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日常(重生)》 第1节 本书由(herethere)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昏君日常(重生) 作者:布丁琉璃 ================= ☆、第1章 重生 逼仄的天,寒风凛冽似剑,卷积着棉絮般的雪花铺天盖地的袭来,北方的黄土地已是一片凄寒的银装素裹。 铁骑踏碎一地厚雪,鲜血蜿蜒成河,涂家将士的热血喷洒在雪地里,转瞬间就凝成殷红的冰渣。 断肠崖上,年轻的女将横刀而立。 头盔已不知在何处厮杀时掉落,她满头青丝凌乱,浸透鲜血的披风随着疾风在雪夜里划出一道凄艳的弧度,宛如灼烧般刺目。即便此时狼狈不堪,但踩着血河,踏着尸山的涂氏女军侯仍有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傲气。 刀剑在雪地里折射出清冷的寒光,她听到为首的那人说:“叛将涂灵簪,你弑君谋逆,其罪可诛,杀无赦!” 霎时间,密如骤雨的箭矢纷至,剧痛伴随着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 …… 涂灵簪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坐起,胸口处仿佛还残留着箭矢钉入心脏的剧痛。如同离水之鱼般,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涔涔而下。 涂灵簪伸出细白的手指,一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颈处,一手覆在左胸,感觉到触摸处皮肉完好,心脏有力地跳动,她涣散的瞳仁才渐渐聚焦。 半响,她的视线透过掉漆的窗棂,久久凝望着掖庭宫深沉的月色,睁眼到天明,仿佛许久前那刀剑斩下头颅的冰冷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可涂灵簪知道,那不是梦,是现实。 三年前的十二月初六,阴风猎猎,大雪纷飞,御驾亲征的大殷皇帝李平秋遇刺身亡。随行保护皇帝的涂灵簪,被居心叵测的人污蔑成了谋逆的“凶手”,她成了众矢之的,百口莫辩,一柄八尺七十二斤的长刀从天黑战到天亮,又从天亮杀到天黑。 风雪之中,断崖之上,她终于力竭而亡,含冤惨死。 她浑身钉满箭矢,热血淌尽,却依然半睁着凤眸面向帝都的方向,倚着长刀屹立不倒。直到尸体凉透,天际微白,楼皓才敢向前,一剑将她的头颅斩下…… 涂灵簪死了,死于二十一岁那年的冬日。 在这个一手遮天的阴谋里,先帝李平秋是政治的牺牲品,而她则成了真凶的替罪羊。 或许是苍天怜悯,一朝醒来,她竟发现自己重生到了三年之后,成了掖庭宫一名下等的杂役宫女。 浴血重生,借尸还魂,虽是怪力乱神之事,但能重活一世,于已死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福气,涂灵簪本该高兴,可重生过来的这十来日,她却总是眉头紧皱。 重生成掖庭宫杂役宫女,涂氏还顶着谋逆的罪名,安国候府被抄没,幼妹及从属等人下落未明,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吗? 事实证明,是有的。 先帝遇刺驾崩,太子李扶摇即位,可谁知,三年来李扶摇竟成了百姓口中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 涂灵簪与李扶摇年少相识,她比李扶摇大三岁,一个明媚张扬,一个阴郁寡言。虽然前几年两人因误解而相处得并不愉快,但在涂灵簪的认知中,李扶摇却是极为聪慧、重情义的一个人,她甚至有些期待李扶摇为涂家昭雪,抓住真凶以慰先帝和涂家在天英灵。 从太监宫伶的嘴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涂灵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之余心中还有些许气愤,下意识觉得这是有人在煽风点火,说一些子虚乌有的胡话罢了。 …… 新年前夕,辞旧迎新。 涂灵簪和另外几个小宫女被分配打扫清凉殿,同行的杂役宫女中有一个叫黄香的小宫女,和她这具身体的主人一样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去年犯了事才被没入奴籍。涂灵簪刚重生过来时,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染风寒病逝,连带着涂灵簪也跟着遭殃,刚醒过来就咳得天昏地暗,多亏了这个叫黄香的小宫女每日帮衬点,她才慢慢好转过来。 涂灵簪见黄香善良体贴,又曾是朝臣的女儿,便有心亲近,好向她打听些李扶摇和涂氏的消息。 “我听闻皇上除了狩猎,几乎不出宫门。”似乎想到什么,黄香又补充道:“噢,兴许还会去相国府赏梅。毕竟陛下今年已及冠,三年国丧也满了,宫里都在议论,说皇上要娶秦相府的小姐做皇后了!” 李扶摇……要娶秦宽的女儿?那个架空朝野、诱使先帝御驾亲征死于塞外的大奸臣?! 黄香的父亲曾官至礼部尚书,她的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涂灵簪没由来堵得慌,蹙眉道:“那安国候府……” “嘘——” 还未说完,却见黄香忽的变了脸色,跳将起来,压低声音又惊又气道:“那逆贼的事你也敢提?这是要出人命的!你这神神叨叨的糊涂疯子,我不要跟你说话了,迟早会被你害死去!” 说罢,她扔下手中的抹布,顾不上绊倒了水盆,惊惶地夺门而出,仿佛大难临头似的。 逆贼……他们竟这样称涂氏一族么? 涂灵簪神色漠然地看着地上那一滩蜿蜒晕染的水渍,回想起出征前她与李扶摇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场景,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窒闷: 扶摇,你也相信我是罪不可赦的逆贼? …… 打扫完清凉殿已是傍晚,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已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涂灵簪和黄香走在回掖庭宫的路上,一路上黄香都埋首低头,仿佛在回避洪水猛兽般与她前后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接受了事实的涂灵簪对黄香的反应倒也能理解,毕竟涂家上下在当朝成了禁忌的话题,况且她也曾听父亲说过后宫凶险、步步惊心,这小宫女不曾举发她议论“逆贼”,她便心存感激了。 两人各怀心事,出了角门,走了百余步,在梅园树下迎面撞见一人缓缓走来。 那人穿着烟紫广袖官袍,系着鼠锦披风,执一柄素伞,遮住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点干净的下巴。由于天冷又降雪,路上并没有旁人,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仿佛梅林谪仙。 这人,涂灵簪是认得的。 陈王李淮,其父曾是高宗时的废太子,算起来是先帝李平秋的侄子,李扶摇的堂兄。 殷朝的诸侯王爷们每年年底都会从封地来京朝贡述职,能在这个时候看见他,也不足为怪。 因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涂灵簪行礼之余忍不住朝李淮多看了两眼。 “你怎还是如此?一遇到陈王,好似魂都被他勾去了!”黄香停下脚步,朝那位迎面而来的浊世贵公子行了宫礼,不满的瞥了瞥涂灵簪。 涂灵簪一怔,打趣道道:“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 黄香脸一红,恼羞成怒地瞪了涂灵簪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警告道:“尔雅,你忘了天香为了陈王跟你争风吃醋,在寒冬腊月泼你一身冰水,害你差点丧命的事啦?他这般风流俊美的人物,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你呀,还是早些放弃罢!” 涂灵簪一向不擅交际,宫中的那些人物中,她唯一亲近的便只有李扶摇父子。对陈王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个温润俊美的富贵闲人,擅长诗词歌赋,通晓宫商徵羽,喜结交鸿儒名士,由于志趣相投,先帝李平秋倒是十分喜爱他。 她也曾听闻,都城中许多富贵小姐都倾慕于陈王李淮,没想到,这处在深宫角落的萧尔雅也难逃被他俘获的命运,还为了他跟人争风吃醋丢了性命……魅力如此,还真是可歌可泣! 正如此想着,踏雪而来陈王李淮已走到二人跟前。 微风,碎雪,梅香,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了抬纸伞,露出一张宛如水墨丹青绘成的俊脸来。 “是你。”视线轻轻地落在面前的涂灵簪身上,他似是有些讶然,而后温声一笑,连鬓角的那一颗朱砂痣都生动了起来:“有些时日未曾见到你了,听闻你病重,可好些了?” 涂灵簪愣了。 这话放在从前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官宦人家间打招呼客套话而已。可如今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女军侯,而是掖庭宫里最末等的奴婢,贵为郡王的李淮怎能纡尊降贵对奴婢嘘寒问暖? 而且李淮口气熟稔,似是之前就与萧尔雅认识。 讶然间,涂灵簪抬眸,视线相触,皆是深不见底。 察探不出什么,涂灵簪只好再次屈膝行礼,规矩道:“劳烦殿下挂心,奴婢已无大碍。” 闻言,李淮不再多说什么,他轻轻地点点头,与涂灵簪错身而过,踏雪而来,踏雪而去,一柄纸伞,数点梅香。 涂灵簪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些女子都如此痴迷于此人了。 只是此时涂灵簪家仇未雪,亲朋下落不明,李扶摇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李淮。 当务之急,是如何改造她这副弱柳扶风的病躯,重拾一身本领! 从清凉殿回来的第二天,郁卒的涂灵簪开始了强身健体、恢复武力的魔鬼式训练。 凌晨寅时鸡鸣,天还未亮,涂灵簪便起床,绕着后院跑三十圈热身,再将院内三个一人高的大水缸挑满水,然后拉拉筋便差不多天亮,要干一天洗衣扫地的杂活。 晚上辰时用过晚膳,扎半个时辰马步,再打一套拳练练基本功,到月上中天才摸黑上床休憩。 涂灵簪夜夜挑满水缸,几个宫女们白天就可省去许多重活,也乐得轻闲,骂咧了几句便也不再管她。 只有黄香觉得涂灵簪吃了亏,白干了这么多重活,常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是十足的‘傻妞’! 浊气排出,身体日渐轻便,涂灵簪只觉神清气爽,便抬手摸了摸黄香的脑袋,笑道:“身体强壮才不会被欺负。明日,你也同我一起练?” 那一笑,仿佛连冰雪都随之融化。原先那娇弱讨嫌的少女,此时却是说不出的明媚张扬。黄香不禁呆了呆,半响才移开视线,嘟囔道:“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傻!” ☆、第2章 昏君 除夕之日,辞旧迎新。一大早,涂灵簪和几个宫女太监被分配去梅园扫雪。 寒梅飘香,梅枝上挂着一串串嫣红的祈福袋,衬着白雪显得格外浓艳。涂灵簪穿着薄薄的宫裙扫着厚雪,大概是她近日坚持习武有了效果,如此严寒的天气竟也不觉得难受,手脚都是暖洋洋的。 想到练武,身为武痴的涂灵簪兴致来焉,见四周无人注意她,便以扫帚做长刀随手挽了个花,扫帚点地,步履腾挪,唰唰唰几下脚下积雪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她身姿翻转,回身将扫帚一劈,宛若雷霆之势,碎雪四溅! 练完这招,涂灵簪才满意地收回扫帚,挺身收势。风伴随着碎雪吹动她单薄的衣裙,英气而又迷离,明明手中拿的是一柄破旧的扫帚,却耍出了八尺长刀气势。 涂灵簪舒了口气,这具身躯不似前世那般天生神力、力能扛鼎,好在之前的武功招式倒还没忘。 正想着,五感灵敏的涂灵簪立刻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忙回头一看,只见五丈开外站着一位紫衣男子,如同清风霁月,卓然而立。 此人正是陈王李淮。 见涂灵簪看了过来,李淮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涂灵簪心下一紧,忙低头扫雪,暗道糟糕,也不知刚才那招式被他看去了多少,是否会对她起疑。 正懊恼间,却忽见一执着拂尘的太监踏着小碎步匆匆而来,尖着嗓子招呼道:“陛下要来赏梅了,速速准备接驾!” 陛下?! 涂灵簪一愣:是李扶摇要来了? “你这下贱奴才!还傻站在那做什么?” 那太监见涂灵簪愣着没动,翘着兰花指正要训斥,却听见梅园门口已传来一声更尖更长的吆喝:“皇上驾到——” “哎哟,快叩首!”那执拂尘的太监急忙提醒涂灵簪。 涂灵簪学着其他宫人的模样,退到小路边,跪着匍匐在寒冬冰冷的雪地里。 第2节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逼近,间或听到几声女子的铃儿般的轻笑,片刻,一个涂灵簪思念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烟儿,心月,你们瞧今年的梅花开得如何?” 褪去少年特有的喉音,如此慵懒,缱绻,浑然天成……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那一瞬,涂灵簪多想抬起头仔细描摹这张横亘生死、跨越三年的脸,可浴火重生的她已失去了能直视他的权利。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如尘,怪力乱神,冤屈未雪,他们该如何相见? 涂灵簪心中正是百感交集,却忽的听见一个如春风般轻柔的女音笑道:“陛下的梅园,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清脆略带倨傲的女声接话道:“秦姐姐真会说话,心月眼拙,倒瞧不出什么好与坏来!” “心月妹妹说的是,”那姓秦烟被挑衅了也不恼,温声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关键是,谁与之共赏的那份心情。” 说完,她含情脉脉地望了李扶摇一眼。 秦烟和楼心月,一个是秦相府独女,一个是定远侯千金,传闻她们中有一人即将成为大殷的皇后。 不过涂灵簪的视线却并未落在两位沉鱼落雁的贵女身上,她甚至忘了楼心月的父亲是将她逼死在悬崖上的仇人。 无关昏君与否,无关国事家仇,她只想问一句:扶摇,这三年来,你过得好吗? 李扶摇轻笑一声,并未作答。玄黑绣金的龙纹靴一步一步靠近,朝涂灵簪走来。 匍匐跪在地上的涂灵簪一愣,望着额前那双龙靴,熟悉的檀香味伴随着梅香袅袅沁入鼻端。 涂灵簪有了那么一瞬的紧张。 难道,李扶摇认出她来了?怎么可能!她并没有想过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相认,该怎么做才好? 正犹豫要不要抬头打声招呼,结果李扶摇只是错身而过,连半个眼神也不曾施舍给她。 果然,认出自己来什么的,真是痴心妄想。 等到他们一行人从面前经过,涂灵簪才起身,如同普通宫女般垂首站在一旁。余光扫去,只看见年轻帝王穿着玄黑冕服的背影,以及一左一右陪伴的两位佳人。 记忆中少年的身躯跟面前的男人重合,她不动声色的望着李扶摇的背影,心中既酸楚又欣慰: 扶摇长高了。 几步之外,李扶摇侧首轻笑,玩世不恭道:“秦相府的海棠花,定远侯府的杜康酒,那才叫一绝!到时你我三人共饮一桌,良辰美景,岂不乐哉!” 面前这个年轻轻浮的帝王,在新年的第一场宫宴上,弃百官于不顾,视江山如粪土,唯有儿女情长氤氲在李扶摇那双漂亮的眸子中,极尽风流。 三人在梅园赏玩了一阵,秦丞相差人来请秦烟回府,这位绿衣美人便先行告退。 见秦烟走了,楼心月直视李扶摇,试探道:“听闻,陛下要纳皇后了?” 因离得较近,涂灵簪又听力极佳,故而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扶摇漫不经心道:“秦相是提过此事。” 楼心月张了张嘴,红着脸细声道:“真不知谁家贵女能有这个福分,能伴陛下左右,母仪天下。” 楼心月看着李扶摇的眼神赤-裸热烈,她的父亲又是当朝定远侯,势力与秦宽不相上下,傻子都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朕也不知。”李扶摇渐渐敛了神色,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楼心月,半响才叹道:“朕虽为一国之君,但终归年轻懵懂,许多事也作不得主,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到那句‘丞相说什么就是什么’,楼心月羞恼的潮红瞬间褪尽,她怔怔的望着李扶摇,神情有些难堪:“秦烟……要做大殷的皇后?” 李扶摇沉默。 “那我呢?”楼心月苍白着唇颤抖道。 “你知道,朕总是身不由己。”顿了顿,李扶摇随手折下一枝红梅递给楼心月,眉宇间似有一段散不去的忧愁。 说完,李扶摇缓步离去,留下楼心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红梅,半响不语。 涂灵簪清楚地看见,楼心月纤白的五指紧紧地攥着那枝梅花,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她又像没事人一般嫣然一笑,快步追上李扶摇的身影。 …… 涂灵簪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曾经的耳闻变成狼狈的事实,涂灵簪心里有些郁卒,甚至有了那么一瞬的怀疑:李扶摇的躯壳里,是否也换了另一个灵魂? 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何依偎在他怀里的,偏偏是害她冤死塞外的奸臣之女? 那个涂氏一手扶植起来的小太子,那个在她身后跟了七年的李家弟弟,那个在她每次受伤后都会心疼得红了眼眶的少年,为何能心安理得的搂着她仇人的女儿,将情话说得如此缱绻深情? 三年来,宰相秦宽一手遮天,前副将楼皓因诛杀涂氏叛贼有功,被加封为定远侯,手握十万兵权……黑白混淆,颠倒是非,奸臣当道,这怎么可能是那个有鲲鹏之志的少年做出来的事? 短短半刻钟,她的心如同从九霄之上直坠泥淖,惶惶然无法呼吸。纵是面对敌人千军万马,她也不曾这般害怕过。 是的,害怕。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扶摇,这是个——昏君!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掖庭宫。 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可自乱阵脚,却总忍不住狂想:这三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院中三个一人多高的大水缸蓄满水,已是月上中天,涂灵簪放下扁担和水桶,累得瘫软在地上。 疯狂的体力活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她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将一瓢冷水泼在脸上,顿时被冻得清醒万分。 靠在水缸旁,她仰头望着雪霁的夜空,心中的迷雾渐渐清明。 她呼出一口白气,抹掉发丝和眉间的冰霜,眼神恢复了战场上的自信和坚定。 秦宽如今已是三朝宰辅,先帝李平秋醉心于风花雪月,朝野已被秦宽架空十年之久,朝堂上下只知有秦相,而不知有帝王。李平秋懦弱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御驾亲征,却被刺死在塞外,成了奸臣玩弄权术的一枚弃子。 上辈子的涂灵簪年少成名,巾帼不让须眉,想必是秦宽忌惮手握兵权的涂家,故而刺死李平秋,再借刀杀人除掉涂灵簪,想扶植年少的李扶摇做傀儡皇帝。 难怪白天在梅园,李扶摇说“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失去了涂家的支撑,朝臣多以秦宽马首是瞻,李扶摇总是有天大的志向,终归是少年登帝毫无根基,只能一步一步被秦宽控制。 是了,孤立无援的李扶摇一点点被磨平了棱角,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涂灵簪决定,先想办法接近李扶摇,最好能把这个昏君一步步扳回正道,涂氏昭雪便指日可待。 ☆、第3章 秦宽 元宵那日清晨,掖庭宫却突然来了几位手执佛尘的太监。 掖庭宫住的除了犯了大错的宫人,便是没入奴籍的罪臣之女,干的是宫中最脏最累的活儿,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日却突然来了传旨的太监,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掖庭宫的罪奴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般垂手而立,连大气也不敢出。 为首的那位公公穿着绣花的衣裳,似乎品阶不低,鹅姿鸭步,虚着眼睥睨四周,然后优雅地翘起兰花指捏住鼻子,仿佛自己来的不是掖庭宫,而是牛棚马圈。 半响,这名大太监才扯着尖细的嗓音高声道:“谁是萧尔雅?” 站在人群外的涂灵簪一愣,接着就被人推了出去。 大太监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出来的涂灵簪,视线黏糊而轻蔑,堆起假笑朝门口示意道:“请吧,姑娘!” 涂灵簪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旁的小太监架起胳膊,半强迫似的带出了掖庭宫。 见此情况,掖庭宫其他的罪奴一脸见怪不怪的麻木,只有黄香悄悄瞥了涂灵簪两眼,满是同情。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自己重生还不到一月,就要莫名被问斩了? 涂灵簪在心中默默盘算,以自己此时的身手,能否干掉一群守卫成功潜逃? ……似乎难度颇大。 一路上沉默得可怕。涂灵簪挣了挣,对禁锢着她胳膊的小太监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能走。” 闻言,走在前头的公公回过头来,扬手示意小太监将她放开。 涂灵簪温声道:“敢问公公,我……呃,奴婢可是犯下了什么罪?” “罪?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公公见面前这名掖庭宫的漂亮宫女竟然不自称‘罪奴’,还敢这么不卑不亢地直视自己,当下面色不善,语气越发尖酸起来,嘲道:“姑娘天生丽质难自弃,自然是有大人瞧上了呗!” 瞧上了?谁? 等涂灵簪开口再问,公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了,她只好作罢。 不管怎样,总比在掖庭宫要好。如此想着,涂灵簪定了神,姑且走一步算一步罢!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座清幽富丽的宫殿浮现眼前。 来仪宫,历代帝王的寝殿。这个地方对于曾经的涂灵簪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年少时,她的父亲安国候总与先帝李平秋在此议事,而她则与李扶摇在屋上地面过招胡闹……往事历历在目,虽过了三年,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却还是她离开前的老样子,丝毫未变,不由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 既是到了来仪殿,想必此事多与李扶摇有关了。 公公低声交待了涂灵簪几句,又命她在门外跪好,这才进了殿门复命。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公公尖长的嗓音: “宣——,罪奴萧尔雅觐见!” 涂灵簪起身,按照公公方才所说的,垂首弯腰进了门,还刻意学普通女子迈着碎步,以免步伐太过潇洒露出破绽。 到了内屋,只见明黄的薄纱随风鼓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涂灵簪强压住想抬头直视的冲动,望着青石地砖上自己的倒影,规矩叩拜道:“罪奴萧尔雅,叩见陛下!” 有清丽如仙的宫娥缓缓卷起珠帘,接着一个慵懒缱绻的熟悉嗓音传来:“抬起头来。” 涂灵簪缓缓抬起头,这才发现陈王李淮也在。 见涂灵簪竟敢直视陛下,一旁的公公侧身低咳一声,用唇形无声道:“大胆!” 涂灵簪只好恋恋不舍的垂下眸子。 李扶摇换了个姿势,乌黑细软的发丝从耳后垂落,柔顺的搭在肩头。他身体前倾打量着涂灵簪,似乎被勾起兴趣般,拖长语调悠悠道:“多大了?” 涂灵簪搜索了一番记忆,随口道:“回陛下,十七。” 前世涂灵簪与李扶摇感情甚笃,哪怕是后来李扶摇年少入主东宫,彼此也是用‘你我’互称。后来李扶摇渐渐长大了,加上朝堂中‘牝鸡司晨’、‘功高震主’的风言风语盛行,两人经常因意见不合闹别扭,若是被李扶摇的无理取闹气急了,涂灵簪也会生疏地叫他‘太子殿下’,直把李扶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如今君臣阔别无法相认,物是人非,‘陛下’一词勾起万般回忆,竟让她心中酸涩万分。 正胡思乱想,却听见李扶摇轻笑一声,轻佻道:“二八年华,青春正好,也是个美人胚子,原来陈王好这口?朕宫中也有不少清丽可人的女孩儿,要不再送你两个?” 涂灵簪回过神来。 她倒忘了,曾经的少年同她一起埋葬在了过去,面前的这个俊美青年是个人见人怨的昏君啊! “陛下好意,臣心领。”李淮笑了笑,温声道:“只是此事并非陛下所想那般,此女乃是臣故人之女,因其祖父贩卖私盐而受牵连,没入官奴。其父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故而斗胆恳求陛下,能将这位姑娘赐予臣。” “竟是这样,无趣。”李扶摇打了个哈欠,将身子靠回榻上,虚着眼道:“你是朕的堂兄,向朕要一个女人也不是不可。只不过,你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李淮忙正襟危坐,“陛下请说,臣万死不辞!” 李扶摇抬手屏退左右,这才神神秘秘道:“今日是上元佳节,朕要你今晚带朕出去赏灯,呆在宫中闷死了!” 第3节 “陛下要出宫,自然有人安排,何必要通过臣?” “嘘!是我自个儿想偷溜出去玩,不想让秦相他们知道,不然朕的耳朵都要被念叨得起茧子了!” “这……”李淮似是有些为难。 李扶摇朝涂灵簪使了个眼色,李淮知道若是自己不答应,这个好色贪玩的年轻帝王是绝对不会答应放人的,只好点点头,勉强答应。 就这样,涂灵簪被草率地卖给了李淮。 涂灵簪跟在李淮背后,直到出了宫门,她才忍不住问道:“陈王殿下,为何要费这般周折将我救出掖庭宫?” 淡薄的阳光下,李淮修长清雅的身姿不着痕迹的一顿,半响,他才回过头来,映着朱墙黛瓦,温柔一笑:“我说过了,令尊于我有恩,帮你脱离奴籍是应该的。” 若真是为了报恩,那为何早些年萧家落难时他不曾出手,而是在萧尔雅于掖庭宫呆了五年后才有所动作? 涂灵簪皱了皱眉,如果跟随李淮去了封地,路途遥远,恐怕便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深宫中的李扶摇。不过,她倒有更多的时间和自由去寻找失踪三年的妹妹和涂家部将。 只要聚集幸存的涂氏部将,便离真相更进一步,她便有更多的精力救回李扶摇,扳倒秦、楼二族! 傍晚,陈王的马车准时到了宫门口。不知为何,除了四个护卫外,李淮竟还带上了涂灵簪同行。 见到侍卫打扮的李扶摇,李淮讶然道:“陛下怎么一个人来了?侍卫呢?” 李扶摇大咧咧上了马车,一边脱下侍卫服,一边嫌弃道:“不带他们,省得回去后他们又跟秦相告状!”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迎面走来:“陛下这是要去哪?” 李扶摇:“……” 李淮忙道:“与臣无关,臣什么也没说!” 涂灵簪顿时浑身绷紧,满脸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只见一人峨冠博带,蓄着花白的美髯,眼角笑纹明显,看上去慈眉善目,全然不似一个搅弄风云的奸相。 这正是涂灵簪恨之入骨的仇人:秦宽。 秦宽从涂灵簪手里接过狐狸毛的斗篷,如慈父般给李扶摇披上:“市井鱼龙混杂,太危险了,要不老朽再给陛下寻几个护卫来?” 若光看表面,谁又能明白秦宽这副悲天悯人的面孔下,是怎样一颗狠辣残暴的灵魂! 李扶摇不敢抬头,沉默良久才讷讷道:“要那么招摇做什么?脱了龙袍,谁还认得我是天子?” 秦宽捋了捋胡须,笑里藏刀:“老朽不放心,就陪陛下一同出去透透气儿罢!” …… ☆、第4章 刺客 华灯初上,各色花灯悬挂在整条街道上,恍如天河淌动,给世界镀上了一层华丽而温暖的橙红色。 街道拥挤不堪,密集的人流摩肩接踵,吆喝声伴随着人群的欢喜惊叹声,热闹非凡。 李扶摇一行人艰难地在灯市上行走,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来一群带着庙会面具的人来,嘻嘻哈哈地在人群中一顿乱搅,混乱之中,李淮和护卫们被冲散,早已见不到踪影。 眼看李扶摇被人流挤走,涂灵簪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李扶摇的手腕,高声道:“陛……公子,这边!” 好不容易拉着李扶摇挤出混乱的人群,却听见他用冷若冰霜的声音命令道:“放手!” 涂灵簪回头,视线定格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感觉到李扶摇肌肉的僵硬,涂灵簪忙松了手,不好意思的笑笑:“情况所逼,失礼了。” 李扶摇瞥了一眼被她牵过的手,好看的唇紧抿着,表情十分难看,涂灵簪甚至感觉到了他的杀气。她心里浮出一丝诧异,不明白为何李扶摇这般生气。 正要细究,李扶摇却瞬间恢复了原来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嘟起嘴抱怨道:“肚子饿了,秦相,朕想去一旁的摊子上吃碗元宵。” 涂灵簪回头,这才发现秦宽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的身后。 片刻,李扶摇心满意足的吃着碗中甜糯的元宵,叹道:“宫外的元宵,就这一家摊子是最好吃的。上一次吃到,还是三年前了……” 秦宽皮笑肉不笑:“和谁?”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扶摇一顿,脑袋埋得更低了些,不敢直视秦宽,闷闷道:“朕一个人来吃的。” 闻言,涂灵簪的面色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她记得,那年是她和李扶摇一起溜出宫的。两个人一直玩到凌晨万家灯火凋零,因而错过了回宫的时间。凌晨时分,她和李扶摇并肩走在空荡无人的街上,看着花灯一盏一盏的熄灭,恍如星子陨落。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碎雪,他俩疯闹了一天,俱是又冷又饿,街上的小贩都收摊了,唯有城墙下的这一家还点着油灯。 敞篷的元宵摊子,细碎的白雪被风卷进碗里,转瞬即逝,明明四面透风,可她和李扶摇俱捧着滚烫的一碗元宵,昏黄的油灯下相视一笑,只觉得从胃里一路暖到心头。 每年的上元节,都是她陪李扶摇来吃的元宵。 她从未像此刻一般这么憎恨秦宽,恨他害父亲惨死塞外,恨他折断了李扶摇的翅膀! 而现在,她最恨的仇人、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就毫无防备地坐在她面前。这里远离喧嚣,人烟稀少,她只要将簪子刺进他的脖颈……一切都将结束。 顾不得后果,仇恨迫使涂灵簪鬼使神差摸上发髻中尖锐的铜簪,冰冷的视线落在秦宽颈侧那鼓动的筋脉上…… 电石火光的一瞬,却忽的听见一阵细微的空气摩擦的声音响起,涂灵簪条件反射地侧身回头,敏锐的目光紧锁住黑暗深处。几乎是眨眼的一瞬,只见一支羽箭带着咻咻的风声破空而来,竟是直直飞向秦宽的胸膛。 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想要取秦宽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刻,一支飞镖从另一个方向射出,将那支羽箭打偏,箭头擦着秦宽的肩膀钉入身后的树干上,箭尾仍颤动不止。 秦宽大惊失色,捂住破皮流血的肩膀声嘶力竭道:“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一瞬间,十来个暗卫唰唰唰从四面的屋檐下、树梢上跳下,将秦宽团团护在中间,竟没有一人来管李扶摇的死活。 涂灵簪冷静下来,缓缓放下握住铜簪的手。方才自己情绪激动,没有察觉到秦宽埋在四周的暗卫,若是一时冲动动了手,以她现在的功夫,定是早成了刀下亡魂了! 正想着,那个暗放冷箭的黑衣的蒙面刺客终于现身,猛地从天而降,如同黑夜里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刺了过来,手中的细薄的短剑冒着森寒的光芒,剑尖竟是不管不顾地刺向站在秦宽面前的李扶摇。 李扶摇直直的望着朝自己刺来的刺客,短时间的怔愣过后,这才惊喝道:“涂氏余孽来行刺了!来人!给朕把这逆贼拿下!” 一时间涂灵簪紧张得心脏都快骤停,竟然忘了李扶摇的功夫还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功力甚至比自己这具身体还要强得多…… 她下意识地将李扶摇拉到自己的身后,脚尖勾起身边的板凳朝黑衣刺客踢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黑衣刺客闪身躲开,板凳在他剑下瞬间化为碎木块。就当涂灵簪握拳而立,谨防刺客第二次进攻时,那刺客却意外的停止了动作,只定定的望着涂灵簪,绿色瞳仁因极度的惊异而微缩。 涂灵簪也愣住了。 尽管对方蒙着面,但那双熟悉的绿眼睛却是她怎么也无法遗忘的……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乌鸦! 涂灵簪嘴唇颤抖着,几乎脱口而出。 仅是一瞬间的视线交缠,那黑衣刺客便收回目光,回身挡住秦宽暗卫的攻击,见刺杀秦宽无望,他果断抽身,一瞬间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不同于秦宽的骇然,李扶摇冷静得近乎反常。他扶着因惊吓而软了腿脚的秦宽,厉声道:“害死了父皇不说,天子脚下,竟然刺杀秦相!若是抓住这些涂氏余孽,朕必将他们碎尸万段!” 涂灵簪回过神,微微张开了唇瓣。李扶摇眼中的仇恨是那样真实,真实得刺痛了涂灵簪的心,令她一瞬间竟无法呼吸。 直到李扶摇来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身手异常熟悉的小宫女,眼神锐利得可怕。 “你是谁?” 她听到李扶摇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她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嘴唇几番颤抖,难道要在此时此地,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么? 可李扶摇那句充满恨意的“涂氏余孽”,却如同梦魇般回荡在她脑海,挥之不去,令她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见她紧抿嘴唇不说话,李扶摇也不恼,如同变脸般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着道:“没想到,掖庭宫的罪奴竟也有这般翩若惊鸿的身手。” 李扶摇勾起嘴角,虚着眼看她,气定神闲的说:“你似乎很有趣,朕舍不得让你跟陈王走了。” 被他用那样从未有过的,玩味的眼神盯着,涂灵簪似乎感觉背后有一阵彻骨的凉意攀爬而上……不知为何,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 今晚秦宽受了惊,匆匆决定打道回府。但李扶摇偏偏在此时耍起了小性子,也不顾才被刺客袭击过,吵着闹着要去吃永丰包子。 虽是傀儡皇帝,但李扶摇倔起来谁也拿他没办法,秦宽脸色有些难看。 最后还是赶过来汇合的李淮当了和事佬,再三保证会保护李扶摇万无一失,秦宽这才作罢,板着一副脸回去了。 李扶摇和李淮在楼上雅间品茶吃包子,涂灵簪本在房门口候着,但满脑子都是今晚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便一个人下了楼,望着阑珊的灯火发呆。 刚出了永丰楼,涂灵簪便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打在自己身上。她虽武力值大减,但好在多年来在战场上练就的敏锐五感并未消失,猛地侧过头,她眯了眯眼,只见十丈开外的黑巷子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 她下意识追了上去,漆黑狭窄的巷子像是无尽的深渊,看不到尽头。 她放轻脚步,在黑暗中依靠双耳去辨别,每走一步,无形的压力便多了一分。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常人根本察觉不到的衣料搅动气流的声音…… 她猛地抬臂,格挡住了那道鬼魅幽灵般从天而降的身影,接下来,两道寒光闪现,涂灵簪翻身躲开。两人在黑暗的巷子里无声的过招拆招,无奈她手无寸铁,加之这具身体弱柳扶风,没过几招就被那黑衣人割破了袖子。 下一刻,两把冰冷锋利的短剑架上了她的脖子,她抬头,对上黑衣人那双幽绿的眸子。 命悬一刻,涂灵簪却毫不畏惧,映着巷口漏进来的一缕暖光,她的眼中满是重逢的惊喜和明媚的笑意。 她喘着气,勾唇笑道:“好久不见,乌鸦!” 被叫做乌鸦的黑衣人缓缓撤下短剑,铮的一声将两把短剑插入背上的剑鞘中。接着,涂灵簪被拉了过去,拥在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臂弯中。 “我就知道,你终于回来了。”乌鸦深吸一口气,用如同砂纸摩擦般异常低哑的嗓音道:“……小主公!” 感觉到乌鸦连呼吸都在颤抖,涂灵簪也觉得有些鼻酸。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乌鸦松开她,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布,黑暗中看不太清彼此的面容,唯有乌鸦的绿眼睛发出狼一样兴奋的幽光。 他嗅了嗅,用暗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的眼神,气味,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不愧是西域里狼一般的刺客,光凭眼神和气味就能完全锁定自己。涂灵簪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回到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她问道:“小妹呢,她还好么?” “她很好,在永安,过两天会来长安。要带她来见你么?”沉默片刻,乌鸦又道:“你死后,她很伤心,总想给你报仇。” “我现在是宫女,已经引起了李扶摇的注意,短时间内并没有离宫的打算,你告诉阿缨我还活着便成,让她安心。”顿了顿,她转换了话题:“你今日,是想刺杀秦宽给我报仇?” 乌鸦默认。 涂灵簪道:“先不要行动。涂氏冤屈未雪,先帝和父亲死不瞑目,就这么杀了秦宽,未免太便宜了他!我计划先潜在宫中,搜集证据,总有一天要让秦贼和楼皓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黑暗中,乌鸦点头应允,全然信任。那双原本森寒的绿眼睛在涂灵簪面前,总是显得这般温和而忠诚。 想了想,涂灵簪又问:“对了,你知道这三年扶摇发生了什么,怎会性情大变?” 听到李扶摇的名字,乌鸦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显出防备的状态来,他咬着牙,煞气腾腾道:“你死了,头颅被楼皓斩下来送到李扶摇面前,他连眼泪都没掉一颗,任由你尸首分家、曝尸城外。我和手下人拼死也只抢回了你的身体,葬在灵山脚下。 不久听说他得病快死了,秦宽都打算另扶新帝了,结果他又活了过来,只不过人却疯傻了。” “疯傻?”涂灵簪感觉心脏一紧。 第4节 乌鸦点头,继续道:“据说他很怕鬼,总是见到宫中有无头鬼来向他索命。我曾潜入宫中偷看过他一次,看到他面如金纸,瘦得不成人形,看到谁都大喊大叫……后来,秦宽还在城门口张皇榜,为他寻术士驱鬼,病好后,他便只信任秦宽了。” “……驱鬼?只信任秦宽?”涂灵簪无语,苦笑道:“那想必,秦宽说涂氏是弑君谋逆的罪臣,他也信了……” ☆、第5章 初见(一) 十年前,北燕都城。 早春三月,大殷已是桃李吐艳,而位置偏北的北燕却还是一番隆冬肃杀。清晨的北燕街道还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家早起的点心铺子陆续开了门。 突然,从西街的某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吼道:“南殷质子逃了,快追!抓住他!” 一时间刀剑碰撞声、吆喝声、吵闹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好热闹的人支开了窗户,揉着眼朝外探望。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一个瘦弱的孩子猛地冲出巷口,一边玩命地奔跑,一边随手将能够着的箩筐、沙袋等物朝身后甩去,意图拖慢追兵的步伐。 而此刻的煎饼摊前,穿着白色武袍女扮男装的涂灵簪啃了口手中的肉饼,这才满足地呼了口白气,随手将剩下的饼抛给身后的黑衣武士,问道:“这就是我们要接的皇太子?” 黑衣武士眯了眯暗绿色的眸子,没有作答。 “原计划作战,东街汇合。”涂灵簪轻轻勾了勾唇,那双灵动的凤眸里明媚而张扬。她侧首笑道:“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她足尖一点,如同一只轻巧的燕雀般冲上阴沉灰暗的天际,从铺着黛瓦的屋脊上飞速掠过,朝着那极力狂奔的大殷质子跃去。 而那边,逃亡的小质子显然已有些精疲力竭,渐渐地被甲兵追了上来,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瘦弱的少年绝望的看着面前的死胡同,喘着气,贴着墙根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追兵团团围住…… 四年前,为平息战乱,他迫不得已被高祖选送到北燕来当质子。那年,他才七岁。 如今大殷与北燕关系越来越恶劣,冬天还因争夺边城而撕破脸皮,他不想坐以待毙,当成北燕泄愤的工具,故而今早趁守卫松懈准备出逃,没想到还是被抓住了。 少年怨恨地盯着面前的北燕士兵,紧咬牙关,半响,他嗤笑一声,冷冷道:“战死沙场,虽败犹荣!” 说罢,他朝甲兵猛地冲了过去,竟是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北燕甲兵见他突然发难,纷纷拔刀迎上。眼看这可怜的质子就要被刺成筛子,却见几道寒光咻咻闪过,冲在最前端的几个士兵惨叫一声,纷纷倒下,不再动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了短暂的怔愣。 北燕人骁勇善战,同伴的死无疑激起了他们嗜血的*,纷纷亮刀大吼着冲了上来。正此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与少年错身而过,迎上手持利器的铠兵。 下一刻,涂灵簪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半枚晶莹温润的玉玦,又伸出摸出挂在少年脖子上的半枚玉玦,两半合为一体,天衣无缝,正面刻有龙纹,反面刻有‘扶摇’二字。 身份确认无误,涂灵簪朝少年灿然一笑:“殿下,跟紧我!” 那年,李扶摇十一,涂灵簪十四。她那意气风发的一笑,在他心中烙下了永恒的印记。 涂灵簪手握两把袖剑,所过之处,敌军应声而倒。她一路斩杀,冲到巷口,几乎无人能挡! 李扶摇跟在她身后,一边惊叹面前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竟有这般凌厉的身手,一边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只要跟在这个人身后,一切恐惧和不安都会消失殆尽。 刚冲出巷口,却看见第二批追兵也闻风追了上来,从左右两端呈合围之势。 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涂灵簪却毫不慌乱,甚至嘴角带笑,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她朗声道:“来比一场如何,乌鸦?”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敌军。 只见这人做刺客打扮,身形高挑而略显单薄,看样子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背上负着两柄短剑,乌黑的鬈发半束着,用黑色面巾蒙着半张脸,只露出西域人特有的深邃眉目,和一双鬼火般幽绿的眸子。 黑衣刺客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的一瞬便解决了冲在最前端的几个敌人。他回过头,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漠然的比了个数字‘八’,意思是刚才自己干掉了八个人。 遭到挑衅的涂灵簪也不甘示弱,对身后的李扶摇道:“殿下,随我冲!” 二人带着李扶摇一路冲到城门,所到之处敌人无不丢盔弃甲,一时间杀出的血路竟无人敢来填补。 城门紧闭,众多重兵把守,涂灵簪沉声道:“来晚了,城门关了。” 李扶摇从拐角处朝外瞥了一眼,皱起眉头:“只能等到天黑再潜出去了。我知道,子时是他们换班的时间……” 闻言,涂灵簪与那名叫乌鸦的刺客对视一眼,皆是扑哧一笑。涂灵簪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不用这么麻烦,殿下。”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被取笑的感觉真糟糕,李扶捂着额头蹙眉。 “别担心,殿下。我们很强的。”涂灵簪微微弯下腰,漂亮的凤眸直视李扶摇,收敛起笑意认真道:“非常、非常的强。” 下一刻,李扶摇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腾空抱起。 一声惊呼被他硬生生的遏制在喉咙中,他咬着唇,又惊又羞的瞪着打横抱起自己的涂灵簪,白皙稚嫩的脸庞浮现一丝羞恼的红晕,半响说不出话来。 接着,涂灵簪抱着李扶摇一跃而起,从北燕都城的屋脊上穿梭而过,如履平地。失重的感觉并不习惯,李扶摇下意识揪住了涂灵簪的胸口,一边在心中默默腹诽她:这人看起来跟女孩儿似的,怎么力气这般大? 正想着,涂灵簪抱着李扶摇几个跳跃间便冲上了城墙,从十余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映着北燕广阔的苍穹,北风凛冽,李扶摇可以清楚的看见每一片云的变幻,每一片衣角的摩挲,每一根发丝的舞动……以及,晶莹的汗珠从她鬓角无声的滑下,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耀眼光芒。 接着,他们稳稳落地。 城上的士兵这才回过神来,弯弓搭箭下令射杀。乌鸦回手抽出背上的短剑,将三人身边的箭矢尽数斩断,等到第二批箭雨来临时,三人早已消失在城外,不见了身影。 …… 马车的轱辘滚了整整一天,终于到了大殷的边境,凉城。 荒芜静谧的村落,因战火而人烟稀少。村外一棵歪脖子枣树下,只见一位威风凛凛的虬须汉子长身挺立,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 这个粗犷的汉子李扶摇是记得的,镇国将军涂风起,前两年又因战功显赫被加封为一品军侯。 涂灵簪轻巧的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朝涂将军抱拳,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禀父亲,阿簪不辱使命,已将三皇子安全带回!” 涂将军亲自扶李扶摇下了马车,又从涂灵簪手中接过那半枚玉玦,与李扶摇脖子上挂的那半块合为一体。 大手摩挲着玉玦上的‘扶摇’二字,这位八尺硬汉不禁红了眼眶。他拍了拍李扶摇瘦弱的肩膀,又后退一步,抱拳跪下,声如洪钟:“臣涂风起恭迎三皇子殿下!从今而后,有我涂氏一天,便誓死效忠我皇,效忠殿下!” 涂灵簪及一干部将见了,也纷纷撩袍跪拜,抱拳道:“臣等誓死效忠我皇,效忠陛下!” 刹那间,天地寂寥,风卷残叶,这是一场迟了四年的君臣相见。 李扶摇瞬间红了眼眶。他微微扬起下巴,倔强的不让泪水滑落。而后,他缓缓抬手虚扶起涂将军,用极其郑重而威严的声音道:“众爱卿……平身!” 稚嫩的嗓音,瘦弱的身躯,将来压在这个少年身上的,是一个帝国的风雨飘摇。 涂灵簪也跟着起身,她抱臂站在一旁,朝李扶摇打趣道:“陛下特许,我这膝盖可以不拜鬼神,不跪天子,今儿全跪给你了!” 李扶摇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涂氏少年,长得跟女孩儿似的秀气,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一身本领,还能被特许不跪天子…… 话说,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涂将军似乎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 正想着,涂将军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拍了拍涂灵簪的肩膀自豪道:“这是小女涂灵簪,排行老大。” 小女……女?! 李扶摇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白袍少年,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震惊道:“你、你是女孩儿?” 涂灵簪看着他那震惊而局促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道:“叫姐姐!” 涂将军虎目一瞪:“阿簪,休得放肆!” 李扶摇回想起昨日,自己堂堂男子汉居然被这个叫做涂灵簪的少女抱着满城乱跑,不禁从脖子一路羞红到了耳根,半响不敢抬头看她。 ☆、第6章 初见(二) 涂将军护送着李扶摇一路到了都城长安,李平秋率着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那。 锦绣堆成的长安城,王旗飘飘,李扶摇正要跪拜,却被父皇李平秋扶住,紧紧拥入怀里。 和涂灵簪温软的怀抱不同,李平秋的怀中有一丝清冷的药香,即使贵为帝王,他身上也有着经久不散的憔悴。 记忆中的李平秋是个软弱却风雅的皇子,他精通音律棋艺,擅长丹青妙笔,待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唯独没有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严。 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附庸风雅的软皇帝,自己无为而治,却将“扶摇而上九万里”的理想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被高宗选为质子,在北燕受尽欺凌与折磨的那段日子,李扶摇也恨过父亲。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他身为太子,却连保护儿子的勇气也没有。可直到四年后再见,李扶摇望着青春正盛、却华发早生的父亲,听着他嶙峋的胸膛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便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李平秋哽咽不能语,温凉的手指一寸寸拂过儿子的脸庞,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却只能颤抖着唇说一句:“我儿啊,你受苦了……” 李扶摇被众人拥进了宫,他走过红墙黛瓦的大道,望着庄严富丽的宫殿群,心中突然漫出一股无边的孤独。 关上宫门前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回首一望,只见宫门外,涂灵簪依旧一身白袍挺立。见他回头,她灿然一笑,扬臂朝他用力的挥了挥手。 视线随着吱呀的大门一寸寸变窄,变窄,最后消失不见,将那个张扬似火、明媚如花的笑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不久,李扶摇被封为太子。 …… 涂灵簪再次见到李扶摇,是在一个月之后。 涂将军每隔一日便会奉命去东宫,传授太子武艺。涂灵簪在府中闷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住了,便偷偷跟着父亲进了宫。 校场上,李扶摇看见穿着翠襦红裙的涂灵簪,茫然了一瞬,才想起这个明媚如花的少女是谁,登时有些局促,侧过头不敢看她。 涂灵簪倒是不介意他的冷漠,大咧咧打了个招呼,笑道:“早啊,殿下!” 李扶摇“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手中吃力地舞着一把长剑,正在温习涂将军前几日教给他的招式。 涂灵簪饶有兴趣地看着瘦小的他拿着把长剑舞来舞去,虽然依样画葫芦的招式有那么几分像样,但是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力度,一拳就可以打倒。 想到此,涂灵簪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扶摇知道她在取笑自己,脸一红,岔开话题轻声问道:“怎么这些时日都没看见你?” 涂灵簪从一旁的石桌上顺手捡了几块糕点,旋身飞上一旁的大理石雕栏,也不顾此时穿的是裙子,一腿支起,一腿悬在下头晃啊晃,绣花裙子在李扶摇的视线中划过一道道嫣红的弧度。 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御用豆糕,一边含糊不清道:“上次我爹瞒着我娘,让我和乌鸦去北燕接你回来,我娘知道后大发雷霆,把我爹教训了一顿,还下令不准我出门,也不准我再碰兵器,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今日才解禁。” “为什么?”李扶摇问。 “她不太赞成我练武,总怨我爹把我当成男孩子来养。”涂灵簪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红豆糕,便不好意思的笑道:“宫中的红豆糕最好吃,我没忍住。” 李扶摇摆摆手,示意她随便吃。想了想,他又问道:“你娘经常生气?以你的身手,禁闭哪困得住你……你很怕她么?” “不不不,我是尊敬她。我娘只会绣花不会武功,只要我想出去,她是拦不住我的。但是,但是我不想让她伤心。” 说到此,涂灵簪嘴角浮起一抹温柔的笑,她说:“虽说是‘大发雷霆’,其实娘也只不过是温柔的说教两句,然后冷战几天不理我爹。她还很爱掉眼泪,她一哭,我和我爹心都要碎了,不敢违逆她半句……我们都知道,她生气,不过是因为她太担心我们。” 李扶摇沉默半响,才闷闷道:“我娘很早就过世了。” 第5节 涂灵簪一愣,飞身跳到他面前,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温声道:“但是你多了个姐姐啊!” 李扶摇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涂灵簪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手,发现他的左手手掌破皮十分严重,像是在什么粗糙的地方反复摩擦留下的,虽然结了痂,但依旧有些红肿。 “你的手怎么了?” 涂灵簪拉过他的手想要细看,却被李扶摇不着痕迹的挣开了。他调开视线,淡淡道:“没什么。” 不多时,下了朝的涂将军到了校场,开始检验这小徒弟的武功。说是检验,其实只是李扶摇单方面被虐而已。 涂将军一掌劈掉李扶摇的剑,喝道:“手跟姑娘似的没劲!” 又一脚将李扶摇撩翻,吼道:“下盘不稳!!” 李扶摇才刚爬起来,又被涂将军一掌击在胸口,当即倒地不起。涂将军急吼吼道:“前日就跟你说了,当敌人一掌击来时,你要顺着这样一抓,再那样一扭!” 李扶摇吃力的爬起来,又被横来的一腿扫翻在地。 涂灵簪无语,简直不忍直视。 涂风起一介武夫,教起徒弟来只会用蛮力,让对方在摔打中自己摸索出门道,解说招式也只会用‘这样’、‘那样’来代替,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当年涂灵簪天生神力、筋骨极佳,对招式几本过目不忘,这才能歪打正着被涂将军炼成武学奇才。 但李扶摇入门太晚,能在这么野蛮的教授下坚持一个月,已是十分令人敬佩了。 看着李扶摇被一次次无情打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涂灵簪终于忍不住了,飞身向前接住父亲的铁掌,笑道: “您休息会儿,让我来试试吧。” 涂将军恨铁不成钢,丝毫没察觉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脸红脖子粗道:“练了一个月,连街头卖艺的水平都没达到!老子不干了,爱谁谁去吧!” 说罢,真的甩手走了。 李扶摇整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又挨了骂,顿时又疼又委屈,眼圈都湿红了。却仍哆哆嗦嗦地捡起剑,倔强地扬起下巴不服输道:“再来一次,师父,再来一次!” “人都走了,还来什么?”涂灵簪叹了口气,温柔的将他颤抖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把剑拿过去随手扔在兵器架上,耐心道:“我爹脾气急躁了些,但人不坏,你别怨他。” 李扶摇低下头,紧抿的唇线几番抖动,才轻声道:“不怨师父。怨我自己,太弱了。” “壁立千仞,百川归海,没有谁是生来就强大的。”涂灵簪笑笑,从兵器架上选了一把上等的弓箭递给他,温声道:“你手臂力量不足,下盘不稳,不适合贸然练剑,不如先练骑射。骑马稳下盘,拉弓练臂力,如何?”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校场里只听见‘咻咻’的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以及涂灵簪有耐心的引导。 “手臂抬平,侧身用力,眼睛不要看手,看着前方。”涂灵簪贴身站在李扶摇身后,不断矫正他的姿态和动作,“以眼指心,以手指箭,心无旁骛,不要犹豫!射!” 铮的一声,箭离弦,正中红心。 涂灵簪揉了揉他的脑袋,展开一个明媚柔软的笑来:“做的不错,很厉害嘛!” 李扶摇松了口气,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涂灵簪一怔,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扶摇笑。他一笑,仿佛满园春-色都会黯然失色。 树荫下,去而复返的涂将军静静地看着校场上弯弓搭箭的少年,见他一箭比一箭射的准,一次比一次有力度,涂将军面色缓和了不少。他将一瓶跌打药膏交到涂灵簪手里,沉声道:“让他休息会罢。今日怕是伤得不轻,要他自己上药。” 涂灵簪一手接过药瓶,手搭凉棚在树荫下乘凉,随口道:“宫中不缺上等药材,您又何必跑这一趟?” 涂将军一脸正经:“这药专治跌打损伤,是最好的。” 涂灵簪知道,他到底是心疼徒弟了,便打趣道:“您干嘛不自己给他?” 涂将军虎目一瞪,涂灵簪乖乖闭嘴,不敢再多言了。 沉默片刻,涂将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用难得算是温和的语气道:“今后,你便继续教他罢!” 涂灵簪:“……” 春去冬来,随着岁月的流沙从指缝悄悄流逝,她与李扶摇从相识渐渐变成相知,而彼此的称呼也从‘殿下’变成‘扶摇’,从意义不明的‘哼’和‘喂’,变成一声声亲昵而信任的‘师姐’。 ☆、第7章 试探 漆黑的巷子里,乌鸦劝说涂灵簪随自己离开,却被她摇头拒绝。 “扶摇身上有很多疑团,我想弄清楚。”对上乌鸦担忧的目光,她叹道:“你安心,若是实在没了法子,我会全身而退来找你。或许将来会带着你们寻一处安宁的地方,做个除暴安良的游侠,也不枉涂氏忠义的祖训。” 乌鸦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瓷瓶递给她。 涂灵簪接过来闻了闻,不禁笑了起来:“千里追踪?凭这玩意儿,你当真可以随时找到我?” 乌鸦缓缓咧开一个笑来,在光影交错的黑暗中显得邪气万分。他沙哑道:“这本是我们刺客用在暗杀目标上的秘香,一次能保持近一月,只有专门训练的金灵蜂能嗅到,哪怕百里开外也能准确找到目标。” 涂灵簪将瓷瓶收进怀中,朝巷子对面的永丰楼望去,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各自散了罢。” 说罢,她拍了拍乌鸦宽阔结实的肩膀,“保重,后会有期!” 涂灵簪再回头时,乌鸦已不见了身影。她笑了笑,转身朝庆丰楼走去,正巧碰到李扶摇和李淮一前一后下来。 李扶摇别有深意地瞥了涂灵簪一眼,这才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回宫。” 李淮朝涂灵簪颔首,示意道:“本来打算让你今日随本王出宫的,但陛下临时起意,说是有些舍不得你,要将你留在宫中贴身伺候。能留在陛下身边,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你便随他去罢!” 涂灵簪:“……?!” 李淮见她一脸讶然,以为她在害怕,便轻叹一声,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萧姑娘,伴君如伴虎,今后你要小心行事。陛下性子是乖戾了些,切记莫要忤逆于他。” 顿了顿,李淮温柔一笑,荡开一层深不见底的眼波,温声道:“这半年本王都会呆在长安,若是姑娘遇到了什么困难,或是陛下为难与你,你都可与本王来说,本王定将竭力相助。” 虽说陈王总是热情到令人奇怪的地步,但涂灵簪对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讨厌不起来,她强忍住心中翻腾的喜悦,低声朝李淮道了声谢。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接近李扶摇,突然间有了这么一个贴身接近他的机会,涂灵簪高兴都还来不及,因而并未发现转身的一瞬,李淮缓缓收拢了笑意,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陷入了沉思。 …… 第二日,涂灵簪就搬进了来仪殿,成了伺候皇上起居的大宫女。 来仪殿的格局还是三年前的老样子,只是空荡冷清了些。若是忽略秦宽安插在殿前的排排禁军,这倒是个安宁幽静的场所。 李扶摇身边的大宫女,除了涂灵簪便只有一个叫冷香的姑娘,是张十分陌生的面孔,或许是秦宽派过来的眼线;大宫女之下,是二等小宫女十二人,清一色十六七岁的俊俏宫娥;再往下,便是负责杂役的三等宫女、嬷嬷若干人。 那个叫冷香的大宫女带着涂灵簪四处转了转,面无表情地一路指点她:“这里是皇上的寝宫。皇上怕黑,故而通宵烛火不能断,每晚都要由大宫女轮流睡在外间守着。还有,皇上喜静,最不喜他人打扰,除非皇上吩咐,你千万莫随意进出内间。” 寝殿的内间是一张垂着明黄薄纱的宽敞床榻,而外间放了一张仅容一人躺下的小软榻,想必就是大宫女们值夜班的休憩之处了。 涂灵簪问:“晚上值班做些什么?可要伺候陛下喝水起夜?” “不必,你只需在皇上睡前把被褥铺好,准备好茶水便可。”顿了顿,冷香又补充道:“哪怕你半夜听到陛下房中有声响,也不要贸然进出,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涂灵簪一一记下,又问:“陛下喜欢的茶水是否是君山银针?就寝前可要燃龙涎香?” 她记得前世李扶摇便喜欢喝三起三落的君山银针,喜欢吃牛肉干,衣服上总有淡淡的龙涎香…… 谁知,冷香只是凉凉地瞥她一眼,带着三分鄙夷道:“这些东西都不是皇上喜欢的。皇上喜欢喝乌龙茶,最喜甜食,尤其是御品红豆糕。房中的熏香也从来不点龙涎,而是檀香。” 闻言,涂灵簪有了一瞬的恍惚。 不可能,七年的耳濡目染,她不可能记错。 记忆中,李扶摇的确喜欢品君山银针,最爱吃牛肉干,熏香只燃龙涎……而喜欢乌龙茶,喜欢甜食,喜欢檀香的…… ——是她涂灵簪啊! 她愣愣地将手覆在胸口,那里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为什么,为什么李扶摇口口声声说恨‘涂氏余孽’,却又要日复一日重复做涂灵簪喜欢做的事,吃她喜欢吃的东西? 是在警醒,是在怀念,还是在忏悔? 冷香见她出神,便警告道:“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还是小心为妙。” 涂灵簪只觉得胸口发热,半响才艰难道:“多谢姑娘指教。” 冷香点点头,恢复了面无表情,不多说一句,不多做一分,仿佛只是一具美丽的木偶。 涂灵簪深吸一口,定了定神,问道:“一直是姑娘伺候着陛下吗?” “不是,听说之前的婢女意图谋害皇上,被处死了。我和玲珑是三年前才调到来仪殿的。” “玲珑?” “哦,她前几日死了。”冷香转过头,阴恻恻地说:“夜晚给莲池的锦鲤投饵时失足,跌进池中溺死了。” …… 来仪殿的四周处处有秦宽安排下的禁军把守,连宫女太监们出入,也要被盘问搜查一番,与其说是保护皇上,不如说李扶摇被软禁了。 更令涂灵簪没想到的是,奉命监视李扶摇的禁军头目,竟是曾经自己的一个部将,名叫霍成功。多年来,霍成功忠诚老实,尤其对他那六旬老母至孝,没想到最终还是反水,做了秦宽的爪牙。 不管霍成功是贪财也好,还是受制于人也罢,涂灵簪倒没有多恨他,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部将?只是看到眼里,心中依然有些苦涩。 行动受限,李扶摇可谓是深居简出。早晨懒洋洋上了朝,下朝后再按照秦宽的指示批几本奏折,然后便是画几幅丹青,或者是喝着小酒欣赏宫伶歌舞,偶尔会陪秦烟、楼心月两位美人在宫中逛逛,简直乐不思蜀。 到了晚上,因为传闻李扶摇十分怕鬼,来仪殿照例是灯火通明,涂灵簪会和冷香轮流守夜,连着几日都相安无事。 这日,又轮到了涂灵簪值夜。 她掐准时辰,提前一刻泡好茶水,准备好温水、毛巾,然后李扶摇就会打着哈欠,拖着慵懒的步伐进了寝殿。他系着松松垮垮的袍子,头发半干着,想必刚沐浴过了。 李扶摇随手接过涂灵簪递过来的茶水,咕噜噜漱了口,然后吐在茶盅当中。 今夜他似是困极了,虚着眼,懒洋洋坐在堆着蜀绣锦被的床榻上,涂灵簪赶紧从铜盆里拧好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李扶摇乖巧而慵懒的仰起头,眼睛微闭着,平日那张过于轻佻乖戾的俊脸被摇曳的烛火镀上一层暖意,长而浓密的睫毛打在眼睑下,微微抖动,如同一只慵懒贵气的猫儿。 不可承认,三年后的李扶摇褪去少年的稚气,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英俊。 柔软的毛巾一寸寸仔细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挺直的鼻,他紧抿的唇角,以及他十根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指…… 涂灵簪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小子,能让师姐亲自服侍你,当真好福气! 待涂灵簪倒了洗脸水回来,却见两只龙靴东一只西一只的被扔在地上,而李扶摇仅穿着亵衣歪七扭八地躺在床上,呼吸绵长,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涂灵簪一直把李扶摇当师弟看待,此刻看到他的不雅睡姿,也不觉得有多脸红尴尬,只是暗自失笑。 春寒料峭,她轻手轻脚的把他的手脚放正,盖上被褥,又找来干毛巾,把他柔软的黑发一缕一缕擦干,这才悄悄走到外间,和衣而眠。 这晚,涂灵簪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十年前,李扶摇刚被封为太子那会。 或许是李扶摇太过聪明刻苦,秦宽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太子,故而处处挤压,李平秋生性软糯做不了主,看到儿子在朝堂上吃苦受委屈也不敢做声,只是嘱咐李扶摇离秦宽远些。 那日,涂灵簪照例去宫中指点李扶摇武艺,谁知在校场上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他过来。她去东宫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棵老梨花树下找到了他。 第6节 李扶摇背着她,盘腿坐在梨花树下,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而更令涂灵簪吃惊的是,李扶摇一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将左掌放在粗粝的地面上不断来回摩擦,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飘零的梨雪。 他似乎在用这般自虐的方式,来排遣心中极度的恨与痛苦。 即使在梦中,涂灵簪也清楚的尝到了心疼的味道。她忍不住朝李扶摇奔过去,李扶摇惊讶地转过头,用湿红的眼睛瞪着她……然后,梦就醒了。 涂灵簪猛地睁开眼,四周烛火通明,她眯着眼呆呆望了房梁片刻,这才隐约听到内间似乎有什么响声。 她坐起身,仔细侧耳听了听,这才分辨出是李扶摇的声音。 ……是他极其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扶摇!”顾不得其他,涂灵簪几乎是下意识冲进了内间,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李扶摇背对着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手死死捂住嘴,牙关紧咬,而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不断地将自己的拳头朝冰冷坚硬的地面砸去,不消片刻便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蜿蜒淌下,在大理石地砖上溅开朵朵血梅,触目惊心。 