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撩汉这件事儿》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撩汉这件事儿 作者:梅小兰 文案 谢瑶有些搞不懂徐行俨这个人。 她不明白为何无论自己怎样暗示明示,这个乡下来的穷武夫都一直对自己如避瘟疫。 …… 徐行俨上辈子听到谢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徐二,若真有来世,请你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铭记于心,并于此生努力遵循。 谢小娘子血泪箴言:撩汉这件事儿,要量力而行…… —————— 本文架空,仿武周背景,作者历史废,不考据。 接档文《皇七子》 内容标签:甜文 布衣生活 主角:谢瑶,徐行俨 ================== 第一章 谢瑶一觉醒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掀开锦被,拨开床帐正要叫人,伸手就碰到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一低头就看到枕边放着把匕首。拿到眼前细看,陈旧古朴的古铜色刀柄上刻了两个小小的篆体,“扬文”。 她昨晚这一觉睡得有些发懵,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境朦胧,只记得一个将军叫一个女子“含真”,含真是谁? 她脑子浑浑噩噩,一时竟没想起来这把匕首从何而来。 她握住刀柄微微用力,“噌——”的一声,雪亮的刀刃露出一寸,光芒曜似朝日。肩头一缕青丝垂落,荡到刀刃上,无声无息,那缕发丝已经断成两截。 谢瑶奶娘卢氏推门而入,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急忙上前,从她手里抢过匕首将刀刃归鞘,一惊一乍道:“匕首乃是凶器,也是戾器,二娘昨日已经看了半晌,恐怕上面的有几道花纹您都数清楚了,这一大早的如何又拿出来了?今日不看也罢。” 说话间走到梳妆台前,将那把匕首随手收进妆箧的小抽屉里。 谢瑶眼前终于蹦出来一张年轻青涩又不失俊朗的脸,那人手里捏着一株已经凋谢的海棠花枝,将腰间匕首解下递给她,穿着深色短褐,衣服虽陈旧却极干净整齐,长腿窄腰,身形笔挺,说话语气也不卑不亢。 他说:“有幸得娘子赠花,某虽识字不多,但也懂得礼尚往来。魏太子造百辟匕首二,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便是这把。娘子出门行走时,当有件硬物防身。只是匕首是戾器,用时需当心。” 临走前谢瑶问时,他回答:“某姓徐,名行俨。” 谢瑶精神不济,支着下巴坐在妆台前,半眯着眼补觉。 卢氏抚着谢瑶散在肩后乌黑鉴人的秀发,看着铜镜里的她笑着说:“二娘如今的美貌已经在神都中数一数二了,过两年若长开些,恐怕再无人能比了。” 谢瑶打了个哈欠,往镜中瞥了一眼,说:“奶娘您这违心的话说了好多年,不说多的,单说裴舍人,论容貌我不及她,论才华更是难与其比肩,那什么‘洛阳第一才女’的头衔,估计也早让人在背后笑掉大牙了。”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母亲貌美,但大部分都被兄长谢琼继承了去,到她这里,顶多落个中上之姿。至于那什么才女,呵,不提也罢。 “那名声可不是咱自己硬安的,那可是圣人亲口所述……”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卢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很是不忿地狡辩。 说到这里,卢氏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正色道,“昨日之事,娘子歇下得早,有所不知,阿郎夜里回府之后发了怒,将跟着娘子出府的几个婢子仆人打骂了一顿,罚了半个月月钱,连带着夫人也得了教训。” “阿郎还说,今日娘子跟着夫人从永安寺礼佛回来后,不准出府走动,待及笄之后便直接着冰人议亲,也不必再等柳家郎君中进士这个彩头……“ 卢氏说着,抬眼看了看谢瑶的神色。 谢瑶这下算是清醒了,心中嗤笑了好几声,脸色却没让卢氏看出来什么变化。 她这个奶娘心肠是好,可肠子有点太直,藏不住事儿,她可不想将自己的心事摊开了摆在父兄和阿娘面前。 于是只是用葱白手指在琳琅满目的妆箧盒中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一枝缠枝牡丹红玛瑙双股钗和一根掐丝红宝石玉簪递给卢氏:“奶娘觉得这两支和我今日这件红石榴褙子搭吗?” 好不容易说出个自觉有分量的事儿来,娘子却仍旧漫不经心,卢氏心中有点着急,但她知道娘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好接过两支首饰,干笑两声说:“这两支配着艳而不俗,和这一身红衣极搭,耳坠就用前些日子秦家郎君送的那对红玛瑙吧?” 谢瑶眯着眼笑:“表兄的眼光向来不错。” 卢氏急忙附和。 谢瑶坐直了身子任凭卢氏打理,心中却想着方才卢氏所言,她自然知道父亲为何会相中柳昀之。 谢京华是两朝大儒,身居礼部尚书要职,朝中法度礼数没人比他更清楚,但恐怕他也是最不愿遵循的那个,只因如今朝堂正中那把椅子不是从前九龙戏珠的龙椅,却变成了九凤衔珠的凤椅。 尧舜以来数千年之内出了第一位女帝,这在他看来是滑天下之大稽。女人如何能当皇帝?谢老身为儒家大成之辈,自然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以身护法。 只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他虽然有心做那为守护正统而赴死的第一人,那位女圣人却并不愿意成全他,即便朝堂上数次言辞激烈地针对陛下,那位每次也只不过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依旧让他安安稳稳地担着这大周第一礼官的职位。 柳家背后站着的是陛下和先帝的二子瑞王,本是理所应当的皇位继承人,只是皇位没坐够两个月,就被他的母亲赶了下去。柳家是瑞王岳家,谢父急着和柳家结亲,这般带着家人一起守护正统的耿直无私心肠,大周官场大概找不到第二人了。 梳妆停当,卢氏又看着铜镜夸赞了一番,但谢瑶心中很不厚道地腹诽,奶娘夸赞的……大约是她自己梳头的手艺…… 谢瑶随口附和两句,正要起身。 不料卢氏按住她的肩头,突然摆正了脸色道:“娘子听婢子一句劝,阿郎生气也是为娘子着想,当朝虽鲜卑立国,但毕竟是汉人的天下,这京城贵胄书香门第里还是更重礼教,裴舍人是圣人身边红人,抛头露面替圣人接见朝官是理所当然的,她在京城里出风头惯了。” “但娘子毕竟不同,您如今尚未及笄,这婚事也还待商榷,昨日您在朝阳楼里和裴舍人联诗,惹得东市堵了半条街,近边人明白你是故意跟阿郎唱反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谢府家教有亏呢,就算娘子不在意自己,也当顾及一下少夫人的面子,娘子和大郎兄妹感情自幼深厚,但少夫人毕竟是外姓人,姑嫂之间的情分稍不留神,就要生分的……” 谢瑶原本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直说到最后一句,她才终于正色看了奶娘一眼。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教她说这话的人很有水准,明白谢瑶最在意的是什么,当真是棍随蛇身,杖打七寸。 阿娘那性子……是想不到这么多的,父亲最厌恶耍心眼之人,觉得那是小人行径,那就只能是阿兄了。 谢瑶笑意中带着妥协:“明白明白,劳奶娘操心,我以后注意就是。” 第2节 卢氏眉开眼笑,“我也只是瞎胡说,娘子其实自己心里通透着呢。” 出门之前,谢瑶拐回去将那把新得的匕首揣在怀里,少不得又被卢氏唠叨了几句,都被谢瑶敷衍过去。 可惜她到了内堂之后,没那么容易消停。 谢夫人在闺阁中时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嫁人生儿育女后以夫为天,儿子长大后又开始靠儿子。平日里甚少出门,就算有走动也是几个亲戚或者父亲的同僚内眷之间,又兼耳根子软,一贯听风就是雨,也不知她跟前的婢子们怎么跟她咬舌根的,一见到谢瑶就唠叨个不停。 从谢瑶入了饭厅到她放下筷子,谢夫人的嘴皮子就一直没停,连食不言寝不语的夫子言也抛到了脑后,苦口婆心地劝女儿少和丈夫唱反调。 谢瑶听着母亲从舅父家的表姐说到西市卖胭脂的货郎家的女儿,无不是听了父母之命嫁了个好夫家之后幸福美满。 谢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等到谢夫人说累了,才好整以暇地接过一旁侍女递上来的茶水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说:“女儿明白阿娘的心意,只是太宗皇帝幺女养面首之事,阿娘怕是忘了。” 只一句话,谢夫人的脸登时就变得五颜六色。 太宗幺女宣阳公主不满太宗为其择的驸马,反而看上了大德寺的高僧,两人私下往来多年,给皇室脸上抹的黑用整条洛水都洗不净。 谢夫人身旁的锦娘见状,急忙岔开话说:“这日头不低了,今日十五,婢子估摸着出城人多,万一迟了路上怕会耽搁,误了时辰佛祖归罪不说,今晚恐怕还返不回来了。” 谢夫人信佛,最怕得罪佛祖,闻言原本想要数落女儿的话立马抛到九霄云外,风风火火地吩咐仆从们准备出发。 谢瑶看得好笑,觉得母亲嫁人这么多年还留着满身的少女气也是不易,这归根结底还是父亲的功劳,不管如何,父亲对母亲的心意是明摆着的,原本心中的怨言顿时消了不少。 府外马车早已备好,她等了一会儿见母亲还没出来,便率先携了卢氏往前堂门口去。 还未绕过影壁,管事匆匆进来,见到谢瑶后忙上前,将手里的一张折叠的纸递上道:“方才一个乞儿送来书信,说是有人托付转交给二娘子,俾子不敢随意处置,便忙送来了。” 谢瑶伸手接过,纸张仓促折叠,并无信封,也非常见的雪白宣纸,写信之人也不知是从哪儿随便寻来的泛黄草皮纸,展开后见纸上只有一句:“今日不可出洛阳城,切记。” 最后两个字行文仓促,力透纸背,看样子应是慌忙写下。 这几个字字迹俊秀挺拔,风骨凌凌,只这一行,谢瑶竟能隐隐瞧出点当代鸿儒前任尚书令廖阁老的遗风,但又和廖阁老仙风道骨的文人风格不同,带了点杀伐之气。 谢瑶将那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找出来第二行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弄得她有些糊涂,便问管事:“来人可留下姓名?” 管事回道:“不曾,那小乞儿只说是一位郎君托付,说罢就跑了,也不好拦着。” 谢瑶又将那话看了两遍,却仍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送信之人大概是来恶作剧的。 这时谢夫人带着一群仆妇从后面过来,谢瑶挥手让管事离开,将那封信随手塞进袖子里,上前挽着谢夫人一起出门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方才送信的小乞儿离开后并没有跑远,只是拐进了隔壁一道巷子,巷口站着一个穿着深色短衣的少年,斜靠在墙壁上,凌乱的黑发半散着绑在脑后,鼻梁硬挺,一张脸轮廓分明,眼中饱含和年龄不搭的沧桑,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墙角出神。 听到脚步声后,他身体一绷,目光瞬间森然,条件反射地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待抬头看到来人,身体和精神才松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那小乞儿还是触到了他的眼神,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欢快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二章 永安寺曾位居洛阳城内永安坊中,占据半坊之地,因高祖皇帝之母信佛,高祖打下江山登基后便将其母的灵位供奉于永安寺中。 太宗时,随着洛阳城日渐繁华,永安寺香客日隆,贵客也越来越多,往往每逢初一十五,从永安寺正门开始,车马相连数里,连累周遭几个坊都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高宗在登基之初,便将永安寺迁至洛阳城外东南方向的兴坪山下,是以这一日谢府女眷是要出城的。 出了城门后,马车顺着官道行了五六里路,至一处斜坡底下,突然停了。 没多久,最前头一个仆人跑过来说,斜坡上滚下一堆大石头,挡住了去路,前面已停了两家马车,正在商议着和后来的府邸护院们一起把路清开了。 谢瑶和卢氏在一辆车上,听完下人回禀,卢氏突然“咦——”了一声,笑道:“方才没出门时听掌管马车的阿房说,今早发现两辆马车的车轴都断了,如果不是库房有备,今日恐怕都出不了门,如今这里又落下大石,看来这次佛祖给咱们出了不少难题。” 谢瑶心中微怔,手往袖子里一缩,却发现刚塞进袖子里的那张纸条没了,大概上车时已经丢了。 今日当真不该出城? 她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发现这片刻功夫,不少马车逶迤而来,都在后面相连停下,有人上前打听消息后,便喊了护院来帮忙一起清理障碍,看样子都是京中贵人们趁着十五到寺里上香。 谢瑶呆坐一会儿,心中不安,掀开车帘下马,走到前面谢夫人的马车旁,试着问母亲要不要回转。 谢夫人闻言掀开车帘说:“以我看,这多半是佛祖给我们出的难题,不过今日正好是十五,上香人多,眼看这路就清出来了,我们自然是要去的,这般才显得心诚。” 谢瑶虽然也知道母亲多半不会半途回转,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见果然如此,便也不再多言,或许是她多虑了也说不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动了,只是抵达永安寺时已经接近午时,比原本打算的要晚了许多。 谢夫人一下马车就阿弥陀佛地念着,错过了良辰唯恐佛祖责怪,谢瑶有些无奈地在旁边道:“礼佛讲究的是心诚,阿娘只要心意到了,佛祖又怎会怪罪?” 谢夫人却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只说今日错过了时辰,今晚就只能在寺里借宿一晚,明日再多参拜一日,权当弥补。 而且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谢夫人一个,京中佛法盛行,同来的一些贵妇人们纷纷商议一起在寺内借宿。 谢瑶无奈,也只能留下来陪着母亲,又派了下人回府报信。 永安寺本就是皇家寺院,因距离京城有些远,常常会有香客们留宿,所以预备歇脚的客房不少,床褥棉被虽比不上家中,但还算干净。 当晚这些京城高官家眷们便浩浩荡荡地留了下来,大部分都是熟识的,有个别不相识的报上主家姓名也就聊开了,在后院石桌上摆上各色瓜果点心,一群妇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等着小沙弥们上晚饭,俨然把佛门净地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谢瑶站在廊下,认了认母亲身边的那些贵妇们,发现都是熟面孔,比如阿兄谢琼的上官,户部李尚书的夫人和幺女,还有父亲的下属,礼部江侍郎的二房,以及忠勇侯的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女,黄门侍郎的夫人和两个双胞胎小儿子,还有几个是谢瑶不认识的,数下来大概有十多家。 这小小后院俨然囊括了大周小半个朝堂的后院家眷,谢瑶啧啧两声,没兴趣掺和进去,见小沙弥端了饭菜来,随便用了点便让卢氏打了热水洗漱休息,伴着院子里的一群贵人们顶着初上华灯的聊天声睡了过去。 …… 夜里谢瑶是突然惊醒的,毫无预兆,突然就睁开了眼。 而后她就发现了不对劲,除了呼吸平稳的卢氏之外,屋内竟还有一个人。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浑身汗毛瞬间倒竖,身上立马出了一层冷汗。 第3节 窗外圆月当空,正是夜半时分,院中吵闹早就已经歇下,万籁俱寂,只剩下飒飒风声。摇摆的竹林在月光下的影子透过窗子落在屋内地上,犹如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谢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平日里的小聪明在致命危险到来的一刻派不上任何用场。 她克制住心头颤抖,努力平心静气,一只手悄悄地在被子里摸来摸去,指尖一凉,终于摸到了匕首,可惜刚握到那把“扬文”,那人已经来到床前。 谢瑶只来得及坐起,刀刃还未抽出,肘间一麻,手不由就松了,匕首掉落,清朗月光下,她眼睁睁看着利器落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中。 她没有出声,一方面是明白出声叫喊除了会要了自己的命或者坏了名声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另一方面,她已经看到那人月光下照亮的半张脸,不久前他们刚见过。 那人接过她落下的匕首后就没有别的动作,没有伸手来捂她的嘴不让她叫喊,也没有拿出利器威胁她不准出声,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目光轻柔得让谢瑶不由心头悠然。 沉默良久,他低声说:“不要怕,是我……”他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又说,“我是……” “我知道你。”谢瑶这般回答,为了避免惊动卢氏,她还特意放轻了声音。 此时的她意外地冷静,没有觉得丝毫害怕,方才的心悸从看到他脸的那一刻就已凭空消失,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半夜突然至此,但她直觉他并无恶意。 他在距离床边三尺之远处站定,借着不远处的屏风挡住了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整个人埋在黑暗里,视线似乎落在她脸上,又似乎不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瑶心中怪异,只觉此刻这人和前日的少年有些不大一样。她拥被而坐,心中琢磨着此人此行的目的。那日她和裴莞联诗,输了一句,当时喝了些酒水,脑子一热,便应了她的赌注,折了一株海棠下楼,赠了一位少年。 后来想想,她的行为,也确实是有那么点……不大合适。 她记得当时这人拘谨得满脸通红,浑然不似此刻的沉着冷静。 徐行俨犹疑半晌,又开口:“你还记得我?“ 谢瑶眼睛微瞪:“东市酒楼之事只过了一日,我自然记得。” 话音刚落,她隐约听到他喉咙间滚出一声叹息,而后略微往后退了一步站定道抱拳:“徐某深夜唐突,冒昧打扰小娘子好眠,是某之过,只是此刻人命关天,还需谢小娘子相助。” 谢瑶脸色惊异,盯着他隐在暗处的脸审视片刻,也没去想方才他那句问话是不是不太对劲,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徐行俨垂眸思量,片刻后才抬眼看着她道:“此事是徐某之过,事后再向娘子赔罪,只是庐阳王今夜谋反,偷袭洛阳不下,此刻正带了五百残兵朝永安寺杀来,人虽不多,对付寺中毫无章法的妇孺僧侣却绰绰有余,若再耽搁,恐怕整个永安寺中之人都将有性命之忧。” 第三章 片刻错愕之后,谢瑶很快镇定下来,沉吟片刻,抬眼看他,“我为何要信你?” “谢小娘子其实心中已有判断。” 谢瑶看着这人的脸,只觉得他这了然于胸的姿态,很有些欠揍。她暗哼了一声,正准备掀了被子下床,又停下动作,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徐行俨和她对视一眼,默默转身面对屏风而立。 谢瑶心中默念,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江湖女子不拘小节,而后伸手拿了衣服迅速穿戴整齐,道:“郎君有何吩咐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当竭尽全力。” 徐行俨回身就着月光看了桌几上的漏斗,心中默算了时间,道:“我已大致算过,今晚住下的贵人带来的护院约有百八十人,永安寺重礼佛轻武艺,青年僧人不多,抛却年迈高僧和年幼沙弥,可以一战的约有百人。” “庐阳王带的人虽略多,但我们以永安寺为堡垒,易守难攻,只要这二百人能协调配合,京城又离得这么近,寺中还多贵人,不愁等不到援兵来救。且我已经设法惊动了寺中僧人察觉到有不明之人来袭,不消片刻,前寺僧人处便会有动静。“ 谢瑶听罢就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帮你说服院中家眷将护院归你调配?” 徐行俨双眼亮了亮:“谢小娘子机敏。” 谢瑶一侧唇角暗自一弯,又立马放了下去,忙垂下眸子避开徐行俨的视线,又突然抬眸看他:“今日清早你是否托了一个乞儿给我送了一封书信?” …… 屋内说话的动静惊醒了外间的卢氏,再听到屋内竟然传出男子的声音来,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眼前还没适应屋内的黑暗就摸黑下了地,叫了一声“娘子”后,磕磕绊绊地碰倒了一张胡凳,摸索着往内间来了。 只是还不等她进去,谢瑶已经端了一盏灯出来,手里的烛光照亮了屋子,绕过屏风迎面看到卢氏也没有任何解释,只凝重地说:“奶娘赶紧先穿了衣裳,一会儿要有大事发生,当心保重自己。” 卢氏瞪着眼睛不明所以,谢瑶却没空解释,匆匆推门而出,迎面一阵夜风吹来,熄了她手里的蜡烛,只留下一缕袅袅青烟。 头顶月色朗朗,院中情景一览无余,昨夜那群贵妇们坐着的那张石桌底下留了个装瓜果用的铜盘子,大概是小沙弥收拾时漏掉了。 谢瑶看了看手里的烛台,直接将熄灭的蜡烛从烛台里□□随手扔了,走到石桌旁将铜盘子捡起拎在手里,握住长长的铁钎,将烛台底座做锤,正准备往当了锣面的铜盘上敲,只是敲下的一瞬,又犹豫了。 朝阳楼上联诗是雅事,这样做,就落了下成。 她正踟蹰,西边突然蹿起一道火光,屋里立马就有了动静。 她心中暗道,这姓徐的真有魄力,放火的事情竟也干得出来。 已经有下人推门出来打量,谢瑶当即跑上去,将烛台和铜盘往那婢女手里一塞,喝道:“没看到着火了吗?别愣着,快去将贵人们都叫起来!再晚就要命了!” 那婢女被唬得一愣,手忙脚乱地接过,一边敲一边看着西边的冲天火光抖着嗓子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 这招果然管用,第一声脆响之后,院子里就有屋子陆续亮起了灯,没多久,所有人都已经手忙脚乱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四下张望打听哪里着火了。 原本这里都是女眷,带着的小娘子小郎君们大半夜从被窝里拉出来,免不了又要哭闹,女人焦急慌张,小孩哭闹喧哗,整个院子转眼就已经站满。 而那道莫名其妙的火光,竟然又莫名其妙地熄灭了,敲锣的婢女看收不了场,吓得结结巴巴,不明所以。 这位夫人的衣服系错了,那个小娘子的头发缠住了簪子,还有孩子的鞋子丢了一只,吵吵闹闹伴着哭喊声,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谢瑶站在廊下看着一群有些狼狈的女眷,将方才和徐行俨协商好的计策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大致便是她设法将事情告知诸位贵人,让她们先知道此事,以节省时间。至于是否有人相信,他会来解决。 至于细节之处如何处置,还要看她自己应变。 他也当真大胆,除了朝阳楼那一面之外两人并无交集,他竟就相信她既能顾全己身,又能将事情办妥? 第4节 此人,很是可疑。 她远远地看到锦娘扶着母亲也已经出来了,正在廊下站着四处张望,当即不再犹豫,拨开众人,径直走到在场品级最高的忠勇侯夫人跟前,朝她行了个礼道:“侄女谢瑶,给夫人请安。” 侯夫人今年不到五十,但保养得体,分毫不见老态。头发虽然没梳,但衣衫还算整齐,正吩咐奶娘从儿媳手里抱过哭闹的小娘子,又指了人去外面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神态分毫不乱,不愧是将门出身,有大家风范。 看到谢瑶行礼,侯夫人虽然疑惑,却还是很客气地问她有何事,脸色也无不耐。 谢瑶当即将说出已经备好的说辞:“回禀夫人,方才侄女夜里惊醒后没了睡意,便在院中赏月,前院一个小沙弥慌张来敲门,说寺外来了叛军偷袭,马上就要抵达寺门,要贵人们赶紧起身,方丈正在想计策应对,还要贵人们派出身边护院供人协调。谢瑶深知兹事体大,方才前院有冲天火光,着实可疑,便冒昧让下人将贵人们叫起。” “寺中沙弥必然不会骗我,但谢瑶人微言轻,所说必然无法让诸位信服,但此时人命关天,若此事当真,后果不堪设想。夫人在在场所有贵眷中品级最高,人员该如何统筹,还得夫人协调一二。” 旁边有婢女将披风给侯夫人披上,侯夫人抓住领口,听着谢瑶一五一十的话,表情又诧异到凝重,最后待谢瑶说完,才道:“此话,我怎知真假?” 谢瑶笑了,“若侄女此话是真,是夫人明察秋毫,若侄女此话为假,该论处何罪,夫人该比侄女清楚。” 侯夫人脸上表情变幻,只是犹豫了数息,便唤了旁边一个健壮妇人,交代了两句。 那妇人点头应是,身子站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忠勇侯夫人有话对诸位贵人讲,还请诸位贵人冷静。”一连说了两遍,一字一句,直入人耳。 谢瑶惊异,不料侯夫人身边还有这般能人,看样子是个练内家功夫出身的,也难怪,忠勇侯是位实干能将,身边能人辈出,在夫人身边放一个,也理所当然。 妇人喊话之后,立马回到侯夫人身后。 人群瞬间安静,纷纷看向侯夫人,跟前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在侯夫人一家人周围留了一片空地。 侯夫人却不言语,回首看向谢瑶。 谢瑶心中暗叹,果然姜老味辣,即便她对自己的话有了几分相信,却还是将自己推到前面做出头鸟。 她只好上前一步,将方才对侯夫人说的话又换了说法复述了一遍,人群顿时就又开始躁动。 可躁动只好,立马有人问:“若当真有人谋反,只叫来几个护院如何能成事?” 还有人问:“庐阳王谋反?他若当真谋反失败,为何会杀来永安寺对付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谢瑶面对质问,只觉可笑。 侯夫人既然出了头,便意味着此事她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无知妇人目光短浅,以为自己想得周到,却不去想一想,这关头十万火急,若消息是真,等着她们的会是什么? 这边侯夫人低笑一声,已经吩咐下去,让自家护院着手准备。见谢瑶默然不语,其他人开始游移不定。 谢瑶此番被侯夫人推了一把出了个风头,谢夫人自然也已经看到,当即就有些脑子发懵,还扭头问锦娘,阿瑶说的是什么意思? 锦娘也有些糊涂,还在犹豫着该怎么跟夫人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忙而至,院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豁然推开,外面火把照耀,人头攒动,惊得锦娘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着推开院门的人背对着院外红光踩着一地月光大踏步而入,径直走到正被侍女整理头发的忠勇侯夫人跟前,抱拳沉声道:“启禀夫人,卑职乃侯爷部下副将,庐阳王谋反,趁夜色偷袭洛阳,幸得及时发现,侯爷此时正在城门上指挥斩杀敌军,待知道反贼携兵朝永安寺而来之后,便派了卑职抄小道快马赶到捎信并保护寺中贵人,只是此刻京城四门受敌,战况激烈,侯爷不可擅离,又抽不出人手,便吩咐卑职先调用寺中留宿的护院和寺中僧侣以寺院为堡垒拒敌,只需一两个时辰,必有救兵来援!“ 这长长一段掷地有声的话落地,院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哑了,也僵了,连孩子也似乎被这般场景震慑,哭声都止住了。 谢瑶听到脚步声接近时,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直至来人吸引所有人目光,便悄然退到人群中,回在母亲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徐行俨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 第四章 徐行俨一番话漏洞百出,先不说城门被攻后他是怎么脱出报信的,还有,侯爷如何提前知道今晚永安寺里的女眷们带了多少护院,再者,若当真知道庐阳王要转而袭击永安寺,不过几百残兵,为何无人来追?侯爷再如何心大,也不可能只派了他一个人当救兵来救这一大群妇孺…… 他的话本经不起推敲,但是徐行俨先糊弄了一群僧人同行,在气势上稳胜一截,而后沉着镇定地直接找了丈夫掌握城卫兵权的忠勇侯夫人禀报,掷地有声的话很像那么回事儿。 只是他这些话,也只能唬住这一群被吓傻了的妇人。 谢瑶那双在火光中盈盈发亮的眼睛闪了闪,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心中猜测着此刻徐行俨的内心戏,不知是在嘲讽妇人无知还是在自持机智无双呢?只是他这样随意胡诌,不怕事后会有人追究吗? 侯夫人虽然事先听谢瑶说了那些后有了准备,但仍旧被震了震,顿了顿才道:“但凭将军指挥,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徐行俨毫无停顿地回道:“卑职无名小卒,不敢妄称将军,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要请夫人为卑职协调一二,让诸位贵人们通融一下,如今叛军残兵距离此处恐怕已不足三里地,逃走目标太大,妇孺老弱太多,此刻离寺,只能与叛军撞个满怀,再犹豫,待叛军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后面女眷们终于重新有了反应,不等吩咐,便纷纷慌乱着派人去另一个院子将护院叫出来,孩子重新开始啼哭,有胆小焦虑的贵妇们也吓得开始小声地嘤嘤哭泣。 谢夫人脸色也有些发白,紧紧抓住谢瑶的手泄露了她此刻的担心害怕,她嘴里念着佛经,喃喃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要保佑我们母女渡过此劫,不知此时洛阳是个什么情景,你父亲和兄长是否安全。” 谢瑶自然也不清楚,方才事出紧急,她也没来得及细问,如今回想,徐行俨此人疑点太多,她不由就有些替自己轻狂的自信有些后怕。 但还是安慰道:“洛阳城高兵广,而且方才那位将军不是也说了,叛军攻打洛阳不下,这才转而将目标投向了永安寺的女眷,此时院中女眷对在朝堂之中的亲眷都有不小影响,这庐阳王或许是报着其他想法也未可知……” 这一晚当真是兵荒马乱,院中贵妇们听了徐行俨的话立马派出护院听他调遣。 永安寺背靠兴坪山,山腰上有弟子巡护,平日里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只是今夜那弟子被屋外的动静惊醒,也幸亏月色好,出门查看时,竟发现山下远处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马举着火把朝永安寺的方向而来。 那弟子慌慌忙忙地跑下来通报时,正值徐行俨直接闯入主持禅房说明来意,两下一合计,主持当即信了他。 所有女眷按照徐行俨的吩咐退至背靠山壁并排而列的几个院子,寺中僧人的情况也确实如他所说,能战之力只有百人,再加上那几十个护院,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忠勇侯府的护院是行伍出身,人人配弓箭,虽然射艺不精,但好歹能糊弄一下来人,便被安排了至寺中几处隐蔽地方埋伏。 此时妇孺都被安排至屋内,高僧在院中盘踞打坐,小沙弥神色惊慌地围在高僧周围。 僧人拿上僧棍,护院抄起家伙,分成两拨,一拨守着女眷所在的这几处院子,一拨守住周围空房,若第一道防线被打破,好歹可以有所缓冲。 徐行俨手握长弓,背对院内站在墙头,脚下放着半桶羽箭,指挥着寺中人各行其事。 长弓在手,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就要弯弓搭箭。硕大的月亮高悬头顶,清朗月光倾斜而下,在他周身晕开一层茫茫白光,将宽肩窄腰的背影拉长了投在墙内青石板的地面上。 谢瑶站在屋外廊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觉有些出神。半晌才猛然清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扭头准备进屋,却猛地发现好几扇窗子都开了一道窄窄的缝,有年小的婢女和好事儿的小娘子趴在窗台上瞄向墙头上那人。 方才的惊慌失措已经不见,那位虽穿着简陋却目光深沉气质凌人的少年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稳稳定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此后今夜在场的不知要有多少位丫头娘子们的春梦里要多了一位主角,谢瑶这般想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想法中貌似还多多少少带了点酸味。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恰逢徐行俨扭头,四目遥遥相对,她急忙避开对方视线,暗敛了心神,匆匆推门而入,走到谢夫人身边挨着跪坐下来。 第5节 谢夫人正闭了眼睛念念有词,感受到身边的动静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放下一直合十的手,小声对谢瑶说道:“白日里若听你所言,在落石挡道时当即回转,说不定便不会出现这般困局。”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如今回想,那落石是佛祖示警也说不定,只是我会错了佛祖的意图。若我们也在城内,无论如何好歹是一家人在一起,也不至于城内城外和你父兄一起忧心焦虑……” 谢瑶安慰母亲两句,又若有所思地朝外看了一眼,透过门窗缝隙可看到外面众多火把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熄灭,人影错乱交迭,间或有人应和。 方才她问徐行俨,是否于清晨给自己送了一封信。他沉默片刻,却目光坦然地说了一个“是”。当时她心中微乱,竟忘了问他,谢府后院里的车轴和通往永安寺路上的乱石,是不是也是他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真如那位小将军所言,为何京城不直接派兵来护送我们回去呢……” 谢瑶回过神,轻咳了一声,还未找好说法将母亲糊弄过去,就听到外面一声清澈尖锐的呼哨声,穿透所有人的耳膜。 屋内立时噤声,屏息而听,过了大概两息之后,果然有嘈杂声隐约传来,原本已经静下心来的女眷之中又突然传出一声小小的抽泣。 听人说是一回事,但若不亲身经历,无论如何都无法体会其中惊险。 大概本来不少人还抱着或许消息误传了的心思,可当叛军果真来了时,最后一丝侥幸刹那破裂,心中的恐惧占了上风。叛军数百,这小小院墙当真能挡得住吗?无人能知。 此刻所有人的性命全都寄托在院外墙头上背挂长弓的那个少年身上。 第五章 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可以听到乱军因发现屋内空旷无人之后的破口大骂声。 墙头上所有人都秉着呼吸,因羽箭不足,忠勇侯府的几个人就藏在暗处偷袭,这几人会争取找出领头人,一击而毙,叛军没了主心骨,必定不战而溃。 方才那一道呼哨,是守在寺院门口处的弓箭手在通知寺内所有人,来人已经进寺。 乱军呼啸着踹开一个个院子,一窝蜂冲进去,再踹开一个个房门,桌子、凳子、花瓶、装饰能砸就砸,有值钱的东西就立马揣怀里,这群人如同一场瘟疫一般在寺院中肆虐蔓延开来,所到之处好似蝗虫飞过一般。 尤其当几个小喽啰冲进原本女眷们住的那个置办了客房的院子后,立马哇哇大笑大叫起来。 女眷出门携带的东西都极讲究,什么鎏金银香囊,掐丝银炉之类的,必然少不了。 尤其是半夜慌忙起来,金钗银簪的都没来得及收拾,落下的东西自然就落在了这群强盗手里。 最后那条穿寺河流前面的院子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十几人涌出,每人手中都握着长刀,进了院子就冲进各个屋子查看,其中一个面貌粗犷脸有刀疤的人叉着腰进入院中,挥着武器随手将身旁一株玉兰树苗砍了,骂骂咧咧地道:“什么破玩意儿,头儿不是听那来人说今夜永安寺中的都是肥羊吗?本是准备来顺点好货,如今怎么连个鸟儿都没有,就连寺中的秃驴们也……” 那人话还未说完,一支羽箭夹着疾风当头而来,直入眉心,箭尖在脑后露出,直接插了个对穿,脑浆混着鲜血沿着箭头迸溅而出。 那人双眼圆瞪,满脸不可置信,他身旁跟着的喽啰也吓傻了,直到那人轰然倒地,过了数息,鲜血氤氲开来大片,那小喽啰才终于反应过来,浑身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用吓得变了调的嗓音惊叫道:“有枪头——兄弟们当……” 又是一箭穿吼而过,叫声戛然而止,他扶着鲜血肆溢的脖子,喀喀数声后,倒地抽搐两下,便没了声息。 不过惊叫声已经惊动了旁人,搜索无果的众人见状,尖叫一声撒腿就跑,其他几处埋伏的弓箭手也已经起了作用,惊慌在这群叛军中迅速蔓延。 树上的徐行俨放下弓,收回手,回头朝身后院子吹了个口哨,守在墙头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护院棍僧们打起精神,知道他们的恶仗要来了。 徐行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人逃跑的方向,又低头盯着留下的两具尸体,想着方才那人喊出的话,“肥羊”“枪头”之说他曾经在一处山匪窝中听过,如今看来这其中的纠葛不止是他想到的那样。 一群乱匪混在庐阳王残兵中偷袭永安寺,到底是山匪被庐阳王收服了,还是其他人的别有用心,让人不由深思。 他这般想着,从树上一跃而下,顺着几个乱匪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没过多久,果然见那几人进了一个院子,从墙外可以看到院内火光闪烁,应是聚了不少人。 院外长了几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干缘墙而生,树杈伸入墙内。徐行俨就近挑了一棵树,轻盈而上,踩着粗树杈往墙内走了几步后轻轻蹲下,院中情况便一览无余。 院中此刻站了三五十人,每人举着一个火把,团团围着当中一个虬髯大汉,俨然以其为尊。 徐行俨蹲下的一瞬就听到中间为首的大汉按住腰间大刀正粗声道:“……本就是为了钱财而来,不想那人却不透露清楚底细,让我们撞上了硬茬,丢了兄弟性命!” 旁边一个下颌一撮美髯的中年书生模样的手下捋着胡须道:“这个买卖本就担了风险,如今冷静想来,我们始终不知这寺中今夜住的是何人。那位买主气度不凡,身份大概是假的,他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伤了寺中人性命,也不必当真拼命。” 文士顿了一下,又道:“当时虽觉得这买卖划算,但当真可疑。此处距离神都甚近,以我揣测,今晚寺中住着的人十有*是城中来礼佛的女眷。洛阳城贵人遍地,稍有不当便一身骚。万一牵扯朝堂,那可就是狗咬狗满嘴毛的场面,我们这些小喽啰不够那些搅弄风云的大人物们塞牙缝的,属下大胆判断,若此刻回转,等着我们的或许就不是一路风顺了……” 虬髯大汉啐了一口,骂了句黑话,问道:“以先生之见,眼下当如何行事?”说这话,显然已经信了文士所言。 文士沉吟片刻,答道:“若当家的信得过在下,现下就立马回转,不走正路,属下知道附近有一条小道,当熄火掩声绕后山小道而行。” 虬髯大汉一咬牙,愤然道:“就听先生所言!但随后当查明此事,若此处当真是硬茬陷阱,此仇就不可不报!” 文士对近旁一个小匪吩咐两句,小匪就从怀里掏出两个火哨,火折子点着,一声尖锐利响窜入空中,紧接着又是一声,只是音调和前者明显不同,不知是何涵义。而后所有人默不吭声地熄灭了火把,悄然而退,其他院子里的听到动静也立马和此处一般行事,俨然有军队里雷厉风行的纪律。不一会儿,整个寺院就死寂无人了。 谢瑶听着外面的喧哗声逐渐近了,又远了,最后终于到了临近的一个院子,乱军撞门声、打砸声和乱叫声清晰可闻。 谢夫人嘴里阿弥陀佛念个不停,抓住谢瑶的手瑟瑟发抖,外面几处惊飞栖鸟的惨叫更是吓得屋中女眷哽咽出声。 但嘈杂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四周突然平静下来。 最初屋内人并未察觉,直到外圈埋伏的几个拿弓的护院跑回来说叛军撤了,所有人还无法相信,明耳听着外面的沸反盈天,都以为要面临一场生死大战,谁知竟然是虚惊一场? 有女眷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往外看,墙头上的众人都已下来,围着一个弓箭手,听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着:“……只见嗖嗖两箭,一箭穿透了一人脑颅,一箭射中另一人喉咙,直接将二人穿成了肉串,要知道,因规制,府中护院不得用军中配置,这只是普通弓箭,若这位小将军用了军中特制长弓,那般威力,恐要直接穿身而出了……” 旁边有人接话:“这么说,那叛军或是这位小将军给吓走的?” “还真说不好,那两个乱匪死后,旁边的几个小喽啰都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跑了,没多久叛军就撤了,大约*不离十。其他几个兄弟在外围应该也射杀了不少人,或许乱匪原想着来此捞一笔,没想到倒赔了不少性命,当即就被吓退了。” 其余众人都咂舌惊叹,而后又有人道:“那小将军此刻为何还未回转?” “来了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果然见徐行俨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弓箭手,见众人都在盯着他,他脚下顿了片刻,而后才恢复如常。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院子里围着的众人抱拳道:“有劳众位弟兄操劳,方才我尾随而去,叛军已经逃遁,寺中已经安全,可禀告各位贵人放心,眼下天色快亮了,但也不必急着回转,援军应不远了,还是由卫队护送为佳。” 忠勇侯夫人被丫鬟扶着,分开众人行至徐行俨跟前,朝着他雍容一福。这会儿功夫侯夫人已经收拾整齐了,肩头披了一条墨绿色貂皮披风,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虽没带出几个金钗,但发式依旧梳得大气华贵。 徐行俨口中说着不敢当,脚下一错,已经移开一步,避开这一礼。 第6节 侯夫人道:“今日多亏小将军相助,否则这在场女眷的遭遇将不堪设想。救命之恩无以言表,还请留下姓名,我定让侯爷记你一大功。” 徐行俨眼中嘲讽一闪而过,当即垂眸道:“夫人言重了,今日之事是侯爷安排,等卑职回转,定有某的好处,现下既然叛军已离,卑职也该回去复命,免得侯爷忧心。援军也将至,诸位贵人安危已然保全,卑职不宜久留。” 侯夫人笑道:“你说得有理,那就快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徐行俨朝着周围众人团团抱拳,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身披月光大步离去。 忠勇侯府的一个护卫长低声对旁边人道:“我也曾跟着侯爷巡防过军营,竟不曾见过这位小将军,难道是新入伍的?今日如此用兵和箭法,他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谢瑶扶着谢夫人,跟着一群女眷们出了屋子,院子里乱哄哄的,和尚护院都挤在一起,火把重新燃起,乱糟糟的一团。 她踮着脚尖往前看了看,奈何个子太矮,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 见一个背弓的护院从旁边经过,她忙叫住了那人,问:“敢问郎君,方才那位徐……那位侯爷麾下的小将军去了哪里?” 那护院指了指院外,“那位小哥说要回去给侯爷复命,已经走了……哎……” 不等那人说完,谢瑶撒开谢夫人的手就要跑开,却被谢夫人反手抓住,硬起了腔调,“你这是要跑哪儿去?” 谢瑶回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墙外,面带焦急地去推谢夫人的手:“我有个贵重东西落下了,必须得找回,不会跑远,马上回来……” 谢夫人冷着脸:“哪儿也不许去,这乱匪刚走,说不定还有没离干净的,有什么贵重东西比你命还重要吗?” 谢瑶一把挣脱,一边往后退一边双手合十对谢夫人讨饶:“要不了一刻钟,必然返回。” 她说罢就提着裙子往外跑,留下谢夫人在背后扶着锦娘一脸气急败坏。 第六章 徐行俨在朝阳楼下接过谢瑶递给他的那株海棠花之后,于当晚做了一夜梦。 他梦到第二日庐阳王谋反,和人里应外合开了城门,砍杀了不少士兵。败北逃亡之后路过永安寺,一把火烧了大殿,杀死数十僧侣,毁了生前信佛、死后供奉于寺中的几位皇室贵主的牌位,又顺便掠走了不少香油钱。 他还梦到自己参加了一年后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武举,以吊榜尾的名次补了参军。 又一年,谢瑶为了嫁给他和父亲谢尚书决裂,他们两人私相授受,无媒无聘地成了婚。 日子虽贫苦,偶尔还要听些风言风语,但他们两情相悦,他的职位也节节高升,小日子过得富足和美。 梦中前面大部分都是美满的, 他也不明白如何发展到后面就成了噩梦。 他一直记着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与突勒一战中,遇袭战死的那一刻他依旧在想,那一辈子他只有一件事没有听她的,最终却导致了这般结局,若还有来世,他必定事事顺她,她让他离得远远的,他就离得远远的…… 可噩梦惊醒,他却看到了床头那株枯萎的海棠,刹那心头错愕欢喜,紧接着却是惊慌无措——他们竟然已经见面了…… …… 谢瑶拎着裙摆出了院门,隐约看到人影一晃拐入前面院子的一道墙后,当即又提了裙角追了过去。 徐行俨走在寺院幽深的夹道里,听到背后轻快的脚步声时,眉头略动,却随即敛下,眸色渐深,直视前方,只加快了脚步。 谢瑶追得气喘吁吁,追至一处雕花游廊,眼看已经快追上了,转眼却好像离得更远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进了花园子,这地方曲径通幽,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可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当即也顾不得那么多,停下来捂着肚子扶着廊柱喘气,脆声叫了一句:“徐行俨!” 前面那人的脚步顿了顿,转眼却又要抬步继续往前去。 谢瑶气急,直起腰扶着廊柱往前走了两步大声喝道:“徐行俨你给我站住!你今夜若直接这么走了,明日必然有禁军找去你家里——你糊弄得了别人,却糊弄不了我!” 徐行俨终于停了步子,双手在身侧攥紧,眸中神色变幻,却终究只是闭了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掩了神色,回身看向谢瑶。 方才他听到身后脚步声之后,只是心乱如麻地一直往前行,此时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正处团簇的海棠花树中央,月色更为鲜艳花色镀了一层银光。 头顶光芒洒下,两人隔了花丛相对,徐行俨目力极好,皎洁月光之下,谢瑶脸上任何神色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谢瑶喘够了气,却并不上前,只是扶着腰直接在檐下低槛上靠着廊柱坐下歇息,绷着脸说:“徐行俨,你竟出尔反尔!” 徐行俨脑子刹那空白,僵立不动,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微涩道:“你……想起来了?” 谢瑶挑了下眉头:“自然。” 徐行俨脸色一下子就有些变了,整张脸苍白无人色,数次张口,声音却都卡在喉咙里没有出来。 谢瑶诧异,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她站起来朝他走了过去,到了跟前才略迟疑地问:“不过一把匕首而已,你何至于如此不舍?” 徐行俨当即又倏然变色,一张脸忽黯忽明,半晌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上却已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略带嘲讽地勾了下唇,垂眸哑声说:“你说的原是这个……” 谢瑶莫名其妙:“你以为我说的什么?” 徐行俨微微摇头,转而道:“匕首是戾器,那日我身上只有这一件东西可赠,如今想来其实不妥,你是女子,不该拿这样的东西招摇,而且……”他顿了顿,“总之,这把匕首放在你身上不合适,若谢小娘子当真想要利刃防身,西市有不少打铁铺,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谢瑶蹙眉看他:“也就是说,匕首你想要收回?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怎能说收回就收回?这般行事怎能是君子所为?” 徐行俨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徐某本就不是君子,今夜之事小娘子亲眼所见,冒名顶替、信口雌黄……哪一样是君子所为?” “你那只是机变,况且……况且也救了人,不是吗?” 徐行俨默了片刻,又道:“抛开这些不谈,今日之事疑点重重,以谢娘子机智,必然也已觉察出其中不妥之处,自己要多当心,还有,”他犹豫良久,面色复杂难明,最后终究还是出了口,“当心柳昀之,他并非良配。” 谢瑶神色渐渐肃然,双目紧盯徐行俨的表情,眉头微拧:“今日之事怎么个疑点重重法儿?柳昀之非良配?你从哪里听说他要配谁?你为何知道会有人袭击永安寺?徐行俨,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祥之人。” 第7节 他从腰间解下那把“扬文”,道:“这把匕首虽是名器,但以谢家之名不难找来第二把,其实娘子不必执着于此,你若当真想要,”他将手伸到谢瑶面前,匕首平放在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朝上,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拿去吧。” 谢瑶内心说不上什么感觉,她看了看徐行俨没有表情的脸,又低头将视线落在他的手中,总觉得这匕首今日她若接过了,估计这萍水相逢之人此后将无缘再见,一时心中意味难明。 她没有伸手,反而问他:“你家住哪里?家中可有旁人,你若在洛阳困顿,以你的能力,我可托人荐你入军中,”但转眼又想到以此人今日所展现的能力,直接入忠勇侯麾下大概也易如反掌,便又开解道,“今日你虽扯了些谎话,但事从权宜,忠勇侯是明事理之人,也必然不会责怪,你若是想入他麾下,我可托人为你……” “不必了。” “你不必觉得不好开口,我看你装扮……不管如何,今夜是你救了我和母亲一命,按理该还礼才是,你若有困难尽管开口,我虽然身居闺阁,但平日和京中一些少年郎君也有些交情,若有需要……” “我已经说不必了!” 谢瑶被冷冷打断话语,有些怔忪地看着徐行俨没有丝毫表情的脸。 “这些……就不牢谢娘子操心了,徐某无德无能,也无意于功名,不值得娘子费心,且徐某不日就要离开洛阳,回兖州去。” 这般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的局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谢瑶无端觉得脸上仿佛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第七章 可这还没完,徐行俨接着道:“徐某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姊妹,前日来洛阳投奔一位远方表兄,不料表兄也只是游手好闲,偶尔行骗欺弱,坐吃山空。初遇娘子那日,是我初来乍到,和表兄出门闲逛,约定于东市酒楼下碰头,不巧却是唐突了娘子,当时自己突然得娘子赠花,始料未及,仓促之下便拿了这把匕首凑数……“ “行了!”谢瑶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头因自作多情而产生的羞愤压下,突然打断徐行俨的话,一把从他手中抓过那把匕首,垂着眼眸冷了神情,嗤笑一声,“不过只隔了一日,你的舌头竟然就如此流利,唬人有一套,敷衍又一套……郎君好走,夜路艰险,还请当心!” 说罢,转身顺着来路往回走。 徐行俨还保持着递出匕首的那个姿势,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体会着方才谢瑶指尖刮过手心时留下的温度。 良久之后,才终于僵硬地放下手臂。 弦月下沉,光线暗淡,黎明将至。 …… 谢瑶手里握着匕首,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一边前行一边在心中将那位徐某从头到脚贬得一文不值。直走到接近方才离开的院子时,她才蓦地顿住脚步。 面前数百精兵排列院门两侧,铁甲长矛,人人手握火把,火光冲天,院里院外被照得亮如白昼。 是救兵到了。 她心头一松,将方才的糟心抛诸脑后,加快了步子往前走,一踏入院门便看到两个男子面对一群女眷而站,一白衣,一青衫,均长身玉立,头顶竖冠,俨然翩翩郎君。 不知那位白衣郎君说了一句什么,引得一堆女眷娇笑连连,看来都已经从方才快要被吓破胆子的局面中挣脱而出了。 谢瑶跨进院子的脚步因那个青衫背影而略微迟疑,但谢夫人眼利,女儿一露面就已经被她捉了个现行,忙抬高了声音道:“阿瑶,快过来,来谢过泌阳王赶来相救。”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来,再躲避已然来不及,那二位郎君也已经转过身子,只用一眼她便认出来,穿白衣的是二皇子瑞王嫡子泌阳王宇文恪,着青衫的,却是谢父相中已久的柳门柳昀之,其父是国子监祭酒,在京都士子中威望极高。 这两人,往日谢瑶都曾见过。 宇文恪的父亲瑞王便是坐上皇帝宝座两个月后被当今圣上贬为亲王的那位,如今身份尴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结交外臣,不参与朝政,不接待外客,行事处处小心谨慎,说话战战兢兢。 但即便如此,瑞王依旧是如今在朝中呼声最高的第一皇位继承人。 先帝长子早亡,只留下一个幼女,如今不过总角之龄,养在女圣人身边。虽然得圣上喜爱,但不过一个女娃娃,没人觉得她能掀起什么风浪。 瑞王毕竟是圣上亲子,即便陛下如今重用母族淳于氏,朝中正派官员却没几个人对对她那两个担任要职却尸位素餐的侄儿正眼相看。 抛开少数溜须拍马之辈,多数良臣还是如谢尚书一般,盼着终有一日陛下能归政于宇文氏,只是没有谢尚书那般敢于直言进谏罢了。 但瑞王嫡子宇文恪却和其父软弱无能的形象相去甚远。 宇文恪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五岁能书,八岁能作诗,十一岁拜入廖阁老门下,十六岁藏名参加进士科,得了二甲第十三名,当时此举轰动京城。 当朝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科之难,可想而知。单以十六岁幼龄考中进士二甲,就足以让白头学子羞煞了,更不用说宇文恪的那重郡王身份。 当时先帝在位,国家多年无战事,天下太平,贵族子弟走鸡斗狗,多游手好闲之辈。红榜一放,简直为朝堂增了一股清流。先帝龙颜大悦,对宇文恪大加赞赏,顺便连瑞王都得了几分荣耀。 可惜他老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祖母又是尧舜以来女辈第一能人,只能说宇文恪实在是运气不好,否则如今皇太子的宝座他早已坐稳。 要说谢瑶那个莫名其妙的“洛阳第一才女”的名声还和宇文恪脱不了干系。 谢瑶脑中迅速转了两圈后收敛思绪,将一直攥在手中的匕首拢进袖子,快步走到母亲身边,对着面前的两位郎君屈身一福,道:“谢瑶谢过泌阳王和柳家大郎赶来相援。” 宇文恪穿一身素色锦缎,踩祥云软靴,袖口领侧均用同色丝线勾勒暗纹,头顶竖玉冠,面如白玉,鬓如刀裁,雅致中隐有华贵。 他见谢瑶曼步而来,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身侧默不出声的柳昀之身上瞥了一眼。 见柳昀之一直垂着双眸,不为所动,当即薄唇微勾,笑着对谢瑶拱手回了一礼,道:“不敢当,恪已听诸位贵眷所言,却是来迟了,若非谢小娘子机敏以及侯爷用兵如神,后果将不堪设想,小娘子可受了惊吓?” 谢瑶心中咯噔一下,抬眼看向宇文恪,却见他只是笑意晏晏,似乎并无其他意思。 不过瞬间,谢瑶肚子里已经千回百转,她抿嘴一笑,答:“惊吓自然算不上,匪徒没多久就撤退了,或许是他们的哨兵发现援军到来,便被吓破了胆子,落荒而逃了吧?这也多亏郡王赶来及时,救了诸位女眷,还请再受谢瑶一拜……” 说罢,她又盈盈拜了下去。 宇文恪上前一步,袖中落下一把折扇,抬手用扇柄撑住谢瑶手肘,却轻轻一声哐当,恰好碰到她藏下的那把匕首。 两人均是一怔,抬眸对视一眼。 谢瑶直起身子退了一步,宇文恪收回手,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脸上神色不变,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谢小娘子这般说,才是折煞某了,罢了,此事抛开不谈,待回京某自会向圣人禀明,论功行赏。侯夫人临危不乱,侯爷知人善任,寺中僧人也敢于执杖应敌,护院更是奋勇护主,就连谢小娘子……” 他视线在谢瑶脸上划过,继而唇角又勾了勾,语气略轻,竟带了点莫名的意味,“不料谢小娘子虽为闺阁女子,却能深谋远虑,智勇双全……” 第八章 谢瑶看着宇文恪似笑非笑的神情,扯了下嘴角,退到谢夫人身后,没有再接话。 第8节 谢夫人本意是想让女儿和柳家郎君说两句话,可此时却发现,事情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味。 柳昀之站在一旁垂着双眸一声不吭如同背景,木头人一般毫无神采。 泌阳王却风流倜傥,风华集于一身,和女儿有问有答,你来我往,一白衣一红裳,站在一起仿若一对玉人…… 谢夫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打住念头,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回头问谢瑶方才去了哪里,顺便训斥了她两句。 谢瑶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了,又硬着头皮忍了她的几句唠叨。 还好宇文恪见好就收,见谢瑶明显有退避之意,便又问候了其他数位女眷,待一一回答无恙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眼看天也将明,经过这一夜惊吓,此刻刚脱离危险,某以为,诸位夫人娘子们也必然无心休息,不若先回房梳洗一番,待天彻底亮了,我们就即刻下山。” 诸位女眷受到的惊吓确实不小,此刻听到要立刻回京和家人团聚,立时纷纷点头应和。 侯夫人闻言道:“那洛阳城外可还有乱匪?” 宇文恪答:“庐阳王不成气候,不知从何处集合来一群流民山匪,找了个书生写了一篇檄文,便敢率人来犯。但到底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有内应,但还未接近洛阳,便被宿卫城防的武卫将军察觉,捉了叛徒砍了脑袋悬挂于城门之上。” “乱匪一到,便知奸计已被识破,当即吓破了胆子。洛阳城高兵广,他们自知硬攻不下,立刻四散逃窜了,侯爷率军追赶,却是被趁乱逃脱了一部分,杀来了永安寺,惊了诸位贵人。如今洛阳城安全得很,夫人且放宽心。” 侯夫人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女眷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却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奇怪,之前那位小将军却不是这般说法……” 此刻在场之人中,略微还有点头脑的都已经想到了那位小哥的不对劲,眼下虽听到了这句话,却都不约而同地默契忽视,只要保住了命,管他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宇文恪让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们先行一步,恪还要向主持了解一下寺中损失,再加以安抚,好让京中拨款修缮,也让诸位高僧安心。” 女眷们相携出了院门,回到客房中收拾梳洗。可是落下的值钱东西早被那群乱匪们洗劫一空,就连一些绫罗绸缎也没能逃得过毒手,不是被顺走,便是被随手扔在地上踩了脚印沾了尘土,当下便又是一顿对那群乱匪的怒骂诅咒。 屋外晨光熹微,室内昏暗不明,烛台被谢瑶拿出去当锤子,早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去了。 卢氏看着一地狼藉,听着隔壁的大呼小叫,当即也想开口嘟囔两句,却被谢瑶说了一句“东西没了就没了,有命留着就行”,给堵了回去。 卢氏脸色讪讪,就着屋外透进来的光线,闷头拾掇了一些侥幸逃过那群乱匪魔爪的小物件。 谢瑶将落地一半的锦被随手拎回床上,攥着匕首靠坐在床头,默默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顺了一遍。 最终她依旧不得不承认,所有疑点和矛盾全都集中在徐行俨一人身上。 他身份不明,却懂得用兵布阵;似乎是个武夫,书法却还不错;看似年轻,却老成持重,持弓一站,便成了数百人的主心骨;表面沉默老实,却灵活机变、能糊弄于人…… 而且大部分事情她都想破脑袋也毫无头绪,就比如他如何得知庐阳王会昨夜偷袭,他为何不愿意留下姓名,男儿志在成就一番功名事业,他本就是投奔表兄而来,如今为何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又要回老家去?是因为不愿受人恩惠? 而所有问题最想不通的地方就是,他为何会找上自己…… 事情的节点全都在此,府中传信、车轴断裂、山石挡路、深夜来访……件件桩桩都有他的身影,但目的却又不知所以。 似乎是想帮她,却态度疏离,似乎并不想和她有过多交集。奇怪,说不上原因。 而且,今日的泌阳王仿佛也有些反常。 她站起来推开窗,不过片刻的功夫,太阳已冒头,外面天光大亮。 卢氏在旁边道:“今日是个好天气。” 谢瑶看着院子里的狼藉,心不在焉地说:“天是不错,只是有些小风……” …… 东西既已被抢,就没什么可收拾的,好在乱匪撤得匆忙,马匹车辆逃过一劫。 女眷们梳洗停当,谢瑶挽着母亲跟着所有人一起出门,一长列二十多辆马车已经在寺门外备好,马车两侧各站一列玄甲士兵,阵势威严,足以让一夜惊魂的女眷们心中安稳。 宇文恪和柳昀之各牵了一匹马站在门口,谢瑶和谢夫人走二人身前时,宇文恪点头示意,一直站在宇文恪身后做背景的柳昀之终于动了动,目光看到谢瑶,却瞬间错开看向谢夫人,脚下动了动,抬手行了个礼。 谢夫人略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也并未多停留。 往前行至马车旁时,谢夫人突然开口喃喃道:“这柳大郎看着却是和以往有些不同……” 谢瑶的脚步顿了一下,问:“如何个不同法儿?” 谢夫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其实具体也说不出怎么个不同法儿,只是给我的感觉和以往不大一样。往日我也见过柳家大郎数次,却无一次如此次这般,冷淡无生气。往常他虽也是不大爱说话,但浑身还是有一股浓浓的书卷味,稳重却透着股清澈,眼下嘛……却显得沉闷阴郁了许多。” 说罢,谢夫人就扶着锦娘的手上了马车。 谢瑶站在原地有些出神,直到卢氏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又扭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两人,却只是一头乱麻,毫无头绪,只觉得所有人都有些奇怪,让人捉摸不透。 第九章 东方泛白,晨光熹微。 徐行俨披着一身寒气从郊外返回,在城门开启的第一瞬进了城。 即便昨日有叛军袭城,但这点小小变故对这座巍峨高大的神都并没有丝毫影响。 长夏门内外逐渐秩序井然地排起长龙,卫兵如往日一般满脸不耐地检查进出百姓,对着权贵仍旧阿谀逢迎。 听到背后车马粼粼伴着哗哗铁甲声,徐行俨脚下一错,往排队出城的长龙中一站,借着人群挡住自己的身形。 城门外二十余辆马车被玄甲军护送而入,到门口时分毫未停,对守城侍卫视若无睹,长长一列奔腾而过,掀起的尘土落了门洞两侧人满脸满身,所有人气愤不已,皱眉摆手挥去尘烟,却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扬起的风掀乱徐行俨额侧散发,他眯眼盯着一辆马车从面前一闪而过,马车小窗帘被风带起的一瞬,露出车内女子的半张脸,白肤红唇一闪而过,却足以动了凌厉少年一颗曾被千锤百炼过的心。 