再度停住脚步,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平静地盯着裴宛。 裴宛形似萧凝,沉着脸时眉眼里都充斥着一股暴戾阴狠的气息,让人极为不适。楼湛皱了皱眉头,并不想看到这样一张颇为熟悉的、三番五次找她霉头,还派人刺杀来的面容,移开了目光。 裴宛寒声说起那日发生的事。 说完被绑来的寥寥几语,裴宛顿了顿,眉目间寒气更重。 那日,萧凝将短刀刺向严远时,严远没有躲开。他苦守萧凝二十余年,却因为萧凝的态度,有点癫狂起来,被一刀刺进胸口见了血,非但没有痛呼大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萧凝因为害怕,也因为天寒地冻,被寒风吹得双手僵冷,那一刀刺得并不深,只是伤了严远的皮肉。见了血,旁边十个手下立刻拔刀上前,警惕地盯着萧凝。严远却不知为何,瞥见这杀气腾腾的手下,眸中戾气一重,直接一脚将一人踹下了山道。 那山道下的峡谷又深又险,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心中害怕,手中的刀指向反而慢慢转向了严远。 那边剑拔弩张,这头裴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的脸色恐怖至极,待萧凝轻颤着回身,寒声道:“翠儿是你杀的?我爹娘也是你害的?” 萧凝被他看得浑身一僵,平时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一瞬间就被恐惧抽去,强制镇定下来,厉声道:“不是!” 她撒谎的时候都会加大声音,仿佛觉得声音大点,盖过其他声音,谎话也就变成了真话。裴琛与她在一起二十年,虽然从不与她多有接触,却也深知她这个脾性,看出她在说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萧凝,我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 一句话就把萧凝点炸了。 她只是呆滞一瞬,就忍不住嘶吼起来:“裴琛!你以为你凭什么能登到今天这个位置?!自古从未有过驸马掌实权先例!若不是我寒冬腊月跪在御书房前求了三日,你能算是什么东西?!你承我的恩情二十余年,你什么脸面来骂我蛇蝎心肠!” 裴琛冷冷地盯着她:“若问因果,到底是谁用阴毒手段逼我尚了你,到底是谁害的这一切!” 萧凝被问得一滞,脸色倏地灰白下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裴宛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却见裴琛忽然缓缓抽出了一把剑。 他身上偶尔配着剑,些许文官也会如此,但不过都是为了以剑为百兵之君暗喻自己是君子,起个装饰好玩儿的作用,华而不实,花哨无用。严远也一直以为裴琛只是附庸风雅,见他拔出剑,并未在意,冷笑一声,直接命人杀了裴琛。 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裴琛活下来。 未料命令才下,萧凝忽然怒吼一声冲过来厮打他,壮若疯狂。剩余的几个黑衣人和鬼面人往马车靠去,裴琛突然看了裴宛一眼,顿了顿,跳下马车,将人引到了山道边。 没想到裴琛的剑术居然不错,他的性格又是沉稳冷静的,见招拆招,在围攻之中竟然借着地势将几个黑衣人接连挑下了峡谷。裴琛知道自己的体力不足以持久战,正暗自担忧着,最后几个鬼面人忽然一齐围上来,将他手中的剑远远挑飞,落下了山道外。 剑光凛冽,眼见着就要刺进裴琛的心口,萧凝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扑了过去,以身挡剑。严远顿时慌了神,再次顾不得己方敌方,怒吼着提剑格挡开那一剑,猛然将人扔下峡谷。剩余的几个手下见严远再次敌我不分,心中又怒又怕,干脆联手冲上去攻击他一人。 混乱中,严远被一剑刺穿心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地深深看了萧凝一眼,随即提气,抓住剩余的两个鬼面人猛地跳下山道。 山道上恢复了安静,萧凝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更让她觉得可怕的是裴琛冰冷如刀的视线。 “萧凝,要你救我,我不如去死。” 裴琛冷语一声,还是忍住了磅礴的怒意。他还尚有三分理智,知道今夜之事必须尽快通知皇上,也知道自己身份的重要,不会为了个人私仇去耽误大局。 岂料萧凝原本瑟瑟发抖,听到他这句话,脸色突然变得很诡异:“你宁愿死,也不愿我救你?”她低低笑起来,竟然有如夜枭般悚人,“裴琛,我给你说过的,我死都会缠着你。” 裴琛冷淡地道:“回京以后,我会将休书交给你。” 连休书都事先写好了? 萧凝的笑意愈加扭曲,眼神里全是恐怖的戾气与暴怒,忽然拔尖声音怒骂:“裴琛!你死都甩不脱我!” 话罢,突然扑上去一把抱住裴琛。裴琛原本就离山道边缘近,山道上积雪微微极是易滑,还不等裴宛颤抖着说声“别吵了”,他们两人便直直坠了下去,瞬间就消失了人影。 裴宛死死盯着那个黑魆魆的地方,一瞬间呆滞住了。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楼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沉默着望向裴琛的棺材,心里一阵发冷。裴大人当真是可怜,生前被萧凝死死系着,到死后也被纠缠着,不得安宁。 裴宛却怒吼起来:“如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如若大哥没死,我爹娘的关系便不会愈来愈差,我娘亲也不会拉着我爹同归于尽!楼湛!你凭什么,凭什么害了我们一家,还敢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恶心模样!” 楼湛冷了眉目,盯着面前已经陷入自我的裴宛,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怜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裴宛也不看她了,痴痴地跪回蒲团上,怔愣间,一行清泪滑落。 ☆、第七十章 第61节 楼湛到翰林院时,已经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修书的大臣。见到楼湛,这些大臣不免又开始扭捏纠结,犹犹豫豫想要同楼湛打声招呼,楼湛却已经抬手一礼,走进了房间。 几人默默对视,继续纠结。 楼湛没注意这些一脸想和她说话,却又拉不下脸来说的大臣,径直走进房间脱下大氅,视线不经意落到对面的桌案旁,顿了顿,才坐下,翻开一旁的卷宗。 沈扇仪已经消失很久了。 入宫那日便不见了,大抵是去做皇上吩咐的事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儿面前的桌案,半晌,还是提起笔,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 最近云京虽然表情平静,却暗潮汹涌。十几年的平静无波,某一日突然要被打破,的确让人很是不安。况且对方还是能征善战的南平王,朝堂上多是年轻将近,因着这些年的平静,很少经历真正的战事,大多只是到某处去剿剿山贼,振亚一下乱民,经验甚少。 原本一月三次的百官大朝会开始频频发起,昨日吵了一早上,谁也不愿意捡起麻烦去远征,明日估计还会争执不休。 楼湛头疼地揉揉额角。 果不其然,第二日武将一列还是将麻烦踢来踢去。除了多数有些胆怯、或者刚娶妻生子,舍不得家小的年轻将领,剩余的都是跟随先皇或者先太神英帝的老将,这个麻烦,委实难安到谁头上。 楼湛身为文官,冷眼看着几个怕死的将领吵得脸红脖子粗,心下鄙夷,却也不好说话。 况且,谁不想活下来呢。战场上刀剑无眼,也许只是下一瞬间便会毫无防备地死去。安逸了太久,这些武将心中已经对战争产生了陌生恐惧之情。 萧华听他们吵,听得烦心,微微蹙了蹙眉,淡淡俯视了许久这些大臣,平静地开口了:“看来诸位卿家没有人愿意领这面旗了。” 他的话音才落,从武将队伍最末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卑职愿出京一战。” 楼湛抬眸看去。 说话的是个少年郎,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太过娇弱气,看起来瘦弱单薄,反而像是该站到他们这边的文官。 孙北也看了过去,看到那个少年,低低咦了一声。 楼湛扭头看向孙北,虽然沉默不语,孙北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慢悠悠地抚了抚胡子,道:“那是方大将军的幼子方垣。” 楼湛顿悟。 方大将军本应该在朝廷中属于顶梁柱的人物,可惜,早在先皇时候,他带着长子下南方镇压蛮夷,却遭手下叛变出卖,被南蛮子抓住,五马分尸,他的长子的脑袋还未蛮子悬在高旗上示威三日。 方大将军的母亲听到消息,当场昏死,生了一场大病,不久就离世了。方夫人送完婆婆,也悬梁自尽,一家人只剩下最小的方垣。 为了保护方家最后一点血脉,当初先皇是直接让太傅将他抱去养的,不让他沾上军法。只是偶然听说方垣失踪,已有三年,突然冒出来,未免让人惊讶。 萧华自然也认出了这是谁,还来不及惊讶地问上几句话,方垣便出列跪下,沉声道:“卑职方垣参见陛下。苟利国家生死以!若是诸位不肯持枪上阵,便请陛下允许卑职披挂上阵吧!” 站在前方的杜太傅也看到了方垣,颤巍巍地一指,眼眶红了:“……你上哪儿去了!” 方垣不敢看杜太傅,避开视线,嗫嚅道:“太傅大人……抱歉,我,我跑去参军了。” 将门之后血脉里多少都会有些好战,方垣自小就读不下之乎者也圣贤书,一直都想去参军,三年前趁杜太傅不注意溜了出去,跟随着军队剿匪镇敌,因为表现出彩,三年从一个小卒升至副将。 回京后,听说了南平王谋逆一事,方垣踯躅几日,介于身份还不好说话,便一直没有主动请缨。今日见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还是鼓起勇气站出来了。 萧华淡淡道:“方副将,你是方家最后的血脉。” “为国捐躯,何论生死!”方垣抿了抿唇,咬牙磕头,“恳请陛下准许。” 保护方家血脉,的确是挺要紧的事。可是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国家大事。萧华并非不知方垣偷偷溜去参军了,也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将才,思虑片刻,点头应允了。 这事便暂定了。 下了朝,楼湛正要随几个同僚回翰林院,一出大殿,崔公公便上前喊住了楼湛:“楼大人,陛下有请。” 几个编书的同僚顿时一脸复杂。 好容易想好了该怎么和楼湛交流,打算路上便开始引引话题,这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被皇上拎去了。 楼湛心中奇怪他们奇怪的脸色,拱手道了声失礼,便跟着崔公公离开了。 等在御书房里的不止萧华,还有萧淮。 最近楼湛又开始忙碌起来,匆匆来匆匆去,萧淮也常常被皇上诏进宫中,无论是陪太皇太后还是同萧华商量事宜,都极其耗费时间。两人一天中几乎找不到一个时辰安稳地对面而坐。 乍一看到含笑而立的萧淮,楼湛心中还是暖了暖,原本有些波澜起伏的心境也缓缓平静下来。 萧华笑道:“楼湛,今日这儿还有一人。” 楼湛一怔,随着萧华的视线望去,从山水画屏风后转出一人,身长玉立,唇红齿白,面如娇花。不是沈扇仪是谁? 这家伙,失踪这么多日,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 沈扇仪却不顾那么多,笑嘻嘻地凑过来和楼湛勾肩搭背:“阿湛,哎,出京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想不想我?” 楼湛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你的桌案上,有一百份卷宗。” 沈扇仪嘴角一阵抽搐。 他倒是忘记了,他还有个身份,叫总编撰官。 萧华忍不住哈哈一笑,看了看身边似笑非笑的萧淮,干咳一声:“好了,扇仪,把手拿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扇仪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揖手:“微臣见过陛下。” 