梦境与现实重叠,涂灵簪只觉得心痛万分。 少年时他便这样,在极度压抑时,总是会选择用身体的疼来减轻心中的痛苦,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感觉到身后有人,李扶摇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涂灵簪,目光狠厉,明明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但他眼中的杀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烈。 涂灵簪下意识后退半步。那一瞬,她真的以为李扶摇会杀了自己。 而几乎是眨眼的一瞬,李扶摇的瞳仁渐渐涣散,满脸脆弱和茫然,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不断颤抖,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陛下,做噩梦了?”涂灵簪赶紧倒了杯水过去,蹲在他面前,又心疼又难过,手堪堪停在半空中,似乎想要触碰却又有所顾忌。 李扶摇哆哆嗦嗦的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似乎在试探什么。 良久,他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望着满掌的鲜血,幽幽道:“你知道吗,这宫里有鬼。一个没有脑袋的无头鬼……” 他神经质地轻笑一声,说:“……她害了我父皇,又要来向朕索命……朕害怕。” “……” 涂灵簪撕下干净的里衣袖子,帮李扶摇包扎好伤口,沉默半响,这才低而坚定地说:“不会的,陛下,别害怕,她不会来害你的。” 李扶摇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在揣测她的话是否可信。 片刻,涂灵簪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恨她吗,陛下?” 话一出口,涂灵簪就后悔了。 她低头,不敢对上李扶摇的视线。就当她祈求李扶摇没有听到,或是没有听懂她的话时,却听到李扶摇低哑的嗓音冷冷传来: “恨啊!朕最恨她了!朕最恨她了……” 一遍又一遍,恍若催眠,仿佛梦魇。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再一次听到这话,涂灵簪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心痛,仿佛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嘴唇几番张合,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8章 楚王 涂灵簪一宿未眠,等李扶摇睡下后,便在外间打坐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天际微白,秦宽便派了个小太监来催李扶摇早朝,涂灵簪命下边的小宫女们准备好洗漱衣物,自己亲自唤李扶摇起了床。 大概是昨晚做了噩梦的缘故,李扶摇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差,眼下有一圈不太明显的淡青色。在伺候他更衣时,涂灵簪可以感觉到李扶摇偶尔投来的试探目光。 她知道,由于昨晚自己没头没脑的那句‘你恨她吗’,李扶摇多少有些怀疑她了。 李扶摇从小就聪慧机警,哪怕这三年他心性大变、游手好闲,他也依然是个聪明的昏君。 这么说可能有些不伦不类,但不知为何,曾经面对十万敌军也不曾胆怯过的女候涂灵簪,此刻竟有些不敢直视李扶摇的眼睛……她怕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会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悲伤。 没想到自己换了具身子,性格也跟着变得伤春悲秋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李扶摇便上朝去了,涂灵簪这才松了口气,从这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中解脱出来。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放了晴,春光融融,殿门前的十来株粉桃开得正艳,涂灵簪将李扶摇的内室清扫干净,便决定到前殿去晒晒太阳。 她已经有好几日都没练过功了,这来仪殿到处都是重兵把守,把守的人还是自己曾经的部将,因而她不敢贸然练功,怕露出马脚,心下已憋得十分难受。 前殿的海棠花成簇成簇的开着,好似团团粉白的霞云飘落人间,涂灵簪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沁人心脾,神清气爽,好似一身的霉气都随之消失殆尽。 涂灵簪一路赏玩过去,忽见花丛中有几只金色的蜜蜂起伏飞舞。 涂灵簪凑近一瞧,只见这几只蜜蜂浑身呈金色透明的状态,浑身好似琥珀雕琢而成,它们穿梭在花丛中,却并不采蜜,只在距离涂灵簪一尺远的地方上下画圈舞动。 涂灵簪摸出怀里一直携带的‘千里追踪’,那几只蜂儿果然闻香而来,停在瓷瓶上不动了。她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那几只奇异的蜂儿,忍不住抿唇一笑,心想: 金灵蜂果然名不虚传!想必,乌鸦也在这附近了罢。 正想着,忽见墙头飞来一个圆滚滚的球,正巧落在涂灵簪面前。 涂灵簪看了看,原来是一只装饰着红穗子的鞠,穗子上还镶着一只铃铛。这般花里胡哨的装饰,倒让她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少年。 随即,鞠的主人在墙那头喊道:“里头有人吗?” 那是一个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想必是某个贵族世子。 涂灵簪拾起那只鞠,应了声。 那少年道:“劳烦姑娘,帮我把鞠扔过来。” 涂灵簪把鞠轻轻一抛,随即旋身一踢,将那只像绣球一般花里胡哨的鞠踢了过去,还不忘给出自己的意见: “这位公子,你的这鞠用猪膀胱填充毛发做成,分量太轻且不禁踢。不如用柔软坚韧的小鹿皮为元囊,内里填充米糠,踢起来才更尽兴。” 闻言,墙那头叮铃铃的铃铛声骤停,半响没了动静。 涂灵簪以为那蹴鞠少年已经走远,便转身门口走去。估摸着李扶摇快要下朝了,她得回去布置早膳。 谁知到了门口,差点与一少年迎面撞上。 只见那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锦衣华冠,面如羊脂暖玉,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缀着红穗子和铃铛的鞠,与李扶摇颇为相似的眉眼间水光灵灵,流露出几分青葱和可爱。 涂灵簪一愣,没完没料到这只鞠的主人竟会是他。 李扶摇的同胞弟弟,楚王李扶疏。 不同于李扶摇的清冷孤傲,他弟弟李扶疏从小便活泼开朗,眉眼含笑,小的时候常常缠着她玩蹴鞠,弄得李扶摇还吃过醋。 记忆中的小少年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没有半点杂质。涂灵簪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淌过,她屈膝行了行礼,柔声道:“楚王殿下。” “你认得我?”李扶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问道:“刚才帮我捡球,同我说话的人是你么?” 涂灵簪点头:“是我。” “你怎么知道要用米糠填充的?”还未等涂灵簪回答,他又迫不及待道:“曾经有一个人给我做过一只鞠,也跟你一样是用小鹿皮做的,十分好看。但是后来,我不小心将它弄丢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言语间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难过:“我也尝试过用鹿皮做元囊,想要做出和那个人一样完美的鞠来,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对。无论朝里面填毛发,破布,还是棉花,都不对……却原来,要用米糠吗?” 涂灵簪一怔,喃喃道:“……那个人?” “是啊,除了皇兄外,她是这个世上我最崇敬……”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李扶疏猛地止住了话题。他警觉地瞥了涂灵簪一眼,闷闷道:“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呢!谁告诉你这蹴鞠的法子的?” 涂灵簪强忍住想要揉他脑袋的*,灿然一笑:“别人告诉我的。” 今生今世,只要还有一个李家人记着自己,崇敬自己……这便够了。 “是谁?那个人是谁?”身后,李扶疏瞪大眼睛,还在喋喋不休的追问:“你住在来仪殿,是皇兄身边的人么?为什么以前未曾见过你?可是新来的?” “殿下你猜。” “……” 正巧李扶摇下朝回来了,李扶疏刚转身打算溜走,便被自家哥哥抓了个正着。 李扶摇在席间盘腿而坐,懒洋洋朝弟弟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半闭着眼假寐道:“拿来!” 李扶疏宝贝似的抱着怀中的鞠,猫儿似的圆眼睛乞求地望着自家哥哥。 见他没动静,李扶摇悠悠然睁开眼,缓缓看向弟弟。 李扶疏一抖,忍痛将怀中的鞠递给哥哥,然后又爬回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的跪坐好。 涂灵簪一边忙着给二人布菜,一边在心中暗自好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扶疏还是这么怕他哥哥。 李扶摇自己没有个皇帝样,整天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对他弟弟倒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在秦宽严密的监控之下,朝堂人人自危,或力求自保,或同流合污,一片黑暗中,他却能护着弟弟纯洁如初。 或许,李扶摇不是个好皇帝,却绝对是个好哥哥。 李扶摇抬手,示意宫娥退下。涂灵簪挥退一干宫娥,自己退到门外守着,因为听力一向敏锐,故而能隐约听清楚里头二人的对话。 没多久,李扶摇依旧是那般有气无力的嗓音,清清冷冷道:“都快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别整日想着玩。功课都做完了?” 李扶疏老老实实道:“做完了。” 李扶摇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道:“策论都背了吗?” “时辰还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 两人沉默半响,李扶疏忍不住低声道:“皇兄,我不想背那些劳什子策论,不想读什么《臣轨》《王道》。” “那你想干什么?”李扶摇嘲讽道:“将来就用蹴鞠来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李扶疏的声音有些激动。 闻言,李扶摇冷笑一声:“难道为兄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找谁哭去?” 李扶疏不可置信道:“那你就别死啊!你怎么可能不在?” “……”李扶摇想了想,漠然道:“我总有一天会死的。或许今天,或许明天……” 涂灵簪一怔:刚过及冠之年的李扶摇,为何会说出这般决然的话语?仿佛在生与死之间,早就有了抉择。 屋内,李扶疏喘了半响,才压低嗓音道:“明明皇兄您才是帝王,整日荒于朝政,任由奸臣摆布,却把我整日闷在房中读什么天子策论……皇兄,您让我上战场罢,我想替你守好这李氏江山,像当年涂……” “闭嘴!”李扶摇低喝,冷冷道:“别提她的名字。” “……” 房内死一样的沉寂,连涂灵簪都仿佛感觉心脏被揪紧,压抑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疏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皇兄,你把姐姐的那只鞠还给我吧。” 第7节 李扶摇气极反笑,冷哼一声,“滚!没有我命令,别踏出西昌宫一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李扶疏猛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涂灵簪看着阳光下,那少年单薄萧索的背影,没由来有些心疼。 屋内,李扶摇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放下象牙筷子,随手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忽然道:“御膳房该换人了。” ☆、第9章 玉玺 午休过后不久,礼部尚书送来一封折子,说是要从国库预支部分银两,以备不久之后的春狩之需。 涂灵簪和冷香伺候李扶摇起了床,刚刚午睡醒的李扶摇似乎还带着起床气,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撑着额头半眯着眼,半响才看清跪在面前的人是谁。 从国库预支银两不是小事,故而必须要皇帝亲自盖上玉玺,才能调动库银。 礼部尚书双手呈上折子,堆笑道:“陛下,丞相已经批阅过了,请您盖玺罢!” 李扶摇接过折子,随意翻开一看,见上面果然有秦宽的朱笔批阅。他点点头,起身走向内间,窸窸窣窣捣鼓一阵后,捧着个一尺来宽的铜盒出来。 李扶摇将铜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巴掌大的方形雕龙古玉,正是大殷至尊身份的象征——传国玉玺。 盖上印章,待礼部尚书离去后,李扶摇又小心地将玉玺放回铜盒内,重新锁回内间。 涂灵簪收拾好茶水,正要退下,却见一旁的冷香呆呆的望着内间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 涂灵簪过去拍了拍她,问道:“冷香,怎么了?” 冷香收回视线,轻咳了两声,哑声道:“头有些晕,大概是昨夜着凉了。” “春寒料峭,是要小心些。”说罢,涂灵簪伸手,想要去试探冷香额头的体温。 本是一番好意,却被冷香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冷香勉强笑道:“大概是有些风寒,今晚怕是不能守夜了。” 涂灵簪压下心头的疑惑,道:“今晚我来守夜,你好生歇息罢。” 冷香道了谢,便匆匆回了房。 涂灵簪看着刚才被她抓住的右手,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整个来仪殿陷入酣睡,唯有窗外偶尔透出几声稀疏的虫鸣。 不知何时,一抹乌云缓缓笼住了西沉的月,阴影缓缓蔓延,包裹了整座大殷宫。 忽然,一阵诡秘的疾风袭来,将寝殿的蜡烛尽数吹灭。几乎在同一刻,涂灵簪警觉地惊醒过来,视线投向窗棂上显现的阴影。 窗外那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试探半响,接着,一杆尖细的竹节刺破窗户纸,吹进来淡淡的白色烟雾。 涂灵簪赶紧闭气,佯装被迷晕的样子,一动不动地闭目躺着。 待烟雾散尽,门外的黑影轻轻推开门,潜了进来。涂灵簪几乎要竖起灵敏的双耳,才能捕捉到此人的脚步声,看来,这个不速之客的功力不低。 神秘客踢了踢涂灵簪,见她一动不动,这才轻轻朝里间摸去。 这时,涂灵簪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蒙面黑衣人略显纤细的身影。 来仪殿日夜有重兵把守,这个黑衣人却能越过重重布防潜入寝殿,若非武功极高,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内贼。 涂灵簪悄悄隐在拐角处,透过轻薄的帷幔朝里望去,只见那黑衣人在李扶摇的衣物里翻找了一阵,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然后,黑衣人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拔出匕首,缓缓接近沉睡的李扶摇。 涂灵簪心下一紧,以为那黑衣人要谋杀李扶摇,正要出手相救,却见那黑衣人从李扶摇的脖子上挑出一把用细链拴着的钥匙,用匕首将链子割断后,便拿着钥匙下了床。 见黑衣人并没有伤害到李扶摇,涂灵簪松了一口气,继续躲在角落里。她倒要看看,这人到底要偷什么东西! 黑衣人在床榻边摸索了一阵,似乎摸到了一个凸起之物,按下去之后,只见床榻下的机关突然开启,横出一个带锁的屉子来。 黑衣人拿出方才从李扶摇身上偷来的钥匙,接着一阵锁孔转动的声音,屉子咔哒一声被打开,然后,黑衣人从中摸出来一个眼熟的铜盒。 涂灵簪眯了眯眼。原来,这人是奉命来偷玉玺的。 正巧她好久不曾活动筋骨了,不如就拿这黑衣人来试试手罢! 如此想着,她随手抄起身边案几上的一个香炉,朝那黑衣人扔去。 黑衣人正沉浸在得手的喜悦中,冷不防一只香炉带着呼呼风声,准确无误地砸上自己的右手,只听见当的一声,刚到手的铜盒被打落在半空中。 几乎是电石火光的一瞬,另一道身影从角落里窜出,稳稳地接住了铜盒。 涂灵簪一手稳稳地托住铜盒,一手擦燃火引,将桌上的一盏琉璃灯点燃。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她侧身而立,桃花眸子一转,将视线投在黑衣人身上,笑道: “身体好些了么,冷香?” 那黑衣人一愣,拔出匕首做出防备之态,咬牙道:“是你!” 涂灵簪但笑不语。 她早就怀疑冷香是秦宽派过来的眼线,故而留了个心眼。今天下午,冷香那直勾勾地盯着玉玺的眼睛再次让涂灵簪起了疑,况且,冷香抓住自己手腕时的力度全然不似一个普通女子。 手劲大,步履轻而稳,冷香有武功,而且武功不低。若不是自己警觉,今晚恐怕冷香就得逞了! 只不过,秦宽要她来偷玉玺做什么? 正想着,那冷香拔出匕首对着涂灵簪刺了过来,压低嗓音恨声道:“萧尔雅,你是过来同我抢功劳的吗?” 抢功劳?莫非,冷香将她认成自己人了? 涂灵簪眼睛一转,侧身躲开她的攻击,随即手肘一顶,狠狠地撞在冷香手臂的麻筋上。冷香吃痛,震得匕首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闪着寒光的匕首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准确无误地落到涂灵簪手中。 涂灵簪把玩着匕首,接上她的话题,道:“是啊!这般好事,我岂能不分一杯羹?” 冷香丝毫没有意识到涂灵簪在套她的话,只捂着发麻的手臂道:“你别意气用事!若是坏了秦相的计划,你我都得死!” 涂灵簪歪头,笑道:“什么计划?” 冷香以为她在装傻,急道:“登基之事万事俱备,只差这一枚传国玉玺,你……” 涂灵簪一怔:登基?谁? 莫非秦宽想取而代之,自己做皇帝? 正要再问,冷香却突然起了疑心,上下打量涂灵簪良久,惊愕道:“难道你……你不是秦相的人?可你明明,明明是他安排过来的!” 见冷香起疑,涂灵簪也不多废话,将铜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手执匕首飞扑上去,瞄准了冷香的喉咙。 她这具身体力量不足,功力尚浅,只能依靠灵敏的招式取胜。若是一击不成,便极易被对方看出破绽。 ‘铮’的一声,火光四溅,冷香不知何时拔出一把弯刀,格挡住涂灵簪的刺杀。 一击不中,涂灵簪已失去了先机,忙抽身后退。 冷香举着森寒的弯刀,冷然笑道:“还以为你多厉害!却原来是绣花功夫,有气无力!” 涂灵簪看了眼她手中的弯刀,沉声道:“你不是中原人。” “没错。”冷香抬刀,猛地朝她冲过去:“你呢,你又是谁派过来的人?楼皓么!” 涂灵簪躲开刀刃,旋身绕到冷香身后,一手锁住冷香的手臂,一手将匕首狠狠朝她刺去,同时大喊道:“有刺客——” 冷香拧身挣开她,力气十分大,她桀桀冷笑道:“你尽管叫吧!我既是丞相派来的人,这四周又是丞相部下的兵,你以为会有谁来救你?” 涂灵簪心下一沉:她倒忘了这一点了! 冷香俯身一冲,欺身向前,喝道:“待我先解决了你,再杀了那狗皇帝!” 涂灵簪迎面一掌,与她对上。两人俱是被内力一震,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冷香用的蛮力,看招式倒像是鲜卑人。涂灵簪不动声色的将被震得发麻的左手藏到身后,冷静道:“你若杀了皇上,秦相到哪里去找一个这么听话的傀儡?” 闻言,冷香笑道:“待玉玺到手,自有真龙天子上位,何须傀儡?” 涂灵簪从冷香口中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断:秦宽或许并不满足居于幕后,他想要得到玉玺,取而代之。一旦秦宽顺利拿到玉玺,李扶摇这个傀儡皇帝便没了用处,只能成为一枚弃子。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过了二十招,涂灵簪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冷香逼杀上来,招招致命。渐渐的,涂灵簪被逼至角落,接着,冷香一刀砍在她的肩上,鲜血几乎立即就淌湿了半只手臂。 涂灵簪受伤吃痛,却不避不闪,左手死死地抓住冷香持刀的手腕,不让她有机会逃脱,右手趁机将匕首狠狠朝冷香刺去。 冷香被涂灵簪用身体禁锢住,逃脱不能,只能仓皇侧头避让,‘嗤’的一声,匕首扎进了她的肩膀,差一寸就会割断她的颈动脉。 冷香吃痛,变得更加狂躁起来,她握刀的手再次用力,涂灵簪顿时痛的两眼发黑。 涂灵簪颤抖着拔出匕首,正想要拼死再刺上一刀,却忽的听见冷香一声惨叫,手上顿时脱力,跌跌撞撞的朝后倒去。 涂灵簪捂住深可见骨的肩膀,费力睁开眼一看,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冷香的后背上被利刃刺出了一个血窟窿,而李扶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把漂亮的象牙骨雕匕首,匕首上,猩红的鲜血正蜿蜒淌下…… 他看着她,如同在审视一只蝼蚁,眼神比万年积雪还要阴冷。 也许,今晚他如同蛰伏的猎人般,躺在床上看了一场好戏。 他听着她们的谈话,看着她们厮杀,看着她在挣扎……然后在最后关头出手,给这段可笑的阴谋来了个漂亮的结尾。 涂灵簪失神地望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10章 匕首 蓝天,白云,西风卷集着火红的枫叶,一切仿佛朱砂晕染。 安国侯府,十五岁的涂灵簪坐在一株百年枫树下,头顶似朝霞垂落,脚下如烈焰堆成。她穿着钴蓝色的上襦,系着一袭热烈如火的团花红裙,乌黑的长发用金笄绾起,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象牙骨雕匕首,正低头入神地削刻着什么。 西沉的红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切静谧得如同画一般。 突然,疾风骤起,红于二月花的枫叶舞于半空,杀气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迸射,下一刻,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刃横到了涂灵簪的面前。 她似乎早有预料似的,不急不躁,甚至连手上的功夫也未停,只微微侧头,躲过刺来的一剑。 那突然出现的黑衣小少年不甘心似的,又顺势将剑横扫而过,涂灵簪利落地弯腰,剑刃从她背上错过。黑衣少年手势不及,被涂灵簪一掌劈至手腕,长剑脱手,铮的一声掉落地上。 风停,被剑气带起的枫叶重新落回地上,尘埃落定。 涂灵簪旋身飞上枫树,鬓边垂下的发丝飞舞,和红蓝的发带交缠在一起,明艳动人。她将双腿悬空坐在树干上,朝黑衣少年狡黠一笑:“你的气息和脚步出卖了你,扶摇。” 李扶摇郁卒的拾起剑,闷闷不乐。 涂灵簪扑哧一笑,安慰道:“能从我手中过三招,已经有进步啦!” 李扶摇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道:“师姐在做什么?” 第8节 “哦,这个呀,”涂灵簪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将手中一支巴掌长的小竹笛晃了晃,道:“给乌鸦做的。他说话不方便,有了这个,便可以随时以笛哨联络了。” 说罢,她放在唇边一吹,登时一声清脆嘹亮的哨声响彻晴空。她朝李扶摇眨眨眼,侧首一笑,问道:“好听吗?” 李扶摇望着她那比枫叶更为艳丽的笑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李扶摇有些羡慕的盯着那支短笛,好奇道:“乌鸦为什么不说话?他是哑巴吗?” “别这么说,他会不高兴的。”涂灵簪道:“他本是西域刺客,两年前奉命来暗杀我爹,结果暗杀任务失败,他本想服毒自尽,却被我爹救了下来,后来一直便留在了涂家……那年,他也不过十四岁。 只是那□□烈得很,他虽侥幸活命,嗓子却被毒哑了,只能发出嘶哑模糊的低音。后来,他嫌自己声音难听,便闭口不再说话了。” 正巧,乌鸦提着一壶高粱酒大摇大摆的路过。涂灵簪忙叫住他,将手中的短笛朝他抛去。 乌鸦单手接住短笛,端详了片刻,幽绿的眸子疑惑的看向涂灵簪。 涂灵簪在树梢上晃了晃双腿,道:“送你的。以后你若有事,就吹一吹它,我便听到啦。” 闻言,乌鸦无声地咧开嘴唇,露出两颗雪白的犬牙,绿眼睛仿佛化成一汪春水。他隔空将高粱酒扔到涂灵簪手中,又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用酒跟她的笛子作交换。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了一阵磕磕绊绊、破音走调的笛音。 李扶摇:“……” 笛声锲而不舍,魔音入耳。涂灵簪捂住双耳,忍不住朝后院喊道:“听到啦听到啦,拜托你收了神通罢!” 尖锐走调的笛声这才停了。 涂灵簪抱着酒坛子在树上笑得打跌,却听见树下的李扶摇没由来说了一句:“我也要。” 涂灵簪一愣,赶紧坐稳了身子,“你说啥?” “师姐,我也要礼物。” 李扶摇认真地望着涂灵簪,小小年纪一本正经道:“你只送他不送我,我吃醋。” 涂灵簪无语半响。 她看了看手中的骨雕匕首,又看了看李扶摇,问道:“这个送你?” 李扶摇皱眉,有些嫌弃道:“花里胡哨,这是女孩子的才要的玩意儿。” “也是,本就是我从波斯商人那儿买来图个新鲜的。”涂灵簪大概也觉得不合适,随手将匕首扔进了一旁的枯荷池子里。 李扶摇猝不及防一惊,扑到池子栏杆旁急道:“师姐,你……!” 涂灵簪疑惑:“你不是不喜欢吗?这刀也只是好看点,并不锋利,扔了就算了,下个月你生辰,师姐再送你更好的。” 李扶摇:“……” 李扶摇眼巴巴的瞪着涂灵簪,眼睛都红了。 涂灵簪心生不忍,跳下树来,内疚道:“原来你喜欢啊。要不,要不我给你捞上来?” 李扶摇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转身走了。 原以为早该湮于泥沙、尘封在记忆中的骨雕匕首,却在九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重现。 九年后的昏君李扶摇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宛如地狱修罗。 …… 涂灵簪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费力睁开眼,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受伤的肩部虽依然疼痛,却很明显感觉到被人细心包扎上过药了。 旁边的小宫女见她醒了,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涂灵簪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然后问道:“木香,陛下呢?” 木香恭谨道:“陛下昨晚受了惊,心情不太好,这会儿应该和大人们在后花园里投壶玩呢!” 涂灵簪起床穿衣,牵动了伤口,她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头,道:“准备些茶水点心,我给陛下送去。” 今日阳光淡薄,却丝毫不减牡丹花的国色天香。 姚黄魏紫,花丛深处,三三两两的士族公子簇拥着李扶摇,时不时或真或假的拍掌惊叹,欢声笑语,雅歌投壶,好不热闹。 涂灵簪将茶水放在石桌上,默默退至角落。只见李扶摇一身黑色绣金的便服,袖口用玄黑的护腕扎起,发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只有眼下的一圈淡青出卖了他昨晚的憔悴。 他扬手,手中的箭叮的一声落入十步开外的细颈薄胎瓷瓶中,周围顿时一片喝彩。 李扶摇眯着眼,听着耳畔的公子哥儿半真半假的吹捧,似乎十分受用。接着,他重新拿了一支羽箭,递给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恭维他的男子。 那个男子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秀,身量修长,穿着一袭朱红色的官袍,在一群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这人涂灵簪是认得的:御史大夫文焕之,四年前打马长安的状元才子,同时也是秦宽的外甥。 文焕之虽然跟秦宽有亲缘关系,但意外的,涂灵簪并不讨厌他。因为当年朝中非议四起时,他是唯一一个站在涂氏这边的朝臣。 文焕之是朝堂上少有的清流派,不阿谀奉承,不结党营私,为人刚正清廉。也正因为如此,他左右不得宠,生存在朝堂的夹缝中,身份尴尬。 文焕之皱眉望着李扶摇手中的羽箭,半响,才叹了口气,接过箭来,随意一投。 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没进,文大人输了。”李扶摇慵懒一笑,道:“按规矩,还请大人赋诗一首,略表惩罚。” 士族公子们也纷纷起哄,闹着要文焕之雅歌一首。文焕之却不为所动,拢袖长躬道:“陛下恕罪,微臣来此,并非玩闹的。” 起哄声戛然而止。 被驳了面子,李扶摇面色有些难看,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沉默片刻,文焕之竟直挺挺的跪下,当众朗声道:“听闻陛下又要请得道仙尊为宫中驱鬼,下月还要出宫春狩,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见李扶摇发怒,文焕之丝毫不为所动,铿锵道:“北燕虎视眈眈,大殷兵力疲乏,国库空虚。臣死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挥霍民脂民膏!” ☆、第11章 陈情 见李扶摇发怒,文焕之丝毫不为所动,铿锵道:“北燕虎视眈眈,大殷兵力疲乏,国库空虚。臣死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挥霍民脂民膏!” “秦相已经答应朕了!” “陛下你才是天子,当行天子之道!这江山万里到底是李家的,不是秦家的!” 李扶摇怒极反笑,喝道:“秦相是你舅舅!” “朝堂之上,没有甥舅之别,只有君臣之道!” “你好……你好!”李扶摇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他一把折断手中做工精美的羽箭,又将箭筒摔在地上,这才指着文焕之道:“朕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你这逆臣!” 众人跪了一片,高呼息怒。 文焕之却毫无惧色,凛然道:“死于道,臣无憾!” 李扶摇喘着气,暴躁的来回踱步,喝道:“滚!都给朕滚!!” 一干人等闻言,如临大赦般一哄而散。文焕之跪在地上,又重重磕了一头,沉声道:“臣告退,还请陛下三思!” 待园中所有人都散尽,李扶摇这才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片刻方漠然道:“你的伤好了?” 涂灵簪明白他这是跟自己搭话,便上前几步,行了个礼:“托陛下洪福,好多了。” 李扶摇扫了她一眼,冷嘲道:“方才倒是让你看了场好戏。” 涂灵簪想起昨晚之事,也不客气的说:“彼此彼此。” 李扶摇冷哼一声,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弓箭,明明刚才还一副气得要死的暴君模样,此刻却又能气定神闲地弯弓搭箭。他仿佛戴着多层面具,每天脸上都是光影交错、变幻莫测,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张脸才是真实的。 涂灵簪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陛下,昨晚那刺客呢?” 李扶摇放箭,砰的一声,地上的瓷瓶应声而碎,“自然是死了。” 死了? 涂灵簪有些失落,她还想从冷香口中挖出更多的内情呢,看样子,线索又断了。 涂灵簪在心中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哦?”李扶摇来了兴趣,重新弯弓搭箭,皮笑肉不笑:“你觉得朕会杀你?” “陛下不一直在怀疑我么?”涂灵簪淡然道:“不然也不会借冷香来试探我。”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李扶摇呵呵低笑,下一刻,他猛地转身,箭尖直指涂灵簪。 霎时间,仿佛连风都凝固了起来。 李扶摇冷冷的看着涂灵簪,狭长的眸子如同寒潭月影般闪着冰冷的光芒。他以箭指她,拉弓如满月,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沉吟片刻,涂灵簪镇定反问:“陛下以为我是谁?” 李扶摇保持弓如满月的姿势,气定神闲道:“萧尔雅,祖父萧乾正曾官至户部尚书,与秦相尤其交好。五年前被涂氏查出贩卖私盐的证据,因而被罢官抄家。” 涂灵簪心下一紧,没想到自己这具身躯的原主人竟是秦党的后人,怪不得昨夜冷香会将她错认成秦宽的另一枚眼线。 涂灵簪定了定神,道:“既然怀疑我是秦党的眼线,陛下为何不像除掉冷香般除掉我?” “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朕没有弄明白的谜团。萧家因涂氏而覆灭,按道理,你应该恨透了涂氏一族,可奇怪的是,你为何会在短短三个月内学会了武功,而且,所学招式和涂氏竟极其相像!” 李扶摇手上用力,上等的弓弦被拉到极致。他目光锐利,咬牙道:“所以朕问你,你是谁?跟涂氏有何关系!” 虽然知道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但只要想起李扶摇对涂氏一族的恨意,涂灵簪便没有了坦白的勇气……她并非怕死,只是自己含冤未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妹妹,怎能草率死于曾经最疼爱的小师弟手中?! 李扶摇见她脸色变幻,沉默不语,危险的眯了眯眼,喝道:“回答朕!” 涂灵簪心中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扶摇,我是师姐!带你策马舞剑,为你征战沙场的师姐啊! 而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却说:你想害死阿缨么?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输得起么! ……自然,是输不起了。 在李扶摇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涂灵簪缓缓下跪,盈盈一拜,以额触地:“陛下只需知道,罪奴对陛下忠心耿耿,纵使天崩地裂,至死方休!” 那一刻,肩上伤口的痛比不过心中的苦涩。到底,她还是称呼自己为罪奴了。 李扶摇看着她,固执道:“萧家的覆灭,也有我的参与。你让朕如何信你?” 涂灵簪抬头,神色凛然:“父子尚且可以各侍其主,我为何不能跟随陛下?” “你!”李扶摇似是被激怒了,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宁可死,也不愿说出真相么!” 第9节 涂灵簪莞尔,“我说的就是真相。陛下若是不信,便交予岁月来佐证。” 李扶摇拉弓的手微微颤抖,那双风流宛转的眸子中,似有什么在交叠暗涌。终于,只听见‘嗡’的一声,他松手,弓弦颤动,羽箭咻的一声直直飞向涂灵簪。 锋利的箭刃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将那条束发的松绿色发带割断,刹那间,乌黑的青丝如晚霞散开,缓缓飘落肩头。纵使披头散发,她也不见一丝狼狈,只定定的望着李扶摇,一眼如同望穿万年。 李扶摇手挽长弓侧身而立,有娇柔的春风从二人的间隙中穿过,惊落一朵国色。沉吟半响,李扶摇似是疲惫不堪,闭目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说罢,他扔了弓转身离去,步履依旧平稳,可眼中却多了一丝惶然。 涂灵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漫出一丝苦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看得最多的,便是李扶摇转身离去的背影。 …… 之后几日,涂灵簪明显感觉到了李扶摇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第12章 对弈 之后几日,涂灵簪明显感觉到了李扶摇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虽然李扶摇在人前依旧是一副无为而治、玩世不恭的态度,但若是来仪殿没有外人在,他总喜欢不经意间瞥上涂灵簪两眼,目光考究,似乎想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世界。 涂灵簪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也就释然了。李扶摇对她有兴趣,或许还是件好事,她可以耳濡目染中将这个年轻的昏君扳回正途…… 这日李扶摇午睡醒来,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平时伺候更衣的宫娥都不见了踪影,正疑惑着,忽而闻见外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也不知那些宫女们凑在一起在捣鼓着什么。 李扶摇披衣起床,走到外间一看,只见新晋的大宫女木香伏在案几上哀嚎,案几上还放着一盘围棋,而涂灵簪则笑吟吟的将一盘杏仁酥分给观棋的小宫女们。 一见到李扶摇,宫女们哗啦啦跪了一片。 李扶摇挥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又张开双臂,让涂灵簪和木香给自己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问道:“在下棋?” 木香小心翼翼的说:“回皇上,我们姐妹几个觉得无聊,便想对弈几局消磨时光,谁知尔雅太厉害,把奴婢好不容易攒下的酥糖全赢去了!” “哦,这么厉害?”李扶摇似乎来了兴致,也不计较宫女们因下棋而怠慢了自己,坐在木香的位置上,认真地研究起棋局来。 然后,他抬头对木香道:“去把御膳房新做的莲蓉糕拿来。”又对涂灵簪说:“以此为注,朕倒要会一会你的棋艺。” 闻言,涂灵簪温和一笑,清理好棋盘,这才对李扶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黑子先行。” 李扶摇白皙的指节捻着一枚黑子落下,涂灵簪紧跟其后,如此你来我去,不一会儿便过了十来招。 木香捧了莲蓉糕上来,备好茶水,又悄无声息的领着小宫女们退下,还贴心的掩上了门。 屋内兽炉燃香,余烟袅袅。李扶摇的黑子大肆杀伐,呈合围之势,涂灵簪不急不缓,谨慎落子。 李扶摇又落下一子,抬起下巴虚眼看她,悠悠道:“朕要赢了。” “未必。”涂灵簪吟吟一笑,玉指纤纤,落下一子道:“陛下可曾听过晋文公迂回救宋的故事?” 李扶摇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按原计划落下一子,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涂灵簪继而道:“晋文公援宋,无奈中间隔着一个兵力强盛的楚国,只能避其锋芒。于是,晋文公在开战之初,主动退军,造成退兵假象,然后……” 顿了顿,涂灵簪‘啪’的一声按下一枚白子,笑道:“然后趁楚国放松警惕之际,汇四国之军,一举破楚!” 棋盘上,局势反转。 李扶摇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黑龙就这样被绞死了。 “陛下方才过于急功近利了,后方空虚,才让白子有机可乘。”说罢,涂灵簪笑盈盈地摸了块芙蓉糕,得意道:“谢陛下赏赐!” 李扶摇一把扼住涂灵簪抓着糕点的手腕,挑眉道:“你对兵法倒是很有研究嘛!” 涂灵簪一怔,将被李扶摇扼住的手腕借力一扭,脱离桎梏,道:“兵法有三十六计,七十二阵,变幻莫测,陛下有兴趣也可去研究一番,必能大有作为!” “你是在暗示朕要勤政为民吗!”李扶摇皱眉,一掌拍上涂灵簪。两人坐着不动,却是你一言我一语,为了一一块糕点拆起招来。 涂灵簪被李扶摇一掌击中手腕,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糕点被击落,在空中转了几圈,又落回李扶摇的手中。 涂灵簪无语半响,揉着被拍得生疼的手腕道:“君无戏言,陛下要反悔么?” 李扶摇扫视了她的手腕一眼,没想到她看上去功夫了得的样子,出手却没什么力度。他思忖半响,干脆耍起赖来:“三局两胜!” 涂灵簪无言,默默复盘。 …… “后来呢?”身边,木香双手托着包子脸,满眼崇拜道:“后来你赢了么?” “输了。”涂灵簪抻了抻腰,道:“输了两目半。” “唉。”木香失望的叹了口气,砸吧砸吧嘴道:“莲蓉糕没了。” 涂灵簪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光洁的脑门,好笑道:“你呀,就知道吃!同天子下棋,是不能总赢的!” “为什么呀?”木香好奇道。 涂灵簪但笑不语。 时光飞逝,待宫中浩浩荡荡的驱鬼仪式完成后,便到了阳春三月底。 离预定春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扶摇也忙碌了起来,不是四处搜罗汗血宝马,便是到处寻找名门弓箭,偶尔会被秦宽叫过去‘议事’。 若是得了闲,他也必定会和涂灵簪下一盘棋。 最近倒是很少见他去找秦烟和楼心月了,涂灵簪在心中暗暗高兴。 正神游间,却见对面盘腿而坐的李扶摇落下一子,随口问道:“你觉得公子重耳如何?” (注:即晋文公重耳。) 闻言,涂灵簪捻着一枚白玉子,微微侧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聊起这个话题。半响,才中规中矩的回答道:“公子重耳忍辱负重,复国强兵,实乃名副其实的春秋霸主。” 李扶摇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嗤笑一声,道:“朕倒不喜欢他。” 涂灵簪落子,抬头看他。 “忍辱负重又如何,复国强兵又如何?”李扶摇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歪斜着身子漫不经心道:“到底,他还是负了割肉奉君的介子推。” 闻言,涂灵簪捻着白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垂下眸,掩盖住眼中的情愫。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公子重耳流浪十九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最危困之时险些饿死,是忠心耿耿的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煮成肉糜,这才救了重耳一命。谁知重耳做了晋国国君后,唯独忘了封赏介子推,甚至放火烧山,使得介子推抱柳而亡…… 她和李扶摇,谁是割肉奉君的介子推?谁又是登上至尊之位便忘了忠良的公子重耳? 李扶摇见她陷入沉思,屈起好看的指节叩了叩棋盘,似笑非笑道:“美人儿,你说呢?” 八年前,她的父亲涂风起战殁于雁寒山下,她挖了一天一夜,才将父亲的尸骨从崩塌的厚雪中挖了出来。 三年前,断崖之上,大雪之中,她力竭而死,身首异处……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原以为不在意,却为何只要稍稍一碰,就会鲜血淋漓? 涂灵簪一手在桌下紧握成拳,一手却轻落棋子,神色淡然道:“公子重耳如何,奴婢不敢妄议。但我想,对于介子推而言,即便是天下人都负他,他也不会负天下人。” 李扶摇一怔,喃喃道:“……宁教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下一刻,李扶摇狠狠一挥,将满盘黑白子扫落在地,滴滴答答溅落了一地的玉珠。 涂灵簪觉得有些莫名。提起这个话题的是他,为何受刺激的也是他? 李扶摇双手紧握成拳,力度大到连骨节都发白。他撑着额头,蒲扇似的睫毛微微颤抖,半响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来: “她不恨?怎可不恨!……明明,明明宁可负了天下人,也不该负了她啊……” 涂灵簪以为他还在纠结介子推的故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以前那般温柔地揉揉他的头顶,却终究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第13章 立后 今日,是例行考察楚王李扶疏功课的日子。 刚用过早膳,便见李扶疏抱着一摞功课到了来仪殿,规规矩矩地交给李扶摇检查。 不同于以往的散漫,李扶摇竟然认认真真地把弟弟的策论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时不时提问几句,李扶疏跪坐在他对面,紧张得背脊僵硬,一一作答。 问答完了,李扶摇随手将策论扔在案几上,慵懒的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道:“终究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凭着一股子热血纸上谈兵罢了。” 李扶疏被哥哥批得体无完肤,一张笑脸顿时涨得通红,双肩垮下,垂着眼不敢抬头,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得涂灵簪心都软了。 “不过,也是有丁点儿进步的,制衡朝堂这几条便有些意思。”李扶摇话锋一转,看着瞬间两眼放光的弟弟道:“平时多向何太傅请教,玩要光明正大的玩,学也要勤勤恳恳的学。” 正说着,有太监躬身站在门外,通报道:“启禀陛下,相爷来了。” 李扶摇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吩咐涂灵簪道:“把案几上的东西收进内间。”又对李扶疏道:“下次的题目是《取义》。” 李扶疏连忙点头应了。 涂灵簪刚将李扶疏写的策论卷子收进内间,秦宽便大摇大摆的进来了。涂灵簪侧身站在一旁,看到秦宽身为臣子,面见君王却不拜也不跪,竟直接跪坐在李扶摇对面,眯着眼笑道:“原来楚王也在这。” 李扶疏警觉地站起身来,少年人终归是年轻气盛,还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见到秦宽,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李扶摇亲自给秦宽泡了茶,以示尊敬,这才挥一挥手,对涂灵簪道:“你带楚王出去放风筝玩儿罢!” 涂灵簪福了礼,带着李扶疏退下。 掩上门的那一瞬,她听到秦宽抚着胡须别有深意道:“没想到一转眼,楚王也长得这般大了。” 李扶摇沏茶的手一顿,强笑道:“相父请喝茶。” 殿门前,李扶疏一掌拍上桃花树,震得娇弱的花瓣儿簌簌飘下。半大的少年就这样一个人站在花雨中,生着闷气。 涂灵簪知道他是在怨恨秦宽,不禁走过去,轻轻替他拂去发丝上沾染的花瓣,“殿下,今日微晴有风,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呢!”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还放什么风筝!”说罢,他闷闷地转过身去。 涂灵簪看着他默默踢着石子的背影,顿时好笑: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呢,明明就是孩子脾气。 涂灵簪转到他面前,笑道:“要不,咱们去蹴鞠?” 李扶疏的眼睛倏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他摆摆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嘀咕道:“算了罢,今日见着了老混球,没心情去玩儿了。” 涂灵簪憋着笑,只好送这位忧国忧民的楚王殿下出了门。 回到来仪殿,李扶摇和秦宽还在闭门议事,涂灵簪路过门口,刚巧听到秦宽道:“……三年国丧已过,陛下后宫空虚,是该立后纳妃了。” 涂灵簪一怔,赶紧停了脚步,躲在一侧偷听,心道:秦宽这又是打的什么鬼主意?莫非他想做国丈? 第10节 李扶摇沉默不语。 秦宽继而道:“依老臣看,楼侯爷家的心月姑娘才德兼备、品貌双全,又与皇上情投意合,实乃大殷国母的不二人选哪!” 这倒是出乎意料!涂灵簪暗自诧异:原以为秦宽掌控朝堂十余年,定会举荐自己的独女为皇后,这样才能更好的控制李扶摇和整个后宫。可他为何要推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楼家之女为后? 屋内,李扶摇似是沉思片刻,犹犹豫豫道:“可是令嫒……” “恕老臣直言,”秦宽毫不留情地打断李扶摇,连人前那套虚伪的慈爱也不装了,强硬道:“烟儿年幼不懂事,并非皇上良配。况且,烟儿自小与别家公子有了婚约,怕是没有这个福分进宫伺候皇上了。” 后面的谈话,涂灵簪已是没有心思再听了。她快步走到桃花树下,只觉得胸中风起云涌,搅得她心神不宁。 若是楼心月成了皇后,其一,会使楼家的势力在朝中更盛;其二,楼家掌控大殷另一半的兵权,他就不怕将来李扶摇借助楼家的兵力,翻身来对付秦家? 李扶摇娶楼心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对秦家极其不利的,秦宽不可能糊涂至此。 难道他是有意而为之?这只肮脏算计的老狐狸,又想掀起什么风浪! 涂灵簪蹙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正沉思,却见门外进来了个步履匆匆的小太监。 涂灵簪下意识拦住他,道:“陛下和秦相在议事,你有什么事便先同我说罢。” 小太监自是认得涂灵簪的,忙躬身道:“姑娘,相爷府的烟姑娘来了,闹着要见皇上呢!” 秦烟?不是说她许了别家的公子了么,还进宫缠着扶摇做什么? 正想着,丫鬟们已拥着秦烟进了门,从一旁的回廊里快步走来。 涂灵簪迎上前去,神色淡然地施了礼,道:“姑娘止步。” 秦烟今日一袭浅绯色宫裳,乌发用碧玉簪子轻绾,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美得仪态万方。见被涂灵簪挡了去路,她也不恼,只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来,柔声道:“我有陛下御赐的玉牌,可随时进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还请姑娘行行方便,让我见见陛下。” 和恃宠跋扈的楼心月相比,秦烟当真算得上是一个秀外慧中的美人儿,可惜摊上了那样一个爹。 涂灵簪道:“陛下和秦相正在议事,故而请姑娘止步。” “议事?”秦烟漂亮的柳叶眉一蹙,倒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姿色来。她急切地向前一步,问道:“姑娘可知,我父亲在与陛下商议何事?” “这……”涂灵簪眼珠一转,心想:或许可以从秦烟的嘴中问出些什么来。 她佯装为难的样子,犹豫半响,方才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秦姑娘有所不知,丞相正想给陛下立个皇后呢!” 见秦烟一脸紧张不安的样子,涂灵簪又道:“听闻选的是楼侯爷家的掌上明珠——心月姑娘,而且奴婢还听丞相说,说秦姑娘您已经许了别家的公子了,奴婢还要恭喜姑娘觅得佳婿呢!” 听完,秦烟已是惨白着小脸,神情怔愣,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片刻,方满目凄惶道:“你……你是来讽刺我的么?” 涂灵簪低眉:“是奴婢说错话了,姑娘莫怪。” “全天下都知道我秦烟心仪于陛下,可父亲……却要他娶别家姑娘。”秦烟美目含泪,梨花带雨,娇弱得要侍婢扶着才能稳住身子,哽咽道:“你不必管我。我不会进去叨扰他们,就在这等陛下……和父亲出来。” 涂灵簪躬身退下,匆匆退到回廊的拐角处,心中思绪万千,似有什么即将从脑中迸出。 秦烟对李扶摇芳心暗许,秦宽为何要棒打鸳鸯拆散他们?况且,若是秦烟成了皇后,对秦党不是更有益么? 秦宽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难道…… 脑中灵光乍现,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涂灵簪的脑海。 她记得那天夜晚,冷香窃玉玺时曾对她说过这么一句:“……待玉玺到手,自有真龙天子上位,何须傀儡?” 看来在秦宽的计划中,除了傀儡皇帝李扶摇,还有所谓的‘真龙天子’。而这个‘真龙天子’也许是秦宽自己,也许另有他人,极有可能就是秦宽想要扶植的,真正的皇帝! 如此便可以解释通了,为何秦宽不想让独女秦烟成为李扶摇的皇后,为何他要举荐政敌楼皓的女儿楼心月…… 因为在秦宽的计划里,如今的李扶摇怕是没有了利用价值,随时可以废帝。而之所以在除掉李扶摇之前,要他娶楼家的女儿为后,是为了在将来除掉李扶摇的同时,连带着扳倒楼氏一族! 恍如一道惊雷降在头顶,涂灵簪越想越感到可怕,她到今日才知道,秦宽霸横朝野十余年,竟是在为江山易主做准备! 而且,他极有可能会在李扶摇大婚后下手,一举除掉皇帝和楼皓。 而她现在,既不是高高在上的女军侯,也没有了坐拥十万的兵力……她能做些什么? 螳臂如何挡车? 她浑身发颤,胸中似乎有什么要叫嚣着喷薄而出。她死死的咬住唇瓣,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八年前,她既然能孤身冲入敌军腹地,于万军之中取慕容恪首级,那么八年后,她也一定能护得师弟李扶摇的周全。 若是实在无力回天,大不了国恨家仇不要了……她只要最珍视的亲友们能平安活着。 她这边正天人交战,而殿内,秦宽已经意气风发的出了门,想必已是半胁迫李扶摇答应了。 秦宽一出门,秦烟便湿红着眼迎了上去,柔弱道:“父亲……” 秦宽见到女儿,脸色有些难看,却又不忍苛责,只叹道:“烟儿,你来做什么?” “父亲怎会不知,我来所谓何事……” “烟儿!”秦宽打断她,又对丫鬟们喝道:“烟儿身体不好,你们由着她胡闹什么!快扶她回府!” “父亲!”秦烟眼含热泪,抖着苍白的唇,半响才鼓足勇气恳求道:“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今日女儿求您,求您让我和陛下……” “不知廉耻!”饶是爱女如命的秦宽也动了气,一把拉住秦烟的手,寒着脸道:“跟我回去!休想再踏出府门一步!” 待秦宽带着秦烟走后,涂灵簪终于找机会进了来仪殿。 李扶摇正靠在贵妃榻上假寐,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涂灵簪简直是心急若焚,心道:这糊涂师弟,别人都快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还不自知! 似乎感觉到她焦灼的视线,李扶摇缓缓睁开了眼,眼眸风流一转,看向涂灵簪,啧了一声道:“有事快奏!” “陛下,”涂灵簪直直的望着他,恳切道:“你要小心……” 李扶摇昏昏欲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小心什么?” 涂灵簪张了张干涸的唇,半响,哑声决然道:“小心秦宽……” 李扶摇猛地坐直身子,对上涂灵簪视死如归的视线,眼中似乎有千万般情绪翻涌,却又缓缓归于平静。 “后宫不问政事,”他冷冷地望着涂灵簪,漠然道:“你是想死在这儿么!” ☆、第14章 春狩 四月初七,绿肥红瘦的时令,山间飞禽走兽度过了一个水草肥美的春季,正是适合春狩的好时机。 天还未亮,李扶摇便在秦楼两家,及陈王李淮的陪同下,带着宝马名弓,浩浩荡荡的从宫城出发,去往郊区的猎场围猎。 一路上鸾车撵驾,彩旗飘飘,蔚为壮观。可惜这般盛大的场景,涂灵簪却是无缘参与了。 大概是昨日她贸然规劝李扶摇‘小心秦宽’,让李扶摇再一次对她起了疑心,故而春狩出发前,他选择了木香做随行宫婢,而让涂灵簪留守来仪宫。 来仪宫此刻冷冷清清,半响见不到一个人影。涂灵簪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昨日果然是自己冲动了,让好不容易对她撤下心防的扶摇又起了疑心。春狩有秦宽和楼皓作陪,这两人都是虎狼之心,扶摇对谁都不轻易信任,为何唯独听信佞臣? 风云将变,看来得想办法和乌鸦见上一面,盘算一下现今能用的人马有多少。 涂灵簪皱着眉,一路沉思,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她猛地转过身,然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绿眼睛。 涂灵簪堪堪收回一掌,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笑道:“想曹操,曹操到!” 一身黑衣,蒙着半张脸的乌鸦倒挂在屋檐之下,像只黑色蝙蝠似的。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绿眼睛,比着手势问道:曹操是谁?为什么要想他? 涂灵簪哑然失笑,懒得跟他解释了,直接道:“我正有事相求……不过你先下来罢,这样挂着太招人注意了。” 乌鸦翻身跳下来站直,比了个安心的手势:霍成功跟着皇帝打猎去了,他来的时候很小心,没有人发现。 涂灵簪顺势将他拉进厢房中,慎重的掩上门。乌鸦继续用手语道:怎么,谁欺负你了吗? “谁能欺负我?”涂灵簪笑道,又叹了一口气,这才将昨天秦宽要李扶摇立后一事跟乌鸦说了,推测道:“秦宽将封后的时间逼得很紧,若是不出我所料,最近两月内,他必有大动作。” 乌鸦静静地听她说完,点点头,示意她尽管吩咐。 “你手里能聚齐多少人马?”涂灵簪道:“若是能搏上一把,我势必要秦楼两家覆灭。若是实在不行,也要保住李家兄弟,以后再从长计议。” 乌鸦想了想,难得开了口,用极度沙哑模糊的嗓音道:“当年你出事后,霍成功带着大部分人马投奔了秦宽,剩下的散兵死的死,伤的伤,目前掌控在我手中的只有涂家十三骑,加上他们麾下的死士,约莫百余人。” “百余人……”涂灵簪想起涂家军最风光的时候,浩浩汤汤十余万黑甲士兵,跺一跺脚便是地动山摇,不禁摇头道:“螳臂当车,太少了。” “人虽少,涂家十三骑却个个都是万中挑一。” “若是暗杀,十三骑自有优势。但若是对抗秦楼两家十余万兵马,再厉害也是不可能的。” “那就暗杀罢。” “先不急。”涂灵簪轻轻勾起唇角,淡淡道:“杀一个人何其容易,我要的,是让他们遗臭万年。” 似乎想到了什么,涂灵簪转身拿了笔墨,一边龙飞凤舞的修书,一边吩咐道:“趁今日秦宽和楼皓都不在府中,你派人潜进他们府中,仔细搜查密室和暗格,看能否找到些许有用的证据。记住谨慎为之,切莫打草惊蛇!” 尤其是秦宽那老贼。前世涂灵簪也曾秘密潜入秦府的密室,结果却什么也没搜出来,可见秦宽十分狡猾,有什么书信等证据都会及时销毁,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不过楼皓一介莽夫,恐怕就没那么细心了。三年前先帝遇刺那事,必定有楼皓和秦宽联手参与……也许,还真能从楼皓手中挖出点什么来。 写好书信,涂灵簪搁笔起身,将墨迹吹干,这才折好交到乌鸦手里,沉声道:“这第二件事便要你亲自去办了。” 乌鸦接过那封信,却没有收起来,而是担忧道:“小主公,你的字迹……” 没错,这封信她没做任何掩饰,用的是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字迹。涂灵簪擅长潇洒飘逸的行书,辨识度极高。 涂灵簪知道,乌鸦是担心别人认出她的字迹,而将好不容易重生的她推入深渊。 她安抚的笑笑,认真道:“我是刻意这么做的,就当是赌一把罢。若说天下还有谁的兵马能与秦楼二人抗衡,也只有他了。” 乌鸦瞳仁一缩,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你是说……他?” “没错。”涂灵簪盯着乌鸦手中的一纸薄书,孤注一掷道:“长沙王,王世阑。” 回想起那个锦衣华服、纸扇轻摇的年轻纨绔,乌鸦的英气的剑眉便不可抑制的皱了起来:那个玩世不恭、毫不正经的纨绔,值得她用性命相搏? 更重要的是,这个纨绔还差点成了她的未婚夫……想想都莫名的不爽! 看出了他的顾虑,涂灵簪沉声道:“你回去把我的私印找出来,若是找不到了就随便拿一件长沙王认得的物件,连同这封书信一起快马加鞭送到他手里,务必要劝他相信,率兵来京勤王!” 涂灵簪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沉静,英气,那是最打动乌鸦的地方。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涂灵簪便是用这样自信而强大的眼神望着他,哪怕浑身浴血,她的眼睛依然晶亮,睥睨尘世,所向披靡。 不由自主的单膝下跪,乌鸦用暗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郑重道:“属下定不负小主公所托!” 涂灵簪含笑。 乌鸦站起身,门开到一半又堪堪停住,转过头纠结道:“你想的那个曹操究竟是谁?你的……心上人?” 第11节 “……” 涂灵簪简直无言以对,挥手赶他走,乌鸦一头雾水的被推出门去。 涂灵簪目送乌鸦闪身消失在屋檐上,然后,她缓缓跪坐在案几前,凝神望着昨晚与李扶摇的那盘残局。 良久,她轻轻落下一子。现在,到了她反击的时候了…… 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鱼死网破,带着李扶摇和涂氏残兵远离庙堂罢了。 …… 涂灵簪本想趁着这次春狩,详细部署一番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变,结果第二天清晨,便听见外边吵吵嚷嚷,说陛下回宫了。 涂灵簪一怔,随即朝宫门迎去。 怎么回事,春狩原计划有三四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秦宽提前动手了?! 涂灵簪越想越觉得心惊,匆匆跑到观雨楼朝宫门处一望,远远的看到李扶摇被宫人簇拥着走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既然扶摇平安无事,那他们为何提前回来了? 片刻,李扶摇到了来仪殿,涂灵簪忙迎上去,从他手中接过脱下的外袍。 李扶摇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整个人笼罩着一层阴霾,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阴郁万分。 趁着沏茶的功夫,涂灵簪压低声音,悄悄问一旁战战兢兢的木香:“发生何事了?” 木香头都不敢抬,只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定远侯府的心月姑娘出事了。” 楼心月? 涂灵簪诧异道:“她怎么了?” “昨晚傍晚她与陛下比赛,两人追着一只母鹿进了林子,”木香一脸骇然道:“结果进去不久,心月姑娘就被一支流箭射中了面颊,当即血流如瀑,可惜了那般艳丽的容貌,这一辈子算是毁……” 木香还未说完,忽听见来仪殿外一片吵吵嚷嚷,正是秦宽和楼皓这两个死对头一路争论着大步朝来仪殿走来。 这还是涂灵簪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杀身仇人楼皓。这个黑脸虬须的高大莽夫此时一脸悲痛,一进来仪殿便直挺挺的跪下,两眼通红地朝李扶摇道:“陛下要为臣和小女做主啊!” 秦宽也象征性的撩袍一跪,施施然道:“还请皇上为老臣讨个公道。” “相父,侯爷,你们这是……”见此情景,李扶摇似是疲惫至极,揉着挺直的鼻梁支吾半响,不知该说什么好。 “陛下,小女中箭时您是在场的!试问荒郊野岭的树林里,怎会突然飞来一支流箭?定是有人在谋害小女啊,皇上!” 楼皓悲痛异常,秦宽却不咸不淡道:“当时天黑,若是看错了准头也是难免的。” “那支箭,银铁为头,雉羽为尾,分明是你秦相府兵独有的弓箭,这你又作何解释?” “侯爷是怀疑我谋害令嫒?”秦宽一拢袖,看向李扶摇,沉声道:“这定是有人在陷害老夫,请陛下圣裁!” 李扶摇左右为难状,半响,才小心翼翼道:“楼卿……是不是弄错了?” “陛下!”楼皓一声暴喝,打断李扶摇的话,幽黑的脸涨成酱紫色,怒不可遏道:“满长安都知道秦相府的掌上明珠想要做大殷的皇后,而皇上却选了小女心月,难道秦家小娘子就不会因爱生恨,谋害小女吗!?” “荒谬!” 秦宽怒不可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乱不休,来仪殿的房梁都快被他们的争吵声摧垮了。 而一旁的涂灵簪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楼心月被毁容,且不说是不是秦烟做的,但无疑让秦楼两家彻底撕破了脸皮。两家势力旗鼓相当,若是斗起来,怕是会精彩的很呐! 她陷入沉思,却错过了李扶摇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冷意。 ☆、第15章 鸩毒 明媚的春光从窗棂外洒进,阳光透过枝头浓绿洒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疏影。 案几旁,一壶清茶,袅袅余香。一盘棋子,黑白纵横。李扶摇慵懒而恬淡的敲着棋子,柔软的黑发从耳后垂落,金粉似的暖阳透过窗棂,打在他的半束的发间和眼眸处,将那双平日深不见底的漂亮眸子,染得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今晨,秦宽和楼皓因楼心月受伤一事在来仪殿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现在距离事发不过才几个时辰,连涂灵簪都嗅到了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而李扶摇居然还有心思拉着她一起下棋。 忽远忽近,时冷时热,她实在是猜不透他。涂灵簪握着莹白的棋子,久久不曾落下。 李扶摇屈起修长的指节叩了叩案几,眯起狐狸似的眸子,似笑非笑道:“你走神了。” 涂灵簪回神,落下一子。今日的李扶摇真是太温柔了,温柔得……近乎反常。 一盘终,李扶摇扔下棋子,懒懒道:“朕输了。” 涂灵簪审视着棋局,心道:这就完了?这局自己下得神思恍惚,并没有尽全力,未免赢得有些太轻松了。 正想着,李扶摇将一旁的绿豆糕往她那便推了推,“赏你了。” 涂灵簪盯着那淡绿清爽的糕点半响,微微笑道:“这次不三局两胜了?” “美人如斯,朕不能总耍赖的。”说罢,李扶摇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茶,抿起微薄的唇细啜一口,眼眸宛转流光。 涂灵簪捧着香喷喷的绿豆糕,忽的就看呆了。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般清楚的感受到,这个曾经的小师弟已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明明初见他时还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半大孩子,一转眼,他的举手投足间便带了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眉眼间漂亮而英气,眼波流转,足以让万千少女倾心。也难怪,秦烟和楼心月会那般痴迷于他。 涂灵簪将绿豆糕的外皮一口一口的咬掉,然后再一口将内馅儿吃进去,砸吧着嘴笑道:“好吃!陛下真是个好人。” 李扶摇盯着她,就像是要看穿什么似的,忽而轻声道:“你吃糕点的样子,很像一个故人。” 涂灵簪装作没听到,问:“什么?” “无事。”李扶摇垂下眼,转移了话题,带着几分自嘲道:“天下人都骂我是任人摆布的昏君,说我是好人的,你还是第一个。” 涂灵簪忽然有些许感慨,上一次她与李扶摇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聊天,还是上辈子的事儿了。那时两人之间没有猜忌,没有仇恨……若是这种平和能一直维持下去,那该有多好。 “陛下是不是个好皇帝,我不敢妄议。但我知道,陛下一定是个好兄长,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 顿了顿,涂灵簪小声嘀咕道:“奇怪,这绿豆糕似乎味道变了。” “变了?”闻言,李扶摇的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他撑起下巴,狭长的狐狸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问道:“如此说,你以前也吃过?” “呃,我……”果然李扶摇稍微温柔些,自己就放松了警惕,什么话都往外倒。 正懊恼间,涂灵簪突然觉得头一晕,腹部开始隐隐绞痛起来。她只稍微愣了一愣,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楚李扶摇的脸,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猛地起身,却因腿软而站立不稳,半撑在案几上,苍白的唇颤抖得厉害。 “陛下……” 她觉得五脏六腑烧得厉害,眼前黑白纵横的棋盘也扭曲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冷眼旁观的李扶摇,就那么一直盯着,半响,才从牙缝中痛苦的挤出一句:“陛下要杀我,何须用这么麻烦的法子?” 她看不清李扶摇的神情,也许,他此刻正噙着一抹冷笑,高高在上的欣赏自己痛苦的模样罢。 李扶摇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中犹豫片刻,终是捏住她的下巴,微凉的拇指轻轻地点在了她咬破的唇瓣上,抹去那一丝血色。 涂灵簪猛地扭头甩开他的手,却因这一个动作而彻底脱力,跌在地上,如同涸泽之鱼般徒劳的喘着气。 她看到李扶摇缓缓的凑近自己,缥缈的声音仿佛远在天际。