徐行俨静静而立,看着那辆马车车帘被人掀开,里面的人伸头张望,下一瞬却被人拉了进去。而后渐行渐远,终于拐进了一侧街道,最终不见踪影。 城门口士兵大声喝问:“喂,那汉子,你若不出城,别挡了道——” 他收回目光,扭头看了守城士兵一眼,而后让开步子,让后面的人往前行。 第9节 本是平淡一瞥,那士兵却瞬间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浑身冰冷彻骨,身子僵了数息才暖回来。虽然他从未打过仗,但他猜测,这般感觉恐怕和战场上敌军大刀挥下的一瞬一般无二吧…… 顺着城墙往西行,过了四个坊之后再往北,沿坊道行至第二坊,西边的坊门口一侧用黑漆涂了一块方形,书着“宽政”二字,便是徐行俨来洛阳后投奔的远房表兄许志所在的坊。 洛阳城一向有北富南穷之说,洛水以北宫城以东住的全是权贵官宦人家,而过了洛水之后,越往南越穷。 坊内巷口有几个饭摊上冒出腾腾热气,徐行俨从怀里摸出几个大钱,买了几个蒸饼,用油纸包了两包,一包揣进怀里,一包拿在手里边吃边往坊内走,几口就咽了下去。 待到一处单进小院门口,恰好有一人从巷子另一头过来。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身上罩了一件青灰色外衫,下.身穿一条青黑色麻布裤子,眼窝发青,两腿虚浮,正是许志。 许志飘着走到门口,看清门口之人的一瞬,他停下打了一半的哈欠,瞥了少年一眼,嘶声道:“这一日夜你都跑哪儿去了?初来此地还这么不安分,还当这里是你那破落乡下?洛阳城宵禁严格,你又无洛阳户籍,若被巡防的士兵逮住,你可休想我拿金钱去保你出来!那些兵油子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若当真被捉了进去,少说也得几十贯……” 徐行俨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没有出声,直接掏出油纸包扔到他怀里,而后推开院门抬步而入。 许志的话猝不及防被打断,正待发火,可打开纸包看到里面热腾腾的蒸饼时,噎了一下,咬了一口软糯可口的面食,咕哝了句:“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这出院子当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壁都是土柸砌成,屋顶茅草脱落,有几处漏了天的,下雨时必然漏水。 徐行俨住的西厢房原本只有一张破床板,来此之后他自己出钱买了褥子被子凑合着睡了三晚。 他当初从兖州老家来洛阳本是因为父亲过世,不被继母所容,才狼狈来洛阳投亲,带的行李中除了自己在兖州时一位镖头师父赠那把“扬文”,还有十几贯钱,两身衣裳和一块生母留下的羊脂白玉,不料许志却是这般德行。 初来那日他就被许志连哄带骗地讨去了几贯,那日去东市,他是在集市中转着找活儿干,虽然没什么学问,但他四肢健全,会点拳脚,无论如何,总不能和许志一般坐吃山空。 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 但好歹他现在都记起了,还来得及补救。 现在只需杀一人,救一人,毁一物,藏一事,之后,这座都城就没有什么他可以留恋的了。 他进了作为他的卧房的西厢房,刚推开破败的房门,就觉察到屋内的不对。 昨日清晨醒来之后看到床头那株海棠花时,前尘往事刹那入脑,悲喜交加,而后就是匆忙出门,慌乱间随便找了纸笔托一个小乞儿送信。 他离开之时,薄被随意掀置一旁,床上虽然凌乱,却不至于如此刻这样遭了贼一般。 他心中打了个突,两步并做一步走到床前,掀开床板上的褥子一看,下面果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此处原本放了几贯钱和那块玉。 …… 许志嘴里哼着小调,回味着昨夜里手心按在那胡姬胸前肉团上的美妙,以及下面被侍弄的*……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下面动了动,却没硬起来——昨儿个夜里实在是有些用力过猛了。 他双腿还在打着飘,嘴里嚼着软糯热乎的蒸饼,一屁股坐到床上,从怀里掏出两贯钱,拉开破破烂烂的抽屉扔了进去,又随手将吃完蒸饼的油纸扔在地上,就准备躺下去补个眠。 只是他脑袋刚挨到枕头,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房门便哐当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撞开,他吓得嘴里的碎渣子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就被人从床上拎着领子提起来一把抵在土墙上,撞得心肝肺都挤在了一起,头顶的茅草夹着土粒哗哗落下两根。 许志喉咙里卡了蒸饼残渣,脖子又被人按住,呼吸不畅,转眼就脸红脖子粗地要背过气去。 徐行俨神色不动,攥住衣领的手指渐渐收紧,冷声道:“东西拿来!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许志双眼憋得通红,舌头伸出,一手慌忙地使劲儿去推徐行俨的双手,一手指着自己的脖子摆手。 徐行俨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冷冷地看着许志的双眼翻得几乎只剩眼白时才终于撒手。 许志扶着脖子咳得撕心裂肺,顺着墙壁缓缓滑下,眼泪都被呛出。 咳了好久,他终于缓过神来,回想方才徐行俨的行为,他毫不怀疑这个几天来一直闷声不吭的表弟对自己起了杀意,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仿佛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遍,他背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他偷偷看了徐行俨一眼,眼神正好对上,忙又掩饰地咳了一下,坐在墙根处也不起来,眼神飘忽,哑着嗓子说:“二郎你这是要作甚?我拿了你什么东西,竟值得你这般对我?我倒不知,你这几日一直跟只绵羊似的,原来是抱着大招没放呢!行啊,你住老子这里,那你就先把老子杀了试试,看看这天子脚下你杀了人之后,能不能走出这洛阳城门!” 徐行俨又重复一遍:“东西拿来!” 许志硬着脖子抬头:“你一直说东西拿来,我拿了你什么东西了?你拿出证据来,否则就别冤枉好人!” 徐行俨神情冷冷,“那些钱你拿去无所谓,其他还我,我不跟你计较。” 许志眼珠子转了转,狡辩道:“你屋里丢了东西?丢了东西就该去报官,为何却来找我要?我看你的那块破玩意儿也不值什么钱,何必大惊小……“ “哪块破玩意儿?”徐行俨盯着他的脸,问。 许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知道掩饰不过,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哼了一声:“不就是一块赝品,也不值几个钱,何必如此喊打喊杀的,反正没了就没了,你还想怎样?你要真有本事,照着这里,”他脖子往前一伸,自己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东西已经没了,你直接这里来一刀好了!” 徐行俨站在原地盯着他沉默片刻,道“你当真不还我?” 许志悄悄看着徐行俨的脸色,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却依旧抱着一丝侥幸,硬着头皮嘟囔着说:“反正已经送了人,要不回来……” 徐行俨伸手手掌往身旁桌子上一按,只听木头咔咔作响一阵,而后瞬间分崩离析,四散而裂。 许志在一堆木屑飞扬中目瞪口呆,见徐行俨在他身前踩着他的裤腿蹲下,打量着他的手脚,冷冷道:“你可以选一个,是断手断脚还是……” “我说,我说……”许志咽了口唾沫,慌忙道,“就在西市北曲打铁铺后面的舒大娘家,你去问了就知……你莫让我去讨要,我还是要面子的,我可不去,已经送了人的东西怎么能讨回来……“ 徐行俨又盯着许志的脸看了看,确定他没有说谎,才站起身挪开脚步,从方才碎裂的木头堆中捡出来几贯钱,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许志:“你最好祈祷我将东西赎回来。” 许志大概受惊不小,听到这里,声音尖锐地道:“难不成你还想要杀人灭口吗?我告诉你,我可是知道你为何宝贝你那块玉,那里面牵扯到你的身世,你怕遭人灭口——是也不是?” 徐行俨的眼神瞬间又冰冷下来,浑身散着寒气,阴沉地盯着许志的眼睛,问:“你还知道什么?” 许志缩着脖子往后挪了挪,“我告诉你,你那件事儿我可是也告诉别人了,我若死了,你的秘密也保不住,往后你拿了你的东西赶紧离了我这院子,滚回乡下去,我也保证不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但你也要保证不准再找我麻烦!” 徐行俨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将那几贯钱揣进怀里,大踏步出了房门,又出了院门。 第10节 许志竖着耳朵听着那瘟神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才终于瘫软在地,浑身出了一层黏腻冷汗,扶着墙起了两次才终于站起来,随后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子,从里面扒出来两吊钱,揣到怀里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第十章 从永安寺回来之后,谢夫人一方面是听了谢尚书的话,拘了谢瑶在家,哪儿也不准去。另一方面也是那一夜惊魂吓破了胆子,自己躲在屋子里吃斋念佛,不敢再出门。 洛阳城被偷袭那晚,因提前得了信,守城将军捉了内奸,没有闹成大祸,所以动静并不大,不少百姓还在梦里,叛军就被吓跑了。 谢尚书觉浅,被外面士兵调动的脚步声惊醒,派人叫了谢琼起身打听,才知洛阳城被攻打,当时都惊诧异常,却不知道有逃窜的叛军半路拐道去了永安寺。 直到第二日一行女眷被士兵送回,才知双方差点就阴阳两隔了。 看到夫君和儿子安然无恙,谢夫人少不得又是大哭一场,几个人哄了半晌才住了哭声,那场面让谢瑶着实不忍去看。 只是如今一连五天未出门,每日不是写字就是绣花,距离及笄还有三个月,她只觉得有些心头长草。 其实谢瑶其人,平日行事称不上大家闺秀的典范,不然那日也不可能三更半夜里跟一个外男在房间里商量行事。 但若说她行事跳脱离经叛道,当然也算不上,否则也不会因着卢氏一句怕伤了姑嫂感情而妥协应是。 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说辞,许是交了裴莞这个姊妹之后受了她的荼毒,如今对这说法却是嗤之以鼻,不过她自然不会将这想法对外人透露罢了。 而“洛阳第一才女”之名,就是在她自己胡乱折腾的时候,阴差阳错得来的。 当年先帝在位,泌阳王宇文恪于围场狩猎时作了一篇《围猎赋》,写了当时狩猎盛况。 按照古文作赋惯例,上篇写物写景,下篇自然就是歌功颂德之类,但不知为何,泌阳王作了上篇之后,却说自己才尽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下篇来。 两年之后,谢瑶十二岁,不知天高地厚,于一次贵女们聚会作诗行令的场合上,自己偏偏不写诗,而是照着《围猎赋》的上篇韵脚补了当时泌阳王没写出来的下篇,对圣人歌功颂德了一番。 那时先帝已经驾崩,天后寻了个由头刚将自己的亲儿子逐下皇位,将龙椅换了凤椅,这篇赋不知为何就到了女帝手里。 也是谢瑶走运,因这半篇文被女圣人夸了两句,又经身旁近臣口耳相传,流言传出皇宫时,谢瑶脑袋上就多了个“洛阳第一才女”的头衔,还是御赐的,很是为谢家长门面。 对此,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 院中牡丹盛放,谢瑶坐在雕花窗前伏案提笔良久,直到饱满的笔尖吧嗒一声,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溅开一团污渍。 她吐了口气,收回不知跑了多远的思绪,将笔搁在笔架上,举起双手准备伸个懒腰。 但手只伸了一半,胡凳上坐着绣花的卢氏在后面咳了一声,带了点无奈地叫了一声:“娘子……” 谢瑶僵住动作,瘪了瘪嘴,收回手又重新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视线不自觉地移到桌子另一头放着的那把匕首上…… 那人当真是个怪人,不知是不是已经回了老家?兖州距离洛阳也不算太远,放着可能为以后博得锦绣前程的机会不要,偏要回老家?真是……榆木疙瘩! “二娘子,府外有贵人递来拜帖。” 谢瑶还在出神,被突然而来的清脆声音打断思维。 窗外站着母亲房里梳了两个髻的小婢女翠玉,隔着窗台,手里正举着个大红帖子。 她一时有些懵,不知有人递来拜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却还是接了过来,随口问了句:“拜帖怎么不送到母亲那里去?” 翠玉脆生生道:“是夫人让送来给娘子的,她说准了。” 谢瑶正好将拜帖打开,看到落款处的“裴菀”二字,顿了顿,迅速将内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脸上笑容逐渐扩大,却又立刻收敛,蹭地从位置上起来。 她强自按捺心头兴奋,绷着脸对卢氏道:“奶娘快给我找身衣服换了,裴舍人送了拜帖邀我出门,此刻她人在哪儿?”最后一句,却是问翠玉的。 翠玉回道:“此刻正在前厅,由夫人陪着喝茶呢。” 卢氏一听,脸色顿时绿了:“可是上次和娘子在东市对诗的那位?” 谢瑶反问:“不然呢?当朝还有几个裴舍人?” 卢氏站着不动,嘟嘟囔囔地说:“上次出了那一茬,这不过几日光景,夫人竟然忘了?怎么竟允了?” 翠玉很有眼色地又接了一句:“二娘子,夫人说让您快点,甭让客人久等了。” 谢瑶挥手让翠玉离开,也不让卢氏动手,自己走到内室打开衣柜扫了一圈,脑子转了转,就拿了前些日子裴莞送她的那身衣裳。 谢瑶刚行至前厅正门,谢夫人率先看到她,脸色顿时又不好了,却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是对一旁坐着的裴菀干笑一声:“让裴舍人见笑了。” 裴菀穿的胡服,勾勒一身窈窕身段,肤若凝脂,双眸如珠玉,手里握着把折扇,正低头喝茶。 她闻言抬头,看到谢瑶时,眼睛瞬间一亮,璀璨夺目。 谢瑶穿了一件暗青色右衽缺骻长衫,外罩同色长坎肩,踩一双黑色软靴,腰间缠蹀躞带,上面坠了一把短匕首,一条暗红丝绦,一个绯色香囊,但青丝半挽,并没戴时下大周男子之中流行的幞头。所以乍一眼以为是位俏郎君,第二眼却已经知道是个美娇娥。 谢瑶径直走到母亲跟前,对着她抱了个拳,叫了声“阿娘”。 谢夫人捏了捏眉心,正要开口训斥,却听裴菀道:“今日谢小娘子这一身男装既穿出了少年的英俊,又不失女子温婉柔韧,回去我定要和圣人说上一说,以后这洛阳城中女子们穿衣的风向大概就立马要变了。” 说罢,用手中扇柄掩嘴一笑。 谢夫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干笑了两声,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穿得不男不女的女娃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 谢瑶跟着裴菀上了马车,也并不问她要去干什么,屋里闷了许久,这一出门甭管去哪儿,只要能透气就成。 可她万万没想到,裴菀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紧邻东市的平昌坊。 平昌坊北临东市,南靠长宁坊。每三年一次科举,外地学子来京赴考时,大多租住在长宁坊,为的就是顺便逛一逛平昌坊。 若能有幸见一见京城中最顶尖的头牌最好,若没那眼福,瞧一瞧美貌胡姬也不枉此行。 说白了,平昌坊就是专门让有钱人花钱嫖.娼的地方。 第11节 有人一掷千金为红颜,有人为见知己打破头。但无论如何,却不该是她俩来的地方。 下了马车,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面对整齐的一出出挂着匾额标着名字的宅子,裴菀看着谢瑶脸上的踟蹰,揶揄一笑,“如何?怕了?我可是听说永安寺那夜谢小娘子老谋深算,坑了侍女敲锣,又唬了侯夫人撑腰,很是威风啊!” 谢瑶正了正神色,睨她一眼,“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在想,你若早告诉我今日是来此处,我当将那个幞头戴上的。” 裴菀戏谑:“若要忧心这个,你大可不必,这平昌坊中不仅有美貌歌姬,也有不少娇嫩小倌,京中贵妇也有不少来此消遣的。你若想见识,我便替你叫两个来。” 若论脸皮,如今的谢瑶自然比不过裴菀,闻言脸颊微红,正要反驳,却见不远处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一晃,进了一处宅子。 她语气微窒,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音一转,道:“我看那家不错,去瞧瞧如何?” 裴菀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处宅子门楣匾额上写着“玉楼春”三字,这玉楼春正是这处院子中“假母”的艺名。 她敲了敲手里的扇柄,眉目流转,说不尽的风流韵味,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谢瑶若没看错,刚才进了那家“玉楼春”的,当是徐行俨。 这小子,没想到他没回兖州,却是逛进了花楼。 第十一章 谢瑶之前没来过这种地方,没想到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入了宅门就有人婢女迎接,那婢女穿着半袖襦裙,低声细语地向她们介绍院中景致,以及路过的哪个院子住了哪位娘子,什么本事最拿手。 宅子内房舍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假山刻石,雕栏玉砌,曲径通幽,处处都可见心意。 来往婢女仆人举止有礼,见到客人恭敬避让,欠身作揖。 两人走着,裴莞给谢瑶介绍这玉楼春里的头牌,在整个京城也是大有名气。 谢瑶问:“这位娘子可是弹琴跳舞十分拿手?” 裴莞笑道:“看来你们谢家家风确实很严——这平昌坊里随便拿出某个宅子里的头牌,文采都足以超越那些京城贵胄中的闺秀才女,不过这里的女子们都缺了身份,没投了好胎罢了。”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有些淡了。 谢瑶一挑眉:“你这话不是直接迎头给了我一棒槌吗?” 裴莞咯咯娇笑,一双星眸耀目,晃得谢瑶眼花,若男人见了,大概骨头都要酥了。 “你那头衔,得记我一功,这事儿回头再说,我今日约了人,已经看到他了,过去我引荐你们认识。”她说着,朝前面抬了抬下巴。 谢瑶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蓝绸圆领缺骻长袍,腰配流苏美玉的年轻男子,正挥着手里的折扇朝这边打招呼。 裴莞挥退领路的婢女,招呼谢瑶跟上,径直朝着那男子走去。 到了跟前,裴莞先和那人说笑两句,才错开步子露出身后的谢瑶,对他说:“这就是上次跟你提起的谢小娘子,”而后又笑着补充一句,“洛阳第一才女。” 谢瑶觉得脸都丢到没得丢了,不理裴莞的埋汰,朝对方做了个揖:“在下谢瑶,才女什么的,若再提我就要钻地缝里了,郎君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男子露出恍然的表情,抬手回礼笑道:“在下方墨轩,表字怀素。原来是谢娘子,失敬失敬,能跟裴舍人一起堵了东市半条街的,怎能不称才女?” 谢瑶无言以对,裴莞及时接过话,笑着说:“行了,若再调侃,今日她该后悔跟我出门了,宴席可摆好了?人请到了吗?” 方墨轩哼了一声:“难得能让裴舍人托付,小的还能不尽心尽力办好?一切都妥帖了,你且放心,只是我怕只请他一人那人会多心,就多拉了几位一起来……对了,我前两日刚结识了一位兄台,当真是位能人,可惜他无意于官场,只想回乡下种田。” 他说着摇了摇头,表情很是惋惜,“不过他想从我这里讨个东西,就被我顺手给坑来了,你若想替陛下延揽人才,这可是个机会。” 裴莞跟着他进了最近一座雕花阁楼,笑骂:“你可真是够混账的。” 方墨轩在楼梯上扶着栏杆倒退着走,晃着折扇笑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谢瑶跟在两人身后听他俩闲扯,掰着指头数着京中的贵人,走上楼梯时终于想起来哪家姓方了。 说起来裴菀和方墨轩还是表亲关系,十几年前裴菀的祖父得罪还是皇后的当今圣上,全家获罪,男子或砍头或流放,女子没入贱籍,那时裴菀还在襁褓之中。 她跟着母亲在掖庭长大,偷偷识字读书,看尽冷暖,终因契机被女帝发现才华,收在身边做事。 方家是裴菀舅家,当年在裴家获罪之后大门紧闭,不发一言,最终顾全须尾,躲过一劫。 那时方家家主、裴菀舅父已经承袭靖南伯爵位,任御史台要职,但在那件祸事之后,方家就逐渐淡化至众人视线之外,默默地吃着皇粮,不招闲惹事,闷声不吭了许多年。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之后,方家终于有人出来活动了。 按说当年方家的所作所为,裴菀该记恨他们的,不想如今竟然又开始维系旧情了,而且看样子裴菀和方家关系还很是不错。 二楼整层是一间开阔大堂,周围约四百步,中间放了长桌,此刻已经坐了七八个男子,无不是身着绫罗绸缎,佩玉握扇,每人身前坐了位楼中女子相陪,并无什么□□场面,都安坐其位喝茶聊天。 大堂四面窗子大开,雕梁玉柱,粉色幔帐肆散。 再往里侧是露台,台上有人,但隔了道翡翠珠帘,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堂中众人看到裴莞和方墨轩进来,纷纷起身行礼,两人回礼,便又一起坐了。 在座男女有几位有些好奇地将目光落在同来的谢瑶身上,但今日谢瑶这身衣服穿着雌雄莫辩,平日里也不常见外男,是以也没人认出。 且裴莞并没有要介绍的意思,方墨轩也很识趣地没去插口。其余人见状,也并没有再开口询问。 谢瑶其实有些怀疑今日裴莞叫自己同来的用意,裴莞身为陛下近臣,在内宫与官场之中浸淫多年,所做之事不可能没有深意。 况且方才方墨轩话里话外的意思,应是在帮裴莞办事,她平日出门并不多,将在座的几位都仔细打量了,却都是生面孔,也没能看出来主要邀请的是哪一位。 她又往不远处露台上看了看,那人仍旧靠着栏杆而立,背对室内,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些什么。 几人说话间,有人抬高了音调道:“哟,舒娘终于肯露面了,竟比裴舍人架子还大呢!” 谢瑶抬头看去,见一个十□□岁的女子分帘而入,穿一身素色襦裙,手缠披帛,挽坠马髻,斜插一支金步摇,装扮并非如何奢华隆重,容貌也并非让人一眼惊艳。 在座男子们却都有些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那位舒娘,都想让佳人离自己近一些。 第12节 舒娘逶迤而来,一路笑着走到众人跟前,只随意行了个礼,也不等招呼,就自行在一处落座,笑着对裴莞说:“方才在一处贵客处不好脱身,怠慢舍人了,还望勿见怪。”见裴莞随意摆手,便开始招呼大家,“诸位这茶也吃得不少了,来此不行令,却有什么意思?” 方墨轩在手心敲着扇子接过话,“行啊,只是如今裴舍人在此,她若也来行令,人人甘拜下风,就当真玩不起来,没什么意思了。” 裴莞笑道:“我今日不行令,改做明府,舒娘依旧作都知,在座人多,玩起来有意思。”说着,她又扭头问谢瑶,“阿瑶是想行令还是掌牌?” 谢瑶闻言连连摆手:“这几日我被拘在家里天天写诗作赋,无病□□,再作就要吐了,这令我就不行了,诸位请便,不必管我。”再说,她进这里主要是找人的,可没工夫陪人作诗,万一哪位认出她了,再一通“京城第一才女”的乱叫,她当真要羞死了。 说着,她就离了位置起身,准备去露台上瞧一瞧那位是何方神圣。 只是还不等她站起,方墨轩已经朝着露台喊道:“窗外是有美人吗?徐兄看了这么久,竟还没看够?” 斜对面一个年轻男子道:“这位兄台也当真性情冷淡,方才过去招呼,我说十句,他竟然就对我说了三个字。” 有人奇道:“哪三个字?” “听不懂。” 其余人哄堂大笑,露台上人终于动了,一只手掀开珠帘,笔直的腰身微弯,就进来了。 其实从方才方墨轩叫徐兄时,谢瑶心中就打了个突,如今见当真是徐行俨,心中竟说不出是惊喜还是诧异。 裴莞显然也已经认出来,在谢瑶旁边“咦”了一声,道:“当真是巧了,我正要找他,他就送上门了。” 谢瑶心中咯噔一下,看向裴莞:“他是犯了什么事儿了?” 第十二章 徐行俨掀开珠帘,迎面撞上谢瑶的视线,脚下微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往前行了两步。 裴莞说了那句话后以手支颐,并未理会谢瑶,端了案上一杯酒水抿了一口,只看了裴行俨一眼,就垂了眸子盯着面前一碟桂花糯米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行俨对着方墨轩抱了抱拳,目不斜视地道:“徐某是粗人,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就不来掺和了,而且小伯爷今日大概也抽不出空拿出徐某想要的东西来,我看还是改日再拜访的好。” 谢瑶看了眼裴莞,她依旧一声不吭。 方墨轩指尖在案面上点了点,见裴莞没什么反应,估摸着她大概是没什么兴趣,便慢吞吞地站起来回了礼,笑吟吟地道:“徐兄少年英才,血性男儿,方某敬佩非常,我们这些酸腐喜好无病呻.吟,徐兄自然是看不进眼里的,而且今日徐兄想要的那物我当真是没带在身上,也不必徐兄亲自上门,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改日我约你打马球,东西也定亲手奉上。” “不敢劳动……” “我想起来了,你……是你!” 徐行俨话未说完,坐在谢瑶对面的那个青年突然面色激动,指着徐行俨,语无伦次,“你是那个,那个……那日你去见赵将军时我也在场,后来竟当真如您所言有人叛乱,城内出了内奸,郎君当真料事如神啊!还好及时发现,否则当真是大事不妙了!怪不得方才我觉得你眼熟……” 那人这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何事。 徐行俨并没有扭头去看那人,只是语气微顿,语气平淡:“郎君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什么赵将军还是周将军的。” “我怎么会认错呢?”那人急了,站起来道,“就是庐阳王叛乱的前一日,你……” “咳咳咳——”裴莞一口酒饮下,突然呛得双眼泛红,正好断了那人后面要说的话。 方墨轩哎哟一声,忙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抬高了声音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口淡酒竟然也能被呛到,也是服了你了,赶快喝口白水顺一顺,”又推过来一碟糕点,“再吃口糕点压压惊!” 舒娘原本正在一旁准备行令的工具,用一个托盘盛了令签、骰子、小旗、酒椓等物,正准备往长案上端,见状脚下微顿,随后将手中托盘放了回去,随手端过旁边在小炉子上煮得咕嘟咕嘟沸腾的茶壶,来给裴莞倒茶。 但她却偏不走到裴莞身旁,却是挤到那正激动不已的青年旁边,隔着桌子抻手来倒,且胸前微挺,正好凑到那年轻男子脸前。 年轻男子正兀自激动,不料佳人突至,只觉一股素雅淡香扑面而来,垂目就看到微鼓的两团已经凑到脸前,脑中轰然作响,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但不管如何,可以接近一直梦寐以求的佳人,他自然不肯放过这样一个可以献殷勤的好机会,急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要接过舒娘手里的茶壶。 不料舒娘手一抖,壶中滚水正好溅出两滴,落在雪白皓腕上,凝脂如玉的雪肌当即红了两片。 舒娘还没出声,那青年已经惊叫出声:“舒娘当心!哎呀,伤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可有烫伤药?快快找来,是否还要先用冷水冰一冰?可会留疤?怎么如此不小心?”说着就去接那只茶壶。 方墨轩也趁机跟着大惊小怪地呼道:“舒娘的这只纤纤素手可是要写诗捉令的,可千万不能有事,永之快别傻愣着了,赶紧带舒娘去敷药!” 永之是那年轻男子的名。 舒娘松了手,笑道:“小伤,不疼,只是扰了诸位雅兴,我令签已经备好,玉娘先陪贵人们玩儿,我去去就来。” 其他人也被这突然的一惊一乍弄得发懵,忙说:“舒娘赶快去吧,留疤就不好了。” 舒娘对着众人福了福,又看向那个永之,笑意妍妍:“药膏就在我的卧房,劳烦柳郎陪舒娘走一趟了。” 听到卧房二字,柳永之的骨头早已酥了,忙说:“哪有劳烦,能陪伴佳人左右该是某的荣幸。” 谢瑶一直握着茶盏冷眼旁观。 徐行俨站在一旁置身事外,事不关己,仿佛只是在等方墨轩忙完了再告辞。 可谢瑶知道,事情一定不是这样,永安寺事件当晚,她就在怀疑。方才那人脱口而出、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再加上柳永之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将她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给穿在了一起,一个惊人真相呼之欲出。 她微微咬唇,盯着徐行俨,但他却仿佛已经不认识她一般,除了从露台上走出来的第一眼之外,之后视线就再没落在她身上过。 但越是这般,就越是显得他太过刻意,所作所为就越是可疑。 柳永之扶着舒娘下楼,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舒娘不是烫伤了手腕,而是摔断了腿一般。其他男子虽然暗自嗤笑柳永之殷勤过度,实际上内心中却无不是在嫉妒这货的好运。 方墨轩咳了一声,打断众人的意.淫,“我看这酒令还是舒娘在了有意思,席纠这活儿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说到这里她又忙笑着对那位玉娘道,“我没有要轻视玉娘的意思,佳人可莫要见怪!” 玉娘用手中帕子掩了嘴一笑道:“小伯爷说笑了,玉娘哪儿能和舒姐姐相比,我若能做得席纠,这玉楼春中的头牌‘都知’可就是我了!” 方才呛到之后一直闷声喝茶的裴莞突然开口道:“那日我见玉娘写的字有些眼熟,却又有自己的一番□□,不知是临的哪位大家的帖子?” “不想竟被裴舍人发现了,我还想着多藏些日子呢,我临的这位大家呀,说来该是咱洛阳城几乎所有女子心头的一片月光呢。” 裴莞莞尔,“难不成是泌阳王?” 第13节 “哎呀,舍人就不能让诸位猜一猜吗?还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玉娘留。” 裴莞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对了”,她很自然地看向还在旁边站着的徐行俨:“前两日我看到徐兄写的一张手书,字迹很有如今已经致仕在家的廖阁老的风采。” 徐行俨正眼看向裴莞,目光微凝。 裴莞回视,不为所动。 徐行俨垂眸,“不过是闲来无事,拿了廖阁老的字临帖,不算什么本事。” 裴莞却并不打算放过,又道:“廖阁老的书法造诣世人皆知,其中韵味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学来的。看来徐兄说的什么粗人不懂文墨之类的话,当真是谦虚了。” 第十三章 方墨轩见局面不对,忙打了个圆场,“廖阁老书法造诣固然前无古人,但也并非无人能模仿,他家大郎长枫就得其真传,那一手字写得既有其祖父风骨,又不失自己气节,当真漂亮!不定数十年后,廖家就会出来第二位大家。要不,随后我找两页长枫的笔迹给舍人瞧瞧?” 裴菀轻笑一声,将茶盏搁在桌子上,不再继续逼问。 徐行俨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一语不发地下了楼。 方墨轩悄悄松了口气,坐下来招呼众人道:“来来来,趁着舒娘还未到,我倒想先做一把律录事过个瘾,舍人觉得我可能行?” 裴菀嗤笑,“你?也不知上次是谁在家宴上连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都说不出出处,连三岁幼童都不如,竟还想来作席纠?” 众人哄堂大笑。 方墨轩脸涨得通红:“我那日只是喝多了酒,一时头脑发热,忘了罢了!你你你……明明说好了此事不准再提,你又拿出来调侃我!” 裴菀不紧不慢道:“我只是眼看你再装下去就要露底,怕你收不了场而已……” 众人嘻嘻哈哈说笑开来,都纷纷互拆老底,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是说在哪位都知的令宴上丢了面子掉了份儿…… 谢瑶悄然离了席位下楼,待头顶声音渐弱,她才加快了步子,踩着楼梯噔噔噔一路小跑下去。 只是下了楼踩到廊道地板,刚准备拐道追出门,迎面便看到一个黑影正靠着廊柱而立。 谢瑶追得匆忙,此刻猝不及防,吓得倒退两步,惊呼声差点脱口而出。 她靠着背后楼梯栏杆抚着胸口,两颊因走得略急而露出两片酡红,再配着一双因惊吓而瞪大的秋波美目及微张的潋滟红唇。明明是位窈窕淑女,却因一身男装而显得格外禁.欲……又诱人。 徐行俨原本正盯着墙角的视线落在谢瑶身上,眸色渐深,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谢娘子要找人?” 谢瑶终于反应过来,动了动脚步,放下手干咳了一声,板着脸正色道:“我只是下来方便而已。” 徐行俨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抽,大概是觉得一个女子当着一个外男的面说这句话,有些……很不妥帖。 她掀了掀眼皮,“徐兄方才不是假装不认识我吗?如今怎么又认识了?果然如你自己所言,出尔反尔,并非君子。” “徐某行二。” “哦,你还有长兄那和我一般,我家不分男女均排在一起,我本家就我父亲一支,没有叔伯兄弟姊妹,父亲也无妾室通房,只有一个同胞长兄,所以我也行二。我如今还未及笄,是以父亲并未为我取小字,我叫你徐二,你可唤我谢二。” 徐行俨本是不想让谢瑶称呼自己徐兄,却没料到她会这般自报家门,顿时嘴角又抽了抽,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瑶话刚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双眸,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接着带了点不可思议和迟疑:“你……在这里站着,难不成……竟是在等我?” 徐行俨放下一直环在身前的两只手臂,站直了身子,往谢瑶身前走了两步。 这人个子过高,她只觉得头顶一片阴影,压迫感陡然而来,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甚至被迫上了第一阶楼梯。 徐行俨跟着她往前走,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低头俯视,盯着她一双晶莹清亮的眸子,沉声道:“谢小娘子,赎徐某冒昧,多嘴问一事,还盼您能如实答我。” 这句话太过正式,谢瑶不自觉地睁大双眼,仰头看着他那双漆黑如墨仿若吸盘的眼睛,不由屏住呼吸,“什么?” “若我今日就这样一声招呼也不打便走了,你可会托人寻我住处?” 谢瑶听到这话时,心中瞬间在想,这人当真自命不凡又无耻,我谢瑶是什么人我谢家世代书香,家风正统,底蕴淳厚。父亲是礼部大员,兄长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官至户部郎中,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永安寺那晚不过过了数日,当时已经见识了你那般直白又无情的态度,我又何必再自找无趣? 再说,京城才俊何其多,以我谢氏门第,待我及笄之后,谢府门槛必然被踏破,我为何要上杆子去找你 但紧接着,她又不受控制地胡乱想着,我当真不会寻吗?他为何知道庐阳王的动向我还不清楚,他和柳昀之之间的牵扯我也没弄明白,方才裴莞故意呛酒我自然看出来,她不过是不想让柳永之继续说下去,我也已大致猜出了缘由,可裴莞为何要帮他,我却是当真没搞懂,就连她后面咄咄逼人的诘难,恐怕也是别有深意……或许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大概还当真会托人对他的来历调查一二…… 谢瑶犹豫这片刻,徐行俨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幻,已知道了她心中所想。 他低叹一声,“我明白了,既然如此……谢小娘子也不必再费那时间和人手去调查,某直接向小娘子交代便是。” 谢瑶怔怔抬头。 徐行俨错开步子,转身看着院中,“徐某父辈多年前曾迁居洛阳,后因好逸恶劳,坐吃山空,导致家业败落,无法在洛阳维继,便只能举家回祖籍。那时我母亲已经嫁了父亲,且已有了我,但也只能随着父亲长途跋涉、颠沛流离地迁移回兖州,最终身子落了病根,生下我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后来父亲又娶了继室,给我是生了个兄弟。继母怕我占了徐家家产,就千方百计想将我赶出家门,却碍于父亲插手,不好明着动手,直至去岁父亲病逝,继母终于寻了由头,分了家,将我赶出家门。” “我洛阳这位表兄曾在兖州寄居过数月,所以三个月前始,我离家辗转各地之后,于数日之前赶至洛阳,可到此之后才发现,洛阳并不比我在江湖流浪好多少,所以才准备离京南下,不料表兄那日偷拿了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信物出去赌钱,后来又惹了些事端,被人下了套子压进大牢。” “但他不仁我不能不义,这两日我一直为表兄之事奔波,昨日碰巧遇到了方小伯爷,不知为何我那件信物竟然到了他手上,我俩之间又生了些过节,不过后来小伯爷宽厚,便化解了,承蒙贵人赏识,他又约我今日来此,说要还我信物,不想却只是被他诓了。” 谢瑶好一会儿才将他说的话消化了,干巴巴地问:“那你为何行二?” 徐行俨眼中划过一丝嘲讽,“我父亲在我母亲过门之前已经有了通房,还生了儿子,那时我母亲算是低嫁,徐家想攀上母亲这门亲事,便隐瞒了我那位兄长的存在,又偷偷处理了那通房。后来我母亲嫁入徐府后发现此事,却已经回天无力,只能认命,这些,一位母亲的陪嫁嬷嬷告诉我的。” 谢瑶本想再问一问他,既然母亲低嫁,那娘家必然有些地位,为何不去到舅家寻求庇佑。 但转眼一想,人人都有难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自己又何必要揭人伤疤戳人痛楚呢? “那柳永之……” 徐行俨回头看她一眼,“我本不想将此事告知你,但以你性格,即便我不说,恐怕你也必然要自己想方设法弄个明白,与其让你去问别人,甚至一不小心为自己惹了是非,不如我亲口告知于你。” 第14节 “你或许已猜到些许,不错,庐阳王偷袭洛阳之前,确实是我去报了信,他们才能及时揪出内奸,阻了一场祸患……” “果然是你。” 身后一句凉凉女声传来,谢瑶心头一沉,慌忙转身,就看到裴莞站在自己背后不远处的楼梯转角处,红艳薄唇轻勾,双眸微眯,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二人。 两人的对话,不知她已听去了多少。 第十四章 谢瑶倏然而惊,又急忙回头看向徐行俨。 但他神色不变,好似早已料到这般局面一般,只是淡淡抬眸看向裴菀,略带讽刺道:“不想裴舍人竟然喜欢做梁上君子。” 裴菀轻轻敲了敲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下楼,直到谢瑶身后才止住步子,却仍旧居高临下,“看来徐兄早知道我已到了,但你这般姿态,也着实托大,”她面色渐厉,“你难道就不怕降罪己身吗?” 徐行俨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又回身看向院中怪石盆池,不答所问,却道:“圣功元年,陛下初登大宝,感慨朝堂污浊不堪,大周疆域之广为历朝之最,却人才寥寥,仕途之路被氏族把控,贤臣良策难见天颜。为广开言路,尽知人间善恶事,使平民可上达天听,便于宣仁门前置铜匦,纳四方之言。又完善科举,不蔽听于下,设殿试,使寒门子弟可立于含元殿与天子对答……可结果如何,舍人是陛下身边最亲近之人,应比徐某更清楚。” 不等裴菀回答,他接着道:“陛下临朝不过两载,铜匦已经成为摆设,原本逐渐宽广的言路又闭塞将死,原因为何,舍人也应比徐某更清楚。” “所有原罪,不过是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圣人言。” 裴菀眸色冰冷,喝道:“你放肆!” 徐行俨不为所动,继续道:“朝堂诸臣其实明知陛下堪称明君,只因她是女子,便想尽一切办法给制度施展下绊子,说到底,不过是私心作祟、私欲横流罢了,何曾将天下百姓放在眼里?” 裴菀脸色略缓,“你说这些,有何意义?” “裴舍人曾于东市见过我,还听说,舍人能书擅画,尤善人像,如此,恐怕您听了永安寺之人对当晚来人的描述,早已猜到暗中通知值宿将军赵世杰内奸何人的,就是我了。您今日请柳永之前来,用意便是在此吧?” 裴菀目光微凝,盯着他道:“你说这么多,却一直在对我的问话避而不谈。一个乡野村夫,论起朝堂竟然头头是道,我如今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神通广大到连自己的身世底细都能作假。” “是真是假,舍人心中自然明白。陛下后来所作所为或许大有深意,重用淳于氏也可能是为新法开路。只是……泌阳王前脚引山匪偷袭永安寺,后脚就带兵去寺中救援之事,舍人既然已能看出其中微妙,相信陛下心中也已经有数,只是眼下看来,陛下似乎并不想追究。舍人是陛下近人,自然明白其想法,你说她是会要你杀了我和谢娘子灭口,还是……” “徐行俨!你不过一介贱民,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你自然是敢动我的。” “你——”裴菀秀眸微瞪,伸出指尖指向徐行俨。 “阿菀!” 谢瑶往前迈出一脚,挡在两人之间,转身面对裴菀,抬头看她:“他所言均是事实,难道不是吗?圣人登基之时举步维艰,却仍要推行新法,可如今任人唯亲,任由两个侄儿把持朝政,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忠良不敢出声,谄媚之辈得逞……” “谢瑶!” “含真!” 不约而同的两声断喝,却听得谢瑶心头微颤。 她看了看裴莞,又回头看向徐行俨,迟疑地问他:“你叫我什么?” 徐行俨面不改色地答:“谢瑶,情急之下唤了谢小娘子芳名,还望海涵。” 她又看向裴莞,带了点犹豫和不确定,迟疑着到底要不要问,看得裴莞满脸莫名其妙。 她暗自在心中否定了荒谬的想法,接着就听到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靠近,转眼就要到跟前,是舒娘和柳永之。 徐行俨看了谢瑶一眼后,一语不发,对着两人抬了抬手,转身就走。 裴莞也一声不吭,站在阶梯上看着徐行俨远去的背影,轻轻敲着手里的折扇,而后又低头看谢瑶,挑眉道:“你怎么不跟上去?” 谢瑶一脸不解,“我为何要跟上去?” 裴莞看着她嗤笑不语,惹得她满脑莫名其妙。 柳永之扶着舒娘拐进廊道,看到两人站在这里,便叫了一声“裴舍人”,问他们为何在此。 裴莞从谢瑶脸上收回视线,方才的阴霾已经消失不见,心情看似很是不错,笑吟吟道:“方才在楼上看到下面有一位佳人,便忍不住下来瞧了瞧。 “二位珠玉在前,其他女子已然成砂砾……”说到这里,柳永之发现不对,忙改了口,“舒娘自然也是珠玉……”可这话却也说得草包,娼籍女子如何能和京城贵女相提并论。 舒娘笑着打圆场,“耽误了这许久功夫,上面诸位郎君该等急了,不若先上去了,柳郎再想如何说才好?” 柳永之红着脸皮喏喏称是。 谢瑶扭头往徐行俨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才跟着裴莞上了楼。 只是此时却已没了最初的兴致,裴莞甚至还判错了两次,幸得舒娘圆场,所有人对她又多是敬畏及巴结,也无人敢嘲笑。可玩了两轮后,她自己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便直接将监令让了方墨轩,自己起身掀了珠帘上了露台。 谢瑶见状也跟了上去。 露台朝南,正对高高耸立的大章善佛塔,佛塔位于章善坊,与平昌相隔两坊,佛塔周围杏花盛放,氤氲如烟霞。 裴莞扶栏而立,道:“你当真觉得陛下如今任人唯亲,放任两个侄子把持朝政吗?” 谢瑶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而立,“陛下是千古以来的难得的圣人,自然不会这般不明是非。” 裴莞轻笑,斜眼看她:“如此说来,方才的话,你只是在替徐二开脱而已。” 这话,并非问句。 谢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怎会,我那也只是一时情急……” 裴莞继续揶揄:“为谁情急?” “裴莞!你没完了是吗?”谢瑶恼羞成怒,终于露出一丝小儿女情态。 裴莞憋笑:“不逗你了,但阿瑶,作为姊妹,我须提醒你一言,你若当真是对徐行俨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及早打住。不说谢尚书是否同意,单说他这个人,一点都不简单,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第15节 谢瑶不以为意,“他若滴水不漏,能被你查出?他若当真底细不简单,会冒着被你们这些成精的小妖们怀疑的风险去救我们?若他当真是怀揣着什么大阴谋,不该是明哲保身,趁早隐匿吗?” 裴莞收敛笑意,盯着大章善佛塔沉默半晌才道:“这也正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此人做事沉着,又似乎对所有事情了如指掌,却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觉得……他的心思和你猜测的恰好相反,也许,他其实什么也不想做。” “但愿如你所想。” 裴莞送谢瑶回谢府时,已至傍晚。 谢瑶刚踏入府门,谢琼身边的书童便快步迎上,大概一直在这里候着,说让她去阿郎书房一趟。 谢瑶问:“兄长也在吗?” 书童回道:“郎君也在,只是今日阿郎心情看似不佳,下了朝进门后便一直绷着脸,唤了郎君进书房,没多久,郎君便出来吩咐我守着大门等娘子回来。” 谢瑶点头,让书童先下去,自己独自去了后院父亲书房。 此时太阳几近落山,天色渐暗,奴仆都被遣散出去,院中悄无人声,只书房中已经点了灯,隐隐约约传出悉索说话声。 谢瑶走至书房门前,抬手就要敲门,却突然听到里面提到一个名字,略微顿了一下,便收回手静立不动。 谢琼道:“今日朝堂之上,司马相请兵剿匪之事,儿觉得有些蹊跷。朝堂上无人不知,瑞王虽整日足不出府,实际上,兵部一直是其掌中之物,自然也就是泌阳王的下手。此事大家心照不宣,其实也是圣人为瑞王留的底子,让人知道瑞王依旧是陛下亲子,由不得别人怠慢。” 谢京华冷哼一声:“这女帝就是喜欢耍手段弄权术,是以本来清明的朝堂上才显出如今的乌烟瘴气、小人当道。” 谢琼大概也习惯了父亲这爆碳子儿般的脾气,并不接话茬,很自然地继续往下道:“司马相请兵剿匪,自然就是泌阳王的意思,可冷不丁地冒出来个这样的请命,又联想到两日前无意间听到的一件事儿,儿子心中突然就有些不安,或许……之前我们都错看了这位泌阳王。” 谢京华又道:“你什么时候也跟外面那些人学得些鬼蜮伎俩,在我跟前还绕什么弯弯肠子,有话直说!” 谢琼语气微窒,却还是恭谨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 谢瑶捂嘴憋笑,已经可以想象到兄长脸上几近崩裂的表情。 “儿子偶然听到永安寺那晚滞留寺中的侍郎府一个护院说起一事,那日半夜寺中突然来了一个无名少年,气势逼人的两箭射死两个喽啰便吓退了来袭的叛军。当时儿初听此事时,只觉得叛军着实不堪一击,不过折了两人便被吓退,庐阳王的叛军本不该这般没用。可今日司马相提出剿匪之事后,儿心中便突然觉出不妥。” 谢琼顿了一下,大概是怕说出的话吓到自己的父亲,迟疑片刻才又道,“所以儿子大胆猜测,那日泌阳王是有准备地去增援,而偷袭永安寺的那伙贼人,或许……或许并非是庐阳王叛军,而是今日司马相想要去剿灭的乱匪……” 话音未落,谢京华突然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怒声说:“胡说八道!柳大郎是为父看着长大的,也是你未来的妹夫……” 谢瑶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房门踏入门槛,看着自己的父亲,脆声道:“我不答应!” 谢琼也已经开口:“父亲三思!” 第十五章 谢瑶推门而入,父兄都扭头看向她,一个满脸乌云,一个略带无奈。但在她看来,此事必须向父亲说清楚。 谢琼看了一眼书桌后坐着一脸铁青的父亲,又看了看谢瑶,叹了口气说:“父亲,柳家之事,儿子以为当从长计议。” 谢京华不理谢琼,一拍桌案,指着谢瑶怒声道:“瞧瞧你自己穿的像什么样!哪家闺秀如你这般男不男女不女?这几日禁足的教训我看你是一点没得,我谢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谢琼皱眉看向谢瑶,他一向清楚自己这个胞妹的脾性,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今日谢父情绪不佳,让她不要忤逆。 谢瑶看着兄长的如玉面庞,对他笑了笑,转身关了书房门,而后上前两步,一撩衣摆在谢父面前跪了下去,二话不说,先磕了三个头,这才看着父亲道:“过去阿瑶不懂事,让父亲操心,是阿瑶的不是,女儿先在这里给您赔罪。” 谢琼挑眉看着妹妹,不知她今日这般行为的用意。 谢京华平日虽然严厉,却是骂的多,若非气急,一般不会对儿女体罚。 此时见谢瑶跪下,他脸上的的怒气有些不尴不尬,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咳了一声说:“有什么话站起来说,我们谢家可没什么动不动就要罚跪的规矩。” 谢瑶跪着不动,“女儿今日磕这三个头,只因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父亲不喜,女儿还是先跪着,等话都说完了,父亲再来判断,要不要让女儿起来。” 谢京华终于想起来方才被打断的话,脸上重新绷起来,“你若要说自己的婚事,那就不必了。” “女儿要说的事情,关系我谢氏命脉。” “哦?”谢京华和谢琼对视一眼,又看向谢瑶,“说来听听。” 谢父虽有时显得执拗,但对子女教育之事上还算开明,他不要求谢瑶读《女书》《女戒》,反而将女儿做男儿养,自小跟着谢琼读书论策,结果养出谢瑶如今这般的性子,他却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谢瑶才学不输男儿,他本是高兴的,只是这女儿毕竟是要出嫁的,以她如今的性子,要她出嫁从夫,似乎有些难。是以他心中很是矛盾。 “父亲如今心中打算,女儿自然明白。您只是怕高祖打下的江山旁落至淳于氏手中,女圣人前两年对宇文氏的冷酷杀伐确实让皇族和朝臣齿冷,但当时也是因数名亲王郡王联合秘密谋逆在先……“ 谢京华冷哼一声:“如今这位陛下的皇位本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我见过父死子继,也见过兄终弟及,却从未见识过夫死妻继的!” 谢琼劝道:“父亲先允阿瑶把话说完。” 谢瑶道:“父亲此言,女儿却不以为意,尧舜二帝均是禅位让贤,到了禹帝却成了父死子继,数千年以来却从未有人说启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谢京华恼怒,“你这是狡辩!” “那只说当朝,在父亲看来,以瑞王人品性子,他继位当真会比陛下更能让大周繁荣昌盛吗?” 见父亲不语,谢瑶继续道,“或许泌阳王确实惊才绝艳,但瑞王继位,他毕竟还只是太子,历朝历代皇帝对光芒过盛的太子猜忌之事,难道还少吗?且当年陛下为何要废了瑞王,父亲想必也看在眼里,大肆册封自己岳家舅兄,爵位挥手就送,女儿说句大不敬的话,父亲觉得这般将朝堂做儿戏之人,当真会将天下百姓放在眼里吗?“ 谢京华靠在椅子上,默不出声。 “女儿今日想说的,还是泌阳王,方才在门外,我已听到兄长所言,其实女儿这里还有一个消息,父亲必然也不知。陛下已经派裴舍人暗中调查永安寺之事中的疑点,今日裴舍人约了柳昀之的堂弟柳永之,在他醉酒之后套出了话,永安寺之事当晚,他不小心听到柳昀之曾派人联系一窝匪徒。再结合今日兵部尚书司马相之请,父亲难道还不明白泌阳王的所作所为吗?” 谢京华沉默良久,仍不死心地问:“他们做这些到底是何目的?对他们能有何好处?” 谢琼走到谢瑶身旁,站在父亲正面,接过妹妹的话:“儿子听母亲说过,当晚贼人撤退不久,泌阳王和柳昀之便带着救兵赶到永安寺。试想,若当晚没有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英雄带着寺中之人抵挡匪徒,寺中女眷会遭遇什么?而那时若真由泌阳王赶到救下一干女眷,那些女眷背后的朝臣难道还不对泌阳王感恩戴德吗?” 谢琼一撩衣摆,与谢瑶并肩而跪,对着谢父拱手:“父亲为人光明磊落,不愿用小人之心度人,但天下小人太多,防不胜防。父亲不度小人,便要遭小人算计,而谢氏荣辱,全寄于父亲一身。儿子明白柳家大郎幼时得过父亲教导,您不愿相信其人品有差池。但多年过去,人心难测,您能保证柳大郎不会变吗?” 第16节 “一旦牵涉皇权,一不当心便要落入别人的陷阱之中。儿子也明白父亲一颗心全寄托于朝堂和百姓,但阿瑶只有一个,作为兄长,儿子也不希望由父亲悉心教导长大的妹妹要成为朝堂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谢京华靠在椅子上,仰着布满花白头发的脑袋,盯着头顶房梁一动不动,良久才道:“你们先下去吧,容我自己考虑片刻。” 谢瑶还要再说,被谢琼拉了一把,微微摇头制止了。 两人相携而出,出了院门,谢琼才道:“父亲磊落一时,也耿直一世,同僚或许劝过他,但他秉性如此,不愿以坏心度人。如今突然被最亲近的你我将脓包挑破,自然会疼上一疼,但你也不能太过用力,总要缓一缓,父亲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他总会想明白。” 谢瑶笑了笑说:“多谢阿兄替我说话。” 谢琼揉了揉她的脑袋,也笑,“我只你一个亲妹,不为你说话还能为谁?你今日说话行事有所长进,竟学会迂回之术了。” 谢瑶睨他一眼,“我可不及兄长,将心眼都用在自己亲妹身上,你若怕我连累嫂嫂名声,可直接告诉我,大可不必绕着弯的借我身边人给我带话。” 谢琼攥着拳头凑到嘴边,笑着干咳了两声,略带感慨地说:“小妹长大了。” 谢瑶突然想到一事,止住脚步看向谢琼,问道:“我这里有一问,还望哥哥能如实告知。” 谢琼打量着她的神色,也收了笑意,“何事?” “方才你说只是听了一个侍郎府护院的话,再联系今日兵部尚书剿匪的请旨,便猜到了前因后果,是真是假?” 谢琼笑了笑:“我以为是何事……” “是有人告诉你的吗?” “不是,”谢琼看着她道,“确实是我自己推测出的。” 谢瑶吐了口气,点点头说:“那就好。” 谢琼停在原地,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直到她快出院门了,才重新迈步前行,“阿瑶,直接去前堂吧,阿娘该摆好饭了……” 两人说话声渐渐远离,小院中恢复平静,四下寂静无声,只书房中一豆明亮烛光闪烁,今晚注定会有人不眠。 …… 晚上歇息之前,卧房之中,谢琼身着白色中单,披着天青色外衣坐在书桌前,将抽屉里一封信拿出来,信封上写着“谢琼亲启”四字。 信两日前到他书桌上,内容他已看罢,便是永安寺之事的来龙去脉,里面包含了很多别人无从得知的事情,所有事情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说到领头人的外貌特征。 今日谢瑶问他时,他没说实话。 他抽出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盯着最后一句话沉吟良久。 林氏纤白手指撩开床帐看了看外面的丈夫,“夫君,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谢琼应了一声,站起来掀开桌旁蜡烛上的灯罩,将手里的信纸凑近烛火。 火苗骤然蹿起,瞬间将整张信纸吞没。 他将点燃的纸张扔进脚下火盆,看着左下角那句“另言,某写信托付之事,万不可让令妹得知”被渐渐吞没,才终于长长吐了口气,将肩头外裳搭上屏风,吹灭了蜡烛,上床歇息…… 第十六章 最近几日,许志只觉得诸事不顺,很是郁闷。 那日徐行俨突然发狠,差点将他按在墙上捏死时,他嘴上逞强,内心其实相当恐惧。 但他一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多跟些江湖混混打交道,当时虽然惊惧,脑子却也没停。 他说的什么西市打铁铺子后面,其实是胡诌的,那玉当日便被他在赌场里输了。 他怕徐行俨发现上当后再找回来,便寻了个相好的寡妇,在那妇人家中躲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又重新进了赌场。 只是当日他运气也实在不佳,连输了几把,有些急躁,急着回本,心中一狠,就抽了老千,却被赌场眼尖的赌棍们当场抓了个现行,捉了他的手就要剁小指。 许志也是赌场里的老手,当然知道其中规矩,他也曾见过赌场里抽老千被剁小脚趾的倒霉蛋,这些都是暗道上的行规,衙门里一般不会管。不想有一天竟会轮到自己身上。 眼看对面那人的砍刀就要落下,他浑身发抖,心中一急,当场语无伦次地嚷嚷:“我兄弟可是圣人亲外甥,你们若动了我,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那拎砍刀的人一听,和围观的众人对视一圈,旋即哄堂大笑,“你兄弟是圣人亲外甥,老子还是圣人的亲儿子呢!我说了,你们信不信?” 周围人起哄,“信!自然是信的——” 许志身子被制,一手被压在赌桌子上,急得满头大汗,“你们别不信,我可是有信物的!” 拎刀那汉子握住刀柄,一把将刀尖钉在许志的指尖旁,单脚踩在桌子上,冷笑道:“有信物?行啊,拿出来让兄弟们都开开眼!你今日若能拿出来了,老子就留着你的手指!若拿不出来……” 许志吓得浑身哆嗦,抖着嗓子说:“那信物我输给了赵小六,你们将他找来,那信物是我兄弟他母亲留给他的,他母亲是圣人的阿妹,我的话千真万确,若有作假,天打雷劈!” 赵小六也是道上常客,这会儿正在隔壁赌场里赌钱。 那汉子打量着许志的表情,冷哼一声,对旁边人交代一句,让他去将赵小六找来。那人又回头看着几乎要屁滚尿流的许志,冷着脸说:“若你敢骗我,不用天打雷劈,老子先替天行道了!” 那日最后,赵小六没找来,却引来了个小厮。 那个小厮不仅替许志还了赌债,花钱财遣散众人,还请他上了朝阳楼的雅间。 在那雅间之中,他见到了一位着白色锦衣的郎君,约莫二十二三岁,头戴玉冠,腰佩香囊翠玉,手握折扇,衣缘饰以锦纹,身上熏了好闻的香料,风华霁月集于一身,让他顿觉自己就是坑里的泥。 那位郎君请他胡吃海喝一顿,只问他一个问题,便是之前他在赌场里嚷嚷的那些话。 许志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道:“其实此事,我也是偶尔听来的,也不知其中几分真假。” 白衣郎君温言道:“你知道多少,便告知多少于我就好。” 许志想了想,才谄笑着说:“那还是多年前我寄居在兖州徐家时,路过我那便宜舅父的卧房后窗时听到的,当时我只是听舅父和他那填房说,我那兄弟的母亲是皇后的亲妹,只因得罪了皇后被家族所嫌,便着急忙慌地将她随便找个人家下嫁了。” “其他的,我便不清楚了。至于那个信物,我本不知道那是何物,后来我看我那兄弟十分宝贝,他初来洛阳那日还说过自己只带了两身衣裳和一个母亲留下的遗物,我见到那块玉时,便猜测和他母亲的身份有关,其实,我也是不大确定的……” 第17节 贵公子睨着他淡笑,随后给他丢了一串钱,让他守好自己的嘴,莫要将此事透露出去,便施施然地离开了,也没留下个姓名字号。 许志在雅间中坐了会儿后,揣着那串钱莫名其妙地下了酒楼。结果刚出门,就被衙门的两个捕快给捉了,给他安的罪名是欠债不还,还要押他吃几日牢饭。 他在牢房里喊了两日冤,结果没等到他托牢头捎信的相好,却等来了那位差点将他捏死的表兄弟。 也是这位自己曾经扬言若得罪了兵油子自己不会去赎他的表兄弟,使了钱将他领了出去。 徐行俨仍旧住在宽政坊许志家里那间柴房里,没再问他要信物,也没问他为何下了牢房。两下相安无事,却是让许志一直惴惴不安,平日里多是躲着他走。 …… 徐行俨从得知玉佩被许志拿出去见人那一刻始,便知道自己曾经做出的计划行不通了,尤其在得知那块玉最终落到了方墨轩手中之后。 到了方墨轩手里的东西,距离被裴菀见到也就不远了。作出这个判断时,他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大概经历太多,此生于他已经掀不起太多波澜。 最终从方墨轩手里将那块玉拿回,是用一场马球换来的。 尘土飞扬球场上少年郎君们依旧在马上驰骋,夹着马腹弯下腰,扬起球杆一杆子下去,便将泼过桐油夯实了的地面划出了一道浅坑。 球场之外,徐行俨接过旁边侍从递过来的汗巾,慢吞吞地擦着脸和双手沾染的尘土。 方墨轩从背后跳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肩头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没看错,徐兄你当真是深藏不露!说说看,你这一身本事师从何处?” “不过是跟着一位镖头师父随意学了两招。” 徐行俨唇角略带笑意,漫不经心地抬头,就看到裴莞朝这边走过来,旁边跟着谢瑶。 裴莞路过之处,纷纷有穿着马球队服的少年郎君们凑上去向她行礼问好。 方墨轩显然也已经看到,他拍了拍徐行俨肩头,突然低声问,“徐兄可有婚约?” 徐行俨斜他一眼,“不曾。” “你觉得谢小娘子如何?” 徐行俨噎了一下,看向逐渐走近的谢瑶,没有回答。 方墨轩对徐行俨的异样毫无察觉,叹息一声,接着道:“我上个月及冠,我父亲便张罗着为我相看女子。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家底细,前些年过得战战兢兢的,跟朝臣走动不多,对门楣相当的人家了解不够,但我父亲向来佩服谢尚书的光明磊落,便觉其女郎也必然品性良好……” “某却觉得谢小娘子并非良配。” 这回轮到方墨轩诧异了,他愣愣地看着徐行俨,问,“此话怎讲?” “小伯爷难道没听裴舍人说过东市朝阳楼下之事?” 方墨轩不以为然,“你是说朝阳楼上联诗之事吗?我却觉得那是雅事。” “某是指赠花之事。” 方墨轩不明所以,“赠花?什么赠花?” 徐行俨看向他,默了片刻才说:“谢小娘子输了裴舍人一句诗,便折了花下楼送人,不巧,徐某当时在楼下,有幸得了那枝花。” 方墨轩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行俨补充一句,“便是你心中所想那般。” 第十七章 方墨轩回过神来,“嘿”了一声,一把拍在他的肩头,“徐兄这是何意?你知道我心里想了何事?” 其实话说完后,徐行俨心中便觉异样,他本意,不该如此…… 裴菀已经走近,问了输赢,听到方墨轩说己方赢了十四球且全是徐兄功劳时,诧异地往徐行俨身上瞥了一眼。 他们平日比赛打的多是“长赛制”,哪一方先得二十筹,哪队就算赢。能赢十四球,几乎是让对手毫无招架之力。 男人间的友情一向来得莫名,或许不打不相识,或许就如这般因为一起打了场马球就有了过命般的交情。 眼下方墨轩对徐行俨十分佩服,俨然已经将他当了兄弟。 他见裴菀眼神不善,忙上前一步挡在兄弟面前,问裴菀:“裴舍人向来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此?那日若不是对我有事相求,恐怕还不肯出宫。我不如谢小娘子面子大,竟能劳您在朝阳楼上联诗。我可是听说当日你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气儿都不喘,一旁捉笔的两个小厮笔走游蛇,却依旧跟不上两位的生花灿口,是不是后面还有个赌注什么的,怎么没听你说……” 方墨轩说到这里,感受到旁边徐行俨瞟了他一眼,他的气息立马就弱了。 方墨轩和徐行俨的相识,始于数日前西市北曲那片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 那日方墨轩易服混在赌坊中赌钱,从一个小混混赵小六手里赢了一块玉,他拿到那块玉时只觉得入手温润,水色上乘,这么好的东西被这不识货的小子拿出来赌,八成是坑蒙拐骗到手的。 他拎着玉出了赌坊后,对着日头看成色。玉佩呈椭圆形,乳白色,其上雕了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下面红绳打了个奇怪的络子,那形状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再坠以流苏,看着颇精致。 当今圣上在闺阁之中便酷爱牡丹,坐上皇后宝座之后,牡丹花盛行天下,所以这般形态的玉佩并不少见。他翻过背面,发现上面用阴文刻了两个篆体小字,他对着太阳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雅倩”二字。 他正嘀咕着,这两个字有些耳熟,可还没等他想明白,竟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就被人抢了。 他看着那个撒欢跑的小贼,空着手愣了愣,随即气急败坏地追了半条街。 后来他实在跑不动,捂着肚子正想放弃,就看到一位郎君半路里杀出来,一个扫堂腿踢了那个小贼个狗吃屎。随即抓住那人的脑袋猛地按在地上,那重重的一声“咚”听得方墨轩脑门生疼。 捉贼的便是明白被许志骗了之后,循着他平日的去向找来赌坊的徐行俨。 当时方墨轩看准时机,三两步跑上去,从小贼手里拽出了那块玉。 可他还没来得及欢喜,刚做了英雄的徐行俨就要转做强盗,伸手问他要玉。 方墨轩少年心性,本性跳脱,喜好交朋友。本来见此人身手不凡,还想结交一番,若这人不出声,不定他还会主动给了。