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玉色》 1 第一章 初次写文,请大家多支持~更打三声,潋滟阁,林纳雪斜斜倚在翡翠床上,慢慢展开手中金黄的卷轴。 圣旨,芙凝长公主,和亲。 她轻叹了口气,“姐姐,你要妹妹做这公主吗?” 夜已深,暖炉渐冷,呵气成冰。 两年前的那一天,正是花朝节,天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隔了千重帷帐,纳雪看见遥远的玉阶上,含笑的君王伸手扶起她的姐姐。珠翠环绕下的绝色容颜,妩媚却冰冷。 那一天,整个圣京都传遍了,林王长女——鄢澜皇朝第一美人林冰瓷,雍瓦台献舞之后,携昭胤帝手,一步步走上玉辇。 这两年来,纳雪有句话一直都想问问姐姐,住在那幽暗奢华的深宫中,金迷纸醉,承欢恃宠,却又是否真如父王所说那般,过得很好? 今晚,是花朝节前最后一个晚上,她想起姐姐临行前的那一夜,曾牵着她的手说,这一生,断不会叫她也步入宫廷,这一生,会随了她的意,叫她嫁与一个有情郎君。 微微苦笑。两年前的林纳雪绝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的姐姐会求来一道圣旨,将她变成帝国即将远嫁的长公主。 纳雪凝望着窗外泄进的光,幽幽地想着心事。门却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小姐,您今日还未曾进食,可想吃些什么吗?” 纳雪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问道:“青怜,娘娘还未宣我进宫吗?” “小姐,贵妃娘娘已遣人回话来了,说今日皇上驾临雍瑞宫,您就别再等了。” “我明日便要走了,竟见不上一面吗?”眼帘低垂,她的脸平静,但仍微有些惆怅。 青怜望着纳雪月光下的影子,冰冷淡漠,心下有些不忍,从橱中取出一条锦被,走过去,轻轻披在纳雪身上,说道:“小姐,今日皇上下旨册封您为长公主,又命您往敬伽与太子和亲,您知道,京城里的流言是怎样讲的吗?” 纳雪凝神注视着她,却没说话。 青怜顿了一顿,握住纳雪冰冷的手,接着说道:“市井之中有这样的说法,说这都是因为柔懿皇贵妃忌惮您的美貌,怕……怕皇上要是见着了您,也将您纳进宫去,与她争宠。所以,才求皇上下了这道旨。小姐,难道您就不觉得奇怪吗,娘娘是您的亲姐姐,这几年间却极少宣您入宫,即使您将远嫁敬伽,她也不见您。” 纳雪不语,轻轻将手抽回,她从床上坐起身,好一阵,才慢慢说道:“娘娘是我的亲姐姐,她自小最疼的人就是我。姐姐那样的人物,才貌冠绝天下,单是容颜,就比我美上千倍,你竟会相信那样的流言蜚语吗?”歇了一歇,她轻柔反握青怜的手,“姐姐她对我,一直都是极好的,她叫我嫁给谁,那也一定是为我好。我绝不会怪罪于她。” 青怜默默瞧着她,不作声。良久,纳雪才又开了口。 “我饿了,去给我拿些芙蓉糕吧。” 听了这话,青怜转身出屋,正要轻轻带上门的时候,她看见纳雪已经下床,走到窗边,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拂开了纳雪额上的乱发,她就那样穿着洁白的单衣,站在月光里,干净透明,犹如风动梨花。 林王府书房,灯火通明。林王一袭玄色长袍,满面怒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跪在案旁的紫衣男子。 “逆子,朝堂之上公然抗旨不遵,你想让我林氏遭灭门之祸吗?” “父王,皇上为什么下这样一道旨意?我们林家是外姓,并非皇朝宗室之人,赐纳雪长公主名号和亲,这不合本朝的礼制。”紫衣男子抬起头,这张脸年轻,英俊,二十四、五的样子,面容温润如玉,眉目修长,眼中却闪动着凌厉的、咄咄逼人的光芒。 林王轻轻捻着长须,魁伟的身材不露半点老态,浑身上下张扬着浓郁的王者霸气。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才缓缓说道:“楚儿,我们林家是鄢澜皇朝三代以来封王的唯一外姓,这其中,不仅是因为林氏先祖战功卓著,也是因为我林家养得出好女儿。贵妃娘娘和纳雪,都是你的好妹妹。” 林楚霍的站起身,“父王,你明明知道,她们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啪的一声,林楚脸上多了几道血印。 “混帐,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冰瓷是以我林郇长女的身份入宫的吗?平时的冷静睿智都到哪儿去了!” “父王,”林楚稍向后退了一小步,才幽幽说道:“敬伽地处北方,距圣京路途遥远。冰瓷她一定要将亲妹妹远嫁吗?” 林王面色更加阴沉,目光隐隐透出一丝冷酷,“楚儿,中宫后位一直空悬,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已然是后宫之主,皇上也只是想寻一个晋封的时机而已。娘娘虽然出自林王府,可如今在皇上心里,她说得一句话,比咱们林氏满门的命都还要重。退一步讲,敬伽军力强盛,此时虽是我朝友邦,但日后必为劲敌。与敬伽太子联姻,利弊权衡,利多于弊。你派去敬伽的那些死士,也更有用武之地。” 林楚深吸口气,沉沉地闭上了眼,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话:“父王,您可知道,敬伽的太子妃五年之间已换了三人了。” 林王背过身抬步向外走去,“此事已成定局。娘娘这么做,对你是最有好处。”丢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也消失在森暗的檀门之后。 穿过花树,穿过回廊,林楚站在潋滟阁外,他也不知立了多久,阁内灯火早熄灭了,周遭一片静谧。夜将尽时起了风,初春的风冷的象刀,无情地划过他的脸,但他依旧无知无觉。渐渐的,天边有些泛青白。 林楚的贴身随从慕晏悄无声息走近。“小王爷,宫里传话来,柔懿皇贵妃宣您既刻进宫。” 林楚攥了攥有些发青的手指,又深深回望一眼潋滟阁珊瑚色的门,快步离去。 风渐盛,纳雪轻轻推开门,立在林楚走过的方向,心里一阵酸楚,“姐姐,你让我重回敬伽,难道全是为了他吗?”一滴清冷的泪落在腕上,她一夜未眠的脸看来依旧妩媚动人。 五更已过。雍瑞宫,汀檀殿。镏金妆台,两个宫装美人正在为柔懿皇贵妃梳头。 镜中的贵妃生得倾国倾城,美艳无双。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云鬓高耸,发侧斜斜插一支镶嵌翡翠的金步摇,身上裹着件华贵的锦袍,□□绣凤,银丝滚纹,无一处不合身,在璀璨的华灯下,更是美的叫人挪不开眼去。 镜中的她因了心事有些忧郁,凤眼微垂,更显得高贵清冷。骤然,目光瞥见殿外那匆匆而来的人,她轻咬着的樱唇,突然甜甜地笑了,一时间玉靥生春,身后的宫人手执七宝碧玉钿,蓦地看得痴了。 可林楚此时并没有看她,他冷冷地跪在一旁。 “贵妃娘娘招下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冰瓷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摆手,殿内宫女尽皆退去。她走到林楚身边,伸手扶他,“哥哥,你跟我又何必如此拘礼。我急招你来,是要跟你说件喜事。”她顿了顿,略有些羞涩地笑,“我已有孕在身了。” 林楚轻轻退后起身,避开了她的手,冷冷说道:“的确是件喜事,恭喜娘娘了。” 冰瓷幽幽看了他一眼,又轻咬了咬嘴唇。“这孩子,不是皇上的。” 林楚心头一震,“你胡说什么?这话传出去,林氏是灭族之罪。” “我并没有胡说,这孩子,是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一个月前,皇上出宫时,你我就在这殿中……” 林楚脸色发青,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要别人的孩子,我只要你的。”冰瓷眼波轻转,楚楚动人。 “你……”林楚盯着她,眼光冰冷如刀锋。“这孩子不能要,日后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你别忘了,你是姓林。” “我宣太医请过脉,也奏明了皇上。在这宫中,我能有子嗣,对父王来说也是件天大的好事,怎么,你却不高兴吗?”她贴过来,细细打量他的表情。 林楚淡淡说道:“皇上宠幸嫔妃,都有详细的时辰记录,一月之前皇上人在鹿苑狩猎,你这是在玩火。”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冰瓷将眸子贴得更近,温柔凝视他的脸,“我找来了张太医,他是我极放心的人。张太医已经禀明皇上,称我这身孕已一月有半,皇上命他专职为我诊脉。你不用担心。” “看来宫里的事,娘娘都料理的极好,不必我费心,那我就先行告退了。”林楚转身欲走。却被冰瓷一把拉住。 “我偏要你费心,我腹中是你的骨肉,你仍要对我如此冷漠吗?”她的声音尖利的,有些走了调,浑不似先前那般珠落玉盘。 “娘娘请自重,这孩子,如果不是娘娘月前在我茶中下药,便永远不会有。”他的声音更清冷,隐隐有怒意。 “是,我做了这事,却丝毫不后悔,哪怕有天真的会东床事发,我也不怕。我以为,只要有了你的骨肉,你便不会如此对我。可是,你今日真是叫我失望了。”话音未落,泪流下来。 林楚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道:“娘娘为纳雪求得的圣旨,可也真叫我失望,你便全然不念姐妹之情吗?” 冰瓷的眼中又滚落两滴泪水,她轻轻捉住林楚的手,幽幽说到:“她是我亲妹妹,我不会害她,叫她去敬伽和亲,对我们都有好处。你只要答应我,永不再见她,以后,我便事事都依你。” “哼,娘娘认为,她这一去,我还有机会再见着她吗?”说完,他甩开冰瓷的手,一转身走出了大殿之外。 宫阙九重,翡翠羽帐,结成帘幕的琉璃随风滚出涟漪,金灿灿的有些灼眼。冰瓷深深吸了一口这凝滞的空气,蓦地,却呛在喉中,剧烈地咳了起来。 从殿外急匆匆走进一个年青的内侍,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冰瓷身前,扶着她的身子问道:“娘娘,您怎么了,要不要奴才去请张太医?” 冰瓷渐渐止了咳,两颊微晕,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尚思,你即刻去追赶小林王爷,把这玉佩给他送去,托他转给纳雪。”冰瓷解下颈中的一枚蝶状的羊脂白玉,递给内侍。 年青内侍满面忧容接过玉坠,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寒风瑟瑟的初春二月,汀檀殿,虽铺叠着层层暖裘,却依旧是,冰冷彻骨。 作者注:花朝节是民间的岁时八节之一,也叫花神节,俗称百花生日,和“正月十五元宵节”“八月十五中秋节”并列为三个“月半”佳节。 2 第二章 二月十五,花朝。浮云蔽日,天边漫起了茶金色的霞光。清晨,柔碎的斑驳细影里,鸟儿开始在枝上嘤咛。 林王府外,七香锦车,雪狐裘帘。沉重的紫玉珊瑚冠,明月珠铛,翡翠臂环,锦衣华服的纳雪被青怜扶上了车。车外,以赤色蟒袍的林王为首,礼官数十人,与身着赭色宫服的宫人一同肃立两列,其后是绵延不绝的车马队,运送的是装满嫁妆的红檀木箱。 多年以后的纳雪想起这一天,脑海中印象全无,只有顺着宫城的方向,一片空荡荡的荒芜。她记得等待的那人,始终,都没有出现。隔了层层叠叠的宫墙院柳,幽幽一叹,姐姐,纳雪走了,你便果真能够如意吗? 林王府在视线中远了,淡了。纳雪坐在裘帘之后,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姐姐染了极严重的风寒,而她身无分文,乞讨到了这扇朱红大门之前,饥寒交迫,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醒了来,便看到林王爷严肃的脸,之后,是在潋滟阁中数年学琴学舞的日子。 身在帝王将相家,读书,学艺,陪宴,嫁人,一切都变的不再单纯,有时候她试图说服自己,父王对她们的好,是不染纤尘的,便好似,一个真正的父亲。 七香车走得异常平稳,而青怜从清晨起就一直沉默着,在身后的车中随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除了曾相依为命的姐姐,没有人知道,这是纳雪在十年之后重归敬伽,重回那片她出生的土地。没有母亲,没有姐姐,只她一人回去,心中一片冰凉,不知此行究竟是福,是祸。 天还未及正午,车队已走至圣京北都门,护送公主北上的官员将由此处开始随行。车马不发,停顿约有小半个时辰,一阵马蹄声渐近,车外骤然人声躁动,纳雪正待卷帘看时,忽听得青怜在车外轻敲了敲窗,低声说道:“小姐,你猜护送我们北上的是谁?” “是谁?”纳雪问。她心知凭着车外那番喧嚣,随行之人必然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此人是谁。 “霸陵侯萧天放。” “萧天放?”纳雪微一皱眉。 “不错,正是京城人人皆知的萧将军。少爷曾经提起过,说他年十七已勇冠三军,十九绶大将军印,征战七载,未尝有败。”青怜说到此处,语气中流露一丝沉重。 “萧将军不是正镇守玉剑关吗,怎会也在圣京?”纳雪心下有些忧虑,萧氏一门世代忠直,却素来林王交恶。 “听礼官讲,萧将军此次回京是探访他弟弟的病,恰逢小姐远嫁敬伽,皇上便命他顺路护送。说也奇怪,这萧将军跟咱们王府是夙敌了,这次却竟也没有丝毫推辞。” 沉吟片刻,纳雪在车中说道:“青怜,卷起裘帘。” 帘幕被缓缓卷上,迎面而来就是一阵冷风,吹得纳雪不由缩了一缩。她坐在车中向外打量,城门下,众多官员正和一名年青武将寒暄,想来那人必是萧天放。 纳雪遥遥望向着他的背影,他竟也突然转头往纳雪所处方向看来,纳雪和他不期然地对视,心下一惊。她本以为众人口中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定然是个面貌凶悍的赳赳武夫,不料今日一见,他却如此英俊,一双眸子如暗夜寒星,也正毫不留情地打量着她。 疑惑间,只见萧天放转身向众人交代了几句,便向纳雪所乘的马车走来。纳雪默默看着,不动声色。 待他走近跟前,抱手行礼。“末将萧天放参见公主。”他说这话时,不卑不亢,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中的纳雪。 “将军请免礼。这一路上,还要麻烦将军照顾。”被萧天放这般盯着,纳雪心下觉得此人甚是无礼,却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隐隐觉得这位年青将军的眼神之中,似乎另有深意,却又怎样,也看不透。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风从北都门吹进,扯动帏帐,猎猎作响。萧天放抬手放下裘帘,轻声说了句“请公主保重”,便转身上马,命令车队准备开拔。 圣京城外,绵延着一江碧水,每年三月,桃花沿路盛开,风吹花落,满江艳红,鄢澜人称其为胭脂水。此时是花朝时节,水面已然冰裂河开。岸边,乌黑的土地开始松软,马踏的蹄印也渐渐泛青。 沿胭脂水一路北上,穿越数十座城池和一片广漠荒原,便可以到达敬伽。 白天赶路,夜宿军帐,纳雪鲜有机会能跟萧天放说上几句话,每次照面,他总是沉默着,深深看她一眼便转过头去。 离开圣京的第二天,清晨,纳雪在车外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林楚。他怅然立在车外,望着纳雪,眼中尽是憔悴。 “哥哥……”纳雪失声叫了出来。 军帐内,林楚面露微笑,躬身向萧天放行了一礼。“萧将军,小王想带舍妹到林中溪流处梳洗,还请将军通融。” 萧天放抬头扫了他一眼,起身回礼。“不敢,小王爷的妹妹,小王爷想带到哪儿只管带去,何必知会末将。”语气颇为冷淡。 萧林两家素来不和,这是鄢澜皇朝人尽皆知之事。因此林楚对萧天放的态度并不意外,他只简单说了句多谢便走出了帐外。 林楚走近七香锦车,挑起裘帘,将纳雪扶下车来,在她耳边说道:“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到山后的林中去,我有话对你讲。” 纳雪轻轻挑眉,欲言又止。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向林中走去。 林中果然有一处溪流,纳雪静静坐在溪边一块稍平坦的青石上。 林楚看了看纳雪,并不说话,临溪而立,他拔出佩剑默默擦拭。 溪水清浅,夕阳之下更是晶莹透彻。苍劲山林,水声潺潺,眼前又立着熟悉的身影,此刻这风景,是纳雪自走进林王府从未见过的,她心里微微泛起了涟漪。 不甘心,她曾经设想的人生不该是这般,看着站在这风景中的男子,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她默默等着,默默等着聚集足够的勇气。她缓缓走近林楚,颤抖着说:“哥哥,你带纳雪逃走吧。” 林楚愣住了。他轻颦着眉头,他在想什么?纳雪不敢去猜,他眼里闪过的每一丝表情都被她看在眼里,惊讶?欣喜?为难?挣扎?默默看着,她却逐渐恢复了平静。刚刚鼓起的勇气、刚刚萌生的希望,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里被击的粉碎。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他们去想许多事情。 不知沉默了多久,林楚拉住纳雪了手,“好,咱们此时便走。” 纳雪却又微笑着轻轻挣脱。“哥哥,我跟你说笑呢,你怎么当真了。我总这样胡闹,你不恼吗?” “纳雪……”话未说完,已被一只玉手轻轻掩住。 “哥哥,纳雪姐妹本是父王从路边带回的孤女,父王待我情深意重,纳雪又岂是知恩不报之人?更何况,此次皇上是叫纳雪去做太子妃,又不是为奴为婢,哥哥不必为纳雪费心。还请哥哥转告父王,纳雪这一生都听从林王府安排,绝无异心。”纳雪定定瞧着林楚的眼睛,这一番话说得冷静决然,一时竟叫林楚哑口无言。 顿了一顿,林楚握了纳雪的手,沉声说道:“纳雪,敬伽太子喜怒无常,脾气怪异,在你之前已经更换了三个太子妃,这样的人,凭你怎能应付的来?” 纳雪轻轻一笑,微微上翘的嘴角显出两个细细的涡。“哥哥忘了,纳雪从小在王府中学得便是与人周旋,深知在位高权重之处当如何自保。” 听了这话,林楚心中酸涩,一把将纳雪揽入怀中,口中喃喃道:“我舍不得,舍不得你……” 任由他抱着,纳雪靠在他暖暖的怀抱里,沉默良久,又轻轻挣脱。她慢慢踱步在溪边的碎石路上,双眸深暗,望向远方。 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过了前面的玉剑关,哥哥便请回去吧。你来送我,已经离职多日,父王得知定然恼怒。” 林楚立在她身后,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也深知此事是不可挽回了。 蓦地,心中一动,他将邱尚思送来的羊脂白玉取出,问道:“纳雪,这是你姐姐送来的,她托我交给你。你戴得那一枚,要我转给她吗?” 纳雪轻抚手中白玉,心中百感交集,“姐姐她还是舍不得我的……”她将颈中红线扯下,把一枚带着体温的碧玉交在林楚手中,“哥哥,你能答应我,好好照顾我姐姐么?” 林楚抚了抚她的肩,柔声说道:“你放心。”他将羊脂玉系在纳雪颈中,又转到她身前说道:“我不送你去,但我向你保证,很快,我会接你回来。”他眼里泛着光,说的异常坚定。听在纳雪耳中,有着丝丝柔情,又有缕缕不安。 林后闪出一个身影,是慕晏匆匆而来。“小王爷,天色将晚,请速回大帐。” 3 第三章 玉剑关,清晨,北风凛冽。宽阔的官道在此处没入衰草荒原,西畔,胭脂水也已流尽,转入地底暗河。 七香车中,林楚冰冷的手拥纳雪入怀,唇吻上她柔软的耳垂,旋即分开,将她手狠狠一握,卷帘下车,策马扬鞭,决尘向南而去。 车中最后一丝暖意好似也随了他去,纳雪独坐锦裘之上,觉得好冷。 腕上他留下的手印,徒自清晰,红红白白煞是分明,可是心里,盼着他去,或留,又有几分辨别得清? 萧天放就立在车旁,他定定瞧着纳雪痴痴凝望的眼眸,他面沉如水,不动,不说话。天高云淡,放眼而去是一片无垠的孤寂,他颀长的身影挺立在疾风之中,苍劲而坚定。 向北行进,天越来越冷,然而萧天放却似乎浑然不知觉,黑沉沉的披风下,冰冷的甲胄泛出水一般的光泽,粲如星辰的眼眸永远平静,似水无波。他依旧寡言少语,一如前几日那般沉默着,可当他定定瞧着一人的时候,那种专注总能叫人相信,他的心里便只有此人。 此刻,他正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纳雪,直至她察觉,才默默转过头去。 越过鄢澜国境,萧天放将军队安顿在玉剑关,只带随行兵将六十余人继续护送纳雪北上。敬伽与鄢澜近百年来一直交好,从无兵将百人以上越境之事,于是众人皆无异议,听凭萧天放发令。 玉剑关南,夕阳伴着绚丽的霞光,淡入天际,马背上的林楚轻轻勒住缰绳,转头向身后的慕晏问道:“敬伽皇宫中安排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回小王爷话,他叫韩邵。是中京府刺客中的第一高手。”慕晏的脸逆着光,他还很年青,脸上却总是一成不变的云淡风清。 “哦?第一高手,是孤政园中见过的那个吗?”林楚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问。 “正是。孤政园中,他也见过小姐。属下昨日已派人告知他小姐和亲之事,要他早做准备。”看着林楚阴晴不定的脸,慕晏有片刻迟疑,接着说道,“小王爷,玉坠上系的药丸,也是中京府所产。” “那药丸定然有效吗?”林楚看了他一眼,手在袖中握了握那枚穿着红线的碧玉,目光凛凛,神色清冷。 慕晏的脸色严肃起来,从容答道:“中京府办事,素来可靠。” 林楚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路沉默,往圣京方向行进。 风一日比一日凛冽,飞沙卷石,从天地交接处呼啸而来,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美丽而诡异。 “小姐,穿过荒原,我们离敬伽就近了。你怕吗?”青怜跪在榻旁,手执碧玉梳,轻轻绾起纳雪的发,面带忧色地问。 “怕?我怕什么呢?你说说看。”纳雪看着镜中青怜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抿嘴微笑。 “你难道不怕敬伽的太子?我听说他,他……” “他曾有过三任太子妃,而且无一善终,对吗?”纳雪接过她的话。 青怜皱起眉,点了点头。 纳雪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心底却溶出丝丝暖意。“我不怕,身为女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嫁与何人,对我来讲,也都是一样的。”她收起笑容,心里一个浓浓淡淡的影子,挥之不去。 左手托起香腮,右手探入怀中轻抚颈中羊脂白玉,指尖顺着温润的线条轻轻滑过,感觉那样熟悉,仿佛在抚摩潋滟阁中姐姐柔弱无骨的手。不经意地,在玉坠的最上方,又触到一件小小的物事,纳雪一怔,低头看时,只见系起白玉的红线上竟还串着一颗透明的珠子,小如米粒,无色无香。 睹物思人,记得两年前姐姐进宫时,这珠子还不曾见过的。那时候她姐妹二人日夜相伴,无话不谈,而今日,人各千里,她甚至不知道娘留给姐姐的这枚白玉上,姐姐又系得何物。 “公主,开始下雨了,你在车中觉得冷吗?”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打破了纳雪烦乱的思绪。 掀起侧帘,纳雪抬头时正迎上萧天放一双清澈的眼,车外烟雨蒙蒙,不过三尺的距离,他离她如此之近,她甚至能够看清他长长的、闪着水光的睫毛。这是与林楚完全不同的一张脸,没有丝毫阴柔之气,眉目深邃,充满了阳性魅力,纳雪觉得两颊有些发烫,不由低下了头。 “多谢将军关心,我不觉得冷,倒是将军立在雨中要当心受了风寒。”纳雪这么说着,又看了看他,他漆黑的发稍已被水濡湿,雨若是越下越大,蓑衣只怕也无济于事。 “前方便是沫崮城,我们天黑前便可以入城,公主不必为末将担心。请公主将此物收下。”他说完这话,将一卷上好的水貂皮毯放在车前。不再停留,催马离去。 纳雪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阴沉的雾色里,她不明白,这年青的将军为何会如此善待自己。 青怜在一旁也看出了她的心事,叹了口气道:“小姐别多想了。想不明白的事情,何必白费心神?”她一把抖开水貂皮毯铺在榻旁。 傍晚时分,纳雪一行人即将到达敬伽边外重镇——沫崮。沫崮是北方广漠荒原上的一座孤镇,南三百七十里便是鄢澜玉剑关,北八百余里可至敬伽幽都城,西临漠上霸主西蓥国不足百里,沫崮城所在之处恰是由鄢澜至敬伽的必经之地。此时,沫崮的城楼已然遥遥可以望见,众人皆是面露倦意,疲惫不堪。 暮色沉重,北风渐渐小了,沫崮城外的枯草淋了雨水,在微风中轻轻颤抖,四周除却雨声,生息全无,连不远处的沫崮城外也是人影不见,冷清的像一座死城。萧天放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不由暗暗心惊,空气中仿佛有种不安的气息在快速流动着。 突然,他跨下的黑马腾空而起,仰天悲鸣,停步不前。随即便听得西北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众人眼前一花,待仔细看时,只见沫崮城方向竟多了数百名执刀的黑衣蒙面人。 众人大惊,几十名兵将抢上前来将萧天放护在正中,萧天放拔出腰间长刀,低喝一声“保护公主”,便带着将士掉转马头往七香车奔去。 紧接着就是哨声第二次响起,黑衣人潮水般涌了过来,滂沱雨中只见刀锋雪亮,如寒冰般耀眼,转眼工夫数百名黑衣人已挥刀冲入车队,一时之间车马大乱,短兵相接,血光四溅。 萧天放带领手下将士冲至纳雪所乘的七香车,一刀斩断檀木车门,纳雪在车中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已被拦腰抱起置于马背,萧天放举刀劈倒三人,便不再恋战,策马向东急行。此时,随行的数十名文职官员已是吓的四肢战栗,个个瘫软在地,毫无抵抗之力。而这数百黑衣人却明显意不在杀人劫货,他们对车马货物视而不见,只死死咬住萧天放一行,紧追不舍。 西北方向第三声哨响,万箭齐发,萧天放身后的众将纷纷中箭倒毙,人越来越少。此时的纳雪在马背上听得耳边声声破风的箭响,胸中已被颠簸的气血翻涌,骤然眼前一黑,被萧天放扯下的披风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接着,更加密集的箭响声传来,她突然感觉到萧天放抓着她腰间的手猛的一紧,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岩倾斜的石壁下。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却没有停,淅淅沥沥沿石壁流淌下来。北方这样的雨夜格外冷,连吸入的空气都化做一根根冰针,直刺心肺。周遭平静的没有一丝人气,漆黑的旷野,伸手不见五指。“萧将军,你在吗?”纳雪的声音颤抖着,扶着冰冷的石壁慢慢地走,心剧烈地跳动,她发现这石壁下除了她竟没有别人。空前的恐惧包围了她,心中一声声在问,他在何处,还活着吗? 在过去十年的日子里,甚至是在离京这几天的路上,她不是没有想过死亡,那个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可怕。可是现在,她对面前黑沉沉的空旷充满了畏惧,她想到刚才还拼了命要救她的年青将军,可能此刻已不在人世,心便绞在了一起。过去的十年里,无论多么委屈辛苦,她都能将自己的感情控制地很好,而这一次,她觉得无法忍耐,靠在石壁边,泪便涌了出来。 雨声在身畔滴滴答答,片刻之后突然一串清晰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听得出,那人走得很急。纳雪心中一震,轻轻喊道:“萧将军!”她想到来人或许不是萧天放,或许是今日在沫崮城外要杀她的黑衣人,可她此时再顾不了许多。 那人寻着声音准确地找了过来,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 4 第四章 这个声音在这几天里纳雪听到的次数并不多,但她立时认了出来,那就是他,萧将军,不会错。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她边说边慢慢地伸出手臂,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摸索着,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猛然间被他牢牢握住。他的手被雨水打湿了,却很暖,一丝一丝血液的温度透过皮肤传了过来,让她在寒气透骨的冷雨中找到一个温暖的支撑。 “我没事。马中了两箭,奔到此处,血流尽而死,我去将它葬了。”他疲惫地说,话音里有淡淡落寞。 天黑着,纳雪看不见他的脸,她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只能任由他握着手腕,心中有些异样,却没有再说话。萧天放也不再动,陪着她静静坐在石壁边,就这样,两个并不熟悉的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雨不紧不慢的下着,四周隐隐约约有马蹄踏过的声音,敌人还在附近。阴冷的风,潮湿的岩石,纳雪身上还披着萧天放被雨水打湿的披风,一切都冷的像冰。 慢慢的,疲倦像潮水压了上来。 破晓。雨停了,天还是阴沉着,显得不那么亮。萧天放的左臂僵硬,衣衫上染满的血迹早已凝固,他看了看蜷缩在身侧的纳雪,她紧紧抱着他的披风,睡得很沉,一时间有些恍惚,好象又回到了十年前圣京的那场大雪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林王府外倒下的这个女孩子,像雪片一样单薄,她依然像当年那样轻轻咬着嘴唇,温柔而又平静。这平静让他的心跟着静了下来,十年了,她还活着,而且,就在他面前。 水滴从陡峭的石缝中滴落下来,击上岩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纳雪艰难地睁开双眼,从沉重的梦中醒来,而全身都像被拆散了,酸痛难忍。映入眼帘的是立在石壁边的萧天放,他背对着纳雪,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纹丝不动,像是陷入沉思。 四周很静,再也听不到昨夜那阵阵的马蹄声。黑衣人走了,青怜,和随行的那些人又在哪里,还活着吗?纳雪心里想着这些烦乱的念头,目光扫到萧天放的左肩,入眼的是一片深红色的血迹,周围还乱七八糟地缠着几条布带。纳雪想起昨天那些破空的箭羽声,一惊,站了起来。“将军,你的左肩,受了伤么?” 听了她说话,萧天放转过头,这张脸有些憔悴,毫无血色,但双眸仍闪烁着清亮的光,他手中握着一支尖利的箭头,沾着血迹。“一点小伤。公主觉得身体怎样?” 纳雪走到他身旁,仔细看着他被血洇成深红的伤口,缓缓说道:“我没事。将军,依你看,随行之人,现在还有可能活着么?”她想起陪伴身边数年的青怜,心一酸。 萧天放抬头望着远处阴霾的天空,沉沉地说:“此事难以预料,也许有人能逃得一劫。公主可知昨日遇袭之事,是谁人主使?” 纳雪摇了摇头,她情知这前一句话是在安慰她,却猜不透他第二句想要说些什么。 “那些人不是一般匪类,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朝北接敬伽,东临归陌,西为西蓥。而沫崮城正是四国之间的重镇,虽属敬伽领土,但漠上荒芜,又是一座孤城,防卫极其有限。昨夜黑衣人所用之箭,箭首三刃,比敬伽和我朝所用更为狭长,此箭正是西蓥国锻造。”萧天放双目炯炯,望着纳雪的眼睛,接着又说:“月前我曾得报,西蓥太子正前往敬伽迎娶觞华公主,而且,有意让他的妹妹做敬伽的太子妃,以图两国结成更加巩固的联盟。” 纳雪听了这话一愣,恍惚间,心似已飞进圣京城内那重重宫苑,姐姐让她回到敬伽,也许,原本就是个错误。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她又往哪里去?违背皇上圣旨,违背姐姐和父王的意愿,回到圣京么?沉吟良久,纳雪的心已平淡无波,她缓缓说道:“将军的意思,纳雪已经明白。不知道将军还愿不愿继续随纳雪北上?” 萧天放看着眼中这人,朱颜憔悴,青丝凌乱,虽经了昨日的变故,身子已是嬴弱不堪,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字字坚定,他的思绪起了波澜,心中所想便冲口而出:“敬伽太子性情残暴,即使没有死于北去的路上,也有可能死在敬伽宫中,我不会让你去。” 纳雪微微向他一笑,“送我到敬伽是将军的使命,与太子和亲是我的使命,皇上的旨意,你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她心中虽然不明白,这个与林王交恶的年青将军为何对自己百般照顾,却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讲,完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不管怎样,在这塞北荒原之上,她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话音一落,两人相对默然,纳雪看到萧天放眼里的光暗下去。 “好,我送公主上路。” 一路向北,渐渐飘起的小雨,慢慢变做了雪。 雪越下越急,很大,很美。看在萧天放的眼里,这一朵一朵,就好象是从纳雪的发间、指间开出来的白色梅花,迎着风,飘落。她和北国的冰雪、梅花,如此相象,一样的单薄而美丽。 这一路上纳雪都偎在萧天放身边,艰难地走着,有时候雪太深,他就将她抱在怀里。透过坚硬的铠甲,纳雪听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那样有力,这让她想起林楚。在每年冬天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她总是守在林王府后的梅园等他,黄昏,林楚总会来看她,那时候,她会红着小脸,微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仿佛又回到了那样的光景,纳雪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浅浅地笑。 萧天放默默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和嘴角一抹虚无的笑,心渐渐沉了下去。 在冰原上艰难地走了两天,眼前一直是荒芜辽阔,人影全无。第三天的早上,雪更大了,纷纷扬扬落满了世界,模糊了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虽然穿着的锦裘极为御寒,可走在这样大的雪中还是觉得冷。 萧天放将纳雪的衣襟裹了又裹,突然,他看到视线的正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支车队,明黄旗帜,乌青车辕。纳雪感到萧天放抓着她的手一紧,也抬头朝他望的方向看去。片刻,听到萧天放在耳边淡淡地说:“前方可能是敬伽皇族的车队,他们若肯相助,我们就可平安到达幽都。” 离车队还有十丈距离的时候,一队士兵将他们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过三十的魁伟将军,他上下打量着萧天放和纳雪,目光如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萧天放取下腰中玉牌,“在下鄢澜玉剑关守将萧天放,奉皇命护送公主北上敬伽与贵国太子完婚,路遇变故,与公主落难于此。此物为鄢澜大将军之印符,想来将军必定识得。” 为首将军接过玉牌,只见此玉晶莹剔透,光润如水,其上雕琢一行篆体小字:大将军印符。他看过玉牌后将其递还,又快速将二人扫视一遍,拱手说道:“请二位随末将见过我家主人。” 一行人走至队首的一驾四辕大车跟前,这车身通体由紫花梨木雕成,明黄华盖,上结金环。纳雪一怔,明黄一色在皇家也是贵不可言,并非一般王侯所能使用,莫非这车中人是他,是敬伽的太子? 车队在为首那位将军通报之后停了下来。 纳雪立在冰雪中,头上、身上堆满了雪片,此时看起来,粉雕玉琢,倒更像是个雪人。她向嵌了金环的大车中瞧去,车中紫金两色的绣毯上,一个男子合衣而坐,修长的双目泛出阴冷的光,鼻翼丰挺,肤色苍白,脸庞瘦削而俊美,而此人也正透过车外飞舞的雪片冷冷看着纳雪。除却相似的眉目,他这神情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迥然不同,纳雪瞧着他,突然有些疑惑,他还是她识得的那人么? “你就是鄢澜送来的公主?”车中人语气轻佻,手微向外一指,神情甚是无礼。 “如果末将猜得不错,您想必就是敬伽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我鄢澜的公主如此无礼,恐怕有失太子威仪。”萧天放拦在纳雪身前,话中语气极是威严。 车中人听了这话竟是一阵轻笑,“鄢澜的公主与我何干?和亲是父皇答应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左将军,将车外这两人撵走。”说罢,一把将帘幕扯了下来。 纳雪望着这车中相似的眉眼,一阵心悸,隔了这许多年,再见到他时,他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折梅微笑的三皇子。他已经变了,变得叫她再也认不出。 5 第五章 随风轻扬的落雪,如白蝶般旋转,飘坠,明黄旗帜逐渐消逝在飞雪尽头,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辙印,弯弯曲曲,仿佛一路蜿蜒到了天涯。 纳雪抬起头看着熟悉而遥远的北方,往事如烟,那里还是不是家?太子决然离去的冰冷眼神,让她心底泛起的层层涟漪激荡开来。难道,出生在这辽阔苍凉的北疆,就注定只有朔雪千里、亘古冰凉,才是生命的归宿?她痴痴地想,想着母亲临终前凄冷的笑容,也许,她是迟早都要回来的,如果回到敬伽就可以洗去姐姐心里的阴霾,可以换来她一生的快乐,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是不值得? 她想到这里,便转头朝萧天放淡然一笑,“萧将军,幽都还有多远?你能保证让我不会迷路么?” 萧天放看见了她的笑容,她笑的这般明媚坦然,可他的心里却在想,在这光艳照人的笑容背后,究竟掩饰住了怎样的一颗心? “公主若一心想去,不管走什么样的路都能到达。”萧天放看着这张脸,他想到小林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那样惊喜,苍白的脸上浮现的温柔,便如此刻的坚定表情一般,深深刻在他的心上。 向北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出了冰原,暮色将至,二人进入南平郡境内。南平郡离幽都很近,是一座小城,方圆不过十数里,可今日城中却挤满了人,大多是行色匆匆的敬伽武士。 进城不久,在小巷拐角处,纳雪突然在一群武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青怜。”她轻声唤了出来。 那人转过身,见了纳雪便飞奔过来,她果然是在遇袭时失散的侍女青怜。 “我终于找到你了,小姐,这几日青怜担心死了。”青怜开心地笑着,眼泪滚了出来。 “青怜,你安然无恙就好。”纳雪紧紧握着青怜的手,喜不自禁。 “这位是鄢澜公主么?大将军命末将寻找公主,公主请随末将往城外军帐中休息。”一个身着红色将服的男子从武士中走了过来,拱手说道。 “请将军带路。”一行人走至城外林中的军帐时,天已经全黑了。 大帐内,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 “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那天我趁乱躲在车下,那些黑衣人将车马团团围住,见人就杀。后来,是敬伽的大将军带军路过,才把我救了下来。”青怜闪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脸因兴奋显得微酡,语速甚快,如珠落玉盘。 “大将军?”纳雪一怔,眼光竟不由自主的转向萧天放。 “是敬伽的武安王,赵信。”萧天放眼中一亮,接口说道。 “那将军是个王爷么?他也姓赵?”青怜抢着又问。 “他是敬伽七皇子,与太子一样,为敬伽已故的国后所生。”萧天放说完这话,走到纳雪面前,“幽都已近在眼前,敬伽皇宫中,公主打算以何为依靠?” 纳雪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鄢澜皇朝和公主身份,就是我的依靠。” “如果这两样还不足以保全公主的性命呢?” “抵达幽都,将军即可回去复命,不是么?” 萧天放不答,冷冷看着她。 青怜在一旁听着这话,觉得惴惴不安,看看两人脸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纳雪抬眼看他,又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没有将军,我早已不在人世,日后若能为将军效力,纳雪甘为驱策……” “别说了。”萧天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公主累了,早点休息吧。”转身走出帐外。 “小姐,萧将军怎么了?”望着萧天放的背影,青怜问道。 “没什么,在荒漠上走了几天,我们都太累了。”纳雪收起笑容,她心里暗暗不信,难道这十几日的相处,便叫这位年青将军对自己动了情么? 弦月西升,孤洁的月光洒在青黑色的土地上。远方是黑沉沉的军阵,如乌云压境一般,十万大军正在幽都城外集结。 “的确找到了么?”马背上身披麟甲的少年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扬起马鞭,指着脚下跪着的一人问道。这少年不过二十出头,浅金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眸深邃,眉宇间英气迫人。 “是。末将在南平郡中找到鄢澜公主,现已将她请入十里外的军帐内休息。末将特来向大将军复命。” “好。你下去领赏吧。”少年一摆手,策马向城门而去。 一名青衣文士紧随其后,“王爷请留步,微臣有一事想向王爷禀明。” 少年转身勒住缰绳,对来人一笑,“太傅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微臣听说,太子殿下在路上曾遇到鄢澜公主,可是,太子拒绝施以援手。” “什么?皇兄竟然置之不理么?”少年闻言一惊。 “正是。微臣以为,鄢澜公主对此事必定耿耿于怀,太子殿下可能对和亲之事也并不满意。公主一旦被送往幽都,依太子殿下的手段,必不会就此干休。” “不干休又能怎样,皇兄难道还能杀了鄢澜的公主不成?听说那和亲公主的姐姐是鄢澜第一宠妃,她本人也是个知名的美人,回去我劝劝皇兄,叫他将这公主娶了便是。” “是。微臣正有此意。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王爷能劝动太子殿下,鄢澜国富民强,又与我朝有兄弟之盟,能与之相安无事是为上策。” 少年在马背上大笑,“不错。水太傅,此次我一举击溃叛军,又助皇兄娶得佳人,你说皇兄会怎样赏我呢?” 青衣文士轻捻长须,含笑不答。 幽都城外,最后一个清晨。军队即将开拔进城,武安王赵信缓步走到纳雪所乘车前,朗声说道:“在下敬伽武安王赵信,特来拜会鄢澜芙凝公主。本王失职,叫公主受惊了。” 纳雪摆手让青怜卷起车前锦帘,车外立着一个颀长身影,昨夜纳雪嘱人在车内挂起一层朦朦薄纱,里外都看不清楚。 “劳烦王爷亲自送我进城,纳雪愧不敢当。” 隔了淡淡帘幕,嘤咛婉转,竟好似这声音也自天外传来。赵信猛然一怔,半响才回过神来。他抬头向车内望去,一个月白色的影子坐在车中,似有一波安静的目光,如水,从纱幕中向外流泻。他突然有种冲动,要揭开这层帘幕看个究竟,但他迟疑了一下,想起这车中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皇嫂,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幽都的轮廓在昏昏沉沉的雾霭中逐渐清晰,楼台殿阁肃然伫立在暗淡的背景中。逐渐,灼目的金色阳光从东城门倾泄而下,刺破了涌塞在城中的灰暗。宽阔的街道在曙光中显得越来越清晰,这是一座充满沉寂与辉煌的雄伟皇城。 整齐的骑兵出现在大道上,马背上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身披青铜铠甲,齐列向城中行进,阳光泼洒在这些甲胄之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街道旁的飞檐上挂着一串串的菱形石片,随风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敬伽,一旦有女儿出生,主人便要挂上此物,代表尚有女待字闺中。小时候,姐姐便日日盼着有这么一天,母亲能将代表她二人的石片挂于窗前,可惜,终还是不能。此时,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低诉:走过了多少日子,又走回这里。 十年。 纳雪坐在车中默然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微惆怅。突然,眼一花,车前的锦帘猛得被人掀起,萧天放的身子探进车来,他双眸炯炯望着纳雪,严肃地说道:“我不愿将你留在敬伽的土地上,你想跟我走吗?” “将军说笑了,纳雪是奉旨和亲的公主,又能跟将军走到哪儿去?”纳雪笑了笑,从容镇定。 车中空间本就很狭小,萧天放突然将身子向前移,离纳雪越来越近,隔了纱幕,纳雪都能感觉到他炽热的气息。他贴在纳雪耳边小声说:“我一直很希望,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你倒在我将军府的门前。” 纳雪心头巨震,身子晃了一晃,被萧天放一把扶住,她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将军胡说什么。” 萧天放若无其事地抽回手,他望着纳雪的脸,眼里是极热切的真挚,他淡淡笑了一下,“你不必担心什么,我对你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说完,便转身离去,只余骤然落下的帘帐不断抖动。 纳雪呆呆愣了一阵,再掀开帘时,却只看见一骑快马消失在漫天的尘土之中。 玉剑关北,荒原雪漠。萧天放孤寂的身影被夕阳拉长,疾风中显得萧瑟而惆怅。离开幽都的时候他以为他可以忘怀,然而回来了,他发现,原来,却是不能。 难忘风雨寒夜里她冰冷的手,难忘萧瑟清晨中她决然的话语,难忘那条长长的送亲之路尽头,她任他扬尘而去依然波澜不惊。而他,却在这以后的无数的日子里疯狂地想她,夜夜辗转反侧。 只是这一切,她又会不会知道?她会不会相信分别的那天,他跟她说的那些话?那个时候,只要她稍有表示,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带她走,离开敬伽幽都,离开鄢澜圣京。 可惜那时,她的眼波依旧一派云淡风清,可惜,他也早明白了她的心事,所以,他看了她最后一眼,抖开了她的秘密,他只是卑微地希望着,她会因了这个记住他,记住他这个对她动了真心的人。 6 第六章 华灯初上。幽都皇宫,镜桦殿。 一弯新月划过了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宫苑中显得神秘而安静。 泛起幽幽青光的古镜中,纳雪看见了一双笼烟锁雾的眉眼,她脸色苍白,比来时更显得瘦了,手心也竟浸出了汗水。心中一叹,暗暗自嘲,纳雪啊纳雪,姐姐当年下决心要入宫伴驾时,不见一丝一毫胆怯,而今夜,只是东宫的一次宴请,你竟会怕成这样么?贴着罗衣,她轻触了触颈中白玉,心里涌出一阵酸涩。 身后的青怜轻轻绾起她的发,一脸忿忿然,鄙夷地说:“小姐,青怜听宫女们说,这次太子宴请的人中,还有西蓥太子的妹妹兰夙公主。这兰夙公主可真不要脸,听说她看上了敬伽太子,她哥哥已经娶了觞华公主回国,她竟赖在这里迟迟不走,还做着太子妃的美梦呢。” 纳雪心中一动,想起了萧天放在石壁边说过的那番话,突然正色说道:“从今往后,如果有人在你我面前提及西蓥国或兰夙公主,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不必理会,此事甚为重要,切记切记。” 青怜看她一脸的严肃神色,诺诺低下了头,小声称是。 月亮完全升了起来,照在如鳞片般闪着光的琉璃瓦上。苑中一切的景色有的变亮,有的变暗,全与白日间不同了,就连案上雕花紫玉杯中的酒也发出滟滟的光彩。 此时,东宫奉极殿里,已坐满了人。 “鄢澜芙凝长公主到!”伴着一声清亮的唱名,纳雪缓步穿过九曲廊,踏上玉石宫阶。 她穿一身银丝盘纹滚金宫装,腰间系着缎质暗碧流苏,随着衣料滑动,在夜色里流彩四溢。如瀑的长发并未上盘成髻,只松松地垂在脑后,风过,却不凌乱,随脚步妖妖绕绕。细看之下,原来鬓发已被黑色缎线微微绾起。左鬓上插一朵奇异的深绿色牡丹,大如碗口,瑰丽的色彩使她润如凝脂的肌肤显得光洁无比。 浅金色的月光下,纤美的面容好似青莲浮水,肌如雪、发如墨,眸似星,幽幽有风轻扬起衣袂,若有似无的梅花香味恍惚其间。 奉极殿突然安静了下来。纳雪静静扫视四周,满眼皆是惊艳的目光,文武礼官大多都在痴望。他们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身上居然不着半点珠翠,却又如此高贵异常。 纳雪稍停了下脚步,抬头向首座之上的两个男人望去,太子赵缎和武安王赵信,她默默看着这两个在敬伽权势滔天的男子,心中澄静如水。 沉吟片刻,她挺直腰肢,温柔浅笑,袅袅娜娜走上前去,优雅地行礼,口中说道:“鄢澜芙凝长公主林纳雪,拜见太子殿下、武安王殿下。” 太子赵缎右手环握着金杯斜倚在案边,乌青色长袍在月色中发出幽暗的光,他的脸仿佛就躲在这幽暗之处,微侧着,眼神颇有些玩味,细细地打量她,显得臃懒又莫可名状。 而武安王赵信一身湛蓝长衣,在紫檀案后笔直地端坐着,他雪亮的双眸定定瞧着她,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僵直,良久。他没听到赵缎低下头在他右首轻轻咳嗽,眼中也再瞧不见任何人,仿佛这殿中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见过比纳雪更婀娜娇媚,更美丽多情的女人,可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的眼眸能绽放出这样的神采,清波灵动,又柔软的,仿佛一根细细的线,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 纳雪也觉察到他炽热的目光,她凝神看了赵信一眼,又复向赵缎盈盈拜倒,问道:“太子殿下,我可以入席吗?” 赵缎低了头不再看她,重重将手中金杯往案上一放,说道:“公主请坐。” 金杯触案的声音很大,席间不少人都回过神来,匆匆举起酒杯,掩饰了刚刚尴尬的神情。有眼尖之人已瞧出太子似乎有些不悦,便个个正襟危坐,头也不敢抬。 赵信也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侧头看了看太子的脸,他在这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之色。 兰夙公主轻挑柳眉,凤眸闪动,深深看了纳雪一眼,又将目光收回,轻抿朱唇,似怒似怨。她一身绯红锦缎,发间金钿在烛火中盈盈璀璨,更显出一张俏脸艳如桃花。 她是极其美艳的,便是在宫闱之中,也堪称是粉黛之首,纳雪在心里默默想着,却又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径直走上了玉台,向兰夙公主微微颔首,便坐上侧席,低垂双目,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殿中的气氛沉闷了下来。太子赵缎突然冷笑了一声,举起杯中酒,向纳雪说道:“公主远道而来,这一路上是本宫保护不周,让公主受了惊吓,这杯酒,是本宫向公主赔礼了。”他绝口不提在冰原相遇之事。 纳雪眼帘微颤,举起案边清酒,低说:“不敢。”轻抿了一口便将杯放下。 左侧兰夙公主语声娇媚,缓缓开了口:“鄢澜女子素来善舞,听闻芙凝公主的姐姐便是色艺双绝,雍瓦台献舞震动天下,不知公主今日可愿叫我等也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武安王赵信突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不行。公主乃万金之体,岂能献舞陪乐?” 太子赵缎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只转头向纳雪问道:“公主以为如何呢?” 纳雪深深望着他,望着这双十年前还温柔似水的眸子,此刻却是犀利如刀,一颗心仿佛坠入了深潭。她怔了一下,忽尔又轻轻地笑,笑声很甜,如同蜜糖的香味弥漫于案间。她从案桌后走出来,合袖施礼。 “能为太子与武安王殿下献舞,纳雪荣幸之至。请两位殿下稍候,纳雪这就往后殿更衣。”说毕,款步走下玉台。 后殿中,青怜从莲门走进,步履匆匆,焦急地问道:“小姐你疯了么?” “青怜,去镜桦殿取两支姐姐送的五色琉璃盏来。”纳雪面无表情截断了她未说完的话,吩咐道。 青怜看了看她的神色,欲言又止,转身出殿。 约过了半盏茶时分,奉极殿外忽传来击掌之声,掌声一落,百盏宫灯骤然熄灭,奉极殿顿时跌入一片黑暗。众人皆是一惊,这时却又听得嚓的一声,火光闪烁,太子赵缎身畔一枝五色琉璃盏被宫女点燃,接着,大殿中央的翡翠台上也支起同样一座琉璃盏,晶莹璀璨。骤然这一暗一亮,殿中顿时莹光流彩,濯濯生晖。琉璃盏旁,纳雪薄衣而立,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奇幻的色彩在她的脸上、身上轻轻摇动,此刻看去,便如绰约仙子,翩然欲飞。众人眼前一亮,无不在心中暗暗赞叹。 琴瑟声渐明,雀羽摇曳,璎珞闪光,纳雪在翡翠台上素袖起舞,有时如旋飞起舞、飘然下落的雪花,一个欲退故进,忽然一笑,又旋即避开的娇态,则象是梁间翻飞的雏燕。折腰卷袖,裸足在进转之间悄然无声,翡翠台的冰冷却让她的心逐渐冰缩。 裸足舞,这是南国特有的舞蹈,婀娜迤俪,而她,就如同这几年间在林王府中陪宴时那般自如,四周环座之人,仿佛也不再是敬伽的权贵,而是林王的重臣。她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唇边凝起一抹凄然的笑,浅浅淡淡,若有似无。敬伽皇宫与林王府,真有差别么?她只是个舞者,并不觉得。 琴弦铮铮而鸣,愈拨愈强,她轻掂脚尖,在琉璃盏瑰丽的光辉里飞快旋转着,轻扬的衣衫卷成一阵风,光华锦绣都在眼中虚无了,她仿佛在人群中又看见了林楚的眼睛,每次陪宴,都能瞧见的那双眼睛,此刻,在觥筹交错中她又感觉到了他的凝望,然而这一次,一切都像场梦。 舞到最极处,忽听得咣的一声巨响,一片绚丽的流光飞溅到翡翠台上,众人齐声惊呼,声响过后,大殿中太子赵缎的脸暗了下来。纳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脚上的痛已是撕心裂肺,血顺着趾尖流了开来,映在幽碧色的翡翠台上,洇红暗淡,旁边,还散落着琉璃的碎片,五光十色。她不及俯下身,席间一阵大乱,似有人踢翻了紫檀案,箭步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抱起。 一阵目眩,她感觉到双脚离开了地面,疼痛略有缓解。耳边一个清亮的声音朗朗说道:“皇兄,你醉了。”纳雪抬头看他,是武安王赵信。他的脸映着月光,丰神俊朗,却又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一双眼眸望向首座,神色泰然自若。 太子赵缎整个人都浸在黑暗中,幽幽的眸子闪着光,身侧的琉璃盏已然不见。 大殿上很静,静得都可以听到血滴滴答答敲击地面的声音。赵信看了怀中人一眼,纳雪正靠在他的左肩,面容惨白。他深吸了口气,向前跨出一步,沉沉说道:“皇兄既然不愿公主为太子妃,将公主让与臣弟如何?” 话一出口,群臣莫不倒抽冷气,齐唰唰望向上席。 7 第七章 请大家多多支持~空气中凝着死一样的沉寂,更声开始敲响。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门敞开着,可这风却吹不进来。纳雪轻轻抓着赵信的衣袖,仿佛不经意地,往他的脸侧又贴近了些。淡淡的气息袭在赵信的耳畔,纳雪感觉到他清晰的心跳,这心跳声随她的贴近而加速,她绷紧了心弦,抬起眼仔细瞧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他的脸英武逼人,目中似有狂放之气,仿佛这世间已无其所畏惧。 太子赵缎还是懒懒的倚在案边,纹丝不动,他用一种冷冷的目光凝望着自己的弟弟。 “两位殿下都有些醉了,来人,将公主扶回镜桦殿,宣御医为公主诊治。”一位青衣长者不知何时已立于玉石阶前。 纳雪抬眼向说话之人看去,只见他一身文士打扮,虽年逾五旬,却仍是脸容清癯,双目如电,举止之间气度不凡。 赵信抢着说道:“不必了,我送公主回镜桦殿,叫御医速往镜桦殿便是。水太傅,本王并没有醉,而且,清醒得很。”说罢,又转头对太子说道:“皇兄,我知道这样说是很无礼,但我还是想请皇兄允许,将公主作为我此次平叛有功的赏赐。” 太子赵缎依旧不发话,他的脸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苍白的刺眼。 赵信看了看纳雪还在流血的伤口,显得有些急燥,心不在焉地又说:“诸位请慢用,本王先送公主回寝宫。”转身便走下台去。水太傅向他迈出一步,似还有话要说,却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众臣面面相觑,随武安王也纷纷告辞而去。殿中只剩下太子和太傅两人。 席间火光又微弱了些,赵缎忽然扶着酒案缓缓站了起来,眼眸射出幽幽冷光,他慢慢转过头,问道:“老师,那人,他还是我的王弟,武安王吗?” 此言一出,水太傅大惊,躬手说道:“太子殿下,武安王还年少,少年人贪恋美色也是人之常情。老臣恳请太子莫要怪罪于他。” 赵缎摇了摇头,“我没有怪他,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怪罪于他。”他停了一下,忽然,嘴角牵动,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含笑又说:“贪恋美色?这鄢澜公主的容貌怕还算不上绝美,王弟府中,比她美艳的姬妾必不在少数。” 太傅俯首说道:“殿下所言极是。但老臣以为,鄢澜公主虽非倾国倾城之貌,但秀若冷梅,举止间自有一股清灵风韵,是其他庸脂俗粉所不能比拟。恐怕正是因了这个,叫武安王殿下觉得特别了。” 赵缎听了“冷梅”二字,眼中寒光一黯,陷入沉思。 镜桦殿。瑞兽香炉中冉冉升起袅袅青烟,冰冰凉凉的薄荷香味弥散,浸入肌肤。 淡淡蛾眉淡淡妆,纳雪靠在牙床之上,浅黄色的烛光映出她眼中流动的波澜,温若春水,教人心醉。她静静瞧着身边坐着的武安王赵信,低低说了声:“多谢王爷。” “谢?你谢我什么?对皇兄说将你让给我吗?”赵信的目光从她包扎好的脚面转到她的脸,光亮如炬,紧紧盯着她,表情似笑非笑。 纳雪脸颊飞红,乌溜溜的眼珠慌乱的左转右转,想要避开他的凝视。这般手足无措的娇态让赵信几乎把持不住,想要一把将她拥在怀中。 “做我的王妃,公主愿意吗?”赵信猛然抓住了她的手问。 此时,纳雪心中正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却最终归于平静。她低下头说道:“纳雪是奉旨来与太子完婚的,怎能嫁与王爷?” 赵信将她的手放在胸前,说道:“只要公主愿意,父皇和皇兄那里,公主不必担心。至于鄢澜皇朝,我愿敬献珍宝百车,奴役千人,以谢己罪。” 纳雪抬眼望他,见他眼光清澈,真挚之极,一时竟觉得于他有些亏欠,微怔了一下,定了心神,便垂首道:“王爷厚爱,纳雪无以为报,一切愿凭王爷安排。” 赵信大喜,站起身朗声说道:“公主请安心养伤,半月之后,我定为公主办一场隆重的婚礼。”说罢,便快步走出殿去。 立在水墨屏风后,青怜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赵信轻快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门外,她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迎上了纳雪无波的眼眸,迟疑了一下,问道:“小姐,你真要嫁给武安王?” 纳雪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许久,才又开口:“太子与王爷,无论我嫁了谁,鄢澜和敬伽的姻亲就算结下了。又有谁会在意,我究竟嫁予何人呢?” 青怜听她这样说,心里很是难过,默默走上前说道:“小姐,小王爷会接您回去的。”她说完这话,幽幽看了纳雪一眼,又说道:“小王爷曾命青怜带话给您,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去找北宫禁军副统领,韩邵。” “韩邵?”纳雪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瞬间眼神飘忽,思绪飞回千里之外。 窗外,月的脚步倾斜,泄出一地光晕。 十日之后,鄢澜圣京,雍瑞宫。 “皇上,臣妾只这一个妹妹,她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与敬伽太子完婚的,敬伽国主既然应允了这门婚事,便不该出尔反尔。现将臣妾的妹妹嫁与武安王,分明是没有将鄢澜放在眼里。皇上可万万不能答应。”冰瓷枕在鄢澜昭胤帝的怀中,幽怨地说道。 昭胤帝虽已年过四十,却身材健硕,相貌不凡,他此刻正满眼怜爱地望着怀中的贵妃,悠然说道:“爱妃不知道武安王在敬伽是什么样的身份,才出此言。你那妹妹可聪明得紧呢,朕听说,嫁与武安王为妃,她是毫无异议。想来,她也知道手握兵权的武安王,不仅骁勇善战,而且深受敬伽国主宠爱。嫁给他,兴许比作太子妃更风光体面。爱妃护妹心切,是多虑了。” “皇上是国事为重才有此言,哪里是为了臣妾姐妹着想。臣妾有孕在身,不能侍侯皇上,皇上怕是已对臣妾倦怠了。”冰瓷轻颦双眉,一个翻身转向床内。 听了她这番嗔怒的话,昭胤帝忙拦住她的纤腰,胸膛贴上她光滑的背,陪笑说道:“朕是永远也不会对爱妃倦怠的,这些天朕有哪一日不是陪在爱妃身旁呢?” “哼,陪在身旁又怎样,皇上对后宫中哪位嫔妃是真心宠爱呢?皇上心中,只是思念已故皇后一人而已。”冰瓷依旧背着身子,眼波斜视,语气娇媚婉转。 “等爱妃产下朕的血脉,朕便昭告天下,立爱妃为后。”昭胤帝贴上她的耳垂,宠溺地说。 微闭双眼,冰瓷缓缓说道:“臣妾不敢。太子殿下为先皇后所出,皇上此举,必然使太子对臣妾心生恼怒,恐怕,还会令皇上与太子生隙,臣妾断不能担起这惑主之罪。” 昭胤帝闻言大怒,“朕想立谁为后,岂容旁人多言。” 冰瓷转过头含情脉脉地望向君王,嫣然一笑,“皇上对臣妾如此厚爱,臣妾感激泣零,无以为报。此生愿常伴君王左右,尽心侍奉。” 林楚一身布衣打扮,缓步走进一条宽阔的石板道,道路两旁车马喧嚣,倚红伴绿,迎面是一座奢华气派的庄园。三月里,乍暖还寒,可这园中啼莺娇笑,软语侬侬,一片春光大好。此园便是圣京最大的一处青楼会所——静樱园。 慕晏跟随在他身后,此时见林楚在这园前停下步来,便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小王爷,这里向西方圆百余里都是中京府的产业,中京府主事叶清泽,便住在此园中。” 林楚看了看门前几位迎客女妓,个个体态风流,面若桃花,便对慕晏微微一笑,说道:“此人好会享乐。” 转过头去,只见芙蓉花树下一名美貌女子款款而来,声音清脆,问道:“公子可是姓林?” “姑娘如何晓得?”林楚心中一惑,今日拜访叶清泽,除却慕晏并无第三人知晓。 “我家主人吩咐,今日园中要来一位林姓贵客,要菱汐在此等候,我看公子仪表不凡,乃人中龙凤,故上前一问,不料,果然是林公子到了。请随菱汐往絮雁斋,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这名叫菱汐的女子虽年龄尚轻,却是落落大方,口齿伶俐。 “叶公子手眼通天,果真是名不虚传。还请姑娘带路。”林楚面含淡笑,抬眼望着她。 穿过一重重楼台廊榭,林楚和慕晏随菱汐走进一栋僻静的小楼。楼外古树参天,遮荫蔽日,楼内更显得清冷。 菱汐轻扣朱门,小声说道:“主人,贵客已到。” 门内一个声音飘出来,“请进。”听声音,屋内人不过二十多岁,这“请进”二字却讲得字字清冽动听,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林楚心下既惊且喜,中京府名扬天下已近十载,主事却如此年轻,此人兴许真如传言所讲那般了得,得他相助,势必如虎添翼。门开了,他抬眼向房中望去,只见房当中摆着一件丈余宽的孔雀屏风,银绢作面,翠羽为丝绣制而成,屏风后面的景物影影绰绰,约有一人安坐案边,独自弈子。屏风前摆一张花梨木椅,一旁是同色小几,上有一套细青瓷壶盏。 林楚知此人定是叶清泽,见他坐在屏风之后不肯露面,心中颇有不悦,却仍是面含微笑,恭恭敬敬地向屏风后施了一礼。他深知此人在圣京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此时有事相求,更是得罪不得。 叶清泽并不起座相迎,只淡淡挥手,说道:“请坐。” 还未等林楚坐稳,叶清泽将一白子点于案中,又缓缓说道:“小林王爷好雅兴。今日乃令妹和亲婚典的大喜日子,小王爷不在府中接受百官道贺,竟会大驾光临我这青楼娼所。” 林楚闻言脸色微变,一怔之后,又是春风满面,含笑说道:“叶公子快言快语,林某也就有话直说了。林某此来,是想与公子谈一桩生意。” “世人皆知,中京府只做一种生意,便是取人头颅。小林王爷要中京府为您除去何人,只管如前几次那般,交予下人来差办就是,又何必亲至?”叶清泽口中说着这话,手又飞快地在棋盘上点了几点。 