他说:“告诉朕你的真实身份,便给你解药。” 前一刻还是天堂,下一刻便是地狱。 涂灵簪痛得浑身发抖,却难掩心中的悲凉。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却终是徒劳,趴在地上呵呵冷笑,越笑越大声,最终变成了悲怆万分的狂笑,似乎要剖开胸膛,将前世今生的苦与痛尽数倒出。 片刻,笑声戛然而止,她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李扶摇平静道:“李扶摇,世人说的没错,你忠奸不辨,善恶不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昏君。” “你叫我什么?”李扶摇倏地起身,眼中有一丝讶然。 “……”来不及回答,涂灵簪只觉得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雕花的窗棂外,依旧阳光明媚,而屋内,是一片阴暗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李扶摇缓缓走到涂灵簪身边,打量着这张陌生的、苍白的容颜,半响才嗤笑一声,神情复杂道:“没有她的江山,不过是一堆破石烂土,何以值得我留恋?”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从阴暗的角落中缓缓走出,抱拳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此人如何处理?” 李扶摇回过神,收拢起脸上多余的神色,淡淡道:“将她带出宫去,你再暗中跟着她,看她醒来后都接触了哪些人,一定要将她的真实身份查清。” 想了想,他又森然一笑,补充道:“若是她去见了秦宽或楼皓的人,你便直接杀了她。” “遵命!”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抱起毫无知觉的涂灵簪,很快消失在阴影中。 …… 涂灵簪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她躺在护城河边的城墙下,身上盖着遮蔽用的破草席,天边的火烧云格外热烈。 她揉了揉太阳穴,头依然有些隐痛,但肚子却是不疼了。她站起身走了两步,除了有些头晕外,好像并无性命之忧。 怎会回事,她记得李扶摇明明在糕点中下了毒,为何她又会在护城河边醒来? 谁将她带出宫的,乌鸦吗? 不,若是乌鸦的话,她不会被丢在城门外。 莫非是李扶摇?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前一刻还要毒死自己,后一刻又把自己扔出宫来。 城门口的卫兵敲了敲锣,大声吆喝着要关城门了。 涂灵簪摸了摸胸口,乌鸦给的那瓶‘千里追踪’还在。她舒了一口气,打开瓶子抹了一些香蜡在身上,这才赶在城门关前的最后一刻进了门。 夜幕缓缓降临,不管怎么样,在乌鸦来之前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涂灵簪昏昏沉沉的走在大街上,身体内残留的毒素使她五感迟钝了不少,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悄然尾随的黑影。 走了个把时辰,涂灵簪终于到了长安街,肚子有些饿了,她便在一旁的巷子口找了家面摊坐下。 可惜,卖元宵的那家摊子不在了。又想起李扶摇,心中顿时百感交集,热腾腾的面也勾不起食欲,匆匆吃了两口,她将头上的铜簪拔下当做饭钱,放在破旧的桌子上,转身准备离开。 刚起身,便见一个黑衣劲装的身影忽的从天而降,落在涂灵簪的面前。 “小主公!”乌鸦穿着一身黑色的武袍,脖子上系着的三角巾稍稍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轮廓深邃的脸,只露出一双兴奋的绿眼睛。他望着涂灵簪,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 涂灵簪笑道:“你倒是来得很快,我还担心你已经出发给王世阑送信了,那我可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乌鸦晃了晃左手拎着的酒坛和酱油坛子,幽绿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间难掩相逢的喜悦:“我昨日依你的吩咐布置了人马,今日想给家里头准备些粮食再出门送信,结果喝酒喝晚了,直到刚刚看到金灵蜂焦躁不安,我才知道你就在附近……” 话还未说完,涂灵簪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差点往前栽倒。乌鸦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扶住她,担忧道:“你怎么了?” 涂灵簪晃了晃脑袋,说“没事,有些头晕。” 乌鸦伸手搭在她的腕上,片刻方道:“你中毒了。不过毒性不强,应是*散加了些许阴寒的药材,会导致头晕腹痛、五感迟钝,休息一晚便不碍事。” 闻言,涂灵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仿佛压在自己胸口的巨石一瞬间被撤离。 第12节 来不及思索李扶摇这样做的目的,却见乌鸦长臂一伸,猛地将她护在身后,狼一般的绿眼睛警惕的望着她身后交错来往的人群,身上顿时杀气四溢。 涂灵簪似乎猜到了什么,问:“有人跟踪?” 乌鸦‘嗯’了一声,片刻,他身上的杀气散去,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道:“他跑了。” 涂灵簪疲惫道:“我现在回不了宫了,你带我去见阿缨罢!” 乌鸦点头,简直求之不得。 两人走到城门口,城门紧闭。乌鸦双臂一振便飞身上了城墙,见涂灵簪没有跟上来,他又疑惑的飞下去,望着涂灵簪比了个手势。 涂灵簪无奈道:“今非昔比,这对我来说难度颇大了些。” 乌鸦这才反应过来,涂灵簪的功力已是大不如前了。 他点头表示明白,腾出右手来搂住涂灵簪细瘦柔软的腰肢,带着她纵身一跃,从城墙上掠过。 月下两道阴影掠过,巡逻的士兵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好打了个哈欠,继续打瞌睡。 …… 月上中天,灵山脚下的小村落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乌鸦带着涂灵簪到了一处农家房舍,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刚进院子,便看见堂屋的油灯倏地被点亮,一个十□□岁的小美人儿叉腰站在堂屋门口,烟眉倒竖,用清灵的嗓音愤愤道: “乌鸦,你又跑哪儿鬼混去了?酱油打了一天!” 话说到一半,她忽的看见了一旁站着的涂灵簪,顿时如临大敌,提着布裙哒哒哒跑过来,上下打量了涂灵簪一眼,又瞪着美目,对乌鸦咬牙道:“好啊!你还敢将小娘子带到家里来,你……” 涂灵簪强忍住鼻根的酸涩,轻声唤道:“阿缨,是我。” 涂缨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声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的望着涂灵簪,眼圈渐渐湿红,唇瓣几番张合,方颤颤巍巍试探道:“阿……阿姐?” “是我。” 涂灵簪也红了眼眶,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正想要拥抱妹妹,却见涂缨猛地后退一步,捂着唇踉踉跄跄的奔回屋里,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如此清晰。 ☆、第16章 聚兵 月色西斜,冷露沾湿罗幕,来仪宫百年如一日的冷清。 琉璃灯内,烛花劈啪作响。李扶摇静静的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望着白天的那一盘棋,久久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衣武将悄悄进了门,隐在帷幔后跪拜抱拳。 “如何?”李扶摇暗中捏紧了棋子,面上却漫不经心道:“她是秦宽的人,还是楼皓的人?” 黑衣武将道:“回禀陛下,貌似都不是。” “哦?” “她醒后,属下一路尾随,发现她又进了城,在面摊前和前侯府的暗卫乌鸦见了面。” “你说谁?乌鸦?!”李扶摇嚯的起身,神情变幻,半响才艰涩道:“师姐的近卫,乌鸦?” “正是此人!属下绝没有认错。” “是他……为何又是他?”李扶摇似乎焦躁不安,负着手来回踱步,急切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乌鸦与萧氏说了会话,举止甚为熟稔,似乎那萧氏对他而言十分重要。”黑衣武将道:“可惜那乌鸦实在是太警觉了,属下被他发现了行踪,只好暂时撤回。” 烛火摇曳中,李扶摇恍如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他缓缓扶着案几坐下,神情脆弱而茫然。 “能让乌鸦重视的人只有一个,我早该想到的。”李扶摇失神的喃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滴泪水终于滑过眼角。他怔怔的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湿渍,只觉得胸腔内一阵绞痛。 李扶摇缩在软榻上痛苦地蜷成一团,将脸埋进绣枕中大口喘气,哑声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 第二日清晨,涂灵簪在雄鸡的啼鸣中醒来。 她睁着眼看着头顶半旧的纱帐半响,才猛然回想起自己早已不在深宫之中了。妹妹涂缨睡在她的身侧还未醒来,大概是昨晚哭得厉害的缘故,涂缨眼皮略微红肿,睫毛上还残留着泪痕,想必是半夜醒来又哭过一次。 回想昨夜,涂缨一边流着泪,一边絮絮地讲着自己三年来的经历。从惊闻姐姐噩耗,到涂府被抄家,她在乌鸦和文焕之的帮助下匆匆逃离长安,再辗转到长沙郡求助王世阑……涂灵簪拥着妹妹,安静地听她诉说漂泊三载,一心复仇,不禁心疼万分,湿红了眼眶。 涂家的两个女儿,涂灵簪性格像父亲,一身武艺年少成名。而妹妹涂缨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都更像是涂夫人的翻版,温柔细腻,端庄淑仪,很难想象这三年来的仓皇与漂泊,对于手无寸铁的涂缨来说,是怎样一种痛苦和磨难。 涂灵簪低头看着妹妹不安的睡颜,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面颊,这才悄无声息的起床穿衣,脱下宫裳,换上了荆钗布裙。 待梳洗完毕,她一打开厢房的门,便愣住了。 只见院子里以乌鸦为首,齐刷刷的跪了十余人,见到涂灵簪出来,这十余个汉子纷纷抱拳,声如洪钟道:“属下叩见小主公!” 涂灵簪望了望空中成群被惊飞的鸟雀,满意的点点头,挑眉道:“看来阔别三载,涂家十三骑的功力倒是有增无减嘛!” 听到了她的声音,院中的十三人俱是低低的咦了一声,忍不住抬眼朝涂灵簪看去。半响,有人不确定道:“你……你真的是我们的小主公?” 涂灵簪抬手,示意他们先起身。 他们的反应倒是意料之中。现在的涂灵簪无论声音、容貌还是身形,都和从前大不相同,的确很难让人信服。 一个高壮的汉子扯着嗓门道:“乌鸦,你只说小主公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这,这何止‘有些’啊?简直是完全不一样嘛!” 底下的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那高壮的汉子口无遮拦道:“不会是假的吧?毕竟主公的尸首我们都是看过的,被砍成那样……” 闻言,乌鸦眼神一暗,他伸手往背后一拔,短剑剑锋铮的一声出鞘,下一刻便抵在了那高壮汉子滚动的喉结上。乌鸦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幽绿的眸子里杀气四现。 “乌鸦!”涂灵簪飞身向前抓住乌鸦握剑的手,示意他先退下。她明白,三年前自己的惨死无论对乌鸦还是涂缨来说,都是一场不能被提及的噩梦,那汉子是触了乌鸦的逆鳞了。 乌鸦望了涂灵簪一眼,眸中的戾气渐渐平息,他警告似的朝汉子冷哼了一声,便听话的退到一旁,抱臂而立。 院中顿时噤若寒蝉。 看到乌鸦这反应,涂家十三部将都有了几分底:能让乌鸦乖乖服从命令的,向来只有一人。看来,面前这个清丽柔美的小娘子,真的就是死而复生的小主公了! 涂灵簪望着那高壮的汉子半响,方温和笑道:“张武,你左臂有一道疤,是泰元五年在与北燕慕容恪的关山之战中,为护我冲锋而留下的。当时战事激烈,你咬牙撑到关山大捷才去治疗,结果箭伤溃烂,皮肉和衣物都连在了一起,大夫用小刀刮到见骨,才救回你一命。” 闻言,那叫张武的高大汉子顿时垂下脑袋,惶然不敢言语。 涂灵簪走到下一人面前,继续道:“黄敬怀,你入涂家军时才十五岁,是谎报了年龄才进营的。当时爹问你为何要参军,别人都说要保家卫国,唯独你说‘要衣锦还乡,迎娶自己的心上人’……三年前你曾对我说,打完这一仗就要回去迎娶你的青梅竹马,现在心愿可了?” 黄敬怀哽咽道:“托主公福,前年与阿梅成的婚,犬子已有一周岁了。” “很好,回头再给小公子补上周岁贺礼。”说罢,她又继续看向下一人,如数家珍道:“顾玄,你嗜酒如命,运气却奇差,每次与乌鸦拼酒,猜拳输的人要付酒钱,你必输。还有陈闵生,当初我爹战殁,是你陪我一天一夜,将爹的尸骨从塞北运回长安……” 初日升起,将山间的薄雾染成橙黄。 涂灵簪走到最后一人面前,目光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红了眼眶的高个汉子,缓缓道:“孟大哥,我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半夜跑到我府上,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一天能打赢我……现在,你这个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不!主公……”孟承低下头,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眼睛,哽咽不能语。 涂灵簪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拿了一把剑,舞了一套涂氏剑法,这才回身收剑,淡然笑道:“死而复生的我,这具身体太弱了,再也舞不动八十一斤的大刀。但是,至少涂氏的招式,我永远都不会忘。” “属下错了!请主公恕罪!”孟承再也听不下去了,单膝再拜,双肩因悲痛而剧烈颤抖。 其余十二人俱是撩袍下跪,羞愧道:“请主公恕罪!” “诸位都是涂氏麾下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忠良之辈,何罪之有?如今奸臣当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国恨家仇,正需各位助我一臂之力,诸君可愿?” “但凭主公吩咐!” 顿了顿,涂灵簪沉声道:“哪怕要你们以血肉之躯对抗十万军马?哪怕你们是螳臂当车,九死一生?哪怕抛妻弃子,碑上无名?” 几乎不假思索,十余人凛然道:“忠心可表,生死相随!” 霎时间,浓雾褪尽,暖阳冲破云层,普照大地。清风徐来,天地浩渺。 “那么,”涂灵簪深吸一口气,铿锵道:“诸君请随我一战!” “喏!” 涂灵簪灿然笑,一如多年前横刀立马,英姿飒爽。她吩咐道:“原计划行事,乌鸦即刻前往长沙郡,务必说服王世阑。其余人等兵分两路,给我盯好秦、楼二人,一有收获即刻回报,切勿打草惊蛇!至于孟大哥,你便留在我和阿缨身边。” “属下遵命!” 涂缨打着哈欠出来,同乌鸦一起摆好米粥和包子,细声细语的嗔道:“一大早就这般闹腾!还好邻里们都隔得远,否则我们又得搬家啦!” 一扫刚才沉闷的气氛,十余人嘻嘻哈哈的围上来,一边大口吃着粗粮便饭,一边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解甲归田的趣事。 其实这些事,涂灵簪昨日便听涂缨说过了:当年自己出事后,这十三人不愿投诚秦宽,便同乌鸦一起护着涂缨东躲西藏,中间迫于生计,这十三人打过短工,种过稻子,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却没有一人想过要叛主。 涂灵簪难掩心中暖意,笑着点评了一句:“耕田不忘忧国。” 闻言,十三部将哈哈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驰骋沙场,在硝烟未散的城墙上开怀畅饮的日子。 中间,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可惜了主公那柄玄铁打造的秋溟大刀,兄弟们找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找到。” 秋溟刀? 涂灵簪望着面前的粥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找到了又如何?自己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天生神力的女战神了。 用过早膳,乌鸦便匆匆上马,南下前往长沙郡送信。其他人等也都按计划兵分两路进了城,监视着秦楼二人的动静。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涂灵簪望着远处那座白雾缭绕的灵山,转头问涂缨道:“听说,你们将我的尸骨埋在了灵山上?” 涂缨一听便有些生气,漂亮的眸子里立刻氤氲了一层水雾,带着哭腔道:“不准提那几个字了!你又没死!” 涂灵簪赶紧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阿缨莫怕。我只是想上山去看看,顺便拜祭爹娘。” ☆、第17章 杜康 涂灵簪站在自己的墓前,真是感慨万千。 她的墓就建在涂将军和涂夫人的合墓旁,孤零零的隆起一个小包,墓碑倒是建得很气派,大理石碑,上面只有简单的七个字:涂氏女灵簪之墓。 没有年份,没有立碑人身份。 涂缨红着眼睛在一旁解释道:“这碑……是陈王给你立的。” “李淮?”涂灵簪有些讶异道:“我以为是你们。” “我们原本也是立了碑的。”孟承将瓜果放在涂氏夫妇二人的墓前,解释道:“当年形势紧迫,我们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来掘墓,故而给小主公立的是一块青石无字碑。三个月前我们从长沙郡回到这里,这才发现碑竟然被人换了。” “那你们如何得知是陈王换的?” 第13节 “我们亲眼所见的。”涂缨触景伤情,抹了抹湿红的眼角说:“有一日我和乌鸦带了祭品上山,忽然看见陈王牵着一马立在你的碑前,执香拜了三拜才离去。你出事后,朝堂上下对涂氏避之不及,来给你扫墓的外人,只有陈王。” 奇怪,上辈子她与李淮交情浅薄,怎值得他冒险来为自己这个罪臣立碑拜祭? 涂缨揉了揉鼻子,感慨道:“阿姐,你说陈王他是个好人么?” “或许罢,听说他对谁都很温柔。”想了想,涂灵簪问道:“你们和陈王见过面了么?” “没有没有。”涂缨忙摆手道:“那日偶然撞见他来扫墓,我们也是等他走后才露面的。乌鸦说外人不可信,不能轻易暴漏我们的身份。” “乌鸦说得对。”涂灵簪点头表示赞同,又神情复杂的看了看自己的墓碑,终是长叹一声。 她缓缓撩裙跪下,以额触地,郑重的朝父母的合墓磕了三个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不孝,没能保住爹娘赐予女儿的血肉之躯。于忠,没有护先帝周全;于义,无法整肃朝纲。幸蒙苍天不弃,让女儿从地狱中爬出,得以重生。”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朝中局势剑拔弩张,秦宽包藏祸心,相信不久宫中必有大变……若女儿无力再守护大殷的江山,也必将诛杀秦楼二人,安全救出师弟,为先帝和父亲雪恨!” 站到自己和父母的墓前,往事重重涌现。那些痛苦绝望,那些金戈铁马,却更坚定了她的信念。 死了的,已是一抔黄土;活着的,还要继续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再顿首,起身道:“起风了,回去罢。” …… 四月十九是秦宽的寿辰,据说宴请了诸多名门望族,连皇帝都会亲自到场祝贺。涂灵簪思忖了片刻,决定让孟承留在家中照顾涂缨,自己和部将一起摸进秦府。 晌午未到,偌大的秦相府已是一派热闹非凡,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车马几乎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过密集的人群倒给了涂灵簪可趁之机,她在张武等人的接应下,很快便潜入了府中。 为了方便行动,涂灵簪顺手敲昏了一名独行的秦府婢女,片刻后,她穿上婢女的衣裙,低头敛眉地穿梭在秦府之中。 她端着一盘枣子四处晃悠,按照前世的记忆找到□□。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宽的书房和寝房俱在此处,机关密室也颇多。 涂灵簪从偏门而入,转到芙蕖池旁时忽然停了脚步。 她看到几丈开外的水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相府千金相对而坐。那人穿着玄黑绣金龙的袍子,乌发尽数簪在紫金冠中,更加衬得面容英俊非凡,正是多日未见的李扶摇。 涂灵簪忙轻身转到水榭旁的假山后,偷听二人的谈话。 她听到秦烟道:“……只要你我二人两情相悦,爹迟早有一天会同意的。” 李扶摇摇摇头,轻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并不是两情相悦就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秦烟含泪,以袖掩面颤声道:“陛下于我,当真没有半分情谊么?” “有缘无分,不可强求。”李扶摇递了帕子给她,叹道:“听说心月送了几坛亲酿的好酒给你,楼府的杜康酒可是长安一绝,不如拿来与朕饮了,今日不醉不归。” 秦烟只好擦干泪渍,唤侍婢去取酒。 涂灵簪在假山后头看得直心塞,心道:师弟啊师弟,秦宽都快要逼宫篡位了,你还在跟她女儿花前月下!对我疑神疑鬼,对着秦家美人就你侬我侬,真是心寒啊心寒! 等哪天摆平了秦宽,一定要把李扶摇这傻孩子压在身下狂揍三十大板! 正愤愤不平,那边,侍婢已取来了两坛酒。 李扶摇拍开酒坛的封泥,将凛冽的酒水倒入白玉瓷壶中,给自己和秦烟各斟了一杯。李扶摇举杯道:“烟儿,这一杯我敬你,感谢你多年来对朕的照拂。” 说罢,自己仰头一饮而尽。秦烟美目含泪,也端起酒杯饮下辛辣的酒水。 李扶摇又倒了第二杯酒,还未等他举杯,却见秦烟抢先一步道:“陛下,这杯烟儿敬你,愿你与心月妹妹白首不离。” 说罢,她仰头一饮而尽,却因喝得太急而呛咳起来,顿时眼角湿红,梨花带雨。 紧接着,秦烟又自顾自倒了第三杯,红着脸颊哽咽道:“第三杯,愿陛下与奴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李扶摇静静的举着杯子,却没有再饮酒。良久,他望着有些失态的秦烟,忽然轻声问道:“心月的酒,好喝么?可惜,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喝到了。” 假山后的涂灵簪还未来得及思考李扶摇这句话的意思,便看到秦宽从一旁大步走来,对一旁的侍婢喝道:“伤风败俗,快把烟儿带回房间去!” 李扶摇望着盛怒的秦宽,简直笑得人畜无害,软绵绵道:“相父,朕和令嫒在喝心月送来的杜康酒呢!您可否也要尝尝?” 秦宽看到女儿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来冷哼一声道:“免了!大家都在正厅等着,陛下好歹去打个招呼?” 李扶摇悻悻然放下酒杯,起身的时候还轻微的踉跄了一下,脸上似乎也泛起了醉酒的酡红。他扶着小太监,笑嘻嘻道:“相父,朕好像醉了。” 涂灵簪蹙眉:她记得李扶摇酒量虽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心悸得慌。 但她很快没有心情深思了,因为她看见秦宽挥退侍从,独自快步朝书房走去。 涂灵簪心下一紧,忙悄声跟上。 秦宽站在门口朝外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掩上书房的门,样子颇为神秘,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涂灵簪从拐角处走出,足尖一点跃上门口的房梁上,双腿勾在房梁上倒挂着,然后便听到门内秦宽苍老的声音传来: “依主子的吩咐,一切准备妥当。下月初八大婚,在他饮下合衾酒后半个时辰内,定暴毙而亡。到时候再嫁祸给楼家,在朝中扇把火说是他楼皓弑君篡位,您再率兵出击,定能收拢民心,顺利登基!” 倒挂在门外的涂灵簪听得胆颤心寒:呵,又一个弑君谋逆——多么熟悉的罪名! 原来秦宽是打算半个月后,在李扶摇大婚的当天动手么? 正想着,屋内传来了一个年轻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听说你最近与楼皓撕破脸了?此乃非常时期,切不可节外生枝。” 秦宽应了声:“明白。”沉吟半响,秦宽又道:“老臣定当万死不辞,只盼主子将来看在老臣薄面上,善待烟儿。” “当然。”年轻男子道:“若我成功登帝,令嫒便是大殷母仪天下的皇后。” 涂灵簪一惊:她一直以为多半是秦宽想谋权篡位,却没想到他身后另有其人!怪不得当初秦宽死活都不让秦烟嫁给李扶摇,原来是想让女儿做新帝的皇后…… 他口中的‘主子’是谁?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两朝宰辅的大奸臣俯首称奴!不过那声音十分熟悉,绝对是自己认识的人! 涂灵簪心中汹涌万分,按捺不住好奇心,将头凑近门缝,试图从缝隙中看清那神秘男子的脸。 透过缝隙,她只看到屋内的帷幔后,一个年轻男子侧身而坐的模糊身影。她愣愣的看着薄纱后那男子熟悉的侧脸,只觉得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 忽然,‘咚’的一声轻响,涂灵簪的额头因靠的太近而磕上门扉。屋内的男人顿时警觉,侧过头来沉声喝道:“谁?!” 被发现了,涂灵簪赶紧翻身攀上屋檐。 秦宽追了出来,却只看见一个穿着侍婢衣裙的女子从屋脊上飞速掠过,他挥挥手,正准备叫府兵去追,却忽见两个侍婢哭喊着奔过来,惊惶万分道:“不好了不好了!相爷,您快去看看罢,小姐她出事了!” 一听到宝贝女儿出事,秦宽顿时忘了追人,忙着急道:“烟儿怎么了?” 侍婢哭哭啼啼,浑身发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秦宽怒道。 侍婢扑通一声跪下地上,哭道:“小姐和陛下喝完酒后回到房间,便一直说头晕不舒服。奴婢以为小姐是醉了,便扶她上床休息,结果刚才小姐便开始呕血了,怎么止都止不住……” “什么?!”秦宽大骇,一脚踢开侍婢便朝秦烟的厢房走去。 躲在屋脊上的涂灵簪这才舒了一口气:多亏秦烟出事分散了众人注意力,否则自己方才定脱不开身了。 她转身,正准备离开秦府,却见李扶摇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惊慌的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秦宽面前,扯着尖嗓子喊道:“相爷!相爷求求您救救陛下吧!” “又怎么了?!”秦宽揉着鼻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抹着眼泪鼻涕哭道:“陛下和烟姑娘喝了楼家送来的杜康酒后,就一直咳血,人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 扶摇?! 涂灵簪的身子僵了僵:她怎么忘了,怎么忘了……秦烟喝的那毒酒,扶摇也喝了啊! 涂灵簪仿佛心脏被狠狠绞住,痛得不能呼吸!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回跑,她要去救扶摇!她没能保护好先帝,不能再看着扶摇死去! 而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一个人用力抱住,张武在她身边急切道:“主公!秦府的人已经发现你,再不走我们就出不去了!” 涂灵簪挣扎了一番,抖着唇颤声道:“扶摇……”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她只看到府兵来来往往,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目,天是那么蓝,白云是那么悠闲,秦府的吵闹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忽然,脖颈处传来一阵钝痛,她就这样睁着茫然的双眼,缓缓倒在张武的怀中。 闭上眼的那一瞬,天空仿佛被染得血红,她听见秦宽悲愤的怒吼穿破天际:“楼皓,你还我女儿命来——!!” 张武看着晕在自己怀里的涂灵簪,收回手刀低声道:“得罪了,小主公!” ☆、第18章 鹬蚌 阴沉的天,风卷集着泼墨似的乌云,大雪纷飞。熟悉的断崖上,尸骨遍地,金戈残剑,白的雪,红的血,所到之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烈。 风暴之中,李扶摇背对着涂灵簪坐在染血的雪地里,垂着头岿然不动。 涂灵簪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却仍抑制不住的朝李扶摇的背影奔去,顾不上一张口就被灌进满口风雪,她急切的喊道:“扶摇!” 断崖之上的李扶摇转过身来,涂灵簪这才看清,他怀中抱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是前世惨死的涂灵簪的头颅。 梦中的李扶摇抱着那颗乌发交缠的脑袋,怔怔地看着今生的涂灵簪。半响,他轻轻的咧开一个笑来,笑得满脸都是泪,他说:“师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顿了顿,他神情痴狂地拨开怀中那颗头颅的长发,低声痴痴笑道:“再等等,师姐,你再等等……很快,扶摇就来找你啦!” “扶摇!不——!” 梦中,涂灵簪努力想朝李扶摇狂奔过去,却抵不住越来越大的暴风雪……李扶摇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断崖之上。 …… 涂灵簪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身上冷汗涔涔。她喘着气,揉了揉隐隐钝痛的后颈,顺势扫视了一眼四周陌生的摆设,向一旁尴尬的张武道:“这是在哪儿?” 张武道:“在四海客栈。因白天秦府毒酒的那事儿,长安城门已禁,咱们暂时出不去了。” 涂灵簪下榻穿鞋,却因头晕而险些栽倒。她嘶了一声,缓过那阵眩晕后,皱眉看着张武道:“你小子出息了啊,连我也敢打!” 张武擦了擦冷汗,默默垂首道:“小主公那会儿太激动了,属下无奈……呃,下手重了些。” 涂灵簪整理好衣物,深吸一口气恢复镇定,问道:“秦府情况如何了?” “我们出府后不久,便听闻秦宽的独女中毒暴毙了。秦宽气得都吐了血,女儿的尸首都来不及安顿,便下令带了霍成功的人马去楼府抓人。”张武挠了挠脑门,继续道:“不过楼心月似乎听到风声跑了,秦宽没有抓到人,便到宫里去击御鼓鸣冤,这会估计还和楼皓在宫里闹腾呢!” 秦烟死了? 涂灵簪只觉得胸口一窒,忙问道:“那扶……陛下呢?” “楼心月送的那毒酒里放的是西域奇毒,陛下虽饮下的毒酒比秦烟少,但无奈没有解药,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用药材吊着陛下半条命。”见涂灵簪的脸色发白,神情紧张,张武又弱弱补充一句:“听顾弦说陛下身边有太医日夜守着,应该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涂灵簪想起了方才做的那个梦,李扶摇笑着对她说“师姐再等等,扶摇就来找你了”,顿时心慌得厉害。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微抖着手一饮而尽,这才侧首对张武道:“我记得以前王世阑送过我一瓶‘化毒丹’,那东西还在么?” 张武立刻会意,忙道:“在阿缨姑娘手里,我这就回去拿!” “等等!”涂灵簪叫住张武,沉吟道:“你安排些人去查查楼心月的踪迹,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是!”张武领命离去。 涂灵簪起身支开窗户,食指无意识的敲着窗棂,望着长安街上来来往往吆喝搜查的卫兵,蹙眉陷入了沉思。 第14节 乌鸦自出发南下已有十天,他孤身快马加鞭赶到长沙郡需要四天,若是顺利说服了王世阑整顿兵马,那么此时七万藩兵已经到了来长安的路上。但若是谈判不顺利,可能还要耽搁更多的时间…… 愿苍天保佑,扶摇你一定要撑住!只要再撑两天……两天后,师姐就有兵来救你了! …… 秦相府白天还是一派气派热闹的景象,到了傍晚却挂起了不祥的白灯笼和黑帷幔,在缓缓降临的夜色中,透出几分诡秘哀戚来。 秦府偌大的庭院里,停放着秦烟的棺材,重重白纱中,披麻戴孝的丫鬟婆子下人们跪了满满一院子。可惜了秦烟那张国色天香的容颜,此刻香消玉殒,因是中毒暴毙的缘故,她的尸首面容惨白,而嘴唇却是不正常的黑紫色,看起来颇为骇人。 秦夫人趴在女儿的棺材边,哭得几乎断了气,哀嚎道:“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老爷,你可要为烟儿报仇啊!” 院子里一片哀嚎,秦府的书房内,秦宽亦是老泪纵横,跪在地上顿首道:“主子,你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帷幔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来,轻轻虚扶起秦宽,叹道:“秦相,请节哀!” 秦宽颤巍巍站起身,伛偻着身子,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哑声哽道:“主子,承蒙您看得起老臣,与烟儿婚约在先,没想到是烟儿没这个福气……楼心月这歹毒的小妇人,嫉恨烟儿不成,竟痛下杀手!可怜老臣香火不济,年逾不惑才得此一女,却未料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说到此,秦宽悲恸不已,竟跌坐在椅子上,半响才回过气来。 一阵冷风袭来,帷幔轻飘,露出了阴影中那男子俊美的侧颜,转瞬即逝。男子静静的望着悲痛欲死的秦宽,沉声道:“秦相为小王做出的牺牲,小王定当终生铭记。丞相放心,烟姑娘虽未过门,但小王依然会将她视作正妻,亦会将丞相当做岳父赡养终生。这江山,有我的一半,亦有丞相的一半。” 闻言,秦宽又颤颤巍巍的跪下,行大礼磕了个响头,抖着花白的眉须道:“老臣谢主子隆恩!” “我自不会让令嫒白白送命。”男人起身,一步一步走出阴影。他双手扶起秦宽,用清冽的嗓音道:“楼皓,迟早是要除掉的。依小王看,择日不如撞日,楼心月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扳倒楼家的好时机。呵,杀人偿命,更何况是毒杀皇帝?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秦宽驰骋朝堂多年,自然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怕是三年前涂家的那场戏,要再重演一次了。 天空突然一道惊雷劈过,闪电将那年轻男子的脸上劈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明的,温润如玉;暗的,冷冽似刀。 他转过头来,毫无感情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秦宽,“李扶摇中毒已深,我等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早日驾鹤西去,也省了受这五脏俱焚的折磨。若他今晚驾崩,你明日正好可去朝堂伸冤,谋害相父千金和当朝皇帝两重大罪,他楼家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杀头的!” “可是……”秦宽悲戚道:“可是今日事发后,老臣第一时间便去楼府拿人,却空手而归。抓不到楼心月,那楼皓抵死不承认毒酒之事,只说是有人污蔑楼家,这该如何是好?” 男人望着秦宽,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轻轻拍了拍秦宽嶙峋的肩膀,冷笑道:“秦相,您这是糊涂了。您忘了么,楼心月虽是心肠歹毒,却唯独对李扶摇用情至深,若是她得知心上人误喝了自己酿的毒酒快死了,她会如何做呢?” 秦宽一生机关算尽,如今被男子这么一点拨,顿时豁然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这就撤回围在楼府的府兵,同时差人散布消息,说陛下中毒将亡,引那楼氏小贱人出来送解药,再将她捉拿归案!” 又一道惊雷劈过,电闪雷鸣,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男人望着窗外,颤抖着肩膀呵呵低笑出声,他望着满城风雨,绽开一抹鬼魅似的笑来:“长安城,好久没下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暴风雨了!” ☆、第19章 相认 夜色深沉,暴雨未停,一向热闹繁华的长安街在今日显得格外寂静,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灯火阑珊,唯有执着剑戟的官兵冒雨来来往往,纷杂的脚步踏在路上的水坑里,溅起一路水花。 涂灵簪接过张武手中的化毒丹,问一旁待命的顾弦道:“楼心月有消息了么?” “属下无能,还没有。”顾弦道:“不过听说秦宽也从楼府门前撤兵了,还到处散布消息,说陛下中毒已深快要驾崩了。” “撤兵?”涂灵簪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药瓶,思忖半响,忽而淡笑道:“秦宽这只老狐狸,佯装撤兵,又散布谣言,大概是想引楼心月自投罗网呢!” 张武露齿一笑,抚掌道:“哎呀这不正好么!秦宽引出楼心月,咱们就可以趁机拿到解药了!” “没那么简单。秦宽引出楼心月是为了抓捕她认罪,然后再以弑君谋逆的罪名诛其九族,趁机除掉楼家。”涂灵簪望着风雨中的长安城,忽的收紧五指,神情坚定道:“顾弦,你继续盯紧秦宽,楼心月出现后,务必赶在秦宽动手之前拿到解药,送到来仪宫!” 将化毒丹收入怀中,涂灵簪转身继续道:“张武,准备一套夜行衣,助我潜入宫中!” 片刻后,一身夜行衣的涂灵簪在张武和黄敬怀的掩护下,轻巧地穿梭在长安空旷的街道中。 …… 到了东街时,疾行的涂灵簪忽然停了脚步,望着街口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府邸发呆。 那里,曾是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涂府,如今却成了一个陌生的场所。 张武轻咳一声,支吾道:“当年涂府被抄没后不久,霍成功投奔了秦宽,秦宽便让陛下把这座府邸赏给霍成功了。” 涂灵簪忽的竖起一根食指掩在唇上,露在黑色面巾外的大眼睛温润地眨了眨,示意张武噤声。 不消片刻,霍府里传来了一声骂骂咧咧的争吵,接着,霍府的门被猛地拉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伛偻着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身形高壮的武将推出门去。 那武将正是投奔了秦宽的御林军统帅,霍成功。 霍成功被老母一路推搡出门,还不忘用手遮在老人家的头上,言辞恳切道:“阿娘!你慢些,慢些!别跌倒了!英娥,你快扶着阿娘,给阿娘打伞!” 老人家倔强的甩开霍成功的手,颤声骂道:“别叫老身阿娘,谁是你阿娘?你这背信弃义的畜生,以前涂将军对咱们一家多好啊,你偏要投诚那个大奸臣!你忘恩负义,叫老身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涂氏一族啊!” 涂灵簪躲在黑暗的街角里,听着霍家老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只觉得眼眶湿热,面上一阵湿润,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霍成功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原本高大的身形在雨中瑟缩着,可怜兮兮的唤道:“阿娘,孩儿给你买了上好的药材,你要记得按时吃,莫要气坏了身子……”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将一大串油纸包着的药扔出门外,贵重的药材天女散花似的散落一地,瞬间被雨水打湿。 “当初你外出行军,一走就是好些年。你媳妇难产时,你老母病重时,都是涂夫人和小姐在奔波照料,如今你都忘了不成?你这助纣为虐的黑心崽!”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骂道:“老身就是病死,也不要吃这昧了良心的药!” 说罢,老太太转身就走,竟是不再看儿子一眼。 霍成功在雨中跪了片刻,又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拾起满地的药材,手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一会儿,霍府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悄悄出了门,将一把半旧的伞举在夫君头顶。 霍成功将纸伞往妇人那便推了推,红着眼睛自语道:“这药湿了,不知还能不能吃。” 妇人侧过头,忍不住掩面而泣。 霍成功伸出手,似乎想要抚过妻子紧蹙的柳眉,却最终停在了半空中,长叹了一口气道:“英娥,我要走了。” 妇人红着眼睛拉住他的一片袖子,泫然道:“夫君……还会回来么?” 霍成功沉默的望着妻子,替她把垂下的一缕鬓发别到而后,轻声道:“若为夫回不来了,你……” 妇人露出一个凄惶的笑来,打断霍成功道:“夫君在,英娥在。夫君死,英娥也陪你……” 雨势终于小了。黄敬怀和张武耳力不佳,故而听不清楚霍家人的对话,见涂灵簪出神盯着霍成功,半响都没有动静,他们只好试探道:“小主公?” 涂灵簪收回视线,忽然对黄敬怀道:“你赶紧快马加鞭,南下接应王世阑的军队。要他们日夜兼程赶来长安,不得有片刻延误,快!” 黄敬怀虽有疑惑,但见涂灵簪满面肃然,也深知恐怕将有大事发生,故而不敢延误,抱了抱拳便消失在夜幕中。 “小主公,发生何事了?”张武一头雾水道。 涂灵簪回想霍成功与妻子诀别的那一幕,蹙眉道:“两日之内,宫中必有大变!秦宽开始行动了。” 说罢,她足尖一点,加快速度朝宫门赶去。 ……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涂灵簪穿梭在湿漉漉的宫殿上,青黛色的瓦片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滑腻。涂灵簪心中焦急,脚下一滑,险些从屋脊上跌下。 张武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涂灵簪的身子,担忧道:“小主公,没事罢?” 正巧此时一道春雷炸响,掩盖住了两人的声响,下面来往巡逻的士兵并没有发现异样。 涂灵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摆手示意无碍。两人在雨夜的掩盖下,很快抵达了来仪宫。 霍成功今日不在,来仪宫的守卫撤回了大半,涂灵簪和张武从屋脊上轻巧的翻身下来,潜在李扶摇寝殿的窗棂下,隐在拐角的黑暗中。 太医们在寝殿里进进出出,屋内时不时传来两声李扶摇剧烈的咳嗽声,涂灵簪听得心都要揪起来了。她舔湿手指,将窗纸戳破一个小洞,借着小洞内昏黄的烛光,她可以清晰的知道屋里的动静。 影影绰绰中,可见李扶摇躺在垂着明黄纱帐的床榻上,不一会儿帷幔被掀开,一个小宫女颤抖着端出一盆被血染红的水。一旁守着的老太医见状,忙七手八脚的熬药倒汤,叹道:“唉,陛下咳血不止,这该如何是好?” 楚王李扶疏咬唇站在一旁,白皙的脸庞激动得通红,喝道:“你们熬的药根本没有用,再换个方子!” 太医们擦着冷汗,喏喏道:“陛下所中乃是西域奇毒,我等闻所未闻,只能用药强压住毒性,实在不知该如何解毒啊……” “明明是你们孤陋寡闻,说什么无从下手!”李扶疏英眉倒竖,瞠目怒道:“去把宫中所有的医书都找来,赶紧给我查解毒的法子!”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接着李扶摇从飘动的明黄纱帐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哑声虚弱道:“陈太医,朕还能撑几日?” 闻言,陈太医配药的手一顿,摇头叹道:“若是再无解药,毒入心肺,最多只能撑两日。” 李扶疏闻言怒不可遏。李扶摇却不以为意的低笑一声:“两日么?足矣。” 掩袖咳出一口黑血,李扶摇无力的挥挥手,哑声道:“你们都下去罢,朕累了,想睡会。” 太医宫女们如释重负,忙躬身退下。 趁着屋内无外人,涂灵簪轻轻推开窗户,小心翼翼的翻了进去。谁知脚才刚沾地,便听到李扶摇沙哑的嗓音响起:“是你来了么?” 李扶疏以为兄长是在跟自己说话,疑惑道:“皇兄,你……” 李扶摇抬手示意弟弟噤声,又强撑着坐起身子,倚在榻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帷幔后的窗户,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浑身湿透的涂灵簪犹豫了片刻,终是从帷幔后转了出来,缓缓拉下蒙面的黑布,与李扶摇对视。 因是中毒的缘故,李扶摇的肤色苍白得不正常,嘴唇亦是不正常的嫣红,唯有一双乌黑的眸子此刻熠熠生辉,绽放出令人心悸的光彩来。 “是你!?”见到涂灵簪,李扶疏紧张的站起身,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李扶摇忙伸手拉住弟弟,却因动作急促而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 见到师弟这样,涂灵簪心疼万分,再也忍不住了,在楚王惊疑的目光中走到榻前,拿了一个蜀绣的抱枕垫在李扶摇的背后,又拧了帕子坐在榻边,温柔地替他抹去嘴角的黑血,轻声道:“我不在,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只此一言,李扶摇瞬间红了眼眶。涂灵簪静静地看着他:“如今宫中险恶,跟我走罢。” 李扶摇闭上眼,似乎不想让人瞧见自己此时的脆弱,半响才轻声道:“你带扶疏走,我留下。” 谁也没留意,李扶摇对她竟是自称是‘我’,而非‘朕’。 李扶疏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皇兄不走,我也不走!” “不要闹脾气,扶疏。你以为这三年来,我为何要天天逼你读君臣策论,学治国之道?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为自己算计好了这个结局,而李氏江山,必然会交到你手里。”李扶摇睁开眼,又微微侧首,恳切地对涂灵簪道:“拜托你了,师姐。” ☆、第20章 释疑 李扶摇睁开眼,又微微侧首,恳切地对涂灵簪道:“拜托你了,师姐。” 那声‘师姐’咬字极轻,轻到只有涂灵簪自己能听到。她拧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定定的看了李扶摇许久,这才回头示意张武。 张武会意,一个手刀劈下,李扶疏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阵钝痛,两眼一黑,直挺挺的倒在张武怀里。 涂灵簪道:“张武,好生照顾楚王殿下。” 张武领命,背着昏迷的李扶疏跃出窗外,消失在深沉的雨夜里。 “原来你那日甩开我派去跟踪的人,竟是和涂家十三骑见了面。这么说,他们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李扶摇伸出一只冰冷苍白的手,轻轻抚了抚涂灵簪被雨水打湿的发丝,皱眉担忧道:“淋了一晚的雨,别着凉了。外间有你以前的衣裳,去换了罢。” 涂灵簪不动声色的看着李扶摇,似乎想从他那张虚弱病态的脸上看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终于,要摊牌了么? 不稍片刻,涂灵簪去外间换了干净的衣裳,依旧是做以前的宫女打扮,因为头发湿了的缘故,她并未挽发髻,只是随意的披散在肩头。 第15节 李扶摇怔怔的望着涂灵簪,只见她乌黑秀美的长发垂下腰际,紧紧地贴着妙曼的身躯,面容清秀,眼眸大而温润。重生的涂灵簪宛如浴火的凤凰,褪去了曾经的锋芒毕露,变得如同打磨好的璞玉一般,温润静美,婉转流光。 一旁的炉子上还熬着汤药,满室馨香中,涂灵簪打开瓷瓶,倒出一颗化毒丹,随意一问:“你几时认出我的?” 李扶摇眼也不眨的盯着她,虚弱道:“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涂灵簪倒了茶水,眼也不抬:“你问。” “我与师姐的第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 闻言,涂灵簪倒茶的手一顿。她抬眼看向李扶摇,只见他狐狸似的狭长眸子中,竟闪烁着少见的紧张和急切……原来,这小子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身份呢! 涂灵簪哑然失笑,对答如流:“泰元元年二月十八日,于北燕都龙城。我记得你当年穿的是一件半旧的靛蓝袍子,大概只到我肩膀高,被我这样打横抱着穿了半座城池……还需要再说得详细些么?” 李扶摇苍白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红晕,他咳了咳,激动得撑直了身子:“师姐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 涂灵簪想了想,不太确定道:“那把骨雕匕首?可是我记得当初你嫌它太女气,被我丢进池子中了,你什么时候捞出来的?” “……师姐第一次带我溜出宫时,吃的是什么?” “上元节,长安宫城下的徐叟汤圆。” “师姐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隆冬的腊梅。” “师姐……”每听到一个正确的回答,李扶摇的眼眶就湿红了一分。问到最后,堂堂七尺有余的男儿竟泣不成声,将半边脸埋进绣枕中,无声地喘息着:“那我第一次亲师姐,是什么时候?” 亲? 涂灵簪这下傻眼了,她略带茫然的望了望李扶摇:你什么时候亲过我?完全没印象啊。 正愣神间,却见李扶摇忽然起身凑向自己。下一刻,她感觉到一个微凉而柔软的吻轻轻的落在自己的唇瓣上。 李扶摇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张嘴含着她的下唇轻咬了一口。然后,他稍稍退开了些许,晶亮的眼眸深情的凝望着涂灵簪,缓缓勾出一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笑来,笑得满脸是泪。 他说:“师姐要永远记住,永宁三年四月二十日申时,扶摇亲了师姐。” 这个伴随着泪水的亲吻,轻而微咸,似乎浸润了三年的苦涩。涂灵簪下意识的摸了摸唇瓣,只觉得心脏没由来跳的很快很急促,这是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陌生而神秘。 她望着对面那笑得跟狐狸似的的师弟,捂着胸口疑惑的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李扶摇心境大起大伏,忽然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喘起来,他弯腰伏在榻边,呕出一口黑红的毒血。 涂灵簪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这才略微慌乱的用帕子抹干净他的嘴角,一边轻拍背脊给他顺气,一边倒了凉茶,就着两颗化毒丹一并给他。 李扶摇就着她的手吃了丹药,好半响才慢慢平复呼吸,勉强笑道:“师姐,你知道这丹药解不了我的毒。” “多少能让你多活几日。”涂灵簪背对着他,心神不宁的将被血浸透的帕子洗干净。 “师姐,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好么?”身后,李扶摇低声唤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和深情。他叹道:“师姐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乌鸦,告诉了十三骑,却唯独将我蒙在鼓里。” 涂灵簪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他:“扶摇,你还记得上元节灯会么?我们在元宵摊子旁遇上乌鸦来行刺秦宽时,你口口声声喊着要将‘涂氏余孽’和‘逆贼’碎尸万段……” 嘴角的浅笑褪去,李扶摇忽的抬头,紧张的看着涂灵簪。 涂灵簪自嘲一笑:“那时我才刚重生一个月,没有了引以为傲的武功,没有了亲朋好友,有的只是掖庭宫罪奴的身份。看到你言辞间那么痛恨涂氏,我忽然就没有了向你坦白的勇气。后来我到了来仪殿,撞见你做噩梦的那一次,我也试探着问过你恨我吗,你说……” “别说了!”李扶摇忽的打断涂灵簪,回想起过去几个月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痛苦和害怕的神色。他几近乞求的看着涂灵簪:“别说了,师姐。” “我以为李淮将你带到我身边,是他们为了试探我而设下的圈套。加之后来我查出萧氏一族是秦党羽翼,便更坚定了你是秦宽派来的细作,却没想到师姐你竟重生到了萧尔雅的身体里。 你的神态与师姐前世颇为相似,对我越关心亲近,我便越坚定你别有用心;你的举止与师姐越是相似,我便越怀疑你是秦宽派来试探我的奸细。我怕说错了什么会让秦宽起疑,才说恨涂氏一族……” 他急促的喘息着,流着泪哑声道:“对不起,师姐。我差点杀了你。” ☆、第21章 真相 他急促的喘息着,流着泪哑声道:“对不起,师姐。我差点杀了你。” 涂灵簪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舒了一口气,欣喜道:“你的意思是,那些话都是假的?” 生怕涂灵簪不信,李扶摇用冰凉的手掌紧紧握住涂灵簪纤细的十指,视线一寸寸碾过她的眉,她的眼,最后停留在她的唇。眼中泪光泛滥,他却笑得温柔缱绻:“师姐,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敬你,爱你,心悦你。三年前,楼皓将你的……你的尸首……” 李扶摇顿了许久,这才艰难道:“三年来,你魂魄不曾入梦,我想你想得几欲发狂……可我无法表露出来,有秦宽的挟制,我连做梦都不能吐露真言。大仇未报,我不能死,不能让扶疏跟着我一起白白丧命!” “扶摇,你受苦了!”得知真相竟是如此,涂灵簪心下一动,忍不住将比自己还高大许多的李扶摇拥入怀中。 身体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李扶摇怔了怔,这才欣喜的回抱住涂灵簪,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他轻笑道:“我早知秦宽要扶植他人为帝,便布局三载,以身作饵,在拖延时间的同时,想法子引起秦楼两家内斗,好鹬蚌相争,借刀杀人。” 涂灵簪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懊恼道:“扶摇,我之前不信你,是师姐错了,你勿怪。” 李扶摇趴在她的肩头,赶紧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扫过她细嫩的脖颈,一直痒到了心里头。 李扶摇拥着她,闷闷道:“师姐,你为何不早些出现。这三年来,我想你想得好苦!” “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重生到了三年之后,实在是没有法子早些见你。” 涂灵簪觉得自己是被一只温顺的大猫抱着撒娇,刚想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却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细碎脚步声,忙松开李扶摇的怀抱,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噤声。 李扶摇离开了涂灵簪的怀抱,有些不满的舔舐着唇瓣,只拿一双*辣的眼睛盯着涂灵簪,似乎恨不得将她变成掌中宝时刻兜在身上。 涂灵簪站起身。几乎同时,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帽檐遮住半张脸的女子闯了进来。 果然不出秦宽那老狐狸所料,来者正是畏罪潜逃的楼心月。 一见到躺在病榻上的虚弱的李扶摇,披着黑斗篷的楼心月冲了上来,跪在榻前哭道:“陛下,你明知酒里有毒,为何还要同那贱-人饮下!” 闻言,一旁的涂灵簪心中咯噔一声:扶摇知道酒里有毒? 那边,楼心月拿出一个小药瓶,咬牙恨声道:“陛下是否嫌心月丑,要和那小贱-人殉情?你说话啊!只要你说一句‘不是’,我立刻就将解药给你,从此带陛下天涯海角、远走高飞!” 李扶摇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和她殉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楼心月狂喜道:“陛下是爱我的!” 李扶摇深深地看了涂灵簪一眼,这才将视线投向楼心月,淡淡道:“朕不爱你。” “……什么?” 楼心月脸色一白,嚯的站起身来,涂灵簪看准时机,一脚踢向楼心月手中的小药瓶。 楼心月吃痛松开手,药瓶在空中转了几圈,准确地落在涂灵簪的手心。几乎同时,来仪殿的门被人粗暴的踢开,密密麻麻的禁军涌了进来,将楼心月团团围住。 秦宽从禁军中缓缓走到前头,大概是丧女之痛的打击太大,他一日之内竟苍老了许多,要扶着拐杖才能勉强站直。 秦宽并没有留意涂灵簪的存在,只是看着惊慌失措的楼心月,冷冷道:“终于等到你了,毒妇!” 楼心月惊呼一声,刚想逃,一旁的霍成功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立刻有大队禁军冲上去,将楼心月按在地上。 秦宽抖着枯白的胡须,恨声道:“丧女之痛,老夫定要让你们楼氏全族来偿!带走!” 昔日艳冠京城的绝色美人,此刻狼狈万分地被人按住。挣扎间,她的黑斗篷被扯落,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触目惊心的脸来。 她的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从左眼的眉骨一直到右脸嘴角,丑陋的疤痕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横在她的脸上,狰狞万分。楼心月被五花大绑的拖了出去,口中仍兀自叫喊道: “不!陛下你爱我!你爱的是我,是我楼心月!!陛下,我是为救你才冒险回来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陛下!!” 直到楼心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远去,秦宽才颤巍巍转过头来,冷声问道:“今日,陛下还能来早朝吗?” 满室的刀光剑影映在李扶摇的眸子中,他缓缓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待朕梳洗片刻就来,相父。” 秦宽别有深意的点点头,这才带着甲兵退下。 鸡鸣三遍,来仪殿重归寂静。窗外骤雨初歇,白雾微浓。 涂灵簪蹙眉看着李扶摇,忽然问道:“你早知道楼心月的酒里有毒?” 李扶摇眉头微皱,终究是缓缓点头。 涂灵簪忽然就怒道:“那你为何要喝?你差点没命知不知道!” 李扶摇紧张的撑起身子,颤抖着手想要触碰她的眉眼,着急道:“师姐,你别生气。当时我若不喝那酒,秦宽一定会起疑!我怕功亏一篑,所以才铤而走险……” 涂灵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那楼心月都快做皇后了,为何要杀秦烟?” “我不会娶她做皇后的,那只是权宜之策。”李扶摇倔强道。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见涂灵簪真的动怒,李扶摇默默的垂下头,苍白着面色低声道:“春狩那一箭,秦烟毁了楼心月的容,楼心月怀恨在心,故而痛下杀手。” 涂灵簪沉默片刻:“楼心月的脸,真的是秦烟害的?” 李扶摇定定的看着她。 看到面色苍白的李扶摇,涂灵簪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毕竟为了一个外人而去质疑师弟,怎么想都是不值得的。 李扶摇红着眼睛,挣扎着去牵涂灵簪的手,胸膛急促的起伏着,终是放缓了语气,弱声恳求道:“师姐,我一心复仇,什么都可以利用,本就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唯独为了你,我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那要是楼心月对你用情不深,不冒死来给你解药呢?!”涂灵簪悲凉的看着他。 李扶摇一手牵着她的掌心,一手遮住自己双眼,侧首道:“我原本就打算,等连根拔除秦楼两家,为你和父皇报仇雪恨后就自尽,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你。” “你敢!” 怪不得李扶摇要对弟弟那么严格,原来是早就做好了事成之后将江山托付给弟弟,自己自尽的打算。 涂灵簪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几分无可奈何的心疼,瞪着李扶摇半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扶摇跪坐而起,轻轻拥住涂灵簪,在她耳边柔声安抚:“师姐,别生气。现在你活得好好的,我也舍不得死了。” ☆、第22章 扳倒楼氏 浓雾渐散,天际微白,屋内的烛火已快燃到了尽头,暖黄的烛光微微跳跃,打在李扶摇不安的睡颜上,将他白皙凌厉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意。 方才服了解药,一宿未眠的李扶摇抵挡不住睡意,在涂灵簪温柔的注视下缓缓闭上双眼,陷入黑甜的梦境。 涂灵簪瞥了一眼潜进宫复命的张武,示意他轻声些,不要吵醒李扶摇。 张武轻手轻脚的凑上前,用气音道:“楚王已安顿好。另外,黄敬怀从楼皓的密室中搜出一封通敌密信,信写于泰元二年十月,没有署名,但印着象征北燕慕容皇室的狼图腾。” 泰元二年秋,涂风起攻打北燕慕容恪的行军路线败露,于塞北雪岭遭到慕容恪伏击。慕容恪引发雪崩,顿时五千精兵被尽数埋没于雪海之中,涂将军战殁。 涂灵簪冷笑一声,吩咐道:“把密信送到御史大夫文焕之手中,他嫉恶如仇铁面无私,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张武领命退下。 涂灵簪揉了揉眉间,瞥了眼李扶摇的睡颜,眸中彻骨的恨意渐渐消散。 第16节 即使在梦中,李扶摇也要紧张的攥着涂灵簪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似的。涂灵簪俯下身子,轻轻地抚平他眉间的一抹忧愁,这才微微一笑,保持着两人十指交握的姿势,倚在榻边和衣而眠。 混混沌沌间,她感觉到榻上的李扶摇微微动了动,便猛地惊醒过来。 刚一睁眼,便对上李扶摇那双清清亮亮的眸子。两人无言的对视片刻,李扶摇的狐狸眼笑成了一弯新月,他用尾指勾了勾她的掌心:“师姐?” 涂灵簪轻轻的‘嗳’了一声。听到她的回应,李扶摇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起来,笑吟吟道:“不是做梦,真好!” 涂灵簪揉了揉他的脑袋:是错觉么,怎么感觉师弟越来越傻了? 李扶摇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好像多看一眼她就会发芽开花似的。半响,他终于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撑起身子起床:“快辰时了,要早朝了。” 涂灵簪看着他依旧苍白的面容,有些担忧:“你身子撑得住么,可还有不舒服?” 李扶摇虽然面色苍白,可精神不错,轻笑道:“莫担心,我脸色难看点,才能瞒过秦宽那只老狐狸。况且我布了三年的局,眼看就要收尾了,怎能错过这关键的一场戏?” 正说着,寝殿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木香端着脸盆帕子等物进了门,抬头看见消失大半月的涂灵簪回来了,不禁愣在原地。 涂灵簪接过她手里的洗漱用具,吩咐道:“你先下去罢,这里我来伺候。” 木香不敢多言,忙低头敛眉地退了出去。 涂灵簪在温水中拧了帕子,细致地给李扶摇擦了脸。柔软的帕子擦到他的眉眼处,李扶摇依旧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凝视她,涂灵簪只好无奈道:“闭眼。” 李扶摇这才顺从的闭上眼,欣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浓浓的阴影。 咕噜噜漱了口,李扶摇忽然叹道:“以往三年我苟且偷生,每独活一刻都是极度的痛苦,甚至夜晚不敢入眠,因为一闭眼便会想起师姐和父皇身首异处的惨象……” 涂灵簪整理衣物的手一顿,回想那次半夜撞见李扶摇做噩梦,用拳头在地面上撞得血肉模糊的景象,不禁心中闷疼。 “师姐在心疼我么?”李扶摇眼尖的捕捉到了她的异色,不禁轻笑一声,“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怜之人,直到今日我才感受到上天对我的眷顾。一想到师姐曾与我一墙之隔,默默伺候我更衣用膳好几月,我便幸福得浑身发颤。” 听着他黏黏糊糊的话语,涂灵簪也没往深处想,还当这小师弟是在撒娇,便随口应道:“现在我是你的贴身宫奴,指不定要一辈子伺候陛下更衣梳洗呢!” 李扶摇眼睛一亮,笑道:“我若真有这个福分,那便是极好的了!” 涂灵簪拿来了冠冕和朝服,正要伺候李扶摇换上,谁知李扶摇竟突然害了臊,红着脸低声道:“师姐,我自己来罢。” 涂灵簪疑惑得看着他:“怎了,以前不都是我帮你换的衣裳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的。”李扶摇微微侧过头去,眼神中难得有了一丝的窘迫:“以前我不知道你就是师姐嘛!” 难道不是你师姐,你就可以裸-着半身随意乱晃? 涂灵簪听得稀里糊涂,又无语又好笑,只好依言往外间走去。 透过薄薄的雕花屏风,李扶摇略微期待地问道:“师姐今日陪我上朝,好么?” 涂灵簪对着铜镜,一点一点将乌黑的秀发绾成双髻,低声道:“不怕秦宽起疑?” “你本就是我身边的宫女,何来疑处?再者,以前总是你保护我,现在该我保护你了。”李扶摇穿戴整齐,施悠悠从屏风后走出,红着脸一本正经道:“况且我大病一场,总需要有人照顾的。” 涂灵簪彻底无言:当一个年少时狂傲不羁的太子,一个长大后喜怒无常的昏君,突然变成眼前这个竖着毛茸茸的耳朵狂摇尾巴的模样……你能想象那种感受吗? 辰时的钟声响起,小太监准备好了御撵,来接李扶摇上朝。 涂灵簪一路跟着李扶摇进了正殿,下撵车时,李扶摇缓缓伸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来,狭长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一旁的涂灵簪,满眼促狭的笑意。 涂灵簪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这才躬身,双手搀扶着李扶摇下了撵车。 李扶摇今日穿的是一身玄黑的朝服,更加衬得他面色苍白,一副大病未愈、油尽灯枯的可怜样。他在涂灵簪的搀扶下入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步履轻浮,身姿脆弱,若不是涂灵簪亲眼见他服下了解药,又亲自给他诊过脉,她也一定会被李扶摇的演技骗过去。 大殿内静得可闻落针。 文官武将自动分成两排,让开一条路,李扶摇慢慢的爬上金銮宝座,气都还未喘匀,便见神情枯槁的秦宽颤悠悠跪下,高喊道:“皇上,老臣要弹劾定远侯楼皓!” 楼皓亦是直挺挺的跪下:“陛下,臣无罪!” 秦宽道:“楼氏女心月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下毒害死老臣独女秦烟不说,还意图毒害当今天子!两重大罪,足以诛楼氏九族!” “血口喷人!秦相可有证据?” “证据确凿!” 涂灵簪静静的敛眉站在李扶摇身侧,听着秦宽和楼皓争论不休。然后,李扶摇轻咳两声,虚弱道:“秦相,可否能将你的证据呈上?朕也想看看,毒杀我和令嫒的究竟是何人。” 秦宽站起身,扬手一挥:“带上来!” 立刻有禁军押着披头散发的楼心月上了殿,那些不明真相的大臣见到楼心月那狰狞的面容,顿时对她指指点点,嫌弃不已。 “……你!”见到潜逃的女儿竟落在秦宽的手里,楼皓黝黑的面容都吓得惨白,强撑着喝道:“秦宽,你抓我女儿作甚!” 秦宽却并未回答他,而是转头盯着楼心月,厉声道:“楼心月,你在杜康酒里下了西域奇毒,毒杀了烟儿,你可认罪!” 容颜尽毁的楼心月感觉自己就如同一只腐烂的臭虫般,接受着朝堂众人的鄙夷和唾弃。她颤抖着抬起双臂,去遮挡自己脸上的伤疤,发出尖利的冷笑:“秦烟毁了我容貌,勾搭我男人,你们怎么不去恨她!不将她浸猪笼沉塘!” 秦宽闭上双目,难掩悲痛道:“就算烟儿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该迁怒于陛下,做出毒杀天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不!不是的……”楼心月猛地站起身,她望着李扶摇,声嘶力竭道:“心月从没想过要害陛下!那酒是送给秦烟的,我原本只想毒死那贱-人,却不料陛下也误喝了那酒啊!” 秦宽稍加诱导,楼心月便招供了,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大势已去,楼皓踉跄一步,目如死灰。 秦宽忿恨道:“诸位作证,楼氏女已亲口承认谋害小女和陛下的事实!请陛下定罪!” 一时间,秦宽的党羽纷纷下跪附和:“请陛下定罪!” 楼氏麾下的武将都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率先表态。最终,在朝堂的一片骂声中,楼皓颤抖着屈膝下跪,行了个大礼,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臣自知教女无方,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来,臣无颜辩驳,只求陛下一件事!” 李扶摇沉吟片刻,终是点点头:“你说。” “小女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他人蛊惑,才做了这般糊涂的事。”