没想到这人上来就直接问他要玉,他自然是不给的。 第18节 后来又经过一番波折才明白是场误会,这玉就是被许志偷走赌了的那个信物。 但那时方墨轩已经赖上了徐行俨,而且得知他是来洛阳投亲的,如今虽有本事却仍是白身,便暗暗打定主意要为他找个好出路,引荐给裴菀,定要他第二日去了玉楼春之后再还他玉。 于是,便牵扯出后面的一番波折。 而这些方墨轩自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徐行俨此人年纪虽轻却沉着镇定,又有一身本事,以后定能成大事。 又兼徐行俨身上有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气势,不知不觉间隐隐便以其为兄长。所以此时徐行俨不过一瞥,他就有些怂了。 裴菀挑眉问他:“听我说什么?” 方墨轩干笑两声,“没什么,舍人要不要来赛一场?行令我不如你,打球我还是在行的。” 他本是虚让两句,没想到裴菀直接就应了,甚至交代了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厮,让他去球场外停着的马车上拿两副球杆过来。 方墨轩瞪着眼睛,“你当真要打?” 裴菀嗤笑,“行令你不行,打球你又要怕?这些年你的日子都喂狗了?” 方墨轩嘁了一声,“我才不是怕你,”他看向一旁一直在神游方外的谢瑶,“谢小娘子可能上场?” 裴莞接话,“你可别小瞧了阿瑶的小身板,她的马上功夫可不一定比你差。” 方墨轩惊异地看了看谢瑶,便对徐行俨道:“徐兄,咱们可不能输给两个小娘子,你可不准怯场不上了啊!” 徐行俨还不及回答,裴莞已经抢先道:“徐兄自然是要上的,我和谢瑶一队,你和徐兄一队,再各找两人组队,女子体力毕竟不如男子,不让你们占便宜,今日我们便不采用‘长赛制’,只打十筹,先得先赢,如何?” “就照你说的办!我去将李家兄弟叫来,顺便再找两个好手,你们在这里等着!” 方墨轩兴致很高,说话间便跑远了,边跑边笑着跟身边路过的球友们打招呼。 徐行俨只觉得身边一阵风刮过,唇角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大概有种明明一句话没说,却平白被人出卖了的错觉。 裴莞看向旁边站着一直默不吭声的谢瑶,“怎么?今日怎么兴致不高,你若精神不济不想上,就在旁边看看好了,我们也只是闹着玩儿。” 马球风靡大周,不止男儿喜欢,就连京城贵妇们来了兴致也喜欢上马打两杆。此处马球场位于城东敬善坊内,是官府专门为贵族和朝官们辟出的场所,平时会挑选优质马种入球场,再配人员专门看管饲养。是以这处球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如今在这场地上驰骋之人非富即贵。 马球场占地极大,用低矮栅栏分开围出多个场地,每个场地周长约六百步,四周均竖了五颜六色的彩旗,长风扬起,猎猎作响。各个场地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球场相连,一眼看不到尽头。 谢瑶从穿过球场栅栏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看着隔壁球场的少年们挥洒汗水。准确地说,是从看到徐行俨之后。今日裴莞约她出门打球,她事先并不知徐行俨也会在此。 自那日兄长明确站在她这边一起劝父亲慎重择婿后,她觉得一下子就有了底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处处都要将自己的小心思藏藏掖掖。自然而然地,之前需要压抑的另一些小心思就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冒了泡…… 听到裴莞问时,她回了神,笑着说:“你们都上场了,我自己在旁边看着又有什么意思?自然也是要打的。” “那就好,一会儿你若觉得不济,及早出声,畜生们可不长眼。”裴莞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视线往徐行俨身上飘了飘。 那人却只是侧身看着方墨轩离开的方向,对身旁两人仿若未见。 没过多久,方墨轩领着四个少年郎过来,那四人大概刚从球场上下来,均着紧身球衣,两红两黑,踩长筒马靴,满头大汗,边走边用汗巾擦拭满脸混合着尘土的汗水。 到了跟前,方墨轩给互相引荐了,裴莞是圣上跟前红人,所有人都认识,主要是给徐行俨介绍。方小伯爷也确实是为了朋友尽心尽力。 那四人谢瑶都认识,穿红衣的两个是大理寺卿李家的两个儿子,未裹幞头,而是覆了红色抹额,竖了马尾,姿态风流,看起来英俊潇洒。 另外两个是皇室郡王,和裴莞相熟,与如今已几乎完全汉化的宇文氏皇族不同,这两人均辫了满头小辫子绑在脑后,服饰黑中夹杂着红绿之色,很显异域风姿。 最后分配下来,裴莞、谢瑶和李氏兄弟为一队,其余四人一队。 裴莞和谢瑶随着李氏兄弟,一人绑了个红色抹额,配上她们今日特意为出门打球穿的玄色胡服,顿时也是英姿飒爽,显出巾帼不让须眉之态。 方墨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旁边的徐行俨说:“徐兄,一会儿可千万不能看对面有两个小娘子便下不了手,裴莞可阴着呢!” 徐行俨往那聚在一起的四人身上望了一眼,没有作声。 八人分别挑好马,场内已经备好小旗,安排好掌筹站于对方球门旁,一切准备妥当,齐齐拎了球杆翻身上马进入球场。 为了能让骏马有足够体力完成球赛,这里的马匹都养得高大健壮,谢瑶翻上马背时,看着离得高高的地面,长长地吐了口气。 裴莞策马到谢瑶身旁,看着她道:“我看你今天脸色不佳,若当真不适,可莫要逞强。” 谢瑶有些莫名地看着裴莞,道:“我精神好得很,我倒觉得今日你这般三番五次地问我,显得有些反常。” 裴莞一扯缰绳调了马头,原地转了一圈,右手甩着球杆,笑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一会儿你若摔下了马,就算被踩断了腿,也别指望我去救你!“ 谢瑶正要反唇相讥,觉察到身后动静,扭头就看到徐行俨骑着马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旁经过,顿觉没劲儿,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过也无碍,在场这么多英俊儿郎,总有人愿意英雄救美的。” 裴莞骑着马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徐行俨身旁,对着一丈外的谢瑶这般说。 第十八章 裴菀说罢,面带笑意地一抖缰绳,进了球场。 谢瑶总觉得今日的裴菀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场中因刚有人在此赛过一场,原本夯实的平整地面被球杆刮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筹令在场中站好,手里掌着一颗朱红的实心球,双方人马都在距离筹令一丈远的位置停下,紧紧盯着那红球。 □□黑马大约也感受到紧张,喷着鼻子甩了甩为了防止赛中纠缠而辫成辫子的尾巴。 谢瑶知道开场抢不过这些儿郎们,便扯了缰绳在外围掠阵。 筹令将手中朱球抛起时,方墨轩一马当先,球杆一挥,球便飞了出去,眼看就要到一位宇文姓的郡王面前,李大郎却在中间截下一杆,球当即偏了方向。 随后,便开始了你来我往的争抢。 第19节 谢瑶擅断球传球,兼身体柔韧,纵马来去自如,为对手添了不少枝节。 裴菀马球术了得,原本就是众所周知之事,众人便没被她绚丽的球技惊到。反倒是谢瑶,其他几人原本并没有太将她放在心上,结果被断了几次球后,都开始对其正眼相看,慎重起来。 一阵激烈追逐,谢瑶一方的球洞之后插了四面小红旗,对方插了两面蓝旗。 谢瑶握住缰绳悄悄地吐了口气,悄悄擦了擦手心的黏腻。之前她都是和一些贵妇娘子们一起打球,那马大多低矮温顺,不似此时这般高得让人目眩。 背后裴菀叫道:“阿瑶快断球——” 她这片刻的出神间,朱球已经在几人之间传了一个来回,谢瑶扯着缰绳回身,就看到徐行俨正带了球从斜后方往前冲,她没有犹豫,一夹马腹就冲了上去。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觉察到徐行俨看了她的眼睛,只是一瞬,她不及思索,球杆已伸了出去。无预料中的阻挡,在两人错肩而过的同时,那颗朱球没有任何悬念地落到谢瑶杖下,她轻轻一挑,便飞向了不远处的李二郎。 朱球转手后,谢瑶勒马回首,只看到一个挺直的背影 她拧了拧眉头,看其他人并无反应,以为大概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直到她再二再三地从徐行俨手中截下球后,不止她自己,连方墨轩都已觉察到不对。 方墨轩一边打马追球一边对徐行俨喊话:“徐兄,球场如战场,你不能因对方有貌美的小娘子便舍不得下手,也不能为了怜香惜玉便牵累兄弟们,裴舍人阴招可多着呢,你当心别着了她的道儿!” 裴莞听到后,抽空扯着缰绳笑着道:“方六,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没看到徐兄只给阿瑶让球吗?他对我时可是分毫都不曾留情。” 方墨轩又被李氏兄弟联手断了个球,啊呀呀地嚷嚷着,“我可不管让了谁,徐兄你赶紧的,快给我把球抢回来!” 一球朝着球门方向而去,几人嚷嚷笑着追了过去,谢瑶放慢了马速,落在众人身后,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心中却明白事情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徐行俨在让着他。 他其实是在故意避她。 她方才留意了数次,不止她去断球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避走,她带球前行时,他也不会主动靠近。 若一次两次还只是巧合,但整局均是如此,且如今眼看自己这边已经得了九面小旗,这人却依旧如此,那就不止是故意了,简直可以说是刻意为之。 想清楚这些的那一刻,谢瑶心中是恼怒的,就如永安寺那晚,自己好心要为他介绍门路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喝断一般。 这人简直……自命不凡!不可理喻! 第十球被裴莞追上去轻轻拨入球洞,李家两兄弟高喝一声,默契地对了个拳。 两位郡王抹了一把汗水,脸上带笑,还不及说话,方墨轩已经一脸不服地在马上拽着徐行俨对裴莞耍赖:“徐兄一直在放水,你可是看在眼里的!这一局根本不能算数!“ 裴莞嗤笑,“你这说得,好似是我让他放水的一般,”她轻踢马腹往谢瑶这边挪了两步,“更何况,我们七双眼睛都看着他是在给谁放水,你找谁也不该来找我说理。” 她说着,随意往后扬了扬球杆。 谢瑶眼睁睁地看着月型球杖底端朝着自己的面门而来,身子下意识便往旁一让。 可她忘了自己正坐在在马上,这一让,身下猛地一空,只来得及伸手胡乱抓了两下,可什么也没抓到。而那个从谢瑶脸前掠过的球杖正打在她坐下那匹马的眼睛上。 她本已用双腿勾住马鞍,结果骏马吃痛,猛地扬起前蹄,她使不上力,便直直往地上坠了下去。 在一群人的惊呼高喝声和一声凄然的骏马嘶鸣声中,她狼狈地跌落在地,又在尘土中滚了两滚。 裴莞率先扔了球杆跳下马,跑到她跟前,声音急切地问:“阿瑶,如何,可伤到哪里了?” 谢瑶这一跤因她最初双腿绞了马鞍作缓冲,其实摔得并不疼,只是有些懵。 方才离她最近,最能来得及护住她的,只有一个被方墨轩拉住的徐行俨。 她身子后仰的一瞬,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一丝慌乱,可最终他却并没有伸手来援,只是扯住了惊马的缰绳,将它扬起的前蹄按回了原地。 其他几人也纷纷跳下马跑来,问谢瑶伤到何处。 谢瑶在裴莞的扶持下撑着身子坐起来,摆了摆手说无碍,坐在地上缓了缓神,可心头一团无名怒火却是攒足了劲儿往脑门上冲,无论怎么压都压不住。 她看向站在原地,手上缓缓顺着骏马颈间鬃毛的徐行俨,心想,她谢瑶是杀人放火了还是被传言有蛇蝎心肠了?竟能让这姓徐的一直将她当作蚊蝇甚至是瘟疫一般的存在? 她谢瑶长这么大,还是打娘胎出来后头一次遇见能如此避她如毒蝎之人。 裴莞在旁问:“当真无碍?” 谢瑶努力将心头的怒火压了压,又压了压,勉强控住了,看向裴莞,见她脸色略白,仿佛受惊不轻,不似作假,此刻她心头火太大,一时也不愿去想她方才的行为当真只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 “摔得不重,只是沾了土狼狈些罢了。” 她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徐行俨,笑了下,“还多谢徐兄能及时制住这匹马,否则还真应了舍人的那句话,要被马踩断腿了。” 徐行俨绷着下颌,看了她一眼,又慢吞吞地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别处,“举手之劳而已。” 只是这话,到了谢瑶耳中,无论如何都能听出赤.裸裸的心虚。 她心中呵了一声,在裴菀和方墨轩的搀扶下站起,走了两步,确实并无大碍。 这一场虚惊之后,众人便无心再继续打下去,均要打道回府。 出了马球场的栅栏围墙,裴莞再次确认谢瑶无事,便问方墨轩能否将谢瑶送回,她要拐道去办个差事,不能同回。 谢瑶方才刚惊了马,再骑马显然不妥,还是另寻辆马车送她为佳。 方墨轩看看升到头顶的日头,犹豫了下,“我父亲今日午时给我请的一位新先生要到了,这一来一去怕耽误不少功夫,误了时辰怕不妥……不如让徐兄送谢娘子回去,”他问徐行俨,“徐兄你今日似乎是没什么事吧?” 谢瑶看向旁边神情木然的徐行俨,觉察到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略动了动,也就是这一刻,积在她胸口的怒气突然就消散于无形了,她笑了笑,应道:“好啊,徐兄御马功夫了得,驾车必然也是好手。” 第十九章 敬善坊位于洛阳城东南,谢府位于宫城以东温名坊,一行人同行两坊之后,便要分为两路。谢瑶乘坐马车跨新通桥过洛水往北,其他人均沿洛水往西。 第20节 从小窗中看到方墨轩和其他几人与车辕上坐着驾车的徐行俨抱拳告辞离开,谢瑶摸索着从耳根后挑落一缕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掀开车帘钻出车门,坐于车辕另一侧,双腿悬空,挨着徐行俨。 大概对谢瑶这般大胆的行为没有防备,徐行俨愣愣地扭头看着身边人,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点茫然和无措。 谢瑶对二人这般并列同坐车辕的行为仿若未觉察出任何不妥,只是两手撑了坐下软垫,晃了晃双脚,显出几分小女儿情态,笑问:“徐兄这般看我作甚?” 徐行俨回了神,敛了表情回头,专心看路驾车,不动声色地往外沿挪了挪,离谢瑶略远一些,甩了下马鞭,才道:“你刚坠了马,看似无碍,但不定伤了内里,还是车内躺着休息为好。” 谢瑶不理他的话,往他那边挤了两寸,看了看左右倒退的街景,说:“我刚摔那下其实也不轻,你让马跑慢点。” 徐行俨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出口,只是轻轻勒了缰绳,放缓了马速。 “我记得在永安寺那晚徐兄曾对我说过,准备离开洛阳回兖州老家。可在玉楼春时却又对我说,你要离京南下。不知徐兄是未决定好,还是为了推辞我而随便找的借口敷衍?” 谢瑶说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俊朗侧脸,见他明显愣了一下,心中暗哼一声,看样子此人恐怕早已忘了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话。 “看来徐兄当真只是敷衍我。否则这许多天过去了,如今你却仍在洛阳……你若觉得是我多管闲事,可直言相告,以后徐兄前途如何,我必然不再多嘴。” 徐行俨脸上表情略不自然,说了一句:“谢小娘子多虑了。” 谢瑶等着他继续解释,结果这人一句说完便没了下文。 她心中又哼一声,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笑着问:“那徐兄接下来可是要留在洛阳了?” 大概是语气太过欢快,徐行俨又扭头看她。 她摸了摸因那缕被挑落的发丝扫过而微痒的脖颈,瞪着眼睛等他回答。 徐行俨往她耳根后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没有出言提醒,回头目视前方,“暂时还未想好去处。” 谢瑶点了点头,换了话头,转而问:“徐兄今年贵庚?” 徐行俨噎了一下,半晌,再次扭头看她。 谢瑶却丝毫没觉着这话有何不妥,又往自己后颈微痒处碰了一下,但脑袋一动,那缕头发便随着偏了两寸,依旧没摸到。 “徐兄不要误会,我只是见你写得一手好字,还见识不凡,又有武艺傍身,便心中颇好奇你刻苦多久才能这般文武兼顾且样样出类拔萃。” 徐行俨又瞥了一眼她耳后,喉结动了动,仍旧未多话,只是扯了下嘴角,“谢小娘子过誉了,徐某才疏学浅,拳脚功夫也只是防身,难登大雅之堂。” “徐兄谦虚……你几岁开始练字?练了多少年才有这般功底?” 他脑门跳了跳,良久才道,“徐某今年虚龄二十有一。” 谢瑶长长“奥——”了一声,闭了嘴。 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追问其他,徐行俨轻轻吐了口气,说:“谢小娘子还是回车内吧,毕竟……” “徐兄应还未婚配吧?” 骏马嘶鸣,马车骤然停下。 谢瑶瞪大了双眼背过手扶着车门框稳住身子,顺着勒直的缰绳往上,诧异地看到徐行俨青筋迸起的手背。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转过来,问:“谢小娘子到底想问何事?” 谢瑶渐渐软下方才被突然停车而吓得绷直的身子,撑着坐下软垫往后挪了挪,慢吞吞地说:“徐兄反应不必过激,我没别的意思,毕竟徐兄的来历和见识让人不得不好奇……”说着,状若无意地再一次伸手去挠了挠后颈,小声嘀咕,“后面怎么有些痒?” 徐行俨看着谢瑶的侧颜和从她耳后落下的那缕一直在她后颈扫来扫去的发丝,只觉得那缕发不是扫在她的颈后,而是扫在他的心头。 他强自收敛微颤的心神,忍了忍,才目不斜视地再次抖动缰绳,马车重新缓缓而动。 但谢瑶却不肯轻易气馁,她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指着自己的颈侧问,“我后面可是有什么东西?”动作自然,仿若熟识多年的老友。 “……” 徐行俨盯着她的皓腕和雪白修长的脖颈,喉结再次动了动。 “莫非没有?我总觉得有。”她说着低了头,领口微松,露出颈下锁骨,又伸手摸了一把,仍旧什么也未摸到。 徐行俨徐徐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别过眼睛,绷着下颌,终于道:“你耳后有一缕发未束好?” “在哪儿?” “耳后。” 她又摸了一把,脑袋一动,仍旧没摸到,便问他,“耳后哪里?” 徐行俨看着谢瑶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狡黠又灵动,从她眼睛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他有片刻的迟疑,随后,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后颈。 谢瑶有样学样,却用左手去摸另一侧,自然摸了个空。 徐行俨终究没忍住,伸出手到谢瑶耳畔,去触向那缕散落下来的带着俏皮和不安分的长发。 谢瑶屏住呼吸,感受到热度缓缓靠近后颈,可最终,徐行俨的手却中途改了道儿,下滑至她肩侧,捏住那缕发丝的尾梢给她看。 谢瑶侧着身子看着他略显粗粝的手掌中攥着自己的乌黑长发,有那么一瞬,她心头突如其来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兴奋。 她想到孩童时自己正在换乳牙,整日嚷嚷牙疼,阿娘便不许她再吃甜食,并勒令左右对她严加看管。那时她年纪小,好了伤疤便忘记了疼,数月清汤淡水之后,有一日她实在忍不住,便背着母亲藏了一块糕点在怀中,设法避开奶娘和仆妇,独自躲在花园的假山怪石之间,偷偷将糕点小口小口地细细咀嚼后吞入腹中。 当时她舔着自己小手上甜腻的糕点残渣时,便同此时此刻一般,得意又兴奋。 得意于自己的小聪明能够实施却无人发现,兴奋于甜味让口舌之欲得以餍足。 多日以来,尤其是今日球场之中心头无法纾解的憋闷和气愤也在这一刻突然就消失无踪。 她道了句谢,若无其事地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那缕长发,自己动手将脑后用红绫束缚的马尾解开,青丝徐徐散落,不经意间发梢又在身旁那人的脸侧划过。 第21节 她低头重新束发,余光往徐行俨脸上一瞥,便能看到他强自按捺的表情下压抑着的不自在,而此刻他手背上依旧没有落下的青筋也将他的思绪暴露无遗。 谢瑶暗笑,她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知道此刻不宜用力过猛。所以束好发后便钻进了车厢内,但她将车帘掀起,自己靠坐外侧,和他随意闲聊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徐行俨加快了马速,没多久,便到了温名坊外。谢尚书是三品大员,谢府大门可直接开在临街的坊墙上。 徐行俨站在车旁,仰头看着谢府高高的门楣,一时有些出神。 谢瑶挑起车帘,避开徐行俨放下的矮凳,直接跳到地上,对着他一抱拳,“多些徐兄不辞辛苦送我一趟,如果不嫌弃,可入府内喝一口淡茶。” 徐行俨将视线从谢府门头挂着的匾额上移开,落在谢瑶脸上,露出一丝莫名意味,只说了句“不必了”,便重新将矮凳放上马车,又坐上车辕,一抖缰绳驱车离开。 谢瑶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离,竟突然有一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怅然。 辚辚车轮声从身后传来,谢瑶回身,正好看到兄长的马车停在门口。 谢琼掀开车帘下马,打量着谢瑶的一身装扮和满身尘土:“可是裴舍人约你去打马球了?” 谢瑶不答,跟着谢琼跨入府门,笑道:“阿兄今日休沐?” “今日二十三,何来休沐?只是趁着午时回来拿件东西,”谢琼看她一眼,“方才送你回来的是何人?” 谢瑶眯眼一笑:“雇来的一车夫。” 谢琼呵了一声,显然不信:“随便雇来的一车夫周身便能有那般气度?” 谢瑶诧异:“阿兄竟从一人的外形便能看出什么气度来?” 说话间,两人绕过影壁。 “自然,方才那人我虽只看到一个侧影,但观其行为,举手投足间谦而不卑,稳而不躁,那般气派,即便如今无甚成就,将来也必然非池中之物,绝不是能从一介车夫身上见到的……你平日如何看人?” 谢瑶想了想,说:“看容貌吧。” “咳咳……”谢琼掩嘴咳嗽,指着她笑得说不出话。 谢瑶一脸正色,挑眉道:“我这并非无凭无据,胡说八道。心中有鬼之人,看人多鬼祟,贼眉鼠眼之言由来已久。胸怀大志之人多睥睨四方,面目凌然,古人王者之相说也非平白得出。若一人容貌俊朗却心思阴沉,整日眉头紧锁冷眼示人,法令纹自生,阴鸷之气自来。若一人面目普通却有浩然正气,多笑颜舒展,便是吊角眼也能让人看成桃花眼……” 谢琼笑着摇头,“你说得有理,我辩不过你。午饭之后来我院中,你嫂嫂今日早起后该是做了你喜欢的三鲜莲花酥,便宜了你……” …… 徐行俨驾车离去,行过一坊后,他松开紧攥缰绳的手指,发现双手仍在颤抖。 方才谢瑶问他,她颈后是否有东西时,一如许多许多年前那般,她笑靥如花地歪着脑袋指着自己耳畔精致的耳坠问他好不好看。 那一刻,他心头茫然,游移,忧虑,不安。仿佛那一世再现,仿佛悲剧即将重演。 这是自他多了那些记忆之后,第一次有了命运轮回的错觉。 他犹豫良久,也挣扎良久,但即便明知她是在给他下套,他仍旧没忍住,睁着眼睛便跳了进去。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他明明有更多机会可以将自己的底细彻底掩盖,明明可以更果决地直接杀了许志切断过往,明明可以更干脆直接地兑现自己曾经的承诺,彻底消失在谢瑶的生命之中。 但他一直在游移不定,所作所为矛盾重重。 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不该那般草草结束,他总觉得他可以更好地掌握命运、安排未来。 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心有不甘…… 第二十章 进了后院,谢琼往东侧跨院去取早上落下的东西,谢瑶先回了自己院子。 简单沐浴后换了身浅墨色对襟襦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正晌午了,她便晃悠着去了内堂。 内堂几个婢女仆妇正在等着上饭,却不见谢夫人和林氏,问了才知半晌里如意坊送来几匹颜色新颖质地上乘的布料,两人看了欢喜,此刻还在屋里商量着给家里几人裁何种样式的春衫新衣。 谢瑶又拐回内苑,来到谢夫人的院子。 谢夫人平日里喜欢抄经念佛侍弄花草,如今正值春日,院中的海棠牡丹被伺候得极好,开得正艳,有一株‘种生红’竟开得碗口般大小,谢瑶记得她上次看的时候还半死不活。 小婢女翠玉正拿着小锄在花圃里铲草,扭头看到谢瑶时脆生生地笑着说:“夫人和少夫人都在房内。” 可当谢瑶站到谢夫人房门前时,就有些后悔了。 她自认做人行事不是鬼祟之辈,但这不过数日,便接连听齐了父亲和母亲的墙角,她心里还是挺愧疚的。 此刻屋内两人大概看到布料成色好,已经迫不及待地咔擦咔擦剪了起来。屋里人一面操着剪刀,一面光明正大地说着谢瑶的名字。 谢瑶犹豫要不要继续听下去,正纠结于走还是留,就是这迟疑的功夫,谢夫人的话已经一字不落全听进了她耳中。 “……眼看阿瑶再过两个月就要及笄,本来你阿翁已经看好了柳家郎君,我对柳家的这孩子也是满意的,可前两日这老东西却又突然变卦了,要再考虑考虑,说什么柳家的门楣太高,女儿进去要吃亏,还说了些什么对我们谢家不利……” “我是不懂这些男人们在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柳家的昀之我也是见过的,那仪表身姿自然没法儿说,而且举止有礼,谈吐文雅,还是皇亲,门楣高些我看也是挺好的,以后没人能欺负了去……” 听到这里,谢瑶笑了笑,突然有些羡慕母亲没那么多百转柔肠,在谢家这简单到不正常的关系里,不必考虑太多,能一直保持着这点天真。 而其他一些和谢家地位持平的后院里,无不是数不清的旁支偏房盘枝错节,或者宠妻灭妾鸡犬不宁,或者妻妾之间勾心斗角沸反盈天。连徐行俨那种乡下小户中都免不得……想到这里,谢瑶忙停住思维,将不知不觉偏离的想法甩出脑外。 林家门第不高,小门小户出身的林氏身上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韵.味,说话语调不温不火,文文弱弱道:“阿翁必然有啊翁的考虑,朝堂上的那些名堂,媳妇是妇道人家,也说不好。但若对方门第太高,对阿瑶却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只怕若亲事当真成了,阿瑶进了这般人家里要受翁家的窝囊气。” 谢夫人诧异,“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你进谢府应该没受我气吧?” 林氏气息一窒,顿了会儿,才笑了一下:“阿家对媳妇自然是极好,但也总会有些不讲道理的人家。” 谢瑶无声嗤笑,隔着一扇门她都能感觉到嫂嫂脸上的尴尬,父亲和阿娘这不知不觉间给人锤子吃的功夫还真是一家人。 第22节 谢夫人却并没有注意到儿媳脸上的神色,嗯了一声,认真考虑片刻说:“你说得也对,我可舍不得阿瑶受外人的窝囊气。” 林氏接着道:“若对方门第低,便是受了委屈也有我们给她撑腰,但若门楣过高,我们却只能干着急了。” 听到这里,谢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准备转身离开,谢夫人突然道:“对了,我记得你家阿弟已及冠了吧?可说亲了?” 谢瑶脚下一个趔趄,扶着门外廊柱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只是一口气还没叹完,却听到林氏毫无停顿地细声细语说:“媳妇阿弟正在准备明年科举,眼下分神不得,也还未有说亲的打算,况且以阿瑶这般性子,恐怕也过不惯小门小户的日子……” 谢瑶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廊下台阶上,负手看着头顶被屋檐框出那片四方形的如洗碧空发呆,心中嘀咕着,阿瑶这般的性子……到底是哪般性子? 四月初二一大早,谢瑶便在谢夫人的督促和指导下被朱氏从床上拎起来梳洗打扮,只因前几日卫国公夫人下了帖子邀请京城贵女参加春宴,若不是母亲提醒,谢瑶早将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神都这些整日清闲到发慌的贵妇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形成了个不成文的惯例,每年四月初都会由一位身份地位高贵的贵妇发起一场规模庞大的宴会,不分年龄地邀请一批男女赴宴,名义上一起踏青赏春吟诗作赋,实则是让未婚男女之间互相相看。 据说这场春宴还曾被以谢父为首的一群顽固们群起弹劾攻击,称之有辱斯文、伤风败俗。当时高祖还在位,并未见他有何处置,但那场弹劾没多久便消弭于无形了,只因老古董们后院起火,被自己夫人拎着耳提面命一顿,便纷纷自觉地将自己的折子扯了。 谢瑶私心揣测,当年父亲大概也被母亲旁敲侧击了一顿。 不少未婚男女挤破头皮也想参加这场春宴,抱着的目的并不单纯,且京都贵女多大胆奔放,不觉得自己去相看或者被人相看有何难堪。 洛阳城中达官贵人太多,如谢家这般人口简单到这般让人发指的地步的,简直凤毛麟角。多数家族中都枝繁叶茂,旁支错杂,庶子庶女更是数不胜数。庶出子女们若能跟着主母露个脸,借着这场宴会攀得一个好姻缘,那才当真是天降福祉。 谢瑶十二岁那年不知天高地厚地补的那篇《围猎赋》便是在这样一场宴会上,诗宴确实热闹,但年龄渐大之后,未出阁女子之间的攀比就格外明显,年年参加,看着女子间为了一场姻缘而生出的暗潮汹涌和勾心斗角早已厌烦。 过去几年谢夫人见谢瑶还小,便没怎么上心,只是放她出去随意玩闹,但今年不同,她心中操心女儿终身大事,自然要比以往重视许多,盼着能在这场春宴上相中一个好儿郎。 谢瑶态度敷衍,看着铜镜里自己模糊不清的面目,听着母亲在背后的谆谆告诫,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她冷不丁地开口:“就我这般性子,我劝阿娘还是莫要抱太大希望,我听说前段时间黄门侍郎家的嫡长女和右仆射家的四郎闹和离,后来直接闹到洛阳府衙门,最终府尹给判了个义绝。” 谢夫人一时有些茫然,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据说是两人闹到后来侍郎嫡女竟动了手,用一根擀面杖敲了丈夫一闷棍,那位四郎差点就没了命,数日之后醒来时才知道,妻子已经带着嫁妆拿着义绝书回了娘家。 当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让整个洛阳城都看了笑话,只是她不明白谢瑶此刻说这件事儿是何意。 卢氏将最后一支珠钗插在谢瑶缠了假髻的鬓间,赞了一句娘子貌美。 谢瑶呵笑一声,站起来看了看自己这身层层叠叠的浅璧色襦裙,拽了拽挽在臂间的披帛,扯了下嘴角对谢夫人说:“若女儿记得不错,这两人该是在圣功元年的那场春宴上相识的,当时女儿可也在,清楚地记得那二人堪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仿如天作之合……“ “……” 早上谢瑶那句话说完,谢夫人脸上立马变得五颜六色,大约气得不轻,直到上了马车都没再理她。 林氏性子内敛,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兼谢父和谢琼对后宅家眷出门交集都不放在心上,谢夫人又是这样一个性子,就连上次去永安寺礼佛林氏都不去,春宴这种场合她更是从不出面。更诡异的是无人觉得此事有何不妥,谢瑶作为小姑子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 春宴设在洛阳城东洛水下游。 女帝长女长明公主年轻时曾引洛水在下游冲出大片浅滩,取名“在河洲”,又在洲滩上建亭台楼阁培植花木供人游玩。后来达官贵人们有样学样,便于在河洲周围建起一栋栋园林别墅。 春日里,河州上地肥水美,草长莺飞,是踏春的大好去出。天气好时,在河洲上往往人头攒动。 今日尤甚。 午宴和下午的诗宴在长明公主名下的关雎台中举行,谢夫人手持拜帖带着谢瑶而入后,勒令她紧跟自己,不许乱跑。 关雎台占地极大,亭台楼阁廊舫轩榭绵延不绝,飞檐斗拱更是交错相连。亭台之间假山盆池奇卉怪木数不胜数,更兼杏林桃林相连成片,盛放氤氲如烟霞云海。 谢瑶虽然已经来过几次,但每次都仍忍不住赞叹。春宴虽然着实无趣,但此处景色当真绝佳,能落成内外如此浩大的工程,长明公主当年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而且“在河洲”和“关雎台”之名也可窥出长明公主建造此处时该怀着何种美妙的少女心情,只是不知这位艳冠京都的贵主后来受了怎样的伤情,才会心灰意冷到去常伴青灯古佛。 仆人将谢夫人一行引至“相思池”旁的亭子内便告退离去,亭台廊榭将相思池团团围住,此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带着闺中小娘子而来的贵妇人。 午宴之前,卫国公夫人并不出面,只是让宴请而来的男女随意游玩,眼看一些年轻小娘子们跟着主母至此之后又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去园内游玩,谢瑶便有些坐不住了。 谢夫人看了她两眼,终是没忍住,说:“我见杜尚书家的女儿也来了,你与她一向要好,若烦闷,便叫了她一起去吧。” 谢瑶双眼一亮,提着裙摆起身。 “好好走路!” 谢瑶脚下一顿,打了个趔趄,放下裙摆,理了理臂间的披帛,迈着莲花小步曼步踏出亭子。 谢夫人在背后小声咕哝:“真不知道是上辈子哪儿找来的冤家……没见过哪家贵人小姐出门不在身边带婢女仆人的……” 谢瑶并不理会谢夫人的嘀咕,待拐入一道假山背后挡住身后的视线,便迫不及待地拎着裙子跑开了。方才在过来的路上,她看到一株檀心碧桃花,碧心粉瓣,香气馥郁。她曾在一本西行游记上看过,产自天竺,培育艰难,三年才开一次花,去年来时她还并不曾见过。 她沿着原路返回,穿过长廊,又进了一个园子,满月拱门外便是那株碧桃树所在。 背后有人语气中带着点不确定地叫她,“谢小娘子?” 谢瑶觉得声音耳熟,回头去看,果然是个熟人。 方墨轩站在杏花树下敲着折扇笑,“竟然真是你,你今日这般装扮,我竟差点认不出了。” 谢瑶脚下步子并没有停,提着裙子后退,指着背后问:“我去看花,要一起吗?” 方墨轩抬手“唉”了一声,一句“当心”还未完全脱口,谢瑶的后背已经撞上了一堵人墙。 她脚下一绊,便觉得腰间多了一只手。 她眉头一拧,扭头看去,下一刻却眉眼舒展,笑道:“徐兄,多日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谢瑶脚下一绊,便觉腰间被人扶住,低头一看,是个男子的手。 她心头厌恶,眉头一拧,就要怒斥,但她身量不够,回头只看到一个壁棱分明的下巴,视线上移,下一刻便眉眼舒展,一颗心瞬间明媚,笑道:“徐兄,多日不见了。” 徐行俨垂眸,视线与她相对,眸色漆黑沉寂看不到底。 谢瑶之前偷偷打量过他几次,他的剑眉英挺却并不锋利,平日里看人时神色冷清,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但若眼神再凌厉些,恐怕要让人心生寒意。 第23节 但她却觉得每次自己与他对视时,他的眉目之间全是深情,那双如深井如瀚海的眸子总是让她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可她接近他时他又多是那副嫌弃的态度,这让她不由便产生一种错觉——他欲拒还迎,在诱惑她。 想到这些时,她没觉得恼怒,心中仍旧只是有些压抑不住的……亢奋。 若是撞到其他男子又被人被扶了腰,谢瑶必然羞恼一番并已经跳开,但此刻她却站定不动,春衫襦裙虽有数层,但都薄若蝉翼,隔着薄薄几层布料靠在身后这人硬邦邦的胸膛上,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动了耳膜,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 她保持着这个回头仰视的姿势不动,控制不住地语气愉悦:“徐兄是怎么进来的?” 她头一次距离徐行俨这样近,突然发现他的眼睫根根分明,黑长而浓密,若此刻杏花飘落,或许能落一瓣在上面也说不准…… 徐行俨缓缓收回方才猝不及防被撞到时条件反射地伸出的手,少女的腰肢盈盈不堪握,是他一只手便能掌握的弧度,熟悉又陌生。 可谢瑶依旧没有离开,仰头看着他大概是在等他回答。 他看着少女娇嫩的脸庞和清晰浅淡的眉眼,心头那股一直被他压制着的火苗蠢蠢欲动。春衫轻薄,繁复轻盈的浅墨色如翼裙角荡漾至他腿间,如羽毛般轻轻撩拨他的心头。 他喉咙哽住,脑中混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答什么。 方墨轩一直在几步外站着,他平日里看似不着调实则心中通透,唯有在男女之事上很有些迟钝,一时有些弄不明白这两人是在干甚,略微有些尴尬,眼看再这么下去就太不成体统了,轻咳了声说:“我说……二位……那个……谢小娘子……徐兄是我带进来的……” 徐行俨倏然回神,见谢瑶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站定不动,他喉间凸起上下翻滚了两回,后退数步,对着她抱拳:“徐某冒犯了,还望谢小娘子赎罪。” 谢瑶笑意不变,不理方墨轩,转身正对身后人:“徐兄又不是第一次冒犯,我估摸着你心中也不一定是在赎罪……”她离得远了,才看清今日徐行俨的穿着。 不同于以往的粗布短褐,今天他穿了件深墨色圆领缺骻长衫,腰间系着的蹀躞带明明是该有些不伦不类,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将原本长衫的文气压了下去,竟然颇有点古书上所说的儒将风采。 她心中更添喜悦,扬了扬下巴,“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地方只有带了拜帖才能进来,徐兄不会又翻墙了吧?” 方墨轩上前两步,说,“自然是我带徐兄进来的,你说‘又’……你何时竟见识过徐兄翻墙?” 谢瑶看着面有菜色的徐行俨笑得一脸得逞:“这个就要问徐兄了……对了,我要去看一株碧心桃花,你们可要同去?” 方墨轩搭上徐行俨的肩头摆摆手说:“不了,我们还有要事,对些花花草草的不大有兴趣,便不耽误你了。” 谢瑶又往周围看看,问:“阿莞今日没跟你同来吗?” “她是大忙人,昨日我本是约了她,不想今日竟食言了,大概是圣人又交了什么差事让她办。那我们先行,你且去看你的花。” 方墨轩说着便拉了徐行俨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她说:“你竟也不带个仆从跟着?今日人多,不定有些不轨之辈浑水摸鱼跟进来,你也别往人少的地方去太久。” 徐行俨闻言,脚下步子微顿,但下一刻便被方墨轩勾着离开了。 谢瑶摆摆手表示知晓,看到两人身形消失在拱门之后,才转身继续前行,脚下步子不知不觉间比方才又轻快了不少。 那株檀心碧桃长在不远处那片桃林边缘处的一湾碧水前,离方才院中仆从引她们进来的那条小径略远,簇拥的桃花开得正盛,仿若一片粉色云海,身形隐在桃林之间,径道上的人若不细看,便不易察觉林中有人。 碧桃枝丫不似寻常桃树那般低矮,谢瑶估了下高度,踩上旁边的大石,扶着树干摘了两朵嗅了嗅,装进腰间挂着的香囊之中。 前些时候裴莞在她跟前说起锦云阁的香料越来越俗气,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翻来覆去就那几味。 当时她正好在看一本杂书,里面有提过用檀心碧桃提炼为引而制出的菩提香,便承诺将来为裴莞调一款香料。 但檀心碧桃中原罕见,一直没能成行,没想到这次来竟还有些收获。 她将低处几朵花折了,但真正开得好的还在高处。她换了一块更高的石块踩上,去摘高处开得更好的。 恰逢一阵微风撩起,桃花瓣如雨般悠悠飘落,散了她满头满身。而不巧的是,随风而来的,竟带了几句有些坏人心情的私语声。 今日赴宴的都是达官贵人,家宅之中勾心斗角的阴私秽事数不胜数,又有许多平日没什么机会冒头的庶子庶女们计划着抓紧机会上位,此时有人偷偷躲进桃林之中密谋点魍魉诡计琢磨着如何害人再正常不过。 往年谢瑶也遇到过不少类似场面,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有些坏了原本的好心情。 她一边听着那边两个小娘子略带稚嫩的声音密谋害人,一边踮着脚尖去够一株长在高处开得繁复重叠的桃枝。 只是那花枝太高,她伸了几次手没摸到,便准备再换个位置,这时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白皙的手,将那株桃花轻轻一拨,花枝便被压了下来,递到她眼前。 谢瑶一愣,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到质地上乘的素白窄袖,回身便看到一张放大了的有些熟悉的笑脸,这人一双桃花目生得极好,配着一张如玉面庞,顿觉眉目含情。 谢瑶只是片刻迟钝,随即立马跳下大石,对着来人屈身一福,恭谨地叫了一声:“臣女见过泌阳王”。 宇文恪穿着素白绸衫,腰缠玉带,手里捏着一株桃花枝,另一手中握着折扇,长身玉立,一身风流地含笑看她:“这桃花你不要了?” 谢瑶看了眼桃树,略带不自在地垂眸一笑说:“让泌阳王见笑了。” 宇文恪回以一笑,手上一松,桃枝弹回,纷纷扬扬又飘落两人一身花瓣。 谢瑶不由伸手去接了一片在手,宇文恪往她素白柔嫩的小手上看了一眼,“阿瑶摘这桃花有何用……”他说着,顿了一下,有些惭愧,“我听裴莞平日说起你时这般称呼,一时失言,小娘子不会怪罪吧?” “怎会,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哪有许多虚礼?” 宇文恪释然一笑:“阿瑶豁达,是恪落了下成……”他看了看谢瑶手里的香囊,“这碧桃花可是有什么妙处?” “这是产自天竺的檀心碧桃,碧蕊粉瓣,较寻常桃花多了馥郁香味,可提作香料,今日恰好遇到,我便准备摘几朵回去试试。” “阿瑶见多识广又蕙质兰心,竟还懂得这般杂学,”宇文恪抬手摘了一朵花凑到鼻端轻嗅,“我也是循着这花香寻来的,不想竟有缘在此得遇佳人。” 谢瑶平日里受裴莞耳濡目染,对男女大防一向不在意,但宇文恪这话却提醒了她,今日春宴本就是为了让男女相看,旁边那两个害人的小娘子大概听到有人声早已离去,二人在此独处,万一被有心人看去,便是另一重意味了。 她含蓄一笑,道:“阿瑶也不过是多看了几本闲书而已,比不得泌阳王腹有诗书……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阿瑶独自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母亲不见回转,不定该着急了,便不打扰泌阳王赏景了。” 话已如此直白浅显,宇文恪若识趣,便该让路放行,但他却仍站定不动,恍若未闻,低头看着谢瑶,薄唇轻勾,笑道:“恪称阿瑶闺名,阿瑶却称恪封号,岂不生疏?恪字子复,阿瑶若不嫌弃,可唤某表字。” 谢瑶心头一跳,抬眼去看宇文恪的眼睛,其中满含笑意,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仿若有千言万语欲喷薄而出。 不会吧……谢瑶眨了眨眼,嘴里好像吃了点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一般,她慢吞吞低了头避开如此……情深的视线,只觉得这眼神简直要压得她抬不起头。 第24节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不妥帖的事,竟引得对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但是也不该如此啊,泌阳王的大名她如雷贯耳,但真正的交集却只有上次在永安寺之中的一次对话,如今这不过是第二次而已,她当时可是有什么行为让对方会错了意?应该……似乎……没有吧…… 泌阳王虽然早已婚配,但如今局面,将来他继承皇位的机会只多不少。若一般女子面对此情此景,怕早已主动投其所好,但她……可没有去给人做侧妃打算。 她这边暗暗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宇文恪却毫无察觉,只看到面前少女看了他一眼后便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颈。他猜测大概是害羞了,于是又低声开口,语气低沉轻缓又带着蛊惑:“阿瑶可有小字?” 谢瑶垂着头干笑两声,说:“臣女还未及笄,父亲并未赐字。” “如此……” 眼下这般局面在谢瑶来看,这人要再说些什么,自己必然是要折寿,正绞尽脑汁想着找什么借口赶紧离开,便听到几步开外一道低沉的声音道:“谢小娘子的花可摘够了?方小伯爷正在寻你过去。” 此时这声音于谢瑶来说,简直犹如天籁。 她忙应了,抬眼便看到不远处桃树下站着的徐行俨,正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两人。 谢瑶对宇文恪歉意一笑,谎话信口拈来:“泌阳王赎罪,方才臣女便约了方小伯爷一起登碧落阁,这一耽搁便忘了时间,赎臣女不能相陪。” 说罢,她又深深一福,便提了裙摆踩着一地落花快步朝徐行俨而去。 在身后有人出声的那一刻,宇文恪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他看着谢瑶提着裙摆从他眼前溜走,缓缓转身看到徐行俨的一瞬,双眼微眯。 谢瑶走到徐行俨身边,压抑着心中欢快,眉眼俏丽地偏头看他,道:“不是急着找我吗?别让小伯爷等急了。” 徐行俨和宇文恪四目相对,一个目光沉沉,一个眼神锐利,谢瑶话落,徐行俨朝着对方遥遥抬手,便跟在谢瑶身后转身离去。 直到两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宇文恪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收敛。 他站在原地没动,没多久,桃林深处走出一个青衫男子,身姿修挺,面容沉静,只是一直微拧的眉头让其原本丰神玉朗的一张脸显得略有些阴郁,来人正是柳昀之。 宇文恪冷声问:“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只看到个背影,未见正脸。” 宇文恪冷哼一声,“方墨轩身边何时出现个这般气势逼人的人物,我竟不知,难不成三叔手下又有了什么得力干将?” 柳昀之明白宇文恪此时也并不是让他回答,便只是站在其身后,抿着嘴未出声,过了一会儿,见对方未再有吩咐,才道:“方才林中那两个是邢国公家的庶女,勾结着一起坑害嫡女,没什么大事。” 宇文恪嗤笑:“邢国公府好歹也曾得以御封柱国,如今却连自己的后院私事都管不好……不必理会,你只去查一查今日跟着方墨轩进苑的是何人,”他顿了顿,语气冰冷,“若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你自己看着处理了。” 柳昀之抬眼便见宇文恪脸上的杀意,心中一凛,低头应是。 宇文恪又问:“那件事查得如何?” 柳昀之回道:“顺着官府造册登记的薄录查去,知那人来自兖州,臣便又遣了人去兖州打听,一查之下,那日那个混混果然说得不假,这人和皇室确实有点牵扯。此人姓徐,名行俨,父亲不过当地士绅,早些年曾移居洛阳,后坐吃山空,便又迁回老家。这其中牵扯到郡王家里的一件私事,有些不大好说……“ 宇文恪道:“说下去。” “如今京城皆知齐国夫人是圣人阿妹,却无人得知,圣人曾有位比圣人小了近二十岁的幺妹,二十年前入宫陪伴阿姊时被先帝看上,两人曾背着圣人有过那么一段……”说到这里,见宇文恪没什么反应,柳昀之继续道:“圣人不喜,当即便逐了幺妹回家,不久,那位娘子便被家中草草下嫁,嫁的,便是前面所言的这个破落户,徐家。” 听到这里,宇文恪呵了一声,“有趣,如此说来,这个徐行俨还当真算得上是圣人的外甥……你堂弟可也看过画像中人了,可确定了永安寺那人和提前报信之人同一个人?” 柳昀之脸上露出几丝尴尬,“说来惭愧,数日前臣的堂弟在平昌坊中……没了,此乃丑事,他又是家中庶子,便不曾声张,草草发了丧。当晚见过来人的,除了臣堂弟,便是赵将军,但赵将军是忠勇侯属麾下,臣怕闹大了动静,便没敢去找。但照种种迹象来看,十有八.九,永安寺当晚之人与到赵将军处报信之人为同一人。臣又去找那个混混确认过,但因画师画像与永安寺中人口述有所偏差,那混混只说画像与他兄弟相像,并不能十分确认。” 宇文恪刷地一声打开折扇,徐徐晃动,回身盯着那株碧桃花出了会神,才低低一笑道:“有趣……” 柳昀之垂着头沉默不语。 宇文恪回头问他:“你这几日可有再梦到什么要紧事?” 柳昀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宇文恪所言为何,迟疑了片刻,答道:“不曾。” …… 走出那片桃林,背后视线终于消失无踪,谢瑶才长长吐了口气,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身旁男子笑道:“多谢徐兄前来为我解围。” 徐行俨貌似心情不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脚下步子不停,沉声道:“谢小娘子还是快点回席,你不爱带仆从的习惯可不太好。” 谢瑶跟上他,奇道:“你怎知我不喜带仆从。” 徐行俨脚下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前几日见你时,你身边一直无人。” 谢瑶哈了一声,眯眼一笑,跳到他面前挡住路,仰头笑问:“这么说,你一直对我视若无睹都是在故意演戏,这又是为何?” 徐行俨忙止住步子,看着面前光滑细腻的脸屏住呼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瑶见好就收,眼珠子一转,让开步子继续前行,心中却已经笑成了花。 两人未再说话,跨过一条玉砌小桥,眼看再转过一道假山便是相思池,徐行俨停下步子道:“前面便是午宴,徐某便告辞了。” 眼看这人这就要离开,谢瑶忙出言叫住他:“徐兄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一件私事。” “私事?徐兄的私事竟然能办到春宴上来?”谢瑶挑眉,“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听一听是何私事?” 徐行俨略一迟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徐兄若不想说,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谢瑶话音一转,笑吟吟地问,“方才徐兄为我解围,当真是方小伯爷的意思吗?” 徐行俨看着她盈盈如水的眸子,一时语塞。 “我知道了!” 她顿时笑开了,直接一撩裙摆钻进假山之中,行了两步才回头来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男子,“谢瑶有事要问徐兄,徐兄当真要站在这人来人往之地答我所问吗?” 徐行俨看着消失在假山乱石之中的娇俏身影,心头漏了两拍,略一踟蹰,终于抬步而入。 第二十二章 第25节 谢瑶钻入假山之间,攀上一块平整高地便坐了上去。没多久,徐行俨跟了进来,他一抬头,便见她在朝他招手。 假山之间有涓涓细水流淌,谢瑶解下腰间锦囊,掏出两片花瓣扔在水中,小溪带着桃花从高处流出落在地面鹅卵石为底的浅坑之中,再顺着弯弯曲曲的小沟壑流出。 徐行俨跨过浅溪,同样攀着假山而上,在距离谢瑶二尺之远处坐下。 谢瑶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空地,笑问:“徐兄可是听说了我谢家名声有何狼藉之处?” 徐行俨愣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却如实回答:“谢门世代书香,家风正派,并无狼藉。” “那徐兄可是听说了谢家女儿心如蛇蝎还是水性杨花?” 徐行俨慢吞吞地扭头看她,抿了嘴唇,没再回答,大约已经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 谢瑶笑了一声,又随手扯了一片花瓣扔在脚下浅溪之中,继续问道:“既然我谢家无恶名,那徐兄你又为何要避我如瘟疫?” 语气俏皮,并无诘难之意。 徐行俨微愕,下一瞬又悄然轻叹,“谢小娘子误会了,我对娘子并无规避之意,我曾说过,自己是不祥之人,只是为了不让娘子将来后悔罢了。” “不祥之人?我一向不信这种无稽之谈……若我说自己不会后悔呢?” 这话,却让人不由不去多想,徐行俨看着她剔透的双眸,一时无言,半晌才又道:“谢小娘子可信人有前世?” “不信”,谢瑶想也不想,直接开口,“佛家那套今生因来世果我一向不信,我从来便觉得,只有今生因才结今生果。” 徐行俨一怔,刹那间千头万绪划过心间。 谢瑶得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追问方才的话,从香囊中掏出一朵桃花,凑到鼻端嗅了嗅,又侧脸问道:“徐兄认识这花吗?” 徐行俨略微回神,闻言看去,花朵碧蕊粉瓣,因装进香囊之中蹂.躏过,花瓣上不甚平整,已经有了折痕。 这花他认识,还是她告知他的,只是她现在不知道罢了。 他将视线从五瓣桃花移到捏花的细白手指和一颗颗饱满晶莹的指甲,略微勾唇:“檀心碧桃,产自天竺,不同于一般桃花的清淡,此花香气馥郁,可提炼做菩提香。” “徐兄涉猎甚广,竟也知这个。檀心碧桃三年才开一次花,三年前来此时,我没见过此花,三年后又来,恰逢花期,若错过了这次,下次却不知还是否有机会看到花开……” 谢瑶话中似乎有话,说到这里,大概觉得此时不宜伤春悲秋,忙一笑岔开话题,“你是从何处得知这种花的?” “听一个故人所言。” 徐行俨回道,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温柔缱眷。 谢瑶语气微顿,不由放轻了语调问:“是心上人吗?” 徐行俨重新抬眼,便见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只是随口问起,但整个人却是屏住了呼吸在等他回答。 “是……” 他在谢瑶的怔忪中垂眸浅笑,良久,又补了一句,“心爱之人。” 一句“心爱之人”出口,包含了多少百转柔肠,一起重重撞在谢瑶心头。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天生七窍玲珑,心思敏捷,多日之前在觉察到徐行俨对她有规避之意时,她首先便是没来由的气恼。 谢家出身陇右贵阀,世代书香,家世可追溯至数百年前的谢氏。父亲谢京华是两朝大儒,受多少读书人尊崇。她是谢尚书老来得女,受尽父兄疼爱,却是头一次遇到这般不识趣之人。 后来在觉察到他或许另有原因,她便抱着逗一逗他的心情去招惹他,当看到自己的小聪明在他身上得逞时,她甚至有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快感。在寻得其中几分乐趣之后,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在她不自知之间,生出了些别样心思…… 可如今听他一句饱含深情的“心爱之人”,她竟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喉咙梗得泛疼,也觉得好像知道了他为何一直对她退避三尺,不知是怎样温柔丽质的女子能得他这般情深义重。 她有些羡慕他的那个故人,压抑着心中冒头的酸涩,又多嘴问了一句:“那她现在何处?” 徐行俨盯着脚下潺潺流水,默不作声,半晌才轻声道:“不在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仿若千斤,下一刻心脏猛地抽搐,她怔怔抚着胸口。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徐行俨仍旧垂眸坐着,并未觉察谢瑶的不对,唇角依旧含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溺人,他说:“在我眼中,她是天底下最丽质聪慧的女子,再无第二人。” 谢瑶握着手中香囊默然不语,脑子空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所以在徐行俨扭头看她的一瞬,她心中发慌,心跳失序,手足无措,捏着手里的桃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真香,你闻……” 她说罢,竟直接将染了花香的手举到徐行俨脸前。 徐行俨看着面前的葱白手指,鼻端香气若有若无地缭绕,脑中一直紧绷不懈的那根弦骤然断裂。 面对这般灵动鲜活的谢瑶,他曾一度有一种冲动,想将所有一切都和盘托出,想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彻底脱离了京城这一汪泥潭。不再去管什么承诺兑现什么谢家生死,从此两人双宿双栖,再没有其他。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将心中的彷徨、恐惧、患得患失还有爱意,全都揉碎了夯实了埋在心底最角落的地方,留待以后慢慢腐烂再愈合。 方才看到宇文恪时他一瞬间萌生了杀意,但他抑住了。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以为自己可以如一个路人一般冷眼旁观她以后嫁人生子,与别人比翼双.飞。那一世太惨,纵使他心中意难平,终究因胆怯而不敢冒险。 但他考虑了许多,却唯独漏掉了谢瑶。 许久之前,他确确实实是乡下来未见过世面的穷小子,面对俏皮丽质的京城贵女,他在她的调侃中耳红心跳,头脑空白。 许久以后,他历经生死磨砺人生跌宕,但在她跟前,他依旧无力招架…… 空气凝滞,四目相对,两人都一动不动。 谢瑶也感觉到氛围不对,干笑一声:“味道太浓,你不喜欢吗?” 徐行俨仍旧无言,只是定定地看她。 她笑容牵强,眼神飘忽,不经意就落到他的鬓侧,没有考虑太多,歪过身子伸手就触到他发间夹着的半瓣桃花。 “你这里多了个东西。” 第26节 她将那瓣花拂落,心中夹杂着微涩和沮丧,讪笑着收手。 但手只收回一半,便猛地被人箍住。那一瞬,她呼吸□□,脑中空白一片。 洛阳的四月天还有些清凉,假山之中无阳光照耀,春衫单薄,一阵清风拂过,轻盈衣袂飘起,谢瑶身上一阵瑟缩。 看着面前男子的沉沉眸色,她胸口发闷,脑中杂乱无章。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跳离了她的计划之外,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方向而去。 她手上冰冷,但箍住她的那只手却滚烫异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整个人灼化。 心脏一下又一下重重跳动,她该本恼羞成怒地推开他,再义正辞严地呵斥他一顿。可她身子僵硬,心头紧绷,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香囊,她太用力,甚至有淡红汁液浸透布料漏出指缝,一滴滴落在她的淡色襦裙上。 他的眼神太浓烈逼人,压得她呼吸沉重,动弹不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徐行俨终于开口:“谢瑶,并非我不守诺言,是你自己找来的。” 他声音沉沉,头一次叫了她的闺名,一字一句,直击她的心脏。 第二十三章 谢瑶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从假山之间落荒而逃的,后面整场春宴她都心不在焉,就连闺秀之间赛诗她也无心参加。 宴会最后因邢国公府嫡女出了丑事而草草结束,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丑,谢瑶也无心去注意。 整场春宴下来,她只觉得自己被攥过的右手火烧火燎,抖得筷子都捏不住,甚至连面前的酒杯也打翻了数次。 原本谢夫人在宴会上见到不少青年才俊,打听之下对其身份背景都十分满意,可说给女儿听时,她却一直在神游方外心不在焉。 谢瑶一会儿想到徐行俨情深似海地说出自己的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一会儿又脸红心跳地想到他攥住自己的手目光沉沉地说出那句话到底是何意,她当时只顾着狼狈逃窜,哪儿还想到这许多。 谢夫人很是不满,尤其是最后春宴因一些娘子们的勾心斗角而草草结束,谢夫人对这般行为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是气愤不已,回去的路上只给了谢瑶一个后脑勺。 但谢瑶从宴会到家中一直都是魂不守舍心神恍惚,根本无心去关心母亲的心情到底如何,这般状态一直持续到夜晚入睡。 可到了睡梦之中她也依旧不安生,她又梦到了永安寺之事前一晚所做的那个梦,只不过这次的梦境清楚了不少…… 寒冬腊月,茫茫大雪覆盖大地。 山道之中,男子身上的铠甲已经结了冰,硬邦邦地箍在身上。他骑着高头大马,两眸含霜,定定地看着对面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车辕上坐了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车夫,车门上垂了厚厚的深蓝色碎花棉布毡帘,四面密不透风,他却仍旧知道车里的人此刻定然浑身冰冷。 她一向畏寒,不知带了手炉没,也不知车上的褥子铺得是否软绵暖和。 他身后跟着两百骑兵,秩序井然,静悄悄地没有丝毫声音。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偶尔有冬鸟在雪地里觅食,歪着脑袋偷偷打量这群奇怪的人。 双方僵持不久,男子刚扯了马缰往前走了两步,马车内却陡然传出一声低哑冰冷、没有丝毫温度的女声:“将军还请止步,奴家新寡,身子不祥,将军乃行军打仗之人,即便不为自己思量,也要为身后将士考虑一二,还是避讳一些为好。” 高大的黑色战马止蹄,甩了甩尾巴,晃着脑袋喷了个响鼻。 男子紧紧攥住手中缰绳,脊背僵直,半张脸包在头盔之中,白着脸一声不吭,看不出表情。 车内女子又道:“时候不早了,冬日天短,再晚怕赶不到奢县,可否请将军行个方便,放我们先行?” 男子闭了闭眼,又睁开时双目泛红,终于开口:“含真,到了此时,你仍旧还要这般跟我说话吗?” 车内沉默不语,男子轻踢马腹,又往前移了几步,行至车前,低声哀求道:“含真……如今尘埃落定,你我之间再无阻碍,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我不想再错过第二次……否则,我做这所有事情还有何意义,若终不能圆满,我只怕,致死也不能瞑目了……” 他说罢,伸出粗粝大手就要去掀车帘。 “你我纠缠这么久,当真是没什么意思了!”车内女子浅叹一声开口,声音依旧微哑,“若上天垂怜,当真许了我们曾经约定过的三生三世,那下一世时……还请你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男子的大手已经触及车帘,却在刹那间僵直不动,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这话当真是肺腑之言?” “千真万确。” …… 夜半惊醒,谢瑶出了一身冷汗。 卢氏在外间翻了个身,磨了磨牙又继续睡去。 谢瑶睁大双眼想着梦中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睡。这次的梦境太清晰,除了依旧无法看清人脸,里面两人所言都一清二楚,但以这二人对话判断其身份地位,她却能肯定,无一个是她所熟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竟还做了两次。 她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看了眼沙漏,竟还未过完前半夜…… 今夜同样难以入眠的,不止谢瑶一个。 泌阳王作为瑞王嫡长子,成婚之后便独自建府。当初瑞王登基之后还没来得及册封他为太子的两个月内,他便已经为自己入主东宫做了所有的准备,府中自有一套班子,主薄、录事、长史、典事等暗暗备了齐齐一套,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且瑞王被贬之后没有被奉为储君,瑞王底下所有人事便都变得不尴不尬,但宇文恪手下的一套人却并没有撤掉。 虽说女帝百年以后瑞王继位的可能性最大,但如今上面那位的心情谁也说不准,不久之前甚至有传言,女帝竟然产生要立自己侄子为储的念头。 这般明明掌握了最有力的牌面却随时会换掉规则的形势下,为了保障自己的最大利益,宇文恪自然私下里活动频繁。 尤其是白日里发现自己竟然留下一个巨大的漏洞时,他顿时觉得坐立难安。 此刻书房中燃了几豆烛光,宇文恪坐在书桌之后,面前摊开一本诗集,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不时往沙漏上瞥一眼。 房内寂静无声,帷幕低垂,烛光无法穿透的地方阴沉逼仄,只有偶尔响起的烛焰爆裂声才让屋内显出几分生气。 直到沙漏滑止亥时,院内终于传来一声响动。宇文恪眉头一跳,缓缓抬手,哗啦一声,将面前的书翻过一页。 今晚此院中所有下人都被遣去别院,如今除了院子四周隐藏的守卫,便只有宇文恪一人。若有人能进院子却无人阻拦,只能是自己人。 脚步声由远至近,转眼便到门外,敲门声随之而至。 第27节 “进。” 柳昀之推门而入,走到书桌前站定,垂眸道:“臣办事不利,还请郡王责罚。” 宇文恪眉头跳了跳,声音冷冷:“细说了。” 柳昀之便回道:“那间院子里今晚只有那混混一人,徐行俨并未回去。” “所以呢?” 柳昀之踟蹰片刻:“臣不曾料到徐行俨今夜未归,便几个屋子一起射杀,结果射死了那个叫许志的混混,徐行俨……不知如今何处。” 宇文恪突然笑出声,但无论如何听,那笑声中都夹杂着化不去的冷意。 “也就是说,已经打草了,却没趁机斩了那条蛇?” 