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似桐花》 第1节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郎似桐花》 作者:骈四俪六 =============== 第1章 我大抵是个不听话的学生,每每父亲为我请来先生,那些先生们不论如何才满江南,走时都会捂脸窜逃,“相国大人请另谋高就,小姐才艺皆精,我等庸人实恐误之。” 父亲总会一脸疑惑回头看我一眼,我穿着最妥帖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远看近看,都是崔相国家中最乖顺的小姐,又怎会得罪一个又一个的先生。 “先生慢行一步,可是小女顽劣,得罪了先生?” 我斜着眼睛瞟了那头发花白的魏先生一眼,他是前朝的进士,据说学富五车,只是仕途不顺。父亲托人不知从哪儿把这糟老头子挖了出来,美其名曰,“魏师傅的琴艺堪比伯牙子期,寻常人想听一曲是千金难求,你且要惜福。” 我不耐烦听这些,寻常人家难求,可我是寻常人家吗?我乃我朝堂堂相国大人家的千金崔蓬蓬是也。 我曾经问我爹,我为甚么不叫崔蓬莱,或者崔莲蓬? 我爹说:“蓬莱是人身后之地,你好端端活着,别想着往那处去。”至于崔莲蓬,我想了想,我爹可是相国大人,怎能叫自家千金莲蓬。 这是贫苦人家女儿的名字。我是崔蓬蓬。 魏先生嘴角扯了扯,眼皮斜着睃了我一眼,他嘴角扯了扯,想说几句,天香从那头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白瓷盏,魏先生瞧见,直道:“老夫才疏学浅,小姐根骨奇佳,老夫唯恐耽误了小姐的前程,望崔相国体谅。” 我低着头在一旁浅浅的笑,我爹回头看我一眼,又瞧不出什么异样来。天香捧着茶盏,“相爷喝茶。” 魏老头被天香手里的茶杯吓跑,当然也不能怪他,他年纪大了,自然是受不得惊吓的。我曾经挖了一窝蚂蚁带着土丢在他的茶杯里,还在杯口抹了点蜂蜜,魏老头眼神不好,端起杯子就往嘴边去,凑近了才看见成行的蚂蚁,打开杯子,更不得了,里头黑压压的一群。 我想想都觉得画面太美,老头子气的发抖,简直忘了先把手里的杯子丢开。 当然,我也不是针对魏老头,我是憎恨弹琴、读书、画画,问我爱干什么,我也不爱干什么,我就是不喜欢终日呆在这相府里,没点生趣。 墙里秋千墙外道。我不想做墙外行人墙里笑的佳人,我想出了这雕梁画栋的相府去外头看看。或者说,出了这四四方方的帝都,去外头看看。 天香捧着茶盏,我爹看我一眼,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第2章 夏日总是多雨,这雨下得太大了些,我撑着伞走在外头,这似乎是一片树林,树上落了好些枯叶子,我一脚踩上去,沾了我一脚泥。 天香没有跟在身边,我回头一看,倒是看见了苏幕,他是我相府的侍卫,我身上的三脚猫功夫都是跟他学的。瞧见他,我后退两步,手持伞柄就向他刺去,他往日里总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他总不能防着我了吧。 苏幕轻巧越过伞尖,一个侧身就捉住了我的手腕,我用肘部攻击他,他又夺了我的伞,我与他站在同一把伞下。 “蓬蓬,别闹了。”他如是说。 什么,我没听错吧,他叫我蓬蓬?真是反了天了,这小子,趁着我爹不在,竟然占我便宜。 我打不过他,只能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抬起眉眼朝我瞧过来,我无端后退两步,这小子,平日里怎么没瞧出来他生的还挺好看,冷峻的眉眼,一双眼睛里全是杀意和讥讽。 他怎么这样看着我,我笑嘻嘻的去挠他,我手放在他的腰上,“好了,别气,我不是故意的。” 我爹说了,形势不如人的时候,先赔礼道歉总是不吃亏的,不是有俗话说吗,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手刚落到他的腰上,他就搂了我,“小心脚下。” 这小子,吃我豆腐? 我瞧他一眼,他还是冷飕飕的,只是看我目光里还有那么一点热度,和温柔? 这是怎么了,天香那丫头怎么不在我身边,苏幕怎么敢搂了我的腰,我爹到底哪儿去了,我心里发慌,一时间头疼得很。 雨下啊下,滴滴答答的,苏幕将我的腰搂紧,我半是被胁迫的与他共用一伞,我挣扎两下,他便搂得越发紧了。到了最后,我不敢乱动,他才微微笑了。 这又黑又凉的雨夜,我被自家的侍卫搂着,我有些怒了,诚然我并不讨厌他,可他毕竟搂的是一个大家闺秀,我是崔相国家的女儿,他怎么敢? 若是天香在,她一定会说,“苏幕,快放开小姐,小姐又羞又怒了。”是的,天香,我家里那个聪明丫头哪儿去了? 我的心渐渐变凉,苏幕后头还跟着人,连着我们,其实有个七八人,那几个人走路是没有声音的,除了雨打树叶的滴答作响,我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他们是谁,跟着我和苏幕作甚?我有好些想问的话,苏幕又看我一眼,眼中夹着一闪而过的同情,等我再看过去,又换成了不再掩饰的爱慕之景。 爱慕。 “天香,给我把苏幕叫过来,他吃了豹子胆了。”我欲耍耍威风,然而却在床上反复翻滚,只惊醒了窗棂上的几只夏蝉。 天香从外头快步迈进来,她穿过金缕雕刻的屏风,手中端着漱口的杯子,“小姐,快起来,相爷朝着这边来了。” 我自睡梦中乍醒,还没回复往日机灵乖张,天香这么一催,我竟愣在窗边,不知如何动作了。 我爹来了,窗边有一小道,正对着那头的长廊,我爹穿一品大红袍,双手背在身后,迈步过来了。他身后还有一男子,穿青袍,只需一眼,我就知道那人是个七品小吏。 我就在窗边朝对面看,那人在将将穿过长廊之时,侧目看了我一眼,他一双眼睛含情带笑,隔着半个花园,我都撞见了他目光中的桃花源。 第3章 蝉噪林逾静,此刻窗上就有蝉鸣,我带着莫大的躁意趴到窗台上去赶走这些恼人的小东西,大抵是尚未从那雨淋淋湿答答的梦中还魂,我的动作有些迟缓。 “小姐,相爷来了,你还没梳头”,天香回头伺候我梳洗的功夫就瞧见我站在凳子上捉蝉,我手里捻起一只夏蝉褪下的壳,“你看看这是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我爹的声音,“蓬蓬,爹给你请了新的先生。” 我的手上抓着蝉蜕下的壳儿,一脚还踩在窗下的八仙椅上,我爹绕过那面莲花屏风时,我正扯开裙摆要跳上窗子。崔相国大抵从未见过他的宝贝女儿的这幅作态,他先是愣了愣,又看了天香一眼,“还不伺候小姐梳洗?” 天香回头瞧见我模样,赶紧来拉我,我爹叹口气,“我在厅外等你”,然后转头走了。我似乎又听见他那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夏日不兴金饰,这慵懒的午后,天香给我挑了件碧绿绣粉荷的纱面裙,我瞧着身上的裙子,竟和床边的那扇屏风极为相似,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我回头看向镜中,天香正在给我戴簪,她拿了一根珠花,五粒浑圆的珍珠凑在一处,堆成一朵花,五瓣梅花。 我今日也不知为何,看见什么都不大高兴,我将珠花推开,指着一根碧玺道:“戴这个”。 这是个不太妙的决定,堂堂相国家的千金,在会客时用碧玺头面,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都是打赏下人用的。正如此刻,天香发间就插了一支粉玺流苏。天香终究还是没昏了头,她换了一支碧玉簪给我,这玉色葱郁堪比翡翠,衬上我青翠衣裙,倒也合适。 我爹没有坐,他站在外头的花厅里,仰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过去时,又听见那含在喉间的叹息,若有若无,轻微极了。 第2节 “父亲。” 我给我爹行了个礼,这些规矩我向来都是学得极好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爹回头,瞧见我,又冲我笑了笑,才指着右面次席的那人道:“蓬蓬,这是为父替你新聘的西席。” 这是第几个先生了,我数数,算上刚走的魏老头,这像是第七个了。我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便缓缓转身,捏着嗓子轻唤了一声,“先生好。” 我行了大礼,身子弯下去半截,起身之时,瞥见天香的脚往后头缩了缩。啧啧,这丫头就是沉不住气,我这还没开始呢,她倒是先开始扯后腿。 在我快要站直之时,那人起身了,他还了半礼,“崔小姐好,在下叶清臣,日后就是小姐的西宾。” 我还弯着腰,脖子尚未直起来,这人倒是会捏着时间,他这么一回礼,我又屈了腿,“蓬蓬见过叶先生。” 这温和的场面,一来一回的有礼有节,我爹满意了,他笑道:“少兰,这就是我家的劣女,她不通事务,你要多多担待。” 少兰? 我抬头瞥了叶少兰一眼,我的目光是带着轻微敌意与探视的,他竟也在看我,他目光笑吟吟的,似早已知晓我的小把戏。 他很难缠。我后来这样对天香说。 叶少兰穿青袍,又不是石青色,那是九品之服。相国大人与一青袍小吏坐着喝茶,天香在旁边伺候,我则站在后头看着,这叶少兰区区七品芝麻官,怎的能与我爹坐在一处?我爹是崔相国,是这大殷一朝的相国大人,多少红袍的五品官都见不到他,他一个低阶官吏竟然心安理得的坐在这儿和我爹喝茶? 我看了天香一眼,天香手持茶壶退下来,我接过茶盏迎上去,“父亲,我给您斟茶。” 我爹奇怪的看我一眼,我几时替人斟过茶,他指导我,“这第一杯水不能要,待水凉一些,再斟第二杯。” 我爹在说茶,我手指脱离了茶壶把手去碰底部,滚烫的壶底刺激了我的手指,我手一扬,就要将一壶茶水抛出去,那头已经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接过茶壶,“小姐当心,莫要烫到自己。” 叶少兰已经将茶壶接在手里,并迤迤然给我爹斟水,“小姐拿茶壶的方式不对,握住把手即可,不要触摸壶底,酒满为敬,茶满则不然,茶水斟到这处为佳。” 我一个不觉,叶少兰已经开始说教,他清瘦手指划过甜白盏的碗口下方,“这里,茶水到这里,小姐看见了吗?” 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我暗算他不成,反倒被他逮住机会,我低着头,忙道:“多谢先生,蓬蓬受教了。” 我又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崔家小姐,我爹似乎已经忘记我方才的不羁形象,他很是愉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同那人道:“少兰在京城应该还没有宅子,这些日子不妨先住在府里,过些日子再做打算不迟。”那人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来一往间,叶少兰就住在了崔府,成了我避不过去的先生。 第4章 “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叶少兰在讲《孟子》,这夏日的午后,连蝉鸣都轻了,我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一阵清凉的薄荷香蹿进我鼻端,我睁开眼睛,青袍的先生手里握着一枝薄荷叶,我瞧他一眼,“先生,学生不爱听孟子曰,学生是女子,学孟子仁义又有何用?” “那你想听甚么?” 叶少兰一双清亮的眼睛睃我,又似带着清浅的笑意,我知道,他在笑我。我何止不爱听孟子,左传并着春秋我都不爱听,即便他同我说诗经,我也是兴致寥寥。 “不如先生说说,先生从何处来,将来又想做甚么?” 叶少兰是新科状元郎,今年只得二十一岁,他如此年轻,将后头两位四十五六的榜眼和探花都压得没有了颜色,听说圣上见他好相貌,想点他做探花郎,结果那位替补上来的榜眼不愿意,说非自己能力所居之,受之有愧。 我也不大明白这些读书人的想法,有状元不做,非要做榜眼,虽说榜眼也是名列前三甲,可头名和次名,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要不然人家为什么说状元才是蟾宫折桂,为什么不是榜眼折桂呢。 我私底下同我爹说过这一桩,我爹说我胜负心太重,将来要吃亏的。我爹读过圣贤书,早些年也守着孔孟度日,到了现在,他反而爱读老庄,整日里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觉得这些话都太神神叨叨,也不知道我爹念来念去是个甚么意思。 我爹说叶少兰年轻,来日前途不可限量,我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刚得了一个状元郎,君不见翰林院里多少状元郎老死其中呢。入了翰林院,先修编三年书,古籍残典,修个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到时候再出来,外放出去做个县令,或者做个州官,熬到五品,也就到头了。 我爹摇头,说我不识珍珠,我当时没有说话,后来一想,这岂不是说我有眼无珠?叶少兰就在眼前晃悠,我睁大眼睛,要好好瞧瞧这位珍珠,是不是将来我大殷朝的国之栋梁。 见我无心向学,叶少兰索性也放下了那本《孟子》,他坐到上位,天香捧了茶盏过来,甜白盏子,我眉眼一弯,咱们新来的先生要倒霉了。 甜白,说明里面装了好东西,蜂蜜抹在杯口,这夏日里还怕不招蜂引蝶? 我咳一咳,“天香,给我也来杯梅子水,冰镇过的。” “小姐稍等”,天香已经转头去了。 我扶着头,悄悄看叶少兰会不会被杯子里头的盛况吓到,我方低了头,那甜白盏就到了我的桌上,“小姐渴了,不妨先喝这一杯?” 那人声音和缓轻柔,就似隆冬里的暖阳,炎夏里的微风,听着让人舒适得很,可我一瞧见这杯子,汗毛都倒竖了几根。杯子里有什么,我也没底。 两根白皙清瘦的手指捻起杯盖,他将杯子往我面前一推,“小姐请用。” 一只无数条腿的大蜈蚣沿着杯口爬出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退后几步,那蜈蚣却好像生了灵性,认得人的气味,我退到书房角落,它便从书桌上爬下来,跟着我的脚步来了。我一脚站到那边的八仙椅上,蜈蚣又已经到了我的椅子下面,我见到这多脚怪物开始竖着身子往上爬,终于开口叫道:“别过来,别过来!” 许是我太过害怕,看见蜈蚣逼近,我竟一脚去踩那边的书架,书架贴着墙,我一脚踩过去,脚下踩稳了,手上却抓空了,我手上没有抓住书架的边角,上身不稳,只得往下掉。按我平日里的身手,我这样跳下来是无碍的,可今日先是受惊,掉下来时更是一丝准备也无,我连换个身形都没来得及,便从丈高的书架上往地下摔去。 我落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我并不纤细小巧,与天香那种行似弱柳扶风的女子浑然不同,我还有一把子力气,我爹就曾经笑话我,说我入了项境,人家也分辨不出来我是殷人。 殷处南境,而项在殷之西北,听说那处的女子都勇猛健壮,有的还骁勇善战,能上阵杀敌,我喜欢那样的生活,但我不能。 我是崔蓬蓬,我大殷朝崔相国家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小姐。 叶少兰抱着我,我正要从他怀里跳下来,一转头又见那蜈蚣冲我们爬了过来,我只得将叶少兰抱得更紧了些,他向来清隽的脸有些泛红,我以为他也害怕这蜈蚣,便连声催促他,“我们走,这蜈蚣邪气,我们快走!” 蜈蚣已然逼近,我想要闭着眼睛踩死它,我脚瞪了半晌,叶少兰道:“小姐在做甚么?”睁眼一看,我还在叶少兰怀里,他仍旧抱着我,只是他的脸又红了些。 我吞吞口水,“那个......” 本来想说的对不起,话含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抱着我走到书桌旁,我脚一迈,迅速爬到了书桌上站着,他拿一支笔,蜈蚣顺着狼毫爬上笔杆,他用笔将蜈蚣重新抖落进杯子里,他盖上杯盖的那一瞬,我如获新生。 “小姐,梅子水来了”,蜈蚣的实行者姗姗来迟,天香笑嘻嘻的,以为我们计谋得逞,却不知,我崔蓬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软体动物,贴在地上,教人难受。 天香手上依旧是一盏甜白,我说:“以后换青瓷,白的不好看,都存起来吧。” 第3节 我说不再用甜白,天香不知所以然,她嘟嘟嘴,又看我一眼,我却在看叶少兰,那位无所不能的先生。 第5章 “小姐,你......” 天香跟在我后头,我从书房出来,脸色就不好看,她以为是蜈蚣一计失败,我心中有气,便在一旁出主意:“小姐,这蜈蚣不管用,咱们下次换个更厉害的,蝎子,蝎子怎么样?” 哼,一只寻常蜈蚣就将我吓得半死,更别提那凶险许多的蝎子,天香哪里来的胆子去捉这些蜈蚣蝎子,我侧目看她,“谁替你捉的这蜈蚣?” 她张嘴,然后指着自己,“是奴婢自己捉的,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我爹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天香于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我却觉得她与我不一般,即便是圣人的言论,有些时候也是不适用的。 天香伴我多年,她什么胆气,我是知道的,她虽精怪,却没有胆子敢捏住蜈蚣往杯子里放,定是有人在背后帮她。 我吓唬她,“你若不说实话,我便让你去外头扫院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天香嘟着嘴,她指着园子外头,我看那边一眼,知道她说的是苏幕。苏幕是我相府的侍卫,我爹年轻时带兵出征南疆,镇压苗民叛乱,回京途中,在金陵城外遇到苏幕,那时他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他见到我爹的战马,吹了个口哨,战马扬蹄,险些把我爹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爹瞧见这个孩子,衣衫褴褛,虽瘦弱但目光坚定,问他的身份,他说他是乞儿,我爹便带了他回相府,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有力量撑起一片天。 苏幕能撑起何处的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蜈蚣没有吓到叶清臣,倒把我吓的半死,还连累我差点从书架上摔下来。 我叹口气,“叫苏幕去演武堂等我。” 演武堂原先是我爹练兵用的一处空地,自我爹从南疆回来,他便患上一种腿疼的怪病,每到梅雨时节,他就腿疼难忍。后来朝廷想屯兵西北,今上让我爹去殷项交境驻守三年,陆相不允,陆相的原话是“殷项已交好十年有余,崔将军盛名在外,恐乱了百姓的心神,更添两国烦恼。” 陆青羽这个人就是这样绵里藏针,他说话好听的很,即便是要坏了你的事,偏偏也教人无处反驳。我爹从南疆回来,自三品镇远将军升至从二品骠骑大将军,如果再征项境,回来便可像费大将军一般,官居一品。 可陆相打乱了将军崔氏的立功封侯路,他在朝上说‘崔将军盛名在外’,言下之意是我爹杀气太重,群官百姓无人不知,一旦驻扎边境,很有可能会挑起祸端,或者愈加催发项人的杀伐意念。 我爹留在了京城,他的腿疾却更严重了,一入阴雨天,他便疼得汗如雨下,简直寸步难行。陆相带了一名女子过来,说那是他的妻子,精通医理,那女子用剪刀直接剪了我爹的裤子,她双手去摸我爹的膝盖骨,说:“崔将军在苗境风邪入侵,那边湿气重,兼之如今四时不正,气候不明,所以崔将军才会疼痛难忍。” 那女子对治疗腿疾很有一手,听说今上的小皇叔,恭王爷的腿疾就是她一手调理的,她整日里带着一包针,我爹说,那是前朝御医院院判的绝技,鬼门十三针。 陆青羽坏了我爹的前程,他又治好了我爹的腿疾,两厢一较,我觉得还是我爹的病更重要一些。谁知没过多久,陆青羽就举荐我爹做了副相,这是个文官才能坐的位置,咱们这位陆相终究不一般,今上竟同意了这个近乎荒谬的提议。 当日战功赫赫的崔纲崔将军成了今日的崔相国,掐指一算,亦是五年有余了。 旧年冬天,听说陆青羽的妻子病了,咱们那位陆相连着恭王爷都一起消失不见,说是为那位姓叶的女子寻医问药去了。可那位叶姑娘本身就是名医,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能医者不自医。 陆青羽走了快有一年,陆相不在了,朝中大小事物还有我爹,我爹的决策往往与陆青羽的决事风格如出一辙,大家都说,我爹就是陆青羽那妖精一手提拔上来的代言人。我不认同这种看法,陆青羽那种千年狐狸,谁能和他一个道行呢。 今年春天,殿试之后的琼林宴,陆相本该在场,可这位大名鼎鼎的宰相大人根本不在,使得得中金榜的学子们无一人能面见陆相的真容。连叶清臣那个新科状元,都没有缘分能见到我大殷朝廷最有权势的那一位权臣。 话说回来,陆青羽当年也是状元郎,同样是年少折桂的状元郎,叶清臣这点倒是和陆青羽不谋而合。只是人家已登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清臣是什么,一个赋闲的七品小吏而已。 我爹上缴了兵权之后,演武堂一度荒废,后来由于我爱舞枪弄棒,我爹又着人重新修葺了一番,寻了几个侍卫教我些拳脚功夫,用他的话说,与其让我出去招人厌,不如留在家中作威作福好。 我抄起一根圆棍,瞧地上的影子,往身后一捅,那人轻松闪过,我拿棍子往他腿上扫,他绕到我背后抄起我手中的棍子就往我背上打,我低头一避,棍子就离了我的手。 他提着棍子冲我笑,我撇嘴,“罢了,今日不是你的对手。” “你几时是我的对手?” 夕阳晚照,苏幕背阳的半面脸在阴影里格外挺拔,我突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苏幕,你可曾见过项人?” 他侧过脸,金黄的斜阳洒落他的面庞之上,“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或许是他的鼻梁太过挺拔,与寻常殷人有些不同罢。我挥挥手,“没甚么,今日教我什么功夫?” 苏幕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短刀,“今日教你使刀”,我拿起刀就往他身上砍,他捏住我的手腕,“短刀莫要一味用蛮力,兵器太短,要用巧劲,这样......” 他捏住我手腕,在他身下横拉一道,“这样一击即中最好,若是不中,再由后方攻入,务必使对方没有还击之力。” 这些招式招招致命,苏幕今日奇怪得很,往日里他也不曾教导我这些杀人功夫,我用刀柄攻他项颈,他一手劈落我手中的刀,说:“莫要心软,再如这般错过机会,是要吃亏的。” 第6章 和苏幕打够了,我问他我爹去了哪里,他说:“陆相回朝,相国大人进宫去了。” “陆青羽回来了?叶姑娘的病治好了吗?” 苏幕摇头,“听说陆相要辞官。” 辞官? 陆青羽要辞官?我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我大殷朝最有权势的宰相大人要辞官? 我看苏幕,苏幕也看我,说:“大人可能要升迁了。” 他说的是我爹,陆青羽那厮一走,满朝最有权势的是谁?那人一定是曾经的崔纲崔将军,现在的崔相国,以后真正的相国大人。再也不居于陆青羽的阴影之下,真正的大殷朝廷第一人。 陆青羽要走,我竟有些雀跃,大家都说我爹是陆相的一张盾牌,现今可好,我爹自由了,完完全全的自由了。 苏幕脸上也有笑意,我只当他是为我爹高兴,为我崔家高兴。我看他一眼,“诶,今日那蜈蚣是你捉的吧?” 他看我脸色,“你生气了?” 苏幕就是这样聪明,我是愉快还是气恼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撇撇嘴,“这法子以后都不要用了,魏老头他老眼昏花,这位新来的先生根本不上当。” 我不想说我自己被那多脚蜈蚣吓得乱蹦乱跳,这有失我崔家小姐的体面。见我这样说,苏幕点头,“那咱们再想另外的法子。” 我爹从宫中回来之时已经入了夜,前院里声响不断,我叫天香来问,“前头怎么了?” 天香跑出去转了一刻钟,回来方道:“相爷找了好些人在书房说话,哦,对了,叶先生也去了。” 叶少兰那厮也去了,他去作甚? 前头一晚上灯火未灭,我特意早早去了书房,这位叶先生肯定是要迟到的,这次总轮到我羞辱他一番了。 第4节 书房里很安静,我手摸过书架上的书,竟没有摸到一指灰尘,往日里,我不许旁人进来,我自己也不肯勤于打扫,这书架之上、每本书的封页上每每都是触目可见的浮尘。 我在叶少兰的位置上坐下了,学他的样子,端着茶盏,拂开茶叶,只沾湿唇角,便放了下来,他说:“茶喝多了,更觉口渴。” 他说得冠冕堂皇,我觉得他是被我的蜈蚣弄到心有余悸,焉知茶水饮到底,里面有没有藏着其他的滋补之物。 更漏一直在动,眼看就要到平日里上课的时间,我拍拍手掌,这下好了,这位惯常严于律己的先生迟到了,终于给了我可以回击他的话柄和理由。我起身要出书房,外头一道和缓的声音轻传而来:“正是辰时一刻,小姐要去哪里?” 我才提起裙子准备迈出去的脚只得收回来,我扯起嘴角,“学生正要去外头迎先生呢。” “不必。” 叶少兰唇角有微微笑意,我看他的脸,旭日初升,竟将他向来白皙的脸衬得有些细细生机,好比一潭无波的水有了涟漪。 “今日我们讲‘封禅’,‘封’和‘禅’是两个概念,当帝国臻至顶峰的时候,皇帝要举行封禅大典。” 我问他:“何时才是帝国达到顶峰?” “自舜、禹以来,先有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举行过封禅大典,后有汉武帝认为自己的文治武功都超越了始皇帝,后在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 “那我朝呢?” 我朝没有始皇帝,也没有武帝,天启皇帝倾全国之力征讨项人的失败还历历在目,如何能有泰山封禅的那一天。 叶少兰说:“‘封’是登泰山祭天,‘禅’是在梁甫祭地,祭天地合起来称为‘封禅’。封禅从古都是君王的盛典,只有盛世才能举行封禅大典。” 我偏着头,“待我大殷灭了项国的那一日,或许就可拜祭天地了。” 天香在外头敲门,然后端了茶点进来,茶盏已经由甜白换成了青瓷,我不想说,如今别说用甜白盏子祸害人,我自己先瞧见那茶盏都要先掂量几下,不知里面又会蹦出什么好物件来。 托盘里还有几碟子点心,有炸的素卷儿,还有一叠蒸制的荠菜糯米团子,我反正不爱吃咸的,只顾自己端了一碟黑米糕到一旁去吃,天香捧了一碗百花蜜给我,我瞧叶少兰的杯子里,是一杯莲子清茶。 待我吃完,天香端水给我净手,在水盆里我还看见她脸上的笑意,我抬头,她又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不知何故,我记得我近来没有与她共谋过什么事啊。 上午时间已过半,叶少兰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大概只动了一口那荠菜糯米团子,又喝了一口莲子茶,仅此而已。我瞧得见他眼下的淡青色,昨日他陪着我爹一夜未眠,今早上课又不曾迟到半分,我撑着头,“先生,学生头晕,咱们能不能下午再继续?” 他看我,“何故?” 我手捂着额头,虚喊几声,又道:“学生也不知为何,只是学生掌心有汗,头脑昏沉,请先生许学生回去休息半刻。” 他起身,想要看看我的脉象,我缩回手,直道:“劳先生操心了,学生不妨事的,只是这天气太热,学生没甚么精神,休息半日就好了。” 叶少兰点头,“那小姐先回去休息,咱们明日继续。” 我扶着头,天香扶着我,连冲我笑,我用眼睛瞥她,示意她不要做声。 待我回了自己的院子,立马神清气爽,要捉了天香陪我玩双陆,两人闹了半日,天香道:“小姐,你可以清闲几日了。” 我点头,“这大热的天气,我装个几天病也是使得的。” 天香捧了冰盆进来,说:“小姐好生休息。” 我往床上一倒,窗口微风徐来,我从窗中看出去,今日没有脱壳的蝉,也没有那个走过长廊的青袍先生。 屋里有了些凉意,我渐渐闭上了眼睛。这一觉睡得太沉,待我午睡起来,已经过了申时,我才想唤天香更衣,就听进来的小婢说叶大人病了,我抓了那小婢的胳膊,“怎么回事?” 小婢畏畏缩缩,“奴婢......奴婢也不知,只听说管家去请了相熟的大夫,现在管家去了宫门外,说要请相爷定夺。” 我心中着急,直问:“大夫怎么说?” 小婢摇头,“回小姐,大夫说......” “大夫......大夫说......”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以为叶少兰要遭遇不测,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天香端着一盆水从外头进来,“小姐,你......?”我回头看她,“怎么?” 她指着我的脚,我低头一看,方知自己只着罗袜,未穿鞋子。 第7章 我坐在床上,天香替我拿来新的裙袜,我瞪着她,“是不是你干的?” 天香眼睛里有水光,“不是奴婢,小姐冤枉奴婢了。” 我嗤笑,“不是你?你是不是在早上的茶点中下毒了?” 天香抬头看我,“小姐为何要这样揣度奴婢?” 她说得情真意切,我心中莫名一顿,叶少兰病了,我这么紧张作甚?难不成因为他大小还是个七品小官,若真出了事,我相府担待不起? 对,一定是这样,今年的新科状元若是命陨我相府,我爹又正值即将升迁之际,我崔府此时生了命案,总归是不好的。 我平稳了心绪,“他到底怎么了?” 天香回我,“叶先生午时突然吐了一口血,被伺候的小厮瞧见了,小厮告知了管家,管家便去请了简大夫。” “吐血?”叶少兰为何要吐血,我手里拽着碧玉丝绦,“简大夫怎么说?” 天香努努嘴,“也没怎么说,就是......” 她说的含糊,我愈发疑惑,“说!” “简大夫说叶先生是太过辛劳所致,并无大碍,平日里要细心调养为上。”天香叹气,“这下好了,咱们还没对他怎么样,他自己就先不行了。” 我本要去看望叶少兰,走到荷叶玉屏风处,我又折了回来,在屋里坐下了。天香道:“小姐不去看叶先生了?” “去了也无济于事,让先生好生休息便是。” 第5节 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间又不想去了,总归觉得他此次生病与我的顽劣脱不开干系罢。 我爹从宫里回来,听闻叶少兰只是劳累过度,脸色缓和稍许,我在堂下站着,不知如何解释此事。 我爹跟我招手,“过来。” 我垂着头,低唤了一声,“父亲。” 我爹脱了官衣,穿着一件寻常的罗袍,他指着他下首,“坐”。我有些惴惴,还带着一丝不安,我爹鲜少对我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他越是客气,越说明我犯大错了。 “蓬蓬,你就如此讨厌叶先生?”这是我爹的开场白。 我抬头,“父亲这是何意?” “先生病了,你作为学生,竟不闻不问,从午时到现在,你也未曾前去探望,为父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的?”我爹在看我,目光中有遗憾,也有失望。 我连忙起身,“女儿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天香在房内熏香驱除蚊虫,我四处翻找,天香问我:“小姐在找什么?” “我爹让我去看望叶少兰,我看看甚么值钱,好带过去做礼物。”我睃到一盒子珍珠,“这个好不好?” 天香发笑,“小姐大方,可叶先生是男子,要一盒珍珠何用?” “那带什么,总不能提一锅汤过去吧,我又不会熬汤做点心。” 当日我见外头养护花木的王妈的孙子病了,厨房的张嫂就送了她一锅鸡汤,正好被我瞧见了,两人都吓得瑟瑟发抖。我什么都没说,那两人匐在地上半天才起来,我还以为是她们怕了我的威风。苏幕说:“她们偷了厨房的东西,按道理是要被主家打发出去的,你倒好,以为人家是畏惧你的拳脚,真是不通俗事。” 我拍拍手掌,同天香道:“跟我来。” 天香跟着我,我走近厨房,厨房已经熄了大火,值夜的张嫂瞧见我,连声道:“小姐怎么来了,这腌臜地儿,不是小姐来的地方......” 她啰啰嗦嗦,我打断她,“我......我那个,反正就是有人病了,我想熬锅汤给他送过去。” 张嫂茫然,“谁病了?” 天香驳斥她:“多话!小姐的事情与你何干,你只管熬一锅汤便是,其他的不用你理。” 张嫂手脚麻利,不多时便烧热了一锅水,她要将鸡放进砂锅,我站起身,“我来。” 别说熬汤,我崔蓬蓬人生这十七年,踏进厨房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见我跃跃欲试,天香提醒我:“小姐,你的袖子扫到汤锅了。” 我低头一看,袖口果真被砂锅外的黑灰灼了一个小洞,我刷起袖子,拎起那只肥鸡就往锅里放,张嫂拦我,“小姐,鸡脚要剁了,还有鸡腹中的内脏,都要掏出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手忙脚乱,又伸手去沸水里把鸡原样掏出来,手指一沾锅中的水,钻心的疼。 张嫂过来,将锅从灶上移开,又舀一瓢冷水浇在我手上,“小姐好些了吗?” 我挥挥手,“别管我了,快点把鸡脚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这些妇人都是啰嗦,正事做不好,尽弄些旁枝末节的小事,我在一旁看着,等张嫂洗净了那只鸡,我又撵开她,“剩下的我来。” 其实也不剩下什么了,我将鸡丢进沸水里,等待煮熟便可。张嫂在烧火,我则坐在一边看着,天香中途还去院子里逛了一圈,等鸡汤煮好,天已经彻底黑了,天香提了灯笼在外头等我,我指挥张嫂将汤装起来。 张嫂寻了一个食盒,我提着食盒要走,张嫂欲言又止,“小姐......” 我回头看她,“怎么了?” “这汤......” “汤怎么了?” “小姐是不是忘了落盐?” 我摇头,“你记错了,我放了的。” 张嫂没看错,我确实没有放盐,叶少兰不是病了吗,那便让他喝点无味的汤,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嘛。 天香提着灯笼走到叶少兰的小院门口,她同门口的小厮说了几句,小厮道:“叶大人在房里休息,小的领小姐过去?” 我穿过中庭直接去了正房门口,小厮要上前敲门,我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天香提着灯笼,我说:“你也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先生说。” 天香下去了,我手贴在门上,门似乎没有关紧,我用力一推,门便开了。屋子里很安静,里头有清幽的香气,似铃兰滚着薄荷香,我朝里头一看,屋内似乎没人。 我将鸡汤搁在桌上,探头往屏风里头一瞧,正对上叶少兰那双波澜不惊的眼,我目光动了动,他衣裳都还半敞着,我顺着他下颌看到他胸腔,再往下看,他已经穿好了衣裳。 “小姐怎么来了?” 他声音听起来还好,就如往常一般,恬静清淡。我说:“听说先生病了,学生特意熬了鸡汤来看先生。” 我揭开食盒,“学生亲手熬的,先生尝尝?” 我先是推门而入,瞧见叶少兰沐浴更衣,此刻我又亲手熬了汤,叶少兰还是不见异色,他很是随遇而安,“那就多谢小姐了。” 第8章 我舀了满满一碗汤递给他,“先生请用。” 叶少兰端着碗,一勺一勺往嘴里灌,我咧着嘴,“先生,好喝吗?” 这当然是句废话,这汤没有放盐,滋味能好到哪儿去?叶少兰咽下碗中最后一口汤,竟点了点头,“好喝。” 我简直以为他的舌头出了毛病,这样的味道,或者说这根本没有味道,他怎么能觉得好喝呢。我盯着他的嘴,不知要不要找简大夫来替他看看舌头。 “小姐这样看我作甚?” 叶少兰笑了,我鲜少见他笑,别说大笑,就是微笑,也是极少的。他这么一笑,还漩出一个梨涡来,“这汤没放盐,想来小姐是不精于厨事,所以疏忽了。不过没放盐总比放多了盐强不少,至少没放盐还能喝得下去,放多了盐嘛......” “放多了盐又怎么样?” 第6节 他说:“那就只能请小姐也喝一碗了,既然在下遭罪,小姐也不能干看着。” 我睃他一眼,“我看先生也不是病得很重嘛,依旧那么伶牙俐齿。” 叶少兰盯着我,“小姐也不是寻常闺秀,半夜里提着汤往一个男人屋里闯?” 我一拍桌子,“姓叶的,反了你!” 他语气依旧轻轻浅浅的,“在下说的不对吗?” “我听说你今日吐血了,才去厨房熬了一锅汤,你看见没,我袖子都被灼了一个洞,我好心来看你,你却说我名节有亏?叶清臣,你在这里说我不要紧,如果出了这崔府,仍教我听见你说我崔家的半点闲言碎语,我就捏断你的喉咙。” 说完,我就抬腿往外头走,那头一道声音响起,“今日少兰生辰,少兰感激小姐的好意,对于方才的不敬之言,少兰很抱歉。” 我回头看他,“真的?” 他不解,“甚么?” “今日真的是你的生辰?” 他说:“这鸡汤就是少兰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今日是这位少年状元郎君二十二岁的生辰,我转过头,“蓬蓬祝先生生辰快乐,万寿无疆。” 他笑了,我也笑,“先生难道不想万寿无疆?” 他唇边有欣然笑意,“帝王且不能千秋万代,我等凡人又岂会万寿无疆。” “先生有恙在身,还是早些休息。”我同他告辞。 他看着我,说:“好。” 我推门出去,丁香提着灯笼迎上来,“小姐,我方才听见你......那个,你方才是不是同叶先生发脾气了?” 叶少兰的屋子里燃着灯,我回头一看,他的剪影就映照在窗上,我无端想起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问天香:“旧年我做的那个灯还在吗?” 旧年冬天,我在街上见了一个八角的走马灯,灯儿一转,画上的人物就活灵活现,真似走马观花一般,我去问那人卖不卖,他说那灯不卖,是做给家中小儿的。回来之后,我便自己强想着做一个八角灯,结果换了五六种木头,用了三四种绢帛,始终做不成八角的,最后堪堪成型了一个六角灯。我自己觉得不如意,便丢在了一旁,此刻想起来,亦算是个我亲手做成的礼物罢。 天香从箱笼里把那灯替我寻了出来,我欲研磨丹砂,天香替我挑灯,说:“小姐,夜里作画,当心伤了眼睛。” 我抽了一匹白绢出来,铺开在桌上,笑言道:“此时此刻,美人做伴,红袖添香,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呢。” 天香剪了烛芯,盖上灯罩,又替我磨开朱砂水墨,嗔道:“小姐快莫说笑,想想画上甚么物件才是正事。” 我嘟着嘴,还能画点甚么,童叟花鸟,我也只会画花,旁的也画不好,唯有蔷薇山茶这一种,尚能看看。 灯有六角,我画了三支蔷薇山茶,一支花开一半,一支含苞待放,只有一支枝叶花朵两相和,待上了色,我同天香道:“还缺了灯火。” 天香从那头剪一段蜡烛,我摇头,“这有甚么意思,咱们去捉些萤火来,那才好看。”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如若不是此时夜黑风高,就凭天香的扑萤的姿态,当真担得起小扇美人的称赞。她慢悠悠的,我接过小网,起身就是几个旋扑,她仍在池塘边转悠,我拉了她胳膊,“快走!” 入了夜,各道门锁已经落下了,我提着灯,天香要随我出去,我摆手,“你不要动,我去去就来。”她很是犹豫,“小姐,这......” 我撇嘴,“你又不会武功,我会翻墙,你会吗?” 天香在我房中守着,我穿着窄袖的衣裳,几个起落就翻出了内院,外头也有值夜的侍卫,我提着一盏灯,多有不便,在外头观察半晌,终于拐进了叶少兰的小院子。 他屋里的灯已经灭了,我将走马灯摆在他门口,又摸出装有萤火虫的布袋子,萤火虫畏光,只得装在不见光的灰袋子里,我轻手轻脚,正要将萤火虫装进灯里,屋内就有了声响,“谁?” 叶少兰已经起来了,我躲到檐下的梁柱后面,门一开,他便走了出来。 廊下有微光,他瞧见了地上的走马灯。我看着他,他已经拆开了装萤火虫的小布袋子,一时间,萤火漫天,遍地流光。 打更的响了一遍锣,甚好,还未过子时。 我本欲转身要走,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向我而来。 脚步在离我背后的廊柱仗远时停下了,我屏住呼吸,省得他发现我。 许久不闻动静,我正要回头查看,却听那头说:“蓬蓬,多谢你。” 他同我说谢谢,我躲在廊后,心道,总算来得及。 第9章 次日,我在书房里看外头买回来的杂谈,这些杂谈通常都是屡试不第的考生们所写的文章,有些条理清晰,针砭时弊,有些纯粹是抨击当下政局,为不满而不满,更近乎一种自认为怀才不遇的宣泄。 “国朝之制,立后、建储、命相,于是天子亲御内东门小殿,召见翰林学士面谕旨意,乃锁院草制,付外施行。” 这是当朝翰林学士受命草制的过程,我又翻一页,外头天香道:“叶先生来了。” 我连忙收起手中杂谈,压于一本诗集之下,见叶少兰进来,他气色尚好,我起身道:“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他瞧见我桌上诗集,问我:“在读哪一首?” 我随口胡诌,“学生在读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学生有些许不解,望先生指教。” 明知我在胡诌,叶少兰仍耐着性子道:“何处不解?” “学生以为‘春’之一字,用在此处不合适,春为‘希望’之意,此处说愁,很是不妥。如若换做‘秋水’,似乎更贴切一些。” 魏老头说过,这种修饰手法是乐景写哀情,我今日又问,且不知这位叶先生会如何作答。 叶少兰道:“此一处‘春’亦取‘绵绵’之意,意为绵绵不断的愁思似春水那么长。《虞美人》是李后主的绝命词,春花浪漫,秋月高洁,春花秋月,岁月交替,写得哀怨婉转一些也是有的。” 第7节 春是绵绵,愁思绵绵,恨意绵绵,爱亦绵绵? 我手中是一本诗集,里头根本没有《虞美人》这一章,叶少兰定是看出来了,他这么说,兴许也是胡诌的? 当日的我不知道,爱与恨是相伴相随的,爱是绵绵,恨是长久。 到了午间,天香给我一封信,上头没有署名,就画了个小树杈,我知道李家的那个小郡主要约我出去玩耍,我捏着信,不知找个什么由头出去才好。 李绛出身高贵,但似乎命不太好,她母亲是宁王独女,璃郡主。宁王去世以后,璃郡主独掌宁王府,据说天下信息都掌握在宁王府里,里头的消息,比检校卫的情报司还要准确和迅速。听说当年陆青羽掌检校卫之时,和璃郡主狠斗了一场,最后璃郡主发疯,也是陆青羽逼的。 我爹说,这些都是谣传,不可当真,我问他事实如何,他又不肯说了。 你看,我听来了故事,我爹说不是真的,我问什么是真的,又没人说得清楚。李绛是璃郡主的独女,璃郡主当年和费大将军有婚约,后来不知怎么的,璃郡主不愿意嫁,今上便让她住在宁王府里,轻易不许出门。 这是软禁,圣上对自己嫡亲堂姐的软禁,璃郡主没有嫁给费大将军,但她却怀孕了。璃郡主被软禁后没多久,就有御医诊断出璃郡主有孕的脉象,没人知道孩子是谁的,因为璃郡主从未嫁过人。 璃郡主生了李绛,大家都说璃郡主疯的更厉害了,我问李绛,她却说她母亲没疯。哎,皇家的事真是复杂,我也不知璃郡主到底疯没疯,我只知道,宁王府没落了。 当年权掌天下机密的宁王府,如今俨然成了鸡犬不相闻的冷清地儿,璃郡主不肯出府,李绛出生后,圣上怜她孤苦,便让她承了她母亲李璃的爵,封为郡主,享有食俸。 不管怎么说,李绛还是姓李的,这说明圣上认了她,赐了她皇家的姓,便认了她是李家的人。李绛小我几岁,她今年刚满十三,她小时候见我,就喜欢拉我的衣角,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是同性相吸,我爱翻墙,她爱爬树,我爱捉鱼,她爱弄虾,总而言之,我们就是一路人。 我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准备翻墙出去,天香瞧见,说:“老爷出门去了,叶先生也不在,小姐不必翻墙。” 我捏了捏天香的小脸儿,“我们天香最聪明,走,咱们出去逛逛。” 我穿着窄袖衣衫,头发用玉璧束之,天香走在我身侧,俨然一对小情侣,天香推推我,我顺着看过去,瞧见了蹲在墙角的李绛。 李绛年纪小,个子也小,她缩在墙边,若不是天香提醒,我还真看不到她。见我望过去,她冲我招手,“蓬姐姐,你来了?” 我拍拍她身上灰尘,“你躲在这处做甚么?” 她很是神秘,我附耳过去,她说:“城里这几天出了个采花大盗,我每日到街上看,看看那采花大盗什么模样。” 我咧着嘴,低头看这小不点一眼,“你才多大,就晓得采花大盗?” 李绛笑嘻嘻的,“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的只比姐姐多,绝不比姐姐少。” 我问她:“你看了几天,看出什么来了?” 她指着街上的一间胭脂铺,“喏,就那家铺子,听说有几个姑娘都在那里头被占了便宜,有些是被摸了一把,还有些丢了贴身的手绢,昨日那个更好,竟直接丢了腰上的汗巾。” 我捏着手指,“为何不报官?我回去同我爹说,让京兆尹来抄了这家铺子!” 李绛拉我,“姐姐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我拧眉,“什么好戏?” 我与天香在那胭脂铺子门口站着,李绛则守在街口,没过多久,就有个男人在天香后头打转,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转了三四回。 我看李绛,李绛摇头,不是他。 不是他,那他就是个小贼咯? 我正要伸手捉贼,那边有个男人过来,扯了天香衣上的披帛就走,天香无端被扯走了衣物,抬腿就去追。天香这一动,就惊动了那人,见有人追他,他加快脚步,闹市之中,几下之间,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跟上去,李绛指出方向,“蓬姐姐,那人往莫愁湖那边去了。” 天香脚程慢,我让她与李绛一道,我自己从小路里穿了过去,今日有些燥热,湖边并没有什么人,阳光照得湖水泛出粼粼金波,我捏着拳头,准备见到那人就是一拳。 我在河岸旁走了一圈,没有见到那个精瘦男子的身影,等我再绕一圈时,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姑娘来来回回,走得不累吗?” 那男子很是细瘦,手里还握着天香鹅黄的披帛,他展开披帛,罩在自己身上,还用一种甜腻的声音问我:“好看吗?” 我盯着他,“你就是那个采花大盗?” “呵、呵呵”,那人怪笑,“采花?采什么花,小姐没有瞧见,我自己就是一朵花儿吗?” 这人双眼泛红,兴奋至极,见他神色不对,我后退两步,他已经靠了过来,“小姐身上这件衣裳不错,不如扒下来给我穿穿?” 第10章 那男子一靠近,我便嗅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儿,那味道夹着很浅的花香,非牡丹非莲花,这个天气,还有甚么花香。 我伸手去夺他手中披帛,他‘嗤嗤’一笑,后退一步,甩开披帛就向我脖颈缠来,我扯了他的披帛想捉他手腕,谁知他向我身后一绕,披帛便绕着我缠了大半圈。 “蓬姐姐,当心!” “小姐,他在......” 天香话还没说完,我就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那人的袖中有刀,他绕我之时,已经抽出了短刀,我侧过身,一掌就向他手腕劈去。 那人扯开嘴角,怪异一笑,“小姐这是想空手夺白刃?” 我抬腿空踢了一脚,他‘哧哧’笑,“小姐这是做甚么,打不过就耍赖皮?”他丝毫不动,我转身又朝他胸腹踢去,他避之不及,胸口被我踢了个正中。 我趁势去夺他掌中小刀,他却捉了我的手腕去挑我的腰带,似真的要除下我的衣裳才肯罢休。我一手按他胸腹,他那处先是被我踢了一脚,趁他吃痛,我掐他咽喉,他拿刀往我臂上一划,我停滞的瞬间,他已经跳进了湖里。 李绛和天香围上来,“蓬姐姐、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没事”,低头一看,我随身的玉佩已经不见了。 那个小人!刚刚假意挑我的腰带,实则是在挑我的玉佩。 湖中央有几艘画舫,那男人身上一阵脂粉味,想必就是常年浸.淫.花丛中人,他往湖里跳,定是算准了那船上的人会救他起来。 我同李绛道:“咱们找艘船去湖里,那人抢了我的东西,想必他也无处可逃,肯定在那船上。” 李绛点头,“那处就有,丢东西事小,咱们可不能栽在一个小贼手上。” 第8节 我们三人登了小船,还没靠近那几艘画舫,就听见靡靡的笑声,方才那精瘦的男子就在最边上那艘的甲板上,他换了套衣裳,身边还有个女子在给他倒酒。 我看见那男人,说:“东西还我!” 那男人翻了个身,眼神迷离,“哟,这不是刚刚那位小姐么,怎么才分别,这就舍不得我,都追到这里来了?” 我拿了小船上的缰绳,朝他甲板上挥去,酒杯扫地,酒香四溢,他盯着我笑,“小姐好大的脾气,这莫愁湖上,还没人敢泼了我的酒。” “嗤”,我转过头,“你当你是谁?” 外头动静太大,船中走出几个人来,我瞥见一抹青袍,叶少兰,他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缰绳朝那船的甲板上又是一挥,“东西拿来,我们两清。” 李绛在后头扯我袖子,我回头看她,“怎么了?” “蓬姐姐,那人很是眼熟,像是......” “是谁?” 李绛眼珠子转了转,她说:“我看这人像是段家的人,大理段家。” 那男子目光邪气得很,我略过他,看向其他几人,李绛往我身后缩,上头已经有人点名了,“蓬蓬”,接着盯着我身后,“往哪儿躲?” 上面的是李络,李绛从我身后转出来,笑嘻嘻道:“络哥哥。” 李络并不看她,只看着我,“蓬蓬,怎么了?” 我手里仍拿着缰绳,目光扫向那始作俑者,他和李络在一起,那想必李绛没有看错了,他定是大理段氏的人。段家的人,远不得,进不得,倒是教人棘手。 那人自己站出来,“原来都是自己人,误会,都是误会。” 我没有出声,天香紧紧抿着嘴,李绛道:“既然都是误会,不如公子把借我们的东西还回来吧,省得这误会越发重了。” 李络在一旁听着,想要说几句,那人却干干脆脆的掏出了玉佩,“段某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小姐,诸位莫怪,莫怪。” 这人翻脸快,讨好作揖也快,此刻倒是舍得脸面,我看上头一眼,“劳烦王爷着人替我把这玉佩送下来。” 李络伸手,“蓬蓬,既然都来了,不如上来喝一杯?” 我瞧了瞧一旁的叶清臣,还是点点头,画舫放下梯子,有人来接我们,我上去之时,那男人正冲着我笑。 船舱里头有几个歌女,抱琵琶者有之,抚琴者有之,里头还有一阵异香,我心烦得很,“公子将玉佩还我,咱们这就散了吧。” 姓段的斟一杯酒,“小姐也该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在下敬小姐一杯,就当不打不相识?” 我看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我接过酒杯,那头一双手伸过来,“姑娘怎会饮酒,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叶清臣拦了我的酒,那男人道:“一杯两杯不妨事的,这位姑娘女中豪杰,怎会怕了一杯酒?” 厅中众人都看着我,我捏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姑娘果然爽快!”那姓段的竟然拍起手来,还道:“姑娘好酒量,再来一杯?” 我伸手讨要玉佩,“莫要啰嗦,东西还我。” 他又斟一杯酒,将玉佩置于酒杯之上,“姑娘,请。” 叶清臣看我一眼,眼里有警告,他杯中酒泼洒到桌上,我已经拿起玉佩,饮尽了杯中酒。 回去的路上,我与李绛各乘一辆马车,我坐在马车里,身上开始发烫,我掀开车帘,声音断断续续,“天香......” 外头没有天香,连车夫也没有,马车就停在秦淮河边,似乎先前走了半天,只是围绕河岸转了一个圈。 暮色已落,我瞧见这旷野无人的河岸,心渐渐往下沉,那姓段的也不知给我喝了什么酒,还有李络那厮,这马车就是他找来的,此刻我孤身一人,焉知没有他的功劳。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双脚就似被捆绑住一般,抽不出力气,这么一跳,反倒伤了膝盖。河岸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地的碎石。 那头有人影子,我钻进树林里,日落之后,人没了影子,谁知道我在树林里。 来人的身影很是精瘦,我抿着嘴唇,待我恢复过来,我定要让这姓段的和李络那小子吃瘪。 哼,区区段氏子,段氏先有女与项帝联姻,段氏女做了项太子妃,当时就已触怒今上,所幸段氏女在项并不得宠,又无所出,今上才容忍他们到今日。 今上许段家苟延残喘至今已是恩赐,他们还不知足,反倒纵容家中后辈到京城来生事。还有李络,母亲不过是个嫔,还是个不受宠的嫔,他母亲位份不高,他竟私下和段家的人滚在一处,教今上知道了,能有他什么好果子吃。 姓段的爬上了马车,见车上没人,他四处张望,我想钻进树林深处去,又没了力气。他在地上寻了半晌,不知看见什么,朝着我这边来了,他身上的脂粉香随风潜过来,我忽生一股蛮力,在他将要靠近之时,站起来用地上的石块砸了他的右脑。 在我倒下之时,他先倒下了。 第11章 热,真是热得很,我抓了自己的衣领,这甚么天气,为何要给我穿这么厚的衣裳,我抓了衣衫,想要松开透口气。 “天香,拿几盆冰过来,真是热死了!” 我额上、颈边全是汗,冰怎么还不来,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想将背上的衣裳扯下来,一双略微清凉的手捉住了我不安的手,我触见冰凉,便靠了上去,“真凉快呀!” 那人见我安静下来,便抽开手,我跟着寻过去,“冰呢?” 我四处摸索,却只摸到一片衣角,“天香,你反了不成,我叫你拿冰,冰哪儿去了?” 那人拍拍我的手,“没有冰,心静自然凉,心静了就好了。” 他握着我的手,我昏昏沉沉睡过去。 我做了个梦,梦见烈日里有人要给我穿衣服,那人说:“小姐,这三九的天气,你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第9节 我拼命挣扎,这炎炎夏日,为何要我穿那冬衣,我想看清那人的脸,那人却只管往我身上套衣服,他力气很大,却面目模糊。 我左右躲闪,不让那烫人的袍子落到我身上,那人叹息,“小姐,你怎么不听劝呢。” 听劝,真是笑死人了,我热的要死,你让我着冬衣,我为何要听劝?我不止不听劝,我还要换一套更轻薄的衣裳,我回了房间,想解开衣裳,低头一看,这衣裳怎么打了死扣。 房间里闷热得很,我回头看那窗户,窗户怎么也阖上了,天香这丫头,是想热死我不成? 我气急,坐在床上将那死扣一扯,你教我热,我解不开,便扯烂它。 衣裳开了,我总算凉快一点,我才躺下,又热了起来。 这是什么热,我明明已经脱了衣裳,为何还是那么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天香,冰呢,冰怎么还不来?” “蓬蓬,蓬蓬,你醒醒。” 有人在叫我,谁叫我?我起身,想揭开窗户看一眼,那人便拦了我的手,“蓬蓬,你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我忍一忍?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这么热的天气,有人让我穿冬衣,我忍。我说要冰,天香那丫头阳奉阴违,我也忍了。此刻我要开窗透气,怎么还是不许,我怎么忍? 我推开那人,“走开,我热死了,我要开窗。” 那人轻轻搂着我,“好了,过一会儿就不热了,一会儿就不热了。” 我躺在他的肩窝里,“真的?” 那人身上有冬日的落梅香,萦萦绕绕蹿入我鼻端,我抱紧了他,“你身上好香。” 这味道真是好闻得很,我鼻子往他身上嗅,也不知嗅到了何处,似乎是颊边,我凑上去,他微微一动,我便碰到了他的唇。 唇,原来人的嘴唇是这般柔软,我想再碰一次,却再也找不到他的唇。 他起身要走,我拉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亲你的。” 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我当时大概是不想他走,他果然重新坐了下来,“蓬蓬,不要闹了。” 我心里还记挂着方才的柔软滋味,我又去掀帘子,他拦我的手,我抓着他的手绕到我身后,准确找到他的唇,吻了上去。 戏文里是怎么说情人的滋味的,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 他们说这就是爱,爱如春江水暖,我不知这人是谁,但我爱极了他的气味。他身上的落梅香,他唇齿间幽恬的滋味。 我们唇齿相接,我笨嘴拙舌,想要得到更多,却咬了自己的舌头。 乍然的疼痛,我从梦中惊醒,我在梦中与一人唇齿交缠,但我不知他是谁。 多年之后,我方知,那真是我一人做的一场少年.春.梦。 我睁开眼睛,只看见了脸色微红的叶清臣。 我蹙眉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伸手替我拉好衣裳,“蓬蓬,你......” 我低头一看,我已经不仅仅只是衣冠不整,我外衫落尽,里衣也半敞着,不需仔细看就能瞧见我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贴身小衣。 月上柳梢头,我却不记得我与他人约黄昏后,我推开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好些了吗,我们回家罢。” 我挑开帘子,这是在一架空置的马车内,外头是河岸,脚下是碎石滩,我终于记起我被人暗算了。 我问叶清臣,“那畜生人呢?” 叶清臣看我,冲我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叫我忍? 我是谁,我乃崔相国家唯一的千金,崔蓬蓬是也。 那厮依旧在树林边上躺着,我慢慢走过去,抬腿狠狠踢了尚在昏迷的那人一脚。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我说:“姓段的,我崔蓬蓬跟你没完!” 我与叶清臣沿着河岸往回走,我蓦地转身,他亦停下脚步,我拍他一下,“先生,今日之事,莫要告诉我爹。” 他还是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非要告状咯? 尽管夜色如烟,月色如眠,我此刻无心看风景,只拧了他的胳膊,“姓叶的,你要是敢告状,当心我给你下毒,到时候你再吐几口血,可就救不回来了。” 回到家里,天香提着灯笼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我拍她一下,“看什么呢?” 她只管拍着胸脯,口中念叨:“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我走着走着,一大群人涌过来,再回头看,马车就不见了,我担心的要命。” “然后呢?” “然后叶先生就说他去找你,总算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天香一副受惊的样子,我同她笑,“没事,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什么事都没有。” 我身上周正,只有胳膊上有一道划痕,早间被那姓段的划的,我寻来伤药,天香替我抹上,快要垂泪,“明日请简大夫来看看,小姐这伤了皮肉,怎生是好?” “无妨,过几日就好了。” 简大夫一来,我爹岂不是就知道了,我站在窗边,“正好在家休息几日,等我养足精神,哼......” 天香取出一套轻罗衫,又替我打水,提醒我道:“快到夫人的忌辰,咱们该去庙里还愿,顺便替小姐祈福,免得小姐再遇歹人。” 我看那轮明月,这么快,又是一年了。 第10节 第12章 我胳膊受了伤,稍微有点小动作便扯得疼,我在家里静养了几天,管家同我爹说我学业大有长进,连带着我爹对叶清臣那厮又高看了几眼。 “礼云:[刑不上大夫],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也。” 我心思浑不在书上,什么八议十恶的,我要想个办法,让那姓段的给我磕头认错才好。李绛给我来了信,说那日我们遇见的人,是大理段氏的旁枝,段平的侄子,段其瑞。 李绛说,早些年,圣上主罚过一桩科举舞弊案,受牵连者众,举子中就有一名成绩优异者,段其昌。段其昌行贿当时的考官吴崇岳,吴崇岳削官被斩,段其昌也逃不过身首异处的下场。 段其昌是大理段家嫡系子弟,亦是当年远嫁项地,做了项太子妃的段萱之堂兄。说起这位项太子妃,当年还是项太子的邝佑安入京朝拜,居住在紫金别院之时,对这位大理段氏女一见钟情。回国之后,携了这位段家姑娘共结连理,传为一时佳话。 不过李绛说当时与项太子邝佑安同行的还有一位我大殷朝的姑娘,江氏女,江画屏。我没有听说过这位江姑娘,我只知段萱随太子佑安回了项国,做了太子妃,后来产子,子活不过三月,便夭折了。后来太子佑安登基,段萱只封了妃位,皇后则给了项贵族女,梁氏。 我不认识江画屏,李绛笑我无知,我道:“纯佑帝妃嫔中又没有一位姓江的,如何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人?” 李绛小小年纪,却对朝闻秘史如数家珍,“蓬姐姐,你年岁虽比我大,但你知道的肯定不如我多,我告诉你,纯佑帝弑父,就是为了这位江画屏江姑娘。” 传闻一代战神项帝邝元醇正是死于自己儿子的剑下,我摇头,“这些都是传言,真假未可知。” 李绛叹息,“蓬姐姐不信就算了,总之是邝佑安杀了邝元醇才称帝的,当年项地有人造反,是陆青羽孤身入项,才使得太子佑安顺利登基。” 她顿一顿,“正因为这个,他回来才拜相。” “陆青羽?”我嘴里喃喃念叨,那头有人敲我桌子,“何为‘议功’?” 我一抬眼,叶清臣这厮正看着我,我撇撇嘴,正要胡诌一番,他又道:“议功,谓能斩将搴旗、摧锋万里,或率众归化,宁济一时,匡救危难,铭功太常者。蓬蓬先前所说陆相,便为可议功者。” 陆青羽已经辞官,即便在位时再权势惊人,今日也成了过眼云烟。我看叶清臣,“先生来日必定亦会如青羽一般,封侯拜相。” 叶清臣眉间一动,“蓬蓬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指日可待。” 当日不过因为我讨厌陆青羽阻拦了我父亲的前程,随口一句玩笑话,谁知过不了几年,竟会一语成谶。 我坐在窗边看闲书,天香捧着洗好的葡萄进来,我连吃了几个,“这葡萄酸,不好吃。”天香道:“葡萄都只剩皮了,小姐现在才说不好吃,早为甚么不说?” 我放下书,道:“不多尝几颗,哪里尝出味道来?” 天香捧水给我净手,又拿来伤药,“小姐手臂还疼吗?” 伤口掉的一层皮已经结痂,我将袖子拉高,“不疼,早不疼了,只是那姓段的,我还要找他讨要利息呢,在这金陵城里,还没人敢占我崔蓬蓬的便宜。” 我勾一勾手指,“叫苏幕过来。” 苏幕永远都是那样肃穆,他神色宁静,腰上带着刀,一丝不苟地迈步过来了,我伸手给他一拳,他捏住我手腕就是一个回击。 ‘嗤’,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松了手,“你怎么了?” 我不能说段其瑞给我下了药,险些坏我清白,我给他看看手臂,“看见没,我被人偷袭,那人趁我不备,用刀伤了我。” 苏幕神色不虞,他转头就走,“我去回禀相爷。” “诶,不用,毛头小贼,给他一点教训就好。” 告诉我爹?他得带兵去大理剿了段氏全族才会消气,现在是甚么时候,他手上一兵一卒也无,想起这一桩,我就越发讨厌陆青羽那人的颠三倒四。武将如何能做文臣,真是教人憋屈。 苏幕道:“那人在哪?” 我摇摇手指,“莲舫。” 其实也不是我打听的,段其瑞在哪儿混,又和何人在一起,都是李绛给我的消息,别说那丫头年纪小,给的消息倒是一给一个准。 苏幕点头,“我割他十刀,给你还回来。” 天香看着我们,“小姐,那我......” 我看她一眼,挥挥手,“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没用。” 莲舫是莫愁湖上最惹人瞩目的画舫,这上头不止每日里迎来送往,还有整个金陵城最受人追捧的舞姬,水云生。 时人爱看软舞,群舞,各地教坊的舞伎们都身姿柔软,温婉细腻,这水云生却反其道而行之,整日里着方领衫、喇叭裤、云头履,她似从敦煌壁画中出来的人儿一般时刻准备甩袖起舞,而且,她尤好独舞。 夜色降临,苏幕跟着我上了莲舫,这里的小婢都格外矜贵些,有一个着轻纱长袖的小婢迎过来,我掏出一锭银子,小婢勉强给了个笑脸,“二位上头请,今日有嫣姑娘的琵琶、琴姑娘新赋的诗,还有玉姑娘的灯谜,不知二位想......” 我摆手,“我们只想看水云生云姑娘的一曲独舞。” 那小婢甚是机灵,“不是云姑娘不愿意,二位贵客到来,我们欢迎之至,只是......” 我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只是什么?” 小婢将银子收进袖口,笑道:“只是云姑娘今晚有客人,二位今日没赶上好时候,不如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那客人来了吗?” 小婢笑,“不曾,客人稍后就到。” “既然贵客还未到,那我们先见云姑娘一面也是使得的,我们也不耽误许久,只求云姑娘一舞,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又掏了一片金叶子出来,那小婢终于让开道,她说:“云姑娘午睡刚起,正在梳妆,两位莫要久留,以免和后头的客人撞到了。” 我轻笑,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会儿倒是好说话了。 第13章 水云生的屋子在莲舫第二层,才走到过道,就听见丝竹弦乐之声,窗子开着,外头的夜风夹着美酒的香气四散开来,那小婢掀开珠帘,轻声道:“水姑娘,客人来了。” 第11节 “那就进来罢。” 水云生的声音并不纤细委婉,她说进来,我和苏幕就抬腿迈了进去,里头铺着柔软厚实色彩艳丽的波斯地毯,她已经上好妆,扬起纤细的手腕指着窗边的小桌,“二位想喝点什么酒,今夏的槐花酒,还是旧年的白梅酒?” 屋里有一种暖香,苏幕皱眉,我拿起桌上鲜果,“姑娘不必招呼我们,该做什么便依旧做什么。” 水云生‘哧哧’地笑,她转身摸了摸头发,“姑娘这是什么话,来了我莲舫,便是我莲舫的客人,焉有怠慢的道理?” “我们只想......”我话音刚起,苏幕已经敲晕了水云生,我笑,“我们只想借贵宝地使使。” 苏幕推开窗子,“这香催情,莫要多闻。” 催情?哼,我看不止香料催情,连酒水都是与别处不同的吧? 苏幕将水云生丢到床上,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他对视一眼,躲在屏风后头。外头传来先前那小婢的声音,“几位稍等,姑娘还在梳妆。” 有人笑道:“女人呐,一半的时间是在穿衣裳,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脱衣裳。” 那头有人已经掀开珠帘,“我看水姑娘今日也别梳妆了,披发跳舞也别有一番滋味。” 水云生躺在床上,背朝着外头,那人道:“水姑娘向来矜贵,想必今日是要扫榻迎客了?” 外头起码有三人,苏幕看我,我摇摇头,三人中没有一人是段其瑞那王八蛋。我心中嘀咕,莫不是他今日不来了吧。 那人要去碰床上的水云生,外头又来两名小婢,有一个直接搀走屋内之人,“公子走错地方,玉姑娘的灯谜诗会在那边......” 一场热闹之后,我喘一口气,苏幕身影已动,他一掌劈在段其瑞的后脑勺上,“是不是他?” 段其瑞精瘦,进来之时也没甚么声响,他手边还有一杯葡萄酒,我捏起玻璃杯,看见底下还有一丝残渣,苏幕道:“他是哪里人,怎会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昂贵,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兼之段其瑞衣着考究,其衣饰花纹与金陵流行之款式也稍嫌不同,苏幕拉开他衣领,“大理段氏?” 我掏出匕首,苏幕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咬牙切齿,“他连同李络给我下药,想我占便宜。” 我本只想以牙还牙,苏幕扯下水云生屏风上的丝帛,绑了段其瑞的双手,又寻来一张渔网,我问他:“你做什么?” 渔网扣在人身上,可划上三百六十刀,形同凌迟,伤口密而不深,被刀割者周身体无完肤,却不会立刻死。苏幕这是想置他于死地,我心中犹豫,“他罪不至死。” 苏幕看着我,他的眼神很认真,“下一次,你还是会吃亏的。” 河中一声水响,众人跑上甲板,不知谁人落水,我与苏幕跳上早就准备好的小船,我将段其瑞划了两刀,一刀是他伤我的,一刀是利息,再将他抛入水,也算出气了。 段其瑞被绑了手,就是要上岸,也要狠费一番功夫,我在小船上看那头忙活,得意洋洋。苏幕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心软?” 为何不能心软,我爹说,一个人的心如果硬得像块石头,那他也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 我同李绛说我去莲舫找了段其瑞的麻烦,说到丢他下河,我自己乐不可支,小丫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好像在说我要倒霉了一样。” 她仰着头,“蓬姐姐,你别不信,你真的要倒霉了。” “为什么?” 她撑着脑袋,“因为莲舫很邪门,你去闹了一通,偏又闹得不彻底,怎么能不倒霉呢?” “那怎样才是彻底,用渔网罩住段其瑞,再将他凌迟了?” 李绛摇头,她说:“换做是我的话,我会一不做二不休。” 我看这个小丫头,“说来听听?” 她正了颜色,“我会烧了莲舫,满船的人都要,死。” 李绛言语坚定,我侧目看她,心中蓦然一动,不管李绛生父是谁,她身上始终流着璃郡主的血,她是皇家的血脉。 这样的杀伐果断,不是我能拥有的,即便我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 小郡主吃着果子,说:“蓬姐姐,我劝你最近不要出门,等那姓段的滚回大理,也就没事了。” 我拍拍胸脯,“我崔蓬蓬是谁,还能怕了这等宵小之辈?无事,看谁敢来,我一并都给他扔莫愁湖里去。” 我回家的时候,专程买了路口张家酒楼的芝麻饼和凉糕,我爹说,我娘爱吃那个。我其实已经不记得我娘了,但我爹记得。 他过去东征西战,将我养在军营里,等我大一些了,他又把我丢在京城的宅子里,总之,我崔蓬蓬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十多年过去,我已经忘了生母的模样,却也还是连个继母都没有。或者说,整个崔相国府里,除了我自己,难以寻见一个可以称之为主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打算孤独余生,因为我回去的时候,他又看着我娘的画像发呆了。 月儿上了树梢,我在外头瞧着我爹的身影,觉得他有些寂寞。不,这偌大的相国府里都有些寂寞。我不知道我爹为甚么没有娶妻续弦,他甚至连个多余的妾侍都没有,唯有一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吴姨娘,如今也是三十好几,没有艳色了。 我们相国府里没有主母,李绛住的宁王府里一样没有男主人,我俩曾说,她缺父亲,我缺母亲,我们合在一处最好不过了,反正我俩也很合得来。这当然是荒谬的主意,我同我爹提起的时候,只得来他两个字,“荒唐!” 我似乎又听见了他细细密密的叹息声,我推门进去,“爹。” 他回头看我,“蓬蓬来了?” 我手里还有一盘子从外头买的凉糕,他冲我笑,“是不是想你母亲了?” 我爹就是这个样子,明明是他自己思念我母亲了,却问我是不是追忆往昔。我有何可追忆的,我娘已经去世了十三年,我其实不记得我爹口中那个美丽女子的音容笑貌,即使她生下了我。 我将凉糕递过去,“爹,尝尝看。” 他吃了一口,目光里有微笑,“嗯,好吃,还是那个味道。” 他目光飘得很远,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对着远方在笑。我不解这样的相思,我以为过了这些年月,甚么都是会忘记的。那时的我不懂,岁月不会消磨爱意,反而有些情意因岁月而深刻。 谁也不知道,不久之后,我会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第12节 “爹,我明日想去清凉寺给娘点一盏长明灯,你有没有甚么想对娘说的,我替你写下来。” 我说得情真意切,其实李绛还约了我去清凉山后头烤鱼,那里有好大一片桃林,她说那里头小溪里的鱼儿都格外鲜美些。 我爹点头,“去吧,只要你平安喜乐,我和你母亲都是高兴的。” 我关上房门出去了,回头看一眼,怎么觉得我爹的背都有些弯了呢。 第14章 天香手里提着香烛黄纸,我上了马车,我爹想让苏幕跟着我去,我摇头,“庙里都是女人去的地方,他去做甚么,我们酉时就回来了,不必跟着。” 清凉寺就在清凉山上,马车停在寺庙门口,我与车夫说:“我要在庙里用饭,你酉时来接我。”车夫是个老实人,只道:“小的就在外头等小姐,哪里也不去。” 我进去虔诚的替我娘上了一炷香,又点了一盏长明灯,知客僧过来,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托他替我照看这盏灯。知客僧收了银子,道:“我们这里新来了庙祝,解签很准,小姐不妨去求上一支,也好测个祸福姻缘。” 我本不信这些预测将来之事,明日都没到,明日的事情又怎么说的准呢。天香已经拿来签筒,我只得接过,闭眼摇一摇,签在签筒晃荡几下,真的掉出来一支。我拾起来,上头什么都没写,只得一个号码。 庙祝年纪已经大了,说话时双眼半睁不睁,我拿了签过去,他寻出一张笺文来,我还没说求甚么,他已经道:“小姐前十八年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日后都是坎坷之途。” 天香拧眉,“胡说甚么,我家小姐......” 我接过那纸笺文来看,上面分明写着:“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 这是一首姻缘词,我看那眼角都泛白的老庙祝,“老先生只怕是看错了,这是说姻缘的,可我不问姻缘,我......” 老人双眼浑浑浊浊,我简直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我一眼,他说:“都一样,都一样,命也一样,运也一样,姻缘,也是一样的。” 这样不吉祥的预言,天香要找他理论,我摇头,罢了,老人家老眼昏花,兴许只是看岔了,当不得真。 我将签纸放在了老庙祝的案台上,又拿出一片金叶子给他,人在江湖上活到这把年纪,总是不容易的。 许是见了金叶子,那庙祝终于掀开苍老又半耷拉着的眼皮睃了我一眼,似方才不测之言的后文一般,“姑娘心地好,莫忘初心,以后会有福报的。” 这就是江湖术士的常见之语,什么心地好啊,命相贵啊,会有后福啊......哎,我堂堂崔相国家的小姐,何须后福,我崔蓬蓬的人生里,就无一‘苦’字。 老庙祝收了金叶子,天香搀我起身,那纸笺文被风一吹,就落到了我的裙边,我抬脚出了门,它便遗落在我的身后,与我错过了。 李绛在后山等我,那里的确有一片桃林,这盛夏的季节,哪里还有什么桃花,桃子倒是有不少。我与天香寻过去,李绛带着她家的家丁正在支火烤鱼,李绛出门从来不带丫鬟,我说人家家里的小姐出门都是一排好几个丫鬟,她怎么一个皇家小郡主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李绛摇头,“我们家没什么丫头,烧饭的都是宫里的厨子,哪里用得着丫头。” 我说,“那璃郡主的起居呢,谁来伺候?” 她笑,“有宫里的内侍,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有规制的,用不着咱们自己操心。” 宁王爷当年掌着检校卫,检校卫又分情报与暗杀两组,后来宁王爷将检校卫还给了现在的皇帝,据说当时还年轻的乾元帝让同样年轻的陆青羽担任了检校卫指挥使一职,陆青羽不负重托,替项帝邝元醇寻回失踪多年的皇后那氏,才使得殷项交好,和平十余年。 宁王爷去世后,宁王府由宁王独女李璃接掌,即便是宁王已经交还检校卫指挥权,但宁王府的情报之快还是风头无两。据说天下就没有宁王府不知道的事,即使是某些不值得惹人瞩目的琐事。 郡主李璃是当今圣上,也就是乾元帝的嫡亲堂姐,圣上想给璃郡主指一门婚事,但璃郡主没嫁成,反而没多久之后,就传言璃郡主疯了。 这样的传言太骇人,若不是认识李绛,我大概也是没缘分进宁王府一观的。 旧年冬天的时候,璃郡主进宫了一次,李绛约我去宁王府里头玩,我其实见李绛这么多回,从未踏入过宁王府一步。即使圣上没有说过要隔绝宁王府与外头接触,但宁王府门前终究是鞍马冷落,也没有什么贵人出没了。 宁王府很大,比相国府大得多,但里头人烟稀少,也没甚么仆妇,这点倒是与我崔府别无二致。 我同李绛说:“你们王府果真是皇家风范,不是寻常人家的院子可比的。” 李绛拿出了宫廷御用的酒水来招呼我,“蓬姐姐,看着,这是状元红、玫瑰露、莲花白、佛手香,三碗不过岗。” 我说:“三碗不过岗?宫里还有这样的酒水?” 当日隆冬,我在宁王府饮醉了酒,苏幕领我回去的时候,我俩还差点在家门口摔了一跤,那扫地的老头又偷懒了,连地上的冰块都没除干净。 今日李绛身后带着两个侍卫,但两个都油头粉面,不似舞刀弄枪的护卫,倒像是外头的小倌儿。这只能是宫里的内侍,我用眼神询问李绛,她摊手,又冲我眨眨眼。 我们都明白,她虽然是个小郡主,但很多事都不是由她做主的,她有品级,有俸禄,亦是食君之禄,需一样担君之忧。 两个内侍想来是做不惯粗活儿,生个火,半天点不燃,让他们去捉鱼,反倒弄得衣衫湿了一半,我看天香,“你去生火”,又同李绛道:“我们自己去捉鱼。” 见李绛刷了袖子要下水,我亦准备大展身手,其中一个内侍阻拦道:“郡主,您千金之躯,这粗鄙小事,还是不要亲自动手,那头有鱼,奴才替您买几尾鱼来烤了吃?” 我抬头看了那内侍一眼,生的倒是人模人样,说起话来还真遭人烦,他伸出一双白嫩的手,“郡主,实在不行,奴才替您抓,您说要哪条,奴才便替您抓哪一条。” 我皱皱眉,哼道:“你们刚刚没下去抓吗,那怎会弄到衣裳都湿了,难不成是见这溪水干净,特意在这里洗了一回衣裳?” “吃吃”,李绛笑出声来,“无妨,你们在旁边站着,看本郡主给你们露一手。” 溪水潺潺,那头石头缝里就有两尾鱼,我与李绛一人站在一边石头上,一同扑过去,然后用篓子同时去舀,一人一条。 “啊!”李绛没站稳,掉进了水里。 我忙伸手去拉她,溪水淌过,我手一滑,她便与我分开来,落进了看似清浅溪水中的小漩涡里。 李绛被水冲走了。 空气中还弥漫着满溢的桃香,我站在溪边的石头上呆了,那两个内侍惊声尖叫:“郡主落水啦,郡主落水啦!” 第15章 这溪水要汇入清凉山后的小河,小河顺着山南流淌而下,天香本在那头起火,变故就在瞬息之间,我仍站在石头上发愣,天香拉我下来,“小姐,快,找人去捞郡主。” 我痴痴呆呆,“去哪里捞?” 那头溪边就有竹筏,还有三三两两渔夫在岸边站着,我疾步走过去,刚要掏出金叶子,天香已经拿出碎银子,“各位大哥,我家里有人掉水里了,劳烦各位顺着这溪水帮忙找一找,这是一点谢酬。” 第13节 天香一把碎银子掏出来,引得周边闲散的渔夫都围了过来,一时间,七八个渔夫撑着竹筏同时往溪水下游走,倒成了一景。那两个宫里的内侍跑过来,也要跟着去找人,我让他们上了竹筏,天香问我:“小姐,那咱们找不找?” 我指着山寺外头,“找,回府叫人,快!” 那车夫果真依言候在寺庙外头,半步也未离开,我让他随天香回去唤人来帮忙,天香问我:“小姐,那你呢?” 我自然要去找李绛,我捅的娄子,怎么能够一走了之。我担心李绛被水冲到河边的浅滩上,只冲天香挥手,“快点回去叫人,我去河岸边找。” 我转身回了桃林,那溪水流得并不湍急,李绛会被冲到哪儿去呢?我站上李绛掉下去的那块大石头,脚下一滑,也掉进了水里。 溪水是清凉的,我骤入水中,挣扎几下,随后便屏住呼吸,任溪水将我往下游冲,果然前头不远处便有一个漩涡,水涡一卷,我便被水围住了。一个水浪拍过来,我便由急促的小溪跌进了平缓的河里,我知道,这是清凉山后头的河,河水不再似溪水急急流动,我换个姿势,向岸边游过去。 李绛年纪小,力气也小我许多,我爬上岸,沿着河岸慢慢往下头走,太阳偏了日头,已经是下午了,我先在水里泡了许久,现在又被这炙热的太阳光照的发晕,前头有个人影子,我往前走几步,还没看清那人的脸,晕在了河岸边。 我醒来的时候,天香守着我,见我醒来,她一脸沮丧,我呶呶嘴,“怎的,做甚么这副样子,见到我不高兴?” 天香指指外头,屏风外已经传来我爹的声音,“醒了?醒了就自己去祠堂里跪着,跪个两天两夜,也就省事了。” 我还以为我大义英勇地跳进水里救人,我爹会给我一顿猛夸,说我光宗耀祖了。天香告诉我,我其实没有昏迷多久,小郡主的确就在我前方不远处,相府的人找到我们也很快,根本不似戏文里面说的那样,两个姑娘要丢失个三天三夜,让京城都翻了天。 我并没有甚么事情,他们从河边把我捞回来,我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自己醒来了。至于李绛,她的情况就不那么好了,听说宫里还来了御医,交代了许多事情,我爹亲自去了一趟宁王府,又没有见到璃郡主,他回来之后,下了决心要整治我。 我同天香道:“你家小姐坏就坏在身体太好,如果学那些个娇弱女子回来就昏迷不醒,我爹怎么舍得罚我跪祠堂。” 天香不能进来,她站在外头陪我,有时偷偷给我捎带点儿点心过来,谁不知道崔相国只得我这么一个女儿,谁又敢真的得罪我崔蓬蓬。我独身在祠堂里头跪着,天香给我送茶送水,也没人敢伸手拦一下。 我嘴里塞着刚刚蒸好的绿豆糕,手朝外头一伸,“那水递给我,要梅子水。” 我手伸了半天,外头没有动静,我回头一看,就看见了我爹大红色的蟒服,他也不说别的,只道:“关门,上锁,后日再放小姐出来。” “爹,女儿......” 我正想诉苦申冤几句,门已经阖上了,过了一瞬,便有上锁的声音。 我上午才跪了半日,有天香陪着说话,还有茶水点心进食,也不觉辛苦。此刻门牖一锁,祠堂里本就阴静清凉,我跪在里头,心里只道不好,我爹动真格的了。 “各位祖宗爷爷,请保佑崔蓬蓬平安无事,保佑我爹突然想开了,放我出去。” “各位爷爷,蓬蓬头昏,晚上还没吃晚饭,跪得都没力气了。” “爷爷们,快点给蓬蓬弄点吃的来吧,崔家就剩我一根独苗了,虽不能支撑门户,但好歹也是最后一点血脉啊!” “爷爷们,我真的饿了,饿了!” “我不行了,崔蓬蓬不行了......” 祠堂里一点声音也无,除了摇曳的烛火,没人听见我的祷告和呐喊。 我跪得膝盖发软,眼睛快要闭上,肚子饿的翻江倒海,连求神拜佛说祖宗保佑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想一觉睡到后日去,或者学那些身娇体弱的小姐们,昏倒便了事,再也没人敢罚我。 我正想换个姿势,外头有轻微响动,我直起耳朵,“谁?” 门开了一丝缝,有夜风吹进来,吹的我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些,我想起身,还没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 那人道:“蓬蓬,你怎么了?” 这声音真是稀奇,我撇撇嘴,“先生怎么来了,难不成是专程来看学生笑话的?” 那人不语,从门缝里递了个油纸包给我,我打开一看,里头是切片的酱牛肉和一个馒头,手一摸,那馒头还是温热的。 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干巴巴的,“那个......叶,叶先生,谢谢啊。” 外头传来一声轻笑,我嘟嘴,道:“你笑甚么?” 他的声音很轻快,“无事,你吃,我走了。” 我才咬一口馒头,“诶,别走。” “嗯?”他又回头。 我吱吱唔唔,“我......那个......” 他说:“怎么了?” 我咬牙道:“我口渴,你能不能再替我弄点水来。” 外头没了声音,我以为是他懒得理我,是啊,我爹说不许,连天香都不管我了,谁还能管我的死活。特别是他方才管了我吃,此刻还要管我喝。 我在门边上靠着,门口还有一丝微风,吃口牛肉吹吹风也是好的。 门动了动,那头清瘦的指尖递过来一个竹筒,这门缝儿太小,根本递不进来杯子,我瞧见水,忙道:“谢谢啊,你真聪明!” 他说:“是吗?” 这水还是蜂蜜水,有幽幽甜味,我心满意足,于是满心夸道:“当然,你就是聪明。”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位聪明人,竟会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第16章 我爹第二日晨间着人来看了我一次,见我好端端跪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连个馒头也没留下。 我叹一口气,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李绛没事,保佑李绛没事。” 我爹下了狠心,说要关我两天,便一刻也不能少,我晨间跪着,到了午时,我就坐在了自己的腿上,等天色又暗下来,外头有丫头来挂风灯,我在里头道:“现在甚么时辰了?” 那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我,我气极反笑,“造反了不成,问你什么时辰,为什么不回答?” 微风夹杂着一丝潮气吹进来,仔细一闻,还包裹着花木下方的土腥味儿,我回头一看,大抵是要下雨了? 第14节 我在门边靠了半刻,廊中一道白光闪过,惊雷乍响。我从门缝中瞧出去,暴雨突至,大有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声势,大雨敲长廊之时,一个身影出现了。 他收了手里的油纸伞,衣袍下摆却湿了半截。我瞧见他湿了的青衫,眼中有些温热,“你来了?” 廊柱上挂着的风灯被一阵妖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先递进来一根竹筒,我揭开盖子,里头竟然是酒,我饮下一大口,问他:“你怎知我想饮酒?” 酒香顺着雨水溅落在地的氤氲弥漫开来,我从门缝中伸手出去,“再来一筒。” 他又拿出一个竹筒来,却没有递给我,只是掀开盖子,自己饮了起来。 我手指仍伸在外头,他递给我一个油纸包,我一捏,“鸡腿?” 他不说话,我打开一看,“这是什么腿儿,不似鸡腿。”我咬一口,肉香四溢,我笑嘻嘻的,“先生倒是会吃,这是兔腿儿吧?配上这梨花白,真是好享受。” 竹筒太小,我三口便饮尽了筒中酒,他又递进来一筒,我从缝中睃他,“我说,诶,你到底带了多少来了?” 依旧没有声音,我急了,“你倒是说话呀!” 片刻宁静之后,才听见他如落梅般轻盈的韵律,“蓬蓬,你可曾读过《牡丹亭》?” 牡丹亭?就那个人鬼相恋,后头又起死回生的戏文?我点头,“读过,天香很喜欢,说痴情人成眷属,很浪漫。” 他问我:“你呢?” 我说:“我又不是杜丽娘,我也不喜欢柳梦梅。” 他笑了。我又听见他在笑我,恼道:“你是不是喜欢杜丽娘那样的女子,那你去寻好了,我又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与我说起《牡丹亭》,这是一出爱情戏啊,曲中最为出名的那一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我与他之间师生之名,他为何要说这个。 我饮一口酒,作势咳一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打断我,“天下岂少梦中之人焉。” 梦中之人? 我心猛地跳动,他的手指从门缝中伸进来,“蓬蓬”。 我裙边摆着三个竹筒,我想那日一定是我酒喝多了,否则怎么会将手伸出去,与他握在了一起。 那一晚,他陪我坐了整夜,我在里头,他在外头,还伴着那雨声渐悄的长廊,和沉沉的夜色。我叹一口气,“少兰,我爹他......” 我若是与叶少兰有了纠葛,我爹是绝不会同意的,他宁愿我寻一个侍卫嫁了,也不会允许我崔蓬蓬同自己的先生有了私情。 叶少兰一根食指伸进来,“蓬蓬,人鬼尚可相恋,你我何惧。” 我笑一笑,亦同样伸出食指去,“我爹一定会说我荒唐,但我觉得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你就是我的春.色,是我崔蓬蓬这十七年的所有春.色。” 我们两指相印,然后勾缠在一起。 二道鸡鸣的时候,我敲敲门,“快走,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我将油纸和竹筒都递给他,“我没事,天亮就可以出去了。” 他说:“蓬蓬,等我。” 我急忙忙的,根本没听懂他说的是甚么意思,他说,蓬蓬,等我。 我催促道:“等你,等你,快走吧,当心被人看到了。” 许多年后,我依然想起那一天,是否他已经预见了结局,我们都不得善终,他便叫我等他。 等他千秋万载,夺爵封侯。 这声鸡鸣之后,天香来了,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仆妇,身强力壮的,待她们开锁,我瞧见她们一副进来要抬棺材的架势,道:“你们作甚?” 天香被人看着不许接近我,我又两天滴米未进,她们以为进来会见到一个活死人,却见我活泼乱跳的,除了双腿酸软行动不便之外,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好。 那两个仆妇呆在那处,我抬起手,“拉我一把啊,看什么呢?” 她俩人力气大,我是被这两个仆妇抬回去的,天香弄了满满一桶热水,“小姐,你是先用膳还是先泡澡,不好,还是先喝粥,喝粥好。” 我坐在床上,天香替我揉腿,“小姐受苦了。”说着说着,便要掉眼泪,我摇头,“没受苦,就是跪累了,也闷得慌。” 天香端来一盏羊乳,“小姐不饿不渴吗?” 我昨日的酒都还没散,怎会口渴,我低头闻闻自己的衣裳,还带着泛酸的酒气,我欲起身,天香忙搀我,“小姐去哪里?” 我指着美人屏风后头,“洗澡。” 我顿了一顿,“那个......那个我今日穿青色的衣裳,你给我找出来。” 梳洗之后,天香摆了满桌膳食给我,“小姐,鸡腿,吃鸡腿?哦,不,还是喝汤,喝汤太腻了,那喝粥吧,甜丝丝的,容易入眠。” 鸡鸣才过三声,天香替我拉开被子,“小姐累了吧,睡吧。” 我从床头的窗口看出去,天色黑的发沉,难怪人家都说,天亮之前的天,才是最黑的。 不过几息,我便沉沉入睡,天香招呼小丫头们进来收拾桌子,又替我盖了薄被,才出去了。 我睡得不久,辰时三刻,我便醒来,“天香。”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发梦了?” 不,我不是发梦了,我是惦记叶少兰,想早一刻见到他。于是我抛弃了浓重的睡意,想要去那书房里坐着,见他一面。 我虚情假意,“今日要不要上课,先生是不是早就到了?” 天香以为我怕被叶少兰告状,她推开窗户,“小姐头上有汗,我拿帕子给小姐擦擦。”又说:“叶先生今日请假了,他不在书房,小姐安心休息。” 第15节 我心里有些失落,又知他是体谅我,是故才刻意为之。 天香嘀咕,“小姐睡个三天三夜也是使得的,管那先生作甚,难道他比小姐的身体还重要不成?” 我讷讷不语,从窗口望出去,瞧见了半个花园之外的青袍先生,他走过长廊之时,侧目看了我一眼。 我抿着嘴唇,却见他对我微笑,旭日之下,倾城之姿。 第17章 李绛好些了,但是有一阵子没出门,我带了礼品去看望她。这是我第二次踏进宁王府的大门,上一次来璃郡主不在,等于李绛就是主人,我们很是恣意,这一次,我在王府的院子里候着,直到一个紫衣丽人的出现。 “你就是崔蓬蓬?” 那女子的声音好听得很,明媚且清脆,我愣一愣,后又低头回道:“回郡主话,小女是崔蓬蓬。” 她笑一笑,转身走了。 内侍带我去见李绛,几日不见她,她似乎还长高了些,气色也不错。 我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里头有一对红宝石,天香还提着一篮子鹿茸和燕窝,李绛见我,直道:“蓬姐姐,我没事,多谢你来看我。” 我寻个地方坐下,屋里站着两个内侍,李绛挥手,“快泡茶进来,你们外头去,别站里面,人一多,屋里热。” 那两个呆头呆脑的内侍退了出去,我松一口气,“诶,我刚刚见你母亲了。” 李绛将桌上的葡萄推给我,没有说话。我逗她,“你不如你母亲生的好看。” “哧哧”,她笑起来,笑过了,又有些愁绪,“大家都说......” 大家都说宁王独女,先帝亲封的璃郡主是疯子,大家都这么说,谣言便似灰尘,说得多了,漫天都是,扫也扫不干净。 我知晓李绛的顾虑,便移开话题,伸手打开小匣子,“郡主殿下,这是小女子特意送来给你赔罪的。” 李绛凑过来,作势惊讶,“哎呀呀,崔家的小姐好大的手笔,欺负我宁王府没钱回礼了?” 我俩在一处‘吃吃’笑,内侍端了茶水上来,李绛说:“喏,宫里刚下来的,新鲜龙井,蓬姐姐尝尝?” 我喝了一口,她问:“怎么样?” 我又不爱喝茶,天下茶水在我嘴巴里都是一个味道,我瞥她,“郡主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李绛从妆台上摸了个琉璃锁给我,“这是叔爷爷出海给我带回来的,喏,送给你。” 这是个五彩琉璃锁,与平常所见的通白琉璃都不一样,我问她:“这是恭王爷送你的?” “是啊,叔爷爷那里好多稀奇物件,旧年他从波斯回来,我去瞧他,他便给了我这个。” 恭王爷其实比今上也大不得几岁,他是孝仁帝的遗腹子,圣上自出生就身体不好,恭王爷未曾封爵之时,其实都是由圣上的母妃,即天启皇帝的祈妃一手带大的。天启帝之于恭王,亦兄亦父。 祈妃是圣上的生母,荣耀得很,恭王爷幼年长在祁妃的宫廷,圣上有咳嗽的顽疾,恭王爷则有严重的腿疾,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祁妃宫里的风水不好,两位皇家子嗣都养出了毛病。 今上登基后,他的小皇叔就成了闲散王爷,整日里游山玩水,后来还同陆相的妻子一道出海,说是海外还有大片风光。每每回来,恭王爷的腿就会灵便一些,大家都说那位叶姑娘神乎其技,照我看来,恭王爷定是爱慕叶姑娘,同心上人在一起,身体无药也灵。 不过至旧年之后,恭王爷就不见了,连带着陆相,两人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是为给叶姑娘寻医问药,才会不见踪迹。 我有些想不通,叶姑娘已经嫁给了陆青羽,恭王爷怎么还乐在其中,难道真的是我爱你丹心一片,不求回报?或者是我呆在你身边就够了,你幸福,我也幸福? 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我叹口气,李绛盯着我,“蓬姐姐,你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我思绪早已飘得老远,自己犹未察觉,我想起恭王爷与叶姑娘,又想起独身未嫁的璃郡主,“你母亲还会不会嫁人?” 这人人避谈的非之言我脱口而出,说完我才回过神来,我连拍自己几下,“我胡说的,我胡说的,你莫要当真。” 李绛反而看着我,她眼底有考究,我对上她双眼,她两手一拍,“蓬姐姐,你遇上爱情了。” 她并不是在询问我,她语气很笃定,我四周一看,屋里没人,连天香也不在,我长长叹息一口气,“是的,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 “蓬姐姐思.春了。” 我斜她一眼,“小小年纪,你懂甚么是思.春?” 李绛笑嘻嘻的,“我年纪虽小,懂的不少啊,快说说,蓬姐姐喜欢哪一个?” 她仰着头,“让我猜猜,是孟家的那个小公子吗?” 她说的是孟将军家的小儿子,武艺不错,cncnz.ne人也算端正,我们在宫宴上见过几面,后头在外面也遇上过几回。 李绛一直说我们有缘分,那时的我不知,所谓缘分,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譬如,我与他。 我摇摇头,李绛又问:“不是孟家那个?那还有谁是习武之人?” 是的,人人都以为我崔蓬蓬的心上人会是一个武艺超群的盖世英雄,谁也不知我会喜欢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 叶清臣的名字就卡在我喉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天香从外头进来,我起身道:“不打扰郡主休息,小女下回再来看郡主。” 李绛撇撇嘴,很是有些失望,她说:“好吧,那咱们过几日再约出来玩儿。” 我上了马车,车夫还是那个车夫,天香跟着走在外头,马车走得很缓慢,天香道:“小姐,这里人多,走得慢一些。” 我点头,“不急。” 我才放下车帘,马儿就狂奔起来,车夫拉不住,马拉着马车直接向前头的死巷子冲过去。这巷子里全是尖锐的碎石,还有些破碎的瓷片,马蹄踏在上面,马儿更加发疯,等那马车轮胎碾过,也刺破了车胎,马车走不动了。 马匹暴躁不安,眼看就要拖着这沉重的马车往前面那堵石墙上撞,我心一沉,咬牙从马车上滚了下来。地上碎石粼粼,只这么一圈,我衣衫就划破好几道口子,手上更是被刺出血来。 马在前头撞了墙,又回头往外面跑,我正匍在巷子中间,那受了刺激的马就拖着已经干瘪的车轮扬蹄向我踏过来了。我即使躲过了马蹄,也躲不过后头的马车,这巷子狭长而窄,我欲回头往外面跑,就听见有人说:“还跑得动吗,脚不疼吗?” 那人在巷口,锦衣罗袍,枯瘦细小,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带着莫大的躁意与兴奋。 第16节 我抿着嘴,伸手抓住马鞍,爬到马背上,夹住马腹,用力往面前那人身上冲过去。 地上碎石烂瓦,马过了疯劲儿,已经跑不快,到了巷口时,我在马上,段其瑞在马下,他说:“看你是女人,我手下留情,这次讨点利息,以后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他趾高气昂,浑不理方才差点置我于死地,我看他背影,觉得或许那日用渔网将他凌迟才是对的。 我手里捏着马缰,想一把甩出去勒住对方的脖子,但我不能。 是的,正如苏幕所说,我终究还是为自己心软付出了代价。 第18章 我衣裙都被划破,身上也有几处擦伤,车夫与天香寻过来时,车夫瑟瑟发抖,恨不能跪下当即以死谢罪。 我让他起来,又指着突然发狂的马,说:“你看看,这马儿怎么了?” 这马儿是经过驯化的,车夫与之相伴很久,他细细在马身上看了一圈,又去摸马的鬃毛,顺着马背摸到马尾之时,他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我跟着瞧过去,哪里是一根针,马屁股快成了马蜂窝,整整五根针列成一排刺在马尾处。 车夫又要跪下,“求小姐饶这老马一命,它年纪大了,这次不是故意的,求小姐开恩!” 天香指着车夫,叱道:“小姐肯留你一命都是侥幸,还饶了它?那小姐岂不是白白受苦了!” 这马突然发疯,回去少不得是被屠杀的命,若是不杀马,谁来承担责任?车夫听了这话,更是不敢言,只低头跪着。 我知道天香也是受了惊,生怕担下罪责,才拿了车夫做伐。我挥挥手,“别说了,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惹的祸,好了,都回府吧。” 大小姐回府满身伤痕,这次想瞒也瞒不住了,天香失去往日的骄纵傲气,对着我爹,她一步都不敢往我身前凑。 简大夫过来了,他细细从我手臂上的伤口里挑了些细碎的瓷片渣子出来,我爹沉着脸,一直在旁边看着。简大夫要看我腿上伤口时,我爹才扭头出去了。我叹一口气,简大夫道:“你乐甚么,这腿上是要留疤的,小小年纪,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我瞧这老头子,“您老自己都没成亲,还有脸说我?” 简大夫早早生了华发,他年纪不过五旬,看上去就如六旬老叟一般苍老,他说自己是要学药王孙思邈隐居终南山的人,不需要成亲。我说他是知道自己生的老相,娶不到媳妇罢了。 我小腿骨上被碎石刺破一块皮肉,简大夫拿了药膏涂抹在我腿上,我嗤道:“疼啊,这什么药,怎么这么疼!” 他‘呵呵’一笑,“好东西,这是好东西,我刚制出来的,不会留疤,疼你也忍着。” 我疼得呲牙咧嘴,我爹在外头来回踱步,隔着屏风都能听见他有些郁郁的脚步声。 等简大夫弄完,我爹才进来,“都好了?” 简老头收拾药箱,“都好了,无事,不要碰水,不会留疤的。” 我爹领着简老头出去了,天香进来告诉我,“小姐,那马儿......” 我从床上站起来,“马在哪儿?” 我赶过去的时候,马已经牵进了后院的荒草园子,那里没有人烟,也无人打理,野草没膝,小径不显,真是荒凉得很。 马被捆住四肢,倒翻在地上,我瞧过去,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能看到人心底去。那车夫就在旁边站着,他拿着刀,迟迟不肯动手。 见我过来,那车夫跟我磕头,“求小姐饶命,饶这畜生一条命,小的愿意给小姐当牛做马,求小姐开恩啊!” 我挥挥手,“放了,放了,谁让你们杀马,我头疼,见不得血腥,快放了。” 那车夫抬起头来,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脸上有道疤,从下颌到脖颈,我瞧他的眼睛,他眼神有水光,“小的多谢小姐,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我点头,“不杀,不杀,谁也不许说杀,都散了吧。” 两个侍卫用刀划开马腿上的绳索,老马在地上翻了个身,我看它一眼,也不知它知不知自己刚刚走过了一场生死劫。 晚间,天香点了灯,我躺在床上看书,她捧了冰盆子过来,“小姐,天香值夜陪你吧?” 我摇头,“我又不是那多病的弱女子,陪甚么陪,你回房睡觉便是。” 她替我掩好窗户,“外头秀儿在,小姐有事,便叫秀儿进来。” 我挥挥手,“无事,你们都去休息,去吧。” 这书看得也没甚么滋味,我放下书,窗外就有响动,我推开窗户,“谁?” 叶少兰站在窗外,“蓬蓬。” 我俩四目相对,他在窗外站着,我在窗内站着,我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生可是君子?” 他盯着我的手臂,说:“给我看看。” “甚么?” 我还是伸出手臂,将手搁在窗台上,他目光里有怜惜,“疼吗?” 我摇头,“不疼,就是......” “只是要让姓段的付出代价。” 我挑眉,“哦?先生有何良方?” 他牵起我的手,轻柔缱倦,我在他的掌心里,微微发颤。 他说:“无人可伤你。” 我对他笑,“我相信你。” 是的,那个夜晚,我的先生说无人可伤我,可后头还有一句,除了他。 我崔蓬蓬这一辈子,伤我最深的,偏偏就是他。我曾经的先生。 第17节 有蚊虫停在他的衣袖上,我用力拍上去,惊醒了外头值夜的秀儿,她在外头问我:“小姐,怎么了?” 我冲他挥手,“快回去吧,当心蚊子叮你。” 秀儿进来之时,我已经阖上了窗子,她说:“小姐,您怎么了?” 我假意在屋里走了两圈,“屋里有蚊子,我睡不着。” 秀儿抓来一把薄荷叶放在我床头,又焚了香,忙了半晌,才低声道:“是婢子照顾不周,让小姐难受了。” 我说:“嗯,你休息去吧,不必进来了。” 秀儿低头退下,“小姐,婢子就在外头,婢子守着您。” 我在床头坐下,展开叶少兰塞给我的信,我以为是情诗,打开一看,方知那是对付段家的奏折。里头条理分明清清楚楚罗列了大理段氏子在京城结党营私的罪证,我捏着信,这应当与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吏无关呐,为何他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这招狠毒,不止可以驱除段其瑞出京城,还能给予段家一个重击,让他们以后都得缩着尾巴做人。 我‘吃吃’一笑,这位叶先生,当真是个妙人。 隔日,我便将信誊抄了一遍搁在我爹的书房里,崔相国拿了这信,那段家真的要倒霉了。 我爹问我,“你从何处知晓这些事情?” 我闭着眼胡诌,“李绛告诉我的,那一日我还看见姓段的和李络在一处,他还......” 我爹盯着我,“还什么?” “段其瑞合伙李络给我下药,想轻薄我。” 我并不是无事生非,我选择此刻说出来,只是想让姓段的知道,我崔蓬蓬不是没人撑腰的软柿子。 崔相国生气了,我能看见,我爹在衣袍下的手都在发抖。 他紧紧抿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让苏幕以后都跟着你,莫要四处乱走了。” “去哪儿都跟着我?” “去哪儿都跟着你。” 第19章 我在房里睡觉,苏幕就在屏风外坐着,我在书房看话本,苏幕就在我身后站着,我稍稍一动,他也动了。 我转过头去看他,“我要是现在死了,你也跟着?” 叶少兰在那头喝茶,听闻这句话,他转过头来瞧我,我盯着苏幕,苏幕说:“有我在,你死不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你去外面站一会儿,我看见你心烦。” 苏幕只原地退后三步,并不离开书房。 我偏着头,“苏大人,算我求你了好吗,算我求你了。” 苏幕终于让步,他提了提腰上的刀,看了我和叶少兰一眼,“我明日再来。” 屋里少了一个人,只剩下我与叶少兰二人气味,我与他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你......” “你......” 我笑一笑,“先生先说。” 他走过来,看我的眼睛,“蓬蓬,你......” 我一手撑着头,眉眼弯弯看着他,“我怎么了?” 我以为他要问我那封信有没有交给我爹,“我给我爹了......” 我话音未落,他握起我的手,“还疼吗?” 他问我掌心的伤口还疼不疼,我摇头,“不疼了,一点不疼了。” 他眉眼中有忧色,我笑嘻嘻的,“真的,你不相信我?”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含情带水的眸子,我逗他:“你的眼睛真漂亮。” 他不曾言语,只摸我的头发,吻上我额头。 待我再抬头时,他清凉气息已经离开我鼻端,他长得真好看啊,我犹在发痴,却听他道:“后日鹊桥会,我与你去看。” 七月巧云,金风玉露,我捏着手中笔杆,没有做声。 他轻柔言语传过来,“怎么了?” 我喏喏不语是因为七夕那日是我的生辰,我崔蓬蓬活了十七年,并不如何过生辰,因为那一日,我爹在月下一站就是一夜,他思念我母亲,即使我陪伴在他身边。那本该庆贺的一日,我爹的伤悲亦让我无法欢愉。 两日之后,我就要十八岁,如今我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男子,一个与我爹同样重要的男子。他耐心等我回复,我终于搁下手中笔,“蓬蓬在鹊桥静候先生。” 七夕的前一晚,李绛让人给我送来一只蜘蛛,我打开匣子时,差点尖叫把苏幕从外头引过来,我指着蜘蛛,结结巴巴,“这......这是甚么?” 来人是个宫里的内侍,他脸色平平,还颇为奇特地看了我一眼,“小姐作何惊慌,这是上好的雪蛛,吐出的蛛丝细密柔韧,最是吉利不过。” 我斜着眼,“甚么吉利?” 那人盯着我,似盯着一个无知妇人,他言语甚为直白,“小姐年纪也不轻,按理说这个年纪也该嫁人,怎么竟会不知乞巧节女儿养蛛结网之事?” 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还捏起兰花指,“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说的就是这女儿心思,这蛛丝不就是最好的网?这网啊,是越密越好,越牢固越吉利,郡主送的这雪蛛,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蛛,小姐今日便好生养着,然后许愿,待明日结出一张大网,求个好意头罢。” 第18节 我捏着匣子有些发愣,天香推我,那内侍要走,我才回神,“那崔蓬蓬多谢郡主赏赐,多谢这位......”我想说公公,天香接口,“多谢这位大人了。” 天香拿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那人放入袖中,有小婢上来引路,“大人这边走”,天香在后头道:“大人慢走啊。” 我嘟嘟嘴,这宫里的内侍都是这样作风,那李绛岂不是住在自己家里也不自在?我心念才起,苏幕从那头走过来,“皇家的人,哪有甚么自由?” 我转头看他,“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天香在一旁捂嘴笑,她说:“苏幕,不如你来说说,小姐明日的生辰想怎么过?” 我也笑看着苏幕,谁不知我不爱过生辰,但明日我就十八岁了,总归还是渴望些不一样的惊喜。 苏幕看我,言语平常,“我觉得不变是最好的,甚么都不变,就是幸福。” 我斜眼看他,天香嘟着嘴,“苏幕,小姐明日生辰,你是不是想赖账,我记得你旧年还欠小姐一只蛐蛐儿,到今年都还欠着呢。” 旧年我养了一只铁将军,与人斗蛐蛐儿从未败过阵,苏幕借出去,给我弄丢了,他说会捉一只更好的赔我,却一拖就是一年。 苏幕说:“我记着呢,以后会还给她的。” 天香摇头,“别给拖到明年去了,快快还来,要不然要收你利息了。” 他们二人吵吵闹闹,我捧了匣子进屋,蛛丝结网,我能不能祈求我与叶少兰顺顺利利,我爹不要太过阻拦。 我将匣子放在我床头,似乎明日起来,我与叶少兰就已经结成夫妇,万人祝贺了。 次日清晨,我伸手去摸床头的匣子,却摸了个空,“天香,天香,我的......” 秀儿捧了一盆水从外头进来,“小姐,天香姐姐一早就出去了,她交代婢子来伺候小姐梳洗。” 我指着桌上,“我那匣子呢?” 秀儿摇头,“回小姐,婢子不知,婢子未曾见过甚么匣子。” 我伸手,“你给我找那套碧绿的纱面裙过来,就是上面绣了粉荷的那套。”秀儿应声去了,半晌,她捧出来一套衣裳,“小姐,是这套吗?” 这是叶少兰初入我相府,我初初见他那回穿的衣裳,那时正是初夏,蝉鸣鸟叫,地上都是凋落的春花,我想将茶水泼到他身上,却反被他捉住机会教导了一回。 我坐在床上发笑,秀儿展开裙子,“小姐,这裙子......” 我抬起头,“这裙子怎么了?” 秀儿捧着裙子,却见裙摆处生了洞,这裙外是纱面,想是在何处勾破了也未可知。 我有些失望,我碧色的衣裙并不多,叶少兰惯爱着青袍,我想与他穿的成双对,只得这件最为合适。 “小姐是不是喜欢这衣裳,那秀儿替小姐补了来。” 这洞很是显眼,我叹口气,“这还能补吗?” 秀儿捏着裙摆,“小姐放心,秀儿一定替您补好了。” 我点点头,并不多说甚么,晚上就要出门,想是现在修补也是来不及了。 午后的阳光在屋内四溢,我觉得昏热,想关上窗户,却见天香拿着我的小匣子穿过后花园,我手刚一抬起,就见到跟在她身后的苏幕。那两人步伐匆匆,也不知神神秘秘弄些什么。我将窗户掩上,也算隔开了那炙热的阳光,秀儿从外头进来,“小姐,秀儿将裙子补好了。” 秀儿一双手很是灵巧,她将沙面裙摆处勾烂的地方绣了一朵天青色的落梅,我捏着裙子问她:“旁人都是绣粉白的梅,你为何用天青色的线绣梅花?” 我其实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秀儿此举正合我心意,我想穿这条裙子是因为叶少兰好着青袍,而我青色裙子不多,这裙子算是与他平日里的衣袍最为贴近的一条。秀儿这样会选颜色,我敏感地抬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爱情让人迟钝,有时候又让人分外多疑,我怀疑秀儿知晓了我与叶少兰私相授受,我沉下脸色,“你先下去罢。” 我不知如何面对秀儿,或者说我还没有做好如何面对世人的准备,我不怕我爹来诘问我为何这样不庄重,我怕的是,我爹对叶少兰失望,断了他的前程。 坏我名声固然非我所愿,但坏他前程,甚于捏我性命。他十年寒窗苦,若一朝毁于我手,我大概唯有以命相抵方可赎罪了。 第20章 ‘噗通’,秀儿在我身前跪下了,“望小姐三思!” 果然已经知道了,我面色灰败,秀儿冲我磕头,“小姐三思啊!” 三思? 我何止三思,我四思五思都思过了,秀儿匐在地上哭泣,“小姐,你是闺阁女子,若是传出去,你日后......还有相爷,相爷如何与同僚......”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秀儿在地上磕头,几番之后,也只是额头上有些泛红。我让她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面上还有眼泪。我说:“别哭了,哭丧一样,我好端端活着,哭什么?” “就那一晚,秀儿替小姐值夜,秀儿瞧见叶、叶先生......叶先生在小姐窗下站了很久,秀儿虽没甚么见识,但也知道瓜田李下要避嫌,叶先生读了那么多书,有那么多学问,他又怎会不知?小姐,这......这真的会坏了你的名声的,还有相爷,这叫外人知道了,日后......” 有天香在,我鲜少注意其他的丫头,包括秀儿。只有天香偷懒的时候,才会寻了秀儿来代她。 我在上首坐着,“是我勾引先生,与先生无关。将来若是传出去,就说我崔蓬蓬不知检点,与崔府无关,与叶少兰无关。” 秀儿抬起细细的眉眼,哭腔浓厚,“小姐,你......你为何要这样说,明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 “甚么不是这样不是那样的,小姐快看,这蜘蛛吐丝结网了。” 天香从外头转进来,手里捧着李绛送我的匣子,秀儿仍在细声抽泣,我指着她,“我刚刚碰倒了一个杯子,我以为是秀儿放那儿的,她说不是她放的。” 天香回头,“哪儿的杯子?” 我挥挥手,“都收拾好了,秀儿都急哭了,没事,别哭了,你们都出去罢。” 天香推推秀儿,“哭甚,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大好的日子,快别哭了。” 第19节 秀儿停止啜泣,从袖中拿了一张手帕出来,“小、小姐,这是秀儿送你的生辰贺礼,小姐莫嫌弃。” 轻罗帕上绣了一支蔷薇花,山茶蔷薇,我收起手帕,“那就多谢秀儿了。”秀儿红着脸站在一边,天香凑上来,“小姐,你猜猜天香送你甚么?” 她手上空空,我笑,“我并未看见东西啊,难不成你要变个物件给我?” 天香‘哧哧’笑,“小姐等着吧,等入夜就知道了。” 我被秀儿看穿心思,并不热衷与天香打诨,我尚未换上合心意的衣裳,天香看一眼秀儿,“不是早早叫你进来伺候小姐更衣,你怎的还站着,再过一刻,日头都斜下来了。快,快去拿了衣裳来。” 天香问我,“今日小姐生辰,不如穿喜庆一些,红色,新做的那套大红洒金裙好吗?” 那碧绿的衣裙就躺在我手边,秀儿织补的那朵淡青色的梅花就在我眼前,天香提议穿大红大金的裙子,秀儿沉默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们的心意,天香是好意,秀儿也是好意,我才要拒绝,外头苏幕说:“相爷过来了,小姐在吗?” 天香手快,她推秀儿,“快去拿衣裳,我给小姐梳头。” 我爹今日下朝格外早,他穿着大红的官袍,我穿大红洒金的裙子,我俩站在一处极为有意思,苏幕手里提着刀,我说:“我和爹穿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家要大喜。”我爹摸出一个匣子,“你今日就十八岁了,爹很高兴,这是爹给你的礼物,收着吧。” 我看苏幕,“你送我甚么?” 苏幕没有做声,我爹道:“几时还有伸手同别人要东西的道理,我是这样教你的,先生是这样教你的?”他顿一顿,“少兰呢?今日叫他一同过来,咱们去狮子楼吃饭。” 天香舔着脸皮,“老爷,婢子也能去吗?” 我爹笑眯眯的,“去,都去,都去。” 日暮西沉,我带了天香和秀儿到了狮子楼,方知我爹说的‘都去,都去’是甚么意思,狮子楼上下三层,里里外外,都是我崔府的人,我似乎还看见了那个扫地偷懒、冬日里害我摔跤的那个老崔头,还有厨房的张嫂,他们都来了。 见我进来,众人都起身,“小人们恭祝大小姐生辰快乐!” 这声恭祝响彻整座狮子楼,我站在门口,被这齐整的声势所震慑,难怪众人皆仰望高处,最后登上极高位置,方可享用万人敬仰千人崇拜的敬礼。 我看向我爹,我爹微笑,我吞了一口口水,才挥挥手,“大家都坐,都坐下吧。” 天香搀着我上了三楼,我进门之时,我爹已经坐在里头,旁边还有一人,一身白衣的叶清臣。他穿一件白色云锦镶银边的袍子,外头阳光渐落,屋里燃了灯,灯火一晃,便能看见他白色锦袍里编织的银丝。 我看他一眼,他一脸庄重,见我进来,只是微微点头,我最恨他这副冷淡清静的模样,这样的做作功夫,不知是同谁学的。 “蓬蓬见过父亲大人,也同先生请安。” 天香站在我身后,秀儿则看着叶清臣,面色有些不善,我推推她们,“你们都出去吃饭,这里有我。”我爹有些欣慰,“蓬蓬终于长大了。”叶清臣也点头,我垂着头,心道,就你们会折腾我。 秀儿不肯下楼,她坚持在门口站着,我拗不过她,只好道:“你先吃,吃完就上来,顺便给家里一个车夫带点吃食,我方才没有瞧见他。” 听我这么说,秀儿才肯下楼,她临走时又看了叶清臣一眼,目光里有些恼意。 待她们都下楼,我才进来,同我爹道:“蓬蓬多谢父亲大人,蓬蓬......”我有些哽咽,其实我没怎么正经过过生辰,我生日恰巧在七夕这天,我爹的思绪都被我娘占满,他的愁思盖过了我的喜绪,我不想与我娘争。所以往年的这一天,都是暗暗地毫无声息地就这么过了。 我爹拍拍我的手,没说甚么多余的话,他说:“蓬蓬,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包含着千言万语,我知道,我爹心里难受,他爱我,也一样爱我的母亲,我不能强求他陪我欢愉。能有今日,我很满意,也很满足了。 微风吹进来,窗外烟花乍响,我望出去,只见礼炮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七响之后,七盏孔明灯飘在窗外,‘祝蓬蓬生辰快乐’。 我眉间一动,往下头看,苏幕和天香都在窗下的街上站着,天香冲我挥手,“小姐,你看见了吗,这是我们送你的生辰贺礼。” 若不是我爹在,我指不定就从楼上跳下去了,我眼中有些湿润,我爹起身,拍拍我的头,“去吧”,我转身,我爹已经起身要回去了。 “爹”,我唤他一声,最终只道:“多谢你,女儿很开心。” 我爹笑一笑,背着手离开了。 他说他不能久留,还要去孟大人那里一趟,我也不多想,只低头送他离开。 夜风从窗中透进来,我一回头,叶清臣就搂了我的腰,我面上一红,“你......” 多余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吻上我的唇,这细细密密的吸吮,我喘不过气来,“先、先生......” 他的手从我的腰摸至我的背,我再一低头,大红的裙子都已经散开,我红着脸,“你......?” “蓬蓬,等我娶你。” 叶清臣当日是这么说的,我与他,就在那个烟火盛放的夜晚,在那个菜香四溢的狮子楼,许下了终生之约。 我裙子落在地上,他白色锦袍也散开了,我们交叠在一处。他将我抱在他的腿上,他一个挺身,我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我匐在他怀里,“先生,我......” 他抚开我额间的碎发,“蓬蓬,我爱你。” 他拾取衣裙,又一一为我穿好,我想为他系上腰带,却手指发颤,他轻巧接过,“好了,我来吧”,我抬头看他如玉的面庞,“先生,我、我以后都会学的。” 他轻轻笑,又将我搂在怀里,吻我的额头。 窗外人山人海,叶清臣指着人最多的那处,“蓬蓬,那处就是鹊桥。” 牛郎和织女隔了一条银河,王母娘娘开恩,许他们一年见一次,麻雀们拱在一处,搭成了一座桥。我说:“我不想去鹊桥,我不想与你一年见一次,我要日日见到你,少一日都不行。” 他抱着我,说:“好。” 第21章 秀儿与苏幕上楼的时候,我站在窗边看灯火,叶清臣则坐在一旁喝茶,秀儿低头进来,“小姐,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我见她手里还提着一道包好的菜肴,“这是甚么,狮子头?” 秀儿笑了,“回小姐,是狮子头,狮子楼里的狮子头。小姐尝过了吗?” 桌上满满的菜,我与叶清臣哪里又吃过甚么东西,我们无非品尝了彼此罢了。我低头,“我不饿,我们走吧。” 第20节 我跟叶清臣告别,“先生,学生先回去了。” 叶清臣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拂了拂衣摆,“一道走吧。” 外头的街上方才人山人海,此刻人流褪去不少,但街上小贩密布,各色走马灯、糖糕、首饰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我走在前头,秀儿和苏幕跟在我后头,叶清臣走在我身边。一辆马车经过,我往旁边一躲,一只手就搂了我的肩,“当心。” 我低着头,“多谢先生。” 苏幕去前头开道,秀儿也跟上来,“小姐当心。” 秀儿隔在了我和叶清臣之间,我侧目去看他,他面色寻常,我才稍稍好受了些。我问秀儿:“天香去哪儿了?” “天香姐姐喝了酒,说有些困了,先回去休息一下。”秀儿搀着我,我打趣她,“你喝酒了吗,是不是也喝醉了?” 前头围了好些人,说是猜灯谜送灯笼,秀儿眼光往灯上瞟,那是一盏八角风灯,八面美人,各有风姿。谜面为“举杯邀明月”,许多人给出答案,但店家一一摇头,似乎这一题已经难倒许多人。 秀儿扯扯我衣角,我已经上前,“敢问店家,是否猜中灯谜就送灯?” 我一介女子,许多士子打扮的后生瞧见我,“姑娘好大的口气,敢问姑娘知道谜底是什么?” 店家敲一遍响锣,“答对者取灯,大家都可做个见证。” 我跻身上前,店家补充,“机会唯有一次,姑娘且珍惜。” 一次?人家店里都三次,我抿着嘴,早知只有一次机会,我便不逞能了。秀儿拉我,“小姐,咱们回去吧。” 已经有人站出来,“这位姑娘不会,还是不要为难她了。” 周围已起讥笑之声,我脑子有点发麻,“举杯邀明月”,二字灯谜,到底是什么呢? 叶清臣抓了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两个字,我脱口而出,“恒春。” 店家敲锣,“恭喜姑娘,谜底正是‘恒春’二字,这灯便送给姑娘了。” 我上前几步,将灯接过,又递给秀儿,周遭一片哄然,“为何是‘恒春’?此二字又何解?” 我转头要走,一位青年拉住我,“姑娘不妨给个解释,也好解开我等心头疑惑。”我拧着眉,“店家一样知道何解,阁下为何要问我?” 那青年不依不饶,“姑娘莫不是胡诌的吧?” 我被他拉扯,当下甩开手臂,“是胡诌又如何,与你何干?” 那人‘嗤嗤’笑,“姑娘承认胡诌便可,省得我等败于一个无知妇人之手,教人说开去,显得我等无能。” 我眼神凝重起来,“你说谁是无知妇人?” 那人翘起嘴角,“我见姑娘未嫁装扮,说妇人是有些不妥,不过姑娘年纪不轻,迟早都是要嫁的,害羞甚么?” 他嘴上越发无稽,我捏住他手腕,“放肆!” 苏幕在人群外头,并不曾见到我与人起争执,叶清臣正要过来,已经有人给了那青年一巴掌,“她的袖子也是给你拉扯的?滚!” 来人穿窄袍,头上戴通犀金玉环,腰间有鱼袋,这分明是殿前司的打扮,原先几个围在一处的几个青年一哄而散,秀儿惊魂未定,那人朝我走过来,“蓬蓬,你也在这里?” 孟沧海就是孟大人家的那个小儿子,我瞧见他,只道:“几时去了殿前司,哟,这身衣裳不错嘛。” 他傻不愣登看着我,“蓬蓬,你是说真的吗?” 我撇撇嘴,“说不错就是不错,甚么真的假的。” 我知道,他是被我和李绛骗怕了,我们玩在一处的时候,他没少受我们折腾,此刻我夸他一句,他都不敢相信。 孟沧海看见秀儿手上提的灯,连连赞叹,“蓬蓬你好厉害,这个你都会,真聪明!” 我叹一口气,“这个嘛......” 叶清臣在旁边看着我们,我将他拉过来,“这位是我的先生,谜底是他猜的,他才是真的厉害。” 孟沧海学我作揖,“先生好!” 我攮他一下,“你做甚?” 他说:“蓬蓬的先生就是我的先生,我也拜见一下啊。” 我简直怕了孟沧海,一股子呆劲儿,我挥挥手,“不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改日再寻你玩儿。” 他看着我,“改日是什么时候,我这几日都得闲,过几日......” 我已经转头走了,“改日,改日啊......” 秀儿提着八角灯,我叹口气,却听叶清臣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明月扣‘恒’,而唐人称呼酒为春,故解为‘恒春’。” 我知他在问询我与孟沧海的关系,我扭开头,一言不发。 那头苏幕终于回头,“为何不跟上,险些丢了你。” 秀儿将灯递给他,“不会的,秀儿会一路跟着小姐,不会让小姐走丢的。” 我自灯会上回来就一言不发,秀儿伺候我梳洗之后,她静静站在一旁,“小姐是不是不高兴了?”我困在床上,打开李绛送我的匣子,果然蛛丝密密,结成一张天罗地网,罩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也不知为何心中不爽,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秀儿的呼吸很轻,我都觉得这清浅的呼吸声碍了我的耳朵,我挥手撵她,“出去吧,吹灯,我要睡了。” 秀儿轻手轻脚退出去了,我坐在床上,心中绞痛,或许是因为那青年呵斥我‘无知妇人’,而‘妇人’二字,深深伤了我。 这个夜晚之前,我是决计称不上妇人的,即使我崔蓬蓬今天已经年满十八,但我确确实实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清清白白,可见日月。 可只过了那么一瞬,我却真的成了妇人,清白亦与我无关。我捧着脸颊,滚烫的眼泪落下,又不敢哭出声气,最后只剩暗暗哽咽在深夜里羞羞答答,欲语还休。 第21节 半梦半醒之际,有人捉我的脚踝,我翻个身,手胡乱一挥,那人的手便滑进了我的裙子,我心中一紧,那人的嘴唇贴着我的大腿往上移,我惊骇极了,想要大叫,那人贴着我的胸脯慢慢移上来,“蓬蓬......” 我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先......先生?” 他吻我的脖颈,“叫相公,嗯?” 我咬着嘴唇,身上颤抖,“先、先生怎么来了?” 他散开我的头发,一手插.进我发端,话语炙热,“我想你了,蓬蓬,我想你了!” 我不知他如何走进我闺房,明明想要问,却成了,“想我作甚?” 他吻我的侧脸,那里原先流过泪,有略微湿意,他舔一舔,“哭了?” 我抿着嘴唇,他一手扯下我裙子,美丽灵巧的手掌在我腿间摩挲,我侧过身,他贴着我的背,我身体与他紧紧交合。他手环住我的肩膀,“蓬蓬,我爱你。” 我的眼泪又落下来,滴到他手背之上,他将我转过来,用舌头抹去我眼泪,“哭甚么,嗯?” 他胸口滚烫,我想推开他,他一把将我压在身下,“蓬蓬,女子都是要长大的,你长大了”。他说我长大了,我还没开口辩驳,他已经紧紧搂住我的背,带我入苦海沉浮。 床上是陌生的气味,我长发散在枕间,他吻我的发,“蓬蓬,等我娶你。” 第22章 嫁娶真是太遥远的誓言,我与叶清臣过了好一段惬意的时光,在书房里,他捉我的手教我练字,天香与苏幕不在之时,他便将我抱在他的腿上,说些天长地久的情话。情到浓时,他便会吻上来,浑不理这书房是他教书育人的地方。 这一日,我坐在房里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正读到‘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一句,秀儿跑进来,“小姐,快,快走!” 我搁下书本,“怎么了?” 秀儿双眼通红,“小姐,走,来不及了,检校卫带人抄家来了,快走啊!” 抄家? 我瞪着秀儿,“说什么呢,我爹呢?” 秀儿快要哭出来,她抱起我妆台上的匣子,拉我的手,“快,后门,我们去后门,检校卫已经将前院围住了,我们......” 我如今穿着淡青色的裙子,行止都随了叶清臣,我慢悠悠起身,道:“什么检校卫,谁敢来我相府放肆?”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一队腰间佩刀的殿前司穿过长廊到后院来了,秀儿将我一拽,“小姐,别看了,走啊!” 我从窗中望出去,似乎见到换了装扮的叶清臣,他穿着绯色绣金边的官袍,脚下一双嵌了玉石的官靴,我言语都开始不畅,“那......那人是谁?” 秀儿拉着我穿过后院的小径花丛,我们躲在后院深处那杀过马的荒草园子里,一列齐齐整整的佩刀侍卫在后院里搜索,“搜,一个人,一个物件都不能放过。” 佩刀侍卫我不认识,但我认识他们后头的那个穿绯衣的人,为首的侍卫回头,“叶大人,府里的几个女眷都还没找到。” 荒园草深,我与秀儿躲在里头,长廊那头两个侍卫拉了一个妇人出来,吴姨娘穿着藕荷色的衣衫,头上还戴了一枝芙蓉花,那侍卫下手不轻,吴姨娘只盯着叶清臣,口中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叶清臣侧了个身,“蓬蓬呢?” 吴姨娘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她语气很平静,“先生是金科状元,读的书多,想必是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的,我崔府就是那农夫,先生为了攀高枝,转头就做了那害人的蛇?” 叶清臣并不理会吴姨娘的尖刻话语,他仍旧问:“蓬蓬在哪里?” 吴姨娘笑瞥了叶清臣一眼,眼神含着如水般浅显清晰的轻视,“叶大人说笑了,蓬蓬去了哪里,我这做姨娘的怎么知道,叶大人倒不如问问自己,蓬蓬去了哪里。” 下头的带刀侍卫看叶清臣,“大人,这......?” 吴姨娘笑了,笑得流出眼泪,她已经不年轻,笑容里漫出的泪水勾出了她眼角下脂粉都藏不住的纹路。她在我崔府已经十五年,她也曾经娇花照水,如今却成了那白发宫娥,要折在我崔府了。 我咬着嘴唇,吴姨娘说:“叶大人如今好风光,入我崔府的时候身无所长,今日已然成了检校卫指挥使,连殿前司的人都听大人指派,真是好风光啊!” 那侍卫推吴姨娘一把,“闭嘴!大人的事岂是你一个罪犯女眷可以置喙的!” 吴姨娘捂着心口,瞧着叶清臣,“姓叶的,我只问你,我家老爷现在何处?” 叶清臣叹气,转过身,不发一言。 吴姨娘又转头问她身后殿前司,“敢问一句,我家老爷现在何处?” 那人嗤道:“崔纲叛国,现已压入大理寺,等候处决。” 我在草丛里险些昏厥,叛国,我爹何曾叛国? “谁?” 风吹草动,吴姨娘盯着荒草园前方的马桩子,那处曾经捆绑过那匹差点摔死我的老马,吴姨娘说:“老爷获罪,罪妇也不活了,只是苍天在上,我家老爷是绝不会叛国的!” 话音刚落,她就一阵风一样冲到那马桩子上,一声闷响,血溅三尺。 我眼前一片殷红,快要昏倒在草地里,那侍卫用刀拨弄野草,“谁在里面,出来!” 叶清臣目光锁在我这头,我头皮渐渐发麻,侍卫佩刀快要砍到我头上之时,秀儿‘唰’地从草丛中站起来,“是我。” 那侍卫道:“大人,这里藏着个丫头。” 秀儿不是天香,叶清臣只用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淡淡扫了秀儿一眼,便转身走了。秀儿指着他背影,大声说:“你是个负心汉,小姐错看你了。” 我咬着嘴唇,秀儿哭着嚷了一句:“小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啊!秀儿在天上保佑你!” 吴姨娘死了,她的血慢慢流出来,黑红的血漫开了天边的残阳,蚊蝇最为嗜血,荒草内的虫蚁蚊蝇都叮了过去,围着吴姨娘的尸身打转。我蹲在草丛里,等外头没了动静,等蚊蝇从血迹里又重新飞回草丛,我还是蹲着,一动不动。 我被抽干了力气,再也不能多动一下。 外头有声音,有人拖着吴姨娘的尸身要走,我惊喝一声,“不要动她!” 那人慢慢回头,月影下,我瞧见那人脸上疤痕,他摸黑寻过来,瞧见草中的我,“小姐?” 第22节 他拉了我一把,“小姐快起来,快跟小的走!” 我跌跌撞撞,脚下碰到一个木匣子,我低头将匣子摸出来,这是秀儿抱出来的,秀儿不在了,我要带着它,一直带着它。 车夫还要拖吴姨娘的尸身,他问我,“小姐自己可行?” 我神魂尽失地点点头,车夫拖着吴姨娘,他在前头带路,最后七拐八拐弯弯曲曲走到假山后头的一个小径上,“小姐,那葡萄架后有个矮门,过去是婆子仆妇们穿近路用的,今日要委屈你了。” 门确实矮窄,车夫缩着身子出去,他还拖着吴姨娘的尸首,我帮着抬了一把,我个子不低,过去时要侧着身子驼着背才能堪堪挤出去。车夫轻轻吹了个口哨,那老马从巷子口蹿出来,车夫将吴姨娘的尸体放到老马背上,“小姐,府里住不得了,前前后后都被人围住了,不如你漏夜出城,兴许还有条生路。” 我笑得凄凉,“哪里还有生路,城门早下了,没有令牌,是出不去的。你别管我了,你寻个地方把吴姨娘好生安葬,也算是对我崔家尽忠了。” 夜幕昏昏,我瞧一眼老马,唯见它眼中晶亮的泪。我拍拍它屁股,“去吧。” 车夫牵着吴姨娘的尸体走了,老马蹄声渐远,我靠着我崔府的巍巍白墙,低声哀陈:“去吧,都去吧,拿了我崔蓬蓬的命就好了,拿了我的命就好了啊!” 我崔府前后二门的道路都被封锁,我贴着墙壁,想混进邻街的人群里,才探出头,就瞧见在高头大马上的叶清臣,他清冷目光扫过来,我缩回来贴在墙壁之上。 马蹄声过来了,我转头要跑,一人捏住我手臂,“跑到哪里去了,为何还不听话?” 我侧目对上苏幕焦虑眼眸,在那马蹄抵达街角之时,苏幕揽住我跳上房顶,我冷眼瞧着下面,想摸摸那人的脉搏,问问他的心,问他能冷血到什么程度。 底下的人骑着马在小巷中来回转悠,我眼中垂下泪来,“先生,你曾说‘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你可知你对我色授,我对你魂与啊!” 第23章 “大人,后门抓到一个女子......” 那头有响动,叶清臣骑马返回崔府正门,苏幕抱我下来,“走!” 殿前司压着一个丫头出来,天香瞧见叶清臣,“叶......叶大人,求您饶婢子一条生路吧......” 叶清臣声音轻缓和煦,“你家小姐呢?” 天香只顾摇头,“并未看见小姐。” 叶清臣骑在马上,姿态昂扬,他挥挥手,天香已经跪过去,“求大人看在小姐的面上,饶婢子一条生路吧,婢子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人!” 我与苏幕走远,并未瞧见我身边的那个俏丫头天香跪在叶清臣马下,若我回头去看,兴许我会捏死她求个干脆。 苏幕带着我在一间靠近西边城门的客栈住下,他说:“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城,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客栈小二端着热水进来,看见我和苏幕共处一室,连连看了我几眼,以为我与苏幕是那在外偷情的男女。 苏幕转身就来扯我头上钗环,我头一偏,“你做甚么?” 他瞪我,“不知好歹。你还这幅打扮,生怕别人不知你是官家小姐?” 我不说话了,直直那么坐着,苏幕将我头上鲜花全部扯下来,又给我卸了鬓边金凤,我抓住他的手,“我爹呢?” 他低头看我,明亮的目光中有同情与怜爱,灯火那么亮,都敌不过他明眸中让人神伤的忧色。我记起那日午间做过的一个梦,就是叶清臣入我相府的那一日,我梦见苏幕搂我的腰,还有天香,天香也不见了。 “秀儿被抓了,吴姨娘死了,就在我面前死的,我平日里不喜欢她,也不曾敬重她,你说她去了天上,会不会怪我,我......”我词不达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苏幕也不像往常一样安慰我,他捏起我脸颊,“崔蓬蓬,你当你是什么,还是崔家的大小姐?” 我眼泪含在眼眶里,他说:“不要哭,今后不要让我看见你哭,你哭一次,日后便会苦一分。”我氤出的泪又倒了回去,他拧一个热毛巾给我,“擦擦,别哭了,明日我们出城。” 我看他,“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他一脸奇异地瞧我,“你想怎么样,劫狱?” 我拧着眉,“你叫我独自一人苟且偷生?” 他用我手中的布巾擦了擦我的脸,“大人在大理寺,我们进不去,大理寺丞傅予是诚信之人,不会教大人受苦。” “那......” 我犹豫不决,苏幕瞥我,“你想甚,想见姓叶的?” “我......” 我畏畏缩缩说不出话来,苏幕叹口气,“见了又如何,你能怎么办,是要他收留你,还是改名换姓跟在他身边?” 不,我不能抛弃我爹,不能抛弃我崔家,如若我爹定了死罪,我会随他去了。吴姨娘那样的弱女子都能以血荐清白,我为何不能,我崔蓬蓬何曾连这点血性都失去了。我摇摇头,“我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啪’,苏幕手中的布巾被他扔进水里,铜盆中溅起高高的水花,“甚么生生死死,你最好收了这心思,你好端端活着,别想往死那处去。” 我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我是崔家的小姐,我以为我崔蓬蓬这一世都是崔相国最宝贝的女儿,我不曾想过,就在今天,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我爹羁押在大理寺,我成了犯官之女。若是已经定罪,我是要被流放或者为奴、或者成官妓的。 苏幕这样说,我咬着牙,“有几人进了大理寺还能活着出来的,你莫诓我,你说要出城,能去哪里呢?明日一早,城门就会禁严,我是出不去的。”我冷眼瞧着苏幕,“你就是我相府一个侍卫,管我作甚,无端的连累你,你走吧,今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嗤”,苏幕冷笑,“崔蓬蓬,你好大的脾气,你不走,你躲在京城做什么,你能躲几日,大人在大理寺,总归他还活着,你这头就要生要死,你这样轻贱你自己,大人如何安心?” 我眼中的泪又要流出来,“我能走去哪里,我爹入罪,我能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烛火一跳一跳的,苏幕的脸在灯下昏暗不明,我将一根碧玉簪藏在腰间,“如果明天我被抓住了,我绝不忍辱偷生,你也莫要管我,只管自己走了便是。” 外头楼梯上有响动,苏幕迅速吹熄了灯,他拉着我的手,“走!” 外头小二的声音道:“大人,就是这里,那一对狗男女,瞧着就不是正经人,定是出来偷情的,喏,就在这间房里。” 小二推开门,“大人请!” 屋里黑漆漆的,小二点灯,“方才那二人还要了热水,怎么此刻......” 小二嘀嘀咕咕,灯亮了,我瞧见绯袍的男子清清冷冷站在灯下,我只瞧他衣摆,都知他是谁。我抿着嘴唇,他侧目看了小二一眼,小二忙道:“他们方才还在,小的还见那男的替女的梳头,怎么这一刻就不见了,这见了鬼了。大人,小人真的......” 叶清臣手指一挥,后头就有人将小二拖了出去,桌上还留着我发间的栀子花,还有秀儿抱出来的匣子,叶清臣打开匣子,里面齐齐整整两层珍珠,圆润细致,柔光皎洁。 第23节 那是秀儿最后抱出来给我防身的,我动一动,想要将东西夺回来,苏幕捂着我的嘴,我被他钳制,动弹不得。 “蓬蓬,你出来,我不会伤害你,你出来。” 他的言语声气带着蛊惑,虔诚而撩人,我瞧他灯下的那一张白皙莹润的脸,仿佛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吃人怪物在学人说话。 我抿着嘴,他说:“蓬蓬,你出来,我带你回家。” 闻他所言,我简直要笑出来,我崔蓬蓬就如此稀疏平常,连基本的耻辱之心都没有么?他带人抄了我崔府,又逼死了吴姨娘和秀儿,还同他回家?我手指卡进房间梁上的老旧木椽里,恨不能此刻与他同归于尽才罢休。 苏幕紧紧搂着我,我蜷曲在低矮的房梁上,他在这方寸可见的屋里看了一圈,转身出去了。转身之前,他说:“蓬蓬,我等你回来”。 叶清臣拿走了我桌上的匣子,并着那一枝微微有些发黄的栀子花。我又似听见他清浅寒凉的叹息声。 我被苏幕捂着嘴,滚烫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苏幕扯我下来,我哭的愈发汹涌,苏幕拍我的背,“这里不能呆了,我们走,嗯?” 城门早已下了锁,或许外头已经有我崔蓬蓬的通缉令,罪犯崔纲之女,若有举报者,报以酬金。我随苏幕在城中穿梭,小户人家早已关门闭户,唯有高官贵胄们所居住的白马门前仍有些许灯火,我靠在一堵白墙边,“苏幕,我走不动了,你先走,我......” 齐整的脚步声伴随着马匹嘶鸣声穿街而过,我绷起背,被这兵士的巡逻弄得紧张不堪,苏幕拉着我的手,我们背向兵士,转身要走。 “站住!” 我缓缓转过身来,瞧见了窄袍配鱼袋的殿前司卫队,站在前头的人指着我,“何人在此?” 跑是跑不掉了,我摸了摸袖间的碧玉簪,若是被捕,不如血溅当场来得干脆,苏幕捏着手掌,我知他想动武。 “何人在此,为何深夜还在外游荡?” 我垂着头,只当瞎耗子遇上了灵猫,跑不掉了。 夜已深,他们隔着几丈远瞧不清我的相貌,那兵士出列朝我走近两步,我撇过头,那头又站出来一人,“王甲,快点归队,已到交值时间,莫要拖延。” 我抬眼看了后头那人一眼,那人是个领队,头上束通犀金玉环,他也在看我,眼神中有哀悯之色,我站在原地。 那人道:“还不走?你二人速速归家,莫要深夜在外游荡,东西二城都有禁卫,莫要乱走,当心冲撞了大人物。” 我动了动嘴角,苏幕一把扯过我,我又回头看了孟沧海一眼,我捉弄他许多次,我说改日寻他玩耍,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孟沧海领着那一队殿前卫走了,我知他在提醒我,东城和西城都在抓我,南城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我崔府就在南城。 我与苏幕对望一眼,“我们去北城。” 北城的街道老旧低矮,这里密集着好些外地来的居民,走在街面上,还能闻到街面上的麻油和鱼腥味,我脚下一滑,苏幕拉住我,“这处人多也杂,一时想找到我们也不易,我们将就住一晚,明日一早就出城。” 前面便有一个客栈,幽暗的风灯挂在腐朽的木门前,苏幕丢给打盹的伙计几个铜钱,“有没有空房?” 那伙计也不多问,掀开眼皮看了我们一眼,丢出一把钥匙,连起身都不曾,坐着直接道:“一楼左拐第一间,热水没有了,厨房熄火了,要水等明早。” 苏幕搀着我进去了,房间真是简陋老旧得很,苏幕道:“睡一会儿吧,明日一早我们去镇江,再乘船下汉口,转道陕西,我有个朋友在龙门经商,我们去投奔他。” 当时的我一定忘记了,苏幕说他是个孤儿,孤儿又哪里来的朋友。 我点点头,“那我们就去龙门。” 第24章 天色微亮时,北城门开了,我将头发包成已婚妇人的发式,苏幕牵着我的手,守城的将士看了苏幕的户籍,“去哪儿?” “回大人,我带拙荆出门收账。”苏幕又拿出一章借据,“这是东家的田,今年收成大好,东家派小人去田下加一成田租。” 我面色不好,昨晚上在那家小客栈里歇了小半夜,客栈老旧,墙壁也破损,隔壁一对夫妻鬼打架的声音不断传过来,肉贴肉的声音,我一直抿着嘴,苏幕将床铺好,他自己在窗前靠着椅子休息。到了后半夜,隔壁夫妻又开始了,我睁着眼,根本睡不着觉。 “你这憨子,别的不行,这上面倒是有几分功夫”,说罢,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叫唤,男人喘着粗气,女人哼哼唧唧,我似乎感觉隔着薄薄的土墙,我的床铺也跟着在颤抖。 苏幕睁开眼睛,“睡吧,明早我们就走,嗯?” 我喉间是干涩的,隔壁是夫妻也好,是偷情的也好,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崔蓬蓬也不过是个残花败柳,我是崔家大小姐时尚可轻贱这些人,到了如今,我又是什么呢。我脱了华丽的衣裳,离开了我爹,我崔蓬蓬甚么也不是,不过是个不知贞洁的脏丫头罢了。 夜里两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伴随着隔壁那恶狠狠的冲刺声,也随着这床榻的飘摇动荡,我迷迷糊糊时,苏幕叫我,“蓬蓬,起来,快起来,天要亮了。” 窗外的月亮才要隐没,那头的太阳还没起来,我和苏幕躲在要出城的人群里,那兵士检查了苏幕的出城凭证,便来问我,“你的呢?” 苏幕赔笑,“拙荆......” 我心里一紧,苏幕握着我的手,又给那兵士一锭银子,“敢问大人,我们......” 那兵士看了我一眼,挥挥手,“放行!” 我与苏幕才走过城门,后头一队殿前司卫队就到了,“关城门,男人可放行,女人都留下,大人要一一查验!” 我回头看了这巍巍金陵城一眼,这是生养我十八年的地方,城门缓缓关上之时,我瞧见了里头高头大马上的叶清臣,他穿一身白袍,冷峻薄情,就似君临城下。 苏幕拉着我,“不要回头。” 我其实也不想回头去看,但我不舍这繁华都城,不舍这青山绿水,不舍秦淮乌衣,我也,不舍他。 苏幕与我将将步出官道,后头的城门就开了,一匹骏马飞驰出来,官道往外就是田垄,苏幕将我往棉花地里一扯,粗砺的棉花枝子割破我罗裙,叶清臣骑着马在三丈外的官道上来回逡巡,骏马上的白衣状元郎,我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白山茶官靴,他已做了检校卫指挥使。 “蓬蓬,你在吗,我知道你在,你出来。” “蓬蓬,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出来,好吗?” 我躲在田垄里,天色已明,晨光熹微,已有劳作的妇人们下地,瞧见这么一个俊俏少年郎君,她们纷纷挤在一堆捂嘴偷笑,还有一个大胆的,出口调戏,“我就是鹏鹏,敢问大人是否找我?” 叶清臣冷着面孔,“蓬蓬,你要是还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棉花地,你赶紧出来。” 他声势惊人,完全不似在说笑话。 我抿着嘴,手掌握成拳,准备走出去,苏幕拉着我手臂,我与他对视一眼,他用眼神警告我,让我不要动。 第24节 城内驶出一驾马车,马车在官道上停下了,车上走下来一个着紫袍扣金玉带的人,他姿容甚美,轮廓清晰,相貌竟与今上有七分相似,只是圣上病弱白皙,这位紫袍男子更英挺伟岸一些。总之李家的人都是好看的,但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物,我在京城这些年竟然从未见过他。 “叶大人好大的威风,这上好的良田说烧就烧,不知烧田的理由是甚么,本王愚钝,还请大人告知一二。” 紫袍男子缓缓开口,他声音不如叶清臣和煦轻软,但又清晰有力得很。 ‘哈,哈哈’,李绛笑嘻嘻从马车里钻出来,“皇叔你有所不知,叶大人是在找人,人找不到了,他就急了,就要烧田啦。” 紫袍男子转身,“找什么人,这田间空旷,可有叶大人要找的人?” 李绛说:“皇叔,你错啦,叶大人要找的人是崔相国家的女眷,就是崔相国家那个唯一的女儿。” “哦?” 紫袍男子轻笑,“搜寻犯官家眷从不是检校卫的事,更不是殿前司的事,殿前司的人不可出京城,若私自出京,斩首示众。” 他睃一眼叶清臣身后的殿前司卫队,“此番踏出城门,已属过界,你们是不是都没有长脑子,还不速速回城?”继而又瞥向叶清臣,“下头的人无知,他们不辨轻重,难道叶大人也不知吗?” 叶清臣仍旧骑在马上,紫袍男子又道:“见到本王竟不知行礼,看来这检校卫的人是一拨不如一拨了。” 他叹一叹,“不过也难怪叶大人不知,一则大人未入翰林学习制度礼仪,二则大人头份差事就是入职检校卫,那地儿阴暗龌龊,也学不到甚么上台面的玩意!” 叶清臣面色不好,李绛开口吹风:“皇叔,你又说错啦,叶大人不知礼,不代表别人不知礼,陆相不也是新科状元郎入主检校卫,人家就知礼得很。” 紫袍男子身姿端肃,他轻轻一笑,“说的是,不过陆青羽也不会为了女人要烧地。女人要走,便让她走就是了,反正一个女人的心,强留是留不住的。” 叶清臣拉起马缰,翻身下马,他放低姿态,“臣多谢寿王爷教导,臣无礼,王爷恕罪。”说罢,他驰马背向而去。 我在棉花地里重重呼出一口气,那位寿王爷叹了一句:“少年儿郎多有远志,若是伤了人,都是不经意的,并非真的心术坏到不可救药。” 李绛拍那人马屁,“皇叔懂的可真多。” 寿王弹一弹李绛的额头,“好了,人我也帮你救了,你这就回去吧。回去之后,同你母亲说,莫要记着往日里那些恨,无端的伤了自己身子。” 李绛叹气,“母亲说她心里有数,我插不上嘴。” 寿王上了马车,“本王要走了,届时让皇叔带你上本王的封地上玩,龙门一地风景尤佳,歌舞也美,不去一次,甚为遗憾呐。” 李绛吃吃地笑,“皇叔,你和叔爷爷整日围着叶姑娘转,当心陆相和你们翻脸。” “陆青羽,就凭他?若不是本王大度,仙儿能嫁给他?你是不知,当年仙儿的意中人正是本王,只不过皇叔突然横插一脚,才让陆青羽乘虚而入,哎......” 李绛撇嘴,“怎么和我宁王府得来的消息不一样,我母亲也不是这样说的,那个......” 寿王摆摆手,“往事已矣,陆青羽那厮还算对仙儿不错,本王也不同他计较了,只是皇叔,倒是让本王很忧心,他这把年纪,还不娶妃,难道想等仙儿二嫁?” “皇叔做甚么要说叔爷爷,您自己不也没娶正妃,莫不是同样在等叶姑娘休了陆相好嫁给你?” 寿王与李绛你一言我一语,苏幕拉了我,往田垄深处走,我听见李绛说:“我皇叔的封地在陕西,你要是没处去,就去陕西,没人找得到你。” 我低着头,李绛是在同我说话,她帮我想好了退路,让我去陕地投奔寿王爷。我感激她,若不是她带寿王爷过来解围,我是跑不掉的。 田亩旷旷,天地茫茫,我回头看了渐远的官道和城门一眼,隔着人高的庄稼,已经瞧不清那温柔多情的石头城什么相貌了。 第25章 我与苏幕出了金陵城,行至城外驿站,苏幕买了匹马,那马儿并不健壮,马贩随口说了一个数,苏幕拿了一吊钱给他,那马贩还额外送了一个鞍辔给我们。 这马有些瘦,跑起来倒是不赖,我与苏幕往镇江府奔驰而去,抵达江岸之时,又遇上巡查的官兵,此时的我风尘满面,身上鲜艳的绡纱裙早已换成了灰暗沉闷的布裙,头发也裹成了寻常妇人的样式,苏幕牵着我,那一列官兵从我们身边直直走过去,都没看我一眼。 船老大已经在放缰绳,苏幕走快两步,“敢问船上是否还有空位,我与拙荆出门太晚,误了船。”那船老大睃我们,“我这船是载货的,不装人,二位要去哪里?” 那船不大,吃水却深,显然上面装了重物,苏幕道:“我们要下汉口,敢问船老大能否行个方便?” 船老大挥手,“不顺路,我们去扬州,你们另外寻其他的船。”说罢,他就撒开了手中的缰绳,船要飘离水面了。 ‘咚、咚’,方才那一列军士又回来了,军靴踩得木质的岸桥轰轰作响,苏幕拿出一锭银子,“那我们也去扬州,请老大行个方便。” 船老大瞧了一眼我,“兄弟该不会是带着大户人家的女眷要私奔吧,瞧这姑娘的手脚白净,就不似个做粗重活计的人儿,我龙八最讲江湖道义,我也敬兄弟是条汉子,好了,这就带着嫂子上来吧。” 苏幕先提脚踏上去,又转身来拉我,等那列兵士走过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离了岸,龙八笑看着我,“嫂子是哪家的丫头,这么白净的面皮,总不会是许家逃出来的丫鬟吧?” 许家,镇江许家,百年望族,我摇摇头,没有做声。 苏幕牵着我的手,“不瞒大哥,她是我们里正家的闺女,我与她从小就好,前些年我去参军,他爹趁我不在,想把她嫁给知县,那知县七老八十,别说妻妾成群,连儿孙都满堂了,你说我怎么忍心让她去那糟老头子那里受苦。她给我写了信,我便借故家中有事,从军中回来想带她走,也不算辜负了我们自小的情谊。” 一番话下来,苏幕眼眶都有些发红了,那船老大也甚是感慨,“兄弟是有情人,嫂子跟着你定然比那知县要强得多。” 说罢,又来劝慰我,“嫂子,兄弟专程从军中回来,待你不薄啊,就冲着这份情谊,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兄弟,等你们安定下来,可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另作他想了。” 苏幕笑,“她不是那样的人。” 船老大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瞧着嫂子貌美,就算她不招惹别人,也难保不被其他人惦记。”他幽幽一叹,“许家,许家知道吧,许家的一个丫鬟爬了家主的床,原本说要升她的位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那孩子不是许家家主的,许家岂能饶了她,那丫头跟着野男人跑了。” 苏幕道:“这丫头先是爬床,接着借种,混淆血脉,一个普通丫头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船老大摇头,低声道:“这是许家的秘闻,听说因为这一桩,许家要把家里年纪大的丫头都发卖了,以免丫头大了,心思就偏,主意都打到家主身上去了。” 后头又走出来一个船员,与我们一道在甲板上打哈哈,他提着一包盐水花生,道:“龙八,这都是旧消息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丫头找到了,许家家主灌了一碗黄汤给她,那丫头当场就落了孩子,她还求许家家主看在他们春风一度的面上饶了她。呵,许家家主岂是好相与之辈,当下就将那丫头绑在树上,让她亲眼看见那奸夫被千刀万剐,然后将他们二人一起沉尸了。” ‘啧,啧啧’,龙八连连称奇,然后笑道:“你怎知道,说的好似你亲眼所见一般。” 那船员摇头,“我家中有个妹子在许家帮厨,她是见到的,她说许家家主发威的模样,浑似能吃人。” 龙八‘呸’一口,“放屁!天下谁不知许家家主是个美男子,还是个少年英才,还吃人,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大家在船板上侃天侃地,江风吹来,我胸中涌起一阵酸意,我侧过头,龙八道:“嫂子莫不是晕船吧,快去,拿几只酸梅过来,压一压就好了。” 第25节 我脸色煞白,苏幕问龙八:“敢问船老大,船内可有休息的地方,她想是被风吹到了。” 龙八将我们领到船舱中的一个小隔间里,“二位委屈一下,我这不是客船,等二位去扬州,再寻个好些的船只,当下只能请二位将就了。” 苏幕掏出一把碎银,“有劳大哥,我与......我与她感激不尽。” 龙八哈哈大笑,“兄弟这还害羞了,嫂子既能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不必害羞,去吧,嫂子要什么,尽管跟兄弟开口。” 这隔间还有个小窗户,我靠在小榻上,苏幕摸我的脸,“是不是晕船了?” 我自小爱在水里摸鱼,平日里也不怎么晕船,我偏着头,“就是风太大,有些头疼,兴许明日里就好了。” 苏幕拉我的手,“蓬蓬,你受苦了。” 我笑一笑,道:“这是甚么话,我崔蓬蓬又不是娇弱女子,受什么苦,我好的很,我还要好好活着等我爹出来呢。” 是的,我要好好活着,我爹一日未定罪,我就要等他,等他出来,然后守在他身边尽孝,做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我从小窗中望出去,外头是茫茫江水,苏幕道:“蓬蓬,你以后得换个名字,这样也方便些。” 我咧着嘴,挤出一个笑容,“不叫崔蓬蓬,难道要叫崔莲蓬?” 苏幕说:“明月,我叫你明月好吗?” 我看苏幕的眼睛,我知道他为何起这个名字,《苏幕遮》,明月楼高休独倚。他曾说这是他最爱的词,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又看见了其中的期待,明月,我何尝能做他心中的明月,我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拖累罢了。 我嘴唇动了动,苏幕示意我安静,外头有响动,龙八在敲门,“兄弟,嫂子,这是姜汤,嫂子晕船,喝碗姜汤能祛寒。” 苏幕打开门,龙八果然端着两碗姜汤,“兄弟,来,你一碗,嫂子一碗,你们喝了好睡觉,明日一早,就到扬州岸了。” 龙八笑眯眯的,他走近小隔间,“嫂子多喝几碗,后头还有,来,我给嫂子放桌上啊。” 我直起身子,“多谢龙八大哥。” 苏幕也笑,“兄弟多谢大哥了”,龙八还没转身,就被苏幕扭断了脖子。 龙八胀红着脸,五尺的壮汉在我身前软软倒下,我盯着苏幕,“你做什么?” 苏幕将龙八的尸体踢到一边,“没事,你睡,等我解决外头那几个,也就清静了。” 或许是一阵浪头打过来,我有些天旋地转,“苏幕,这......?” 龙八只是好心,或许他有些僭越了,但罪不至死啊,我咬着牙,“他没有坏心的,你作何......” 苏幕将姜汤倒在龙八的尸体上,“你自己好好喝,最好当孟婆汤喝了,味道也是一样的。” 我端起另一碗汤水,“这是什么?” “*药”,苏幕眸光中泛着杀意,“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全身都凉了,“他为何要害我们?” ‘哼’,苏幕嗤道:“本想留着他们性命到扬州,他们自寻死路,也就不怪别人心狠了。” “什么意思,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坏人?” 我越来越弄不懂苏幕的做法,明知这是黑船,为何还要上船?上船来面对一些老油痞子,若是他们人多,那我们不是吃亏了?我爹说,人多的时候,要服软,如果我们装聋作哑,安稳混到明天岂不是就安全了,何必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呢。 苏幕徒手出去,回来时血不沾衣。 “你把他们都杀了?” 苏幕道:“还留了一个,留着他开船,我挑了他一根脚筋,省得他跳船逃走。” 我捏着自己的手,“苏幕,这......”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精巧的短刀给我,“明月,这世界并非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要学会用刀杀了所有想害你的人,只有别人先死,你才能活。” 他已经不再叫我蓬蓬,我呆滞片刻,并不能迅速适应自己的新名字。 我抬眼看他,他将刀塞入我手心,上头还留着他皮肤的温度。 我握着刀,“所有人?” 他颔首,“所有人。也包括我。” 第26章 苏幕将船上几首尸体都抛进了江里,他从我的小隔间里将龙八丢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响,那入水破浪之声直往我心里去,我扭过头,就开始干呕。 龙八没有流血,从他气闭到被抛尸,不过短短半刻功夫,我却在这房间里嗅到了淤血和生姜滚在一起的酸腐和辛辣的气息。我手捏着自己的脖颈,那气味萦绕在我鼻端,腹腔里却没有可吐的东西,苏幕从后舱给我拿来一包话梅,“明月,你好些了吗?” 我仰着头,“苏幕,我觉得我快死了,我......” 江上风浪并不大,从镇江到扬州大大小小的船只很多,行驶时间也并不太长,我窝在软塌上,苏幕要替我关窗,我说:“别关!” 江面上的风全吹进了舱房里,我其实头疼得很,但我不想关窗,窗外还有翻滚的浪花和舒卷的云彩,关了窗,只剩那沉疴般挥之不去的酸味。这酸味闷得我头昏脑胀,又无法纾解。 船走了两天,我便睡了两天,我醒着的时候都很少,间或睁开眼,会见苏幕一直坐在窗下,只要我睁眼,他就起身倒水给我,“明月,好些了吗?” 外头那个被挑断脚筋的水手也很安分,并不曾故意驶偏了航道,又过得一晚之后,我们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到了扬州口岸。 龙八的船在港口停着,那水手只有一只脚能行走,他缓慢地行至甲板,苏幕在那儿等他,苏幕说:“你也不必去报官,你们自己做的行当就够你死十次的,船上是什么,瓷器和丝罗,还有香料,就凭你们,能贩卖这些高档货?” 瘸脚的船员就是那个胡侃许家秘闻的那位,他嘟囔嘴,“哼,到了扬州地界,你们......” 苏幕笑,“龙八死了,以后就是你做主,我替你铲了障碍,你将东西运到,后头只有你的好处,绝无半分坏处。你只需说他们起了黑吃黑的心,互殴了一场,便事了。” 第26节 那人被苏幕说得心动,有些犹疑不决,“东家......” 苏幕拍他的肩膀,“再不济,船漏水,货沉了,你便去与龙八做伴好了。” 货品其实是毫发未损的,那人皱眉,“你什么意思?” 苏幕摸出袖中短刀,在掌中转圈,又叹口气,“你死了,货自然是要沉的,再找个人把船开回江上是多么容易啊,不过一锭银子的功夫罢了。”他朝下头喊,“我们船老大临时有事来不了,敢问诸位兄弟谁会开船,重金酬谢!” 果然有几个汉子围了上来,“我会开船”,那头说:“我会!” 苏幕笑,“有劳各位,这就请......” 那水手果然道:“龙八喝醉了酒,掉江里去了,与人无尤。” 苏幕瞥他,“与人无尤?” 那人点头,“江上风大,他没坐稳,栽进去了,与天与地与谁都无尤。” 苏幕笑一笑,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这就对了,何必非要拗着说呢。” 晨间的薄雾还没散,我拢了拢袖口,苏幕扶着我下船,我几日都未曾触摸地面,一脚踩上去,腿竟有些发软。 岸上的纤夫已经聚集起来,挑担子走四方的货郎也开始摇鼓吆喝,还有那头摆摊卖早点的,热气喷香与冷清雾气滚在一处,苏幕问我:“明月,想吃什么?” 我摇头,“苏幕,我有些冷。” 是的,有些冷,七月流火,炎炎夏日早已经过去了,看看这地上都隐隐结了一层浮霜,我还穿着单薄的衣裳,怎么一晃神,日子和天地都变了呢。 这里没有成衣摊,倒是有好些卖妇女头上裹的方巾的摊子,苏幕牵着我的手,弯腰替我择了一块方巾,“这个系在头上,风吹的时候,就不疼了。” 那小贩是个中年妇女,看见苏幕笑嘻嘻的,“这位小相公真是体贴,人长得好,做事忒周到,我家的那位......” 苏幕丢下几个铜钱,也不与她啰嗦,直接牵了我的手就往旁边去。我捏着这块方巾,这是太为普通不过的货色,非绢非罗,上面唯一的一点儿灵巧心思,大约就是上头有一对蝴蝶罢了。 我将方巾对折,包在头上,已然是一个成婚的少妇模样了,苏幕与我在一个馄饨摊子上坐下,“两碗馄饨,少盐,少酱。” 在船上两日,我昏昏沉沉睡足了两日,吃得也少,此刻店家端了两碗薄皮的馄饨上来,我舀起就往嘴里放,反倒被烫到舌头,苏幕笑,“慢点吃,当心烫到。” 我吐吐舌头,滚烫的汤汁将我脸面烫到通红,我将另一碗推给苏幕,“来,你也吃。”此刻我面色红润,笑语盈盈的,他看着我笑,“许久没见你这样笑了,你......” 岸上有响动,一列兵士挡住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是两个老妈子携着一个女眷,看样子,是个官家小姐。兵士中为首的那个指着那小姐,“抬起头来。” 那老妈子叱道:“放肆!可知我们家主是谁?” 兵士做久了都成了痞子,一堆人唧唧笑,“谁知你们是谁,快点抬头,娇花低头给土地公公看了也没用,要给我们看才有用。啊哈哈......” 那老妈子掏了路引出来,有一个接过看了,当即还回去,“得罪了,得罪了,不知者不怪,不怪!” 后头跟着的人不知底细,还在出言调戏,“哪家的小娘子,好大的威风啊,来,让军爷看看?” 前头那人一巴掌盖过去,“放肆!给小姐道歉!” 后头的人梗着脖子,那小姐终于抬起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用了,不打扰各位巡岸,我们这就走了。” 那小姐声音很轻,也很甜,相貌也好,我推推苏幕,“她长得挺漂亮,看样子,家世也好,你说她是谁家的小姐?” 苏幕回过头,脸上冷飕飕的,“管她是谁家的小姐,有什么可看的?你快点吃,吃完我们找船下汉口。” 我笑,“哟!害羞什么,谁不喜欢看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看你这么冷淡,将来谁敢和你好?” 晨光渐起,清辉撒出水面,那幽清的薄雾也散了,苏幕冷峻的眉峰转过来,他嘴角动了动,最后吐出两个字:“话多。” 我拍拍手,问他:“我们今日就走?” 苏幕目光盯着那一行女眷的背影,我呶呶嘴,“还说不看,这不是盯着人家不肯撒手吗?” “跟着她们,有她在,你安全些。”苏幕冷声回道。 那一家女眷往江岸东边走,上了一首颇为华丽的客船,苏幕先行跟了上去,我独自一人要上船,有人出来拦我,“这船被人家包了,姑娘要出行请再找别的船。” 我偏着头,“我家小姐刚刚上了船,我说我腹痛,她便让我自行跟上来,这不,我就落下了,路引和凭证都在小姐那里,不如您去帮我讨要了来?” 那人发笑,“讨要了来助你逃跑?你该不会是故意借口腹痛想要逃跑吧,此刻又指使我去要你的路引,啧,真是最毒妇人心,黄蜂尾后针啊!” 我哧哧笑,“您多心了,这哪儿能呢?” 那人抬手,“少动歪心思,快跟上去,你家小姐在三楼,在我的船上丢了人,我可吃罪不起。” 我抬腿上了船,踏入船舱,想找一个可藏身的地方,这船大得很,一楼还有个偌大的厅,铺着鲜艳的地毯,上首还有一张大鼓,像是表演节目用的。我四下里张望,那人在后头道:“楼梯在拐角,你家小姐住三楼。” 