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千欢》 第1节 本书由 霎紫明嫣 为您整理制作 =============== 意千欢 作者:九月轻歌 =============== 第1章 前世(上篇) 永和元年。 梧桐叶金黄,枫叶红如火。秋风已迟暮。 京城外人心惶惶、兵荒马乱,让这时节更添几分愁。 也有丝毫不受影响的人,例如康王妃黎薇珑。 燕京城南的棠梨园,历时七载,终于竣工。 薇珑一早前来,一处一处检视,到此时,已近正午。 大管事吴槐一直跟随在侧,情绪越来越低落。 此刻,薇珑站在小佛堂外,端详着门窗。 吴槐预感不妙,先一步赔着笑解释:“起初您让小的看着办,小的便选了贝叶式样。” 薇珑再审视片刻,缓缓摇头,“难看。” “……”吴槐无声叹息。 “换。” “……是。”吴槐欲哭无泪。 这半日下来,一座凉亭矮了些许,要拆掉重建;两堵墙、一面影壁头尾高度差了分毫,要推倒重砌。这会儿要换掉小佛堂的门窗,等会儿不定又看哪儿不顺眼…… 在以前,她这严苛得能让人发疯的性子,他半句怨言也无,在今时今日,却是分外抵触。 薇珑转身,语气平静:“把心放下,我还有数月光景。”这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之所以满脸的不情愿,不过是担心她等不到园子真正建成那一日。 吴槐闻言,瞬时红了眼眶,“小的总是盼着您能尽早如愿。况且,那些瑕疵,也只有您这样的造园名家才看得出……” 薇珑轻轻一笑,“已然如愿。横竖也无他事,便又犯了挑剔的毛病。” “那就好,那就好。”吴槐擦了擦眼角,“小的方才是怕您又为这些琐事心烦,而且……”他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出所思所想,“而且,近日小的对您真是满腹抱怨——我问过方太医了,他说您本不该用虎狼之药,以温和的方子调理最佳。” “听他的,是几年生不如死,我情愿要数月的轻松自在。”薇珑语带怅然,“你不明白,因为你不是我。但愿无人再如我。” 吴槐知道她发病时有多痛苦,无从反驳,只是无力地劝道:“可是,还有一些人,如小的一般担心您,想长长久久地看到您。” 薇珑失笑,“走遍大夏,如今盼我安好的,不过三五人。” “……”吴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又是气闷又是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最听不得这种话,她偏要说。 笑容在薇珑脸上徐徐绽放,“生气伤肝。” 吴槐真豁出去了,又狠狠地瞪住她。 薇珑笑出声来。对这个胜似长辈的人,她从来是没有脾气的。 吴槐不消片刻就败下阵来,低声提醒道:“宫里的人已来了多时,要接您进宫伴驾。” “知道了。” “但您可以即刻离开。” 薇珑敛了笑意,神色转为惯有的清冷,“已无必要。” · 薇珑随引路的内侍走进长春苑,视线始终不离脚下方寸之地。 世人皆知,长春苑是经她之手建成,今上尤为喜爱;世人所不知的是,长春苑是她有生之年的耻辱之一。 五年前,今上梁湛为着邀宠,设法将建造长春苑的差事揽到手里,其时又扣着她的软肋,命她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布局构图。 建造园林这回事,懂行的人,会根据本有的地势、周边的环境规划;不懂行的人,则会无视一切,只要自己的意念中的园林建成。 梁湛是后者。 是以,本该意境优美雅致的地方,建成了只求富丽堂皇的恶俗之地。行家里手若是登高一望,便会发现这园子有多碍眼。 可笑的是,因着先帝曾称赞过长春苑两句,梁湛一直引以为豪,并在当时将这份功劳完全推给了薇珑。她其实宁可折寿十年,也不想要这份所谓的功劳。 · 梁湛自来体弱多病,这一次的病情很是蹊跷:知觉、体力、睡眠逐日丧失。 太医院的人轮流把脉,只说是急火攻心所至。 此刻,梁湛侧卧在床上,望着薇珑款步趋近。 清雅绝俗,飘然如仙,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这女子,便是举国咒骂的祸国妖孽。 第2节 只怪她不识时务,合该落到这步田地。昔年若肯嫁给他,岂有这数年艰辛。 七年前,她嫁给康王。新婚夜,康王中毒,卧床不起;一年后,康王身死,她孀居至今。 去岁冬日,先帝驾崩。今年春末起,他每隔三两日便驾临康王府,傍晚去,夜深回,直到数日前他病倒在床。除了他与她,怕是没人相信她还是清白之身。 ——这些都是她付出的代价。 她让他承受多少失落不甘,他就施加给她多少风波磨折。 只是,并没打击到她,她一直倔强的可恨的活着,且活得不错。 薇珑趋近,敛衽行礼。 梁湛指一指床前的座椅,“到朕近前来。” 薇珑称是,从容落座,“皇上面色奇差,是否一直不曾对症下药?如此下去,情形堪忧。” 一旁的太监屏住呼吸,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梁湛只是一笑,“的确。你该清楚,朕所需的良药,是唐修衡那佞臣贼子暴毙。” 春末,镇守边关的唐修衡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兴兵造反,数月来势如破竹,眼下已夺走他的半壁江山。 “唐修衡是佞臣,亦是奇才。” 梁湛嗤一声笑,“在朕眼里,他只是个疯子。” “奇才与疯子之间,自来只有一步之遥。” 梁湛凝视着她,眼神似淬了毒的刀,“你袒护他的心,从未变过。” 薇珑对上他视线,定颜一笑,“是你不得人心而已。” “朕只后悔,当初没将他处死。”梁湛眼中有了几分快意,“可如今这样也好,昔年名将已变成背负千古骂名的乱臣贼子,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三年前,唐修衡曾蒙冤入狱。梁湛指的是这件事。 薇珑牵了牵唇,“实情分明是先帝暴怒,将谋害忠良的几个小人满门抄斩,且罚你余生闭门思过。两败俱伤,你又何苦逞这口舌之利。” 唐修衡蒙难时,正是先帝南巡期间。那件事之后,谁都知道,先帝对梁湛憎恶之至,不可能让逆子继承皇位。 梁湛终究得到了皇位,但他既非嫡出又非长子,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臣子的忠心辅佐。 “说到先帝,”梁湛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很温和,“他对你的宠爱,不亚于已故的平南王,想当初的黎郡主,位同公主。” 薇珑但笑不语。的确,先帝在世时,对她一直宠爱有加,可她的命运却始终被梁湛控制。 黎家先祖是开国元勋,获封平南王,是大夏唯一的异姓王。薇珑的父亲黎兆先,自幼能诗善画,文韬武略。改变他性情的,是女儿两岁那年,妻子红颜早逝。 黎兆先辞去官职,悉心照顾教导女儿之余,醉心于建造园林,几年之后,造诣颇深,成为园林大家。 薇珑十四岁那年冬日,黎兆先有了一次远行,去的地方,是亡妻的祖籍上饶。 转过年来,父女再见,他已病重,并且身陷囫囵,被关押在梁湛的私宅。 为着父亲,薇珑只能让梁湛得逞,答应嫁给康王,赐婚旨未下,两个人便依照梁湛的安排交换了信物。 那些事情的起因,是她不耐烦梁湛的纠缠,对他说宁可遁入空门,也不会嫁他。 她想要清心寡欲的度日,他就让她为至亲揪心痛苦,再给她一段不甘不愿的姻缘,一个人前是谦谦君子、人后是好色之徒的夫君。 折磨人、毁掉人这方面,梁湛颇有天赋。 亲事定下来,黎兆先回到王府,已是病入膏肓,数月后,带着对女儿满腹的忧心、愧疚、不舍离世。 之后,康王病故。 先帝怜惜薇珑命途多舛,对她又多几分偏疼。 没有先帝的庇护,她的日子,不可想象。 可在去年,先帝离奇暴毙。 近在京城的先帝、父亲,千里之外的唐修衡,她最亲最近的三个人的身死、磨折,都是梁湛所赐。 对梁湛的那份恨意,早已融入骨骼血液。过于深重的恨,反倒让人出奇的冷静,不会形于色。 梁湛审视她良久,正色道:“朕的天下,亦是先帝的天下,你能坐视唐修衡篡权夺位?” 薇珑不答反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已是而立之年,至今未娶,是为你。” 薇珑沉默。 “他亲人的藏身之处,你可知晓?” 薇珑继续沉默。 “明日朕便下旨,把康王妃从皇室除名,让你做回黎郡主。”梁湛笑微微地道,“这祸国妖孽的头衔,你再不可能甩掉。今日起,留在宫里,服侍汤药。” 薇珑失笑。 梁湛笑意更浓,“来日若是兵临城下,你能对先帝聊表孝心——好歹算个要挟奸佞的质子。朕倒要看看,在唐意航心里,你到底是何分量。” 唐修衡,字意航。 “真有国破那一日,朕认命。只是好奇,与朕纠缠不清的女子,他如今是以识得你为耻,还是不改痴心。” 第3节 薇珑噙着一抹笑,转头望向窗口。 冬日已不远,那掀起万里杀戮的男子,此生还有再见之日么? 得不到、放不下是诛心的刀。 只盼他心意已改,弃若敝屣。 第2章 前世(下篇) 冬至第二日,唐修衡率兵攻至燕京城下。 宫中。 徐步云率领锦衣卫进到长春苑,将一众宫人遣走,只留下两名服侍汤水的太监。 看到薇珑的时候,徐步云的脸色特别难看。 薇珑不解,挑了挑眉。这是她的表哥,这些年从不曾甩脸色给她看。 徐步云低声道:“唐修衡那厮,让我挟天子假传圣旨。” 薇珑释然,继而疑惑,“难道你觉得不该这么做?” “可他派人把我的妻儿掳走了!难为我一直在暗中帮你们!”徐步云额上青筋直跳,竭力克制着才能不吼出来,“早知他来这一手,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把他亲人送出京城。我跟个傻子似的忙这么久,现在他就这么报答我!?我是看出来了,迟早被你们害死!” 薇珑明白了原委,笑得明眸微眯,和声解释道:“你妻儿留在京城,也有性命之忧。与其说是挟持,不如说是他帮你确保亲人无虞。” “我一个大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徐步云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薇珑哄孩子一样安慰他:“以防万一罢了。消消气,气出病来也没用。” “说来说去,也是自找的,没你的话,我会帮他?我是看出来了,迟早被你害死!”徐步云恨声抱怨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一块玉牌,火气更大了,“他给你的!你得跟我走,去他给你安排的宅子。城破时,宫里也不安生……”沉吟片刻,他很不情愿地道,“这次你听他的吧。” 薇珑缓缓抬手接过,敛目细看。 信封上的字迹,出自唐修衡之手,那块玉牌,他自幼贴身佩戴,她见过。 “好。”薇珑点头,对徐步云一笑,“谢谢你。” 她分明是在笑,却透着无尽悲凉,徐步云看得心头一抽一抽地疼,粗声粗气地道:“谢什么谢!我夫人、儿子要是出半点儿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俩。” 薇珑的笑容明朗起来,“听凭发落就是。” 徐步云的神色特别拧巴,“怎么摊上你这么个表妹的?真是命苦。快跟我走吧。” 薇珑颔首,随他往外走。 徐步云低声问道:“皇上快了吧?”指的是梁湛的病情,“半瘫了,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睡得特别少——熬不了多久了吧?” “他这种人,要是想活,还能熬几年。” 徐步云想了想,唇畔有了一丝笑意,“那还是多熬几年为妙,咱们好好儿整治他一番。” 薇珑只是微微一笑。 徐步云脚步停下,深凝着她,欲言又止。 “是我。”薇珑知道,他想问梁湛的“病情”是不是与她有关。 徐步云扬眉笑开来,对她挑了挑大拇指,“这事儿做的,比你这小脸儿都漂亮。”神不知鬼不觉,太医院的人至今都没找到梁湛的病因。 薇珑失笑。 · 之后数日,徐步云假传圣旨,派出两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货色对敌唐修衡,均已战败告终。 燕京城岌岌可危,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要杀进京城的那个人是唐修衡。 十五入军中,十八岁一战成名,二十一岁那年,唐修衡成为无可取代的当世名将。 谁也无法预测,昔年名将化身为嗜血好战的恶魔之后,会给这座城池带来怎样的灾难。 自西南到京城,唐修衡身披烽火、血光而来,铁骑踏碎盛世清平,刀剑划破旧日锦绣江山。 这天下,他曾舍命去保,而今亲手倾覆。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曾害得他蒙冤入狱,酷刑之下,险些送命。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染指他深爱的女子。他至今未娶,是为她。 谁敢担保,他不会因为迁怒而摧毁京城? 没有人。所以没有人不恐惧。 这样的前提之下,没人敢辱骂君王,没人敢诟病唐修衡,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到了薇珑头上。 是她害得皇帝和唐修衡神魂颠倒,一个在登基之后成了十足十的昏君,一个在七年前就非她不娶。 诸多朝臣尤其愿意相信,她是这一场战乱的罪魁祸首。 战乱期间,越是无能、懦弱的男人,嘴脸越是无耻、龌龊、下作。 · 位于什刹海的清心园,是唐修衡为薇珑所建。 第4节 知情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薇珑如今建造园林的造诣已不输父亲,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家园。 她从未得到过完整的家园。 记事起,母亲就成了命定缺失的亲人;父亲故去之后,她成了没有家的人。 耗时七年所建的棠梨苑,原本是父亲为她建造的新家,她接到手里,是帮父亲完成这件没能做完的事。 住到清心园当日,她就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家的样子:简洁、雅致,没有赘物,细节方面都照顾到了她的习惯。 自幼年起,她慢慢累积了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习惯: 书架上的书籍,一定要依照高矮顺序排列;座椅一定要放在桌案后方居中的位置,差一分都不行;书桌上备用的宣纸,必须是六十张;她所踏足的居室,绝不能有一丝脏乱…… 太多了。 她出了名苛刻的性子,就是因为不能忍受的大事小情越来越多。 不知唐修衡是如何做到的,更想不出园中下人是如何做到的。 可这样真好。 她日后所需做的,不过是继续独自纠结一些毫无用处的虚无缥缈的问题——包括何时结束生涯。 好几年了,她经常会想,不如一死了之,又想,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吧?但是真的生而无欢。那就死,可是理由呢?……如此反复,很无聊,但是没有尽头。 是性情生来就有缺陷,还是被现世的残酷逼迫到了这地步?不知道。 她只清楚,如今谁都不能成为她心魂的救赎。 太晚了,来不及了。 总是晚一步。 晚一步察觉到梁湛的阴狠下作,晚一步与唐修衡相遇。 总是在失去、错过。 七年前,先帝下旨赐婚当日,唐修衡进宫,请先帝为自己与她赐婚。 先帝并不反对,当面询问她属意何人。 心头似被凌迟一般的疼,可她只能告诉先帝,属意的人是康王。她不能以父亲的性命做赌注。 唐修衡的震惊、伤心不难想象——那时他们已然两情相悦。 可在后来,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对她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日后我远远地看着你,尽力帮你过得更好。以前的事,你忘掉;以后若能帮到你,别推却。 说完之后,潇然远去。 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路,哭得肝肠寸断。再明白不过,不论如何深爱,此生都将擦身而过。 后来,他从不曾食言,一再出手相助。有请先帝赐婚的事情在先,梁湛和谋士不难察觉,更不难猜出原由。 是为此,唐修衡有了那场牢狱之灾,酷刑之下,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遇到她,带给他的只有落寞、劫难。 一直都是她亏欠他,一直无从偿还。 那次他出狱之后,她不便前去探望,再相见,是翌年春日。 他笑得风轻云淡,告诉她:一切安好,只想多见你几次。我还在不远处看着你,争气点儿,过得更好一些。 那一年,先帝命他与她合力修缮城外行宫,隔三差五碰面。 转过年来,边关不宁,他奉命前去镇守边关。 当时不知,那一别的期限是这么久,他要到现在才归来,且是率领千军万马杀回来。 阔别已久,她每日都会担心他的病痛,心疼他在外的艰辛,却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言片语都不能传给他。起先是没机会,今年是没资格——她是人人唾弃的祸水,是他该远离、忘记的第一人。 细细回想,相识至今已七年多。 有些岁月宛然如画,有些岁月冷酷如刀。 那一场刻骨柔情,生而不灭。 · 十余日之后的深夜,燕京城破。 唐修衡亲率精兵杀入皇城,生擒梁湛,在御书房的密室内寻到先帝册立储君的诏书,昭告天下。翌日,辅佐先帝嫡出的幼子——年仅九岁的睿王登基。 新帝登基当日,梁湛入天牢,等候发落。 唐修衡摄政。 而在这之前,梁湛生母服毒自尽、结发之妻中毒瘫痪、儿女不知所踪。 这是薇珑对梁湛最终的报复。 一个满心恨意的将死之人,又有报复的能力,谁也不能奢望她会心慈手软。 那两个人一直都是梁湛的帮凶,黎兆先之死、唐修衡蒙冤入狱,她们都是功不可没。薇珑对她们下狠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 至于梁湛的儿女,去处是寻常百姓家。薇珑不认为他们日后能因着生父得到任何益处,如此,不如远离帝王家。 第5节 · 天气越来越严寒,薇珑留在清心园,白日最喜蒙头大睡。 在梦中,她偶尔能看到父亲、唐修衡、先帝。之于她,这是最快乐的一件事。 她不需想也知道,唐修衡辅佐小皇帝有多辛苦、忙碌,即便他心意未改,相见之日也要一再延后。 这日午后,薇珑在书房的美人榻上小睡,中途忽然醒来,似有人指引一般,望向门口。 门口的屏风一侧,有身着玄衣的高大男子静立,意态安闲。 唐修衡。 不等薇珑唤出这名字,他已含着浅笑走近。 薇珑拥着锦被坐起身来,眼神却是有些茫然,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在下唐修衡,见过黎郡主。” 这一句,是初见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薇珑险些落泪,哽了哽,道:“问侯爷安。”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坐到美人榻上,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不听话。让你照顾好自己,却怎么照顾成了病猫?” 这一刻的他,笑若春风,温柔之至。 他唐修衡,有着几种迥然不同的面目:冷酷、骁悍、爽朗、冷情、沉默寡言……而在她面前,只有温和、温柔这两种态度。 她抬头凝视着他飞扬的剑眉,勾人心魂的桃花眼,嘴角翕翕,说不出话。她想问他这到底是梦还是真,想问他这么久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伤……可是,什么都说不出。 最终,她只是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低下头去,潸然泪下。 唐修衡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无言安抚。片刻之后,他问:“愿意嫁我么?” 他知道她病重,每日服用虎狼之药,方能避免锥心刮骨般的疼痛。正因如此,他更想要陪着她。 “我已时日无多,你不如另选良配。”薇珑竭力逼退泪水,凝视着他,笑意清浅,“你有这份心,我已无憾。我要先走一步。别怪我。” “怎么舍得怪你。”唐修衡语声更低更柔,“我只要你答应。” 薇珑抿了抿唇。 “这一年的征战,让我伤病不断,要烦劳你到我身边,督促我按时服药歇息。”唐修衡唤着她的小字,“清欢,好么?” 当初他走出牢狱的时候,已是命悬一线。在无情沙场都没落下病痛的铁血男儿,却险些被皇室子嗣夺去性命。他的身体,从那时起,就再经不起沙场上的殚精竭虑、长途跋涉。 他其实只是要对她说:你先走,我认,而且我其实也没几年可熬了,是这样,你还想不想嫁给我? 薇珑眼中浮现出泪光,“可是,世人怎样说我,你是知道的吧?”她不想再让他被自己带累得名誉受损。 他记得她说过,清欢这小字,是平南王为她取的,意在盼着她过上清雅闲适的好光景。 心愿太美,现实却待她太残酷。他总是不能护她周全。 唐修衡笑,笑容里有着无尽的愧疚、心酸,“听了不少。怪我,夺得了天下,却不能让我的清欢过上清雅闲适的好光景。” “……好。”薇珑在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酸楚,“我嫁,我嫁你。” 唐修衡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印下一吻,“这是签字画押,不准反悔。” 薇珑用力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摄政王与黎郡主大婚。 成亲当夜,唐修衡回房的时候,与薇珑说笑一阵,便要到暖阁安歇。 她身子不好,他又是一身酒气,睡在一起,于她怕是很辛苦。 转身之际,薇珑唤住他,起身帮他宽衣,低头小声道:“这可是花烛夜,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嗯?”他没会过意来。 她语声更低:“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不碍的。” 她想要他真正的得到。 最起码,被爱过,最终也得到了——只望他日后会这么想,且能因此释怀。纵使时日不会太久,可心里平静一些,总要好一些……吧? 她不确定,无法求证。 · 翌年初春,梁湛被贬为贱民,凌迟处死。 一个月之后,摄政王妃黎薇珑病故。 第3章 重生 天启二十一年,平南王府。 一早,冬日第一场雪悄然降临。凛冽风中,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为庭院中的花木罩上纯白新衣。 梧桐书斋中,薇珑静立窗前,观赏雪景。 荷风自外院返回,在门外除下斗篷,拭净鞋底,进门后脆生生禀道:“大总管稍后就到。” 第6节 “知道了。”薇珑转头一笑,“坐下歇歇,喝茶暖暖身子。” “多谢郡主体恤。”荷风笑容璀璨,“若无别的吩咐,奴婢等会儿再裁些纸张。” “好。” “您别在窗前久立,这会儿风大。” “再看一小会儿。” 荷风不再多言。 薇珑神色平静地望着落雪纷飞,心里却是千头万绪。 几日前,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最初只当是在做梦,可没有病痛的身体、细微处真实的感触,皆非梦中可领略。 最初认清重获新生这一事实,悲喜交加。 喜的是可以设法让父亲、皇帝避免前世的劫难,竭力弥补前世的悔憾。 悲凉的是,彻骨的疲惫、厌倦没有随着重生消失,心魔如故。 再就是唐修衡。 想到他,忆起短暂相守的光景,便心碎欲绝。 最后的日子,最难过的是他,在她面前,不肯流露分毫。 他心头的伤、疼,从不示人,尤其不给她看。她只是品得出,他心里越痛苦,在外处事越冷酷。 这一年的唐修衡,二十二岁,春日班师回朝,官拜五军大都督,权倾朝野。 前世的崎岖路,她不会让他再经历,只要他安好。深爱不该是让他饱尝磨折的理由。 前天,他的四弟唐修衍来到王府,送上请帖——唐府要建一座小佛堂,明年春日动工,唐太夫人邀请她过几日去府中做客,看看情形。派小儿子来送请帖,足见诚意。 前世,因着唐家这般郑重的态度,她以礼相待,爽快答应下来。 这件事,是她与唐修衡有交集的开端:小佛堂建成之后,唐太夫人设宴酬谢,那一日,她与唐修衡相遇。 今生,她派吴槐应承唐修衍,且有言在先:态度要不冷不热,把事情推掉。 吴槐全然照办,只当她是不想让人误会平南王府与权臣来往,父亲又已出门远游,理当谨小慎微。 唐家是名门望族,除了唐修衡,都是宽和大度的做派,不会计较一个小姑娘礼数不周。只有唐修衡难相与,但他不屑与女子计较。 改了这开端,请父亲尽快回京之前,闭门不出,如此,诸事便有了不同的轨迹。之后的事不需展望,早就忘了何为乐观。 吴槐过来之后,薇珑与他说的,正是父亲的事:“我要王爷尽快回京,你带上侍卫去接他。” 吴槐面露讶然,“王爷临行前吩咐过小人和侍卫,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郡主安然无恙,您要是出了一丁点差错,我们就要自行了断。”王爷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敢撇下郡主离开京城? “我也不想让他半途而废,只是,实在是担心。”薇珑目光诚挚地望着他,“这件事,你一定要成全我。” 吴槐见她态度郑重,忙问道:“郡主能否告知原由?”就算他应下来,派人从速去接王爷,总得有个理由吧? 服侍在室内的四个丫头都是薇珑的心腹,不需回避。薇珑颔首,缓声道: “连续几夜,我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很蹊跷。 “是夜间,王爷在房里睡着,我在门外哭着求他快些回京,说年节前若不能团聚,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可是,他听不到,只言片语也不对我说。” 她找不到拿得出手的理由,只能对吴槐撒谎。这种事情无从解释,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吴槐惊得嘴巴微张。