柳昀之略一迟疑,回了一个“是”。 “好!好!好!”宇文恪笑着连说三个好,最后腾地起身,一把将满桌的笔墨纸砚脸带烛台一起扫落满地,石砚咣当落地,砸在柳昀之脚边,又溅了他满脚墨汁,但他依旧垂眸站在原地,看着双脚的污渍一动不动。 宇文恪冷笑着走至窗前,负手看着窗外月色,不知心中在筹谋什么,两人都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宇文恪突然又道:“徐行俨不能留,虽然不知他如今是否将事情泄露,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况且他与方墨轩交好,必然与三叔有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关系。如今朝堂上这潭水已经够浑,没必要再多出来一个身份背景难以捉摸之人添麻烦。” 柳昀之恭谨应是。 白日里的春宴上,两人终于知道了之前他们查的所有事情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他们引山匪入永安寺的事情极有可能已经暴露。 永安寺当晚他们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料竟然突然冒出来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坏了他们好事。因计划是临时起意,当时他们并未注意此人,只以为是草莽之中出了个无名英雄。直到柳永之无意说出自己后来又遇到了那个曾经给赵将军报信的小子,宇文恪才终于重视起来,又因手下偶然间在赌坊听到的消息,一查之下,所有事情便都连在了一起。 宇文恪又问:“那群山匪如何了?” “司马相已经将兴坪山附近的所有山匪全部剿灭,平凤沟那伙人也已经一窝端了……” 柳昀之语气一顿,宇文恪便斜眼看去,“有话直说!” “那伙匪徒之中有个落第秀才,被那山匪头目奉为上宾,在那群山匪之中很受尊重。当时去时,臣便注意了此人,但剿匪之后清点人数,却没发现此人的尸体。” 宇文恪闭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手指在窗棂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寂静昏暗的书房之中,指尖刮在木头纹理上的声音刺耳又让人头皮发麻,但柳昀之一张脸沉在阴暗之中,整个人纹丝不动,犹如一座雕塑。 沙漏里的沙子有条不紊地徐徐滑落,这般直过了一刻钟,宇文恪终于开口:“此事先打住,你尽快将自己的手脚收回来,将自己摘干净了,莫再插手,我自有安排……” 柳昀之恭谨应是。 又过不久,宇文恪再次开口:“之前你曾说过,谢氏女干系重大,不如,我便将她纳了,收在身边,如何?” 第二十四章 “我便将谢氏女纳了,收在身边,如何?” “不可!”柳昀之猛地抬头,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开口。 可话音一落,他才惊觉自己反应过激,脸上一直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他动了动自己的双脚,重新低头补救道:“谢尚书对女儿疼爱有加,且谢瑶是谢氏主脉唯一的女儿,谢尚书必定不会应允爱女委身为妾室。谢尚书生性耿直,又是纯臣,从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且一直在朝中主张归政宇文氏,将来必然是瑞王得位的一大助力,郡王不必因臣的一个不一定真实的模糊梦境而得罪肱骨之臣,得不偿……” “柳昀之!”宇文恪突然打断他的话,侧身睨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柳昀之身子一僵,下一瞬一撩衣摆扑通一声跪下,道:“柳家对瑞王和郡王一片赤诚,绝不会有任何异心。” “柳家荣辱全部寄托在我父亲身上,无论如何你柳家在外人眼中都是我父亲一党,我谅你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但是,不会生异心却并不一定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柳昀之,你并未对我全盘托出,谢氏女子到底如何干系重大,她和谁会有干系?我给了你这么多天考虑,你依旧未想清楚吗?” 四月的深夜一片沁凉,地面的凉意隔着一层薄薄布料传入膝盖又侵入心头。但柳昀之背后却出了一层汗,转眼又落下,一片黏腻难受。他未料到白日在桃林之中,宇文恪状似无意说出的那句话竟是在试探他,大概那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对他有所隐瞒。 而方才宇文恪突然发问,他来不及思虑便急急回答,便准确无误地掉入为他设好的陷阱之中。 他思绪混乱,脑中迅速想着策略,却又一一否定。 “你若此时想不好该如何答我,也不要紧,那便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给我答复。”宇文恪漫步走到书桌之后的书架前,缓缓翻动书架上的一册册书籍,说道,“我不希望听到的是你脑子不清醒时的答案。” 柳昀之原地僵了片刻后,迅速挪动双膝转身对着宇文恪,垂头道:“有些事情臣确实未对郡王全盘坦白,但并非有意隐瞒。臣只是认为,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对郡王的大业并无太大干系。况且臣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梦境来,若说是对未发生之事的预测,事实证明,却并非如此。臣曾梦到永安寺惨遭洗劫,但梦中之事,却并非我们所为。后来也梦到过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但有时事情会如预料之中的发生,有的,却与事实不同,臣以为,此事难以盖棺定论,我们并不能确定到底是何规律,不可当作金科玉律般看待。” 宇文恪抽出一本中庸,攥在手里回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将书摊在桌面上,徐徐翻了一页,说道:“有无干系是我来判断,并非是你,至于你说出所知之事后,我如何判断,在我,而不在你。昀之,我只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 柳昀之气息一窒,闭了闭眼,良久,终于开口:“最初臣只隐约意识到谢氏女干系重大,但前两日臣模糊梦到,臣……曾与谢瑶喜结连理,但臣与她之间……夫妻感情甚淡,她心中,一直有一个人。” 宇文恪一直在轻捻书页的手顿住,抬眼看向地上跪着的柳昀之。 柳昀之顶着头顶投来的压力,艰涩道:“若没有错,那人应是徐行俨。” 宇文恪的双眼在烛光之下闪了闪,良久,薄唇轻勾:“昀之,你信佛家所言的前世今生之说吗?”不等回答,他又道,“佛家今生受苦来世得福之说,不过是在愚弄世间俗人,为忍受命运寻一个借口罢了。什么六道轮回前世种因今生得果之类的无稽之谈,我一向是不信的,可如今我以为,大概是要信上一信了。” 第二十五章 紫微宫位于洛阳西北,紧靠西北两面城墙。 洛水从宫城前而过,跨过洛水便是宫城正门。但宫城南面一般范围属外宫,包括太社、太庙、鸿胪寺、太常寺以及三省六部的衙门等重要办公之地,占地极大。 是以一般王公贵族进宫面圣,均从东城承福门而入,进明德门,这才真正入了内宫。 内宫重地重兵把持严格,何时轮值何时下钥都有严格规定,分毫不能有差池。尤其是当今圣人登基之后数次发生亲王郡王叛乱,女帝对此更是慎之又慎。 底下行事之人自然也是分毫不敢怠慢。 但今夜与往日不同,圣人贴身内舍人裴莞在东城落钥之前,亲自拿着圣人手谕吩咐过守门内监,要留门到她回来为止。 第28节 明德门内门轮值小舍内一灯如豆,小舍中有两个轮值的小内监,其中一个已经歪在一旁睡熟,他是准备轮下半夜的,另一个靠在案几一角揣着袖子打瞌睡,却不敢睡死了,生怕裴舍人叫门时没人应。他好几次几乎睡着又猛然惊醒,哈欠连天地瞧着屋角沙漏从酉时初滑到戌时中,心中抱怨,嘴上却是一句唠叨也不敢出口。 这内宫之中无人不知,自先帝驾崩之前始,当今圣上便借重整千牛卫之机新建一卫,独立于十六卫之外,具体名称人数为何,大约除了圣人和仅有的几位贴身近臣之外无人得知。 虽无人见过这一卫具体为何,但内宫中人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这一卫的存在和威胁,时刻小心翼翼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生怕自己一觉之后成了后花园中的牡丹花肥。 两年前,还是圣人身边红人的贴身大内监赵四德曾私自受了朝官贿赂,并从他口中透露出圣人有废帝念头。当时的赵四德在内宫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几乎已经有了一手遮天的本事。 但第二日,赵四德进圣人寝宫时,膝盖一软就瘫在了地上。他面前摆着的是向他行贿那人那血淋淋的人头和用包裹包住的一堆金块,此事之后第二日,赵四德便从内宫之中消失无踪。 也是数月之后,圣人已经登基,有内监在后花园里锄草时刨出了一具死尸,并从死尸身上的衣物判断出尸体是赵四德。 此事在当时自然无人知晓,后来也不知是从哪个宫里传出来的流言,有人说他是喝酒醉死的,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徒弟被活活扼死的,各种版本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玄乎,而上面那个说法信的人最多,也最有说服力。 后来不少宫人说半夜里数次看到有人在皇宫里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甚至传出那些人生了三头六臂能上天入地的谣言,宫人们私下里称呼这些来去无踪之人为“黑燕”。 流言虽然四起,圣人却并无遏制的打算。但不管如何,此事的震慑作用立竿见影,内宫中人无论如何腹诽,再也不敢自己私下里偷偷散播谣言,整个内宫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自然,也会有人抱着侥幸之心偷偷摸摸做过一些事,若只是偷鸡摸狗之类的小事,第二日他得来的东西便原封不动地到他当值的地方。若如赵四德一般漏了什么内宫机密,触了上面人的底线,那下场自然不会比赵四德好多少…… 外面换防的士兵来回走动,传来哗哗的铁甲碰撞声,小内监眯着眼脑中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动静。 他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当即推醒了一旁熟睡的同僚,两人慌忙整理好衣帽,这才一起出了小舍,问话之后果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说了约定的口令,他们才掏出一串长长的钥匙开了锁,两人一起合力开了角门。 他们本以为自己等的只有裴舍人一人,不曾想裴舍人闪身进门之后,一掀斗篷,止住两人关门的动作,低声道:“稍等。” 两人正不明所以,门缝之后竟然又进来一人,这两人均身披黑色斗篷,与漆黑暗夜混为一体。而后进之人身上斗篷虽然宽大,帽檐一直挡至来人眼下,但仍能看到那副高挺鼻梁和壁垒分明的下巴。 无论从身量还是体型来看,都是男子无疑。 两个守门内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但他们自小在内宫浸淫,明白言多必失,均明智地并未多言。 待黑衣男子进入之后,裴莞从袖中甩出两串通宝到一个内监怀里,道:“今夜辛苦了,落钥吧,不必再等。” 两个眼中讶色更浓。自先帝驾崩之后,近两年来这内宫之中夜间从来未有朝臣或者外男进入,曾经陛下的两个侄子半夜递牌子求见,也被陛下以一句“落钥之后不见外臣”为由逐了回去。 可如今裴舍人引了一个男子入内不说,这眼下之意,今夜竟然还要留宿内宫? 裴莞觉察到两人的诧异,却也并未多作解释,重新撩起斗篷扣在脑袋上,微微偏头对身旁之人说了句“走吧”,便率先抬步,很快,两人的身影便被夜色吞噬。 两个小内监的睡意早已不知去向,盯着已经什么也看不到的一片漆黑看了会儿,其中一人道:“这宫里是不是又要不平静了?” 另一人从前者手里拎过来一串铜钱揣进怀里,转身往小舍内走去,“咱们只用做好分内之事就好,管它天塌下来,自有别人去顶着……” …… 徐行俨跟着裴莞行至麟德殿外时已至深夜,平日女帝多会在此处理政事批改奏折,全国各地一条条政令均从此处飞出,再经中书门下审议决策,最后由尚书省六部分而执行,庞大帝国便在这样周而复始之中运作。 今夜无月,屋脊之上的鸱吻无法目视,只能隐约看到飞檐斗拱。殿内烛火已经熄了大半,从殿外看去,整座宫殿如同一座巨大的黑色怪物,静静地蹲在漆黑的夜里,等着面前之人主动入口。 裴莞在阶下停住脚步,掀开斗篷回头看向身后之人:“你若现在怯步,我也不会耻笑你。入了此门之后,你的荣辱祸福便再不会握于你手。” 徐行俨静静看着面前的庞大建筑,淡淡道:“多谢舍人好意,但我意已决。” 有一瞬,裴莞很想从面前这人一直冷静无波的双眼中探出他的内心。第二次见面时,她便知他并非池中之物,若他愿意,迟早要位居人上。 但她确实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便主动找来,甚至提出这般大胆的要求。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鄙夷,鄙夷于他的急于求成,竟直接要攀附于裙带关系。但下一刻,她却又冷静地对他仔细审视起来。 以她与此人寥寥数次的交集来看,他并不应该是一个汲汲于名利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方墨轩将其引荐给自己时直接拒绝。 但他又是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甚至直接跨越所有障碍,走了最快却也是最难以预料结局的捷径,要直接面圣。 这是裴莞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如今已到这般地步,她也不过只能尽人事好心出言提醒一句。两年前,她有时还能大约猜测到一些那位的心思,但自从那位登基为帝之后,圣心便已经非常人可以琢磨了。 外人看她表面光鲜,其实伴君如伴虎在她身上同样得用,她也不过是更清楚圣人的一些避讳,但也更明白自己的职责和地位,小心翼翼坚决不越雷池分毫而已。 裴莞笑了笑,一撩额侧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抬步踏上阶梯,“如此……阿莞只能祝君如愿以偿。” 麟德殿内走出一位白面无须臂搭拂尘的中年太监,裴莞将人送至便要离开,中年太监笑问:“舍人不留下吗?不定圣上还有事要与舍人相商。” “大监说笑了,”裴莞看了一眼门内昏暗灯火,“圣心□□,岂是我等可以左右的。” 目视裴莞离开,中年太监才转将目光投向徐行俨,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只对他说了一句“咱家姓赵”,便转身跨入麟德殿内。 徐行俨解下肩头斗篷,进门的那一刻便有宫人迎上来接过。 大殿宽广空旷,穹顶极高,殿内竖十六根朱红柱子,每根柱子上金粉描凤。烛台灭了一半,四周帷幕低垂,只有正面最高那处桌案周围烛火通明。 引路大监脚下未发出丝毫响动,除了垂手跟在身后的徐行俨的脚步声之外,周围一片死寂。 一直到了御前,赵明福停步,朝着背后微微偏头。徐行俨垂眸站定,在冰冷地面上屈膝跪下,双手垂于身侧,一语不发。 赵明福躬身道:“大家,人带来了。” 桌案之后没有出声,赵明福躬着身子倒退离开,正殿之上便只剩下这一跪一坐二人。 徐行俨自跪下之后便没有其他动作,不行大礼,不开口称颂,这般行为已经十分失礼,但上位之人并未出声责备。 他盯着地面上的青石板缝,耳边只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四月春日,地暖早已熄了,夜凉如水,地面上的丝丝凉意浸透膝盖,传遍全身。 女帝身穿明黄色绣金凤常服,头顶金冠将满头灰白长发竖得一丝不苟。她执笔伏案,面前放了厚厚两沓奏折,均有一尺来高,都尚未批复,批复过的一部分送回中书省重拟,一部分由内监送去尚书省执行。 女帝自登基之后一直勤政,徐行俨许久之前便已知晓,且亲眼见证过。 纵使两年来偶尔有如庐阳王这般不自量力之辈试图以卵击石,但依旧无法撼动女帝制下的庞大疆域。北攘突厥,东慑高丽,南降琉球,西镇吐蕃,四海皆服,抛却妇人这一重身份,当今圣人在治国之道上并不输宇文氏任何一位帝王。 第29节 如谢京华之流的大儒们即便嘴上执拗,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女帝在朝堂政事上的见解处事不输任何男儿。 而女帝于曾经的徐行俨来说,亦师亦母,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定然会对其毕生尊崇。 可即便如此,如今再次面对,他只觉意味难明,仍旧对其生不起怨意,只叹世事无常、世人欲壑难填。 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双膝渐渐酸胀,而面前之人除了偶尔翻动奏折之外,并未发出丝毫多余声响。 直到赵明福再次从偏殿而入,至女帝身旁,轻声道:“大家,时候不早,该歇了。” 徐行俨终于听到女帝说出的第一句话:“什么时辰了?” “刚至丑时。” 女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搁下手中朱笔,衣衫布料摩擦之间,已经扶着赵明福站起。 女帝虽然高龄,但不似寻常六旬老妇一般满脸沟壑,她面容瘦瞿却并不见许多皱纹,额头宽阔,虽因彻夜批阅奏折而露出疲态,但气色姣好,精神烁然,尤其一双眸子沉沉,几欲直透人心。 徐行俨听着脚步声走近,视线所及之处,一双厚底黑绸祥云软缎鞋子已经走到面前。 一声脆响,一块羊脂白玉掉落于他眼前地面,玉佩咣咣当当一阵旋转,最后背面朝上,上面以阴文篆体刻了两个字,“雅倩”。 世人皆知圣上姓淳于,名讳上雅下阁,却极少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幺妹,名雅倩。 一道醇厚沉稳的女声传来:“徐行俨?” 他仍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俨者,敬也。《论语》又云,望之俨然。名字不错,谁取的?” “家慈生前所留。” 头顶又是一片无声,不知是否勾起了女帝的思绪。 良久,女帝又开口道:“仅凭一块玉佩,你觉得朕会信你所言?” “不会。”徐行俨仍旧垂着双眸,语气波澜不惊,“徐某筹码,只因于陛下有益。” 女帝负手看他,冷笑一声:“果然是初生牛犊,好大的口气!朕竟不知你一个草莽布艺能给朕何等益处!” 说罢,面前双脚移开,明黄衣袂扫过他的肩头,沉沉脚步声逐渐走远,殿外一直候着的宫人见陛下终于起驾,纷纷迎上去,一阵杂乱之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 没人让他起身,他自然只能这样一直跪下去。这一跪,一直到第二天午时。即便是铁打的汉子,身子也可能受不住。 中间有内监进出,均忍不住好奇往他脸上看了两眼,但也不敢上前搭话,只是借着整理手里奏折的功夫草草一扫而过,便匆匆离去。 直到日头穿过高大殿门,斜斜落到他背上,在他左前方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殿外终于起了喧哗声。 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率先传来,“……先生说前几日学得狠了,便放我们歇息半日。” 这声音,徐行俨闭眼想了想,他认得,是三皇子祁王嫡次子,宇文忻。 女帝和颜悦色问:“可先去你父亲处问候过了?” 宇文忻回道:“还不曾去过,因距离内宫更近,孙儿下学之后便先来宫内问候大家,随后再回府中不迟……祖母当心门槛。”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戏谑道:“五弟还当真会讨陛下欢心,殊不知……”话到此处突然止住了,“陛下已经宣了外臣觐见?”这声音,赫然是宇文恪。 女帝语气略淡:“不过是个不怕死的而已。”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至徐行俨身旁。在看到跪地之人侧脸时,宇文恪脚下一顿,不曾料到昨夜还在派人袭杀之人竟然在此,他心中思绪起伏,面色骤变,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宇文忻叫了一声:“大哥?我看你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宇文恪回神,看了眼已经于桌案之后坐下的女帝,见她并未注意自己,当即扯了嘴角,随意一笑:“是有点不适,许是早晨吃的粘糕积食了。” 赵明福已经吩咐小内监将中书门下草拟过的奏折搬上桌案,女帝掀开一本,接过赵明福递过来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上舔了舔,仿若无意道:“你年龄不小,却还不如老五行事稳重,吃饭如同做事,均需量力而为,当真吃不了的东西,莫要强行为之。” 宇文恪心头跳了跳,不知陛下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若当真知道了……他不愿深思下去,心中虽微微慌乱,但表面功夫一丝不差,嘴角微弯,弓腰应是:“陛下教训的是,孙儿记住了。” 宇文忻年方十六,身形看似瘦弱,却因习武而不显得单薄,笔直如青杉,个头几乎与宇文恪比肩。他打量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问:“这位郎君可是犯了何事,祖母在责罚他吗?” 女帝在徐行俨略显苍白却依旧沉毅的脸上扫了一眼,又淡淡垂眸,在奏折上划了一笔,道:“算不得大过,只是有些不自量力罢了。” 宇文忻犹豫了片刻,道:“这确实不算大过,罚一罚也就是了,不知祖母罚他跪多久了?” 女帝垂眸批阅奏折,并不出声,宇文忻一时有些尴尬。 赵明福在旁边偷偷打量了女帝的神色,笑了笑,回道:“也不算太长,从子时始……” 宇文忻诧异,“这么久?”他看了看仍旧纹丝不动跪在地上的人,忍不住求情,“既然已经罚了这么久,孙儿想他应该也已经知错,祖母不如便饶了他吧?” 宇文忻想的是跪了这么久,此人必然一直未用过饭,身体定要抗不住。可听进宇文恪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思量,他迅速看了一眼徐行俨,刚悠悠飘起的心脏又沉了下去——陛下竟然深夜接见一个外男,无论此人是何身份,这都是登基之后开的第一个先例。 一本奏折批完,女帝“啪”一声合上,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她从进殿开始终于将视线扫过地上跪着之人,淡声道:“汾阳王都替你求了请,你还不起身,莫不是要朕亲自扶你?” 徐行俨也不称谢,直接抬脚起身。站直身子的一瞬,双腿一软,身子晃了晃。 宇文忻离得近些,忙伸手扶了一把。 徐行俨低声道谢,轻轻推开扶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宇文忻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女帝让两位请安的郡王离开之后,赵明福也很识相地带着殿内其余众人退至殿外。 大殿重新寂静下来,等右手边的奏折批至半尺高,女帝终于停笔,掀起眼皮看向徐行俨,君威森森,沉沉压下。 第30节 “你的筹码是什么?说吧,于朕有何益处?” 徐行俨顶着慑人心魄的压力平静回视:“不多,只是一个祥瑞。” 女帝凤眼微眯。 “前朝末年,哀帝下江南游乐途中遭叛臣斩杀,陈皇后携皇孙及传国玉玺入漠北突厥,从此销声匿迹。后各路好汉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传国玉玺从此消失无踪。” 徐行俨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高祖得天下后,登基之时无传国玉玺傍身,甚至有民间流言戏谑其为白板皇帝,名不正言不顺。高祖终其一生,曾无数次派人潜进漠北王庭搜寻传国玉玺下落,却始终无果。太宗时,有流言称传国玉玺流入吐蕃,太宗便派一队人马随当时嘉阳公主的和亲队伍入藏寻找玉玺,最终仍旧草草收场。” “先帝时,也曾数次派人马去西域各国拜访,想必与西域结盟为假,寻找玉玺才为真。” 听完这些,女帝终于搁笔,脸上露出几分玩味,“你如今多大年龄?” 昨晚至今,徐行俨态度不可谓恭敬,但女帝并不以为忤。只因两人身份悬殊太大,女帝一生历经起伏生死,比徐行俨只多不少,且多涉及诡测人心,登基之后胸中多数时候装的是权衡朝堂和造福江山社稷,只有别人揣测她的内心,她从未再去揣测过别人心思,更不屑于与一个自己一句话就能要了脑袋之人计较些细枝末节。 由谢京华朝堂之上数次当面忤逆圣言,她却一直放任不管便可见一斑。这般胸怀,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前人也是寥寥。 是以此时看到一个能与自己当面侃侃而谈却分毫不漏怯意的年轻人,心中更多的是好奇与爱才之心的,尤其是这年轻人还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 徐行俨答:“二十有一。” “比朕的儿子都要年少许多……小小年纪,”女帝哼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从何处得知这些内宫密辛?” 徐行俨顿了顿,而后直接将视线落在女帝总是精神抖擞也遮不住苍老的脸上:“徐某不仅知道宫廷密辛,还知道如今传国玉玺在何处,在谁手中。” 女帝初听到这句话时只是心中微哂,并无太大反应,毕竟多年以来,曾有无数人在自己面前立下军令状,声称若不拿回玉玺,定提头来见。几年过去,头确实提回来几颗,玉玺却从未见过踪影。 民间有句俗语称,虱子多了不咬人,大概便是同理。 假话听多了,再听到真话时,便无太大反应。 可渐渐地,女帝收了脸上戏谑,从昨夜到今日,终于第一次正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两年前她从帝位上逐下次子,三子又主动上书退避不就,甚至推她为帝。但她登基至今,即便有淳于氏拥护,仍遭儒生诟病。 其一是因她身为妇人,其二,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两年以来,全国各地虽然不时呈送祥瑞,以示女帝临朝乃奉天承运,可仍堵不住悠悠之口。 但若得到开国以来三代帝王倾全国之力也不曾寻到的传国玉玺,还有比这更祥的瑞兆吗? 想到这里,女帝只觉得这两年被政事操劳到有些疲劳的身体突然充满活力,仿佛疏忽回到两年前登基为帝的前夕,精神猛地振奋起来。 她双手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来,在长案之后来回走了数趟,终于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徐行俨,“这便是你的筹码?” 徐行俨避开女帝视线,垂眸淡淡道:“这只是徐某投的石,陛下不必许某任何东西,只等某将玉玺呈送陛下案前,陛下再来判断某是否值得这个价,是否要给某指一条大道。” 女帝盯着徐行俨一直古井无波的双眼,良久,终于沉沉笑出声来:“数日之前,裴莞将你的底细调查彻底呈到朕手上时,朕并无多大兴趣,如今想来,这是许多年来朕第一次看走眼……有胆有识,朕的阿妹生了个好儿子。若朕的两个儿子有这般胆色……”说到这里,不知她想到什么,突然收敛笑意,负手看向门外,不再多言。 没多久,她又重新端坐于书案之后,看着徐行俨问:“你何时动身去寻?需要调配何物?你所求为何,不妨先说来听听。” 徐行俨沉默片刻,心中思量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又重新抬眼,道:“某独身一人前行便可,只需马匹干粮,某所求……只求一位谋生。” 女帝嗤笑,眼中带着点不出所料的意味:“中书?尚书?门下?你最擅长应该不是此类……还是说,你想得亲王爵位?这个倒是不难,或者是十六卫?裴莞说你有身手能排兵布局,十六卫倒更适合你。” “徐某不求十六卫,更不求爵位实职,”徐行俨语气顿了顿,继续道,“只求在玄影司中谋求一容身之处。” 玄影司之名少有人知,但若说“黑燕”,在内宫之中必然能令小儿止啼。 女帝目光凝住,她突然发现,自己第一眼见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时的怪异之感到底是什么。不仅是因为他的过分冷静沉稳与年纪不符,也并不是因为他一直胸有成竹分毫不漏怯意,只因他身上仿佛罩着一层连她都不能看穿的迷雾。若以裴莞得来的那份底细,根本无法看清此人本貌。这不过短短片刻相处,她数次以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结果竟能被他反戈一击。 这在过去数年之间,能偶尔让她起这般反应的,除了大理寺卿张正之外,绝无第二人。 …… 谢氏上承数百年,自然不会只有谢尚书府上人丁单薄的一家数口,实则家族人员庞杂巨大,只是谢京华是主脉,其余均是已经隔了两代的旁支,且官位不及谢京华,住得远不说,平时来往也是寥寥。所以京城中说起谢家,率先想到的便是谢尚书一府。 谢尚书和谢夫人都不喜叨扰,平日里远房旁支之中的妇人也没什么机会来攀关系拉家常,谢瑶及笄是在五月中旬,但她是谢氏主脉之中唯一嫡女,如今终于有了借口,便早早地上门来送礼道喜,时不时拉着谢夫人商量,香案该摆在何处,该何处更衣,正宾请谁,赞者又请谁…… 而谢夫人虽然平日里没太多与人交集的兴趣,但一旦遇上儿女的事情,便前所未有的热心,拉着那些嫂嫂侄媳之类的便扔不下话头,一件小事也能来回商议半日。 谢瑶自然受不了这些,尤其是碰到那些明明大了她两轮却要唤她姑姑或者婶婶的妇人们,她便头皮发麻。最后索性躲进了东苑嫂嫂的院子里,图个清静。 谢琼夫妻都喜清雅,不爱雍容华贵的牡丹芍药海棠之类,院中植了些冬青矮灌,只有墙根檐下冒出几株蝴蝶兰。 谢瑶进了院子穿过回廊,便看到卧房窗子开着,院中一个林氏陪嫁带来的嬷嬷坐在太阳底下打盹。林氏坐在大开的窗前,对面坐着她身边的婢女,两人正一起拿着红绳打络子,谢琼和林氏所出的大郎谢长安则趴在一旁的桌案上写大字。 长安今年八岁,继承了父亲的沉稳和母亲的恬静,平日多在学堂读书,乖巧一个小人没什么存在感。如果不是偶尔见林氏带着长安去给谢夫人请安,或者谢父考校他学问,谢瑶多数是见不到他的。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外面内堂中的的热火朝天似乎对这里毫无影响,谢瑶走到窗前,正听到婢女和林氏商议是打个蝴蝶结还是打个双连环。 看到谢瑶从窗外探进来个脑袋,林氏放下手里绳子,笑道:“阿妹来了,快进来。” 长安闻言偏头,看到谢瑶时眼睛一亮,站起来对她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叫了声“姑姑”。 谢瑶从背后拿出一根马球杆递给长安,笑着说:“这个送给你,有机会姑姑带你去打马球,男子汉不能整日死读书,大周是马背上得天下,就算你以后进了官入了朝堂,圣人也不定喜欢文弱书生。” 自从关雎台回来之后,她已经多日不曾出门,中间方墨轩递拜帖约过她,她也并无应声,只是回了最近身体不适。但原因到底为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副球杆是方墨轩前些日子为引她出门送来的,用东南朝贡的掐丝楠木所制,手把处缠了虎皮,看起来威风凛凛。 长安毕竟是男孩,见状神情欣喜,正准备接过,却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林氏。 “既然是你姑姑送的,赶紧收下,还不快谢过姑姑。” 长安站起来对着谢瑶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林氏让长安继续写字,便带着谢瑶进了偏房,婢女端了三鲜莲花酥和其他几样点心,谢瑶捏了一块咬了一口说:“嫂嫂手艺一流,阿兄当真有口福。” 第31节 林氏将耳侧碎发撩至而后,低头一笑,重新拿起打了一半的络子,“我也只有这点本事了。” 谢瑶看着林氏指尖跳动之间,没一会儿手下红绳便看出了半只蝴蝶的端倪。她坐在胡凳上,手指一直不停地点着桌案。 林氏瞥了她一眼,手上不停,笑道:“你有话便直说,我又没你阿兄那般有着九曲连环肠,可猜不透你心里的弯弯绕绕。” 谢瑶不自在一笑,摸了摸鼻子问:“嫂嫂和阿兄当初是如何相识的?可是着了冰人议亲?” 林氏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诧异地看她一眼,正欲开口,却注意到谢瑶脸上神情。林氏心思通透,联想今日府中之事,便知她生的什么心思,随意一笑道:“我与你阿兄原本曾见过两次,并非完全不曾谋面。” 谢瑶略迟疑了一瞬,又问:“那你当时可有非我阿兄不嫁的念头?” 林氏嗤笑一声:“还好我年长你许多,否则这么臊人的话我可答不上来。这世上哪有什么非卿不嫁?我也只是见了你阿兄两次,他少年英俊,又丰神玉朗,兼才华横溢,我虽心中对其倾慕,但也只是女儿家的心思,当时对你阿兄有意的京城贵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哪个女子年幼之时不曾怀春?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女子,哪儿能有许多选择。至于后来你阿兄上门提亲……” 她翻飞的手指微顿,大约想起多年前的情景,双眼之中莹光微闪,温婉勾唇,眉眼之间尽是温柔笑意,她轻声道,“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时我便想,大约自己就此死了,也值了……如今转眼之间,长安已经这么大了,能守着你阿兄这么多年,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祉。我只盼着长安能平安成人,能看着他娶妻生子,此生足矣……” 看着林氏闪动的双眸,谢瑶心中想着,这大约便是心悦一人的眼神,数日之前她也曾在一人眼中见过,但那人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想到这里,她心中微涩,忙打住,转了话头问:“嫂嫂当初是怎么知道自己对阿兄有意呢?” 林氏嗔笑:“有你这样问人私密之事的?” 谢瑶干笑一声。 林氏打量她的神色,眉头微动,心中虽有猜测却并未出口,考虑了片刻后,轻声答道:“心中对人有意,便是时时刻刻都放不下他,你做一件事,看一个人,拿一件物,样样都能想到那人身上去,心心念念全都是他,想见他,像同他说两句话,即便不能搭上话,远远看一眼也是高兴的……” 见谢瑶发愣,林氏继续打着自己的络子,不动声色地又道:“但有时却又不同,你想着那人,却又不敢去见,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心中还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会不会对自己并无他意……”她说完又一笑,眼中带着遐思,“当初见你阿兄之后,我便一直这般思量……不怕你笑话,我还偷偷想过若当真同你阿兄成了婚,我该如何同他过日子,如何讨公婆欢心……” 谢瑶愣愣问:“一直想着那人,便是心中悦他吗?” 林氏笑道:“不然呢?你若不喜欢那人,何必心心念念一直不忘呢?”她意味深长地问,“阿妹可是也有了心上人?母亲近几日可正在操心此事,若对方人品优良,纵使门第低一些,想来父亲也并不会介意……” 谢瑶蹭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胡凳,胡乱地反驳两句,又随意扯了两句闲话,便再也坐不住,找了借口匆匆离开东苑。可回到自己房中之后,她脑中一直在想着林氏说的几句话。 当夜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谢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就着外间烛台透进来的光摸到一直被她放在枕边的那把匕首。 她闭着眼睛,指尖摩挲着古铜刀柄上那两个古体篆字,心中冒出林氏那句:“你做一件事,看一个人,拿一件物,样样都能想到那人身上去……” 她想,谢瑶,或许你要栽了…… 第二十六章 那日宇文恪自内宫回府后,便一直心中不安。 他那位祖母女帝的心思他虽然猜不准,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臣子若背地里做些勾心斗角但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她不会放在眼里,于她不过是制衡朝堂的权谋之术。但若将手伸到她的身边或者身边人身上,那人必定不会落什么好下场。 女帝还未登基时,有个朝臣的幺子看上裴莞,想要将其纳为贵妾。那人甚至仗着先帝性情好,私下里设法让先帝身边的太监委婉地试探了一下皇后口风。 过程如何无人得知,但不久那臣子便因一事被判了流放,全家抄没。据说当时还是皇后的女帝在先帝跟前说过一句,“此人眼界狭小,不堪大用“。此后裴莞再在外行走,再没有第二个胆子肥不要前途的敢有什么不轨念头。 而如今既然女帝已经召见了徐行俨,那必然是已经调查清楚了他的身份背景。否则一个布衣草民不可能让女帝打破规矩,破例于夜间宣见,而他出手要杀死徐行俨的行为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玄影司虽然神秘,但他还是听过这个名头的,每每想到此处,宇文恪便觉得心中冰冷一片。 他不曾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觉察出其中的不妥,早一步斩草除根。无毒不丈夫,夺嫡这条凶险之路,容不得太多仁慈和软弱,若最终得了帝位的是性格软弱的三叔,下场也不过是被吞得渣滓都不剩,像宇文忻那样的仁慈,于寻常百姓可被人称颂,但放在皇家子弟身上并不见得是好事。 若女帝心中还不糊涂,便应该明白,有他宇文恪这个儿子的二子瑞王,才是最佳的皇位继承人。 但这位陛下的心思,当真是他人无法捉摸的…… 如今已经数日过去,陛下那处并不见任何动静,而那个徐行俨也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 这让宇文恪不得不抱着侥幸,或许事情并无他预料中的那般糟糕,或许,会有其他转机…… 直至今日,柳昀之突然登门。 说实话,前次柳昀之的态度他十分不喜,若不是近来他那个时有时无、时准时不准的梦境,此人他必然不会再用。 这般想着,柳昀之的脚步声已经从楼梯上传来。 此时宇文恪站于二层阁楼上,四面开阔,竹帘卷起,春风直入。他面对远处琼楼相连的皇宫,听到脚步声在身后站定,并不发问。 柳昀之看着这位郡王的玉树临风的背影,恭敬一礼,道:“臣昨日得梦,徐行俨乃未来朝堂肱骨之臣,被封上将军,阻突厥南侵,灭其主力,后摄安北都护,掌二十万边军御北。” 宇文恪眼皮跳了跳,豁然转身,“当真?” “不知真假……”柳昀之吐出一口气,“臣的梦境并不能连贯,此事也只是模糊感知个大概,中间具体细节为何,也并不能知晓,迄今为止,所有梦境一直朦朦胧胧,而得以成真的,只有距离较近的永安寺之乱,但中间却又生了许多曲折和枝节,后又牵扯到多方,甚至出了人命……臣实在难以断定,这般预言是否可信。” 宇文恪沉吟片刻,在一旁咕嘟咕嘟腾出热气的水炉之后坐下,柳昀之跟过去跪坐,拎起水壶给面前矮几上的两个杯子注满茶水。 宇文恪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很快顿住,“那你可记得有什么距离更近一些的事情,即将发生的,具体一些,可以再次得以验证的?” 柳昀之看了宇文恪一眼,立马垂眸想了想,当即又抬头:“有,不久之后,方家与杜工部家结亲……还有……“ 宇文恪瞥他一眼,柳昀之继续道:“方才臣突然又忆起,还有一件大事……随后有人会上书对祁王称颂,请立祁王为太子,徐行俨附议拥护,虽然最后陛下并未纳言……不对,”柳昀之突然顿住,拧眉,“此时徐行俨不过一介白衣,无权无势,此事应该是后面发生的才对……” “罢了,梦境混乱,也属正常,但若徐行俨真的会在以后拥护三叔……”宇文恪皱眉,沉吟片刻,“那我们也可想个办法让他拥护我父……上次宽政坊那个混混家里可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而且臣还派人盯着那处,结果徐行俨自那晚始,便一直未出现过。” “此人是个大患,若能拉拢最好,若不能,还是要尽早斩草除根,若能抓住其软肋逼迫其就范,就再好不过了……” …… 自从听了林氏的一番话之后,谢瑶一连数日都没再出过院子。谢夫人叫了她几次,最近一些平日里略有交情的贵妇人悄悄给她递了几个京城才俊的生辰八字,谢夫人便有些耐不住地兴奋。 谢瑶近几日本就心烦意乱,就有些不耐烦,但也明白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了,母亲这股热乎劲便一直消不下去,便直接跟着唤她的仆人去了内堂。 踏进卧房时,谢夫人正满脸笑意地跟锦娘商量什么,见女儿进门,忙招呼她近前,指着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几份生辰八字笑着问:“这是近几日其他夫人悄悄塞给我的,你快来看看,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 第32节 谢瑶脑门抽了抽,不知别人的母亲是不是也给自己女儿这般挑选夫婿。 她敷衍着笑了两句,上前翻了翻,甚至还翻到了方墨轩的,脸上顿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好了。 谢夫人一脸期待:“如何?你与裴舍人交好,可有听说些人品文采上佳的郎君?你若有自己看上的,只要有人品有文采,门第略低些也无碍,我可让你父亲亲自去说一说,虽说女子该有矜持,但咱家没那么多规矩,让你父亲提上一题,对方也就明白了。” 谢瑶将手里的几张纸放回去,故意绷着脸说:“我看阿娘不必忙着张罗这个,如今朝中局势隐晦不明,父亲不是也没发话吗?” 谢夫人一脸气恼:“你父亲是指望不住的,上次说起柳家郎君,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他就说我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我再追问,他却又避而不谈,我若再不管,难道还让你在家里拖上两年,拖成老姑娘吗?到时可还有这许多才俊让你挑选?” 眼看谢夫人说着眼都要红了,大概不被女儿理解心中也着实委屈。 谢瑶悄悄叹了口气,安抚道:“女儿自然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比寻常百姓,父亲在朝为官,圣心又难测,朝堂上牵扯诸多利弊……就比如这位……” 她拿起方墨轩的八字递给母亲,“方小伯爷,他家当初曾得罪过还未登基的陛下,如今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不定哪天陛下又想起来要翻旧账,若女儿当真嫁过去,岂旧账真被翻起,不是要连累我们家?若父亲如舅父一般在地方上任一方知州,也为我说个当地有名望的士绅,我自然也与表姐一般过的是如菩萨一般被供着的日子,可父亲是京官,这不一样,京城水混。而且父亲一向稳如泰山,四面不偏,若您看中的郎君家中参与了党争,最终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谢夫人拿在手里看着,一时也忘了再眼红,喃喃地说:“这些我确实是没想到的……” “还有这个”,谢瑶又拿起一张,“他家与柳家一脉相连,父亲既然都不同意柳家,难道还会同意此人吗?这个……他是祁王党,如今朝中让陛下立瑞王为太子的呼声只见高涨不见回落,这人这般行为是何意?还有这个……这个……” 谢瑶将桌子上的所有八字一一捡出来,说一个撕掉一个,最后见桌面上一个不剩,终于呼了口气,迎上母亲微瞪的双眼,摊了摊手,“母亲若真要拿不定主意,还是先歇一歇吧。” 随后,谢夫人果然偃旗息鼓,张罗着给她说亲的兴头一下子就弱了很多,谢瑶也终于松了口气,消停了下来,但是她明白,这必定是个不可回避的话题,自己迟早要面对。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正在窗台上伏案,又盯着手边放着的匕首愣愣出神,最近她出神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了,一件事儿做着做着就神游方外了。 等回过神时,她面前放着的宣纸上已经被笔端淋下的墨汁糟蹋得一塌糊涂。 谢瑶叹了口气,搁笔正准备将宣纸团一团扔到地上,却看着沾了墨渍的纸张愣了愣。 墨滴之间是她自己都不知何时写下的无数个蝇头行楷,密密麻麻,虽有被墨迹盖住的,但仍有一半清晰可见,三个字并列一排,一个挨着一个,写的都是徐行俨。 谢瑶反应过来,忙将宣纸团了又团,攥实了随手扔到地上角落里,等着仆人来清扫干净…… 及笄之日转瞬便至,当日谢府张灯结彩,谢氏父子都请休在家,不少谢尚书的同僚家眷都来捧场,便是有的家中不来的,也让随了礼物送来,仿若谢府要办喜事一般。 谢瑶一大早便被卢氏揪了起来,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细细交代了今日的仪式,该从何处进,何处行礼,何处奉茶…… 她晃着脑袋随口应是,但到了仪式开始,已经全忘了个干净,还好卢氏在一旁小声指点才没出错。 及笄礼在正堂前举行,正北置挂图、小几、香炉、盥、席子……观礼宾客面北满座。 正宾和赞者竟都是熟人,一位是忠勇侯夫人,一位是靖南伯方夫人,这及笄礼上正宾身份越高,笄者越有脸面,可见谢父的面子当真不小。 谢瑶随着赞者唱和声三次加衣跪拜行礼,最后忠勇侯夫人手持醴酒吟诵祝词毕,将手中酒水递给谢瑶,让她抿一口后洒入膝下席间。 谢瑶行完所有仪式,只觉得脑袋上巨大的发髻摇摇欲坠,腿都要软了。她本以为这就要结束,忠勇侯夫人却转头问一旁观礼的谢父:“谢尚书是儒学大家,今日为笄者加字,我便不再献丑了,还是谢尚书亲赐吧。” 谢尚书也不推辞,走到谢瑶面前,看着面前举杯跪于席间的女儿,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上柔和不少,他道:“《老子》有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五柳先生也曾言,‘傲然自足,抱朴含真’,今日为父为你娶字‘含真’,唯盼你此生不损天性,不亏阴德,待人以真……” 谢瑶原本举着剩下一半的酒水准备放置于面前矮几上,可听到父亲说出的两个字时,脑子轰然作响,双手微抖,半盏醴酒咣当一声,全部洒落席间…… 27.第二十七章 直至整个及笄礼结束,宾客散去后,谢瑶被卢氏扶着回了内院,她坐在梳妆台前让卢氏给她拆发髻。脑袋上的花钿金簪一个个摘下,脖颈的酸痛终于减弱,她却仍旧没有从听到父亲口中说出“含真”二字时如遭雷击的震撼之中反应过来。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她确实是没有听错的。 可是,为何?为何这个名字会那般清晰地出现在那个梦境之中? 这难道是上天对她命运的预示?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当真是她?她会丧夫?那个将军又是谁…… 想到这里,她看着铜镜之中面无表情的自己,又兀自摇了摇头,不会……这太荒唐了……这解释不通的。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瞎想,那个将军是谁?谢家是书香之家,并未与将门有任何牵扯,还是说,那人还未出现? 倏忽之间,她突然忆起一事,不由豁然起身。 卢氏原本正在给谢瑶梳头,没料到娘子会突然起身,手指上来不及松开,便硬生生地从她的头上揪掉了一小撮头发。 卢氏惊叫一声,忙扔下梳子,攥着那缕长发大惊小怪:“娘子怎么突然起了,头皮可疼?定然要流血了,快坐下让我瞧瞧……” 谢瑶没听到卢氏说了什么,脑中只回想起那日玉楼春中舒娘的阁楼下长廊旁,裴莞和徐行俨对峙,她为了护住徐行俨,挡在他身前说了大逆不道之话时,隐约便听到有人叫她“含真”,当时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裴莞她是了解的,不可能那般称呼她,于是便多问了徐行俨一句……可如今回想,或许并不是她原以为的那样…… 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未曾说明自己是如何得知庐阳王会谋反,而且与柳家结亲的意图只是父亲的暗中打算,自然不会向外人透露,他却告诫她柳昀之并非良配,还有春宴那日假山之中,当时她只顾着心慌意乱,却忽略他那句话中意图,他说并非他不守承诺,他要守谁的承诺?还是说,他一直在避着她,就是在守那个承诺? 她踉跄着退了两步,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卢氏看着谢瑶瞬间惨白无人色的一张脸,也被吓了一大跳,颤着嗓子问:“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谢瑶扯了身上繁重的礼服,从衣柜之中随便拿了一身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卢氏急忙上前帮忙,“娘子这是准备去内堂之中夫人那里吗?” 谢瑶哑着嗓子说:“我要出门一趟。” “出门?”卢氏吓了一跳,伸手指着窗外的天色,“娘子看看如今已经什么时辰了?此时已经宵禁了!怎能出得了门?” 谢瑶不自觉中颤抖着系带的双手终于停下,愣愣地抬头顺着卢氏手指看向窗外,而后喃喃道:“确实,天已经黑了……” 一夜无眠,第二日清早,谢瑶卡着宵禁解禁节点,去马厩叫了马夫阿房套车,可等到阿房在她的催促之下赶车出了后门之后问她去什么地方时,她终于想起,自己竟连徐行俨的住处都不知道。 她掀着车帘一脸怔忪,头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况且即便知道,她又该以何等立场去质问他什么?只因她一个连自己都觉荒诞无稽又无根无据的梦境吗? 阿房又叫了她一声,她回了一句,“去靖南伯府。” 方墨轩的胞兄幼年跟着一个方外道士云游四方去了,如今他虚担着一个伯爷世子的身份,身上无任何实职,整日无所事事,不是约人打马球便是出门逛花楼,是妥妥的走马斗鸡游手好闲。即便他的目的是趁机结交,也无法摆脱一个纨绔的名声。 第33节 这日大清早他被屋内仆人从被窝中叫起,顶着满头乱发,满脸起床气,可听到谢家嫡女在后门外等着他时,他的困意瞬间消失无踪了,诧异地问:“可是一个人?怎地不请进府里来?” 仆人回道:“谢小娘子坐了马车来,正在外面停着,特意吩咐了不用惊动别人,只悄悄叫您出去一趟,她只问一件事就回。” 方墨轩急急让婢女进来给他穿衣,也来不及洗漱,便跑到了后门去。 谢瑶坐在马车里出神,听着外面开门的动静,忙掀了车帘。方墨轩已经走到跟前,看到谢瑶时一脸苦恼地说:“祖宗,有您这样上门作客的吗?若被我父亲知道客人上门我却只在后门说了句话,必然要抹了我的脖子。” 谢瑶看着方墨轩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眼屎,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此来并无大事,只是问你一件事,我还赶时间,下次定上门喝茶。” 她考虑片刻,最终还是问出口:“听说徐兄来洛阳之后投奔了他表兄,你可知他表兄家住何处?” 谢瑶这没头没尾一句,方墨轩一时没想到徐兄是谁,眼珠子骨碌一转终于反应过来,他心头跳了跳,不由想起前几日春宴之后徐兄突然开口让他对谢瑶关照一二,他当时便嗅到了不对。谢瑶是谢尚书亲女,无论如何也比他这个只有挂名的小伯爷要强。况且徐行俨以何等立场竟然开口让他关照? 他当时便觉得自己握了一个大秘密,再结合往日所见,终于恍然大悟。他本以为不过是徐兄的一介单相思,今日谢瑶大清早主动登门,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随口说了地址,谢瑶抛下一句“谢了”便撒开车帘坐回车内,车夫当即便甩了鞭子前行。 方墨轩只来得及伸出手“哎哎”了两声,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跑越快,转眼便拐进了正道,他便将后半句徐兄大约不在家咽了回去。 宽政坊与靖南伯府距离不近,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要穿过大半个洛阳城。 等谢瑶站在宽政坊内那家小宅子外时,一时又有些踟蹰。 明明已经冷静下来,清楚此番前来不可能将那话问出,却还是忍不住去问了方墨轩。 院门紧闭,她上前两步,正要摸上门环敲门,可手伸至一半,又突然顿下。 门环大约许久无人动过,上面已落满灰尘。她想到徐行俨曾两次在她面前说过要离开洛阳,但因之后并未再提起过,她便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此时此刻,她心中突然没了底。 她五指缓缓攥住收回,盯着面前显得有些破败的大门出了会儿神,终于下定决心,重新伸手敲门,但她只敲了一下,大门便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她顿了片刻,吩咐阿房在外面等着,提起裙摆独自跨门而入。 院子只有一进,看着颇为寒酸,只有主屋和东西厢房,谢瑶直接将目光落在西侧厢房,那间房门外干净平整,杂草全无,不同于东侧和主屋之外摆着几个坛坛罐罐,墙角青苔横生。 谢瑶径直走过去,房门无锁,她一推便开。 跨入房门,入目便是空荡荡的一堵墙,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暗灰色薄被,一个同色枕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她直觉这便是徐行俨的房间。 她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蹭了一下,指尖满是灰尘,不知已多少日子不曾有人住过,她扯了下嘴角,一颗心彻底坠下深渊。一时想着,她这般突然跑来他家中算是什么,是要问他是否也于她有意?一会儿又想着,他们身份悬殊差异,她即便有何想法,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一会儿又想着,那日他握了她的手,惹得她心神大乱,如今又不见了踪影,当真是薄情寡幸…… 谢瑶出了房门,随手将门关上,便看到宅门外一个粗布老汉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 阿房拍了下他的肩膀,正要驱赶他离开。谢瑶忙叫了一声阿房,快步走过去,出了院门问:“老丈可识得这里住着的郎君?” 老汉见面前娘子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知道是贵人,忙不迭答道:“识得的识得的,那位许郎君游手好闲,还好赌钱,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左邻右舍也不曾搭过话,可那位徐二郎却是少年好善,不久前还帮我将屋顶被大风吹走的茅草给补齐了。只是多日不见这家开门,许郎君和徐二郎均许久不曾露面了,今日突然有人来,我便来瞧一瞧可是徐二郎回家了。” 谢瑶瞬间便明了,那位许郎君大约便是徐行俨的表兄。她听罢忙问:“老丈最近一次是何时见过徐二郎的?” 老丈想了想答道:“大约是在四月前了。” 这却是春日宴之前了,谢瑶刚提起的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又问:“那他平日还会在别处落脚吗?” 老丈答:“他平日里会去西市的打铁铺里做工,有时铺子里忙了,或许夜里便会歇在那里,但这次两人均是许久不曾归家,难不成是一起离了洛阳……” 谢瑶不愿去想老丈最后一句话中的可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登上马车吩咐阿房赶车去西市。 到了西市之后,却发现打铁铺子不止一家,她只好让阿房驾车,自己掀开小窗帘,看到有打铁铺便让他停下去询问,可有一个叫徐行俨的郎君在这里帮忙。 一直问到第十三家,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28.第二十八章 打铁铺中如同蒸笼一般闷热,铺子正中间烧着旺旺的炉子,炉子旁一个合抱大小的水池中注满了水,有伙计将炉子中烧红的铁器用大钳子夹着浸入水中,发出噗嗤嗤的响声,同时冒出一股青烟,又散出一股焦糊味。 周围放满还未打好的铁器,有厨房中用的铁锅菜刀,也有下地用的锄头铁犁。 铺子里做工之人都穿着一件无袖汗衫,却仍旧热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皮肉虬结又颜色褐红的手臂一滴滴往下淌。 谢瑶想,原来徐行俨拒绝了自己和方墨轩的好意,便是在这种地方下苦力。 平日里光顾这打铁铺中的都是平头百姓,穿的无不是粗布葛衣,再高一阶的,顶多是略有权势一些的府中仆人管事之类的,掌柜却是头一次见到穿着绫罗绸缎的娘子进铺,竟也不嫌弃这铺子里太脏太乱又太热。 掌柜的又想着方才这位贵人身后跟着的那个下人问起徐二郎,他已经许久不曾出现,难不成是犯了什么事不成?可千万别牵累了他。 谢瑶将铺子打量了一番,才看着面前面露恭敬的铺子掌柜,问道:“徐二郎他……一直在你的铺子里做工吗?” 掌柜不敢怠慢,引了谢瑶去隔壁屋子,没了火炉蒸腾,屋子瞬间凉快下去。 掌柜将胡凳擦了擦,请谢瑶坐下,又倒了热水递到她面前,才搓着手道:“徐二郎在某处本已做了月余,那郎君话不多,又有力气,还勤快,某本是很关照于他的,不曾想一月前他突然就没再来了,也并未知会某一声,去他家里也没个人影,连他家中的那位兄长也一起失踪了,他本来便是外地来洛阳谋生的,某处工钱不多,洛阳生活不易,大约日子艰难,如今便回了老家了,某便只好又招了两个伙计,顶替他做事……不知这位娘子,找他是为何事?” “这么说,你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原本因找到铺子而有些喜悦的心情瞬间沉默下来,谢瑶顿了片刻,这般问。 “并不知晓。” 谢瑶走出打铁铺,阿房急忙将车辕上的矮凳搬下,放在地上,方便她踩着登上马车。 她走到马车之前,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看着脚边放着的矮凳。 阿房叫了一声“娘子?” 谢瑶并未回应,只是望着虚空之中出神片刻,而后仰头看着万丈之上的碧空之中白云悠荡,偶尔飞鸟掠过,过眼无痕。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心绪不宁与患得患失似乎有些可笑。 第34节 在她被一句话搅乱心头一池春水之时,在她想方设法打消母亲为自己结亲的念头之时,在她无时无刻不在胡思乱想之时,那个始作俑者却原来在做出令她心生猜测、心头混乱之事后,便已经从洛阳城之中消失无踪了……不留丝毫痕迹,不留只言片语。 但其实,这也并不能怪别人,于徐行俨此人,从最开始她便未理解错,她确实是自作多情又多管闲事而已。只是后来她又会错了意,自始至终,那人都不曾明明白白说过一句直白之言,都只是她在猜测、在意会、在自作聪明、在一厢情愿…… 阿房虽然不明白今日小娘子这一番行为到底为何,那位徐二郎又是何人,但他也觉察到小娘子的情绪大概不大好,叫了一声之后,便有眼色地不再多话。 谢瑶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长长出了口气,又几不可察地自嘲一笑,再低头时,已经一脸平静,甚至还对阿房笑了一下。 她踩上矮凳掀开车帘进入马车,坐定之后,神情已经恢复如常,语气与平日无异,吩咐道:“回吧。” 阿房应了一声,一甩马鞭,马车缓缓移动。 马车到谢府门前,阿房惊异地“咦”了一声:“府中的几辆车竟都出了!不知是要去哪儿。” 谢瑶掀开车帘,果然见门外竟然已停了数辆车,且府中婢女不断进进出出往马车上搬东西,由锦娘在旁指挥,看样子是府里有人要出远门。 她跳下马车,锦娘瞧见之后立马吩咐了身旁小婢女一句话,便忙迎上,急声道:“祖宗!您这一大早的跑哪儿去了?整个府里的下人到处找,却无人知道您的踪影,方才郎君甚至还派了人去靖南伯府上去问了!” 谢瑶一脸莫名,“出了何事?这么急着找我?” “阿婆突然病重,信刚送入府中,上面说病情来势汹汹,十分危急,可信已经是三日之前经宁州驿站快马寄出的,如今怎样,很难说了,夫人看了信后,差点晕厥,还好阿郎和郎君都在,急忙妥善安排了,眼下只等娘子您一回,就立马出发去宁州。” 谢瑶当即也变了脸色,阿婆亲生儿女只有母亲和舅父两人,当年父亲外放庆州时与母亲结缘,后母亲便随着父亲回到京中。洛阳与宁州相隔上千里,上一次母亲与阿婆相聚,还是三年之前的事情,当时阿婆虽寡居多年,但身体康健,还搂着她说笑,不曾想转眼之间便出现这般变故。 如今舅父远在晋州任职,与宁州也相隔遥远,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老人家身边竟然无一亲子送终。 卢氏已经收拾好了所有随身物品及换洗衣服,谢瑶也没顾上吃一口热饭,只来得及安慰母亲两句,便又重新回到马车上。 卢氏必然也是要同行的,她上了马车便开始唠叨:“娘子这两日为了何时一直心神不宁的?昨晚已经宵禁了竟仍要着急往外跑,这一大早的又是不见踪影,也不是婢子嘴碎,实则方才阿郎派人来问,婢子答不上来,当真是吓得不轻。娘子如今大了,婢子作为奶娘,也只能顾着点日常琐事才能显得婢子还有几分价值,可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婢子实在是有愧夫人和阿郎。” 谢瑶听罢,反省最近这些日子自己的言行,似乎确实有时会略有偏激,在她自己有印象的事情之中,便有两次直接拿话将下了卢氏的脸,更不用说那些她无意之间偶然说出的伤人之话,确实是不妥当。 只是如今冷静想来,最近自己略出格的言行,不都是拜了某人所赐。 谢瑶垂了半晌眼皮子,最终终于扯了扯嘴角,笑道:“奶娘说得是,最近我确实是有些心绪不宁,劳奶娘操心,我日后必然不会再如此了。” 卢氏看了看她的脸色,神情略缓,而后动了动手,从袖子里抖出来一把匕首笑着递上来说:“娘子这次是要出远门,夜里入住驿站客栈之类的,恐怕也不甚安全,这把匕首婢子带出来了,娘子收好了。” 谢瑶低头看去,正是她整日放在枕旁的那把“扬文”,在她已经要规正了原本有些偏离自己人生轨迹的心思时,卢氏却又突然将此物递到她面前,不知若卢氏知道了这是她与男子私相授受的凭据,该会作何反应。 她盯着那把匕首出了会神,被卢氏又叫了一声,才终于接过匕首,揣进袖中,勾了下唇道:“奶娘费心了。” …… 谢氏门外车队只离开约摸不到一刻钟,便有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奔到谢府门前。 谢府管事本已经安排了一系列人事,准备关门闭府。眼看来人在府前跳下马,他眯着眼睛认了认人,忙又重新开了门迎上去,躬身叫了声“小伯爷安好”。 方墨轩也顾不得去管因骑快马被风吹乱的头发,喘着气疾声问:“方才有人去我府上问谢小娘子,如今可找到了?” 管事心中莫名,这人不在您那儿便算了,仆人自然会去别处找,可也不至于劳动您急冲冲地再跑来问吧? “夫人娘家出了点急事,小娘子跟着夫人一起,刚出发离京。” 方墨轩一听,就急了,“她们走多久了?” “一刻钟。” 方墨轩当即扭头,几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一甩马鞭便冲了出去。 他骑马直冲城西明理门,可直跑到门外半里路,却并不曾看到一片坦途的官道上有马车的影子。他拍了拍脑门,明白自己恐怕是追错了方向,往宁州可出西门上官道,也可出北门至黄河走水路往西。既然是急事,必然是要走水路更快的。 他勒住马原地兜了个圈,想着徐兄离京之前特意交代自己,让他约谢小娘子出门时,可趁机偶尔透露他离京之事,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便会回转,不必刻意说起。 他只想着等约到人了再提不迟,结果谢瑶一直窝在府中不出,且最近他也被亲事搞得一个头两个大,时间一久,他就给忘了。头一次交代自己的话就这么被自己搞砸了,以徐兄那平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知回京之后,该如何收拾他。 方才听到谢夫人娘家出事,他便知道谢瑶必然也要离京,这一走却不知要多久,且谢瑶如今正是议亲的时候,若出了什么岔子……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可千万别啊,否则他便是一死也不足以谢罪了…… 29.第二十九章 谢府车队确实是走了水路。 乘船沿黄河逆水而上,至渭水河口再往西行,宁州便位于渭水北畔, 只需三日便到。 清晨接到消息之后,谢琼当机立断,立刻派了人到黄河码头租了一艘双层船,待谢府马车一到,所有人立刻登船西行。 上船后,谢夫人便不停拿帕子擦眼泪。谢瑶心中同样焦急,但她当着母亲的面自然要让自己镇定,此时她便是母亲的主心骨。 船行三日夜,一上岸便有秦府的马车等在码头。信送出第三日, 秦府的马车便等在了此处,眼下这已又等了三日。 其他婆子小厮留下来从船上往马车上搬行李, 谢夫人和谢瑶率先带着贴身婢女婆子往秦府而去。 宁州位置偏西, 不比京城繁华, 秦府位于宁州城正中,马车穿过半个城,才至秦府门口。 还好, 门外未曾挂出白幡。谢瑶跳下马车后, 见状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又去扶母亲下车。 秦府门外的仆人立马大叫一声,有人迎下阶梯,有人跳着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喊:“四娘回了,四娘回了!” 进了秦家大门,有仆人引路,谢夫人问起老夫人如今状况,仆人隐现悲色,小声说:“四娘看了便知。” 谢瑶当即觉察到不妙,话中意味如此明显,谢夫人脸色也唰地便白了。 