我回头道:“我这就上楼,有劳这位大哥。” 楼梯也是用的上好的楠木,虽不是顶级金丝楠,但也强过许多烂木头了,我扯开裙摆,听见楼上说:“诶,你,烧壶热水来,我家小姐要水。” 我抬眼一看,二楼一个穿粉裙的丫头指着我,这不是三楼那个啊。我仰着头,“姑娘在叫我?” 那粉裙丫头道:“对,就是你!我家小姐要水,你快去烧。” 她眉眼精细,我一时竟觉得眼熟得很,她盯着我,“快一些,慢了我便着人将你撵出去。” 二楼又出来一个姑奶奶,我只得转身下楼,下面那人问我,“怎的下来了?” 我垂着脑袋,“我家小姐要水,敢问这位大哥,热水在何处可烧?” 那人给我指个地方,“穿堂后头,那里有个煤炉,你自己提了水去烧罢。” “做下人的要安分,别整日里想着逃跑,逃奴焉有好下场,抓到就是个死。我看你家小姐只是娇惯些,不是恶人,你且安心办差,留着一条命比甚么都强。” 第27节 他在甲板上看我,我转过头,“多谢大哥提点。” 我转身往穿堂里走,又听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是一愣,后而回道:“明月。” 穿堂后面有个小房,里头堆着干柴和蜂窝煤,角落里有两个煤炉,我对着柴火和煤发愣,我身上连个火折子都没有,怎么生火。 船已经抛锚起航了,我放下心来,找了一堆干草铺在地上,干脆靠着墙壁打起了盹,这大船总是比那小船舒服得多,我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天都暗下来了。 “明月,你......” 方才甲板上那人提着一盏油灯寻过来,“你怎还在这里,你家小姐与人起争执了,你还不出去看看?” 我摸了摸头上的方巾,缓缓起身,“我家小姐怎么了?” 一楼的堂中灯火明亮,那位官家小姐站在灯下,似乎气红了脸,那头楼梯上还站着一个女子,长袖衫、阔腿裤、云头履,衣衫下还露出一截细细的小蛮腰来,我看她一眼,这人不就是莲舫上的水云生云姑娘吗? 水云生后头跟着那个粉裙小婢,她指着堂下的小姐,“哼......听说还是个来头甚大的小姐,怎么的这点规矩都不懂,我家云姑娘要水,你还能抢先不成,我家姑娘要洗头,那水就得给她先用,管你甚么小姐,都得排队!” 原来是因为抢热水,我退到角落,那位大哥推我一下,“明月,你家小姐此刻孤身一人,你上去帮她说几句话,她日后定会念你的好,会感恩你的。” 我摇头,“我......” 我怎能上前为她出头,先不说她身边本就带着两个精明的婆子,就是水云生,我与她也是在莲舫之上见过的,我要是上前去,岂不是自找死路。 我瑟缩不前,身边那位大哥推我一把,众人都看着我。那小姐还在灯下红着一张脸,双手绞着轻纱帕,我垂着头走过去,低声道:“小姐身边的两位妈妈呢?” “顾妈妈病了,一上船就病了,也不知怎么的,我歇了午觉起来,刘妈妈也不好了,此刻还在床上腹痛,妈妈们年纪大了,想是不经旅途劳顿,都怪我......” 那小姐年纪轻,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想她阅历也浅,否则怎会对着我这陌生人说上这些话,我搀她一把,“小姐先上楼吧,热水再找人送上去就是,何必跟风尘女子一般计较。” 水云生终于抬起她一张面皮,“这位好伶俐的牙齿,到底说谁是风尘女子?” 我扶着那姑娘上楼梯,回道:“谁计较了谁就是风尘女子。好了,不要站着了,都散了吧。” 水云生瞥了我一眼,转身上去了。 那位小姐声音娇滴滴的,“多谢你,我是宋家云衣,你可以叫我云衣。” 宋家的姑娘? 宋璧,当朝国舅爷,宋贵妃的亲兄,我笑一笑,“不知姑娘是宋国舅家的......” 宋云衣低着头,笑得害羞,“我不是......” 里头传来咳嗽声,“姑娘......” 里头的婆子已经开口说话了,“姑娘在同谁说话?” 我退到一旁,“宋姑娘好生休息,热水一会儿就送上来。” 看宋云衣进了房,我转身下楼,有人拉我手臂,我侧目,“你......?” 苏幕示意我安静,他拉着我走到三楼最边上的那间房,我瞪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方才差点露馅了,我......”苏幕递给我一个纸包,“喏,吃吧。” 他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壶酒出来,“上好的女儿红,要不要喝一点?” 我拍他手掌,“还女儿红,谁要出嫁?” 女儿红就是嫁女儿陪嫁的酒,苏幕指着外头,“刚刚那个”。 我问:“她姓宋啊,她是宋国舅的什么人?” 苏幕瞥我,“我还姓李呢,那我是皇帝的什么人?” 我叹口气,“又开始鬼话连篇,你说,为什么要跟着她们上船,还有水云生,她也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莲舫吗?” 苏幕怪笑,“你为什么不在金陵城,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 我又我不出来,东西只吃了两口,便丢给苏幕,“你吃吧,我想睡觉。”他笑,“你下午一直在睡,还没睡够?” 我盘起腿来,“你怎知我在睡觉,你好呀,自己跑了,也不管我。” 他说:“我不管你如何知道你在睡觉,你那处倒是个好地方,好了,我不管你,你接着去睡?” 我俩坐在最后一间房里,外头有响动,“姑娘是嫁过人的人,虽说这身子是完璧,但毕竟名分不一样了,日后入了别家的门,可要放低姿态,切莫与人起争执......”这是方才那个婆子的声音。 宋云衣怯怯弱弱的,“顾妈妈,不是这样的,方才是......” 话还没说完,那婆子打断她,“姑娘,你虽是姓宋的,但与本家关系不大,宋家能让你顶着姑娘家的名头出嫁,已经是分外开恩了,你莫要不知羞,在外捏着宋家的名头惹是生非。” 外头静了许久,方听见宋云衣说话,“是的,顾妈妈,云衣知道了。” 见宋云衣服软,那婆子才又劝慰几句,“姑娘即将为人妇,又是二嫁,在外头谨慎些也是没错的,像方才那样掐尖要强,只会坏了姑娘自己的名声。莫要怪我老婆子多言,我老婆子其他见识少,这婚嫁之事总是见得多了,没有几个二嫁的姑娘不被人挑三拣四的,姑娘幸好是姓宋,真换了别家姓,也没有人家肯娶你回去做正妻了。” 脚步声走远了,想必是人也散了,我推推苏幕,“这宋家的婆子好厉害,换做是我,我非要赏这婆子几个巴掌,瞧她再敢胡说八道!” 苏幕摇头,“女子二嫁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如何?” 我看着苏幕,“二嫁也好,二娶也好,只要自己欢喜,不就是良缘么?” 苏幕的眸子亮晶晶的,比天上繁星还要璀璨,比窗外的江水更添波荡,他望着我,“只是没有男人会喜欢二嫁的女子,如果是自己看上的女人,是舍不得她跟了别的男人的。” 他的眼神太过热烈,我吞了一口口水,扯出一个笑脸,“是......是吗?” 第28节 他牵我的手,“我们以后......” 我们以后? 不,我与苏幕并没有以后,我要等着我爹从大理寺出来,然后我的后半辈子都陪着他,看遍春花秋月,直到崔府的后院开满鲜花,也直到他安然老死。我的后半生大抵就是这样了,我不会与苏幕有未来,我抽出我的手,“苏幕,我......” 察觉到我的动作,他反而握紧我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都头昏,也想睡觉,不知怎么了......” 夜风吹拂,细细地听,能听到风吹裙裾的声音,苏幕骤然起身,捏住那人肩胛,“谁?” “我......我是宋、宋云衣,我,我没有恶意的,你、你们,你们冷不冷,我、我给你们送点衣裳,那、那个......” 宋云衣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我站起身来,“宋姑娘是来找我的吧?” 屋里没有亮灯,宋云衣往前两步,“你......?” 苏幕松开她,宋云衣手上果真捧着衣裳,窗外月光洒进来,她将衣袍放在小桌上,“你莫嫌弃,这衣裳都是干净的,天气凉了,你还穿得这样单薄,到了夜里,会生病的。” 我瞧她,“宋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宋云衣声音很轻,“不瞒姑娘,姑娘身上有兰花香,想必是身上佩戴了香包,方才我与顾妈妈在外头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姑娘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她说:“姑娘别怕,我不会告诉顾妈妈的,她也生病了,不如寻常那样揽事,你就住在这里,没人会知道的。”她又看苏幕,“多谢这位壮士帮我出气,这里有锭银子,是我多谢壮士的。” 说罢,宋云衣将银子搁在衣服上面,转身就抬脚出去了。 我问苏幕,“你认识她吗,你帮她出了什么气?” 苏幕将那银子拿开,嗤了一句,“我嫌那两个老妈子话多吵闹,给她们一人吃了点苦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我拍他一下,“你可别是看人家姑娘娇弱,舍不得她吃两个老妈子的苦头吧?啧啧,还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呢,看看人家姑娘,都谢上门了,我看你们是有来有往,对吧?” 苏幕拂开我的手,“别胡说八道了,你换件衣裳,我在外头帮你看门。” 宋云衣给的衣裳不算顶好,但也比我身上轻薄的绢布衣裳强不少,她还拿了一件外头挡风的斗篷给我,我摸着那柔韧暖和的斗篷,方知夏天真的过去了。 第27章 到了夜里,又听见堂中熙攘吵闹,我在困顿中睁开眼睛,发现苏幕不在,摸黑寻出去,瞧见水云生的那个丫鬟泼了宋云衣一身水,笑声咯咯的,“哎呦,这像是楼上的那位小姐啊,怎么在下头站着,我不觉意将洗脚水泼下来,怎的还泼到小姐身上了,真是罪过呀!” 水云生站在那丫头后面,哼了一声:“还不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把人家衣裳都淋湿了,快去拿一件干净的,人家小姐难得出门一趟,冻病了怎么才好。” 又作态责问那丫头:“是不是该打,嗯?” 那丫头将铜盆搁在地上,连连自打嘴巴,“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连盆水都泼不好,怎的还泼到人了呢?不过也难怪,这半夜三更的,哪家的正经小姐不在房里睡觉,偏要跑到一楼去了,真真是教人费解。” 许是跟着水云生久了,她说话尾音吊得老长,就似唱戏,句句言语声里都带了刺。 水云生与那丫头口口声声说抱歉,却明明白白指责宋云衣行为不端,半夜往外头跑,宋云衣咬着嘴唇,在厅里站着,真是可怜得很。 我抄起那件素色斗篷,下楼拉了宋云衣一把,“宋姑娘,快上来吧,下头风凉。” 她瞧见我,嘴唇颤抖,“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我安慰她,“无事,上去换身衣裳,无事的。” 水云生瞥我,“又是你?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嗯,是在哪儿呢?” 我抬头看她,“姑娘生得貌美,为何心中不能宽宥一些,为着白日里的一些小事,半夜还要再闹一场,如今出了气,心中可好受?” 我又看那丫头,“你平日倒水是往楼梯下头倒的?为何不能往窗外倒?窗外就是江,楼梯里漫水,浸坏了木头怎么办?” 那丫头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栏杆之上,哼一句,“船家,这是给你的木头钱”。说罢,一个拧身进了屋。 我指着地上的铜盆,“东西都收好了,别明日丢了盆,还要闹着要去每间客房里都搜上一遍。” 看热闹的人都‘哧哧’笑起来,宋云衣也抿着嘴唇笑了,我朝外头一看,似乎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苏幕。 原先在岸上见过的两位妈妈从头到尾都没出现,那位顾妈妈教训起宋云衣来一套一套的,关键时刻却不见踪影。另一位刘妈妈更有意思,从上船到现在,别说人影子,连个声气都不闻,总不至真的病成这样子。 宋云衣推开房门,我站在门口,她拉我的手,“来,进来吧。” 这里头是一个普通小姐闺房般的摆设,靠着窗边有个软塌,旁边设了一张桌子,上头摆着一些胭脂水粉和钗环簪钏,宋云衣将我往小桌边上拉,“这边坐,对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笑了一笑,回道:“明月,我叫明月。” 她夸赞我,“海上生明月,看你眉目皎皎,果真如那天上的明月。” 这都是些客气话,我爹说了,人家说得客气,你只需听着,当真了反倒会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我应了一句:“宋姑娘才是美人,明月资质浅陋,怎么受得起宋姑娘一声夸。” 宋云衣倒了一杯茶给我,“甚么宋姑娘,不过是虚当了一个名头罢了,我原先也不是姓宋的。” 茶倒是好茶,我抿了一口,笑道:“这是什么话,谁还能半途改了姓氏不成?” 她除下了身上的斗篷,又脱了那浸水的外衫,最后还剩一件轻粉色的里衣,我目光一瞥,便瞧见她背后有伤,瘀伤一道一道,成了青紫色的痕。我问,“这是......?” “我并不是甚么大家闺秀,我只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我爹原先是镇上的秀才,在学堂里教书。后来有人来我家提亲,说是给宋家嫡系子做填房,我爹原本也很是犹豫,填房虽说比做妾要好,但终究也不光彩。我爹着人去打听,那宋家的公子果真是与宋国舅沾亲带故的,只是旧年死了妻子,又想续娶一个。” 我点头,“那后来呢?” 宋云衣叹口气,“后来,后来我嫁过去,方知那家公子本身就是个短命鬼,整日里不能下床,还爱服食丹药,每每用了药,就要打人。他力气不大,用的工具却歹毒,他拿个鞭子,鞭子不长,上面却有钩刺,被他打上一鞭子,身上皮肉要划拉掉一大片。我嫁过去的时候,他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进宋家门半年,约莫也就挨了他两次打,听说先头的那个,不堪忍受他,自己跳井死了。” 我瞧她背后的伤,“那你......” 第29节 “我的命就要好多了,我嫁人后,我爹不放心我,专程来看我一回,我同他说了,他当即就要带我走,并让那病秧子签和离书。病秧子倒是肯签,他家里人不同意,说可以让我走,但要等病秧子归西,他们怕他孤单,百日之后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我捏着杯子,原先觉得自己大小姐日子到头了,如今颠沛得很,可听了宋云衣的话,又觉自己还是幸运的,起码我爹还活着,他会出来的。 宋云衣练了一件轻袍换上,“明月,我很知足了,我给那病秧子送了终,他们也没为难我。还给我宋家的姓,让我再嫁。听说这户人家是很好的,我二嫁之身,去了还能做正妻,我真的很知足了。” 我问她,“你要嫁去哪里?” 她说:“凤翔府,我们乘船下汉口,转道陕西。” 凤翔,我看她一眼,“那处快要出了大殷,再往边上走,就是项地了。” 她点头,“嗯,我晓得。宋家人的心思我也明白,他们想留着我为病秧子供奉灯火,守一辈子活寡。我不听话,他们便使法子折腾我,我想嫁人,他们便让我远嫁,我都晓得的。” 她转过身,道:“不过,明月,我若是老死在宋家的内院里,我一辈子也不会出城看一看,就连这船,我也是没机会乘一次的。如今也好,我好歹也不是内宅妇人,也算是有些见识了。” 又听她呵呵笑,“对吧?” 我心里真是沉重得很,她竟这样苦中作乐,我问她,“你原先姓什么?” “崔,我原先姓崔,我叫崔云衣。”她如是说。 我喉间哽咽,“我也......” 我也姓崔,短短四个字,我却说不出来。 她笑,“你怎么了?” 我怎么能说我是崔蓬蓬,我爹是当朝相国,不过他下狱了,进了大理寺。我心间沉闷得很,腹腔内一阵酸气涌上来,转头便想吐。 宋云衣拿了个钵给我,“明月,你是不是有孕了?” 她替我拍背,“我过去见有孕的嫂子们,都是你这个样子,脸色发白,时常想呕吐,那人是你相公吧,我去叫他来。” 宋云衣已经起身要走,说时迟那时快,我伸手捏住她纤细手腕,“别动!” 她不过一个纤弱女子,我手上用力,她便被我挟制住,我声音沉沉,“不要动,你要是敢动一下,我杀了你。” 我骤然冷下来的声调,宋云衣急红了脸,“明月,你怎么了,你先放开我,先放开我好吗?” 她手掌被我压在桌上,我丢开她手臂,“他不是我相公,你跟他说也没用,不过我不喜欢人家多嘴多舌,你要是把话传出去了,我将你丢到江里去,就算捞上来也是个死人了。” 宋云衣有些讷讷,“那......那你的相公呢,你有了身孕,他在哪里?” 我拍桌子起身,“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管别人的事?我看你先把你那两个婆子管好,省的她们将你卖了都不知道。” 宋云衣抿着嘴唇,“那......那你要不要在我这里休息一下,你怀着身孕,是不能操劳奔波的。我这里没人会来,你......?” 我冷眼瞧她,“谁说我怀孕了,我也没有相公,休要胡说八道!” 她此刻已经缓过了心神,紧紧盯着我,“还说没有,怎会没有?你面颊浮肿,动作也有些迟缓,怎么会不是有了身孕?你别骗我了,我爹有本医书,上头就是这样说的。” 宋云衣信誓旦旦,我心中原本拧成绳的一股倔强劲儿被消得七零八散。她说我怀孕了? 如今十月霜降,七夕那日至今,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我摇摇头,“你说错了,我没有怀孕,医书上说的不准,根本就不准的。” 宋云衣自水盆里绞了一张帕子给我,“明月,有了身孕是喜事,孩子是天赐的福气,你莫要伤怀。”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懂,你不懂!” 我如何能有身孕,我如今随苏幕东躲西藏,我到哪里去给孩子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我爹,他也是不愿见到我这样的,我如此不知自爱,教他以后如何做人? 我跌坐在窗边的楠木椅子上,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第28章 江上波光粼粼,我朝外头看,“天凉了,瞬息的功夫,天就这么凉了。” 宋云衣也痴痴的望着窗外,“听说现在边境又不太平了,也不知道此去凤翔,将来能不能平安活到终老。” 我叹气,“不管怎么说,你顶着宋家的名头出嫁,如今就是宋家的姑娘,谁敢与你为难?” 她低头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几斤几两,别人不晓得,我自己心里是晓得的。” 宋云衣就是这点好,不管什么时候,她都知道自己是谁。不似我爹说我,只要被人哄一哄,就会得意忘了形。 我伏在小桌上,她说:“你去榻上睡,当心明日头疼。” 江上行数日,觉得世上已千年,我与宋云衣分别的时候,船到了汉口,她要乘马车转道去凤翔,我则与苏幕去龙门。 我没有行囊,两手空空,只头上包着一块方巾,宋云衣送了许多衣物给我,“天气渐渐凉了,当心冻到肚子里的孩子”。 她又指着苏幕,“明月,那位壮士恐怕是心仪你的,你若不中意他,我看还是早日说清楚的好,要是将来生出误会,你们孤儿寡母恐怕会艰难了。” 宋云衣当日的话我没有听,我不知道苏幕与我会因为这个孩子,成了后半生的仇人。 她身后两个婆子懒洋洋的,似刚刚睡醒了一场大觉,我低声同她说:“你这两个妈妈不能走,等她们送你到了地方,安定下来,才能放她们离开。” 宋云衣回头看了一眼,“顾妈妈还好,刘妈妈成日说身上疼,想要在汉口瞧病。” 我拍拍宋云衣的手,笑一笑,“那简单,你就陪着她瞧病,病甚么时候瞧好了,再一道出发。如果明日那位顾妈妈也病了,那更好,大家一道留在汉口,谁病了都一样。总之要走你们一道走,要留,那就大家一起留。” 宋云衣点头,“嗯,那我就跟着她们,她们去哪,我都跟着。” 话也只能说到此处了,苏幕牵来两匹马,我与宋云衣告别,“咱们就此别过,山水有相逢,或许将来还有再见的一日。” 我与苏幕往西北而去,越往边上走,越风沙刮面,我在马背上颠簸,只想马再快一点,早一日到龙门,我便可早一日安稳下来。 第30节 入了陕境之时,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我身上穿着宋云衣赠我的斗篷,前面有个茶寮,我与苏幕走进去,他牵着我的手,伙计将马拉去喂草料,雪花落下来,苏幕手伸过来,我头一偏,躲过去了。 他弹开我斗篷上的雪粒子,伙计上了茶,苏幕问,“有温好的酒吗?” “有,有,马上来。” 驿站路边的伙计都是格外伶俐些的,那伙计手脚轻快,不消半刻便提上来一个小火炉,还有一个铜壶,“客官自己温,这是旧年的梅子酒,搁了一年,今年指定好味道。” 雪粒子在篷寮外落成了雪花,一片一片的,苏幕给我斟了一杯酒,“明月,这酒是热的,你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手指方接过酒杯,还未沾唇,脱口便道:“我不喝酒!” 这语气又快又急,苏幕抬眼瞧我,我挤出一个笑容,“我不想空腹喝酒,我还是喝茶吧。” 苏幕招呼伙计,“有什么吃的?” “本店有酱牛肉,烧鸭,卤好的牛尾巴,还有包子馒头和阳春面。” 伙计开始报菜名,我说,“那来一碗面,少酱。” 苏幕接口,“来只烧鸭。” “好咧,马上来。”伙计乐颠颠的开始斩鸭。 我蹙着眉,“我们不必......” 我与苏幕从相府出来之时,都是两手空空,在外头游荡许多日,我琢磨着苏幕身上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毕竟没有人会把全部家产都带在身上。 苏幕笑着看我,他拉我的手,“明月,我不会教你受苦的。” 红炉小火,铜壶里的酒‘滋滋’作响,一滴水溅在铜壶上,那水又倏地弹开,附在我手上。我猛地将手抽回来,苏幕手掌抚上我手背,又低头吹了吹,“没事,没事的。” 我不知怎么红了眼眶,苏幕摸我的脸,“你受苦了。” 一时间竟泪水不受控制,我拧开头,外头的雪下的越发大了,寒风刮过,我脸上温热的泪流不停,眼泪风雪冷热交缠滚在一起,我拿手指去抹,却只是沾湿了手心,泪再也收不住了。 我怀念往日的时光,那些在屋子里我指挥天香用炭盆子闷栗子,栗子又不知道要先破开口,最后一粒粒蹦得四处乱跳的日子。还有去年,我丢了一块鸡血红玉进炉子里烧,最后玉没事,反倒火星子燎了我的裙袄和我半指头发。 我怀念我的好日子,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没了,怎么就都没了呢。 苏幕起身站到我身旁,他揽住我的肩,我头靠在他腰间,“苏幕,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隔着衣裳,我仍能听见他腹腔间的叹息声,叹息,何处都是叹息声。 我常常闻见我爹的叹息,后来,叶少兰也对我叹息,到了今日,苏幕也在叹息。为什么,为什么见我都不能喜悦,就只剩叹息呢。 我一把抹掉眼泪,“没事,我没事,你别叹气,我会好好的,真的,你别叹气。啊?” 我实在是太害怕这样的叹息声,我爹曾经叹息,他离我远去了,叶少兰叹息,我无家可回了。如果苏幕还对我叹息,那我该怎么办呢? 眼泪擦不干净,我想笑一笑,“苏幕,我、我,我很好,真的,真的......” 真的很好。 这话讲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我风尘满面,人也消瘦不少,衣裳套在身上日渐的大了,我知我憔悴,但我不能垮。我要好好活着,等我爹出来。 苏幕抚我发端,“明月,坚强一点,嗯?” 我拼命点头,“我会的,我真的会的,我以后......” 茶寮中又进来一队行商,他们有个车队,为首的那个招呼伙计,“劳烦给马喂点草料,再拿点吃的,我们稍后要赶去镇上投宿。” 伙计当即迎上去,“好咧,小店有茶有酒,客官要点什么?” 他们叫了两壶茶,两盘肉,我背对着他们,他们也未曾朝我看,只自顾自聊天,“诶,你们知道吗?朝廷要封锁边境了,就在年底,我们东家说走完这一趟货,来年就要看天意了。” 另一个插嘴,“为何又要封锁边境,咱们大殷不是和项交好了近十年,怎么突然又变了?” 开头那个放低声音,“这个听说和朝廷有关,原先的宰相陆青羽辞官了,他就是殷项交好的大功臣,如今新来的,叫甚么来着,他是最恨项人的,恨不能将项地一举踏平才好呢。” “陆相辞官,不是还有一个姓崔的副相么,他不管事了?” 有人接话,“错啦,崔相国入狱了,听说崔府都被封了,里面早就不住人了。新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姓费,过去是个大将军,听说刚从北边回来。” “一个大将军如何能做宰相,武官当文职,这不是都乱套了吗?” 他们喝茶,我将耳朵竖起来,费将军,费铦? 后头又道:“听说费将军和陆相是有仇的,崔相国又是陆相的人,这下陆相不在了,崔相国就遭殃了呗。” 费铦从北境回朝了?我捏着杯子,费铦本就是一品大将军,后又获封平凉侯,还差点与璃郡主结亲,只差一步就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不过这门亲事最终没结成,这番他回来,也不知朝廷风向会往哪边倒,我爹又会是个什么前景。 雪刮风响,后头的人道:“要快些走,夜里找不到地方投宿,恐怕就麻烦了,如今边境不稳,可别生出什么事端来。” 我与苏幕对视一眼,“我们也走。” 苏幕丢下一粒碎银子,我们翻身上马,里头一人叫住我们,“二位能否行个方便,将这两匹马卖给我们,我们急着赶路,二位在此等候一晚,明日驿站旁马市开了,二位再去挑选良驹?” 我不想理会他,他急着赶路,难道我不着急么? 他来牵我的马辔,“姑娘这马不错,开个价钱,我绝不讨价还价。” 我挥开他的手,“这马我不卖,你再寻卖家,抱歉。” 他不依不饶,“姑娘,我等急着赶路,你还是行个方便......” 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邪火,可能是方才听了我爹的消息,心中郁郁,他此刻又纠缠不休,我扬鞭便挥过去,“滚开!” 第31节 那人盯着我,口中嘀咕:“我知道你是谁了,你爹获罪,你倒好,跑到这里来了。” 他回头跟他的同伴吆喝,“快!快去报官,说崔氏女跑到这里来了,衙门里有赏!” 苏幕回头就是一鞭子,马鞭快速抽打在他脸上,惊了一地风雪。 他捂着脸,“崔纲叛国,你个叛国贼的女儿,我大殷莽莽,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苏幕又是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我骑在马上,在漫天风雪里,沉沉吐了一句:“我爹不会叛国的。” 他呲牙咧嘴,“我要去报官,说你、说你们要潜逃出境,要投奔项国。”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雪花融进了我口腔,我喷出灼热愤怒的气息,扬手挥鞭就往他脖颈上缠过去,“就因为我不肯卖马给你,你便污蔑我要叛国,难道泼人脏水就这么有意思么?” 鞭子紧紧缠住他脖子,我看着他脸色涨红,然后渐渐青紫,后头几人都来劝说,“姑娘,是他嘴贱,可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不会报官的,你快快收手吧。” 我血气上脑,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说,苏幕鞭子勾住我马鞭,“明月,走。” 风刮雪卷,我挺直脊背,对着那死里逃生孟婆桥上走一回的人说:“只有你这样的软骨头才会叛国,我爹是崔纲,是崔大将军,你用刀剐了他,他也不会叛国的。” 是的,懦夫才生一张嘴,以嘴伤人,兵不血刃。 马儿扬蹄,荒雪漫漫,后头就有一窝谣言传颂崔纲崔相国要叛国的人。 果然,谣言就似那灰尘浮土,只要传开了,就再也扫不干净了。 我与苏幕远走,前方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回头看。他们说什么都好,我只知道,千人千张嘴,我爹若是被人强行冤枉了,谁都不信他,我是一定相信他的。 永远。 第29章 我与苏幕在龙门红柳街见了他说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是个妇人,还是个很有些韵致的美妇人,若她再年轻个十岁,就应该是个艳压我大殷的绝美女子了。她在龙门这条艳名远播的红柳街上经营一家名气响当当的歌舞青楼,薜萝院。 她说她叫王媚娘,苏幕叫她媚娘,便让我也跟着叫媚娘,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唤她:“媚姨。” 这青楼与寻常青楼很有些不同,规矩大,客人多,但没有一个放肆的,姑娘说不接客,客人便只能等待,不兴给姑娘脸子看,甩多少银子都不行。 我觉得新奇极了,竟还有这么大规矩的青楼,媚娘说这也不算甚么,对门的秋月阁一样规矩也很大,入了里头,只能听从安排。若是敢挑三拣四喋喋不休,定是会被轰出来的。 我只‘吃吃’的笑,龙门这地方,当真是有趣得很。 到了夜里,媚娘着人给我打水,又专门安排了一间屋子给我,屋子里烧着银霜炭盆,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我一脚踩上去,又以为自己回到了家里。我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的,我生来怕冷,房间里烧了地龙,我还要让天香在里头搁上几个炭盆子,我爹一进去就要浮一身汗,他老说,没热死在里头也要熏死在里头了。 我爱熏香,夏日里熏薄荷叶子,冬日熏铃兰和橘子皮合成的一种暖香,香气渗在衣裳里,跟身上带着一个橘子一样清爽。 这屋子里也有香,美人屏风后头还有个澡盆子,边上摆着澡豆,还有一篮子花瓣,花瓣虽是枯的,但在这隆冬时节,单单闻见鲜花滋味都是好的。 我在屋子里瞧了一圈,没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墙壁也都是实心的,安静下来,也听不见隔壁动静。我实在是被京城北边那个小客栈弄慌了神,在哪儿都担心听见人家的私房话,尤其这还是个青楼。虽说媚娘是苏幕的朋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没有动作,只在椅子上坐了许久,许久之后,屋里没有出现异样,我才渐渐放下防备心来,正欲除衫洗澡,外头就有人敲门,“这位姑娘,妈妈让我来给你送套衣裳。” 来人是一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梳着双环髻,耳朵边上垂一粒琉璃球,她动一动,琉璃球就开始转,流光溢彩,好看极了。她手里捧着一套厚实的衣裳,“妈妈让我给姑娘送衣裳来,姑娘这是要沐浴吗,要不要找人服侍姑娘?” 我瞧见她手上棉衫,摆手拒绝,“多谢你的衣裳,不必找人过来,我自己可以。” 她也不多言,只看了一眼香炉,便关门出去了。 我脱下自己身上沾风带雨的袄裙,裙角全是灰尘,脚上是与风雪卷在一处全湿了的鞋袜。我抬脚迈进去,热水碰到我冰凉的双脚,烫的我浑然忘了这些日子我竟没有真正洗过一个热水澡。我散开头发,叹一口气,一切都过去了,总算一切都过去了。 我缩在水里,手上拿着澡豆往身上搓,从胸腔往下之时,我触到自己小腹,那里依然平整,我之前竟不觉,里头藏了一个生命。 我知道,我若是不说,没有人知道我怀有身孕。我将手搁在腹上,仰头叹息,不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若是生他下来,我将来如何同我爹交代。若是不要他,我双手用力往腹部一按,按到深处,自己都流泪了,我这么疼,他疼吗? 当日与苏幕离京之时,我其实并未考虑过日后当如何,我总觉得我爹应该很快就从大理寺放出来,等他出来之后,我们就回家,住在崔府里,我陪着他度过余生。 可事情到了如今,似乎又不那么简单了,我爹入罪大理寺半月有余,朝廷一丝松口的迹象都没有,那日听那队行商言语,如今费铦代了陆青羽的职位,那我爹又当如何呢。 我在水里浸着,出来之时,水都凉了。 这屋子里头的布置真是精细,外头有铜镜,还有玉梳,我将头发一指一指梳开,又用玉簪绾好,熏香暖炉,苏幕在外头敲门,“明月,出来吃点东西。” 媚娘在后头花园的暖罩房里设了宴席,除了我和苏幕,还有几个一声不吭的男人,我看苏幕,苏幕冲我笑,“无事,多吃点。” 汤是鲜美的,我连喝了两碗,又将桌上*滚烫的油泼面吃了一碗,苏幕看着我笑,我也冲他笑,“是不是我吃太多了?” 媚娘用她淡紫色的丝帕捂着嘴笑,“一路上劳顿,应该多吃,干嘛盯着人家小姑娘,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苏幕转过头来,他拿手里的手帕替我擦嘴,“吃吧,我没笑你,真的。” 他一双浓眉下有深刻的眼角,眼珠子黑黝黝的,他眉眼硬朗,鼻梁高挺,并无半点书生的脂粉气,我平日也知道他生得好看,不知怎么今日看他,又多出些别样的气质来。或许是因为他换了衣裳,他将粗布衣裳脱下,换了一身藏青色的锦袍,还滚着同色的毛边。 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衣裳一换,人的模样都换了,他的这种冷峻又高傲的气质我说不好,我认识的男人里,爹不是这样的,叶少兰也不是这样的。嗯,让我想想,那位紫袍的寿王爷身上倒是有些这样的气味,冰冷的肃杀之气。 我低着头,媚娘也在看我,她又看了苏幕几眼,说什么:“虽说不远了,但路上不太平,还是当心些,别横生出波澜来。” 我抬头看苏幕,“你要去哪里?” 他笑着看我,“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的。” 媚娘‘哧哧’笑,“看你们小两口,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人前人后都浓情蜜意的,到了我们这年纪,也往事随风尽咯,半点不留痕。” 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基本没说话,以至于吃完了一顿饭,我都没记清他们的长相。 回房之后,我沉沉睡了一觉,半夜之时,又觉得自己又在马车之上,摇摇晃晃,路途颠簸不平。我翻了个身,还握到了苏幕的手,一定是我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或许是我逃亡太久,已经忘了平稳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滋味了。 耳边有马蹄声,还有风声,间或还有苏幕说话的声音。他说:“劳皇帝陛下惦念,慕舒很好,此行也很顺利。” 那头说,“陛下赐了一个姬妾给大人,长得很漂亮。” 第32节 我又听见苏幕的冷哼,“嗤,自己是个女人□□的酒囊饭袋,便当其他人都是?” “陛下也是感念大人的功劳,想必没有其他的意思,大人不必生气。” 没有声音了,但有人在摸我的头发,“明月,你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明月,天涯海角,我都带着你,我们生很多的孩子在草原上奔跑。明月,你说好不好?” 我头疼得很,昏得越发厉害了,怎么回事,马车究竟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一定是在马车之上,我想睁开眼睛,却徒劳无功。 那辆马车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拉着我驶向了另外一片天地。 我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也许是一日,也许是两日,总之我醒来之时,已经不在那软玉温香的薜萝院里,我躺在一个色彩华丽脚下铺设深厚羊绒的房间,身下是柔软的毛皮垫子。刚睁开眼睛,一个穿宝蓝色镶银红滚边长袍的长辫子姑娘走过来,“你醒来了?我去回禀慕舒大人。” 我头脑昏沉,只是揉揉脑袋,没有说话。 这位长辫子姑娘看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瞧她怪异打扮,“你是谁,这是在哪里?” 她说一口正宗官话,比我嘴里的官话都还要正宗,似逐字逐句地练习过发音,她说:“姑娘好,我是皇帝陛下赐给慕舒大人的侍妾,佛善。姑娘跟着慕舒大人一道回来,大人说姑娘受了惊睡着了,只是这一觉睡得太久,都让慕舒大人很是忧心呢。” 窗外阳光正好,我扭头看出去,瞧见了一条冰雪路,还有冰雪覆没的草原。我坐起身子,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的皇帝陛下是?”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奇怪,我有些疑虑,她上前扶我起来,叹息一句:“哎,姑娘不要怕,我们项人并不吃人,只是你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罢了,以后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她是项人,这里是项,我怎么会出了龙门来了项地? 我心中警惕,脸上愈发疑惑,“这里不是陕境?那这里是......” 她知道我是殷人,只道:“这里是祁连山脚下,慕舒大人奉命过来巡视马场,不日便要回朝。佛善知道姑娘身世可怜,慕舒大人到这里的第一日就同我们说了,姑娘是他在大殷捡来的女子,因姑娘父母双亡,险些被人逼良为娼,他路见不平,才带了姑娘回来。” 佛善看着我笑,笑容里还有少女独有的羞涩,“感谢佛祖的庇佑,感谢慕舒大人如此心善,皇帝陛下将我赐给他许久,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想不到大人如此高大英俊,更重要的是,还有一颗包容爱护的心。” 她双手紧握,“我佛保佑,感谢佛祖!” 我不知她口中的慕舒大人是谁,我掀开被子,“劳烦姑娘将我的衣裳给我,我要回家。” 佛善睁着一双眼睛,又从笼屉上拿了一件长袍给我,那袍子茜红滚紫色的边,色彩真是妍丽得很,我问她,“我自己的衣服呢?” 她摇摇头,“佛善不知,只知大人命人拿来这套新衣裳,说是给姑娘醒来以后更换的。” 我身上只剩一件云白的里衣,她将袍子递给我,“外头天气冷,姑娘还是换上吧?” 我捏着袍子,这是项人的衣裳,我又怎么能穿项人的衣裳? 第30章 佛善真是个善心的姑娘,她从铜壶里倒了一杯茶给我,“姑娘别怕,既然大人从大殷带了你回来,说明他也喜欢你,不如我去同大人请求,让你也做他的侍妾,将来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这茶还是温热的,团茶沉在下头,上头还浮着一层马奶,我低头一闻,险些吐出来。她拿勺子搅了一搅,“这是甜的,我在里面落了蜜糖,姑娘试试?” 我低头抿了一口,团茶的苦味滚着马奶的腥气引得我胸中酸水往喉咙外头涌,她说:“姑娘喝一大口,喝下去就不苦了。” 我害怕我真的吐出一口酸水来,便端着锡器杯子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我擦了嘴角,这茶的后味果然是甘甜的。她看着我笑,“是不是习惯了,这个好喝,我以后再煮给你喝。” 佛善笑得露出白净的牙齿,我盯着她,觉得她若是再白净些,也定是很好看的。她将衣袍递给我,“快披上吧,看那外头,快要起风了,你若是生病了,慕舒大人会责怪我的。” 我被她口中的那个慕舒大人绕得晕头转向,她不停提起,我抬头看她,“谁是慕舒......?” 谁是慕舒大人。 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外头走进来一个着藏青锦缎滚黑色毛边长袍的男子,他腰间扣金玉带,头上编着小辫,额间还佩宝石,我人都冻住了,想要说出的话全都定在了嘴边。 他瞧见我,依旧问我,“明月,你好些了吗?” 佛善瞧见他,低头行了一礼,“慕舒大人。” 我指着他‘咯咯’发笑,“苏幕,你闹什么,快让我回去,快让我回去。” 佛善冲我摇头,“不得无礼,这位就是我们的大英雄慕舒大人,姑娘应该是见过的。” 是啊,我是见过的,我当然是见过的,但我不知他是项人,他在我相府十多年,他一直说他自己是个孤儿,谁知他竟是个项人呢。 我衣衫单薄,身体都缩成一团,我不知是被天气冷的还是被苏幕隐藏太久的真实身份所冰冻,我红着脸,鼻尖喷出急促的呼吸,“你说你有个朋友在龙门经商,故意将我骗到陕西境内,又在薜萝院里下药将我带到这里来,你这么做,到底是何居心?” 苏幕坐到我的床榻上来,话语柔情蜜意,一如往常,他说:“明月,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找医官来看。” 我摇头,“苏幕,你是不是疯了,我怎么可以入项,你怎么可以带我入项?你自己想回来的话,你自己回来啊,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为甚么还要带着我?” 他的手掌伸出来握我的手,“明月,你说过的,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会一直跟着我。” 他深邃的眉眼睃我,“你忘记了吗,嗯?” 他的手依旧温暖,包括爱勾我小手指的习惯都没有变,我低头推开他的手,“苏幕,让我走吧,我回去找我爹,你留在这里,我不会同第二个人说起你的,好不好?” 我言语中带着最卑微的祈求,我有些无可奈何,走到今日这一步,我竟不知该怎么办。我爹说得对,我只需被人稍稍哄一哄,就会迷了方向。苏幕不过同我说了几句客气话,我便天涯海角地跟着他,直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从开始就是错的。 他英挺的眉眼转过来,目光中还有戏谑的笑意,“你想回去,回哪里去?是要单枪匹马闯大理寺,还是去求你的那个先生?” 他抬起我的下巴,“你觉得我骗了你,觉得他那里更安全,嗯?” 我仰着头,眼角快要垂泪,“不,不是这样的。” 他手指不再用力,轻轻抚上我脸颊,“不是这样的?那好,你就在这里呆着,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一步也不许离开我。” 他不再同我啰嗦,起身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苏幕。” 我拉着他的手,手指冰凉,他背对着我,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真的要与我在一起。我说:“苏幕,我不喜欢这里,你让我走吧。” 第33节 他终于转身,低头看我,又软了语气,“明月,你听话。” 我紧捉他衣袖,“苏幕,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求你了,好吗?”我眼泪不断垂下来,他浓眉皱着,终于又转身坐下来,将我搂在怀里,“别哭了,你上次答应我,不会再哭了,你忘记了?” 灼热的泪水都留在他肩窝里,打湿了他精致的锦袍,锦袍上绣着万字底福字纹的暗花,我头搁在上面,只觉一片冰冷。 我抓他衣袖,“苏幕,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回家,你让我回家好不好?” 他轻轻拍我的背,又伸出手摸我的脸,“明月,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轻言细语,似乎一切都是理应如此,似乎一切都应如他所愿,我应该放弃抵抗,在这里穿项人的袍子,而他就是佛善口中的那个项人的大英雄。 他功劳不浅,满载而归。 我不再祈求,抬手便劈了他一巴掌,“苏幕,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 这一巴掌我用了大力气,他脸上浮出手指印来,佛善走过来,苏幕冷瞥了她一眼,“出去!” 我揪着苏幕衣领,“苏幕,你他妈的就是个王八蛋,你明明就是项人,你为何说你是孤儿,你骗了我爹,骗了我们所有人,你说你混进我相府做甚么,啊?” 我手捶在他笔挺的肩上,泪中带笑,“你个王八蛋,你个大骗子,你是不是不会说话了,你内疚了吗,你说话呀!” 他不言语,只伸手替我抹眼泪,我袖中仍有那支碧玉簪,我曾说过,若是被捉到了,我绝不为阶下囚。到了今日,我被困在项地,与成为阶下囚又有何分别呢。 我抱着苏幕的腰,绕过他腰间冰冷的宝石腰带,一手抽出那根碧玉簪来,低低地说:“苏幕,我不想活了,你陪我去死。好吗?” 我爹说我太容易相信别人,我曾经相信叶少兰,我也相信苏幕,可他们都骗了我,都骗了我。是的,我崔蓬蓬就是个傻子,看错了身边所有人。 我们搂抱在一起,我身上冰凉,苏幕身上本来是暖的,我将簪子用力捅在他腰间,他心跳骤然一顿,胸口也凉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推开我,他金缕玉带的腰间渗出鲜红的血来,我抬头看他,“怎么了?我现在要去死,你不想陪我了么?” 他捏着我手腕,我笑着笑着又要流泪,然后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他,“生气了?是不是想杀了我啊?” 那一刻的我可能真的不想活了,不停挑衅他,“‘呵,呵呵’,苏幕,你不要脸,你是个不要脸的骗子,我爹行得正坐得端,他为什么被人诬陷叛国,是不是你干的,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苏幕脸色泛白,我抬手又往苏幕脸上挥去,佛善过来抓住我手掌,她的手很有力,显然也是个会武之人。我指着佛善,“她是谁,是不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苏幕看佛善,“你先出去。” 佛善没动,“大人,你......” 苏幕扬起手指,“出去吧。” 他拇指与中指上各戴着一枚宝石戒指,血迹从他指缝中流出来,我盯着他的手,“苏幕,你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是我和天香救了你,你还记得吗?” 他腰上的血沾湿皮裘,碧玉簪子伸在外头,我说:“你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偷偷跑去秦淮河上,说要偷看莲舫上的姑娘,最后也是我找人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你还记得吗?” 他染血的手捏我的脸,“别说了。” 我双颊被他捏着,吐出的字断断续续,“还有,你的一身武艺,都是我爹亲传的,都是我爹教给你的,他对你有如亲、亲子。你,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你说啊,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苏幕眸中渐有愠色,我盯着他眼睛,“你生气了?你凭什么生气啊,你让一个老人下大狱,你又诱拐我出了大殷,这下我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是不是?” 我手抚上他的腰,“是也不是?” 他捏着我脸颊的手松开了,我笑嘻嘻的,“这下好了,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去死吧!” 他眉目苍凉,“明月”。 我‘吃吃’的笑,“明月?谁是明月,我是崔蓬蓬,我是崔蓬蓬啊......” 苏幕手扶在碧玉簪上,我要伸手去拔,拔了簪子,血流不止,他就会死。 他掐我脖子,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恨意与杀意,“你就这么想我死?” “你就这么恨我,恨到想我死?”他好看的眉眼都失了颜色。 苏幕潜伏在我相府十多年,他骗了天下人,我爹锒铛入狱,他定是功不可没的。 我靠在苏幕肩上,“苏幕,你可以害我,但你不能害了我爹。你先死,我马上来陪你。” 我抽出那根碧玉簪就往自己身上戳,‘哈’,罪妇叛国,无非也就是一个死字。 这下我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苏幕手上腰上全是血,我笑着去摸苏幕的脸,“苏幕,我不想活了,你让我好好活下去,可你又让我怎么活,让我爹怎么活呢?” 簪子带着苏幕的血肉插在我心间,我心跳渐渐慢了,眼前开始发黑,“苏幕,带我的尸体回家,我想回家。” 苏幕搂着我,我听见他喊我:“蓬蓬,蓬蓬......” 我手放在碧玉簪上,手心用力,簪子又插得深了一些。 第31章 鼻端是一阵一阵的药味儿,有人捏我的鼻子,将一碗苦涩难当的粘乎乎的东西往我嘴里倒,我手一挥,要泼翻了那碗药。 一阵温柔的女声,“明月姑娘,明月姑娘,你醒了?” 灯火是柔软的昏黄色,我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的,有些看不清楚东西,那姑娘扶起我,“明月姑娘,这里是马场外的营地,有军医来同姑娘看过了,好险姑娘没有伤到心肺,要不然就真的难办了。” 我在昏暗的房里睁开眼睛,面前的姑娘不是佛善,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人生的细瘦,大概与我差不多大的年纪,看起来却只如李绛一般大。 她将药端起来,喂到我嘴边,“明月姑娘,你伤了身子,先喝药吧。” 我盯着那碗药,“这是什么药?” 第34节 那姑娘笑嘻嘻的,“明月姑娘,你受伤了,不喝药又怎么会好?” 她说话并不似佛善那般发音规整到一板一眼,语音里还带着一点方言腔调,我问她:“你是殷人?” 她点头,“是的呀,我原先就在祁连山那边住,后来我爹过来看马场,我也跟着一道,怎么,姑娘也是殷人?” 我还想多说几句,转头看见门口的影子,苏幕穿着他在我王府时的一身衣裳走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佛善。 那姑娘瞧见苏幕,只道:“苏公子好,善姑娘好。” 哼,苏公子? 佛善没有梳着她的大辫子,反倒换了一身寻常大殷妇人穿的衣裳,她将那姑娘带出去,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担忧。 我盯着那碗药,“这是什么药?” 苏幕站在灯影下,背对着我,没有回头,“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死鸭子嘴硬,“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转过身来,风雕刀刻一般的侧脸对着我,“崔蓬蓬,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哼’我冷冷发笑,“那你呢?你又有什么廉耻,忠孝节义你有哪一点,你个叛国贼!” 他解开自己的长袍,我抬头看他,“你做甚么?” 他散开自己的洁白的里衣,又指着被我捅伤的伤口,“你想要我死,他一样让你家破人亡,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去杀了他?” “我......” 我没有更好的理由,那一刻的我只想让苏幕死,为我崔家陪葬。 他扬起嘴角,扬起一声凉薄的笑,“崔蓬蓬,这就是你的本事,伤害所有爱护你的人,再为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生孩子?” 他腰间仍然缠着绷带,我盯着他的伤口,“如果我用的是那把短刀,你现在一定已经活不了了。” “没有如果!” 苏幕骤然提高声音,“如果我知道你怀着他的孩子,我会在这之前就杀了你!” “好呀,那就杀了我吧。” 他眉眼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他光亮的眼睛,我低头发笑,“反正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狼子野心,我爹入狱,我死在你手里,你也算灭了我崔家满门,这样大的功劳,你们的皇帝陛下一定又要提拔你了吧,慕舒大人?” 他掐我脖颈,我瞪着眼睛看他,“用点力气,多用点力气,你......” 我渐渐不能喘气,他一手丢开我,“崔蓬蓬,我有时候真是恨你,你不仅心蠢,而且还是块捂不热的烂石头。” 我抿着嘴唇,他端起那碗药,“喝了。” 我摇头,“我不喝。” 他侧目睃我,“你还想着把这野种生下来?” 我垂着头,不肯再说一句话。 ‘啪!’ 碗碎水泼的声音,那黄褐色的药水流在地板上,又慢慢渗进了地板间的缝隙里。 他出去了,留下一句,“随便你”。 我瘫软在床上,手轻轻滑过腹部,那里有一个生命,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在马场住了半个多月,进了十一月里,佛善同我说,我们要跟着慕舒大人一起回都城了,那里有皇帝,他要召见慕舒大人,大人还要进宫谢恩。 我拿马草在地上的冰水里画圈圈,我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苏幕了,自那晚之后,他不来看我,我也不会上赶着要去见他。听佛善说,慕舒本是贵族之子,只是家族被国师打压,他们家在一场政变中只剩下慕舒一人,他便逃往大殷朝。直到这两年,他与皇帝陛下取得联系,才慢慢获得重用,而佛善,就是皇帝陛下两年前赐给慕舒的。 我低头道:“你觉得你的慕舒大人是好人,但我觉得他是坏人,他害了我,还害了我爹。” 佛善赶紧来捂我的嘴,她说:“这里是项,慕舒大人说你是孤女,那你就是孤女,回了都城你要是还说这些话,被人听见了,不仅连累慕舒大人要倒霉,皇帝陛下也会生气的。” 我叹口气,“生气又怎么样,生气又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现在一无所有,我......” 冰水被我的马草打出一个个漩涡,一双马靴踏进冰水里,溅起的水花险些落到我手背上,我抬头,“你......?” 苏幕居高临下,“你就这么闲?” 我丢开马草,又拍拍手,起身站起来,我站起来的动作有些迟缓,还扶了一下身后的马桩子。我穿着宽大的袍子,外人完全看不出我怀有近四个月的身孕,苏幕盯着我的腰,我往后缩。 “别动!” 他叫住我,我往后退了两步,刚好又踩进另一滩冰水里,他将我牵出来,“不是叫你别动吗”。 我呶呶嘴,“谁知道你......” 他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我不肯动,他将我用力一扯,“你不知自己现在有多重,将来马车都载不动你。” 我靴子湿了,他又拿一双给我,我低头换鞋,竟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往地板上栽下去,他迅速弯腰拉起我,“怎么了?” 我摇头,又捂着心口,他手按上来,我打他一下,“做什么?” 他看着我好笑,“我能做甚么,你怀着孕,你就是想与我做甚么也做不了啊。” “有病!” 我揉揉脑袋,“我困了,想睡觉。” 第35节 他两手直接将我抱起来,我蹬了几下,“我自己走。” “别动”,他说:“你真的好重。” 他将我放到墙角的软塌上,又拉了拉我身下的毛裘,我蜷缩在被子里,“苏幕,你说我爹能认这个孩子吗?” 他沉默半晌,我睁着眼睛,“我觉得我让我爹丢脸了,如果以后有同僚攻击他,我想好了,我不回家,那便没人知道我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揪着我爹不放了。” 苏幕拂开我额上的发,我转了个身,“我想去西湖住,那里风景好,你要多给我一些钱,我看你现在很有钱,到时候你再送我一套大房子,我就在那儿住,省的到处跑,我累了。” 他拍我的背,我快要闭上眼,又听见他说:“我们以后再多生几个孩子,好不好?” 他说:“我们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男孩子我来教他们骑马射箭,女孩子、女孩子我再另外找人教她们画画分茶,至于你,你什么也不要教,你什么也不要动,我怕你教坏了他们......” 我闭着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眼泪溢出来,他伸手替我擦,“不要哭,哭来作甚,对孩子也不好。” 我缩在被子里头,他轻轻叹气,“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吃不好,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马场里头有几个妇人,手艺都是一流的,连狮子楼里的狮子头都会做,我叫她们做了给你吃,好不好?” 我喉间哽咽,马场的那丫头跑进来,“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苏幕看她,“何事?” 那丫头指着外头,“有一队官兵围过来了,不是殷人,是......” 苏幕起身,“是谁?” “是庞大人麾下的虎营,他们有令牌,说要从马场里挑走五百良驹,可我们并未收到皇帝陛下的通知啊!” 我睁开眼睛,“苏幕,我们......” 他摸我的头,“无事,睡吧。” 他与那丫头一道出去之后,佛善进来了,“明月,外头来了庞大人的军队,你随我出去躲一躲。” 我穿好长袍,佛善又多拿了一件大氅给我,我抱着大氅,她拉着我往马场里头一个偏门里拐,我看看外头,“我们走了,苏幕呢?” “慕舒大人是皇帝陛下亲派的官员,这祁连山下的一切都归他管,这次是庞大人无理,他是占不到便宜的。”佛善拉着我,外头停了一架马车,我问她,“我们去哪里?” 她拉起缰绳,“三十里外就有一个村子,那村子有一半在项,有一半在殷,我们去那儿躲躲。” 我手里捏着大氅,心跳了几下,“那村子两边是互通的吗?” 佛善说:“听说东西两头来往需要令牌,村里的居民都有两国的令牌,白日里可以根据令牌来往两边,但日落之后就不可走动了。” 我笑一笑,“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真是奇闻。” 她挥动马鞭,我手心灼热地握着宽袍中的短刀,我看着佛善的背影,若此刻从背后杀了她,我也许就能回殷了。 她回头看我,“明月,你坐稳了。” 我的手又松开来,我要跑,杀她做什么。等我们进了那个村子,我偷一张令牌,不就可以回大殷了吗。 佛善驾车的技术很好,我坐在马车里头,也没有太过颠簸,中途的时候,她还递了一个铜壶给我,“明月,这里头是我煮的茶,我加了蔗糖,你喝一点,不要饿到孩子。” 我紧紧抿着嘴,为我刚刚想杀了她的想法感到羞愧,佛善又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如今作何会动不动就想要杀人。 我靠在马车壁上又快要睡着,三十里地,佛善带着我到那个跨越两国边境的村子的时候,竟然还没有日落,夕阳拖着尾巴梢吊在天上。 佛善来扶我,“明月,我们在西边,不要往东边走,那里是殷的地盘,听说有外人没有带令牌想要过去,当场就被拿枪的卫队刺死了。” 我低着头,佛善领着我进了一户农家,那户人家只有老小,没有正当年的劳动力。佛善拿出一点钱财,“劳烦给我这位妹妹一点吃的,她怀着孩子,不能受饿。” 老翁去外头捉鸡,老媪给我熬了一碗姜汤出来,里面还埋着两个红鸡蛋,我端着碗,却想知道他们的令牌在哪里。 屋里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很喜欢佛善,从佛善进来,就围着佛善转。佛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宝耶,今年七岁了。” 我冲宝耶笑,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姨,你怀了宝宝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却瞧见他腰上别着的一串络子,上下分为两片,可不就是出入两边国境的令牌。我想瞧清楚那令牌上写了什么,这样近的距离,却怎么也瞧不清楚。 宝耶将他腰上的令牌摘下来,“姨,给你看。” 我低头笑,“我只是没见过这个,我不是想......” 孩子瞥开头,“姨,这个上面有字的,如果你想要这个,要去跟村长申请,村长再去大殷的知府那里备案,最后我们的大将军同意了,才能给你这个。” 我捏着牌子,上面果然有字,大殷颁发的牌子上有孩子的姓名,年岁,项的那一块,则刻着我不认识的字符。 他说:“村里一年换一次牌子,我们将人报到村长那里去,他会给我们办好的。姨,你要是住到我们村子来,我让村长也给你办一块。” 我笑着看他,“宝耶真能干。” 外头的天渐渐黑了,我看着宝耶的令牌,心里焦急,他是个男孩子,我用他的令牌怎么过去呢。 老媪端了鸡汤上来,宝耶在我旁边坐着,我给他舀一碗,“来”,他摇头,“宝耶不喝,姨喝,宝宝喝。” 这只是个小鸡仔,并没有太丰厚的肉和油脂,我将碗里的鸡肉挑出来,“姨不爱吃这个,你吃。” 他睁着眼睛看我,“真的?” 我拍拍他的头,“吃吧。” 佛善从外头进来,“明月,马场有烟雾,我要回头去接慕舒大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的心又开始跳,我听得见那‘怦、怦’一下一下的声音,我看着宝耶搁在桌上的令牌,干涩的说了一声:“好。” 第36节 第32章 佛善走后,我在门边望着渐行渐西的斜阳,看了几息功夫,终于抱起手边的大氅想要出去闯一把,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头一看,宝耶说:“姨,你是不是想过去大殷?” 我低头看他,又摸摸他的头,“你能告诉姨怎么走吗?” 他牵我的手,“姨跟我来。” 我将宝耶的令牌挂在腰间,从西往东一步步走过去,我手心里沁出汗来,宝耶说:“前头拐弯的地方有人在那里看,但是姨有令牌,他们是不会来抓你的。” 行至小街的拐角处,宝耶松开我的手,“姨,你过去吧。” 我穿着大氅,手放在腰间,稍微盖着牌子,四步、三步、两步,再走就要迈出了项的地界,此刻也没有人出来拦我,我微微低着头,只差一步,我就将要回到我大殷了。 宝耶在后头望着我,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离我有五步远,只这么一回头,我便走不掉了。 我抬起脚,要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那个极为安静的拐角处突然伸出两柄长矛,矛头同时挑向宝耶,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我迅速拉下大氅丢向其中一人,又跑回去抓其中一人的背,“你们瞎了,他根本不是要入殷......” 我下手不轻,将一个兵士拽着往地上丢,又夺了他的长矛去挡另一个人的矛,拐角处迅速出来一个列队,宝耶站在那处呆了,我冲他喊:“跑啊!快回去,还站在这里做甚么!” 地上四处是被踩碎的冰块,我手持一柄长矛,独自面对一整队大殷朝兵士,我与我的国人各站一面,持武相对。若我对立面站立的是项的兵士,我大抵会生出荣誉自豪的感觉来,这滋味好比穆桂英挂帅,即使血溅当场也是令人骄傲的。 可与我兵戎相见的不是项人,他们是我大殷的兵士,是守护我国土安宁的功臣。我为了一个年幼无辜的孩子,与他们终于站在了要以血见血的两端。 这些兵士是没有多话的,在边境上起了争端,都是彻底的践踏才能了却此事,我此刻跑不掉了,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 数十柄长矛一起挑过来,我横矛去挡,宝耶见我身陷囹圄,又往回头跑,我气急了,“回来做甚么,快回去!” 孩子拿地上的石头去砸一个兵士的后背,那兵士的长矛杆子往后一戳,孩子被掀翻在地,宝耶跌倒在雪地里,那兵士调转长矛头用最锋利的刃去刺他,我拿长矛横扫一圈,这大抵是个打狗的姿势,听说这一招还有个学名,叫‘天下无狗’。 在那兵士的矛头刺到宝耶之前,我的长矛刺入了他的后背,我从未想过我会用兵刃去刺我大殷的军士,我爹过去是大将军,我年幼的时候,他将我抱在怀里,征战四方。我与我爹骑在一匹马上,我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法快速而狠准,我眼见他用长缨枪挑开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到了今日,数十个矛头朝我刺过来,我想来个‘横扫千军’,却没有那个能耐了。 宝耶从地上爬起来,往人堆里冲,想跑到我身边来,我将长矛往他面前一抛,矛头破冰,准准插在他身前,孩子还不如一柄插在地上的长矛高,我恶狠狠吼了一句:“你个小害人精,不要再过来了,快回去!” “姨!” 孩子边哭边跑,“姨,我去找村长,我去找村长过来啊,你别死,你别死......” 我手里的长矛已失,兵士们用冰寒铁冷的长矛将我围住,他们并不多言,预备将我这个扰乱边境的罪人就地□□。一柄长矛直刺我胸膛,我侧目看了一眼东边,那是我的故土,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无力再反抗,只是有些遗憾,难道我崔蓬蓬直到最后,都只能死在异国么。 空中扬起马蹄破冰的声音,佛善驾着她的马车急速冲过来,“明月,上车!” 马车冲开了人墙,佛善挥着她的马鞭勒住一个兵士的脖子,“你们这些殷人就只会欺负女人和孩子,一群懦夫!” 一只手伸出来,将我提上马车,我一回头,就瞧见苏幕冷峻的脸。 “你.......” “我......” 他知道我想跑,盯了我一瞬,最后捏住我手腕,“受伤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我武力超群,我怎么会受伤......”一低头,却看见黑红的血从他腰间渗了出来,我手扶上去,“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他发白的嘴唇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无事。” 佛善的马车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又往回头冲,进了项的地界,那些兵士不追了,我呼出一口气,“好险呐,刚刚......”佛善驾着车,回头道:“慕舒大人,我们恐怕不能回村子了,这下一定会惊动国师大人的,怎么办?” 苏幕的腰间还流着血,我左看右看,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止血的东西,大氅早丢了,我摸摸袖口,我又没有带手帕的习惯,袍子又太厚,扯不下来,我准备去扯马车门帘的时候,苏幕看着我笑,我瞥他,“你笑甚?” 他说:“你怕我死?” 我垂头丧气,“你若是死了,谁给我钱回家。” 他指着我头上,我问他:“做甚么?” 我手摸上去,摸到头上的方巾,我一手拉下来,往苏幕腰上系。那还是在汉口时,苏幕在岸上送给我的那一块,蝴蝶就在伤口处,血色漫过来,就似两只蝴蝶在红花上飞。 天已经黑了,马车驶出村子,苏幕的脸愈发白了,我朝外头看,只有茫茫旷野,连一处灯火都没有。我拍佛善的肩,“别走了,我们回村。” 佛善看我,“可是......” 是的,晚上一定会有人来搜查的,大殷死了兵士,项也不能无动于衷,一定会挨家挨户来搜查的。我指着苏幕,“他需要休息,再跑下去,他也会死的。” 佛善无奈,只得将马车又往那村子驶,快到那处的时候,我与佛善将马车丢在村外,一人拖着苏幕一只肩膀往里头走。到了宝耶家门口,门口亮着昏暗的小风灯,宝耶就坐在门口的小桌上,他瞧见我和佛善,高兴的跳起来,“姨,那个......” “嘘!”佛善示意他安静。 孩子乖顺的点头,“姨,你们回来了,我去叫了村长,但是我们在那里没找到你们,村长说你们都被带到大殷去了,村长说会有大官来审判你,你会死的。” 我摸他的头,“姨不会死的。” 苏幕睁开眼睛,一双星眸厉如鹰隼,“你什么时候是他姨妈了?” 孩子往后缩,苏幕道:“跑什么,我是你姨父。” 我用肘子撞了苏幕一下,“胡说什么。”他侧目看我,“不是姨父,那是小姨父?” 我问宝耶,“这里有没有大夫?” 苏幕看我,“你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腰间还流着血,我看他脸色发白,“不找大夫,那该怎么办呢?” 佛善拿了一点银钱给宝耶,“你去给姨买点酒来好吗?” 孩子拿着钱出去了,苏幕解开腰带,又拿开我给他缠伤口的方巾,接着脱下袍子,他腰间的血浸透了里衣,佛善一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就给他剪开来。那层白布和和他腰间的皮肤紧紧黏在一起,我弯腰去撕那层衣裳,一点一点将它与苏幕的皮肉剥离开,苏幕握住我的手,我抬头看他,“是不是很疼,那我轻一点。” 第37节 他看着我笑,“我死不了,你也不会做寡妇。” 佛善去了后头烧水,我叹口气,“苏幕,我......” 窗外有人影子晃动,苏幕吹了灯,捂住我的嘴,外头是个老者之声:“大将军亲自来了,要召集全村问话,宝耶,你同爷爷奶奶一道过来,听到了吗?” 苏幕捏着嗓子‘嗯’了一声,竟然和宝耶的声气有三分相似。 外头的人慢悠悠走了,想必这个老者就是宝耶口中的村长。我敲苏幕一下,“宝耶,那个大将军是谁?” 佛善点一盏油灯从屋里出来,“大将军是梁皇后的亲弟弟,皇帝陛下登基以后,封了梁氏做皇后,也提拔她的族亲,这位大将军就是皇帝陛下的最亲的亲信。” 我点头,“那他是你们皇帝陛下的亲小舅子?” 苏幕回一句,“宋璧就是你们大殷皇帝陛下的亲大舅子。” 我看他一眼,哼道:“这个你倒是清楚,难怪在船上与人家姓宋的姑娘来往甚密,原来早就看上了人家宋家人的身份。不过很遗憾,宋贵妃只是个贵妃,贵妃也只是妃子,还不是皇后,宋璧也算不上真正的国舅爷。” 他抬眼瞥我,“吃醋了?” 我咧嘴,“不知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他哼哼唧唧,“你跟踪我,还不是吃醋?” 我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道:“那晚水云生水泼宋云衣,宋云衣就是和你在甲板上私会,我都瞧见了,人家水云生也瞧见了。你说我吃醋,那水云生还泼了宋云衣一脸,岂不是掉进了醋坛子,极度爱恋你?” 佛善端了一盆热水上来,“慕舒大人遭人喜欢也是应该的,那位宋姑娘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嗤嗤’,我看着苏幕发笑,“你真当你是万人迷,这几个女人都抚不平,还学人做情场浪子?” 他说:“我抚得平你就行,别人都不用抚。” “那用什么,用骗?” 他笑,“用权,权利与财富永远都是男人最好的外衣,哪怕包裹的是一个痴老肥丑的腐朽之躯,女人们也都是争相竞逐趋之若鹜的。”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兴致寥寥,又伸手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佛善,“你去给你的慕舒大人擦吧,我头晕得很。” 苏幕弯着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意看我,“难道不是吗?那你的那位先生又在追逐什么呢?” 第33章 宝耶抱了一小壶酒回来,佛善先擦拭了苏幕身上的血迹,拿着酒就往苏幕身上倒去,我仿佛能听见那酒‘滋、滋’滚进皮肉的声音,苏幕抿着嘴,一声没吭。 我将宝耶拉到一旁,告诉他有人来过,说要他带爷爷奶奶过去,孩子点头,进去叫了白日见过的老翁和老媪出来,苏幕一双眼睛盯着两位老人,似要把他们的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宝耶同他爷爷说:“阿爷,他们都是好人,我们都不要告诉村长,也不要告诉大将军好吗?” 那位老翁看了苏幕的伤口一眼,我跟着看过去,才发现苏幕的腰上有个极细小的铁蒺藜,蒺藜铁刺在苏幕的皮肉之上,如跗骨之蛆。老翁移开油灯的罩子,用桌上针线篓子里的剪刀在油灯上烤了烤,双手极为稳健地将那细小的铁蒺藜挑了出来。我瞧老翁那一双手,平稳有力,没有留指甲,掌心也并不粗糙,这不是一双常年劳作庄稼人的手。 老翁将苏幕贴身的衣裳丢给佛善,“洗干净后放到沸水里煮煮再穿”,说罢,便搀扶着老媪出去了。我与苏幕面面相觑,这老翁的手法比一般的江湖郎中强多了,倒是有几分像行伍中训练过的军医。 宝耶将门锁上,又交代我,“姨,谁来都不要开门,就当你们不在家。”我摸摸他脑袋,“人小鬼大,知道了,去吧。” 佛善依言去清理盆里的血水,又拿了苏幕的衣裳去洗,我拿了他的大氅给他盖上,“冷吗?”他拉我的手,“现在竟学会关心人了,真是孺子可教。” 我靠在窗边的木椅上,眼皮有些发沉,他摸我头发,“今天是不是很遗憾,只差一步就逃走了。” 我抬头看他,“嗯,只差一步,现在是功亏一篑了。” ‘嗤嗤’,他开始发笑。 我瞥他一眼,“笑什么,下次我就不会回头了。” 他说:“恐怕没有下次了,不过若有下次,我看你也舍不得走了。” “有病!” 我也懒得同他争论,只一手撑着脑袋打盹儿,半晌,才听见他幽幽道:“大殷要派一位公主来和亲,来的人是李绛。” “谁?” 我听得不甚清楚,“谁?” 苏幕看着我,“宁王府那位小郡主,李绛。” “怎么是她,她才十三岁啊,怎么是她?”我口中喃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是不是真的,和亲哪有派个郡主来的,宫里的那么多公主呢,李家那么多公主呢?” 我捏苏幕的手,“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郡主啊,怎么会选中她?” 苏幕反而看我,“你见过哪个受宠的出来和亲的?” 我心如死灰,李绛不受宠是真的,她是璃郡主未婚就生下来的孩子,不止如此,还有人说李绛的生父是个太监。可我不信,一个太监又怎么能生孩子,真是荒唐极了,璃郡主怎么会和一个太监生了孩子呢。 李绛出身不好,今上仍旧赐她郡主身份,原以为是圣上眷顾她,惦念与璃郡主的姐弟之情,想必养兵千日,都是为了今日一用才是真的。 圣上待她好,都是要还的,如今,就是她李绛报答皇恩的时候了。 我摇头,“她才十三岁,怎么能让她来和亲呢。” 苏幕斜着眼睛看我,“怎么不能,太子十一岁就大婚,迎娶了太子妃。她已经十三岁,不小啦,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把年纪还待字闺中,你个嫁不出去的憨货,得意什么。” 我哼道:“我嫁不出去,你又得意什么,我吃我崔家的饭,碍你什么事?” 苏幕脸色不好,我看他额上有冷汗,“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佛善从屋里端了一碗鸡蛋羹出来,“大人吃点东西吧。” 我恍然大悟,“哦,你饿了?饿了就说呀,瘪着嘴巴,还不知你怎么了呢。” 第38节 鸡蛋羹就搁在我和他坐着的小桌上,他舀一勺给我,“吃。” 我侧目看他,“这是佛善做给你吃的,你......” 他将勺子塞进我嘴里,“闭嘴,你不吃,孩子也要吃。” 我睁着眼睛看他,他也在看我,目光里都是平静的包容,我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堪,“苏幕,你别这样,我......” “我是不能和你一起的,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你是项人,我是殷人,你在这里做大官,我、我是要回去的。”我看他的脸,“苏幕,等我爹出来,我就......” 他眉目里全是怜惜,“明月,大人他......” 我不喜欢苏幕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总是宣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敏感的抬头,“我爹怎么了?” 他不说话,我又问了一遍,“你说不说?你不说我马上走到村子东面去,我说我是崔纲的女儿,我让他们告诉我崔纲到底怎么了。” 苏幕眉头皱起来,“明月。” 我拍着桌子起身,“你莫欺我不敢,我说到做到。” 他伸出一只手捏我手腕,“大人他,大人他病逝了。” 我只感觉有晴天霹雳轰在我头顶,病逝?不,我爹身体康健,除了一双腿每逢阴雨天气偶有腿疾,这两年也已经好多了,他生了什么病,怎会突然病逝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语气沉沉的,“今天,还是昨天,还是前天?” 苏幕叹气,“三天之前,探子的消息今早上才送到,说大人病亡了,尸体还在大理寺里。” ‘哈、哈哈’,我指着苏幕笑,“现在好了,我爹叛国不叛国也没人知道了,反正他人都死了,污水也洗不清了,叛国的帽子永远也摘不掉了。” 苏幕拉我的手,“你冷静点。” 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我低头看苏幕,“难怪你对我这么好,难怪你今早上突然来看我,难怪明明知道我要逃跑,还专程过来救我。你是不是觉得愧疚了,觉得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崔家,是不是啊?苏幕,我不需要,我爹的事情我自己会查清楚,不用你装大肚佛。” 我指着我长袍下的肚子,“苏幕,这孩子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干嘛要给他当爹?你给别人家的孩子当爹,你丢人不丢人,丢人不丢人?” 他看着我,“你怪我不理你,你怪我这半个月不理你,你觉得我是因为大人死了同情你,才专程来看你?崔蓬蓬,我是怕你看见我郁结于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哧哧’,我眼角都要笑出泪花来,“苏幕,我看见你高兴是假的,不高兴才是真的,你连累我爹入罪大理寺,我看见你怎么会高兴?我本来想,要是我爹平安出来了,我就原谅你,我就当甚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笑吟吟的,“现在好了,我爹出不来了,你说你还活着做甚么,我还活着做甚么!” 我抄起桌上的那把剪刀就往苏幕身上戳,苏幕抓住我一只手,我剪刀还没戳到他身上,佛善一手就拉开了我,“明月,你现在杀死慕舒大人有什么用,你爹还能回来吗?” 我握着剪刀,眼睛盯着苏幕,“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 苏幕冲佛善使了个颜色,佛善手摸到我的剪刀上,我将剪刀往木桌上一插,将老旧的桌子刺出一道裂痕来,“我爹不可能是病死的,谁杀了他?” “大人在大理寺,没人知道里面的情况,探子说大人身亡的前一天,有人去看过大人。” “谁?” 苏幕摇头,“没查出来。” “平日里你们什么都知道,关键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探子情报过关吗,怎么认个人都认不出来吗?” 我浑然已经忘了这是项的探子在我大殷打探消息,我只关心我爹的死因,“你不是说大理寺丞靠得住吗,我爹怎么会死在大理寺,怎么会死了啊!” 佛善倒了一杯水给我,“明月,探子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大理寺就等于我们西海都城的皇宫内院,那里面的事情大家都是不知道的,即使有人盯着那里面,也没有用。” 我知道佛善说的是实话,我跟苏幕说:“你不要压着我了,我要回去。” 他手指轻敲桌面,“你个犯官之女,回去能做什么?” “我回去替我爹收尸。” 我不想与苏幕开玩笑,“强扭的瓜不甜,要说感情,你强留着我也没意思,要说大义,我爹于你好歹有养育之恩,他尸骨未寒,你又于心何安?” 佛善道:“大人,我陪明月去大殷,看能不能将那位大人的尸骨带出来?” 苏幕抬起手指,“再等等,等我伤好了,我陪她去。” 门口有响动,宝耶同他爷爷奶奶一起回来了,老翁搀扶着老媪进去了,宝耶同我们汇报情况,“姨”,他又看苏幕,“姨父,那个......大将军说,村子两边以后不能通行了,以后也不给发令牌了,大将军还说让我们搬走,他说大殷朝廷会派人过来,说要封锁两边的来往。” 苏幕从怀里掏了一个琥珀珠子给他,“乖,拿去玩。” 孩子进去了,我说:“你给他这个做什么?” “他刚刚叫我姨父,我高兴。” 第34章 我与苏幕在宝耶家里住了几天,佛善是项人,说一口流利的项话,出没在村子里也不惹人注目,佛善带了消息回来,“大殷朝廷传来消息,殷项边境全线封锁,贸易者必须在当月月底之前结束贸易,违者论处。” 宝耶在一旁玩苏幕给他的珠子,“姨,你不是想去大殷吗?” 苏幕从怀里掏出一对猫眼石,“你给姨父盯着她,她要是想跑,你就马上告诉姨父。” 孩子不敢接,转头看着我,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撇撇嘴,“他有钱,你拿着吧,以后去换间大屋子给爷爷奶奶住,这个很值钱的,当心不要被人骗了,知道吗?” 宝耶点头,“那姨你不要跑了,反正姨父有钱,你和宝宝以后会吃得好住得好,跑去别处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低头瞪他,“你个小鬼!” 苏幕扬起唇角笑,他英挺的眉眼斜我,“看看你还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知事,跑跑跑,跑到哪里去?” “要你管!” 我懒得同苏幕瞎扯,只问佛善,“他的伤怎么样了?” 第39节 佛善去村里的郎中那里买了点伤药,苏幕抹了两天药,也不知有没有用。苏幕伸手将我一拉,“关心我啊,怎么不亲自来看?” 