这三人是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萧华又是厚道之人,三人在一起时都不拘礼,萧华也不介意他这态度,随意摆了摆手,抬头看向崔公公:“去请方小将军进来。” 原来还叫了方垣来。 楼湛对方垣这么个少年t将军也颇有几分敬佩之意,退到旁边。等方垣进来了,才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朝廷里本就重男轻女,文官反对她除了鄙夷女人外就是规矩问题,而武将就是纯粹的歧视女人。 这位方小将军,不会也是那样吧。 楼湛颇为纠结,忽然感觉身后传来道脚步声,回头一看,萧淮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笑容可掬,瞄了沈扇仪一眼,温声道:“阿湛,说来我们也有好几日不见了,可有想我?” 楼湛:“……”分明昨夜吃饭时见过。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低,楼湛听得无端心尖发颤,镇定了一下,也低声道:“给我忘记你在山上看的话本子。” 萧淮轻咳了一声。 那边的方垣已经见了礼,抿唇等着萧华发话。萧华淡淡凝视了方垣片刻,低声道:“莫怪朕无情。” “陛下是为大局。” 萧华叹了口气:“沈大人。” 沈扇仪会意,上前同方垣并肩而立。萧华朝他颔首道:“方垣,朕封你为此次出征的主将。”不等方垣惊喜,他继续道,“封沈修为此次出征的军师,兼任监军。方垣,你需多听沈修的告诫,不许一意孤行。” 方垣顿了顿,扭头看了一眼沈扇仪。 沈扇仪露出一个和善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在方垣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鄙视。 沈扇仪:“……”为什么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学富五车、精通排兵布阵、善用兵法的国子监祭酒。 少年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虽然很嫌弃有个碍手碍脚的文官跟着,也嫌恶还得听这个文官的话,但毕竟是皇帝的话,不听也得听,只好答应。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会如何,还得走着瞧。 萧华道:“这几日沈大人出京四处查探了一下,决定向青州而去,从青州南下,你等可以从中旬出发……” 他认真地说着,方垣也听得目不转睛。良久,萧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崔公公,时辰晚了,去转告皇后和太皇太后,不必等朕,先用饭吧。” 崔公公原本站在一旁,闻言弯了弯腰:“是。” 随即便离开了。萧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食指微屈,叩了叩桌面。等了片刻,他才向方垣微笑道:“方才的路线和布局都记住了吗?” 方才他说得很详细,方垣只来得及记住八成,回忆了一下,不敢马虎,愧疚道:“卑职无能,只记住了大半。” “咦?还记住了大半?”萧华惊奇道,“朕方才在说什么,朕自己都不知道。” 方垣:“……” “既然只是记住了大半,现下就忘了吧。”他起身,悠悠抬脚走到屏风前,手在边角一阵摆弄,蓦地一撕。山水屏风表面那层缓缓脱落,露出真正的模样——从云京出发的路线图。 方垣也不是蠢人,思量一瞬便明白过来。 恐怕……那个老公公有问题。刚才萧华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说出的路线和布局,不是给他和沈扇仪听的,而是给那位崔公公听的,接下来才能进入真正的主题。 ☆、第七十一章 详谈毕时,已经是午时末,路线和布局也都敲定。楼湛同萧淮对视一眼,见萧华淡淡笑着,似乎是还有话单独对要行军离去的沈方二人说,便起身告辞。 萧华让他们来旁听,也是对他们的信任。 至于崔公公到底是不是那个细作,就等沈扇仪和方垣出发后的情况了。 出了正阳门,楼湛往翰林院的方向行去,萧淮却也跟上了楼湛,楼湛不由奇怪:“……你怎么不回去?” “随你到翰林院看看。” 楼湛沉默了一瞬,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萧淮笑意盈盈:“可巧,适才,陛下封了我一个小官。” 楼湛沉默地看着他,就听他道:“专门负责监督你这个总编撰官的监察御史。” 楼湛:“……” 不得不说,皇上还真放心萧淮,也真放心她和萧淮共处一室不会耽误编书进程。 虽然嘴上不说,楼湛心里还是有了几分雀跃,行走间也放松了许多,同萧淮并肩慢慢走到翰林院时,已经是未时中。翰林院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一身亮丽的狐裘,怀里抱着暖手炉,正悠悠看着里头,听到脚步声传来,漫笑着看过来。 楼湛的脚步一顿,冷淡地盯着他。 左清羽? 替她又惹来一份恨意,他还敢到她面前来? 在旁人面前,左清羽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看到楼湛同萧淮并肩而来,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却还是笑着走过去,温声道:“阿湛,可让我好等。” 这语气,三分温柔三分缱绻,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是个有情郎等到了心上人,匆匆迎上喁喁细语,关怀备至。 楼湛生生被他恶心得寒毛倒竖,不适地盯着左清羽这个可称得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凝眉道:“等了许久?” 左清羽颔首。 “那便继续等着吧。”楼湛冷了眉眼,平静地说完,伸手一拉萧淮,错过左清羽走进翰林院。 不难猜出左清羽来恶心她是想做什么。 第62节 他在这风头退了裴宛的亲,别人或许会有些闲话,道他爱慕萧凝和裴琛的权势,如今萧凝和裴琛双双身亡,他便退亲,未免薄情冷血。那他多年来建立出来的谦谦君子形象便没了。 但他也不得不趁现在这种关头退婚,否则等朝廷料理好了南平王,回头有精力安抚裴宛,不再敷衍了事了,裴宛就很可能提出婚事的问题,即使她不提,那时他也不好去退亲了。 届时若是太皇太后一道懿旨,或者是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他就不得不娶裴宛,还不敢和离。 所以他趁现在退了,可是退了亲,还要不伤自己的形象,就得有个让人信服同情的缘头。这个缘头,自然就指向了楼湛。 左清羽同裴宛的亲事虽然是裴琛应下的,但却是憋了口恶气的萧凝宣布的,萧凝为人如何,众人都知道。左清羽才刚同楼湛退亲不久,转眼就和裴宛有了婚约,众人自然会忍不住犯嘀咕:不会是萧凝见自家女儿喜欢左清羽,便强行扯断了左清羽同楼湛的红线,逼着左清羽应下亲事的吧? 这个嘀咕一直都在流传着,只是萧凝在时,也没几个人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怕被那张扬跋扈的大长公主一马鞭抽得魂飞魄散。可是人已经没了,如今左清羽去退了亲,再来黏糊楼湛,自然会让这条传言渐渐变为实言。 左清羽也不怕楼湛会真的答应他的“回心转意”,毕竟楼湛恶心他恶心得紧。反正他只是做做样子,楼湛不应,到最后反而是楼湛会落得个“冷面无情”的名头。 打的倒是好算盘。楼湛心中冷笑,却也懒得搭理左清羽这点伎俩。反正她在外名声已经够坏了,不介意再多点什么。只要楼府和萧淮的亲人不被这些流言影响,她也没必要去特意澄清什么。 等了几个时辰才将楼湛等来、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同楼湛扯扯家常、缓和一下关系的编书大臣们一听楼湛来了,呼啦上来,还没等笑脸挤出来,一抬眼就见到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身边的红人萧淮,顿时那笑意又纷纷被吓退了。 “臣见过世子。” 老臣们面面相觑,向萧淮拱了拱手。 萧淮微微一笑:“不必多礼,诸位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首的正是国子监司业,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觑了眼萧淮,心中不由发愁。要他们拉下老脸来主动和楼湛缓和关系已经是不易,再多出个外人,他们可就不好意思说话了。 所以说……世子殿下你何时才走? 萧淮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在意我,我只是来监督楼大人的。” 话罢,微一颔首,同楼湛走进了里间。 众位老臣:“……” 憋了一肚子的话再次歇火。 *** 只是整装待发两日,沈扇仪便同方垣先领了一支百人队伍从云京偷偷出发,走的兖州线路。剩余大军陆续出京同他二人汇合,待中旬就能全部走完。 楼湛本来没打算像那些诗词里依依惜别送君千里,沈扇仪离去那日依旧稳如泰山稳稳当当地坐在翰林院里拿着笔勾勾画画,正思考着该如何剥除前世《山川录》里的许多弊端,沈扇仪来了。 他委委屈屈地半拖半拽将楼湛拉出了翰林院,一边往城外走,一边吩咐:“回头就把临渊踢回靖王府,他又不是没府邸,还是个金碧辉煌的府邸,天天赖在楼府,实在可恶,该打!” 楼湛:“……” 沈扇仪继续碎碎念:“我回来之前可别嫁人了!” 楼湛:“……” 沈扇仪重重叹了口气:“不对,再不嫁人也老了。今年都二十了。阿湛,我不嫌弃你老,要不咱俩凑合凑合?” 楼湛面无表情:“我嫌你老。” 沈扇仪如遭重击,捂胸作吐血状:“阿湛……你……好狠……” 他今年都二十四了,身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加之父母皆在远方管不到这边来,别人家的孩子估计都开始念学了,他却连个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除了楼湛。 萧淮今日有来送沈扇仪,等在城门外迟迟不见沈扇仪人影,一抬头就看到未来媳妇儿被沈扇仪拉着慢慢走过来,长眉不由一挑。 沈扇仪同萧淮相视一笑,一个笑得比一个真挚,一个笑得比一个诚恳,僵持半晌,还是沈扇仪先败下阵来,捂着腮帮子啐道:“不愧是萧世子,笑得真是轻车熟路经验丰富持久无比,在下佩服佩服。” 萧淮拱手谦虚:“承让。比起云京里的第一公子,在下还缺了些火候。” 左清羽? 萧淮也开始注意到左清羽的小动作了么。 楼湛微微一怔,就见沈扇仪扭过头来,指着萧淮,语重心长地道:“这不是什么好人,阿湛你,可以适当远离一点……” 萧淮一把挥开他,走到楼湛身侧,笑骂:“当着我的面编排我,沈修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还不快快离开,饯别酒就你没喝了。” 说着,青枝就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沈扇仪笑了笑,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再不多言,翻身上马,直接离开。 他们离开了,云京里的气氛也愈发诡异起来。 倒是原本倾倒向楼湛的流言,不知为何突然转了个方向,坊间爆出不少当初楼湛还在任大理寺少卿时处理的案子,处理得都是极妙,还解决了几桩陈年冤案,给人昭雪。 流言顿时倾向于赞扬楼湛,甚至开始占据主流,左清羽那点小心思弄出的流言也迅速溃散,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左清羽是否真如表面看起来那般谦谦温润。 只是左清羽多年来营造的表面形象和出神入化的演技,还是让这流言没有掀起巨浪。倒是楼湛不知道这些事,走在长街上突然有人扔掷梅花,还是吓了一跳。 已经是二月初,天气不再那般寒冷。沈扇仪同方垣离开三日,楼湛总觉得脑中有根筋紧紧绷着,不祥的预感愈来愈浓。 楼府那辆破旧十几年的老马车终于在滑溜溜的雪面上滑倒散架,老车夫这几日焦头烂额地想着维修之法,楼湛瞅准机会,让府内不必再派人来接。翰林院离楼府总共就那几步路,特意来接实在让她不适。 这日楼湛从翰林院下府回家,漫步回府。萧淮一早去了宫中还未回来,她只得一人回家。 才刚靠近楼府,就有一股极重的血腥味传来。楼湛眼皮跳了跳,顿了半晌,迟疑着走向血腥味传来的地方,祝七也闪现出来,亦步亦趋,保护楼湛。 楼府旁边有一条暗巷,平时白日里就没什么人,此时天色微暗,更没有人路过。