楼皓五体投地,用尽全身力气道:“恳求陛下看在臣为大殷披甲征战二十余载的份上,恩准臣战死沙场,而不是死在奸佞小人的阴谋里!” 话音刚落,却见人群中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有何资格战死沙场?!” 此人一言,如清水注入油锅,朝堂再一次沸腾。 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只见身穿朱红官袍,头戴乌纱帽,手执象牙笏的文焕之从文臣中出列,直挺挺的跪下,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臣有楼将军通敌密信一封,上盖有北燕慕容氏图腾,请诸位过目。” 密信在朝臣手中传送一轮,朝堂顿时再生风波,议论声沸沸扬扬。 李扶摇稍稍坐直身子,颇有深意的瞥了涂灵簪一眼。 当初涂风起被部将背叛,行军路线被泄,直接导致涂风起战殁,慕容恪乘胜南下,一路打到了长安城外。顿时整个大殷人人自危,纷纷建议割地求和,只有涂灵簪戴孝入殿,坚持恳求李平秋赐兵一战。 先帝李平秋受制于秦宽,自是做不了主。最终,十六岁的涂灵簪立下军令状,收拢涂氏六万残兵一路厮杀,最终雪岭一战大获全胜,成功收复失地,将涂风起的尸首带回长安安葬。 五万残兵战胜慕容恪十万铁骑,涂灵簪一战成名。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初叛国通敌,让大殷险些覆灭的那个人,竟是楼皓! 大局已定,李扶摇收拢起嘴边的那一抹冷笑,给这场内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定远侯楼皓,纵女杀人,陷害忠良,其罪可诛,天理不容!来人,给我押进死牢,诛其九族!” ☆、第23章 牢中交易 早朝以楼皓锒铛入狱收尾,楼氏党羽树倒猢狲散,李扶摇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散了朝。 李扶摇扶着涂灵簪的手出了金銮殿,即便是隔着衣物,涂灵簪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手很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涂灵簪心中正担忧,却见李扶摇忽的侧首,以袖掩面咳喘起来。涂灵簪心中一紧,忙停住脚步:“扶摇!” “嘘!不要停,继续走!”李扶摇缓缓移开袖子,嘴角挂着一抹黑红的血迹,压低嗓子不动声色的提醒:“人多眼杂,你要叫我皇上。” 真是关心则乱。 涂灵簪下意识瞥了眼四周,还好朝臣们都在议论楼皓叛国一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她咬唇,借着搀扶的姿势翻手一扣,温热的指腹轻搭在他的脉上。 李扶摇目不斜视,却是轻轻抹了把嘴角,安慰她:“无碍,不过是残毒淤血罢了,吐出来就好了。” 出了正殿,李扶摇坐上撵车,当行走到正雍宫时,李扶摇却突然叫停,吩咐抬步撵的太监道:“你们在这等着,朕去取点东西。” 说罢,他下车朝正雍宫走去。涂灵簪心中疑惑,忙跟了过去,压低嗓音道:“这是去哪?你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排清余毒。” 李扶摇关上殿门,脱下冕服,换上一身靛青色的侍卫服,却闭口不答:“文焕之手里的那封密信,是你的人找出来的?” 涂灵簪点头,走上前去帮他把冠冕摘下,用青布带将他的长发束起。 李扶摇转过身,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师姐,我们要赶在秦宽之前见楼皓一面。” 涂灵簪只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牵扯,惊愕道:“莫非秦宽也参与了通敌,所以他要杀人灭口?” “师姐依旧这般聪慧。”李扶摇笑得狐狸眼都眯成了月牙。 “那封信,是否不该提前暴露?应该先给你看的。”涂灵簪有些懊恼自己冲动了,她应该相信李扶摇的计谋,而不是私自横插一脚。 “别担心师姐,有我呢。”李扶摇整理好衣袍,勾了勾她的小指,笑得跟狐狸似的满足:“秦宽绝对想不到,我把楼皓藏在了哪里。” …… 而几乎同时,丧乐凄婉的秦府内,秦宽怒不可遏的摔了杯子,训斥文焕之:“那封密信谁给你的?” 文焕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秦宽一眼,硬声硬气地说:“舅舅为何这般在意那封信?” “放肆!回答我!” 似乎心中早有预料,文焕之惨淡一笑:“莫非当年慕容恪能一路南下打到长安,杀我百姓掳我江山……也有舅舅你的功劳?” “混账东西!你想要百年望族的秦家因你而亡吗?!”秦宽一拍案几,震得茶壶茶杯乒乓作响,“别忘了,你娘也是姓秦!” 文焕之面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雷雨前的闷热,让他喘不过气来。半响,他以掌掩面:“舅舅,会害死秦家百余口人的不是我……而是你啊!您已经高居宰辅之位,与王侯乃至天子平起平坐,到底还有何不满?……通敌叛国,陷害忠良,如此不择手段!您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啊!” “你懂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要固守臣道,为主分忧,但你可曾想过:如果那欺占九五至尊之位多年的,并非是大殷名正言顺的帝王呢?!” “什……什么?” 秦宽冷哼道:“老夫不择手段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不过是为了顺从祖宗之法,以正天下大道!” “我明白了,您是为了十五年前……”文焕之顿了顿,面色苍白的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您忠的是君,不是国;我忠的是国,不是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推开门,步履蹒跚的离去了。 屋内,帷幔后的阴影中,一个年轻男子缓缓走了出来。浓烈的阴影在他身上一层一层的褪去,露出那俊美的容颜,和一双冰冷如刀的眸子。 “好一个忠国不忠君!”他说:“秦相,你的这个外甥危险得很啊!” 秦宽胡须一抖,闭上眼颓然道:“主子安心,老臣知道该怎么做。” 男子施悠悠饮了口茶:“楼皓可处理掉了?他可是知道你不少秘密。” “这……方才派过去的人回信说,楼皓并不在天牢之内。” 男子握紧茶杯,冷哼:“不在?看来我们都被皇上耍了。” 第17节 秦宽惶然跪下,“老臣继续找!” “怕是晚了。”下一刻,男子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砸的粉碎,微怒道:“传我命令,计划有变,即刻点兵!” 秦宽一怔,随即伏低身子颤声应允。 男子好看的十指紧握成拳,力度大到骨节发白。他咬牙冷哼道:“本想让你多活两天……李扶摇,这可是你逼本王的!” …… 软轿内,涂灵簪掀开帘子悄悄往外一瞥,发现竟到了兵部府衙,不禁大惊:“你把楼皓藏在了兵部?兵部不是霍成功的地盘么!你……” 她猛地转过头,然后忽然愣住了。 轿子内的空间十分狭窄,李扶摇俊美的脸就在离她不过一尺的地方,他们并肩而坐,随着轿子的摇摆而衣料摩挲着衣料,肩膀触碰着肩膀,她可以很清楚的对方蓬勃的肌肉,淡淡的体温,以及偶尔扑洒在自己脸上的,燥热的呼吸。 涂灵簪怔怔的望着李扶摇深不见底的眸子,平生第一次生出‘男女有别’的尴尬来。她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一丁点,眼神飘忽半响,突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两人无言对视着,气氛有些古怪,但她一时却想不出古怪在何处,只好岔开话题:“你老看着我作甚?” 李扶摇噗嗤轻笑:“我在想,这轿子要是换成红色的就好了。” 涂灵簪也笑了起来:“红轿子是新娘子才坐的。” “是呀,我忍不住在幻想师姐成为新娘子的那一日。”李扶摇悠悠的撑起下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起来心情不错,狐狸眼都眯成了一弯迷人的月牙:“师姐坐着红轿子来到我身边,我再轻轻把你抱下来,跨过火盆……” 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重,涂灵簪一时没绕过弯,下意识问道:“我成亲,为何要你抱我下来?长安有这风俗么,姐姐成亲要弟弟抱下轿子?” “……”李扶摇无言以对,晶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下来,笑意僵在嘴边。一股低沉的气息瞬间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过了许久许久,李扶摇才叹了口气:“到了,下轿吧。” 涂灵簪一脸莫名。 不知为何,今天的兵部府衙空空如也。李扶摇带着涂灵簪一路转到监牢,中途却没有一个人阻拦,实在是怪异的很。 两人从监牢门口往下走,不一会儿就到了阴暗潮湿的地牢。负责看守的狱卒见李扶摇来了,只微微躬了躬身,一言不发地点燃了墙壁上的火把,似乎早就知道李扶摇会来。 阴冷的光斜斜照射进来,空气中沉浮着腐朽的气息,李扶摇走到最深处,在一间特别加固的牢房前站定,盯着阴暗角落里看了半响,沉声道:“定远侯在这,可曾习惯?” 阴暗处,楼皓嗤笑一声,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他自嘲道:“陛下来此,是专程来嘲笑罪臣的?” “自然不是。”李扶摇向前一步,望着披头散发、神情枯槁的楼皓,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朕来此,是想和侯爷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楼皓狐疑。 “现在秦相正满天牢的搜查侯爷,侯爷可知为何?” 楼皓沉吟不语。李扶摇继而道:“因为侯爷手里有秦相最害怕的秘密,而让这个秘密消失的最好方式,便是杀了侯爷。” 楼皓强装的冷静瞬间崩溃,他猛地朝牢门扑来,却又被铁链牵制住,只能徒劳的挣扎道:“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我记得侯爷说过,宁可战死沙场将功赎罪,也不愿死在别人的阴谋里。”李扶摇曼斯条理的抚了抚衣袖,眯着眼笑得人畜无害:“所以我来找侯爷做个交易呀!你供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便许你像个英雄一样的战死沙场。” 地牢里一时间只听得见楼皓粗重的喘息,见他已动心,李扶摇狐狸似的眯了眯眼,继续引诱:“……还会保全你一家妻小的性命,如何?” 这句话终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楼皓用浑浊的眼睛盯了李扶摇半响,方颓然的跌在地上,哑声道:“君无戏言?” 李扶摇正色:“君无戏言!” 一旁的狱卒拿来早就准备好的纸笔,从铁栅栏的缝隙中塞了进去,楼皓犹疑片刻,终是颤巍巍的拿起纸笔,拨开地上腐烂的秸秆,一条一条的将雪藏多年的秘密罗列出来。 涂灵簪静静的看着他奋笔疾书,心中却是忿恨和悲伤交叠涌上:李扶摇以放过楼氏一族的承诺换来扳倒秦宽的证据,或许是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但她依旧无法容忍。 光是看见楼皓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她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个害死父亲,又斩下自己头颅的叛贼千刀万剐!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杀气,李扶摇悄悄的伸出一只手,一点一点的打开她紧握的拳头,勾着她的尾指安抚一笑。 涂灵簪心中一颤,回手紧紧握住了李扶摇修长的指节。 恍惚中,李扶摇捏了捏她的指节,侧首附在她耳边呵呵低笑,声音缱绻而诱人:“师姐的手掌变得好小、好软,好舒服。真想一辈子握在手里!” ☆、第24章 问罪秦宽 兵部府衙的地牢阴暗湿冷,李扶摇余毒未清,在里头呆了半个时辰,脸色又浮现出令人担忧的苍白来。 阴牢里,楼皓终于收了笔,咬破拇指,在满满两大张罪状上烙下一个血手印。 李扶摇强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从狱卒手中接过那两页薄纸。见身后的涂灵簪一直盯着他手上的罪状看,李扶摇有些担忧,轻声道:“我怕你看了,心中会难受。” 涂灵簪深吸一口气,竭力镇静道:“我想知道真相。” 李扶摇轻叹一声,终是将手中的罪书交到涂灵簪手中。 薄薄的两页纸,拿在手中却如有千斤之重。她打开卷纸,每看一排字,她的眉头便皱紧一分,心中有如遭受千刀万剐的凌迟。勉强咬牙看到第二页的时候,她已是两眼湿红,双手因极度的的悲愤而剧烈的颤抖着,薄纸哗啦啦的抖动,几乎要被她揉碎在手里。 良久,一行冰凉的清泪打在罪状上,晕开一团淡色的墨迹。 “师姐。”李扶摇将修长的指节覆在她颤抖的手上,轻轻摩挲着,似乎想借此来缓和她心中无以言喻的的巨大悲伤。 阴暗的地牢内,楼皓疑惑的看着涂灵簪,努力想要分辨她的身份。方才这宫女打扮的小娘子一直垂首站在李扶摇身后,他以为是李扶摇的侍婢,故而没太留意,现在看来两人姿势亲昵,好像关系并不简单。 涂灵簪颤抖着合上手中的薄纸,缓缓闭上眼,竭力将心中那股火山喷涌般的情绪压下去。良久,她睁开眼冷冷的望着楼皓,眼神折射出清冷的光芒,好似月光下的万年积雪。 她艰难的迈动脚,走到楼皓牢房的栅栏前站定,声音冷而冽:“你为何要视涂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联合秦宽通敌叛国,也要除之而后快?” 楼皓眯着眼打量涂灵簪片刻,只见此女相貌柔美、身量娇小,眼神却是十分锐利,浑身有着一股熟悉的、令人胆颤的气场。楼皓思索了半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股熟悉的压迫感从何而来。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楼皓不敢质疑,只好哑声道:“我楼家也曾助李家人征伐天下,可自从涂氏一族崛起后,太宗也好,先帝也罢,眼中从来都只有涂风起,而没有我楼皓!楼氏一族出生入死多年,却总被涂氏踩在脚底下,有涂氏一日,我楼皓便永无出头之日!这叫我如何能忍?” “所以你就在秦宽的怂恿下,泄露行军图,害死我父……涂风起!”涂灵簪双手握拳:“那后来呢?涂风起被你设计害死,为何你还不满意,又再一次刺杀先帝,害死他女儿涂灵簪!?” 提到先帝,楼皓浑浊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悔恨。他闭上眼涩声道:“先帝是秦宽联合北燕杀手刺杀的,我楼皓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为了贪慕权势而弑君!是秦宽骗了我。当年,他传密信让我带人引开涂氏部将,说是要趁机助我围杀涂灵簪,我不疑有它,便照做了……可谁知等我回到阵营时,陛下已遇刺身亡,我这才明白,他说助我是假,谋逆是真……我想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嫁祸给涂灵簪……” “然后你便借机杀人,三万部将围杀涂灵簪一人,让她一人于万军之中挣扎了整整一天两夜,最终力竭而亡,死于你万箭之下!”涂灵簪一拳狠狠砸在铁栅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她到底与你有何深仇大恨,要你不惜赶尽杀绝,落个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下场!” 楼皓眼中的一丝悔恨彻底消失殆尽。他猛地起身,拉扯着身上沉重的铁链怒吼道:“她难道不该死吗?我以为涂风起死了,大殷就只能依赖于我,楼氏便能在朝堂上挺胸昂首,再也不用被别人踩在泥地里!可谁知,谁知涂风起死了,又莫名的多出了一个涂灵簪!” 他呵呵冷笑,狂暴道:“她凭什么!区区一个女人,凭什么也能带兵打仗!凭什么她能世袭侯爵,而我却永远只能是一个别人瞧不起的副将?!大殷皇朝凭什么要躲在一个女人的裙裾下过活!我才是武将,我也曾受过伤、流过血,我的儿子战死沙场时才十八岁!可这些……”他以手掩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哀嚎:“……可这些,陛下还记得吗?” “侯爷说的这些,朕自然记得。不止朕,先帝也都记得。”李扶摇悠悠的开了口,正色道:“可是李家从不敢重用你,可知为何?” 楼皓从掌中缓缓抬起头,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 李扶摇勾了勾唇角,虚着眼看他:“因为在你的心中功利心太强,不知‘忠’为何物,这样的武将实在是太危险了啊!你在战场上受伤流血不假,但你的血从来都不是为国家而流的,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至于令公子十八岁战死沙场,这的确令人心痛,但你有没有想过呢,令公子的死,也不过是你为了换取权势的筹码罢了!” 闻言,楼皓仿佛一只被戳了痛处的狮子,猛地向前一步,挣扎着吼道:“不,不是的!我儿是为国捐躯,是陛下负了他!是大殷负了我楼皓!” “是么?”李扶摇冷哼一声,嘴角的一泓笑意越发讥讽起来:“换句话说,为了得到荣华富贵,你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出卖你的儿子和良知。你每付出一分,便要求大殷还你十分,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便觉得是大殷亏待了你。 今日,你可以为了权势害死涂氏一族,明日,你是否就会为了权势逼宫篡位呢?” 楼皓疯狂地摇着头,崩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管楼侯爷如何否认,如何不择手段,都难掩一个事实:你们楼家,永远都比不上涂氏一族!这辈子,下辈子,乃至永远永远,都只能如烂泥蝼蚁般被涂氏踩在脚底!”李扶摇字字珠玑,一言一语都仿如利箭,将楼皓刺得面目全非。 “凭甚?!”楼皓疯狂的拉扯着身上的镣铐,崩溃的嘶吼:“就因为他是忠,我是奸吗?!!” “并非仅仅如此。”涂灵簪忍不住插话,可怜又可悲的看着楼皓,心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快意 她轻声冷笑,神情鄙夷:“就因为当年慕容恪兵临城下时,楼将军你非但不誓死报国,而是建议先帝割地求和。只有涂灵簪——这个被你瞧不起的女人,只有她孤身迎战了啊!” 楼皓喘息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涂灵簪。 她继而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只躲在女人裙裾下的可怜虫,哪有你想的那般伟大?” 楼皓猛地瞪大眼。他回想起八年之前,那个戴孝入殿的少女亦是倚着八尺长刀,一字一句咬牙对他说:“楼将军贪生怕死,我不怕!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后即可!愿为国死者,请随我一战——!” 太像了,面前这个小宫女身边的气场,和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太像了! 楼皓踉跄着后退一步,如同见鬼般抖着手指向涂灵簪,神情可怖道:“你……你究竟是谁?!” 涂灵簪轻轻的握住铁栅栏,从缝隙中睥睨楼皓,光和影在她脸上劈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她舔了舔唇,露出森白的牙齿:“楼将军不记得我了?当年本侯的头颅,还是你亲自斩下的呢!真的、真的好痛啊……” 楼皓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腐朽的稻草堆里。 李扶摇宠溺的笑笑:“师姐,楼将军老了,你别吓坏他。” 涂灵簪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快步走上楼去,仿佛多看楼皓一眼都觉得肮脏。 李扶摇目送涂灵簪出了地牢,这才站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认罪书,朝惊恐万分的楼皓道:“这个,多谢侯爷了!” “陛下,陛下!”楼皓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乞求道:“还望陛下信守诺言!” “哦?”闻言,李扶摇极慢极慢的转过身,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道:“朕答应过侯爷什么吗?” 楼皓神情一滞,随即挣扎着爬向李扶摇,朝他拼命伸出一只手:“只要罪臣认罪,供出秦宽的秘密,陛下就答应罪臣战死沙场,还放过我一家妻小性命!陛下,君无戏言哪!” 李扶摇煞有介事的思忖半响,然后在楼皓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灿然一笑,“朕不记得了。不过侯爷放心,等不了多久,你们楼氏一大家子都会在九泉之下汇合的。” “陛下!李扶摇!”身后,传来了铁链疯狂的抖动声,以及楼皓悲愤的、绝望的怒吼:“李扶摇!你这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的小人!没想到我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栽在你手里!早知如此,三年前我就该让秦宽宰了你!李扶摇!你这恶魔,你以为你能潇洒几天?等着吧,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呵,侯爷骂得好,朕的确是恶魔。”李扶摇抬起下巴倨傲一笑:“我是恶魔,师姐是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魔配修罗,天生一对嘛!借侯爷吉言!” “啊——啊啊啊——!!”楼皓宛如困兽,疯狂的嘶吼从地牢深处传来:“涂灵簪!李扶摇!你们不得好死!” 涂灵簪站在门口,阳光穿过浓厚的云层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安定。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着远处屋檐下的铜铃发呆,下意识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李扶摇摇摇头不作答,缓缓走到涂灵簪面前站定,逆光而笑,灿烂的仿佛每一根睫毛都在发光。 “师姐安心,这一世,我们谁也不会死。”李扶摇微微低下头,两片淡色的、微薄唇缓缓靠近她,却在离她的唇只有毫厘之差时堪堪停住。在涂灵簪疑惑的目光中,他轻叹一声,温热的唇瓣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接着,她听到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我一辈子陪着师姐,好么?” 刹那间,涂灵簪心跳如鼓。 她有些慌乱的推开李扶摇,后退一步,捂着发热的脸颊许久。和煦的微风从他们之间来回穿过,她轻轻侧过首,将视线投向无法企及的天边:“别高兴得太早了,秦宽还没解决呢!” 李扶摇无奈的笑笑:“师姐,你可真迟钝。” 涂灵簪转身就走。谁知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心下一紧,忙回过身去扶住李扶摇,担忧道:“扶摇,没事罢?” 李扶摇以袖掩面,缓缓直起身子,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来。他眼眸弯成新月,笑吟吟道:“那解决了秦宽后,师姐就要和我永远的在一起。” 涂灵簪这才发现自己的被骗了,顿时又好气又无奈,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光洁的脑门:“你呀,差点吓死我!” 李扶摇笑得如同一只吃了肉的狐狸,一脸幸福和满足。 ☆、第25章 逼宫篡位 天刚擦黑,大殷的文武朝臣俱接到宫内密旨,说当今圣上病重,要求各部官员即刻赶往来仪殿恭听遗诏。 朝臣们虽有疑惑,却是不敢耽搁,纷纷乘上马车,行色匆匆的往宫中赶去。 第18节 是夜,阴云沉沉,不见星月。一辆辆马车在空旷无人的长安街道上飞驰而过,官员们在马车内被颠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壮士,壮士!你慢些赶车!哎哟,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啰!” 赶车的黑衣侍卫抬头望了望远处灯火辉煌的长安宫,眉头一蹙,又是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扬声道:“大人见谅,晚了就来不及了!” 几乎同时,来仪殿内,张武和黄敬怀二人抱拳下跪,急切道:“主公,陛下!方才我们瞧见秦宽集结了豢养的私兵,正往来仪宫赶来!”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涂灵簪沉声问:“李淮那边呢?” 黄敬怀恨声道:“今日陈王的五万藩兵尽数驻扎在长安城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乌鸦那边可有消息?” “今晨收到乌鸦飞鸽传书,顾弦已和他们汇合,离长安还有四百余里。” 还有四百余里?涂灵簪一咬唇:这么说,王世阑的兵马最快也要明天清晨才能赶到,可秦宽今晚就要逼宫了,得想个法子拖延时间。 一旁的李扶摇倒是十分淡定。他懒洋洋的斜倚在鎏金软榻上,手中的一本《春秋》遮住半张脸颊,只露出一双狭长晶亮的眸子来,笑道:“师姐给我搬了救兵?” 涂灵簪笑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作答。自从前世,先帝有意将自己指婚给长沙王王世阑后,李扶摇便厌极了王世阑,两人为了她经常满长安的吃醋闹腾,若是他知道救兵就是他的宿敌,恐怕心里又要不开心了。 ‘师姐’二字一出,张武和黄敬怀俱是诧异万分,愣愣的看了涂灵簪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不是说这小皇帝听信秦宽谗言,恨死涂氏一族了吗?小主公怎么将身份暴露了,还和这昏君相处得如此愉快……的样子? 似是看出两位部将心中顾虑,涂灵簪温和一笑:“别多想。扶摇假装昏君,隐忍三年,就是为了给涂氏昭雪,设局扳倒秦楼二族。今晚至关重要,你们不可对他有二心。” 黄敬怀最先回过神来,忙道:“属下明白!涂家十三骑定像忠诚于主公一般的忠诚于陛下!” 李扶摇修长的指节又翻了一页书,这才波澜不惊道:“诸位放心,我已命人以我病危为由,诏朝臣来仪殿觐见。”说罢,他抬眼瞄了一眼窗外,轻笑道:“你瞧,他们这就到了。” 涂灵簪起身开门一看,只见殿外灯光点点,人声密集,忙关上门道:“你叫他们来做什么?要是秦宽丧心病狂大开杀戒,我可护不了这么多人。” 李扶摇道:“秦宽罪行罄竹难书,今天这场收官大戏,没有看官怎么行呢?” 涂灵簪心下了然:李扶摇选在将百官召进宫,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见证秦宽的弑君罪行。 她走到李扶摇面前,伸手将他的《春秋》合上,放到一旁,正襟危坐的看着他:“生死一线,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李扶摇缓缓的抬起眼,深情凝视她,一本正经道:“有师姐在的地方,总是最安心的,哪怕此时天塌下来,我也不害怕。” 张武和黄敬怀俱是抖下一身的鸡皮疙瘩,目瞪口呆的看着皇上。 在这般甜腻得能冒泡泡的气氛当中,涂灵簪却一点也不自知,居然还正色道:“扶摇,我已不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涂灵簪了。” 李扶摇愣了愣,笑得颠倒众生:“只要师姐在我身边,我就无所不能,这辈子,换我护你周全。” 张武和黄敬怀的脑门上垂下好大一滴汗:小主公对于男女之事可谓一窍不通,陛下,你情路堪忧啊! 正此时,文武百官们前前后后进了殿,按品阶高低纷纷跪在寝殿外,叩拜道:“臣等叩见陛下。” 李扶摇轻咳两声,刚要开口说话,便忽见一连串箭矢猛地刺破窗户,接着,十几个黑衣人破窗而入,亮起森寒的刀剑朝李扶摇扑去。 “小心!”涂灵簪条件反射地扑到李扶摇身上,两人抱作一团滚下榻去,躲过那几只尖利的羽箭。 而几乎同时,张武和黄敬怀冲上前去,格挡住不速之客的攻击。 阴影中,李扶摇轻喘着气,双手缓缓环上涂灵簪细瘦柔软的腰肢。他凝视着她的眸子,眼波深不见底,呵呵低笑道:“师姐还是这样,一有危险总是抢着护在我身前。” 说罢,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神情动容而宠溺。 涂灵簪怔怔的趴在他身上,身体随着他强劲有力的呼吸而起伏,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李扶摇的胸膛因轻笑而微微震动。 一时间,刀光剑影远去,嘈杂的人声也淡然,唯有他灿然而温暖的笑,是如此的清晰。 殿外,文武百官俱是被黑衣死士吓了一跳,有胆小怕死的抱着脑袋就要逃跑,结果还没跑出殿门,就被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甲兵堵了回来。 秦宽带着千余私兵悠然的走进来仪殿,而霍成功的三万禁军一瞬间便将来仪殿包围得水泄不通。 百官惶惶然,有几个胆大武官大声质问道:“秦相,你带兵入宫,究竟想做什么!?” 秦宽掀起眼皮扫视了一眼哆哆嗦嗦的官员们,这才捋了捋胡须,望着寝殿内的刀光剑影道:“诸位不要想多了。老臣听说有逆贼想要谋害皇上,这才搬兵来援。” 说是救援,但秦宽却是冷眼看着寝殿内血肉横飞,并未打算出手相救。就算傻子也知道他是想逼宫篡位了! 一个文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胆战心惊道:“这……秦相,您看这打打杀杀是武将的事,与我们文臣无关,不知秦相可否能放我们回去,免得拖了秦相后腿。” 话音刚落,便有一半人低声附和。 秦宽皮笑肉不笑:“那可不行。今日长安不太平,若是诸位大人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我大殷的损失?” 秦宽这话,便是赤-裸裸的要挟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忙缩头鹅似的挤在一起,两股战战,不敢再多言。 …… 屋内,李扶摇从混战中夺过一把剑,将朝涂灵簪扑过去的黑衣刺客捅了个对穿。涂灵簪亦是用脚勾起一把残剑来,握在手里自信一笑:“别小看人啊扶摇,你师姐我可不是那种需要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 说罢,她挽起剑花回身一抹,割断了一个刺客的脖子。 喷洒的血在窗纸上绽开一道道怒放的红梅,映着深沉的月色和摇曳的烛火,显得触目惊心。涂灵簪与李扶摇背靠着背,喘息着笑道:“大刀耍惯了,用剑还真是不习惯。” 李扶摇咬牙撕下下摆的布条,缠在因浸满鲜血而滑腻不堪的剑柄上:“我记得上次同师姐并肩作战,还是八年前了。” 涂灵簪眸色黯了黯,舔了舔唇:八年前,她和李扶摇带着六万残兵一路北上收复失地,每日都生活在断壁残垣、烽火狼烟中,浑身浴血,伤痕累累,最终雪岭一战大获全胜,夺回了涂风起的尸体。 那时的李扶摇也是同现在一样,与她肩背相靠,执着卷了刃的刀剑默默的为她清理背后的敌人,哪怕浑身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也强撑着不肯倒下……只不过,当年那个身影单薄的瘦弱少年,终是长成了比她还要高一头的青年,曾经单薄的胸膛,也变得如此宽厚。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刀光剑影终于停息。 众人屏息以待,有胆小的官员甚至捂住眼睛,害怕门打开后便看到年轻帝王惨死的尸体。 然而下一刻,在众人惊愕的神情中,来仪寝殿的大门被哐当一声砸开,接着刺客的尸体被接二连三的扔出大门,摔在秦宽面前。 涂灵簪和两个部将站在门口,抱臂冷冷的看着秦宽。 李扶摇一路拖着长剑走到门口,抬起拇指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这才咧开唇,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秦相,人都在这儿了,您要不数数看有没有漏下的?” 秦宽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他耸着肩冷笑两声,扬了扬手,秦府的五百私兵立刻亮出利刃冲了过去。 秦宽抬起右掌,喝道:“禁军□□手准备!” 吓得面如土色的官员群中,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倏地站起,震惊道:“舅舅,陛下还在里面,不可放箭!” 秦宽眯着浑浊的眼看了半响,这才发现说话的人正是自己那刚正不阿的外甥文焕之。他抖了抖胡须,面露不屑:“你好好看看,站在咱们皇上身边的那两人是谁!”秦宽指了指张武和黄敬怀:“这两人曾是涂风起和涂灵簪的部将,是涂氏余孽!老臣自要为主分忧,射杀逆贼!” 有胆小者颤声劝道:“三思啊秦相!咱们百官都在这,箭矢无眼,要是误伤了他人可就不好了!” “够了!”文焕之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双手握拳,扫视周围战战兢兢的百官一眼:“诸位有目有耳,难道还不清楚谁才是逆贼吗?!舅舅,你带兵入宫,挟持帝王,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你让秦家有何颜面面对山河社稷,面对天下苍生!” “住嘴!”秦宽双目赤红,指着文焕之喝道:“废长立幼,国之将亡!如今大殷国力衰弱,正是因为当年太宗废长立幼,乱了朝纲,老夫便是背上弑君的罪名,也要将这大殷的江山还到真龙天子手中!” 涂灵簪抱着双臂,冷冷的睥睨秦宽:“秦大人终于承认,自己要弑君了?要大人亲口承认此事,还真是费了些功夫呢!” 秦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恼羞成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跟老夫说话!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说罢,秦宽一把抢下手下私兵的弓箭,瞄准涂灵簪搭箭松弦,发着寒光的尖利箭矢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射向涂灵簪! ☆、第26章 秋溟刀魂 谁也想不到秦宽竟突然发难,涂灵簪还未反应过来,那箭已经带着咻咻的风响刺了过来。她条件反射的往后一仰,几乎同时,李扶摇长臂一伸,情急之下竟是徒手抓住了箭矢! 锐利的箭尖在离涂灵簪的胸口只有一寸之差的地方堪堪停住,李扶摇紧紧地握住箭矢,手掌被割破,淅淅沥沥地淌下殷红的血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愣愣的望着涂灵簪,脸上呈现出极度的害怕神色。 下一刻,羽箭被他徒手捏断。他狠狠地转过头与秦宽对视,眸中蕴藏着骇然的风暴,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秦相,你惹怒朕了!” “装了三年的傻兔子,皇上可算露出獠牙了。只可惜狼崽子将牙磨得再锋利,也斗不过虎豹啊!”秦宽不以为意,冷哼着再次举手示意:“放箭!” 然而,来仪殿的三万禁军却并没有反应。 没有得到回应,秦宽扭头望着埋伏在墙头的霍成功,不可置信道:“霍成功,你要造反么!霍府一家老小的性命你不管了?” 霍成功拔剑的手一顿,他垂下眼,浑厚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忠孝不能两全,为君而死,气节犹在!秦贼,我奉陛下之命诈降三载,如今来取你狗命!” 说罢,他扬剑一挥,埋伏在屋檐下的三万禁军纷纷弯弓搭箭,指向秦宽及其私兵。 秦宽似乎早已料到这局面,竟然抚掌大笑起来。片刻,他才对李扶摇摇了摇头,用浑浊的声音道:“妙哉,妙哉!也难为你小子了!当年为了将霍成功安插到老夫身边,你不惜饮下了我让他亲手送去的鸩酒,让我以为霍成功是真的背叛你了!你们一君一臣,倒是陪老夫演了三年的好戏啊!” 涂灵簪这才恍然:原来如此,霍成功是诈降的么。当初秦宽为了试探霍成功,让他亲自给李扶摇送去鸩酒时,被老母赶出家门,被世人唾骂成走狗时,他是何种苦闷心情呢? 而李扶摇为了打消秦宽对霍成功的疑虑,当着霍成功的面饮下那杯鸩酒时,他又是怎样的痛苦呢? 涂灵簪突然发现,无论是师弟也好,部将也罢,她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们。自己一叶障目,看不到真相,当李扶摇他们忍辱负重、孤军奋战,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她复仇时,她却像一个傻瓜一样徘徊在原地。 她愣愣的望着李扶摇被箭矢割破,流血不止的右手,一股酸涩漫上鼻腔,湿热了眼眶。 而那边,秦宽依旧不慌不忙,仰天大笑道:“霍成功,你以为我真会放心将三万禁军交到你手里?”说罢,他再次挥手,三万禁军中至少有一半纷纷倒戈,将箭矢对准了霍成功。 局势反转,以秦宽和霍成功为首的三万禁军顿时分成两派,两派俱是搭箭对峙,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宽这只老狐狸,霍成功跟在他身边三年,也不过只得了禁军的一半兵权。如今两军对垒,霍成功明显占下风,是不可能再有精力来帮助李扶摇了,而李扶摇的身边,却还埋伏着五百秦府私兵。 文焕之心急如焚,正要开口训斥,结果刚开口喊了句“舅舅”,便见一箭飞来,直直的钉入文焕之的胸膛。 文焕之捂着流血不止的胸膛瞪大眼,看了看弯弓搭箭的秦宽,又看了眼胸口的箭矢,悲戚的惨笑一声,缓缓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秦宽扫视一眼四周,心惊肉跳的百官忙纷纷躲开,不敢再言语,留下不知死活的文焕之孤零零文焕之躺在冰冷的地上,任凭鲜血浸透朱袍。 “这六亲不认的老贼,连自己亲外甥都不放过!”涂灵簪咬唇,正想要挺身而出,却见李扶摇轻轻拉住她胳膊,朝她摇摇头。 见牵制住了霍成功,秦宽再无后顾之忧,扬手示意五百私兵:“杀了涂氏余孽,不留活口!” 五百甲兵一拥而上,挥着刀剑砍向来仪殿内的四人。李扶摇等人势单力薄,只好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寝殿内,碰的关上大门。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撞门声传来,涂灵簪抹了把脸上沾染的鲜血,蹙起眉头:大门撑不了多久,也不知援兵何时到…… 正想着,却见李扶摇忽的变了脸色,一把将涂灵簪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师姐小心!” 说罢,大门被砰地一声撞飞,炸开的木块飞满了整座屋子。李扶摇转身蹲下,紧紧将涂灵簪压在自己怀里,自己的后背却暴露了出来。 殿内的蜡烛顿时被疾风吹灭,一片黑暗中,五百府兵嘶喊着冲了进来,被张武和黄敬怀用蛮力阻挡了大部分。 涂灵簪赶紧拉着李扶摇往内室走,中途李扶摇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上。 “扶摇!”涂灵簪赶紧转身去扶他,手搭上他后背的时候,她听见李扶摇闷哼一声,然后她摸到了满手湿热黏腻的触感。黑暗中,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涂灵簪惊道:“你受伤了!” 大概是门被炸开时的木块击中了他的背,殿内的蜡烛全灭了,她看不清李扶摇的伤势具体如何,只觉得李扶摇的呼吸颤抖,估计内伤和外伤都很严重。 涂灵簪心急若焚,愧疚万分,觉得自己太无用了,害得师弟为她受伤流血。 “别怕,师姐。只流了一点血,都不疼的。”李扶摇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自责,摩挲着抚上她的脸颊。黑暗中,他晶亮的眸子微微黯了黯:“好黑呀,师姐……” 或是碰到了伤处,他微微抽了口气,却固执的伸长了一只手,颤抖着往下,轻轻摩挲着涂灵簪细嫩的脖颈。良久,黑暗中的李扶摇轻笑一声,满足道:“太好了,师姐的头还在……以前天黑后我总会做噩梦,梦见没有头的师姐,在黑暗中孤零零的飘荡……” 第19节 李扶摇的声音越来越弱,涂灵簪一口咬住自己的下唇,免得自己会没有骨气地痛哭出声。 李扶摇缓缓倚着柱子坐下,一手牵着涂灵簪,垂头喃喃:“师姐还活着,太好了。” 涂灵簪一边含着热泪,一边匆匆撕下衣服下摆,将布条连接成长串,一圈一圈的缠在李扶摇的后背和胳臂上,草草的为他包扎止血,这才摸了摸他微凉的脸颊,轻声道:“扶摇,你在这休息一会儿,待师姐解决了屋外的那群人就来陪你。” 话还没说完,涂灵簪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李扶摇紧紧攥住。似是十分害怕般,李扶摇不顾才包扎好的伤口,狠狠的抱住了涂灵簪,怎么也不肯撒手。 师弟在受伤后似乎会变得十分的脆弱粘人,涂灵簪眼见张武和黄敬怀身负重伤,就很快支撑不住了,只好安抚的拍了拍李扶摇的后背:“放心,师姐命大,死不了。” 良久,李扶摇在她的肩头闷闷道:“那我数到一百,师姐就要回来。” “好。”涂灵簪摸了摸他的发顶,然后轻而坚决的从他怀里起身,拔出长剑便冲入了混战。 怀中的温暖转瞬即逝,李扶摇虚弱地坐在内室的阴影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涂灵簪的背影,似乎要将她的身影刻入骨髓般,直到纷杂的刀光剑影将她的身形埋没,他这才抬起手臂覆在眼上,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三年前,他亦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安城外的大雪中。等来的,却是一别两宽,生死永隔。 这一次,请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殿内血气横飞,残肢遍地,涂灵簪只觉得精疲力竭,甲兵好像杀也杀不完似的涌上来。 她和两个部将俱是受了伤,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内室,剩余的百来个私兵战战兢兢的握着刀剑,对着面前那三个浑身浴血修罗。 张武抹了把满脸的鲜血,对累得剧烈喘息的涂灵簪道:“小主公,你先歇会,这里交给我和黄敬怀!” 涂灵簪退到内室,手中卷了刃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因脱力而颤抖不止的双手,自嘲一笑:“我果然不擅长用剑啊!” 身后,李扶摇虚弱的声音传来:“师姐,你受伤了?” “没有,就是太累了。我用惯了长刀,剑法不精,有些吃力。”涂灵簪闭上眼,轻声道:“一百数完了么?” 何止是一百,都数到一千三百八十九了。李扶摇笑笑,却是轻声道:“数到了五十,师姐还有时间。” 涂灵簪一怔,也没有拆穿他,视线却是投向窗外。今夜似乎格外漫长,等熬到天亮,救兵就来了…… “师姐,”李扶摇打断她的思绪,气若游丝道:“内室的花鸟图后有个机关,里面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涂灵簪依言起身,一脸疑惑地走到内室墙壁上的花鸟图面前。将图画掀开,里头有一个巴掌大的凹槽,涂灵簪将手掌覆在凹槽上用力按上去,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过后,墙壁旁的柜子向两边打开,现出一间幽黑的密室来。 涂灵簪走进密室,只见里头摆放的物件十分熟悉:匕首,弓箭,衣物,钗饰,甚至是她曾经惯用的茶杯,全都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整座密室。 她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只鞠:鹿皮为元囊,米糠为内里,正是她曾经送给李扶疏的那一只。似是经常摩挲把玩的缘故,鞠表皮的红漆都掉了大半…… 涂灵簪红着眼眶继续朝里走去,然后,她愣住了。 只见密室最里端的兵器架上,放着一柄长约八尺的大刀。刀柄是青铜龙纹状,刀身用白布一圈一圈的缠着,不见一丝灰尘。涂灵簪颤抖着扯下刀身上的白布,锃亮如新的玄黑刀刃映入眼帘,在她眸中折射出清冷的光芒。 没想到李扶摇竟将她的秋溟刀藏在了这里,不知暗自花了多少心血保养,长刀这么多年了,依旧锃亮如新。 指腹触上冰冷入骨的刀刃,一时间,烽火狼烟,刀光剑影在她脑海交叠出现,浑身热血都仿佛被点燃,叫嚣着要厮杀战斗! 她下意识单手握住刀柄,想要像曾经那般不费吹灰之力舞起大刀,结果八十斤的秋溟刀只是微微被抬起一寸,又无力的落回架子上。 涂灵簪蹙了蹙眉,换上双手握住刀柄,使尽全身力气咬牙一台,玄铁打造的大刀终于被抬起,涂灵簪扛着刀走了两步,便无力的跌倒在地上,大刀铮的一声落在地上,扬起一地灰尘。 涂灵簪拧眉看着剧烈颤抖的双手,又颤巍巍地握住青龙纹的刀柄,深吸一口气,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大刀…… 刹那间,前世今生的种种恍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交叠而过,画面翻转,最终停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一身白色武袍,玄黑护腕,浓眉大眼,笑得明艳万分…… 涂灵簪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在问:“你是谁?” “你连你自己都不认得了么?”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朝她展开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笑容,“我是前世的你,你是今生的我,我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她爱怜的摸了摸秋溟刀,这才吟吟一笑,对涂灵簪道:“扶摇就交给你了,要保护好他呀!” 一阵阴风袭来,画面如烟般消散。 不知是不是错觉,涂灵簪只觉得前世今生融为一体,浑身充满了陌生而熟悉的力气,她一声暴喝,八尺长刀拔地而起,威风凛凛在她手中一转,又铮的顿在地上。 涂灵簪双目赤红,目光阴冷,浑身衣袍无风自动,宛如女战神临世。她缓缓拖着长刀走出密室,刀尖在地上划出一路的火花…… ☆、第27章 情敌见面 涂灵簪拖着八尺长的秋溟刀缓缓走出密室,刀尖拖在地上迸出一路的火花。她秀丽的长发因一晚的厮杀而披散开来,发丝轻舞,露出一双因杀气而微红的眸子,长长的宫裙无风自动,整个人气场全开,宛如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战神。 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涂灵簪脚步渐渐加快,然后提着八尺长刀冲入秦府的私兵中,刀刃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半月形的寒光,宛如雷霆闪电撕破夜幕,唤醒黎明。 敌兵的尸体如同破旧的沙袋一般,一个接着一个飞出殿去,秋溟刀所到之处,宛如收割庄稼般将敌人成排斩杀。紧接着,一个浑身浴血、长发飞舞的女子横刀而立,八十余斤的长刀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涂灵簪冷眼环顾四周,倚着长刀站在尸堆上,用宛如溅玉般的嗓音暴喝:“还有谁敢向前,来与我一战——!” 刹那间,天地寂寥。 夜幕缓缓褪去,天际渐渐现出微白,淡薄的黎明洒在血染的来仪殿,照亮了她的眸。她冷冷的看着面色骤变的秦宽,嘴角的那一抹嘲弄越发明显。 李扶摇挣扎着起身,怔怔的望着门口那迎着晨曦挺立的孤傲身姿,眼睛一涩,竟是不由自主的流下热泪。他以手覆面,喃喃哽咽:师姐终于回来了,完完整整的回到他身边了! 熟悉的长刀,熟悉的眼神,熟悉的气场……秦宽几乎睚眦欲裂:“萧尔雅,你究竟是何人!” 涂灵簪冷笑:“萧氏早已魂归西天,至于她的身子里现在住的是谁……秦相这般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出来?” 秦宽倏地瞪大眼,朝后踉跄一步,险些稳不住身子。 五百私兵全军覆没,亡灵归来,秦宽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抬手示意亲卫:“放信号,引兵!” 秦府的亲卫领命,点燃了烟花作为信号弹。烟花直冲天际,在靛蓝的空中炸开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整座皇宫。 几乎同时,宫门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笛音。听到这毫无规律的熟悉笛哨,涂灵簪布满血丝的眸子一亮,继而横刀大笑起来。 秦宽冷哼一声:“你既能从地狱爬出来一次,老夫便能再杀你一次!都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 涂灵簪倚着长刀站在来仪殿破败的门口,低低笑道:“秦相,可是在等陈王的五万兵马?可惜,你今夜怕是等不到了!” “……你!” 秦宽这才发觉不对劲,猛地回头朝宫门看去,只见远处对峙的禁军突然被冲破了一道口子,哀嚎声顿时由远及近,一片人仰马翻。接着,十余名黑衣高手从禁军中窜出,宛如大鹏展翅般在空中几个腾挪,最终稳稳的落在地上。 为首的那名黑衣武将面目深邃,一头半长的黑色鬈发,皮肤是不同于中原人的苍白。他将双刀□□背后的刀鞘中,朝涂灵簪单膝下跪,眸子在微暗的晨雾中散发出宛如苍狼般的绿光。 其余十一武将亦是抱拳单膝跪下,声如洪钟道:“属下来迟,请小主公恕罪!” ‘小主公’一出,那些被折腾了一夜的官员俱是吓得肝胆俱裂,望着涂灵簪的眼神中闪烁着浓浓的惧意,纷纷抖着嘴唇低声念叨:“怪力乱神,怪力乱神……” 涂家十三骑都来齐了,涂灵簪强绷着的心弦终于放松,她身形微不可察的一颤,一旁的乌鸦见了,忙不动声色的伸手扶住她。 涂灵簪浑身脱力,几乎是完全倚在了乌鸦肩上。她悄悄将剧烈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道:“乌鸦,你来晚了。” 正此时,秦宽手下的探子跌跌撞撞的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不好了,秦相!长沙王率着七万藩兵来京,把陈王殿下的兵马全给围住了!” “什么?!”秦宽身形一顿,竭力稳住脱力的身子,神情灰败枯槁,半响才呵呵哑笑:“老夫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你竟然还活着!是了是了,长沙王一生桀骜,帝王之命尚且不听,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使唤他的人,也只有你——涂灵簪了!” 四周静得可闻落针,所有人都在静观其变。正是这般紧张的时刻,殿外却突兀的响起一个风流不羁的嗓音:“啊呀呀,几年不见,今日的长安宫好热闹啊!” 众人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四五的俊美青年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脸阴沉的陈王李淮。 不肯屈膝为天子,只愿折腰伴美人。与李淮并肩而来的这俊美青年,正是以风流不羁闻名的长沙王王世阑。 明明四周都是甲胄戎装的士兵,王世阑却穿着一身亮瞎眼的月白暗纹锦袍;明明四周的空气紧张得一触即发,王世阑却是纸扇轻摇、翩翩若浊世佳公子;明明李淮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王世阑的一双桃花眼却是笑意吟吟、如沐春风…… 如果不是周围的刀剑太刺眼,大家觉得会以为长沙王是来赴宴的,而非战斗。 李扶摇在内间隐隐约约听到了王世阑的声音,皱了皱眉,还以为自己因失血过多出现了幻觉。结果他刚闭上眼,便听到那讨厌鬼用更清朗的声音喊道: “若不是本王收到了未婚妻的千里传书,我才懒得来趟浑水呢!乌鸦,你家主子在哪?阿簪快出来,为夫来救你啦!” 涂灵簪和乌鸦的嘴角同时抽了抽。 听到‘未婚妻’和‘为夫’二词,李扶摇简直要吐血了!他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而王世阑则无视周围能扎死人的尖锐目光,一路走到乌鸦和涂灵簪身边,围着他俩转了一圈,又摸着下巴打量涂灵簪半响,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一把扯住乌鸦的衣领咬牙道:“怎么回事?你小子为了骗本王出兵,搞了个赝品来耍我?” 涂灵簪叹了口气:自己现在这模样,王世阑认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她一把扼住王世阑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本侯不过是换了副皮囊,长沙王就认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跑出来的李扶摇,踉跄着横在王世阑和涂灵簪之间,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王世阑探究的目光。李扶摇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哑声讥讽道:“杨布打狗,有眼无珠!” 只可惜他此时面色苍白,身负重伤,对王世阑造不成威胁,反而让他看了笑话。 王世阑哗的一声收拢纸扇,幸灾乐祸地看着李扶摇:“你说谁是狗呢?依本王看来,陛下更像是狗啊,——一只落水狗!” 见涂灵簪瞪着自己,王世阑一噎,摸了摸鼻头笑嘻嘻道:“好好好,我信了!能让涂家十三骑乖乖下跪服从的,也只有我的阿簪了!”说罢,他从扇子后朝涂灵簪挤眉弄眼:“不过无论侯爷变成什么样,都是本王最疼爱的未婚妻嘛!” 闻言,李扶摇猛地抬眼,如同狼崽子般亮出了森白的獠牙。王世阑嘻嘻哈哈的后退一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然而那双风流的桃花眼却出卖了他此时的得意。 涂灵簪扶额:自从四年前,先帝给自己和王世阑的定下婚约后,李扶摇和他之间的斗争就没停过。 王世阑潇洒万分的抖开扇子,转身看着李淮和秦宽,摇头叹道:“我说陈王,你和秦相结党营私我不管,图谋不轨我也不管,谋杀陛下呢我更不管了……但是!”王世阑的眼眸一转,正色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家未婚妻一个,这本王就不能容忍了!” 李扶摇眼眸一暗,若不是涂灵簪拉住了他,他简直想立刻就杀了王世阑! ☆、第28章 尘埃落定 听到王世阑的质问,陈王李淮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明的情愫,继而他微微一笑,依旧是笑得温润如玉。他淡淡道:“长沙王什么意思?” 李扶摇从怀中拿出楼皓的认罪书,朝众人抖开,撑着虚弱的身子朗声道:“楼皓已承认勾结秦宽,谋害先帝和涂氏一族,证据确凿!” 李淮依旧是不急不缓,风度翩翩,他温和的望着李扶摇:“那是秦相有罪,与我何干?” “秦宽带兵入宫,血洗来仪殿时,敢问陈王在做什么?”李扶摇舔舔苍白的唇,冷笑道:“五万藩兵包围宫城,若不是长沙王救驾及时,恐怕这大殷的江山今晚就要易主了罢!” 李淮按了按腰间的佩剑,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他落寞一笑:“若说臣是带兵勤王的,陛下信么?” 李扶摇自然不是傻子。李淮带兵包围皇宫,却任由秦宽在里头纵兵杀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说是勤王?呵,谁信! 见众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自己,李淮也不恼,依旧是卓然而立,颇有遗世之姿。他无奈的摇头叹气,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下一刻,他拔剑出鞘,寒光一闪,他手中的佩剑将一旁的秦宽刺了个对穿。 秦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愣愣的望着刺透自己胸膛的利刃,又望了望面无表情的李淮,口中噗的一声喷出浓稠的鲜血来,将李淮白净温润的面容染上了斑驳的血迹。 秦宽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李淮,喉咙里发出凄凉的‘嗬嗬’声,那绝望而悲戚的神情,与文焕之中箭时是那般的相似。李淮闭上微红的眼,终是毫不犹豫的抽出了利剑,那一瞬,秦宽的鲜血如喷泉般从破败不堪的胸口中涌出,直直溅出三尺来高。秦宽倒在地上抽搐了片刻,便没了声息,死不瞑目。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李淮缓缓转过身来,顶着一脸的鲜血朝李扶摇温和笑道:“现在,陛下信了么?” 明明剑还在滴血,尸体还未凉透,李淮依然可以笑得那般温润。若不是衬着满脸的鲜血,他此时的笑,一定可以倾冠京城。 涂灵簪暗自心惊:楼皓算什么,秦宽算什么,李淮才是幕后那个最狠的角色啊! 第20节 一看事情败露,大势将去,他不惜亲手杀死一心助他上位的秦宽,自断臂膀,来了个死无对证!毕竟,楼皓的罪状中只提到了与秦宽的合作,却对幕后的主使一无所知,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秦宽已死,哪怕涂灵簪将在秦府书房听到的密谋公之于众,也是空口无凭,没有人会相信…… 李扶摇面沉如水,拧眉看着秦宽的尸体。李淮见李扶摇并未搭理他,便施悠悠一躬身,淡笑道:“既然逆贼已除,陛下并无大碍,那臣便先告退了!” “慢着!”李扶摇叫住李淮,缓缓眯起眼,苍白的唇弯出一个狐狸般的狡黠的笑来:“既然陈王说自己并无异心,不如向朕证明一番你的忠诚,如何?” 李淮的眸子黯了黯,却依然保持着嘴角的弧度:“陛下想如何证明?” 李扶摇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交上你的兵权,从此陈王封地,不允许有私兵。” 李淮静静的与李扶摇对视,两人俱是带着笑意,谁也不让谁,两道视线却在空中胶着碰撞,仿佛滋啦啦的碰出火花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淮收回了目光,轻笑道:“好啊。” 一旁的王世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抖着扇子朝涂灵簪低笑:“陛下披着羊皮这么多年,今日终于露出獠牙了!秦宽已死,又收了李淮的兵权,这下陈王便是有翻天的本领,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了!” 一个纵横朝野十余年的奸相,一段深埋多年的惊天密谋,一个鲜血浸润的夜晚,就这样以秦宽的死告一段落。 当李淮孤零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涂灵簪再也撑不住了,脱力的软倒在乌鸦的怀中。涂灵簪的双臂因极度劳累而剧烈抖动,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长刀,八尺钢刀铮的一声跌在地上,将坚硬的地砖劈开一条深槽。 恍惚间,涂灵簪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由内而外仿佛被车轮碾过一番,关节隐隐作痛。乌鸦满脸担忧的看着她,刚要抱她去休息一会儿,却见王世阑嚷嚷着凑过来,一手搂过软绵绵的涂灵簪,一手挥着扇子:“走走走,都别围着!本王要送未婚妻去歇息啦!” 话还没说完,李扶摇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王世阑,弯腰将涂灵簪大横抱起,冷声道:“这等小事就不劳烦长沙王了!王爷日夜兼程辛苦了,不如先回临时府邸休憩一番,慢走不送!” “哎哎哎,你慢些走!”王世阑张开双臂,老母鸡似的一路护着被李扶摇抱在怀里的涂灵簪,“陛下你的伤口渗血啦!没事罢,还能撑住吗?若是没力气了,本王可以代劳哦!” 李扶摇白了他一眼,咬牙将涂灵簪放在软榻上,朝门口探头探脑的宫女吼道:“准备些吃的,去叫太医来!” 吼完,他才觉得胸口闷得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李扶摇拧着眉头,将喉头的淤血强压下去,他可不想在情敌面前过于失态,落了面子。 涂灵簪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又刚刚经历了一晚的厮杀浩劫,早已精疲力竭,迷迷糊糊间,她摸索到李扶摇的手,虚弱道:“扶摇,你余毒未消,快去歇息,不用管我。” 李扶摇反手握住涂灵簪纤细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痛苦和爱意在他那通红的眼中交叠涌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我要让师姐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王世阑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探究的目光在李扶摇与涂灵簪只见转来转去。半响,他摇头轻笑一声,勾着一旁乌鸦的肩膀哈哈笑道:“乌鸦,带我去见阿缨妹妹罢!半年未见,还真有点想她!” 乌鸦被王世阑勾着脖子一路拖出殿外,还不忘扭头拼命的回头看,似乎不放心涂灵簪似的。 王世阑伸手将乌鸦的脑袋扳正,摇头低叹道:“别看啦!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家小主公就要改姓李啦!” 乌鸦绿眼睛一转,似乎想通了王世阑的言外之意,斜飞入鬓的眉毛渐渐的拧成一团。王世阑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怎么,舍不得你家主公嫁人?还是……”他神神秘秘的凑到乌鸦耳边,打趣道:“还是你对你家小主公,也有非分之想?” 乌鸦满面纠结,摆摆手推开王世阑,用异常沙哑的嗓音郁闷道:“别问了,喝酒。” 王世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喝酒!咱们同仇敌忾,今晚不醉不归!” 而屋内,李扶摇匆匆冲去一身的血腥气,召太医诊了脉上了药,这才爱怜地摸了摸涂灵簪熟睡的容颜,侧身躺在榻上,如同稚童般虚搂着涂灵簪细软的腰肢,缓缓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 永宁四年四月二十日夜,丞相秦宽发动宫变失败,被陈王李淮当场刺死,秦府被抄家诛九族,除了其外甥文御史因护驾有功、政绩卓然幸免于难外,其余六十余口人一概被赐死。楼皓与秦宽的通敌罪状公之于众,连日肃清秦楼二党余孽,一时间朝堂人人划清界限,力求自保。 永宁四年四月二十二,皇帝李扶摇为涂氏一族昭雪,追封涂风起为忠义公,并下令让身边一个得宠的萧姓宫女改姓涂,允许其入住原来的安国侯府。 天下人都认为皇帝是感激涂氏父女的忠义,这才让未来的大殷皇后改姓涂,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朝臣保持缄默。 ☆、第29章 封侯(一) 泰元三年,那是梧桐更兼细雨的深秋时节,涂灵簪盘腿坐在安国侯府的正厅里,一边嘎嘣嘎嘣的嚼着松子糖,一边望着淅沥沥的屋檐发呆。 兽炉青烟,屋内余香袅袅,涂夫人坐在暖炉旁凝神缝制冬衣。忽的一声痛呼,涂夫人将刺痛的食指含进朱唇中,好看的柳叶眉微微蹙起。 涂灵簪歪了歪身体,伸长脖子去看母亲的手:“扎到手了?” 涂夫人不好意思的笑笑,秀丽典雅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忧愁:“无碍。不知为何,今日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娘,你就是太累了,不如歇会罢。”涂灵簪走过去,将她怀中缝制了一半的衣袍胡乱揉搓一把,针线扔到一边,嘟囔道:“您给爹缝制的衣服都够他穿一辈子了!再说咱家又不缺买衣裳的钱,您这般贤惠,是想要全长安的绣娘都羞愧而死吗?” “你呀!你不懂。”涂夫人伸出染有丹蔻的食指,戳了戳涂灵簪光洁的脑门,无奈笑道:“你爹整天不是带兵便是打仗,衣裳破损得很快,眼看就要入冬了,外边买的衣裳哪有自家做的实在?你爹打仗辛苦,忍饥挨饿的,娘总不能让他还要受冻。” 十岁的妹妹涂缨举着五彩的风车,一头撞进涂夫人的怀中,发出银铃似的咯咯笑声。涂夫人一手揽着涂缨,一手抚了抚涂灵簪的发顶,如画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无法企及的远方,叹道:“塞北应该已经下雪了罢。也不知你们的父亲现在冷不冷,饿不饿。” 母亲的手掌很小,十指纤细,嫩如葱根,但是却十分柔软,十分温暖。涂灵簪将自己毛茸茸的发顶往母亲的手掌心拱了拱,正要宽慰她两句,却忽的听见府门被人拍得咚咚直响。 那急促的声音,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砸门。 涂灵簪皱了皱眉,对一脸忧愁的母亲道:“我去看看。” 说罢,她如轻巧的燕雀般穿过雨帘,来到大门口。她用力拉开大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禁愣住了,脸上的微怒渐渐被极度的惊恐取代。 屋内,年幼的妹妹还在鼓着腮帮吹风车,涂夫人抱着幼女站起身,朝门口僵直的涂灵簪疑惑道:“阿簪,是谁来了?” 涂灵簪身形一颤,猛地把大门关上。半响才竭力稳住身子,僵硬的转过头,露出一个艰涩的笑来:“是来问路的,走错地方了。” 涂灵簪的性格颇有乃父之风,沉稳大气,虽是个女儿,但做起事来比男儿更要可靠。涂夫人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惊惶绝望的样子,顿时心中的不祥之感蔓延开来,如同无形的大手般扼住她的脖颈,一瞬间无法呼吸。 涂夫人面色苍白的放下幼女,让侍婢将涂缨带到后院去歇息,这才恍如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到院中,朝涂灵簪凄惶一笑:“阿簪,是你爹回来了么?” 涂灵簪强忍着泪水,拼命摇头,朝站在雨帘中的母亲喊道:“不是!娘你先进屋去。” “开门,阿簪。我好像……好像听到你爹的声音了。”涂夫人拖着长裙站在雨中,神情恍惚,朝女儿颤声道:“快开门啊,下这么大的雨,你爹站在外边多冷啊!” 涂灵簪的背死死的顶住大门,红着眼睛哽咽道:“娘,女儿求你了,进屋去罢!” “开门!” 涂夫人几乎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来嘶吼,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很快这点微弱的声音都被大雨冲刷干净。再也顾不得名门闺秀的形象,她跌跌撞撞的冲到门口,拨开女儿的手,猛地打开门。 只见以霍成功为首的十名武将垂首跪在雨幕中,浑身湿透,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他们刚硬的脸庞淌下,打湿了染血的铠甲,也打湿了他们额间系着的那条刺目的白布。 涂夫人捂住胸口后退一步,雨水将她的唇瓣漂得苍白。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原本清灵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望着满地戴孝的武将,她凄然一笑:“……侯爷呢?他是不是进宫去了?” 霍成功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摇摇头。 涂夫人踉跄一步,涂灵簪赶紧向前一步,搀扶住母亲。 霍成功颤抖着抬手,身后跪着的几名武将缓缓将一把青柄的龙纹大刀举起来,哪怕是经历了雨水的冲刷,那柄大刀上的血迹依然斑驳,历历在目。涂灵簪胸闷得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终是划过脸庞。 她认得,那柄八尺长的秋溟大刀是父亲的兵器。刀在人在,刀倒人亡…… 霍成功缓缓抬起脸,年轻刚硬的下巴上满是粗粝的胡渣。这个一向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是眼睛通红,神情狼狈,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颤声道:“夫人,小主公,属下送侯爷魂归故里——!” “你说什么……”涂夫人手足无措的绞着袖子,苍白的唇几番张合,却是先流出两行清泪来。她转头望着同样悲痛的女儿,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阿簪,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属下无能!”霍成功重重的磕下一头,以额抢地,伏在地上悲痛道:“十月初九,侯爷率领三千精兵绕过雪岭,打算从雁寒山后包抄慕容恪的军营,谁知……谁知行军路线被叛徒所泄,慕容恪等人埋伏在雁寒山下,用火药引发雪崩,三千精兵来不及逃跑,尽数被湮埋于百尺厚雪之下……” 霍成功双肩剧烈颤抖,哽咽良久,方鼓足勇气哑声道:“涂侯爷……战殁!” 听到‘战殁’二字,涂夫人紧绷的弦吧嗒一声断裂,她悲痛万分的闭上眼,一瞬间只觉天崩地裂,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似的,软软的昏在涂灵簪的怀里。 “夫君……”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浸入鬓中。 …… 那场连绵的秋雨连下了几天,长安城一片令人压抑的愁云惨淡。 十六岁的涂灵簪身披孝服,乌黑蜿蜒的长发披散,额间扎着一条刺目的白布带。她手握着父亲遗留下来的秋溟大刀,一步一步迈上庄严的宫阙。 被雨水浸透的黑发紧贴着她苍白的面容,衬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锋利如刀的眸子,整个人凌厉得仿佛是地狱爬出的修罗。 “师姐!”金銮殿门口,太子李扶摇红肿着双眼迎上来,却被她不着痕迹的推开。 象征大殷武魂的安国候战死,军心涣散,北燕大军在慕容恪的率领下一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金銮殿内此时一片乌烟瘴气,朝臣人人自危,哀叹不绝。 