他解开衣袍,我看他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但并未愈合,我有些担忧,“这伤恐怕一时半会儿养不好,咱们还是找个大夫来看。” 苏幕已经束起腰带,“不必,我们尽快出发。” 我蹙着眉头,“你这会流血的,怎么出发,会死在半路上的。” 佛善也不同意,“大人,不如等你的伤口更好一些......” 苏幕笑,“还等?等殷项边境全线封锁,我们难道变成苍蝇飞出去?”他也不啰嗦,直接起身,“天黑就走。” 宝耶从屋里拿了一个瓷瓶出来,他交给我,“姨,这是我阿爷给你们的。” 我掀开瓶子,苏幕伸手,“给我。” 苏幕倒了一点出来,嗅了一嗅,“这是你阿爷自己做的?” 那是上好的伤药,宝耶摇头,“那是我爹留下的,他去征兵了,有三年没回家,我娘亲与他和离后就改嫁了。”孩子很平静,我怀疑他根本不懂和离和改嫁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幕问他,“你爹叫甚么名字,在哪里征兵。” 孩子说:“我爹叫野利,听说在虎营,但是我阿爷去虎营问过,那里的长官说虎营里没有我爹这个人。” 苏幕拍拍他,“多谢你阿爷的伤药,姨父送你件礼物”,苏幕从短靴里摸了一把匕首出来,刀鞘上裹着一圈宝石,抽开一看,刀刃光寒铁冷,吹毛可断。 “喜欢吗?”苏幕问他。 大概男孩子都是尚武的,宝耶见了匕首比见了琥珀和猫眼珠子都高兴,他凑上去,“喜欢,多谢姨父。”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宝耶牵我的手,又拉住苏幕的手,“姨父,姨是好人,你一定要对她好,要不然她会伤心的。” 苏幕一指头弹他额头,“你说反了,你要让她对我好,要不然我会伤心的。” 宝耶抱我的腰,“姨,我会想你的。” 我摸他的头,“姨也会想你的。”我弯下腰来,“姨告诉你一个秘密,姨姓崔,叫崔蓬蓬,你以后要是去大殷,就来找我好不好。” 苏幕扯开我,“他不会去大殷的,那又不是个好地方,去那儿作甚?” 我们吵吵闹闹,佛善已经准备了饮水和吃食,最后给我和苏幕一人弄来了一套殷人的衣裳,她说是花钱找村里的人家买的。我看佛善的脸,她默默无闻做了所有事,又一句怨言也无,我知道她奉献良多,但我无力回报,只觉得我似一个废物一般连累了他们。 老媪熬了汤,骨头汤里埋了两个鸡蛋,鸡蛋大家都没有动,我知道他们是刻意留给我的,我给苏幕夹一个,他侧目看我一眼,“吃你的,旁的不用你管。” 我要给宝耶,他也不要,“姨吃,宝宝吃。” 我们走的时候,佛善给宝耶留了一袋子银钱,还交代他,“如果大将军叫你们搬走,你们又没地方去的话,就去西海都城找我们,慕舒将军的府邸在西海......” 入了夜,佛善走在前头,我与苏幕跟在后头,宝耶就在他家门口望着我们,直到那老旧的风灯在夜里如同萤火,消失不见。 村里的那条道路已经无人通行,那个神秘又寻常的拐角处静静矗立在那里,却已无人去触碰。我们三人出了村子就看见了那辆马车,我有些惊奇,“马车还在?” 佛善道:“马被人牵走了,这马是我新买的,幸好车里的东西都在,没丢什么。” 我愈发愧疚了,若是没有佛善,苏幕又有伤在身,我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每日吵吵嚷嚷要回去,可我连走出这道边境线的能力都没有。 陕地。 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内,两个男人在围炉下棋,一个穿紫袍,一个着青衣,“嗤嗤,本王总算赢你一回,看看这棋,本王是不是长进了。” 紫袍男子笑意盈盈,青衣男子看他一眼,“我昨晚没睡好。” 里头走出来一个穿粉裙的女子,“我家王爷说,你们再吵,就将你们都撵出去。” 紫袍男子起身,“这是本王的府邸,要撵也是本王将你们这些闲杂人等都撵出去,焉有你们鸠占鹊巢还反客为主的道理。” 棋也无法下了,那青衣男子将白子丢回盒中,“莫要再喊我下棋,王爷这水平,十年都没半分长进。” 紫袍男子叱道:“胡说!本王那个......” 那个半天也没那个出来,最后冲着粉裙女子道:“落玉,你来陪本王下。” 那个叫落玉的女子摇头,“陆大人都陪不好寿王爷,奴婢粗手笨脚,只怕更不行了。我看还是让叶姑娘来,她一来,寿王爷恐怕还能连赢上几局。” 紫袍男子看青衣男子,“你说你,仙儿跟了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为夫之道,女子是要□□的,我怎么看她越发回去了。” 青衣男子转过身,他已经不再年轻,三十往上的年纪,隔着时光,仍能感受到他少年时的无双风姿,他眉目一挑,看看窗户外的冷月,叹一句,“又是一年了。” 他的声音太过好听,似昆山玉碎,也似凤凰鸣叫,寿王嗤一句:“发什么骚,仙儿睡着呢,谁看你发骚。” 落玉在一旁‘哧哧’笑,“寿王爷好歹给陆大人留点脸面,人家难得愿意悲伤一回,何必扰了人家的兴致。” 陆青羽也笑,“我骚不骚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王爷骚不了几天了。” “怎么说?”这个叫落玉的姑娘简直就是个传声筒。 陆青羽斜眼看寿王,“皇上要给咱们寿王爷指婚了,说是不能耽误皇室血脉的延续,王爷至今没有正妃,于理不合。” 寿王咧着嘴,“谁的主意,宋璧的?” “不管是谁的主意,王爷本就该成婚了,成日里吊着,像什么样子。”落玉又在伤口上撒下一大把盐。 寿王转身瞥她,“落玉,你好呀,本王成婚了,你家王爷还远吗?本王不在了,你家王爷就有希望了?依我看,除非这姓陆的死了仙儿还有改嫁一说,不然大家都是摸瞎。” 陆青羽看了寿王一眼,“王爷想娶就娶,我只怕没有我,也轮不到王爷。” 落玉点头,“即使轮不上我家王爷,也轮不上寿王爷。” 里头传来黄花梨木敲地的声音,“吵吵吵,仙儿又听不见你们吵什么,本王的耳根子都被你们吵流油了。” 第40节 落玉回身福了一福,“王爷。” 男人穿云白锦袍,袖口领口滚同色毛边,手里还持一根黄花梨拐杖,他指着寿王,“你不留下后嗣,将来后患无穷。” 寿王此刻倒是老实了,“皇叔。” 恭王在上首坐下了,他低头饮一口茶,行止坐卧皆能看出良好的修养,“费铦一回来就想掀起腥风血雨,他在北疆呆腻了,孤独了,开了铡刀就想杀几个人解闷。” 陆青羽道:“他想亲自领兵西征,圣上还没点头。” 寿王叹气,“当年怎么就没把姓费的熬死在北疆,可惜了。”他又看恭王爷,“皇叔,宁王府里那个小丫头要出来和亲,我看不如半道把人截了......” 恭王摇头,寿王又去看陆青羽,青衣男子也摇头,他嗤道:“费铦和我李家有仇,他和李璃有仇,才拿了一个小丫头出气,这......” 恭王叹气,“那丫头早就被检校卫压着动身了,只怕都已经快要到陕西了。” 寿王拂袖,水杯倒于桌上,水从茶杯里泼出来,“区区检校卫,本王将他们全灭了。” 陆青羽与恭王对视一眼,说一句:“王爷若今日灭了检校卫的人,明日圣上就能出兵灭了你。” 第35章 时至深夜,我与苏幕佛善绕道祁连山下的马场,那里已经被那位庞大人强行接管了,苏幕也在他手底下吃了亏。外头黑漆漆的,佛善走到马场附近就迷失了方向,苏幕掀开车帘,“北行五里,那处有个客栈,过了客栈再行四十里,就到凤翔了。” 我侧过脸,“凤翔,那不就是宋云衣的婆家,你和人家说好了?” 他拍我的脑门,“整日里留意些没用的,这里禁严,凤翔人多,来往商人也多,出入更便利些。” 佛善在外头驱车一句怨言也无,我捅捅苏幕,“诶,你以后要对人家好点儿。” 苏幕轻轻一笑,不说话了。 一队走马贩货的行商停在一间客栈里,客栈二楼最拐角的房间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坐在床头,“我说叶大人,你是来送我和亲,不是像一个内侍一般看管我,时间这么晚了,你能不能出去,我要睡觉了。”z 那姓叶的男子穿白袍玄靴,他笑,“郡主只管休息,待郡主入睡,叶某即刻就走。” 李绛坐在床上,将腿一盘,“叶大人,你如果肯放了我,我就告诉你我蓬姐姐的消息,如何?” 叶清臣一双含情带笑的美目瞥了李绛一眼,笑着哼了一句:“嗯。” “嗯是甚么意思,叶大人不必跟我打哈哈,你既然表态了,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李绛自顾自说道:“大约前两三日,有个女子擅闯边境,还杀了我大殷的几名军士,我皇舅舅说,听来人的说法,那女子就很像蓬姐姐,就在......” “在哪里?” 听叶清臣发问,李绛捂着嘴,靠在床头‘吱吱’笑,“叶大人,你原先莫不是以为我在诓你?我娘自来就同我说,不要胡言乱语,特别是在外头,谎话说多了,真话人家也不信了。我听我娘的话,要不然就不说,说了就是真话,你自己不相信我,我有甚么办法。” 男人站起身,“她在哪里?” 李绛摊手,“你们检校卫自认情报一流,你自己去查吧,我累了,要睡觉。” 叶清臣反而又坐下来,“半月之前,有一队行商说在去往龙门的驿站见过崔氏女,还说那名女子险些失手杀了他们里头一个人。” 李绛转过头来,又添了一句:“叶大人情报不准确,当日并不是只有蓬姐姐一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叶大人就不想知道那男人是谁,又怎会与蓬姐姐出现在这里?” 叶清臣眼睛瞥向窗外,天上吴钩冷月,地上静寂无声,“那是她王府的侍卫。” 李绛索性又坐起来,拍着一双手掌咯咯笑,“啧啧,叶大人果然是在崔府住过的,连人家府里的侍卫都认识,真是知己知彼啊。不过叶大人这消息都是半月之前了,又老又旧,要是想冲着这个把蓬姐姐找出来,恐怕是不行了。” 叶清臣看李绛,“不知郡主的消息都是哪里得来的?” 李绛嗤笑一声,“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叶大人死气沉沉,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要是蓬姐姐,也不会喜欢你。” 男人起身开门,“郡主半夜不要跳窗,当心摔了腿。” 李绛在背后回了一句:“蓬姐姐有了身孕,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真可怜呀!” 叶清臣停了脚步,他身形明显一滞,随后缓缓转过来,一字一句道:“她在哪里?” 李绛一双精灵的大眼睛眯起来,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叶大人别说笑话了,我宁王府落魄已久,谁知道蓬姐姐在哪里,谁知道呢?” “郡主恐怕不知道自己这次远嫁,不是要做太子妃,而是要做皇妃吧?” 叶清臣抛出杀手锏,李绛果然不说话了,原本听闻太子年纪轻,与她差不多大,十三四岁的少年,她就是这么想,心中才好过一些。这姓叶的说什么,皇妃?项国皇上的年纪都足以做她爹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她爹是谁,是个甚么年纪。 “那又怎么样?起码我好吃好住,譬如现在,我还有客房住着,夜里睡觉还有人看门,蓬姐姐呢,她又有什么?她乘船从扬州下汉口,船上的人说,她整日里睡觉,这不是有孕了是什么?叶先生,您好歹也做过蓬姐姐的先生,怎么就没教诲她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话呢?” 李绛拉开被子,“叶大人还是请回吧,本郡主累了,有话且明日再说。” 外头细细飘着小雪粒子,叶清臣靴上的白山茶在灯下明明暗暗的,他同身后一个穿大氅的贵妇装扮的女子说话,“三日前有人滋扰边境,那人是谁?” 那女子低头,“回大人,这几日大雪,消息来回都慢了些,那是殷项交界的一个村子,一个女子单枪匹马杀了几个人要闯我大殷,后来又返身折了回去。据消息,她当时就离开了村子,然后下落不明。” 叶清臣拂了拂衣摆,白色织锦里的金丝在灯下一跳一跳的,很有些金迷的味道。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连情报都送的比别人慢一些,你们有什么用呢?” 那女子低了头,屋里几个大汉都低了头,“大人恕罪。” 叶清臣起身,“那村子不远,你们漏液去查,那女子定然还在里面。” 李绛坐在床头,外头声响渐悄,有人敲她窗户,“郡主。” 一个面目再寻常不过的男人蹲在二楼的窗口上,“郡主,崔蓬蓬与苏幕已经离开村子,他们转道去了祁连山下的马场,据属下估计,他们是要从凤翔入殷。” 李绛盘着腿,半息之后,回了一句:“把消息放给叶清臣,他定会不择手段斩杀苏幕,再通知皇舅舅,让他趁乱把崔蓬蓬弄出来。” 那男人说:“郡主,苏幕不能死,您入主项帝后宫,需要助力。” 李绛瞥他,“这是你是意思,还是我母亲的意思?” 第41节 那人道:“依郡主所言,让检校卫去追捕崔蓬蓬,最后寿王爷出面的话,容易落人口实。” 李绛叹气,“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苏幕暂且不能死,那就让叶清臣死。”男人在窗上一个鹞子翻身,几下就消失在了雪夜里。 佛善驾车到那个客栈之时,回头同我们说,“慕舒大人,明月,客栈到了,我进去买点酒水,你们就在车上等我。” 我又在车上睡了一觉,佛善停了车,才发现我躺在苏幕身上,他睃我,“睡得可舒服?” 我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懒洋洋的,“苏幕,还要走多久,天亮之前能到吗?” 他笑,“你睡你的,外面是白还是黑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扒开窗户帘子,只漏出一双眼睛朝外头瞧,整日里睡睡睡,都忘了外头街道长什么样子了。我目光刚瞟出去,就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客栈外头的风灯之下,在这皑皑雪地里,他独身一人,我险些就要冲出去取他性命。 我盯着他,他目光扫过来,我放下帘子,除了帘子微微动,一切都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蓬蓬?” 我没有做声。 那声音越发近了,“蓬蓬,是你吗?” 我与苏幕对视一眼,苏幕冲我摇头,我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那人的声音就在马车外,“蓬蓬,你出来。” 苏幕捏着嗓子回了一句,“外头找谁,我是宝耶,不是蓬蓬。” 这声音不似宝耶,倒是与水云生的声音有几分像,我低着头,快要笑出声来。 叶清臣不依不饶,“蓬蓬,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不出来,我就进来了。” 我看苏幕,苏幕示意我靠后,我侧着身子往角落里去,外头的人真的要掀开帘子之时,佛善拦住他:“大殷的人都好没规矩,还有一个男子随意掀开女子车驾的,照我们项人的习俗,男子此举必定是看上了那位女子,要娶她为妻的。” 叶清臣说:“蓬蓬,你说过要等我娶你的。” 外头冷风刮过,吹起窗上布帘,我侧着头,心中翻搅,一阵酸味上涌,险些吐出来。 苏幕握着我的手,佛善已经动手撵人,“公子相貌堂堂,里头是女眷,但不是佳人,还是不要互相打扰为好。” 门帘被掀起一角,佛善伸手去拦,几息之后,外头就没了动静。 佛善武功不俗,叶清臣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掀开帘子,“佛善,你放他......” 外头哪里只有叶清臣一人,他们男男女女数十人围成一个圈,将佛善和这驾马车团团围住了。 佛善被困,苏幕又受了伤,我看了叶清臣一眼,“放人。” 我应该不至于太久不见他,从初夏的时候他入我相府,那日我穿一条碧绿的纱面裙,他穿了一身七品官的青袍,那日并不久远,我记得清清楚楚。 今日见了他,我穿宽大的澜衣,他穿洁白堪比雪花的锦袍,他看我的眼神挑剔审视,就如那日我在自己的闺房里看他一般。 我极度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我崔蓬蓬过何种人生,与他有甚么关系,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救赎我? 不管是过去的崔蓬蓬,还是今日的我,即便我今日已经成了犯官崔纲之女,我不再高高在上,但没有人可以这样看我,没有人。 第36章 我站在马车下,心里平静极了,我看着叶清臣,“佛善与你们毫无关系,放了她。” 佛善冲我摇头,“明月,你们走,你和大人快走,不要管我。” 叶清臣一双眸子仍然似初见的那一天,眸中含有似水春.光,他看着我笑,笑容既暖且美,“蓬蓬,过来。” 我向来知道他的好相貌,今日一见,更胜往昔。我脚下不动,只是侧开脸,一手扶着马车的车板,不想去看他的脸,“叶清臣,真的好没意思,我叫你放人,你听见了吗?她是谁你知道吗,你扣着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抬手,依旧说,“蓬蓬,你过来,我放了她。” 佛善冲我摇头,“明月,走,你和大人快走,走啊!” 我脚下似生了铸铁,一步一步像戴着镣铐,我爹死在了大理寺,那我是什么,犯官之女,我若是就这样回了大殷,焉能有好果子吃。 我大抵还是抬腿走了两步的,只是这步伐太小,腿上只有动作,没有移动的距离。一把冰冷的铁刃搁在我喉间,“放开佛善,我们以一换一。” 苏幕的匕首抵在我脖颈,他说:“公平吧?哦,不对,是以一换二,这样的便宜买卖,叶大人还不满意?” 叶清臣一双眼睛在我腹部来回地扫,似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有孕,苏幕嗤道:“大人考虑清楚没有,考虑清楚了,赶紧放人。” 我被苏幕压着,一步一步往叶清臣身边走,我瞧不见苏幕脸上的表情,但我看得清叶少兰脸上的波澜,他眯着眼睛,这是他愉悦时才有的神态,他在高兴。 一步之遥,苏幕隔着我与叶清臣只有一步之遥时,苏幕推开我,“走开!” 利刃直刺叶少兰,与此同时,佛善蹲在地上,一个翻身就扼住了两个人的咽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佛善动武,果真强了我十倍八倍。 那匕首贴近叶少兰的时候,我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起身替他挡刀,“苏幕,不要。” 苏幕再想扯开我已经来不及了,他本就有伤在身,两个人围上来困住了他,我如今行动迟缓,即使给我一把兵器我也动不了武。再后来,佛善杀过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 血色在我眼前弥漫,明明本该是白茫茫的雪地里,我眼前所见的,全都是苏幕身上的血,还有佛善越来越弱的气息。我夺下苏幕手中匕首,“姓叶的,让我们走,让我们走!” 我不知他是不是听闻我有了身孕,顾及我腹中胎儿,他竟然抬手休战。 苏幕抱着佛善上了马车,我拉起马缰,其实我是不会驾车的,那一时那一刻,我心如刀绞,佛善也是女子,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崔蓬蓬走到哪里都是个负累,我究竟所倚仗的是甚么,这世上,除了我爹,再也没有一个人必须忍受百无一用又爱自作聪明的我了。 佛善的气息很弱,风卷着雪花打在我脸上,我能听见她的喘息声,她说:“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皇帝陛下将我赐给你,你觉得我不忠心,是负累。但是大人,佛善喜欢你,真的,佛善是真的喜欢你。” 第42节 苏幕大抵握着她的手,低低应了一句,“嗯。” ‘呵’,佛善轻轻笑了,她靠着苏幕,“大人,佛善有身孕了,就在......就在你醉酒的那一日,佛善有身孕了。只是......只是很可惜,佛善没用,孩子保不住了,佛善......佛善也活不到那一天了。大......大人,你不要怪佛善无能,佛善已经尽力了。” 我泪水滚滚往外流,过了许久,才听见苏幕说:“不怪你,怪我。” 我身后的帘子掀开一角,我扭头看里面,佛善冲我招手,“明......明月,慕舒大人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我......我好羡慕。你一定、一定要对慕舒大人好,一定要对他好......” 佛善一双眼睛至死都笑看着苏幕,我忘不了她一双眼睛,干净又良善,她说她母亲是信佛的,整日里最爱说的话是:“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佛善就是浓霜下的女子,心如青松,昂然而立。 我心中悲愤,又不知疲倦,撵着马车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苏幕来拉我的手,“我来吧。”他衣衫上都是血,不知是佛善的,还是他自己的,我眼泪又要落下来,“不用,我来。” ‘噗通’一下,车轮子撞到大石块上,我险些掉下去,他看我,“我说我来吧,你花着眼睛,能看清东西么?” 天快亮时,我与苏幕总算到了凤翔镇上,他扣了匕首上的一颗宝石去当铺换了银子,又去棺材铺买了最贵的棺材,找人将佛善葬了。佛善死了,墓在一树桃林里,冬日的桃树干枯,甚么也瞧不出来,选墓地的人说,“到了夏日,这里就美了,那位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我站在桃树下没有说话,我亦不知佛善喜欢什么花,她喜欢桂树还是桃树,我也没听她说过,或许她曾经讲过,但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也没有留心听。 苏幕找了镇上最好的客栈,我不知他何意,他说:“不论我们住在哪里,你那位叶先生都会追来的,既然一定会被发现,我们何必还要委屈自己。” 他说的话总有他的道理,我也不争辩,我知道他在生气,生气我为叶少兰挡的那一下,若不是我非要多事,或许佛善就不会死,佛善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不会死。 我愧疚极了,“苏幕,我不知佛善她......” 这话虚伪,难道我知道了佛善怀了孩子,我就不会替叶少兰挡那一下了吗?在我心里,终究还是那个人比苏幕要重要的。 苏幕看着我发笑,直接拆穿了我,“知道了又怎么样?你怀的是他的孩子,还能让孩子没了父亲?佛善怀的是我的孩子,所以他才不知痛罢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我拧着眉,“佛善怀孕没有人知道的,真的,他如果知道了,他是不会......” 我尚不知自己仍旧在为叶少兰辩护,苏幕一双眼睛斜过来,“编,接着编。” 我低了头,“佛善没说她怀孕了,真的,我们都不知道。” 苏幕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佛善说他是孤儿,一个孤儿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血脉,一夜之间就没了,这又让他怎么想呢。我抿着嘴巴,一时之间无力得很,我无心伤害佛善,但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小二提了热水上来,还端着一碗汤,“客官,我给您搁下了。” 那汤药黄橙橙的,骨头汤里还弥漫着药香,我侧目看苏幕,“给我的?” 他还是关心我的,苏幕还是那个苏幕,是我变了。 我开始多疑,开始不信任所有人,包括伤痕累累的苏幕和因我而丢了性命的佛善。 我捧起来喝了一口,那药味盖过了汤味,我抬头问,“这是什么药材,闻起来凉得很。” 他说:“落胎药。” 我丢开碗,想找水漱口,“苏幕,你疯了?” “我疯了?崔蓬蓬,我疯也是你逼疯的,你和你那个假惺惺的先生暗通款曲,未婚先有孕,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廉耻心,我守了你这么多年,生怕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我找杯子倒水,可茶壶是空的,我打开门往外头跑,苏幕一手抓住我手臂,将我扯回来,他一夜劳累,眼角尽是血丝,我开口求饶,“苏幕,你是太累了。佛善走了,你伤心是不是?” 他咧开嘴,“崔蓬蓬,你几时见我看上过别的女人,别说走她一个,就是西海皇城里所有的女人死光了,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是我丢了一个孩子,你又怀着别人的孩子,你教我怎么想?” 我心里发沉,“那你想怎么样?” 他说:“你把药喝了。” 我梗着脖子,“我说了不喝,上次说不喝,这次也不喝。” 他不再同我啰嗦,端着药直接往我嘴里灌,我咬着牙齿,他一手捏我双颊,我的牙齿都要被他捏碎,一碗汤药陆陆续续灌进我嘴巴里,又流入我咽喉,我想吐,他扬着我下巴,直到最后一滴药滚入我喉间。 我抬着眼睛看他,“苏幕,我会恨你的。” 他低头看我的脸,轻飘飘一句,“随你。” 我坐在椅子上,脸颊红通通的,他就在窗边站着,我伸手叫他,“苏幕,我......” 方要起身,感觉身下湿了一大片,我用手去摸,指缝里全是血。孩子没了,我站在那处,全身被抽干力气,昏了过去。 第37章 再醒来时,我已不在那间客栈里,外头冰天雪地,我身上盖着一件狐氅,苏幕穿着他最斑斓的澜衣,似君王般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 我们依旧在马车里,车上有小火炉,炉上还有一个铜壶,壶里冒着‘滋、滋’的热气,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那里原本已经有些微隆起,如今已经平坦得似乎没有存在过那样一个小生命。 我伸手去掐苏幕脖子,“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命来!” 他钳住我的手,顺势压上来,“崔蓬蓬,好呀,想生孩子是吧?”他的手指已经扣上我衣领,我‘啪’的给他一巴掌,“有病!” 他坐直了身子,冷笑道:“那就不要口口声声的要孩子,你不脱了衣裳,怎么生孩子?” 我捏着领口,觉得这样的苏幕陌生极了,我缩靠在马车角落,苏幕也不搭理我,自顾自道:“是不是以为要和你的先生团聚了,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天伦之乐?” 他轻轻一哼,“崔蓬蓬,你死了这条心,等回了西海,我们就大婚。” 我不知苏幕是如何带着我从检校卫的手中逃走的,但我知道,我跟着叶清臣是死,跟着苏幕,也是死。 “苏幕,我不会嫁给你的。” 苏幕冷眼瞧我,“崔蓬蓬,你是不是在装睡,是不是听见了你的那个先生要守在边境,于是一颗芳心又复活了。你觉得他是为你来的?” 我完全不懂苏幕在说什么,我撩开帘子,只见外头白雪皑皑,这里已经不是凤翔,我说:“是不是宋云衣帮了你,是不是她帮你逃出来的?” 第43节 苏幕不再言语,看我的眼神里露出一种同情的悲伤,“崔蓬蓬,有我在的一日,你哪里也别想去。” 这架马车内豪华,除了床榻,还有个小书架,床头边上的小柜子里还装着一盒一盒的点心,苏幕坐着喝了很多酒,我倚在角落,静静瞧窗外,去时满腔热情,要为我爹收尸,这时却满目荒凉,不知未来到底又该如何。 马车行了两日,最后进了一个繁华的都市,里头的男男女女都穿颜色鲜艳的衣袍,女子身上戴金饰,说话走路都英姿飒爽,看风气,竟比我大殷的城镇要开明得多。 马车在一间府邸前停下了,苏幕先下车,有仆人撩开车帘,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苏幕在外头冷声一句:“下来!” 这座府邸很大,比之我崔府也差不了多少,苏幕在前头走,后头跟着一个年老的仆妇,那仆妇不似佛善会说官话,她咿咿呀呀半日,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的房间与苏幕并不在一处,他也并不如何看管我,也许是认定我不通言语,身上又没甚么过关的凭证,料定我走不出这座繁华复杂的西海城吧。 快要到新年,那仆妇拿了一盘糕点给我,我在项的日子甚少吃过去的点心,特别是冬日里,时常吃一种叫羊羹的东西。那仆妇手里端着的凉糕,正是金陵城里我娘最爱的那一种,我抬头看仆妇,她冲我笑,眼角下有和善的纹路,她将盘子递给我,示意我吃,我捻起一块咬了一口,这味道,味道几乎与金陵城那家酒楼里卖的没什么两样。 她又开口说了一些话,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见她说得起劲,我随意点了点头。她见我点头,便高兴起来,又比划手势,我依旧看不懂,只冲着她笑。 她见我笑了,也同我笑,似乎是很为我高兴的样子,然后手舞足蹈去了前院。我坐在廊下,不知她高兴个甚么。 到了夜里,苏幕来看我,他问我:“你同意了?” 我已经不再同苏幕说话,只哼了一句:“同意什么?” “阿雪说你同意婚事了?” 苏幕冷泠泠的眼神看我,我站起来,“没有,我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 “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照你们殷人的规矩,大人去了,你如今还在热孝,如今成婚是最好不过,若是你现在不嫁,就要等到一年之后了。”他说:“一年之后,你已经是个老姑娘,谁还要你?” 苏幕说:“这几日你选好嫁衣式样,首饰你也自己挑,红的蓝的你随便选,我们没有那么多讲究。”说罢,他就推门出去了。 次日,果真有人上门,一件件嫁衣摆在我跟前,有凤尾的款式,有交领的,还有立领的,有一条款式稀奇得很,袖口蓬起来,就似个灯笼一般。我多看了那衣裳几眼,老板说:“这是新来的款式,这是灯笼袖,姑娘你看,这袖口是否就像那元月十五的灯笼,这衣裳寓意好,象征圆圆满满。” 这老板竟也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我点点头,他说:“姑娘是否喜欢这件,那我把这件给姑娘留下了。” 选了衣裳,他又开始介绍头面,“按理说,新妇出嫁要蒙头盖面,但我们西海城不兴这一套,通常女子地位都很高,姑娘们都嫌弃红盖头挡住了妆容,姑娘若是喜欢,我这里有一套黄金牡丹,还有长长的流苏坠子,正好遮住脸。若隐若现的,很是漂亮。” 他从木匣子里取了一套头面出来,黄金的牡丹,花蕊是三颗打磨过的红宝石嵌在中间,牡丹的叶下缀着一排流苏,数一数,正好是九支。老板手很灵巧,替我插在发间,“姑娘看看,是不是很漂亮,这九九之数,正是寓意长长久久,姑娘用这一套,将来只会好福气。” 我抬头冲他笑,“您是殷人吗?” 他将衣裳给我摆好,又低头收拾头面杂物,“殷人也好,项人也好,在哪儿不都是活着呢,能活下来,就是好的。” 他说得洒脱,又掩不去言语中的悲戚之意,我站起来,“您帮帮我吧,我......” 我还没多说几句,苏幕已经推门进来了,“选好了吗,明月?” 回了这西海城,他又开始叫我明月,我看着那老板,苏幕直笑,“明月喜欢这家的东西?那好,都留下吧。” 那老板也笑,“慕舒大人好大方,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原本指望他是个殷人,会帮帮我,苏幕轻飘飘几句话,就打散了我的奢望。乱世也好,升平年代也好,谁人不愿意过安稳日子呢,谁又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艰难犯险呢。 那老板走后,苏幕低头看我,“谁帮你,我杀了谁。” 我抬头看他,他笑,“你这样看我,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看到心里去,是不是等我死了,还要给我画个肖像。” 他说得笑嘻嘻的,我竟不知怎么责怪他,我坐在椅子上,“你想怎么办,在这里我言语不通,没有办法生活。” 他说:“你有我啊,你要吃什么,你要做什么,都告诉我,我会满足你的。” “我什么也不要,我要回家,我要给我爹收尸!” 我说不出更好的理由,确实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我想念我的家,我想念崔府的一花一木,我真是想念府里那几个碎嘴婆子的叽叽喳喳,还有厨房张嫂的破手艺,和那个扫地老头的慢腾腾瞎晃悠。我沉沉叹了一口气,“苏幕,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佛善死了,你的孩子丢了,可我孩子也没了,谁来补偿我?你这样......” 他上前来看我,“补偿你,补偿什么,你想要个孩子?” 他看我的眼神过于坦荡,似乎已经将我看了个精光,我抿着嘴,他手放在我脖子上,我生出玉碎的勇气来,“苏幕,你要敢动我,我和你同归于尽!” ‘哧哧’,他丢开我,“算了吧,看你这鬼样子,你自己看看自己的鬼样子!我动你?你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吗?” 那边有一面琉璃镜,磨得很有棱角,与我大殷流行的式样也很不同,苏幕将我一拽,我从琉璃镜里看过去,镜子那样清楚,镜中人憔悴干瘦,我原本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此时一看,头上几根发丝枯黄寥寥的盘在头上,我对着镜子,快要认不出自己。 我有些发软,苏幕低头看我,“为了他,值得吗?” 我软了声气,“你要让我怎么办呢,让我怎么办呢?” 我眼中又流下泪来,我已经记不得这些日子我哭了多少次,苏幕是项人,我既悲且怒,后来我爹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最后一次见他,他仍然在对我叹气,或许我崔蓬蓬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之下,出了那四四方方的崔府,我就什么也不是,我亦活不了。 大家都当我崔蓬蓬是个刺猬,可我只是个软骨头,没有用的软骨头,我离开我爹,离开崔家大小姐的身份,我究竟还能做什么呢。 我爹入狱,我苟活至今,原以为我是为我爹活着的,可我爹死了。我以为我还有个孩子,如今孩子没了,我又还剩下甚么呢。 泪水花了我的双眼,我匐在桌上,哭的呼吸都开始发颤,苏幕摸我的头,将我搂在怀里,“听话,那孩子要不得,你要为你自己活,知道吗?” 那一日他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坚强一点,一个浮萍一般的女人,通常都是早死的命。” 第38章 大婚的晚上,苏幕穿了一件红袍,我穿着那件灯笼袖坐在床头,阿雪在我旁边站着,她年岁已大,又与我不通言语,屋里安静极了。 苏幕推门进来,她想是说了几句吉祥话,苏幕给她一把金叶子,她高兴的给我们铺了床,才下去了。 我盘腿坐在床上,那边两盏红烛摇摇晃晃的,苏幕端了酒杯过来,“蓬蓬,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我看着他笑了笑,我竟不知做出何种表情才是合适的。 他拿一杯酒给我,我捏着酒杯,停了半晌,他也不催我,我看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说:“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害了我爹,又是谁害死了他?” 第44节 他侧着脸看我,眉眼很平和,没有要多说话的意思。 我低头一笑,“我过去觉得是叶少兰害了我爹,后来我知道你是项人,我就想肯定是你,与他没有甚么关系。” 他笑了。笑了之后伸手替我卸下钗环,我头发已经不比从前浓密,一手摸上去,只觉得似枯草一般,他握着我的头发,“睡吧。” 我扶住他的手,言语中有祈求,“我爹已经死了,我又和你成了婚,你怎么就不能告诉我呢?” 他侧过身子,“已经有人替大人收尸了,你不必挂怀。” 我坐起来,“是谁?” 他亦是摇头,“查不到,大理寺的人说,大人尸体已经有人安葬,但没有经过下面的手,上面有人直接带走了。” 我靠在床头,心思反复辗转,直觉我爹的死没那么简单。我朝苏幕看,“等李绛来了,我想见见她。” 苏幕替我拉好被子,“嗯,届时我们都要去观礼。” 那红烛燃了一夜,我睁着眼睛,苏幕碰也没碰我一下,我们并排躺着,说了半夜的话。他说:“你小时候真的太讨厌了,我老是想把你掐死。” 我笑,“大家都说我小时候可爱,你肯定是瞎了眼。” 他侧过身子,“你用两颗石子夹着我的衣服砸,我那是件新衣裳,被你砸了好几个洞。” 我嗤笑,“你个小气鬼,不过一件破衣裳,也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他摇头,“那不是件破衣裳,那是我当时最好的一件衣裳。” 我说:“我赔你几件,不,赔你几十件。” 他侧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看我,“你赔得起吗?” “我......” 我敲敲枕头,“你也不想想你弄坏了我多少东西,我那大将军可值钱了,那不比你甚么个破烂衣裳值钱多了?” 他弹我的额头,“狡辩。” 我睁着眼睛看他,“苏幕,秀儿死了,你说天香在哪里?” 他不做声。 我侧身看他,“你不记得天香了?我那时候还想把你们凑一对呢。” ‘嗤’,他说:“你不会想知道天香在哪里的。” “为什么?” “如果你知道了,我怕你能气死。” 我呶呶嘴,“说什么呢?” 他叹一口气,“天香在你那先生的床上呢。” “放屁!” 我从床上坐起来,指着身边人骂道:“苏幕,你放屁!” 他将我往被子里拽,“好,好好,我放屁,是我污蔑了你的丫头和你那不得了的先生。” 一口浊气哽在我喉间,苏幕翻身起床,“气到了?” 他端一杯水给我,“有什么想不通的,咱们都能睡一张床,他们为什么不能?” 我捏着水杯,“咱们......”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低头喝水,苏幕将杯子拿开,“也就是我能忍受你,你又蠢脾气又大,你那先生要是娶了你,不出三日休书就到了,你信不信?” 我靠在床头,“谁造的谣,看我不揍那人一顿。” 苏幕又从我身侧滚进去,“诶,妇人睡外头都是为了照顾男人起居,你倒好,占着地方好睡觉,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妇德?” 我躺下来,“你少扯那些没用的,天香究竟在哪里?” 他拉起被子给我盖好,“我说了你怎么不信呢,你要是不死心,我改日亲自带你去看看。” 我盯着他,“去哪里看?” 龙门驿站。 白袍的男子在摆弄一盏走马灯,走马灯有六角,其中三面上勾了花纹,蔷薇山茶,一支含苞待放,一支亭亭玉立,一支花叶盛开。叶清臣指尖停在上头,这三朵花上已然多了三只蝴蝶,蝴蝶在花上嗅,男子摊开笔墨,在灯上留白的地方又添了一句话,“蓬蓬,蝶恋花,花恋蝶,你恋我否。” 外头有人敲门,“大人,路上有个女子一路跟着我们,她说认识你。” 叶清臣搁下笔,转过头,就瞧见天香的脸。天香抱着一个包袱,满面风霜,立时就跪下了,“求大人带着天香,天香愿意跟着大人做牛做马,天香......” 后头的人下去了,叶清臣目光看过去,天香一双眼睛带着无边的祈求,“大人,天香知道你嫌弃天香是累赘,但是天香不想一个人在京城里,天香......” 叶清臣拧过头,“你先下去吧,夜里要闭门,不要四处乱跑。” 天香抹抹眼泪,“多谢大人,天香不会乱跑的,天香会省事的。” 这一晚的夜里安静极了,苏幕睡在我身旁,我只要略一咳嗽,他就起身看我,“怎么了?” 入了冬天,我咳嗽得越发厉害,他摸我的额头,我拉他的手,“无事,你睡你的,不是听说你们皇帝陛下还要召见你吗?” 他替我顺气,“是呀,明日又赐给我几个姬妾,想想真是不得安宁。” 第45节 我轻轻笑,“那你岂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我缩在被子里,他隔着被子抱我,“你会不会怪我,怪我非要娶了你?” 我点头,“会呀,我又不想嫁给你。” 他吻我的额头,“嫁给我你不亏,我要是死了,你就带着我的财产改嫁。嗯?” 我拉他的手,“苏幕,我......” 他抚我头发,“我们这处的女子可以随意改嫁,你要是看上了哪家的俏郎君,我替你把他绑了来。” 我摇摇头。 他笑,“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我死。” 我不知他为何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我握着他的手,“我爹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话你不听,他的话你要听吧?” 今日城中喧闹,皇帝陛下要亲自出城迎接来自大殷帝国的新娘,西海城里,一片欢歌笑语,热闹沸腾之盛像。 阿雪替我化了妆,又寻来许多锦绣斑斓的衣裳,我大抵能明白她的意思,晚上宫中夜宴,我与苏幕要一同出席,不能蓬头垢面,失了规矩。她年纪虽大,一双手倒是灵巧,她给我梳了个弯月髻,又替我绕上宝石流苏,再斜着插了一支红蓝宝石簪,我朝镜子里看,依稀又看出我少女时的光彩来。 其实我年纪不算大,我记得我过了十八岁的生辰还没多久,可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我失了一个孩子,又已经嫁了人,成了人妇。我不知如果我爹还在,他会如何看我,我想他恐怕会如市井中升斗小民一样,拿了扫帚要撵我出街,或许和我断绝关系,再也不见。 初初听闻李绛要嫁过来和亲的时候,我心里很有些讶异,我觉得她年纪还小,怎么能承担和亲这么重要的任务,若是搞砸了,岂不是她要吃亏。现在一想,她过来好歹是个皇妃,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然有人要为她讨回公道。哪里又像我,我爹死后,连个愿意替我拿回公道的人都没有了。 罢了,又想得远了,阿雪替我上了桃花妆,妆面点得人肤若凝脂,她还给我勾了一个挑眉,这眉毛也与我大殷当下的眉毛不同,倒是有几分像唐代仕女画中的神韵。我在镜前坐着,任阿雪摆弄,再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苏幕。他捏着眉黛,我笑,“你也会画眉?” 我朝镜子里面看,两条眉毛粗的像是挂着两抹胡须,我拍他的手,“你给你自己画,不要磕碜我。” 他倒是好笑,“你应该感谢我纡尊降贵替你润色,瞧你这样子,人家还以为我府中没有东西给你吃。” 我如今穿这些宽袍大袖已经不好看,当初青春年少,就是穿个暗淡无光的布料也是有三分颜色的,自打我爹入狱,我竟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后来又落了胎,这一个多月也没养回来,只是日渐消瘦了。苏幕并不喜欢我瘦弱的样子,他时常拿了兵器给我,想我变得如过去一般,可我不管是挥矛还是舞刀,都坚持不了几刻。 他说:“你要是还想再生个孩子,就要赶快好起来。” 对于那个孩子,我很遗憾,我本以为我能带着他,抚养他长大。可是,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或许真的如苏幕所说,那孩子是不该有的。 外头入了夜色,挨家挨户都灯火通明,今日西海皇宫用最盛大的宴会迎接来自相邻王朝的公主,我与苏幕在皇宫外头,站着迎接公主的轿撵。李绛穿着火红的嫁衣,她身形娇小,步履缓慢,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陌生得很。 李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年纪小,性子跳脱,走路很是轻快,面前的女子金步摇遮面,根本瞧不清长相,走起路来脚步细碎沉重,哪里是李绛的步伐。项的帝王就在宫门外的高阶上,他面上有规制的笑容,他伸出一只手,准备迎接大殷帝国新来的皇妃。 李绛已经迈上步向高处的台阶,她伸出手,旁边有宫人搀扶,我拉苏幕,“她不是李绛。” 话音刚落,苏幕已经飞身上前,那女子正好伸出袖中匕首,‘咣当’,匕首被拍落在地,项的皇帝安然站在一旁,就刚刚那一下子,充分证明他也是会武的。苏幕的救驾没有甚么实质意义,但又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为君深表衷心的为臣之意。 项的皇帝很高兴,指着苏幕,“很好,慕舒成长了,很好。” 那新娘子被人围住,带进了内宫,我觉得蹊跷得很,皇帝避开得如此及时,那女子身形并不矫健,或许是不会武功之人,即使大殷要派人假扮新娘子刺杀皇帝,又怎么会选这么一个迟钝之人。 苏幕下来后,我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他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不再言语,高阶之下的臣民们多数没有注意到刚刚的惊险一刺,他们仍旧兴高采烈,扬起鞭炮,内官们簇拥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和火红嫁裙的大殷公主进了宫殿,待他们进了宫门,我才摇头,“这不是大殷的意思,这是......?” 苏幕牵着我的手,“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我还要再说,苏幕已经转开话题,“好了,难得与你出来一回,这里有西海城最好吃的羊羹,你要不要?” 我蹙着眉头,“又羊羹?我天天吃,我快变成一头羊羔了。” 他指着那头,“那边,那边有大殷的糕点,要不要吃?” 苏幕指的那处酒家,外头挂着招牌,写着大殷的文字,“晚来风凉”,我笑,“是不是卖凉糕的?”苏幕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们往“晚来风凉”里面走,后头有两个跟着我们的人。一个丫头模样的人说:“我方才真的看见了小姐,她同苏幕在一起。” 那丫头身边还有个白袍的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在丫头指的地方来回看了一遍,我与苏幕挤进人群里,店家正在雕花,这里还可以定制糕点,将自己的名姓和想说的话放在糕点里面。 我探头去看,店家刚刚端出来的玫瑰花糕里面用玫瑰色写了个‘灯’字,那糕点晶莹剔透,玫瑰汁是紫红的,紫红的字凝固在糕点里,也不消散,就似被定了形一般。我弯着眼睛,苏幕指着那玫瑰糕,“给我来一份,里面要写字的,就写‘明月我爱你’。” 周围的人都笑着起哄,苏幕自己也笑了,我瞥他一眼,笑他:“苏幕你有病。” 老板拿了糕点进去蒸制,我低头看外头摆着的糕点,琳琅满目,那角落的那个凉糕,我推推苏幕,“诶,你看那个.......” 再回头时,我只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伫立在我眼前,许久不见他,我嘴角动了动,最后又抿起来。他看着我,说:“蓬蓬,过来。” 我侧开头,去拉苏幕的手,身边却已经没有人。我四周一看,苏幕方才还在我身边,此刻去了哪里。 叶少兰一双眼睛蒙着远山云雾一般的水汽,我此刻尚算周正,比之上次见他,要好了百倍。我穿着束腰的衣袍,他盯着我的腹部,“蓬蓬,孩子呢?” ‘嗤嗤’,我低头发笑,“什么孩子?” 他就站在那里看我,“蓬蓬,我问你孩子呢?” 我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谁的孩子?” 他依旧那样看着我,就如过去很多个日子里,我顽皮不听教时,他都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也不苛责,充满耐性,似在等我自己醒悟。 我不愿见他,我憎恨他问我孩子去了哪里,我亦不知孩子应该去哪里,我看他的眼睛,“你也不用这样看我,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祸患,我能把他怎么办。”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蓬蓬,孩子......” “哼”,我笑,“好了,我不耐烦听你说这些,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我亦不知我为何要这么说,大抵是觉得,我伤了一回心,也要让他痛彻心扉一回罢。 第39章 第46节 叶少兰垂着眼睫,等他再抬起眼之时,他眸中的雾气淡了,他伸出他的手,“蓬蓬,跟我回家。” 他的手指清瘦白皙,仍旧那样好看,我看着他笑,眼睛里直要笑出泪花来。 我叹了口气,“先生,学生今日已为人妇,算是大人了,无需再听先生谆谆教诲,先生请回吧!” 他看着我,慢慢失了耐性,我看得见他手指的颤抖。 我后退两步,然后拧开头,“学生感激先生与学生相伴一场,但如今学生不比从前,与先生单独待在一起已是不合适了,容学生先行告退。” 我转身要走,周围又围上来几个人,几人围成一个圈将我罩在中央,我四周去找苏幕的身影,叶少兰冷冷道:“不必找了,就是他专程带你出来的。”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又踮起脚来寻他,“苏幕,你在哪里?” 苏幕真的不在,那几个人靠得我越发近了,我回头看‘晚来风凉’的老板,问他:“您方才有没有看见我相公去了哪里?” 那老板正在低头刻画苏幕买的玫瑰糕,五块糕点对应‘明月我爱你’五个字,老板正写到‘爱’字,我在原地大喝一声:“苏幕,你给我出来!” 叶少兰看了其中一人一眼,那男人上来就敲了我一下,我软软跪在了‘晚来风凉’的招牌下。 我醒来的时候,一个白色的影子背对着我,他白色衣袍里夹杂的金丝在灯下一晃一晃的,我侧了个身,他说:“醒了?” 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应该同他说点什么,屋里的风灯忽明忽暗,窗外有寒风渗进来,我略微蜷起,他转过身来看我,“蓬蓬。” 蓬蓬,我大概很久都不记得我是崔蓬蓬了,自叶少兰那天带人抄了我家,我爹入罪大理寺,我随苏幕东躲西藏,他给我起了个名字,明月。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再去看叶少兰,我竟然已经觉得平静了,没有心动,没了涟漪,无波无澜,只剩如陌生人一般的相望。 他看我的脸,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个样子,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疼惜,我平静的回望他,看又如何呢,见又如何呢,见了看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吗? 或许是我眼里的冷淡麻木惹恼了他,他一把抓住我,“崔蓬蓬,孩子为什么没有了,你把孩子怎么了?” 我觉得他的怒气来得毫无缘由,我推开他,“我养不活孩子,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他抓着我的手臂,他抓得很紧,我觉得他的五指要嵌到我的肉里面去,我扭头看窗外,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他有些发烫的呼吸喷在我耳边,“崔蓬蓬,我现在恨不得掐死你。” 我仰头笑了。笑得将快要漫出来的泪又散了回去。 “那就掐吧,反正你们检校卫要碾死一个人易如反掌。叶大人今日杀了我,来日还可以向朝廷报功,罪臣崔纲之女死于你手,也算功劳一件了。” 他清凉的手放在我的脖颈上,我闭上眼睛,我如今就是一尾烂草,谁都可以踩一脚,想杀了我,也是举手之间的事。 其实苏幕也说过想杀了我,我不明白,我崔蓬蓬到底哪一点值得他们起杀伐之心,我承认我在我爹的庇护下,偶尔做过一些欺男霸女的小恶之事,可我从未做过大恶之人啊。 预计之中的窒息感并没有来临,我睁开眼睛,他的手依旧在我脖颈上,他说:“蓬蓬,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双手在我颈上摩挲,屋里燃了地龙,我身上也未着大氅,只得一件交领贴身的锦袍,这袍子很是华丽富贵,这是今日为了迎接和亲公主的光临,阿雪特意为我准备的。 叶少兰的手摸到我领口,我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大概是一种恶心的鄙视,他握着我的脖颈就往前拉,我被他所钳制,他的薄唇吻了上来。 他在我嘴里吸吮翻搅,直到我透不过气来,他才摸我的脸,“蓬蓬,你终究还是怪我了,是吗?” 我拨开他的手,“先生,学生如今一无所有,你还想要什么?”我拉开衣领,“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如今瘦得厉害,苏幕说我抓在手里就是一把骨头,我说那是枯骨美人,他说见了教人倒胃口,红颜枯骨指的是死人,不是一把干骨头。 我衣袍内空荡荡的,当初的一点丰盈柔韧在这几个月的奔波里蹉跎得消失殆尽,我拉开衣领,“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呢?” 他的手抚上我的肩,又亲吻我耳垂,“蓬蓬,别怪我好吗。” 我一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自那一日吴姨娘死在我眼前,我就没有清醒过。我跟着苏幕,整日里浑浑噩噩的,佛善为了我死了,佛善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苏幕怪我,我的孩子也没了。苏幕说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他娶了我。 我听我爹的话,形势不如人的时候,随遇而安。我不去争辩,苏幕说他爱我,那我就同他成亲了。今日才第几天,他就把我给卖了。 叶清臣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来回滚烫,我看着帘子外头,轻声道:“一直站在外头作甚,想说什么就进来吧。” 天香端着一盆热水,“婢子端水给姑娘清洗。” 我低头看天香,她跪在地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就是这个丫头,在我崔府大难临头的时候不知所踪,我还以为她如秀儿一般,逢了大难,谁知今日在叶清臣的房里见到她。 她没有叫我小姐,而是叫我姑娘,我低头冲她笑,“天香,你如今不是我崔家人了是吗?” 这纤弱娇俏的小女子在地上瑟瑟发抖,“姑娘哪里话,天香永远都是......” 我打断她,“你也不用对着我表衷心,用不着。我崔家落难,按理说你就应该被卖出去做官奴,或者去教坊司做妓。”我停了一停,“不过你既然跟了叶大人,想来他也舍不得你受苦,你就好生在他身边呆着吧,来日他飞黄腾达,你也好子孙满堂啊。” 我字字句句捏着天香敲打,苏幕跟我说叶清臣与天香有染时我不信,其实我看见天香站在帘子外头时我也不信,但她端着一盆水进来,说:“婢子端水给给姑娘清洗。”我大抵明白了三四分,起码天香已经是叶清臣的屋里人,要不然怎么能大半夜端盆热水进来,真是教人遐想。 天香脸色如涂了胭脂般涨红,她畏畏缩缩,“姑娘,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邪火,我抬腿踹了她一脚,“贱婢,闭嘴!” 叶清臣紧紧抿着嘴,我知道他在生气,气我崔蓬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作态的一个泼妇样子。可我崔蓬蓬本就不是善类,我崔家的家奴,轮不到他多话。 “婢子是要服侍姑娘......” 天香仍在喋喋不休,嘴里扯着我做大旗,我看着她发笑,“天香,你心里的那点破事,不要说给我听,我也不想听。你也不要说进来服侍我,你端着一盆热水,服侍我甚么?服侍我和叶清臣行房,还是你想在下头看着,学着,来日也好自己上啊?” “崔蓬蓬”,叶清臣抓着我手臂,转头就给了我一巴掌。 他打人不似苏幕,雷声大雨点小,苏幕即使要作势打人,也是摆个动作,并不会真的用力。叶清臣这一巴掌扇过来,我耳边嗡嗡作响,就似眼前黑了一片,只余几只萤火虫上下的飞。 ‘哧哧’,我笑出来,我踢开天香,赤脚走了出去。 掀开帘子,出了房间,脚下真是冷啊,不过我的心还是热的,我崔蓬蓬的心还是热的。这屋子就在城墙之后,沿着这条长廊,就能一路走到龙门的城楼上。我提着裙子,上了阶梯,阶梯越修越高,青石的板砖上还有积雪和冰碴子,我已经不觉得冷或者疼。 大概戏文里说得对,什么疼,什么痛都抵不上心痛。我心痛极了,为了苏幕轻易将我出卖,也为了叶清臣的那一巴掌。 第47节 天香提着一盏灯在后头追,“小姐,小姐......” 我哪里又还是什么小姐,崔家倒了,我爹死了,苏幕骗了我,我孩子也没了,到如今,何处才是我的归宿。 城楼是高的,城门底下还有守卫的军士,我穿着锦袍一闪而过,他们估计会以为见了鬼。 “吃吃”,我又笑起来,笑得疯疯癫癫,原来这世间,我离开了我爹,我真的就活不了,真的活不了了。 城楼那样高,我站在上头竟也不怕,抬头看天上一眼,还能看见天上的繁星,难怪谪仙人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那天上可有谪仙,可能听见信女崔蓬蓬的呼唤,在这样的世间,一个女人究竟能做什么,做什么呢。 爹,蓬蓬来陪你了。 我一脚踩上城墙上的垛子,跳了下去。 城墙上的风灯在冰寒的夜风里晃晃荡荡,烛火明明暗暗,也就如我这短暂的一生,并不曾真的安稳过。 第40章 ‘啪’,六角的走马灯掉在地上,白袍的男人站在原地,他来到之时,只见穿宽袍大袖瘦弱如蝴蝶的崔家姑娘跳下了城楼。 那走马灯沾了地上的雪水,灯芯灭了,唯有蹲下身去看,才能看见上头的一枝山茶海棠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蝴蝶旁边有句诗,“蓬蓬,蝶恋花,花恋蝶,你恋我否。” 你恋我否。 天香跑得气喘吁吁,她提着灯笼瞧见一动不动的叶清臣,“大人,小姐呢?” 外头一丝声响也无,就似崔蓬蓬这么个大活人掉下去,动静轻的只如冬季枯树上遗落的一片落叶。叶清臣觉得自己慌了,而下头的兵士还一无所觉。他从袖中抽出一块令牌,对着守城兵士道:“外头有项的探子,开城门,搜!” 深夜的城楼下空无一人,兵士们开了城门,拿着火把在外头官道上搜索,“回大人,外头没有人。” 叶清臣一身白袍在火光下莹莹烁烁,蓬蓬这么一个活人跳下去,不死也会没了半条命,这眨眼的功夫,人到哪里去了呢。 他向旁边的兵士伸手,那人递上火把,叶清臣举着火把,往外头走,城墙下既无崔蓬蓬的尸体,也无其他的物件,地上就连一滩血迹都没有。他站在城下往城楼上看,冰冷的城墙像一块踢不开的铁板隔在了他们之间,城墙那么高,蓬蓬又是带着怎样的必死之心往下头跳的。 他的心跳漏了几拍,他竟然不知道崔蓬蓬还有这样的勇气,若不是恨极了,她怎么能做出这样没有回头路的事情出来。 崔蓬蓬是这样的执拗,他从不知道。 叶清臣举着火把站在城楼下面,我没有吭声,我依旧站在城楼那个角落里。我没有跳,我只是丢了一件衣裳下去,下头又有人将我的衣裳捡走了。城门内外一片忙乱,漆黑的深夜里,有一个兵士毫无声息的站在我身后,“崔姑娘,快跟我走。” 我抬脚跟着他,脚下踩过一淌一淌的冰碴子和要化不化的雪水,我已经不知冰凉。跟着那个兵士绕了几个弯,又顺着阶梯绕到城楼后头,那里有一架马车,车上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紫袍男子,他看了我一眼,“崔家的丫头?” 我其实冻得很,身上的锦袍丢下了城楼,脚下又不着寸缕,他将身上的紫貂大氅解下来丢给我,我低着脑袋,“臣女多谢寿王爷。” “嗯。”他只轻轻哼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外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城门阖上的沉闷的撞击声,我心里头发凉,我往马车里缩了缩,寿王瞥了我一眼,眼睛里有笑意,“你这么怕他?” 我抿着嘴唇,不敢多说话,也不敢放肆。我与这位今上的亲兄寿王无亲无故,他肯出手帮我,全是倚仗李绛的面子,人家纡尊降贵救我一个没用的丫头,我自己不能蹬鼻子上脸不讲规矩。 那些守城兵士的脚步声愈发近了,我看了寿王爷一眼,不知他的马车为何还不走,难道要等叶清臣搜到这里来不成? 我看寿王的时候,他也在看我,我心内惴惴,他笑了笑,对外头说:“走。” 车夫将马车驶入暗巷,他们显然对龙门一地的地形极为熟悉,拐过几个小巷子之后,又进了大道,接着往前走了一盏茶功夫,马车在一方朱紫门前停住了。 寿王下了车,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脚上没有穿鞋,他说:“过来。”我慢慢移出去,他双手将我一抱,进了王府。 王宫贵胄家里我去的不少,但与今上有关的皇室家里,我只去过李绛住的宁王府。寿王的府邸与宁王府大不相同,宁王府空旷安静,寿王府里倒是很有烟火气息。寿王才进门,就有几个丫头迎上来,寿王看着其中一个,“去找双鞋过来。” 那丫头也不多话,直接低头下去了,我被寿王抱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不介意,进了花厅,他将我放到八仙椅上,那丫头已经取了鞋袜过来,“奴婢服侍姑娘穿鞋。”我低着头,寿王转头就出去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我不知道李绛是怎么同寿王说的,是说我是崔纲之女,要暂住几日还是长久需要倚赖寿王爷。 自那日苏幕告诉我李绛要来和亲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思,我要走,要怎么走,如何才能走得干净彻底。 我做不到,但李绛做得到。 那日叶清臣围捕我和苏幕的时候,佛善身死,我就瞧见了客栈二楼上站在窗边的李绛,她也在楼上看我。我随苏幕离去的时候,她的人就跟着我。今日苏幕告诉我李绛要入主项宫,我便知道机会来了。 我本打算李绛的人直接把我从苏幕身边带走,谁知叶清臣横插一脚,他把我掳到龙门城驿,我其实踢开天香往外头走的时候,只是想看看外头有没有一线生机。 天香提着灯笼在后头追我,我那时只盼望有人从天而降将我带走,城墙那漆黑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兵士,他说:“崔姑娘,王爷在下头等你。” 我站上了城楼,将一件衣裳抛了下去,这月黑的晚上,叶清臣甫从亮处走进黑暗,是衣裳还是人掉下去,想必他也是看不清的。 现今可好,崔纲之女崔蓬蓬跳了城墙,在这龙门城里,崔蓬蓬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崔蓬蓬这个人了。苏幕也好,叶清臣也好,都随他们去吧,都随他们去。 我坐在椅子上,有丫头打了水过来,温热的水,我一脚踩进去,疼得如冰刺一般,我抿着嘴,外头寿王爷进来,将一个瓷瓶放到小几上,他说:“抹点药,当心冻伤了。” 我抬头看他,他看了我盆中的脚一眼,我缩了缩,他倒是好笑,“你好像很怕本王,本王有那么可怕吗?” 我并非畏惧寿王,而是在长久的奔波之中,我已经渐渐变得草木皆兵。当初苏幕初带我到龙门薜萝院之时,那里头也是软玉温香,结果转眼我就被苏幕掳去了项地,我没有不信任寿王爷的本钱,我也没有甚么值得寿王这样的人下黑手的地方,但我心惧,真的怕了。 我抬头看他,“今日项帝遇刺,有人假冒小郡主,敢问王爷,小郡主她......?” 寿王看着我笑,“你倒是眼厉,李绛没事,在叶清臣那里好好呆着呢。” 我越发不解,“那......?” 寿王抬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低下头,“臣女感激寿王爷出手相助。”寿王还没说话,外头有个粉裙的女子走进来,“王爷,叶姑娘醒了。” 那粉裙的女子也算不得年轻,但身上自有一种清冷冰凉的气质,她说:“陆大人已经过去了,王爷要是还不去,可就慢了啊。” 寿王嗤她,“落玉,你又骗本王,仙儿醒了,你怎么不先去告诉皇叔呢?” 第48节 那个叫落玉的女子低头一笑,“好了,不是叶姑娘醒了,而是有位叶大人找上门了,指明要拜谒王爷。” 寿王直接出去了,落玉转身跟了出去,只剩我脚下一动,险些掀翻了铜盆中的水。 叶清臣站在外头的庭院里,他穿白袍黑氅,见寿王出来,原地行了个礼,“下官初到龙门,未能及时拜会王爷,望王爷恕罪。” 寿王穿着紫袍,他的手在腰间金玉带上叩了叩,“叶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是本王招呼不周,不知叶大人深夜到访本王府邸,所谓何事?” 叶清臣在院子里站着,外头又飘起细细的雪粒子,小雪密密落在他的如鸦青丝与黑氅之上,寿王则站在长廊之下,瞧不清脸上的悲喜。 那粉裙女子走出来,“王爷,叶大人,都别在外头站着了,里面请吧。” 厅里燃了地龙,叶清臣将大氅脱下来,有婢女上前来接,寿王则坐在上位,看了叶清臣一眼,“听说叶大人祖籍江南,想必是不适应这西北干枯寒凉吧。” 有小婢上茶来,粉裙女子端过去,“叶大人,这是今年新出的粤梅香,大人尝尝?” 叶清臣微微颔首,“多谢落玉姑娘。” 那女子倒是笑了,“果真检校卫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连落玉这样的小女子大人都认识,当真是不简单呐。” 叶清臣端着茶盏,笑道:“落玉姑娘客气了。谁人不知恭王爷身边的钟落玉姑娘,姑娘当年执掌紫金别院时,很是风光。” 落玉笑看了叶清臣一眼,“叶大人金科状元,年少登顶,也很是令人艳羡。” 叶清臣低头抿了一口茶,便不说话了。落玉退到一旁,“不打扰二位清谈,落玉先行告退了。” 落玉才要转身进去,又听叶清臣道:“不知恭王爷现在何处?” 钟落玉的粉裙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她回头笑了一笑,“叶大人能千里寻美人,想必我家王爷同样天涯海角为心爱之人寻药也是使得的吧?” 这话说得有意思,既点明了叶清臣为了一个女人半夜里搅得龙门不安宁,又拿了叶清臣替恭王爷垫背。 叶清臣看向钟落玉,那女子清清亮亮看过来,似是完全知道他在做甚么。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叶清臣起身道:“时至深夜,下官不打扰寿王爷安寝,下官这就告退了。” 下人送上大氅,寿王起身,“落玉,送叶大人。” 外头的雪下的大了,雪花似鹅毛般一片一片飘下来,落玉看外头一眼,哼道:“真看不出来,这姓叶的还是个痴情种子。” 寿王扬起嘴角,“看见他,就想起当年的某人。” 第41章 屋内转出一角青袍,落玉道:“某人就在这里,不打扰二位打仗,时间晚了,也该闭门休息了。” 青袍男子在一侧坐下了,“在下竟不知王爷还记得在下年轻时的样子,王爷真是好记性啊!” 寿王瞥了陆青羽一眼,“我当年就看不得你,如今更见不得他,看见你们这种虚情假意的人,本王无端的就头疼。” 陆青羽撩开茶盏,“此话怎讲?” 寿王将陆青羽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这是本王的茶,你去喝他那杯。” 陆青羽笑,“区区检校卫指挥使,你叫本相去喝他的茶?” 寿王嗤道:“你当年不也是检校卫指挥使,他莫不是想顺着你的路往上爬吧?” 后头传来声响,“咱们陆大人的路可不好复制,陆大人甚么样貌甚么手段,那姓叶的能和咱们陆大人比?” 落玉在后头添柴加火,陆青羽扭过头去,见落玉又端了杯茶出来,“喏,君山银针,不教陆相和那区区检校卫指挥使喝一样的茶,省的委屈了咱们陆相。” 寿王道:“你觉得他们不像吗?” 落玉盯着陆青羽看了几眼,“照我看,还是陆相的样貌更胜一筹。那位叶大人,无端的阴郁了些。” 寿王又盯着陆青羽,“是吗?我怎么觉得他们二人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落玉摇头,“不不,王爷看男人不准,看男人就得我们女人来看,你看陆相的眼睛,黑眸清亮有光泽,眼尾还狭长上挑,这是丹凤眼啊。你想想那位叶大人,一双眼睛含情带水的,还有几分幽怨,那岂不就是个桃花眼。”落玉啰啰嗦嗦的,寿王跟着一道在陆青羽脸上逡巡,不期来了一句,“那你说是本王好看些,还是他们好看些?” ‘嗤’,陆青羽轻轻咳嗽,落玉低头笑,“寿王爷,你莫要问我,要我说,不如等叶姑娘清醒的时候,你去问问她,她定能给你说个一二三出来。” “若是仙儿来说,她肯定会说本王气质硬朗,姓陆的更禁欲柔美,话说仙儿难道喜欢女人,不然为何不中意本王这种男子气息满溢的?” ‘哧哧’,钟落玉瞥寿王,“好了,陆大人的脸都绿了。” “绿了正好,谁让他整日里穿个绿衣裳,改日给他做个同色的帽子让他戴上。”寿王嘀咕一句,陆青羽瞥他一眼,“在下只怕寿王爷连个戴绿帽子的机会都没有。” 陆青羽穿柔和贴身的青袍,坐在椅子上,都能瞧见他青袍下形状极好的腰线,他翘起一条长腿,缓声道:“叶少兰此来龙门,一年半载怕是回不去了。” 寿王接口,“为何?” “费铦放不下这里,他自己居于相位,不能常驻边线,他来不了,便只能择他放心的人来。”陆青羽拂开茶叶,“叶少兰就是他放心的人。” “至于崔纲之女......” 落玉轻轻咳嗽,陆青羽抬眸看了寿王一眼,“崔纲之女,你欲如何?” 寿王掀开袍子,坐在陆青羽身侧,“一个弱小女子,又能如何,养在府里也好,她要嫁人也好,都随她去罢。” 陆青羽点头,“王爷留着她,以后有大用。” 我在暖房里呆着,不知外头是何情况,那个粉裙的女子说叶大人到访,是否就是叶清臣,他难道已经知道我在寿王府里,他又想如何? 我缩了缩脚,在暖房里呆了半日,我的脚已经不那么红肿,只是脚底下各有两个红泡,我知道大约是要生出冻疮来了。那台子上还摆着寿王给我的药,我起身去拿,脚一站地,便疼得厉害。我慢慢挪到那小几旁,考虑什么时候同寿王爷辞行比较合适,我还要回京一趟,我要知道我爹埋在哪里,也好替他上柱香。 第49节 晚上的时候,有丫头进来吹灯,灯火暗了,她转身要走,我喝住她:“慢着。” 那丫头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给我把灯点开。” 这屋里黑漆漆的,我已经不能轻易入睡。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里,我都是睡不好觉的,即使沾了床,夜里也会被噩梦惊醒。我梦见我崔府的后花园,园子里有繁盛的春草夏花,还有那个修剪花木的婆子,她老是抬头望着我笑。我亦不知她为何要对我笑,待我想问时,眼前的人又成了天香,她说:“小姐,先生已经去了,你快来啊!” 我急忙忙换衣梳妆,待进了书房,里头空无一人,连满室的书都不见了,我书上还有浮尘,可那些书连着浮尘都不见了。我回头问天香,“我的书呢,先生怎么不在这里?” 后头的人成了秀儿,她冲我摇头,“那先生骗了你,小姐,你也不该在这里,快回自己房里去。” 我提着裙子迈出书房,走在后园的长廊上之时,又听见一声软糯甜腻的呼唤,“母亲。”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母亲”,谁在叫母亲? 不,他在叫谁母亲?那头有个垂髫小孩的身影,我跑过去瞧他,他‘咯咯’的笑,我想瞧清楚他的脸,但一转眼,他又不见了。 我在园中失了魂,我跑不动了,便在廊下休息,叶少兰穿着第一日见他时的青袍走过来,他问我:“蓬蓬,我们的孩子呢?” 我摇头,“甚么孩子,我不知道啊。” 他慢慢变了脸色,一手放在我的脖颈上,“崔蓬蓬,还我孩子命来!” “不,不”,我想求救,我是个未嫁的姑娘,我哪里见过什么孩子,我崔府是没有孩子的,我爹也没有第二个孩子啊。 天香穿着青青绿萝裙,站在叶少兰背后轻轻地笑,我指着天香,“天香,快点,你快点告诉先生,我没有孩子,我也没见过甚么孩子啊!” 叶少兰的脸与我咫尺之间,我犹记得初次见他那日,他眸中含了一潭春.水,今日凑近了看,那浅淡的笑意怎么都变成了恨意。他为何要恨我? 我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他一直盯着我,我却在长廊尽头看见了我爹,他穿一品的大红蟒袍,我挥手叫他,“爹。” 我爹转过头来,眉目间竟然没有忧愁,我问他:“爹要去哪里?” 他说:“今日照水生辰,我去瞧瞧她。” 照水便是吴姨娘的闺名,我看着我爹,“不许去,您难道忘记我娘了吗?” 他看着我笑,“没有忘,所以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蓬蓬,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我爹也不再理我,他迈步向吴姨娘的小院子去了。 我抬腿要跟上去,后头的人又来扯我,“蓬蓬,不要去,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叶少兰的青袍换成了白衣,我转身要走,他捏住我手腕,“崔蓬蓬,听话。” 我甩开他,“我要去找我爹,别碰我,我要去找我爹。” 他紧紧钳住我手臂,我挣脱不得,便预备动武,他盯着我,“崔蓬蓬,你就真的活腻了,这样急着找死吗?” 找死? 放屁!我是要去找我爹,他敢这么说我,他才是真的找死。 我正要给他一个过肩摔,他却搂住我肩膀,在我耳边说:“蓬蓬,你不记得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了吗?” 我头疼极了,他在说什么啊,他是我的先生,我崔蓬蓬怎么会和自己的先生有了孩子啊。 他看我的眼神太过忧伤,我垂着头,“先生,学生真的不知你在说什么。” ‘哧哧’,天香在后头笑,她说:“大人,小姐这是怨你呢,怨恨你连累崔家,所以连你的骨肉都不要,这是在报复大人啊。” 叶少兰捏我的脸,“崔蓬蓬,你替我的孩子去偿命!” 他恨意滔天,我猛地睁眼,睁开眼睛,才见烛火将灭,外头天已经蒙蒙亮了。 又过了半刻,有丫头进来端走炭盆,盆子里的银霜炭都烧成了灰,我穿了衣裳在窗边站着,那丫头进来反倒吓了一跳,她说:“姑娘醒了?” 我冲她点头,她将炭盆端出去,又打了热水进来,“婢子伺候姑娘梳洗。” 我在镜前坐下了,那丫头替我梳头,“姑娘心思重,头发掉了好些,看这一会儿功夫,婢子手里都是头发。” 我转头去看,果真见她手里抓着一把头发,我点点头,她说:“姑娘还年轻,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姑娘既住在了咱们寿王府里,只管安心休养,其他的都不用理。” 镜中影像浑浑,我竟似开始看不清东西,那丫头给我梳了我在闺房时的发式,又给我绕了琉璃坠子,外头有人掀起帘子,“婢子来请姑娘出去用早膳。” 我站起身,那个伶俐的丫头给我披上滚着毛边的夹棉斗篷,我冲她笑笑。外头下了一夜雪,推开门,皑皑白雪映入眼帘,我初睁眼一看,便觉刺目。 我眼睛疼得想流泪,便抬起袖子去遮眼睛,等我再睁眼时,已经瞧不清东西了。 第42章 前方雪地里有个人影,我眯着眼睛去看,却只能瞧见有抹暗影朝我走来,旁边的小婢向那人行礼,“王爷。” 寿王府中人唤的自然是寿王,我也低头拜见,“臣女拜见寿王爷。” 那人的影子停住了,停在我身前,“这是?” 身边那小婢道:“崔姑娘是我家王爷请回来的客人,王爷昨日不在,所以不曾见过。” 我抬头看那人,只觉得他人影清瘦,别的便甚么也瞧不清了。那人的声音很轻,与寿王浑然不同,他说:“找大夫来,这位姑娘眼睛似瞧不见东西。” 身边的小婢看着我,“刚刚姑娘都好好的,怎会突然瞧不清了。” 我连连摆手,“无事,我瞧得清楚,瞧得清楚的。”我向前再迈一步,脚下就是台阶,我脚下踩空,直接向前头扑去。那人一手拉住我,声音清澈冷冽,“明明眼睛不好,作何还要逞强。” 我低着头,不敢出声。我栖身寿王府本就是个累赘,而我爹叛国的罪名还没洗清,我就仍旧是个罪臣之女,一个犯官之女若还有诸多要求,我怕惹人厌弃。 那人道:“杨御医今日要来,让他给这位姑娘看看。” 第50节 说罢,就转身走了。他走路很慢,轻的带不起一丝风,在昏暗模糊的光影里,我只嗅到了他身上的寒梅香。是的,就如外头那寒风中飘来的阵阵梅花香。 用早膳的时候,寿王爷并不在,由于我瞧不清东西,吃东西竟还要丫头喂食,我想自己摸索碗筷,那丫头很是细心,“姑娘眼睛暂时瞧不清,还是婢子来,等杨御医替姑娘医好了眼睛,姑娘再自行用膳不迟。” 我垂着眉目,桌上食物摆了甚么我都瞧不清,只能隐约瞧见桌上的盆盆罐罐。那丫头同我说:“桌上有百合莲子粥,有新蒸的糕点,还有鲜炸的春卷,姑娘想吃什么?”我嘴角动了动,“就粥吧。”她给我盛了一碗粥,我接过碗,“我自己来。” 莲子粥软糯清甜,我吃了一碗,那丫头又给我夹了一块点心,“姑娘这样瘦,多吃一些。”我冲她笑,“多谢。” 在过去十八年里,我是绝称不上瘦的,天香每每跟随我,我若是手里还拿一根棍棒,大家瞧见我们便会以为我是个恶霸,天香就是那被我欺压的良家女子。我想起当日我爹说我,他说我进了项地,人家绝不会以为我是殷人。是啊,我崔蓬蓬天生就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女中豪杰,我又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用过早膳,丫头扶我回暖室休息,我才坐下,那丫头就替我倒了热茶,“姑娘,这是百花蜜茶,很清甜的,姑娘尝尝?” 丫头们这样体贴,我便会想起我是崔家大小姐的日子,那时候我的日子也是这样痛快,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要是想打架,在演武堂里还有专门的人陪我打架。苏幕过去便常常陪我打架,不过我也打不过他,我曾经还想将天香许配给苏幕,还没来得及跟我爹商量,一切都变了。天香成了叶清臣的身边人,而我,与苏幕成了夫妻,他又将我还给了叶清臣。 我过去或许还是个奇货可居的抢手货,因着我爹,因着我是崔相国家唯一的大小姐。到了现在,我只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都嫌烫,谁咬一口都嫌嗑牙。 我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我瞧不见东西,连个乐子都没有,找人打双陆,我不行,找人下棋,我不行,就是拿本书看,我也不行。我靠着窗户沉沉叹了口气,那丫头道:“不如我给姑娘念书听,婢子虽无用,但还识得几个字,姑娘不嫌弃的话,我给姑娘念书吧?” 我点头,“好呀。” 她当真寻了一本书过来,那是本小词,“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我靠着窗子没有吭声,那小婢问我:“是婢子念得不好吗?” 这首词我曾听叶少兰念过,他说这是他平生所愿,不贪慕名利,耽于诗酒,流浪江湖,烟霞之中四十年。 我低着头嗤嗤笑,放屁,简直放屁,他恨不能踩着我崔家直上青云梯,他又怎会宁禅爱风月。 我无端发笑,那小婢道:“姑娘是不是累了,累了婢子服侍姑娘休息?” 我摇头,“你念得很好,嗓子也好,样样都好。” 她听闻我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婢子还以为念错了,婢子是见王爷常给叶姑娘念书,现在姑娘不能视物,婢子怕姑娘心闷,才贸然献丑。” “叶姑娘是陆相的妻子吧?” 我也略有耳闻,当年那位叶姑娘将陆相折腾得够呛,听闻陆相差点追出海,后来还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丫头道:“叶姑娘昏迷了一年多,除了陆相衣不解带的照料,连带着恭王爷也是四处奔波,为叶姑娘求药。” 我问她,“那寿王爷给叶姑娘念诗,陆相他......?” 那婢子笑,“念诗的是恭王爷,咱们王爷哪有这耐性,他每每坐不上三刻钟,就嚷着叫陆相过来自己看着,他闷得很。” 我抬头看她,“那方才那位王爷是......?” 她回道:“正是恭王爷,他方自洞庭归来,听说君山之上有一种寒草生于山顶,冬日里,草会开花,拿花入药,能治百病。原本只是传闻,但洞庭传来消息,说有人真的见到了那种草,恭王爷便亲自去了,披星戴月的,今晨才归。” 我有些讷讷,“恭王爷如此在意叶姑娘,那陆相......?” 有人这样关怀自己的妻子,陆青羽怎么想。我想不明白,明明知道对方已经成婚了,怎么还能这样不悔。 我不明白,那丫头也不明白,她说:“陆相说,他的妻子这样受欢迎,他与有荣焉。” 我一手撑着头,“与有荣焉?” 外头有丫头掀帘子,“姑娘,杨御医来了,可方便进来?” 我连忙站起来,“方便的,快请”。我亦不知她们口中的杨御医是谁,不过能出没在寿王府的,自然都是好的。 我眼睛模糊,瞧不清来人相貌,听脚步声,步伐并不轻快,恐怕不应是个年轻人。那人看我一眼,“面色浮肿,双颊凹陷,发色枯黄,不是个长命相。” 这人乍然开口,我停了半晌,才明白他在说我。我站在那里,还弄不清情况,那人又道:“呆头呆脑,言语木讷,不是聪慧之人。” 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便捏我的手腕,“气沉脉虚,宫内淤血,你曾落过孩子。” 他并不是在问我,只是简简单单在下个结论。 “我......” 我往后缩,这人张口便来,混不理屋里还有好几个丫头,她们每日姑娘、姑娘的叫我,还以为我是未嫁的女子,现在被人知道我落过孩子,人家以后又怎样看我。 我硬起头皮,顶撞了一句,“胡说八道,谁落过孩子?” 那人反倒不说话了,我双手捏在一起,强自嘴硬。 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如果这丑事传出去,我又如何在这府里立足啊。 那人似乎对府里熟门熟路,他也不多言,只招呼小婢写方子,他念了一长串药名,小婢则在桌上研磨下笔。 我紧紧抿着嘴,那人等念完了方子,才道:“你落胎没落干净,剩了淤血在宫内,才会气血不通,若是不治,你也是个早死的命。” 我脚下发软,有小婢来扶我,我手碰到桌子角,他说:“孩子大了,落胎本就危险,你强行要落,总会留下病根。若要痊愈,则需长久调养,否则你日后定会子嗣艰难。” 