四下昏暗里,有一个人靠在墙边,出气多进气少,眼见着去了半条命,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祝七沉默着摸出火折子擦亮,微微凑近一看,脸色突然一僵,猛地扑过去抱起那人,拨开他的乱发,细细看了看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声音里带了惊诧和恐慌:“江柯?你怎么在此?老爷呢?!” 那人听到声音,勉强睁开了眼,一张嘴就吐出一口血,颤巍巍道:“老爷……被抓走了……我,我逃来云京……将东西……送回……” ☆、第七十二章 祝七阴着脸抬手点了他的穴道,止了血,又给他输了一段真气,见这人慢慢缓过来了,才低声道:“什么东西?谁抓的?” 江柯咳嗽几声,沙哑着声音道:“南平王。”说着,他将怀里护着的东西摸出来,转头看到楼湛,顿了顿,才问:“……是表小姐吗?” 楼湛走过来低下身子,闻言淡淡点了点头。 江家出事了,江锦被抓了,那……江蕴采呢? 江柯将东西塞给楼湛,才松了一口气,吃力地道:“请表小姐,将这东西……送进宫里。” 楼湛低头看了看那东西,一层染血的黄巾之下,乃是一个檀木方盒,不知里头装了什么,颇有几分分量。楼湛将东西拿好,点了点头,低头思考了一下,又听祝七追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南平王怎么会抓到老爷?!” 祝七此前迅速地给江柯调理了一下身子,他已经缓过来了些,说话也没那么吃力了,道:“是少爷。” “少爷一时不慎被南平王的手下抓到……南平王要求老爷带着东西去换少爷,老爷便带了我和江钰去,事先吩咐了我届时中箭假死。我听命令,在南平王撕破脸皮时假装中箭倒地,江钰则带着老爷引他们离开……我一路而来,不敢走大道,花了五日才轻身赶来……” 说着,他脸色一白,又吐了口血。祝七脸色不变,知道江柯是因为受了伤还风餐露宿、片刻不停赶来导致伤口加重。好在楼府如今境况大不如前,可以提供出药材了,要救回他,也不是难事。 两人从后门回了府,楼湛找来岚姑,吩咐她好生照顾江柯,随即便赶向皇城。 萧华真的将楼湛当成了未来弟媳妇,出手大方地给了楼湛一块能自由出入皇城的通行玉牌,楼湛无需通报直接进了宫,还未走到平时萧华常驻的御书房,就碰到了崔公公。 崔公公一见到楼湛,眸光一闪,谄笑着贴上来:“哎哟,楼大人,奴才这正要奉命带您回宫,您就来了,可真真是巧了。” 楼湛平静地望着他,并无言语。 这正是楼湛一贯的态度,崔公公也不在意她这冷冰冰的面孔,继续道:“今日万岁爷不在御书房中,在落梅轩。梅花开得红艳艳的,听说楼大人前几日在街上走着被人掷了梅花,陛下一看那满院梅花,就想到了您,让奴才去将您带去赏梅呢——楼大人,请?” 楼湛默然看了他一眼,还是抬脚跟上了。 这种时候,萧华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同萧淮去落梅轩里赏花?这话也有些拙劣了,倒是后面说得跟真的似的。 且跟上去看看这老太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宫内大道小道错综复杂,落梅轩又是在深处,以前曾在落梅轩举行过一次宴席,楼湛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是很远,却不太记得请路。 崔公公笑眯眯得引着路,楼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觉辨别无能,只能猜出崔公公要带她去的地方,一定是没有萧华和萧淮的。至于是哪里?哪里清净,容易杀人灭口就哪儿。 和楼湛猜想的差不多,崔公公带的路越来越僻静,原本三两步就能遇上的宫女太监、巡逻的御林军,都消失不见。四下除了茫茫白雪外,寂静无声。 崔公公的脚步一顿,笑着回头道:“就在前面,奴才不敢先走,请楼大人先行一步。” 楼湛瞥了他一眼,知道祝七还跟在身后,顿了顿,颔首走上前。 错身同崔公公擦肩而过的一瞬,他的脸色猛然一变,透出阴阴的杀气,袖中滑出一把无鞘的长匕首,狠狠向楼湛的后心刺去。 还未刺到,一道飞镖忽然飞出,“当”的清脆一声的打飞了匕首,崔公公还要动作,脖子上忽然就贴上了一把寒光凛冽的秋水长剑。 楼湛负手回身,淡淡地看着他。 “你……”崔公公面若死灰,“你,你早有防备?你早就知道了?” 楼湛平静道:“信。” 崔公公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他只是个阉人,无法体会男女情爱,更是不懂男女相悦时会做什么,完全没料到楼湛和萧淮会收妥对方的信,回来后还会谈到信中细节。 见他大惊失色,楼湛摇摇头:“你今日胆子这般大,竟敢对本官下杀手,是为什么?” 崔公公立马闭嘴不语。 楼湛也不在意,向心急如焚的祝七颔首道:“慢慢杀,供你泄泄愤。” 崔公公的脸本就施了粉,如今看起来更白了,颤抖了一阵,突然带着哭腔开口了:“楼姑娘,楼大人,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不该如此,求您大人大量放过小的,求您网开一面啊……” 楼湛颇为无言。 但是崔公公这么怂,也是正常。 阉人本来就行身体残缺,性格也有些扭曲阴暗,能为利做任何事,相对的,也更加软弱无能,为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能出卖。 她沉默了一下,问:“你是南平王的人?” 崔公公咬了咬牙,点头:“奴才,奴才是南平王安排进来的,今日是接到消息,让奴才抢楼大人手中的东西,生死不论。” 楼湛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檀木盒子,“除了你还有谁?” “没有了……”崔公公还想打马虎眼,一看楼湛的脸色,连忙道,“都,都死了,都被皇上揪出来了,奴才因为是在皇上少年时便伺候着,没被怀疑……” 楼湛并不想全然相信他的话,揣好盒子,转身离开。祝七冷着脸点了崔公公的穴道,提着他跟上。 崔公公面如死灰。 萧华和萧淮正是在御书房里。御书房外巡逻的御林军看到楼湛,目光又落到她身后提着崔公公的祝七身上,警惕地拦住她:“楼大人,那是你的人?为何挟持着崔公公?” 他说话都还算客气的,楼湛也客客气气地回答:“崔公公行刺本官,本官正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的。” 行刺? 为首的那人眉尖一挑,眸中掠过一丝狐疑,正要继续说话,御书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萧华同萧淮并肩走了出来。两人皆是难得的好相貌,一个耀眼如星,帝王气质,一个柔中带刚,温润如玉,一同走出,让人不由眼前一亮。 萧华转眸看到被挟持着、面如死灰的崔公公,心里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颔首道:“楼大人要朕主持公道,便带来进来吧。外头挺冷的,可不要教人心疼了。”说着斜了萧淮一眼。 萧淮笑而不语。 第63节 萧华发话了,御林军自然听令退下。楼湛走进御书房,待门关上,才开口将下衙回来后遇到的事说了。 她说到江柯带来的东西时,萧华和萧淮的脸色俱是微微一变。楼湛心知这东西非同凡响,重要无比,没再耽搁,将怀里的盒子呈给了萧华。 萧华面色严肃无比,端端正正地接过,迟疑了一下,才吸了口气,将盒子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时,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终于回来了。” 见楼湛眸中闪过好奇之色,萧华也不介意,伸手将里头的东西拿出,递给楼湛看。 楼湛低头仔细一看,顿时愕然瞪大了眼。 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 底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端严肃穆。 传国玉玺! 为什么传国玉玺会在江家?!那这些年来一直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传国玉玺,是赝品? 难怪当初萧淮说,先皇交给她父亲的是一个足以关乎社稷命运的东西! 楼湛只以为会是空白遗诏之类的东西,没想到竟然会是传国玉玺。 她受到的震动太大,萧华也是感慨万千,见她不解的模样,笑了笑,出声解释。 当年先皇卧病不起,云京内外形势严峻。外有异族入侵,内有藩王蠢蠢欲动,宫中出现许多内贼和细作,加之大将军也被贼人害死沙场,可以信任的人越来越少。 南平王打上了传国玉玺的主意,多番派人来偷窃。他少年时曾在宫中当过太子伴读,对宫中形势也颇为了解。一旦传国玉玺落到了他的手中,后果不可估量。 先皇只得派人去仿造了一个传国玉玺,将真正的交给了楼承保管。不想走漏了风声,南平王猜出楼承一定带着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便三番五次派人到楼家搜查。那时江家刚派了人过来,楼承表面上假装要携东西出京,实则请了江家的人将玉玺带到云州。 他出京,本来就预料到了此行不会顺利,但却不得不出。为了吸引南平王的视线,他必须装出东西还在他身上的模样。 南平王果然出手了,而且还杀死了楼承夫妇,却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怀疑的目光便转向了江家。在江家多番试探不得手后,他又将目光移回云京,一面又拉拢江家。只是江锦虽然那时没有猜出幕后主使便是南平王,但直觉觉得南平王不是什么好人,便果断拒绝了。 这些年,江家不敢派人来云京送回玉玺,萧华也不敢派人到楼家取玉玺,否则中途若是出了些许差错,后果不是两方都能承受的。 毕竟,传国玉玺,甚至比皇室血脉更为重要。 ☆、第七十三章 崔公公是细作一事,萧华三人早有预料。 看了看浑身发抖的崔公公,萧华不由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的样子。好在他虽然心善,也念旧情,却不是慈悲为怀的僧人,知道什么该饶恕,什么不该。当即便以串通之罪将其打入天牢,择日斩首。 江家多年来护持玉玺有功,如今江锦被南平王抓去,萧华不可能坐视不管,必须要作出点什么。但江锦被掳走,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去要人。 楼湛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祝七,颔首道:“云京现下虽然不算太平,但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了。阁下护持我多年,也该回去了。” 祝七眼睛微微一亮,随即想到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他从江锦那儿接到的命令便是寸步不离地保护楼湛,十年如一日。虽然担忧江锦,但江锦下的命令,他必须誓死听从。 楼湛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抿了抿唇,道:“舅舅让你来保护我,对不对?” 祝七点头。 “你也得听从我的话?” 祝七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好。”楼湛看着他,竟然笑了笑,“我命令你去救我舅舅。” 祝七张了张嘴,还是更倾向于江家那边,沉默了半晌,拱手道谢。萧华则是点了跟随在身边的两个暗卫,跟随祝七一同去救江锦和江蕴采。 事不宜迟,三人即刻出发。 结果这档子事还未毕,楼湛都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又出事了。 前方传来消息,扬州失陷。 扬州兵力薄弱,已经被拿下了。镇守扬州的太守王堰昏迷不醒,府丞张影拼死抵抗,却又因交州百姓束手束脚,最终被南平王擒下,生死未卜。 另一道消息却未传出。 前往南方的沈扇仪与方垣还未来得及同其他分散开的军队碰头,便在豫州迎面碰到了平民军队——南平王多年来,派人潜在几个大州,便是为了偷挖暗道,从扬州入,在接近徐州的地方开始挖向云京。 南平王派交州百姓从暗道进发,赶在沈扇仪等人之前赶到了豫州,在豫州一座山前,将他们逼上了山。此时尚在冬末,天寒地冻,冰雪未融,在山上根本没有粮草补给。但山下数以千计的平头百姓提着柴刀斧头虎视眈眈,实在令人头疼。 冲下山,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云京甲士一个顶十个,并不畏惧这些百姓。但若是杀了这些百姓,先不说南平王会借此如何造谣蛊惑人心、又会让其他地方的老百姓更加人心惶惶,沈扇仪和方垣首先就狠不下这个心。 这些百姓并非真的想要造反,只是被南蛮子入侵害得颗粒无收、穷困潦倒,而朝廷迟迟未接到求助没有动作,由此被南平王蛊惑,想要推翻无所作为的“庸君”。 