这听起来竟像是托梦,只是,做梦的人应该是王爷才对。那么,日后可能有危险的,是王爷还是郡主? 薇珑抿了抿唇,“我知道,这委实荒谬,可是……” “不不不,这种事可不荒谬。”吴槐连连摇头,“家母鲜少做梦,但是以往几个寓意不祥的梦,都应验了。何况,郡主这情形是连续几日都相同,更不可等闲视之。我琢磨着,郡主梦里的情形,可以防患于未然。” 薇珑神色一缓,唤涵秋取来一封书信,“给王爷的信,写了原委。” 吴槐双手接过,“小的这就去安排人手。便是王爷不能从速回京,有他们随行,足能心安。”王爷此次是微服离京,只带了四名随从。 “你不去?”薇珑蹙了蹙眉,“不是说好了?” 吴槐心想谁跟你说好了?“王爷最怕的是您出岔子,这事情可由不得您。小的身手不佳,一把年纪,去了也是添乱,还不如留在王府,帮您打理些琐事。” “不惑之年是一把年纪?” 吴槐愁眉苦脸地道:“小的要是跑去找王爷,这辈子就到尽头了。只要关乎您,王爷那脾气是点火就着。您就可怜可怜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絮絮叨叨的时候,意味的是打死也不领命。薇珑叹气,“快去安排。”他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需叮嘱。 吴槐敛起愁容,正色称是而去。 薇珑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只盼着父亲能够早日归来,一路顺遂。大不了,明年春日陪父亲一同出游。 被梁湛盯上,是在来年正月的宫宴上。若称病回避,皇帝一定会派太医过来,装病是欺君,真祸害自己的身体又难保不露破绽,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徐步云的双亲是她的舅舅、舅母,但舅舅已赋闲在家,徐步云今年刚到锦衣卫当差,当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她信任他们,但他们护不住她。 与梁湛身份相等,又能护她周全的人,只有父亲。 父亲在外,即便是身怀绝技,若遇到前世寡不敌众的情形,也回天乏术。回到家中,即便有人起了歹心,也很难找到机会。 是考虑到这些,薇珑决意请父亲回京。再有一个原因,是思念。 对父亲来说,父女只分别了月余光景;对她来说,却已有数年的生死之隔。 第7节 没有人知道,她盼望见到父亲的心有多迫切。 · 半个时辰之后,吴槐回来复命:“郡主放心,安排妥当了,二十名侍卫已然启程。” 薇珑正在习字,笔未停,笑了笑,“知道你办事麻利。” “还有一件事要知会您。”吴槐面露难色,“唐家又来人了……” “你再不冷不热地给人一个软钉子碰。” “可是……”吴槐忐忑地搓了搓手,“这次来的,是唐将军。” “谁?”薇珑手一抖。 吴槐喃喃地道:“是唐将军,也就是临江侯、五军大都督。那位爷……他不给我难堪,我就烧高香了。而且,他也是来送请帖,问您得不得空,称有事请教您。” “……”薇珑放下笔,片刻语凝。她不明白,他怎么会过来。难道唐修衍被吴槐惹恼,跟他告状了? 不可能。 或者,建小佛堂对唐家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去见他。 可是不行。 比前世提早相见又有什么用?父亲归期未定,一点点避免重蹈覆辙的把握都没有。 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祸国妖孽,但从来不否认自己是父亲和他的祸水。愧疚早已成了梦魇。 “你……”薇珑清了清嗓子,“帮我向他赔个不是。今日天气不好,我又有风寒之兆,不宜见客。有什么事,请他跟你说也是一样。” 吴槐笑着点头。这次要是再失礼于人,就是平南王府开罪唐修衡。 唐修衡那般人物,谁开罪得起?十五岁那年,与贤妃的胞弟林同在街头打了一架,打折了林同一条腿。 皇帝没当回事,打着哈哈和稀泥,唐太夫人却动了真气,请皇帝把儿子扔到边关军营去,不立军功,不准回京。 没几日,唐修衡带着两名小厮、一百两盘缠离家。三年后,扬名天下。 曾经闯过的祸事,比之如今的赫赫战功,不过微末小事。 今时今日的唐修衡,冷情、克制、寡言,对女子从来是懒得搭理的做派,只差在脸上刻出“女子勿近”这几个字。 他今日前来,却点名要见郡主,因何而起?万一被郡主的美貌吸引…… “怎么还不去?”薇珑奇怪地望着吴槐。 想多了,而且是胡思乱想。吴槐用力拍拍额头,“是是是,这就去。” 薇珑将写残了的纸张揉成一团,发现自己指尖冰冷。 过了一阵子,吴槐折回来,一副想哭的样子,“小的很客气很委婉地说了您的意思,唐将军只问您何时痊愈,说到时再来。” “……”他心绪不佳的时候,言行能把人活活噎死、急死,前世只见过他对外人如此,这次,轮到了自己。 谁惹到他了?百思不得其解。 薇珑双手撑住书案,慢慢站起身来,“我去见他。” 是他寻了过来,执意要见,她愿意顺其自然。 原来所有的顾虑、挣扎,都敌不过再见他一面的诱惑。 情意面前,人心是这般的善变、卑微。 第4章 相见(小修) 走进暖阁,薇珑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珍珠帘徐徐落下,形成一道男女有别的屏障。 荷风问道:“郡主,用哪种茶款待贵客?” 薇珑不假思索,“大红袍。” “那么,给您备一盏六安瓜片?” “不必。” 唐修衡喜欢武夷岩茶,大红袍是其中珍品。 她一度只喝六安瓜片,恋上武夷岩茶的味道、香气,是与他两情相悦之后的事。 今生初见,她不该迎合他的喜好,可是迎合也无妨,一句巧合就能解释。富贵门庭,用大红袍款待贵客,并不少见。 片刻之后,唐修衡进门来。薇珑站起身来,望着那虽然模糊却最熟悉的身影。 他身着深衣,玄色衣料与边缘的纯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整个人透着冷漠,气势慑人。 薇珑有片刻的身形僵滞。 狂喜、酸楚两种情绪交织,心里分明在哭,只是眼中无泪。 第8节 哭不出在此刻帮了她。最担心的,就是在他面前失态。人前喜怒不形于色,是处世之道,只要不落泪不哽咽,心绪就不会显露到脸上。 唐修衡出言道:“郡主无恙了?” 他用她记忆中最悦耳的声线,很直接地揶揄她之前称病。薇珑竭力恢复镇定,又竭力让语气温和、客气一些,“方才失礼,望唐将军海涵。”说完才意识到,彼此说辞与前世迥然不同。 唐修衡语气平平:“京城没有唐将军。” “……” 唐修衡抬眼淡然一瞥,随后拱手一礼,声音柔和了三分,“在下唐修衡,见过黎郡主。” “……问侯爷安。”薇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屈膝还礼,说出那四个字。 涵秋请唐修衡落座,荷风奉上大红袍、四色精致的点心。 功夫茶壶随着荷风手势倾斜,橙黄明亮的茶汤,落入小巧的茶杯。馥郁的香气在室内缓缓弥漫开来。 唐修衡端起茶杯,看色、闻香,并不喝。 隔着帘子,薇珑留意到他的举动,牵了牵唇,端杯啜了一口茶。 唐修衡这才将茶杯送到唇畔,浅尝一口,之后,转头望向门口。 他沉默,薇珑只得主动询问:“侯爷前来,有何吩咐?” 唐修衡似是没听到,又喝了一口茶。 “……”薇珑不再言语。 室内陷入绝对的静默,荷风、涵秋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室内依然是落针可闻,却不再让人压抑到几乎窒息,她们小心翼翼地透了一口气。 氛围的变化,是唐修衡情绪有所缓和的缘故。冷漠、寒意消散,意态略微调整,整个人透着优雅安闲。 短短时间内,让人感觉自冰窖转入温室——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唐修衡放下茶杯,温声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不明。” “侯爷请说。” “唐府要建一个小佛堂,诚心请郡主出手相助,郡主无意帮衬也罢了,因何连句托辞都不屑给?”言辞有些犀利,但他语气温和,“唐府曾开罪过王爷或郡主?” 薇珑略一思忖,和声反问:“是不是令弟误会了什么?他怎么跟侯爷说的?”这是她今日最想弄清楚的一件事。 唐修衡视线投向她,“最初家母让我打理此事,我全无头绪,唤四弟代劳。这两日他含糊其辞,要另请别人,我让他如实道来——是我刨根问底,倒不是他心胸狭窄。” 薇珑想看清他的眼睛,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她颓然低头,看着脚尖,胡乱解释道:“原来如此。是我之过。这两日家中有些棘手的事,心绪不宁,致使屡次失礼于人。” “那么,过几日,我陪同家母再来相请。” “……”薇珑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家母潜心礼佛,十分看重此事。她一直夸赞郡主与王爷一样淡泊名利、心思奇巧,只想请你费心帮衬。”唐修衡转头望着窗台上一束红梅,闲话家常一般,“我以往四处征战,无暇尽孝。思来想去,如今能让母亲如愿的,似乎只有这一件事。” 薇珑用左手握住右手,越来越用力。 唐太夫人当初怕他始终不知收敛,迟早惹下滔天大祸,痛定思痛,求皇帝发落他去军中。 他一走七年,南征北战,挣得无上荣耀的背后,是母亲、手足为他日夜揪心。 终于安稳下来,一家团聚。唐太夫人盼着他早些娶妻,他却见都懒得见女子。上门说项的人,他都吩咐管事当即拦下,礼送出门。 唐太夫人已非当年的心性,害怕他一个不高兴,请命去镇守边关。心里再急再气,也不曾出言责怪一句。 他能宽慰母亲的只有一句:您再等等。 他让母亲由衷喜悦的机会,总是很少。 他今日亲自登门,是为着生身母亲。 对唐太夫人的亏欠,薇珑觉得自己不比他少一分。 唐修衡转头望向珍珠帘后,微眯了眸子,看到清丽绝尘的小女孩儿低头沉思,轻轻一笑,商量她:“郡主能否通融一二?若有难处,唐府定会尽力帮衬。” 薇珑抬手抚了抚眉心,“难处倒是谈不上,只是近日不想出门。心绪紊乱,在太夫人面前失礼就不好了。侯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的确。” 薇珑刚想说出自己的打算,他已继续道: “既然如此,明日午后,我将府中堪舆图送来,郡主看看选的地方是否妥当,费神点拨几句。我也好命人早些准备。” 薇珑忙道:“我派吴总管去府上取回即可。” “本就是我强人所难,礼当如此。” “可是,”薇珑无力地道,“要到春日才能破土动工。”委婉地问他:你急什么? “长辈看重此事,手足又办事不力,我难免心急一些。” “……”薇珑望向他,惊觉他正望着自己,心弦一紧。她仍是看不分明,却莫名感觉到他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好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片刻失神,她不自觉地笑了,“可吴总管还是要去府上一趟,代我向太夫人解释、赔罪。”肯帮忙,却不露面,不肯赴宴,算是怎么回事? “不必,有我。” “侯爷,”薇珑提醒道,“我不是您的下属。” 唐修衡轻轻一笑,“家母并不知道郡主回绝的事。” 第9节 薇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笑容里的暖意、愉悦,再一次选择妥协,“好。听侯爷安排。”博他由衷一笑的事情,真不多。他的喜悦,便是她的喜悦。 平时她真不是这种做派,对人对己较劲的时候不少。但今日,她一直被动,并且心甘情愿。哪里有立场、理由跟他作对。 “心里不安的话,可以写个帖子,解释两句,我顺道带回去。” “现在么?”薇珑为难。 “风雪天,还有别的事?” “没有。只是,我写字特别特别慢。”写书信、帖子,一个字写得不够好,一个词语用的不妥,就要作废,重新写。为此,她很少与人书信来往。 唐修衡笑意更浓,“那就明日再说?” “嗯,明日再说。” 唐修衡起身,“告辞。明日再来叨扰。” 薇珑随之起身,屈膝行礼,“雪路难行,侯爷路上当心。” 唐修衡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他走之后,薇珑遣了荷风、涵秋,走出珍珠帘,坐到他方才就座的椅子上,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里残存的他的气息。 知道么,你是我的夫君。 还未走远,便已想念。 明日就能再相见,他要带着堪舆图过来,没可能还隔着帘子说话。到时会是怎样的情形?说清楚他要让管事做哪些准备,他还会再来么? 此刻,唐修衡与随从阿魏策马离开平南王府。 转过拐角处,唐修衡吩咐阿魏:“尽快置办一块傍宅地,一块郊野地。” 阿魏目光微闪,“侯爷这是何意?” 何意?多明显,给她找点儿事做。 阿魏又问:“小的没明白,黎郡主怎么惹到您了?” “胡扯。是我要惹她。” “啊?”阿魏张大了嘴巴,“她那个吹毛求疵的性子……”看一眼自家侯爷冷峻的神色,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沉了片刻,唐修衡到底没忍住,“你懂什么?那叫精益求精。” 第5章 矛盾 阿魏闻言失笑。 如果精益求精都是黎郡主那种严苛、挑剔到无以复加的样子,如果侯爷也是那个做派……唐府的下人只有上吊一条出路。 众所周知,黎郡主自幼所学、兴趣都与平南王相同:满腹诗书,书、画功底扎实,独爱建造园林。平南王帮亲朋好友修缮或建造府邸的时候,她总是扮成小厮相随,用心观摩。 平南王见爱女兴趣浓厚,又是一点就通,便逐步交给她一些差事。由简入繁,积累经验,直到她能够独自相地、规划、构图,独力指挥工匠建成一所宅院。 十二岁那年,黎郡主的舅舅徐蕴奇把修缮府邸、改建后花园的事情全权交给她。她兴致勃勃地忙碌了一年多,完工后,徐家设宴的时候,宾客都对改头换面的府邸称赞有加。 而在完工之前,好几个工匠都被黎郡主逼得、气得嚎啕大哭,她吹毛求疵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但是人们都说,经黎郡主改建的徐家花园,颇富诗情画意,一事一物都经得起推敲、挑剔。 是因此,有贵妇、官宦之家的大管事陆续找到平南王府,请黎郡主帮忙相地、造园。 太夫人一心请她建佛堂,亦是为这缘故。 黎郡主应下的都是修建书房、佛堂、水榭这类小工程,而且只负责提出建议、绘图,最多再帮主人家与工匠沟通,别的一概不管。权当送人情,不收酬金、谢礼。 大概也是有自知之明吧。工匠偷工减料、敷衍了事是常事,她总要让工匠返工——这会使得完工期限一再推迟,增加主人家的开销,超出太多的话,要么两面不讨好,要么自掏腰包。 别人可不似她舅舅。多花了千两白银的料钱、工钱,徐蕴奇反倒特别高兴,说用这种态度建成的地方,住着舒坦、安心。 遐思间,阿魏随唐修衡回到侯府。 唐修衡去往母亲房里。 唐太夫人正与两个儿媳妇说话。 唐修衡的三个弟弟,分别比他小两岁、四岁、六岁。 三年前,他写信劝说母亲为三个弟弟张罗亲事。彼时他不能确定战事何时结束,更不确定是否能回京为官,手足不必因他错过议亲的最佳年纪。 他战功赫赫,想与唐家结亲的人自来不少。太夫人依他之见,为次子、三子定下亲事。 他书信又至,请母亲从速操办两桩婚事,自己壮志未酬,几年之内,不会娶妻。 已经扬名天下,他却说壮志未酬……太夫人对着书信哭了一场,回信说好,都依你。 前年冬日、去年春日,两个新人嫁入唐府。 唐修衡进到室内,二夫人、三夫人即刻噤声,毕恭毕敬地行礼,之后告退。她们对唐修衡满心敬畏,今年了解到他有多难相与,愈发的诚惶诚恐。 太夫人对这情形早已习以为常,唤长子落座,和声询问:“没去衙门?” “没。”唐修衡道,“去了一趟平南王府,跟黎郡主说了说小佛堂的事。” 四弟吃瘪的事,只有他知道。四弟原以为黎郡主好说话,就写了个帖子,随意定了个邀她上门的日子,她答应之后,再知会母亲也不迟。没料到,碰了一鼻子灰,到今天都在怀疑,是不是因为不懂行说错了话。 第10节 “那敢情好。”太夫人把这件事交给他办,为的是能有个一再与他说起的话题,避免沉默相对的情形。见他亲自着手,心里很高兴,“黎郡主怎么说的?” “要看过堪舆图再说,明日我把图送过去。” “是该如此。”太夫人毫不掩饰欣赏、钦佩之情,“只盼着黎郡主能答应。这类事,想不到谁能比她更缜密、细致。”虽然人家年纪小,精通的却是历来只有男子才做得到的事,还比绝大多数男子做得更好。 唐修衡则想起了阿魏说的那句吹毛求疵,牵了牵唇。 太夫人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心头一喜,“等会儿一起用饭吧?” 唐修衡望着母亲,没即刻回话。 儿子眼波澄澈,眼神透着清浅的忧郁、挣扎。十五岁辞别时,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心头一酸。 当初对他有多强硬、心狠,如今对他就有多愧疚、心疼。 唐修衡温声道:“陪您用饭,总惹得您伤心。” 太夫人红了眼眶,“我那是伤心么?” 离别的时日太久,作为母亲,她都不知道长子如今喜欢吃什么,更不知道他的性情因何有了莫大的转变,内敛、寡言到残酷的地步。 “是我说错了话。”唐修衡扯出一抹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送到母亲手里。 “你就说,答不答应?” “答应。” “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太夫人眼泪掉下来,“不怕我绞尽脑汁的话,你就还不告诉我。” “别哭,伤眼睛。”唐修衡帮太夫人拭泪,“您做的,我都爱吃。”母亲做的饭菜,是家的味道,是在外思乡时的源头。 太夫人吸了吸鼻子,“可你上次只喝了几口汤。” “看您直抹眼泪,我好意思大吃大喝?” “……明明是没胃口,吃不下。” “今日有胃口。”唐修衡略一思忖,“您给我做一道素烩三鲜丸子,下一碗面。” “好,好。”太夫人破涕为笑,“这就去给你做。” 望着母亲的背影,唐修衡心里酸酸的。母亲不过四十来岁,容颜比年龄年轻,心境却已特别苍老。 都是因为他。 曾经,母亲持家教子的方式强悍、果决。如今,母亲看到他总是眼含软弱、愧疚,总观察着他的脸色说话。 每次母子相对,他都想告诉她:我比谁都理解您的苦心,一直感激。可是,每次看到母亲默默垂泪的样子,心里就如刀割一般,说不出话。 纵然说出口,母亲也不会相信,无法释怀。征战期间,性情有了莫大的转变,这是母亲自责的症结。想要解开,谈何容易。他无法回到当初,很多时候不能控制情绪在顷刻间转为消沉、暴躁。 他患了心疾,而且病的不轻。 急不得的事,慢慢来吧。 · 翌日午后,唐修衡如约来到平南王府。 薇珑昨晚没睡好。事实上,这几日都如此,入睡时间很短,好在气色并没受到影响。年纪小就是这点好,睡一两个时辰就能解乏。 相见时一如昨日,隔着帘子见礼。 薇珑开门见山:“侯爷带来了堪舆图?” “自然。”唐修衡指一指方才交给丫鬟的画轴。 今非昨日,心绪缓和许多,待他便能从容一些。薇珑款步走到珍珠帘外,唤涵秋把图铺展在设于南窗前的大画案,又抬手请他在画案一侧落座,“侯爷先用些茶点。” “好。” 茶依旧是大红袍。唐修衡慢悠悠品尝。 荷风、涵秋服侍在一旁,不时望一眼敛目看图的郡主、面色舒缓的唐将军,只觉赏心悦目。前者貌美,似画中仙子;后者俊美,风华无双。 前世,薇珑看到的堪舆图,标出了小佛堂所在的位置。眼前这幅没标出,选地方的人却在近前。她此刻在凝神思索,能否将小佛堂建的更好一些。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薇珑并不看他,和声问道:“侯爷,府上选择的地方在何处?” “外行人的眼光,做不得数。”唐修衡道,“郡主看哪里合适?” “我只是略懂皮毛。”薇珑纤长手指落在画纸一处,“依我拙见,此处为宜。”背后有山石,前方有清溪,东西两侧景致佳。 唐修衡站起身来,看了看,“这样说来,我运气不错。” 长期研读易经、奇门遁甲的人,选错地方才奇怪。薇珑心里嘀咕着,口中则道:“侯爷过谦了。” 唐修衡一笑。 “立基一事,侯爷便可决定。”薇珑取过案头厚厚一叠宣纸,一面查看一面娓娓道来:“这是以往画下的几种屋宇样式,屋顶、架梁、门窗、围墙、台阶等样式不同,附有标注;还列举了私以为不错的的材料,侯爷若不赞同,只当我多事。” 唐修衡一面听,一面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他进门到此刻,她都没正眼看过他。 薇珑说完,把画纸轻轻推到他近前,“请侯爷过目。” “嗯。” 薇珑转身在画案另一侧落座、喝茶。 第11节 唐修衡一张一张看过去,发现就算是门外汉,看到画纸、注释,亦是一目了然。而且,同一种屋顶的画纸,又分类为三间、四间、五间三种,这是因为间数的不同,就意味着架梁、门窗、台阶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 当真是做足了功夫。于她应该还有个益处:不用跟他多说话。 薇珑到这时,才偶尔望向他。 今日仍是一袭深衣,定是策马而来。 怎么都好看的男子,侧脸线条清晰悦目,浓密的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此刻的他,有着清风皓月的舒朗悠然。 手中有权势,军中有威望,身体无伤病——人都道他战功赫赫,又不是侍宠生骄的性情,足保唐家再享百年荣华。 人们不知道的是,沙场带给他的伤不在身上,在心中。 他的心疾,比她重。 有时踌躇满志,可以全情投入一件事。 有时消极之至,失眠,暴躁,没有任何欲|望——懒得说话、没有食欲、权势抱负前程都成为负累,甚至深为厌恶。 他每一日都要竭尽所能地克制自己,神色平静地出现在人前,并且确保言行不出差错。 ——前世,大概是相识两三年之后,她感觉到他有时情绪骤变,央着他告诉自己因何而起。他当没听到。后来,是阿魏陆陆续续告诉了她这些。 又曾经问他,怎样能让你好过一些。 他说:你。陪着我,不论远近。 思及此,薇珑的心一阵抽痛,再次将视线投向他。 唐修衡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望向她。 薇珑垂了眼睑,继而正襟危坐。 唐修衡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图样逐一排开在长案上,“郡主。” “是。”薇珑应声起身。 唐修衡看向她,“依你之见——” 薇珑走过去,在他两步之外站定,“我选的话,悬山顶。” “悬山顶,”唐修衡略一思忖,“初步估算,三间为佳。”语毕找出相应的图样,“听你的。” “细枝末节还需修正。”薇珑建议道,“侯爷不妨先请太夫人过目。” “家母让我听你的。” “……” 唐修衡态度柔和地商量她:“来年动工之后,郡主能否隔三差五前去检视不足之处?” 薇珑抬起头来,终于与他四目相对。他双眸灿若星辰,眼神诚挚,含着期许。 她缓缓点头,口中却道:“不能。” 唐修衡剑眉微扬,随即轻轻笑开来,“如何做到的?”用这样的反应诠释口不对心,并非易事。 薇珑汗颜,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第6章 坦诚 唐修衡又问:“怎样?” 薇珑歉然道:“我不能答应。”前世答应过他不少事情,做到的屈指可数。今生若无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应允他任何事,微末小事也一样。 唐修衡斟酌片刻,“唐府多找能工巧匠,全照你吩咐行事。到时若是清闲,能否答应?” “我想答应。”薇珑如实道,“只是,今日尚不知明日事,何况明年。家父远行在外,我在等他回来。明年家父若是还要出游,我要陪他同去。” “原来如此。”唐修衡语气愈发柔和,“那就明年再说?” 薇珑对他一笑,“多谢侯爷体恤。”说着取出一张大红洒金帖子,“给太夫人的。”又拿起先前选出的图样,“侯爷不妨一同带回去,请太夫人过目。” “好。”唐修衡笑微微地凝视着薇珑,“那么,告辞。” 薇珑略一思忖,“我送送侯爷。” 唐修衡瞥一眼她纤弱的身形,“不必,天冷。” “不碍的。” 唐修衡没再客套。 涵秋取来一件湖色斗篷,给薇珑披上。 缓步走在通往二门的路上,唐修衡道:“年节之前,王爷就能回到京城吧?” “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 “若是如此,王爷明年应该不会离京远行。” 薇珑侧头看他,眼中有不解。 唐修衡微笑,“郡主芳龄,并非秘辛。” 第12节 “哦。”薇珑恍悟,低头抚了抚眉心。 她与帝后膝下的柔嘉公主同一年六月出生,封号邵阳是皇帝亲封,名字薇珑是皇帝所取。 帝后说起她,都是直唤名字,柔嘉公主与人说起她,则称黎郡主。宫里宫外的人品级有高有低,便都随着柔嘉称她为黎郡主。 公主的年龄,自来不是秘辛。她与柔嘉自□□好,平南王府历代的根基又摆在那儿,没人会忘记她与柔嘉同龄这一点。 父亲离家之前对她说过,在她生辰之前,一定赶回来,为她举办及笄礼。 前世,父亲没能回来,是皇后为她在宫中设宴,举办了隆重的及笄礼。她自来不大在意这些,此刻真是将这一节忘到了脑后。 唐修衡温声道:“明年我要建个别院,郡主若是不远行,别院之事,也想全权托给你打理。我在一旁观摩,学学造园的门道。” 一件事还没完,他就又有了安排。薇珑笑了,“这类事,家父更在行。” “王爷做派与郡主不同。” 像她一般挑剔的人,委实难寻。薇珑笑意更浓,“外人说我吹毛求疵,并非虚言。我那个做派,寻常人看着,会觉得不可理喻。” “可我不会,我认可。” 薇珑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唐修衡年少时就被称为奇才,是因天赋异禀:不论哪一门学问,但凡引起他的兴趣,自入门到精通,多说只需三两个月。 建造园林亦是如此,他只需月余光景便能深谙其道。不然的话,前世让她动容的清心园,没可能建成。 只是他性情越来越清冷,感兴趣的事情越来越少。 荷风、涵秋见薇珑神色间透着迟疑,忙悄然后退一段。 薇珑此刻并没有需要下人回避的言语,只是心里在挣扎: 她愿意随着他的步调顺其自然,但是,要不要让他知晓自己性情中莫大的缺点? 前世,是在两情相悦之后,他们奉旨合力建造行宫的时候,他真正领教到她偶尔会偏执、挑剔、反复到无以复加的缺点。 那时他能接受,她总觉得,生情在先是最重要的原因。 今生呢? 