林楚略一沉吟,压低声音说道:“我想请公子相助,除掉当朝一名权贵重臣。不知公子敢不敢做?” 叶清泽的手突然不动了,他在屏风后发出一阵轻笑。“中京府至今尚无不敢杀之人。请小王爷将此人姓名报上。” 林楚定定瞧着屏风后那只执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朝林王,林郇。” “小王爷要杀自己的父亲?”叶清泽将眼光从案上收回,往屏风外看过来。 “不错。”林楚眼若春冰,隐隐生寒。 沉默半晌,叶清泽又问道:“小王爷出什么样的价钱呢?” “黄金十万两,白璧百双。” “小王爷怎知,林王不会许我更多?”屏风后的手,端起一杯清茶,话音隐含笑意。 林楚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他能给公子更多的金钱,却不会给公子一个机会——参与皇权更替的机会,或者说,一个权倾天下的机会。公子不愿出仕为官,是因为朝堂之上以帝为尊,有诸多的不自由。但依林某看,公子这般人才,难道也要如贱民一般,混迹市井之中了此一生?” 话音刚落,叶清泽在屏风后笑了起来,声如珠玉相撞,天籁而来,令人不由怦然心动。稍歇,他在屏风后淡然说道:“小王爷是当朝贵胄,有鸿鹄之志当属自然。叶某一介草民,只求将这人头买卖做得稳当兴隆,参与政事是万无此能耐,小王爷此话是太高看中京府了。” “叶公子在京畿创设中京府已近十年,以经商为名,手中掌控着诸多死士,无论党派诛罚或挟私恩怨,朝中官员也大多仰仗公子之力。这些年京畿周边的南北军之争,公子不会不知,萧氏一门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叶某此举也甚是无奈。父王在政事上与我多有不合,此次又力主息事宁人,与萧氏妥协,公子手下多人在我南军中供职,权衡其中利害,公子定当明白林某的意思。”林楚声音低沉,将这一番话说得郑重无比。 然而良久,也不见叶清泽有回应。林楚心中冷笑,暗自多了几分把握。 “请公子斟酌考虑,叶某于林王府中静候佳音。”他说罢便起身告辞,往门外走去。 候在门外的慕晏见林楚出来,忙抬头细看他的脸色。林楚朝他一笑,两人又在菱汐的指引下出了静樱园。 深夜,叶清泽想着日间与林楚的对话,陷入沉思。 三月九日,大吉,宜婚娶。 敬伽武安王府后园,鉴蓠书院,一卷翻乱的兵书《六韬》,摊开于桌面。一旁的雪皓笺上,纤细的玉手执起朱笔,似要写些什么,却凝神良久,迟迟不能下笔。 年幼的小侍女在旁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问道:“水夫人,天色已然不早。王爷的婚典在宫中举行,礼成之后便要回府,夫人此时是否准备沐浴更衣,拜见王妃呢?” 恍如梦中惊醒,案边的女子抬起了头,只见她娥眉淡扫,朱唇轻点,面容间隐隐透出一股书卷之气,却着实的静姝娴雅,端庄大方。 8 第八章 门外是黯淡的暮色,西方,只有乌云边挑起一抹恹恹的红。水毓黛空荡荡的眸子里映出青灰色的天,心,早已成冰裂的碎片。王妃,多亲切的称呼,她以为终有一日,王府上下都会这般恭敬地叫她,可今日,不只是今日,怕这一辈子,她也只能被人低低唤一声,水夫人。 手一颤,笔掉在案上,溅出的墨水污了泛黄的书扉。水毓黛怔怔看着案上的一片狼籍,微微苦笑。当初父亲勃然大怒,长兄苦苦劝阻,几位姨娘的冷眼旁观,她都不管不顾,一心想着嫁进武安王府来,哪怕就做个侍妾,只要留在了他身边,便终有一日能叫他知道她的好。入府几年,读策论,识韬略,辛勤操持家政,这般苦心孤诣是为了什么,王爷,你竟然不懂。 侍女在旁瞧了她的脸色,踌躇着想再问,却又不敢发话,只是立在门边,一遍遍地绞着衣袖。 前厅的灯光亮起来,隐约的欢声笑语,热闹喧哗,隔了几重院门,她僵坐着,静静地听。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说道:“惠儿,伺候我更衣。” 北国敬伽的三月,风刮起来,竟还夹带着丝丝的冰屑。水毓黛裹着厚厚的貂绒,还是觉得冷,脸皮仿佛都要被吹破。她梳着精致的翻云髻,斜插一支七凤绞金珊瑚钗,象牙色的脸颊上涂了淡淡的胭脂,很是美丽动人。此时,一群衣着光鲜的仆役站在身后,众人都在大厅门口静静地候着。不知过了多久,腰腿都僵直了,也不见有人影来。 一个年逾五十,管事打扮的男子走上前问:“水夫人,要不,让奴才上宫里打听一下,看王爷几时能归?” 水毓黛张口欲答,忽听得几声清脆的鸾铃,伴着车辕碾雪和马蹄踏地的响动,遥遥传进耳来,心中一恸,他,他回来了么?不消一刻钟,厅外有人急步行来,见着了她,俯身拜道:“水夫人,宫里命小的传话来说,王爷今晚不再回府,往美泉宫去了。”水毓黛听了这话半晌不答,黑幽幽的眼珠紧紧盯着传话的内侍,内侍不见她吩咐,也不敢起身,跪了许久,脊背上竟有汗淌了出来。他正忐忑间,水毓黛突然盈盈一笑,转头对那管事打扮的男子说道:“吴管事,何公公一路辛苦,快给公公打赏。” 内侍躬身说道“谢夫人赏”,捧着赏钱一步步退了出来,心中暗道,武安王爷这位如夫人平素斯文娇弱,怎地今日这眼中都似要射出尖刀利箭。心思一转又道,是了,她是太傅的女儿,门第高贵,才貌又极出众,虽是庶出,不堪与王爷婚配,但在府中素来是当做正妃待的,今日武安王立了鄢澜公主,她心中定然不是滋味。 他正出神,不料未出府门便撞上一人。“何公公,听说王爷往美泉宫去了,此事当真?”内侍抬头间,太傅水珩已劈脸问道。 “何皖拜见太傅大人。回大人话,得皇上恩准,王爷正是携王妃往西山美泉行宫去了。”何皖毕恭毕敬地作答,一边偷眼向太傅瞧去,只见水珩青白的面孔已微微泛红。 水珩不再多言,微一颔首便急步向府中走去。 偌大的宫殿,芙蓉花汁染的纱帐层层垂落,四周是茂密的林,无风。红烛发出噼啵的声响,殿中一切的物事都披上一层红艳艳的光,回廊下流淌的几处汤泉,不断冒出微透甜香的浓浓水气,在帐帏间游离氤氲。镶金边的大红喜字贴得满眼,在脑海中闪着怕人的金光,纳雪有些眩晕,她蜷缩在洁白的貂裘下,凝神听着殿外传来的每一丝细微响动。 他来了,脚步声清晰地踏在她的心上,他走的轻快又稳健。他轻轻推门,走进来,转身,将门扣上。门栓的清脆响动在寂静的大殿里竟似有了回声,如波晕般徐徐洄荡。 这十几日他天天都来镜桦殿看她,渐渐地,她辨别得出他的脚步声。武安王赵信,今晚,便是她的夫君了,她心底狠狠抽了一下,她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怕。眼前浮现出姐姐的脸,灼人的美丽,温柔地望着她,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背对烛光,他宽阔的身影是浅淡的黑色,然而他的眼睛那么亮,如晴朗夏夜的星辰,闪着光,她觉得睁不开眼,别过了头去。 “冷吗?我就是怕你住不惯,怕敬伽的雪天冻坏了你,才求父皇恩准带你到美泉宫来。”他坐到床边,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笑道:“外面下雪了呢。” 纳雪一只抵在身侧的手抓皱了锦被,手心渗出冷汗来,脑海中嗡嗡直响。冷吗?是谁在问她,是梅园中的他吗?她愣了一下,用力摇摇头说:“不冷。” 赵信伸出手一把抱住她,他的手如炭火一般炽热,指节坚硬,不似她以前识得的王公贵胄,嬴弱不堪。他紧紧握住纳雪□□在水貂裘外的手臂,她不自然的动了一下,光洁的手腕上留下浅红色的印。 “还说不冷,你的手这样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逼进她的耳畔。她粉色的耳垂上,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微微摇颤,她轻轻唤了声“王爷”,再说不出话,心跳得太快,几欲晕了过去。 “你信吗,在皇兄那里,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要定你了,谁拦我也是不成。”他咧开嘴笑,整齐的牙齿白得好看。纳雪也笑,她想起来有一日林楚在梅园中也是这般抱着她,对她说道:“不要叫我哥哥,我要定你了,父亲也不能阻我。”她这般想着,人更像是傻了,心中如刀绞般痛,泪几乎要涌出来,眼神迷朦,脸上却痴痴地只是笑。 他看得呆了,突然,“喜欢我么?”他问。喑哑的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滚烫的唇吻上她的颈,一路急吻下去,纳雪觉得这灼热的温度一直刺到了心里。猛的一惊,几乎要将他一把推开。可她抬眼望见窗棂上斗大的喜字,鲜艳的红色汹涌地流淌过来,像是要撑破眼框,缓慢而无力的,她垂下了手。 他温柔而有力地抱着她,越来越紧,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无法抑制的翻涌,沉重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想尽量轻柔地对她,但汹涌的欲望却如风暴一般将他淹没。她是他的人,将她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激动的无法言语,心里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纳雪的身子从里到外都滚烫着,疼痛着,她从来不知道竟是这般疼的,她此刻恨极了这拥着她的人,拼命咬着唇,泪慢慢涌出来,冰凉的顺着皮肤滑进口中,微微苦涩。 夜深沉,雪还在簌簌地下。纳雪枕在赵信的肩上,他圈紧双臂牢牢地拥着她,睡得很沉。颈中的羊脂玉佩在胸前硌出了一片红印,光滑细腻的感觉透过皮肤,缕缕传来。 昏黄的烛光透过美泉宫层层的芙蓉帏帐,在西山顶渐明渐暗,渐无声。 林王府的灯全燃了起来。天黑着,西南方向只剩一片浅淡的烟灰色,乌压压的云层逼的人透不过气。渐渐的,有雨丝从云层中直线摇下,开始是缓慢的,柔和的,不一会儿,节奏加快,声势也越来越猛,变成无数枚斜射的雨箭,啪啪地打在窗上、檐上,像小小的烟花炸开。雨珠儿演化成腾腾水雾,漫天一片泛着泠泠的水光,难以分出丝缕。这场雨就像是一架硕大无比的水的幔帐,倾盖在地上。 孤政园书阁,窗子紧紧闭着,雨声在窗外隆隆作响。 “小王爷,菱姑娘来了。”慕晏压低声音俯耳对林楚说道。 “嗯。带她来见我。”林楚摆摆手,双眼未曾离开手中的卷册。 菱汐使人收了青竹油伞,跟在慕晏身后,不缓不急地步入书房。见了林楚,欠身一礼,说道:“我家主人命奴婢前来拜谒小王爷。主人已应允小王爷所求之事,想请问王爷,要何时动手?” 林楚已在几边坐好,左手托碗,右手轻扣茶盖,一脸的惬意悠闲。“不急,我给叶公子二十日的准备时间。慕晏,将佣金备好,即刻便给叶公子送去。” “不必了。主人吩咐,小王爷所许的佣金不必再付。等小王爷大事成后,只需答应我家主人一个条件即可。” “什么条件?”林楚放下茶碗,目不转睛地看她。 “我家主人现在还没有想到。等主人想出了,再告知小王爷不迟。”菱汐立在门边,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林楚脸色沉了下来,微微皱起了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看着菱汐,心念一动,说道:“菱姑娘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姑娘若不是叶公子的爱姬,我便恨不能将姑娘长留身边,日日相伴。”他面含微笑,本就俊美的脸,此时更是风采动人。 菱汐咯咯娇笑,说道:“小王爷的两位妹妹,均是绝世姝颜,玲珑心窍,王爷生在美人窝里,又怎能将菱汐这等庸脂俗粉看在眼中?”凤眸流光,眉目含情。 这话听在林楚耳中,却隐隐有讥讽之意,他并不确定中京府对林家双姝之事,究竟知道多少。突然此时房间外传出细微的响动,林楚面色不变,淡淡笑道:“倾城色易得,解语花难求。如菱姑娘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委身烟花柳巷,叫本王怎能不怜惜?今晚诚邀姑娘前来,共度良宵。”话音未落,已起身走到菱汐面前,右手食指轻轻抚上她粉嫩的脸颊。 “纪宣,楚儿今日在做些什么?”一个玄衣长者沉沉问道。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目光犀利,正是林王林郇。 身后一个躬身答道:“小王爷日间心情烦闷,在城西闲逛,后来进了一处静樱园,晚上又从园子里带回了京城名妓菱汐,此时正与该女子在厢房之中。”说话之人是林王府的管家纪宣,他身形矮小,看上去却甚是精干,一双眼睛上下闪烁,灵活之极。 “下去吧。”林郇吩咐道。 “是。”纪宣抬头,踌躇又道:“小王爷留宿的那名女子,可需小人派人跟踪?” “不必了。楚儿如果知道此事,必然对我更加心存芥蒂。你只需留意楚儿即可。有任何动静,速来回报。”林郇扫了一眼纪宣,转身坐在案边。楚儿胆子虽大,却不至附逆他的心意,他这般想着,心里顿时觉得平静了许多。 纪宣走出房门,在后廊边徘徊了一阵,暗暗嘀咕:小王爷心狠手辣,近日来行踪诡异,秘密盘查了许多下人,说不定是对自己的身世起了怀疑。王爷却对小王爷这般掉以轻心,他日小王爷若有异动,王爷必定难逃此劫。小王爷一直视我为王爷的心腹,王爷一倒,我必遭殃。不如,趁早为自己铺垫后路。主意已定,他抬起一双阴沉沉的细眼,朝主房暗笑一声,转身离去。 深夜,屋中散出阵阵兰麝的香气。 “主人,归陌之人,肯做这等事吗?”孔雀屏风后立着一个纤细的女子,簪花素衣,正是静樱园的菱汐。 “香饵之下,必有悬鱼。”一个身影独立窗边,拈花淡笑,他悠然回首,烛光从他的脸上缓缓流过,慑的这满屋的珠光玉器顿时都失了颜色。便是见惯了这张脸的菱汐,离的这般近,她此刻也觉得眼前流光乍泄,灼灼目眩,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 9 第九章 痴痴望着眼前如美玉无暇的脸,菱汐有片刻神游物外。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他难道不会老吗?当年被挑选进静樱园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明明是个男儿身,却貌若新月晖晕、花树堆雪,阳光下淡淡流转的眼波,如锦缎般闪出华光,明眸皓齿,朱唇含笑,更是媚态横生,艳丽无匹,叫她这个千里挑一的小美人看傻了眼,顿时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伴他左右整整五年,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婀娜少女,可每次见他眼帘低垂,若有所思地立在窗前,她总是一阵心悸,而他,却像是永远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叶清泽,中京府的主人,是他让中京府这个杀手组织,短短数年间便在京畿声名鹊起,他本人却整日深居简出,无人识得。这也难怪,他太美,美得完全不像是个人,岁月的磨砺在他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痕迹。菱汐总在猜测,他究竟有多大,从哪儿来,十年前的他是做什么的?可她猜不出,也不敢问,活在冷漠无情的中京府,她早就懂得,好奇心重的女人注定短命,也许,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有人知道她想要的答案。 美泉宫内燃起的佛手香,味道已经太浓。天色早已大亮,帘幕低垂,几名宫女肃手立于帐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怕惊动了芙蓉帐中的两人。雪停了,阳光洒满西殿,殿外是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 赵信轻轻抚摩纳雪的肌肤,望着一处处浅紫色的淤痕,在她耳边怜惜地说道:“我一定是疯了,竟将你弄成这样。” 纳雪不答,自从大婚礼成之后她就不想说什么话。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想再对武安王曲意逢迎,漠然别开脸去。 感觉到她的异样,赵信一愣,他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托起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了,生气了吗?”四目相视,离得很近,纳雪不得不看着眼前之人,他的眼光总是灼热的,像火光那样闪烁,他和林楚是迥然不同的人,而她居然嫁给了他,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又酸又痛,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后悔。 “我没有生气。”她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恼怒。 他看着她微皱起的双眉,也敛起了笑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好一阵,他抱她的手慢慢收紧,俯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不知说什么好,求你能信我,我会好好待你,以后决不会再欺负你。” 纳雪默默看着他,他说这话是代表什么,跟她许诺吗?她在心里轻叹,她不会信。在帝王显贵家长了这十几年,她早看尽了权贵间的人情世故,即便是林楚对她说过得那些话,她也不会尽信,更何况是他。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美泉行宫建在西山紫杉林中,几十处汤泉环绕,风景绝美。宫里只有少量的随侍,连青怜都没有跟来。 武安王赵信好象一直都心情不错,他有时候会像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笑,没完没了地跟纳雪说些她闻所未闻的趣事,有时候也会陪她坐在水边一连几个时辰不说话,对着她发呆。在美泉行宫的这十几天,他想尽了法子讨她的欢心,整日缠着她,留心她的喜好,夜深了,他会把她抱进怀里,语气真挚地对她说些□□裸的情话。渐渐地,她有些疑惑,她并不是什么绝世无双的美人,又对他冷若冰霜,为什么,他会对她这样的好? 硕大的灿金莲花顶起六枚夜光宝珠,分置在汤泉池的六瓣尖上,华光四溢,和着半昧的灯光,映得池中如一波碎银卷动。两条乌青的铜铸蛟龙沿柱上盘旋而下,龙首中吐出一道莹莹清流,注入汤池,烟霭浮起来,满是湿漉漉的雾气,及地的帐纱凝了水珠,垂然不动。 用过晚膳,纳雪坐在汤泉池边,雾霭般萦绕的水气暖意熏人,不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赵信突然在身后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捋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我觉得你很熟悉。我以前一定见过你。”他说道,看见她转过头,一笑,又说:“也许是上辈子,上辈子我们也是夫妻。” 纳雪心中一动。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她还是八岁的孩子,她在梓癸殿里见着他的时候,他正拉着锦绣公主的长发一边跳一边打着转,眼睛亮得能闪出光来,她那时是刚刚入宫的小宫女,一身嫩黄的宫装,和其他小宫女一样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满头乌发,她还躲在了姐姐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瞧这个小王爷作恶。那个时候宫里谁都宠着他,包括皇上、皇后,和他的亲哥哥——十五岁的三皇子赵缎,她只是个服侍锦绣公主的小宫女,他又怎么可能留意到她呢?就算当年是见过,过了这么许久,三皇子赵缎尚且认她不出,又何况是他。 三皇子赵缎,她想起这个名字,觉得十一年前的种种,的确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汤泉的霭霭水气将白玉石壁熏的滑滑腻腻,纳雪慢慢走进水中,丝缎揉著牛乳,那般细腻的触觉,软软地流到了唇上。 奉极殿里燃著檀木香屑,袅袅的青烟后面,面色清冷的太子赵缎倨傲地斜坐在紫藤交椅上,案边只点了一支烛,光影交错,看不见他一双眼眸中昏暗的底色。 一个年迈的身影佝偻着,跪在一边,深紫色的宦官宫服,品阶很高,他深深埋下头,看不清楚面貌。 “福英,他的病还要拖多久?”赵缎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 “皇上的身子日渐虚弱,近来风寒又一日重过一日,怕是,挨不过端午。” “端午?你这内务总管,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太子莫要心急,老奴已将一切安顿妥当。进了四月,就为皇上发丧。”福英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生气全无,细密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声音不急不缓,又说:“殿下,清明本是皇后娘娘的忌日,为何殿下急于在三月底与兰夙公主完婚?” “母后的事情我不会忘。”赵缎猛得站起身来,目光一闪一闪,像是正在吐信的两条毒蛇,俊美的近乎妖艳的五官开始扭曲。“他该死,我不仅要他的江山,更要权握整个天下。” 福英慢慢低下了头,说:“老奴劝戒殿下,凡事不可太过,更不可操之过急。武安王不谙权术,又与殿下为一母所出,一直以来感情甚笃,望殿下称帝后对其多加倚重。兄弟齐心,大事可成。” “九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明白他不会有二心,这些话福总管不交代我也晓得。”赵缎渐渐平静下来,脸色苍白如初。“但萍妃的儿子不能留,这事我会交给九弟去办。”他淡淡一笑,挑了挑卷曲的烛芯。 “是。殿下这样说老奴就安心了。”福英面具一般僵硬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赵缎摆一摆手说道:“退下吧。我等你消息。” 福英慢慢退出了奉极殿,风随着大门的敞开吹了进来,火烛跳跃,大殿深处传来阵阵玉石相撞的响声。 幽都的春,今岁来的迟了许多。三月底了,依然是蒹葭白露,凝水为霜,几日前的残雪尚未曾褪尽,深深浅浅点缀在青灰色的檐间,稀薄的月光下隐隐闪着光泽。风很大,从西北面刮来。 弦月如钩,渐上中天,华灯初上。 武安王府,六匹雪蹄宝马拖着一架朱漆大车。武安王赵信伸手扶下一身雪裘的纳雪,又手下吩咐道:“曹总管,王妃畏寒,暖炉多备些。” “是。奴才马上去办。”年长的奴仆转身向府中急行。 款步踏上石阶,纳雪看见门柱后立着一名窈窕美丽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纳雪停下脚步,赵信也看到了面前的女子,一皱眉,随即说道:“毓黛,不是叫子英传话说不必来迎吗?你退下吧。” 水毓黛轻声称是,带着几个丫鬟向后院走去。 纳雪瞧她的衣饰不是下人打扮,心中大奇,对赵信问道:“她是府中的什么人?” 赵信的脸居然微有些红了,说话也踌躇起来,“她……她是太傅的女儿。是我以前的……侍妾。” 纳雪淡淡笑了,“王爷有些姬妾算得什么大事,又何必如此扭捏,以后她就是纳雪的姐姐。”心中暗道,这却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成婚之前,不是都不在乎了吗。 鄢澜圣京,三月二十九。 “父王是几时走的?”林楚轻摇折扇,漫不经心地问。 “王爷辰时出府,此时,应该出了北城门了。”纪宣答道,脸上淌着谄媚的笑容,目光在林楚脸上游走。 林楚合起扇面,敲了敲他的肩,笑道:“纪总管立的大功,本王是记得的。” “奴才哪有什么功劳,只是识时务罢了。是小王爷恩德,奴才才能有口饭吃,奴才以后跟着小王爷,甘效犬马。”纪宣笑得更欢,腰也弓的更弯。 “好。纪总管忠心耿耿,到帐房去领二百两银子吧。是本王赏你的。” “谢小王爷赏。”纪宣乐不可支地退出书房。 “慕晏。”林楚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 “小人在。”慕晏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 “把纪宣除掉,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还有,申时陪我进宫一趟,托了她帮忙,总要有些谢礼的。”林楚将折扇扔到桌上,冷冷地说。 “是。”慕晏冷冰冰地回答,面上毫无表情。 从雍瑞宫走到内宫门,一路踏雨而来,身形摇曳,如风中冷叶一般了无生气。飞燕髻边插了支凤凰点翠步摇,琮琮泠泠的金片后,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绝美,却轻颦着双眉,眼波迷离,如云蔼笼罩。远远的回廊尽头,内侍邱尚思忧心忡忡地遥遥望着独自立于靡靡雨中的林冰瓷,心中顿升一阵焦躁,忍不住在原地踱来踱去。 内宫门外的小巷子,侍卫们早已经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赤灰色的石板砖面,远远一辆四驾马车迎面驰来,华丽的朱红,浸透了雨水,显得分外奢靡。马车奔到近前,急急地停住了。车上勒马的侍从跳下来,半躬着身,恭敬地开了车门,锦冠华裘的俊美男子从车上走下来,啪的一声,车后的蓝衣侍从撑开一柄四十九骨的青竹绸伞,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 林冰瓷的眼角滑过一丝水痕,淡淡的,几乎看不出。当林楚撑着绸伞走近她的面前,她微微翻卷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抬起眼,眼中充溢了珠光斑驳的泪水。宫檐角坠下一颗硕大的水珠,重重打在伞上。 “你做的好。”林楚用近乎温柔的目光望着她。 雨稍大了些,落在石板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你说的话,其实我不信。父王虽不是我生父,毕竟养我多年。我不能,如你那般无情。”林冰瓷幽幽地讲着,她垂下了眼,她不看他。 “他一日不死,你我便只能当得棋子。难道,你甘心?”林楚轻轻揽她的腰,双眸凝视,温情更甚。 林冰瓷依偎在他怀里,叹了口气,道:“罢了。做都已经做了,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借口。我只要你知道,我这,都是为你。” “嗯。”林楚将手揽得更紧,不再说话。 林冰瓷伏在他的胸口,又说道:“陈妃是极懦弱的人,我托她父亲兵部尚书陈醇将南北军交接地定在北城外,出了这样的事,他也脱不得干系,定然不会出卖你我,你不必担心有后顾之忧。” 一抹笑容绽在林楚嘴角,黯淡的雨色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冷意,他的脸也映的更加清逸俊美。 釉青色的天幕下,凄凄离离,笼成一卷尘梦,四月将近,帝都圣京,满城萧索。雨一连几日沉沉的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了。 三月二十九日,相持数年的南北军属地之争,在兵部尚书陈醇的调停下达成一致,在圣京北城门外北军大营举行交接。不料北军大营外,镇南将军林郇突然遇刺,伤重而亡。行刺者当即被南军副将沈宗钺绞杀,后经查行刺者皆为北军俘获的归陌降军。昭胤帝震怒,斥镇北将军萧天术治军不力,降一等,罚俸一年。林楚袭其父爵,由郡王晋升为亲王,食邑万户,正一品,接掌南军。 敬伽庆延帝二十九年三月三十,太子赵缎大婚,迎娶西蓥公主兰夙,西蓥千人使团来贺。庆延帝病重未出席,武安王妃亦告病未出。四月初三,庆延帝崩,举国大丧。市井皆传庆延帝为鬼魅所魇,惊风而亡。四月初十,太子赵缎即位,是为永嘉帝。四月底,武安王赵信率兵剿灭意图谋逆的金州王、诸堂王,斩其朝中党羽三百余人。锦绣公主府驸马曹烨牵扯其中,亦未能幸免。自此,永嘉元年,天下太平。 10 第十章 中宫太极殿,云中青鸟衔起翡翠芙蓉灯,珠玉屏帐在灯火辉照下极尽华丽,碧绿色的石阶上散落着千万条水晶珠帘,翻飞的蟠龙昂首吞云,绕柱而上三丈多高。宫鬟美姬捧着云母纨扇侍立榻畔,朱衣内侍垂眉敛目肃立于殿前。皇家气派,寂然无声。 突然,“皇上驾到。”宦官拖长了尖尖细细的嗓子,远远地从宫门外传来。 殿外是一方墨色的天,朦朦细雨乘着夜色正不紧不慢的下。 一行宫人执灯而来,黄伞盖下,尊贵的天子慢慢地走到近前,眉目冷峻,严厉的目光看着石阶上跪着的女子,他便是敬伽刚刚即位的永嘉帝赵缎。 “皇妹进宫见朕,是有什么要事吗?”冷漠的声音遥遥而至,像一缕轻烟在殿中萦绕,捉摸不定。 锦绣公主在石阶上跪得久了,手脚麻痹,她抬着头,微微颤抖着向天子脚下爬去。“皇兄……皇兄放过合缨的公婆吧,六哥、七哥谋逆之事与曹家决不相干,如今我夫君也已经死了,求皇兄恩典,给我夫家的余人留下一条活路……”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赵缎踏上石阶,不凉不淡地又说:“朕纵然有心怜惜皇妹,此时怕也是无能为力。” “不,不,如果皇兄都没有办法,又叫合缨去求谁?恳请皇兄即刻下旨释放合缨的夫家之人。”锦绣公主激动的一脸红晕,两眼水光忽闪。 赵缎瞧了她一眼,发出几声冷笑。“皇妹在这里等了多久?” “合缨午时进的宫,到此时,怕有四、五个时辰了。”锦绣公主看着向来就十分畏惧的皇兄,不明白他此问何意。 赵缎紧紧盯了她一阵,长长叹口气。“朕给皇妹再许个好人家。”说罢,便丢下她往外城门行去。 雨落千行,宫城内外混沌一片,和着夜色模模糊糊地望过去,全是一片深黑。 锦绣公主望着他在雨中的背影,哑然无措。 福总管慢慢走到她面前,沉声说道:“公主是千金之体,地上寒气太重,快请起身。哎。曹氏一门今日申时已问了斩,求,也是无用了。” 话音未落,只听太极殿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锦绣公主已然昏厥过去。 远处,黄伞盖的影子慢慢浅淡,宫娥长长的裙裾在雨地里拖过一道苍白痕迹,转眼就被雨珠吞噬。 鄢澜,玉剑关大营。一个白衫少年掀起帐帘,叫了一声“二哥”。 “三弟怎么来了,身子全好了吗?”军帐上首端坐的将军站起身,春风满面,几步跨过来紧紧握住来人的手。此人正是鄢澜大将军萧天放。 走进帐来的白衫少年文文弱弱,十七、八岁年纪,盈盈含笑,一副书生打扮,清秀斯文,与萧天放沉稳刚毅的气质迥然不同,但细看两人眉宇,竟仍有几分相似。 “月前就已无碍了。我又不像大哥二哥整日军务繁重,上次我病了二哥都能抽出时间来看我,我这闲人一个就不能看看二哥?”这白衫少年正是萧氏最小的公子,萧天湛。 “舅父和大哥都好吗?大哥看了我前些日寄去的信,心中可有计较?”萧天放略一沉吟,缓缓问道。 “都好。大哥说北军暂时还算是军心稳定,不过小林王掌印南军后,与诸多留守圣京的将军来往甚密,近日恐有大动作,大哥嘱我带话叫二哥你小心提防,及早准备,一旦京中有乱,请二哥调兵相助。”萧天湛脸上全无忧色,将这番话徐徐道来,如同背书一般。 略一沉吟,萧天放说道:“我不担心林氏此时能掀起多大波澜,毕竟皇上英明,朝中还有舅父。我最担心的是太子殿下安危,我听说近日来皇上对太子愈加不满,似有废储之意。”说罢,他拉了弟弟的手,相携入座。 “废储?皇上废了太子又能立谁?其余几位皇子的母妃大多身份卑贱,并不具备储君的资格。”萧天湛一脸懵懂,不明所理地看着哥哥。 “你忘了皇贵妃怀有身孕吗,如果是个龙子,就难说了。只盼望大哥和舅父在京中能对太子殿下多加维护。” “二哥,我在帐外听左骑都尉淳于将军说,半月前你带轻骑在平雁山以西剿灭了一支西蓥精锐,怎么,西蓥胆敢来犯吗?”看到二哥紧皱着眉,萧天湛忙岔开了话题。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私怨了结而已。”萧天放如此答道,眸中闪现一抹黯淡。 “二哥你会为私怨如此行事,我真不信呢,你……你当真是我那不乱法纪的二哥吗?”萧天湛一手指着萧天放,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萧天放也莞尔,淡淡说道:“怎么不会呢?”眉间落寞却已是难以掩饰。 萧天湛见他如此神情,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几次张口想问,又忍了下来。 “天湛,我朝与敬伽订下兄弟之盟,已有多少年了?”一阵难耐的平静之后,萧天放突然开口问道。 “从延武帝六年至今,有四十年了吧。二哥怎么想起这个?” 萧天放却不答,又接着问道:“那你说,一旦与敬伽有战事,哪方的胜算大些?” “二哥你是军中的大将军,一向是战必胜攻必克,我从没见你吃过败仗。不过我又听大哥说敬伽武安王,哦,就是跟我朝和亲的那个王爷,似乎也十分骁勇善战。兵法战略我虽然不懂,但既然未曾交锋,胜败之事又怎敢断言。” 萧天放点点头,站在帐边仿佛陷入沉思。萧天湛暗自揣度,二哥素来不跟自己提军中之事,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他正琢磨不透,忽又听得萧天放说话:“天湛,你回去告诉大哥,西蓥在西,敬伽居北,都正伺机蠢蠢欲动,玉剑关这五万守军一兵一卒都动不得。我日前已令虎翼将军雷翔密切关注京畿各驻军动向,只要太子那里不出乱子,其他无妨。”片刻沉思之后,他似乎下了极大决心,连望着萧天湛的目光都变得犀利坚冷。 萧天湛见他如此,心中一凛,道:“太子那里,二哥是得了什么消息吗?” 萧天放闻言一笑,站起身抖抖披风上的浮尘,“我刚才那话不过给大哥提个醒,也许只是杞人忧天而已,三弟莫往心里去。圣京距此数百里之遥,你来一趟不容易,二哥带你四处转转如何?” “好啊,我正想看看二哥镇守的这天下第一关。”萧天湛大叫一声从椅上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欢呼雀跃。 萧天放素来对这个自小身体嬴弱的幼弟疼爱有加,见他如此,心中也不禁快慰许多。 敬伽幽都,残阳如血。一匹高大的玉花骢踏着昏黄暮色电弛而来,奔至行军队前缰绳一紧,忽然前蹄跃空,仰天嘶鸣。 “章禄,皇兄又有什么旨意了?”马上的少年顾盼之间眸飞冷霜,眉似利剑,跨马的容姿尊贵倨傲,张显出年少不羁的轻狂飞扬。 忠顺将军章禄几步迎上单膝跪倒,轻声道:“回禀殿下,陛下说今日天色已晚,此时殿下进京,城门必已关闭。连日来为了肃清叛党,城中宵禁,大军夜半进城多有不便。因此陛下请武安王在此处歇息,明日入城。” 赵信眼光一黯,挑了挑眉毛,转向章禄身后来迎的一队官员,略有些不满地道:“皇兄近来真是古怪,六哥、七哥的封地离京那么远,竟要我半月之内将其解决,现今事情妥了,进个城又来如此多的讲究。”他瞟了一眼不敢发话的众人,不耐烦的冷哼一声,又说:“飞镝将军徐让带领三军在此处安营扎寨,准备明日进城。章禄,你带几名随从跟我在城门关前赶回城去。” 章禄听了心中大急,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一来殿下便是抗旨不遵了,小将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赵信心中记挂着半月不见的纳雪,此时只恨不得插上双翼飞回武安王府,听他如此说更是大怒,扬手一鞭打在章禄脸上,骂道:“不敢跟我回城就滚到一边去。我心意已决,皇兄降罪我自然一人承担。”说罢扬鞭催马,绝尘向北。 章禄不顾脸上伤痛,起身向赵信离去的方向奔出几步,大喊“殿下,殿下……” 军列中又有一小队亲随冲了出来,策马逐赵信身影而去。 飞镝将军徐让开始指挥兵将支起营帐,埋锅造饭。只有章禄立在昏暗不清的暮色里,左颊的伤口,血慢慢浸出来,火烧一样疼,他沉重地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纳雪坐在王府的后园中,一丈开外,有一汪清浅的池塘。园中的桃花开了,一两朵粉白被风吹落,浮在水面,微风又将镜子一般的池塘吹开波澜,近看,水还是盈盈的绿,不若整日由窗内看的那般,镀着层刀刃薄的光。从美泉宫回来的路上染了风寒,纳雪不得不在房中静养了几日,今晨好的多了,又觉得气闷,便撇开下人独自在后园走走。 “王妃的身子今日才好了些,怎么到这水塘边上了。让王爷知道,奴婢怕是要讨了打去。”纳雪一怔,身后不知何时竟立了一名二十出头的侍女,只见她面容秀丽,一身绸衣,不是普通奴役打扮,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是不卑不亢。 这是张极生的面孔,纳雪仔细端详,断定是从没有见过,便微笑说道:“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况且这些天好得多了,今日闷极了才想下床走走,这池塘很美。你府里做什么的?” “奴婢秋苻,在鉴蓠书院管管笔墨。”她说话神情都十分得体,声音却冰冷漠然。 纳雪见她如此,微微皱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吩咐道:“我再坐一会儿便回房去,你可以退下了。” “这院里风大,娘娘身子虚弱,还是让奴婢伺候娘娘回去吧。”秋苻说着,便伸手来扶。 “娘娘。”青怜的声音又甜又脆,从花架后传来,人影一晃,几步到了两人面前。“娘娘让我好找,怎么竟在这里。”青怜看了立在一旁的秋苻一眼,说道:“姐姐忙去吧,让我来扶娘娘回去。” 青怜挽着纳雪走进了门,悄声说:“小姐,这王府上下对您表面甚是尊敬,私下里却似乎除了王爷再没一个人喜欢我们。尤其刚刚那个秋苻,我在花架下早瞧见了,她瞅着您的眼神儿就不对,透着阴狠,直叫人发怵。保不齐是对王爷有了非分之想,这会儿子在您身边算计着什么坏主意。等王爷回来了您跟他说说,撵了秋苻出府吧,省得整日看着碍眼。” 纳雪坐在紫藤椅上,抿了一口青怜递来的热茶,将茶碗扣上放回桌边,笑了笑说道:“傻丫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撵人就撵人吗?你我在林王府也不曾从此自在过。像王爷那样的男子,姬妾定然不能少了去,我本对他无心,这样的事情自然想的开。只是我曾听下人说,鉴蓠书院是水夫人每日最常去的去处,水夫人的父亲是当今皇上的老师,秋苻和这府中人如此对待你我,怕也是有这一层的因由。” “听小姐的意思,王爷的那位如夫人是不好招惹的角色,可我们也没碍着她啊。”青怜皱紧了眉说道。 纳雪拉了她的手在一边坐下,眼波如水,定定瞧着她问:“若有人抢了你的夫婿,你恨不恨她?” ———————————————————————————————————————————— 感谢所有看这篇文的大人,说到更新速度,我也惭愧的很。。。但这是我第一次写文,又是边想边写,真的写不了很快,一~三天更新一篇,中间还有个别字修修改改,请大家能够原谅。有一点可以保证,决不弃坑。。。鞠躬~ 11 第十一章 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怀春,忽听得纳雪如此问,青怜的眼中浮现出一个清晰遥远的身影,是了,我心上那人爱恋着别人,我恨不恨她? “青怜,你猜猜看,今年,秋千架下的粉墙边,又有几枝杏花开了?”青怜正恍惚的时候,纳雪已经走到窗边,推开兰窗,白色衣袖随风飘起波澜,她转回头,亮晶晶的眼睛满是笑意地望着青怜。 武安王府的院中并不栽种杏树,也没有什么秋千架,青怜怔了一下,这才想到纳雪问的是林王府的花园。她欢喜地笑了起来,“小姐,这会儿,您可不能叫青怜爬到墙上去折花了。去年摔了腿,可疼着呢。”她瞧着纳雪,心中泛起了温暖的滋味。 说到此处,青怜一顿,又轻轻问道:“小姐,你想念鄢澜了吗?” 一阵风过,窗外有柔柔细雨竟忽如粉絮飘落。 纳雪偏了头去,不答,她想起了什么,显得有些失落。闪烁的双眼,逐渐被烟雨笼罩。 惨笑,一颗心,原来是如此身不由已,越想要掩饰,越痛。 戊时一刻,天已全黑了。纳雪抽出绾发的银簪,将一头乌发解散开来,静静地梳着。 寂静的院落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听到青怜在门外轻呼一声“王爷”,一个身披甲胄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王爷怎么回来了?刚刚才有宫人来说,皇上令你明日返京。”纳雪从坐中起身,虽然有些惊讶,却看不出欢喜。 “六哥、七哥的事情终于结了,我赶着回来见你,也顾不得许多。”分离半月有余,赵信的脸上多了几许风尘之色,眼光却依旧清亮有神。 赵信走到近前用手揽住她,一脸的严肃。“我还有事要告诉你,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能太难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身边都还有我。”说着将又她手握在手中。 纳雪瞧他的神情认真无比,心不由跳慢了一拍,只得望着他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赵信接着说道:“六哥的封地毗邻鄢澜,我在那里碰到了敬伽遣来报丧的使者,你父王林郇,上月末遇刺身亡。我不在府中,担心你太过伤心会出事,便想多瞒你几日,所以先将使者打发了回去。”赵信说到这里又将手臂紧了一紧,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心中大乱,劝解之言竟不知如何说出口。 “父王是被什么人行刺,我哥哥他……还好吗?”纳雪想起问到那个人,心弦立即颤个不停,不及说罢,已经潸然泪下。 “小林王安然无恙。行刺之人是数名归陌降将,已被当场格毙。”赵信看她泪流满面,想到月前父皇病逝,心里也更加难过,只不住安慰她道:“你别伤心,归陌自三年前被鄢澜大败之后元气大伤,迟早我要将他并入敬伽,也为你,报这杀父之仇。” 纳雪被赵信扶上象牙软榻,泪水仍是止不住,垂首说道:“王爷今夜可否往别处歇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行。”赵信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话音一落,便又后悔不该如此语气对她。复柔声说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我不吵你,只在床边坐一坐,等你睡了就走。” “我真的没事,你在这里瞧着我,我又怎么阖眼。王爷未遵皇上旨意,明日要一早进宫请罪,我也不想王爷为我分神。”纳雪用方帕拭去泪痕,勉强笑了一下。 赵信无语,只得默默走出房去,对候在门外的青怜吩咐道:“好好照看王妃。” 一支红烛燃着,烛泪蜿蜿蜒蜒淌在牡丹烛台上,又凝成一道道圆润的蜡痕。房内很静,好象人都已经睡着了。芙蓉纱帐里的人突然开口:“青怜,你有话说?” “是。今日小王爷有信来。”青怜梳着光滑的双鵶髻,低垂着头站在一旁,她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柬,递了上来。 府中诸事俱安,勿念。千万保重。 纳雪看了这短短十数字,心中愈凉。父亲出了事,还能说到诸事俱安?你究竟在想什么。手一扬,烛光亮起来,纸柬在火焰中焚为灰烬。 太极殿三丈余高的穹顶上,雕刻着九龙盘珠,云霞蔚然。几对捧花宫娥身前立着一排锦衣内侍,脸色肃穆,也仿佛木石雕就般毫无生气。 龙椅上团着虎裘,却掩不住金黄龙袍闪出的夺目光芒。 “怎么,九弟还在怪朕新婚不久便派你离京平叛吗?”身着龙袍的人缓缓说道,清冷的声音里俨然透着帝王的威严。 “臣弟不敢。”赵信依旧是单膝跪倒,言语虽称不敢,脸上表情却十分僵硬。 “九弟,你我兄弟才几日不见,怎就生分了?这次九弟是为朕力了大功啊。”赵缎懒懒向龙坐椅背一靠,貌似平淡地说道。 “臣弟日前抗旨不遵,不敢言功。只是不知昨日处斩的兵部侍郎沈庆所犯何罪?” “原来九弟是为此事生气。”龙座中的天子露出笑容,沉郁的眼光却如同千载寒潭。“这次金州、诸堂两王在南方作乱,沈庆曾于金州王有数月书信往来,九弟你可知道?” “皇兄只单凭此便定了他的罪吗?”赵信微微仰头,兄弟二人于大殿之上遥遥对视。 龙座一旁的总管福英低低的咳嗽一声,赵缎半晌不语。“就因为沈庆曾是九弟的伴读,九弟便要为他之死而怪罪于朕吗?” “这才是皇兄昨日阻我入城的原因吧。”赵信立在丹墀之上,目光如火。“臣弟原就知道皇兄雄图大略,沈庆之死臣弟不敢怪罪皇兄,只是皇兄有防我之心,让臣弟十分心凉。” “九弟多虑了。这世上只有你与朕为一母同胞,若我兄弟间生了嫌隙,朕便得了天下又有甚滋味?” “皇兄这些年来变得太多,令臣弟担忧。”赵信听他如此说,口气不由软了下来。 “这么些年,谁能不变呢。如今,九弟也大了,不再是以前缠在朕身边的那个弟弟了。这件事是朕不对,九弟不必再纠缠下去了,以后这样的事情朕会先跟九弟商议。”赵缎仿佛是累了,身子陷进龙座,阖上了双眼。 幽都内外经历一月的腥风血雨,太极殿中的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却终是无言。 太极殿东是翠华门,出宫必经此处。虽然北方春来的晚,但翠华门外的汀澜苑里已是绿柳成行,芳草如茵。 幽都皇宫的建筑广袤幽深,亭廊台榭相互掩映,雕栏玉砌美不胜收,令人顿觉如在画中游。 从翠华门走出,抬头一望午时已过。赵信想起刚才在太极殿的对话,觉得很是疲惫。眉头紧锁,忽又看到不远处,几名内侍引着一人正由花树后翩然而行。 “纳雪。”赵信低声唤道,一时也想不清怎会在此处见到自己的王妃。 众人一见是他,忙躬身行礼。 赵信来到纳雪面前将其扶起。“王妃怎么在宫中?” “臣妾是奉皇后娘娘懿旨进宫。今日是王爷凯旋之日,娘娘邀臣妾入宫赏茶。”纳雪本对此行心中颇为忐忑,此时见了赵信,心却骤然放了下来。 “我陪你。”赵信轻揽她的肩。 “不必了,此时王爷该往议政处去。朝臣还在等您。”纳雪转身看他,巧妙的避开了他的手。 “那我送你到珫璜宫。”赵信低头看她,平日里犀利的目光此时竟也温情若水。 纳雪见拗不过他,只得点头答应。 天边一抹流云卷舒,午后的阳光最是灿烂,将两人发上、衣上都洒下一层淡淡的光晕。几名内侍远远在前面走着,小心翼翼不敢回身。 转过汀澜苑,眼前出现一片梅林,已是四月将尽,一株株梅树长得茂盛。 “这里何时竟长出一片梅林。”纳雪停了脚步,愣愣地说。 赵信奇道:“王妃怎么这样说?” 纳雪心中一黯,低头胡乱说道:“臣妾觉得皇家园中种梅怕不合适。” 赵信闻言一笑。“你可知这园中梅树是谁命人栽种?” 纳雪摇头。“臣妾怎会知道。” “这片林子北面是玉姿宫,以前,我母后就住在那里。我九岁的时候皇兄已被册立为太子,皇兄自小便寡言少语,但却不像如今这般阴狠。我记得是那年大寒前的两日,皇兄突然跑来跟我说,他喜欢母后宫里的一名小宫女,要我陪他去母后那里讲讲情,讨那小宫女到他身边,他还说,等她长大了,便封她做太子妃。皇兄是性情极深沉的人,素来不会喜怒形于色,我从未见他如当日那般高兴,只可惜那时我受父皇罚要闭门思过,陪不得他,我不曾想到,竟是那日,母后宫里出了事。”赵信语气逐渐沉重,握着纳雪的手紧了一紧,慢慢前行,将一段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死的吗?外面都说母后是死于宫里的一场大火,但皇兄说不是,皇兄告诉我他亲眼看见父皇用白绫缢死了母后。皇兄冲进去,被几乎疯狂的父皇一掌打昏,醒过来的时候,玉姿宫那场大火刚刚熄灭。母后出事的第二天,玉姿宫里的所有宫女太监都被处以极刑,皇兄心仪的那名小宫女也在其中。可惜皇兄那时候只顾悲愤伤心,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等他知道了,却已经来不及。我那时太小,什么都不懂,皇兄说的我本来不信,我不信父皇对母后极尽宠爱,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去问父皇,父皇却不辩解,只不断对我说母后要出宫,她不要我们了,那时候我好害怕。不久之后宫里就有了流言,说母后在许多年前就爱上了一个戏子,甚至还有人说,皇兄并不是父皇的血脉。从母后出事的那时起,皇兄就变了,比以前加倍沉默,也不再同父皇说话。他常常来到这片梅园,那时候园里只种着两株梅树,你看,就在那边。”赵信向墙下指去,那里有两株正在怒放的白梅。 “觉得奇怪吗,现在竟还有梅花开放。”赵信又说,“那两株是假树,玄玉为干,白玉为花。皇兄说当年他就是在这两株梅树下第一次见到那名小宫女的。可惜出事不久,连这两株梅树也都枯死,皇兄就找来敬伽最好的工匠雕了一模一样的。他很思念当年那名小宫女,命人在这园中栽满梅树。如今有许多人都以为皇兄寡情,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赵信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皇兄这些年过得也很苦。父皇其实不喜欢他,朝中对他皇储之位也颇多非议,能有今日,是得来不易。” 纳雪一直静静听着,不言语,只是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赵信停下脚步,双手扶着纳雪的肩,认真地问她:“你也会爱上别人吗?母后的事给我很大震动,我很怕,怕有一天你也像她一样,会弃我而去。你能答应,永远不离开吗?” 他问得急切,他的脸逆着光,线条柔和了许多,仿佛是换了一个人,眼神中也透露出脆弱,让他年轻的脸看起来依旧是个孩子。纳雪想不出答案,她不能不有些动容。原以为鄢澜远去,一颗心已是古井死水波澜不惊,然而此刻才发觉似乎是错了,今生若欠下他的,又如何偿还? “王爷,人心变数,任谁都无法强求。我便此刻答应了你,如若他日做不到,那又算什么?”这也是真心话吧,看着赵信脸上的落寞,她却心定,虽不能叫他满意,也强过欺骗。 行至珫璜宫前,赵信对宫门外来迎的内侍嘱咐:“好生伺候王妃,并请转问皇嫂安好,申时我再来接王妃回府。” 珫璜宫虽是皇后寝宫,却不似想象中那般端正威仪。先皇自皇后故去便不再立后,先皇后所在玉姿宫又被火患焚毁,珫璜宫是去年新建,奢华富丽是有些,却不见得气派。宫内陈设着许多西蓥珍宝、古玩和玉器,只是太过琳琅满目,倒叫人有些眼花缭乱。 皇后兰夙端坐在中庭,正笑吟吟地等着,见纳雪走进堂上忙起身来迎,一边笑道:“妹妹别多礼,快请坐。妹妹今日气色真好。月前就听说妹妹病了,早想去探望,可苦于杂事繁多无法脱身。昨日又闻说妹妹的身子已经大好,武安王爷也回了京,遂请妹妹入宫来叙叙家常。” “娘娘错爱,纳雪愧不敢当。”纳雪依旧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 “妹妹怕是还在恨我吧。如果不是我从中作梗,这中宫殿里上坐之人该是妹妹你。”皇后摒退宫人,爽朗地说道。 纳雪虽因冰原遇袭一事对兰夙公主心有芥蒂,不想她竟能直率地说出此一番话,不由地将心中对她的恶感减去几分。微微错愕之后,纳雪也笑说,“娘娘说严重了,王爷待我很好,能嫁给王爷,便是纳雪最大的福气。” “嗯。”只见皇后眼波流动,神采飞扬,娇笑道:“妹妹可知京中不少朝臣都在猜测,武安王妃到底是如何美貌倾城,将一向眼高于顶的武安王迷的神魂颠倒,流连美泉宫十数日不曾上朝。” 纳雪听了这话脸颊绯红,忙说道:“纳雪姿容鄙陋,不及娘娘万分之一。只是生在南国,不能适应北国寒冷,幸得王爷厚爱,才在美泉宫多留了几日。” “妹妹不要多心,我话里没一丝别的意思。姐姐当初对妹妹不善也只为了皇上而已,如今我已是皇后,妹妹又嫁了武安王,便与我是好姐妹。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也不必多想。” 纳雪抬头迎上皇后的眼神,清澈真挚,没半分虚假,心下坦然,轻轻点了头。 “对了,这里有两串我父皇送的红玉髓珠子,我给妹妹戴上,看看可喜欢。”说着,皇后从盒中取出一串鲜红欲滴的项链,轻轻圈在纳雪颈中。“妹妹肤色白皙,戴了这颜色,真美呢。” 纳雪看着镜中云鬓高耸的女子,颈中佩了这条罕见的红玉髓串,白皙的脸竟当真多了几分妖冶,恍若都不识得。愣了一愣,对皇后说道:“谢娘娘赏,但这赏赐是西蓥国主为娘娘备的,实在太过贵重,臣妾是万不能收的。” 听她如此说,皇后牵了她手在酒案边坐下。“妹妹若不收,我便差人送到王府上去。”皇后虽仍是微笑,眼中却半点没了笑意。 12 第十二章 珫璜宫里栽种着几株海棠,苍翠欲滴,枝蔓垂绥。宫墙外是低垂的天幕,乌青的颜色幽深欲碎。傍晚的西风吹得半掩的宫门吱吱作响,门外立着两排挑着莲饰宫灯的侍女。 “你看清楚了?”一个男子合膝坐在红木榻上,苍白的手指轻滑琴弦。 “是,武安王妃今日穿了敞领攒珠宫裙,臣妾给她戴上项链时看得很清楚,她颈中系着的是一枚羊脂美玉,洁白光润,工料上成。”皇后兰夙立在男子身前,轻柔作答。 “不是她,果真不是她,她已经死了……”榻上男子喃喃自语,有晶莹的水光在眼中闪烁。一袭淡青色的褥衣,让他的脸看起来又添几分阴柔,几分伤感。 “皇上,武安王妃是鄢澜林氏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是皇上认识的人?只是皇上对故人思念过甚,徒自伤身而已。”兰夙在一旁坐下,幽幽地说,“皇上既然有情,当怜取眼前之人。”说罢这句,她想起这些日受得冷遇,不由得暗自神伤。 此言一出,赵缎游离的目光从琴弦上抽回,淡淡看了她一眼,说道:“皇后的琴弹得很好,朕很喜欢。这几日朝中出了几件大事,朕不能常来陪你,皇后若是嫌闷,可多找些内命妇来宫中作陪。”一边说,一边穿上了明黄龙袍。 “皇上……皇上今日不留下吗?”兰夙见此急急起身问道。 “太傅和几位郡王正在鉴心殿等朕。”语气中全无商榷之意,俨然不可违逆,话还没有说完,人已走出外庭。 浅浅泪痕冲淡了玫瑰色的胭脂,红木榻上的鸳鸯锦绣尚留有一丝暖意。 “皇上。”年迈的福英佝偻着身子跟在赵缎脚后,抄起手,低低地唤了一声。掌灯的一众宫女识趣地远远走开,在回廊一头候着。 赵缎停下来,眯起双眸,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终于开口了,朕就知道你又有话说,现在已经出了珫璜宫,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福英低低垂着头,身躯在冷风中微微打颤,仿佛真的已经老朽不堪。几声咳嗽,浑浊的眼睛睁开了一些,缓缓说道:“老奴斗胆问一句,皇上喜欢武安王妃?” 赵缎鹰一般凌厉的眼神在他身上扫了几扫,忽然叹了口气。“福英,你真是老了。你伺候朕二十多年,朕心里想什么,你会不清楚?” “老奴明白,不过老奴依旧不放心。皇上您要明白,王妃乃是您的弟媳,她的丈夫是武安王爷,听说王爷对她十分宠爱,请皇上莫要忘记老奴曾对您说的话。” “朕当然没忘,朕历尽艰辛才坐上宝座,你以为朕会为个女人而葬送江山?” 福英摇了摇头,“皇上不会,但武安王也许会,老奴请皇上不要有任何令武安王生疑的举动。今日之事,万不能再有。皇后娘娘虽然对皇上痴恋,但也许,这种爱恋带来的嫉妒更加可怕。” 赵缎面色阴郁地听他将话讲完,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压低声音说:“皇后?福总管你猜猜看,朕调几位京外的郡王入京是要为了什么?哼,朕要西蓥国十九个州全归朕所有,朕要敬伽以西永无战事。” 福英眼皮一跳,面色却是不改。“皇上日后打算将皇后如何安置?” “那要看她自己了。”淡淡抛下这句话,赵缎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往太极殿走去,清冷的脚步声将沉沉夜色衬托的更加寂静。 待他渐走得远了,福英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他缓缓跟过去,依旧步履蹒跚。 圣京,静樱园,莺啼燕语,软红浓绿,王孙公子络绎不绝。春日融融,十八岁的菱汐面含春风,静静地坐在落烟楼中,虽说身处烟花之地,但颇有大家闺秀的雍容大方。 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衣的男子立在门口静望了一阵,直直朝菱汐走来。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沈将军大驾光临,民女真是惶恐万分。”菱汐先前只当没瞧见他,待他到了跟前才甜甜说道。春水般的眼波柔柔扫了他一眼,说不出的调皮可爱。 被菱汐这么一看,沈宗钺略显老成的脸上立时满是红晕,他尴尬地笑了笑,“菱姑娘何必取笑我。” “我可不敢取笑将军,将军跟小林王,新近又立下大功,这下是真正飞黄腾达了。”菱汐瞧着他方正的脸庞,眼中似笑非笑。 “我……我……”沈宗钺的脸越发涨红,一时语结。 “哈哈。我可不敢再逗沈大哥了,瞧你那脸红的。沈大哥这会儿进园里,是出了什么事情要见主人吗?”菱汐站起身,带他进了一间精致的雅阁,又沏上一盏热茶。 “我不是来见主人的,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听说……听说菱姑娘曾在小林王府上……作客。”沈宗钺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小的几乎如同蚊语,浓黑的眉毛扭在了一起。 菱汐从桌后搬过一张桐木椅,摆到他身侧,咯咯笑道:“不错,是有此事。上月初九,小林王来接我进府。” 沈宗钺闻言如遭重击,魁梧的身子居然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了椅背。 “你……”沈宗钺坐到椅上,不敢抬头看她。 “就算主人有心维护我,这也是早晚的事,不是吗?沈大哥,菱汐要没记错,大哥今年二十七了吧,早该成个家了。”菱汐轻轻拉过沈宗钺的手,将茶碗放在他手上,又说:“大哥,这些年你待我好,我都晓得,但大哥该找个清白的女人。菱汐命贱,不值得大哥如此待我。” 沈宗钺紧紧握着她的手,猛一抬头,一双大眼像是点燃的火把,“不,我不在乎,我这就去求主人,求他让我娶了你,你跟着我,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菱汐看着他的脸,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抽回了手,她别开眼,“沈大哥,你别说了,我敬重你,但不能嫁你。虽然菱汐身在青楼,但大哥一直珍惜我、保护我,我很感激,我虽然年纪轻,却也懂得这份感情决不是爱。外人都瞧不起静樱园中的烟花女子,但我没有瞧不起自己,我若嫁,必然嫁一个我真心喜欢的人,这个人,永远不会是大哥你。” 她不忍去看沈宗钺的表情,起身就要走出去。身后沈宗钺突然问道:“你喜欢主人,是么?” 心中犹如响起一个炸雷,菱汐眼中有泪水流下来,说不出话。 “是了,我早该知道,早该明白。这中京府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出来。菱汐,刚才那些话,你就当是大哥喝多了,别往心里去,你别躲我,别不理我成吗?”沈宗钺踉跄着站起来,手指微抖,痴痴望着菱汐的背影。 菱汐模糊着双眼不敢回头,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便一转身走了出去。 九曲栏杆,滴水回廊。五月,芝纭曲弯弯曲曲的水泽中,白里泛青的雪荷花开得袅娜,一从从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小王爷,司徒大人已将属下送去的礼单收下。”青灰色的石檐还滴着露水,骤然,一颗水珠落在慕晏额前一缕微微卷曲的乱发上,又顺着发丝缓慢滑下来。 “嗯。”林楚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双手支在芝纭曲的雕花木栏上,轻声问道:“在这后园中开一泽碧池,你以为如何?” 慕晏一愣,抬头看着林楚如玉般温润的脸,低声说道:“小王爷是认真的?” 林楚听他这么问,唇角露出笑容,一双眼眸映出幽暗的藕荷色,半透明,更显得深邃迷人。他转过头问:“我像不认真的样子吗?”不等慕晏回答,他又转向北方,口中喃喃道:“我要在后园造一个巨大的池塘,还要引入活水,在这池中种四季都能开放的雪荷。你说,她会喜欢吗?” 听他如此说,慕晏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忙说:“小王爷,接二小姐回来,现在还不是时候,敬伽那边的人手还没有安排好。” 林楚不说话,眼中的透明却渐渐黯了下来,他的嘴唇因为闭得太紧而变得微泛青紫。 慕晏注视着他,心此刻也提了起来,小王爷处事素来心狠手辣,在这几个月来,脾气变得更加暴戾狠毒,他暗暗为眼前这个相处二十余年的少主和挚友担忧。 时间过的太慢,慕晏又不敢贸然说什么劝慰的话,只在一边暗自心焦。 “你说得对,我们还得等下去。”林楚突然走过来,拍了拍慕晏的肩膀,“林郇一死我就再没有什么顾及,现在,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太子。这样的事情我不想交给外人办,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慕晏见他神色如常,不由也松了口气。 林楚贴近他耳边轻声说:“除掉太子容易,但是斗倒萧家却不是件轻松事。不能心急,一步一步来。”这番话说完,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惯常那种温润的笑容。 “青怜,你在院中走动,常能见到那位水夫人吗?”纳雪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合上手中诗册,正想将它归整在外屋的书阁内,却被青怜一把抢了过来。 “小姐坐下歇会儿,这样的事情交给我做。”青怜将书整齐摆好,才又答道:“这两个多月里我一共见过她四次,每次都看到她在鉴蓠书院看书。” “小丫头,你还数着吗,记得如此清楚。”纳雪轻笑着拿起竹扇敲了她的头一下。 “当然数着了,很难得看见她啊。小姐问这个要做什么?”青怜眨了眨眼睛问。 “没什么,她是王爷的人,入府比我早,我来到府中却只见过她一次,我觉得王爷是不想我见她。这些天我心里老觉得不自在,对她,又有些愧疚。”纳雪神色黯淡下来,她想起回府那日在门前见到的女子,端庄娴雅静若幽兰,眉宇间却又神情凄苦,教人生怜。 “小姐,青怜觉得王爷对你很好。你……你会喜欢他吗?”青怜向来伶牙利齿,却问得有些吞吞吐吐。 一个疏忽,纳雪险些打翻了案边的茶盅,她扶着青怜的手坐下来,想了一阵才说道:“刚来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能活下去,那样的话或者能有这么一天,我还可以回去。王爷对我究竟如何,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现在,我虽然心里想着另一个人,可也偶尔会牵挂王爷是否平安,你说,这是不是很怪?”她抬起脸看着青怜,眼中一片迷惘。 近六月了,天气渐渐有些闷热。几日来,每当赵信从议政处回府的时候,都能看见正在等他的纳雪。 这一日,像是要下雨,天黑的早了许多。园中,纳雪将满头青丝用银簪绾了,一身藕荷色中衣,斜卧榻上,轻摇着一把绢丝团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赵信。 脱去朝服,赵信换上一身月白色长袍,满怀心事,他走过来俯下身,静静抚摩起纳雪细瓷一样光滑的手臂,突然说道:“今日工部尚书奉旨入宫商议重建玉姿宫,我想,大约是已经有人为皇兄解开了心结。”说罢,坐在榻边将紫玉发冠解下,又道:“前些日子听宫里几位公公提起,皇兄月前在京郊狩猎时带回一名女子,封为玉妃,很是得宠。我今日在宫中看见她,当真将我吓了一跳,她长得与你竟颇有几分神似。” 纳雪看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呼吸也不平稳,脸上还微有些红晕,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便伸出双臂揽住赵信的脖颈从榻中坐起,将樱唇贴在他的耳畔悠然说道:“王爷,纳雪可以嫁给王爷,便是今生最大的福气。” 赵信听完一愣,旋即将她搂得更紧,说道:“我差一点就娶不到你,又一直怕你委屈。你刚才这么说,让我觉得你很聪明,很了解我的心。” “王爷,纳雪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就算是故意的也没关系,我无所谓,我不在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清朗的眉宇显得英气勃发,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低头看到了怀里的人正露出微笑,他想,能让她这样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好。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兴奋的在她脸颊重重吻了几下,也咧嘴笑了起来。 纳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恍然间又明白了什么,胸口一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几个月的相处,纳雪如今仍然可以断定她对自己的丈夫并没有爱恋之情,多年前,她已将心交给了别人,时至今日也无丝毫改变。但是,她并不讨厌赵信温暖的怀抱,窝在他的臂弯,她很想笑,他原来也不再是十一年前让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 初夏,满园的花正开得绚烂,和着晚风在枝头上肆意卖弄起姿色,仿佛园外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全然不知。 13 第十三章 袁兴珞睁开眼睛的时候头微微动了一下,随着经络牵连,脑后传来阵阵跳痛,他睁大了双眼,可眼前什么也瞧不见。身下是冰冷的石板,正透过肌肤散发出沁骨的凉气,他犹豫着,又动了一下被反捆着的双臂,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梦,自己真的还活着。之后,他陷入了沉思。他记得他刚从丽玉楼出来,由几位家奴伺候着在雀尾巷闲逛,怎么突然眼前一黑,等醒了来就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自个儿还被结结实实地捆着。他皱了皱眉,心中大感不妙,暗自思索莫不是被贼人劫了,要勒索一笔赎金,近来圣京不大太平,已有过几桩这样的事。他定了定心神,又记起出门时东宫李公公捎信儿来,说晚上太子和几位大人在勾云阁等他,现在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他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阵锁链响动,“吱呀”一声,远远的一扇门开了,微弱的光亮透进来,他低着头用手挡了挡眼,指缝里看见几双崭新的靴子来到眼前。 “袁大人,对不住,让您受了惊吓了。”袁兴珞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猛一抬头,昏暗的光线中瞧见一双幽深如鬼魅的眼,话中带着笑意,眼中也含笑,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袁兴珞仿佛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 “小林王爷,你将袁某掳至此地,也太目无王法了吧。”袁兴珞绷直了身子,昂首问道。他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鄢澜太子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敌——小林王林楚,他一想到自己落入了此人手中,心不由得颤了起来,说话声音虽甚响亮,眼底却隐隐有了惧意。 “哼。”袁兴珞听到林楚在耳边轻笑一声,忙别过了眼去,惟恐看到他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 “袁大人是太子殿下身边第一红人,小王仰慕大人已久,几番相邀又皆被大人婉拒,小王也是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只是下人粗鲁,倒教大人受惊了。”说着,林楚便伸过手来解开了袁兴珞身上的绳索,欲扶他起来,又转向身后吩咐到:“快给大人摆张椅子。” 袁兴珞摇摇晃晃坐到了椅子上,眼前是林楚颇为玩味的笑脸,心中更是不安,还未坐稳又起身作揖道:“小王爷有事不妨直言。” 林楚大笑起来,模样甚为开心。“袁大人这是什么话,小王有事相求时才能找大人吗?只是请大人在我王府做客几日而已。” 袁兴珞情知他此话没半分真心,可又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大急。不知不觉,冷汗顺着额角滑了下来。 林楚见他如此,便取出了袖中方帕递了过来,笑道:“这六月里天就是热啊,瞧大人这一头的汗。大人也不必急着回去,且在我这府中多住些时日,这地下石牢总比地面上凉快些,大人在恒水郡的家眷我也派人接了过来,一切都不需大人操心了。”说罢,便转身要走。 袁兴珞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急说道:“不知道小王爷是用了什么手段,教童大人和安大人几日前突然告老还乡的?” 林楚停下步子,悠闲地转过身。“袁大人,朝中多少大人在背后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您都没听说过?再者说了,这宫里宫外,有谁是在为林王府效力的,大人真的不知道吗?”林楚说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门又关上了,铁锁的声音响起来。袁兴珞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作了冰,竟是生生地僵在了那里。 绿池中舒展着一片浮萍,有数枝小荷,自水面上直直擎起尖尖的花苞,一朵清荷已抢先探出了粉白的笑靥。 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在水面里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了水的凉意。对面的仪凤园耸立在银光下面,园子四周开满了雪白的花朵,园中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宫女内侍来来往往,离开幕还有半个时辰,已有不少的王公贵妇来到了园中,按着品级在席间坐了下来。 此时,纳雪挽着赵信的手臂刚走过梅渚亭,缓缓往这边行来。有不少年轻贵妇远远瞧见了,伸了脖子仔细地看过来,等走到近处,又都垂首欠身恭敬地行礼。纳雪听见这群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偏又小声的很,也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有些好奇,也只得作罢。自从上次入宫以来,她一直推脱身子虚弱,极少露面,今日是皇上的寿辰,怎么也推不得,才随着赵信进了宫。 仪凤园是玉姿宫的后园,新砌的园子,倒是干净幽雅。纳雪心道,皇上的寿辰选在这园中点戏,看来外头传玉妃得宠必是假不了的。她想起赵信曾提起玉妃的面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心不由跳漏了一拍。她偷眼向赵信瞧去,只见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了团簇银白牡丹的锦衣,腰束玉带,头发用镶了颗祖母绿玉的银冠束了,他便宛如是天生的皇亲贵胄,将一袭华贵穿在身上竟是再贴切不过。虽是不苟言笑,但顾盼之间依旧是神采飞扬。 纳雪定了定心神,指尖轻轻滑过赵信手心,待他回头看时微微一笑,果然,他也报以一个温暖的笑容,颦起的眉头渐渐舒得开了。 待他二人坐上席位,西院门外隐隐传出几声吵闹,众人都回头看去,门外却又有了语声传了进来,一字字缓缓说道:“这是我的园子,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语气当真狂妄已极,但声音却是娇滴清脆,宛如黄莺出谷。话音刚落,一个裙系碧环的袅娜女子推开了身前几名内侍,瑽瑢而至。 园中一时静的出奇,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这名女子脸上,但她丝毫不为意,大刺刺地朝众人走过来。待她走到纳雪面前,突然“咦”的一声停住了,抬起眼来在纳雪身上上下打量,此时宫灯照在她脸上,纳雪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也是一愣,只见这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肤光胜雪,又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眉目如画,美艳不可逼视,正是个姿容绝色的女子。她比纳雪更美上了几分,然而这眉宇间,却是像极了纳雪。两人当下都怔住了,身旁一众人也多是你看我我看你,只有少些先前见过两人的又在窃窃私语。 纳雪正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人紧紧握了她手腕,不经意地拉了她一下,说道:“武安王赵信携王妃给玉妃娘娘行礼了。” 纳雪也随着拜了下去,心兀自砰砰跳着。她虽是听赵信说过,但与自己长得如此想象的人就站在眼前,却仍是忍不住惊讶。 “不敢。小玉该给王爷行礼才是。”玉妃语气柔和了许多,脸上的冰冷表情也收敛了起来,但一双眼睛仍是在纳雪脸上打转。“这位便是武安王妃啊,真是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呢,王爷好福气。” “娘娘过奖了。”纳雪低了头去,淡淡回了一句,只盼得眼前这人快些入了座,也不想再瞧这张叫人难堪的脸。 但玉妃可不这样想,她几步走过来,亲热地拉起了纳雪的手说道:“我一见姐姐心里便很喜欢。同是他国的公主,为何姐姐性子就这样好。”说着,又向西门外扫了一眼。 此时,这园中没有一人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神色都紧张起来,气氛浓重得教人喘不过气。 “皇后娘娘驾到。”年老的公公挑起尖利的嗓音,西门外灯光亮起来,只见皇后兰夙低头对刚才玉妃推开的那几名内侍微点了一下头,便走进园来。园中众人齐齐向皇后行礼,只有玉妃仍是直直立着,眼中尽是挑衅。 “妹妹这是怎么了,瞧见姐姐来了也不等等,此刻又是这般模样,怎么,对姐姐这皇后很是不满吗?”兰夙也定定瞧着她,眼里已经能喷出火来。 纳雪这下才明白了,原来刚才玉妃要进园时,门外那些内侍远远瞧见皇后来了,便想叫玉妃候在门外,等皇后先进园,不想玉妃如此嚣张跋扈,竟敢当面如此逾礼,心中对她也颇不以为然。 “呦,多大点儿事啊,姐姐何必跟妹妹计较。妹妹可不是存心对姐姐不敬,只是今日太医说妹妹已经怀上了龙脉,皇上吩咐,要妹妹多保重身子,宫中这些虚礼,便是能免则免。”玉妃的声音很柔媚,拖长了音调说着,听起来更是腻的很。 这番话一出口,兰夙便如当头一棒,身子颤了一颤,被宫女扶住,面色惨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一众人还在地上跪着,瞧这情景,皇后不宣他们起身,谁也不敢说话。感觉到赵信的手臂一动,纳雪急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忽然园外一声长喝:“皇上驾到。”一园的人仿佛又都清醒了过来,有一阵小小的骚动。 “哒——哒——哒——”是坚硬的履底踏上青石板的声音,脚步声的主人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了进来。 14 第十四章 “怎么,皇后也是刚到吗?”永嘉帝赵缎瞟了皇后兰夙一眼,淡淡问道。皇后几步上前,欠身正欲行礼。 “都起来吧。”手一挥,赵缎径直走向上席,在当中坐了下来。众人也随之纷纷落座。 赵缎身边依次坐着皇后、玉妃和几位公主,右下席位是赵信和纳雪,左下为宰相尚之射和太傅水珩。众人都不说话,台上已然开锣唱了起来。 席上只有昏暗的烛光,眼前影影绰绰,纳雪见了玉妃之后心里便压了块大石,对台上唱些什么毫无兴致。她向主座望去,一名宫娥正捧着凤凰纹瓷执壶往案上的荷叶杯中添酒,赵缎的低垂着眼皮,瞧不清神情。身边的玉妃正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皇后的脸别在一边,神色已是难看至极。纳雪皱了眉头,她有些同情皇后的境遇。 突然,赵缎的眼皮抬了起来,向这边看过来,看到纳雪忙低了头,他将荷叶杯贴近嘴边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收回。玉妃也深深地看过来一眼,眼神中夹杂着嫉恨,还有一丝羡慕。 纳雪低着头,依然能够感觉到视线以上,有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射过来,她挪动了一下握在赵信手中的手指。“王爷,散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府吗?” 赵信转头看她,轻声道:“一会儿我要和几位大人去鉴心殿,芸生在天和门外候着,我让他送你回去。”芸生是赵信身边的旧人,很得他信任,常带在身边。 纳雪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幽幽说道:“王爷,我觉得皇后挺可怜,我不喜欢玉妃娘娘。” 赵信低头看她,正对上她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心中一暖,搂着她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宫里这些女人想的做的,大多都见不得天日,皇兄不喜欢皇后,她受委屈也不奇怪。是你心太软了。” 纳雪摇摇头,又慢慢坐直了身子。 台上,戏正演到□□,人影越来越多,锣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台下,赵信不时低头对纳雪说几句话,相视一笑,这一切也都尽数落在了上座天子的眼中。 夜凉如水,弦月孤清。玉琢的五瓣梅花在银色的月光里发出点点光芒,一阵风吹过,好象空气中也骤然有了幽幽的花香味。 半个时辰之前,一卷薄薄的纸页在指尖裂成了碎片。那上面写着:林王郇之长女、次女十一年前入府,生母不详。 生母不详。林王追认的一个侧室,经查其身世却曰不详。一道清冷的目光缓缓滑过地上的班驳碎屑,额上的青色血管轻轻跳动起来。 福英低沉的声音响起来:“皇上,武安王爷和几位大人已往鉴心殿去了。” 天子背手立在梅园深处,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凝神不语。片刻,有两三个身影从远处走来。 纳雪跟在何公公身后静静走着,虽然发觉这条出宫的路绕到了梅园,一时心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突然转过一条小径,她看见了十丈开外的人。 “臣妾拜见皇上。”纳雪心中一惊,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急忙盈盈拜倒。 一片沉寂,身穿明黄龙袍的人不说话。只是身边的何公公退到了一旁。纳雪慢慢站起身,虽是心乱如麻,面上却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王妃喜欢梅花吗?”纳雪闻言抬起了头,只见赵缎眼中只有那两株玉雕梅树,手指轻轻抚弄,脸上是少有的温柔平静。 纳雪将眼波移开,沉默片刻,答道:“臣妾不喜欢梅花。” 梅树边的天子捻着梅枝的手一紧,竟将一朵玉梅生生折断,凝神看着她,却又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缓缓说道:“相传,沉璧山顶莫奈池,生有金蕊绿梅,你若喜欢,朕可以为你寻来。” 纳雪的脸微微变色,向后退了一步,说道:“皇上,臣妾刚才说,臣妾并不喜欢梅花。” 赵缎盯着她的双眼,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来。“那王妃喜欢什么花?” “臣妾就非要喜欢哪种花,不可以,哪一种都不喜欢吗?”纳雪漠漠地看着他。心冷下来,他和她都不再是彼此曾经认识的那人。“请皇上不要见怪,臣妾是从小便不喜欢花草。” 赵缎站在月光下,静静听她把话说完,她说话的语气这样冷漠,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是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心,却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说不出为什么,却觉得她仿佛熟悉极了。可她不会对他笑,不会像十一年前梅树下的那个女孩子那样,伸出小手来折一枝最艳的梅花。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你退下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微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慢慢地,那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又回到眼前…… 刚才在玉姿宫里,母后又哭了,不管他在身边如何劝解,也毫不理会。他静静退出来,挥退了殿外伺候的宫人,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一处偏僻的园子。 冬天真的很静,静的能将细细的风声听得真切,他在冻落的残叶枯枝间走着,眼前还晃动着一地的碎瓷残玉和母后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为什么这些日子母后见了父皇总要这样?他想不通。 “咔”的一声轻响,他踩断了地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松木条。“咦”,他听到有人轻轻出了一声,抬头看时,只见几株松木后,露出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快活地眨了眨眼睛,朝他一笑,眉眼都弯了月牙儿。他呆住了,思绪断了开来。 “你是谁?”倒是她先开了口,扶着树枝柔柔地问,清泠泠的眸子里漾着一湖的水光。 他皱了下眉,虽然那时他只有十六岁,却也因性格孤僻,显得有几分少年老成。他认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是三皇子。你是什么人?” “咝——”他看见她听了回答后抽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又间杂懊悔的神情。她踌躇着,从树后走出来,却不向他行礼,就立在一丈远的地方默默地看他。 他也沉默着,却从她眼中看出,那些先前的恐惧和懊悔,都渐渐沉淀为一抹暗色,他恍然间知晓了她的担忧——害怕伤害。轻轻扯动一下嘴唇,这不是和我很像么,他想,心里涌起一阵跳痛。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盘膝坐在了满是枯草的地上。他坐好后再看她时,她正瞪大了眼睛。“能陪我坐一会儿吗?”他淡淡地说,颦着双眉,隐约是种乞求的神色。 她看着被他握在手中的五指,又看了看他的脸,微翘翘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地面很凉,几根寥落的衰草上还落着层薄雪,雪下是冻实的土,她挑了一处平整的地方坐下来。心里却想着这下都跑出来好一阵了,见了管事的宫女姐姐该怎么说呢,姐姐若这时找我不到,可又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着急起来。他可真安静,她偷偷打量着他的脸,一个多时辰了,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人坐着也睡得着吗?她转着眼珠,闷闷不乐。 又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不安分起来,转转脖子拧拧脚,手也轻轻地动,想要从他冰冷的手中抽回来。 “你做什么?”她听见说话抬头看时,他已睁开了眼,静静地看她。 “我把你吵醒了吗?”她眼里有小小的雀跃,从地上跳起来。“我全身都麻了呢。”顿时觉得如获大释,初见他时的担心和疑虑这时早抛在了九霄云外。 他的脸越显得苍白了。“你在这园中当值吗?”他问。 “不是。我是溜出来玩的……”她一时语快,说到这里突然又捂上了嘴。“呃……这园里有两株梅树呢,姐姐们……叫我来折几枝。”她的声音明显小了,显然是底气不足,低了头,脚趾在棉底鞋中不安地乱动着。“你瞧,就在那里,殿下喜欢梅花吗?我给你折一枝来。”她用手向远处一指,声音又欢快了起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片耀眼的白色,迟疑着,微微点了点头。 她跑着离开了。“等一等。”他在身后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玉,刚进宫来,在玉姿宫里伺候皇后娘娘呢。”她笑着跑开了。 仿佛过了很久,她才回来。 “真好看。”他说。小心翼翼把玩着手中的一枝白梅,温柔的眼眸干净而明澈,如同天边洁白的云涛。 “我娘亲说过,相传,在沉璧山顶莫奈池,生有金蕊绿梅,映着雪山仙池,美极了,花香随风能飘万里呢。你瞧瞧,就跟娘亲给我的玉一样美。”她扯出颈中一块梅花形的碧绿翡翠,说的认真无比。 他低头看她,眼光微异,淡笑不语,又沉默了一阵,他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害怕?” 她的双眼眨了一下,微微抖动的睫毛在阳光下是金色的,仔细看了看他,眼睛又转向一边,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你和九皇子真的不像呢,宫里每一个姐姐都很怕他,他是你亲弟弟吗?”她的声音清脆动听,整整一个午后,都洄旋在明亮的晴空。 从那以后,有两个月,他常待在这座寂静的园子。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梅花树下对她说:“小玉,你喜欢和我说话,喜欢陪着我吗?” “喜欢啊。”她想也不想地说。 “那,等你长大,就做太子妃好不好?” 她眨了一下眼睛,“做太子妃有什么好?” 他认真想了想,“做了太子妃,以后就可以做皇后。” “做皇后?是不是就能让我姐姐不受别人的欺负呢?”她抓着他的手,很认真地问。 他呆了一下,“嗯。”很严肃地点了下头。“重要的是,我会成为下一任的皇帝,我们永远不分开。”他默默地说,永远不分开。 她那时候还小,想来,也不会超过十岁吧。 亥时三刻,鉴心殿。 “九弟近来人显得更清爽了,英姿勃发。”不管面对何人,大殿中时刻庄严肃穆,而天子坐得很高,仿佛要让为人臣者永远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皇兄任命尚之射大人为宰相,让臣弟觉得轻松不少。”武安王赵信坐在下首,一身富贵不掩英气。 “嗯。远征西蓥,九弟有准备吗?” “西蓥……皇兄不是在说笑?”赵信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天子不答。转头问另一人,“朕交代的事,武爱卿办的如何?” 户部尚书急忙走上前答道:“微臣已将粮草秘密调集都御城。” 听到这里,赵信抢上前道:“皇兄,敬伽与西蓥才刚和亲,皇后……” “皇后的事情朕会处理。”龙座上的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来,九弟是不愿出征了?”沉默一阵,天子又道,语声中竟有掩饰不住的伤感。 “不。臣弟愿亲率大军,征讨西蓥。”赵信跪上了丹墀,闷声答道。 鉴蓠书院。水毓黛静静翻着一本书,眼神游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如何?”她开口问,语声不露情绪。 “奴婢已按夫人说得将事办妥,这便是三个月来王妃在府中的饮食起居。”秋苻举起一本册子。 一页页翻过去,水毓黛慢慢道:“你以为如何?”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奴婢原以为王妃来自鄢澜,定然吃不惯敬伽的菜式。没想到,王妃居然很喜欢。”秋茯抬起头,眼中流光璨动。 啪的一声响,水毓黛已将册页合上。“是吗?敬伽人嗜辣,鄢澜人却很少能受得住,她竟然会喜欢?”水毓黛淡笑一下,“这倒怪了。”眼波轻转,“你倒真是心细。”她看了秋茯一眼,笑盈盈地说。 秋茯欠身,微微低了下头。 15 第十五章 宫墙外有一条悠长的官巷,赵信走到这里时,夜已经很深,他抬眼望了望天,半点星光也无,他慢慢走着,周围没有一丝风,沉闷的夏夜,他从空气中嗅到了浓浓的水的味道,想来,会有一场大雨吧,他皱紧了眉。 “王爷。”身后有人低低地唤他。他转过身,看到了巷尾立在黑暗中的模糊身影。 “福总管在此等我吗?”赵信看到远远地那张严肃的脸,顿时觉得心里有喘不过气的沉重。 “是。老奴在此正是为了等候王爷。”福英径直走了过来,围在赵信身旁的宫女内侍纷纷退了下去,一盏莲座宫灯卡在镂空花墙中摇晃,微弱的光线半明半昧,黯淡的夜此时更加浑浊。 赵信看到福英的眼,仿佛没有日间阳光的刺激,此时便是完全睁开了,犹如千年枯井,溶合了浓重的暗光。赵信不觉一凛,问道:“福总管是看着我长大的,深知我的性情,有什么事情,便对我直说了吧。” 福英闻言低下了头,“是。王爷已然应承了皇上?” “皇兄越来越听不得劝,我现在……也没有办法。”赵信看着他缓缓说道,末了,又叹气,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与平日间英武豪气的少年亲王天差地别。 “那老奴斗胆问王爷一句,征讨西蓥,王爷几时能归?” 赵信听他有此问像是大出意料之外,面上诧异的神色一闪而逝,沉思了一下,答道:“西蓥国盛,军中有大将慕伦青,凶悍又长于兵战,自是不比先前平定的那些蛮夷小国。举倾国之力,短则一载,长……便说不准了。” 福英面如沉水,再问:“那依王爷之见,朝中除您之外,还有谁可担此重任?” 赵信闻言一笑,飞扬神采转瞬又显于面上,“忠顺将军章禄和飞镝将军徐让都在军中效力多年,经验丰富,战功显赫,但与慕伦青对阵,恐怕胜负难料。” 福英木然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瞧着赵信的目光是十分柔和。“老奴也是这般以为。王爷是敬伽第一骁勇善战之人,皇上初登大宝就兴兵向西征讨,此事虽多有不妥,但皇上心意已决,无人劝得。敬伽军权皆握于王爷之手,此一战王爷挂帅自是顺理成章,但敬伽四周强国林立,朝中又诸多是非已然处露端倪,王爷若久不在京中,恐生变故。” “嗯。”赵信上前几步,扶着老总管的手臂慢慢前行。“归漠势弱,现又内乱不足为虑,我会调派东南大营一半精兵囤军京畿四围,禁军统领薛无骇忠心不二,我走后,派往鄢澜的探子每十日会将密报转承于他。这些事我不便在大殿多言,福总管可告知皇兄。”赵信说到这里,面有凄然之色。 福英停了下来,细细看着赵信的神色,又道:“皇上与王爷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在老奴眼里,皇上虽是位识人善用的明君,但天子自有龙威,还请王爷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多加体谅。一母同胞,在皇上心里,王爷的分量极重,旁人的闲言碎语,王爷可不必理会。” 赵信虽然生性豁达,但这数月来皇上的冷待和朝臣中的流言蜚语,也教他颇多思量,居高位者多猜忌,此时又听福英这一番言语,也情知他话中别有深意,但瞧福英如此气定神闲,也不再多言,一拱手道:“福总管的话,我全记在心里。” 福英笑了起来,这笑容出乎意料地温暖怜爱。“好,夜深了,王爷快回府吧。出征前必有一阵忙碌,老奴预先恭祝王爷马到功成。” 赵信也笑了,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十数年前玉姿宫那个慈祥的大管事福英。 一顶墨蓝色的小轿停在了一户小院外,这座看似平常的院落与武安王府隔了两道巷子,据说这是太傅水珩的一处产业。有丫鬟上前扣了扣门,院门开了,一个女子这时也从轿中走出,几步走进了庭院。深夜的寂静中,她轻巧的步子在院子里发着回声。天上那弯弦月在乌云中不停穿梭着,院子里一所所房屋的坚硬的方形轮廓,也随之一明一暗。院内的萧条景象随着她走动的身影而有了丝生气,她走过去,推开正屋的一扇房门,又关上,院中的一切又开始沉寂、静止。 “父亲大人,你为皇上找到了玉妃娘娘这样的美人,定然得了不少赏赐吧?”刚刚走进正房中的女子扶着椅臂坐了下来,坐姿端庄优雅,显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一袭浅紫绸衣,发鬟上插着一支璎珞宝钿,在灯火照射下灼灼生辉,眉宇间的书卷清气与她话语中淡淡的酸涩极不相称。 听了这话,一旁的清瘦长者眉头揪得更紧,“毓黛,那日你让秋茯将她领来,我便觉得极为不妥,这女子相貌与……与武安王妃如此相似,你又托为父将她引见给皇上,你到底想要怎样?朝中诸多老臣对此事颇多微词,倘若皇上与武安王生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他正是这宅院的主人——太傅水珩。 水毓黛微微一笑,眼中有光彩闪了一下,“她毕竟不是王妃,容貌有几分相似而已,王爷又怎么会与陛下生隙呢?她不是很得宠吗,正如父亲大人一般,皇上对父亲也愈加器重了呢。至于朝中那些流言蜚语,父亲大人既然得了好处,难道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为父只是觉得有些不安。你为什么将她改名为小玉,又怎能如此肯定皇上会应允,让这个与王妃容貌相似的女子入宫?”水珩又问。 水毓黛低垂双目,将右臂支在案上托起香腮,说道:“父亲还记得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您曾与我提起,东宫后殿太子的书桌旁,曾挂有一幅画像?” 水珩凝神思索,觉得好象是有些印象,便点了点头。 “父亲可能记不清了,但女儿记得清楚,我十四岁那年,有天父亲将那画像带回家来重新修裱,我问您那是什么,您说是太子亲手画的,他曾心仪的一名小宫女的画像,因为那几个月里连日阴雨,这画染了潮气,太子爷急得不行,才求父亲您这位书画圣手修复。我那时觉得好奇,对那幅画像很是留心。”她说到这里,看了水珩一眼,又道:“那画像的左下有两个小字,便是小玉。我猜,这是画中女子的名字。” 水珩听到此,似有所明白。“你是说……” “不错。我也听过宫里打发出来的老人讲得那些旧事,数月前又听父亲提及皇上见到鄢澜公主的种种异状,细细一想,她的容貌与那画上女子有几分神似,便有了大胆的猜测。送玉妃入宫,只是想揣度几分皇上的心思,又能将王爷激上一激,可喜竟被我言中,皇上心中所想与女儿一般,他也觉得像呢。” “你的意思是,王妃可能就是画中人?” “不。”她淡淡一笑,“当年那些宫人不是全死了嘛。其实,她是谁一点都不重要,皇上只是需要一个替代品,聊解相思之情。不过可惜,玉妃性子狠毒,全然没有画中少女那份恬淡,难保日后不会失宠。”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光凌厉起来。“皇上喜欢什么人,本来我是没兴趣,可王爷被人抢了去,我决不能善罢甘休。” 水珩看着她凛然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皇上明日将会下旨,武安王率三十万大军征讨西蓥,你要趁王爷出征,杀了她?” 水毓黛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将虚掩的兰窗关紧,再回头时脸色已是平静如常,悠然笑道:“她怎么能死在王府里呢,王爷回来迁怒于我,我要怎么办?这一次,我不仅要她死得干净利落,还要我的夫君能够身披龙袍,君临天下。王爷有哪一点不强过皇上,凭什么就要屈居人臣。” 水珩心中一震,急道:“武安王虽然是人中龙凤,但他素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并没有称帝的野心。你若迫他,恐他会不顾夫妻情意,对你不利。” 水毓黛轻笑起来,“我一介弱质女流,又怎能迫他,迫他的人是当今皇上。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功高震主的道理父亲不懂得吗?” 水珩默默听了,不再开口。他对这个庶出的女儿素来疼爱,又知她聪明能干,行事之果断不输于男子,所言又暗合自己心思,便隐隐露出了一幅默许姿态。 见父亲如此神情,水毓黛情知他已被说动。“玉妃出身市井,一朝得宠便处处树敌,不可一世,若在皇上心里,玉妃不及王妃,那正合女儿的心意。父亲大人您就等着看吧,宫中很快会上演一出好戏。”她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夜深了,女儿该回府去了,日后女儿还需要父亲大人襄助。”说罢,便开门走出去,逐渐消失在空寂的院落。 弦月东沉,残存的月光仿佛是一片浅黄色的火焰,悄悄地熔化了东南天空沉重的乌云,使它变成一片水波不兴声息暗哑的海,但却没有确切的颜色,似乎也不容纳任何生命,只映着月的余辉和虚影。 16 第十六章 白色的蔷薇花在藤架上静静吐露着香气,沉睡的夏夜,有人在攸愫亭中弹琴。指法娴熟而又玄妙,琴声宁静悠远,从指间流出的音符徐徐散去,赵信刚刚跨入大门,便听见了这琴声,遣散了赶来服侍他的下人,他寻着琴声走进后院,骤然看见了亭中的身影,屏住了呼吸,慢慢走过去,生怕扰乱这无波的音韵。 亭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赵信有些诧异,他绕到了抚琴人身后,悄悄踏上台阶,只见琴案上放着一只小巧的凤凰纹瓷执壶,旁边还有两个青花缠枝莲纹杯,杯壶边缘都刻有一行镂空小字——武安王府。不管是在皇宫王府,还是军中大帐,他素来是大碗饮酒,府中有这样雅致的酒具,以前竟然从未发觉,一时不禁哑然失笑。 他一笑,琴声就停了,抚琴人转声看他。 “王爷何时回来的?躲在人身后不出声,着实吓人一跳。”说罢,朝他嫣然一笑。 赵信也笑起来,走上前坐在她身旁。“王妃的琴声太美,我哪敢打搅。” “王爷生在皇家,久为君子之雅熏陶,敬伽又素产名琴,想来王爷必然精通音律,还请为我指点一二。”纳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满含笑意。 “呃……”赵信微微有些脸红,踌躇道:“我自小顽劣……弹琴是万万不会的。小时常听母后弹奏,旁人都说极好,我却听不出半点名堂。”说罢,神情便有些沮丧。 纳雪见他如此表现,不由想起一些往事,忍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得厉害,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赵信一张脸更是红透,狠狠将她抱进了怀里。“你笑什么,这么晚了不睡,便故意在这里等着取笑我么?” 好容易纳雪止住了笑,脸泛潮红,眼底漾着水盈盈的光,她凝神看着他说道:“王爷没看到这壶酒吗,我等王爷回来对饮。” 他二人都向案上的杯盏看去。赵信提起凤凰纹瓷执壶,打开壶盖猛嗅了一下。“好淡的花香,这是什么酒?”他扭头问纳雪,眼睛由于兴奋愈发得亮了,象一双闪着光的黑晶宝石。 “这酒名叫京青,是前日我兄长谴人从鄢澜送来的。”纳雪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往杯中斟去,碧绿色的酒水从壶嘴注入细高的青花缠枝莲纹杯中,颜色更加鲜亮可爱。“鄢澜有一种荷花四季都能开放,因为洁白如雪故名雪荷。圣京中的酒匠取春季开放的雪荷花朵浸出花汁,密封于清酒中五个月,酒水碧绿,因之得名京青。夏季开放的雪荷花香气最浓,酿于甜果酒中,酒色如同琥珀,名曰香湛。秋季的雪荷花开无香,浸入最烈的烧酒中,酒色转为浓紫,口味也变得醇厚,而名墨露。”纳雪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将一只青花缠枝莲纹杯递到赵信手上。 “还有呢,你还没说冬天的?”赵信的注意力大半已不在手中酒上。 纳雪转头看他,抿嘴一笑。“冬季里一池雪荷只开一朵,花色近于透明,存在酒味最淡的胭脂醉中,饮时需加些碎冰,酒色晶莹,名为纳雪。” 赵信手指一震,杯中酒水险些倾泻出来。“你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他笑问,又一口将酒饮尽。 纳雪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讲。” “听你这么说,我真想现在就尝尝这与你同名的酒是什么味道。”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拉了她的手道:“府中现在有么?我们这就去取。” 纳雪脸色绯红,一把将他扯住。“现在只是八月底,只有春季酒呢。” “不对。最好的酒,就在我府中。”他转过头贴近了她,用手轻轻握住她的下颌,月光下,眼神中有些迷乱,伤感和一丝柔情蜜意,他低沉着嗓音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今晚,你要听我的。”说罢便将纳雪横抱起来,大步往厢房走去。 脸颊蹭着纤柔的丝缎枕,迷迭香似有若无。“王爷,你可以不去吗?”纳雪听着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有些微弱,颈中的白玉在皮肤上硌出绯红的痕迹,一阵心烦,她昨日从宫中回来感受到的隐隐不祥再次席卷而来。 他的脸埋在她的脖颈间,闷闷地说:“可能不行。皇兄很坚持,他从没有这样,我以为他一直对军中事务是不关心的,没想到近些日子皇兄瞒着我,早与兵、工、户三部尚书都商议妥当了。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拒绝,便是公然表示对皇兄不满。” 纳雪皱紧了眉头,想了一想道:“可此次征讨出师无名啊?” 赵信抬头看她,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残酷的冷意,“两国交战,真有所谓正义之师吗?若想找个借口还不容易?” 纳雪听了这话,心沉了下去。“皇后娘娘会被处死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赵信眼中出现一抹暗色。“对她来讲,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沉默片刻,纳雪又问:“王爷要何时启程?” “最快,也要两三个月。准备三十万大军一年所需的粮饷,片刻间调度不齐。”赵信停了一停又对她说道:“往后这几个月里公事繁杂又是出征在即,府中诸事我无暇顾及,但自有人会料理妥当,你什么都不必操心,安心等我就好。” 圣京。四更天,馨晚殿。 “邱总管,娘娘怎么样了?”林楚低声向一旁的人询问。 邱尚思沉默了一会儿,斟酌措辞之后才缓缓说道:“娘娘自从有了身孕就睡不安稳,近来脾气也不大好,戌时皇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等送了皇上出去,便在殿中摔碎了好几件玉件摆设。好容易睡下了,又惊醒了几次,隐约还唤着王爷您的名字。奴才实在着急,这才斗胆做主请王爷进宫看看。”一席话说完,神色肃然。 “嗯。”林楚面上不见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走进内殿。邱尚思对两侧立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退出殿外。 “冰瓷,你醒了吗?”林楚轻声问,一边走近床前。 “哼。你竟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当你早忘记了。”清冷的声音从锦被后传来,一个身影慢慢坐了起来。 “我刚接管南军,身边多了许多事情,实在脱不开身。再说,毕竟这是内宫,我总还要避嫌的。”林楚笑道,面不改色地坐在床边。 “你今晚便有空,又不用避嫌了吗?” 听了这话,林楚面容一冷,“那娘娘是赶我走了?”说着便要起身。 “不。”林冰瓷一把拉住了他,“我只是几个月都不见你,生你的气。现在见了你,便一点儿都不气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她迷朦的眼睛楚楚可怜。 林楚看着她,脸上划过一丝笑容。“你安心养着,等孩子生下来了你就是皇后,还不高兴吗?” 林冰瓷无助地摇着头,“我帮着你害了父王,你又这样不睬我,我……我很怕……”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只冰冷的手卡住了喉咙。 “你还叫他父王?他可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父亲。”林楚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你忘了,你们姐妹若不是长得有些姿色,当初他难道是因为发了善心才把你们从雪地中捡回来?而我,要不是几个月前在秘室中翻出了那些东西,这辈子都要被他欺骗、被他利用,为我这个杀父仇人卖命。” “可他养育你这么多年……” “是我让他养我的吗?如果我的父亲御史张容舒还活着,我会稀罕他来养育?如果他不是需要一个孩子来掩人耳目,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吗?哼,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他把玩在手中的棋子,只有他死,我们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而你,如今竟然后悔了。”林楚语气沉重,背手立在床前,昏黄的烛光将他挑出模糊的细长影子。 林冰瓷的脸色苍白如纸,她轻轻地喘息着,笨重的身子让她似乎动一动都有些吃力,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她不再说话了,颦起双眉,目光茫然仿佛没有焦距。 屋子里显得有些沉闷。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你……你在京里办得事情,还顺利吗?”林冰瓷轻轻地问。 林楚转过头来,从表情看像是已经心情大好。“还好,太子性多疑,对萧氏并不十分放心,偏生他自己又目光短浅,身边净是些无能之辈。钳制了袁兴珞一个,便套出了余人的脾性和短处,尽皆受制于我。他们将东宫之事泄露的越多,越没有回头路可走,越会忠心为我效力,如今,我已十成把握可行大事了。” “非要至他于死地吗?他才不过十七。”林冰瓷不忍地问。 林楚冷笑道:“怎么,舍得皇上,却舍不得太子吗?成王败寇,岂若妇人之仁。” 叮的一声,玉石棋子落地。接着,更多的棋子被抚落在地上,珠玉之声不绝于耳。有翠羽孔雀屏风拦着,看不见是怎样美丽的一副棋具,但声音源源不绝地传出来,叮呤曼妙,荡人心魄。 屋里只点了一支烛台,但四壁之上悬着几方银色的镜子,显得很亮。几个镜面不断反射,照出了好些个人,其实,人,在这屋里,只有两个。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却是两个美人。男子比女子更加美丽百倍,滟滟生辉。 “菱汐外府送来的棋子不好使,太过透明。我爱用墨玉色的棋盘,你知我的心意,你去差他们换来。”这声音也似是珠玉滚落,字字透出清冽的男子之气,听上去又别有风韵,旖旎动人。镜中人正一挑凤目,恹恹朝屏风外看来,玄黄色的玉质棋盘上已无半颗棋子,最后一枚白玉子正握在他手中,一双手,竟白得与棋子毫无差别。 “是,主人,奴婢这就去办。”菱汐一欠身,便要走过来。 “不必了。这些小事明日料理不迟。”玉榻中人打断她,将最后那枚棋子也抛在地下。“菱汐,你跟了我多久?” 菱汐抬起了头,默默注视着他。“菱汐六月里过的十八生辰,伺候主人有五年了。” “五年,十八了。”他无意识地重复着,好象思索些什么,沉吟片刻,才又缓缓说道:“那你想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吗?” 菱汐像是吓了一跳,她愣愣望着他,不知道该说想还是不想。中京府的主人叶清泽是一个迷,这世上知道他的人很多,但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不多,他的人生仿佛自十年前才开始,那以前的事情,是一片空白。菱汐也会如外人一般好奇,她想知道,又绝对不敢去问,这么多年来她明白,这绝对是一个禁忌。如今这进退两难的问题被摆在面前,她沉默了。 叶清泽笑了,无声。一双美目微微摇动却如星河华练,流光溢彩。“你不必像旁人那般揣测,以后我定然会告诉你。事情在心里闷得久了,就想找个人听,而我要找到人,是你。” 17 第十七章 敬伽永嘉帝元年,九月二十九。 珫璜宫外被一千铁甲禁军重重包围。内政院司郑铎光匆匆展开明黄圣旨宣读,宣宁殿内已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圣谕:皇后为六宫之主,却不修其德,以西蓥巫蛊之术贻乱后宫,现收其凤印,免其封号,并督内政院彻查。 一时间,百余铁甲军涌入各殿搜查,宫女太监乱成一团。皇后兰夙在青黑色的石板上跪着,双眉颦起,目光黯然。与生俱来的高贵矜持,和殿中的杂乱无章格格不入,她捧着卷好的圣旨直直跪着,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天上,燃烧起火一样的云霞,云块越来越大。红色,赭色,紫色,青色,黑色,各种各样,不可调和地形成一条奔涌的河流。 夜深更漏,烛昏灯残。 永嘉帝赵缎推开虚掩的宫门,迎面看到了坐在案边独自等候的人,他眯起了双眼,问:“你知道朕一定会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臣妾在等。”兰夙淡淡说着,头也不抬,她从温热的笼屉中取出几个盘碟。 “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蜜酿松汁鱼。臣妾记得,皇上说过爱吃。” 赵缎轻笑,“敢用巫术来魇朕和玉妃,难道朕不会疑你在菜中下毒?” “皇上明知臣妾没有。” “但公主也知朕决意灭亡西蓥。” 兰夙抬眼看他,眼中又悲又怒,赵缎满意地笑起来。 “我可以劝说父皇向敬伽称臣。”兰夙说出这话,神色仿佛一下灰败许多。 赵缎摇摇头。“你太不了解你的父皇,他是男人,是西蓥的君主,而你,只是他的女儿。他不会答应,何况,我也不想他答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皇上,你对我就没有一丝夫妻情意?”兰夙流泪了,她在人前一贯保有皇室帝女的雍容,然而此刻,却哭得如同婴孩。 赵缎的眼波落在她脸上,足足有一刻。他目光凝重,沉吟不语。 “你还可以住在珫璜宫,朕并没有说要杀你。朝堂之上,人人皆知你受西蓥国主所迫才如此行事。至于你的父兄,城破之日若肯归降,也可保命。”他片刻之后说道,声音愈加清冷。 兰夙痴望着他的脸,眼中不尽温柔悲苦之色。“这么说,我该对皇上感恩戴德?”她心绞痛,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赵缎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反正你也明白,朕心里,没有你。” 兰夙突然大笑起来。“皇上心里当然没有我,皇上心里也不会有玉妃那个贱人。皇上您爱上了自己的弟媳,心里还会有别人吗?” 啪的一声轻响,兰夙被狠狠地甩在地上,她抬起头时,白皙的脸上五道赤红的印,一丝殷红的血顺着嘴角缓缓流出来。 “皇上不承认也没有用。你跟我说她与先后宫中的故人相似,可你在梦中,曾唤过她的名字,我听得清楚,分明是在叫纳雪。你是喜欢武安王妃的,不管是玉妃,或是以后的其他人,都无法改变这事实。不然你为何躲她,她可以不必定期入宫请安,你这样做,不正是欲盖弥彰?”她极快的语速说着这些话,眼泪又涌出,哀伤而迷离。 赵缎怔住了,他有一些恍惚,慢慢坐下来,脸上是浓重的寒气。 “珫璜宫你不必住了,念在你入宫后也算安分守己,且先在冷宫中住上两年,两年之后,朕送你出宫。”赵缎静静地说着,望向兰夙的一双眸中沉郁暗色,却没有了刚才的凛冽杀气。 “你的父兄不会被问斩,两年之后,你也可以好好活着。” 兰夙冷冷看着他,神色中流露一丝阴毒。“我当然好好活着,我还等着看,你们兄弟如何反目。” 赵缎凤眸一闪,微微冷笑。“好啊,那不妨留心看看,是否如你心愿。” “小姐。”身边没有外人的时候,青怜依旧这样称呼纳雪。她轻唤了一声,朝屋内人眨眨眼睛。纳雪边放下一卷书册,从内堂走了出来。 “什么事?”纳雪一边缓缓踱着步子,走向寂静的软红香径,一边小声问道。 “贵妃娘娘快要生了吧?”青怜跟在身后小心地问。 刚到敬伽不久,就得到了姐姐怀孕的消息。纳雪天天算着月份,此时更是点点头,道:“是啊,不知姐姐现在如何,她月前来过两封书信,但都没有细说,我猜定然也不好过。”纳雪皱紧了眉头,不由得脚步也停下来。 青怜似乎不以为然,在一旁定定瞧着纳雪,似乎也有话要说。 一阵寂静过后,纳雪察觉到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小丫头你想什么想的这样为难?” 青怜被她一问,脸红起来,踌躇道:“没什么……只是想问……小姐,你嫁给王爷半年了,为什么……还没有身孕呢?” 纳雪被她问得一怔,凝神片刻才道:“那有什么奇怪,姐姐入宫两年,不是数月前才有了身孕吗?” 青怜一双明亮的眼睛迎向她,又说:“小姐,其实奴婢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奴婢是想问,假若有一天你有了王爷的骨肉,再想离开敬伽,你还会舍得吗?那时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纳雪看着她,无意识地重复着,她还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此刻更是难有答案。她默默不语,她的思绪越来越纠缠于另一个问题——真的,可以离开敬伽吗?回到了鄢澜,他们,就会有可能吗?那么又该如何面对姐姐,她不是,也深深爱着他吗? “小姐。”她懵懵懂懂感觉到青怜用手轻轻扯她。她将那些烦乱的思绪平复下去,抬眼对青怜温柔说道:“那些日后的事,此时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暂且不去理它。听天由命吧,我向来运气是好的,不是吗?”她笑了,明媚的如同天边辽阔的晚霞。 两人沿原路慢慢走回去,眼看到了传晚膳的时候。 主房门前,远远瞧见立着个纤细的身影。 “奴婢水毓黛,给王妃娘娘请安。”一名女子上前躬身行礼,语声轻柔婉转。 纳雪抬眼看她,只见她一袭葛青丝裙,面上笑容却雍容有度,依旧书卷味十足,正是武安王府的如夫人——水毓黛。 纳雪见她突然出现在门外,略有些惊异,脸上却笑意如春,忙几步走上前将她扶起,笑道:“姐姐给妹妹行此大礼,教妹妹怎承受得起?姐姐快随我进屋坐。”说着,便将她引了进来。 “秋苻,你将我给姐姐备的食盒提进来吧。”门后又闪过一个人影,提着一只小巧的七层楸木锦盒,走了进来。 青怜走了过去,“姐姐给我吧,我在这儿伺候着。”说着伸手去接。 秋苻向水毓黛望去,以目询意,见水毓黛微点点头,便递给青怜,又退出房去。 “王爷今日在宫中议政,不知几时才能回府。我这几月杂事缠身,没有认真请教王妃的口味,上午我到厨房去,才晓得府中原来那些厨子都是北人,鄢澜菜肴虽是会做几道,但味道却不地道。我请人从府外找了一位鄢澜大厨,这些菜式是我从他那里学的,王妃如不嫌弃,可尝尝看。”水毓黛将青怜放在桌上的锦盒一层层摆开,七道色香味俱全的鄢澜菜色已排成团簇模样,又取出一副碗筷,更浓的笑意在她的脸上闪动着,带着几分花朵般的妩媚。 纳雪心上一惊,又暗自平复。“姐姐太费心了,我在闺中之时父王曾请得各地名厨,鄢澜佳肴也常能吃得,不会有丝毫不惯。入地随俗,也逐渐适应了。姐姐这样周张,我怎过意的去。” “王妃不要客气。您入府这许多天里奴婢都没来请安,您不惩处奴婢,奴婢已经感恩戴德。”水毓黛说着,便又是深深一礼。 纳雪轻轻拦起她,温和地道:“你我姐妹相称,你是姐姐我是妹妹,哪来如此多的虚礼。” 水毓黛抿嘴一笑,“那好,王妃请用膳,奴婢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纳雪微微点头,目送她走出门外,笑容冷下来。 青怜小声问:“小姐,她这是什么意思?” 纳雪轻握了握她的手,“没什么,我们少去惹她便是。” 后院的一棵榕树下,秋苻轻声说:“夫人,你何必为她操心这些,起初,我还以为您会在菜中下毒呢。” 水毓黛款款走出几步,莲步生尘,轻蔑笑道:“我就是教她知道,她的破绽,我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秋苻颦眉道:“那她岂不要有所提防?” “有所提防?她防我什么,我又能将她如何?”她淡淡一笑,眼波转到了秋茯身上,“她若慌乱,岂不更好。” ———————————————————————————————————————— 终于可以上晋江了,庆祝一下,顺便送上一章~ 18 第十八章 敬伽永嘉帝元年,十月二十七。刑部尚书崔宇哲上书:月前擒获的数名西蓥奸细现已如实供认,西蓥国主指使前皇后兰夙以驱鬼之名大兴巫蛊之术,并意欲在宫中投毒加害圣上。 上谕:西蓥之作为,实为国家社稷所不容,令武安王率三十万大军征讨之,以震国危。前皇后兰夙其罪当诛,但念其素有德仪,故废其封号,永囚暗室。 十一月初七,夜。 风声从弄堂呼啸而过,雨珠啪啪地打在青石板上,一阵急似一阵。刺眼的银色闪电像一把威风凛凛的军刀,一次次劈开黑沉沉的天幕,没有响雷,天地间的一切仍在轻轻摇颤着。 夜已经深了,明日清晨征讨的大军就要开拔,而今夜的风雨这样大,纳雪将脸埋进赵信的怀中,却又暗暗心焦,不祥的预感竟然愈来愈加强烈,她难以入睡,整整一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受了雷雨的影响,赵信也睡得不好,时不时会皱紧眉头一下。 刚过四更,雨声好象小了些。赵信却突然一声大喝翻身坐起来,纳雪还不及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他紧抱在怀里,听他口中还不住喃喃道:“你不要走,不要走。”又一道刺眼的电光划过,他的眼睛很亮,额头满是汗水。 “怎么了?”纳雪偎依着他问。 他不回答,只静静看着她的脸,像许久没有见过,抱着她又躺了下来。片刻,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做了梦,梦到你要走,离我远远的,身上满是血,而我全身僵硬动不了,唤你回来,你也不睬我,你看着我的眼神,好象我们变成了陌生人。”他的声音有淡淡的嘶哑,缓缓地说着。纳雪心突的一跳,却没留意他话中隐约的伤感。 他停了一停,又笑,笑声中少了一分欢快,多了一分温暖,他又说:“现在看见你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毫发无损,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好,真的。” 他的话将纳雪的思绪又拉回来,她对上他的目光,清澈见底。“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分离呢,王爷会怎样?”纳雪问。 “我会找你,找你回来。”赵信声音低沉,眼里是一贯的坚毅。 “如果永远找不回来,那又怎样?”纳雪又问。 “那就永远找。”赵信轻轻地说,然后闭上眼睛。 永远找?纳雪苦笑了一下,注视着赵信微微颤动的睫毛。“王爷,这就是爱吗?” “是。”过了很久,赵信才答。 “可我不懂得什么是爱。”纳雪声音更轻,“我没爱过吧,也许。”她若有似无的音调像是咒语一般充满诱惑,心却为刚说出口的话而隐隐作痛。或许在他回来之前我已经不在,半真半假的暗示,伤害了他,恐怕也不算罪过,她暗暗想。 赵信缓缓将眼睛睁开,如千载寒冰一般坚硬、透明。“和我一样生在权贵之地,我想你也没有爱过,所以得到你的爱,并不容易。皇室中鲜有爱情,即便有过,也远不及皇权来的强悍。但我还是想要爱你,想让你幸福。”他的手永远是火热的,温柔揽着纳雪的肩,而他的脸这样年轻、英俊而美丽,执著坚定的美丽,怎么不会有一点心动呢,教人想相信他每一句话。 然而纳雪却不会,她想起青怜在午时送来的密函,留在敬伽的日子,也许真的不多了,小林王执意要接我回去吗,回去,又能怎样?她沉沉阖上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 深秋的敬伽这样冷啊,何况是风雨的夜。鉴蓠书院的灯还亮着,小小的一盏,不易被人察觉的昏黄火光。灯下一支小号的叶筋笔正在羊皮纸上小心滑动着,笔的主人正聚精会神地临摹小幅精密地图,她时而又皱紧眉头,在上面做一些不易察觉的改动。 风声渐涨,门开了一个细缝,秋苻立在门边向外谨慎地张望一眼,又立即将门紧闭,她再次向屋内望来,感觉到呼吸有些紊乱,心突突猛跳,面色也逐渐青白。 灯下的人突然坐直,长吁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笔,淡淡看了秋苻一眼,拿起一把折扇缓缓摇着,慢慢将图上墨迹吹干。她的眼光平淡无波,与秋苻的紧张迥然不同。 卷起才画好的羊皮纸,与左手一摞叠放在一起,她又将之前照着临摹的那些原图拿起来,凑近灯火引燃,丢在火盆里,羊皮噼噼啪啪地烧起来,转眼成了灰烬,秋苻的脸更加变色,失声问道:“夫人,这些都是探子花了数年时间精心描绘的西蓥地图,你画那些假的……王爷带去了,可能……可能会……”她的声音颤抖着,逐渐不成句。 水毓黛抬起一双美丽的眼,露出与她的文雅气质极不相称的妩媚笑容。“你以为王爷是什么人,就算地图有小小的差别,也难不倒王爷,我只是,不想王爷太早回来,万一我这里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好,那才麻烦。” “可是,如果王爷知道夫人你做了这样的事……”秋苻说到这里,被水毓黛冰冷的目光一扫,下面的字便哽在了喉中。 “只要你不说,王爷又怎会知道。他只当探子画得不够精确罢了。”水毓黛默然看着秋苻,秋苻便觉有如置身冰窟,近几日她总看到水毓黛露出这样的目光,有时是责罚下人,有时却没有焦距,此刻望着自己,才更晓得严酷。 “秋苻的命都是夫人给的,秋苻又怎敢背叛夫人。”秋苻跪在了地上,不敢去接触那让她心悸的目光。 水毓黛的眼波在她身上又打了个转,“起来吧。刚才院子里没有人经过吧。” “是,下人们是不能随意在书院周围走动的,今夜风雨这样大,更是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到。”秋苻站起身,恭敬地立在一旁。 “我叫你准备的药材你办的怎么样了?”水毓黛停了片刻又问。 “奴婢已经按夫人说得备好了。”秋苻谨慎地答,屋内气氛凝重,她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嗯。明日送到梓癸宫去。”水毓黛仿佛没瞧见她似的,自顾自又说:“锦绣公主虽然失了宠,又因为驸马的事情得了失心疯,但她毕竟是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打点好宫里的每一个人,才能万无一失。所以我才叫你把这些千辛万苦找到的名贵药材送去给她,你明白吗?” 秋苻不由打了个寒噤,却又由衷地佩服水毓黛滴水不漏的心思,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是”。 水毓黛望着她,点了点头。突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只信任你了,姐姐,你懂我的苦吗?”淡淡哀怨凄然的感情从话中涌出来,秋苻心一酸,顿时觉得无法抗拒。 幽都城,破晓。雄壮巍峨的城门大开着,黯淡天色下是黑沉沉的战旗,赤红色的武安王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骑兵队伍远远在前面,高大的马匹整齐地走着,仿佛也受了气氛感染,懂得露出庄严肃穆的表情。马背上,沉重的铁盔遮住了年轻士兵的表情,只能看到锋利的刀尖在他们背后闪着光芒,身左侧是清一色的玄铁盾牌,繁复的花纹殷殷黯黯。 十六列步兵尾随其后,重重的甲胄随著步履的振动发出呛然声响,低微而刺耳。锋利的铁器在暗淡的光线中折射出一道道森白的影子。蓦然风起,翻卷的战旗飘舞不羁,暗青色的铁甲张狂着血腥的戾气,和风一起搅碎了深秋的薄雾。 明黄宝盖之下,永嘉帝赵缎欣然含笑,举起了盛满美酒的黄金樽。“朕等九弟凯旋而归。”凤眸清扬,似有说不尽的浓浓情意。 赵信虽在下首跪倒,一身铁衣红袍,目光灼灼,竟如战神般高贵英武,他接过金杯一饮而尽,朗声道:“臣弟谢圣上隆恩,万死不辞。” 赵缎颔首淡笑,目送赵信转身上马,身侧躬首伺候的福英大总管此刻正低敛双目,如老僧入定般沉寂。 马蹄得得的声音响起来,满溢着水气的土地作出沉闷回应。昨夜的雨至今未停,细若牛毛的雨丝迅速打湿了马背上少年的脸庞,猩红披风更是殷红如血。他回头望了一望五丈之外的青色马车,高高挑起的帘幕内,纳雪几近透明的脸色,和正看着他的一双黑宝石般的眼,都让他心神不宁。他迟疑了一下,拨转马头,又折了回来,拱手对赵缎说道:“望皇兄能代臣弟好好照顾我府内的家眷。” 赵缎微微笑道:“这是自然,九弟放心。” 金色的马鞭一扬,啪的爆响,玉花骢飞蹄而去,渐行渐远。纳雪望着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一双深邃的眼,心也随着飞扬的马蹄慢慢沉了下去。放下车帘时,她抚平了已揉皱的厚实宫裙。 玉剑关,中军大帐。 萧天放坐于帐中,沉声问道:“敬伽大军已入西蓥国境了吗?” “是,探子来报,昨日敬伽已攻克西蓥边塞重镇潼崤。”回话的是一名三十上下的白袍儒将,面容瘦削,眼光沉郁。 “敬伽早等着这一天了,此时,可谓是得尝心愿。”萧天放扫了一眼帐内的一众大将,笑道:“怎么大家都闷着脸,谁给你们气受了吗?” 众人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几名性子直率的将军几乎就要跳将起来。 只见刚才答话的白袍儒将抢着说道:“大将军,弟兄们不是受了别人的气,而是看见别人有仗可打,着急罢了。” 话音一落,大帐内一片附和之声。 白袍儒将缓一缓又说道:“敬伽虽与我朝数十载不曾交战,又有先帝盟誓在前,但如今的敬伽新主残暴不仁,更有称霸宇内之雄心。如今敬伽第一大将武安王率军远征西蓥,其国内兵力空虚,何不趁此良机一举歼之,永绝后患。” 此时左骑都尉淳于翼已按耐不住先嚷了起来:“听说镇北将军在京中又向皇上上书建议北征,大将军此时应和镇北将军连名上折,请命挥师北进。” “大哥的折子皇上不会应允,此时,也并不是北征的好时机。”众人低语未停,便听萧天放又沉声说道。“敬伽国盛,非短时之内能一决雌雄,兵力粮饷耗资巨大,况北地严寒,兵士大多不能受得,入冬必溃。何况,京中如今事态不明,此等大战,如受后方牵制,不堪设想。” 大帐迅速安静下来,众将素来对萧天放敬若天神,见他一番话又甚为有理,便纷纷不再做声。 “好了。”萧天放站起身道:“诸位先各回营帐,此事从长计议。” 众将得令鱼贯而出。 “左将军留步。”萧天放对白袍儒将说道。他正是军中左将军罗崇谏。 大帐中只余他二人,更显空旷。 “罗将军听说了吗,太子殿下正在曲苑秘密修建行宫。”萧天放放低声音道。 罗崇谏垂首道:“末将已看过镇北将军送来的信函。” 萧天放点头。“太子殿下做出这等违制之事,罗将军怎么想?” 罗崇谏沉吟道:“京中无人劝戒太子吗?” 萧天放冷笑,“太子身边,怕是奸佞小人居多。” “那皇上呢,此事连我等都能知晓,皇上又为何不加制止?”罗崇谏一脸疑惑。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人有意不让皇上知晓,另一种,皇上已然知晓,却不动声色,只等太子罪名落实,便要发难,我猜,是要废储。”萧天放声音更沉,眼中的冰冷一闪而逝。 罗崇谏一怔,“将军可有对策?” 萧天放微摇了摇头,“太子目光短视,本非社稷之才,他若不是姨母的骨肉,我定然不会保他。大哥脾气火暴,在京中,怕也帮不了太子什么忙。舅舅虽是老臣,太子罪行一旦坐实,恐怕舅舅在朝中也是孤掌难鸣。唯今之计,只能控制三军,静观其变。” 19 第十九章 紫湘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竹叶落了满地。秋日稀薄的阳光从竹枝间洒下,在地上划出斑驳流动的影。裙摆缀饰,泠泠作响。 软红香径,方寸池塘。转一转身,水中的月白色的人影微微笑了,衣袖上用锦针绣出的纹路纵横交错,丝线光滑反射着光,如凤凰一般翩然欲飞。 水边坐着的人正伸出白皙的手臂,手中凝脂一样的玉佩颤颤悠悠的晃动着,没入水中,搅乱了池波。纤细的手指轻扯着红线,月白色的人影静静看它在水面浮浮沉沉。 “小姐,贵妃娘娘生了小皇子,皇上很高兴,已昭告天下,立娘娘为后。”青怜站在她身侧的萱草丛中,低低说着。 纳雪点头,这话她已听鄢澜派来的使臣禀报过。 青怜走近几步,声音细不可闻:“小王爷传来口信,让小姐准备一下,随时离开敬伽。” “随时?”纳雪皱了一下眉,转过头询问地望着青怜。 “是,敬伽礼部侍郎肖湛远大人是小王爷的人,他正在安排。”青怜也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泛黄的草梗。 纳雪将红线提起,用丝帕将水拭干,笑道:“青怜,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千里眼顺风耳呢,王府中到处是居心叵测的人,你还能常与探子联络,不时收到鄢澜传来的消息,真是神奇。” 青怜抬头看她,美丽的眸子闪动两下,淡红色的樱唇微微翘起,显得灵动可爱。“小姐可不知道我为了能偷溜出去一次动了多少心思,才不像我说得那样容易。”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青怜的手背,“青怜,我总有不祥的预感,也许,离开敬伽,并没有想象中这样简单。”纳雪水波般漾开的目光夹杂几许忧色。 青怜似乎不为所动,神色依然镇定。“小姐不必担心,成或不成,总归是要试一试的,就算不成,依王爷的权势,也不会有人能将小姐如何。” 纳雪眉宇间阴郁依旧,却不再多说,做出了默许的姿态。 三日后,夜。 青怜急匆匆推门而入,“小姐,礼部侍郎肖湛远大人被下了刑部大牢,听说,已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纳雪紧皱眉头,问:“所为何事?” 青怜压低声道:“通敌叛国。” 纳雪脸色更加难看,又问:“王府周围有什么异动吗?” 青怜想了一下回答:“驻守的兵将好象多了许多,看服色也不像是王府的亲兵。” 沉吟片刻。纳雪静静坐下。 青怜眼眸闪动,又说:“小姐不如将此事告知王爷,王爷的书信使才刚走,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纳雪摆摆手,不等她再说下去。“你下去吧,这几天别再出府。可能,有人会请我入宫一趟。” 正说着,外面有使女来报:“王妃娘娘,宫里的何公公来了,候在前厅说要见您。” 青怜早已变色,焦急地注视着纳雪。纳雪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笑道:“看我猜的可有多准。你别担心,正如你先前所说,依王爷的权势,皇上也不能将我怎样,怕什么呢。” 由几名家奴引至前厅,正看到何皖悠闲地坐在椅中品茶,他见纳雪款步走进忙起身相迎。 “奴才何皖叩见武安王妃。奴才奉了玉妃娘娘懿旨,请王妃入宫小坐。” “这么晚了还劳烦公公,不知玉妃娘娘宣我是有什么急事?” 何皖轻咳一声,干笑道:“这个奴才可就不知道了,奴才哪敢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意。” 纳雪也笑道:“那就请公公稍坐,待我更衣,便随公公入宫。” “小姐知道玉妃这是什么意思吗?”青怜一边伺候纳雪换上沉重的宫装,一边问道。 “不知道。我没料到是她来找我。”纳雪眼神有些迷离,另有心事。 青怜的手突然僵住了,“小姐,你以前见过玉妃吗?我是说,来到敬伽之前。” 纳雪心中一动,问道:“怎么这样说?” 青怜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她跟小姐长得如此相象,便突然有了这个念头,觉得她说不定会是小姐的远亲。”