但若是不杀,他们只会被逼在山上活活饿死,眼睁睁看着南平王的大军冲上云京。 若实在被逼到最后一步,也不得动杀手了。 扬州失陷的消息一传出,云京再次震动,这一次终于没有人再像以往那般悠闲自在,只以为是一次不足为奇的藩王谋逆。连云京的长街上也充斥着一种惶惶然的气息,虽说庶民不可议政,却还是到处都有人在讨论着未来会如何,政局会如何。 仿佛要变天了一般。 楼湛面无表情地扫过比往常萧瑟了不知多少的长街,抿了抿唇,直直走到皇城之下,晃了晃手里的通行腰牌。沉着脸走进宫中。 沈扇仪和方垣被困的消息今早才传来,萧淮本想和她一起进宫,身体却在这关头出了岔子,一张口就吐出一口血,差点在她面前再次倒下去。 楼湛因这一茬心中更为沉重,脸色冷若冰霜,踏进御书房时,浑身都带着一股寒气。 萧华的脸色也不好看。 要解决南平王,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坏就坏在,他懂得利用人心,利用百姓。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欺骗、蛊惑百姓为他送死,朝廷却不可以毫无顾忌地屠杀那些百姓。 可是要说服他们,却又极为困难。 南蛮多年进侵,南平王都未曾上报朝廷,交州的百姓年年失望,对朝廷极度不信任,又怎么可能相信朝廷的说辞。 如今大将和军师被困,其他零落分散的军队也不敢往那群百姓那儿凑,情势大不好。 楼湛同萧华沉默相对许久,突然拱手跪下,沉声道:“请陛下派臣前往豫州。” 萧华眸中掠过一丝惊诧,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无论楼湛是不是他未来的弟媳,他都不可能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前去那种危险之地。若是此前,江家的高手祝七还在楼湛身边,他还有可能考虑一番,但如今祝七已经离开,就不可能派楼湛去这极有可能送命的地方。 楼湛知道萧华的顾虑,继续道:“陛下,沈大人与方将军被困的山,名为雨岭山。臣与世子出京周游时,曾到山上探过,知道可以从何处找到小道下山。此项任务,非臣不可,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当初她同萧淮解决了廖松一事后,曾在豫州逗留多日,也回了一趟雨岭村附近,上了雨岭山一趟,记录了山上壮景。 小道之事,也非虚言。楼湛从来不是张口胡说的人,况且这种时候,容不得人胡说八道,拿大局开玩笑。 萧华沉默了一下。 他不放心楼湛一个人去,但他身边已经派出两人,不能再动暗卫。派其他人跟随,一是不放心,这种时刻不了解的人都有可能是细作。二是人多眼杂,难免让人惦记上,而且行程也会减慢。 可是楼湛不得不去,沈扇仪和方垣不能停在那山上,更不能折在山上。 他心中纠结万分,门忽然被人从外头叩了叩,青枝的声音清晰的传来:“陛下,属下可以进来吗?” 萧华愕然了一下,瞬息间明白过来,不由摇头:“进来吧。” 青枝笑嘻嘻地推门而入,冲萧华行了个大礼,才直起腰道:“咳,陛下可别给属下判死罪,属下只是听从主子的命令随楼大人而来。”顿了顿,他道,“主子知道楼大人进宫是为何,特派属下跟随楼大人出京,保护楼大人。陛下自可不必担忧。” 让青枝跟上的确可以,毕竟青枝的功夫有目共睹。 可是青枝离开了,萧淮身边便没人了。 萧华沉吟半晌,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沉着脸道:“保护好楼大人。这些日子,临渊和楼家两位公子会被接到宫中好生保护,楼湛,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未曾想到萧华会准许楼息和楼挽进宫,楼湛怔了一下,想到楼挽的身份,眸色一暗,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萧华当即派人备上了两匹好马和干粮,将两人送出宫。楼湛还来不及去同萧淮和楼家众人道别,便再次踏上了出京之路。 只是和上一回不同。上一回,虽然前途未卜,生死不知,有萧淮在侧,却安心沉静,不急不缓。这一回却火烧眉毛,刻不容缓,前面纵是刀枪箭雨,血影纷乱,也不得退却。 快马加鞭,一路上,楼湛和青枝几乎不停歇,只望着豫州雨岭山而去。原先走好几日的路程,也半日赶过。 赶至兖州边界,离豫州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时,已经是第七天。近乎七天不眠不休地赶路,风餐露宿,确实难熬。江柯能在短短的十日从遥远的云州赶来,确实是了不得。楼湛心中边想着,眼前一黑,一个不稳便从马上坠下,差点晕厥过去。 青枝着实吓了一跳,不顾楼湛反对,拉着她就在边界一处小镇上找了家客栈稍作休息。 虽然平时不太着调,关键时刻青枝还是严肃无比的。他板着脸,严肃地道:“楼姑娘,我知道你心急,但是沈修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别太急了,小心过头了,坏了自己的身子。” 楼湛喝了口热茶,垂下眼帘不语。 除了真正的急大事外,她确实因沈扇仪的安危而心急如焚。 沈扇仪于她,是不同的。对待陈子珮,她是最干脆的朋友之情,对待沈扇仪,除了友情外,还有几分知己、感激之情。 感激前世时,她几乎一无所有时,还像个太阳一般灿烂耀眼照射过来,给予她几分温情的沈扇仪。 热茶入喉,暖意融融。楼湛定了定神,忽然察觉到四肢百骸、灵魂深处都传来深深的疲惫感,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眼前一阵阵的发晕。 她快到极限了。 但是现在不能倒下。 楼湛狠狠摇了摇头,清醒了下,深深吸了口气,灌下一口浓茶,匆匆解决了饭食问题,在青枝无奈的目光里,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第七十四章 雨岭山东侧有一条隐蔽蜿蜒的小道,极为难寻。知道这条小道,还有赖于萧淮的解□□救下的那个孩子小虎。 小孩总是天生顽皮,喜欢上串下跳,漫山遍野地跑。小虎有一次在山上迷路,慌乱间从一个陡坡上滚下,恰巧就发现了这条捷径。 楼湛带着青枝往小道上走去,好在此处隐蔽,那些百姓并为到这边来守着。上山花了几个时辰,冬日的路被积雪掩埋,早就不同于当初走过时的葱郁,楼湛走一会儿就得仔细辨认一番。 直至登顶,眼前才豁然开朗。 随着沈扇仪和方垣一起被困在山上的有五百精兵,并不难找。只在山上走了片刻,便碰上了岗哨。 见到楼湛,哨兵脸色一变,警惕地提枪对准楼湛:“什么人!” 楼湛掏出腰间的玉牌:“楼湛。” 楼湛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那个哨兵怔了一下,还是狐疑地盯着楼湛。他的声音很大,很快就有附近的其他人听到声音跑过来,齐齐提枪对准了楼湛。 楼湛也不急:“沈扇仪可在?”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回答。南平王虽然碰运气堵到了这一支军队,却不知道堵住的是谁。若知道是方垣和沈扇仪,恐怕早就派精兵来硬碰硬,非撕了他二人不可。 第64节 毕竟方垣可是从来几乎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后裔,而沈扇仪……虽然不着调,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当年却是被众人交口称赞的神童、风流满云京的状元郎出身。 对这几个守哨的甲士来说,来人既然知道领队的人里有沈扇仪,应当就不会是敌人。 这边一磨蹭,那方又有人过来了。 楼湛抬头一看,前头那个身披大氅、从容不迫、衣冠整洁的年轻人,不是沈扇仪是谁? “阿湛!”沈扇仪没料到楼湛会亲自前来,又惊又喜,快步走到楼湛身边,向手下人交待了几句,便欢欢喜喜地拉着楼湛往临时驻扎的山洞走去。 冬日山上的食物不多,但好在还能找到山洞躲避风雪。沈扇仪等人被困在山上十余日,原本带着的干粮已经吃光了,如今正在发愁地挖树根,或者在雪地里刨一刨,说不定能刨出点什么,抑或在树林里挨个树洞的找,和松鼠抢点储备粮。 沈扇仪眉飞色舞地讲着昨日在雪地里怎么挖出了一条蛇,还以为死了,扔火堆里一烧嗖地崩了起来,好在方垣眼疾手快,一剑将那蛇钉在了火堆里。 楼湛眉尖抽了抽:“有毒吗?” 这座山上的毒蛇可不少。 沈扇仪不在意地挥挥手:“没毒。” 进了山洞,光线昏暗下来。沈扇仪坐到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上,楼湛也坐到他对面,他这才笑意盈盈地盯紧了楼湛,上下一打量,叹了口气:“我说阿湛,虽然我也想你,但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这般茶不思饭不想地想我,憔悴成什么样了?看你脸上,还有一两肉吗?” 楼湛懒得和他贫嘴,沉声问:“怎么回事?” 南平王的运气总不会真那么好,让交州百姓来豫州就堵到了沈扇仪等人。 沈扇仪笑容一凝,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南平王不会真的信任崔公公,也不会全然信他的话。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派往青州和随我下兖州的人两两对半,果然在青州一侧碰到了南平王的人,但我发现那并非南平王军的主力,在兖州出现了一些南平王的人。” 于是沈扇仪花费了两日,派众人不放过一寸地,一点一点地在兖州搜索,终于是找到了南平王苦心多年来从徐州挖到兖州的地道。 南平王的人并非一开始就想在豫州来堵住沈扇仪等人,而是一开始就派了一部分兵力从暗道这儿来,妄图暗渡陈仓,以青州那边吸引注意力,让朝廷以为他已经中计。其实他早已派人从兖州来,只需几日,大军便可抵达兖州,那样一来,南有交州百姓和投降反叛的军队为他牵制,他只需速战速决,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云京,兵临城下。 顺着这条道虽然可以找到尽头,但是太过冒险,万一被南平王发现,堵住暗道,他们就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于是沈扇仪送了一份大礼在暗道里——火药。 南平王的一部分精兵到了兖州,还没从地道里冒出头,“轰隆”一声巨响全部与世长辞,顺便还把地道给轰坍塌了,再想从这儿进入兖州,痴心妄想。 青枝听得高兴,热血激荡,忍不住一拍手,赞道:“干得漂亮!” 沈扇仪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很明显的“快滚没请你进来”的意思,可惜青枝不吃他这一套,回了个白眼,继续蹲在楼湛身边听他说。 沈扇仪颇为不爽,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青枝揍他可不会手下留情,当即无视了青枝,继续说起。 离开兖州时,沈扇仪料到了一定会迎上南平王的精兵,那也不打紧,反正只要通知了太守府派人来助,不愁找不出南平王家养的地鼠挖的洞。 不想还没找到那个地洞,人就来了。虽然不是精兵,却胜似精兵——是些让人动不下手的普通百姓。 本来对付这些交州百姓,不交手的话冲过去也可,但这些百姓里还夹杂着南平王的一些心腹走狗,一边鼓动着百姓动手,一边又暗箭伤人。 沈扇仪的人要逃,这些百姓红了眼死命拉住。太守府的援兵到了,又被百姓们红着眼驱走。 到最后,他们便被赶上了山。 这种境地实在尴尬。只能说南平王实在阴毒,号召力也够可怕。让朝廷这边的人束手束脚,就大大方便了他。况且他这样任意驱使这些百姓,不会有什么坏的名头。朝廷若是对这些百姓动手了,就会被压上一个“十恶不赦”“□□无道”的帽子。 自古以来,名声压死人。一旦朝廷“屠杀无辜百姓”的话流传出去,恐怕不用南平王鼓动,其他各州的百姓都会惶然无比,到最后揭竿而起,一起摧毁长烨王朝。 楼湛听得摇了摇头。 “我还没问,阿湛你怎么会来?又是怎么上来的?” 楼湛道:“这是一个问题,而且你问反了。因为我知道如何上下山的小道,便来了。” 沈扇仪若有所思:“这样说来,阿湛你对很多山道都很熟悉?” “从兖州到扬州,略知一二。” 沈扇仪抿了抿唇,扬眉一笑:“这边恐怕不怎么需要阿湛你带我们下山了,不过之后可能就需要了。” 楼湛疑惑地看着他。 “是这样,我不得不佩服一番南平王,恐怕他这暗道是从二十几年前、先帝尚在时就开始挖的,每个州暗道的出口都在山上。所以我们才会措手不及,没料到他们会从山上杀下来。” 沈扇仪笑吟吟的:“可是我不熟悉地形,所以就得麻烦一下阿湛了。” 楼湛颔首,随即道:“你有法子破局了?” “事实上,这十余日我都在破局。”