涂灵簪将手中的八尺长刀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清越沉闷的声响。见到她的声音,金銮殿内顿时安静得可闻落针,朝臣们惊疑的打量着来人,发出轻微的议论。 秦宽眯了眯眼,执着象牙笏低喝道:“涂氏长女,你带刀入殿,所为何事?” 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涂灵簪扶着八尺长刀直挺挺的跪下,朝龙椅上的李平秋叩拜,清越的声音宛如落珠,回荡在金銮殿上。她说:“恳请陛下,让臣女带兵出战!” “什么?!” 此言一出,有如在滚油中滴入冷水,朝堂一片哗然。 李平秋愕然半响,方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无视众人的鄙夷谩骂,涂灵簪抬起头,微红的眼中一片清冷:“臣女要收复失地,杀了慕容恪,夺回父亲的尸首!恳求陛下派兵!” 大殿一片寂然,无人敢附和她。 唯有李扶摇向前一步,跪在涂灵簪身边。十三岁的少年亦是一脸肃然,与她并肩而跪,不假思索的沉声道:“儿臣愿助师姐一臂之力!” “荒唐!”一直冷眼旁观的楼皓按捺不住了,甩袖冷哼道:“如今军心不稳,慕容恪大军势如破竹,连我都无法抵挡,大殷几乎是节节败退,你们一个女人,一个小孩,能有何本事对抗北燕十万大军?” 说罢,楼皓轻蔑地瞥了一眼涂灵簪和李扶摇,这才朝李平秋一拱手,“如今北燕大军已至黄河,直逼长安!臣建议,先求和,等大殷养精蓄锐之后再做打算!” ☆、第30章 封侯(二) 一时间,朝中贪生怕死的文臣纷纷附和,要求李平秋放弃抵抗议和。 “议和?!”李扶摇倏地起身,握拳愤然道:“诸卿可知议和的条件是什么?——割地赔款!黄河以北的土地要尽数划为北燕的势力范围,我大殷千里沃土、百万无辜的百姓,俱要变为北燕的奴隶!诸卿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如何面对大殷百姓、天下苍生?” “那殿下可知,若是大殷将士负隅顽抗,将要死伤多少人么?殿下又可知,打一场仗需要多少钱粮?”楼皓嗤笑道:“与其让无辜百姓和将士死于战火之中,不如退兵求和,尚能抱住大殷最后的一点实力,将来东山再起也未可知。但若是像太子殿下所说,坚持死战,伤了国之根本,民怨四起,大殷可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李扶摇怨毒地环顾着四周或仓皇、或默然的朝臣,竭力挺直稍显稚嫩的胸膛,一手指天怒斥道:“国难当前,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想要保家卫国的忠良,却还要被你们这群禄蠹耻笑!” 说罢,他再次下跪,抱拳道:“父皇,儿臣请求一战!生为人,死为魂,绝不做卖国偷生的走狗!” 李平秋拧眉深思,拿不定主意。这时涂灵簪抬起头,定定的环视周围,实现最终定格在软弱的皇帝身上。 未干的发丝还滴着雨水,在大理石地砖上汇成小小的一个水洼。她扶着长刀站起身,穿堂的秋风掀起她的发丝和衣袍,衣袂飘飖间,她讽刺一笑,轻而坚定道:“陛下不出兵也行,臣女收拢六万残兵,照样能打败慕容恪!” “小小年纪,可不要讲大话!”楼皓轻蔑冷笑:“你若执意出征,不如立下军令状!” 涂灵簪凛然而立,毫无惧意:“那便以我的性命起誓,不破北燕誓不归还!” “你一个人的性命哪够呢?毕竟大殷可从来没有女人率兵打仗的先例!”楼皓转身,朝李平秋一抱拳,露出一个阴狠残忍的笑来:“陛下作证,若是涂灵簪作战失败,便割了她一家老小的头颅,当做议和的礼金!” 闻言,李扶摇怒喝:“楼皓,你欺人太甚!” “臣妇答应!” 李扶摇和涂灵簪俱是一愣,纷纷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孝服的美貌妇人在霍成功和几名武将的陪同下,摇摇晃晃上了殿,朝李平秋盈盈一拜。虽然面色苍白,她却是不卑不亢道:“臣妇愿赌上一家老小性命,恳求陛下让阿簪替父出征!” “娘!”涂灵簪咬唇,竭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涂夫人朝女儿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轻声道:“阿簪,拜托你了!一定要将你爹的尸身……带回来呀!” 第21节 涂灵簪狠狠地抹了把湿红的眼角,倚着八尺长刀,一字一句咬牙对朝臣说:“楼将军贪生怕死,我不怕!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后即可!愿为国死者,请随我一战——!” 霍成功和几名武将俱是撩袍下跪,雄浑的声音响彻金銮殿:“属下愿战!” …… 涂灵簪戴孝出征,迫于朝堂议和的声音,李平秋拼尽全力也只能调动霍成功部下的三万人马跟随。 三万人马对抗慕容恪十余万大军,所有人都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涂灵簪一身银铠红袍,执着八尺长刀,与北燕大军隔着黄河遥遥相对。十月二十三,骤雨初歇,黄河水势较缓,慕容恪的大军纷纷伐木造船,准备渡过黄河直逼长安。 涂灵簪站在黄土坡上,身边的霍成功道:“怕是今晚准备渡河了,可要准备投石机?” “不必。”涂灵簪沉思,顺着黄河的水势朝上看去,问道:“上游是何处?” “上游地势崎岖,水势极大。下游的百姓为了不冲垮良田,便在上游峡谷处建了堤坝……”说到此处,霍成功一顿,恍然的看向涂灵簪:“你是打算炸堤?” 涂灵簪颔首:“硬拼我们是拼不过的,得想办法让慕容恪元气大伤,北燕人不会水性,这是最好的法子。” “那下游的百姓……”霍成功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所顾忌。 涂灵簪看出了他的想法,沉静道:“不用担心,我已让乌鸦去打探过,下游几个村落的百姓都往南逃难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涂灵簪让大军退到山坡背面安营扎寨。为了不引起慕容恪的怀疑,晚上大军都没有生火做饭,只是啃了些冷硬的干粮。 十月底的天气已是十分寒冷,夜里更是起了浓雾,打了霜。军营中有没有生火,涂灵簪蜷缩在营帐里和衣而眠,虽是盖了棉被,却依旧冷得厉害。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了梦乡,却隐约听到帐篷外有人走过,接着,一个稍显稚嫩的身影悄悄摸了进来。 那人的脚步虽刻意放得极轻,但涂灵簪睡得极轻,几乎立刻就惊醒了。那道黑影蹑手蹑脚的摸到她榻前,涂灵簪瞬间睁开眼,顺势抓住黑影的手腕往榻上一掀,然后扑过去扼住他的脖子,沉声喝道:“你是谁?!” “师姐……”一个熟悉的嗓音艰难的响起。 涂灵簪瞪大眸子,忙松了手,就着稀薄的月光看了看摔在榻上的少年,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做小兵打扮的李扶摇翻身起来,摸着脖颈轻咳几声,这才将一张柔软的狐狸毛毯子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偷溜出来的,跟了你一路了。” “你!”涂灵簪简直气结:“你起来,我这就找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见涂灵簪隐隐发怒,李扶摇又放缓了语调,轻声道:“这里离长安那么远,又那么乱,将我交给其他人,你放心么?” 涂灵簪抱臂,冷冷的看着他。 李扶摇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道:“师姐别赶我走,我冷……” 涂灵簪正要反驳,却见营帐外霍成功的声音响起:“涂将军,慕容恪开始渡河了!” 涂灵簪只好将柔软温暖的狐狸毯子盖在李扶摇身上,立刻翻身下床,还不忘叮嘱他:“呆在里面,不准出来!” 毛毯下,李扶摇眨了眨晶亮的狐狸眼,表示让她安心。 涂灵簪和霍成功的人隐在岩石后,看着浑浊的黄河水上飘来了十来只木筏,载着百来名北燕士兵缓缓靠近。 “他们上岸了。”霍成功压低声音道:“要不要杀?” “且慢。”涂灵簪沉着的望着那百来名北燕士兵,思忖片刻道:“来的人太少了,大约是慕容恪派来试探的,我们若在此时冲上去,无异于打草惊蛇……再等等。” 果然,那百来名北燕士兵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埋伏在山地背面的大殷军马。见没有可疑踪迹,北燕探子们在岸这边晃了晃火把,打出了安全的信号。 不到两刻钟,岸那边的大军纷纷下水,乌压压的木筏子几乎飘满了整个水面。 时机已到,涂灵簪打了个手势,示意道:“放信号,通知乌鸦炸堤!” 火红的烟火在夜色中炸裂,恍如利刃划破黑暗。渡河渡到一半的北燕士兵懵了,慕容恪意识到不对,忙抽刀下令撤兵。 但是已经晚了。 一声巨响过后,地动山摇,滔天巨浪卷集着泥沙石块冲击而下,几乎瞬间便将成百上千的木筏冲得七零八落。慕容恪虽及时下令撤退,但仍有半数士兵落水,一瞬间轰鸣的流水声,北燕人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涂灵簪一扬手,带着霍成功率先冲了出去,先将上岸的那百余名敌军尽数斩杀。此时黄河水势上涨,三四万名落水敌军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巨浪拍在暗礁上撞死,霍成功命人等在岸边,将少数侥幸爬上岸的敌军刺死。 短短一夜,慕容恪损失兵马四万余人,只好放弃渡河,匆匆北退。 首战告捷,待黄河水势稳定,涂灵簪率军渡河北上,到达沧州。在这里她遇到了涂侯爷曾经的部将,涂家十三骑中的陈闵生、张武等人,收拢残兵两万余人。 回忆那段日子,几乎是整日整夜的杀、杀、杀。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满身血气,和衣而眠,打盹的时候不敢卸甲,以至于被血浸透的内衫和皮肉紧紧的黏在一起,脱衣服时几乎要撕掉一整层皮。 一路收复三州十县,军中士气大涨。谁知刚过了幽州,慕容恪搬来了五万援军,以压倒性的人数紧逼幽州,涂灵簪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匆匆退回幽州境内。 颓圮的城墙下,她与李扶摇背靠背坐着,浑身浴血,满身伤痕。周围狼烟滚滚,李扶摇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哑声道:“师姐,怎么办?” 涂灵簪愣愣的望着灰暗的天空,碎雪飘零,雁声凄厉,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也觉察不了痛,眼神空洞而迷茫。 良久,她哑声道:“扶摇,我会让乌鸦送你回长安。” 李扶摇怔怔的望着她,脸上浮现出害怕的神色:“我不走,我得陪着你!师姐,你别放弃,想想莲姨,想想阿缨,想想我……” 说罢,他猛地抱住涂灵簪,双臂微微颤抖:“师姐,算我求你,别放弃!” ☆、第31章 封侯(三) 提到家人,涂灵簪空洞的眸子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彩。她抹了把脸,李扶摇说的没错,自己已经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此时战败而归,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母亲和阿缨的尸首了。 往后是悬崖,往前是地狱,但自己没有停下的理由。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害了母亲和幼妹…… 她猛地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哑声喝道:“幽州刺史何在?!” 泰元三年十一月初九,幽州大雪。 霍成功带着一万人马与慕容恪一战,佯装大败,退回幽州城内,慕容恪乘胜追击,紧咬着霍成功进入幽州矿山腹地。 幽州产煤铁,自从战乱后,矿山荒废了许久,只留下了地底阡陌交错的矿洞。涂灵簪见慕容恪的大军已经追至矿山,便举起令旗下令:“杀——!” 埋伏在矿洞里的乌鸦和李扶摇接到命令,即刻带着一千骑兵手持大刀阔斧,将矿洞中的支柱一根一根全砍断,然后率着骑兵从最后一个洞口撤出。慕容恪的军马追到一半,只觉地面一阵颤动,脚下的地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坍塌。 慕容恪在部将的护送下慌忙回撤,侥幸逃出一命。可惜五万步兵却是奔跑不及,随着坍塌的地皮尽数坠落深渊。当最后一根支柱倒塌,矿山下凹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坟冢,将慕容恪的五万人马尽数坑杀。 当初浩浩荡荡直逼长安的十余万敌军,仅剩不到三万人。慕容恪惶如丧家之犬,退至塞外。 殷红的热血喷洒在雪地里,转瞬就被铁蹄踏碎。涂灵簪手握八尺长刀,一路斩杀,李扶摇握着剑紧随其后,为她清理背后的敌人。 两人背靠着背,战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雁寒山下围住了慕容恪。 见到杀父仇人的那一瞬,仇恨赋予了涂灵簪无与伦比的勇气。她不知疲倦的斩杀掉挡在面前的任何一个敌人,然后飞身下马,将仓皇逃跑的慕容恪压倒在雪地里。 “我投降,我投降!”见大势已去,慕容恪举起双手,咽了口唾沫,贼眉鼠眼道:“汉人不斩俘虏,小王投降便是!” 阴风猎猎,碎雪迷离她清冷的眸子。 她压在慕容恪身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张丑恶的嘴脸,手中的长刀抵在他的咽喉处。涂灵簪满眼的血丝,恶狠狠的质问:“说!我父亲的行军路线是谁泄露给你的!” “小王不知……”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肉,慕容恪吓得两股战战,忙讨饶:“女侠饶命,饶命!小王真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有告诉我姓名!” 涂灵簪沉默,似是在思考他这话的可信度。 慕容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你们汉人真是奇怪,自己窝里斗得欢,却不肯让外人来分一杯羹。” “那么,”涂灵簪露出一泓讥诮的冷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黄泉之下,你可要好好向我父亲谢罪!” 说罢,她长刀一挥,鲜血四溅。慕容恪的首级瞪大眼,在空中划过一道血弧,又咕噜噜的滚落在雪地里。 ……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涂灵簪终于在雁寒山的厚雪之下,挖掘出了涂侯爷的尸首。 因为一直淹没在厚雪之中的缘故,尸体并没有腐烂,保存得很完整,面目清晰得近乎残忍。涂侯爷的双手成爪状微微蜷曲着,双眼紧闭,嘴巴微张,似乎到死前都想从雪中爬出,可惜,他没有成功…… 涂灵簪怔怔的坐在极寒的雪地里,望着父亲的尸首发呆。因为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安眠,她的眼中满是血丝,十指被冻得发紫,破皮的伤口被冻成鲜红的冰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那么失了魂般的坐着。 连夜的大战、搜寻尸体,她的力气早就耗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李扶摇乞求的看着她,鼻头通红,哽咽道:“师姐,求求你吃点东西去休息罢!你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涂灵簪恍若不闻。 过了许久,她空洞的声音才幽幽响起:“从十四岁至今,我打败过那么多人,却唯独赢不了我爹。爹说,只要有他在,我便永远只能是长安第二……可是如今,他死了。” 涂灵簪缓缓转过脸来,对着李扶摇凄惶一笑,笑得满脸是泪。她呜咽道:“如今我终于是第一了,为何我却这么……这么的伤心!” 话音刚落,她像是不堪重负般猛地朝前栽去。几十天不知疲倦的厮杀,浑身是伤,极度悲痛……她的身体终于成了强弩之末,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鼻腔也缓缓溢出血来,将胸口处染成一片刺目的腥红。 “师姐!!”李扶摇不知所措的抱起涂灵簪,声音因极度害怕而剧烈颤抖着:“来人!军医!军医何在!?” 涂灵簪不断的咳血,瞬间将他的胸膛染成透红。 泰元三年十二月初一,涂灵簪扶棺入京。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不被世人看好的少女带着三万军马从长安出发,一路收编残兵败将,竟能击退慕容恪十多万精兵。幽州一战,她更是一仗成名,名噪天下。 料理好父亲的丧事,涂夫人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或许是她与夫君鹣鲽情深,不愿独留于世,因此无论吃多少药都不见起色。 转眼快到年底,长安街一片欢天喜地的闹腾。人们似乎早已忘了几个月前兵临城下的绝望,忘了长安还有一个因战争而破碎的家庭。 侯府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涂灵簪哄了妹妹睡觉,便端了药膳到母亲房里去。 涂夫人歪身躺在绣榻上,衣裳空荡荡的披着,那双曾经温软的素手此刻瘦得嶙峋。她手中拿着一支铜雀簪,目光温和而凄怆。 涂灵簪给她掖了掖被子,强撑起笑来:“这簪子真好看,谁送的?” 涂夫人动了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她哑声道:“傻瓜,自然是你爹送的啊!这是我俩当年的定情之物呢。” 提到战殁的父亲,涂灵簪胸中一阵闷疼。她转过头深呼吸一口,强压住眼眶中的湿热,这才吹了吹碗中的药膳,柔声道:“阿娘,吃点东西罢。” 涂夫人就着她的手吃了几口药膳,纤瘦的手指珍视万分的抚着铜雀簪,忽然问道:“阿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从何而来么?” 涂灵簪动作一顿,垂下眼摇头。 “那是因为我与你爹相识于灵山寺,定情信物是这支铜雀簪。”似乎回忆起了极其美好的事,她勾了勾苍白的唇,叹息般说:“所以啊,你的名字就是灵簪。” 其实,自从父亲下葬后,她每日来给母亲喂药,都看见母亲拿着手中的簪子,将她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一遍……母亲的记忆紊乱,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大夫说她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一直知道,母亲是心病。自从她爹死后,母亲便再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好不容易等到涂夫人入睡,涂灵簪揉了揉鼻梁,这才拖着沉重不堪的步伐回房休息。 这天夜,长安城格外的静谧,四周只听见大雪飘落的簌簌声响。 涂灵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死去的爹和娘坐在她的榻前,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脑袋。涂夫人看着女儿,笑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说:“阿簪,娘跟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妹妹呀!” “不,娘!”涂灵簪哭着从梦中惊醒,她伸手一抓,却是满手虚空。 涂灵簪摸了摸脸上的泪渍,怔怔的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她的心房。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猛地推开涂夫人的厢房…… 第22节 一声呼喊被生生的扼在喉咙之中,她呆呆的望着屋内的一切,宛如脱线木偶般跌倒在地。 寂静的长安夜,大雪纷飞,凄清的侯府只听得到她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 温暖的厢房内,淡香袅袅。涂夫人穿着一身嫣红的婚袍,戴着凤冠霞帔,精致的红妆将她的面容渲染得十分的艳丽。她静静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将一支半旧的铜雀簪捂在胸口,如同一名等待丈夫洞房的新婚妇人般恬静。 她踉跄着,狼狈不堪的扑倒在床榻前,拉着母亲那只苍白冰冷的、骨瘦如柴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的脸颊旁,如同将死的鸟儿般悲泣:“你再试试,阿娘,你再试着活下去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死……” 只是那具身躯早已凉透,没有了呼吸。 泰元三年十二月十九,涂夫人病逝。其长女涂灵簪顶替父母的位置,成了安国侯府的顶梁支柱。 泰元四年上元佳节,皇帝李平秋和太子李扶摇不顾朝臣反对,打破本朝女子不得为官的传统,让军功显赫的涂氏长女世袭其父爵位,封为新一代安国候。 安国女候在位六年,平乱七次,大小战役百余场,几乎战无不胜。至今为止,她是大殷皇朝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军侯。 ☆、第32章 御史辞别 涂氏府邸依旧是原来的旧址。霍成功平乱有功,被加封为威武大将军,李扶摇给他另赐了府邸,早几日,霍成功便带着一家老小搬去了新居。原来的霍府又改回涂府,让涂缨和乌鸦等部将住了进去。 宫变那一战,涂灵簪的身份成了宫中公开的秘密。李扶摇本打算将她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但遭到了她的拒绝。 李扶摇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她只是无奈的笑笑:“前世打打杀杀的活得太累,这辈子想轻松些,故而不愿意再背负起曾经的一切了。” 李扶摇沉思。做回涂氏女侯爷要背负些什么,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要涂灵簪顶着别人的身份过活,他又觉得委屈了她……最后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她的姓氏改回‘涂’,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活过。 那日见证她真实身份的人,全部被李扶摇严令禁口。那些曾经的荣耀、背叛和痛苦,通通随白骨埋入涂氏坟冢。 新生的涂灵簪依旧住在宫里,做李扶摇身边不起眼的贴身宫女。说是宫女,却连李扶摇都要对她俯首帖耳,俨然成了宫中非主非仆的存在。 李扶摇这几日忙着肃清朝堂,拔除秦楼二人党羽,每日只有吃睡的时间能陪着涂灵簪腻歪一会儿,她在宫中闲着无聊,便让霍成功带自己出宫去看看妹妹和部将们。 涂灵簪没坐马车,而是骑着枣红大马与霍成功并肩走在长安街上。一路上霍成功都低头不语,一点也不像是曾经那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爽朗汉子。 感觉到他的拘谨,涂灵簪开口打破沉寂:“霍将军很怕我?” 霍成功肩膀一抖,讷讷道:“属下只是无颜面见侯爷……” “别!我早已不是什么侯爷,你若不介意,便叫我一声涂姑娘罢。”涂灵簪摆摆手,想起那日宫变前,霍成功带着贵重药材去跟亲人告别,却被霍母逐出家门的场景,她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三年来你忍辱负重,辛苦你了。扶摇都跟我说了,当年是秦宽挟持你的家人为人质,你才佯装投诚,里应外合配合扶摇的计划……再说,要不是你跟文御史暗中帮忙,我家幼妹和部将恐怕就死于大火之中了。” “不,侯……涂姑娘。说出来不怕您耻笑,当初秦贼用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挟,逼迫我去毒杀陛下时,我确实动摇过。”说到此,八尺汉子瞬间湿红了眼眶。霍成功握紧缰绳,垂着脑袋低声道:“属下有愧陛下,有愧涂家军军训,倒是陛下,这些年夹在秦贼和楼皓中间,真是苦了他了。” 涂灵簪心下微动,想起李扶摇曾说过:他是打算为先帝和涂氏一族昭雪复仇后,便了结自己的性命,去九泉之下寻她……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要在何等痛苦和绝望的情形下,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 她原以为自己身首异处,魂魄在混沌中飘荡三载,已是极大的不幸。殊不知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日日在人间地狱的煎熬中挣扎残喘。 涂灵簪叹了口气,“当年扶摇真的喝下了你送去的□□?我听乌鸦说过,我死后不久,扶摇曾大病一场,醒来后性情就变了,可否与那□□有关?” “这……”霍成功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陛下不许我说。” “连我也不许说?” 霍成功沉默。 “好罢,”涂灵簪无奈,“那我自己去问他。” 到了涂府,涂灵簪翻身下马,脚还没踏进府门,便见一条黑影从屋脊上窜下来。乌鸦蹲在院中的石凳子上,像只忠诚有威武的狼犬一般看着她,绿眸中满是见到小主公归来的笑意。 涂灵簪笑着走进院子,啧啧称叹的环顾四周,对身后的霍成功道:“你把这里修葺得很好嘛,就跟曾经的涂府一模一样。” 霍成功摸着后脑勺,憨厚的笑了笑:“属下俸禄微薄,都是陛下暗中出力修整的。” “阿缨呢?”涂灵簪笑了笑,问乌鸦。 乌鸦朝中庭扬了扬下巴,示意涂缨在那。 涂灵簪轻手轻脚的走到中庭,刚想给妹妹一个惊喜,结果却听到一个惫赖风流的声音响起:“阿缨妹妹,你看这对玉钏好看么?” 涂缨惊叹了一声,“好看!” “好看便送给你了!”庭中的男子笑吟吟道:“整个长安城,也只有阿缨妹妹这般的美人儿,配得上这钏子了。” 涂灵簪摇摇头走进去,无奈的笑道:“我家阿缨胆儿小,长沙王别吓着她了。” 见到姐姐突然归来,涂缨吓了一跳,忙将手上的玉钏褪下来甩到王世阑身上,红着脸小声道:“我……我去给你们沏茶!” 王世阑手忙脚乱的接住玉钏,讶然道:“你怎么摘下来了,这个很贵的!” 涂缨稍显慌乱的整理着茶具,回过身恼羞的啐了他一声:“你还是送给阿姐罢!” 王世阑将玉钏随手丢进檀木盒中,摇着纸扇朝涂灵簪撇撇嘴:“你家阿姐只对大刀感兴趣,送她首饰不是白糟蹋了么!” 涂缨瞪着王世阑,荔颊红深,气鼓鼓叉腰道:“不许你这样说阿姐!” “好好好!小姑奶奶别生气,本王都听你的!”王世阑无辜的举起双手,还不忘朝涂缨挤眉弄眼。 涂灵簪一把拍下他的狗爪:“阿缨性格腼腆较真,我劝长沙王若是没有那个意思,便不要去招惹她。她会当真的。” “这么护短?”王世阑收敛起玩笑,凑近一双桃花眼认真道:“你前世与我的婚约,还算数不?” “不算。”涂灵簪面无表情道:“你的未婚妻三年前便入坟了,你是未亡人。” 王世阑垮下肩,颇为惋惜的站起身,朝她道:“那现在你的未亡人要走了,你送一下不?” 涂灵簪淡然:“慢走不送。” “好狠的心啊!”王世阑做西子捧心状,一路飘着出了府。 涂灵簪望着王世阑潇洒不羁的背影许久,又看了看面色酡红的妹妹一眼,终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霍成功与乌鸦在院中过招,涂灵簪与妹妹聊了会儿天,便听见老管家躬身走过来通报,说是文御史来了。 “文焕之?”涂灵簪有些微微的诧异。 涂缨却是稍显紧张,忙吩咐管家:“快请大人正厅稍坐,我等即刻就来。” 文焕之的伤好了?宫变那日,他因斥责了秦宽几句,结果被六亲不认的秦宽一箭射中胸口,幸亏没有伤到内脏,故而捡回来一条命。 涂灵簪跟随妹妹到了正厅,文焕之已经等在那了。他背对着门口在看墙上的一幅画,短短数日,背影清瘦了不少,原本修长挺拔的身躯此时摇摇欲坠。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秀而苍白万分的脸。文焕之略为凄惶的目光越过涂灵簪,深情的望着她身后的涂缨,久久不曾移动。 涂灵簪叹了一口气,暗自扯了扯妹妹的袖口,涂缨这才回过神来,朝文焕之点头施礼:“文大人重伤未愈,快请上坐!大人对阿缨多有照拂,理应我等登门拜访才对,真是失礼了!” 文焕之这才收回视线,朝涂缨拢袖回礼,沙哑的嗓音没有了以前的底气:“阿缨姑娘不必客气,在下是来向姑娘告别的。” 涂灵簪沏茶的手一顿,下意识问道:“文大人要去哪?” 文焕之这才将视线转到涂灵簪身上。似乎感觉到她的担忧,文焕之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那夜我虽中箭昏迷,但你的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侯爷能回来,无论对陛下还是阿缨姑娘而言,都是好事。” 涂灵簪莞尔。文焕之又道:“自宫变一事,秦氏被灭族抄家。陛下仁德,虽放过了我文氏一族和家母,但在下却是无颜在长安立足了,今日便向陛下辞了官。” “你……大人打算去往何处?”涂缨显出稍许紧张的神色,绞着袖子,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文焕之。 文焕之微微侧过头,却是不敢直视涂缨:“天地之大,四海为家,随缘罢。”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么?”涂缨低着头,有些不安和羞涩:“当年若不是你及时搭救,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恩重如山,我还没来得及回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何况我帮你,本就不求回报。”文焕之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涂缨柔声一笑:“阿缨姑娘苦尽甘来,在下也就放心了。就此别过,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他拢袖长躬,朝涂缨庄重的施一礼。良久,他才不堪重负般直起身子,深深地看了涂缨一眼,然后微红着眼眶,迎着烈日骄阳大步走出府去,宛如易水诀别的壮士,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 …… 不知过了多久,涂缨依然望着文焕之离去的方向,满脸泪渍。涂灵簪心疼地抹去妹妹脸上的泪迹,轻声道:“舍不得文御史?” 涂缨点了点头,将脸埋在姐姐胸前哽咽道:“他对我用情至深,恩重如山,我是知道的。只是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他。他如今要走,我连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在四年前的琼林宴上,状元郎文焕之对涂家二姑娘一见钟情,只是他身为秦宽外甥,与涂氏一族格格不入,故而只能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默默守护了涂缨四年。 这一份真情,便是石头也能感动出一条缝,更何况是多愁善感的涂缨? 涂灵簪抚了抚妹妹柔软的青丝,安慰道:“阿缨,虽然我们都知道文御史为人清流刚正,并非秦宽那等鼠辈,但别人可不那么想。身为秦贼的外甥,便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罪孽,若是继续待在长安,他的日子会过得很不安稳,明白吗?” 涂缨抽噎着点点头。涂灵簪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头,打趣道:“那文御史和长沙王相比,阿缨更倾慕谁呢?” 涂缨猛地抬起头,脸上飞快的浮现出一抹羞红。她瞪着小鹿般湿润的眼睛,佯嗔道:“阿姐就知道取笑我!长沙王可是和阿姐你有婚约的!” 涂灵簪轻轻地拉起妹妹的双手,与她四目对视,莞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选择谁,无论你将来去往何方,阿姐都支持你。没有什么比阿缨的幸福更重要!” ☆、第33章 对质陈王 涂灵簪从涂府出来,已是戌时。李扶摇来派霍成功催了两次,她这才恋恋不舍的告别自家妹妹,跨上马朝宫门走去。 涂 缨站在涂府门口的灯笼下,目送着姐姐远去,这才朝一旁的乌鸦嘟囔道:“乌鸦,你说皇上这是怎么想的,每天都让阿姐回宫住。就算阿姐向天下人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偶尔来涂府住两天也不会有人起疑罢?难道真像坊间议论的那样,皇上想娶阿姐做皇后?” 闻言,乌鸦修长的身躯明显一僵,眼神也有些落寞起来。他敷衍的朝涂缨摆摆手,转身跃上屋脊,很快消失在月色之中。 …… 涂灵簪心情不错,晃悠悠的扬着手中的马鞭,悠然自得的欣赏着漫天灿然的星子。 忽然,霍成功警觉的勒住马,右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睛瞪着远处阴影中的身影,沉声喝道:“前方何人挡道?!” 涂灵簪也勒了马,眯着眼朝前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俊颜来。 “陈王?”涂灵簪拧眉。 李淮依旧是一袭烟紫的王袍,墨发尽数束进玉冠中,在长安街静谧的灯光下,越发显得鬓如墨裁、面若莹玉。不同于李扶摇那种精致的俊,也不同于王世阑那种风流的艳,李淮的长相完全是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诠释。 ——当然,前提是要忽略他那鬼谋深算的灵魂。 李淮无视霍成功,朝马背上的涂灵簪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可否请萧……哦不,现在应该叫你涂姑娘。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涂姑娘……” 涂灵簪抬手示意霍成功禁言。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李淮半响,这才翻身下马,跟着李淮朝一旁的茶楼走去。霍成功见状,也跟着进了茶楼,守在厢房的门口。 她到想看看,李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二人入了座。李淮修长圆润的指节捻着茶壶,有条不紊的煮了水,泡了茶,这才给她沏了一杯,神色自然道:“听闻你最喜乌龙茶,尝尝本王的手艺如何。” 涂灵簪瞥了一眼那茶水,却并不伸手去接,淡然一笑:“王爷雅名在外,煮的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消受不起。” 见她不肯喝,李淮也不觉尴尬,收回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朝她晃了晃空杯子,温和一笑:“你不用担心我会下毒。就算我想再一次杀死你,也不会选在此时此地。” “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涂灵簪微微蹙起眉头,在嫣红的灯笼下有着一种凌厉的美感,“陈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第23节 “痛快。”李淮放下茶杯,鬓角的一点朱砂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嫣红似血。他上下打量她片刻,微微一笑:“侯爷是何时,住进这具身子里的?” “年底。” “难怪,那日在梅园见你,便觉得你的眼神与往日不同了。”李淮微微一叹,竟然正色道:“早知如此,真不该送你去皇上身边。” “听王爷的意思,我能顺利接近扶摇,都是在你的计划内么。”涂灵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当初扶摇要出宫赏花灯,你是故意带我出去的,为了让我引起扶摇的注意?” “正是如此。”没想到,李淮竟痛痛快快的承认了。他缓缓道:“顺便提一句,那天秦相的行踪也是本王暗中泄露给乌鸦的,目的就是为了逼你出手,引起皇上对你的兴致。” “为什么?”涂灵簪瞪大眼。 “因为本王想试探皇上。我不肯相信皇上是真的傻了,一直在找机会试探他,可惜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灯,竟然演昏君演得那般□□无缝。” 顿了顿,李淮轻笑一声:“直到那日,你在梅园扫雪时,我看见你以手中扫帚为兵器舞了一套刀法,那招式与涂灵簪十分相似。正巧我安排进去的眼线被皇上扔进池子中溺死了,我便想把你送到皇上身边去,让皇上的注意力转到你身上。 其一,你可以掩护冷香行动;其二,也可利用你去试探皇上,看他是否还对涂氏余情未了……我一心以为萧尔雅是我手中的棋子,却万万没想到,这枚棋子里的魂魄早就易了主。” 原来,她能一步登天,从掖庭宫调到来仪殿,全部是在李淮的算计之内么?难怪冷香窃玉玺时,会误以为自己是她的同伙。 涂灵簪哂笑一声,大大方方道:“不管怎样,我得谢谢陈王。若不是你将我安排到扶摇身边,我的计划也不会实施的那般顺利。” 李淮摇头苦笑:“是本王的失误。” “陈王为何这般想要坐上皇位?”为此,不惜和秦宽算计多年,害死了先帝和父亲,以及……前世的自己。 李淮难得收敛了神色,眼眸黯了黯。 “就好像飞蛾扑火,那是我不容反抗的宿命,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他望着灯罩内挣扎的飞蛾,嘴角泛出一抹淡漠的笑: “太宗当年听信你父亲谗言,废长立幼,将我父王贬为郡王,而另擢与涂家交好的先帝为太子。可怜我父王被下令永世不得回长安,在封地抑郁而终,死前拉着本王的手,命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终有一日一定要重回长安,替他夺回大殷的万里江山。” 涂灵簪问:“那秦宽呢?他为何对你们父子俩死心塌地,不惜背负一身骂名,也要助你登上帝位?” “秦相……”李淮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垂下眼眸,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秦相是我的老师,也是父王的挚友。秦相是寒门学子科举入仕,出身低微,京城许多达官贵人都瞧不起他,只有父王不计较他的地位,还曾在琼林宴上为他解围,本不过举手之劳,秦相却感恩了一辈子…… 本王知道,在你们的眼中,秦相是个死有余辜的奸相。但在我和父王眼中,他是唯一一个知恩图报,不惜以死殉道的好人。” 涂灵簪蹙眉:“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趁着三年前涂家覆灭,直接逼走扶摇取而代之,而是要折腾这么多法子?” “的确,三年前涂家覆灭,朝野架空,是我登帝的最好时机。但我若乘人之危,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恐被天下人和史书诟病。” 李淮自嘲一笑,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苍凉:“我一生无所畏惧,却唯独怕丢了名声、失了风骨。当年秦相力劝本王杀了李扶摇,连毒酒都给他送过去了,谁知皇上命大没死成,变成了个浑浑噩噩的傻子,我便将计就计,让秦相毁了李扶摇,等到天下人都见识到他的昏庸无能后,我再堂堂正正的取而代之。” 涂灵簪沉默。 “可惜本王一时犹豫,棋差一招,终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侧过头,掩盖住眸中的那一抹湿红:“为了自保,还白白害了秦相一家的性命。” 涂灵簪半响没有说话。谁能想到雅名在外的陈王李淮,竟是如此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之人? 她是恨他的,但也可怜他。半响,她漠然问道:“当年你看到我尸首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李淮愣住了。 涂灵簪继而道:“听说你在灵山给我的坟冢立了碑,为什么?我父亲让你的父王丢了太子之位,你也费尽心思把我给弄死了,为何还要假惺惺的给我立碑祭拜?” 李淮的眼中闪过一丝狼狈之色。他以掌覆面,揉了揉鼻梁,这才苦笑道:“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御前献武,艳惊长安……如果说我是倾慕于你,你信么?” 倾慕? 涂灵簪狐疑地看着他:“倾慕我还对我痛下杀手?那你的倾慕还真的不值钱。” “我爱你是真,恨你也是真。”李淮嗤笑一声,微红的眸子定定的直视她:“这两者并不矛盾。” 这是什么歪理?! 涂灵簪简直无言片刻,冷冷道:“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你就不怕我把你今晚的话公之于众么?” “侯爷尽管试试。”李淮不以为意的一笑:“空口无凭,谁会相信?不然皇上早就定本王的罪了。” 涂灵簪拧眉:不可否认,李淮说的是事实。这人还真难对付。 李淮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忽然轻笑道:“本王承认,我不择手段、罪孽深重,但说到底,你那最疼爱的小师弟也比本王好不到哪去。” “你什么意思?”涂灵簪心下一沉。 李淮抿了口茶水,悠悠道:“你知道楼心月的脸,是谁射伤的么?你的小师弟为了复仇,可是什么都能利用呢!先是以身作饵,将秦烟和楼心月骗的团团转,再命人毁了楼心月的容,嫁祸给无辜的秦烟姑娘……” “我不信。”涂灵簪站起身来,冷冷的盯着李淮:“楼心月的脸,是秦烟射伤的。” “哦,李扶摇是这么跟你说的?那想必你还不知道,楼心月的毒酒也是皇上暗中安排的罢?还有楼皓将军,皇上明明答应只要他招供秦宽,就放过他一家老小,可是本王听说,昨日楼家的三十余口人被尽数斩杀在西街菜市口呢!” 李淮掩袖一笑,温润的眸中浮现一丝恶毒:“鬼谋多算,言而无信,欺骗,残忍,杀戮……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利用和伤害一切人,包括无辜的女人和他自己,这才是真实李扶摇啊!跟本王相比,他还算是青出于蓝呢!” “就算如此,那有怎样?” 李淮怔了怔。 涂灵簪继而道:“他是不择手段,他是会利用一切,但至少……至少他不会伤害我。”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一字一句道:“这就够了!” “是么,你就这般信任他?”李淮笼着袖子,喃喃长叹道:“本王真是,越来越嫉妒皇上了!” 涂灵簪不想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涂灵簪!”李淮忽然叫住了她的名字。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松绿的香囊,朝着涂灵簪诡谲一笑:“那就来试试看罢,看他到底是要江山,还是要你!” ☆、第34章 我喜欢你 “那就来试试看罢,看他到底是要江山,还是要你!” 回到宫中已是月上中天。初夏的夜风十分凉爽,但涂灵簪却是心事重重,李淮的最后那句话宛如魔障般在耳旁回响,搅得她心神不宁。 别看李扶摇平日十分粘她,但在外人面前,他却是个沉默清冷得有些阴鹫的人。他心里总是藏着许多话,也许不到最后就绝不说出口。但就是这么阴冷执着的一个人,却曾告诉她:在她死后,他打算报仇后再自尽,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她。 涂灵簪知道,李扶摇是认真的。若她回来再晚一步,也许就见不到他了。 所以,她不担心自己会受到所谓的伤害,毕竟沙场征伐这么多年,早就将她的女孩儿情思消磨殆尽了。她担心的是:若是有一天李淮用了什么下作手段逼李扶摇做出选择,李扶摇真会为了她而做出什么冒天下之不韪的傻事来。 毕竟他的复仇计划,就已经是够疯狂的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来仪殿,这么晚了,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她抬步迈进房中,看到李扶摇披着单薄的中衣,正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的案几旁,凝神批着一堆的折子。 绯红的灯笼,跳动的烛火,温暖光华打在他英俊而完美的侧颜上,一路暖到人心。 初夏聒噪的虫声远去,清风无声。不知为何,涂灵簪见到这个不经意间长成大男人的师弟,纷乱的心一下就变得柔软起来。 见到她静立在门口,李扶摇双眸一亮,清冷的面容上忽的绽开一个大而真诚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顺势趴在那一堆奏折上,半束的长发柔顺的从耳后垂下肩头。他睁着一双亮襦星辰的眸子,歪过脸来朝她笑道:“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了。” 语气中竟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涂灵簪瞥了一眼被褥整齐的睡榻,温和一笑:“怎么还没睡?” 李扶摇依旧孩子似的趴在案几上,眼睛一眨一眨:“师姐不在,我睡不着。” “陛下是李三岁么?”涂灵簪打趣了他一声,又沉吟半响,终是轻吁一口气,坦言道:“我今晚遇见陈王了。” 这话题转的突然,李扶摇面上的笑容一僵,眼神也暗了暗。他缓缓直起身子,好看的薄唇紧抿着,片刻方闷闷道:“霍成功跟我说了。” 涂灵簪在他对面跪坐,正拧着眉想该如何措辞,李扶摇却是直直的看着她,轻声道:“师姐想问我什么?” 他既然主动开口,事情就好办多了。涂灵簪点点头,开门见山的问道:“秦楼二家的矛盾,是以楼心月毁容事件激化的,我想问你,楼心月的脸究竟是谁做的?” 李扶摇沉下脸,眼中划过一道狠戾:“李淮对你说了什么?” “回答我。”涂灵簪固执道。 “秦烟。”李扶摇想也不想的回答:“秦烟与楼心月自幼不和,无论是什么都会整个头破血流,更何况是大殷的皇后之位?” “那杜康酒中的西域奇毒,是谁给楼心月的?” “不知道。” 涂灵簪认真的盯着李扶摇,难得正色道:“扶摇,不管真相有多残忍我都能接受,但我不希望你欺我、骗我,明白么?” 在李扶摇的印象中,涂灵簪一向是温和似水、灿如骄阳,很少有这般凝重严肃的时候。看到她眼中没了温和的笑意,他有些慌乱了,紧张道:“那师姐要答应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伤心、不要生气,更不要疏远我。” 涂灵簪点头,轻叹一口气:“扶摇,我并非听信陈王的一面之词,也并非刻意质疑你。只是若遇到问题不解决,终有一天它会成为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一根刺。而你若是选择用谎言来欲盖弥彰,只会让这根刺造成更严重的二次伤害。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成大事如此,感情亦是如此。” 李扶摇轻咬着下唇,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簌簌颤抖半响,嗤笑一声:“秦烟可是个表里不一的蛇蝎美人。我所做的,不过是故意将她安排的刺客放进了猎场,再故意将楼心月引到无人的密林深处,可惜秦烟派的刺客功夫不好,那一箭没能要了她的性命。 楼心月中箭后满脸是血,双目无法视物,我便将计就计,将刺客的箭换成了秦府的雉尾箭,暗示刺客是秦烟派来的。如我预测的那般,楼心月毁容后恨透了秦烟,有一次我故意在她面前提起一种西域奇毒,无色无味毒性快,不料她果然上了心,想尽办法弄来那□□,投在酒水中……” “然后你再以身作饵,诱使秦烟饮下毒酒,再借秦宽的势力除掉楼皓?” 尽管有了心里准备,涂灵簪依旧难受得厉害,她强压着怒意,用平稳无情的声音道:“你可知道,秦烟和楼心月心悦于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哪怕身上背负着再沉重的血海深仇,也不能利用和伤害真正爱慕你的女人,你明白吗?” 被她用那样从未有过的锐利眼神盯着,李扶摇亦是难受万分,他眼眶发红,冷冷道:“我也好,还是皇后之位也罢,于秦烟和楼心月而言不过是一件值得一争的玩具罢了,哪有什么真爱?更何况当年你死之后,当年你的头颅和身体,被秦宽挂在城门口示众……” 那一段黑暗的岁月,于他而言是不能提及的噩梦,如今却被生生的撕裂了伤口,鲜血直流。 他哽了哽,忽的用手捂住眼睛,侧过头去深吸一口气,这才艰涩道:“……那时,楼心月寻来几只恶犬,以看着恶犬啃咬你的尸首为乐,秦烟在一旁拍手叫好。你知道么,我恨不得扑上去将她们活活掐死! 三年了,我强忍着滔天的恨意接近她们,取悦她们,就为了秦楼二家决裂的这一刻!秦宽害死我父亲,楼皓杀了你,复仇便是我活着唯一的动力,我要让他们尝尝家破人亡、身首异处是什么滋味!” “若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那你和秦楼二人又有何区别?”涂灵簪怒道:“天子不与白衣同,他们是混蛋,他们罪该万死,可你没必要活得跟他们一样!” “师姐,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么?‘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既是如此,我又怎么甘心被他人捏于股掌?他们能玩弄我,我就不能算计他们?”李扶摇嗤笑一声,“更何况,还有什么比利用他们的女儿更直接有效呢?” 见他如此固执,丝毫不知反省,涂灵簪简直气结。 李扶摇见她真的动了大怒,心下顿时委屈万分。 “师姐,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么?”他红着眼站起身子,走到涂灵簪身边以单膝下跪的姿势蹲着,拉着她紧握成拳的手软声道:“我承认我是出尔反尔、不择手段,我心黑,心狠,但我心中最柔软干净的地方全给了你。” 他的目光真诚而热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涂灵簪心中的怒火消了大半,却依旧严肃着脸道:“秦烟如何我不做评价,但楼心月肯冒死为你来送解药,至少这份情意不是装出来的。我知你被仇恨所累,也是别无他法才利用了她,但不管初衷如何,你负了她是事实,又怎能出尔反尔,在拿到楼皓的认罪书后将楼家满门抄斩?” 李扶摇低下头,如同丢了糖果的孩童,“我错了,今后绝不再犯,你别生气。” 涂灵簪闭上眼,复又睁开,望着李扶摇道:“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之后,你的过去如何,做过多少傻事错事,我都不再追究。” 李扶摇赶紧道:“你问。” “听说我死后,秦宽曾要霍成功下毒杀你,可有此事?”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乌鸦说你有一段时间身体极度虚弱,可与这下毒事件有关?” 李扶摇面上现出犹豫的神色,似乎不太想提及这个问题。 涂灵簪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许瞒我,也不许骗我。” “那是我复仇计划的开始。”李扶摇迟疑片刻,终是开了口:“涂家倒了,秦宽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长安。我一夜醒来,宫中局势全变,所有心腹都猝不及防被秦宽清理的干干净净。他把我软禁在东宫,直到你和父皇的尸体被运回长安……那时我悲痛的几乎快要死去,一心想要为你昭雪,却触了秦宽的逆鳞。他大概想杀了我扶植李淮上位,故而挟持了霍成功一家老小,让他来给我送毒酒。 却不料,霍成功过不了良心那一关,他说要带我走,我拒绝了。那时我便和他商议好,若是此次我能大难不死,便请他佯装投诚秦宽,与我里应外合伺机报仇。于是我将计就计饮下毒酒,霍成功也赢得了秦宽的信任。” 第24节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涂灵簪依旧心疼得几乎窒息。 她很难想象,喝下毒酒的李扶摇需要多大的求生意志,需要经历多么剧烈的痛苦,才能熬过那一段暗无天日的绝望岁月。 她颤声问:“你就没想过,若是没有撑过来该怎么办?” “大仇未报,我怎会舍得死?喝下毒酒后,我立刻抠了嗓子催吐,又将东宫的药材吃了个遍,一个人躺在榻上熬了一个多月,终于是熬过来了。后来就干脆扮成个昏庸无能的傻子,随秦宽折腾。” 李扶摇勾起一个淡漠的笑,自嘲道:“你看,我连自己都能下得了手,是不是更觉得我残忍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涂灵簪摇了摇头,唇瓣几番张合,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来。 见到她流泪,李扶摇怔了怔,心疼的长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没想到你偏要问。” 说罢他微微倾身,微薄的唇缓缓靠近她的脸。涂灵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扶摇伸出柔软的舌,轻柔地舔去她眼角的泪渍。 沉重的话题演变成猝不及防的暧昧,涂灵簪愣了,二十余年来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一丝陌生的心慌。 她无意识的按住胸口,疑惑的看着李扶摇,似乎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扶摇见她呆呆的模样,心中浓烈的爱意挣脱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前世今生的种种交叠,让他不顾一切的倾身稳住了她的唇。 涂灵簪瞬间瞪大眼,她想要去推开李扶摇,却被他一把捉住乱动的手,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酝酿得缱绻万分。 他轻咬着她的唇瓣,又伸出舌头安抚地舔了舔,霸道而又温柔万分。 若是她向李扶摇坦白身份那天的那个吻,是李扶摇过于高兴的表现,那今天的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就算她再迟钝,也觉察出李扶摇对她,肯定不止师门情谊或亲情那么简单了!若是李扶摇不把她当亲人,那他吻她是代表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涂灵簪还从还没有像今天一样受制于人,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李扶摇,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的用手背抹去唇上的可疑水渍,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嘴唇擦破。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李扶摇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喉结几番滚动,终是抬起头孤注一掷道:“我喜欢你,师姐。不是师弟对师姐的那种喜欢,是父皇对母后、师父对莲姨的那种喜欢。” 涂灵簪惊愕地看着他。 李扶摇双手撑在案几上,颇有侵略性地将她圈在自己怀中,直视她的眸子孤注一掷道:“我喜欢你,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喜欢。” ☆、第35章 情为何物 李扶摇双手撑在案几上,颇有侵略性地将她圈在自己怀中,直视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是丈夫对妻子的那种喜欢。” 涂灵簪心乱如麻。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李扶摇。李扶摇是她的师弟,她也从来都只把他当做师弟,可是今日他却突然说喜欢她…… 喜欢?究竟什么是喜欢呢? 涂灵簪自幼痴迷于武学,被父亲当做男孩儿养大,从来就没有过女孩子的细腻心思,二十余年不知情为何物。她有些无措的站起身,嘴唇下意识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久久未得到回应,李扶摇热忱的目光渐渐清冷下去。他就这么半圈着涂灵簪,微微低下头看她,眉宇间是一段化不去的哀愁,目光中带着几分乞求。 他的目光太过于炙热,仿佛相触之下连视线都会被灼烧。涂灵簪有些受不住,她撇过头,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推开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师姐!”李扶摇突然急切的叫了她一声。 涂灵簪身形一顿,回眸一看,对上了李扶摇略显慌乱的神情。他直直的站在原地,似乎想要向前靠近她,却又有所顾忌,只能微微前倾着身子,委屈道:“师姐,你别走。” 那双平日清冷的眸子氤氲着水雾,仿佛下一刻就会磅礴而出,明明是如此高大威严的男人,做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竟格外惹人心疼。涂灵簪心下一软,沉默片刻,方勉强一笑:“我不走。我睡在外间,你让我一个人好生静静。” 走了两步,她忍不住又回头一看,李扶摇依旧穿着单薄的中衣,保持身体前倾的姿势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他灰暗的眸子再一次绽放出光彩,仿佛得到了糖果的稚子般腼腆一笑。 涂灵簪也朝他笑笑,“早点歇息。” 爱你灿若骄阳,爱你卑微入尘。你的每一次转身都让我心碎,你的每一次回眸都让我沉醉。 两人隔着一扇雕窗和屏风,俱是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到了清晨,木香等宫婢来伺候李扶摇穿衣梳洗。见涂灵簪还未起床,李扶摇捏了捏鼻梁,示意宫婢们噤声,免得打扰一窗之隔的那人休息。 穿戴整齐后,李扶摇挥退宫婢,独自在涂灵簪榻前站了许久,修长的指节隔空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似乎想要抚平她眉间的那一抹轻愁。半响,他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涂灵簪早就醒了。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李扶摇,干脆躲在被窝中装睡,直到李扶摇起身去早朝了,她才掀开被子心事重重的下了榻。 一个时辰后,李扶摇散朝回来,发现寝殿外间的软榻上已是空空如也,唯留下一纸信笺。 李扶摇心下一紧,快步奔到榻前拆开信笺一看,只见上面是几行熟悉而飘逸的行书,写着: 回府暂住,不日将回,勿念。涂灵簪。 这算什么?他就这般可怕,竟让几经生死也不曾胆怯的师姐避之如蛇蝎? 李扶摇怒极反笑,他一把揉皱薄薄的信笺,在屋内暴躁的来回踱步,又朝殿门外喝道:“来人!” 立刻有侍卫奔了进来,跪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扶摇几乎是下意识脱口如此:“备车,去涂府!” 说完,他又有些焦躁的摔了个茶杯,这才挥挥手,疲惫道:“算了,下去罢!” 自从秦楼二家倒台后,李扶摇大肆收拢皇权,威望正盛,侍卫不敢怠慢,只好又一头雾水的退了下去。 来仪殿此刻空荡寂静得不成样,李扶摇脱力的倒在榻上。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将那揉成一团的信纸展开,又一点一点的抹平。他盯着那熟悉飘逸的字迹半响,这才轻喟一声,将信笺覆盖在眼上,遮住满眼痛苦的情愫。 见不到她的衣袂鬓影,看不到她的笑靥如花,来仪殿似乎比以前更寂寞了。 …… 而此时,涂府内。 初夏的蝉鸣阵阵,涂灵簪心不在焉的捧着绿豆糕,望着庭中碧波荡漾的芙蕖池发呆。乌鸦和涂缨两个人在她面前走过来又晃过去,她却恍若不知,没有半点反应。 自记事以来,涂缨还没见过姐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与乌鸦对视一眼,对方亦是一脸的莫名。 涂缨叹了一口气,伸出白嫩的双手在姐姐面前晃了晃,担忧道:“阿姐,你有心事么?不如说出来看看,别老是憋在心里。” 涂灵簪这才回过神来,视线投在手中的绿豆糕中,仿佛要将糕点灼出一个洞似的。过了许久许久,涂灵簪才微蹙的眉头,抬眸正视涂缨,严肃认真的请教道:“阿缨,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夏蝉声声,微风阵阵,四周寂然。 半响,涂缨和乌鸦双双后退一步,满眼的不可置信。 涂缨惊愕的看着自家姐姐,“阿姐,你……你有心上人了?” 涂灵簪却是一脸疑惑:“什么叫‘心上人’?” “你……唉!”涂缨仔细想了想,结合自己的切身感受一本正经的说:“心上人就是你心悦的那个人。你看到他会欢喜,看不到他会思念;他受伤了你会心疼,他难过了你也会难过;他多靠近你一步、多看你一眼,你都会心慌意乱……你会在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对方身上,哪怕他衣食无忧,你也会忍不住为他处处担忧。” 涂灵簪仔细的咀嚼着妹妹的话,脑海中不断地搜索着自己与李扶摇相处的细节。虽然没有像妹妹说的那般到‘意乱情迷’的地步,但她确实看到李扶摇会开心,看不到他会想念,他受伤了她也会心疼…… 那么,她是否也喜欢李扶摇呢? 涂缨仔细的看着姐姐每一分神色的变化,最后凑过脸去,神秘兮兮的耳语道:“你现在脑海里想的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人!” 李扶摇?! 涂灵簪险些从雕栏上跌下去,她瞪大眼睛讪笑道:“喜欢他?怎么可能!” 涂缨有些无奈的苦笑,自家姐姐什么都好,什么都厉害,唯独‘情’字不知何解,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让她开了窍。 “照你所说,若是你和乌鸦生病了、受伤了,我也照样会心疼难过,见不到你们的时候,我也会常常思念,但我知道这不是爱。”涂灵簪抬头望着碧空万里,眯了眯眼喃喃道:“究竟要怎样才能确定我对他的感情,不是普通的亲情或友情,而是男女之情呢?” “这个简单!”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将正在破解世纪难题的三人吓了一跳。王世阑不知何时凑到了涂缨的身后,摇着纸扇笑嘻嘻道:“感情的事就该来问本王嘛!” 乌鸦朝天翻了个白眼,涂缨朝他做了个鬼脸。唯有涂灵簪端端正正的坐好,正色道:“请赐教!” “真心爱一个人呢,是甘愿跟他同榻而眠,是要生小孩的嘛!”王世阑大喇喇坐在涂灵簪旁边,指着涂缨和乌鸦道:“阿缨是姑娘家,就排除在外。咱们就以乌鸦为例,你会跟他亲嘴、睡觉、生小孩,并且甘之如饴吗?夫妻间可是有很多坏坏的事情要做的哦!” 闻言,涂缨‘呀’的尖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对王世阑羞恼道:“你怎么说这么没羞没臊的话题!” 王世阑哈哈大笑。 乌鸦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的耳尖瞬间涨得通红,他不敢直视涂灵簪,拉着涂缨转身就走。 涂灵簪在脑中认真试想了一下,跟乌鸦亲嘴、睡觉的画面,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摇头道:“跟乌鸦……从未想过!” 但是李扶摇亲吻她时,她除了有些紧张无措外,却并不讨厌。那么是否证明她也有点喜欢他呢? 不过生小孩嘛……跟李扶摇? 涂灵簪坦诚的直视王世阑,认真道:“和喜欢的人,怎么生小孩?” 语不惊人死不休,王世阑险些‘噗’的一声喷出口老血来。他转头盯着她如白纸般懵懂的样子,心想: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涂灵簪! 他坏笑着凑过身去,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嘿嘿笑道:“生孩子可是项技术活,需要两情相悦的二人同榻而眠,再坦诚相待,亲吻抚摸、水□□融……再往下便是不可描述了!你若有兴趣,我可你给你找两本书借鉴借鉴!” 还要看书,很难么? 涂灵簪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家中又没有年长的女眷,从未有人教给她这些知识。小时候她也懵懂的问过母亲,自己和妹妹是怎么生出来的,结果母亲说是从院中的枫树下捡来的…… “我曾见过霍成功的夫人临产,在房外听她哭喊了一天一夜,端进去的热水都被血染红了。那时我就想,被人凌迟也不过如此了,究竟是要多爱一个人,才肯为他忍受这般的痛苦。” 涂灵簪一知半解,自言自语般说:“我大概有些明白了,爱一个人是会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忍受一切苦痛,并且甘之如饴。” 王世阑摇扇的手一顿。 “阿簪,你这句话击中本王的小心脏了。”王世阑哗的一声合拢折扇,托着下巴歪头看着她,笑吟吟的说。 ☆、第36章 相思入骨 碧空万里无云,清风徐来,吹起衣袂翻飞,发丝交缠。 王世阑托腮,笑吟吟的看她:“让你困扰了一整日的那个人是谁,是我么?” 涂灵簪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坦言道:“我对你没有半分旖旎情思,这我还是清楚的。” “你这话好无情哪!”王世阑垮下双肩,犹不死心的凑过脸来:“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不喜欢我?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嘛,不如先从亲嘴开始,指不定多亲两下你就爱上我了呢。” 说罢,他将嘴巴伸的老长,朝她凑了过去。 涂灵簪吓了一跳,忙撇过头去。惊愕之下,她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已是一掌尽全力拍出,啪的一巴掌糊在王世阑的风流俊脸上。王世阑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仰身跌在地上。 涂灵簪愕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半天才喘过气来的王世阑,心中暗自诧异道:李扶摇亲自己的时候,她可没这么反感,为何换了王世阑就反应这般大? 第25节 按理说王世阑是她前世名义上的未婚夫,比师弟更亲近些也是应该的,怎么就不行了呢。难道李扶摇与自己而言,真的是特别的? 仿佛福至心灵,涂灵簪有些恍然。她仿佛想明白了些什么,又仿佛没有。 而那边,王世阑挣扎着坐起身,月白的锦袍沾了一身的尘土,显得狼狈不堪。他愣愣的抹了把湿热的鼻腔,只见满手触目惊心的腥红。 “啊啊啊——!”王世阑又急又气,仰天悲呼:“阿簪我流血了!你谋杀亲夫啊!” 王世阑鼻血横流,一副‘我爹都没打过我’‘我娘也没打过我’‘连皇帝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揍了我’的表情,涂灵簪内疚万分,手忙脚乱的将王世阑扶进了大厅。 王世阑仰着脑袋坐在厅中的硬榻上,鼻腔中塞着两团可笑的棉花,他砸吧砸吧嘴,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抱怨道:“呃……好难受,鼻血流进喉咙里了!” 涂缨随手拿了个软枕垫在他背后,一脸的幸灾乐祸:“你活该,惹谁不好要惹阿姐!以前阿姐能单手拍碎石桌,不知吓跑了多少仰慕者呢!” “你不懂。”王世阑仰着脑袋,斜着乌黑的桃花眼看涂灵簪,半真半假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阿姐这般的人物,要是能一亲芳泽,我便是多挨两掌也值啊!” 王世阑还塞着两团带血的棉花,挤眉弄眼的样子格外猥琐。涂灵簪简直懒得理他了。 …… 王世阑借着受伤的缘故赖在涂府不走,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霍成功来了。 涂灵簪本以为霍成功是奉李扶摇之命接她回去的,谁料,霍成功只是拿出一串骨雕的骰子给她,说是陛下送给她的。 涂灵簪握着那串晶莹剔白的骰子,有点弄不懂李扶摇是什么意思,便问霍成功:“扶摇可有说什么?” 霍成功回道:“陛下说,您要是玩累了便早些回宫。无论何时,他都会等你。” 涂灵簪听出了言外之意,心下顿时涌上了一股不明的情愫。她放缓了语调,温声道:“今夜不回,请皇上早些歇息罢。” 霍成功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默默回去复命了。 王世阑望着她手中的那串骰子,摇着纸扇似笑非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原来吹乱你一池心水的那个人,是咱们皇上啊!” 闻言,屋中众人俱是神色各异。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涂灵簪出神的摩挲着指尖大小的骨雕骰子: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满天星子灿然,月落清辉,虫声噪鸣。这天夜里,涂灵簪生平第一次枕着相思如梦。 她已经很久不曾做梦了,今日却梦见了李扶摇。 梦中李扶摇的脸有着似幻非幻的朦胧,他如同蛰伏的野兽般缓缓靠近她,拥抱她,桎梏她。而她却浑身酥软,无力反抗,只能瞪大眼看着那张朦胧的俊颜无限放大,在自己耳畔吐气如丝,用低哑磁性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我喜欢你,师姐,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不容置疑的吻上她的唇,辗转厮磨间用含糊而撩人的声音问道:“你呢,师姐,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或许有一点……”梦中的涂灵簪宛如涸泽之鱼般,根本无力反抗,只好诚实道:“我不知道。” 李扶摇舔舐着她的耳垂:“会讨厌我吻你么?” “不会。”涂灵簪喘息一声,那声音陌生而又黏腻,简直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会讨厌我的抚摸么?”李扶摇将手缓缓伸进她的衣领中,如蛇般游走。 陌生的感觉太强烈了,她有些惊慌,如同坠入漩涡的一叶扁舟,本能的开始挣扎。可惜在梦中,她的所有身手都派不上用场,怎么也挣脱不了李扶摇的桎梏。 “那这样呢?”李扶摇十指一挑,解开了她的腰带,精美的团花襦裙宛如芙蓉花般层层剥落,无声坠地。李扶摇在她耳畔呵呵低笑,极尽诱惑:“两情相悦的二人要同榻而眠,再坦诚相待……夫妻间可是有很多坏事要做的哦!” 涂灵簪猛地惊醒。 她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心病。 