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阴谋》 第1章 《达尔文的阴谋》 作者:[美]约翰·丹顿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船在天际还只是个小点时,休就发现了。他看着它向小岛驶来,波浪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弧线。早晨的太阳穿透薄雾照射在海面,在水面形成刺眼的粼粼波纹。尽管他把手罩在眼睛上方,却仍不得不眯缝起双眼。 成百上千只早上觅食的海鸟在他周围聒噪飞腾,有尖叫的燕尾鸥、黑燕鸥和嘴里叼着鱼归来的鲣鸟。一只军舰鸟在一只海鸥身后盘旋,它把尾部的羽毛猛地往后一拉,伸展开咽喉,然后一个螺旋俯冲扑向猎物。像这样杂技般迅烈的表演,他早已是看惯不惊了。 船身看上去已经像一把大砍刀大了。但也怪了,运送物资的船应该还有好几天才到啊。休盯着驾船人黑色的侧影。从驾船人一只手臂返身搭在油门杆上迎风站立的姿势来看,有点像是拉乌尔。 休把帆布工具包放在捕鸟网近旁,往山崖下走去。鸟粪在黑色的岩石上形成灰白相间的条纹,在沉静的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满是鸟粪的熔岩很滑,不过他对岩石上每个踩脚的坑都已经非常熟悉了。热辣辣的太阳从头顶照射在他身上。 当他到达崖脚时,拉乌尔已经到了。他让船在距离码头几英尺外的水面上晃荡着。码头是一块狭窄的岩礁,每几秒钟就有齐踝深的波浪冲刷上来。 “朋友!”拉乌尔叫道。他戴着墨镜,满面笑容。 “嗨,牛仔!”休应道。他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和人说话了。 拉乌尔身穿一条熨烫平整的短裤,一顶扬基帽歪戴在头发浓密油黑的头上。他上身是一件深蓝色的运动罩衫,左胸口袋上有一个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的标志。 “只是顺路来看看”,他说。“有什么新发现?” “没啥。” “我原以为你这会儿会将完全给憋疯了。”他的英语几乎是很地道的了,但有时一个不恰当的语词也会让他露了马脚。 “没,还没完全疯,不过已开始让我够受了。” “那个遁逃者怎样了?” “那个什么?” “遁逃者。”拉乌尔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叫?” “隐士。” 拉乌尔点了点头,然后紧盯着他。“你过得怎样?” “还不错。”休撒了个谎。 拉乌尔转过头去。 “我带了两个塑料桶。”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绑在船中排座位上的两个水桶。“帮我把它们搬上来。” 休跳上船,解开一个桶,把它举在右肩上。桶太沉,他失去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水手,差一点掉进水里。 “不是那样的”,拉乌尔说。“把它们放到水里,推到门毡上,然后到岸上提。” 门毡,即“迎客门毡”的简称,是研究者们给那块岩礁起的雅号。拉乌尔和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很长,不时帮他们做这做那,而且还因为很敬慕他们的工作,所以也就学起他们的行话来。 休终于把两个桶搬上岸,吃力地提到小路的路口。他再回来时,已是汗流浃背。 “上岸坐会儿吗?”休问道。这样的邀请只是顺口说说而已。水太深了,有垂直80英尺,船没法下锚。如果船靠在岸边,波浪会把它撞到岩石上。 “我没时间,只想跟你打个招呼。你那些鸟怎样了——渴了,没有了吗?” “太热了,它们受不了,有的快死了。” 拉乌尔摇了摇头。“有多少天没下雨了?”他问道。 “到今天差不多两百多天了。我想有225天了。” 拉乌尔打了声口哨,又摇了摇头,一副天命难逆的样子。他点起一支烟。 他们聊了一会儿研究的事。拉乌尔总是热切地想了解研究的进展情况。有一次他说,如果下辈子再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将是他的梦想——在外野营并研究鸟类。休觉得拉乌尔并不真正了解这项工作——孤独、疲乏、无聊和冷热两个极端的无尽期的重复——白天酷热,到了晚上,气温陡降华氏40度,睡在睡袋里都冻得直哆嗦,即使是累得精疲力竭,也难以入眠。凡事在没着手干之前,听起来往往都会很迷人。 “哦”,拉乌尔轻声说道。“我听说你将有伴儿了。还有两个人就要来了。” “是吧——他们给我讲了。” 拉乌尔一副揶揄的神情。 “卫电”,休解释说。“前天我接到一个卫星电话。电话铃突然一响,吓得我屁滚尿流的。” “你认识他们吗?” “不,我想我不认识。研究项目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真的。” “他们叫什么?” “不知道。” “你没问?” “没有。” 拉乌尔沉默了一下,又仔细地打量着他。“老兄,你没事儿吧?看上去你气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很好。”他顿了一下。“谢谢。” “肤色还那样红润。” 这是句玩笑的话。经常在太阳下曝晒,休的皮肤已经变成皮革的棕色。尽管有防裂膏,他的嘴唇仍变得肿大干裂。他的眉毛也被晒成淡黄色。 “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与其他人共享这片乐园了吗?” “那当然。”休说,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犹疑。 拉乌尔转头朝海面望去。远处,一艘侧影暗黑的船正飞快地行驶,一大群海鸥在船的四周盘旋。 “海神号,”他说。“去迷魂岛的游客越来越多了。” “无论是谁想到这主意,都该发一枚奖章。”休说。拉乌尔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看得出来,这话让他很不高兴。厄瓜多尔人加拉帕戈斯群岛是南美厄瓜多尔的一部分。——译者的民族主义总让他惊讶。他装着开玩笑的样子,笑了笑。 “我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拉乌尔耸了耸肩。“好了,我得走了。”他把烟头弹到远处的水里,手在腰际轻轻挥了一下。“再见。” “再见。谢谢你给我送的水。” “可别现在喝光了。”拉乌尔笑着说,一面调转船头,加大油门,飞一般地开了出去。船头像冲浪板一样翘了起来。休一直看着他,直到船消失在岛屿的后边。 他一次一桶提着水爬上火山南面蜿蜒曲折的长长小路,然后经过宿营地,到火山口底。从理论上说,这里的温度要低一两度——但只是理论上。天热的时候,即便是在这里,他也看见鲣鸟的两只蹼脚在滚烫的岩石上换来换去。 他看了一眼手表。妈的,快7点了。他把捕鸟网给忘了——他敢肯定自己看到有一只鸟被网住了,说不定还是两只。他得赶快把它们放出来,免得被早上急剧升高的气温热死了。几个月前有一次,没等他把例行的数据记完,一只鸟就那样死了。如果处理得当,它们的生命力会异常顽强;但如果出点差错,比如把它们困在网里太久,它们往往脆若柔枝。当时他还老老实实地在日志中记录了这事儿,不过没作解释,只是杜撰了一个词语:“禽杀”“ornithocide”,为英文“禽类”和“死亡”的合成词。——译者。 岛顶气温更高。他抓起包,一看网里:一点不差,两只鸟,像两个又黑又小的茧。他摸了摸,它们还在轻轻挣扎。他伸手抓出一只捧在胸前,熟练地取下缚在它身上的线。网线非常细,连飞鸟也能捕捉住。当他把鸟的羽毛从网眼里取出时,他突然记起孩提时候的情景:在长夏的傍晚打羽毛球,当塑料的鸟儿扎进球网时,他也得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下来。 他这才看清这只地雀(finch)的颜色——黑色中夹杂着灰白,是一只以仙人掌为食的仙人掌雀(acactusfinch),很普通,没什么希奇。他左手牢牢抓住它,举起来观察:它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往后看。他能感觉到它小小的心脏在他手心搏动。他又查看了它腿上系的带子——一条绿黑双色的带子系在左腿上,另一条蓝色的系在右边——并根据登记号认出它的身份:acu-906。前一位研究者草草地给它写上了一个别号:亲吻,是女孩的圆润笔迹,美国字体。 尽管过了这么久,根据它们的别号,休还是识别不了多少住在他的宿营地周围的地雀。他猜想,对于研究者来说,能认出鸟儿的名字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听他们讲,随便坐在周围石头上,他们就能飞快地记下三四十只鸟的名字来。送别时,该领域的传奇人物彼得·西蒙斯鼓励他说,不用多久你就会认识它们的。只需伸出手臂去,它们就会落在上面。至少这一点没错。来的第一周,当他在测量一只小地雀时,另一只就飞过来落在他的光膝盖上盯着他,头还偏来偏去的。他感到很是惊讶。有的时候,它们似乎很好奇,也很聪明。但也有些时候——比如他忘了盖咖啡壶,一只鸟差点栽进去淹死了——你真难相信它们会那么笨。 那是在维克托离去之前的事了。开始的时候,独处岛上让休舒了一口气——离群索居正是他之所求,也是他忏悔的一部分——然而,集周成月,那种他曾寻求的独处的孤独让他几乎难以忍受。后来,雨季迟迟不来,这座远距大陆的熔岩岛成了一个海上的黑色煎锅。有时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不过他当然是坚持下来了。 第2章 他也知道自己行——至少从生理的角度来讲,他还是够强壮的。脆弱的是他的心理。 他掏出一把卡尺来测量鸟的翅膀,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来。经过多年使用,笔记本已经破烂了。虽然它的封面是防水的,但雨水的浸泡仍使本子厚了许多。测量喙长的时候,鸟一动不动。鸟的喙是最重要的——它的长度、宽度和厚度。自打1973年西蒙斯和他妻子阿加莎第一次来到这里,已有一拨又一拨的研究生勇敢地踏上过这个条件恶劣的岛屿,并对数以万计的鸟喙作了测量,以探询其细微变化中所蕴涵的重要意义。 休放开小鸟。它飞了几码远,落在一棵仙人掌上,抖动着身上的羽毛。他作完第二只鸟的记录,又去查看北端的捕鸟网。只需看一眼,他就知道没有一个网闭合。他回到营地,开始做早餐:多汁的蛋粉炒蛋和磨过的咖啡豆做成的淡咖啡。早餐后,他又到岛顶上去休息,眺望碧绿的海水。凶险的激浪在海面形成滚滚波涛。他坐在那个已被晒烫的熟悉的位置——石头形成一个天然宝座,刚好合他的臀部——能看到数英里远。 达尔文还真不傻。他也不喜欢这里。 有时,休一个人自言自语。而更奇怪的是,有的时候他竟然不能辨别自己到底是心里在想一些话呢,还是大声说了出来。最近,他的自言自语变得很不连贯,尤其在火热的太阳下长达数小时的辛苦劳作时更是这样。支离破碎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词语自个儿反复回放,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告诫和品评——有时又是以第二人称在说,比如:朋友,如果你在寻找地狱,那你就找对地方了。 毫无疑问,他曾经是在寻找地狱。单是听见这岛名——辛农布雷——他就被吸引住了。 怎么样呢?他愿意与其他人分享这个地方——这片乐园吗?他自嘲道——也许是在高声地对自己说。 10天后,他们搭乘物资运送船来了。船上装载的食品和设备太沉,船的吃水线很深。由于阳光太强,休只能看见船上的三个人影。他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加速,胃里也剧烈地翻腾着——见鬼,他急个什么?他用新的眼光打量着这个营地,打量着他的帐篷、塑料碟子、一包包的焦炭以及油布下的供给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小了,在火辣辣的阳光下黯然无色。他一面往迎客门毡下面去等他们,一面想,让它们就这样子吧。 当船驶近时,一个男的双手罩在嘴边大叫:“喂——是鲁滨逊·克鲁索吗?”他有一口英国上层阶级的口音。休的脸上掠过一抹笑容,以示回答——这很难说是真诚的,但却已是他最好的回答了。 他看到一个女的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圈绳子。他感到很吃惊。他可没有料到。她微笑着把绳子抛给他,他把绳系在钉在石头里的铁环上。驾船的人在船舷挂了两个轮胎用作护栏。休尽量把手伸过去,帮她从船上下来。 “伊丽莎白·达尔西默”,她说,接着又补充道,“贝丝。” 休与她握过手。 “我叫休。”他说。 “我知道,”她回答说。“休·凯勒姆。” 她转身去帮忙卸货。她身材苗条,下装是一条咔叽短裤,露出被太阳晒黑的修长双腿,脚上是一双旅游鞋,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随着她优雅自然的动作,她油黑柔软的秀发在她的背上飘洒着。一顶帽子挡住她脸上的太阳,帽子顶上的商标是佩利格罗,背后还有几个小字:“新奥尔良”。 那个英国人跳下船,使得船颠簸起来。 “奈杰尔。”他微笑着大声说。他个头高大结实,金黄的长发挂在红润的双颊上。他身穿一件瑟法里夹克衫,前面有4个口袋,脖子上挂着一个戴取方便的塑料放大镜。他抓着休的手使劲地晃动,休突然觉得像是小地雀被握在了粗大圆实的指间。 奈杰尔抬头望着悬崖,脸上露出一丝疑虑。 “我想大家得把这个设备搬上去”,他说。 可不是个好信号,休心想——他才到这里不到两分钟就开始发号施令了。他看着贝丝,贝丝又笑了笑。 搬设备上去很花了些时间。他们每人走了3趟。供给品分3堆,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放到厨房。等搬完时,他们已是汗如雨下,坐在宿营地旁直喘气。 “啊,就这儿了”,奈杰尔最后说道。他打量着宿营地,显得很是失望。“我原想会好一些。那一批批的学生,你知道。你以为他们会在这里建一点什么。我想除了鸟,他们脑子里就别无它物了——当然,鸟和性。很可能你还能嗅出一点味儿来。”他吸了一口气。“唷,的确有味道,不是吗?” “是鸟的粪便。” “不是大便。”奈杰尔开了个玩笑,自个儿笑了一声。 “你会习惯的”,休说。“我几乎都闻不到那味儿了。” 奈杰尔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老天”,就转头朝海上望去。 “至少在这里你可以欣赏世界一流的景色,”他说。“哎,那是什么岛?” “圣地亚哥,最大的岛屿之一。”休指着其他的岛屿,一一进行了简单的描述。“不多时你就会熟悉这些岛屿的。” “希望如此。”奈杰尔顿了一下。“那个曾和你在一起的维克托到底怎么了?他是病了吗?” “是的。他被送走了,是得了什么胃病。” “哦。自那以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6个月,8个月,大概差不多吧。” “嗯。不用担心,我们来救你了,骑兵部队的。”他把拳头放到嘴边,学了一声军号声,在休的背上一拍,把休给吓了一跳。接着,奈杰尔犹疑不定地在山石上转来转去,最后他选了一块最好的地方,把帐篷很快就搭建了起来。帐篷侧面有通风口,顶上有篷,比休的漂亮多了。贝丝在一旁也撑起了帐篷,是双人的,非常舒适。 奈杰尔提着一个背包过来。“顺便说一句”,他说。“差点忘了,有封信给你。” 休认出那个信封——回信地址是一家公司。他的名字被印得很大。他感到双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几耳光:是他父亲寄来的。 “谢谢。” 他把信封折起,塞到口袋里。 晚饭后,他们围着火堆坐在从圣伊莎贝尔进口的锯段树墩上。带着他们在岛上转了一整天,休感到非常累。他的世界变小了,但他还把那些固定的活动点——火山口谷底,干裂的灌木地带,大多已空置的鸟巢,以及撒有小片香蕉诱饵的捕鸟网一一指点给他们看,让人觉得很有些怪怪的。“还有多少只地雀没有编号?”奈杰尔问道。“6只”,休回答说。“它们贼一样的狡猾。我想你也抓不住它们。” “等着瞧吧。” 奈杰尔取出两块气味浓烈的牛排放在油里炸,还像烙煎饼一样把它们抛起来。休的胃里一阵翻腾——他不习惯肉食。贝丝显然也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她自己做饭。饭后,她拿出一夸脱约翰尼·沃克·布莱克酒,给每人倒了满满一杯。休仰身看着柴堆在黑夜中喷起的阵阵烟烬,感到喉咙火辣辣的。 “据我估计”,奈杰尔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说,“这次干旱要达到历史最高纪录了,是吧?上次干旱是什么时候?” “1977年。”休说。 “有多长时间?差不多一年吧?” “452天”,贝丝说。她坐在石头上,背靠着树桩,棕色的双腿偏向一边。火光映照着她面颊上高高的颧骨和双眼。在黑发的反衬下,她的双眸熠熠生辉。 奈杰尔嘘了一声。“这次有多久了?”他看着休。 “235天。” “这对研究有利。” “对研究有利,但对鸟有害。” “到目前为止,已出现了些什么影响?” “产卵减少了,交配的也不多,有些幼鸟死在巢里。它们个个没精打采,有的已危在旦夕。” “哪一些?有什么变异?鸟喙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贝丝插嘴道。“他可不是你的学生。” “没关系”,休说。事实上是他想有个人说说话。“这些鸟真遭罪,尤其是那些最小的。它们的喙太小了,还啄不烂刺蒺藜。你看它们在试——啄起来,把它转过去,又丢开。有的钻进草丛里——叫做斑地锦——草叶的白色胶乳粘在它们的羽毛上,让它们很难受。它们把头在石头上使劲地蹭,直到头顶的羽毛被磨光,接着又是太阳的炙烤。你看它们死得到处都是,那些秃顶的小地雀。” “下一代呢?”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会像上次干旱那样,存活下来的是那些喙最深的鸟。一直要等到降雨量丰富的年份,你才会又突然间见到大量的窄喙地雀。” 奈杰尔模仿播音员的腔调说:“达尔文野外实验室。过来看看自然选择每天创造的奇迹。它是怎样个过程?这位伟人是怎么说的?……”——他微微地偏着头,好像是在回忆——但他讲得那么流利,这些话肯定已烂熟于心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仔细地观察世界各地的最微细变化;弃绝那些不好的,保存和添益那些好的;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机会,奇迹就在上演。” 休没理会他的做秀。威士忌酒使他热流涌动,人也变得宽容起来。他看着火堆对面的贝丝,但却看不清她的反应。 “不过达尔文并没有真正弄清楚,至少在这里时他没弄明白,不是吗?” 第3章 奈杰尔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把所有的标本放到一起,把各个岛上捕捉的地雀放到同一个口袋里。要看他的地雀,他还得去求菲茨洛伊。” “没错”,贝丝说。 “而且在《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中惟有一句话对其理论有过暗示。” “他们也这样说。” “哈,那你得把这归功于他了。他总算是弄明白了,虽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奈杰尔抬头望着休。“告诉我,”他说,“到底达尔文的什么东西让你如此感兴趣?”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休吃了一惊。 怎样回答呢?要如何才能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用语言表述出来呢?达尔文身上有太多东西让他崇拜了——他的严谨有序,他对标本童真般的热忱,(想像一下吧,他竟然吹奏低音管来检验蚯蚓是否具有听觉!)他对事实的执著——只用事实说话,为了追寻事实,他甘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让他最为钦佩的是达尔文那思接万古的能力——不是几个世纪,几千年,而是整个人类历史。他把时间往后不断推衍,倒过望远镜筒来审视曾经的浩劫。看着连绵的群山,他能想像出地壳的上升运动,尽管这种运动是如此的缓慢;在安第斯山脉上看到海洋生物化石时,他会想像上古之时这里曾埋葬这些生物的海底。能洞察如此古远的极其细微的历史演化,是何等的神奇!这正如伽利略之洞测天体的斗转星移。而要把自己置于这浩浩的时间长河中,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的宇宙中,承认自己的虚无,又需何等的勇气!休觉得,这种虚无让他感到一种不可理喻的慰藉。 “我喜欢他宽广的历史视野”,他最后回答说。 奈杰尔转身问贝丝:“你呢?” 休俯身向前听她怎么回答。贝丝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面无表情地说: “我欣赏他来这些岛上和回去时都只带了一本书。” “哪本书?” “《失乐园》。他一面阅读此书,一面思索自己在这里所见到的事物,然后把二者糅到了一块儿。” “到底什么意思?” “他发现了伊甸园,他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这个世界就从此不同了。” “我明白了。他们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就跑到树林中躲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虽然——这儿像乐园。” “那也未必”,她说。几分钟后,她站起身来,跳舞一样朝上伸展双臂,然后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身体消失在了黑暗中。 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不说话,休又感到对方的在场给他造成的巨大压力。但他不一会儿又开口了。 “你知道,”他头偏向刚才贝丝坐的地方说,“听她那样谈达尔文很有意思。有人谣传她和他有些关联,可能几代人前吧。” “但她是美国人啊”,休说。 “是的,是没什么根据,我也知道,只是谣传而已。有些人喜欢把这样的传奇故事往自己身上拉。但她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哪方面?” “属于剑桥、伦敦、美国灵秀人物之列,人也够漂亮——你自己也看到了吧;书不择类,阅历丰富;曾与一位优秀人物——马丁·威尔金森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他一路春风得意,在圣约翰的牛津大学学历史,科科第一,出身好,前途无量。不过他也有很多问题,性格抑郁;文笔好而且健谈,但心理不稳定,结果事业急转直下。他们离婚了。这事好一阵子都是人们谈论的焦点。” “你们俩认识……多久了?” “哦,很长时间了。但是在他们离婚后才开始的。” “啊,这样说来你们是……怎么说呢?一起双宿双飞了。” “怎么说呢?也是吧。” “我明白了。到这里来,你们又会急于另外找地方的。” 他们都静默了下来。沉默中,休感到喝酒后口齿越来越不清了,于是说了声“对不起”,站起身来。 “不用管火,”他说。“让它去——没什么可烧的。”朝帐篷走去时,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笨拙的[奇書網整理提供]感觉。酒精真是妙不可言。他回转身,看着坐在树桩上的的奈杰尔粗黑的身形。 “顺便说一句,最好把靴子挂在帐篷杆上。别的没什么,但这里——伊甸园,蝎子可不少。” 当他钻进睡袋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信。什么鸟事。他打开手电筒,撕开信封。迎面的是熟悉的字迹,但他早已麻木了,没有读下去,也不想去理会父亲又一次对自己的失望。他父亲当然不会写那么多,但休却早已精于领会字里行间的含义了。 第二章 查理·达尔文驱赶着心爱的马儿向斯塔福德郡的乔赛亚·韦奇伍德庄园奔去。他绕过铺着卵石的村庄街道和都铎式的黑白房屋,取道附近人迹罕至的灌木丛和长着粉红色酢浆草与雪白雏菊的草场。当他到达树林,踏上穿越高大的白蜡树和山毛榉林的小路时,他催着马全速奔跑。扑面而来的风刮在脸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22年来,他还从未这样苦恼过。想想看,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还是如此的志得意满,饱得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著名的地质学家亚当·塞奇威克的赞赏。他们在威尔士北部的沟壑和河床考察,而且就他们两人。这是一次值得骄傲的考察。然而等他回家时,他发现等着他的却是可能永远改变他命运的晴天霹雳。不让他干!希望高高升起,又骤然间跌落!让他怎么受得了?他低头看着模糊的地面,黑色的泥土喷溅在草叶上——从希罗多德侧边滑下去,一头扎在它重重的马蹄下,是何等的简单! 远远望去,达尔文的身材还算不错。他略微有点胖,但他骑术高明,姿态优美,身体随着马的大步幅奔跑有节奏地起伏。他在什鲁斯伯里的蒙特庄园长大,深谙英国贵族的三门必修课:骑马,狩猎和垂钓。他穿了一身棕色的柔软的布衣,脚穿一双齐膝高的靴子,显得更加结实、友善,而不是一般的帅气。他有贵族式的前额,有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睛,一张略显娇小的嘴和一个他认为太大的鼻子。他那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在赭色头发的映衬下特别扎眼。他不及哥哥伊拉兹马斯有才智或者说傲慢。他说话有点儿结巴,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时至今日,他还没得到那6便士的奖励,因为他老是拼不好“whitewine”这两个词。然而,尽管如此,他仍被看作是一个仪表不俗的年轻人,开朗,友善,将来必然是个好丈夫。 然而,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没人知道他心中有多少的雄心壮志。也很少有人——除了他大学里的朋友——了解他对博物学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存在心中。当时他父亲,罗伯特·韦尔林·达尔文,给了他两本书,一本是关于昆虫的,一本是关于“水域、地球、石头、化石和矿物以及它们的特性和药用”的。书是他父亲的哥哥的,在医学院很年轻时就死了。这种强烈的兴趣扎根在他心底,渗透在他的血液中,使他在爱丁堡上解剖学课时溜到福斯湾边去找贝壳,在剑桥克里斯特学院时,有时整个下午在乡间溜达、剥树皮或敲打篱桩,以寻找昆虫。 无数贤教明师向他饥渴的大脑输灌有关大自然的知识和理论以及——情感。那就是为什么塞奇威克的话如此具有启迪性。他很有浪漫气质——他曾讲起和朋友威廉·华兹华斯在湖区山间漫步的故事——而且使破解大自然之谜的研究变得那么充满激情。在威尔士时,他热衷于探询地质构造。他曾怀着极大的兴趣搜集石块,把它们塞进黑色长外套鼓胀的口袋里,然后举起双臂指着高高的树冠开玩笑说,他需要这样的重量“以使我站立在这美不胜收的大地上”。查理还记得那一时刻:那天晚上,两人在科尔韦旅舍吃饭,那位伟人——面前摆着一盘羊排和一盅麦芽酒——对查理说,他们的考察之行将会对国家地质图进行重大修改,而他,查理,干得尤为不错。这位追随者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信心。他极少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他父亲面前更是从未有过。 现在,他正飞马赶往马尔霍尔,到那里去打一天山鹑,希望以此来抚平他心中失望的伤痛。他还带有一封封缄的信,是他父亲写给他舅舅乔斯的。信封里有一个用“松节油丸”治疗消化不良的药方,还有一张便条,是斥责他儿子最近的蠢行的——他想加入海军部派出去进行为期两年的环球勘察的“发现之旅”,船名叫小猎犬号。船长是位性情容易激动的贵族,名叫罗伯特·菲茨洛伊。他想找一位侍从,以在海上陪他进餐、聊天和提神。剑桥大学校友会推荐年轻的达尔文为最佳候选人。著名植物学教授约瑟夫·亨斯洛曾多次和他在剑桥校园里漫步,并把达尔文推荐了上去。他让达尔文去参加他周五晚上举办的著名的沙龙,还把他介绍给剑桥大学数学家乔治·皮科克。此人与海军部很有权力的水文专家弗朗西斯·蒲福有交情。 就这样,这封邀请函得以在蒙特壮丽的门厅信件架上等待他的归来。读着信,他的双手直颤抖,呼吸急促,他当即决定一定要去。但他没考虑到父亲的态度。他父亲提出一个又一个反对意见:这是啥莫名其妙的考察计划?有什么用?肯定是其他人不愿意去。做船员对他的前途难道没影响吗?工作老换来换去的,现在还不该安定下来吗?查理自己是没法反对他父亲的意见的。对他来说,这个医生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巨人,而且单凭他那体格就够有威慑力了。 第4章 他身材魁梧,体重320磅,身高6.2英尺。小时候,查理乘马车陪父亲巡回出诊时,他总被挤得紧贴在座位的铁栏杆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查理对自己的母亲苏珊娜没什么记忆了。他8岁时,母亲就死了,惟一还记得的就是母亲临死前好几个星期躺过的那间暗黑的屋子,还有就是她死的时候穿的那件黑色的天鹅绒衣服。是父亲把他抚养大的——更准确地说,是两个姐姐抚养了他。父亲只是一家之主,显得很疏远,常常在吃饭时对他们一训就是两个小时。9岁时,查理就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尽管如此,他仍然爱他的父亲,而且知道父亲也爱他——这是那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怪圈的一部分:他总是让父亲失望,而他又总是一心企望得到老人的赞许。两年前,当他从爱丁堡的医学院弃学回来——因为害怕无麻醉手术、晕血和反感校方从盗墓者手中购买尸体用于解剖的丑闻——父亲失望的眼神直刺他的灵魂。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当时的话:“你除了射击、养狗和抓老鼠外还喜欢什么?你自己和整个家庭都将为此蒙羞。” 查理心情非常沉重,他已给亨斯洛写信,说自己不能接受小猎犬号那份差使。但他一面催促脖子和两胁都被汗水浸透的马前行,一面想,或许还有机会吧,父亲并没有完全关死那扇门。父亲说完那些反对意见后,又留了一线希望:“如果你能够找到任何有点常识的人建议你去,那我就不反对。”还有谁比乔斯舅舅更合适呢?他是医生的内兄,是老大,为人随和,话不多,但不失幽默,是他父亲建立的韦奇伍德陶瓷帝国的一把手。他的话在英格兰中部地区的钢铁企业和蒸汽机车行业中都具有很大影响力。查理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也喜欢到处都是书籍的马尔霍尔,那里常常回荡着表兄妹们的笑声,那里有让人备感温馨的和蔼可亲的家长——而不像自己家里那样,因此他把它叫做“幸福城堡”。 他把希罗多德交给马夫,走进宏伟的大厅。猎犬跟在他身后叫个不停,范妮和爱玛两个小女孩高兴得尖声大叫,比他小6岁的表弟亨斯利高兴地拍打他的背。乔斯舅舅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但他马上发觉了他沮丧的神情。查理给他们讲了航海考察的事,并把父亲的信递给舅舅。舅舅拿着信独自到书房去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提议出去打猎。两人漫步在灌木丛生的荒地上,枪稳稳地托在臂弯里,都很少说话。9只山鹑,查理只打中了2只。他想,虽然大多没瞄准,但他只两次解开了上衣的绳结,解开一次,打中一只。近傍晚回去时,整个马尔霍尔都在谈论他得到的出海机会。连家里的客人们也一致认为,他千万不能放弃了这次机会。 “跟我来,把你父亲的反对意见列出来,”乔斯舅舅带着他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建议说。查理规规矩矩地写下8点反对意见,递给舅舅。舅舅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皱着眉头,接着像老堡场精明的律师那样,把那8条意见一一驳倒。 “你看怎么办——要写信给你父亲吗?”他说。他坐在一张用新大陆红木做成的大桌子旁,写了一封措辞严密的反驳信。他把每条意见都反过来说,结果反对意见倒成了接受邀请的理由了。他不时地向才思受阻、下不了笔的达尔文挤挤眼。最后,年轻人终于把笔往墨水池蘸了蘸,犹豫不决而潦草地写道: 亲爱的爸爸: 恐怕我又要让您生气了……我考虑到了海上的危险,韦奇伍德全家人都很好,开支不会太大的。而且我觉得并不是浪费时间,呆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千万别以为我就去意已决,如果过一阵子您还生气的话…… 信寄出去了。直到天色很晚了,他们都还在讨论这事。晚饭后,他们吸鼻烟,一面又讨论起来。那天夜里,查理睡在二楼卧室里难以入眠。他望着窗外花园里的鸢尾花、半支莲与大丽花和月色明净的湖水,思绪万千。航海考察还有机会吗?这是何等的机会!不仅可以深化他的地质学和动物学知识,而且还能观赏到从未有过记录的岩石构造,能到专家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其他地区采集标本。他的脑子里全是这些诱人的念头——他和亨斯洛不是曾梦想着到加那利群岛考察吗?而比起这次航海来,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冒险活动,然后他将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建立一个家庭,当然是作地方牧师喽。 但他知道,收获还远不止这些。自然科学领域在迅速地拓宽,新的发现在不断运往博物馆,而且一次这样的航海考察就能使一个年轻人一举成名。他曾见过各种各样的皇家社团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考察者的归来,在他们的大理石和木镶板的俱乐部款待他们。在肯辛顿和奈茨布里奇最有钱的家庭举办的餐会上,那些银行家和实业家抽着雪茄,对他们那样地言听计从,似乎他们自己的生活突然变得无趣味了,而女士们则端着精工雕琢的水晶高脚杯向他们投去钦羡的目光。他渴望成名,一如干旱的植物渴望雨露。 晚上乔斯舅舅的有些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你记得吗”,他舅舅站在火光通红的哥特式壁炉前突然问道,“在你小的时候,大约十一二岁,你尽喜欢撒谎?你常常编些最离奇的谎言——你说在乡间漫步时看见了珍稀的鸟儿,你还会一路跑回家来宣称说看到什么稀奇古怪、让人惊讶的想像的东西。我们都感到很费解。但有件事很奇怪——我注意到,一旦你发现你父亲对鸟类学产生兴趣,你就会这样。我告诉他别去注意有关鸟的事情,结果不久,我的天,你还真改了。我觉得,你编造谎言的真正原因是你想让他开心。” 这席话一语中的。自那以后,他的确改了。他对科学与日俱增的热爱把他变成了一个只重事实的人。不过他看待真理的方法与本县牧师对待上帝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一种更高级的抽象存在,有时可以对其形象进行重塑,以使那些倔强的教区居民回到教堂中来。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太严厉了,一点不让步。如果查理参加这次航行,寄回标本,并到伦敦皇家学会讲学,他肯定又会为他辩护——那些年来猎鸟捕虫的工夫的确没白费。他会为他感到何等的自豪! 第二天早上,查理一早起来就出去打猎。他舅舅叫仆人给他带信说,他们得一起马上到蒙特去和他父亲商量。事情太重要、太紧迫了,必须刻不容缓地决定下来。他们乘坐一辆双轮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颠簸前进。中午刚过不久,马车就到达了位于塞文河一处河弯山坡上的房屋。他们发现达尔文医生一个人在客厅喝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低垂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我收到你们的信了。”乔斯舅舅示意查理出去。年轻人来到花园,只能在花垄间的小径上走来走去。50分钟后,他被叫了进去。乔斯舅舅满面春风,站在后面笑。他父亲告诉他说,他改变主意了。查理现在获允可以去航海考察了,“只要你还想去。” 查理喜不自禁,结结巴巴地连声道谢,自己也感到很失态。然后蹦上楼去,在卷盖式书桌上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给蒲福,说自己“非常荣幸,非常愿意接受”邀请。后来在院子里和他舅舅拥抱告别时,他问舅舅是怎样“创造出这个奇迹的”。 “一点也不难”,乔斯显然很得意。“我只是提了一下,说考虑到你的兴趣,这次航海考察肯定会对你的前途有很大帮助。无论如何,能走到那帮人的前面,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成功更是自不待言的事了。” 晚上,查理与父亲和难得回趟家的伊拉兹马斯一起进餐。在前厅,他哥哥拽了拽他的手,拍着他的双肩祝贺他“挤出了奶”——他哥哥最喜欢用的字眼,表示从抠门的一家之主手中挖到了钱的意思。吃饭时的谈话既紧张又愉快,好像整个世界从未有过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似的。他们的父亲出奇地缄默。而查理也只提到过一次即将到来的航海考察。 “在小猎犬上乱花一分钱我就是蠢蛋。”他试着提起话题。 父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他们告诉我说你很聪明。”他回答说。 之后,查理随便收拾了一些随身用品塞进包里,郑重地与父亲握手,并和伊拉兹马斯拥抱告别。睡了几个小时后,他乘坐3点钟的公共马车到了剑桥,在红狮旅馆开了间房。 第二天上午,亨斯洛见到他感到很诧异,但他同时也承认很有些羡慕。他的导师盯着地毯说,他本人也曾想接受这份邀请的,只是他妻子脸上惊吓的表情让他很快就打消了那个念头。用他的话来说,他不能说服他妻子“早早守寡”。 亨斯洛太太给他们端了些小烤饼上来。两人谈得十分来劲。查理的热情很有感染性,亨斯洛到书房取了一张地图出来。正在这时,一个送信人按响了门房的门铃,递给他一封信。 亨斯洛撕开信读完,脸色很难看。他很不自然地坐下,一只手抚着前额。 “哎,”查理说。“什么事儿?” “菲茨洛伊船长写来的。他说非常感谢我不辞辛劳帮他寻找小猎犬号船上侍从,并希望没给我带来太多麻烦,因为他现在已不需要了。看来他已把那个职位给朋友了。” 查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章 在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们对日常杂事和野外作业都进行了分工。休不得不承认,多了两个人,担子轻松多了。 第5章 他们轮流做饭——结果证明,奈杰尔最擅长此道,最会摆弄各种调料——以及洗公用物品。第二天轮到了休,他把一小捆衣物提到门毡。他没有用洗涤剂而是直接用海水浸泡,然后再在塑料盆中用清水清洗。让他觉得很好玩的是,里面居然有两条白色女内裤,又小又薄,裆部是棉质的,非常狭窄。晾晒衣服时,他把两条内裤放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在太阳的照射下,白光闪闪。 研究项目进展的速度也快些了。他们两人一轮,一个捕鸟和测量,另一个人负责记录。贝丝很善于和地雀打交道,她沉着的举止似乎对它们很有吸引力。它们在她的手里一点也不挣扎,有些甚至在她松开手指时仍然不飞,还站在她的手心前摇后晃地以保持平衡。奈杰尔开始称她为“圣弗朗西娜”。 第四天,他们出去游泳,从迎客门毡跳水下去。她把袒肩露背的上装脱下来放到石头上。休忍住不去看她的乳房,但她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有什么,也不理会奈杰尔的粗言秽语。 大多时候休都只穿一条短裤和旅游鞋,他身上的肌肉柔韧有力,皮肤呈古铜色。奈杰尔则穿着百慕大短裤和薄质的白色t恤。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服,显出他肉红的大肚囊,他体形庞大,走在乱石间,样子很难看。晚饭后的傍晚时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坐在火堆旁闲聊了。休看着贝丝,拿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夜里,一个人在帐篷里,奈杰尔又开始手淫了。奈杰尔把这看作是体能恢复的表现。有一天夜里起来撒尿,他抬头看见她在奈杰尔的帐篷里。油灯下,他们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他看见他们蠕动起伏的侧影,还听见哼哼的声音。他赶紧转身走了。 奈杰尔火气越来越大,但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了,休就转悠到岛屿的北边去。他把那看作是世界的尽头——在那里,他能逃离纷扰,独得一隅。那地方是他4个月前追一只狡猾的地雀时发现的。他顺着一边是干枯的灌木丛、一边是枯萎的仙人掌的小路一直追赶。路的尽头有两块巨石,前方是一条通向悬崖下面的天然小径。他仔细地查看小径上可以立足立脚的地方,发现居然能够下得去。他下行了约莫30米,到了一个大约两码宽的岩石架上,下面是一面绝壁。高高的绝壁下面是波涛澎湃的大海,波浪在岩石间激荡着汹涌的浪花。 贝丝带了一大摞书来。她选了一本给他,是w.g.塞巴德的小说。天太热不上班时,他就带着书到那里去消磨漫长的下午时光。微风起时,他这里还能吹到。有时,他一面读书,一面思索,还不时地抬头望着宽广的大海和云朵在水面洒落的巨大影子——形成大片大片移动着的暗绿、深蓝和黑色水域,他的心境几乎臻于一种平和状态。 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早上,贝丝问休是否愿意带她到他的“藏身之处”去。 愿意,他说——隔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愿意与人分享那个地方。 “可是——你怎么发现的?”他问道。 “岛太小了”,她回答说,“藏不了秘密。” “别那么肯定。”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们都在一起干活,查看鸟蛋。她把细绳拴在桩上,在泥地里围出一块方地,再用筛网把泥土打理了一遍,然后对照一本手册对鸟蛋进行鉴别,最后把它们摆在一张白布上。旁边的休则在日志上作记录。工作过程中,他们很少说话——像一对老夫妇,他默不作声地在屋后园子里忙来忙去。太阳越来越热了,像一片火直扑而下。汗水使得他的躯体非常光滑。他用拇指在腰间一搔,就留下一路湿漉漉的泥土的痕迹。贝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她的短裤裤腰绷开,他能看见汗水顺着她的背沟流了下去。在火一般的太阳下,他听到血液在脑中汩汩地流淌。 午饭后,他们出发了。奈杰尔呆在他的帐篷里做清洁。他曾做了一个用电池带动的小风扇。他把收音机调到英国的bbc电台——收音机里播放着恐怖主义、政治和非洲的艾滋病等新闻——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海鸥循着热气流在头顶飞翔——在这死寂的下午,除了热气流,好像就没什么在动的了。他们走过那两块巨石,来到悬崖边。他攀着岩壁往下爬,她双手叉腰站在上面仔细地看着他手脚的位置,然后也跟着下来。她攀着同样落手落脚的小坑,在他正上方5英尺的位置。足足用了好多分钟才到达那个岩石架,他以前从没注意到爬下去竟然这样费劲。 下来后,她靠着岩石坐在他旁边,抹了抹额上的头发,笑了。 “在上面时,我差点打退堂鼓了。”她说。他知道她是说着玩的。 她俯身看了一眼高高的绝壁下的大海,然后坐回身,挑起眉毛,装出一副惊吓的样子。现在正是满潮时刻,浪头涌上礁石钻到悬崖底下就不见了。一秒钟后,潮水又直端端冲出来。整个小岛就像是一个抽水舱。洋流湍急的远处,浪波相激,爆裂成一顶顶白色的帽子。 “这就是你躲避现实的地方了?”她说。 “是的。” “我能理解——嘈杂,污秽,还有人太多。” “只有奈杰尔。” 她瞟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们谈论小岛,研究,然后第一次谈到私人话题。他问起她的情况——以及她来岛上的原因。她盘腿坐着,双肘撑在大腿内侧。 “我……”她的话像猜谜语一样。“想想该从哪儿开始呢?”她向他讲起在美国中西部地区成长的经历。开始时她非常喜欢那里,但上学后,她逐渐感到自己越来越不适应那个地方,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社会遗弃了的人。最后,她去了哈佛,也是她们班上惟一一个上哈佛的学生。毕业后,她又到剑桥攻读进化生物学研究生学位,然后在伦敦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她烦厌了那里的生活,于是报名参加了这个项目。如今,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是“奔三”的人了。 “我感觉自己有点陷入了绝境”,她说,“所以我来到这儿,真的,想安安静静思考一下。” “你父母呢?” “他们还在明尼阿波利斯,都是教师。我们一直都有联系——至少在我到这儿之前。我们关系很亲近。”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你结过婚。”他说。 她吓了一跳,盯着他的眼睛。“奈杰尔跟你说的。” “是的。” “没错,我结过婚,在英国。真是一个错误。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想尽量努努力,但没用。正如他们所说,我们凑合不到一块儿。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但却总是夹杂着些不愉快的事儿。后来这些问题愈演愈烈,发生得也越来越频繁。” “奈杰尔说你丈夫有抑郁症。” “他话总是那么多,是吧?”她摇了摇头。“我丈夫的确患有抑郁症。但我们离婚并不只是他的错,我们都有错。” 她凝望着大海。休看着她搁在岩石架上的手,距他的手很近。她的存在是那么真切,几乎使得空气都在颤抖。 “我不该谈自己谈得这样多”,她最后说,“我很遗憾奈杰尔告诉你这么多事。” “你说过嘛,他话很多。” “他是这样,但人不错。” 她转换了话题,问起他的童年,以及这28年来的情况。 “我想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在康涅狄格州,菲尔菲尔德县的一个小城镇里长大的。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周围的郊区——到林子里去野营,参加少年棒球俱乐部,到沙滩上去游玩,如此等等。后来我到安多佛去上预科学校,开始成绩还不错,后来掉了下来。临毕业大约一个月时,我被开除了……” “你干什么了?” “没啥大不了的。学校有一个什么五大规章。一个周末,为祝贺自己考上了哈佛,我全给赶上了——擅自离校,酗酒。他们还逮住我撒谎,因为我签字说自己回寝室了。最龌龊的是第五条——行为有失绅士作风——他们给我强安的罪名。我提出了异议,但没什么结果。” “结果呢?” “我就乘火车回去了——那是我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次路途。当我灰头土脸到了家,我父亲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 “哈佛那边呢?” “他们没要我。后来我又申请了一次,但没上,结果只好去了密歇根大学。” 他还谈到他的父母。他父亲是纽约一位颇有成就的律师;母亲爱上了另一个人,在他14岁时就走了。 “因此你就去上预科学校了”,她说。 “对。” “肯定很难过吧。” “我想,开始是这样吧。她走了两年后就死了。她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正打算结婚,突然就这样死了,是动脉瘤。刚还坐在床上梳头,一转眼就死了。”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很迷惑。我对自己说,是报应。” “但你并不相信。” “是的。” “那是你父亲抚养的你了?” “基本上算是。” “他后来结婚了吗?” “结了,3年前。” “因此少年时候你生活中没有女性。” 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问句。真奇怪——以前他从没想到这些。 “没有。” “你跟你父亲关系好吗?” 他想了想这个问题。这是最难回答的。“他非常慈爱,但有一点疏远,我想。 第6章 他以前经常酗酒,现在已经戒了——但……我也不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夜里,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从来没法与他坦诚地交谈,从来不能给他讲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总是让他失望,让他脸上无光。” 他心里想,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呢。 “听起来好像是他让你失望了。真奇怪,小孩总喜欢责怪自己,似乎什么责任都是他们造成的。” 他“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有兄弟姐妹吗?”她问道。 他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没”——就一个字。 他想换个话题,但又决定不换。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曾经有一个兄弟,一个哥哥,但死了——在一次事故中。” “上帝!对不起。是怎么回事?” “是游泳事故,说来话长。”他停了一下。“换个时间给你说,现在不行。” “没关系的。”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握住他的手。 “我觉得你心里憋着太多的不幸。”她说。 “我没想把那些痛苦的事情抖落出来。” “没关系,是我想知道。它们说明了很多问题。” “说来听听。” “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只身一人——至少在我们来之前是这样。” “你的到来令我很高兴。” “我也是。” 他突然间有种冲动,想要搂住她,亲她。看得出来,她也有这样的一种冲动。但她止住了他。 “我们不能这样”,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说。“奈杰尔。” 他们打算回去了。在崖顶上,他伸手把她拉上来,说:“欢迎回到现实中来。” 那天夜里,躺在睡袋里,他回想着白天没有讲的那诸多事情。他略去了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他哥哥是他的一切,是他那个太阳系的中心。他不仅仅是他崇拜的对象,而且是他生存的动力。母亲离去后的多少漫漫长夜,把老头子从椅子抬到床上去:你抬腿,我抬背。有时父子两人去接晚上参加篮球训练的哥哥。汽车在公路上一路穿梭,他常常在后排座上埋着头,祈祷不要撞车。到了那里,刚刚学着开车的哥哥接过方向盘,眼睛盯着往来奔驰的车辆,以每小时15英里的速度往家里开去。他终于放了心,突然感到有一种暖乎乎的安全感。 他哥哥不只是比他大4岁,而且在什么方面都比他速度快,干得好。他总是比他跑得快,跳得远,跑的距离长。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儿子,在学校总是得高分,在初中就当班长,每周给当地的报纸写一篇专栏文章。在休的眼里,他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标准——高大,帅气,健壮。在棒球场上,他是毋庸置疑的队长。当他一个平直球把球打到外场,围着球垒飞奔时,休会微微侧过头去看父亲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睛。 “来啊休,我们来玩接球。”后院中那青草修剪过的味儿,夏日黄昏越来越暗的影子,蝉悠扬的鸣唱。他们来回地投球:地滚球,小腾空球,擦线球。“来一个难度大点的,扔过我的头。”他起身飞跑,转过身,扭头看着球,然后一个冲接球。每次球都稳稳地落在系在他手上的皮套里。“第九局后半局,满垒,开始投球……长传腾空球……他能接住吗?……退……退……接住了!美国佬全胜。侧面退场!” 休终于进了球队,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坐冷板凳。偶尔会安排他打右外场。他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草坪上,每次投球前他都要摸一摸他辟邪的兔后脚:上帝,千万别让它往我这边来。如果投过来,如果必须要过来,求你保佑我接住。有一次,他答应帮哥哥送报。但口袋里的报纸太沉了,一骑上去就倒了。他试图把报纸塞在车座下和车轴四周,但仍不管用。球赛就要开始了。他感到很慌,就把车丢在灌木丛里,最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感觉怎样?”哥哥问。休一脸惊惶。后来他们摸黑找到了车子。父亲摇着头开车送他们去把报纸投送了。这类的事情已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情糟糕透了。 卫星电话一个劲地响起来,真烦人。他好一阵子才从沉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拿起电话。过了好半天,对方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请找贝丝·达尔西默。对不起,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找她有急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是美国口音。 休迅速穿上短裤,拿着移动电话,越过营火,光着脚在石头间往前摸。营火的余烬还在闪烁。他掀开她的帐篷帘子,低头进去。她马上醒了,睡眼惺忪地从睡袋里坐起来,看着他,先是一惊,接着浅浅地一笑,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图。他作了解释,把电话递给她,然后走了出去。他能听到她的说话——声音富有情感而紧张——接着听到她哭了起来。奈杰尔从黑暗中冲过来,钻进帐篷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了?” 休点燃油灯,重新生起火,并煮了些咖啡。当他把咖啡给她端去时,她泪水盈盈地抬头望着他,说她妈妈去世了——是心脏病。她喝了咖啡,两颊通红,神情有些恍惚。 “我得走了”,她说,“明天就离开。” 第二天早上,她准备乘坐打电话叫来接她的船离开。奈杰尔也要走。他解释说,在这种时候,他更不能离开她;如果她同意,他还会陪她回明尼阿波利斯去参加葬礼。她在帐篷里给她父亲打电话。休和奈杰尔听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嘤嘤的哭声。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真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你”,奈杰尔说,“多保重,我敢肯定项目组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你的,放心吧。” “相信肯定会的。”休回答说。但是他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事。 早上,虽然奈杰尔忙乎着做了些甜饼,但她吃得很少。她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憔悴。但休却觉得——虽然有种强烈的罪过感,她悲伤时显得越发漂亮了。 10点的时候,船来了。她俯身在休脸上吻了一下,悲伤地笑了笑。他拥抱了她一下,然后帮她把设备沿着小路搬下去。在迎客门毡,他和奈杰尔握手告别。似乎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连头也不曾回。跟着船出去的海鸥飞了回来,又盘旋在小岛四周,寻找鱼虾。 孤身一人,让人觉得怪怪的——既奇怪又熟悉。但他没有恢复往常的工作程序——甚至连捕鸟网也没有架,而是坐在他那块石头上,遥望着大海。独居的安宁被打破了,而且他知道永远打破了。他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过下去了。 一个小时后,他用那部卫星电话给项目总部打了个电话,找彼得·西蒙斯。 “急线”,他用研究者的行话说。其中一个要求是:立即撤离——没问为什么,或者至少说提问很少。但西蒙斯的确提了一个问题:你打算做什么? 他心里乱哄哄的,哪里说得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呢?或许他能从这次磨练中学到些什么,能弥补过去的损失和摆脱沉重的挫败感。但他听到自己的回答,禁不住也吃了一惊。 “我打算去攻个学位”,他说。“不是野外考察,而是搞研究,也许是达尔文吧。当然得靠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的话。” 西蒙斯答应了。 他们很信守诺言,派了一对渴求知识的学生来,一男一女,都才20岁出头。休带着他们看了所有他认为他们有必要知道的东西。起程的早上,他来到小岛北端,在那块岩石架上静静地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草草地打理行装——只有一个帆布口袋,里面基本上装的都是书。两个学生送他走下小路,从门毡把包递给他,挥手与他告别,看上去很高兴能单独留在岛上。 “终于受不了啦,啊?”拉乌尔提高嗓门压过发动机的轰鸣声说。 “有点吧。” “你离开这里,高兴吗?” “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去哪儿?” “英格兰。” “回到文明社会前,要修胡子吗?” “很可能。” “老兄,气色不错呢。” 听到这话,他吃了一惊。他也惊讶地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在岛上的日子还不算白费,也没什么感到耻辱的——不管怎么说,当其他人都放弃了的时候,他却坚持了下来,是他让这个研究项目保持了下来。 当船轰鸣着远去的时候,他回头看着辛农布雷岛。海鸟在它上空盘旋,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像银色和灰色的小点在阳光下旋转。他意识到,自己虽然在岛上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对上面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岩缝的形状都了如指掌,但却并不清楚小岛的模样。现在他才注意到它是那么对称——两侧坡度均匀,他觉得很像一个蚁丘。 从远处望去,它显得很小,颜色暗黑,像一个燃尽了的火山独自坐在大海中央。 第四章 查理想,人生就像是一个21点牌戏。在极度失望的第三天,他又来到白厅海军部一间木格镶板的办公室。毡面的办公桌上摆满了船上用的时钟和航海天文钟——全是罗伯特·菲茨洛伊船长的。他拿不准为什么叫他到这里来,但心里的兴奋和激动告诉自己,他还有希望参加这次航海考察。他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朋友不过是一个幌子,坐在他对面的这个捉摸不定而又迷人的人只是想藉此给自己一条退路——倘若查理不合格。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考试。 第7章 他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因为船长明显地是在品评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不时打量着他,而且对他的鼻子好像特别在意。 菲茨洛伊26岁,比查理大4岁。他阅历丰富,显得很自信。他身材瘦削,黑头发,鹰钩鼻,蓄着长连鬓胡,与人说话习惯了大声嚷嚷,手中的权力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他同时也非常有朝气,想像力丰富。而且在查理看来,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醉心于自然科学的人。亨斯洛向他简单介绍过菲茨洛伊的情况。他曾在海军里工作过不长一段时间。这无疑是得益于他的贵族关系网——他把自己家族与查理二世和芭芭拉·维利尔斯扯上了关系。另外,他的发迹还得益于海军部措辞微妙的“死亡空缺”,即英国海军舰艇小猎犬号前任船长在火地岛偏僻的海岸用一把手柄镶珠的手枪把自己的脑袋崩开了花的事件。死之前,他在航海日志中写道:“人的灵魂已死。” “菲茨洛伊受命负责轮船回航”,亨斯洛说。“他把每项工作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在当时船员们都坚信已故船长的灵魂还在船上的情况下,更是难得。”亨斯洛想了想又说:“说到自杀,你会想起十余年前卡斯尔雷勋爵抹喉自殒、落得一个不光彩结局的事。他是菲茨洛伊的舅舅。可怜的小伙子当时才15岁。自毁似乎成了他人生的主题。如果把这看作是他在海上需要一个伙伴的原因,我想也一点不足为怪。他几乎没法和手下交谈,不是吗?” 但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没有抑郁症的影子。他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很长,有点女性化。他向他描绘目前正在普利茅斯改装的小猎犬号是如何的漂亮,以及大海上那让人难以忍受的没有拘束的感觉。他的声音很温和。此次出航为期两年——但也难说,可能会延至3年,甚或4年。他说首要的目的是绘制南美洲的海岸图,其次是通过环绕地球的时序记录,修正对经度的测算。 “为什么选择南美?”查理插嘴问道。他兴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条航线凶险莫测,潮流急,风向多变。海军部需要最新的航海图,越详细越好,包括每一个小海湾和每一条海岸线。”他放低声音,一副密谋的样子。“贸易在不断增长,你知道,特别是和巴西。西班牙的日子完蛋了。我们必须亮出自己的旗帜,让那些港口一直向我们的船只开放。我们拥有福克兰群岛。阿根廷陷入持续内乱。美国人在到处瞄。我们已经派了一个海军分遣队去里约热内卢。” 查理觉得话题的转换是个好兆头。但没一会儿,菲茨洛伊突然俯身没头没脑地提出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真的是著名的内科医生、哲学家和“自由思想者”伊拉兹马斯·达尔文的孙子。菲茨洛伊特别强调了自由二字。查理承认说是。 “我不喜欢哲学”,船长的语调让人不容争辩。“动物生理学也学不下去。所有那些对自然规律和物种变异的强调——也就是雅各宾提出的,都简直近乎是异端邪说。你不觉得它是对普遍认同、毋庸置疑的智慧,对认为每一只虫子、每一片树叶和云彩都是上帝的杰作的信仰的挑衅吗?” “我当然不是无神论者,先生,如果那是您想问的问题的话。”查理语气坚定地说。“我不认为一个物种会变异成另一种东西,无论它们有多接近。我信仰神圣的立法者。而且我认为,像您所描绘的这次航海考察必定会为《圣经》的教诫提供可靠的证据,虽然我还得补充一点的是,最近我趋向于这样的观点,即我们继承下来的地球已历经了许多连续的发展阶段,而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特定的植物群和动物群。” “哈!”菲茨洛伊一掌拍在桌子上叫道,“我就觉得嘛,你不会赞同培利先生的钟表构造理论。” “相反,尊敬的阁下,我曾三次读过《自然神学》。我的确相信钟表构造理论。只是其中的钟表新构性观点,我觉得还可以继续探讨。您知道,我对时间纵向变迁所带来的影响非常感兴趣。” 菲茨洛伊噌地一下站起来,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不管世界多么古老,”他说。“就算是创始于公元前4004年10月24号,我们依然能找到那次大洪水的证据。” “毫无疑问。” “好吧”,菲茨洛伊突然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坚持你的观点,但同时也要忠实于《圣经》的教导——好吗?在我们的房舱里,我们还有很多要讨论的。一个辉格党,一个托利党,关在茫茫大海中作智力较量。哈哈!” 事情就这样定了。 送他出门时,菲茨洛伊问查理,听亨斯洛说有一次他把一只甲虫放在嘴里,不知是否真有其事。查理给他讲起还是学生时的这件事情。他搬开一块石头,发现两只奇特的甲虫,于是一手捧一只。这时又钻出一只,因此他只好把一只咬在嘴里,腾出手来去逮另外那只。结果嘴巴痛得不行——原来这种讨厌的虫子体内藏有一种酸液。 “老天!我几天都吃不得饭”,他说。菲茨洛伊听了大笑起来,笑声在屋里回荡。 “哈!”船长说。“你可不要把热带的虫子往嘴里放,不然它们会把你放到它们嘴里的。” 被这种友好气氛所感染,查理也反问了一个问题。 “请您告诉我,我有个印象——或许是我自己多心——您好像特别在意我的鼻子。是这样吗?” “当然啦”,他回答说。“我是颅像学家呢,知道吗?我特别注重人的长相特征。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的长鼻子感兴趣的原因。说实话——对你不是什么好话,我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意识到它的误导性——其实你很值得信赖嘛。” 第二天,他们再次见面,在位于蓓尔美尔街的菲茨洛伊的俱乐部共进午餐。船长又一次给查理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有时他们俩的角色似乎倒置了过来——现在倒是菲茨洛伊害怕他会退出了。在炉火旁啜饮着白兰地,他俯身过来碰碰他的手臂说:“也许你的朋友会告诉你,海船船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野兽。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证明这一点,除了希望你能让我尝试一下。” “试一下!哦,一千次都可以”。查理急切地说。 “让我们祝愿那样的尝试永远不必要吧。” 菲茨洛伊阴郁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当我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想独自在房舱进餐,你不会介意吧?” 查理连忙说请他放心。 “完全没问题”,他说。 “如果我们这样相互理解,我希望我们就能彼此适应。否则,我们就很可能会交恶的。” 菲茨洛伊并不隐瞒航行中的种种艰苦——乱糟糟的居住舱,淡而无味的食物,风急浪高的大海,合恩角周围凶险的风暴,以及在南美大陆考察的种种危险。菲茨洛伊似乎觉察到,他越是强调路上的各种凶险,查理就越发坚信小猎犬号船就是他必然的选择。 有一次,船长放低声音悄悄告诉他说,他曾在考察中亲自冒了一次险。前次航海到火地岛,他买了3个野人——因为一条尖尾长艇被偷了,他把他们扣为人质——现在他要把他们送回到风暴肆虐的原住海岸,以在那里建立起一个基督文明的桥头堡。 “你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老实说,先生,我听说过。”查理回答说——事实上他不可能不知道,有好几个月,这几个印第[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安人都是伦敦街谈巷议的话题。他们甚至还被带到皇宫去过。女王对他们特别感兴趣。 “我从心底表示赞同。建立一个传教基地肯定也能救助海难船员。” “就是嘛!”菲茨洛伊一拍大腿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确定了查理的开销——一年30英镑的膳食费——并列了一个他需要的物品的清单,其中包括12件棉质衬衣,6条粗布马裤,3件外套,靴子,便鞋,西班牙语书,一本动物标本剥制术简介,两架显微镜,一个地质罗盘,网,罐子,酒精以及各式各样捕捉和处理标本的工具。 接着,他们转出去买了两只火器。伦敦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来参加翌日威廉四世和阿德莱德皇后加冕典礼的人们。窗户上挂满了旗帜,燃气灯彩亮得耀眼,到处都张贴着印有王冠和锚的装饰品和欢迎新国王的标语。然而更加让查理兴奋的却是他买的那两把崭新的明火式手枪和一支步枪。他叫人把它们送到宾馆,还忍不住告诉店员这些枪是到南美的蛮荒之地使用的。后来他写信给姐姐苏姗,请她派人到什鲁斯伯里的造枪匠那里去买了些击铁、发条和枪栓等零部件。 菲茨洛伊离开后,查理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劲,在加冕游行线路上买了一个座位。第二天,他坐在圣詹姆斯公园对面的美尔大街的位置上,看着身穿朱红色制服、身上挂着金灿灿的黄金饰品的浩浩荡荡的加冕队伍,心中充满了无限敬畏。当皇家马车驶过时,他看到了国王,还觉得君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心中充满了帝国的自豪感。作为一个英国国民是多么地幸运啊。但接着大街对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他们相互推搡,挤过警戒线想看得更清楚。高大的骑兵侍卫冲过去维持秩序,马直往后退,后蹄乱蹬。有一个人受了伤,平卧在水沟边了,直到一辆马车过来才把他送走。两个警官像扔一袋土豆一样把他扔上了车。 那天晚上,查理随着人流,在威斯敏斯特堤坝上散步。 第8章 他看着鞭炮在泰晤士河上空炸响,迸裂的红色、蓝色和白色的火星照亮了议会大厦,从一座座壮丽的桥的上空飘下,跌落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中。雾突然起来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变得模糊起来,人群也在雾中时隐时现。查理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应他而设的舞台,在他明天启程的时候音乐就要奏响。他感到轻飘飘的。他拥抱着这种令人振奋而奇妙的孤独的感觉——因为他与周围的人们都不一样。他兴奋地意识到,这种感觉缘于那非同寻常的意识:转瞬之间,他的整个人生,甚至可能他本人,都将永远改变。 时间是1831年9月8日。 第五章 剑桥大学图书馆手稿室的管理员在整理资料,他叫休等着。等他终于抬起头来,休问道:“你们有达尔文的传记吗?” 管理员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回答,然后眨巴着眼皮说:“我们所有的达尔文传记都堪称一流。” “那好”,休说。“我全要。” 站在管理员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掩嘴暗笑。 “好的。你想按什么顺序查?” “字母。” “书名吗?” “作者。” 5分钟后,4英尺高的一摞书放在了检索架上。休填好卡片,把书搬到屋角的一张书桌上。书堆在他周围,他像一个坐在驾驶舱里的飞行员。 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那天早上他睡到很晚,但他一惊醒了过来,就穿好衣服,跑到在特尼逊路上找到的租赁房大厅。他钱还没掏出来,房东太太就两次警告他不准留宿客人。他在餐具柜上找到一些浓茶和一个烤饼,狼吞虎咽吃完,便冒着阴雨匆匆出门去了。