冬日冷冽的风拂过面颊,让薇珑的头脑愈发清醒。 她裹紧了斗篷,轻声道:“我说过,写字特别特别慢,其实不是。我是容不得自己眼中的一点点不足,一个笔画写不好,就要重头来过,不知要重来多少次。平日这些琐事如此,修建园林亦如此。 “小佛堂的事,家父的事只是原因之一,顾忌缺点让外人晓得是其二。别人不是亲人,看到只会觉得我不可理喻。 “我不是只有建造园林时才吹毛求疵,更不是外人以为的处世随和,不知何时就会钻牛角尖、乱发脾气,管不住自己。 “这样的人,侯爷还愿意来往么?” 语毕,她转眼看着别处。 应该及时把自己的缺点告诉他,却害怕又盼望听到他说“不”。 太矛盾。 “自然愿意。”唐修衡语气柔和而诚挚,“人无完人。我年少时无法无天,如今只是看上去有所收敛,性情算得孤僻、古怪——我是这样的人,来日再登门,郡主愿意再相见么?” 薇珑唇畔绽放出笑容,柔柔的酸酸的感触在心头翻涌。 “嗯?”唐修衡对她笑着扬眉。 薇珑颔首,轻声道:“愿意。” 笑意直达唐修衡眼底。再相形往前走,他问她:“郡主平时喝哪种茶?” 薇珑道:“喝六安瓜片的时候居多。侯爷呢?”说喜欢大红袍的话,不免让荷风、涵秋吃惊。 “在家常喝大红袍。”离家在外的岁月,别说大红袍,很多时候手边连普通的武夷岩茶都没有。 “这样说来,这两日误打误撞,倒是投了侯爷的喜好。”薇珑明知故问,“茶可有不足之处?”荷风、涵秋烹茶的手艺很好,在前世,他都很满意。 “十分可口。” “那就好。” 寒风有些猛了,唐修衡停下脚步,“回去吧,天气太冷。” “嗯。”薇珑后退两步,“侯爷慢走。” 唐修衡深凝了她一眼。衣饰素净,眉目婉然如画,宛若悠然绽放于寒风中的娇柔兰花。是生来就该被捧在掌心呵护、娇惯的女孩。他对她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回房的路上,薇珑回想着前世与他相识之初的情形。 前两次都是不期而遇。 初遇是她到唐府赴宴那一日。午后,唐二夫人见她与闺秀无话可说,便邀请她到二房去坐坐。 路上遇到唐修衡,纯属巧合。他只是到建在内宅的书房找了几本要用的书。 二夫人猝不及防看到他,竟然愣在了原地,有些胆怯的样子。 薇珑记得自己也有片刻恍惚。 满园芳菲,他悠然走近,身着一袭家常深色锦袍,俊美的容颜让潋滟的春景失色,沉郁内敛的气质让他与周遭一切隔离开来。 捧着书籍的阿魏在他身边低声言语。 第13节 他神色自若地上前来,拱手行礼,“在下唐修衡,见过黎郡主。” 她连忙还礼,“问侯爷安。” 二夫人回过神来,解释巧遇的原因。 他与她寒暄两句,便去了外院。 几日后再遇,是在宫里。她与柔嘉公主在御花园游玩,皇帝与他一面赏花一面谈论朝政。 她与柔嘉上前行礼的时候,皇帝把他引荐给了她们,说这就是绝无仅有的奇才唐修衡,日后你们见到唐家的人,可不准端架子。 柔嘉就笑,说早就偷偷看过唐侯爷的样子,只黎郡主不曾见过而已。 她与唐修衡听了,相视一笑。 之后,柔嘉对皇帝说,这两年看御花园哪儿都不顺眼,今日当世的奇才、造园的后起之秀都在,不如让他们好生看看毛病出在哪儿。 皇帝爽朗地笑,说这倒是跟朕想到一起去了。随后,唤柔嘉作伴下棋,命她和他在花园里转转,看看哪里需要修缮或是改建。 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专人打理,何处动工,都要经过工部和钦天监。他们怎么可能真的挑毛病,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但在游走期间,时时交谈几句,他问她造园相关事宜,她则问他易经里一些不懂之处。 在那次之后,他隔三差五命人送来帖子,来平南王府见她。 薇珑问过他,何时看中了自己。 他说:如果我说是一见倾心,你会不会觉得我以貌取人? · 唐修衡离开平南王府之后,去了五军大都督府,料理完公务回府。 他自十岁以后,住在外院的静虚斋。 换了身家常的锦袍,刚要去内宅给太夫人请安,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来了。 陆开林今年二十三岁,样貌俊朗,气质清隽,不知情的见到他,都会以为是哪家的文弱贵公子。落座之后,他开门见山:“我是来交差的。你前几日说过的那件事,撒出人手去办了,这是手下的回信。”语毕,把一张字条交给唐修衡。 唐修衡看了看,“辛苦。” “只一句辛苦可不行。”陆开林笑道,“回头跟你二弟、三弟说一声,绸缎生意加我一股。” “我家里在做绸缎生意?” 陆开林横了唐修衡一眼,“少跟我装糊涂,唐家手足同心,你又是当家做主的人,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换一个。”唐修衡笑了笑,“我手里有几桩进项不错的营生,明年你选一个,入干股。” 陆开林双眼一亮,“那自然再好不过。你没骗我吧?” 唐修衡失笑,“怎么会。” 陆开林唇畔逸出愉悦的笑容,用下巴点了点那张字条,打趣道:“别说我不信你。就说这事儿,我看你就是太清闲了,不然怎么会管别人家的闲事?” “你也说了,太闲了。”唐修衡岔开话题,“在家吃还是去外面的酒楼?” “在家吃。”陆开林道,“要是能吃到伯母做的什锦面就好了。”他与唐修衡是发小,年少时住在唐家的日子比在家的时间还多。 “好说。”唐修衡吩咐阿魏去内宅传话。以前不愿意让母亲下厨,觉得太辛苦,但是这几日他发现,母亲很愿意下厨给他们做饭菜,以此为乐。 “不用。”陆开林站起来,“我去给伯母请安,顺道再说几样很久没吃到的菜——今日来不及准备,过两日我再来蹭饭。” 唐修衡笑着颔首,“行啊。” 两个人一同去给太夫人请安,叙谈一阵子,又折回到静虚斋。 太夫人很喜欢陆开林,下厨亲自做了他要吃的什锦面,又加了几道精致的小菜,末了唤人去酒窖给两人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 陆开林酒足饭饱之后,活脱脱一只懒洋洋的大猫,在大炕上歪了一会儿,这才打道回府。 唐修衡转到书房,亲手沏了一杯茶。 太夫人与两个丫鬟踏着清幽的月色前来,带了醒酒汤和几件衣物。 阿魏径自将太夫人请到书房。 太夫人进门后,看到长子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敛目沉思,神色柔和。 她不自觉的逸出慈爱的笑容,“开林走了?” 唐修衡回过神来,颔首一笑,“嗯,说过两日再来。”说着放下茶盏,起身道,“天色已晚,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担心开林喝醉,带了醒酒汤过来。”太夫人笑道,“这会儿瞧着倒是多虑了。” “他现在最怕喝酒误事,不敢贪杯。”唐修衡扶着母亲落座,“我去给您沏杯茶。” “好啊。” 片刻后,一杯明前龙井送到太夫人手里。她喜喝这种茶,没想到长子还记得。啜了一口茶,她说道:“给你做了几件深衣、锦袍,还有两件大氅。明知道你不怕冷,看你穿的单薄,还是担心冻着。” “那我多穿些。”唐修衡把从平南王府带回的帖子和图样取来,让母亲过目。 帖子上,薇珑为不能登门致歉,承诺过些时日上门拜望,言辞诚挚,字迹优美灵动。赏心悦目。 太夫人称赞几句,又看图样。因为有细致的注释,她一看就明白。 唐修衡道:“还有些细枝末节要修改。” 第14节 “还用改么?”太夫人笑道,“我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黎郡主做足了功夫。难为她了,这么细致周到。” 唐修衡端起手边的茶杯,“太细致太周到,也不见得是好事。”她难为的是她自己。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夫人道,“别的事能马虎些,屋宇最该建的尽善尽美。谁盖房子都不是为着过几年就拆掉重建。我虽然不懂得个中门道,这个道理却是明白的。”又叮嘱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黎郡主怎么说你就怎么应下。虽然你能率领千军万马,但这种事你真比不得人家一个小姑娘。不相信的话,你就也去徐家看看。” 唐修衡笑了,“您说的是。” 太夫人见他这般好说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心念数转,唇角弯成愉悦的弧度,做了个决定。 随后,太夫人说起家里一些琐事,唐修衡不管庶务,也不大关心内宅的事,只是态度温和地聆听。 他并不喝手里的茶,仿佛只愿意享受茶香萦绕的惬意。 太夫人留意到这一点,展目看了看那杯茶。 白瓷杯里,杏黄色的茶汤清澈明亮,香气浓郁清爽。 不是他常喝的武夷岩茶。 那是一杯六安瓜片。 第7章 清音 接下来的几日,薇珑安心留在家中,白日闷在梧桐书斋,修改唐家小佛堂的细节,再有空闲,便做一些小巧精致的模型。 就算她有心改变别的事情,也没处下手:要等到一些事找到自己头上,才能回想起具体的情形。 前一世,比起诸多伤痛、不甘,太多的事情都成了微末小事,随着岁月流转,不复记忆。今生需要身临其境,才能记起原本的情形。 这一点很让薇珑沮丧:重生的好处该是防患于未然,可她只能糊里糊涂地度日,那些纷杂、遥远的记忆,无法梳理出头绪。 这日上午,柔嘉公主的书信送至,字里行间都在抱怨皇后的严苛。 皇后最近亲自督促着柔嘉苦练琴艺、学习女红。 掌上明珠明年六月及笄,之后就要物色个乘龙快婿,皇后希望女儿与寻常闺秀一样,琴棋书画女工都精通,嫁人之后不骄矜,如此才能展望举案齐眉的好光景。 弹琴、针线这两样,薇珑与柔嘉一样,自幼就没用心学过。晓得皇后的苦心之后,薇珑自知一点忙都帮不上,闲时就不再去宫里找柔嘉。柔嘉有皇后亲自看管,也没法子溜出宫来找她,只得书信来往。 薇珑看完信件,让送信的宫女稍等,即刻回信,好生宽慰了一番。给柔嘉写信,不需要计较字迹好坏。一丝不苟写完的话,反倒会引得柔嘉抱怨她见外。 宫女带着回信离开之后,荷风来禀:“周大小姐来了。” 说的是周清音,荣国公府嫡长女。 薇珑用手拢一拢眉心。 前世,在她与康王的亲事定下之前,皇帝给周清音与端王梁湛赐婚,梁湛才断了娶她的心思——平南王的嫡女,没可能委身哪个皇子做侧妃。 待字闺中时,薇珑与周清音算是有些交情。不然,今日周清音也不会不请自来。 前世先后成为皇家儿媳妇之后,周清音变成了梁湛的“贤内助”,戴着一张善良无辜的面具,时时处处都想踩薇珑一脚。而周家,一直都是梁湛的左膀右臂。 薇珑始终不能理解周清音嫁人之后的转变,也就没办法明白对方对自己深重的恨意——在周清音看出梁湛对她的居心之前,就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她只是特别清楚,自己一度变成心狠手辣的康王妃,周清音功不可没——女子之间无休止的斗法,最容易让人失去耐心,决绝处事。 今日这个人上门来,薇珑第一反应是眼不见为净,念头一起便否定:为什么要躲着不见? 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静心观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发现。 思及此,薇珑吩咐荷风:“请。” 过了一阵子,周清音踩着优雅的步调进到梧桐书斋。她穿着大红妆花褙子,杏黄色裙子,气质婉约,容貌明丽。 薇珑则穿着一袭家常的淡紫色衣裙。 二人见礼之后,薇珑把周清音让到书房的小暖阁落座。 荷风、涵秋奉上茶点,给周清音备的是顶级毛尖,给薇珑的则是大红袍——从唐修衡前来那两次之后,她们发现郡主喝茶似乎改了口味,闲来准备的不是大红袍便是别的武夷岩茶,郡主没说不好,她们也就一直这样服侍着。 周清音喝了一口茶,满足地叹息一声,“茶香,人美,书香四溢,来你这儿最舒心不过,好像到了仙境。” 薇珑心头却回想起周清音前世私底下对自己的言语:“除了一张脸能看,你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你那一技之长,放到别处,只比寻常商贾的地位高一些。” 这样的言辞,她自己就在心里说过几百遍,不以为意。建造园林这回事,真的要看什么人做,地位低的人、诗词歌赋没成名家的人,就算做得再用心,也会被人低看一眼。世道如此。 此刻想起,或许只是因为对方两种言辞的反差。 薇珑笑容清浅,“我这里的确是太过清净。” “清净可是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周清音巧笑嫣然,说起来意,“家父家母赏了我一所别院,不少地方需要修缮,今日是来求你帮忙的。” 薇珑问道:“别院在何处?是城外的山林地、郊野地,还是城里的傍宅地?” 周清音神色茫然,“我不知道啊,不是很懂得其中差别。别院在城西。要不然,哪日得空了,我陪你过去看看?” “不必。”薇珑和声道,“你问问管事就能知晓,之后让我看看堪舆图,说说你的打算就行。” 她记得这件事。周清音名下那所别院小巧精致,没有改建的必要,只需在小小的后花园里加一个凉亭。前世她耐不住周清音盛情邀请,前去看了看。 “只看看堪舆图就行?”周清音讶然,“你该不是太忙,不想理会我的事吧?”又担心薇珑听了心中不悦,娇笑着加一句,“都知道你住的清静,请你帮忙的人可从来都不少。” “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想出门。”薇珑歉然一笑,“我识得几名能工巧匠,要不然让他们过去看看?”与眼前这个人照着前世的步调来往是一回事,但要适度拉开一些距离。 如果有些事是注定,那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好。 “并不远,来回又是坐马车。”周清音殷切地道,“我去过一次,安排了妥当的下人,绝不会委屈了你。到时我们上午前去,午间用过饭就回来,这样行不行?” 第15节 “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身子羸弱。”薇珑婉言道,“近来该去给舅舅、舅母请安,都因着天气不好作罢。” “那……好吧。”周清音难掩失望,随即却道,“年节前后天气就暖和了,到时候我们再去。你可不能不答应啊。” “……”薇珑似笑非笑地审视着眼前人。 前世答应的轻易,便不曾察觉到,周清音分外希望她去城西别院。 别人越是希望她怎么做,她越是容易起逆反心理—— “大抵是不行。”薇珑将一碟子点心往周清音那边推了推,岔开话题,“尝尝合不合口。” “怎么就不行呢?”周清音愈发失望,不肯转移话题,“你也知道,我来往的人不少,真正打心底觉着亲近的却特别少。我也知道,出身比起旁人还好,比起你,就矮了一大截……” “你这话可就有些不讲理了。”薇珑笑道,“就算是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我也只是看看堪舆图,提了些建议而已。这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与别的无关。” 周清音心里再迫切,也不敢再说别的。 涵秋走进门来,屈膝禀道:“郡主,吴大总管有要事求见。” “失陪。”薇珑对周清音一笑,走出小暖阁。 她知道身边的几个丫头分外伶俐,见情形不对,便会找个借口让她暂时避开客人。这时只以为涵秋是让自己晾一晾周清音,却不想,吴槐真的有事找她。 吴槐满脸都是喜色,双手呈上一封书信,“王爷数日内可返回京城,这是给您的亲笔书信。” 薇珑接过信件,一字一句地是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告诉她已经在回程之中,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看完信,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忐忑几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地。 吴槐又呈上一个大红洒金帖子,“这是唐太夫人给您的帖子,问您何时得空,要过来当面答谢,称这几日随时有空前来。命内院的管事妈妈送来的。小的知道您有客,便让那位妈妈在二门外的暖阁稍等。”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薇珑思忖之后,道:“午后、明日都得空,随时恭迎唐太夫人前来。” “是。” “记得打赏。” “小的明白。”吴槐笑呵呵地行礼告退。 回到小暖阁时,薇珑愈发的神清气爽。 周清音见了,不由笑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可喜之事?” 薇珑只是道:“前两日交给吴总管一件事,他办得很妥当。” “嗯——”周清音侧头思索,身子微微前倾,眼含笑意地问道,“该不是与唐家有关吧?” “嗯?”薇珑扬眉,“怎么说?” “唐家如今势如烈火烹油,唐将军的一举一动,谁不晓得啊。”周清音压低声音,“我听说,前几日唐将军连续两次来到平南王府找你,是不是请你帮什么忙?” 唐修衡平日的行踪,除了他的心腹,连唐家的人都不清楚,外人怎么可能晓得? 薇珑心生警惕,面上则是笑得云淡风轻,“言过其实了吧?我怎么就不晓得唐将军的行踪?” “你与王爷一样,不关心门外事,知晓的事情多了才奇怪。”周清音美目流转着袭人的光华,“唐将军因何来王府?跟我说说吧,也让我体会一下何为与有荣焉。你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风头最劲的人,非他唐意航莫属。他若是有事求到你头上,足见你的过人之处。” 薇珑却很从容地把话题扯到了别处,“可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家里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呢?”说着,若有所思地垂了眼睑,“连我家里来了哪位贵客都知道……这也太吓人了。一早我收到了柔嘉公主的书信,你该不会也知道吧?” 周清音连忙解释:“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听人说起了唐将军……” 薇珑抬眼看住周清音,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态度真挚地胡扯,借此避重就轻,“我只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平南王府。” “哎,你怎么会这么想……”周清音苦笑着摇头叹气,“你真是误会了。” 薇珑做戏做到底,一本正经地追问:“那个人是谁?你一定要告诉我。往后我要让总管留心。家父才离京月余光景,王府就成了任人窥视的地方,这还了得?” 周清音见对方完全想到了别处,还较了真儿,心里嗤笑: 你的确是才名在外,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有才华的女子比比皆是。要是没有平南王府历代的根基,没有皇帝对平南王的另眼相看,你不过是泛泛之辈,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单单对你满口赞誉? 看来看去,也只一张脸过得去,引得有心人想亲眼看看。仅此而已。这话里话外的,好像有人真把你当回事,处心积虑地窥探似的…… 第8章 走动 周清音虽是满心不屑,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语气诚挚地道:“郡主误会了,这事情真要追根究底,只能怪我交友不慎,身边有多嘴多舌的人。你可千万别当真,日后我再不向你打听是非就是了。” 薇珑沉了片刻才道:“好,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会让你为难。此事暂且揭过不提。” 周清音再不敢谈及唐修衡。不需想也知道,只要一说起那男子,薇珑一定又会按着她追问是谁多话。可她又是真的特别好奇,唐修衡来平南王府是为何事,有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黎郡主。 好奇心没办法得到满足,让她有些烦躁。由此,又坐了片刻,便道辞离去。 薇珑命涵秋代自己送客,吩咐荷风准备下去,随时准备着唐太夫人前来。之后,她开始回忆前尘旧事。 前世,各自的亲事定下之前,自己有没有与周清音谈起过唐修衡或梁湛? 苦思冥想之后的结论是没有。 真的没有。 关乎男子的话题,她与柔嘉都不谈及,何况别人。 自从被梁湛盯上之后,始终是心绪烦躁,想起来就腻烦,怎么会有闲情谈论。 至于唐修衡,那是她除了父亲之外最在意的男子,是要放在心底去独自品味、想念的人,点滴心绪都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第16节 那么,周清音有没有主动对自己谈起过唐修衡和梁湛呢? 又一番苦思冥想,结论是有,有过几次。 周清音也算是个妙人,谈起哪一个都是相同的站在远处观望的态度,大多是用别人的言辞品评一番,让人很难看出她真实的想法。 薇珑反复回想的目的,是想弄清楚周清音前世对自己的恨意是从何时开始。 但是很明显,这不是立竿见影的事,还需日后静下心来观望。 · 下午,唐太夫人前来,薇珑亲自迎到二门外。 前世,唐太夫人给她的感觉,是特别的和善大度,完全与想象不符——能把十几岁的儿子扔到军中历练的高门贵妇,在她想象中,应该是特别强悍、果决的做派,但所见的正相反。 今生亦如此。 见礼之后,唐太夫人笑吟吟地对薇珑道:“郡主为了小佛堂的事劳心劳力,心里甚是感激,不登门道一声谢,实在是于心不安。” “太夫人客气了。”薇珑笑道,“并非难事,能尽力帮衬的也不多。”随即请唐太夫人上了青帷小油车,“到暖阁再陪您说话。” 唐太夫人笑着说好,对薇珑美貌的惊艳淡去,此刻只为这女孩子柔和亲切的态度欣喜。 平南王府是怎样的门第?黎郡主又是怎样的天之骄女? 位同公主的女孩子,但是前景要比公主乐观。公主的父亲是皇帝,皇帝为了大局,牺牲子女姻缘是寻常事。 黎郡主不会遇到那样堵心的事。平南王黎兆先数年来辞去官职,赋闲在家,在士林的名望却是越来越高。黎兆先至今所著诗词不多,可每一首都广为流传,是公认的鲜见的佳作。修养、内涵摆在那儿,与爱女着手造园,是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无形地溶于山水田园花草之中。 没有黎兆先,人们不会明白建造园林是最需要诗词书画功底的风雅之事,不是谁都能做好的:财力、学识,缺一不可。 天下学子赞誉、尊敬的平南王,皇帝不会干涉他的爱女的姻缘,赐婚只能是锦上添花。而平南王是出了名的宠爱女儿,物色乘龙快婿,一定会依照女儿的心意。 谁能入黎郡主的眼,是先决条件。 薇珑坐在车上,所思所想却都关乎前世。 前世与唐修衡成亲之后,有一晚,与他说起过他的亲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那时自己都非声名狼藉可言,唐家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长媳,便只是问他,亲人作何打算。 那时他们背对着背,手却握在一起。 黑暗中,他说道:“唐家历代都是忠良,我是佞臣。兴兵北上那一刻起,唐家便再没有唐修衡这个人。他们隐居于人海,对我日后任何事,都不会赞同,也不会反对。” 她心头怆然。 唐修衡转过身形,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你知道,娘也必然明白,我兴兵北上之时,不是为你。 “清欢,再爱也是一样,我不能为你一个人大开杀戮,那对我的弟兄们不公平。 “我能为你死,但不能让铁血儿郎为你拼上身家性命。 “若只是为你一个人,我抛下一切,回京带你离开即可。我为的是麾下将士。 “他们因我之故,被克扣粮饷,食不果腹,更有将领被我连累,亲人蒙冤入狱。 “他们知道背离我就能有更好的出路。可他们不,仍旧舍命相随。 “忠君报国是将士的本职,但这绝不意味着将士能被朝廷打压迫害而无怨言。 “公道自在人心,可这世间一度失去了公道。 “我不信邪,要为与我同生共死的弟兄讨还公道。”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轻声道:“娘离京之前,我见过她一面。 “她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命。 “她说她不怪你,也不怪我。 “可是,她的话,能信么? “我做不到相信,做不到原谅自己。 “修衡,答应我,给娘写信,告诉她原委。 “相信你是一回事,得到你的解释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能连句解释都没有,那对亲人不公平。 “世间的流言蜚语,料想他们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你亲口说出的事实。 “他们何尝不是需要你给个公道的人。 “那么多年的信任、亲情,你不能辜负。” 他缓缓点头,“我明白,放心。” 前世她最不甘的事情,是他倾覆了唐家历代的名誉,倾覆了自己的生涯。他的确不是为她而兴兵北上,但她是起因。 如果他只是与她不相干的权臣,皇室不论有怎样的纷争,不论是谁继位登基,都会对他百般拉拢、倚重。失了他,便失了军心,谁都明白这一点。 之于他,辅佐一个懵懂的小皇帝,绝对比辅佐骨子里歹毒阴险的梁湛更辛苦。 梁湛登基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打压他和麾下将领,是知道他不会忘记含冤入狱的旧事,是始终笃定他存着反心。 没有她这个祸水,他又怎么会惹得梁湛暗中布局谋害。 第17节 如果唐太夫人知晓那一切,还说得出那一句不怪她么? 即便唐太夫人说得出,她就能不再自责么? 不能。 · 在暖阁落座之后,薇珑询问唐太夫人:“您平时常喝哪种茶?” 唐太夫人道:“怎么都好。” 荷风笑盈盈上前去,恭声道:“禀唐太夫人,府里常备的茶有明前明后龙井、黄山毛峰、庐山云雾、君山银针、六安瓜片、大红袍……”爽利地报起茶名来。 唐太夫人见状,笑道:“平时喝明前龙井的时候居多。” 荷风笑道:“奴婢这就去准备。”语毕又望向薇珑。 薇珑示意她准备一样的茶点就好。 