他说得简单易懂,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他在说甚么。我的手紧紧拽着桌子角,那人又道:“仙儿病了,本人医不好,你病了,本人还是医得好的。只是你这丫头满嘴谎话,本人不喜欢你,于是懒得医你,你要生要死,都是命罢。” 屋里方才静谧的气氛还没散,他就转身要走,后头小婢来拦他,“杨院判,杨御医,你给瞧瞧吧,姑娘眼睛看不见了。” ‘嗤’,那人道:“她又不是仙儿,瞎不瞎的与我何干?” “半仙,杨半仙,您是半仙啊,怎么能医不好呢?”那丫头叫他半仙,杨半仙,我蹙着眉,“前朝的御医院院判,杨云岱?” 那人冷哼了一声,“崔纲的丫头,未婚先有孕,崔纲在地下也不知怎么想。” 我垂下眼眸,“我爹疼爱我,我只要活着,他都是高兴的。” 我看向那人,“杨院判医术高明,崔蓬蓬确实有过身孕,那孩子也确实是一碗落胎药落了。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崔蓬蓬以后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么?” 第51节 我眼睛看不见,也看不见那人的表情,我却心生勇气,我要好好活着,为我爹争口气。来日在地下见到我崔家的列祖列宗,我也好说,我崔蓬蓬没给崔家丢脸,没给崔纲崔大将军丢脸。 屋里安静了,许久才听见那人说:“眼睛是小事,先把淤血去了,慢慢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那人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43章 “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以我知彼,以表知里,以观过与不及之理。以微得过,用之不殆。 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 茫茫冬日里,杨半仙让我在外头站着,等我血脉都冻住,他又让我进来,天天如此往复,他也不同我下针治疗。我爹曾说过,今上还是太子时就患有喘疾,当年就是这位前朝太医院院判一手调养的。后来东宫出了一桩事情,这位院判便辞官不知所终了。 想不到今上登基十年有余,如今还能在寿王府里看见他。 不,我是看不见的,但我能听。这位前朝的御医年纪不轻,但口齿清楚,为人也有些懒散,听说他原先住在龙门的一个山寨里,如今肯到寿王府里来,都是因为叶姑娘。 叶姑娘是陆相的妻子,听说当年还是个山匪,阴差阳错绑了刚刚得了状元的陆相上山,后来陆相回了龙门,与叶姑娘重新遇见,他们才结了奇缘。 我是这样听说的,但去问杨半仙,那老头又道:“世间姻缘哪有这样美满,仙儿当年不知因姓陆的吃了多少苦,若不是仙儿中意他,咱们都不稀罕那小子配仙儿。” 我瞧不清东西,亦不知叶姑娘是如何情况,那老头说:“仙儿昏迷半年有余了,原先只是嗜睡,后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里只有小半天是醒着的。再到后来,每日醒个一时半刻的,我当初还以为仙儿是有孕了。” 我问:“那后来呢?” 老头道:“后来才知不是,仙儿成婚七年有余,没有孕像。” 我点点头,“陆相夫妇大概和孩子还是欠了一些缘分罢。” “谁说不是呢。” 老头子说我:“你当初不应该把孩子落了,既伤身体,又影响以后的孕事。” 我摇头,“那孩子是要不得的。” 老头子嗤我,“什么要不得,我看你才是要不得,你活的好生生的,你那情郎也活的好生生的,怎么就要生要死了?” 他说的是叶少兰,我在寿王府里已有月余,知道李绛顺利入主了项宫,包括苏幕,他封了大将军,就在祁连山下,与此地也不远。 至于叶少兰,我摇摇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头子看惯人生百态,“我最烦你们这些痴儿女,欢乐趣,离别苦,既然能欢聚,为何还要离别,离得又不远,非要见不着,有意思吗?” 我说:“你又不知道甚么底细,整日里跟个说媒的一样,你见过那人,了解那人么?” 杨半仙叹气,“仙儿如今只剩呼吸,也不知她能不能听见,你看那姓陆的,每日守在旁边跟孝子贤孙一样,有甚么用呢?仙儿死过一次,这次恐怕真的......” 我亦不知杨半仙是什么意思,叶姑娘死过一次,我只当她是生死桥上路过一回,我当日一脚踩上城楼,何尝又不是奈何桥走一回呢。 冬日平平过去了,新年的时候,府中的人都送我礼物,他们说叶姑娘最喜欢收礼物,于是也给我准备一份。 寿王爷送我一串珠子,说是南海的淡金色的珠子,可惜我眼睛看不见,摸起来真是珠圆玉润,一颗颗又大又滑。杨半仙说寿王是烦了我,想赐嫁妆好催我出嫁。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恭王爷送了我一小匣子香料,那香料稀奇,不用焚烧,兑了水,便香气四溢。 还有我一直没有见到的陆相,他写了一幅字,我让小婢给我念,他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徽宣,我手指搁在上头,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这是《孟子.尽心》,圣人说我们要强恕以求仁,诚身以致乐。他让我宽恕,宽恕谁呢。 到了新年里,开了春,杨半仙说要给我开针,世人皆知前朝御医院院判杨云岱的一手绝技,鬼门十三针。 “善于用针的人,病在阳,从阴诱导之,病在阴,从阳诱导之。取右边以治疗左边的病,取左边治疗右边的病,以自己的正常状态来比较病人的异常状态,以表在的症状,了解里面的病变。” 杨半仙啰啰嗦嗦,他说得很慢,似是想让我听到心里去。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他嗤我,“仙儿还没死,我不收徒弟。” 我说:“叶姑娘与你收不收徒弟有甚么关系。” 他叹气,“仙儿十三岁的时候,我早早教会她鬼门十三针,后来她用的第一根针,就杀了一个人。” 我侧过头,“杀了谁?” 没有人回答我。 叶姑娘还会用针杀人,我曾在崔府见过她,她很标致,模样也温柔,跟在陆相身边,郎才女貌,仙人一般的眷侣。她竟然还会杀人? 初夏的时候,杨半仙说我宫内的淤血清除得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开始治眼睛。 我很期待,从旧年冬天算起来,我其实已经盲了半年有余。杨半仙说无妨,我便也不着急,每日那个丫头都会念书给我听。偶尔会念戏词,她说她爱听《牡丹亭》,也爱那梦中的柳郎。我说,真正的柳梦梅见了杜丽娘,并不会一见倾心,只会以为见了鬼。 我说这话时刚好教杨半仙听见,那老头子又膈应我,“你自己嫁不出去,反倒教坏府里的一众丫头。” 屋里的丫头都低着头‘咯咯’笑,我扬起嘴角,“我说错了么?这世上,谁和你人鬼相恋?你是人,他才爱你,你成了鬼,他怕你都来不及,鬼才会爱你。” 老头子拍手,“你的鬼丈夫来了。” “我呸!” 我一手敲桌子,“你的鬼丈夫!” 他同我诊脉,又看我的眼睛,说:“慢慢治,会好的。” 我如今已经不着急,竟然开始慢慢习惯模糊的光影,我如今已经能从脚步声听出是谁来了。 外头就有脚步声,那老头子又道:“你的鬼丈夫来了。” 第52节 屋里清静了,丫头们都出去了,杨半仙那老头跑得比谁都快,我扶着桌子角,那影子慢慢近了,听闻他的呼吸声,我平静而客气,“叶先生来了?请坐吧。” 我太过熟悉他的味道,他安静时的味道,他生气时的味道,还有他愉悦或者愤怒时候的味道,他方才一出现在门口,我就嗅到了他的气味。 如今我已经不紧张,我亦不再害怕他,我是崔蓬蓬又如何呢,他能拿我怎么办。 我爹已经死了,他死在大理寺的时候,都仍未定罪。 崔纲叛国的罪名没有尘埃落定,那崔蓬蓬就不是罪臣之女。 我一个良家女子,谁能奈我何。 那人慢慢走近了,他走到我跟前,似乎伸出手来,我顺着他袖子带起的风,避开了他的手。 “蓬蓬。” 他的声音既缠绵又哀婉。 我侧着头,“先生来看望学生,但学生双目不能视物,请先生见谅。” 我不是故意刻薄他,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又瞧不见,他摆什么表情都没有用。纯粹叫做戏给瞎子看。 他的手应该还扬在半空中,我摸到桌上的茶壶,拿起一个杯子听着水声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生喝茶,酒满为敬,茶满则不然。” 这是他初入我相府之时曾对我说过的话,那日我本想将茶水泼到他身上,却被他逮住机会教导了一回。 我听见他轻微的叹息声,我笑道:“先生缘何叹气,是不是嫌弃学生愚钝,先生教的,学生都记得。” “蓬蓬,你好吗?”他问我好不好。 我侧着脑袋,“我好呀,学生如今身体比以前好,气力比以前强,书也读的比以前多,样样桩桩,都很好。” “蓬蓬,我们......” 我抬起手,“先生不要再说,学生是学生,先生是先生,学生和先生各是各,怎么会是‘我们’?” 他拉起我的手,“蓬蓬,我们成亲吧。” 屋里静极了,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也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缩回手,“先生说什么呢,自古就没有师生通婚的道理,这一桩有悖伦常。先生为人师表,又怎能不知?” 他说:“崔蓬蓬,你还要犟到甚么时候?” ‘嗤嗤’,我拍着桌子站起身,只轻声发笑,“先生说话学生听不懂,学生如今是个瞎子,瞧不清先生在演哪一出。如果您要演牡丹亭,那我不是杜丽娘。” 我们两人各站一方,我瞧不见他脸上神情,反倒轻松。 我说:“先生请回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哼’,他竟低声笑出来,“崔蓬蓬,你的心肝一定是铁石做的,向来拿了别人的真心做驴肝肺。” 我望回去,“不,这话原样还给先生最合适,学生受不起。” 我拉了一下头上的一个铃铛,这铃铛是府中的丫头给我做的,我行动不便的时候,就拉铃铛使唤她们。 外头来了个丫头,我说:“劳烦这位姐姐,替我送客。” 叶少兰的身影有一瞬的停滞,他道:“崔蓬蓬,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我捏着桌子一角,定声道:“先生慢走,学生不送。” 外头有袭人的暖风,这又是一个初夏时节,去年今日,正是我初遇他之时。 第44章 我在廊下站着,一手摸着廊柱,这长廊修的曲折,与我崔府长廊的布局完全不同,我崔府那条通往后花园的长廊既直且简单,要不然也不会从那头走过就能瞧见一个小姐的闺房。 我摸着廊柱慢慢往前头走,有道温和的声气传来,“李绛生了病,本王想请崔姑娘去看看,不知崔姑娘愿意吗?” 我循着声音,行了个礼,“参见恭王爷。” 那人步伐如我一般缓慢,声音既冷且清,“那丫头入了项宫,原本好好的,到了今夏,突然就说不行了。本王找人去项宫里看过了,不是下毒,或许是她思家吧。崔姑娘过去与那丫头有些交情,本王想请崔姑娘进项宫一趟,姑娘能否答应。” 我眼睛瞧不见,只得身边还带着一个丫头,恭王身边的落玉姑娘带着我们进了西海皇城,城里飘来吆喝声,和有别与龙门的香气,我立时想起苏幕说过要与我一辈子。 进了西海之后,落玉找了一家城里最好的客栈,她交代我与那名小婢,“咱们来自京城宁王府,奉命为西海皇城的各位娘娘献上礼品,项帝的皇后姓梁,是出自项的贵族梁氏。贵妃姓庞,她的姨母是前朝宠妃庞氏,大庞氏与先帝邝元醇育有一子,后来还差点扶持幼子上位,自己临朝听政。当然了,这位小庞氏亦是不可小觑。还有一位段妃,出自大理段氏,她......” 侧着脸,“段家的姑娘?” 落玉笑,“蓬蓬认识段家的人?” 我点头,“认得,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在段家人的手里吃过亏。” 落玉问我:“段家正统都安分了,段家还有谁在京城打闹?” “那人叫段其瑞,他和李纶一起害了我一回,我听李绛说他不是段家嫡系,别的也不知道了。” 我知道的并不多,我爹不同我说这些,我也不似李绛,宁王府曾经一度辉煌,养着全天下最好最优秀的探子,若是问我人家的家谱,我是两眼一抹黑的。 “嗯”,落玉发笑,“段家嫡系当年都死的七七八八,最优秀的后辈段其昌也被斩首了。这个叫段其瑞的,兴许只是旁支的旁支,要不然当年早就被株连了。” 我叹气,“我栽在这人手里两次,第一次他给我下了药,第二次他让我的马受了惊,差点没把我给摔死。” 落玉道:“那你告诉你爹了吗?” “我本来没告诉我爹,后来......” 第53节 我停住了,段其瑞,我本来是没告诉我爹的,后来叶少兰拿了段其瑞在京城作奸犯科的罪证给我,我还怕我爹发现是叶少兰的手笔,特意誊抄了一遍。 我走了神,原本一切都好好的,那封长信作为罪证我给了我爹之后,我爹就出事了。我脑子一时空荡荡的,会不会就是那封信害了我爹。 我问落玉,“落玉姑娘,段家和我崔家有仇么?” 我想不通,那个段其瑞为什么大费周章的折腾我,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怎么会非要找我的麻烦呢。听说钟落玉过去是掌着皇家别院的,就是宫里的娘娘她都是认识的,要是段家人和我崔家有什么龃龉,她或许是知道的。 落玉道:“你爹曾经带兵平息南疆叛乱,那里就是段氏的地盘,或许有过什么冲突,也是可能的。” 我垂下眼眸,是啊,我爹出战过南疆啊,段氏就是那里的土霸王、地头蛇,我怎么会忘记了这一桩,只单纯以为段其瑞是吃撑了想找我麻烦呢。 我捏着手指,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事情的端倪了。 “段妃过去是太子妃,是当时还是太子的邝佑安亲自从殷带回项的,但太子登基时遭受了大庞氏和小皇子的洗礼,后来佑安凶险登基,那时太子妃段氏的孩子也正好夭折了。后来段氏只封了妃,皇后则由项的贵族女梁氏继承。” 落玉说得很隐晦,我隐约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是段家的姑娘与太子先有一段情,太子当时厚爱她,让她做了太子妃。只是继承大统之后,碍于她殷人的身份,只让她做了个妃子,还以折损了她一个儿子作为贬斥她的代价。 这就是皇家,皇家无情,项国皇位不能由一个殷人所生的孩子继承。所以孩子的母亲不能做皇后,那个孩子活不过三个月,也得死。 跟着落玉她们久了,就能听到越来越多的秘辛,有时候她们一笑而过,我心里则要百转千回。在我崔蓬蓬的世界里,世间事情不是白就是黑,哪有那样多的不得已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落玉带着整整一马车的丝绸,她说这是扬州‘天.衣坊’产的,我抬起脸,“扬州‘天.衣坊’?那不是我们大殷最好也最贵的织坊吗?” ‘吃吃’,落玉低声发笑,“你要是喜欢,我去给你弄了来,想要穿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想要什么花纹就什么花纹,想穿什么节气就什么节气。” “可是我听说,天.衣坊的一尺布千金难求啊,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是要等的,那个......” 我很是疑惑,李绛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市面上也没有天.衣坊的成衣卖,若是有,一定是假的。 落玉道:“咱们别的本事没有,托仙儿的福,几件衣裳还是捞得到的。” 我说:“那是陆相的产业?” ‘嗤嗤’,落玉又笑了,“你们这些小姑娘,扬州‘天.衣坊’,你说谁的产业?” 我垂着头,“扬州,那是......?” 落玉拍手,“还不知道?宋璧的产业啊,咱们宋国舅,扬州人呐。” 宋国舅,落玉直接叫他宋璧,可这朝中,谁敢直接这样称呼宋国舅的大名?宋国舅的亲妹正是我们大殷朝里唯一的一位贵妃,也是乾元帝后宫里唯一的一位高位分的妃子,大殷又没有皇后,所以宋贵妃的亲兄就成了国舅爷。 落玉这次带了整整一马车的绸缎,全部出自天.衣坊,我原本以为是唬人的,现在一听,那都是真的咯。 我的手在桌上的绸缎上摸了几下,问落玉,“这是什么颜色的?” 那小婢回我:“这是秋香色的,上头是海棠花纹。” 我摸到另一匹,“这个呢?” 她说:“墨绿的,绞纱斜纹。” 我撇撇嘴,“都是老太太穿的色,就没个年轻点的?” 落玉哼我,“这又不是给你穿的,项帝的妃嫔们身份贵重,颜色穿得轻佻也不庄重。” 我拉落玉的手,“落玉姑娘,那劳烦你,我想要几匹青绿色的衣衫,你替我寻天.衣坊的缎子来?” 她倒是笑,“不是不行,府中也有,仙儿过去也这么穿,只是她是为了陆青羽,你呢?我看你那情郎惯常穿白,并不是穿绿啊。” 叶少兰穿白色? 在我记忆里,他就是穿青袍的,他做我的教书先生之时,整日着一身浅淡青衫,与世无争的模样。或许人是会变的,他的模样变了,我的记忆还没变。 落玉道:“你吧,成日缩在屋里,那位叶大人每隔上个两三日都要来一次,他做了龙门太守,你知道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落玉叹气,“你眼睛看不见,他倒是看得见,你常常都不知道,你在屋里坐着,他就在外头站着,你在廊下乘凉,他就在廊外吹风。我看他相貌也好,对你算有情有义,你怎么就当看不见呢?” 我回嘴,“我本来就看不见呐!” “犟嘴。” 落玉说,“我也懒得戳穿你,他来了,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是瞎,又不是傻,人家盯着你看,你还能不知道?” 我哼一声,“他才是做戏给瞎子看,白搭台子。” 落玉道:“你果然是知道的。不过我提醒你,人家以后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圣上替这位龙门太守指婚了,对象是......” “是谁?” 我嗓子其实有些发干,落玉哼一句:“与你何干呐?” 我摸着桌子角落,慢慢往床边走,那小婢来扶我,落玉道:“别扶她,她反正爱逞强,我们都出去,她就安逸了。” 我回过头,“他害了我爹,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他?” 我喉咙有些干涩沙哑,我其实知道叶少兰做了龙门太守,自从他送了李绛出嫁以后,就留在了龙门,没有回京。 我在寿王府里住了大半年,时常都能感应他的呼吸,我过去以为是我思念他,产生了幻觉。后来,我的耳朵灵敏起来,我能听出每个人的脚步声,当然,也包括他的。 他走路很轻,呼吸也很轻,我在廊下站着,常常就能感觉其实他就站在长廊那头,离我不远,也不近。 我其实不想惩罚他,但我也不想原谅他。 第54节 他要成婚了? 我知道落玉说的是真的,寿王府的人就是这点好,他们都不骗人。 真的,假的,他们都直接说了,即使难以接受,他们还是会说出来。 我不喜欢叶少兰的也是这点,他从不对我说实话,包括我爹的死因,包括他没告诉我,他进入我崔府的真正原因。 即使他是探子又如何呢,我爹已经死了,我能接受任何解释。可他一句解释也无,一句都无。 我不知这样的隐瞒还有何意义,既然他非要这样,都随他吧。 上回我们讲牡丹亭,杨半仙说了个笑话,说他是我的鬼丈夫。他似幽灵一般,时刻盯着我,却不同我说话,可不就似个鬼魂。落玉说:“你看不见他不要紧,他死了也不要紧,若是他成了别人的影子,你大抵是不自在的。” 我知道落玉说得对,他若成了别人的鬼丈夫,我或许真的宁愿做一辈子瞎子,也好眼盲心盲,就都解脱了。 落玉起身要出去,她推开门的时候,说:“叶大人相貌好,圣上想把宋家的姑娘说给他,宋璧的嫡亲堂妹,宋韵昀。” 第45章 西海皇宫其实我是来过的,那时候我跟着苏幕在外头迎接来自大殷的新娘子,我还识破了假的李绛。当然,那是一次不成功的刺杀,谁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谁派来的杀手,因为她的动作太过平平无奇,导致她的刺杀显得毫无意义。 我跟着落玉又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感觉陌生极了,因为我什么也瞧不见,当初富贵华丽的艳色和斑斓的人群此刻在我眼里都成了模糊的暗影,不辨明细。 我虽瞧不清物件和东西,但能感应到光影,我跟着落玉,身边还有一个同行的小婢,竟也没人察觉我是个半瞎之人。 落玉有手令,我们三人进了内宫,前面烛火真是明亮得很,我微微垂着头,侧着身子站在一旁,那里有细细的礼佛之声。落玉没有说话,屋里也没有人说话,我们站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才有个苍老的女声说:“皇后娘娘在礼佛,各位久等了。” 落玉还礼,“大殷宁王府侍女给梁皇后请安。” 梁后的声音很寻常,并不十分清脆,也不是非常娇媚,她说:“感谢宁王府的礼物,各位远道而来,暂且休息。我们的贵妃娘娘亦是殷人,你们交流起来也更顺畅,稍后不如请她来替我招待各位。” 我垂着头,闻了梁后的话语,知道这位梁皇后不愿意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话不过三句,就要将我们转手他人了。 一阵沾着佛香的气息散了,落玉说:“恭送梁皇后,是我等失礼了。” 梁皇后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位段妃就来了,她似乎停在了我们身前,我略微往后缩,她说:“抬起头来。” 我侧着身子站在落玉身后,那位段妃的声气离我们极近,我微微垂着眼睛,只听她道:“落玉姑娘,别来无恙啊?” 我趁机后退了一步,原来这位段妃是认识落玉的,她说:“落玉姑娘代替宁王府的人来送东西,怎么宁王府现在还能劳动恭王爷身边的钟落玉钟姑娘了?” 我侧着身子站到后面,又听那段妃笑了,“哟!这是‘天.衣坊’的东西?那真是还要同宋小梦问声好了,她好吗?” 我在后头听得心脏‘砰、砰’直跳,这位段妃说话真是大胆,宋小梦,我大殷朝唯一的贵妃娘娘,也是乾元帝后宫唯一的高位分的娘娘,或许还会是将来的皇后娘娘。这位段妃不过项廷内一名失宠的姬妾,有甚么可瞧不起我大殷的贵妃娘娘的? 段妃说话不羁,落玉倒是平静,她说:“段姑娘做了项廷的娘娘近十年,如今倒是和过去别无二致。” ‘嗤’,只听一声轻哼,“你也知道我现在做了娘娘,那还摆出个苦瓜脸给谁看?” 段妃道:“你过去就是这个样子,当年在紫金别院是这样,这些年过去,怎的还不会笑?” 她们之间似乎已经不是简单的旧识,听段妃的话,她和钟落玉是有过节的。她这样咬牙切齿,或许当年在落玉手里吃过亏。 落玉说:“段姑娘入主项宫多年,就是前辈,那可要好好照应小郡主才是,好歹大家都是殷人呐。现下小郡主重病,段妃娘娘恐怕是知道内情的?” 那位段妃‘咯咯’笑起来,“我说落玉姑娘,你们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段萱是个甚么?我又不是这西海皇宫的皇后,这些话,你方才怎么不同梁皇后说呢?” ‘哎’,段妃又开始叹气,“罢了,罢了,故人难得见面,说这些扫兴的做甚么,过一阵不定还要争红了眼。落玉姑娘,你们现在可都还好啊?” “托娘娘的福,都好。”落玉回她。 那人又笑,“是么?怎么我听说叶仙离死不远了?啧啧,叶仙和江画屏那个小贱人,当初处处和我做对,你看江画屏那个贱人都死成了一堆白骨,现在叶仙也快死了,你说和我做对的人是不是都没有好下场?” 我低着头,这位段妃忒是张狂。 只听她道:“还有宋小梦,她什么时候死啊?” “段姑娘的话真是越说越远了,江姑娘的事情另说,叶仙与段姑娘何来甚么交情。还有宋贵妃,您应该感谢叶仙,若不是她,恐怕段姑娘还活不到这一天。”落玉说话也甚是直接:“当年段姑娘因一点小事划伤了宋贵妃的脸,若不是叶仙,宋璧恐怕早就将你沉尸了。” 段妃冷声一哼,“宋小梦要是真的伤了脸就好了,要是真破了相,还免去她进宫这一桩。落玉姑娘,你说当年,我的相貌是不是都胜她们一筹?” 我侧身在落玉身后站着,一丝也感受不到这位段氏女作为项廷妃子的尊贵荣耀,只嗅到了她身上的酸气。对于叶姑娘的鄙薄之意,和对宋贵妃的嫉妒之气。 落玉轻轻发笑,“好了,段姑娘且安心在这项宫呆着,若是还在大殷,当年段其昌斩首段家血脉都受了牵连的时候,只怕姑娘也上了流放路。” “我兄长是被冤枉的,乾元帝想铲平段家,便拿他作伐。我兄长自幼聪慧,他书念得好,学业优异,他考上状元难道不应当吗?” 段妃吱吱笑,“哈,你们这些殷人啊,自来就瞧不起我们大理段家,不许我段家子弟夺状元,还诬赖他贿赂考官。我呸!你们都是阴险至极的小人!” “当年舞弊案早有定论,考生段其昌贿赂考官,还连累一个二品大员下马,此事我大殷人人皆知,姑娘又是出身段氏正统,断无活命的道理。” “钟落玉,我段萱不妨告诉你,有我在,我段家就不会亡。” 段妃凉了声气,“乾元帝让费铦做相,我看他是咳嗽糊涂了,费铦的女婿还是乾元帝免官罢职的,他不会自己都忘记了吧?” 落玉‘嗤’一声,“纪明泽被贬黜罢官,这还是和段其昌离不开关系,费将军,哦,费相要怨,也该怨你们段家才是啊!” 屋子里安静了,我听不见有侍女走动的声音,想必段妃也不会让无关的丫头站在此处,我手去摸我身边的小婢,她也已经不在了。 我脚下挨着凳子角,摸到搁茶的小几,才稍微安心些。 落玉说:“段姑娘张狂惯了,今日且犹自不知悔改,你在这项宫快十年,恐怕亦是与其他人难以相处吧?” “段萱过得好不好就不劳落玉姑娘操心了,这里又不是紫金别院,落玉姑娘也不是这西海皇宫的总管,落玉姑娘与其有这个闲工夫和我瞎扯,不如回去告诉恭王爷,不是我段萱气度小容不下李绛,是别人容不下她。” 我侧着脸仔细地听,李绛初来乍到,谁能容不下她一个小姑娘? 第55节 吱一声,门开了,总算有人进来,段妃的声音又变得如先前一般可亲,“各位远道而来,一定要试试我们这处的茶,这茶先经熬煮之后,又加了马奶,再落一点蔗糖,甜得很。”她招呼侍女,“给贵客们倒茶。” 要不是先见过了这位段氏女的张牙舞爪,若是只单听她这么说话,险些还以为她是一个周到殷勤的好客之人。她当真会做功夫,嘴上连道:“‘天.衣坊的织物果真名不虚传,这样华美的匹缎,看了就教人睁不开眼睛。” 侍女们在一旁奉茶,落玉坐下了,她摸了摸我的手,我也挨着她坐下了。 段妃说:“郡主少小离家,这回病势凶猛,只怕是思家所致。各位从大殷远道而来,可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落玉道:“多谢娘娘体恤,大殷宁王府感激不尽。将来如有甚么好的稀奇宝贝,都是不会忘了段娘娘的。” 她们一来一往,竟似先前甚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侍女上了茶,我摸到杯子,抿了一口,这味道,这茶的味道...... 我想起佛善,那个心善的姑娘,她也有这样的好手艺,她说以后要日日煮茶给我喝。可惜,她没有以后的机会,我也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段妃坐在上位,说:“璃郡主可好?当年段萱曾与璃郡主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又与她的小郡主共处项宫,真是莫大的缘分呐。” 落玉回道:“郡主也常常惦念着段姑娘,说当年紫金别院里就数段姑娘人中龙凤之相,总有一天会遨游九霄之上。” “哦?”,段妃作势一哼,“那我怎么听说小郡主的生父是个太监?啧啧,璃郡主才是人中龙凤,说话做事与旁人都是不同的。” 我端茶的手都停在了嘴边,刚才都好生生的,怎么这段妃说翻脸就翻脸。她哧哧笑,“哎,让我好生想一想,璃郡主和太监,传言真是荒唐!” 落玉的呼吸变得缓慢,这大抵是生气的征兆,段妃自顾自笑了,“不不不,哪里是太监,分明应该是紫金别院的总管大人福全呐。落玉姑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身旁明明还有项宫的侍女,不管段妃说得对不对,她这样揭李绛的伤疤,就是让她在全项宫丢脸,她以后还如何在这西海皇宫里立足? 我将杯子放回小几之上,落玉又摸我的手指,我站起来,落玉也站了起来,她说:“大理段氏,迟早是个灭族的命。” ‘砰’,银制的杯器打落在地,接着没了声响,我知道段妃摔了杯子,但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所以杯子滚了两圈便没了声响。 段妃说:“陆青羽下台,费铦上位,你以为你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段家不行了,你的恭王府和寿王一样是乾元帝的眼中钉。费铦要弄死你们,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我的呼吸都开始紧张,落玉没有做声。 站在上头的人说:“我段萱起码在这西海皇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呢?恭王和寿王两个王爷被乾元帝逼得无路可走,终日在小小龙门隐居度日,你们又有甚么出路,嗯?” 落玉转身要走,我跟着落玉的影子,后头道:“死了一个替死鬼崔纲,下一个你猜是谁?” 第46章 死了一个替死鬼崔纲。 段妃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要转头回去,手上一紧,落玉捉了我的手腕,我只得低着头跟着她走出那华丽的大殿。 直到迈过那道门槛,我还想回头去问问,那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外头有侍女等着领我们去李绛处,我旁边一阵风儿一样,落玉就没了声响。 我问我们同来的小婢,“落玉姑娘是不是又回去了?” 她说:“是的。” 我捏着手指,随后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跟着去看看。” 落玉同段家那位娘娘肯定还有很多没说完的话,我却想听听崔纲为何是个替死鬼。 我提着裙子,顺着一点模糊的影像,慢慢往方才的大殿里面靠,我站在殿门外,侧身靠着墙壁,做出在等人的姿态,便也没人管我。 果然,落玉刚刚还有很多没说完的话,她说:“段姑娘可知刚刚那是谁,那人就是崔纲的女儿,段姑娘无端端提起崔纲,是想说个甚么?” “段萱的意思很明显,落玉姑娘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儿,还需要段萱把话说透了么?” 段妃说:“我段家可以和你们连起来将费铦那老匹夫拉下台,至于崔纲,死了就死了罢。” 我如今视力不比从前,耳力却不知好了多少倍,她们这不大不小的声音,我竟听得清清楚楚。我放轻了呼吸,又听落玉道:“和我们联合起来,不知段姑娘是想和谁联合起来?是想和我恭王府联合起来,还是龙门的寿王府?若是段姑娘指的是宁王府,那可以和李绛直接商量,和我这外人就更说不着了,嗯?” 落玉说得轻松,段妃停了一瞬,她说:“我找的是落玉姑娘,说的自然是恭王爷。若是我找寿王爷,何须请落玉姑娘带话呢,谁人不知道落玉姑娘这一生只跟随恭王爷东奔西走呢。” 我侧着身子,一手扶在宫墙上,只听落玉道:“我只能将段姑娘的意思带到,至于我家王爷如何决定,我是万万做不了主的。” 段妃说:“等叶仙死了,或许落玉姑娘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说是吧?” 我在寿王府里住了大半年,也间歇知道两位王爷之间的关系,恭王爷是寿王爷的小皇叔,按年纪,也大不得寿王爷几岁。恭王爷幼时伤了腿,因为行动不便,好多年没有出过京。落玉就是他身边最能干的丫头,听说恭王爷不娶,落玉姑娘很是神伤。 这又是一桩轶事,恭王爷只愿意跟着叶姑娘出海,或者去一些稀奇的地方,别人叫他出门,他是绝不会去的。 恭王爷心仪叶姑娘,叶姑娘最后选择了陆相,但落玉倾心恭王爷。 即使落玉不说,恭王爷不点破,但爱意在心底一天,眼睛就是藏不住的。 你自己不察觉,旁人也会察觉,落玉装傻,大家都乐于陪她。 我慢慢往下头走,原以为寿王府里祥和的气氛,其实也只是假象。 寿王与恭王的关系或许只是碍于昏迷不醒的叶姑娘,他们或许只是在等叶姑娘咽气,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了。 叶姑娘还没死,这样也好,大家都隐忍不发,也算过得安逸。恭王爷有寄托,时常出去寻药,陆相陪着妻子,不参与政事。寿王爷则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这样多好呢。反正厮杀的日子也是过,安逸的日子也是过,非要扯破了脸皮,将彼此血洗一场,难道就有成就感了? 我爹说,权利是最诱人的东西,人只要想往上攀爬,都是权利在作祟。 此刻段妃就在挑唆钟落玉,她说叶姑娘死了,钟落玉就有希望了。 钟落玉的希望,原本就是一种奢望,如果恭王爷愿意收了她,是不会等到今天的。 若是钟落玉真的存了伤害叶姑娘来夺爱的心思,我觉得她的梦想不会成真。 我转过身,慢慢往下头走,那小婢来扶我,“落玉姑娘呢?” 第56节 “落玉稍后过来,她让我们先去小郡主那里。” 我随口一扯,那小婢却道:“我们出来之前,王爷交代了落玉姑娘很多话,我原以为落玉姑娘要先去看小郡主的。” 我拍拍她的手,“梁皇后和段妃位分高,与她们多说几句是应当的。” 李绛的住处离主殿略远,我们跟着领路的侍女走了许久,我感觉我应该走了三条小径,还穿过了一个不小的花园,因为我闻到了六月的花香,脚底也有花瓣沾着泥土的味道。 领路的侍女在外头道:“有人吗,大殷的贵客到了,有人吗?” 我微微侧着头,不知为何这里的规矩与别处不同,那领路的侍女道:“李夫人不许外人进来,我们若是要进她的宫殿,都只许在门口,若是僭越了,她要生气的。” 我低头微笑,李绛那样的小丫头,会怎样生气呢? 那侍女说:“各位贵客不知,我们有一位姐妹因为没有通报就进了院子,后来李夫人将她割舌后驱除出宫了。” 我抬起头,“是那位新入宫的李夫人?” 她说:“因为李夫人脾气不好,我们皇后还对她下了禁足令,让她一个月不要出门。那次她割了那位姐妹的舌头,好多人都瞧见了,皇后娘娘礼佛,最憎恨嗜杀之人,所以李夫人独自居住在这里,也不同别人亲近。” 我心中惊异,李绛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啊,怎么会嗜杀?我抿着嘴唇,在门外等候里头的召唤。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里头一点声息也无,那传话的侍女也不焦急,我问她,“你们时时都要等这么久吗?” 她点头,“是啊,李夫人对我们爱理不理,皇后娘娘召唤她,也是要等这么久的。” 这些侍女不着急,我倒是心焦,落玉马上就要过来了,我还想同李绛多说几句话呢。 我同那引路侍女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候就可,省得你也一道站着。” 她说:“你们是贵客,我若是偷懒,皇后娘娘会怪罪我的。” 我摇头,“不会的,你去做你的事情,你的职责已经尽到,没人会怪罪你的。” 那侍女终于肯走开,我摸旁边小婢的手,“我们进去。” 其实这也是不合规矩的,但我以为我和李绛关系好,她看见我只会高兴,并不会同我计较这么多。 院子不大,里头侍女也少,我和那小婢走到正房门口的时候,都不见一个人出来招呼我们。小婢扶着我,“姑娘小心。” 正殿里也没有人,我原想在正殿站着等李绛,可刚刚站定,就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咳嗽声。我指着内殿,那小婢来扶我,我说:“我们去看看。” 内殿在里头,从正殿走过去一个丫头都没有,我心里渐渐发凉,项宫的人如此怠慢李绛,可想而知,她的日子在这有多么艰难。 进了内殿,里头焚着沉水香,这种香我在恭王爷那里见过,听说区区一指沉水香,价值千金。微风吹过内殿,我听见珠玉相撞的声音,这应该是门帘,门帘是玉石串起来的,我不会听错。我爹过去最反对我弄这些,他说:“沉迷于奢侈玩物,会坏了心智。” 那咳嗽声断断续续,我终于听见李绛的声音,她说:“慕舒将军爬得好快,只怕都忘记了本郡主的功劳了,嗯?” 这声气迟迟慵懒,这是李绛的声音没错,可在我记忆里,她说话是极轻快的,我无法想象她还能用这样勾人的语调说话。 ‘哼’,那头轻哼一声,“小郡主在这西海皇城里如鱼得水,不知在下又能为郡主做些甚么呢?” 苏幕,说话的人是苏幕,我屏住呼吸,李绛说:“哟,慕舒将军翻脸不认人啊,上次你缴获大殷往边关运送的兵器粮草价值近万两,若不是我卖你的生意,你能混得这么利索?” ‘嗤嗤’苏幕发笑,“郡主的心大,您不也借着殷的情报在皇帝陛下那里邀功,要不然能活的这样痛快,就是杀人放火也没人敢说您一句不是。” “慕舒将军,说这些甚无意思,不如我们说说叶清臣吧。你也知道,蓬姐姐死了,跳龙门的城楼死了,你痛失所爱,你就不恨他么?” 这边没有说话,李绛又道:“那时你初回西海,根基不稳,便用蓬姐姐跟叶清臣换情报,你将蓬姐姐让出去,他卖给你西海城里梁将军的情报。若不是叶清臣给你的罪证,你也将梁将军拉不下马,人家毕竟是梁皇后的亲弟啊!” 李绛连声感概,“啧啧,你说你们这些男人,为了一点子破事,闹得蓬姐姐轻生,慕舒将军,你就一点不愧疚么?” 我在外头咬着牙齿,我能听见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当日苏幕将我丢在‘晚来风凉’,原来是为了这一桩。他要将项帝的小舅子拖下马,便舍弃了我与叶清臣做交换。 苏幕冷哼一声,“姓叶的不急,让他且多活几日,反正他迟早是要死的。在下倒是想问问小郡主,这么急着挑唆我,不知那位叶先生又哪里得罪郡主了?” ‘吃吃’,李绛笑起来,“哎,你们这些男人真难缠,你也难缠,叶大人也难缠,我都缠不赢你们,你说崔蓬蓬那个小可怜怎么缠得过你们,难怪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真是造孽!” 苏幕说:“郡主不要绕弯子,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吧。” “我这里有京师运往祁连山十万石粮草的路线图,慕舒将军想不想要?”李绛抛出大价码。 苏幕正了口气,“条件是甚么?” “杀了叶清臣,我不想他活过明天的太阳。他必须死,马上。” 李绛的声音那样冷冰冰,我以为我听错了。她用她宁王府的消息,与项人做交易,她在卖国? 外头传来脚步声,“贵客说笑了,我们并未见到任何人进殿。” 我将身边小婢一拽,她也是灵活,扯着我绕到屏风后蹲下来。 外头是落玉的声音,“胡说!领路的侍女先前分明领了两人过来,你们怎说没瞧见?” 那女官道:“真的没有瞧见那两位贵客,诸位都是皇后娘娘的贵人,我们怎敢怠慢。” ‘咳’,李绛娇媚的声音又病怏怏臃肿沉闷起来,“何人在外头喧闹?” 落玉说:“钟落玉给小郡主请安。” 一阵喧哗热闹,上茶的,赐座的,还有落玉絮絮叨叨的交代和李绛的哭泣声,我想了想,外头大抵是亲人相见热泪盈眶的戏码。 我垂着头,旁边的小婢拉我的手,我侧耳过去,她说:“姑娘,等外面没人了,我们再出来,就装作我们刚刚才找到地方的样子。” 我点头,“好。” 第47章 第57节 等屏风外头清静了,那丫头将我拉出来,“姑娘,快,外头没人。”我跟着她站在内殿的入口处,那丫头道:“有人吗,我们从大殷而来,专程来探望李夫人。” 我微微垂着头,那丫头又道:“没有人的话,我们就直接进去了啊。” 拐角处终于出来两个女婢,“我们夫人正四处寻二位呢,来,这边请。” 那丫头托着我的手,“姑娘,这边走。” 我们又重新走回内殿,我再度闻到了那沉郁的沉水香气,又听到了门帘碰撞出的珠玉之声,我很确定,我方才没来错地方,那我也没听错李绛的声音。 ‘咳’,微微的咳嗽声,接着就是那轻快的嗓子,“蓬姐姐来了?快,里面请。” 我穿过那珠帘之时,还特意用手抚了一下,触手生温,蓝田暖玉。 李绛在宁王府之时,是没有这么奢侈的,璃郡主掌管的宁王府有序而空旷,绝无这些金玉雕镂,璃郡主不奢侈,皇上也不喜欢日渐落寞的宁王府这样奢侈。 那头细细的喘息声,“蓬姐姐,你来了?” 她的声气柔顺乖和,就似生病的小猫般惹人怜惜,我伸出手,那丫头扶着我往前头走,落玉瞧见我们,道:“明儿,你随我出去,崔姑娘与小郡主许久不见,让她们说说话。” 那丫头拉着我的手,我点头,“你同落玉姑娘出去喝茶,我稍后再出来。” 屋子里大概清静了,我在软塌边坐下,李绛咳嗽得厉害,“蓬姐姐,你这些日子好吗,我知道你看不见东西了,我都急死了。” 我点点头,“我现在很好,我看不见是暂时的,以后会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内疚死。”她说得情真意切。 我微微侧着头,“你怎么病得这样厉害,看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 “无妨,春季的时候淋了雨,一直没好透,如今天气热了,反而咳嗽。大夫说养养就好了,可惜蓬姐姐见不着,我如今高了不少,人也胖了许多。” 她起身来拉我的手,我用手去摸她的手臂,又拉到她的手,“果然是长大了,几日不见,我们小郡主都成大姑娘了呢。” “哧哧”,她在我耳旁发笑,我也跟着笑,她说:“听说蓬姐姐落了个孩子,那孩子是谁的,孩子父亲又是谁?” 我没有说话,她牵着我的手,“是不是姐姐府里那个侍卫,苏幕如今就在项宫,姐姐想不想见他,也好同他对质。” 李绛真的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姑娘,她句句惊心,话里话外都是圈套。叶少兰成日里在寿王府出没,我的孩子是谁的,又是如何丢的,她怎会不清楚?现下同我东拉西扯,不知又想告诉我些甚么。 我摇头,道:“孩子已经没了,是谁的又有什么重要。” “蓬姐姐,你怎可自暴自弃,孩子没了,就要教那人偿命啊。” 她说:“蓬姐姐,我讲个乐子给你听,你相府从前那个侍卫,就是苏幕,现在他做了大将军,他和一个寡妇好上了,你知道吗?” 我随着问了一句,“寡妇?” “嗯,寡妇。”李绛在我耳边道:“他如今代替梁皇后的亲弟梁将军驻守祁连山,蓬姐姐也知道,那里正是殷项交界边境,我也是听宫里其他人传来的,她们说慕舒将军养了个外室,就在凤翔。蓬姐姐,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李绛拉着我的手叹息,“看来孩子不是慕舒将军的,若是蓬姐姐和他有情,也不会这样不在意了。” 我撇开头,“各人有各人的一生,别说苏幕找个寡妇,就是找十个寡妇,与我也不相干。” 李绛咯咯笑,“蓬姐姐,你又说假话了,你看你的脸都红了。” 我抽回一只手,伸手去摸小几上的茶水,李绛将杯子递给我,“蓬姐姐,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我低头抿了一口茶,“甚么?” 她说:“叶清臣不日将迎娶宋韵昀,蓬姐姐知道宋韵昀是谁么?我想想,其实我们见过她的,就是那一年,李纶请我们去听竹轩吃酒,还请人来弹琴那回,他不是撞上了一个姑娘么,那人就是宋韵昀。” 我想想,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李纶做了一篇文章,圣上夸他写得好,他便要做东请吃酒。听竹轩是金陵城里酒最香、歌最甜、人最暖,舞娘最好看的酒肆,那时我也只得十六岁,李绛年纪更小,李纶带着我们进去,我还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李纶与旁的富贵公子不同,他头上有圣上管束,即使放肆,也不敢敲锣打鼓的张扬,他带着我和李绛两个小丫头,偷偷摸摸似做贼一般,他在前头打头阵,我和李绛跟着。 他低着头,还用扇子遮了半边脸,李绛在后头嘀咕,“吃饭喝酒而已,纶哥哥怎么这样作态,难道我们不付钱吗?” 李纶回头训斥李绛,“别说话,跟着来,当心......” 他们一边说话,李纶还侧着身子,转眼就撞到了人,一个穿交领绣金丝云锦衣袍的姑娘。那姑娘穿的不是长裙,也不是男人衣衫,倒像是专门为她做出来的锦袍,她腰间束着锦带,被李纶撞到,还回头笑了一下,说:“后头有柱子,当心。” 那姑娘人生的漂亮,笑容洒脱,她转身就走了,那雍容模样亦不是装出来的。就似她出身富贵人家,含而不露,生而大度。 那袭白袍都拐过了长廊,李纶还在盯着那拐角发呆,李绛杵他,“纶哥哥,我们饿了,先吃饭吧。” 李纶又回头看了我和李绛一眼,“崔蓬蓬,你看看人家......”随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李绛说:“你少和崔蓬蓬在一起,当心以后长大变成个傻子。” 李绛嘟嘴,“蓬姐姐只是不聪明,她不是傻。” 李纶说:“不聪明和傻有甚么不同。” 我记得我当时呶了呶嘴,说:“吃饭吧,别啰嗦,我饿了。” 你看,人人都知道我崔蓬蓬是个傻子,唯我自己不知。 我记起来那女子的相貌,她不娇不媚,眼神正派,坦荡大方,我竟有些替叶少兰庆幸,那样的好女子,配他是登对的。 我又伸手去摸小几上的茶水,李绛说:“蓬姐姐,你记起来没有?” 我侧着脸,说:“我只记得你当天喝醉了,李纶扯着你回宁王府,你还打了他一顿,说要睡在听竹轩。” ‘嗤嗤’,李绛也笑,“是啊,那里的歌好听,酒好喝,人,也好看。” 外头侍女撩开珠帘,“夫人,段妃娘娘说在琅台设宴,要邀请几位贵客赴宴。” 我只听闻珠玉击打之声,李绛病怏怏的嗓子回道:“知道了,我们稍后就来。” 第58节 她说:“去琅台,更衣。” 外头的侍婢进来,我站起身,“你还病着,不要出去吹风了,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李绛道:“蓬姐姐,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位段娘娘,她要是一张开嘴,寻常就闭不了口,我跟着去,你们也好多吃几口东西。” 我低头笑,“那你稍坐一阵,早点回来休息。” 琅台是个水榭,落玉跟在李绛身后,明儿则在后头扶着我,“姑娘,这有个湖,里头有些荷花尖,但还没盛开。” 我点头,“再过几日,花就都开了。” 段妃坐在上首,李绛坐她左侧,她指着落玉,“落玉姑娘,这边请。” 落玉在她右侧坐下了,我跟着落玉,明儿跟着我。 “落玉姑娘,你说这处和紫金别院的镜台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段妃似乎尤其偏爱落玉,此刻又拉了她叙旧,落玉道:“段娘娘记性好,落玉多年不曾回过紫金别院,都已经记不得了。” 李绛咳一咳,“段姐姐若是思念大殷,可以向皇帝陛下请命回去探亲啊,段姐姐入主项宫十年有余,只怕早已经忘了乌衣秦淮的好景致了。” “段萱按年纪与璃郡主一般大,真要算起来,还是咱们这位小郡主的长辈,瞧瞧,这开口竟叫姐姐,倒是教人不好接话了。”段妃捏断了李绛的话。 我抿着嘴唇,明儿将碗递给我,我拿着勺子喝汤,那几个女人唇枪舌剑,我听了有些发晕。李绛说:“给蓬姐姐夹菜,蓬姐姐是瞧不见东西的。” 我感觉众人都朝我看过来,段妃尤其讶异,“崔姑娘盲了?” 我搁下碗筷,“无妨,不必特意照料我,我可以的。” 段妃连连称奇,“崔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真瞧不出来姑娘是个瞎子。” 想是外头的日头暗了,有侍女在我身后点灯,段妃道:“梁皇后晚上要做晚课,一时不得空闲,段萱今日就僭越了,来,段萱代替西海皇宫感谢各位贵客的光临。” 我伸手去摸前头的杯子,明儿将杯子递给我,我捏着杯子,跟着落玉起身道:“多谢段妃娘娘。” 段妃问:“不知各位打算几时返程?” 落玉说:“既然礼物已经送到,又见各位娘娘安好,我们明日便返程。” 外头有军士的脚步踏过之声,整齐而冷冽,我坐下来,又听段妃道:“通知慕舒将军,护送几位贵客出城。” 第48章 我并不想见苏幕,自打我从龙门城楼上跳下来,我就没打算与过去的人还有甚么瓜葛。 我爹死后,我在那几个月里跟着苏幕东奔西走,我原本是感激他的,后来知道他是项人,再后来,他非要娶我,我便和他成了亲。真要说起来,我还是他的妻子,他依然是我的丈夫。 但我跳了城楼,一切都不同了,许多人都以为我崔蓬蓬死了。 死了也好,死了不受羁绊,死了才不被人惦记。 段妃说让慕舒将军护送我们出城,下头的军士回道:“回娘娘,慕舒将军此刻并不在城中。” “不在城中,他人在何处?”段妃道。 李绛将话接过来,“段姐姐何必非要慕舒将军送,照我看,让别人送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李绛也不愿意我和苏幕见面,她早先还在挑唆苏幕为我报仇,但我也不想戳破李绛,如果非要把话说开了,我方才就自己进去,直接对上苏幕,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低头拉落玉的衣袖,“落玉姑娘,我想今天就回程。” 落玉问我,“你有急事?” 我点头,“我有事情想同寿王爷说。” 落玉在大事上向来很有分寸,她开口道:“不劳几位娘娘操心,我们如何来,自当如何返,还请娘娘赐下令牌,我们今晚出城。” “为何这样着急?”段妃问。 李绛截了她的话,“人家要回去自然有人家的道理,哪有段姐姐这样强行留客的。” 西海的皇城好出,这里歌舞升平,民风也开放,段妃给了我们一块令牌,守城的兵士看了一眼,就放行了。 “慢!” 一匹骏马驰骋而来,“前方何人,早已过了出城时间,为何此时出城?” 我垂着头,该来的躲不掉,后头正是苏幕。 马车停在城门口,落玉下车,只听她道:“我们自殷而来,刚刚从西海皇城出来,因宫内晚宴耽误了时辰,现得段妃娘娘允许出城。” 我在马车里坐着,明儿问我,“姑娘认得那人?看样子是位将军。” 我当然认得苏幕,他将我从金陵城带出来,又强行落了我的孩子,我走投无路,只有依靠他,后来进了狼窝才脱离了他这个虎穴。 马儿在外头反复踢踏,落玉道:“若是将军看完了,请将令牌还我,即刻放行。” “马车里还有何人?” 那马儿就在马车外头转悠,隔着一层车帘子,我都能感觉到马的喷气声。 “都下车来,本将军......” 我没有做声,苏幕现在好大的官威,与我们初初到项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叶清臣的给他的情报起了作用,我嘴角轻笑,真要算起来,还是我崔蓬蓬的功劳。若不是我,苏幕又哪里来的筹码与叶清臣谈条件。 第59节 有些事情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有时候剖开了想,便觉得无趣得很。 苏幕想往上头爬,不靠着我这个没用的女人,他又能拿甚么交换呢。 落玉已经不耐烦,“这位将军是否放行,若是依旧无故阻拦,那我们回西海皇城,此刻就找梁皇后当面说个明白。” 苏幕终于开口:“放行。” 我坐在马车里,既无喜悦之感,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唯一只觉得,应当是苏幕瞧见我觉得不好意思,他才应当愧疚。 我又不亏欠他甚么,为何要活的这样惴惴不安。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进了龙门城,我掀开车帘,手伸出去,外头有些闷,也没有风。我手放在外头,一滴雨水落下,砸在我指尖上,似要开了花。 又行了一盏茶功夫,车夫将马车停下了,明儿来扶我,“姑娘,咱们到了。” 细雨淅淅沥沥落下,我抬脚进了院子,却觉得周围冷飕飕的,不似平常有丫头婆子的交谈之声,今日的早晨,格外冷清。 我侧耳去听,也没听到甚么东西,落玉很安静,明儿也很安静。 我说:“怎么了?” 明儿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听落玉道:“王爷,节哀顺变。” 节哀? 我脑子有些闷,谁死了。 ‘砰’,惊雷乍响,一道猩红的闪电带着焦黄的尾巴从天边划过,我连忙转身去拍身上细碎的雨水粒子,我斗篷的帽子里铺着厚厚一层水珠,我扭着头,使劲拍了两下。 再转过头的时候,瞧见一袭青衫的陆相站在雨天里,不言不语。这头有个白衣的男人,手里杵着一根手杖,亦是静静站在细雨里,不声不响,安静沉闷。 落玉拿着一把伞,穿过长廊,走向那个白衣男子,我扭头问明儿,“叶姑娘的尸首呢?” 说罢门外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我,你也刚刚随我回来,怎么知道叶姑娘的尸首在哪里。” 明儿有些惊奇的看着我,“姑娘,你说甚么呢。” 我指着陆青羽,“那不是陆相吗,那个是恭王爷,是不是叶姑娘去了?”我摇头叹息,“这才几年功夫,我爹那时候看腿,我还见叶姑娘好好的呢。” 我扯开裙子,直接往雨里去,我站在陆青羽身后,说:“陆相,你节哀顺变,你若是不开心,叶姑娘去了也不安心,你......” 青袍男子缓缓转身,我抬头看他的脸,清晨冷光下,又是这样的阴雨天,他露出一抹微笑,莹玉一般,好看极了。 我抿抿嘴角,“那个......那个你也别太伤心了,叶姑娘在天上,也不想看见你伤心。” 明儿跟过来扯我,我拍她的手,又道:“那个......怎么不见叶姑娘的尸首,你们把她埋了?这才几天功夫,你们怎么就......” 明儿扯我的衣裳,“姑娘,错啦,叶姑娘好生生在屋里躺着呢。” “怎么可能......” 我拧着眉,“若是没事的话,他们怎么都在院子里站着,他们......” 我又抬头去看陆青羽的脸,那人说:“是我和王爷的一位故人去了,不是仙儿。” 我低着头,“抱歉啊,抱歉......” 我拉开裙子转头就走,这胡说甚么,人家好端端活着,我怎么诅咒人家去死。我抬手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崔蓬蓬,你个乌鸦嘴,乌鸦嘴!” 我在前头疾步而走,明儿在后头追,“姑娘,错了,不是这边,咱们住在那头。” 我抬头一看,长廊,夏花,这不是我住的院子吗? 明儿说:“姑娘平日里也不会走错啊,今日怎么这样莽撞。” 是的,莽撞。我眼睛看得见东西了,我便顺着自己的眼睛去瞧,忘了平日里的用手摸索,也忘了了一个瞎子才有的小心谨慎。 我闭上眼睛,用手去摸,却没走上两三步,就睁开了眼。 眼前有似锦繁花,也有青青绿草,这样鲜美的颜色,我为何还要闭上眼做瞎子。我睁着眼睛,说:“以前瞧不见,便甚么都知道,现在瞧得见了,反倒成了睁眼瞎。” 明儿在前头带路,“姑娘说什么呢?”说罢,就转头看我,“姑娘眼睛好了?” 我指着前头栀子花,“我过去就喜欢这个花,摘下来戴头上,香得很。”前方的确是一丛栀子花,明儿指着另一株,“栀子太香,姑娘说说,那边是甚么?” 我吃吃笑,“月季嘛,这几个花我还能不认得?” 明儿抿着嘴巴,快要哭出来,“姑娘的眼睛果真好了。” 我拍她的背,“哭甚,好了是好事,应该高兴。” 她连连点头,“是好事,婢子该打。” 我冲她笑,“以后免得你喂饭,我不拖累你了。” 她说:“婢子高兴,姑娘早前看不见的时候,日日睁着一双大眼睛,那眼睛又大又圆,偏偏还看不见,婢子每每见了,心里都难受得很。如今可好,瞧得见东西,省的姑娘那样好看的眼睛成了睁眼瞎,真是......” 我拍拍她的背,“哟!真瞧不出来,你还挺怜香惜玉啊!” 我们说说笑笑,绕过长廊之时,我见到一个熟悉极了的身影,她穿一条青色的绿罗裙,我站在廊下,她瞧见我,说:“天香给小姐请安。” 明儿并不认识天香,天香在看我,明儿也在看我,我说:“给天香姑娘泡茶。” 明儿转身去了,我指着屋里,“里头坐吧。” 天香道:“不坐了,天香有几句话想同小姐说,说完天香就走了。” 我侧着脸看她,“你想说甚么。” 第60节 “天香知道,小姐如今眼睛不好了,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也瞧不见。小姐病了半年,叶大人就守了小姐半年,他时时到这寿王府来,又不同小姐说话,天香知道,他是在等小姐回头。” 天香捏着一张手帕,姿势已然形同一个妇人,我眯着眼睛,盯在她有些臃肿的身上,她拿帕子擦眼泪,也不知做给谁看。 她说:“圣上给大人赐了婚,小姐恐怕还不知道,那位姑娘是宋国舅家的人,圣上说了,让大人回京完婚。” 我点点头,“然后呢?” 天香手指绞着手帕,“大人不肯离开龙门,我想请小姐去劝劝大人,不要和圣上拗着,这是抗旨啊!” 我眼珠子落在天香身上,我过去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如今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我怎么从未发现过天香这丫头适合唱戏呢,她短短几句话,就能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真是难得。 天香不知我在瞧她,浑然当我是个睁眼瞎,她说:“小姐,我和叶大人是清白的,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叶大人,也冤枉了天香。” “是吗?”我轻轻一哼,“天香,你过去在我崔家的时候,是我顾虑不周,也没给你婚配,如今既然你不愿意给叶少兰做小,那让我做次主,替你寻个婆家吧?” 天香抬起她那张小脸,“小姐,我......” 我弯起眉眼笑,“害羞了?” 明儿捧着茶盏过来,我接过这滚烫的茶水,我端着茶盏对天香道:“你喝了这杯茶,我就相信你。” 天香呐呐,“小姐......” 我侧着眉眼看她,“不愿意啊,为什么呢,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怕烫啊?” 天香愣在那处,我将茶盏往天香脚下一摔,她连连后退几步,生怕滚烫的水沾到了脚尖,我嗤嗤笑,“再过两个月就要显怀了吧,天香,你这怀的是谁的孩子啊?” “小姐,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天香噗通跪在我身前,“小姐,是天香错了,是天香错了,你救救我啊!” 我冷眼看地上的丫头,“我真想一脚踹死你!” 天香抱着我的腿,哭个不停,“是天香错了,是天香不知廉耻,是天香勾引了大人,都是天香的错,都是天香的错!小姐,孩子是无辜的,你救救他吧,啊?小姐,大人要送我走,他要送我走,他说孩子生下来给他,他要送我走啊!” 外头的雨下大了,我想起我和天香共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家里请了先生,天香跟着我一起捉弄先生,给先生的杯子里丢蚂蚁,到了冬天的时候,在先生的杯子里泡冰水,反正那些先生老眼昏花,睁着眼睛都分不清年轻丫头片子谁是谁。 我爹要是生气了,天香就站出来,说是她弄错了,原本是要自己喝的,给先生端错了。我爹纵容我,也不过分责罚她,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混,崔相国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终于把我崔蓬蓬养成了一个废物,也将我身边的丫头放纵出了二心。 雨敲长廊,我记起我被我爹关着跪祠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暴雨天气,外头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无边的湿意,我犹记得那日叶少兰穿着他的青袍,从门缝里给我递来竹筒,竹筒里是酒。果然,人喝了酒是会醉的,即使没什么值得你沉醉。 我在廊下坐下了,天香依旧跪着,我翘起一条腿放到阑干上,姿势近乎一个女土匪,“说说,你想怎么样?” 她抬头看我,约莫在揣摩我的心意,我说:“别看我,你就说你想我做甚么,你又想做甚么?” 我厌倦了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崔蓬蓬,如今是有人有求于我,我作何还要顺她们的心意。天香捏着帕子,道:“孩子我要生下来,我也不想离开他。” 我低头看这个小丫头,她是我丫头,心却比我还大,又要孩子,又要男人。 这两样,我都是失去了的。 我低头看着她笑,“天香,谁给你的胆子,来与我讲条件?” 第49章 外头雨下的真是大啊,天香跪在我跟前,我手搁在阑干上,“天香,你入我崔府的卖身契还在,真要说起来你还是我崔家的人,和那姓叶的攀不上甚么关系。他再如何对你好,也不可能娶一个外姓的家奴做妾,你要是想得到更多,恐怕要先改了你的丫头命。” 天香垂着头,“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 大雨滴滴溅落在阑干里头,走廊上都是沁湿的雨水,我也不叫天香起来,明儿就在旁边站着,她几次三番看我,我却盯着天香,“你是甚么时候爬了叶大人的床?” 我颇有耐性,我在苏幕手里受苦的时候,还在担心这个丫头,她却转身就琵琶别抱,还抱了我的先生?我已经对天香够客气,cncnz.ne如果我在寿王府里掐死她,也不知道叶少兰会不会来给这个贱婢讨回个公道。 天香清浅的绿罗裙已经湿润成沉沉的墨绿色,我盯着她的裙摆,慢慢看向她的腰腹,“起来吧,叶少兰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 她有些期冀的看着我,我斜睨着她,“你想做什么?想让宋家的小姐不要进他的门?还是想让他收你做妾?” “不不,不是这样的,天香是想让大人回京成亲,不要抗旨......”她啰啰嗦嗦的。 我冷哼一声,“放.屁!” 明儿和天香约莫都不知我会如此粗俗,明儿抿着嘴巴,天香还在嘀咕,“小姐,你就可怜可怜天香吧,你就是不管天香的死活,那孩子呢?小姐,你想想,那宋家的姑娘进门,天香哪里还有活路?”她言之凿凿,“小姐,你若是觉得此事与你无关,就当天香没有来过。” 她用激将法,我却已经懒得理她,“明儿,送天香姑娘出门。” 我就在廊下坐着,其实我的后背也全湿了,我冲天香发脾气其实无甚么用处,天香肚子明显怀了孩子,她指望我解救她出困局,可我的困局,谁来解救呢。 我方起身,前头就递来一张青绿的帕子,“擦擦吧,一个没用的丫头,不值得伤神。” 我抬起头,见到来人的青袍,点头道:“陆相。” 陆青羽笑一笑,“你想回京吗?”d 我也低头笑了,“想啊,只是我崔家先被抄家,后被查封,我爹罪名还没洗清,我如今回去,连个正当的身份凭证都没有,我回去也无法生活。”我叹一叹:“原先还想着替我爹收尸呢。” 青袍的男子站在我身侧,他风流凤眼睥了我一眼,我道:“陆相是不是能帮我?” 他说:“我怕你知道了真相,反而不想回去了,只会想逃的远远的。” 我仰起头,“这话从何说起?” 他转身要走,我喊住他,“陆青羽,你个祸害,你让我爹不做将军,回来做那甚么劳什子副相,他事事都听你的,你是不是想让他替你挡刀,做你的替死鬼?” 身材修长的青袍男人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崔纲跟你说的?” 我硬着头皮,“是啊,就是我爹说的,他说你害了他。” 我其实都是胡扯,那日在段妃宫里听到崔纲是个替死鬼,我便仔细琢磨过了,我爹是个实在人,也没什么大的建树,除了被陆青羽从前线拉回来当了几年副相。 第61节 若他不是陆青羽的替死鬼,那是谁的? 我盯着这位青袍男子的脸,他面若寒玉,认真看起来,他的相貌比叶少兰还要更胜一筹,他冲我笑,“你脑子不坏,但也不聪明。” 我扯开裙子,一脚踏在阑干上,“陆相,你要是还不说实话,就莫怪我要动武了。” 他低头笑起来,凤眼里有水光,“崔蓬蓬,你自己回京去,去探寻你爹怎么死的,等你弄明白了,回头要打我也不迟。” 我扯一扯裙摆,“好呀,你有钱吗,我不能空手回去,我要衣食住行,我还要奴婢成群,我还要......” 他又那么一笑,凤眼下有微微的纹路,我扫他的侧脸,“陆相,你别笑了,美男计对我没用。想我崔蓬蓬纵横京师十八年,甚么男人没见过,当朝状元郎当初都是我的裙下之臣。您这样的,想见我一面都要排队。” 这话说着我都有些心虚,陆青羽这样长相的,我崔蓬蓬还真没见过几个,除了叶少兰勉强能与之较一高下,其他人与他大约是差着秦淮河这头到那头一眼望不尽的距离。 他并不同我计较我的豪言壮语,只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说我有什么打算,只问他:“陆相,你能不能告诉我谁给我爹收的尸,他现今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明儿撑着伞去送天香,此刻又回来了,她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姑娘,我本要送天香姑娘出门,但叶大人来了。” 我低头发笑,天香倒也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无足轻重,这样的天气,叶少兰还晓得来接她,我想起天香有些圆润的腰身,想起她腹中的孩子,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 明儿道:“姑娘,叶大人要见你。” 我说:“雨这样大,请叶大人和天香姑娘都回吧。” 我不想见叶少兰,也不想见天香那臃肿的身材和迟缓的状态,我见了他们,我会想起我的孩子,我丢了的那个孩子。 明儿刚刚放下的油纸伞在廊下缓缓滴水,我看着陆青羽,“陆相,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我爹怎么死的,他又葬在哪里,我替你做事。” 青衫的男子浅浅的笑,“哦?” 我说:“我知道我爹的死因不简单,叶清臣进我相府是为了查探我家的底细,我家里还有一个侍卫,他是个项人,他也藏在我家里。陆相,你不妨明明白白告诉我,崔纲究竟有没有叛国。” 我字字铿锵,“如果崔纲没有叛国,到底是谁污蔑了他?” 陆青羽修长的身姿笼在暴雨的阴影里,“崔蓬蓬,大树将倾,你爹就是那第一个洞。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洞,你要是想挖出来那条虫子,你也踩不死它。” 我扬着头,“我踩不死它,我也不能让它好过,它吞了我崔府,我要让它都给我吐出来。” 我不是在讲虚话,我爹峥嵘半生,我不能让崔纲变成一个卖国贼,我不能让这污水盖着他,让他百年之后都不得安息。 狂风带着雨丝卷过来,我裙角早已湿透,我瞧着陆青羽,“陆相,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替你卖命。” 我爹早早说了,不要平白无故祈求别人给你甚么,你在开口提要求之前,要先想想,你能交换给别人甚么。 我崔蓬蓬身无长物,无钱无势,但我还有一条命。 陆青羽不是池中物,就凭他功成身退,就凭我爹傻乎乎做了他的替死鬼。他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爱做聪明事,包括收买别人的命。 我有耐心等他的答案,他说:“崔纲先是在朝中参了段家一本,说段家子嗣在京城胡作非为,搅乱京师。” 我撇开头,那是我的错,段其瑞的事情也是我引出来的,叶少兰给我的信我还自作聪明誊抄了一遍,若是我留点心眼,我爹也不会如此轻信莽撞。 我说:“是得罪段家了?” 他笑,“段家倒是不要紧,但是提审段其瑞的时候,又牵连了一个人。” 我抬头,“谁?” “李纶。” 陆青羽摇头,“圣上身体不好,最恨下面的人和皇子搅和在一起,段家和李纶都被崔纲参了。” 我抿着嘴,李纶,还是怪我,都和我有关系,李纶和段其瑞是一体的,我早早就知道,我怎么没有提醒我爹。我打了自己一嘴巴,“崔蓬蓬,叫你多嘴,叫你多嘴!”我捂着嘴巴,快要哭出来,“是我个蠢货害了我爹,是我害了我爹!” 明儿在一旁不知所措,陆青羽说:“哭甚?就你这样,能替谁卖命?” 我手里握着一块手帕,胡乱在脸上擦了擦,他说:“崔纲参奏皇子,皇上倒是没说什么,李纶的母家便觉得崔纲坏了李纶的前程,一位皇子的前程,崔纲挡了他。” 我抬起头,“李纶的母妃是锦嫔,那是......” “贺锦,出自海州贺氏,贺氏包括贺锦连续三朝出了两个嫔一个妃,说贺家底气不厚是假,难以对付才是真的。今上子嗣不丰,贺家正指望李纶让贺家再登一步,崔纲此时撞上来,不正是给人当靶子打?” 我越听越心凉,我原本以为段其瑞那畜生无足轻重,只想让我爹给他点苦头吃,谁知竟把我爹推到皇子恩怨里面去了。我说:“贺家恨上我爹了?” 陆青羽看我,“你说呢?” “那自然是恨上我爹了,但我爹无心之失,圣上又不会把李纶真的怎么样,他们......” 他们作何要下杀手,我真的想不明白,圣上活得好好的,现在开始觊觎那至尊之位是不是太早了些。再说了,我爹又不是皇亲,也管不着皇位更迭的事情上面来。他只是个臣子,准备安分到老,然后颐养天年的臣子,他又不是甚么藩王,功高盖主。 明儿已经悄悄退下去了,方才那柄油纸伞留下的水渍仍旧在廊下,蜿蜒流动。 “崔蓬蓬,崔纲虽没有参与皇子母家的势力争斗,但世间事,本就是此消彼长,现在拉跨了崔纲,谁上位了?” 陆青羽抽丝剥茧,我蹙眉,“费铦?” “嗯,宋家送了个嫡系的女儿给费铦做妾。” 我脑子訇然开朗,“费大将军想支持宋家,想支持宋贵妃,但我爹不是宋家的人,所以宋家要把他拉下马,换人上位,是这样吗?” “宋小梦做贵妃,他们不满足,他们想让宋小梦做皇后娘娘。我爹是被国舅爷拉下来的,宋璧,是宋璧。”我摇头,“是我太蠢,我说怎么苏幕能和宋云衣勾搭在一起,原来他也是冲着宋家的名头去的。” 宋家还有一位姑娘,宋韵昀。 我瞧陆青羽,“那赐婚叶清臣,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宋璧的意思?” 陆青羽反而问我,“你觉得叶大人应当娶宋氏女,还是不应当娶?” 第62节 宋璧瞧上叶少兰了,想笼络他,咱们这位国舅爷,手狠,心也狠。我管不了叶少兰娶不娶宋氏女,娶了,他上青云道。不娶,也是他的自由。 雨声渐渐消了,我说:“陆相,我能为你做什么?” 陆青羽侧目看我,眼神并不激赏,我知他认为我没用,我说:“崔蓬蓬无勇无谋,但为人正直,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先前说为陆相驱使,绝不反悔。” 青袍男子向我伸出手,我抬头看着他,他笑着看我,我只好走上前两步,男人在我耳边道:“崔蓬蓬,你去跟着你的先生,看看他每日在做些什么。” 我抬起头,“陆相,这?” 他与我四目相对,“崔蓬蓬,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瞧见陆青羽的一对凤眼,他胸中山水一点也不露在眸中,他平和的看我,我却感觉他指给我的路,下头就是万丈深渊,只等我行差踏错,然后粉身碎骨。 “考虑好了吗?” 我捏着拳头,“以何种身份跟着他?” 男人笑了,“若是你肯做他的妻子,想必他也是很乐意的。” 我低着头,陆青羽说:“傅予替崔纲收了尸,就葬在紫金山南,那处是个好地方,山南水北,晨钟暮鼓,日日都能见到初升的朝阳。” 陆青羽冲我笑,“我在清凉山有座宅子,离你崔府不远,我还有几间铺子,你自己去经营,你想做甚么都随你。只是有一点,盯紧你的先生。” 我说:“我什么时候启程?” 陆青羽笑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刚侧过脸,就见到走廊尽头的一个人影子,那人白衣黑发,手里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他站在那头,我站在这头,我们彼此相望,都没有再动一步。 明儿气喘吁吁跑过来,“姑娘,叶大人他......” 我挥挥手,“知道了,给大人上茶。” 我看着那头的叶少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外头雨大,里头请吧。” 外头潮湿,屋里又沉闷,叶少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正在推开窗子,他看着我,一双眼睛忧忧郁郁,我看着他笑,“先生是来同学生辞行的?” 明儿端着茶盏过来,我指着上首的椅子,“先生是西宾,请上座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天香说你的眼睛......” 我冲他笑,“劳先生记挂,学生眼睛好了,看东西不碍事。” 他那深潭沉水般的眼睛弯了弯,似乎有些喜色,“蓬蓬,我......” 他站在门口,我回头看他,“是不是天香还在外头等先生?抱歉,是学生疏忽了。”我同明儿招手,“去外头看看天香姑娘,看她需要甚么。” “是的,姑娘。”明儿转身去了。 我转过身来,道:“明儿是个好丫头,天香过去也是个好丫头,只是现在......” 叶少兰一直站在门外,我回头瞟了他一眼,“先生似乎很怕学生,怎么,怕学生吃了先生?”我捂着嘴吱吱笑,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里是莫名的哀伤。 我自顾自坐了下来,又拂开茶盏,“先生不愿进来,学生也不勉强,只是先生来这一回,总是有话要同学生讲,学生洗耳恭听,先生又一言不发,倒是教人费解。” “蓬蓬,我......”他终于开口。 我一把将茶落在小几上,哼一句,“这茶是苦的”,就这么一哼,正好打断了他。 他看着我,我笑着瞧他,“呀,这茶是苦的,先生请讲,学生听着呢。” “蓬蓬,你随我回京吧。” 外头雨渐渐停了,我从门口瞧出去,似瞧见了七彩的虹桥,我眼神盯着外头,叶少兰也转过身,我说:“我是要回京的,但不是随你回去,先生鹏程万里,蓬蓬另有人生。” 那七彩光芒折过来,照在叶少兰的身上,他站在虹彩里,我叹一句:“日中交易过,斜阳乱人影,外头还有人在等先生,先生请回罢。” 第50章 我走的那日,落玉和明儿都来送我,落玉问明儿是不是想随我去,明儿拉我的手,“姑娘,等明儿的娘老子都去了,明儿就去京城寻你。” 明儿这丫头是龙门本地人,她家里人多,将她放出来做丫鬟,但她签的是十年的生契,并不是终生的死契,她在寿王府五年,还有五年,便是自由身,可以自行婚配。我说:“好,再过五年,你就去京城寻我,我在那边等你。” 落玉很仔细,她安排了两个车夫,又给了我足够的银两,车夫将我送到汉口,我乘船去金陵。前一天晚上,陆青羽给了我一张房契和两张铺子的契书,我看了那房子和铺子的位置,都是金贵地方,我说:“陆相身家丰厚,这些给了我,会不会心疼。” 他说他那里还有几分薄产,还有几亩瘦田,若是我稀罕,就叫人给我送过去。我将东西收好,有些舔着脸皮道:“庄子田产我就不要了,只是听说陆相在孤山有一片梅园,不知......” 我其实也是漫天要价,孤山园里丽如妆,西湖旁边的园子都是珍贵,富豪乡绅们占去一爿,贵胄官员们组成一片,剩下一点零星沫子卖给外人,好好的西湖景致,后来的也摸不到甚么了。就那个抢手地方,听说陆青羽手里有孤山下的一片山景梅林,我说:“那个地方,不知陆相舍不舍得。” 他睃了我一眼,“崔纲手里还有些产业,都压在大理寺,我叫傅予还你一些。” 我抬起头,“当时抄家的时候不都充公了吗,哪里还剩下甚么,陆相,你莫诓我。” 我撇着嘴,陆青羽似懒得看我,他说,“该充公的充公,该留下的留下,大理寺压着你爹的五百亩田产,还有几张契书,都是借据或者其他的凭证,金银玉器是没有了,你自己回去凭你的本事把钱要回来。” 我乍惊乍喜,我崔家总算没被清空了,陆青羽又道:“那钱要回来也不容易,有些单子甚是棘手,所以大理寺才没往上报。你自己去要,多动脑子,直接上门,恐怕是没人理你的。” 我嗤他,“陆相真是个周到人,整日里动脑子,会短命的。” 他不想和我啰嗦,转身要走,我起身道:“李绛在卖国。” 我原本不想告诉陆青羽关于李绛的事情,但李绛确确实实在卖国,她利用她宁王府的情报讨好项帝,在两国矛盾的夹缝里求生存,还借此往上爬。我说:“我原本是想告诉寿王爷的,但......” “但你担心寿王是她的舅舅,担心他们沆瀣一气?” 看看,这就是聪明人,话说一半,人家就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63节 “我别的也不知道,我就是听说大殷有十万石粮草运到边境,李绛说她有路线图,她让苏幕,哦,就是慕舒去打劫,她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 “我其实也想不明白李绛为了甚么,我只听见她想让苏幕杀了叶清臣,为了甚么,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我说的是大实话,陆青羽低头看着我笑,我呶呶嘴,“笑甚?李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先是李纶,害了我爹,现在又是李绛,皇亲国戚,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 陆青羽莹白的脸在灯下,侧面是暗影,他那么一动,说:“叶大人昨日已经动身了,你要是想跟上,还来得及。” 我呲牙,“我自然会盯着他,他有风吹草动,我都会告诉你。不过陆相,我觉得你应该让人盯着李绛,她......” “李绛要是再多嘴,她就活不长了。”陆青羽说话轻飘飘的,明明音色和缓悦耳,听在耳朵里,就是冒寒气。 我叹气,“她年纪小,不知轻重,她就是想在项宫过得舒服一点,她......” 这些理由都是小节,李绛确确实实失了大义,她一个皇家郡主,随口就能说出边境战况,本就是逾越了。 陆青羽不再同我讨论李绛,他说:“京城里也不好过,你仔细些,有事去找听竹轩的陶掌柜,他会帮你的。” 日出的时候,落玉就来送我了,我没有瞧见寿王也没有瞧见陆相,落玉说他们漏液出城了,此刻不在府里。我点头,“山水有相逢,落玉姑娘,我们就再见了。” 她同我挥手,明儿站在她身边,我说:“同杨半仙说一声,我以后会回来看他的。” 落玉冲我笑,我提着包袱,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龙门之时,我抬头看了那高高的城楼一眼,当日彷徨无助的崔蓬蓬已经死了,从我一脚踩上城墙的那一天,就死在了陕境的黄沙里,也死在了不愉快的过去里。我崔蓬蓬又活了,我要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好好活下去。 车夫是极有经验的,他们交换着来,遇到茶寮就停下来休息,我趁机坐在外头吃个馒头或者吃碗面,他们夜里也不停站,就这样急行,不过三天,就到了湖北境。我撩开帘子,坐在外头的车板上,车夫放缓了速度,前头要上官道,上官道之前,有个喂马停脚的地方,我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马儿也要吃东西。” 那茶寮里人还不少,我们停下来后,一个车夫去喂马,另一个去买茶水吃食,我寻了个桌子坐下来,又听见踢踏的声音,几匹骏马从茶寮旁边奔驰而过,踏上了前头的官道。我倒了一碗茶水,小二拿来包子和粥,嘀咕一句:“今儿倒是稀奇,上午的功夫,来来回回好几拨人。” 我问他,“平日里没有这么多人?” 他说:“咱们这又不是汉口,城里也不兴旺,今日来了几队商贩,都是人多货也多,总之今日来往的人马格外多。” 停了半晌,两个车夫吃了东西,我又叫了一屉馒头和两斤牛肉,还买了一桶茶水,这茶寮里自己做了一种圆桶,上头有盖子,下头窄圆,可以直接卡进马车的角落里,买这一桶水十个铜板,带着出行再方便不过了。 我们上了官道,我在马车里头坐着,车夫回头道:“崔姑娘,前头有人挡路。”我撩开帘子,看了前头一眼,平直的官道上,无端堆叠着几具尸体,周围又没有活人,若是我们要过去,只能直接从这几具死尸上碾过去。 马车停了,一个女人蓦地从道旁的草地里蹿出来,她扑在马车上,“这位好心人,求您救救小女子,小女子怀胎八月,家人被害,身上的钱财也丢了,求您搭小女子一程吧,小女子是京城人士,夫家是做官的,等小女子回京,定会重谢恩人......” 这女人哭的厉害,话说得又甚是清楚,就似背好了说辞一般,一个车夫拦她,“哪里来的妇人,快些让开。” 这妇人不曾抬头,一直扑在马车上,我瞧见她的后背,竟觉得眼熟,我说:“这位娘子别哭了,先让开些,当心马儿踢到你。” 她抽抽搭搭的,终于肯后退两步,我瞧见她半面脸,“恩人”,她抬头看我。 我盯着她,“天香,作甚么,如今都学会半路拦截了,长进了。” “小姐,你救救天香吧,天香和大人走丢了,大人被劫持,天香无路可走啊!小姐,你救救天香吧!” 她如今依旧梳着未嫁的发髻,我低头看她,“小妇人?天香,你几时嫁了人,又几时有了夫家?”我如今瞧见她真是头疼得很,她贸贸然从地里冲出来,若是惊了马,丧命于马下也是可能的。她看见是我,立马扑上来,“小姐,你就带天香回京吧,来日天香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扫她一眼,“这样的牛马,我真不敢要。” 我示意车夫将尸体搬走,然后赶路,天香一把扑上来,“崔蓬蓬,你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若不是你,大人怎么会遇难。你如今倒好,翻脸不认人,大人死了也教你不得安稳......” 我蹙着眉头,不知道天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动辄出口诅咒,我看她一眼,说:“闭嘴!别开口闭口我怎么样,我怎么样都好,轮不到你一个贱婢指摘。” 车夫清了路障,我并不理会天香,马儿扬蹄要走,天香在一旁道:“崔蓬蓬,你的先生死了,他死了!” 我在马车里坐着,天香的声音穿过车壁直入我脑海,我脑子昏昏的,车夫在驾车,我一把掀开帘子,“停车。” 天香在后头站着,也不追赶我,我看了后头一眼,天香在原地吱吱笑,“崔蓬蓬,怎么,又想问我了,我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 我从马车上下来,慢慢往天香身前走,她撇开头,我一手掐住她脖颈,“他死了?那你还活着做甚么?” 我不是在讲笑话,我手上用力,如今的我掐死天香这样一个不会武功又纤秀的丫头绝不是难事,我手指一根根收拢,天香的脸开始泛红,然后呼吸急促,她掰我的手,“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被苏幕杀了,被苏幕......” 苏幕杀了叶清臣,我放开天香,她摸着喉咙,“我们要入京,或许苏幕听到了风声,就来拦截我们。本来我们人多,苏幕带的人并不多,后来不知怎么的,苏幕说要和大人谈一谈,大人就单身出去了,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我听见苏幕说,让大人给你偿命。”