他才到剑桥3天,就学会在背包里带上折叠伞了。 图书馆是一幢很大的棕色砖石建筑,像个储藏库。它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中心塔。西蒙斯给他写信用的是有休的导师康奈尔抬头的信笺纸上就有这个图形。他办了一个借阅卡——一个贴有照片的身份卡,凭此可以进入宽阔的三楼。 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书架间,东翻翻,西瞧瞧,完全没有系统性,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找什么。两个小时后,他提出要更多的资料。他把要查的资料单递进去,棕色的薄信封或蓝色的小盒子便一股脑儿地递了出来:达尔文写的手稿、笔记和草图,空白处写满札记和感叹语的书籍和期刊。头一天,他曾读过达尔文的一些书信,有上万封。有的是在小猎犬号船上写的,因为长时间的海上航行,皱巴巴的,满是污渍。他把它们凑到鼻子下,想像着海风和海水的气息。其他的是他后来从事研究时写的,有的谦卑地向人求要标本,有的是向养鸽人和黑雁豢养者要数据的,还有一些有讨好的味道,好像是向人索要他出版的书的书评的。休在这些信件中搜寻某种通向更大的秘密的线索,希望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以了解达尔文是如何进行研究的或者他提出自己理论的决定性时刻。然而,里面没有那样的秘密,有的只是关于博物学的一鳞半爪的琐谈,几句对猴子面部表情的记录,或者关于一个竞争对手的只言片语的闲谈——完全是一个博物学家日常生活的无聊玩意儿。 休意识到没有什么希望。他纯粹是在瞎撞。 1点钟过了不久,他正在图书馆午餐厅用餐,抬头看见一个人端着托盘站在他面前。 “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坐吗?” 休认出了他——是偷笑的那个小伙子。虽然他并不想说话,但他还是收起正在读的书,点了点头。年轻人较瘦,面貌秀气,头习惯性地向一边偏着,像一只随时待命的猎犬。他下巴中间蓄有一溜胡子,让人看了很不自在。 “是什么书?”他指着休的书问道。 “《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 “哦,我以为你早读过了呢。” “是读过。我在重读。” 年轻人把餐刀插在一大块浸在肉汁里的肉上。 “不介意问一下你是研究哪一方面的吧?” 休想要保守秘密,但却找不到听起来显得足够高深莫测的话来。 “这个题目有点难弄,是有关达尔文的。我在到处翻,但好像还没找到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至少现在还没有。实际上,我有一点担心我的论文了。” 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的话里包含了比他想要说的更多的事实。 “顺便说一下,我叫罗兰。”年轻人说。他把手伸到两个餐盘的空当,样子笨拙得让人感动。休与他握了手。 “我叫休。” “美国人?” “是的。” “从……?” “纽约。纽约附近,实际上是一个叫康涅狄格的地方。” “哦,我非常了解那个地方。我作为交换生在那里呆了一年。纽迦南。很喜欢。美国中学的生活真是年轻人的天堂。我参加了所有的俱乐部,在毕业年刊中有我的5张照片。我提到这个,是因为当时我们比赛谁的照片最多——很有美国特色,这种事。” 休笑了一下。没有什么好回答的。 “那……”罗兰继续说道,“你都已做了……看了一些他的书信吧?” “差不多吧。” 休想,这地方藏不了多少秘密的。 “它们早就被搜遍了”,罗兰说。“达尔文写了14000封信,这里收有9000封。我敢打赌每一封都被读了100遍了。” “现在是101遍了。” “也许你应该找一找新的东西。《物种起源》只剩下30页。幸好我们这里有其中的19页。你看看是否能掘出某些丢失了的书页。” 休振奋了起来。 “你好像对这些东西很清楚啊”,他说。 “应该是。我在这里工作8年了。一个人总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嘛。”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休又说:“你可以到林奈协会去找1858年达尔文和华莱士的手稿。从没人找到过,也没收录到任何文选中。” “那你打算去哪儿?” “其他档案馆,也可能是当时给他出书的出版社。不管什么地方,反正不在这里。这块地已被刨了无数遍了,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罗兰把声音提高了一个等级。“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神秘之处——你干吗不试试那些呢?” “比如说呢?” “这家伙周游世界,有过各种冒险经历,与南美加乌乔人一道骑马——看在上帝的份上,然后返航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你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吗?他的所有疾病——他全写在那本书里。他疾病缠身。你想给我说那正常?而且他持有这种会使世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会让他闻名遐迩的理论,却22年不敢诉诸笔端。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休是发现了那很奇怪,正如大多数从事达尔文研究的学者那样。但那只是这个人魅力的一小部分——他首先也是一个人。 “每个人都为他迟迟不肯动笔找借口。他的妻子信教,他知道自己的作品会使耶利哥城有关耶利哥城的故事详见《新约·希伯来书》第11章。——编者的城墙坍塌,他需要时间整理所有的数据,他身体欠佳没法专注自己的工作——放屁!我觉得人们是让他杀了人还逍遥法外。” 休发觉,罗兰话说得越多就越没正经的。因此,当他的午餐同伴试探着问了他几个他的社交生活的问题后,又问他喜欢玩什么时,他一点也不惊讶。他渐渐地抛弃了先有的偏见,开始喜欢他了。 “顺便提一句”,罗兰说,“我觉得达尔文有很怪异的一面。” “你指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一方面,他对雌雄同体现象很着迷。他经常发现长有两个阴茎的黑雁——这让他感到非常恶心。他对那整个的观点感到恐惧。我觉得他害怕是因为他们家族中有太多的近亲结婚。当然啦,后来他把雌雄同体现象看作是大自然避免发生生物突变的证据。这在他的理论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这是我的兴趣所在。不是达尔文。我是说雌雄同体。” 休忍不住笑了。 “休!我的天。” 一个带有大西洋中部地区口音的女子从背后叫他。他一下听出了是谁,僵立在那里,心里既充满了期待又感到害怕。他慢慢转过身。一群人正打柏林顿豪斯的拱门走过,背后院子里明媚的阳光反衬出他们暗黑的身影。他一下子还没看到她在哪儿。她又说话了。 “你在这里干吗?” 他在布丽奇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当她正要俯身返吻他时,他却撤身后退,让人感到很是尴尬。 他的第一感觉是她更显老了。她脸上洋溢着一股新的朝气,使她的脸显得宽了些。她金黄的头发看上去也稀疏了些。但当他看到她的眼睛时,这种印象又减弱了。她眼里有着他熟悉的友善和拘谨,像一个关系疏远的姐姐。时间也不是那么长啊,才6年。上次见到她是在葬礼上,但他几乎不可能跟她交谈——在那样的场合,也不可能和任何其他人交谈。她曾给他写过一封信——她说想和他保持联系——但他没回。在那些日子里,他不可能想到任何其他人,除了他自己的伤痛。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样。 她望着他,一副期待的神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来看看,”他说,一面指了指他刚关上的厚厚的木门。 “我是说在伦敦。” 第9章 “哦,想搞点研究。你呢?” “我住在这儿——忘了?” “当然没忘。我爸跟我说起过。我是说现在。” “贺加斯画展。”她侧身面向皇家协会。“但来这儿干吗?”她看着门追问道。 “没啥。去林奈协会了。” “你对林奈协会会有什么兴趣啊?”她还是那脾气——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达尔文。我对达尔文很感兴趣。” 布丽奇特再次紧盯着他,蹙着眉。那样子让他感到很紧张。 “看来我也得到这协会看看了。当然了,他和华莱士提交论文时,协会不在这个地方。它是后来才搬来的——事实上,提交论文时他没到场。像往常一样,又病了。” 自己干吗会是这副模样?他当然清楚——他感到很不安,但他不想再去细想那个问题。 “不过他们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画像。我这里还找到一些卡片。” 他把两张刚刚看到的画像的4x6英寸复印件递给她。达尔文佝偻着身躯,肩上扛着沉重的愚昧世界。他留着银白的长须,穿一件深色的外套,面色忧郁如耶和华。而华莱士则轻松地坐在椅子里,旁边挂着一幅热带雨林图。一本书像只漂亮的绿蝴蝶停在他膝盖上。他戴着一副金属丝镜架的眼镜,两眼炯炯有神。 “难分伯仲”,她打开一张卡片说。里面是一枚百周年纪念黄铜徽章的复制件,上面写道: 查理·达尔文 与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 于1858年7月1日 在林奈协会的一次会议上 就《自然选择下的物种起源》 第一次交换意见 1958年7月1日 “我们去喝一杯”,她突然说道,“我想你该喝点什么。”他试图找个借口,但她已挽着他的手臂,拖着他朝皮卡迪利大街走去。她的眼睛一面往前面的街上扫描。 “没酒吧的”,他说,“你要找的时候总是找不到的。” “在我记忆中,你这老毛病还是随身携带啊。” 从她不太地道的英语中,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听出她生动的新泽西地方语味道来。 他们选定一家小饭店。他径直望靠窗的一张桌子走去,因为外边的行人多,可以调节一下谈话的气氛。一位系白围裙的女服务员悠然地走过来。他要了一杯啤酒,她则爽朗地要了一杯雪利酒。 “准确地讲,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英国人的啊?”他问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你变成了英国人?” “你真搞笑。如果你指的是吻两面脸,那任何在这里住得久的人都会这样的。” “没错。但你学得太快了吧。是在希思罗机场等出租车的时候吗?” “如果你真要知道——是在排队的时候。” “我发现你还是没变,学什么都快。” “你才是明显的一点没变。” 他没有回答。变——她哪知道他改变了多少! “你什么时候迷上达尔文的呀?” “哦,我也说不清楚。我还只是在到处查找些东西。” “找什么?长大后想干什么?” “也许就这样吧。” “我听说你当过酒吧服务生,然后到西部地区还干过什么,是吗?摘苹果,当护林员,或是其他年轻人喜欢干的工作?” 他没有插话,只是慢慢地喝着啤酒。 “你还去过一个希奇古怪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一个岛屿。” “辛农布雷岛。” “对。难怪我想不起来。你研究的达尔文也去过那里吗?” “没有。那只是一个小岛。那里有一个研究项目组,观察达尔文莺,进行测量——测它们的喙长什么的,以便了解环境改变对它们的影响。” “哦,测量鸟的喙。你这是攻学位吧?” “是的,当时是这目的。但我在那里没做完。有点让人吃不消——太沉闷了。我就走了。” “走了?意思是说——你半途而废了。” “可以这样说吧。” “因此你从来没拿到学位。” “没有,现在还没有。我跟我导师康奈尔谈过——我告诉他我想到这里来,也许写一点关于达尔文的东西。” “明白了。” “问题是写他的已经太多了,很难提出什么新东西来,更别说轰动性的东西了。” “嗯。”她没说话,想了想,但马上接着说:“我敢打赌你爸会为花那么多钱送你上大学感到高兴。” 他狠狠地盯着她。她总是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洋洋得意,而且总自以为是,像一个大姐那样对他指手划脚。她此刻随时都可能谈起他哥哥来。 “花的钱不太多,不像哈佛。”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具反击力。她也根本没理会他的话。 “听我说,休”,她身子靠了过来,“我听说你还在晃来晃去的。你都——30岁了吧?” “——28。” “28。你不觉得该——” “——干吗?忘掉那事,是吗?” “嗯,是啊。其他人都走过来了。” “比如你。” “是的。” “你是什么意思:我听说。谁给你说什么了,告诉我?” “很多人。世界很小,不是吗?” 他低头看着她的结婚戒指。他父亲也曾给他说过。 “没错,我结婚了。我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她顿了一下。“我并不是说不常常想起你哥——事实上,我经常想起他。但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生活。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现实。你知道,世界总在不停转动。这话虽老掉牙了,但是事实。你得跟上脚步。” “我知道,但——你知道——这于我又不一样。” “因为你总认为他比你强,还因为你认为你应该为他的死负责。” 他气晕了,简直不知说啥好。他知道和她坐在这里是一个错误。 “请原谅我这样说话,休。但总得有人说。你必须振作起来。你这样自责,很荒唐。那不是你的错,求你。谁都晓得。” “谁都不在场,除了我。” 说这话时,记忆的漩涡又一次在他的脑中旋转起来——那些乱石,那瀑布,那跌落的身影,以及那在阳光照射下怪异的满潭的气泡。 他好想她继续说下去,以打断他的思绪。她没让他失望。 “你知道,自怜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益处,也不会招人同情,尤其是你,休。你还年轻,你很帅。上帝啊,在我认识的女性中,有一半都喜欢你。” 他想结束这次遭遇战。 “我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在哪儿?”他略微笑了笑说。他看了一眼手表。 “要去哪儿吗?”她说。 “是的。老实说,只有几分钟时间了。”他又抿了一口啤酒。他本想还要一杯,但更想早点走。 “你怎么不回我的信?”她问道。 开始他想假装说没收到。但这种谎在她那里从来行不通——她会一眼识破,并不屑一顾地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连珠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不愿去想那一切。我想是因为我不愿去想那些事。” “因此你就一个人跑去望着大海发呆,好使自己忘了那些事情。” “是的。不过,没什么用。” “我想也是。” 他决定换个话题。“他怎么样?——你丈夫。” “埃里克。他很不错。他在城里工作。我们在埃尔金克雷森特有一套房。” “哦。孩子呢?” “没有。” “你呢——上班吗?” “悠闲着呢。”她往后一靠,大拇指搓着戒指。这是一个假动作,好像她很满足于物质的享受。这是她装出来的样子。他们都沉默了。他决心不先开口。过了半分钟,她又说话了。 “你爸呢——他还好吧?” “他又结婚了。” 她眉毛一扬。 “那女的不错,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叫凯西。他们结婚已经大约3年了。” “别开玩笑。这事太让人吃惊了。他独身都那么多年了,自从……你妈去世多久了?” “很久了。当时我才十几岁。” “你和凯西相处得怎样?” “还不错。我和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他们在一起看上去还挺好的,但我很难说他有多少变化。” “他不是那种容易动感情的人。” “是的。但他戒酒了。他现在似乎努力想找些事做,包括管我。我想是凯西要他那样做的。他一个劲地要我回学校读书,所以我选了进化生物学,部分原因是想摆脱他。结果我还真喜欢上了它。” 休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虽然他父亲对待过去的事情已平静多了,并且开始朝前看了——正如布丽奇特所说的那样,但他仍然认为父亲从来没有原谅过他,而且永远也不会。总有一些事情是你无法释怀的。 他看得出来,布丽奇特心里有事。她从桌子上俯身过来,亲密而低声地说: “休,有些事情连你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该知道。但它对你有好处,可能会使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布丽奇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别那么神秘兮兮的好不好?” “不行。不过你不妨把思维打开点,换个角度来看问题。” “到底啥意思嘛?布丽奇特,如果有话,就说出来。” “也许换个时间吧。让我想想。” “你去想吧。” 第10章 他放下杯子,站起来。“我真的要走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要逗你玩。我不——我希望你明白。那些太重要了。” “肯定,我猜。但我完全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付了账。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她突然下定了决心,并坚持要他的电话号码。他在衣服口袋里找到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是他在剑桥租的房子的电话——并大声念给她。她把它抄在一个小便笺本上,并说要请他吃饭。 “答应我一定要来。” “也许吧,但得看了。” 在人行道上,她俯身在他一边脸上吻了一下。她说他们能够相遇,她感到非常高兴,然后突然转身,鞋跟“咔哧,咔哧”地顺街道朝前面走去。他觉得她的臀部看上去要宽些了。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怀疑她是否怀孕了。 他想,要是她怀了他哥的孩子,会是怎样呢?他们的孩子会如何呢?dna强强结合——他优秀,她有活力,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绝顶了不起,这个世界都会不配他们呆的。 他想,我们一直在说个不停,但却从没提他的名字。 于是他自言自语地叫道:卡尔。 卡尔,卡尔,卡尔。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幢楼——阿尔伯马尔街50号。一块不显眼的黄铜牌子标明那是约翰·穆莱出版社所在地。他退后仔细看了看这幢18世纪的城市建筑。它有5层楼高,米黄色,一排紫红色的铸铁栏杆通向宏伟的前门。一楼有居高临下的法式窗子。旁边一家国民威斯敏斯特银行单调的门面更加使它显得古老而别致。 他努力想像近两个世纪前,顾客们挤在窗前大声嚷着要买拜伦的《唐璜》前几个诗章的情景。他想像着简·奥斯丁的信使把一本仔细包好的《爱玛》手稿送到这里,或者头上戴着高高的礼帽、身体孱弱、未老先衰的达尔文抓紧栏杆爬上楼去商谈再版《物种起源》的样子。 他事先打电话预约过。档案管理员说她会“很高兴”见到他——虽然她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回事——并特意还说她觉得他的请求“非常主动,让人很感兴趣”。他没理她的嘲讽,说“即刻”便到——一个美国用语,以使她抓紧一点。 走在路上,有关卡尔的记忆一直在他脑中盘旋。几年前,卡尔曾是哈佛大学罗兹奖学金获得者。在那里,他迷恋上了科学。休刚被安多佛开除的时候,在巴黎呆了一年。他经常乘渡船跑到英国去作短时游玩。他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皮卡迪利大街,钟塔,距离唐宁街40步的酒吧——他们常常装成陌生人,背对着对方,竖起衣领,把对方吓一跳(一次卡尔来的时候,头上还戴了蓬乱滑稽的假发)。他们在伦敦一路狂饮,然后搭乘晚班火车到牛津大学。休往往一屁股坐在他寝室的沙发椅上。 在国外,往往让人有种特别自由的感觉——两个来自新世界的流浪汉在欧洲到处游荡,互相交换着心中的秘密(他们比在家里说话更坦诚)。4岁的年龄差距无形中消失了。在休的记忆中,那是一段满怀信心和充满无限希望的时光。他不敢争女孩子。他深信卡尔是无法抗拒的。他通过比较来自我安慰:哥哥认真,自己机灵;哥哥有责任心,自己具有反叛意识。他喜欢抽高卢牌香烟,把烟叼在唇边。他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常穿一件圆翻领黑色衣服,背包里背一本平装的《战争与和平》。 后来卡尔遇到了与一个朋友出来旅游的布丽奇特。 “我想让你见见她。我们到巴黎去。整整一周——什么也不做,只喝酒,逛博物馆,假装我很喜欢法国诗歌。”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周!——伏尔泰码头吃不完的棍子面包和奶酪,凡尔赛的玛丽·安托内特农庄,在枫丹白露的森林迷失方向,漫游地下走道甚至是下水道。他陪了布丽奇特的朋友埃伦3天。谢天谢地,她走了。然后,他们3个就形影不离了。最后一 天,卡尔让他们单独在一起,自己跑到一家阿尔及尔酒吧喝酒去了。而实际上,正如他所说:“因为是让你们相互了解一下的时候了。”不是调笑——是小说情节。他马上就喜欢上了她,或许说是爱她,因为她爱卡尔,卡尔也爱她。好奇异——让人感到如此地舒服,如此自在,如此融洽。一个大姐姐跟着一个大哥哥。三位一体。没有什么他们3个人不能做的。 所有那一切的勃勃生气都到哪里去了?难道它真就在一个夏日的下午彻底消逝了吗? 坐在前厅一个小玻璃房间的接待员告诉他经过一排蜿蜒的栏杆,到等候区去。那是一面玻璃圆屋顶下面的一个小房间。他站起身去向穿花呢衣服的年轻女档案保管员打招呼。 “您好”,她高兴地说。 “您好。很高兴您……”他停了下来——他的话变成了碎裂的回音,在屋里回荡。在他头顶上方悬有一个盘子状的东西把他的声音折射了开来。她笑了笑。 “那让我们有一点儿意外。”她说。 她歉意地说,房子正在搬迁。她领着他绕过一堆堆卡片盒,登上蜿蜒的楼梯。他们路过拜伦的半身塑像,上方挂着一排镶有厚重黄金像框的深黑色画像。休看到上面的名字有:奥斯泊特·兰开斯特,肯尼斯·克拉克,约翰·贝杰曼,还有六七个约翰·穆莱。 “那是达尔文画的”,她看了一眼约翰·穆莱三世的画像说。在画中,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自信地看着前方。 “他在1843年接管了公司,并引导公司朝着他最感兴趣的科学出版物方向发展。他出版了达尔文、赖尔和大卫·利文斯通的作品,当然还有著名的旅游指南。出版这类书还是头一遭,非常畅销。饿狼总算被挡在了门外。” 他们穿过后面的一间会客室。房间装饰有很厚的黄金墙纸——她说是1870年从日本买的。然后,他们走进一间堆满盒子和文件的办公室。她解释说出版社被一家大公司买下了,正在迁往一个公司总部。 “我看狼还是很有耐心的嘛。”休说。 她没有笑。休把西蒙的信递给她。她读了两遍。 “好吧,”她最后说。“我们所有达尔文重要的资料都锁在一个秘密的档案室,不外借。在储藏室有几盒没多大价值的材料,欢迎查找。不过我怀疑您是否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它们都是些商务往来的东西,比如账单、账簿等。” 休想起达尔文有强迫性记账的习惯。有一年,他实在病得厉害,没法记下一笔笔珍贵的收入和支出,于是允许他的妻子爱玛负责记录账目,结果一个7英镑的差额把他彻底治好了。 档案管理员告诉他,他不得直接在装资料的纸箱中去翻。她领着他来到主会客室,并解释说他查资料时会有人看着他。这个装饰华丽的房间四周是一个个玻璃柜,里面装满了书。书柜上方的墙上挤满了画像。他认出在楼下看到的法式窗户。 她让他坐在一张毡面圆桌边。桌子下面是一块波斯地毯。一个盒子端过来放在他椅子旁边。她提醒他只能用铅笔作笔记,并说一会儿会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边监督他。她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好像还有什么事。他想,也许是他没对她再三感谢吧。 “非常谢谢您能让查这些资料。” “哦,没关系。那是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些作者去世了,我们还是会好好照料他们的。”她顿了一下又说道:“你会注意到这房间有将近200年没动过了。陪你的都是些名人,有骚塞、克雷布、莫尔、华盛顿·欧文、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和斯塔尔夫人。那边”,——她示意了一下中间的窗户——“1815年沃尔特·司各特被引见给拜伦勋爵。还有那边”,——她头朝一个大理石壁炉架的壁炉点了一下——“拜伦勋爵死后,他的自传被烧毁了。那些自传被认为是最有价值的,尤其是对于拜伦夫人。” 原来是这样——他对周围的一切注意得不够。 她出去了,留下休一个人。他环顾四周,把所有的记在心里。这时另外一个女的走了进来。她一本正经地坐在窗边桌子旁,在他打开盒子找资料时,不时地抬头看他。 那位档管员说的没错:是好像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些商务卷宗和账簿——销售账单,版税声明,翻译合约,账目明细表等等。休开始感到兴味索然。 只用了一个小时,他就把所有的资料都过滤了一遍。然后,他拿起一本账簿,意外地发现一排排用黑墨水写的数字,字体小而工整——是分条记录的开支。他跳过前面那些页,一手托着书脊,用拇指飞快地翻过书页。一会儿工夫,记录有数目的页码翻完了,接下来是些空白页——突然,令他惊异的是——后边又写有东西!一页页漂亮的手书被迅速翻过,好似电影骤然蹦出一面白屏那么抢眼。 他更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纸页。字迹的时间很长了,是女孩子的字体,但很好认,也很优美。那是一片手写的文字的海洋,里边的字母a,o,e往前形成优雅的峰状,字母b,l,t则像船帆一样高耸而倾斜。 第一则前写有一个日期。 第六章 1865年1月4日 新年的时候,爸爸(papa)本书中莉齐称其父达尔文为papa。——编者给了我这个本子,要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执行记账的职责。我得把自己的开支(少得可怜)记录成列,并不断从总额中扣除,直到账单神奇地归零,他才又给我补给每月的零用钱。 第11章 不过这个小本子还有另外一个作用,一个秘密的用途。我将用它来记日记,把我认为真正有趣的、最最私人的所 思所想和观察记下来。求上帝保佑它不要落入其他人的手里,因为这会让人很难堪的。 因为我有很多属于个人的想法,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亲爱的妈妈——她从来不会说人家坏话,还有艾蒂——她虽然比我大4岁,但在我看来,却并不比我聪明4岁。我将把这些私人日记藏在账簿的后面,不让人发现。我想的是,它会呆在我的书桌最底下。除我之外,任何人也看不到。爸爸说,欺骗是大自然的艺术,我们可以向它学习。 自从爸爸出名后,到唐豪斯来的客人可真是多如水流。很多人都来自很远的地方。我非常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们都是些知名人物——现代思想家和拥有各种希奇古怪的标本专有权的形形色色的科学家,而且还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个求之若渴的休闲机会。 有客人来的早上,每个人都急切地行动起来,以求把自己最好的模样展现出来。我们像是一支调遣去克里木半岛的军队。妈妈沉着地进行组织分工。戴维斯太太急急忙忙地吆喝着把锅搬到各处的火炉上。加了香料的羊肉和烤土豆的香味弥漫着整间房子,一直到仆人住的房间。帕斯洛在配制室里配好了酒。园艺工康福特套好马,驾着四轮马车到奥尔平顿去接客人(很可能不止一个客人)。 因为我18岁了,所以被强迫穿上一件硬衬布的裙子,系带太紧了(腰围24英寸,一寸不多),真让人受罪。我觉得几乎不能动弹或是呼吸——想想我多喜欢无拘无束,在田野里乱跑,或者藏在树林和土坑里玩。艾蒂可以不穿紧身胸衣,因为她体质太弱。 总之,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爸爸例外,躺在床上,因为一想到有什么他必须露面的社交活动,他的胃往往就会犯病。 这种忙乱的景象给人的印象是,达尔文一家人都很正常和安足——至少在下午的时候是这样。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当然如此。不过有的时候,在快乐和有礼有节的表面下,我发觉有种怪异的东西。毛病到底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但是与我们一起坐在丰盛的餐桌上的客人,如果他观察力敏锐,他会注意到我们有些强颜欢笑。如果他有我们某些现代小说家的那种睿智——正如我们在穆迪的流动图书馆中的加特斯克尔太太或特罗洛普身上看到的那样,他可能会察觉出其中的缘由来。我们并不像我们展示给外人看的那种样子。实际上,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们努力表现得好客和快乐,只是在演戏而已。 1865年1月6日 像往常一样,爸爸是我们整个家庭的中心。我觉得《物种起源》发表的6年来,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糟糕。现在他在书房里一躲就是几个小时,不再是以前的样子——回想起来让我感觉是如此的温馨。那时候,他常常沉浸在对黑雁之类东西的研究中。他坐在轮椅里志得意满地转来转去,还经常到大厅的罐子里取一撮黑鼻烟。当我们小孩子突然冒出来问他要一把尺子、一枚别针时,他会好奇地抬起头,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打扰而生气。而现在,他一躲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像他根本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不管我怎么想,我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脾气变得这么糟糕。 3天前,为找一块橡皮膏,我无意中打开房门,看到他坐在黑皮的马鬃椅上,阴郁地沉思着什么。我开口一说话,把他吓得跟小鹿似的。他站起身,责问我为什么“偷偷溜进来”打扰他,让他得不到“一刻安宁”。他那样一个劲地大喊大叫,我把门关上了,整个大厅还能听见,惹得正在给霍勒斯上德语课的卡米拉站到楼梯上边,一脸关切地朝下张望。 前不久,他叫帕斯洛在窗扉上安了一面小圆镜。这样,只要选一个恰当的角度坐在椅子里,他就能看到前门的门廊。他告诉我们说这样能方便他看见邮差,但我对那种解释表示怀疑。我认为他这样是为了瞧见来访者而又不被人家发现。因此如果说他不在家,就能装得更像。我觉得,他这样做不单是为了避免打扰的问题,而是有某种更深的、让他的内心不得安宁的原因。 爸爸的健康也不见有任何好转。实际上,在最近一段时间,它明显地恶化了。他现在每天都要干呕两三次,还常说有胀气和其他胃病。他也不喜欢吹风。外边的空气太香了,因此他拒绝出门。除了消化不良,他还感到头眩,一阵阵发晕和头疼。有些时候,他身上会发荨麻疹或者湿疹。可怜的妈妈简直成了佛洛伦斯·南丁格尔护士,牺牲自己的所有时间给他端茶、擦背和朗读,以使他的神经放松和转移他对病痛的注意力。他在书房建了一个类似盥洗室的东西——一个盆子固定在地面的一个平台上,前面遮着半堵墙和一个布帘子,距离存放他珍贵的书籍和小抽屉的屋角不足10英尺。它是用来应急的。这样他就能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推开写字板,跑过去呕吐。听到这样响动——着实吓人,仆人就会紧张地聚在大厅,面面相觑。只有帕斯洛才允许进去帮忙。有的时候,这个管家甚至还不得不把四肢无力、面色苍白和大汗淋漓的他抱到楼上房间去。 1865年1月11日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在生病。只要他一上床,整幢房子便会噤若寒蝉,我们几乎都不敢大声说话。妈妈说他的病是工作引起的。他思考自然科学的问题太紧张了。为了证明她的说法,她提醒说他第一次犯病——到现在几乎30年了——是他刚刚开始提出物种演化和自然选择的理论的时候。22年来,除了在基尤与几位朋友和同事(如地质学家赖尔先生和植物 学家胡克先生)进行过讨论以及与哈佛大学的阿撒·格雷先生在信里做过讨 论外,他从未公开过他的理论,而只是把它藏在私人笔记本里。 她说,你能想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思考这些理论有多累吗?难怪爸爸要向格利医生求神奇的水疗法。一次,我陪他到莫尔文去。看到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冰水浴和把自己裹在一条冰冷的“水淋淋的床单”里,以使血液在各个器官间流动,我感到非常吃惊。 对于爸爸身体的不适,我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我注意到使他最容易犯病的几种场合。他不仅在有人提起他的理论时会犯病,而且在谈到这一理论的起源时,他也会这样。比如说,1858年,爸爸收到从荷属东印度群岛的来信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呕吐病,而且久治不愈。信中,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先生提出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理论,连所有的细节都非常相似。爸爸痛苦地说,就那些语句便可以用作自己书中章节的标题。后来爸爸接受了赫胥黎先生和其他人的劝告,鼓起勇气把他自己关于自然选择的理论公之于众,并在林奈协会上与华莱士先生的论文同时提交。接着他极度兴奋地赶着把《物种起源》出版出来。他累得精疲力竭,差点没能完成。不过,之后不久,他真的病了——不是因为理论受到了挑战,而是因为两个作者的巧合使他的成就受到了置疑。卑鄙的理查德·欧文是爸爸的主要诋毁者之一。他梦想着建一座新的自然科学博物馆。据说他在伊顿帕雷斯的一次餐会上曾说:“还有什么比一个孩子有两个父亲让人更难堪呢?”有句让在场所有人捧腹的反击是:“尤其是其中一个是个大猩猩。” 我就不明白,就算是华莱士先生提出了类似的理论,人们也用不着有那种反应啊。或许这种巧合可以看作是其理论有效性的证据,而不是削弱了它的有效性。因为一旦有某种思想开始流传,想撷取它的人就会不止一个。这在自然选择理论方面更是如此,既然它是如此地简洁和优美。不管怎么说,是爸爸的艰苦努力,才使得它具有可描述性和为人们所理解的。我知道他非常敏感,他痛恨一切的争议,包括《笨拙周报》中的漫画和《名利场》里令人恐怖的素描。当他发现华莱士先生几乎没得到人们的承认,或是觉得人们可能以为他本人想否定华莱士先生的优先权而又有点事与愿违时,他感到极为不安。 我希望我的父亲出去旅游一下。我认为没有什么比一片片新的视野更能抚慰人紧张烦躁的神经了。但近来他连伦敦也懒得去,而且固执地拒绝考虑穿过海峡到欧洲大陆去。对于一个年轻时候周游世界、曾在异域有过如此多冒险经历的人来说,这似乎很让人难以理解。前不久,小猎犬号的3个老船友来唐豪斯住了一个周末。爸爸弄成那个样子,几乎和他们没有呆上10分钟。后来哥哥伦纳德在花园里遇到他,他们便一道散步到草坪那边去了。听他讲,爸爸突然一句话不说,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转身就走。这给伦纳德印象极深。他后来给我说:“当时我脑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觉得他希望自己干脆死掉算了。” 1865年1月20日 我原想说我们在唐豪斯的生活改善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的家就像一个疗养院。爸爸又开始自己做水疗了。他甚至把15年前约翰·路易斯在屋外搭的一个棚子都用上了。那是一个简单的新奇玩意,就是在屋外水井边做一个能装四五加仑水的锥形容器,然后把它悬在屋顶上。爸爸在里面脱掉衣服,然后拉一下一根细绳子,水就从头顶带着巨大的压力倾泻下来。有时,霍勒斯和我在外面都能听见喘息和呻吟声。 第12章 别人还会以为里面的人快死了呢。我们等了5分钟。这时爸爸又穿戴整齐冲出来,一副快冻僵了的痛苦的样子。我们中的一个人通常会同意陪他沿着沙道走几圈。所谓沙道,是我们屋后面连接花园尽头的一条小路,是他修来思考问题时散步用的。 两天前,我和爸爸吵了一架。我无意间来到他的书房,拿起他通常放在披风上的短棍。那是一根一英尺略长的线匝,两端有金属握柄,非常沉,可以用作工具,必要时还可用作抵御野兽的防身武器。他把它保存下来,作为在南美呆过一段时间的纪念品,因为他在那里考察时常常把它别在腰带上。爸爸突然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拿着棍子,走上来就是一阵训斥,说他说过叫我绝不要碰那东西。但我敢肯定他绝不是因为这个才这样生气的。接着,他又变本加厉地责骂我是个“小间谍”。这句话让我非常伤心,更让我一下子无言以对。我放回短棍,一言不发。当我从他身旁挤过去走到门口时,我猛地转过身,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也就是说我觉得他不可理喻、恶毒。艾蒂听到我骂爸爸,于是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我必须道歉,要不就别想吃晚饭。我选择了后者。我一个人呆在房间,没去参加每天晚上在客厅的聚餐。我试图使自己阅读那位数学家写的新书——《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但开始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地不安,根本没法集中于书中内容。不过后来,我发现自己完全被它迷住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艾丽丝:我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我自己也掉进了一个兔子洞;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有20英尺高,能看到其他任何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还有些时候我又非常恐惧,觉得自己只有老鼠那么大,不得不到处跑,以免被人踩着。 1865年1月22日 一次,我偶然听父亲断言说:“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就是一个探寻大自然足迹的侦探。”我可能不是科学家,但说起来也好笑,我认为自己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侦探。 说老实话,我一直在搞间谍活动——虽然我并不喜欢用这个字眼。我之所以这样做,是 因为一旦我的好奇心被激发,我就难以自已。当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躲到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偷听他们谈话。这是了解外面世界的惟一途径,而且远比《埃德蒙顿评论》和《泰晤士报》有趣。我就是这样才知道令人震惊的巴拉迪与布拉德利谋害可怜的小乔迪·伯吉斯的案件的。他们把他的衣服脱光,然后在一条河沟里用棍子打他,直到他不能动弹为止。其中一个人说,那两个男孩太小了,在被告席上几乎连头都看不见。另一个说他很高兴他们被判处了足足5年的劳教。 而最妙的是男人们聚集在台球室的时候。长沙发旁边的角落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他们一心扑在打球上,完全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夏天的时候,他们把窗子打开通风。我就坐在窗外的报春花和黄花九轮草花钵下面。正是在那里,我听说了几年前印度的哗变。赫胥黎先生说,事情是由于摩尔人被强迫用嘴咬抹了猪油的弹壳引起的——或者其他我不太能懂的类似原因。就在这周,我听爸爸说,南部邦联和北方各州的战事给牙买加造成了麻烦。他说:“那些黑鬼准备起来反抗我们了。”但是托马斯·卡莱尔先生相信,埃尔总督将会处理好这件事。 爸爸好像支持北方各州。我知道他很反感奴隶制——我曾听他描述过他与菲茨洛伊船长就这个问题的争论——我敢肯定他希望看到这种制度从地球上根除掉。但我也曾听他说,南方的美国人很有文化和贵族气质,在观念和教养上都和英国人接近,而不像北方人那样粗俗。如果南方赢了,对我们的制造商来说,将意味着廉价的棉花。当听他这样说时,我又不得不认为他的心偏向了南方。 1865年1月25日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善于打探别人的秘密。这纯粹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就如艾蒂长于语言或乔治善于计算一样。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到放假,表兄妹们就会到我们家来玩。小孩一多,整个唐豪斯就会被闹翻天。我们玩捉迷藏。我们在屋里屋外的旮旯寻找藏身之地。我总是第一个找到他们、最后一个被他们发现。常常是我在临时的巢里躺上一个甚至是一个多小时,心像小鸟一样扑腾扑腾的,听着找我的人在夕阳西斜的傍晚绝望的叫喊。有时是游戏结束好久了我才出来,然后从已经掌灯的后门冒出来,惹得他们一片叫好。 我发现,关键是你要善于从其他玩伴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一旦你猜中他们自己会藏在什么地方,那么要找到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藏身之地就易如反掌了。要当迷藏霸主可不是靠手段,而是靠近乎直觉的本事。我发现,如果我静下心来沉思,就很容易把自己置于其他人的思维中,并预测出这个人的思想和行为。 我自己也有许多秘密。我不敢跟任何人讲。有人喜欢上了约翰·卢伯克爵士的一个儿子(名字就不说了)。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或者用妈妈的话说,我还没变得不乖时——有时我们到他们的家——海欧克斯——去做客。于是,我们俩常常偷偷溜到草坪对面被雷击过的核桃树那里去。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树桩,耸立在空中,有20英尺高。由于自然的作用,树桩已经空了。我们假装它是我们的房子,在里面玩“过家家”,所做的把戏让我一想到就脸红。我会让他亲我的脸蛋——假想他要去上班了。有一两次我们甚至还走得更远,当然还没到让我后悔的地步。但是在教堂见到他时,我仍会感到很尴尬。因为妈妈不信《信经》,于是当会众背诵时我们就转过头来面向他们。有一两回,我发现他的眼睛挑逗地盯着我。我觉得面孔火辣辣的。虽然他的出身还算高贵,但他那样对待我就完全没有点绅士修养了,尽管——如果要我说老实话的话——我承认,这一举动的确也让我有点心波荡漾。 1865年1月28日 早上,妈妈和我出去散了很久的步。在这深冬时节,天气暖和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尽管是这样的良辰吉日,我仍然觉察到妈妈心里压着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当我们到了南边的林地时,她柔声柔气地开始了。她说爸爸身体又转好些了,但仍不如她希望的那样好。然后,她又说她觉得我的行为使得他的健康状况在不断恶化。她认为我这是不会尊重人的表现。她建议我向艾蒂“学学仪态举止”,并说姐姐从来不让人操心,是爸爸的开心果,而不像我。她还在工作上给他支持,帮他查对手稿。 恐怕我的反应有些乖戾。我回答说,我认为亨丽埃塔可以向我讨教的多着呢。我特别指出在健康方面,因为艾蒂像爸爸一样,总是病病歪歪的。她是落在橡树近旁的那颗橡实。爸爸把她送到摩尔公园去接受水疗。自在伊斯特本再次发病后,她就一直弱不禁风,成了全家关心的焦点。爸爸悉心地照料她,并到她卧室看她,满脸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因此,我说,艾蒂得到太多的特殊优待。听见这话,妈妈变得很生气,叫我举个例子。我回答说我们到托基去,就是为了让她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而且在旅途中还给她专门安排了卧铺。另外,像所有时髦的女子那样,她还获允乘马拉机(horsedrawnmachine)到海边去游泳。对此妈妈回答说:“你有这样健康的身体,应知道感恩才是,而不应嫉妒给你姐姐治病,因为那可能治好她的病或者减轻一点她的病痛。”听完这话,我默不作声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更喜欢艾蒂。他们总是夸她,说她如何漂亮,一件衣服在她身上是多么合身,她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而他们从来没那样夸奖过我。小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我没有女孩样,因为我跑得快并站在滑板上滑下楼梯,还因为我能从桑树上爬到托儿所外面去。妈妈说那是男孩子行为。没错,有时我们打开旧箱子玩“装扮”时,艾蒂会穿戴上妈妈的珠宝和长衣裙,而我则喜欢扮成海盗和探险家。但就算这样,并不是说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啊。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享有哥哥、弟弟的待遇,比如去克拉彭上学,而只能在家里接 受教育。因此,很明显,我觉得自己在两边都没得到好处,虽然这事我从没向人吐露过,免得别人认为我只会想到自己。 散步快结束时,我们走到河岸附近,我发现一只大甲虫围着一根木头乱转。我突然想把它捉回家给爸爸。小的时候,我比艾蒂更会抓幼虫和昆虫,甚至比5个兄弟都能干。当我想起这些,想起当我张开脏乎乎的小手递给他一只不常见的虫子时他那眼神,想起他一个劲地搂着我称我是女猎手戴安娜时的情景,我真想哭。我觉得那是我童年时候最最快乐的时刻。 第七章 小猎犬号终于启航的那天下午,查理和菲茨洛伊船长在一家酒店饱餐了一顿羊肉和香槟酒,然后划船经过防波堤上船去。当船从海平面上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目睹了它从航道出来的庄严风采——披挂整齐的船帆在醉人的微风中飘扬着。查理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非常吃惊:这一景象并没有让自己兴奋。他曾预想的那种无比激动的心情都到哪儿去了?终于盼到了——数月来,没完没了的推迟和一次次出港又返航——他终于踏上了这伟大的冒险之旅,但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惧怕。 第13章 一个不祥的预感让他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害怕这一出去 ,兜上一圈,最终将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他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形象。当他从小船一只脚踩在绳梯上时,他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呆住了。是麦考密克!那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是什么残忍的命运把罗伯特·麦考密克置于这同一艘船上的?他曾听说小猎犬号上有一个叫那名字的医生,但他没料到竟是他在爱丁堡认识的那个麦考密克。那人心胸狭隘,野心勃勃,是个喜欢干些乏味工作的卑鄙家伙。他们俩曾经都选了地质课程。达尔文所有的朋友都觉得,这课程枯燥乏味得像是给学生们展示的小玻璃瓶里的泥土。只有像麦考密克这样的误把信息当知识的人才会真正喜欢,并且还作了大本大本的笔记。查理曾投票反对他加入一个学术社团。麦考密克对那次遭拒感到非常恼恨。他们俩简直是势不两立。 等查理登上船时,麦考密克已经走了。查理摇摇晃晃地往船尾的房舱走去。他从见习船员菲利普·吉德利·金身边走过。金17岁,与他同住一室,他的父亲曾是小猎犬上次航行的姊妹船船长。 “我们终于出发了”,查理说。 “是啊,出发了”,年轻人摘下帽子回答说。他是一个让人非常愉快的小伙子——宣称自己是拜伦勋爵的狂热爱好者——不过很难说是一个有才智的同伴。 查理瞅见船上的二把手——海军上尉约翰·惠格姆,在甲板对面。 “你带了一大堆该死的工具到船上来”,惠格姆大声叫道。不过他是笑着说的。 查理与船上任何人都还没有一种亲近的感觉,虽然他觉得比较喜欢艺术家奥古斯塔尔·厄尔一些。他是菲茨洛伊雇来记录航海路线的。另一个是编外的乔治·詹姆斯·斯特宾,他的工作是照管存放在一个房舱里的21只航海天文钟。每一只钟都悬在一个木盒子里的常平架上,常平架又固定在一个装有锯末的盒子里。 他不喜欢船上那些下层官员。他们都是一群不修边幅的乌合之众。在岸上一次喧闹的聚会上,他们想方设法地戏弄查理,围着他讲些水手的行话,并拿火地岛附近的强风暴来吓唬他。后来惠格姆把查理拉到一边,叼着烟斗向他解释说:“他们并不坏,真的。他们不知道在整个船上该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既不是长官,也不是乘客。而且如果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就算你每天和船长打三次交道也无济于事——不过当然啰,有一点得承认,你讲的是上层社会的英语。” 查理走进他那10平米见方的房舱。他四周打量,房间中间是一张大桌子,是到南美后供勘测员使用的。桌子两端的上方是他的帆布吊床挂钩。房舱非常小,躺在床上,手一垂下来就能碰到桌面。靠右舷是船上存放账目本的盒子,有好几百个。靠前面的舱壁有一个盥洗架、一个器具柜和一排抽屉。再稍前一点,是一根粗大的橡树后桅,像一根巨大的树桩从天而降,刺穿房舱。有人敲了一下门。他打开门,发现是麦考密克,腋下夹着一瓶朗姆酒。他吃了一惊。 “嗨”,麦考密克说,“我想我应该用海上传统的方式来欢迎你。” 他们握了握手——两只手别扭地碰了一下。查理取出两只酒杯。麦考密克立即把它们斟满。他们坐了下来,互相道贺干杯。麦考密克又把杯子倒满了酒。 “来,这一杯祝我们旅途顺利”,他说,“我发现船员们都很镇静——那可是不曾料到的好运气啊。” “是的,很不错。” 前5个星期里,三次出航都因冬季的大风而不得不返航。只曾有过一个绝佳的早晨,非常适[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合出航——圣诞节后的那天——但船员们头天喝得烂醉如泥,根本没法起身。 查理喝完酒,放下杯子,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比自己年长大约10岁,瘦削而结实,颅骨显得很长。他满脸堆着紧张的笑容,露出锋利的白牙。但黑色的山羊胡子又使得他牙齿的颜色暗淡了许多。查理怀疑菲茨洛伊是否用了他的颅相学知识作过测试。 麦考密克似乎在努力找话说。 “我不能决定是该把我的房舱刷成浅灰色还是大白色。我最后选了白色——让人更放松。你觉得呢?”他往四周看了一下。“看得出来船长把这里装饰得很豪华,”他带着一丝傲慢地说。“全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他对船进行了不少改造,设施也大大改善了。他还升高了甲板。增设了天窗和小圆窗。” 麦考密克拍了一下后桅。“这个,他还增加了这个。” “因此我想”,查理又抿了一口朗姆酒,回答说。“它是一艘坚实的双桅横帆船,是吧,舒适而装备齐全。” “实际上它不是双桅横帆船。多了一个后桅,成了三桅帆船。双桅横帆船只有两根桅杆,采用的是横帆装置。其中主桅有一个纵帆。三桅帆船则有三根桅杆和一根挂纵帆的后桅。” “我明白了。” 麦考密克跟过去一样喜欢掉书袋。 “但我的确也听一个水手提起过棺材双桅横帆船”,查理坚持说。 “是的。虽然这个称呼不对,但却确实有这样的危险。在狂暴的海上,它们很容易沉没。你知道,它们吃水很深,浪容易扑上来,尤其是舷缘关闭了的时候。” “但愿那样的事不要发生”,查理说。喝了朗姆酒后,他开始觉得有点想吐。 “我想也是。” 虽然查理想挥手拦住他,麦考密克还是又把他的杯子倒满了。 “我非常羡慕你有这样的住处,”医生说,“哎,你气色好像不太好。” 查理是感觉不太好。他感到喉咙后面涌起一股胃酸,他的胃似乎随着船在上下起伏。一阵恶心从他的肠胃一波一波涌向全身。 突然,他一下跳起来,掀翻椅子,猛地一把推开麦考密克。他俯在盥洗槽上一次次地呕吐,眼睁睁看着上顿没消化完的羊肉和其他遗留物统统吐在槽里。他大汗淋漓,呻吟着没命地抓住后桅,像一个漂浮在飓风中的人死命地抱住桅杆。 “也许我得走了”,麦考密克说。查理从溢满眼泪的眼角看见他抓起还剩一半的酒瓶瓶颈匆忙地走了。 查理设法挂起吊床,像菲茨洛伊建议的那样,拉开柜子最上面的抽屉来搁脚。他叹了一口气,又按船长说的方法爬上床——先坐在中间位置,然后侧转身把腿一个旋转抬上去。平躺下来后,他几乎敢肯定自己感觉好受多了。 5分钟后,金热情满怀地蹦了进来。他向他描述了这天外面的各种情形。 “顺便说一下”,他说。他在空气中嗅了嗅,最后看着盥洗架说:“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很难闻。” 金瞅见两个酒杯,拿起来闻了闻。 “我说,你刚才没喝朗姆酒吧——是吗?那东西对你可最没好处——至少在你破产前不要喝这种酒。如果它都放不倒你,那就没什么能了。只有傻瓜或者恶棍才会在出航的第一天喝朗姆酒。” 金发现了盥洗槽里的呕吐物——真是个好小伙儿,他拿起破布一面抹一面把它冲洗了。 那天晚上,尽管身体还没有恢复,查理还是来到外面甲板上。外边很冷,他感到非常难受,只呆了几分钟。月亮出来了,是一轮很大的满月,照在水面上形成黄色的波纹。他看着被月光照亮的云彩急驰而过。他看到远处的埃迪斯通灯塔,看着它从视野中溜走——他心爱的英格兰最后的一丝痕迹——然后心情沉重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小猎犬号颠簸着向比斯开湾驶去。查理躺在吊床上,拼命地压抑住恶心。他担心这不会很快就好的。这是一直让他担忧的问题——倒霉的晕船——既然出现了,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掉。 这种难受的感觉先是从胃里开始,然后像某种狠毒的怪物一样往上翻涌——也许是章鱼伸展开了它的触须,或者某种微生物把它细小的卵排入了他的血液,侵入了他的各个器官,像针一般地扎着他的大脑。 他非常清楚这种症状。在等船从普利茅斯的干船坞出来的时候,他就遭过它们没完没了的折磨。他的嘴突然疼痛起来,并出现强烈的心悸。他还以为犯心脏病了。 这哪里是他曾幻想的壮观出航? 他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没错,一开始就不吉利,但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他将有机会捕到一些标本,并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的——那才是他出来的目的。此外,轮船还将停靠在异域的热带港口。他还将在那里考察绝少见到的植物、动物之类东西。且想一想吧,特内里费就是他们要停靠的第一个港口。而他和亨斯洛曾梦想要去考察的——在他们沉醉于洪堡描写探险的书中时——正是这个地方。亲爱的亨斯洛老兄——他告诫自己必须要做好详尽的笔记,并写信把这些告诉他。 突然,查理觉得轮船令人眩晕地颠簸起来,跟刚才很不一样。房舱似乎猛然往下掉落了10英尺,被一个悬钩钩住,然后又往上抛了回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弧线滚动的保龄球。在弧线的顶点,船又撞击在另一个巨浪上。他感到身体像是遭到重重的一击——球落在了草地上。他又呕吐了,并在盥洗槽边的地板上躺了足足有10分钟的时间。 最后,他站了起来,一手定住吊床,又躺了下来。 第14章 刚刚躺稳,他就听到外边甲板上一阵骚动,先是一阵乱打,接着又传来骇人的声音。那是一连串从未听见过的劈啪声,接下来是扯开喉咙的尖叫。5秒钟后,又是另一阵劈啪声和大声叫唤,接着是下一个。最后尖叫声变成了呜咽和小孩般可怜的抽泣。接着又一轮开始了。 这时门开了,金走了进来。查理挣扎着坐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 “鞭笞”,年轻人说。“4个船员,圣诞节寻欢作乐被惩罚。是老式的九尾鞭。船长下的令。” 查理大惊。“命令打多少鞭?”他问道。 “各不一样。大部分因酗酒闹事挨了25鞭。木工因休假超期挨了34鞭。戴维斯玩忽职守挨了31鞭。还有可怜的菲普斯,简直是自找的——休假超期,酗酒,傲慢无礼,一共44鞭。要看就最好快点。” 查理又躺了下去。他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直翻腾。他感到极度的沮丧。船这样地颠簸,可要怎样折磨人啊?他受雇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离开了他心爱的什罗普郡,那到处是草地和鸟儿的鲜花盛开的乐园,他一下跌进了一个血腥和暴力的可怕世界,就像弥尔顿的天使被逐出天堂,跟着路西法指“堕落天使”。原来是天堂的天使长,后背离上帝而堕落。弥尔顿的《失乐园》对这一故事有描写。——编者可 怕地盘旋坠落。 那天夜里,查理又走出房舱。天还早,但因为雾很大,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了,能见度非常低。但当他走过反扣在滑动垫木上的尖尾长艇时,他还是一眼看见远处艏楼边一个游荡的人影——是麦考密克。 查理扶着尖尾长艇站稳——他还没学会水手的摇摆步法——走到船头。麦考密克已经进了艏楼,正偷偷摸摸地猫着腰,很明显是在查看菲茨洛伊专门留给达尔文放标本的储藏室。 真是混蛋,查理想,这家伙在窥探我! 他走近,大声地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转身面向大海。麦考密克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栏杆,一下站起身。他沉默了一下,明显地很慌张,然后突然开口道: “哦,要把船的每个细节都搞清楚可真得花点时间。我整天都在乘船,还是没完全弄明白。” 查理点了点头,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好些了吗?”麦考密克问道。 “好点了”,查理撒了个谎。 “太吓人了,晕船这样严重。” “是啊。” 麦考密克顿了一下,又突然冒出一句:“你们家和菲茨洛伊认识时间长了吧?” “不长,我们以前没见过。” “哦,我还以为你们有关系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讨好的味道。 两人望着浓雾,足足有一分钟都没有说话。 麦考密克清了一下喉咙,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想有个事儿最好现在说了,免得以后节外生枝,弄得不愉快,”他说。“你肯定晓得,我在船上的身份是医生。因而,我是正式派来履行船上的博物学工作职责的。我知道你这方面——也就是博物学领域,也有一定或者说特别的兴趣——” “——是啊,一点不假。” “——因此,考虑到各方面的利益,也为了和睦起见以及更好地完成此次航行的使命,我想最好是——” “行了,行了,直接说要点。” “好,按你的说法,要点是:我希望你明白,对所有标本的搜集、分类和装运,我担负首要责任。是政府给钱让我干这工作的,虽然说我也非常希望你能协助我——” “协助你?!你肯定傻了吧!我宁愿娶个魔鬼也不会协助你和放弃我搜集标本的权利。” 麦考密克吃了一惊。 “你不可能让我放弃我的权利,”他说。“我有委托信函。作为船上的医生,我有权搜集供政府使用的标本。” “那么,先生,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们各自尽量搜集自己的标本。在船上,我们也尽最大努力做到彬彬有礼吧。” 麦考密克挺直腰板——尽管他仍比查理矮了整整一个头——扫了对方一眼。 “那很好。我非常希望你明白我的提议是善意的。我完全是出于避免冲突的真诚愿望的。我不想看到像你和格兰特博士之间那样不愉快的事在船上发生。毕竟船不大。” 查理仍然还紧紧抓着栏杆,他的肺都气炸了——这个无耻之徒,居然还提起那件让他蒙羞的事情。在爱丁堡,作为知名的生物学家罗伯特·格兰特的门生,他曾有一个不大但却很惊人的发现——一种寄生在海藻上的叫藻苔藓虫的植物形动物的自我繁殖方式——结果他被导师压制了。不久他导师发表了一篇关于这话题的论文。被一个嫉妒心强的科研对头抢了先机后,查理发誓绝不让这样的事情重演。 麦考密克扭转脚跟,匆匆走了。 查理双腿颤巍巍地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如果他有丝毫幻想,以为我还会像狗一样任人踢打,他会发现自己彻底错了。 第二天,达尔文应邀去船长房间就餐。虽然他几乎没什么食欲,但还是接受了,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陪菲茨洛伊聊天放松的。 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房间虽然有一张真正的床铺、一张写字桌、一个天窗,外加一个沙发,显得也漂亮些,但却比他的房间还小。 舷窗口处安有一张供两人使用的餐桌,上面只放有一个装有冰冷海水的银桶,里面冰着一瓶酒。 菲茨洛伊很热情,示意查理坐下,然后给他倒了一杯酒——查理看到就难受。他们一言不发地举杯相互致意。在停下的当儿,菲茨洛伊眯缝起眼睛打量着他。查理有些心虚,觉得他脑子里在估计自己是否能对付得了路上的艰险,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帮助。 “我问自己你是否真正明白,”菲茨洛伊直率地说,“在船上施行鞭笞的必要性。我敢说你被昨天的场面吓坏了。” 查理又一次为菲茨洛伊能看穿自己的灵魂的能力而吃惊,只好默不作声。 “但我不会为那事道歉。从个人来讲,我是非常讨厌体罚的。但人有太多倔劲,不这样就约束不了,尤其是那些下等人。我想遗憾地说,如果我们要出色地完成任务,这将是一种不可缺少的领导手段。” “但就没有其他方便的管理方式了吗?您就不能找到其他方法来贯彻您的命令和要求您的船员听您的话吗?” “哈!老弟,你会发现娇惯的方法在海上是行不通的。在船上没有自由党人。我敢说,在风暴来临的时候,你很可能会发现自己敏感的神经很快就会转向我的坚定立场的。” 菲茨洛伊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并没有露出强硬的态度,表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菲茨洛伊的行为总是让查理感到困惑。不用说,船长对他照顾很周到,并把他置于自己的羽翼保护之下。他总是担心查理是否安适,要他读很多的书,并告诉他别担心——如果实在受不了,查理随时可以在下一个港口下船。查理告诫自己说,我宁愿死也不会灰溜溜地回到英格兰去。 也有些时候,船长似乎是直挑查理的软肋,根本不予考虑下船回去的事。他强调,在困难面前,他希望看到的是勇气和坚忍——一个方面,他不想听到有人叫晕船,同时他还要求服从。查理极力让船长开心——他阅读太广了,阅历太丰富了,而且对什么事情都那么信心十足。 “哦”,查理换了个话题说道,“您读过赖尔的《地质学原理》吗?” “肯定的了”,菲茨洛伊声音低沉地说,“一本相当不错的书。过几个月第二卷就要出来了。我已经预订了,让他们给我们寄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 查理看着桌子对面的他。就是过了这么多星期,菲茨洛伊仍然是那么神秘。有的时候,他非常友善,而且有用不完的劲;有的时候他又非常地狂躁——刚刚还一脸的好兴致,突然就变了,换成一副冷酷的表情——甚至是笑容都还在眼角上挂着。 就在那天早上,查理看见一个高级船员意味深长地把眼睛一眨,问另一个道:今天早上有热咖啡吗?后来金告诉他,这是称船长要发威的代号,在早上时最明显。他会在甲板上到处搜,看有没有哪根绳尾放得不到位或者哪个节没打好。 查理亲眼见识过菲茨洛伊反复无常的脾气。一次在普利茅斯采购东西,一个店员拒绝更换一件陶瓷制品。这让他大为光火。他把那人狠狠地戏耍了一把。他先是假意地询问完一整套陶瓷的价格,然后泄恨地突然说不买了。走在人行道上,他突然觉得良心过不去——同样地让人觉得突然,他又向查理道歉。查理记得,亨斯洛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说,这人一直在自杀性抑郁症的阴影下挣扎。 查理吃得很慢,把煮得太老的保鲜牛肉碎片散在盘子四周,并藏了一些在放在盘子里的餐刀下,以尽量巧妙地掩盖自己很差的胃口。他的汤一点也没动。 他觉察到菲茨洛伊对自己刚才自负的训斥有些愧疚。船长语气温和地问道: “犯罪和惩罚的事情就不说了。住房你还满意吗?到目前,这次航海还合你的意吧?” “非常满意”,查理回答说,“虽然……” 他放低了声音。 “什么?告诉我”,菲茨洛伊马上接过话。 “有一个事,我觉得不能不提请您的注意。” “请现在就给我讲。” “船上有一个医生,一个叫麦考密克的人。 第15章 我比您还早些年认识他——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是的,我认识这个人。实际上是我选他来参加这次航海的。他怎么了?” “他似乎觉得只有他才有权搜集标本。既然那——您很清楚——是我惟一的嗜好,我担心我们俩的工作会有所冲突。” 菲茨洛伊扔下餐巾,一把抓住查理的手腕。 “对那事,我可以给你一颗定心丸。只要我还是这船的船长,我对天发誓,你将拥有绝对的优先权。他要敢说半个不字,我要让那人碰都不准碰这事。” “不用,不用。太谢谢您了。没那个必要。我确信他搜集的那些东西不会有什么妨碍,只要是说清楚我才拥有小猎犬号博物学家的正式头衔,并承认只让我一个人对那办公室的工作负责就行了。” “哈!不用说了!我对你说话算数——就这样!不管你搜集到什么,都可以按你的要求寄给任何人。费用政府出。”他慷慨激昂地说完,又补充道:“无论有多少都没关系。” 查理深为这个人的慷慨大方所感动。自己还曾怀疑他会言而无信,真是太不对了!多好的一个人! 突然的投缘和兴奋,让两人都有些尴尬。菲茨洛伊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我自己也算是一个博物学家,只是走的方向相反而已,”菲茨洛伊说,“你知道——因为我们谈过这事——小猎犬号上带有我自己的标本——一共3个,虽然必须承认,我不是才搜集来的,而是要把他们送还回去,让他们复归于他们自然的状态。” “那肯定是的”,查理说,尽管听到把人称作标本他很不舒服。实际上,自从上了船,他就一直在思考这3个来自火地岛的野蛮人。他只在普利茅斯见过他们一次。他们乘坐班轮到达后,被马上带往了威克利宾馆。他们的样子可真怪:3个脸盘宽大、皮肤黝黑的人,全身穿着华丽的英国式服饰,手里拿着雨伞。催他们快走的是一个牧师,叫理查德·马修斯。他自愿到世界的尽头去管那个基督教传播站。他才十几岁,蓄着长发,为了上帝的事业而热情洋溢。他把《圣经》藏在雨衣下面,惟恐把它打湿了。 查理躬身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往自己房舱走去。他不屑一顾地想,总的来讲,船长的优点还是远远超过他的弱点的嘛。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却告诫他,还是要小心提防。 两天后,查理第一次遇到杰米·巴顿,一个15岁的火地岛人。他性格开朗,很受船员们喜欢。查理在摇晃的病床上——还是那样难受,睡得很沉。他感觉有一根指头从他滚烫的额头划过,猛地醒了过来。 他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不足一英尺的地方有一张最为奇怪的面孔:满脸漆黑,铲形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正低头盯着他。杰米慢慢缩回手指,往后退了两步。查理看着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双排纽扣马甲,长裤,一双锃亮的靴子和一件白衬衣。他还系有一条黑色的领带,使衬衣的高领不致偏斜。那装扮俨然是一位英国人。 杰米嘴角下拉,脸扭曲地咧嘴一笑。查理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副怜悯的神情。 那个野蛮人张开嘴。他说话的声音洪亮、缓慢而有情感。“可怜,可怜的人!”他拖长声音快活地说。 第八章 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日记恩赐般降临在他手里,有如众神抛下的一枚成熟的果实。一会儿后,他想,自己刚才呆头呆脑的,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他刚才盯着那些文字,还以为那是出版社某个人的——比如是哪位粗心的编辑或者研究者在它上面信手涂鸦的东西。但是,那些整洁的笔迹显然时间相当久了。他合上日记本,仔细地查看了它的封皮。封面显得很普通,就是一个账簿。它的右下角是用同样的黑水笔写的一个编号“1”,外面套了一个圆圈。 他又翻开日记本,先看了第一段,然后是整页——谈的是唐豪斯和爸爸的名声——他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就如一扇门猛地打开——实际上是一系列的发现和不断打开的门:标的时间是1865年……是真实可信的……是达尔文的一个孩子记的日记! 他继续往下看。老天——那语言,那描述,还有那些姓名,无一不显得真实可靠。他仔细地看了看笔迹:圆润,优雅,具有女性特征。作者是女性——她谈到穿圈环裙以及她的姐姐艾蒂。他想了想,猜出了作者的身份:伊丽莎白·达尔文或者他的二女儿莉齐。肯定是她的。对她有多少了解呢?他在脑中搜寻——最近读的书讲到她的很少。她是他另一个女儿。人们对她知之甚微。那个词语,“淹没于历史”,突然跃入脑里。我们来看看,达尔文一共有10个孩子(休心想,对于一个如此多病的老人来讲,这可不错了),但有3个很小就死了,其中当然包括10岁的安妮。她的死让她父亲伤心欲绝。 他感到非常兴奋。其他人的名字也纷至沓来——威廉、乔治、弗朗西斯和伦纳德(有一个男孩的名字忘了),还有深得宠爱、人人喜欢的亨丽埃塔。阅读和编辑父亲手稿的是艾蒂。她和父亲一样,也是病痛不断。在她那个年代,她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她甚至还实现了维多利亚式淑女的最高企愿——结婚。但在这段漫长的年月里,莉齐却被遗忘了。她怎么了?她结过婚吗? 休被莉齐的声音给迷住了。他欣羡她巧妙地将日记隐藏在看似平常的账簿里,就像爱伦·坡《被盗的信》中写的那样。这一诡计已经掩人耳目……多长时间了——他粗略地迅速估算了一下——大约140年了。想想吧,这些年来,它就一直躺在那里,自己居然是第一个让它重见天日的人! 他继续往下看,还不时瞥一眼一本正经地坐在法式窗户下的桌边的监视者。她似乎极力装着不去看他,就像是美术博物馆的保安员那样,以免让人觉得他认为你真会偷雷诺阿的作品似的。但他的确有可能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学会了莉齐的花招,偶尔拿起一些资料看看,又把它们漠然地推到一边。