接着又叹道:“明知是不可能的,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真的很像吗?”纳雪若有所思,又反过来问她。 “嗯。”青怜不假思索地点头,想了一想,又说:“眉眼长得像极了,但她骄横的模样,可半点都不像,小姐,你的脾气这样好,一会儿进了宫会不会受她的气?” 纳雪捏捏她的脸,笑道:“你忘了,我是武安王妃,又有谁会给我气受?” 青怜默默点头,说:“奴婢等你回来。” 玉姿宫,芳尘前殿。 宫装美人斜倚在紫檀靠椅上,秀眉微颦,挥手示意宫人尽数退下。明亮宽敞的大殿里,檀香阵阵,包围了上首坐着的两个人。 长长的沉默,仿佛时间凝滞了。 “你戴得是白玉,还是碧玉?”宫装美人娇媚的嗓音打破了沉静,她仔细地打量纳雪,从上到下,一如她们第一次见面那般。 纳雪显然没有料到她第一句话会这样说,愣了一下,“有差别吗?”她也问。 “你不否认?我知道你在皇上面前是不承认的,更何况,你有很好的身份做掩护。”宫装美人狠狠盯住纳雪的脸,眼中有一丝难言的感情。 她见纳雪不答,又开口说道:“林王长女?真可笑。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谁,你和姑姑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也是,有着一张和她如此相似的脸。” 纳雪深吸了口气,道:“你和小时候一样咄咄逼人,一点都没变。怎么,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玉妃咯咯轻笑起来,“当然不是。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和肖侍郎一样,都是鄢澜派来的奸细吗?” “娘娘身居后宫,这样的事情恐怕不是你能过问的,如果是皇上有兴趣知道,还是请他亲自来问我。”纳雪迎上她凌厉的目光,毫不示弱。两张相似的面容正相互对望,情景极为诡异。 玉妃目光一沉,有什么从中摇摇欲坠。“有人密谋想杀你,在数月之后,假我之手。”她转了语气,低沉婉转,仿佛有淡淡的落寞。 “你会吗?”纳雪平静地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如果会,今日就不召你来。”玉妃垂了双目,不看她。“主谋之人还不知你我的关系,还没有人知道。” “那很好。我不会为难娘娘,希望事情可以在她给你的期限之内解决。我离开,你留下,也永远守住这个秘密。”纳雪站起身,她不想多留。 蓦然。“其实我恨你。”玉妃突然这样说。 纳雪头也不转,不去看她。“我知道,从小,母亲和我们姐妹就是你们的耻辱,你恨我,应该的。” “不。就算不是那样我现在也会恨你,我其实很想把你揭穿,也想杀你。”玉妃咬了牙,声音从唇线挤出。 纳雪淡淡地笑:“你从小就这样愚蠢,难道现在还要去告诉皇上我究竟是谁?我想你在被皇上赐名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你的荣华富贵,是建立在一个虚无的身份之上。打碎这个幻境,你拥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当然,我不会妨碍你,正如你不会听从外人的指使来害我性命。不管当年舅舅是多么看不起我的母亲,我们,终究还是一家。” 玉妃猛然抬头看她,复杂矛盾的神色纵横交错,变化多端。“你走吧,不过皇上似乎有所察觉,我帮不了你。”她说到皇上二字,心头猛痛。 “阿莹,我谢你,是真心的。皇上是个可怕的人,你多保重。”纳雪说完这句,不回头的走出殿外。 十一月的风好冷,真的,太厚重的衣服只让人疲惫不堪,而无法御寒。 为什么离开玉姿宫就一定要经过梅园呢?若干年后的纳雪还依然会想起这个问题。 她不停裹紧衣服,再裹紧,依旧挡不住刺骨的风,依旧是冷。前行引路的几名小太监突然跪倒下来,声音颤抖着:“皇上……奴才给皇上请安。” 纳雪抬头,三丈开外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明黄服饰,盘龙纹彩,不是永嘉帝赵缎又是谁? 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静静立在那里,似乎已经立了很久,枯黄的叶子落在脚下,逐渐有些湮没龙靴。他转过头,修长的凤目依旧是冰冷的,他看到纳雪也跪了下来。 “武安王妃在幽都也认识很多人呢,朝中怕也有不少是王妃的旧识。”他悠闲地说着,仿佛毫不在意。 “臣妾是鄢澜王女,怎会在幽都有什么旧识?”纳雪将头垂得更低,恭敬地答。 赵缎冷笑一声,“王妃神通广大呢,连朕的礼部侍郎都愿为身死。” “臣妾惶恐,不知皇上所言何意。”纳雪平静答道,语调却无半分惶恐之意。 感觉到森冷的视线在头顶扫过,心底也生出寒意,纳雪心跳得快起来,不住安慰自己要冷静,她跪在地上,头低垂着,腰却笔直。 同为兄弟,永嘉帝与武安王都有与生俱来的高贵霸气,却又如此不同,眼前这人,让纳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与西蓥开战,幽都城中混入了不少敌国暗探,为了安全起见,还请王妃留在宫中小住。”赵缎语气不再凌厉,却将这几句话说得慎重,不可违逆。 纳雪像受了不小震动,霍然抬头,一双明眸晶莹闪烁。“皇上将臣妾留在宫中,恐怕极为不妥。” 赵缎淡笑,“朕是为王妃着想,九弟在前线操劳,王妃怕也不想九弟分心吧?” 纳雪心下冰凉,脸色也变苍白。赵缎盯着她脸,眉头渐渐舒展,突然他挪开视线又说:“王妃不要多心,朕只想替九弟好好照顾你,不想九弟回来找不到人,会埋怨朕这做哥哥的,王妃在披香殿安心住下,朕即刻命人去传王妃贴身的奴才入宫。” 纳雪无语,只得叩首谢恩。 披香殿,好象是先皇皇后的冬季寝宫,守备最为森严,把我囚在哪里,是怕我逃吗?纳雪心烦意乱地想着,向西六宫走去。 —————————————————————————————— 大人们的鼓励,就是我写文的动力。 20 第二十章 寂寞的林苑,梧桐树的叶子在北国迅猛的疾风中纷纷凋落了,每一阵寒风的扯动,经霜的枯叶猝然脱离树枝,像一群惊散的飞鸟,在空中飞腾。 太极殿里的灯光,是幽都皇宫中最明亮的。碗口粗细的盘龙红烛日夜点燃,大殿四周的墙壁上缀满了各色宝石、明珠,昭显出皇家的富贵奢华。然而太极殿又长年都是黑色的,黑色十二龙柱,黑色的玄武石地板,甚至青白的石壁上,都刻满了深黑色的花纹,日月星辰,云霞流散,金戈铁马,飞禽走兽,浓浓的流满一壁的黑色,在明亮的火光中更加诡异。 永嘉帝赵缎最喜欢黄金打造的酒器,当他懒散坐在华丽龙椅上的时候,手中总在把玩一盏金杯,眩目的颜色刺激了他的眼,他微微眯起眼角。 “老师劝朕将武安王妃留在宫中,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九弟回来必然怪罪于你,那时,连朕也帮不了你。”赵缎似乎言外别有他意,眼波在水珩身上转了又转。 水珩恭敬立于殿下,名贵的青蚕丝绣穿在身上极为合适,雍容有度,想来年少时更为风流倜傥。他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容,从容答道:“老臣也是为了王妃的安全着想,幽都城此时并不太平。王爷若知老臣一片苦心回来,又怎会怪罪老臣。” “哼,等消息传到九弟那里,你就知道厉害了。”赵缎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此事纵有千万不妥,皇上不也准了吗?”水珩低了头,假装看不到赵缎眸中的深暗。 赵缎看了他许久,水珩渐渐觉得脊背发冷,他开始后悔,不该说刚才那句话。 “老师从朕十五岁那年开始,就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老师还对朕说,九弟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朕如今就想请教老师,此事如何善后呢?”赵缎一字一顿缓缓问道。 水珩暗暗松了口气,答道:“王爷若是知道王妃险些被奸人所害,那这所有的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老臣还想斗胆问一句,皇上难道不想见到王妃吗?” 赵缎不说话,依旧懒懒地靠在龙座之上,仿佛刚才的话全然没有听到,他扬了一下下巴,“老师可以退下了,朕累了。” “是。”水珩慢慢退了出去。大殿上烛火跳跃,赵缎闭上双眼,似乎真的累了。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又散了开来。银光倾泄的大地,流觞曲水。披香殿外的盈乐池,此时正由一弯碧波勾勒出圈圈简约的纹路,映着水光轻轻闪动,涌向四方。 这是本已废弃许久的院落,满地零落的衰草残枝,了无生气,只有屋檐角昂首翘立的上古石兽依然直指苍穹,见证着数百年的云起云灭,沧海桑田。 在这一派破败的景色之上,却有一株木芙蓉傲然挺立,开得凄烈,散发着清香。 一个颀长身影立在花树之侧,岿然不动。浅灰色的长发迎风飘摆,根根都闪烁银灰色的别样光泽,他的发色特别,令人过目难忘。腰间一把青铜色长剑,剑身细长,却又古朴苍劲,长长的袖口不时被风吹起,露出按着宝剑的四根手指,苍白,隐隐黯淡的光。 随着一声悦耳的呼哨,一只黑色幼鹰飞落下来,停在他的左臂上。打开鹰爪上玄黑色的细盒,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纸,他看了一眼,雪花般细小的纸屑不断从手中旋转坠地。他皱着眉,好象很难决断。 然而他并没有犹豫很久,从怀中取出一截红线放入盒中,拧紧盒盖。做好这一切之后,幼鹰便扑棱着双翅,飞走了。他抬头,看着鹰飞的方向,一瞬间月光照在他脸上,微敛的眉,澄净的双眼,非但平静无波,而且清澈温柔。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幽都潜伏的密探与他传递密信,谁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有是澄净目光的人,会是曾经的中京府第一刺客——韩邵,然而他此时的身份却是北宫禁军副统领。 他转过身,望着披香殿朱红色的宫门,他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 九个月来他也曾见过她几次,她偎依在武安王的身侧,与他相隔很远远,不止数十丈,曾经刻骨铭心的容颜遥不可及,更加看不真切,他依然觉得满足了,很幸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她如今竟留在了宫中,或者说,是被软禁。离得这样近,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却又似乎真的,一推门,就能看见那个人,他没有动,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他想起密信中的内容,又被搅扰了思绪。 披香殿位居深宫腹地,四周西六宫环绕,守卫森严,要将囚禁于此的人带出去,这任务对他来说也太难,他毫无头绪。 又是几日过去了,青怜和王府中曾在身边伺候的几名侍女也都被带进宫来。殿中原有的两名宫女琴光、紫夕仍留下来伺候,却仿佛哑巴一般不发一言,问什么都只管点头。仿佛觉察到披香殿中特殊的气氛,纳雪和青怜也很少说话,各怀心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隔墙有耳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十日过去了,终于来了一位访客。 “娘娘千岁。”纳雪退后一步给玉妃行礼。 玉妃衣饰华丽,无论何时都是摆足了宠妃的派头,她慢慢走了进来,仔细看着殿中的每一样摆设,最后才将目光转到纳雪身上。“住得习惯吗?”她问,依然是倨傲的表情。 纳雪淡淡一笑,站起身。“娘娘恐怕不是来关心我住得是否习惯,而是想来看看,皇上待我如何吧。”她毫不顾及,旁若无人地问道。 玉妃顿时涨红了脸,怒得说不出话来。 纳雪亲自为她沏了茶,才又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我觉得这里很好,样样都合我的心意。” 纳雪看了她一眼,见她冷冷盯着自己,便对殿中伺候的侍女说道:“你们退下吧,娘娘有话单独跟我说。” 立在一旁的琴光、紫夕对望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玉妃一叩桌面刚要发作,却见纳雪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起了字,一愣,又坐了下来。 你不该来。 玉妃看着这四个小字,又看了纳雪一眼,将一个细小瓷瓶不经意地放在桌上,脸上仍是冷冷的神色,也蘸水写了一行小字——□□,连服六十日,无症而亡。 纳雪提起梅花玉壶,将茶水注满瓷杯,随手收起桌上的瓷瓶。又写两字:多谢。 玉妃的脸阴沉起来。轻咳一声,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不打搅王妃休息。”说罢,便要站起身来。 纳雪上前一步拦住了她道:“娘娘难得来一趟,我还有好些贴已话要和娘娘说呢。” 玉妃狠狠瞪了她一眼,无奈只能又坐了下来。 纳雪用茶碗轻轻刮着水面,问道:“西面梓癸宫住的是谁?” “怎么,王妃半夜听到那疯妇哭叫了?”玉妃冷笑起来,满是轻蔑之意。“没想到先皇最宠爱的锦绣公主,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不过是死了夫君,居然就成了个疯子,那里还有半分皇家帝女的样子。” 纳雪低下头去,她实在不想再看这张让人厌恶的脸,眼前顶着自己名字的女人,俨然还是当年那个在母亲被逐出家门后,跟在后面漫骂的刻薄女孩,她此时觉得万分难过,只能低低垂着眼睛,不愿泄露一分一毫的心事。 玉妃突然得意地笑了,她仿佛想起了更为高兴的事情,接着又说:“王妃猜猜,那个西蓥国的贱人现又在何处?” 纳雪睫毛抖动了一下,又垂下去,平静地回答:“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清楚呢?”她又想起与兰夙在珫璜宫相见的情形,心头浮起一丝苦涩。 “哼,冷宫地牢的滋味恐怕不那么好受,她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皇后吗?不过是王者玩弄权术的牺牲品而已。”玉妃的嗓音纤细妩媚,说着如此恶毒的话语分外显得刺耳。 纳雪抬头看着她,眼中已满是冰霜,“娘娘以为自己是什么,娘娘难道是能让皇上放弃江山而守护的佳人?” “你!”玉妃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却又转瞬安静下来,神情怪异地看了纳雪一眼,说道:“王妃莫要忘了刚才的事。” 纳雪微笑了一下,暖如春风。“怎么,娘娘以为我谢你,你便果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吗?你该不会以为我有这么愚蠢吧,你这样做只是救自己而已。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要发生了那样的事,踏平西蓥之后,只怕这宫中第一个死的会是娘娘。”声音很轻,几乎细不可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震动玉妃的耳膜。 玉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猛然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出殿去,耳后传来纳雪软软的嗓音:“恭送娘娘。” 十一月底,鄢澜圣京,静樱园。 “你还记得韩邵吗?”叶清泽穿着青白色的缎衣,坐在棋案边问道。 “当然了。韩大哥是中京府最厉害的刺客啊。”菱汐一双凤眼含笑,水盈盈地望着叶清泽。 叶清泽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那你猜他是效忠中京府,还是更效忠于小林王?” 菱汐满面惊讶地僵住了,她不知主人为何有此一问,韩邵十三岁就跟随主人,比她来得更早,一向对中京府忠心耿耿,又甚得主人信任。 “我猜这次他会违背我的命令。”叶清泽轻轻拨弄手中棋子,淡淡说道。“他被小林王派往敬伽之时,我有密令给他,要他不得伤及敬伽三皇子和九皇子的性命。如今,三皇子已是登基的新帝了。” 菱汐皱眉问道:“主人的意思,菱汐不明白。” 叶清泽粲然微笑,“小林王想刺杀敬伽永嘉帝呢,密信昨日已经送出去了,他野心还当真不小。三年前我让韩邵向小林王投诚,如今,他却变了很多。”叶清泽摇了摇头,“他再回来的时候,恐怕你都不认得了。” “那主人打算……”一向口齿伶俐的菱汐居然唯唯诺诺。 “我不打算杀他,违背我命令的人都不能活,但他毕竟是中京府最好的刺客,我下不了手,别人又杀不了他。你看,是不是挺可笑。”叶清泽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美,媚惑众生,宛如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菱汐看着这张脸有些沉醉,却又突然暗暗心惊。 叶清泽停了笑声,“可我不会阻止别人杀他。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有人比我更想要取他性命。” “可主人为何不准他伤敬伽皇帝呢?”菱汐考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叶清泽闭上双眼。“如果我说敬伽新帝与我颇有渊源,你信不信?”不待她答,他又说:“他身边也有不少高手,韩邵杀不了他。” 21 第二十一章 在披香殿中的第十五个日子,北风呼呼地吹起来,天边乌云密布,看来是要有场大雪。 披香殿是先皇皇后的冬季寝宫,四面墙壁为青铜铸造,外包松香软木,铜壁下埋置管道,管道中不断换入烧红的木炭,炭火的温度循着铜壁传遍殿中,与殿外正是两重天地。纳雪身处殿中,不由暗叹,先皇皇后宠极一时,谁曾想会那般香消玉陨。 正陷落沉思,忽听殿外传报“皇上驾到”。宫门被四名蓝衣内侍推开,彻骨的寒风席卷而入,不多时,殿外走进一个明黄身影,款步而来。 众人立时跪做一片,垂首听着厚底龙靴嚓嚓做响。 大总管福英跟在其后也步入殿中,对一众跪着的宫女使个眼色,众人立即静悄悄地鱼贯而出,青怜偷偷望了纳雪一眼,也随着走了出去,弥漫松香味的披香殿,福英伺候赵缎已于上首安坐,只有纳雪孤零零立在宫门旁。 赵缎深深看了她一眼,“坐吧,坐到朕的身边来。”他轻敲了敲身边那张檀木椅。 纳雪抬头仔细看着赵缎,却没能从这张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一句话也没说,顺从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 福总管清了清嗓子,低头说道:“王妃娘娘,您是第三个能在皇上面前对坐之人。第一个是太后,第二个是武安王爷。” “福英,你今天话太多了,退下吧。”赵缎仿佛极为不耐地说。 “是,奴才告退。”福总管缓缓退出大殿,忽然又说道:“皇上,王府的家奴还候着呢。”说罢才退出门外,随手,合上了门。 赵缎扫了宫门一眼,没有说话。 熏香炉中,佛手香料燃起来,云雾缭绕。殿中的气氛骤然诡异了起来。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流动更慢。 纳雪心中暗叹此刻当真是度日如年。从走进这披香殿起,她也第一次感到有些害怕,可她依旧坐得笔直,却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此时,满面阴沉的赵缎突然开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不知道,将你嫁给九弟,是对,是错?” 纳雪僵住了,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话他会轻易出口。眨了眨眼睛,纳雪低下头喝茶,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心却砰砰跳个不停,暗道,他真是难对付的人,不由得默默盘算对策。 赵缎颇耐人寻味的目光在纳雪身上游离,却也不迫她应答。但隐隐有暗潮汹涌的气势压来,纳雪此时感觉已快要窒息了。 突然赵缎的语气柔软下来,又说:“王妃已经穿上裘衣了,看来敬伽的寒冷,王妃还难以适应。”赵缎斜眼看她,眼波蒙昧。 绷紧的心弦松了一松,纳雪将左臂从木案之上抽回,身子也向椅背靠去,恨不得能缩在椅后。“可不是,北国的冬天来得好快,不知不觉,就快要下雪了。”她的眼神却很平静,是水一样的平静,掩盖了下面的真相,不论那是如何惊涛骇浪。 她缓缓抬头,迎上赵缎深暗的目光。“皇上突然驾临披香殿,想来定是有臣妾可以效劳之处。”一旦冷静下来,她暗暗琢磨刚才福英离去时影影绰绰的话语,心里已隐约有些眉目。 赵缎脸上绽开笑容,阴柔无比,看得纳雪心头一凛,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递过来。“九弟命芸生送回的信笺,可笑武安王身边的第一高手,如今竟当起了王妃与九弟的信使。” “这么说来,皇上是来披香殿取回信的。”纳雪一边说,一边接过蜡丸,轻轻捏破,取出薄笺看了起来。 赵缎又笑,一脸淡然地说道:“王妃果然聪慧无比,这回信该如何写,王妃也定是了然于胸。不过这芸生没见到王妃本人便被毒倒,他定然是无法担任送信之职了,还请王妃在信中写明,留芸生在身边伺候,另遣他人送去。” “这自不劳皇上费心,王爷已在信中说明,京中不太平,令芸生留在我身边。”说罢,便径自起身走到书案边,展开纸笺书写回信。 一柱香的工夫,便见她从容吹干墨迹,将信笺呈于赵缎面前,恭敬道:“请皇上过目。” 赵缎的眼波从纸上的清丽小字滑到纳雪脸上,沉声道:“九弟真是好福气,让朕艳羡不已。” 纳雪被他盯得透不过气,微微扭头,问道:“皇上想必将王府上下都看管得极好,半点消息也休想泄露出去。” 赵缎神色黯淡,似乎极不高兴,半晌不答。“那些人不必朕重兵看守,也被人控制的很好。看来如此聪慧的王妃在府中却极不得人缘呢。”说了这话,脸色好了许多,语气竟也添了几许温柔。 纳雪抬头看天色,“天色不早,皇上必有诸多国事操劳,臣妾不敢多留。” 赵缎眸中精光一闪,被这般逐客令大驳面子。沉声哼道:“好,王妃安心住着,朕自是不会亏待于你。”说罢,拂袖而去。 纳雪慢慢走到门外,不期然看到门外立着一人。 “福总管,怎么不随着伺候皇上?”纳雪问道,心有些诧异。 福总管欠手微立,脸上却没了往日的恭顺,他幽幽的视线落在碎石小径尽头的方向,落在远远而逝的天子身上,他缓慢对纳雪说道:“娘娘,皇上……他也是可怜人啊……” 纳雪也正遥遥注视着那熟悉的身影,心里溢出一些浅浅的酸楚,她的眼里蒙起了水雾。“他可怜与否,与我毫无干系。”似真似幻地喃喃低语,好象只是说给自己听。 福总管却像是被这话蛊惑了般,怔怔的。许久,纳雪听他在身后重重叹息。 自从赵缎驾临披香殿,纳雪便被看管的更为严密。 在幽闭的深宫中,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得知任何消息,甚至宫女奴婢都是匆匆来去,不敢开口与她说话,可她依然春风满面、临危不乱。 宫闱里开始有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诸多嫔妃猜忌、嘲讽的冷言冷语愈是气焰嚣张,愈发显得她们污浊不堪。 而身处其中,纳雪好似一朵高洁的莲,不怒,不恼,依旧巧笑嫣然。 这般的风华绝代,自然有人动心。然而仅仅动心尚且不够。她需要有人为之卖命,并且,甘之若怡。 夜深了,更声又敲起来。 她信步走出殿外,芙蓉树下,她等那身影在月光里出现。一月有余,她每晚都站在这树下,而那人,从没叫她空等。 今夜,他又来了,依然停步在院门外,隔了三丈静静望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银灰色的发稍在风中轻动,丝丝闪烁的柔光,让纳雪确定他就是她要等的人。北宫禁军副统领韩邵,这个一次次被青怜提起的人。 夜很安静,风也一下子静了下来,她似乎听到空气里弥漫着他淡淡的呼吸声。沉吟片刻,她满意地勾起唇角,如一朵清冷白梅,在暗夜悠然盛开…… 她突然转身,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他一愣。他本该立即离开的,在这样幽暗的深宫里,他本该逼嫌。可是当他的目光触碰到她的,竟迷惑般的,胶着,脚步像被死死定在石板上,再也挪不开。 他忘记了去躲避,也不知道怎么样去躲避,就这样,她从容走到他面前。 嫣然一笑。“韩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又?韩邵心头一震,莫非她还记得?惊喜,叫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怎么,我记得将军,将军竟不记得我了吗?”她又笑,这笑容有些落寞,眼波从他脸上滑向遍地冰雪。 “王妃安好,韩邵在圣京林王府见过王妃一面,永生难忘。”韩邵躬身行礼。 “三年前,哥哥大宴宾客之后,我与韩将军在梅园曾有一面之缘。我可有记错?”她的声音轻柔的,带着醇酒一般的余韵。 三年前,紫衣小林王门客三千,在孤政园中把酒言欢,纵论天下。正是这一夜,韩邵在人群之后慢慢地走着,王府梅园,他竟然迷了路。 那一夜他喝的酒并不算多,白梅的香味也决算不上浓,可是,当他在梅园深处看见她的时候,却觉得有些醉了,觉得那一树梅花分外地香气四溢。 那一夜她也是穿着湖碧色的衣衫,一袭雪裘,轻灵动人。他觉得酒意涌上了头,便什么都不能想了,甚至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竟记不清她那时是否是对着他笑,记不得她对他说了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记不清楚当年见到的是怎样的容颜,却记得她有暖暖的笑容。 他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竟只有这一个女子对他这样笑过,让他觉得温暖。 三年之后,那个梅花树下的玉人,就立在眼前,她竟然对着他笑了又笑,他的心颤栗着,他想到这些年来誓死效命于小林王,所受的煎熬,也都是值得的。 披香殿外,荒凉废园。 迎风振翼的孤鹰,拍击双翅,如同一支高过云天的响箭,没入遥远苍茫。 “你爱这里的冬天吗?”纳雪转身问。 她的语气如此真挚,韩邵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纳雪深深凝望他,幽幽叹气,又道:“生,或者死,往往不期而至,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而我的来或去,也是一样,不由我自己掌握。这一切都很像北国的季节,刹那间万紫千红开遍,还来不及欢喜,又不经意的,落英满径。我不喜欢,不喜欢冥冥之中由他人掌控命运。我这一生都想按自己的意愿走出去,想永远不回头。” 韩邵哑然,愣愣立着,只望着她。“王妃不同于这世上任何女子。”最后,他沉沉地、笃定地说。 纳雪微笑。“将军家在何处?” “韩邵无父无母,自小便是孤儿。” “原来,我跟将军一样身世。”纳雪毫不意外,笑容依旧,神色中却难掩凄苦。 韩邵一僵,“什么?” “韩将军还不知道,林王并非纳雪生父,纳雪是林王从路边捡回的。” “那贵妃娘娘……” “娘娘是我的亲姐姐。林王为了将姐姐送进宫去,可花了不少心思,伪造我姐妹二人的出身,当年知道这事的人,大多都已化为枯骨。”说到这里,纳雪声音低沉下去。 “我本就是敬伽人。”纳雪抬头对他一笑,乌黑的眼珠明媚非常。 韩邵心头大震。“那王妃你才是……才是……” “不错,我才是皇上要找的小玉,是皇上的故人。”说到故人二字,她的眼睛轻轻低垂,顿时充满了忧郁之色,显得娇弱异常。 韩邵看着她脸,心神激荡,不能自已。不自觉竟伸出右手,几乎要碰触到她苍白的脸颊,突然间纳雪睫毛颤动,已定定瞧着他,他才恍然梦觉,伸出的手指僵直在空气中,动也不是,收也不是,脸蓦然一红。 纳雪温柔瞧着他的举动,心下暗暗庆幸,他果真还是如当年那般单纯,顿时心头如释重负,明白这一步棋是走得对了,同时想起自己这般利用于他,也不由暗生几分愧疚。 “将军是如何赢得敬伽先皇帝信任?”岔开话题,纳雪神色自如地问。 “先皇熏檀山狩猎遇刺,是我救他。”他话极简略,将一场惊险说得平淡无波。 纳雪点头,“那确是极好的机会。刺客也是幽都的暗探?” “不。是归漠死士,玉剑关血战敬伽趁机攻占归漠七个城池。” 纳雪点一点头,不说话了。 韩邵此时却被心中疑惑纠缠,终还是问了出来。“王妃……与赵缎有情。” 纳雪沉默片刻,答道:“我若于他有情,当初又为何隐瞒?他并非我心中之人,我至今,也不晓得情为何物。”此话半真半假,纳雪心中一片黯然。 转眼,十二月末。黄昏,下了大雪,天地间依然很亮,废园中颓然立着一个灰白色身影。纳雪慢慢走过去,只见韩邵紧皱眉头,不发一言。 “韩将军有心事?”纳雪走近他身边问。 “自从王妃入宫,皇宫守备就日亦森严,鄢澜的消息,要辗转许久才能送于我手。”他顿了一下,思索一阵,还是将密信内容讲了出来。“小林王爷要我刺杀赵缎。” 纳雪一惊,随即又道:“趁宫内大乱,带我出宫吗?” 韩邵点头,“正是如此。”眉间神色却不见一丝舒展。 “将军有几分把握?” “杀不了他,也足已引起慌乱,宫中内应自会将王妃顺利带出去,万无一失。” “恐怕将军难以脱身。” 韩邵突然低头看她,眼光清冽而温柔,“王妃能安然脱险,韩邵命不足惜。” “将军的命,将军不珍惜,纳雪却还想维护,我若走,必和将军一起。” 韩邵退后一步,神情大为震动,惊喜难言。 “将军可听明白了?此计不可用。”纳雪迎着他的目光坚定说道。 韩邵被她看得低下头去,声音微微发颤,说道:“小林王的命令,韩邵不能违背。”当初在林王府发誓效忠于小林王时,心中远不如此刻这般坚定,他的心在一丝丝颤抖,混合着许多怪异的滋味,叶清泽暗授的密令,也不能再让他挣扎,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保纳雪顺利离开。 纳雪见他如此神情,突然心中涌出诸多不忍,她眼前正有一张面容英俊的脸,一双清澈的眼睛,一个年轻的生命,短短数天相处,她为了打开他的心所经营的一切,都无法抑制此刻心底深深的不忍,然而,她却正一步步引他走入深渊。刺杀敬伽的皇帝,无论成败,他已决无生还可能。 呼吸冰冷的风,纳雪心绪平静下来。“后日午时,我在披香殿后面的横烟阁抚琴,赵缎听到琴声一定会来,那时便可动手。” ———————————————————————————————————— 哇哇~写得真累,这一章实在很匆忙。诸位大人,为了避免前言不答后语的可怕情景出现,我要休息两天,整理下思路,想想下面要怎么写,嘿嘿,大人们周一再来看更新吧,一定多写两章。。。鞠躬先~ 22 第二十二章 一叶纸舟,随着微风向窗外飞去,像飘落池心的一片枯叶,在浮起薄冰的水面上静止不动,乌云笼罩,盈乐池四周飘散着淡淡的烟霞,仿佛青灰色的透明纱绡。日近午时,云中突然散落下微弱的阳光,惨淡的,游离在尘嚣之上,使得黯淡的冬景显得若游若定,似有似无。 横烟阁中,刀刃一般的冷风吹得珠帘闪动。帘后,一名女子身披雪裘,正轻轻擦拭琴弦。隔帘相望,只见云团锦绣下─肌妙肤,弱骨纤形。 散朝的钟声响起来,她的思绪飘忽不定,脸上的神情更加变幻莫测,一双秀眉颦起又渐开。当真要弹这一支曲?她还在犹豫。几张脸孔在脑海中浮浮沉沉,她有些焦躁。 “小姐。”青怜轻轻拨起纬帐,走了进来。“这样冷的天,为何要奴婢将门窗敞开?”她微皱起眉问。 纳雪抬眼向窗外望去。“这样琴声会传得更远些。”她回头道:“你若觉得冷,就多穿件衣服。” 青怜咬了咬嘴唇,站着不动,向四周望了一望,声音压得很低道:“殿外新换防了一批守卫,都是韩副统领抽调的。” 纳雪面无表情,轻“嗯”一声,手指间的细布依旧在琴弦上轻拭。 青怜缓缓走过来,跪在琴案左侧,拿起一边的银制温酒注子,将鹦鹉杯斟满,放在一旁。“喝杯温酒暖暖身子。”她低低说道,眉眼低垂,仿佛也有许多心事。 纳雪突然止了手中动作,抬眼看她,面有忧虑之色,道:“宫女都被留在前殿,这横烟阁中没有外人。等下一旦动起手来,殿外守卫中埋伏的人将以保护之名将我们带出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紧跟在我身边,懂了吗?” 青怜眼圈微红,黑亮的眸子转了几转,点头道:“奴婢明白。可是,小姐怎么知道皇上听到琴声一定会来?” 纳雪并不急于回答,她想了一想,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神情一瞬间又变得平静无比,缓缓说道:“因为我这支琴曲,皇上很熟悉。这是我娘教给我的一支曲子,十一年前,我曾在这宫中弹给皇上听过。” 青怜顿时脸露惊异之色,刚要开口,唇便被纳雪用手掩上。 “你不要问,过了今日我自会讲给你听。这曲子我本想此生都不再弹奏,如今别无他法,只盼赵缎听了此曲心神恍惚,能助韩将军一臂之力。”纳雪沉沉说道。 青怜瞪圆了眼睛,轻点了点头静静退在一边,不再开口。 纳雪轻闭双眼,片刻便又睁开。珠帘外,阁门洞开,门口已立了一个颀长身影,浅灰色长发随风拨动,轻脱飞扬。人,却如剑刃一般锋利笔直。 珠帘内,锦衣女子含笑,端坐,抹弦。 玄红鹦鹉杯,碧绿京青酒。屋内的景色明艳艳的骇人。 蓦然,琴音潺潺,忽远忽近,宛如清泉流泻,尘落云升,又如五彩华缎从十根指间流淌而出。 青怜悄悄走向一旁,点燃了安定心神的佛手香,在行云流水般的琴声里,横烟阁显得更静了。这真是一支轻缓而温柔的曲子。 琴声并不高亢嘹亮,却在宫阙中迅速弥漫散开,渐有渐无。赵缎才刚踏上内宫门的石阶,便如同雷电击中一般僵立不动,耳边传来的是惊心动魄的声响,他以为早已坚若寒冰的心开始剧烈收缩。是这样的曲调,没错。 身后一众随侍的宫人莫不相互以目询问,却无人敢出一声,就这样呆然矗立着,直到赵缎再次抬起脚步,直直往西六宫方向走去。 他刚听到这时有时无的曲子,就断定了来源的方向,西六宫披香殿,一定是她。他走得很快,心仿佛负荷不了这份焦灼,急促跳动着,平日苍白无血色的脸浮起淡淡病态的酡红。 一瞬间眼前闪过许多往事,华丽的龙纹袖中,他已握指成拳,攥紧的十指根根惨白如雪。 凌乱的记忆,汇合成完整的章回。 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折梅玉人,真真切切就活在眼前,如今,他却只能唤她做,武安王妃。 宫人侍卫紧紧跟在身后,更是忐忑不安,他们从未见过皇上这般情状,无不暗自揣测这琴声中有何玄机,皇上此刻又是何样心思。 琴声逐渐清晰起来,赵缎却慢慢放缓了脚步,他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已经到了控制不了的地步,又仿佛已经转化为一种恐惧,让他迈不开脚步。他想起这数月来她冰冷陌生的表情,想起她面对他的试探抵死不认,心开始抽痛,他的脚步更缓。然而披香殿已不可抗拒地,立在眼前。 他深望一眼,走进去。 门开着,侍卫要跟过来,被他用冰冷的眼神阻止。 “皇上万岁。”韩邵俯低身子,跪在地板上。 赵缎根本没有看到他,眼神不曾有丝毫转移方向。他慢慢走进去,内心五味杂陈,难以描述,但琴声如此悠扬,他僵了一会儿,最终与抚琴人隔着珠帘,远远坐了下来。云香雾徊里,他脸上浮浮沉沉的表情越不真切。 韩邵抬头,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狐疑,他奉皇命看守武安王妃,此次行动已作了周密部署,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赵缎既没有带进一个随从,也没有命他退下,这意味着成功的机率会大上许多。韩邵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缓缓站起身,他又恢复了肃立的姿势,只是全身每一根神经却都立即紧张起来,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向门外看了一眼。 门外除了二十几个宫女内侍,还有十余名持刀侍卫,个个看来机警精干,但他明白劲敌不是眼前的这些人,而是那些看不见的,在赵缎身边如影子般存在的贴身护卫。韩邵放缓呼吸,凝神听着横烟阁中每一丝细小的声响。 香炉中的佛手渐渐燃尽。余香袅袅,琴声也袅袅。午后的阳光安静地伏在窗棂上。 抚琴的手有韵律的拨动,优雅而娴熟,没有一丝犹豫或迟疑。 琴声宛如天籁,渐渐打乱众人的思绪,将尘世隔绝开来。 帘后在一旁静坐的青怜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撩起一串华丽的珠帘,她面无表情,只是水汪汪的大眼突然在韩邵身上转了一下,又退回去,韩邵顿时一惊,知觉从琴韵中游离出来,他想起他今天计划要做的事。于是,右手就放在了剑柄上,但紧接着就又放了下来。 赵缎没有任何反应,他安静地坐着,低垂双目,紧闭的双唇泛起青白。这样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个高贵温婉的世家公子,全然没半分阴狠霸气。 韩邵浑身一震,他突然从空气中捕捉到些微细碎的声响,一朵雪片恰恰从窗檐下飘落,他若无其事地向窗外瞟去,窗外远远有一株梅树,风没有吹,梅花开起来。一朵朵、一点点的红,像是刺人眼眸的血。天色早已放晴,窗外只有梅,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到右臂上的血液一阵冰冷,他又安静下来,耳边正有一段旖旎琴音婉转低洄,如泣如诉。他五指紧握,却并不急于打破这诗一般的宁静。 细碎的声响消失了,韩邵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赵缎的脖颈上,离的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那脉脉泛青的血管在微微跳动,于是他的手又落在剑柄上。 然而韩邵并不知道,珠帘外这两人脸上许多不易察觉的微小变化,都无一遗漏地落在纳雪眼底。韩邵拇指用力,正欲将手中剑推出剑鞘,忽听“砰”的一声,琴弦断了,阁中有三双眼睛都往琴案望去。 纳雪却抬眼对赵缎微笑,“臣妾不知皇上驾到,一时惊恐,竟扯断了琴弦。”她笑吟吟的站起身,拨开珠帘往外走来。 韩邵心中大急,刚要向前跨出一步,却猛然看见青怜站在珠帘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时间愣住了,只得屏息不动,五指紧紧按在剑柄上。 赵缎依然静静坐着,却默默闭上了双眼。他脸上淡淡的潮红未褪,面容却似已憔悴至极。 “王妃的舞姿优美,没想到,琴声,也很好听。”他淡淡说道,却像已耗尽平生力气。 纳雪走到赵缎身旁,停了下来,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原来皇上,还没有忘记。” 赵缎听到这几个字,心顿时像火把一样烧起来,怒气冲到了头顶,他猛然睁开双眼,却出乎意料的,看到一双动人心魄的笑眼,眼若春波,盈盈似水,这是记忆中的笑容。他刚准备开口,又沉默了。 许久,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沉淀下去,他慢慢挪开眼睛。“我以为你必不会承认。”声音很低,显得十分沉闷,他也不再自称“朕”。 纳雪目光闪了一闪,随后,眼眸更亮,笑容也更美。 韩邵远远站着,却是再也不能动了,情况完全出乎意料,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横烟阁中对话的二人。 “臣妾肯为皇上弹奏这支曲子,当然是抵赖不了。”纳雪甜甜说道,双眸清澈透明,与当年的天真少女无异。 赵缎目光闪动,“为什么如今又肯承认?” 纳雪敛起笑容,认真答道:“因为臣妾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顿了一顿,眼中满是戏谑,接着说道:“就算承认了,皇上又能将臣妾如何?” 话音刚落,赵缎突然站了起来,鼻息相触,两人已贴得更近。韩邵向前一步,脸已变色。却又见赵缎转过脸去,眼中阴晴不定,已恢复往日的犀利冰冷,他沉沉问道:“王妃不怕因此牵累武安王?” 纳雪轻笑一声,一脸淡定从容。“皇上怎会拿江山社稷玩笑?” 赵缎不语,转身走出两步,“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何变了许多?你忘了,以前,你从不会这样跟我讲话。”他问得凄凉而真挚,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了出来,让横烟阁中的三位听者无不有所动容。 纳雪抬眼向窗外望去。“我变了吗?或许我原本就是这样,只是你并不晓得。不过在我心里,你确实变了,冰原之上匆匆一见,你不认得我,我那时,也将你完全忘记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名叫小玉的女子,你又何必再寻?” 横烟阁又平静了,赵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纳雪装作没有看到,她走进帘内坐下来,细细品着鹦鹉杯中早已冷却的酒,仿佛刚才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只是一旁,青怜和韩邵还在静静看着她。 ———————————————————————————————————— 周一有事情怕耽误大人们看文,提前贴上。8过这章写得不好,8要拍偶,偶已经尽力了。。。。。 23 第二十三章 绷断的琴弦无力地垂上地面,余音没有绕梁,只是像风一样飘散在空气和尘埃里。 京青酒有甜甜的雪荷香味,纠缠在舌尖,渐渐又变幻为苦涩,这才是酒的滋味。纳雪仿佛有些失神,浅浅一笑。 “是我破坏了韩将军的计划。”她抬头看着走近的韩邵,眼神中浮现复杂的感情,变得闪烁不定。“是我不忍心,我不想你和他都血溅于此,你怪我吗?” 韩邵显得很木然,他摇了摇头,也坐下来。他的双眼坚定而透亮,所有情绪变化都无一遗漏地展现其中,虽然困惑,却又温柔无比。 青怜默默起身关了阁门,她仿佛知道纳雪还有话说,也走到一边坐下来。 纳雪的眼波从二人面上一一扫过,才又不急不缓的往下说:“距幽都十五里,有个小城——鹿铮,凌家是鹿铮的大户。凌老爷膝下有一男三女,其中,只有小女儿凌沁是庶出,生母又早早过世。凌老爷惧内,且不喜女儿,所以凌家上下无人将她放在眼里,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十六岁那年,家人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到本城一户豪绅家中做妾。谁曾料想,定亲不过三日,母亲便遇到了父亲。那是深秋的雨后,母亲上山进香,马车却陷入了山路间的泥泞,父亲又恰巧经过。年轻俊秀的世家子路遇少不更事的闺中女子,便伸手相援,这岂非是百唱不厌的戏文?”说到这里,纳雪淡淡冷笑,眸中有凄凉的寒光。 “母亲很傻,她以为父亲会娶她,然而父亲没有。父亲并不是鹿铮人,但他很有钱,他可以想到各种办法与母亲见面,他不会让凌家的人知晓,也不带母亲走。三个月后,到了迎亲的日子,母亲却怀孕了,父亲留下一笔钱,对母亲说他还会回来,就走了。” “凌家上下知道了这件丑事,立即取消了婚约,更视母亲为耻辱,但父亲留下的钱财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数月后,母亲产下一名女婴,就是我的姐姐。” “当父亲再出现的时候,姐姐已经一岁半了,父亲在鹿铮停留了两个月,却依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又要走了,母亲想和父亲一起离开,但父亲很为难,他说他还会回来,那时候,就来接她。父亲也许不知道,那时候,他已有了第二个女儿。” “一晃三年过去了,父亲再也没回来,在我两岁的时候,凌老爷过世了,而父亲留下的财物早已被挥霍一空,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住进了凌家的柴房。我们在那里住了六年。” “八岁那一年,我们被舅舅撵出凌家。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在不远的息宁山住下来,母亲靠做绣品供养我们。每次在城中兜售,她都在凌家徘徊,直到几个表兄妹发现,用石子将我们赶开。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做。”纳雪低垂双眼,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伤,低低叹了口气,才又接着说。 “那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是生命中最快活的日子。没有辱骂和毒打,没有时刻胆战心惊地提防,没有高傲无礼的表兄妹。然而母亲很伤心,她整日哭泣,我不明白为什么。” “起风的日子,我和姐姐就站在山尖听风声,潇潇淅淅的风声。那里还有大片大片的,很明媚的阳光,只是偶尔能够听到孤雁哀鸣。”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当息宁山上的第二个冬天来临,她已经不能下床。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母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喃喃说道,这一辈子,她笃信与父亲之间的感情,所以能熬过这漫长的等待,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不再相信。” “母亲从怀中取出一对玉佩,一白一碧。母亲说,这是父亲留下的,我和姐姐定要珍藏,但是,永远莫去寻他,莫再寻找我们的父亲,永远。” “母亲走的那天,西风整整吹了一夜。” “我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天崩地裂,而姐姐,她静静地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静静看着日斜日落,月升月明。” “我和姐姐开始乞讨,而敬伽皇室正往南行祭天,福总管遇到了我们,动了恻隐之心,将我们收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后来,我在宫中这片梅园里,认识了三皇子赵缎。他小的时候很文弱,也很善良,与如今大不相同。”纳雪抬头看了一眼青怜迟疑的表情,停了一停,才又说:“十岁之前,除了母亲和姐姐,就只有他关心过我,我忘不了,就算那只有短短几个月。所以,我不能看他死,尽管他变了,让我也有犹豫,但我不能这么做。”纳雪的眼眸是暗色的,深不见底的暗,她默默看着韩邵的脸,又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青怜在一边叹了叹气,紧皱的眉头没有舒开,但她沉默着,安静地注视着另外两人。 “我不杀他。”韩邵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眼神清澈而平静。他转身,离去。 阁中两人静默无言。 韩邵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长长的浅灰色发被风高高抛起,他突然觉得胸腔中激荡着滚滚热流。她在乎我的生死,在她万千的顾虑之中的确有这样一个原因。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罕见的笑容,一个干净如水晶、冰冷如利剑的杀手,露出的温暖笑容。 赵缎站在弦月掩映下的宫墙外,披香殿中的灯火,是明亮或着熄灭,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殿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都有人详细为他禀报,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脚步,他就是想亲眼来看一看,隔着宫门看一看她,其实,他并不能看见她的一丝身影。 太极殿,案上的卷轴用丝绸和松香木匣包裹,他卷而又松,松而又卷,究竟看过多少次,谁也数不清了。卷轴中的人影,由于年数久了,又曾浸了水气,再精心的照料,笔触也显得模糊。 天近破晓,赵缎就坐在大殿深处的龙椅上。红烛已燃到尽头,在风中徒劳地摇曳,一闪一闪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像镀了一层□□,艳丽而冰冷。手指在卷轴上轻轻摩挲,温柔的,好象陷入虚空,突然,指上用力,他将卷轴拿起来,走到烛火边,点燃。 大殿两旁的宫人全呆住了。那是皇上最珍爱的事物,连触碰一下,都要被拖出去杖毙,然而现在,它在火舌的舔动下化做一群赤红色的蝶,在空气中翻腾、飞舞,就这样被吞噬,被毁灭,没有一丝犹豫。 赵缎微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映出神采。 不必睹物思人,这幅画卷就已无用。 她还活着,此刻就在这深暗的幽都皇宫,在我所掌控的世界,谁也不能将她夺走,她将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能离开,不是吗? 想到这里,笑意传到了他深邃的双眸之中,这双眼眸像熊熊燃起的黑色火焰,释放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却仿佛刺痛了旁人的眼,宫人纷纷垂下头去。 西蓥重镇——喀亚。 城外三十里。黑沉沉的黎明,天边有一抹破晓之色。 敬伽军营,中军大帐。 传令兵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跪前禀报:“启禀大将军,飞镝将军徐让按军令向南二十里溪流处寻找水源,至今未见踪影。” 徐让三个时辰前离开驻地,便与大帐断了消息。众将领脸色都不好看,纷纷抬眼向主帅望去。 帐内居中的大将金甲白袍,闻言微微皱眉,正是武安王赵信。虽已征战多日,但他脸上毫无疲惫之色。 大帐里静得出奇,渐渐听到指节敲触桌案的声音。 赵信右手微曲,中指在羊皮地图上轻扣几下,问道:“前军探子回来了吗?” “报——”帐外突然一声长喝,一名军士满脸是血,冲了进来。“报大将军,徐将军回来了。” 赵信猛然站了起来,向来人问道:“人在何处?” “正在右翼将军帐,徐将军身负重伤,军医已前往诊治。” 赵信听完便大步向帐外走去。众将军也纷纷尾随而出。 坚硬的薄片金甲随着步子轻微震响,哗的一声,右翼将军帐虚掩的帐门被拉开。一双英武逼人的眼向帐内看来,细细打量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几片乌褐色的甲衣。 正在床前忙乱的几名军医抬眼看来,忙跪地行礼。“大将军。” 赵信不答,只微微点头。“徐将军伤势如何?” 为首的一名年长军医忙答道:“徐将军伤口已扎好,性命无碍,只是失血过多,得有好一阵子调养。” 赵信慢慢走上前,看见躺在木床上的徐让面色惨白,紧阖双眼,虽已晕厥过去,但五指仍牢牢握在剑上。赵信凝视不语,眼神黯然,却在片刻又揉进几分血腥,变得森然而冷酷。 他转头温和地对军医道:“让他早点好起来。”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右翼将军帐外,西风强劲。与飞镝将军徐让一同回来的只有三十五、六个人,且个个浑身鲜血。然而三个时辰前,他们应该是千余人的精锐兵团。 冷风吹得心脏仿佛冻透,肃杀的气氛在荒原上流动过来,又弥散过去。众将领都不发一言。赵信向一名伤势较轻的小卒低言几句,便默默走回了大帐。 唰的一声巨响,长幅的羊皮地图被扯成了碎片。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地图标注有误。”赵信在烛光下转过脸来。“前几次只是地形有差,距离不够精准,这一次,水源地根本找不到,所注之地方圆十里都无水声。”顿了一顿,沉闷地说:“只有一片密林。” 忠顺将军章禄跨前一步问道:“徐将军是中了何人的伏兵?” 赵信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敌军并无旗帜。但有胆量在二十里之外击我精锐,又如此骁勇的,只有一人。” 章禄眉头紧皱,“慕伦青?” 赵信看他一眼,沉着应道:“不错。敌军伏兵四周,他们虽不敢冒然袭营,但粮草却需多加防范。车骑校尉丁庆。” “末将在。”一名蓝衣将领出列。 “从营中抽调二百名好手,分散开来,摸清伏兵的位置。” “末将领命。”蓝衣将领快步离帐。 赵信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沉声喝道:“众将听令,有缴获敌将营中地图者,进爵一等。” 武安王府外依旧驻扎着大批禁军。幽都城中的百姓纷纷议论。 “皇上派这么多禁军保卫王府,可见武安王在朝中的地位啊。” “那是当然。听说现在城里有很多西蓥潜伏的刺客,要谋害王妃。” “可不是。武安王奉命讨伐西蓥,一路凯歌高奏,他们急了眼,要做这等下流之事。” “西蓥的国君当真无耻。皇上将他的女儿立为皇后,他却意图颠覆我朝。这下好了,让他尝尝我们敬伽人的厉害。” “武安王英雄盖世,看不把西蓥军杀得片甲不留。” 路过的百姓一边悄悄议论,一边向王府森严的大门投去敬畏的目光。他们还不知道,这被禁军重重保卫的武安王妃,早已不在府中。 一驾四辕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前。一身绛紫官袍的太傅水珩走下车来。 太傅是皇上特许可以出入武安王府的重臣,禁军侍卫自是不敢阻拦。 后院,东厢房。 水珩沉吟片刻,一想到事情败露的后果,脸上隐隐露出焦躁,他问道:“宫里的事有把握吗?” “我昨日进宫求见玉妃娘娘,她推病不见。”水毓黛悠闲地坐在锦垫上,把玩着手中的簪子。 “哼。这女人越来越跋扈,她似乎忘记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还在我手上。” 水毓黛勾起唇角,优雅地笑了笑。“父亲以为钳制了她的家人,就可以完全控制她?” 水珩一愣。 水毓黛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看她根本就没把家里人的生死当一回事。我挺佩服她,能够如此天性凉薄,恐怕在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命才值钱。” 水珩脸色愈发阴暗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急什么,且再等她一个月,若没有动静,再想法子不迟,反正这数月西蓥激战正酣,王爷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的。”水毓黛一脸臃懒,靠在椅背上直了直腰。“父亲留下来吃晚饭吧。” 24 第二十四章 这章写得太不顺,挤呀挤,跟挤牙膏一样。留着以后再改吧。。。 to袅烟:等大人看到“千山暮雪,绝世名伶”那一章的时候,就是叶清泽的故事了。掰指头数数,得再有十章左右吧。大人别着急呀。 to雨花石:嘿嘿,看您高兴,我也捂嘴偷笑。8过我的更新速度实在不快,不是不想快,是能力所限快不了。这文我其实写得艰难,十分后悔啊,咋我第一篇文要写这么多人物出来,自己都收不了线了。偷偷说一句,过一阵我要挖新坑,写个我喜欢又顺手的故事出来,腹稿正在准备中,到时要多写点再贴,不让急性子的大人着急。 to丁丁:我拼了小命保持两天一篇的速度呀。嘿嘿,决不弃坑~ 另:多谢读者的加油鼓励,一一鞠躬~入夜,又是一场大雪。皑皑白雪深处,红色的梅花率先在梅园开放,殷红夺目,在寒风中颤颤抖动,点点滴滴,如同四处飞溅的血。 距离太过遥远,空气中没有一丝花香,只觉那红色更加诡异。 梓癸宫的红瓦间稀稀落落的洒着雪片,像飘着一片片淡淡的猩红色的云。 轻柔的呢喃,婉转的娇笑,像一对小情人在悄悄对话,沿着宫墙蜿蜒而出,遗漏出来的片段却早已是支离破碎。 突然又夹杂了几声凄厉的尖叫。 染着红色蔻丹的手指着敞开的窗,像枯叶在劲风中抖动。 “血……血……全是都是血。夫君,你怎么不见了?我害怕……不要丢下我。皇兄,合缨很乖,很听皇兄的话,求皇兄把夫君还给我……”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声。 “公主,那不是血,那是红梅花呢,是梅园中的红梅花开了,公主,公主?”有重物坠地的声响,人声一片嘈杂。 纳雪站在披香殿高高的书阁上,开了西窗,安静地聆听梓癸宫里发生的一切。 心,不由得狠狠抽痛起来。 偏殿,铜壁下的炭火烧得正旺,殿中暖洋洋的,教人更加昏昏欲睡。趁着琴光、紫夕不在,青怜取出纸笔,默出心中所记的一些皇宫布局。 没有星辰的夜,暗的像凝结千载的血块,散发出糜烂的气息。 大殿空无一人,黑沉沉的寂静。穹顶上悬挂的凤凰灯,有一盏还亮着,五光十色,却着实微弱。 十一年前流浪的日子让纳雪对寒冷有着深深的恐惧,她裹紧了厚重的雪裘,轻轻拉开了披香殿的侧门。 被雪覆盖的大地微微泛着白光,深灰色的披风,浅灰色的发,韩邵出现在门外。 鹅毛大小的雪片簌簌地落。 他抬头,正对上纳雪的一双眼。薄冰一样的眸子呈现淡淡烟灰色,仿佛是夜,让它们染上一片迷离。 “赵缎此刻正在殿外花廊。”韩邵迟疑了好一阵,低头说道。 纳雪微微皱眉,默然不语。 韩邵又抬头看她,斟酌片刻道:“中京府的易容高手过几日将抵达幽都。” 纳雪淡淡颔首,思绪飘忽起来。不经意瞥到他腰际的长剑,心念一转。 她开口问道:“我可以看你的剑吗?” 韩邵点头,“当然。”然后把剑递给她。 他的剑说不清是什么颜色,淡淡的灰,又浅浅的青,不知是用何等材料所铸。苍老纹路伏在青灰剑鞘上,简单却极为美丽。抽出剑身的一刹那,无数白光从暗色剑鞘一端绽放,眩目而辉煌。在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纳雪看到剑身两个修长的小字——残翼。 “残翼。”纳雪小声念着。剑刃散发出的寒气扑面而来,迅速地穿过皮肤,涌进温暖的血液,随着跳动的深红流入心脏。 她久久地看了一阵,然后抬头看他,说:“好剑。” 韩邵迎着她的目光,轻柔微笑,他没有刻意地谦虚一下,而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好剑,定是铸剑名师所打造。” 韩邵明亮的眼睛闪动一下,如风入波澜。他静了片刻,答道:“是我师父,中京府,叶清泽。” 纳雪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中京府的第一刺客,原来是叶主事的弟子。” “我全家被贼人所杀之时,师父救了我的命,后来又传我武功。” 纳雪皱了眉头,说道:“我擅作主张,令你违抗小林王的命令,尊师会责怪于你吗?” 韩邵向远处望了一眼。“我奉师命效力于小林王,潜入敬伽之前,师父曾有密令,不能伤赵缎一分一毫。” 纳雪诧异,问道:“那你为何又执行小林王的命令?” 韩邵将目光转在她脸上,沉默好一阵,低低说道:“我希望王妃可以离开敬伽。王妃留在幽都皇宫并不快乐,不是吗?” 纳雪垂了双眼,避开他的凝视。“还好。你并不曾伤他。” 韩邵淡淡一笑,“这里虽距鄢澜千里之遥,但风吹草动,师父必然知晓。也许,师父最在意的是我是否违令。” 纳雪胸口一紧,不由又问:“回到圣京,你要往哪里去?” “中京府,向师父请罪。” “会受责罚?” “会。” “违背命令会很严重?” “也许。”韩邵一脸平静,说得漫不经心。 听他说得这般淡然,纳雪却隐隐感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一丝愧疚之情涌上心头,水光在眸中转了又转,终是忍了下去。 转过宫墙,这里还是披香殿的范围,却没有见到一名守卫。 “皇上在这里?”纳雪的表情很诧异,仿佛根本不曾料到,会如此相遇。 赵缎本是低头沉思的,突然抬头看着她,像是猛然僵住了,许久,才点一点头。“朕在这里。” 纳雪静静靠在墙边。“怎么不进来?”说完,便又轻轻走了回去。 赵缎愣了一下,跟在她身后,开始挪动脚步。 披香殿中很暖和,这暖意仿佛一下子就把他眼中的坚冰融化干净,他坐下来的时候显得平和安静,甚至有些局促。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去?”像是摆脱刚才的尴尬,赵缎首先开口问道。 “今日听韩统领说,臣妾已经不再被禁足,守卫也撤了大半,臣妾就想溜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纳雪边说边抿嘴轻笑起来,一副天真的女儿姿态,流露自然。 赵缎抬头看见她笑,仿佛是痴了,修长的凤目水光涟涟,他愣了片刻,也笑,像碧波之上漾开的一圈圆晕。 “你像以前那样笑,真好。这天下,再不会有人如你笑得这般好看。” 纳雪握着酒杯,在手中肆意玩弄,“是吗?我在林王府陪那些达官贵人饮酒作乐的时候,也常常笑,怎不见有人夸?” 赵缎的笑容瞬时凝在脸上,冷下来。心里那根扎了很久的刺,隐隐作痛。 微闭双目,沉思片刻后,赵缎坐下来问道:“当年我问了所有内宫廷的宫人,都说玉姿宫没有一人幸免,我以为你……” “那一天恰是我娘的生辰,姐姐和我想尽了法子才溜出宫去,在回宫的路上才听说这事。宫里下等宫女太多,想来,是慌乱中禁军抓错了人。” 赵缎看着她的表情,突然一阵心痛,反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背。 纳雪一惊,转身退后一步,冷冷说道:“皇上不要忘了,王爷为了皇上,正在前线浴血奋战。”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赵缎幽幽地说:“那在梅园,你答应我的话,都忘了?” “过了这许多年,我不该忘?” “你忘了,不要紧,我还记得,我帮你想起来。” “我只觉得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久到我认为,应该遗忘。” “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说话,不好吗?”他此时脸色并不太好,眼中流露出脆弱。 纳雪的心被揪紧,下一句话,讲得为难。 “看起来,我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讲话。” “不错。十一年前,我讲什么,你都会听。”赵缎一丝苦笑,艰涩难当。 纳雪低头,不再看他。半晌又问:“锦绣公主,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怎能如此待她?” “是,以前她很乖巧。然而现在这样,我也无能为力。”微微转头,复又沉默。 “你知道,父皇喜欢合缨,母后喜欢九弟,偌大的内宫廷,只有我,无人问津。”他又淡淡地说,似乎不含一丝伤感。 “可你如今,已经贵为天子,纵有再多不甘,也应满足。” 赵缎站起来,从她身边缓缓走过,明黄色的衣带在空气中划出凝重的辉煌,瞬间停滞,明黄色逐渐黯淡却在视野中不可磨灭。纳雪漠然看他,他立在南窗边,远远的,就是玉姿宫。他突然转过脸来,眼睛比窗外的苍穹更深邃,也更寂寞。 “父皇每日喝福总管送来的药,心神恍惚,深夜,我命人穿了母后的金色长裙,在父皇寝宫中走来走去。终于,他死了。他害死了母后,母后又吓死了他,这岂非很公平?” 他轻轻转过脸去,脸上浮现冰冷的笑。“终于,让我坐上了龙座。终于,我能杀了萍妃的儿子金州王和诸堂王。我等这一天,已等得太久。”声音阴郁冷酷,仿佛渗出了血。 “萍妃,就只因当初口不择言的一句辱骂,你竟如此恨她,在她死后,也要杀掉她的骨肉?” “口不择言?”赵缎笑起来,一步步走了过来。“她一句口不择言,让我受尽□□。”他低垂双目,但眼里的酸楚纠缠,任谁看了都会心痛。 然而纳雪没有,她眼波平淡如水。“你知道吗,其实在宫闱之中,最相信那个谣言的人,是你。” 赵缎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她。 “所以你急于登上皇位,急于覆灭那些谣言,你比谁都相信,比谁都在乎。”她说得艰难,神色黯淡。她看了赵缎一眼,又说:“二更鼓了,皇上请回寝宫,臣妾不想披香殿有更多的流言传出。” 赵缎恍如行尸走肉般站了起来,刚要迈出宫门。 “皇上。”身后柔弱的声音又响起来。“臣妾想去看看兰夙公主,可以吗?” 解下腰中金牌,递于她手,看她转身而去。 记忆在脑海中汹涌流动着,努力要烙下一丝痕迹,却又转瞬即逝,一分一毫也挽留不住。 25 第二十五章 这几章真写的我绞尽脑汁,恨不得一下子跳过去写后面的情节。。 看在小人写文辛苦的份上,潜水的大人们是否考虑冒个泡泡安慰一下? 哎,看霸王文的真多 **№3网友:rita评论:《沉沉玉色》打分:2发表时间:2006-09-0318:24:04所评章节:25 感觉应该是皇帝会发现纳雪在冷宫,不过偶质疑纳雪能否成功逃离皇宫,说不定还是会被抓回来** 呵呵~我看见rita大的这几句,捂嘴偷笑,是不是惨了点~ to袅烟、雨花石、丁丁:不知道这章是否让几位满意?嘿嘿,从下章开始,赵缎的戏要锐减了流言,兜兜转转,也只是在宫闱间流传,平素里争风吃醋的后宫嫔妃此时却难得默契,眼神交会,心知肚明。武安王妃被软禁宫中,京畿内外无人知晓,敬伽军帐,也断无人敢传送消息。 这是晴朗的夜,皎皎明月挥洒万丈清辉,地上雪光银白,风也没有吹。 然而这还是冬天,敬伽的冬天,地牢,好冷。 兰夙安安静静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如同皇后那般高贵端庄。抬头就是白纸糊得窗棂,透过那些拇指粗的缝隙,她可以望到深蓝色的天幕,就像是温暖的□□那样的美丽。她在这里住了多久?从深秋到如今,该有两、三个月吧,记不清,可是真的觉得太久了,久到那双幽灵般的眼眸都要被忘记。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黄昏,有鲜艳的红色丝绦流转在裙间,有夕阳里满天飞扬的残红花瓣,有碧绿叶掩映后,敬伽太子,一双墨色的眼。 那才只是初夏,而今已又是深冬。不可抑制,她再次想起那个黄昏,原来只觉觥筹交错间,一切恍惚如隔世。 唇边的笑容是假的,温柔的怜爱是假的,深宫中一次次相伴抚琴是假的,那么究竟有过什么是真的? 巩固储君之位是真的,攫取的西蓥昂贵贺礼是真的,还是,这冰冷冷的地牢才是真的? 她微微阖上眼睛,没有泪,虽然心还会痛,却不会再流泪了。 父皇,母后,皇兄,你们也看到了吗,今夜,天边一轮明月。 