唐太夫人则道:“郡主不需迁就我。平时喜喝什么茶?” 薇珑笑道:“我对这些不大讲究。” 唐太夫人明白这是待客之道,便没再说什么。 寒暄一番,薇珑亲自取来修改之后的图样,让唐太夫人过目,“修改的差不多了,您先看看,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是您的小佛堂,您的心意最重要。” 唐太夫人就笑,“我哪里懂得这些,只是看个花红热闹罢了。” “越是看花红热闹,越是明白是否合心意。”薇珑笑着把图样送到唐太夫人手里,“您就看看,让我好歹心里有底些。” “郡主太客气了。”唐太夫人笑眯眯地细看了一阵子,发现了门窗式样的变化,用求教的态度询问道,“佛堂里门窗的式样,是不是有些讲究?” 薇珑解释道:“莲瓣、如意、贝叶这三种,通常用来供佛。在我看来,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说着站起身来,“您稍等片刻。”片刻后拿着谈及的三种门窗的模型转回来,“您看看,觉着哪种更好一些?” 唐太夫人认真地看了片刻,道:“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如意式的最好。”又仔细看了看图,“嗯,依你选的一定不会错。图上先前是莲瓣式,不如这个好。” 薇珑见她不是敷衍自己的态度,心里很是高兴,“那就这样定了?要不要问问侯爷的意思?” 唐太夫人摆一摆手,笑道:“问他做什么?这可是我的佛堂。而且我早就跟他说过,一切都听你的。”长子应允过的事情,绝不会有变。 薇珑莞尔,“多谢太夫人抬爱。” 唐太夫人看着她的眼神分外柔软,“眼下天气不好,你身子骨单薄,的确是不宜出门走动。等天气暖和了,家里设宴的时候,还望你赏光前去。” “嗯。”薇珑点头,“只要得空,一定前去叨扰,到时您可别嫌我烦啊。” 唐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烦人的事情,你怕是学都学不来。”是这样精致、美丽、柔和的女孩,真是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难怪皇帝皇后都偏疼她几分。 盘桓到未正,唐太夫人道辞回府,回程中一直面含笑意。 · 翌日,唐修衡命人送来帖子,问薇珑何时得空,他有些事需要当面请教。 这就意味着他心情还不错,不然的话,自己就直接登门了。能让他吃闭门羹的人,几乎没有。 薇珑当即回复:明日得空。 转过天来,唐修衡来到平南王府,带来了一张地形图,是阿魏与管事急赶急买下的一块地。 薇珑看过地形图之后,心里有些匪夷所思,口中轻声道:“这块地,风水不好吧?……哦,是别院,风水可以放在一旁,唐府风水好就行。可是,这地势实在是……棘手。地方倒是不小,可这忽高忽低的,高处是小山,低处是干涸的湖泊,立基的地方又是个树林……”心说你是梦游的时候选了这么个地方么? “不宜建造园林?”唐修衡一面优哉游哉的喝茶,一面看着她头疼的样子,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倒也不是不能建,可是真动工的话,不亚于平地起高楼。”薇珑继续头疼,“这种地势,依照原先的情形动工……完工后在高处观望,没法儿看,高一脚低一脚的。若是强行中和地势,就要大费周章,花费甚多,建成之后,匠气太重……”她蹙着眉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侯爷,你不能换个地方么?为何要在这个地方建造别院?” 那双大大的杏眼眼神复杂,似在求他放过那块地也放过她,又似在严重的质疑他的眼光。 唐修衡觉得分外有趣,心里大乐,面上笑若春风,“我瞧着也不可取,可是手下办事不力,选了这么个地方。” “倒是也有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人,但我不是。”薇珑建议道,“侯爷要么就先放一段时间,另寻高人;要么就把这块地用到别处。” “用到别处?怎么说?” “小山、树林这种地方,可以看看土质,试着种植果木,湖泊可以引水养鱼或植荷花,平地更容易打理,种植花草庄稼都可以。”薇珑温言道,“其实在我看来,与其把这块地筑起围墙揽入园中,不如在近处建一个小院儿,闲来在院外漫步,周遭一切就是美景。” 不是什么地方都适合建造园林,有的地方筑起围墙的话,不伦不类,让它存在于宅邸之外,便是怡人的美景。 唐修衡思忖片刻,颔首道:“所言极是。” 薇珑则道:“只是我一家之言,侯爷让别人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唐修衡问:“京城除了令尊,还有园林名家么?” “……外地还有几位名家。” “我信不过他们。” “那……好吧。”薇珑还能说什么? 唐修衡柔声道:“不去管它了,郡主坐下喝口茶。” 薇珑这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他不会看不出这些,可还是过来询问她的看法,所为何来? 荷风听着薇珑絮叨了这一阵子,心里很意外,自家的郡主,可从来不是话多的做派。可想而知,唐将军那块地皮有多糟糕。这会儿见郡主落座,想到茶必然有些凉了,忙上前去,“奴婢给郡主换一杯热茶来。”随即端茶去了茶水房。 第18节 恰逢此时,有小丫鬟把门帘撩开一些缝隙。涵秋见状,忙悄然去了门外,询问有什么事。 薇珑侧头看了唐修衡一眼,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侯爷根本就没指望我能有奇思妙想吧?” “嗯。”唐修衡喝了一口茶。 薇珑忍不住又看向他。 他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我只是要来看看你。” 薇珑慌乱地眨了眨眼睛,继而正襟危坐。 “过几日,还需再来。”他笑意更浓,“郡主还见么?” “……”薇珑没理他。 涵秋转回来,到薇珑近前低声道:“周大小姐来了,已到外院。” 薇珑看向唐修衡。 唐修衡放下茶盏,起身道:“告辞。过几日再来叨扰。” “……好。”薇珑起身行礼,低眉敛目,“侯爷慢走,恕不远送。”站直身形后,吩咐涵秋代自己送他。 · 周清音在二门外下了马车,随着引路的小丫鬟去往内宅。 远远的,她看到一身玄色的男子缓步而来。 唐修衡。 渐行渐近,她屈膝行礼,“妾身周氏清音,问唐将军安。”语毕,她看到男子的脚步停下来,唇畔绽放出喜悦的浅笑。 只是,唐修衡并没说话。 她忍不住抬了眼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她周身的血液片刻凝固。 他正看着她,眼神出奇的冷酷,仿佛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死物。 她为此花容失色,遍体生寒。还没回过神来,男子已负手走开去。 第9章 撒谎(捉虫) 薇珑见周清音之前,命人唤吴槐到面前说话。 吴槐恭声道:“郡主有何吩咐?” 薇珑道:“我想知晓周大小姐日常动向,有合适的人手么?”周清音与唐修衡前后脚来到家中,她不能认为是巧合。 吴槐思索片刻,郑重点头,“有。” “去安排。”横竖也是闲着,不妨多了解周清音一些。 “是。” 薇珑转身去了梧桐书斋。 周清音面色还没缓过来。切身领略到唐修衡的威慑力之后,她害怕,还有几分羞恼。 “这是怎么了?”薇珑明知故问。进门之前,已经有人把二门那一幕如实相告。她并不意外。唐修衡情绪转变之快,几乎不需要时间过渡。 在平南王府,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是秘密。周清音苦笑道:“来内宅的路上,与唐将军巧遇,他那个神色……吓得我。” 薇珑轻描淡写地道:“日后我让下人妥善安排。” 周清音眼神复杂地看着薇珑,“唐将军来找你,是为何事?” 这一次,薇珑没办法转移话题,“他手里有一块地,让我看了看地形。” “你可曾与他交谈?” “自然。” “他那个眼神……没吓到你么?” 薇珑没应声,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清音。 气氛有些尴尬。 周清音强笑着解释,“我方才实在是吓得不轻,心慌意乱的,是不是说错话了?” 薇珑这才道:“我只管看地形图,打量他神色做什么?”这也算实话,大部分时间都对着他那块地头疼兼絮叨了。 “也是。”周清音自嘲一笑,心里暗暗后悔失言,“你不似我们这种寻常门第的闺秀,谁会给你脸色看?我是没见过世面,一点点小事都会大惊小怪。” 唐修衡怎么可能找到别人家里给一个女孩脸色看?那不是名门子弟的做派,更不是他的做派。 她想不通,自己或是家人何时惹到他了?他为何用那种伤人之至的眼神看她? 薇珑没接话,喝了一口茶。 周清音勉力镇定下来,道明来意:“我问了问家中的管事,带来了堪舆图。” 随行的丫鬟上前两步。 “我看看。”薇珑站起身来,命丫鬟把图铺开在桌案上,做样子看了片刻,和声道,“在湖边加盖一个小凉亭就行。样式不拘,四角、六角、八角都可以。在东面为佳。”指给周清音看了,又道,“一家之言,你不妨再问问别人。” 第19节 “是么?”周清音看着堪舆图,有些不相信,“只看图就能想到别院的概貌,找出不足之处?” “不算什么,你不屑为之而已。”薇珑笑了笑,“我这一技之长,放到别处,只比商贾的地位略高一点。”对方的心声,她不介意帮忙说出来。 “瞧你这话说的。”周清音笑起来,“你这一技之长最是风雅,可千万别妄自菲薄。” “许多人都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也看不穿。” 周清音正色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薇珑一笑置之,转身落座。 周清音吩咐丫鬟把堪舆图收起来。别院只需要加盖一个凉亭,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都不能再提起这个话题。再多说,薇珑不免觉得被人当成了寻常工匠。 她要来往的是黎郡主,不是黎薇珑。 日后登门,要换个理由。她一面迅速转动脑筋,一面对薇珑的性情恼火。这女孩只是看起来随和、温柔,其实始终都与人保持着距离,最起码对她是这样。 她叹息一声。 薇珑扬眉,“又怎么了?” “说起来,我们来往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每一次都是我不请自来。周家设宴相请,你从不肯赏脸前去,闲来去找我,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周清音显得很苦恼,“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打心底觉得我这个人不可交?” 薇珑笑道:“我从来如此,又不是只对你这样。” 小时候,父亲会带着她去亲朋家中串门,长大之后,接触的都是诗词书画名家和能工巧匠,再有就是宫里一些人。 别的闺秀自幼有母亲带着出门赴宴。她没有这样的福气,也根本不感兴趣。 出门做客,有时候对她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别人家的环境哪怕有一点点杂乱、屋宇花墙哪怕有一点点倾斜,都让她心里不舒服一整日。 这是她的问题,改不掉,只能避免给自己添堵的事情。 周清音恳切地道:“你就不能破例一次么?明年六月你就及笄了,到时想出门都不行。” 能否出门关你什么事?薇珑腹诽着,索性问道:“你好像特别希望我出门,为什么?” “是我的表兄妹想见见你,他们想当面请教你一些事。”周清音期期艾艾地道,“他们要是递帖子到王府,你一定不肯见。近来他们总笑我说大话,怀疑你根本就不愿意与我来往。也难怪他们这么想,相识这么久,你从没去过我家里。” 薇珑一面斟酌这番言辞有几分可信,一面缓声应道:“要询问我的事情,只能与园林有关。你让他们命人送帖子到外院,先跟管事说说大致情形,需要我出面作答的话,我一定不会推脱。” 周清音嘴角翕翕,不知道说什么好。 薇珑继续道:“至于别的,免了。我只是与你来往,不是与你的亲人、亲戚来往。我出门与否,看心情。这样不好,我知道,但是不想改。” 这下好了,日后连这个话题也要放弃。周清音暗怪自己行事鲁莽,又恨薇珑的态度。这样不给人留情面的话,居然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是真不见外,还是打心底瞧不起周家? 周清音自认向来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涨红了脸,做不得声。 薇珑只当没看到,吩咐涵秋:“给周大小姐续一杯茶。” 她算来算去,现在自己好像只有一个优点:绝大多数的人和事都不算什么,气到别人的时候,毫无喜悦;别人想气到她,难上加难。 周清音深深呼吸几次,站起身来,屈膝行礼,道:“今日也不知怎的,总是说错话,还望郡主海涵。” “不碍的。”薇珑示意荷风将周清音扶起来。 周清音脸色更红,低声道:“今日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赔罪。” “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薇珑笑盈盈站起身来,“改日再聚。” 这件事情之后,周清音连续数日没登门。 吴槐那边刚安排下去,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周清音的大事小情。 薇珑继续琢磨唐家的小佛堂,图样定下来之后,忙着做模型。有了实物,也许又能找出不足之处。 她现在能为唐太夫人和唐修衡做的,只有这一件事,自然格外用心。 吴槐听荷风说起,又犯了想得太远的毛病: 听几个丫头的话音儿,唐修衡和郡主相见时气氛融洽,他所听说的、了解的两个人的坏脾气,都没发作。 看样貌,他没见过比他们更般配的人;论出身,唐修衡也足以匹配郡主。 可是两个人的性情……长久相处的话,迟早会有一个忍无可忍。 吴槐用力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只盼着王爷能够尽早回京。 薇珑也殷切地盼着父亲回京,每日都要询问吴槐一次。 黎兆先担心女儿等得心焦,每隔三五日便有书信传回家中。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早间,吴槐对薇珑道:“郡主放心,算算脚程,王爷是日夜兼程,三五日就能进京。” 薇珑很是不安,“天寒地冻的,这样赶路,不知道多辛苦。”她斟酌着怎样孝敬父亲,“我就是太笨了,连一件锦袍都没给爹爹做过,但是真不爱做针线。要不然,今日开始学着下厨吧?爹爹到家的时候,要是能吃上我做的饭菜,一定很高兴。” 吴槐立刻苦了脸,“郡主的意思是,给您添置一个小厨房?” “我院子里不就有小厨房么?” “的确是有,可您哪儿受得了那里边的杂乱、油腻。”吴槐哀求道,“与其学下厨,您还不如学学别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薇珑看看他,又看看荷风,“小厨房很脏乱么?” “哪儿啊。”荷风偷偷瞪了吴槐一眼,“小厨房每日都收拾得纤尘不染,但是作料、厨具根本就不可能摆放得整整齐齐。郡主不是受不了这个么?” 第20节 吴槐劝道,“我的好郡主,您是做大事的人,厨房那种地方哪儿是您能进的?下厨有什么好?总切菜的话,手会生茧,绘图都要受影响。”他是真怕她一心学做饭菜,让他带着管事、工匠现弄出个小厨房。 薇珑被他引得笑了起来,“算了。只当我没说。”不论是针织、下厨,几天之内都不可能学会。与其临时抱佛脚,不如想想别的哄父亲开心的法子。 之后,薇珑命人把图样和列出的工料明细送去唐府,请唐太夫人和唐修衡过目。 下午,唐修衡亲自回访,带来两样礼品。 “这怎么敢当。”薇珑不安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我也说过,不收谢礼。” 唐修衡温言道:“我总空手前来,于理不合。礼品也不贵重,你只管放心收下。” 薇珑将信将疑,可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查看礼品,只好命荷风接过。 唐修衡问她:“这几日在忙什么?”语气温和、随意。 “在学着做模型。”这句话,半真半假。木工、手工是她必学的,人单力薄,做不了过于繁重的,就一直做模型练手、练眼力。 唐修衡一笑,“我能看看么?” “可以。”薇珑笑盈盈起身,亲自把模型取来,“手边没别的事,就做了府上佛堂的模型。” 唐修衡双手接过,转到南窗下的大画案前,把模型放到案上,仔细观看。 薇珑随他走过去,站到画案一侧,语声轻快:“现在还没做好。过几日做好了,就会送到府上。” “很不错。”唐修衡称赞之后,抬眼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郡主看起来心绪颇佳。” “有么?”薇珑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方便告诉我原因么?”要是因为小佛堂的事即将告一段落,她高兴成这个样子……唐修衡用指关节敲了敲画案边缘。 薇珑并不瞒他,“家父几日内回京。” “原来如此。”唐修衡先是逸出愉悦的笑容,继而则是微微蹙眉,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 薇珑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刚刚提到了父亲,此刻他这个神色,让她心慌。 唐修衡柔声安抚她,“别怕,与王爷无关。” 薇珑轻轻地透了一口气。 唐修衡斟酌措辞之后,道:“我是在想,郡主所学,都是王爷悉心教导。你可有自己精通而王爷不曾涉猎的才能?”平南王就要回京,他想再见到她,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薇珑侧头看了他片刻,只是抿唇微笑。 “数年前,王爷曾出手帮过唐家,如今我要还这份人情。”唐修衡问她,“想知道原委么?” 薇珑笑得微眯了眼睛,摇了摇头。 唐修衡用口型对她道:“撒谎。” “侯爷所指的才能,想不出。”难得遇到为难他的机会,薇珑怎么会半途而废,“至于是怎样的人情,不该是我过问的。” “再想想。”唐修衡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事情至关重要,可我不便当面告知王爷,需要你转告。” 薇珑眼底、唇畔的笑意渐渐淡去,转化为无奈、沮丧。 第10章 厚礼 唐修衡对她扬了扬下巴,眼神戏谑。 薇珑拿他没办法,只得从头问起:“家父何时帮过唐家?我没听说过。” “陈年旧事。那时你还太小。” 一句话,把他和她划成了两代人。薇珑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不管比你小多少,你也得老老实实地与我平起平坐。她欠一欠身,“烦请侯爷告知。” 唐修衡轻描淡写地道:“说来话长。” “……”薇珑睨着他,用眼神表达不满:你有完没完? 唐修衡轻笑出声,眼眸似有璀璨星芒落入,熠熠生辉。 荷风、涵秋瞧着薇珑跟他没辙的样子,也无声地笑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物降一物的说法。 郡主是王爷和吴总管的小克星,一点一点的,把两个人磨得没了脾气。尤其吴总管,在人前一向是精明干练的样子,可只要到了郡主面前,不是笑得憨厚慈爱,就是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的时候也不少。 现在,郡主遇到了她的克星。 唐修衡建议道:“还有别的事,不能久留。烦劳郡主送我几步,我长话短说。” 薇珑颔首一笑,“好。” 荷风、涵秋猜想着唐修衡少不得谈及回送人情给王爷的事,那不见得是下人该听的,是以,路上刻意落后一段,远远跟随。 唐修衡先与薇珑说起旧事:“十一年前,家父因病猝然离世,两个叔父觊觎侯爵,为此屡生事端,逼迫家母带着我们兄弟四个离开京城。那时候,是令尊介入,与礼部周旋,又请皇上下旨,让我承袭侯爵。” “居然有这等事。”薇珑从没听家里的人说起过。 “令尊古道热肠,施恩不求回报,近年来又不在朝堂,唐家离平南王府远一些,便是予人方便。” 这是实情。平南王府近年来走动的人,只有亲朋风流雅士,在外手握重兵的将帅,绝非来往的对象。眼下唐修衡回到京城为官,情形便又不同。 薇珑还在纠结他家族的争斗,努力回忆的结果,居然是他两个叔父根本不存在一般,因而问他:“你两个叔父如今怎样了?” 唐修衡委婉地道:“四年前,他们看透世事,带着妻儿离京,隐居乡间。” 能拉下脸与侄子争夺爵位的人,怎么可能看透世事离开名利场。他的意思是:我让他们带着妻儿滚出了京城、下乡务农。薇珑先是想笑,继而意识到,他这样做是为了母亲。当年,唐太夫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 第21节 “这样很好。彼此都清净。”薇珑理解地点头,随即道,“至于家父当初出手帮衬的事,不算什么吧?侯爷不必记挂在心。” 她总算是谈及正题了,唐修衡不由一笑,“令尊的品行,我也清楚。只是近日知晓了一些事,不知是否会危及到他的前景,理当告知。” “这么严重?”薇珑立刻想到了梁湛,停下脚步,正色道,“侯爷若是觉得我适合知情,还请告知。事态严重么?是否需要抓紧应对?” 唐修衡对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不必担心,“这是我带来的谢礼之一,回去看看便能明白原委。不要心急。之所以要你转交令尊,是因为我过两日要离京转转,不确定何时回来。” 随着他温缓的语声,薇珑悬起的心缓缓放下,听到末尾,莫名有些失落,“离京巡视么?” “对。”他抬起手来,用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不知怎么就定了这件事,多余。” 很明显,他在抱怨自己完全没必要安排这次出行。前世今生,薇珑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下觉得有趣,“要很久才能回来?” “大概半个月左右。总得做出个样子。” 听得时日不长,薇珑笑起来,打趣道:“侯爷竟像是懒得为公务奔波。”换个朝臣,做梦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根本就是。”唐修衡对上她视线,“经常如此。” 薇珑想到了他的心疾,生出满心疼惜,“那,侯爷要照顾好自己。等到你回来,就快过年了,过年能得几日清闲——多想想高兴的事。” “嗯。”他认真地点头,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满眼温柔,“好。”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样温柔的目光,足以让任何女子迷醉其中,不愿自拔。 唐修衡,这一世,我们有没有可能走一条平顺的路?——片刻恍惚,薇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具体说来,那份礼里面有两份口供,一份周家近来动向的明细。多多少少与你和唐家有点儿关系。”唐修衡说起正事,“王爷回来之后,如果想亲自核实、询问,派人到唐府传话给阿魏就行。” 薇珑敛起心绪,“我不能见见那两个人么?” “你——”唐修衡打量着衣饰洁净的她,“不行。那两个人应该是不成样子了,吓到你又是何苦来。” 不要说不成样子,不成人形的她都见过,但是薇珑知道他是好意,欣然接受,“听侯爷的就是。” 唐修衡回到先前的话题:“还不告诉我?” 薇珑敛目思忖着,“除了跟家父所学的,还跟一位雅士学过制琴。” 这不算是秘密,宫里、官宦之家知道的人不少,人们每每说起,总是好笑——能制琴,会调音,出身又不低,偏偏不肯静下心来练习琴艺,在很多人看来,匪夷所思。 在她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酿酒的人有很多滴酒不沾,锻造兵器的名家有几位都不是习武之人。弹得一手好琴有什么必要?闻音知雅意就行。 “只是,这两年不怎么上心,只是偶尔帮人调音、换弦。”她侧了侧头,有些苦恼。这两年都在忙着帮人盖房子,别的都成了次要的喜好。 “足够了。”唐修衡满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前。他要的只是她这个态度。 薇珑随着他缓步走向二门。身侧的男子,一袭净蓝家常锦袍,身姿挺拔如松,意态如闲庭信步。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他恐怕只有更忙碌。即将离家一段时间,又是年关将至,少不得要安排好外院的事,看看账。不管庶务是一回事,家里的进项、开销、人情来往总要做到心里有数。 到了二门,唐修衡停下脚步,“回去吧。” 薇珑笑了笑,“侯爷珍重。” 唐修衡望着她,欲言又止。仍旧是柔和的眼神,却有犹豫、挣扎闪烁。 薇珑不清楚原由,想问原由,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唐修衡迅速控制住情绪,“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薇珑却愈发疑惑,而且有些担心,但是面上只能颔首一笑。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出神片刻,薇珑强迫自己转身,匆匆回了暖阁。看看那两份口供是当务之急。 她亲手打开了一个锦匣,把里面的牛皮信封拿在手中,手感厚实。也不知是哪两个倒霉的落到了他手里,口供不需看也知道,定是知无不言。 信封上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着“黎郡主亲启”。 薇珑坐到南窗下的园椅上,取出口供,敛目细看。片刻后,讶然扬眉。 居然是荣国公周家一名护卫的口供。 