他开始找理由——烧毁拜伦回忆录的任何出版商,自始就是胆小鬼,而且也不配拥有这些宝贝。他在心里斗争:自己是否该偷这该死的东西。也许他只需借出去——就这样。这样他就有理由拿来还了,比如说是混在其他资料中带出去了。 电话响了,把休吓了一跳。那个女的低声接了电话,然后转头对他说:“非常对不起,因为搬迁,今天我们要关得早一些。”他还有一部分没读完。“恐怕您只有5分钟时间了。” 5分钟足够了。他把资料重新整理了一下,将一叠放到桌子上挡住,然后撩开衬衣把日记本塞进去,用腰带扎紧。他漫不经心地又抄了一些笔记,朝那女的漠然地笑了笑,谢过她,然后走下吱吱的木楼梯,出了前门。当他走在伦敦清凉的空气中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带着御宝刚从伦敦塔出来。 只有几分钟时间了。休赶到国王十字车站,跳下出租车,向驶往剑桥的火车奔去。火车刚要启动时,他爬上一节二等车厢,一屁股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外边,车站柱子,然后是木棚、煤堆和铁路公寓阴沉的背面缓缓滑过。这时候刚近傍晚,但天已开始黑了。 他一心在想着自己的事,对周围的事都没太在意。近旁的其他的乘客就在他的视线内,但他却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取下背包,一下砸在大腿上,用手拍了拍——他能感觉到日记本就在里面,能明显地感觉到它棱角被磨圆了的厚厚封面——他又是一阵兴奋,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 凝视着越来越暗的车窗,他隐隐地意识到窗外飞驰而过的物体和车厢内的人和物体在窗玻璃上若隐若现的映像。他定了定神,开始清点手里的东西。他明白,那个日记本虽然让他兴奋不已,但里面也有不少水分,也更有它不容乐观的一面。因为他脑子里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他觉得这一发现将对他的事业有很大的助益。它可能在研究达尔文的学者圈里引起巨大的轰动。不过很明显,它不会引发什么新的观点——那人的怪癖和疾病已是众所周知——但它却是一份来自他的家庭成员的记录。他只是怀疑它的准确性如何。没错,它勾勒出了达尔文作为一家之长的形象。但这里的描述却更加复杂,更加细致入微——而且并不都是些溢美之辞。莉齐似乎暗示了这位老人像避难一样躲在家中。与外界任何的交往都会刺激他的自疑病,而让整个家翻个个儿——或者更准确地说,让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片压抑的迷雾中。达尔文的脾气和抑郁似乎让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这与他那根短棍有什么关系?或与窥视来访者的镜子有什么关系?与伦纳德所说的老船友来看达尔文后,他变得非常的心烦意乱又有什么关系?莉齐对事情当然有她的看法。实际上,她产生了一种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房客在等待朗·西尔弗的木腿那可怕的嗒嗒声时同样的感觉。 不过,俗话说得好:在侍从眼里没有英雄。他想起那句反驳的话——只有侍从才看不见英雄。 他努力想像莉齐的样子:年轻,不到20岁,身穿高领的衣裙,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冷凛凛的冬日阳光,在一条条地写着日记;或者是穿着长长的棉睡裙,倚在床上,烛光下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他想像她绞尽脑汁寻找词语表达自己混乱的情感的样子。 第16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但她那双眼睛仍然在那里——那样真实——反射在漆黑的火车玻璃窗上。他一惊,想把头转开,但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在想你看见我没有,”贝丝说。 他简直难以置信。她面带微笑,像斯芬克司那样让他难以理解。 “贝丝,我的天。你在这里干吗?” “到剑桥去。你呢?” “也是。”他感到非常惊讶。“你坐这儿多久了?” “比你早一点。你就从我面前走过去,然后坐下来。敢情你是在沉思什么。” “对不起。是的,我没注意到。我在想事情。” “看得出来。我差点没认出你。你的胡子怎么了?” “我把它刮了。” “新生活新面貌?” “是吧。”他一副自嘲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我正起步做点小事——生活——然后再做大事情,比如理发。” “明白了。”她仔细打量着他。“啊,你看上去不再像无家可归的人了,更有主流倾向了。不过,看上去很不错。” “你也是啊。” 她是不错——蓝色牛仔裤,汤匙领汗衫,头发也扎了起来。他摇了摇头。 “难以想像,——居然这样碰到你,”他说。 “我知道。上次从船上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不过是孤零零的岛上的一个小人影。” “而你——很快就消逝在天际。”他回过神来。“老天,对不起。我忘了你母亲和葬礼的事。希望……那些事不会让你太难过吧。” “事实上是非常难过,比我原先想的更糟。完全没预料到。”她目光从他身旁看着窗外。“她原来就患有心脏病,但她没给我们讲过。” “我很难过。” 她转过眼看着他。“你从来不会真正相信自己父母会死——说来有点迂,但真是这样。我们关系很好。” 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的自怜。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还没完全从刚才见到她时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在这种时候,你会更加了解自己,”她继续说道。“你会看到你自己真实的一面。所有隐伏在内心的东西都会显现出来。” “比如说呢?” “哦,我也说不明白。感情,未曾了断的恩怨冲突,以及那些你从未意识到的东西。你肯定也有过这种感受。” “是这样。”他说。然后他换了一个话题。“你父亲呢——他没事吧?” “不太好。他们结婚37年了,大学二年级认识的。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懵了,等现在醒悟过来后反而更加痛苦了——日常的点点滴滴都让他想起她不在了。我觉得他现在还仍然不太相信这一现实。他不愿把她在留言机里的口信删掉。我得想想将来怎样更多地呆在他身边。” “是家人打的电话吗?在岛上?” “是的,我弟弟内德,比我小5岁,住在加州,所以不能帮上什么忙。都这样。”她耸了耸肩。“你——告诉我一些你的事。你什么时候离开那里的?” “到现在差不多3个星期了。我真呆厌了。你们俩走后,事情不再是从前……” “你一个人感到太寂寞了。” “不是。不过我的确想做点什么。” 她微微一笑。他觉得她的笑容很有些哀伤。 “那个项目呢?谁负责了?” “有两口儿来了。我觉得他们很不错,很认真。” “你又一个人了。” “算是吧。想起来了,奈杰尔怎样了?他在干什么?” “我也不很清楚。” “你不清楚?” “我们各走各的了。” 他的心悬了起来。“怎么回事?” “真的不好说。他一定要参加葬礼,尽管我不想让他去。我的前夫也来了,因此有点儿……紧张。我记得看到他们两个故意互不理睬,我心想最好把他们两人都甩掉。因此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分道扬镳了。我猜他又找新的了。他很能聊,很善于博取女人的欢心。” “听到这事我很高兴。我觉得他……不配你。” 她笑起来了,说:“比如说,不像你。” “是的,不像我。” 火车驶进了一个站。她面带着微笑。他们不得不站起来让一个年长的妇女过去。休帮忙把她的衣箱提到站台上。当他回来时,贝丝把脚撑在对面座位上,脚下垫了一份《标准晚报》。 “那你在剑桥做什么?”他问道。 “做研究”,她回答说,“你呢?” “一样——研究。” 他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变了:在岛上时对她讲真心话很容易,但现在他们之间有了一层隔膜。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博弈——他们的卒子互相挡住了去路。 “什么样的研究?”她问道。“关于达尔文的吗?” “啊——嗯。你呢?” “达尔文。” “哦,”他说。“是——传记还是什么?” “差不多吧。我现在还说不好。你呢?” “也一样。”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思考着下一步棋。透过背包,他能感觉到那本日记本。要是她知道他有……但显然这事不能跟她或者任何人讲。但是她在想什么呢? 过了一两分钟,他说:“你知道,有一次奈杰尔告诉我你和达尔文有关系。”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怎么那样说呢?” “不知道。但是真的吗?你们是吗?”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她的语气中断了这个话题。 棋将死了。 他们闲聊着一直到火车到达剑桥。在站台上,他发现天开始下起了小雨。他们都没伞。他注意到她的眼帘上挂着些小水珠。 “那……你想喝点东西吗?”她问道。 他看了看表。图书馆还有一个小时才关门。他很想多读几页日记。“想是想,但是……” 她帮他把话说了:“你有事。” “是的。很对不起。” “别再动不动就说对不起。” “明天怎样?”他问道。 “行。我的日程安排从来就很灵活——说来不好意思。” 他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7点钟,在普林斯里真特酒吧——然后一起上了出租车。在车上,他们交换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把他的记在一个信封背面。她跟一个朋友住在诺福克大街,离他租房的地方不远。她让他下了车,但坚决不要他给车费。透过车窗,她瞄了瞄他的住处。“不怎样”,她说,“但我喜欢那个名字:21扇窗。你数过吗?” “当然。” “明天见。” 回到房间里,休丢下包,转身就到图书馆去。他沿着狭窄的侧街往前走去。街道的两旁是些棕色砖房和狭长的通道,样子很难看。这个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但落在脸上感到特别凉爽。在市场广场,他走进了一个哥特建筑的世界——到处是尖顶建筑和古老的拱门。然后,他转进三一学院围墙后面的一条通道,越过剑桥对面的那座石板铺砌的桥。桥下河里波光涟涟,像一张翠绿的毯子。远处岸边柳枝轻拂,3只黑天鹅正低着头从下面游过。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巧合和意外。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何时会把你引到哪个十字路口或者你在什么时候就转了关键性的一个弯——即使是你正转弯的时刻也不知道。 他蹦上图书馆的台阶,出示了借阅证,然后推门过了旋转门,爬上通往存放手稿的房间的楼梯。罗兰在那里,他在快速地整理着申请表。他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直摇头。 “我要找一些关于达尔文家庭生活的东西”,休说。“你有什么建议吗?我尤其对伊丽莎白——莉齐感兴趣。” “哈,探询神秘的行动受阻了。” “为什么这样说?” “我只是重复自己听到过的而已。” 10分钟后,休被安置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他一本本地仔细查阅罗兰给他的六七本书。 有关莉齐的资料极少: 1847年7月8日出生。从未结婚。逝世于1926年6月8日。就这几个干巴巴的条条。她父亲有一次提到她在孩子时奇怪地发抖。亨丽埃塔留下过几句话,暗示莉齐“反应慢”。休想,这就是中伤之源。他几乎是带着愤怒,马上否定了那些话——莉齐自己的日记就反驳了上述的任何说法。此外,他也相当清楚同胞之间的竞争,因此也明白这些话的正反含义。 有一本书提到一件很奇怪的事。1866年(休记得,是她记日记的后一年),她拒绝接受坚信礼。她对教理问答不予理睬,转头告诉她母亲“我不太想听这些”。在同一年,她宣布从此把名字改为“贝西”,不再叫“莉齐”。真是奇怪。她是一时心血来潮这样做的吗?还是经历了某种危机,某种强烈的情感震撼,使得她想彻底改变自己?而4年后,就在亨丽埃塔和一个叫利奇菲尔德的男子结婚前,她似乎一下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她独自去了国外。那之后,在家族史中就很少再提到她。 休心想:她的观察有多大的可靠性呢?她是否是一个过分热衷于想像的维多利亚式少女呢?她是否过分依恋她父亲呢?是嫉妒艾蒂吗?但有些事情很清楚:她是一个具有反叛意识的假小子,对生活充满了渴求——但根据她自己的记述,她也很害羞,多疑,喜欢躲在背后。 第17章 她还是一个侦察员——怎样的一个侦察员啊!——不知为什么,休突然有种要保护她的想法,想站在她一边,反对她那完美的姐姐,她难以理解的母亲和她深爱却专横的爸爸。 对于困扰达尔文晚年生活的疾病,她当然是了如指掌。他查了一下索引,浏览了相关的一些章节:全部记录在案,有令人怜悯的一次次的精疲力竭和恶心、眩晕和头疼、乏力和失眠、湿疹和焦虑。他身上有太多的各种症状,没有任何一种病能完全解释得了。有人解释说他患的是恰加斯病,是在南美时被一种锥虫咬了后感染所致。对于这一片段,达尔文有过极为详尽的描述(休作了一个笔记:1835年3月26日——吸血猎蝽寄生虫)。但是那些症状与之不符。达尔文在阿根廷的确患了一种令身体疲软无力的病症,但那是在那次众所周知的咬伤之前,而不是之后。因此大多数学者都倾向于认为他的病是源于身心失调。一位叫珍妮特·布朗的传记作家认为,它们似乎是悲伤、愧疚和恐惧——“某种深植内心的、害怕被暴露出去的恐惧”——的综合结果。但是在他生活中有一个什么样的秘密?他担心被暴露出去的可能是什么? 休的思绪被罗兰打断。 “还有半个小时就关门。” “罗兰,你们有莉齐的什么信件吗?我可以看看吗?” “恐怕没有。” “一封也没有?” “不,有一些。但预留给别人了。有人打电话预订了。” “其他人?” 罗兰连连点头。“你看,我是不能随便讲的。管理员不准泄露有关他人的研究。就如维加斯所说:发生在这里的事,不得外传。不过这一巧合只是太让人吃惊了。” “什么?” “好久以来,没人对伊丽莎白·达尔文感兴趣。而就在前两天,像你一样,一个年轻女子来到这儿,想要了解关于她的所有资料。她也是一个美国人。” “她叫……是贝丝·达尔西默吗?” “哈,那么你认识她了,或者是了解她吗?” “我认识她。” “那我真希望你们不是竞争对手。她的确很迷人。” 在回去的路上,休心想,贝丝研究的会是什么,她又为什么那样秘而不宣。而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一样地保守秘密。但问题就在这里:他有要隐藏的东西,那么她又隐藏了什么呢? 他在霍克斯黑德酒吧停了下来。那里闷热潮湿,乌烟瘴气,而且非常吵。当他走近酒吧时,他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凳子上。他看上去很像在哈佛念书时的卡尔——瘦削的背,卷曲的黑发刚好齐衣领长。休感到一阵熟悉的迷惑与空虚和良久的令人麻木的痛楚。 他拿着啤酒找到一张桌子,没有理睬一个头发灰黄的年轻女子抛来的媚眼。他喝完一品脱后又要了一品脱。酒精下肚后,痛苦开始减轻了一点。他放松下来,任自己的思绪又回到在安多佛的日子。 事实上,当他被开除时,他并没被压垮。恰恰相反:他还暗自窃喜和兴奋。这一事件使所有一切都达到了一个极点。他去那个学校上学,不过是步他哥哥后尘而已——卡尔是如此优秀,他们希望弟弟也同样有出息——而跟往常一样,他并没有资格和他比。但这事——这事与成功没有两样,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它也同样是一大壮举,不过是倒了个个儿。那条顺利的道路不是为他而设的。他是一个叛逆者。那天上午,他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校园的一张长凳上。他曾听说华兹华斯小时候在湖区时也曾这样刻过名字。 “休,我的天。不可能吧。”当卡尔第二天打电话到寝室看他是否被逮住时,休只好给他说了发生的事情——宿管去找他,闻到他出气有酒味,于是立即报告了学生部主任。他完了。卡尔在电话里叫苦不迭,因为他肯定觉得自己有责任。他到安多佛来庆祝休拿到哈佛录取通知书。两人偷偷去了一个酒吧。卡尔过来和他一道乘火车去康涅狄格。真难说是谁在安慰谁。他们要一起面对他们的父亲。父亲并没有特别地生气。但是从某方面来说,那更糟糕——他似乎指望休失败。他生气的是卡尔。 当休离开酒吧时,雨已经停了。他走回租赁房,看到房东太太在门下给他留了一个条子。布丽奇特来过电话——要他打回去,无论多晚。他于是到大厅去打电话。 “休,谢天谢地。” “什么事?” “听着,我想过了。我们得见见面——我不想听你说不行。” “好吧。但告诉我为什么。” “见面时给你说。明天中午,行吧?圣詹姆斯公园?离圣詹姆斯宫最近的入口处……休,在吗?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在。” “那你怎么说——愿意见我吗?” 他顿了一下,就一瞬。 “我去。” 第九章 1865年2月7日 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先生今天到唐豪斯来度周末。像往常一样,他的来访总是突然地造成一种危机气氛。甚至在客人还没有到来之前,爸奇*书*电&子^书爸就开始结巴了——像他经常在华莱士先生面前那样。我想,这是可以料想到的,因为爸爸对任何社交活动都反应过敏。而在这种情形下,华莱士先生的正当要求——申明自己是自然选择理论的共同发现者,就更要 加重他的病情了。 听他讲(三年前第一次来访时),当他在划分摩鹿加群岛的济罗罗岛上两个敌对部落间的无形界限时,他就想到了这个理论。他患了疟疾,躺在一间茅棚的草席上。房屋两旁长着一排排的棕榈树。这一观点在他脑中突然变得非常清楚。像爸爸一样,他也受到托马斯·马尔萨斯作品的影响。他推想,疾病,战争和饥馑往往会制约一个民族,而使这个种族不得不自我提高,“因为每一代人都这样,弱者必然被消灭光,而强者得以保存下来。” 华莱士先生个子很高,有些儿冷漠超然。他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在摩鹿加群岛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岛的野蛮人中游历8年后,对英国社会已不太适应。我看到他身上有种钢铁般坚韧的东西。他让人很难捉摸,并在我心里激起了某种隐约的感觉。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没法解释,因为他对爸爸和我们全家人总是那么友善和敬重。艾蒂从他的举止中看出他出身低贱、庸俗,因此没什么了不起。但我却总觉得,迅疾、狡猾如他的某个标志性物种,仅凭本能就能占据上风得以存活。 他和爸爸在商谈时很是热情友好,看上去也非常得体。但我知道,他们间的关系也不乏紧张。爸爸第一次回复华莱士先生那封勾勒出那一理论的著名信件后,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而当他终于收到来信时,他非常不安,一个人在书房读完后,一下把它扔到壁炉里。我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我随后进去时,看到它正在火里燃烧。 为了这个周末不那么紧张,爸爸还邀请了其他一些客人,包括赖尔先生和赫胥黎先生。赖尔先生性格有点儿阴郁,说话声音很小,必须要竖着耳朵才能听见。但我最喜欢赫胥黎先生。他最有趣,精力旺盛,而且反应快,表情生动。他是爸爸最忠诚的护卫者,称自己是“达尔文的斗牛犬”(虽然我觉得他更像一只捕狐犬)。有时我觉得他像一个革命将领,像博物学上的一个拿破仑。他发动了一场旨在反对教会和打着纯理论旗号的科学研究的军事战役。 客人们到的时间早晚不一。康福特为了接他们,可累坏了不少马。妈妈打发艾蒂、伦纳德和我下午到伯祖母萨拉家里去,免得碍手碍脚的。我们回来时差点没赶上晚饭。赫胥黎先生对自然科学的大加赞扬使得谈话非常活跃。他还宣布说,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关于大自然壮丽景致的教育的人来说,漫步于乡间那“充满着瑰丽艺术品的长廊中,十有八九都不过是面壁而立罢了”。 接着,他又描述了最近人们对爸爸的理论的攻击,以及他自己迎击那些批评的努力。听他说,他的反击大获全胜。他说,在伦敦各大俱乐部的闲谈中出现了一个新词:达尔文主义。当他说到这点时,我忍不住偷偷往华莱士先生的方向瞟了一眼,看他对这话有何反应,因为有时我很想知道他是否会心存嫉妒。但他的脸上只是一副沉静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提出一个建议,说这能确保该理论的任何细节都能得到充分的理解。 他的话是这样的:“我想冒昧说一句,自然选择这个词虽然从科学的角度来讲很精确,但对于大众来说则可能有误导性。” 听到这话,爸爸猛地一挺身坐直,问道:“啊,怎么会呢?” “这个词语开启了误释之门,因为它似乎暗示自然的力量——您与我都赞同它们是非人格的,随意性的——是在某种更高级的意识操控下起作用的。选择那个词似乎表明确有某个实体之类的东西在执行着这种选择。” “请你给我们说说好吗,你用什么词来换?”赫胥黎先生问道。 “我建议借用赫伯特·斯宾塞的一个术语,”华莱士先生回答道。“它最能精确地总结这一理论,并且避免了对任何更高级力量的指涉。” “哎,什么词啊?” “适者生存。” 听到这词,爸爸的反应是如此强烈,我想他会中风的。他面如死灰,一手猛地按住胸口,像是心力要衰竭了似的。 第18章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离开桌子回卧室去了,整个晚上都没再出来。 如果赫胥黎先生没有一点轻慢就不是赫胥黎了。他对这一提法不屑一顾,一边喝咖啡一边对华莱士先生说:“我要说,如果您要的就是这种强烈的反应,那么您还真找准对象了。” 这一事件在我脑中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这一词语怎么会让爸爸如此紧张和恼怒? 1865年2月8日 今天有件事情让我想起来就害臊。下午早些时候,爸爸在他房里还没起来。华莱士先生已经告别去火车站了。赫胥黎先生和赖尔先生在爸爸书房里开会。他们有一点神秘兮兮的,似乎讨论的问题是保密的。这自然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几分钟后,我不慢不紧地走进房屋中间的大厅,在门外等着。我的直觉很快就有了回报,因为我偷听到他们热烈而令人非常感兴趣的谈话中的一些只言片语。 赫胥黎先生有一次说“实际上,他变得非常专横了”。赖尔先生也赞同他的看法。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指的到底是谁——有一阵子还担心说的是亲爱的爸爸——直到听见赖尔先生接着说道:“不该告诉他第二版时他的名字被去掉了。那明显地让他很不安,是个错误。”显然,这指的是华莱士先生,因为过去我曾听说有人批评爸爸在这一版《物种起源》中没有提到他的竞争对手,并强烈要求他立即予以矫正。科学家对这类事情是非常在意的。 赫胥黎先生说话的语气似乎非常肯定。他接着说:“他是一只绕着我们鸡舍转的狐狸。他可能给我们造成无尽的麻烦,损害我们的事业。”对此,赖尔先生提了一个问题:“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稍稍沉默了一下,接着的回答是:“我这会儿还不是太担心。他朋友不多,也不是哪个学术团体的成员——我们一直很在意这一点——而且他总是缺钱。那是他最大的弱点。如果我们多点心计,就可以利用他这点。” 我知道自己听到的是最为有趣的阴谋。我几乎不敢呼吸,惟恐听漏了一个字。于是我往门前靠近了一点。但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是爸爸下楼来看见了我。我赶紧开溜,虽然我敢肯定他已经看到了我没有一点女孩样子的偷听行为。一点不假,他跟着我走进客厅,抓住我的手腕,质问我在干什么。我的申辩没人会信——也难怪,我本来就被抓了个正着。他突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的脸简直红透了,整个下午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虽然很难说到底是因为我的偷听行为呢还是因为与他们身份最不相宜的阴谋。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晚饭前不久,妈妈把我带到一边对我说,爸爸对我非常生气,并说要送我到伦敦的拉斯舅舅家住一段时间,好让他消消火。 1865年2月10日 我得说,舅舅在城里的房子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各色有趣和优雅的人物都聚集在他的餐桌旁:边沁主义者,宪章派人物以及天主教教徒,甚至还有无神论者——总之,形形色色的自由思想者。葡萄酒慷慨地流溢,他们的谈话也酣畅淋漓。不像在唐豪斯,一旦讨论进入热烈状态(非常稀罕的事),爸爸就不会让我呆在客厅里。在这里,他们允许我留下来作为唇枪舌剑的见证。 这天晚上,托马斯和简·卡莱尔都来了,另外还有亨斯利和范妮·韦奇伍德,以及其他三四个知名人物(其中包括说话比写的新闻报道生动有趣得多的哈丽特·马蒂诺)。想想我有多惊讶,晚饭结束后居然又有一对夫妇来了,而且他们只是来喝咖啡和白兰地的。但当我被引见给玛丽·安·艾文思时,我感到特别窘迫。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竟与自己最崇敬的人站在一起。她是《弗洛斯河上的磨房》和《织工马南传》的作者,但她的笔名乔治·爱略特把我一时弄糊涂了。让我更尴尬的是,接下来与我说话的是她的情夫乔治·亨利·路易斯。他很鄙视人们对他俩关系的指责。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完美的绅士。我觉得舅舅非常了不起。他竟然为这样两个敢于蔑视社会习俗的人物也敞开着大门,尤其是公开与有妇之夫同居的艾文思小姐。 我们刚刚坐定,谈话就变得活跃起来。马蒂诺小姐一如她的写作笔锋,攻击奴隶制是最“令人憎恶的制度”,并说在所有民族中,美国人最是野蛮。拉斯舅舅——无疑是火上浇油,因为他从未表现过对穷苦人的关心——问她对“戴着镣铐的人们”的同情是否也推而广之到英国的劳苦大众头上。另一位先生也说,中部地区的厂矿工人所遭受的奴役与美国南方庄园的奴隶并无多大差别。 对此,亨斯利令人非常不愉快地反对说,贫穷者的堕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基督教的问题就在于滋养了罪恶。马蒂诺小姐表示反对,并从自己的研究中引证了工厂事故的例子。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思考早先的一个问题,并一直想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虽然我有幸参加了拉斯舅舅的社交聚会,但我以前从没有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按照一些不成文的礼节,我保持着沉默,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我打断他们的话,舅舅会不会不高兴。艾文思小姐注意到我复杂的心绪,于是和蔼地拍了拍我的手,对众人说:“我敢肯定达尔文小姐有话要说。”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我别无选择,只好把自己的观点说了出来。我说,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群体“生活在枷锁之下”。“什么群体?请说来听听啊。”卡莱尔先生问道。我感觉自己应该迟疑一下,以接受如此杰出的思想家的质问。但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两个字就冲口而出:“妇女。” 听到这话,满桌子的人都欢呼起来,弄得我满脸通红。不过艾文思小姐解了我的围。她坚称我这样说是有很多证据和理由的。其他人又大笑起来。但她突然提高嗓门宣布说:“我常常有这样的想法——我非常不愿说出来,也因此而压在心里沉甸甸的——我宁愿自己生下来是一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因为谁也不能否认,在当今的英国,无论从哪方面来讲,男孩的命运就是比女孩好。” “难道不是吗,”她说,“一旦结婚,女人的财产就落入她丈夫的手中?难道不是吗,一个女人只须被指责为通奸就可以立马休掉?”(在说这话时,艾文思小姐对自己的通奸行为没有一点愧色)。“而一旦到了法庭,她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合法权利,不是吗?” 说到这里,哈丽特·马蒂诺颇有感触地回忆起可怜的卡罗琳·诺顿的故事。她丈夫殴打了她9年,剥夺了她的财产,分居后还恶毒地到法院告她,拒绝让她见3个儿子。 接着又引出对《接触性传染病法案》的讨论。我觉得最让人愤怒的是,它规定只要发现妇女接近军事要塞就可予以逮捕。所有的男性都辩护说,消灭这一可怕的传染病的惟一办法就是对所有带有可疑病毒的妇女进行汞处理。 “而且,”卡莱尔说,“这一措施并不是针对像您这样的女士的,而是专门针对下层人的。” 他的话显然引起了在座的人的不愉快,因为他的话影射了艾文思小姐。我感觉路易斯先生就要拉开架势跟他单挑(我本想有好戏看的),不过所幸看在主人的面上,只好作罢了。整个晚上,我都觉得艾文思小姐蓝灰色的眼睛和圆滚滚的脸都关注着我,让我沐浴在她温暖的关照之中。道别的时候,她俯身过来,离我非常近,我感觉到她的一绺头发拂在我的脸上。她咬着耳朵对我说,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子——她说这是我这类女性的一大荣耀——并说我必须永远坚守自己的信念。 我敢肯定拉斯舅舅也听到了部分她说的话,因为所有客人离开后,他奇怪地盯着我,说我对他来说一直是个谜——一个“真正的潘多拉盒子”。他接着的话显得更伤人,但我敢肯定他并没那个意思。相反,我把他的话当作是一种恭维。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近旁就有同样的另一个宝贝,我爸爸却偏爱艾蒂。 1865年2月13日 只要觉得什么有趣,拉斯舅舅就不会放过。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他问我小时候什么时候最快乐。他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神色黯然。从他提问的样子来看,他显得很伤感,似乎是在思索自己孤零零的独身生活。但我只是最肤浅地理解了他的问题,并尽量给他一个恰当的回答。 我兴奋地讲起小时候的事,尤其是当他到唐豪斯来做客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像一群小狗一样成天跟在他的脚跟后面转。在我心里,还珍藏着他带给我们的那些快乐的回忆。他给我们讲他在非洲和印度的冒险经历,讲他用瘦长的手指捉妖怪、猴子和小魔鬼的故事。看到这些话似乎让他开心了些,我于是又继续讲我们去伦敦看大展的事。实际上,是后来他们给我讲的,我只有一点非常模糊的印象了。我只记得自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生怕被人山人海的人群挤掉了。我回忆起我们去逛动物园。我特别喜欢懒洋洋的河马。我们还到武姆韦尔动物园去观看穿着童装的猩猩。 “太有意思了,”他高声回答说。不过给我的印象是他似乎表现得有些过头了,是有意在掩盖某种深藏内心的压抑和郁闷。 然而,对童年的回忆却使我陷入了一种怎么也无法摆脱的忧伤。我想到自己目前这令人沮丧、好似很遥远的青春,怎么也不能把它与我曾经有过的快乐时光联系起来。 第19章 回首往事,让我最为不安的是,我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自己人生的不幸。但我深信,尽管有过不少的快乐与欢笑,某种导致不幸的东西在我年少时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久久的沉思,使我想到了爸爸的多种病痛以及噩梦般笼罩着我们全家的疾病和死亡气息。 1865年2月14日 让我们最为悲伤的大概是14年前可爱的安妮的不幸夭折。老实说,我并不记得安妮了,因为她走的时候我才4岁。不过有时我也能想像出她的样子——10岁,温柔可人,一对红扑扑的嘴唇和一头金色的鬈发。他们告诉我说,我们几个女孩同时患了猩红热。她最严重,而且再也没有好过来。她在莫尔文接受水疗,在死亡之门一直徘徊了数周之久。爸爸昼夜守候在她的床前。但他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所有这些都是我从伊丽莎白阿姨那里听说的。父母从来不说安妮的死,甚至连安妮这个人他们都从不提起。 事实上,我们达尔文全家一直都共同承受着早亡的折磨:可怜的玛丽,不过松鼠那么大,还不到一岁;小查理·韦尔林也不到两岁。每个星期天去教堂,我们都要经过他们小小的墓碑。接着是爸爸的父亲——我的祖父,去世了。这事给我们带来了深深的不安,也给爸爸造成了永远的遗憾。因为他到达什鲁斯伯里太迟了,未能参加让他拥有今天这番成就的父亲的葬礼。 我们就像是我们那可堪同情的女王指维多利亚女王,艾伯特是她的丈夫。——编者。4年前她失去了心爱的艾伯特,但时时还得听人们谈起那事。她至今仍未从伤悲的迷乱中恢复过来,每天都穿着素服,并且每天早上都要重新把他的衣服摆出来。 虽然没人提起过安妮,但她在我们家里仍然阴魂不散。几年前,我在一个箱子底下发现了她的写字盒。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它来。它是用一种漂亮的硬木做成的,里面放着边沿为深红色的乳白色信笺和色彩与之相称的信封,木柄的钢质笔尖,两只鹅毛笔和一把珍珠母柄的铅笔刀。另外,在一个小盒子里还有红色的封蜡和封笺纸。盒子上面印有一些装饰性文字:“欢迎我吗”和“上帝保佑你”。鹅毛笔尖上还有墨渍。以前我常常拿起笔,想像自己就是安妮,像她那样给笔蘸上墨水,一面苦思冥想地遣词造句,给这个或者那个写信。 达尔文家所有死去的人中,最让爸爸伤心的是安妮。我觉得他总认为是自己的错——她的离去是某种报应。记得艾蒂曾跟我说,爸爸在给安妮写长篇的纪念文时,她仔细地观察了爸爸。他写得很慢,常时不时地轻声哭泣。她说,至少在她看来,他脸上有着一种负疚感。 他已经不止一次那样过分地自责了。一些年前,在妈妈对宗教最虔诚的时候,她曾悄悄给他写过一封信,表达了一种深藏内心的悲伤:她担心,如果他不回到上帝身边,他们就可 能无福永生相守。我是碰巧在他书房的书桌里看到的。他把它藏在书桌里,经常拿出来看。有一次我碰巧到他房间,但他没注意到我。我看见他情绪异常地激动,嘴里叨念着一些自责的话:“要是她明白那原因就好了。要是她明白那原因就好了。”好长时间我都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过了一些时候,我问他是在什么时间、是什么原因使他失去信仰,变成一个无神论者的。因为我暗自猜想,这是否是安妮夭折所带来的危机造成的。但他的回答全然出乎我的预料。他久久地拉着我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当我年轻时在小猎犬号船上的时候。至于其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1865年2月15日 我偷偷从舅舅那里拿了一本在整个伦敦引起一片哗然的书。看得出来,它为什么会如此知名。书很薄,里面只有一首叫做《妖精市场》的诗。有的部分虽然很是吓人,尤其是对那些恐怖的小男妖的描写,但我发现它最末部分的寓意却非常令人振奋。我想,结尾好一切都好。我是在拉斯舅舅客厅的红木桌子上发现这本书的,于是没经他允许就把它拿到楼上去了。据我所知,他从没问起过这本书。因此我实在忍不住,就把它藏了起来。书非常的小,我把它藏在了安妮的写字盒里。 1865年2月16日 今天,我回到唐豪斯的家里。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我从马车上跑下来,裙子被雨湿透了。刚一进屋,一条好消息就让我松了一口气:所有一切都得到了宽恕。妈妈给我倒了一杯茶,之后爸爸停止了跟帕斯洛打台球,而向我挑战玩双陆棋游戏。我故意输给了他,他非常得意。我觉得他都没看穿我的把戏。 可是,我发觉要制服自己的好奇心太难了。今天下午,我决定去查看爸爸从小猎犬号寄回的标本。他从没明确禁止我们看那些东西。它们被分散存放在家中最为奇奇怪怪的地方。我在温室的两个很深的柜子里找到整整的一个密窖。温室是爸爸对会吃昆虫、气味极为难闻的茅膏菜进行实验的地方(他教会了这些植物吞食生肉——它们真是巴不得呢)。 我发现了一件怪事。很多标本都是些骨架和化石之类的东西,上面的标签和日期都是爸爸的字体。但有一些上面贴的却是缩写字母:“r.m.”。我觉得这很让人费解,但却不敢问爸爸那些字的含义。 第十章 杰米·巴顿紧挨着查理坐在大桌子边,在看博物学教科书里的豹子、蛇和其他动物的图片。每看到一种认识的,他就会兴奋得局促不安地伸出粗短、棕色的小指头去触摸。 “我认得那个。我在我们国家见过的。”他咯咯地傻笑着说。他双手捧起书,把鸵鸟图画举到面前,离鼻子不过3英寸。 查理也跟着他大笑起来。他是想闻它的味道吗?有时在这种情况下,他忍不住会问自己,杰米对学习的爱好是一种本能的作用——一种他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在那里少有得到运用)就基本会利用的东西,还是在文明社会看到各种奇妙之物后才培养出来的。一个人可否牵着任何一位具有天分的野蛮人,像教小孩子一样教他呢?他又能达到什么程度呢?他肯定达不到一个12岁的英国孩子的水平。 也许是因为缺少可资研究的标本,达尔文的科学热情受到挫折,所以他才对3个雅马纳族印第安人特别着迷。尽管自己生了病,但自从遇到杰米后的那个星期,他经常去找他们,观察他们对船上世界的反应。他们对轮船并不陌生——两年前回英国的过程中,他们在小猎犬号上就呆过8个月——但他们似乎仍对船的运转很觉神秘。他们用一副昏昏欲睡的眼神来掩饰自己的迷惑。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躲在甲板下面,只有在风平浪静时和似乎有着某种神秘意义的日落时分才敢上来。他们是一个怪诞的3人组合——全身上下的英国服饰,把自己打扮得绝顶漂亮,睁大双眼凝望着沉落天际的橘红色圆盘。他们黑色的皮肤也像在燃烧。 查理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念头,他觉得虽然他们身着文明社会的服装,但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回返到他们原始的生养之地。 只有杰米例外。他与另两个人不同:火地·巴斯克特是一个快乐但智力低下的11岁小女孩;约克·明尼斯特则是一个性情阴僻、乖戾的年轻人,有二十五六岁。被绑架后,3个人都配了个英语化的名字。杰米·巴顿是被人诱拐的。菲茨洛伊把他从一个驾驶独木舟的老头那里买过来。为了交易公平,他当时一怒之下从紧身短上衣上扯下一颗珍珠母纽扣扔在那人的脚下。 有人曾告诉过查理,杰米与另外两个来自不同的部落。他们的部落居住在高地,骨骼较小,进化得也好些。他们自认为是文明民族。听菲茨洛伊说,他刚到小猎犬号船上时,非常可怜,因为另两个火地岛人讥讽和折磨他,并称他是“亚仆”——很明显是敌人的意思。而菲茨洛伊虽然对雅马纳人非常感兴趣,但他似乎对他们出奇的冷酷。有时他戏称他们做“雅虎”——《格列佛游记》里肮脏的人形兽的名字。 杰米在专心看着动物图时,查理则在对他进行研究。他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即使是在马上就要刮起西南大风的甲板上,他也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他到处招摇,喜欢照镜子,而且总是把衬衣领子打理得白晃晃的。倘使发现靴子上有哪怕一点污迹,他就会怒冲冲地跑回房间去把它擦干净。要是谁调笑他像个花花公子,他就会把鼻子昂得高高地说:“好多云雀skrk有嬉笑的意思,但只作动词。此为杰米误用。——编者啊。” 查理不知该怎样来培养他。他很聪明,但对人有防范心理,有时很自负,有时又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他的英语里夹杂着一些古怪的语句。当一个水手问他的身体怎样时,他会一脸奴颜地笑着回答:“健壮着呢,先生,没有更好的了。”而有的时候他又装着听不懂。他喜欢欺凌人,对待火地·巴斯克特如低等动物。这让约克·明尼斯特很气恼,因为他把她看作自己的妻子。杰米的视力远比任何英国人都好——即使站在甲板上,他也能比水手们更先看到海平线处的物体——曾有一次,厨师没多给他一份布丁,他很生气,并威胁说:“我看见法国船,我不说。” 查理用他的科学仪器来吸引杰米,以供研究。这个印第安人从来对看显微镜乐此不疲。 第20章 他喜欢观看头发节和亚麻丝。有一次,一只在船舱里发现的虫子被放到仪器下面,它的一条腿动了一下,差点把他的魂给吓掉。他似乎觉得自己与查理间有着一种特殊的纽带。这让那位英国人感觉很有趣。他觉得很是怪异,居然这个原始人认为科学这一概念能把他们俩连接在一起。杰米把它读成“窥—穴”原文是“sigheenz”,是英文科学(science)的音,杰米没把它发好。——编者。不过他是否完全理解这一抽象概念,则不得而知了。 杰米突然合上书,看着查理的眼睛——样子很不寻常。他好像做出了某种决定,想要谈什么重要事情。 “我带你到我的国家。你去见见我们那儿的人。你去和智慧的人谈话。很多“窥—穴”,很多谈话,很多。” 查理很感动。他想到和一群赤身裸体的棕色皮肤的男人坐在一起谈论更高知识领域的问题,觉得很是好笑。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好啊,我会非常高兴的,”他说。 杰米接着说,他们决不能让约克·明尼斯特或者火地·巴斯克特跟他们一起去。他从桌边站起身,向门走去。 “约克坏人”,他说。“他们部落都坏人。” 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开始模仿一个动作。他野蛮地笑着,在他的关节上做拉锯的动作,并张大着嘴巴,用指头摸嘴。他走后好一会儿,查理才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约克·明尼斯特的部落吃人。 一天下午,查理斜靠在菲茨洛伊的沙发上读洪堡的著作。他听见菲茨洛伊与惠格姆在房舱门的另一端轻声谈话。 “我不得不告诉您,先生”,上尉说,“我认为他坚持不了整个航程。我敢保证,下次靠岸时,我们就将再也见不着他了。” 查理竖起耳朵想听听船长的反应,但却没再听见什么。他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他的反应很复杂。开始时他发誓一定要让惠格姆的话落空——他要坚持到航程的终点,因为他最想得到的就是菲茨洛伊的尊重。但转念一想到陆地上丰富多彩的生活,他又开始动摇了。他觉得自己放弃了这旅途上难熬的艰辛也没什么大不了,尤其是他们俩都这么看了。他们对自己的轻视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除了一副惨相,查理仍然一无所获。在过去的10天里,除葡萄干和饼干外,他什么也吃不了。甚至他与船长的进餐也取消了。他的体重降得很快。他觉得自己就要瘦成皮包骨了。当船路过马德拉岛,距离岸边只有一臂之遥时,他甚至没起来看一眼,尽管岛上有众多的同胞在那里度假。 正在这时,菲茨洛伊走了进来。看见查理,他有些尴尬。这就更证实了查理的怀疑——他们刚才说的是自己。为了掩盖这种尴尬相,船长说了几句话以长长他的士气。 “嗨,你知道明天黎明时我们会到什么地方吗?圣克鲁斯呢!从钱有所值的角度来说,就再没有更好的港口城市了。尖顶的建筑矗立在白雪覆顶的山峰前面。总之那一切都是造物主本人的杰作。” 那天夜里躺在吊床上,听着金的鼾声,透过天窗看着旋转的月亮和星斗,查理感到自己既没有目标,也微不足道。他怀念什鲁斯伯里起伏和缓的青山。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他决定:在圣克鲁斯下船,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不适应海上生活——这与意志力毫无关系,是他该死的胃不争气。谁也拿它没办法。 第二天早上,小猎犬号在港口下了锚。他走上甲板,呼吸着夹着盐粒的芬芳空气,心中充满了希望。在他面前是一片壮丽的远景:火山形成的山峰巍然耸立在小城上空,上面点染着片片绿色。房屋都涂成灿烂的白色、黄色和红色。他能辨认出城市建筑上空飘扬的西班牙国旗和沿着码头行进的马车。 一只小船开过来传达领事的命令,接着是短暂的商谈。菲茨洛伊失望地扭过头——他不可能轻言细语地向他们讲这个消息。他说,如果他们上岸,就必须进行12天隔离。 “隔离!”查理未及细想,结结巴巴地说道。“但为什么?这里有什么疾病,这么可怕?” “不是这里,”船长回答说。“是英格兰。他们怕我们携带有霍乱病菌。” 杰米·巴顿就在不远处。听到他们的话,他转过头去,兴奋得脸都扭得变了形。他记得英国人总是傲慢地认为自己国家什么都强。 他们又起锚扬帆前行。 小猎犬号向南驶往佛得角群岛时,船上生活好转起来。当它进入热带的温暖水域后,起伏的波浪变得平稳了。早晨的阳光像燃烧的箭,从蔚蓝的天空直射而下。而到傍晚,太阳又像一个橘红色的火球沉落在大海里。月亮在水面洒下一片粼粼波纹。 从轮船有节奏的起伏里,查理开始体会到了一种美的感觉。他很羡慕水手们在索具上攀爬的身影,有时只能透过船帆才能看见他们的一个个影子。夜里,他喜欢倾听海浪冲击船头的声音,喜欢听桅杆上船帆呼啦啦的声响。船友们给他起了个雅号——阿哲——哲学家的简称,以表他对自然科学的热爱。这个雅号很快就为大家接受了,因为它避开了前一阵子他的地位问题的尴尬:对于一个没有头衔的上层平民,这个尊称再好不过了。 查理感觉好些了。他开始又充满了希望,甚至还干点活儿。他做了一个4英尺深的浮游生物网,用一根曲棍撑开挂在船尾。才两个小时,他把网倾倒在甲板上,里面就捕到各种的海生物,其中包括一只水螅和一只僧帽水母——把他手指给螫了一下。 “你可真笨,去碰它,”麦考密克说。他在近旁,很想过来帮帮忙,但被查理婉言谢绝了。查理把手指放在嘴里。水母的黏液把他口腔上颚刺得生痛,但他极力不表露出来。 他抬头看着麦考密克,心想:这个鄙陋的东西对标本采集的意义的理解比我的猎犬高明不到哪儿去。有谁能让他明白自然科学的魅力呢? “但看看这些东西,虽然它们在大自然中属于低等级,然而它们的体形却如此纤美,色彩却如此丰富。”他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此丰富的美仅仅为了成就如此纤小的目的。难道这不让人觉得奇妙吗?” 麦考密克张开着嘴,瞪着双眼,转身走了。 不到一个星期,小猎犬号就到达了圣贾戈河西岸,然后停泊在波多普拉亚湾。当划艇靠近岸边时,查理感到全身血液奔涌——终于能把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了!但奇怪的是,脚踏上陆地时并没给他多大异样的感觉。他并没找到自己长久梦想着的那种轻舒的感觉。或许是他到底已经习惯于乘船了吧。 他跟随着菲茨洛伊参加了许多社交活动,会见了葡萄牙总督和美国领事。然后,他在城里四处走走瞧瞧,看到扛着木制武器的黑人士兵,赤裸上身的棕色小孩和一栏栏的猪羊。他来到城郊的一个深谷。在这里,他终于——总算见到了洪堡的热带乐园。 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不知名的昆虫在他周围嗡鸣;不知名的花儿绚丽地绽放着。那茂密的植物,那陌生鸟啼的合奏,那果树与棕榈与藤蔓的华盖以及透射下来的束束阳光——那异域的喧腾的一切,让他如醉如痴。这就是他曾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像一个盲人梦想着光明。 第二天早上,他和菲茨洛伊划船去奎尔岛。那是一片光秃秃的火山岩。他仔细地察看那 里的地貌结构。他在滋生着大量标本的潮汐形成的水塘里搜寻,其中还捉到一只让他欣喜万分的会变色的章鱼。回到船上,他把一篮子的标本递到他看见的第一双手里,全然没意识到伸手的竟不是别人,而正是麦考密克。那人接过标本,把它一下扔到甲板上,眼睛死死盯着他。查理正高兴着,也没太在意这些。他忙着把部分战利品解剖了,另一部分则放到酒精瓶里寄回国去。 3天后,查理宽宏大量地捐弃前嫌,邀请麦考密克乘牛拉车一同深入内陆去。让人吃惊的是麦考密克居然同意了,因为他看着查理晾晒的标本在船尾的上层甲板区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宽,他嫉恨得要命。 他们还没出发,麦考密克就开始抱怨起天太热来。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查理给他描述自己在奎尔岛上看到的让人奇怪的地质构造——一条距离地面约30英尺的水平白带从嶙峋的悬崖上穿过,近看时像是一个贝壳和珊瑚的压缩层。很明显,它曾位于海底。是什么使它悬在了半空中呢?他向麦考密克提了一个问题。 医生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他说答案很浅显。“那儿一度是海底。显而易见,后来水位下降了嘛。” 查理表示怀疑。“整个海洋吗?”他问道。“这些火山岛本身似乎也没那么老。这个解释不通。” “那还能怎么解释?” 查理根据赖尔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他说,山崖的隆起是其底座的剧烈运动导致的,而那个相对平稳的带状构造则表明作为其成因的地壳运动是一个渐进和递增的过程。 麦考密克吓了一大跳。 “陆地上升到空中?什么——像弹弓?比你在剑桥大学的异端邪说更有点哗众取宠的味道。” 他沉默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我敢说,倘若我有幸亲自见过那岛屿的话,解释起来就会更容易。” 两人都有些愠怒,有足足一刻钟都没有说话。他们一直走到一棵枝叶繁盛的猴面包树前。树干的直径有16英尺,上面刻满了姓名缩写字母。 第21章 他们坐在树下休息。查理从肩上解下一只水壶,两人喝了些水。 “我想你知道菲茨洛伊船长偏向你吧,”麦考密克突然说。 “偏向我?我请你说清楚你指的哪方面?” “得了吧。你和那人一起进餐。你在他房间看书。你陪他出游。在这种情形下,你想想我能和你竞争吗?” “我从未觉得我们在竞争。” “而且——肯定你也知道,他严厉训斥过我。5天前,他把我叫到一边,惩戒我不要烦扰你,不要 自以为(他的原话)我们在考察方面拥有平等的权利。” 麦考密克咬着下唇。查理不知道他是愤怒还是伤心。 “但最起码,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吧?” “绝对没问题。” “你能让我随同你的物品寄一些标本回去吗?很显然,你搜集到的将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我很难想像你会腾出一丁点空间给我。还没上船前,我就指望这次航行能给我一个成就的机会,使我成为一名搜集家。” 查理想了想,没有回答。他不想答应一件让自己日后后悔的事。但麦考密克那副悲哀的神情触动了他悲悯的心肠。他拍了那人肩膀一把,装着轻快地说:“当然可以——但得提醒你,适可而止。” “一定。” 于此,两人都放松了下来,开始争论起猴面包树的尺寸来。查理认定它非常高,而麦考密克则肯定说是树干的干围给人造成的错觉,使它显得那么高的。他们还押了赌。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给查理造成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因为最近的休战协议,他和麦考密克仍结队出行。他们穿过一片平如桌面的高地,来到旗杆山——一个以周围的荒野而闻名的海岬。在山的北边,他们发现了一条约200英尺深的狭窄山沟。找了好一段时间,他们终于发现一条通往沟底的陡峭石径,于是便沿着小路走了下去。 他们踏进的那片谷地是别样的一番天地,里面到处是繁茂的植被。谷底藤蔓遍布;长于岩石架上的树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昆虫。受到侵扰的鹰和乌鸦在他们近旁飞腾聒噪,想把他们吓唬走。一只乐园鸟从隐蔽的巢中突然飞出来,消失在现已距离他们头顶很远的一隙蓝天中。 当他们走下阴暗的谷底时,查理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紧张不安,似乎他们撞入了某种不知名的野兽的巢穴。对于这样的迷信思想,他从来就满不在乎,但却又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这时,他听见已到达狭谷谷底的麦考密克大叫了一声,于是冲了过去。他发现他正盯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骨头,有些骨头上面的肉还没啃干净。 “是山羊骨头,我敢保证,”麦考密克说。“附近肯定有大型动物。” 他们决定搜索一下。查理备好枪,走山谷的一端,麦考密克走另一端。他们正摸索着往中部靠近时,查理突然听到一个响动。他一转头看见麦考密克就在离他不过10英尺的地方,枪口正对着他,脸上一副狡黠冷酷的表情。 “看在上帝的份上,喂,”查理看着枪管叫道。 这时,枪管突然往旁边一扬。查理听见背后有窸窣的响动和一声枪响。他转过头,看到一道色彩一闪,一只动物的后腿跃进了一个洞穴口。他推测那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他们赶紧沿小路往上爬。到达开阔地带后,查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死 里逃生——虽然很难说到底是逃于人之手还是动物之口。 第二天,他们出发去测那棵猴面包树。菲茨洛伊量了两次,先用的是小型六分仪,接着又爬到树顶,从上面放绳进行测量。两次的结果都一样:树远不及它看上去那样高。菲茨洛伊画了一个草图以证明这一点。麦考密克胜了查理,欣喜若狂,一定要他当场给钱。当查理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他时,他又一次窥见他的敌手脸上那冷酷的表情。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让他更为不安。在回汽艇的路上,麦考密克侧身赶到他面前假惺惺地说:“顺便说一下,昨天我碰巧去了奎尔岛。我看到了你说的那个岩石层。确实有点奇怪,不是吗?我真的希望你关于其构造的理论是正确的。” 查理非常吃惊,他居然那么快就转变了自己的观点。 “你是否注意到,”麦考密克接着说,“那个岩层里的贝壳与海滩上看到的一样?” 查理不曾注意到。“那又怎么样?”他有一点防御的架势。 “在我看来,那表明不管是什么地质运动导致它上升的——比如说地震或者其他地壳运动——其发生的年代必然不会太远。” “现在该我祝贺你了,”查理触摸了一下帽子说。“毫无疑问,你是正确的。” 他的话很有气度,但他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心想,这家伙不是个傻瓜,东西学得快,而且还进行了细化和发展。我们可决不能让徒弟超过了师父。 船在佛得角停留了23天。那期间,菲茨洛伊对那些岛屿进行了精确的定位。然后,小猎犬号又扬帆起航了。他们往南航行时,气温与日俱增。大部分的时间,查理仍感到恶心。而现在,他又觉得昏沉沉的。用他对金的话来说,那感觉就像是“焖在熔化了的黄油里”。 他们在巴西海岸的圣保罗岩作了短暂停留,储备了些新鲜食物。菲茨洛伊和查理乘坐一艘尖尾快艇到岛上去畅快地玩了一番。那里的鸟不怕人,水手们径直走上去就可以用棍子打到。他们甚至徒手都抓到一些。另一艘带着麦考密克的汽艇也准备上岸去,结果被浪打开了,于是只好开到港口去钓鱼。水手们抛出鱼线,钓起不少石斑鱼。他们挥舞着桨击退前来掠食的鲨鱼。 最后,小猎犬号到达了赤道。查理自然早就听过关于那种古老仪式的种种传说。仪式被称作“过界”,充满着小学生的恶作剧味道。但船上的人都讲得不具体。恰恰相反,他们故意说得模模糊糊又挺吓人的样子,来拿他开心。2月16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和另外32个“格里芬”希腊神话中的恶兽,意指这些新手扮成恶兽。——编者——新来的人——被关在下层的甲板上。舱口被封死,里面一片漆黑,而且闷热难受。查理曾看到一眼艏楼,他觉得他们肯定都疯了:菲茨洛伊扮作海神尼普顿的模样,身穿一件托加袍,手持三叉戟,坐在上面。下面是一群身上涂着色彩的、半裸的人在和着笛子和鼓声疯狂地舞蹈。 舱口开了,下来4个海神的军士。他们直奔查理,拽住他的肩膀和双腿,把他上身扒光,然后蒙上眼睛把他带到上层甲板。圣歌在空中回荡,沉重的舞步震得船板直抖。无数桶水劈头盖脑地泼下来,弄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被带到一块厚木板前,并强行要求他站在上面。 接着他的脸上被涂上沥青和油彩。有人用一块生锈的铁环给他“修面”。他觉得有些胡须都被拔了出来。然后随着一声信号——肯定是菲茨洛伊发出的——他觉得自己被脚朝天翻转过来,落在一面装满海水的帆里。有两个人把他往水里按,其中一个人动作很粗野。他挣扎着吸了一口气,又被按了下去,在水里憋了似乎好几分钟。正当他觉得自己要被淹死了时,两人松开了手。他像跃出水面的鲸鱼喷出一口水柱。过界仪式结束了。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可怕的一次经历。 有人扔给查理一条毛巾,让他把身上擦干。甲板上到处是水、颜料和肥皂泡沫,非常滑,他不得不紧紧抓住索具。他留在那里观看其他的人,觉得除了最后一个外,大多数人比他更惨。相比于最后那个,他算是被折磨得够呛的了。这时他注意到站在齐膝深的船帆里的两个恶霸中有一个是麦考密克。他的前臂油亮油亮的,上面全是汗水和海水。 那天夜里,查理觉得自己已经越过了一条界线。他知道那些水手接纳了他,自己成了他们的一员。他曾一枪就把一只鸟击落下来,令他们一直羡慕不已。如今,无论什么时候,当他冲到甲板上去看海豚或者其他海洋生物时,他们都会和善地冲着他微笑。 查理站在船头近旁,感受着和风拂面的惬意。他仰望夜空,找到南十字座的位置。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不觉间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心不放弃此次航行,无论前路如何,也要留在英国皇家海军舰艇小猎犬号上。他要坚持到终点。在这个地球上,除了这艘装备有10门炮、90英尺长的船外,他哪儿也不会去。船上74个人的航海勇气令他欣赏,他们的友爱之情让他珍惜——除一个人外。 第十一章 休读莉齐的日记越多,就越感到费解。为什么达尔文的行为那么怪异?为什么一提到适者生存那一著名词语,他就从饭桌子上逃之夭夭?赫胥黎与赖尔关于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的谈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是那样——尤其有意思,因为它与过去的观点截然不同:学者们都认为华莱士很识时务,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在进化理论中的第二作者地位——用一个作者的话来说,他“满足于作达尔文这颗太阳的行星”。但这些新的资料却表明,事实恰好相反。华莱士似乎在制造麻烦,很“狡诈”,并造成了某种威 胁。赖尔和赫胥黎于是结伙来反对他。但这是真的吗?一个神经高度绷紧的年轻女子所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足以作为依据来对达尔文周围的关键人物提出某种全新的剖析。 那天晚上,休没有读完日记就睡着了。 第22章 他睡到很晚才起床,然后跳上去车站的出租车,乘火车到了国王十字车站,又坐地铁到肯辛顿。他步行到克伦威尔路,穿过一个锻铁门,然后阔步踏上通向博物学博物馆的曲弧通道。 那座用手工精制的砖头砌成的宏伟建筑矗立在他面前。他玩味着那一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理查德·欧文,那位卓越的比较解剖学家,被自己的野心所蒙蔽,竟然看不见达尔文和赫胥黎的理论之无可辩驳的真理性。他成了他们的死对头,讥讽他们的论断。他的批评终究经不起经验的检验。作为英国博物馆博物学各部门的主管人,他制定计划建造了这一恢弘的殿堂,以示科学的尊荣。他筹措资金,使工程得以完成。然而,他的名字却在它上面无以寻觅。至2002年,在大楼的正面又附建了一幢7层楼的建筑——达尔文中心,用以存放动物标本。 他想,真是奇怪:达尔文总能笑到最后。 在幽暗的主厅里面,有六七个小孩正瞪大眼睛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霸王龙。中央的楼梯像一面扇子飞旋而上,通向夹楼。拱形的建筑回音重,大厅对面50英尺的地方都能听见对面说话的声音。休在接待处给行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办公室一位公共事务官员终于帮他接通了一个同意见他的馆长助理。 她叫伊丽莎白·法洛斯。她从堆满资料和猫骨骼标本的书桌前站起来,热情地与他握手问好。她的头热忱地上下点动,黑色的刘海在前额直晃。当然,她非常乐意带着他四处参观。她健步走在前面,一面转过头来像导游一样慷慨陈词。 “这叫‘酒精搜集法’,因为标本存放在酒精里面,用以阻止细菌损坏肌体组织。共有45万缸,包括2万5千多缸浮游生物。” 他们走进一个空气密封间。他们身后的门锁上了。几秒钟后,前面的门咔的一声开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为了控制温度”,她解释说,“我们让温度保持在13°c,低于酒精燃点,同时也减少酒精挥发。如果酒精溢出来,传感器就会把它收拾干净。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设施。这可以追溯到1768年的库克船长——实际上还要早些。” 他们进了储藏室。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金属橱柜。她继续朝前走去。 “我们这7层楼上共有2200万只标本——是世界上储量最大的。让我们尤为自豪的是类型标本——它们是对一个物种最初命名和描述的规定性原型。我们共有近87万7千只。它们极为重要——战争期间被秘密运到萨里郡的地下洞穴里安全保存。可不能让德军炸着了。从这点也看得出它们有多重要。” 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铭记在心了——的确也是如此。 “类型标本的所有功用对我们今天已没什么意义,”她继续说道。“也难怪,那是19世纪的分类热潮的产物——上帝保佑那些试图理解自然界的业余科学家们:您知道,万物繁生之地,物物各得其所。” “不过那也是根植于宗教之中的。如果上帝制造了各色各类的物种,如果它们都永远保持原样,那么从每一物类中挑出一个代表才会有意义。那也是惟一解决争执、确定每一物种之所属的惟一手段。比如您发现一只鸟,您打开抽屉把它与该类物种的最佳代表进行比较,这样您就能找到答案。因此,标本搜集者实际上也就是在给上帝的工作进行文献整理。每一物种都毫厘不差地归入其位。科学与宗教间也没有任何矛盾冲突。” 她说话时,额头上的刘海热情地晃动着。 “一直到达尔文的出现。他打翻了那个如意算盘。他认为每一种生物都只是一棵有着众多枝杆、并在不断生长的大树的一部分而已。故此他称自己的理论叫物种变异。您知道,他是1871年在《人类的起源》中才开始使用进化一词的。” “你们这里有不少达尔文本人搜集的标本吧?”他问道。 “成千上万种。他把什么都寄回来了——不仅仅是液体保存的泡制品。我们这里有鸟、爬行物、鱼以及骨骼、蛋卵、动物壳和昆虫粉面等等。凡是您想得到的都有。” “这个就是”——她拉开一个声响很轻的滑动式抽屉,拿起一个贴有黑墨水标签的瓶子——“一条小鹦嘴鱼。它们用坚硬的喙咀嚼珊瑚。达尔文认为那是沙滩形成的原因。”她鼻子哼地笑了一下。“谁也不可能永远正确。” “你们有他的地雀吗?”他想用那个专有名词,地雀亚科——达尔文莺。这是根据他的姓氏命名的,以纪念它们在引导他理解物种间的变异方面所起的先导性作用。但他忍住了。在英国科学界,抬出名人名号的行为往往会为人所不屑。 “13个物种中有12种都存放在这里——我们有550张皮,60只酒精保存的标本和10个骨骼标本。” “包括他本人搜集的吗?” “当然了。他搜集了31个标本,其中22个送到了博物馆。我们保留下来了19个。” “怎样对它们进行标记的?我是说他把所有的标本混在一起,是吧——从各个岛上搜集来地雀标本,然后将它们统统装在同一个口袋里。一些年后,他不得不去求菲茨洛伊,以看看自己的地雀。” “你可说中要点了。你这个调皮蛋。”她笑了。“至于地点,我们纯粹是根据他的猜测来做的。我想,从长远来看,那具有偶然性。” “为什么?” “它表明,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提出理论的任何迹象,不是吗?要是他在加拉帕戈斯就已想到了那理论,那么他就不太可能犯那样可笑的错误了,是吧?” “我想不会。” “因此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知道他是在回到伦敦后才开始形成那一理论的。他花了一年或者两年工夫。没有我发现原文:eureka是阿基米德发奇*书*电&子^书现浮力定理时的欢叫声。意指发现真理的欢呼。——译者了的某一时刻。他在1836年回国,1842起草了一个35页的提纲。” “他写那玩意儿为什么花了22年之久?” “那就是美国人所谓的6万4千美元的问题,不是吗?” 他跟着她进入控制间——又被短暂地锁在了一起。 “从我个人来说”,她说,“我不觉得答案有那样复杂。”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这样说吧。那时基督教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了。他只花了两个10年就把它推翻了。90比1的比率——也不赖嘛。” 锁咔哒一声开了。她陪他走到通向下面大厅的二楼壮观的楼梯口。他们的视线与那些恐龙刚好齐平。 “请告诉我”,休说,“你们有没有从小猎犬号来的标有‘r.m.’的标本?” “有”,法洛斯女士回答说,“是罗伯特·麦考密克寄回来的。我想您听说过他吧?” 休听说过,但只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两天前,他在网上找到小猎犬号的船员名单,并把它打印了出来。第一个是“阿什·冈罗姆——乘务员”,最后是“约克·明尼斯特——乘客”。在火车上时,他把名单过了一遍,发现有一个名字的起首字与“r.m.”相符——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 她接着说道:“只有几十个。有的与达尔文的混在一起,是在返航后他一起寄来的,不过数量不多,原因当然是他在里约热内卢就早早弃航了——是吧?” “是吗?” “实际上这是达尔文本人所记。他甚至还作了一点儿有趣的描绘——那人下了船,走上码头,肩上托着一只鹦鹉。正是这样,我们才知道有这事。” “那些标本标有日期吗?” “是的,当然有。麦考密克接受过科学训练,尽管他并不出色。” “那些日期是……什么时间?” “所有的都是轮船在里约热内卢靠岸之前几个月的日期。不太可能是其后的——是吧?” “我想是的。” “您想是的——我想您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确信才对。” 休察觉到她话中有一丝的责备。她似乎觉得自己在怀疑这位伟人的话。 “对”,他说,“他到底怎么了?” “麦考密克吗?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肯定继续在外旅行,并在国外呆了好些年。我记得他后来好像是死了,也许是海难吧。” 她一如和他见面时那样,热忱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握别,刘海在前额直晃。 “无关大体的事”,她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在整部剧中,他只是个次要人物——不是吗?” 休去和布丽奇特见面时,赶上白金汉宫卫兵换岗引起的交通堵塞,结果迟到了20分钟。当他到了公园从人群中往前挤时,他看见她倚着栏杆站在入口处。她身穿一条印花连衣裙,大腿绷得圆圆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吃了一惊,这样突然地看见她,发现她居然如此漂亮。但他立即打消了那个念头,不仅是因为她已结婚了,而且还因为她曾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她看见了他,于是样子很生硬地走过来。 “没关系的”,她绷着脸笑了一下说。 “堵车了。” “我猜是。”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发火。“这些该死的游客。我们走这边。”她又说道,然后领着他沿一条左拐的小路往公园里枝叶繁茂的林子走去。他估计她是预先就策划好了的。太阳已经出来了。 第23章 “天气不错啊。”他说 “闲话少说。”英语开场白的所有短句都没有了用场。 “行。天气真糟糕。” “那是咋说的呢——说自然能反映人最深层内心情感的那个文学用语?——指华兹华斯和所有其他那些悲伤的诗人的?” “悲情谬误。” “对。但恰恰相反,自然绝没有反映出我的情感。我现在是伤心透了。” “电话里听起来你很心烦。” “是有点。还不止一点。在我看来,该你负责。” “我?” “你突然冒出来。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要到哪里去。你仍然活在你哥的阴影里,把过去什么事情都勾起来了。” “哪些事情?” “情感,蠢猪。情感。” 他没作声。 “如果你回了我的信”,她说,“我们可能会继续保持联系。我们可能那个时候就处理好了,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没回信的原因。 他们走过一垄盛开的鲜花。它们都朝着太阳,色泽绚丽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蜜蜂四处飞舞,让人目眩。她肯定爱卡尔很深,他想。这一念头在他心里唤起一股强烈的爱和感激,使他想起他和她在巴黎见面第一周的情景。 “也许你根本还没忘记过去的事情,”他温柔地说。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你没忘。如果你没忘,我也忘不了。” “为什么呢?老天,我有6年都没见到你了。我的生活与你的有什么关系?” “大着呢。别忘了,我们几乎算是姐弟了。” “我知道——再有3个月,你就要结婚了。” 她顿了一下,把头转到一边。“我也说不准。”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看,有某些事情你不了解。有很多你都不了解。” 他们走到一个池塘上面的桥上。桥很挤,他们只得一前一后走。他在她肩膀后面急切地问道:“哪些事?你指的什么?”他赶上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肘。“说清楚你指的是哪些事?” “喂,轻点嘛。” “你真烦,布丽奇特!别总那样神秘兮兮的嘛。要是你知道啥,就直说。” 她甩开他。“问题就在这儿。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心里在想那些事。有好多的事都要解释。” “哪些事?” “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他们来到一条长凳前。她坐了下来。他也坐下来,面对着她。池塘对面的边上漂浮着浮渣和纸屑。几只鸭子摇摇摆摆地顺着石子路往前走。