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像是钥匙转动铁锁的声音。兰夙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九天之外,她没有回头,回头有什么用呢,无论来人是谁,都不会是他。 “皇后娘娘。” 声音很轻柔,却让她承受了不小的震撼。 还会有人这样称呼我,这声音好熟悉。 她慢慢转过头。“是你。” 披着厚重貂皮斗笠的女子点头,温若春水的眼波送过来。“是我。” 别过脸去看天色,一丝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他终还是把你留在了宫中。”眼波动荡,心里却有一把锉刀钝钝磨蚀。 纳雪拨开掩住半个脸的斗笠,轻轻握了兰夙的手,叹息。“娘娘手好冷。” 兰夙转头看她一眼,抽手。“是吗?惯了,不觉得。” “王爷大军在西蓥已征战数月。”纳雪突然幽幽说道。 果然,兰夙抬眼凝神看她。 淡淡一笑。“我与娘娘一样,身在囚笼,前线战报,一无所知。”纳雪温柔望着她。 “你若同我一般,还能来到此处?” 似乎对她话中冷淡毫不在意,纳雪从袖中取出两物,递给她道:“金牌娘娘识得,可以自由出入地牢,玉牌是王府令符,娘娘出了冷宫,将这套内侍衣物换上,北宫门自会有人接应娘娘。只要出了幽都,手执玉牌便可通行无阻。”说话间,只见纳雪身后的侍女青怜走上前来,床边立即出现一个小小的包裹。 兰夙望着这三样物事,奇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平静的眼波注视她片刻,她又听见纳雪开口。“娘娘难道不想回到西蓥,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父兄是否安然无恙?” 沉默一阵,兰夙又问:“地牢巡视森严,我若离开,只怕不消半个时辰就会被人发现。” “我不是在这里吗,有谁会想道,从地牢离去的武安王妃会是冷宫的废后?” 兰夙一惊,“你的意思是……” 纳雪点头,“不错。”说罢便解下宽大的貂皮斗笠。“请娘娘将外袍脱下。” 兰夙愣了一愣,竟然有些迟疑不决。 门外传来巡视宫人的脚步声。 “北宫门守卫交接每一个时辰一次,娘娘早做决定。”纳雪压低声音说道。 兰夙咬一咬牙,沉沉说道:“好,日后若有我能相助之处,你尽管开口。”说罢便褪下外衣,将那件深灰色斗笠穿在身上。 清冷的月光下,纳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娘娘说过的话,请不要忘记。数日之内,我便有事劳烦娘娘,娘娘可否留下信物?” 听了这话兰夙怔住了,她抬眼看纳雪,见到一双明亮的眼,镇静无比,却不含一丝恶意,不闪不避,与她对视。心静下来,脑海中恍如灵光乍现,清明透彻,她微笑,从容答道:“还记得那串红玉髓吗?幽都城南马市上,有不少西蓥马商,戴着红玉髓之人,自有人为其献上西蓥追云神驹。” 话音一落,纳雪也微笑起来。点点头,将兰夙脱下的青紫外袍穿在身上,向青怜使个眼色。 青怜会意,低头对兰夙说道:“王妃娘娘,该回去了。”声音清脆而又响亮。 兰夙将斗笠裹紧,只露出小半边脸,深深看了纳雪一眼,走了出去。 青怜也低头走出去,临出门时,又抬头,看了纳雪已披着锦袍,坐在了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她顿了一下,轻轻关上了门。 柔软的靴子踏在幽深曲折的回廊中,静谧无声。只有粗糙的地面和柔滑的裙裾摩擦出微细的声响,尽数落在纳雪耳中,和着月色,奇妙无比。 西蓥追云神驹。纳雪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淡淡露出笑容。西蓥出宝马,也只有这样的好马,才能确保能够逃出幽都城。 窗外,北斗七星,璀璨明亮。 兰夙公主,你可找对了方向?而鄢澜深宫中的姐姐,究竟什么才是你希冀我得到的幸福? 夜色深。何皖刚从玉姿宫走出,一路踏雪而来,寒气渐渐袭透衣衫。玉妃娘娘恐怕是宫里头最难伺候的主子,脾气大得惊人,虽然熬到一宫总管太监的肥差,但当了一天的职,只觉得筋疲力尽,浑身都散了架。 明日早膳娘娘要传雪蛤羹汤,也不知材料是否新鲜。摇摇头,还是先到御膳房转转,说不定还能偷点贡酒尝尝。 跨过翠华门,远远看见一名宫装少女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名瘦小的内侍。想是做了错事,头也不敢抬。 “啊,原来是青怜姑娘,这大半夜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何皖已看清了来人是谁,忙走上前去,热乎地招呼,眼珠已滴溜溜地打量着青怜手上的貂皮斗笠。 青怜显然是愣了一下,身后的内侍头垂得更低。 “何公公。”青怜躬身行礼。“这天一日比一日冷了,王妃心善,命奴婢给人送些衣物膳食。没想到竟给退了回来。”青怜春风满面,只将眼角淡淡往冷宫方向一扫。 何皖立即会意,晓得她说得是谁,嘿嘿笑了几声,便不再多问。 “小三,你回去睡吧。王妃那里,有我复命。”青怜转头对身后内侍下令。 “是。”内侍低低应了一声,便悄然离去。 何皖看了一眼匆匆离去的少年内侍,眨眨眼,奇道:“哎,怎么这么眼熟?” 青怜掩嘴轻笑,“那可是这小子有福了,何公公是玉姿宫的总管,如今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宫里宫外这么多人,那个不想在公公面前能混个脸熟?” 何皖听了这番话,脸上虽然无甚表情,心里也不由轻飘飘的,禁不住莞尔,赞道:“不愧是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这么会说话。” 青怜又笑:“公公谬赞了。奴婢这便要走了,不能让王妃等着。”低头又是一礼,见何皖点了头,才转身而去。 三更鼓,青怜静静立在荒芜的废园,手脚冰凉。她抬头看一眼夜色,算算时辰,才从阴森的树下走出来,披香殿黑色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有深灰色身影来到眼前,青怜抬头正迎上他询问的眼,青怜轻点一点头,对他微笑。 慢慢踏上青石台阶,披香殿中隐隐有烛光摇曳。踌躇一番,定一定心神,她抬脚走进去。 殿外两行宫人策手肃立,青怜从她们走过去,她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 温暖如春的大殿,拉开门,却俨然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青怜只向殿中望了一眼,便凝住了呼吸。 “皇上万岁。”青怜向殿中人盈盈拜倒。 靠在锦垫上的赵缎手指颤动一下,抬起双眼看过来,黑沉沉的眼眸闪动一下,问:“武安王妃呢?” 青怜默默跪在地板上,低头答道:“王妃正在冷宫地牢。” 对面人半晌不答。 青怜正欲偷眼瞧他脸色,忽然听到木椅响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明黄衣摆在身侧如风飘过。转脸看时,人影已消失在门后。 不消片刻,殿外人已走得干净。 青怜起身,急步向寝殿走去。 打开红木锦盒,将盒中一串鲜红如血的红玉髓用丝帕裹好,回头,韩邵已候在门口。 递上裹好的丝帕,青怜压低声音:“城南,马市。” 韩邵点头,琉璃一样透明的眼眸瞧了丝帕一眼,将它收在怀中,神色犹豫。他问:“王妃怎样?” 青怜眉头舒开,展颜一笑。“王妃冰雪聪明,决不会有事。我猜,不多时就会回来。有西蓥马商襄助,韩将军也可省力不少。” 韩邵听她这样说才放心不少,微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给这昏沉沉的地牢凿开一眼天窗,兴许也算是种恩赐,零落的光线漏下来,也好教人知道日夜更迭。 地牢外突然乱了起来,纳雪凝神聆听,心不由提了起来,兰夙还在宫中吗?她正想着,外面忽然又安静下来。 “叩见陛下。” “将门打开。”醇厚悦耳的男声飘过来,透过冰冷的墙壁,令人怦然心动。 门开了。亮光转瞬而逝,一屋子的空气都被黑色的阴影所笼罩,门口立着一人,高大的身材,金冠绾着发,瘦削的脸庞,双眉微挑,凤眼,薄唇,脸色如长年不化的冰雪。 他的眼光射进来,像两支点着火焰的利箭。他有抑制不住的怒气,这冰冷的地牢,让他不能控制地发怒。 门咔的一声被关住了,门外的人不约而同打了寒战。 屋内暗下来。纳雪虽然微微有些颤抖,但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他。 赵缎立了一阵,终于低低叹了口气,走过来,扯下身上的雪狐氅衣盖在她身上。 “你不冷吗?”声音略微沙哑,他也别过头去。 纳雪动了一下,往他身边缩了一缩。眼波闪动,显得楚楚可怜。她把脸埋进柔软的狐皮中,轻声问:“皇上不打算罚臣妾?” 赵缎听她如此说,心中一软,转过头来看她。“在地牢冻了半夜,就算朕罚过了。” 赵缎说罢便伸出手来扶她下床,纳雪轻轻一躲,令他愣了一下。 “皇上既然罚过了,那臣妾做的事情,皇上就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赵缎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点点头。“不再追究。” 一只柔软的手扶在他左臂上,纳雪笑起来,“那就请皇上再开恩一次,送臣妾回寝宫。” 地牢外跪立两旁的宫人守卫个个心中七上八下,却见赵缎扶着纳雪走了出来,眼中的怒气已全然不见踪影。 26 第二十六章 叹气ing。。。 为什么我想更新的时候jj就开始抽呢? 本来下午贴的,刷呀刷,终于刷上来。。。 to小龙、小迷糊:多谢大人支持。本文是正剧,决非悲剧~纳雪会有好结局的(起码在我看来是好滴~) to袅烟:嘿嘿,皇帝也会想念大人滴~他在本章还是出镜率蛮高 总之,本章主题是:我们的女主要逃跑了。 吱的一声,披香殿的宫门开了个小缝,青怜看着门外立着的韩邵和琴光,愣住了。 韩邵转头也看着琴光,琴光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中京府,菱汐。”她的声音甜甜软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眼眸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哪里还是那个木头一样的琴光。 青怜更加惊讶,张着嘴说不出话,又将这个与琴光一般无二的女子上下打量一番。 还是韩邵轻轻推开门,“你进去吧。”他等菱汐和青怜消失在门后,又对着宫门立了一阵,才步下青阶,静静立在披香殿的外宫门旁。昨天才在这里撤了防,冷清清的院落,寂静无人。 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纳雪将手中整理好的信笺放在朱红木盒中,抬眼打量来人。 琴光的衣饰,琴光的面容映入眼帘。 菱汐微微施礼,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 “菱姑娘?” “正是。” 菱汐抿嘴一笑,“我一直在犯愁,该怎么称呼您呢?” 纳雪静静看她一眼,也笑了。“菱姑娘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嗯。”菱汐重重点了下头。“那我就称呼您为林小姐。” 林小姐?纳雪在心中苦笑一下,露出微笑。 纳雪将视线移下,落在她手中小巧的盒子上。“可以开始了。” “好。”菱汐又甜甜的笑起来,眼睛弯成小巧的月牙,这是琴光永远学不会的笑容。 “首先,”菱汐走近,在纳雪面前比画一下,“我要把林小姐装扮成您的婢女紫夕。” 纳雪心中一动。“真正的琴光和紫夕呢?”虽然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杀了。”菱汐手中开始忙碌,随口说道。 纳雪缓缓闭上双眼,任她在脸上东涂西抹。 “咿。”领口被翻开,纳雪听见菱汐微微的吸气声。 她突然停了下来,纳雪抬头看她,她正愣愣看着那枚白蝶玉佩。 “怎么了?” 菱汐的手轻轻抚上去,却不是在抚摩玉佩,而是红线上那颗小小珠子。她突然叹气。“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纳雪看她,心竟然突突地跳起来,无法抑制,她摇摇头。 “这是化云珠,属中京府独有。无色、无香、无味,调配极其不易。” 纳雪的心随着她的话逐渐沉入湖底。片刻,又问:“菱姑娘还没说,它有什么功效?” 菱汐收回目光,沉思一阵,说了句话:“可使女子不受孕。” 纳雪木然点头。“菱姑娘请继续吧。” 菱汐却皱紧了眉。“此物十分有效,但是……长期佩带可能会永不受孕。小姐不把它取下吗?” 纳雪微笑看了她一眼。“多谢菱姑娘提醒。”她淡淡坐在梨花木椅上,一动不动。被撕裂的思绪瞬间随风而逝,不露痕迹。 “小姐莫要这般眼光看人,”菱汐低叹一声,“不然,就算我将你扮得再像,整个宫廷的人也都能认出你来。” 十二月二十八,敬伽皇宫,太极殿,永嘉帝夜宴群臣,歌舞升平。披香殿内外俱静。 披香殿外宫门,韩邵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谁也不会相信他已经一动不动地立了三个时辰。他仿佛是透明的,毫无声息,可一旦他开始动,一种无形的杀气便会迅速向四周弥漫开来。 今夜大雪。他微微仰着头,雪片飘落在他干净的脸庞上,开始湿润,他双眸清澈,像能倒影出灰色的天空,没有月光,但他身上仿佛能自然散出淡淡的光辉,连他握剑的手都显得圣洁无比。 不多时,宫门打开了,武安王妃身边伺候的三名侍女依次走出来。韩邵动了一下脚步,看到为首的琴光微微点头,他看着三人离去,少停一下,也慢慢跟过去。 宁馨门,永安门,翠华门。韩邵跟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次次看青怜以为武安王妃办事为名通过关卡。 转过群芳阁,离北宫门还有百步之遥。 “停步!”前方突然一声暴喝,闪出几条人影。 刀光在前方闪耀,人影转眼间多起来,纷纷从四周涌出。 铮的一声,残翼出鞘,披着雪光,如箭一般向人群中央射出。 只见一道青影闪动,锋利的剑尖已滑至胸前,冲进守卫圈中的韩邵毫不躲闪,左手持剑鞘一迎,剑尖偏开来,刺在肩上。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在嘈杂的人声之中可以忽略不计。 电光火石,一切重归平静。 沾着冰雪的剑架到了赵缎的脖子上,韩邵一身黑衣上溅了小片鲜血,颜色更加浓黑,背后,一只薄如蝉翼的纤细剑仍贴在后心。 韩邵紧紧扣着赵缎的肩,冰冷的脸贴上赵缎耳际,一双森然的眸子布满杀气,冷淡而客气地道:“陛下的贴身护卫的确了得。不过,还是请陛下切勿妄动。” 剑刃的寒光在明黄色绸缎中滑过,映在赵缎脸上,划破了他眼中幽暗的底色,雪片贴着肌肤落下。 突然,他的手抓住了剑。 血流下来,迅速的,在洁白的雪地上湮开。 “陛下?”侍卫大惊,逼前一步。 赵缎冷笑起来,这是一种扭曲的笑容,残酷而冰冷。空着手握住剑刃,血珠触目惊心的红,他冷冷地说:“放开她们。”他另一只手指向被禁军团团围住的三名侍女,声音威严却略带沙哑,他在按耐自己的怒气,从走进披香殿开始,他变得更加狂暴易怒。 殿外的人全愣了。合围的禁军守卫面面相觑。 更声敲了两三下,雪落青阶。 禁军慢慢退散开来,中间的三人静静立在一起。 慢慢地,最中的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抬起眼睑,原本毫无光彩的容颜瞬间亮起来,一双明眸盈盈若水,尽得风月。 若有若无,她轻叹一声。“陛下何必留我?”眼神中流露的哀婉,几欲使人不忍卒读。 赵缎微动唇角,露出极为生涩的笑容。剑刃袭近肌肤,磨出丝丝血痕,他却依然浑不知晓,他的声音再度清冷。“朕只问你一句话。” 纳雪摇摇头,苦笑道:“我意已决,陛下何必再问?更何况,留我在宫中,迟早成为祸端。”她将目光从赵缎脸上移开,落在绽放雪光的残翼剑刃。“披香殿的木格中有我写好的信笺,王爷的信使来时,可一封一封传过去,定不会教陛下为难。”落寞的神情,却又有些专注。 赵缎冷冷望着她,几乎咬牙切齿。“好、好……你什么都不在乎了,是吗?” “对,什么都不在乎。”纳雪从容迎上他冰冷的眼,认真地说道。 仿佛刹那被掏空了心肺,空洞的冰冷袭上心头,赵缎突然觉得视线模糊起来。 “你走吧。武安王妃为鄢澜人所掳,敬伽与鄢澜的兄弟盟誓,不复存在。” 纳雪微微一笑。“这也正合陛下心意。” 满院梅花,在香冷处徐徐绽放,灰败的清气缠绕着袅袅回音,久久不去。 北宫门半里之外,禁军渐渐也退开了,却依旧一副哑然神色,不明白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皇上下令他们释放刚刚被制伏的几名马商。但没有人是傻子,谁也不会去问。 马商牵着的马确是好马,虽然怕人识得,在赤红的马鬃上涂了青黑色的染料,但这彪悍的体格,飞脱的神采,只要细看,定然认得这是日行千里的西蓥追云神驹。 雪渐渐停了,但是前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只有属于夜的黑色。四匹追云神驹在冰冻的土地上奔跑起来,的确有腾云驾雾的幻觉。可惜凛冽的风变成了刀子,一层层割破外衣,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也冰冻起来。 一路不停地出了幽都城,到达下一个城池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僵直的四肢似乎无法伸曲,慢慢的,四个人下马,慢慢活动。 破晓,一缕残淡的金光撕裂天幕,一轮红日迟缓地,从东方喷勃而出。 闽城中的市集开始热闹起来。他们一行打听了最近的客栈,向城中走去。 纳雪抬头,看到韩邵浅灰色的发,夹杂了淡淡的金色,又随风飘起来,然而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韩将军,你伤的重吗?”她心底一丝懊悔,直恨自己竟没早想到这些。 青怜也抬头看着他。 韩邵扶着马鞍慢慢地走,尽量装得自然。“我没事。林……林小姐别再叫我将军,叫我的名字吧。”额上细细密密,一层冷汗。 菱汐走快几步,来到他身旁,伸手摸了一下他肩头的衣服,触手的是一层冷硬的坚冰,血凝着衣料冻了起来。菱汐脸色也开始不好看。 “冻了反而更好,不然马背颠簸,流血更多。”韩邵低低说了一句。 菱汐和纳雪眼神交互,便不再多说。 屋内烧着炭火,使人不由得想要靠上去。剪开浸血的外衣,又细又深的伤口翻起来,触目惊心。 菱汐一手托着碧绿的玉盒,一脸踌躇,仿佛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好。纳雪和青怜坐在一边,更是连话也不说半句。 许久,才听菱汐叹了口气道:“韩大哥,伤口好深,入口又非常细,止血生肌的药物难以渗入,恐怕,要调养许久才能复原。” 韩邵点点头。清晰纯色的瞳仁瞬间散发着透明的光彩,就像泠泠泉水,清澈见底。 美丽的碧绿药膏在皮肤上灼出大片红色,伤口四周比之前更加惨不忍睹,血水却逐渐停止向外渗出。 菱汐盒上盖子,松了口气。一眼看见韩邵受剑伤的右手仍无力的放在剑鞘上,不由呆了一下。“韩大哥,你真是怪人,就算是主人赠的剑,也不必这样宝贝吧?”她笑起来,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洗去,一肌妙肤吹弹可破。 韩邵靠在床边,脸色依旧惨白。“人在剑在,生死不离。”他淡淡说着,一种莫名的表情开始浮现在他异常宁静的面容之上,宛若不经意的风吹起一池涟漪,慢慢散开直至不见。 27 第二十七章 to23:不少都猜对了呢,我看了真是激动,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偷笑ing。。不过还有几个地方和大人想的不一样,嘿嘿,卖个关子,请大人往下看吧~ togh:大人这么喜欢我好高兴哦~~至于更新嘛,我努力再努力,呵呵,不过真的好难 to園丁:看见有人要申请转载好激动,不过,好象a类授权的不能转吧。。。对不起大人,不过我也不清楚的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许多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宽阔寂寥的冰原上,一马平川。大地像一面平滑的镜子,一驾四辕马车在镜面上轻快地跑着,马蹄声格外响亮。 车厢很宽敞,也很舒适,却是灰暗的,除了车角挂起的一盏小小马灯,一切都沉寂在灰暗之中。车中坐着四个人,在灰暗摇曳的灯光中,每个人的眼睛都发出浅淡的光彩,他们却又像是倦极了,半阖着眼睛不说话,一切都这样安静。 菱汐不愿意闭上眼睛。她坐在角落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抬头四处打量,试图寻找是什么变得异样。 她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韩邵的脸,他坐在她的身边,仿佛陷入沉思一般纹丝不动。她寻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车厢另一角的纳雪,双目低垂,视线落在缠着一根红线的食指上,散出莹光的白玉在指下轻轻摇动着,秀气的眉头微微颦起。灰暗的光线将她全身笼罩,又添了一层柔美的光泽。 韩邵默默望着她,这样有多久了? “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有人比我更想要取他性命。” 菱汐猛然想起了叶清泽说过的这句话,心不由打了个寒战,轻轻颤抖起来。她隐约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发生在菱汐身上这一系列的变化,韩邵并没有察觉,他本来是极敏感的人,周遭的细微声响都能被迅速捕捉,然而他仿佛是一尊石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才只是刚入夜不久,车中的四人都明白其实没有人可以真正睡着。菱汐慢慢坐端正,她在等待纳雪开口,她也默默观察了这么久,已经笃定今晚纳雪必然是有话要说。 “我会被带到哪儿去呢?”终于,纳雪开口问。声音虽然很轻,但足以打破车中的宁静,三双眼睛都汇集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已经有些憔悴了。 “圣京,林王府。”菱汐答道,自认为音调还很平静。 韩邵靠在车壁上不发一言,他清澈的目光在车厢内缓慢流动,神情却又仿佛虚弱到已经不能讲话。 突然一阵轻微的颠簸,显得更加微弱的灯光照在纳雪脸上。“我可以不去吗?”她的话语说得像一声淡淡的叹息。 有火光在韩邵灰暗的眼底跳闪了一下,他不语,手指仍紧紧按在冰冷的剑鞘上,仿佛是亘古不变的姿势。 青怜双眼睁的很大,一手掩住了嘴唇。 菱汐很平静,似乎根本不觉得意外,只温柔望着纳雪,只是她的脸色很苍白,粉嫩的唇色在灯光中旖旎。 很久,菱汐坚定地点头,她笑了。“主人要我来帮助韩大哥,可没有说非要让你回去。你想走,问韩大哥吧。” 菱汐转过眼来看着韩邵,等待她的答案。心却加速跳起来,她甚至在暗自祈祷,祈祷韩邵不要真的回到圣京去。 韩邵仿佛是招架不了这几双眼眸注视的热力,他低头慢慢用剑鞘撑地坐直身体,末了,他说话了。 他坚定的目光从三人面上滑过,最后,停在纳雪身上。“想到哪儿去?”他问。 纳雪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不答,她别过头去,掀起一角厚厚的窗帘,风送进来,片刻就将脸庞吹得冰凉,眼底的液体完全干涩了。 “今日已是元旦,很快就到上元,又到花朝,很快,就是一年。”她目光柔和,却浑然没有焦距,像是在呓语。“东海沉璧山,韩将军听说过吗?” “没有。但我陪你去。”韩邵答道,眼中是波光潋滟,柔情无限。 寒冰一般的人儿如今竟化做一池碧水,菱汐觉得眼眶一热。她眨眨眼睛,摊开一卷地图,纤纤玉指在图间指点。 “明日午后就可进入峻城,我们就在峻城分手,我向南,你们往东。” 纳雪认同。又转头对青怜道:“你随菱姑娘回圣京吧,哥哥不会为难你的。从此刻起,我再也不是林王府的王女,跟着我,要吃太多苦头。” 青怜目光大震,两颗大大的眼泪从眼眶落下来,双手紧紧扯住纳雪衣角。“不,我跟着小姐,决不会离开您身边。” 纳雪见她如此,也十分难过,顿时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将她抱在怀中。“好,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一路颠簸,十日后,韩邵和纳雪、青怜进入归陌边城羌宁。 羌宁虽是小城,但上元佳节临近,大街小巷欢声笑语,炮竹声声。烟花划破夜空,五光十色,绚丽夺目。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自从东行以来,纳雪的神色一日比一日好看,韩邵的伤虽反复,却也见好,而青怜却愈显得消瘦了,她本是活泼伶俐的,此时却像是满怀心事。 “小姐,我们要挑这家客栈住下吗?”青怜在一边小声问。 佳节临近,安平客栈门亭冷落,显得甚是冷清。 “好啊。没想到归陌虽然连年内乱,边城却如此平静。”纳雪笑起来。 选了三间临街的上房,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纳雪静静立在楼上,心却隐隐痛了起来。她回头看一眼床上的行囊,那里有一枚包裹仔细的白蝶玉佩。 叩门声响起来,青怜从门后走进来,神情有些奇怪,纳雪诧异,皱眉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穿的太少受了风寒?” 青怜摇摇头。“韩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也向楼下望去,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纳雪心中一丝阴影闪过。 “没有。”青怜着急着摇头,又低下头去。 楼下站着一个人。紫衣华服,银饰玉冠,一双眼眸正紧紧盯着楼上这扇窗。眼神中有欣喜,还有阴霾。 纳雪向下望了一眼,喧嚣仿佛停止了。她的心一阵温暖一阵冰凉,这是幻觉吗? 嘭嘭——叩门声,韩邵的声音传进来,“我回来了。” 纳雪恍然间醒悟过来,急急开了门。“你快离开。”她抓着韩邵的手。“小林王来了,你快点走。” 韩邵一惊,反手握住了她的。“我带你走。” 纳雪拼命摇头。“来不及了,我在林王府等你。” 韩邵看她一眼,眼中像要射出火来。 青怜立在一旁,不劝说,不阻止。 看着韩邵飞身而去,纳雪转过头,青怜脸上满是泪水。 纳雪静静看着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转眼之间,门外立着一人。 一步之外,他的唇上凝着笑。 烟花隆隆,流光乍泄。 林楚温柔地把纳雪抱在怀里,小心翼翼。 纳雪像被针刺一样避了一下,疲惫地说:“哥哥,你这样子,让我有些累。真的。你放了我吧。” 林楚心里一颤,将她搂地更紧,贴上她的脸,说道:“纳雪,不要叫我哥哥,叫我的名字。”轻吻着她的眉,她的眼,他的声音在口中模糊着,轻轻地说:“什么都别想,你只要跟着我,一辈子。” 纳雪愣了,从林楚怀中挣脱,她瞥了一眼楼下的人群,仿佛已是心若死灰。 良久的沉默,直到林楚渐渐沉不住气,突然听她说道:“如果你我是和他们一样的人,那我就能爱,也能跟着你,一辈子。可惜,你我都不是,当我们有了不同于他们的身份地位,很多事情就不能选择。” 林楚看着她的脸,她轻轻说着这话时,还是如往常那样温柔,他心里却觉得冷,总觉得眼前这人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又开始害怕。当他得到她将要彻底离开他的消息的时候,他就感觉到空前的恐惧,那时候他星夜兼程地赶来,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更温柔地对她,让她一辈子,再也走不开。然而现在,看见她这样的表情,他突然不再有这种信心。 马车慢慢地走着,这是一驾分外华丽的马车。四周有上百名镖师打扮的护卫。 看见的人一定会说:瞧,这不知是那一国的富商,敢在这三国接壤处大显排场。他们也许不知道,此时,教人纷纷艳羡的大车中,坐着的两个人却感觉格外别扭。 纳雪一直沉默,无论林楚如何甜言蜜语,柔情蜜意,她始终是淡淡看着,不说话。她的心其实痛得厉害,一寸寸,如同刀绞。 “真的是你心甘情愿跟他走吗?”林楚终于忍耐不住,他问。 纳雪木然的眼波从他脸上划过。“是的。”她沉沉地说。 牙关突然一紧,林楚尝到口中丝丝血腥味道。“你的心……变了?” “是。”纳雪答道,无视他开始充血的双眸。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林楚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掌,几个鲜红的印却深深烙下。 他轻轻扯动一下嘴角,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我要让你知道,你所托非人。他不会再来找你。” “不。他会。”纳雪突然紧紧盯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复杂他不懂得。 “好。”他咬紧牙一字一顿地说:“一个月内,他若敢来找你,我就让你跟他走。”他说完,痛苦地转过脸去。 纳雪眼光闪动。“一言为定。”她和林楚从小一起长大,虽然知道他行事果断心狠手辣,但他却从没有食言过。得到他这样的承诺,她开始安心。 马车缓缓在雪地响动,走出几道清晰的辕印。 烟花在黑暗里飞快升空,而后又迅速消逝,所有的美丽,都只像一场幻觉。 28 第二十八章 这章实在太长了,决定拆成两章。 呵呵,看见大人们的留言我好高兴啊,手舞足蹈中。。。 特此将下一章奉上。。(其实是一章,拆开的。。嘿嘿) todewrosy:写《狂沙奇缘》的大大不是我哦,呵呵,刚查了一下,是简暗大人的文吧,我在四月天查到的。有空我要拜读一下,被大人说得我好有兴趣 torita:大人记性真好~ 另:向所有给我留言的和赏脸看我文的大人致敬~玉剑关,一片肃杀的练兵场上,黝黑的土地□□出来,与满山遍野的银妆素裹极不相称。 一阵阵震耳欲咙的喝杀声传来,在刚刚破晓的黎明十分,显得分外雄壮。山仿佛已被撼动,树上的雪也纷纷掉落下来。 仿佛对凛冽的北风无知无觉,一身单衣铁甲的将军如一杆标枪立在点将台上,双目炯炯,审视着台下黑压压的军阵。 左将军罗崇谏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大将军,据探子回报,前几日出关之人极有可能是小林王。”他在萧天放耳边小声说道。 萧天放闻言回头,眸光闪了一下,却只若无其事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他是往幽都方向去的吗?” “先向南,而后往东,不像是去幽都,倒像是往归陌。” “归陌?”萧天放颦起眉头,若有所思。 “探子不便深入敬伽腹地寻其确切路线,但他往东走是一定的。”罗崇谏见萧天放仍是不发一言,少顷又道:“属下还是认为此事与敬伽有关。归陌正值内乱,又是我朝夙敌,小林王怎会到归陌去孤身犯险?反观敬伽,军力强盛,又与小林王是姻亲,会不会,他欲借敬伽之势与将军为难?” 萧天放在点将台上来回踱着步子,罗崇谏也不焦急,立在一边安静地等待。他虽比萧天放年长,却数年来跟随萧天放征战四方,是萧氏军中一名忠心耿耿又善谋略的大将。 喀的一声,铁履撞在坚硬的石台上,萧天放停了脚步,一双黑殷殷的眸子愈发显得凝重。 “传令下去,要各边关卡所加强戒备,对来往人等仔细盘查。发现有可疑之人,一律先行看管。” 罗崇谏既惊且喜,而后低声道:“大将军是想扣下小林王?” 萧天放放松姿势,对罗崇谏淡然一笑。“如果被我查到,南军统帅擅离职守,且与敌国暗通,我当然有权扣押。” “是。”罗崇谏后退一步,恭敬领命而去。 点将台上,萧天放紧皱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他凝神注视着西天边浓厚的乌云。 华丽的马车一路前行,倒是没有遇上什么大的麻烦。七日后。日暮,已达玉剑关外。 车外一名近侍低声道:“小王爷,玉剑关多了许多哨卡,对往来之人盘查极为严格,车马行李样样要搜。您看,我们是否乔装一番再过关?” 一只如玉的手将车门打开少许,林楚靠在门侧望玉剑关城楼望去。 只见进出的行人排做两队,由于检查过于仔细而导致队列行进得十分迟缓。四周还有诸多铁甲兵士巡视,城楼外还贴着一幅大大的白纸告示。 林楚挑一挑眉。“去,看看那上面写的什么。” “是。”车外那名年轻的侍卫向城楼走过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他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启禀王爷,告示上说,近日玉剑关擒获多名敌国奸细,奉大将军令,为保城关安全,出入玉剑关之百姓,需逐个严加盘查。” 回报之后,并不见主子有任何指令。侍卫偷眼向林楚看去,只见他俊美的面容之上寒云密布,原本就略显阴郁的双眼满是冷光,侍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林楚突然冷笑起来。“我就不信,他敢公然与我为难。”摆摆手。“继续前行。” 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林楚盘膝坐在锦垫上,几根手指在纳雪脸上轻轻婆娑,纳雪不动,也不理,蜷在被褥中闭目养神。好一阵,她听见身边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车外喧嚣声响起来,重重一个颠簸,车停了。 林楚俯低身子,在纳雪耳边说道:“莫要理睬外面的事,万事都有我。” 纳雪突然睁开眼睛望着他,看他打开车门,又将车门由外合上。 近百名侍卫将大车围在其中,外面围着更大的一圈玉剑关守兵,两圈人马对面相向,将这驾马车团团包围。 林楚正坐在车前宽敞的横板上,他已从腰上取下一件腰牌。 “你们当中谁的品阶最高?连林王的令牌都没有见过吗?”他缓缓地说着,目光接连在几个红衣将领身上滑过。 无人回答,四周一片寂静。 林楚大怒。“玉剑关的守军果然是目无王法。” 唰的一声齐响,训练有素的上千名将士同时抽出兵器,雪亮亮的一片灿然。一串马蹄声起,两排兵士逐渐退开一条道路,身披甲胄的萧天放跨马而至。 林楚看着来人,轻轻眯起眼角。“小王不过是出关一趟,不曾想竟让大将军兴师动众,亲自设卡盘查。小王实在觉得荣幸之至。” 萧天放并不下马,只冷冷说道:“小王爷言重了。末将想请教小王爷出关所为何事?” 林楚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将萧天放从上至下打量片刻,哼了一声,道:“小王的行踪难道要时时向大将军禀报?” 萧天放森然冷笑。“那是不敢。不过小王爷离京,可曾向圣上请旨?” 林楚坐在车前,浑不在意地甩一甩袖袍。“大将军尽管在今日之事上大做文章,往圣上那里参本王一本。” 萧天放面无表情道:“那是后话。末将现在很想知道,小王爷车中究竟藏着什么宝贝,不能让我的兵士上前搜上一搜?” 林楚眼中寒气渐盛。“萧将军定要与小王为难吗?” 萧天放微微皱眉,语气颇为诚恳地道:“小王爷这般做法,只怕是成心要与末将为难。末将也只是执行公务,尽心为圣上戍边而已。” 林楚猛然站起,正要发作。 只听吱呀一声。林楚身后的车门开了。 车中一名女子柔弱的声音道:“萧将军既然想知道车中有什么秘密,那王兄定当配合。萧将军,您此举,是意在将我重新送回鄢澜吗?” 昏黄的暮色,马车正停在城楼下的阴影处。 车中女子一双柔荑扶了车门,隐约露出半个脸庞。粲粲明眸躲于车内,细看之下,只见脉脉含情,温柔若水。 她的脸上一幅似嗔非嗔的表情,我见犹怜。 萧天放只觉得眼前一痛,手里勒马的缰绳已深深陷入肉中。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车中竟然是她。他根本不曾想到两人能如此轻易地再次相见,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他在马背上怔怔愣了许久。 林楚见她如此更是犹如雷霆电击,心惊难言。他转过头死死盯着纳雪,只道她如此做,是为了萧天放能将她再送回敬伽,好逃离他的掌控,又可为自己扣实破坏与敬伽邦交的罪名。他与她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却猜不透,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林楚所带的侍卫无一不惴惴难安,牙关咬紧,看着对面森冷的刀尖,心想这次必是一番血战。 近千人的玉剑守兵几乎无人认得纳雪,更何况暮色苍茫也看不清楚。见到此等僵局,虽然内心疑惑,却依然安好阵形,鸦雀无声。 蓦然,一声战马嘶鸣,萧天放已掉转马头,让在一边。沉沉说道:“小王爷往关外接回家眷,最好已向圣上禀明,否则,欺君之罪可并非玩笑。” 林楚一愣,但他脑筋转得极快。马上又是一幅笑脸,显得春风得意。“多谢大将军放行。前些日子镇北将军向圣上保举司徒大人为吏部尚书,小王回京后,在圣上面前必然全力支持。” 萧天放冷笑道:“怪不得小王爷要扮做富商,果然精通商贾之道。” 他说罢又抬眼向车中望去,却见车门已悄然合上,心下不由隐隐恻然,扬鞭而去。 玉剑关内城池林立,尽显鄢澜繁华。 车中,纳雪依然少话。林楚看着她日渐消瘦,终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埋进她的脖颈中闷闷地问:“我该拿你怎么办?” 一路向南,一日暖过一日。上元佳节已过,落下薄雪的圣京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欢庆景象。 林王府,荣华依旧。 巍峨的门楼耸立在圣京东南,亭廊台榭,园径水曲,瑰丽的气度并不比宫廷逊色多少。 潋滟阁早已不见,取代它的是一座精致的三重小楼。飞檐斗角,雕琢精巧。 楼后是一泽碧池,池波滟滟,无风自漾,显然是引得活水。池中满是雪荷,有一支正盛开。这就是一池雪荷中冬季唯一开放的那支。 波漾花摇,淡淡的湿气扑面而来。 林楚立在纳雪身边问:“喜欢吗?” 纳雪淡笑:“若是一年之前,我必然喜欢。”寂寥的神情落进心里。 林楚不悦,却不让一丝表情遗漏出来。他依旧温柔地笑,自顾自地说:“我知你一定喜欢。” 纳雪盯着他的脸,叹气。“哥哥,父王死后,府里的下人全被换掉了。慕晏大哥总也不在府上,而你,也不像从前,什么事情都不瞒我。” 林楚不说话。 纳雪凄然笑道:“我已经身为人妇,你这样瞒着姐姐带我回来,又是何苦?” “身为人妇?你爱他吗?”林楚问,目光刀尖一般,咄咄逼人。 纳雪怅然,答不上,她别过头。 沉默片刻,她伸出右手。“该把绿玉还我了吧?” 林楚一怔。“什么?” “你骗我说姐姐要我与她交换信物,其实不是。姐姐是想把两个信物合为一处,她想若我回到敬伽,说不定能遇到父亲。更何况,我不相信,化云丹是姐姐的意思。”纳雪低垂眼帘,睫毛颤动,情绪有些波动。 林楚向池中望了一眼,道:“不错。早知你聪慧无比,就不该对你说这样的谎。可你要知道,我没有半点恶意。我只是想你……” “别说了。”纳雪打断他,沿着碎石路走过去。“哥哥,我只想再问你一句,羌宁城中你说过的话,究竟,算不算数?” 林楚分明气极怒极,却面对她的质问发作不出。半晌,冷冷地道:“当然算数,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反悔过的。” 纳雪点头。“很好。他一定会来。我等着。” 林楚慢慢转身,一脸漠然地离开。满园的景色凝滞着,像一幅颜色越变越暗的长长画卷。 池边的一块巨石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绿玉池。 纳雪用手指仔细描摹这些笔迹,心,又绞做一处。 原来,我还是爱他。痛楚沿着血脉在全身舒散开来,天黑了,却觉得更痛。 韩邵,我需要相信你会来。是的,我需要。 不然,我也会被黑暗吞没。 29 第二十九章 这章写得郁闷无比,心疼。。哎,叹气。精致的木制小楼,挂着玄色的牌匾——玉楼。这名字倒也贴切。 楼梯边上摆满了名贵的花草。雕栏画栋,清新雅致。正是纳雪喜欢的样式,但她已无心欣赏。 每一个房间的门口都有人问安行礼。 打开早已备好的闺房,纳雪看到青怜就立在门后。 纳雪淡淡看了她一眼。 青怜突然哭了,她流泪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显然今日她已哭过多次,大大的眼睛红肿不堪。 “你起来吧。”纳雪说。 “不。”青怜拼命摇着头。“是我,是我偷偷留下记号,暴露了小姐的行踪。” 纳雪温柔地看着她。“我知道。我不怪你。” 青怜愣住了,她抬起头,迎上纳雪真挚的目光。“小姐,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打我、骂我,我知道,你不想回来的。” 纳雪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是啊。我本该打你、骂你、讨厌你。但是,谁叫我明白你的心思呢。” 青怜跪着的身子晃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小姐你说什么?” 纳雪走前几步将她拉起来。“你喜欢小王爷,我说的对吗?” 青怜脸更红,她向后躲了一下,却躲不开纳雪温柔的目光。 “我……”她红透了脸庞,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不用说了。像哥哥那样的人,天湟贵胄,少年得志,你又是怀春的少女,倾心于他有什么奇怪。”纳雪拉她一起坐到床边。 “小姐这样对我,我……我现在难过的要死。”青怜扭过头去又哭。 纳雪轻柔抚摩她的长发。“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怪你,一点儿也不,真的。你也不要难过,韩邵会来找我的,他会带我走,带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我留在这里,对哥哥来说只是祸患。”停一停,纳雪又说:“你瞒了我一次,还会再瞒我第二次吗?” “不。我不会再做对不起小姐的事。这几天看到你的神情,我真的后悔死了。”青怜抓紧纳雪的手说。 “嗯。”纳雪微笑,“我相信你,像以前一样。” 青怜懂事的点点头,脸上又是甜蜜又是忧伤。 “小王爷,夜深了,不如早点休息。”慕晏站在宁静的月光里,一身淡淡的青色,面无表情地说。 林楚倚在朱红色的横栏上,注视着玉楼中暗淡的昏黄烛光。“香粉准备好了?”他问。 “是。管家将少量香粉混入小姐最喜欢的安息香料中。戊时一刻点燃,小姐现在应该已经入睡。” “嗯。以后不要点得太早,纳雪太过聪明,我不想让她看出端倪。”林楚轻轻折断一节枯枝,又问:“睡了之后,外面发生什么,都听不到吗?” “是的。就如同晕死过去。”慕晏答。 林楚皱眉。“于人有害吗?” “没有。”慕晏肯定地说。“这种香粉只有助眠的功效,是归陌人常用的。” 林楚轻笑。“那就好。现在本王就等韩邵来自投罗网。他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 慕晏微微扬头。“他很厉害,他的剑很快,据说无人能够抵挡。但是,最厉害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中京府第一刺客的名头。现在中京府摆明了要抛弃他,他再厉害,在小王爷这里也是难逃一死。” 林楚又静静立了一阵,突然迈步往玉楼走去。 慕晏紧紧跟上。“小王爷?” 林楚摇手。“不妨。我只想去看看她。” 慕晏使个眼色,二、三十名肃立两侧的侍卫跟上来。 “小王爷,这些侍卫是属下精挑细选的,个个都是万中选一的好手。虽然小王爷也是身手了得,但常有人跟着,才能万无一失。”慕晏跟在身后正小声嘱咐。 忽听铮的一声,灼目的白光从暗处射过来,挟雷霆万钧之势。 惊呼一声,剑尖已穿透皮肉。刀剑相交,四下里火光飞溅,人影顿时大乱。 啪的一个烛花爆起,烛火开始渐渐熄灭,四周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一切刚好,归于静止。 林楚躺在距离玉楼最近的一处庭院里,满床都是血,右胸前一条两寸长的血口,鲜血刚刚止住。 四、五个大夫手忙脚乱,满头大汗。 慕晏斜靠在一旁的椅子上捂着白布下不断洇血的左手,那里才刚刚失去三根手指。他脸色铁青,双目直直盯着床上的少主。 突然,林楚挣扎着推开正在包扎的大夫,勉强直起身来问:“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吗?”脸色惨白。 “是。小王爷放心,地牢已经安排好了。”慕晏抢上去扶住他。 “嗯。”闷哼一声,林楚倒回床上,沉沉闭上双眼,像是力竭晕死过去。 慕晏长长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向屋外走去。 门外管家正候着。“慕爷,园子里已经打扫干净,这把剑,您看……”他双手恭敬托起一把宝剑。 青灰剑鞘,古朴纹路,泠泠冷光仿佛穿透剑鞘扑面而来,正是残翼。 慕晏怔怔望了一阵,才垂头,说道:“这样的剑若遭毁弃真是暴殄天物。你将它,沉入绿玉池底吧。” 绿玉池,象征着住在林王府中的这名女子,韩邵,你为她而来,我将你的残翼沉入池底,也算教你得偿心愿,长久地陪在她身旁。 一时,有千万条思绪浮上慕晏心头。 韩邵,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你为何不对小王爷一击而杀之,为何将剑尖避开要害,你不忍伤小王爷性命,是为了她吗? 原来你身上还有伤,带着那样的深的刀口,还能当场格毙数名高手,重伤小王爷,这样的敌人,我该敬该畏? 慕晏看着打扫干净的地面,光洁不染纤尘,他突然觉得心头掠过一丝伤感。 好好安置一名刺客的剑,现在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清晨。没有鸟鸣。 林王府安静的骇人。 “哥哥受伤了吗?”纳雪站在厢房外,向内望了一眼,眼中满是酸楚。 “是的。昨夜有数十名归陌死士夜探王府。王爷喝得有些醉了,被其所伤,幸而,已无性命之虞。” 纳雪眼中光芒一闪。“那些刺客抓住了吗?” “十三名被当场斩杀,十人左右逃脱,有两人被擒,正关在王府地牢。”慕晏按早已定好的计策答道。 纳雪低头看见他手上血迹斑斑的白布。“连慕大哥都伤了,这些刺客真厉害。”她幽幽地说。“我能去地牢看看吗?” 慕晏愣了一下。“小姐不进去看看王爷?” 纳雪又向房内望了一眼,神情有些凄然。摇头道:“不了,我知道他没事,就好。”说完转身而去。 林楚慢慢睁开双眼,他早已清醒,刚才那些话也一字不漏地落在他耳中。他冷冷盯着木床的帏帐,目光森然而绝望。 哗啦啦一阵锁链的响动,守卫恭敬地打开地牢的铁门。 首先映入纳雪眼帘的,是被锁链锁住四肢的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她沉思一下,低垂双眼走进去,青怜跟在她身后,看见牢中的惨状,吓的紧贴在纳雪身侧。 地牢里还流淌着行刑时泼洒的水,浓重的湿气渗透了软靴,纳雪渐渐觉得脚趾冰冷。 深吸一口气,纳雪平静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哼。”其中一人抬起头冷哼一声。看见纳雪只是一名柔弱女子不由呆了一下,才道:“老子是归陌英雄,你们这些鄢澜狗掠夺了多少归陌土地?老子家也没了,亲人也没了,你们要杀便杀,罗嗦什么?”说到最后,他扯着脖子吼起来。 青怜拉着纳雪的衣袖往后退了几步。 “小姐,这人好无礼,我们还是走吧。” 纳雪又回头望了二人一眼,才带着青怜缓缓离去。 牢门再度锁上。 刚才大吼的汉子小声问门外的守卫:“大哥,小王爷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兄弟出去?” 守卫淡淡瞥了他们一眼。“急什么?关一天赏银二十两,你们有钱不赚吗?” 汉子腆着脸笑起来。“不是不是。只是这地牢又阴又冷,我们兄弟又被打出这么许多伤痕,时候久了,也实在是挨不住。” “哼。”守卫笑了一声。“快了。” 汉子忙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大哥照顾。” 十日后。元月二十八。 沉静的院落。迎春花开始探出花蕾。 “她再没有进过地牢吗?”林楚靠在木椅上问,脸色依旧苍白。 “是的。小姐甚至没有出过院子。”慕晏俯下身来答道。 “好。那些人全都杀了。”林楚一脸阴冷地下了指示。 “已经全杀了。一个不留。”慕晏沉沉答道。也许他的心肠也是铁石铸的,没有半分柔软。 远远的,纳雪坐在绿玉池边凝眸沉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楚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纳雪身后,轻轻揽住了她,贴着她的耳际,温柔说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来伤害你,我保证。” 纳雪回过头来看他,一脸迷惑。 敬伽。幽都。武安王府。 水毓黛一袭宫装从屏风后走出来。“父亲大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进宫想要求见玉妃娘娘,却被禁军拦住。说皇上有旨,内宫戒严,不准任何人出入。” 水珩摇摇头,一脸凝重。“我也不知。皇上对此事只字不提,也不准别人过问。御史大人多问了一句就惹得龙颜大怒,被因此降了一级。谁还敢再多嘴?” 水毓黛厌恶地别过脸去。“怪事可真多。” 水珩突然几步走过来,揽住水毓黛的肩小声道:“我总觉得不妥,像是发生了大事。听说六宫的娘娘全部被禁足,父兄进宫探望也一律不准,此事从未有过。虽然已经震惊朝野,但毕竟是皇上家事范畴,谁也没胆子去管。” 水毓黛淡淡扫了父亲一眼。“父亲怕什么?” 水珩正皱着眉头。“你知道我怕什么。” 水毓黛也隐隐觉得惶恐,强自镇定了一下,又说:“父亲放心,王爷不会知道。” 水珩眉头更紧。“女儿莫要说得如此肯定,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水毓黛脸色愈加难看,半晌,点一点头。 30 交流专用贴 to春御绘:没有遇到纳雪的赵缎对谁做太子妃其实并不在乎,你看他前几个太子妃都没好下场,惨啊。。。当他第一次在冰原上和纳雪见面的时候,并没有认出她来,一是雪下的太大根本看不清楚;二是因为毕竟隔了这么多年,想一下子认出来我觉得还是不现实的(连水毓黛这样心细的人观察了n久,也只是觉得纳雪和画上的少女有几分神似,不敢断言她就是,看来女大十八变是普遍规律);三是纳雪鄢澜王女的身份实在很难让人产生联想。等到在奉极殿见面的时候赵缎可能是有感觉的,也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所以他会有失常之举,赵信向纳雪求亲他也隐隐感觉到不高兴,但是长久以来他都以为小玉已经死了,所以他并没有坚持。武安王大婚之后两人不可避免要在宫中见面,赵缎开始越来越怀疑,因此就有了他让兰夙去看纳雪是否带着梅花绿玉的情节,结果被证明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微妙,冥冥之中就有缘分,赵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第二次爱上了女主,这事兰夙也看了出来。然而事过境迁,他无法得到自己的弟媳,所以有了玉妃的出现。最后纳雪自曝身份,他更是爱悔交加,难以自拔了。 我叽叽咕咕讲这么多,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大人们认同了没有?非常欢迎跟我讨论,交流下看法,感谢先~ toanna:关于韩邵,我不得不负责任地说一句,他的确死了,已经死了,虽然我也极度不忍,但是他的性格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虽然有菱汐的同情,但他毕竟背叛了中京府,圣京将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是林楚这样冷酷又危险的敌人,生死关头对敌人手下留情,他没有活路。我实在不想多写那样残忍的情节,所以那一节写得十分隐晦,让一部分大人们产生了错觉,其实偶尔我也会有这样的错觉。 韩邵的悲剧性结局其实是必然的,我在第二十一章《情惑?情祸》里就埋了伏笔,就是在这个章节里,纳雪开始想要利用他,这就是情惑,然而最终,这场情惑变成情祸,纳雪终归是失败了,她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葬送了韩邵的性命。接下来,韩邵的剑又是另外一个伏笔,让故事的发展从此转折。纳雪——林楚——韩邵,在这场情祸中,谁也不是嬴家。(这是后话,一不小心又泄露了情节,哎,不争气。。) 韩邵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的出现和消失极大地影响了故事的发展,因此他很重要,我不想就此将他遗忘,这几天我会为他写下本文的第一篇番外——破风之剑。 to袅烟:林楚是天性使然,心机太重,他与韩邵是两个极端,他做事的动机都不太单纯,包括对待爱情。本来想要得到更多,结果反而全部失去,应该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性格决定命运,颠扑不破的真理。他生在王候之家可也真算是没委屈他,在后文中他要大大发扬自己玩弄权术的天分,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倒地。。这都什么话?表理睬这句,属于名句乱用) tobjsh:呵呵,为了写文我都很少听歌了呢,因为音乐一响我半个字都写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毛病。。难得看到有理解林楚的,其实我很支持你的看法,位高权重者都活得不容易。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风景,对或者错,哪里是一句两句断得清楚?(主要是小的我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好人,ms与林楚有点共鸣) to声:赵信快回来了,哈哈,而且保证会有英雄救美的情节,但是事情发展的不怎么顺利,咳咳,不说了,要适当保密~ tohithit168、kou:赵信是好男银呐~要是现实中我遇到这样的好宝宝,一定死死抱住不放。。 to23:大人的n多见解都与我相同,知音啊,呵呵~~ to鹤舞九天:这篇文里男主男配怎么分,老实说我也觉得很难,这几个男人都颇重要,不可取代。如果说谁最终抱得美人归谁就是男一的话,我觉得是萧天放。呵呵,我的一点拙见,这里提前曝光一下。因为这文我是边想边写,也不能一定保证最后就会怎样,如果哪位大人能说服我让我换人,也无不可。 另:哪位大人的留言没有回复,表怪我,我下次一定回。。现向所有看我文的大人致以崇高的敬意。感谢您的每一条留言,因为这些鼓励,才让我这懒人写了这样长的一篇文(哎,万万没想到我平生第一坑竟然挖这么大,ms现在还不到全文的二分之一,哭啊,后面还有n多。。) 又另:本文还有一些人物没有出场,慢慢的他们也会浮出水面,其中包括后半部的最大反角,嘿嘿,敬请期待~ 呼呼~今天也算爬来更新了。。 顺便预报一下,下一章: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明日奉上。主要讲述鄢澜的第一次宫廷政变。(斗吧斗吧,平淡的生活超无聊。作者兴奋中。。) 31 第三十章 绿玉池,水凉草枯。 “青怜,我做梦了。”她淡淡的语气,眉宇之间笼起愁绪。 青怜不用细想,也知她梦了什么。 “小姐,你不要担心。”青怜用一双水泠泠的眸子看她。“小王爷和韩大哥都不会食言。你知道,韩大哥他伤的很重,也许,还需要几天……” 纳雪淡笑,“可是,明天就满一个月了呢,我要怎么办?” 青怜不语,垂下头去。 傍晚的风很凉,虽然比不得敬伽的寒冷,但冷风袭过水面,携着浓浓的湿气,纳雪的心突然阵痛起来。 凤宣宫。酒微醺,妆半卸。 绝色丽人粉腮红润,秀眸惺忪,懒懒靠在象牙榻上。一身瑰紫缎衣浓淡适中,修短合度。 一双美目在榻边的男子身上流连片刻,突然问:“陛下,喜欢祥儿吗?” 昭胤帝周晋双手抱着个粉装玉砌的婴孩,满眼笑意。“祥儿长得这么像他母亲,朕当然喜欢。”说罢,眼波转到皇后身上,又道:“冰瓷,你近来脾气好了许多,朕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朕让你心愿得偿做了皇后,所以投桃报李,待朕也格外温柔了吗?” 冰瓷半阖双眼,微笑一下,“陛下怎么这样说呢?”她别过头去。 昭胤帝不以为意,把怀中才刚过百日的小枥王周祥交给宫女,将斜卧榻中的冰瓷抱在膝上,怜爱地说:“你心里想什么,朕都知道。太子虽然平庸无能,终也无大错,储君废立乃国之根本,祥儿如此年幼,朝中元老是万难说服的。不如,再等几年,等祥儿长大?” 冰瓷不说话,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她想起了昨日与小林王的对话。 “圣上一旦归天,你就立即拟下懿旨,节制六宫。同时做好让枥王登基的准备。” “圣上春秋正盛,难道,你打算弑君?”冰瓷脸色当即就变了。“这样的罪行如果败露,谁都保不了你。”她胸口一紧,不由得大惊失色。 “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弑君的是太子,我则是匡扶皇室的忠臣。非但没有罪过,等皇后成了太后,恐怕更要重重赏我吧。”林楚说这话时一脸的坦诚,俨然便是一个磊落君子。 冰瓷想起他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便如同着了心魔,她慢慢点了点头。 面对昭胤帝的信任与宠爱,她的枕边风使得昭胤帝接连罢黜了太子的几名近臣,但事后她又开始内疚,矛盾,无所适从。 圣京,东宫,太子殿。 十九岁的太子周锴在大殿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念念有词:“父皇要废我、要废我……” 他突然抓住立在一侧的吏部侍郎袁兴珞道:“你说,你说是不是?父皇是不是知道我背着他做的那些事了?父皇这次饶不了我,饶不了我了……”他又放开袁兴珞,一步步向后退去,退到桌角,颓然倒进梨木椅中。 袁兴珞整整衣衫,轻咳一声。“殿下,殿下先不要惊慌。今日陛下在朝中叱责数名违制建府的官员,又将童大人等治罪,显然是冲着殿下来的。殿下难道要在此坐以待毙不成?” 周锴慢慢抬起头,眼中一道闪光,他跳起来,“你有办法是不是?什么办法?是要我再去请舅舅和大表哥向父皇求情吗?” 袁兴珞摇摇头。“殿下,您别忘了,忠顺侯和镇北将军早已不得圣上宠信。更何况,这权利争斗中又有谁不因时倒势,殿下此次犯了圣上的大忌,忠顺侯和镇北将军不来踩上一脚就算是好的了。” “对、对。”周锴不住点头,道:“还是你有见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兴珞沉吟片刻,低头俯到周锴耳边,一阵窃语。 周锴面露惊恐之色,慢慢的,转化为阴沉,最终,点点头,满眼是暴戾的杀气。 五更。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出现在东宫门外。 袁兴珞慢慢走出去,不经意的与他擦身而过。小太监低着头,手心里正捏着一张刚刚团好的纸条。 破晓。天空依然是是血一样浓的黑色,云片零零碎碎地漂泊在死寂的苍穹。远远的掠过一些黑色的鸟,惊恐地瞪着大眼,是一群嗜血的乌鸦。 清晨换岗之前,是内宫廷防卫最为薄弱的时刻。一夜的戒备让大部分的兵士开始有些倦怠。 然而此时,朝阕偏殿,十数名宫人正在为昭胤帝周晋整理朝服。 一群玄黑衣袍的人影从东宫殿往朝阕殿方向走来,中间一人瘦小身材,面色铁青。正是太子周锴。 中悬门,禁军统帅光禄勋李安宏拦住了这一行人的去路。“殿下,这是娘娘们居住的六宫属地,没有陛下旨意,请殿下勿带侍从随意走动。” 周锴愣了一下,显得有些紧张,慢慢后退了一步。忽见随行人中走出一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太子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今有急报要奏明圣上,误了事,你担待的起吗?” 周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他十分信任的袁兴珞,便也挺了挺腰杆,轻蔑地扫了李安宏一眼。 李安宏怔住,摆手让禁军散开,禁军不明所理,也不敢违逆,讪讪让到一旁。 周锴带着一众人等进了内廷。 中悬门外,林楚的身影突然也出现在朝殿的龙柱后。远远的,光禄勋李安宏对林楚笑了一下,谁也没有发觉,只有林楚会意,看到了光禄勋的笑容,他很快又从龙柱后消失了。 周锴紧偎在袁兴珞身侧,手按在剑鞘上,心中已经亢奋到了极点,他从未做过这般刺激的事,脸孔由于兴奋而微微发红。 朝阕殿外,司礼大太监大惊,上前一步,挡在门前肃然道:“殿下请留步,请卸下身上的兵刃。” 周锴再也按耐不住胸腔中嗜血的冲动,拔出剑来一剑将其砍倒,血喷了他满脸,甚是狰狞。 身后众人纷纷亮出兵刃杀了起来,大部分则是直接冲入了殿中。 哭叫哀号响起来,朝阕殿陷入一片杀戮,满眼都是刀锋的寒光和浓稠的鲜血,殿里殿外抛洒着残缺的尸体。 朝阕殿外却安静的,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都听不到。 禁军停在中悬门外,继续“尽忠职守”。 朝阕殿逐渐安静下来,殿中,太子周锴及其侍从已将昭胤帝周晋围在中间。 “父皇。”周锴看着□□昭胤帝胸口的长剑带出血来,突然面孔扭曲,狂笑起来。“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天?很快我就会公布您突发重病不治而崩逝的消息,鄢澜的天下终还是我的。” 昭胤帝周晋坐在一张残破的木椅上,冷冷望着已经疯狂的儿子,虚弱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 从中悬门的钟楼上突然传来钟声,本应悠扬的音调,却一声急过一声,这是内宫示警的钟声。定是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不消片刻,禁军就会冲进内宫廷。 周锴听到钟声顿时乱了心神,他急忙四处张望,才发现不知何时,袁兴珞已不在身边,大骇之下,猛得拔出了昭胤帝胸前的长剑,撒腿便往殿外狂奔。 等禁军涌进朝阕殿的时候,只看到昭胤帝周晋倒在地上,胸前血流如注。 各宫总管太监均接到皇后娘娘懿旨,为捉拿谋逆的太子乱党,南军协同禁军封查后宫,各宫宫人皆不得随意出入。 在一干侍卫的拼死保护下,太子周锴逃至重华门,面如土色狼狈不堪,身边的侍卫也只剩下了六、七名,却又看到前路已被堵死,林楚一身紫袍,而他身后百名南军将士已冲过来将他们围在中央。 只听数十声刀剑交击,周锴身边的几名侍卫也尽数毙命。 “太子殿下,你知道弑君谋逆该如何论罪吗?”林楚站的笔直,刀锋般犀利的目光射在周锴身上,让他不禁打了寒战。 周锴见了这般阵势,早已吓得腿颤脚软,扑通一身就跪在了地上,大哭道:“不是我,是袁兴珞那逆贼,是他非要我反,是他要我来杀父皇,不,不,父皇也不是我杀的,是他杀的,是他,是他……” “哼。”林楚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栽赃的工夫不怎么高明啊,你还不知道吧,正是袁大人冒死逃了出来,光禄勋李大人和本王才知道了你谋逆的行径。” 周锴大惊,倒在了青石板上,脸色灰败,双唇已颤抖不能言,眼见林楚步步逼近。 “太子殿下,让小王送你上路吧。”林楚微笑,神情极其温柔,贴近他面颊说道。 随后寒光一闪,太子周锴瞪大了双眼,颈上一条狭长血口,四肢伸开,躺在了地上。 林楚抹净剑刃,正欲转身离开。突然从重华门跑过来一名内侍。 “小林王爷。”内侍走到一丈开外便停住了。 林楚走上前听他低语一番,立即眉头紧皱。他向地上那具死尸扫了一眼,心中满是蔑意。 昭胤帝周晋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林楚得到消息后脸色骤然凝重起来,他在重华门外少立片刻,思索究竟该不该此刻便入宫。 朝阕殿。御医纷纷退了下去,战战兢兢地立在殿外等着被宣判命运。 昭胤帝伤重不治,御医今日若能活着回家就值得祷告三天。 龙榻上的帝王眼眸黯淡,他想伸出手去抚摩一下眼前的佳人,可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晃了又晃,始终抓不准方向。冰瓷立在一边,她不动,泪水却落下来。她明明早就想着能摆脱眼前这个人,她明明一直等待着这么一天,然而这一刻,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走上前去。 “你……你在盼朕死吗?”虚弱的昭胤帝突然笑了笑,低声说。冰瓷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有些惊慌,她怕他在这时突然会振作,又支撑了下去,更怕会有人闯进来。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瞧了她好一阵,摇摇头,“不管有谁说了什么,朕都不信,你莫怕。”他苦笑一下,剧烈地咳了起来,血水顺着明黄锦袍流下来,艳丽夺目。 他挣扎着将颤悠悠的手臂举起来,指着榻边的朱红木匣。“朕有拟好的诏书,本来以为,六、七年之后等祥儿长大才会用到。你……你拿出来,便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母子……” 冰瓷一愣,心为之颤。她想立刻站起来打开那个小小的木匣子,偏偏又挪不动脚步。 时间点滴过去,昭胤帝呼吸逐渐急促,而后,慢慢静止下来。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扶在冰瓷的肩上。 “皇上已经驾崩了。” 冰瓷失神地转过头,看到林楚站在她身后,冷冷地说。 噩耗传出,举国哀悼,户户路祭,全城皆缟素。 等傍晚北军统帅镇北将军萧天术得令入城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局面。 他心中满是疑惑,一扬鞭,飞马向忠顺侯府而去。 忠顺侯府。 一位麻衣素服,鹤发童颜的长者正立在堂中。他捻动长须,默然望了萧天术一眼,叹道:“晚了。” 萧天术诧异。“舅舅什么意思?” “你在城外军中,还不知太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谋逆弑父,死有余辜。”