或许是王世阑白天胡说八道,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之,她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涂灵簪无力的倒在榻上,扭头望着窗外淡薄的夜色发呆。 在榻上滚了几个来回,满脑子都是李扶摇朦胧的面容、蛊惑人心的嗓音,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见到李扶摇。她想他想得睡不着。 满腔的情绪叫嚣着要发泄,她干脆披衣起床,推开厢房的门走了出去。 鸡鸣三声,已经快天亮了。涂灵簪悄无声息的翻墙出府,准备遵从本心,回宫去看看李扶摇。 谁知刚从墙头翻过,便见一个穿着锦蓝武袍的年轻人长身而立,愣愣的望着涂府的匾额发呆。微蓝的夜色中,他周身薄雾围绕,也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 涂灵簪向前一步,借着街上阑珊的灯光,不确定道:“扶摇?” 李扶摇的身形一顿,缓缓的转过身来,深沉的眸子仿佛倒映着漫天的星子,熠熠生辉。 “真是你!”涂灵簪又惊又喜,朝他快步走过去,满腔的话语想要诉说,憋了半响却只微怒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李淮还在长安,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你一日未归,我睡不着。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失去你更可怕的意外了。”李扶摇披着一身的晨露,浑身弥漫着清冷的气息,隔着几步之遥定定的望着她,良久才轻声笑道:“师姐又为何在这?天还未亮呢。” 涂灵簪侧过脸,声音低不可闻:“我也……睡不着。” 李扶摇深深的望着她,眼波深不见底:“若我出了事,你会伤心么?” “你这是什么话!”涂灵簪有些微怒。但想起白天妹妹所说的话,她又不禁放软了语调,认真道:“此刻见到你,我很开心,见不到你,我也会想念。你若受伤了,我会很心疼,我想……” 她顿了顿,朝他缓缓展开一抹明媚如初的笑颜:“我想,我大概也是有些喜欢你的,只是以前从未意识到。” 李扶摇瞬间瞪大眼,眼神几番变幻,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师姐,你再说一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仿佛胸口的大石被搬开,涂灵簪舒了一口气,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她莞尔道:“我喜欢你。虽然还没有到意乱情迷的地步,但我知道你和乌鸦、王世阑他们都不一样,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 话音未落,她已被拥进一个清冷而宽阔的怀抱。 李扶摇紧紧的抱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他俯下身将脸庞埋在她的肩窝,似是想笑,却又忍不住哽咽:“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了么……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你亲口说这话了。” 他急促湿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引起一番陌生的战栗。涂灵簪犹豫片刻,终是缓缓抬起手,环在他强健的腰肢上,认真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爱一个人该做些什么,但我愿意跟你尝试,也只愿和你尝试。王世阑说真心爱一个人,会心甘情愿与他同榻而眠、坦诚相待,会忍受着生产的剧痛并甘之如饴,虽然我从未想过会和男人生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但是我会努力学着爱你、更爱你……” 李扶摇更用力的收紧双臂,紧绷的肌肉微颤,哭笑不得道:“王世阑那混蛋,尽跟你说些乱七八糟的。” “我对情爱之事一无所知,也许到最后也不能达到你的期望,跟我在一起或许会很枯燥、很辛苦。”涂灵簪微微转头,蹭了蹭他泪湿的脸颊,一字一句道:“你愿意吗?” “我愿意!”李扶摇死死的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喃喃低语:“我愿意的,师姐……真怕这只是一场梦,我一点头梦就醒了。” 涂灵簪抚了抚他厚实的背,忍不住低笑道:“其实仔细想想,生孩子的痛大概跟挨两刀差不多。若是为了你的话,砍我两刀也可忍了。” “你这是什么譬喻?我爱的是你,只爱你,跟有没有孩子无关。若是你觉得生孩子为难,咱们就不生,我不想让你受苦。”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从她肩头抬起头,眼眶虽然依旧湿红,眸子却是从未有过的灿然。他勾唇一笑,附在她耳畔哑声低语:“况且生孩子虽然痛苦,但造孩子的过程却是十分享受的……你愿和我一起探索吗,阿簪?” 那一声阿簪拖得婉转绵长,极尽缱绻,如蛛丝般缠绕,让她忍不住绯红了面颊。 “那么,余生请多指教了。” 她回望着他,眸中有些许暖意,又有些许迷茫。眼波泛滥间,醉人心肠…… 李扶摇再也忍不住了,倾身吻住了她的唇,如同千万次梦境中那般,没有一丝的犹疑。 灯火阑珊中,长安街的排排灯笼燃烧到了尽头,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恍如星子陨落。接着,一道曙光缓缓挣脱黑暗的桎梏,染白了天边的地平线。曙光和灯火交叠,将李扶摇的每一缕青丝、每一根睫毛都照得纤毫毕现。 涂灵簪先是一愣,继而缓缓攀上李扶摇的肩膀。李扶摇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随即加深了这个吻…… 空无一人的长安街,天边的曙光将两人拥吻的画面定格成一道美丽的剪影。 ☆、第37章 要叫皇嫂 盛夏的太阳*辣的挂在空中,所见之处皆是一片刺目的白。浓荫深处的蝉鸣,地上斑驳的树影,还有空气中*辣的躁动,这个夏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来得猛烈。 楚王李扶疏抱着鹿皮鞠哒哒哒的跑进来仪殿中,抹了把汗湿的头发,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涂灵簪,神情中是掩藏不住的崇拜。 “还是姐姐的手艺好,这只鞠甚合我意!”他抬脚踢了踢鞠,又伸出手去拉涂灵簪,活生生一只闹腾的泼猴样,“走走!姐姐,陪我蹴鞠去!” 李扶摇见了,将手中的书卷成一卷,毫不留情的敲打在弟弟白皙的手背上,好看的英眉不满的拧着:“外边热得能脱层皮,你胡闹也就罢了,何苦让阿簪也跟着受罪?” 李扶疏嗷的痛呼一声,揉着被拍红的手背嘟囔道:“以前酷暑时节,姐姐不也照样要顶着烈日练兵?明明是皇兄小气。” 李扶摇淡淡瞥了弟弟一眼,不怒自威。 李扶疏登时不敢再多言,弱弱的抛了抛球:“那,我走了。” “哎,等等!”涂灵簪叫住他,含笑道:“外边热,喝了这碗酸梅汤再走。” 李扶疏接过碗来咕噜咕噜牛饮一气,一抹嘴冲出殿外,还不忘回头笑吟吟道:“多谢姐姐!” 李扶摇正色,纠正他:“要叫皇嫂。” 殿外的阳光下,少年单手做喇叭状放到嘴边,一字一字无比清晰的朝她喊道:“多、谢、嫂、嫂!” 喊罢,他使劲挥了挥手,猴似的消失在炎炎烈日下。 被调笑的涂灵簪也并不觉得娇羞,她望着李扶摇大方一笑,眨眨眼,笑得明媚万分。 反倒是李扶摇的耳尖微微的泛红了,垂下眼咕咚咽下口唾沫。 涂灵簪看他视线飘忽,眼角微微浮上一层薄红,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李扶摇轻叹一口气,用手中的书本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眸子,无奈笑道:“阿簪离得太近,我没法集中精神看书了。” “抱歉,我影响你了么。”涂灵簪赶紧往后挪了几步。 李扶摇依旧看着她,眼眸愈加深邃。 涂灵簪又乖乖的往后退了几步,李扶摇依旧看着她,目光炙热。 涂灵簪:“???” 她干脆捧着蛋黄酥饼坐到殿堂的另一边去,转过身背对着李扶摇。两人隔着大半个厅堂,她想:应该不会打扰到他了罢? 她安静的啃着酥饼,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那道热烈得可以灼伤人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并没有翻书的声音响起,她就着半碗酸梅汤吃完酥饼,正想要偷偷回头看他一眼,谁知一回头,便撞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李扶摇盘腿坐在她身后,修长强健的双臂从她身旁穿过,将她整个儿按进自己的怀中。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半束的长发从耳畔垂落,柔柔的滑过她的脸庞。 涂灵簪一愣,顺势靠进他的怀中,将整个人的体重都交给他。她笑道:“不看书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李扶摇埋在她的肩头闷闷道:“想看你。” 涂灵簪长叹一口气:“陛下,你这样很危险哪!当心假昏君变成了‘真昏君’。” “史书如何写,春秋如何判,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你的感受。”李扶摇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每一字都说得认真万分:“不必担心,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命,这片染过你血的山河,我也会为你而守护好。” 李扶摇对她的爱与渴望,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份爱热烈如火,深沉似海,如同她死去的父母般,早就做好了生死相随的打算。 她偶尔也会有些心慌,因为她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公平的。李扶摇的爱就像燎原的烈火,像天上的太阳,而她对他的感情则更像是细水长流,她做不到像李扶摇那般疯狂,至少暂时做不到。 她真希望自己能好一点,再好一点,直到能配得上他的爱。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飘落。 李扶摇似是立即察觉到了她的低落,轻轻扳过她的脸来,柔声问道:“怎么了?” 第26节 “无碍。”涂灵簪温和而缱绻的直视他的眸,转移了话题:“每日在宫中,我还真有些闲不住,你看还有什么职位空缺,给师姐谋个差事。” 李扶摇眼珠一转,望着她狡黠一笑:“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还真有个空职,为你量身打造。” “是什么?”涂灵簪双眸一亮,猛地坐直身子。 “大殷国母之位,有兴趣么?”李扶摇亲昵的摩挲着她的唇,笑得如同一只阴谋得逞的狐狸。 涂灵簪垮下肩膀,惩罚似的伸手揉乱他半松散的发丝,又好气又好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阿簪好好考虑考虑,嗯?”李扶摇一把抓住她搙毛的手,将她的指尖递到唇边一吻,缓缓绽出一个温柔而极富侵略性的笑来。 李扶摇笑得颠倒众生,涂灵簪难得看呆了,面颊微红。 李扶摇顺势俯下脸,柔软的嘴唇蜻蜓点水似的擦过她脸上的红晕,声音低哑而魅惑:“在看什么?” “你好看。”涂灵簪微微一笑,诚实道。 “快打住。再说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他耳尖飞红,低下头准确的捕捉到她的唇,辗转间含糊低笑道:“吃了你!” 涂灵簪感觉自己的唇都快被舔化了,好不容易分开,她微喘着疑惑道:“为何你这般喜欢亲嘴,早也亲,晚也亲,逮着空闲也要亲,不会腻么?” “好吃,不腻。”他眼眸含笑,目光深邃得仿佛要溺死人:“再说你又没准备好,不能接着往下做,只好多亲两口充充饥了。” 说罢,他又俯下身,温柔而霸道的咬住她的唇。 “哎你……” 被人掌控的感觉真是糟糕啊。涂灵簪腹诽:他是亲嘴狂魔吗? 李扶摇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两只眼睛亮得如同昂贵的黑曜石。他深吸一口气停下来,低哑的声音充满蛊惑:“阿簪,我今天再教你一件情人间会做的事,好么。” “什么?”涂灵簪歪了歪脑袋,虽然嘴唇被亲得嫣红似血,但是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清澈坦然。 被她用那样坦然的目光注视着,李扶摇感觉自己像是个在玷-污圣洁的妖孽,耳尖的红晕越发浓烈起来。他压低嗓音说:“教你,吻。” “吻?”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我们不一直都在做这个么?” “傻瓜,亲和吻是不一样的。”他呵呵低笑,连发丝都跟着颤抖。他收紧手臂,宽大修长的掌心温柔的扣着她的后脑勺,如月夜下的狐妖般蛊惑她:“来,张嘴。” 朱唇轻启,一条软而有劲的舌头钻了进去,与她的温柔嬉戏,极尽缠绵。 吻罢,李扶摇眼角湿润,有些忐忑的看着她:“如何?” “唔,”涂灵簪忍不住伸指为他抹去嘴角的湿痕,认真思索了一番,方道:“感觉有些许奇怪,但还好。” 李扶摇:“讨厌吗?” “并没有。”涂灵簪诚恳道:“我会努力适应的。” 李扶摇笑了。她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有着明媚的笑容,坚忍的性格,和一颗柔软而包容的心。 他曾无数次庆幸,自己爱对了人。更幸运的是,这个人也心悦于他。 “有酸梅的味道。”涂灵簪突然说道。 “什么?” “你的吻。”她用食指点了点李扶摇的薄唇。 “酸吗?” “是甜的。” 李扶摇一怔,随即收紧了手臂,将发热的脸庞埋进她的肩窝,像是自语般喃喃道:“怎么办,更爱你了。” 涂灵簪失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撩火。她忍不住挣了挣,无奈道:“好热。” “我更热。”李扶摇没有松手,只是往后挪了挪,让那炙热的尴尬部位冷静冷静。 “那你放手啊。” “不放,死也不放。” 涂灵簪简直拿他没办法,第一次见识到撒娇的男人有多可怕。她长叹道:“这些手段都是跟谁学的啊?” “这需要学么。”他在她耳畔低笑,声音直击灵魂深处:“爱到深处,一切都成了本能。” 情这一字,是鲜花编织的牢笼,是蜜糖染成的枷锁,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酷刑。 ☆、第38章 李扶摇的寝殿中有一间密室,里面收藏着他对涂灵簪所有的痴情与爱恋。 七月流火,久旱过后,便是连日的暴雨。这样的天气出行总是不方便的,涂灵簪在宫中坐得无聊,便对李扶摇提出要去密室看看。 “阿簪想看什么尽管去便是,无需问我,况且那间密室里的一切本就是你的。” 李扶摇正巧批完最后一本折子,便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对涂灵簪笑道:“我陪你去看罢。” “南方旱涝的赈灾事项都安排好了?”见他两眼下浮着一层疲惫的淡青色,涂灵簪微微蹙眉,担忧道:“你批了一天的折子,先去歇着罢,不用管我。” “无碍。”他勾唇一笑,极尽魅惑:“你便让我做一个时辰的昏君罢。” 涂灵簪上一次走进这个密室,还是秦宽逼宫的那一夜,她在里头找到了自己失踪三年的秋溟大刀。只是上次情况危急,她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如今再一次看到密室中罗列的物件,她仍是止不住的震惊。 真不知道李扶摇暗中花了多长时间,才搜集了满满一屋子跟她有关的物件。 大到她穿过的铠甲,小到她用过的发针,还有断了弦的弓,坏了翅的风筝,甚至是发黑的干硬的糖人儿……一屋子奇奇怪怪、破破旧旧的东西井井有条的陈列着,无声的诉说着幕幕往事。 有很多东西,涂灵簪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用过了,但是李扶摇却是如数家珍,能一一说出任何一件物品的来历和时间。 她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这些东西,你从哪搜罗来的?” 李扶摇轻咳一声,难得浮现出几分羞涩的神色,微窘道:“有些是你送出去的小物件,有些是你用坏了丢弃的,还有些是我觉得适合你的,总之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想据为己有。” “你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她却从不知情。 李扶摇认真思索片刻,方道:“打小开始,我就知道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跟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舍不得扔,总当宝贝似的供着,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跟你一样强大。后来东西越堆越多,我便命人造了这间密室。” 他的目光轻柔的落在每一样物品上,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另一个世界。顿了顿,他继续道:“没有你的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候。那时的我就像是疯了一样痛苦,冬想你,秋想你,看见飞花想你,看见落叶也想你。天空中的每一朵云都仿佛透着你的笑颜,每一阵风都像是你的抚摸,每一张面孔都带着你的影子,月升日落,我会想你想得整晚都睡不着。 每当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便会在无人的夜里来这里坐坐,闻着你的气息,我才有斗下去的力气……那时的我,魂魄仿佛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人前演戏,一半在黑暗中思念成疾。” 涂灵簪光是静静的听着,心里便已是难受万分,更何况经历了这一切变故的李扶摇? 她低叹一声:“扶摇,抱歉。” “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于我而言已是最大的幸事,为何要道歉?”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深情道:“不必伤心,我如今很快活。” 涂灵簪摇了摇头,环顾满屋子新旧不一的物件,眼眶湿热道:“我不知道自己要有多好,才能配得上你这般深沉的爱。扶摇,你弄得我没有自信了。” “没自信的应该是我才对。”李扶摇轻轻拥着她,真诚的说:“你就像是天边的太阳,我是追逐你的夸父。多年前我就曾想过,若是有一天能拥有你,哪怕下一刻被灼烧而死,也是无憾了。” 涂灵簪无声浅笑:也好,你若是追日的夸父,我便陪你做扑火的飞蛾。 在密室中逛了一圈,涂灵簪目光被一支碧玉灵蛇簪吸引了。她记得自己从未用过这么华而不实的钗饰,便疑惑道:“这也是我的?什么时候买的?” 李扶摇接过那支簪子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我买的。觉得适合你,便买下收在这了。” “我很少戴这些贵而易碎的玩意儿。” “我知道。”李扶摇点点头,目光柔和:“但是店主说这叫‘灵蛇簪’,我见里头有你的名字,便忍不住买下了。” 灵蛇簪,灵簪。 涂灵簪感觉心脏软的一塌糊涂。她微微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发髻:“快给我簪上。” 闻言,李扶摇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将那支精致的碧玉灵蛇簪斜插在她浓黑的发髻中,还不忘调整一番角度,眯着灿若黑曜石的眸子笑道:“好看。” 涂灵簪抿唇,满足一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何而来么?” 李扶摇轻轻摇头。 “据说,我爹和我娘相逢于灵山寺,定情物是一支铜雀簪,故而结合二者给我取名为‘灵簪’。” 说到此,她难免又想起多年前,母亲轻抹红妆、穿着嫁衣从容赴死的那一夜,心中有些伤怀,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李扶摇反手勾了勾她的掌心,朝她投去担忧的目光。 涂灵簪调整好心情,朝他笑笑,又走到墙角,从青花大瓷瓶中抽出几幅画来,一一展开,讶然道:“咦,这画的……是我?” 李扶摇颔首:“我说了,这里头的一切都是与你有关的。” “画的不错,不过,”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指着画中勒马回眸、衣袂飘飖的美人道:“我哪有这么漂亮?” 李扶摇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真人更美,丹青描绘不出你风姿的万分之一。” 涂灵簪又打开一幅。这一幅画得更加精细,英气的眉眼,明媚的笑容,发丝和睫毛纤毫毕现,涂灵簪咋舌,摸着下巴打量道:“原来我以前是这样?我都快记不得了。” 说罢,她又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脸道:“前世和今生两幅面孔,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李扶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道:“阿簪就是阿簪,哪怕容颜篡改,真爱亦不变。” “你呀。”涂灵簪笑看他一眼,心里暖烘烘的。 涂灵簪打开最后一幅画,才瞄了一眼,却见一旁的李扶摇神情大变,慌慌张张的伸手要来夺这幅画。 涂灵簪反应奇快,忙扬手将画举到身后,舔舔唇轻笑:“难得看你如此紧张,这画中可有什么洪水猛兽,见不得人?” 李扶摇白皙俊朗的面容瞬间涨红了。 涂灵簪眯着眼打量着画中香肩半露的出浴美人,神情古怪:“春-宫图?” 李扶摇羞恼的侧过脸,避而不答:“谁告诉你这个词的,又是王世阑?” “扶摇好坏啊,竟然把师姐我画成这种……图。”涂灵簪欣赏着他羞红的模样,扬了扬手中令人脸红心跳的画,故意调笑道:“看画中的环境,应是我曾经的厢房……你偷看过我沐浴?什么时候画的?” 那本是自己极度思念痛苦时画的,笔下饱含了自己曾经不敢说出口的欲-望。没想却被图中的主角抓个现行,饶是李扶摇脸皮再厚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把捉住她乱动的手腕压在墙上,一手啪的一声撑在她脸旁,将她的身躯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李扶摇轻轻的喘息着,眸子中似乎有微光闪动,他红着脸颊恼羞道:“别问了。” “喔哟,师弟长大了哦,敢用我教你的招数来对付我了。”涂灵簪动了动,却挣不开他铁钳似的手,只好闷闷的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那张极富压迫性的俊脸。 “别动。”他埋在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别说话,不然我就要罚你了。” 涂灵簪被他禁锢在身体和墙壁之间,只觉得他红红的耳尖可爱异常,忍不住轻笑道:“你不是在脑中幻想过无数遍我宽衣解带的模样么,画都画出来了,现在知道害羞……唔!” 话还没说完,李扶摇炙热的唇便压了过来,将她剩下的话语尽数堵回腹中。 这一吻,比任何时刻都要来得热烈霸道,涂灵簪感觉自己成了漩涡中的一叶扁舟,无法掌控,只能随波逐流。 第27节 直到溺水般的眩晕袭来,李扶摇才放开了她。 他的眼角湿红,炙热的体温混着雄性气息扑洒过来。涂灵簪甚至感觉到他下腹隐约有一个陌生而炙热的硬物,她疑惑,下意识要伸手去探,疑惑道:“这是什……” 李扶摇眼疾手快的抓住她手腕,喉结几番滚动,半响才哑声艰难道:“别乱来啊,师姐。我真会吃了你的。” 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危险、深邃,涂灵簪忙放开手,直觉告诉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李扶摇深深的吸气、吐气,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磨疯了。 见他渐渐冷静下来,涂灵簪才开口试探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扶摇恍惚:“什么?” “喜欢我。”涂灵簪补充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李扶摇沉默片刻,缓缓道:“这个过程很漫长,你要听么。” 涂灵簪静静的回望着他,轻而坚决的点点头:“没能早点明白你的心意,我很抱歉。现在我想重新了解你,可以么。” 昏暗的密室内,李扶摇望着对面那像阳光般温暖耀眼的女子,眼眸几番闪动,他觉得自己刚压下去的邪火又要窜起来了。 他沉默,似乎在犹豫该如何措辞。片刻,暗哑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我打小就喜欢你,真正意识到自己对你的爱,是在十六岁那年,王世阑的出现。” ………… 那是泰元五年冬,刚及冠成年的王世阑世袭了已故父亲的爵位,生平第一次以长沙王的身份来长安朝贡述职。 就在这个白雪纷飞的冬日,他邂逅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 那是在离长安城不到一百里的郊外,大雪纷飞,马车的轱辘卡在了雪地里,行走艰难,王世阑只好弃车上马,顶着寒风继续赶路。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连溪水都被冻结,郊外人迹罕至,唯有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远处林子里的树木被积雪压弯了枝头,间或传来嘎吱一声树枝被压断的脆响,惊起一两只不知名的飞鸟。 年轻俊逸的长沙王骑着马晃悠悠的走着,又忍不住伸出手来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啧啧叹道:“美哉,壮哉!在南方,可从未见过如此洋洋洒洒的大雪。” 在前头押送贡品的王府护卫催促道:“王爷,您快些行不,咱们要在天黑前赶到长安。” “尔等俗辈。”王世阑呼出一口白气,眯着艳丽的桃花眼,煞有介事的摇头晃脑:“依本王所见,这世间最好听的两种声音,一种是凌晨花开的声音,另一种嘛,就莫过于雪落的声音了。自然是要慢慢走,欣赏呵。” 侍卫们朝天翻了个白眼。小王爷又忘记吃药了?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王世阑还未欣赏完,却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呼呼的风响,直取他的胸膛。 “王爷小心!” 离王世阑最近的那个侍卫反应过来,手中□□一横,堪堪隔开那只利箭,箭尖擦着王世阑的胳臂钉入身后的雪地中。 “保护王爷!” 十几个侍卫纷纷围成一圈,将王世阑护在最中间。 王世阑只是一瞬间的惊愕,随即镇定下来,琉璃色的眸子盯着被箭矢割破的月白袍子,半响方轻笑一声:“可惜了我的新衣裳。” 王世阑摸不清敌方有多少人,目的是什么,便干脆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拱了拱手,高声喊道:“敢问阁下是要钱,还是要命?要钱好说,这有南方上等的湘绣和瓷器珠宝,任君选择!” 树林里静得只听见雪块坠落的声音。 王世阑缓缓直起身子,嘴角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看来,是要命了。” 话音刚落,只见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如捕猎的狼群一般从雪林深处缓缓走出,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微微弓着身子,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十来个人踩在厚雪之中,却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可见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像王世阑这般的外姓王爷,要么有权,要么有兵,自然是有人想巴结,也有人想他死。 两队人马很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只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王世阑的侍卫虽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和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职业杀手相比,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正乱糟糟斗成一团,忽见远处有三人拍马而来,接着,三只羽箭同时射出,将围在王世阑身边的几名刺客击杀。其中有一箭力度极大,甚至穿透前一名刺客的脖颈,钉入后一名刺客的胸膛。 接着,一道穿着殷红武袍的身影宛如血蝶般飞起,一路踏雪无痕,宛若惊鸿翩然降落在王世阑的面前。 只见她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手中的弓弦绞上黑衣人的脖子,刺客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鲜血便从颈脉中喷薄而出,洒在雪地中绽开一串串血梅。 “好大的狗胆!”她轻喝:“天子脚下,岂容尔等猖狂!” 眼前的这个从天而降的红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身量有些单薄,却生的极为好看。英眉,凤眸,带笑的红唇,旋身间衣袂翻飞,映着迷离的碎雪,有一种跨越了性别的美感。 “师姐,当心身后!”身后拍马而来的白袍少年惊呼一声,顺手斩落两个黑衣人。 正此时,密林深处又是数只羽箭射出,箭矢堪堪擦过那位漂亮的红衣少年的头顶,射掉了她头顶束发的红色发带。 霎时间,乌黑的青丝宛如朝霞散落,柔柔的披散在她的肩头。她猛地回首,朝身后的黑衣青年道:“乌鸦!”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那名叫乌鸦的黑衣青年立刻会意,飞身窜入雪林中。不一会儿,伴随着阵阵惨叫,密林中的雪块被震得簌簌落下,一个接着一个黑衣杀手的尸体被扔出林子。 手起刀落,最后一个刺客被斩杀,那白袍少年挥剑入鞘,倨傲的扬起下巴,朝长发飞舞的红衣少年笑道:“师姐,都清理干净了。” 师姐,长发,这是个…… “……女人。”王世阑怔怔的望着她,喃喃自语。 孰料那做少年打扮的红衣女子耳力极佳,他那声比落雪还轻的喟叹没有逃过她的耳朵。她缓缓转过身来,明明脸上、手上都还沾着鲜血,却忽的绽开一抹明媚的笑来,与方才战斗中的肃杀判若两人。 她一笑,整个世界的冰雪都将消融。 那一瞬,王世阑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在下长安涂灵簪。”那红衣武袍的女子朝他笑道:“以前不曾见过你,不知是谁家的世子?” 他微微讶异:涂氏灵簪,三年前于万军之中手刃北燕慕容恪,一战成名,是大殷朝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军侯。 居然……还是个美人。 大雪纷飞中,王世阑唰地抖开纸扇,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虽刚刚死里逃生,他却不见一丝狼狈,纸扇轻摇,全然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长沙,王世阑。”他嘴角噙着一泓浅笑,拢袖轻声说,“多谢女侯爷搭救之恩。” 涂灵簪亦是还礼:“天快黑了,不如我护送王爷入城罢。” 乌鸦拍了拍肩头落下的碎雪,聋拉着脑袋走了出来,朝涂灵簪比了个手势。 “刺客都死了?算了,不怪你。”涂灵簪翻身上马,朝王世阑歪了歪脑袋:“抱歉,没有留下活口,不知暗杀王爷的究竟是何人。” “无碍,本王能猜到是谁。”王世阑目不转睛的看着长发飞扬的她,呼出一口白气来,露齿一笑:“都怪本王生得太俊了,遭人嫉恨。” 涂灵簪被逗得笑弯了腰。 王世阑也笑了。若不是亲眼所见,王世阑还真想不到威震一方的安国女候竟是如此温和爱笑的女子。 一路上并肩而行,王世阑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黏在她身上。涂灵簪身边的那个白衣少年见了,微微蹙起英眉,朝王世阑投去冷冷的一瞥,似是不满,又似是警告。 接着,那少年调转马头,硬生生的挤在王世阑和涂灵簪之间,隔绝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王世阑暗自咋舌,只好悻悻的收回了视线。 “真晦气。”少年别有深意的瞥了王世阑一眼,低声抱怨道:“本想带师姐出来打猎散心,结果狐狸雪兔没逮着,倒惹了一身的血腥气。” 涂灵簪温和的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王世阑就算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少年对自己的敌意。 “师姐,给。”那白衣武袍的少年抬手解下自己的发带,递给涂灵簪道:“用这个把头发束一下罢。” 涂灵簪也不客气,顺手接过那条藏青色的发带,一边绑头发一边朝少年笑道:“谢啦,师姐没白疼你。” 少年腼腆的笑笑,望着涂灵簪的眼睛晶亮得不像话。 啧,涂灵簪的师弟……当今太子? 王世阑漫不经心的视线越过少年,落在涂灵簪英气而精致的侧颜上,心想:看来将来的情敌会很难缠啊!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啊,不是么? 那日长安郊外的大雪,是王世阑二十年来见过最美的一场雪。柔软的雪花连同她的笑,轻轻的,轻轻的,落入他的心里。 …… 泰元六年初春,涂灵簪眼瞅着要二十了,依然是孤家寡女一个。 今日朝中牝鸡司晨的流言越来越盛,皇帝李平秋是又心急,又担忧,某日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她:“老大,你是不是该定门亲事了?” 涂灵簪正和李扶摇在庭院中扔飞镖,闻言,二人俱是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道:“不要!” 李平秋被他俩中气十足的一吼吓了一跳,讪讪道:“为何?” 涂灵簪颇为为难的挠挠头,半响才憋出一句:“陛下,臣没想过这事。” 李平秋:“从今开始,可以考虑了。” 涂灵簪敷衍的‘哦’了一声,又笑问他:“陛下,我若嫁人了,你怎么办?” “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朝中流言正盛,朕怕你受委屈。”李平秋叹了口气,眉宇间是经年不散的忧愁,“朕欠你们涂家的,已是够多的了。” 涂灵簪默然。 李平秋又转头看着闷闷丢飞镖的儿子,问道:“你师姐要嫁人,你因何不同意?” 李扶摇青涩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阴云。他闷声不响的丢完最后一只镖,这才拧着眉闷闷道:“谁也配不上师姐。” 说完,他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 涂灵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三个人半响无语。涂灵簪仰头看着枝头的一抹新绿,忽然轻声道:“陛下若觉得为难,那便嫁罢。” 李扶摇倏地瞪大眼看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接受的噩耗似的。接着,他默默的丢了飞镖,转身就走。 涂灵簪的婚事从开春一直到入冬,都不曾定下来。 倒不是没人提亲,相反,有意和涂氏结姻的还不少,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桩是成功的。 有人嫌她过于厉害死活不娶,有人落荒而逃,还有一个李扶摇从中作梗,剩下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谄媚之辈。渐渐的,她的终身大事眼看就要黄了。 李平秋急的头疼,把涂灵簪叫到身边问道:“文忠伯家的二郎,不是对你挺中意的么,为何也被吓跑了?” 李平秋于涂灵簪而言,是君亦是父,哪怕她性格再大咧,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只好乖乖答道:“臣不小心徒手拍碎了庭中的石桌,正巧被二郎看见了,他便吓跑了。” “不小心?”李平秋险些喷出一口茶来,“你没事拍桌子作甚?” “师弟和楚王要玩蹴鞠,那桌子挡在院子里太碍事,我便……”涂灵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可怜兮兮的低下头去。 李平秋只好放下茶杯,神情复杂的望着李扶摇:“你明知二郎那个时候要去老大府上,你还要她拍石桌,这是何居心?” 李扶摇梗着脖子直视皇帝:“文忠伯家的老二弱鸡一般,哪配得上师姐?” “那周尚书家的长公子呢,那可算得上是威武强壮了罢?” 第28节 “一介武夫,相貌丑陋。” “还有杨家的四郎……” “杨四郎是商贾之后,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这等低贱的玩意儿连给师姐提鞋都不配。” “你……唉!”李平秋无力的摆摆手,撑着太阳穴无奈道:“罢了罢了,顺天意吧,朕不管了。” 李扶摇拉着涂灵簪赶紧溜。 不稍片刻,王世阑披着崭新的狐裘,从来仪殿的回廊里转了出来。他眯着眼望着涂灵簪和李扶摇的背影远去,这才在殿外跪拜,朗声道:“臣王世阑求见!” 立刻有小太监引他进了殿,王世阑看了眼龙椅上愁眉不展的皇帝,忽而笑道:“听闻陛下在为女侯爷的婚事发愁?” 李平秋又叹一口气,点头。 王世阑盘腿坐在下席,自顾自笑道:“女侯爷的婚事确实有些为难。这男方啊,不仅要年貌相当、门当户对,更要家世清白,不能站错了队,这样的男人虽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 李平秋见他话中有话,便睁开眼,探身询问:“你可有人选?” “陛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看我怎么样?”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眨着桃花眼笑眯眯道:“臣身为藩王威震一方,有钱有权,不曾婚配,更重要的是我长沙王一向中立,将来……” 说到此,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将来嘛,我会以夫人为尊。夫人站在哪边,我便帮哪边。” …… 李平秋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涂灵簪。 涂灵簪安安静静的听完,只是思忖了片刻,便点头淡淡道:“长沙王?那便选他罢。” 李平秋没想到涂灵簪竟会答应得这般豪爽,噎了半响,才讷讷道:“你真想好了?若是嫁了长沙王,那便要远离长安了。” “虽然要嫁去长沙郡,但能拉拢上王世阑的七万兵马,也是值了。”涂灵簪弯起一泓淡得几乎透明的笑来,轻声道:“我与长沙王联姻,秦宽多少会有所顾忌。” 李平秋哽了哽,良久才长叹一声,“是朕无能,苦了你了。” 之后不久,长沙王要和安国女候爷联姻的消息不胫而走,短短几日便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消息后,情绪最激动的是李扶摇。 他微红着眼睛,气势汹汹的冲到涂侯府,一把拉住正在给妹妹织辫子的涂灵簪,沉声问道:“你爱他吗!” 少年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一激动,便有些破音。 涂灵簪让妹妹先回房歇息,转头一脸莫名的看着他:“爱谁?” “王、世、阑。”李扶摇几乎是将这个名字磨碎了,从牙齿间一个一个的挤出来。 “哦,还好罢。”涂灵簪静静的回视他,乌黑的眸中没有一丝污秽,“我不讨厌他。” 不讨厌他,仅此而已。 李扶摇急促的喘息着,黑曜石般的眸子中仿佛氤氲着风暴,又仿佛浸润着哀伤。他望了她许久,终是放软了语调,带着几分可怜恳求道:“师姐,你别嫁给他好不好?” “为何?”涂灵簪不解,微微偏了偏脑袋,疑惑道:“他与我门当户对,又未曾婚配,人也丰神俊朗,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保护你和陛下的周全,有何不妥吗?” “我不需要!” 李扶摇仿佛被戳到痛处的猫,他竭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喉结几番滚动,艰涩道:“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我在朝中的势力。师姐,你岂不是要让我悔恨终身、寝食难安?” “别担心,扶摇。”涂灵簪垂下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会幸福的。” 我会幸福的……与其说是在说服李扶摇,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 “可若是你嫁给了别的男人,我便不会幸福。” 李扶摇双手握拳,几番深呼吸,终是鼓足勇气般颤声道:“师姐,我不行么?” 涂灵簪抬眼看他。 李扶摇眼睛湿红,向前一步直视她的眸:“师姐,我喜欢……” “阿簪!”关键时刻,一个玩世不恭的嗓音传来,“时辰到了,说好今日要带本王去校场看演兵的呢!” 李扶摇恨恨的撇过头,咬牙瞪着门口施悠悠走来的王世阑。 一年未见,王世阑依旧在大冬天摇着纸扇,一幅风流贵公子的模样。见到李扶摇,他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笑吟吟道:“哟,太子殿下也在。可否要一同前去?” 说罢,他眨了眨桃花眼,朝涂灵簪飞去几个媚眼。 来涂府提亲的男人那么多,李扶摇一个都不曾放在眼里,唯有王世阑油盐不进,无论怎么激他、讽他,他都能厚着脸皮缠上涂灵簪。所有使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招式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半点波澜。 况且王世阑身为一方诸侯,有权有势有兵,又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李扶摇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感。 这个男人,不好对付。 李扶摇拿厚脸皮的王世阑没有办法,只好转回脸来乞求涂灵簪,可怜巴巴的唤她:“师姐……” 若是平日,他一软下声调装装可怜,涂灵簪基本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但是今日,涂灵簪只是摸了摸他的脸颊,微笑道:“我应了长沙王的约,就不陪你了。早些回宫,乖!” 李扶摇呆了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瞬间阴云密布,酝酿着狂风暴雨。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转过身快步离去,倔强的不让她看见自己眼角的泪痕。 王世阑再强大、比他再优秀,他都不怕,都可以坚持下去。唯有师姐你的一句话,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击碎他所有的骄傲。 “扶摇。”涂灵簪有些担忧他,正要去追他离去的背影,却被王世阑拦了下来。 “小孩子脾气,放他一会儿就好了。”王世阑勾着她的肩,兴致勃勃道:“走走,校场演兵去!” 涂灵簪拗不过他这副热情似火的模样,只好随他前去校场。 之后没几日,北燕大军南下,边境再烧战火。 王世阑回了长沙郡,而涂灵簪却准备披甲上阵。临行前王世阑与她约好,等此战结束,他便会带着丰厚的聘礼来迎娶她。 涂灵簪淡淡一笑。 而朝堂上,秦宽不知灌输李平秋什么思想,这个软弱的皇帝执意要御驾亲征,涂灵簪和李扶摇多次劝说未果,只好随他去。 出征前,李平秋一身帝王铠甲,那双总是闪着犹疑和怯懦的眸子,此刻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李平秋摸了摸沉默的儿子,忽然说道:“扶摇,你喜欢涂家老大,是么?” 李扶摇有些惊异的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半响才轻而坚定的点点头。 “我爱师姐,今生非她不娶。”他说,“还请父亲收回成命,莫要让她嫁给王世阑。” “唉,朕早有察觉,只是你们……”李平秋叹出一口浊气,哑声道:“那孩子一生坎坷,若成了太子妃,便是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啊。她以女儿身为朕征战天下已是不易,又怎能将她卷入诡谲的宫斗中来?要知道,人心比战场更阴险哪!” “我会保护好她。”他一字一句坚定道:“若我连心爱之人都守护不好,又有何资格守护这万里山河?” “好,好,有志气!李家衰弱了这些年,到你这儿,倒是有几分先祖的霸气了。” 李平秋微微颌首,温柔的注视着儿子:“也罢,若是涂家长女能一心向你,也能为你将来激浊扬清扫除不少障碍。朕虽对不起涂家,心却始终是向着皇儿你的。” 闻言,李扶摇湿红了眼眶,似笑非笑的动了动嘴角。 李平秋继而道:“朕之所以坚持御驾亲征,也是想着此战大获全胜后,能耀我皇威,将来你娶涂氏长女时也能多几分底气。皇儿,你再等几个月,等为父亲征归朝,便为你和她指婚。” 李扶摇抑制不住狂喜,撩袍下跪,向父亲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儿臣等父皇和师姐凯旋!” 那时谁也不曾料到,这一等,等来的却是天崩地裂,生死永隔。 那个星辰无光的夜晚,他躲在秦宽看不见的黑暗中,抱着她的冰冷的、不曾瞑目的头颅哭得肝肠寸断。 你尝过比绝望更绝望的滋味吗,你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感觉吗…… 那个凄寒的冬日,他最亲的人,他最爱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第39章 今日一大早,涂灵簪破天荒主动找了王世阑。 十月的天已经凉爽下来,王世阑正和乌鸦在庭院中举杯对饮,酒过三巡,便见一身檀色宫裙的涂灵簪踏着落叶进了门。 王世阑险些喷出酒来,他放下杯子抬头望天,夸张道:“本王没看错吧,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乌鸦站起身要行礼,涂灵簪摆摆手让他坐下。 王世阑另拿了个杯子斟满酒,刚要递给她,却被乌鸦伸手挡下。他用模糊暗哑的嗓音道:“小主公不喝酒。” 说罢,他一把夺过王世阑手中的酒杯,仰头替她一饮而尽,动作熟稔而潇洒。 “不喝酒还来我这儿。”王世阑半眯着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打量她:“说罢,何事相求?” “知我者,非你莫属。”涂灵簪也不扭捏,大方一笑:“的确有一事想向王爷请教。” 王世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知无不言。” 涂灵簪报以一笑,温声道:“我想请问王爷,寻常女子要怎么做,才能讨心仪的男人欢心?” 闻言,王世阑嘴角的笑有了一瞬的僵硬。他摩挲着手中的纸扇,看着涂灵簪半响,轻声道:“为何来问我?莫非本王在你眼中,就只懂风花雪月?” “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涂灵簪真诚的望着他,眼神坦荡:“更何况,阿缨年纪还小,不懂这些,身边的其他人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与我亲近的人中只有你辄穷风雅,便厚着脸皮来问你了。” 或许是那句‘与我亲近的人’取悦了他,王世阑的脸色稍稍缓和。他垂下眼抿了口酒,这才漫不经心的说:“本王好歹也差点成了你的夫君,你却当着我的面请教怎么跟另一个男人欢好,就不怕我伤心?” “抱歉。”涂灵簪垂下眼,认真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便不会再问。” “你还是这样,直率得可爱,连哄我一句谎话也不肯。本王知道,你身边一向是众星捧月,我不是最耀眼的那颗,也曾想过就这样仰望你一辈子得了,谁知某日你却莫名其妙的成了别人的私有物。” 他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眼眸一转,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真是不甘心呐!本王吃醋了,本王就是不告诉你,就不要为他人做嫁衣!” “世阑。” 涂灵簪开口,第一次叫了他的名。 她微微一笑,眼眸明媚如花:“天上斗转星移,世间芸芸众生,你或许不是最耀眼的一个,但绝对是最独特的一人,莫要妄自菲薄。” 王世阑举杯的手一顿,若有所思的看她。 “我也并非虚幻的白月光,不以受众人追捧为荣。我有所爱之人,有想要守护的家,其实不过凡夫俗子一个,以前是不知情为何物,如今开窍了,认栽了,便想一心一意对他好,心中再容不下他人。” 涂灵簪继而道:“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风流不羁,无所束缚,但和你相处久了,便知道你是极其温柔、重情义的人。阿簪何德何能,能有幸结交足下。” “接下来,你是否该劝我‘天涯何处无芳草’了?”王世阑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他的视线轻轻的落在酒杯上,凝望着杯中她的倒影道:“可惜天涯芳草遍地,却难入我心。” “会有的。”涂灵簪认真的看着他,轻轻点头:“你那么好,值得被温柔以待。” 王世阑忽的轻笑一声,唇边笑意不减,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沉,半真半假道:“要不,你将阿缨妹妹许给本王算了。” 涂灵簪一愣,随即哑然摇头:“这可开不得玩笑。阿缨是我亲妹妹,不是一件可以随手送出的东西,你若待她真心,便尽管想办法让她接纳你吧。” 王世阑捏着酒杯,但笑不语。 第29节 “你瞧我,本是来请教你如何与情郎相处的,却扯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涂灵簪无奈苦笑,起身道:“他该下早朝了,我得赶回去用膳,先告辞!” “阿簪。”王世阑叫住她。 涂灵簪回身,询问的看着他。 王世阑亦是深深的与她对视,像是要将她的容颜刻在心中似的。然后,他剑眉一挑、唇角微翘,缓缓展开一个狂放不羁的笑来:“寻常女子要抓住男人的心,会选择先抓住男人的胃。但你嘛,你只要没事多抱抱那小师弟,多夸夸他,他一定就会幸福得上天了。” “就这样?不用先抓住他的胃?” “嗯,就这样。因为,你已经够优秀的了。” 涂灵簪默默记下,然后转过身,郑重的朝王世阑拢袖长躬,向他施以国士之礼。 “多谢。愿王爷也早日觅得那个先抓住你的胃,再抓住你的心的娘子。” “借你吉言。”王世阑哈哈大笑,笑得胸腔都有些闷疼了,“下次你若再被别人欺负,尽管写信与我,本王定带兵杀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如今能伤她的人还有几个呢?自己这柄剑,怕是要从此入鞘了。 涂灵簪笑着点头,依旧踏着秋风落叶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王世阑才转过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乌鸦,缓缓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来:“所有强装的风流和不羁,都是为了掩饰内心极度的孤寂。你看本王,既然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就要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 乌鸦沉默,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真没想到,她竟会用这种方式断了本王的念想。”王世阑一下一下敲着纸扇,脸上神情莫辨:“不过托她的福,本王也算是解脱了,只剩下你。乌鸦,你还要撑到何时呢?” 乌鸦仰首灌完一坛酒,将酒坛子往石桌上一拍。他抬臂抹去下颌的酒渍,这才瞥过一双幽绿的眸子来,面无表情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未想过独占她。” 王世阑摇头,不赞同道:“爱一个人,又如何做到不占有。换句话说,不想占有的爱,还是爱么?” “我不明白你说的。” 乌鸦想了想,漠然道:“我只知道,她成为我的光,我便做她的影,这就够了。” 王世阑一愣,忽的捧腹大笑起来。 乌鸦一脸莫名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王世阑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和李扶摇,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疯子。本王一向自诩情圣,却输给了一个傻子和疯子……” 他自顾自斟酒,与乌鸦碰杯,朗声笑道:“来,喝个痛快!” …… 涂灵簪回到宫中,才刚到正殿门口,便隐约嗅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息。 见到她回来,门外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俱是松了一口气。木香悄悄朝她使眼色,无声道:你可算回来了,陛下正生气呢! 涂灵簪提裙踏进去,只见李扶摇阴沉着脸坐在案几旁,满桌子美味佳肴一筷未动,显然是心情坏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 一见到她回来,李扶摇立刻由阴转晴。上一刻还是目光阴鹫,下一刻他便可怜兮兮道:“阿簪,你去哪儿?怎么才回来。” 涂灵簪坐在他旁边,说:“我去见王世阑了。” 李扶摇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拧眉哼道:“你去见他做什么。” 得了,皇上又不开心了。涂灵簪只好笑吟吟给他顺毛:“扶摇,我可以抱你吗。” 李扶摇倏地瞪大眼,也顾不上生气了,忙张开双臂道:“可以可以,用力抱!” 涂灵簪看着他敞开的怀抱半响,然后忽然伸手,一左一右掐住他强健的腰肢,试图用力将他举起来。 怎么回事,这和朕想象中的抱抱不一样啊! 李扶摇一脸茫然状:“阿簪,你在作甚?” “举高高啊,小时候我爹就是这么抱我的。” 涂灵簪有些吃力,只好松了手,望着神情古怪的李扶摇道:“要不换个姿势,像小时候那样,我打横抱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扶摇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他前倾着身子,盯着她的眸说:“我教你,这才是夫妻间的拥抱。” 说罢,他长臂一伸,将她用力揽在自己怀中。 “扶摇,你的心跳好快。”涂灵簪的脸贴着他宽厚温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如同羽毛划过心尖般柔软:“我的心跳也好快。” 李扶摇的脸瞬间就红了。 他惩罚似的在她颈侧咬了一口,压低声音哑声道:“别说话。手从我的腰侧穿过去,抱住我。” 涂灵簪照做。 半响,她道:“菜要凉了。” “你……唉。”李扶摇无奈的叹一声,将她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就着连体婴儿的姿势坐在案几旁。 她有些不适的挣了挣,“扶摇,快放我下来,这样不好用膳。” “别动,我喂你。”李扶摇腾出手来舀了碗莲子燕窝粥,吹凉后递到她唇边。 “这样成何体统。”涂灵簪一个小擒拿扼住他的手腕,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在他对面摇头叹道:“你很危险哪,陛下。真担心你哪天成了真昏君。” 李扶摇将粥碗放到她面前,又贴心的给她夹了爱吃的菜,这才弯着眼睛笑道:“那你便让我做半个时辰的昏君罢。” “你愿做昏君,师姐可不愿做祸水。”她温和一笑:“你总是这般迁就我,指不定哪天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不够。”李扶摇煞有介事道:“宠到你哪怕离开我一分一毫,都会忍不住思念我的好,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会吗?自己会在李扶摇的宠溺中,变成一株只会依赖男人而活的青萝吗? 那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涂灵簪放下碗筷,犹豫片刻,终是选择坦诚:“扶摇,我从未依靠过男人,也不想依靠男人而活。” 李扶摇朝她安抚的笑道:“你不需要依靠我,也不需要迁就我、讨好我,你只要坦然接受我对你的好便可。” 顿了顿,他弯眸一笑:“谁叫我那么爱你呢!” ☆、第40章 李扶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镶金的兽角,兴致勃勃的送给了涂灵簪。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以来,李扶摇总是隔三差五的送些有趣的玩意给她。涂灵簪拿起那只兽角吹了吹,发出一声浑厚悠长的啸声。 李扶摇从身后搂住她,“喜欢么?” 涂灵簪笑着点头:“你知道我不喜欢胭脂水粉和首饰,这些战场上的玩意儿反而更吸引我。” 她又吹了吹号角,抬头看着碧空万里,深吸一口气道:“啊,真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鸣角收兵的时候。” 李扶摇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窝处蹭了蹭,“喜欢就夸夸我。” 涂灵簪忽然想起前不久王世阑对她说的:你只要没事多抱抱那小师弟,多夸夸他,他一定就会幸福得上天了。 她放下号角,转过身回抱住他,脸颊亲昵的在他胸口蹭了蹭,情不自禁的放软语调:“你真好,我心悦你。每天都想喜欢你多一点,再多一点……” 李扶摇猛地收紧的手臂,俯身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分开。李扶摇红着脸偏过头去,抬起手背覆在自己绯红的脸颊上,腼腆一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 “那是师弟你教得好。” 涂灵簪望着耳尖都红了的李扶摇,忍不住灿然一笑,心想:长沙王诚不欺我。 她忍不住微微踮起脚尖,伸手去捏他薄红未褪的脸颊,笑眯眯道:“你小时候虽然瘦,但脸上还是有几两软肉的,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 李扶摇乖乖站着不动,堂堂一国之君的脸颊,任由她捏圆搓扁。揉捏完后,他还主动将左脸也递过去,一脸宠溺道:“手感如何,这边要不要也捏捏?” “你呀。”涂灵簪心中淌过一泓暖流,她抬手轻轻戳着他的脸,神情温柔而甜蜜。 李扶摇深深的看着她,忽然喟叹一声,“过几日,我们去灵山寺一趟罢。” 灵山寺? 涂灵簪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你想去我便陪你。只是,你从前不曾信佛呀。”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李扶摇注视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认真道:“我每一日起床,都要感谢上天将你送回我身边。佛祖也好,阎王也罢,只求他们念在我一番诚意,不要再将你收回去。” 一个身首异处的孤魂野鬼,占据了一具不属于她的身体,涂灵簪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担忧什么。 “不会的。”她握了握他的手,又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不会的,扶摇。” 他一怔,随即轻笑一声,拥着她道:“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不过你倒是曾说过,灵山寺是师父和莲姨初遇的地方,那我更得去拜访一番了。” 涂灵簪依然有些担忧:“李淮蛰伏了半年不曾有动静,我心中总是不踏实,怕他贼心不死。” “他现在无兵无权,没什么可怕的。”李扶摇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温暖的唇啄了她的鼻尖一口,“别担心,阿簪。” 看着他那双温柔得几乎能滴水的眸子,听着他低哑的深沉的嗓音,涂灵簪感觉自己整个都融化在他的溺爱中,只好乖乖闭嘴享受,不再多言。 …… 转眼到了深秋,涂灵簪、李扶摇和涂缨俱是换了平常人家的朴素衣裳,在霍成功和乌鸦等人的护送下,前往灵山寺烧香拜佛。 灵山寺建于山顶,虽不及相国寺香火旺盛,但胜在环境清幽、禅意颇浓,因而许多官宦人家总是愿意多走两步上山。 一行人下了马,徒步登上山顶,遮天蔽日的松柏深处,雄浑的钟声惊飞一群不知名的鸟雀,一座清幽的伽蓝古刹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 “哇,这便是灵山寺,阿爹和阿娘相识的地方!”涂缨平日在闺中足不出户,这还是第一次来灵山寺,小脸上透出毫不遮掩的兴奋。 跨进庙堂中,只见香火氤氲不断,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一个敢高声喧哗,四周的香客皆虔诚的下跪叩拜,静得不像话。 涂灵簪也不觉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座上慈悲的古佛。不稍片刻,立刻有小僧侣前来接待,将他们引到后院禅房,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请休憩片刻,住持随后就来。” 涂缨按捺不住好奇,在禅房前四处走走逛逛,忽见一扫地的小僧,她压低声音对涂灵簪笑道:“阿姐,灵山寺果然非同凡响。你看那,连个扫地的小僧侣都是如此俊俏……”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涂缨愣愣的看着庭院中那修长如竹的清瘦背影,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的褪去,满眼的不可置信。 涂灵簪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扫地的年轻和尚异常眼熟,不禁也愣了:“那是……” “文御史。”李扶摇接过她的话,若有所思的说:“是文焕之。” 涂灵簪放下茶杯,讶然道:“他怎么落发出家了?” 话音刚落,涂缨已是踉跄着扑了出去,她站在那悠然扫地的年轻和尚背后,双手绞着衣袖,不确定道:“文大人?” 年轻和尚扫地的动作一顿,清瘦的背脊也僵硬起来。他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扫帚柄,力度大到骨节都发白,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涂缨绕到他面前,颤声惊道:“真是你!你怎么,怎么……” 第30节 你怎么遁入空门了? 然而话到嘴边,几番哽咽,却只能流着泪心疼道:“……你怎么变得,这般瘦了。” 文焕之应该出家不久,头顶还没有烫上戒疤。 当曾经爱而不得的女子流着眼泪站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脸,装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合十施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空,施主认错人了。” 认错?怎么可能认错。 曾经名噪长安的少年英才,打马长安时,琼林宴会时,他那朗风霁月般的身姿早就印入她的骨髓。因姐姐的死,她也曾恨过怨过、迁怒过他,他都默默承受,一如既往的暗中照料她,这份情,她怎会不感动? 他若不是秦宽的外甥,她若生在普通人家,他们也许早就…… 涂缨嘴唇颤抖,望着面前这个穿着灰布僧袍的男人,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疼的无法呼吸。 正巧住持来了,涂灵簪只好将妹妹劝回来,让她平复平复心情。 正午,涂灵簪一行人在寺中用了斋饭。涂缨几乎食不下咽,心不在焉的扒了两口,饭都还没咽下,只望着庭院中那人挑水扫地的身影发呆,默默以泪洗面。 涂缨一边哭一边打嗝,涂灵簪只好放下筷子给妹妹顺气,柔声安慰道:“别哭了阿缨,小心噎着。” “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泪水擦了一行又一行,就如同涂缨心中淌不尽的相思。她的倔强,她的矜持,在那个遁入空门的男人面前都成了莫大的讽刺。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涂灵簪一边给妹妹顺气,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李扶摇便夹了菜,亲手喂到她嘴边。 涂灵簪叹了口气,就着李扶摇的手吃了几口菜,这才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阿缨跟我娘一样,爱哭。” 临行前,李扶摇看了看哭肿了双眼的涂缨,思忖片刻,走到住持身边耳语了几句。住持会意,便朝一旁打水的文焕之道:“释空,你送这几位施主下山去罢。” 文焕之放下担子,波澜不惊的合十道:“是。” 自始至终,没有看涂缨一眼。 下山的小道建在竹林之中,间或听闻几声鸟语,以及涂缨压抑的抽噎声。 李扶摇瞥了文焕之一眼,唤道:“文御史。” “陛下,小僧只是个出家人,不是御史大夫。”文焕之捏着念珠,眼也不抬。 “随你。”李扶摇拉着涂灵簪扶手而行,漫不经心道:“你也曾鲜衣怒马,打马长安,如今为何要选择青灯古佛,遁入空门?” 文焕之念了声‘阿弥陀佛’:“家母已故,孑然一身,罪孽深重,因而皈依我佛。” “孑然一身?”涂灵簪瞄了妹妹一眼,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没有牵挂之人?” 文焕之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双唇紧抿,滚着念珠不作答。 涂灵簪还要说些什么,却忽听见竹林中起了一阵凉风,竹叶簌簌落下。她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危机,刚开口说了句‘小心’,便被李扶摇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将涂灵簪死死的护在怀中,旋身一转,一只闪着寒光的飞镖便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割断了鬓边的一缕青丝。 李淮的人? 来不及细思,第二、三只飞镖接连射出,竟是直直射向涂缨的面门! 霍成功和乌鸦都以为刺客是冲着李扶摇和涂灵簪来的,故而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谁也不曾想到,躲在暗处的杀手竟然将矛头对准了无辜的涂缨。 乌鸦眼疾手快,只来得及打落前两只支飞镖。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涂灵簪不顾一切的伸长手,也没来得及阻止第三只飞镖朝妹妹刺去。 千钧一发之刻,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冲过来,将涂缨压倒在地。那支镖擦着涂缨的发髻,钉入身后的竹竿上,震得竹叶簌簌落下。 “阿缨!没事罢。”反应过来的涂灵簪赶紧奔过去,将妹妹从地上拉起来。 文焕之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过,滴落尘埃。 涂灵簪感激的朝文焕之道:“多谢文大人。” 涂缨被吓得闭了气,好半响才哇得哭出声来,拉着坐在地上的文焕之颤声道:“文大人!我不要你出家了,你跟我回家!” 文焕之拍拍僧袍站起来,抿唇不语。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涂缨顾不得大家闺秀的形象了,哭着质问:“你为何不看我?” 文焕之攥着念珠,低声道:“非礼勿视。” 涂缨:“那你刚刚为何要救我,为何要哭?” 文焕之无法回答,只好朝李扶摇双手合十,“陛下,沿着小路一直走便到山下。贫僧就送到这,告辞!” 李扶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朗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何不度一度我家这痴情的阿妹?” 文焕之的背影一顿,良久,方淡淡道:“情深缘浅,难度天下人。” 说罢,他一瘸一拐的迈上没有尽头的青石台阶,艰难地朝寺庙走去。 涂灵簪揉了揉妹妹的头顶,温声劝道:“别担心阿缨,来日方长。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下山吧,嗯?” 涂缨抹了把眼泪,点头。 李扶摇在一旁笑道:“阿妹,可要皇帝哥哥一道圣旨把他召回来?” 见涂灵簪瞪着自己,他哈哈笑道:“谁叫我是昏君呢!” 涂缨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道:“不,我要亲自接他回家。一天不成就一个月,一月不成就一年、十年,直到他还俗为止。” ☆、第41章 转眼已到了十二月,长安又飘起了大雪。 黑云压城,涂灵簪披着牙白的兔绒斗篷,站在观雨楼俯瞰长安雪景。满目的银装素裹中,隐约透出一点朱墙黛瓦,灰青色的屋檐下,风铃阵阵,微风裹着碎雪扑面而来,别样的凄美迷离。 李扶摇从背后拥住她,柔软的狐裘上还带着清冷的檀香。他递给她一把名匠打造的牛角弓,在她耳畔低语:“据说是高祖射雕的大弓,送你了。” 涂灵簪徒手拉了拉牛筋做的弓弦,弓弦如满月,对着飘雪的灰色苍穹,她赞叹:“好弓!” 