一个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往水里抛了些面包片,鸭子便扑了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她,等她往下说。 “唉”,她最后说。“真还有点麻烦,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你应该晓得,到最后卡尔和我之间出现了些麻烦。”听到她说出卡尔两个字,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真切起来。 “当他回美国去的时候——我知道你当时以为他只是去玩一下,但在我却不清楚他是否还会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道别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但你们打算在英国结婚啊。他的整个生活都在这里。你是说他想分手?” “并不完全。但他当时行为很怪异,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你说他怎么样了?他怎么不像平常的样子了?” “你总把他看作是一位兄长,觉得他很自信,对自己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但他并不总是那样。他也有他自己难以把握的一面。” “你在说什么——他跟你说他拿不准是否结婚?” “不,也不是。他发现很难说出来。” “说什么?” “说他遇到的麻烦。” 她稍稍叹了一下气,打开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了的明信片递给休。明信片上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光彩夺目地站在阳光下,水的颜色蓝亮亮的,显得很不自然。在卡片的另一面——他吃了一惊——他认出是他哥哥的笔迹。字太小,他看了好一阵才看清楚。 最爱的布: 对不起我只写了这些,但也没什么说的。什么都没有决定。我还没告诉爸爸实验室的事。说不清自己想做什么。请耐心等我一下。有时感觉非常糟,尤其是晚上。丘吉尔的黑狗仍在我脚跟后面呜呜直叫。我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有一天,也许,如果有幸,我们会把这看作是一场梦——准确地说,噩梦。求求你原谅…… 爱你的卡 还有一句附言。休盯着它,简直难以相信: 我希望和休谈谈。 他的心颤了一下。 “他走的时候”,她说,“情绪很不好。他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遇上了严重的车祸。他对什么都没信心,非常低落。他竭力想在我面前掩饰——一想到这些我就好想哭……我的确哭过——他拼命地掩饰。因为他无法勇敢地让自己说出来。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丘吉尔的黑狗……?” “那是他的习语——抑郁。” 休难以接受——卡尔会抑郁。卡尔需要他。“还有实验室——他非常喜欢那工作。他为什么会辞职呢?” 她耸了一下肩。“我不知道。他没给我讲。他只是有一天回家,说不想再在那儿工作了。他说他对那个地方没有了信心——他们完成不了使命。” “他们的使命是什么?” “不清楚。那是政府实验室。没人知道。生物学研究。” 他们站起来又往前走,不久便到了环形凉亭。 “这一切都那么……难以置信,”休说。“我当时不知道他遇到了麻烦。” “你不知道?他回家的时候,你没注意到什么……不同?什么东西不对劲?” “没有。”但他有点疑惑,他也不那么肯定。 “那你们根本就没谈过?”他知道会有这样一个问题,也怕被问到。 “没有。没多少时间。之前只有两三个星期时间,后来就出事了。而且其间有些时候我还不在,我在四处找工作。” “哦。”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信。“那我们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了。” “你是说——明白他遇到什么麻烦?” “也包括那一点。” 他们到了美尔大街。街上往来的车辆川流不息。街对面是一溜庄严的政府建筑。 “肯定有人知道,”他不信。“他的同事,上级,朋友。” “事实上,的确有一个人。如果你想联系,也许可以安排一下。也许我会举办一个晚宴,之后你们可以约个时间会面。” “布丽奇特,办嘛,求你。我会非常感谢你。” “我会的。” 他们亲吻告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布丽奇特走白金汉宫方向,休走特拉法加尔广场方向。他转身看着她,想想她可能也会转过身,向他挥手,就像她和卡尔离开巴黎时那样。但她没有,而是坚定而稳步地朝前走去。 贝丝已经到了普林斯里真特酒吧,背对着一面镜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一条牛仔短裤和一双旅游鞋。她的头发仍是盘在头顶,几绺的鬈发垂在脸上。桌子上放着一个空啤酒杯。 她面带微笑。休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抱歉,我来迟了”,他说。 “你没迟到。” “我也不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向你道歉你会不会冒火。” 他去点了些啤酒。酒吧里非常拥挤,也很吵。一层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压得很低。他挤到吧台,然后用一只手端着两大杯挤了回来——滴酒不洒。 “有些东西告诉我你练过这一招”,她说。 “练过。” 她笑着接过酒。 “进行得怎样?”他问道。 “研究吗?还可以。”她笑着说。“你呢?” “不错,相当好。” 警戒幕又拉起来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想这地方要是在纽约会如何。” “落地就会生根。太适合交际了,照明也非常不错。” “我从没真正融入过酒吧的环境。” “我也是。不过我喜欢它们的名字——金皇冠,大象与城堡。” “懒汉与生菜。我最喜欢。” “纽约人喜欢酒吧。一个光线幽暗的地方,小杯酒,一个多疑的爱尔兰酒吧服务生,在你两侧的空凳子,唱机里放着弗兰克·辛那特拉的《与我一起飞》。” “打住。你让我开始怀乡了。” “如果你想得怀乡病,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跟着他来到外面。他领她走了几个街区,在米基·弗林恩的美式台球房前停了下来。 “你说得一点没错。”她说。 他们又每人喝了两大杯,并打了个平局。第三局他们赌了5英镑。她大获全胜。他付给她硬币。她露齿一笑,把它们全装进了短裤口袋。 他们走到帕克皮斯,在草地上坐下来观看一场傍晚板球赛。白队的球员每打一个球就移动得非常快。 “我从没学会这种球。”他说。 “只是比棒球时间长一点,规则还要傻些。” 他们说话多了一些,然后绕过球场,在离摄政王街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天渐渐黑下来。 “给我讲讲你的婚姻情况,”他说。 第24章 他对自己的措辞感到很懊悔——太笨拙了,一听就知道是想打探对方。但他的确想了解她。 “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 “谁能说得清楚呢?” “说说看。” “好吧。开始的时候很不错,那份新鲜感很令人兴奋。我当时真的很喜欢马丁。他诙谐,迷人,比我认识的任何人知识都渊博。他能以英国人那种难以言传的微妙方式让你惊叹。你看的任何一本书他都读过,但他不会马上说给你听,而要在你讲出对书的理解后,他才会发言——而他的解释又总是更加深奥。 “我是那种美国人,是一股新鲜气息,快人快语。我爱上了英格兰,而马丁就是所有那一切的化身。丰美的晚餐,众多的朋友,深邃的谈话。下雨的星期天,燃着火炉,我的椅子旁边一大堆报纸。到通风的乡村老房子过周末。剑桥贵宾桌上十几种不同的酒。激进的政治观点也不乏正确性与判断力——对一切事、一切人的判断。那一切都让人感觉如此……安全。” “听上去不错。” “是的,有一阵子是这样。但不久马丁就病了。他的行为变得很怪异,情绪变化很大,严重抑郁。他的朋友们告诉我说,在遇到我之前,他就不时那样。我本想与他相守在一起——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们相互还太不了解。我并不真正地喜欢他——我是说,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我原想我们结婚后就好了,因为时间久了,我的爱就会增长,会变得更加牢固。但事实并非如此,爱也没增长。我们成了朋友。有一天在希思罗机场的行李传送带处,那一切就结束了。” “说详细点。” “当时我们出去旅行。我们几乎是从未停息地对抗了一年多时间。这是又一次绝望之旅。我们希望到外面去,把所有一切都解决好。我们去了黑山海岸外的一个小岛。那地方叫斯韦蒂斯特凡,房屋是渔民的茅棚改造成的。小岛很漂亮。但我们开始吵嘴,一丁点的事情就会把我们惹毛。马丁变得非常粗暴,接着又很沮丧。一天,我在外面游泳。他把屋里打得稀烂,窗玻璃没一片好的。我们只得走。在回来的飞机上,他不愿坐我旁边。后来我们试图和好,也和好了,并说了更多保证的话——但我知道那没什么用。当我们到了机场,在那里等我们的箱子时,我看着他。他的下巴又绷得很紧。我突然意识到没什么希望了。因此我们谈了一次,并决定就此了断。我们离了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不过现在我们关系好些了,几乎可说是很友好了。有时我觉得,没有人像他那样彻底了解我。” 那些话一泻而出。当她说完后,她直直地看着他。 “现在我们又好上了,”她说,一面用手捋了捋头发。“谈了我这么多。你呢?给我讲讲你的情况。” “很有趣,是吧,还要交换秘密。像个剧本什么的。” “不,你没讲——你只是想逃避。给我讲讲。” “讲什么?” “给我说说你哥。”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敏锐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讲。他沉默了一下,心里在想是否要一股脑儿说出来。 “他叫卡尔,比我大。我非常崇拜他。每个方面他都是我的榜样。在很多方面,他比我真正的父亲还要父亲。6年前,他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只是他未必会——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也许本可能救他的。” 这不——他已经说了。话已出口。 “你指的什么?”她问道。 “他从剑桥——在那里的一个实验室工作——回到康涅狄格的家里。他是个生物学家,非常优秀,工作也很认真。我们关系一直都非常要好,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在一起有点儿尴尬,也许是有几年彼此都没见面了吧。于是那天,我们到魔鬼洞去。那是个游泳的水坑——乱石头,陡坡,巨大的瀑布。小孩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那儿。我猜想我们又要沟通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往下说。 “我们一直都知道那里很危险——在瀑布下面游泳。我们从来没试过。有人给我们讲过……是谁我忘了……所有小孩都知道的,千万不能靠近那里。水落下来时都会那样,会向四周翻腾,没有浮力。谁想不沉下去,就像是想在稀薄空气中的水汽上行走那样难。听人讲有一个小孩子去那里游泳,结果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因此我们都知道自己不会去那儿的。 “那天,卡尔和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魔鬼洞怀念一下过去的时光。天很热。我背一个6瓶装的食品盒。我们不知道是否要到瀑布的上面游泳——那地方很安全。不过我们都把游泳裤穿在短裤下面,以备想游时方便。我们来到瀑布那里,从旁边的小路往上走……他慢了下来——我有点生气了。天那么热。我决定要游泳。我想到了那里把啤酒放在水里,但他似乎不想去,因此我就在前面继续往上爬……” 他又停了下来。那场景开始在脑中回放。 “……接着我真的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正在往前走,我听到后面有什么响声,像是叫了一声。我转过身,看见卡尔在往下掉,摔在乱石头上,速度并不很快,我以为他也许自己能抓住什么停下来……但他却越掉越快,实际上是旋转而下,头朝下直端端栽进水里。我看见水溅起来,我看见他的头浮上来了一下,接着是一只胳臂。我能看出他在挣扎。然后他突然从水面上消失了。他就这样不见了。没有了,不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坡上跑下来。但当我赶到那个位置,我什么也帮不上,我只是望着水池——黑洞洞的,到处是小水泡。我想……我想我应该下去,跟着他跳下去。但我怕,因为我知道我一下去就永远也上不来了。因此,就那样,我眼睁睁让他淹死,甚至救也没救他一把。我去找一个棍子,也许一根树枝也行,好把它插到水里去,看他能不能在水下面抓住。但什么也没有。接下来的时间似乎过得非常快。我记得曾想过他能在水下面憋多久?——一个人不呼吸能活多久?怎样了?——大脑损坏要多长时间?接着又想:不可能这么久。我往下游走,看他是否会从下面出来,但没人。他到处都没人影,附近没任何人,好像一切都突然寂静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甚至那瀑布的声音也变得那样遥远。 “因此……我只好往回走。我走到公路上,上了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有部电话,我叫了警察。他们来了,我们回到树林。他们找了一会儿,打电话要求增援。然后这个警察过来,胳膊挽着我,给我手机问我要不要给什么人打电话。我给爸爸打了电话——我得一个人走到林子里去打——我记得抬头看着树和树叶心里想:你要怎样打,你说什么。你如何告诉人家原来你们是两个人而现在只一个人了,另一个不在了。你用哪些词?你怎样说我让他死了?他接了电话。我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但他来了,他很清楚我们在什么地方。那个时候警察更多了,他们在打捞他的尸体。卡尔上来了。他一只腿钩着一个钩子,他那样苍白。他的头发搭在脸上,他看上去被水泡胀了,非常沉,3个人才把他抬到石头上来。他们连救生措施也没试一下。 “就那样,我曾有一个哥哥,他就那样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从冈维尔普雷斯射过来的车灯扫过树林。贝丝一直握着他的手。她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搂在怀里。 他说:“要是我不那么……孩子气,如果我不一个人往前爬,也许我还能救他……在他摔倒之前抓住他,想法不让他掉下去。” “那不太可能。” 他已泣不成声。 他们在那里坐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你知道”,他说,“这些我以前从没给别人讲过——没像这次这样讲过。”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妈妈以前常这样说。有些说出来好,有些不好。你的属于说出来好的那种。” 休坐起身,看着她。 “不是你的错,你知道。谁都明白。” “我常常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常常觉得我父亲偏爱他。卡尔明显地比我优秀得多——在任何方面。因此那天晚些时候,第二天,以至那之后的每一天,我真正的想法是 ……”——他顿了一下,很难说出口——“死的儿子不该是他。” “你父亲从没说过吧?” “没有,没说那么多话。但我打赌他是那样想的。”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说:“你可能没错,有的父母有偏心,有些甚至在两个孩子中更爱其中一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更多的小孩是即使父母非常爱他们,他们也觉得得到的爱不够,尤其是生活在哥哥或者姐姐阴影下的孩子。因此明显有可能是你错了。且想想你给自己造成的所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吧,甚至可能还包括你父亲的。” “还有一点,”她补充说,“如果你当时跟着他下去,那你父亲就不会还有一个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他说。“最近我一直想搞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 “比如卡尔辞去实验室工作,比如他感到抑郁,需要帮助。” “听上去你似乎想把事情彻底弄明白。” “是的。” 他们开始沿着公路往远处黑暗中她的住处走去。街灯黄色的灯光倾泻在人行道上,形成漏斗形状。 第25章 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些事情,竟没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搂在她腰上。她的手臂也温存地放在他的腰间,大拇指扣在他的皮带里。 在她的房屋前,他吻了她,跟她道了晚安——一个亲密的短吻,不是激情的那种。她没有邀请他进去。但他一点也没感到失望。他兴奋的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念头。 第十二章 小猎犬号从英国出发两个月后,在二月份一个潮湿闷热的上午9时到达了南美。它沿着满是茂盛的香蕉树和椰子树的海岸驶过一片平静的水域,静静地进入巴伊亚的古老城镇圣萨尔瓦多脚下的万圣湾。 对于查理来说,这一天可是等得太久了。他已经体会到海上生活的单调乏味——也就是说,一艘今天可以用作军舰的双桅横帆船明天就可能变成自己一个可怕的牢笼——如果一个 人有个总跟他过不去的仇敌。他和麦考密克的关系已经严重恶化,不再仅仅是粗鲁,而是近乎一种略为掩饰的仇视。 头天晚上,躺在轻轻摇晃的吊床上,他向室友菲利普·吉德利·金讲了自己对麦考密克的反感。 “那人总跟我作对,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是个蠢驴,喜欢恪守细枝末节,简直不配叫做自然科学家。而且他很庸俗。一句话——尽管我非常不喜欢那样的字眼——他纯粹是个下贱坯子。” “明摆着的。” “而且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不喜欢我。” “道理也很明显,你挡了他的路。你是他实现自己苦心追求的目标道路上的一个障碍。” “会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名声、社会地位之类的人们所企求的虚荣和无价值的东西。” 查理没有回答。他想起他曾认识的一些博物学家,他们借助自己的研究攀上社会地位的阶梯。如果一个人搜集了数量可观的标本,博得一个专家的名声,他完全有可能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甚至获得爵位也未必不可能。 对照而言,查理感到高兴的是,自己不必为社会地位而操心。他能纯粹出于认识论的目的,专心一意地投身于科学研究之中。他告诉自己说自己不是个势利的人——他为自己善于和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而自豪——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在和杰米·巴顿这样的野蛮人在一起时反倒比与自己的同胞在一起更要舒坦。 年轻的金转身朝向墙壁,摆成一个见过世间太多险恶的人沉思的睡姿,最后说了一句:“总之,我赞同拜伦的观点。我要说让所有的人都见鬼去吧。” 查理迫不及待地上了岸。当他从小帆船跨上码头,他的双腿在坚实的地面上直晃悠。他在狭窄的街道上闲逛,然后朝中央广场的大教堂走去。在密集的人群中,他感到怅然若失。他仔细地看着那些人群:有戴着锥形帽子的牧师,乞丐,大摇大摆的英国水手和背上披着长长的黑发的漂亮女人。 但没过多久,他看到的景象让他觉得自己撞进了一个比船上的一切都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地狱:非洲奴隶,黑如锅底,被人肆意驱使。他们赤裸上体,在港口的劳工船上,上身匍匐在船桨上拼命划着,头上是皮鞭在飞舞。靠了岸,他们用头顶起大包的货物,急匆匆地上岸去追上他们走了老远的主人。 查理想,驮运货物的动物也比他们强。他惊愕地发现,那些奴隶惊惶地急忙给他让开道,眼睛看着地面,不敢与他对视。刹那间,所有那些他曾在乔斯舅舅的餐桌上看到过的对奴隶制的抨击,他曾听到过的那些激烈的言论,所有那些狂热的召唤,都如洪水般涌了上来,让他血液沸腾。他想起了约翰·埃德蒙斯通。那个获得自由的奴隶非常友善,好几年前就在爱丁堡教会了他剥制标本。他是如此地愤慨,这种正义的情感充满了他的全身。 而就在这一刻,在小猎犬号船上,麦考密克与巴塞洛缪·詹姆斯·沙利文也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医生在下层甲板上,说的话菲茨洛伊能听到,但他假装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不知道吗”,麦考密克说,“我们的达尔文先生一家人是站在废奴运动最前线的?” “不知道”,海军上尉副官回答说。 “实际上,韦奇伍德家在反奴隶制协会中非常活跃。他和他们有直接交往,而且通过他妻子,他也与他们有联系。他们设计了一种陶瓷的奴隶小男孩,套着锁链,跪在一排字下面: 难道我不是一个人、一个兄弟吗?” “我见过。” “肯定嘛,那么有名。” “奴隶制度是最麻烦也是最复杂的问题,”沙利文说。“规定贩卖奴隶为非法是一回事,而要在海外领土上废除蓄奴制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赞同这一观点,但恐怕达尔文先生不会同意的。在这一问题上,他是个狂热分子。” “现在他还是吗?” “绝对。事实上我曾听他说,他难以忍受与意见相左的人为伍。实际上他说简直不愿与一个道德观念和他差距如此大的人共同进餐。” 沙利文吃了一惊。 “你指的是我们的船长?” “一点不假。让达尔文先生最恼怒的,是菲茨洛伊船长不同意小猎犬号应为根除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贩奴贸易而战斗。我觉得在这点上他这样说船长实在是太放肆无礼了。” 菲茨洛伊返身退到主桅影子下,他的脸上笼罩着愤怒的阴云。 那天晚上,查理游玩回来。他发现菲茨洛伊话特别少,整个晚餐两人都没说话。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成了船长阴沉的目光审评的对象。 事也凑巧,几天后,两人与皇家海军舰艇萨马朗号——与他们共用一个停泊区——的一位叫佩吉特的船长一起进餐。而这位客人正好几乎不会谈其他的,就会讲他听说过的种种奴隶制骇人听闻的暴行。他讲了一个又一个——什么有的奴隶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什么家人分散被卖给不同的主人,以及逃跑的人被像狗一样追捕等等。 佩吉特船长承认,有的主人对待奴隶还算仁慈,但即使是他们也对奴隶们的惨状视而不见。他想起一个奴隶曾说过的一句话:“若是我能再见到我的父亲和两个姐妹,我会感到非常幸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 菲茨洛伊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讲起一次去拜访一个大庄园主的事。为了证明自己的奴隶并非过得不幸,庄园主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叫来,问他们是否愿意获得自由。 “结果没有一个人不是说:不,他们不愿意。哈,相比于他们自己谋生忍饥挨饿,他们在他手下要过得好得多,”他宣布说。 说罢,船长吃完自己的最后一片羊肉,喝光酒,扔下餐巾,似乎是要终止对那一问题的所有讨论。不久,佩吉特也回到了自己的船上。而查理正在怒火中烧,他不能让这个话题就此作罢。借着白兰地的酒兴,他问船长是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对一种制度——把人降格为动物——的极大愤慨。 “我还远够不上为奴隶制辩护”,船长说。“但我所不能赞同的是你坚信奴隶必然过得不幸,是对上帝赐予他们的命运的践踏。在我们家的庄园上,我看到佃农们因为有人为他们的安康操心而无比感恩戴德。在我看来,一个善良的主人对于一个生活无有着落的人来讲,应是一大福祉。这一点,他们很多人都会承认。” 查理几乎难以自抑。他问菲茨洛伊难道不觉得,当一个奴隶当着他主人的面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很可能会寻找他认为主人喜欢听的话说吗。 听到这话,菲茨洛伊勃然大怒。 “见你的鬼去吧”,他冲口说道。“你几乎掩饰不了你的想法,觉得自己比周围任何人都要高尚。你这种轻视态度不适合你的身份。” 他站起身,把杯子砸在墙上。 “如果你顽固不化,还这样看周围的人,那我就觉得我们没有理由继续一起进餐了。” 说完,他怒冲冲地走了出去,扔下查理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他马上跟着出去了。弄成这样的场面,他难以再留在那人的房里。他刚一出去,就看到菲茨洛伊在莫须有地痛骂可怜的惠格姆。这位首席高级军官只得克制住自己,满脸通红地盯着甲板。 后来,惠格姆提出让查理到食堂和其他军官一起用餐。但没过一会儿,菲茨洛伊——情绪又是突然变化——派人送去一封言辞恳切的致歉信。查理考虑到船上的安宁,决定不再计较这次冒犯。然而,他对菲茨洛伊的看法不再像从前了——他放弃了近乎幼稚的偶像崇拜——并发誓当小猎犬号到达里约热内卢并利用那里作为基地对沿岸上下的近海水深进行探测的时候,他将到岸上去。 船进港后,查理信守誓言,在科尔科瓦杜山脚下的博托福古城郊租了一个农舍。他与金和奥古斯塔斯·厄尔住在一起。厄尔是轮船上的美术家,对这个城市非常了解。他领着他们在城市中心区域硬结的低洼地带进行了一次库克式的探险之行。 查理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把他的标本进行打包和装箱,并托运给英国的亨斯洛。接着,他又急于去内陆地区考察。查理在那里正好遇到一个叫帕特里克·伦农的爱尔兰人,于是便与他一道骑马北行,到他大约100英里外的咖啡种植园去。 当他迎面站在这充满着无数新奇和异域风貌的大自然面前,他想,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他瞧见蝴蝶顺着地面飞行,蜘蛛在空中结出像船帆一样的网,蚁群几分钟时间就把蜥蜴和其他动物消解成一具具骨架。 第26章 他沿路睡的是当地人的草席——伴着知了和蟋蟀的奏鸣入睡,听着猿猴的嗥叫和绿鹦鹉与眼睛晶亮如珠的红喙巨嘴鸟的尖声鸣叫醒来。他惊异于成百上千的蜂鸟,下马那会儿工夫就能打洞钻入地下的犰狳,无心而灵巧地把自己装扮成蝎子的飞蛾,以及萤火虫求偶的信号。 他在丛林中劈路而行,看见从枯朽的树干上发芽的兰花、西班牙地衣和像绳子样悬挂在树枝上的藤本植物。他在浓密不见天日的树叶下穿行,猛烈的阵雨也湿不了他的衣服。他肌肉发达,头脑清醒,身体健壮而黝黑。 回来的时候,他遇到正悠闲地把脚搁在阳台栏杆上休息的金。这位见习船员递给他一杯朗姆酒,兴高采烈地看着查理那些压得倒一头运货骡子的标本。 “你这个英国佬”,他说——把自己排除了在外,“对显微镜下的虫子如此着迷,如此喜欢搜集骨头。相比之下,你对大是大非的成见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查理盯着他,觉得很好玩。他已经习惯了他的抨击。 “你与那些高贵的罗马人、博学的希腊人,甚至——我猜想——这个洲那些高贵的野蛮人到底有哪些相近?”金继续说道。“仅仅是因为你精通了蒸汽机——一小片推动其他金属运动的金属——你以为你就获取了统帅整个世界的权力。你相信自己坐在了那该死的金字塔顶上。而你却对它的建造者以及建造的原由一无所知。” “喂,搭个手帮我搬一下我的战利品行不?” “没问题。” 金跳下阳台,举起来一个木箱,给他讲了个好消息。 “顺便说一下,量你也猜不出谁被废了,”他用的是一个水手术语,指人因意见严重分歧而放弃航行。查理立即知道了是谁,但没等他开口,金脱口把那名字说了出来。 “麦考密克。” “麦考密克?” “是的。上周他去了站上的海军部,获准乘船回他在泰恩河岸的家去。今天一早,他就提着包下船去了,肩上还托着一只鹦鹉。” 查理抑制不住心中的高兴。 “是什么原因?”他问道。 “是因为你和你那该死的标本,与船长发生了争吵。他指责船长偏护你,你在船头挂什么网都可以,而他作为船上的高级医生,却不让执行自己的搜集职责。事情闹僵是在两个星期前,当时你让船上的木工帮你邮寄那些瓶子和盒子。我听说争吵得相当激烈。” 查理举杯庆贺自己的好运。 “喂!”金继续说道。“他的不满也有一点儿道理吧?” “也许是吧”,查理回答说,“不过大自然只向她所青睐的人微笑。” 金揶揄地看着他,说道:“拜伦本人说得再好不过了。” 晚上,查理在日记本上倾吐了自己轻快的心情。“我觉得去掉了肩上的一块重压,”他写道。“那人的争辩也有些道理——按习惯讲,随船医生就是船上的标本搜集者。但他自己定位为我的竞争对手。我常觉得他总想破坏我和船长的关系。而且我也的确让他把标本和我的一起寄了回去,他几乎对我没一点感激之情。总之一句话,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家伙。” 他读了一遍日记,皱了皱眉,把它撕下来扔进了废纸篓。他给姐姐卡瑟琳写了一封信,讲了一大堆东西,并告诉了她麦考密克下船的事。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 就在同一天晚上,麦考密克与沙利文——船上惟一没有抛弃他的人——坐在泰布尔霍特酒店的酒吧喝酒。这个前随船医生一脸的疲惫——4只偌大的罐子空空地放在面前——他拿不准酒店老板会不会同意给他一个房间过夜。那只鹦鹉在旁边桌子上啄着面包屑。 他们聊了一些时间。突然麦考密克用心不良地放低声音。 “记住,你得设法自己掌权。这是在这条没有王法的船上惟一的生存之道——否则船长们会像磨石一样把你磨成粉,然后把你洒在风中。” 沙利文在迷蒙的烟雾中点了点头。“自己掌权”那几个字激起了他的兴趣。 “但要怎样才行呢?”他追问道。“位子已经被上尉们占满了。不知要等到啥时候了。” “哪里,只需学学菲茨洛伊船长就行了。” “什么?——施计让那个指挥官把他的脑袋崩开花?” “不,不,不。证明你的价值,展现你的才华。” “有道理。但怎样做?” “像菲茨洛伊船长那样——给他的指挥官一个好印象。掌管一艘姊妹船,表现出你的指挥能力。进入权力层,然后充分表现自己,让每个人都为你喝彩。要像海军上将从不离身的军服那样牢牢抓住你的权力。” “美妙之极。但我们没有姊妹船啊。” “哈,那就是你得动脑子的地方。你和菲茨洛伊很熟——让他买一艘。想法说服他,告诉他为了勘探的成功,必须要有一艘姐妹船。告诉他没有它,我们完成不了测探工作。他准备了那笔钱,也有那个想法。你要掮开的只是一扇没上锁的门而已。” 沙利文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计策可能有效,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会有害处。就算是请求被否定,这也可表明自己对这项任务的热情。 “当然了。还得考虑到另外一点,”麦考密克阴沉地说。 “是什么?”沙利文问道。 “就在刚才你还提到过。我敢肯定,谁都会觉得菲茨洛伊船长不太像一个心理健康的最佳标本。你见过他的情绪变化——一丁点的刺激就可能使他陷入极度沮丧的泥潭。万一他有什么事——且不说其他的,整个船上这副牌就要重洗了。” 沙利文盯着桌子对面。“那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都不在船上了。” “哈,不过他们可能劝我回去,尤其是如果天边再有一艘船的话。另一艘船意味着另一个医生铺位。” “你将还得和阿哲竞争。” “但如果隔着一些距离的海水,事情会好处得多。” “也许惠格姆会掌管那艘姊妹船——他是二号人物。” “那样你最起码也会是小猎犬号上的二号人物。不可能会是降级。” 沙利文承认:这人说得有道理。 “给我再买一杯麦芽酒,我会把你的建议放在心上”,他说。 “还有一件事。” “哦。” “如果你当了船长,我希望你会给我所有随船医生应得的礼遇,包括独立负责标本搜集工作,并公费邮寄回国。” 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默然地把杯子一碰:滴酒不溅。 过了好几个星期,小猎犬号才结束在附近的勘测工作回来。它继续朝南行驶。船上的人非常悲痛,因为有三个水手在逆江捕猎沙锥的途中病死了。查理有他自己沮丧的理由,但相形之下太微不足道了,他也很难说出口:当他在码头等船的时候,他看见麦考密克的行李堆在那里准备登船,外加一个鹦鹉笼。 “真见鬼。”他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摆脱了那个可恨的东西了。” 几分钟后,医生本人出现了。他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那样子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 “我看到你带走了所有的行李,”查理说。“你原是想在岸上住很久吧?” “一点不假”,他回答说,“谁也不知道标在航海图上的考察会要多久,是吧?” 查理没了反驳的话。 船起航的那天晚上,他又开始反胃了。在与菲茨洛伊吃晚饭的时候,他提到麦考密克走了又回来的事。开始时,船长似乎一心在想着别的事情,没有回答。他含糊地挥了一下手,然后突然清醒过来,说道:“啊,是啊。他要求回来,实际上是他求我的。我想:干吗呢,有什么害处嘛。就这样,你瞧,他就在这里了。” 查理忍不住露出满脸的沮丧。菲茨洛伊俯身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别那样担心,阿哲——你仍然是小猎犬号上惟一的博物学家。你的标本堆满了我的甲板,并一直在用陛下的开销寄回国去。我说话没算话吗——啊?多年后,当你作某一场著名讲座时,难道不配你提一下我的名字吗?” 查理不得不承认菲茨洛伊的话不无道理。 几周后,他们进入了阿根廷海域。他们很快便发现,那里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崎岖不平和荒芜。当小猎犬号靠近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时,一艘阿根廷检疫船从船头发射了一枚炮弹,极不友好地要求他们隔离。菲茨洛伊简直气晕了。他从那艘船旁边驶过,威胁要把它炸上天。然后他继续前行到蒙得维的亚,并说服那里的一艘英国军舰开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向英国国旗的受辱讨回公道。 军舰刚刚离开,当地的警察局长就十万火急地划船过来。他攀登上船,请求菲茨洛伊援助。黑人士兵夺取了军火库,全造反了。查理站在船长旁边,感到血液沸腾:终于有了一个战斗机会! 菲茨洛伊派出了大约50个武装到牙齿的船员。查理跳上一只船去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把两支手枪别在皮带里,迫不及待地想登上岸。他们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许多商人冲到门前和从窗口探身出来向他们欢呼。查理笑开了怀,他感觉到一种与船友们间的温暖的同志情谊。他回头看见麦考密克。他惊讶地发现这种亲近感甚至也延伸到了他的身上。两人相视一笑。查理举起一支手枪朝向空中,模仿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但真可惜,造反很快就夭折了,暴乱者立即投降了。 第27章 当船员们到达军火库时,除收罗俘虏和在堡垒四周搜寻那些负隅顽抗者外,已没什么事可做。接近傍晚时,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的熊熊大火上烧烤起牛排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咝咝冒着热气的红彤彤的牛肉,查理还在品味着那难得的一会儿兴奋。 “要是他们不投降的话……”他懊悔地对麦考密克说。麦考密克腰带上挂着一把短弯刀,看上去比查理预想的还勇猛。他们一起喝了些朗姆酒。 尽管有些喜剧色彩,但这次冒险经历却激发了查理的豪情。船南行400英里到达布兰卡港,他们便开始对那里的海岸线进行认真的勘测。他则白天都呆在陆地上。少年时的游乐给他带来了不少益处。他纵马在潘帕斯河流域多风的平原上,射击鸵鸟、鹿子、豚鼠和野生羊驼。他给船长的饭桌带回新鲜的肉食,也赢得了船员们的感激——不再是干牛肉与饼干,而是没有去壳的烤犰狳。他热爱户外生活,甚至冒险到内陆地区去——据说那里野蛮的印第安人会折磨和杀死外来的旅行者。 他与粗犷的加乌乔牧人——他们非常羡慕他的枪法——一道骑马,并向他们学习扔流星锤——用生牛皮连接三块石头做成。一天,他用那倒霉的武器把自己的马给绊倒了。那天夜里,他抽着当地卷烟给他姐姐写信:“那些加乌乔牧人放声大笑。他们叫道,他们见过各种动物被击中,却从未见有人把自己打倒过。” 他雇了一个叫西姆斯·柯文顿的船舱服务员帮他打理他的猎物和剥制标本。既然有了一个同伴和密友见证他的英勇业绩,他再也闲不住了。他激情澎湃,心中充满了24岁的信念:伟大的功绩和发现在等着他。 的确如此。一个9月的下午,当查理、菲茨洛伊、麦考密克(仍是那么的友善)和另外两个人乘着汽艇在考察岸边的泥滩时,他们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当他们正绕过一个叫彭塔阿尔塔的海岬时,独自面朝海岸的麦考密克指着一个约20英尺高的土堤突然叫道:“喂,那边是什么?”那座土堤高耸在一大片芦苇后面,里面嵌着一些奇怪的白色物体。开始时,那看上去像一个纯色的大理石露天矿场,自个儿坍塌裸露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当汽艇靠得更近时,他们发现是些更为有趣的东西——是些骨头牢牢地嵌在硬结的泥沙层里。 达尔文跳下船,用短棍拨开芦苇,蹚水朝岸上走去,使得螃蟹纷纷往两边逃窜。待其他人赶上来时,他已经在堤岸上掘开了。岸上有一层疏松的沉积层,由沙砾和淤泥构成。他一下下地往外掏,掘到肘部深时,他最后奋力一扳,一根三尺长的大骨头松落出来。他像奖品一样把它举了起来。 “我的天。你们猜是什么?”他叫道。“像一根庞大的腿骨吧?你们觉得可能吗——会是化石吗?” 他们环顾四周。周围全是巨人的骨骼、象牙和磨圆了的背甲骨。它们从土里伸出来,好像是一次滑坡时埋在了那里。这些尸骨葬在一个天然坟场中,变成了骨骼化石。它们很可能是上古时代的动物骨骼,因为它们远比现今地球上的动物骨骼大。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这个坟场上忙碌。他们挖出巨大的遗骸,把它们堆放在狭窄的海滩上,然后回到船上。 那天晚上,查理谈的全是下午的发现。他推测着那是些什么骨骼。他查遍了动物学、生物学和古人类学书籍,先提出一种理论,随后放弃了,又提出另一种理论,接着又回到原来的理论上去。最后,吃过晚饭,菲茨洛伊看着他朋友那狂热劲,觉得很有趣,于是把他推出房门说道:“看你这着迷的样子,今晚很可能整个夜里都要走来走去反复琢磨这个问题了。我要求歇口气。要是那些骨头活过来了的话,可得叫醒我。” 第二天早上,查理与几乎和自己同样兴奋的麦考密克又回到那里,同去的还有扛着鹤嘴锄的柯文顿和一帮船员。他们干了一整天,只停下来吃了些咸牛肉和饼干——要是其他人愿意,查理会乐得那也不用吃。黄昏时分,两位科学家讨论着摆在沙滩上的20根骨骼。两人一致认为:它们是已经灭绝了的史前动物。虽然它们和现在的动物有相似之处——比如普通的野生羊驼,但是它们却是野生羊驼的二到三倍大。查理认为,有一个——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挖出来的一个颅骨——属于大地獭属期的动物。他曾在一次课堂上听到讲过。但麦考密克却认为它可能属于巨爪类动物时期的动物。他们都绞尽脑汁去回忆在爱丁堡学过的每一点知识。他们筋疲力尽地坐在沙滩上,脸上是一道道的泥痕,胡子上糊着泥浆。他们先是微笑,接着放声大笑。查理像一只巨大的树獭一样跳上跳下;麦考密克则拿起一块沉重的颅骨,把它架在头上,蹒跚地走来走去。船员们哄然大笑。在返回的途中,查理望着他的同伴,心里想:他还不是那么坏嘛。 一个星期后,小猎犬号的主甲板上到处都堆满了化石,要从船头走到船尾都很不方便。第一海军上尉惠格姆抱怨说他的船“被搞得一团糟”——“简直把它变成了一个博物馆”——不过他只是装出一副惊愕的样子而已。大多数船员都为这一事业兴奋不已,他们聚精会神地倾听达尔文滔滔不绝地分析这些动物被赶上灭绝之路的原因。他谈到生存环境的改变,山体的上升以及南北美洲间的地峡中大陆桥的出现。菲茨洛伊则完全不赞同:他在星期天的一次船上布道中坚称,它们的灭绝是因为没能上得了诺亚方舟。 不知怎的,杰米·巴顿看到这些骨头特别兴奋。他在周围走来走去,一有机会就去摸一下。据有人讲,他曾说自己以前也见过这样的东西,就在他们村庄附近。查理很惊讶。他觉得这个野蛮人非常聪明,很善于吸引别人的注意。 两周后,菲茨洛伊发令停止发掘。小猎犬号启航的时间到了。他急于要继续他的勘测工作和他自己早有安排的项目——把两个雅马纳印第安人送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并在世界的那片凋敝的土地上播下基督教的种子。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显得匆忙而又繁复。查理急着要把所有需要寄回去的骨骼运上一艘将起程去英国的轮船。而同一天,小猎犬号则要到河的对岸去补给物资,包括瓶子、保存标本用的酒精和他自己订购的靴子。因此,他安排在当地居住时间较长的一个英国人爱德华·卢姆伯帮忙处理这些邮寄工作。两天后,查理回来付钱给他时,得知运送的东西已经按期出发了,终于放了心。 当查理递过去一叠钞票时,卢姆伯问了一个问题:“顺便说一句,先生,货物运走之前我就该问你的,我注意到你们有两个人——你们称自己什么?——博物学家。你和另外那个人——他叫什么鬼名字呢?” “麦考密克先生。怎么啦?” “是这样的,先生。复印件上要求只写一个名字,因此我就写了你的名字。我在想这样好不好。” 查理感到一惊:这样说来那些化石只是以他一个人的名义寄给亨斯洛的。他心里一阵兴奋,接着又感到一阵愧疚。他不能独享这一荣誉,必须是两人共有的。麦考密克毕竟是第一个看到那个地点的人,尽管查理确信自己也很容易就会看见那个地方。不过现在没什么办法了——所有权和功劳问题得在以后再解决了。同时,这些化石已经运往剑桥安全保存——那才是真正重要的。而且毫无疑问,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化石。 “很好”,他对卢姆伯说,“请别再烦心那事了。回到英国后,我们会把它们全部理出来。” 第十三章 1865年4月10日 我最近遇到一些最为奇怪的事情。爸爸长期以来一直有个习惯。他常常在楼梯的橱柜里放一叠纸,给年幼的孩子写写画画用。但他极为节约,纸的正面往往是他写过的草稿。两天前,在给霍勒斯和伦纳德拿纸时,我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它们是他的《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较早的几个手稿版本。我无意中发现版本间有些不一致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已打算对书的内容进行多处修改。 从我读的那数页手稿中可以看出,他把整段整段描写旅行过程中所发生事件的内容都删去了,尤其是他本人与罗伯特·麦考密克的几次谈话内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是船上的随船医生。我把这些手稿与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进行了对照。我发现他们之间大部分的对话——有的带有争论性——从来没有在书里出现过。我还特别注意到,有些被删除部分讲的是麦考密克先生非常妒忌菲茨洛伊船长对爸爸特别的善待。其中有一则说的是船长带着爸爸,而没有带他,到某个岛上去玩。麦考密克先生非常生气,因此当爸爸跟他说话时,他转身就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删去这些内容,却又偏偏把旅途中其他所有的事情记述得那么仔细。也许是因为这些章节有损麦考密克的形象吧——事实上,他给人的感觉是个最让人讨厌、坏水最多的人。 但这些删节的内容仍让我很纳闷,于是我决心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被删掉的东西。趁弟弟们在专心画画和爸爸在外面沙道作保健散步的时间,我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在他的木书桌上方的一个书架上,我发现了在航海途中作的一些笔记。它们都是编了号的,因此我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缺了一些——但上面没有标明它们的去向。我看了一下其他的,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抽下来,以便能准确地放回去而不被发现。 第28章 当我翻看这些笔记本时,我吃惊地发现爸爸把有些事件和条目都改了。我之所以能分辨出来,是因为这些墨迹的色泽与原先条目的颜色明显不同,而且前后完全一致,而在旅途中写的各个条目每一周都不一样。另外,有的记录是硬插进去的——有时潦草地写在边上,让人明显看得出来是后来补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早先的条目被整条给划掉了。 我不知道这些被修改的内容是否是对原稿的进一步思考或者阐述,就像审阅草稿那样。但它们似乎不太像是那种情况,因为只须粗略一看,你就能发现它的目的是在于对原来的记述本身进行改动。有的修改内容涉及菲茨洛伊船长,有的是关于杰米·巴顿的——这个无耻的野蛮人简直不知道什么叫背信弃义,还有一些是有关前面提到的麦考密克先生的。 但我不敢在那里逗留太久。说实话,我感到有种强烈的内疚感,因为我知道,自己读的东西不是自己该看的——而且就此而言,也不可能让任何人看。我听见前门台阶上响起爸爸手杖的声音,我迅速放回笔记本,关上书房。相隔仅几秒钟,他便进了中央走廊。当我写下这些时,我想,也许明天趁爸爸又到沙道散步时,我还能找到机会继续查看他写的东西。 1865年4月11日 我得想法见见菲茨洛伊船长。我必须和他谈谈,恳请他给我解释一下,因为这一切都让人太难以理解了!太多的问题搅得我头晕目眩。我必须弄清楚小猎犬号航海过程中发生了些什么事。通过读爸爸的日记——没有删改的日记,我敢说——很明显,在航海过程中发生过某些事情,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些事件未曾有充分的记录。我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但我确信,他们对航海考察的结果却是至关重要的。 船在南美时发生过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爸爸写得非常隐晦,让人心里干着急。他把它叫做大火之夜。他指的什么,让人一点也看不明白。但那几个字却暗示了某次暴乱,也许是英国人与野蛮的印第安人相遇时发生的事。那些印第安人的外表被描绘得特别吓人。爸爸对他们作了非常生动的描写:他们如何地像野兽一样站在岸上流口水,他们的头发缠结在脸上,他们脸上涂着一道道红白相间的颜色,他们身体上涂着油脂,全身赤裸,只在肩上披一件野羊驼皮做的斗篷。 也许大火之夜是在后来的旅途中发生的事——非常可怕,很多船员都卷了进去;或者是与杰米·巴顿有关的什么事情。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他这个人对基督教文化极其排斥。他可能干出最残暴的行为。 菲茨洛伊船长可能会是帮我澄清疑惑的罗塞塔石碑,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接近他。说实话,我一想到要去见他心里就发慌。从人们在唐豪斯的闲谈中,我听说过他相当多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他大脑有问题。他还对爸爸抱有很深的敌意,斥责他试图推翻基督教世界的所有信仰。同时,他肯定也责怪自己作为轮船的统帅,不应该让他那样做。 我是直接了解到这事的,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在牛津的英国科学进步协会上,赫胥黎先生与苏比·萨姆·威尔伯福斯间的那场现已广为人知的冲突。当时,菲茨洛伊船长还当众出了丑。那场景在我脑海里至今还栩栩如生——尽管当时我才14岁——我真难相信那竟然是5年前发生的事了。拉斯舅舅把我偷偷带了进去。我躲在他的椅子后面——尽量不让人注意我——目睹了那整个过程。 在那个新博物馆闷热的演讲大厅里挤了大约有500人。主教从各个方面对爸爸的理论进行了攻击,然后提了一个著名的嘲讽性问题:赫胥黎先生是在他父亲那方呢还是他母亲那方与猿猴有亲缘关系?赫胥黎先生一下跳起来,他以惯有的激情为爸爸的作品辩护,并用了一句很快就传播开来的反诘的话作了一个总结:如果他必须作出选择——是以猿猴为祖先还是以得到大自然的赐予、具备理性却将其理性之力用于嘲讽严肃的科学讨论的人为祖先,“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猿猴。”这句话造成了台下一片哄乱。人们高声欢呼和打口哨。有的把他们的程序单扔向空中。我从拉斯舅舅的椅子后面望出去。就在我们前面,一群学生嘶声反复叫道:“猿猴,猿猴!”不到两排远的一个孕妇站起来,突然晕倒在地板上。 这时,我看见了菲茨洛伊。他穿着一件破烂得不成样子的旧海军少将制服,看上去像《旧约》里的一个先知。他像着了魔一样走过人群,一只颤抖的手里高高挥舞着《圣经》,嘴角上还沾着一星唾沫,头发也凌乱不堪。他称爸爸是一个“亵渎者”。他说他后悔同意带“那个人”上船,并说他的忘恩负义“比毒蛇的牙齿还要狠毒”。他称他是“魔鬼自己的花衣魔笛手,将引领轻信的人们堕入地狱,万劫不复”。一度,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楼座上欢呼的人群宣布说:“但这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个人是个恶棍。”他继续这样骂着。但我几乎都没听清楚——除了他转头朝着我这边方向说的那一句。那句话是:“事实就是那样的,嗯,达尔文先生?”他把这句毫无意义的话重复了几遍。那怨毒单调的声音使我不寒而栗。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赫胥黎先生。他打量着整个场面,带着几分满意,像一个将军看到自己的部队击溃了敌军一样。当他看到菲茨洛伊船长时,顿时面白如蜡。他立即转身对一个年轻人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个年轻人挤过人群,走到菲茨洛伊船长面前。精疲力竭的船长这时已跌坐在座位上。年轻人一把将他扶起来,推着他走了下来,从一个侧门出去了——到底是出于恼怒还是友善,我没法说。 好一段时间船长的话都在我的耳里回响:“事实就是那样的,嗯,达尔文先生?”他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那句话可能会是因伤心和痛苦而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实际上,从他那苍白的面容和狂乱的样子来看,他的确太令人同情了——悲伤而不安宁。而且我得承认,他还带有威胁的味道。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非找他谈谈并找出一个原因来不可!让人迷惑不解的问题一个叠一个,我疯了似的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1865年4月15日 我的运气真不错!这周末胡克夫妇——基尤的植物学家约瑟夫和他的妻子弗朗西丝——到我们家来做客。弗朗西丝也是爸爸挚爱的老师、已经离去4年的亲爱的老亨斯洛的女儿。她最聪明了,提出了一个见到菲茨洛伊船长的办法。 我们到外面花园里去散步。天气出奇的暖和。我们互相推心置腹。她告诉我说,爸爸没有参加她父亲的葬礼,让她非常不高兴。她指出,小猎犬号上的床位是通过她父亲的努力才弄到的,而且爸爸那一箱箱著名的标本也是她父亲收的。我有责任给他找托词,当然都是围绕他的身体做文章。然后我突然脱口说道,我觉得也非常奇怪,爸爸总是避免参加葬礼,连他自己父亲的葬礼也没有参加。我说那是一个极其严重的缺点。接着,我又不自觉地列出了他的其他种种缺点。能把这些向人吐露出来,让人觉得好不轻松。 我没有讲我在做的调查或者我内心深处的怀疑,而只是说我需要和菲茨洛伊船长谈谈。她说会很麻烦,因为他最近从南肯辛顿搬到伦敦以南的上诺伍德去了。她提醒说,我是肯定不会被邀请到那里去的。但接着她又有了一个主意。她确知现在在国家气象局工作的菲茨洛伊最近要与美国海军中的对应人物马修·莫里会面。我的拉斯舅舅肯定能搞到他们的日程安排,并能安排一次假装偶然相遇的见面。 我谢过她,并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她警告我说,她听说菲茨洛伊因悲伤和不幸已精神失常。她讲了一些他的不幸遭遇——实在是太多了。他的雄心壮志每每受到挫折。他在小猎犬号上进行的勘测工作没有给他带来预想的名望,于是转向了政治。他在达勒姆赢得了一个空缺位置,却与托利党的另一候选人卷入了一场恶意的对抗,最后在美尔大街他的俱乐部外面拉扯了起来。这一丑闻使他干起工作来很不顺心。于是,他接受了新西兰总督的职位,殊不知又陷入移民与当地毛利人激烈的土地纷争中。这事情证明了他的无能,于是被召回。经过艰苦的旅途劳顿,回国后他的妻子玛丽死了,留下4个没了娘的孩子。接着他的大女儿又死了。他的财产被一点点地销蚀一空。 看到他一贫如洗的处境,他的同事——“包括你自己的爸爸,”弗朗西丝说——设法让他进了皇家协会。协会又推荐他去贸易委员会,并任命他作天气统计员。这个职位没有什么迷人之处,但对爱好科学的人还是很有兴趣的。他又结了婚,并想尽量在新的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他把一种叫气压计的仪器视若宝贝,并尽量收集到各种观察资料——不仅仅为了记录已经发生的天气情况,而且还试图对未来的天气情况进行预测。他把它叫做“天气预报”,并认为这有利于保护海上的船只。但虽然开始时有一些成效,它却没有成功。他那些错误的预测遭到人们普遍的嘲笑——《泰晤士报》最近也停刊了他的“天气预报”栏目。 “你也应明白,他可不是你父亲的什么朋友,”弗朗西丝说。 “我知道,”我答道。“爸爸说他一直用塞内克斯那个名字在刊物上攻击他。他过去就熟悉了他的论点。” 第29章 “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宗教更加狂热了。他成了一个严格的《圣经》文字论者。我丈夫常说,命运的转变使得小猎犬号船变成了一个人信仰的摇篮和另一个人信仰的坟墓。” 弗朗西丝说,在所有打击和挫折中,对菲茨洛伊造成伤害最深的是关于艾伦-加德纳号的船员遭屠杀和杰米·巴顿本人被控领导了那次暴行的消息。我们于是开始讨论起那场令人震惊的事件。但这时花园里其他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所以我们没再谈下去。 1865年4月21日 我住在拉斯舅舅家里。看到我对爸爸的过去感兴趣,他觉得很有趣。他非常好,同意安排我一个星期后与菲茨洛伊见面,并答应这事只能是“我们自己的小秘密”。他也警告我说,菲茨洛伊正被他自己称之为的“蓝色恶魔”所困扰。 为了打发时间,我决定多了解一些关于火地岛大屠杀的事情。于是,我去拜访了威廉·帕克·斯诺。在菲茨洛伊把杰米·巴顿送回到那个蛮荒之地的22年后,这位船长又找到了他。那时,斯诺先生受雇于巴塔哥尼亚传教会。不过,他现在却成了它的主要对手。他以杰米在那次大屠杀中所犯的报复罪以及其他一些证据为由,欲将这个协会置之死地。 在哈利街二楼的办公室,他极为热情地接待了我,侍候我坐下,并说与“达尔文教授的女儿”晤面是他的荣幸。我立即声明说我父亲绝不是什么教授,而只是一个业余的博物学者。他回答说:“要是所有的业余爱好者都能像他那样,我们就太幸运了。” 简短的寒暄后,我请他讲一下那次大屠杀的事。他皱了皱眉头,然后粗略地给我讲了些人们早已熟知的东西。 “杰米被送回到火地岛后,失踪了数年。我在1855年11月找到他。他的变化之大,令我非常吃惊。我们从狭窄的河道进入亚加沙加,看到一个小岛上有烟火。我升起舰旗。有两条独木舟驶过来,其中一只上有一个很胖的印第安人,没穿衣服,身上很脏。他站起来叫道:‘舷梯在什么地方?’我们把他拉上船,发现正是杰米·巴顿——真是难以置信。他似乎又完全回到了原始的状态,不过他还会讲英语。而且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拒绝被叫做杰米,他说他想被叫做奥隆利科。我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回事。 “让人觉得尴尬的是,他一点也不友好。他要衣服穿。于是我把自己的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衣给了他。但他太胖了,穿不了。他想吃肉。但当我们把他带到甲板下面给他肉吃时,他又太激动了,吃不下去。我问他是否想到福克兰群岛的新传教所去,他断然拒绝了。我给了他一些礼物,包括一个音乐盒。他非常高兴。我于是叫他第二天再来拿一些。 “天亮时,有更多的小船围着我们。杰米和他的兄弟们,以及其他一些人来到船上。气氛显得很不好。我给了杰米很多礼物,他手里都拿不了。他们一遍遍地叫着‘雅莫苏勒’,就是‘给我’的意思。真的,你听了之后永远都忘不了的。其他一些人推着我说:‘英哥人来了——英哥人给东西——英哥人很富。’杰米不肯帮我们,于是我就叫把船帆松开。他们以为我们要走了,怕我们绑架他们,便抢着翻下船。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杰米。当我们的船开走时,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艘独木舟里护着他们的礼物,不让其他人夺去。” 斯诺先生又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位叫格·帕肯汉姆·德斯帕德的新牧师来了。他一心以为可以以杰米为先导,吸引大众皈依教会。他新雇了一个船长。这个船长回到火地岛,设法把杰米和他家人带到了在福克兰群岛的克佩尔的教会所在地。他们既不学习,也不做事,在那儿只呆了4个月。为了回家,他们答应让其他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因此,第二次回去时,他们作了一个交换——杰米回他原来的岛上,另外9个印第安人过来。他们在那里似乎很适应——诵唱赞美诗,并接受洗礼。但他们起程回去时却很不顺利。德斯帕德认为他们偷了教会人员的东西,并下令搜寻。他们把包裹扔在甲板上,对被指责偷盗非常生气。而当那些物件被搜出来和没收之后,他们甚至更加愤怒了。 船在汹涌的大海上的一路颠簸并没有使他们的怒火减弱。当艾伦-加德纳号靠岸时,其他的印第安人向轮船划过来,船上的印第安人也吵闹起来。杰米被请来调停事端,但他偏向他的族人,提出要更多的礼物作为补偿。但已经没有了。这时一个水手告诉船长他的私人物品有些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道搜索命令——东西找到了——那些印第安人狂怒地扯下衣服,扔掉《圣经》以及一切文明社会的物什,然后赤身裸体地登上他们的独木船。直到夜幕降临,他们的尖叫声一直在海岸上回荡。一堆堆的篝火在岸上生起,滚滚的浓烟在黑暗的夜空里升腾。 轮船在波浪轻柔的港湾停靠了几天。船员们在海岸上边一块安静的地方草建起一所传教会所。几百印第安人乘着独木舟从四面八方赶来。星期天,传教团准备在会所举办一次礼拜仪式。船员们穿戴整齐,划船上岸,从成群的印第安人中挤过。船上只留了厨师一个人。他在轮船上看到,船长和船员们刚一进去,那些印第安人便抢过他们的大艇,把它们推进水里。会所里响起赞美诗的歌声,接着便是惊叫声和尖叫声。白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印第安人在后面用木棒和石头追打。其他人提着长矛赶来。一个水手逃到齐腰深的水里,被一块石头击中太阳穴,倒在海里。沙滩上血流成河。惊骇的厨师放下一艘小划艇,拼命地划上岸,消失在树林中。几个月后,一只派去调查的船把他救起时,他已被吓得半疯。他赤裸的身体长满了疖,眉毛和胡须都被印第安人拔了。他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轮船把他送回福克兰群岛时,同时还带上了杰米·巴顿。 斯诺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想其余的你从报纸上都知道了。”我的确知道。他们进行了一次正式问讯。混乱的证词加之不利于巴塔哥尼亚传教会的政见,杰米被判无罪——尽管那位厨师同时还声称,大屠杀后,巴顿先生还爬上船,在船长的房间睡了一个晚上。 “太让人伤心了,”斯诺先生说。“但我当时就觉得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它是从第一个英国人和第一个印第安人见面后开始的一连串事件的结果,从菲茨洛伊船长从制服上扯下那颗纽扣买下那个小孩时就已注定了的。” 我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 “而且不出我的所料,印第安人的结局非常惨。上次的报告说,他们因疾奇病死了不少的人。还有,看看这个——” 说着,他递给我一份传教会时事通讯——《悲怜之声》。我看到上面有篇报道,叫《令人万分悲恸的消息》——讲的是杰米·巴顿的去世。斯诺先生等我看完,才又开口。 “我知道,尽管杰米点头哈腰,笑脸迎奉,但他并不真正尊重辉煌的西方文化。就是在船上的第一天晚上——我刚从他隐退多年的原始地找到他,他说了一些让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话。他说:‘英哥人的窥穴是魔鬼的。’我过了一些时间才领悟到他的意思——我们的科学全不是他预想的样子。他说话的样子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鄙视。” 斯诺先生看着我的眼睛,又说:“真有点奇怪,居然是在给达尔文的女儿讲这些东西。” 1865年4月28日 我对菲茨洛伊船长的拜访糟透了。我简直被吓破了胆,而且我担心那次拜访对船长也几乎没有任何益处——恰恰相反,恐怕是使他本已不好的健康状况更加恶化了。这在现在看来是一点不假。 根据拉斯舅舅的建议,我去国家气象局的候见厅见他。我没有预约就去了,因为我知道他要在那里会见莫里先生。一位助理听了我的请求,斜挑着一个眉头,一副得意地傻笑的样子,让人窘迫之极。那样子似乎是说我什么都不懂。他好像在掂量着是否要通报船长我的到来。他左手拿着一把尺子,不停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让我站在那儿等着他思考。我怀疑这辈子从来没人对我这样无礼过。他最后终于同意了,出了房间,并明确表示他不会回来的。而想到要和一个头脑可能不正常的人单独呆在一起,我着实有些惧怕。 那个房间本身就让人觉得非常压抑。我们的狄更斯先生已有过那样的描述。屋里窗帘很厚,光线非常暗,只在屋的中央有一盏煤气灯。靠墙四周是旧的木橱柜,有半墙高。橱柜上方挂着一幅幅发黄的航海图和水渍斑斑的轮船图片。画框斜挂在墙上,角度很是怪异。屋里满是灰尘,甚至破旧的办公桌毡面上的墨水池里和褪色的绿天鹅绒椅子上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那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一间政府办公室,倒像是一个太平间。 我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乱糟糟的屋子,突然听见从大厅楼梯上传来的沉重脚步声。船长噌地进了房间,样子极为怪异。他已然失去了军人的威仪,身子佝偻得厉害,头微微向一旁偏着,双眼睁得圆圆的,像是要凸了出来。他头发凌乱,胡子也是乱蓬蓬的,就像是当年指挥皇家舰艇长途劳顿归来的模样。我的出现让他感到很迷惑。但他仍还有些礼仪意识,突然伸手过来,微微鞠了一下躬,然后咕噜着说:“罗伯特·菲茨洛伊船长……我很荣幸……您……有何贵干……呣”如此等等——难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 第30章 他身上似乎憋着一股劲,像小孩子拧紧发条的玩具,手不停地忽上忽下的,双腿左右直晃。他焦躁地不住地动来动去,让人思维很难集中。我鼓足勇气扶他到椅子前,使他坐了下来。我自己坐在他旁边。别无它途,只好开门见山了。 “菲茨洛伊船长”,我开始道,“很对不起我这样冒昧。希望您不会认为我太失礼。我非常想请教您几个有关小猎犬号和那次航海的事情。” “尽管问……尽管问……” 于是我提到南美洲、火地岛和那个似乎让他神志混乱的名字。“……火之地……火之地”,他的话奔涌而出,快得让我几乎听不清楚。我明白他说的是早期的探险家给它的命名。当地人在岸上点起大火,水手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地狱,于是就给它起了那个名字——事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他低声恨恨地说道。 那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些连贯的话。我问他大火之夜指的什么。他直直地盯着我,几次开口都说到半截就停住了,全是一堆没有意义的话。他的头不住地摇,很不赞同的样子,嘴里说道:“不对……不对……不是火地岛,是在加拉帕戈斯……那些着魔的岛屿——啊!……那一切就发生在那……”然后他样子吓人地盯着我,用单调而令人恐怖的腔调说道:“事实就是那样的,嗯——达尔文先生。”说完,他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邪恶。 我正要打算离开,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按下来,急切地说道:“7处伤口,他们看到的。7处伤口……像我们的救世主……基督的圣痕据说是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后在肉体上留下的伤痕。——编者……事情就那样,当船长……那孤独……我好心痛……我所有的钱都没了……花在探险号上了……海军部的敌人和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曾警告过我……小心,他们说……沙利文,我自己的二把手海军上尉,封骑士了,封骑士了……而我——我如何呢?”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最后的话,那愤怒的样子吓得我跳了起来。但他扯住我的手臂不放。他一下站起来,俯身靠在我近前,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我感觉到他的唾沫溅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心怦怦直跳。 “达尔文是个异教徒,是个不信仰宗教的东西……是魔鬼的女仆……海滩上的石头就是证据。他们磨圆了……被大洪水……就是《圣经》里记载的那次大洪水。我告诉你……诺亚方舟的门太小了,乳齿象进去不了……异端邪说是一种罪过,违反摩西十诫也一样,嗯——达尔文先生?事实就是那样的,嗯?” 我决定马上离开这里。我挣脱他的手。 “杰米·巴顿”,他叫道。“不是杰米·巴顿干的!他们想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像钉我那样!” “求您让我走,”我叫道。 “你们英哥人——没有一点生气”,他尖声大叫。他那口音听起来就像是那个印第安男孩。 于是,我两手抓住裙子,头也没回地冲出门去。我听见背后一连串的痛骂声,一些更让人听不懂的话,以及那恐怖而刺耳的笑声。 我冲出前门,跑下台阶。我挥手叫住一辆敞篷马车——它们几乎从不停,但我想是驾车人看到我这衣衫不整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我直奔拉斯舅舅的家。我喝了好几杯热茶都还没恢复过来。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难以入睡。他那古怪的话在我的脑中不断回响,尤其是最后那句毫无意义的话:“你们英哥人——没有一点生气。” 1865年4月30日 恐怖的事一个接着一个!我刚听说菲茨洛伊船长自尽了。真难以置信!只在两天前我还见过他。 是拉斯舅舅告诉我的。他一点不体谅我的感受,兴奋地向我描绘起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那事经菲茨洛伊可怜的妻子传出来后,就成了科学俱乐部的热门话题。在菲茨洛伊死的前一天,他坐卧不宁,不时从椅子上跳起身,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然后停住又坐下来。他坚持要到办公室去,但刚出去又倒了回来,然后下午去了伦敦。晚上回来时,他显得极度的不安。他坚持一定还要见见莫里,虽然第二天就是星期天,他们也已经道过别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早上妻子惊醒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问她仆人为什么不叫醒他们,她告诉他说是星期天。他在她身边又躺了半个小时,便悄悄起来,到隔壁的房间吻了他的女儿劳拉。然后他来到更衣室,锁上门。一分钟后,她听到他身体倒地的声音。她尖声叫喊仆人。仆人们砸开房门,发现他已躺在血泊中。他从修面工具包里取出一把折叠式剃须刀,只一下——也许还对着镜子——剃须刀猛地抹过喉咙,结束了自己不幸的生命。 太吓人了!可怜的人。我禁不住想,是否有我的一点原因——甚或是大部分原因——使他如此失却理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良心可就难得安宁了——但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到底处于哪一端。我一想到它就发抖!够了,这些窥探,这些幼稚的调查游戏!我再也不会干那事了。我要立即停下来,迫使自己改变。我要重新做人,要成为一个更善良的人,而不再是多年来那个多疑、狂妄的莉齐。 可怜的菲茨洛伊船长。上帝如何能让世间有如此的不幸?我们人类又如何承受得了那样的不幸啊? 第十四章 吃罢苏格兰式的早餐——一碗滚烫的燕麦片粥,上面浮着半英寸厚的一层奶油,用木勺吃——休慢慢地喝着咖啡,看着远处绿色尖顶的松树和深蓝色的拉根湖。但在昨天晚上,当他从因弗内斯出发,越过山地,沿着安装有猫眼的公路在飘忽的雾中驱车而行时,那里还是那么变幻莫测。 他想,走了这么远,可能还会是竹篮打水。 他回到房间,打点好包裹,低头穿过门楣低矮的木门,提着包来到那家老酒店的前厅。付过账后,他询问去店主家的路怎样走。那个女人似乎很吃惊——竟然菲茨洛伊·麦克伦德同意接见他。 “你可不要惹他生气”,她用方言责备他说。“他很自负,但年龄也够得上做你祖父了。你到底想在他那里了解些什么?” “只是随便聊聊”,休微笑着回答说。 那个女人俯身过来,肘部朝他晃动着,像是要戳他的肋骨。 “噢,你们这些美国佬。” 屋外,空气澄澈明净,凉气直往肺里钻。