忠顺侯易博钧气得发须飞扬,不住得拍着桌案。 萧天术大惊。“这难道是真的?” 易博钧长叹一声,语气又酸涩起来。“先皇后只这一个儿子,如今却……我对不起她。”说罢捶胸顿足,哀泣不止。 萧天术缓缓坐下,心乱如麻。半晌才颓然说道:“我已派人六百里加急,通知了二弟。” 昭胤帝驾崩第二天,先帝遗诏:皇十三子枥王祥继承大宝。 鄢澜顺德帝周祥登基,大赦天下,改元顺德元年。 奉顺德帝生母林氏为皇太后。林王,雍王,忠顺侯共同辅政。 吏部侍郎袁兴珞等均为有功之臣,顺德帝重赏之。 鄢澜各地共擒获前□□羽六百余人,一百七十九人灭族,三百余人枭首,近两百人流放。 鄢澜皇朝第六代君王周祥,登基时却未满周岁,这让他成为鄢澜史上最年幼的帝王。 32 第三十一章 本章补全了。我终于爬来更新了。。。 顺德元年二月初七,顺德帝登基的第三天。 年逾六旬,素不问政事的雍王周念承启奏曰:臣老朽,不堪重用。乞帝怜之,准臣归封地,颐养天年。 帝准奏。 二月初八,帝有诏:霸陵侯萧天放戍边有功,晋一等公爵,金殿听封。 二月初十,萧天放上书曰:圣上恩宠,臣纵万死不能报其一也。然玉剑关与三国毗邻,四边战事频仍,正值多事之秋。臣愿为圣上分忧,镇守关隘,永保我□□盛业。 朝议,群臣哗然。 林氏在此次平乱中立下头功,风光无限自不用说,这几天来每次散朝后,无数官员便像苍蝇一般围了他谄笑恭维。这一日,萧天术一路沿西华门出了外殿,与他搭讪的官员居然寥寥无几,不禁心下气恼。 刚出了外殿宫门,他便忍不住嚷嚷起来:“舅舅,我萧氏一门又何时受过今日这般冷遇?二弟也太不象话,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还抗旨不回京师,这下我们落了他人口实,朝堂之上,你我该如何自处?” 走在前面的忠顺侯易博钧一直闷头不语,听他如此道,突然停下脚步,漠然转头看他,冷笑道:“你不懂吗?若天放此时回京,只怕萧氏倾覆就在朝夕。” “什么?谁敢!”萧天术大怒,咆哮道。 “敢与不敢,岂是尔等莽夫能掌控之事。天放在边关尚可拥兵自重,回了京师,那二十万精兵可能尽数带得进来?现如今五万禁军与南军已连成一气,林楚仍在南方诸郡调集兵马,只怕就算是瞎子,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易博钧面色凝重,这一番话说得肃然无比。 萧天术闻听这当头棒喝,不禁一身冷汗。“原来舅舅让我将北军兵符交给二弟,是如此考虑。那……难道朝廷将不日陷入动乱?” 易博钧扫他一眼,炯炯双目射出寒光,叱道:“怕什么,天放官拜大将军,在军中素有威名,他一日不入京,我朝便一日太平。” “是,一切都听舅舅安排。”萧天术虽身为萧氏嫡系长子,但他素知已之能不堪与二弟萧天放相媲,当下心悦诚服不再多语。 顺德元年,把持朝政的林氏与甚得武将拥戴的萧氏相安无事,平静地迎来了这一年短暂的春天。 “诏书何时再下?”林楚淡淡地问,他右手肩伤未愈,扶着花几立在一幅万里江山图前。 冰瓷放下手中玉杯,向榻上明黄襁褓中的婴儿看了一眼,随即颦起双眉。“萧氏虽与我林家数朝为敌,但对周姓皇室忠贞不二。你又何苦步步紧逼?迫得他们急了,只怕要落得两败俱伤。” “萧氏不除,终成大患。”林楚脸色更冷,眼泛寒光,转身坐到一把紫檀长木椅中。 “你知道吗,”冰瓷默默瞅了他半晌,静静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将手轻抚他肩,“祥儿出生以来,你连抱,都没有抱过他一次。”话音一落,泪眼盈盈,柔肠百转。 林楚神情黯淡一下,旋即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转头,轻轻拉住冰瓷的手贴在脸上,含糊道:“我这几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母子?” 冰瓷不语,垂目。蓦然,她眼角扫到林楚微微敞开的衣襟中有碧绿一抹,林楚一动,复又不见,冰瓷被握住的手指瞬间僵硬。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林楚抬头看她。 “没有。”冰瓷摇摇头,挨着他坐下来。 “那好,”林楚清清嗓子,“我刚才说得事……” “不行。”冰瓷语气冷下来。“此时不宜与萧氏翻脸,新帝才刚登基,朝野正该安抚。” “那我要是硬来呢?”林楚霍得站了起来,面色不善。 冰瓷心中气苦,却不看他,只淡淡说道:“每日都是我抱了祥儿金殿听政,我说不准,事情办得了吗?你……你总该为自己的骨肉着想……” 见她如此,林楚突然不怒反笑,拍拍她的肩和蔼说道:“是我太急于求成,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柔声细语,竟与刚才判若两人。冰瓷一愣,终没有再说什么,抱起不满周岁的顺德帝,走入内殿。 敬伽,幽都皇宫,北宫门。 湛蓝宫轿停下,轿中走出一人。鹅黄宫装,娴雅端庄,婷婷走向宫门处。 门前玄甲武士上前半步,伸臂一挡。“水夫人,陛下有旨,内宫禁止出入,夫人莫叫小的为难。” 水毓黛粲然微笑。“怎敢让将军为难,只是玉妃娘娘曾命我献上此书画一卷,既然皇上有旨,那就劳烦将军代为转呈。”说着,边从秋苻手中接过一幅卷轴,双手递上。 武士赶忙来接,突然水毓黛在他手中沉甸甸又塞上一物,一怔,抬头正看到她笑得温婉无比。 “有劳将军。” 待她转身而去,玄甲武士摊开手掌,是一枚上好的滇玉。 酉时三刻。玉姿宫。 玉妃接过侍女送上的卷轴,满面狐疑。她犹豫了一下,挥退殿中宫人,走到红烛之前将卷轴徐徐展开。 “啊——”她不由惊呼出声。 画中是一名妙龄女子,雪裘绒衣,满怀梅花,巧笑嫣然呼之欲出,面容竟与武安王妃一般无二。 玉妃一惊,稍缓过神,又细看到,卷轴下有数行清秀小字:玉妃娘娘玉容。 再往下竟是一篇《长门赋》。 玉妃一下跌坐在软榻上,浑身无力。 少顷,她才露出惨白笑容。 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渐渐也露出端倪。否则,皇上又何必下旨六宫禁足。 仔细算来,皇上三个月没有驾临玉姿宫了。再没有对策,恐怕,这一辈子就此葬送。 她走到窗边,向始终沉寂的披香殿方向望去,又转头,看了桌上画卷一眼,心静下来,既如此,也只好赌上一赌。 幽都皇宫,太极殿。 永嘉帝赵缎沉沉合上奏书,向殿下扫了一眼。 “捷报。我军大破雍蓝关,又下六郡。众卿怎么看?” 兵部尚书出列。“臣以为武安王功绩震古烁今,陛下应下旨封赏,并犒饷三军,以壮士气。” 群臣纷纷附议。 赵缎颔首,“准奏。”心中却骤添烦乱。 “众卿无事便退朝吧。”他从龙座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扬了扬手,走下殿去。 梅园。满园梅花尽数开放。粉白嫣红,点缀在雪景之中,分外艳丽夺目。 赵缎忍不住,静静走了进去。 锦靴踏在虚软的雪地里发出轻微声响,落在他的耳里,心,不由渐渐泛起涟漪。 皑皑白雪,树树红梅,然而佳人不再。 视线有些模糊了,他抬头向远处望去。突然,如遭重击,他扶住梅枝堪堪站稳。 十丈之外,雪衣轻裘,倩影憧憧。 眼花了么?他惑,却一动也不敢动。他立在十丈之外痴痴凝望。 这一抹淡影,可是她? 他微微发抖的手将树上残雪摇落下来,她转身。 尖尖的瓜子脸很相似,妩媚的笑眼很相似,连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很相似。 他的心剧烈痛起来,仿佛已经空了,又冷了,已经不再会有温热的血液流过。 原来,看到与她相似的容颜不再是慰籍,而是一种,折磨。 这一切不停不停警告着他,你已经失去了,已然失去,无法追回。他狠狠握着一枝白梅,直到零落的木屑沾着血痕从指间漏出。 玉妃看到这样的情状,满面的笑容迅速收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赵缎艰难地制止住身躯的颤抖,他背过身去。低低喝了一声:“来人。” 几名内侍匆匆跑过来。 “赐玉妃三尺白绫。”他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冷漠而镇静。 “不,陛下……”凄厉的哭叫戛然而止。 刚刚还亭亭而立的玉妃被内侍掩住口鼻拖了过来。 赵缎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梅园,封起来,不准任何人入内。”他沉声对一旁早已吓傻的宫人吩咐到。 “是、是。”宫人跪了遍地。俯身看着龙靴在雪地中又踏出两行新印,渐行渐远。 敬伽皇宫。御书阁。三更。晚来风急。 琉璃盏中透出的光影影绰绰,照在君王的脸上,浮起一层白。 年迈的身影出现在阁中,垂手道:“皇上,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 永嘉帝赵缎紧了一下眉头,然后放下朱笔。 “福总管,身子好些了么?” 福英欠身。“谢皇上惦念,老奴只是偶感风寒,已然痊愈。上了年纪,身子便不中用了。” 赵缎微笑了一下,淡然看着他。 “老总管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怎会不中用呢。” 福英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动容,低低说道:“皇上交待老奴的事已查过了,昨日未时,武安王府水夫人呈给玉妃一幅画。” 赵缎心中一动,又移开眼去。 福英又道:“此画皇上是否要过目?” 半晌沉寂,只能听到御书阁外隐约的风声。 “不必了。”赵缎沉沉说道:“烧了吧。此事就此了结。”他站起来,转过身去。 福英抬眸。“皇上不予追究?” 赵缎回头看他一眼,接过他递上的鹤羽氅衣。“王妃失踪,又斩了武安王的如夫人,九弟回来,朕如何交待?” 说罢,缓缓走出门去。 福英望了他的身影,眼神一丝欣慰,一丝怜惜。 深夜,武安王府。 禁军对太傅水珩的车马依旧放行。 “女儿,宫中有消息传来。”水珩急急步入东阁,一脸欣喜道:“玉妃今日被皇上赐死。” “赐死?”水毓黛放下书卷,站了起来。 “不错,虽然宫中严令封锁消息,但此事千真万确。” 水毓黛沉吟片刻,突然展颜微笑。 “这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的本意只是要用此画试探王妃是否还在宫中,指望玉妃还能掀起微澜,没有料到,居然除了她这个后患。” 水珩应道:“正是,军中又传捷报,西蓥大将慕伦青被我内应所毒,生死不明,王爷进军神速,只怕,过不多日便要回来了。” 水毓黛转身,背对水珩沉声说道:“父亲,你说,王爷回京之前,如果得到王妃被皇上掳至宫中的消息,不知又将做何感想?” 水珩上前一步,捻须微笑道:“王爷甚得民心,又有众武将拥护,大军返京之日,应是王爷君临天下之时。” 水毓黛望他半晌,忽又道:“父亲莫要将诸事想得如此顺畅,禁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如今王府被守得插翅难飞,您不担心女儿的性命吗?” 水珩轻笑,手抚上水毓黛的肩。“我的女儿如此聪慧,放眼四国,也只有王爷这样的英雄堪能匹配,你既有胆色通天易主,也必有计策全身而退。” 水毓黛也笑,不再是温文娴雅,而是风情万种。 “父亲就等着做国丈吧。” 33 第三十二章 这章终于完结。哎,这个。。写的真是不好,没时间多想都。。大家将就着看吧,等我有空来改,对不起对不起,将就一下,这个就是英雄救美,写的实在是匆忙。。二月末,雪融冰破。 杨柳依依,细雨蒙蒙,转眼就到鄢澜的三月。 雪荷花次第开放,一拨拨,一丛丛,像清晨梳妆的少女,婀娜多姿,又娇羞无限。 绿玉池,碧波荡,涟漪细细。 亭楼台榭,丽人成行,水光中,倒影重重,流离涣散。 池面浩渺,池水深寒,表面,却丝毫不露痕迹。 “纳雪,你喜欢吗?”林楚立在池边饶有兴致地问,问过究竟多少遍了,烦了吗?总不觉得。他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哥哥,我累了。”纳雪觉得额头跳痛,每当站在这泽碧池边,她总有这样的感觉。“你把我抱得太紧了。”她叹息道,一时间只觉得心神不宁,又无比失落。 林楚低头吻她,她别开脸,他不依不饶。“不是说了,别叫我哥哥,叫我的名字,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林楚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在她耳边含糊说道。 纳雪一颤。“难道你能告诉天下人,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们都不是父王的骨肉?” “有什么不能,只要你喜欢,我都为你做到。”林楚低声说道。 纳雪突然停止了挣扎。“也对,你如今是摄政王,还有谁能忤逆你的意愿。” 林楚变了脸色,将她身子转过来,看着她的双眼道:“你不要这样,我没有半分强迫你的意思,从小我就疼你爱你,我什么时候做过让你伤心的事?” 纳雪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叫姐姐伤心,我又怎能好过?” 林楚怜爱地揉着她的发。“我让她的儿子登基为帝,她如今是当朝太后,难道这样还不够吗?我还能怎么做,你是知道的,我的心……” “你别说了。”纳雪突然觉得心中剧痛,她伸手去扶栏干,却被林楚扶住。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林楚见她瞬间神情剧变,着急问道。 纳雪低头,泪眼盈盈。半晌,她问:“哥哥,韩邵真的没有来么?你不要骗我,你知道,你骗我,我最不能忍受。” 林楚神色大变,退后一步。“你不信我吗?”他问得有些颤抖。 纳雪望他,神情凄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该不该信你。杀父弑君,以前的你,不是这样。” 林楚语结,一时只能望着她默默流泪,无从劝解。沉默半晌,他说道:“你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说我是万恶不赦的罪人吗?你信别人还是信我?”他问得咄咄逼人。 纳雪止泪,转身凝视万顷碧波。“哥哥,你这一年多来做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你在我身边安排青怜,是早就想这会有这么一天吗?”她一顿,又道:“你不必答,我……我心里乱得很,你能让我想想清楚吗?”说罢,向玉楼走去。 林楚望了她的背影,心中也是酸楚难言。难道,她真是爱上了,爱上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了么? 敬伽大营,中军帐。 “大将军,王府的信件。”副将呈上封漆的信函。 赵信一脸疲惫,却是双目炯炯,接过打开。 仍是那样淡淡几句话。赵信觉得失落,却又有些满足,她还是记挂着我的,她在等我回去,等我凯旋而归。 他紧紧握着手中薄笺,一时失神。 “大将军,末将在城内抓了几个人,衣着不俗,还从一名女子身上搜到了这个。”忠顺将军章禄急匆匆地跑进帐来,拱手将一枚玉牌呈上。 赵信猛然警醒,看着这枚雕刻瑞兽麒麟的玉牌,大惊失色。沉声问:“人呢?” 章禄向帐外摆手,“带上来。” 两名兵士押上一个貂衣裘裙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踉踉跄跄走入账中,抬眸向首座望去,微微冷笑。 “皇后?”赵信失声叫了出来,站起身,直直盯着帐中女子。余人皆大惊,他们自然没有见过敬伽的皇后,此事更是完全出乎意料。 “王爷可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万万担当不起。我早已不是敬伽的皇后了,只不过是王爷的俘虏。”兰夙声色俱厉,傲然说道。 赵信看到此般情景,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挥退了众将,走过来亲自将兰夙扶起。略一沉吟道:“公主不要这样,王妃曾嘱咐我好好照顾公主,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等西都城破,我会好好安置你父王,王族之人皆可保命。” 兰夙抬头淡淡扫他一眼,勾唇浅笑。“王爷好本事,对永嘉帝可谓鞠躬尽瘁,只是不知王爷是否能有胸怀,将王妃也献于永嘉帝?” 赵信一愣,“你说什么?” “原来王爷还一点都不知道,武安王妃已被永嘉帝囚在宫中数月,谁也不得面见,想必王妃赠予我的王府令牌,王爷已经看到了。”兰夙慢条斯理地说着,赵信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喀的一声,玉牌被捏得粉碎。 “来人,把兰夙公主带下去好好看管,不得怠慢。”赵信下令,手指还微微颤抖着。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却又心乱如麻,焦灼万分。 “佐昆将军。”他掀起帐帘喝道:“传令下去,大营驻扎,停止一切进攻。” 佐昆将军李旭不明所理,却依然躬身领命。 “还有,”赵信的声音缓下来,“我要回幽都,这里的事情现由你代管。” 李旭大惊:“大将军,决战在即,又没有圣上旨意,您怎么能此时回京呢?” 赵信沉沉合眼,“这是军令。” “是。”李旭低头,不敢再言。 三月十九。幽都城。天未破晓。 一匹快马从寂静的官道上狂奔而过,扬起轻尘。 武安王府门前,马上黑衣人猛勒缰绳,训练有素的战马前蹄腾空,长嘶一声,立在原地。 四周数十名禁军将领纷纷拔剑围了上来,为首一名将军大喝一声:“大胆!” 黑衣人利落地下马,将披在身上的黑色大氅唰的一扯,抬头,如电的目光从这数十人脸上滑过。 “王……王爷。”地上呼啦啦跪着一片。在敬伽,没有一个军人会不认得他——武安王赵信。 赵信并不立即让他们起身,他的眼中燃起两簇黑色的火焰,声音低沉而又威严:“皇兄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禀……禀王爷,是……是四个月前。”为首的将军突然紧张的舌头打结。 寂静,可怕的寂静。 突然,一声长剑出鞘,跪着的人抬头看时,只见白光闪动,眼前一花,接着便听的一声凌厉的战马嘶鸣,血花飞溅出数丈之外,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黑色骏马倒在血泊之中。众人的心也跟着跌成碎片,手脚冰冷准备等死。 忽听得赵信沉沉问:“你们,有谁知道王妃下落,本王重重有赏。知情不报,就等着,军法处置。”他越来越冰冷的目光让众人抖的更加厉害。 “王爷,不、不是的,皇上让我们保护王府,保护王妃,我们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右边一个红衣将领哆嗦着说。 “是吗?”赵信淡淡望他。 “王爷。”为首的将军突然向前跪行几步。“小将只是听从皇命,求王爷不要怪罪,本来我等是没有资格过问内情的,但,一月前小将无意中听在宫中当值的妹子说,王妃被皇上接入宫中,后来,后来被人劫了。” 赵信心中大恸,退后一步,喃喃道:“劫了?”他笑,他又问回话的将军:“你信吗?王宫大内,会有人被劫走?”脸上已是悲喜莫名的神情,怔怔望着众人。 这数十人也都顿时傻了,又惊又怕,动也不敢动一下。 “申将军,你随我到兵部侍郎丁廷桢府上去。” 为首的将军战战兢兢抬头道:“王爷不进宫面圣吗?” 赵信眼眸一冷。“本王出城之前,若有半点消息走漏出去,这里的人全部人头落地。” 四月初一。绿玉池,数十名锦衣少女泛舟水上,将一朵朵洁白的雪荷花摘下,放入篓中。人花交映,分外妖娆。 池边,水波像浪花一般,一波波涌上来、退下去。 林楚将纳雪抱在膝上,她这些天愈发沉默了,颦着眉,问她也不理,林楚竭力压抑着心中绞痛,温言细语地哄着她,她置若罔闻。 突然,她撑起身子。“哥哥,你打算一辈子藏着我,不让姐姐知道么?”她问。 林楚微怔一下,笑道:“很快,你知道,是我想你,偷偷接你回来的,这样的事情会惹诸多非议。我会想办法,你别心急,好吗?” 纳雪别开脸。“这不是理由。”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时辰不早了,哥哥还要与朝臣议事,不要耽搁了。” 林楚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情绪,他慢慢走开。 乌云飘过来,风刮起来,淡淡的雪荷香味甜甜的,很诱人,她俯身坐在池边的朱红栏杆上。 满池花朵微微摇颤。 她伸出手去,指端将要触到花瓣,电光火石间,水中突然出现一只手臂牢牢抓住了她,她还来不及惊慌失措,水声乍响,她已被拖入水中,一只手紧紧掩住了她的口鼻。她挣扎着摇头,却怎样都挣不脱。水中一股大力将她迅速向池心拉过去,慌乱间,她挣扎的手触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突然觉得熟悉,她本能的揽在怀里。 很短的时间,却像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个遥不可及的念头撞进她的脑海,飞快的,被撞成碎裂的泡沫,消失。 “纳雪。”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她,饱含柔情,他轻晃她,她看起来是清醒的,只是眼神木然。她怀中紧紧抱着一把剑,一把古朴而美丽的剑,而她的眼神,正落在剑上。 她静静注视着怀中冰冷的剑鞘,不声不响,如石化一般。 他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到车上,他也不敢说话,只是用狐裘将她先裹起来。 他想尽办法找到她的行踪,千里迢迢赶来,他花大力气寻来天缠丝结成绳索,用水遁之计从胭脂水潜入绿玉池水道带她出来,他分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他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甚至,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脸上曾出现过这样伤心欲绝的表情,他心头一阵阵发冷。他想起丁廷桢之前的揣测:也许,她真是自愿离开敬伽的,她不想留在那里等他。 他突然觉得精神恍惚,好象有什么,正在慢慢流逝。 突然,她翻身下车,他没有拦。 喀的一声,白光刺眼,光芒四溢的宝剑被□□。赵信如遭重击。 眩目的青丝流落一地,成弯曲的蛇形。纳雪微微抬手,冰冷剑锋贴上几近透明的颈肤。“王爷,刚才断的是纳雪的发,现在,你要带纳雪的尸身走吗?” 纳雪攥紧手中剑,皮肤的刺痛她丝毫不觉得,心中的痛楚却是撕心裂肺,眼眸也冰一般冷,她此刻恨不能飞回林王府,好好问一问那个人,韩邵在哪里?也许,也许他还并没有死。 但这冰冷的目光却让赵信感到窒息,他眼里的光暗下去,心也被绞得粉碎,一脸的憔悴,一脸的绝望。此时,纳雪才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他一路上的不眠不休。 “我一直不信,现在才明白,原来,你真的没有爱过我,连一丁点,都没有。为了不做我的妻子,你竟然连死都不怕。”赵信失落地看着她,那样悲伤。 他身后数十名死士都向她望来,个个震惊不已。 “不。”她轻轻地摇着头,剑刃在她颈中磨出缕缕血痕。“我虽然不爱你,可是,做你的妻子我并不委屈。王爷,你若是疼惜纳雪,就请放过纳雪,王爷的恩德,纳雪铭记永生。” 赵信怔怔望着纳雪,半响,他摇摇头,平日里英气勃勃的双眸中,竟有泪光闪动,他慢慢地、孤独地转过身,他背对着她,颤抖着问:“你……会回来吗?”不等她答,他又一笑,抢着说道:“你会。我,我等着你。” 纳雪不说话,她说不出任何话语。她静静听他从口中艰难吐出两个字,“走吧。” 声音很轻,甚至完全听不出其中的悲喜,纳雪的心却有一处,又狠狠地痛了起来。他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他的身影渐渐远了、淡了,她终于控制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也才只有十九岁而已,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个年纪该是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安逸的日子。 然而此时,她手中正握着那把冰冷的剑,那把与韩邵生死不离的残翼。她的夫,在她叛逃之后,竟千里迢迢追到圣京来,不顾生死。 而她深爱着的那个人,却一再地,骗了她,又伤了她。 34 第三十三章 看了大人们的留言,真是汗颜呐,吓得我都不敢来更新了。呵~ 这几章写得的确不好,很多东西都没写清楚,不过主要的思想都没太大偏差,下面我多少罗嗦两句我的感想。 先说说女主到底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我觉得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很高难度的,因此,我的设定是女主前期(就是这个时期)是爱林楚的,八年的感情了,基础是比较牢固的,就算林楚现在怀到极点,感情的事情也不是说断就能一点都不想的,所以,本章中所写的是女主感情的第一个转折,她要明确地和林楚断绝关系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林楚自己的原因,也有她姐姐,韩邵,赵信等等推波助澜。后面会发生另一些事情,使女主和林楚完全走上了对立面,成为最终的敌人。 再说说赵缎和赵信。赵缎和女主认识的时候女主还很小,那么小的p孩就算再早熟也不会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吧?所以,那时候十几岁已经可以结婚了的赵缎和不到十岁傻乎乎的女主之间没有双向的爱情。赵信呢,除了水毓黛的缘故,他就是一模范丈夫了,第一次跟女主见面的时候先是被女主与众不同的装扮吸引,后来看到女主被兰夙言语挤兑又当众献舞的时候,他说娶女主是有点保护弱小的成分的,女主感激他,但并没有爱上他。女主为了保护自己而选择了赵信的时候,她还没有想到赵信对她用情之深,后来感觉到的时候,她就明白的说了,她不喜欢他。女主也是人,尽管在林王府中接受了比较特殊的教育(主要内容是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资源为老林王的政治抱负服务),但毕竟不是爱情专家,她也会彷徨和无所适从。我觉得她不跟赵信走的原因主要是韩邵的事情让她没办法离开,她也不想再害赵信(她如果回去了赵信和他那皇帝老哥关系会变得更加微妙),其次,她还没见着她姐姐,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她姐姐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生活状态。 萧天放的戏其实早该加了,只是我一直懒,拖到现在,他要登场了,被无良的作者用来对付林楚和敬伽(可能快打仗了吧。。) 关于韩邵为什么喜欢女主,以及他为什么这样死了,我在番外里会有详细交代。我知道我写得很烂,更新的速度也比较蜗牛,因此更加感激到现在还在看这篇文的朋友。鞠躬ing~ 最后在罗嗦一下,这篇文的意义在于,它主要是让我练手的,我的第二篇文一定会很好看的。。。 把大人们的留言看了又看,我还是激动啊,尤其感谢“里”和“开不了口”(或者“现在想说”,应该是一个人吧?)的留言,我看到了大家的想法,特别高兴,觉得这种沟通真的很好。我写文最初的目的就是打发时间、宣泄情绪(这么说好象很无良又极不负责任,不过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是写了这么多字后回头看看真是感慨万千,通过这样一章章的文字我第一次有了别样的、充实的感觉,尤其是这一行行的留言,说它温暖着我的心是一点都不夸张。我这人比较不会描绘自己的情绪,只有激动和开心这几个字了。谢谢大家,我会努力的!繁华的圣京城,落在眼底,荒芜寂寥。胭脂水上飘落片片桃红,缓慢流淌着,这是鄢澜的春天,风很暖,微微扬起柳絮。 南军铁甲兵涌出城门,昏沉沉一片。 喧嚣声,马蹄声,纳雪统统都无知无觉,林王府的下人紧张地立在一旁,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恐,望着昔日恬淡如水的二小姐,她漠然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突然又笑,笑得仿佛要流下泪来。 原来,这才是爱的滋味。 她沿着河慢慢地走了几步,没有人敢拦她,她听到青怜在身后哭,问她,她怎么了? 她不答,她明明听到了,但她却不答。 她冷冷地立着,脸上、身上都是静默的气息,终于,她一抬头,看到了他,她看到林楚就立在她面前,鬓发被风吹得凌乱,衣角满是污秽。而他看到她湿透的衣衫,手足无措的要伸手抱她。 纳雪看他,轻柔而坚定的,躲开了。 她怀中抱剑,剑冷如霜,那是本属于韩邵的残翼。她立在纷飞的柳絮间,盈盈泪眼。蓦然,眼泪簌簌滑落,她却凄凉地笑。 “哥哥,是你么?” 伤人七分伤己十分。此间的紫衣小林王,眼见她失而复得,眼见她怀中赫然就是那把刺伤他的剑,他已分不清心里究竟是欢?是痛?他只呆呆地站着,看眼前这佳人一抹轻笑,却笑得柔肠寸断。 她孤独地站在那里,越来越像个无助的孩子,撕心裂肺的绝望浮在脸上,淋漓尽致的,叫人心痛。他明白,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曾在冰天雪地里,红着小脸扑进他怀中的女子。 “哥哥,你说过不骗我的,许多年前你曾这样说过,原来,你都忘了。”纳雪的眼光由游离转成冷漠,声音也再听不出起伏。 林楚的心狂跳,只觉得更加口干舌燥,他想开口说什么,但终究说不出来。 纳雪转身,望着退在一旁的铁甲军,朗声道:“我就是被先帝赐往敬伽和亲的芙凝长公主,如今,少帝登基,我该是大长公主才对。”停一停,她又看着林楚道:“小林王爷,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现在,我要进宫面见太后。” 此言一出,林楚浑身一冷。铁甲军虽属南军一支精锐,但多由世家子弟编成,今日纳雪明示身份,只怕不消几个时辰,圣京便会传得沸沸扬扬。他颦眉,五内俱焚。 “不行。”林楚冷静下来,脸上是惯常的阴冷漠然。他走开几步,沉沉地对铁甲军下令:“此事待本王向太后奏明。先请公主暂住林王府。” 铁甲军渐渐散开。纳雪从容走过去,她走到林楚身旁,停顿一下,林楚避开眼不去看她。遥远的,仿佛相隔九重天外,传来了她的声音。音调透露出一丝丝彻骨的冰凉,恬淡,却依旧华美。 “小林王爷,我已经不再爱你。”她凝望他的眼,字字清晰,若浮冰般薄脆。 挟着风声呼啸而来,只是一句“不再爱你。” 如同雷霆俱下,林楚低头的时候,已是泪满春衫。 玉楼,高高耸立的檐角直挑云霄,楼门洞开,一抹月白色的影孑然而立。 剑身很冷,在火中淬出的光芒经岁月磨蚀也不见有半分黯淡。然而她眸中的光黯淡。手指在剑上轻轻婆娑,细细描绘每一处坚冷的棱角,像是描绘剑的主人,他的眉、他的眼,甚至,她朦胧间又看到了他的发,浅灰色的,即使在完全黑暗的夜仍闪出泠泠的光。 离乱的思绪在远处,在遥不可及的远处。她低头思量,原来,命定的相遇只有一次。与林楚,是她懵懂年少,微露着黄土的薄雪上,她如同小鹿一般,撞进他的怀里,自此青梅竹马、情根深重。那时他心思缜密,却谦和爱笑。 与韩邵,是在林王府梅园那几句笑语,他那时手足无措的样子让她笑起来,他是么?他就是哥哥提到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那时她摇头,她不信,他不过是个呆头呆脑的少年而已,那时她的心里满是甜蜜,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与哥哥相比。 无论是数年的朝夕相处,还是患难时的生死相依,过往的一切发生都纤毫毕现又若无其事地一一在脑海中沉浮。因为心里那人是鄢澜尊贵的紫衣小林王,注定的,韩邵这个名字像一根尖锐的刺,将她扎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恍如,还是披香殿外那个晚上,韩邵,他依然守在她的身边,仿佛是这沉沉宫苑中最冰冷的一把利剑。 那样坚强,却又,那样的寂寞。 她不过就是在他面前笑了一笑,轻轻靠了靠他的肩,就让他感觉到了温暖。那时候的他,不过只是个孤独的孩子。 他想给她最温暖的怀抱,最温柔的呵护,最简单的快乐。所以,他为她勇往直前,背弃一切。 深宫里,荒原上,他眼中只有她。 其实,他本就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一个助她逃离深宫的工具。她可以为他的下落不明忐忑不安,可在心里,他却什么都不是。她爱过的,还是林楚。这个被纳雪称作哥哥的男子,一开始便拥有了纳雪的爱。他是那样幸运,拥有了她整整八年,那是她全部的青涩年华。 这是韩邵的命运,也是纳雪的命运。 韩邵的死,斩断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对林楚的眷恋。从此,天下虽大,她再没有家了。 抚动帏帐的春风静静从楼中走过,她眉宇间的神色更加恬淡自若,她轻轻放下残翼,用白色的细绢裹起来。 梦皎天汉,倒影华池,满天星斗。 她趁着晴朗的夜色做了最后的决定,那个留在她记忆中温文尔雅的哥哥,也许,从未存在过。 翡翠羽帐卷起来,露出两排金色的琉璃珠帘,沉香栋,织云锦,火鬃碧睛福兽炉中正散发出馥郁的馨香,目光所及,尽皆奢华。雍瑞宫,是当朝太后的寝殿,自然是雍容华贵的无与伦比。 “尚思。”香榻中合衣而卧的美人心事满怀,微微颦眉。果然不愧于鄢澜第一美女的名声,林冰瓷心不在焉的一颦一笑,都已然摄人心魄。 邱尚思快步上前躬身答道:“娘娘有何吩咐?” 林冰瓷眼神凝滞了一下,又阖了眼。“没什么。”她淡淡地说。 邱尚思慢慢抬头,默默望了她一眼,仍是躬着身子立着,没半分要退下的样子。 许久。林冰瓷又开了口。“你说,这该怎么办?”她凝视着眼前的人,一字一顿地说。 邱尚思直了身子,走到几边斟了杯热茶,伺候着林冰瓷喝下,才退到一旁,不缓不急地道:“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小林王爷心不在娘娘这里,娘娘何必如此委屈,费心伤神。”他一边面不改色地说着,一边仔细留意林冰瓷脸上闪过的每一丝表情。 他看到她眸中有水光闪动一下,复又黯淡。她扫了他一眼,突然将几上的茶盏劈手打翻,喝道:“滚出去!” 邱尚思身形顿了一下,抬头看她,目光悲凉而忧郁,无声无息地向宫门退去。 “尚思。” 他正要迈出门槛,忽听林冰瓷又唤他,音调中隐隐含着啜泣之声,他当即转身,向殿内望去。 林冰瓷已从榻上坐了起来,眉目如画,却眼波泫然,她微微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我……只是……心里不好受……” 邱尚思折身快步走到她跟前,跪了下来,扶住她伸出的右手,心中却是苦涩难当。原来在她心里,我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不过即使这样也很好,像我这样的废人,还能要求什么,能得她信任,便是当下就死了,也无悔的。 他镇定了一下,扶她起身,沉沉说道:“娘娘要见芙凝公主吗?” 林冰瓷拭了泪,点点头。 邱尚思脸色凝重,声音更加低沉。“娘娘可想清楚了?” 林冰瓷呆了一下,目光茫然地转动几下,慢慢犀利如冰。她轻轻颔首。 邱尚思深吸一口气。“好,余下的事让奴才来安排。娘娘万万保重身子。”他扶着林冰瓷冰冷的手,心又扯痛了一下。 镇远镖局的旗号被挑得高高的,随风扯动出忽忽的响声。一群镖师打扮的人个个形貌彪悍,警惕地打量着山道四周的动静,人人手按宝剑,目光炯炯。 赵信躺在押镖的大车中阖着双眼,一动不动,如同昏睡过去。四周的护卫不时向车上偷偷瞥过几眼,眼神中满是焦虑。 曾经尊贵宛如天神一般的武安王赵信,现在已全然变了样子,眉目深陷,面容憔悴至极,身边的侍从都恍若认不得他,他也就不必再易容。 空灵的山谷,只有风声凛冽。这一行人为了躲开盘查,选了这条偏僻但快捷的山路返回敬伽,但仍丝毫不敢大意。 傍晚时分,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声声急促,大约有三、四十匹骏马。押镖的人不约而同将步子放慢,双眼锁定面前这条狭窄的山道。 马蹄声愈来愈近,终于,有黑压压的人影慢慢出现在眼前。一列纯黑色骏马,马背上是一群武夫打扮的男子,为首的一个看见行镖的队伍,慢慢勒马停了下来,后面的众人也停在他一侧。 两帮人马此时都停下来了,对峙在仅容四骑并排行过的山道上。 赵信身边的护卫正犹豫着是不是将他叫醒,也许是捕捉到空气中异样的气息,赵信已经睁开双眼,随手挑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他恰巧看到对方为首的那人在马背上拱手说道:“山路狭窄,我等就先让在一边,请各位先过。”说罢,他便控缰将马引到一边。他身后的数十人明显是训练有素,一众人齐齐退开,将路让了出来。 赵信心中一惊,不由向对方的领头人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一袭贱民才会穿着的洗得泛白的蓝衣,容貌却俊朗非凡,面沉如水,神色从容镇定,举首投足间是一派干练的军人作风。赵信集中精神思索着,突然脑海中电光一闪,难道是他?赵信觉得胸腔中的血液一下子涌动起来,刹那间两眼射出光芒,他缓缓拉开了帘幕,静静向外望去。 赵信猜得不错,对方领头一人正是鄢澜大将军萧天放。萧天放在少帝登基后并未回京朝贺,在布置妥当后才决定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圣京,他此行的本意是要安抚朝中亲萧氏的官员,详探朝中局势,若单单是为了这个,也不是非他亲自冒险不可,或许,还是在玉剑关与纳雪和林楚那一次相遇,让他做了这个决定。 右将军罗崇谏轻轻碰了碰萧天放的手肘,低声说道:“大将军,车中坐得人恐怕不简单。” 萧天放微微点头。“好象见过,又想不起是谁,看样子是北方人。他身旁的这些镖师个个武艺不凡,也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江湖走镖。” 罗崇谏凑近一点又道:“那么……” 萧天放摇头,“我不想多惹是非。不管他是什么人,只有在战场上,才是我的敌人。” 罗崇谏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 马车缓缓从萧天放面前行过,车上人与萧天放对视片刻,没分毫退缩,同样的坚毅冰冷。萧天放在心中暗暗赞许。 除了马蹄和车辙的响动,四下里寂静无声。护镖队远远而逝,路边几初开晚的迎春花,已被碾成粉碎,萧天放沉思片刻,突然想起曾在营中看过的敬伽军中几员大将的画像,他轻笑了一下,向北方淡淡看了几眼,才策马向南急驰。 35 第三十四章 十一出去玩真是花钱买罪受,不提也罢。。。玉楼变得更加安静了,是一种空洞洞的寂静,仿佛任何响动,都听得到回声。林楚慢慢走进来。她离他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的发丝间淡淡的佛手香味。可是实际上她是离他很遥远的一个人,远的仿佛根本不着边际,让人迷惘。她就像站在遥遥的彼岸,明明看的见,却怎么叫也不会有回应。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松松地散开着,她靠在乌青色的兰窗边,轻轻地念: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这是一句禅语,他以前也曾无意间听过,然而现在,他听她淡淡地念出来,心下冰冷一片。 有什么正穿堂而过,应该是风,应该是一如既往的空洞,混合了隐隐的阵痛,以不可描绘的速度漫过心房。 她站了好久,终于转头,却仿佛没有看见他。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安静地站住,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倒影出的,只是冷漠。 他不敢看她的眼,他紧紧盯着她的发,直到眼眶酸痛。他问:“你,舍得么?”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答,松松挽起的长发突然飘落下来,毫无征兆。两人不约而同愣了。突然之间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过了好久,他松开手。 朦胧的灯火像一枝无色无味的雪荷花,在两人身后,径自漠然绽放。 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忽然一阵春雨,又起了风。与风的方向相悖,盛装的桃花轰然滑落,亭亭玉立,变成模糊的飘红,无惧鄢澜瞬息万变的春,每一种花朵,都急于盛开。 夜,天空的颜色深不见底,像一潭浓浓的墨汁,一场春雨初歇,整个世界都仿佛是湿淋淋的。 纳雪整日无眠,却也不见憔悴,她只是长久的沉默着。 “小姐,小王爷他……他还是爱你的。”青怜紧紧拥着她的身子,纳雪感觉到她的泪滑进她的衣襟。 “青怜,我倦了。”纳雪转身,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尚显稚嫩的脸。“爱,是你这样单纯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小林王爷心机太深,与我姐妹之情,又能有几分重量?”她淡淡摇头,将青怜揽进怀中。“牵绊着他的终还是权势。” 青怜埋起脸来闷闷地听她说话,眼泪停不住,簌簌而落。 转眼间,三日。每日清晨都在鸟语中醒来,对镜梳妆,红颜依旧。只是一枝青梅在灰白的回忆中逐渐褪色。 彼时那烟花三月,草长莺飞,有水的地方,就有漫天荷叶映日荷花。纳雪在薄阳辉照中看姐姐抿嘴浅笑,伸手掐下一朵雪荷,将一片片粉嫩清香变成一坛酒,醇美怡人,缠绵悱恻。 三月十九,申时。紫衣小林王前往光禄勋李安宏府上赴宴。 酉时,几名禁军校尉走进林王府。 夜幕落下。从宫轿换上大车,一行人往城外行去。 圣京城东六里,紫云庵。 邱尚思正候在门外,看一名丫鬟领着被蒙着双眼纳雪,缓缓走了过来。 “小姐请。”伶俐的小丫鬟轻轻说了一声,将纳雪的手递给邱尚思,悄悄退了下去。 邱尚思一言不发,纳雪也不问,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内走着。紫云庵里梨花开了满树,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进门的时候邱尚思轻轻牵了她手,她道一声:“多谢公公。” 邱尚思心一惊,却仍是微笑着欲抬手拨开玉珠颗颗剔透的帘子,却闻身后又一声细语,“是姐姐么?” 清脆的玉碎声。珠帘后有一只翡翠杯垂直掉落在地,溅起的水珠升腾起一团雾气。 “是我。”帘内的回答,却像是一声叹息。 邱尚思上前一步,松开纳雪脸上蒙着的黑纱。屋内的情景清晰起来。 秀眉凤目,玉颊樱唇,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眼波流转,美艳无伦。眼前这宫装丽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亲姐姐——鄢澜少帝的母后林冰瓷。 纳雪哽咽起来,她走上前去,泪水也随之涌出。“姐姐,你过得好吗?” 林冰瓷轻轻拉住她的手,垂了眼帘,久久不语。复尔又笑道:“我很好。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抬眼看着纳雪,神情复杂。 纳雪见她如此神情,很是疑惑,却没有再问。两下相顾无言。 突然,邱尚思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娘娘,公主的药,备好了。” 林冰瓷一惊,猛然抬头,双手将纳雪手腕攥的生疼。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梨花木几上,一个粉青色的玉碗,碗中黑色的液体正慢慢吐着热气。 纳雪怔怔望着她,心下忽然澄澈无比。千回百转,她终是露出一抹笑容。仿佛有四面八方的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她觉得一阵冷。原来春光明媚的三月圣京,也是寒冷的。 “这是姐姐的意思?”纳雪问,语调中透出一丝丝凄冷。 林冰瓷沉吟片刻,避开眼去,颔首说道:“不错。” 纳雪微微阖眼,眼前一片水雾迷漫,“你我姐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你去问他,问他为何对你情深至此,问他又是怎样伤我入骨,你去问。”林冰瓷突然站起身来,甩开纳雪的手,退后几步,云鬓间斜插的金步摇因晃动而跌落。 纳雪低头看看被捏出红印的手腕,先前一步,捡起华丽的金步摇,停了一停。“姐姐,这点翠嵌珠凤凰步摇是姐姐入宫前的那夜,我亲手为姐姐簪上的,我识得。”她屏住了呼吸,直直盯着林冰瓷的双眼。“姐姐,你是我心里最亲的人,而他,我……我已不爱他……” 林冰瓷满脸泪痕,一双美目中闪动得尽是爱恨纠缠。“你不爱他?可他心里却只你一个,任谁也再容不下。就算你死了,他心里那人也不会变成我,这道理我最是明白。可我还是恨,住在那深宫里,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不该回来。”她脸色雪白,双手也开始颤抖,邱尚思走前几步欲来扶她,她怒斥道:“滚开!” 邱尚思幽幽望她一眼,终还是停步在三尺之外。 纳雪听了这一番话,心如刀绞,她退到几边,慢慢坐了下来。“我不该回来?可我又何尝想回来。”她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的滋味。“姐姐,我不怪你,你我姐妹一场,我这一生都不悔。”她木然望着几上的青玉碗,有些痴傻,有些迷惘。“姐姐,你知道吗,我最怕,你会后悔。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后悔,不要伤心,你要记得,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半分关系。”纳雪温柔地端起青玉碗,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药材。 林冰瓷一阵紧张,想伸手拦她,又停下,她知道纳雪正静静注视着她,她最终还是问了一句:“你,你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不说,是因为我此刻想说的,句句都会叫姐姐伤心,我不会再说。”纳雪低头凝视黑色的药汁。“这药……但愿不会太苦。”又是泪落,水滴掉入碗中。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她扬头,一饮而尽。“姐姐该回宫了,我不愿叫人知道,你与此事有任何关系。过了今日,姐姐便可将我忘了,就当做,你这妹妹,当年就已冻死在街头。”她漠然望向窗外,多绚烂的梨花,嘴角露出凄美地笑容。 三月的敬伽,北河沿岸的浅水依然冻成坚实的冰。冷雨日日在下,柳树□□着灰色的枝,受风的指挥,像无数鞭条一般在空中抽打。 完全黑色的大车在兵部衙门口停了下来,带刀侍卫垂手肃立,几名蓝衣副将请下令牌,急匆匆地跑进门去。不消片刻,兵部尚书童鉴从内迎了出来,倒头便拜,凄冷的雨水迅速打湿赤红衣袍。 “臣不知王爷突然到访,出迎来迟,请王爷赎罪。”童鉴年逾五十,已是戎马一生,饱经沧桑。 “童大人请起。”坚冷的声音从车中传来。虚掩的车门内,赵信一双如火焰般的眸子在暗处燃烧着。 童鉴起身,抬头时正迎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只觉得汹涌的杀气袭过来,他不由得一阵心虚,又赶忙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赵信递出一封信笺。沉声道:“请童大人在此信上加盖兵部印章,再送往征西军中佐昆将军处。” 童鉴愣了一下,怔怔盯着雪白的信笺,心里七上八下,一时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喀的一声,大车后闪出一人,被雨水打湿的脸依然年轻而又英俊,正是兵部侍郎丁廷桢。他几步走到童鉴跟前,皱起眉头轻声道:“大人难道要违背王爷的意思?” 童鉴与他对视片刻,捕捉到他漆黑的眼眸中另有深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颤抖着双手接过信笺,躬身道:“臣愿追随王爷。” 赵信冷然望他一眼,又道:“任何对陛下不忠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忠诚之人,大多也都是没有野心的,这一点,大人最好谨记在心。” 童鉴当即跪倒。“是。微臣知错了。” 赵信缓缓点头,转过视线。“撤军的军令一下,大人就要和我共担此责任了,可有怨言?” 童鉴情绪有些激动,颤声道:“微臣不敢,王爷此举是要救微臣性命,微臣又岂能不知。” 赵信往车中移动了一下,问:“你在京畿周围调动兵马之事,皇兄必然有所察觉。太傅恐怕是疯了。”说罢,阖起双眼,嘴角微微抿起。 童鉴缓缓立起,眼神复杂,想要说什么,终还是欲言又止。 夜。太极殿。灯火通明。 永嘉帝赵缎端坐在灿金龙椅正中,一身玄色九龙云袍,玉带金冠,华贵无比。他的眼神落在楠木案上的一盏荷叶金杯之中,清冽的美酒在彩灯的映照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华。 “九弟,辛苦了这好些日子,你清减了不少。”赵缎低敛双目,微笑着说。 赵信坐在下首,赤蟒银衣,双眸炯炯,他闻言举了酒杯站起来。“多谢皇兄惦念。只是臣弟让皇兄失望了。” 赵缎眼睑跳动一下,面色沉下来。“九弟终于要跟朕提撤军之事了吗?” 赵信几步跨过酒案,跪在丹樨之上。“臣弟没什么可解释,请皇上降罪。” 太极殿骤然安静下来。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赵信听到永嘉帝轻哼一声,淡然说道:“那就请九弟将军权交出来吧。” 赵信抬头,眼眶有些发热,他紧紧盯着赵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臣弟万难从命。” 赵缎脸色苍白,神情更加清冷。“九弟可是越来越胆大了,究竟这龙椅上坐得是谁,怕也不叫九弟看在眼里了。” 赵信一阵燥热,太阳穴上的血管猛然跳了几下。却依旧沉声说道:“皇兄要我交出军权,也无不可,但还请皇兄答应臣弟,能够体恤我敬伽将士,十年之内不再兴兵。” 赵缎冷冷扫了他一眼,沉吟道:“九弟一路辛苦,先退下歇息吧,军政之事,且容明日再议。” 月色皎皎,烛光轻溢,修竹森森。风起,一池明月于瞬间支零破碎。 雍瑞宫馨晚殿,佛手香袅袅。 纳雪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红色的流苏,银白的罗帐。床边坐着一人,美艳不可方物,正拿着一方月白丝帕,温柔为她擦手。 “姐姐。”纳雪轻轻唤了一声,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 “嘘——”林冰瓷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体内的余毒才刚排尽,不要急着说话。” 热泪突然涌出来,纳雪别过头去,却又牢牢握住了林冰瓷拿着丝帕的手,说什么也不放。 林冰瓷也红了眼眶,任由她握住,一言不发。 宫人被摒退在门外,邱尚思也默默走出去,转身阖了宫门。 36 第三十五章 让大家久等了,我这速度真是,越来越慢。。。汗颜。 三月二十一,拂晓。圣京城一处黑暗的小巷。 听得几声马蹄轻响,罗崇谏便从一堵矮墙后闪身出来,轻轻唤了声:“大将军。” 马背上,萧天放微微点头,翻身下马,两人身影贴近。 “人都安排好了?”萧天放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咄咄放光,他压低声音问。 “是,全按大将军的意思办妥了。”罗崇谏紧皱眉头,顿一下又道:“大将军为何要往静樱园?” 萧天放闻言停了脚步,抬头看看浑浊的天色,淡然一笑道:“我要十足的把握。” 未及辰时,薄日破云。静樱园内,悄无声息。 菱汐对来客视若无睹,上了茶便退开一边。她身侧,依然是璀璨的孔雀屏风,叶清泽玉指拈花,含笑淡立。 “我知将军必来。”他一袭淡青衣衫,字字婉转,珠圆玉润。 萧天放漆黑的眸子寒气稍敛,不急不缓地坐在外间楠木椅上,肃然道:“叶主事是聪明人,定知萧某来意。” 叶清泽在屏风后缓缓转身,透过稀薄的纱幕,隐约只见他绰约背影。他将手中桃花掷往几上,突然笑道:“叶某已先应承了小林王爷,莫非大将军不知?” 萧天放微笑,刹那间眼中光华万顷。“我只知叶主事是圣京城内最大的生意人。” 屏风内的人笑起来。“大将军可是认为,生意人说得话便可以算不得数?” “不敢。叶主事一诺千金,圣京城无人不晓。” 叶清泽又慢慢转过身来。“那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萧天放站起身,“我只是想与公子打个赌,就赌公子与小林王所订的酬金,小林王是否拿得出?”话音一落,他便紧盯着屏风后的一举一动。 叶清泽五指突然攥紧,凤眼微眯。“中京府向来不插手朝廷军政。”半晌,他笑出来。“民间有传言道:萧氏不倒,江山可保。我看,是萧大将军不倒才对。” 萧天放目光转为柔和,却又别有深意,缓缓道:“萧某素来直言快语,公子莫怪。” 拂晓之前,光禄勋李安宏府上,灯火长明。 青衣侍者在慕晏耳边低语几句,慕晏抬头望林楚一眼,看到林楚也正注视着他,他微微摇头,走出设宴大厅。 林楚略一沉吟,向四周打量一番,只见赴宴群臣个个酒酣薄醉,无人对刚才一幕有所留心,他借口净手,起身挑开帘幕,慢慢地也走了出来,脸上微泛酒意。 厅外光线明显暗了不少,明暗对比之下,他的脸显得有些阴沉。 远处的华光黯淡,越往外走,越静谧无声。刚才厅内热烈的气氛,仿佛和厅外是两个世界。 林楚慢慢地向水边踱去,还闲闲地回头看了看,看到暗处的慕晏跟了上来,才在花廊下站定。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和长发,说不出的意态优雅。 “小王爷,二小姐被人带走了。”慕晏低下头,不敢看林楚的脸。 啪的一声轻响,一根藤木花枝断为两截。林楚的神色却不见有什么起伏,他近乎淡然地望着慕晏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两个时辰。”慕晏见他如此,愈加心惊,半个字也不多说。 “是谁这么大胆子呢?”林楚的眼光带出一丝阴狠,颇为玩味地又问。 慕晏头伏得更低。“是曾在先帝御前效命的带刀护卫。” 林楚笑了。“怪不得无人敢拦,看来光禄勋大人还是更在乎他的妹妹啊。” 慕晏抬头望了林楚一眼,斟酌道:“李大人的妹妹在宫中多为皇太后庇护,也属无奈之举,小王爷万不可因此事与李大人刀戎相见。” 林楚走前几步,轻轻拍了拍慕晏的肩。“你多心了,我怎么会因此而前功尽弃呢?”他抬头望天,“不早了,你随我回府吧。” 雍瑞宫,纬帐低垂。 杏黄色的江南织锦绣着碎浪千飞鸾,奢华的白狐软毯上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紫金暖炉。 “姐姐。”纳雪低低唤了一声,又将脸埋进林冰瓷怀中,散开了长发,苍白的肤色,以及嬴弱的身子,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几分臃懒。 林冰瓷听她柔声一唤,心中更生出几丝怜爱,她怅然地叹了一声,问:“你不恨我吗?我给你喝得,真是□□。” 纳雪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笑了一下,许久才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跟自己打赌,姐姐一定不会舍得,果然,我嬴了。” 林冰瓷手一颤,低了眼帘。“纳雪,你不懂。我其实,是试探你,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他。” 纳雪紧紧环了林冰瓷的腰,温柔地问:“那在姐姐心里呢?是我,还是他?” 林冰瓷一愣,踌躇一下,刚要答,却被纳雪拦住。“一样重要,对吗?我和他,姐姐都不能割舍,这样就够了。” 林冰瓷手指滑上纳雪的发,喃喃说道:“纳雪,你愿意留在宫中吗?” 纳雪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林冰瓷温柔地看她。“留在宫中,我会保护你,我也放心。” 纳雪望着她笑起来,点点头道:“姐姐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我留你身边,你最放心,我也放心。” 三月二十二,小雨如牛毛。在绿玉池边漫步,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 漫步的那人不撑伞,也不要人陪,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剑眉朗目,双眸如星,赫然便是紫衣小林王林楚。他不说话,只微微发怔的时候,外表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一般无二。突然几片沾了雨的桃花落在他身上,他停下了,掸了掸衣袍,以示不屑,孤傲的神情转瞬又逝。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竟隐隐有些焦急。 远远的,慕晏终于奔了过来。林楚停了脚步等他,心突然悬在了半空,盼也不是,躲也不是。 慕晏看见了他,步子突然乱起来,他停一停,开始慢慢地走过来,直等得林楚心烦意乱。 “人呢?”雨又下大了些,砰砰地落在青石板上,掩盖了林楚紊乱的呼吸声。 慕晏脸色白了一白,深吸口气,站得更加笔直,他答道:“化骨水调和了五毒粉,一时三刻,肌理尽皆腐烂。属下只得了这个消息。” 天地仿佛突然黑了下来,如地狱般阴森冰冷,林楚踉跄了一下,待他站定,突然扬手一掌掴了出去,正打在慕晏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楚听见自己胸腔中的心脏也同时被扯裂了一个大口,正汩汩向外喷涌着鲜血。他大声呵斥道:“胡说什么!”他喘着粗气,眼眸涌现出血一般的红色。 雨珠绵绵不绝地向下垂落,冰冷得冻手。慕晏直直立着,脸上是决然的表情,他不说话,长久地沉默着。 微风细雨,纷乱的落红却仿佛残蝶的翅膀,扯碎了,被抛在天上。 数日过去了,林王府的空气始终凝滞着。一拨拨人马来了又去,带回的消息只有一个,便是林楚听过的那个,他的脸色更白了,不要说血色,纵是半分人气也无,暗暗的灰白色。 午朝大典。朝议,御史单光义弹劾林王执掌的南军六营贪污粮饷,数额巨大,铁证如山,群臣哗然。少帝坐在皇太后的怀中睡得香甜,皇太后静静望着林楚,却一言不发。林楚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一脸病色,憔悴不堪。 不多时,群臣便噤声了。掌灯的女官白纱覆面,立在高耸的龙椅背后,安静地注视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林楚突然出列,沉声道:“臣身体不适,请皇太后恩准臣告退。”说罢,便转身出殿。 这般无礼的行为出现在朝堂之上,无疑于自寻死路。虽然林王权倾天下世人皆知,但众臣仍是战战兢兢,为林楚捏了把汗。 皇太后颦起双眉望着林楚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被惊醒的小皇帝骤然大哭起来。林楚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没有丝毫放缓步子,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阻止他。 外宫墙东侧,光禄勋与禁军将领议事的会所。 林楚一身白衣,轻阖双眼,右手撑在栅栏上。微凉的晚风从水面吹过来,他衣袂翻飞,姿态优雅。他身后数步之遥就是修罗场,血肉横飞,惨叫声络绎不绝,而他站在那里,温柔地掸一掸袍袖,俨然一位温文儒雅的俊秀公子。 火光映照下,他的双眸温润如水,与巍峨的内宫门隔水相望,他淡淡一笑,俊雅绝伦。慕晏一言不发地立在他身边,心里却无由地感到一阵冰凉。 日薄西山,残阳晚照。 春雷乍响。一个闪电打落下来,将天地间骤然扯开一片银幕。白光射在赶车的大汉脸上,只见他形貌粗鲁,面色沉郁,眉心紧锁,上额上还有寸把长的一处狰狞刀疤,看得直叫人一阵心惊。 车又颠簸了片刻,夜幕已全然降下来,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时时劈下的闪电从车窗外映进来,照得每个人脸上有一种特别的诡异。 一声惊雷巨响,暴雨终于携着风势倾盆而下。 马车在滂沱大雨中匆忙地赶路,两盏昏暗的车灯在车檐上摇晃,漆黑的雨夜里犹如两盏鬼火,明灭不定。 车厢中的年青将军屏息阖目,不发一言。 少顷,马车奔到城东一户府邸门前,赶车大汉勒马停了下来,他掀开车帘低声道:“大将军,到了。” 年青将军闻言睁开双目,两道静如寒潭的目光迸射出来,在黑夜里仍是熠熠生辉,此人正是霸陵侯萧天放。 萧天放一下马车,便有人急急撑开青油竹伞迎了上来。 “老管家,舅舅和大哥都在吗?” 撑伞的长者深望了他几眼,颔首答道:“都在前厅等着。二公子总算回来了。” 萧天放放松表情,露出一抹笑容,温柔地扫了管家一眼,便随他步入前厅。 前厅,门窗紧闭,灯火通明。 萧天术迎上朝他走来的萧天放,一把抱在怀里。“二弟,你终于肯回来了。” 萧天放脸色温和许多,大笑道:“怎么,我不在京,大哥便受人欺负了吗?” 萧天术狠狠地给了他几拳,佯怒道:“少来胡说八道,你大哥何时受过欺负?” “天放,此次回京,事情都交代过了?”一旁的忠顺侯微笑着打断他们。 萧天放忙转身肃然道:“是。请舅舅放心。侄儿这次来就是为舅舅分忧的。” 忠顺侯含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今日朝议之事并非是御史大人卤莽行事。听你这么说,舅舅也更宽心了。”说罢,脸色转而沉郁,又道:“几个时辰前宫中又出了大事,天放可曾知晓?” 萧天放皱了眉,别开脸去,许久,才漠漠吐出几个字:“他真是个疯子。” 萧天术插口道:“林楚狼子野心,心狠手辣,我们对这斯出手,也不必心存妇人之仁。” 忠顺侯沉吟道:“他如此倒行逆施,倒恰合我等心意,只是皇太后那里更为棘手,她毕竟是少帝生母,天放对此可有安排?” 萧天放与二人相视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万全之策,先皇尚有其他皇子在世,不得已时,只有……” 话说至此,忠顺侯与萧天术尽皆了然,默然点头。 纳雪拨开明黄色的襁褓,轻轻摇晃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婴孩,虽然面纱遮了脸,却掩不住满眼笑意。林冰瓷在一旁慈爱地望着,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忽听门外礼监高声传报:“林王求见——” 林冰瓷微微皱眉,望了纳雪一眼。纳雪下意识地捂了捂脸上的面纱,将婴孩交给林冰瓷,转身退了下去。 林楚的脚步声异常轻快,他抬头看见林冰瓷立在窗前,竟露出了别样灿烂的笑容。他走过去,合了窗,揽了她的腰道:“不怕受了寒吗?你穿的这样少。” 林冰瓷一怔,微微挣脱。“何必惺惺作态,是为了昨日之事不能善后吗?” 林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别开头,眼眶微红。“我再没什么亲人,你,和祥儿,我就只有你们了。”他又轻轻捏住林冰瓷的手,“以前的事,你我都忘了吧,毕竟,祥儿是我的骨肉,我现在珍惜,还来得及吗?” 林冰瓷心下一软,垂开头去,满眼都是雾气。她久久不曾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林楚来得频繁,柔情蜜意,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林冰瓷心中且惑、且喜。 她虽觉得隐隐有些不安,可此时的她万万无法相信,他之所以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喜,其实,只是设了一个局—— 一个碾碎芳心的生死局。 37 第三十六章 ms进入瓶颈期,没一点写的欲望... 可能是我这种想一步写一步的方式太磨人,我在艰难向前挪动中... 大人们鼓励鼓励我吧~雍瑞宫,春意盎然。 邱尚思静静退出宫门,满怀心事,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林冰瓷轻颦双眉,欲语还休。 林楚轻轻捉住她刚打算要抽回的手,柔柔吻在唇上,淡然抬眸问:“你不信我?” 林冰瓷别开脸,若有所思地向翡翠屏风后的明黄襁褓中望去,眼波黯然。 林楚默然怔了片刻,突然退后一步。他单膝着地,咬破手指,对天盟誓。 “此生,我林楚若有负冰瓷,便叫我不得好死。” 他在空荡荡的大殿朗朗而言,字字铿锵,血誓,也说得决绝刚烈,全然不顾天理报应。 案边一盏五色琉璃灯的光华也爱上他,从他苍白的脸上流淌过去,旖旎温柔,好似情人的眼。 立在翡翠屏风一侧的美人痴心凝望,浑然忘我。夜色在窗外缓缓铺开,今夜的月色特别美,皎洁而又宁静,照得人间也如月般圣洁。 他扶着她躺于纱帐内,盖上锦被。轻轻抬手抚上她柔软的脸颊,温柔地看着她娇艳的面孔,一种说不出的怜爱慢慢地涌上眼眸。 清晨,画眉鸟婉转低唱起来,稀薄的阳光透过纱窗淡淡地照进来,雕镂的窗格和斑驳的树影浅浅地映上纹龙纬帐,浅黄色的微尘在金色的日光里且浮且沉,时间凝滞,仿佛不再流泻,一切都静止下来。 经过几次试药,林楚揽住林冰瓷,扶着她的手将一勺调理的汤药送入少帝周祥口中。 他看着冰瓷一口口将药喂下,笑意自嘴角慢慢漾开。 再看他时,仿佛刚才那抹笑意不过是幻觉,他仍是那样不动声色,微敛的双眸中照出淡淡的人影,似有还无,魅惑而犀利。 门从背后打开了,初晨的阳光穿透云霞投射过来,在林楚身后镀出一层金光。金光笼罩下,隐约有人影来来去去,逆光映照出他清晰的轮廓,微微轻扬的双眉之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迸射出奇异的光芒。 远处,邱尚思带着纳雪缓步往后门而来。纳雪扶一扶面上白纱,轻笼眉头。“邱总管,林……林王还在,我出现在这里,恐怕……” 邱尚思此时眼皮正跳得厉害,定一定心神才道:“奴才正是觉得林王这些日子行为反常,才急急唤小姐来。”