李扶摇十分满足,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你喜欢就好。” “这可是你家先祖的遗物,给我真的合适?”涂灵簪爱不释手的摸了摸牛角弓,温声道:“你送了我那么多玩意儿,都不知摆哪儿好。” “你是我命定的妻,把传家宝交到你手里有何不可?不止是传家宝,我的身心也完完整整是属于你的。” 他呼出一口白气,在她耳边低声蛊惑道:“你回到我身边已有一年,若不送你点什么,总觉得寝食无安。你拿着高祖的大弓,让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庇佑我俩,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涂灵簪抚摸弓弦的手一顿,怔然的想:啊,原来自己重生已有一年了么。那段血泪交织的岁月还只过去了不到一年,她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有李扶摇陪着、宠着的这些时日,再深的痛都在慢慢的愈合,再多的哭都转成了甜蜜。她微微湿润了眼眶,感谢上苍,让她失而复得,重获新生。 请英灵庇佑,我与扶摇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在想什么?”李扶摇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两人执手对视。 涂灵簪伸出纤细的手指,指腹一寸寸描摹他脸庞的轮廓,最终停在他薄而微翘的嘴角。她说:“我在想,若是你我谁也没有迈出这一步,我是不是就会真的嫁给王世阑。” “想也别想,你只会嫁给我,只能嫁给我。” “这么自信?” 他挑眉:“就有这么自信。” 涂灵簪噗嗤一笑:“那要是我没有接受你呢。” 李扶摇这次思考了许久,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所以师姐,你不要离开我,否则我真的会发疯的。” 他的眼睛仿佛漆黑的寒潭,映着琼琼碎雪,深邃而疯狂。 涂灵簪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钻入骨髓,不禁打了个寒颤。 脸上的肃杀瞬间消失殆尽,宠溺的目光慢慢盛满了他的双眼。李扶摇关切的为她拢了拢斗篷,拥着她道:“冷么?” 涂灵簪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李扶摇问:“这几日朝中无事,难得清闲,可要我陪你去宫外走走?” 涂灵簪想了想,还是有所顾忌,便拒绝道:“不去了。李淮年底回到了长安,上次灵山寺刺杀未遂,总觉得他不会轻易罢手,还是小心为好。” 李扶摇笑得狐狸似的:“师姐担心我?” “我何时不担心你?”涂灵簪笑嗔着,又轻叹道:“只是阿缨那丫头放不下文御史,天天往灵山寺跑,也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 “有乌鸦跟随,应该并无大碍,你大可放心。”李扶摇宽慰道:“况且李淮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几分风骨,不屑于对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动手。” “嗯,这一点他倒比你强。” “师姐……” 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利用楼心月和秦烟的事,李扶摇抿了抿唇,有些委屈的望着她。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想了想,她望着远方的虚空,叹道:“当初外公不同意我爹和我娘的婚事,阿娘不顾家人的反对几经波折才下嫁。阿缨的性格像我娘,柔中带刚,也不知她要熬多久,才能打动一心向佛的文焕之。” “放心吧,用不了一年。”李扶摇勾着涂灵簪的手指,别有深意的一笑:“那日他为阿缨挡镖时,可是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情丝未断,他这只风筝便是飞得再高,也有落地的一天。” 涂灵簪笑笑,但愿如此吧。 “你这个做长姐都没嫁人,身为妹妹的阿缨哪敢抢先。”李扶摇低下头,与她两额相触,“所以,该何时下嫁给我?” 涂灵簪愣了愣,失笑道:“嫁给你就是皇后了,我还没想好。” 李扶摇有些失望的样子,“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不想做皇后?” 涂灵簪想了想,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他的掌心,垂下眼眸道:“应该是,不想做皇后。” 李扶摇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沉吟片刻,试探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一国之母,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她转身望着灰暗的天空,伸手接住零星洒进阁中的碎雪,淡淡道:“我海阔天空惯了,想做振翅高飞的鸿鹄,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 “那我不做皇帝了。” 涂灵簪惊愕的看着他。 李扶摇又重复一遍:“我不做皇帝了。你给我点时间,阿簪。” 涂灵簪简直有些无语,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浓,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哑然失笑:“扶摇,你想要我做千古罪人么?” 李扶摇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侧脸上,轻轻摩挲。 涂灵簪温和的目光中透出几分无奈,她抚摸着他的脸庞,苦涩道:“你那么好,我怎么忍心让你背上骂名?高处不胜寒,我又怎会让你一个人忍受无边孤独?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师姐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扶摇,你要耐心些,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第31节 李扶摇目光闪动,忍不住开口:“阿簪……” 涂灵簪伸指轻轻按住他的唇,继续道:“你再耐心等等,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所以,别再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了。” 风卷集着碎雪扑面而来,两人衣袂翻飞,静静的交换了一个吻。 良久,李扶摇红着眼睛替她拉紧斗篷,轻声道:“起风了,回来仪殿罢。” …… 来仪殿内,一室暖香。 李扶摇脱下狐裘交到宫女手中,涂灵簪正要解下斗篷,李扶摇却制止了她,轻声道:“我来吧。” 说罢,他微微低下头,修长的指节一挑,替她解开了斗篷上的系带。 涂灵簪仰着头任他捣鼓,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我能帮你解决的事,便不劳你亲自动手,谁叫我是你未来的夫君呢。”说罢,李扶摇脱下她的牙白色斗篷,顺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正巧木香端了御膳房刚出炉的绿豆饼上来,涂灵簪皱着鼻子嗅了嗅,浓郁的香味将腹中的馋虫勾起,她朝糕点奔去,赞叹:“好香!” 正要伸手去拿,李扶摇却扼住了她的手,将一只小暖炉塞进她微凉的掌心。 他笑道:“我喂你。” 涂灵簪无奈摇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扶摇,你这样会将师姐养成残废的。” “我说过,我能帮你解决的事,就不用你亲自动手。”李扶摇拈起温热的糕点,朝她眨了眨眼:“就是想对你好,想要我今后的人生风景中,每一段都有你。” 说罢,他轻轻叼着那块绿豆糕,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唇舌交缠中,绿豆糕辗转融化,浓郁的豆香充斥着二人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甜而香,醉人心肠。 涂灵簪气喘吁吁的逃开他温柔的桎梏,微红着脸佯怒道:“这就是你喂我的方式?白日宣淫。” 李扶摇意犹未尽的舔舔唇,露出一抹得逞后的狡黠笑容,“好吃么,阿簪。” 涂灵簪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无奈的摇头低笑。她真是爱死了这个男人。 李扶摇爱怜的捻起她垂下的碎发,指节轻轻的蹭过她的脸颊。涂灵簪敏锐的感觉到了他指尖的凉意,忙将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蹙眉道:“手怎么这么凉?你以前中过毒,身子不好,要多穿点。” 李扶摇深深的看着她,意有所指:“手是凉的,心是暖的。” 涂灵簪笑了,在李扶摇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她拉起他微凉的手掌塞进自己的衣领中,试图用自己胸膛的热度暖和他。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掌下触感柔软而有弹性,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健康的心跳……李扶摇的脸瞬间就红了,视线呆呆的落在她敞开的衣领上,手足无措。 涂灵簪倾身靠近他,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口,直接而真诚的对他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李扶摇耳尖通红,几乎狼狈的侧过脸去,哑声道:“这句话,我欠了你十一年。” 每和你相处一刻,便爱你更胜一筹。 他如此,她亦如此。 ☆、第42章 年关将近,李扶摇对年尾祭祀之事格外上心,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李扶摇说,这是他与重生的涂灵簪过的第一个新年,除了要感谢上天赐予今年的丰收外,更要感谢上苍将她送回自己身边。故而今年的祭天大典要格外隆重,要让天神感受到帝王的诚意。 涂灵簪笑他:“什么时候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 “自从失去你一次后,我便开始患得患失了。”李扶摇说,“以前我说我怕鬼,经常让秦宽找术士来宫中做法事,实则是要他们为你暗中诵经超度,盼你不要成为飘荡的孤魂野鬼。你看还是有用的,阿簪果然回到我身边了不是。” 涂灵簪无言。 她一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起死回生,如今想来,或许李扶摇的执着真的感动了上天,才将她的一缕残魂从虚空中召唤回来。 罢了罢了,就当为他求个心安吧。 除夕前夜,宜嫁娶祭祀。 卯时,天还未亮,涂灵簪便在偏殿按大礼换好了花钿礼衣,乌发高高绾成双刀髻,缀着玉笄和飘带,翠襦红裙,罩着花纹精美的孔雀蓝长袍。烟眉红唇,玲珑眼角缀着一点醉人的桃花红,眼波婉转间顾盼生姿。 涂灵簪端起铜镜,仔细打量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心想:萧尔雅这具皮囊本就是个清丽佳人,如今一精心打扮,有着曾经的自己无法企及的美貌。 美则美矣,可惜不是她的本来面貌,看上去依然有些异样。 她若有所失的放下铜镜,从木香手里接过花鸟银香囊挂在腰间,这才问道:“皇上呢?” 木香给她配上双玉佩,敛眉答道:“陛下还在梳洗,这会儿应该也差不多好了。” 涂灵簪起身,扶了扶头上沉重的钗饰,温声道:“我去来仪殿等他罢。” 木香小心翼翼伸手要来扶她,涂灵簪笑看她一眼,打趣道:“不用管我,我有这么娇贵么?” 闻言,木香也忍不住笑了,“哪能和从前相比呀!您现在可娇贵了,哪怕掉了根头发,皇上都会要了奴婢小命。” 她迈着小碎步跟在涂灵簪身后,语气也轻松了不少,不似之前那般如履薄冰。 涂灵簪被这丫头夸张的语气逗笑了,正要反驳两句,却忽的听见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涂灵簪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拐角后边。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陛下迷得七荤八素的,整日围着她转。不过是从掖庭宫爬出来的一介罪奴,居然也能穿上命妇的钿钗礼衣,同皇上一起站在九重宫阙上祭祖拜天。” 一个稍弱的嗓音忙紧张道:“嘘,你小声点儿!皇上已不是曾经那个好糊弄的昏君了,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你我都得死!” 先前那个略显尖利的嗓音不以为意的嘲道:“这黑灯瞎火的,有谁会听见?那个红颜祸水的狐媚子,无名无分的呆在宫中,霸占六宫之主的位置,宫里好多人对她不满了,不过被陛下压了下去而已……” 木香看了看涂灵簪的脸色,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她挽了挽袖子,就要冲上去抓住那两个乱嚼舌头的宫女,却被涂灵簪拦下了。 涂灵簪将食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对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妄动。 “……若说容貌,你我二人也不比她差,论家世,我阿爹还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呢!真想不明白为何偏偏选了她。”那两人嘀嘀咕咕的从廊下转了过去,并没有发现阴暗处的涂灵簪。 涂灵簪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只朝那两个傲慢的宫女抬了抬下巴,“她们叫什么名字?” 木香擦了擦冷汗,低声道:“应该是玉珍、玉秀两姐妹,是前礼部尚书的女儿,仗着自己曾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便在这宫里横行霸道的。” 前礼部尚书?秦宽死后,秦楼二派的党羽都被李扶摇肃清完毕了,怎么他们的女儿还留在宫中? 涂灵簪眸色暗了暗,加快步伐朝来仪殿赶去。 李扶摇正张开双臂,让宫女给他系上玄黑的龙纹玉带。见到她进门,他的眼睛猛地一亮,缓缓勾起一抹笑来,盯着她目不转睛的看。 适才的不快一扫而尽,涂灵簪接过宫女手中的玉带,系在他的腰间。见他一声不吭的盯着自己,她忍不住疑惑:“怎么了?” “阿簪好美。”李扶摇笑弯了眸,“美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又说胡话了。” “是真的。”李扶摇拉起她柔软的手掌,轻轻覆在自己的左胸,“你看,心跳得好快。” 涂灵簪抽回手,顺手给他理了理衣领:“时辰快到了,走罢。” 清晨雪霁,一抹曙光钻破地平线,缓缓逼退阴暗。 红黄黑三色的王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号角吹响,百官朝贺,山呼万岁。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汉白玉台阶前,李扶摇从宽大的袖袍下伸出一只手,悄悄勾住涂灵簪的尾指。他微微侧首看她,压低声音道:“你与我并肩而行,共同登上天阙,如何?” 涂灵簪拒绝:“不可,这不合礼数。哪怕是皇后,也要比你慢行一步。” 透过冠冕上垂下的十二旒珠,李扶摇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涂灵簪有些心软,捏了捏他的指节,莞尔道:“乖,扶摇,不要任性。” 李扶摇用力回握着她的手,直到鼓声响起,号角再次吹响,礼部尚书宣布吉时已到,他这才松开涂灵簪的手,拖着沉重的黑色冕服一步一步迈上高高的台阶,朝祭坛走去。 涂灵簪跟在他的右后方,与他保持着三个台阶的距离,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而陈王李淮作为皇亲,亦是跟在李扶摇的左后方,几乎与涂灵簪并肩而立。 似乎感受到她的戒备,李淮目视前方,缓缓弯起一泓嘲讽的笑来:“不必担心,本王还没蠢到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的地步。” 李淮的声音压得极低,恰巧只有她能听到。 涂灵簪微微蹙眉。他们在明,李淮在暗,她永远不知道李淮的剑何时拔出,剑头会瞄准谁,这才是最恼火的。 他就像一只吐着毒信的壁虎,蛰伏在看不见的阴暗之处,遇到危险时不惜断尾求生,使人抓不到他的把柄,然后……伺机而起。 得不到涂灵簪的回应,李淮也不恼,依旧神色淡然道:“听闻宫变那一晚,你强行运功战斗,导致经脉受损严重,从此难以再挽弓挥刀,形同废人……” 涂灵簪猛地横过眼,冷冷的瞪着他。 连乌鸦都不曾知道她经脉受损之事,李淮又是如何得知!莫非,他们身边还有未肃清的眼线? “别紧张,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若是失态了可就不好了。”李淮依旧笑得温润如玉,但在涂灵簪眼中,只觉得他比恶魔还可怕。他甚至略带关心的问道:“侯爷的身体,可无大碍了?” 涂灵簪不敢惊动李扶摇,只好目不斜视,淡淡道:“很好。” 李淮点头:“那本王就放心了。” …… 等到祭祀大典结束,已是日上竿头。 涂灵簪回到来仪殿,拆了发髻,换上平常的衣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轻松了。” “累么?” 因为还要参加宫廷晚宴的缘故,李扶摇依旧穿着玄黑的冕服,他拿了把檀木梳子,轻柔的给她梳理长发。沉吟片刻,他忽然轻声问道:“李淮和你说了什么?” “你听见了?”涂灵簪有些讶异。 李扶摇道:“听到些许声音,没听清。” 手指下意识的绕着一缕长发,涂灵簪微微蹙眉道,“他知道我经脉受损的事了。” 长发梳到一半,李扶摇停下了动作,冷声道:“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我会让霍成功在宫中加派人手。阿簪,这几日委屈你呆在宫里,千万不要离开霍成功的保护范围。” “我如今对他没有多大威胁,倒是你,”她转过身,捧起李扶摇的脸,温柔而担心的注视他,“你才是他的首要目标,更要小心才是。” “有霍成功和你的涂家十三骑,我不会有事的。”李扶摇心事重重的笑笑,又恨声道:“当初就不该饶他一命。要不,找个什么借口赐死他算了?” “再等等吧。虽然我们知他有异心,但秦宽已死,证据全都断了,不能贸然治他死罪。” 似是想起了什么,涂灵簪又道:“对了,下边有两个叫玉珍、玉秀的宫女,我让人把她们弄出宫了。” 李扶摇甚至没问为什么,只全然信任的一笑,说:“随你处置,不用特意告诉我。” 不多时,有小太监来请李扶摇赴宴。 第32节 涂灵簪再三叮嘱他:“一切小心,吃食酒水都要试毒后再尝,明白么?” “安心。”李扶摇笑着吻了吻她的唇,“等我。” 涂灵簪点点头:“早些回来。” 李扶摇走后,涂灵簪心中一直隐隐不安,仿佛塞着满胸的乌云,闷得发慌。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便惊闻噩耗。只不过万万没想到的是,出事的不是李扶摇,而是她的妹妹涂缨。 酉时一刻,乌鸦失魂落魄的赶到宫中,跪在涂灵簪的面前沉默半响,方红着眼睛痛苦道:“小主公,阿缨姑娘失踪了。” “什么?”手中的瓷杯摔碎,涂灵簪嚯的起身,惊喝道:“怎么回事?” 原来,这两月以来,涂缨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往灵山寺跑一趟,今天也不例外。 乌鸦按照往常的惯例,上午护送涂缨上了山,见她在禅房中缠着文焕之说悄悄话,他便没有多在意,躺在屋檐下晒了会太阳。正此时,往来的香客中掺进了一个小混混,抢了一位大娘的钱袋就跑,大娘说那是她给女儿治病的救命钱,乌鸦心下不忍,便飞身下房抓住了那个抢钱的小混混。 前后不到半刻钟,等他再回到禅房中时,文焕之被人击昏在地,而涂缨则不见了。 ☆、第43章 偏殿内,一身僧袍的文焕之坐在团蒲上,手中的念珠快速的转动着,额上青筋突起,似是在极力隐忍着痛苦。 涂灵簪在屋内来回的踱步,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她朝两眼通红的乌鸦扬了扬手:“你先起来罢,与其自责消极,不如想办法将功补过。” 乌鸦头埋得更低了,默默的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涂灵簪问文焕之:“大人可还记得,掳走阿缨的人是何相貌?” 诵经声戛然而止。文焕之深吸一口气,疲惫且痛苦的睁开眼,颤声道:“蒙着脸,我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闪过……” “刺客身上可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比如武器之类。” “……刀。他们腰间都别着两把弯刀。” 涂灵簪点头:“北燕人。”又问乌鸦:“李淮呢?” 乌鸦哑声道:“祭祀大典后他便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参加百官宴,陈王府里也不见他。” 涂灵簪一拳砸在柱子上,咬牙切齿道:“多半是联合了北燕人,绑了阿缨逃了。我早该料到的,都怪我。” 都怪自己陷入了爱情的甜蜜漩涡中,一心系在李扶摇身上,却忘了关注妹妹的安危。 乌鸦的头埋得更低了,一副愧疚的想要自裁谢罪的模样。涂灵簪只好又出言安慰了他几句。 眼看琼林殿前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而偏殿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找不到李淮,涂缨生死未卜,涂灵簪心急若焚。 正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乌鸦最先反应过来,长臂一伸,竟是徒手抓住了那支凌厉的箭。他追出殿外一看,只见四周空荡荡的一片,射箭之人早已逃之夭夭。 涂灵簪眼尖,发现箭身上用细绳绑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她取下竹筒一看,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潦草的几行蝇头字: 戌时三刻,西街太平楼见。孤身前来,否则人质必死。 竹筒里还有什么东西,涂灵簪颤抖着手倒出来一看,顿时心如死灰:那是妹妹腕上的两颗金珠。她年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后来母亲便去灵山寺给她求了这珠子,用红绳串了贴身戴在手腕上,十年来不曾取下。 涂灵簪闭上眼,调整了呼吸,睁开后眼神恢复了镇定和清明。她沉声问道:“现在几时了?” 话音刚落,戌时的钟声铛铛响起。 时间不多了。涂灵簪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和红绳,取过架子上的月白斗篷一披,喝道:“备马!” “主公三思!”乌鸦抱拳跪下,红着眼定定的望着他,哑声道:“这是个圈套,是李淮引诱你上钩的。不如先去报告皇上,请他发兵救阿缨姑娘!” “来不及了。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我不能拿妹妹的性命冒险,哪怕明知李淮准备的是火坑,也只能跳下去了。” 顿了顿,她遥望着琼林殿蜿蜒的灯火,缓缓扯出一抹苦笑来:“扶摇若知道了,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孤身前往的。你若当我是主公,便请暂时不要去惊扰他。” 乌鸦喉结几番抖动,恳求道:“那至少,请让属下暗中保护!” 他的目光太过于恳切,几乎是在低声下气的哀求她。涂灵簪实在不忍心拒绝,只好低叹道:“那你须答应我,在确保阿缨平安无事前,不管看到什么,都不可贸然出手,以免打草惊蛇害了阿缨的性命。” 乌鸦还要说什么,涂灵簪从怀中掏出一个熟悉的小瓶子,打开盖子朝他自信一笑,“我相信你,作为最擅追踪和暗杀的刺客乌鸦,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在哪里。” 那是,千里追踪。 片刻后,一骑飞奔出宫,溅起一路的碎雪。 空荡荡的偏殿内,文焕之依旧盘坐在团蒲上,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一刻不停的念着平安经。他手中的念珠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忽然,只听见吧嗒一阵碎响,细绳崩裂,念珠溅落了一地。 文焕之额上冷汗涔涔,望着滚落的念珠目如死灰。 …… 今夜星光暗淡,凄寒有风。各家各户忙着吃年夜饭,街上人迹寥寥。 马蹄声踏破寂寥的夜,灯火阑珊的太平楼前,涂灵簪翻身下马。风撩起她月白的斗篷,在空中划过道道弧度,她直直的站立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冷眼望着太平楼前排排站立的黑衣武士。 二楼的窗户被人打开,一个穿着华贵、戴着貂皮帽子的北燕男人站在窗前俯瞰,浓黑入鬓的眉毛一拧,他用生涩的汉话粗声道:“你就是涂灵簪?” “正是。”涂灵簪抬了抬下巴,不卑不亢道:“你是何人?” 北燕男人意义不明的低笑一声,轻蔑道:“本王还以为能杀得了我叔叔的,是什么天罡地煞的女罗刹,却原来是这么个女娃娃。” 叔叔? 涂灵簪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男人的身份:“阁下可是北燕三王爷,慕容绥。” 慕容绥不置可否,冷哼道:“女侯爷倒是守信,敢单刀赴会,可歌可泣。” 涂灵簪衣袍翻飞,发丝凌乱,浑身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的傲气。她一步一步朝太平楼走去,目光锐利:“我妹妹呢?王爷要替慕容恪报仇,尽管找我便是,不要为难阿缨。” “你妹妹不在我手里。”慕容绥勾起折剑般的唇,邪笑道:“但是本王可以带你去找她。” 涂灵簪解下披风随手一扔,摆出备战的姿势,厉声喝道:“带我去见李淮!” 四周的北燕武士纷纷拔刀,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啧啧,本王好怕呀。”慕容绥自顾自抚掌,哈哈大笑道:“摆架子给谁看?涂灵簪,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可不是你向本王提要求的时候。” 倏地收拢笑容,他沉着脸阴鹫道:“不想让你妹子缺胳膊断腿的话,就老实点。否则,你伤了我几个人,我便在你妹子的脸上划几刀。” “你!” 涂灵簪咬牙,拳头松了又紧,内心几番挣扎,终是顾及到妹妹的安危,缓缓放弃了抵抗。 慕容绥一挥手,涂灵簪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蚊虫叮咬般的微痛。她下意识摸了摸微麻的伤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一股说不出的倦怠侵袭着她的神智。 她无力单膝撑在地上,眼前的一切仿佛鬼魅般变得飘忽不定。她甩甩头,努力想睁开眼,却抵挡不住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终是眼前一黑,彻底昏迷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涂灵簪才从昏昏沉沉的混沌中找回一丝意识。 她指尖微动,所触之处皆是柔软的被褥,身体很暖和,看来是在屋内。窗外的风呼啸着,宛如千鬼哭万鬼泣。涂灵簪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自己肯定不在长安了。 长安没有这般凄厉的寒风。 床榻边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她感觉到有人俯身打量着自己,接着一个熟悉的温润的嗓音响起:“你给她用了什么药,怎么还未醒?” ……是李淮。 慕容绥粗狂的声音响起:“避免节外生枝,给她加了点剂量。安心,不会要命的。” 涂灵簪暗自在被中攥紧了拳头。她果然没有猜错,李淮和北燕联手了。 李淮沉吟不语。恍惚中又听到慕容绥冷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九年前李扶摇和涂灵簪杀了我叔叔,灭了北燕十万大军,这笔账,必须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偿。” 李淮嗤笑了一声,说:“李扶摇任君处置。她么,不成。” “喂,我说,你不会真看上她了罢?可若真看上她了,四年前又怎会狠心杀她?” 李淮不语。 慕容绥摆摆手,冷笑道:“罢了罢了,她如今废人一个,对北燕也造不成威胁,你想留便留着她吧。” 说罢,又是一阵脚步离去的声音。慕容绥走了。 涂灵簪依旧没有睁眼,因为她感觉到一道审视的视线还黏在自己身上,十分不舒服。 李淮仍在,没有走。 过了许久,久到涂灵簪都没有耐心继续躺下去了,李淮才似笑而非道:“你还要装睡到何时?” 被拆穿了,涂灵簪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睁开眼,对上李淮的视线。周围烛火摇曳,打在李淮清俊的面容上,明明是那么温和的一张脸,现在看来,却是如此的可怕和可憎。 头依旧昏昏沉沉,涂灵簪扫了一眼身上的衣物,不禁心下一沉,忙伸手去摸怀中的小瓶子,却摸了个空。 她心下一沉,暗道糟糕:千里追踪不见了,衣服也被人换过,乌鸦与她的联系断了。 李淮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在找什么?” 涂灵簪默然,强撑着坐直身子,压下想要呕吐的欲-望,冷冷道:“阿缨呢?” 李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温热的白粥,他耐心的搅了搅粥碗,感觉不烫了,才递给涂灵簪:“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先喝口粥果腹吧。” 涂灵簪微微侧过头,避开他殷勤的举动,依旧是哑声冷冷道:“带阿缨来见我。” 李淮叹了口气,依旧举着粥碗,避而不答:“你喝完粥,本王便让你与她相见。” 涂灵簪漠然的看着他。 李淮弯起凉薄的唇,笑得人畜无害:“安心,无毒。” 涂灵簪一把夺过粥碗,仰头喝烈酒般,咕噜咕噜灌了个底朝天。她将精致的瓷碗随手一丢,直视李淮字字铿锵道:“现在,我可以见阿缨了么。” 李淮也不恼,朝门外排排静立的北燕武士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两个高大的北燕男人押着涂缨进了门。 涂缨显然是吓坏了,眼睛通红,睫毛上还有残留的泪渍。见到无力靠在榻上的涂灵簪,她惊讶万分的瞪大眼,猛地扑进她的怀里哭道:“阿姐!” 涂灵簪轻轻的拥住浑身发抖的妹妹,眼中的戾气消散了几分。还好,阿缨没受伤。 ☆、第44章 李淮和慕容绥的精兵驻守在外头,别说是带着妹妹逃跑了,这个房间连苍蝇都飞不进。更可恨的是,涂灵簪连自己现在身处何处都不知道。 第33节 涂缨哭了半个时辰,又担惊受怕的,很快便缩在涂灵簪的怀里睡了过去。她睡得很不安,时不时会在梦中挣扎呓语,半夜甚至发起了低烧。涂灵簪一边轻抚妹妹的背脊,一便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 罢了,等天亮再想办法吧。 第二日清晨,有侍婢开门进来,涂灵簪几乎立刻就清醒了。 她绕过涂缨,轻手轻脚的穿衣起床,随手扫了一眼侍婢摆在桌上的早膳,微微蹙起眉头:膳食面食居多,应该是长安以北的某个地方。 她思忖片刻,小心的试探:“怎么又是粥面?拿点你们本地的特产来。” 侍婢们一个个像是聋哑人似的,眼不抬,嘴不语,摆好早膳便躬身退下了。 门口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莫要白费心思了,这里没人会搭理你。” 涂灵簪转头一看,果然是李淮。 涂缨这会儿也揉着眼睛醒了,结果抬头一看到李淮,她便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瑟缩的拉着姐姐的衣袖,又惊又怒的瞪着李淮。 涂灵簪安排的揉了揉妹妹的脑袋,乌黑的眸子定定的直视李淮,“如今我已落在你手中,可否放阿缨回长安?” 李淮要的人是涂灵簪,阿缨应该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李淮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弯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要我放她走也可,只是有个条件。” “阿姐,不要答应他!”涂缨拉着姐姐的手,瞪着美目愤愤道:“他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涂缨的身体不好,因受惊过度而起了低烧,实在是不该趟这趟浑水。况且有她在,涂灵簪便有太多的顾虑,不容易施展拳脚。 涂灵簪沉吟片刻,方冷冷的道:“什么条件。” 涂缨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阿姐!” 涂灵簪示意她不用担心。不稍片刻,李淮命人端来了两杯酒,摆在她和涂缨面前。 “陈王这是什么意思?”涂灵簪拧眉。 “请二位赌一把。”李淮望着案几上的两杯酒,依旧笑得如春风拂面,但吐出来的话语却让人胆寒万分:“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阿缨姑娘任选一杯饮下,选对了,我便送她回长安。” 涂缨惊恐的后退一步,无措的望着姐姐。 涂灵簪朝李淮缓缓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我一直以为你虽心怀不轨,但还有几分文人风骨,不屑于对无辜的弱女子下手。现在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 李淮微微一怔,随即不温不火的说:“当初我也曾妇人之仁,没有及早杀了李扶摇上位,这才酿成了残败的结局。如今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哪还在乎什么文人风骨?” 顿了顿,他缓缓收敛了笑意,“更何况,这个世界上最难活下去的,便是好人了。这个道理,还是本王从李扶摇父子身上学到的呢。” 涂灵簪冷笑。 李淮朝涂缨笑道:“阿缨姑娘,请选吧。” 涂缨双目含泪,正要开口唾骂李淮,却见一旁的涂灵簪忽然伸手,端起两杯酒一饮而尽。 不管有毒没毒,两杯酒都入了涂灵簪的腹中。 李淮讶异,涂缨愕然。 “舍妹不胜酒力,我代劳了。”涂灵簪将空杯倒扣在案几上,笑得冷而张扬:“万望陈王遵守诺言,放体弱的阿缨回长安。” “阿姐!你为何,为何总是这般……”涂缨又惊又怕,哽咽道:“阿姐是想让我一辈子生不如死,在悔恨中煎熬度日么!” “放心,阿姐不会有事。”涂灵簪轻轻拥了拥妹妹,神情沉静而坚定:“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莫要怕,阿姐很强的。” 李淮的眸中晦暗不明,沉吟许久,终是挥手唤来了侍卫,“来人,涂家二姑娘安全送回长安。” 涂缨哭喊着不肯走,涂灵簪无奈,只好凑过去跟妹妹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涂缨果然镇静了下来,抹了把眼泪问道:“当真?” 涂灵簪含笑点头。 涂缨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被几个高大的北燕侍卫带走了。 直到妹妹的身影消失不见,涂灵簪才缓缓收拢了嘴角的那抹笑意,无力的跌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急促喘息。 “放心,本王保证令妹会毫发无损的回到长安。果然如我所料,你对所有人都有情有义,唯独对你自己这么心狠。” 李淮伸手,试图将跌在地上的涂灵簪扶起,却被她无情的挡开。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半蹲在她面前审视道:“喝酒的动作那么决绝,你就不怕死?” “怕。”涂灵簪坐在地上,单手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自嘲道:“但你舍不得我死的。毕竟我对你而言,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利用的价值。” 李淮颌首:“不错。那杯酒里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你死不了。” “那要多谢王爷手下留情了。”涂灵簪淡淡道。 “你喝下的名为‘忘川’,虽不是□□,但也没有解药。平常人饮下它后,会一点一点的,忘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淮缓缓转过脸来,眸中萦绕着一抹猜不透的忧伤。他说,“你知道么,其实我曾见过你很多次,可惜,你都不记得了。所以,我要让李扶摇也尝尝被人遗忘、一无所有的滋味。” 涂灵簪咬牙:“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淮很平静的看着她:“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么?你那么相信你的师弟,不如咱们来赌一把,看他是要江山,还是要你。” 涂灵簪浑身发冷,若不是此刻自己浑身无力,她真想一刀宰了这个表里不一的玩意儿。 李淮一点一点抹平衣袖的褶皱,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我让他在两天之内拟好圣旨,昭告天下传位于我,用江山和玉玺来换你的性命。江山美人,他会如何抉择,嗯?” 涂灵簪紧握双拳,指甲深深的嵌入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唤醒自己混沌的头脑。 她冷嗤道:“若他选择江山,则足以证明他并非昏君。若他带着玉玺来见你,亦可以证明他深情……无论扶摇作何选择,你都输了。” 李淮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他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似笑非笑道:“非也非也。哪怕他放弃江山,也得不到你了。” “不可能……” 涂灵簪倏地站起来,却止不住一阵眩晕,踉跄一步才竭力稳住身子。瞳仁渐渐涣散,她甩了甩头,有些茫然的看着李淮。 “怎么了,侯爷。”李淮含笑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清冷:“是不是,忘了该说什么了?” “我……” “别担心,接下来你忘记的会更多。”那个温润如玉,笑里藏刀的男人轻声说道:“直到将他,完全的从你记忆中抹去,你将获得真正的新生。” 涂灵簪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她想要反驳,却不晓得自己该反驳什么。 李淮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打量她茫然的面容许久,方才皱眉嗤道:“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比较好看,英气勃发,灿若骄阳,让人恨不得把你从天上拽下来,狠狠踏在脚下!” …… 涂灵簪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古怪,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忘记一些事情。 比如说,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见她醒来,一个年轻温润的男人从阴暗中走出来,含笑看着她:“醒了?还记得我是谁么?” “李……” 涂灵簪皱眉思索良久,久到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才试探道:“陈王?” “是我。”李淮点点头,“别乱跑,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 涂灵簪隐约觉得不对,她与陈王交情不深,怎会莫名其妙受他的照顾? 自己得了什么病? 一股强烈的不安漫上心头,她慌忙的披衣下床,口中喃喃道:“不行,我得回家。阿娘去世了,阿缨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李淮拧眉,举起手一扬,立刻有三四个高大的北燕汉子冲了进来,将想要的出门的涂灵簪拦住。 涂灵簪拧眉喝道:“放肆,就凭你们也想拦住本侯!” 说罢,她条件反射的握拳一击,却被北燕汉子轻而易举的截下拳头,将她的双臂反拧在身后。 “怎么回事!”涂灵簪头痛欲裂,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微颤的指尖在床上几番摸索,猛地挣扎道:“我的刀,我的秋溟刀呢!乌鸦!” 李淮看着她无助的挣扎,依旧嘴角含笑,只是那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视线冷得叫人发寒。 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却怎么也拼接不起来。涂灵簪喘息着,无力的滑到在地,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失神的呼唤着什么。 李淮心下疑惑,撩起崭新的锦袍半跪在地上,凑过身去听她在说些什么。 “扶摇……”她无意识的呼唤。 李淮嘴角一僵,目光瞬间阴冷的可怕。 呵,真是可悲的女人,明明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却偏偏还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 李淮缓缓起身,瞥到一旁的矮柜上有面铜镜。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主意,他的嘴角缓缓泛出一抹温柔而残忍的笑来。 将铜镜放到涂灵簪的手中,他轻声蛊惑道:“你看,这个人是谁?” 涂灵簪下意识端起铜镜一看,苍白的脸上忽的露出极度震惊神色。她浑身剧烈发抖,看着镜子中那张陌生的面孔,颤声道:“这是谁?” “这是你呀。”李淮轻笑。 “不!这不是……”镜子中那张柔弱的脸不是她的! 涂灵簪的双目涣散,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的木偶,喃喃道:“我……我是谁?” “你叫阿簪。”李淮轻轻的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将她颤抖的身躯拥进自己怀里:“是本王最恨,也是最爱的阿簪。” “不对……” 残余的理智告诉她,李淮说的不对,可是剧烈疼痛的脑袋却不容她继续思考。 她凭着本能挣开李淮的怀抱,跌跌撞撞的后退一步,宛如受惊的小鹿般戒备的望着对面的男人。乌黑的瞳仁极度涣散,她几乎崩溃道:“你……你是谁?” 原来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也会变成如今这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么? 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叫李淮。”他微笑:“是你的未婚夫。” ☆、第45章 涂灵簪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倒也不是特别的严重,就是记性会变得十分的差。 比如她有时走到一个房间后,会突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比如她刚放下碗筷,就忘了自己方才吃了什么菜。到后来,她昏睡的时间远比清醒时要多得多,整晚整晚被乱七八糟的梦纠缠着,好不容易醒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个叫李淮的贵公子告诉她,她叫阿簪,是他未过门的妻。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 今晚又做梦了。 第34节 看不见尽头的黑色虚空中,有英姿飒爽的红袍女子,有大雪和长刀,还有一群围着她的面目模糊的武将。接着,号角、刀剑,光怪陆离的场景夹杂着各种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没。梦中的她拼命的捂住双耳,但仍然阻止不了笑声、哭声如洪水般灌入耳中,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几欲疯狂。 “师姐。” 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男音回荡在梦里,刹那间嘈杂的哭笑声戛然而止,面目模糊的人群如同灯盏般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回归黑暗的虚空中。 梦中的涂灵簪放下捂住双耳的手,小心翼翼的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虚空中打下一道柔柔的光柱,照在一个身着玄黑绣金袍子的男人身上。见到这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涂灵簪的心中忽的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亲切,她愣愣的朝前走着,遵从内心的渴望一步一步靠近他…… 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挂在凉薄的唇畔的浅笑,是如此的清晰。 让她一瞬间心酸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 男人却并不作答,又轻唤一声,缱绻万分:“师姐,我好想你。” “你究竟是谁?”涂灵簪快步朝他奔去,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容颜,那男人的模糊的身影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等等!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要走!” “不要走……”涂灵簪猛地惊醒,喘着粗气。 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涂灵簪看着窗外那抹纤薄的曙光,茫然的想:梦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为何光是看见他的轮廓,她都会如此的悲伤? 一行冰冷的水光划过脸庞,她怔怔的伸指抹了把脸,摸到了满脸泪水的濡湿。 她一定是忘了什么,比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东西。 待平复好心情,天已大亮。她心事重重的梳洗完毕,打算出门透口气,谁知一开门,便看见一个身穿烟紫襕衫的青年坐在回廊下,朝她温润如玉的一笑。 涂灵簪犹疑半响,终究朝他走了过去。 俊美的青年手中握着一只松绿的香囊,见她走过来,他将香囊重新塞入怀中,这才站起身来,解下鼠锦斗篷为她披上,关切道:“怎么不多穿点就出来了。” 涂灵簪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廊上的白雪衬着他鬓边的一点朱砂痣,格外的鲜艳动人。 青年为她系好结,这才低声问道:“还记得本王是谁么?” 涂灵簪点点头:“李淮。”但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自己的名字呢?” “阿簪。” 李淮满意的笑笑:“嗯,记得你我的名字就够了,别的不用多想。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不,不是的。 涂灵簪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剧烈反驳,她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李淮似是很担忧的样子,伸手要来抚摸她的脸。 不知为何,涂灵簪对他的亲近很是抗拒,下意识侧头避开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涂灵簪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的那个香囊,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我总见你拿出来看。” 李淮下意识摸了摸怀中之物,随即颌首一笑:“也不是很重要,用久了舍不得丢,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 想了想,他又半真半假的补充道:“不是别家姑娘送的,不必吃醋。” 涂灵簪调开视线,漠然的想:并没有。 见她这副不冷不淡的模样,李淮也不恼,轻轻问道:“你想打开看看么?” 涂灵簪茫然:“什么?” “我的香囊。”李淮微挑的凤眼温和的看着她,一派深情的模样:“你想不想打开它看看,里头令我珍视多年的东西是什么?” 涂灵簪想了想,终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她没兴趣,她对李淮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她避开他的视线,转头看着廊外。多日的积雪未曾消融,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如同她的空白的记忆一般干净。 她沉默许久,出神道:“又下雪了。” 又,为什么说又? 这明明是自己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啊…… 李淮却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迷茫与纠结,只优雅的点点头:“是啊,下雪了。” 涂灵簪依旧望着远处隐现的青灰色屋角,望着天边暗沉的阴云,没由来的说了一句:“不知道他……有没有添衣。” 话音刚落,她和李淮俱是一愣。 李淮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得晦暗不明。他似笑而非的望着涂灵簪,“他,是谁?” 涂灵簪茫然的看着他,瞳仁微缩,又慢慢涣散开来,大脑一片空白。 李淮朝前一步,压迫的盯着她,“你还记得什么?” “我不……知道……” 熟悉的钝痛又在脑袋中扩散开来,涂灵簪摇摇欲坠,苍白的唇瓣被咬出一抹血色。她抱着脑袋,眼神痛苦而无助,猛地推开前来搀扶她的李淮,跌跌撞撞的往自己房里走去。 温暖的斗篷在半路松开,从肩头滑落在地,她却恍若不知。 待她走后,一个高大粗狂的异族男人从拐角走出,顺手捡起她遗落在地的斗篷,颇为惋惜的拍了拍尘土,这才将其还给李淮,皮笑肉不笑道: “听说小皇帝今晨已经颁布了圣旨,以病重为由,将皇位禅让给了你。陈王爷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登帝指日可待,小王先给王爷道声恭喜了!” 李淮负手望着涂灵簪离去的方向,脸上不见一丝喜色。 慕容绥又道:“哎呀,那李扶摇也真是个情种,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将江山拱手相让!” 褪去了温润的伪装,李淮挑着凤眼,不耐道:“明明喝了‘忘川’,为何她还会记得曾经的片段?” 慕容绥嗤笑:“你急什么,曾经的一品女军侯,意志力可是不一般的坚定,比平常人多熬一会儿也是正常的。” “你那还有没有‘忘川’,再给她服一遍。”李淮寒着脸冷哼道:“哪怕李扶摇只在她记忆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本王都觉得膈应的难受。” “‘忘川’早就在江湖上绝迹了,这最后一瓶都是小王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再也没有了。”慕容绥单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挑了挑斜飞入鬓的浓眉,粗声道:“真膈应的难受,不如交给小王做了她?” 说罢,他凑近李淮邪邪一笑:“就像四年前那样。” 李淮一把推开他。 慕容绥耸耸肩,不以为意的一笑:“探子来报,李扶摇带着传位的圣旨和玉玺,已在来朔州的路上。老规矩,我把兵借给你,你替我除掉李扶摇。” 李淮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缓缓勾出一个冰凉的笑:“那是自然。” “那小王就放心了。这里就交给你,小王先回北燕龙都复命。”慕容绥大手拍了拍李淮的肩,阴鹫道:“合作愉快,大殷的新皇!” …… 涂灵簪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了房门。她背靠着木质雕花的门板,缓缓的滑下身子,咬牙捂住了湿红的眼睛。 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她脑海交叠出现,又转瞬消失,她忘记了自己曾经的一切,却隐约想起了梦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李扶摇,她的师弟,她的……爱人。 这个曾经深入骨髓的名字就像是一道闪电,劈过她迷茫的心灵。她又激动,又害怕,她想起了那个不该被她遗忘的名字,可惜的是,她的记忆撑不了多久…… 也许下一刻,这个名字便会如石子投在湖面的涟漪,荡着荡着就会消失不见。 不,她不能忘了他,唯独他不可以! 涂灵簪猛地起身,却被过长的襦裙绊倒在地,她趴在地上颤抖着摸索四周,却找不到任何纸笔来记录她好不容易回想起的记忆。 泪水滑落,她茫然而无助的坐在地上,最终,她摸到发髻中尖锐的发针,紧紧的攥在手里。 深吸一口气后,她毅然决然的扯开衣领,露出仅缠着纯白裹胸的柔软胸脯。下一刻,尖细的铜发针划破皮肉,一笔一划,鲜血淋漓,在胸膛上留下那个人永恒的记忆…… 这样,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能记起自己深爱着你,扶摇。 最后一划落下,涂灵簪满头冷汗的放下发针,染血的手指哆嗦着合上衣领,掩盖住左胸口那一行行血痕。她挣扎着站起来,她必须要从这个地方离开…… 她想回到长安,回到那个人的…… 然而打开门的一瞬,她的瞳仁骤缩,再一次涣散开来。她茫然的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纷飞的大雪,染血的指尖缓缓覆上剧痛的左胸。 我,是谁? 为何会在这? 我要做什么? ☆、第46章 涂灵簪茫然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实在是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她好像又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懊恼的拍了拍脑门,这才回到房中,重新关上门,又找来干净的帕子,就着茶水将指尖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左胸的皮肉隐隐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受伤了,纯白的里衣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 怎么回事,何时受伤的?谁干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刚才在廊下同李淮聊天,怎么一转眼就……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实在想不起自己漏掉了什么记忆,只好皱着眉拉开衣领,露出左胸的伤口,鲜血淋漓。 伤口差不多凝血了,半干的血迹晕染在伤口周围,怪可怕的。涂灵簪拧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干血迹,然后愣住了。 她胸口的伤痕小而深,纵横交错,与其说是伤,不如说是被人用小刀生生刻出来字迹。没错,那是一行刻在皮肉上的字。 忍着同清理完伤口,她拼命低头往胸口看去,待看清刺在皮肉深处的那一行字时,她猛地呆了,窒息之感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 朔州的风吹在身上,刀割似的疼。李扶摇披着玄黑斗篷的身影策马而过,奔入城门中。 肩上的雪积累了厚厚的一层,他却顾不得拍去,顶着暴风雪快步跨上朔州的城墙。那里有一座防御外敌的瞭望台,台子很宽敞,后面有一幢驻兵的阁楼,因战事停息的缘故,那里已经很久没人照看了。 李扶摇的睫毛、眉毛和鬓角都凝结了一层雪白的霜花,唇瓣紧抿,目光阴鹫,浑身冒着森森寒气。他猛地推开瞭望台的阁楼,阴冷的目光扫视着满屋子戒备的黑衣武士,最终定格在悠然自得的李淮身上。 哪怕面对满屋子明晃晃的刀剑,他也没有丝毫惧意,反手解下背上的黑布包,一步一步走入刀剑深处,朝李淮倨傲的扬了扬下巴,冷声道:“传位圣旨,玉玺,朕都拿来了。” 李淮起身扬手,示意黑衣武士给李扶摇让条道。 第35节 李扶摇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止住了脚步,紧攥着黑布包道:“带她来见我!” “先把东西交给我。”李淮不以为意的一笑:“否则,我怎么确定你没有耍诈?” “朕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一阵风将窗户吹开,风雪迷离了他的眼,李扶摇缓缓走到大开的窗前,逆着凛冽的寒风站立,将手中的传国玉玺伸出窗外,冷然笑道:“我要亲眼确定她平安无事,否则你也别想得到玉玺!” 阁楼离地百尺,若是李扶摇手一抖,玉玺必定摔个粉身碎骨。没有玉玺登基,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不被大殷史书承认的。 两人的视线隔空交锋,仿佛要碰撞出火花般,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最终,李淮先撤回了视线,重新敛裾坐了下来,挥手道:“请阿簪姑娘过来。” 李扶摇冷哼:“阿簪也是你能叫的?” 不稍片刻,一个略显迟疑的身影从门外走进,见到满屋子明晃晃的刀剑和黑衣人,她显得有些紧张,站在原地询问的看着李淮,却完全忽略了一旁欣喜若狂的李扶摇。 “阿簪!”李扶摇眼神一亮,嘴角也不自主的微微翘起,忍不住朝她奔过去,却被成群的黑衣人团团围住,阻止他再往前一步。 涂灵簪好像这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缓缓转过头来看他。视线接触到李扶摇的面容时,她如同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微微瞪大了眼睛,瞳仁剧缩,接着,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胸口如同豁了一个缺口般,疼的不能呼吸…… 又来了,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猛地弯下身,捂住胸口剧烈的喘息,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几乎要用尽全力咬住苍白的唇,才能将那痛苦的呼声扼制在喉咙中。 李扶摇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顾一切的击倒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冲到涂灵簪面前稳住她的身子,清冷的嗓音因担忧而微微颤抖:“阿簪,你怎么了?” 涂灵簪死死咬住苍白的唇,眸中泪光闪闪,虚弱道:“为什么……” 为什么光是看见你的脸,我的心便是这般疼痛,痛得好像眼泪都出来了。 李扶摇红着眼,发出如同野兽般的怒吼:“李淮!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淮朝他露出一个怜悯而讥诮的笑来,起身对满屋子亮剑的黑衣人道:“把剑收起来,别吓坏了阿簪。” 黑衣武士们顺从的收剑入鞘,给李淮让出一条道来。 李淮朝涂灵簪招招手,温柔一笑:“阿簪,过来。待本王拿到玉玺,便带你回长安。” 闻言,涂灵簪起身,茫然的朝他走去,乖巧得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看着她毫不留恋的与自己错身而过,李扶摇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不敢置信的哑声道:“阿簪,别走。” 涂灵簪的身形顿了顿。 李淮轻轻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在她耳畔低低的耳语,眼睛却挑衅而得意的瞥向李扶摇。他说:“阿簪,本王要做皇帝了,你开不开心?” 涂灵簪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淡淡道:“恭喜。” 李扶摇简直要急疯了,那双曾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瞬间黯淡,喉结几番滚动,他痛苦道:“师姐,你看看我,别不理我。” 师姐…… 师姐…… 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面前这个悲愤的青年,跟梦中那个模糊的声音重叠。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过她混沌的脑海,灵光乍现,她下意识想要抓住那匆匆闪现的记忆,却终究是竹篮打水,满手徒劳。 胸口越来越疼了,她涣散的瞳仁对着李扶摇,茫然道:“你……是谁?” 李扶摇抿了抿唇,拉满血丝的眼希冀的望着她:“师姐,我是扶摇。” 扶摇……李扶摇? 她见过这个名字,就在她的……胸口上。 脑海似乎有什么决堤而出,涂灵簪捂着胸口向前一步,迷茫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在李淮猝不及防的惊愕中,她又向前一步,湿红着眼睛喃喃道:“阿簪最爱李扶摇。” 阿簪最爱李扶摇,一字字,仿佛是刻入骨髓的咒语。 李淮不可置信的扼住她的手腕,阴沉着脸狠狠道:“不可能!喝下了‘忘川’,你应该忘记一切了才对,为何偏偏还记得他!” 李扶摇一扫阴霾,哈哈大笑:“李淮,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师姐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多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李扶摇将手中的包袱猛地向空中抛去,李淮微微睁大眼,惊道:“快,接住玉玺!” 围着李扶摇的黑衣武士们领命,纷纷飞身过去抢夺玉玺。李扶摇趁机脱身,从敌人手中抢来了弯刀,一路斩杀到涂灵簪面前,拉着她的手腕道:“快走。” 肌肤相触的地方,温暖而充实。 李扶摇不要命的厮杀着挡在他面前的人,招招致命,要多狠有多狠。涂灵簪亦是夺过弯刀,如同以往的无数次战斗般,将后背交给对方。 “想起一切了?”李扶摇回身斩杀一人,于飞舞的血珠中笑着看她,灿若星辰。 涂灵簪摇摇头,随手刺穿李扶摇背后的敌人,蹙眉道:“我只想起了你,其他的……一片空白。” “记得我就够了。”李扶摇浑身浴血,踏着一地的尸体血河,却笑得张扬万分:“我也最爱你,阿簪。” 涂灵簪忘记自己曾经脉受损的事了,杀了不过十来回合,便渐渐体力不支,落了下风,更多的是李扶摇在保护她。 黑衣人倒了一小半,两人眼看就要杀到门口了,李淮狠狠的攥紧了到手的传国玉玺,望着哪怕失忆了,也要拼命和李扶摇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凉凉一笑:“涂灵簪,本王都打算放过你了,可惜,你不要。” “就这样忘了一切,和本王重新开始不好吗?” “你看,不管你重生多少次,忘了多少次,眼里心里都没有本王。” “那就,别怪我再杀你一次了。” “真可惜啊,明明我都打算和共享江山了。” 李淮轻而爱怜的将玉玺放到一旁,拿起一旁的弓箭,拉弓如满月,箭头毫不留情的对准了门口厮杀的那道身影。 他眼角微红,眸中隐隐有什么闪烁,手中的箭却是又稳又准,他轻笑出声:“要杀掉李扶摇何其简单,我只要把箭头对准她,就够了。” 言罢,利箭离弦,带着呼呼风声射向涂灵簪的后心。 涂灵簪猛地转过身,只来得及看见李扶摇朝他扑来的身影,接着,噗的一声箭矢入肉,血珠四溅。 涂灵簪缓缓瞪大双眼,瞳仁剧烈的针缩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无力的倒下。 头痛,心更痛,刹那间天旋地转、山崩地裂,涂灵簪满脸是血,疯狂的朝他冲过去,一声绝望的嘶吼刺破苍穹。 “扶摇——啊啊啊!!!” ☆、第47章 涂灵簪颤抖着双手,握着那把卷了刃的弯刀不顾一切的砍杀,冲到李扶摇面前。巨大的悲痛使她压抑的记忆碎片瞬间爆发,心如刀绞。 她吃力的扶起李扶摇倒在血泊中的身子,将她苍白的面颊贴在自己剧痛的胸口,全然不顾黑衣人已在自己头顶举起了弯刀。 李淮冷冷的看着悲痛欲绝涂灵簪,终是缓缓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命令:“杀了他们,别留活口。” 说完,他拿起玉玺和传位圣旨,匆匆的离开了暖阁。只是他的步履匆忙而凌乱,仿佛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狼狈不堪。 李淮走了,残余的黑衣武士将涂灵簪团团围住,缓缓举起了罪恶无情的弯刀。 然而,挥刀一瞬,十余条武将的身影破窗而入,将李淮留下的黑衣人砍杀在地。 “涂家十三骑救驾来迟,请主公恕罪!” 霎时间,刀光剑影远去,风雪黯淡,涂灵簪颤抖着抚过李扶摇苍白的眉眼,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要为我挡那一箭,莫非我就不会躲开么?” 李扶摇双目紧闭,全然没有反应。 涂灵簪伸出剧烈抖动的手,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沾染的血迹。忽然,一滴热泪吧嗒一声溅在李扶摇的唇边,她怔了怔,抿唇想要擦掉那一滴眼泪,结果又有第二滴、第三滴泪落下,怎么也擦不完似的。 “我明白了。”她苦笑:“原来这就是爱么,会为他哭,为他笑,为他伤心难过,为他……肝肠寸断。” “扶摇,我想起来了。你再撑一会儿,我们一起回长安,不要死……” “我们还要去看花灯,去吃宫墙下的元宵。我还要坐上红色的轿子,然后你轻轻的将我抱下来,跨过火盆……扶摇,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李扶摇的费力的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却终是徒劳,只好缓缓抬起一只破皮流血的手来,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涂灵簪一怔,随即欣喜若狂的抓住他微凉的手,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 “我都……听到啦,”李扶摇扯出一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笑来,用破碎不堪的嗓音断续道:“阿簪……不要反悔……” 涂灵簪疯狂的点头。 她望着李扶摇苍白的脸,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天边的余晖缓缓收拢,夜幕降临。 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的僵硬,然后消失。她茫然的环顾四周,又看了看躺在自己怀里的浑身是血的男人,瞳仁渐渐涣散,宛如木偶…… 乌鸦和十三骑解决了屋内的黑衣武士,纷纷撩袍下跪,齐声道:“小主公,敌人已肃清完毕,是否即刻启程回长安?” 涂灵簪依旧眼神空洞,没有反应。 十三骑茫然的抬头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继续跪在地上等她的命令。 乌鸦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向前一步试探道:“……小主公?” 涂灵簪没有焦距的眸子,极慢极慢的对上乌鸦的脸,苍白的嘴唇几番抖动,终是无助的问道:“你……是谁?” “我为何会在这?” “发生了什么?” “我怀里的这个人……是谁?” …… 永宁四年正月初二,帝以龙体有恙为由,传位于陈王李淮,天下大惊。 现任帝王膝下无子,哪怕他驾崩了,按理也该传位于亲弟——楚王李扶疏,又因何会轮到废太子之子上位? 不知情的人议论纷纷,只叹皇帝虽摆脱了秦楼两家的控制,但做起事来还是这般荒唐不顾后果。不过陈王雅名在外,温润如谦谦君子,百姓倒也不反感此人做皇帝,姑且于长安街临窗而坐,温酒烹茶,看一场好戏罢了。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缓缓打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微风碎雪中,陈王扯了扯身上的狐裘披风,这才翻身下马,高举着传位圣旨和玉玺,一步一步迈上那象征着无尽尊贵和无边孤独的金銮宝殿。 几百级的雕龙汉白玉阶,他用自己的双脚虔诚的丈量。阴风猎猎,旌旗飘飘,他眸中倒映着金碧辉煌的大殿,倒映着长安城千年不变的磅礴,每迈一步,他的嘴角便上扬一分,到最后,变成了无可抑制的疯狂大笑…… 十六年了,五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代替被逐出长安、身死异乡的父王,登上了这白骨累就,血河漂染的金銮殿。 温润的伪装下,他带着仇恨而生,舍弃了自我,舍弃爱人,沿着宿命的轨迹,在这场以命相搏的棋局上搅弄风云。 就像扑火的飞蛾,无论对错,向光而行,至死方休。 见到李淮的到来,早已等候在此的文武百官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各种或惊疑、或鄙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宛如万箭穿心。