绕过正堂,迎面一个中年妇人被婢女搀扶着便迎了上来,看到谢夫人一行的瞬间,张嘴便哭了出来,“四娘终于回了,若再晚,恐怕便见不到母亲的面了……” 谢瑶看到此人时,眉头一皱。此妇人是谢夫人庶兄的内室,娘家姓邹,虽是农户出身,但一向能作妖。舅母随舅父赴任,阿婆再倒下去,如今竟让这人担了秦家主母的名头。 但此时自然顾不得许多,一行人兵荒马乱地进了屋,看到床上躺着毫无人气的秦母,谢夫人当场腿就软了,周围一群婆子妇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好一顿折腾才把人弄醒了。 谢夫人醒后,也不敢大哭,只是坐在床边不停流泪,生怕吵到了秦母,可这般情况下,恐怕是想吵也吵不醒的。 第35节 一群人安静下来,谢瑶才终于有机会开口问了邹氏,阿婆一向身体健朗,如何这突然就倒下了。 邹氏擦着眼角,头头是道地一顿说。 数月前上元节时秦母多吃了两个圆子,便有些积食,当夜起夜了数次,第二日便病倒了。邹氏要给秦大爷写信,却被秦母阻了,只道是小病,怕耽搁了老大的公事。 后秦母的病情见好,众人也就松了口气,不料年后又得了一场风寒,病情不算严重,但一直反反复复,药也吃了不少,却仍不能拔根。 直到前几日,秦母突然就倒下去了,除了会吞咽外再无意识。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大夫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去,只说可以准备后事了,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大限也该到了。 秦府众人这才惊觉不好,急急给秦母两个不在身旁的子女寄信。 邹氏言语中,以往行为并无不妥之处,秦母怕耽误儿子公事而隐瞒病情,也确实是她的作风。 如今大夫已经不再开药,秦母也只是用参汤吊着一口气,或许她也还有少许意识,憋着这口气等着能见自己一双儿女最后一面。 谢夫人泣不成声,谢瑶只默默陪在谢夫人身旁,鼻头微酸。 谢府其余仆人不久之后带着行李赶到,当晚所有人在邹氏已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住下。 第二日大早,秦承知带着妻子薛氏与儿子秦时英赶回。谢瑶那位嫁了士绅的表姐在谢府一行到来之前一直在照顾秦母,终于累倒,但今日不管病情再重,也是要爬起来的。 秦母床前,秦承知握着秦母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众人看着她动了动眼皮,均不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秦母微微睁开双眼,在所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儿子脸上,嘴唇蠕动一下,不知是想叫什么。然而呼吸之间,她双眼已经又重新闭上,随后气息渐弱,最终全无。 大夫上前诊脉后道:“着手办吧。” 满堂人扑扑通通跪下,嚎啕大哭。 谢瑶搀着母亲跪在一旁,生老病死本人之常情,以后她必然是要看着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去。眼泪落下的一瞬她有些茫然,总觉得面前场面熟悉异常,仿佛已历经过许多次…… 秦府门第不算高,但秦承知也好歹是个知州,丧事办得不算隆重但也不至于简陋,停灵数日等待亲人聚齐,前前后后也折腾十来日。 大周以孝治天下,父母过世官员需丁忧,秦承知自知职位不够,不至于被夺情,主动往京城递了折子,只等着折子批复选派新官上任之后,他便回晋州将杂务交接,再回宁州守孝三载。 邹氏自从秦母病倒之后便将秦府上下把持在手中,丧事之前死者为大,无人去提这些后院琐事,但丧事过后,薛氏自然是要将家中主事权从邹氏手中拿回。 邹氏心中再有不忿,也只能乖乖将一应事务交出。 眼看薛氏以后要留在府中,三年之内必然不会再随阿郎赴任外地,府中管事婆子们也均识时务地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这一交代,便出了问题。 邹氏掌了府中实务后,可能觉得自己在府中可以独大,私下里将府中一处田庄卖了,资助她娘家兄弟开铺子,只等着兄弟的铺子回了本再将地置办回来。 不料她兄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将本钱折进去不说,还倒贴不少,邹氏只好又从府中拿出金钱替他兄弟还了钱,且不过账。她又怕账本上出漏洞,又支五十金出去放利,只等着利钱到了好补缺。 若老夫人不是这个时候不好,或许还真让她给瞒了过去,结果老夫人过世,薛氏回府重掌府中事物,利钱却还未收回。薛氏娘家是富商,闺阁中便是做生意的好手,一个大窟窿眼看不可能瞒过去,原本被邹氏利诱或恐吓的管事一五一十地便全交代清楚了。 谢氏父子丧事结束第二日便回了洛阳,谢夫人与兄长几年未见,趁此机会留下叙旧,谢瑶自然跟着母亲留下,于是正好赶上秦府这一出闹剧。 所有事情查清,找出账上漏洞之后,薛氏当着阖府下人的面将账本摆出来,毫不留情地下了邹氏的脸。 邹氏哭喊自己冤枉,自觉嫁给秦家庶子辱没才干,数年来一直被薛氏压着,心中不服,于是又嚷嚷薛氏数年以来对她如何苛刻。 但她一小门小户农家女,不想着自己一个庶出二房,在府中坐大多年占了多少好处,只以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薛氏气得头昏脑涨,却不能如邹氏一般状如泼妇地哭闹,秦承知那个庶弟秦承和在旁唯唯诺诺,也不敢出声喝止自己婆娘,一看就指望不上,一时场面相当难看。 一个官员家宅不宁,若传出门外对其官威前途影响不小。 眼看再闹下去无法收场,秦承知终于出面,直接道:“弟妹既然觉得我夫妻不公,那只能分家,以后各自管好家门,所有后宅俗务不再纠缠。” 邹氏就等着这句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着秦承知的为人,分家必然不会苛待他们,当即便同意了,即便秦承和略有迟疑,也无法阻止邹氏的决定。 秦母刚下葬,尸骨未寒,后宅便闹出这样的丑事,这一出出让谢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当晚谢夫人拉了谢瑶同睡,谢瑶站在母亲背后给她梳头,谢夫人想着白日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等梳完头,她拉着女儿的手问:“难道这豪门大户里都如你舅父家中这般?你舅父未成婚之前秦府已经分了家,与别房叔伯们来往也不多,我出嫁前承和还未娶亲,往年回来邹氏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怎么成了这般状况?” “自然是因为贪欲。眼看二表兄年纪不小,却仍旧一事无成,表兄如今虽然下放地方,官位不高,但将来也必然比二表兄强上不止百倍,邹氏不愿事事看舅母脸色,自然也不愿儿子再看兄长脸色,她明白长房的恩惠波及不到她身上,原来还顾忌阿婆在世,如今阿婆不在,舅母又回府掌权,她当然要琢磨着趁早分家的好。” 谢瑶今日看了一天闹剧,早想明白其中关节,谢夫人一问,便不假思索地出了口。 谢夫人闻言顿了顿,接着叹了口气道:“你舅父这里也不过就椒浚拐饷炊喙葱亩方堑啮祸菏拢粼诟呙糯蠡Ю铮又诙啵型嵝乃嫉钠癫皇歉啵俊彼底派艚サ停翱蠢茨愕幕槭禄沟酶髦匦裟苡形颐切桓前慵虻サ娜思遥窃俸貌还耍诺诘托┮裁还叵档摹 谢瑶看着母亲又开始琢磨着筛选前些日子看上的几个适龄郎君,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京城中若论起最简单的内宅,谢府在能数得上的官员府邸中独占鳌头,眼下应是没有第二家的。 但谢瑶也不想再给母亲泼冷水了,有些事情不是她不去想便能逃避的,而且,如今她也不想逃避了。 出了这样的状况,谢夫人自然在娘家待不下去,但仍与薛氏说了半日话,取了些嫁女经,定了日子回京。 薛氏也明白其中缘由,并不阻拦,接下来分家恐怕还要再闹出些事端出来,谢夫人虽也姓秦,但已经算是外姓,到时撕破脸了毕竟不好看。 回程是顺流,走水路可免去车马劳顿,又能直达京畿,秦承知从薛氏处得了消息,已经提前一日为阿妹租了船。 离开那日早晨,早点刚摆上,宁州隋知府突然派人登门,请秦承知过去一趟。 隋知府与秦承知是同僚,还是同一年科举登第的进士,说起来算是同窗,秦府也得过知州衙门不少照顾,只是这一日隋知州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古怪。 秦承知被叫去之后,内堂中的妇人们也都无心再用饭,谢夫人拉着薛氏问:“阿兄这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薛氏笑着安慰:“阿妹想多了,我琢磨着,只怕是隋知州有事相求。” 谢瑶母女均有些诧异,薛氏只笑着说:“不信你且看着。” 第36节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承知便回了,确实如薛氏所料,秦承知进了门不等发问便道:“不是什么大事,有位京中来的贵人带着几个随从奉皇命去西边办事后要回京,昨日路过宁州歇在了驿馆。只是那位贵人途中受了点伤,硬撑着骑马到了宁州,结果伤势加重,再颠簸不得,便请隋知州弄艘船来。隋知州知道今日阿妹回洛阳,想偷懒让阿妹的船捎上一程。” 谢夫人道:“我们是无碍的,只是怕那位贵人嫌弃。” 秦承知摆摆手:“那一行人均是男子,我本也是怕会有不便。但隋知州已经说了,他们不讲究,而且他已经与那行人说好了才告知我的,我也无法拒绝。那船是两层,你们一行待在下层,让他们住二层,他们自己备了干粮,交代府中下人莫要上去打扰便是。且回洛阳是顺流,只要一日夜即到,明日一早他们便下船离去,不会有任何交集。” 30.第三十章 秦承知出手阔绰, 租的这艘船船身宽阔, 底层有六间房,谢瑶带着卢氏一间,谢夫人同锦娘一间,其他婆子小厮自行分配。 谢府一行上船不久,岸上便又起了马蹄和车轮滚动声。听到动静,谢瑶轻挑窗帘露出一条缝, 看到码头又来了一行四个皂衣男子, 腰间均别有短刀。面色略黑的一个男子驾车, 其余三人骑马,车内应还有人。 果然,黑脸男将车驾到岸边之后勒马钻入马车, 其余三人翻身下马上前,随后黑脸男从车内背出一人,但那人的脸并未朝向船舱方向,谢瑶只能看到一个侧身。那人静静伏在黑脸男背后, 一动不动, 看样子伤得不轻, 否则宁州距离京城快马也不过两三日路程, 不会到此处才向官府求援。 谢瑶看了几眼后,本准备放下窗帘,可余光瞥到黑脸男稳稳当当地从车辕上跳下,脚下丝毫不打趔趄时,她手上动作一顿,心中生出几分怪异。 其余三人围着前面两人,隐隐呈保护之态,一言不发,快步登船,船身几乎没有晃动,接着,谢瑶就听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登上二层,最后在她的头顶聚集走动,看样子受伤那人是住了上面这间房。 卢氏也听到动静,抬头看了船板一眼。谢瑶也抬头看了一眼,问卢氏:“奶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卢氏一面茫然,“娘子所指是何事?” 谢瑶想了想,未将心中猜测对她说出。而且以卢氏的性格,若问了,不但得不到答案,恐怕还要再添点麻烦。 正想着,卢氏突然小声说:“距离这么近,我们说话他们可会听到?” 谢瑶放下窗帘,随口道:“听到了又能怎样,我们又不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话虽然这么,但想着方才那几人的动作,她心中不由揣测,卢氏这样小的音调说话,只怕那几人也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那个黑脸男背着一人跳车,腿下竟然稳如磐石,丝毫不打颤。这船虽说安稳,但寻常人即便只一人登船,动静幅度虽小,也能感觉出船身颤动。可这几人同时上船,船身竟然纹丝不动,若非上楼梯时有一人脚步略沉,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来宁州时她们住在上层,上下楼梯的动静之大,可与这五人完全不同。这位贵人奉皇命去西边办事,护送之人竟然是这样的好手,她可不曾听说大周十六卫中哪一卫能随随便便拿出这样的内功高手来。 如此看来,或者是此人身份确实尊贵非常,或者,便是他们此行所办之事干系重大。 原本舅父说的不让上去打扰只是互相之间的礼貌,如今想来,这群人当真是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船行一日,因事先已经叮嘱过,无人去二层叨扰。 谢瑶在船中憋闷,午饭后在甲板上转了两圈。不久,觉察到身后异样,不由抬头往二层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看不打紧,早上背人那个黑脸男子正在二楼靠甲板那间房的窗前,她的眼神扫上去时正好与此人相撞,那一瞬,她只觉得身上汗毛竖起,立时打了一个激灵。 她急忙收回视线,喘了口气,但心头那股冷意仍旧未褪,当即也顾不得什么憋闷不憋闷,急急回到房内,闭门不出,晚饭还是让卢氏给端进屋子的。 饭后,她趴在窗前榻上,将窗帘挑起一道缝往外看。天色已晚,繁星初上,一弯明月斜斜挂在半空。如今他们的船已经出了渭水口进了黄河,河面浩浩荡荡,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两岸山脉的黑色轮廓连绵起伏。 远处渔舟点点,船内烛光昏黄,却显得分外温馨。如今她只盼着睡意赶紧到来,一觉醒来便到洛阳,赶紧将这几个瘟神送走。 卢氏收拾桌案上的残羹剩饭,见她趴在窗前发呆,便问:“娘子何不到甲板上走走,免得饭后积食。” 说起甲板,谢瑶立马想到白日的情景,她直觉那人锐利的眼神是杀人过多磨砺出来的,时时刻刻带着骇人的煞气。她正要开口,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落地板。 若说是巨响其实有些夸张,只是白日里一整天头顶无丝毫动静,她差点便忘了上面的屋子还住了人。 卢氏“哎哟”了一声,抬头看了看。 这一声动静过后,立马听到有开门声和脚步声,来人大约略匆忙,脚步声没有刻意隐藏,显得有些沉重,引得卢氏又抬头看了一眼,小声嘟囔一句:“上面这是怎么了?一整天没动静,到了晚上该睡了这又……” 谢瑶拧眉看着卢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卢氏立马闭嘴,一言不发地收拾好碗筷出门。 木板不隔音,上面的人又未刻意压低声音,隐约传来几句说话声,但太过模糊,具体言语不能听清,只能听到后开口那人声音略沙哑。谢瑶猜测,大约是受伤之人醒了。 没多久,两人的说话声消失,一道脚步声沿楼梯快步而下。外面传来几声骚动,一整天不见上面人有动静,突然有人下来,大概下面人都觉得惊奇。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原路返回到达头顶。接着,又多了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走动,估计是受伤那人下了地。 卢氏进来,谢瑶未问,她已主动开口道:“楼上下来一人,说是贵人醒了,问我们讨了点热水。这人面色发黑,看人时那表情略吓人,说话却还挺客气。” 谢瑶想着头顶白日无动静,应是受伤那人沉睡整日,若当真如此,此人必然滴水未进。而且方才听着脚步声沉重,恐怕伤势仍旧不轻。又联想到白日他毫无生气地伏在黑脸男的背上,不由起了点恻隐之心,低声问:“饭菜可有剩的,若有,盛一些给他们……” 但她转眼又想,方才自己还在盼着赶紧将这群瘟神送走,还是不要招惹的好,“算了,他们既然有干粮,就莫要多事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瑶话音一落,头顶立马又没了动静。这是那人醒后她第一次开口,顿时有些心虚地咬了咬唇,既然这些人是内功高手,她们说话想必上面的人都能听到。 卢氏不曾察觉异样,笑道:“娘子和夫人都心善,夫人中午不见这些郎君们露面,便留意了,晚饭时特意交代过,给郎君们留了饭,本想着过会儿主动派个小厮送上去,结果正好有人下来,便将提前备好的饭菜让那位郎君端了上去。” 谢瑶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我有些困了,要歇了。” 卢氏虽然觉得这刚吃罢饭便睡有些早,但娘子既然困了,她自然不好拦着,只好将被子展开铺好,灭了一盏灯,“水面上不比府里床上,夜里水汽重,更冷些,娘子今晚可莫要踢被子了。” 谢瑶往头顶看了一眼,略不自在,也不应话,直接和衣钻进被子里。 卢氏又问:“娘子外衣怎不脱了,这样如何能睡得安稳?” 谢瑶有些恼了,不好直接开口说可能上面人能听到,只能咬牙道:“奶娘若这会儿睡不着,可去找锦娘说会儿话。” 卢氏终于闭嘴,谢瑶悄悄吐了口气,终于觉得清静了。可眼睛还未闭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隐隐听到有男子的沉沉低笑声,可再睁眼细听,却又似乎并没有。她觉得自从白日里与那个黑脸男对视之后,自己便有些疑神疑鬼了。 大船在河面上飘荡,窗帘微微晃动,谢瑶原本并无多少困意,但周围安静下来后,随着船身摇摆朦胧感逐渐袭来。河面上风平浪静,远处隐约传来的渔歌对唱之声,这般宁静和谐之中,不知不觉,她便睡了过去。 夜渐深,月亮升至头顶,繁星更加耀目。除了船底掌舵之人外,其余房间烛火全部熄灭,一层之人已然熟睡。 此时船舱二层谢瑶头顶那间房中突然发出微不可闻的一丝动静,今夜房外是黑面男值守,原本正靠着房门一侧沉睡,响声发出的一瞬他倏然睁眼,摸上腰间短刀,眼中杀意顿现。 下一瞬意识清醒,他松开攥住刀柄的手,黑暗中准确摸上房门推门而入,未发出丝毫声响,几步走至床前,借着船外透进的月光,他看到床上的郎君已经坐起,正伸手指着河面,语气略轻,仍带着久病的低沉沙哑:“这黄河面上何时也出现了截道的?” 第三十一章 月光透窗而入,在船内地板上洒下一片清辉,朗朗月色下,床上坐的赫然是徐行俨。 黑面男名陈启,在这四人的玄影卫小队中身居队长之位,两个月前他奉女帝之命带领其余三人随徐行俨西行,入祁连山寻找祥瑞。 第37节 他们马不停蹄,风尘仆仆西去,深入祁连山北麓,顶着风雪寻找这位上司口中描述的那座雪山险峰。 陈启只是奉命行事,对这位临时的上级并不了解,但一路随行,他能清楚感受到徐行俨极端焦急紧迫。陛下明明并未对他们有过任何时间限制,但他一路上精神紧绷,赶路毫不松解,总让他们觉得后有追兵,似乎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徐行俨从山顶系绳滑入那个藏了祥瑞的山洞时失足跌下险峰,冰棱插入腰腹险些没命,但他仍旧在清醒的当日一刻也不停歇地下令回京。 四人均对他这不要命般的行为不解,但玄影卫的纪律从来便是绝对服从,他们也只能跟随他继续快马原路返回。 一路上徐行俨的伤口数次开裂,他却只是路上找了郎中草草裹了继续赶路,直到到达宁州时,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陈启四人才决定暂时停下歇息,请医抓药治病,若再走下去,这人不一定还有命回到京中。且到了宁州后走水路回京方便又平稳,这才有了后面隋知州向秦承知讨人情搭船之事。 陈启顺着徐行俨手指往窗外看去,借着月色,果然见南侧一艘船慢慢靠近,那艘船身比他们的船略大,船头火把闪烁,人头攒动,若是无意外,北侧应也有同样一艘逼近。 此时是夜半时分,渔船均已靠岸停泊,河道中行船的除了如他们这般赶路的便只能是截道的了。 陈启黑着脸道:“这些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此处距离神都这样近,竟也敢在河中截道。” 徐行俨凝视着逐渐靠近的船,道:“若我未猜错,这些人应是兵部司马尚书剿匪后留下的漏网之鱼,不成什么气候。” 陈启问:“要不属下带人去……”他说着,比了个手势。 徐行俨看着河面沉默片刻,道:“不必做得太绝……”腰间伤处又猛然抽搐,他拧紧眉头,忍过一阵后,又对陈启吩咐了两句如何行事。 陈启奉命正要离开,徐行俨又叫住他,道:“若船上发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救他上岸,安排他进京,派人看着别让他跑了,我留着有用。”他将永安寺中那个山匪头目身旁跟着的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外貌描述一番,等陈启离开后,才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靠回船身隔板上。 黑暗中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下了二层,随后响起几声微弱的扑通扑通落水声。 没多久,远处河面上有两艘船上突然传来惊呼声,顺风而来,可以听到船上有人在惊叫船身漏水。 下面有人听到声响起了身,要到甲板上查看。陈启在甲板上站着,将出来之人一一拦回。 堂堂玄影卫跟着他出来爬雪山杀劫匪还要处理这般俗务,当真是有些屈才了。 这般想着,徐行俨便听到下面有女子睡意蒙眬的声音传来:“奶娘,外面什么动静?” 他睁开眼,朝着窗外斜下方看去。下面那间房中点了灯,烛光悠然,在水面上洒下一片光亮。他盯着水面上那片暖暖黄光看了一会儿,随后唇角勾起一个微微弧度。 谢瑶梦中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睁眼坐起,“难道已经到了?” 卢氏点了灯,打开房门探出去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是,外面那位黑脸小哥站在甲板上将咱们的人拦了回来,不知是怎么了?” 说话间,她们也终于听到了水面上发出的声音。 谢瑶推开窗子朝窗外看去,便看到一艘船船身倾斜,不停有人往水里跳,她惊异道:“那艘船漏了,我们是不是要去搭把手?” “不止一艘呢!”卢氏从外面回来,惊叫道:“南北各有一艘船,似乎均在漏水,北面那艘船半个船身已经进了水里,有人正在水里扑腾着呢!” “左右各有一艘?”谢瑶惊异,又回头看了看远处那艘逐渐倾斜的船,已经有人从船身上掰下木板抱在怀里狼狈不堪地浮在水面上,还有人在朝着这边挥手呼救。 谢瑶凝眸沉思片刻,不由地往头顶上看了一眼,问卢氏:“上面有几人下来?” 卢氏说:“就昨晚上下来要水的那位黑脸小哥。” “只有他自己?” 卢氏说:“是啊,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呢,让他们搭个船已经是够客气的了,如今他们竟然还将自己当成船主人了。” 谢瑶看了卢氏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就她们这说话语调,想不让人听见也难,听到便听到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她想了想,看着河面上已经沉没一半船身的船只,对卢氏道:“出去跟掌舵的说一声,离这两艘船远一点,有人呼救也莫要停船,加快速度驶离!” 卢氏扒着窗户往外看,瞪着双眼问:“咱们当真要见死不救?” “咱们若要救了,只怕自己性命不保,这两艘船上的不是好人,你快去吩咐,只说是我的命令!”还有话谢瑶未说出,既然上面已经有人提前为他们解决了麻烦,她自然也要识时务些,不好拖人后腿不是? 卢氏出去后,谢瑶听着外面的呼救声,自己待在屋子里觉得有些瘆人,她话虽说得生硬,但还真没达到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眼前却见死不救的地步。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窗子另一侧案几上放着一壶三泡茶,里面有枸杞、桂圆、酸枣等八味补气养血之物,滋补养气。这水壶下面自带了一个小匣子,匣子中可放炭火。如今已经进入初夏,天气暖和,炭匣子里放着两块银丝炭,壶里的八宝茶便能整晚温热,夜里醒来随时都可润口。 她盯着那壶看了一会儿,卢氏仍旧未回转。她不再犹豫,顺手拎了水壶放在托盘上,摆上一个杯子,又一手托着托盘推门而出,朝着甲板走去。 徐行俨听到下面动静,往窗外看了一眼,扶着床沿坐直身子,可又触到了伤口,脸色瞬间白了。 上一世中,他到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曾在追击突勒王子时误入祁连山深处,偶然之间落进那处险峰之中,进入山洞,又在其中发现了一大一小两具白骨,白骨旁是明黄绸布包裹的重物,打开便看到了那块玉玺,上面阳文篆体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前朝末代皇后带着皇孙竟然未入突厥,却是流落在祁连山深处,怪不得大周三代皇帝遍寻漠北,也不曾找到这块玉玺。 徐行俨盯着床尾放着的檀木盒子,里面如今便放着那块关乎他与谢瑶以后命运的传国玉玺。谢瑶又到了说亲年纪,他耽误不起,夜长梦多,此生他再也经不起惊吓和折腾了。 谢瑶托着八宝茶走上甲板,头顶明月高悬,月色明朗,黑脸男正与锦娘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锦娘看着两侧河面上呼救的人,面露不忍。 谢瑶上前道:“锦娘,你去给其他房中下人都交代一遍,外面的事情不准过问,所有人一律关上窗子,这些人目的不纯,我们眼看便要到洛阳,莫要多惹是非。” 见她出来发话,锦娘面上虽有顾虑,但终是离开甲板回舱,分别敲开了其余房门,交代关门闭窗,不许多言。 陈启见状,看向谢瑶的眼神略有不同。但也只是片刻,便又冷着脸道:“小娘子还是回去吧,此时外面不安全,再过两个时辰便到洛阳了,您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好。” 谢瑶直接将托盘递过去,往二层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郎君们今夜辛苦了,这里是热茶,滋补宜气,身上有伤之人饮之尤佳,想来楼上贵人应该也醒了,你们没有热水,可让贵人喝这个润口。” 陈启脸色略缓,没有推让,伸手接过托盘,道了声谢,但又道:“小娘子还是快回去,您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今夜发生何事,回去还请闭紧窗子,外面有在下和兄弟们守着,不会出什么差池。” 谢瑶闻言笑了笑,看来自己昨晚对这黑脸还真是有些误解了。 她转身准备回舱,但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掌舵的就在船舱底部,下几步阶梯便到,卢氏去了这么久还未回,她往两侧河面看了看,心中不由漏了两拍,她本是让加速离去的,如今这船速怎么不增反降了? 陈启当即也发现了异样,他脸色微变,随手将手里托盘放到甲板上,食指关节含在嘴里,一声尖锐的呼哨声便远远传出。 “小娘子赶紧回房,在下其他弟兄们马上便回来,记着,紧闭门窗。”说罢,陈启直接快步朝着船后而去。 第38节 甲板上剩下谢瑶一人,河面上原本漂浮的人不知是顺着河水飘走了,或者是沉底了,还是游上岸了,此时周围静悄悄的,静得有些诡异。 她准备回房,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方才她出来时窗子大开,此时这般状况,定然是有人潜水至他们的船周围,或许已经有人进了船,很难保证有没有人趁机从窗子中翻进她的屋内。她退了两步,站在甲板中央,一时便有些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僵持了一会儿,那人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些,谢瑶闭着眼睛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刺激到来人,直接杀人灭口了。她脑子迅速转着,要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先安抚住他。 可还没等到她想到要说点什么,陈启没有刻意掩饰的脚步声已经从船尾方向传来。 谢瑶暗叫一声不好,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头顶那间她昨晚看到陈启待过的那扇窗子突然推开,兔起鹘落之间,一人从上面跳下。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影,便被来人长臂一伸揽在怀里。 谢瑶脑袋枕在来人肩头,耳中听到利刃划破衣料的声音,下一瞬,她余光看到来人的手臂上鲜血溢出。她惊叫一声,眼睛却被一只温热又略显粗粝的手蒙住眼睛。 刀剑入肉的声音传来,她脸上落了两滴温热液体,随后,扑通一声重物落水,掀起巨大水花,带得船身晃了晃。 谢瑶的手落在环住她的这人腰间,摸到有液体渗出,指间温热黏腻。 双眼上蒙着的大手缓缓移开,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熟悉到让人想要落泪。 徐行俨声音黯哑,沉沉道:“莫怕,已经无事了……” 32.第三十二章 谢瑶浑身僵硬,茫然地睁大双眼,不敢抬头,手里紧紧攥住对方的衣服,不敢松手。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会思考,舌头僵直,也不能言语。 直至听到头顶上传来带笑的声音,“你若再拽下去,这衣服便要被你撕破了,徐某倒是无碍,只是于娘子声誉有损。” 她仍旧茫然,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缓缓低头,才看到自己将他的腰带紧紧攥在手心。 她心头逐渐清明,僵硬的手指动了动,终于松开手。视线从他的腰间移到肩头,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再上移,到他那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再上移,到鼻梁,最终终于对上他的漆黑双眸。 她喉头梗住,仰头与之长久对视,只说出一句“你……”后话便再也不能出口。 徐行俨将从劫匪手里夺过来的那把刀随手咕咚一声扔进水中,环住她的那只手却仍旧未松开。 谢瑶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往日心绪纷至沓来。她收敛思维,垂下眼睛盯着他肩头黑色衣料上的纹路,低声喝道:“松手!” 徐行俨不动,只是低头看她,空出了那只手,略显粗粝的指腹在她眉梢轻轻一抹,将溅到她脸上的两滴鲜血抹掉。 陈启带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兄弟站在船侧,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路上不苟言笑的冷面上级站在甲板上情意绵绵地调戏贵女。 徐行俨若有所查,往陈启的方向看了一眼,陈启急忙别过视线,带着两个弟兄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去查看船上可还有漏网之鱼。 谢瑶脸上一痒,心中恼怒,一把推开他环住自己肩头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此刻看清徐行俨的全貌,这才惊觉他脸上惨白毫无血色。她怔了怔,终于想起什么,就着头顶月色,低头便看到自己方才扶在他腰侧的手上满是鲜血。 下一刻,徐行俨脸色一变,身形微晃,一手扶住船舷栏杆,一手捂住腹侧,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缝往下淌。 谢瑶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扶住他下坠的身子,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捂他腰间的那只手。可他身子太重,她撑不住地跟着往下滑,慌得嗓子都走了音:“快来人——” 他却还能伸手来握住她,虚弱地扯了下嘴角,说:“我没事,你别怕。” 陈启不知从何处冒出,面色严肃地一把捞起徐行俨,一言不发地背着他便上了二楼。 谢瑶瘫坐在船板上,浑身颤抖地看着自己打着哆嗦且染满鲜血的手掌。 离甲板较近的一间房中的婆子听到叫声探出头,看到谢瑶后忙上前,问:“二娘是在叫人吗?您这是……” 谢瑶终于清醒过来,她踉踉跄跄攀着船舷站起,说了一句“这里没你的事儿,快回去休息,”便快步冲向二楼去。 那个婆子眼神也不大好,地上的血迹落在栏杆下的阴影之中,她也没看到,只是仰头看了看上面,便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打着哈欠回房了。 二楼门外守着一个浑身潮湿的黑衣男子,方才在船舷上便跟在陈启身后,看到谢瑶上来,他很知趣地并未阻拦。 谢瑶进门便看到徐行俨白着脸闭眼靠在床头,外衣已经脱下,只着白色中单,衣衫敞开,露出腰间伤口,床边桌案上摆着纱布、剪刀和伤药,地上是刚刚拆下被鲜血染红的绷带,陈启正在给他清理伤口。 听到动静,徐行俨睁眼看到她,虚弱一笑:“吓到你了?这会儿还早,距离洛阳还要不短时间,你若……”他语气渐弱,抿唇看着谢瑶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 陈启余光看到,停下手里动作,回头问:“这伤口娘子可能处理?” 谢瑶一语不发地接过他手中伤药,陈启往床上看了一眼,眼见徐行俨这会儿大约是顾不上理会自己,便不再多言,出门时十分妥帖地顺手带上了门,还招呼门口守着的兄弟站远一些。 谢瑶握着伤药在床边坐下,不去看他的脸,只盯着他腰间那道伤。陈启已经将伤口周围的血擦干净,伤口直观地呈现在她眼前,有她的手腕大小,不知是被什么样的利器伤到的,竟然这样可怖,大约本来已经快要愈合,又多次撕裂,结果如今伤处狰狞,眼下仍有血液缓缓外渗。 她心头颤了颤,急忙闭了下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再睁眼时,手上握着药瓶稳稳地洒在伤口上。 徐行俨身子一僵,谢瑶手上微顿,接着轻轻咬唇放快了动作,将药粉均匀撒好,只是拿起桌案上干净纱布时略有些犹豫。 他伤在腰侧,纱布必然要绕着他的腰腹缠上几周,这样势必要她双手环绕…… 徐行俨一直在盯着谢瑶的脸看,看到她的表情时,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他一手撑着床面微微直起身子,准备从她手中将纱布接过,不想她竟轻轻避开,不再犹豫,直接俯身将纱布从他腰间缠过,布料落在伤口上时怕弄疼了他,还刻意放柔了动作。 谢瑶头顶碎发擦过徐行俨下巴,惹得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却仍能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 他心中想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若早知今日,当时宁愿在身上多插几个窟窿,也是值的。 谢瑶动作麻利,垂着眼睛将纱布尾端塞好,又看向他的手臂上被利刃划过的衣袖,抿了抿唇。白色衣袖上沾了血,鲜红刺目,不知里面伤势如何。那是方才制伏匪徒时伤到的,若不是有他护着,这一刀本该是砍在她身上的。 她拿起剪刀直接将他的一条衣袖剪下,看到手臂时,她悄悄松了口气,还好伤口不深,这一会儿的功夫血已经凝住,不再外渗。 她将刀伤周围的血擦干净了,同样上药,包扎。 徐行俨瞥了一眼谢瑶在他手臂上缠的绷带,心中异样——她竟仔仔细细地在上面打了个蝴蝶扣。 第39节 处理好后,她在床边坐着没动,可以觉察到旁边之人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良久,她终于开口,说出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他怎么受的伤,也不问他为何两个多月不见竟然成了贵人,而是问:“你是故意的吧?知道这条船是我谢家乘的,才要搭我们的船回京。” 徐行俨凝视着她白净如凝脂的侧脸,答:“不是,我后来,听到了你的声音。” 这句话似乎无头无脑,谢瑶却明白了其中意思。 昨晚她与卢氏听到头顶上动静后,她开口说了话,上面便立时静了下来。 果然,他接着道:“我听到你的声音,才知与你同乘一条船。” 谢瑶沉默片刻,又问:“你离京为何不与我……”说到这里,她又顿住,自己也觉察到这话问得莫名,他离京为何要同她说?要以何立场以何名义? 她突然站起,道:“你伤势沉重,还是好好休息为好,我便不打扰了,你若有什么需要,派人下去吩咐便……” 一句话未完,她喉咙卡住,僵了片刻才缓缓回头,便看到徐行俨靠在床头凝眸看她,未受伤的左手正紧紧箍住她的手。 “娘子可能容徐某一言?” 她被箍住的手滚烫,一瞬间仿佛回到两月多前关雎台的假山之中。可她明白,并不是,她有些盼着徐行俨后面要说的话,却又怕他所言并非她所想。 她僵在原地,进退不得。一时想听他解释一句,一时又想,谢瑶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你所得教训够多,要守好自己的分寸。 徐行俨却不等她答,径直道:“徐某明白娘子对某的心性人品有所怀疑,以往日徐某所作所为,娘子心中疑虑实属人之常情……只是如今筹码已在,还请娘子,能给我一个机会。” 谢瑶心中狂跳,她咽了口唾沫,压抑住心头颤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离京两月,只为奉皇命寻找一物,得了这件东西,我便能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什么东西?” 徐行俨松开她的手,看向床尾。谢瑶忙收回手,藏在袖子里,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才能压住手上颤抖。她平复思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 徐行俨道:“里面装了一件祥瑞,明日入京,我会亲自进宫将此祥瑞呈送陛下,到时,我还会向陛下请一道谕旨。” 谢瑶咬住下唇,紧紧盯住他,袖中的手死死掐住掌心。 他却仿若未觉察出她的异样,继续道:“我离京之前曾给方小伯爷留话,让他帮我向你带句话,少则两月,多则半年,我必然回京。但他大约是忘了,或者是没有机会告知你。我离京西去冒死找这件祥瑞,并非想贪图荣华,只为能得一个与谢家门第相差不远的身份。” 谢瑶怔怔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双眼被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他双眸漆黑若深井,映着窗外皓月,闪烁明亮。 他一字一句道:“自徐某与娘子初次蒙面,便对娘子情根深种,某明日所求……是一道赐婚谕旨,会向陛下求娶谢氏嫡女,某愿聘,不知……卿愿嫁否?” 33.第三十三章 谢瑶目瞪口呆,她半张着嘴,看着徐行俨一脸沉静,半晌,才终于相信,他说的话或许并非托大。 但……这也太荒唐了吧—— 她又退了两步,一手抚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脑中一盆糨糊,干笑两声,带着几丝狼狈,伸手勾了下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不自在地偏开视线,不去看他,侧着身子干巴巴地说:“你这……徐兄……这玩笑开得有些大。” 徐行俨靠回床头,沉默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谢瑶被他打得措手不及,一时心乱如麻。前几次她去招惹他,哪次不是她稳操胜券,引得他自乱阵脚,结果不知何时他们两个的位置掉了个,再与他说话时,那个提心吊胆的人变成了她? 对了,便是在关雎台内的假山之中,当日她被吓得不轻,没头没尾地跑了,事后也没想到再去寻他算账。结果此人却扔下一个烂摊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她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天,甚至都有些消极地要随波逐流了,结果…… 而且如今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着实可恶,况且他们也并不熟,算一算,也才见过一、二、三……这才是第六次相见,好吧……比嫂嫂成婚之前见阿兄的次数是多了不少,但是他就这么在回京的路上凑巧碰到了她,顺口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来,这也太过随心所欲不遵礼数了吧?不管怎样,他难道不应该郑重提亲,随即三媒六聘…… 眼看越想越偏,她急忙打住。但这种时候,他不该是面带笑意,情意绵绵地说上点情话来讨好她吗?那日在关雎台中他提起自己那位红颜薄命的心上人时可不是这般面无表情的。 虽然她心中原本或许是对他有点想法,她也明白与一个死人较劲是有点落于下成,可他板着一张脸说什么初次相见便对她情根深种,岂不是睁着眼说白话?她越想越觉得气愤,还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和懊恼,以及连她自己都未觉察的酸味。 她又侧了侧身子避开他的灼灼视线,轻哼一声:“你以为这般说了我便会信了?京城来的贵人?奉皇命西去寻找祥瑞?”她斜睨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自陛下登基以来,各地奉上的祥瑞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未听说过谁奉上一个祥瑞便能让一步登天的,”说着,她又往床尾的檀木盒子上一扫而过,好似丝毫不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徐行俨一哂,心下了然,他又盯着谢瑶看了片刻,而后突然伸手去拆腰间的绷带。 谢瑶一吓,两步跳上去抓住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瞪大了眼睛,“你疯了?这是做什么?不想要命了!” 她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底层休息的众人,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一边说着,一边没好气地将被徐行俨扯开的绷带系回去。 谢瑶心里有气咽不下,动作边有些不知轻重,自己疑神疑鬼这么多日子,如今看来好像又全都是她自找的了。 徐行俨却仿佛分毫未觉,一把抓住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箍得如同铁环。 她试图挣脱,无果,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急,嗔怒中又有点无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没些分寸,有你这样的吗?”说着,声音中似乎带了点气急的颤音。 这次轮到徐行俨慌了手脚。他一时无措,怔了下才松开手,即便多活了数十年,他们也曾夫妻数载,他也猜不到谢瑶此时脑中到底想的什么,“你……莫急,我不骗你,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此祥瑞与以往不同,否则我也不会为了它差点丢了性命,我这伤……”他犹豫了片刻,此时他也明白,谢瑶对他并非无意,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她知晓。 谢瑶咬了下唇,看着他的腰侧,问:“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徐行俨考虑片刻,还是如实说了:“这件祥瑞本位于祁连山北麓一处险峰上的山洞之中,那里终年积雪,山路难走,我去寻这件东西时……”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用词,“失足滑了一跤,倒在了倒刺的冰棱上,便伤了此处,后来急着赶路,便误了治病。” 谢瑶的脸一下子有些变了,她不曾料到是这个原因,也明白,事情必然不是他所言这般风轻云淡,若只是摔了一跤,何以能伤得这么重。 徐行俨看着她,认真道:“含真,我告知你此事,并非想得你几分怜悯,我只想让你知晓,我所言并非虚妄,若无把握,我亦不敢这般信口开河。” “我信你便是!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再将伤口拆开让我看一次!当真是太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如你所言,此时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会儿,等你伤势养好……”说到此处,谢瑶顿了顿,不再往下说,转身背对着他去拉房门,可拉到一半,却又突然停下来,慢慢转回身子,盯着床上的男子,“你方才叫我什么?” 徐行俨喉咙微紧,缓了下,才抬眸直视她道:“含真。” 谢瑶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喉咙口,“你如何知道我的字?” 徐行俨不动声色,“我所带四人皆是陛下身边影卫,他们自有一条渠道可传信,前些日子我给方小伯爷传了信,他……我曾与他透露过一些心思,他在回信中告知我的。” “原来是这样……”虽然听他说私下里曾与别的男子提起过她,心里怪怪的,但谢瑶仍旧轻轻舒了口气。虽然那次梦境之后她有些慌了阵脚,但细想之后她也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只因实在是太荒唐了,根本说不通。梦境之事,谁又能控制住自己梦到什么呢?或许是她曾经看过的话本也不一定,只是凑巧而已。 第40节 她这样想着,又拐回去走到烛台前,掀开灯罩,将蜡烛熄灭了,等到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她才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从方才的情绪之中脱出。 她陷在阴影之中,“你好好休息,一切等回了洛阳你的伤养好再提不迟。” 说罢,她脸上微热,暗自呼了口气,庆幸还好方才将灯灭了,要不然岂不是又在他面前露了一回弱。 随后她快步离开,顺手带上房门,沿着楼梯而下。 徐行俨坐在床头,侧耳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终于悄然一笑。他目力极好,即便方才没了光,谢瑶又藏在暗处,但他仍旧看到……她的脸,有些红了。 没多久,陈启推门而入,见屋内灯没点,便走到烛台旁准备点灯。 看到陈启掀开灯罩,徐行俨道:“不必点了。”此时他的表情必然不如平日肃然,后来的许多年,他都不惯于在外人面前喜形于色,重遇谢瑶,与她相对之时,他已经觉察到自己与曾经的不同,但他仍旧不想将自己的想法透露他人,毕竟曾经得过太多教训。 陈启虽然有些莫名,但仍放下了灯罩,退了两步,习惯性地隐于暗处。 徐行俨问:“那船上可有我所说的那人?” 陈启答道:“有,属下已经命其中一位兄弟率先上岸,走官道连夜回京。” 徐行俨伸手碰了下右臂上的蝴蝶夹,沉默一会儿,又道:“此事想必你也不会瞒着陛下吧?” 陈启默然不语。徐行俨已经明白了其中意味,也是,这四人玄影卫小队本就是陛下暂时拨给他的,一旦回京,自然不会再听命与他。 徐行俨正欲再说,话未出口,突然抬头看向门口。屋内两人只顾着谈话,一时未察觉,已经有脚步声走到门外。 陈启自然也听到了,下一瞬,房门已经被推开。 徐行俨看到谢瑶托着托盘推门而入,他只来得及对陈启说了个“你……”却被谢瑶打断,“你先别出声,也别动,只用听我说……我做事一向不喜拖沓,我考虑了一下,方才所言均非出于我本心,事情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 谢瑶目力不及徐行俨,陈启站在暗处,她自然未看到屋里还有一人。 陈启僵在原地,暗暗露出个牙疼的动作,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谢瑶端着方才被陈启随手放在甲板上的八宝茶,放在桌案上,就着窗外月色倒了一杯,递到徐行俨的手中,“这是的奶娘专门为我煮的茶,补血养气,还是温的,你喝点润润口。” 徐行俨顿了下,抬眼又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去,抿了一口。 谢瑶将方才出去转一圈想到的话斟酌了一下,道:“我方才想了想,之前是我有些狭隘了,我盼着你能坦诚,自己却还另起心思。前些日子我发现你离开洛阳且不知去向,心中着实萎靡了一阵,甚至还想着,若阿娘再给我说亲事,我便直接应了。” 徐行俨心中一紧,攥着杯子的手多用了几分力。 谢瑶继续道:“今晚在船上遇见你,说实话,我心里是十分欢喜的,但你后来所言,也实在是有些突然,我一时反应不及,口不择言。你说……你初次见我便对我有些……心悦,不知为何,其实洛阳东市朝阳楼下看到你时,我便总觉得自己好似见过你,就像是戏文中所言,或许前世有缘……“说到此处,她心中很有些尴尬,暗自庆幸还好未点灯,不然她必然是说不下去的。 可徐行俨猛然听到“前世有缘”四字从谢瑶口中说出,喉咙瞬间哽住,他微微仰头,只觉得眼中有些湿润。 谢瑶没有丝毫觉察,不自在地暗暗笑了一下:“那日我同嫂嫂无意中说起些女儿家的私密话,她告知我,若心中对人有意,便时时刻刻都放不下他,做一件事拿一件物,样样都能想到他的身上去,但又会怯于见他,会担心他是不是已有心上人,是不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我自诩潇洒恣意,活这短短十五年,也是头一次这般患得患失。便在方才,我还想着不要落你下风,要高你一头,实在是有些可笑。但眼下我已经想明白了,人活在世,短短数十载,哪有许多你高我低,既然我对你有意,自然要循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徐兄,我……” 她忍着心跳脸热,悄悄用手掌朝着脸颊扇了两下手风,长长呼了口气,“我也是喜欢你的,其实你当真不离了洛阳,我也知了你的心意,便已经心生欢喜,即便你不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仍是布衣白身,也并无大碍,我父亲不是嫌贫爱富之人,我若求他,他必会允。所以,”她顿了下,放轻了语调,“卿愿聘……妾,也是愿嫁的。” 一口气说出这些,谢瑶这许多日子以来的消沉低迷便瞬间烟消云散,心情顿时轻快许多。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半晌不听动静,月色之下徐行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端着水杯一动不动。 谢瑶被他看得略不自在,伸出手指摸了摸鼻尖,“嗐”了一声,半侧过身子故作潇洒道:“徐兄若觉得我说得不好,改日我允你对我多说些情话。嗯……今晚还要多谢徐兄替我挡那一刀,我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不如……”她转了转眼珠,突然一步跳到床边,矮下身子…… 徐行俨听着谢瑶说罢,只觉得长久以来一潭死寂的心绪突然就重新开始起了波澜,随即越掀越大,如滔天巨浪般汹涌扑面而来,冲得他心情沉浮激荡,身体却动弹不得,是以谢瑶突然跳到身旁时,他一时不备,只鼻端萦绕一股幽香,下一瞬,脸侧便被轻轻软软,又温温痒痒地触了一下。 谢瑶的碎发擦过他的眉梢,在他耳畔灵动一笑,随即呵气如兰,温热气息轻拂他的颈间,留下一片颤栗,“果然……还是个呆子……”说罢,她不再停留,提着裙子转身便跑出了门外,留徐行俨僵在原地,如泥塑木雕。 周围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陈启终于挪动脚步,从暗处移到月光下,攥着一个拳头凑到嘴边,十分尴尬地咳了一声。 徐行俨闭着眼,长长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伤势大约又有些重了。 他压抑住体内的躁动,唇角一动,阴沉地吐出一句:“出去!” 34.第三十四章 谢瑶回到房间,发现卢氏正躺在榻上安睡,睡相安稳,甚至还磨了磨牙,大约是被那个黑面搬回来的。 她躺回床上,枕着一条手臂,仰头看着舷窗外斜挂半空的月亮,不久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出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随即在床上打了个滚,一把拉过里面的薄被蒙在脑袋上。 窗外月色寂寥,舱内暖意融融,一片厚云飘过,仿佛看了这世间儿女情态后,连弯月都要萌生出几分羞意。 …… 谢瑶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她翻了个身便被大亮的天光刺得眯眼,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船竟然已经靠岸,她本以为昨晚后来会睡不着呢,不曾想这一觉无梦,睡得极安稳香甜。 想到这里,她猛然翻身坐起,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没多久,卢氏推门而入,笑道:“娘子醒了,府上的马车已经在码头等着了,您吃点东西垫一垫,咱们就启程往洛阳去。” 谢瑶顿了下,哦了一声,接过奶娘递来的粥,状似无意地问:“其他人呢?” 卢氏回道:“正在从船上往岸上搬东西呢。” “我不是说他们……上面住的人,可还在?” “您问的是他们啊,听掌舵的说,靠岸之后那几人就匆匆上岸了,大约是有急事,赶着回京吧。” 谢瑶牙齿磕了下勺子,酸得龇牙抽了口气,又问:“他们乘了马车还是骑马?” 卢氏摇摇头,这她就不知了,她起床时,那些人已经离开。 卢氏出去,谢瑶对着窗外水面发了会儿呆,那都是一群粗人,徐行俨伤成那样,也不知那黑脸男知不知道给他找辆马车。她叹了口气,还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她视线不经意一落,这才发现床头枕边不知何时竟然放着一封信,她看到信封上的“含真亲启”,不由挑了挑眉,待看到里面写的内容后,抿着的嘴角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最后她将信叠好放回信封,贴身藏在胸口,这才小声嘟哝一句:“三番五次私闯人家闺房,当真是个登徒子……” 第41节 这面谢瑶和谢府众人同乘马车回京,而徐行俨早在船方靠岸天色微亮时便下了船。 原本徐行俨还当真是准备再骑马的,但陈启没那个胆子让他任性。女帝派他来是护着这位郎君的安危,他可不想领回去一具尸体。 紫微宫禁中,女帝刚散了朝会回到麟德殿内,坐在御案之后,裴莞陪侍在旁。今日裴莞随侍上朝,穿的深青色圆领长衫,作男子装扮。 女帝拿起左手边挑出来的奏折,一本本翻看,看一本脸色便阴沉一分,翻看完毕,突然抓起几本奏折扔了出去,纸张哗啦啦纷飞撕裂,散了御案之前满地。 裴莞一撩衣摆,带头垂眸跪地,口称“陛下息怒”,殿内四处宫人也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另一侧,大监赵明福小跑下去将奏折一本本捡起,随后塞给一旁跪着的小内侍,低声说:“还愣着做什么,既然陛下不想看,还不拿去烧掉!” 小内侍急忙接过,一溜烟跑出了麟德殿。 赵明福又弓着腰来到御案之后,拿过一旁跪在地上的宫人手中的扇子,凑到女帝身旁轻扇清风,“陛下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女帝冷冷一哼,“朕却不知,这六部尚书何时竟然这般齐心协力,竟然四位都想到一块去了,重启东宫?他们这是何用意?当朕是死人吗?” 赵明福也急忙跪下,朝堂上的事情女帝一向不喜内侍插嘴,他只好悄悄往裴莞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莞掀了掀眼皮,正身拱手道:“这些朝臣这般闹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文人造反,十年不成,他们也只是能动一动嘴皮子,打几场嘴仗过瘾罢了。过往陛下不都一向由着他们去了吗?今日也不必理会便是。” 女帝沉着脸不语,殿内所有人均大气不敢出,良久,她突然问:“阿莞,你说,为何女子天生便要比男子低上一头?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却只能婉转奉承?先人有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者,今人却是只需知其父,不必知其母……你说,这是为何?” 这问题,裴莞还真是不好答,她也猜不透女帝突然说这个是何用意,心中虽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也只是斟酌道:“其实也并非不需知其母,如今上起君王,下至平头百姓,均有嫡庶之分,可见,其母出身也并非……” “出身?”女帝打断她的话,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朕自然不会忘了自己出身,可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居九五之尊?而你呢?原本不过是掖庭中一罪奴,如今这朝中再眼高于顶之人见你,哪个不是要让你三分,向你低一低高昂的脑袋?你能到今日这般地步,只因权利二字,谁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谁便能定夺这世间规矩。” 裴莞背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忙垂头道:“臣该死!” 女帝嗤笑,终于又拿起奏折:“朕还真不知你哪里该死了。” “哪个婢子又惹了祖母不高兴?玉阳可替祖母给那人点教训!“ 女帝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女帝脸色转霁,抬头看向已经走入殿内的少女,面色柔和,却仍故意绷着脸道:“今日不用读书吗?瞎跑什么?”语气却丝毫不见诘问之意。 来人正是养在女帝膝下的先太子唯一血脉,玉阳郡主,在这禁宫内院之中,敢这般语气说话女帝还不教训的,也只有玉阳郡主一人了。 玉阳已有十二岁,随着兄长们一起在西苑读书,但她读书天分不佳,一向坐不住,多数时候都是在跟着堂兄们混日子。 “祖母忘了不成,今日杜工部嫁女,与靖南伯府结亲,告了一日假。” 女帝看着玉阳走近,从她脑袋上插的金簪看到眉心的鲜红花钿,又看到她嘴唇上红艳的胭脂,顿了片刻,脸上神色又硬起,搁下奏折,“老师告假,便是你偷懒的理由?” 玉阳也不行礼,直接走到御案之后,一边给女帝捏肩,一边撒娇道:“祖母——您也知道玉阳的,那杜尚书整日绷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钱似的,看着都让人害怕,还有哪位谢尚书,整日看玉阳不顺眼,平日里阿兄们犯错他都是罚抄《论语》或《史记》,可到了玉阳这里,便罚玉阳抄《女书》。“ 女帝蹙眉,“他罚你抄《女书》?” 玉阳忙点头,“可不是嘛,您让我去读书,他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说他这是不是在跟您唱反调呢?” “谢京华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阿莞,朕记得他有个女儿,当初做过一篇赋,你还拿给朕看过。” 裴莞猜不准女帝要做什么,只能如实回答:“是,陛下当时还夸赞了两句。” “朕自然记得,那篇赋做得确实不错,哼,他自己养女儿却不见得养成个有德无才的。” 裴莞心中忐忑,也不敢再胡乱接话了,生怕给谢瑶带点什么无妄之灾。 不过还好女帝并未在此事上纠缠过多,因殿外有内侍进来,凑到女帝身旁说了句话。 女帝眉头一跳,突然容光焕发。她挥退众人,只是裴莞起身之后又被叫住,沉吟片刻后,道:“你去知会国师,让他挑出一个良辰吉日,此次有祥瑞再临,关乎国运,定要选一个大吉的日子。” 裴莞诧异地看向女帝,待看到她眼中狂热之后,心头漏了一拍,忙低头应是。 麟德殿外,高阶之下一侧,徐行俨着一身黑衣,脸上仍旧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负手抬头看着高高殿顶上的鸱吻。 殿内走出两人,徐行俨抬眸看到裴莞。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而看到她身旁之人时,徐行俨眸色略深,随即垂眸,挪动脚步侧身避过二人。 他在阶下靠东侧,而那两人往西去,并不会碰头。徐行俨余光看到两人走远,才终于对身后双手捧着檀木锦盒的陈启道一声,“走吧。” 而徐行俨不知的是,裴莞同玉阳郡主往西行过十几步后,玉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朝着麟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好奇地问裴莞:“方才那人你可识得?” 裴莞脚下不停,回道:“那人曾在陛下身边出现过,想来应是近卫。” 玉阳郡主道:“我知道陈启,我是问白脸的那个,他是何身份,竟能让陈启站在他身后护卫?” 裴莞飞快往玉阳郡主脸上瞟了一眼,答:“臣也并不认得。” 玉阳郡主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随即又道:“你可知道陛下今日为何生气?” “不过是些朝堂上的烦心事。” “我不这么觉得,”玉阳的眸光闪了闪,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那些臣子们整日吵来吵去,陛下必然已经听惯了,怎么还会恼?她一定还有其他想法。” 裴莞滴水不漏:“圣心难测,臣自然不敢随意揣摩。” 玉阳嘁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没意思……” …… 徐行俨进入大殿,行至御案之前,他身上有伤,动作迟缓,提着衣摆缓缓下跪。 女帝早已经知道他们这一路上的经过,自然也知道徐行俨身上有伤,但她看着他下跪,也不出声,等他跪结实了,才吐了句,“免礼”。 陈启恭敬地将锦盒奉上,随即往后一退,便不知站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第42节 殿内宫人均已被遣退,徐行俨道:“某幸不辱命。” 女帝从御案之后缓缓站起,伸手按上锦盒,面上没有任何起伏。她并未急着打开,只是盯着长身玉立的徐行俨审视良久,才道:“徐行俨?” “在。” 女帝突然低低笑出声,“徐行俨,朕从你眼中看到了怨气,你是因你母亲之事怨朕吗?” “徐某不敢。” “两月之内便找到了大周三代帝王倾国力也不曾寻到的玉玺,确实也值得你对朕有怨言。” “当年之事是母辈之间的恩怨,徐某不敢妄自判断,且前尘往事尘归尘土归土,早该烟消云散。” 女帝沉声道:“好一个尘归尘土归土……”她顿了一下,突然道,“徐行俨接旨——” 徐行俨心中一凛,抬头看向女帝,只片刻怔忪,便跪了下去。 “古者立王国所以卫京师,封诸子所以尊宗庙。朕仰膺眷佑,驯致治平。今徐行俨禀五精而英秀,言必有章,动皆合礼,已成德器,特加封……”女帝微微蹙眉,盯着徐行俨凝视片刻,接着道,“为安北大将军,进封护国公,食邑一千户、实封三百户。愿涓吉时,特颁明命。” 徐行俨僵在原地不动,女帝居高临下看着他,“徐卿,你是对朕的加封不满吗?” 他喉咙梗住,良久才道:“陛下,此封太重,于理不合。” 女帝低笑:“两个均是虚衔,担了空名罢了,不必经三省商议,朕自有特权加封,你是觉得此封太轻吗?” “徐某不敢,只觉受之有愧。” 女帝垂眸看他,“徐卿九死一生寻来此物,此封自然当得。” 徐行俨攥紧拳头,盯着面前的砖缝,问:“那玄影卫之职……” “玄影卫牵扯太广,朕听闻徐卿此行西去受伤不轻,还是先养好身体,等卿的身体复原,再提此事,不急于一时,朕也不欲卿太过劳神。对了,卿当初还曾向朕讨了一个恩赏,卿想要什么,一并说来,今日便全部满足了卿的心愿。” 徐行俨心中冰冷,从听到女帝口中说出安北大将军和护国公之后,他便生出一种宿命轮回的荒谬和残酷之感。这两个头衔他均得过,可也正是得了这两个头衔之后,他的前路便被拦腰斩断,深壑横亘,前有悬崖,后无退路。从那之后,命运之路,便摧枯拉朽。 此生他拿出最大的筹码来搏这一次,却突然发现,他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了。 那个心愿是什么呢? 他想起昨夜里谢瑶的如花笑靥,还有那个温温软软的轻吻,此生他别无所求,只求得一人白首。 可皇权残忍,帝王心难测,又岂是他能够轻易揣测到的? 那个心愿卡在喉咙里,不过寥寥几字,“愿聘谢氏嫡女”,他想脱口而出,却又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不敢说…… 35.第三十五章 四月的洛阳阴雨已经连绵数日,整个皇城都氤氲在盛放得富丽堂皇的牡丹花海中。 谢瑶已经病了半月,他们也已经有半月不曾相见。 徐行俨站在东苑之外,隔着院墙能看到伸出墙外的海棠花枝,不知不觉之间,这株西府海棠竟然长了这么高。 是了,他们已经成婚六载,他也已经位列三公,身居要职,领兵十万,朝中无人敢小觑他,再也不会有人如前几年一般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无媒无聘,私相授受。 直至今日,徐行俨仍旧记得当年自己被谢瑶拉到洛水之畔,她笑靥如花,迎着盛放的海棠在洛水边娇声问他:“二郎,妾愿嫁,卿可愿聘?” 他高兴傻了,这话本该他说的,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够不上谢氏门楣,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布衣白身,根本配不上她,也从来不敢奢望。 可她说自己不在乎,她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他们对着海棠花神与洛水河伯起誓,约定三生,来生来世仍旧要做夫妻。 那时他只知道傻乎乎地什么都听她安排,她说成亲只有他们两个,他便说好。 