他把包放在租来的汽车后备箱中,扣上纽扣,然后朝酒店旁的一条土路爬去。那是一面巨大的石墙,上面长满了苔藓,从酒店房子延伸而去。小路钻进一片林地,然后登上一个陡坡,翻上山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他取道往右,15分钟后,便到了一片明亮、翠绿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放牧的羊群。绵羊毛色灰白,缠结在一起。它们抬起头来,木然地望着他。 他希望见到麦克伦德,要找到他可不容易。诺拉·巴洛,达尔文的外孙女,写过她1943年与劳拉·菲茨洛伊在伦敦见面的事。这就是那个女儿——神经错乱的菲茨洛伊在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刻曾亲吻过她的面颊。休根据这一记述,找到了劳拉的讣告,并进而找到了菲茨洛伊家族的其他成员。现已90多岁的麦克伦德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位托利党战略家,在白厅的内部圈子里很有名望。他还是一位战斗英雄,独自一人夺下了德军的一个掩体。 休到了一片很高的常青树林。它们骤然出现,像一面高耸的墙壁。一条幽暗的小路从树林中间穿过,就像是一扇门。休顺着小路来到树林的另一端。面前的景色让他大为惊讶——一座旧式的庄园宅第坐落在起伏连绵的山间,旁边是一面不大的高山湖泊。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座十分辉煌的建筑。只是现在它的石板瓦屋顶已经下陷,窗户也已变形。道路变窄了,齐膝深的野草上的露水浸湿了他的裤腿。 他刚一踏上前门的台阶,门就开了。门开得那样地及时,他猜测自己走进庄园时,一直有人在仔细观察自己。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抓住门上的把手。她身材瘦小,动作非常敏捷。休作了自我介绍。她也报上了姓名:麦克伦德夫人。 “他在等你呢”,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身后的木楼梯。楼梯沿着方形的墙壁层层上升,它粗黑的扶手就像一条蟒蛇。休谢过她,踏上用铜钉固定在地面的褪了色的条形红地毯。在楼梯半中间转弯的地方,他一下呆住了——在他面前是一尊巨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他是那样的熟悉:杏仁眼,敏感的嘴,鹰钩鼻,前额宽广,头发像拿破仑那样往后梳着。那就是菲茨洛伊本人。 麦克伦德在楼上接待了他。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高旷的屋顶上涂的灰泥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屋梁只是粗刀劈砍而成。他坐在窗前,阳光从他身后倾泻进来,所以开始时很难看得清楚。他因年事已高,身体有些萎缩,但他坐得很直,一条羊毛毯搭在腿上。他示意休靠近坐下。于是,休在一旁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以便能把他看得更仔细些。麦克伦德满头银丝,卷曲的长发悬在耳边。红色的毛细血管明显地布满了鼻子,眼球是湿润淡红的。 他递给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休婉言谢绝了。他看见主人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有一个半满的杯子。他偷偷看了一眼表:10点。 经过一小会儿闲聊后,麦克伦德喝了一大口酒,砰地放下杯子,叫他谈正事。 第31章 像在电话中那样,休解释了自己对研究菲茨洛伊船长的兴趣。他说想找一本书,想看看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些信件或者其他纪念品什么的。 “啊,可怜的人。他非常优秀,你知道。第一个尝试进行天气预报——还发明了那鬼东西,第一个使用气压计。他的测量图至今还在使用。” 他说话时的那股热情,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儿子似的。 “一直到死,他们都纠缠着他——那些银行家,商人,辉格党人。他四面受敌。他们把他打倒了。没有忠诚,没有感激……他花了那么多年,绘制了所有那些最凶险的海岸图,麦哲伦海峡,合恩角,火地岛……他自己花钱雇了探险号。不得不全部自己掏腰包,但却完成了那项工作。可海军部感激了吗?丝毫没有——连谢谢两个字都没说。” 休同情地点了点头。 “他14岁就开始了海洋生活……23岁时执掌了自己的轮船。唉,那是何等的孤独,做皇家舰艇的船长……那位在小猎犬号上崩了自己脑袋的船长叫什么?……” “普林格尔·斯托克司……” “是那名字……在那荒远的海岸,躲在自己的房舱里。一连数周,风暴击打着轮船,很少见到太阳……菲茨洛伊过去常唠唠叨叨地谈起他……谈起7处伤口,7处伤口……鬼知道什么意思……那样的孤独……没人帮你,不能向任何人求助。” 休改变了主意,说他还是想喝一杯。麦克伦德很高兴,向妻子大声叫了一声。他妻子立即把酒端了上来。 “达尔文也没帮菲茨洛伊多少忙……他和那个赫胥黎……帮他进入了皇家协会,作气象员的小差事,没有退休金,没有前途。难怪他被迫了结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他的船友,因他促成的航海考察而闻名世界的人——一个离经叛道者——他们只给了船长微薄的津贴。” 关于达尔文的话题使谈话内容转到历史命运的变幻莫测上面。休于是抓住机会又一次提出希望找到一些文献资料。 麦克伦德喝光了杯中的酒。 “它们全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清理得干干净净。你该几年前来。” 休非常喜欢听麦克伦德谈论过去的事情。他在那里呆了一天。应麦克伦德夫人的请求,他推着轮椅陪老人在庄园里石头铺成的过道上走了一会儿。之后,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有山鹑和上等的墨尔乐红葡萄酒。饭后,他们又到客厅里抽雪茄。烟刚点上一会儿,麦克伦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保留了一点儿资料,你可能会感兴趣的。” 休眉头一扬。 “不是船长的,是贝西的东西。她是达尔文的女儿,从没结婚。也有人叫她莉齐。她说那是从她父亲那里得来的,但她总觉得应该是船长的东西。因此在她们的父亲都去世很久后,她把它交给了船长的女儿劳拉。自那以后,它就一直保存在我们家里。” 麦克伦德吩咐他的妻子去拿来。她去了好一阵子才抱着一个边缘被磨损了的皮箱回来,然后把它放在搭在他腿上的毯子上面。她的衣袖下面沾满了灰尘。 “我原想在易趣网上把它卖了的”,麦克伦德说。“但,老天——我可不忍心卖。我给你看看吧。但得提醒你:看的时候小心点。”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上了年代的单页纸。纸上有很多折痕。因为反复的阅读,纸已经破损了。休凝视着纸页。字是用黑墨水写的,笔迹显得有些稚气: 我看到过你们的轮船。我看到过你们的城市。我看到过你们的教堂。我见过你们的女王。但你们英哥人对生命的理解不及我们贫穷的雅马纳人。 “我打赌你不知道是谁写的,”麦克伦德得意地说。 但休一眼就认了出来。“但我知道。杰米·巴顿。” 这让麦克伦德很是佩服。“没错。好像是为达尔文写的。大约是在调查那次大屠杀期间,他从福克兰群岛寄给菲茨洛伊的。菲茨洛伊把它转交给了他。” 休把信递了回去。 “我得说它很有保存价值,”他说。 “是啊。是一件纪念物,是一个煎熬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可怜的印第安人最后的遗言。” 不久,下午的太阳从天际沉落下去。休告别走了。 在穿过树林回酒店的途中,他感到很满意,就像一个侦探掌握了一条线索。莉齐日记里的那句话,也就是精神失常的菲茨洛伊对她说的话,不是:你们英哥人——没有一点生气,而是:你们英哥人对生命的理解不及…… 原来如此——它表明了杰米·巴顿对那些英国人,对他们所代表的文明的最后绝望。尽管他们有知识,尽管他们有各种成就,但这些最高的领主对真实生命的了解却不及他自己的印第安同胞。 休一直以来就对杰米的传奇事迹非常感兴趣:被从一只独木船上救起,环游伦敦城,然后又回到他那原始的世界。他曾怀疑过他在艾伦-加德纳号大屠杀中的作用,因为就那一问题,历史上一直悬而未决:杰米被控参与了那桩令人发指的罪行,而他又从未主动为自己辩护过。那位厨师证词里描绘的那一细节——当他的族人在海滩上割砍和烧烤白人的人肉时,这个感伤的野蛮人却在船长的房舱里睡觉——特别地真实可信。休有时努力地把自己想像成那个印第安人,想像他在应对那两个决斗的世界时的情形,想像他所必然感受到的纷乱、愤怒和对自己的痛恨。 这张小小的纸页透露出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它没有为杰米的人格分裂问题提供出一个答案,但却暗示他做出了某种让步。面对19世纪工业化欧洲的强权和错综复杂的形势,他选择了他自己的人民,选择了他自己在南美最南端那原始而充满生机的生活。 第二天上午,一种成就感激起了他的兴致,休决定去看看卡尔的实验室,看能否找到一些让他放弃那份工作的原因。他把车开上牛津学院车道,还算庆幸的是学院位于牛津以南16英里的地方,而不是在城里面。这样,那些在商业大街的每一个庭院、每一个角落伺候着他的种种伤心往事,就不至于来纠缠和折磨他了。 实验室的外观很让人失望。在他脑里——根据卡尔夸夸其谈的描绘,休想像它是个很大的校园,有四五幢大楼坐落在牛津郡的山林间。他曾想像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还有迷人的女科学家——在那里忙碌着,在石板铺砌的露台上工间小憩,以及他们用厚重的陶瓷杯一面喝着热咖啡一面苦思冥想地进行实验的情景。但是,那儿只有一幢丑陋、低垂的砖楼。它的入口很难看,只是一扇嵌在很大一面突兀的楼面上的旋转门。楼的四周是个柏油停车场。 一位保安人员在一个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于是升起挡在入口的横杠。他要见一个叫亨利·詹克斯的行政助理。在电话上对方就暗示过他,他找不到多少资料。他是使出了美国旧式的纠缠办法才获准这一预约的。 一位接待员对他灿烂地一笑,请他等一下。她抬头朝一排新式的金属架塑料椅子示意了一下。在椅子的旁边,是一些卖软饮料和糖果的售货机。 他很难想像出卡尔在这里向同事点头问好以及朝明亮、层叠的过道走去的样子。这地方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也不是一个从事尖端研究的温室,而是死气沉沉得像一个保险公司。 “休,是长大的时候了,别再游戏了。你已在那些乡村野路上跑了多少遍了——7次?8次?你换过多少工作了?——酒吧招待,摘苹果,建筑,邮局,在帝国大厦卖纪念品。我的天。” “那是暑假打工。我当时还在上大学。” “但现在你没上学了,是该打算一下自己的人生道路的时候了。你想像爸爸那样一辈子作个落魄的律师吗?你想每天晚上去挤6∶15的火车,在中央车站就抓起一杯酒,而且几乎等不及赶到家又抓起另一杯,然后就神态迷糊吗?我在你这年龄,早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你听起来好像50岁了似的。你才27啊。” “人懂事越早越好。” “你运气好,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我还在找。” “哦,那抓紧点。有时我觉得你浪荡过头了。你那样子似乎是想为哪本平装小说封底积攒一大堆的狗屁工作履历。” 他曾向贝丝讲了很多卡尔的事情。她是个很好的听众,问题很少,但总是恰到好处,而且总能迅速指出他那在心中反复练习的、构思精当的叙述中的不实之处。昨天,他谈到自己从安多佛被开除的事。她得知卡尔也与那事有牵连后,感到很是惊讶。“你是说他从剑桥开车来庆贺你进了哈佛,结果你丢了入学机会?”她惊叫道。“真让人不敢想像。” 他记得,后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伦敦玩。他和卡尔到国家剧院观看了一场感人的演出——《长夜漫漫路迢迢》。第四幕时,剧中兄弟俩讲出了真实的心声,使戏剧达到了高潮。哥哥杰米酒后吐真言,发誓说他爱埃德蒙德,然后冲口警告他要提防着自己:我从来不希望你成功,你把我比得如此没用。他说,我总是希望你失败,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心肝。这时,坐在遮暗的正厅后排的休微微转过头,看到卡尔正回头来看他。他们目光相遇,没说一个字,后来也从没再提起过。 “凯勒姆先生?没事吧?” 那声音很尖细,听起来已有了些防范。休跟着亨利·詹克斯走下大厅,来到他的办公室。 第32章 他坐在桌子对面,向他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想尽量了解一些已故的哥哥工作方面的情况。 “恐怕我帮不了你多少忙。那些资料是保密的,原因你肯定能理解。” 他们交锋了片刻。 “请告诉我,”休最后说,“他是真的辞职了还是在度什么假?” 一阵沉默。“我查过了记录。实际上6年前的6月10号他就已经没在这里工作了。我想我能说的就那些了。” “那么他的确是辞职了?” “我没法说。” “他做的是什么研究?” 这个问题把对方吓了一跳。“我想这个问题我也无权回答。” 休驾车一路超速回到剑桥。 那个下午,休坐在图书馆他习惯的位子——屋角的桌子——感到进退维谷。他已经看完莉齐的日记,但并没多少收获。里面有一些关于达尔文审读自己的日记和修改手稿的日记,令人很感兴趣,但却写得非常粗略。他没能查到那些日记的原稿,好些已经丢失了。但这却很难用作证明他处理不当的证据。还有那句费解的话,“大火之夜”,到底是啥意思。一些关于菲茨洛伊自杀的戏剧性材料——除了莉齐与他见面的资料外——人们都已知道(他查过了)。 他甚至开始对莉齐的诚实性表示怀疑了。他想到她可能只是一个对父亲过分依恋的年轻女子。她所看到的阴谋之举纯属子虚乌有,是充满着情感压抑的维多利亚式的敏感女子对事物进行精心过滤的结果。甚至更糟糕的是,她或许是故意留下那丁点线索,把一些后来的历史研究者——比如他本人——搞得焦头烂额,以此获得一种极大的快意。 罗兰走了过来。 “有那样糟糕吗,?啊?”他问道。 “你知道那句话吗——进两步退一步?在我这里,却是反过来的。” “我能帮什么忙吗?” 休摇了摇头。罗兰转身走开,但休又把他叫了回来。 “也许有一件事。你听说过《妖精市场》那首诗吗?” 罗兰奇怪地瞄了他一眼。“你现在可走得太远了。听说过。但怎么啦?” “只是好奇。我是最近才听说的。给我讲讲。” “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写的,当时曾引起极大轰动。它写的是两姊妹,一个纯洁,一个耽于肉欲的诱惑。非常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特色。精神与炽烈的声色之欲交织在一起……” “我明白了。”休记起来了:海格特——莉齐最后做志愿者为女犯人读书报的地方。 “可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呢?” “它对莉齐非常重要,对她有着某种特殊意义。” 罗兰眉头一扬。“啊,曙光就在前头。坐在那里——一根毫毛也不要动。这是命令。” 5分钟后,他回来了。他拿着一本很薄的书,抑制不住得意的笑容。 “我不仅给你拿来了她最喜欢的诗,”他说,“还把她自己抄写的那份也带来了。” 休的的确确是大吃了一惊。“怎么找到的?” “我们收藏了达尔文家族大量的资料。伊丽莎白——莉齐——住在剑桥,终生未嫁,就在这儿的威斯特路的一幢小房子里。去世后,她的财产,包括书籍,全都收藏在了我们馆里。”他把书递给休。“你根本不清楚我们后面都堆了些什么。仅仅达尔文的资料就放了16个盒子。防酸的,你放心吧。” 休把书托在掌心。它的封面是布面的,很厚,却出奇地轻。 “我原以为你说全被搜遍了呢。” “有关达尔文的搜遍了,但莉齐的没有。实际上你是第一个要那本书的人——至少是1978年我们开始使用计算机以来的第一人。我可没有费心地一个个去查以前的卡片目录。” 罗兰走开了。休开始阅读那本书。诗里的两姊妹叫劳拉和莉齐。 莉齐,他想,难怪她那么喜欢这首诗。 姐妹俩躲在林子里小溪边的灯心草丛中,听丑陋的男妖精叫卖他们甘美、勾人的食物——“来买我们园里的果子,来呀,来呀……”贞洁的莉齐塞着耳朵跑了。但劳拉却抵挡不住他们的诱惑,走了过去。她付给他们一绺金发。 然后: 她吸呀吸呀更多地吮吸 不知名的果树结出的果实, 她吸到嘴唇疼痛…… 劳拉回到家里,对那种水果上了瘾。如果不让她吃,她就会炽热狂躁地剧烈扭动。那渴念如此强烈了,她病倒了,最后到了死亡的边缘。莉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必须拯救自己的姐姐。她钱包里带了一便士金币,去找那些妖精。他们要她和他们一起宴乐。她拒绝了,并坚持要回那枚金币。他们辱骂她,并想强迫她吃他们的水果。但她紧闭着嘴唇。“感觉到汁液沾满了她的脸,盛在下额的小酒窝里,她心里笑开了颜。” 她跑回家里,大声叫喊劳拉: 你想我了吗? 快来亲我。 别管我身上的瘀伤, 拥抱我,亲我,吮吸 我从精灵那里为你挤来的汁液。 劳拉照做了。她紧抱着妹妹,亲啊亲啊亲她。她酣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一觉醒来又恢复了青春活力。许多年后,当她们都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们把孩子叫到一起,给他们讲男精灵和妹妹救姐姐的故事。 没有朋友像姐妹, 无论和风或暴雨, 在贫乏的道路上相互鼓励, 将迷失了方向的拉回。 休放下书,想着莉齐,达尔文的莉齐。当然,那首诗会让她痴迷若狂。她被那首诗所吸引,正如诗歌里的劳拉被精灵的水果所吸引那样。来买我的果子,来买,来买。 一束阳光照射在书上。休举起书,在金色的光束中转动。当书页翻动时,一张纸片落出来,飘到了地上。他弯腰拾起那张纸。是一封信信笺纸很厚,上面有一片明显打湿过的痕迹——实际上是半张纸上的半封信。上半部分,包括称呼,已经没了,像是被撕掉了。 他估计是写给莉齐的,因为它藏在她的书里。他想自己认出了是她母亲宽矮、粗笔画的字体。字迹非常潦草,像是写的时候非常愤怒。 就算是我不给你爸爸讲,你的过失也很快会被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会让他非常伤心的。除了告诉你应该祈求他的宽恕和上帝的宽恕外,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做好最坏的准备,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你都要以一颗悔悟之心去接受,因为你完全是自食其果。你将会被送走。女儿啊,你怎么能够做这样的事?你怎么能那样自私和残忍呢?你难道一点不在乎我们的家吗?你难道没想想你的行为会给我们造成怎样的影响吗?稍微想一下你给我们可怜的家庭带来的耻辱吧。这就是背离上帝和我们的救世主耶稣的恶果。从你拒绝接受坚信礼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我从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哦,我们该怎么办啊?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以后怎样做人啊? 我彻底绝望了。 仍然爱你的母亲,爱玛 休把信放在衣服口袋里,穿过宽敞的阅览室,走进侧边的复印室。他复印了一份,又回到书桌,把信放回书里,然后把书拿到还书柜台。 罗兰已经走了。 他看了一下手表。贝丝会在普林斯里真特等他了。他很想喝一杯。当他走下前门台阶时,他拍了拍衣服口袋里的复印件。 我的天,他想。她怀孕了。真难以置信,她离家出走后怀孕了。她会怎样?——真奇怪,事情已经过了150年了,还想让它复活,还想去理解它的意义。有时这一件件的事情很符合逻辑,有时又不是那样。有时做研究历史的会比生活中的本人还要清楚。在这一事例中,休就知道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个时候,莉齐将会与一个她没与之结婚的男人怀孕。单是这一事件,就足以使她的世界坍塌下来。当她还在日记中喋喋不休,当她还只有20余岁,还在沉思冥想着唐豪斯的客人们,在玩迷藏,以及如此等等时,你就知道了那将要发生的一切——多么可怕!这就像看着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而且明知道它就要撞车一样。掌握着这样预见的人,有如上帝。 第十五章 小猎犬号 沿着火地岛海岸前行,在汹涌的海面上升降起伏。查理站在甲板上,双手紧握索具。他透过薄雾向岸边一瞥,禁不住微微一颤,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荒凉的地方。乱石群一直延伸到海里,地面上弥漫着一层阴冷的雾气。这里惟一的植被便是南极山毛楂。远处那锯齿状的山峰如同牡蛎壳的边纹,虽不怎么宏伟却有点骇人。山周围是经雨水长期浸泡的泥沼。一切都是那么荒凉和灰暗。 杰米·巴顿走过来,站在查理旁边。近几周,船一路南行渐远,大家历经了严寒,呼吸着泥土阴冷的气息。三个火地人举止变得有些异常,火地·巴斯克特身子臃肿(照查理看来,她倒像是怀孕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下面,也很少说话。约克·明尼斯特想要独占她,一有机会就坐在她旁边,而别人一靠近她,他便面带怒容。杰米也失去了他一贯的快活劲,变得有些忧虑。有时他看起来迫切想到达目的地,有时却好像又害怕到达。 他戴着白手套,双手紧握栏杆,脸在雾中显得更加阴沉,如同磨光的乌木。他剪裁精致的衣领随着海风来回摆动,除却他凄凉的神色,整个是副喜剧相。 查理走过来斥责他道:“得了,老兄,你快到家了,应该流露点感激才对。 第33章 菲茨洛伊船长不辞辛苦地把你带回家乡,你却阴沉着脸来回报他,有点过分呢。” “可是,这根本不是我的民族。这些是奥纳族人,他们很坏。” “对。不过记住,你在英国生活过,你见过国王,你可比他们强,你有文明这副盔甲来保护自己。” “我的民族很文明,你们去见了我的民族。那些伟大的人们,保证没有坏蛋。” “我记得已对你讲过了,我会去见你的民族和你的领袖的。” 杰米回头又盯了一眼那恐怖的河岸。每逢这种场合,查理便觉得这个年轻人像个六七岁的孩童一样性急和令人费心。事实上,三个火地人都是这种性子,像孩子一样任性。他叹了口气。他一直坚信所有的人在基本层面上行为都是一致的,是形形色色的社团的力量导致了个体的差异,导致一些高等,一些次之。人性是通往理性和品德之途上的阶梯,原始部落居于阶梯最底层,英国人和其他某些洲的居民居于最顶层。这些未开化者接纳文明的那种憨厚的方式,证实了他的观点的确是正确的。现在,查理却在想,既然他们接纳文明素质那般迅速,来到故土后会不会也那般迅速地就将其丧失呢? 杰米走开了。查理意识到另有一个人影潜伏在他身后,还没转身他就意识到那人是谁了。 “喜欢这里的景色吗?”麦考密克问得很简练。 “很喜欢。” “我说啊,杰米告诉过你他要去自己的家乡吗?” “说过,怎么?” “他老拿这烦人的事来纠缠我,要我们向内陆行驶,去见他的家人和他的部落首领,一个叫什么奥坎尼柯特的家伙。” “我告诉他我会去的。” “我也这么告诉他的。尽管我一直在想,却始终也讲不出个去的缘由来。去那里大概要一天的艰苦行程。”他想了一下,接着说,“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人似乎没有一个表示‘不’的意义的词,也许他们没有这个概念,我从没见过他们想要什么东西时会中途放弃。” 查理没有回应,事实上他对杰米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一无所知。他想像不出他的脑海里是个什么样子。杰米的推理方式看起来那么愚钝,那么迥然不同,与时空、因果等这些范畴差之千里,并且带着迷信和万物有灵的谜一般的色彩,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一个事物不仅仅是这个事物本身,也可同时为两个事物。每个事物似乎衍生于其他另一事物,而这种方式查理还远未掌握,只知道它是系统的,像花蕾开出花朵,又变成果实,而花蕾、花朵、果实各自又有何相干呢? “喂,”麦考密克扰乱了他的思绪。“你听见没有?我们可能要登上另一条船。” “另一条船?天啊,为什么?” “也许菲茨洛伊船长觉得我们要完成勘查任务尚需援手,与舰队司令联系看来来不及了。船长打算自己掏腰包,回头再寻求偿付。” “不过这样做很愚蠢,他不能未经允许做这种事。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我敢说他们会同意的。船长很擅长交际,你也知道的。” 查理心存疑虑却来不及表达了,因为小猎犬号正绕过一个海湾靠向岸边,大雾突然现出一个窟窿,眼前的情景让查理和麦考密克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不到40英尺远的地方,有几个近乎全裸的野蛮人。他们仅在肩头上披着某种兽皮,一头长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涂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花纹。这些人连蹦带跳,将手臂伸向空中边打着手势边骇人地叫着。他们跟着船在岸上跑,跃过一块又一块凸石。很快一些人开始口吐泡沫,鼻涕直流,褐色的皮肤上覆满了油脂、鼻涕和唾沫。 “天啊”,麦考密克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觉得他们危险吗?” 查理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觉得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精灵,或者说像他学生时代看过的韦伯剧《射手》里面的魔鬼。 船绕过另一海角,他看到四周无论是遍布的小岛上还是小山脚下山麓中的高冈上都燃着火,升起的烟与雾交织在一起,正是麦哲伦见到过的情景。正是这火激发了麦哲伦,把这片土地称作火地岛。他们点火是鼓励船只靠向岸边,还是警告其他居民船只来了呢? 几天后,小猎犬号在好胜湾下了锚。他们划小船到了岸边,查理和菲茨洛伊呆在那只尖尾大艇内。杰米身穿蓝衬衫白短裤,衣着亮丽,却在船尾缩成一团,明显感到恐惧。几个居民早已聚在岸边,来回走着,声音嘹亮地呐喊着,其他人则站在山石上向下望。 “这些是奥纳族人”,菲茨洛伊解释道,“这些人不像杰米·巴顿那族人,是印第安森林部落。他们不用独木舟,以弓箭打猎,他们身材高,有6英尺,能讲六七个西班牙语词,通常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如刀子等。这也证实他们与外人有些来往。” 小船靠了岸,印第安人涌了过来,手指着船上的东西,口里叫着。船员递上各种各样的礼物,印第安人抱过去并立即拿走了。他们粗鲁地用力拍了拍查理和另外一两个船员的胸口,又同样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起来应该是一种友好的问候。不过脸上没有一丝微笑来消除这紧张的气氛。印第安人围住杰米·巴顿,推了推他,又面带疑惑地讨论着什么。杰米不会讲他们的语言,两眼吓得瞪着。 “这些不是我的族人。”他说着就要哭了。 船员掏出提琴和风笛,连拉带吹,立时场面变得热闹非凡,甚至狂乱起来。其中一个当地人站起来与最高的船员背对背比试身高,发现自己高出半英尺,他沿着河岸飞奔起来,像疯子一般叫着,挥着一根木棒。一个船员提议来一场摔跤比赛,不过菲茨洛伊看了看四周有愈聚愈多的居民从附近山上冲来,便否决了这一提议。他命令船员们回到小船上。 印第安人跟着他们进了水里,扒着小船扯水手的衬衫和腰带。船上一个小头目向水里扔了几箱绸带,印第安人立时撇开船去捞绸带。有个印第安人抓住了查理所乘的小船,不过划手用剑一拍他的拳头,那人便松了手。小船迅速驶入深水区。 在回小猎犬号的路上,查理看到杰米倒在船尾,两只腿紧紧夹着。很快他晓得了原因:杰米的白色短裤大腿根部有块黄色痕迹在向下扩散。杰米回到自己的房舱藏着,当天再也没现身。 当晚与菲茨洛伊单独会餐,查理看得出他垂头丧气,很为他担心。 “我敢说,岸上的一幕只是有点慌乱而已,不过这是第一次接触嘛,我想过几天情况一定会好转的。” 菲茨洛伊没有回答,他直盯着桌子好像没听到似的。 查理想,对于菲茨洛伊欲把文明和圣教带给这片愚昧的地方的宏伟计划,这个开端毕竟算不上什么吉兆。再早些,两人进餐时,船长谈及他的计划时兴致盎然。他手捧《圣经》极度兴奋地绕着房舱疾行。当时的计划听起来切实可行,查理甚至期待野人们站在岸边展开双臂迎接他们。 菲茨洛伊船长面临一个艰难的决定:将他的几个火地人放到何处。 他已决定将杰米·巴顿和年轻的理查德·马修斯安置在岸上——靠近这个年轻人两年前遭诱拐的地方,地点大体在小猎犬海峡中部。这个横穿火地岛的海峡是船长以前路过时亲自命名的。不过他考虑到约克·明尼斯特和火地·巴斯克特两人来自另一个靠西的部落,应该将他们安置在海峡沿太平洋一侧,这意味着船得绕过合恩角这片世界上最险恶的水域。 整整24天,小猎犬号航行在惊涛骇浪之中。据查理估计,有一个海浪有200英尺高,几乎将船掀翻。当时他满心恐惧,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尽管夏季航行应该容易一些,不想天气还是恶劣得难以克服。 菲茨洛伊温和多了。他调转船头从东进入海峡,谨慎地护着船的两侧,驶进了名为旁森比海峡的平静水域。沿途的印第安人围攻他们。印第安人乘木舟跟随大船,他们打着手势,敲着船沿,他们不停地叫着“雅马纳刍呐”。菲茨洛伊说这些是雅马纳族人,一个拥有许多宗族的大部落。他们住在用木棍作架、蒙以兽皮或草席的帐篷内,以贝类和海豹为食,隔四五天移居一次,他们裸着身子,仅以一层兽皮蔽体御寒,大部分人披的是海豹皮。他说这三个火地人就是雅马纳族人,不过他们的宗族却大不相同,杰米的最高等,他的宗族禁食人肉这一事实就是一个证明。 经过两天的航行,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小猎犬号来到伍尔利亚——与纳瓦林湾隔开的一个保护湾。地势绕过一个半月湾缓缓升起,附近有一个海滩,越过海滩是一条肥沃的绿草带和一片浓密的树林,都能看到清澈的溪流。菲茨洛伊断定此处是理想的落脚点。 船员们立即着手修建传教基地,他们搭建了3间小木屋,一间给传教士马修斯,一间给杰米,还有一间给另外两名火地人。他们种植了两个菜园,圈了一道篱笆,并挖一条壕沟作为传教基地的边界。完成了这些,船员们开始了船上大卸货。他们将伦敦传教会捐赠的数箱货物搬下船,里面有汤盘、茶托、门闩、葡萄酒杯、獭皮帽、精制白麻布、一个红木做的衣箱。水手们将陶瓷便盆搬下船时,禁不住大笑。 整个过程中,当地雅马纳族人一直面带疑惑地盯着看。越来越多的居民或乘着木船或徒步赶了过来,他们接到了先闯入者传的信儿,是期望收到礼物才赶来的。 第34章 人数很快接近300。他们蹲下来注视着工事,不住口地重复着“雅马纳刍呐”,甚至想哄骗船员。一天天过去了,他们胆子也愈来愈大,有时他们还偷皮带、衬衫、钉子、斧子等,任何东西一时半会没人照看,便会被他们拿去。水手们组建了晚上巡逻队,但即便这样也没能止住失窃。 查理密切关注着杰米在岸上的一举一动。他好像不可思议地忘掉了母语,用英语同他的族人讲话,英语讲不通时便用上他会的几个西班牙语单词。什么也没能诱使他讲那种凭借喉咙咕咕哝哝发音的雅马纳族语,他甚至丧失了理解这种语言的能力。约克·明尼斯特看起来反倒能够理解个只言片语,尽管他还是沉默寡言。火地·巴斯克特为庆祝复活节还专门戴了顶小帽,不过她也是一言不发。她好像对野人们都光着身子很是震惊。 传教士马修斯也是行为怪异。他大多数时间都只呆在船上,对给他搭建的家丝毫不感兴趣,脸上挂着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一丝笑容。查理对金说,看马修斯那副样子,就好像这整个事业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似的。 第五天,不好的一幕发生了。一名水手将一位年长的印第安人推出了边界,“老先生”给激怒了,他向水手脸上吐了口水,又打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手势:他装出要扒了水手的皮吃掉他的样子。查理回想起杰米几个月前给的警告。菲茨洛伊命令手下在岸上竖了些靶子,演示给雅马纳族人看英国手枪是干什么用的。当地居民听到枪声向后畏缩,成群结队后撤,到了晚上便莫名其妙地全部消失在群山中。第二天早上,他们却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来了。 尽管气氛有些紧张,菲茨洛伊依然执行着他的计划。将马修斯留在营房内,他说要做个试验,小猎犬号要沿海峡继续航行一周左右,去勘探西部海湾,然后归来查看传教工作进展得如何。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在船上享受了最后一顿尽兴的大餐,这些食物他几乎还没尝到过。饭后他被带有强迫意味地送上岸。他坐在船尾,头仰着,挂着同样漠然、僵硬的笑容。船手们粗犷地唱着曲儿,好像是皆大欢喜。杰米和另两名火地人被另一只小船送上了岸。 水手们从小船里望去,岸上,白皮肤的年轻人和他的三个同伴正朝他们的新居走去。他们前面是一群安静的雅马纳族人,人群分开来让他们通过,又在四周紧紧相随。他们逐渐走出了视线。小船一回来,小猎犬号便启航了。 刚好9天后,小猎犬号归来了。 船靠近了,水手们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看到岸上的印第安人穿着彩色格呢布条和白麻布条——这些饰物只有基地才有。 查理担心,这些人是不是把那个青年给干掉了。船到伍尔利亚时,数十只木船靠了岸。约百名火地人聚拢来。他们身上涂满了红色和白色条纹,颈上、头发和腰里缠着几根布条——显然是产自英国的布料。 菲茨洛伊驾只尖尾长艇,他站在船头有些许紧张。船一触岸,雅马纳族人便围上来,叫着“雅马纳刍呐”,抓住船索要礼物。突然,马修斯现身了,正沿岸跑来。这让船长如释重负。马修斯跳下水,跃上小船,回到小猎犬号,他兴奋得发狂。 船上,他讲了自己惊险的经历。他说前几个晚上倒还平安无事,不过后来,来了一群陌生人,更好斗的印第安人。愈来愈多的人挤进他的小屋,纠缠不休,他们或恳求或胁迫,软硬兼施。他们盗走他的财物;他若试图阻止,他们便勃然大怒。他们两度携来巨石块,威胁说要砸破他的脑袋。最后一晚,他们将他按倒,用牡蛎壳夹掉他的胡须。他说如果自己再被迫回去,想必会被杀掉。 菲茨洛伊由船员围着,走上岸奔向小屋。屋里,他见到了那三个留守的火地人:杰米也遭过抢劫和虐待,他不再穿奇装艳服,身上还留着不少疤痕。只有约克这个硬汉控制住了局势,他守住了自己的地盘,击退了任何威胁他本人和火地的家伙。不过,即便船长一再催促,三人都不想再离开故乡回到英国。 菲茨洛伊分发给印第安人最后一次来自马修斯存货的礼物。他希望这些礼物能让杰米生活之路更平坦,或许也可以给某天某个沉了船的英国人施以人道救助。马修斯请求船长将自己带到遥远的新西兰,那儿他有一个也在作传教士的哥哥。菲茨洛伊爽快答应了。 离开伍尔利亚的那个晚上,查理和菲茨洛伊单独会餐,他很少见到船长如此沮丧。他意识到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这个汉子三年来萦绕心头的梦想——将上帝的精神和语言传给穷人们和未开化的居民——就要彻底破灭。 菲茨洛伊略带抑郁地讲道:“我仍然坚信我们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女,尽管有些人和我们比起来离伊甸园更远一些,尽管他们失去了对天堂的任何形式的记忆。” 一周后,作了另外一番考察的小猎犬号再次归来,以看看这三个迁来的火地人干些什么,生活得怎样。这一次情形大为平和:湾里女人们划着独木舟捕鱼,岸上几个火地人也没什么动静,对英国人明显失去了兴趣。房子也重修过了,遭了践踏的花园里也长出了几株菜苗。 三个人没有怨言,只是杰米,他邀了菲茨洛伊、查理和麦考密克到他房子,说他感觉自己被利用了,因为他们根本没去拜访他的村庄。 “你们讲过要到我的家园,你们不讲信用,没有去见我的家人,没有去见我们的首领。” 菲茨洛伊立即给了他答复。也许三个火地人都还健在,让他有种解脱感;也许他隐隐期望自己精心培育的精神的种子仍有希望萌芽。他站起身,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船长的身份握住杰米的两只手,闭上眼睛,昂起头,像位野营布道会上的牧师。 “首先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他庄严地说:“不过上帝作证,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回来,来后我们会和你一道去探访你的村子,去见你的族人,去和你们的大首领交谈切磋。” 小猎犬号再次启航,奔着大西洋向东驶去。查理感觉,菲茨洛伊又对它的伟大试验新增了一线希望。不过船长极少谈及这些,好像一谈及便会中了咒语彻底泡汤。 过了近一年时间,菲茨洛伊得以履行诺言,驾船归来。 这期间,小猎犬号折回一直驶到蒙得维的亚,绘制了南美洲和福克兰群岛的东部海岸线。为完成这项工程,菲茨洛伊接受了沙利文的建议,决定再购置一艘大船。他自掏腰包1300英镑,购买了一艘美国捕海豹用的船,将其改装,命名为探险号,用以绘制浅滩和较浅的小港湾,由沙利文指挥,他带上了麦考密克同行。 这项工作要求是如此严格和费心耗神,而且海岸又险峻,因而不断遭遇挫折。菲茨洛伊的干事在一次探险中丧生,几名船员失踪。奥古斯塔斯·厄尔,一位老艺术家——查理的好友,病得不能跟船前行,只得由康拉德·马顿斯替代——这个研究鸟类迁徙的吉卜赛人很快便适应了船上生活。 查理在船上的形象愈来愈佳。他的性情——自立、活力、热忱——在艰难困苦中显现出来,不止一次他充当了英雄的角色。有一次,探索干旱贫瘠的巴塔哥尼亚地域深处的小分队陷入了绝对困境:疲乏虚弱,口干舌燥。菲茨洛伊和其他队员都走不动了。查理独自一人蹒跚前行,寻到支援,拯救了大伙。另一次,岸上一伙船员给冰川美景迷住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危险,思维敏捷的查理奋力跑去将他们乘的船划开,才避免了大船遭冰川带来的巨浪砸散的悲剧。 出于感激,菲茨洛伊先后以查理的名字给一片水域和一个海岬命名——“达尔文海峡”和“达尔文峰”。此举招致了麦考密克的不满,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妒忌。这位医生向沙利文抱怨说,船长以站不住脚的托辞给里程碑如此命名,从而贬低了那些理应享受此待遇者的声誉。 不过大多数时间里,船抛了锚抑或船员们有了摩擦,麦考密克都无动于衷。他的脸上罩着一层漠然制成的面具。作为为数不多的擅长骑马的人之一(绝大多数水手对陆上交通都一窍不通)。他有时随同查理游玩或打探搜寻标本和试验品,尽管每次他都落在后边,不过倒也发掘出不少东西。查理全都豁达地帮他带回。 查理在路上呆了数月,整天兴高采烈。他更加乐于将自己锻炼得坚韧强健。南下时,在结了冰的海岸上,他或做个长足旅行或去猎海豹。他睡在勉强将就的帐篷里,穿着件起了皱的皮大衣。他蓄着一脸络腮胡子,长得五指并拢都抓不过来。北上时,气候比较宜人,他步行的路程也更远,有时在几百英里外与小猎犬号碰头。菲茨洛伊最终勉强同意他从里奥内格罗到布宜诺斯全程600英里距离的陆路上步行过去。这段行程中有很多地方,西班牙人都在和土著印第安人作战。 查理非常喜欢这一旅程。他挎着枪,与一列武装的加乌乔牧人骑马同行,以作掩护。他敬佩这些人的勇敢甚至是野蛮,也开始称呼自己土匪。最后,他还学会了掷系有石头的绳索。他常去猎鸵鸟。鸟儿们四散逃跑,乘风扬翅的场面很是逗人。晚上他就着营房的灯读《失乐园》。他读得如此频繁,都设计出了一种游戏:竖起书让它随意打开,然后随意选上一篇,读后便头枕马鞍,迎着星光躺下,聆听他从未听过的夜里鸟儿虫儿的乐音。 一天,他走进了胡安·曼努埃尔·罗萨斯将军统治的区域。 第35章 这位臭名昭著的凶狠头目拥有一支私家军队。其对付印第安人的策略便是围住村庄将男女老少全杀光。这个据说是个危险分子、尤其是笑起来最狠的将军听说有个英国人到此,便将他邀到营房,以礼相待。查理对其骑术印象颇深。他能爬上方台,跳到一匹待驯之马的背上,骑得它筋疲力尽。罗萨斯将军给了他一个通行证件,并不停地大笑。 这段经历满足了他探险的胃口,也是他最充实最愉快的一段生活。他感觉自己就是小说中的浪漫英雄,沿着南美大草原边界骑马漫行,阅尽所有英国人未曾见到过的美景和鸟兽。比起这儿,什罗普郡好像太小了,那儿的生活也太乏味了。 他终于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却给一场军事叛乱阻住了步伐。罗萨斯将军正围攻这座城市。查理提及将军的名字,出示了他的通行证,尽力穿过了封锁区,不过却发现小猎犬号早已不在。他哀叹自己给落在后面了。 其实轮船刚刚穿过蒙得维的亚区内的拉普拉塔河口。查理沿途多次施以贿赂打通关口,终于与小猎犬号会合。与菲茨洛伊聚餐时,他向船长讲了自己的历险记。菲茨洛伊也给他讲了猎豹船上有一个人迫切想早日出发,要让查理独个回家去。 “我打赌你肯定能猜出提这个主意的老兄是哪个。”他笑言。 查理没必要猜,他心知肚明。他也没有笑,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又竖起《失乐园》让它随意打开,不加选择地读上一篇。这篇竟是那么适用于他。莫非正是对他心态的写照?撒旦对人类穷追到底,欲毁之,他骗来天使长乌列保护自己,将自己化身作小天使: 无论是人还是天使都摆脱不掉 虚伪这个恶魔,他隐身四处游动, 唯有上帝才看得见…… 两周后,船再次驶入小猎犬海峡,直奔伍尔利亚。大伙迫切想知道基地以及那3个火地人情况如何。即便从远处望去他们也能看出那儿一片废墟,两间小屋坍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架子在那儿,菜园也不见了。 不过有一间小屋还成样子,房里走出杰米。他和刚找的老婆划着木船过来。大伙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他只扎了一块腰布,瘦得肋骨都显现出来,头发披散着,脸上也描了色纹,他示意大伙跟他上岸。正要坐下聊聊,他又跑进小屋。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换了装,穿上了裤子,衬衫和夹克——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肥了。他老婆呆在小屋里,羞得不敢见这些外族人。 他说约克和火地早就离开了,他的财物大都被拿走了。不过他很知足。“你们答应过的,我等了好久了。这次你们要去拜访我的国家。” “是啊,”查理说,“我们不是来了?” 菲茨洛伊决定亲自领航并随船维持秩序。几个船员已经厌恶了这个地方,时而发出反叛的声音。马修斯见到他曾住过几个恐怖的星期的地方现下这么寂静和荒凉,不由情绪一振。查理、麦考密克和马修斯则打算到了之后要走访这个村子。 菲茨洛伊带领他们跨过山头,进了树林。杰米想到自己梦想了那么久的场面就要出现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斜上空,乌云密布,云块又黑又厚。时而能看到几下闪电照进树林,因为隔得很远,几乎听不到雷声。 第十六章 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女房东拖着脚步朝他房门走来。她轻轻敲了敲门——有电话。他匆忙套上衣裤,拉开门,大厅里电话的听筒正摇摇晃晃地垂在那儿。他瞧了瞧近处书架上的一座中式时钟,刚刚早上7∶30。那英国妞这时打电话干嘛? “你好。” “休,我是布丽奇特。” “嗨,你好。” “我没吵醒你吧?——是吗?” 她的口气告诉他,他不该起那么迟。她还是老样子,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事实上,你吵着我了。” “可不管怎么说,该起来了。”她停了停,让他听清楚。“我想请你吃饭,今晚8点。” “你安排了什么人介绍给我吗?” “的确是这么回事,不过我相信你会来的。” “把地址给我。” “你坐晚上6∶10的班车,埃里克会去接你。啊,等一下,我也会去的。我刚想起来,他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不要紧,把地址给我就行。” 她又加了几句,“顺便说一下,很抱歉吵醒了你,你听上去情绪有点低落啊?” “不,不,没有。我就是说话声音低了点。我很好。” 他的确如此。 休悄悄溜回房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贝丝。她背对着他——他能看到她肩膀处柔滑的曲线。她搂着枕头,靠在脸颊上。右腿从被单里斜伸出来,柔嫩的膝盖裸露着,大腿上细小的青色脉管清晰可见。 他想叫醒她,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他穿好衣服,从墙角找回扔在那儿的袜子,把她的衣服分出来,叠好放在椅子上,又把她的内裤和系带拿出来,放在最上面。 他留了张条子,提醒她他要在早上出门。他还想加点俏皮话,可最后还是决定记点实用的东西——怎么使用咖啡机,浴室在客厅,还有要躲着凶巴巴的女房东,最后他以3个x结尾。 到伦敦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决定搭到泰晤士的游船去他的目的地。在格林尼治的国家航海博物馆,他在国会大厦下的码头上了船,那时大本钟敲了11下。他在船头上找了个座位,吹着风,觉得有点累,倒不是因为一夜未眠,而是因为不停地做爱,聊天,再做爱,一直折腾到天亮。不过这种累了的感觉还真不错。他微笑地看着那个口若悬河却又总是老生常谈的导游。河面很高,减少了臭味,河水闪闪发光。船一路经过圣保罗大教堂,环球大剧院,泰特英国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岸边危险的堤坝。 船进港后,休大步沿着斜坡走向气象台,接着拐进一座长而低的建筑。里面很凉快,大理石的地面,墙也很厚。接待员把他带到研究室。他向那个身型瘦长、嗓音尖利和额头宽宽的档案管理员作了自我介绍。 那人耐心地听了休的请求——察看小猎犬号档案中的资料,尤其是船长的航海日志和所有工作人员及乘客的名单。休想知道那些因为某种原因而没有完成航行的人的姓名,或是那些离开的和死去的人的名字。特别是,他想弄清楚菲茨洛伊是否记录了那些他没有写进书里的异常的事故。 管理员友好又令人泄气地摇了摇头,让他等一下。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拿着一本放在柜台上的影印本,里面有一点菲茨洛伊的手迹碎片,已经很难辨认,但大部分是空白的,中间还有个洞。 “抱歉,让你失望了,”管理员说。“但弄成这个烂模样并不出我所料。有关小猎犬号,你知道……这几年那么多人来这儿翻阅这些文件,复印它们……那时我们的维护能力还没到今天的水平。恐怕就这些了,我再没有航海日志的记录了。海军部也没了。我知道没帮上你什么忙。” 布丽奇特在艾尔金·克莱森特的宅院华贵而古色古香,跟休想像的完全一样——四层楼的砖房,奶油色的凸窗,石板小径,前门边还有棵紫杉树。 按门铃前,他先从一个半遮荫的窗户向里望了望。一张时髦的咖啡桌,上面摆满了艺术书籍,一双丰满的女人腿,还有一个阴暗的背影端来一杯饮料。这时一阵压低了的和蔼的唠叨声传入耳中,听起来那么亲切,却使他感到一阵孤独。 正在这时,门猛地一下开了,一阵风掠过他的头发。布丽奇特出现在他面前,穿着一件开司米毛衣,下面是一条紧身裙。 “休,”她说着,一把把他拉进门,“你气色不错啊。” 他递给她一瓶酒。她从袋子里拿出来,满怀疑惑地看了看商标就放在了一张小桌上。埃里克跑到门厅来见他们。他高大英俊,一丛蓬乱的头发垂到眼角,有点英国绅士的贵族气质。布丽奇特给他作介绍以及和他们握手时,他都心情愉快地轻轻踮着脚尖。休曾发誓绝不喜欢他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在客厅里的谈话真是富有技巧,大家东拉西扯,许多零碎的东西使谈话得以继续。休听到布丽奇特问他诸如“你是来自美国的老朋友,还有,是卡尔的兄弟,对吗,休?”布丽奇特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秘密:他们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内维尔·杨,一个面色红润的客人,穿着一件深红色宽松式毛衣,用打量的眼光看着休。 吃饭前,休在厨房里把布丽奇特堵在一角,她对他说内维尔曾和卡尔一起在生物实验室工作过。 “不过,恐怕他不是那个我真正想让你见的人,那人应该是西蒙,他是卡尔在牛津的室友,最后没有毕业,真是太倒霉了。” 她湿润的眼睛看着他,“你父亲好吗?”她问。 “呃,我想——我不太清楚,”事实上是休的父亲已经写了两封信,甚至还打过电话,可他从来没有回过信或回过电。 “我觉得你对他心太硬了,你要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埃里克匆忙进来,眉眼里还犹豫不决。“亲爱的,他们都已经入座了。”他看了看休,笨拙地笑笑,然后转向布丽奇特笑道:“甜心,我有没有扫了你们的兴?” 休如释重负地在餐桌旁入坐。 晚餐进行得很愉快。布丽奇特和埃里克总是不停地斟酒,谈话也围绕着一些通常的话题继续着——保守党人最近的一次暴行;中东以色列的贪赃枉法和一些家常琐事。 第36章 休左边的一个妇人发现他对达尔文感兴趣,就想跟他聊聊美国兴起的特别创造说。 他右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听布丽奇特说,你在做一些关于达尔文的研究工作。” “是的。” “他的确是个神奇的人,在他把他的理论敲定之前,他隐瞒的手法多么高明。那么多年一直在研究黑雁、鸽子而绝不暴露。” “我想是吧。” “真的是个天才,但不像牛顿或是爱因斯坦。他更讨人喜欢,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我是说,他们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伟大,但达尔文看上去更可爱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你可以想像做他所做的事,艰难地向前跋涉——他很接近我们这些普通人,除了非凡的毅力。就像特罗洛普所写的那样,不屈不挠。” 休点点头。他感觉到内维尔的眼睛正透过烛光凝视着他。 “并且他的学说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的简单。回顾起来,它看起来清楚明白。赫胥黎是怎么评价他自己来着——没想到那一步。这简直是绝妙的讽刺。” “是的。”休说。 “你想过没有,”那男的继续说道,“为什么达尔文不写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我是说,像他这样一个如此忠于人类本性的学生,他有许多课题没有写。” “比如说呢?” “像如心智,思维过程,良心和内疚的问题。这些都未曾引起他的兴趣——也许因为这些都是不可触知的,要不然就是这些对他来说是禁区。你知道,他本身是如此的复杂。” “没错。这是最令人感到遗憾的,”休赞同道。,“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他突然对达尔文产生一种父亲般的感觉。“他是勇气的化身。” “他当然是的,这毫无疑问。” 晚饭过后,他们到客厅品尝咖啡和白兰地。休下决心要和内维尔谈一谈。他提议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有虚饰客套,两个初次见面的大男人单独出去散步,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与其说是一个邀请,不如说是一个命令。 他们走进花园,穿过后栅栏的一道木门,来到一块公用的绿地——是两排房子后面的一块隐蔽的草地,还有高大的榆树。内维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最后休开口道:“布丽奇特对我说起过你认识我哥哥。” 内维尔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问题,他迅速回答道:“是的,我认识他。” 休等着内维尔告诉他更多情况,而他也接着说了下去。“理所当然,我们当然很熟悉,我们每天都在实验室见面。” “那你们在做些什么呢?” 内维尔的回答出乎了他的预料。 “你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别扭——对我当然也是。布丽奇特对我说你对研究达尔文很感兴趣。但说实话,这有点冒险。”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布丽奇特说你们俩很相近。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是多么难过……我们所有人都是……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能理解,但几个并无恶意的问题应该不会——” “——像这种事件中没有那种无关痛痒的问题,突如其来的死亡……你知道……这真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惧。旧话重提,重新衡量一切,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好好想想。” 休感到很震惊,在他无言以对时,内维尔打破了沉默。 “我们该回去了。”他转身向布丽奇特家走去,接着又停下来说,“瞧,我不想没有礼貌,我知道你在探寻一些事情。我会认真考虑一下,两三天内给你打电话。”他看起来深受困扰。 “好吧。” 休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但被他拒绝了。“没必要这样。”他们回去的时候其他人正准备离开。大家在门阶上告别时,休留在最后。门前是一片刺耳的亲吻和告别声。布丽奇特送走客人,关上门,转向休。 “怎么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他要再想一想。但他的举止好像有些言不由衷。” “很对。实际上,我一直不喜欢他这个人。” “你知道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还指望你来寻找答案呢。”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说:“你提过的另一个人——西蒙——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有。”她写在一张纸上,放进他的口袋里,然后和他一起走向门口。 “谢谢你能来,也谢谢你的酒,记住:更好地了解你哥哥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她直直地盯着他说,“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是的,我知道那个。” “真的吗?” “是的。”但嘴上这么说,他其实也不是很确定。 她没有要跟他吻别的意思,而是用探究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拉了拉裙子,回屋子去了。 他回到住处时,天开始下起雨来。他给西蒙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他只好留了个言。接着他又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看贝丝有没有给他留言。没有。当看到她已经叠好了床,支好了枕头,他笑了笑。接着他的眼光停在了书橱底部,那儿放着莉齐的日记。它还放在原处,但封皮翻过来了。他本来不是那么放的。他感到一丝怀疑,接着就是愤怒。她看过了! 他出门拦了一辆计程车,但车没有停。于是他一路向她家跑去。等到了时,他全身都被雨淋透了。一个女人开了后门,自称叫艾丽丝。她打量了一下他,很快猜出了他是谁——从这一点上他感到事情可能还不是他想的那么糟糕,尽管他依旧很生气。他在厨房把身上的水拍打下来。 “她在楼上,左边第一个房间,这儿——”艾丽丝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抹盘子用的毛巾扔给他。他很快擦干了头又丢还给她。 卧室的门开着。贝丝坐在桌边看书。看见他进来,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平静地看了看他。 “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他质问道。 “你是在说,我看了那本日记吧?”她脸上有种他读不懂的东西——不是内疚,更像是犹豫不决。 “看了那本日记!妈的,你到底看了多少?” 她站起来,身上是一条黑色牛仔裤,还有一件t恤衫,更显出她身材的苗条。 “让我想想能不能解释一下。”她开始来回踱步,手指塞进牛仔裤的后袋里。 “你最好给我个站得住脚的解释。” “我当时正在四下打量你的房间,并不是故意要去窥探什么,但是……事实上我是这么做了。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你知道,被单独留在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的房间里——嗯,我不想这么说,但这是一个机会。谁能够错过这个机会呢?” 他惊奇地看着她。 “啊,也许你会放过这种机会吧,但我不会。我到处看了看,就发现了那本日记。当我打开它读完了第一页纸,我就完全陷进去了。我是说,我的上帝,我发现了什么!是达尔文的女儿——莉齐,对吗?你在哪儿得来的?” “接着说。” “然后我一口气读完了整本日记。很令我惊异。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我奇真的是……对你房间里的一切太感兴趣了。我并没有打算发现关于莉齐的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本想找到关于你的更多的事情。” 休的怒火开始渐渐平息下来。 “但你又把它放回去,希望我注意不到,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我把它翻了过来。我估计你会注意到的,我本打算给你留个纸条,但要把所有这些都记到一张纸上实在是太难了。” 他的怒气已经完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情绪——关心,主要是关心秘密泄露了,而她可能会利用这个秘密。也许有个人商量一下会好一点。 “你本该先问问我。”他说。 “问你?我怎么问你,我又不知道你还有这本日记。” “我是说这整件事情——我的调查。” “你本来应该问我的。”她说。 “你也在调查莉齐——对吗?” “是的,”她答道。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曾曾祖母——如果我没把辈分搞错的话。” 休一下子摔倒在床上,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你说什么?真的?”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我母亲总跟我说我们跟达尔文是远房亲戚。但我从来没留心,我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家族谣传罢了。你知道,就像有些人说他们是皇亲国戚一样。” “那你后来怎么确定这是个事实的?” “母亲去世后。这个信息是遗产的一部分。在这儿,瞧瞧吧。”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伦敦一位律师的来信,署名是斯宾塞·杰克斯和哈钦森事务所,日期是1982年5月20日,收信人是桃乐茜·达西玛,地址是明尼苏达州的明尼阿波利斯。 “那是我母亲。”贝丝说完,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接着看下去。信上写道,事务所于1882年受托保管那些“文件”,查理·劳瑞·布莱斯,儿童援助社团的创始人是其授权者,并且事务所要保证那些文件的机密性,100年内不准泄露给他人。文件中包含一些信息,她认为这些信息会“对历史具有重大意义,而对还活着的人们以及将来会被揭穿身份的那些后代们是一种极大的扰乱和不安。” 第37章 信上还写道: 我们的档案和我们的调查使我们确认你就是达尔文目前还活在世上的血缘最近的亲属了——也就是说,艾玛·伊丽莎白·达尔文,生于1872年5月1日的一个私生女,同月在儿童援助社团的帮助下被人收养。 请仔细审阅信中附上的文件以确定你对它们的继承权。你应该很愿意去争取这个权利。如果你希望得到这份权利,请亲自到我们的办公室来一趟…… 后面附着个地址,休认出它是离老贝利很近的地方。 “太不可思议了,”休说,“简直难以置信。”他又把信拿起来念道:“对历史重要,对还活着的人是困扰——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莉齐写的或发现的,从她的日记中,我觉得她因为某种原因一直在追寻探究她的父亲。” “那你母亲从来没有去要回那些文件吗?” “是的,她把它留给了我。” 休不停地摇头。“奈杰尔说你与达尔文有关联,还记得吗?我在火车上问过你,可你当时否认了。” “当时我说的是:不要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我信守这一准则——这是平常观察得出的结论。” 他笑了,“我知道莉齐曾经怀孕,可我从没把这跟你联系在一起。” “没有道理嘛。” “那查理·劳瑞·布莱斯又是谁呢?” “19世纪中期的一个社会改革家,他创立了儿童援助社团来帮助纽约那些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儿。社团赞助‘孤儿专列’把250000个孤儿送往西部。” “他认识达尔文吗?” “认识,达尔文很欣赏他的著作——《危险阶层》。1872年夏天,他邀请布莱斯夫妇到农庄做客。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为朋友了。” 贝丝又递过来3三份文件,一份是旧的出生证明,上面写着母亲是伊丽莎白·达尔文,而父亲那一栏是不详。第二份是收养文件,上面还有莉齐歪歪扭扭的签名。最后一份是一个社团成员写给布莱斯的信。这个成员于1872年9月跟随“孤儿专列”把68个流浪儿从纽约护送到中西部。 “听到这个消息,您一定很高兴。根据您安排的收养协定,我今天已经顺利地在底特律把婴儿艾玛交给了来自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个家庭。她的新父母给她改名叫‘菲丽帕’。”信的作者继续描述那份“看到这么多孤儿已被安置于新家庭的关怀之中的喜悦之情”。她写道: 尽管他们状态不怎么好,还是被收留了。在乘汽船从布法罗横渡伊利湖时,他们都晕了船。甲板上还有许多动物粪便,接着又得忍受乘火车到底特律去的漫长旅程。“他们真是受了不少罪。每到一处,”,她接着说,“每个家庭都聚到教堂里和会议厅里,孩子们围成一圈供他们挑选。一些未来的父母被孩子们的凄苦状况感动得热泪盈眶。而另一些则更为实际,麻木不仁,他们要么捏捏孩子的肌肉,要么就张开孩子的嘴巴检查牙齿。到目前为止,只有12个像样点的孩子被收留了。” 休把这些文件递还给贝丝。 “父亲是谁,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甚至不清楚莉齐的父母知不知道这件事。” “哦,他们肯定知道,至少他母亲知道——我从一封记录她母亲对莉齐毫无来由的责骂的信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贝丝被吸引住了。“你从哪儿找到这些资料的?” “主要是靠运气,那封信在她的一本书里。你看到的那本日记我是在达尔文的老出版室里找到的。你注意到没有,她把它藏起来了。” “没错,并且我想她对她父亲的事情是有所察觉的。当然我们不知道她具体在怀疑些什么。” 休注意到她故意用了“我们”这个字眼。“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在图书馆?” “调查——像你一样,尽我所能,找出关于莉齐的一切。” “同时你也收到了存在律师所那儿的材料,对吗?你收到了没有?” “还没有。我去过伦敦的事务所。但我必须出示能证明我身份的一切证件。这可多费劲啊。这些英国律师可真是些麻烦鬼。他们说我不久后会拿到的,你想看看吗?” “当然。” “那……这意味着什么呢?” “什么?” “我们俩,我们会一起工作吗?我们是搭档吗?” “怎么样,那你觉得呢?” “当然。” “好吧,我们现在是搭档了。” 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休都有点赶不上趟了。他发现竞争结束了,他也松了口气。在这次冒险中,有个人作个伴真是不错——而且谁能比贝丝更合适呢?她可是达尔文的血亲。他还注意到遗产中的那些文件,它们也许能揭开有关达尔文的一些秘密。 “我有个想法,”贝丝突然说。“你注意到没有,日记本上有个圈起来的编号‘1’。” “没错。” “除非还有个‘2’,否则干嘛要写上‘1’呢?” “你是说还有另外一本日记?” “是的。” “如果它不是在出版室的话,那它就可能藏在图书馆里那大堆的收藏品里吧。” 他用胳膊揽住她,“你真聪明。” 她拿出那本出生证明,淘气地笑笑。“我只不过是偶尔想起罢了。” 那天晚上,碍于隔壁的艾丽丝,他们静悄悄地做了爱。但这种刻意的压制只会加倍增添激情。 第二天早上,在手稿收藏室里,罗兰哈欠连连,好像一夜未眠似的。休和他走到一起。 “我看你已经着魔了,”他说,“我早知道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休说,“一块儿喝杯茶吧。” 在食堂里,他们开始询问关于达尔文收藏的一些事情。像往常一样,罗兰就是个消息源。 “他的妻子艾玛死于19世纪末。他们的儿子弗朗西斯对家族的遗产很感兴趣,收集了很多资料。伊达·法罗尔嫁给了达尔文最小最弱的儿子霍勒斯,一直保管着家族的信件。1942年,这批无主的财富被遗赠给了图书馆。” 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罗兰,能帮我个忙吗?” “伙计,从咱们认识以来,我就一直在帮你的忙。” “我能看看那些材料吗?让我到书架那儿看看吧。” “你是说远远看看,还是仔细翻阅?” “第二种。” “你开什么玩笑呢。” “不是玩笑。” “但你知道,这是极度违规的,那里是禁地。我会被解雇的,而且另一个值班的馆长会发现你的。” “让贝丝去缠住他就不会了。” 贝丝朝罗兰笑了笑。 “天哪,天哪,”他说,“你们两个就爱违规破戒,不是吗?” 10分钟后,当手稿室没人时,贝丝找另一个馆长办事去了。而他们两个躬着腰,罗兰领着休从柜台后溜到一扇蓝门前,偷偷拿了张卡,然后他们就进去了。除了空调的嗡嗡声外,四周静悄悄的。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架,上面堆着几小堆手稿,一些小纸条从书页里垂下来,以方便读者重复查阅。他们向右转,穿过一排排金属书架,直到来到房间最里面的第20架,这是西稿件区,他们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137号。 “给你,”罗兰说,“不管你动了什么,一定要照原样放回原处。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到时候主管会回来的。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听到另一个馆长的声音,马上躲起来!” 休看了看过道。每条过道划分成10个区,每个区有5个书架。大概有130英尺长。有3条过道是存放达尔文的资料的。资料大部分装在棕色和蓝色的盒子里,有些贴了标签:来自家族,来自唐豪斯,来自植物学研究。 他从“家族”一项开始,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盒子,放在过道上。大部分资料都装在暗褐色的信封里,还有成捆的信件,他都粗略翻看了一下。20分钟后,他来到一个大盒子前,上面写着“账目”。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摞一摞的分类账目,账单和账簿,有些还是达尔文亲手写的。在盒子底部,他找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一本小账簿,封面上有个圈起来的数字“2”。他打开本子,用手捻到最后,有莉齐写的东西! 他发现封皮上粘着一张小标签,上面写着个编号:da/t3566。他记了下来,把账簿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放回书架,然后他静悄悄地走回蓝门,轻轻打开它,朝外望了望有没有危险,然后回到了阅览室。没人发现他。 他填了一张索书表交给罗兰。 “中间的通道,四分之三处,右边。”他平静地说。 第十七章 1871年6月10日 将近6年不写日记了(这是多么令人不快和失望的6年啊!)现在又重新拾起来,还真有些奇怪呢。我本不必再这么做,尤其是放弃了这么久后,但强烈的感情就像旋风一样猛烈地席卷我的心灵。痛苦与快乐并存,使我备受折磨。有时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承载不了这么多了,它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而我则不堪重负,摔倒在地,让所有人猜想:这个可怜的少女怎么了?是什么让她在如花的年龄就此凋谢了?我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袒露心扉,把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和欲念都说出来,那么就可以如释重负了。但是,天哪,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做我的倾听者,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秘密的人。 第38章 我恋爱了。天啊,我陷入情网了。我满脑子都是他,整天都想跟他单独相处,梦里也尽是他的身影。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他矫捷的身影,英俊的面容,还有那双充满柔情的棕色眼眸。我能听得到他温柔低沉的声音,感觉到他在看着我。这一切让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我多想终其一生,陪他白头到老,而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已为他神魂颠倒。 啊!——我都说出来了,把我的秘密付诸笔端了。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在日记里,我也得小心翼翼,不敢写出他的名字,更不敢透露他的身份。命运把我们聚在了一起,就像盖茨凯尔夫人的小说中的恋人一样,我多想写下他的名字,哪怕只是首字母也好啊,这样我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玩味,可是我不敢,唯恐落到什么人手里去了。我就叫他x吧。甜心x,最最亲爱的x,我全身心地爱着你。这些措辞看起来多么老套——噢,比起心中的热望与激情,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 不再写了,这么做只会让我心情更加憋闷。我袒露了自己的心扉,这么做了。 但心情一点也没有放松。 1871年6月12日 我的生活,我是指表面上的,还像我上次合上日记时那么平淡无奈,没有变化。我现在22岁了。气象室里那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和菲茨洛伊那令人恐怖的死亡对我影响至深。我总觉得这事我也难辞其咎,我们的面谈伤了他。为此,我的健康急速下滑,我垮掉了。