天香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里头全是讥诮和恨意,“崔蓬蓬,我真是恨死你了,你就是个祸害,到哪都是祸害,你要死就死,那日跳城楼,你为什么不跳,你害的大人忘不了你,忘不了你啊!” 我反而笑看着天香,“你有甚么资格说我,你背主,你爬男人的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 ‘啪!’,天香抬手给了我一巴掌,“崔蓬蓬,你是个没有良心的,大人从京城追你来龙门,你却和苏幕私相授受,苏幕说你们成亲了,他说你们成亲了,崔蓬蓬,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瞪着我,往日里清爽的脸有些浮肿,“苏幕还说,你死了也不会原谅大人,崔蓬蓬,你有甚么资格不原谅大人,你有甚么资格不原谅他?他来到龙门,日日都去看你,时时都在想你,你为什么不原谅他?” 我摇头,“天香,你是我家的丫头,还是他家的丫头,为了一个男人,你疯了不成?” 天香吱吱笑,她拿帕子捂着嘴,“‘吃吃’,小姐,我喜欢先生,我也喜欢先生啊。你同他的一点破事,我早就知道,你们躲在书房里谈情说爱,我也知道,我经常在外头看着你们,就等你们甚么时候行差踏错,等你坏了声誉,他就不会娶你了。” 我抿着嘴,天香笑嘻嘻的,“狮子楼的那天晚上,我是故意先回府的,我还在他的茶水里下了药,那晚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崔蓬蓬,你自己都不干净,你还装甚么呢?” 天香笑着看我,“你早已*于他,就算如今你还是崔府的小姐,你也不可能嫁给他,你和自己的先生有私情,他如何会娶你,你又如何能嫁给他?我原本想的是,只要你们出了丑事,相国大人一定会生气,一定会分开你们,最后你也就不知嫁去哪户人家,最好是远嫁,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崔蓬蓬,你的命好,你生来就是大小姐,我生来就是个穷丫头,你是小姐,每日用不完的胭脂水粉,每日穿不完的锦绣华服,你还记得你那套青绿的纱面裙子吗,那裙子就是我弄破的,我恨你整天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我恨他穿青袍你穿绿裙,凭什么你们都把别人当傻子糊弄,相国大人纵容你,你就真的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夏日里的天地都绿油油的,风儿一吹,那片绿地都生动起来,我侧目看这个丫头,“所以你爬了他的床?” ‘哧哧’,天香笑得厉害,她的手帕子按住眼角,“是啊,我喜欢先生,他来了龙门,我就跟着从京城到了龙门,他一路走,我就一路跟。最后跟到了城门口,他才留我下来。” 我斜睥着她,“然后你也有了孩子,现在他要娶别人,你就不高兴了?” 第64节 天香又是一笑,“本想让你这个蠢货在前头挡一挡,结果你不上当,反倒引来了苏幕。苏幕一来,就说你们成亲了,啧啧,你是没看见你那个先生脸上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痛苦,真是有意思极了,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说:“他们在哪里?” 天香笑,“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或许两人抱在一起同归于尽了吧。” 我捏着天香的下巴,“天香,叶少兰要是死了,可就真的没人娶你了,想清楚了,嗯?” 第51章 我知道天香是舍不得叶少兰出丁点意外的,她一个没有家产没有营生的弱女子,若是失去了叶少兰的庇护,她根本无以为生。 天香引着我们往一个镇子里走,越走路越偏,我问她:“苏幕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们?” 晨间在官道上遇见天香我不奇怪,那里本身就人来人往,天香守在那里等人搭救,也是正道。此刻已经入了暮色,这小镇子又不是在官道上,我看着天香,说:“你想做甚么,现在拐跑了我也没甚么用处,你家大人在苏幕手里,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还能活吗?” 天香拧着头,并不理我,前头车夫说,“崔姑娘,咱们绕了一个圈。” 我撩开帘子,“怎么说?” 车夫指着前头,“咱们晨间已经出了陕西,入了湖北境,现下是在往回走啊。” 另一个车夫也点头,“是啊,咱们又转回到陕西了。” 天香一直盯着窗外没有说话,我侧目瞧她,她垂下眼眸,我一把捏住她的脸,她扭过去,我手下用力,直到她双颊出现红痕,我说:“谁让你骗我的?” 她侧着脸‘吃吃’笑,她说:“我的小姐,我原以为你长进了,你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好骗?我说你的先生有事,你就相信我,我说他死了,你看看你的模样,恨不能陪他去死。我的小姐,你回京做甚么呢,你就好好呆在龙门,逢年过节,我抽空给你烧纸上香。”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外头道:“掉头,咱们回去。” 天香抿着嘴笑了,她抽出一块轻纱手帕,“回哪儿去?前头有人候着小姐呢,小姐不如就在此地留下吧。”她慢悠悠撩开车帘子,对着外头黑暗处说了一声,“人我带来了,是死是残我都不管,回去告诉你们小姐,将来出了事,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马车停了,车夫道:“崔姑娘,前头......” 前头有一整列持刀的男人,天香从马车上滑下去,她纤巧的身躯走得很快,我瞧见她背影,竟然觉得很想笑。她一个大着肚子的丫头,赤手空拳,将我耍得团团转。 我也下了马车,下车之时,同两个车夫道:“快回程,找人来帮忙,说遇上劫匪了。” 我一个人站在一列男人面前,说:“不知几位壮士是哪家的人,我崔蓬蓬的命不值钱,不敢劳烦几位壮士动手。” 我嘴里说着话,已经扑向了最边上的那一个,我夺了他手上的刀,那男人猝不及防,等我得手,才趴在地上骂了我一句:“小婊.子,玩阴的,老子宰了你。” 我朝后头吼,“还不走?” 两个车夫急急掉头,马车疾驰而去,我手里握着刀,“几位壮士求财的话,咱们好商量,那位雇主出多少,我加一倍。” 我心里清楚他们不是求财,天香都说了他们小姐,那他们就是一家子的,绝不是半路买来的闲人打手。几个男人盯着我,我紧紧握着刀,我不是没打过群架,我也曾经在演武堂单人斗过一队兵士,但那时我是崔大小姐,兵士们是不会与我动真格的。到了此刻,我要与一列打手兵戎相见,我拿着刀就往身边最近的那个男人身上劈过去。 剑刺刀劈,苏幕的刀就使得很好,我直接跳起来砍向那男人的肩颈,湿热潮红的血喷出来,瞬息功夫,我已经放倒了两个。 为首的那人冲着我笑,“姑娘倒是好胆气,不过......”他气息一沉,“没有下次了。” 那人迅速向我靠过来,他速度很快,我才要往后退,他就捏住我手腕,“姑娘自己选个路,是要动刀动枪的累死,还是选个便宜点的死法。”他说:“我这里有瓶药,轻省得很,姑娘喝了,不疼不痒,闭着眼睛就死了,就跟睡了一觉一样。” 我斜眼睥他,“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倒是笑,“姑娘这又是何必呢,有些时候争不过的还要争,明知不该抢的还要抢,姑娘若是安分呆在陕西这地方,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废话!”我一刀向他腰间横拉过去,“少放屁,你们甚么东西。” 我其实也是负隅顽抗,这十来个打手,我是战不过的,但我爹说,打不过的时候还是要做做样子,太快趴下,只会死得更快。 那男人要避开腰间一刀,只能松开我的手,我看了一眼天香离去的方向,这丫头大晚上敢一个人就这样走,肯定是有所倚仗。到底谁在这里,我提着刀,转头想跑,后头那人追上来,“姑娘,我看你今天是跑不脱了。” 我回头跳起来就往他身上劈,那人拉住我手腕一手就往我的背上拍,我心道,完了,完了,我崔蓬蓬还没去紫金山上看我爹一眼,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原以为要往地上扑,那里还有一块石头,这要扑下去,那石头估计要戳穿我的脸,我想侧开脸颊,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我,我顺着那人的气力骑到一匹马上,我还没平复心情,马儿已经扬蹄远去。我吸了口气,“这位英雄,感谢你......” 我坐在他身后,看了一眼他的侧脸,他说:“看够没有?” 我不肯说话了,马儿跑得飞快,又溅起了风沙,也不知跑了多久,苏幕才慢慢停下来,我在他身后坐着,他说:“崔蓬蓬,你死而复生了?” 我也不知该说些甚么,他一夹马腹,“坐好了”,马儿一动,我就往后头仰,他轻轻笑,我扯住他腰间衣衫,说:“我们去哪里,我还要......” 我还让两个车夫驾马车回官道上去求救,还有天香那丫头,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苏幕的马在一间客栈门口停了,我从马上下来,说:“苏幕,我要走了,我要回京,我要去看看我爹,我还要......”他就那么看着我笑,我说:“你笑甚么?” 他说:“见你死而复生,我高兴。” 我抬眼看他,他穿着我大殷男子的轻袍,梳着我大殷男子最常见的发式,只是腰间挂宝石玉带,显出他富贵的身份来。我指着那匹马,“苏幕,感谢你救我一回,但我要回去找那两个车夫,还有天香那丫头,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苏幕看着我笑,客栈门口的风灯映照在他脸上,竟让他向来冷峻的脸变得柔和静谧,他说:“崔蓬蓬,你变了。” 我笑,“哪里变了。” 他说:“你过去很怕我的,现在胆子都大了。” ‘嗤’,我笑着哼了一句,“那是你忘了,过去的过去,是你怕我,我才是崔家的小姐,你只是一个侍卫。” 苏幕叹气,“我不同你争执,我只同你说一声,天香不能留。” 我站在那匹健马旁,马在我耳边喷气,我说:“苏幕,自从那天吴姨娘在我眼前撞了马桩子,我瞧着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了死人,她的血流的遍地都是,我那一日就同自己说,我想让大家都好生生的,好生生活着,天香也是,你也是。” 我打了个顿,说:“你可能觉得天香该死,可我觉得,你也该死。” “苏幕,要说以前,我爹将你养大,教书育学,从没有怠慢过你,可你呢,你又是怎么报答我爹的。我爹被人诬陷叛国,你马上就骗我回项,你明知我身上罪臣之女的身份还没有洗清,你就带我走,你是不是想告诉天下人崔纲刚刚入罪大理寺,他的女儿就马上逃亡项境寻求庇护。你说,这不是叛国是甚么?” 第65节 晚风吹起苏幕的衣摆,我笑了笑,“苏幕,你想害我不要紧,可你还害了我的孩子,我崔蓬蓬过去十八年就算真的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咱们也扯平了。”我抓起马缰,“我要回京,感谢你今日再救我一回,若有下次,我会还给你的。” 苏幕手里不知什么东西打在马屁股上,马儿抬腿就跑,我与他之间本来隔着一匹马,此刻又变得空荡荡。 他说:“崔蓬蓬,我知你心中所想,你留恋你和他的孩子,可他能给你什么,痛苦的回忆,还是无尽的伤害?” 我冷眼瞧着苏幕,“那你呢,你能给我什么,你能不能还我爹一个公道,又给我一个安稳的人生呢?” 风中带了湿气,我低头踢了脚下的石头一下,“苏幕,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如何能强求别人。” ‘哼’,苏幕冷笑,他说:“你那先生就在前头镇子里,最大的那间客栈天字房,天香勾搭的人是宋家的女人,你非要一头撞上去,我不拦你。崔蓬蓬,我只同你说一点,抛开你那个孩子,我没有甚么对不起你。” 灯影在苏幕挺拔的鼻梁上打转,他吹了个口哨,刚刚跑掉的那匹马又回来了。他说:“你去吧,到了客栈,马会自己回来的。” 我拉缰上马,回头道:“苏幕,多谢你。” 第52章 我策马往前头客栈的时候,瞧见天香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她下车之后,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才慢慢往客栈里头走。 我停了马,跟在她后头,她走到客栈一楼最左边那间房,然后推门进去了。我听见叶少兰的声音,“出去了一整天,去哪儿了?”这声音低低沉沉,听不出来高兴,也听不出来什么不高兴。天香说:“在屋里闷得慌,我出去转了转。” 我从门缝里瞟了叶少兰一眼,他穿白色锦袍,好生生在屋里坐着,一看就是无事的,我转头要走,刚一侧身,一柄剑就横在我胸口,“来者何人?” 我抬起头,这是一个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她从暗处过来,想来是一直守在这间房门口的。我看她一眼,“让开。” 她眼神清亮,似要把我剥光一般看着我,我伸手劈下她的剑,“让开。” 那女子似要发狠一般,伸手往我腰间扯,我一掌打在她肩膀上,“你我无冤无仇,作何......” “哼”,那女子嗤嗤笑,“这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外头闹出了声响,叶少兰开门出来,我侧目看叶少兰,他也盯着我看,那黑衣女子一手拍在我背上,我扭头看她,她说:“你是什么人?” 叶少兰抬手,“密云,你先下去吧。” 那女子又瞪了我一眼,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人也很是精神,她又消失在暗处,我扭头要走,一只手拉我手臂,“蓬蓬。” 天香也跟了出来,我将叶少兰从上到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他好得很,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天香略微垂着头,“小姐,你来了?” 她活生生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就似她是受了委屈的那个,现在出来捉了我和叶少兰的奸。我原本要走,突然又转了心意,于是扭头道:“天香,劳你出来一下,我与你家大人有事要说。” 天香低着头,忙往外头走,“小姐要进,天香不敢留。” 我一把扶住她肩膀,“当心,别动了胎气。” 我又去看叶少兰眼神,他的目光也留在天香身上,有些沉重,不辨悲喜。 进房之后,叶少兰跟进来,我说:“关门。” 他还有一愣,想是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抬头略微看了屋里一眼,里头只得一张床而已,或许他和天香已经同枕而眠了。 我说:“天香的孩子是你的吗?” 我知道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我心有疑虑,叶少兰看天香的样子绝不是喜爱,我担心等天香生了孩子,叶少兰会留子去母。 他在我身后站着,眉目并不舒展,屋里的气氛沉沉的,还有些闷热,我记起来,其实我很久没和我的先生共处一室了。我走到窗边,想要推开窗子,他拉我的手,“蓬蓬。” 我扭头看他,“你预备拿天香怎么办。” 我也不想拿天香出来反复说,但天香的肚子确确实实大了,我不知天香母子的活路在哪里,叶少兰抓着我的手,我低头看我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他的手包着我的,他手指细瘦纤长,手背好看得很,我低着头,说:“天香恨我,她想和你在一起,她想跟着你,她......” 叶少兰搂我的腰,一手摸上我的背,我抬头,“你......” 他叹息,“密云有没有伤到你。” 那个叫密云的黑衣女子拍了我一掌,我摇头,“没有。” 话语之际,我已经侧身,与叶少兰拉开距离。“我听说苏幕要找你麻烦,特意来看一眼,你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我......” 我确实没甚么和他好说的,谈情说爱,那都是过去了,要报父仇,也找不上他,他一个初入仕途的新科状元,或许被人唆摆了说不定。 屋里闷闷的,我一路奔波,被风吹过之后,手又被叶少兰抓着,此刻掌心已经有了薄汗,我抬起头,“天香本性不坏,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后多加管束,她......” 我嘴里来来回回都是天香,说多了,我自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还是抓着我的手,“蓬蓬,大人那件事,还有吴姨娘,当时......” 我心跳变得很快,我不太想听叶少兰解释,如果他说与他无关,我觉得他脱不了干系,毕竟信是他给我的,吴姨娘也确确实实是在他手里死的。若是他说与他有关系,我则会内疚,是我愚钝,与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有了私情,让我爹受罪,也让崔家抹了黑。 想到这一桩,我的心又平静下来,心跳也慢了,方才那点异样的情愫都散了,我说:“大人想解释也好,不想解释也罢,崔蓬蓬大概能猜到大人要说甚么。不过要说什么都晚了,论公,你利用我将我爹拉下水,若不是你的信,我爹根本不会卷到李纶的事情里面去。” 我叹一口气,“论私的话,那就不要讲了,过去如何,都是过去了。我如今很好,大人要回京成亲,我们毕竟师徒一场,学生到时会送上厚礼,不会丢了我崔家的颜面的。” 他白皙的手依旧拉着我的,我抬起头,他如水的目光瞟着我,就似那一日一般,我隔着窗子,在他眼睛里面瞧见了一整个桃花源。 “蓬蓬,你说过会等我的。”他不同我说崔纲,也不同我说崔家,他同我说我的誓言。 我有些想发笑,嘴角刚刚弯起,眼睛蓦然发酸,险些垂下泪来。 他说:“崔蓬蓬向来是个女中豪杰,现在说话不算数了。” 他的声音幽幽暗暗,我知他在挑弄我,我看着他的脸,从眼睛到鼻子,最后我目光停在他的薄唇上,“先生,崔蓬蓬当时年幼无知,说过什么,给你甚么许诺,都是不作数的,你都忘记罢。” 他看我的眼睛,“崔蓬蓬,你说的话不算数了,你说过会等我娶你的。” 我笑着看他,眼睛里面还有没掉下来的泪,“先生,是你先食言的。即使要怪,也不能怪我,不能怪我。” 我本来想笑,嘴角一扯开,眼泪就噼噼啪啪掉下来,我低着头,眼泪全部落在他手背上,他握着我的手,转眼间,眼泪就从他的指缝滑到了我们两手之间的缝隙里。那眼泪带着湿热的温度,与我掌心的汗混在一起,我将手抽出来,想寻个东西擦一擦,刚刚摸到袖中手帕,叶少兰已经圈住我的腰,“蓬蓬,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一定是那个时刻他的声音太低软,一定是我悲从心来,我说:“叶少兰,你是个骗子,你先骗了我,又害了我爹,你就是个疯子加骗子!”他轻轻拍我的背,“是,我对不起你。” 第66节 我低头哭出来,眼泪直要花了眼,“还有天香,她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回事呀,她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还有了孩子,怎么会有了孩子呀。” 眼泪都尽数抹在他的锦袍上,他扯开我,又掏出手帕替我擦眼泪,我瞧见他肩头湿答答的,他说:“天香这个孩子......” 我抬起头,“你不认账?” 他看着我发笑,“你很希望孩子是我的?” 我眼睛有些昏,他捧起我的脸,“你的眼睛?” 我摇头,“没事,杨半仙说了,以后不要哭,哭多了会瞎的。” 他用手替我抹去眼角的眼泪珠子,“那就不要哭。虽然瞎了我也要你,但是瞎了你就看不见我了,嗯?” 我拍开他的手,“谁要看见你,恬不知耻。” 他轻轻笑,“无妨,你要哭我也不拦你,反正你瞎了也看不到别的男人。” “哧”,我又笑出来,“说什么呢,狗屁不通。” 他斜着眼睛睥我,“你如今人纤瘦了,说话倒是粗俗不少。” 我将手帕丢还给他,“杨半仙说了,粗俗不是事儿,我这样的,娇滴滴才让人倒竖汗毛。” 外头有人敲门,“大人,我打了一盆水,放在门口。” 天香在外头,我看了叶少兰一眼,他倒是大方,打开门,天香在外头看着我们,她先看我,又看叶少兰,似乎我们在里面做了越矩的事情。她想提醒我,我崔蓬蓬没有权利这么做。我反而瞧回去,我有甚么可对不起她的,或许是见我们衣衫周正,她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睑。 她端着铜盆,说:“天香将水拿进去。” 叶少兰将水接过来,“我来罢,你回去休息。” 天香又看了我一眼,才低着头,细声细气道:“是的,大人。” 叶少兰将水放在木架上,我瞥着那丫头的背影,叶少兰笑,“气到了?” 我吸一口气,哼道:“被她这么盯着,似乎是我背叛了她一样?” 叶少兰拧一块布巾给我,“擦擦”,我扭过头,“不擦。”他看着我笑,“好,我给你擦。”说着人就凑过来,与我面贴面。 我仰着头,避开他的脸,“好了,不用先生动手,学生自己来。” 水是温热的,我擦了擦眼睛,叶少兰道:“天香这个孩子,我怀疑......” 我抬起头,“你怀疑不是你的?” 他说:“我又没碰过她,孩子怎会是我的?” 我盯着叶少兰的脸,“那你说,孩子是谁的?” 他目光盯着我,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他说:“崔蓬蓬,你这么紧张作甚,你是紧张天香,还是紧张我?” 我丢开布巾子,“爱说不说吧,反正她肚子是大了,谁都不能抵赖。” 窗外有风了,我从窗子里瞧出去,听见叶少兰说:“天香来了龙门之后,我一直看着她,她很安分,也不到处乱跑,后来我便没怎么管她,有一回,密云说天香走丢了,我让人去找,找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对劲了。” 我起身道:“那男人是谁?” 叶少兰摇头,“她没怀孕,她在装疯。” 第53章 我分明瞧见天香身形臃肿,那就是有孕的模样,叶少兰却同我说,天香是装的。 屋里亮着烛火,他提了一盏灯出来,我瞧见那灯缺了一个角,他说:“蓬蓬,灯坏了。” 这灯是我亲手做的,我始终做不出来八角,最后只得了一个六角,此刻又缺了一角,他拉我的手,“这是你送我的,你替我修好。” 我撇了撇嘴,“先生,学生无能为力,本来就已经摔坏的东西,如何修得好。” 我接过他手中的走马灯,细细看了一圈,我看见上面的蝴蝶,知道是他画的,他向来精细,花鸟鱼虫都是有几分样子的。灯转一转,我就看见了上面的字,‘花恋蝶,蝶恋花,你恋我否。’ 我将灯搁在桌子上,同他道别,“先生,时间晚了,学生先行告退。” 他没有动,我走到门口之时,听见他说:“我不会娶宋韵昀,崔蓬蓬,我只会娶你,你要等我。” 我回头冲他笑,“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外头入了夜,那个叫密云的女子跟着我出了客栈,我回头看她,她说:“大人叫我跟着你,直到你回京城。” 我懒得同她争辩,只道:“随你。” 密云牵来两匹马,我折回了晨间的官道,那两名车夫果然还在官道上等我,见我们过来,才说:“崔姑娘恕罪,是我们疏忽了。” 哪里能怪他们,是我自己跟着天香走,才出了这样的事情。密云不愿意坐马车,她自己骑马跟着我们,马车里还有些茶水吃食,我给密云,她也不要。 又过了两日,我们终于到汉口,两个车夫要原地返回,我则与密云直接从汉口乘船上金陵。 到了船上,我与密云住在一处,她很安静,我则会仔细盘算陆青羽给我的财物,若我要在京城安家,我需要多少钱才能买一座和我崔府一样大的宅子。或许是我嘴里念念叨叨,密云忍不住问我,“你到底嘀咕些甚么?” 我说:“算钱。” 她看我一眼,道:“听说天香原先是你的丫鬟,她倒是和你一样,日日神神叨叨。” 我竟不知天香也有和我一样的毛病,我说:“天香性子是活泼些,比较外向。” 密云似听了笑话一般看我,“天香活泼?我的天,她整日跟个神婆一样,同谁都不说话,除了见了大人会讲几句,不过也似呓语,听不清她说什么。” 第67节 我扭头,“天香怎么会是神婆,她不拜鬼神的。” 密云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烧香,说求观音大士原谅她,说她造了孽,说她杀了一个孩子......”我听得糊里糊涂,密云又挥挥手,“总之天天烧香,一天三遍,熏得屋子里进不去人,你说这不是神神叨叨是甚么。” 孩子,又是孩子,我坐直了,“天香是不是有了你们大人的孩子?” 密云睁大眼睛,跟见了鬼一般看我,“你哪知眼睛见我们大人和天香在一起了?他们一天也见不上一面,天香根本不出屋子,大人也不理她,怎么会有甚么孩子。” 我摇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密云道:“你是不是和我们大人关系不寻常?” 我转头躺下来,“外头风浪大,船晃得很,我睡觉了。” 密云在我身后嘀咕,“还真是主仆,都奇奇怪怪的。” 船行了三日,第三日傍晚,我们到了金陵口岸,密云问我,“你住哪里,我送你过去。”我其实想说不用,密云已经去赁了两匹马过来,她将马缰递给我,“走吧。” 我们才踏出江岸,还未上官道,前头就有几辆马车拦住我们去路,马车首尾相连,活生生堵住了宽阔的道路,我心下一沉,转头看密云,“你先走,他们是找我的。” 密云已经去拔腰间的剑,我拦住她,冲那一列马车说:“这里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宋家虽富贵滔天,但在皇城里见血也说不过去吧?” 最边上那架马车移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白衣锦袍的女子,她长发梳起来,头上带着白玉簪,我其实三年前见过她,三年之后,她更加标致了。我说:“宋姑娘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何必与我一个身无所长的人计较。” 她绞着金丝的白靴踏着车夫的背跳到地上,她说:“崔蓬蓬,崔纲之女,原先崔纲叛国,你逃往项地,如今崔纲的风波过去,你又回来了。” 我没有做声,崔纲死了,我爹不在,宋家嫡亲的小姐说什么,我都只有聆听的份。她拍拍手掌,“崔蓬蓬,我也不是一定要你死,你可以活着,但你要听话。你每与叶清臣说一句话,我就剁你一只手指,你多见他一次,我就砍你双手,若是你还不听劝,我现在就让你进江里喂鱼。” 我爹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密云有些生气,她瞪着宋韵昀,我却已经答应了。“好,宋姑娘说甚么就是甚么,崔蓬蓬一定照办。” ‘哼’,宋韵昀又拍了拍手,连接的马车断开来,让出一条道,她说:“崔蓬蓬,记得你今日说的话,要不然,你得死。” 我面无表情看了宋韵昀一眼,夹了马腹,驰马去了。密云跟上来,“喂,你答应她了?” 我说:“不答应又怎么样呢,答应她才不会死。” 密云直哼哼,“她是宋璧的什么人,在这里撒野?” 陆青羽的宅子在清凉山的半山腰上,那地方夏日遮荫蔽日,我下马来,已经有个女子迎出来,“崔姑娘,我是灵芝,是这里的管家,陆大人交代过了,宅子以后随着崔姑娘住,爱住多久住多久,如果崔姑娘不满意灵芝,灵芝会自寻他处。” 我看灵芝,她相貌寻常,但说话滴水不漏,我说:“我亦不会住很久,感谢陆相收留,灵芝姐姐也不要动,一切都照原样来。” 她点头,“那好,姑娘随我进来,宅子有几个院子,陆相也很少回来,他大多时候都随叶姑娘在龙门,东边的院子风景好......” 我跟着灵芝进了中堂,那里有个丫头在点灯,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缓缓转过身来,我嘴角有些发颤,“秀......秀儿?” 秀儿穿着合身的衣裙,我上前拉她的手,“秀儿,你......” 她看着我笑,“小姐,你好吗?”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我嘴角张开了又阖上,最后说不出一句话来,秀儿拉我坐下,又斟了一杯茶给我,“小姐甚么也不必说,秀儿都知道,小姐跟着苏幕走了,还吃了很多苦。” 我抬头看她,“叶少兰告诉你的?” 秀儿看了我一眼,道:“小姐还理会那人作甚?他自己都自身难保,无端的拖累小姐。” 我拍拍她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秀儿将茶水递到我手里,“我被押进大理寺,过了几日,我就被接到这里来了。灵芝姐姐说,我只是个丫头,甚么都不知道,大理寺卿卖了个人情给陆大人,就放了我。” 我此刻瞧见秀儿,又惊又喜,“秀儿,我原以为你......” 我原以为秀儿同吴姨娘一样,死了。 秀儿看着我笑,“小姐,你受苦了。” 灵芝拿了个匣子过来,秀儿很是尊敬她,瞧见她过来,起身道:“灵芝姐姐。”灵芝将匣子给我,“这是崔大人生前的产业,有地契,还有一些借据,崔姑娘看仔细了。” 陆青羽答应我会把我爹的产业交还部分给我,我一张张打开来看,少则几百两,多则上万两的借据都有,看到底下几张,竟还有十万两的账务在外头。我指着单子,“敢问灵芝姐姐,这借据为何与旁的都不一样?” 灵芝接过来,说:“上头的担保是许家,崔姑娘若找不到人,直接去找许家就是了。” 我站起来,“多谢灵芝姐姐。” 她点头,“那头摆了膳食,崔姑娘一路劳顿,吃过了早些休息。” 灵芝话不多,晚膳也很精细,我吃东西,秀儿就在旁边伺候我,我让她坐,她不肯,“秀儿是丫头,怎么能与小姐同桌,要是老爷在,肯定要说小姐没有规矩。” 我在灯下看秀儿,她还是那个样子,有点倔强,嘴也不如天香甜,我问她,“秀儿,你还记得天香吗?” 秀儿替我布菜,“小姐或许不知道,天香过去和外头的男人有私情,崔府破了,那男人也走了。” 我停了筷子,“哪里来的男人?” 秀儿道:“具体的也不清楚,天香当时心思都在外头,回来当差也心不在焉的,时时叫我顶替她,说她累,身子也重。” 我拧着眉,“她和外头的男人有私,是不是有了孩子?” 秀儿哼一句,“那是她自找的,那男人不要她了,她便想嫁人。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想给孩子找个便宜爹,最后也不知道找到谁身上去了。” 大抵是找到叶少兰身上去了,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密云说她疯疯癫癫的,天香本身是有一个孩子的,但是孩子的父亲走了,天香没有依靠,便一路跟着叶少兰,想有个栖身的地方。或许是路途遥远,或许是天香想岔了,最后孩子没保住。如今她老是抚摸肚子,兴许是惦念她过去那个孩子。 我摇头,“天香日日在我崔府里,怎么会与外头的男人有私情?” 秀儿盛一碗汤给我,“小姐,天香的心大,寻常人家她也看不上,你说她是不是遇见了甚么有钱的公子哥,或者是甚么王公贵胄,总之她是不会喜欢平头百姓的。” 第54章 “爹,女儿来看你了。” 紫金山上朝阳初升,我带着秀儿站在我爹墓碑前,秀儿手里提着糕点吃食,我给我爹上了一炷香。坟头上已经有了野草,旁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儿蔓延绽开。 第68节 “爹,女儿不孝。”我跪在地上,秀儿也跟着我跪下来,“老爷,秀儿没用,让小姐受苦了。” “爹,你走了以后,女儿做了很多错事,女儿跟着苏幕去了项,还同他成了亲。女儿还掉了一个孩子,孩子是......” 兴许是纸钱元宝熏的,我眼里的眼泪啪啪掉下来,落在火盆里,溅起高高的火星子。秀儿连忙来拉开我,我伸手拦她,“没事。” 纸钱熏出的烟往我眼睛里蹿,我用袖子擦眼泪,一张手帕递过来,我接过擦了擦眼睛,又瞧见一双绣着白山茶的官靴。 清晨的山间,雾霭弥漫,那头阳光渐起,清冷的光又射穿雾色四散开来,来人跪在我的身旁,给我爹上香。我瞧了他一眼,“先生只是西宾,跪在此处,于理不合。” 他也不理我,只对着我爹的墓碑道:“大人,少兰有错。” 我扭开头,又听他道:“少兰母亲被扣于宋家,那封信是无奈之举,少兰为了家里的寡母,做了错事,还请大人原谅。” 金元宝丢进火盆子里,转眼就成灰烬,我侧目看叶少兰,清辉之下,他面如白玉。我说:“你为了你的母亲,就来害我的父亲?” 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有些发颤,“蓬蓬,原谅我好吗。” 我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那现在呢,你母亲被宋家扣着,你欲如何?” 他转头看向我,桃花一般的眼睛里有湿意,我轻轻笑,“你要孝顺,你就应该娶了宋家姑娘,继续做个孝顺儿子,何苦到我崔家坟头前来吆喝。” “哧哧”,天香在后头拿着帕子吱吱笑,我抬起头,天香穿一身桃红的衣裙,指着我和叶少兰,“看呐,这有一对狗男女,哧哧,这是一对狗男女。” 秀儿一巴掌落在她脸上,蓦的清脆,天香捂着脸,秀儿叱道:“这是你家小姐,你疯了不成?” “小姐?‘哼’,哪儿来的小姐,我才应该是小姐。” 天香拿帕子捂着脸,自顾自道:“我十岁的时候,有大师替我算过命的,说我一生富贵,将来还要做诰命夫人。”她指着我,“你看看,她哪里有个小姐的模样,成日里爬树斗蛐蛐,哪家的小姐像她?她崔蓬蓬有什么好,除了姓崔,还有个好爹,她还有什么,啊?” 我被天香指着鼻子,秀儿正要扶我起来,身边那人已经伸出一只手放在我手臂上,将我一托,我便站起来。兴许是跪得久了,我腿有些发软,叶少兰扶着我的手臂,不轻不重,正好容我站稳。天香斜瞥了我们一眼,“哼,狗男女,真是狗男女啊!先生和相国家的小姐有了私情,小姐还未婚先有孕,珠胎暗结后被抛弃,啧啧,真是作孽!” “你闭嘴!”秀儿去捂天香的嘴巴,天香的嘴被秀儿捂着,露出一双眼睛瞧着我。我抬起手,“秀儿,放开她。” 天香的眼睛很大,时时眨啊眨,看久了,便觉得她是很有灵气的丫头。她桃红的衣裙在朝阳下,似披着彩色霞光,她的小脸也晶莹剔透的,我看了她很久,她始终侧着脸,不肯正面与我相对。我说:“天香,那男人是谁?” 天香瞧着我,一双大眼睛凉飕飕的,“我的小姐,你终于开始看我一眼了?我还以为你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的那个先生呢。你只有见到你的先生眼里才会发光,只要有他在,你就不会多瞧别人一眼。我的小姐,不如你猜猜,那男人是谁。” 我拧开头,不知要说些什么,我亦不知道天香在恨我什么,我上前去抓她的手,“天香,你是不是怀了那人的孩子,那人是谁?” 我握着天香的手,天香低头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我说:“是不是那男人骗了你?” “崔蓬蓬,你去死吧......” 在这紫金山的半山腰上,天香拉起我就将我往后头推。山地上是杂草,还有满山坡尖锐的石头,若是多滚几圈,下头便是悬空的山道。天香发了疯,她那时的力气巨大无比,我往后头倒下去的时候,一人搂着我,地上的碎石划破他的衣衫,直到他的肩头撞到我爹的石碑,我们才停下来。 叶少兰的背上渗了血,鲜艳的血色透过他的白袍渲染开来,我抿着嘴唇,秀儿将天香的胳膊一扯,“天香,你疯了?” 天香盯着秀儿,“我疯了?我看见你们这些狗男女就恶心,恶心!” 桃红的影子跑远了,晨光之下,天香消失在半山腰里,我转头扶叶少兰起来,“叶......叶先生,你......” 他看着我笑,“不疼。” 我瞥他,“我不是问你疼不疼,自作多情。” 他点头,“自作多情。” 他在说我自作多情,我拍了他一下,“找死啊你!” 他说:“嗯,找死。” ‘吃吃’,秀儿在这头低笑,她望着我们,眼神里竟然有一种欣慰,我叹一口气,“宋韵昀找我了,她说......” 叶少兰没有理我,他拉着我的手,“蓬蓬,我母亲亡了。” 这是叶少兰今日第二次提起他的母亲,我侧目看了他一眼,他沉郁的眼睛看着我,嘴里还是那句话,“蓬蓬,原谅我。” 我其实已经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他,我受过很多苦,他也在受他的罪,我们各自活着,都不得安稳。 这条山路有些长,我上来的时候心里急切,便觉得走了很久,此刻下山,叶少兰抓住我的手,我心跳得很慢,便觉得路程也没有那么长。就如日出日暮,瞬息之间而已。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我低头,“先生,我们......” 我们没有可能了。 话还没说完,一柄泛着幽暗银光的尖刀直接向我的后背刺过来。我还没来得转身,秀儿的尖叫就在耳边,“小姐,小心......” 那声‘小心’拉得老长,我再转过身之时,一抹桃红的身影挡在我身后。我们背对背,利刃刺入了她的心脏,她缓缓转过身来,她一双眼睛大大的,很是精灵的样子。我瞧见她嘴角滴出暗黑的血,我搂着她,“天香......” 那尖刀沾了血,刀刃开始泛蓝,我低头看她,她弯起眼睛,就似过去很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冲我笑。她笑得很好看,厨房的张嫂,门口扫地的老头,包括苏幕,都曾说天香笑得很好看。她嘴角的血越来越黑,我去抹她的血迹,她拉我的手,“小......小姐,不要碰,有......有毒的。” 我的眼泪又要垂下来,她眉眼弯弯的,“哭什么,灭自己威风,人都是要死的,嗯?” 利刃从树上飞下来,似一道光闪过,我抬头去看树,树上并没有人。我捏着天香的手,她的手一向轻盈柔软,此刻握着,慢慢失了温度。我搂着她,“我们去看大夫,看大夫,你坚持一下啊,我带你去......” 那头没了声响,我低头一看,天香躺在我臂弯里,她嘴角还翘着,闭了眼睛。 我的眼泪噼噼啪啪落在她桃红色的衣襟上,秀儿在我身后抽泣,身边男人来拉我的手,“蓬蓬,......”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叶少兰,你就是个祸害,你就是个祸害!宋韵昀警告过我了,她说不许我们再见面,那天密云也在,她难道没有告诉你?” 男人的叹息在我耳边,“蓬蓬......” 我将天香交给秀儿,起身在树林子里转了一圈,那尖刀铁寒匕冷,我朝树上看,叱道:“什么人?畏畏缩缩的,杀个人都不敢露面,回去告诉宋韵昀,杀人是要填命的。如果还有下次,我崔蓬蓬在这里等她。” 那尖刀自树上而来,我只能通过刀锋判断大致方位,其实我也不确定树上有没有人,有人的话,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又是如何能做到一刀致命的。我心里疑惑太多,天香猝然毙命,我扯下披帛攀到树上,那里根本没有人影。 第69节 我扶着额头,似要被这些缠缠绕绕的线头勒死,我转头朝下头看,瞧见那头一棵新生的树枝枝桠快要被折断。我从树上下来,又走到那棵树边,瞧见新枝上擦掉好大一块皮,那是被人大力弯折过的。 短刀飞过来的时候又准又狠,我手覆上树枝,终于明白是有人拿这新发的枝桠当弹弓,将淬毒的尖刀弹过来,才快得让人无处躲避。 天香在马车里沉睡,叶少兰看着我,我说:“她向来爱美,你替她找个好点的地方睡觉,最好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他点头,说:“好。” 我说:“我知道她给你惹了很多麻烦,她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叶少兰点头,“好。” “嗯,我走了。”我转身要走,叶少兰唤我一声,“蓬蓬,宋家的事......” “其实宋家和宋韵昀是一回事,我爹被宋璧害死,我又被宋韵昀盯上了,如果你还想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了。” 我转身就走,秀儿跟着我,“小姐......” 叶少兰站在我身后,直到他的马车向那头而去,我才带着秀儿往林子里面走。秀儿说:“小姐,天香的事情是意外,你不能怪叶先生的,他......” 树林里有很轻的树叶声,我拿起从天香身上取下的尖刀朝一颗树顶上的密叶里扔过去。半刻之后,砰的一声,有人从树上掉下来,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着灰色短打的男人匍在林中,激起一地尘土。刀子捅在他后背,我弯下腰来,手握在刀柄上,“杀人者被人杀,你躲着做甚么,嗯?” 我掌心用力,刀刃没过他脊背,我听见咯嘣一声,男人不动了。 第55章 我在屋子里头坐着,灵芝在外头侍弄花草,陆青羽的宅子里有很多盆栽,我时时都能见到灵芝在修剪花草,我问过她是不是叶姑娘衷于养花,她说不是,叶姑娘最烦这些花花草草,每日里都要将这些花草祸害一通,然后嚷着丢出去。 我说:“陆相是个风雅人,那她岂不是和陆相完全不一样?” 灵芝笑,“是啊,完全不一样。” 我过去没有想过,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怎么生活,我起身去帮灵芝侍弄花草,她连忙来拦我,“崔姑娘还是去那头坐着喝茶。” 秀儿端着茶点过来,看见我拿剪刀,直笑,“小姐当心把这树剪秃了。” 灵芝放下水瓢,接过秀儿手里的剪刀,一把向墙外飞出去,剪刀成十字状打了几个旋,外头噗通一声,有东西掉落在地。秀儿连忙打开小门跑出去看,将剪刀拿回来,道:“外头没人。” 我拿起那把剪刀,看着尖头,上头分明有血迹,我问灵芝,“方才怎么不杀了他?” 灵芝看我,“杀一个有什么用,明天又来一个。” 我有些愧疚,说:“不如我搬出去,也好省些麻烦。” 灵芝舀出一瓢水,将剪刀上的血迹慢慢冲洗干净,“世界上甚么都不多,就是人多,你要是搬出去,无非是一拨人更换成两拨人,他们劳累些罢了。” 地上青石板上有点泛红,灵芝舀水又将地上冲洗了一遍,“血浓于水,宋韵昀是宋家的姑娘不假,但宋璧还有个亲妹,两厢一较,你说谁比较重要一点?” 秀儿听见,回一句,“那自然是自己的亲妹子重要。” 我侧目过去,“听说宋贵妃入主后宫多年,多年无所出,宋国舅一直想扶持宋贵妃做皇后,眼见贵妃娘娘一直在妃位上不动,所以着急了?” 灵芝发笑,“现在宋家的小姐盯着你,你其实想摆脱也很简单,你仔细想想?” 秀儿在一旁道:“灵芝姐姐的意思是说,让那位宋姑娘没空寻我家小姐的麻烦就行了。” 如今不止是我的麻烦,还有叶少兰的麻烦,宋韵昀和叶少兰的婚事,怎么才能破了。我喉腔的呼吸都有些干涩,我想到一个斩草除根的法子,但我需要帮手。我看了秀儿一眼,又看了灵芝一眼,她们心有余,但力不足啊。 我沉沉叹了一口气,灵芝道:“我帮不了你的,你去听竹轩找陶掌柜,他的办法总归比我多多了。” 午间的时候,我独身去了一趟听竹轩,那处我曾经也是去过的,同李绛还有李纶一起,也是那一次,我见到了宋韵昀。那一年的宋韵昀白衣白靴,发丝如墨,美丽得很,李纶曾说,见了她再见我,会生发出造物弄人的感慨。 三年过去,当年的宋韵昀果真成了今天的样子,李纶真是会相看,看中的姑娘如此不平凡。 陶掌柜穿鸦青色的锦袍,锦袍上还绣着竹叶暗纹,他瞧见我,笑道:“崔姑娘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 生意人就是会讲客气话,特别是听竹轩掌柜这样的生意人,听竹轩里有最烈的酒,最美的人,还有最善丝竹鼓乐的歌姬,若是进来,一夜使千金也是使得的。我看着陶掌柜,他眉眼清俊,皮肤很白,弯眉同我笑,“崔姑娘要不要来一壶酒,我们店里最新酿制的,桃花醉。” “桃花醉?” “是的,桃花醉,看崔姑娘眉间郁郁,像是遇见了甚么难解的事,若是饮一壶桃花醉,且忘了今日烦恼也好。” 陶掌柜与我坐在一间雅室里,外头的阳光都被遮挡在竹帘外,屋里摆着冰盆,外头的人影子影影倬倬,他问我,“崔姑娘要不要寻人进来弹奏一曲?” 这样的生意人将每个人都当财主接待,我低头笑,“陶掌柜,我今日来不是听曲子喝酒的,我是来......” 外头伙计已经端上了酒水和点心,莹白的酒壶在竹帘挡住的光影里生出一段一段的阴影来,陶掌柜执起酒壶,在掌中转了一圈,说:“崔姑娘有烦心事,不知陶某有什么能为姑娘效劳的?” 他的手生的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我想着斟酌用词,这双手已经替我斟了一杯酒,说:“崔姑娘年纪轻轻,心事甚重,这人生多姿,姑娘还是要想开些为好。来,桃花谋一醉,陶某与姑娘饮一杯。” 我捏着杯子,一口倒进喉咙,这酒很淡,进了喉间,只余一股子淡淡的桃花香。 我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没有说话,陶掌柜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就这样静静的。等我饮到第七八杯的时候,陶掌柜方道:“桃花寒凉,姑娘饮多了恐伤身体。” “掌柜的是不是怕蓬蓬没钱结账?”我从腰间摸出一片金叶子,“有劳掌柜的再来一壶。”我嘴里啰嗦,“不,是再来两壶。” 午间的酒肆静谧,昨晚宿醉的客人还没醒,今晚买醉的客人还没来,我在竹塌上坐着,一杯接一杯的喝,这酒真好喝啊,难怪人家说酒是个好东西,忘愁解忧。小几上已经摆了三四五个空壶,白瓷的酒壶,我手摸上去,就似不久之前,我还与天香用这种杯子招呼过我那几个老花眼的先生。 我大抵做了一个梦,梦见叶少兰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穿着一身红去迎亲,那新娘子在高墙大院里等他,新娘子出来了,叶少兰下马,我跟在人群里,抬头一望,那新娘子竟然住在我崔府。 不错,就是我崔府,看门扫地的老头子爱偷懒,厨房的张嫂手艺不赖,还有那个修剪花木的婆子爱占小便宜,这些人我都是认识的。 不过新娘子我不认识,她穿大红喜袍,她身边的丫头既不是天香也不是秀儿,我挤到前头去看,她身边的丫头是宋云衣。 宋云衣一个已经嫁人的妇人,怎么能做新娘子的陪嫁丫头?我站在新娘子跟前,瞧不清她的脸,我伸手想去把她的盖头扯下来,她是谁,凭什么从我崔府出嫁? 我手刚要伸出去,一人捏住我臂腕,“这位姑娘请让开,今日是在下的大喜之日,姑娘若有什么事,能否改日再说。” 我扭过头,叶少兰抓住我手臂,我盯着他,他似完全不认识我一般,我想开口争辩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捏着喉咙,想说点甚么,最终只有宋云衣冲我摇头,好像在说,事已至此,你不要挣扎了。 第70节 我在头疼中醒来,犹带着梦中的惊愕和抑郁之情,我趴在竹塌上,外头阳光已昏黄,夕阳西下了。 陶掌柜已经不在屋子里,我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想要起身同他道别,却听见隔壁有了动静。隔壁有男有女,其中一个道:“圣上的身体愈发不行了,也不知道宋大人怎么想的,送费家的人进宫,岂不是白白给费铦铺路?” 一个女声道:“所以咱们家的姑娘最聪明,早早替自己谋划好了,若是宋璧起心送咱们姑娘进宫,岂不是姑娘后半生都毁了,还不知那病痨子皇帝能活几天呢。” “是啊,是啊,咱们姑娘最聪明了,这皇宫岂是那么好进的,前有狼后有虎,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姑娘的眼光也好,看那姓叶的眉清目秀,还是个状元郎,将来定然是个如意郎君。” 我在这头坐着,听到宋家和姓叶的,便放轻了呼吸,听竹轩由竹子所造,我靠在墙壁上,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我耳朵贴着墙,上头甚么东西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我仰起头,看见一截中空的竹筒,上头还绑着一根线,我拉起竹筒,先看了看,又在耳边听了听,正好听见一个女声道:“你们这些没出息的,除了会拍马屁,还会什么?” 声音清清楚楚自竹筒里传过来,说话的不是旁人,就是宋韵昀。她说:“有贵妃娘娘做自然好,可宋小梦在那个位置坐着,几时能轮到我?” 方才那个丫头道:“可是宋大人不是和姑娘说了吗,等贵妃娘娘做了皇后,那贵妃娘娘的位置还是姑娘的呀!” “哧哧”,这头有人发笑,“宋贵妃是咱们国舅爷的亲妹妹,咱们姑娘是甚么,只是同宗的堂妹,不同父不同母,还隔着一层呢。” “好啦,当心隔墙有耳。”宋韵昀道:“其实进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宋小梦死了,宋璧到时候就要反过来倚仗我了。不过现在......” 那头开始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我放开竹筒,脑袋嗡嗡作响,这宋韵昀好高远的志向,竟然想取宋小梦而代之。那就是说,叶少兰只是她的次选,在有选择的条件下,她更愿意进宫翱翔,展现她的抱负。 我穿过长廊往外走的时候,陶掌柜已经换了一套衣裳,他穿淡蓝的杭绸站在园子里,瞧见我,说:“崔姑娘醉了一场,好些了吗?” 我冲他笑,“陶掌柜的心思太妙,蓬蓬感激陶掌柜。” 他问:“崔姑娘说的是酒还是人。” 他精致的眉眼看着我,我说:“都是,既感激陶掌柜的酒,也感激陶掌柜的人。” 日光西了,后头有人过来,他说:“不管喝多醉,不管醉了多久,但喝醉了总是要醒的,崔姑娘如今醒了吗?” 我提起裙子,“醒了,蓬蓬先行一步,来日再来找陶掌柜讨酒喝。” 第56章 自听竹轩归来,我同灵芝和秀儿说起宋韵昀的话,“原来宋国舅是想送宋韵昀进宫的,不过有宋贵妃在,宋韵昀不愿意,所以退而求其次才......” 秀儿道:“那叶先生是宋姑娘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秀儿一双眼睛望着我,我点点头,“嗯,听宋韵昀的意思,宋国舅似乎想让她进宫去帮宋贵妃登皇后位,只不过......” 灵芝掀开茶盏,抿一口茶,“只不过宋小梦生不出孩子,宋韵昀进宫,生了孩子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才不愿意。” 秀儿道:“是这样吗?” 我点头,“应该是的,她进宫去帮贵妃娘娘的话,那她的孩子肯定是要给贵妃娘娘抚养的,以后贵妃娘娘登了后位,宋韵昀也只能屈居于人下了。” 秀儿叹气,“那这么说的话,这位宋姑娘岂不是不听话了,她让宋国舅的盘算都落了空,他们应该有矛盾才是啊。” 我垂着头,“他们有矛盾也是一家人啊,宋韵昀不愿意进宫,难道宋国舅还能五花大绑伺候她?” 灵芝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宋璧和大人是同科的进士,宋家原先在扬州就富甲一方,后来许家出了乱子,许家家主便把江上的船分了一些给宋家帮忙管理。隔了几年,等许家稳定下来,宋家也发了,到了后来,圣上原本想让寿王爷和许家的姑娘联姻,但是......” “但是什么?”秀儿问。 “但是世间事情岂能尽如人意。”灵芝道:“寿王爷和许家的姑娘根本合不来,当年寿王爷年轻气盛,许家的姑娘也甚是暴躁,两人交往几回,便越行越远了。” 我仰起头,“寿王爷如今还没成亲,那许家的姑娘呢?” 灵芝看我,“寿王爷没成亲是因为皇上不想让他成亲,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不配寿王爷,许家宋家的姑娘势大,配给寿王皇上自己又不放心,所以宋小梦才进了宫。” 我叹口气,“宋家这样富贵人家的姑娘,确实配了给谁都不放心,还是揣在自己兜里比较安稳。” 秀儿在我身后站着,说:“那咱们岂不是拿宋家这位小姐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又不愿意进宫,她想嫁谁便嫁谁,谁能说个不字。” 灵芝看见我头疼的样子,笑道:“我要是你,谁不想让宋家好,我便去找谁。” 谁和宋家过不去,我便去找谁,这自然是个好办法,但我两手空空,也不知道能拿些甚么去说服人家。 当日陆青羽除了拿了房契给我,还并着两家铺子,一家卖丝绸,一家卖瓷器。我问灵芝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铺子里瞧瞧,她说她只管看好宅院,其他的一概不理。 我与秀儿往最旺的那条街上走,街上小贩密密麻麻,走两步便有香味散出来,我过去就喜爱在吵嚷的街上闲逛,去龙门静了一年有余,如今却不习惯这样人山人海的热闹了。眼前有卖柿饼、凉糕的,我低头看着这凉糕,想起过去无数个日夜里,我爹总是念叨我娘爱吃这个。后来去了西海皇城,那里有一家晚来风凉,苏幕又在那里把我给丢了。 “诶,小姐,你要吃这个吗?”秀儿杵我一下,我点头,“那就买一点,我娘爱吃。” 我已经变成了快要垂垂老去的老人,说话反应都比别人慢一拍,等秀儿拿着纸包,我才与她往街道前面走。 绸缎铺子的生意很好,掌柜的是个形貌不出奇的中年人,我跟他说我姓崔,他便说:“东家与小的说了,这铺子以后就是崔姑娘的,不知崔姑娘喜欢小的唤你东家还是......” 这位掌柜姓莫,我连忙道:“莫掌柜客气,哪里能唤我东家,这铺子还是陆大人的,我只是顺道过来帮他照看两天罢了。” 莫掌柜也笑,“那崔姑娘自己看看,若有喜欢的料子,我便差人给姑娘送到府上去。”罢了,他又问我,“不知崔姑娘的府上是......?” 我笑,“我如今住在清凉山上,就是陆大人的府邸,不过......” 这位莫掌柜不知是不是想岔了,听我这么说,便了然一笑,那笑容仿佛是说,原来如此。 我原想同他解释几句,但眼睛一瞟,就看见了一个老熟人。段其瑞依旧穿着他浮夸艳丽的红紫的袍子,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姑娘,那姑娘正在看成衣。我坐在屏风后头,问莫掌柜,“那两位是熟客吗?” 莫掌柜看了外头一眼,道:“是熟客,那位公子住在东城,宅子很大,听说那宅子是有个离京的阁老曾住过的,后来人家归乡,便低价卖给他了。” 我指着外头,“有劳莫掌柜,你去看看她们要甚么。” 我在里头朝段其瑞看,他害我不浅,我原以为他已经离京滚回大理去了,谁知他还在京城住着,连人家阁老住过的院子都能买下来。如今遇上了,也算是狭路相逢。 外头说了几句,莫掌柜回来道:“那位公子要四匹杭绸,还有几匹素绢,还有......” 我抬头,“还有甚么?” 第71节 “还有......还有几匹薄纱,指明要给他裁成纱面裙,送到他府里去。”莫掌柜叹气,“这纱面裙子极为费料子,买上一匹纱,做不成一条裙子。他要几匹布便要几条裙子,这真是......” 莫掌柜同我讲生意难做,我说:“现在东西不齐全,你同那位公子说,晚些时候咱们替他把东西一并送过去。” 段其瑞还是那精瘦的样子,他一双眼睛往屏风里头瞟,我瞧见他那双眼睛,恨不得给他把那双眼珠子抠下来,他瞟了几眼,估计瞧不见甚么,便搂着身边的女子走了。姓段的一走,我便起身,“劳烦莫掌柜安排两个伙计跟我去送货。” 莫掌柜看着我,“姑娘要自己去送货?” 我道:“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去走一趟。” 伙计取来绸缎布匹,还剩纱面的裙子没到,我说:“裙子隔几日再送一次,这几样先送过去,别叫客人等急了。” 两个半大的小伙子抱着布匹,我手里有一张纸,上头写着段其瑞宅子的地址,秀儿跟着我,“小姐,方才那人是谁?” 我原先也想不明白段其瑞整日里在京城胡混有什么意思,他一个段家子弟,段家又不如从前,他怎的还厚着脸皮赖在京城惹是生非。后来我听了段妃的话,有点渐渐想明白了,段家过去鼎盛,就是人不在京城,势力也是在的。如今圣上拿了段家开刀,不许段家手伸得太长,段其瑞这样的纨绔子一看就是不成器的,他在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反而证明段家没人了。一个后生不继的段家,还有甚么可值得操心的。 段其瑞的宅子是个好地方,金陵城南面,那处人少,宅子也新,我同两个伙计上门的时候,前门没开,那伙计便领着我们往侧门走,秀儿嘀咕,“这么大的屋子,前门为什么不开,真是浪费了。” 那伙计道:“听说是因为前门人多,这屋里成日里都有疯叫的声音,会吓坏人。” 秀儿问:“屋里养了恶狗不成?” 那伙计摇头,“不是恶狗,是女人,听说这屋子里有不少女人,都是进来了出不去,所以你们二位还是在外头等着,不要进去了。” 秀儿失笑,“还有这样的奇事?” 秀儿没有与段其瑞打过交道,听闻这些怪事,只觉荒唐好笑,我听着却觉得是真的,这屋里不知有什么,总之肯定不大正经就是了。 我们从宅子的侧门进去,有个中年美妇迎出来,她瞧见我和秀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与我们同来的伙计挡在前头,“我们是绸缎庄的,请问这些东西摆在哪里?” 那妇人转身,走一步扭一下,秀儿嘟着嘴,低声道:“小姐,这......?” 我四周望了几眼,那美妇人陡然转身,说一声,“这里可不是姑娘胡乱看的地方,姑娘要是管不好自己的眼睛,瞧见了甚么惊到自己,咱们可是不管的。”她话语不甚客气,但是说出来的声音又软绵绵温温柔柔的,我低下头不做声,那妇人满意了,才转过身去接着走。 宅子很大,我们穿过了侧门边的一个小花园,才到了花厅里,花厅里全是年轻的丫头片子,那中年美妇指着那几个丫头,叱道:“都傻站着作甚,姑娘们起来了吗?” 此刻非早非晚,哪里是睡觉的时候,那美妇却问姑娘们起床没有,我脑子有些生生的疼,感情段其瑞把自己的宅子当窑子弄,养着一群白日睡觉晚上劳作的姑娘? 伙计摆下了绸缎,我们转身要走,那美妇指着一个丫头,“你送他们出去。” “诶”,那丫头轻轻柔柔应了一声,“几位这边走。” 回去的路与来时的路不同,我问那丫头,“怎么走了另一条路?” 那丫头回头冲我笑,“姑娘看出来了?”她说:“咱们这宅子里人多,有时候为了怕大家撞上,就分了道,怎么来怎么走都是有规制的。”她又轻轻笑,“姑娘瞧着眼生,这是第一次来送货吧?” 店里的伙计道:“与你何干,你只管带路,咱们店里有几个人你都清楚不成?” 我与秀儿对视一眼,秀儿冲我呶呶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那头花园那头的阁楼上有个女人在梳头。那女人穿霜白的衫子,与天上云彩汇成一色,我朝她看,她一手摸着长长的头发,一手扶在窗上,似乎还朝我笑了笑。 ‘砰’,我才转过眼睛,那头就发出一声巨响,我再往那阁楼上看,那轻衫浅笑的女子就不见了。秀儿扯我,“小......小姐,那人从上面摔下来了。” 我抬头看那扇空悠悠的窗子,瞬间功夫,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没了。那小婢也听见了动静,竟叹了一句,“何必呢,非要拧着和少爷过不去,这下好了,人都活不了,还拿什么去拧。” 那阁楼上摔下来就是在花园里,我们多走几步,便可以瞧见那姑娘的尸体,小婢却不愿去看一眼,自顾自带着我们往另一头走。我说:“那姑娘是什么人?” 小婢回头睃我,“是我们少爷新买的美人,原先是要让她去给张侍郎做妾,她不听话,后头说让她去服侍曹公公,她还是不愿意。这不,好说歹说都不行,少爷便困了她几天,这就想不开,从上头跳下来了。” 方才一个好生生的人还在,此刻就没了呼吸,我头嗡嗡的叫,我说:“那姑娘死了,你不去看一眼?” 小婢笑,“少爷不许我们多事,有人死了,自有人收拾,谁多事了,少爷会生气的。” 秀儿睁着眼睛,我望过去,从百花缝里瞧见了一抹云霜色,那女子就躺在花园的地上,我朝那边走了几步,那丫头道:“这就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情。” 我瞪着那丫头,“你才多大,开口闭口生生死死,你家少爷是谁,段其瑞?” 那丫头‘哧哧’笑,“姑娘认识我家少爷?” 我蹙着眉,没有吭声,她正了颜色,“既然姑娘知道我家少爷是谁,那就应该知道我家少爷为谁做事,姑娘这样多事,当心把自己折了进去。” 我挑起眉毛,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丫头,“你好大的口气,段其瑞是甚么东西,不过是段家旁枝庶子,段家都不行了,你家少爷一个嫡系都不是的庶子还能翻起大浪来?” 那丫头抿着嘴,显然被我气到了,她咬着牙齿,“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立刻离开。” 我其实也不知道段其瑞的底细,但是听落玉说了几回段家的事情,又在西海皇宫里听段妃念叨,她自己便是段家正统嫡出的女儿,她都不晓得段其瑞这号子人,那想来段其瑞也不是段家甚么重要人物了。 这丫头方才嘀嘀咕咕那几句,听仔细了,就是说段其瑞养了一拨姑娘,似瘦马歌姬一般,送给一些官员享用,方才那位姑娘便是不从,便丢了性命。 秀儿拉我衣袖,“小姐,我方才听到说要将这位姑娘送给哪个公公,她定然是被强迫的,要不然也不会......” 我盯着那引路的丫头,“自然是被强迫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天子脚下做逼良为娼的勾当?” 那丫头冷眼瞧着我们,“你们好呀,原来是来找麻烦的,来人呀,这里......” 她才开口叫唤,我一掌劈在她的脖颈上,她软绵绵瘫倒在地上,我指着一个伙计,“劳烦你把那位姑娘背出来,我们带她出去。” 两个伙计进去看了看那个姑娘,一个探了她的脉搏心跳,说:“姑娘,她还没死,还活着。”我点头,“快,将她带上,我们走。” 一个伙计背着那姑娘走在前头,我与秀儿走中间,另一个伙计在后头,我们走到侧门之时,一个精瘦的影子就出现了。他说:“崔姑娘,好久不见呀。” 段其瑞穿着他花花绿绿的衣袍,正站在门口,我瞧着他,“哼,段家穷疯了,竟做起老鸨子龟公拉客的生意了?” 他一双眼睛瞧着我,“崔蓬蓬,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想不到你还有命活着回来。” 我极度讨厌段其瑞这双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服用五石散的缘故,他一双眼睛常年红通通的,要不然就是极度涣散的样子,此刻他眼睛昏黄瞧着我,我便想一手给他把眼珠子抠下来。 他盯着我身边的丫头,秀儿拉我,我拍拍秀儿的手,“别怕,某些人是纸糊的老虎,戳一下,就穿了。” 段其瑞咧嘴,“崔蓬蓬,我不与你打嘴巴仗,这女人是我的人,你给我放下,然后滚蛋!” 第72节 “哼”,我嗤笑一声,“段其瑞,你要脸不要脸,人家怎么是你的人,你总不会以为全天下女人都是你的人吧?” 段其瑞盯着秀儿,“哟,你这丫头可不如先前那个,那个生的还有几分姿色,这个真是不如从前啊。” “臭不要脸!”秀儿斥他。 我却听出几分不对劲来,我看着段其瑞,“那这么说,你很喜欢我前头那个丫头咯?” 他瞥着我,“错了,比起你那个丫头,我更喜欢你。” 话语间,他一双手已经伸过来要去扯那伙计身上的女子,我挡住段其瑞的手,“姓段的,你害我两回,我还没跟你算账,这回你又害了别人,我同你一并算清楚。” 我在动手前先用臂弯戳了秀儿一下,示意她先走。我与段其瑞扭打在一起,秀儿看着我,我喝道:“走!” 那两个伙计也是机灵的,一个背着那气弱的女子走了,一个扯着秀儿走了。我呼出一口气,“段其瑞,天香是不是被你糟蹋了?” 第57章 “崔蓬蓬,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有这闲工夫理旁人的事情,我看你是狗拿耗子。”段其瑞一掌就向我劈过来。 我不闪也不避,袖中短刀直接横割他腰间,他要伤我,必要被我划到,若他不想受伤,也伤不了我。 我以不怕死的姿态与段其瑞相搏,他又突然没了那股狠劲,他掌风一扫,打在了小花园里头的一株树上,那树摇曳几下,抖了一地树叶。 我一度怀疑天香是受了段其瑞的蛊惑,此刻问他,“我府中那丫头与你有没有关系?” 他嘴角一挑,“崔蓬蓬,你当我段其瑞是要饭的,一个丫头我都看得上?” 我沉一口气,“那你如何识得她?” “哼,你怎么不说你那丫头国色天香,能勾得上满京城才俊?” 段其瑞出言讥讽,我手里握着短刀,探身就往他手臂上砍,他侧身避过,“姓崔的,你疯了?” “我疯了?我不如你疯,你那时下药害我,我还没同你算账,今日你都一并给我还回来!” 我也不想同段其瑞啰嗦,我那时还是相国家的小姐,他不过是段氏旁枝庶子,怎么的也没有胆量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若不是背后有人替他撑腰,我是不信的。 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不怕死的,怎么今日一见,你倒成了贪生怕死的孬种?” 他一双轻佻的眼睛扫着我,“崔蓬蓬,你既然还能活着回来,我劝你好好留着自己一条命,哪儿清静就哪儿去快活,何苦搅在京城这爿地儿,这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哼”,我斜眼睃他,“照你这说法,我还得多谢你替我的安危着想咯?” 他精瘦的手指动了动,在他动手之前,我一刀切向他手腕,他手心里低下暗红的血,一滴一滴,直到将青石路面都滴出一摊鲜红。 段其瑞常年浑沌的眼珠子冒出精光,他一手向我挥过来,我横着刀,直接劈到他手腕之上。 我砍了段其瑞一只手,他额头突起的青筋,空气里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还有那浓厚鲜艳的血慢慢流入青石板间的缝隙里。 段其瑞站在那处,一手捂着伤口,我说:“你当你是恶人,将人逼急了,人人都是恶人。你说京城里我活不下去,我看先活不下去的是你。我若是你,就偷偷摸摸滚回大理去,根本不会留在这里为虎作伥祸害百姓。” 前头就是侧门,我一刀砍下门上的锁,回头看了段其瑞一眼,他府中的那些丫头小姐们想来已经得到消息,快要过来了。 这宅子位置好,我从府中出来的时候,朝大门口望了一眼,这府邸修的精致,比我崔府精致。是的,崔府,曾经的崔相国府,我自那日懵懂间被抄家,又糊里糊涂跟着苏幕去了项地以后,我还没有回我自己家看一眼。 崔府在南城,那里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我曾经无数次从那大门口进出来回,我也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在我家门口摔过跤。可我从未想过,那里有一天会不是我的家,再也不是我崔蓬蓬的家。 我如今是个平头百姓,走在人群里,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一步步往自己家里走,路上的风景与往昔几乎没有改变,或许临街那酒楼新刷了招牌,或许那家银楼换了新的窗户,我一一瞧过去,竟觉得自己眼睛里染了风沙,有些灼灼生痛。 门上贴了封条,我站在崔府门口,久久地看。 那头来了几个兵士,我身子一转,钻进了后巷,那车夫曾经告诉我那里有个矮窄的侧门,我循着灰墙,摸到那小门边,我原本想侧着身子缩进去,结果刚刚低头,我就从那门里挤了进去。那时候的我健康红润,如今不过短短一年,我已经似被抽干水分一般,有些枯瘦了。 宅子里没人,不,应该是说连鬼影子也没一只。 我独身走在小径上,前头便是后花园,接着便是那条长长的走廊,上了走廊,可以走到前院。那走廊行将一半时,与我闺阁的小窗相对。 我一脚踏上去,在那个拐角处定住了,长廊还在那里,窗户也还在那里,可窗中人不再,那日春风一般缓缓走过的青袍男子也不再。 我手抚上那朱红廊柱,或许那一日我没有多看那一眼,一切也就不存在了。 我不多看叶少兰一眼,一切都在原点,家里请了一个新的先生,然后我撵走了他。我还是崔家的大小姐,我爹也还是崔相国,一切都是好生生的,甚么都没有发生。 我在前院转了转,那里有我爹的书房,一推开门,一阵浮灰就扑了过来,我在外头看了看,似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变,我爹从不过分责备我,只是叹息。 我知道,他在叹息我,叹息我这样一个没有用的女儿,将来离开了他,该如何生活。 书房里头很整洁,除了我爹常常看的那几本书,其他书都在架子上,似没人动过一般。我准备出去,又停了脚步,怎么会没人动过,那日叶少兰分明带了殿前卫来抄家,又怎会不进我爹的书房。 我跑回自己的屋子里,果然,我窗边的那面荷叶玉屏风已经不见了,那是整块和田玉雕出来的屏风。这是那一年,我爹自南疆归来,那边的降军送他的礼物。这屏风在我房中摆了整整十年,如今被抄家,东西也不见了。 我又翻了翻妆台上的物件,我爹曾经送了我一盒子珍珠,那珍珠被秀儿捧出来,后头我又遗落在客栈,被叶少兰那厮顺了去,改日我要向他讨回来才好。 我首饰颇多,过去琉璃珠子串子都是成堆的,好些都赏了小丫鬟,天香过去就得了不少那些五彩琉璃珠,她喜欢串起来挂在腰上,走路叮叮咚咚的,只听见那珠子碰撞声,便知她来了。 如今这首饰匣子里空荡荡的,里头的珠玉金饰一件不剩,我打开多宝箱,第一层是玉器,已经没了,第二层是金饰,好些金子打的大簪子也都没了,下头是宝石,里面还有两块李绛送我的宝石,说是恭王爷出海带回来的,更是被搜罗一空。 我摇摇头,开了箱子背后的暗格,轻轻一按,一个格子弹出来,里头躺着一方印章。这多宝箱样式平平,只是后头带着一个暗格,当时我只觉得这箱子有趣,没曾想今日它还能替我存下点东西。 这方印章是我爹做大将军时的印章,我爹做了相国之后,这方印章便无多用处了,我从我爹的书房里顺了出来,还害的我爹好一顿找。 我将印章收在身上,又四处看了看,我曾在这房里住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如今里头值钱的物件都没了,只剩几样不起眼的摆设空在台上,还有一个夏蝉鸣叫过的窗棂。 这窗子依旧开着,时隔一年,窗下的木桌布满灰尘,桌子也潮得厉害,想是落雨时候,雨水从窗中落下来,浸了桌子。 我走过去,一手扶上窗台,在关上窗子之前,我从窗中又看了外头一眼,长廊仍在,那青袍的男子却不在了,这一曲牡丹亭终是曲终人散。 第73节 第58章 我打开樟木的箱子,里头摆放着我旧日的衣裳,那些衣裳一年间无人打理,鲜艳的料子已经微微褪色。最面上那一件是绯红洒金的裙子,那一日我爹在狮子楼设宴,我即是穿了这条裙子。 我弯腰将裙子从箱中取出来,房中有镜子,我拿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裙子还是那裙子,可人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了。我将这裙子细细叠了一遍,又仔细放回箱子里头,再多看一眼,便瞧见了箱子里头一个碧绿的衣角。我一手摸上去,便知是那条碧绿荷叶纱面裙。 裙子是叶少兰初入相府相府那回我穿的衣裳,后来这裙子勾了个洞,秀儿又帮我补了一回,我不想再记得那时那日的情形,‘啪’的一声,箱子阖上了。 屋子里处处都是我少女时甜蜜的回忆,我捏着我爹的私章,出了屋子。 多走上几步,我便想起我书房里还有我爹旧日搁在里头的一册集子,我爹当时放到我这边来,他说:“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你要是闲了,就多看看,总比终日里憨玩强。” 我走快了两步,那集子我就丢在书架上,也不知还在不在,若是被搜走,连我爹留给我的念想也寻不见了。 我的书房就在后花园里头,里头风景好,可玩乐的玩意也不少,与其说我平日里在里头读书,不如说我闲着就折腾几个老头子玩。他们唧唧歪歪的大道理,我是一丝半点都听不懂的。 才推门进去,我就瞥见了一张椅子,椅子是黄花梨,椅子旁还摆了一张小几,小几上还有一盏甜白。我呆在那里,这里头干干净净,一丝浮灰都没有,显是常常有人来打扫的。 我走到那小几跟前,掀开甜白盏子一看,果真,里头还晃荡着半杯茶水。 “叶少兰,你给我出来!” 我其实也没有把握,这屋子分明是时时有人来的,而家里的白瓷盏早已经收起来了。我改了青瓷,自从被天香的那条蜈蚣吓过之后,我自己都不敢喝甜白盏子。 我扫了屋内一圈,又拿起那盏子往地上一摔,“叶少兰,你个王八蛋,你躲着做甚么,装甚么鬼,你给我出来!” 屋里不会再有别人了,秀儿跟着我,天香已经死了,苏幕是不会回来的,除了叶少兰,还有谁。 茶水泼在地上,早就没有了温度,我坐在那张黄花梨上,掩面哭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个甚么,哭自己无家可归?我早就孑然一身了。 哭自己国破家亡?国还在,只是家亡了。 哭自己死了爹?但我爹死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哭的撕心裂肺,似要将胸中那一口解不开的闷气与苦水一股脑的倒流出来。 我过去怨恨叶少兰,陆青羽已经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爹的死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除了他给了我一封信,我傻乎乎交给我爹,将我爹卷入王储风波里。我后来跟着苏幕去了项,一度怀疑苏幕作了什么假的证据,污蔑我爹叛国,来来回回的问,苏幕说与他无关,我该恨的人是叶少兰。他说叶少兰野心勃勃,我其实想驳他一句,“难道你不是一样的野心勃勃?” 崔纲死了,死得既不轰烈,也不伟大,我原以为我爹能似费大将军一样,红袍加身,官居一品。结果没有,我爹什么都没有,静悄悄死在了大理寺,最后连个罪名都没洗清。 我知道他死的冤屈,他戎马一生,哪里懂的人心险恶。就连他景仰的费铦费大将军,也在他死后,霸占了他的位置。不,应该是踩踏着他的尸体,更进一步。 我厌恶这些狼子野心贪得无厌之人,宋家先有一个宋国舅,后来出来一个宋韵昀,我崔蓬蓬原本与他们风马牛不相及,宋家那几个,为着一点子私欲,将我崔家逼上了绝路。 地上茶水泼了就泼了,我一脚踢开碎瓷片,转而去找我爹留给我的那本集子,我上下翻了几遍,怎么都找不见那集子去了哪里。我记得我并没有随处乱放,大抵就是应该在那本李义山诗集的上头。 外头一道黑影子闪过,我闪出去一把抓住那人后背,“谁?” 那人回头看我,一掌就要劈落我肩头。那头出来一道声音:“密云,住手。” 黑衣的女子是密云,那后头的人不不必说了,就是叶少兰。 我背对着那人,没有转身。密云睃我,“刚刚又哭又喊,要死要活,此刻人来了,你不转身看看?” 我没有动,密云道:“你不回头,大人就走了哦。” 我背对着叶少兰,说:“将那本集子交出来。” 密云怪笑,“你跟谁说话,大人早走了。” 我一回头,就撞上了叶少兰的眼睛,他眉眼弯弯的,我说:“装什么疯,快把集子还给我,你拿了也毫无用处。” 叶少兰手朝我颊边伸过来,我后退两步,“你当这里是你家?快把那本集子还我,还有我爹送我的那一匣子珍珠,都还给我!” 密云在背后‘啧、啧’两声,“瞧你们,唧唧歪歪的。那个谁,我家大人说了,万事有他,叫你不要操心。” 我冷看了叶少兰一眼,“你要脸不要脸?你累我家都没了,还万事有你?我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我可能是中了邪,或者是站在自家的庭院里,觉得有了倚仗,露出了本性。我说:“你个破书生,你勾引大家小姐在前,又害小姐家破人亡在后,你还有脸出来?就你这样的,在戏文里都是薛平贵那样的负心汉,没有良心!” 那一时一刻,我真的觉得我还是崔府的小姐,而他,不过是个七品青袍的教书先生。 我低头扯了扯裙子,说:“我刚刚斩了段其瑞一只手,当作他害我一回的代价。如果你敢串通宋韵昀来害我,我断她一掌不说,还划花她的脸。” “哧哧”,密云在后头笑得发颤,“我说崔家姑娘,你是不是见我家大人要成亲,这下受了刺激,五通神附身了?” 我瞪密云,“你要是再多一句嘴,连你一道打。” 密云咧着嘴巴,“就你?” 叶少兰一直看着我,唇边竟然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斜他一眼,“你笑什么,我说我准备划花你未婚妻子的脸,你笑什么?” “笑你吃醋呗,你看你那张脸,都酸到园子外头去了。”密云依旧嘀嘀咕咕。 我伸手去扯密云,叶少兰已经抓了我的手,“蓬蓬,我们成亲吧。” 第59章 成亲? 自我从崔府里死里逃生开始,我就没想过与叶少兰成亲。 诚然,我当日那样爱他,爱到眼盲心盲,甚至为他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惜的是,孩子没了,我也不再想嫁给他了。 叶少兰抓我的手的时候,我先是停了半刻,才慢慢推开他的手,“先生,学生已经成过亲了。” 我并非为了刺激他,也不是一意孤行要离开他,我只是不知道,他有婚约束缚,我亦大仇未报,我们如何才能蒙着眼睛盖一张被子睡觉。 第74节 毕竟,京城里谁人不知,叶少兰曾经是崔相国府中,崔大小姐的西席。 “学生今日游旧园,又于园中得以再见先生,可见先生亦是念旧,并不曾忘记往日欢愉时光,学生很感激。但婚姻大事,先生与学生都身不由己,还请先生三思。” 我后头想,我大概说了一段狗屁不通的话,但是我没甚么好说的。他时常来我崔府,我感激他念旧,可他也阴了我爹爹与我一回,总的来算,还是失了大义,明明做了我崔府的入幕之宾,却背叛了崔家。 我不与他计较这中间细节,当日他是真情萌动也好,蓄意为之也好,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与他计较。 我拿开叶少兰的手腕,他白皙瘦长的手指伸开又蜷了起来,就似那花儿,将要开放,却又败了。 我提了裙子要走,密云一把抓住我肩膀,“姓崔的,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侧目,轻轻笑,“良心?不如你去问你家叶大人,看看他的良心在哪里?” 我回头看叶少兰,“我不知道你如何想,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嫁给你。你好生回去准备与宋家姑娘成亲吧。” 说完,我顿了顿,“哦,还有,当日你拿走了我一盒珍珠,请你还给我,那是我爹送我的,你没有资格拿。” 密云在我身后冷嗤:“一盒珍珠而已,也值得你这样向大人讨要?” 密云的手还在我肩膀上,我拉住她手腕,用力往前头一拽,她闪避不及,转眼间已经被我欺到身前。我一手扣住她咽喉,“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句,我拧断你喉咙!” 平时有人唧唧歪歪甚么我是不在意的,他们说什么我都可以当没听见,但不能他们或者她们不能说我爹,谁都不能。 我掐着密云咽喉,叶少兰眼睛眯了眯,他说:“放开她。珍珠我改日让人拿给你。” “哧哧”,我又笑起来,“好呀!” 我拍了拍密云也算标致的脸颊,说:“你家大人紧张你,高兴吧?” 我大笑着走了,我上了我无数次梦见的那条长廊,我说:“滚!崔府不欢迎你们。” 我怀疑我当时是一副张狂又莫名的模样,我笑得张狂,口里的话更是不羁,“一个两个,蝇营狗苟,心里一点脏东西,都藏着掖着,到发臭为止。” 密云紧紧抿着嘴,不算白皙的面庞也飘过一抹绯红,我睨她一眼,笑得更欢了。 叶少兰脸色不好,我踏过长廊飘身而去,我管他脸色好不好,我自行我路,与他何干。 后头用灵芝的话说,我这是乖腻,明知人家心里苦,还喂了黄连给人家吃。我说:“他的苦是他自己寻来的,我的苦却是别人害我的,不能因他自苦,就教人同情他。” 灵芝睃我,“你的苦也是自己寻来的,崔相国早就埋在了紫金山上,坟冢都要长草,你自己过不去,怨得谁?” 灵芝其实说得也对,我爹都死了,京城里已经没有崔纲这号人物了,我还执着些甚么。但我爹自来就同我说:“不蒸馒头争口气,人活着不能吃喝等死,总要做出点事业来,才不算世间走一遭。”我深以为然,我崔蓬蓬虽没个大出息,但替我爹报仇雪恨还是要的。 如若不然,我爹养大我究竟图什么。 我捏着几张契条站在镇江许家门前的时候,心是慌的,这里我曾经路过一回,听那位船老大说,许家家主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厉之人,比起宋家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头的院墙是灰白灰白的,我站在一方小宅院门前,墙上只得一个木牌,上头写着“许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小厮说他进去通报,我勾着头,瞧见自己豆绿的裙摆,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厮才出来回话,他说:“崔姑娘请进吧。” 门是狭窄闭锁的,进来方知里头别有一番天地,穿过长长的开满鲜花的走道,拐过三重四叠的长廊,才慢慢瞧见几方亭子,几处阁楼。小厮很沉默,他领着我踏进一处院落之时,才道:“崔姑娘稍后,家主马上来。” 我在屋里坐着,有小婢端了茶上来,她奉上茶盏,然后一声不响的退了下去,我低着头,只能瞧见自己豆绿的裙子一荡一荡的,耳边也只能闻风声,这里真的静极了。 我扯扯自己的裙摆,再抬头之时,瞧见一个湛蓝色的影子,他站在门口,挡着光线,瞧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清瘦,也高挑。 我正要起身,那人已经进来,他没有说话,一阵阵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我抬起眼睛,道:“我是崔蓬蓬,许......许老爷,您,您好。” 暖风里传来轻笑声,那人侧目,瞧了我一眼,我脑子发麻,急忙站起来,“您......您好,您......您先坐......”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丢人现眼,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怎么会见到一个素昧谋面的男人这样紧张。我在斜阳里,看那人侧影,说:“许......许老爷,我是崔蓬蓬,崔纲的女儿,那个......我这里有一张借据,是许老爷同我爹定的契约,我......” 