沈扇仪毫不谦虚地指着自己的嘴,“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可惜每每下山讲到兴酣之时,交州百姓都快信我了,南平王的手下又跳出来坏事,呸。” 能让一向注重自己仪态的沈扇仪“呸”,可见这连日来南平王的手下把他气得有多窝火。 “方小将军了?” “带着人在巡逻,那小子出了京就不愿意听我的话,这不,才刚出去。瞎溜达个啥?待我找个时间非揍他一顿不可。” 看他这样生龙活虎的,楼湛心中也松下来,唇边不由染了淡淡笑意,指了指身边的青枝:“那你今日下山去鼓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时,就带着青枝去吧,谁敢打断你说话,青枝会帮你让那人再也说不了话。” 沈扇仪不满:“咦,莫非阿湛不来看看我的英姿?” 楼湛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深自灵魂的疲惫感传来,她眼前一黑,还是昏厥了过去。 沈扇仪的脸色立刻就被吓白了,一闪身掠上来抄手抱住楼湛,慌乱吼道:“怎么回事!” 青枝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身手倒快了。累晕的,连着几乎不眠不休地赶了好几日,不晕才怪,适才一直强撑着听你废话呢。” 洞中光线昏暗,沈扇仪一开始只想着进来好让楼湛少受点寒风吹,进来了反倒没注意到楼湛近乎要昏厥的惨白脸色,沉着脸往她脉上把了会儿,确认确实只是疲劳过度,才稍稍安心。 沉思了一下,终究不能只顾着自己的私情,沈扇仪出去叫了两个亲信守在洞外保护楼湛,瞥了青枝一眼,不再是慢悠悠的讨打模样:“走吧。今天就靠着你揪出捣乱的人,让我说服那些百姓了,速战速决。” ☆、第七十五章 山下有一方石崖,唯一通行的路被赶上山的云京甲士们堵住了,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下不来。从下往上看,那突出的石崖倒更像是一个天然的台子。 守在山下的有三百百姓,俱是粗布褐衣,头戴黄色方巾,提着柴刀镰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们也只有几顶帐子供来睡觉,帐子外生着火堆,一大群人围着火堆,低声谈论着什么。 青枝放眼一看,嗤笑:“我还说是什么妖魔鬼怪能把你们逼到那种境地,原来竟然是一堆老弱残兵。” 沈扇仪笑容得体:“我不和你这种没脑子的一般计较。” 青枝黑着脸扬了扬拳头:“待会儿事了了等着挨打。” 沈扇仪懒得理会他的威胁,走到石崖边缘蹲下,笑眯眯地扬声道:“诸位,可用饭了?今日天气不错啊。” 几个人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大多数人选择无视沈扇仪,少数人开始交头接耳,指着沈扇仪嘀嘀咕咕。沈扇仪蹲在寒风里,发丝飞扬,笑容不变,“上回我们说到哪里了?” 下方静寂了片刻,有人回了:“你又来说故事了?” “上回不是说到你的朋友周游四方,到了扬州吗……” 沈扇仪摸了摸下颔,竟然和他们聊上了:“是这样,那我们接着说……” 他话音才落,从角落里忽然“咻”地飞来一支箭矢,下方不免有人惊呼一声,沈扇仪面不改色,不躲不闪,继续侃侃而谈。青枝抱着手抬脚一踢,那支箭矢又被直直踢翻回去,隐约响起一个痛呼。 青枝歪头笑了笑,一纵身跃下石崖,直直扑向一个方向。这大鹏展翅一般矫健灵活的身手,寻常人不怎么见得到,顿时又响起一片惊呼声。 再回到石崖上时,青枝手里已经抓了一个人,随意瞥了一眼,伸手点了穴,扔到一边,继续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 那群百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这里来的都是同自己一般的老百姓,要来在此围堵这些官兵一个月,其他的一概不知,更不知道自己这群人里混入了南平王的人。 沈扇仪说小半刻钟,青枝便会动一次。直至把暗处的人都扎堆扔在了崖上,隐藏里普通百姓中的南平王手下终于忍不住发声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什么中毒的太守,你是想污蔑我们王爷吗?还是想乞求我们对朝廷原谅?不可能!” 青枝锐利的眸光一扫,就看到说话的人。是个络腮胡子,身材粗壮,看着像是个屠夫之类的。这个络腮胡子才说完,又有一些附和的声音响起,此起彼伏: “朝廷弃置我们那么多年,我们年年饥荒,都是南平王冒死挟持太守开仓救济的!” “你算是什么东西?朝廷的走狗,想让我们放走你们,去对付对我们恩重如山的王爷?” “我们才不信你的鬼话!朝廷怎么可能不知道交州之情,分明是嫌天高地远,懒得管!” “我们就是要推翻这种昏庸无能的狗皇帝!” 沈扇仪笑意盎然:“说话的几位,你们怎么句句不离‘我们’?自己的观点何必要把所有人都扯进来呢?” “大家别听他的,听说这人外号狐狸,最会蛊惑人心!” 沈扇仪拱手谦虚:“不敢不敢,要论蛊惑人心,在下哪儿敢跟南平王比。” “含血喷人!除了会污蔑王爷,你还会做什么?” 沈扇仪道:“哪里哪里,污蔑一词不敢当,在下只是在陈述事实。这些事情,你信了,就是信了,不信,又何必那样急忙打断我的话?” 下面叫得欢的几个人还要继续叫嚷,忽然都没了声。只是几息,青枝就宛若游龙一般飞身而下,唰唰唰点了那几人的哑穴。在人群里逛了一周,他突然顿了顿,往某个方向盯了会儿,才又伸出手,左几个右几个地将那些人掳上了石崖。 十三个人,全部被点了穴,言语不能,动弹不得。沈扇仪这才止了声,站起身来,指着身边这堆人,道:“给乡亲们介绍一下,这些是南平王的亲信,派在你们当中,负责监视。” 下方又沉寂了片刻,才轰地炸开了锅。他们出发前,南平王曾当众道“人手不足,愧疚不已,不能派人相护,但敌方人少,三百人也足以将敌方逼上山不敢轻举妄动。” 这便没派人跟来。 其实事实很容易猜到,无非是南平王觉得这群百姓的利用价值,要死了才能发挥到最大。无论他们是被忍无可忍、被逼无奈的云京精兵杀死,还是冻死饿死渴死在豫州,到最后都能把所有责任推脱到朝廷身上。 待到群情激愤、流失人心之时,就是长烨灭亡之日。 沈扇仪笑了笑,随意点了个人,冲青枝扬扬下巴。他这副模样实在讨打,青枝默默握了握拳头,抬手提起一个人,往山崖边缘一放,呲牙咧嘴,笑得寒气逼人,森然至极:“来,把南平王做过什么、怎样欺骗他们的说出来。否则,我手一抖,你摔下去,不成肉泥也要全身骨头尽碎。即使死不了,瘫在那地上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摔下来砸在你身上……” 顿了顿,他看着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笑得愈发恐怖:“想尝尝那种滋味吗?” “我……”那人咽了口唾沫,不敢看下方一眼,哆哆嗦嗦的,“我全都说……” *** 方垣背着长弓,缓缓走回了暂时驻扎的营地。 少年的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是冰冷铁青的,狠狠踢了脚耸立在白雪里的青松,呼了口气,随意抓了个人:“沈修呢?” “沈军师在山下,还在说服那些逆民。” “白费力气!”方垣抿了抿唇,翻了个白眼,吐出四个字,往山洞走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沈扇仪不靠谱,也看不起那些个文绉绉的文官。 这天下,终究还是要靠武力才能安定。 他深深吸了口气,打算着等沈扇仪回来后商量杀出去,或者不用找他商量,直接杀出去也可。对付一群老弱病残的无知逆民,哪儿还用得着像是只老鼠一般。躲躲藏藏,逃逃避避。 他一边想着,走到洞口,正要进去,两个甲士伸手拦住他,恭敬道:“方小将军,沈军师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入山洞。” 方垣正疲累,闻言脸黑了黑:“沈修搞什么鬼!” 两个甲士对视一眼,还是开口解释了:“这个,沈军师的好友楼湛楼大人从京都赶来,到地儿后忽然昏厥过去,沈军师下山不好带着楼大人,便暂时让我们照看着。” “楼湛?”方垣回京十几日,可听说了不少关于楼湛的传言。好在传言 “……哦!那个以前和别人同跻身探花的女吏?” 第65节 “是……” 虽然还是传言,但已经好坏对半了,不像以前那般,提起“楼湛”二字,就是铺天盖地的恶意揣测。方垣对楼湛也颇有几分好奇,那日在御书房里也不敢到处乱看,心中好奇愈浓,点了点头,就要往山洞里走。 两个甲士连忙拦人:“方将军,算是小的求您了,您就别进去了。” 方垣冷哼:“沈修怎么说的?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两个甲士擦了擦冷汗,点头。 方垣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像是闲杂人等?得了,都给爷滚开,爷要歇息!” 话罢,一把推开两个甲士,抬脚就往里走。山洞里虽然昏暗,却还是能看见东西。方垣一进去,就看到披着几件大氅、昏睡在地上的楼湛。 他蹲下来,凑近一看。 不像是他脑中勾画出来的凶神恶煞、满脸狰狞的女罗刹。看着倒像是个玉美人。 他才看了两眼,楼湛忽然皱起眉头,半晌,幽幽醒转。看到面前有一张脸,楼湛克制住了一巴掌扇过去的冲过,警惕地闪身躲开,看清了是方垣,才微微松了口气,开口时,才发现嗓音有些喑哑:“方小将军,本官便不多礼了。” 方垣好奇地盯着她,摇了摇头。 被这种直白火辣的目光盯着,楼湛颇感心情复杂,往暗处又挪了挪,才开口道:“沈……沈军师呢?” 方垣翻了个白眼:“下山去说书了。” 楼湛已经想起了晕过去之前的事,揉了揉太阳穴,扶着墙起身,颔首道:“承蒙照顾,本官先下山看一看情况。” 话毕,她礼貌性地扯了扯唇角,往洞外走去。方垣也不阻止,靠在山壁上发了下呆,才想到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去,他就忍不住眯了眯眼,望了望楼湛的背影,再一看远处,沈扇仪正慢悠悠地晃过来,闲庭信步一般,显得从容不迫,极为欠扁。 楼湛的眯瞪劲儿也过了,当即三两步上前,“如何?” 沈扇仪勾唇一笑:“这么简单的事情,自然完美解决。” ☆、第七十六章 那几个被青枝抓出来的南平王亲信,哆哆嗦嗦地道出了实情后,被群情激愤的交州百姓打死了。 既然知道了罪魁祸首是南平王,他们也不打算继续守在这儿了。可是回交州的路途遥远,而且若是遇到了南平王,他可不会像朝廷那般束手束脚,杀起人来绝不含糊。 沈扇仪思考了一阵,写信给了新的豫州太守,拜托他暂时安顿好这些百姓,随即发出信号弹,让此前逃远的兵士回雨岭山汇合。 两千精兵轻身而行,往苦苦支撑的徐州赶去。 解决了一个麻烦,剩下的也就不必再担忧。沈扇仪带着楼湛和青枝先行一步,领先几步,在几座可能存在暗道的山上逐一检查过去,找到了暗道就让人运来火药炸了。 朝廷储备的火药并不多,楼湛倒是有些好奇沈扇仪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火药。偏偏她每次一想发问,沈扇仪就会笑眯眯地绕开话题,调侃溜舌,就是不肯说出。 楼湛凝视他许久,渐渐的也想起了一个人,心中清明,不再多问。倒是青枝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会是谁,纠结不已。 距离祝七离开去救江锦也有十几日,也不知江锦和江蕴采,这两个除了楼息外,同她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何了。 行了好几日,三人终于匆匆抵达了徐州。徐州现下并不安生,前有南平王的大军潮水般袭来,还时不时会出现几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队烧杀抢掠,将后方捣得一片遭。即使豫州想派兵增援,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楼湛和沈扇仪迈进徐州,先往最近的城里去,想打听一下南平王的那几队爪牙出现的大致范围。没想到还没到城里,就见着了南平王的人。 都戴着诡异可怖、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红红绿绿鲜活刺眼。他们正在围堵几个过路人,不消楼湛说,青枝抬脚便要跑过去,随意扫了眼附近,突然“咦”了一声,站定不动了。 从几棵高大的青松之后突然跳出了十几人,为首的提着一把红樱花枪,怒喝一声,一翻身便飞跃过去,□□一挑便将一个鬼面人挑下了马。 随后赶到的是个握着秋水长剑的青年,矫健敏捷,出手狠辣,同那个提着花枪的人配合着,竟然在十几人面前丝毫不落下风。