护卫说:自平南王离京之后,他便与几名护卫奉命尾随其后,至于尾随的目的,并不清楚,只需隔三差五事无巨细地禀明大公子。据他所知,周家大公子已派出一名心腹去往上饶,至于目的,亦不清楚。 上饶,那是父亲此行的目的地。薇珑的神色变得凝重。 接下来,护卫所交代的,都是尾随路上的见闻,包括平南王在何处停留,到故友家中拜访、小住,诸如此类,林林总总。 这些事,周家大公子当然已经了然于胸。 近日,平南王消失在周家护卫的视线之中,不知去向。看到这儿,薇珑透了一口气。 周家的人这样做,因何而起?是得了梁湛的吩咐,还是平南王府无意间引起了他们的忌惮? 那么,周清音呢?与她来往,想来也是家中授意。 薇珑暂且按下这些疑问,把口供放到一边,看周家近来的动向。 大多都是周家的人情来往,她注意到的只有三点: 周大公子与周清音曾一同去过位于城西的别院; 吏部郎中曾受托到唐府,意在撮合唐修衡与周清音,无功而返; 周大公子曾两次在家中宴请端王梁湛,恳请梁湛帮他把黎郡主娶回家中。 第22节 薇珑看得心头火起。 没错,如今世上能让她动怒的人少之又少,但梁湛是个特例。前世种种,让她今生不需任何理由就对梁湛满心憎恶。 其次就是周大公子。 什么叫帮他把黎郡主娶回家中?这是什么混账话? 薇珑连喝了两口茶才平静下来,随即心念数转,匆匆站起身来,唤荷风:“去知会吴总管,看能不能追上临江侯,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问侯爷。要快。” 今生相识至今也没多久,他却不声不响地为平南王府做了这么多。因何而起?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头生出,徘徊不去。 第11章 修衡(上篇) 等待的间隙,薇珑看了另一份口供。 这个人证,是周清音房里的宋妈妈。作为周府大小姐房里的管事妈妈,当然对周清音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 周清音决意嫁入唐府做长媳; 周清音极为反对兄长娶黎郡主的心思,可如果不帮忙,自己的心愿就会成为泡影,只得听命行事; 上次从平南王府回到家中,周清音心绪十分低落,在房里闷了好几日,之后打起精神来,每日与周夫人关在房里说悄悄话。 薇珑看罢,仍是满腹狐疑。 吴槐那边还没消息,唐修衡就已抓了人证拿到口供。这是其一。 另外一个,自然是荣国公府大公子周益安。 前世,在她印象中,让人忌惮的是周国公和周夫人、周清音,作为国公世子的周益安放浪形骸、品行不端,只是她与周清音斗法的牺牲品。 她与周益安仅有一面之缘,相见之时,也是他生涯重大转折的开始。 那时父亲已经辞世,康王梁澈还活着。 梁澈品行固然有不足之处,但是很聪明,中毒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每日都在分析是谁对自己下的毒手,又命心腹慢慢查证。 那是梁湛的手笔,他的心思,谁都摸不清楚。 梁澈弄清楚原委的同时,梁湛给他来了一出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梁澈只能苦笑,后来对薇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问你。日后,我的心腹和谋士为你所用。薇珑,我知道你也恨他。杀掉他的那一日,去给我上柱香,告诉我一声。” 薇珑对梁澈的感觉,始终是没有好感,也不厌烦。在这件事之后,有了一份感激。 梁澈背地里好色,辜负过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曾为可以娶她兴奋不已,对梁湛感激不尽,却不知那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她痴情,一生只将一个男子放在心上,也得不到好下场,连安稳的日子都过不上。 这样的前提之下,让她失去了否定、轻视别人的底气。 梁澈得到她的允诺之后,平日会邀她一同见一见上门探望的人,之后跟她细说这些人的底细、优缺点。 周益安到康王府,就是以探病为名。 周国公是梁湛的心腹,梁澈平日说起周家都黑脸,见到人就更别提了。 那天赶巧了,由于周清音一早进宫请安时无事生非,惹得薇珑满腹火气。 周益安进门之后,有意无意地总盯着她看,眼神很奇怪,她当即命人唤侍卫:“周公子以探病为由,对王爷出言不逊,乱棍打出府去。”随即唤人替梁澈写折子。 梁澈笑了,摆手阻止,亲自给皇帝写了一道折子,好好儿地告了周国公一状:教子无方。 皇帝大为光火,当即传周家父子二人进宫回话。儿子没多少日子了,周家仗着是皇亲国戚,找到门上去惹他不快,怎么能不让人震怒。 没影的事情,周家父子不可能老老实实承认,委婉辩解。 皇帝火气更大,当日赏了周益安重重的三十廷杖,又将周国公的官职连降三级,并罚俸三年。 皮开肉绽的周益安回到家中之后,闭门养伤半年,谁都不见。伤愈之后离家远游,后来竟然不知所踪。 周国公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最终的结果对周家的打击、影响都很大,一度让他们乱了阵脚:周国公一方面要广撒人手寻找儿子,另一方面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始终找不到人的话,只能挑选一个侄子过继到膝下。 周益安始终没有下落。 ——这是薇珑记忆中关于周益安的一切。 周益安现在所做的,她一直以为是梁湛到明年要着手的。 如果口供属实,前世一定是出了什么转变,让周益安把掌握的这些情况告诉了梁湛。那么最初对父亲和自己居心不良的人,是周益安,或者是周家。 周家不可能告诉她原因,那么,能解开这个谜团的,或许只有父亲。 虽然周家、梁湛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这些发现还是让薇珑有些沮丧。 不论自己还是父亲,都可称之为迟钝,对潜在的祸患毫无察觉。 而前世的唐修衡,在这件事情上,也没先知先觉。 这绝不是早相识几个月就能够解释的。就算是一见钟情,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往好处想,是事无巨细地关心意中人,往坏处想,那叫没得到同意就暗中打探、监视。 薇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与自己一样,经历并且在面对那件无从解释的事。 · 第23节 今日,唐修衡是乘坐马车出行。 吴槐亲自策马追赶,很快就到了马车跟前,跳下马,恭声转述薇珑的意思:“我家郡主有十万火急之事请教侯爷,能否请侯爷再去王府一趟?” 沉了片刻,唐修衡道:“我另有要事,郡主若是能等,明日未时再相见。你帮我带几句话给郡主。” 吴槐恭声道:“是。侯爷请说。” 唐修衡语速缓慢,透着萧索:“日后我要在什刹海建一所别院,地皮还没买下,决定用清心为园名。 “我记得,有位故人用七年光阴建造了一所园林,意在完成父亲遗愿。 “武夷岩茶虽好,六安瓜片更值得细品。 “郡主若是明白,那么,请告知最初为何试图称病不见。 “若是听不明白,无妨,郡主要问的事情,我会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吴槐听得一头雾水,能做的只是用心记下,“侯爷放心,小的定会一字不落地转告郡主。” 唐修衡回到家中,转到书房,亲手沏了一杯六安瓜片。 手中这一盏茶,牵系着他的前世今生。 茶的馥郁香气,萦绕着他的刻骨相思。 薇珑。 清欢。 那是他前世红颜早逝的妻。 她若明白他的言语,便欠他一些解释。一个日夜的时间,足够她权衡轻重。 她若真的一无所知,也很好。就这样结缘,让他偿还前世对她的诸多亏欠。 前世,她亡于病痛,他死于孤绝。 今生,所经一切悲苦,定要改写。 第12章 修衡(中篇) 阿魏进门来通禀:“林公子、吏部樊郎中和周大公子早就来了,侯爷先见谁?” 林公子,指的是贤妃的胞弟林同。 唐修衡抬眼看着阿魏。 阿魏看得出他情绪不佳,懒得说话,便猜测:“都不见?”三个人虽然事先都递了帖子过来,可侯爷并没说要见他们。 唐修衡不说话。 阿魏等了片刻,继续猜:“都请进来?” 唐修衡颔首。 阿魏称是而去。 少顷,林同、吏部郎中樊成和周益安相形进门,拱手行礼。 唐修衡喝了一口茶。 昔年林同的一条腿断在了唐修衡手里,半年后才痊愈,再想想打架的原因,暗自汗颜。 那次是他欺负唐修衡的三弟、四弟。唐修衡护短儿,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他一顿,出手是太狠了些,但参军征战去拼命的惩罚未免太严重,万一埋骨沙场…… 他去了宫里,求姐姐贤妃在皇帝面前给唐修衡求情,把人调回京城安排个官职。心里想的很简单:冤家宜解不宜结,再相见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没想到,贤妃一阵唉声叹气——从唐修衡离京之后,皇帝就不大理她了,倒是比较留心唐修衡在军中的表现,听说唐修衡作战骁悍,特别欣慰,直夸赞唐太夫人有远见。 林同听了,再不能说别的。 今年唐修衡回到京城,官拜五军大都督,林同满心敬佩,决心与之交好。 为此,林同得空就下帖子到唐府。唐修衡见过他几次,虽然话特别少,但还算和气。 樊成和周益安来的目的很单纯:撮合唐修衡、周清音。 唐修衡指了指三围罗汉床近前的座椅,示意三个人落座。 阿魏和另一名小厮奉上茶点。 林同落座之后,问起唐修衡离京巡视的事是否属实。 唐修衡颔首。 林同便继续这个话题,询问去多久,要到哪个军营、卫所等等。 唐修衡不想说话,阿魏便在一旁应声。 林同现在算是习惯了唐修衡的脾性,也不计较这些,更不觉得尴尬,跟阿魏一问一答的,居然说得热热闹闹。 唐修衡慢悠悠地喝着茶,想到前世一些事。薇珑修建棠梨园期间,林同一直尽心帮衬,忙前忙后,偶尔传话给他:黎郡主安好。 只说黎郡主,不称康王妃。 林同年少时挺可气的,想一出是一出,没有他办不出的混账事。成年后人前仍旧大咧咧的,但头脑聪明,立场坚定,认可谁就是一辈子的事。 第24节 樊成和周益安坐在一旁,只等着林同说出来意,唐修衡把他打发掉,林同却一直跟阿魏扯闲篇儿。 枯坐一阵子,周益安只好问林同:“林公子是为何事来唐府?” 林同有些意外,“哪里有什么事,只是来串门。” 这话说的,好像你跟唐修衡多熟似的。周益安心中不屑,委婉地道:“我们倒是有要事与唐将军商量。”言下之意是,你既然没事,就识相一些,赶紧滚。 林同望了唐修衡一眼,见对方敛目喝茶,转头对周益安不屑地撇一撇嘴,“若是唐侯爷发话送客,我二话不说,立刻道辞。至于你么……哼!”他固然是因为贤妃才得了个官职,但这几年一直踏踏实实当差,眼下已官升至五品,比不了唐修衡,却比得了闲在家中的周益安。 周益安冷了脸。 唐修衡放下茶盏,望向周益安和樊成,“何事?” 周益安和樊成笑了笑,为难地看向林同。 唐修衡道:“直说。” 林同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阿魏在一旁加一句:“侯爷两日后要离京巡视,明后天没空见客。”意思是现在有话不说,就要等到年后,年前哪个官员都一样,公务私事一大堆。 周益安想了想,道:“此次前来,其实还是为樊大人提过的那件私事。”横竖女方托人到唐家说项也不稀奇,让外人知晓也不损颜面。 樊成前两次过来,都以公务为名,说完公务才帮周家提亲,唐修衡每次都回一句不行,即刻命人送客。他如实告知周家,心里觉得不能成,周家却不死心,让他继续帮忙斡旋。此刻,他接话道:“我自知人微言轻,只是来向将军讨个话,若是有商量的余地,周家会请德高望重之人出面说项。” 周益安打量着唐修衡的神色,陪笑道:“我这做兄长的前来,将军不需想也知道因何而起。这事情,令堂也不干涉,只得当面商量将军。端王爷说过,他愿意出面成就一段良缘。” 皇室子嗣出面保媒,是官宦之家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唐修衡凝视着周益安,视线锋利,唇畔却浮现出堪称温柔的笑容。 这般矛盾的神情,在场的人都读不懂,除了阿魏。 “不行。”唐修衡仍旧凝视着周益安,视线更为直接、锋利,“不需再来。” 周益安莫名觉得毛骨悚然,心慌的厉害,是名将本身就有这种慑人的威力,还是唐修衡分外反感有人提及姻缘? 林同瞧着周益安面色发白,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周益安狠狠地瞪了林同一眼。有这个缺心眼儿的在场,没办法再说下去,而唐修衡已吩咐阿魏: “送客。” 林同笑出了声。 阿魏躬身送樊成、周益安出门。 唐修衡玩味地望着周益安的背影,直到对方出门。 林同心头一动,问道:“侯爷瞧着这个人不顺眼?” 唐修衡颔首。 林同双眼一亮,“我也早瞧着他不顺眼了,一面瞧不起我有个贤妃姐姐,一面上蹿下跳地巴结端王,算个什么东西?只是先前不知道侯爷与周家有没有交情,要是有交情,不就又得罪你了么?眼下侯爷的意思是——” “办他。” “交给我。”林同跳起来,拍着胸脯道,“我挖个坑就能把他埋进去半截。” 唐修衡失笑,没接话。 “这些话只有你知我知,侯爷不妨拭目以待。” 唐修衡打趣道:“又与人打架?” 林同尴尬地摸了摸脑门,“哪能啊,我小时候总犯浑,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就来你跟前晃悠,不是让你打怕了巴结你,是想以后就跟着你了,若是再挂帅出征,带上我一个。这可是大实话。” 唐修衡对林同笑了笑,“旧事不需挂怀。此事我另有打算。” “好好好。”林同面上应着,心里却想:你忙你的,我凑热闹踹周益安一脚两脚的总行吧?他生平一大爱好就是刁难权贵之家的子弟,至今失手认栽的,只有唐修衡一个。 · 翌日下午,唐修衡暂且放下公务,去见薇珑。 涵秋带路,请他到梧桐书斋。 一路上,唐修衡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薇珑。 康王死后,她的日子特别辛苦,要与周清音斗法,要利用起康王府余存的势力与梁湛抗衡。 她不愿意让他帮衬。一次,哀哀地看着他说:“你看看别处,看看别人。为我,不值得。做什么都不值得。” 最后的时光,她经常坐在窗前,手里一杯大红袍,细细品尝,神色恬静。 他一直没告诉她,分隔两地的岁月中,他只喝六安瓜片。 喝茶换了口味,只是因为彼此。 掌上时光,茶中乾坤,氤氲着的是短暂而珍贵的静好时光。 只有在那样的时刻,才能安安静静地回忆、思念。 别离之前,她抚着他的手,“修衡,你真该离我远远的。太累,何苦。” 他忍着心头疼痛,问:“若有来生,你作何打算?” 她眼中含泪,唇边含笑,“要来生做什么。我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再转世为人。” 第25节 “不要我了?” “不要了。”她语气宛若叹息,“要不起。” “那就不要来生。等我去陪你,别怕。”他说。 她含泪的眼中尽是不舍、依恋,却摇头,“就算真的可以等,我也做不到。等你做什么?继续拖累你么?”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魔。在意的人遇到危难、挫折,她会反反复复地寻找自己的过失,否定自己的一切。 她从来不会想,自己只是一个弱女子,该让亲人和他来照顾、呵护。 平南王的疏忽,让她嫁入最险恶的皇室、痛失唯一的至亲; 他镇守边关、挥师北上的时候,她孤孤单单的留在京城。 可是她说,是她拖累了他们。 薇珑生性淡泊,一度被逼迫得决绝狠辣,而面对在乎的人,她只是单纯的不知怨怪的女孩。一生不改。 所以她的疲惫深入骨髓,年纪轻轻便厌倦了尘世。 · 唐修衡走进梧桐书斋,抬眼望去,薇珑的身影入眼来。 她站在廊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悠远。 第13章 修衡(下篇) 薇珑脸色有些苍白。 昨夜一直辗转反侧,一早进宫去给皇后请安。皇后见她脸色不大好,当即传太医把脉,得知是有心火,便让她早些回府,好生歇息。 回来之后,喝了安神汤,仍旧无法入眠。 一直是悲喜交加,情绪焦虑,头脑混沌。直到这一刻,看到唐修衡,她平静、镇定下来。 心魂的安稳,只有这男子能给予。 唐修衡走到近前,薇珑亲自打了帘子请他进门,吩咐荷风、涵秋:“我与侯爷有要事相商,任何人不得入内。”语气出奇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意外。 荷风、涵秋齐声称是,转到院门口站定。 进到室内,唐修衡走到居中的甚是宽大的书桌前。桌上放着书籍、画纸、习字的纸张、文房四宝。 他拿起一张宣纸,细看上面的字迹。是行书。 薇珑惯用行书,可上次写给太夫人的帖子,用的是簪花小楷。 字体会随着人的年龄、阅历发生细微的变化。前一世,薇珑的行书逐渐炉火纯青,如行云流水。只是身体每况愈下,腕力虚浮。 此时他眼前的字迹,有着最佳的手法,没有笔力不足的缺点。 薇珑进门后,解下斗篷,斟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唐修衡放下纸张,侧头看着她。 薇珑对上他的视线,“昨日你说过的话,我——都明白。” “那多好。”他语气里并无喜悦。 薇珑抿了抿唇,慢慢地道:“你初次登门,我试图称病不见,是因为我要等家父回京。在他回来之前,我不敢见侯爷。” 唐修衡问:“为何?” “我知道家父在外可能遇到凶险。他若有不测,黎郡主便只是一个头衔,会受人挟持,再无宁日。”薇珑轻声道,“昨日之前,我没料到的是,侯爷也知道。” “没料到,所以我只是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不相干的人。”唐修衡牵了牵唇,笑意寂寥,“如果我不曾前来,此生是不是就要陌路殊途?” 薇珑低下头,手落在书桌上,无意识的摩挲,如实道:“很可能。” “……也对。”唐修衡缓缓踱开去几步,又转回到她面前,负手而立,“携手同行的话,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担保你过得顺遂。最难的日子,你只有你自己。那样的日子都能独自度过,为何还需要别人陪伴?” 薇珑的手扣住桌案边缘,缓缓地摇头,“不是。不是那样……” 她想到了他喝完第一口茶之后,转头望着门口,情绪骤变,想到了昨日他欲言又止的凝眸,更想到了前世种种。 这些日子,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挣扎? 如果换一个有勇气的人,今生第一件事应该是去找他,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随即等待初遇结缘。 她没有,她选择了躲避。 “我只是害怕。”薇珑用力咬了咬唇,抬眼看着他,语声有些沙哑了,“亲人离散,身败名裂,伤病缠身,娶了一个……只要有一点点让你重蹈覆辙的可能,我都害怕。这些你该明白。” “我明白。”唐修衡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现在你要告诉我,日后是携手、陌路,还是等待?” “怎么会这么问?”薇珑不明白,“你说起的,没说起的,我都记得。” 唐修衡语声黯哑、语速分外缓慢:“因为,我不记得好生照顾过你。 “你至亲离世的时候,我不能宽慰;你孤单、烦躁的时候,我不能陪伴;你生病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甚至不知情;你要离开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明知道这些,还是想见你,想与你携手——我自登门之初就是这企图。 “可我也记得,你要我离你远远的。 第26节 “你说过,不要了,要不起。 “正是因为你记得,我一定要让你决定。 “我只问这一次,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倾尽全力,避免你我重蹈覆辙。 “好好儿想想。如果觉得仓促,那就等我回京再答复。” 他看得出,这一个日夜的时间,她并没权衡轻重。 薇珑哽了哽,“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为何要记得那些?” 回忆再次袭上心头。 病入膏肓时,身体无休止的尖锐的疼,让她很多时候只希望快些解脱。而他,正如方才说过的,每一日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死亡越来越近。 昏睡中醒来,她经常会看到他站在窗前的背影,那么孤独。 他展露给她的,只有柔和带笑的面容,可也有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眼中清晰地写着自责、无助和绝望。 不要了,要不起,不要与他在轮回中再相逢——都是她说的。 又能怎么说? 难道要一遍一遍地诉说不舍与担心,让他在陷入孤独之后一次次心碎? 薇珑走到他面前,手缓缓抬起来,抚上他的面容。 很想问问他,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如何度过的。 很想告诉他,那些都是违心话,怎么能记在心里。 可是,说不出。 “是我错了。”随着这四个字出口,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唐修衡双手捧住她的脸,以拇指拭去她的泪,“不哭。” “嗯。”她用力点头,泪水却似断了线的珍珠,哽咽着道,“我不要选,不用想。你……还要我么?” 唐修衡心疼不已,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要。” 薇珑不是轻易落泪的人,也不认为此刻有哭的理由,却怎么样都无法逼退眼泪。她用手臂隔开自己与他,把脸埋在宽大的衣袖上。 到这种时候,还要避免眼泪落到他衣襟上。这样的女孩,也只有她了。唐修衡不再劝慰,轻轻拍着她的背。 忍了那么久,是该好好儿哭一场。 如果哭一场就能让她忘掉所有的伤,该多好。 她哭得像个委屈又隐忍的孩子一样,随着轻轻地抽泣,双肩微微颤动。 好一阵,她终于平静下来,却一动不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惨兮兮的样子。 唐修衡抬手托起她的脸,有意缓和气氛,“让我看看,有没有哭成花猫。” 薇珑皱了皱鼻子,“我去洗把脸。” 唐修衡忍不住笑了,“别担心,这样更好看。”真的有怎样都好看的女孩,梨花带雨的说法原来并非虚言。此刻的她可怜兮兮的,纤长的睫毛上,缀着细碎晶莹的小小泪珠,眼眶微红,眸子愈发的水光潋滟。 “能好看才怪。”薇珑声音闷闷的,却没再坚持。手臂轻轻地绕上他颈部,细细地看着他,唇畔浮现一抹笑意,“这是真的么?”莫大的哀伤、喜悦之后,心里有些发空,有些担心这只是一场梦。 唐修衡抚着她的脸颊,“应该是。”他也许比她还要患得患失。 “是真的。”薇珑深深呼吸,闻着他的气息,“我们不会做这样的梦,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闭上眼睛。”他说。 “嗯?” 唐修衡的手指流连在她唇角,“你不该补偿一下?” “……”薇珑缓缓阖了眼睑。 唐修衡以拇指抚着她的唇,慢慢移开,低下头去。 薇珑能感觉彼此距离拉近到呼吸相闻。熟悉的感觉笼罩在心头,让她确定,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唐修衡,她的夫君。 唐修衡心里则挣扎起来:这是他的妻,可她如今尚未及笄。 相思要缓解,又怕燃成烧身的火。 第14章 父亲(补齐) 薇珑睁开眼睛,看到他为难的神色,不由得笑了,“没心情?”他情绪不对劲的时候,连抱她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才怪。”唐修衡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还没及笄,不好意思下手。” 薇珑笑着挽住他的手,让他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我们说说话。” “嗯。” 薇珑转到次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转回到他近前,问起父亲的事:“等爹爹回来,我怎么跟他说才合适?” 唐修衡反问道:“那二十名离京去接王爷的侍卫是怎么回事?” “……我没别的法子,骗吴槐派人去接爹爹回来。”薇珑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唐修衡轻咳了一声,“在这之前一半日,王爷已经收到一封信:若不尽早回京,你会有性命之危。”他用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当时别无他法。发现周益安的举动,是之后的事。” 第27节 先后来了这么两出,父亲一定是每日提心吊胆,可只要能避免前世的劫难,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薇珑问唐修衡:“我要怎么解释你介入了这件事?” 唐修衡微微一笑:“不用解释。我跟陆开林打过招呼了,王爷回京之后,他会过来细说原委。” 陆开林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家最近想与唐家、平南王府结亲,又与梁湛有来往,锦衣卫少不得对周家留心。陆开林与他自幼就是至交,又知道平南王曾经帮过唐家,帮好友送还人情是情理之中。 ——这些足以说服平南王。 薇珑不难想到这些,释然一笑,又问他:“有没有要提醒我的?” “你?随心所欲就好。” 很多事情上,别人若是告诉薇珑该怎么做,反倒没有好处:她会起逆反心。眼下她有等待父亲回家这件最重要的事,顾不上跟自己或别人较劲,等到父女团聚之后,心里踏实下来,应该就该恢复本性了。 那可真是神仙拿她都没辙。 没有人比唐修衡更了解她。 薇珑莞尔一笑,继而苦恼:“我这个性情……怎么办才好?”又不无心虚地看着他,“你受得了么?” 