几个星期来接连不断地痉挛,我食欲全无,瘦弱苍白,连紧身胸衣也不需要了(虽然我并不想出去逛,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我也不再去教堂了,成了个无神论者。这让妈妈甚为苦恼,她不停地催我去参加礼拜,又为我祈祷,希望我能追随“上帝的恩典”。我第一次为拒绝坚信礼而跟她发生争吵时,她气得掉下泪来,她让我说出缘由,而我忘乎所以,大声嚷嚷,说我不相信三位一体,不要洗礼,更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她当时被我吓得哑口无言,急转身回房大哭去了,我想她觉得我们家现在出了两个无神论者,另一个当然就是爸爸了。 我从没向她吐露我向无神论的转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对爸爸的感觉。我总怀疑在《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就在大火之夜——这个想法使我坚信他因做了什么错事而内疚,那种感觉使他脾气古怪,也越来越痛苦。当看到爸爸对菲茨洛伊之死的反应时,我的疑虑更加深了;他似乎不觉得伤心,而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葬礼一结束我就看到赫胥黎先生拍了拍他的背,并偷听到赫胥黎说:“好的,整个悲剧告一段落了,我也不用再付薪水给那个气象员了。”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残忍的一句话。 有一段时间我不愿意说话。查普曼医生说我是“精神疲劳”。于是我被送往欧洲大陆,希望换个环境能有助于我的康复,因为那时我已经病得很重了。自然,就像我以前提到的,我不能说出我病倒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我开始怀疑爸爸并不是我们平常所见的那么一个人。我去了德国,住在巴登—巴登。那里清新的山谷之气和辅以治疗的山泉水使我的心渐渐地恢复了宁静。我在那儿呆了将近3个月,直到乔治来把我接回唐豪斯,大家为我的回家而欢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帕斯洛最为感动,几乎流下泪来),我也装作一副享受的样子。在国外的时候,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并且告诉了我的家人:我要重新开始,不再用莉齐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贝西。他们对此有些困惑,也花了一些时间来适应我的决定。佣人们是最先叫我的新名字的,然后是妈妈和我的兄弟们,最后是艾蒂和爸爸。 1871年6月15日 爸爸的身体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他一直在用约翰·查普曼的冰敷疗法;他一天几次把冷水袋扎起来放到脊背下部,冻得牙齿咯吱咯吱响。他看起来那么滑稽可笑,像只大笨熊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要不就躺在床上哼哼,那疗法也没起什么作用。 爸爸的病情不会成为社会的耻辱。因为近几年来,他不仅不再是社会的弃儿,而且成了大众崇拜的对象。他声名鹊起,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的自然选择学说(现在叫进化论)已经被人们接受。最明显的变化是来自教会的攻击也逐渐减弱。一年前牛津大学授予他最高荣誉,邮递员每天都给他送来一摞摞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总之,他现在成了富有革新精神的思想家,甚至为那些反对他的人所敬重。也许是因为他已经62岁,德高望重,又或许他和他的圈子为了宣传他的学说进行了有效的活动,反正他已经成了国家的知名人士了。 为了传播他的学说,他的做法很聪明。他从来不和对手直接对抗,而是采取迂回战术,自己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先来消除敌意,而后发动同盟团去说服对方。他措辞灵活,比如,他经常打个比方来化解争辩。如果有对手嘲笑他居然认为我们的祖先是猴子,他会坚决否认,说他只不过认为人类和猴子有一个共同的祖先。然后他会解释何为“生命之树”。他是这样描述的,最简单的生物位于最底层,而最复杂的动物位于最高层。物种不断变化,形成不同分支,差异最大的离得最远,就这样,他理论的精华直击问题的要害。 《物种起源》很快就出了第六版,这让约翰·默里着实高兴了一下。这本书差不多已经被译成了欧洲所有的语种。但爸爸对法语版的译文不太满意,他觉得那里面把他和拉马克(法国博物学家,1744-1829)拉得太近了。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写他的“人之书”——《人类的起源》。这本书终于在上个月出版了。书中把人与动物间的进化链分析得更清晰,这是他以前不敢做的。艾蒂帮他校订手稿,在页边空白处写上她的建议。像以往一样,她的修改让结论变得含蓄,也删减了不合适的地方,她就像一个老女仆那样工作和思考。 虽然未经允许,我还是读完了手稿。爸爸的“性别选择”理论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解释了个性特征的持续性决定了人和动物怎样选择他们的配偶,还讲述了种族之间的差异性以及为什么在欧洲我们是最先进的。他声明男人在智力上要优于女性。有一点令我不安的是:他认为在最文明进步的社会中,是男人选择女人,而不是女人选择男人。我觉得这很令人沮丧——这种观念把女人当成了一种没有意愿,没有思想的被动的容器。我已经听到有许多女人私下里在谈论这一点,想搞清楚这种断言到底有多大说服力。而我在与我的朋友玛丽·安·艾文思聊天的时候,也就此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如果爸爸能够读懂我的心,如果他能看到当x走进房间时(当然我早就候在那儿了)我心中那激情澎湃的爱恋之情,他肯定会转变他的观点的。 1871年6月25日 今天下午3∶15过来拜访我们了,从伦敦一路骑马过来的。我们正忙着接待客人(雷维特恩夫人,一个烦人的家伙)时,他留下了一张卡片,放在门厅的桌子上。我偷着跑去瞥了一眼,心怦怦乱跳。让我高兴的是,他揭开了一角,上面标示他是来拜访我们几个女儿的,而不仅仅是妈妈。没见到他我有点难过,但至少为他不用陪雷维特恩夫人苦着脸一直坐着而庆幸。 1871年6月27日 多么令人愉快的一天!我与x一起度过了整个星期天。他为工人大学组织了一次短程旅行,去肯德林屯村周围的郊区呼吸新鲜空气。他邀请我和艾蒂同去。我们度过了最愉快的一个早晨,在小路和山间小路间穿行,中午在一间客栈吃了午饭。在回程的火车上,我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x有一副低沉的男中音——这让我们喧闹而又快乐。还有一个人会把手放在嘴边,发出鸟叫的声音,还会吹口哨,这让大家开心极了。 x闯进我的生活已经有一个月了,是艾蒂在韦奇伍德遇上他并把他邀请到唐豪斯来做客的。我与他如此相像,我们对于人的本质和进步政治都持相同观点。像他一样,我支持改革法案,因为我相信扩充选民是维护民主、清除阶级间不平等的惟一途径。我赞成他对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的远见。我可以一直听他谈论几个小时。虽然我不认识他拥护的所有思想家,比如托马斯·休斯和弗农·卢士顿,但我读了约翰·罗斯金的著作。x跟他很熟。在政治观点上,x比我更激进。不过,我确信我多学点知识也会把自己提升到他那种水平。他对法国正发生的事情表示同情;它承认巴黎公社已经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最终以“流血周”的悲剧收场,但他说工人们的起义并没有白白付出。我想他真是聪明绝顶,令人钦佩。 1871年6月29日 我不敢说x对我的感情有所回报,但我有时候觉得他是喜欢我的。昨天晚上他来唐豪斯吃晚饭,饭后大家来到客厅,他弹琴,我为他翻琴谱。这时我感觉他正从眼角看着我,接着他朝我笑了笑,这弄得我简直满面通红,耳根发烫。我的心怦怦猛跳着,真怕音乐一停下来他就会听到,那我的心思就败露了。他充满激情地弹奏着——我可以看到他的手指弹压琴键时,那隆起的肌肉。然后他又拉起了手风琴,唱起了牧歌,艾蒂弹着钢琴为他伴奏。 音乐停止后,他和爸爸讨论起了性别选择说。 第39章 x的话让爸爸非常兴奋——他说他经常思索动物何以会以歌声来追求异性。可以看得出爸爸把这些都默默记在心里以备日后之用。x还说他觉得人类也是如此。他这么说时,我总觉得他在朝我看着。 要离开时,他在门厅里轻轻地碰了碰我。我不知道这是他故意的还是只是一个巧合。他的手碰了碰我的胳膊内侧,一股触电的感觉顿时传遍我的全身。我确信他注意到我那时有多么慌张。我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他吻我和艾蒂的手时说他会再来的,我看到妈妈站在他背后露出会意的微笑。 之后,我和艾蒂都有点神魂颠倒。我们谈起他,她说喜欢他那棕色的大胡子,她微笑着说他在很多方面都使她想起爸爸,不仅仅因为他对工作的热忱和他的理想。我不敢谈论他太久,因为怕我颤抖的声音会出卖自己。 晚上我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睡。有时我觉得从花园里吹进的暖风让我大汗淋漓,那风里带着金银花的香味。我不想承认,我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还做了一些特别精彩的梦。最近我总是在睡觉前读《妖精市场》。这使我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个长相丑陋的小妖精所反复吟唱的“来买我们的果子,来买,来买”总是萦绕在我的梦中。梦里还有熟透了的柑橘、草莓和梨子,全都滴着果汁。 我惟一可以袒露心事的人是玛丽·安·艾文思。但是,唉,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她人了。并且,即使是对她,我也不会说出他的身份。 1871年8月2日 尽管我发誓不再这么做了,但我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弄清楚《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发生的事,还有让爸爸痛苦的潜在原因。我没有特意去寻找答案,但一旦它们进入我的视野,我会马上抓住它们展开调查。我想生活就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准备放弃努力的时候,他往往就会实现一个目标,我的侦察就是这样。 几年前,我听说赫胥黎先生创办了一个秘密俱乐部,叫“x俱乐部”(之后,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想起我的x先生)。俱乐部有几个著名的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比如胡克,斯宾塞,卢伯克,布什先生。就我所知,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深入到皇室和科学界的当权派里,为爸爸的思想传播建立一个滩头阵地。昨天,4位俱乐部成员来唐豪斯过周末。听他们饭后的商谈时,我吃惊地发现,他们来的一个原因是为可怜的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先生筹钱,他时常陷入财务困境。我知道他们正在向政府施压,希望能让华莱士先生得到200英镑的抚恤金,现在看起来华莱士先生正在索要这笔钱。 “他的做法很显而易见,”赫胥黎先生说,“直截了当地说吧,如果得不到这笔钱,他就要说出一切。” 我立刻想起另外一番关于华莱士先生的对话,那也是几年前偷听来的。他知道些什么呢?——居然威胁说要抖出来——重要到要用钱来堵住他的嘴? 最后俱乐部成员达成了一致意见。爸爸自己说他要跟华莱士先生谈一谈,措辞小心地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能“谋杀了我们的婴儿”。 后来我查了他的账本,在“家庭杂用开支”一栏中他记下了当月的总数,以前他总是讨厌使用这一栏的。 1871年8月6日 多么巧啊!仅仅是两天前我还写到线索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今天下午我就发现了一条最为重要的线索。 爸爸正准备写个自传,让我帮他准备,于是在他的允许下,我看了他的研究中的一叠稿纸。爸爸坐在房间另一侧的皮椅中,想想看,当一张素描自《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的资料中掉出来时,我是多么的惊讶吧!那是康拉德·马顿斯画的,他是船上的画家。看着画,我立刻被画面上的一个错误给惊呆了——刹那间,这幅素描揭穿了爸爸所说的关于那次致命的《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的一切都是个谎言。 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瞅准机会瞧了一眼爸爸,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焦灼之态——他正在给他的书做关于人与动物的面部描述的笔记。我又看了一眼爸爸的素描像,还有另外一个人站在一棵树边。那个人是麦考密克先生。现在我已经抓住了此画的重要意义所在了——若是他能在审讯中作为呈堂证供的话,它会推翻被告当时不在场的托词,从而为其定罪。 我飞快地把素描夹在两张空白纸中间,再把他们偷偷夹到一本书里。然后我告诉爸爸我想休息一会儿——这个借口他总是会很快答应的——接着我离开了去研究这个重要线索。我回到卧室,把书放在床下,那不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女仆肯定会发现的。 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就像藏我的日记一样,我用了同样的手法——藏在最普通的地方。这在我童年时玩的捉迷藏游戏中被证明是非常有效的。我要把它藏在房子的中心部位。那儿有块松散的木板,没人知道的,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1871年8月8日 素描画又一次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再一次展开调查。我策划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彻底地挖掘出来。真是不可思议,事情好像正在朝我设计的方向发展,我坚信命运之神站在我这一边——也许天神们最终决定要把40年前的那个黑幕揭开。 我们全家决定要去湖区待一段时间,那儿已准备好了一套村舍。我以帮霍普·韦奇伍德收拾村舍为由,提前5天到了那儿。只有我们俩,再加上几个佣人,那么,我早上溜出去跑到北边去拜访r.m.一家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我知道r.m.是揭开整件事的关键所在。我是上星期听到他的名字和华莱士先生的名字被一起提及的(就在听到华莱士敲诈案的同一场对话中)。我在爸爸的旧纸堆里找到了这家人的地址,在去之前给他们先写了封信,当然没有说出拜访的真正目的。我请他们把回信寄到格拉斯米尔的村舍里而不是家里。我记得爸爸曾批评我是个“间谍”,不过他还不了解我干这个是多么在行。 明天一早我将带着霍普一起出发。 1871年8月10日 我成功了!但为什么我不为此而欣喜,反而觉得内心很空虚呢?答案不难猜: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那臭名昭著的“大火之夜”发生了什么了——爸爸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伪君子。他伪装的本事可比我强多了。真可耻!我现在可以了解这些年来严重损害他健康的那种负罪感了。 为什么在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后,我感到如此地伤心呢?我知道在一定程度上我希望自己的猜疑都是错的。在我内心深处,我多么希望爸爸就是世人所公认的那样,是一个伟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个把自己的名誉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骗子。呸!我真不知道我该怎样看着他而不流露出厌恶的情绪——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现在对他的感受一点儿也不过分。 秘密其实并不难揭示。r.m.一家回信说欢迎我光临。虽然他们表示对我此行的动机很好奇。在肯德尔转了一次火车,只用了两小时多一点我就到了他们家。他们住在镇子中心的一座小房子里。女主人两年前去世了,享年75岁。r.m.在国外未归,房子就被两个远房亲戚接管了。虽然他们都是同一个姓,但他们之间以及和r.m.的关系我一直没搞明白。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还给我端上茶和点心。我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是奔着他们的亲戚来的,想问问他是不是给他们留下了什么文件或纪念品之类的东西——他们对我的要求很是热心,一个到阁楼上去翻了半个小时,回来时拿着一叠用黄丝带扎起的泛黄的信件。他说r.m.一家一直保存着他从国外寄回的信。几十年了,他很高兴能找出来供我细读。这对表亲看起来对r.m.的小猎犬冒险之旅极不感兴趣。我发现他们从没读过这些信,而且他们实际上并不了解和关心他。他们也不了解我父亲的研究,因为他们没有问我任何关于他的问题。在当今的社会背景下,这是很不正常的。他们当然也不知道其中有封信包含着至关重要的信息。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们,也没有在读到它时表露出任何吃惊的表情,就像看了一张白纸一样,把信还回去,然后看着那个表亲又把它塞回信札里系好。 回程车上,我神思恍惚。现在该怎么办?在我发现了父亲的劣迹后,我还能面对他吗? 1871年8月11日 生活是多么不可捉摸!命运总是与我们开玩笑! 今天早上当我独自出去散步,走过一片阳光照耀的草地时,看到一个男人正穿过一片小树丛,神情若有所失。当时我是多么惊讶!越走越近时,那身影看起来多么熟悉。当我认出那是谁时,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是我的x!在我认出他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我,同样惊讶的表情——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还有一些高兴。他很快跟我走到一起,并肩而谈,我才知道我们的邂逅不是巧合,他早知道我们家要到格拉斯米尔度假,所以就在附近的村舍也安排了一个住处。那一刻,我幸福得要死,但我还是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狂喜,低着头。他问我其他人什么时候来,我告诉他后天。这时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像在叹息。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机会正向我展开笑颜。只有这次我们才能单独待在一起。在他身畔而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而这可不是我故意安排的,除了散步,我再不想其他,只有好运来做我们的向导。 第40章 而我可爱的天使甚至密谋把霍普留在了村舍。虽然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我知道我不能久留。我应该做一个礼貌性的问候,然后立即返回村舍——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使我们的相遇更为刺激。 我们很快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林子里。树木给小路遮上了阴凉,他问我冷不冷。虽然不冷,我还是回答了“是”,他温柔地脱下夹克,披在我肩上,轻轻地触摸它们,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我们走进树林深处,虽然都是很高的橡树,出于某种原因,我总是想起果树,还有小妖精的叫卖声:“来买我们的水果子,来买!来买!” 一根树枝横在路上,这可是个大障碍,他先跳了过去,然后转身握起我的手,帮我跳过去。然后他没有松手,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了他的手指的力量,一股难以承受的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我,很快他松开我的手,把手滑向我的腰部,把我揽得更靠近他。散着步,我感到他的腿总是碰着我的腿。这一切都在默默无言中进行。如此平静,就像是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我不觉得平凡,我内心深处上下起伏,难以呼吸。 他建议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点点头。令我吃惊的是,他自己开出来了一条路。我们又握起了手,除了跟着他,我别无选择。真的是这样,在那时,我变得毫无主见,只愿跟他走下去,不论到哪里。我们低着头在树枝下前行,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了一块房子大的空地上,四周由高大的树木围起来。中间的草地上有片阳光洒下来。他从我肩上拿下茄克,铺到地上,叫我坐下,我照做了。很快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突然转身抱住我,贴着我的唇,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我顿时浑身瘫软。我想推开他,却并没认真用力。他也似乎看出我的反抗是装出来的。事实上我并不想让他停下来。那一刻一种很奇怪的念头闯进我的脑海——我记起多年前在干树杈上吻卢伯克男孩时的情形。我觉得像那时一样,我热血沸腾了。 x并没有停止,他又一次吻我。这一次我回应了他,手搭到他的脖子上,让他的脸更近些。他的手在抚摸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他又吻我,如此长久,我都快晕过去了。他的手又游离到我身上来了,不肯拿开。最后,我还是把他推开了。他脸上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几乎是愤怒,要是我那时碰巧遇上他,几乎都认不出他了。他让我躺下休息会儿,但我拒绝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聊天,东拉西扯些琐碎的小事——我记不起都聊了些什么,我的思维一片混乱——而我们两人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但事情终归是发生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但我甘之如饴,如梦如幻。 我们离开了那片空地。这次他把手搭在我身上,我感到很自然。他开始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还亲热地叫我安琪儿。我喜欢这个称呼,虽然那不是很常用,但我当时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天使。 分手时,他提议明天我们老地方再见,再在一块儿“散步”。他那样看着我,毫不掩饰别有用心的企图。我当然答应了。他一直凝视着我的脸,弄得我满脸通红。我形容不出他以后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爱情的流露——相反的,它让我感到难受。 现在是晚上了,我躺在床上写下这些,今天一整天我都处于迷惑与兴奋的矛盾心理中。我爱他,相信他也爱我。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敢确定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的激情让我做出什么,我决不会做将来会令我后悔的事。 第十八章 在通往普雷斯顿的列车上,休把贝丝揽在怀里。她睡着了。休望着窗外伯明翰和曼彻斯特那阴沉的夜色,想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子——煤矿,矿渣堆,冒着热气的大坑,冒着浓烟的高高的烟囱,还有布莱克的“撒旦的磨坊”。现在很多东西都已经废弃不用了,像是经过炮火洗礼的战场。他想起了乔赛亚·韦奇伍德在默西运河边的陶瓷工厂。它产出的巨大财富使达尔文得以从容地与那些甲虫、贝壳、蕨类等打交道。曾经神奇地赋予人们自由、力量和权利的英格兰工业已经随着奥兹曼迪亚斯雕像烟消云散了。 莉齐的第二本日记简直就是一笔意外的收获。他们并排躺在床上,一直讨论到深夜。 至少他们现在知道了莉齐怎么成了一个无神论者,她为什么又把名字改成了贝西。休注意到这一点。 “这都是菲茨洛伊自杀所带来的精神创伤。” “是的,”贝丝应道,“她为此感到内疚,所以她想改变自己,她不再去查探,也不再记日记。” “那为什么6年以后她又重新开始记了呢?” “她恋爱了,就像她说的那样,一个陷入情网的女孩需要向什么人倾吐一下心事,哪怕是只对着一张空白的纸。而且恋爱有治病的效用,即使她错爱了一个恶棍。” 越接近x的身份,两人就越震惊。当他们把所有线索都放到一块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是一个激进派,是拉斯金的朋友,工人大学的一员,另外还是达尔文一家的熟人,经常去拜访他们,还随同他们外出度假。贝丝首先大声说出了x的名字——她先是低声说了个名字,接着她又将《妖精市场》这本书也和这件事联系起来。“利奇菲尔德!”她喊出来,“天哪,是利奇菲尔德!艾蒂的未婚夫。” 休很快就知道她是对的,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分析她的日记时,贝丝注意到有两段很长的时间莉齐没有写任何东西。她跟休说了这个发现。第一段是从1865年4月后,菲茨洛伊去世,她去了德国,第一本日记到此结束。第二段时间是1871年底——此时第二本日记也写完了。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艾蒂和理查德·利奇菲尔德结了婚,莉齐再一次出国,这次去了瑞士。 “贝丝,”休说道,“最好勇敢面对这件事情,如果莉齐是你的曾曾祖母,那么利奇菲尔德就是你的曾曾祖父。” “那个下流坯!”她骂道。 现在随着线索的不断出现,这个谜越来越叫人不愿揭开了。 “莉齐发现了什么是大火之夜,”休抱怨道,“妈的,她为什么不写出来?” “我知道,这确实令人恼火。” “她发现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影响了整个航海的结果。” “啊,至少我们总算得出了些结论。我们知道了r.m.是谁,揭开谜底的关键就是罗伯特·麦考密克寄到家的那封信。莉齐找到了他家,发现了这封信,一切水落石出了。” “是啊,发生在《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上的一切都揭开了——但事实的真相让人生厌,使莉齐开始讨厌她的爸爸。”休从床上跳下来,取回那本影印本,找到那段话。“在这儿,她称他为冒名顶替者,还说他让她感到恶心。多么严重的字眼。” “无耻之徒是利奇菲尔德,她夺走了她的童贞。最后的结局是——伤心欲绝的她打算与他私奔,而这段感情将把她带向何方,她一片迷惘。” 又一次,休想到了历史研究者就像上帝,历史就像急驶的汽车,一次事故就在眼前。但他无法详细地描述出来。 他思索着马顿斯画的那张素描——很明显,画的是达尔文和麦考密克。把它从父亲那儿偷过来,对莉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她说这是一个能将其定罪的证据。是什么证据呢?又是什么罪行呢?然后她把它藏在一个中心地带——不,原话不是这样的。他打开日记,又找到那段话。她藏在了房子的中心部位——他妈的什么地方。真得谢天谢地,还是个不起眼的地方。 “你能搞明白关于华莱士要求抚恤金一事吗?”他问,“她说那是十足的勒索,还说他如果拿不到钱的话,就威胁要揭露一切。” “你知道吗?”贝丝回道,“他们的确安排了一笔钱,是x俱乐部。我查过了,他们给政府施压,格莱斯顿自己得到了这笔钱——每年200英镑。虽不至于让他变富翁,至少吃穿不愁。达尔文死后,他把这笔钱留给了胡克、赫胥黎和其他几个人,但不包括华莱士。华莱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像是达尔文跟他开了个玩笑,耍了他一把。” 休想,这笔抚恤金是个很有价值的证明,看起来能够证明莉齐的推断的可信性。另一方面,也有可能她只是道听途说,而又误解了它的意思——或者是她在故意曲解它背后的动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贝丝继续说道,“你在想她是否已对结果感到乏味。我不这么认为。她的字里行间看起来很真挚,她的愤怒也是真实的,她发现了有关父亲的一些事,不管那是什么,都足以让她对以后的生活心灰意冷了。” 休也曾这么想,但一切又都让他产生怀疑,达尔文是个伟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而现在,他们却在竭力指控他——到底指控他什么呢?他们这些业余侦探——在寻找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懂的所谓的罪恶的证据——更糟的是——当他们找不到什么时,还觉得失望至极。 火车的摇晃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贝丝把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随着车摇动,手放在座位上,手掌像孩子一样向上摊开。 他又想起了另外一次列车之旅——从安德沃到纽黑文的那次长途之行。卡尔在波士顿上的车,这样他们就能一起去见那个老头子了,一个联邦的元老,他在电话里这么说。 第41章 一路上,卡尔第一次向休提到了一些家里的隐私,是有关他们父母的一些争吵。 你那时太小了,还不懂事。我经常坐在后面楼梯上,能听到他们在厨房的声音——他们总是在厨房吵架,砸东西。我常常听到妈妈正在打扫卫生时有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然后是爸爸的声音,深沉而又自鸣得意。她故意烦扰他,而他接着又报复回来——你能听到咣咣的锅响——接着妈妈走出来说:“我看到你卡上的那些开销了。”或者“你甚至不清理一下你的口袋,我发现了她的耳环。”休,你不知道,他有了外遇。休真的不知道。他感到很吃惊——他从来不知道父母关系破裂是因为这个。以前,他总是为离婚的事责怪母亲,而不是父亲,现在真是追悔莫及了。他很佩服他的兄长这么多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也很感激他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告诉了他。 以前他和卡尔,还有几个十来岁的朋友,在河边玩耍,他们用石子去打那个在水里红白相间的金属浮标。只要击中一次,他们就一起欢呼,声音回响在河面上。一个男人突然从他们背后的草丛里跳出来,满脸胀红涨红,气急败坏,从堤岸一边跑到另一边,像棒球手一样,掷出一块棒球那么大的石头。石头重重地打在休腿上,但没人看见,他也没吭一声。那男人站到他们面前,痛斥他们弄坏了他的浮标。卡尔看到了他的眼泪,他转向那男人,大声叫起来:“你打着了我弟弟,你这个狗娘养的。”那男的很快在他们面前败下阵来,边道歉边偷偷溜走了。休那时感到一种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亲情笼罩下的安全感。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普雷斯顿闹市区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他们俯身站在一座拆散的房前。他看了看门环,一个握球的爪状黄铜门环。 “莉齐说它很难看,”他说,“我看一点儿也没错。” “便宜无好货——通常都是这样的。” 房子已经完全废弃了;屋顶下陷,墙壁沾满灰尘;窗台油漆剥落;道路弯曲,没有叉路。整条街的房屋都是统一样式的,把大街连成一条线一样,使那些空地给人一种人工的舞台感。 休竭力想像当年麦考密克住在这儿的情形。他专门研究过此人。虽然对他所知甚少,但他知道他一定对拥有这所住宅感到自豪。幼年的麦考密克在苏格兰很穷,靠自己的努力长大成人,以后就以医药为业,算是前进了一大步。他在海上承担过助理医师的工作;1827年——在登上小猎犬号之前——他随同爱德华·帕里参加了考察赫克拉火山的北极之行。可那次旅程一无所获。 很显然他没有从小猎犬号的旅程返回,虽然他在里约下船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为人所知。也许他一路游历到了远东,又或许达尔文研究中心那个负责人所说的是对的,他已经死于随后的某个海难了。他的遗孀,休猜想,一定是很节省地使用他留下的那笔或多或少的遗产。至少从莉齐翻阅过的那扎用蓝丝带扎起的信件来看,她生前还是很珍惜他给她留下的那些回忆的。 休没有发现麦考密克有什么吸引人的个性——他为人小气,野心勃勃,又很自以为是——但是,站在他这所150年前鼎盛时期带有小资风格的宅所前,休更多的是感到对他的同情。 找到这个地方并不难。从达尔文的助手赛姆斯·考文顿的记录上来看,休得知麦考密克住在湖区东南部的普雷斯顿。而且莉齐也记载过,从肯德尔乘两小时火车即到。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历史记录——包括小猎犬号的第二任上尉巴塞洛缪·沙利文的,他终于找到了这所房子的确切位置。接着又参照网上一些家庭记录,他找到了麦考密克一个还在世的后代。然而,线索并不是那么明晰——他还是无法确认莉齐所描述的那两个“表亲”。 他们早上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年轻人很热情,还暗示道,小小的贿赂他一下会使事情好办些。 休抬起门环说:“呵,没什么。”他好奇地想看那年轻人是副什么嘴脸。 他们没有等太久。一个30来岁的男人开了门,疑心地向外瞧了瞧。休和贝丝报上家门,他不作声不做声地把他俩让了进去。他穿了一条黑色皮裤,上身一件t恤衫,右臂上纹着一面英国国旗,头发扎得像老鼠尾巴。他皮肤苍白,身材短小——像麦考密克一样,休想到。 “我是哈利。”他说着,发出一阵吸烟导致的咳嗽声,带他们走进了前面一间房里。里面厚厚的布帘和笨重的家具使屋子一片暗淡。休和贝丝坐到硬木椅上,哈利坐到一张破烂的紫色简易椅上。墙边的电视在播放一场足球比赛。 休解释说他们想看一下麦考密克的信件。他尽量对这个要求轻描淡写,试图躲开给他钱的事。他说他们是调查人员,对过去的事很感兴趣,正在进行一个可能提高麦考密克先生声望的项目。而他们的东道主——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视线一直绕开休的肩膀,瞧着电视上的比赛。 接着贝丝问道:“那你们家还有什么其他的亲戚吗?” “我叔叔是个矿工,但他早就被解雇了。” 电视上球迷在欢呼雀跃,呐喊声响成一片。哈利挺直了身子看,屁股只沾着椅子边。 贝丝转头向休说道:“曼彻斯特联队赢了。” 他们看了比赛的结尾——最后几秒钟是罚点球。球向球门左上角飞去,最终射进了球门。整个体育馆沸腾了。呼声震天,彩旗飞舞。3比2,曼彻斯特胜出。 “我押了5英镑。”贝丝说。 “你是押切尔西队赢吗?” “从来不。” “好,”哈利说,“咱们去喝点啤酒庆祝一下。” 他们去了街角里的一个酒吧。 两杯吉尼斯黑啤下肚,哈利兴奋起来,对他们也彻底热情起来。他回顾了他以前的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他从没有去过伦敦,曾当过汽车场的焊工。后来工场破了产,他常得靠失业救济金过活。他父亲已经退休了,与他母亲一起在西班牙的马拉加避暑。他还有个姐姐去了美国,已经几年没见面了。 他喝了一大口黑啤,用手背一抹嘴巴。 是的,他承认,他曾被告知与麦考密克有些亲戚关系——就是那个随达尔文一起出海而再没回来的冒险家。“是我的曾曾什么吧,或其他什么关系。”他说。 而且他对麦考密克留下的那些信件一无所知。他还确定地说他家里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他提出给他10英镑,就让他们去家里的阁楼找找看。而喝完第三杯啤酒后,他就慷慨大方地带他们回家上了阁楼,一分钱也没要。 除了一盒旧百叶窗帘和一台布满灰尘的风扇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休谢过了他,并向他告辞。 在门阶上,贝丝握了握他的手,他报之以勉强的微笑。她说很想问一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我想,麦考密克应该没有后代,”她笑着说,“那你应该是他的一房远亲,表亲什么的,对吗?” 但答案是他的确有后代,至少哈利是这么想的。“我不敢确定,记得他有两个儿子,生于他随达尔文出海前。但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不清楚关于那俩表亲的任何事。” 在回程车上,休重新读着莉齐的日记,感到有点绝望——没有找到那些信。 “这很正常,”贝丝说,“我们还没有陷入绝境呢。” “我在想下一步怎么办。” “啊,有一种可能性。在看莉齐的信件时,我找出了一些写给她的信,其中有一封来自玛丽·安·艾文思。” 休一下振作起来:“上面说什么没有?” “本身倒没什么,但它提及了莉齐曾写给她的一封信,所以很明显她们一直在通信。” “很好,我们去乔治·爱略特的档案馆——不管那在哪儿。” “档案馆在沃里克郡——纽尼顿。猜猜莉齐是从哪儿寄出信的?是苏黎世。” “她在那儿生下了孩子。” 休凑上来,亲热地亲了亲她的手背。“你真太棒了。”他又说道。“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是曼彻斯特联队的球迷。” “只在英格兰中部才是。” “顺便问一句,你注意到咱们去的那家酒吧的名字了吗?” “没有。” “叫野天鹅。” 他最终在电话上找到了内维尔。他试了两次,每次都留了言,但内维尔一直没回电。而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丝毫不显热情。 “我是布丽奇特的朋友,我们那天晚上在她家里见过面。” “当然,怎么会忘了呢?” “好,”他说,一时找不出话来。“我希望咱们能见个面——你知道——接着聊聊咱们上次的话题。” 长长的停顿。不过当内维尔最终开口时,休觉得他在接电话时已经作出决定了。 “可以,”他说。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希望我可以信任你。” “当然了,”休说。他又补充道:“我想让你知道,我对此深表感激。” 他们定好了见面地点:第二天下午在国立皇家剧院门前见面。那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休想——他们可以沿着泰晤士河走走,还可以到滑铁卢桥上散散步。这很适合私密的交谈。他对内维尔接下来所说的话大吃一惊。 “我希望你能意识到,我将对你说的一切——当然,不是说我一定会告诉你很多——我希望你能对这一切严守机密。” “当然。” 第42章 担心与希望同时升起。 “事实上,我必须坚持这样做。我们需要达成保守秘密的协议,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违者处罚。” “我明白。” 挂上电话后,休感到困惑不解。他在因特网上查到了那个实验室,找到了关于研究室研究课题和合同方面的许多资料,其中一些是和政府签订的,但没发现什么存在争议的东西。并且卡尔并不是从事武器工作的,他是很理想主义的。 内维尔也许是太具备英国式的保密特征了。然而,休还是有种不祥的感觉。 想一想卡尔都很难受,更不要说谈起他了——而跟一个陌生人谈起他,一个要透露一些挠头信息的人,可真是件苦差事。休已暂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虽然他没有完全放得下,至少它们不再每时每刻都萦绕于脑际。但是事情在不断发生和变化——这也许是因为与贝丝那些私密的谈话。 他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拿出那张一直跟随着他的照片。那是卡尔和他的一张双人黑白照。他已经审视过千百遍了。他们两人在安多佛的校园里,他是一个新生,而卡尔即将毕业去往哈佛。那是在中午拍的,也或者是晚上用闪光灯拍的,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映在草地上。卡尔就像个电影明星那样英俊,比他高出整整一头,手里握着一个网球拍,脚上蹬着一双运动鞋。休张着嘴,像要说话一样。 几年来休一直带着这张照片,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这经常给他带来一种焦虑,一种模糊的痛苦之情。只有这一次,他看出了新的内容。他的茄克没有整好,他看着他的哥哥,而卡尔则直视着前方,下巴挺直,准备走向广阔天地。他现在看到的是,他惊讶地意识到——他痛苦的缘由——是卡尔的疏远和雄心壮志,还有他想得到接受和关爱的渴望。这张照片抓住了他们兄弟俩告别童年,即将分离的那特殊时刻。 在去唐豪斯的路上,休在圣玛丽大教堂停了下来,在荫蔽下的庭院里游逛。一些古老的坟墓已经陷进了地里,只有蚯蚓才能看得到那些墓志铭了;另外一些东倒西歪,碑文上布满了斑驳的地衣和苔藓,什么也看不清了。 从伦敦始,16公里的路程很快。奥尔平顿的车站还在上班,但他决定坐车去南布洛姆林,然后转乘146路公共汽车——也就半小时吧,至多40分钟。很难想像达尔文时期那简陋的火车和四轮马车会使他的旅途多么痛苦。 唐纳村跟他想像中的一样——古老而宁静,石头建的房屋,有一家药店,一家杂货店,一座加油站,还有其他一些小商铺。达尔文在世时,老辈人决定在村名上加一个字——e(成为downe)——与古英格兰的影响不无关系,休想——他很欣赏达尔文的执著:买房子时就叫唐豪斯(downhouse),并且一直保持这个名字。 在庭院的一角,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棵紫杉树下,是达尔文的哥哥伊拉兹马斯的坟墓。就近两块小石头标明了他两个孩子的坟墓,玛丽和查理·韦林。他想起当年艾玛、艾蒂、莉齐和其他人在礼拜日去教堂的路上都要经过它们的情形。 从一道铁门出来,他走上大街。路上,他想起了贝丝。他经常伴着她的体香醒来,而那香气总是一整天都围绕在他身边。一段《失乐园》里的话突然闯入脑海: 他们手牵手走过,这对亲密爱人, 恋爱史上最亲密的一对。 还有《圣经》上的一段话:他臣服在她的脚下,弯下身去,匍匐在地。 转过一个大弯,他到了唐豪斯。这是一所乔治王朝时期的房子,白色的石板屋顶,墙上爬满常春藤。第一眼看见它时,休觉得“陈旧丑陋”,但很快他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里舒适开阔——可以随意添加房间,就像长号里的伸缩管一样伸缩自如。这里是个世外桃源,充满了乡间气息——草地上铺满了湿漉漉的小草,井边辘轳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椴树上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花床上种满了福禄考、百合和燕草。这里的一切一定把查理又带回了他的童年。 休走到售票房,买了门票。是星期二,没有多少参观的人。他随着一群学生往前走。他们的老师一个劲地提醒他们不要碰任何东西,像柯利牧羊犬一样前后监督着。英国文化遗产的主管人,一个穿粗花呢外衣,灰白头发的女人给他们提供了现场解说。 参观路线从客厅开始。他看到了艾玛的平台钢琴,大理石的壁炉架,断层式的书橱,设计成一本书样的双陆棋,题名为“北美的历史”。他们走进中央大厅,休注意到了有长基底座的大钟,放着达尔文鼻烟瓶的壁桌,还有艾玛挂起的基督教义的平版画。他们又进了台球室,褐色的桌面,上面还放着3个球。角落里是一个男管家放着两杯波尔图葡萄酒的托盘(休想:其中一杯是不是为帕斯洛自己准备的?) 接着,他们来到了饭厅,面向花园开着3个窗户。英奇$%^書*(网!&*$收集整理王乔治三世后期桃花心木的餐桌可供12人就餐,旁边的餐柜里放着达尔文母亲安置的印有睡莲图案的有盖海碗,墙上是一幅面容严肃的画像。孩子们都不耐烦了,急着往下走。 最后他们来到了著名的研究室,休的眼球立刻被那张黑色的大沙发吸引了过去。就是在这儿,达尔文手臂上缚着棉布包起来的厚木板,写出了那些改变全世界的著作。旁边还倚着一张藤椅,看起来像正等着它的主人。这后面,在一处舒适的凹壁里,是一张小木桌,上面有一些间隔区和几个细长的抽屉,每个抽屉都仔细地贴上了标签。一个书橱高达天花板。壁炉边是镶金边的镜子,镜面有些模糊了,像新英格兰湖。镜子上方是约瑟夫·胡克、查理·莱尔和乔赛亚·韦奇伍德的肖像画。 屋子中央是一张彭布罗克折面桌,上面放了很多物件,好像达尔文刚刚放在那儿似的——有一个钟形杯,一把剪刀,一个老式的显微镜,3三个可上下翻转的镜子,一个木盒子,一个猴子的头颅骨,一片羽毛,几张纸,一轴绳子和几本书,其中一本是第二版的《资本论》,上面有马克思的亲笔题字(赠与查理·达尔文先生,他忠实的仰慕者)。一个小男孩走上前摸了摸它,他的老师立刻上去重重地打了他的手腕一下。 “这是什么?”一个黑人女孩指着左边的角落问道。那边台子上是个瓷盆。一件衣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旁边的木架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磁罐,还有一块毛巾。 “那个呀,孩子们,那是专门为达尔文先生准备的。因为他工作很辛苦,经常会生病。不要忘了,他环游世界时,身上落下了很多病。” “可那是做什么用的呢?”那女孩穷追不舍地问。 “够了,比阿特丽斯,”老师说,“你已经听宾汉夫人讲过了,那是他生病时用的”。 “用它作什么呢”? “用来呕吐。”一个男孩子插嘴道。大家都咯咯笑起来。 休走到椅子边,仔细看了看窗户。达尔文曾让帕斯洛挂在那里的镜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大家回到中央大厅。 “现在让你们看一些令人着迷的东西,”主管人说,“达尔文一家非常亲密和谐。他们经常玩很多家庭游戏。”她站在木楼梯的平台下,楼梯转了两个弯才伸展到上面一层。“这是一个孩子发明的——他们拿木板作滑板,从楼上滑下来。可以想像,这游戏多危险,但他们玩得很开心。” 孩子们都盯着那楼梯看。 她又走到楼梯下的一个橱柜边,“这里放着很多他们进行室外游戏的器具——有玩槌球游戏用的木槌,有网球拍,还有溜冰鞋。达尔文甚至在这儿放着他那些名著的大纲。” 她拉了拉圆形拉手,打开橱柜。 “其中一个孩子把这个柜子叫做‘整所房子的精华之地’。” 休打断了她,“对不起,你知道是哪个孩子这么说的吗?是不是伊丽莎白?” “噢,我不这样看,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孩子。不过我们都知道那个莉齐有点笨。不太可能是她把这些东西整理下来留给后世的。” 一群孩子走出去参观花园和沙地。男孩子们在草地上飞跑。另一批队伍到了大厅。休走上楼梯,去看达尔文日常的陈列。 地板上空无一物。他看了看那些玻璃制品,又盯着那些画看。那是查理父亲罗伯特的一幅肖像,他靠在一张椅子上,身材高大,不苟言笑。近处是一段装裱上框的引言,那是罗伯特对他儿子的一段著名的斥词,让休读起来总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严酷:“除了打猎,玩狗,捉老鼠,你终日无所事事,你将会成为你与你整个家族的耻辱”。 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因为没给他回信而感到一丝愧疚。 他又看到一幅年轻的菲茨洛伊的肖像画,敏感而又英俊,黑色的头发和鬓角,微微上翘的鼻子,线条优美的嘴唇。一些人工制品也陈列在那儿:一张小猎犬号的剖面图,桃花心木的橱架,一些玻璃瓶,一个测角器,一套解剖工具,一把手枪,一张杰米·巴顿圆脸的素描像,一个装在木盒子里的指南针,一张横渡赤道时达尔文“剃须”的速写,还有一个带有黄铜可旋式接目镜的显微镜。 另外,在单独一个地方,是一些用皮带系牢石头制成的流星锤。它们旁边——休屏住了呼吸——是那根短棍,就是达尔文指责莉齐从壁炉架上拿走的那根。 第43章 它是一根一英尺长的金属锚链,两边是两个沉重的金属把手。如果用作武器的话,是足以致命的。走之前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达尔文的一些名言也陈列了出来,在一盒从火地岛寄到汉斯罗的骨骸旁边,休读道,“野人与文明人之间的鸿沟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在一封给胡克的已经装进框架的信中有一行充满绝望的字迹:“魔鬼的信徒究竟要把大自然那笨拙、费力、误事而又冷酷可怕的杰作描述成什么样子呢!” 接着是“生命之树”的解说图——枝杈上挂着一些里面画了不同动物的气球,像圣诞节的彩灯。树的底部是比较简单的生物,如蛇和鱼等,复杂一点的如老虎、猴子等都在高处,最顶端是人类。 休下了楼。这时大厅里已经没人了。他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礼品店里的说话声,饮料店里的杯盘声。他走到那个橱柜前,打开门,弯腰伸进头去——里面是空的。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检查了一下里面;左边向里很深,大约有4英尺高,两边用大约3英寸宽的木板围了起来。木头钉子向外突出了有三分之二的空间;底部是一块踢脚板。 他看着那块踢脚板,末端好像已经没用了,两边有轻微的裂痕。他伸进左手碰了碰它,它动了。他赶紧抓住它,往外拉了拉,很容易就拉开了,后面有个黑洞,里面有个小盒子。他取了出来,把踢脚板推回原处,关上橱柜的门,把小盒子藏到了大衣里面,朝礼品店走去。他朝着收银台后的年轻女士笑了笑,一步不停地走过了放有书籍、明信片和各种小摆设的货架。 回去的火车上,他的心怦怦狂跳。他解开带子,打开那个小盒子,看着他此次的收获——莉齐描述过的那张素描画。它已经有些褶皱了,纸面泛黄,边角卷起,不过画面还很清楚。他凑近了瞧了瞧这幅画,上面有两个人,是达尔文和麦考密克,分站在一棵树边,画的下方是作画者的首字母缩写c.m.。他有些困惑,莉齐看出这画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却看不明白。画上没什么能辨别出地点的特征——说在哪儿都成。那棵树显然不是那两人在圣贾戈发现的那种猴面包树。那只是棵很普通的,没什么特征的树。树后面是一些石块,也不能说明作画的地点。那么那是什么地方呢?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休被难住了。 一路上,他几次拿出这幅画来,仔细地琢磨着,但就是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贝丝在乔治·爱略特旅馆过了一夜。她在户外的主广场喝着早上的咖啡,一块石子从雕像那边飞过来,贝丝注意到雕像的作者给她穿上了维多利亚式的女装,两眼向远方望去,像要乘风而去。她感到很好笑,找到了一座乔治·爱略特艺术陈列馆,一个乔治·爱略特酒吧,甚至一所乔治·爱略特医院。贝丝想,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作为一个女人,玛丽·安·艾文思不能以自己的真名发表著作,而现在这整个笨蛋村子却靠她所选择的一个男人的笔名生存。 她去了纽伊敦图书馆。管理员是个30多岁的女人,白瓷般的皮肤和金黄色的头发,俨然就是“英伦玫瑰”的原型。她落落大方地接待了贝丝,并带她去了工作室。那是一个长宽都有50英尺的房间,有高雅的窗户和硬橡木的桌子。 管理员吹嘘说,图书馆是全国关于乔治·爱略特出版物的最大的收藏点。而事实上作者的所有书信已经分8或9卷出版,感谢一位耶鲁教授于1920年开始收集整理它们。 贝丝解释说她想看看那些写给爱略特的信件,尤其是那些寄信人不详的。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消失了10分钟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推着一辆堆满了活页夹的车子。 “这些是从地下室拿来的,”她说,“恐怕你查看这些资料时,威廉要在一边看着。再小心也不为过啊。你看起来不像个小偷,可谁知道呢?那天我们抓住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她把一幅版画卷进雨伞里想带出去。” “当然,”贝丝说,“我明白。” 威廉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很高兴能偷得片刻清闲。她开始翻阅起这些活页来。 两小时后,她不禁轻呼出声。 威廉抬起头看她,她的手指放在一张塑封的页夹上。下面是一封深红边的信,纸面上方用法语印着一行字:上帝保佑你。 “好家伙,”她大声说,“她用的是安妮的信笺。” 这封信来自瑞士。 第十九章 菲茨洛伊船长竟在小猎犬号驶进太平洋的平静海面后神智错乱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查理低头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可怜人,心里猜测,也许是因为最艰难的时刻刚刚过去,大家刚松了一口气,却还放不下心灵上所经受的痛苦折磨。 经过麦哲伦海峡的航行是凶险万分的。航船整整一个月都在与冬天的寒风抗争。帆索全都冻住了,甲板全被积雪覆盖。它在大冰川的峡谷中危险地穿行,经常碰上劈劈啪啪碎裂下来的冰块和肆虐无忌的惊涛骇浪。 这段时间查理和那些不需要操作帆索的船员都呆在甲板下面。他很高兴看不到麦考密克,因为此时这位博物学家还在探险号上。当两人在陆地上相见时,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 查理开始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世界。他兴奋地在日记上狂书。一切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楚明了——像雪球一样包围着航船的蝶群,船后闪着银光的鳞片,还有一个在月光笼罩的夜晚在船桅边劈啪作响的带电区,这些都不是幻象——它们都是真实的,大自然向人们展示了她壮丽的一面。查理觉得他可以弄清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自然现象,他具备在灵感激发下阐释这一切的洞察力,那灵感就如夜间的闪电一般。 穿越海峡之前,小猎犬号停靠在圣克鲁斯山下修理船身,探险号在附近抛锚。这是自伍尔利亚以后查理和麦考密克第一次会面。很多时候他们互相回避。两人间的距离现在已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了消磨时间,两人分站在一棵树边,让康拉德·马顿斯画了一幅素描。整个过程他们几乎谁也没看对方一眼。 最后船驶进了太平洋,停泊在了智利海岸边的瓦尔帕莱索港口。查理迫不及待地上了陆地,去安第斯山脉勘探。他很顺利地在城里找到了一个老同学并在此住了下来,然后就向那座山脉进发。他在那儿逗留了6个星期,深入到可危及生命的山谷中去,还穿过在大风中摇摆不定的吊桥。他捕捉了一些山中飞鸟,发掘了一些矿石,还挖出了一些海底矿床。晚上,为了取暖,他与他的两个农民向导挤成一团,蜷缩起来睡觉。他大获全胜地回到了船上,后面跟着满载着标本的骡子,其中包括从山里发现的整块的贝壳状地层。越来越多的证据因地质运动而被发掘出来,这些都能够证明他的海洋形成山脉说。 从码头上看他们的船,他很快发现有点不对头。小猎犬号看起来陷入了一种很糟糕的状态中。船员们都懒洋洋地坐在尾部。惠格姆上尉在船上走来走去,看到查理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船长精神有些错乱了,”他说,“他辞去了他的职务,还想退役回英国去。快去跟他谈谈吧,阿哲,也许你能使他恢复过来”。 “是什么造成了这场危机?”查理问。 “他收到了海军部的通知,指责他买了探险号,他们拒绝付费。他不得不又把它卖了。这把他推上了崩溃的边缘。我也要责怪我自己。” “为什么?” “沙利文缠着他几个星期要买下探险号,一等他有了权力,他告诉船长探险号是完成这项任务的必备之物。我本该阻止这件事的”。 查理在菲茨洛伊的船舱里找到了他。他拉着窗帘躺在船上,上衣敞着怀,一只胳膊搭在眼上,另一只垂在地板上。他几乎不愿看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查理让他喝了杯水。 起先菲茨洛伊一言不发,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的话像怒涛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令查理不禁有些害怕。菲茨洛伊直言不讳地痛斥了海军部、海军部队、辉格党和整个政府。惠格姆听到他在大声说话就走了进来。两人和船长一起呆了几个小时,柔声劝慰他不要再返回火地岛。那儿的调查已经结束了,其余的部分就让剩余人员去做吧。 他们接连几天都在劝他。查理对惠格姆肃然起敬。他本可以坐享其成,取代船长的位置,就像菲茨洛伊在上次航行中对普林格尔·斯托克司所做的那样,但是他看起来更关心船长的健康而不是自己的晋升。 第三天,他们的安慰之辞最终起了作用。菲茨洛伊有了不少起色,他起了床,刮了胡子,穿好衣服,打算出去走走。查理进来帮他。走出船舱前,菲茨洛伊站在门口,四下看了看,好像刚刚大梦一场。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普利茅斯花了一大笔钱来整修这艘船吗?” 查理回说不知。 “是为了改换船长的住处,我移动了整个舱室。我不愿住在前任船长的船舱里,我不想被他的鬼魂所缠绕——普林格尔·斯托克司,那不幸的可怜人。” “我明白了,”查理不假思索地说。他又说道:“我想是一种孤独感让他神思恍惚的。” 菲茨洛伊直视着查理。 “你知道,”他说,“他死后,他们进行了一次尸检。他们发现了他脑子里的一个球状物,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东西。 第44章 解开他的衬衣发现了什么?……7个伤口,7个快愈合的刀伤。快愈合的。那家伙几星期以来一直企图杀死自己……他不知找谁帮忙,他只有一个人。” 菲茨洛伊走上甲板,深吸了一口气,说他将重新收回指挥权。一阵柔风吹了起来。 他们升起船锚时,查理朝上望去。他看到上层后甲板区准备返回探险号的麦考密克带着他的帆布包,正朝着他的老房舱走来。5分钟后,他出现了。他走向查理,在他面前停住脚。 “达尔文先生,我们又一次成为船友,”他说。 “是的,”查理回答道。 他们将沿着海岸前行,然后向西600英里,朝着那以玳瑁壳命名的著名群岛进发。 他们驶向第一座岛屿时,查理站在菲茨洛伊身边。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期待着加拉帕戈斯群岛——传说中称其为伊甸园。 但这是什么!完全不是一副极乐之地的景象——一堆阴沉沉的火山岩直耸天际,草木稀疏,除了海鸟以外,了无生迹。 “这是个什么岛,怎么这样?”他问道。 “那是西班牙人开的一个玩笑,”船长回道。“它那么无足轻重,连个名字都没有——航海图上标的是辛农布雷岛。”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不要为它的名字isencantadas所误导,其西班牙语的意思并不是说美丽,而是迷惑人的。这是由那些使人难以登陆的危险洋流而得名的。那些鸟兽,倒真的是与人类没有过接触,因此,它们走近来时毫无惧怕之色——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是用我的话说,这是个适合喧嚷的地方。” 轮船停在第二座岛屿前。船员们把网投在水中,甲板上很快堆满了活蹦乱跳的鹦鹉鱼和神仙鱼,劈啪地响。热带鱼身上那艳丽的色彩令人目眩。查理和8个船员把捕鲸船划到了岸边。他们发现黑色的沙滩是如此炙热,从他们的鞋底就能感觉出来。 他们沿着岸边走,在岛上发现了大量的生命。爬在火山岩上的大蜥蜴,背上斑驳的伪装色使它们在远处隐藏得天衣无缝,但走近看去却是那么丑陋可怕。它们背部梳状的鳞片,冷冷的双眼,下巴上松弛的皮肤和长而卷的尾巴,这副模样让它们看起来像邪恶的喷火龙。但实际上,它们行动迟缓,缺少攻击性。查理拽着其中一只的尾巴,把它扔进了水里。 转了一圈,他们被一大群海鸟围了起来。红脚鲣鸟栖息在树上,树下的沙地上面鲣鸟聚集在窝边,而蓝脚鲣鸟则占领了每个山脊。其中一些笨拙地用它们的蓝脚跳着招揽异性的双步舞。那些鸟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这几个人。查理朝着近处的一只鹰举起了猎枪,但它在那儿纹丝不动,他就直接用枪管把它从树枝上推了下来。 有考文顿做伴,他们向岛深处走去,最后终于见到了这岛上最出名的长住动物:巨型龟——有两只正在使劲咀嚼食物。它们发出嘶嘶的响声,缩回了脑袋,不过很快又伸出来吃东西。查理量了量其中一只的甲壳,圆周足足有7英尺长。他们继续往前走,眼前一副景象令他们停住了脚步:这简直名副其实是乌龟们的一条通天大道,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在上山,有的在下山。 他们两个跟随队伍到了山顶,那儿的一个池塘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有些眼睛死盯着冰冷的湖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湖水;另一些在泥沼里打滚。查理完全被震撼了——他觉得就像误闯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一个古老的家园。在这儿,所有野兽都摘下了他们野蛮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本质。 他们转过身,随着那些缓缓下山的乌龟们往回走。查理突然爬上其中一只,坐在了上面。考文顿也照做了。他们在龟背上前仰后合地,抓着龟背边缘以防摔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仰天大笑起来,带着快乐的心情下了山。让他们吃惊的是,一个场景迅速让他们从快乐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船员们正在屠杀巨龟,把它们翻转过来,划开白色的肚皮,它们很多仰面朝天躺着,四肢在空中乱摆。它们即将被运往船上,沙滩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龟壳。 船员们跟他们一样惊讶,“快跳下来吧,快点,”其中一个喊道,“不然你们也要被做进龟汤里了”。 那天晚上,在小猎犬号上,查理心情一片烦乱。他最近开始从一个新的视点来看待每一件事物——鱼,蜥蜴,海鸟和乌龟。他是原始生态的见证人,他也看到了它的杰作——美丽的一面,还有野蛮的一面——他觉得他了解这一切,好像抓住了一瞬间的创作灵感。翻开笔记,他写道:“现在,不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我们好像都越来越接近实质——神秘事物之奥秘——这个地球上的第一个新物种。” 第二天,小猎犬号驶向了查理岛。岛上有个监狱,里面囚禁了200个流放到此的罪犯。尼古拉斯·劳森,英国代理监狱长,在他长满车前草的走廊里为船上的人准备了一顿午宴。端上烤熟的鱼肉块和烈酒,他给大家讲了些遇难人和海盗的传说,供大家娱乐。 说到巨龟时,他偶尔提到仅凭它们的龟壳他就能判断出它们来自这20个岛屿中的哪一座。他说这是有章可循的,栖息的环境不同,生长就会有差异。 菲茨洛伊和其他人都没有留心他这番话,而查理却记在了心里,并飞快地看了一圈——坐在另一边的麦考密克正回头看着他,好像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也许还在发掘它的意义。 下午大家划船去了詹姆斯岛。查理想更多地收集些鸟的标本。它们看起来也像监狱长说的那样:每一座岛屿,它们都有些细微的不同,像是以此来适应不同的栖息地。查理每到一处岛屿,就射下几只鸟——尤其是那些雀科鸣鸟——制成标本,贴上标签,做详细的记录。像往常一样,这天下午,考文顿也跟他在一起,两人独自在外面办事。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查理感觉有点眩晕。他们走进一片灌木丛里,发现了许多地雀和嘲鸦正在树丛中飞来飞去。用枪是没有必要了。因为他们发现,只要拿根树枝,再弄点嘘声,就能引来一只雀鸟停在树枝上,然后抓住它。 当看到一只不寻常的黄色地雀时,查理独自追了上去,在树丛中蹒跚而行,追赶着那只小鸟。突然他的脚碰上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儿,从一片落叶中,露出一个人的头颅骨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觉着一阵作呕,赶快扶住一棵树。然后他慢慢蹲下身来把他从土里挖出来。接着他把它拿在手上,不断翻转。这既令人作呕又让人无法拒绝——那白色的颅顶,太阳穴附近锯齿状的裂缝,腐烂后的牙齿像是在怪笑,口腔和两个鼻孔组成一个黑三角,在舌头的位置还有一窝蛆在蠕动。 他再一次感到一阵眩晕。太阳正在炙烤着大地。他仔细听了听,到处都是昆虫的声音,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嗡嗡叫着,还不断摩擦着翅膀,撞得树叶咯吱咯吱响。他还听到海鸟俯冲进海水捕鱼的声音和髯鳞蜥咀嚼藻类的声音。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这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一时间,滚烫的火山熔岩,可怕的蜥蜴,被宰杀的巨龟,头颅骨和蛆虫充满脑际,这是一个可怕的生与死的循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没有意义,而他则是这个循环的囚犯,大自然是万物的主宰——可憎而又凶暴。 麦考密克出现了,看见查理还拿着那个头骸。 “我想,这肯定是监狱长故事里曾经提及的那艘船的船长,”他说,“可能是他的船员造反了,把他残杀在这个岛上。” 考文顿也来了,“我们拿它怎么办?”他问道,“把它加入我们的收藏吗?” 查理对这个建议表示惊恐,他吩咐考文顿挖了个坑,以基督教的仪式把它埋葬了。 晚上查理给胡克写了封信,他没有提头颅骨的事,不过他以一句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结尾:魔鬼的信徒究竟要把大自然那笨拙、费力、误事而又冷酷可怕的杰作描述成什么样子呢! 3天后,船在忘忧岛下了锚。天气很好,很暖和,吹着柔和的西风,很适宜打猎。查理很想去收集水下生物标本。麦考密克突然来了热情,说他也想去。于是两人和沙利文上尉还有菲利普·吉德利·金一起坐小船出发了。 他们找到一个停船的好地方,又潜了几个小时的水,还留了一个人在船上作救生员,因为没人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充满信心。中午时分,他们已经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鱼、螃蟹、海草等东西,然后到岸上吃午饭。海滩上成排的海狮,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对他们这些两条腿的生物毫不感兴趣。查理用火点了一堆火,他们用酒把鱼冲了一下,然后就烤了来吃。饭后,金和沙利文稍作休息,查理和麦考密克继续上船去搜集猎物。 两人一直沿着岸边划,找到了一个芦苇环绕的淡水湖。麦考密克站在船头上望着,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并说要留在船上。查理跳进湖里,潜了一会儿,露出水面时带着些贝壳和其他宝贝。每次麦考密克都向下看看,然后示意他往更远的地方再找。 查理浮在水面上,朝水下看去。这时他看到水下有个阴影在迅速地移动,尾巴掀起阵阵涟漪。接着是另一个,然后又一个。湖水被这些黑影搅动起来。他伸出头,吸了口气,接着又钻进水里去看个究竟。现在他看清楚了,银灰色的皮肤,尖锐的鳍和尾巴,有五六英尺长——是鲨鱼。 第45章 共有4头,不,还有。它们在水中轻快地滑行,围成一个圈子,飞快而冷静地寻找着食物。查理贴着水面,游回小船。麦考密克抓着他的前臂,用绳子把他拽上了船。 查理坐在船板上,心还在怦怦狂跳。他看着麦考密克,血压持续攀高。麦考密克有点沮丧,唧唧咕咕地说:“感谢上帝,你没出意外。我大声地叫喊,警告你,可你听不见。” 查理只是简单地说:“咱们离开这个地方吧!” 麦考密克朝海滩划去。查理浑身颤抖,回头望着那片自己差点儿送命的水面,心里还在想着能否看见些小鱼浮上水面,也许可作为他们的午餐——当然是鲨鱼吃剩下的。 第二十章 松嫩贝格诊所 苏黎贝格 苏黎世,瑞士 1872年5月10日 亲爱的玛丽·安: 谢谢你的问候,我的回答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惨。我在世上孤单一人,为家人所鄙视,被自己所爱的男人出卖——这些都发生在我头上。我想,我已经为自己的罪过受到足够的惩罚了。但是,现在这最后的惩罚,每个女人都要忍受的巨大痛苦……真是难以形容啊!说真的,玛丽·安,说起这些,我的头都快炸了。 坐在诊所的走廊里,我感到一种无边的绝望。没人能帮我,我畏缩在这个令人孤独的地方。鲜花在草丛中摆动,蓝色的湖面,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这本来应是个安慰人心的好地方,而对于我却毫无作用。想着我的遭遇,心里更觉难以承受。 我犹豫不决地把这件悲惨的事写进信里,希望袒露心扉能对自己的痛楚有所帮助。有一些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痴情,我的爱,对于x的。 而还有一些你还不知道。就在我们家在湖区小住时,我想尽了办法去小树林与他私会,不止一两次,而是5次。每次我们都做了那事。我真的是情不自禁,管不住自己。每一次约会我都比前一次更为狂热。因此,在激情的驱使下,我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事实上,我满脑子都是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事,除了与他在一起,我也别无所求。 想像一下吧,当我感到他对我逐渐冷淡时,我是多么痛苦。似乎我的爱恋越来越深,而他的感情却在逐渐消退。第一次,一番亲昵过后,他是那么温存体贴,把我搂在怀中,细说着我的好处。这的确是减轻了我因没有抵受住他的要求而带来的负罪感。但是很快,他好像觉得他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我这个人——事实上,是我的身体,而且他开始做出无礼之举。我觉得我成了可怕的激情的俘虏——事情发展到关键时刻,不是愚蠢的幻想,而是真实的生活。 刚开始他对我们家的来访真是令人激动。我可以整个早晨都等着他的马奔向大门时的声音,等着故意拖延不出来见他。我只为享受那种期待中的欢娱之情。经常地,我会向房间环顾一周,借此来瞥他一眼,就像他也跟其他普通客人一样。