可直到在一间空荡荡的茅房中对着关二爷的画像拜了天地后,他才得知,她为了嫁给他,与谢尚书断了父女关系,从此以后与谢氏再无瓜葛。 他们洞房那夜,谢瑶终于忍不住将一切倾诉,抱着他哭得喘不过气,她说,“二郎,如今我只有你了,你定不能负我。” 谢瑶在他面前一向狡黠如狐,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 止不住的泪水浸得他满心苦涩,他痛恨自己的没用,只能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一遍遍吻去她脸上肆溢的眼泪,再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含真……含真……不要怕,你还有我……” 成婚之后,十指不染春水的谢瑶摘下钗鬟,穿上粗布麻衣,为他洗手做羹。 还好他已经考上武举,谋了个巡防参军的小职位,每月那点微薄的俸禄省吃俭用,谢瑶也会给人抄书挣钱,日子虽然艰难,但还不至于没法儿过。 那时冬日里家中没有足够的炭火取暖,夜里她冷得缩成一团蜷在他怀里,后脚跟裂开,生出硬茬,硬邦邦刮在他的脚背上,生生将他的脚面刮出一道血口,他一声不吭,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紧一紧,再紧一紧。 她在闺阁中时不曾做过针线,但为了他扎得指尖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却藏着不肯同他说。 她的衣服都是葛衣麻布,手肘间破了就再补一块,针脚粗大得难以见人。可她却从不给他的衣服打补丁,破了就置办新衣,说男人出门就该穿得妥帖,否则让人看不起。 有一次徐行俨轮值回家得早,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他悄悄翻上墙头,就看到谢瑶正在院子里抱着来看她的谢夫人哭,哭完后却又抹着眼泪笑着让谢夫人将带来的金银财帛全部带走,说二郎不喜别人接济,她现在这样过得也很好。 徐行俨站在巷子里靠着墙仰头一次又一次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许久之后才走出巷子推开院门。谢瑶正在将洗好的衣服往绳子上搭,看到他回来,眉眼弯弯地对着他笑。 他两步冲上去将她搂在怀里,眼泪终于没控制住,在她肩头砸下一滴。 他哑着嗓子说:“含真,以后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粗衣粝食……你生来便应该穿绫罗绸缎,用金盏玉箸,仆妇成群,如今却跟着我……“他喉咙哽得生疼,再也说不下去。 谢瑶却窝在他的怀里,戳着他的胸口笑:“我信你一定可以,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只要你这里只有我一个,我此生足矣。” 谢琼也曾来找过他,他的那位舅兄苦口婆心地劝了两个时辰,甚至搬出了聘为妻,奔为妾的说法,让他放弃谢瑶,他只讷讷地应了一句,“含真说过,只有和我在一起,她才觉得快活。” 后来他于一次秋狩中无意间救了女帝,又落下那块母亲留下的信物,从那以后,他的职位一步步升高,他们的房子越换越大,他也终于实现了曾经的诺言,让自己的妻子不再为生活所苦。 第43节 他买下这座府邸后将洛水之畔见证他们誓言的那株海棠移来内苑,当时谢瑶对着这株海棠开心了很久。 转眼三载,这海棠越长越高,竟然已经冒出墙头了。 徐行俨看着眼前的艳色,惨淡一笑。 他来到北屋窗后,扶着窗棂,凑到跟前低声唤:“含真,我已经十四日不曾见到你了,你让我见见吧,哪怕只一面也好……阿婆说你今早吃一口便吐了,这样下去,你必然要清减,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里给你做……阿青这几日总是守在东苑门外不肯走,昨日它淋了雨,今日便有些病了,饭也不肯吃一口,它是想你了……我……也很想……”他说了很多琐事,到最后,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哀求,“含真,求你了……” 他们成婚多年无子,两年前徐行俨从一个西域富商手里买回一条狮毛犬,谢瑶十分喜欢,给那条狗取了名字唤阿青。往日里她舍不得阿青受丁点委屈,可如今阿青生病,她也依旧无动于衷。 他在外面站了许久,求了许久,他已经绝望,以为今日她会依旧如同往日一般,狠了心不开窗与他相见,也不会与他说一句话。 可她竟然开了口,却那般戳心窝,她说:“郡主是千金之躯,必然不能屈居妾室,恳请二郎写一封放妻书,放谢瑶回谢家,给谢氏一条生路。” 徐行俨攥着窗棂的手渐渐收紧,咔擦一声,生生掰下一块木头,碎屑扎在掌心,瞬间鲜血肆溢,他却仿佛不知疼痛。 他闭着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咬着牙说:“你休想!” 谢瑶轻笑一声,声音薄凉,“那二郎是想享齐人之福吗?” 他双眼通红,“你明知我心中所想,含真,我们曾在洛水河畔发过誓的,你忘了吗?我怎么可能再去娶别人?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将我们的誓言弃之不顾?可他心中绞痛,太疼了,实在说不出口,腮帮紧绷,忍得浑身颤抖。 屋内没有丝毫动静,他甚至想过要破窗而入,可是他不敢,他怕,怕自己闯进去,她当真会将那把扬文□□自己的胸膛,血溅当场。 谢瑶的决绝他见识过,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毫不留情地与谢府决裂,再不曾回头一步。但那里终究有她的父母兄嫂,她可以忍心看着他疼得死去活来,却不能看着他们去死。 果然,良久之后,谢瑶终于道:“那你便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谢氏覆灭,看着我生不如死吗?” 徐行俨气息微窒,“那你……将我放在哪里?” 谢瑶笑了,语气轻轻,“我会一直将你放在心里……” 他拂袖而去,将她的后话抛到脑后。 他不想只待在她心里,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只想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他甚至可以抛下所有身外之物,什么金钱名利权势,他统统都可以不要。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不要,便能轻易抛弃的。 女帝从何时开始有那样疯狂又荒唐的念头,没有人知道,连他也不知。或许是从宇文忻横死开始,也可能是淳于锦文暴毙开始,还可能是宇文恪阴谋败露之时。 当所有原本在她心中比较适合的继承人死的死残的残后,女帝便将视线落在了玉阳郡主身上,这个自幼被女帝养在身边,承载了女帝的心血和野心,却不及其祖母才能与内涵之万一的少女。 只懵懂天真又野心勃勃地对着那把凤椅馋涎欲滴,却不明白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并无她眼中那般风光。 不过十几岁年纪,因生在内宫,见多了权利所带来的快活,导致欲壑难填,最终却殃及在他身上。 女帝毕竟老了,没了六年前的精神抖擞,开始力不从心,却又想随心所欲,甚至认不清自己养出来的孙女到底有多深的水,竟然想要将帝位传给她。 那日他跪在麟德殿内,听着女帝歪在榻上对他说:“日后有你辅佐玉阳,朕也放心了。” 他硬着声音回答:“臣恐怕难付重托。” 女帝暮霭沉沉的脸上一双眼睛仍旧精光毕露,她不理会他的话,继续道:“而能让你安心辅佐玉阳的唯一办法,便是你娶了玉阳,有你在旁协助,你们夫妻同心,必能创一个大周盛世。” 阳春四月里,他觉得膝下地面刺骨冰冷,凉气透过骨缝一丝一丝传遍他的全身。 他冷冷抬眸,说出的话大逆不道,“陛下难道不怕臣篡位吗?” 女帝凉凉一笑:“你便是篡了位,这天下依旧姓宇文,卿当清楚朕的话是何意……况且,朕听说你如今府上的妻子是无媒无聘跟了你的,想必也并不要紧,或休或降妾,都随你。” 那一刻,他牙关紧咬,死死盯着仿佛一切在握的女帝,浑身冰冷颤抖。 第三十六章 ·番外(二) 徐行俨甚至听到自己牙关打架的声音,他双手垂在身侧,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止住指尖的战栗。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也当清楚,若让臣娶玉阳郡主,此乃*……” 女帝沉沉一笑,“何为伦理?何又为*?那套东西,不过是汉人庸俗,固守自封罢了?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世也是了解得清楚,那便当知道,你身上流着的是鲜卑两大氏族的血,而非汉人!什么伦理不伦理的,我们鲜卑人不必循他们那一套!况且,也正是知道了你这一重身世,朕才下这般决定,宇文氏的天下朕拿得,淳于氏拿得,却容不得一个汉人拿去?你的出现,正是天赐良机,朕以往一直对玉阳不放心,她并不是做帝王的料子,万一被未来皇夫拿捏,必然成大周罪人。但有了你的辅佐便不同了,谁言女子不能为帝?朕便让天下人看一看,女帝照样能治出个太平盛世!” 徐行俨被这一番说辞惊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片煞白,抿着嘴一语不发。 女帝盯着徐行俨,眸色渐深,“徐卿以为如何?” 徐行俨依旧是那句,“臣恐难付重托。” 女帝笑意收敛,目光阴沉沉地看着他,“卿可是对朕有何不满?” “陛下,即便泌阳王与汾阳王身死,宇文氏仍有其他亲王郡王可为储,玉阳身为女流之辈,难以压制朝中各方势力,将来必然会多方掣肘,难以施展拳脚。” “徐行俨,朕今日召见你并非听你说教的,储君之位如何决定,自然由朕独断,还轮不到你插嘴,也正是因怕玉阳力有不逮,朕才下了这个决定,你无需再推辞,朕明日便下旨为你与玉阳……” “陛下!”徐行俨猛然打断女帝即将脱口的话,凝眸直视,分毫不让,“陛下,大周虽是鲜卑立国,但天下毕竟是汉人的天下,若让朝臣得知,皇室叔侄结合,必然群起弹劾,天下哗然,不利江山永固,不利子息绵延……“ “你威胁朕!” “臣不敢。” 女帝眯眼看他,眸色阴鸷,“没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徐行俨,自朕登基以来,你是第一个敢如此跟朕说话的人!” 徐行俨匍匐在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臣能力有限,不足以承担重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觅贤良。臣愿乞骸骨,带家人回兖州安度余生,远离朝堂,此生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女帝盯着他的头顶,唇角弧度渐起,低低笑出了声,“乞骸骨?如今正是风华正茂之时,竟然还想乞骸骨?亏你想得出来。朕意已决,你再多言无益,只需回府等着旨意,其余一概不用管,朕自会交代尚宫局安排妥当,你只用在家备好喜服,等着司天局报备吉日,做你的新郎官便是,玉阳如今也不小了,这些年一直未嫁……”她看着地上的徐行俨,渐渐停下话语。 徐行俨伏地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眉心冰冷,平静道:“那臣只能一死而已。” 第44节 他离开麟德殿之前,女帝冷冷地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再因此事求到朕跟前来。” 他怎么答的?他说自己绝不反悔。 那日回到徐府东苑内室,谢瑶正坐在窗前和婢女一起打同心结,几根绳子在她的指间翻飞几次,一个鲜红的绳结便打了出来。 徐行俨在旁边一直看着她打好了才轻轻开口问:“含真,你同我回兖州吧?我辞了官回去,我们在兖州城内置一座小院,我可去打铁,你可去学堂给孩子们教书,只有我们两个,离这京城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谢瑶瞪着眼睛看着他,还当真认真地想了想,才摇摇头道:“不好,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岂能说放弃便放弃?” 说话间,有婆子端了一碗药进来,还未到跟前,徐行俨便已闻到一种说不出是什么但令人作呕的怪味。 谢瑶伸手接过,眼也不眨,便要往嘴边送。 徐行俨看着黑乎乎的药汁就要触到谢瑶的嘴唇,冷不丁突然伸手将药碗打翻,惊得一屋子人说不出话来。 他一把将愣住的谢瑶拉进怀里,紧紧箍在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胸膛,他涩然道:“含真,我此生有你便够了,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们不要了,那药你也不要再喝了,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会来了,明天就走,什么也不要了,我只有你就够了……” 谢瑶愣了好久,才终于伸手回抱住他的背,仰着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笑着说:“我也是。” 他们自然是没有离京,也不可能离京,女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而后事情发展便彻底失控。 帝王之怒,流血漂橹。即便他有不怕死的决心,却还有能让他生不如死的办法,而那个迎接了帝王怒火冲击的地方,便是谢氏。 当得知谢琼被派往北疆做监军时,他便预感到事情开始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而去。 两个月后,谢琼叛国的流言传回,如同一道巨雷在洛阳城的上空炸响,震动朝堂内外。 谢瑶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即便与谢府六年不曾明着来往,但血浓于水,亲情岂是说断便断的。 谢瑶问到他跟前时,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敷衍她,“你放心,只要阿兄当真无辜,朝堂必然还他一个清白。” 可事实上,他心中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他明白,这是女帝对他的报复,她知道他的软肋,便立马掐住了他的七寸。 即便皇帝老了,但她仍旧有雷霆手段,仍有帝王心术。 两日后,边疆快马来京上报,与突勒一战中谢琼泄露军机,导致大周折军三万,活生生的三万条人命,便被女帝这样轻飘飘地压在谢氏头顶,作为逼徐行俨就范的筹码。 当日早朝上,一直对自己的儿子深信不疑的谢尚书面对确凿铁证当堂晕厥过去。 徐行俨就站在谢尚书两步外的位置,看着高高御座上半张脸挡在琉冕之后的女帝,遍体生寒。 女帝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事后未来得及逃走的叛臣谢琼半月之后会押回京城受审,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审,谢琼不可能无缘无故背叛,定要审出同党来。 那日下了朝堂,谢瑶已经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等在东苑院内,看到徐行俨进门便对着他跪了下去,静静地看着他。徐行俨僵在原地,两人一站一跪,明明不过两步距离,中间却仿佛隔着万丈深壑。 他白着脸看着她,已然明白其中意思,女帝既然已经施了手段,又怎肯自己唱独角戏,她手眼通天,只一句话,便有人将谢瑶该知道的事情全都告知于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要将他的模样狠狠地刻进骨子里。良久,她终于道:“请二郎给谢瑶一封放妻书,放谢瑶回谢府,给谢氏一条生路。” 面对女帝威胁也敢冷然回击的徐行俨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红了眼眶,他抖着唇,声音都在哽咽发颤:“含真,我们是对着花神与河伯起了誓的,三生三世,都要做夫妻。” 谢瑶眼中泪水瞬间涌起,却含在眼中并未滑落。她勾起唇角,含泪笑道:“能与二郎夫妻六载,是谢瑶前世修来的福气,纵使以后夫妻缘分尽了,谢瑶也会记着二郎一辈子。” 他急忙仰头,将眼中泪意逼回,这才重新垂眼看她,一字一句道,“不可能,含真,即便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从那日之后,谢瑶便一病不起,闭了东苑的门,再不肯见他一面,每日只派一个婆子出来问他一句,“二郎可能写放妻书了?” 至今,已是十四日。半月之期转瞬便至,后日便是谢琼被押解进京之日。 可谢琼到底没进入洛阳城门,在跨过黄河之前,他用鲜血在囚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冤”字,而后摔破了饭碗,用碎瓷片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据说血都淌出囚车,流在了地上。 消息传入洛阳,再次将大周的朝堂震了两震。原本的三堂会审成了谢琼的平冤堂,很快案子查清,是同军一位偏将嫉妒谢琼才干,偷了谢琼私印,伪造通敌书信,诬陷谢琼为内奸。 谢京华早因急怒攻心一倒不起,冤案平反当日,他听到消息后,笑了笑,而后便再也没有睁开眼。 原本便人口稀疏的谢府转瞬便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坍塌颓败不过是在转瞬之间。 谢瑶终于重新踏入谢府大门,却没想到是披麻戴孝的方式。进门时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徐行俨在身后扶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进入正堂,只有林氏带着长安跪在两具棺椁之前,谢夫人已经卧床数日,大约也时日无多了。谢瑶走上去跪在林氏身旁,给父兄各烧了一份纸钱。 林氏只在谢瑶跪下时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半晌,她终于开口,“父亲和你阿兄这些年一直都在念着你,母亲常常偷偷去看你,他怎么可能不知晓,却从未阻拦过。自从你离了谢府之后,你原来住过的院子便被父亲封了,他从不让外人进去,可我知道,里面放满了你小时穿过的衣服鞋子。每年逢你的生辰,父亲都要去那里坐上一晚,他从不让别人靠近,有一次我离得近了,听到他在里面哭着叫你的小名……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许家里人再提你。父亲耿直了一辈子,当年既然已经扬言与你断绝关系,便再也不肯回头……” 过往的许多年,林氏与谢瑶之间并无太多交流,可这一日林氏说了许多,说谢琼与自己的恩爱,说母亲对谢瑶的思念。最后她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已经长成少年的长安,眼中泪意闪闪,脸上却仍旧带着笑:“我从未想过,大郎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娶妻,大约,他自己也不曾料到吧……” 随后在一片尖叫之中,林氏一头撞在谢琼的棺椁之上。浓郁又妖艳的血液顺着平整的地面缓缓流淌扩散,浸透了林氏的半个身子,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更冷的却是谢瑶的心。 有人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声音仓皇地叫她的名字。 谢瑶坠入黑暗之前仰头看到满脸沉痛的徐行俨,眼泪顺着眼角滑入两鬓,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两个月后,谢瑶已经病得脱了形,睁眼都难。用不着女帝的手段,也用不着别人算计,没人觉得她能再活长久。 神隆元年八月的一天,洛阳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的肮脏污浊全部洗干净。 谢瑶在这一日突然来了精神,让婢女铺纸研墨,盯着窗外那株被她派人砍了的海棠树桩,良久,才提笔写下一句:“最是无情,却道深情。” 她仍旧爱着他,她不能恨他,可也不能不怨他。 第一世,完。 第三十七章 第45节 女帝等了会儿,见他不语,转身走回御案之后落座,重新拿起奏折,道:“你若不想要,那……” “陛下!”徐行俨突然再次开口,在这空旷大殿之内荡起重重回响,他重新跪下,五体投地,第一次对着女帝行此大礼。 他声音异样,即便变化微弱,但女帝依旧听出其中有别于往日的平静。她从奏折之中抬起头,挑着眉,重新审视了匍匐在地的徐行俨。 徐行俨闭了闭眼,他明白,眼下他只能放手一搏,既然这两个头衔提前降临在他头上,所有事情便不可能按照原本轨迹而去,他不能等,不愿等,更不敢等,他只能一赌。 许多事情均为发生,女帝如今还尚英明,能明辨是非,宇文忻还未身死,她心中的继承人仍旧是儿子和孙子,她还未将目光落在玉阳身上,自然,也不会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只要宇文氏那两个被女帝看重的郡王不死,即便是宇文恪继位,于他也并无多大干系。他只用守着自己的一方庭院,守着自己与含真便好。 他实在是有些怕,花了这么久时间,他再等不起。 况且即便他今日不说,昨晚之事陈启也已经亲眼看到,与其等着女帝从陈启口中得知,不如他自己主动占了先机。 他心中思维交织横飞,刹那间将所有利弊得失衡量妥当,才终于长出一口气,将那句话说出口:“臣别无所求,但求得一人白首,还请陛下恩典。” 女帝终于笑出了声,“朕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聘一女子,以朕给你的加封,京城贵女尽可聘得,别说是一人,你便是想得娥皇女英侍奉,享齐人之福……”说到这里,女帝突然停了话头,暗暗皱了皱眉,大约是觉得自己此话不妥。 徐行俨直起身子,抬起头拱手道:“臣只怕其家中不允,这才特来求旨。” 女帝回神,笑了一声:“且说来听听,你想聘谁?” “臣愿聘谢氏嫡女。” 女帝眼也不眨,将自己刚批完的一本奏折随手扔到一旁,“准了。” …… 徐行俨走出麟德殿时,只觉得如坠云端。 他没想到这道圣旨竟然求来得这么容易,他拿到玉玺时猜测过或许会遇到阻挠,在船上给谢瑶留信时只让她等他去求亲,连日子也不敢许诺,女帝说出为他加封安北大将军,进封卫国公时,他一度杯弓蛇影,怕重蹈前尘。 可他害怕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女帝甚至没有过多思量,便一口应了。 这么久的提心吊胆和心急如焚之后,所求眼看唾手可得,他竟唯恐自己置身梦境,有些不可置信。 所以裴菀叫住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抬头看去。 裴菀走到他跟前,打量了他一番,挑眉问:“你这副模样,可是白日里撞鬼了?” 徐行俨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她叫什么,“裴莞,你能否……打我一下?” 裴菀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你没生病吧?” 徐行俨听罢,突然低笑出声,意味难明,“看来这是真的了。” 裴菀过往见他都是一脸冰冷,不苟言笑,如今突然这样,她一脸见鬼的表情,抽了抽嘴角问:“你献了祥瑞?陛下赏你什么了?高兴傻了?” 徐行俨笑着摇了摇头,可那笑容却分明并非只是喜悦,其中夹杂遗憾,愧疚,以及莫可奈何。 下一瞬,他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便沉沉地坠了下去。 …… 谢瑶将徐行俨给她留的那封信放在枕边,每晚都要拿出来瞧两眼,但每看一次,便要酸溜溜地撇两下嘴。 她还当真是小瞧了他,人家的裙带关系这般硬,陛下的外甥呢!姨母动两下嘴皮子的功夫就是一个大大的官衔砸下来,哪儿还用得着她给操心前程,怪不得当初她说要给他安排门路,他立马避之唯恐不及,她还真是狗拿耗子。 谢瑶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着床头烛光看到信中最后一句,酸味立马就没了,转而开始冒甜水。 信上说,他不日便会上门提亲,必将光明正大迎她过门。 如果徐行俨如今站在面前,谢瑶定然要啐他一口。这话说得,谁娶亲不是光明正大,难道还要偷偷摸摸不成?只是不知他能被授个什么官衔,虽说父亲对门第不甚看重,但以他原本的家徒四壁,要父亲同意这门婚事,恐怕还要费一番工夫口舌,而且他若只是个打铁匠,那还真是……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有些泄了劲儿,回到洛阳已经三日,那人却没有丝毫动静。也许事情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顺利?再者,这皇家的亲岂是说认就认的,他不会是亲没认上,又想到以后重重艰难,便知难而退了吧? 谢瑶这胡思乱想的症状犯起来便没完没了,她甚至突然想到徐行俨当初曾对她说过的那个在他心中天底下最丽质聪慧的女子,这样算起来,无论如何她也只能排第二了,他那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人死了便成了他心头朱砂,她自然也是抢不过一个死人。 或者是他觉得若再娶了别人会对不起心爱之人,突然变卦要反悔了吧?而且,若他当真被陛下授了官衔,说不定父亲这里阻力更大,他老人家生性耿直,最看不惯别人不走正途,徐行俨若靠着女帝这层关系真得了个什么封赏,还真有可能被父亲拒之门外…… 这样一想,方才那些酸啊甜啊的,便通通消失无踪了。 这个徐行俨简直是个灾星,她过去这么多年快快活活过得舒心得很,他一出现,这不到半年时间,自己乱七八糟生出的想法简直比过去十多年加起来都多。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人之言当真很有道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那姓徐的不定正在蒙头大睡呢。 想到这里,谢瑶便没了再将这信看第二遍的打算了,直接往床头一扔,塞到枕头下,四肢张开瘫到床上,看着头顶的银香囊打瞌睡。 前一晚脑中想的太多,结果睡得不好,谢瑶第二日便有些恹恹的,卢氏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依旧没什么精神。 直到有仆人在院子里喊话,说裴舍人在正堂等着,有急事叫她出门。 谢瑶的睡意一下子便被惊跑了,说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裴莞,这人突然上门还这么急,大约事情确实不小。 来到正堂前厅时,裴莞就在门外来回踱步,连前厅正门都不曾进去,除此之外也没人作陪,想来是她来得紧急,谢夫人还没梳好头过来。裴莞看到她,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直到坐上大门外等着的马车,谢瑶还有些莫名其妙。她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见是往西行,更是纳闷,谢府位于洛阳城洛水以北偏东,再往西接近皇城的位置都是皇室那一家子的,这往西去还能去哪儿? “你这难不成是要带我去皇宫?” 裴莞不答,只是盯着谢瑶上下打量。 谢瑶被她看得心头发憷,往旁边退了退,离她远一些,才又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裴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是去皇宫,至于到底去何处,马上便见分晓。” 第46节 马车进了距离宫墙两坊的景仁坊,这地方距离禁中这么近,住着的可全都是皇亲国戚。 马车在一栋大宅子外停下,谢瑶下了车,看着面前的宅子一脸困惑。 这座宅子前墙宽阔,外面看不到进深,但从这朱红高大的大门以及门口蹲着的两座石狮来看,宅子主人派头应该不小。 但怪就怪在,门楣上并未挂出匾额,只是光秃秃一片,看着分外不协调。 裴莞也并未解释,率先踏上台阶敲了门。 朱红大门启开一道门缝,一个老汉探出头看了一眼,忙叫了一声“舍人”,遂开门请裴莞进去。 裴莞回头看向还在下面站着发愣的谢瑶,朝门内抬了抬下巴,“你不进定要后悔。” 谢瑶回过神,赶紧快步跟上。 宅子宽阔肃穆,房屋敦实,不见雕梁画柱,但占地极大。 裴莞说:“这是曾经的梁王府邸,两年前梁王伏诛之后,宅子便空了下来,内宫局造过册,也一直派人打理,梁王是武将,也不懂附庸风雅,修整都是直来直去,没整出来什么花样,所以这宅子看着就没那么精致,这里要住人,还是要寻些花匠木工来打理一番。” 谢瑶四周打量,确实如裴莞所说,点了点头,却也有些迷糊,不知她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裴莞又道:“这宅子陛下前两天刚赏下来,院子虽大,但没人气,以后可以多添点仆人婢子,不然半夜出门空荡荡一座大宅子,也挺吓人的。” 谢瑶莫名地看着前面的裴莞,见她到一处便给她指点一处,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急切,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来。 直走到后院内堂,裴莞在院子里止住步子,指了指面前的房门,“人就在里面,我是没辙了才去找你,烧了三日,今早府中下人去我那里回禀,半夜里一直在说胡话,叫一个名字,再这么病下去,我怕人就傻了……“ 裴莞话还未完,谢瑶已经冲了进去。 她还在抬手指着前面,见状僵了半边身子,半晌才放下手臂,怔怔地看着洞开的房门。 良久,才终于笑了笑,低声说:“得夫若此,夫复何求,阿瑶,你当真是好福气……” 第三十八章 卧房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床头一个婢女拿着帕子在给床上之人擦汗,床帐遮挡,远处只能看到锦被之下隆起的形状。 谢瑶进了屋子便不自觉放缓了脚步,缓缓走到床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徐行俨面色苍白,嘴唇开裂,眉头一直紧皱,不知梦中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大约之前得过裴莞交代,婢女看到有人来,便将手中帕子放回盆中,对谢瑶屈身一礼,而后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又随手带上房门。 谢瑶在床沿坐下,盯着徐行俨的脸看了一会儿,从他紧蹙的眉头,到紧闭的双目,再到高挺的鼻梁,大约是在发汗,鼻尖上冒出小小的两点汗珠。 她又将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嘴唇泛白,翘起一层薄薄的干皮,引得人想要俯下身去舔一舔。 她急忙打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拾起铜盆中的帕子,拧干叠好,伸手就要去擦他鬓角滑下的汗珠。 只是她还未触到,他猛然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谢瑶吓得打了个哆嗦,下一刻立马欢喜道:“你醒了!裴莞说你烧了三日,如今身上感觉如何,我去找大夫……” 她说着就要起身,手上却猛然被人攥住拽了回去。 她回头看他,却见他只是直直盯着她,眼中带着悲戚,还夹杂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一时有些呆住,有些无所适从。 徐行俨嘴唇蠕动了一下,嗓音沙哑微弱,带着点哀求,“含真,你不能嫁给别人,不能留我一个人……” 谢瑶不懂他说的什么,一头雾水,“我自然不会嫁给别人,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你去向陛下求旨,然后上门提亲……” 徐行俨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下一刻眼中水光闪烁,“可我从不觉得我错了,若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选你,什么江山永固,什么皇室福泽绵延,和我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谢瑶张了张嘴,正想问你说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话未出口,就反应过来,他大约是梦魇了,脑子不清楚,在说胡话。她叹了口气,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继续道:“可你到底是怨我,你不信我能护你,你甚至不曾给我一个机会,便不要我了……你嫁给了别人……”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不知梦到了什么,泪水逐渐氤氲堆积,眼眶终于衔不住,一颗颗顺着脸侧滚落,滑入枕畔,转瞬便消失不见。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是怎样的悲戚,才让他悲伤到这般地步。 大约是被他感染,谢瑶眼中一热,还未察觉,一滴泪已经砸在手背上。 她一只手被他攥住不放,只好用另一只手手忙脚乱地胡乱一通擦,暗自嘲笑自己,这整日里一脸正儿八经的人说起情话来当真不得了,他不过是梦里一通胡说,竟然就被他的胡言乱语给感动了。 “你走后,我去过奢县找你,可你并未回去,你父兄却都不知你去了何处,你的心真狠……故意藏起来,不让我寻到……我去过江南,去过塞北,也去过西域沙漠戈壁,却一直不见你的踪影……“ 眼看越说越离谱,谢瑶急忙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泪,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和你白头到老!” 这次他却是听到了,眼神热切,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分明也带着几分急切,“当真?” 谢瑶忙点了点头,哄小孩一般对他说:“自然当真,但你要赶快好起来,然后上门提亲,现在快闭眼睡觉,等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他也真是听话,闻言立马乖乖闭眼,但手里却仍旧攥着她不放,嘴上还含糊着说了一句:“你哪儿也不许去……” “不去不去,哪儿也不去!”谢瑶扶额,真没想到,这人平日里一副冷清模样,原来还有这么幼稚粘人的一面,当真是让人长见识。 没多久,房门轻启,裴莞从门外进来,曼步走到床前,站在谢瑶背后看着床上这人。 谢瑶回头看她,小声问:“为何他在你这儿?” 裴莞笑着说:“你这么说可冤死我了,这府邸是陛下赐给他的大将军府,我就是想要,陛下也不会给我。” 谢瑶不由微微睁大了眼,想要抽手站起,不料手上一动,徐行俨的脸色便开始不稳,只闭着眼模模糊糊地小声说,“含真……别走。” 谢瑶脸上微红,裴莞暗笑,“得了,这事儿还是等他醒了再告知你,宫里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处理,这府里暂时就两个婢女和一个守门老汉,一会儿会有人送饭和药过来,这里你就暂且陪着,而且我看……”裴莞笑着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你这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谢夫人那里我一会儿派人去留话,就说借用你一日,至于晚上,说你留宿宫里不太可信,恐怕你还是得回去……“ 谢瑶瞪她一眼,咬牙切齿,“我有说我晚上不回去吗?” 裴莞忍着笑,忙道:“是是是,是在下说错了话,况且以他如今这身子,就算是有那心也没力不是……”她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外面才哈哈大笑。 第47节 谢瑶闹了个大红脸,忙斜眼去看徐行俨,见他依旧闭眼沉睡,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但她仍觉得屋内闷热,近几日艳阳高照,这六月暑天转眼便至,门窗还闭得这么紧,就算没病,也要憋出病了。她拿手在自己脸前扇风,一边扇,一边这般想着。 没多久,婢女端来药汁,谢瑶接过,一勺一勺喂他,好在他还有意识,知道吞咽。 早饭用过,徐行俨依旧沉沉睡着,好在身上的热已经退了,脸也不再如方才那么惨白。谢瑶支着下巴看他,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安安静静地这么躺着被她这么看,往日不是被他气得不轻就是吓得不轻,从不曾这么近地看过他。 女帝一家的女子都是标志的美人,据说女帝年轻时也是一顶一的美貌,否则也不能在先帝身边那么多年而恩宠不衰。 他该是继承了他母亲的一些外貌,这样静静闭眼躺着,面带病态,没了眼中的锋利,看着也当真是个美男,如果与大哥谢琼相比,甚至可以不分伯仲吧。 谢瑶歪着脑袋支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看,只是这看着看着,便有些变了味。 徐行俨的嘴唇刚被她拿了水润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干燥,甚至还泛着一层潋滟水光,衬着他因出汗而微红的脸,显得分外诱人。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多往他的唇上瞟了瞟,觉得自己嘴里有些干,口有些渴,便端着旁边婢女放下的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只是两杯水下肚之后没多久,她就有些坐立难安了,而床上那人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她想将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摘下去,可是她只稍稍拿开一丁点,他又立马箍紧回去。 她有些惆怅,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又看向床上的这人,以及他那两片水光润泽的嘴唇。 谢瑶在心中默想,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若我亲你一下你就醒了,那最好,若亲你一下你也不醒,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她咽了口唾液,往床头挪了挪,心头有些紧张,悄悄俯下身子,小声叫了他一句,“徐兄”,见他依旧没反应,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闭上眼睛,对着他的嘴唇,便亲了下去…… 徐行俨清醒的瞬间,嘴里是喝过药后的苦涩后味,但嘴唇上却一片甜软,他心头有瞬间的茫然,但下一刻灵台已经清明。他的睫毛颤了两下,缓缓睁眼,便看到面前放大的一张脸。 少女脸上白嫩细腻,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她可能是紧张害怕,眼睛闭得死死的,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一口后,便做贼心虚地稍稍离开,还小声咕哝了一句,“不是我趁机占你便宜,我这是实在忍不住了……你快点醒来,你要再不醒,我就……” 此时的谢瑶,与梦中那个苍白无生气的人简直天壤之别。他一时看呆了,不由地轻声问:“你便怎样?” 谢瑶原本只是打算偷偷地亲这么一口,他若不醒,只要去掰他的手了。可她着实不曾料到这一招当真有效,一时间脑中轰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却紧追不放,语气暧昧,“怎样?” 谢瑶眼睛也不敢睁,摸索着抽出自己的手就要逃跑,却被徐行俨一把按了回去。 他精准无误地含住那两片软软凉凉的薄唇,舌尖描摹她的唇形,甚至小心翼翼轻叩她的齿关。 谢瑶被吓得不轻,只是呆愣片刻,就急忙伸手就去推他。他久病身弱,还当真被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 她忙跳开两步,脸上的红甚至要烧到耳朵,说话都打结,“既然你醒了,那我就……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尿急,”只是这话一说完,她只想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这次当真再也待不下去,索性头也不回地便冲了出去,将他后面的话远远抛在脑后…… 第三十九章 数日之前,女帝突然在朝会上称有人呈送祥瑞,当时并无人对此表态,这两年来全国各地送来大大小小的祥瑞数不胜数,每次有祥瑞入京,均大张旗鼓去迎接,朝臣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且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都明白,这不过是女帝以上天的名义搜罗来的遮羞布,无非是想掩饰她牟取宇文氏江山的原罪罢了。 是以再次听到女帝说有人送了祥瑞时,所有人均嗤之以鼻,甚至有耿直言官准备借此机会弹劾这股刹不住的歪风邪气。 可还没等到磨刀霍霍的朝臣们准备好骈四俪六的文章,多年来一直窝在钦天监养尊处优的的国师大人突然开口,称此次祥瑞关乎国运,一旦迎了祥瑞,往后数年大周必定国泰民安,万邦来朝,众心所向。 此言一出,众朝臣难以置信的同时,只觉荒谬。 七月二十六,宜祭祀、动土、迁徙。 这一日,太社之内金吾卫持斧钺奉道,五步一人。 女帝着日月星辰衮服佩十二琉冕,带领百官至社台告祭土神,祈求福被天下。 而这场祭典,后来在史册中留下重重一笔。 女帝借着祭典终于将那个神秘的祥瑞奉上祭坛,并在众人面前高高举起。 国师带头下拜,山呼万岁。 大周三代帝王均穷其一生也未寻到传国玉玺,这在朝臣私下里并非什么秘密。可如今竟突然被女帝寻到,难道女帝当真是上天选中的天下之主? 在玉玺现世的那一瞬,所有人心中均是这个念头。 谢京华作为礼部尚书,这场祭典自然由他主持。他距离女帝最近,当那枚玉玺被举起时,他心中第一反应是这女人弄了个假的,接着又觉得荒谬,再随后只剩下茫然——若这个女人当真连上天也选中了她,那么这两年多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成了笑话? 有这般念头的自然并非谢京华一人,甚至还有更多人,生了许许多多原本不曾生过的心思想法。甚至于夹杂在女帝众多大赦天下等恩典之中,徐行俨这个凌空出现的空壳贵胄,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大周朝局因这一块死物,开始朝着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而去。 …… 谢京华这几日心中有些不甚太平。 谢瑶已经及笄两三月,但婚事一直未定下,并非他不重视女儿婚事,此事其实始终在他心头悬着。 朝中同僚也有人私下里隐晦透露过想要结亲的打算,但他均未明确态度,一方面是因之前柳家之事给了他一个教训,另一方面,他也从妻子那里听到了点女儿之前的所作所为,他虽耿直,却并非愚笨,隐约觉察出,女儿大约是有些别的念头,他也并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还在犹豫不决之际,裴莞在一日朝会之后突然叫住他,并告知他陛下近日会给谢府下一道赐婚圣旨,让他提早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失了仪态。 裴莞敢这样说,自然是得了女帝的允许。 他当时脑子有些懵,甚至忘了多问一句女帝要将女儿指给谁。 当晚回府之后,他心神不宁,晚饭也未吃几口,便急急叫了谢琼进书房商议,两人一直谈到深夜才散,均各自怀揣了一肚子心事。 谢琼回到卧房时,林氏还未歇下,遂上前替他除了外裳,又叫婢女端了一直备着的热水给他擦脸。 谢琼躺在床上,还在想着方才父亲和他商议的事,一扭头看到屋内留着的一盏夜灯,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你可听阿瑶说过什么女儿家的心事?” 林氏原本已经闭了眼准备睡了,闻言睁开眼想了想,说:“并未说过什么,不过……前些日子她确实是问过我些奇怪的话,问我与你成婚之前,是曾相识还是直接着冰人议亲。” 谢琼拧了拧眉头,“为何要问这个?” 第48节 林氏笑着道:“这女儿家的心事,你们男人自然是猜不透,我觉着,她大约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人,起了爱慕之心,又不敢明说,这才悄悄来问我,怎么?难道她直接说到父亲跟前了?” 谢琼说:“那倒不曾,只是父亲今日得知,陛下突然要给阿瑶赐婚,圣旨不能违抗,这皇命直接下来,若阿瑶心中已经有了人,恐怕要多出一对怨偶来。眼下圣旨未下,还有回旋余地,若能提前替她挡了,好过以后她的日子不好过。” 谢京华心中装着这件事,第二日一下朝,便直接与女帝前后脚进麟德殿。 得女帝召见,谢京华跪拜之后,说明了此行来意。 女帝从奏折之间抬眸瞥了他一眼,道:“卿有何要事,不能朝堂上说?” 谢京华犹豫片刻,才道:“这是臣家中的私事,不敢拿来玷污朝堂。” “哦……可是对朕准备要下的圣旨有何不满?” 谢京华道:“陛下误会,只是小女顽劣,怕配不上贵胄郎君。” “朕让裴莞给你捎话,只是知会你一声,让你提前知晓,并非是为了让你到朕跟前来说不的。” 谢京华见女帝不接他递出去的问题,心中有些焦急,只好直言问,“只是不知,陛下欲将小女指给哪家郎君?” 女帝看似心情颇好,笑了笑,“朕知道卿十分宝贝自己的女儿,只是朕的外甥,着实也不差,谢卿不必担忧他配不上你的女儿。” 这一听,谢京华顿时五雷轰顶。 女帝只有一个妹妹陈国夫人,而陈国夫人嫁了金吾卫大将军,并育有二子,均被封为郡王,一个腿上有疾,一个专门克妻。 腿上有疾的那位是广陵王,如今已经三十有五,整日赋闲,家有妻儿,女帝应不会糊涂到将谢瑶赐给他做妾。 而克妻的那位浚阳王虽未及而立,至今却已经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位未过门便失足落水丢了命,第二位新婚一月暴毙身亡,连太医令也查不出究竟,第三位生子时一尸两命,当场呜呼。至此,浚阳王这克妻的名声便不胫而走了。 这位浚阳王也想娶第四任,可小门小户的女子他不愿娶,有头脸的又有谁愿意将女儿送去送死?是以这位郡王府上已经三年没有女眷了。 谢京华是万万没想到,女帝竟然想要乱点鸳鸯谱,直接将他的女儿指婚给浚阳王,那不是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吗?他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他宁愿自己一头碰死了,也不愿让女儿去送死。 第四十章 “还请陛下三思!” 眼看谢京华脸都绿了,女帝心中好笑,也不愿多给这人费口舌,直接挥手让他告退。 谢京华当晚当值结束回到家中,堵得饭也没吃下。而且他以为此事大概是因他往日直言得罪女帝,引得女帝对他的报复,更是觉得对女儿有愧,眼看即便自己求到女帝跟前也不济事,对往日言行后悔不迭。这事儿即便提前告知妻女,也不过是多几个人一起煎熬罢了,他便只是一个人将此事闷在心头。 但这对他到底是块心病,闷了一夜,第二日便起不来身,病了。 谢夫人是慌着延医问药,又让谢琼去给他父亲告假。 大夫来了后,摇头晃脑一通掉书袋,最后下了结论,心事过重,郁结于中,吃下两副药,自己想开了,放宽心就好了。 这边因谢尚书自己闹出的乌龙惹得阖府上下跟着兵荒马乱,西边几坊之外的景仁坊前魏王旧邸终于开始翻新。 高大的门楣上曾被摘下的匾额换了新的挂上去,“敕造大将军府”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引得来往贵胄均停下步子打听一番,询问这位新封的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待得知是女帝新认的外甥,心中各自都有了些判断。 大将军府内,前院中工匠们正顶着大太阳在将屋顶的旧瓦拆除,重新铺上一层崭新黛瓦,又在廊下围上一圈矮栏,主人家交代了,院子四周随后要种满海棠树,花墙定要砌仔细了。 与前院的沸反盈天不同,后院中四处寂静,偶尔有仆人走动,也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大动静。 宅邸的这位新贵不喜仆人环绕,自从前几日两个婢女被赶出府之后,这内苑里就只剩下两个洗衣做饭的婆子兼两个使唤的小厮,前后院中都知道,这位将军不喜欢婢女伺候。 方墨轩进了这座还在改造的府邸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处场景。头顶蝉鸣不歇,院中工匠干得热火朝天。 府邸极大,却无人引路,他只好自己在府中摸索到后院里,又经一个婆子指点,才终于找到了这座大宅主人的书房。 方墨轩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迎面便看到徐行俨盘腿坐在矮几之后,长发未束,散在肩头,仅着中衣,正在案后发呆。 屋内放了冰块,方墨轩顶着大太阳跑来,热得不轻,见状也不拘礼节,进了门后走到徐行俨身侧坐下,直接将外裳解了,扯着领口拿扇子使劲扇了一阵,才叫了一声“舒服!” 徐行俨抬手给他面前的杯子中注满了冰镇乌梅汁,等他一口饮了,又给他续满。 等方墨轩缓过劲儿来,轻摇折扇,富家员外郎一般眯着眼拖着腔调道:“徐大将军——您可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可是将兄弟坑得好苦,安北大将军——护国公——呵,过往方某有眼无珠,当真是失敬啊……”说着,他手握折扇,对着徐行俨抱拳一揖。 “今日请小伯爷前来,是徐某有事相询。” 方墨轩摆摆手,“不急不急,我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一切先免谈……话说回来,你这卦变得还真是快啊,我可记得当初我私下里数次找过徐兄,要将你引荐为官,徐兄可都是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我,如今想来,大概不是不想为官,而是徐兄的胃口太大,我介绍的小庙小屋盛不下徐兄这尊大佛啊,这不……不过两三月未见,再见时我便要向徐兄行大礼咯!堂堂一品大员,也无怪乎徐兄不将在下放在眼里……“ 徐行俨淡笑,“小伯爷说笑了,往日徐某确实不想涉及大周朝堂,庙宇虽大,不及江湖逍遥自在。是以并不想与皇族牵扯出什么关系来,对小伯爷隐瞒,确实情非得已。” 方墨轩将扇柄一下下敲在手心,“那徐兄为何又突然变了卦?” “心事未了?不甘心。” “什么心事?” 徐行俨不答。 方墨轩切了一声,“这会儿知道藏着掖着了,当初是哪位让我照顾着点谢瑶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徐兄,你也不过是个重色轻友之辈。” 徐行俨垂眸淡笑,也不反驳。 方墨轩马后炮地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在谢瑶面前不对劲来者,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当初马球场上,还有还有……还有春宴上……“ 方墨轩端起乌梅汁又喝了一口,挪了挪屁股,“这么着就有些不厚道了徐兄,你没看兄弟我如今水深火热的,娶了个河东狮不说,岳父还是个黑脸木头,这日子当真是没法儿过……算了,不跟你扯这些,说了你也不能体会,你先从实招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开始对谢瑶有所觊觎,我记得你们也并未见过几次吧。” 徐行俨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里面乌黑的汁液,酸甜可口,一路甜到心头。他摩挲着杯壁,浅浅勾唇,想了片刻才道:“大约是前世吧。” 方墨轩一口酸汁儿喷出来,随即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一直以为徐兄只是个榆木疙瘩,不料竟然也是性情中人,前世好啊,今生再续前缘,兄弟我便祝徐兄早日抱得美人归,干了——” 徐行俨端起杯子与方墨轩轻轻一碰,“承小伯爷吉言。” 一番东扯西扯之后,方墨轩终于想起此行是面前之人主动约他前来的,回到正题上,“徐兄到底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我看你帖子上的语气,用火急火燎来形容大概也不为过吧。” 第49节 徐行俨动了动眉头,似乎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方墨轩也不急,老神在在地端着杯子,不时抿一口,咂咂嘴。 半晌,徐行俨的脸上罕见一讪,开口道:“不瞒小伯爷,徐某此处确实有一难题,望小伯爷指点。” 方墨轩眉梢挑了挑,示意他继续。 “陛下其实已经将赐婚圣旨交到徐某手中,让徐某自己随着心意挑日子上门提亲,再将圣意传达,只是徐某此时……不知该如何行事……”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徐行俨眼中划过一道涩然,“实不相瞒,徐某母亲早亡,家中并无长辈指点,京中也无相熟的长者,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些事他未说出,他与谢瑶曾经的婚礼不过草草了事,一柄喜扇,一间草屋,更是连观礼之人也无。 至于后来,他噩梦惊醒,发现自己竟然又活一次,还未来得及惊喜,却发现谢瑶已经嫁给了柳昀之,竟是连一点机会也不曾留给他。 曾经两世为人,却始终未能三媒六聘娶她一次,如今终于光明正大地有了机会,他却有些束手手脚,兼还有些怯意…… 这次女帝将圣旨给他,本是为了给他选择的余地。九死一生寻来的玉玺,换得女帝金口玉言一个承诺,却只是要了一个赐婚,无论让谁看都是大材小用。 女帝给他这道圣旨时曾让裴莞给他捎了口信,若他后悔了,还可将圣旨还回去,再求其他东西。 但这却着实让毫无经验又孤家寡人的他有些为难了。 方墨轩终于忍不住嗤笑,“徐兄啊徐兄,我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你是好了,得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家母近日家中闲得很,我便央她为国公爷保一回媒,到谢府上走一趟。” 方墨轩一阵嘲笑后,又将话题绕回最初的问题上,他很是好奇地道:“我听裴莞偶然提过,你与谢瑶初逢是在东市?“ 徐行俨似乎有些不愿提这个话题,敷衍地嗯了一声,垂眸端起杯子,遮住半张脸。 方墨轩不愿就此放过,他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问:“我当真是有些好奇的,论诗才,当日裴莞略胜一筹,论容貌,裴莞更是在谢瑶之上,就连见识学问,裴莞整日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比谢瑶高出的不是一丁半点,你怎地就看上了谢瑶,而不是裴莞?” 徐行俨手上顿了顿,从杯中抬眸,有些莫名地看了方墨轩一眼。 方墨轩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发毛,三伏天里出了汗的后背上瞬间一凉。 他忙心中思量着方才哪句话说错了,当日谢瑶输了裴莞这可是众所周知的,难道他是嫌弃自己贬低了谢瑶的学识?这人还没娶过门呢,就这么护犊,这这这……他开始琢磨还要不要让母亲给他保媒。 不料徐行俨慢吞吞地将杯子放下,又看他一眼,才道:“难道不是谢瑶容貌更胜?” 方墨轩当即一阵猛咳,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略缓,扶着桌案,红着眼睛抬头问:“你觉得谢瑶更美?” “不是吗?” 方墨轩摸到杯子又灌了一口乌梅汁顺气,咳了一声,又干笑一声,眼神飘忽,干巴巴地说:“……或许吧。” …… 谢京华一连病了数日,直到靖南伯夫人登门要给谢瑶保媒,他听到其来意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数日以来的担忧不过是虚惊一场,身子不沉了,脑袋也不疼了,病瞬间就好了。 经过这一场惊吓,眼下别说是要将谢瑶嫁给一个靠女帝裙带上位的朝中新贵,就算是个穷酸书生布衣武夫他也不会阻拦了,只要不是连克几妻或者残废傻子就成。 靖南伯夫人还呈上了圣旨,更是为这门亲事镀了一层金光。 既然是圣上赐婚,那当然是耽误不得,伯夫人上门之前已经挑好纳采吉日,两下一拍即合,都巴不得赶紧将婚事办好了。 将军府上没一个长辈主事的,靖南伯也乐意结交这位新贵,自然放任夫人前后张罗。 六礼挑着吉日一道道慢慢走着,女帝见新辟的将军府实在是有些简陋,私下里给徐行俨备了不少聘礼,免得丢了她的颜面。 转眼暑去秋来,将入十月,只待迎亲。 第四十一章 大婚前日,谢夫人和林氏带着婢女婆子们都穿得喜气洋洋地凑到谢瑶的院子里去。 谢瑶作为谢尚书的心头肉, 陪嫁自然是丰厚, 不说谢夫人塞给她的庄子铺子, 单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凑了一百零八抬, 缠着大红绸布的箱子在院子里摞了两层也没摆完, 只在院中让出一条道通行, 其余的匀到隔壁院子里十数抬。 卧房中大红喜服铺了满床,金线锁边, 华丽秀艳, 喜扇上鸳鸯交颈, 水波荡漾。 林氏坐在床边轻抚喜服, 看着一旁被满屋艳色衬得面若粉桃的谢瑶, 笑道:“你阿兄昨晚还在跟我商议,问我可有什么好主意,明日要坑徐将军一坑……”林氏掩唇而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常出门, 又不曾闹过别人的婚礼, 怎么晓得这些,他便说,今日白日里要去问问同僚们,请教些招数,明日好让徐将军吃点苦头。” 谢瑶一听,心里有些发毛。 前些日子她一不小心在母亲面前说漏了嘴,透露了些她和徐行俨的私事。谢夫人的嘴上可是没安门的,她一旦知道了,整个谢府上下可都知道了。 只是让谢瑶不解的是,阖府反应最大的不是父亲,而是兄长谢琼。 当时谢夫人正拉了谢瑶在房中商议喜扇上的花样,谢琼怒气冲冲地闯进来,问谢瑶:“阿瑶,徐行俨那小子与你是何时相识的?” 谢瑶心中咯噔一声,干笑着说:“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谢琼绿着脸,冷冰冰地道:“你只用答了我这个问题便是。” 谢瑶心虚,支支吾吾不敢说。 谢夫人一脸莫名地道:“不是当初庐阳王叛变时永安寺之乱那夜吗?当时我便觉得这年轻郎君器宇不凡,直到前些日子他第二次登门,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他与我们家的缘分还当真不浅呢,不仅当初救了我们母女,如今竟还得了圣人赐婚……”说着,谢夫人扭头看了谢瑶一眼,莫名道,“你扯我袖子干嘛?” 谢琼的脸当即由绿转青,袖子一甩,便气哼哼地出了房门。 当时谢瑶吓得不轻,不知兄长到底为何这么生气,若只是因为他俩曾经见过就气成这样,那也当真是小题大做了吧。 她又生怕谢琼一个抽疯跑去找徐行俨打一架,那位可是大病初愈呢。 直到数日之后谢琼才将曾收信之事向谢瑶抖了出来,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坦荡大道他不走,偏要偷鸡摸狗做梁上君子,”他话音一转,瞪着谢瑶,“你也是,胆子也真是够肥的,竟然那么早就跟他……跟他……”眼看说不下去,谢琼又哼了一声,“你没让他占了便宜吧?” 说到占便宜,谢瑶不由便想到那次在他府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这若当真说出来了,恐怕谢琼得直接跑去与徐行俨拼命,便急忙摇头,“绝对不曾,我们之前清清白白的!”她又偷偷在心里加了一句,才怪呢…… 谢琼斜眼看她,阴阳怪气地说:“如此甚好,他若以后敢欺负了你,你便回来告诉我……”后面的话,他要如何给她出气,却是不曾说出,但大抵不会轻轻揭过吧。 是以如今听林氏说谢琼要去找人请教阴招,谢瑶第一反应就是坏了,明日徐行俨恐怕要吃大亏。 虽说如今他的伤势已经痊愈,但毕竟那伤曾经折腾了两个月,反反复复大损元气,不知道若谢琼真弄来了什么馊点子,会不会伤了他的身。 林氏打量了一眼谢瑶的脸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安慰,甚至还添油加醋道:“这护国公的头衔不得了,过了明个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寻个机会来捉弄一番徐二郎,你兄长恐怕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可听说了,上次靖南伯府家的小伯爷娶杜工部家的娘子时,便被杜娘子的几位兄长抹了一脸油彩,新郎那匹马一脚踩进虎钳里,折了马腿,弄得小伯爷好不狼狈……“ 谢瑶一听,更是担心不已,却也不能表现太过,只是干干笑了两声,“那马也当真可怜……”心中却还想着,是不是要派人跑将军府一趟给徐行俨捎个信,明日可得当心些。 第50节 林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忙悄悄掩了。 当晚谢夫人留下陪着谢瑶,母女闲聊,说起她小时候的惹是生非,不想如今转眼竟然就要嫁人了。说到感伤处,谢夫人悄悄捏起袖子沾了沾眼角。临睡前,谢夫人又叹一声,“那徐二郎原本是个命苦的,父母长辈皆不在,嫁过去你就要撑起这个门楣,你在家中一向不理俗务,也不知将来能不能做好,不过这样也好,不用伺候公婆,少去吃那窝囊气。” 夜色渐深,谢夫人说累了,已经睡了过去。谢瑶心中的澎湃这才终于翻涌上来,她不由有些恍惚,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这就要嫁人了,还是那样一个人。 她见过的男子不少,有如兄长一般人前翩翩郎君背地里九曲连环肠的,也有如方墨轩那样,或许表面一派清澈,其实心底透亮的。还有如宇文恪那般,看似君子如玉,实则满肚子阴谋诡计,还有父亲那般,耿直纯良,眼里揉不得沙子。 但都无一人如徐行俨那般,沉稳,隐忍,冷静,又绝对一击即中。 总感觉只要有他在,前面即便有滔天巨浪,也不能让他变一变颜色,他的背后必然是平静港湾。 她悄悄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手缓缓探入枕下,硬物触手冰凉。 她闭着眼睛勾了勾唇,指尖在那两个字上轻轻摩挲,匕首虽凉,攥在手里却安心又温馨。 十月初二,宜嫁娶。 谢瑶早早便被揪了起来,再不似往日早起后的萎靡不振,今日她只觉得心旌摇曳,魂魄大约早已悠悠荡荡出府向西。 院子里一抬抬已经备好的嫁妆提醒她即将要随他姓,整个谢府张灯结彩,仆人婢女脸上都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惯常不管事的林氏也端起少夫人的架子指挥仆人来去。 午时一过,旁支中趁机凑热闹的娘子们便成群结伴地入了谢府门进到后院。 闲了一上午无事可做的谢瑶被婢女仆妇拽到水房沐浴更衣,多日之前已经裁好试穿过的喜服终于披在身上,金丝镶边的腰带裹紧,再穿上并蒂莲开的金线绣鞋,她便又被簇拥着到妆台前坐下。 谢夫人专门请来的梳头娘子,一辈子日子和美,儿孙绕膝,手持篦子一边给谢瑶梳头,一边念着吉祥话。随后梳头娘子手指翻飞,不需别人打下手,青丝飞绕之间,高髻盘桓。 待一套完整的玛瑙赤金头面佩戴齐整,眉心花钿点缀,唇间胭脂抹匀,谢瑶已经认不出镜中之人是自己了。 她这是头一次这般隆重喜庆地装扮,每个女子一生大约便只是这一次,在最盛的季节将自己最娇艳的模样绽放给自己的心爱之人。 满屋的娘子们看着谢瑶满眼惊艳,均嘻嘻哈哈热闹祝福。 头顶上的日头逐渐偏西,终于有热热闹闹的动静从府外传来,谢夫人院中的翠玉一溜烟跑进来,笑着说:“来了来了,新婿快要到门口了,娘子快到正堂拜过阿郎与夫人。” 慌忙间有人将喜扇塞到谢瑶手里,她照着之前林氏交代过的话,握着扇柄遮脸,被满屋仆妇们簇拥着往前院而去。 到了正堂,谢京华与妻子已经在正位上坐着了,谢琼恭立一旁。 早有人放好大红垫子,谢瑶跪在父母面前,开口道:“阿娘,父亲,不孝女……”一句话还未说完,眼泪已经落下两滴。 众娘子急忙劝道:“今日是大喜日子,二娘可莫哭。” 谢夫人眼圈也已经红了,她忙起身去扶谢瑶,紧紧攥住女儿的手,喉咙哽咽一声,勉强道:“要与丈夫好好过日子……” 谢尚书情绪也有些起伏,眼看如儿子般教养长大的女儿要成别家妇,心中自然不舍,感慨万千,但终究忍住了,只是勉强绷住了脸,说,“今日之后你将为人妻,不能再如在家中一般不成体统。” 谢瑶终于在喜娘与卢氏搀扶下,一步一回首,跨出谢府大门。 徐行俨站在阶下,抬头看她。隔着喜扇,眼前一片朦胧,但她依旧能看到他眼中的水意朦胧。 谢瑶看着这样双眸潋滟的徐行俨,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有些不同。 喜轿之前,谢瑶的手被身旁之人悄然握了一把便松了,他手心虽略粗粝,却干燥温暖,让人舒心。 轿帘落下的一瞬,谢瑶透过帘缝往外看,正对上徐行俨的眸子,里面水光依旧。 随着外面的司仪一声唱喝,轿身晃动,马蹄踏踏,陪嫁一担担从谢府中抬出,唢呐声重新奏响,一路向西。 谢瑶放下喜扇,看着周身满目的鲜艳,指尖攥住敝屣,终于开始忐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以为这章要洞房了,结果没有,没刹住车…… 第四十二章 但迎亲队伍还没走出几步,前头人群熙熙攘攘,队伍立时停了下来。谢瑶心中一紧,担心阿兄当真在耍什么损招。 