唐修衡笑着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纳入掌中,“比起我,你只能称之为任性。” “可你管得住自己。” “那是什么都懒得做的时候居多。” 薇珑起身,转到他面前,双手撑在他膝上,笑微微地看着他,“帮我那些坏脾气改掉,我也尽力帮你,好不好?” “好,当然好。”唐修衡认真地看着她,“但是,那不知需要多少年。” “我知道。” “我要娶你,却不想要儿女。”唐修衡抬手抚着她眉宇,“真有了儿女,他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父亲。能免则免吧。你打心底反对的话,还来得及后悔。” 薇珑唇角上扬,“我几时想要儿女了?怪麻烦的。” 鉴于前世的经历、见闻,她从不觉得生儿育女有什么好处。很多年辛辛苦苦,儿女并不见得能回报养育之恩,更有甚者,会有意无意地给至亲带来劫难、痛苦甚至于死亡。 即便寻常做儿女的没有这么极端,可做父母的只要活着,就为儿女劳心劳力,没有真正松心的时候。 她确定,唐修衡跟她想法一致。 唐修衡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真心话?” “几时骗过你?” “这样的话,王爷和娘可有的头疼了。”哪有不盼着早些抱上外孙、孙儿的长辈? “嗯……”提到两位长辈,薇珑态度有所松动,“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想开了。”随即戏谑地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横竖我都还没及笄,你也不急着娶我。” “胡说。”唐修衡把她安置在膝上,“今日我就跟娘说,我要娶你。” “这就说么?”薇珑有些犹豫,“万一……”万一出岔子,怎么办? “没有万一。”他语气笃定,“若连这件事都没把握,你我还是趁早手拉手殉情为好。” 薇珑失笑,“也对。”她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真好。” 有他在,不需再忐忑、恐惧。 唐修衡侧头吻了吻她鬓角。没错,这才是他想要的最美的光景。 但他并没久留。孤男寡女,在书房里独处太久的话,下人不免心生揣测,万一把闲话传到吴槐耳朵里,对他和她只有坏处。 薇珑知道他还需要处理公务,也就没留他。 出门前,唐修衡握着她的手,蹙眉道:“荒谬。”让他心里不痛快的是这矛盾的情形:还没及笄的女孩,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不能碰。可眼前人是他的清欢,他的妻子。 薇珑忍俊不禁。 唐修衡抬手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怎么不跟我拧着来?” 薇珑笑意更盛,“你不想,我怎么敢轻薄你?” “我不想?”唐修衡扯一扯嘴角,“我怕你招架不起。” 薇珑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柔声叮嘱,“在外要好好儿照顾自己,早些回来。” “嗯。”唐修衡心里好过了不少,放开她的手,举步出门。 · 腊月初五,平南王黎兆先回到京城。 听得荷风通禀,薇珑立即脚步匆匆地去往外院。 此刻的黎兆先,正大步流星地去往内宅,满心迫切。 数日前,他收到了一封信,有人警告他最好尽快回京,不然爱女性命难保;打点行囊的时候,女儿的书信又至,也是盼他早日回京。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一定是自己不经意间埋下了隐患。女儿出门有他调|教多年的侍卫保护,又是与世无争的性情,外人至多挑剔她不爱出门走动,这样一个小缺点,不可能招致祸患。 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身上。只可惜,全无头绪。 薇珑远远地看到风尘仆仆的父亲,想笑,又想哭。脚步停了停,小跑着迎向父亲。 看到女儿,黎兆先心头阴霾消散,逸出爽朗的笑容。 第28节 “爹爹!”薇珑到了父亲面前,用双手握住了他温暖的大手。 “怎样?”黎兆先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委屈?” “没。”薇珑费力地吞咽一下,“只是担心您……回来就好。” 黎兆先反握了女儿的手,缓步往内宅走去,“跟我说说,近日都有哪些事?” 薇珑把唐修衡、唐太夫人、周清音登门等事如实道来,末了道:“临江侯说您帮过唐家,可是真的?” 黎兆先仔细回想,片刻后颔首一笑,“有些年头了,举手之劳而已,难为他还记得。” 薇珑一笑,“是为这缘故,临江侯有意回送您一份人情。”提了提两份口供的事,“就在我的书斋里,您去看看?” 黎兆先正色颔首,“好。”不出意料的话,唐修衡口中所谓的人情,应该能让他理出个头绪。 父女两个进到梧桐书斋,薇珑唤涵秋上茶,亲自取来口供,末了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父亲。 前世父亲留给她最深的记忆,是消瘦、病容,是离世前的不甘、自责、不舍。父亲到最后才知道是谁暗中谋害,有一段时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十余年的安逸悠闲岁月,足够让任何人放松警惕,想不到谁会对一个名符其实的闲散王爷下毒手。 今生已不同。 此刻近在眼前的父亲,眉宇间有着鞍马劳顿带来的些许疲惫,但是气色很好,敛目看着口供,偶尔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 黎兆先看完口供,把纸张照原样叠好,放回信封内,拿在手里,站起身来,“我得先进宫面圣,回来再着手核实这些事。”离京前曾与皇帝辞行,回来后不能不露面。 “我送您。”薇珑起身送父亲出门,亲昵地揽住父亲的手臂。 黎兆先就笑,“这么大了,反倒更黏人了。” 薇珑不语,没来由的心酸。 黎兆先拍拍她的肩,“早知道就不出门了,这时想想,真是多余。” “也不能这么说。”薇珑抿出笑容,“没有这次的事,我怎能知晓,没您在家坐镇,我就没了主心骨。” 黎兆先笑起来,“只你肯这么想。” 吴槐快步追上来,“禀王爷,锦衣卫陆指挥使求见。” “快请到暖阁。” 薇珑见状,退开两步,先行回房。 去往暖阁的路上,黎兆先问吴槐:“近来可有蹊跷之事?” 吴槐低声回禀:“王府周围有人窥探,小的当差不力,最近才发现,命人撵走了——想抓住,没得手。” 黎兆先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吴槐,“详查,仔细核实。”不出意料的话,陆开林前来,也是为这件事。但是,即便是再值得相信的人,也不能轻信。因为这事情关乎女儿的前程、安危,决不可有一丝纰漏。 吴槐正色称是,又问道:“这事情与哪家有关?” “周家。” 吴槐想到了一事,“郡主前些日子曾吩咐小的,安排人手盯着周家大小姐。小的索性命人盯着整个周家,这两日已陆续有回信传来,碍于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便没告知郡主。” 黎兆先想到了女儿提过周家大小姐曾两次登门,有这安排,或许是言谈间留意到了什么。他脚步一停,“这次就算了。日后郡主交代给你的差事,只管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不需知会我。” 女儿长大了,总有需要独自应对的一些事,不可能事事都让他知晓。平日里若是与一些贵妇、闺秀甚至宫中嫔妃生了嫌隙,他有心也不方便替女儿出面。 “……是。” 黎兆先扬眉,“有异议?” “没有,没有。”吴槐连连摇头,问道,“王爷的意思是,小的日后就是郡主的心腹了?” 黎兆先反问:“难道以前不是?” “以前只听您的。” 黎兆先笑起来,“日后只听郡主的,偶尔做做墙头草也行。” 主仆两个说笑着到了外院暖阁。 进门之前,有人飞跑过来,双手呈上一封帖子,“端王爷遣人送来的。” 端王梁湛,周益安最近巴结得正欢的人。他消息倒是灵通。 黎兆先看了看,道:“晚间得空,设宴恭迎端王。”顿了顿,又道,“去周府一趟,问周大公子晚间能否前来赴宴。”盯着自己、觊觎女儿的人,他总要亲眼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站在一旁的吴槐抬眼打量,见此刻的王爷目光深沉而锋利,笑得意味深长。 第15章 梁湛(上篇) 午后,吴槐从收到的帖子里筛选出需要薇珑过目的,亲自送到梧桐书斋。 薇珑坐在书桌前,还在为一件事犯愁,一面看帖子一面对吴槐道:“到今日都没想到能让爹爹特别高兴的事。你有没有好主意?” 吴槐笑着宽慰道:“王爷回来瞧您一切都好,已经特别高兴了。小的平日只希望儿女不闯祸,不生病,可从没想过他们怎么孝顺我这个当爹的。” “做父母真可怜。” 吴槐笑起来,岔开话题:“王爷上午跟陆指挥使叙谈了一阵子,小的就在一旁。除了那两份口供的人证,陆指挥使手里还有三名周家的护卫,他有意把这五个人交给王爷——锦衣卫和临江侯可以管管闲事、发现异状,但不能介入太深。” “是这个道理。”薇珑问道,“爹爹怎么说的?” “王爷自然不会反对。”吴槐如实道,“我瞧着王爷的意思,是打定主意要整治周益安。”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种事不能急,急于行事的话,反倒让人觉得沉不住气,临江侯和陆指挥使以后说不定就不敢再帮衬王爷了。” 第29节 这倒是。自己不下一番功夫核实,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反而会让唐修衡和陆开林心里发毛,怀疑平南王府日后也会轻易相信小人的说辞。 说到底,信任是一回事,如何应对是另一回事。 “这道理我明白。”薇珑笑看了吴槐一眼,“今日怎么主动与我说起这些?”以前父亲在家的时候,吴槐从不主动与她说外院的事。 吴槐笑呵呵地道:“王爷说了,日后小的只管专心服侍郡主。” “是么?”薇珑开心地笑起来,“那多好。日后可不准在爹爹面前告我的状。” 吴槐底气不足地道:“以前也没有……吧?” 薇珑看到了唐家的帖子。唐家的花房培育出了几种本该在明年春日开放的花,唐太夫人和两个儿媳邀她去看看品相如何。她把帖子递给吴槐,“即刻派人去回话,两日后记着安排车马。” 吴槐爽快地应下,又说了晚间梁湛、周益安来王府的事。 薇珑思忖片刻,“我以前每次出门,你安排的侍卫都是固定的么?” “这是自然。” “周益安前来的时候,你让他们留心打量,说不定有印象。”薇珑又吩咐荷风,“知会琴书、安亭,到时候让她们也去看看。” 琴书、安亭自幼与外院的几名侍卫一同习文练武,是父亲特地为她精心培养的两个得力之人。前世没有这两个丫头的话,被人生生掳走、暗杀的事情都少不了。 如果周益安都没见过她,就算再想娶高门女子为妻,也不可能暗中做了那么多手脚。 应该是在什么场合见过,他又没表明身份,自己就没留心。 · 薇珑并没想到,今日就会见到梁湛和周益安。 梁湛、安平公主和周益安先后脚来到平南王府。 安平公主是皇帝膝下第五个女儿,与梁湛一母同胞,今年十六岁,婚事未定。 皇帝对膝下的儿子满心嫌弃,对女儿却特别宽和,婚事算是由女儿自己决定,不满意就作罢,绝不勉强。 安平公主与薇珑并无交情,她与柔嘉公主面和心不和,连带的也不喜与柔嘉亲近的人。这次做不速之客,是兄长要她帮忙。 见礼落座之后,安平公主解释道:“新得了一架古琴,想送给柔嘉公主,却担心眼拙,就想请黎郡主帮忙看看,若是需要调音、换弦,还要劳烦郡主。”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向性子急,听说皇兄要来府上,便跟来了。还请王爷恕我失礼。” “无妨。”黎兆先笑微微地望着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笑道:“王爷若是同意,我便去内宅与郡主细说。” 梁湛站起身来,笑得温文尔雅,“母妃也有几句要紧的话,要我替她请教郡主,不知……” 在一旁坐着的周益安听了,面色微变。 黎兆先摆一摆手,“二位都是金枝玉叶,只管安坐,等小女前来问安。”继而吩咐下去。 · 薇珑来外院的一路,所思所想,都关乎前世。 前世的安平,出嫁之前,一直都是梁湛、周清音的爪牙,不足畏惧,只是惹人嫌恶。那样尽心尽力地帮衬兄嫂,也没落到好处:二十岁出嫁,嫁的人是千里之外的封疆大吏、梁湛的党羽。厌烦那男子,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嫁。 对于梁湛,她能想到的,只是父亲、唐修衡和自己的劫难,还有她引以为耻的长春苑。 唐修衡太了解她,摄政之后,将长春苑夷为平地,拔掉了她心头那根刺。 凌迟处死梁湛,其实不符合他的作风,他更愿意让憎恶的人生不如死。有此举,只是为了让她走得安心。 梁湛带给她的骂名,唐修衡用了很极端的方式:朝堂之上,官场之中,不得诟病摄政王妃,百姓、官宦之家的下人可检举官员,只要属实,可得良田千亩、白银万两,被检举的人,与梁湛同罪,凌迟。 黎郡主、前康王妃、摄政王妃,成了人们话题里最大的禁忌。 的确,太决绝,太残酷。可那样的唐修衡,是谁造就的? 薇珑进门之前,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围墙之上四四方方的那片天空。 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暗蓝色的空中,可见寥落的几点幽冷星光。 寒风刮在脸上,如同温柔又残酷的刀,缓慢、坚定地侵蚀着肌肤。 静立片刻,那份寒冷让她呼吸艰难,透不过气。 太冷了。 她闭了闭眼,转身步入暖阁。 依次见礼之后,薇珑落座,不能忽视落在自己脸上的一道视线。 她没掩饰自己心头的不悦,蹙眉回望过去。 是梁湛。 这时候,他那双凤眼分外明亮,目光柔软、迷离,唇畔噙着喜悦的笑。 薇珑挑了挑眉,予以不屑的一刻凝眸,转头与安平公主寒暄。 梁湛不以为意,唇畔笑意加深。 她是那么美那么单纯的女孩。 看到她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的除夕夜看到瑞雪纷飞的感觉,温馨、美丽、纯净,心海得到平宁。 第30节 为何直到今日才得以相见? 他只怪自己来得太迟。 薇珑移步到案前,检视安平那架古琴的时候,梁湛踱步过去,语声轻柔:“母妃近日诸事不大顺心,疑心所在的宫苑被人挡了吉兆,想请郡主帮忙看看风水。” 薇珑看都不看他,语气淡漠:“那是钦天监的事,臣女不敢领命。” 梁湛笑若春风,“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为人儿女的,即便是明知长辈的心思不可取,也想试一试,聊表孝心。” 孝心?你所谓的孝心,是能对生身父亲下毒手。薇珑心头冷笑,抬手拨动琴弦。 室内响起古琴悦耳的声响。 薇珑不搭理梁湛,转头对安平公主道:“好琴。公主可安心了。” “是么?”安平公主留意到梁湛神色不同于平日,眼神戏谑地睨着他,与薇珑寒暄,“我与母妃一样,遇到郡主在行的事,只想请你帮衬,还不是信不过别人。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薇珑温和一笑,转身对黎兆先行礼,“若无别的吩咐,女儿告退。” 黎兆先笑着颔首,“回去吧。” 安平公主并不在意。横竖只是帮兄长的忙,黎郡主又是柔嘉公主的好友,肯对她做足表面功夫才是奇事。由此,她也就当即道辞。 本来就是三名男子饮宴,她虽然是不需顾忌男女大防的公主,在场总归是让几个人都不自在,还不如早些回宫里。 黎兆先自然不会挽留,命人礼送出门,之后,他发现周益安脸色很差,时不时眼神复杂地看向梁湛。 三个人年轻人和女儿的一言一行,他都留意到了,不难看出每个人的心思。 他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待客,对周益安的态度分外亲和。 周益安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酒足饭饱之后,与梁湛同时起身道辞。 马车走出去一段,梁湛命人拦下了周益安的马车。 周益安走到梁湛马车前面,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片刻后,车内传来梁湛温煦的语声: “我明日进宫,请父皇为我与黎郡主赐婚。你该看得出,我对她一见倾心。” “……”周益安惊怒交加,瞪大了眼睛,手握成拳。 梁湛撩开车帘,对周益安晃了晃食指,“说什么、做什么之前,想一想周家满门。当然,你若可以不顾一切,我也愿意奉陪。” “可你明知道,那是我的意中人!”周益安从齿缝里磨出这句话,脸色铁青。 “你?”梁湛悠然一笑,语声柔和,“今日之前,黎郡主不曾见过你。或许,明日你可以与我争一争。” “……”周益安怒极反笑,“我不能如愿,你也休想!黎郡主不同意,皇上就不会赐婚!” “凡事都要有个开端。请求赐婚,只是让京城的人知晓,黎郡主是我的意中人。”梁湛扬眉一笑,继而放下车帘。 第16章 梁湛(下篇) 薇珑回房的路上,琴书赶来通禀: “奴婢见过周大公子,不止一次,就在您偶尔前去的墨香阁。只是,奴婢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墨香阁的伙计。” 墨香阁是售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薇珑偶尔会亲自去那里挑选一些物件儿。 周益安扮成伙计的样子,不止一次近距离地打量、交谈。薇珑回想着周益安的样貌,试图将这个人与以往见闻联系起来。可惜,做不到。 自己这算不算没心没肺?她按了按太阳穴。 回到从小到大居住的兰园,薇珑坐在书桌前,视线落在象牙柄的裁纸刀上。 这是唐修衡上次带来的另一样礼品。 这把裁纸刀,她有些印象,不出意外的话,是在墨香斋见过。 当日如果她不明白他的言语,那么,他会针对诸事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且会提醒她,去墨香斋的时候要留心。 她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 这一晚,宫中大总管刘允收到了一封密信。 刘允看完之后,把信烧掉,吩咐心腹几句,转回到御书房,如常服侍在皇帝跟前。 晚膳后,一名小太监使眼色请刘允到门边,低声言语两句。 刘允不动声色,笑呵呵地从奉茶的宫女手里接过茶盏,送到皇帝手边。 皇帝问道:“方才嘀咕什么呢?” 刘允恭声道:“是奴才多事。听闻安平公主傍晚出宫去了平南王府,奴才担心公主往返路上出岔子,便叫人留心些。” 皇帝一笑,“安平去找薇珑说话了?” 刘允讶然,嘴里却道:“啊对,的确如此。” “嗯?”皇帝睨着刘允,“你知道些什么?如实道来。” 刘允身形又矮了三分,“奴才并不清楚原委,只听说安平公主是临时起意,与端王一同去了平南王府。今日周家世子也去了平南王府,奴才就想着……”他语声里有了些许笑意,“安平公主已过及笄之年,姻缘总是不顺心,或许是平南王与端王想做牵线的月老……” “胡说八道。”皇帝斥道,“皇室的事,平南王向来不肯理会,更何况今日才赶回京城。” “那……”刘允笑呵呵地道,“应该是端王想撮合安平公主与周家世子吧?端王一向待人宽和,尤其愿意帮衬有情人,先前不就想成全周家大小姐的一片痴心,要为周大小姐与唐侯爷保媒么?” 第31节 “周家世子,安平;周大小姐,临江侯。”皇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安平的婚事,难道不是朕与皇后做主?临江侯的婚事,朕几次要赐婚都不行,他端王却能保媒?” 刘允避重就轻,“唐侯爷并不想与周家结亲,只是周家心诚。前几日,林公子去唐府的时候,恰好遇见周公子亲自上门为妹妹提亲,唐侯爷当场回绝——奴才这两日听贤妃娘娘提起过。”顿了顿,又没心没肺地道,“依奴才看,周大小姐定是对唐侯爷一见倾心,周家才做到了这个地步,难怪端王爷要成人之美。这事情要是成了,不就是一段佳话么?……” 刘允越说越高兴,皇帝越听越生气。 是周大小姐对唐修衡一见倾心,还是周家垂涎唐修衡手中的权势、军中的威望? 梁湛这样帮周家在裙带关系上下功夫,为的是不是得到周国公和唐修衡的扶持? 皇帝喝了一口茶,“明日一早,传口谕给端王:他近来劳心劳力,甚是辛苦,不妨在府中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年前不必进宫请安。” 刘允显得很意外,“……是。” “这些闲事,你不妨命人多加留心,如实禀明。” 刘允躬身称是,大着胆子问道:“皇上的意思是,奴才连唐侯爷一并留心着?” 皇帝横了他一眼,“留心他做什么?当他与那些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货色一样?混帐东西!” 刘允慌忙跪倒告罪,心里却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要挟自己,但是很明显,那个人不希望平南王府和唐府这一类清贵之家、忠良门第引起皇帝的忌惮。 假如皇帝忌惮这样的门第,那他日后要做的事情会多上几倍。 · 翌日一早,传旨太监来到端王府,一字不落地复述了皇帝的口谕。 皇帝很委婉地告诫他:安分一些。 梁湛心里五味杂陈,面上还是如常和气,领旨之后,命人打赏。回到正殿沉思许久,也不知是谁摆了自己一道。 最该怀疑的是周家,但不论周国公还是周益安,都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动作。 宫里宫外两重天,朝臣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引发皇帝对他的忌惮,而且据他所知,昨夜没有进宫面圣的官员。 那就只能是宫里的人——皇帝跟前的太监、宫女,或者是皇后、柔嘉。 梁湛唤来侍卫头领付兴桂,“我要清闲一段时日,你却要忙碌一阵。皇上、皇后、柔嘉跟前服侍五年以上的宫人,一概不着痕迹地彻查,事无巨细,最好能查出每一个的软肋。” 付兴桂称是,刚要告退,梁湛唤住他,微眯了眸子问道: “查别人之前,我要知晓你的软肋。告诉我,不论何事,我都会帮你料理停当。” 付兴桂正色回想,末了摇头,“属下没有软肋,不会成为王爷的负累。” “今日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梁湛笑容温和,“日后遇到棘手之事,要及时相告。记住,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付兴桂为此动容,感激地道:“承蒙王爷厚爱,属下定当誓死效忠!” 梁湛满意地笑了笑,“去忙吧。” 对于现状,梁湛并不担心。有那样一个把哪个儿子都当贼一样防着的父亲,皇室子嗣哪一个都如他一样,时不时就会被冷落、猜忌。 只要耐心一些,把眼光放长远,不愁重拾恩宠的一日。 他的烦躁,只因求皇帝赐婚一事要搁浅。 那个女孩…… 他走到琴台前,手指轻柔地拨动琴弦,薇珑浅笑、不屑、冷淡的样子浮现在脑海。的确该对他毫无顾忌地瞩目气恼,虽然敢这样做的人屈指可数。 毫不掩饰心绪,意味的是丝毫不知门外吉凶悲欢,平南王把女儿保护得很好。 她生来就该过那样的日子,让人悉心呵护、宠爱。 怎么这才看到她? 他暗怪母妃、胞妹在自己面前提到她,总是面露不屑,又怪自己以前对她的才名、美名置若罔闻。 这几年忙忙碌碌,不是苦心讨好父皇,便是拉拢权贵,从没想过自己到底要娶怎样的女子为妻。 以往想的很简单,只要那女子背后的门第对自己忠心耿耿,那女子的样貌、品行都可以忽略。 现在,他完全否定了这想法。 他要娶黎薇珑,见到她的那一刻便知晓。哪怕她的父亲数年来不问官场是非,真正的与世无争,对他一点帮助也无。 梁湛亲自去了库房,挑选了两件珍藏的宝物,又亲自写了帖子。 午后他要带一架古琴前去平南王府,请黎郡主调弦。 皇帝要他好生歇息,不可入宫,可没阻止他去见意中人。 第17章 挑拨(上) 梁湛送给薇珑一个玉石盆景,菱花式青玉盆,木枝干,碧玉叶,淡粉、深粉、浅红、正红色宝石次第组成颜色深浅不一的花朵。 吴槐走进梧桐书斋,小心翼翼地把盆景放在大画案上,“端王下午来访。王爷让您自己拿主意。” 薇珑审视着面前的槅扇模型,“看来看去,还是有些不对劲。”父亲的书房要加两个槅扇,工匠自秋季到如今先后两次着手,都因为她看着不顺眼拆掉了。为了避免再一次浪费人力财力,她决定先把模型做好,明年开春儿让工匠照着做。 吴槐前后左右打量一番,目露惊奇,“郡主这手艺,可是大有精进,样式也是格外典雅。” “突然开窍了。”这方面,薇珑不能让自己依照目前该有的眼力、手艺行事。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却要退回到拙劣的状态,那是折磨。 第32节 好在能看出她这一变化的只有府里的人。她的变化对于他们,就算不给解释,他们也能帮她想到莫须有的理由。关心谁,在意谁,就会无条件地信任、理解,很多人如此。 “对对对,”吴槐笑呵呵地道,“就像那些文人,常年写诗作画,籍籍无名,可不定哪天就会有神来之笔,就此扬名。” 薇珑对他一笑,“说正事,你瞧着哪儿不对?” 吴槐再度审视多时,“小的怎么可能挑出毛病来,兴许上漆之后就瞧着顺眼了?” “……嗯。”薇珑坐到太师椅上,“或许吧。” 吴槐指一指玉石盆景,“小的刚才跟您说的——” “听到了。”薇珑问道,“爹爹在忙什么?” “陆指挥使把那几个人证送到了王府,王爷正在询问,等到埋在周家的眼线有了关于此事的回信,便会有所行动。” 薇珑颔首一笑,这才瞥了盆景一眼,“料想谁也拦不住端王,那就让他来。我白日都在这儿。” 吴槐称是而去。 薇珑撑肘托腮,长久地看着面前的模型,心里想的是唐修衡。 前生分明已习惯了想念他的岁月,今生却无法做到。不同的还有一点:如今想到他,心绪愉悦,见他的心更迫切。 是处境不同的缘故。做了孀居的康王妃之后,相见时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他害怕亲昵会被她看做轻佻,她害怕随意会被他视为轻浮。来自于现世、世俗的枷锁,太沉重。 而作为黎郡主的她面对他的时候,不需压抑,是真性情。他也一样。 