然后,一个秘密的眼神交汇,桌子底下轻轻一碰——这些都让我加剧了那种无以名状的欲望之火。 然而,他的来访越来越少,有时隔上一天,隔上两天,然后是三天。我开始气急败坏,轻率地让人给他送了个信,而他没有回应。一天晚上,他弹了一曲四重奏,我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我在入口处单独截住了他,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不过话一出口就完全变了样——他装作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挣脱我的拉扯,匆忙跑了。 我很快陷入忧郁之中,只好推说自己有病。然而我还是很困惑——他还会来我们家吗,我还有希望吗?我在早上我们曾经走过的小路上散步,但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一次跟他单独在一起时,我提议我们再定个约会。这么说时,我不惜放下架子,低眉顺眼,还朝他娇俏地一瞥。但他拒绝了,说他跟人约好了要去打猎,接着他就快步走开了,好像松了口气。 回家后,我是那么不高兴。这一次是真的病了,也因此错过了许多客厅里的聚会。客厅里的音乐与欢闹声传到楼上,更让我觉得郁郁寡欢。 一天晚上,我们都被召集到一起,爸爸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当他笑着举起艾蒂的手时,她的脸刷地红了。爸爸说他很高兴宣布她很快就会成为理查德·利奇菲尔德夫人了。妈妈欢呼起来,兄弟们开始开艾蒂的玩笑,而我差点当场晕倒,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哭着跑回房去。客厅里如此喧闹,只有妈妈注意到了我的悲伤。 婚礼很快定在8月底举行。3个月后他就将走进我们家的生活,乔治安排了婚姻财产协议——我看了,它的总额达到5000英镑,每年还有400英镑的年薪。这笔钱足以让这对夫妻过得舒舒服服。我偷听到爸爸说,他怀疑这个人是一个“掘金者”。 我跟他单独见了一面。为了这次约会,我这几年中第一次去了圣玛丽教堂。我们前后相随地回了家。我要求他对他的所作所为给个解释,至少出于礼貌。他看起来很尴尬。他说他早就跟爸爸讨论过,向我们其中一个求婚。而爸爸说,他该与艾蒂结合,因为她是姐姐。他说他在格拉斯米尔意外地遇上我时,被感情冲昏了头,但很快他就感到这事很不光彩,也很不合适,从而决定把我们的关系作个了断,他说他将永远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 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因为在8月中旬,我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告诉了妈妈,她真不敢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当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时,她变得从未有过的生气和忧心如焚。她狠狠地甩了我几个耳光,而我没有哭。她说她知道那人是谁,但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爸爸。她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湖区的一个庄园主的儿子,并让我坚持这种说法。 爸爸非常震惊,他把我叫进他的研究室里。他坐在日常坐的那张皮椅里,没有打我,而是看起来苍老无力,好像他自己刚受过一次沉重的打击。这使我感觉更糟。他没有质问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知道得不到什么答案。他说不管我多么痛悔自己的行为,我都将很难再赢回他的尊重,而我只能一辈子独身不嫁,他永远都不会为我准备嫁妆,但他也不会把我逐出家门,我可以永远住在这个家里。 但是,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为了保住我们一家的名声,他与查理·劳瑞·布莱斯取得了联系。他是美国人,经营着儿童援助社团。爸爸说他知道怎样处理这种问题。一周后,在布莱斯先生的建议下,我在身形未露之前被送到了苏黎世,并得在这儿待9个月。 她是个女婴。我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发现这一点。我只被允许在剪去脐带和医生检查的那几分钟里抱了她一下。接着她就被接走了。我被告知她将在苏黎世待一段时间,等长到能经受旅程后,就会被送给一个很好的家庭抚养。 她已经离开我10天了,我心中还留有抱她入怀时的感觉。她的小脸粉嘟嘟、皱巴巴的,肌肤上粘着新生的粘液,一头黑发。医生说她是个健康的宝宝。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返家了,到家时爸爸将已经收到我上周写给他的那封信了。我告诉他,我为自己所做的感到遗憾,而我也提到我们俩在各自的人生中都犯下了令人悲哀的错误,我说他不应该教我什么叫道德伦理。我还说到我已经发现了30年前他在去南美的旅行途中都做了什么,说他也不是个正人君子。 我整日整日地在门廊前坐着,虽没人来打搅,却被自己灰暗的心思弄得心烦意乱。他们给我送来了柠檬,好像我的问题只在于一个干渴的喉咙。 亲爱的玛丽·安,不要对我太无情吧。祈祷我能获得平和吧。 感念你的 贝西 1872年5月20日 亲爱的玛丽·安: 就在要离开苏黎世的那一刻,我收到了你的信,深深地感谢你。没有你的鼓励和安慰,我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你问我回家的情形,那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么可怕。帕斯洛在奥尔平顿见到了我,并把家里的事都告诉了我。他说我没有参加艾蒂的婚礼真是个遗憾。他语气平常,我想他对我缺席的原因应该一无所知。我推说自己病了,不得不到瑞士修养了一段时间。他说爸爸身体也不太好,差点不能把艾蒂送到教堂里去。婚礼很短暂,也不怎么热闹。不过帕斯洛很惊讶地看见一群陌生人出席了典礼——原来他们是理查德在工人大学的朋友。 我到爸爸楼上的卧室去见他。他没有下楼来问候我。他整个下午都呆在那里,只在吃饭的时候下楼来。见到我,他只点了点头。饭桌上一片沉默。直到霍勒斯从三一学院回来了,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问起艾蒂(这让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霍勒斯说那对新人在欧洲的蜜月旅行中生了病。“跟贝西说说艾蒂从肯纳斯写回的信。”他转身对妈妈说。很不情愿地,妈妈背了一段信的内容,艾蒂写道两个人都很愉快,躺在病床上,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呆了30年,就像爸爸妈妈那样,这段话让我耳朵发烧。 从我回到家,已经过去两天了。爸爸一直没有提起我在苏黎世时给他写的那封信的事。我决定给爸爸一个提及此事的机会,如果他也希望谈一谈的话。于是,今天下午,当他准备到沙道上作健身散步时,我问他可不可以陪他一起去。 他虽然很吃惊,但还是同意了。 第46章 我们一起出去,聊了聊天气和其他一些琐事,然后陷入了沉默。我意识到爸爸并不想开口提那个萦绕在我们两人脑海中的话题——他也不想让我那么做。就我自己而言,我很高兴,正如谚语所说:让睡觉的狗躺着吧——别自找麻烦! 与父母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对家感到厌烦。我对他们唯命是从,这让我觉得正在丢失自我,在这世界上消失痕迹,变得不真实,就像花园里的晨雾一样,这种状况使我想起了《三月中旬》里的一段话,那里面对一位妇人的描写与我非常相像,上面写道她“被摧残并倒下了,因为单身女人有将她们的生命拴系在她们长辈身上的习惯”。 我真的很想你,玛丽·安,希望能见到你。除了你,没人能了解我身上那深深的悲哀。 你永远的朋友 贝西 1873年1月1日 亲爱的玛丽·安: 今天是元旦,我利用这天的时间来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近况。难以相信,我的不幸已过去半年了。我下定决心做一个恭敬孝顺的女儿和一个27岁的老处女,可我很讨厌这个称号。我们在唐豪斯过着平静的生活。其他的孩子都走了——威廉去了南安普敦的银行,乔治从事法律工作,弗朗西斯去学医学和他喜爱的植物学,莱昂纳多加入了皇家工兵军团,霍勒斯回大学读书,我和爸爸妈妈三人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单调乏味。 爸爸不再跟帕斯洛打台球了,不过每天晚饭后还跟妈妈玩会儿双陆棋。多年来他都记录着他们的得分与失分情况;每次被迫给妈妈加分时,他都会大声嚷嚷“你就快完了”或是“去你的”之类的粗话。下完棋,他倚在沙发上,她给他读小说听。 你知道,他终于完成了他那本描述人与动物的著作——我们终于可以不再与那些恐怖的、做出各种怪相的人类照片和那些吼叫的动物们整日为伍了。现在他整天在花房里,收拾那些兰花、豆类以及那些能捕捉昆虫的茅藳菜。他又一直在提写自传的事,还说,这可以给他的子孙们提供些乐趣,也许对他人也有些教益。 我尽力不去想我的孩子。我运用起十足的意志力,整天琢磨怎么把那些记忆从脑海中抹去。只要脑子里一闪她的影子,我马上就去找人聊天,或者找些什么东西来读,尽量不去想她。然而,这些方法并不是每次都有效的。特别是当我外出散步并遇上她那个年龄的小孩时,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会打开。那时候我就禁不住问自己:她现在有多高了?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长得像他父亲呢,还是像我?她是像我一样机灵还是像霍勒斯一样反应迟钝呢?这些问题折磨着我,让我一连几个星期都陷入一种阴郁的情绪中去。 你的 贝西 1873年7月6日 亲爱的玛丽·安: 今天我很高兴,想与你一起分享这快乐的心情。这是个夏日的周末,我们这儿来了很多客人,大约有70个男男女女,来自工人大学。一会儿赫胥黎一家和许多当地人也来了,人数又有所增加。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玫瑰怒放。我们在花园里架起小桌子,放好茶水和草莓。大家在草地上跳舞,又在新建的门廊里休息。孩子们在新修剪过的草地上打滚,在沙道上玩扮印第安人的游戏。他们手里拿着从园艺工人那儿拿来的榛树标枪。 像往常一样,我每次都觉得理查德的来访最令人扫兴。期待中,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几乎害怕会晕倒。 第一次见到这对新婚夫妇时,理查德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只是屋里摆设的一件家具。艾蒂紧紧地拥抱了我,并牵着我的手到花园里去散步。这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因为我总害怕在他们的蜜月中,他一时冲动袒露了我们过去的越轨行为。我太不了解他的本性,但时不时地我还是有些嫉妒艾蒂。她经常在不经意间估量我,仿佛在竭力窥探我的秘密。一次,在客厅里,我碰巧坐在了理查德身边,当他匆忙站起来换座位时,我看到艾蒂盯着他,一丝阴云掠过她的眉头。 但这次就大不相同了,所有人都那么兴高采烈。男人们在橡树下唱歌,而理查德带来了他的六角手风琴。有一刹那,他那低沉的琴音在我耳中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我偷偷地在近处看着他,仔细地观察着他,我的x先生。他有一点发福了,我又回想起和他以前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当我回想它们时,我不再感到悔恨和痛楚。那些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平静的快乐。我走到一棵橡树的树荫里,在树的一边站下,看着理查德歪着头歌唱。我意识到我对他已不再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我的激情已经消失,或许变成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更为宁静,而毫无伤害性。也许那已成为一种记忆。 我想,今天,我开始慢慢恢复了。 你的 贝西 1874年1月10日 亲爱的玛丽·安: 你让我从自己的角度来描述一下那天晚上在赫胥黎家参加的降神会,以便比较一下我们的经历。你也许不知道吧,爸爸是在表兄亨斯利的一再催促下才去的。他一向很鄙视这种神秘主义和唯灵论的事情。 就像你先前所说的,催眠术,通灵人,灵魂向导,精神印象等等都是当今伦敦的流行时尚。在一座黑乎乎的客厅里,一大群人坐在一张桌子周围,与死去的人沟通,或者探求一些关于未来的片断。爸爸对这些事情非常反感,而这次他被极度虔诚的赫胥黎先生拉了进去。 “鬼魂显灵”是由乔治安排的,他选了查理·威廉姆斯做通灵人。除了爸爸妈妈,我很惊讶地发现许多人都在那儿,包括艾蒂和理查德,亨斯利和芬尼,还有弗朗西斯·加尔顿。我特别高兴看到你和刘易斯先生也在那儿,因为你的出现总能让我消除焦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那个在最后一刻偷偷溜进来的人。我确信那是赫胥黎本人,乔装打扮一番,毫无疑问,这增加了他出场的戏剧性。 我觉得真是有趣,禁不住咯咯笑了。那时门关上了,窗帘也拉上了。乔治和亨斯利把威廉姆斯先生的手脚绑了起来,而我们都坐在黑暗中等着表演开场。屋子里很快就让人感到非常憋闷,四周一片漆黑,我开始想像许多神鬼的形象。听到有人喘息的声音,还有其他一些动静,没人知道是谁发出的,真是有点阴森恐怖。而这时,已经热得有点受不了了。接着,铃声响起,表演开始了,我们都听到了风穿过房间的声音。有人叫喊着站了起来——我听到一把椅子摔倒在地上,有人痛苦地深吸了口气。灯光亮了起来,想想我有多么惊讶,我想你也注意到了,爸爸那时看起来几乎都不能呼吸了,他一直躺着被抬到了楼上的床上。之后,演出重新开始,更多的声音和火花,桌子升离了地面,高过我们的头顶。 结束时,大部分人都因兴奋过度而头晕眼花。这时,爸爸清醒过来,说这些都是垃圾,我看他真是非常心烦意乱。乔治,这个神灵论的忠实信徒,走下楼来悄悄对我说:“我得说,这是一个憎恶与旧人对话的人。” 之后,当你紧握着我的手,说起所谓的我的“艰辛”时,我被感动了。你说:“亲爱的,女人总是要承受痛苦,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将来仍旧如此。但令人欣慰的是,当男人们在我们的泪水中逍遥时,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变得更为深刻。”你说这些时,我看到一滴眼泪滑过你的脸颊。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读过的《妖精市场》中的那个小妹妹,果汁从她脸上流下,滴落在她的酒窝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痛苦难耐的那段日子里,是你给了我鼓励和支持。 你的 贝西 1877年11月18日 亲爱的玛丽·安: 与你4年不见了,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你所知,可怜的艾米死于难产后,我们已经把弗朗西斯的儿子伯纳德接到了我们家里。虽然我真希望这从来没发生过,我必须承认这个一岁孩子的到来使这个古老的地方变得生气勃勃起来;他的哭声好像震落了椽上的灰尘,也使育儿室外面的桑树发出颤动之声。我估计那些旧玩具很快就会给弄坏,包括楼梯上的滑板。妈妈说伯纳德严肃得像个庄严的喇嘛。我又一次怀中抱着一个宝宝,心中自然是又苦又甜。有时候我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悲伤还是欢乐。 爸爸开始对蚯蚓感兴趣。赫胥黎先生说,这对一个“思想钻进了坟墓”的人来说很合适。他在花园里安了一个磨盘,缚上一个装置来测量它挖掘泥土的深度,以及它在地下的活动。他确信它们很聪明,让妈妈弹琴,弗朗西斯吹低音管来测试它们的反应,全然不顾一个事实——就像妈妈指出的那样,他们没有耳朵。 帕斯洛两年前退休了,住在村舍里。他现在成了一个优秀的园丁,他种的土豆在两年一次的村级展览中获得了冠军。 如你所知,爸爸的声望一再攀升。昨天剑桥大学授予了他法学博士荣誉学位。妈妈担心他不能坚持到典礼结束,但他做到了——其实根本不必担心。大学理事会大厅里人满为患,那些吵吵嚷嚷的大学生有的站在窗户上,有的坐在雕像上。就在爸爸身着红袍走进大厅的那一刻,一只身穿学位服、头戴方顶帽的猴子标本从廊台上悬吊了下来。让大家失望的是,一个学监立刻没收了它。 第47章 但是当一个人说要展示一下“看不见的联系”时,那些聚集在一起的男生从高处俯下身来,在爸爸头上摇晃。他看似没注意到这一切。人群中欢呼声和嘲笑声向他袭来,不过很明显那没什么恶意。除了这位演说家最后宣称人与猿的区别就在于人具有道德观念时,他的一番拉丁语全不为人所理解。 我禁不住感到骄傲。很多事除了你以外,我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就在那天结束时,我发现他身上的确具有一种颇有建树的特质,尽管他的学说和著作来自一个应被人们唾弃的阴谋,一个只有我和其他极少的几个人才了解的阴谋,至少他是一种伟大思想的传递人。我欣慰地想,他该是自然科学的天使加百利。 既然我已经了解了他最坏的一面,宽恕也该开始了。 你的 贝西 第二十一章 在接近国立皇室剧院入口处的南岸边,休一人凭栏而立。他看了看表,内维尔已经迟到40分钟了——准确地说是42分钟。休担心他不会来了。天知道,他本来就不那么想来。但如果是那样,他就不应该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啊。 休沿着堤岸越走越远。在走出离剧院入口约10码时,他看见内维尔正坐在一条长凳上看《金融时报》。他有点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放下报纸,站起来,伸出手,好像他们只是碰巧遇上。 “我以为等不到你了。”他说。 “我是在那边等的。”休指了指剧院入口。 “我明白了,还有另外一个入口,你知道,就在那边一角,我想我弄错了。” “没关系,最主要的是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们开始沿着堤岸慢慢地走。内维尔还是穿着那天的大毛衣,眼望着地面。休察觉到他的同伴很紧张,而他也同样如此。 “坐观览车吗?我总想去试试。”休走了过去,缓慢转动的“伦敦眼”摩天轮正在向空中升起。 出乎意料的是,内维尔答应了他的提议。休买了两张票。几分钟内两人就坐进了一个小舱室,开始慢慢地上升。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接着休呼了口气开口道:“啊,我知道这很为难你——” “——的确如此。”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些事情。所有人的行为都那么神秘。布丽奇特一直暗示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而卡尔因某件事而烦扰不安。而你……我不知道……你嘴巴封得那么严。你好像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又不愿告诉我。” “我知道,你从我们的谈话中得知了这些。” “是的,你说他死得很令人伤心——” “的确是的——没什么神秘的地方。” “不,你间接提及有事发生过。你说要回顾过去,再重新评价一切。这是什么意思?” 轮车在平稳地向上移动。他们能看到大桥和桥下的泰晤士河,还有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塔尖。 内维尔没有回答。休心想,也许委婉点会让他感觉好些。 “不管怎么说,你在实验室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的工作。” “啊,”内维尔说,接着又闭口不言。他向窗外望去,用袖子擦了擦窗玻璃以看得更清楚些。但当他转回头时,他第一次直视了休的眼睛。“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请为我的话保守机密。” “我会的,我发誓。” 他目光犀利地盯了休一眼,“你听说过牛绵状脑病吗?” “那不是疯牛病吗?” “不错。” “在美国也有——如果没记错,是从加拿大进口的一头牛。” “对。与人类的一种疾病相联系。那些病原蛋白粒将你的脑子摧毁,使它变得像瑞士奶酪一样。你变得疯狂,被痛苦所侵蚀,最后痛苦地死去。总之,令人厌恶的疾病。” “你们的研究室研究过它吗?” “我们处于这项研究的前沿。最大的问题是这种病会不会突破物种的屏障。我们发现情况已经如此——这种病起源于绵羊,因为绵羊的内脏被用作了牛饲料,牛群也染上了这种病。众所周知的,屠宰场并不遵守规则,所以许多牛脑和牛脊髓都被加到了我们吃的牛肉里。”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1996年事件败露以后,这儿陷入了一片混乱状态。欧盟拒绝进口英国牛肉,温比快餐、汉堡王和麦当劳都把牛肉制品下了市,甚至还有英国航空公司。对英国来说,这是一场危机。保守党政府几年来都在努力扭转与公众的关系——我还记得一个内阁大臣在电视上喂他4岁的女儿汉堡包吃。他的名字是科尔德利——那种事总让人很难忘记。” “我想是的,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想让你知道我们背负着多大的压力。他们到处屠宰牛群。牛肉生产是一个100亿英镑的行业,而现在这个数字在直线下降。大农场主们都在抗议,还有些组织了游行。这是一场危机——令人难以置信的危机。” “因此你们的实验室身负重担——是什么?拿出治疗方案?” “不,我们还没这个能力。我们只是试图回答一个问题——染病的牛肉是否会使人的食物链受到污染。相信我,这是个政治圈套的问题。” “但你们可以证明它——对吗?” “嗯,是的。但这种科学问题是永远弄不清楚的。它们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他们依赖于解释、数据分析和各种各样的变量。这就有作伪的空间了。” 这时转轮停住了。他们到达了顶点。整个伦敦展现在他们面前。公园里是斑斑点点的绿地。休转身向内维尔。 “你想告诉我,我哥哥做了些不讲原则的事,对吗?” 内维尔皱皱眉头,表示肯定。 “他做了什么?是屈服于政府的压力吗?” “不,不,全然不是。恰恰相反。你比我们任何人更了解他。你知道他不会那样做的。他走了另一条路——他是个反对传统习俗的人,反对跨国公司和大宗交易。这就是他所做的。他让他的观念介入了自己的工作。” “到底怎样?告诉我。” “他在做一项老鼠的研究。它们染上疯牛病后,被改变了基因,和人类感染了疯牛病时的反应一样。他的结论是——它们反应非常强烈,清楚地表明了人类是易受影响的。” “还有呢?” “反应有点太强烈了。没人能重复这个实验。实验室的头头很是怀疑——顺便说,他是个真正的卑鄙小人——他要求在发布结论前进行再次实验。很明显,那时卡尔的一些实验数据被换掉了。” 内维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厉声说道:“基本上,你哥哥篡改了他的结果。” 休不敢相信。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内维尔又开始了。 “我一直尽量去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并且我也几乎做到了。我们都知道那对人类的危险是真的。这种见鬼的病有十多年的潜伏期。谁知道有多少人正处于潜伏期内?几千?几十万?那可能成为一个大范围的灾难。而政府麻木不仁,站在一个半否认的立场上——含糊其辞——你哥哥如是说。政治家们在清楚危险的情况下,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至少他是这样看的。他觉得他不能干坐着,任其发生。” “但是,篡改……你怎么确定的?” “这是无可争辩的。纸上的变化很明显。做得不是很仔细。另外,他也承认了。很幸运我们还没有拿去发布——这仅是几星期以前的事。” 休摇了摇头。转轮在下降,速度很快。 “因此,”内维尔继续说道,“只能让他离开。” “让他走!他被解雇了?” “是的,他被解雇了。对任何实验室来说,这都是严重违反道德准则的行为。不管动机如何……” 内维尔反复地说,科学研究是不可亵渎的,但休转过了身去。他在想,要卡尔接受这个结果是多么艰难。他总是为他的工作感到自豪,为工作的进展骄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道。 “大约在他回美国两个月前,也许是三个月。” 转轮停了下来,门开了。他们出了轮车,默默地走回到长凳边。休跟他握了握手。 “呃,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事——我想。” “不要对他太无情了。相信我,你不知道压力有多大,除非你也曾面对一个饭碗快保不住的内阁大臣。” 内维尔无力地笑了笑。 “并且请——我不想像要破纪录那么啰嗦——可不想这些东西记录在案——” “——我知道,别担心,我会保密的。” 休觉得他该感激内维尔。但他就是对他说不出“谢”字。实际上,他毫没道理地开始讨厌这个人。现在他想走了,而内维尔还在喋喋不休。 “你知道,像这种情况,英年早逝——有时候你得知一些新消息,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生活中总是这样的——退一步再看,就会有更广的视野,结果总会有变化。”出于礼貌,休点了点头。 “就像达尔文。那是他的专业——宏观地看。” “我真得走了。”休边走边说。 那时侯,休放下了关于达尔文,关于莉齐,还有他们想揭开小猎犬号之谜的一切想法。他只想着卡尔曾经经历的极大痛苦——他独自一人承受了一切。 之后,在回剑桥的路上,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内维尔在尽力帮他,毕竟——他还担着风险,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揭露了实验室的秘密,布丽奇特也是如此,虽然她卷进去不多,而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行事。 第48章 他们都在竭力帮他,现在他要去找西蒙,卡尔的室友,去看看还有什么未知的秘密。 他想起了贝丝,她一直是他的向导——在揭开卡尔和达尔文两人的秘密上都是。在他脑子里,这两件事逐渐交汇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想起当她从纽伊敦带回乔治·爱略特的信件副本时那兴奋的样子,他不禁笑了。她在帕克匹斯准备了一顿野餐,边喝酒边富有感情地为他读那些信,还时不时地用手指头梳梳头发。最后一封信,她说,有说不出的悲伤,她让他带回家以后再看。 回到房间,他又一次涌上一股对达尔文的钦佩之情。在他看到莉齐的日记之前,这种钦佩之情一直支撑着他度过了在加拉帕戈斯那可怕的几个月。内维尔是对的,他的天才——他的创造力——要胜过他的不屈不挠。就是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让他能够追溯过去,用开阔的眼界,找到很多联系——这是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因此一个模式出现了。他对事情做出推断;山脉是怎样形成的,世界是怎样在万古前形成的。他能够站在时间之外。这些想法突然从他的脑海中蹦出来,好像他眼前的真实景象,万物之间突然有了联系——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种创造力也许来自其他地方,也许来自工作本身,来自对它的迷恋。他是怎样一直8年都沉迷于对黑雁的研究,而逐渐形成了震动世界的学说的?工作赋予他这些。罗兰的话没错:达尔文所刻苦钻研的黑雁原本是雌雄同体的,最初的一代有两个橘黄色的生殖器官。达尔文如此入迷地——也许如此惊骇地——发现性别之分缓慢地进化了,而不像教堂要让我们确信的那样。上帝是那么计划的吗?微观和宏观。模式就是那么定的。不仅是把点连起来,像老话说的那样,而是能够先看见那些点。 休打开抽屉,拿出几张从网上复制的小猎犬号上的画像。有船员的画像,他已经开始知道这些人:菲茨洛伊船长,勇敢又有点疯狂;惠格姆上尉,戴着海军帽,洋洋自得;菲利普·吉德利·金,如拜伦般浪漫;杰米·巴顿,圆脸但高深莫测;十来岁的传教士马修斯,面如银盆,长发披肩。 他看着康拉德·马顿斯画的一些航船的水彩画。有一幅画的是停靠在塔希提岛上帕度提的小猎犬号。那个所在是一个平静的海港,四周棕榈树环绕。另一幅画是停泊在悉尼的道斯的一批船只,有些正准备扬帆远航。 然后,他想起了达尔文和麦考密克站在树边的那幅素描像。就在一瞬间他明白了它的意义所在。当然,它里面藏着个秘密。那是莉齐已经破解了的。多么愚蠢,以前怎么没想到。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幅画。关键不在画画的地点,而在于画画的人。那个画家是康拉德·马顿斯,而不是奥古斯塔斯·依阿尔。而马顿斯只是随航行走了一半的路在蒙得维的亚上的船。 就是这样!——这证明麦考密克在里约并没有弃船而去。他一直在船上,直到最后都在与达尔文唱对台戏——嫉妒,野心勃勃,毫无道德。而达尔文,对此撒了慌。莉齐是对的——她的父亲——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做出了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欺骗行为。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二十二章 对于查理和菲茨洛伊来说,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最后一天,正好向他们证明了小猎犬号整个航行的悲剧色彩。但是船员中没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没人能猜出这一天对于将来那些相关的人来说是多么地至关重要。 那灭早上,查理、菲茨洛伊和麦考密克乘一艘小船去了埃尔伯马尔——那座最大的岛屿,去考察火山。他们曾在远处观察过那些火山,为那直入云端的烟雾和断断续续的火焰而着迷。 埃尔伯马尔有5座火山,最大的沃尔夫是一座活火山。几天来它一直在震动,在隆隆作响。那天早晨,它喷出一股白色的烟云,足有l万米那么高,在空中散播开来,像一顶巨大的张开丁的帐篷。他们看着这一景象,被它的宏大所折服。一阵风吹起一片火山灰落在船上,将船变成了白色。 查理心急火燎地想尽可能靠近那个火山口,想从那儿收集些熔岩标本。那比散乱在火山锥体周围的那些普通的凝灰岩更具诱惑力。菲茨洛伊虽然因刚刚摔了一跤而仍心有余悸,也迫不及待地要开展开采汁划以证明他的勇气和决心。而麦考密克也不愿让在理独享荣耀,不愿自己被落下。 4个船员把他们送到了岛上,把船停在岸边。他们依令等在那儿,直到3人归来,不过显然他们都巴望着尽早离开。海湾表面掀起层层惊涛骇浪,仿佛就要沸腾起来一样。但这一切都没有减少他们探险的热情与勇气。 踏上海滩的那一刻,杏珲就感到有些不对头。直到他走到树带生长界线。回头再看时,他终于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沙滩上没有海狮——实际上,没有任何生命的踪迹,连鸟也没有。除了火山口深处断断续续在喷射之外,到处一片死寂。 他们想找一条上去的路,最后决定沿着条干涸的河床前进。四处杂乱的岩石让他们无处落脚,不过还好没有树枝和藤蔓阻路。大约一小时以后,他们看到了路上铺满了蕨类和一丛丛的马樱丹,上面白色的小花已被焦热烤枯了。 菲茨洛伊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在前面开路,查理紧随其后——带着他的各类工具:一个小显微镜,一个指南针,一把地质锤,还有别在腰带上的手杖。麦考密克跟在最后,带着午餐,呼吸沉重。 最后他们来到了斜坡上的一片空地。他们可以看到下面有个礁湖,末端被灰色的火山岩流围了起来。再远处是大海,远远望着,还能看到小猎犬号小小的身影。查理说那个礁湖曾经是一座火山的山口。 “喂!”他说道,“看这个。”他掏出指南针,把它放到一块岩石上。 了他们看到指针迅速转了起来。但它没有指向真正的北方,而是没头没脑地四面八方乱转。 “火山破坏了磁场。”他说。 “你感觉到震动了吗?”麦考密克问。他正坐着,手掌铺在地上。他听起来很紧张。 查理坐在那儿,也感到不停的震荡。他很快意识到这种震荡不仅来自地层深处,而且好像也存在于他们周围的空气中。他知道,大气的这种骚动,是火山喷发的前兆。 菲茨洛伊从麦考密克的包里拿出一大块腌牛肉,用猎刀切成小片,分给每一个人,接着是撕下一片片的面包片。 “我们现在需要借酒壮胆。”他笑着说,一面在酒杯里斟满了红酒。 他们都已疲惫不堪,实在不愿意立刻就开始艰苦的跋涉。菲茨洛伊不停地倒酒,直到两瓶酒都被他们喝光,然后他们仰面躺倒,头枕着一块木头,把帽子盖到脸上。 过了些时候,查理睁开了眼睛。菲茨洛伊和麦考密克一动不动地躺着,还在睡觉。他觉得震动越来越强烈了,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硫磺的味道。在后面的斜坡上,他看到一片凝固了的熔岩流。他爬起来,用锤子敲打着熔岩,撬出了一块光滑的黑镯石,他从上面切下一小块,放进了口袋里。 重新爬回来,他看到麦考密克已经醒了。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查理点点头,指向山顶。麦考密克站起来,没说话,也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开始跋涉,留下还在梦中的菲茨洛伊。他们周围震动又加剧了。 一小时后,他们到达了火山口顶。热浪扑面而来,将他们的脸映得通红,也使他们呼吸急促起来。透过带着硫磺味的烟尘,他们惊愕地向那深不见底的盘状盆谷内望去。周围一圈发亮的硬壳起伏不定,中央部位液状的红红黄黄的熔浆汩汩地冒泡,放射出一股高大的烟柱,伴着隆隆的响声。 下面20英尺的壁层处有些查理从未见过的火山岩,是深黑色的——一种古人在威苏维尔火山找到的熔岩。他看到有可能够到它们,火山口内的岩壁并不陡峭,人可以下至中部,往下有充足的立足之地,可以做到的。 有哪个探索者曾敢冒那样的险呢? 一段时间后,海滩上的船员已经消除了恐惧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厌倦和乏味。他们在沙滩上来回走动,很小心地不敢远离小船。后来,他们发明r些游戏来消磨时间,包括用标枪投掷水中的浮木。最后,他们都躺到了树荫里等待。 第一阵爆裂声来势凶猛,听起来像加农炮,只不过更迫近更响亮。他们紧张地转向海平线搜寻小猎犬号的身影。它还在原处。停泊在海湾的外围。 接着他们感到了震动,脚下的大地开始不再牢固。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另一阵爆裂声伴随着一阵烟雾接踵而来。火山喷射出一片浮石,像冰雹一样砸在沙滩r,雪块一般的烟云紧随其后。 几个船员开始争辩该怎么办,他们不愿丢下船长,但却开始着手准备离开了。他们把船推向水中。3个人跳进船里,另一个还站在地上,手里抓着绳子。他们就那样等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最后,他们看到山坡上两个倾斜的身影。他们跑到海滩上,跑着穿过沙地——是船长和阿哲。船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没有第三个人。 就在预示着再一次喷发的爆裂声响起时,两人跑到了海边。他们激动不安而又气喘吁吁地上了船。 船长立刻下令:“离开,马上离开!” 回小猎犬号的半途中,一个船员大着胆子问道,“麦考密克先生呢?” 第49章 其他几个都侧着身子倾听查理的回答。他一向温文尔雅,在这火山怒吼之际,话语尤显柔和。 “死了。” 那天晚上,查理和菲茨洛伊在船长室单独进餐,两人几乎一言不发。最后,仍紧张得吃不下饭的查理把餐巾丢到桌子上,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是否愿意把今天发生的事记述下来。他死得太恐怖了,他的家人得知细节后一定会悲痛欲绝——就是说,如果我们详细记录在航海志上的话。您不觉得吗?” 菲茨洛伊看着他,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在整个考察计划中,这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理继续蜕道。“当然,海军部会问起的。您当然一定要通知他们,不过可以选择一种比较策略的说法。” 菲茨洛伊默不作声。他又在他这同餐之友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威势。 “我猜想您已告诉过他们,他告病回里约了。” “是的。” “订购也遭到了反对。” “是的。” “那样地结束生命实在是太恐怖了.我想恐怕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不要责怪自己”,船长回道,“我知道你已经竭尽所能丁。” 小猎犬号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航了,以每天150英里的速度飞速向西行进。在它剩下的周游世界的旅程中,一路平静无事。 最后,在一个阴雨的礼拜天,轮船从英吉利海峡起航向法尔茅斯驶去。菲茨洛伊在船上布置了最后一次礼拜仪式,以感谢上帝让他们平安归来。凼为外面的狂风暴雨,他们不得不在甲板下进行。船长读了《创世记》中的一些段落,其中包括亚当和夏娃的部分以及上帝发现他们的原罪时愤怒的话:你们为什么这样做呢? 那天是1836年lo月2日。 第二十三章 1878年5月30日 亲爱的玛丽·安: 很久投给你写信了,为此我感到很抱歉。我没有任何借口可找——当然不是因为我太忙了。恰恰相反,我有时真不知该拿什么来填补我空虚无聊的生活。我已经不再给海格特的女囚犯念东西了,现在,我更多的是呆在唐豪斯。妈妈、爸爸和我,我们三个人的生活陷入了一个一成不变的怪圈。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它有时让人觉得时光飞逝,有时又令人度日如年。我们通常会在早上7点半起床,中午就吃正餐。晚上,爸爸还是先下两盘双陆棋,大约10点半的时候,他先用力抽两下鼻子,接着开始擤鼻涕——非常准时,你都町以拿这个来对表了——跟着他就会七楼去,而我们也可以休息了。我现在总能在细微的事物中找到乐趣,有时还会连续几个小时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下面我给你举个例子。 今天正午时分,我陪爸爸一起去沙道散步。我们一起去散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像往常一样,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左拐走过一道镶嵌在高高的栅栏中的木门,就踏上了那条小径。出于某种原因。我当时正处丁一种极为怀旧的情绪中,在回忆着那些遥远的过去。或许是在阳光下闪耀的某些东西刺激了我也说不定。 那条小径依旧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开始的一段在阳光下沿着树林蜿蜒,仿佛在俯瞰着下面的山谷。一丛一丛的蓝铃花和牛眼菊点缀着草地,显示着大地已从季节的沉睡中醒来。在最远处是一座孤零零的夏日小屋。那可是一个梦幻王国,我们过去常常在里面扮成勇敢的王子和美丽的少女,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甚至还记得当时我们用粉笔画的那些模糊的龙骑兵。从这儿,爸爸和我开始往回返,只有这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们是走在浓密的树冠下。小径像一条隧道,漆黑一片。这儿以前经常吓到我们,我记得小时候走在这段路上的情景:即将落下的夜幕把那监熟悉的树枝变成了各种鬼怪——树干中空的岑树,像一个食人恶魔;树干上长满瘤子的大橡树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巨人。那时我通常跑过这一段去,远远避开那些可能刮到我头发的树枝,心在胸膛里直打鼓。 爸爸和我走了一圈后决定再走一圈。我心中的回忆也继续自发地排着队在脑海中一一掠过。我想起了春天刚生下的小羊羔的呜咽声,还有8月里准备收获时磨镰刀的嚯嚯声。五朔节时,我们挥舞着樱桃枝挨家挨户地索要硬币,然后在收获时节把它们藏到装草的大车里。我耳边仿佛叉响起槌球打在草坪上发出的沉闷响声,还有在露天的吉h赛篝火的灰烬中烤土豆时发出的咝咝声。有一次,爸爸带我去里真特街的一个展览大厅参观。在那儿我见到了一个潜水钟,还在一种新式的机器上称了体重。有个会吹玻璃的人给我做了一个漂亮之极的水晶马——可惜后来在回家的马车上碰断了一条腿。我当时大哭不止,爸爸把我抱在怀里极力安慰我,可一点用也没有。我还记得跟爸爸一一起去照相馆,当时还是盖达尔银版照相,我穿着白色的套装,头上扎着黑色天鹅绒的发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为了在屋顶上拍一张阳光下的照片,我是如何坚持让自己一动不动地静立在那儿的。接着,妈妈给我们读关于约翰·班扬的故事时的情景又浮上脑海,当时我们是怎样聚集在妈妈的折叠裙周围来倾听圣城的传说的啊。故事里有黄金铺成的街道,有成群的戴着皇冠的人们。他们手里拿着棕榈叶,捧着竖琴,唱着赞美诗。 还有,我们当时玩捉迷藏时,我总是最后一个被找到。我还偷偷躲在台球桌附近偷听大人们的淡话。有一次我闯进霍勒斯的房间时,竟然撞见他正和我们的德语女教师卡米拉在毯子下面亲热。她那狼狈的神情,那要我保证不说出去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还想到在中空的核桃树树干里吻卢伯克的情景。在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坐在我床头。当她弯身看我时,她那甜美的呼吸扑面而来。爸爸站在床脚,他的眉毛因焦虑而拧在了一起。 一边走着,我一边观察着爸爸。他好像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中了。我们走过一小堆打火石。我又想起了早些时候,当爸爸还在为他的理论构建而努力工作时,每有进展他就用手杖把那堆打火打敲掉一块,以此来督促自己。但现在他早已抛弃了这个习惯。而且,当他在那熟悉的小路上蹒跚而行穿过杂树秫时,我突然发现他已衰老不堪,而且显得可怜。他弯腰驼背,白胡子都触到胸膛了,披风从两肩松垂下来。他的手杖在小径_卜的敲击声在我耳中就像是时间的脚步声,又像大厅里祖父那个古钟发出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数着余下的hz 我们小时候,爸爸经常让我们去捉甲壳虫。我们在草地上和泥岸边散开并像印第安武士那样呐喊。为寻找昆虫,我们不惜劈碎岩石和已经腐烂的树干。而我总是能给爸爸带来最大的惊喜,然后他会亲呢地叫我狄安娜、小飞侠或是小可爱什么的.我是他独有的特别女猎手。 不好意思,竟然给你讲这么多,还都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你的贝西 第二十四章 穿过斯宴塞·杰克斯·哈钦森法律公司的层层防卫,贝丝终于来到了内部密室——老杰克斯·阿尔弗雷德本人的木镶板办公室。她出示了许多文件,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后,才最终得到莉齐留下的那个包裹。这个包裹从1882年开始,就保存在该公司的保险库里。一个人把这像皇家珍宝般的包裹高高举在手中,递给了她。 此刻,贝丝很想与休分享这个战利品——最后一个谜底,于是她打了个电话,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一个小时后,咱们在克里斯特学院见吧。”她的语气中还带有那么点命令的味道。而当他问什么事时,她却咯咯地笑着说:“每次淘宝都得善始善终啊。” 休沿着霍布森大街一直往前走,然后转入五角塔下的地道拱门。一进去,他就发现庭院中央一片绿油油的环行草坪,鲜艳发亮得,几乎都要灼伤他的眼睛,周围则由平滑的石子铺成的走道环绕着。学院古老的城墙有三层高,每一面墙都有四个单独的入口。镶嵌其中的矩形窗户,比例上绝对是完美至极,没得挑的。其中一些还有花盆像瀑布似地垂下,里面有红的、白的小花。 其中有一面墙上刻着盾形纹章和警句:ouventmesouvient——他不假思索,立即就把它翻译成:常常记起我。而恰好就在它下面,贝丝正提着个篮子站在那儿。一看到他,她顽皮地笑了笑,走过来挽着他的胳臂说:“跟我来。” 她领着他来到离他们较远的一面墙。人口处写了个“g”,疆面的楼梯刷成了蓝色。他们来到一楼,贝丝拿出钥匙,打开门的右半部分,然后自己’止到一边,让休先进去。 “还认识这儿吗?”她问。 “认识——怎么可能?我从来都没来过。” “我原以为你这位达尔文研究专家对这儿了如指掌呢。” “我明白了,”他说,“这就是他原来的房子。” 休环顾四周,感觉这里像大多数剑桥学生的住所一样,虽然破旧了点,但还是很雅致。里面有一个有大理石壁炉架的砖制壁炉,一个旧窗座和有很多疤痕的红木墙板。两根桁条深深地嵌在灰泥中,中间还挂着个小巧的珠状玻璃吊灯。地板是古橡木的,有如铁般坚硬。得知达尔文年轻时住过后,休对这个地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这里没人吗?” “某些时间段会有人。” “那你怎么拿到钥匙的?” 第50章 “从门房那儿拿的,我求了很多次,他才给我。现在小费也降了,才5镑。” 在一张笨重而脏兮兮的长椅上,他们并排坐了下来。贝丝把手伸进篮子,拿出了一个很沉的绿色瓶子和两支笛子。瓶子上扣有一个盾形的盖子。她说,“这个以后再说吧。”然后她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公文包,拉开拉链,取出包裹,把它举在手里。包裹用褪了色的棕色纸包着,还用麻绳紧紧系着。 “不要告诉我你还没看过它哦!,,他说,“你可是经常到处看别人口记的啊!” “是的,我还没看。我想我们应当一块儿看吧。我只看了附的那封信。” 正说着,她又打开一个塑料文件夹,取出几件文具,它们都非常精致,有如衣蛾的翅膀。“这是莉齐给她女儿的,现在坐好,静静地听吧。”刚开始时,她还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来念,但很快她变得严肃了,休想,她好像已经想像着把莉齐的声音融人自己的声音。唐豪斯肯特·唐纳英格兰1882年4月26日亲爱的艾玛: 我现在正以一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的身份给你写信。要不是发生了那一连串令人伤心欲绝、难以叙说的不幸之事,我将会比任何活着的人都更珍爱你。当你还是个小足一天大的婴孩时,你就从我的怀抱中被夺走了。我是在鲁莽冲动之中怀上了你——那足-段不可否认的感情,而你便成了私生子。这只能怪我自己。对于这令人伤心的往事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只能祈祷,愿你的同情怜悯之心会淡化你对这不光彩事情的评判,因为你的性情特点巾一定留有我的痕迹。我祈祷在时机成熟时,即使你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行为,至少也不会在内心深处那么憎恶地来看我。 我不能肯定这封信是否会到达你手中,我是通过儿童援助协会办公室寄冉的。它是一家专为你们办事的机构。尽管我知道他们有政策规定,小孩与放弃抚养权的母亲不能联系——这是为了让孩子从过去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开始全新的生活,也是必要的。但我仍然充满希望,因为查理·劳瑞·布莱斯先生是我父亲的一个熟人,或许能出现例外,这封信也就能最终到达你手中。而协会如果决定不把它交给你,它电将会保存在他们的法律顾问那里。他们告诉我,他们有权决定怎么处置它。 我这次写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有关于你的高贵血统,并遗留给你一份特别的文件。当我告诉你它是谁写的和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时,你就会很容易理解它的意义所在。我决定不了到底怎么处理它,总是在两个对立面之间游离不定——看看各自的优缺点,真的不知道是把它公开好,还是立刻把它毁掉好?如果你收到了,我想让你以后将它保管好。当时间冲淡了激情,腐蚀了我们对相关人物的记忆后,或许又由于新的大洲、新的时代,这种时窄的距离带给了你更多的智慧,你也将自己作出一个恰当的决定。总之,我现在是在给你一件礼物,同时也是赋予你一个重大的责任。 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系,那是因为我的父母,也就是你外公外婆的高贵,他们是第一代表兄妹。达尔文家族一连好几代都是医生和学者,韦奇伍德家族则是著名的陶器生产商。你外公的爷爷是达尔文·伊拉兹马斯,他是个诗人,哲学家,也是第一批信奉现在的进化理论的学者之一,尽管他那时还没理解它的发生机制。而提供那最关键要素的任务就落到r你外公头上,他就是查理·达尔文,著名的博物学家。你肯定知道,他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认为,有着差别极其细微的各类物种的大自然自身在进行着适者生存的选择,从而促成新的物种的形成。这个思想为他赢得了相当大的知名度,因为它和《圣经》中上帝创造了每个个体和物种的思想相对立——后者认为一切都在永恒之中保持固定不变。渐渐地,由丁他的理沦获得了更多的支持——当然部分的是因为少数能说会道的支持者们的努力,使他在英国社会获得了非常受人尊敬的地位。 也正是在这一天,爸爸【指达尔文,下同。——编者】(34年当中我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叫他的)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永远安息了,这也是我要写信给你的一个原因。能在那里举行葬礼可不是个小荣耀,特别是对于一个自由思想家而言(实际上,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玛丽·安·艾文思,两年前就没得到这一殊荣)。爸爸是想埋在我们所住的肯特唐纳村圣玛丽亚教堂。但在他死后,他的这个愿望被他圈内的崇拜者否决了(包括他的长期拥护者托玛斯·亨利·赫胥黎)。赫胥黎认为,埋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是他理所应得的,尤其是它还将提升科学的地位。于是他们发起了一场运动,其间那些权威人物都出面和教堂调解,使得他们的请愿书在议会上获得了通过。 下面,我来描述一下今灭的仪式吧。我希望你读了它之后,能对外公的尊敬有了一种根基,接下来的任何新发现都不会将它破坏掉。你知道,外公受到广泛的尊敬。昨天一整天都下着讨厌的小雨。四匹马拉着灵车从唐纳村来到威斯敏斯特,一路上绅士们都脱帽致敬。然后棺材在圣菲斯小礼拜堂昏暗的灯光中,在仪仗队的护卫下过了一夜。今天早晨,人们又从四面八方赶来,不断地涌进威斯敏斯特教堂。虽然女王和首相格莱斯顿没有来,但是其他的很多名人都挤满了教堂的左右两翼,包括穿着丧服的法官,议会成员,许多国家的驻英大使,知名社团的官员等等。在家里,大家又都去安慰妈妈,她因为太哀伤而没有参加。我很高必看到很多普通老百姓,包括我们的男管家帕斯洛。他们排满了教堂中殿的两边,以至还要站到外面的台阶上来。中午时分,丧钟开始鸣响,显要人物要绕棺材走一圈,棺材上面盖有黑色丝绒褶缀布,还装饰小枝白花。唱诗班的人员则以“快乐,就是人们找到了智慧并获得了理解”开始,唱着选自《圣经箴言》中的圣歌。仪式简洁,也没有太过于严谨,爸爸应当会觉得这恰到好处。之后,抬棺人——包括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即理论的共同发现者(赫胥黎先生差点都把他给忘了,直到最后一刻才邀请到他)——将棺材抬到教堂中殿的东北角,也就是要下葬的地方。它正好就在艾萨克·牛顿先生的纪念碑下面。 另外,我还想说说你外公过去的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宽容些,耐着性子让我把它说下去。它或许能帮助你对他形成一个更丰满的形象来了解他。你外公病了好些年。事实上,他这一生健康状况都不是很好。这么说或许会比较合理些——自他从小猎犬号船上回来,他保存的大量日常记录都可以证明这些。而最后几年,他则是在几乎细节上都没有什么变化的日常琐事中舒适地度过的,尽管它们有时候免小了有些混乱。 8个月前,他深爱的哥哥伊拉兹马斯去世了,他受到巨大的打击,陷入jr绝望的深渊。他认为自己也是心脏病晚期了。而上个月,具体地说是3月7号,当他一个人沿着郊外一条他喜欢的道路散步时,他又犯病了,勉强回到自己的住所,有好几天都躺在沙发上。经过一个年轻医生的好一番劝说,告诉他心脏还挺好后,他才终于又精神焕发,甚至还去春意盎然的花园呼吸新鲜空气。你姑妈,亨丽埃塔来呆了几个星期后叉走了。各类的医生,一共有4个,在不同的时间段轮流来,每一个推荐的治疗法都有所不同,甚至还有相互矛盾的说法。 上个星期二,也就是4月18日,爸爸开始虚弱了。就在午夜前,他心脏痛得厉害,吵醒了妈妈。她迅速从她卧室跑过来,又赶快去取戊基药品,但慌乱之中脑子一片混乱,于是叉打电话给我。要我过来帮忙。而等到我们找到一些他自已有所研究的药品并再回到房间时,他已经倒在床上,看上去奄奄一息了。妈妈嚎啕大哭,引来了仆人。我们设法让他吞下了一些胶囊,咽下一点白兰地酒,但很多都溢了出来,顺着他的胡须流到了他的睡衣上。但他苏醒过来了,眼睛突然睁开,还往盆里呕吐。但他因为颤抖得厉害,不能说话。然后,这个一贯的无神论者做了一件让我永远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妈妈拉到身旁,在她耳边急切地呻吟道:去请个牧师。她跳了起来,欣然表示同意。然而爸爸的清求实际上不过是个没有恶意的计谋,他只是想和我单独呆一会,他有一些重要的信息只能讲给我一个人听。 于是我的叙说还得回到以前。长期以来,甚至从孩提时开始,我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就不融洽。这可能源自于我们的个性差异(当然深究没什么太多意义),也可能是爸爸在工作方面的一些事情。我有了自己的各种各样的事实依据,我发现了在5年的小猎犬号航海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不幸之事的线索。这里我不想一一作深入说明。只说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在你出生前不久,我有证据表明,从广度和深度上来说,他都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思想家,而应属于相当不同的道德等级。于是,在一封写自一家苏黎世诊所的信中,我清楚明白地向他提出了这一点。也就是在那个诊所,我被迫放弃了你。 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我和父亲从来都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情,直到他死的那个晚上。当妈妈被支开,仆人被打发山了房间后,他把我拉到像刚才离他那么近的距离,声音刺耳地说,尽管他根本不是个严谨的人,也不相信神,但他确实有必要承认一个错误。 第51章 他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够让他解开心中的包袱,因为我是惟一知道他秘密的人。这时,我的血液凝固了。他靠近我,用一种我几乎都不敢相信的力量抓住了我的睡衣边。 “你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写一部自传。”我点点头。但我发现他仍然充满疑惑地抬头看着我,于是,我大声地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以便肯定他能听到。 这时,他放开我,倒在枕头上,声音之中显得有些疲惫。“但是,你不知道我省掉了一章,当然我还是写出来了,只是把它藏了起来以防有人看到。我想,写下来后町以让我感到轻松些,但是结果并非这样啊。” 我注视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然后叹了口气,指示我去取他的一些东西。而让我惊奇的是,他要我找手杖。 我去把它取来,然后递给他时,他一把抓了过去,紧紧地握在一只手中。 随着一声抽泣,他说,在他死后——而不要在此之前。打开那个书桌底下上了锁的箱子,钥匙就在大书桌最上面的那个抽屉里。他看着我走过房间中央,打开抽屉,拿出一把保险柜的钥匙。 而当我充满疑惑地再回到他身边时,他仍然抓着那根我很想拿走的手杖,对我说了一句我永生都不会忘记的话:“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闭上了眼睛,变得很虚弱,感觉就像身体被淘空了,面色也变得很苍白。 一段时间后,妈妈和一个爸爸其实并不需要的牧师回来。她没有看我,但很惊奇地发现了那根手杖,还在爸爸的手中。 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于是离开了房间,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凌晨2点,医生来了,父亲吃了他的芥子膏后,又吐了。 我只听到他说:“只要我能的,除了死,做什么都行啊!”,然后他就开始吐血,肤色也变暗了,我们喂了他几勺威士忌后,他整个晚上和第二天上午都是在昏昏欲睡和疼痛的煎熬中交替度过的。 等到下午,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发出刺耳的呼吸声,最后死于4点钟。那是1882年的4月19日下午。 我珍视对爸爸的这份承诺,不到他死后不打开箱子——也就是要到今天从威斯敏斯特教堂回来后。 在里面,我发现了一个封好的包裹,里面装满了文件,封皮上有爸爸的手迹。那是从他过去很多年前凄过的一本书《失乐园》中引用的。我决定不打开这个包裹了,因为我知道父亲的这个秘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通过这种方式。我把他生命中缺失的这一章传给你,你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它吧,我相信你会知道在以后的岁月中怎样安排是最好的。 艾玛,你要知道,我因为失去你而惩罚我自己。想想看,要是我能更明智、更正派,你我的生活都会是怎样的不同啊。这样的日子可不只是一两天!然后我又想,不只是在过去那段流逝的岁月中,而是在任何时候,只要我有这种强烈愿望的时候我将都可以把你紧紧搂在怀里,那该多好啊!没有哪一天我不在想像中描绘你的形象,你的习惯,你的相貌,还有你的精神面貌。现在你都快lo岁了,离你那重要的生日又只差4天了啊,在我心里,我可一直把你看得像我一样健康——但远比我漂亮! 我现在对你的境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你被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好家庭”收养了。这个地方我曾在图画书上看到过,也常常想起那猖獗的野蛮印第安人——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这自然也让我很关心你的安全,但我相信我的担忧是错了。现在,我对美洲各方面的信息都有一种无法满足的需求愿望,甚至还妄想有一天我会来这个地方参观,那只是因为我被那种想念你的思绪所吞噬,想要到每一个地方去找寻你,即使知道它注定要失败。你永远都在我心里爱你的妈妈莉齐 贝丝读完信,又把它小心地放回塑料信封中封好,以便安全保存,然后又看了一下休的表情。 “喂”,她扬起了眉毛,说道,“如果需要的话,这就是证据。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多么残酷啊!他们曾一直猛烈地挥舞着那古老神圣的清教徒之剑,不是吗?” “是啊,这就是那些从小将你养大的人。告诉我,这些年,这信一直都留在某个律师的文件夹中呜?艾玛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它吗?” “是的,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当然她的名字也不叫艾玛,她的新家给她取名叫菲丽帕,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家谱,她就是我了不起的外婆,一个大家都说是特别坚强的女人。” “这个家谱中有男的吗?” “有一个,她儿子,叫本杰明,她女儿就是我母亲,你知道,她可是得知自己跟达尔文家族有亲戚关系的第一人啊。” “那这也是她把你取名为伊丽莎白的原因吧?” “不,这完全是一种巧合,在他们从律师那儿得到通知之前我已经出生了,你还想了解一点悲伤的事情吗?看看这个。”她把文件夹递给了休。 “看看她是怎么签名的吧,”她说。 “莉齐。但是她一直管自己叫贝西——多久了?差不多40年了吧,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我想她肯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这种情况出现在她这样一个家庭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有名气的父亲却是个伪君子,母亲又只一心护着他,一个伪善的姐姐也是每个人眼中的宝贝。” “未来的姐夫还要引诱她,使她陷人困境。” “的确是这样。” 休的眼光落到了那个包裹上,他拿起来,看了看引文,是达尔文的笔迹,写了这么久了,以致黑色的墨水都褪色剥落了。上面写着:不要责怪自然,她做了她应该做的;做好你自己的吧!他把它放在一只手上掂量着,像一杆秤一样上下移动。不太重。 “你觉得呢?”他问,“我们现在把它打开吗?” 第二十五章 这个月,我的兄长伊拉兹马斯的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年轻时便敬仰他,行事以他为榜样。我多么希望有机会继续这么做下去呀!他到去世的那一刻一直都是个老好人。他没有结婚成家,没收养孩子,也没有在世上获得与他的能力和天赋匹配的声誉。不过在回忆和审视自己往日的时候,他有资格说自己活得很体面,很值得尊敬。天哪,我是做不到了。因为50年来我从没能抽出时间出游旅行,从没能一觉睡到天亮,也从没能连续一周身体无恙。事实上,我的大半生都是伴随着懦弱和欺骗这对孪生兄妹度过的。这么多年来,我夹在这对兄妹之间进退维谷,游溺在财富和名誉的海洋里。我赢得了这些财富和荣誉,甚至更多——全世界的智者名人都把我的话当真理,向我请教——可是我从没能得到心理的安宁。世人的赞誉,扣在我头上的名衔,这些我都配不上。我只是个无赖,是个流氓,甚至更可恶。我的人生一文不值!如果我是个天堂和地狱的信仰者的话.我知道,像撤旦一样,我的来生必将在更黑暗的世界度过。 我不想细数我的丑恶。所以尽可能简洁地记下来。在小猎犬号的船伴中有一个名叫罗伯特·麦考密克的,是船上的医师。他从旅行一开始便争着和我收集标本。有一大,我们突然想到了自然选择和物种进化理论,这可是意义非凡的大手笔。这个理论可以阐释色彩纷呈、种类繁多的整个自然世界,可以解释形形色色的物种何以存在,而无须诉诸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我意识到麦考密克先生掌握了这个理论的要旨。我也清楚,谁率先将这一理论公布于文明世界,谁就在科学界赢得了永久的名声。 我压抑着心中对麦考密克先生的一丝嫉妒。不过,我从没有意要加害于他。尽管有迹象表明他倒很想置我于险境。仅叙一个情节,在加拉帕戈斯岛他竟引诱我与鲨鱼一块游水。幸运的是,孤岛上的这些猛兽对人类很陌生,根本没养成吃人的本性。我逐渐意识到我若不谨慎保护自己,很有可能就会被他干掉。 命运不久便捉弄了我们两人。我们和菲茨洛伊船长一块出行去探查当时尚有喷发迹象的一座火山。一场艰苦登攀之后,我们停下来就餐,喝了两瓶酒,竟然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和麦考密克先生同时醒来了,菲茨洛伊船长还睡得正酣。我们两人决定继续前行。到达山顶之后,我提议进到火山的锥形口内探一探。我们将绳子一端系在上面一块巨石上,顺着绳子向下移,倒也没费多大力气。里面烫得令人窒息,净是浓烈的含有硫磺的气体。熔岩流动的声音让人胆颤。不过,想到我们是在探索无人探过的自然现象,都很兴奋。我们降到离火山嘴有大概10英尺的地方,那儿正好有块凸出的岩石架便于探测。我背对着麦考密克先生弯下身去凿岩块,还不到两分钟,我昕到麦考密克先生大叫起来。我转过身见到他正朝着凹口的中央移去。底下已经在喷浓烟,滚滚的岩浆沸腾起来,如同狂暴的橙色海洋。整个的洞口开始猛烈摇晃,我们意识到火山就要喷发了!就赶紧去抓绳子,却绝望地发现绳子受了强烈的热浪冲击,一拉就断了! 麦考密克大叫:我们必须想办法逃出这个地狱。一股烈焰带着浓烟在我们旁边喷上去,我们吓得相互抓住对方寻求安慰。这时,我看到30尺开外的一处上方有一块凸出的壁架,我们便背紧靠着岩壁,小心翼翼移向那里。 第52章 日标近了一步,不过还没有逃脱虎口,离岩洞口还有大概8英尺。我大叫麦考密克先生托我一把——因为他要比我矮很多。他毫不犹豫地将两手握成茶杯状,让我借一下力,我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稳住身体后用尽全力向上一跃,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块凸出的石头,利用这块石头,对死亡的恐惧无疑也起了作用,我奋力一跃。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跃上了地面。我大口喘着气,知道自己活着。 该轮到我救麦考密克先生了。我听到他在大叫,无疑在催促我抓紧时间,我跑去拿剩下的绳子,发现绳头太短了,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又跑回到洞口,俯在地上,紧挨洞口,两条腿摆开以平衡身子。他见到我回来了,脸上充满了希望。山口摇晃得更厉害了,可以看到下面岩浆泛起如同沸腾的锅炉。我从腰带上抽出短棍向下移,尽力放得最低,另一只手夹住岩壁支撑自己。他跳起来刚好能够到短棍,便牢牢抓住。不过因为他身子矮小,悬挂在空中,借不到力向上跃。我意识到自己只好再放低五六英尺,尽管这会将我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我向下看到麦考密克先生仰望着我,一副审视的表情。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满头是汗,两只手抓住短棍,为求活命牢牢拉住。我再次降低一两英尺,他开始尽力向上跃,用鞋底死命蹬住岩壁,可惜不是很见效。我隐约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喊,我明白菲茨洛伊船长在走过来。不过他还没走近,帮不上忙,应该也还看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我现在都不明白接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股浓烟在火山腹部升起,我全力回拉短棍,麦考密克先生还挂在上面。现在想来,也许我应该再放低一点,也许还有一点余地,但也许已经不行了。当时我稍一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向下降得越多,我自己便越危险,因为我都快维持不住平衡了。我再次盯住身下的人时,看到他的手因为出汗滑了一下。他正绝望地盯住我的眼睛。我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很细,不过很清晰。他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事实就是这样,这就是法则——达尔文先生,适者生存!”说着他松了手——或者是我向上提得太猛,他没能抓住。不管怎样,我看到他跌了下去,空中翻转两下,很快落人了滚滚岩浆之中,下落时他一直狂叫着。 我记不起自己是如何逃离那儿的,我想当然应该是菲茨洛伊船长帮助了我。我们两人飞速跑下山,见到在小船上等候的船员。他们将我们送到大船上,随即启航。 我一直认为那个下午决定了我的一生。发生的那件事,更确切地讲,有了那件事萦绕在我心头,随之而来的一切便不可避免了。我变成了密谋策划者,我的许多所作所为都让我深感羞耻。不仅仅是因为我傲了这些,尤其是做的时候还那么内行。为了支撑自己的骗局,大大小小,方方面面,我都注意到了。于是,我宣称旅行中麦考密克先生老早便离开了小猎犬号。我甚至勒死了他的鹦鹉,夹到了我的标本里。船离开加拉帕戈斯后,我有意将自己在不同岛屿收集到的各种雀类混在一起,以便我可以虚构自己在连续的各个不同阶段独自推理出了自然选择的理论。也许是因为那恐怖的悲剧遭了报应吧,我患了很多疾病。我叉虚构了自己遭猎蝽锥虫咬过的经历,用以掩饰病因。我花钱封住菲茨洛伊船长的嘴。这个可怜的人啊,到临终还怀疑我是否尽力抢救了麦考密克先生。不知确切出于何故,他疯狂地迷上了宗教,——我想是源于那改变命运的一天里发生的事件吧。 有少数几个人能猜到我承受的负荷是缘于愧疚。可是只有一个人真正洞察了我的秘密,那就是继承了我的精明心计的女儿,伊丽莎自。我们倒从投谈论过这个秘密,不过我感觉到她认为我做得不对!同时她又认为我的这些不良行为和我的其他光辉业绩相比倒也算不上什么。无数次我回忆起那天发生在火山口的事情,思考自己当时是否有能力做得更多而救上那个可怜的人。尽管他死去了,我依然对他充满恐惧,有一次在降神会上我太担心会与他的幽灵碰面.以至于仓皇逃掉了。 间或地,我与女儿伊丽莎白在沙道散步,我就会想这条路和我的人生轨迹是何等的相似啊!始端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可惜不久便方向一转拐进了黑暗和绝望中。而载着我拐过那道弯的工具便是小猎犬号。所有我期望做的不过是在某一领域小有成就,让父亲高兴而已。现在一切都不可能r。如同浮土德一样,我与魔鬼签上了契约,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在生命的黄昏里静静等待他来宣告到期的日子。 查理·达尔文亲笔于1881年8月30日 第二十六章 香槟都不怎么泛泡了。 起初他们喝得还有节制。很快,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便让他们飘飘然了。 “这的确是个价值不可估量的历史篇章,”贝丝突然严肃地说。“想想看,经过这么多年,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达尔文和麦考密克,一对冤家对手,在火山口尽全力相互救出对方。” “也可以这么理解,他或许投有那么尽力,不然为何后大半生一直感到愧疚?” “因为尽管他尽了全力,仍没能救出对手;因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还有他尽管是个无神论者,却坚持基督教的教义。麦考密克的死纯粹是一次意外事故。” “也许你说得对。” “整个事情那么让人难以相信——天啊,多亏是出自达尔文本人手笔。” “他承认麦考密克掌握了进化论——这很有意义。众所周知,这样的话麦考密克本能够作为理论的共同开创者载人史册的,而今天他却是个无名小卒。” 两人举杯相庆,为了过去调查之辛苦,为了这群相关的人们:达尔文、菲茨洛伊、杰米·巴顿,当然还有可怜的莉齐。 “不过最终她得以回报,她父亲给了她信任和声誉,她是惟一一个洞察她父亲秘密的人。”休说。 “不值钱的安慰”,贝丝反驳道。