后头的人也跟着涌来,厮打了一阵,鬼面人发觉这些半路杀出来的人不好惹,毫不迟疑地立刻下令撤退。 鬼面人都骑着马儿,那些人跟不上,只得冲着他们啐了一口,转身对那几个差点被劫杀的路人说着什么。那几个过路人连连鞠躬点头,随即便离开了此处。 那些人又开始处理被杀的鬼面人的尸体,有说有笑,似乎都挺高兴的。 楼湛愣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笑起来,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发觉有人走过来,提着花枪的女子回过头来,一看到楼湛,表情突然就变了。 再一细看楼湛,那表情突然变得扭曲恐怖至极。 楼湛被看得头皮发麻,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路上穿着的都是女装。只得干干地笑了笑,开口道:“苗姑娘,陆公子,好久不见。” 正是当初把她劫去当“压寨相公”的女山贼苗槿之。对这个爽朗乐观的姑娘,楼湛颇有好感。 苗槿之目光诡异而复杂地盯着楼湛,盯得楼湛正要出口解释时,突然道:“你……你又是何苦。” 楼湛:“……?” 苗槿之痛心疾首:“我早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之间的关系了。纵然分桃断袖世人难容,你,你也不必为了他,从此就扮成个女娇娥啊……” 楼湛面无表情:“……” 沈扇仪和青枝已经憋笑憋得浑身发颤,泪光隐然。 楼湛觉得自己必须解释清楚了:“其实我……” “你大哥呢?这是谁?”苗槿之一指沈扇仪,疑惑道,“难道你同你大哥已经迫于世人眼见分开了,然后你重新找了一个?这个看着嬉皮笑脸的,一点也没有你大哥稳重,看在差点成为夫妻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终身大事,千万要慎重啊,你看我一时冲动嫁给了陆远,这日子过得真是……” 旁边的陆远原本正在擦拭剑身,努力忍着自己媳妇儿拉着以前的头号情敌叙旧。闻言忍不住抬起头,凉飕飕道:“我怎么了?苗槿之你又怎么了?” 苗槿之白他一眼,回过头正要继续说,楼湛不忍卒听,干巴巴地打断她的话:“……你和陆远怎么会在此?”不是说要开武馆么? 苗槿之脸色一肃:“国有难,纵是一介草莽,也不能坐视不理。可惜我力量绵薄,只能在徐州四处寻找那些鬼面人的踪迹,能杀一个是一个。可惜每次都给他们跑了。” 顿了顿,她道:“如今南方正乱着,你来干什么,不要命啦?徐州已经封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楼湛沉默了一下,道:“如同你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你们要去哪儿?” “扬州。”楼湛顿了顿,道,“你方才说,你已经追踪了那些鬼面人许久?你……可知道他们平时都会在哪儿出没?” 苗槿之愣了一下,细细思考半晌,转头向陆远要了地图,手指在图上虚虚一画,道:“就是这片区域。我发现这群人老在这附近消失,可是附近除了山外什么都没有。这寒冬腊月的,山上积雪太多,随时可能发生雪崩什么的,那么危险,我还没敢上山过。” 楼湛点点头,道了谢,接过地图。苗槿之笑嘻嘻地拍拍楼湛的肩膀,“说真的,我觉得你和你大哥很般配,不要在意世俗的目光,勇敢地……唔唔!” 陆远一把捂住她的嘴,向楼湛点点头:“不好意思,槿之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你们别介意,有事便先去吧,不耽搁你们。” 许久不见,陆远也从一个脾气火爆又率性的青年变得成熟了许多,楼湛拱手一笑,带着沈扇仪和青枝先往苗槿之指过的一座山走去。 待楼湛几人走远了,陆远才松了口气,还没开口说话,脸色就一阵扭曲,连忙甩开手,气急败坏:“苗槿之,你是狗吗!怎么还咬人!” 苗槿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没事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脑子有病?” “你才脑子有病!”陆远往楼湛三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回头道,“你没看见姓江的那小子身后那个侍卫?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动手,但内力之浑厚不是你我二人能比的。还有那个始终嬉皮笑脸的小白脸,虽然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弱不禁风的,但是穿得显贵,我看到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鱼袋。” 他压低了声音:“恐怕这姓江的小子和那个男美人,都是朝廷的人,否则这四处封锁的,他们也不会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进到徐州了。”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可见确实是长进了不少。苗槿之却听得昏昏欲睡,打了个呵欠,“管他是不是朝廷的人,反正,不是敌人。不就行了?走,回家,我饿了。” 对于苗槿之神经之大条,陆远也习惯了,胡乱点了点头,看尸体也埋好了,又往楼湛三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跟着苗槿之离开。 这头谈论着楼湛沈扇仪和青枝,那头也在说起这头。 沈扇仪笑意盈盈,话音里满是揶揄和调笑:“压寨相公?” 楼湛滞了滞,默然片刻,冷冷斜了他一眼:“滚。” 沈扇仪不依不饶,凑上来继续哈哈大笑:“分桃断袖?” 楼湛的脸黑了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沈扇仪被这凉飕飕的眼神看得后退几步,直到楼湛扭头不理他了,才松了口气,兀自嘀咕起来。嘀咕了几句,他的脸色猛然一变。 沈扇仪自然知道那段时间,楼湛是男扮女装出来的。能被别人误会成她同萧淮是断袖,那铁定有什么亲密行为。 格老子的!萧临渊那个斯文败类! 一直到山下,沈扇仪的脸都是黑的。这座山楼湛也来过,只是极为蜿蜒险峻,冬日一来,山上积雪颇多,的确可能发生雪崩。 上山的话,的确会有点危险。 沈扇仪幽幽地盯了那山片刻,道:“阿湛,这附近可有人家?” “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 “那平时都没有人,冬日更不会有?” “嗯,人迹罕至。所以,暗道很有可能就在山上。” 沈扇仪摸了摸下颔,嘎嘎怪笑一声,道:“这次就不浪费火药了。来,青枝,对这那座山咆哮一声。” 青枝第一次学起了楼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沈扇仪笑眯眯地拉了拉他,“别这样,你的功力深厚,只要吼一声,妥定雪崩。崩了好啊,埋了地道埋了人,还不浪费火药。临渊可叫我别浪费……” 他突然住了嘴,干咳一声,无视楼湛投来的疑惑眼神,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阿湛,你来劝青枝开一下尊口,他听你的话。” 楼湛淡淡地盯着他:“你方才说了什么?临渊让你别浪费火药?” 那个火药同萧淮有什么联系?他此刻不是在云京皇城里吗? 沈扇仪打哈哈:“没有,没有的事,阿湛你听错了。” 楼湛道:“是我现在还不能知道的事吗?” 沈扇仪有些纠结,一时得意忘形就说漏了嘴,该打。 楼湛盯了他片刻,收回目光,“那我就不问了。青枝,吼吧。” 青枝:“……啊?” ☆、第七十七章 青枝被逼无奈,含着泪,气沉丹田,鼓足了劲儿,冲着面前的大山发出一声怒吼。 沈扇仪鼓掌:“莫非是偷技学来的少林狮吼功?” 远处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崩塌之声,青枝踢了沈扇仪一脚,一手一个将他和楼湛提起,飞速离开此地。不消片刻,巨大的轰隆声将四面八方卷入,肉眼可见大雪如浪潮一般涌下。 三人退到安全的地方,看了那山雪一眼,青枝捏了捏脖子,道:“成了,不管这山上有没有暗道,现在都没有了。两位,走吧。” 楼湛微微点头,看了看地图,带着两人往其他地方走去。 一连走了三座山,都没有再发现暗道,可以确定南平王苦心竭力派人挖下的暗道已经没了。天色也已经擦黑,北风飒飒,进城时,天幕已黑。 城里明显很是萧条,长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客栈的小二目光也是怀疑警惕。临着这种时候,人人自危,能接待外来客,已经算不错。 楼湛缓步走进房间,才刚坐下,窗棂上就响起一阵翅膀扇动的扑哧声。她连忙走过去打开窗户,外头是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儿,头部漆黑,翅膀雪白,红红长喙,看着很是漂亮。 第66节 这是临走前萧华给她看过的鸟儿。 楼湛低头看了看腰间挂着的小香囊。萧华说此鸟擅于寻踪,只要她一只挂着这只香囊,鸟儿就能找到她。果然不错。 她伸手让这只鸟跳到她的手上,在鸟腿边取下信纸。展开一看,信上只有寥寥两句话,大意是让她小回豫州呆着,不要回云京,也不要来徐州。 是萧淮的字迹。 楼湛看了半晌,将信纸收起,看那鸟儿还停着不走,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很有灵气,大抵是在等她写回信。 楼湛默然,又看了信纸一眼,回身在客房里翻了翻。好在这是城里最好的客栈,旁边的柜子里放着笔墨纸砚。楼湛拿出一张信纸,折了折,整齐地撕下一小张,随即将信纸放回了鸟儿身上。 什么也没写。 鸟儿轻快地鸣叫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楼湛顺手关了窗户,沐浴休息。 *** “这什么意思?” 萧华愕然看着展开的空白信纸,默然看了会儿,突发奇想,“用水浸一浸,再用火烤干?” 萧淮瞥了眼手中的信纸,顺手收起来,摇摇头:“不必了,阿湛并没有写任何字。” 萧华头一次感到郁闷不解:“为何?总不至于戏弄我们吧?又不是沈扇仪那个顽劣家伙。” “不是。”萧淮再度摇摇头,思考了半晌,才缓声道,“阿湛不想听我的话,但又懒得写字拒绝,所以送了封空白的信纸过来。” 意思就是,没门儿。 萧华哑然失笑。 两人谈话的地方燃着一盏油灯,朦胧昏黄的光芒映得两人的侧脸皎如温玉。外头隐约有火光闪烁,映在营长上,也是一片暖意。 巡逻的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显得营帐里更为寂静。 静默了半晌,还是萧华先说话了:“为何不让楼姑娘先回云京?” 萧淮似乎正在发怔,半晌,才回道:“陛下,我不在云京,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所以就让楼湛先不要回云京,免得白白担忧一场。 萧华虽然隐约猜到了萧淮会说什么,闻言还是眉尖一抽,感叹道:“……我同你皇嫂最腻歪的时候,也没像你这样。” 萧淮淡淡一笑:“堂兄,阿湛和皇嫂不同。我和你,也不同。” “是了。”萧华盯着萧淮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禁不住的担忧,“楼湛暂时不会担忧你,我却要担忧了。你感觉如何?真的无妨?” “无妨,不碍事。”萧淮认真地盯着萧华,“您真的不必御驾亲征的,不如就此回云京?” “那可不行。朕得亲自看看将长烨逼成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营帐内只有两人的轻声细语,正说着,突然有人在营帐外发声:“陛下!适才发动奇袭,已经收复扬州玉元、洛安两城。” 萧华正襟危坐:“罗将军,进来,详细报上。” 罗将军立刻入帐,带来一阵寒气和冷风,在这样冰冷的夜里,让人更清醒了些。他直接跪下,低头继续道: “根据世子殿下的战略,卑职兵分三路,一路引诱迷惑,一路正面迎击,实则还是迷惑,拖延时间。第三路从乾山而上,翻越小山,从后方捣入,杀了驻城的逆贼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三路兵力合击,拿下了玉元城。洛安离玉元不远,卑职让每个士兵手上拿着两只火把,守城的逆贼本就不多,见到我方火把密集,以为人手众多,弃城而逃,被守在后方的将士们杀得丢盔弃甲,全部俘虏。” “好!”萧华不禁拍掌,转头看向萧淮,欣然道,“临渊,你说,朕要赏你点什么好?” 萧淮笑了笑,挥退了罗将军,正色道:“不如,待我同阿湛结亲时,送份大礼?” “嗯?” “我想同阿湛归隐业阳,阿湛也是这样想的。” 