那人并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我急忙从袖中去拿那几张快要被我揪破了的纸,我从袖子中掏出来,差点扯破纸张的一个角。 我将借据递给他,他站在光里,过了半刻,他说:“崔纲死了?” 男人微微看了我一眼,我抬起头来,瞧清楚他的脸,他生的很好看,也并不是老头子。我迅速低下头来,觉得脸面发烫,刚刚盯着人家叫‘老爷’,也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我说:“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或许是宋国舅想让他死,或许是费铦容不下他,总之是死了。” 他转头看我,“你专程来要账的?” 我也看他,“自然是来要账的,我爹人虽不在了,可账务仍在,许家这样有钱,总不至于赖我一个孤女的账吧?” 第60章 我爹留下几张借据,我筛选了一番,找出一张数额最大的,便直接讨要上门了。 我出门之前,灵芝同我说,“你倒是会讨要,许家最有钱,你一口下去,能连本带利要回来,最后成一个京师富婆也是可能的。” 我哪里想讨要利息,我只想把借据上的三十万两银子要回来就不得了了。 此刻我就站在许家家主的身前,我手里有借据,上头还有许家的印章,这白纸黑字,又不是我诬赖他,他总会把钱还我的吧。 面前的男人拿着借据,扭头就走。“诶,别走。”我一把扑上去,那人转身,我扑到他手臂处,“东西还我。” 那人侧目,与我四目相对。 我终于瞧清楚他的脸,这是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我简直看不出来他的年纪。传闻许家将近二十年没换过家主,这样说来,他的年纪应该已近不惑。阳光这样烈,我盯着他的面颊,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细微的毫毛,却瞧不出他的年纪。 说他四十开外,我是不信的。 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借据,“许......许家家主,这个借据......” 我又开始口齿不清,因为对着这么一个称得上俊美的男人,我实在没法子叫他一声老爷。这样一声喊,我老是想起那些大腹便便头发稀疏年纪知天命的那一拨老头子,例如我爹当年麾下的一个极好酒色的前锋将军。可,这些与面前的男人不沾边,通通不沾边。 第75节 其实灵芝同我说过他的名字,他姓许,名语冰,字一季。他的故事我大致知道一些,因为许家家主其实同宋国舅旧日里就有些牵连,当然,同陆相也有关系。 灵芝是陆相家的人,自然不会说陆相与许语冰的旧日恩怨给我听,即使要说,也是省略了过程的。唯一避不开的一桩,就是当年叶姑娘险些嫁了许语冰。 当年的旧事已不可寻,叶姑娘如今成了活死人,成日里昏睡,除了还在呼吸,已经同一个死去的人没有甚么分别。我不知道许家家主清不清楚叶姑娘的近况,但旧日身边的人半死不活,任谁都是不好受的。 我爹说我任何事都写在脸上,此刻我看许家这位掌家者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大概是同情,或者是怜惜。 男人看着我笑,说:“不知在下有甚么值得崔姑娘同情的?” 啧啧,看看这人,敏感又多疑。即使是我在揣摩他的旧事,可他这样戳穿我,于他又有甚么好处。我仰起头,“许家家主,您是不是这些年太过郁郁,人都不好了?” 如果灵芝在我身边,大概会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天知道我会这么惹人嫌,见人一面,就开始戳人旧伤疤。 那人不同我计较,只招来一个丫头,“带崔姑娘去休息。”然后看着我,“若是崔姑娘放心的话,这借据先摆在我这里,今日时候不早,有话明日再说。” 我抬头看斜阳,确实快要日落,我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丫头领着我离开这间屋子,走向另一个方向,我叹口气,双手捏在袖子里,步履有些缓慢。其实我不放心借据摆在他手上,但我不能说。 如果许家执意不还钱,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我选择信任。既是对于许家钱财雄厚的信任,也是对那位迷一般的鲜少露面的许家家主表示信任。 丫头带着我去了一处小院落,里头搭着葡萄架,葡萄架下是摇椅,我瞧着喜欢,便伸手摸了一摸,丫头回头看我,说:“崔姑娘晚间就在此处休息,会有人送上膳食,如若家主召唤,会有人通知姑娘的。” 说罢,那领路的丫头就要走,我踏进屋子,心中只得一个想法,许家果然有钱。 地上铺着鲜艳厚实的羊绒地毯,这种地毯我曾经在李绛的宫殿里见过,她做了李夫人之后,项帝为了换取她的情报,几乎是千金万银的供着她,她廊下的鸟儿,门上的珠帘,地上的毯子,无一不是金贵之物。 此刻在许家,八宝架上摆着前朝的粉彩盘,那里有一对斗彩花尊,看那挡风的屏风,都是赤金包玉,我凑上前一看,那不是玉,竟像是冰种翡翠。我屋里就曾经有一件蓝田暖玉的屏风,上面雕刻莲叶何田田的景致,若有风吹,则要莲叶摇荷花动。 我家里那扇屏风已经足够难寻,许家这一面却更为矜贵,这一扇屏风全为翡翠所制,上头翡翠为绿,工匠雕了几间茅屋,几个孩童,一弯小桥,一排流水,岂不正是小桥流水人家。往下头看,翡翠又呈绯色,晶莹带红的翠色抹在下头,工匠雕了一爿桃林,桃林下站着一个着翠衫红裙的姑娘,我手摸上去,这样大的翡翠,这样细致的雕刻,不知道流出市面得值多少钱。 日头西下,天色渐渐暗了,外头走廊有丫头过来点灯,我在屋里站着,有一人道:“崔姑娘好,婢子是小桃,这几日专程伺候姑娘,姑娘有甚么需求都可以同小桃说。” 我转过身去,瞧见一个穿丁香色的小丫头冲着我笑,她问我:“天暗了,姑娘是否需要点灯?” 我点头,她便弯腰挪开琉璃灯罩,拿火折子燃了里头的蜡烛,那蜡烛易燃,又似有丝丝缕缕的香气飘出来。我指着那灯,“这是什么味道?” 小桃说:“回姑娘的话,这是薄荷兑风铃子的香味,可以驱赶蚊虫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从蜡烛里飘出来的?” 小桃点头,“是啊,咱们夏日用薄荷,冬日用金桔或者寒梅,这香味都是掺在蜡烛里的,家主说了,夏日熏香,热得很,也闷得慌。” 我很想歪着头,说一声,“哦,原来如此!”但这样有失风度。我崔蓬蓬好歹也是京城相府里养出来的小姐,我爹又不曾亏待我的吃喝用度,我怎么可以像一个乡下人一样咋咋呼呼的,忒没有见识。 外头廊下点了一串风灯,比寻常灯笼轻巧细致的灯笼列成流苏串徐徐点燃,一眼瞧过去,似在看美人面上的宝石簪,影影绰绰,欲说还休。我在屋里坐了,有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小桃立马去接。 我问小桃,“那人怎么不进来?” 小桃笑,“她的任务是送饭,招呼崔姑娘用餐不是她的事情,她不必进来。” 我叹一声:“你们家里规矩大。”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们家又不是甚么官宦世家,用得着这么大的架子么,这规矩,比我相府如日中天时还厉害。我撇撇嘴,小桃也不同我争执,只说:“家里是这样的,姑娘是客人,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我瞥了小桃一眼,我又不是他许家的人,凭什么让我习惯他家的规矩?等许家那位还了钱,我一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我笑一笑,对着小桃道:“我方才误会了,还以为你要说,‘姑娘是客人,有些规矩不必遵守’。”说罢,我又‘哧哧’笑起来。 外头无人应我,小桃看着我,目光冷清,似不知道我在笑甚么。 我呶呶嘴,“看来是我想多了。” 第61章 饭菜很素,并不比我在陆家的伙食好,此刻桌上只摆着一道清炒的炒三鲜和一道白丝丝的白汁元菜,并着一小盅巴肺汤。我抬头看小桃,“是不是就这些了?” 小桃一边替我摆盘,一边问:“姑娘不爱吃这个?” 我笑了一笑,感觉自己的笑容透着三分失望五分勉强,“这少了点,再说了,我想吃肉。” 桌上的确摆的满满当当,看着丰盛,菜式也好看,但问题是这装菜的盘子还不如我半边手掌大,这还一丝肉腥子都不见,我怎么吃得饱。 小桃愣着脸,我抬头看她,“我不能吃点别的?” “倒也不是,姑娘自然能吃点别的,只不过家里有规矩,大厨房过了戌时一刻就不再开火了。”小桃冲我笑,“不如姑娘就先吃着,明日婢子再交代厨房替姑娘换一套菜式。” 我心里感觉被浇了一盆又酸又苦的黄连水,既然主家都这么说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几口,怎么也是个礼貌,还可充个饥。 我本着英勇就义的心情挑起一筷子白汁元菜,还没开嚼,舌头就被里面的肉味冲昏了头。我三口两口咽下去,抬头看小桃,“这是甚么菜,怎么一股子鸡肉味儿?” 小桃替我顺了顺气,说:“这白汁汤是用整鸡吊的,里头还有海鱼和大虾,汤要煮上三个时辰,等鱼骨都熬化了,才取了汤出来,浇在这元菜上。姑娘说闻到肉味,也是有的。” 我连声问:“那汤渣呢?” 听了小桃的话,我细细一想,觉得自己肯定是更爱吃汤渣的,怎么的里头又有鸡肉又有鱼。小桃低头看我,“汤渣残羹都是让人即时拿出去了的,家主不喜欢家里留残余的东西,尤其是吃食。” 妈的,许家可真有钱! 我秉着这一坚定的信念,将桌上一丁点老费劲的素菜装模作样吃了几口,最后喝了半盅巴肺汤。其实我没吃饱,但还是装模作样推开碗,“我不吃了。” 小桃点头,“那婢子就收走了。” 我用手摸了摸嘴角,甚好,嘴上没沾东西。 小桃才提了食盒出去,外头就有两个仆妇提着大桶的热水进来了,其中一人道:“崔姑娘一路劳顿,这水是给姑娘沐浴用的,请姑娘沐浴后早些休息。” 那面冰种翡翠桃花林屏风的后头就隔着浴桶,仆妇将两大桶热水倒进去,说:“这里有四色澡豆,米分白二色是给姑娘洗头发的,绿色与黄色是给姑娘洗身子的。”说罢,她们二人就停在那里。 我看着她们,她们完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我瞧了她们半晌,还是开口道:“多谢你们的水,不若二位先出去,余下的我自己来。” 第76节 那两个仆妇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个道:“好的,崔姑娘既然不喜欢,那咱们在外头候着。” 她们总算舍得挪动一下了,我呼出一口气,道:“多谢二位替我把门关上。” 水是热的,上头没有飘着那些干巴巴的菊花花瓣,也没有那些扯成稀烂的玫瑰花瓣,只是上头蒸出来的热气有幽幽的香味。我低下头去,背后的头发掉进水里,伸手一摸,头发滑得厉害。 我站在浴桶外没动,外头传来声响,“崔姑娘,婢子替您取来了换洗的洗衣裳,婢子是现在给您拿进来,还是稍后替您拿进来。” 我仰起头,“不必了,我自己拿。” 我隔着屏风看了外头一眼,我的老天爷,这架势比起宫里的娘娘也不差,外头呼啦啦站着四个小婢,一人手捧一个托盘,隔着一层蓝色丝绒,上头叠着层层的衣裳。 小婢们人偶一样,站在外室排列有序,一动不动。我咳嗽一声,“那个......劳烦各位,都先出去吧。” 外头的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都似没听见一般,方才出声的那个说:“崔姑娘,婢子们等着伺候您更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婢子们都只能等着。崔姑娘甚么时候洗漱完了,婢子们才算是尽到了职责。” 这是几个意思,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抿着嘴,拿开了头上束发的钗环,一头扎入浴桶,拿起不知道甚么颜色的澡豆子胡乱一抹,不过一刻钟,我便穿好了衣裳走了出去。 领头的那小婢瞧见我,上前道:“婢子替崔姑娘更衣。” 说罢,就要上来扯我的衣裳,我捏着领口,“你要作何?” 那婢子道:“家主稍后有请,请崔姑娘更衣。” 她完全不理会我,其他几个一齐站过来,“请崔姑娘更衣。” 我的天,见了她们这架势,还以为我在被逼着净身。我拦开那个为首的,“好好好,你让开点,我自己来。” 四人手上都托着衣裳,我一一瞧过去,“你们这是想让我都穿上?” 领头的那个说:“崔姑娘说笑了,不是让姑娘都穿上,姑娘可拣一套自己喜欢的穿。” 我撇撇嘴,“好,就你手上这套。” 我并非喜欢这衣裳,而是这丫鬟离我最近,又逼我最紧,我觉得她甚是难缠,才选了她手上的衣裳。 夜灯下看,这是套微翠带着些酒黄的衣裳,上头制式普通,只是普通的酒黄色交领衫子,下头的裙子倒是好看,裙摆处有掐丝绞金银的镶边,上头还嵌着零碎的宝石。我除了自己的衣裳,那小婢站在我身边,拿小衫往我身上套,我一手伸进去,才要伸另一只手,便感觉卡住了。 “这衣裳......” 我正要问这衣裳是不是小了,才一拧身,“吱”,衣裳破了。 “哧哧”,那头有个小婢笑出声来。我低头看这衫子,果真背后的缝线裂开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我如今不比过去,也不是很胖啊,这衣裳什么鬼,怎的这么小。想到此处,我所幸将衣裳使劲儿一扯,哼道:“贵府的衣裳都格外娇贵些,一扯就破,该不是陈年的布,旧日的衣,特意拿出来膈应人吧!” 其实我也是胡说的,这料子摸着就是好料,绝不是唬人的粗料。但那又如何,我总不能说我胖,你这衣裳太小了,我穿不上。 “崔姑娘莫怪,这衣裳都是新的,绝不是陈旧积压的,许是制衣的师傅掐错了尺寸,倒教崔姑娘难受了。” 小婢倒是会说话。我点头,“是啊,难受,穿着难受,我不换了。” 方才那个笑出声的婢子道:“姑娘莫怪,婢子这里这套纱面裙尺寸阔些,姑娘皮肤这样白,穿来肯定好看。” 她的手中托着一套水红的纱面裙,裙底面是银红的缎子,外头是绞银线的纱,我瞧起来,竟与当年我家里的那套差不多款式。 见我呶嘴没有说话,那小婢上前,“崔姑娘莫生气,婢子方才是无心的。崔姑娘不妨试试这件,婢子这就伺候姑娘更衣。” 第62章 月亮已经上来了,先头服侍我更衣的四个丫头列成一队在前头打灯笼,我在后头走着,感觉竟与宫里的娘娘的要出巡差不多。 我抓住最尾巴上的那个丫头,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那丫头低头微笑,“崔姑娘错了,不是咱们去哪里,而是崔姑娘一个人去。” 我抬头看她,“为何我一个人去?” 丫头回:“因为家主吩咐了,他有话同崔姑娘说。” 许语冰有话同我说? 我扯那丫头的袖子,“姐姐能否告知蓬蓬,家主有何事同蓬蓬说?” 说我一点不紧张是假的,开甚么玩笑,我崔蓬蓬武功不高,等级最多三脚猫,我崔蓬蓬家世不厚,算上往昔风光,如今最多也就是个明日黄花。许语冰单独要见我,又似摆布玩物一般折腾我,此刻还要请我去长江之上游船,哎,许家家大业大,就是今日将我秘密沉尸江底了,也是没人来寻我的。 看,我已经顾不上甚么出息不出息了,拉着人家家里随便一个丫头就开始称兄道弟,姐姐妹妹喊得亲热,我过去在家里与天香都不曾这般,真是家道崩殂,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那丫头看似温柔,实则又不吃我姐姐妹妹这一套,她还是低头笑,“崔姑娘去了就知道了,家主的事情,问婢子们,婢子们也是不知的。” 啧啧,许家个个都是成了精,这小小一个掌灯丫头,嘴巴都这样难以撬开,难怪朝中重臣都换了几代,帝王都有个缺钱的时候,这些年来,唯有许家富贵不倒,威武不屈。 我缠不赢那丫头,说了一路,甚么都没问出来,反而教自己沉入无限哀思里。我想了又想,其实我爹爹既当我是个男孩子般纵容,又拿我是千金小姐一般爱护,如果他当日能严格一点儿,若当我是个男孩子,则尽心培养我继承家业,我大抵也不会如此荒唐。 如若我爹爹只当我是崔府的千金小姐,那更简单,早早替我寻一门亲事,等我嫁了人,也没有甚么机会同自己家里的先生夹缠不清,私相授受了。 我悔极了,我悔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先生跟了七八个,本事没有学到一二分,我恨自己明明资质寻常,却不知天高地厚,甚么事情都想着掺和一脚。我在外头多管闲事,和李绛一起找段其瑞的晦气,就是我狂妄了。即便李绛身份再尴尬,她再不受宠,也是皇家的郡主,如今我想明白了,皇家的一只蚂蚁,也比我等常人的性命珍贵许多。 我想得很多,往事如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汹涌扑面而来。 原谅我用了这样没有文采的修辞手法,若是叶少兰听见了,他大概会低着头,微微咳一咳,好掩饰他的小小不满。其实这样也没用,难道他咳嗽几声,外人就不知我是他的学生了吗。 “崔姑娘,请上船。” 旁边赫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子之音,我吓了一跳,方才娇滴滴的小婢怎么骤然成了这样嗓音? 再抬头时,我又看见了汹涌潮水,在江中滚滚,朝我扑面而来。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又要用这样不登大雅之堂的修辞手法,而是我真真正正站在了江边,江上波光粼粼,月色倾泻如许,口岸边上停着一艘快舰,这种形制的快船我认识,叶少兰教过一回,这种快船是工部的制式,叫黄龙。 第77节 我不知那队小婢究竟带了什么路,或者许家后院离这江边究竟是多远,我记得我一路随着她们,根本连大门都没出,只是在乌衣巷一般的窄道里拐了两个弯儿。 此处已经是江边,我看见停在边上的黄龙,心中打了个突突,许语冰该不会真的为了那三十万两的银子,就地将我沉尸吧? 不,我还不想死,我崔蓬蓬不能死! 想到此处,我开始去深层次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能死这个论题。到底为什么呢?如果因为我爹的深仇大恨,我已经知道我爹死于朝堂阴谋,对于阴谋这一块,我相信不止我自己六窍不通,七窍不明,我怀疑我爹自己都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 那是为什么呢?为了我美丽的爱情?那也不对啊,我和叶少兰过去师徒名分,于理不合,如今他官运亨通,我又是罪臣之女,更是不般配啊! 我摇摇头,我还是愚钝,因我实在想不明白,我为何不能死。 生死是遥远的距离,可我走向那艘黃船的每一步,都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步步生莲,快要度化,或许还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仙。 不要问我为什么不是成佛,因为我崔蓬蓬想成仙女啊,做个佛陀有什么好,我连法华经都念不清楚,更不要逼着我宣传佛法了。还是做仙女好,正好去瑶池看看,我的长相上了瑶台,会了情郎,会不会真的拉低整个瑶台的集体水平。 我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上了黄龙,我过去也曾上过小船,夜游过秦淮两岸,可像今天一样,登上工部快船,那真的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我抬着头,脚下磕磕碰碰,其实我怕得很,生怕一句话不对,许语冰将我一脚揣进这滚滚长江东逝水里。 说起上花轿,我脑子转了转,诶,我似乎真的不是头一回。 我不是和苏幕成亲了吗,虽说我那时体弱,人也憔悴,苏幕说没眼看我,也没伸手碰我,但我怎么的也是个有夫之妇啊。我想到一个绝好的念头,等一会儿,我就直接同许语冰说:“许先生,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崔蓬蓬是个有夫之妇,夜半三更,陪您游船是不合适的,请您让我下船。” 船舱里有青纱帐,里头点着明亮的风灯,我一步步走过去,墙壁上的壁灯都照着我的脸通红。没错,我很紧张。里头的男人在案桌旁站着,他说:“崔姑娘,坐好了。” 我才要寻一个恰当的位置坐下,船就似一艘利箭一般,轻飘飘的,毫无阻力地驶了出去。我想寻一个离许语冰远一点的地方,这样安全,但又不能离得太远,这样礼貌。位置我都还没找好,船就动了。 我一手扯住窗下的黄花梨圈椅,一屁股挪了上去,也甭管甚么远啊近啊的了,先坐下比较好,坐下才能好好说话。 许语冰穿湛蓝的锦袍,他站在书桌前,似在画画,我低着头,他说:“桌上有茶,姑娘自己倒。” “哦”,我有些讷讷的,方才准备的满肚子激情昂扬的稿件都没派上用场,这个男人一开口,我便害怕。 诚然,他生的好看,罕见的好看,听闻他还是少年才子,十三岁的解元郎,对于书读得好的人,我一向都是敬畏的,天地可鉴。 许语冰说:“崔纲是如何死的?” 我一口碧螺春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甚么?叫我登船夜游长江,就是为了问我爹的死因?我的老天爷,有什么话,不能站在地面上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答吗。这江上风大浪大,您见惯了大场面,可我一介弱女子,我害怕啊! 我叹口气,说:“具体我也不清楚,陆相说是因为段家和李纶搅在一处,我又不知事,把段家一个庶子和李纶合起来要欺负我的事情告诉我爹了,他便弹劾李纶,得罪了李纶的母家,这样才......” 许语冰一直拿着笔,他低着头,我也不知道他在画些什么,我说:“陆相的意思,我爹没有仇家,只是......只是不小心卷入了皇储争斗......” “没有仇家?” 灯下的男子倏的抬头,“段家不是你的仇家,宋家不是你的仇家,费铦不是你的仇家?” 许语冰的眼睛太过年轻,年轻到我几乎忘了他的年纪,他年纪不轻,应是三十往上了,我坐在这头,往他面上看,竟似觉得他只是一个年轻儿郎,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执掌江上风云的韬略之人。 我低着头,“他们......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的是实话,对于这些人,不说费铦,单说宋璧,我有甚么办法。我不止对宋璧没办法,我就连对那个宋韵昀都没有办法,她还不是宋璧的亲妹,听说只是一个同支的堂妹罢了。 许语冰终于不再画画,他搁下笔,看了我一眼,说:“崔蓬蓬,你幼时,我曾见过你。你在崔纲的背上,他背着你远征南疆,那一年,我是在城楼上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崔纲那时候还是大将军,南疆暴.乱,朝中文臣武将人人义愤填膺,说起远征,又无人敢去。就连那个一等大将军费铦,他也说他年迈,有心无力了。 其实原因谁都知道,南疆那块地方,人多派系杂,里头的密林里,长年累月弥漫瘴气,北边的人过去了,无一不是身体不适,呕吐肿胀者有之,缠绵病榻者有之,立时丧命者也有之。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其实没有人愿意做英雄。 不过我爹去了。那一年,崔纲三十有八,崔蓬蓬五岁。 第63章 五岁的崔蓬蓬能做甚么呢。 甚么也做不了,唯一的是每天与崔纲在一处,白日里或许被崔纲背着,或许坐在马前,晚间的时候,崔纲则用热水给小女儿擦擦,擦掉的总是一脸血。 我从未说过我是坚强的,正如此刻,许语冰说起南疆,我的脑子就开始浑浑噩噩,那些支离破碎的往昔片段如同断浪一般,汹涌跌宕,却连不成片。 我在窗边坐着,脸上溅了一滴一滴的冰凉,我原以为是外头的浪花,用手一擦,才知是眼泪。我抬起头,许语冰递过来一块素净的帕子,我说:“崔蓬蓬一个孤女,又无十分美貌,也无磅礴遗产,还有甚么是您瞧得上的?” 许语冰笑了,他不是傻子,我应该也不是个彻底的傻子。我还有甚么是值得他利用的,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远征,他想刺激我,想帮我,为什么呢? 或许我不应该这样看轻自己,可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我有宋云衣那样相貌,或许他还能托个关系送我入后宫,我还能妲己褒姒上身,去勾引了乾元帝,直接杀了李纶一家子,灭他母系,废了费铦,斩断段氏,如此一来,借着帝王的一双手,我就甚么仇都报了。 可惜我没有那样美貌。 我说:“许先生,我崔蓬蓬别的不行,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男人一双异常年轻的眼睛盯着我,“听说崔姑娘千里奔波,刚去了龙门一趟,不知感觉如何啊?” 感觉,感觉如何? 我低下头,回:“我能不能说感觉糟糕透了,崔家被抄,我稀里糊涂入了项,后头还成了一次亲,掉了一个孩子,再后来,我又见了李绛一回,发现过去十八年,我都是白活了。” 他看着我笑,“白活了?许某看崔姑娘活得很好呀,既成了亲,又有了孩子,怎么会活得不好呢?” 我呶呶嘴,没有做声。许语冰这一整个晚上都在刺激我,我活得好个屁!苏幕分明是个项人,他埋伏我家多年,就是为了套取情报,回去好步步高升。最后非要娶我,娶我又不爱我,为着一点子狗屁不值钱的线报,转眼就将我丢给了叶少兰。 至于叶少兰,哼,那更是一匹王婆的裹脚破布,又臭又长,扯不清,我也懒得去扯清。这头许语冰一说,我便哼哼:“许家家主若是笑话崔蓬蓬人生艰难,那也是不错的,毕竟没有谁家的姑娘十八岁就能整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悲苦九重天的孽缘来......” 男人轻轻笑,这笑声轻极了,他在我身侧坐下了,小几上有热汤茶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原先不知道崔姑娘坚强,此刻见了,真是好生让人景仰,真是失敬、失敬。” 我挥手,“好说,好说。崔蓬蓬别的不行,唯有脸皮是一等一的厚,若是家主日后遇上甚么难事,尤其是您又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来的,例如讨账要钱这一类的难事,寻崔蓬蓬帮您,决计是最好的选择。” 我说:“我也不要多,咱们到时九一分账,您九成,我一成就行,一成就行。” 他望着我笑,笑容既清澈又深邃,那眼神清澈可见底,偏偏又深邃有如谜。他低头饮茶,和着窗外的月光,摇晃的波涛,我也沉默了。 第78节 到了最后,我问他一句:“您是不是要帮我报仇?” 报仇,我亦是想要报仇的,我恨叶少兰,可他是我的先生。他说他爱我,可他用爱之名绑架了我,我并不想要一个孩子,他给了我孩子,却又残忍将我们推开,再一一扼杀。我的爱情没有了,我的莺莺与张生没有了。 是了,我从未告诉过他,我讨厌牡丹亭,讨厌那个人鬼相恋的戏文,甚么死而复生,甚么柳郎杜丽娘,我讨厌极了。我有我想要的爱情,我要崔莺莺与张生那样的爱情,我要做我崔府的小姐,我就是要高高在上,我就是要低头斜睨那年那个青衣书生。 我在上,他在下,那才是我想要的爱情。我崔蓬蓬想要的爱情。 不过,可惜,一切都变了。叶少兰不过做了我几日先生,就试图将我从高高在上的相府小姐的位置上拽下来,他上去了,他用我家的破败成全了他自己。 如今,换作他高高在上,他穿白山茶的官靴,在高头大马之上主宰生杀大权。他要我生,我生,他要我死,我死。 从他在那破烂的旧客栈里,他说“蓬蓬,我等你回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们回不去了。 我落难的那几年,天香跟了他几年,天香说,“小姐,大人心里是想着你的,他时时去看你,又不敢同你说话,他心里苦......”。 我不想再去考虑这个男人心里苦不苦,因为我心里更苦。我十八岁,怀了一个孩子,我跟着苏幕颠沛流离,又不敢被苏幕知道,我为什么从一个大家小姐成了一个残花败柳,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前些日子,密云说我没有良心,可我为什么还要有良心,这个世界上,谁又对我有良心?叶少兰没有,苏幕没有,连我自己,都快没有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再抬眼时候,船已经快要靠岸,我瞧见了岸上的灯火。许语冰说:“崔蓬蓬,我不会帮你,因为没有人能帮你。” 男人起身去了,我目光自江上收回来,小几上有一张纸,就在他刚刚喝过的茶盏之下。我拿起来看,上头只得一行字,“宋韵昀夜会李纶,狮子楼。” “崔蓬蓬,你最想做的事情是甚么?” “崔蓬蓬,如果有了机会,你会做些甚么?” “崔蓬蓬,机会就在眼前......” 我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旋转,李纶和宋韵昀,他们二人?该死! 我从船上下来之时,许语冰已经不见踪迹,小桃牵着一匹马儿在岸边等我,她瞧见我,问:“崔姑娘,您要出门吗?” 我看着小桃就笑了,出门,我当然要出门,我今日不整死宋韵昀那个小婆娘,我就不是姓崔的。我接过她手中的马,小桃一笑,口哨一吹,那头又跑出来一匹棕红的骏马,她提缰上马,“既然姑娘要出门,那婢子就随姑娘走一趟。” 第64章 狮子楼下。 晚风吹得狮子楼旁的布帆猎猎作响,我抬头瞧了楼上一眼,这里的狮子头、这里的烈酒,我实在都再熟悉不过。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崔相国包下了整间狮子楼为崔家的大小姐崔蓬蓬庆生。当然,我还不能忘记的是,那一晚上,我从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成了一个揠苗助长的女人,一个假女人。我脑子不好,身体成长了,成熟了,也能孕育生命了,可我内心里只是一个躲在我爹身后为非作歹的小怪物。 许多人同我说,崔蓬蓬你要坚强,你从灭顶之灾之中都能活过来,你怎么就不能长大呢。不,我不想长大,如果可以,我宁愿我爹重新活过来,而我也从未遇见过一位姓叶的先生。我希望他从未教我泡茶棋艺,从未指引我欣欣向荣,也从未在我生命里盛开过。 我捏着手掌,小桃问我:“崔姑娘,你......?” 你欲如何? 三楼很安静,整条过道里都空荡荡的,小桃看我,我指着走道的夹缝,冲她点头。我如今瘦得厉害,卡在墙角与廊柱的夹缝里,也还轻松。小桃看我躲好,她翻身一动,直接翻上了廊柱。 外头有动静,里头自然是瞧得见的,果不其然,小桃的身影子一晃,里头就问:“谁?” 简直是废话,还能是谁。我撇撇嘴,就看见了李纶那个废物从里头探出头来,我看小桃,她自廊柱上直接跃下,一掌劈昏了李纶。 李纶松垮垮晕在门口,那门缝又开得大了些,我盯着那头,预备给里头的宋韵昀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谁知我等了半晌,也不见里头有人出来,我再看进去时,瞧见了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叶少兰。 我从墙角缝儿里走出来,小桃看我,我冲她摇头,示意她别动。我说:“我看见熟人了。” 李纶晕过去了,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我正准备要手撕的婆娘宋韵昀,还有一位穿白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我崔蓬蓬决计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的人,叶清臣叶先生。 宋韵昀很漂亮,她穿霜色的云锦袍子,袖口和腰间都有极为繁复的花纹绣色,她做男子打扮,头上还系着碧玉带。我望过去,竟似当年在听竹轩与李纶李绛一道初遇她一般。 宋家的美人瞧过来,一双很有些神采的眼睛望着我,说:“崔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我被宋韵昀的一双眸子扫着,她那眼神儿似乎在说,看什么看,你男人在这里,你捉奸来了? “崔蓬蓬不请自来,得罪了!” 啰嗦甚么,管我来做甚,反正没什么好事。我伸出手就往那小娘们的喉咙抓过去,苏幕教过了,不动则已,动就是杀招。我跟着苏幕别的没学到,这动手先抢个先机的理论还是学得不少。我手很快,本来已经勾到宋家这位美人纤细标致的锁骨,但我还没用力,我的颈上已经竖起一柄尖刀。 我侧目去看,叶少兰白衣黑发,他手里握着一柄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匕首对着我的脖颈,他说:“崔蓬蓬,放开她。” 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我当时的感受,那时那刻,我心中大概只有一个词去总结我们三人的关系,“狗男女!” 没错,狗男女!我和叶少兰是一对狗男女,叶少兰和宋韵昀也是一对狗男女。 此刻奸夫的寒冷匕首指着我的颈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焚俱焚的勇气,我直接勾上了宋家婆娘的脖子,而叶少兰手中的匕首也划过了我的颈间。 宋韵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笑笑,“怎么,怕了?” “蓬蓬,别乱来!” 这大抵是我进门以后,叶少兰同我说的第二句话,我看了门外的小桃一眼,小桃一脚踹开昏迷着挡在门口的李纶,我说:“不要得罪了检校卫指挥使叶大人,省的叫人家发现咱们做了不好的事情,这就请叶大人歇一会儿吧。” 叶少兰水泠泠的眼珠子扫过我的脸,他说:“蓬蓬,你想做甚么?” 我头一勾,小桃手起手落,叶少兰昏过去了。 屋里原本的三个人,昏过去了两个,宋韵昀的眼珠子睁得愈发大了,我笑,“宋姑娘是吧,你别怕呀,看你的身上都出汗了,嗯?” 我的手背上有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子落下来,小桃看着我,立马从袖中拿了一块手帕出来,“姑娘,你......” 那不是宋韵昀的汗,那是我的血,是崔蓬蓬脖颈间滴下来的血。 我仰起头,小桃将叶少兰手中的匕首在掌中转了几个圈,道:“这下正好,他们三个,全军覆没。” 我知道小桃的意思,宋韵昀死,嫁祸李纶,接着就让他们狗咬狗好了。我看着昏在一旁的叶少兰,不知道心里是甚么滋味,苦涩有之,悲哀有之,想到最后,竟是恨意。 第79节 恨就是爱,爱海滔滔,恨才刻骨。 我抬起宋韵昀的脸,接过小桃掌中匕首,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横。我不要她死,我要她不死不活,我要她以后就顶着这么一张祸国倾城的脸去害人,那是甚么,生不如死。 一声凄厉的尖叫,我拿染血的匕首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还以为宋家的姑娘有多金贵,也不过如是。” 我还要再划第二刀,小桃冲我摇头,门外有轻响,来人了。 我一掌劈在宋韵昀颈间,她瘫软在小塌上,我指着李纶,小桃将李纶扯过来,我用刀直接挑开了李纶的衣裳,又将宋韵昀的外衫扯乱,最后将匕首丢在地上。 外头有人敲门,“宋姑娘,您在吗?” 小桃抓着我就要往窗户外面跳,我指着地上的叶少兰,“别管我,带他走。” 小桃抿嘴,她一手抓住地上的叶少兰,一手牵着我,“走!” 我不知道小桃的武功算不算深不可测,但我觉得就凭她抓着我和叶少兰平安落地的那把子力气,都算高手。我认识我高手不多,苏幕勉强算一个,但我也没见过苏幕扯着我和叶少兰一起跳楼的,后来我想,大概我当时丰满了些,苏幕扯不动吧。 小桃问我:“这位大人怎么办?” 我呶呶嘴,“那前头有家最好的温柔乡,那里有最美的小娘子,叶大人身居高位,总不能让他露宿街头,咱们送他去最红的姑娘那里住一晚上。” 第65章 前头就是京城最有格调的青楼,青楼的名字也很风月,因为它的名字就叫‘风月’。我曾经与李绛来过一次,那时候我同李绛一人弄了一套内侍的衣裳,装作李纶的随从,跟着进来过一回。‘风月’里头最红的姑娘也叫风月,但风月并不是一个人,她是许多个人。风月楼里每三年,‘风月’都要换一次,只有最红最吸金的姑娘,才是风月。 小桃提着叶少兰,我们三人往风月楼里一站,有迎客的就过来了,那是个很清秀的小厮,小厮说:“姑娘们是想坐坐,还是找个人陪着?” 我说:“我们想见风月姑娘。” 那小厮笑,“客人们来得不巧,风月脱了牌,下一位还没挂牌。” 小桃皱着眉头,“都甚么乱七八糟的,那你给找个人来伺候,哦,找个顺眼点的。” 风月楼昂贵,昂贵得又物有所值,等坐下来,才觉得此处名不虚传。我与小桃进门之后,互相看了一眼,这里头种种摆设,竟与我在许家的院子里无异。花草鱼虫、层峦叠嶂,样样桩桩,都远远超出其他勾栏窑子的平均水平。 入了内间,小桃一手将叶少兰往软塌上一丢,我赶紧倒杯茶给她,谄媚道:“女侠辛苦,辛苦了。” 我虽谄媚,但我是真心实意的,若不是有小桃这样高手,就凭我,决计从狮子楼里跑不出来,更不要说还提着叶少兰这样一个废物。 我睃了还在昏迷的叶少兰一眼,同小桃道:“咱们将就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回去。” 小桃径自去了内室,我在外间坐着,焚香袅袅,刚刚有了倦意,一阵轻柔的声音飘过耳边,“姑娘可是累了?” 我侧目一看,那边那人已经撩开我颈上的头发,“姑娘这受了伤,我替姑娘上药。” 我浑浑噩噩的,等我睁开困倦的眼睛,才瞧清楚身边这人,他穿浅色青袍,那天青色淡得就似蓝色褪了白,一抹幽幽的人影儿在我身边晃。 我说:“你是......?” 他笑,“姑娘受了伤,身子也虚,我替姑娘敷药,等姑娘好些了,咱们再说说话儿。” 男人很年轻,手势也轻柔,他拨开我颈间的碎发,又端了热水过来,擦我皮肤上的血迹,末了,他说:“我松姑娘的衣裳,姑娘过来些。” 我将头靠过去,依稀闻到他身上的青竹香,他一手抬着我的头,一手往我脖颈上敷伤药,我偏着头,说:“你今年多大了。” 他笑,“总归不会比姑娘小。瞧姑娘的年纪,左不过十七八。” 我摇摇头,“也不是了,算起来,我今年已有二十了。” 男人身上的青竹味儿丝丝缕缕地往我鼻子里蹿,我仰起头,瞧见他下巴,“你似我一个旧友,但他已经变了,如今你更像他,他却已经不像自己了......” 我其实不知自己在说甚么,我昏昏沉沉的,或许是失了血,头也乏力,男人将我的脑袋一托,说:“姑娘若是累,可以靠着我,无妨的。” 夜色是撩人的,我坐在柔软的地毯之上,身体靠着小几,一手撑着头,“你长得不错,怎么做了这一行?” 我不是撩他,然则我已不是少女,这风月楼里见了这样的男人,自然是谈风月。我应该不会误以为这男人是走错路了,或者仅仅是进来陪我谈天说地的。 男人也很是坦率,他拨开我染血的衣领,“姑娘要不要更衣,我伺候姑娘?” 看,这不到三句功夫,手都动上了。 我不说话,男人过来抱我,“里头有衣裳,我同姑娘进去。” 我低头笑,男人问:“姑娘笑什么?” 那头小桃手里勾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纱裙过来,嗤道:“这是衣裳吗,这是甚么衣裳,这究竟是给谁穿的衣裳?” 小桃碎碎念,“这究竟是什么鬼,我说里头有热水,还有换洗的衣裳,结果展开了一瞧,我的老天爷,这样的衣裳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一套藕荷色的开衫裙子,里头还衬着同色的肚兜,小桃撇嘴,“现在窑子里的姑娘都不这么穿,这究竟是给谁穿的!” 男人瞧见小桃,脸色不变,“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姑娘,真是失敬了。” 小桃斜眼看他,“我们叫的是姑娘,你一个大男人来做甚么?”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姑娘真的确定要一位姑娘来陪?” 小桃吭气,“都甚么乱七八糟的,我们不要人陪,我们要姑娘去陪那个谁......” 小桃与那男人大眼瞪小眼,我身后的那个谁已经起身,他说:“多谢崔姑娘的好意,在下并不需要人陪。” 不知何时,叶少兰已经醒来,他说话慢悠悠的,“在下不需要人陪,倒是崔姑娘,似乎更需要人陪。” 我侧目看了叶少兰一眼,并不认真看他表情,其实他想说什么与我又有甚么关系。我同小桃点头,“这位公子会弹琴会跳舞,可能还会说书,你要是闷了,就找他吧。” 说罢,我撑桌子起身,往内室去。我有点头晕,起身之时,那男人眼明手快,又扶了我一把,说:“里头有上好的沉香,我给姑娘焚一把,这样姑娘可以睡得好一些。” 叶少兰站在我身后,小桃双手抱在一处,冷眼瞧着他。小桃说:“看什么看,没看过人睡觉的?人家累了就要睡觉,闷了就要找人陪伴,一个也是陪,一双也是陪,十个都随自己高兴,又不用你给钱,你看什么看?” 第80节 我扶着那青袍的男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七叶。” 七叶,那岂不是欺叶? 我低头笑了,后头凉风一阵一阵的,我简直能感受到叶少兰五官七窍里的怪异情绪。果然,他说:“崔蓬蓬,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学着能懂事一点?” 我只想冷笑一声,还没等我开口,七叶就回了他:“女孩子长大,一夜而已,等过了今夜,姑娘就会长大了。” “哧哧”,小桃噗哧笑出来,“没错,找个男人睡一觉不就行了,甚么长大不长大,有些女人活该长不大,天真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我笑看着小桃,小桃偏头看我,“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家主说的。他说了,女人除了自找苦吃,其他的受罪最好能免则免,若能一辈子不吃苦才是最幸福的。” 小桃挑眉,“崔姑娘,你同意吗?” 第66章 许语冰说得对,我有什么可不同意的,这头我扶着七叶,直接往内室里面走。 “崔蓬蓬,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说实在的,我现在听到叶少兰的声音都有点头疼,头嗡嗡的,我耐着性子,极有礼貌地回了他一句:“先生,学生头疼,这刻要休息了。先生请便。” 七叶搀着我,叶少兰的白袍晃过我眼前,他一手拉着我手腕就将我往里面拽,我横眉看他,“疯了你?” 他扯我的衣裳,眉目都纠在一起,“崔蓬蓬,你看看你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让你变成这样的?谁让你到这里来找宋韵昀麻烦的?” 除了教书授课的时候,我鲜少听叶少兰说这么大段大段的话,此刻他呼吸喷在我脸上,我觉得陌生极了。他身上的书卷味儿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利熏心的味道,我不知怎么的,就笑了。我说:“叶先生,您生气了?学生家道中落,没了倚仗,做人做事难免欠考虑,遇见不痛快的人和事,都是想尝试克制自己情绪的。可惜,学生放纵惯了,对于情绪,一向克制得不好,这一点,先生应该很清楚才是啊?” 叶少兰嘴角一勾,他扯我颈间的衣裳,他大概用了力气,这么一扯,我染血的薄纱衣领都发出刺刺的长响,衣裳破了。 他看着我笑,“崔蓬蓬,你做这些又有何用,宋韵昀毁容又如何,我难道看上的是她的脸吗?别说你今日在她脸上划一刀,就是你拿狼牙棒将她的脸戳十个窟窿,她也还是她。” 我想我大概听懂了,他要娶她。 我也不知怎么的,低头一笑,“先生好魄力,学生佩服,那学生就在此处先祝先生新婚愉快。” 我手撑着床竿子,叶少兰将我往床上一扯,我的后背摔在这风月楼里说风月的床上,他手点在我胸上,“崔蓬蓬,你做甚么怪,你一而再再而三出来闹,无非就是想我回你身边而已,既然如此,那你自己脱,我看清楚了,才决定要不要你,嗯?” 我真的笑了,笑得全身都没了力气,笑得眼睛都开始昏花,笑得叶少兰身上的白袍,我都看成了青色。那抹青色忽又近了,我困在床上,那人来扶我,“姑娘,姑娘......” 等我醒来之时,我已经不在风月楼里,小桃在我身边叹气,“崔姑娘,你这晕了三四天,家主来看过你两回,他见你不醒,便责罚我,小桃真是冤枉,是你自己被气晕了,倒像是我保护不力让你受伤一样......” 小桃嘀嘀咕咕,我两眼睁着,思绪飘得老远。 记得那一年,有一个青袍的书生......究竟是哪一年,我怎么竟想不起来了。 记得那一年,青袍的书生经过了相府小姐的窗前,那书生很年轻,他面目清淡,唯有一双眼睛灼灼的,似含了一处桃花源。 是的,桃花源。那后来呢...... 我睁着眼睛看小桃,“你能给我弄点儿肉吃吗?” 大约是我病了,身上失了血,小桃不愿意再苛待我,她找了几个厨娘,轮流的给我换肉吃,上午是烤的,中午是炖的,晚上是焖的,红肉白肉顿顿肉,我这边拿着一个鸭腿,边啃边说:“下次往上头抹点儿胡椒粉,味道重点更好吃......” 身边极安静,我侧目去找小桃,她抿嘴在我旁边站着,我扭头一看,看见一个穿湛蓝锦袍的男人站在我身后,中午的阳光正好,他站在光影里,太阳将他衣袍上的金丝都一缕一缕给照出来。 小桃瞧着我,我继续咬鸭腿,小桃戳我,我还是继续咬鸭腿。 我不想说话,说什么呢,我头晕脑胀,要多吃肉,补补。 小桃下去了,许语冰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将鸭子往他跟前一推,“吃吧。” 许语冰也不说话,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捏起杯子,我也端着杯子,“许大爷,咱也喝一杯。” 酒不知是桃花酿还是菊花酿,总之又寒又苦,我摇头晃脑,“苦酒满杯,苦酒满杯呀......” 许语冰笑看着我,“崔姑娘似乎一腔苦意?” 我捏着鸭腿子,哼道:“不苦,我高兴得很,高兴着呢......” 许语冰也不戳穿我,只道:“李纶和宋家姑娘衣衫不整抱在一处,下头有人瞧见了,圣上发了脾气。” 我点头,“是该发脾气,狗男女。” 许语冰笑,“崔姑娘看似大喇喇,其实也不傻,晓得从风月上做文章,这下好了,叶大人独身去逛风月楼,宋姑娘则夜会李纶,这么一来,婚事都崩了。”许语冰年轻的眼睛落在我身上,他说:“宋姑娘要嫁入皇家了,李家又多了一个宋家的儿媳妇。” 叶少兰和宋韵昀解除婚约,我本应该是高兴的,这一刻听起来,我又不想说些什么,按照叶少兰的心思来看,他大概会怪我阻拦了他的青云路。 我勾着头,继续咬鸭腿。 那边递过来一块手帕,“吃不下就要放下,有些东西吃久了,会变味道。” 许语冰递过来的是一方天蓝的冰丝手帕,我窝在手里一捏,就觉得越发不是滋味,“就是你们这些男人,心思深沉,成日里算计来算计去,这下好了,都算计空了!哼,他和宋家结亲不成,隔几日就要算计到许家头上来了,您等着吧,看许家有哪位适龄的姑娘,到时一同嫁过去好了。” 许家这位睃我,“那你要不要嫁他?” 许语冰的话,惊了我一身冷汗,我扶着脑袋,“您该不会是见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想认下我做干女儿吧?那不成,我不想认爹,我又不是小姑娘了,作何临到头了,还要认个爹。” 男人低头笑了,他搁下酒杯,“我许家并不是没有姑娘,但我许家的姑娘,不是这么嫁的。” “你看不上他?” 这刻的我反应奇快,“你们许家看不上他,他叶大人还看不上我呢。” 许语冰笑着瞥我,“所以你失望了,还气晕了?” 第81节 我仰着脸,“许老板,此事蓬蓬不想再提,许老板赶紧还钱,蓬蓬要去孤山梅林买块地,逍遥度日去了。” 第67章 我的情绪大抵是有些消极的,在我崔府刚刚遭逢剧变的时候,我义愤填膺,想着终有一日我要手刃仇人,为父报仇。 后来我失了孩子,又与叶少兰决裂一般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虽然我没有真的跳下去,但我感觉自己的心真的死了一回。 到了风月楼的那夜,叶少兰同我说了那几句话,我竟如有当头棒喝,是啊,我还期待些甚么呢,期待他回来我身边,还是期待我忘记一切重新跟随他左右?不,一切障业意念,都是奢念,人企望太多,只会使自己痛苦。 许语冰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我伸手去拿,他漂亮指尖点在银票之上,“崔姑娘,我是一个商人,你知道商人最不爱做的就是无用功,因为无用就是亏本。” 我抬头看他,“许先生的意思是?” 男人摇头,甚么也没说,起身出去了。 我走的时候,小桃来送我,她手里还包着一叠衣裙,“崔姑娘,这次的衣裳应当合身了,你拿回去穿。” 我要到了账,这些日子又吃又拿,还在小桃的帮助下划破了宋韵昀的脸,左思右想,我在许家都是占了大便宜的,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话到嘴边,却成了“许家的园子真漂亮。” 小桃领着我,脚下遍地繁花,她说:“那欢迎崔姑娘再来,只是下回就不要领着小桃去风月楼了,上回咱们要走,那个叫七叶的揪着小桃,怎么都不肯放人呢。” 我侧目睃她,“七叶又不难看,你怎的这么勉强?” 小桃翻了个白眼,“那种娘娘腔,也只得崔姑娘这样的喜欢,换另一个,是没人喜欢那种男人的。” 这话要深究,意思就深了,也不知是说我和七叶,还是说崔蓬蓬与叶少兰。 我一脚踏上了马车,小桃将包袱塞给我,“崔姑娘,听说你在龙门住过一段日子,你可曾见过叶仙叶姑娘?” 我点头,“见过的,叶姑娘昏迷不醒,一日之中偶尔有一刻钟是醒着的,其余的时候,基本都是在昏睡。”我问她,“怎的了,你也认识叶姑娘?” 小桃摇头,“没甚么,小桃多嘴问一声,小桃并不认识叶姑娘。” 马车驶出了镇江临江的小巷子,这儿墙面灰白,我从帘子里望回去,不见许语冰的身影。我有心想多说几句,可叶姑娘已经是陆相的妻子,她的命不长了,这些话,如何与许家这位说,他们,总归是无缘的。 ...... 回了清凉山上,灵芝与秀儿正在院中修剪花草,见我回来,秀儿问:“小姐,钱要到了吗?” 看看,这就是我家的丫鬟,见了女主人,已经不关怀我是否身体康健,是否一路顺遂了,如今久别重逢,见面就问钱要回来没有。我低头抚了抚裙子,正要装腔作势,灵芝没什么好气的声音就飘过来了,“咱们送去边境的粮草被劫了,就在陕西境内。” 灵芝说:“听说这回圣上发了大脾气,令费铦往陕西去了。” 秀儿握着修剪花枝的剪刀,在旁边添了一句:“小姐,那个......” 我侧目,“甚么?” 灵芝不是我家的丫头,说话也不客气,“她是想说,你家的那位先生也跟着去了,粮草被劫,圣上震怒,说检校卫的人都是废物。圣上的意思是,不要检校卫的人破案,只要他们把粮草夺回来,夺回来了生,夺不回来,死!” 夺不回来,死? 帝王之令,冷冷冰冰。我本站在廊下,这头在阑干上坐下了,不对呀,我似乎在哪儿听说过这粮草之事,这粮草不应该早就被苏幕劫了吗,到底是在哪儿听过呢? 我捶了自己脑袋几下,我年纪轻轻的,又没大劳大损过,怎么会记不清究竟于何处听闻过苏幕要劫粮草之事。我静了心脉,双腿盘坐在一起,似参佛入了定。 秀儿指着我,“我家小姐怎么了?” 灵芝冷哼,“莫不是见你家那位先生要入项地,她急疯了?” 项地?是的,项地。我曾在项的西海皇城里听李绛对苏幕是这样说的,李绛说:“我要叶清臣死,马上。”苏幕问她开什么价码,李绛说,“大殷运往边境的十万粮草,我知道路线图。” 李绛,苏幕。我霎时起身,“秀儿,准备起身,我要入陕境。” 秀儿与灵芝在一处久了,竟事事都问灵芝的意见,“灵芝姐姐,这......?” 灵芝叹气,“你家小姐要为你家的那位先生孤身犯险,你还不去阻止她?” 秀儿丢开剪刀,站到我身前来,“小姐,您冷静一点,这一回是项和殷的恩怨,您去了也于事无补啊!再说了,如果粮草要不回来更好,正好让费铦顶罪,岂不是一箭双雕,他要倒霉,咱们家的大仇也得报了。” 换做数月之前,我万万想不到这一番话能从秀儿口中说出来,如果说这话的是苏幕,我是一点不奇怪的,苏幕自来就是个冷血的硬汉。从他喂我喝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的两个丫头也成了这个样子,冷漠不堪,天香背叛我,此刻的秀儿说要明哲保身,我已经快要记不起来,那个在荒草园里毅然起身,口中嚷着‘小姐,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的丫头是哪般模样了。 我挥挥手,对灵芝道:“有劳灵芝姑娘,替我寻个马车,我走镇江,从镇江下汉口,再从汉口入陕西。” 灵芝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她净了手,又叹气,“去吧,去吧,生是结仇,死是结怨,生死有命,你非要淌进去,谁都拉不住。” “那就有劳灵芝姑娘,越快越好,还有两个时辰,就关城门了。” 我起身进了屋子,收拾了几件衣裳,又将从许家要回来的银票装进我爹留给我的匣子里,如果我还有命回来享用,那我一定要去孤山脚下,梅林边上,买个大宅子,成日里无所事事,养几个小倌儿替我烧饭捶腿,我要慵懒一世,挥霍无边,直到我合眼长眠。 “小姐”,秀儿站在门口,“小姐,......”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摇摇头,“此去的确是涉险,一个不甚,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我指着匣子,“你不去也好,若是过个三年五载,我还回不来,说明我就死在外头了。等我死了,你替我寻个好地儿,我喜欢江南烟雨,你就给我葬在有山有水有风有花的漂亮地方,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也不枉我还做过你几日的小姐。” “小姐......” 许是听了我的遗言,秀儿要哭出来,我说:“哭什么,你我活到今日,已经是赚到了,否则早在崔府被抄家那日,你我都会与吴姨娘一样,死在那根马桩子上。” 我并非吓唬秀儿,我将匣子搁在桌子上,说:“陆相是好人,你将来要是没地方去,你就求求灵芝,让她收留你,若是你想嫁人,就托灵芝给你说个人家。或者等我去陕西见了陆相,我请他替你脱籍,等你成了良民,也就更好嫁人了......” 苍天可见,我崔蓬蓬此时句句真心话,我感谢秀儿,我感谢这个曾经为我勇敢的丫头,尽管今日的她已经希望安逸,可世间哪个人不渴望安逸呢? 包括我,崔蓬蓬,我应当扪心自问,若不是苏幕与叶少兰这样狭路相逢的局面,我会一头往里面撞吗?大抵不会。 第68章 刚从镇江回来,我又马不停蹄的往镇江码头赶,到江边时,已经下弦月,江上波光粼粼,偶尔晃过几艘晚归的渔船,我要去汉口,已经没有船了。我在马车上坐着,等待天亮,许是太疲惫,我竟在马车上睡着了。 清晨冷冽的阳光刺到我面前来,我眯着眼睛,竟瞧见小桃的脸,她笑嘻嘻的,“崔姑娘,你好呀,咱们又见面了。” 第82节 我犹在梦中,“小桃?” 小桃在马车外跺脚,“崔姑娘快下来,咱们的船要开了,你快些,我在外头等你。” 我也没甚么东西要整理,唯独身边几件衣裳,我将衣裳一抱,直接跳下了马车,小桃道:“咱们快走,船都抛锚了。” 我跟着小桃三两步跑上一艘大船的甲板,我气喘吁吁,小桃冲我笑,“崔姑娘,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缘分,这才几日,在江上咱们又见面了。” 我叹一口气,对着茫茫长江,“托许家家主的福,是蓬蓬迟钝了,要下长江,怎能避过许家的船。” 小桃轻轻笑,“家主在里头休息,崔姑娘要不要过去喝茶?” 我呶呶嘴,“不喝了,不喝了,小桃姑娘要是能给我弄点肉吃的话,就再好不过。” 这是许家的船,许语冰也在船上,我不知他是为粮草被劫一事去边境,还是仅仅因为叶姑娘。我不好意思问,因为有好几次我都瞧见这个男人站在甲板上,衣袍翻飞,我躲在大堂里睃他,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睃他。 旭日初升,我自床上起来,朝窗口望出去,又瞧见那个浅蓝锦袍的男人在眺望远方,我不知道江上有甚么好看的,除了水光就是水光,看久了,还令人头晕。我垂下头,再抬头时,那男人就不见了。 我光着脚踏出去,“许语冰,许语冰,你在哪儿?诶,你跳江了?”我四处张望,又跑到栏杆边上,往江里望,江水漫漫,根本瞧不出个甚么名堂来,我扯着嗓子往里头喊:“许语冰,你跳江了?我跟你说,你别跳,那个叶姑娘她快死了,陆青羽也得意不了几天了,你看开点,等叶姑娘死了,他陆青羽就和你一样,光棍一条,再过十八年,你们都是好汉!” 江水浩浩汤汤,渡轮的声音震得我发昏,我捏着栏杆,感觉自己也快掉下去,江下汩汩的冒泡,我头疼得很,那肯定是许语冰呼吸的泡泡。我从地上拾起一根麻绳,拿起就往船边上冲,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救人再说。 我踩上栏杆,正要英勇往下头跳,那头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崔蓬蓬......” 风大水大的,我根本听不清,勇士崔蓬蓬还是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一无所获,我在江里泡了很久,直到几个水手把我捞起来。我浑身*的,许语冰就在上头看着我,用他那双很年轻的眼睛。 我懂水性,我为了李绛,也曾经故意跳过河。 江与河是不一样的,我过去以为没有甚么不同,等我跳过之后才知道,河水还有个边际,有个归宿,跳进了江里,无边无际,似乎只会是死路。 我从房间冲出来的时候就没穿鞋,此刻我就穿一件贴身的茜红的中衣,还湿的透亮,几个水手捞我起来,我的衣服更歪了。我摇摇头,自己往房间里面走,许语冰看了我一眼,我正要道歉,说:“抱歉啊,给你们惹麻烦了。” 才要开口,我就吐了一口积水,脚还没抬起来,那道浅蓝色的影子就过来了,直到我双脚离地,他抱起我,说一句:“有些女人甚么都不会,天生只会一件事,就是惹麻烦。” 我呶呶嘴,想回他几句,但他又说:“过去我见过一个会惹麻烦的,如今又见一个,真是见了鬼。” 我猜他说的是叶姑娘,可叶姑娘生的挺漂亮,比我漂亮,她要是张狂起来,应该比我可爱。 许语冰直接抱我回了房,许家有钱,舱房里都是厚沉的波斯地毯,他放我下来,说:“以后不要穿着里衣往外头跑,至少还应该穿上鞋。” “我还不是怕你想不开!” 我突然又觉理亏,便低下头不说话了,外头有人敲门,“崔姑娘,热水来了。” 船上的人都极有眼力劲儿,见我落水,这头洗澡水都送来了,我正要说谢谢,许语冰站在屋子里,那几个仆妇进来倒了水,又低着头下去了。 我正奇怪人家都走开了,许家这位怎么动都不动,他一把抱起我,我往后头缩,“许......许老爷,您......您干嘛?” 男人最为标致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崔蓬蓬,我娶你吧。” 后头回想起来,我那一刻大概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僵直了身子,说起话来牙齿还打颤,我瑟瑟缩缩的,“许......” 他回:“在下姓许,名语冰,字一季。” 我咬着牙齿,“许,许一季,我......我跟你讲,我是嫁过人的,我还生......生过孩子,我......” “那孩子呢?”许语冰睃我,“无妨,我许家家大业大,多一个孩子也无所谓,败家子更无所谓,人生短短几十年,都由他败,反正也败不光。” “你,你......” 对上许语冰异常年轻的眼睛,我又开始结巴了,“那个......我......” 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许语冰笑,“有孩子也好,说明你能生,若是你不能生,我还得纳妾。” 我扭头就往浴桶里头钻,这种老男人,我暂时还不是对手。许语冰一手拉住我,“你慢一点,水烫。” 没错,水烫,非常烫!我一脚踩下去,感觉要刮掉我一层皮,我又连忙将脚缩回来,许语冰将我推进浴桶,又往里面添了一瓢冷水,“别出来,泡好了再出来,当心着凉。” 我裹着红色的里衣在浴桶里头躺着,似睡着了一般,不言不语,不呼不吸,我心里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我想起苏幕,想起天香,也想起那个眉目出众的青袍先生。可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苏幕回了自己的国家,当了大将军,我的先生背弃我,踏上了权臣之路。 可我呢,崔蓬蓬,你又要走向何方。 我觉得我不知道,我思索得精疲力尽,我泡在水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彻响,“换衣服,吃饭。” 我扭头,许语冰将我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我冲他笑笑,“你干嘛要娶我,我又不爱你。” 男人丢给我干的布巾,又伺候我换衣裳,我扬起嘴唇,“啧啧,本姑娘这是天大的福分,有劳许家的家主亲自给本姑娘穿衣。” 他嗤道:“只此一次,以后换你为我穿衣。” 我懒得理他,我又没说一定会嫁给他。 第69章 其实爱与不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过去以为能结成夫妻的都是神仙眷侣,直到我与许语冰坐马车驶向龙门一城的路上,我才方觉,我们都是不安的。 我的不安来的激烈又急促,我走到半道上,我就想起宋韵昀上回劫杀我,若不是苏幕尾随而至,我或许早就葬在陕西境内某个不知名的半山腰里了。 我垂着头,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杯子都喝干了,我还捏着杯子。一只手从我手里把杯子拿出来,他说:“都过去了,不要怕。” 自我那日跳江救了许语冰,他说要娶我开始,就真的开始无微不至,我侧目看他,他眉目轻展,似给我一个宽慰安心的笑容。我说:“我去过龙门,还在那儿住过大半年,你呢,你去过龙门吗?” 男人年轻的眼睛笑意盎然,我鲜少见他这样笑,这笑容里似盖了一地浮光,也蔓延了满地青草色。见他这样笑,我越发奇怪,“许家哥哥,您倒是说啊,您笑个甚么玩意儿?” 我如今不管许语冰叫叔叔了,就算他年纪不轻,我思虑一番过后,觉得还是叫哥哥好,若是叫他叔叔,他那脸面也没处安放啊。 马车晃悠悠的,到了龙门城门口,我掀开窗帘子往外头看,他也随着我的目光往外头瞟了一眼,我说:“哥哥,您恐怕还不知道,妹妹我,妹妹我当年英勇从这城楼上往下面跳过。” 第83节 男人斜眼看我,我撇撇嘴角,“您别不信,虽然我崔蓬蓬蠢且愚钝,但我不是懦夫。” 他点点头,“你倒是一腔孤勇。” 我放下帘子,靠着马车壁角叹气,“其实我也没跳,若不是寿王爷派人接应我,我就真的跳下去了,那时那刻,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絮絮叨叨,或许是再入龙门,我生了感触,我说:“许家哥哥,我跟你讲,那一日叶清臣打了我一巴掌,我当时觉得心碎,还觉得天都塌了。” “他怎么能打我呢,我是崔蓬蓬啊,我是崔相国家的小姐,他是甚么,他只是我崔府请来的一位西宾啊!” 我眼角有湿意,我两根手指一抹,竟然摸出一手泪水来,“真是翻了天了,他一个小小七品青衣小官,竟然敢动手打相府家的小姐,简直荒唐!” 我笑一笑,对着许一季说:“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人是不是不知好歹,翻了天了?” 许一季递给我一块冰丝手帕,我捏在手里,冰凉冰凉的,他说:“哭甚么,没得出息,你下次见他,还给他一巴掌,就扯平了。” 扯平?我们大概扯不平了。我摇摇头,“说这些做甚,哥哥,咱们在龙门住哪处啊?” ...... 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口的时候,我侧目看许一季,男人先下车,他伸出手,“来,下来。” 寿王府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不知道许一季为何也直奔寿王府而来,我指着里头,“叶姑娘在里头,那个......” 许一季上前敲门,小桃跟在我身后,不知道许一季拿了一块甚么玉牌出来,那小厮二话不说,直接领我们进去了。 我离开寿王府的时候初夏时分,此刻看看四周萧条模样,这陕境内,已然初冬模样了。我缩了缩脖子,脑袋一转,就瞧见了一身米分色衣裙的钟落玉,落玉的身后是明儿。明儿瞧见我,眼睛都弯成一道桥,我也冲她笑。 落玉走在前头,她说:“见过许家家主,落玉这厢有礼了。”落玉说:“王爷和陆大人都在里头,落玉给许家家主引路。” 许一季轻轻点头,并无太多表示,我在后头看着,一时间竟觉得许一季那一刻很有腔调。我低头在后头跟着,明儿垂着头,偷偷冲我笑,许一季回头问我,“这丫头你认识?” 我低声回他:“是呀,我过去眼瞎了,都是亏她照料,她可是我的恩人呢。” 陕境的秋季已经开始刮风,外头落叶一地,枯枝柯影,厅房里熏了沉水香,紫袍的寿王爷同青衫落拓的陆青羽在暖室里下棋,寿王爷瞧了许一季一眼,道:“你情敌来了,你也不起身迎迎?” 陆青羽瘦了,比之上次离别时,他瘦了好大一圈,那合身的青袍穿在他身上,已经宽袍大袖,势要飞升。陆青羽极为精致的眉眼侧过来,“好久不见。” 许一季点头,“君度,好久不见。” 我在后头站着,正准备撸袖子干仗,我一度以为许一季会忍不住上去掐死陆青羽,听说当年是陆青羽臭不要脸截了许家这位的胡,仇人多年不见面,怎么不分外眼红。 寿王爷丢开棋子,“好了,本王不下了,下来下去也不是你的对手。喏,高手来了,你同他下,本王只管在旁边观战,也好歇一歇。” 陆青羽一粒一粒分拣棋子,寿王头一偏,道:“语冰,你去陪这个寂寞的老男人下,本王与他下了太多回,没一回是赢他的,你去。” 我低着头,听说陆相当年是乾元帝登基后开科考的第一位状元郎,而许家这位,则更传奇些,许一季是前朝的少年才子,十三岁得解元的奇才。 当然,有些传闻我是听落玉说的,有一些则是在陆家听灵芝说的,她们都跟随恭王爷和陆相太久,久到说起这些往事平淡到就像在谈论前朝旧事。 我在陆相身后站着,并不敢吱声,我又不懂下棋,即使懂,也只能沾个皮毛,听我爹说,当初那个被我吓走的魏老头,他就是个中高手。我暗暗叹气,他再高手又怎么样,也没把我教好,就如此刻,以我有限的思维能力,完全无法判断陆青羽和许一季在下甚么棋。黑棋白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越发奇怪,最后只得暗暗摇头,若是换做叶少兰来,或许还能说个一二三四。 有人偷偷戳我,我回头看见明儿,她轻轻扯我衣袖,我轻声退了下去,这棋我反正看不懂,还不如到一边去吃点东西。 我出了正堂,到了偏厅,明儿指着桌上的茶点,“姑娘饿了吧,这点心是新制的,府里的厨娘们一道做的,我们尝了,大家伙儿都说好吃,姑娘尝尝?” 我捏起点心,明儿又给我端茶,“姑娘喝茶,这茶是金桔蜜,如今风大,容易口渴,喝这个最好不过了......” 明儿不停的给我递吃递喝,吃到最后,我重重喘一口气,“好了,我吃饱了。”明儿在旁边似乎要垂泪,我握住她的手,“怎么,见到我反而要哭?” 她摇头,“不是的,明儿见到姑娘高兴,都是高兴的。” 外头在下棋,我也不知道下到最后,谁赢了。总之我再出去的时候,寿王爷已经招呼着要开饭,“语冰,你有多少年没踏足过我陕西这块地方了?” 落玉在旁边奉茶,说:“婢子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那年陆相同叶姑娘在叶家寨成亲,自那以后,许家家主就再也没踏上过王爷的地盘儿了。” 寿王‘哧哧’笑,“哎呀,我说许家这位,你可看开些吧,他们一对儿成亲就成亲吧,你说还偏偏在龙门成亲,还要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成亲,这不是硬要膈应本王么?你见本王如今还不是过得好好的,你远在镇江,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他们不存在就是了。” 落玉给寿王端了一杯茶,说:“寿王爷自己是心宽的,可旁人未必心宽啊。” 寿王摇头发笑,许一季问钟落玉,“敢问落玉姑娘,恭王爷在何处?” 落玉这头低着头,回道:“我家王爷随杨半仙去君山了,说是君山那地方产一种药,说是有奇效的。” 屋里很安静,只闻几人的呼吸声,许一季比往常还要缄默,我突然吼了一嗓子,“许家哥哥,您不是专程来看叶姑娘的吗,快去啊!” 大家伙儿奇异的眼神都瞟过来,我说:“许家哥哥,叶姑娘在东边厢房,我知道地方,我领你去吧......” 明儿扯我,我将明儿的手挥开,说:“叶姑娘不一定醒着,但你来了,她肯定是高兴的。” 我连续出声,寿王似乎这才看见我,他说:“崔蓬蓬,你怎么来了?” 第70章 许语冰跟在我身后,进了屋子时,我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呼吸一窒。我知道,他是心疼她。叶姑娘的呼吸很轻,她躺在床上,脸上并没有甚么血色,在灯下看,她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好生生的一个人这样躺着,我见了都难受,许语冰怎么会不心疼她。 屋子是洁净的,我将许语冰带到之后,就轻手轻脚出去了,我在外间坐着,这样的时刻,谁又愿意里头还多一个人杵着呢。 里头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许语冰的声音,“仙儿,先生来看你了。” 我竖起耳朵,先生?许语冰是叶姑娘的先生? “初见你那回,你便问我是不是山寨给你请来的先生,我说‘正是在下’。” 许语冰的声音踽踽的,“你那回问我‘今年多大?’” “我说‘小生今年二十有二。’” 第84节 “你问我‘可有功名在身?’” “小生不才,忝为天启十九年解元。” “你问:‘姓名,籍贯?’” “我说:‘小生姓许,名语冰,字一季,祖籍镇江。’” “你说‘你是江苏人?’” “正是江苏镇江。” “你最后说‘此处不养废人。’” “你记得我是怎么回你的吗,我说‘小生自当尽力。’” “仙儿,那一年,你只得十七岁,我也才二十二,这十多年过去,你看你竟然一丝白发都没生,你还年轻貌美,我却已经老了。”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叶家寨地处龙门,所谓龙门,据传为大禹治水时期开凿,两山对峙,形如门阙,河水湍急,险不可测,唯神龙才可穿越,故谓之曰龙门。仙儿小姐饱读诗书,竟不知龙门在长安以东,归于陕西治下么?” 许语冰或许抚了叶姑娘的面庞,他说:“你老说你没读过甚么书,你说你是山匪出身,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带我去薜萝院看姑娘喝酒,却没有钱。”‘哧哧’,许语冰自己低声笑起来,“后来我们一人点了一杯茶,在那儿等着花魁童素光的独舞。” 我在外面一动不敢动,只轻了呼吸,听他们说话。 不,是听许语冰一人说话,叶姑娘是不会说话的。 “童素光你还记得吗,龙门有双绝,薜萝与秋月,童素光跟了宋璧,至于江姑娘......江姑娘跟了项太子,如今的邝佑安已经登基了,江姑娘如果还活着,应当与段家那位一样,要做个娘娘了......” “仙儿,你也曾叫我一声‘先生’,如今先生来看你,你怎还睡着了呢,你是否怨先生了,怨先生当年只顾自己,不顾你受检校卫迫害,不顾你受费幽云欺压,也不顾你受了宋璧的软禁。仙儿,先生是有苦衷的,宋璧当年为扬州太守,他与费幽云是一条线上的,寿王爷当年且受他们掣肘,更不必说......” 许语冰一番言语就似在赎罪,他说他的苦衷,可叶姑娘又听不到,叶姑娘又不知道她的先生在她耳边忏悔。 我有些郁郁,我开门出去的时候,瞧见穿粉色衣裙的钟落玉站在廊下,夜风一吹,陕地的冷风直刺过来,落玉递给我一件披风,“陕地风大,崔姑娘许久不来,怕是已经忘了。” 我裹上了披风,落玉迎风站着,“叶姑娘当年是个山匪,当年龙门一地,土匪成群,听闻此地有匪寨三十三座,叶姑娘就是其中一个寨子的当家的。” 叶姑娘是个土匪,还是个当家的,这真是奇闻,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落玉垂了头,声音很轻,“当年陆青羽做了状元郎,叶姑娘许是瞧见状元郎俊俏,非要绑了他上山。” 我听得有味儿,“那后来呢?” 落玉摇头,“后来?后来龙门匪寨被一锅端了。” “谁干的?” 落玉发笑,“还能是谁,咱们年轻的状元郎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拿到了三十三寨的地形图,后头将这些寨子一锅端了。” 又是一阵冷风刮过,我心底冰凉,“那叶姑娘呢?” “叶仙后来解散了山寨,她文不行、武不行,唯有一样行,她会跳舞。那时圣上刚刚登基,项太子邝元醇带着礼乐工匠们过来拜访,说要商讨礼乐之事。圣上便在大殷朝广招擅舞乐的女子,龙门一地,就去了三个。” “其中便有叶姑娘?” 落玉点头,“龙门有双绝,薜萝与秋月,薜萝院的童素光,秋月阁的江画屏,还有叶仙。” 我低着头,“叶姑娘比我能干多了,我甚么都不会。” 落玉笑,“她是比你能干多了,她初出茅庐,就杀了人,杀了新帝身边的暗卫,也是新帝很喜欢的女人。” “叶姑娘会杀人?” 落玉叹气,“自她杀了人,麻烦事就来了,简直一件接一件,挡都挡不住。当年费幽云看上了陆青羽,叶仙被她刺杀,叶仙从紫金山的半山腰上滚下去,正好那回我就在紫金山下的别院里,我是看着她滚下去的。” 我抬头看落玉,“你没救她?” 落玉嘴角一勾,“救她?我为什么要救她?她是死是活,与我有甚么关系。她死了也好,免受费家惦记,她死了,陆青羽不是更能断情绝爱,爬上权宦之巅?” 此次时刻,我不敢去看钟落玉的脸,都说人心险恶,就连落玉这样沉稳姣好的女子,都曾经这样疯狂善妒过,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我不想变成这个样子。 我问她,“落玉姑娘,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落玉瞥我,“因为我觉得宿命都是轮回流转的,你看今日的你,就是当日的叶仙。只不过当日的陆青羽换成了今日的叶清臣。” 她低低发笑,“崔蓬蓬,你觉得是这样吗?” ...... 究竟是这样吗,我想我不知道。听着是这么一回事,可想仔细了,能是一样吗? 我崔蓬蓬是相府的小姐,叶姑娘只是一个山匪。或许当年的陆相与叶少兰是一样的,年少折桂,渴望往上攀爬,可叶姑娘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土匪啊,我呢? 崔蓬蓬风光的时候,京城那些欺男霸女的恶棍哪个见了我不绕道走,崔蓬蓬想作恶的时候,谁敢站出来拦一下? 崔蓬蓬才是恶棍们的标杆,崔蓬蓬上天下海,除了去闹皇宫,我简直想不出来还有甚么恶事是我崔蓬蓬没做过的。 我低着头冥想,哦,或许还有一桩,我没杀过人。 ...... 我站在冷风里,等我回神时,落玉一袭粉裙已经走了。 那个惯穿冰蓝锦袍的男人出来,他瞧见我,牵起我的手,“风大了,回去吧。” 第71章 这日清晨,我转过长廊,瞧见平日里紫袍玉带的寿王爷罕见的穿了一件深灰厚重的布衣,我瞧见他,正要上前去打招呼,脚步还没迈出去,外院的门就开了。正门里进来两个人,一个发须染白的老者走在前头,他步伐广阔,背脊刚直,我低着头,想这人怎么这样面熟。 第85节 再看过去的时候,老者已经进了院中,我瞧见他身后还有一人,那人白衣黑靴,一双眼睛灼灼桃花,他侧目看我,眼神清明,我扯起嘴角笑了笑,随后转身要走。 “崔姑娘,请留步!” 这人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耐着性子转身,低头回了一句:“叶大人好,民女恰巧路过此地,这就要走了。” 叶少兰的白衣飘渺,他白山茶官靴踏上长廊,“崔姑娘留步,我有几句话同崔姑娘说。” 说实在的,我瞧见叶少兰这尊贵清高的样子就无端的头疼,还甚么‘崔姑娘留步’,有话就说,装得跟我不是很熟似的。 瞧瞧,瞧瞧我们这对话,这就是我的先生,我崔府曾经请回来教授我学业的先生,我只感心灰,说:“叶大人请讲,不知民女有甚么能帮上大人的。” 那位老者转过身来,他一双明亮锋利的眸子盯着我,“这是崔纲的女儿?” 叶少兰冲他点头,“回相国大人,是的,此女正是崔纲之女,崔蓬蓬。” ...... 相国大人,叶少兰叫他相国大人? 我眉宇皱起,那头寿王爷叫我,“崔蓬蓬,来,见过费铦费大将军。” 我扯开自己湖蓝的裙子,低着头过去,“崔蓬蓬给费大将军请安。” “嗯”,那老者声音颇为威严,他只略瞟了我一眼,便同寿王道:“本将路经龙门,特来拜会寿王爷。”说罢,要弯腰向寿王行大礼。 寿王眼明手快的扶上去,“不敢,不敢,本王不敢受费大将军这样的大礼,大将军乃是我朝第一悍将,曾经的战神项帝邝元醇都不是老将军的对手,我等后辈,忝居高位,怎敢受大将军这样的礼。” 这头寿王说了几句客气话,费铦竟然真的不拜了,他直了身子,说:“本将有事想请教寿王爷,能否......” 寿王在前头开路,“费将军这边请。” 我盯着费铦的背影,臭不要脸的老鬼,还我朝第一悍将,我爹当年孤身入南疆的时候,这老鬼还不知在哪个轻松地方装大头蒜呢! 我低着头,抬眼就见叶少兰站在我身前,我睃了他一眼,“不知叶大人有何要事,无事的话,民女回去了。” 白袍的公子站在我正前方,我抬头看他,迎着清晨的朝阳,他黑发还带着晨间的露水,滢滢生光。我晓得他长得好看,尤其是他微微眯着眼睛的时候,那对黑色眸子简直能装下整个金陵城的半城春景。 我皱着眉头,“有话就说,没话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我懒得理他,时时能看见他,我瞎了也能看见他,我半死不活也能看见他。可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怎么被苏幕落胎的时候看不见他,我怎么被宋韵昀那婆娘迫害的时候看不见他,我怎么又生死几度的时候,还是不见他。 我扭了头要走,他的手臂伸过来,“蓬蓬......” “蓬蓬”、“蓬蓬”,他成日里唤我蓬蓬,他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蓬蓬?我爹说了,有高人说我的面相,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我爹怕我命途多舛,所以希望我像天上的天蓬大元帅一样能神通八面,让三界神祗无可奈何。 我捏叶少兰手腕,“放开。” 他依旧拉着我手臂,我手下用力,“放开!” 我下了大力气,他依旧握住我手臂,我说,“做甚?你想做甚么?你以为叫几声‘蓬蓬’我就开心了,我就满足了?” 我侧目看他,“叶少兰,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想往上爬你就去找宋家的姑娘啊,哦,宋韵昀毁了容,那你换一个啊!宋家嫡女不行,那偏房偏枝总行吧? 我说你是不是疯魔了,你想做甚么?我崔家早已成过往云烟,我早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府小姐,你还想娶我吗?” 叶少兰不说话,朝阳带起的冷光铺陈在他如玉的脸上,我弯眉一笑,“叶少兰,你是个懦夫,我瞧不起你。” 我低头拿开他握着我胳膊的手,“你心有野望,我如今孑然一身,我于你的前程无助益。” “蓬蓬,我......” 我吸一口气,“你甚么?” 他说:“蓬蓬,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是爱你的。 我的眼泪掉下来,我当真了。不知为何,那时那刻,我是真的想就此原谅他,不论过往,不问将来,只要他说娶我。我抹掉眼泪,笑着说:“好呀,那咱们成亲吧。也不需准备甚么,反正我已经嫁过一回人了,就在今日,我们请寿王爷替我们做个见证,好不好?” 我踏在长廊之上,用我这一生最剖心的言语对叶少兰说:“先生,你肯娶我吗,就在此地,我不要聘礼,不要嫁衣,不要珠宝器物,我只问你,你肯娶我吗?” 是的,就在此地。 我望着叶少兰的脸,望进他春水一般的眼睛。 叶少兰低头看我,“蓬蓬,我......”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此刻我气量未成,论婚姻嫁娶还不是时候,你等我。” 你等我。 我犹记得我们定情那回,他扯开身上青袍,将我搂入怀中的时候,也是说‘你等我’。 ‘呵’,我等他。我又为什么要等他,等得他来,等他呼风唤雨,等他位极人臣? “哧哧”,我低头笑,简直笑弯了腰。他说:“蓬蓬,你会等我的,是吗?” 我扶着长廊下的阑干,看他的眼睛,“孤山园里丽如妆,曾为梅花醉几场,叶少兰,你到底是不会与我去孤山看梅花了。” 男人的眼睛瞟向别处,我曾经爱极了他的那双眼睛,那里头有我崔蓬蓬少女时所渴望的整个桃花源。 他并不看我,只是道:“蓬蓬,我以为你懂我。” 我笑了,冷风一刮,我又觉得脸上都是泪。 他说:“如今大好的机会,待我追回粮草,一举破了项的战局,等我再上一步,我就同圣上请旨求娶你。” 第86节 我抬眼看他,“请旨?为甚么?因为我是崔纲的女儿,我是罪臣之女,所以我配不上你了?” 他伸出手来抚我面颊,“蓬蓬......” 我躲开他的手,冷笑道:“叶少兰,你们可真虚伪,你真虚伪,还有那个甚么费大将军,他也真虚伪!他明明是认识我的,他明明知道我是崔纲的女儿,他却故意装作不认识我,还非要我低着头向他请安,见我如此卑微,他就满意了是吗?” 叶少兰捂我的嘴,“蓬蓬,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叶少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老盯着宋家,宋家就那几个女人,除了宋韵昀就是宋云衣,她们一个毁了容,一个给苏幕做了情妇,你老盯着宋家,何必呢。” 我笑着摇头,“叶先生,您错了,我方才问您要不要娶我之时,您应该答应的。” 叶少兰温柔的眉眼瞟过来,我迎上去,“您老盯着宋家那几个女人有什么用,宋家不行,还有许家啊......我的先生,宋家那几朵残花败柳想来您是吃不下了,您为何那么死脑筋,许家比宋家还有钱,您做了许家的外婿,还愁不前程似锦吗?” 