他依旧带着温润而优雅的微笑,目光骄傲,高高捧着玉玺和圣旨走过那一路的荆棘,如同焦岩静立,任由惊涛拍岸。 十六岁的楚王李扶疏代替皇兄的位置,站在威严的龙椅旁,双拳紧握,凶狠的瞪着步步走来的李淮。 当李淮走到百官前列时,李扶疏突然一声令下,只见无数禁军从大殿两侧涌出,如同全副武装的黑甲虫般将孤身一人的李淮团团包围。 满屋子亮的刺眼的兵器,李淮却视若不见。他停在离龙椅三丈远的地方,然后转身面对百官,长袖一挥,高高举起传国玉玺,睥睨尘世傲然道:“圣上亲笔圣旨和传国玉玺在此,见之如圣上亲临!” 百官纷纷对视一眼,终是撩袍下跪,执象牙笏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第36节 李扶疏冷哼。 明明是个半大的少年,危机当前,他却难得沉静,眉宇间已有了独当一面的气魄。李扶疏道:“陈王有圣旨,本王亦有皇兄的圣旨!” “哦?”李淮似是早已料到如此,波澜不惊的笑笑:李扶摇果然留有第二手。 李扶疏双目赤红,用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语调厉声道:“众官听命,恭听……遗诏!” “臣等在!” 李扶疏抖开圣旨,用尽全身力气般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受挟于陈王,被迫交出玉玺,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望万民明辨。今千里赴约,若朕身死,即刻缉拿反贼陈王,以重朕之不徳。朕崩,传位楚王扶疏,天下同遵此诏,不得有疑!” “楚王殿下,”李淮卓然而立,不以为意的笑道:“本王怎知,你手中的这份遗诏是真是假?” 李扶疏还未回答,御史言官倒是向前一步,站起来道:“这道诏书,是陛下宣告退位后,亲口颁布的第二道诏书,当时我们百官俱是在场,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有假!” 李扶疏接口道:“李淮,你挟持人质,逼迫皇兄让位于你,视同谋逆!若是皇兄不能平安归来,本王定要你陪葬!” 李淮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玺,清冷的眸子环顾群臣,凛然无惧。 朝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叹道:“陈王,你敢孤身来此,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了。可惜,你已是无兵无权,做一个富贵王爷有何不可,为何偏要执迷不悟,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李淮淡笑不语。 天下万物,岂是一个‘为何’能解释清的?蜉蝣蝼蚁,朝生暮死,不过是命该如此罢了。 不多时,一个匆忙的脚步打乱了殿中的平静。 一身戎装的霍成功大步跨上殿来,朝李扶疏撩袍下跪,喉结几番滚动,这才抬起一双湿红的眼来,沉声道:“启禀殿下,涂家十三骑前来复命!” “快请!”李扶疏眼睛一亮,欣喜道:“他们接回皇兄了么?” 霍成功埋下头,哽咽不语。 接着,十三个浑身浴血,头扎白布的武将一步一步跨上殿,在众人惊愕不已的目光中齐刷刷跪下,高声悲呼:“臣等有罪,未能将陛下平安带回!” 嘴角的笑意僵住,李扶疏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你们……在说什么?” “陛下中了陈王暗箭,不治身亡……” “陛下,驾崩——” 李扶疏竭力稳住险些跌倒的身子,瞪着血红的眼睛许久,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 百官伏地,放声痛哭。 唯有李淮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霍成功起身,命令禁军道:“遵陛下遗诏,拿下陈王!” 下一刻,刀剑齐刷刷对准了李淮。 李淮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痛快的笑意,面对面前如荆棘般密密麻麻的剑尖,他不退反进,一步一步朝龙椅走去。 “你们听说过刑天么?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他神情痴狂,目光决然,宛如一只即将扑向烈焰的飞蛾。 “保护楚王殿下!”霍成功拔剑,警告似的砍在李淮的手臂上,试图阻止他靠近李扶疏。 鲜血瞬间迸溅开来,李淮只是微微的晃了晃身,便不顾身上的剑伤,继续朝那把华贵雍容的龙椅走去。他的呼吸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继而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说到此,李淮离李扶疏和龙椅只有三步之遥。 李淮忽然站住,伸手摸进怀中,似乎想要掏出一个什么来。 众人顿时如临大敌,纷纷喊道:“小心有暗器!” 接着,霍成功一剑刺出,穿透了李淮的胸膛。 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李淮望着从自己胸膛刺出的半截剑尖,那双极美的凤眸微微张开,似是痛苦,又似是释然。冰冷的剑刃从他身体抽出的那一刻,他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力的倒地,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荷包。 他一手宝贝似的攥着荷包,一手拼命的朝前伸长,伸长,想要去触摸咫尺之遥的金色龙椅,如同想要揪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浸润着鲜血的指尖在碰到龙椅的那一刻,颤抖着无力滑下,在纯金的雕龙上划出一道凄厉的血色。李淮倒在地上,鲜血汩汩淌出,浸透了他一尘不染的纯白狐裘。 他费力想扯出一个笑来,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成功,只好半阖着眼,用虚弱的、断断续续的气音,给自己的故事一个完美而残忍的结局: “……本王是衔石填海的精卫鸟,是没了头颅,永远的只能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永远的战斗死的刑天。死……是我的宿命。” 他闭上眼,像叹息,又像释然:“有李扶摇泉下作伴,值了。” 说罢,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再也没了声息。一滴泪自他眼角滑下,濡湿了鬓边的那点朱砂。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朔州。 病榻上的李扶摇浑身浴血,亦是微微勾起唇角,弯出一个苍白而讥诮的笑来。 永别了,李淮。 ☆、第48章 新年的尾巴还未过去,短短几日之内,大殷便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王谋逆被杀,在位四年的皇帝驾崩,死时年仅二十有二,无妻无子,史书三言两语便概括了他短暂的一生,可谓是凄凉不堪。接着,楚王匆忙登基,改国号为昭元,成为大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帝王。 正月初十,长安涂府之内。 屋内兽炉焚香,炭火正旺,暖融融的十分舒服。李扶摇半倚在榻上,因重伤未愈的缘故,他的面色依旧很苍白,但好在精神不错,笑吟吟的望着满屋子跪着的人,哑声道:“都起来罢。扶疏,如今你是天子,我是白衣,不必跪我。” 穿着天蓝常服的李扶疏率先起身,弱弱的唤了声:“皇兄……” 李扶摇喝了药,淡淡打断他:“我已不是皇帝,你要改口。” “兄长,”在哥哥面前,李扶疏永远不敢造次,只好垂着脑袋乖巧道:“你真的要诈死,一辈子隐居么?你还那么年轻,不应该。” “斗了那么久,早累了。”李扶摇将空药碗放到一边,对弟弟道:“如今障碍尽数扫除,将天下交予你,我放心。” “怪不得兄长以前总是逼我学治国之道,原来是早就做好了传位给我的打算,好带着嫂嫂逍遥自在!”李扶疏撇撇嘴,有些不满的嘟囔。 “不错,”李扶摇居然不要脸的承认了,认真道:“我不忍心将她一辈子困在宫中,只好坑一把你了。” 李扶疏气结。 李扶摇懒洋洋的倚在榻上,眯着眼看着弟弟。哪怕这个男人从龙椅上退了下来,浑身也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贵气,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李扶疏想了想,关切道:“嫂嫂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说到此,李扶摇微微拧起了眉头,“偶尔会想起一星半点,但转眼又忘得一干二净。” 李扶疏点头,又安慰道:“兄长莫急,我再叫御医来看看。可要张贴皇榜求贤?” 李扶摇想也不想的拒绝道:“你根基未稳,不宜张扬。况且她喝下的‘忘川’本没有解药,只能多些耐心引导,或许能慢慢将记忆找回。” 说到此,李扶摇的目光沉了下去。 正此时,涂缨哭丧着脸进了门,后面还跟着一脸茫然的涂灵簪。 李扶摇赶紧撑起身子,深深的看了涂灵簪一眼,这才问涂缨:“发生何事了,阿缨?” 涂缨朝李扶疏行了礼,便红着眼睛委屈道:“阿姐忘了我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我说她叫涂灵簪,她不信,还同我争执了起来……” 说到此,涂缨又有些哽咽,难受道:“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我,阿姐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不是你的错。”李扶摇强撑着身子安慰了她几句,又朝李扶疏使了个眼色。 李扶疏瞬间会意,拉着涂缨道:“阿缨姐姐,我在宫里闷得慌,趁着今日得闲,你陪我去长安街逛逛罢!” “可是……”涂缨有些不舍的看了看姐姐。 “别可是了,快走快走,呆会我还要回宫呢!”说罢,李扶疏拉着涂缨强行离开,顺便挥退了闲杂人等甲乙丙。 屋内,只剩下重伤未愈的李扶摇,以及一个懵懵懂懂的涂灵簪。 李扶摇握拳抵唇,轻咳两声,这才朝远远站在门口的涂灵簪招招手,哑声道:“阿簪,过来。” 涂灵簪看着他苍白无血丝的唇色,没由来心脏一阵抽痛,朝前走了几步,犹疑的看着他:“你,你还好么?” 李扶摇倾起身子,伸长了手想要触碰她,却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的箭伤,疼的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就渗出来了。 涂灵簪紧张的朝前一步,站在榻前无措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建议:“你背上有伤,趴着会舒服些。” 李扶摇叹了一口气,只好动作缓慢的趴在榻上,侧过脸那一双明亮而略带忧伤的眼睛看她,问道:“阿簪,还记得我是谁么?” 涂灵簪歪了歪头,蹙眉思索良久,不确定道:“李、李……” “李扶摇。”他的眸子黯了黯,觉得有些难受。 听到‘李扶摇’三个字,涂灵簪像是打通了奇经八脉般,眼睛一亮,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微微颌首,细细咀嚼着这三个,然后,她抬起头朝李扶摇灿然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意气风发。 她说:“我记得这个名字。——阿簪,最爱李扶摇!” 阿簪最爱李扶摇。 这已经不是李扶摇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每当涂灵簪发病,忘了所有的一切时,只要他对她说一遍自己的名字,涂灵簪就会下意识的重复这一句:阿簪最爱李扶摇。 一遍一遍,如同刻入骨髓的咒语。 她忘了一切,唯独没有忘记爱他。 “我很开心,师姐。”李扶摇趴在床上轻笑,漂亮的蝴蝶骨在薄薄的里衣下微微突起。他在枕头上蹭去眼角的泪,哑声问道:“阿簪,一直记得爱我的事么?” 涂灵簪踟蹰了半响,这才低声道:“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有人将你的名字刻在了我的胸口,每次一低头,就能看到……” “什么?”李扶摇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问道:“除了我,你还记得谁?” 涂灵簪想了想,迅速的说了一个名字:“李淮。” 李扶摇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涂灵簪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空气的凝固,似是嗅到了危险,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有些疑惑又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见她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李扶摇露出了受伤的神色,可怜兮兮的唤她:“阿簪……” 涂灵簪看到他苍白的唇都起了死皮,没由来的心疼,便倒了杯茶水递到他唇边。 李扶摇就着她的手抿了两口水,苍白的皮肤衬得他的眼越发的乌黑深邃起来,如同漩涡般引人沉沦。他朝她眨眨眼,用极其不甘的语气别扭道:“阿簪,为何会记得他?” “我失去记忆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涂灵簪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他说我叫阿簪,他叫李淮,我是他未过门的妻……” “什么?!” 第37节 李扶摇惊叫而起,却因牵动背后的伤口而痛呼一声,又无力的跌回被褥中。他双手握拳,目光阴鹫得可怕,咬牙恶狠狠道:“那个混蛋乘人之危!你才不是他的妻,你是我的!是我李扶摇的女人!” 说罢,他又挣扎着去摸索涂灵簪的手,紧张道:“那个混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没有。”涂灵簪忙摆手以示清白。 然后她又愣住了:自己为何要向李扶摇解释自己的清白,为何她这么在乎他的感受?看到他难受,她的心都仿佛揪起来了…… 因动作幅度太大,李扶摇背后的伤又裂开了,有淡淡的血迹从绷带下渗出。涂灵簪忙按住他乱动的身子,认真道:“别动,你流血了。” 李扶摇还在懊恼,握拳狠狠的锤着床板,恨声自责道:“都是我没用。” 涂灵簪想了想,嘴巴几度张合,终是干巴巴道:“你别担心,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真的?” 李扶摇微微好受了些,指着自己流血不已的后背,有气无力道:“李淮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你不要信他。你瞧,我背后这一箭还是他亲手射伤的!他见得不到你,便暗箭伤人,还好我反应快,否则伤到的就是你了。” 涂灵簪大惊:“有这事?我竟不记得了。”说罢,又心疼的瞅了眼李扶摇的后背,“一定很疼吧?” “疼,疼死了。”李扶摇委屈:“但我的心更疼,我吃醋了。” “抱歉,我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涂灵簪有些内疚,“李淮现在在哪?应该让他来谢罪。” 李扶摇不屑的哼了一声:“算了,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涂灵簪坐了会儿,忍不住道:“你的伤好像很严重,要叫人重新包扎么?” “不用,”李扶摇将半边脸埋在绣枕中,柔软的黑发缎子似的洒在肩头。他亮晶晶的望着涂灵簪,笑道:“阿簪亲亲我,就不疼了。” “这……”涂灵簪有些无措,又有些为难。 她恍惚记得有谁跟自己说过:没事多抱抱他,多夸他两句,扶摇一定会很开心。 李扶摇见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又重整心情,故作轻松道:“你若不愿意就算了,我本就是开……” 话还没说完,只见涂灵簪忽的俯下身,避开他的伤口,轻轻的拥抱了他。 “……玩笑的。”他愣愣的把后半句补充完。 半响,他回过神来,微红着耳尖蹭了蹭她的脖颈,深情而认真道:“阿簪,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涂灵簪。” “……好。” “涂氏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姓氏,你的爹和娘相识于灵山,定情物是一支铜雀簪,故而你的名字是涂灵簪,记住啦,绝对不要忘记!” “嗯,我叫涂灵簪,记住了。” 李扶摇的眼角有些湿润,他喃喃道:“比起你忘了我,我更害怕你忘了自己是涂灵簪……因为这具身体,本不是你的啊。” ☆、第49章 更漏声声,夜半无人,涂灵簪忽的从梦中惊醒。 毫无征兆的,她又想起了曾经的许多事情。她记得自己是重生归来的涂灵簪,有亲人,有部将,还有一个爱人,叫李扶疏。 同时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服下李淮的‘忘川’之毒后,记忆重启,一片空白。虽然偶尔会想起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但用不了几个时辰,又会忘得一干二净。 她不想再反反复复的失忆了,她不忍再看到李扶摇失望和伤心的眼神。 想到此,涂灵簪随手披了件单薄的外袍,下榻寻来了笔墨纸砚。趁着现在记忆短暂清醒的时候,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所有事都写下来罢。这样,哪怕她天亮后再次失忆,也该记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就像,她刻在自己胸口的那行字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融入浓墨,化作缱绻相思。昏暗的油灯下,涂灵簪笔走龙蛇,仿佛在跟时间赛跑般,不知疲倦的记录着点滴往事。酸涩微甜的故事落笔,上等的宣纸翻了一页又一页,寂静的夜,唯听见鼠须笔摩挲宣纸的窸窣声。 一个时辰后,涂灵簪的房间从书案到地板,到处铺满了墨迹未干的纸张,宛如漫天飞雪般几乎将她埋没,越写到最后,笔迹越是张狂。 最后一笔落下,涂灵簪搁笔,揉搓着冻得通红僵硬的指尖,满足的哈了一口气。 将满屋子的纸张收拢,按照顺序叠好放在案几上,想了想,她似是不放心似的,又将那一叠满是回忆的纸放在了显眼的床榻上。 这样,哪怕她下一刻再失忆,也能一眼看到这承载着点滴过往的信笺。 漫长的冬季,昼短夜长,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深沉的黑蓝色。涂灵簪抻了个懒腰,趁着自己还没失忆,她想去看看李扶摇。 穿戴整齐,涂灵簪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天亮前最是寒冷,她打了个颤,这才凭记忆摸索到李扶摇的房前,轻轻推开了门。 李扶摇依旧保持的老习惯,睡着了也要点一盏油灯,似是料定她会回来似的。他背上有伤,只能趴在榻上浅睡,暖黄的灯光扑打在他俊朗的脸庞上,如同镀上一层金粉,暖得心尖都要融化了。 涂灵簪无声的走到他榻前,敛裙坐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就这样静静的望着自己最爱的师弟,用温柔的目光描摹他的轮廓,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骨髓。 或是感觉到了冷意,李扶摇露在被褥外的肩头为不可察的瑟缩了一下。涂灵簪敏锐的察觉到了,忙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 李扶摇立刻就醒来了。 榻边的炭火盆劈啪作响,李扶摇迷迷糊糊的与她对视一眼,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下一刻,他猛地撑起身子欣喜道:“师姐,你、你想起来了?” 他显然激动到忘了背上有伤,痛呼一声,又无力的跌回被褥中。 涂灵簪又好气又心疼,给他重新盖好被子,这才眉目温和,嘴角含笑道:“嗯,暂时恢复记忆了。” 李扶摇显然很高兴,努力伸着欣长的脖颈,两眼发亮的恳求道:“太好了,我想抱你,想吻你,现在!马上!” 说罢,他又委屈的补充道:“每次你失忆后,就不准我碰你了,让我忍得好苦!” 涂灵簪显然没想到他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竟是这个,愣了一会儿,这才干咳一声:“你啊!” 最终还是向前倾了倾身子,迎上了他温暖柔软的唇。 这个时隔多日的吻,如同干柴碰烈火,一触即发。李扶摇下意识的直起身子,结实的双臂紧紧的搂着她娇弱的身躯,滚烫的掌心在她后背游移,点燃一路肌肤的战栗。 他几乎是恶狠狠的吻着她,舔咬逗弄,掠夺一切属于她的气息。 涂灵簪被他吻得头昏脑涨,险些窒息。 身体也不受控制的发软,她迟疑的伸出双臂,想要攀上他宽厚的肩膀,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好从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呻-吟:“慢点,你的伤……” “别说话,抱紧我。”李扶摇重新堵住她的唇,呼吸炙热,声音是蛊惑人心的暗哑:“哪怕弄疼我也没有关系。” 涂灵簪恍如漩涡中挣扎的一叶扁舟,情不自禁伸手紧紧的搂住他劲瘦的腰肢,还不忘避开他背部的箭伤。 油灯劈啪作响,灯芯燃到了尽头,火光颤颤巍巍的摇曳片刻,终是熄灭,四周归于黑暗中。 两人分开时,俱是气喘吁吁,气息凌乱。 深蓝的夜色中,李扶摇的双眸仿佛倒映着漫天的星光,亮的可怕。他缓缓将涂灵簪的双手揣入怀中,虔诚的吻了吻她的指尖,哑声道:“阿簪,你的手好冷。” 说罢,他艰难的往榻里边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被褥道:“上来,我给你暖被窝。” 涂灵簪真是爱惨了这个男人,爱到连眼神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片刻。 她脱了冬靴,合衣爬上床,与李扶摇面对面的看着,目光如丝如线,缱绻万分。 李扶摇又倾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低笑道:“天还未亮,睡会罢。” 涂灵簪摇摇头,万分不舍道:“让我再多看你几眼。我怕我一觉醒来,又会将你忘记。” 所以你才睁着眼半宿,不肯入眠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漫上心头,李扶摇与她两额相触,十指交缠,低声道:“无碍,睡吧。不管你忘了我多少次,我都会让你再次想起我。” “这么自信?” “就有这么自信。” “扶摇。”涂灵簪倚在他怀里,唤他。 “嗯?”李扶摇如同高贵的猫儿,拖长语调,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我落在李淮手中时,你是真的打算将江山拱手相让么?”她喟叹一声,眼眶酸涩:“玉玺只有一个啊,你怎么舍得。” “阿簪也只有一个啊。”李扶摇温柔的吻了吻她的发顶,笑着回答。 仿佛一片羽毛划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涂灵簪简直快溺死在他的温柔里。她疲惫的闭上湿润的双眼,嘴角却挂着一抹幸福的笑意,低低的笑骂一声:“昏君。” 李扶摇低头望着怀中的她,心想:嗯,我是昏君,所以才引咎退位了嘛。 而一夜未眠的涂灵簪嘴角含笑,已是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 天亮后,涂灵簪一张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而英俊的睡颜。 视线迷迷糊糊的落在他浓密的剑眉,欣长的睫毛,高挺的鼻,以及淡色的唇瓣,最后他落在敞开的蜜色胸脯上……涂灵簪微窘,忙挣开了他温暖的怀抱,手足无措的穿鞋下榻。 怎么回事,明明昨夜她是睡在自己房中的,怎么一觉醒来,便跑到这个男人的床上来了! 莫非自己有夜游症? 李扶摇的手无意识的在床上摸索一番,没有摸到她柔软的身躯,这才极慢极慢的睁开双眼,朝她露出一个俊朗的笑来,用刚睡醒的沙哑嗓音道:“早,阿簪。” 见到他这副慵懒餍足的模样,涂灵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将手覆在左胸,点头轻声道:“早。” “还记得我是谁么?” “李扶摇。” 李扶摇满意的点点头,在榻上撑着下巴看他,敞开的胸襟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他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那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晚做了些什么?” 见到他如此暧昧的神情,涂灵簪没由来一阵心慌,视线飘忽半响,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扶摇叹了一口气,故作委屈道:“昨晚半夜过来,强行与我同榻而眠,还说会对我负责的,不记得了?” 啥……啥?! 涂灵簪简直震惊:对伤患下手,原来我是这么禽兽不如的人么!! 看到她脸红无措的模样,李扶摇心情大佳,趴在榻上呵呵的笑出声来。 涂灵簪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忙干咳一声:“我、我回房梳洗。” 说罢,她挥挥手,一溜烟跑了。 不管怎么样,莫名其妙从一个男人的榻上醒来,还是相拥而眠,已经够令人惊悚的了。 涂灵簪跑回自己房中,猛地关上门,又上上下下将自己检查了一遍:还好,还好,衣服都还在。 不过,好像曾经有谁对自己说过:真心爱一个人,是甘愿跟他同榻而眠,再宽衣解带、坦诚相待,是要生小孩的…… 想到此,她老脸一红,忙甩了甩脑袋,制止自己在胡思乱想下去。 第38节 她叹口气坐在床榻上,正准备更衣梳洗,却忽然发现床上多了一叠写有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字迹还很新,飘着浓郁的墨香味。 她下意识拿起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吾涂氏灵簪,因受奸人所害,饮下‘忘川’之毒,记忆全失。今夜忽想起诸多过往,便趁机笔录,盼能助我日后恢复记忆。接下来我所述之事,桩桩重要,件件属实,万望切记,切记…… ☆、第50章 李扶摇又在床上养了几日的伤,如今终于能下榻活动了。 长安这几日天气晴朗,半月以来的积雪渐渐消融。天刚擦黑,长安街便隐约传来了热闹的萧鼓声和鞭炮声,五颜六色的烟火宛如天女散花,照亮了长安不夜天。 李扶疏忙着参加宫宴,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陪哥哥,便让太监们送了一大堆珍馐佳肴来。李扶摇看着堆满了十来张案几的美食,不禁哑然失笑:那小子,好像他兄长没做过皇帝似的。 菜品太多,除了涂氏姐妹外,李扶摇还请了乌鸦和文焕之一起吃。文焕之前几日还了俗,跟涂缨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又各自绯红了脸颊调开视线。 李扶摇伤还没好,喝了一碗粥便放下了筷子,望着长安夜空中闪现的烟火发呆,喃喃道:“又到了上元节了。” 坐在一旁的涂灵簪听见了,微微蹙起了眉头,似是在思索什么。 用过晚膳,文焕之便拉着涂缨出去看灯会了。 涂府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涂灵簪想了想,终是朝李扶摇靠近了两步,试探的问道:“你的伤,还疼么?” 闻言,李扶摇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笑道:“不疼了。” 涂灵簪调开视线不敢看他,良久,才微红着脸轻声道:“那……我们去看花灯么?” 李扶摇挑眉:“花灯没有你好看。” “……” 涂灵簪无语半响,补充道:“还要去吃宫墙下的元宵,你最爱吃的。” 李扶摇眼神一亮,有些意外的样子:“你如何知道我最爱吃那儿的元宵,记忆又恢复了?” “想起了一些。”涂灵簪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坦诚道:“那日我在自己的床榻上发现了一叠信笺,大概是趁着我清醒时记录下来的,上面提醒我:上元节我要陪你去逛花灯,去吃宫墙下的元宵……” 原来,她怕自己忘了他,悄悄做了这么多么?当她通宵不眠的回忆过往和计划未来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苦涩,甜蜜,亦或是……怅然若失? 李扶摇神情微动,目光也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他倾身握住她的指尖,柔软的黑发从耳旁垂落,披散在朱红色的衣襟上。 他柔声问:“还写了什么?” “写了很多,有四月的那场宫变,有你送的牛角弓、号角,还有那幅藏在密室里的春-宫……” 李扶摇红着脸打断她:“那幅画就不用写进去了啊。” “我想我以前一定很爱你。”她将手轻轻的覆在左胸,凝视着他的眼眸认真道:“每次醒来,我都会忘了很多事,但唯独没有忘记爱你。你可知为何?” 李扶摇深深的看着她:“为何?” 在李扶摇诧异的目光中,涂灵簪微微扯开衣领,露出左肩一下、胸口以上的部位,只见白皙幼嫩的肌肤上有一行深浅不一的疤痕,像是用什么尖锐的物体刻画而成。 伤口的结痂已经脱落,只留下暗红色的新肉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清那是一行生生刻在皮肉上的字迹。 李扶摇喉结一紧,忙绕到涂灵簪的背后,由上而下俯视她胸口上的那行字,顿时哽咽不能语。 只见上面一笔一划刻着:阿簪最爱李扶摇。 阿簪最爱李扶摇。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不管涂灵簪遗忘他多少次,只要说出‘李扶摇’三个字,她总能第一时间想起来:阿簪最爱李扶摇。 李扶摇从她身后紧紧的拥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连呼吸都在微微颤抖。 涂灵簪感觉到她的脖颈一片濡湿,怔了怔,忍不住失笑道:“怎么又哭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难道他也是水做的? ……话说,她为什么要说‘又’? 李扶摇哼哼一声,哑声道:“我不管。你比我想象中的更爱我,我既高兴又心疼,悲喜交加,情难自禁。” 说罢,他又伸出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胸口,“疼么?” 温暖的指腹一寸寸划过凹凸不平的深色伤痕,引起肌肤一阵战栗。涂灵簪忙摇了摇头,将衣领重新合拢,免得他那双不听话的手继续乱摸。 掌中温软滑腻的触感消失,李扶摇捻了捻手指,颇为惋惜的叹了一口气,这才从袖中摸出一支碧玉灵蛇簪来,替她插在发髻上。 涂灵簪反手摸了摸发髻中的碧玉簪,觉得十分眼熟。 李扶摇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道:“可想起什么来了?” 涂灵簪怔了怔,忽然道:“灵蛇簪,里面有我的名字。” 说完,她便‘啊’的惊呼了一声。 李扶摇被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担忧道:“怎么了?” 涂灵簪忽的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来,眼神中是难掩的兴奋,语无伦次道:“灵蛇簪,那信笺中并没有提到这支灵蛇簪!是我刚刚想起来的!” “这么说,你的记忆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李扶摇也很高兴,忍不住向前一把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原地旋转一圈,这才在她额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眼眶微红道:“太好了!” 涂灵簪有些不好意思的靠在他怀中,轻声道:“还去看灯会么?” “去,必须去!”李扶摇迅速的拿来狐裘给她披上,乌黑的眸中荡开深不见底的眼波,“做曾经做过的事,吃曾经吃过的东西,你终有一日会想起一切。” …… 街灯恍如银河淌动,将长安城照得如同白昼。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扶摇与涂灵簪十指紧扣,肩并着肩观赏各色花灯。 “去猜灯谜么?”涂灵簪问道。 李扶摇转过头,朝她温柔一笑。霎时间,漫天的星子和满城的灯火映在他的眸中,漂亮得几乎勾魂摄魄。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低笑着轻语:“我只想和你一直牵手走下去。” 涂灵簪微微侧首,以手覆面:“我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栽在你手里。” 李扶摇笑得狐狸似的狡黠。 猜灯谜的人实在是太多,里三层外三层吵吵嚷嚷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好不热闹。李扶摇的伤还没痊愈,涂灵簪怕他被人群挤到,便不去猜灯谜了,只拉着他往宫墙边的小摊子中走去。 元宵摊子不过是用毡布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四面透风,桌凳虽然破旧,但胜在干净。李扶摇拉着涂灵簪撩袍坐下,随口道:“麻烦来碗元宵,要红豆馅儿的。” 涂灵簪也接口道:“再来一碗三鲜馅儿的。”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涂灵簪喜欢吃甜,李扶摇更偏爱吃咸,没想到多年过去了,他们都还记得彼此的习惯。 李扶摇破冰一笑,恍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雪白的狐裘领子趁着他乌黑的双眸,深邃得不像话。 他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面颊,笑道:“恭喜你,记忆又恢复了不少。” 涂灵簪失神的想,原来两人早已将彼此烙进骨髓,哪怕这世间最毒的□□,也无法抹去对方在自己心中的痕迹。 “逛灯会,吃元宵,”李扶摇吹了吹勺子中那只雪白浑圆的元宵,这才亲手喂到她嘴边,微笑道:“你那回忆笺上提醒的头两件事已做完,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涂灵簪张嘴吞下那只软糯的元宵,豆沙的清甜在唇齿间融化,她笑着抱住李扶摇的腰肢,将脸往他结实的胸膛上蹭了蹭,这才满意的笑道:“还要抱抱你。” 李扶摇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笑得眼眸弯弯:“还有呢?” “还要多夸夸你。”她抬起头,眼神清明而坦荡,“你很好,不管我会失忆多少次,都会爱上你的。” 李扶摇耳尖微红:“还有呢?” “还有……还有最后一件,那封回忆信上说这很重要。”涂灵簪这会思索了很久,才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极其郑重道:“我还要坐上红轿子,让你将我抱下来,跨过火盆……然后,为你生个孩子。” “阿簪。”李扶摇的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他红着脸拥住她娇柔而坚忍的身躯,又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这才哑声道:“傻瓜,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 他亲吻着她的鬓角,与她执手相对,喉结几番滚动,这才深情而郑重道:“阿簪,我想睡前都能吻到你,想睁眼就能看到你,出门也要牵着你……我爱你,你也爱我,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成亲了。” “你愿意,嫁给我么?” 此时,一串烟火咻咻的蹿上夜空,炸开大朵大朵的花瓣,宛如满树梨花盛开,又如星子颗颗陨落。刹那间,时间凝固,微风静止,周围的喧闹淡去远去,仿佛他们成了世界的中心。 河水承载着灯火流动,李扶摇的眼中映出九重烟火,缱绻万分。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期盼,他深深的凝望着心爱的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自己灵魂,合二为一。 涂灵簪心想:此时此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个男人。 “……愿意的。”她说。 ☆、第51章 涂灵簪的记忆恢复得很好,这还是多亏了李扶摇。 涂灵簪的意志力本就极强,加之李扶摇不厌其烦的带着她走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帮助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往事,短短数月之后,她基本不会再突然发病了。 烟花三月,他们携手下了扬州,品味江南的吴侬软语;六月,他们共同泛舟西湖,穿梭于接天的莲叶中;九月,他们北上朔州,避过了炎炎的酷暑;十月,他们纵横南北,跨过千里锦绣山河,最终定居洛阳。 十一月,他们在洛阳建立了逍遥山庄。 十二月,逍遥山庄的扶摇公子要和阿簪姑娘成婚了。 这天夜里,涂灵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她变成了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身长八尺有余,面容英俊,目光清朗,穿着一身大红的、新郎官的喜袍,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而身后则敲锣打鼓的簇拥着一顶香红软轿。 涂灵簪咦了一声,纳闷:“我怎么变成男儿身了?” 一旁的乌鸦拢着长发,面无表情的说:“您在说什么呢,主公。为何突然怀疑自己的性别了?” 涂灵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花轿,茫然道:“轿子里是谁?” “主公夫人。” “主公夫人又是谁?” “主公莫非又失忆了?”乌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夫人乃前女帝,李氏扶摇。” 前女帝……扶摇? 第39节 涂灵簪险些一口老血喷出,震惊之余又有些欣慰。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发展怪怪的,但是阿簪最爱李扶摇嘛,两人历经磨难后终于能长相厮守,幸哉,幸哉! 到了张灯结彩的逍遥山庄,涂灵簪翻身下马,接过乌鸦递过来的弓箭,一箭射天,感谢天赐良缘;一箭射地,寓意地配一双。 三箭定乾坤,周围喝彩声、炮竹声齐响,面目模糊的宾客们纷纷闹腾道:“涂公子,还不快请娘子下轿!” 涂灵簪憨笑一声,带着又欣喜又忐忑的心情走上前,轻轻撩开轿帘一看,只见里面坐了一位身量高挑的红妆美人。美人凤眸琼鼻,朱唇含笑,精美华丽的花钿礼衣更衬得她肤如凝脂,鬓如墨裁。 美人抬眸看他,目如秋水,宛转流光。 涂灵簪看得呆了,有些口干舌燥。 周围熙熙攘攘的宾客起哄道:“涂郎,你还愣着作甚,快抱新妇入洞房啰!” 扶摇美人玉手捻裙,徐徐躬身下轿,芙蓉裙在她脚下层层绽开。她朝涂灵簪张开双臂,笑得张扬万分,说:“夫君,抱我。” 涂灵簪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似乎有什么*的液体要流出来了。他弯腰,肌肉健壮的胳臂往她膝窝一抄,轻轻松松的将美人大横抱起,沿着红地毯一路走进逍遥山庄。 一路的喝彩如潮水般用来,一路的花瓣如细雨洒下,好不绮丽,好不热闹! 到了新房,一个身穿明黄绣金宫裙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眨巴着大眼睛对涂灵簪说:“姐夫,你要好生疼爱阿姐,不许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你若敢负她,朕便抄了你全家!” 涂灵簪看着面前这位包子脸的稚嫩姑娘,半响,她恍然:“扶疏?” 包子脸姑娘一本正经的点头:“虽然你跟阿姐新婚燕尔,但也别忘了时常进宫陪朕蹴鞠。” 涂灵簪只好点头。 李扶疏刚转身走,又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个丰满艳丽的姑娘,抹着眼泪便朝涂灵簪扑了过来:“你这个负心人!” 涂灵簪一脸莫名的看着面前这个桃花眼的大胸妹子,说:“阁下又是谁?” 姑娘顿了顿,哭得更伤心了:“王氏世阑,是你前世的未婚妻呀!” 闻言,李扶摇优雅的撩了撩鬓角的发丝,朱唇轻启冷笑道:“可他现在是我的夫君。” 姑娘指着李扶摇,恨声哭道:“李扶摇,你横刀夺爱!” “是你死缠烂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吵了半响也没有结果,涂灵簪夹在她俩中间,冷汗涔涔而下。最后两人齐刷刷的撇过头来,狠狠的瞪着他,异口同声道:“说,你究竟爱谁!?” “……” ……然后,涂灵簪就惊醒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暗搓搓的抹了把自己的胸脯……嗯,山峦起伏,还好是个梦。 睡在一旁的李扶摇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搂过她迷迷糊糊的亲了一口,哑声道:“怎么了?” 涂灵簪:“我做了一个梦?” 李扶摇一只眼睁开一条缝,宠溺看她:“嗯?看样子还是个美梦。” 回想起方才那个荒诞不羁梦,涂灵簪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梦见阴阳颠倒,我变成了男人,你变成了女人,然后我将你娶回家了。” 李扶摇这下完全笑醒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涂灵簪,温润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挑眉道:“你想娶我?” 涂灵簪打趣道:“要不我俩成亲时,你穿罗裙点红妆,我穿扮男装束玉冠,师姐娶你如何?” “反了反了,”李扶摇啧啧两声,忽的翻身压住她,双臂撑在她的耳畔,吐气如丝道:“你若能打赢我,我便满足你。” “真的?”涂灵簪眼睛一亮,迅速出拳。 李扶摇大手一挥,轻松将她的拳头包在掌心。涂灵簪再出掌,亦被他压制住,片刻后,涂灵簪的双手俱被他压制在头顶,再也动弹不得。 李扶摇在她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哑声道:“阿簪输了。” 涂灵簪气喘吁吁,被他压在身上简直呼吸不得,只好红着脸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教你学武。” 李扶摇的吻渐渐下移,舔了舔她的锁骨,笑得蛊惑万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姐认栽吧。” …… 昭元元年,腊月二十八,宜嫁娶。红绸、红灯笼点缀在白雪覆盖的逍遥山庄,一派张灯结彩的喜气。 涂灵簪和李扶摇都不是喜欢闹腾的人,因而他们的成亲大典只邀请了些许重要的亲友,没有赋催妆诗,没有下婿,没有转席,一切从简。 有不明真相的洛阳百姓见了,纷纷摇头唏嘘:这逍遥山庄看上去气派万分,怎么庄主大婚,却办的如此寒碜,宾客寥寥…… 他们不知的是,虽然赴宴的客人只有几十人,但其中有微服来访的当今天子,有威震一方的长沙藩王,有手握重兵的威武将军,还有还俗入世的朝廷命官……随便拎一个人出来,便足已让整个洛阳抖上三抖。 黄昏时分,洛阳雪霁。 李扶摇与涂灵簪同住同行已久,因而少了迎亲那一项,两人直接穿着大红的婚袍拜了堂,在先祖灵位前磕了头,仪式便算结束。 参加婚宴的大多是涂家十三骑这样的武将,无酒不醉,无肉不欢。自然没人敢去灌李扶摇的酒,因而一群汉子只要围着涂灵簪闹腾。 涂灵簪本就亲和,加之今日是自己和扶摇的大喜之日,高兴之余便多喝了几杯,雪腮上浮现出一抹好看的醉红,衬得她更是明艳动人。 李扶摇看到她微醺的样子,眼神黯了黯,挥退一群胡闹的部将后,便将晕晕乎乎的涂灵簪扶入了新房。 不知谁在身后吆喝了一句:“哎哟,要入洞房啰!” 霎时间碗筷叮咚作响,起哄的调笑声震耳欲聋。李扶摇干脆打横抱起涂灵簪,将她抱到床上后,反手掩上了门。 屋内灯火通明,满目喜庆的红。涂灵簪半倚在床榻上,只觉得被褥上的东西磕得难受,便伸手将零零散散的花生红枣桂圆扫下榻去。 李扶摇痴迷的凝视涂灵簪,涂灵簪也愣愣的回望他,一时间连空气都黏腻万分,到处透出暧昧的粉红。 良久,涂灵簪打破安静:“要宽衣就寝么?” 李扶摇深吸一口气,哑声说了句:“阿簪,你稍等片刻。” 然后,便闪身进了内间,窸窸窣窣的捣鼓起来。 涂灵簪疑惑,起身正要去看他在神神秘秘的弄些什么,李扶摇察觉到了,立刻从屏风后伸出半颗脑袋来,红着脸瞪眼道:“不许过来!” 涂灵簪一头雾水,只好强压下好奇心坐在床上,一边拆开高挽的发髻,一边暗自嘀咕:都说*一刻值千金,这小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涂灵簪拆了发髻,又洗了红妆,前后折腾了一刻钟,李扶摇还在屏风后忙忙碌碌。 她忍不住了,坐在榻上看屏风后的剪影:“好了么?” 半响,李扶摇才低声道:“好、好了。” 说罢,他从屏风后缓缓转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她。 见到他的模样,涂灵簪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很不厚道的爆笑出来。 只见李扶摇穿着一身嫣红的花钿礼衣,做新妇打扮,乌黑的青丝松松垮垮的绾了一半,另一半倾泻在肩头,闪着柔和的银光。 见涂灵簪笑得直不起腰,李扶摇脸颊微红,睫毛不堪重负似的颤了颤,恼羞的瞪了她一眼,底气不足道:“笑甚?不是你说要我扮罗裙红妆,娶我过门的么?” “那本是戏谑的玩笑话,没想到你当了真。”涂灵簪笑得青丝凌乱,她拨了拨面前的长发,眼神却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扶摇,你这样……嗯,很美。” 李扶摇抬起一只骨节分明手,覆住微红发烫的脸颊,侧首咬唇道:“我不管。娘子,抱我!” 闻言,涂灵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猫爪儿挠了一下,又痒又疼。 她挂着淡而温和的笑,起身走到李扶摇的面前,揪着他的领口踮起脚尖,然后轻而温柔的吻住了他。 黑发,雪肤,红唇,李扶摇忽的窒住了呼吸。 他一把打横抱起涂灵簪,一边接吻一边跌跌撞撞的朝床榻走去。李扶摇第一次穿女孩儿的罗裙,觉得有些碍事,便一把将腰带解开,褪下裙子,仅穿着雪白的亵裤将涂灵簪压在了榻上。 一吻毕,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涂灵簪伸指描摹着李扶摇英气的眉眼,与他深情对视,莞尔道:“阿簪最爱李扶摇。” 李扶摇挑指解开她的衣带,亦是回道:“为夫也爱你,娘子。” “有多爱?” “比你爱我还要多。” “扶摇?” “我在。” “坦诚相待后,是否该生孩子了?” “……” “要怎样才能生孩子?” “……我教你。” …… “我已是娘子的人了,你要对为夫负责,不可始乱终弃。” “好。” ☆、第52章 破晓,街外隐约传来了烟火绽放的噼啪声,夹杂着男人女人的笑闹声,热闹非凡。 涂灵簪迷迷糊糊的醒来,心想莫非昨夜他们闹腾了一宿未眠? 她伸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侧,被窝依旧有些温热,但李扶摇已经不在身边了。她睁开眼,看见昨夜情-动时,乱糟糟扔了一地的大红喜服已经被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她的枕边,想来是李扶摇清早起来收拾的。 涂灵簪撑起身子,立刻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侵袭着四肢百骸。她掀开被褥一看,只见光滑身躯上到处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暗红吻-痕,尤其是腰部以下的某处,酸麻中带着微痛的异物感,无不提醒她昨夜与李扶摇的疯狂交缠。 那画面实在是太火爆,她不敢多想,匆匆穿上床头的衣裳,遮住满身暧昧的痕迹。 叠好的衣物最底层,还静静的躺着一只小玉瓶子,涂灵簪好奇的打开嗅了嗅,入鼻有淡淡的花香,是活血生肌的膏药,很明显是李扶摇起床后留下的。涂灵簪想了想,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若说一定有的话,也是那……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顿时眼中飘过一丝尴尬,吓得把手中的药瓶子丢在一旁。 踟蹰了半响,她四顾一番,这才把手伸到被子里,悄悄摸了把下面,拿出来看时见手上没有什么可怕的血迹,这才松了口气,不敢再看那药瓶子,匆匆梳洗整齐,打开厢房的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雪了。 屋檐上,树丛中,庭院里,到处盖上了一层轻轻的白。昨夜婚宴的红绸和灯笼还未撤去,映着瑞雪,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美极妙极。 不远处的喧闹声愈来愈清晰,涂灵簪呼出一口白气,循着人声朝正厅走去。 一进正厅,她就愣住了。 只见偌大的厅堂中摆着两排长长的案几,案几上头堆满了美酒佳肴,她的妹妹涂缨,小皇帝李扶疏,还有乌鸦和涂家十三骑等人俱是歪七扭八的坐在案几旁,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笑。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厅堂最上方的上座,一身青布武袍的涂风起和温柔端庄的涂夫人并肩而立,正含笑低语。而涂氏夫妻的左手边,两鬓斑白的李平秋与一名淑仪温婉的宫裳女子亦是执手而立,两人正拉着李扶摇的手在说些什么。 第40节 见到她进门,那位面目模糊看不清容貌的宫裳女子伸出一只涂着丹蔻的柔荑素手来,朝涂灵簪优雅的挥了挥,声音宛如空山鸟语,极其轻柔好听。 她笑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儿媳了吧。” 尽管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涂灵簪依稀辨认出来,她的轮廓与李扶摇极其相似……这大概,是扶摇那早逝的母妃,也是李平秋此生唯一的一位妻子。 李家人都是情种。 碧落黄泉,那些两处茫茫皆不见的魂灵聚集在此,如此热闹,如此和谐,仿佛那十多年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大梦,仿佛她与李扶摇的双亲只是外出游历多年如今归家团圆…… 她怔怔的,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是一片濡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如今相对,却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李扶摇朝她走了过去,涂灵簪赶紧转身抬袖,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渍。 李扶摇走到她身边,勾起她的手指在她耳畔低声私语道:“那药用了没有?” 涂灵簪还沉浸在情绪中,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也顾不得悲伤了,有些微恼的瞪了他一眼。 “来,带你去见见我娘。她一直没机会见你,刚才拉着我问了许多你的事呢!”李扶摇狡黠的笑笑,拉起她的手便往长辈身边走。 经过涂夫人身边时,涂夫人一把拉住大女儿,嗔笑着将两杯热茶递到她手边,说道:“怎么这么没礼貌?新妇进门,要给公公婆婆敬茶的。” 涂灵簪望着母亲依旧年轻的容颜半响,这才强忍住湿热的眼眶,接过一杯茶恭敬的下跪,朝李平秋道:“陛下……请喝茶。” 李平秋悄悄抹了把眼角,红着眼睛哎了一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递给涂灵簪一个封着银两的红包。 涂夫人在一旁指正道:“怎还这般生分,要改口叫爹娘了。” 涂灵簪起身,接过第二杯茶水敬给李扶摇生母,这次倒学乖了,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娘,请喝茶。” 依旧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的赵皇后笑吟吟接过茶水,递给涂灵簪一个大红包,这才将她虚扶起,柔声道:“好孩子,让娘亲好好看看你。” 涂灵簪抬起脸,朦胧中赵皇后似乎弯唇笑了笑,对涂氏夫妇道:“多谢亲家,给了我一个这般俏丽又能干的儿媳妇。” 涂风起闻言哈哈大笑,言词间满是对女儿的骄傲之情。 涂灵簪敬完茶,李扶摇便朝涂氏夫妇撩袍下跪,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一字一句认真道:“爹,娘,小婿给您二老磕头,没有您二老就没有我的妻子阿簪。” 涂夫人给了他红包,笑道:“还是你这孩子聪慧,比阿簪嘴甜多了。”又道:“阿簪性子温和木讷,扶摇要多些耐心。” 李扶摇一手紧攥着红包,一手与涂灵簪的五指紧扣,郑重道:“我愿当着四位高堂起誓,今生今世,哪怕刀山火海,亦不负我妻涂氏灵簪!” 涂扶起扶起女婿,粗犷的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涂缨和一干部众起哄调笑,李平秋只好发话道:“别闹了,都坐下好好用膳。”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餐团圆饭,热闹得有些不真实。 一路欢声笑语到天亮,杯盘狼藉,涂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忽然道:“不早了。” 闻言,李平秋夫妻亦是停杯,神色复杂的与涂氏夫妇对视一眼。 赵皇后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天亮了。” 涂灵簪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们,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看向李扶摇,却发现对方的眼中也闪着同样的惧意。 果然,涂夫人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又揉了揉李扶摇的发顶,爱怜的说:“阿簪,扶摇,我们要走了……” “不!”涂灵簪红着眼起身,却被父亲轻轻按回座位。 涂夫人顿了顿,继而道:“夫妻有缘白首,实属不易,你们要耐心细心,要宽容,更要学会珍惜,彼此扶持,知道么?” 涂灵簪没说话。 李扶摇一眨不眨的望着四位长辈,缓缓而郑重的点头:“我们会的。” 一旁的李平秋又抹了抹眼泪。赵皇后附到儿子的耳旁,轻声耳语了几句。 正此时,屋外似乎凌空传来一声警告,“时辰已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耳旁,如天外梵音,飘渺不定。 涂氏和李氏夫妻俱是起身,朝屋外走去,踏着碎雪,缓缓走去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夜色中。 “爹,娘!”涂灵簪忍不住追出去,却怎么也触不到那四道清冷的背影。 她回头,发现屋中的部将、妹妹,满屋子杯盘狼藉都如灭掉的灯盏般一点一点消失,回归冷寂,唯有李扶摇微红着眼眶,依旧站在原地看她。 天外的那人又高声唱到:“颠倒生死,逆转乾坤,用尔等来世,换她与他今生续缘。天道苍茫,逝者将息!” 远处,四位长辈的身形如烟般淡去,最后在晨曦的微风中散去。 一语惊醒,涂灵簪靠在李扶摇怀中,泪流满面。 睁着眼看着红罗斗帐,屋内光线昏暗,大红的喜烛燃烧到尽头,不知在何时熄灭。昨夜她与李扶摇欢爱时褪下的衣物,依旧凌乱不堪的扔在地上,并没有人为她叠好收拾。 外头没有烟火,没有喧闹,没有爹娘的红包。 她转头,李扶摇光身搂着她酣睡,两人肌肤相亲。 原来,只是一场梦么…… 她摸了把脸上的泪痕:可她多么希望那不是梦。 李扶摇觉察到她的动作,睫毛几番抖动,缓缓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来。借着稀薄的晨光,他看到她眼角的湿痕,立刻担忧道:“怎么了,身体难受么,哪儿疼?” 涂灵簪摇摇头,埋在他光裸的胸前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梦见你我的爹娘了。” 李扶摇怔了怔,道:“我也梦见了。” 涂灵簪讶异的看着李扶摇,说:“我娘说要我们耐心细心,宽容珍惜,好好扶持彼此。” 李扶摇吻了吻她的额头,笑着说:“我娘也跟我说了。” “说什么?” “她说阿簪是个好媳妇,要我有十分,就要拿出十一分对你好。” 涂灵簪笑笑,忽然低叹:“好想他们呐……” “阿簪,你还有我。”李扶摇抱紧她,在她耳边低语:“我娘还说了,就算是死也要比你晚一天,所有的生离死别都不该再让你承受。” 涂灵簪正听得感动,却发现他的手顺着松开的衣襟摸了进来,在某个难以言喻的地方游走徘徊。 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荡然无存,她恼羞,一把抓住他乱动手低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李扶摇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昨晚做了那么多次,你又是第一次,万一受伤了可就……” “什么那么多次,也就两次……”涂灵簪一噎,忙改口:“不对,我没有受伤……哎哎,你别!” “你这是嫌弃为夫没有伺候周全么?”李扶摇凶残的吻上她的唇,眼中的*如浓雾翻涌,他深深的望着她,哑声道:“本来顾及师姐是初夜,有心收敛,看来是我想多了。” “不不不。”涂灵簪不断的往被褥里缩,企图躲避意欲直白的吻。 李扶摇却不放过她,将她从被褥堆里挖出来吻了个够。眼看箭在弦上了,涂灵簪一个擒拿扼住他的手腕,然后迅速拿起床边散落的腰带,将他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绑在了床栏上。 李扶摇登时愣了,眨巴眨巴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涂灵簪。 他挣了挣,腰带有些松动,涂灵簪立刻扑上去打了个死结。 “……” 简直反了!李扶摇危险的眯了眯眼,说:“师姐,你做什么?” 涂灵簪疑惑道:“做什么,我能对你做什么?床笫之事,要适可而止……” 话说到一半,她看着李扶摇微红着眼角,一副受制于人任人宰割的模样,顿时玩心大起,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笑道:“突然还真想对你做点什么了。” 李扶摇挣了挣,瞪大眼睛道:“阿簪,别……!” 涂灵簪吻住了他,逗着他的舌嬉戏,却是浅尝辄止,在他追过来时撤出,挑眉望着李扶摇笑。 李扶摇浑身燥热,偏生又吃不着,顿时急得面上微红,眼神却越发深邃起来。 涂灵簪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身上游走乱摸,摸到某处时,她稍一犹豫,加大了力道。 李扶摇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闷哼一声,又忙咬住嘴唇。半响,他喘息道:“阿簪,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放手……” 涂灵簪笑:“怎么,不舒服么?做什么这么瞪着我,昨夜你对我乱来的时候,怎么就……” 话还没说完,她惊呼一声。 只听见伴着一声裂帛,李扶摇竟生生的挣脱了束缚,翻身压住涂灵簪,眯着眼笑道:“师姐,你惨了。” 涂灵簪想要反悔,终究是晚了。 她堂堂一代女侯,竟然破天荒在新婚的第二天没能下得了床榻……关于小师弟的真实实力,她半死不活的趴在榻上,长叹一声。 唉,不提也罢。 (完结) 第53章 番外李淮 二十多年前,有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他空有满腹经纶和一身抱负,却因出身卑微而受尽长安望族的排挤。琼林宴上,状元郎懵懂无知,将漱口的清茶当成香茗喝进腹中,还故作风雅的点评一句:“齿颊留香,好茶!” 满座的达官显贵皆是一愣,随即发出了一阵恶劣的爆笑,嘲讽状元郎粗鄙寡闻,竟将漱口水当成香茶饮下。 状元郎一时窘迫万分,又羞愧又难堪,垂头绞手,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算了。 所有人都在嘲弄他,讥讽他,只有一个人例外。 太子李光湖。 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端起面前的漱口清茶一饮而尽,轻描淡写的为状元化解了尴尬。 嘲笑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令人心惊的死寂。状元郎缓缓抬起低垂的脑袋,微微的讶异过后,他朝太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第41节 太子说,他看到了秦宽眼中的烈火,那是豺狼才有的眼神。 太子要驯服他。 就这样,秦宽与太子结交,慢慢学会了附庸风雅,学会了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中勾心斗角。别人狠,他比别人更狠,就这样慢慢的爬上高位,成了太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再后来,他成了我的老师。 父亲被废黜东宫之位,逐出长安时,我才十岁。 离开长安城的那天,骄阳似火,却无法驱退我心中的寒意。他们说当今圣上长寿,我父亲等不及要做皇帝了,于是举旗逼宫谋逆。 可惜,没有成功。 但秦宽告诉我,父亲是被冤枉的。涂风起想扶植他的义兄李平秋上位,故而污蔑太子谋逆,诱使先帝废长立幼。 父亲是无辜的,都是涂氏的错。 我一直这么相信着,憎恨着,直到那一年,我见到了她。 父亲被下令永生永世不得踏入长安一步,因此从十五岁开始,我便代替父亲进京述职。就在这一年冬天,我遇见了她。 那个像太阳般灿烂张扬的少女,涂氏长女涂灵簪。 十四岁的她御前献武,明明身板还很稚嫩,却倚着一柄八尺长刀,光是往台上一站,便显得气势万分。 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她明艳张扬的面容上,点亮了她嘴角那一抹张扬的笑,微风撩起她鬓边的长发,如丝、如线,缠住了我的眼。 对手嘲笑她:“涂家军里是没人了么,居然让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场。” 她也不恼,倚着长刀勾唇道:“女娃娃上擂台不可笑,连女娃娃都打不过的你才可笑!” 十招,她只用了十招,便将那个眼高于顶的千夫长扫出擂台。 接下来的半天,她所向披靡,几乎所有挑战者都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她横刀而立,扬起下巴倨傲道:“还有谁要战!” 下边无人敢应。 看席上的涂风起兴奋的大吼:“好样儿的,灵簪!不愧是我的女儿!” 连皇帝也惊叹:“涂风起,你的这个女儿可不得了啊!” 我暗自握紧双拳,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她,在心中默默咀嚼着她的名字:涂灵簪。 我想结交她。 回封地之前,我鼓足勇气偷偷去涂府打听她,忍不住想多看她两眼。或许是我在阴暗中生活的太久,一看到光,便不要命的想要扑上去,明知会灼烧,会疼痛,却乐此不疲。 我没有见到她,听说涂风起带她出了远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我悻悻而归,却完全没料到她是去了北燕,接回了质子李扶摇。 从此,我的人生最后一丝光亮也覆灭,天翻地覆。 之后每一次入京,我总是想尽办法想与她相遇,想和她多说两句话。但每次都是擦肩而过,或是匆匆打个招呼,便各自东西……她的眼里没有我。 永远,永远,永远…… 只有她的师弟,如今的太子,李扶摇。 我望着远处他们嬉笑打闹的背影,暗自握紧了双拳。明明脸上还挂着优雅得体的微笑,但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尝到了嘴中的血腥气,却偏偏只能打碎了牙和着血水吞下。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知道了我的心事。 他用儿臂粗的木棍将我揍了个半死,又将我关在阴冷的黑屋中三天三夜,没有吃没有喝,更可怕的是,没有光。 好疼,好冷。 父亲骂我: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仇人的女儿! 上赶着往上倒贴,别人还不把你当回事! 其实骂来骂去,也不过是一个字:贱。 等我奄奄一息的从黑屋里爬出来,我的父亲却病倒了,很严重。 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的想要触碰我身上青紫的伤痕,却又堪堪停在半空。 “我儿,疼么?”他问。 我摇摇头。 “别怨爹。”他干瘪的胸膛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喘了半响,才虚弱道:“你没有……那个命……” 我流着眼泪恳求他,生平第一次对他说了谎。我说:“我不喜欢她,永远也不喜欢她。我会听你的话,求你不要死。” 他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攥着我的手,声音脆弱得好像芦苇,一掐即断:“答应爹,杀了涂氏,夺回……长安!” 说完,他鼓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的瞪着我,仿佛若是我不答应,他便会化成死不瞑目的厉鬼般。 我哭得很狼狈,很痛苦,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 父亲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消失,满足的合上了双目。 父亲死了,我埋葬了他,也埋葬了曾经那个软弱的自己。 我和秦宽利用了楼皓的妒忌,将涂风起杀死在了塞北的厚雪之中。我以为涂风起死了,我就可以借助慕容恪的势力击败李平秋父子,最后君临天下。 第42节 可是,她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执意开战。 后来,她杀了慕容恪,打乱了我精心部下的局。 再后来,她世袭了爵位,成为我朝第一位女侯爷。 她顶着风,迎着浪,带着满身的腥风血雨,坦然面对世人的非议。有多少人怕她、巴结她,就有多少人恨她。 “她必须死。”秦宽说:“我们的计划,不能折在她手里。” 我不语。 秦宽抬眼看我,想从我脸上找出一星半点软弱的痕迹。最终,他沉声道:“听说,皇帝亲征回来后,就会给她和李扶摇指婚。” 我神情微动,虚伪的笑容下是满心的仓惶。 原来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攀登,我永远不可能与太阳并肩,永远不可能得到她。 既然得不到…… “那便杀了她吧。”我轻描淡写的说。 她死了,楼皓将她的首级呈上来给我看。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我便心痛得无法呼吸。她平时那么干净清爽的一个人,有着那么明媚张扬的笑,可是死时却满脸的鲜血和污秽。 她的眼睛微微张着,黯淡无光的眸子充满了干涸的血迹,就那样静静的望着我,苍白的唇瓣微微张开,似是在无声的嘲弄。 嘲弄将我们玩弄于股掌的,不公的宿命。 我竭力忍住崩溃的情绪,挥退屋内的所有人,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头颅从木匣子里抱出来。 我打了水,一点一点擦干净她的脸,洗去她发丝上黏腻的血迹,然后找来檀木梳子,将她凌乱纠结的长发一缕一缕梳开。她的头静静的躺在我的怀里,眼眸微睁,似乎只有她死了,才会认认真真的看我一眼。 只是她苍白的唇依旧微微张开,无声的讥讽。 “我恨你。”我说。 视线有些模糊,我艰难的动了动嘴角,又重复一遍:“我恨你。” 下一刻,泪水止不住的冲刷而下。 紧绷的心弦断裂,我像是忽然失去支柱的木偶跌倒在地。我想要仰天长啸,我想要捶地痛哭,却最终只能艰难的张大嘴,无声的哽咽。 我浑身抖得厉害,将她的脑袋猛地按在胸口,试图用胸口的热度温暖她冰冷的脸颊,然而只是徒劳。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已经死了。 “……我爱你。” 这一句才是真话。 后来,我将她的一缕长发割下,放进了母妃留给我的香囊中。那只松绿的香囊,成了我永不取下的贴身之物。 再后来,她的尸首悬挂在城门口,被恶犬啃噬,后她的部将偷走了尸身,葬在灵山上。 后来的后来,我给她的坟墓立了一块碑。 无数次睁眼到天明,我曾问秦宽:“究竟要何时,我才能得到解脱?” 秦宽沉默许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山海经》有云: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刑天反于天帝,被断首,却仍挥舞着大斧,永远的只能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战斗至死。 “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这世上很多的东西,都是要用无尽的痛苦和孤独换来的。”秦宽说:“主子,我就是刑天,你也是。” 在死亡中绽放,是我们的宿命,亦是解脱。 当我握着那只香囊,浑身浴血的倒在金銮殿上,生命在迅速的流失,但我的心从未像此刻一样轻松和满足。 终于,可以安心的睡个好觉了。不用担心阴鬼索命,不会在半夜猛然惊醒。 我的故事已有了结局。那么愿来生,与你不复相见…… 本书由(herethere)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