说到此,他便打住不再言语,只是脸色更加凝重。 他二人才走到后门,便听殿中一声惊呼,接着是瓷碗坠地的碎裂之声。 纳雪心中一紧,死死扣住门栏欲推门而入,突然身侧之人伸出手来拦住了她,片刻间又紧紧捂了她的口,将她的一声低呼阻在口中。 纳雪既惊且怒,盯着近在咫尺的邱尚思。 邱尚思脸色惨白,指节处已露出青紫,低声在她耳边道:“如若有事,二小姐安全才有法子救娘娘。” 纳雪眼睫抖动几下,满眼水气,心中乱成一团,却微微点头,任他拉着,静静立在后门处。 殿内,蟠龙雕花木床上,鲜艳的红色一点点洇出来。娇嫩可爱的婴儿此刻情状可怖,七孔流血,手脚抽紧,已然断了呼吸。林冰瓷恍如石化,美丽的眸子瞬间充血,倾倒的药汁打湿了衣裙,片片是班驳的黑色。她慢慢转头,喃喃地问:“他只是个孩子,是你的孩子,你……你好狠毒的心……”脸色已苍白如鬼魅。 林楚一脸漠然,仿佛完全事不关己,他转过身来朝向殿外,轻喝一声:“来人。” 门外立即乌压压来了一片。林楚斜瞥了一眼肃然而立的侍卫,冷冷发话:“皇上,今晨驾崩。” 殿中之人闻言立即跪倒。只听得林楚又道:“皇太后心智不清,给皇上误服虎狼之药。”他顿一顿,眼神凛然。“禁军左校尉凌进。” “末将在。”一名黑衣将领跪前一步。 林楚向他走近一步,一脸和色,淡然道:“先帝在时曾赞凌将军刚勇过人,可堪重任,本王奉先帝诏辅政,如今,少帝殡天,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本王封凌将军为南军副将,将军意下如何?” 黑衣将领抬头,鹰一般的眸子中没有片刻迟疑,俯地谢恩。 林楚微微点头,他向后轻转,往殿中望了一眼。“皇太后……先带入合衷殿。” 凌进当即领命,带数名兵士走入殿中。 殿中很安静。清晨的薄荷香还没有散去,一丝丝清甜,又有一丝丝凉。 可这些还不足以消除殿中血腥的气息,处处血迹斑斑,深深的红,柔软的襁褓中,本该娇笑可爱的婴孩安安静静地躺着,没了呼吸。 一双柔荑还在明黄色的龙缎上轻轻抚摩,披头散发的美人依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可她突然笑起来,凝视着自己刚刚死去的骨肉,她居然笑起来。 凌进看到这一幕,脊背一阵发冷,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事了,他默不作声地暗自退后一步,偷眼向殿外望去,林楚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连同那些将士也走得一个不剩,想是已去诛杀宫中不肯投诚之人。他轻轻摆手,身边的人退了出去。 “你看。”林冰瓷突然抬眼看着凌进,扬起手中一枚碧绿翡翠,清透的颜色上沾了血污,显得有些可怖。“你竟把它日日带在身上,昨夜我趁你睡熟时偷过来的。”她眼中带着三分凄楚。“我知道,你爱她啊,可是,你为何这样偏心呢,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你呢。”她的语声婉转低诉,一时竟泪水涟涟。在她的眼里,在她的世界里,早已看不见别人,她只看得见林楚,她看见林楚正站在门旁,望着她,听她说,脸上却难得没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林楚,我爱你,是真的。所以,为了你,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她喃喃地说。 而眼前的“他”似乎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到。 也许,她已经疯了。凌进劝说了几句,终是闭了口,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后门外,邱尚思紧紧捂着纳雪的口,听着殿内传出的声音,浑身轻轻颤抖起来。纳雪仿佛早已石化,她不挣扎,紧合的牙关将嘴唇咬出了血,洇染了邱尚思的手指,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察觉。 仿佛真的过了很久,殿内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安静的,连一阵风过也听得清楚。纳雪脑海中全是空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想,她只知道一件事,姐姐的梦想,如同她的生命一起,破碎了。 她浑浑噩噩,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景物变幻,人影飘忽。邱尚思突然在她耳边说:“上车吧,出了城,永远别再回来。” 她愣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辆窄小的马车前,这里已是宫外一条寂静的背巷,车夫安详地望着她。 她突然反手抓住邱尚思。“邱总管,姐姐呢?” 邱尚思勉强露出笑容,轻拍她手背。“娘娘不会有事的。最多,只是幽禁。奴才会留在娘娘身边,二小姐放心吧。”他一向精干镇静,脸色从未如今日这般难看。 纳雪听到他说“幽禁”二字的时候,指甲已深陷在邱尚思臂肤之中,她死死抓住他,目光渐渐有了焦距,心口又剧烈地痛起来,她拼命忍住了泪水,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然。一字一顿地说道:“邱总管,请你转告姐姐,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黑色的马车缓缓向西而行,邱尚思默然转身向北宫门走去。 辰时,林楚临风而立,温文尔雅,双眸中笼罩一层阴郁之色,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犀利如刃,冰冷狂妄。 皇城巍峨的城楼上,逆着光,他冷冷地道:“所有反逆,就地格杀。” 慕晏跪在下首,触地的指尖一寒,低声应道:“属下领命。”匆匆离去。 林楚独立楼上,金色的阳光披了满身,他的身影却有说不出的孤单萧索。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在他之上,将不会有太后的压制,此时应该志得意满才是,可他心里却有阵阵隐痛。他回想起了前些日子食不知味,夜不安寝,他期盼着所有的噩耗都是一场梦,一场一触即醒的梦,然而不是,他发现自己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心底还弥散着浓烈的苦涩,原本,他以为那小小的婴孩正如他所想,在他心中无半分重量,那只是,她用来要挟他,栓住他的一根绳索,然而当他看到暗色的血流出来,看到那小小的身子慢慢停止抽动,他突然觉得窒息。 那样娇弱的,又美丽的孩子,他没有抱过几次,甚至,不太能记得清他的模样,但正如林冰瓷说得,他是他的骨肉,是目前为止,他唯一的血脉。他想起这一切,微微阖了眼。 以后还会有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禀大将军,少帝驾崩了。”刚过辰时,罗崇谏便冲进了圣京城西郊的北军大营主帐。 主帐四周都是镇北将军的亲随,军中将士并不知晓帐中除了镇北将军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此时,萧天放正着力部署城外驻扎的各路人马,突然抬起头来,沉声问道:“消息可靠么?” “绝对可靠。圣京城各门均已紧闭。整个内宫廷都在南军掌握之中,数万禁军在光禄勋李大人死后,俨然便是散沙一片,今晨已被南军缴械收编。大将军,如何对策?”罗崇谏抬眸,目光闪闪望着凝思的萧天放。 不到一刻钟,萧天放突然转身下令道:“速执我的印符,往玉剑关大营调八万人马,命东、西郡太守调所有骑兵往玉剑关驻防,另各发两万弩兵前来与北军会合,京中异动,萧某当为社稷着想,清君侧。” “末将领命。”罗崇谏又冲出大帐,携数十名传令兵分向而去。 鄢澜举国大丧,虽国不可一日无君,但鄢澜顺德帝周祥的丧礼办得略显仓促。他的死因成为一个迷,幽禁在合衷殿的太后也渐渐变成不为人道的秘密。 国丧大典之后,玄和殿,各亲王、郡王云集,商讨下任国君人选。萧氏并无一人出席,众多亲贵心中颇多揣测,小林王林楚却好似浑不在意。他白衫素服,体态修长,左手执一明黄丝卷随意立在那里,就隐隐有了卓然之态,映着身后碧青的浩纱摇曳,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晨星,眉眼间带了一丝冷然,若有所思地凝注于殿内逐渐屏息而立的众人。 玄和殿,先帝议政时也不曾有这般安静。林楚肃然而立,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淡淡地道:“各位王爷都来齐了,少帝殡天,天子之位将由众亲王中遴选。小王就先将有资格登位的名册在此公布,以便于商定人选。” 大殿之上更是寂然,只闻林楚朗朗之声,春光灿烂的四月里,却隐然冰冷肃杀。 滴水檐下。慕晏垂手问:“王爷为何如此周折?” 林楚摇头,笑道:“我只叹我不姓周。不过,无君之名,却掌君之实,诚我所愿。” 慕晏神色微敛,又道:“王爷心中可有人选?” “新帝……”林楚沉吟片刻。“最好没有母族。这样,才方便我们控制。” 慕晏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是属意恭王?” 林楚淡淡说道:“他不是还有个母亲吗?虽说身份卑微,但母凭子贵,难保……”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心情大坏。片刻后慢慢走向回廊,慕晏也跟着离去。 谁也没有留意,暗格后,一个瘦削的身影瑟瑟发抖,许久许久,他才敢从暗格后探出脸。这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孩子的脸,他的神情显得极为焦灼,过于纤细的五官虽然英俊却隐隐透出阴霾,他扶着木栏想了很久,也悄然离去。因为母亲只是身份卑微的宫女,内宫竟有大半的宫女都不认得他,他就是昭胤帝的第三子、鄢澜顺德帝周祥的哥哥——恭王周尉翎。 38 第三十七章 三更。边华宫,恭王寝殿。 烛台有些旧了,暗淡的黄铜隐隐泛出锈迹,台上是蜿蜒流淌的红色烛泪。空荡荡的殿中无甚摆设,一张红木蛟床,一套木桌椅,和两扇水墨屏风便是全部。 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一位皇子的寝殿,朴素的接近于简陋,这里甚至没有一件象样的摆设。 火光跳跃着,床边坐着的少年脸色有些泛白,他正是恭王周尉翎。 夜深露重,殿中弥漫着一股寒气,他却只着中衣,端端正正地坐着。细看之下,只见他手指攥成拳头,青色的血管暴出,火光中显得有些狰狞。 虽然在五年前就已受封为恭王,但论年龄,他实在还是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即使紧抿着嘴唇,强作镇定,也掩盖不住双肩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的眼中却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浓重阴霾。 哒哒哒——宫靴踏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两、三个人从窗外走过去。他的心猛抽了一下,从他那年幼的弟弟殡天以来,往日无人问津的边华宫,巡视的太监骤然多了许多,他知道,这些都是林王派来监视他的人。 他突然想起今日在暗格后偷听到的话,手心浸出冷汗,心也不由狂跳起来。 他向窗外望了一眼,母亲已经睡了,就住在东厢那间更为简陋的屋中。她虽然生下皇子,却不过是先皇醉酒后的一次意外,未得任何晋封。她如今也只是个宫女,而且看起来仿佛已经很老了,甚至,她常常在众多宫人面前显得笨手笨脚,他也经常能听到有宫女在她背后偷偷嗤笑。这就是他的母亲,整日除了伺候他的衣食起居,连话也不敢对他多说一句,就算是问她,她也结结巴巴答不出什么,怯懦的个性更让她在宫中饱受欺凌。 他真恨透了有这样的母亲,他不只一次这样想,如果他是其他任何一个有名号的妃嫔所生,这十多年来决不会是如此境况。 他的手指越攥越紧,深深陷入了肉里。 从小,他就不被允许和别在皇子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位兄弟愿意和他这个丝毫不被父皇重视的皇子有什么接触。降临到人世的十五年里,他与他的父皇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且从父皇没有片刻停留的目光里他看得出,这一次次都是为了敷衍礼数,哪里存得半分温情? 父皇驾崩,他亲眼看着不满周岁的弟弟被抱上龙椅,从此便可权握江山,睨视天下。而几个时辰之前,他又听到了林楚说得那一番话,原来,他也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他也有一线希望,这实在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这是个寒冷的春夜,冷到心里积满了冰雪。 敬伽,西山美泉宫。 四月里,山中,到处依然是冬的尾声。冷雨下了几天几夜。 破晓,雨势渐渐地小了。昨夜荷荷的拍击琉璃瓦的声响,现在剩下的只是寥落的檐前滴水声。 武安王赵信已在美泉宫住了十几日。 这几日,天色总是迟迟亮不起来,向来甚少生病的王爷此次又恰是风寒不愈,看着紧阖的殿门,内侍们又开始踌躇。 吱的一声,内殿的门开了。赵信走出来,他的身影消瘦许多,脸色也很黯淡,他慢慢走出来,淡淡向外扫了一眼,神情中仿佛若有所失。 真是累了。赵信缓缓地走出一步,心里却又添了什么更显得沉重。 从西蓥到敬伽,再到鄢澜;从皇兄到纳雪,再到如今被软禁在王府的毓黛。他觉得累,更觉得有种深深的寂寞。原来,如此冰冷彻骨的瑰丽宫苑,他是承受不起的。 他想起上一次陪他住在美泉宫里的人,心绞痛起来。他突然觉得,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可他还想等,哪怕有一丝希望、哪怕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他也还是想等。 想起这些,他不得不想到另外一个他不愿意再提起的人,他默默走到书案前,眼波从厚厚的卷宗上滑过,他阖了眼。 “曹管事。”他轻声唤,空寂的大殿里却显得残酷威严。 “是。”候在一侧的王府管事曹子英上前几步。 “皇兄送我到美泉宫养病,却没有罢黜我议政的资格,是吗?”赵信负了双手,眼波渐渐澄澈,愈发显得一身贵气。 “是。王爷是有奏折要奴才送往宫中吗?”曹子英怔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 赵信不答,只微微颔首,他走到窗边,窗外微雨蒙蒙。他淡淡说道:“拟奏。” 幽都皇宫,太极殿。 永嘉帝赵缎正在批阅奏章。御笔蘸了朱砂,略一迟疑,他翻开了案上最后一本。 赵缎看上去有些疲倦了,他沉思了好一阵,终是在尾款批上两字:准奏。奏折合上,内侍监偷瞄了一眼,这竟是半月不理政事的武安王上的折子。四下里死寂一片,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却自有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朝议。敬伽太傅水珩以结党营私等十数罪下狱,十日后处极刑,三族流三千里,世代不得回京。 朝臣一百一十三人受到牵连,一时间罚俸、降职、罢黜官职,整个幽都城里,众臣人人自危,谨言慎行,生怕哪句话没有揣摩透圣上的心意,从而落得太傅那般下场。这种状况维持了长达半年的时间,直到敬伽政局第二次风暴的到来。 囚车,枷锁,黑衣押解。水毓黛立在囚车旁,伸手绾一绾碎发,仍是手如柔荑,颜如舜华,雍容的姿态让身后的武士不由得错愕半晌。一个被判流三千里的罪臣之女,面对即将到来的颠沛流离,举止却依旧如此优雅,不愧为武安王唯一立过的如夫人,只可惜,已经是曾经了。 伫立片刻,押解的官员忍不住催促:“嗯……”,他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好沉吟道:“该上路了。” 水毓黛闻言回眸看他,眼中一片冰冷。“让我见王爷最后一面。”她低声说道,声音中透露着不可违逆的严厉。 押解的官员一愣,竟被她这般架势镇住了,毕竟她是王爷曾经的如夫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木辙响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说话间已停在一旁。车上走下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宫装,身形秀丽,容貌也颇有几分姿色,款步走来,袅袅婷婷,在水毓黛面前止步。 押解的官员并不认得这名女子,但瞧她的服色,必是宫中之人无疑,便躬身行礼。 水毓黛自瞧见她下车便是浑身一震,见她走过来更是肤色煞白,漠然别过脸去。 “秋苻瞧夫人脸色不好,可是这几日睡不安稳?”宫装女子眼含笑意,温言问道。一边给押解官使个眼色,押解官立即退了开去。 水毓黛深吸口气,沉声道:“这还不都是拜姐姐所赐,姐姐这次为皇上网罗罪证,可是立了大功了,不知道皇上怎样赏你?” 秋苻笑容更灿,道:“赏是赏了的,不过我倒没将那些赏赐看在眼里。能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水夫人落得这般模样,我比得了多少赏赐都更满意。” “哼。幸灾乐祸吗?你日后的下场也必不会好过我的。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水毓黛狠狠瞪了她一眼,声音低沉却犀利无比。 “忘恩负义?”秋苻逼近一步,一双眼睛灼灼放光,几乎胶着在水毓黛脸上。“你倒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恩、有什么义?我与你同母异父,好歹与你也算骨肉相连,你长年把我当做下人使唤,不准我嫁人,整日里呼来喝去任意支使,除了有用于我,又几曾给过我好脸色看?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尚且百般算计,我跟着你还指望能落得好么?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水毓黛急怒攻心,脸色青紫,却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秋苻淡然望她一眼,退后半步,大声道:“水夫人没什么话说了,就请上路吧。” 水毓黛猛然抬头道:“我要见王爷,不怕王爷降罪的就拦着。” 秋苻听她这么说一下子笑了出来。“夫人是气昏了头吧,你想见王爷,王爷可未必想见你。再者说了,这弹劾太傅大人的折子,可是王爷拟得,你此时想见王爷,莫不是要找死吗?” 水毓黛眸中泛出森冷。“我不信。”她说得有几分颤抖。 秋苻骤然敛了笑容,冷声道:“押解官,你还愣着做什么?” 鄢澜圣京,乾坤殿。亲贵们议事之后逐渐散去。 林楚立在空旷的大殿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慕晏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眉间微蕴暗潮。 “王爷,听说,恭王的生母今晨掉入深湖淹死了。”片刻后,慕晏低低说了一句。 林楚倏地眯起双眼,半晌不语。 良久,他缓缓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抹戾色:“那可真是巧了。” 慕晏神色凝重,沉吟道:“属下也觉得此事蹊跷,可暂时查不到什么端倪。” 林楚没有应他,只是悠闲地在殿中踱了几步,脸上似笑非笑。 半晌,他才道:“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慕晏斟酌片刻,摇头。 林楚转过目光,凝视着阶上的龙纹座椅。“那就恭王吧,莫说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便是心机再深,也不过是无实权的傀儡罢了。”说罢,便缓缓踱出殿去。 慕晏神色已比初时好看许多,略一迟疑,也跟了出去。 分明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广袤深邃的乾坤殿里,却处处阴森可怖,面目狰狞。 39 第三十八章 三月三十,大行皇帝驾崩才满三日。 圣京城北十里,胭脂水畔。从水的一头吹过阵阵微风,间或掠过一两只雏燕,春日融融。 一个白衣女子默然立在水边,整整两天,她都在城外这一带徘徊,她面上披着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在温暖的春光里,浑身透出肃杀之气。 十步开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打扮的年轻人一脸恭敬,等候了这么许久,却没半分不耐的神色。 日已西斜,风突然大起来。白衣女子衣袖飞扬,一头松散的长发也随风摆起来,她完全不为所动,手指上缠了红线,一枚羊脂白玉被捏在手心,苍白的颜色与她的手指一般无二。 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弥漫雾气的双眼逐渐凝结成冰,她的目光落在车夫的脸上,车夫突然打了个寒噤。 “还不知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她的声音很好听,任何一个听过她说话的人都会记得,她就是林王府的二小姐,第一个被赐以宗室公主名号的外姓王女林纳雪。几乎三天没有开口说话,她突然开口问了这样一句,看似平淡,语气却十分怪异。 年轻的车夫紧张起来,忙俯身答道:“小人姓郭,贱名一个盛字。” 纳雪微微点头,又问:“邱总管是怎么跟郭兄交代的?” 郭盛忙答道:“小姐身份高贵,还是叫小人的名字吧,邱总管只说出了城就叫小人听小姐的吩咐。” 纳雪慢慢走前一步,沉吟片刻道:“我有事要请郭兄帮忙,不知郭兄肯不肯呢?” 郭盛见她仍如此称呼,一怔后又道:“小人但凭小姐吩咐。” 纳雪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很好。”说着,便将面纱摘了下来,一张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庞露了出来。 郭盛偷眼一看,身前的女子虽然眼中的忧伤并未全然脱去,但眉宇间已有决然神色,衣饰凌乱,却更显哀婉动人,忙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少时,纳雪已从车上扯下一片布帛,咬破食指,在布帛之上留下一行血字。罢了,将布徐徐摺起,用束发黑丝扎紧,握于手中道:“你向北走,将此物送往任何一个非南军服色的军营,只说是沫崮城的故人送给萧大将军的重要军务,务必要大将军亲启。” 郭盛一惊,疑道:“小姐的意思是……” 纳雪颔首,已猜中他心中疑惑:“你按我说得做,非但性命无忧,反倒可得不少赏赐,不过,此物若被南军拿到,你定然性命难保,切记切记。” 郭盛面上一红,低声称是。转而又问:“那小姐又怎生安置,要不小人先送小姐找个归所……” “不必了,我的事情我自有安排,郭兄快些走吧。”纳雪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更显清冷。 静樱园,华灯初上,脂粉香味浓得冲鼻。园内人流穿梭,莺莺燕燕,姹紫嫣红。 夜色撩人,这正是青楼歌坊最热闹喧哗的时刻。 一位年轻公子手执骨扇,款款踏上静樱园已被客人的鞋履打磨光滑的石阶,他不向里走,只停在门口便止了步子。他身材清瘦,格外秀美的面容在一身白衣的映照下更显清奇,乌黑色的眼珠大而分明,眼波回转处,熠熠生辉。几名迎宾的少女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错不开眼去,竟也忘了揽客。 他突然轻咳一声,纷纷侧目的众人忙收回目光。 人流之中一名红衣女子翩跹而至,看了他一眼便分开众人微笑道:“公子伫在门口做什么,快请进。”说罢,便伸出纤纤玉手作势要揽他手臂。 白衣公子不经意地一侧身,红衣女子揽了个空,但她并不意外,伸出的手顺势一展,向前引道:“公子请。” 白衣公子随她走进主楼,红衣女子将他安排在一间雅阁,待他坐定,突然阖上门微笑问道:“姑娘明明是女子,怎么来到我这烟花之所。” 白衣公子微怔一下,仿佛完全不认得眼前之人,含笑问道:“姑娘好眼力,芳名可是菱汐?” 菱汐听她一问,眼波从她脸上滑过,面色却是波澜不惊,淡然笑道:“正是,姑娘是来找我的?” “不是。我来找你家主人。”白衣公子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看着案上的茶盅。 菱汐心中一跳,虽是女扮男装,但她早已看出来人是谁,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姑娘来的可不巧,我家主人不在。” “是不在,还是不见?还望菱姑娘明示。”白衣公子右手轻磕茶碗,五指洁白柔美,姿态优雅,定是名女子无疑。 菱汐轻笑。“只怕也没有分别。”她眨眨眼睛,轻靠在椅上。 片刻沉默,只见白衣公子偏过头去微想了一阵,又转过脸来道:“请对你家主人说,他的戏唱得好极了,过了这许多年,我都还记得。” 菱汐微微皱眉,暗道此事怕要先告知主人,脸色微变了一下,转瞬如常。敛容道:“那就请姑娘先少坐,菱汐去去就来。” 白衣公子颔首道:“有劳菱姑娘。” 孔雀屏风,明月珠帘,静樱园后院的这座小楼中考究而又雅致,前院的喧嚣在转过几道回廊后已无半点声迹,幽幽兰麝香气让人神清目明。 屏风后有人。白衣公子踏进屋子的那一刻,便听到那人转身时衣袂带过的风声。 长久的静默,让淡淡的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白衣公子双眼不离孔雀屏风,挨着短几坐了下来,菱汐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蓦然,屏风后传出声来。“姑娘来找叶某,难道没有话说?”声音清冽如美酒,却透过一股和气温柔。 白衣公子神色突然轻松下来,他弯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从容答道:“叶公子的音色依然令人如痴如醉。” 哗的一声,翠色孔雀屏风被推开,叶清泽发束银带,一身青羽缎袍,慢慢踱了出来。他抬头,一双凤目正向白衣公子脸上瞧来,隐隐带着几分暗色。 “你是敬伽皇宫的宫人?”叶清泽看到他与己对视仍是一脸平静,心下有了几分眉目。 白衣公子答:“正是。” 叶清泽点头道:“你还记得我,还能找到这里,很不简单。” 白衣公子闻言淡笑,低声唱道:“温柔乡是英雄冢……”音调婉转动听,只清唱一句,便又道:“见过公子丰采之人,又有谁能忘记?而当年公子所在的戏班,不正叫做静樱园?” 叶清泽不置可否,却突然打开白衣公子放于几上的折扇。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幅完整扇面,浑然如雪,拦在两人中间,扇的背后,正掩住了叶清泽一张绝美的脸。 “你的名字?”他凝视扇面,垂眼扇后,一脸黯淡地问。 “我在玉姿宫时名叫凌玉,如今,叫林纳雪。”白衣公子缓缓答道。 叶清泽阖起骨扇,眼含忧思,喃喃道:“原来是你,我几次见你,都是犯了错正受惩戒。” 纳雪脸色微红,转而又苍白如玉,刚才眸中的神采顿然了无痕迹。 她沉声道:“我来找叶公子,其实是有事相求。” 叶清泽仿似陷入了沉思,听她又开口,才猛然醒转过来,抬眼看她时,却看到她眼角隐有泪痕,心中竟一阵恻然。 “你求的事情我知道,你不必再说了。”叶清泽凝视着她,字字铿锵。 纳雪突然抬头,眼波已不似先前的平静,她问:“你会答应?” 叶清泽背过身去,向窗边徐行几步道:“小林王气数已尽,你不来求我,也有人想杀他。” 纳雪摇头道:“他不同,他已控制内宫,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叶清泽半晌不答,叹道:“你不必来求我,我也早已答应了别人。”忽又转头问:“你真想他死吗?” 纳雪神色凄然道:“不是我想,是他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叶清泽若有所思地重复几遍,眉头紧锁,目光也朦胧起来。 夜更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当空。 叶清泽今夜似乎精神特别的好,他左手捏着一枚瓷杯,辗转几回,突然回首问菱汐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菱汐被他问得一怔,她不知道主人为什么问出这么奇怪的话,只得重重地点了点头。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叶清泽脸上,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菱汐眼中的疑惑,只淡淡往下说道:“我出生在一个武学世家,但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有一个戏班里的姐姐见我可怜,便央求班主收留了我,那一年,我八岁,姐姐九岁。从此,我跟着姐姐在戏班唱戏,我跟她学唱青衣。姐姐那时候很喜欢唱戏,她也唱得很好,我十五岁那年,戏班已红遍了幽都城,太后大寿,我和姐姐都跟着班主进了宫。我记得,那一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姐姐却从那天起,再也没能离开宫廷。”他的声音像有种特殊的魔力,引导着人或喜或悲,讲到此处声音低沉,让人不由将心也沉落下去。 “我见不到她有整一年,那些日子过得很慢,而我觉得那不只一年,而是已经久到,让我以为我会忘记怎样说话。再见的时候,她已身份尊贵,遥不可及。为了讨她欢喜,戏班被皇上指为御用,我也因此能常见到她,皇上待她好,但我仍可瞧得出,她不快乐,被囚在深宫里,她很不快乐。她那时便很少与我说话,有,也是淡淡的几句,跟对旁人的寒暄并没什么分别,但她说得每一个字,我都牢牢记在心里,十年来,我反复地念,一个字也不会错。”说到这里,他停一停。 菱汐脸色黯然,突然道:“你爱上她了。” 叶清泽将瓷杯捏得更紧。“爱,我怎么能不爱?我跟着戏班在宫里唱了七年,可她从不主动来看我,她也提不起精神听我的戏。八岁之后我没再哭过,可在宫里这七年,我每夜躲在灰暗的宫墙下垂泪。我常常想,如果,她不爱那个人该有多好,我一定带她走,远走高飞,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就给她什么样的生活。然而她是敬伽的皇后,她只爱她的夫君。她不爱我。”他转眸看着菱汐,笑到魅惑丛生。“她为敬伽国君生了两位皇子,然而终其一生,敬伽国主都不懂她的一片真心。她……她离世之前,还逼我立下血誓,不得伤害敬伽皇室之人,甚至,永不能踏上敬伽国土。在她心里,还有什么比她那无情的夫君更为重要?” ———————————————————————————————————————— 这几天的更新速度的确是太不象话,让大家久等了。偶争取明天再贴一章。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鞠躬~ 40 第三十九章 好了,本章结束,长出一口气,写死我了,我这个周末都没休息,在单位值班呢,这充分说明了更新慢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懒... 以后每章我都附上下次更新的时间,督促一下自己,时间一到就要交卷,死也要写出一章来,这才对得起大家来追我的文~ 下一章星期三来填,敬请期待凌晨,几匹快马冲进军营,与守夜将领交接一番,便有人往大帐通传。 “禀大将军,帐外来人说受将军的沫崮城故人所托,有重要军务面呈。” 正在案边部署兵力的萧天放猛然抬头,铁甲的寒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一双眸子寒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 他将座椅缓缓推开,慢慢站起来道:“快请进。” 郭盛在与纳雪分离后向北走了十余里便遇到了北军左骑都尉淳于翼,让他没料到的是,原来萧天放并不在玉剑关,而是早已到了京畿附近。帐帘一卷,他低着头跟在淳于翼身后走进了大帐。 待他立定,眼前便出现了一双黑靴,往上看去,面前这人一袭青袍,软丝甲胄,身材高挑却略显儒雅,一双眼睛幽黑寒邃,喜怒不现。冰冷的目光像冷水一样泼在郭盛身上,郭盛越发感觉到寒意,深深低了头。 “大将军。”淳于翼将一个小小的物事交于萧天放手中。 解开丝结,这是一片窄长的布帛,向上看去,只见一行殷红的字。萧天放淡淡扫了一眼,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愈发使得郭盛的心砰砰直跳。 “把此物交给你的人呢?”萧天放半眯双眼,沉声问。 郭盛忙答道:“又回圣京城了。”他心道幸亏与纳雪分离后留心她所行的方向,否则此刻答不上来,不知会不会大大糟糕。 萧天放眼中火光一跳,又倏然而灭。“好。你为我萧氏立下大功,随淳于将军去领赏赐吧。” “是,多谢大将军赏。”郭盛伶俐地跪倒谢恩,倒退着走出营帐。 帐内,萧天放手指攥紧布帛立在正中,双眉越皱越紧。末了,突然喝道:“传令兵,有请左将军。” 左将军罗崇谏急匆匆赶到大帐的时候,正看到萧天放在案桌上草拟文书。 “大将军……”罗崇谏话未出口,便见萧天放抬头道:“京畿以北所有驻军打出旗号,与北军一同南下勤王。” “什么?要动手了么?”罗崇谏目露喜色,向前一步道。 “正是。林王府地库的确切位置已查知,其中所藏军械和饷银,已够将林王定谋逆重罪,更何况,怕其中不乏违制之物。今日正是新帝登基大典,你速将密令传入城中,要中京府之人策应。”萧天放正色道,眼中滑过一丝决然。 “末将遵命。”罗崇谏风一般冲出大帐。 帐内瞬间回复寂静。萧天放神色又暗淡下来,他将袖中布帛抽出来凝视片刻,心中不由揣测那人此刻又身在何处,是喜是忧。 辰时,沈宗钺带领一队铁甲军正式接管了圣京东、西城门。辰时一刻,东城门大开,一匹赤色骏马上坐着一位年轻将军,他率先入城,对沈宗钺微点一点头,身后数千将士列队鱼贯而入。 午时,太庙东方的高台上铺满了金色的阳光,礼官高呼一声“跪。”数百名官员便跪倒在玉石阶上,这里正在举行鄢澜新帝的登基大典。 重殿叠起,交绮作幌。小林王林楚的朝服上印着十二纹章,日月星辰、云纹交错,在眼中腾旋起来。他受旨辅佐新帝,神色柔和,表情自然,谢恩的言语间带了一种豁然开朗,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毫无破绽。 隆隆的鼓声敲响了,本该由官员齐贺“万岁”之时,突然数千名黑衣将士涌入宫门,瞬时列成兵阵,最前排的是两列弩兵。后面军阵中飞扬的战帜卷过云天,帜上的“萧”字翩然欲舞。 这边只见禁军当即也抽出兵器,将新帝与众臣护在正中。 哒哒几声,赤色马分开众人,银链铠甲衬着英武挺拔的身姿,年轻的将领在剽悍的骏马上俯视着他的战士,清俊的面容在阳光下竟是如火焰般耀眼,正是大将军萧天放。 骤生变故,林楚就立在新帝下首,上前两步,既惊且怒。大喝道:“萧天放,你胆敢造反?” 萧天放并不理会,翻身下马。啪的一声,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笺,躬首从容道:“启禀圣上,臣自小林王府上查得私库兵械逾万件,私银百万两,另有明黄龙袍玉带数箱,朝天冕五件。臣疑小林王爷觊觎帝位。” 话音一落,不仅林楚脸色青白,从新帝周尉翎到一众朝臣,莫不面色死灰。 禁军更是交头接耳,先慌乱了起来。数十名林楚的心腹,已悄悄聚集在他周围。林楚定一定心神,看到慕晏立在他两步之外,手握紧刀鞘,唇抿得很紧。 林楚转过头,望着玉阶尽头的周尉翎道:“皇上相信萧将军的一面之辞吗?” 年少的君王惨白着脸,他立在金色的龙椅面前,一双眼从林楚身上滑过去,又从萧天放身上滑过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同血液都冻成了冰。 “朕信萧将军。”周尉翎紧咬着牙,一字一顿却字字清晰地将这句话讲了出来。四周一片死寂。 北军弩兵严阵以待,手指扣在机簧之上,双目紧盯合围圈中的禁军将士。 萧天放突然大声道:“禁军将士听令,忠心保护皇上者,可免追究。” 话音一落,禁军中一片大乱,新任禁军统领凌进抢先一步,率大部分禁军将士向后退开与林楚划清距离,只将新帝护在中心。 这边数百名效忠林王的兵将正奋力拨开箭矢,与北军肉搏。 林楚被慕晏和数名好手护在正中往东门退去,慕晏大声道:“东门是铁甲精锐轮守,我已遣人去调援兵。” 直到灭亡的那一刻,向林楚投诚的禁军将士仍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援兵永远也不会到来。 东门,纳雪跟着菱汐走进来的时候,已是陈尸遍地,血流成河。中京府的刺客护在她二人面前,满眼杀气。 十步开外,慕晏倒在地上,身中数十箭,早已没了生气。纳雪只觉眼中无比酸涩,默然别开头去。 十步开外,还有另一个人活着,自从纳雪现身以来,他便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其中神色,悲喜莫名。 如今的紫衣小林王,不过是一只困兽。 “是你,是你背叛了我?”他脚步踉跄,却执意要走到她面前。死死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 “你根本不曾拥有过我,何来背叛?”纳雪淡然答道,一如身后飘散的落英。 “是么?我心爱的妹妹。”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纳雪冷冷望着。他已经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但他依然是众人中神色最显清高孤傲的一个,狼狈仍不失高贵。 他由着她冷眼望着,突然伸出手,轻轻揽一揽她的发。他盯着她的双眼轻轻地说:“我是个男人,我要得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你,还是皇权,只要我想要,我便一定伸手去拿。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不后悔,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否认不了,因为这一切已经过去了,这八年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一颗泪水从他眼中滑落下来,他却笑得很开心。他缓缓从纳雪身边走过去,四周的北军将士个个握紧宝剑,只等萧天放一声令下,便要一涌而上将林王拿下。 蓦然一道冷光,小林王手中的利刃终于出鞘,众人低声惊呼。 纳雪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能看到血花飞溅,在小林王的颈间慢慢凝滞成殷红,林楚的脸苍白着,睫毛抖动一下,右手已经松开了那把寒气四溢的剑——那正是沾满鲜血的残翼。 他的表情十分安详,仿佛是等待了好久才等到这一刻,这不禁让人怀疑,在阖起双眼的这一刻,他看到她眼中的泪了吗? 血花溅在白色长裙上,刺目而耀眼。却又仿佛血肉生生从心上剥裂出去,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这几日以来,已经是第二次了。纳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她摇晃了一下,突然扶住了一只手,一个声音在耳边轻问她:“你还好么?”如此熟悉而清晰,偏偏想不起是谁。她闭上眼,妄图止住四处蔓延的头痛,紧紧抓住那人的手。 再有知觉时,她恍如是飘在了云端,身子轻的让人难以置信。她慢慢睁开眼。 宝蓝色的缎被,梨花木床,满屋都是人参的清香。她看清了床边立着的人,正是萧天放。 他见她醒过来,正要伸手扶她起来,她却止了动作,静静望着他的脸问:“我的姐姐也会被处死吗?” 萧天放不禁有些怔然,他慢慢皱紧了眉,柔声道:“当然不会,林王谋逆的事情跟你们姐妹没有关系,皇上也已经下旨此案不再牵连族人。” 纳雪沉默片刻,靠在床榻上又问:“我可不可以,和姐姐见上一面?” 萧天放盯着她的脸沉思一阵才道:“你的身子很虚弱,不过,你还是去吧。”转头对宫人道:“伺候公主更衣。”便退出房去。 公主?纳雪一愣,她想起这个陌生而又遥远的称呼,没想到,周转了如此一圈,倒还是姐姐为她安排的这样一个身份,让她有了依仗。 合衷殿。幽深如同炼狱。 潮湿的水气,腐朽的味道,让人几乎无法相信这是宫中的一个所在。 浅紫色的宫裙污秽不堪,如绦的长发散乱纠结,几乎是看到林冰瓷的同时,纳雪便扑了上去。“姐姐。”她低唤,声音哽咽在喉间。 这一团蜷缩在一起的身影,还是雍瓦台上她那流光四溢的姐姐吗?当年那羽衣佳人逐花起舞,一笑倾城,倾倒九重宫阙。此间,她破败的容颜却几乎让纳雪认不出。短短数日,这让纳雪不能相信,那曾经璨若翦水的双瞳,竟会如此空洞。 心如刀绞,痛到无法再痛。纳雪轻拂林冰瓷鬓角青丝,喃喃说道:“姐姐,是不是当年,倒在林王府门前就已死去,会更好一些?” 怀中人漠然蜷在一起,不动,也不说话,紧紧抱着一卷枯草,仿佛谁也不认得。 萧天放立在一边,心中也暗暗叹息。低声对宫人吩咐道:“遣人打理雍瑞宫,请太医来为太后请脉。” 宫人听他说“太后”二字时一愣,随即拜道:“是。”今日之后萧氏必然位极人臣,摄政朝野,他称林冰瓷为太后,想来新帝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从合衷殿出来的时候,纳雪气色已好了许多,但仍是双眉颦紧,心事重重。 萧天放突然停了步子,半侧身拦在纳雪面前,他微微扬着头,嘴角浮起浅笑,淡淡地说:“我想叫你整日都开开心心的,笑一个给我看看吧,算是给我的赏赐,嗯?”他故意说的漫不经心,却又极小心地瞧着她的脸。 41 第四十章 下次更新是星期六...纳雪猛然抬头,正迎上萧天放深邃的眼,她怔了一下,一个念头飘然滑过,沉吟道:“这般语气,萧将军是说笑还是挖苦?” 萧天放见她这般神情,心下隐痛,他走近一步道:“你已贵为长公主,以后不会有人对你嘲弄讥讽。” “让卑贱的人变得高贵,让天下人俯仰鼻息,这就是人人为之疯狂的权势?原来萧将军也不能免俗。”纳雪挺直了脊背,冷冷地道。 他转开一步,站在红柱的阴影里,面色凝重。“我要保护我想守住的人,就必须要有保护他们的能力。所以,林王虽是我的死敌,但我不恨他,反到欣赏他,他比一般人有勇气。”顿一顿又道:“另外,我也很欣赏你,你比男人更加决断,更有担当。”纳雪抬头看他,只见他正往回廊外望去,清晰纯色的双瞳散发出澄净的光彩,就像泠泠泉水,清澈见底。 纳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深暗的庭院,重重叠叠,亭台交错,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她的心骤然紧缩,道:“没有我,林王一样斗不过将军。南军将士大都阵前倒戈,将军的驭人之术着实让纳雪钦佩不已。” 萧天放不以为然,微微转身向她看来。“南军铁甲号称精锐,却大多由世家子弟编成,受朝政党争多方掣肘,又有诸多要职落于中京府手中,早已是无根之树,所缺的,只是一个给林王治罪的口实。只是,要你做这件事,实属不易,为了什么,你会做此选择?” 纳雪不答,只偏过头去,半晌,她道:“因由有那么重要吗?将军若是觉得纳雪不该如此,只管治罪便是,何必多言?” 萧天放语结,长叹道:“你何苦这样说。我在幽都城跟你说过的话,你半点都不信吗?” 这些天来断成几段的思绪又回到眼前,纳雪一阵目眩,心慢慢冷下来,她扶住朱红栏杆,默然长立。她的确有些迷惑了,在这巨大的暗网之中,谁人是真,谁人是假?几时是真,又几时是假?她看得有些累了,她想起被宫人安置往雍瑞宫的姐姐,这暗无天日的深宫,只怕永远也逃不脱。 回廊外的林苑突然一声鹤唳,清冽,惊醒了两人的沉思。 瓦墙拐角处,衣袂矜垂,双唇轻抿,少年天子随两列掌灯宫女缓缓而行,耀眼的龙袍反射了光,照在他脸上,更显得脸色苍白。 萧天放并没有料到皇上今日竟会由此处经过,忙在廊边恭迎圣驾,周尉翎猛然见到他二人,仿佛吃了一惊,几步上来,温言令其平身。 纳雪站在萧天放身侧,暗暗打量新帝,见他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瘦小嬴弱,不由多瞧了几眼。 周尉翎也正望着她,忽向萧天放恭敬地问道:“萧将军,这位是……” “启禀陛下,这是先帝御封的芙凝长公主殿下。”萧天放答。 纳雪上前半步,盈盈拜倒。“臣妾参见陛下。” “姑母请免礼。”周尉翎十分客气,目光真诚又略带几分兴奋。“朕早在宫中便久闻林氏二小姐的美名,既受父皇御赐名号,姑母如今就是朕唯一的亲人了,姑母现住哪处府邸?” 纳雪微一踌躇,只见萧天放拦在她身前道:“臣请长公主暂居雍瑞宫,望皇上准奏。” “准,姑母住在宫中,朕自然是准的。”周尉翎面露欣喜之色,复又问道:“朕能长来看望姑母吗?” 纳雪看到他期盼的目光,不忍推辞,便道:“臣妾荣幸之至。” 目送他二人告退而去,周尉翎的眸光瞬即黯淡,低头往边华宫慢慢走去。 林王府,短短几日,由威严气派变得肃杀灰败。昔日的摄政王府,此时遍地萧索,满目创痍。 “青怜……”一身翠绿宫裙的纳雪急走一步,怔怔地唤。 纤细的女子回眸,一双杏眼滟滟含波。“小姐,是你。”她站起身,冷冷道。 “你没事,就好。”纳雪低头,又走近几步。“我正是来寻你的。” “小姐寻我做什么?”青怜绷紧了身子,脸微微别开。 纳雪颦眉,陪她静静立着,半晌不语。 天色昏暗下来,侍女都站的远远的,向这边张望。 “小姐,小王爷,他去了……”青怜淡淡地说着,不带一丝情绪。 纳雪心一颤,轻轻扶了立柱。“你恨我的,我知道。” 青怜转头看她,眼神中透过一丝怜悯。“你的心是冷的。虽然人人见你都觉得你善良、温柔,但你比任何人都更冷漠。小姐,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纳雪扶着立柱缓缓坐下,少顷,她低声道:“孤独,当然会。在这样得深宅大院里长大,有哪一个不孤独?我是冷漠,但我也曾经不是这样子,我曾经像你一样,痴心恋着一个人,那个时候,他欢喜,我便欢喜,他难过,我比他更加难过。我以为我已将他看得通透,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人的心是看不见的,正因为看不见,才更可怕。” “那你看清楚他对你的心了吗?他对你是怎样的,你也看不见?”青怜的身子颤栗起来,她轻轻地说。 纳雪转头,凝视她的眼。“我看得见,但我还有亲人,还有感情,正因为这些都看在眼里,所以会痛,会挣扎。我翻看过府中所有绝密的卷宗,朝中多位重臣,以及父王的死,都在他谋划之中。他与我从前识得的小林王爷完全不同,他甚至,能忍心对亲生骨肉下手……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也看得出,他所谋划的这一切不会有结果。其实这番下场他又何尝不知,只是怀有一线希望,也要放手一搏,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爱过他,所以,送他去死,强过他这样丧心病狂地活着。你若认为我错了,我无话可说。”话音落时,纳雪已泪流满面,双眼晶莹闪亮。 “你知他必然要败的,你知他必然要败的……”青怜喃喃重复了两遍,突然大笑起来。“小姐,小王爷他从不防着你,所以才准你随意在府中走动,他原本料定了你不会背叛他,可他错了,他根本不懂你。而你,杀了最爱你的人。” 你杀了最爱你的人。 青怜的话就像把寒冷的冰刃,尖刻地划过纳雪的心上。 纳雪无力地阖上眼睛。“是的,是我杀了他。” “你只是想保护林冰瓷和你自己,所以,选择背叛小王爷。”青怜脸色青白,牙关咬紧。 纳雪挺直了腰脊,沉声道:“你说得对。”尖锐的刺痛划过心上,她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胸前仿佛压了巨石,沉重的要呕出血来。 一年之前我才知道,男人,仅有爱情,那是远远不够的。纳雪攥紧了宫裙的滚边,恍惚地想。青怜,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 四月十五。鄢澜文丰帝周尉翎正式加冕。 霸陵侯萧天放进爵一等,为颖川王。 忠顺侯易博钧加太师衔,位列一等公。 镇北将军萧天术为纾郡王。 以下受封者千余众。改元靖微,大赦天下。 五月,静樱园。栀子花吐出芬芳的蕊。 沈宗钺正在门外踌躇着,菱汐走了出来,一转身合上了房门。 “沈大哥怎么不进来?刚才主人才问起大哥。” 沈宗钺看她一阵,面露难色道:“我今日被颖川王萧天放召见,他命我一物交与主人,说是允诺主人的酬金,可是……” 菱汐奇道:“可是什么?” 沈宗钺沉吟片刻,敛容曰:“姑娘请随我来。” 菱汐点头,随他往前院走去。 42 第四十一章 棺材,一口极品玉棺。暗青的色泽,通体莹润,毫无瑕疵,就摆在静樱园的一间小屋内。 菱汐走上一步,手指轻轻扣棺,有叮叮玉声传出,她的目光在棺木上流连片刻,突然问:“颖川王说了些什么?” 沈宗钺低声道:“他说此棺是沉璧山玉材,主人一定会喜欢。他还说……主人要得玉料,他三日内可全部送到。” 菱汐点点头。“好,颖川王果然重诺。” “可是……”沈宗钺踌躇道:“他这般堂而皇之地送棺材上门,是否太过不敬?” 菱汐转过身来,抿嘴轻笑道:“这正是主人的意思。” 五月初三。阳光正好。 雍瑞宫的厚重纬帐重重高卷,珠帘玉片在微风拂动下,泠泠作响。 若使宫殿陈设恢复原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如今这般富丽,让人几乎忘记了此地曾有过多少沉浮是非。 半人高的青鸾云飞镜,红檀妆台,朱茜胭脂,桃花木梳,将女人的优雅展现到极致。 一双手在满拢青丝间翻转,渐成云鬓。纳雪拿起最后一支九翅凤凰簪轻轻别在林冰瓷发间,淡淡笑道:“我跟姐姐说过,如此瑰丽的宫簪,没人比姐姐戴得好看。” 金色的发饰在阳光下折射出晃眼的光芒,镜中人仿佛受了话语感染,慢慢抬眼看来。 绯红的胭脂将两颊染出浅晕,一双秀目美艳不可逼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笑了,她问:“纳雪,祥儿到哪儿去了,我很想他,你去把他抱来给我看看。” 纳雪抬头看见她的笑容,仿佛一颗心猛然撞在冰冷的墙上,痛得说不出话,只攥紧了桃木梳,别开脸去。 “娘娘,你生了一场病怎么就全忘了?皇上已经长大了,要处理国事,日理万机,奴才要等皇上得空才好去请。” 纳雪转头,正看到邱尚思立在身后,见她看过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林冰瓷有些失望,憔悴的神情让脸色隐隐泛白。 纳雪定一定心神,柔声道:“入夏了,姐姐可想看看园子里的花?邱总管,着人伺候着吧。” “是。”邱尚思几步跪前让林冰瓷搭了他的手,二人慢慢走了出去。 蓦然一阵狂风涌进来,窗前透明的宫纱被风送出窗去,纳雪倚着窗棂,望着满园将开未开的红色栀子,一时间神思恍惚。 “姑母……姑母……”她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回响,仿佛是梦。 她猝然回头,迎入眼帘的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闪动一下,渐渐变得剔透。她回过神来,忙叫一声“皇上”,曲身便拜。 “姑母不必多礼。”一双颀长的手臂拦住了她。“适才姑母在瞧什么,如此入神?”文丰帝周尉翎微笑问她。 纳雪身子一动,这时才意识到手中还攥着一把木梳,她一边推说没什么,一边忙将木梳轻放在左手椅上。 手却猝不及防地被周尉翎握住。“姑母的手流血了。”周尉翎扯下袖中黄丝带,娴熟地为纳雪裹伤,脸上略显焦急。“姑母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子。”他仔细包着不算严重的伤口,语气隐约透出些许埋怨。 纳雪看着手上扎得严实的黄色丝绦,按耐不住心中疑惑,道:“臣妾惶恐。不过,皇上处理伤口不亚于宫中御医。” 周尉翎淡笑,低垂眼帘道:“以前被皇兄们欺负了,都是自己包得,一来二去,多少通些医术。” 纳雪怔然,半晌回眸道:“皇上如今贵为一国之主,以前的事情,能忘得,还是忘了好。” 周尉翎点头,他向殿外肃立的侍从扫了一眼,见他们立得很远,神情放松下来,眼神中也映出一抹少年的顽皮意味来。他偏过头去问:“我对姑母好,姑母就会对我好吗?” 纳雪深望他一眼,随即避开,沉吟道:“皇上该自称朕。” 周尉翎依旧笑吟吟地,不依不饶道:“姑母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纳雪将受伤的右手慢慢笼进衣袖,肃然道:“皇上贵为天子,臣妾自当尽心侍奉。” 周尉翎摇摇头。“我希望姑母真心对我好,而不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停顿一下,他又道:“姑母,你要是我的母亲该有多好。”语气真挚,面上认真的神情,浑然不像是十五岁的少年。 纳雪突然跪了下来。“皇上这样的话若给外人听了去,不仅臣妾会招来杀身之祸,还会连累皇上背负妄言的罪名。” 周尉翎见她如此,突然沉默了。片刻之后,重重叹了口气。他在窗前来回踱了一阵,终还是停在纳雪面前。 “我没有了父皇和母亲,只有我一个。在这偌大的宫廷里只有我一个,你知道吗?我一见你,就觉得你一定会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保护我。我很害怕,我并不想做这个皇帝,更不想和皇兄们争,我……”周尉翎突然红了眼眶,他轻轻拉住纳雪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保护你们,你……你愿意像母亲那样安慰我,保护我吗?”他抬眸,眼中写满殷切的期待。 纳雪看着眼前这年幼的孩子,心中酸涩无比,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被林王关在潋滟楼中,没日没夜的接受训练,怎样用计谋骗人,用姿色迷惑人,用高超的才艺、温柔的言语抓住人的心,那时候的她时常觉得孤独、害怕,是姐姐一直紧紧她的手,鼓励她,要她坚持活到现在。 她垂下眼帘妄图掩盖眼底的潮湿,紧紧抓住了周尉翎的手。这样纤细的手臂,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而这深潭一般的宫廷埋藏了多少惊涛骇浪,一个孩子,应付的来吗? “皇上有空了,有烦心的事了,就到雍瑞宫散散心,臣妾和姐姐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走出雍瑞宫,周尉翎神色清爽了许多,他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听闻颖川王对大长公主心存爱慕,时常入宫觐见,曾为敬伽武安王妃的大长公主私离敬伽后,也不见敬伽有国书责难,看起来,朕这位姑母确是耐人寻味的人物。周尉翎在心中揣测,脸上笑意更深。 窗棂侧,纳雪望着园中林冰瓷空洞的眼神,轻抚怀中羊脂暖玉,喃喃自语:“姐姐,我突然很想有个孩子,一个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人,我毫无顾忌地爱他、疼惜他,不用担心他会伤害我、欺骗我,你说,我这样的人,还有做母亲的资格吗?” 颖川王萧天放在京中修建了府邸,就在昔日林王府的东侧,紧邻宫城。简约的玄黑色,与一般豪门世家爱用的朱红不同。 “天放”,忠顺侯易博钧皱了眉,“我听天术说起,你总是借故往雍瑞宫,可有此事?” “有。”萧天放合起手中茶盏答道。 易博钧向他望去,眉目间渐见沉郁。“雍瑞宫中那两个妖女本不该留的,你这般做法,岂不是落人口实。” “天放一向坦荡,从来不惧流言蜚语。”萧天放淡淡说道。 易博钧脸上已然不快,沉声道:“大丈夫行天地间该当有所作为,莫被妇人牵拌了手脚。” 萧天放突然由座中起身。“舅舅想说什么,直言无妨。” 易博钧眸中精光一闪,道:“我鄢澜如今又是少帝登极,难道天放心中于此并无计较?” 萧天放双眉颦起,低声道:“莫非舅舅是有了不臣之心?” 易博钧轻咳一声。“废帝的心思,你我不是没有动过。几度宫乱,人心惶惶,正是天道更替之时机……” “舅舅”,易博钧还没说完,便被萧天放打断。“天放起过废帝之心,但并不是不忠于周氏皇族,想取而代之,舅舅误会了天放的意思。这件事不必再说下去了,天放只当此事从未提过。” 易博钧扶着木几转过身去,温言道:“好。天放午朝议政,此时必然累了,先好生休息吧。” —————————————————————————————————————————— 不嫌罗嗦的大人来看看我的废话—————————————>———>——> 43 第四十二章 下一章周日来填...夜沉如水,有沥沥的风声、雨声。 敬伽幽都,西山,美泉宫。 杯中酒冷,指尖风凉。一杯冷酒入喉,忍不住嗽嗽而咳,只觉口中涌起一丝腥甜。真的病了吗?武安王赵信俯在案边,眼前一片昏沉。 幽都城的风,何时这般凛冽了?只可惜,为何不能更劲更寒一些?吹得人彻底晕病过去,倒也不必深究是哪一处在痛。 胭脂水畔的那一天,如在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子,苍白憔悴,魂不守舍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美泉宫里挂满了红红的凤凰灯,依稀又是,那人一脸恬淡地立在了灯前,火焰一样的灯光映得笑颜如花。 大红锦帐,龙凤喜烛,缀满东珠的红珊瑚凤冠熠熠生辉。那一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他曾对她温柔地笑着,指尖抚过她微颦的双眉。有这样一天,他曾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不同于宫廷中任何一对司空见惯的政治联姻,他曾固执地以为,他的婚姻是圆满的,他心甘情愿。 三更的鼓声在天地间回荡,窗外是浓浓的墨池,黑暗,而且潮湿。 赵信脸贴在冰冷的红木案上,屋里弥漫着药草的清涩和醇酒的凝香。 他醉了。 案边的红烛早已燃尽,却也没有侍女敢上前换一支来,永嘉帝赵缎静静立在黑暗里很久,他秀长凤目亦在这沉沉暗淡的浮光中动荡。 窗外雨声急了起来,密密的,打在阶前,偶尔有雷声。 空气好象又凉了一些,赵缎脱下长袍,轻轻披在赵信身上。 赵信动了一下,他并不抬头,只是轻轻皱眉,而后又笑,眼睛半开半合,迷迷茫茫的看过来,“你是谁?”他问,目光浑然没有焦距。 赵缎仿佛受了震动,他抚在赵信肩头的手指抽动一下,立刻缩了回来。他颦眉,微微叹了口气。“九弟,你还在怪朕吗?” 赵信似乎依然醉着,他别转目光,不知看得是什么地方,语气清淡的象是香炉中袅袅升腾的薄烟。“你是谁?”他又问。 “我是你的三哥,也是你唯一的哥哥。”赵缎立在阴影中,加重了语气。 话音一落,赵信笑出声来,他抬起头,深邃的眉眼,轮廓澄明,眼底有着流泻不出来的茫然。“如果我完全交出兵权,如果不是兵部日日有人往美泉宫议事,皇兄还会来吗?还会来看一眼,你这九弟,是死是活?”披在肩头的明黄锦袍突然滑落下去。 赵缎突然屏住了呼吸,仿佛这一室的空气已被抽干,他的背僵直着。 “九弟……”许久之后,他低低唤了一声,便又没了言语。他的眼眸不复以往的华贵冷漠,此时此刻,他有些动容,嘴角轻轻牵动一下,他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厌倦了。”赵信的笑容有些冷,他突然站了起来,手轻轻扶了椅背,才巍巍站稳。“皇兄,你知道吗,小时候,母后常要我遇事多让着你,辅佐你,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你做的决定,不管对与不对,我都支持,这还不够吗,还想要我怎么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颓然后退一步。“你在防范我,又逼我。”冰雪一样的眸子,蓦然闪现出华彩,比子夜的寒潭还要乌黑清冷。 赵缎在他的凝视下慢慢别过脸去,片刻,他冷笑道:“你我兄弟二十余载,如今,竟会因一个女人反目。”他的神色隐隐几分凄怆。 赵信默然注视着他,唇边也露出笑容,他道:“皇兄以为你我如今这般境地,是为了她吗?”他摇头,“不是,即使没有她,我们也迟早会走到这一步,高处不胜寒,皇兄感受到了吗?” 赵缎蹙起眉头道:“你本不需如此,放权之后,荣华富贵,朕还能少了你的?” 赵信淡笑。“没想到父皇的遗诏,竟能让皇兄如此顾及。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放弃军权,或者赞同皇兄吞并鄢澜,我做不到。” “你还说不是为了她?”赵缎向左微踱出一步,瞳孔收缩。 “皇兄为何不到军中去看看,听一听将士们都在谈论些什么,问一问他们长途征战心里究竟如何想的?”赵信扶着木案又缓缓坐入椅中。 玉辇缓缓往潮湿中行去,华丽的宫灯在水光中忽明忽暗,渐行渐远。美泉宫也在一片萧索夜雨中,重归平静。 雍瑞宫,萧天放摇了摇手,两列宫女退出殿去。 纳雪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坐在姐姐的床边仍是未动。林冰瓷吃了药才刚睡着,却睡不安稳,她时不时要抽动一下握在纳雪手中的指尖。 萧天放在屏风侧小立了一阵,直到纳雪走出来。 “深邃幽暗的宫闱中原来也只讲权势,再多的规矩在颖川王眼中怕也只是摆设。”纳雪的声音弱不可闻,可萧天放听清了。 “萧某一介武夫,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海涵。”他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仿佛浑不在意。 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到他清澄眉眼,净无尘埃。看到他双瞳里,映出她的容颜。 走出里间,两名宫女入内奉茶。 鲜绿的昆山雪叶,沏了热水,立即涌出奇异的香味来。 “好茶。”萧天放合起瓷盖,赞道。 “那要仰仗王爷处处关照,否则,我姐妹二人早已是孤魂野鬼。”纳雪神色并不见释然,低垂眼帘答道。 她这般神情引起萧天放一丝不快。他问:“你怎么了?” 纳雪不答,反到仰起脸来问:“王爷可否回答纳雪一个问题?” 萧天放想也不想便道:“当然可以。” “王爷为我们姐妹所做的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萧天放看她一眼,少顷,才缓缓说道:“你不记得了吗?很多年以前,我们就见过,而且,不只一次。而后的一年又一年,我们多次相见。” 纳雪有些动容,惊异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 “十年之前,林王林郇向昭胤帝献美女数人,数月后,我的姨母,也就是先皇后,突然得急症薨逝。”萧天放说完这句,眼眸淡淡向幽幽深庭望去。“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党争的残酷。先帝当年对我手握兵权的父亲多有防范,姨母发丧之日竟不许我萧氏之人前往吊唁。十二月初二,大哥带着我和三弟从军中潜入京城,走到林王府东门外的时候,我们的马车被人拦住了。”说到这里,萧天放将视线转回,明亮的双瞳隐隐透出清辉。 纳雪心中一跳,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手指攥得很紧,慢慢别过身去。 “大哥掀起车帘的时候,我们看到车外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子,嘴唇冻得乌青。她抬眼看我们的时候,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让人难忘。她突然跪了下来,她说她姐姐已经病得不行了,求大哥能救救她。” 萧天放看到纳雪轻轻咬起嘴唇,便走上一步,离她更近了一些。清冷的灯光将她的身子勾出淡淡的影。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路上没有半个人影,马车停在林王府周围格外显眼。大哥向车外微微扫了一眼,便放下车帘,车继续向前行进。我听到那女孩在车外哭着哀求,任凭年幼的三弟如何抗议,我和大哥谁也没有阻止车夫。如果我当初可以肯定她的出现与京中针对萧氏的密谋毫无干系,也许,那时候我不会那样做。”他就立在纳雪身后不足一步的距离,他低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古怪的沉静之后,纳雪扭过头来,面上毫无表情,眼眸只是幽黑,全然看不出喜怒哀乐。“如果我是颖川王,我也不会救她。”她开了口,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所以,王爷不必耿耿于怀。” 萧天放神色未变,继续说道:“但我没料到,她进了林王府。两年后,我借故混入林王府,那时候没有人认识萧氏的二公子,我在后园中看到她,她正在数名乐伎围坐中弹琴,技艺精湛,只是还像第一次见时那般瘦弱单薄。之后的三年里,每次回京,我都想尽办法混进林王府,只是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还好好活着。直到后来,被圣上授大将军印,林王府是再也进不去了。” “夜已经太深了,颖川王早些回府吧。”纳雪突然说道,眼中火光一现。 萧天放静静望她一阵,见她脸色愈发苍白,神色黯淡也下来。他侧身对宫女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二更天。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后而淋淋漓漓,潮湿的触觉仿佛也入了梦,有了感应一般,纳雪在睡梦中微微颦眉,她听见遥远的,她的夫君立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温柔的,正对她说着些什么,可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都湮入了朦胧雨声。 44 番外 近来思路很卡,看了大人们的留言就更卡,郁闷啊,怎么写出这么个女主来 正在考虑是不是暂停,然后大修一下?我是天生的孤儿。虽然,出生的时候,我父母双全。 我爹说,我是娘生的野种,瞧这眉眼,瞧这瞳色,可有半分像他?