我‘哧哧’笑,“大理寺卿傅予,您知道他吧,他就是许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哦,还有,还有御史大夫何梦原,他也是背靠许家的,这些......您应该都知道吧?” 我凑到叶少兰如蝴蝶翅膀般轻轻颤动的长睫面前,“我的先生,您后悔吗?我如今有钱了,哈哈,崔蓬蓬如今有钱了,许家家主要认我做许家的人,他要认我做许家的人啊......” 蓝裙的女子在寿王府前院的长廊下笑,她弯了腰,简直要笑断了气,身边的白袍少年郎君弯腰去扶那女子,那女子却提起裙子,转头跑了。 我笑得浑身发抖,提起裙子就跑,若要回忆我当时的样子,大概是状若癫狂吧。 ...... “先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学生以为,此处说愁,用秋水更为合适。” 他说:“此处‘春’取绵绵之意。” 当日的崔蓬蓬顽劣不堪,整日里拿了狼毫笔瞎写瞎画,上好的徽墨徽宣,尽被浪费了。 我提着湖蓝的裙摆,风儿一吹,我感觉我快要驾鹤归去。如今的崔蓬蓬真是消瘦啊,这风刮得又不大,瞧我这空荡荡的裙子,似乎我要成一只断翅的蝴蝶,死在这风沙无情的院子里了。 一双手从侧面伸过来,来的是明儿,她说:“姑娘,快回去吧,起风了。” 第72章 我回头望了那个白衣乌发的男人一眼,我扶着明儿的手,低声叹一句:“甚么人鬼情未了的牡丹亭,甚么卿卿爱我,我爱卿卿,到头来都是骗人的。” 明儿是认识叶少兰的,她说:“姑娘决计是中意叶大人才会这么说,姑娘若是不中意叶大人,便不会生这种感叹,但明儿不知道姑娘为何这样钟情叶大人。” 我笑,“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明儿道:“姑娘或许是觉得叶大人生得好看,可天下间好看的人不少,就如陆相,他也好看。姑娘是不知道,明儿初初见他那回,只觉得天上谪仙下凡来了。” “你个小鬼,原来是偷偷思慕陆相......” 我揪明儿额边的小辫子,“好啊你,竟然恋慕陆相,我这就去告密,你死定了你......” 我逗这个年轻的小丫头玩儿,她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姑娘逗明儿有甚么意思,姑娘难道不知道,落玉姑娘中意了恭王爷好多年,只是王爷根本不理她。” 明儿推门,屋里已经有了寒意,明儿说:“天凉了,府里隔几日就要燃地龙了,恭王爷腿不好,最是畏寒。”我在窗下的八仙椅上坐下了,“落玉姑娘和恭王爷,你听谁说的?” 明儿给我端了一杯花蜜水,又替我拿了一件厚些的披风,“这有甚么,叶姑娘长病不起,若要说心里最高兴的,肯定是落玉姑娘。” 我呲她:“这都是谁说的?” 明儿站直了身子,“叶姑娘不会好了,杨半仙都说了,叶姑娘根本心跳都快没了,是恭王爷一意孤行,非要去洞庭君山上找药。每回恭王爷出去一趟,回来都是一身伤,落玉姑娘那几日的脸色就格外难看。恭王爷每出去一回,落玉姑娘就在叶姑娘的院子里站着,嘴里还说些奇怪的话。” 我问:“落玉姑娘说甚么了?” 明儿瘪嘴,“就前几日,恭王爷又去了君山,我就见到落玉姑娘在叶姑娘的房门外头说:‘叶仙,你高兴吗?你就是个祸害!你当年为甚么不肯嫁给王爷,你明知王爷的心都在你身上,你偏还要折磨他!呵,现在好了,你要死了,你要是死了,王爷就解脱了,对吧?’ 然后落玉姑娘坐在叶姑娘屋檐下喝酒,她坐了很久,喝了很多酒,到最后,她又说,‘叶仙,你怎么还不好,你究竟要睡到甚么时候去?是不是这次王爷回来了,你就醒了,嗯?’” 明儿摇头,“总之落玉姑娘那日疯疯癫癫的,一时哭一时笑的,就如姑娘你今日一样。” 我说:“我一时哭一时笑了?” 明儿叹气,“我娘说了,感情分好多种,有些人注定是求而不得的,就如陆相。我每日只要多看他几眼,就心满意足了。他愉快的时候,我也愉快,他微笑的时候,我就大笑,他落寞的时候,我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我知道,他不会是属于我的。” 我想不到明儿这样的小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又听她说:“这小半年,陆相身子不好,成日里咳嗽,咱们王爷都说了,说这屋子风水不好,恭王爷本就有腿疾,后来叶姑娘一病不起,如今连陆相也病了。王爷说要一把火烧了这里,改善风水。” 我笑,“那怎的没烧?” 明儿说:“陆相说改风水要择吉,他说等到了好日子,就一把火烧了。” 我叹气,“陆相,陆相,我看你是被他迷住了,他说要烧屋子,你就相信啊?” 明儿点头,“我信。我都做好准备了,万一要烧屋,我就第一个去把叶姑娘救出来。” 小丫头抿着嘴,我仔细看她,她并不像是说反话,我道:“你去救叶姑娘?” 她点头,“嗯,我要救出叶姑娘,我不想陆相伤心,我想他与叶姑娘能终老,能长长久久一辈子。” 明儿心里爱慕陆青羽,她却希望陆青羽能与叶仙长久一辈子。 我仰着脖子,朝窗户外头看,这感□□,怎么就不能再简单、再简单一些呢。 ...... 费铦来寿王府,无非是为了粮草被劫一事,我记得我从西海皇宫出来的时候,顺道同寿王爷提过一嘴子,可这粮草怎么还是被劫了。我想去同陆相说一说,却见他已经站在了廊外,我开门出去,他瞧见我,说:“你知道粮草的事情?” 我点头,“是苏幕干的。” 他说:“崔蓬蓬,我们愿意将粮草买回来,现在需要一个中间人,你愿意去吗?” 我抿抿嘴角,“苏幕过去是我王府侍卫不假,可他如今做了项的大将军,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侍卫了,我去了,未必管用。” 第87节 陆青羽也有一双沉如潭水的眼睛,深沉又清透,你以为一脚踩下去能见底,其实只会溺死自己。我被他这么一看,便觉得自己说了谎话。我说:“不是我不愿意去,只是我去了也不管用啊,这两国交兵的事情,我一个女子能顶甚么用?” 陆青羽青袍下的身姿消瘦极了,他摇摇头,“不是让你去讨要,是让你去买,用十箱黄金赎出来。” 我听得不对劲,十箱子的黄金,那还买甚么粮草,这已经超出了这些粮草的市场价值啊。我抬起头看他,“陆相,崔蓬蓬听得糊涂,如何赎回来?” 陆青羽说:“让落玉随你走一趟,慕舒将军不日就会大驾光临。” 我问他,“钱呢,那么多钱,钱谁给呀?” 其实我操心的有点儿多余,这里有两位王爷,还有一位昔日宰相,还有一位正在位的相国大人,再不济,还有叶少兰那厮,他们合计出来的结果,我操甚么心。 陆青羽既然说让我去和苏幕谈,那就我去谈,就在此地,我又不入项,我怕甚么。 思及此处,我问陆青羽,“除了和苏幕谈买卖,另外还需要我准备甚么?” 男人说:“应该不需要,等到了那日,落玉会来通知你,你耐心等着便可。” 第73章 我在寿王府里又过上了过去的逍遥日子,整日里无所事事,除了和明儿在一道到处闲逛,就是招几个小丫头在屋里偷偷摇骰子。这日我才招齐几个小丫头,那头落玉就过来了,我一瞧见落玉,连忙将几个小丫头都遣散了,“快,快走,落玉姑娘来了......” 落玉走近,我假装低头扯裙子,她说:“慕舒将军进城了,晚间会下榻在薜萝院,请崔姑娘准备一下,等迟一些,咱们就动身。” 我低头回应,“是的。” 落玉转身走了,她神态平平常常,完全瞧不出是出去与敌国将军谈条件的样子,我心道,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落玉一走,明儿就凑上来,“听说那位慕舒将军与姑娘是旧识?” “是啊,他过去是我府中的一个侍卫,是我爹将他从外头领回来的。” 明儿道:“那位将军岂不是与姑娘青梅竹马?” 我偏头一想,“嗯,也算是吧,我自小就认识他,咱们也算是一道长大的。” 明儿点头,“那姑娘是出门用晚膳,还是就在府里用膳?” 我起身,“我去同我许家哥哥说一声,这几日忙着瞎玩,都没见他几回。” 明儿拿了一件竹青色绣夹竹桃的斗篷给我系上,说:“许先生应该在叶姑娘那处,这些日子,许先生都在与叶姑娘说话。” 我叹一口气,明儿道:“叶姑娘是听得见的,听几个姐姐说,许先生一来,叶姑娘的病好了许多,有一日都睁开眼睛了......” “真的?” 我竟有些高兴,“如果这样的话,那陆相应该很高兴啊......” 说完,我便觉得自己多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明儿,她却坦然,“是呀,陆相高兴,明儿也高兴。叶姑娘如果真的好了,明儿以后就吃斋念佛,保佑叶姑娘岁岁平安,与陆相白头到老。” 小丫头言辞恳切,我竟有些羞愧,我比不上她,她年纪虽小,又只是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但她自有胸襟,这等因爱生爱的契阔,我不及她。 我低着头,拉明儿的手,“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会有更好的人......” 我的安慰苍白无力,明儿却说:“明儿想过了,如果叶姑娘能好起来,她与陆相长相厮守,明儿就一辈子吃斋念佛,为他们请平安愿。” “那若是叶姑娘......” 我想问,若是叶仙好不了了呢? 明儿抬起头,言之凿凿,“明儿会一辈子不嫁,守着陆相,等到明儿进棺材的那一天。” 这丫头的声音太干脆,我平日里听见她清脆又甜美的声音,都是悦耳的,今日听来,我无端心慌。我说:“明儿,你还小,你将来还有很多好日子。你不明白,你......” 我觉得这丫头魔症了,本以为她是贪图陆青羽的好相貌,说说而已,哪家的少女不贪图男人寒玉之色呢。 明儿道:“姑娘,明儿是穷苦出身,想得并不多,懂得的也不如姑娘那么多,但明儿晓得一件事,爱过了明月,就不会再爱沙砾,陆相是明月,明儿敬他,也爱他。” 陆青羽是明儿的明月,我站在那处,有些愣了,明明是想教导她几句的,却发现我没有资格。 是啊,我有甚么资格指教旁人呢,我其实年纪不轻,如今还四处飘荡,我难道要真的等到叶少兰登峰问鼎的那一日?何其遥远,我又还有几年的好日子可等他呢。 我低了头,说:“我不在府里吃饭,我去瞧一眼许家哥哥,稍后我就随落玉姑娘出门了。” ...... 自那日我领许语冰去东厢一回,我便不想再去,那里透着太沉重的气息,我挨近了,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才走到院子门口,我就闻到风中的花香,抬眼一望,竟瞧见满园的鲜花怒放在院子里,那庞大的花架子上层层叠叠着数不尽的鲜花,牡丹缠枝、秋桂飘香、铃兰绕月季,丁香熏栀子,我再往里面走一步,就见了四面花墙,除了院子里的花架,还有四面墙上都是花团锦簇,盛开半夏。 我扭头往里头看,瞧见白衣的男人在里头站着,他手持一根黄花梨手杖,那是恭王爷。我往里头走,又瞧见穿湛蓝锦袍的许语冰也在里头,两个男人站在一处,指点工匠们铺陈鲜花。见我探头探脑,许语冰转过身来,冲我招手,“蓬蓬,过来。” 我在陕境的冬日里从未见过鲜花,更别说这满园满园的鲜花儿,我张着嘴巴走进去,我怀疑自己是一副傻样儿,许语冰伸出手来,我抬眼看他,他拉我的手。 恭王转过身子,瞧了我一眼,说:“自己机灵点儿。” 我被恭王爷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难道不机灵吗?许语冰握着我的手,声音很轻,“蓬蓬,你同落玉一起。” 我点头。我当然要同落玉姑娘一起啊,我难不成还跟苏幕一起啊。 许语冰笑,他清瘦手指拨开我颊边碎发,“我让小桃在外面接你。” 我又开始莫名其妙了,我跟着落玉,干嘛还要叫小桃接我啊。 恭王爷笑着睃了我们一眼,那笑容既宽容又欣慰,似乎在瞧着自己要嫁姑娘一样。我有些不好意思,许语冰道:“你不必理他。” 恭王爷侧目看我,说:“蓬蓬也很可爱。” 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我的老天爷,恭王爷说我可爱,我过去听李绛讲她的叔爷爷,可没这么平易近人。 恭王爷转过身去,同许语冰道:“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不必让蓬蓬涉险,反正也无甚必要。” 第88节 瞧这话说的,陆青羽来找我时候,不知说得我有多么重要,简直是没有我崔蓬蓬,这回就不能成事嘛! 我自己站出来,昂首挺胸,“我愿意去!” 恭王倒是笑了,他看许语冰,许语冰则看我,“蓬蓬,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蹙眉,然后回道:“我不会有事的,我和苏幕的关系......”话说一半,我突然不会说了,我和苏幕青梅竹马不假,我和他成过亲也不假,可此时此刻,我们是站在对立面的呀。我哽了哽,“放心,我没事,我会回来的。” 我凑到花墙前面,鼻子往上面一贴,眼睛盯着那满墙满墙的鲜花,才发现那是绢花,我回头问许语冰,“这花好漂亮啊,怎么还这么香呢?” 恭王爷摇摇头,往园子深处走了。 许语冰咳一咳,“这是恭王爷送给仙儿的,你若是喜欢,来日我送你满湖。” 我问他,“满湖水的绢花儿?那又不值甚么钱。” “满湖水的莲花,用玉雕。” 夕阳西下,男人冲我笑,瞧见他滢滢眼眸,我突然觉得心跳漏了节拍,我转过身去,说:“等我回来再说吧,搞不好我跟着苏幕走了,就不回来了......” 第74章 听闻慕舒将军下榻在薜萝院里,我跟落玉二人进去,小桃轻轻拉了拉我,我回头看她,她说:“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我点头,提了裙子进门,来迎门的依旧是那位紫衫妇人,她年轻时定是位绝美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是美得出挑的。她站在大堂里,说:“慕舒将军只见崔姑娘一人,这位姑娘请回吧。” 落玉道:“崔姑娘不知事,有些话怕她说不清楚,还是落玉走一趟得好。” 紫衫妇人摇头,“崔姑娘上去吧,将军在楼上等姑娘。” 我回头看落玉,“落玉姑娘你放心,话说完了,我就下来。” 落玉瞧了那妇人一眼,道:“我在堂中等你。” 我自己上了楼,苏幕也不在别处,他就在二楼拐角第一间厢房里头坐着,里头暖烘烘的,点了熏香,还有一个姑娘在屏风后头弹琴,我提了裙子进去,苏幕抬头看我。我说:“苏幕,我知道粮草是你劫走的,这回我是来......” 他在那头笑,深刻的眉目在灯下阴影里越发远如山峦,他侧目看我,“蓬蓬,许久不见,怎的一来就与我说这个,来,坐下饮一杯酒。” 苏幕捏起杯子,递了一杯酒给我。我叹口气,“你过得好吗?” 他浓眉一扬,“你呢,你过得好吗?” 琴声幽幽的,似女子呜咽,苏幕一只酒杯砸到那琴师面前,“滚出去!” 破碎的杯子砸在那女人眼前,还有一点瓷片从她头发上飞过,似乎割断了人家的几缕秀发,女人低着头出去了,我说:“发甚么脾气呢,人家混口饭吃,你如今倒是架子大。” 苏幕低头喝酒,并不理我,我叹气,“你是不是见到我不甚愉快,如果是这样,我叫落玉上来,你们可以说正事,也不必顾及我。” 苏幕扶着额头,他额上佩戴宝石,我一手撑着脑袋,“我说慕舒大将军,我是来与您谈生意的,您劫走的那十万粮草,我们愿意花钱买回来......” 我伸出手指,“十,十箱金子,您同意的话,就将粮草卖给我们,嗯?” 我手指还伸在外头,苏幕一手抓住我的手,“蓬蓬,你我是成过亲的,你还记得吗?” 我撇嘴,“那能算数吗?一则,你我又无夫妻之实,二则,你为了你自己,转头就把我卖给叶少兰了,你不记得了?” “我若不写休书给你,你就还是我的妻子。” 我懒得理他,我挡开苏幕的手,“说这些作甚,你威胁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再嫁人了。” 苏幕盯着我,“他不肯娶你?” 我吸一口气,“好了,我嫁给他,你高兴吗?我嫁给他,你不高兴,我不嫁,你还是不高兴。你自己说说,我嫁是不嫁,你如何才会高兴?” 简直是废话,我和叶少兰好了,苏幕还能祝福我们? 苏幕拿出一个小匣子,说:“你若是嫁人,这是我送你的嫁礼。” 我没伸手接,我问:“这是甚么?” “休书。” 我抬头看他,他竟冲着我笑,“崔蓬蓬,你真是个傻瓜,咱们是成了亲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休了你,他又如何能娶你?” 我咬了咬下唇,苏幕摸我头发,“傻样儿......我若是你,我就告诉叶少兰,说我手握十万粮草,要他先娶了我,我才能告诉他粮草下落。” 我的眼角微微发跳,“苏幕,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粮草在......” 苏幕点头,“就在这城中,就在龙门。我又带不走,带了回去也无甚么用处,皇帝陛下根本不思战争,他只想安稳度过他在位的这些年岁罢了。” “那你们干嘛要封锁边境?” 苏幕晃了晃脖子,“因为战神也会老去的。我们不想让大殷见到我们民族已经腐朽僵化,我们不想逐渐变成殷人的模样,贪图安逸,我们也不想让百姓们忘了,我们是草原上的狼。狼就该是饥饿的,一旦填饱了肚子,狼也会变成狗,依附人类,忘记杀戮。” 项人的这一套逻辑我不懂,我转头问他,“诶,你岂不是白赚了十箱金子?” 苏幕起身,拉我的手,“是呀,你若是嫁我,也是富有的。” 我弹开苏幕的手,“你好呀,你使诈,一下子捞到这么多钱,你说,是不是李绛给你的路线图?” 苏幕低头弹了弹手指,他手上酒黄的宝石戒指在灯下熠熠生辉,“李绛是个小野狼,她倒是挺像我们项人的,野心勃勃,充满*。” “那她好吗?” 李绛年纪小,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我问苏幕,“她过得好吗?” 苏幕睃我,“你倒是会为别人操心,她有钱又有权,有甚么不好。倒是你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诶,让我想想,你今年是不是都二十了?” 第89节 苏幕连连叹气,“你赶紧带着休书滚蛋,你回去就同叶少兰说,说他得先娶你,你才告诉他粮草的下落,嗯?” 苏幕笑嘻嘻的,我抿着嘴角,他一把将我搂紧怀里,“崔蓬蓬,你一定要幸福,嗯?” 他的呼吸就在我头顶发间,我抬起头,“你也是。” 一阵火光闪过,窗门洞开,数只箭头带火的乱箭射进来,苏幕将我往旁边一扯,我心下清明,这些人都是冲着苏幕来的。我拉着苏幕,“咱们走。” 打开房门,外头也烧起来了,烧得无声无息,我冲到楼梯口,才见一楼大堂已经是火海一片。苏幕将我扯回来,他关上房门,我说:“不是我......我不是......” 我语无伦次,苏幕英挺的眉目皱在一处,乱箭还在往里头射,苏幕将我一扯,冲着外头说:“这儿有个女人,让她走!” 外头的乱箭停了,我被苏幕扯着,他压着我往楼下一看,我瞧见庭院中,有个白袍的公子。他骑在马上,我从上头往下看,那人说:“蓬蓬,下来。” 小桃与落玉也在他身后站着,小桃手里有一根绳子,她那么一抛,就抛到房檐上,“姑娘,等我来救你。” 苏幕原本捏着我脖颈,小桃已经顺着绳子爬上来了,他将我一松,低声道:“下去吧。” 我回头看他,他忽的抱住我,在我身边耳语,“蓬蓬,粮草在龙门,就在......” 苏幕将我搂在怀里,窗口大开着,下头的人都看了个明白,叶少兰道:“蓬蓬,下来!” 小桃匐在窗口,她说:“姑娘,我带你下去。” 小桃朝我伸出手,我拉着苏幕漆黑的斗篷,“苏幕,走,我们一起走!” 苏幕笑了,他摸我的头发,“傻子,我们从来都是不同路的,如何一起走。”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走,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我抱着苏幕,苏幕一手搂着我,他拿起桌上的木匣子就往下头丢,匣子一丢下去,带着火光的飞箭就涌了进来。 我拉着苏幕的斗篷,他将斗篷一扯,连着斗篷带着我一起推到窗口,小桃拉着我往下头跳。 窗户阖上了,外头飞箭不断,一楼火光熊熊。 我落地之时,叶少兰依旧白袍轻衣,他坐在马上,我老是想起我曾在崔府的小楼之上偷偷看他。他那个时候很少骑马,即使骑马,也是骑得很慢,我在高墙上看他,天香那时候说,“小姐,你和叶先生这就叫,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 是啊,墙头马上。叶少兰带人围捕我那回,也是墙头马上,苏幕拉着我躲在房顶之上,叶少兰则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在下头来回逡巡。 为何每次都是这样,我想不明白。 我推开小桃,抬腿就往大堂里面冲,我不会飞檐走壁,我还不会爬楼梯吗。此时本已尘埃落定,只要最后叶少兰去确认苏幕有没有被围剿而死就已结束。 可我不这么想,我想要苏幕活。 我这么一跑,小桃猝不及防,落玉在后头喊:“快拦住她!” 我生了蛮力,来一个我踢开一个,我也不知道我扯开了多少人,我一脚要踏进火场之时,一个带着青竹香的人抱住了我,他说:“蓬蓬......” “啪!”我发誓我用此生最大的力气打出了这一巴掌。 叶少兰的眼圈有点发红,他大概是想不到我会在这样的情景下打了他一巴掌。我推开他,“滚开!” 第75章 番外一 我自幼家境不好,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自我有记忆起,父亲就老是说:“我这一辈子就亏在没有上进的门路,想我读这么多圣贤书,却如游龙困浅水,只会遭虾戏。” 父亲很郁郁,他去世得也早,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就开始满头白发,还不到最后,已经心脉衰竭,药石无灵。 母亲是个绣娘,她没有读过甚么书,却将父亲留下的书本都当作宝贝一样留存,直到我识字,她才将这些书本交与我,那模样,就似交代了祖传的价值连城的宝贝。 所幸,我书读得很好,我十一岁中秀才,得了案首。等到我要去乡试的时候,母亲带着我走了六十里的路,我们从不亮就出门,走到日暮,再走到月升。 母亲很疲惫,但她却担忧我疲惫,她拿出一钱碎银子,我生平第一次住了客栈。 客栈并不奢华,母亲却睡了一个好觉,父亲去后,家里的家私器物再也没有换过,包括床。母亲的床是用白木那种杂木所制,这种软木头,夏日里逗苍蝇蚊虫,冬日里则发出枯木般脆脆的响声。有好几次,我都想劝母亲换了那张床,可话到嘴边,母亲又已经开始修修整整。我知道,她是不会换了那张床的,就如她不会忘了父亲一样。 那一年,我十五岁。 我的学业无疑是顺利的,我中了乡试,十五岁,得了个解元。 我高兴得很,我以为我是咱们大殷朝开科以来最年轻的举人,后来,有人同我说,不是的。 我没有问那个更年轻得了解元的是谁,因为我其实不信,我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的聪慧,我更知道,我的努力。 我从不闻鸡起舞,因为在鸡鸣之前,我已经起来了。我也不映雪读书,因为我整夜整夜的,灯火就未曾熄灭过。母亲替人针织纺线所得来的钱,全部都费在了我的笔墨上,还有那夜夜燃起的灯火。 又三年过去,我去考会试。我落榜了。 别说挤进一甲二甲,就连三甲的同进士,我都没挤进去。 母亲安慰我,不要灰心,来年再考。 我不忍心说的是,哪里是我文章作得差,我是出身太差啊!这一年里,我有些灰心,但老母亲一日日的老去,我又不敢太灰心,只得振作起来,另寻出路。 听同科的学子们说,他们说来年要换主考官了,我打听是谁,他们说是要换一个姓纪的学士。姓纪的学士,我长居乡里,又哪里知道甚么姓纪的大学士。 在他们的庆功宴上之时,我听那位堪堪挤上三甲最后一名的进士说:“朝廷变天了,来年的科考都要换人了,你们今年考不上,未必是坏事,来年只管继续,或许还能得个更优的名次。” 我终于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来今科取士的考官是宰相陆青羽的人,而明年取而代之的是费铦费大将军的女婿,纪明泽。 那人金榜高中,醉了酒,说话也没个遮拦,“纪明泽过去就曾经主持过科考,那是乾元三年还是四年的事情,当年他被削了官,革了职,你们猜,这十多年过去,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垂了眼睛,能是为何,只能是圣上要启用费大将军了。为了费大将军,所以重用他的女婿。 我没猜错,纪明泽的回归,预示着陆青羽一党要倒台了。 第90节 一年以后,我随其他学子一起,去拜访了这位消失十多年的大学士。 我们一行十多人,学士府留了我们晚饭,我当时就想,机不可失。 我假借迷路,转到了纪大学士的书房里。我承认,这都是些小伎俩,可小伎俩又如何,管用就行。 纪明泽并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他三十上下,很年轻。他见到我,便笑着说:“脚都没踏进仕途,这就急着来走后门了?” 我微微垂着头,是的,我是来走后门。可终有一日,我也会站在高处,像他一样,俯视众生。 第76章 番外二 我是个极聪明的人,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在我落榜的第二年,我又落榜了。 母亲还是笑着安慰我,没关系,来年再考。 我耐着性子,笑着回她,好的。 我心里是那样急躁,我曾经以为我应该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我以为我会连中三元。可我的好运气,止于五年前的举人了。 我考不中进士,别说状元榜眼探花郎,我连个进士,都考不中了。 今年已经是第六年,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若是明年去考,我就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岁,其实还年轻,但我不甘心。因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就是二十一岁蟾宫折桂。 是的,他就是陆青羽,如今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 我曾经是那么的雄心万丈,我以为凭借我的智慧,我会力压他一筹,在更年轻的时候,赢得独中魁首的荣耀。很可惜,一切都没有了。 这样也好,我不再争强好胜,我歇了心思,反而轻松。 再入会试的时候,我心里平静得有如陪同窗谈天,也有如在月下静坐。 这一年,我成了。 我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在我刚刚过完了我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我中了进士。 等到了殿试,金殿之上,我终于见了我朝的皇帝,那是个苍白削瘦的中年人,我知道,这种人不喜人话多,所以在另外几个同科侃侃而谈的时候,我是安静的。安静沉默得有如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可我知道,皇帝看到我了,他看到了我们每一个人。 论学问,我不输于他们任何一个人,可要论家世,我比不上这金殿之上的任何一个人。殿试之后,白皙冷清的乾元帝看向纪明泽,他在问纪明泽的意见。 纪明泽笑一笑,说:“叶清臣文章写得好,相貌也好,点个探花郎再合适不过。” 我低着头,探花也好,总比踢到二甲去出路要好,再不济,我还能入个翰林院。 我的手藏在衣袍之下,微微发抖,那是激动得发抖。纵是如此,我依然面目平静,只是在大殿中靠后的位置站着,我没有过于欣喜,因为我方才的一举一动,都是被人看着的。 那位寡言少语的帝王正在看我,我在殿中站立了一个时辰有余,我腰板挺直,不卑不亢,其实我累得很,但前途就在眼前,我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纪明泽已经开始记录名册,我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之时,皇帝却说,“多少年没出个少年折桂的状元郎了......” 皇帝说话声音不大,我听在耳中,却犹如黄钟大鼓。我被唱名了,“一甲头名,叶清臣。” 我本布衣,苦读十余年,此时此刻才能昂首挺胸从一众权宦子弟中走出来,我左手边的那位听说是吏部尚书家的孙子,再左边那位,他的叔父是湖广总督,再再边上那位,他的亲兄据说是位封疆大吏。 周围的虚光片影如家中门口淌过的小溪一样在我眼前淙淙又匆匆,我脑中浮现了我这二十年的艰难,和我学业优异之时,偶尔才能展露的让人无法轻视的骄傲光芒。 其实从大殿这头走到大殿中间,没有几步路,但我走得很缓慢,因为我要数一数,数一数我叶清臣从贫寒抵达人生巅峰时,究竟要走几步路。 后来我回想,从听见唱名开始,我抬脚从大殿边上走到大殿中间,统共走了二十三步。我暗自摇头,怎么就不是二十二步呢,正好对应我的年岁呀,为何还多了一步。 苦了这些年,我终于蟾宫折桂,我尽可以以此告慰父亲的亡灵,也可以光宗耀祖庇护家里的母亲。琼林宴上,觥筹交错,我见了一位又一位的大官,喝下一杯又一杯的佳酿,酒是状元红,清甜甘香。 可我发现,美酒入了喉咙,我心中欢喜之余,更多的竟然是苦涩,因为没有人知道我这一步走得有多艰难。 人生有四喜,我有了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时,母亲热泪盈眶,其实她的眼睛已经不好,她握着我的手,“臣儿,你再娶上一个好的妻子,我去地下也同你爹有个交代了。” 我伸手去揩去母亲的眼泪,我当然要娶妻子,我要万人之上,我要世间最美的娇娘站在我身旁,唤我母亲,“母亲大人。” 我得了状元,我便有了条件,如今我叶清臣是天子门生,谁又不多看我一眼。 我等了太久,久到我快要放弃,才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抹曙光。 纪明泽找上我,这位年轻的大学士同我说:“岳父大人要回归,如今陆青羽心思不在朝上,只剩一个崔纲。” 我虽与纪明泽有些渊源,可党派之争这等大事,我还没想好。我说了实话,“陆相狡,崔将军正,他们一正一黠,相宜的很,如何得破?” 纪明泽不与我说这个,他问我:“你有字否?” 我回他,“及冠之时,家里从前的先生来贺,曾赐下小字。” 他问我,“叫什么?” “少兰。我小字少兰,先生说取‘少年郎君足风流’之意,希望我莫要虚度了春秋。” 我回得认真,纪明泽却笑,他说:“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撷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伴的是金钗客,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我没有说话,纪明泽高门出身,又娶了费铦之幺女费幽云,他少年才子,锦绣堆积,如何能与我比。纪明泽笑笑,“我年轻的时候,书读得也好,我十五岁考中举人的时候,我家里人同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那时候觉得他们在说笑话,我大殷朝还有比我还年轻的举人?我不信。” 他说:“其实真的有,说出来或许你不认识,他姓许,字一季,名语冰。” “许语冰?” 我自然是不认识的,便问了一句:“是否还在世?” 第91节 在我的观念里,如此出色的年轻人,怎么会没入仕,如果入仕的话,又怎么会从未听说过此人名讳。 我以为许语冰是昔日的风流人物,或许曾经风光,今朝已成尘埃,埋在史册里了。 纪明泽叹气,又看着我笑,“瞧瞧,这就是年轻人的傲慢,若是许家那位知道你这样说他,或许他真的会气死在家里。” 那人还活着?我问:“那这位奇才如今居于何处,是否做了隐士高人?” 纪明泽摇头,“不,他做了有钱人,富可敌国。” 我不知道这些和我有甚么关系,他说了这许多,我唯一关心的是真的有人比我更早中举,这说明我不是独一无二的。 思及此处,我又暗自好笑,我凭什么认为我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别说那位姓许的前辈,就连眼前的纪明泽,也一样是十五岁中举的少年才子啊。 “觉来时满眼青衫暮,抖擞着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纪明泽问我,“少兰,你的归处在哪里?” 归处?我过去很少想这个问题,我以为我考中状元,万事皆休,然后我的官运和钱财会绵绵不断滚滚而来,我会入相登阁,我以为...... 是的,都是我以为。但我以为的,都没有来。 经历过短暂的花团锦簇与恭维祝贺之后,生活归于平静,我依然穷困。听说翰林院编纂的月俸,是每月八钱银子,而在京中稍近的地方租赁一个小小院落,是每月一两银,若要买下来,八百两。 哈,八百两银子,我上哪儿去弄这八百两,我想让母亲入京,随我过好一些的生活,我却发现,我连自己的温饱都尚且艰于维持。原来,即使我中了状元,在京城这爿地上,我还是一无所有。 “少兰,崔纲家里缺个先生,你若是同意,我便举荐你。”聪明人的话都不必挑得太明白,他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大坝亦可毁于蚁穴,崔府就是你真正改写命运的地方。” 我向纪明泽投诚了,或者说我向命运投诚了,因为我原以为的、我中了状元之后所能触及的人生巅峰,在命运面前,脆弱如同一场笑话。 我应承了他,入崔府做个西宾。 第77章 番外三 初见崔蓬蓬,这位相府小姐竟一脚踏在窗台上,我从长廊上走过,她的脚还是没有缩回来,只是昂起头,轻慢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她,我还冲她笑了笑。我知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害羞地盯着你,她绝不是看上了你,而是,她根本瞧不起你。 那一日,我穿着我一件天青色洗得要发白的袍子,粗布所制,我并不喜欢那件青袍,因为这衣裳老是让我想起那些八品九品的石青小吏,庸庸碌碌,昏沉度日。当然,我也没有更好的衣裳,这是我当时最整洁最体面的外袍了。 崔纲带我绕过长廊,那位崔小姐蹲在窗台上,似乎在捉蛐蛐儿。我心想,这些公子小姐们,真是无所事事,连玩儿,都翻不出花样来。 那天的崔蓬蓬也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但她的裙子是深绿的绸缎衬着浅绿的纱面,我知道这料子贵极,她簪着一根碧玉簪款款走出来,虽然她站的笔直,但我瞧见她眼眸,贼兮兮的,一对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没停过。 说实在的,崔蓬蓬算不上美人,从书里对美人的标准来说,或者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或者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不管是飘渺还是灼灼,崔蓬蓬似乎哪样都不沾。 我仔细观察过这个崔府的小姐,她平日里一直都是装作很端庄的样子,尤其是在她爹面前,更是挺立得如桩子一般。但我知道,她是装的。 我们相安无事度过了小半月的日子,我并不以为她会如此乖顺,因为她的眼珠子根本未曾真正平息过。 又过几日,我同她说《孟子》,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那位小姐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我起身用一丛薄荷叶在她鼻尖扫了扫,那位小姐忽的睁开眼睛,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瞪着我,她说:“先生,学生不爱听孟子,学生是女子,学孟子仁义又有何用?” 她抬头看我的那一瞬间,我于她黑黝黝的眼珠子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我问她:“那你想听甚么?” 我微微笑,她却问我:“不如先生说说,先生从何处来,将来又想做甚么?” 夏日的午后,风儿都轻了,只能闻知了鸣蝉,她既然无心向学,我便放下了书本,我才坐下,她的丫头就捧了一杯茶过来,崔蓬蓬眉眼弯弯的,她说:“天香,给我也来一杯梅子水,冰镇过的。” 她笑得太过灿烂,一个女孩子这样笑,她可能不是喜欢你,仅仅是她又做了甚么让她自己高兴的事情。 我将天香给我杯子递给她,“小姐渴了,不妨先喝这一杯?” 也不知道崔蓬蓬是不是只是看着机灵,她将杯子一掀开,里头爬出一只蜈蚣来,她自己吓得惊叫连连,最后竟双手双脚都爬上了书架。我在下头看着她,谁知她从上面掉下来,我只得伸手接住她。 说实话,她不轻,当然,这也是我头一回这样抱一个女孩子。没有对比,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算不算重,但怎么说都好,她绝不轻盈。 她侧脸看我,吞吞吐吐的,似乎是想道歉,但她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当然,我不可能同她计较。她是这相府里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就算她此刻要我活吞了那只蜈蚣,恐怕我也得照办。但是崔蓬蓬没有,她拉着我的衣袖,一脚在地上拼命踩,然后又不敢睁开眼睛。 她胡踩了一气,我看得好笑,便逗她:“小姐在做甚么?” 这位惯爱装淑女的大小姐一直拉着我的衣袖,我弯腰用笔杆子将蜈蚣挑起来,又装进杯子里。 等她的丫头进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说:“以后换青瓷”。 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知道,她是怕了。 第78章 余音 我是崔蓬蓬。我爹是崔纲,他曾经是大殷朝的相国大人,而我是这雄浑崔府里唯一的小姐。 我又做了瞎子,甚么都看不见,就连嗅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好了。 一个月之前,龙门薜萝院里生了一场大火,在阁楼上,困着与我青梅竹马的男人。 苏幕武功不低,我原以为没了我做负累,他能从阁楼上跳下来,可是他没有。我在下头喊他的名字,“苏幕,你下来!” 我一直喊:“苏幕,你给我滚下来!” 我扯开嗓子,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可他就是不下来。 叶少兰在我身边站着,我压着火气,问他:“你们把苏幕怎么了?” 白袍的玉面郎君只是轻轻转过脸去,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愚蠢。我点头,“那好,我自己进去找。” 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找,这里别说清水,就连口水井都没有,我瞟到院中的花坛,那里有刚刚翻起的花泥,我抱起一团花泥就往自己身上砸,泥土很臭,或许还带着一点其他腥臊的污糟味儿,我捧起一团黑乎乎又粘手的泥巴就往脸上涂,我知道臭,可我来不及去感受这样的肮脏臭味,就蹿进了阁楼。 落玉在清点苏幕带来的一点点粮草,小桃在牵马,她准备领我回去,叶少兰不愿意理我,他的眼睛依旧红通通的,似在怨恨我那一巴掌来得毫无缘由。他们各怀心事,我带着满身的泥巴冲进了火场。 我其实一点都看不见,火光熏天,里头又有枯木的浓烟,但我知道地形,我来过薜萝院两回,我初次从京城逃出来的时候,苏幕也是带我在这里住下的。 第92节 一楼根本没有人,连那个紫衣妇人王媚娘也不见踪影,我就知道那女人很奇怪,明明是殷人,却整日里和苏幕来往甚密。这次苏幕被困,绝对又有她的功劳,好呀,古人诚不欺我也,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许语冰说得没错,我有一腔孤勇。 我崔蓬蓬借着我的一腔孤勇,真的冲到了二楼房间里,苏幕在墙角一动不动,我喊他,才开口,却发现他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只好跑过去扯他,苏幕突然蜷缩成一团,我满身泥污,或许他是不认识我了。 我拍了拍苏幕的脑袋,他过去最烦我碰他的脑袋,他说,如果我再碰他脑袋,他就碰我的腰。虽然他有些不可理喻,又常常避开我的偷袭,可他说了,我是第一个碰他脑袋的女人。 我扯苏幕的身子,咱们到窗口就好了,咱们跳下去,就算摔个残废,也比在这火里活活烧死强。可他动也不动,我是如此憎恨我成了如今这个瘦弱的崔蓬蓬,换做我以前,别说我两只手一起扯他,我就是一只手,也能将他推出去打两个圈儿。 我弯腰拉苏幕的手臂,“走啊,苏幕你倒是动啊,苏幕,你动啊!” 我抬起苏幕的脑袋,满身泥污的往他身前一凑,他鼻尖在流血。我的苍天,苏幕向来冷硬的手臂此刻软绵绵的,不知是被灼烫的,还是他病了。 外头有人在喊:“崔蓬蓬不见了......” 我心灰意冷,我拉不动苏幕,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难道要被我这个祸害累死在这小小风月一阁薜萝院里。 窗子被掘开了,原本苏幕已经将窗子阖死,依旧是小桃,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泼了一身水,*的,“姑娘,我们走......” 我指着苏幕,声音干巴巴的,“带他走。” 这场景何其相似,那日在风月楼,我也是同小桃说,带他走。只是那回昏迷的人是叶少兰,今日则成了苏幕。 小桃上回抓叶少兰的时候,干脆果断。 今日她不肯了,她只来抓我,“姑娘,走!” 我扑身抱在苏幕身上,苏幕是最爱干净的,要是被他知道我一身花泥这样扑他,他指定要立即去洗五回澡,然后三天不见我。 我与苏幕抱在一处,又躲在墙角里,小桃在窗口拴着绳子,根本拉不到我。她要拉我,只能解开麻绳跳进这浓烟滚滚的屋子。我不是想祸害小桃,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苏幕因我而死,不如我也死了算了,就当我同他赔罪。用我的命。 我不知道小桃是怎么想的,她真的跳进来了,我和苏幕一同被丢在地上的时候,我爬过去看苏幕的脸,却发现怎么都看不清了。 我手摸苏幕的脸,我摸到他的嘴唇,摸到他的鼻子,还好,他有呼吸,他还是活着的。等我再往上摸,摸到他眼睛,或许我的手太脏了,我刮到一点点温热的泪。 ...... 是的,我瞎了,瞎得并不冤枉,因为我上回落孩子之后,就瞎过一回。这一次,是我自找的。 如今我随杨半仙住在他住的地方,听说他一直住在龙门的一个山寨里,我问小桃,“这是不是叶姑娘曾经住的那个地方?” 小桃扶我,“听说叶姑娘是这寨子大当家的。” 明儿也随我来了,我问她怎么不在王府里呆着,这天气冷了,听远处滚来的风声,隔不几日,就要入寒冬了。明儿说:“姑娘眼睛不好,明儿得陪着姑娘。” 当日里我是半瞎不瞎的,人影子凑近了,我还能瞧见模糊的光线,如今可好,彻底成了一个睁眼瞎,别说在我远处晃悠,就是凑到我面前来,我也是瞧不见的。 这日,明儿给我念书听,她问我想听甚么,我说西厢。西厢好啊,崔莺莺和张生,同为相府小姐,崔莺莺的命可比我崔蓬蓬强多了,人家大小姐当着,只等张生顺利高中回来,就可以成亲啦。明儿给我念长亭送别,我偏着脑袋,说:“其实张生不走也没甚么,只是中了状元更有底气一些,名啊利啊,说到底无非只是为一桩......” 明儿问:“哪一桩?” 我回她:“男人的尊严。世上的男人啊,都是喜欢自己站在高处的。” 有些事情听起来理应如此,但其实也不尽然非要如此,哪一对年轻的恋人经得起如此蹉跎,分别个三五年,也就慢慢忘了彼此了。 屋里有人来了,明儿起了身,我问:“来者是谁?” 那人说:“蓬蓬,我来看你。” 听他声音,我倒是好笑,“苏幕,你生病啦?若是病了,正好请杨半仙替你看看,他是前朝的御医,诊费不低,替你看诊的话,一次一千两。” 苏幕在我身边坐下了,他的语气很缓慢,听起来很忧伤,“蓬蓬,李绛前几日差人来问你的情况,她想接你去西海皇城住,你......?” 我想我听得懂苏幕的意思,我一手搁在桌上,“苏幕,我是个瞎子啊,走动不方便的。” 他拍拍我的头,“那好,我改日再来看你。” 苏幕从火场中活下来了,他很平静,后头除了薜萝院的那个美妇人不见了之外,也没听说还有别人受了牵连。我有点困惑,按理说,苏幕不是这样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的人呀,我怀疑苏幕憋着一口气,但这口气他要出在哪里,我又摸不着头脑。 苏幕走后,小桃端了药进来,说:“家主晚间会过来,姑娘现在要不要歇歇?” “我不累,许家哥哥要过来啊,我怎么听说咱们许一季许先生是不肯踏进这寨子大门的?” 小桃笑,“姑娘这都是听谁说的?” 我手摸在药碗的边儿上,摇头道:“你也不出去看看,外头的杨半仙、秦厨子、拐子李,还有算盘黄,他们哪一个不认识咱们许先生。” 我觉得好玩儿,又低头笑起来,“许先生真可怜,明明不想再来了,这头为着我,还是得来。啧啧,这要叫杨半仙那几个老头笑死了......” 门口吹来一丝丝冷风,小桃没有吭声,我说:“桃儿,你觉得不好笑吗,你家老爷怎么总是被女人逼着走,真是那个甚么,哦,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桃还是没有说话,那头传来一个不浓不淡的声音,“崔蓬蓬,你个小瞎子,你是美人吗?” 我转过头去,那人说:“我都听见了,你转过脸去有用吗?” 第79章 我们的故事 寿王府失了大火,不知道哪里来的大火,将整座寿王府烧了个精光,失火的那天晚上,略显狼狈的一群人全部挤到了咱们那小小山寨里。陆青羽抱着叶姑娘,恭王爷杵着他的黄花梨手杖,还有咱们那位不甚耐烦的寿王爷,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这回得亏多少钱......” 寨子是大的,平日里人也稀少,只有几个老头子并着我和小桃明儿三个小姑娘,哦,我也算不得甚么小姑娘,可许语冰说我是小姑娘啊。 那晚上火势也是奇怪,方圆五里地,大火唯独只烧了寿王府,就连挨着王府的那个牛棚子都没烧着,真是奇怪极了。 寨子里一时之间热闹无比,丫头婆子们乌压压挤成一群,寿王爷已经不耐烦,天天要撵这些人走,说这些人挡了他看风景。 吵嚷了三四天,这天早上,又安静了,我问小桃那些人去了哪里,小桃说:“寿王爷哭穷,说家里失火,养不起这些人,非得遣散他们。” 第93节 小桃的声气闷闷的,“陆相说遣散也好,反正王府都没了,养着一群人也是累赘。接着寿王爷就撒泼,姑娘,你是没见着,他一个王爷啊,在院子里说自己穷啊,没钱啊,家里遭逢大火,现在被人欺负啊......” 我有点好笑,“那他们人呢?” “是老爷给钱,老爷掏了五万银票出来,给他们安置去了......这不,寿王爷今天就不哭了,他说他早早看好了建宅子的地皮,今早上就把钱给了落玉姑娘,让她领人给他找工匠去了。” 小桃吭吭哧哧的,“我觉得,我觉得寿王爷是故意的......” 我逗她,“故意甚么?” “坑钱啊!寿王爷故意哭穷,还找了这么一帮子人过来,故意坑咱们老爷的钱!” 小桃义愤填膺,我低头笑,“谁叫咱们许家哥哥有钱,不坑他坑谁!” 外头已经依稀有梅花香,我叫小桃扶我出去,她给我拿了厚斗篷,又伸手扶我,“姑娘,慢点儿。” 我在院中站着,风中遥遥传来暗香,我说:“昨夜是不是下雪了。” 身边一双手扶过来,“是啊,下雪了。” 听见来人的声音,我转头笑他,“听说你被寿王爷坑了钱,还是好大一笔钱?” “总之穷不了你,崔姑娘只管吃好、喝好,随意挥霍好,嗯?” 我低着头,他握住我的手,“蓬蓬,我叫人在孤山脚下起了一座庄子,来年我们去孤山看梅花。” 三年闲闷在馀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蹋随游骑心长惜,折赠佳人手亦香。赏自初开直至落,欢因小饮便成狂。薛刘相次埋新垄,沈谢双.飞出故乡。歌伴酒徒零散尽,唯残头白老萧郎。 我大概有点想落泪,男人搂住我,“哭甚么,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别哭,给哥哥笑一个。” “不要脸!” 我一手正要推到许语冰身上,后头便起了落梅风,一个略微暗哑的声音传过来,“先生......” 我瞧不见人,只能闻着声音转过去,后头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那女子的声音轻轻的,“先生,你可知道我这寨子不养闲人,先生若要带着师母住在此处,价钱要加倍。” 先生,师母?那是叶姑娘的声音? 我手摸在许语冰身上,“叶姑娘醒了,她醒来了?” 身边的男人先是不动,随后低低笑,“仙儿,你这算盘,可是越打越好了......” 我的手扶在许语冰的手臂上,陆相同他妻子说:“那是崔蓬蓬,崔纲的女儿,崔纲你记得吗,就是那个伤了腿脚的......” 我大概从未听过陆青羽是这样说话的,温柔又多情,那女子却说:“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我怎么不记得,到是你,老了残了,以后要多保养......就你这模样,我带出去都面上无光!哦,方才见寿王,他倒是一点没变,诶,我说,你怎么残得这么快......早知道你这么不耐老,我当初就......” 这女子说话离经叛道,后头寿王的声音震耳欲聋,“现在醒悟也不迟!我说仙儿,当年你就应该知道你眼瞎,他陆青羽除了一身皮相略好一些,还有个甚么,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我呲着牙,这么光明正大撬墙脚不好吧,陆相此刻心里应该有一万匹野马咆啸而过。 “咳、咳”,许语冰咳了咳,他移开话题,“今天天气不错。” 我低着头,这冰天雪地,这大风刮过,这冷得要死,这叫天气不错?我问许语冰:“寿王府是不是苏幕烧的,我觉得......” 又是一阵大风刮过,没有人理我,过了许久,陆青羽对叶姑娘说:“回去吧,下雪了。”叶姑娘好像在和我打招呼,“崔蓬蓬,隔几天我带你去......”陆相带走他的妻子,“打猎,烧烤,喝酒?她不行,她是个瞎子,叫化鸡吃多了上火,当心你的先生揍你!” 那一对夫妻走了,寿王爷自己叹气,“人醒了也不好,本王得去看看皇叔,他别气晕过去了......” 人人都忙忙碌碌的,我在树下笑,许语冰牵了我的手,他问我,“蓬蓬,我和陆青羽,谁好看一点?” 呃,我不想说话,我望了望天,又撇撇嘴,“明儿觉得陆相好看,小桃觉得寿王爷好看,我嘛......我觉得,我觉得还是恭王爷好看点。” 我说的是实话,许语冰笑,“不要紧,反正你也是个睁眼瞎。” 第80章 一度春风 在我回乡之时,老母亲问我,“臣儿,你何时才能娶妻生子?” 我说:“我爱的姑娘,将要去做别人的妻子。” 崔蓬蓬终于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在我更进一步的时候,她要嫁给别人了。 ...... 我曾经一度认为崔蓬蓬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和天香到处闯祸,她和苏幕称兄道弟,这些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应该具备的气质。说实在的,我对这样的女人不敢恭维,我曾经无数次向往我心爱的姑娘是什么样子,或许是杜丽娘那样,不出深闺,娉娉袅袅,说话待人都是极细致的,我认为这样的女人才是做妻子的首选。 但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崔蓬蓬被段其瑞他们暗算,她在那马车里扑在我怀里开始,我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身上有甜甜的少女香,她嘴唇软软的,她其实也不难看,尤其是她睁着一双眼睛叫‘先生’的时候。 崔蓬蓬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是的,她只有一个酒窝,每次她斜着眼睛看我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去寻找她的那半面酒窝。 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在费家的举荐下入了检校卫,那天我很高兴,那天我看一身红裙的崔蓬蓬,竟觉得她格外漂亮。我要了她,就在狮子楼里。我让她坐在我的身上,那次是这个女孩子的第一回,我没告诉她,那其实也是我的第一回。 我第一回抱着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对象还是相府的小姐。我说不出来我当时的感觉,我刺穿她身体的时候,那感觉既甜蜜又苦涩,我想我是喜欢她的,但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将来。 那天晚上,我等她房里熄了灯,我抱着她,又要了她一次。我想念她,想念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味儿,我知道我不应该,我却只想抱着她再沉沦一回。 从那以后,崔蓬蓬就变了,她看我眼神不再坦荡荡,她的目光里总有几分欲说还休的羞涩。是的,羞涩,我不知道崔蓬蓬的目光里也会有羞涩这样的小女儿情态。 我对她笑一笑,她也会笑,但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沉重感。 崔蓬蓬与段其瑞闹开了,我觉得是时候了,纪明泽给了我一封信,我原本打算直接找崔纲说明一切,就说崔蓬蓬被欺负了。可我动了心眼,我没有自己去找崔纲,我让崔蓬蓬去找了她爹,当时我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谁人不说这是神来之笔。 崔纲被自己的女儿连累了,这怨得谁?我只是个局外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害过谁,也没有双手沾染鲜血。我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崔府大厦倾塌,我并不负罪,让我唯一有所不安的,是崔蓬蓬。 我要了她,那她就是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又怎么会怪我呢,等我寻回她,稍微哄一哄,就好了。我以为我们身体紧紧交融过,我们的心就会连在一起,而我无意间所犯下的过错,是很容易被原谅的。 但是我错了。错的远了,崔蓬蓬根本没有乖乖回来我身边,她跑了。 第94节 我当时真是气愤得很,她是我的女人,和我一张床上睡过的女人,怎么会和苏幕跑了?她跑,我便去追,天涯海角,我都要追她回来。我不知道我的气愤是不是因为爱,或许只是因为嫉妒,嫉妒苏幕这个时候与她是站在一边的,而我,是她的敌人。 几经周折,我终于寻到了崔蓬蓬和苏幕,崔蓬蓬怀孕了,看见她宽大的澜衣,我简直可以想象我们的孩子将来是如何的出类拔萃。 可高兴不过三天,我在西海皇城里捉到她时,她告诉我说,“叶少兰,孩子没了。” 我不相信,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孩子明明就在她的肚子里啊。我让她过来,她不肯,她说:“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我看着这个女人的脸,恨不能掐死她,我知道她恨我,可为甚么要拿我的孩子出气?我的手卡在崔蓬蓬的脖子上,她一动不动,不哭不笑,我这才发现,她的脖子已经这样纤细,而曾经那个丰满有度的崔蓬蓬,不知在何时已经枯瘦如干骨了。 我松了手,我安慰自己,没关系,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生,只要她回来,回来我身边。 崔蓬蓬还是那个不安分的崔蓬蓬,我带她回了龙门,她却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要以死与我诀别。 她瞎了,在寿王府里养病,我时时去看她,她也不理我,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在那里看她。就这么过了小半年,纪明泽传来消息,说他给我看了一门亲事,宋家的姑娘,宋韵昀。 纪明泽替我编排的路其实还不错,此刻搭上宋家,的确百利无一害,可我的蓬蓬怎么办?我去问她,要不要随我回京,崔蓬蓬说,“你是你,我是我,这里没有我们。” 她在说气话,我知道我的蓬蓬在说气话,如果她不爱我,就连气话也不会说了。 可那时候的我不明白,爱情并不是长久的,再深的爱,也会在一次次摩擦碰撞中摔个精光。 我见了宋韵昀几回,我并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她很白皙,神采飞扬,我有时看着她,会想起我初见时的崔蓬蓬,一个能上天入地、元气满满的崔蓬蓬。 那是过去的蓬蓬,我曾经以为我不爱那样的崔蓬蓬,因为她太骄傲,高如明月不可摘;我也以为我更怜惜如今的崔蓬蓬,因为她是为我而憔悴的。 呵,多么可笑又自私的想法,我希望她为我憔悴,我又念想她过去的样子,一个盘腿坐在房顶上与她的丫头嘀嘀咕咕盘算坏主意的鬼机灵样子。 月圆月缺,就算变换,月亮只得一个样子,人也一样,消瘦以后,就不会回到过去了。 再入龙门,我是不会空手而回的,苏幕既然敢来,那就不要再打算活着回去。 我们用崔蓬蓬做引子,但我知道蓬蓬不会有事的,苏幕不会伤害她,而我,也不会让苏幕伤害她。 这一把围捕苏幕无比顺利,但结局并不如我所想,我输了个彻底。 崔蓬蓬这个疯女人,用自己命交换苏幕的命,她瞎了,为了她王府里的一个侍卫。她曾经也为我瞎过,因为我们共同有过一个孩子。 看见崔蓬蓬的疯劲儿,我忽然觉得很疲惫,我这样奋力往前,原来都是事与愿违。 我去叶家寨找她,说我想带她回我的家乡,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家门口有一条淙淙又匆匆流淌的小溪,我家里还有一位母亲。我说:“蓬蓬,我娘给我来信了,问我甚么时候成亲,甚么时候带一个妻子回去给她看看。” 我的话语再明白不过,我准备娶她,与她共度一生。 那一天下着大雪,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苏幕,没有许语冰,没有陆青羽,一切一切的障碍都没有,这些曾经深深压在我上头的挥之不去的人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窗外飘飘渺渺的鹅毛大雪。 我的蓬蓬睁着一双大眼睛,又露出半面酒窝,她笑了。 她这么一笑,我就说:“咱们隔几天就起身,我给你准备一些东西,到时候上路也舒服一些。” 我真心实意,我去拉她的手,她没有动,我将她搂进怀里,“蓬蓬,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女孩子说:“先生,学生要成亲了,请你把学生的休书还给我。” 我的手都僵在那处,我不知道自己是个甚么表情,应该是难看极了,可我的蓬蓬看不见。她说:“那天苏幕丢下去的匣子里装的就是休书,请先生还给蓬蓬。” 我以为那休书是我的蓬蓬给我的礼物,此刻她问我讨要,我撇开头,“烧了。” 我的姑娘笑,她点头,“烧了也好,反正苏幕还没走,到时候让他再写一封就是了......” 她的语气浅浅的,就似在谈论这条或者那条裙子好不好看一样。我呼吸都窒了,心口闷闷的疼,“你是为了苏幕,是在报复我?蓬蓬,没有必要,他们都是外人,你我之间,他们从来都是外人!” 崔蓬蓬低了低头,“先生,他们不是外人,他们和先生一样,都是蓬蓬的亲人。” 我捧起她的脸,我以为我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我嗅到一种陌生气味,我慌了,我吻了她,我们唇齿抵在一处,我吻到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她却木木的。她不害羞,也不悸动,只是平静地拿一张手帕擦擦嘴角。 我的蓬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捏她的肩膀,“崔蓬蓬,你还爱我吗?” 我的蓬蓬问我,“先生,你爱过蓬蓬吗?” 外头的雪下得真大啊,丛丛簇簇地砸在枯枝上,蓬蓬将她手里的帕子塞进袖子里,“先生,谢谢你让蓬蓬曾经那样爱过你。” ...... 母亲已经弯了腰,她去厨房里烧红薯,那是我儿时最喜欢吃的东西,因为那东西能够管饱。 我在这张陈旧又洁净到发亮的旧书案上画蝴蝶,我二十三岁之时,蓬蓬曾经送我一盏六角走马灯,上头有几枝蔷薇山茶。 我终于知道当日在大殿之上我为何要多走一步,因为在我二十三岁那一年,我要遇上崔蓬蓬。一个我越爱她,便越恨自己的女人。 我要把这灯的每一面都填满,画上满满的蝴蝶。 这六角的走马灯摔了一角,因它曾经跌过一回,崔蓬蓬从龙门的城楼上跳下去,这灯便也从我手中跌了下来。蝶儿在那蔷薇山茶花上蹁跹,我抚过那摔坏的角落,竟想问她一声:“蝶恋花,花恋蝶,崔蓬蓬,你恋我否?” (郎似桐花.骈四俪六) 2017年1月23日早晨 第81章 你是天使 龙门的冬天,地冻三尺,我选了一身霜色云锦绣兰草的袍子去观礼。 蓬蓬成婚的那天,穿了一件水红银红配大红的长裙子,我就在她身后看着她,我知道她知道我来了,因为在拜堂之前,她一双黝黑的瞳眸盯着我起码看了十个瞬息。 她是看不见的,但是她知道我在那里。 第95节 蓬蓬没有蒙盖头,她同许语冰大大方方站在一个小小山寨的大厅里行婚礼,这厅里光线很好,因为我站在背光处,都能看见蓬蓬眼角弯弯的纹路,和她右脸的那个酒窝。 画面一翻,蓬蓬有孕了,她走路很缓慢,这初春的天气,地上还有积雪刚刚融化的冰水窝子,她抬脚迈过去,我正要上前去扶她,“小心!”可她身边已经有一双手伸过来了,如今她婢女成群,锦衣玉食,又哪里需要我这个旁的人去扶她。 蓬蓬分娩在初夏的一个傍晚,她家里的丫头婆子们咿呀成群,“快,给夫人烧水”,“去寻老爷,老爷在京城看账”,“接生的婆子呢,赶快过来,再不来,揭了她的皮!” 许家真是熙攘啊,蓬蓬躺在锦绣堆积的床上,面色既白且青,我在她床前看着,想握握她的手,却被几个叽喳的老妈子挡着,接近不得。 蓬蓬的阵痛持续了很久,产婆都累的没有力气,可蓬蓬的孩子还没生下来,见她脱力的样子,我心如刀绞。 谢天谢地,孩子终于生了,是个小丫头,蓬蓬一直半睁着眼睛,我想问问她:“蓬蓬,孩子叫甚么名字?” 笑容还挂在我脸上,我转念一想,不对,这不是我和蓬蓬的孩子。 又过两三年,蓬蓬的孩子已经初见皮相,我在院子里头看着,那孩子怎么生的像我,一双眼睛桃花带光,蓬蓬抱她,“许离兰,你给我老实点......” 离兰,是啊,这孩子叫离兰。蓬蓬,你是不是只想永远的离开我? 离兰五岁时,许家家主纳了个妾,原因很简单,蓬蓬不能再生了。蓬蓬当年落过一个孩子,生离兰的时候,亦是艰险,杨半仙来看过,说她不能再生了。 许语冰纳妾,蓬蓬很平静,她穿了一件罗兰紫的缂丝坎子接受那小妾的敬茶,那小妾也不美丽,更算不上妖娆,只是平平常常的,言语也很恭敬,叫蓬蓬,“夫人。” 半年之后,那小妾有了身孕,蓬蓬也不对她好,也不亏待她,只是赏她很多钱,让她自己买东西吃。 我看着好笑,这就是我的蓬蓬,没心没肺的,这许家的大院里,哪里能让一个小妾出去自己买东西吃。给她太多的钱财,无非只会激起一个女人的贪婪*而已。 又过四个月,那小妾生了一个儿子,蓬蓬带着离兰去看她,她们母女刚刚靠近,那小妾就似受惊一般坐起来,双手搂着自己儿子,就好比见了甚么毒蛇猛兽。 离兰水汪汪的眼珠子看着蓬蓬,说:“母亲,我们回去吧......” 出了小妾的院子,蓬蓬没有说话,离兰问她:“母亲,您是不是不高兴了?” 孩子漂亮的眼睛望着蓬蓬,她的目光穿过蓬蓬的身体,似又看到了我,她说:“母亲,我觉得我还有一位父亲......” 小姑娘童言童语,蓬蓬摸她脑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见了一个人,他一直在母亲身后站着,离兰觉得,他和离兰长得一模一样!” 听了孩子的话,蓬蓬立即转过身,我就在她身后,可她从来都看不见我。我笑望着离兰,这孩子却突然改了口气,她说:“爹爹,你是不是后悔了,你当年为甚么要抛弃兰儿和母亲?” 爹爹?这孩子叫我爹爹? 我心跳的厉害,蓬蓬微微笑,她牵了孩子的手,“你爹爹快要回来,你要听话......” 蓬蓬脸上时常微笑,我知道她是对着孩子笑,她不希望孩子知道太多事情,不希望孩子见证她的不愉快。可是,这孩子...... 晚间的时候,蓬蓬去梳洗,离兰用一根碧玉簪敲打桌面,“嘿,你是我爹爹吗?”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养得娇惯,拿这样的物件玩耍糟蹋,我不理她,她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是。” “爹爹,我觉得母亲不开心,不如你带她和离兰走吧?” 我蹙着眉头,走,走去哪里? 孩子指着铜镜,“爹爹,你来同离兰一起照镜子,看看咱们是不是很像?” 我笑了笑,自然是很像,她的一双眼睛,里头也是桃花源。 蓬蓬湿着头发出来,“兰儿,你在同谁说话?” ...... 我逆着时光,躲在崔蓬蓬身后七年,这七年,她过得很好。 许语冰与她鲜少争吵,他对她很好,珍珠宝石,钱财器物,没一样是拦着蓬蓬的手的,凡人夫妻,最上乘说,也不过如此了。我自认换做我来,也无非是做到如此地步。 既然如此,那我还执念甚么,蓬蓬有了归宿,有了离兰,我也该回到我的人生了。 ...... 风儿卷起碧玉窗,许语冰从外头进来,蓬蓬对他笑,“回来了?” 男人也笑,伸手抱了蓬蓬一下,我扭头要走,那头离兰说:“爹爹,你别走!” 我只得转过身来,蓬蓬叱孩子:“又在胡说甚么?” 离兰抿嘴,“我在同我爹爹说话。” 许语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笑看蓬蓬,“崔蓬蓬,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也用过,不过那时候我是崔蓬蓬的先生,我这样看她,大抵是因为她顽劣,并且屡教不改。 今日的许语冰这样看她,我觉得崔蓬蓬应该会瞪回去,然后撒个娇,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蓬蓬没有,她似没甚么精神的样子,并不与许语冰打机锋,也不撒娇扮痴,根本不哄一哄男人。她说:“我今日去看了那孩子,想来是她与你告状了吧?” 许语冰笑,“你又没做甚么坏事,她为何要告状?” 蓬蓬低头笑,她说:“许语冰,我崔蓬蓬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懂的东西,我都懂!许语冰,我是不稀罕与你们计较那许多,她生了你许家长子,是功臣。但她不要打离兰的主意,我会掐死她的。” 蓬蓬的语气又轻下来了,“语冰,我预备回龙门去住几日,带着离兰过去......” 许语冰瞥她,“崔蓬蓬,你若是因为我吃醋,我很高兴,因为一个女人心胸狭隘,说明她在乎你。可你是吗?” 离兰在床上坐着,我想劝几句,不要当着孩子的面争吵。我才想去碰碰蓬蓬,那头许语冰就转过身去了,“七年了,你嫁给我七年,你还是那个样子,心是石头,捂不化的。” 男人关门出去了,蓬蓬坐下来,她将孩子搂在怀里,说:“母亲带你回去上坟,母亲先生的坟,当年他为了救母亲,被一把火烧死在龙门的一个山寨里了。” 我眉头直跳,我死了,谁说我死了? 那孩子指着我,“爹爹,你让母亲伤心了。” 第96节 ...... 风吹熄了灯火,外头瓢泼大雨,我自梦中惊醒,喉咙中一阵痒意,我低声咳嗽。 母亲点了油灯,她从外间进来,“臣儿,怎么了?” 雨水噼啪落在屋檐上,我穿了衣裳起身,母亲从铜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我,“臣儿,是不是发梦了?” 从门口望出去,天空黑压压的,借着张大户他们家一排排的灯笼照出的光,灯笼随风上下摇晃飞卷,外头的小溪溅起潺潺雨幕,一滴一滴,全部击在我心上。 崔蓬蓬,现在开始,换我来爱你,会不会太迟。 第82章 爱上你时 我离开家的那日,同母亲说:“我要去带我爱的那个姑娘回来。” 我提着蓬蓬送我的那盏六角走马灯,往叶家寨去了。蓬蓬如今住在叶家寨里,上回问她的时候,她说她要嫁给许家的那位老爷。蓬蓬,许家的那位是有钱,他也会对你好,可你不知道,你不够爱他,他也不够爱你。 我曾经一直都觉得满嘴情情爱爱很荒唐,男女过日子,白日里相敬如宾,晚上熄灯就寝,和哪个女人不是过。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去做的。到了今天,我恍然发觉,并不是的,如果你不爱一个女人,在她撒娇发痴的时候,你都会烦她。 我回家几日,便做了几场梦,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梦境一场接着一场,晚晚都要到我背上生了冷汗,我才能强自从那磨人的梦境中走出来。 前天晚上,蓬蓬和许语冰冷战了,离兰问蓬蓬:“母亲,您的先生为甚么死了?” 蓬蓬替孩子梳头,“母亲当年成亲的时候,先生来观礼,五月的天气,那一回外头下好大的雪......” ...... 崔蓬蓬与许语冰的婚礼定在了来年的五月,那一天我穿霜色云锦绣兰草的袍子,蓬蓬则穿着一身水红银红配大红的长裙子,我就在她身后看着她,她也知道我来了,因为她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我起码十个瞬息。 我在人群里站着,蓬蓬则转过身去,与许语冰行了礼。 到了晚间,寨子里开始闹洞房,许语冰喝了不少酒,我其实也喝了不少酒,看着新郎官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洞房的时候,我只想醉一场。 醉得彻底一些,这样的话,我就记不得新娘子是崔蓬蓬,她本应该是我新娘子...... 我大概真的喝多了,半梦半醒之间,我瞧见漫天的火光,叶家寨烧起来了。 都说人这一生临死时候,所闻所见,都是最忠于自己本真的,我那一刻的想法是,我要带蓬蓬一起走。 许是借了几分酒意,许是凭着半腔柔情,我直接闯到了崔蓬蓬的新房里,蓬蓬不在房里,许语冰却在。我扭头要走,却听一个声音说:“救了他再走!” 我折回新房,将许语冰抗在身上,我们都出了寨子,可独独不见蓬蓬。许语冰醉着,完全不知她的新娘子没有跟在他身边出来。 我再入火场,原来崔蓬蓬困在厨房里,她准备早起为她的新婚夫君做早膳了。 呵,他们不过一夜夫妻,我拉了崔蓬蓬的手,问她:“你几时这样贤良淑德了?” 崔蓬蓬一双冷飕飕的眼睛瞪着我,还有几分讥诮,“不劳先生费心。” 我不想与她吵吵闹闹,当下要拉了她走,女人却转头往新房里跑,“那里有语冰送我的手帕,我要将它拿回来......” 一方手帕而已,竟值得你如此? ...... 后头的情节我不愿意再回想,总之是不愉快的,我们在火场里吵了架,最后火势愈大,我将崔蓬蓬丢了出去,自己则永远困在那赤色炼狱里了。 瞧,这么一会子功夫,我又惊了一身冷汗。 母亲说我这几日,见了消瘦,她说我有心事,母亲说:“感□□是最自私的,人人都做不到大方,可偏偏总有人最喜欢装大方,让了感情,让了爱,还受记恨。” 记恨,我都已经不再纠缠,蓬蓬会记恨我吗? 母亲拿我昔日的旧物件给我看,她说我曾经画过我想象中的妻子,那只是一张小像,半页纸大,我当年喜欢牡丹亭,这是我背着母亲偷偷画下的杜丽娘的样子。 画中的女子很婉约,她是一双弯弯的眼睛,她的眉毛很细,她在春日的柳树下低头,笑容娇羞含蓄。我盯着那女子,这像谁,这一点也不像崔蓬蓬啊。 我也迷惑了,崔蓬蓬让我不要去找她,我便单人单骑回了家,可我回家之后噩梦连连,我预见了崔蓬蓬与许语冰将来生活的种种不幸......不,他们之间是幸福的,是我不幸福。离兰叫许语冰父亲,我不幸福,蓬蓬与许语冰闺房画眉,我不幸福。还有......还有桩桩件件,我都不幸福...... 既然我是如此的不幸福,那崔蓬蓬会幸福吗? 我又想自私一回了,我要崔蓬蓬回来,我要她嫁给我,如此方可免去我的种种不幸福,和岁月可能带给她的侵害。 原来我天生是自私的,我怕她受伤害,便一意孤行想将她圈养在怀里。崔蓬蓬十七岁的时候,她说她是雄鹰,要展翅翱翔,可崔蓬蓬,你知道吗,你不是。你就是一个小姑娘,是个对这个世界充满爱和幻想的小姑娘,虽然你有你以为的那么一点儿好运气...... 他们的婚礼定在五月,我抵达龙门的时候,正是人间四月天。 第83章 终章 我要嫁给许语冰了,寨子里很热闹,终日人来人往,寿王爷新王府的地址也选好了,就在叶家寨隔壁的寨子之上,那处曾经是龙门三十三匪寨中最风光的寨子,归云寨的遗址。 为甚么是遗址,因为这里的山寨经历过无数次围剿,在最大冲突那次爆发之后,领头的归云寨和盘龙寨的扛把子都失踪了,然后下头的兄弟鸟飞兽走,都散了。于是这偌大的寨子也成了空地,寿王爷说那儿地势好,崇山峻岭,高瞻远瞩。 我同意寿王爷的看法,虽然我看不见,但他们领着我去了一回,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那处曲曲折折,入口都找不到,的确是隐蔽性极强。走过周折的小路,等上了山头,才发现归云寨确实是好地方,里头有一片桃林,还有并未完全摧毁的厅堂。寿王爷说:“都能用,将就用,还能省下一笔动土钱。” 每每寿王爷这样变相哭穷的时候,都没有人理他,我反正是个瞎子,没法搭理他,他哭穷到最后,又会凑到许语冰这里来,“语冰,我的家当都被一把火烧了,你忍心看我流浪街头吗?”我简直受不了这样的王爷,他能穷,我不信。 到了最后,寿王爷又说:“搬进来也不吉利,我不搬了。” 众人大惊,寿王爷说他要把他的家仆又给弄到叶家寨里去,我想想都头疼,那样多的人,挤在一处咿咿呀呀,我估计我此生都不能好了。我抬头望天,正想劝寿王爷几句,那头已经有人说:“来来来,我有钱,我给你。” 说话的是叶姑娘,她的嗓子好了一些,但说话还是慢,“哎,你要多少钱,我这有一根琉璃牡丹簪子,听说是许家祖传的,我也不知是不是,反正许语冰当年骗我说是唯一的,但我估计他骗我了......” 琉璃簪?我没见过,我也没听说过。 寿王爷想是凑过去了,他们在那儿讨论簪子,叶姑娘说:“这个值钱,你拿去当铺当了,就去许家的当铺,反正他们也不敢私藏,还是要交上去的。” 第97节 寿王爷说:“仙儿,姓许的他骗你,这哪里是甚么唯一的,这个我分明就见过啊......让我想想,在哪里见过......” 那头陆相说:“在许盈袖头上。” 许盈袖?我越发迷糊,许语冰在我旁边站着,“盈袖是我妹妹。” 寿王击掌大笑,“对对对,就是许盈袖头上,话说那个小婆娘在干什么,我好些年没见过她了。” 叶姑娘道:“你这就是自作孽,当年人家盈袖一心想嫁给你,是你自己不要,这头倒好,你没钱了,又眼巴巴去找许家要钱,有哪家王爷是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陆相附和:“是不要脸。” 我听得心惊胆颤,他们夫妻二人这么掘寿王的坟,不好吧...... “蓬蓬,过来!”叶姑娘叫我,我循着声音摸过去,叶姑娘如今还不能走动,她去哪儿都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陆相推着。 叶姑娘把琉璃簪子放到我手上,“这是许家的信物,一共有两支,一支在许盈袖手里,一支我替许语冰保管了几年,如今你要成许家的主母,这簪子给你,你收好。” 这琉璃摸在手里脆脆的,我摸到那簪头,很是尖锐,寿王爷说:“你们有没有良心,看崔纲死了,就把人家女儿卖了,当心崔纲夜里回来找你们麻烦。” 寿王道:“崔蓬蓬,你想好了,许家可不是甚么好地方,如果是好地方,她怎么不嫁许语冰,还要等到你来嫁?” 这话说的,我抿着嘴,还不知如何接口,就听陆相说:“因为她爱我。” 爱我。这真是太霸道的理由,我将簪子捏在手里,心思晦暗不明。 幸而我是个瞎子,眼睛里应该没有流露出来甚么异样情绪,叶姑娘说:“错,因为我想睡你。” “哈哈”,那头寿王爷简直要捧腹大笑,“那陆卿你睡得可高兴?” 我也低头笑,叶姑娘回:“是我睡他,照皮相上看,还是我占便宜了。” 呃,我记得陆相是个正经人,他怎么会娶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妻子,我也不是小姑娘,我听得懂他们说什么。陆相说:“你睡了我,要对我负责。” “哧哧”,我自己都笑出来,叶姑娘道:“好笑吧,男人就是这样,他亏欠我,便对我好。” 陆相说:“仙儿,我爱你。” 我的老天爷,我的汗毛都快被这对夫妻激竖起来了,一只手摸到我手上,“崔蓬蓬,你自己选,不要凭一时之气,不要逞强斗狠,凭你的心,自己选。” 我后脑勺又开始幽幽的疼,每回有这样的感觉,八成是......叶少兰来了。 果然,叶姑娘开始调侃叶少兰,“你是蓬蓬的那位先生吧?” 来人回:“叶姑娘,你好。” 叶姑娘发笑,她对陆相说:“喂,他好像你哦!” 我如今瞎着眼睛,就是想翻个白眼都无能为力。我正要说话,那头叶少兰说:“少兰中人之姿,自然及不上陆相。” 哟,难得听叶少兰这样自谦,这不是他的风格啊。 “嗯,他年轻时,是比你好看。”叶姑娘的嘴真碎,“我说你来干嘛,是要抢亲啊,还是要观礼啊?” “我......” 叶少兰哽住了,我望天,朝天上翻了个白眼,抢亲?我呸! 叶姑娘逗他,“抢亲要抓紧,实在不行你们就私奔,我这有山寨路线图,我给你们安排安排,要不然你们就漏液逃跑吧......” “咳”,陆相纠正他的妻子,“看谁顺眼就选谁,犯不上抢。” 叶姑娘拍拍我的手,“崔蓬蓬,我觉得你这先生挺好看的,你且惜福。” 说罢,他们都走了,那头寿王爷拉走许语冰,“若是崔蓬蓬也在这里成亲,和别人成亲,我估计你下回打死都不来龙门了。诶,若是你不肯再来,这回就多住几日,帮本王把宅子修好了再走啊......” 院子里空了,我后脑勺嗡嗡的,每回叶少兰一出现,我就无端地头疼。他唤我:“蓬蓬......” 看,又来了,每回就是蓬蓬、蓬蓬,我回他:“先生,您还有点别的台词啊?” 男人一手搂住我,他身上的青竹香气越发重了,寒冷冷的,我伸手推他,我明明用了大力气,却没有推开,等我触到他的肩膀时,才发现,他瘦了。 他也瘦了,我记得我们上回分别的时候,也没多久,他那个时候还在薜萝院的下头,骑在高头大马上,指点江山。 “放开我!”我用力推他,他却搂得愈发紧了,“蓬蓬,我们成亲吧。” 我斜了他一眼,成亲,鬼才要同他成亲。 不过我是个瞎子,估计斜他一眼,也没甚么杀伤力。我翘起嘴角,想挖苦他几句,谁知男人竟吻了上来。他吻得绵绵密密的,我对着他腿中间就是一脚,“不要脸!” 每回见他,都没甚么好事,我捂着心口,“你别过来,我人不是很舒服。”我不是诓他,我是心跳的很快,我想开口喊小桃过来,这头叶少兰已经抱起我,“蓬蓬,你......” 后头叶姑娘说:“她喘不上气,你接着吻,她那是激动的。” 陆相点评,“比上次有进步,女人不喜欢你啰嗦,直接点比较好。” 那头寿王爷咳嗽,“本王甚么都没瞧见,不过这五月的婚事八成要吹了。” 循着人声,我转过去,他们都在,那许语冰也在,那我......叶姑娘说:“崔蓬蓬,把许家的那破簪子还给他,又不值钱,改天姐姐送你新的......” “蓬蓬,这是......” 我五官都扭在一起,“叶少兰,你能不能别再叫我蓬蓬,我听着都难受,你天天‘蓬蓬、蓬蓬’的,你不烦么?” 他捧了一盒珍珠出来,我的手摸过去,“这是你买的?” 他回:“这是相国大人送你的,你十八岁生日那天。” 我将匣子抱在手上,“你要是不还给我,我还得找你要......” 第98节 后头叶姑娘同许语冰说:“先生,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寿王也应和,“你先别急着走,先等我把宅子建好啊。”陆相更有意思,“谁说男人的皮相不重要,先有我,再有他。语冰,你运气不好。” 我简直无脸见人,我这岂不是背信弃义,朝三暮四。我说:“我不嫁了,不嫁人了,一直不嫁人了,我要养几个小倌,挥霍一世,浪荡一生。” 我推开叶少兰,“上回‘风月’里面那个不错,叫甚么来着,哦,七叶,我花点钱,养着他好了......” ...... 我没有嫁给许语冰,他也不勉强我,还给我许多钱,说让我自己去挥霍。 我也没有嫁给叶少兰,因为每回他靠近我,我都头疼。他说话我就头疼,他唤我‘蓬蓬’,我更是头疼。 “蓬蓬、蓬蓬”,我不知为何他不腻的,我却头疼。 比如这回,他说:“蓬蓬,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妈的,滚远一点好吗,老娘又没怀孕,生什么儿子女儿。我翻了个白眼,但我估计我翻错了方向,因为我看不见。 我翘着二郎腿儿,叶少兰给我捶腿,我呲他:“用点力气,没吃饭吗?” 哎,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这点力气,还真不如风月楼的小倌,我摇摇头,懒得看他。 外头溪水潺潺的,叶少兰说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景色,还有张大户他们家成排成串的灯笼,我还是摇头,果真乡绅土豪就是没有品味,这样一排一串,岂不是都成了糖葫芦。 我拍拍叶少兰,“母亲说锅里有甜粥,你去看看。哦,还有,张大户他们家叫你去写春联,我拒绝了。” 他问我:“为何?” 我吭哧哧的,“张大户家闺女太多了,大的二十七,小的十一,这从大到小,都是危险人物,你不得靠近。” 男人低低发笑,我咳一咳,“那你还是去吧,张大户豪气,二两银子,你写字值钱,以后都尽管去。” 男人问我:“崔蓬蓬,你甚么时候嫁给我?” 我望着天,“你有钱吗,没钱还想娶我?” 我是崔蓬蓬,在我二十三岁这年,我嫁给了我的先生。他姓叶,他生的很好看。我一度怀疑我是被他的皮相迷惑了,当然,他说我们是两情相悦。但我觉得不是,我想,我爱他比较多一点。 我想先于他死去,我不敢忍受他先离我而去的痛苦。 我想永远做他的小瞎子,这样我便永远是他的负累,好教他不能离开我。 我想......我是爱他的。 我是崔蓬蓬。 《剧终》 2017.1.24,骈四俪六。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