“照我看,她整个一生都没什么价值。” “我纳闷为什么她没有读他父亲自传中缺省的章节。她应该很好奇的,也许她对可能看到的东西非常恐惧。” “有可能。不过她已经知道了秘密,因而她明智地估测到她父亲是自曝家丑,讲述自己在麦考密克的死亡事件充当了什么角色。她没必要读,她不想破坏心目中父亲的美好形象。毕竟父亲已经世界闻名——她不想成为始作俑者,将丑闻公布于众。所以她将这一章节传给丁她女儿,主要是推脱责任,推托给女儿——或者说留给命运来安排。” “我想可能是这样。”体答道。 “你听起来不那么确定。” “我也说不上来。” 她一只胳膊拥过来,抱住休。这时酒中的泡沫要冒完了。 “是另外的东西困扰了我,”他说,“你没注意到达尔文用的语言吗?一处他讲到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价值,另一处他谈到自己的名誉和财富时,说这一切都本不属于自己。语气很强烈呀,你不觉得吗?我是说假如麦考密克的死亡完全是个意外的话,语气不该这么强烈,因为达尔文确实应该得到这些呀——他首创了这套理论嘛。” “还是因为愧疚。善良的人犯了过错,受的折磨比恶人更大。再说,或许如果他足够诚实的话,他明白自己其实很希望对头死掉,别忘了——那个家伙曾企图杀掉他。” “你刚讲过达尔文尽了全力去拯救他,还不到一分钟。” “也许界限不很分明,至少在达尔文心中是这样。或许他后悔自己没能预料到凶险,眼睁睁看着惨剧的发生——是种疏忽,倒不是谋杀。” 休添满了两个酒杯,他记起有人说过达尔文从没有信心考察人的心理。为什么自己老有种预感,觉得两人还没有完全发掘出达尔文的秘密呢? “并且他从没讲过自己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个理论,”他继续说。“听起来好像他和麦考密克凑巧在哪儿捡到了。” “这不是什么新发现,他写的材料全是这种语气,他对这些不太严谨。这正说明他洞悉这个理论比大家晓得的时间还早一些。” “不过他掩盖自己想出这一理论的具体时间,粗暴处理自己的雀类标本,虚构自己遭虫咬的经历。这些都有什么意义¨” “我也觉得——这是有些奇怪。” “还有,别忘了,所有这些人都企图勒索他。但为什么赫胥黎和其他那几个人要保护他呢?” “他们其实并不是真的要保护她,他们在保护这个理论。他们知道,这个理论太重要了,不能让~个人的名声拖累了理论。”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达尔文干了些什么?他们从哪儿听说麦考密克的死讯?” “从菲茨洛伊那里吧。” “可是他根本没亲眼见到火山口的一幕,他仅仅是怀疑而已。” “或许达尔文自己讲的。” “可是他写了,莉齐是惟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 “是惟一一个洞察他秘密的人,”贝丝纠正道。她自己倒也心里没底,感觉又陷入了困境。 “还有华莱士最后回了伦敦,或许他当时从圈内的人那儿听说的。” “可是华莱士自己已经阐明了这个理论,如果他认为达尔文可能是个杀人犯,难道就不想自己拥有理论权吗?” 第53章 “或许他需要钱。” “有可能。不过如果他知道了达尔文这些事,他就会将这一理论归功于自己,把名和利用来讨价还价。另外,如果你将华莱士也算作同谋——假如这个词合适的话——那这个圈子也越来越广了。”她收回了胳膊。 “面对现实,贝丝,还没到总结的时候,太多的结论尚不确定。” “我承认——你提的这些问题我答不上来。”休突然站起身,“我刚想起来,”他说,“我们怎么能漏掉这一条呢?”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还有个问题更难回答。” “什么?” “先假定你想的是正确的——莉齐反对她父亲是因为发生在火山口的一幕。” “对。” “他从麦考密克写给他亲戚的信中获得的。” “对。” “他怎么可能写呢?他都死掉啦。” “妈的!” “让我问你点事情,”休对罗兰说。 3人锁了房门,晚上离开了图书馆,沿着伯勒尔街漫步。 “你是个老渊博。” “谢谢,恭维话什么时候都好使。”罗兰回答说。 “法语的大火之夜这个词组对你来讲有什么意义吗?” “这让我想起了几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他们搅合在一起。” “别这样,正经点。” “能告诉我为什么问这个奇怪的问题吗?” “这关系到我们的达尔文研究,我们走进了死胡同。”贝丝插话道。 “我想你们不会讲些最前沿的东西吧。用你们美国人的话讲,我早就跟不l潮流了。” “我们想告诉你啊,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进展,”休说,“目前我们只是一个疑团代替了另一个,而这个疑团比前一个更神秘。” “就像丘吉尔谈论前苏联一样,”贝西道。“带着谜样面纱的神秘事物的疑团。” 罗兰扮了个鬼脸。“你讲的是疑团重重的神秘事物之谜吧。”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回事。” “不对,你不能给事物披上谜的面纱。” “那我想你应该能给事物戴上疑团的面纱。” “概括地说.是神秘给谜罩上了面纱,而后蕴含于疑团重重的事物之中。” “好啦,打住吧!”休叫起来。 3人穿过了桥。天鹅都躲到柳枝后面过夜去了。休解释说:“达尔文用了法语的大火之夜这个词,我们想搞清楚他指的到底什么意思……” 罗兰打断他的话,“我记不起哪儿有这个词。” “在莉齐的日记里。” “明白了。我将你偷带进书库时你找到的那本。” “对,”贝丝说,“我们原以为弄懂了他用这个词组表示什么意思,不过好像不太吻合。” “问题是”,休说,“我们想到的奇$%^書*(网!&*$收集整理事件不是夜里发生的。” “尽管它涉及可怕的大火。”贝丝补充说。 他们来到了三一学院后面的一条窄道。 “听到这个词组,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他用了同样的词组,也是法语,不过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继续讲。”休催促他。 “是布雷斯·帕斯卡,法国数学家和哲学家。他用这个词组描述一个难以置信的夜晚。那晚他彻底地皈依了宗教,他相信自己真的见到了上帝。从那以后他进了詹森派修道院,再没以自己的名义出版过书。” “那么达尔文应该听说过这回事吧?”休问。 “当然了。” 贝丝有了疑问。“不过这不太吻合,你不会说达尔文变成了信徒吧?” “不是这个意思,”罗兰答,“没有语境,我当然也不清楚他谈的是什么,不过有可能用了这个词组的广义。他在暗示某种重大转变,比如,圣徒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阿基米德在浴盆里,闪电般的灵光一现,一切都豁然明朗——突然顿悟的时刻。” “我明白了。”休说。 3人来到希尔市场。此时正值晚上购物高峰时刻,商品琳琅满目,人行道上拥挤不堪。3个人在人群中穿梭——骑自行车的先生们,满脸通红地挤着上车的游客,还有奔向酒吧的学生们。 罗兰停下来走进一家书店:“我很快回来。” 体转向贝丝说:“顿悟是一码事,凶杀是另一码事。如果你杀了人,或者想到你杀过人,你大概不会把它称作大火之夜吧。’’ 两人站在书店门口等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胳膊下夹着一摞书走过来。那清纯的脸蛋,金黄柔软的长发,一看就是个年轻学生。休注视着他走过去,陷入沉思。 “怎么啦?”贝丝问。 “没什么,他让我记起一个人——书上刻画的一个人物。”他站住一动不动。“贝丝,天啊,有了!” “什么呀?” “我们把r·m搞错了,他不是麦考密克,他是那个十儿岁的传教士——理查得·马修斯。” 第二十七章 两个小时后,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回到卧室,对躺在床卜的贝丝说他有任务要执行,明天他要去牛津大学。贝丝需要独自前往图书馆,争取查到马修斯亲属的下落。 第二天.休早早起了床。他赶到伦敦之后,乘上火车向那个令他忐忑不安的地方奔去。对于伦敦,他头脑里只存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剑桥却不同,在他看来,那是个安全之处。不过,牛津却是那些魂灵的老家呀!的确,他走进这个大学,穿过那些耸着尖顶、砌着圆齿状的院墙的一个个学院,心一直悬着。 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上的拱桥。这里他和卡尔曾经一块儿划过小船。漆成白色的船库和那浮动的船坞还是当年的样子。休当时将撑杆插上,紧紧抓住它,悬在水面上空,到吃不住劲时,便跳进水里,把卡尔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来到高街旁的那家酒馆。就是在这里,卡尔承认勾引了休的一个女友,并且还勾引到了手。以后几天,休都佯装生气不理他。沿着街道再往前是那家电影院,休和卡尔于一个下雨的周日下午观看了《甜蜜的生活》。在英国,正是这些困扰着他——船库。酒馆,影院——往昔的标记都镌刻于此。 休游遍了万灵学院,即卡尔毕业后作研究的地方。他当初选择这里,一则是因为没有学生可教,再则是这里拥有仅次于女王家里的酒窖。休记起就餐的情景,那衅学究们遵从那些休一直未能理解的古老规定,穿着学袍,从这个餐厅吃到那个餐厅,尽享丰盛大餐。在酒精刺激下,休当场觉得和他们交流颇有意义,也深受启发,可到第二天却全部忘光了。 休在去见酉蒙的路上。像内维尔一样,他也同意会面,不过同样也丝毫没有隐藏他的勉强。 西蒙腔音尖细,在电话上说:“我不太确定会面有什么意义。” 但是休一再坚持:“你曾是卡尔的室友,我想和你谈谈,这会对我有所帮助。布丽奇特也这么想,实际上,正是她建议的。” “那目的是……” “我正努力查清·些事情。”休听到他的回答像在梦呓,担心这个英国人会一口回绝。 不过答复倒还肯定:“那,或许……好吧。” 他们约好下午l点在新学院的回廊见面。明天清早西蒙就要去法国。 挂电话时,西蒙说:“顺便说一下,希望你不会介意,你的嗓音听起来跟你哥哥的很像,几乎没什么区别。” 新学院在小镇中心,距熙熙攘攘的高街仅有一箭之遥,不过两地迥然不同。休在王后胡同转了弯。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窄得只容得下一辆牛拉车。占老的石墙弯弯曲曲通往学校大门。经过门房。他来到一个仿中世纪格调建成的庭院,然后看到了左边的回廊。转过一次弯,小镇的噪音便减弱了一些。他走进回廊,里面静悄悄的。四周建筑物在中间的方形草坪上落下的影子,同14世纪时毫无二致。 休从小礼堂的人口旁走过。拱廊由木板并构搭建而成,像是船壳。走道两侧挂满了纪念牌和饰品,朝庭院开的窗子配有哥特式的窗饰,两侧立有石柱。 只有西蒙一个人在,他提着个公文包,不安地踱着步。看到休,他笨拙地挥手示意了一下,伸着手臂走过来。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十瘦的脸显得棱角分明。天气并不冷,他却穿着一件厚厚的软呢夹克,领带打得很紧,可惜有点歪。 “你能来,我很高兴”,休说。他直觉地用了英国式的问候语。以消除他的紧张情绪。“我意识到通知有些仓促。” “不,没什么,这是我起码该做的。” 他装出一种自己欣然同意的语气。 “我们走走好吗?”休说。 事实上,他们已经沿走廊往前走了。西蒙像小鸟一般迈着轻盈的碎步,头微微地一点一点。 “希望我没有给你添麻烦”,休接着讲。“我来这里做项调查,早想见你了。” “噢,你在调查达尔文的一些情况,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的?” “布丽奇特讲的,你打了电话后,确切说是你第一次打了之后,她紧接着给我打了。” 休原想问个究竟,既然如此他应该更早回话呀,或者说,他为何又装作不晓得自己找他的动机——不过随它去吧。 休问:“你做什么工作呢?” “呵,美国式的提问呢。” 休有点冒火:“你不一定非得回答,我只是寒暄两旬。” 第54章 “我欣赏这种方式。没什么。”他是农艺学家,专攻农作物,以帮助第三世界——具体讲是南非的贫穷农户增加田产。休想这一点倒有意义——是一份带有社会良知的职业。卡尔交朋友就冲着这一点。 他们走到了回廊的拐角,左转弯走进了阴凉地带。 “你怎么遇上卡尔的?” 西蒙瞄了他一眼。 “3年前的一次聚会,当时卡尔在万灵学院刚拿了学位。其实是一次狂欢,作为东道主,我们都喝醉了。两人一见如故,彼此欣赏。碰巧我这边有个空位,我便提供给他,他欣然接受,便搬了进来。” 讲到这儿,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你瞧,”他突然说,“很难讲个明白,我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但是,布丽奇特——这家伙有种强加于人的本性,不是吗?她以为我把卡尔的情况都告诉你是个好主意。” 这让休很是恼火。他们背后交谈,定好了告诉自己什么内容。 “那么确切讲,她以为你应该告诉我的是些什么呢?” “很难讲,一言难尽。我不想很专横,不过有些东西她都不晓得。” “我要知道一切,这是我请求见你的原因。” “啊,这么说吧。我和卡尔的关系很近,无所不谈,他附带着也讲过你的不少情况。” “我们关系也近。”休心想,比你们两人可近多了。 “我相信你们俩关系也很好。因为整天见面,我们相互非常了解。我们一块吃饭,时不时一块儿喝上两杯。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我关系最铁——当然除了家人和早年的伙伴,其他没人及得上的。” 他又停住了,不知接着该讲些什么。 “为什么不讲讲你想说的呢?” “嗯,好。我想投必要什么都一股脑儿告诉你,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6年了。我想你没必要了解我们这儿的生活,除了我们相处得很融洽——这点很重要。我想我们是,或者说本应是一生的朋友。我讲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都喜欢卡尔,也一直在尽力帮助他。” “帮助他?怎么帮?” “我推断内维尔已经告诉你实验室的事情了。” 休点点头,那么这些人一直都相互联系着。这似乎是个该死的共谋。 “这个很严重,绝对严重。刚开始我没有意识到有这么严重,不过这些科学家,你知道,是在研究政府项日呀,他们根本不能够容忍与既定惯例有任何偏离。” “我能想像得出。”休说。他愈来愈气愤。 “即便布丽奇特也不知道他被解雇了,我想她到今天也会认为卡尔只是暂时离岗。” “是的。” “所以,你可以想像卡尔当时感到多么绝望,彻底地绝望了。”西蒙看了休一眼,观察他的反应,又进一步讲:“事实七,连着几天他都没有起床.他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干。最后,只能这么讲,他不想继续下去了。” “继续什么?” “继续生活。” “你在说什么呀?!” “唉,我相信他试图自杀过。事实上,有过两次。一次服了药,还有一次撞了车。第一次我走进屋,看到他昏倒在地板上,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他们给他洗了胃。第二次,倒不那么明显。有人发现他倒在英街旁边,车撞了个粉碎。是否涉及其他车辆,警察也说不清楚。他们估计他撞在了树上,是有意撞的,考虑到第一次的情况,我们觉得也许警察没错。” “为什么他们认为是有意撞的?” “有一些证据,他投系安全带——通常他可都系上,他喝了酒,没有刹车的痕迹,等等。” “那你们怎么做的?” “你是说我们是否尽力了?我希望是,我认为也的确是尽力了。我们尽可能在各方面帮助他。我们为他安排了专业的护理。他一周去三四次,被诊断为抑郁症。他接受了治疗。顺便提一句,他说他年轻时也患过这种病。” 休不知如何作答,也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卡尔整天独自呆在房间的那个时候。他父亲从没提起过,当然他和卡尔更投淡起过。 “我不知道。”他说。 “不管怎么说,”西蒙接着讲,“他总体上好转了不少,当然中途也时好时坏。后来他决定回到康涅狄格州,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既然牛津装满了痛苦的回忆,最好是从头再来。也只好这样,他便离开了。” 两人已经沿走廊走了几个来回。 “你和他交谈过吗?”休问,“问问他究竟怎么了.如果你们真的那么亲近的话。” “没谈太多,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知道是什么引发的,就是实验室那件事。” “为什么现在给我讲这些?为什么以前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些?” “我说了,我们是布丽奇特牵的线。这些她连一半都不晓得。给你讲过了,她从不知道服药的事。不过我想她肯定怀疑出了什么事故。还有,听到卡尔的死讯,我们大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他自杀了。我们听到详情后,就更确信了。” “为什么?” “那也难怪,我是说,他从乱石上落到了无疑会送死的地方。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有多大?我想他有可能是滑跌下去了。不过也同样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故,他跳下去的。” 休震惊得说不出活。 “我断定你走在他前面。你没有亲眼看到他失足什么的,对吧?” “没有。” 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巨石、瀑布,下落的身体,致命的深潭。 “这是布丽奇特告诉我们的。顺便提一下,你应该知道她很爱你。确实是这样,这也是她坚持要我们和你谈谈的原因。她认为你一直在为卡尔的去世自责。这些新信息也许对你有益。” 休咕哝两声,不知该讲些什么,像第一次与布丽奇特会面时的感觉一样,他只想赶快跑掉。西蒙试图帮助他。可是他对这个人怎么却是满心厌烦?他停下脚步,转向西蒙:“我要谢谢你。” “别,小事一桩,不过我觉得这些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尽快知道。” 西蒙打开他的公文包,往里摸索着。“这里,有封信给你看,不过看后要还回来。” 他递给休一张稿纸,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着。信是卡尔从康涅狄格州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讲他感觉好多了,在放松自己,也没做什么事情,感谢西蒙所做的一切。体见到信上役提及自己,才缓了口气。 他将信还了,两人握手道别。西蒙匆匆走进了中间的庭院,小鸟一般的步子加快了节奏,手里提着走了样的公文包。 休沿着高街来回徘徊,这些都是真的吗?换个角度来看,卡尔的死并非纯属意外吗?他努力回忆着。最后的几周,卡尔的行为是有些异常。驾车去魔鬼洞的路上,他一连申地道歉——因为他年幼时,他和伙伴们玩游戏时,从没叫上休一起,因为他有几次伤害了休,因为他在家里生活还很艰难的时候,去了欧洲。 确实——他想交谈,有一两次,他们几乎也交谈了。不过休很困惑,两人的关系向来不是这个样子。卡尔是大哥,他给建泌,他扫清障碍,他是掌舵的,休是跟班的。现在角色一下子奇怪地反过来了。 “想喝两杯吗?”卡尔穿上上衣,准备出去。 他带着一丝歉意地说:“哥,我很想去,不过,我要做的太多了,都赶不完工。也许晚点可以……明天。” 卡尔又慢慢地解了上衣扣子:“没问题,那也好。” 路上,休一再提醒瀑布下有个深潭很危险,卡尔只是笑笑。 “你觉得我会忘记可怜的比利·克劳瑟吗?他是我见到的第一具尸体。他妈妈在葬礼上眼睛都要哭出来了。还记得我们把木棍、木块丢下去,看它们如何被吞没吗?还有一次,我们把吉米·斯特恩的球鞋扔下去,他回家时哭了一路。在少年浪漫生活记忆里,这地方空旷高深、令人生畏。” 休试图记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他走在前面急于赶到那处可以游泳的水洼,为什么卡尔要那么久呢?他回头看过,看到卡尔了吗?看到卡尔滑脚了吗?抑或看到卡尔向下跳了吗?卡尔真的叫喊了吗?抑或他落进水波激荡的深潭时一声没吭? 接着是最难的选择:自己当时也该跟他跳下去吗?不该吗?自己不该跟着去死吗?他这般思索着,时间也流逝着。他从头又回忆了一遍。 人的记忆会给他玩恶作剧,他想,每次他回想起这桩事,每次的想法均不同。他也看得越来越清,至少感觉似乎更清楚了。一次意外!不是意外。是不是呢? 接着他整个有种全新的感受,他很生气,责怪卡尔何必改动实验结果,搞得他本人的生活一一团糟,也将自己推人愧疚的深渊。而后怒火变为悲痛——卡尔当初感到绝望、孤独,却没有人给予他足够的帮助,想起来让人心碎。不过他对这事考虑得越多,他越觉得自己是站在远处一个高点审视这发生的一切。 悲痛之后是一种逐渐平静的心态,再之后休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无与伦比的轻松感。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沿路漫行,以一种新的感受观望着四周的行人、车辆和店铺。 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天也凉爽下来。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他要乘车到火车站,之后在伦敦换车赶往剑桥。他要见贝丝,两人找个地方去吃顿平静的晚餐。他要告诉她今天听到的这一切。 第55章 首先他要给布丽奇特打个电话。 他找到个电话机,从兜里掏出电话卡。她立即接了电话,就好像一直在等电话一样。他告诉她,自己昕到的这一些——卡尔很可能是自杀的。她似乎并不惊奇,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她一直爱着他,然后迅速挂了电话。 卡上还有钱,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呢?他拿起话筒,拨了那个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真奇怪,他突然那么想听听父亲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两人在一家法国人开的小餐馆就餐——他们决定要挥霍一回——贝丝仔细地听休讲他与西蒙的会面以及他听到的关于卡尔死亡的详情。 “我想我是第一次对那天下午的事记得这么清晰。”他告诉了她一切,包括他离开新学院回廊后心中那份莫名其妙的平和。他讲得很缓慢很平静。 “我觉得这很自然”,她说。“现在你清楚了事情发生的真相和自己的真实感受,心里的负担放下来了。” 他告诉她自己已经跟父亲通了电话,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几年来,父子两人第一次谈得那么轻松。 他们又点了一瓶葡萄酒,也放松了下来。她很自豪自己也成功地查到马修斯亲属的情况,在布莱克本城北部,她已经租好车明天赶去,她还计划随后到湖区去旅行——当然,是在他们有了可以庆祝的收获的前提下。 “你怎么查到他的亲属的?”他问道。 “不是很难。既然意识到莉齐写的r·m·就是理查得·马修斯.就什么都容易理解了。马修斯的信不是给他妻子的——你记得,他只有十几岁——而是他妈妈。她还有个儿子,马修斯的哥哥。两人都没有回过英国。所以她死后,她的房子便给了马修斯几个堂兄堂妹。这也正是莉齐日记里写到的。” “我又读了日记里莉齐描述她去拜访r·m·亲属的旅途的章节。她写到朝东南方向走。在肯德尔转车,行程近两个钟头。这样便能确定她目的地的大致区域。我又查了她的花销——别忘了,日记作记账本有双重功能——我发现她那天花了1镑加l先令。我给英国铁路博物馆打了电话,结果他们保留着旧时的时刻表和汇率卡。那儿一个热心的小伙帮了忙。我们查出l英镑加1先令恰好是去布莱克本的票价,旅行时间也吻合,大约两小时。” “于是我瞄准了布莱克本,当然那儿有几个马修斯,且名字的拼法都是这几个字。我挨个儿打电话。排除掉5家,剩下的就是要找的人了。电话上,马休斯的亲属听起来都很友好,也非常乐意配合。” 一个小时后,休和贝丝一块儿步行来到她家。屋里很暗,不过艾丽斯没有关走道里的灯。贝丝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进屋,两人悄悄上楼进了她的房间。休开始解开她的衣服,她吻了他一下,后退了几步。他迷惑地看着她,她呢。朝休邪邪地一笑,将他拉到身前,悄声说:“来买我的果子吧,来呀,来呀。” 第二天早晨,两人还是睡限朦胧时便开车直奔布莱克本,终于找到了那家人。房屋外壁看起来很破旧,屋里却是温馨舒适——印花棉布,绣着花的帏帐,胡乱摆满了家人相片的几张桌子。 房主是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妇,他们听说来者对阁楼里的那些旧信很感兴趣,非常高兴。老夫妇乐呵呵地递过整个包裹。“都看看吧,找找你们想要的,复印下,方便的时候还回来。”不过他们坚持让客人先饮一壶茶,昕一听他们的家谱,从老到少,直到住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孙子等。贝丝和休高兴地向他们致谢。 他们决定暂时先不打开包裹。两人先停下手头的事,赶到布莱克本市郊吃三明治,然后向北驶往湖区。 他们吃完饭上床时都晚上10点多了。不过两人心情激动,还是睡不着。贝丝打开法式窗子,走到小阳台上,向远处鸟瞰。一面湖泊伸展开去,四周是绿草树木。满月的银光泻在平静的水面上,竟然铺就一条橘光闪烁的大道!湖泊地区空气清新,气候凉爽。她又走回房间。 他们提前打了电话,说今晚要晚到几个钟头。安伯塞德湖庄的庄主人睡前给他们留着前门没锁,房间里准备了两个火腿三明治,两瓶暖啤。两人一顿狼吞虎咽——毕竟忙了一整天了。 休从背包里掏出包裹,上面依然系着一条褪了色的蓝饰带,也许正是莉齐日记里提到的那一条呢。她将信摊在床上,两人按日期将信归类,再按字母顺序一封一封地读。 45分钟后,休取上一封,开始从头读起。“淘到金矿了!‘’ 他把信递给贝丝。她眯起眼看了一下——字体很草,很不整齐,每一行都写着写着便斜到下面去了,不过字倒还是能够认得出来。 信写于新西兰的群岛湾,日期是1835年圣诞节。信的开端写到:在这个特殊的节日,他是多么想家.多么想见到妈妈。他说他思想观念有了很大进步,现在他已经离开小猎犬号,很快就要和他哥哥一起在北海岸毛利地区做传教工作了。他没有描述自己在火地岛被独自留下和印第安人生活的恐怖经历。贝丝断定他前一封信已经详细讲过了。 不过他确实写到,接下来他要描述在杰米·巴顿的家园度过的那个终身难忘的夜晚。他说,这个夜晚好像给在场的每一个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甚至是以一种不可捉摸也无从描述的方式把他们改变了。 “你还真找准了”,贝丝说:“就是这个,我来朗读。” 我们出发的时候天空阴沉可怖。我们沿着一条磨得精光的小道,基本上朝正北方向前行。几个小时后,地形变了,由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满目荒凉变成了一片青葱繁荣,四周全是高大的蕨类、野草,后来是丛林甚至高树。我们走不多久就得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因而我们一定是在沿经度方向走,也就是说我们距离太阳越来越近。这也可以解释气候越来越暖和的现象。不管怎么说,四周郁郁葱葱,很是悦目。 我们一行4人——我、达尔文先生(或者说阿哲,我们都这么称呼他)、麦考密克先生,即船上的医生,当然还有我以前去信给你提过的杰米。达尔文先生我以前在信上也讲过的。他是个温和的人,讲话口音很重.不过他不怕艰苦,喜欢探险和探索新事物,因而赢得了船员们的尊敬。他和麦考密克关系不和,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麦考密克似乎带着一种嫉妒心(这一点上,他与我认识的矮个子很类似)。两人一直争着讨好菲茨洛伊船长。因为阿哲与船长一块就餐,他不可避免地占有优势。我很高兴船长不站在任何一派,不然很快就会干起仗来——不过要补充两旬,船长最近也变化无常,你也摸不清他哪天会冲着你微笑,哪天他会火冒三丈,狠狠批你一顿。 我们就这样走着,我密切观察着我们的导游杰米·巴顿。他傲气十足,言行举止有几分像威廉将军狞猎队里的皇家探员。他确实行为有点异常,四处蹦蹦跳跳像极了玩偶盒中的玩偶。他跑到我们前面,然后叉拐回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国家,我的国家”。我从达尔文先生那儿听说的,他情绪这么高昂足因为他一育盼着有机会给我们展示他的村庄,也把我们介绍给部落里的长者。我以前也提过他的穿着非常有个性。这一次他比平时打扮得还牛,穿着长大衣,直捂得他汗流浃背,走在丛林里看起来很搞笑。 艰苦行进了大概有3个钟头,我在一条小溪旁立住脚迅速吃了一顿晚餐。这里是最漂亮的一个场景,如诗如画,水流沿着两岸蜿蜒而行。就在我们刚刚吃完饭那会儿.天幕拉开了,大雨倾盆而下。我还很少见过这么急的雨,响雷轰鸣,闪电刺眼。地面好像都在摇晃,我们躲到叶子下去避雨,不过很快就浇了个落汤鸡。我们别无他法,站在那儿任由衣服越来越湿,这显然不会增加我们的兴致。这反倒也激化了麦考密克和阿哲的矛盾,两人一直争执不下——在哪儿避过这场暴雨最佳?是应该躲在树下避开雷雨闪电还是果在空旷的地方?杰米因大雨延误了行程很是沮丧。雨终于停了,谢天谢地。太阳马上出来了——唉,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气候真是变幻无常。 我们重新上路,要爬过一座山,杰米像猴子一样爬在前面,跳过石头、山缝,我们都很难跟上他。每当我们落得很远时,他便低头瞪着我们,似乎很盼望我们走得再快些。 约一个小时后,石面上已经干了,攀登也轻松了一些。我开始注意到山上有些小道,尽管我说不上来是人还是动物踩出来的。我有种感觉我们已进人了定居区。 很快我便确信了,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屋旁,外形是圆锥状的。墙全部用石头一块块砌起来,杰米讲这是用来储藏食物的。房子有个不到3尺高的小木门,刻成了人体状。 阿哲打开门,将头探进去,看到房里装满了谷物。 “天哪,这个部落比我们见到的任何一个都要高等,他们从事农业,储存粮食。” 听他这么讲,杰米满脸高兴,说:“像英哥(他指的是我们国家,发音不准,刚开始都把我搞糊涂了)。” 然后莪们继续沿途跋涉,很快路旁又见到一些石头围起来的小露台,是用来种些绿芽之类东西的。我想大概就是蔬菜吧。 这个地方我们就能见到人了。不知哪儿闪出一个小男孩儿大胆地盯着我们,然后转了两圈,朝山上跑去。 第56章 过一会儿,跟着几个年长者又回来了。他们好奇地注视着我们,不过,我能看得出,他们并不恐惧。他们穿得也比北部的印第安人要好些。肩上披着外套,扎着腰布,脚上是原始的凉鞋,杰米激动得不能自已。又蹦又跳,讲一种昕起来与我们以前见过的野人所用的迥然不同的语言。他抓住朋友们的前臂,紧握着以示问候。很快他们便以同样的方式回应。这会儿他们好像认出了他是谁,开始活跃起来。他们抓住他,其实是拉他到山上去,我们就在后面跟着。越来越多的孩子跑来站在我们两旁,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们。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山顶,村子就在这儿。四周围着一圈石墙,我们由一条窄窄的阶梯走进去。到了里面,我发现这种构造原来是一座天然堡垒。里面有几十户房屋,建造得比我们在别处见到的小屋要精致得多。房子是由结实的原料建成的,即茅草混泥,再和树木粘在一起,甚至还有窗子。很多的房子有两层楼那么高,带有通往上层的小梯子,上层以下层的顶篷为地板。总的来讲这是个不平常的地方,无论对于集体居住还是我提到的防御来讲都设计得很巧妙。 现在全村的人都出来了,我们被领到村子中央。那儿是一片烧黑的石头和灰末,呈一个圆圈。附近有六七家更大的房屋。我想应该是给部落里的长者住的。其中有一问最大。一侧有棵庞大的树。树干有蒸汽机那么粗,树枝直耸云霄。 几位长者走出来接见我们。我可以看出他们与众人不同。不仅仅是他们穿的染成绛红色的外衣与众不同,留的胡子也很特别。他们绝大多数都留着一嘴理得整齐的白胡子。而这地方的其他人都没有留。 杰米连续几遍重复着一个我投摘明白的词语。麦考密克先生给我解释说他在喊这个村子英明的头领,一个叫奥坎尼柯特或者跟这音相似的所谓的智者。他肯定是个被众人称作医师的那位。我当时想,他肯定研究过各种各样的荒诞艺术和巫术。这位医师也就是大首领.却没有立时露面。我注意到麦考密克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他说他有过~回恐怖的经历:来的路上,离这儿不超过20英尺,他碰巧看到一个小屋,地上全部都是骨头。“我胆战心惊地想,它们究竟来自何处呀?”他低声说。 各种各样的饭菜陆续端了上来。他们堆起一堆木头生火。阿哲伸进衣兜掏出一包石楠根,打算点火(这一手他在我们行程中的很多地方露过了)。不过让他非常失望的是,这东西受了潮,根本燃不着。一个小女孩弄来些燃着的余烬引着了火。这时杰米也和族人们混熟了,尤其是和一位老太太,我想应该是他妈妈吧,还有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兄弟。看得出他们在回忆旧时光。他们一会儿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一会儿,拍拍后背或紧握前臂。接着隆重的一刻到了,好像有什么信号一样。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围着火堆坐下。那问最大的房屋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位老者。我想应该是叫奥坎尼柯特的那个首领本人。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响起一阵霹雳雷声,更给这个老者的出场添了几份怪异。妈妈,我必经承认,这个首领给人印象特别深刻。他尽管年纪已大,身子却又高又直。一身红色长袍,雪白的胡须长至胸口,他先问候了杰米,看起来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宠爱自己的孩子一般。接着他走出来一一接见我们。他看来对阿哲——用我们文明世界的语言来讲——很恭敬。他低下头,抓住阿哲的小臂很长一段时间。轮到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看到智慧的火焰在那里燃烧!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他不过是个印第安人。他显然也设有超出对这些人来讲很普及的原始迷信的层次。事实上,他就是这群人的保护神,从他拄的拐杖便能看出这一点。那是根刻满了各种标记,而且裹有兽皮的长杖。 当他突然用英语和我们会话时,你可以想像我是多么震惊。他解释说,孩童的时候,他遭海盗带去,在海上呆了几年,他试着讲了几句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之类的。我们都没有听懂。然后他又重新用英语和我们交谈。他给我们讲了他的部落的故事。部落原来是在遥远的北方,被驱赶过巴塔哥尼亚高原,一直来到这片不适合居住的荒凉之地。我猜想他意思是说,侵略部落将他们从自己的家园赶了出来。不过阿哲小声说,说不定就是罗萨斯将军的手下干的。 接着是一顿宴席。用葫芦瓢装的饭菜给分成小块装到了碗里,他们给我们端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一些饭菜是出奇的可口,还有一些我闻了一下便一点都没动。饭间,大家还喝一种酿造物——随便喝。刚开始有点苦,好像对消化有益处,后来我便觉得这种液体微微有点醉人。 这个聚会其实与世界上任何其他聚会都不同。奥坎尼柯特坐在一块高石上,看起来有几分像王位,他的长袍垂下来。四周是排开就坐的英国人和本地人。大家打着手势,尽情地交流着。考虑到身旁有火,并且听到断断续续的轰隆隆的雷声,大伙对鬼的疑虑全部打消了。 我坐的地方离首领很远,听不太清他说什么。不过我和杰米是挨着的。 一次他靠过来,他指着奥坎尼柯特悄悄对我说:“他是我父亲。”他说自己的真实名字是奥隆得利科(当然,名字的拼写我只是根据发音推测的),接着又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有些细节我都没听明白,不过大意是这样的:这个部落正处于危险关头,人口在下降,甚至濒临灭绝。杰米在白人生活区混了这些年之后,他希望我们西方人能够传授一些智慧,以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你是说你想让我们拯救你的部落?”我问。 杰米洋溢着微笑,极力点了几下头。 饭后,女人们收走了葫芦瓢。为了照顾我们几人,火堆添了柴,燃成了熊熊火焰。因为夜幕降临,我们几个英国人开始感到寒气逼人,我们朝火堆又挪了挪,印第安人热得冒汗,朝后退了几步。奥坎尼柯特首领拿出一些应该说是原始的雪茄,轮流传到男人们手中。这时女人都已经离开了(这情景激发了麦考密克的灵感,他说这与英国人的起居室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烟似乎在我们身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我们有一种麻木感,起初觉得昏昏欲睡,随后似乎要失去知觉了。雷声听起来气势宏大。 最后,奥坎尼柯特叫杰米坐到他脚边。这好像是要处理当前事务的一个信号。就是说,要就一些重要问题交流意见了。我恐怕回忆不起这次会话的开始部分了——古怪的食物和大烟早让我的脑袋晕乎乎了——不过我还能回忆起那个首领张开双臂像要罩住我们,他要对我们的文明深处潜在的规则寻求一种解释。当然他可不是这么讲的。希望我能够回忆起他当时的原话,因为那些话那么富于激情,那么铿锵有力。 这‘请求,仅仅是它的直截了当,便感动了大伙。阿哲付诸了行动。他立即开始阐发基督教义。从旧的圣经讲起,谈到上帝怎样用6天时间创造了地球和天堂,在礼拜日休息。他口若悬河,满腹文采。谈起亚当的出世,谈起如何用他的肋骨造了夏娃(讲到人体构造,首领搞不懂了,于是阿哲走上前去,触了一下首领的腹部,这让首领受了一惊)。他接着谈到伊甸园,谈到毒蛇撒旦如何引诱夏娃上了当,又去引诱亚当。这让上帝勃然大怒,将他们驱逐出去。看到首领惊异的表情,他又回头解释毒蛇_已经被魔鬼征募了。这样便又涉及撒旦和其他天使被从天堂里扔下来的故事。为了听起来更富有色彩和感染力,阿哲讲述时还时时引用弥尔顿的伟大史诗。至于那位首领能够明白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后来他又谈到圣经的其他教义。他讲了该隐如何杀了他的弟弟亚伯,讲了亚伯兰和他受的渚多磨难,讲了亚伯拉罕奉上帝之名去杀他心爱的儿子以撒(讲到这儿时,我看到首领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杰米)。谈到诺亚、洪水以及摩西如何将海水断开让上帝的选民逃出埃及。这部分讲得更是形象生动。基于这一部落的历史遭遇,我想首领对这一历史事件肯定深有感触。 很难讲这些内容对首领有多大影响。夜越来越深,他的眼睛似乎也越睁越大,讲到很多地方时他都问了问题——比如在诺亚方舟上动物们没有相互残杀,又是如何生存的?问题也表明了他的质朴。 见是这等情况,麦考密克插进来继续“开化”。他从《圣经·新约》抽出一部分讲。他说上帝生有一个儿子叫耶稣,这个儿子也被称作羔羊。他通过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来到世上,玛利亚没有和男人受孕便生下了他。结果这引起更大的疑惑和更多的议论。我也搞不清他们明白了童贞女生子的说法没有。后来麦考密克接着往下讲,他说玛利亚知道自己怀了上帝的孩子,因为天使加百利下来告诉过她了。他又不得不解释天使的情况以及他们照管人类的神圣职责。首领又搞糊涂了,因为他记得刚才阿哲讲过路西法才是天使。 最后麦考密克还是回到了故事的主题上来。他讲天空如何出了一颗亮星,三个卖香料的商人跟随这颗星来到伯利恒,发现一个婴儿正睡在马厩里,因为所有房间都住满了。他还讲了耶稣基督的一些传奇经历,比如他踏着水面走过湖泊而不沉,将一杯水变成大量的葡萄酒给众人饮,让一个百姓起死回生。 第57章 故事最后,他讲到了“最后的晚餐”和“基督受难”。 大部分内容首领都听明白了。还有一点值得赞扬——听到羔羊被钉到十字架上的时候,他确实非常恐惧。 麦考密克讲到基督并没有真的丧生——或者说他离世了,不过封在坟墓里面几天后他又活过来了——你应该可以想像首领的表情,他很想弄清楚这儿讲的是什么意思——是说基督又能四处走动,又能讲话之类的吗?这时麦考密克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解释说他已经进了天堂,坐在了上帝旁边。接着他又详细地讲“启示录”和“七封印”以及随之而来的换得一千年和平的基督与撒旦之战。不过看到首领满脸困惑,他放弃了这一部分,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基督的死亡实质是一件好事,困为它证实了上帝如此爱我们人类,他都不惜牺牲他惟一的儿子来偿赎长期以来我们犯下的罪孽。首领便问道:我们犯下的是什么罪呀?阿哲接过话头说,罪过来自当初亚当偷吃了禁果。这反倒让首领更困惑了,因为阿哲前面没有讲亚当、夏蛙偷吃禁果犯下天条的经过。不过这样故事倒是串了起来。 听到这里,首领的兴致似乎不那么高了。过了一会,他不知怎么突然问了一句:“这个上帝长得什么样子?” 阿哲解释说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什么样子,因为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他又补充道,孩子们常把他想像成一个留着白胡子的智慧的老人。 听了这句,首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之后,他就好像不在听了。 受饮料和烟的刺激,我的头还是有点昏昏的,很想睡觉。这时,当地人传过来更多醉人的雪茄。 “你相信这上面写的吗?”贝丝暂时放下信问道,“这是我读到的最令人惊奇的故事。” “继续读吧。”休督促道。 第二十九章 雪茄烟使得我一直昏昏欲睡,但闭上眼睛不大会儿,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响雷惊醒了。雷声那么响,我差点从睡着的石头上跌下去。 我转过身看了一眼首领,他好像情绪不高。其实很难从一个上著人的表情看出他的兴致。我只是看到他斜靠在座位上,头枕在一只竖起的前臂上,两眼看着远处。据此猜测我想统治者不好当呀,尤其在如此原始的地方作为一个部落首领。 麦考密克先生似乎也觉察到主人表情的变化。也许是见到首领对于自己费心讲解的基督教义如此反应有几分失望,他也有些消沉了。就像俗话讲的,任你讲得大花乱坠,听者却是个聋子。不过他勇敢地引起话头。 “首领”,我听到他讲得很响亮,以便众人更容易听明白。 “请您也让我们分享一下你们部落的一些信仰吧。你们,比如说,有什么有趣的传说吗?你们相信有火神、雨神之类的吗?或者说崇拜祖先之类的事情?”首领起身将雪茄接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憋在胸口一会儿,然后注视围着火堆的我们3人,呼出烟气。他似乎在考虑是否给麦考密克一个答案。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不太情愿的意思,因为他毕竟刚听了我们如此大力颂扬英国圣公会教堂的辉煌历史和环环相扣而有说服力的基督教教义。不过他清了清嗓子,在他的位置卜坐直了身子。看样子他要发话了,果然,他接着便讲起来。 “我们不像你们那样,我们不相信有那么强大的一个上帝存在。”他缓缓地说,好像在斟酌词句。“我们的信仰很简单,一切来自我们的实践,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部落曾经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园。那里,我们有大片的田地可以种植,还有阳光雨露。这儿阴湿寒冷,难以生存。我们每天都要为了生存奋斗。” 讲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可能他在想——我也这么想过,怎么就会有三个英国人出现在这个位于大洲最深处的黑暗的山间听他讲部落的故事。 “而今”,他接着讲,“我们依然怀念那段美好岁月。大家食物富足,也可以晒晒太阳。所以我们信仰的和我们知道的一致——生活可以是美好的,也可以是困苦的;我们的人口可能增长也可能减少。” “说得是啊,一端是富足,另一端便是严酷!”阿哲叫道,“一部辉煌的历史——正如基督教信仰中的伊甸园,而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腐化的世界上,因为人类被赶出了伊甸园——我们以不同的赞美诗赞颂的是同一回事,你没觉出来吗?” “或许吧”,首领答道,“不过我们可不是被上帝从自己的花吲逐出来的,而是被其他人。” “你没想到吗?——这是上帝的安排。”麦考密克先生说。“你们的敌人是按上帝的旨意行事的。” “为什么你们非要坚信这样一种自己体验不到的解释.而明明有一种解释你们能体验得到?”首领回答说。“如果有个人对你掷了一支矛过来,我就会说是人把矛扔过来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们从不相信你们讲的那个上帝。我们不相信这个世界是6天创造出来的。要造这么多东西,6天的时间哪够呀?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产生于很久很久以前。” “不过没有上帝的话,它是怎么产生的呢?”阿哲插上了一句。“谁创造的呢?” “这个我们不知道。也正因为我们不晓得,我们也不这么问。”首领对这句插话有一点不耐烦。他对着阿哲皱了一下眉,似乎是让他住口。 “它确实产生了,这才是关键。那么久远了,我们不可能想得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事物出现了,许多事情发生了,海洋出现了,山脉出现了,岛屿出现了,即便这处糟糕的地方——我们称做是地球的尽头,也出现了。随着时间推移,无数沙粒汇成了沙滩。” 妈妈,恰恰在这时,刺得睁不开眼的闪电加上一声巨雷紧贴着山顶而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魂都差点给吓跑了。我暗自想是不是听到这么不敬的话语,上帝龙颜大怒了。不过,首领还是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 “我们不相信是一个上帝创造了植物和动物,或者创造了男人,”讲到这里,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肋骨,“还有女人。在我们的信仰里,万事万物都产生得很简单。有一个单一的小东西,万事万物都由它演变而来。当然这经历了十分漫长的时间,也历经了无数细微的变化,并且这些变化会忙合在一起,形成一次次显著的变化。” 我听到麦考密克先生喘息着无力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伊拉兹马斯·达尔文”。首领好像根本没听到,继续往下讲。 “因而简单的事物变成了众多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继续演变,变成了更为复杂的事物,就这样演变下去。起初只有我们在池塘里见到的那些小动物,后来它们变得越来越大,成了我们在陆地上见到的动物。他们长出了腿,长出了眼睛。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动物和别的动物种类看起来那么相似的原因。他们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和他们本质也是相同的,都是源于同一种小东西。” “不过怎么变的呢?”这一次是麦考密克先生打断了他。“如果设有上帝的存在,这些变化怎么町能发生呢r 首领朝他转过头去,然后又转向阿哲。阿哲的眼睛因为疲乏快要睁不开了,好像他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听下去。 “temaukl。”他回答说。 “什么?” 你可以想像,这个答案让我们觉得很神秘。杰米尽力在英语中找到词语来表达这个概念。我们也不断来问问题,让这个概念具体化。这样前前后后折腾了一阵子。我想或许这位首领也信仰某种至高的神灵吧——只不过这一神灵更具原初性而已。他解释得越多,这个概念听起来越像鬼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最后,首领伸出胳膊指着整个村庄,整个大山以及夜空中阴森森的乌云,说:“temaukl就是所有这一切。它是你见到的周围每一件事物,甚至还有你看不到的东西。它是鸟和鸟吃掉的虫子,鸟造的巢,以及撑着鸟巢的枝条。” 这又一下把我们难住了——我们开始猜测。我倒很喜欢这种猜谜,就像我们以前在家玩的填字游戏——我们猜来猜去,直到麦考密克差点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喊道:“自然!原来他讲的是自然!” 终于找到了这个概念的翻译方式,我们都感觉轻松了很多,似乎也更明白了首领费力讲解的这些观念。见到首领不再那么介意被打断,麦考密克先生叉凑卜一句。“那么请您告诉我,您所谓的tee—mack—kill的东西是如何发挥功用的呢?” “它并不发挥什么功用,它是指事物的生灭。许多的事物在产生,也有许多事物在消亡。temaukl让最优秀的事物生存下来,让次等的消亡掉。生存下来的事物孕育的新生儿也将是最出色的。很久很久以来,事物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延续的。” 透过夜幕和烟雾,我注意到麦考密克先生已经不再注视着首领了,反而在盯着阿哲,似乎要洞察他的反应。不过可爱的达尔文先生,照我看上去,早就睡着了。他的下巴不时地碰到心口,一碰他便开始抬起头来,四周观望一下,好像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诧异。我猜想可能是那些威力不小的雪茄在他身上也起了作用。我又看了一下麦考密克先生——很少见到那么富于表情、那么迫切的一张面孔。我想他应该是像我一样,听到这种源于异教邪说的胡言乱语很是震惊。 第58章 远处闪电和响雷更加频繁了。 “你没听说过吗?”首领说,“海龟将卵产在海滩上,这些卵孵出几百只小龟,小龟便向水里爬去。不过很多会被鸟儿吃掉,只有体格最壮实的才爬到了安全区。他们靛是生存下来继续产小龟的那部分。这就是’remaukl。” “你没听说过长颈鹿吗?它的长脖子让它能够吃到高树上的叶子?还有乌龟爬到哪儿都背着家以求自我保护?还有臭鼬,它的臭味让其他动物不敢靠近?这就是temaukl。” “如果你讲的是对的。”麦考密克先生说:“那么每个有生命的物体都是由早期更低等的东西演变而来的,并且所有物体都是有关联的。斑马与马有关联,狼与狗有关联,那么我们人呢?我们与——” “——与猿猴有关联!”听到这儿,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喂,有点太过头了。” 因为是想到什么就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我根本没想到接下来要讲什么。我向四周看了一下。正巧看到靠在附近一家房子上的梯子。我指着梯子说:“看这个,这正巧表明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的。有高等的也有低等的物种,它们永远都是固定的,我们居于顶端,是最高等的,猴子要低一个等级,你讲的海龟、臭鼬、还有你没讲的那些,它们等级更低。” 首领面带着微笑。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他笑的那样子,我也注意到他大部分的话都不是对我说的。 “那架梯子还是人创造的呢。”首领说。他然后又指着大树说:“这就是我们见到的世界的样子,每片叶子是一只动物,每一个树枝是一类动物。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相互衍生,他们又是如何源于主干的。” 我坚持自已的立场,坚持说任一物种都是上帝亲手造出来的,这些物种永久不会改变的。我说我不会相信那么多巧合恰恰会发生,不相信后代会与它们的父辈有如此悬殊! 首领没有直接回答。他起身让我们跟他去。阿哲也惊醒了。地面很滑,不过首领走起来比我想像的敏捷多了。他的手杖和一般拐杖也没什么两样,上面缠着兽皮以便握起来结实舒服一些。 首领带我们来到一间小房——正是麦考密克先生进村时在路上看到的那间让他惊吓的小房。他举起一个孩童递过去的火把,以便我们能看清房里的东西。果真是很大一堆尸骨。这些已发白的骨头摆成了某种看不懂的图案。 首领捡起一块骨头,好像是一块大股骨。他说它的主人已经消失了。我答道,那是当然。但是他说不是这个意思,一种长有这种股骨的动物曾经活动在地球上,不过现在已经绝迹了。所有这些尸骨,他说,都来自多年前生活在地球上、而现已绝迹的动物。 他问道,如果都像你们坚持的,所有的物种都是上帝创造的,并且是永恒不变的,那么这些动物却都绝种了,该怎么解释呢? 坦率地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的头受雪茄的影响仍有点昏。远处依然电闪雷鸣,搅得人心神不宁。我有点后悔我们不该来这地方。 接着,首领做了一件我终身难忘的事儿。他将我们带到附近一间房子,那儿有几个妇女在喂养婴儿。看起来有几分像公共托儿所。我们走进隔壁房间。房内只有一位母亲和一个婴儿,躺在垫子上。我们挤进屋,勉强站住脚。 婴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像是强忍住不哭。首领在让这位母亲做什么事情,看上去母亲明显地很不情愿。杰米讲,首领让她解开婴儿的襁褓。她还是果在那儿不动。首领语气严厉地喊了两句,我想他是在下命令吧。她不得不服从了。 外面我们能昕到雨又下起来了,雨珠啪啪地砸在房顶上。 婴儿的襁褓掀到了一侧,我们凑上去看小宝贝。恰在这时,天哪,闪电的强光将房子照得通亮。我们也完完全全看清了面前恐怖的一幕。阿哲屏住呼吸,麦考密克先生恶心得转过头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东西。我们看到婴儿的生殖器官畸形,它同时长了男性和女性的器官! “temaukl以常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起作用。”首领说,我们都安静地退了出来。 当天晚上,一切活动都结束后,暴风雨依然在肆虐着。我们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们很早就出发了,也没来得及和首领告别。他一直都呆在屋里。或许他还在睡觉。路很难走。杰米把我们带回船上。这一次旅行相对较短,不过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是一片沉默。整个路上阿哲和麦考密克先生都一句话没讲。我们到达海港时,见到了心爱的小猎犬号在那儿停着。老实告诉你,我当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是杰米却非常暴躁。我从没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他似乎一直压着火气。等我们赶到海港时,他突然爆发了。他大发脾气,大放厥词,扒掉了身上的衣服,扔到地上。他说他再也不想被人叫做杰米·巴顿了。从现在起,他就是奥坎尼柯特了,他再也不想和我们搅和了。 这又怎么理解?毕竟我们都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这些没开化的人,他们的心态我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天傍晚,我们都安全到达小猎犬号后,我碰巧听到麦考密克先生和阿哲在谈论与首领见面的事。麦考密克先生神采e扬,我觉得他是将首领的原话一句一句重述了一遍,解释所有的牛物是怎样由一种单一生命演变过来的。他甚至还描述了那棵他称之为“生命之树”的树。阿哲回答说:“是的。不过它内在的机制是什么?问题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在于这些是怎么发生的。个全新的物种怎么就会凭空产生呢?” 这时,麦考密克先生变得更加兴奋了,说他一整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找到答案——(这里我尽量将他的原话写下来)——表述出来就是:“尽管生存斗争非常残酷,自然仍会偏爱那些因变异而独具优势的物种,不论这种变异多么细微。”在这句话前面,他还说到:“动物以特定的方式演变着,以求在整个生物图谱中站稳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只有进化,不然便有淘汰出局的危险,就会变成首领展示给我们看的那些化石。”接着他又补充说:“自然有时也会设置障碍,比如一片沙漠,一片海洋,结果就造成原来类似的动物长成了太不相同的样子。”他还举了南美湘的两个品种的鸵鸟为例。北方的物种体型要大,南方的物种体型较小。而这两种鸟的骨头阿哲都是作为标本收集了的。 老实说,尽管他讲的我只能听懂点皮毛,不过我仍能断定他的话实在荒谬。举个例子来说,你最清楚了,我和我哥哥相距半个地球之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成长。不过我确信我们两人见面时,他会看到我变化远没有那么大。 不过阿哲好像很买他的账。他也变得兴奋起来,搓着两手,在船尾来回走。“天哪,你意识到它的应用价值没有?”他态度有些严肃地问道。 “我意识到了,”麦考密克回答说,他也同样一本正经。“我正好击垮了宗教的基本信条。” 于是,阿哲宣告说:“你的靶子瞄得远比这个要高,你是给造物主本人敲了一棒子。” “亵渎上帝的家伙!”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又一次将我们的主钉在了十字架上!你们会付出代价的!”菲茨洛伊船长走了过来。很明显,他站在阴影处听到了一切。他命令这两人低头认错。两人便像偷吃了餐柜里的食物的孩子一样驯从。 老实说,我很高兴船长来干预他们,因为尽管我还没有理解他们那晚上谈话的要旨,不过那个调子我就很不喜欢。我常常想,和野蛮人一搅和,准没好事。 妈妈,这就是我们去杰米·巴顿村子的那次神奇旅行中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讲,就好像是一次梦游。也许这种感觉缘于那些神秘的雪茄吧。 爱你的儿子理查德 第三十章 休和贝丝很晚才起床,然后下楼来到户外一处露台上,俯瞰着这片美丽的湖泊。他们犒劳了自己一顿旧式的英国早餐——鸡蛋、腊肠、熏肉、西红柿和青豆。贝丝在阳光下伸着懒腰,面带微笑。休觉得她如同一只满足的猫咪。他也想不起还有什么时候会比现在更惬意。这一对年轻人怀着一·份轻松的心情,心里洋溢着激情。 两人决定利用上午剩下的时问环游湖区,于是便驾车出发了。道路高低起伏,沿着树篱来回拐弯。路边一会儿是树木繁茂的河谷,一会儿又是小山。往山下看去,只见小村庄点缀着绿色牧场。白色的云朵在碧蓝的天空打着卷儿。 他们曾经因为马修斯的信而大为震惊,不过现在已经缓过神来。他们意识到,他们发现的东西比原本要找的多得多。 “你觉得会有人相信我们吗?”休问。 “干吗不相信?”贝丝以问代答。“我们有证据,当然我也同意——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不是那么容易。” 他们谈论了一下自己的证据:莉齐的日记,达尔文自传中缺省的章节,马修斯的信。每件证据都从不同角度讲述了这个故事,而彼此又可以相互印证。 他们停下来在霍克斯黑德小镇的一家酒馆吃午餐。他们坐在户外的一张桌子边,距离横贯小镇的石子路不足一臂之遥。 他们点了一套“农家午餐”——面包配奶酪——又切了一片夏普德风味的馅饼。 第59章 休再次端起酒杯和贝丝共饮时,他看到她两眼直视着远处,便问她存思考什么。 “在想莉齐,可怜的莉齐。他爸爸比她了解的还要可恶。” “确实是。他不仅除掉了对手,有意也好无意也好,而他在历史记载中只字也没提到麦考密克先牛。尤其在现在看来,他剽窃的是麦考密克的理论。”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从没有坦白过这件事,即便在缺省的自传章节里也没提过。你觉得他是因为剽窃行为羞于出口呢,还是他认为这和麦考密克的死亡相比无足轻重呢?” “也许他认为麦考密克完全有资格征用那个印第安人的观点。”休回答说。“别忘了,在没有封了头衔之前,这些维多利哑人都不过是无名小卒一个。他们都是先进的欧洲人,是高等的白色人种。埃尔金勋爵可以毫不犹豫地从帕台农神庙拿走雕像,罗德斯可以从南非运回几箱钻石。同样,麦考密克也可以借用一下篝火旁的一次理论性交谈。 “不过麦考密克并非完全是从那个巫师那里贩来的理论。那个巫师讲的是进化——一个物种由另一物种演变而来——这种话许多欧洲人都讲过了。达尔文的祖父伊拉兹马斯也这么提过。新的成分,即麦考密克提供最关键的内容,是进化如何发生的——自然选择。这才足来白天才的灵感。所以说达尔文完全是剽窃r这一观点,只不过他剽窃的是一个白人的,更具体点,一个英国同胞的。” 贝丝叹口气。“两人都意识到,无论哪一个率先赶到英国将这一观点公之于众,他都将会赢得所有的荣誉,能扬名全世界,能拥有数不尽的财富。难怪小小的小猎犬弓已无法同时容下这两人了。也难怪,达尔文会为麦考密克的死愧疚万分,深受打击。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希望麦考密克上西大,他便町以独享荣华富贵了。可足结果他却患了偏执狂,残喘余生。真让人为他惋惜。” “麦考密克的遗言肯定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达尔文也许没信仰过上帝,不过我敢打赌他逐步信仰了魔鬼。” 贝丝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我史为同情的是杰米·巴顿。” “他分别生活在两个世界,却在两个世界过得都不痛快。” “那位首领呢?他期待着教化启迪,得到的却是两个无用的英国人口若悬河讲的一堆废话。这可多让人失望啊?” “对了,这倒解释了我在苏格兰找到的那张便条上的话。忘了给你讲了。是航海之后很久杰米写给达尔文的。上面写着:你们英哥人不如我们贫穷的雅马纳族人更理解生命!” “这倒是事实,他们确实更不理解生命——实际上你认为是杰米策划了那场大屠杀吗?” “我觉得是。” “你觉得是什么让他如此动怒?” “我觉得他发怒不仅仅是因为强大的英国人没有能够帮助他拯救部落,主要是因为他意识到他的首领对世界有更深刻的认识,可傲慢的英国人不承认这一点——当然,要排除麦考密克以及后来听到阐释后的达尔文。不过杰米当然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承认了。” “后来这部落怎么样了?” “绝迹了,一个族人都没有剩下。” 两个人痛饮了一杯。 “还有件事”,贝丝说,“照我看来,这些情况表明,理论其实是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提出来的。达尔文本人也多少承认这一点——所以华莱士应该最终得到这些荣誉——对吧?” “不对。” “解释一下。还有,你再想想——关于赫胥黎和那些出钱封口的人又为哪一档子事?他在拿什么来勒索他们?” 休伸进衣兜,掏出一张纸。“这是马修斯于1858年上半年写的另一封信,是在他妈妈去世多年后写给他堂兄的。” “他写的什么?” “他讲了自己近年来的行踪,他流浪了几年——还顺便提到他放弃了宗教信仰——这是我的理解——给当地人同化了之类的事情。他在沙捞越国四处流浪。” “什么地方呢?” “在婆罗洲北岸的一个小国,当时由一个行为怪异的英国人詹姆斯·布鲁克统治。这人交际很广,朋友很多,其中包括一些臭名昭著的杀人狂迪雅克人。” “继续讲,回到重点。” “布鲁克这人很慷慨,他让任何路人免费食宿——当然前提是你是白人。所以马修斯在那里住了段时间。猜猜哪位和他住一个屋?” “不会吧!华莱士吗?” “正是。华莱士在那里收集金龟子,这家伙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一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多了,开始侃起来了。马修斯将发生在火地岛深山里的那些有趣的故事统统给他讲了。” “真让人难以置信!” “马修斯自始至终没搞懂,他觉得只是一次有趣的闲聊,殊不知却恰恰透露了历史上蕞伟大的理论发现之一。华莱士像其他几个人一样,也是个撒谎专家。他虚构说在自己患了疟疾、发烧昏睡时,头脑里闪现出,这一理论。他写信给达尔文——他清楚达尔文也掌握了同样的信息,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把它行诸文字。接着,他发现达尔文基本上是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发布了这一理论。于是他决定不妨捞点油水。他威胁说除非x协会给他钱,不然他便把真相抖露出去。x协会也不得不花钱封住非菠洛伊的口。他知道得不少,也足以惹出乱于来。其余的事情,按他们的话来讲,便是有史可证了。” “那么说,真正的理论创造者应该说是这个大家极少听说过的苏格兰家伙了。他是受了那位尸骨葬于世界尽头的隐士的启迪。” “对极了。” 肌丝沉默了几秒钟。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们说的吗?” “别忘了,你讲过的——我们握有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饭馆,走过霍克斯黑德小镇来到一幢旧楼前。墙上泛白的灰泥配有木制的饰边,门上悬着日晷仪和一块牌匾以纪念它的创建者,约克大主教。墙壁上粘着“霍克斯黑德镇文法学校”的金属标牌。学校于1909年就关门了。 “管它呢”,休说,“我们进去。” 底楼的教室好像多少代人都没动过了。木制的课桌固定在地板上,墙上挂着几面黑板,墙上的灰泥已经泛黄,东一块西一块地凸了起来。休很快找到了他在寻觅的东西——靠门口右侧的一张长桌。桌子的一角盖有一小块玻璃,玻璃下的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威廉·华兹华斯。字刻得很大,也刻得很精致。 一块标示牌上说,这位诗人于1778年到1787年间在此就读,上面还引了《丁登寺旁的诗行》中的一句:……大自然永远不会背叛钟情于她的心灵。 休冲着这善感的诗句微微一笑。他伸手搂住贝丝,出了楼,再次回到街上。 “也布知道他说的对不对。”休说。 两人穿过小镇,回到车上,便开车往回直奔那张床和那丰盛的早餐而去。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调到一个正在播放甲壳虫乐队歌曲的精彩频道。他一路任车窗开着,疾风灌进车里,吹得他眼泪直流。贝丝望着他,莞尔一笑。明天终于该是动笔的时候了。 后记 与达尔文同时代的托马斯·卡莱尔称历史是“流言的过滤器”。该书便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创作的。这是一部小说,里面的历史人物俱为真实——意指确有其人——而且他们所有的行为也大致与历史记载相吻合。 不过,有几处我却进行了大量的处理。 其一是不幸的罗伯特·麦考密克的结局。他是小猎犬号上那位对达尔文心存嫉恨的竞争对手。 另一处就是对伊丽莎白·达尔文的形象的塑造。对于她的情况,人们所知甚少。我充分利用了这一历史空白创造了这个人物形象,并虚构了一个与我的改编内容相一致的后人。 书中的现代人物则全是虚构的。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对地雀的进化性变化的历时性研究非常有名。荣获普利策奖的《与鸟为伴——加拉帕戈斯群岛考察记》一书对此作了详细记述。我借用了其中的有关描述作为本书故事的具体场景,并提取了其中关于自然选择的内容。不过,其中关于真实人物的任何雷同,均非作者有意为之,而纯属巧合。 致谢 当一位作者——即使其承认自己僭越了学术之界限,而是进行小说创作——需要帮助时,那些收藏和研究达尔文著述的相关学者和机构表现得极为慷慨。其中,我要特别感谢长期从事《杳理·达尔文通信》研究课题的弗雷德里克·伯克哈德和他的同事们的指导,以及让我能查阅到达尔文档案室的相关材料的剑桥大学图书馆的亚当·珀金斯。我也要感谢出版达尔文著述的约翰·穆莱出版社,伦敦林奈协会,伦敦博物学博物馆的达尔文中心以及肯特郡的唐豪斯。它们在达尔文的生平、研究和著作方面提供了大量的信息资料。同时,我还要感谢菲尔德博物馆及其馆长小约翰·w·麦忙特及其董事会成员唐纳德·斯图尔特,是他们赞助了2002年7月那次重要而难忘的加拉帕戈斯之旅。 有关达尔文研究的著述相当丰富,简直可以装满图书馆整整一侧楼。其中有一些,我觉得尤其可资参考。珍妮特·布朗的两卷本传记——《海航》和《地点的威力》——不可或缺。我还从艾伦·穆尔希德的拥有相当多读者的《达尔文与小猎犬号》中借鉴了不少东西。 第60章 我从《安妮的文具盒》和《时间片段》中摄取了在唐豪斯的生活的一些细节,从《猿猴,神的使者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著名人物》中挑选了一些达尔文的支持者和对头,从《英国皇家舰艇小猎犬号》中参考了那次环球航行的经过,以及从《进化论的船长》中摘取菲茨洛伊船长悲剧的命运。乔纳森·威纳尔的《与鸟为伴》中描绘了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达美妮·梅杰岛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的进化研究。它为我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信息(甚至包括系泊地点“迎客门毡”的雅号)——我将之用于对辛农布雷岛的相应描写中。 从私人角度来讲,我还要感谢编辑菲利斯·格兰对我手稿的审阅和指正,出版人萨尼·梅塔提出的修改建议,我的代理人凯西·罗宾斯的宝贵意见和热忱的工作。我要感谢《纽约时报》执行主编比尔-凯勒准许了我3个月的假期,以及《时报》伦敦编辑部的马里恩·温德希尔为我搜集相关资料。 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我的兄弟鲍勃和我的孩子凯拉,莉莎和詹姆士——为我检查手稿。在此,我特别还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尼娜。她阅渎了全书的每一个文字,与我讨论了其中的每一个要点,并协助我创造了每一个人物形象,却从未叫过一声苦,说过一声累。 书评 超密集的知识型悬疑小说,令人叫绝的连环承谋,挑战智力的阅读快感。 融生命奥秘、自然科学、历史知识、传奇爱情于一体的悬疑小说,优雅与细腻的美妙笔触,无与伦比的戏剧想象力,难以承受的内心紧张,步步推进的绝妙谜团,堪称生物学与科学史版的《达·芬奇密码》。 如果你拥有历史知识和文学创作的想像力,再加适量的天赋在其中,那么你就会明白约翰·丹顿的这部新作为什么会赢得了如此之多的读者。 ——eliewiesel,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约翰·丹顿的《达尔文的阴谋》是一部精心制作的畅销小说。同其他丹顿的小说一样,这部小说立足于严谨的调查之上,充满着令人叫绝的推测以及完美的人物塑造。简而言之,这部小说太棒了。 ——arthurkoptit,著名剧作家 约翰·丹顿将一则众人皆知的故事变得充满神秘和吸引力。他不断地将视角从达尔文时期的英格兰切换到现代,因此不断地调整写作的风格。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谜团不绝,两个时代的故事在这本书中一样地令人感到新奇,叫读者欲罢不能。 ——nichsdelbanco,畅销书作家 你可能天天都会听到,那个名叫达尔文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关于生命法则的残酷事实,但在这里,在这部约翰·丹顿的雄辩的新著中,却只关注达尔文个人,以及他那个年代的生活方式。 ——nfurst,畅销书作家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