那感觉,就像是与相同的人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情路,在她心海,前景流光溢彩。太美。 · 下午,周清音来到平南王府。 昨晚,周益安回到家里的时候,失魂落魄。一早又命人随时打听宫里传出的消息,听得宣旨太监去过端王府,问清原委之后,面色一扫阴霾,欢天喜地起来。 他与她细说原委,让她来平南王府一趟,探探口风。 她始终不明白,双亲和兄长为何认准了这个郡主做周家宗妇,但也真的不希望端王得逞,不愿看到薇珑嫁入皇室。 一如以往,她被请到了梧桐书斋。 槅扇模型刚上好漆,薇珑这会儿瞧着仍是有些不顺眼,但是找不出问题,暂且放在一旁,做与之相衬的桌椅。最终不见得会用上,留在手里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看到周清音进门,薇珑并没放下手边的事,歉然一笑,“别怪我失礼。” “怎么会。”周清音笑道,“本就是我来叨扰你,我们也不是外人。” “坐。”薇珑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周清音优雅落座,“前段日子一直在家反思,就没来叨扰你。近来一切都好吧?” 薇珑“嗯”了一声。 “听说王爷回来了?”周清音与薇珑拉家常,“王爷离京之前,不是说要远行,明年才能回来么?” 薇珑只是道:“提早回来了。” “也是。留你一个人在家,王爷一定很不放心。”周清音看着摆满了锤子、木料、直尺、鼓卯等杂物的桌面,很有些不以为然,视线最终落在桌案一侧的槅扇模型和玉石盆景上。 “啊,这是你做的么?这么精致。”周清音站起身来,白嫩的手伸向模型。 “别动。”薇珑抬眼看住那只手,视线有些冷,语气亦是。 周清音的手僵在了半空,继而解嘲地一笑,收回手,坐回原处。 薇珑把醉翁椅的零件拼装起来,手里的小锤子敲敲打打,没有与客人寒暄的意思。 周清音倒是能找到不少话题,但是锤子敲打在木料上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影响人交谈,一时间只好噤声。 她看着薇珑,越看越生气。为了避免情绪外露,她把注意力放到玉石盆景上。 那么精致,宝石成色绝佳,不知有多昂贵。 她以前来的时候,从没见过。 涵秋走进门来,恭声通禀:“郡主,端王爷过来了。” “嗯。”薇珑头也不抬,“请。”说完似乎才意识到周清音也在场,予以一笑,“端王上午命人来送帖子,说要过来一趟。你不介意吧?” “自然不会。”周清音笑应道,“巧遇王爷,理应请安。只要不耽误你与王爷说正事就好。” 她心里其实有些嫉妒:端王昨日说对黎郡主一见倾心,今日就再度登门,这是不是意味着,薇珑很可能嫁入皇室?成为皇子妃,岂不是更要颐指气使?凭什么? 恼火归恼火,她还是很期待看到薇珑的另一张面孔——面对皇子,不谄媚逢迎才怪。 梁湛进门的时候,周清音即刻起身行礼,薇珑却继续专心地忙碌。 梁湛对周清音抬手示意免礼,视线只在薇珑身上流连,问道:“正忙着?” 薇珑望向他,要放下手里的小锤子。 “没事,你忙你的,我也没要紧的事。”梁湛笑微微的说着话,在桌案对面落座。 薇珑毫无情绪地道:“多谢王爷。” 周清音站在桌案一侧。 随梁湛前来的侍卫捧着古琴,巡视室内,不知该放在何处。 第33节 薇珑瞥过他,对梁湛道:“琐事缠身,忘了如何调弦。” 梁湛大度地一笑,“无妨,等你清闲的时候再说,琴暂且放在你这里。” “不会再有清闲的时候。”薇珑语气冷淡,“把琴带回去。”又用下巴点了点玉石盆景,“还有这个。” 梁湛挑了挑眉,轻笑出声,“让你为琐事费神,的确委屈了你。不喜这玉石盆景,随心处置便可。喜欢什么物件儿?” “没有。” “……” 周清音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多奇怪的事情:哥哥都没正式与黎郡主见面,就鬼迷心窍一般,筹划着要娶她为妻;眼前这个皇室子嗣,与黎郡主只有一面之缘,就要这般的纡尊降贵,瞧一个女孩的脸色。 心念一转,她轻咳一声,指向槅扇模型,“王爷瞧见这个没有?是黎郡主亲手做的。” “哦?”梁湛循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打量之后,神色转为由衷的赞许,“紫檀木,嵌玻璃,这样式……是把槅扇和书架、多宝阁的样式相融,心思当真是巧妙。要安置在何处才妥当?” 薇珑不接话。对梁湛这种人,不管她是怎样的态度,都不能影响到他分毫,他都会得寸进尺。明知如此,不如自开始就随心所欲,省去了前世自和气、惊诧到反感的过程。 梁湛只觉得有趣。他喜欢看她绷得紧紧的小脸儿。 周清音则顺势上前,手势轻柔地将槅扇模型移得离梁湛更近一些,“依臣女猜测,不外乎是安置在正屋、书房或是水榭,别的地方,黎郡主大抵也不会涉足。” 薇珑瞧着那双刚刚碰了模型的手,又凝视着模型上面的指痕,没办法掩饰心头的烦躁。 模型上的漆还没干,那些指痕是不能去掉的。 周清音打量着薇珑的神色,绽放出快意、喜悦的笑容,“我说的对么,郡主?” 薇珑的唇角缓缓上扬,延逸出的笑容清艳惑人,“你说呢?”语声未落,手里的小锤子重重落在模型上。 模型应声坍塌。 “啊!”周清音面露惶恐,“郡主这是——” “次品而已,早该毁掉。”薇珑睨着她,“有何指教?” “啊……”周清音先前是真被吓到了,转念一想,立刻冷静下来,笑若春花,毕恭毕敬地道,“怎敢质疑郡主言行。” 梁湛看着这一幕,心头的笑意直达眼底,“郡主说的在理。” “……”周清音看向梁湛,心里清楚,这男人是没得治了。 薇珑用锤子把损毁的模型推向玉石盆景。 玉石盆景就在桌案边缘。 她的力道却不小。 梁湛阻止之前,玉石盆景已经落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碎裂声音。 薇珑放下手里的锤子,拍了拍手,去往次间净手之前,吩咐荷风:“送端王出门。”又对梁湛一笑,“周大小姐要和我说一些我不得不听的事情,见谅。” 梁湛若有所思地看向周清音。 第18章 挑拨(下篇) “没有,没有。”周清音慌忙摇头否认,“今日仍如以往,只是来给郡主请安,闲话家常。”语声停了停,她望向薇珑,心里恼恨对方利用自己逐客,面上则是显得很是委屈,“郡主何出此言?若无说话的闲情,我这就告辞。” 薇珑放慢脚步,“好。”随即吩咐荷风、涵秋,“送王爷和周大小姐出门。” 周清音笑应道:“那么,我过几日再来。” 薇珑停下脚步,回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周清音,“周大小姐认为有这必要么?”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那我就当你不明白。”薇珑微微侧头,神色单纯,言辞直率,“日后不需再来。” 梁湛瞧着这一幕,笑容愉悦,“今日郡主心绪欠佳,改日再来拜访。” “不必。”薇珑睨了他一眼,“王爷与周大公子过从甚密,我瞧着你——瘆的慌。” 短暂的惊讶之后,梁湛轻笑出声,“只是走动过,谈不上过从甚密,郡主不要误会。” 周清音则是心弦一紧。 “我要误会一段时间。”薇珑再度转身,走向次间。 梁湛坐在原处,喝了一口茶。 周清音退后一步,行礼告退。转身时,不慎踩到了模型上碎落的玻璃,不自觉地蹙了蹙眉,现出厌烦之色。 薇珑方才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把话挑明了。 周清音心知自己得赶紧回家,把这一节如实告知母亲,问清楚哥哥私底下还做了哪些蠢事——没有一定的猜疑,薇珑绝不会是连梁湛都敢迁怒的态度。 她加快了脚步,身后却传来梁湛的语声: “周大小姐。” “是。”周清音脚步顿住,侧身站到一旁,“王爷有何吩咐?” 梁湛温声道:“想与你说几句话。急着走么?” 周清音微微一笑,违心地道:“并没别的事。” 第34节 “那就好。”梁湛抬手示意她边走边谈,“黎郡主以往也是这样的态度么?”说起薇珑,他态度柔和了几分,“像是赌气的小孩子。” 周清音片刻语凝,望了望天。她心说那分明是跋扈、失礼,到了你眼里,怎么就成赌气的小孩儿了?合着我就该瞧她的脸色? 她心里啼笑皆非,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偶尔如此。” “平南王娇惯女儿,无人不知。” “这倒是。” 梁湛问道:“黎郡主平日有何喜好?” 周清音做沉思状,“……除去造园相关诸事,好像没有别的消遣。” 梁湛侧头凝视着周清音,“这样的日子,岂不是过于单调?” 周清音一笑,“郡主能自得其乐就好。” “你也懂得建造园林、制作模型?” “不不不,”周清音连忙否认,“从未学过,听郡主说起时,总是一头雾水。臣女自幼与寻常闺秀一样,学的是琴棋书画女工。” “那就奇了,”梁湛饶有兴致地问道,“兴趣不同,你们坐在一起能有话说?” 周清音惊觉自己话里有漏洞,连忙弥补,“自然有话说。郡主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只是不喜针线、下棋这些。虽然性子清冷,闲时倒是愿意听人说说家里家外的事。” 梁湛一笑置之,又问道:“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周大小姐最擅长的是什么?” 周清音如实道:“琴棋尚可。” 梁湛继续提问:“珠算、心算如何?” “还没学过。”那些俗不可耐的事情,谁会愿意去学?哦对了,这府里的郡主很精通这些,对砖头瓦块木料家什的价钱如数家珍。她低头,抿了抿唇。 梁湛忽然话锋一转:“造园究竟是怎样一个行当,你可清楚?” 比商贾、工匠的地位略高一些的行当罢了。周清音腹诽着,摇头一笑,“不清楚。” 其实梁湛在今日之前也不了解造园这行当,上午无所事事,唤了一位名匠到近前叙谈一阵,这才知道盖房、造园并不是以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周清音,“如平南王这样的名家,一定是满腹经纶、能书善画、能写会算。你得清楚,造园是将大俗大雅的几种学问融会贯通,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是,多谢王爷赐教。” “你来平南王府,不是与住在这里的女孩投缘,你只是要与郡主来往。”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周清音险些花容失色,“王爷误会了,臣女绝不是这个心思……” “若真与郡主投缘,她最擅长的事由,你不会一无所知,更不会那样的不以为然。”梁湛面露不屑,“你其实很瞧不起郡主,认为造园是粗俗之事,认为平南王、黎郡主是因为身份尊贵才被人赞誉。井底之蛙,说你什么好?” “……”不能解释的时候,保持沉默是上策,起码不会错得更多。 梁湛牵了牵唇,“有几名青楼女子,琴棋造诣精绝。那么,我能说你还比不过她们么?你看,凡事都分什么人做,有灵气的人终究太少,而你,恰好属于愚钝之辈。” 周清音的头垂得更低,因为心头的羞愤,粉脸涨得通红。 “难为黎郡主忍了你这么久。她说的对,日后你不需再来。”梁湛说完,步调悠然地向外院走去。 周清音站在原地,死死地咬住嘴唇,阻止眼中的泪掉落。 没有黎薇珑无中生有、挑拨离间,端王怎么可能这般嫌弃、挖苦她? 没有哥哥鬼迷心窍看上黎薇珑,她何须一次次来这个地方自找气受? 那分明是个祸水! 离开时,周清音回头望了望梧桐书斋,满眼怨毒之色。 · 书房已经收拾干净。 薇珑端着一杯大红袍,站在窗前,听安亭复述梁湛与周清音的对话。 她先前那样对待梁湛和周清音,半是挑拨,半是试探。 已经有了一个惊人的巧合,不能不防范会出第二个。 因为梁湛是皇室子嗣,更因为他的阴毒没有底限。 如果梁湛是重生,对她和唐修衡有益无害,前世最终被下毒、酷刑处死的恨意,会让他失去绝对的理智和冷静,行事难免激进出错。 如果他不是重生,那么,与前世不同的局面,会引发他不同的应对方式,他依然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平南王府和唐府需要长久防范。 而今日所见所闻,薇珑几乎可以确定,梁湛并不是重新来过。 她看到的他,一如前世相识初期。那种目光、神色,心怀恨意的人决不会有。 思及此,她想到了相认之前的唐修衡。偶尔,他会不着痕迹地错转视线,避免与她对视,心绪外露。 对于他,自己未免太迟钝,应该自最初就怀疑。 想起来就汗颜不已。 薇珑喝了一口茶,斟酌着接下来要着手何事。 梁湛算是无缘无故地被安排在府中歇息,他不可能不追究。 前世他在宫里的眼线是皇帝跟前的刘允、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若馨。这两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已经为唐修衡所用。 第35节 她想了解梁湛的动向,只限于近期的也可以。 思忖片刻,她想到了端王府的一个人。刚要吩咐安亭,便打消了这念头。 万一唐修衡比她早一步付诸行动,她再安排下去,是给他添乱。 要等他回来,问清楚再说。 自己有安插眼线的心思,别人也不傻,兴许已经或将要这么做。应该提醒父亲和吴槐,避免王府大事小情被外人知晓。 薇珑放下茶盏,披上斗篷,去了外院。 · 周清音回到周府,径自去了母亲房里。 周夫人见女儿神色有异,放下手里的账册,问道:“怎么了?难不成吃了闭门羹?” 周清音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哀声哭了起来。 “好孩子,不哭,不哭。”周夫人搂住女儿,柔声安抚了好一阵。 周清音哭了一场,随后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都怪哥哥!不是他瞎了眼看上黎郡主,我怎么会被人这般羞辱都不敢吭声?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是这样……”周夫人眉头紧蹙,“端王怎么这样的两面三刀?前些日子还与你哥哥称兄道弟,今日竟这般的辱没你……” 话音未落,周益安匆匆进门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又惹得黎郡主不高兴了?” 周清音刚消散的火气又腾一下烧了起来,切齿道:“我惹她?哪次都是她嚣张跋扈,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娶那个祸水进门!” 周益安立刻拧了眉,“好啊,那你也别痴心妄想了,唐将军压根儿就看不上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瞧他那个意思,宁可出家当和尚,也不会娶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周清音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身形僵滞片刻,掩面大哭起来。 第19章 抓狂 周夫人扶额,吩咐一双儿女:“不准吵架。” 周益安横了妹妹一眼,在母亲近前落座。 周清音去洗了一把脸,匆匆返回来,问道:“你到底还做了什么荒唐事?黎郡主话里话外,分明是对你——不,对周家起了戒心。她如此,平南王必然也如此。你可别因为一个女子,给周家满门惹来灾祸!” 说起这些,周益安底气不足起来,没应声。 “娘,您知不知道?”周清音转头盯着周夫人。 周夫人摆一摆手,“女孩子家,别管这些。” “可是娘……” “怎样?”周夫人目光一沉。 周清音不敢再追问,行礼告退。 周夫人喝了一口茶,定定地看住周益安,“平白失踪的护卫,你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周益安被母亲看得心里发毛,低下头,怯懦地道,“他们过惯了趾高气扬的日子,到了地方上,不知收敛,无意间得罪了江湖客。行至山路,被那些人伏击,坠下悬崖……” 周夫人言简意赅:“属实?” 周益安委婉地道:“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在母亲面前,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周夫人叹息一声,“但愿属实。清音房里的一名下人,也平白不见了。两件事赶在一起,让我心里不踏实。”语声停了停,她有些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爹回来,再从长计议。谁纵容你,谁收拾残局。” “是。” 周夫人端起茶盏,抚着杯子上的花朵纹样,“真那么喜欢黎郡主?” “是。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更单纯的女孩子。”周益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娘,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周夫人微微一笑,“清音行事不够稳妥,可是,有一句话,她没说错。我累了,下去吧。” · 翌日上午,徐蕴奇、徐夫人与徐步云来到平南王府。 徐氏夫妇对薇珑视若己出,一度想亲上加亲。但是,薇珑与徐步云只有做表兄妹的缘分: 薇珑在大事小情上的挑剔、反复,徐步云看上一半日就恨不得要发疯;徐步云的不拘小节,薇珑至多冷眼旁观半个时辰。 两个孩子倘若朝夕相对,后果不堪设想。 夫妇二人与黎兆先在暖阁说话的时候,徐步云到梧桐书斋找薇珑。 薇珑一身男孩子装束,在做木工活儿。 徐步云进门的时候,看到薇珑一脚踩着放在杌凳上面的紫檀木料,手握着锯子,沿着画线把木料锯开。 “你就不能跟别人一样绣绣花、下下厨?”他笑道。 “不能。”薇珑放下手里的活计,对他绽出喜悦的笑容,“舅舅、舅母来了没有?” “废话。挂念你,来看看。”徐步云走到她近前,抬手伸向她的头。 “离我远点儿。”薇珑瞪着他,“揪我头发试试?” 徐步云哈哈地笑起来,“就你毛病多。” 第36节 薇珑拍掉衣服上的木屑,“我要去找舅舅、舅母。” “我跟你一起过去。”徐步云走到书桌前,抬手推了推砚台,拿起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纸张。 薇珑走过去,把砚台放回原先的位置,又夺回纸张,气鼓鼓地指责:“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无聊?”每次他过来,都要故意弄乱她的书桌,十来年不变。 “你就不能改改这吓人的脾性?”徐步云笑容灿烂。惹小表妹生气,是他一大乐趣。 薇珑没辙地横了他一眼,“走吧。” 去往暖阁的路上,徐步云问道:“姑父为何匆匆返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薇珑颔首,“的确。”徐步云精明、敏锐,她和父亲从不会对他隐瞒什么事。 “那我得仔细问问。” “嗯。”薇珑侧头打量他,“在锦衣卫还好么?” “怎么才叫好?一个小卒子而已。陆开林只比我大几岁,兴许比我活得还久。”徐步云苦笑,“始终在锦衣卫当差的话,一辈子都做不到指挥使。你可不准骂我不争气。” “乱说什么?”薇珑笑道,“大不了过几年换个衙门。” “也是。过几年再看情形。” 陆开林是唐修衡真正肝胆相照的兄弟。唐修衡远赴边关那一年,他担心挚友再出差池,辞去官职,追随唐修衡到军营。之后,徐步云得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 这一生,唐修衡绝不会让好兄弟走上旧路,除非陆开林想另谋高就。 记起这些,看着身边的表哥,再想到在暖阁叙谈的舅舅、舅母,薇珑发现,前世得到的温暖并不少—— 她身败名裂的时候,徐家并没有怀疑过她,依照徐步云的意思,明面上不再来往,暗地里一直竭力帮衬她。 因为她,舅母哭过很多次。 她让那么善良慈爱的长辈,掉过那么多眼泪。 近来想到舅舅、舅母,总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触。此刻,她终于克服掉,撇下徐步云,跑进暖阁。匆匆行礼之后,亲昵地挽住徐夫人的手。 徐夫人秀美的鹅蛋脸上绽放出和蔼的笑容,美丽的眼睛微眯,“在忙唐家小佛堂的事?” 薇珑笑应道:“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昨日赴宴,遇到了唐二夫人,听她说的。”徐夫人揽着薇珑往外走,“是怎样的样式?我得看看。”薇珑喜欢鼓捣这些,几年下来,她也被带的成了半个行家。 “好啊。”薇珑对父亲、舅父笑了笑,与舅母走出暖阁。 “明日是不是要去唐府?”徐夫人叮嘱道,“要带足打赏的银锞子,见面礼也准备几样,万一有人带着小孩子去串门,你也不会失礼。” 薇珑乖顺地点头,“我记下了,照您说的准备着。” 转过天来,薇珑如约去往唐府,马车行至半路的时候,周清音得到了消息。 薇珑出门时,一向有一众侍卫随行,阵仗不小。外人不需费什么功夫,就能知道她何时出门、去往何处。 任何一位闺秀出入唐家,都会让周清音万分紧张。而薇珑去唐府的消息,让她抓狂。 她跑去找周夫人,“娘,那个祸水明知道周家想与唐家结亲,她这是不是在向我示威?” 周夫人讶然,不悦地道:“你说谁是祸水?又在说谁向你示威?” “我说的是黎郡主。”周清音烦躁地道,“都这时候了,您就别计较这些小节了……” 周夫人冷笑一声,“黎郡主何时有过不等人请主动登门的前例?她有什么必要向你示威?” “可是她这两次不都是故意刁难我么?”周清音道,“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听说了我想嫁给唐将军……” 周夫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住口!” “您这是……不管我的事情了?”泪水到了周清音眼中,莹然欲落。 周夫人沉吟再三,没提大局,只说女儿关心的人与事:“唐侯爷回京之后,见过几个女子?连续几次让他亲自登门的人,你听说过几个?” 周清音无力地摇头,“那又怎样?是我先、先……” “你先怎样?先于黎郡主见过唐侯爷?——偷偷窥视他、一厢情愿的女子比比皆是,不少你一个。”周夫人苦笑,“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黎郡主先与唐侯爷结缘。” 周清音的失落、伤心很快转化为怒火,她吸了吸鼻子,“您也说了,他们已经结缘,怎知今日不是黎郡主找上门去讨唐太夫人欢心?!” 周夫人蹙眉,沉了脸,“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甘心!”周清音道,“您找个借口,带我去唐府,好不好?再说了,您和爹爹不是想要黎郡主嫁过来么?为何不趁这次机会去见见她?如果真是个性子轻浮的,也能劝哥哥死心。” 周夫人愣怔片刻,断然摇头,“没闲情陪你自取其辱。退下。” “娘!”周清音跪倒在地。 “……”周夫人理了理鬓角,“只此一次,而且,有条件。” “条件?”周清音愣住了,抬眼对上母亲平静的过分的眼眸,心里有些发慌。 第20章 做客 薇珑的马车到了唐府垂花门外,二夫人与三夫人联袂前去相迎。 太夫人站在廊间,望着院中的梅花,想起长子出门前夕的事,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晚,她到了静虚斋,一面指挥着小厮收拾箱笼,一面等他回家说说话。 修衡进门的时候,天色已晚,看到地上的箱笼,失笑,“太多了。” 第37节 “又不用你自己带着。”她劝道,“一去那么久,多带些行礼只有好处,这些都是日常你惯用的。” 修衡按了按眉心,到底没反对,“听您的。” 她心里老大宽慰,问道:“吃饭了没有?” 修衡居然要回想片刻,“还没。” “你啊。”她又是心疼又是笑,“去洗漱,换身衣服,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 “嗯。”修衡笑了笑,“正好,要跟您个事儿。” 她听了,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担心他出门要很久才能回来,又担心他赶在年前请示了皇帝,明年要外放。 做了几道小菜、一碗面,儿子坐在对面吃饭,她有意与他絮叨家里让人头疼的事: “修徽已经娶妻,修衍今年十六,可还是孩子脾气。每次明里说切磋身手,其实是光明正大的打架。真是,我也管不了他们。”指的是三儿子和小儿子。 修衡听了就笑,“都是打过就忘的性情,这样更好。” “你心宽罢了,我每次都看得满腹火气。” “再有这种事,唤人告诉我。”修衡对她笑了笑,“我帮您收拾他们。”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不耐烦。”她心里的大石头落地,知道这意味着他并没外放的打算。 “放心。不过,得等我回来之后,这半个月要在外面晃悠。”说完,他蹙了蹙眉。 她忍俊不禁,“瞧着你也不大愿意走这一趟,那之前又何必安排?” “谁知道,这几天都在后悔。” 她轻轻地笑出声。 修衡用完饭,亲自去沏了两杯茶,把一杯送到她手里,摆手遣了下人,只留阿魏服侍在一旁。 “娘,”他认真地看着她,“我有了意中人。” 她心里豁然开朗,颇有种转个弯就自严冬走进了芳菲园的感觉,“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每日每夜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能娶妻,有个人照顾、陪伴。 “猜您就会这么说。” “是哪家的闺秀?”话问出口的同时,薇珑清雅绝尘的样貌在脑海闪现。据她所知,修衡不止一次亲自前去平南王府。但是,并不了解他每一日具体都见过谁。若是见过别的女子,也不足为奇。 该刹那,她特别紧张,旋即就笑自己:到底还是俗世中人,盼着儿子娶的女子是自己也喜欢的。可在以往,想的明明是只要他肯娶妻就行。人心果然如此,不知足。 思及此,她连忙补充道,“不管是谁,只要你喜欢,娘就喜欢。” 修衡说道:“是黎郡主。” “是她啊。”她由衷地笑起来,“那孩子我也喜欢。喜欢得紧。” 修衡唇畔逸出清浅的笑容,“我想娶她。只是——” “只是,郡主还未及笄,平南王又不舍得女儿早早出嫁。”她接口道,“这事情不能急,我们慢慢来。” “嗯。”