卢氏一直跟在轿子旁,踮着脚尖往前瞅了瞅便隔着帘子对谢瑶说:“前面是邻里街坊设了路障,问新郎讨要彩头,看来将军早备好了,正着人在派发呢!” 队伍终于继续晃着向前,唢呐声热火朝天。谢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惨烈的马嘶声以及人群的惊吓呼喊声。她吓得一个哆嗦,就要去推轿门,但紧接着,欢呼喝彩声已经传来。 卢氏哎呦了一声,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推了回去,小声说:“我的姑奶奶,快回去快回去——您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谢瑶想到昨日林氏的话,又联想到前些日子兄长谢琼说起徐行俨时的咬牙切齿,如何也坐不住,只好隔着帘子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卢氏笑着说:“大郎找了同僚来给新郎下绊马索,马给绊住了,新郎却一个漂亮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地,这不,街坊都在称赞呢!” 谢瑶想着,兄长还当真是说到做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那他可伤着了?” 卢氏答:“不曾,有人重新牵了马过来给将军换了,得了,重新启程。”话音一落,轿子当真又稳稳当当继续前行。 谢瑶到底没忍住,小帘上悄悄挑起一道细缝往外瞧了瞧,便看到前面不远处坐在高头大马上那人的挺拔背影。徐行俨大约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谢瑶的眼睛,他微微一笑,示意她放心。 一路慢行,至将军府时已至黄昏,府邸簇新,灯火通明。卢氏扶着谢瑶下了轿,有婢女将早已备好的席子铺在地上,谢瑶踩着往前行,有人将身后的席子再移至前方,一路脚不挨地,跨过火盆,进了正堂,来到前厅中。 谢瑶双手紧紧握着喜扇遮脸,即便手心黏腻也不敢松开一星半点。 厅堂上人竟然还不少,妇人说笑,幼童嬉闹,与她想象中的冷清情景大相径庭。徐行俨父母皆已不在,上头竟然还正经坐着两位。可她被喜娘扶着团团转,只顾着脚下步子,生怕踩到裙角在这么多人面前给徐行俨丢脸,隔着扇面,视线朦朦胧胧,也没认出前面坐着的到底是谁。 直至被牵入新房,谢瑶依旧有些恍惚。 喜床上洒满桂圆花生之类干果,房内还有些妇人在看着她说笑,声音虽小,她依旧能听到这些人在赞叹徐行俨好福气。 她坐在床上,此时庆幸手里还有把扇子可以遮面,否则必然让人发现她两张脸已经成了熟蟹。 接着,她感觉旁边微微下陷,余光便看到徐行俨一身红袍挨着她坐下,他的手就着宽大喜袍袖子遮掩,悄悄攥住她放在床上那只手的指尖,轻轻捏了捏,继而将她的整只手都紧紧攥在手心。 按大周风俗,成婚当晚也是允许闹新娘的,之前说起时,卢氏也曾担心过会不会让自家娘子出了丑,但眼下来看,大约徐行俨已经提前打过招呼,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做傧相的方墨轩不知突然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站在新房门口高声吟诗,“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新妇快将扇子移开让我们开开眼!” 方墨轩引了头,一同跟着迎亲的其他几位年轻郎君也当即一首接着一首开始赋诗,眼看喜扇若不拿开,大有继续作诗到天明的打算,谢瑶嘴唇微勾,将扇子轻轻挪开放在膝上,微微垂着脑袋,露出领下一截雪颈。 嬉笑欢闹声当即要掀破屋顶,纷纷惊叹新娘好相貌。 喜娘笑着说着吉祥话,捧着缠了红线的一对喜瓢上前,送到新妇与新郎面前,两人端起喜瓢,交手饮下瓢中喜酒,喜娘接过空瓢扔到床下,见一个瓢口朝上,一个朝下,立时拍手而笑。 第51节 卢氏将喜钱送上去,这是吉利钱,喜娘自然也不推脱,接过放进袖中。 一群人热热闹闹而来,转眼就一哄而散,房中只剩下新婚夫妇兼奶娘卢氏。奶娘见状,也忙跟着出了门,还体贴地将房门带上。 屋内转瞬就安静下来,谢瑶却仍旧觉得如坠梦中,如上云端。 喜服下的手动了动,谢瑶这才反应过来手还被他紧紧攥着,就连方才喝酒也没松开过。 她扭头看他,徐行俨握着她的手抬起来,缓缓凑到唇便碰了碰,眼睛却是分毫也不曾离开她的脸。 她只觉得手背上一片冰冰凉凉,引得浑身一个激灵,就想要将手抽出,他却攥紧了不放,一双沉不见底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双眼,身子甚至缓缓往她这边倾来。 谢瑶膀子一缩,就想要躲。 徐行俨停下动作,突然低声笑出来。 谢瑶瞪着他,“你笑什么!”只是这话出口,无论如何听起来都有些外强中干。 徐行俨将她的脸细细打量了,一寸一毫都不放过,他浅笑着道:“我只是想起一个典故来,‘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看你如今这般,我突然觉得你与这叶公有几分相似。当初你惹我时,一直很是得意洋洋,不见分毫怯意,可后来我主动来就,你却开始慌得六神无主了……” 谢瑶听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甚至不自觉中声音都拔高了两分,“谁说我叶公好龙了!我哪里六神无主了!” 卢氏在门外听着,还以为两人吵架,探着头还往里面张望了几下,待听到郎君的笑声,才又放下心,小声嘀咕着说:“我的小姑奶奶,这大喜之日,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谢瑶见徐行俨面上笑意不变,分明就是在嘲笑她,心中气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便将他扑在床上。 她整个人趴在他的胸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琢磨着下面该如何行事。她努力想着前些日子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两个小册子,眼珠子飘忽两下,一只手便顺着他的身侧往他的腰带上滑去。 只是刚触到玉带,手便被他攥了回来,还不及她作出反应,他已经直接将手搁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按,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脑袋压了下来,并准确无误地衔住她的两片柔唇,细细舔.吮。 她双眼大睁,一手支在两人之间,心跳如擂鼓。 徐行俨从喉咙中滚出一声叹息,睁眼看她,贴着她的唇角轻声说:“含真,闭眼。” 谢瑶原本双手紧紧攥着,浑身僵硬,这一声中却仿佛带着魔力,听罢,她终于渐渐软了身子,缓缓闭上双目。 他将上次在这个房中未做完事情继续做了,在她口中攻城略地,裹住她的香舌,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箍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就在她忍不住要痛呼出声时,他终于松了力道,却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可惜不等他更进一步,谢瑶刚躺在床上,当即忍不住惊叫一声睁开眼。 徐行俨双手支在两侧,长发从肩头垂泄而下,落在她的耳侧眉梢,荡漾间微痒。他整个人伏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方才那长长一吻她受得着实吃力,这会儿脸上依旧憋得通红。她盯着头顶摄人心魄的目光,半嘟半抿着嘴,伸手到后背腰间摸了一把,抓住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方才便是这玩意儿硌着了她后背,扰了徐将军兴致。 她陷入大红锦被之中,摸出东西举到面前一看,是个圆溜溜的大核桃,她看看核桃,又看看徐行俨有些发黑的脸,一个没忍住,看着他吃吃笑出声来。 徐行俨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无奈,他接过那枚核桃,从她身上翻身坐起,又将她拉起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就在谢瑶又觉得不自在时,他手心用力一握,咔擦一声,那枚倒霉的核桃就碎裂在护国公的微微怒气之中。 他将核桃仁挑好了放在谢瑶手里,说:“外面还有宾客等着,我去敬几杯酒,去去就回。” 见他起身,谢瑶拽了把他的衣袖,干咳了声,小声道:“你酒少喝点,大病初愈的,当心身体。” 徐行俨回头对她笑了笑,“娘子放心,佳人在前,无需美酒,为夫便已醉了。” 直到徐行俨出门好久,卢氏已经在为她除去喜服,擦去脸上脂粉,卸下钗配,她穿着大红中衣坐在妆台前,依旧在回味他方才说的那两组字眼,“娘子”“为夫”。 从今日起,她便当真成了他的妻,回想数月经历,当真是梦境一般,转瞬即过。初见谁又能想到这么快他便平步青云,与她结为了夫妻。 她心中胡思乱想着,连卢氏何时出去的都不曾察觉。 直到双肩被人轻轻按住,她仰头,便看到徐行俨干干净净的下巴,他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畔,呼吸吐纳带着浅淡酒香,暖暖气息喷在颈间颊侧满是撩人,惑人而暧昧,看着镜中的她,轻声道:“含真,该就寝了……” 床上的核桃桂圆已经被卢氏清理干净,不必再担心还有何意外发生。 徐行俨将谢瑶拦腰抱起,轻轻放于床榻,床帐一层层落下,烛光莹莹透入,隐约看到对方脸上的被周围大红色映出的艳丽。 谢瑶蜷腿坐于锦被上,被他攥着一只手,看着他缓缓俯下,想躲,却又想到他说她叶公好龙,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的吻落在她眉间,眸上,鼻尖,最后准确捕捉到她的唇。她闭着眼,被他逼得一点点后退,最后终于躺下,将自己限于被动局面。 谢瑶一面被迫承受,一面在想,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否则他日必定要被他耻笑。她抬起不知何时已经酸软不堪的手臂,抖着手指抚上他的腰间,想要去扯开他的腰带,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其法。 黑暗中,沉沉笑声传来,一只手覆上她的,带着她在他腰间正中轻轻一拨,吧嗒一声脆响,玉扣开了。 但很快,她便顾不得与他一较高下了,他的吻从她唇间移开,逐渐往下,所到之处如大火燎原,床帐之中温度陡然升高,她浑身酸软不已,肩头裸.露,身上衣物不知何时已经分崩离析,朦胧间睁眼,趁着隐约透进帐中的烛光,只看到他一双眼睛黑得好似化不开的浓雾。 她又想起傍晚他去接她时的眼神,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身上一直透着一种挥不散的悲伤。 可渐渐的,她便再也想不到其他了,体内仿佛燃起一簇火焰,来势汹汹,她听到自己的娇.吟,也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可他不愿罢休,带着她的手去解他的腰带,要她亲手将他肩头衣裳扒下。她手软得要命,却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肌肤相贴的一瞬,他在她耳旁叫她“含真”,一声声脉脉情深。. 他大手沿着她的腰间往下,她一个瑟缩,又想要逃。可他不许,将她捞回箍在怀中,坚定地分开她的双腿,继而没有丝毫犹豫和耐心,仿佛带着惩罚一般重重沉下身子。 她吃痛,浑身冷汗涔涔落下,眼泪迸溅而出,摇着头推他。他双眸锁住她皱成一团的脸,无视她的抗拒,紧紧环住她,重新含住她的唇,将她的痛呼全部吞没腹中,腰间起伏,再不复方才温柔。 谢瑶的唇齿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突然觉得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说不出的心酸和悲哀,这种感觉,仿佛前世而来。 而这一刻,她在这个男人身上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叫作绝望的东西。 第四十三章 ·番外(三) 还未入腊月,这已经落下第三场雪,卢氏前几日还在她耳畔唠叨,今年的冬日比往年冷了许多,农家的牲口恐怕要冻死不少。 谢瑶只将窗子推开一道缝,还没来得及看到外面的粉雕玉砌,狂风便呼呼地往屋内倒灌。她瑟缩了一下身子,紧了紧肩头狐裘,风呛进喉咙里,忍不住就咳了几声。 卢氏从外面进来,恰好看到着一幕,忙将刚换好炭火的手炉塞到谢瑶手中,上前将窗子关了,又唠叨道:“娘子可别再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坏了您的身子,您难受不说,也惹得四郎心疼。上次那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四郎憔悴了数日,一点没比娘子少难过,您这……“ 谢瑶拉紧肩头狐裘,背对着卢氏悄悄掩了手心染血的帕子,抱着手炉站起来往床边走,淡声道:“奶娘,我困了,想歇一会儿,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第52节 卢氏语气一窒,不知要再说什么好。 娘子是何时突然变成如今这般冷淡的性子,她也不记得了,仿佛是突然一天醒来,就不如从前那般爱笑了,常常是独自一人对着一盆花或者一件物一坐便是半日,有时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冷了也没见喝一口,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娘子嫁入柳家,四郎昀之待娘子不是一般的疼爱,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看在眼里都觉心头乱颤。娘子脸上偶尔也多了几分笑意,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东西。他们这般年纪的小夫妻本该是蜜里调油,可她却能感觉到娘子和郎君之间似乎是隔着些什么,有时她原本对着郎君时还带着笑意,转过头脸上却已经没了表情。 卢氏甚至不止一次见到四郎站在远处看着娘子的背影出神,作为枕边人,他应该更能觉察到娘子的异样,可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这是个不解之谜,无人得知。 但不管如何,若抛去这些不谈,这两人的小日子大致也还算和美,安安稳稳度过了两年,在今年年初娘子也诊出了喜脉。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可娘子有孕三个月时,收到一个锦盒,打开看时,一张脸瞬间惨无人色。那日她对着窗子发了半日呆,午后发了热,当晚便滑了胎。 柳四郎大怒,将一院子奴婢全部提到跟前,最后问出了那个锦盒。 卢氏将锦盒拿去给四郎的路上,偷偷打开瞧了一眼,见里面躺着把古旧匕首,却看不出异样,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何古怪,会惹得娘子面色大变。 而且娘子自从变了性子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再不如前些年时那般喜欢跟着裴莞与一些郎君们厮混一处,是以这东西到底是谁送的,除了娘子和送礼之人外,大约再无第三人知晓。 当时四郎看了把匕首之后,并未说什么。可直到娘子小月子过后,一日午后卧房中突然爆发了他们成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当时卢氏站在门外,听着一向温和的四郎在屋内疾言厉声,只觉手足无措,可娘子除了偶尔轻咳一两声之外,从头至尾一句话也不曾出口,仿佛只是四郎一人在唱独角戏。 后来四郎冷静下来也曾向娘子致歉服软,娘子也笑着原谅了他。 可卢氏看着四郎看娘子的眼神便知道,这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果然,不久之后,四郎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女子,置在偏院里。 卢氏得知后心急如焚,将此事告知谢瑶。 当时谢瑶正靠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闻言翻动纸页的手指一顿,指尖微白,良久,终于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垂眸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此时卢氏看着谢瑶缓缓走向床边的身影,心中不由叹息一声。她不知娘子到底是怎么了,可她是娘子身边人,明显觉察到娘子前两年的心房已经渐渐开了些,可那事之后,娘子又瞬间将自己缩了回去,将自己一颗心重重裹覆,如今更是…… 谢瑶面向里侧闭眼躺在床上,本是敷衍卢氏的话,可不久竟当真逐渐有了睡意。 她这一觉睡到申时,冬日天黑得早,再睁眼时屋内一片昏暗,窗外积雪映着微光照进屋内,隐隐约约能视物,嘴里渴得很。 她听到屋内有微弱的脚步走动声,以为是卢氏,闭着眼睛哑着嗓子昏昏沉沉地说:“奶娘,给我倒杯水。”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烛光冲散昏暗,谢瑶睡久了眼睛不适,抬手遮光,身上那条厚厚的撒花洋绉锦被顺着清瘦的肩头往下滑。 来人抬手捉住她的手腕,将锦被往她肩头拉,微凉的指尖激得她一个哆嗦。 那人将她的被子盖好,缓缓收回手,温和道:“我的手可是太冷了?” 谢瑶身子微顿,抬眼就撞上了柳昀之的目光。她淡淡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撑着床坐起来。柳昀之忙拿了一旁挂着的狐裘罩在她肩头,将靠枕垫在她背后,倒了温水递到她手里,给她掖了掖搭下床沿的被子,才在床边胡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谢瑶捧着杯子抿一口润喉,这才重新抬眼看他,微微勾唇,“四郎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 柳昀之沉默了片刻才说:“今日阿恒身体不适,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阿恒便是数月前他领入府中安置在偏院里的女子。 谢瑶听罢,只是笑了笑,说:“这是喜事,只是恒娘跟了你却没给她什么名分,既然如今有了孩子,便摆两桌酒席,趁机将她放入四郎房中,免得外人说闲话。” 柳昀之看着谢瑶脸上淡淡的神色,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果然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些的。 谢瑶又道:“四郎也不用顾及我,我不是善妒之人,况且之前大夫也说了,我上次伤了身,以后恐怕再难有孕,你不能因了我而没有后嗣。” 大方得体的话都让她说尽了,柳昀之心中有些堵,总想要解释点什么,却又觉得如今木已成舟,一切说辞都是苍白。 他看着谢瑶恬静垂首的半张脸,唇角勉强扯了扯。过了会儿,他又开口:“我今晚留在这里,可好?” 谢瑶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脸上神色依旧,“这两日我有些着凉,恐怕会过了病气给你。” 柳昀之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不自在,体贴问道,“可叫了大夫来看?” “前次抓的药还有两副没煎完,我让奶娘熬了,喝两次便好,我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柳昀之点了点头,“那便好”,他说着站起身,“我还有些公事没处理完,今夜便睡在书房,你有事可派人叫我。” …… 冬至日当晚,柳家一大家在正堂用饭,谢瑶坐在内宅妇人一桌,听有人说起京城里近日的新鲜事,她原本只是当消遣。可当“徐行俨”这三个字钻入耳中时,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锐疼,手上一抖,夹起的一口菜便落在了桌子上。 她稳住颤抖的双手搁下筷子,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色,可听到一旁的妯娌说陛下新认的外甥徐二郎当真得陛下器重,竟封了大将军,当了汾阳王的师傅时,当即手上再也端不稳,一杯酒在桌子上洒了一滩,又顺着桌沿淌在她的腿上。 一旁的婢女手忙脚乱地整理,她白着脸站起来告了声罪,就由卢氏陪着去后院换衣裳,出门时脚下不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厅上觥筹交错,没人注意这小小的插曲,柳昀之却死死攥着自己的酒杯,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黯然。 …… 若之前得了那把“扬文”后谢瑶还存有侥幸,以为数月不动,那人或许如她一般,已经将前世种种当作过眼云烟。 可听到徐行俨担了汾阳王师傅的那一刻起,谢瑶便明白,他与她不同,他认定的事情,必然会一条路走到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她明知他不会轻易放手,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半年之后,汾阳王宇文忻中毒身亡,女帝大怒,下令彻查,并任命徐行俨为主审。 徐将军雷厉风行,手段凌厉,一番审理,便查出主谋为泌阳王宇文恪。宇文恪因夺嫡而生出不轨心思,从而施展鬼蜮伎俩,对陛下看重的宇文忻痛下毒手。 兄弟阋墙,祸起内苑,这是女帝最痛恨厌恶之事,当即她大手一挥,大权下放,命令追究到底。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柳家作为瑞王岳家,自然难逃大劫。 而宫闱丑闻不能公之于众,便需要推出一个替罪羔羊堵住悠悠之口,柳家便是最合适的对象。 相似的结果,不同的过程,同样是两位郡王落位,这次却是徐行俨亲自出手推动了这一切。 她不知是该赞他好手段好心机,还是该怨他太过执着执念太深。 第53节 柳家家主祸害皇室郡王,论罪当满门抄斩,但陛下仁慈,只诛主谋,至于其他人,男子流徙,女子没入教坊。 偌大一个辉煌的柳家,颓败呈摧枯拉朽之势,树倒猢狲散,坍塌只在转瞬之间。 圣旨下得很急,柳家家主及几个儿子早已被收监,家中被抄那日,外面禁卫将整个柳府团团围住,一个苍蝇也跑不了,整个府上都乱成一团,哭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其实柳家确实不冤,她虽不问府中事,但毕竟同床共枕过,这些年柳昀之为宇文恪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也偶有耳闻,只是可怜了府中下人,跟着主子无辜遭罪。 谢瑶坐在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苍老许多。或许并非容貌,但心境已经沉重得她提不起分毫。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再多活这一世,只是为了感受这世间苍凉?她也曾试着要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找一个疼爱自己的人,与他生几个孩子,没有许多折腾,不会祸及家人,两人白头到老,安安稳稳渡过一生。 可那把匕首的出现将她粉饰的太平彻底打破,让她明白过去并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场梦。她不知道徐行俨对柳昀之说了什么,他会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但她也就此明白,她幻想的幸福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她倒宁愿那一世闭了眼之后便再未睁开过,无论幸福也好,惨烈也好,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两个。 可是如今,她嫁给了柳昀之,甚至还怀过孩子,她也说不上曾经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覆水难收,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 有人突然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内只有谢瑶一人,卢氏不知去了何处。 她听着沉重的脚步一声声靠近,即便不回头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她曾经多少次靠在门内听着他轮值回家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这般轻重她再熟悉不过。 很快,脚步在她背后停下,她在铜镜中看到一只大手试探着想要落在她的肩头。她再无犹豫,一侧身避开他的触碰,从胡凳上站起,头也不抬地对着他双膝跪下,口中波澜不惊地道:“奴家柳谢氏,见过徐将军。” 她余光落处,面前的脚步踉跄着后退两步,而后,头顶之人嗓音压抑颤抖,声音中带着胆怯、试探、慌张,不安,全都包含在那一声意蕴悠长的“含真”之中。 谢瑶心头微颤,忙紧闭双目,将眼中的泪意逼回,深吸一口气,语气冷淡,“将军还是唤罪妇名字为好。” 徐行俨看着匍匐在地的谢瑶,只觉得脚心的寒气一直钻到头顶,又瞬间汇遍全身。他僵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只觉得面前铺天盖地都是绝望。 …… 谢瑶自然不会没入教坊,那人的目标本就在她,父兄也会想方设法接她出来。 柳氏行刑之期定在十月,行刑之前,谢瑶托谢琼买通狱卒,见了柳昀之最后一面。 死牢之中的环境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柳昀之作为主谋之一,又被徐行俨特别“关照”,双手双脚上均带着重重镣铐,往日的如玉公子如今不过如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但看到谢瑶的时候,他脸上仍旧是从容和温和,语气中仿佛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我一直在担心会连累你。” 谢瑶蹲下将带来的饭菜摆在地上,将碗筷递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示意他靠近些,隔着栅栏将他的头发解开,也不嫌脏,细细梳好束起。 柳昀之端着碗筷沉默半晌,终于道,“阿瑶,终是我负了你。” 谢瑶静静看着他,“你并未负我,是我连累了你。” 柳昀之笑了笑,“我不过是罪有应得而已,汾阳王的毒是我寻的,我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早已落入有心之人眼中……”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定定看着她,问,“阿瑶,你嫁给我这几年,心中可有过我?” 谢瑶答不上来,那时他对她那般好,她的心不是石头,自然感觉得到。她也曾努力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努力想将他放在心里,可那里曾经满满装过一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直至后来徐行俨再次硬生生闯入她的生命,再次将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等不到她的回答,柳昀之自嘲一笑,“我明白了。” 谢瑶起身要离开时,柳昀之再次出声叫住她:“你知道那次我为何要对你发火吗?” 柳昀之对着她发火只有她小产之后那一次,她记得清楚。 他看着她的孱弱的倩影,继续道:“我不知你和徐行俨何时有的牵扯,但是阿瑶,我对你的心意,不输他分毫。” …… 谢瑶离开京城时是腊月。 回到谢府之后,她的咳症一日重过一日,无数大夫来了又去,都说是心病,药石罔灵,无药可医。 谢夫人急得团团转,整日以泪洗面,抱怨丈夫当初给阿瑶选错了亲事。谢尚书也唉声叹气,嘴上不说,但心里自责不已。 谢瑶却明白,自己的心病并不在此。 徐行俨已经遣冰人登过两次门,谢夫人也曾动过心,但均被谢瑶拒绝,丈夫新丧两月,她当真那般饥渴吗? 她又一次当着谢夫人的面咳出两口血后,谢夫人终于崩溃大哭,抱着她哭喊道:“阿瑶,你心里有苦便说出来,告诉阿娘,别自己憋在心里,阿娘求你了——” 随后,她便提出了要离京,只有离了这个伤心地,或许她还能再多活几年。 她要一个人上路,保证每到一个地方投宿便给家中写一封信报平安。眼看她如今这般情态,若再不答应,他们只怕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日雪后,谢瑶一个人乘着马车离开洛阳往南,至长亭山下,与徐行俨狭路相逢。 隔着车帘,她泪流满面,却冷着声对他说:“徐二,若上天垂怜,当真许了我们曾经约定过的三生三世,那下一世时,请你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说:“我这辈子原本和和美美,你却害得我没了孩子,又杀死了我的夫君,但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还说:“徐二,算我求求你,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她听到他让士兵让道,车轮滚动,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角,将自己在车内蜷缩成一团,不敢哭出声。直到走出很远,她才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凄切的哭声,哀婉,又透彻人心…… …… 她走了几个地方,见过江南烟雨,还见过川蜀波澜,最终她回到中原,在兖州城内买了一座一进的小宅子住下,在附近的学堂里给孩子教书,隔一段时间给家里写一封信。她并未告知自己的真实去向,只是仿着书上所说,写一些各地见闻,给家里报平安。 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她的病当真慢慢开始变好,每日看到那些幼童,她总会想到自己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曾经她和徐行俨也一直想要个孩子,可那些年她跟着他吃了许多苦,身子亏空得厉害,后来吃再多补药都无济于事。 白活两世,却连这样的小小心愿也未能实现。 第54节 她在兖州住了许多年,偶尔听着街头巷尾偷偷聊着京城的传闻,听说女帝被自己的外甥联合朝臣逼退了位,又听说新登基的小皇帝不过是徐大将军的傀儡,还听说大将军大权在握却喜欢全天下到处奔波,当真是视天下如无物…… 只是这些都与她没太多干系了,她不能与相爱之人到老,只好择一城独自白首。又过了两年,听说徐大将军在一次与突勒的大战中不幸身亡,闻者不胜唏嘘,还有说书的将徐将军不凡的一生编成了话本,听者众多。 谢瑶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一拍惊木,说着“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不知不觉泪流满脸。她灌了一杯酒,趴在桌子上缓缓睡去,睡梦中,她被徐行俨明媒正娶,生了一对儿女,白头到老。她想,这当真是如梦一般啊…… …… 谢瑶一觉醒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掀开锦被,拨开床帐正要叫人,伸手就碰到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一低头就看到枕边放着把匕首。拿到眼前细看,陈旧古朴的古铜色刀柄上刻了两个小小的篆体,“扬文”。 她昨晚这一觉睡得有些发懵,梦境朦胧,只隐约听到一句“含真”,含真是谁? 第四十四章 今日是陛下新认外甥的大喜之日,虽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贵到底有多大能耐,但适当地表示一下态度总也不错。 朝中大臣有人亲自登门祝贺,也有人自持身份,只送了一份贺礼。 柳昀之在初听到那道赐婚之后,便已经提前备好了贺礼。 这一日,他在敕造大将军府墙外从黄昏站到深夜,听着唢呐声由远至近,听着府内觥筹交错,听着繁华之后一切归寂。 他一直负手站着,朝着院内方向微微仰头,一动不动。 身后停着的马车上是柳昀之的侍读,黄昏时分礼宾登门时,他也曾提醒过自家郎君该动身了,可郎君仿佛一字也未听到。墙内司仪唱喝礼成时,他又提醒,该上门了,郎君依旧未动。新郎谢宴,墙内欢笑声不绝时,他再次问道,这礼还要送吗?郎君仍恍若未闻。 直至此刻,明月当空,已至夜半,侍读支着下巴打着瞌睡,每次惊醒,均看到墙下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 他偶然之间听到过阿郎要为郎君说亲的事,要说的那位,便是此刻躺在徐大将军怀中的美娇娥。 侍读想到这点之后,便自觉有些明白了自家郎君今夜的反常到底是为了哪般,不由对郎君生出几分同情。 从黄昏至夜半,再至东方熹微,周遭府邸中有人起身,朝臣上朝出动,柳昀之终于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走到车旁,将坐在车辕上熟睡的侍读推醒,登上车,靠在车壁上出神片刻,又伸手摸到一旁放着的一个锦盒。 他缓缓打开,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一支乳白玉簪,簪尾上坠着一朵金丝镶边的小巧海棠,脑中突然浮出一道清泠女声,“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我一向更喜海棠……” 他闭了闭眼,随手将锦盒扔出车外,精致玉簪落地,瞬间四分五裂。他听着车外清脆的碎裂声,过了片刻才哑声道:“回府吧。” …… 将军府后院卧房之中,一夜缠绵,恩爱不尽。 第二日一早,谢瑶醒来时,发现自己整个人缩成一团,枕着身畔之人的臂膀,蜷在他的怀中。 帐外红烛还未燃尽,淌了一大片红泪。屋内静谧无声,窗外鸟雀鸣叫。他还在沉睡,鼻息扑在她的额间,眉眼舒展安详,唇角微微上勾,梦境大约不错。 她视线下移,落到他的颈下,发现那里竟有两道细长的新伤痕,像是……指甲刮出来的。 想到这里,她的耳廓不由就有了几分热度。 枕在颈下的手臂动了动,谢瑶抬眸,正好撞进徐行俨的眼中。 他对她一笑,锦被之下轻抚她赤、裸的肩头。不知是因初次欢、爱过后太过敏感,还是徐行俨故意为之,谢瑶总觉得这轻轻一触便引得她肩头一片酥麻,继而浑身轻轻一颤。 她忍着不受控制的心跳,从他手臂上起开,就要往里侧滚去。可他长臂一伸,便又将她重新捞回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略微沙哑,低声问她:“身上可还疼?”说着,手已经顺着她的细腻如玉的后背滑到她的腰间,轻轻揉按。 他那只手仿佛带着清风,一夜之间还未褪去的余火乘风而起,所到之处遍地燎原。 谢瑶再抬眼看他,却看不出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会儿四肢依旧酸软,可他那一句“叶公好龙”仍旧让她耿耿于怀,昨夜她一时不察,被他抢占先机,自己最终落了下乘,只能被动承受。 她脑中略微思量,一咬唇,玉臂轻抬,搭上他的双肩,圈住他的脖颈,又往他怀里贴了贴,凑到他耳畔,呵气如兰:“你猜……” 徐行俨双眸一暗,环住她的腰身就将她压在身下。 谢瑶却突然伸手撑住他的胸膛,眼中泛着潋滟水光,两颊微红,明明心跳得不行,却仍旧扬一扬下巴,“我要在上面。” 徐行俨微愣,随即低笑出声,撑着双臂略低了身子,凑近了问:“你行吗?”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相对,谢瑶不服气地撇过头去,嘟囔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而结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瑶被徐行俨掐着腰趴在他的胸膛上,一张脸通红,闭着眼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再动一下。 徐行俨沉沉而笑,胸膛震动,带着她浑身颤栗。 他带着她翻了个身,不同于昨夜的凶悍,今日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将她侍弄得浑身香汗淋漓,一个吻缠绵到仿佛没有尽头。 她轻抬两条*勾住他的蜂腰,将自己的身子往前送了送。 她递招,他便接招,毫不客气,不再收敛,重重下沉,激得她被含住的檀口之间泄出一丝轻吟…… 销、魂之感一波强过一波,涔涔汗液顺着徐行俨的肩头下滑,一滴滴落在身下雪白的胸口上。 谢瑶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却有大片绚烂绽放。那一片迷离之中,她站在洛水之畔,迎着盛放的海棠侧脸看着身旁之人起誓,“今日花神与河伯共证,谢瑶愿嫁予徐行俨,白首到老,结缘三生……”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眼角滑下,她紧闭双眼,贝齿咬住红唇,死死攀住徐行俨的肩头,脖颈扬出一道惊艳的弧度。身体彻底盛放,对他热情邀请。指尖在他背后留下一道道红痕,香汗顺着雪白肌肤淌出,又渗入身下锦被之中。 徐行俨看着怀中之人,见她汗湿的碎发凌乱黏在额前,只觉胸口溢出的全是满足,他紧紧箍住她颤栗不止的身子,身下一记重过一记,在她耳边重重喘息:“不止三生三世,含真……以后生生世世,我们也是定要纠缠在一起的……” 第四十五章 将军府新辟,偌大一个宅子, 一应人事支出之处均需打点照应, 谢瑶虽然在闺阁之中也没跟着母亲特意去学这些, 但耳濡目染的,自觉管理这人员简单的宅子, 应该不成问题。 婚后第二日, 谢瑶也曾跟徐行俨提过这些, 但那人只说不急,回门日后, 他直接领了个中年书生到她跟前。 谢瑶看了看面前下颌一撮美髯的长衫先生, 有些懵懵的。她问一旁的徐行俨, “这位先生是?” 第55节 徐行俨看了美髯先生一眼, 淡笑道:“褚先生曾是晋中才子, 流离至洛阳后在城外永安寺附近落脚,和人一起做点小买卖,只是后来先生跟着的那位掌柜生意没做好,散伙了,先生就投到我这里, 以后准备留在府上做个管事, 家宅之事你一应可交给他去做,不必去为些琐事烦心,他有大事拿不定主意时,你再出声决定就好。” 谢瑶又打量了一眼这位褚先生,见他脸上一瞬间划过一丝自嘲和无奈,心知徐行俨大约有自己的安排,便先应了。 隔日,她在房内看礼单,看到宇文恪竟然也在迎亲那日送的礼时,不由有几分诧异。 若按皇室那层关系,徐行俨还是宇文恪的长辈,按理说他送来贺礼也是应该的,只是送的这礼无论如何也是有些过大,从这礼单上看,这人似乎多少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当初徐行俨似乎还醋过这人,不知这人是不是也明白这点,如今是来亡羊补牢的。 晚上休息时,她将此事给他说了,徐行俨有一瞬没出声,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她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正准备再复述一遍,他突然道:“含真,褚先生是高宗时壬辰科二甲进士,见多识广,本是国之栋梁,该为一方父母官的,只是后来遭小人陷害,才四处流落,如今来掌管这一个小小府邸,已经是大材小用,绰绰有余了。我找他来,便是不想你太过操劳,虽说如今府上事情不多,但你当明白,我娶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掌管后院……“ 谢瑶抓住他单衣的手突然紧了紧,支起手肘,撑起身子看向身旁之人的脸。她的长发顺着白色中单从肩侧铺泻而下,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看向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话,“二郎,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徐行俨也看着她,眼中情绪有些不定,并未开口。 谢瑶身子软下来,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口,环住他的腰身:“我当初曾以为你是嫌弃我,所以我们最初相识时,你才会总是三番两次地要避开我。可后来我明白,事情并非我所想那般,我总觉得,你似乎是在担心什么,焦虑什么,便如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将自己视为不幸,仿佛我与你在一起,便会给我带来厄运一般。” “我虽不明白你为何有这般想法,但将军府虽大,却并无多少人,我来管事,不是理所应当吗?我还没有娇弱到处理些事情便累坏了身子的地步。那位褚先生,我看似乎也并不是特别情愿留在府上,若他真有为难之处,不愿留下,也不必强逼。我们既已经成了夫妻,我便不希望你有事还对我有所隐瞒。“ 徐行俨亲了亲她的额头,道:“你多虑了。” 谢瑶还想再说,他已经将她拖回去重新搂在怀里,闭上眼睛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明日陛下还有召见。” 谢瑶枕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脸,抿了下嘴,悄然叹了口气。但也明白,这人若有事不想说,自己便是撬开了他的嘴,也挖不出一言半语。 …… 自从那日与徐行俨交流不通,谢瑶便当真做了甩手掌柜,一应事物全都交给褚先生。 褚先生也确实不负所托,府内新请了账房及各处主事和下人,所有人员分工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何处领牌子何处支取,治理得井井有条。褚先生大约也受过徐行俨交代,多日以来,只除了给谢瑶报了各处庄子铺子的帐,别的事一概没提过。 紧接着徐行俨奉旨外出公干数日,谢瑶更是成了闲人一个,连个说话的人也无。所以裴莞上门的时候,谢瑶郁闷了几日的心情,终于又精神起来。 裴莞被府内下人领着,因与上次来时不同,便一路好奇地打量着门庭,进了后院。 谢瑶迎到内堂外,见到裴莞便抓住她的手拉着进卧房,路上已经忍不住抱怨:“我最近可是闷死了,当真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当初脑子一热便应了他,如今嫁过来,我竟被他当成个瓷人来看,这个不许做那个也不许做,府上的事情也不让我插手管,他这是要将我养成金丝雀呢……” 裴莞笑着道:“你就作吧,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女子只盼着嫁了人之后能让夫君多宠一点,多疼爱你点,你倒好,徐二这人如何,我虽一向看不透彻,却也能看出个六成,尤其是与你相关之事,他便彻底没了平日做事的原则。” 谢瑶心中虽也明白几分,但嘴上却又哼哼了两声,“他却不问问我到底是作何想法。” 裴莞笑了笑,也不接话。 如今已是初冬,屋内地龙已经烧起,一进门,暖意便扑面而来。 裴莞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布局,随着谢瑶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卢氏一贯不喜裴莞,上个茶也是一脸不太情愿,谢瑶不让她在跟前伺候,只端起茶饮一口,这才问起正事:“你一向是大忙人,只是不知道今日是有何事劳您亲自登门?” 裴莞端起茶盏,举到嘴边也并未喝,大约是在琢磨着该如何说。谢瑶也不急问,过了片刻才听她道:“你可知道徐将军此次外出所谓何事吗?” 谢瑶看了裴莞一眼,不知为何,这一刻突然就想到了数月之前的一件事。马球场上裴莞的球杆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之间伸向她的,除了裴莞自己之外,大约没有第二人知晓。 她当时没有去深思,只因不明白她若当真故意,到底有何用意。但如今再回想,便有些明了了,以裴莞的为人处事以及后来的表现,恐怕那个时候,她便已经查到了徐行俨的那重身世,而且也觉察出他在她跟前的异样,便用那一招来试探他。 至于徐行俨当时是否因察觉了裴莞用意才不上前,最终却惹得她有所误会,这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谢瑶心中突然便有了点隔膜。她摇摇头说:“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他只是说要奉旨外出,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必然回转。我对这些也不太有兴趣,便未细问。你不是一直在陛下身边待着吗?这些事情你当比我更清楚些才是。” 裴莞沉默下来,她将茶盏放下,片刻后才又抬眼看她,道:“陛下如今行事,我也有些琢磨不透,你当也知伴君如伴虎,往日我或许还能推测到陛下所做之事的用意,但自陛下得了那块玉玺,我觉得愈发力不从心了。我今日前来,本想着能从你这里得知些相关之事,如今看来,恐怕也是……”说到这里,她莫名笑了笑,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谢瑶看着裴莞的脸色,语气也放轻了些,“我是当真不知,只听他说,似乎是有人匿名检举了一位封地上的亲王,陛下不便派其他官员,便派了他去,具体如何,我就不太清楚了。” 裴莞沉吟片刻,抬眸看了谢瑶一眼,“我明白你心中顾忌,其实我来问你这话,也是有事要你转告一声徐将军。陛下前两日接到玄影卫从兖州方向发来的密函,当即脸色便有些变了,后来说话时,又提起了徐将军数次,以我的猜测,那封密函中涉及之事,恐怕与徐将军大有干系,今日来最重要的便是告知你此事,让他做好应对,免得以后措手不及。” 听罢,谢瑶突然便觉得有些小人之心了。 裴莞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人一向确实是有事不爱出口的,恐怕也是怕你心中担忧。你可知他为何初入洛阳时不愿意主动向我表明自己身份,让我呈告陛下?“ 谢瑶摇了摇头,这个还当真不知。 “我最初也是不明白,当时他突然将他母亲留给他的信物给我,让我将实情告知陛下,我也看不透他为何突然之间下了那般决定,更何况陛下的那位妹妹在淳于氏中是禁忌,一向无人敢提,他突然拿来那个信物,胆子当真是大,必然是报着赌一把的念头来的。可后来我明白了,他冒险主动坦白身份,九死一生去祁连山寻玉玺,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能与你匹配的身份罢了。” 裴莞离开许久,谢瑶仍在想着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他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与你匹配的身份罢了。他已经这般了,你还有何好怀疑他的用心呢? …… 兖州虽是徐行俨老家,但从兖州传来的消息却并不一定确实是与他有关的。谢瑶心中虽然也有些忐忑,但如今徐行俨不在,她也并无一人可以商议,便只能希望自己推测的是对的。 她在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盼着徐行俨回京时,朝堂上却已经掀起了一股风浪。 陛下在麟德殿接见大臣时突然提起,想要立自己的侄子为储君。此言一出,立时激起千层浪,反对声一片,汹涌如浪。 褚先生突然主动提起此事时,谢瑶虽觉得与自家干系不大,却又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说作者是老司机的,你站住别跑!我的初吻还留着呢!! 第四十六章 徐行俨从北方赶回那日,正赶上一场冬雨。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蓑衣带着四五个人突然在府门外停下时,守门小厮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一行人翻身下马,在地面上踩出一窝窝水花后,小厮才终于惊叫一声,“将军!” 大门立时洞开,已经有下人一路小跑往后院报信。 徐行俨踏入府门,身后几人并未随行,重新上马离开。 徐行俨站在门内,任仆人摘下他身上的蓑衣。他的头发微湿,大约是有些冷,嘴唇略有些泛白,不过片刻的功夫,他站着的那片地上已经洇出一滩水渍。 旁边有人递上一把竹伞,徐行俨看也没看,也没绕到廊道避雨,直接走近路大踏步踩着院中没过鞋底的浅水往后院而去。 谢瑶原本正在午睡,朦胧中听到有人来报阿郎回了,一个激灵醒来,掀开被子便要往外去。 卢氏正拿着绣绷绣花,见状忙搁下手里的活,将一旁屏风上搭着的滚狐狸毛边的裘衣给她披上,免不了又要多言两句:“今日外面冷,娘子要不还是在屋里等着将军过来吧?” 第56节 谢瑶已经有十多日不曾见过徐行俨,这突然听到他回了,心中竟如未出阁时那般砰砰砰跳个不停。 行到门口时又想起自己刚从床上起来,恐怕仪容不整,犹豫要不要再梳洗一番。 可来人却并无这许多思量,她还站在门内踟蹰,徐行俨已经直接推开房门,箭步而入,带进来微微湿意和满身的寒气。 看到谢瑶的一瞬,徐行俨双眸一闪,脚步微顿,便想要将她搂进怀里,但他到底克制住了,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我浑身是水,先去洗了换身衣服。” 谢瑶抿嘴笑着,点头应是。 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人通知后厨烧水,不过片刻的功夫热水便来,徐行俨进了净房,卢氏备好衣物主动出了门去。 谢瑶听着里面传出的哗哗水声,不久,徐行俨突然开口说:“含真,帮我将衣服拿进来。” 谢瑶一看,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正摆在一旁的矮榻上。 她并无多想,直接拿了衣服进了净房。 净房内摆了一张六扇屏风,里面便是一个大浴桶,周围热气蒸腾缭绕。谢瑶将衣服搭在屏风上,道,“我放这里了,你自己拿便是。” 只是她还不及转身,徐行俨突然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小,在谢瑶听来便仿若巨响,她当即就有些慌神,忙问,“怎么了?出去这趟可是又伤到了?” 里面静了片刻,才听到他说:“你进来一下。” 谢瑶没有犹豫,直接绕过屏风进了净房内室。里面烟雾缭绕,徐行俨正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中,她便走过去问,“方才怎么……” 她一句话没说完,徐行俨突然箍住她的手腕,手下用力,她整个人便跌入浴盆之中。 情到浓处,两人已经袒裎相对,谢瑶忙推着在水下推着他的肩膀避开他的吻,别过脸,微喘道:“我不喜欢在这里,到床上去……” 徐行俨垂头盯着她酡红的双颊,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长呼一口气,嗓子微哑,“那便听你的。” …… 两人完事,已经至傍晚。 谢瑶闭着眼睛缩在徐行俨怀中,还未从方才一波余韵中缓过劲来。 徐行俨轻拨她汗湿的额发,又在额头上亲了一口,问:“最近府上可有什么烦心事?” 半晌,谢瑶终于喘过气来,轻轻摇了摇头,仍旧闭着眼,道,“不曾,你让褚先生将后宅一应杂事全部大包大揽了,这些日子观察以来,他也确实是个人物,这些后宅管家之事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我现在已经闲得快要发霉了,能有什么烦心事?” 徐行俨略一沉吟,道,“你若无聊,可约人去打马球,不必整日拘在家里,别再闷出病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谢瑶睁眼仰头看他,大约数日风尘仆仆往回赶,他的胡子也没来得及刮,下巴上泛着一层青茬,她伸手摸了一把,有些扎手。 徐行俨垂眼看她,浅浅笑了笑。谢瑶觉得这个时候她对徐行俨是最没有招架之力的,明明对所有人都一副冷淡表情,但在她面前却能露出这般惑人笑意,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在他怀中蹭了蹭,重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在他的胸口划着圈圈,问,“你呢,这次出门,可还顺利?” 徐行俨顿了顿,道,“很顺利,晋王谩骂圣上,心怀不轨,连龙袍都做好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但也是因为太顺利了,事情处理结束之后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对,这点事情随便派一个人也能去,为何偏偏要让我去查,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需要我这段时间不在京城……” 听到这里,谢瑶心中一凛,突然想到前些日子裴莞来说过的那件事,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褚先生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点前所未有的焦急,“将军,宫内出了大事,陛下派人捎信来请,十万火急。” 褚先生平日说话行事一贯四平八稳,能让他用上十万火急这个词儿,想来事情确实是大。 徐行俨立时坐起,拿起一件衣服披上,将坐起的谢瑶按了回去,道:“你还是躺着吧,一会儿叫人将净房里的水换了再洗一洗,你不用担心,即便宫里出事,和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干系,我去去就回,晚饭不用等我。” 说罢,自己动手从衣柜里拿了一身便服穿好,临出门前又回到床前坐下,扶着谢瑶的脑袋重重吻了下去,待两人气息不稳,才终于放开,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近几日我会找时间向陛下请派北疆,那里虽不比京城富贵繁华,却少牵扯朝堂,多些自在随意,你觉得如何?” 褚先生又道:“将军?” 徐行俨不理会,只等着谢瑶答他。 谢瑶盯着他的眼睛,“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京城规矩太多,我也向来不喜欢这些束缚。” 徐行俨勾唇一笑,又吻了她一口,“好,等从宫中回来,我们再细说。” 徐行俨出了门,脸上笑容立马收敛,随着褚先生快步往外走。 此时雨已经停了,只余地上积水,还有屋檐下偶然淋下来的点点水珠。 不等徐行俨开口,褚先生已经主动道:“将军这些日子不在京中,大约不知,陛下前些日子公然表示了想要立自己侄子为储君的想法。” 徐行俨听着,并不发表意见,大约在他看来这些事情与他确实没什么干系。 褚先生继续道:“结果方才,宫中传出消息,祁王府上的嫡次子,汾阳王宇文忻,暴毙了,而且,并非病死的……” 徐行俨脚下一错,一脚踩进一汪不浅的水坑里,溅起一大片水花,湿了方才新换的干净鞋子和衣摆。但他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仍旧站在水坑里不动,还在消化方听到的消息,垂着眼看着脚上一双黑色的鞋子被冷水慢慢洇透。 褚先生没料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他悄然打量了徐行俨的侧脸,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抬手轻轻触了触颌下美髯,轻声问,“将军可要先回去换双鞋子?” 徐行俨默了片刻,移出那片水洼,站定不动,不再急着前行。 褚先生见状,虽不知哪里不对,却也明白此时还是顺着主人家的心意比较好,便挑了一出还算干的地站定。 徐行俨沉默良久,抬头看向空中的浅墨色浮云,终于开口问,“以先生高见,□□可能猜出些许?” 褚先生沉吟片刻,道,“要说完全猜出,此事不大可能,褚某也只是能猜测个大概,但也并不能完全肯定。” “愿闻其详。” “女帝向来看重宇文恪与宇文忻两位郡王,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女帝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其实无人得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褚某总觉得,如今这位陛下,所言所行都是让人如入烟瘴,其目的恐怕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照常理来看,宇文忻遭难之后,宇文恪便是最大的受益者。但最近女帝刚提了想要立侄子为储的想法,这其中便又多了几分复杂。但若脑子只局限于此,也是不成的。当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宇文恪和淳于氏之后,或许还当真踩了背后真正黑手的陷阱。” “那先生是……” 第57节 褚先生捋着美髯笑了笑,看了徐行俨一眼,“将军曾借褚某敲打过泌阳王,他若不蠢,便不至于会自寻死路再来这么一出作茧自缚的戏码,更何况,泌阳王非但不蠢,还很聪明又有手段,那么此次之事,自然不可能是他所为。至于背后原因到底为何,想来将军应该能比褚某想得更周全长远……” 褚先生不便出大门,只将徐行俨送至门口,又道,“若将军当真是想从京城这一汪泥潭里□□,只怕少不得要大动一番干戈,但不管如何,将军只需记得,莫要自乱了阵脚。” 徐行俨朝褚先生抱了抱拳,出了府门便翻上门外已经备好的马,跟着已经在门外等着的人往宫城方向而去。 谢瑶追至正堂,正好碰到褚先生回转。 她当即快步上前,急声问:“二郎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褚先生略有几分诧异,“将军刚走不久,夫人可是有什么要事?” 谢瑶原地站定,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没有,或许是我多虑了吧。” 裴莞的说法也只是猜测,况且陛下提起兖州又问起徐行俨,似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第四十七章 徐行俨离开之后,直到临宵禁时,托人捎信说晚上不再回府,不必等他,让谢瑶莫忧心。 谢瑶心中装着事情,虽然已经安慰了自己,但仍旧有些不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四更天后才略有了些困意,但没睡多久,便听到屋外隐约传来了动静。 她撑着身子坐起,因没睡好,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在床头坐了会儿,便听到房门轻轻一声吱呀,便开了。 此时宵禁已经解了,但因是冬日,屋内还有些黑。 谢瑶眯着眼,挑开床帐往外看,问:“是二郎回了吗?” 外面刻意放轻的步子一顿,随即黑暗中传出一声叹息,“可是惊动了你?” 徐行俨走到烛台旁点了蜡烛,烛光一瞬间驱散黑暗。 他拿了一旁搭着的大氅,走到床边,将床帐挂起,把大氅披在她肩头,借着烛光打量了她的脸色,眉头便拧了起来,“脸色怎么这么差,定是没睡好吧?” 谢瑶握住他的手,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忙将他的两只手捧了暖着,对着呵了口气才道:“你那个时候突然被叫去,我若能睡好,心也着实太大了,到底是出了何事?那么匆忙。” 徐行俨反手握住谢瑶,脸上有一瞬的犹豫,但终是下了决心,“含真,昨日我提起之事,恐怕暂时不能成行了。” 谢瑶也没太诧异,只是跪起身子将他的衣带解了,“你身上都是冷的,先上床暖一暖再说不迟。” 徐行俨顺从地上了床,靠在床头,将谢瑶揽在怀里,道:“有许多事情我一直不曾对你说过,你可怪我?” “之前我不曾确定你的心意,凡事均想刨根问题,但如今你若真不想说,自然是有你的道理。” 徐行俨沉默下来,抚着谢瑶铺泻肩头的青丝一动不动,直到她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才终于再次开口,“我母亲之事,即便我不说,你应该也能从一些传言之中猜出七八分,我们成亲之时堂上坐着的二人是我的舅父与舅母,如今淳于氏一族也算是隐晦地承认了我的身份,但所有人均只知其一……其实当年我母亲嫁给父亲之前,便已经有了身孕,怀了我。” 谢瑶蹭地一下坐直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徐行俨的脸,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初她得知徐行俨是女帝侄子之后,也曾向母亲打听过一些宫闱私事,知道了一些女帝幺妹与先帝那些不好说的事儿,但她顾及徐行俨颜面,即便心中明白,但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她之前也以为,女帝幺妹被姐姐赶出宫之后,这事儿便了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这样一出。 他自嘲一笑,“很吃惊吧?但我母亲临终之前也不曾告诉过我,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当真姓徐,父亲只是兖州城中一员外而已。” 谢瑶将这一突入而来的信息消化良久,才终于干巴巴地问出:“那你今日为何……”为何突然将此事说出。 “因为女帝已经知道了。” 谢瑶眼神颤了颤,最终确定自己并未听错。 徐行俨脸色沉静,淡淡道:“但此时的女帝还未昏聩,知道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但她今日只是拿着剑指着我,下一次或许便……”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在谢瑶面前一时放松大意,说漏了嘴,去看她,果然见她的脸色已经一片煞白。 但覆水难收,他无奈一笑,重新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不必担心,我如今不是无碍吗?这些我若应付不来,还如何保你我二人以后顺遂?” 谢瑶心有余悸,伏在他胸口闷闷道,“还是如你昨日所说,请调北疆吧,即便去喝点风也总比在这里一着不慎便丢了命好。” “此时出了这个差池,昨日对你所说,恐怕便要食言,但你放心,我知晓该怎么做。” 徐行俨将身世彻底抛露出来,于谢瑶来说,除了最初的诧异,再无别的震撼。毕竟他还是他,他们的情意不会因他有了皇室血脉便多一分半毫。 谢瑶又问了些这次进宫的具体情况,攥着徐行俨的手,听着他的沉声回答,忐忑了整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不知不觉间困意降临,渐渐松了手,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女帝虽然授意我彻查此事,但我……”说到这里,徐行俨顿了下来。上一世确实是宇文恪弄死了宇文忻,但这一次,明显不是。 背后到底是谁指使,他心中已经有了些章程,也知道她那般所为的用意。他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结果未变,只是提前了许多。 世事无常,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便是他这个跳脱棋局的棋子,弄乱了这一盘稳打稳扎的棋局。但这些自然是不能对谢瑶说出的。 他低头看她,这才察觉她已经睡着了。他拂过她的眉眼,将她的额前乱发撩到脸侧,笑了笑,而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平在枕上。 褚先生早已在门外候着,这一次很识趣地没有出声干扰,只是负手站在屋檐下,距离房门远远的。 直到房门推开,他才终于回头,正欲开口,徐行俨却突然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待走到他跟前了,才低声道,“莫要大声,有事进书房再谈。” 褚先生跟着徐行俨到长廊另一头去,推门而入,刚跨进门槛,他便问道:“郡王被谋害而死非同小可,皇帝可是吩咐了将军调查此事?” 徐行俨点了点头,在桌案之后坐下,示意褚先生也坐。 他凝眸沉思,褚先生见状,也不再打搅,只是出了门吩咐仆人奉茶。 过了片刻,大约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徐行俨抬头郑重看向褚先生。 褚先生对上他的眼神,心头一凛,知道重头戏来了。 徐行俨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徐某与先生已经相识数月了,眼下有个要掉脑袋的活,不知先生可愿同往。” 褚先生对上徐行俨的双眼,虽听他问,却也明白,此时并不能说不。褚先生在心头一叹,道:“褚某的命是将军救的,某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褚某若得将军信任,也唯有肝脑涂地而已。” “我也不必你肝脑涂地,眼下,我要做的,只是一招釜底抽薪罢了,如今,我只要一个人的命,还请先生为我出个主意……” 褚先生听徐行俨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直觉浑身血液全部倒流到头顶,只想一头往地上栽下去,就此不再起来。