娘曾是一名官妓,做过娼妓的女人,这一辈子,哪里还想能干净。 娘听了,生我的第二天就投井自尽了,那是一口深深的井,我曾爬上去看过,黑沉沉的,那么安静。 庄里的人都说我爹是仁慈的老爷,为了表现这一点,他留下了我,而我,居然也活了下来。 七岁的时候,我开始懂事,听得出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可是,我究竟是不是爹的儿子,那有什么重要,我从来不关心这些。 我关心的是,有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眼,有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那时候的我,总是孤独。然而在爹的庄园里面,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存在。 我和下人一样做苦力。每次担水回来,瑞哥儿的娘亲都微笑着给他抹汗,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很羡慕。 我总是一声不吭,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总会冷哼一声,斜一眼我这个野种。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有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数十把雪亮的刀在我眼前闪来闪去,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到我脸上,这就是血吗?是我爹的血?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看到瑞哥儿和他娘的尸体,我有些难过。 从破墙的缝隙里爬出来,我从来没有如此轻松,如此茫然。 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我以为我见到了神仙。他准我叫他一声师父,他望着我的眼神那样温暖,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动听,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胸膛里从来没有这样热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滚烫的,血的温度。 然而最终冷了。 师父最后淡淡看我一眼,他指了指山坡下的几十名孩子,他们与我年纪相仿。 你要成为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他说完这句,便走了。 无休止的杀戮,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我总也不死,只是心慢慢冷了。 年复一年,师父要我孤独的活着,他教我如何控制情绪,如何以冰冷示人,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将我孤立,他教导我,如何成为一名最好的刺客。我从不喝酒,也从不碰女人。 师父说,那些,会腐蚀我的心,我的剑。 终于,有一年,我以为我成功了。我拿到最锋利的剑,会使最快的招式,杀最难杀的人。 与我年龄相仿,我只有一个师妹,她叫辛染。 她比我更加冷漠,只有在见到师父的时候,眼里会闪出一抹暖意。 辛染早我两年被派往敬伽,她比我忠诚,对师父的每个命令都惟命是从。 后来在敬伽皇宫里看到她一闪而逝的背影,纤弱的、带着点点孤寂,我都在想,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会觉得幸福吗? 鄢澜,有一年的冬天,我来到了传说中奇人汇集的林王府,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孤政园后有一片梅林,我在这里,见到了世上最美丽的梅花。一个女子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也许她是在问:你是谁? 要怎么回答呢?我已经记不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她那时候天真无邪,目光透露出水一样的温柔。 这样陌生的一个人,甚至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就是这样爱上了,没有因由。我很想,很想和这样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女子度过余生。我想知道,她是谁? 她是林王府的二小姐。于是当小林王派人来催我答复的时候,我说好,小人愿为小王爷效力。 三年,真是一段很长的时光。 她还记得我,这样就好,不是吗?她想走,我便带她走,这原本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几年不见,辛染的剑法进步很快,她留在我肩头的伤口细小却深达尺余。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一脸的茫然,又一脸的决绝。这一夜,是我与她,与中京府的决绝。 我并不觉得害怕。在我的生命里,很微小的一件事情,比如爱一个人,就可能是我的一切。我不愿意想得太多,我就想这样,过简单的生活。 可惜,小林王还在,我能感觉的到,他对我爱着的这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控制力。 她说会等着我,我望着她的眼睛,我信,她说什么,我都信。 我懂得怎样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保存体力。这是生活在孤原上的狼与生俱来的本能,我有这种本能,却忍不住,很想念她。 我也常坐在月夜下冥想,她究竟是想真心和我在一起,还是只因为,要脱离林王的控制?没过多久,我就遗忘了这样的问题,有什么重要的呢,她说她会等我,这样,已经足够。 第七天的惨淡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正走在通往圣京的路上,那一天风很大,细小的冰屑吹在脸上,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我正在赶赴一个死亡的——约会。 林王府,玉楼。月弦初上的时候,我在她的窗外,我静静立着,并不急于带她走,因为我听见她轻轻地叹息。是为了什么呢?我有些好奇,心却忍不住痛起来。十年之前,我也常常在父亲庄园的柴屋中叹息,可惜那时候,窗外不会有人。 她离纸窗又近了一些,借着灯光,我能看到窗纸上印出她清晰的剪影,微微侧着身,但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我伸出手,贴上窗纸触碰这个浅淡的影子,很轻很轻。她大约是正望向别处吧,竟然没有发现,我心里有一丝失望,其实,原本是期盼她会看到。 月光透亮,滟滟清辉下,玉楼下还有一个人影。那人慢慢从回廊深处踱过来,结实的厚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寂静中显得突兀。我看到她的影子一晃,她听到了。他却止步,目光正落在虚掩的门上,这一刻,仿佛预感到什么,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只有一种冷冷的寒意蔓延上来。 很长的一夜,我,和他们两个人,静立无声。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走了进去,我却离开了。我明白,我已经无法再带她走,因为我希望她是快乐的,像她说的那样,能按自己的意愿,永远不回头。然而现在的她,却仿佛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我想杀了他,杀了在她心里那个叫做林楚的人。杀了他,也许从此她便不必挣扎。至于我,即使是被她恨着,也好过被遗忘。 夜幕降临,我的伤口又痛起来,是握剑的手牵动了它,然而我不在乎,我立在黑暗的墙角,微微眯起眼睛,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黑色,血液开始沸腾。 一点灯光就亮在不远的地方,悠悠晃晃,好似蒙昧的鬼眼。借了这点灯光,近水仿佛浮起一片烟。 藕青色的锦缎,玉带,软靴。灯光下明玉一般的少年公子,微敛着眉,缓缓地走着,正朝向我藏身的方向。 他走到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来,他抬头,向近在咫尺的小楼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来,隐隐约约,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等这一切都过去,你会原谅我的,你不会真的跟我生气……”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事,在唇上吻了吻,眼光别样的温柔,甚至,比他立在她面前看她时更加温柔。离得太远,我不知道他手中拿得是什么,只看到一点点碧绿色的光,心却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究竟为什么?难道,我是在害怕吗? 我怕什么?我想起我爹曾说过,我是个多余的人,打从生下来,就是多余的。 这一瞬间有千万个念头闪现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敏感的,记得以前,菱汐总笑话我是呆子,现在,他站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一颦一笑,都让我思绪起伏。仿佛过了很久,然而其实是很短的时间,短到不足以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 残翼剑出鞘的时候,有划破风的咝咝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为什么今天格外惊心动魄?月光与灯光交织,刹那间剑身闪出光华,眼前的人眯起双眼,而我则完全闭上眼睛。 噗的一声,残翼没入肌肤,胸肋下两寸,刚刚好。 我淡淡笑了一下,这不算是我食言,我答应过她的,我会来。 是谁说的,人死之前会想起很多的事,包括他完整的一生,可是现在,我只能想一件事情,他如果不是她的哥哥,就好了,他们也许会幸福…… 血液喷出来的时候,我不觉得痛,只觉得冷。我把一点微末的幸福的希望留给她,原来,我还是冷的。 仿佛又听到横烟阁内琴声骤歇。“是我不忍心了,我不想你和他都血溅于此,你怪我吗?” 哪怕这时的她已经不再如当年澄净似水,可我相信那一句话,是真心的。 45 第四十三章 别嫌少啊,我出差在外还没回去呢,这是在网吧贴的。。。 惊见乐呵呵大人的长评啊,嘴都笑歪鸟~~抱住使劲使劲亲,再送大人一则番外,大人想看谁的呢,一定满足! **插花** 萧天放(正欲对某人拳打脚踢):“你这个死作者,咋又删我的戏,你看看我的戏都被你咔嚓完了,都四十多章了我和小雪雪的恋爱都还没谈着呢!你成天磨磨叽叽是干什么吃的?” 某羽(抱头鼠窜):“救命啊表打偶,你那么彪悍,偶可是弱小女子,打两拳就没气儿,你滴对象就彻底吹灯鸟~” 萧天放(在某羽身上比画两下,做忿忿不平状):“说,啥时能有我的重头戏?” 某羽(战战兢兢答):“可能~可能~下一章~~~?” 萧天放(目露凶光,神色狰狞):“可能?” 某羽(面如土色蜷在墙角):“一定,,一定。。。” 萧天放闪人。 某羽(偷偷嘀咕):“敢打偶,偶就亲妈变后妈。嘿嘿。”(捂嘴偷笑中~) 忽闻一声乍雷:谁要当后妈?涌进一群男猪女猪。 “更新这么慢还敢当后妈?”(群吼) “把我写的这么失败还敢当后妈?”(女猪吼道) “我们为谁当男一都打起来了你还敢当后妈?”(众男猪吼道) 后记:一声叹息。某羽于公元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五日被群殴入精神病院治疗。咣当一声,是铜盆坠落在地上。 “奴婢叩见皇上。”殿外传来小宫女惶恐的声音。 纳雪匆匆收起案上纸卷,已有宫人打开殿门迎在两侧。 “姑母早,朕不请自来,不知是否搅了姑母清净?”周尉翎迈步进殿,目光灿然,唇边勾勒出淡淡笑意。 “臣妾拜见皇上。”纳雪垂下眼去,淡淡答道:“皇上今日不用早朝吗?” 周尉翎走进殿中,慢慢踱了个圈才道:“朕刚散了早朝才来的,一来是为了探视太后的病,朕登基以来还未正式叩见太后。”他眼光从纳雪身上滑过,“二来也看看姑母的手伤如何了。” 纳雪神情一顿,微微皱眉道:“臣妾谢皇上惦念,这点小伤已不碍事了。太后的病还不见起色,皇上乃万金贵体,此时不宜见的。” 周尉翎淡笑,正欲开口时,忽听得后殿珠帘泠响,林冰瓷快步走进,目光直视纳雪,高声问道:“祥儿来了?” 纳雪脸色剧变,失声道:“姐姐……” “祥儿!”刹那间,林冰瓷的视线已定定锁在周尉翎脸上,她踉跄奔过去,几欲跌倒,却被周尉翎一把扶住。 “母后,祥儿来看您了。”周尉翎一脸温柔,目光如潭般净澈。 一时间,纳雪和跟在林冰瓷身后的邱尚思都愣了。邱尚思退后一步,望向周尉翎,神情复杂。 林冰瓷轻轻抚摩着周尉翎的脸,柔声说道:“母后这一病,变傻了呢,差点不认得我的祥儿。祥儿可会嫌弃母后?” 周尉翎扶着林冰瓷手臂,摇头道:“儿子怎么会嫌弃母后呢?在儿子眼里,母后是天下最美丽聪慧的女人。”说罢,他的目光不可察觉地在纳雪脸上扫过。 纳雪已经低下头,这一幕母子相认,免却了她多日来的忧虑,但为何明明是温馨的场景,看在她眼里,却平添了丝丝冷意。 殿外。 “母后安心养病,儿子不孝,前些日子疏忽了母后,以后纵使再忙,儿子也会每日来跟母后请安,请母后不必惦念。”周尉翎目光温柔,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冰瓷走上石阶。 朝阳均匀铺在石道上,金色的阳光里,林冰瓷微笑着,苍白的脸上也好象泛起了红晕。 殿内,纳雪紧紧握着纸卷,以太后病情需静养为名搬出皇宫,究竟可行吗,她心里充满矛盾。 幽都西山,美泉宫。 赵信的寝殿外空无一人。殿内,满地凌乱的纸张,他不点灯,倚着木几平白坐在阴冷的地上。 沉重的宫门被轻轻推开了,月光透进来,一个女子也走进来。 她一身绯红衣衫,云鬓高耸,略施粉黛,原来水毓黛的婢女秋苻竟也是个美人。 可赵信看她的目光却如同看一段朽木。 “谁让你进来的?”他问,手扶在额上,酒意涌上来,还有些昏沉。 “皇上命奴婢来服侍王爷。”秋苻低低地答一句,显得很谦卑,交叉的十指上点了猩红的蔻丹。 赵信轻轻笑了起来,“这也是皇兄给你的赏赐?” 秋苻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道:“皇上说要给奴婢指一门好亲事,可奴婢拒绝了,因为在这世上奴婢只想嫁一个人,就是王爷你。” 赵信突然把覆在额上的手放下来,目光更显清冷,沉声道:“我这些年已不知杀过多少人,多杀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秋苻身形一僵。“在王爷眼里,奴婢自然卑微如尘土。但在奴婢眼里,王爷的步履之下都不是青砖黄土,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王爷您出现在奴婢面前,就能令周围空气都闪闪发光。”她的眼中刹时泄出光华,在幽暗的静室中显得别样美艳。 眸光跳跃,赵信沉黑的双眼隐隐闪动着杀意,比这一室凝滞的空气还更冰冷。 秋苻的脸色却沉静从容,她淡淡笑起来。“仰慕王爷也是罪过吗?” “当然是罪过,你不该有非分之想。”赵信语气愈发冷硬。 秋苻心下一冷,沉吟片刻才道:“奴婢知道,王爷心里惦记着王妃,但王妃不会回来了,王爷您心里应该更清楚才是。这些日子,碍着您的权势,没人敢劝您,便是皇上,有许多话也不当讲。但秋苻有一句话一定要跟王爷说,您若真割舍不下王妃,就打下鄢澜抢她回来,整日这般半死不活,可不是男儿所为。” 话音一落,秋苻抬眼向赵信望去,只见赵信也正定定瞧着她,眼眸晶莹欲碎。她心一颤,猛得跪在了地上。 “奴婢逾越了本分,还请王爷治罪。” 赵信侧过头去,靠在梨木几上,淡淡说了句“下去吧”,便阖起了双眼。 太极殿,门外的清风一阵阵吹进来,秋苻立在丹墀之下,有些失神。 “九弟什么反应?”赵缎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右手覆在金杯上,轻轻捻动。 “王爷心绪很乱,相信快做决定了。”秋苻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很好,朕知道这事不好办,你已经尽力了。”赵缎看着她,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容。 “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对奴婢的承诺。”秋苻喃喃说着,如同噫语。 赵缎笑容更深,合起杯盖道:“九弟的脾气,你该清楚,若他到时不肯收你,朕也没办法。” 秋苻凄然笑了一笑。“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奴婢就知足了。” 赵缎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正色道:“朕决不让你失望。” 秋苻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深夜的太极殿,静的让人有些绝望。 赵缎合起手中的折子,微微眯起了双眼,太阳穴传来的阵阵跳痛让他的心脏紧缩,冷汗渗了出来。 “福总管。”他模糊不清地唤。 “老奴在。”年迈的福英慢慢从龙椅侧的屏风后走出来,掏出锦帕给皇上拭汗。“皇上太操劳了,心放宽些,天大的事也办得的。” 赵缎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你说,父皇留给九弟的遗诏会写些什么?” 福英淡淡看了他一眼,后退一步,肃然问道:“皇上若真想知道,何不去问武安王爷?” 赵缎冷笑一声,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就曾立下规矩,兵马调动必须加印九弟手中兵符,九弟又有遗诏在手,我这皇位,不要也罢了。” 福英躬身,问得谦卑:“皇上初登基时,并不见对此遗诏如何在意,怎么现下倒上了心?” “哼,你明知故问吗?”赵缎脸色更冷。 福英抬头,眸光阴晴不定,末了,深深叹口气道:“王爷在美泉宫住得久了,老奴明日代皇上去看看。” 赵缎阖了眼,摆摆手道:“好,你告退吧。”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一重又一重珠帘深重,将人世喧哗全都隔绝在帘外,又将极度奢华纳入其中。幽幽深宫,珠帘外有燕子盘旋梁上,有仙鹤引颈长鸣。繁花似锦的林苑,青石路上有清脆的脚步声。 纳雪回头,看到萧天放正朝她走过来。 他挥手,两列宫女都退下了。 “夕阳都沉了,怎么还在这儿?”他缓缓走上前,立在她身边问。 她把视线转回来,看着满园的芙蓉花道:“花榭了。” 萧天放淡笑道:“它们明年又会开的。” 她摇头。“不,明年开的都不是它们了,那是另外的花儿。” 笑容在他脸上凝住了,他扳过她的肩头道:“你送信给我,是想离开宫廷吗?”他的双眼灼灼生辉,亮如星辰。 纳雪眼波一转,轻轻打开他的手道:“王爷请自重,名义上我还是敬伽的王妃。” 萧天放眸光一闪,沉吟道:“是,果然是我唐突了。”他促紧眉头突然又道:“你是想离开宫廷,还是想回到他身边?” 纳雪闻言转身,“王爷口中的他,是谁?”她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天放紧盯着她道:“两国快要交战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王爷早该送我回去的,容我留在鄢澜,本来就是破坏邦交之为。”纳雪抬头看着远方,心下却是茫然,该回去吗,她想起与他分别的那一天,不由得,紧紧扶住了栏杆。 “如今的情势,大战一触即发,鄢澜与敬伽哪里还有邦交可言。”萧天放在她身后淡淡地说。 “王爷本是局外人,何不给我自由?” “我不是局外人。”他顿一下,又说:“你想住到皇陵,那就去吧。” 鄢澜,文丰元年六月初九,玉剑关外十里发现逾百名敬伽军尸体。 六月十四,敬伽国书到。两国交战。 鄢澜颖川王合南北二军为北伐军,圣京城外点将。 六月十九,敬伽武安王亲率三军于玉剑关外集结。 此战历时数月,战后,两国国力渐衰。 46 番外(赵信) 温暖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奢侈到需要用很深的寂寞和寒冷才能够体现。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母后常常把我抱在怀里,叱责我的顽皮胡闹。不错,我是宫里最顽劣的皇子,但那只是因为宫里太寂寞,寂寞的仿佛一座华丽牢笼,需要我用一些出格的举止来证明我的自由。 母后有惊人的美丽,但她也许只是这座牢笼中最美的金丝雀,我很少见她笑,纵使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她和我一样活在笼中,她不快乐。 母后也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讲她入宫以前,讲她曾唱过的戏文,这一切,都令我着迷。 每到黄昏的时候,母后都会由玉姿宫来看我。很久很久,我守望着,渴望着聆听母后的脚步声,为这空洞的深宫打开一面窗。然而她在某一次离开后再也没有来,就像冰在阳光下消失了一样,我再也看不见她,一如我看不见此生无尽的宿命。 母后不在了,宫里的流言更是猖獗。有人说,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异常坚强。 我唯一的一母同胞,我的三皇兄,也许就是这样。 只记得母后离世的那天他除了唤着母后,他还叫了另一个名字,那样撕心裂肺,我永远也不会忘。皇兄变得冷漠了,我几乎不认得他。但我会站在他身边,一直支持他,我想,这也是母后的意愿。 十三岁那年,我从宫里走出去,心里只想着能走的越远越好,离开囚住母后一生的这个牢笼。在战场上,让我兴奋的不是嗜血的快感,而是自由,是母后心中渴望的自由。 曾经,母后会说一些我那时听不懂的话。记得某一天的黄昏,母后很忧伤,她轻轻抚摩我的发,对我说,信儿,女人总是心口不一,即使你爱着的那人说她不爱你,也不要轻信,要贴在她的胸前听她的心跳,那声音不会骗你。 母后说这话时依然微微地笑着,我突然想起来,父皇总说母后是不爱他的,他说她的心,在别处。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母后总是安静的,什么话也不说。 后来,等我遇到了埋进心里的那个人,她对我说她不懂爱,我就像母亲曾经教会我的那样,贴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那是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雀跃,我笑了。我以为,她爱的,只是她不懂。 这个人,她笑起来很美丽,美丽得像个新娘,是的,我总是觉得,她还如嫁给我的那夜一样,还是我的新娘,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让我悸动不已,都让我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个举动就会冒犯了她,让她不开心,然而,我总觉得她好象不开心。 她和宫里那些女人不一样,她喜欢穿素气的丝袍,但不管她穿什么,都显得那么纯净美丽,仿佛一件再平庸的衣裳,在她身上都化做了娇艳的花瓣。 我可能已经着魔了,但这种感觉太让人留恋,我宁愿什么都不再多想。 偶尔,她会提起她的哥哥——小林王,她说起他的时候,一种莫名的神情浮现在她异常朦胧的轮廓上面,宛若烟一样薄的风吹起一池涟漪,慢慢散开慢慢不见。那一瞬间我甚至是嫉妒的,嫉妒他能让她有这样温柔的表情。 有情的人,就难免脆弱。 我没有见过她说的那种荷花,既美丽,又可以酿酒,但其实不用酒的,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醉了,有时候,竟然会觉得太幸福了,这不像真的。 听到府里的下人唤她王妃,曾经渴望的自由仿佛也变得不重要了,哪怕囚在她身边一辈子,我也甘愿。这时我才明白,母后的痛苦不是因为这座囚笼,而是因为父皇永远不相信她。与母后相比,原来我是幸运的。 我回到敬伽的时候,美泉宫冷多了,原来春天比冬天更冷的,以前我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幽暗的大殿中饮酒,酒很烈。 福公公说,我对皇兄说得那些话,会让皇兄感到痛苦。我真的想让他痛苦吗?不,我不过是想让自己痛苦而已。兄弟情意历经二十余年,我曾以为可以如寻常百姓家一般,一生一世。原来,原来灰飞湮灭也不过一瞬。 而我的妻子,我在天地众神面前发誓要相守一世的人,她也不会完完全全的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不是吗? 美泉宫里有很多的宫女,有比她更美丽的,比她更温柔顺从的,甚至,还有一个宫女在林苑唱南国的歌谣。她们都想讨好我,可惜她们不知道,她们没有像她那样如水的眼神,也不会像她那样微笑,她的笑容有时候就是一把锋利的武器,轻易地就划开深宫厚厚的伪装。 我把她记在心里,假装她还没有走,可是这样的想象有多可笑,我自己都不清楚。 美泉宫有许多的宫室,每一间都燃着灯火,我喜欢看灯火,喜欢看从每一扇窗内透射出的淡淡的光,我总是猜测哪一扇窗后就会有她,以前,我回府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猜,喜欢推开门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在房内等我,在灯火橘黄色的光影中,我心中总会荡起一丝期望的喜悦,然而期待的是什么,却似乎永远没结果。 可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还是要有结局的,有了开始,就要有结局,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例外。 当我率军踏上鄢澜的土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害怕。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害怕见她的,我怕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依然会对我说那句话,她不会跟我走,那时,我要怎么办? 小时候宫中掌管礼仪的女官教导我,君为天,臣为地,夫为天,妻为地,然而多年以后我却发觉并不是这样。在一场婚姻当中,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往往才是地,永远脱不开另一个人的掌控,我的痛苦就来自于——她不如我爱她那般爱我。 南国的美丽,我无心欣赏。鄢澜,只是我写在奏报上的两个字,我其实已厌倦了杀戮。 从皇兄那里传来的御令,我一封都没有看。他还在忧心父皇的那份遗诏,他一直担心我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我摇摇头,想问自己,究竟,他还是不是我曾经的哥哥?他或许不想我再回去,再回到敬伽的,或许我该如他的意,死在鄢澜。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知道,那份遗诏我早已毁掉了,在父皇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毁掉了。 我试着要遗忘,然而有些人,始终无可替代。 我想这世上还是会有这么一个人,能给我幸福。 若干年以后,沉璧山莫奈池,当纳雪靠在我怀中看金缕绿梅的时候,我将这番话告诉她,她竟然流泪了。 一年又一年,莫奈池的梅花开了又榭,我没有再回过敬伽,而她,也没有再回过鄢澜。 某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静静躺在我怀里,渐渐冰凉。我抱着她微微地笑,陪她看了这许多年的梅花,其实,她还一直不知道,原本我最爱的,是兰花呢…… —————————————————————————————————— 本章送给亲爱的乐呵呵,虽然有点短,但希望你能喜欢^_^ 忍不住在这里提前透露一下结局,我终于下定决心了,要让赵信和女主在一起。 新坑:http:///onebook.php?novelid=152454 欢迎大人们来踩踩.. 47 第四十四章 战争非我所长,凑合写写,大家也凑合看看。。尹阙城是玉剑关内唯一可以依托的内城。七月初一,武安王赵信下令攻城。 决战是从七月初二的凌晨开始的。 拂晓之前,尹阙城中布满了灰朦朦的雾。街道空无一人,静谧欲死。家家户户的木窗都关的死死的,不露一丝光亮。从外面看,里面的人仿佛正沉浸梦乡,其实这一夜,城中已无一人可以安睡,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一家人守坐在门旁,等待着援军的到来,或者,等待死亡。 在第一束光降临尹阙城的时候,西北军阵的骑兵军团像扇面一样快速散开,在荒草间急速飞驰,锋利的钢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尘烟滚滚,战马的铁蹄声声踏在坚硬的土地上,像洪水在咆哮。大地在马蹄下飞快地后退,三千玉剑关守兵已经列队展现在他们面前。 武安王的王旗立在最前面,黄沙滚滚,两军迅速交织成一片。赵信的坐骑愤怒地嘶叫着,竖起前蹄,猛地一跳,带着主人跃过倒在地上的人,径直朝对面来不及撤退的弓箭手奔去。突然,左边刀光一闪,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砍进一顶铜色钢盔。 兵马如潮水般蜂拥、起伏,金石交接声、撕杀呐喊声振聋发聩,处处是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战场亦如炼狱、如修罗场…… 黄昏,玉剑关破,山谷中也逐渐安静下来。尹阙城中数万鄢澜守军退守边城澜州,余下一万兵马于此役中尽殁,城破之时,敬伽军没有欢庆请功,更没有进城,只在尹阙城十里外扎营。 天黑无月,只有成千上万的火把在空中漂浮,嗜血的飞禽走兽渐渐多了起来,山头上忽现绿幽幽的狼眼,玉剑关更显肃杀。 尹阙城静谧欲死,于靡靡黑暗中也仿佛散发死亡的气息,俨然已是座废城。 “幽都圣旨到。”催马而来的内侍不及喘息,便一路往大帐奔来。 帐中的武安王赵信突然攥紧了手中玉牌,轻轻阖上眼。 “王爷、王爷?”内侍低声唤他,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皇上有密旨到。”内侍见赵信脸色沉郁,心下更是忐忑。 等待良久,赵信才缓缓睁开眼,看也不看来人,只道:“放下吧。”他食指轻扣书案。 内侍见他并不跪拜接旨,顿时脸露难色,他抬眼向帐中诸将士打量一番,只见一排孔武有力的将军也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立时心中一凛,也不敢再说什么,双手捧上明黄锦缎,恭敬奉上。 少顷,他才谦卑退出大帐。由始至终,他也没看到赵信将密旨打开,他想起临出宫前皇上冷冰冰的眼神,不由皱紧了眉,但在宫里待了这许多年,他明白哪些话该问,哪些话死都不能说出口。沉吟片刻,他便又动身回京复命。 大帐内,死气沉沉。赵信以手覆额,许久没有开口,部下个个等得心焦。 二更鼓,猎猎的风声在营中穿梭不停。侍卫又新添了不少灯油,帐内的火光更明亮了些。 赵信抬头,一双眸子如电似火,炽热地灼烧着,看得人心里发烫,脸形更显消瘦了些,却平添几许成熟干练,他突然开了口,略带几分沙哑。 “今日战况如何,众将也都心中有数。鄢澜以强弓闻名于世,果然名不虚传,如果不是右翼军将其主力先行调开,恐怕我军伤亡无数。” 赵信话音一落,又是片刻寂静。 忠顺将军章禄突然上前跪倒。“禀大将军,七、八月份乃是鄢澜雨季。” 赵信淡淡颔首,微笑道:“章将军请起。”待章禄回座,他才又斟酌道:“雨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废掉了鄢澜的强弓,又让我军没办法快速征调粮食。不过这些还不是问题,重要的是,鄢澜的颖川王三日后抵达澜州,你们怎么看?” 众将一片骚动,窃窃私语。 “大将军。”飞镝将军徐让上前一步躬身道:“鄢澜可调动的兵马不足二十万,且已数年未曾征战,现新帝登基不久,京畿四周兵马无法调动,兵力之上,我军大占优势,今日之战虽然惨烈,但也算初战告捷。此时士气高昂,定当趁此良机一路南下,攻打圣京。” 徐让将这番话讲来,慷慨激昂,诸将纷纷附议。 赵信转开脸去,并不看他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帐内安静下来,他才淡淡地说:“都回营吧,三日之后,准备一场大战。” 皇陵位处圣京正北三十里的凤翼山上,七月,正是雪荷满池的时候,凤翼山中也开满了可酿香湛的夏雪荷,微风拂动,甜香馥郁。 精巧的角楼点缀山间,青瓦红墙,绿竹荫荫,胜似人间仙境,身处其中,恍若当真是与世隔绝,世事全然不知晓。林冰瓷由邱尚思伺候着正在和侍女在池边忙碌,她要采下今年最美的花,为她的“祥儿”酿一坛香湛。 纳雪立在不远的凉亭里,当林冰瓷转身的时候,她就会向她微笑,然而在林冰瓷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就会突然颦起双眉。 远处还有一双眼,将这些看得真切。 “皇上立在这里有些时候了,山风大,还请皇上保重龙体。不如让奴才去向太后和大长公主通传一声。” 明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尚嫌稚嫩的面容却难掩如刀的戾气,文丰帝周尉翎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内侍和侍女,突然冷冷道:“不必了,朕来过的事情不要让太后和大长公主知道,明白吗?” 说罢,他转身离去,冰冷的明黄锦缎与他细长的身影分外和谐,逐渐消失在水气氤氲的水榭尽头。 天色将晚,宫装侍女忽来通传:“禀大长公主殿下,齐侯萧天湛殿外求见。” “萧天湛,那是谁?”纳雪转头问侍女道。 宫装侍女垂首答:“回殿下,是颖川王的胞弟。” 纳雪站起身来,道:“快传。” 门外走进一位少年白衣如雪,眉宇间清澄如水,脸上也带着文雅的笑容,见了纳雪长鞠至地,笑盈盈地道:“听闻家兄常赞大长公主风华绝代,今日一见,天湛终身无憾。” 纳雪微笑道:“小侯爷过誉,不知今日是何事惊动侯爷大驾?” 萧天湛目光闪烁,笑道:“家兄有一物,千叮万嘱,要我在他离京后一定送到公主手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于案上,便告辞而去。 那是一只锦盒,半尺余长,绯红缎面,正面绣了五色麒麟。 纳雪将它拿起,分量甚轻。轻轻打开时,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两样物品——一封信函,一块玉片。 直到华灯初上,纳雪还在窗边出神,手中始终紧握着绯红锦盒,双眉深锁。 七月初四,澜州,清晨便开始下雨,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整整一天都没有停的迹象。 澜州城四面城门紧锁,雨雾中,黑沉沉的门楼显得有些破败。城外聚集了数百流民,扶老挟幼,疲惫不堪。然而城门始终紧闭,无视城外人的哭喊嘶叫。 天,愈发黑了,门楼上的灯火亮起来,同样闪着光的还有无数白森森的箭尖,齐齐数排,直指城外。 雨声渐渐湮没了人的哭泣声,风也大起来,将城楼上的灯火吹的忽明忽暗。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先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之后慢慢清晰。是大批人马,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异常剧烈又沉闷的响声。声音是从西南方向传来的,城楼上的兵士探出身来努力张望,神情显得格外紧张,城外在背风处挤做一团的流民也纷纷站起身来。 棕油火把在雨水中熊熊燃烧着,映得马背上年轻将士的铠甲格外鲜亮。玄黑甲,麒麟战旗,当城楼上的将士看清楚来人是谁,猛然间大声呼喊起来:“萧将军来了,萧将军来了。”城内便有兵士急急开了城门,沉重的木门吱呀呀地响着,数百流民先拥挤着冲了进去。 为首将军骑一匹赤色战马,他正抬头望向城门,突然勒马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凝视着被挤的七零八散的流民,等他们悉数进城后,才带着近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城去。 不远处的拢山上,赵信也跨马立在雨中,目睹了萧天放进城的这一幕,他的脸隐藏在黑夜里,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当城外重归平静,他才带着几名随从静静离去。 —————————————————————————————————— 下一章明天更新。。 48 第四十五章 七月初六,凌晨。雨细蒙蒙地下,天色阴沉,旷野中弥漫着重重水气,风刮过来,酷暑的天气,居然让人觉得微冷。城外的二十万敬伽大军肃然林立,俨然石化。 雨珠细细密密布满了铠甲,重甲更显得笨拙了,然而年轻的将士英气勃勃,浑不在意。 武安王赵信一身金甲,慢慢将弓弦拉张到极至,一声尖锐的呼啸,响镝直射苍穹。数百名步兵推动载着巨型圆木的战车,齐声呐喊,向城门冲去。城上如雨的利箭遮天蔽日,大多射在护盾和甲衣之上,一时间惨叫连连,杀声阵阵。 忠顺将军章禄策马赶到赵信身边,兴奋地大叫道:“大将军,鄢澜的强弓受了雨水影响,虽然能够穿透甲衣,但我军毙命者寥寥,多为皮肉伤。” 赵信紧攥马鞭,微微颔首,抬头向城楼上麒麟战旗前的年轻将领望去。 章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半晌又道:“那人,就是鄢澜颖川王?” 赵信将目光收回,雨下得紧了,打在脸上,他轻轻眯起了双眼。“不错,那人就是颖川王。” 不消一个时辰,厚重的城门摇摇欲坠。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城门由内被打开了。黑色的战马驮着黑甲骑士,由门内冲了出来。骑士手中的钢刀挥舞着,舞出一道道银光、血光,忙于攻城的步兵首遭屠戮,城内又有更多的骑兵如流水般倾泄而出。 敬伽骑兵迅速向前合围,两军顿时战成一片,敌我难辨。 赵信看到麒麟战旗出现在城外,双眸骤然雪亮,猛得拔出长剑,放缰冲了过去。 红罗帐,碧丝绦,晚风从水面吹过来,一丝丝清凉。邱尚思立在罗帐外,默默想着心事,脸上却分毫不露,他的心里极酸、极苦,却什么也不能说,他在矛盾什么、斟酌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有时候挣扎的太久,一切又都覆之平淡,于是,不安的眼神最终平静。 天完全黑了,清脆的木屐声从水榭一头传来,穿藕荷色长裙的女子优雅走过来。 “纳雪。”罗帐内的女子轻声唤这款款而来的人,来人的目光从邱尚思面上滑过,只是隐隐茫然,便又微笑着走了进去。 “姐姐。”来人撩起红帘幕,笑靥如花,眼波温柔,若一汪春水。 帐内的人清瘦,却依旧是美艳不可逼视。 “纳雪穿这清爽的藕荷色,便像是天上下来的花仙,不食人间烟火呢。”林冰瓷满眼怜爱地望着纳雪。 “姐姐身子才见起色,就拿我打起趣来了。不过看见姐姐精神这般好,可比我成了神仙更开心。”纳雪挨着林冰瓷坐下来。 红罗帐外点着灯,帐内影影绰绰,远远望去,这便是一幅美景。 深夜,林冰瓷凝视着纳雪的侧脸,许久,直到纳雪开始觉得不自在。 “纳雪,你走吧,现在就走。不管是萧天放还是赵信,你去找他吧。”林冰瓷的眼眸出奇平静,手是冰冷的。 纳雪猛然转头,定定望着她。“姐姐在说什么?” 林冰瓷微笑起来,她的眼睛却没有笑。“如果皇上派人拦你,你就告诉他,这些天来他总觉得身体不适并非得了怪病,而是在我这里吃的玉菱糕中加了一味药。他若想活命,便需让你走。” 纳雪慢慢站了起来,她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人了。“姐姐,你的病……都是装得吗?” 林冰瓷脸上笑容更深,眼中却倒影出一片深黑色的哀伤情绪。“如果都是装得,那未免装得太像,我做不到。”她伸出手去理一理纳雪额边的乱发。“纳雪,不要再记挂我了,去爱你该爱的那个人,有很多事情,你没办法为我做到。” 纳雪轻阖眼帘,有一颗泪水落了下来,她的声音颤抖。“姐姐你不必这样做,我有颖川王的王令……” 林冰瓷微笑着打断她。“傻孩子,怎么到了今日,你还这样天真。皇上年纪虽小,却极有心机,他早就防范着我们,如今无论是谁,也鞭长莫及。” 纳雪想起这些日子时时在此盘桓逗留的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心里酸涩无比,她抓了林冰瓷的手道:“姐姐和我一起走,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林冰瓷不答她,只转过身去,遥遥对着某一个她熟悉的方向喃喃道:“你知道吗,凤翼山离他的墓很近呢,只隔一座山,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我怎么会走呢?” “不!”纳雪扑上去跪倒在地上,她紧紧扯住林冰瓷的裙袂。“姐姐你不要这样,你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林冰瓷弯腰也跪下来,她轻轻擦拭纳雪脸上的泪水,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他要做他永远做不到的事,有那么一天,是注定的。你走了,我便再也没有牵挂,便可以到他身边永远陪伴着他,你看,这样,对你,对我,不都是很好吗?你在烦恼什么?”她的音调轻柔至极,像在哄着哭闹的婴孩。这样温柔平静的表情,让她美得不像是个活物。 纳雪泪眼朦胧中依然能够看出她眼中所表露的情感,是那样深沉而炙烈,不由看得痴了。 帐外,邱尚思觉得一阵阵发冷,手足冰凉,却定定地,挪不开脚步。 夜深了,圣京也下起雨来。轻轻柔柔,像极了美人在低声呓语,缠绵悱恻,引人痴想。 七月初九,澜州城外,中军大帐。 赵信翻看着手臂上的伤口,脸上却露出笑容。“萧天放,果然是一名将。” 下首坐的忠顺将军章禄皱起了眉头,沉吟道:“澜州久攻不下,皇上已下了三道谕令,大将军不心急吗?” 赵信缓缓放下衣袖,半晌突然一笑,道:“我并没有回京邀功的打算,更何况,能不能再回幽都,都还是未知之数,诸位随我征战多年,只怕此次出征,却是要连累诸位了。”他目光向帐中诸将扫去。 被他眼光一碰,众将莫不心惊,纷纷上前跪曰:“大将军对属下等恩重如山,属下甘为效死。” 赵信在座上僵了片刻,摆手让他们起身,苦笑道:“有些事,不是死亡就可以结束的。”他默默回想起三皇兄渐变阴冷的脸,突然觉得疲惫不堪。 七月初十,阴,厚重的云层迫的人透不过气。澜州城外,第三次交锋。 年轻的将士越战越勇,马却渐渐有些吃不消了,作战到日暮之时,好马与劣马的差异显得更大,有许多骑兵便是败在了马上。战线越拉越长,相互屠戮的人们仿佛杀红了眼,金石声,战鼓声全湮在了人海中,没有必然的因果,也没有刻骨的仇恨,这只是一场杀戮。 战线变得很长,甚至绵延到西面的拢山上。雨又开始下了,茂密的植被使得光线更加阴暗,赵信手执长剑,浑身是血,依然稳稳坐在马背上,他看着对面的人,双眼发亮。 对面之人同样血污铠甲,定定望着他,这人正是颖川王萧天放。 相互的对峙并非充满敌意,而是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情绪,却无可质疑的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起码赵信有这种特殊的感觉,他感觉到对手身上浓浓的杀气。 不论如何,战马在他们相峙的片刻得以喘息。 萧天放冷冷望着赵信,突然扬起剑道:“今日,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个人走出这片密林。” 赵信此时心中却牵挂着另外一件事,他不置可否,只眯起双眼笑道:“能与颖川王交手,是军人的荣誉。” 青璁马在林间奔跑,马背上载着一名少女,黑色衣衫,黑纱蒙面,虽做男人打扮,但握缰的手白如美玉。天色渐晚,马依然向北奔跑着,雨越下越大了。 密林中的两人已经不再马战,而是相互缠斗,以命相搏,两人身上都有近十处剑伤。天色愈发暗了,赵信渐渐觉得体力不支,先前的旧疾在雨水的浸泡下隐隐作痛。 突然嘭的一声,胜负已分。雨水唰唰地冲在鲜绿的树叶上,萧天放手中的剑蓦然闪光,映出他的脸,阴沉,却有些复杂的表情,他的手抖了一下。 剑尖直指赵信胸前,雨水沿着剑身滑落下去,洗去了上面浅浅的血迹。 赵信淡然望着他,毫无惧色,低声赞道:“颖川王好剑法,本王输得心服。” 萧天放不答,隔着剑光冷冷地看他,眼神越来越冰冷,突然,他收了剑,转过身去,淡淡说了一句:“我改主意了,这次不会杀你,但是,下次见到你,决不会再手软。”他的身影渐渐从密林中消失了,林中只留下两具战马的尸体。 赵信猛得跪倒在地上,肩伤疼得他透不过气来。雨还是不停得下,一声急过一声。 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声音很轻,似乎还很遥远,但赵信却突然觉得这轻轻的响声宛如踏在了心上,他扶着树站起来,透过雨雾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49 第四十六章 天色是灰暗的,视野中尽是蒙蒙的雨,马蹄声近了,又仿佛远了,淡淡的人影在林中忽显忽黯。赵信的眼睛越过了千条雨线,突然看见了马背上的人,他怔住了,忘记了一切的动作,他也许兴奋得想要扑过去了,终究还是站住了,只是看着、笑着,对着那一个人。 雨声突然急骤起来。阴沉沉的天幕,不时有电闪一亮,那都是不太耀眼的、没有雷声的闪电,每亮一次,雨声就更急一些,后来,完全变成一片无法分出节奏的哗哗的声音了。 赵信扶着树慢慢走过去,一步一步。马背上的女子勒住缰绳,与他遥遥相对,脸颊微微地有些泛红,一双眸子闪出碧水般的光泽,她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朝赵信的方向跑过来,这正是让赵信日思夜想的人——林纳雪。 几步之遥的距离,茂密的草丛突然深陷下去,赵信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急急抓了纳雪的手,随她一起向黑色的甬道中滑去。 这是一个冰冷幽暗的深坑。赵信紧紧抱了纳雪,摔在光滑潮湿的岩壁上,洞口很小,远远看过去,竟有十余丈之深。除了刚滑下来触地的微末声响,一切都安静的可怕。赵信没有动,纳雪靠在他身上,只能听到他紊乱的呼吸声。 她开始害怕了,她轻晃他,却被他轻轻捉住了手,他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只是不说话。 雨水顺着岩壁开始滑落,洞中处处是腐朽呛人的黑暗。 纳雪回过头去,张大了眼睛,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她柔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伤到?” 赵信似乎也坐了起来,温热的气息触到纳雪脖颈,他不答她,只用握着她的双手又将她圈起来,在她耳边轻声问:“我是在做梦吗?” 纳雪心中一暖,停顿了片刻,低声应道:“不是,当然不是梦。” 赵信微微动了动右手,“怕吗?” 她摇摇头。“不怕。”她的手覆在赵信的右手上,平静地说:“这个洞很深,我们可能会死。” “不会,我不会允许你死在这里。”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赵信的声音却十分坚定。 片刻的沉默,洞里有一种安详的气氛。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那却仿佛只是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刚才要拉住我呢?如果不是那样,你不可能和我一起摔下来。”纳雪抚摩着赵信右臂上的一片潮湿,有些心惊,她故作镇定地问。 赵信轻轻拉开她的手,让她贴自己更近一些,他将头靠在纳雪肩上,微笑道:“真的不是梦吗?和你突然相见,又突然落到这个地方,我终于能够相信,这不是梦。”他握住纳雪的手,十指交缠,突然闷闷地说道:“你能答应我,不管能不能出去,从这一刻起你再也不离开我吗?” 天完全黑了,洞中一丝亮光也无。纳雪回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想起赵信可能没有看到,正要开口说话,却猛然被赵信紧紧抱住。 “就算要把你关起来你才不逃,我也认了。从今天起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不要想再到看不见我的地方。” 纳雪的脸贴在赵信胸前,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两个时辰过去了,洞中的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害怕,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多余的。 “你猜,哪一方的人马会先找到我们?”赵信突然问。 纳雪心跳乱起来。“敬伽的将士会先找到我们。”她答得毫不犹豫。 赵信微笑起来,他不再说话,只是阖上眼抱紧了纳雪。 空气凝滞了,仿佛幻听一般,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又仿佛完全没有,纳雪心急如焚,却只能安静地等着。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只是不知疲倦地下着,洞口处有黯黯的亮光。 “纳雪——林纳雪——” 她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洞外唤她,她心猛然沉了下来,紧紧咬了唇。 “怎么不回答?”赵信扶着石壁缓缓坐直身子,刚要答话,却被纳雪拦住。 “是鄢澜颖川王。”纳雪轻声说。 “我知道是他。他能找到这儿来,说明鄢澜此役获胜,也许敬伽的将士永远没机会找到这里来,你不回答,可能真的再也出不去了。” “出不去也没关系。”纳雪紧紧捂了赵信的口。“我是你的妻子,死能同穴,你不开心吗?” 赵信双眸骤然闪出亮光,他拉开纳雪的手。“不会让你死,我说过的。” “不。”纳雪紧紧抱住赵信的手臂。“要是你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洞口处闪现浮光点点,纳雪苍白的手掩在赵信唇上,只能借着火光看到他一双闪闪发亮的眼,正热切地看着面前这人,他看到纳雪水气氤氲的眸子里流露出纠缠难解的柔情,和游疑不定的哀求。 雨水顺着石壁流下来,从洞外看,洞里实在太过黑暗,萧天放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确定自己在林外那匹马的背囊里看到的正是他给纳雪留下的麒麟玉牌,她一定是来了,可是,她又在哪儿? 下了一夜雨,天亮了。 洞的深处有微弱的光,沿着潮湿的甬道慢慢走过去,赵信紧紧抓着纳雪的手。 手腕上的剧痛经过一夜,并没有如之前想象那般麻木,稍有触碰,感觉更是钻心。赵信拉着纳雪向甬道深处继续走着,洞很深,光亮似乎消失了,又似乎刚才看到的不过是幻觉。很久很久,绝望如同黑暗一般,降落在这悠长的甬道中,降落在纳雪心上,她很想拉住赵信对他说,算了吧,她很想放弃,但是她没有,她由他拉着不停地向前走着。 敬伽,幽都,美泉宫。光可鉴人的玉案上摆放着精致的酒器,翡翠壶,翡翠杯,冰一样的光泽,晶莹剔透。杯中有酒,却只如水一般,透明到了极至。案边坐着的人,静坐良久,意欲独酌,却始终不见举杯,杯中酒已冷。他身上那件金灿灿的华服太过晃眼,年迈的福英抬头看他时,直被那金光刺的眯起了双眼,一张脸更显老态龙钟。福英立在玉案前,双眉紧锁,衣袖合拢,轻轻捻动手中薄薄的纸卷,间或抬眼向上一看,却只是一言不发。两人仿佛各想各的心事。 宫女鱼列两旁,拘谨地立得笔直,两眼低垂,惟恐多看一眼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这一切都只因圣上这两年里愈发地喜怒无常了。 瘦到骨节分明的手,从绣满龙饰的锦袍中伸出,五指并拢,将案上酒杯端起,仿佛那杯中之物甚有分量,他的手微颤了一颤,酒波盈动,终是没能溅出。 “福总管,这便是武安王府窖藏的美酒,你来猜猜看,这酒叫什么名字?”杯未到唇边,举杯人微笑着,眼眸却蓦然间晶莹如雪。 他轻扬起头,鬓发从玉冠处拨散开来,淡淡拂在脸上。他明明是微笑着,神情却略显凄怆,五光十色的琉璃灯下,他的脸苍白又忧郁莫名,但依旧如斯英俊。贴身的宫女轻轻咬唇,头愈发垂得低了,如此出色的男子,怎奈武安王爷失踪之后,他变得可怕。 “圣上龙体欠安,不宜饮酒。”福英跪前答话,手中纸卷攥得更紧。 年轻的帝王回眸看他,眼神之中却显得空了,手慢慢倾斜,酒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沾湿了衣襟,又滴滴嗒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他神游物外,浑不知觉,他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慢慢想到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色。 “圣上,圣上……”福英跪前一步,轻唤他,语调颤抖而略显焦急。 “纳雪,这酒的名字叫做纳雪,你知道吗?”赵缎缓缓转头,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语气冷然而陌生。 “是,老奴已记下了。”福英心跳骤停一下,将头叩向地面。“圣上,武安王和王妃……定然不会有事的,请圣上不必如此劳神挂念,该宽心养病才是。” 叮的一声,赵缎将翡翠杯捏得粉碎,碧绿的玉片割破了他的手,鲜艳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他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人,说出的话字字冰冷彻骨。“谁说朕挂念着他们,朕只是,只是……”喉中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猛得低下头去,将未说完的一切和着鲜血堵在喉中。 福英的脸灰败着,静静地目睹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与鄢澜划地分治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朝中又有新的文臣武将,如当年的武安王般年轻有为,忠心耿耿,他的皇位便如同这江山一般固若金汤,鄢澜自萧氏掌权后也静如死水,无须他再有劳神,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的亲弟弟,他曾视为隐患,甚至曾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真的消失了,鄢澜之战,他如他所想的那般,再也没有回来。可他觉得痛,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心痛,原来他还是爱着他,还是记挂着这一份血肉亲情。只可惜,当他不在了,他才明白。 夕阳西下,福英由小太监搀扶着走出美泉宫前殿。晚风吹过来,掌中纸卷已然被汗水溽湿,他抬头,看到西方有幼鹰在天空盘旋。他停步,低头对小太监道:“刚才西宫门报信那人,处理干净些,还有那些鹰,也一并处理了罢。” 小太监抬眼,不解地道:“公公,那些鹰,您花了大心思的……” 福英举手打断他:“其中利害,你不晓得。” 小太监闻言垂手,肃然曰:“是,小的定当照办,请公公放心。” 福英点头,模糊的双眼仿佛已看不清天边那抹昏黄的光线,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掌中纸卷捻得粉碎,仿佛自言自语,又听不清他究竟言语些什么。 也许,这般杳无音信,才是好的吧。 50 第四十七章 下一章开始就是番外了,主要人物人人有份永嘉二年,敬伽鄢澜两国交战于澜州。 敬伽史册如是记载:时值七月,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大将军信于此役失踪,后永嘉帝遣使遍游四国觅其踪迹,亦未果。 永嘉三年,两国休战,分疆而治,后十数年无战。凤翼山始终平静着,似乎没有人注意什么时候那里一冢孤坟被重新修葺,修的大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夫妻合葬才会有的规模。 然而坟前没有立碑,有人知晓微末底细,偷偷对旁人说道:“这坟中之人乃是当朝罪人,故而不准立碑,听说正是一对夫妻呢。”旁人又会问:“既是罪人,皇上为何不下旨弃尸荒野?”此人压低声音又道:“那冢中人似乎都出身王室,又与颖川王颇有渊源,是以如此。”旁人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一年又一年,凤翼山上,偶尔会有迷路的行人看见山中有一女子。这女子脸上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每每见她,她都一身青衣。 时常会看到她坐在旷野的山坡上,仰起头,对着天空微笑起来,神情却像个天真少女,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曾美丽动人。 (完) 51 番外 赵缎 我已经从失去他们的痛苦中活了回来,我想,或者我已经忘记了过去。 一天天、一年年,我依旧活着。活着也并非没有快乐。我还是可以看见富丽堂皇的玉姿宫,看见梅院素雪,看见西六宫方向升起的淡淡青色佛手烟,甚至,还能闻得到她宫中那缕寂寞的香气。当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宫中仍有人谈论着他们,有年幼的宫女尤为乐道当年武安王府的旧事。这一切都不再是禁忌。 就算是看不见她,再也看不见…… 我还是可以微笑,在宫中每一位嫔妃面前完美地保持帝王应有的威严与从容,我却从来不知道心是这么苦涩的。 在偶尔会想到她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有钝痛。我从不勉强,任它痛去。 这里是宫帷,这里又仿佛是恬静的庄园,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深夜里无数次地看鸿雁掠过,风声骤紧,却又归于死灰般的沉寂。我开始痴迷于写字,一笔笔、一行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写些什么,只是将那么多年的光阴尽赋予笔下的一勾一提。 没有了她的西六宫,没有了他的敬伽,一下子喧嚣了起来。女人如走马灯似的流转,百官不厌其烦地晋见,让我终于觉得,成为帝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只想静,只想安静。 “皇上,夕嫔昨日为皇上生得一位龙子,皇上该有所赏赐才是。”旧居深宫的老太妃也出现了,为了她的侄女夕嫔,然而我已快要认不得她。 立在兰窗之前,我不为所动,从容不迫地写我的字,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太妃说的话。 是我的第三个儿子诞生了。敬伽在我离世后已有了足够的继承人,我倦了。 不是没有了挥斥方遒的魄力,不是没有了雄霸天下的志气。只是再也没有了理由,没有了争霸的理由。 尽管天下依旧是四国分治,但我若是愿意,就算不能在这一世一统江山,也定能与鄢澜一争雌雄。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与鄢澜一争雌雄? 泰宁三年冬,我失明了,整日靠在龙榻上,我开始整晚整晚地做梦。 正月初七,那是一个好日子,我又做了个梦。 在泉水中倒映出的星辰之下,我看见一个女子的脸。清澈、明亮、温柔而又美丽的脸。 她回来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不定。住在这宫帷间许多年,我都快忘了,世上也有这样清丽毓秀的人。 我看见她温婉地望我,嘴角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轻轻淡淡地吐出一句话语:“赵缎,还记得我吗?” 我想说话,却什么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她的脸又冷若冰霜。我的心紧缩成一团,终于,我可以低声问她:“为什么,你竟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那一夜我对她说了很多话。但是,所有的倾诉所有的话语都悄悄没入水中,仿佛流转的水渗入苍茫的沙,一瞬间便失踪不见。 很久很久。 她摇一摇头,点开水面给我看那一个清晨,雪片从马车檐外落下,晶莹如玉,车外有脚印蜿蜒而至,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立在近前,那女人一双水波般的眼。那一次,我没能认出她来,竟然这一生,就此错过了…… 天色开始泛青的时候,我宣皇后和诸皇子晋见,立下遗诏。还好我失明了,再也看不见榻前一双双急切又贪婪的眼,如我当年即位时那般不堪。 呼吸在唇齿间游离,福总管被侍卫抬了进来,他握了我的手,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泪落进我的手间,这样的情是真的,而刚才塌前那些女人的哭泣,假得让人浑身冰冷。 “皇上……”福总管哽咽着,我呼吸更加急促,几乎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一遍遍重复着,我突然摒住呼吸,听见了他颤抖的那几个字。 “好,很好,谢谢你,一直以来没有告诉朕。只要他们活下去,那就很好……朕也不想……不想……再见了……” “皇上……”离别之前我听见福总管哭到在我面前,只是我的手,再也不能伸出去扶住他。 这一世,不再想了。 52 番外 林楚 夏初,微雨,她从潋滟阁走出来,裙角沾了泥水,鞋袜想必都湿了,她一定很冷。我立在窗边,却不能去迎她,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地心痛。 她在侍女的引领下往鹿缘楼走去,她会在那里换上干净而美丽的衣裳,她会在那里弹琴,给我的父亲和他那些宾客听。 雨突然有些大了,我立在窗边觉得冷,心也剧烈地收缩起来。我爱她,却只能由着她向那座烟青色的小楼走去,一步不停留。 每当她从我这楼下走过的时候,我都熄了灯,我怕她见到我这时的样子。她总是笑,而我不笑,我总是不笑。 我曾经骄傲过,比任何一个年少轻狂的男子更加骄傲,直到遇上了她,才懂得男子如何才能心甘情愿地卑微如尘土。 如今立在这窗边,我想还不如立即死去,我立誓为有朝一日将不惜任何代价,哪怕将一切带入坟墓,只是我这心,在那样的有朝一日,她可能看见? 窗外只有雨,没有她。鹿缘楼的门一开一闭,再不见了她,我慢慢呼吸,慢慢阖上眼,慢慢地,以防止心中那把利刃迫我不顾一切地嗜血——我常涌动着这种渴望,然后小心翼翼地压制,或者等她为我抚平心绪。她一出现,我就立即奇异的安静下来。 很小的时候,她曾靠在我的肩头说:“哥哥,我陪着你,宁愿做个卑下的农妇。” 那时候我紧紧揽她在怀里,“我要你跟着我,不是跟我去受苦,我能得到的,全部都给你,我想你过得好,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我这样说,即使最终失去了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的心是冷的,但它也曾经热过。这么多年的岁月让我明白,愤怒不会让我得到她,冲动也不会。 我杀过很多人,背叛过朋友,与很多的女人逢场作戏,但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真心的爱着一个人,许多许多年都不曾改变,这个人,我不得不唤她妹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妹妹,是我小林王的妹妹,是当朝最得宠的林贵妃的妹妹。多少人,多少双眼睛在观望,林王府会将她的花车送上哪一户豪门,谁,又会因此成为林氏的同盟,想这些,心就会痛。 她却去了最远的地方。 她也是爱我的,每每想到如此,我微笑,因了这,我笃定,她会等我,等我终有一天光明正大娶她为妻。然而穷尽一生,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纳雪,你可知道,让我心如死灰的只有你的背叛。我曾经以为,你决不会。 是啊,你的安静,你的顺从,几乎让我忘了,你,终还是皑皑白雪中奄奄一息时倔强的你。冰霜伪装下的你,是焚心的火热,我忘记了,你那么深的爱,会变成恨,你是恨我的,恨我的自私,就这样一个人决定你我的未来。 可我不悔,直到最后,我都知道,你是爱我的,这么多年,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你曾嫁过谁,最后,你还是爱着我。被你这样爱过,我愿意阖上双眼,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