萧华顿了顿,沉吟半晌,缓缓点头:“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又道,“真没看出来,临渊对兵法这么熟悉。” 油灯光芒黯了下去,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萧淮拿起小夹子将灯芯往外拽了拽,轻声道,“也多亏了堂兄让我同阿湛出京四方巡游,我才得以了解附近地势。堂兄派阿湛收录山川等消息,不也是为了今天?” 编撰《山川录》,不仅仅是为了展现长烨疆域之辽阔和国威,也是为了以后京中精兵出战,不会再对许多地形茫然无措。何况休战多年,许多人都忘了,这仗打起来,到底是在哪一方土地上。 上一世,楼湛一直不明白为何《山川录》编撰完成后,一直不大行发布,只是挂着个古今以来第一地理书册的名头。若不是她同沈扇仪关系好,沈扇仪又恰好是《山川录》的总编撰官,她恐怕是没那个眼福看到《山川录》的。 只是因为,《山川录》在某种意义上,更多记录的是军事地图。以往的军师地图粗略不堪,许多精密的策略也无从下起,萧华灵机一动,便想到了那样一个合情合理,不会让蠢蠢欲动的藩王警觉、又在一定程度上让巡游的人安全收集资料的由头。 萧淮思忖了一阵,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南平王一下子失去二城,会警惕起来,不再妄动,今夜应当能睡个好觉。” 他弯了弯腰,走出营帐。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冰凉刺骨的湿冷寒风,他拥紧了大氅,抿了抿淡色的唇,望望漆黑如墨的天幕。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走进营帐里,桌边正端端正正坐着个黑衣人,黑袍宽大,看不清身形。戴着斗笠,也看不见面容。 萧淮并不惊讶,放下厚厚的羊皮卷帘,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微微一笑:“如何了?” “从云州绕道,避开南平王的耳目视线,从豫州下来,现下已经快到徐州了。” 萧淮“唔”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了。他们如何?” “前几日在雨岭山下,沈修说动了跟着□□的交州百姓,青枝抓出了南平王的所有爪牙,被百姓们乱棍打死。现下那些百姓被暂时安顿在豫州,沈修他们已经进入了徐州。” 萧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盯着桌上的茶杯不动。黑袍人似乎也习惯了,安静耐心地等着萧淮说话,不声不响地坐着。 楼湛……也快到这儿来了吧。 萧淮只是发了一小会儿怔,就恢复过来,笑了笑:“对了,一直没问,陈家的人怎么样了?” “大半被杀了,小半嫡系还在,陈子珮将他们带到了平漓休养。江家虽然两个主子被抓,却还是镇定地对抗着来自南平王的压力,顺便护住了陈家。江家的人,都不错。” “祝七去到南平王王府,可救出江家父子了?” 黑袍人道:“救出来了。不过回来时遭大军围堵,祝七为了救江蕴采差点丧命,我暗暗帮了他们一把,他们逃到了云州附近,现下躲在某个地方养伤,我不是太清楚。” “做得好。”萧淮赞许地点点头,闭了闭眼,“时间也晚了,你快回去吧,免得被发现。” 黑袍人拱了拱手,飘然走出了营帐。他是不敢光明正大出现的,只是轻功极为高明,几个闪身便扭出了这片驻扎地,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萧淮靠在椅子上,略微失神地盯了会儿灯火,半晌。才摇摇头,脸色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怎么困。但是这种时候,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让脑子清醒。 他重新摸出那张空白的信纸,看了半晌,唇角一弯,笑得暖意融融,走到榻边,逼迫自己入眠。 ☆、第七十八章 (大结局) 楼湛本意是直接赶向徐州、扬州两周的交界线乌城,谁知道第二日,一直在后方行军的军队突然传来个消息。 皇上下令沈扇仪、楼湛待命原地,等待同另一支队伍汇合。等那支队伍到了,才能协同那支带了重要东西的队伍一齐前往乌城。 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让他们原地待命,除了要等那支队伍外,更多的是萧淮搞的鬼。 楼湛无奈之余,心下不由疑惑。萧淮他到底是为何,不想让她回云京,也不想她再深入徐州一步?虽然隐约猜出了什么,但是猜测就是猜测,不能当作事实来看。 沈扇仪和青枝明显都知道些什么,却又瞒着她不肯说。她不可能硬让他们二人开口。 无论如何,皇命不可违,楼湛也只得同沈扇仪等在了这座小城里。 随后赶到的精兵们驻扎在城外,看到这一队队精兵,原本灰心丧气、几乎绝望的小城百姓们精神一振,城里也多了些生气。 在小城里租了一间小别院,楼湛同沈扇仪耐心等待。 沈扇仪难得同楼湛独处,住进别院头一夜便有些睡不着。第二日一大清早,就爬起来,眼神晶晶亮地坐在院里的大树下,等楼湛从房间里走出来,挑眉一笑。 “阿湛,早啊。” 楼湛看了看蒙蒙的天色,顿了顿,还是点头:“早。” 沈扇仪摸摸下巴,心中居然有几分紧张,勉强压抑住,笑道:“阿湛,可是饿了?这小院子里好像有厨房,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弄。” 楼湛再次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不是国子监祭酒么,习读儒家经典,怎么不远庖厨?”她可从来不知道沈扇仪会下厨。 “人要是快饿死了,哪管他什么经典不经典。”沈扇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父母很早就离世了,府里也无人看顾,五岁时我就知道怎样在河里捉鱼烤着吃了。” 见楼湛神色微微一动,分明是惊讶和震动的模样,沈扇仪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认识这么久,我还没同你说过我的身世吧?坐吧。” 楼湛细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依言坐下,想了想,还是道:“若是心中难受,就不必说了。” “哪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都过去这么久了……”沈扇仪摇摇头,低头看了石桌半晌,才道,“我的父亲是商阳侯世子,母亲是先皇的一位外室妹妹。”他无聊地转了转脚尖,“候门里的一些无聊争斗,你都能猜出来吧?” 普通皇家一般,纵是血脉相连,还是敌不过权势的诱惑。那些争斗,也无非你害我,我害你,最终目的就是获得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的青睐,这样才有可能获得世子之称,继承侯爵之位。 长烨律法中就有规定,凡是嫡系子女皆可继承父位。候门里的争斗便是热火朝天,帮朝廷解决了不少隐患麻烦。 沈扇仪的父母,都是属于性格平和温顺,做事不争不求,没什么*的人。坏就坏在沈扇仪的父亲是商阳侯的嫡长子,性情还得到祖奶奶的喜爱,在祖奶奶的干涉下,对沈扇仪父亲一点儿也不满意的商阳侯还是选了他做世子。 商阳侯膝下七个子女,除去最后两个女儿,排行三五的两个庶子,剩余两个都是争强好胜、不甘屈居人下的性子。两人素来看不惯自家大哥,很是瞧不起他那温吞的性子,便拉结了两个庶子,一起针对沈扇仪的父亲。商阳侯本就不喜大儿子,在剩余几个儿子的挑拨离间之下,对他愈发厌恶。 沈扇仪五岁那年,藏在树丛里,亲眼看到父母被山贼杀死。而他的二叔四叔,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笑容里满是得意和放肆,丝毫没有害死嫡亲长兄的愧疚和不安。 沈扇仪极为早慧,知道这时候冲出去只会是死路一条,在树林里藏了一晚上,第二日连滚带爬地跑回候府,向祖父祖母陈述了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五岁小儿的记忆力会那么好,全都当作他在胡说八道。 沈扇仪甚至被关到柴房里“冷静”,一出来他又继续缠上去揭发几个叔叔的真面目,那几人发觉他真的知道一切,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在商阳侯面前哭诉,等商阳侯心里仅剩的怜悯和耐心被磨灭了,将沈扇仪扔到最远最僻静的院子里安静时,他们动手了。 沈扇仪说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仿佛不曾有一点受伤。他指了指自己,道:“他们派家奴虐打我,打折了几根肋骨,我吐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几个家奴以为我死了,就走了。运气好的是,那院子真的十分偏远,爬几步就能出候府。我在地上躺了半天,要死不活的,得亏我顽强,拼着一口气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他爬出去就昏死了,幸好正好有人路过,还是个好心人,见他还活着,连忙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馆疗伤。沈扇仪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才能勉强行走,再爬回去时,小院里一片死寂,明显不曾有人来过,仿佛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 那正是冬日,尚且是个□□小儿的沈扇仪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彻心扉。 他也不再试图去商阳侯面前揭发几个叔叔的真面目、为父母求公道。 人心都是偏的,哪里还会有公道。 之后的两年,所有人都当他死了。那个救他的老大夫膝下无子无女,见沈扇仪乖巧伶俐,聪慧非常,心中喜爱,又同情他的遭遇,便暂且收养了他。沈修靠着那个医馆好心的大夫,勉强过活。烧火煮饭,也都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七岁那年,先皇下江南,巡游路过商阳侯府,想到自己那个外室妹子,突发奇想,莅临了商阳侯府去看望。候府全府上下又是惊喜又是害怕,毕竟前世子夫妻二人被山贼劫杀,他们并未通知过云京,只是草草下了葬便不再理会,甚至连他们唯一的儿子都不知被扔去了哪个角落,消失已久…… 听闻皇上温和仁慈,沈扇仪知道这是脱离此处的唯一机会,毫不迟疑地冲了出来,抱着先皇的腿就是一阵大哭。 那之后的事情,沈扇仪反而记不得了。他发了一场高热,再醒来时,已经身在云京了。先皇嘱咐他养好身子,以后就待在云京,当太子的玩伴和伴读。 也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萧淮和青枝。 在云京的这十几年太过舒适平静,几乎要将沈扇仪心底的疮疤抹平了,如今再提起来,竟然也不痛不痒。只是到底是一道深深的伤疤,提起来还是有些不适 “你……”楼湛听完,心中难受得紧,抿了抿唇,垂下眸子,“抱歉。” 沈扇仪摇头,叹了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再一回想起来,还是挺有趣的,我的人生居然也像话本子里那样精彩过……” 楼湛眉尖抖了抖,不冷不热道:“状元大人,这才是您这辈子里最精彩的一笔。” 第67节 “谁知道呢?说不定过不久会有更精彩的一笔。”沈扇仪哈哈大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去厨房了。 *** 待了几日,楼湛突然发觉青枝的行踪有些飘忽不定,经常消失,大半夜才回来。之所以知道是大半夜,是因为沈扇仪每每在厨房留了饭菜,一大早起来总是消失不见,气得他破口大骂,直骂冬日哪儿来的耗子。 青枝就懒洋洋倚在树下,打个呵欠,冷飕飕地看沈扇仪一眼。 楼湛在一旁看得忍不住发笑,却无端想起曾经在云州时,青枝同一个神秘人在屋顶的对话。 心头忽然有些不安,可是直觉却更趋近于相信青枝。 楼湛心中无比纠结。 这日大清早,沈扇仪又早早起来,熬了甜粥,看看楼湛,再看看白玉似的粥,突然嘿嘿笑起来。 楼湛眉尖一抽,预感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阿湛,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楼湛沉默地看向他。 “就是……像这样,大清早来就能看到彼此,同桌用饭。”沈扇仪面不改色,怕被楼湛打断,略微一迟疑便讲得飞快,盯着楼湛的眸子里暗光流动,“……不就像是一对夫妻吗?我感觉我们俩凑合到一起,似乎还不错呢。” 这几日一起相处下来,再听这一席话,联系到以前种种,楼湛就是再迟钝也能明白沈扇仪的心意了。 她摇了摇头。 其实,若是这一世没有遇到萧淮,她喜欢的人,说不定会是沈扇仪。 前世,最开始对她伸出手,最开始关心她的人。在后来那段昏暗无光的日子里,最多陪着她的,还是沈扇仪。 千般迁就,包容耐心,虽然总是一副笑嘻嘻的讨打模样,嘴里也冒不出什么好话,行为间确实难得的温柔。 若是没有他时常的疏解陪伴,耐心开导,重生回来的楼湛,可能会是一个为了报仇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疯子。 他曾说,世人欠你良多,可他们欠你的是他们的良知和认知,无需介意,他们又不是像我这样在你心里有地位的人。 楼湛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 若是没遇到萧淮,这些感激之情说不准会在再来一次的温柔相待中转化为恋慕。 思绪飘飞了片刻,慢慢回归。楼湛思量良久,抬眸对上沈扇仪灼灼的眼神,轻轻挽袖,让他看她腕上的翡翠手镯。 “沈修……”她犹豫一瞬,还是直截了当地道,“我已经同萧淮定亲了。” 与其暧昧难断,徒惹人心生希望,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打碎所有希望。 沈扇仪的笑容有一瞬间有些破裂。 他顿了顿,目光落到楼湛手腕上的手镯上,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楼湛却能感到他正在死死地盯着那枚手镯。 院子里沉寂了不知多久,沈扇仪忽然抬起头,嘴角一勾,同往日一般,笑得明朗。 “怎么不说话呢,我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你不是经常听到我开玩笑的吗,怎么那样一副严肃的表情,哈哈哈哈哈!” 楼湛心中莫名一刺:“对不起。” 沈扇仪摇摇头,摆摆手,有些无力地收了笑。 两人间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古怪了。原本还未挑破前,还能和谐相处,现下连一碰面都觉得有些尴尬。偏生该出现打圆场的青枝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好在没过多久,那支前来汇合的小队就到了。他们运着许多东西,楼湛接见时凑近那些东西看了半晌,鼻端飘过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当即判断出是什么东西,没有迟疑,吩咐立即行军,往乌城去。 青枝却一直没有回来。楼湛思考半晌,在别院中留了信,青枝回来看到了,自然会赶向乌城。 队伍以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往乌城而去,前方的战报也不断传来。 大多是捷报,收复了扬州哪块地方,抑或伏击成功。最大快人心的,莫过于在阵前击杀了南平王的养子陆潜,救回了扬州府丞张影。 据说张影被擒,是因为他的妹妹张玥。张玥收到了陆潜的信,以为只要投降就能保命,便用药迷晕了张影,将他带出了乌城,张影这才被擒。 想到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两兄妹,楼湛不由摇头。 赶到乌城时,长烨这方的战线已经推进了百里,进入了扬州。楼湛同沈扇仪一路追赶,最后在扬州中部追上了大军。 到了军中,来接风的人却是个熟人了。 楼湛看着那位曾经帮过她不少的罗将军,惊讶之余,还是压下内心的波动,将东西全部运进营中,让跟随了一路、风尘仆仆的精兵们进帐休息。 沈扇仪和方垣被点去了中间的营帐中,楼湛则被带进了另一个营帐里。暖炉床铺一应俱全,她动了动几乎僵直的脖颈,坐到床边。心中的猜测差不多已经属实,剩余的,就是等人了。 总不可能将她晾在这儿不管。 晚上就有人来到了营帐里,还抬着她今夜的晚饭。楼湛顿了顿,抬眸一望,心头忽然一松,想到前世看到的满目缟素,心中忽然溢满了感动。 “啧啧,阿湛,你是不知道,你的伙食可是军中最好的一份……之一。”来人穿着身黑甲,看着比往日要英气了几分。尤其显嫩的脸上挂着笑,怎么看怎么讨打,冲着楼湛一眨眼睛,满是揶揄的味道。 楼湛板着脸:“原来是陈大人,许久不见,怎么弃文从武了。” 陈子珮将托盘放下,揉揉肩膀,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本官另投明主,签订契约,不打完这场仗就不能脱身呢。” 楼湛默然看了他片刻,低声问:“近来如何?” “还不错。”陈子珮大大咧咧地坐到地上,随即诉苦,“就是这行军环境也太艰苦了,早上喝不到燕窝,中午吃不到肉,晚上喝不到参汤,粮草补给不及时的话,大家一起卧冰求鲤,别提多难受了……” 楼湛:“……” 楼湛扭过头,忍了忍,才平静下来,继续问:“那些东西……是你提供的?” 陈子珮抛了个媚眼:“看到了?不错,本来是南平王让我给他准备的,把我当作卒子扔出去时,他就想找到那批东西在何处了,只是我早就猜到,便提前将东西转移了地方。此前去救我爹娘,也是有那个做筹码。我用十几车泥换回了我爹娘,他怕是真货又怕是假货,不敢动,我就成功把他们救回来了,让那老匹夫气了个半死……” 他本来说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神色突然沉寂下来,静默了片刻,眸中泛出泪光,“……只可惜,我没用,我去晚了,只救出了几个人。” 楼湛拍拍他的肩膀。 安静了许久,陈子珮又生龙活虎起来,笑眯眯地道:“静宁怎么样了?” “还好,同阿息阿挽相处得很愉快,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忘记你了。” 陈子珮捂了捂眼:“忘记了也好。” “对了。”他的脸色突然一正,“我想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楼湛点点头:“……只是,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还有皇上也来了。他俩都很关心你,不想让你受伤,你该做的也都做了,安心在这里等待吧。” 楼湛滞了滞,再次点头。 *** 翌日,长烨朝廷的五万大军同南平王的大军在浚河决战。浚河是时令河,此时河水被堤坝阻拦,又有冰封在上,只分出些许支流到其他小河。是以下游平坦开阔,一望无际。 大军中翼由方垣同沈扇仪领军,左翼由罗将军领军,右翼由陈子珮和另外一名将领领军。五万大军黑甲如云,沉沉压在广袤的大地上,气势磅礴。 对面的南平王大军乃是“火焰军”,兵甲皆是火红之色,仿若鲜血,更似燃烧在大地上的一团大火。无需多言,高城之上,萧华一声令下,三军大吼着冲上,霎时间刀光剑影不断,震天的吼声似乎要震散乌云。 流矢不断射上高台,萧华身旁的护卫不断格挡。下方战况愈急,战鼓擂动,震耳欲聋。 没过多久,南平王的军队突然以压倒性优势击溃了朝廷大军。萧华一拍城垛,“鸣金收兵!” 朝廷的大军流水般哗啦啦撤回城中。南平王一马当先,在大军前来回跑动,哈哈大笑:“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如此!” 似乎太过轻蔑城中的所有人,他笑得张狂又放肆,也没有趁胜追击。 借此机会,萧淮和萧华终于看清了南平王的模样。 是个高大的中年男子,黑发浓密,剑眉倒竖,虎目摄人,看起来英气逼人,神采奕奕。 萧淮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就是这个人啊……” 这个人,害了多少人啊。 沈扇仪、方垣、陈子珮等人刚好上了城墙,沈扇仪摘下头盔,抹了把脸上被溅上的鲜血,凑近了萧淮:“……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作。” 萧淮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辛苦了。” 他低声向萧华说了几句,萧华陡然起来,望着候在浚河下游中的南平王及南平王大军,高声道:“南平王常晋,大逆不道,犯上作乱,蛊惑百姓,你可知罪?” 南平王哈哈大笑:“黄毛小子,竟然还能登上大统?这天下你治不起,换本王来给你治!” 萧华摇了摇头,回过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咦”了一声:“弟妹怎么来了?” 楼湛正好走上城墙,向萧华揖了一礼,同萧淮对视片刻,凑近陈子珮,低声说了几句。 陈子珮嗓门大,大声吼起来:“常晋!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丢失的儿子在哪儿!” 常晋的笑容忽然一变,瞪大了眼,怒不可遏:“无耻混蛋!你们将本王的儿子怎么样了!” 楼湛又低声说了几句。陈子珮“噗”的差点破音,忍住了笑,高声回:“他如今过得很好,只是不关你的事。” 常晋红了眼,死死盯着楼湛不说话。 天空中突然又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萧淮抬手接住一片,微微叹息:“……这恐怕,是这个冬日最后一场雪了。”随即,他扭头看向楼湛,温柔一笑,“阿湛,捂住耳朵。” 萧华颔首,随即抬袖,放出了烟花信号。 常晋立刻警觉地四处查看,却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一声,地面突然晃动起来,马儿不安地扬蹄低嘶。下一刻,铺天盖地、夹杂着坚冰的河水迅猛无比的速度从浚河上游冲来,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只是三息不到,那几万大军就消失无踪。 高城之下,仿若从未出现过两军交战。所有的痕迹,都被那条提前决堤的大河冲得无影无踪。 楼湛放下手,怔然了片刻,突然明白了那十几车火药是用到了什么地方。 只是…… 萧淮低声道:“我们僵持这么久,就是为了安排好浚河下游的百姓。” 楼湛心中一松,抿唇微微笑起来。还没等她的笑容完全绽开,突然听到“嗖”的破空之声,一支利箭穿风破空而来,直向萧华。 此时离萧华最近的是萧淮,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猛地扑了过去。 羽箭入体。 楼湛大脑一空。 沈扇仪怔然一瞬,不可置信地往城下望去,却见南平王安好无恙地站在浚河之侧,此前白沫横飞,他们都没有看到他。 他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脸上似是狂怒又似是狂喜,足尖一点,冲向远方,哈哈大笑:“我虽然败了,拉上靖王世子也不错!萧华小儿,你待本王收兵买马,东山再起之日!” “恐怕没那个机会了。” 身侧忽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常晋瞳孔一缩,扭头一看,正是刚刚被他一脚蹬开、才换得他平安上岸的青砚。 青砚脸色淡漠,二话不说,直接提剑一刺。常晋本欲提剑格挡,丹田里却忽然一阵刺痛,只得扭身躲开,喉间却猛然一痛,下一刻,意识全无。 青枝提着常晋的脑袋,低头看了半晌,忽然灿烂地笑了:“干得不错嘛,小子,他刚才毫无还手之力,我让你用的散功散,你没少孝敬他吧。” 第68节 青砚平淡地瞥了常晋的尸体一眼:“他以为我不知道,爹娘的死因。” 就是常晋派人来刺杀靖王,他的父母才会死。将他拐卖出去的,也是常晋的人。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青枝提起血淋淋的脑袋,冲着高墙上扬了扬。 沈扇仪松了口气,想起萧淮,脸色又煞白起来,扭头一看,楼湛已经将萧淮抱在了怀里,手足无措。 萧华盯了一脸绝望的楼湛片刻,干咳一声:“……临渊,再不起来,弟媳要哭了。” 萧淮立刻睁开了眼,一双润黑的双眸笑意闪烁,明亮温和。楼湛怔了一瞬,低头看了看插在他胸口的箭,方才慌乱之下,竟然没发现箭下……没有血迹。 她沉默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淮。 萧淮笑了笑:“为防万一,我同陛下都穿了精铁锁子甲。” 萧华奇道:“所以,你方才怎么那样大惊失色地扑过来给朕挡箭?” 萧淮沉吟了一瞬:“……可能是我幼时留下的阴影?” 萧华被堵了一下,呛了呛,说不出话来。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