但他也清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徐行俨敢将此事告知,必然也是有他的手段让自己下不来贼船。 第58节 褚先生在原地僵了半晌,浑身才终于解冻,扯了下嘴角,干笑一声,“这件事儿,还是有些大的。” 徐行俨看着他笑了笑,“便是因为过大,所以才要找先生探讨一番。” …… 祁王与他兄长瑞王一样软弱,即便突然丧失爱子也只全凭女帝吩咐,她说会派人查,他便不再不依不饶。宇文忻算是横死,但未及冠,身后无子,也并未娶妻,算是早亡,丧事并未大办,只是准备在祁王府里连作了七日水陆法事,随后便葬入皇室园陵。 法事做到第五日,玉阳到祁王府给堂兄上香祭奠。祭拜完毕,她听随身小厮说,祁王府的后花园里冬日也能开出牡丹,一时好奇,便由郡主表姐陪着去后花园看冬日牡丹。 但路上郡主表姐突然被人叫开,说有件王妃要的东西找不到了,让她回去找一找。因那件物要得急,郡主只好留了个婢女给玉阳带路。 至于最后玉阳身边的人如何被全部支开,她又是为何要到池塘边去,无人知晓。 等祁王郡主跟着婢女再次回到花园时,水面上只悠悠荡荡飘着一只深色绣花鞋。 第四十八章 刚入十一月,整个紫微宫却仿佛提前进入三九天气,浓云惨淡。 两日前玉阳郡主在祁王府落水,虽被及时救起,但至今昏迷不醒。 整个太医院两日来一直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守着郡主,却均束手无策,面对女帝时,一群人只能擦着额头上流不停的汗水说,臣该死,臣无能,一切就看郡主造化。 这次不同于宇文忻暴毙之后的雷声大雨点小,女帝雷霆剧怒,祁王府下人连带玉阳郡主宫内的宫女太监以及侍卫杖毙大片,就连在朝会之上,女帝也数次因小事突然对朝臣发难诘问。 一时人人自危。 但对比外面的风起云涌,将军府内倒是风平浪静。 两人成婚月余,徐行俨却一直被女帝指使着四处奔波,还未如此时这般在家赋闲。 这一日的天气分外好,骄阳高照,天空一碧如洗,竟温暖如春,不似冬日,谢瑶要与他手谈一局,他便应了。 后院亭台之中,徐行俨手里捏着棋子抚弄,看着面前纵横的棋盘,却早已神游天外。 女帝如今心中积压滔天怒火,早已将他的事情抛到到九霄云外。 毕竟女帝心中的秘密一直藏得深沉,从来无人能够察觉,自然也不会有人将心思手脚动到玉阳身上。 可如今她一直隐藏保护的继承人眼看就要没了,而且背后之人或许已经觉察到她的意图,这才提前一步动手,捅了她一直保护的幼崽,甚至是猜测出她几十年以来因不甘而衍生的念头——女子为何不能为帝? 这个念头何时开始产生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她登基以来便逐日膨胀,尤其在性格坚毅的长子死后更甚。 面对瑞王和祁王的懦弱无能,她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不止一次想要将玉阳推到前面。 但如今,竟然有人窥探到她的想法,想要置玉阳于死地,甚至已经几近得手,眼看两年多的处心积虑功亏一篑,教她怎能忍得? 女子确实并非不能为帝,如今的陛下便是一个鲜明例子,但治理天下却非胸中有沟壑之人不能为之,起码玉阳不行。 她只在深宫中学到了阴谋诡计,学到了勾心斗角,女帝也有所觉察,所以才需要为她找一个皇夫辅佐。 由女帝这般不分是非的念头所延伸出来的反噬,徐行俨已经亲身经历两次,他自然不想再经历第三次。 但他却不曾料到,会有人先他一步,甚至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除去玉阳。 至于此人如此做的起因和目的用意为何,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谢瑶眼看他要将棋子下在一处,立时伸手挡了,若有所思地看他,“你若下在此处,一盘活棋便全死了,我看你这两日一直都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 徐行俨回过神,收回棋子放回棋盒。沉默片刻,才笑了笑道:“你多虑了。” 谢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浑不在意地一笑,“或许确实是我多虑了吧。”她随手将棋局一搅合,将棋子一枚枚纳入棋盒,吩咐一旁的婢女将棋盘收了,漫不经心地道,“方才你那一字就当你已经落了,我可不愿让着你,得了,今日我也乏了,你且继续赏景,我回去睡会儿。” 卢氏在一旁将兔毛手围递上,谢瑶摆了摆手表示不必,站起来就要离开。 徐行俨眉心一跳,忙两步绕到对面,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回身,“你可是生气了?” 谢瑶眼中无丝毫阴霾,也无分毫怒气,反而满是狡黠俏丽,眉眼弯弯地反问他:“你哪里看出我有生气的模样?况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在你心中,我便是那般无理取闹之人?” 若是从前的他,或许会被她这般表现骗到,但如今他已经不会了。谢瑶一向善于用仿若浑不在意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想法以及粉饰太平,曾经她冬日里用冷水洗衣冻烂了手,便是和如今这般笑意满满的表情一般无二,甚至安慰他说,不疼,一点都不疼,只是有些痒。 那时的他傻傻地被她骗了,以为当真不疼。 但如今她说自己不生气,他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大约已经怒火中烧,气他的不愿坦诚,气他与她不同心。 谢瑶说罢便要挣脱,徐行俨反而攥得更紧了。她回头瞪他,却被他一把拉回怀里,也不顾一旁侍候的婢女奶娘在场,捧着她的脑袋便吻了下去。 谢瑶嘴唇一疼,倒吸一口气,忙推搡着他的肩膀撇过脸,说话的语气却是分毫不软,“二郎,我想或许你有你的苦衷,没关系,既然我已经嫁了你,便可以等你万事不必避开我的一日,等你待我能如你曾经的红颜知己一般,在心中将我的地位提一提,让我成为你这辈子最心爱之人。” 这话在她心里飘荡数日,今日终于因他这第二次说出的“你多虑了”给逼了出来。 他们成婚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觉得他有些不大对,但今日他这句话让她明白了,当真只是因为她多虑了?那她便识趣点好了,不再让他有机会说出第三次。 她又笑了笑道,“只是这会儿,我确实有些困了,想要回去睡一觉,对这风情之事实在提不起兴致,扫了二郎的兴,倒是对不住了。” 说罢,不等他回应什么,谢瑶已经转身快步走出小亭。徐行俨抬手,只触到一片衣角。 卢氏看了看徐行俨,在原地愣了一下,便也急忙跟了上去。 一旁看呆的仆人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夫妻二人大约是闹矛盾了,也忙急急避开,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徐行俨站在原地看着谢瑶远去的背影,脚步迈出半步,又收了回来,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她除了气他的不够坦诚之外,看起来大约还有些吃醋,而这醋估计也不是这一日半日吃的,恐怕已经吃了不短日子。 但他又该如何让她明白,她醋的那人原不过是她自己而已。 他在亭子里发呆了许久,却发现这是个死局,他无法解释清楚。 第59节 不过没关系,玉阳醒来的希望已经不大,女帝的计划已经泡汤,或许他们马上就能离开京城,等到了北边,他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告诉她前因后果,免得一次说得太多,吓到她…… …… 宵禁前刻,泌阳王府后门悄然而开,柳昀之趁着夜色而来。 最近这些日子,从柳府到到泌阳王府邸后门的这条路,柳昀之已经走了无数遍。 谢瑶嫁人之前的那夜,他的梦境不再是错乱片段化的,终于能完完整整地连缀在一起。 他在梦中感受到自己的新婚之喜,也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寡淡。 他还看到自己给宇文恪办了无数件蠢事之后彻底将柳家推上绝路,法场上的砍刀可真凉啊,砍到后颈时那里仿佛结了一层冰。 丧子之痛,丧门之锥心,他自然不愿意再尝试一遍。 但他也不屑于做夺妻之事,况且,那人心中一直是没有他的,他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一路不见一人,柳昀之轻车熟路地走到内苑书房外,在门外停留片刻,伸手缓缓推门。 门内宇文恪正面对着一幅大周疆域图一脸沉迷,听到身后动静也不回头。 柳昀之在距离宇文恪一丈远的地方站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才垂眸盯着脚尖出神。 不久之后,宇文恪突然道:“昀之,若我将来能得这天下,你必是第一大功臣,这世间恐怕再无第二人会猜到,陛下想要立的皇储竟然是个女娃!但如今……” 他阴沉笑着,后面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今这人眼看就没了,我看陛下还怎么立女储!” “眼下我该庆幸的是先死的那个人是宇文忻而不是我,她也当真心狠,不过是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竟然要了自己孙儿的性命,端看明日朝堂上,是侄儿重要,还是孙女重要!” …… 圣功三年,对大周王朝来说,是波折多舛、风云诡谲的一年。 传国玉玺现世,必将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随后女帝透露要传位给侄子的想法,立马掀起朝堂波澜。紧接着,女帝孙辈中的二人接连遭难,一时风声鹤唳。 而在这风声最紧的当口,某日夜间突然有人将一份匿名书信分发至数位朝廷肱骨之臣手中,矛头直指女帝曾经透露过有意立储的侄子淳于敬敏,称其杀害宇文忻,并将所有人证物证一一列出,有根有据。 这样的匿名信,徐行俨不太小心地截下了一封。 书房中他将信封递给褚先生,褚先生拆开看后,捋着胡须摇头笑道:“这位幕后之人当真心思机敏灵巧又艺高胆大,竟然敢挑这样的时候动手脚,如今女帝正大怒,恐怕玄影卫已经尽出,不知此人是如何躲过如此多的眼线,将此物送上各位大臣的桌案。”褚先生拧眉,“但这宇文忻确实并非淳于敬敏所害,此人这般作为……看着似乎……” “他意图恐不在此,这人证中有两人却是和玉阳有些干系的。” 褚先生与徐行俨对视一眼,呵呵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找出汾阳王之死为假,引出郡主之死才为真,此人当真是……” 徐行俨接过信封,盯着上面的内容沉默了片刻,信是用最常见的簪花小楷书写得密密麻麻,字迹规范又普通,根本无法辨出是何人所为。“只怕此人自作聪明,自以为做得□□无缝,最后却要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示意褚先生靠近了,吩咐一句。 褚先生眼睛一亮,对着他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去。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说了句,“褚某与那位先生相约的时间是明晚,成与不成,到时便知。” 徐行俨默了片刻,说:“会成的。” 等褚先生离开,徐行俨在书房中坐到天黑。 这几日谢瑶一直有些情绪,她大约自觉隐藏得很好,但他依旧觉察出了。 只是如今,并不是向她坦白的时候。 …… 宇文恪送的信是挑了人的,不送小角色,不送敌对之人。 拥护宇文氏皇族又兼正直无私的大理寺副卿张正必不可少,礼部尚书谢京华、御史大夫宋瑞等对淳于氏一族深恶痛绝之人也不能漏,还有尚书右仆射江律,虽说一直拥护女帝,是位纯臣,但自从女帝透露过要传位侄子的念头之后,反对之声最高。 而那封信还当真起了作用。 次日朝堂之上,御史宋瑞率先发难,列出淳于敬敏的数项罪名,条条诛心,虽将戕害皇室子嗣一条放在最末一位,却十分详尽。 就算宋瑞再能干,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列出这么多条条框框还说得头头是道,唯一可解释的便是,弹劾淳于敬敏之事已经放在他心中许久,如今便准备趁着这个契机将其拉下马。 而张正则紧跟其后,列出宇文忻如何被谋害,何人下毒,证人为何等等。 明白其中关节之人一脸莫测,而不明所以之人一脸震惊。 淳于敬敏当场面如菜色,浑身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大呼冤枉。 而女帝到底心中作何感想,旁人不知,只知道这位倒霉的侄子被他的姑姑当着众臣之面严厉斥责,并让其闭门待审。等刑部与大理寺同查,看他到底是被冤枉的,还是当真有谋害皇嗣之心。 而这一查之下,竟然揭露出一个更大的黑幕,宇文忻是否是淳于敬敏所杀还不确定,玉阳郡主被害之事,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淳于敬敏被从府里捉出那日,他浑身横肉哆嗦,却依旧称要面见陛下。 那日是宇文恪领的圣意,淳于敬敏府外,他坠在地上不肯走,高呼冤枉,跟来办差的衙役一时也没有办法,毕竟二三百斤还会动的肥肉也不是随便来俩人便能挑得动的。 但见到宇文恪的一瞬,淳于敬敏却瞬间如同飞箭一般朝他冲了过去。 宇文恪一身白色锦袍,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手下败将的狼狈窝囊,地被身后护卫按倒在地。 淳于敬敏鼻子里哼哧着喘气,嘴巴也不歇着,对宇文恪大声嚷嚷咒骂,说他狼子野心背后坑他,说杀死玉阳都是宇文恪出的主意,原来自己一直被人当枪使了。 宇文恪漫步走到淳于敬敏跟前,蹲下身子用手中折扇挑着他肥乎乎的下巴,低声笑道:“你倒现在才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人蠢也是福气,不用太过操心。”他讥讽一笑,继续道,“既然你已经要死了,今日我便让你死个明白。你当真以为陛下是生了要将你立为储君的念头吗?呵呵……她其实不过是在用迂回之术。先将你推到众人跟前,拥护宇文氏之人自然极力反对。随后她再弄死自己的几个孙子,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众人还反对淳于氏之人继位,陛下不就理所应当地将玉阳推出了吗?她确实是打的好算盘,只可惜,出了你这个搅屎棍……” 淳于敬敏双眼赤红,伏在地上仰头看他,嘶声喊道,“宇文恪,你才是凶手,是你骗出手的!你特娘的王八蛋——” 宇文恪脸色略淡,对旁边之人吩咐,“这人这么聒噪,还不堵了?” 一旁随侍忙将淳于敬敏的嘴巴用绢布堵上,又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一起将淳于敬敏拖走。 宇文恪看着那人逐渐远去,嗤笑一声,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这般蠢猪还想做皇储?也是笑掉大牙了……不过无碍,要不了多久……不会太久……” 第60节 三日之后,淳于敬敏在刑部大牢中死于忧惧。刑部尚书报至女帝处时,她正躺在榻上让赵明福给轻柔额侧。 不过数日,女帝仿佛一下子便苍老许多,今日甚至断了两年来一直没停过的朝议。 女帝听到禀报之后,眼皮也不抬,道:“也不必给他收尸了,等他家人领吧。” …… 十一月二十四日,洛阳刚下过一场雪。 傍晚,一匹黑马喘着粗气负着一人从城东顺福门冲进城中,马背上那人伏在马身上紧紧抱住马脖子,一身衣衫褴褛,乌黑血迹黏在身上。黑马嘴角已经含了白沫,也不避人,一路狂奔,掀翻不少路人,直奔宫城方向。 路人惊魂未定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正准备张嘴开骂,却突然瞧见刚才被马蹄踏过留有污渍的地面上多了一团东西,他凑近了细看,顿时魂飞魄散,那哪是什么东西不东西的,分明是一个人的断脚! 断处血液早已凝固干涸,只有一小段血液新鲜,恐怕是脚被人砍了之后将断未断,一路颠簸之下,方才终于从腿上掉了下来。也不知那人是有怎样的毅力,才能在这般状况下仍旧骑马狂奔。 一旁有人眼看路中间那人一下子坐在地上,不明所以,纷纷凑近了看,无不惊讶。 有老丈搠着手中拐杖,弓背哑声说:“这日子恐怕又要不太平咯……” 那匹马冲到宫城之前,守宫侍卫立马持长戟拦住质问。 马背上之人勉强抬头,一张脸上满是血污,加上乱发遮挡,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黑马原地踱步,他一动身子,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地上。 守卫眼看不对,立马上前查看。 重伤之人就着扶持微抬起上半身,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和一封沾满鲜血的求援信,气息微弱,嗓音嘶哑,“突勒撕毁盟约,突勒王子赫连叶突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我方不备,已被连下四镇……兄弟们、死伤无数!” 这人已经到了极限,说着话,嘴里的血不停地往外涌出,却突然一把抓住扶住他那人的衣袖,染血的手指紧绷,双目圆瞪,“还请陛下……速派援军!”一句话说完,终于咽了气。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以及不可置信。 第四十九章 含元殿上,女帝问出一句话后,高居龙椅上,睥睨着阶下乌压压一片群臣,整个大殿一片肃穆,却无人敢出声接一句话。 连战将军担任大周军中旗帜二十多年,手中从未有过败仗。结果如今一遭遇袭,也只有退避求援的份,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抵御突勒的突然袭击? 大周多年无战事,即便二十万大军只是虚报,但十万总是有的,一次如此大规模行军竟无丝毫动静突然而至,必是蓄谋已久。 报信之时,灵州、赤水、绥远、银州四镇已经被占,整个河西均已成了突勒囊中之物,镇西军应已经去援助,然而冬日行军本就是大忌,眼下冬雪方落,北地必定一片银川,突勒士兵习惯了草原上冰天雪地里驰骋,但大周士兵却难以抵御如此酷寒天气,到时即便不被突勒士兵所杀,也会被冻死。 参加朝会的均是五品以上官员,阶下整整齐齐排了两列官员,文武各一列。 女帝的目光是落在武官一侧。 但能站在这朝堂上的均是朝中混了许多年的老油条,这其中关节如何想不明白,自然无人敢不自量力地做这个出头鸟。 大周多年无战事,将军们也安于现状也多年未练兵,这突如其来的战事,谁能保证自己出师必胜? 如此,女帝问出何人愿意请战时,自然无一人敢应。 最近不过短短十几日期间,却波折迭起,无不是令女帝劳心。她一招递出之后,许多事情便开始不受她的控制了,玉阳出事,玄影卫也一个个脓包地得不出什么消息。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被人困于牢室之中无所出处,做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便被她立即否决了。 她不信自己会处于这样的境地,整个洛阳在她手中经营两年,金吾卫塑形,玄影卫遍布,早已固若金汤,任何地方有风吹草动,无不在她掌握之中。 但此次玉阳遭难,玄影卫至今前所未有地脓包到没得出任何消息来,看来这执掌玄影卫的国师大人需要再敲打敲打了。 女帝捏着额角,脑中一缕缕思绪飘过,感受着阶下的寂静肃穆,又想到昨晚看到的那封染血求援,顿时火冒三丈。 她登时直起身子,带动着头顶毓珠晃动不止,双眸平静,却已经夹杂怒意,嗓音低沉,却威慑十足,“众卿吃着朝廷税款拿着朝廷俸禄,如今国难当头,竟然无人愿意领兵抗敌吗?” 女帝语气虽然并非特别凌厉,但站在前面的几位武将却已经冷汗涔涔了,但却依旧无人应声。连战将军这般长年在边关吃沙子的人都吃了败仗退守了,教他们这些京城养尊处优的去抗敌,说白了不就是送死吗? 眼看女帝的怒火就要彻底迸发,兵部尚书司马相突然从一列绯衣官服中出列,手捧芴板躬身道,“臣有一人举荐,只是此人……”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仿佛是摆出了纠结许久之后破釜沉舟的姿态,“只恐陛下忧虑此人经验不足,难堪重任。” 女帝看了他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便是陛下数月前亲封的护国公,安北大将军,徐行俨,徐将军。” 女帝眯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相。因面前毓珠阻挡,无人知她脸上到底是何表情。 先不论其他人突然听到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时是何表情,谢京华却是心头惊骇。他自然明白自家女婿的官位是如何得来的,他自觉了解内情,以他所知道的徐行俨,只是空有头衔却从未有过任何突出表现,顶着空壳吃点皇粮大约还行,但绝对不是能带领军队应敌之人。 谢京华头皮发麻,当即也抬脚出列,躬身道:“臣以为不可,徐行俨此人年纪太轻,且只是身负空衔,从未有过征战经验,如何能领兵打仗抵御强敌?又如何能将军队交到他的手中随意指挥?这岂不是要将数万儿郎性命当做儿戏吗?” 女帝沉默不语,也不说谁对谁不对,只是重新歪了身子,靠着椅子肘沉思。 司马相背上一阵冷意,一层薄汗已经沁出,但想到今早泌阳王的叮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徐将军年纪虽轻,但心思沉稳,做事冷静沉着,于行军布阵之道上虽然只偶尔透露小小一手,却也足以看出其是个中翘楚,谢尚书说什么将数万二郎性命做儿戏,臣却是不敢苟同的。” 随后司马相便再次翻出了年初永安寺的旧账。 谢京华自然也是听过这个,但他却并不认为击退区区贼寇,便能被称为熟谙谋兵布局之道。正要开口反驳,女帝却突然道,“若众卿家均无异议,便照司马爱卿之言行事,任徐行俨为此次援军主帅,统帅三军,另着骁卫大将军蒋丹随行辅佐。” 谢京华面色剧变,大声道:“陛下三思,此事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 女帝冷冷道:“难道边关子民也等着你们来从长计议吗?” 谢京华说不出话来。 其余大臣虽然明知此次任命着实有些荒唐,奇怪地是除了谢京华之外,竟然无人出声阻拦。 于是,徐行俨出征之事,在他还未得到任何消息时,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还好最后女帝下旨时脑子没糊涂,将他与蒋丹的位置调换了,蒋丹任主帅,他为随军副帅。 第61节 第五十章 旨意抵达大将军府,除了徐行俨之外,所有人均一脸不可置信。 褚先生毕竟是当初兴坪山剿匪的漏网之鱼,平日能不出面便不出面,接旨这件事自然不会露脸。 今早得知北境突勒南下,朝会之后便有圣旨到来,不得不让人多想。他在书房外来回踱步,转眼便有他在二门安排的仆人飞快来报,陛下下旨封郎君为讨虏将军,辅助骁卫大将军蒋丹北上抵御突勒入侵。 褚先生呆了呆,嘴里念叨着我的亲娘舅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脚下不动,只觉得这不过片刻的功夫内脏已经来回翻滚了无数遍。这段日子以来这位徐将军的手段如何他已经见识过了,心计智谋绝对无双,否则也不能将所有事情全部提前料到并做好准备,可这战场上可是要上真刀真枪的,不是心眼可以解决矛盾的地方,这女帝的旨意,也当真是太过出乎意料了吧…… 接过那道明黄的圣旨之后,谢瑶只觉得内心已经在翻江倒海。她一路跟着徐行俨回了内苑,方跨过二门,回廊下便迫不及待地拽了他的袖子,急声问:“朝中那么多武将,在京城中养兵多年,眼下战事正是用得上他们的时候,陛下如何会想到要用你?你从未有过任何作战经验,而且眼看就要进入腊月,北地必然滴水成冰,让你领兵,这不是送死还是什么?” 徐行俨扶着她的双肩,垂头看着她的满脸焦虑,低低一笑,说:“你还是关心我的。” “废话,我若不关心,这世上还会有人……”说到这里,谢瑶顿了顿,盯着他一双沉沉的眸子,心中叹息一声,无论如何她还是对他硬不起心肠。 避开他的灼灼视线,谢瑶道,“你是这家中顶梁柱,我自然是关心你的,我可不想嫁进来未满一年便要守寡。” 徐行俨也叹了口气,挥退一旁跟着的下人,牵着她往后院去,远远看到褚先生往这边走,只是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便领着谢瑶回了内堂卧房。 谢瑶心中忧虑,也顾不上闹别扭,任由他牵着进了门,被按着倒退几步,坐在妆箧台前的胡凳上。 她仰头看他,正要说什么,他突然在她跟前蹲下,牵着她的手问:“含真,你可信我?” 谢瑶垂头盯着他一双犹如深井般不见底的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她信了,他便当真能胜任此重担? 徐行俨低声笑了,“我只需你相信,如今你在我心中是第一要紧的,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只有你一个,其他的,无论是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 谢瑶气息微窒,随即又有些气急败坏,“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问我的竟是这个?眼下陛下毫无预兆地点了你为副帅,其中必有许多曲折,不定是你曾经得罪了什么人,如今窜出来给你挖坑等着你跳呢,可你……好歹上心些。” 徐行俨心情似乎不错,捏着谢瑶的纤纤玉指在手中把玩,笑意不减,“无碍,我在京城落脚没多久,能有什么仇家?陛下突然点我为副帅,却并不太出乎我的预料,你且放心,等我打了胜仗回京,之前与你商议之事,必定能够成行。等我们脱离了这一潭污泥,我必定任何事情都不会再瞒着你,什么都告知你,最近京中不安稳,接下来的日子我又不能在你身边,我不欲你思虑过重,连累你自己身体。所以趁我还能再家这几日,莫要与我闹别扭了,可好?” 最后几个字,徐行俨刻意放轻了语调。 不知为何,谢瑶竟瞬间有些眼热,她拍开他的手,别过脸,对着铜镜将方才为了接旨而特意别在脑袋上的两支玛瑙点翠步摇摘下,收进妆箧盒子里,“谁与你闹了,我看是你自己在闹别扭,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却只是待在书房中,不是为了避开我还是什么?” 徐行俨微顿,想来自己近些日子以来的失常已经被谢瑶敏锐察觉,心中顿时有些微懊恼,自然又少不了温言两句,好让她暂且安心。 随后就是紧锣密鼓地备军,从京城调出两卫,再加上京畿守备以及长安府备军,户部棉衣粮草征调,兵部兵器协调等,各方准备妥当,已经是三日之后。战场上瞬息万变,但援军该准备的一样不能少,冬日行军,各方面均不能大意。 大军出城那日是个大晴天,杀鸡祭天,一切都是好兆头。 大元帅蒋丹身披银甲,跨一匹白色骏马,身居头位。与他落后半个马身的便是空降军中在此之前毫无建树的女帝外甥,徐行俨。他骑一匹黑马,身穿黑甲,静静地跟在蒋丹身后。 两人身后是数名副将、长史、参军等,紧接着便是迎着朝阳行军,浩浩荡荡开往东城门的左右骁卫骑兵,而后是步兵,只待出城之后与京畿军和长安军会合,便开往北疆驱逐外贼。 徐行俨一脸淡然地策马,对身后或打量或怀疑或不屑的眼神浑不在意,只是在进入顺福门门洞时,他在马背上回望一眼,看的是身后敕造大将军府的方向,那里有他的妻子,还在静静睡着,等着他安然回家,携手离京,他自然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谢瑶醒时已经已经接近午时,大约是知道这一去之后,回京不知要几个月之后,昨夜他便一直折腾到将近子时才放过她。 大约他后来给她擦洗了,她身上清爽,但浑身酸软,手臂都有些抬不起,勉强拉了件中衣披上,下床时腿一软,差点要跪在脚踏上。 她在床沿坐着缓了会儿,没了那人,只觉得整个屋子都是空荡荡的,说不上什么感觉。 卢氏掀了珠帘来看,见她醒了,便命婢女端来热水洗漱,又去拿了衣裳伺候她穿上,一边给她系带子,一边笑着说:“今早郎君起得早,天都没亮便出门了。临走前他在您床前蹲着,盯着您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老奴看着那般眼神,便觉得自个儿心头乱颤。这些日子娘子自己在这里闹别扭老奴可都看到了,老奴活了这个年纪,却也少见像郎君对娘子这般的了,有什么矛盾,说开了不就好了,免得伤了夫妻感情。” 谢瑶接过热帕子擦脸,瞥了卢氏一眼,笑着说:“你倒是看得清楚。” 卢氏见她脸色,便知道这两人已经又好了,松了口气,“可不是,这个月十八那晚,郎君在书房坐到晚饭时候,又在卧房门外转悠了好几圈也没敢推门进去,老奴在远处可都是看到的,那几日娘子也没给过郎君好脸色,府上的下人也都是胆战心惊的,我们也都盼着郎君和娘子能和和睦睦,这府上才能一切顺遂不是?” 谢瑶往脸上点了些膏脂润面,从铜镜里看着卢氏笑道:“奶娘最是明白事理,以后还望奶娘多多提点。” 卢氏眯眼笑着说哪里哪里。 谢瑶突然想起什么,问,“褚先生还在府上吧?” 卢氏答:“自然在的,郎君昨日下午特意吩咐过,府上琐事还照旧往褚先生处报,先生拿不定主意的再让您来处置,我之前还从未见过处理内宅之事如郎君这般的,竟然还专门请回一位账房先生照料府里琐事,也是稀奇。” 谢瑶不接这话,只是吩咐,“摆饭之后,请褚先生到内堂一趟。” 卢氏以为她只是想问问内务,随口应了。 饭后不久,褚先生进了内堂,看到谢瑶在主位上坐了,躬身行了一礼,心中却依旧想着一路上琢磨的事情,将军一走,夫人便叫自己过来,恐怕事情不会简单了。 屋内烧了暖烘烘的地龙,一进门便是扑面的暖意,精神不由为之一松。 谢瑶端着茶盏正在蓖茶叶,抬头看到褚先生,便让了座,婢女奉茶之后便转身离开,转瞬屋内便只剩下坐着的两人。 褚先生刚松懈下来的心情不由便有些紧了,问,“不知夫人今日叫了褚某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谢瑶笑了笑,“说不上吩咐,先生是二郎请来的贵宾,一直以来劳累先生操心府中内务,阿瑶总觉得湮没了先生的才华,心中不安。” 褚先生说:“夫人言重了,将军于某有救命之恩,且褚某身负案子,能寄居将军府求得庇护,算来还是褚某得了将军的便宜。” 谢瑶这是刚知道褚先生甘心留在将军府敢些琐事杂事是这个原因,联想到曾经徐行俨对褚先生的介绍,心中一动,有些念头便涌了出来。 但她也并未多问,只是问出自己今日的目的,“褚先生可知晓,此次二郎出征,是受人推举的还是陛下自己钦点的?” 褚先生看了谢瑶一眼,沉思片刻,反问,“将军不曾与夫人说过吗?” 谢瑶说:“前几日他一直忙,我也没顾上问,今日得空,突然想起来,便问一问先生,还请先生如实相告,毕竟若当真有人想要对将军府不利,也好让我提前有个提防不是?” 褚先生一听觉得有理,而且那件事并非什么秘密,便如实道:“并非是陛下直接钦点的,是兵部尚书司马相推举将军为主帅,陛下考虑之后,便同意了,但最终折中,让将军担任了副帅。” 谢瑶听着司马相这个名字,觉得很是耳熟,回忆一番,才想起来曾经在父亲书房外听阿兄提过这个名字,似乎此人,是瑞王府一党。心思几转,她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近些日子她见徐行俨一直与褚先生议事,再联想到朝中如今发生的几件大事,便知道这其中脱不了干系。只是竟然惹得瑞王府出手对付他们,可见其中重重关节并非她一知半解可以了解清楚的。 第62节 徐行俨不想让她操心,她虽不明白他为何一直如此杞人忧天地觉得她身体会受累,却也能明白他的苦心,上次后院亭子里吃了几口飞醋也是她数日积压,一时任性的情绪发泄,事后便有些后悔,却拉不下脸去赔不是,直到三日前他主动来跟她解释。 她又问:“二郎在玉阳郡主之事上,做了什么?” 褚先生略有些诧异,不料她这么快就将心思转到这件事上,不知她猜到了几分,也不知徐行俨是否跟她提过,便干笑一声:“夫人这话,褚某有些不甚明白,玉阳郡主是失足落水,将军能做什么?” 第五十一章 此事敏感,褚先生又是谨慎之人,谢瑶明白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让他回了,但心中却又想,这姓徐的口口声声说无人给他挖坑,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妨碍了瑞王府。嘴上的话说得好听,等他回了,必要好好算一算账。 这年冬日,自从十一月下过一场雪,便一直艳阳高照,援军赶至后北地后,每日均有快马回京汇报战况,局面一日一变,被夺的四镇被收回两镇后,战局便有些僵持不下了。 朝中一时还有些焦虑,担心一朝变天,京城士兵耐不住北方严寒,对我方不利。 而老天爷大约是见不得大周将士遭难,进入腊月之后,头顶的太阳便再没偷懒过一日,天气暖和非常。而随后不久,突勒草原上便开始被疫情所扰,羊群马匹逐渐病倒,紧接着士兵染病,再加上忧心家人,再无作战之力。又僵持一月,突勒士兵一日少过一日,不战而溃。浩荡而来,却又丢掉夺取的四镇惨败而去,战况传回京城,举国欢腾。 而战事一旦确定胜利,隐在战况背后之事便要被人拿出来说道一番,另有人议论,此行主帅当真是撞了大运,承担重担而去,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胜仗。 而褚先生和前线之间另有一条途径可通信,每隔两日会给谢瑶送来一封徐行俨的亲笔信,至于途径到底为何,褚先生不说,谢瑶也没问。至今谢瑶的妆箧台案头的盒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沓书信,最新一封是告知她,大军生擒了突勒王子,不久便要凯旋而归。 距离他出征那日只过去两个多月,这么短时间之内便能结束战事,不能说不是有如神助,可谢瑶却觉得这两月来度日如年,日日忧心,只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半年之久。 而如今突然得知他马上便要班师回京,心头一喜,捏着书信便要起身,却大约起得有些猛了,眼前一黑,身子打了个趔趄,就要一头栽下去。 卢氏正在旁边伺候,见状惊呼一声,急忙上前将她扶到床上。 谢瑶也只是一瞬的眩晕,只以为是自己起得太猛,并没什么大碍。卢氏却不依,已经吩咐让下人去府外请郎中来诊。 谢瑶只觉得她是大惊小怪,卢氏却道:“将军临走前给一屋子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出事,您若在这将军回来的这节骨眼上病了,婢子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瑶有些哭笑不得,明明自己好好的,不知何时在徐行俨的潜移默化之下,所有人眼里她就变成了个玻璃人,面对这般局面,她也颇为无可奈何。 没多久婢女领着大夫进门,卢氏在谢瑶手腕上铺了条薄薄的蚕丝帕,大夫衬着帕子诊了片刻,又让她换了只手,仿佛才终于肯定,笑着说:“恭喜夫人,这是滑脉,您有喜了,已经两月有余。” 听罢,所有人愣了一瞬,几乎同时笑着给谢瑶道喜。 随后大夫又嘱咐了一些事宜,只说夫人底子好,中气十足,胎象安稳,并无大碍。卢氏当即便奉上了厚厚的诊金,另着婢女领了大夫出去开方子。 谢瑶还有些懵,这两月月信迟迟未到,她初为人妇,经验不够,也未往这上面来想,只以为是近日忧虑过多,不曾想竟是有喜了。 眼看婢女们进进出出,卢氏在一旁笑意满面地给方才凑到跟前道喜的打赏喜钱,谢瑶抚着小腹出了会儿神,急忙叫住卢氏,吩咐道:“你交代一声褚先生,我有孕之事先不要告知二郎,前线战事未完全收拢,我恐怕他耽误了要事。还有,近几日让府里人低调些行事。” 卢氏还在犹豫,却禁不住谢瑶催促。 还有些话谢瑶没说出口,此次出征本是有人给徐行俨挖的坑,而女帝不知为何竟然应了。结果天公不作美,这坑徐行俨没跳进去不说,又活捉了突勒王子,等回了京,必然要记上一大功。恐怕不少人会觉得他这是趁了老天的便宜,谁能料到今年竟然是个暖冬,又碰上突勒境内染了疫病。 有些眼红之人恐怕正在想着法子挑此次占便宜之人的错处,若这个时候让他知道自己有孕,恐怕便要不管不顾地往回赶了,到时必然要落了京城那些得了红眼病人的口实。 谢瑶没多废这些口舌,但褚先生必然能够明白其中关节。 果然,没多久,褚先生便让卢氏捎话,一切有他安排,只望夫人安心养胎,等将军凯旋归来。 当晚谢瑶躺在账内,依旧心绪难平。她侧躺着身子,一手轻轻放置在小腹上,这里面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虽已得知消息大半日,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这孩子乖得很,不像她曾经见过的嫂嫂怀长安时的狼狈孕吐,大约也知道他父亲不在身边,便体贴母亲吧……如今只盼着他赶紧回来,她好亲自与他分享这个消息。其实她能想到他得知消息时的态度,便也是心中通透他对她是怎样的感情,再回想前些日子自己与死人吃醋而与他怄气的行为,还确实有些可笑。 …… 可是将军府到底没有安稳等到它的主子身披玄甲凯旋。 二月底一日下午,谢瑶坐在卧房雕花窗内,看卢氏坐在一旁给未出世的小郎君描花样,虎头虎脑的一只小老虎,男女皆宜,孩子出生时正赶上快要天冷,等长大两三个月,到时必然用得上。 谢瑶笑着说,“这要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奶娘现在就想得这么长远,前两日母亲和嫂嫂已经送来那么多东西,他还没出生呢,这就要提前当上祖宗了……”一句话未说完,便听到远处院墙之外的嘈杂声传来。 两人都有些诧异,卢氏放下绣样,站起来往外走,吩咐婢女去外面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婢女还未走出院门,谢瑶便已经变了色,这哗哗的声音更近了些,她已经听得清楚,不是步兵铁甲还是什么。 果然,婢女刚跨出院落门槛,迎面便有前院的小厮,满脸惊恐地这边跑,边跑边朝这边叫,“兵!来了好多兵!凶神恶煞的!将整个将军府围了!” 卢氏还在不明所以时,谢瑶已经脸色微白,扶着桌案站起来,碰落了放在桌沿的绣样。明明再有几日他便要随军回到京中与她团聚了,看来确实是有人看不得他的好。 卢氏听了小厮的解释,只觉得晕头转向,回头往屋内看了看,又问那小厮,“褚先生呢?快去将褚先生叫来,看看如何是好……” 谢瑶拂开珠帘,走到卧房门口,正听到那小厮抖着嗓子说:“方才我过来时,已经冲进来一列兵,砍翻了咱们府上的护院,还见了血,直奔褚先生的住处,恐怕褚先生那里也不好了……”小厮看到谢瑶,又慌张地叫了声夫人。 卢氏仓皇回头,嘴唇有些发抖,也忘了说让她赶紧进屋歇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谢瑶来说也是冲击,更不用说卢氏了。 但此刻她必然是不能乱的,徐行俨未归,一府的人还指望她撑着。只是安抚的话还未及出口,她便已经看到一列玄甲兵从院门外冲进来,直接在院中的长径两侧站了两列,将手中长戟往地上一搠,大约是在拱卫着门外即将进来的人。 谢瑶挺直了背,这个时候她不能乱,即便在这般强硬之下任何口舌都是白费,但她还要撑到徐行俨还京,虽然她不知眼下到底是何状况,但只要他回了,必然将一切都解决好了。 她扶着卢氏的手刚迈下屋外台阶,便看到一个青衣郎君走到门口,随即一转身,便跨进院子,朝主屋走来。 谢瑶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逐渐走近的男子,说不上惊讶不惊讶,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发生的是什么事情。 青衣郎君走到谢瑶两丈远的地方停下,平平看她。谢瑶看着他的眼神,觉得里面的东西她有些看不懂。但此时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整顿思绪,对着他笑了笑,说:“柳家兄长许久不曾见过,今年秋闱还未至,兄长已经授了官?如今一进府便给阿瑶这般大的阵仗,不知是何用意?我夫君征战未归,如今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主,若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这话中其实还隐藏一重含义,徐行俨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人还未归,却来找他后宅的麻烦,于情于理都很不符合道义。 柳昀之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抻手将藏于袖中的一本奏疏露出,递给一旁的小兵,让他送给谢瑶,“这是我派人抄下的奏疏,上面是弹劾徐将军的罪名,陛下派人核实过,证据确凿,只差永安寺一件,今日请贵府褚先生过去问两句话,至于他能不能回来,便看他答得如何了。” 谢瑶脸色微变,接过小兵递过来的那份奏牍,攥紧卢氏的手,盯着柳昀之冷淡垂眸的脸冷笑一声,“原来朝中之人便是这般对待有功之臣的,趁我夫君不在,便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吗?诸位当真是好手段!” 柳昀之面色不变,只淡淡说:“夫人慎言,如今不过还在查案,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大人们都在连夜审理,派兵来也只是保证夫人的安全,夫人只需静候结果,如果将军是清白的,回京之后自然能为自己洗刷冤屈。” 谢瑶冷冷瞥了他一眼,静候是假,软禁才是真,难道还怕徐行俨中途领她跑了不成?明白再多说无益,她攥紧了手里的奏牍转身回屋。 第63节 她打开奏牍,看着上面罗列的一条条罪名,越看越胆战心惊。 什么勾结庐陵王谋逆,背后怂恿淳于敬敏杀害玉阳,借抗敌之命勾结北方几位节度使……一条条一列列都有理有据。 玉阳郡主自落水至今已经三月有余,依旧未醒,却也并未咽气,女帝甚至已经在民间搜罗奇人异士,承诺救活郡主之人封王封食邑,来者无数,但无一人成功。 结果如今这么久过去了,却又突然翻了案子,说杀害玉阳是徐行俨的主意,而这其中还列出了他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徐行俨身负先帝血脉,想要密谋造反。 连这件事情竟然都能查到,可见指使写出这封奏牍之人是何等费尽心思又用心险恶。 第五十二章 整个将军府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谢瑶已经认出, 府外那一圈士兵是金吾卫, 担着宿卫皇宫的重任, 归陛下直接掌管,如今能被派来围了将军府, 除了女帝自己, 还有谁能有这般能力调动? 家主还在外征战未归, 后宅却已经起了火,这位陛下还当真是会寒人的心。或许是因为牵扯到玉阳郡主这位女帝便失了分寸, 毕竟有她那个侄子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的。这一次又何尝不是淳于敬敏被捕入狱的翻版? 府中虽有谢瑶勉强支撑, 但已经人心惶惶。每日有人往府里送果蔬, 但必然是经过重重排查, 眼耳都已闭塞, 消息分毫不能进来,外面发生什么她也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徐行俨是否已经回京。 她虽心中焦虑,却也毫无办法,这种情况下, 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便是好好养胎,等他回来。 裴莞进来看她,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这日午后院外传来争执声,谢瑶正在午睡,下一刻便听到院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女子严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拿的是陛下的手谕,难道你们是要抗旨吗?” 谢瑶猛然坐起,接着便从窗子中看到裴莞面色冰冷地进了院子。 她忙下了床,拂开珠帘走到外间迎上去。 裴莞跨进门槛,站在门内对她打量一番,问:“你无事吧?” …… 麟德殿上,徐行俨随蒋丹进宫面圣,而蒋丹已经离去,他却仍旧留下。 他一身玄甲还未及脱下,下巴上泛了一层青茬,身上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气势逼人,即便是本该受赏谢恩之际却面对一重重莫须有的罪责逼问,也不见半分暗淡褪色,只是唇角微挑,带着三分嘲讽。 他从大殿上站着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中人都在,大约是在汇报他的案情,赶巧都遇上了。此外还有兵部尚书司马相,刚受父亲余荫封了个兵马司小官的柳昀之,以及御座之后的女帝。徐行俨和女帝身旁一身素白暗纹锦袍一脸漠色的国师对视一眼,最后落在泌阳王宇文恪的脸上。 徐行俨收起唇边讥讽,面色冷清地看着宇文恪,问:“郡王也以为永安寺和玉阳郡主之事是徐某所为吗?” 宇文恪笑了笑,平静回视,“徐将军这话说笑了,这些事情并非小王以为了便会成真的,而是三司大臣审理得出的结论。” 徐行俨反唇相讥,“淳于敬敏谋害皇嗣的结论,如果徐某未记错的话,也是三司下的判词。” 眼看一旁几个三司官员的脸都绿了,徐行俨继续道,“抛开此事,徐某想向郡王为我手下一门客讨个说法,前些日子我府上投靠了一位先生,专门给徐某打理内宅,却不知他犯了何事,触了什么王法,要被郡王私下扣押,若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还请郡王将他给放了,徐某的夫人身子弱,内宅琐事无暇打理,全赖这位先生掌管。” 宇文恪阴沉的脸上又带出几分笑意,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慢条斯理的打开,道,“正巧,还真让我从徐将军府上那位先生口中问出了几件事,此人已经画押认罪,其中是非曲折,还请陛下过目。” 一个小内监快步下来接过宣纸,呈送到女帝跟前,女帝一扫而过,随手扔到一旁,也不知心中是何想法,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徐行俨。这让原本有七八分把握的宇文恪有些心里打突。 徐行俨与女帝平静对视,也从怀里掏出一物,一松手掌,手指上坠下一根红绳,绳子末尾坠着一块乳白玉玦,下面连着一条大红丝绦。 看清是何物的一瞬,宇文恪的脸色剧变。 徐行俨不紧不慢道:“徐某得的消息却与郡王有所不同,这块玉玦是当初买通兴坪山贼寇时买主落下的,不知郡王可认识?” 宇文恪脸色铁青,“这贼寇的东西,我怎会认得?只是不知徐将军是从何得来的,莫要是随便找来的东西便拿来……” 宇文恪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扑通一声在冰凉的青石板地面上跪下,他心头狂跳,僵着身子回头,看到跪在地上的是柳昀之时,只觉得浑身血液全部倒逆而上,脑中嗡嗡直响,整个身子如置身冰窟,无意识中浑身已经瑟瑟发抖,就连尖了嗓子恐怕他也毫无察觉,“柳昀之——你干什么?!” 柳昀之对着上位的女帝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磕了三个头仍旧未直起身子,对宇文恪的话充耳不闻,额头触地闷声道:“启禀陛下,这枚玉玦是微臣母亲所留遗物的,一年前臣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一年以来心中无一刻安稳,唯盼能向陛下禀明实情以慰良知!今日既被徐将军发现,臣无话可说,臣自知死罪难逃,但臣家人无辜,还请陛下放微臣家人一马。“ 宇文恪脸色由青变白,难看至极,颤着手指着柳昀之,倒退两步,说不出一句话。随即他豁然转身,朝着女帝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陛下千万不能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 徐行俨冷淡的声音在背后传来,“臣还未说什么呢,如何就成了郡王口中的小人?” 柳昀之的反水让宇文恪彻底慌乱,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柳昀之知道的太多,即便如今他已经渐渐不再过度信赖柳昀之,但长久以来的积累又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改正的?近段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无一事是可以大白天下的,而柳昀之一旦招供,他多少年的处心积虑便要彻底白费了。 在场的三司大臣还未明白这话什么含义,一时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麟德殿偏殿之中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有人有条不紊地往这边走来,听动静不像宫女也不似内监,下一刻,一道清丽的少女声传来,不紧不慢地问:“难道小妹也是兄长口中的小人吗?” 话音一落,一个小小的窈窕玲珑身影从偏殿中走出。 女帝听到说话声的一瞬,原本四平八稳的面色豁然变了,猛地从御座之后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躺了将近四个月之久,让太医和江湖术士均束手无策的玉阳郡主。 虽然早已知道玉阳可醒,但看到她确实完好如初站在面前时,徐行俨的眉心还是禁不住跳动了一下,但下一瞬便平静无息 。 玉阳看了徐行俨一眼,迎着整个大殿中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对着女帝躬身一福,便盯着已经瘫在地上的宇文恪,笑吟吟地问:“不知兄长是否记得清楚,玉阳跌下湖中时,周围到底有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可当真灭口了个干净?” …… 徐行俨走出麟德殿,天色已经擦黑。 而夹道口一身白衣之人本应格外显眼,却又与即将到来的夜色分外和谐。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抬起手对着距离两步远的人拱手,淡淡一笑,“国师手段了得,您说玉阳郡主今日会醒,便果然今日醒来,徐某佩服。” 国师抬起眼皮打量着面前这个未及卸下一身玄甲的年轻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手段再高明也不及徐将军,竟然对金吾卫大将军的后院摸得那般清楚,或许那位大将军该庆幸自己没碍着您的道,否则他偷偷养在外室里的独苗就要绝种了。” 徐行俨看着国师这张脸,却判断不出此人到底是多大年纪,有着三十岁的面容,却显出四十岁的沧桑,一直藏于深宫不出,随侍女帝左右,将自己蒙上一层秘色。 眉眼淡淡,连两片薄唇也近乎透明,一身白衣更是衬得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道轻烟,随时会融入这苍茫夜色之中,甚至得道升仙。深得女帝信任,手中执掌玄影卫,再加上他提供的金吾卫大将军的软肋,以后恐怕就可以在这皇宫之中横行无忌了……但,既然互不干涉利益,这于他有什么干系呢? 两人漫步在长长的甬道之中,一直接近东侧宫城门,国师才终于停下步子,道:“某便到此为止了,徐将军,恕不远送,唯盼后会无期。” 徐行俨也停下步子,问出最后一句,“赎徐某冒昧,最后一问,不知国师当日为何会答应徐某的合作?” 国师唇角略勾,仿佛不常做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生硬,但一张寡淡的脸上瞬间便多了许多生动。 “我不过是想试一试周身这道樊笼到底有多结实。一成不变太久,这日子终究是有些太过无趣。” 徐行俨嗤笑一声,对着他抱了抱拳,说了句,我明白了,告辞。 第64节 …… 徐行俨跨出宫门,迎面正好遇上回转禁中的裴莞。 徐行俨对着她略抬了抬手,道了句谢。 裴莞笑了笑道:“不必你谢,我不过是去安抚好友罢了,我所知的已经都同她说了,我离开时贵府周围的兵刚刚撤退,你们夫妻团聚,便不必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口舌。” 两人辞别,一个往西,一个往东。 门外徐行俨骑来的战马还在等着主人,他翻身上马,一声轻喝,黑马已经往前奔去。 门内裴莞看到夹道尽头站着那位负手望天的白衣男子,步子不由便停了。那人那个姿势站了许久,裴莞也跟着站了许久,但那人垂头看到她时,脸上表情纹丝不动,视线在她脸上淡淡划过,便错开眼神转身离开。 裴莞等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终于循着方才那人离开的甬道往宫内而去。 …… 将军府内,裴莞还未离开时,府外的金吾卫便大约得了命令,突然收兵,当时谢瑶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听裴莞说,“成了。” 她虽没问,却大约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裴莞离开之后,她便让卢氏重新给她找了身衣服,这些日子被圈禁在府内,她又有些嗜睡,整个人就惫懒得懒得束发,但如今既知道徐行俨要回,便忙不迭让卢氏给她束发。 外面的兵既然已经退了,那便说明已经无事,又知道将军马上要回府了,整个院子的人都喜庆热闹起来,管事已经自己做主让厨房多烧些菜色。 卢氏给谢瑶松松地挽了个坠马髻,谢瑶亲自挑了两支与身上的红石榴襦裙相配的步摇,戴上之后对着镜子瞧了瞧,又觉得有些太过刻意,摘下一支换了根红玛瑙簪子。 本准备再挑点脂粉涂面,却又想到之前在书里看到,胭脂水粉对胎儿不利,便作罢了。 卢氏在旁看着谢瑶打开胭脂盒子又合上的行为觉得有些好笑,便安抚道:“娘子放心,即便什么也不涂,娘子的容貌也是妍丽非常的。” 大约也是怀了身子的缘故,谢瑶这些日子虽然心中也有忧虑,但出于对徐行俨的信任和对胎儿的关心,在吃食上从不克扣自己,再则柳昀之毕竟曾经与谢家有些情分,除了限制自由,也没让士兵如何苛难他们。 是以最近她竟有些圆润起来,照着镜子,竟发现脸上气色反比之前更好了些。 裴莞走后没多久,她便收拾好了坐着等这个家中主人回来,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还没动静,她便有些焦急了,想要亲自到门口去等,但好歹被卢氏以她有身子为由将她劝下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瑶隐约听到有马蹄声传来,问卢氏,卢氏却一脸茫然。 谢瑶却清晰地听到远处的动静,再不顾卢氏阻拦,站起来便往外走,院子里一群仆妇自然随行跟着,卢氏只好拽了一条滚狐狸毛边的白狐裘披在她肩头。 此时华灯初上,一路上长廊之中灯火通明。 刚走出内堂,便看到有小厮从前院方向跑来,看到这边,边跑边笑着喊道:“夫人,将军回了!将军回了!”跑到跟前气儿也没喘匀,便急着道:“夫人,有兄弟在巷子口守着,已经远远看到将军骑着马往这边来了!” 身后跟着的仆妇都一脸惊喜笑意。 谢瑶一手被卢氏扶着,另一只手捂住不受控制怦怦乱跳的一颗心,脚下步子不由便快了。 卢氏忙道:“娘子慢些,慢些,当心身子!” 谢瑶长呼一口气,停下步子扶了扶发间步摇,侧脸小声问卢氏,“奶娘,我的头发可有乱了?” 卢氏帮她扶正了有些歪的那支玛瑙金簪,笑道,“没乱,今日娘子漂亮得紧。” 因快走这几步,谢瑶脸上有些潮红。她也不知为何,经历此番不大不小的波折,心中再也顾不得许多,今日她虽不知他是如何化解,但也可料想其中惊险。此刻就算徐行俨想要再同她说些前因后果她也不愿再听了,只要他能平安归来,两人能和和美美就好。 谢瑶平复了一下情绪,准备举步再走,可一抬头,却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徐行俨已经站在前面几丈远的廊下,穿着一身玄甲,臂间夹着个头盔。 他个子太高,暖黄的灯笼就荡在他的脑后,在他周身晕出一圈光晕,照亮了刀削般的半张脸。 徐行俨一步步走近,周围仆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谢瑶抿嘴笑着,眼中水光被灯笼照出一层潋滟。终于走近了,她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他,含泪笑道:“恭喜徐大将军……凯旋回家!” 徐行俨伸出被北地大风吹得越发粗粝的手掌,捧着她的脸,轻轻抚着她的眉眼,低下身子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含真,此生能有你等我,是我三生积得之幸……” 第五十三章 去年一年朝中大洗牌,宇文恪被幽禁南苑, 女帝虽然并未牵连其他人, 但整个瑞王府已是头顶乌云摇摇欲坠, 瑞王昼夜不安,甚至有些疯疯癫癫。某日清醒时, 瑞王突然被发跣足闯进皇宫, 跪在女帝跟前自请削为平民, 举府迁出京城,不敢再称为陛下子孙。 女帝略加安抚, 也不说是否准许, 只将他赶回府中了。 瑞王日夜难安, 没多久就卧床不起, 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女帝大约也是觉得这个儿子实在是废物脓包到无可救药, 再这样下去,估计当真要死在这儿了,索性就准了他的奏请,给他一块封地,让他到封地上去了。 而曾经依附宇文恪的一批大臣, 被女帝贬的贬降的降, 搞得一个朝堂七零八落,于是趁着去年秋闱,提拔了几位年轻官员,改元神隆,为折腾了一年多已经显得死气沉沉的朝堂注了些新鲜血液。 虽然这些与如今已经炽手可热的敕造大将军府没有一文钱干系,但因为谢瑶有孕,在徐行俨眼中已经成了下不得地的菩萨,经不得丝毫动荡颠簸。 这一耽搁,自然一直等到孩子落地,又多长了几个月,能够耐得住长途跋涉,这才准备将早已到手的圣旨付诸行动,所以两人准备离京时,已是神隆二年春日的事情。 生的是个女孩儿,徐行俨取名“棠”,至于为何取这个字,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名是谢瑶取的,叫“等等”,谢瑶说是为了让他记得这孩子是在她等他的时候有的,徐行俨听了,觉得很是有理,于是这倒霉孩子就被这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定了这么个听起来不太正经的名字。 徐行俨身世曝光,在女帝还未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念头时,他在京城的作用不过是再多搅浑一潭死水而已,所以当他提出要戍守北疆时,女帝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封他为安北都护府做都督,直接掌管高丽一带。 府里是开春便开始收拾准备,主要是当初谢瑶陪嫁的田庄铺子之类不能带走的身家,只能寻摸着卖了换成金钱带着方便,而这些琐事自然全都落在褚先生身上。 去年褚先生曾在宇文恪威逼之下写出那份栽赃徐行俨的手书,被救出来之后少了两根脚趾头,几乎要在徐行俨面前以死谢罪,还好后来被拦下了,但褚先生也萎靡不振了好久,如今离京往北,他却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下去了。 定的正式离京的日子是四月底,天气正暖和,等等半岁有余,已经能坐了。 离京之前,徐行俨先为褚先生送行,他不去北疆,准备南下金陵。去年之事虽然最终女帝没有追究,但如今徐行俨离开,褚先生少了庇护,自然不会再留在京中,万一哪天女帝心血来潮再寻点不自在,他这个出过头的鸟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缩脖子了。 践行宴也只是厨房里备了一桌酒菜,他们夫妻作陪,感谢这许久以来褚先生在府中的操劳。 饭毕,婢女来前厅告知谢瑶,小娘子醒了之后哭闹不休,也不吃奶,大约是想找娘亲。 谢瑶对褚先生告了声罪,便起身快步往后院去。 她前脚刚走,褚先生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出声问,“其实将军定然还藏了拙吧?” 徐行俨看了他一眼,“先生此话何意?” 褚先生扭头扫视一圈,等徐行俨挥手让其余人退下,他才道:“以褚某拙目,若玉阳郡主不醒,将军必然会有后招的,您并不如自己表现那般,只顾儿女私情个人小家,其实也胸怀社稷,只是褚某不才,猜不出将军的后招是什么?” 徐行俨一仰头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轻笑一声,“褚先生多虑了,徐某心中确实只有儿女情长,管它朝堂倾轧党争,江山破败如絮,只要妻女平安喜乐,其余一概与徐某无干。” 褚先生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恐怕当真到那时,就未必了。” 第65节 “不怕先生笑话,其实,我曾做过一个梦……”徐行俨拎起酒壶将两人的杯子注满,不徐不慢道,“梦里我手握大权,京畿二十万大军皆听我号令,京中十六卫一半对我臣服,我在朝堂一手遮天,甚至率军逼宫,砍了几个皇亲国戚,拥立了祁王八岁幼子登基做了个傀儡皇帝。” “但当我站在万人之上那个位置时,却只盼着能有一人与我共享这世间繁华,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的心中寂寥无人倾诉,寂寂寒夜睁眼到天明。时时刻刻周身紧绷,生怕下一刻自己仇人登门拜访,一不当心便身首异处。后来我实在厌恶了那般日子,索性自请解了自己一身兵权,将担子撂给小皇帝,而我……” 徐行俨垂眸盯着酒杯中泛起的涟漪,勾了勾唇,“循着一个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满世界去寻她。” “可惜我在京时不少人时时刻刻盼着我死,等我彻底放权时,那些个窝囊废却将朝堂搞得一团糟。祁王幼子类其父,同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祁王趁机在背后指手画脚,改元新制,苛捐杂税频出,对突勒养虎为患……” 他拧眉看着虚空,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时候,“军备废弛,突勒趁机大举南下,攻占我大周数百里土地,蹂、躏大周百姓,举国民不聊生,那时我再想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收回思绪,看向有些惊呆的褚先生,淡笑道:“自然,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梦,凭空捏造而已,但这个梦太过清晰,仿若亲临,而我在梦中所作所为,在那般情景之下,放在如今,我恐怕也不会做到更好。我并非一个为国为民之人,心太小,盛不下太过东西,只能勉强顾着自己一个小家,至于大家大国,自然让有才者施展才华,挥笔泼墨。玉阳郡主自落水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开窍,后所作所为均为利国利民的善事,世事千变万化,转瞬即变,至于以后如何,权看个人造化了,谁又能完全猜到呢……” 褚先生听罢他这一席话,沉默良久,才道:“将军心胸宽广,目光长远,不局限于方寸之间,为智者所虑,是褚某狭隘了。” 徐行俨抬头看到谢瑶正抱着女儿远远走过来,遂笑了笑,再无多言。 他们计划沿黄河东行,至河口再换船北上,省去车马颠簸。 离京那日是个大晴天,京城有交情的朋友均至北门相送。这一日正好休沐,裴莞,方墨轩自然少不了,谢府上下更是同时出动。 谢夫人虽然已经提前与谢瑶叮嘱过,但此时依旧拉住她的手放不下,生怕她以后离了娘家人吃苦受欺负,说着便泪水涟涟不断,徐行俨与舅兄谢琼在旁边听着只有尴尬无言的份儿。 长安又蹿高了一截,他主动将从高僧处求来一直戴在身上的一串手珠取下给谢瑶,说是送给棠棠妹妹的。看得徐行俨直皱眉,心中琢磨着这孩子虽然与等等差得岁数大,且以后相距遥远,但依旧不得不防。 坐上马车,谢瑶翻开刚刚母亲递过来的一本经书,这是她近些日子连夜在佛前给等等抄的,还给高僧开过光。 她笑着说:“阿娘也太过疼等等,不知这一本书要她熬了几个夜才抄好的,还留着墨香呢。如今京城流行玉阳郡主的活字印刷,这书的价钱大大地降了,以后这给人抄书的行当恐怕要不太好做了。” 卢氏看了说,“等到了北疆,便找人将书裱起来挂好,也不辜负夫人为求小年纪长安无忧的心思。” 谢瑶想了想,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马背上的徐行俨仿佛感受到身后目光,回头对上她的目光,对着她笑了笑。 她想到数月前,当时徐行俨要对她坦白一切,最终却被她捂了嘴,没让他说出来。 她那时已经不想知道他的曾经了,只在意他对自己的情意,有些事情没必要弄得太过清楚,她只要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一切便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女儿,谁还稀罕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出来除了能败坏点好心情,似乎别无它用。 马车正好行上北门外护城河,河面扬起一阵微风,小窗帘被撩起。卢氏正抱着等等逗弄,谢瑶不经意间往外一瞥,就瞧到了护城河畔旁氤氲如烟霞的海棠花,花开正艳,漾开微微暧昧的粉俏□□。 作者有话要说:  又补充一些,这下正式完了,没有番外了。 嗯,这篇文怎么说呢,来晋江的第一篇文,出于各种考虑,本来也是没打算写长的,剧情上我自己感觉要写的都写了,就是一个三生三世的故事,两人圆满之后,后面也没什么好讲的了。 一些亲们的评价也看了,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确实中间以后出了些问题,我之前写的多是短篇杂志文,对长篇的节奏把控掌握得不太好,感谢有小天使对我蹩脚的文章的包容和支持(*  ̄3)(e ̄ *),我只能自己多琢磨琢磨努力进步了,下本见。 如果您实在太失望了,还请认准作者名字,以后注意退避~~ ---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