修衡颔首,“娘,谢谢您。”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她拍一拍他的手,“日后我与郡主如常走动着,不见得能帮什么忙,可最起码,能慢慢熟稔起来。” 修衡一笑,“您最有分寸,看着办就行。”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那份喜悦,久久徘徊在她心头,此刻依然。 看到两个儿媳与薇珑言笑晏晏而来,太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亲自迎上前去,见礼之后,将人迎到室内。 太夫人待客的暖阁,布置得简洁、雅致,室内流转着花果清香。 薇珑感觉很惬意,平日那些计较、小脾气都不见了。说到底,心绪决定一切。 二夫人样貌明艳,比夫君唐修征小一岁,今年十九;三夫人笑容甜美,与夫君唐修徽同龄,今年十八。 二夫人说起与徐夫人前两日碰面的事,之后,三夫人笑盈盈地告诉薇珑,后花园里新添了几种梅花。 各怀心思的太夫人与薇珑,不需刻意,就如愿得到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太夫人正要唤人把早开的几种香花搬来,让薇珑赏看,一名大丫鬟进门来,恭声禀道: “周夫人与周大小姐过来了,问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是否得空,要请教一些事。” 太夫人暗生不悦。修衡以前不允许人上门提亲,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哪家想与唐家结亲。没记错的话,周家请人来过两次,第三次是周家大公子登门,这第四次,竟然是母女两个。 唱的哪一出? 就算修衡还没有意中人,就算那周大小姐美得不可方物,她就会因此劝说长子迎娶周大小姐么? 才怪。 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古来如此。上赶着把女儿送进来的门第,她真不稀罕。 眼前的二儿媳、三儿媳,当初都是她问过两个儿子的心意,亲自请人说项的。儿子、儿媳若有哪个不情愿,成亲后不知要徒增多少烦扰,那真就不如没有。 可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让那母女两个吃闭门羹。 太夫人犹豫着看向薇珑,歉然道:“也不知是什么事。” 第38节 薇珑理解地道:“您不妨将人请进来,细说原委。若是我不方便在场,便去暖房赏花。” 三夫人听着就笑起来,对薇珑眨了眨眼睛,“我陪你去。” “郡主不怪我失礼就好。”太夫人一笑,转头吩咐丫鬟,“请。” 二夫人亲自给薇珑续茶,“郡主喝着这大红袍怎样?” “很好。”薇珑如实道,“很喜欢这茶的香气。” “那我可就记下了。”二夫人笑道,“郡主日后再来,就提醒太夫人,命人准备这大红袍。” 怎么样的客人,都不会让主人家为自己的喜好费神。薇珑忙道:“不需刻意准备。我喝茶没什么讲究,茶也是各有各的好。” “不碍的。”太夫人笑着接话,“万一茶色不够好,便准备别的。”这一细节,是她安排的。她希望,薇珑能够接受修衡平日一些习惯。明知兴许根本没用,但她还是乐意为之。 闲谈间,周夫人、周清音由大丫鬟请进门来。 薇珑望过去,发现周清音刻意打扮过。她有点怀疑这巧合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转念就想到了周清音钟情唐修衡。这不稀奇,但是让她非常膈应。 太夫人与周夫人见礼之后,后者对薇珑一笑,“黎郡主也在啊,这倒是巧了。” “的确,真巧。”薇珑牵了牵唇,上前行礼。与她品级相同的情形下,见礼时便以长幼为序。 周夫人侧身还礼,落座后笑道:“说起来,清音与郡主来往已久,可我每次见你,都是进宫请安的时候。” 薇珑歉然道:“我出门走动的时候不多。一直没去府上给您请安,还望您不要责怪。” 太夫人却对周夫人生出一丝不悦:薇珑自幼丧母,平南王一直不曾续弦,便没人带着薇珑赴宴、串门。是,身为郡主,到谁家是给谁脸面,可人家就不爱走动,不爱做那四处乱飞的花蝴蝶,碍你什么事了?眼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是提醒薇珑自幼失怙,还是提醒唐家别忘了这回事? 二夫人、三夫人也知道周家请人到外院说项的事,想法与婆婆大同小异。 二夫人笑道:“我以前与郡主一样,除非特别熟稔的人家,逢宴请才会前去。” 周夫人笑道,“我的本意其实是要向郡主赔不是。王府不同于寻常门第,郡主是天之骄女,本该是我登门拜望,只是琐事缠身,一直没能前去。” 薇珑一笑置之,“言重了。” 三夫人接话道:“郡主待人随和的名声在外,不会计较这些虚礼。若真与谁投缘,自然会相互走动。”语毕,美目看向薇珑,眼神有些许忐忑,似是在说:你不会真的与周家大小姐交好吧? 对方的直率让薇珑自心底笑起来,“二夫人、三夫人说的都在理。” 三夫人放松下来,绽放出璀璨的笑容。 二夫人则侧头打量太夫人的神色,见婆婆笑微微的,丝毫没有为她们妯娌两个插话不悦,心里就有数了。 周清音仿佛什么都没察觉,神色如常地对薇珑道:“昨日才见过郡主,今日便又在这里碰面。你过来是——” “是太夫人前两日下帖子请郡主过来的。”二夫人道,“家里有些事要请郡主费神帮衬,我与三弟妹也盼着能与郡主走动。” 薇珑看着周清音精致的妆容,“承蒙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抬爱。” 周清音强扯出笑容,“既然如此,下次我再请你赏光到家中小坐的时候,可不要再推辞。” 薇珑和声道:“日后再商量。你与令堂前来,定有要紧事吧?” 太夫人顺势询问周夫人:“是为何事?” 周夫人为难地笑了笑,“要紧事,也算是私事。” 三夫人闻言很开心,上前去携了薇珑的手,“我带你去后花园的暖房,顺道看看我和二嫂平时用心培育的那些花,好不好?” “好啊。”薇珑站起身来,对太夫人道,“不耽搁您与周夫人说正事。” 太夫人笑容慈爱,“委屈郡主了,原本不需移步。”又叮嘱三夫人,“你可不要怠慢了郡主。” 三夫人欣然点头,“娘只管放心。” 薇珑对周夫人颔首一笑。二夫人与周清音起身与薇珑闲话几句。 这片刻间,周夫人的视线在薇珑与周清音之间梭巡。 薇珑穿着藕荷色褙子、豆绿色裙子,不鲜艳,也不寡淡,恰到好处;不施粉黛的容颜,清雅绝俗。即便是女子,细看这纯美如仙的女孩,也不愿转移视线。 周夫人终于明白,儿子几乎着魔一般的行径因何而起。她又细看女儿。 周清音身着玫瑰色褙子、深绿色裙子,精心修饰过的容颜明艳照人。可是,冷眼旁观,样貌甚至比不过唐家二夫人,与薇珑根本不需比较。 没得比,却偏要妒忌,偏要比。 从何而来的底气?那是自己的女儿,可她真想不通这一点。 也好,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而且长痛不如短痛。 第21章 刁难 薇珑与三夫人由丫鬟服侍着出门之后,周夫人端起茶盏,敛目看着盖碗上精致的花纹。 太夫人见状,摆手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 二夫人站到太夫人身侧。周清音则垂首站到了周夫人身侧。 周夫人放下茶盏,笑着开口:“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还望太夫人不要怪我唐突。” 太夫人笑道:“但说无妨。” 周夫人缓声道:“府上二爷、三爷都已娶妻,侯爷却还是孑然一身。听闻府上不允人登门提亲,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太夫人语气温和:“并没有。他今年才回京,公务繁忙,我都经常好几日见不到他,婚事又不可草率,索性暂且搁置,等他清闲下来再说。” 第39节 “原来如此。”周夫人释然一笑,“眼下已经进腊月了,等侯爷巡视归来,应该能清闲一些了吧?” 太夫人索性道:“你的来意是——” “毛遂自荐。”周夫人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周清音。 周清音低下头去,神色赧然,心跳却急起来。 二夫人眼观鼻鼻观心,暗自嗤笑一声。 太夫人并不看周清音,“承蒙周府抬举,可唐府并没这个福气。” 周夫人叹息一声,婉言诉诸原委:“外院的事,太夫人不干涉,但一定有所耳闻。侯爷每次都是当面回绝,我也晓得。可是,”她看了看周清音,“这孩子去别家做客时,有缘见过侯爷一面……这样的事,我连娘家的人都不敢说,更不要说别人了。是为此,豁出脸面,带着她来到府上。”语毕低下头去,很是惭愧的样子。 到底是高门宗妇,话说得很有技巧:这件事连她的娘家人都不知晓,倘若周清音爱慕唐修衡的消息传扬出去,唐家的女眷少不得要担一份责任。 二夫人皱了皱鼻子,心说你这是吓唬谁呢?有本事就等侯爷回来,跟他耍这种花腔。 太夫人笑了笑,“唐家绝没有多嘴多舌的人,这一点你只管放心。只是,上一次前来说项的,是府上大公子、吏部樊大人和贤妃娘娘的胞弟,知情的外人可不算少啊。”顿了顿,好心提醒道,“万一有哪个以为这件事十拿九稳,有口无心地说出去,内宅女子可管不了。” 事情是你周家先提起来的,想让唐家保护你女儿的名节?怎么可能。 二夫人抿唇一笑。 周清音身形发僵、脸色由红转白。 周夫人再一次看向周清音,摇了摇头。 太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周夫人的眼神过于冷静,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疼惜、怜悯亦或恼火。就算是早就料到是这结果,也不该是这种态度。这女人可不简单,不是天生的冷心冷肺,便是心狠手辣之辈。 心肠冷硬的人,无情是先针对自身、至亲,而后才能针对别人。 周夫人转头对太夫人苦笑,“我竟不知道那些,真是井底之蛙,多谢太夫人告知。我回府之后就禀明国公爷,请他拿个主意。但愿还来得及。” 太夫人一笑置之。周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试探,自进门到此刻的每一句话,怕是都有用意。 周夫人很自然地岔开话题,年关将至,可以聊的事情很多。 太夫人与二夫人笑吟吟地应对,过了一阵子,瞧着周清音面色恢复正常,唤了丫鬟进来服侍。 周清音回到原来的位置落座,一直垂眸看着脚尖。茫然之后,是对姻缘路断的绝望。 唐修衡对她不屑一顾。 唐家女眷也看不上她。 自进门之后,母亲一些言语都存着试探之意。唐家婆媳三个都在维护黎薇珑。 毛遂自荐的话挑明之后,唐太夫人神色温和,言语之间却是一丝余地也没留。那是个外柔内刚、眼里不揉沙子的高门贵妇——正如母亲所言。 这时候,反倒哭不出来。 三夫人与薇珑回来的时候,周清音仍是心神恍惚。 薇珑坐下喝了半盏茶,起身道辞:“家里有些琐事要打理,过段日子再来拜望太夫人。” 太夫人原本想让薇珑留下来用饭,相信薇珑也不会拒绝,偏生周家母女来了。她心里有些失落,面上的笑容愈发慈爱,“郡主的话,我可是当真了。若是久不前来,我便吩咐两个儿媳妇去叨扰你。” “自然要来的。”薇珑逸出了开心的笑容,“二夫人、三夫人若是得空去家里坐坐,我也是求之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站起身来,携了薇珑的手,“我送送你。” 周夫人随之起身,轻咳一声,意在提醒女儿。 周清音却还没缓过神来。 周夫人有些不悦,走过去轻拍女儿的肩头。 周清音慌忙起身,抬眼就对上了母亲冷凛的视线,不由紧张地抿了抿唇。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周夫人语气温和,闭一闭眼的工夫,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澜。 “是。” 三夫人撇一撇嘴。这母女两个,成心来捣乱的吧?早些道辞多好,那样的话,薇珑就不用担心太夫人和周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能逗留到下午。 唐家婆媳三个送薇珑和周家母女到垂花门外。 周家母女先行一步。 安亭取出装着模型的小箱子,薇珑接过,转手交给太夫人身侧的丫鬟,“是小佛堂的模型,您得空就看看。下次我过来的时候,您再告诉我有无不足之处。” “是么?”太夫人有些喜出望外,还有些不安,“真是辛苦你了。” “应当的。”又寒暄几句,薇珑上车离开。 太夫人和两个儿媳回到内宅。 三夫人凑到太夫人身边,笑道:“娘,黎郡主果然如四爷所说的那样,满腹诗书,琴棋书画的造诣都非寻常闺秀可比。” 太夫人微微蹙眉,“老四?他怎么会与你说起这些?” 三夫人娓娓道:“侯爷一心一意要把小佛堂建好,四爷也想帮忙,近来忙着请教行家,还四处搜寻造园相关的书籍,可惜,一本都没找到。昨日请安之后,与我提了提这些。” 太夫人眉宇舒展开来,“原来如此。” 三夫人笑靥如花,回到先前的话题,“我只是不明白,外人怎么都说郡主琴艺、棋艺不佳呢?” 第40节 “是啊。”太夫人笑意更浓,“会制琴、懂音律,就是不练琴艺。至于下棋……” “棋艺不佳是怎么回事?”二夫人也凑到近前,“娘,您就跟我们说说吧。” “是啊,娘——”三夫人也拉着长音儿撒娇。 太夫人只好道:“别人下棋,是一心击败对手;黎郡主下棋,是一心把棋子摆的整整齐齐。皇后娘娘、柔嘉公主都是这么说。” 话音刚落,三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兴许只是托辞。”太夫人道,“时不时去宫里,如黎郡主一般的人,会的越少越好。”两个儿媳只在修衡面前战战兢兢,其实都是伶俐明事理的人,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她都不瞒着她们。 妯娌两个思忖片刻,莞尔一笑,齐声道:“的确如此。”棋艺好的话,怕是少不了陪着帝后、公主下棋,那可不是轻松的差事。 二夫人问道:“您说让我们去找黎郡主,可是真的?” “自然。这种话我还能乱说么?” “那太好了。” 太夫人提醒道:“只是要等到过年。进腊月了,黎郡主要打理王府庶务。” “嗯,我晓得。” · 半路,薇珑的马车被人拦下。 是周清音。 “黎郡主,”周清音的语声干巴巴的,“能否借一步说话?” 周家母女共乘一辆马车,周夫人就在不远处。为此,薇珑下车,指一指路旁,带着安亭走过去。 周清音亦步亦趋,站定身形之后,轻声问道:“先后两次,你故意刁难我,因何而起?” 薇珑唇角上扬,是真觉得好笑,“真想刁难你,我还需要理由么?” “你怎么不明确地回答?”周清音逼视着薇珑,上前一步,“算算时间,恰好就是你与唐将军结缘之后的事。你说,是不是因为他?是不是因为知道我的心思,才故意给我难堪?你这个……” 薇珑柔声吩咐安亭:“周大小姐方才问了三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有第四个,掌嘴四十。” 周清音怎么都觉得薇珑是随口一说,但安亭戒备的神色却告诉她并非如此。 “要不然,把周夫人请过来?没有令堂点拨,你像个愚蠢的跳梁小丑。”薇珑的双眼如猫儿一般眯了眯,“记住,这是刁难、羞辱。你看,多容易。” 周清音望了望平南王府的侍卫,又看了看周府跟车的几名护卫,换了说话的方式,“我……只是想问清楚原由。你处事一向以和为贵,总不会希望我胡思乱想记恨你……”一天之内,若是出两次自取其辱的事,母亲说不定会剥了她的皮。 “无妨,我不在乎。”薇珑凝视着周清音,目光清冷,但语气温柔,“因为,你被蓄意刁难的日子,开始了。” 第22章 出手 回到平南王府,薇珑在外院下了马车,径自去往外书房,找父亲说话。 黎兆先当即遣了幕僚,唤薇珑落座,和声询问:“出去串门了?” “嗯。”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般下帖子邀请人到家中,都会备好席面,黎兆先打趣女儿,“不会是又看着哪儿不顺眼闹脾气了吧?” 薇珑笑起来,并没说实话,“哪有。还不熟稔,不好意思久坐。” “早回来也好。”黎兆先道,“各地的大管事都已赶回来报账,要是没别的事,下午起,你就挨个儿见见。”从三年前,府里的庶务就由薇珑和吴槐全权打理,比他打理得更好。他自然乐得清闲。 “明日吧。”薇珑道,“您把周家那位管事妈妈交给我,下午我想去趟宫里——过来是跟您商量这件事。” “哦?”黎兆先并不意外,只是有些迟疑,“你真想为这件事出面?” “是啊。”薇珑道,“周家种种行径,不论怎么说,我都算是个引子。避不开的。” “怎么会。”黎兆先道,“做些文章,便能让你置身事外。” 薇珑心里暖暖的。父亲遇到什么事,都以保护她为前提。“这件事一定要追究到底,若是换个因由,外人不见得会相信,甚至会觉得您小题大做。”她婉言道,“我明白您的苦心,但我不是长大了么,不能总是躲在您身后享清福。况且,周家这次要算计的不论是您还是我,结果都是一样的。草草了事的话,我会憋闷一辈子。” 黎兆先敛目思忖。如果按照实情追究,周家很快就能付出代价;而如果换个理由,就要从缓行事,不能立竿见影。只是——他神色郑重地看着女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这件事说不定会引来一些流言蜚语。总有好事者胡说八道,不问是非对错。” “我晓得。”薇珑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那些闲人的借口。随他去,谁还能在我面前胡说不成?” 黎兆先莞尔,“明白这道理就好。说说你的打算。” 薇珑斟酌一番,娓娓道来:“我用宋妈妈的口供做引子,先把这件事捅到皇后娘娘跟前。这算是内宅的事,人证口供都在,周夫人无从抵赖,皇后娘娘少不得要发落她,但终究是命妇,责罚不过是闭门思过。这样已足够,因为您过几日就能追究周益安做的那些好事。” 黎兆先颔首,继而故意问道:“为何不当即追究?” “这就是故意考我了。”薇珑笑道,“凡事不得有个铺垫么,打好地基,才可展望盖一所好房子。”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你是没治了,凡事都离不开造园。” 薇珑也笑,“还真是,日后我可得注意些。”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父女两个说笑一阵子,一同用过午膳,薇珑回房,换了身衣服,命人把宋妈妈带过来。 与其说她要刁难周清音,不如说她要给周夫人使绊子。 按照周清音的想法,她如今享有的一切,都是依仗着出身、门第。 没错,她承认。 第41节 可是,周清音何尝不是如此,前世终生都依仗娘家的扶持和梁湛发妻的身份。 前世那么久的年月里,她是真拿周清音没法子:同是皇家媳,就算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也得按照皇室中的处世之道来回打太极。 就像柔嘉经常抱怨的:在皇室之中,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凡事都要以大局、皇家体面为重,就算你占尽了理,也不能由着性子处置眼中钉。若下手重了,那叫不识大体。 因为皇帝容不得膝下儿女、儿媳、女婿窝里斗,平日小打小闹,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闹出什么事,会让他暴怒,不问缘由地各打五十大板。 而相反的是,如果朝臣、官家女眷与皇室中人生出矛盾,皇帝则会追查到底,有错的若是皇室里的人,会从重惩戒。 每个人都有优点、缺点,会在不经意间给别人带来不得已。帝王也不例外。 皇帝这做派,引发的是薇珑好几年都要忍受周清音无事生非、挑拨离间。她憋闷过两年,后来便无所谓了,因为看清楚了事情的本质——只要周家还在做梁湛的爪牙,把周清音凌迟都没用。 周清音从来不是她的敌人,周国公和周夫人才是。 · 这日下午,皇后的椒房殿中,薇珑与柔嘉在偏殿哄着梁洛。 前世登基称帝的小皇帝,现在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柔嘉公主特别开心,“你再不来,我可要闷死了。上午还想着扮成小太监,溜出宫去找你呢。” “可千万别。”薇珑摆手,“去找别人还好些,找我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就被抓住了。” “是啊。”柔嘉沮丧地道,“我只有你一个投缘的,母后一抓一个准。” “既然晓得,就好好儿练琴学做针线。”薇珑宽慰道,“等皇后娘娘满意了,不愁团聚的时候。” “但愿吧。”柔嘉叹了口气,“母后现在啊,比你都严苛。”说着就笑起来,抬手戳了戳薇珑的眉心,“都怪你,近来母后动不动就教训我,‘你怎么就不能像薇珑似的,凡事精益求精’?” “唉,我那个性情不好,说是病都行。”薇珑如实说出想法,“皇后娘娘盼着你进展快一些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 “乱说。”柔嘉笑道,“我们薇珑才貌皆佳,我可不准谁诟病,你自己也一样。” “嗯,乱说。”懵懂的梁洛放下手里的九连环,扯了扯薇珑的衣袖,又看着柔嘉,奶声奶气地道,“黎郡主好看。” 柔嘉笑出声来,把梁洛抱在怀里,亲了他一口,“你也这么想?真聪明。”继而没心没肺地道,“看在这情面上,我就不怪母后把你生下来了。唉,比我小这么多,总觉得隔了一辈人似的,什么都帮不了我……” 梁洛挠了挠头,“那……嗯……是母后不好……吧?” 柔嘉绝倒,大笑。 薇珑亦是忍俊不禁。 这时身在正殿的皇后,神色冷峻地睨着周夫人,语气凉凉的:“周益安想娶薇珑,周清音想嫁唐修衡?” 周夫人屈膝行礼,不敢应声。 “周家的心倒是不小。”皇后将手里的那份口供扔到周夫人面前,“你看看。” 周夫人低声道:“臣妾遵命。” 皇后啜了一口茶,想到那份口供是出自薇珑之手,心生笑意。 那个孩子,将口供呈给她的时候,说是来之前誊了一遍,字迹不大工整,很不安的样子。 她当时不免担心,问人证签字画押了么? 薇珑乖乖地说下人提醒过,所以又让人证签字画押了,并且将人证带来了,就在宫门口。 她放下心来,看着口供,忍俊不禁,说这大抵是天底下最工整最好看的一份口供。看完之后,心里清楚,若不是实在气狠了,薇珑绝不会把事情闹到她面前。 周夫人一目十行地看完宋妈妈的口供,面色发白。她将纸张一角捏住,越来越用力,脑筋飞快地转动着。 她想到了皇帝不准端王进宫的事,想到了平南王改变计划匆匆回京的事。因为了解自家做过什么,一直在害怕这两件事都因周家而起。现在看来,难保不是怕什么有什么。 黎薇珑发难,应该只是开端,周家的祸事,在后头。 皇后放下茶盏,“本宫一直以为,你聪慧、精明,却不想,连儿女都管教不好。” 这就是定罪了,不想给她辩解的机会。周夫人如何看不出这一点,连忙跪倒在地,“臣妾无能,持家无方。日后定当严加管束儿女。” 皇后满意地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枝节。 料想周夫人也想见得到,这事情只是一记警钟,就算薇珑能忍下这口气,平南王也忍不了。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日子,事情真正闹起来,皇帝一定会发落周国公,周夫人一定会被连累。 这些,薇珑必然也明白。 既然如此,她就不需要在言语间让周夫人难堪,道:“回府之后,好生思过。近几个月,不需进宫请安亦或赴宴,不得出门走动。” “臣妾领旨。”周夫人深深一拜,告退离开。 回府的一路,她心绪格外焦虑。要怎样做,才能避免平南王追究益安、清音的过错? 到了正房门口,周清音迎上来,忐忑地道:“娘,皇后娘娘召见您,是为何事?” 周夫人懒得搭理她,径自进门,步入厅堂,转入东次间。 周清音亦步亦趋跟随。 周夫人停下脚步,“托你的福,皇后娘娘让我闭门思过,不得出门走动。” “啊?!”周清音震惊,“这不就是将您禁足了么?那我……” 因为末尾两个字,周夫人万分失望。她闭了闭眼。 第42节 周清音心念一转,“是不是黎薇珑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了?” 周夫人抿了抿唇。 “一定是她!什么淡泊名利、为人随和,都是那杆子闲人捧出来的。她其实就是个两面三刀歹毒下作的货色……” 周夫人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猝不及防之下,周清音被打得一个趔趄,惊呼出声。站定身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感觉到嘴角淌出了鲜血。 周夫人却是若无其事,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唤丫鬟上茶。 周清音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愣了片刻,才认清自己被打的事实。 “你记住,”周夫人语气森冷,目光如霜似雪,“此刻起,再有一句不知轻重、诟病黎郡主的话,我就赏你二两砒|霜。比起你活着丢人现眼,我情愿要一个死得体面的女儿。” 周清音惊惧交加地睁大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母亲被黎薇珑收买了。 周夫人问道:“上午黎郡主和你说了什么?” 周清音低下头去,嗫嚅道:“她说……要蓄意刁难我。” “嗯。说到做到,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女。” “……” 周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愿她只是刁难你,而不是左右你的一生。”她摆一摆手,“去佛前上一炷香,自求多福吧。” “……” 周夫人吩咐丫鬟:“去外院知会管事,把我们的国公爷、世子爷请回来。” 第23章 饿了 过了申时,薇珑辞了皇后、柔嘉公主,回往家中。 路上,母女两个酷似的妩媚容颜、璀璨笑容,在脑海反复闪现。 平心而论,皇后对她的照拂,不亚于皇帝。对皇后敬而远之,是在前世柔嘉大婚之后。 皇后生于江南李氏,柔嘉嫁的那男子,是她的表哥。大婚之后,柔嘉随夫君去了江南,再不曾回京。成婚前,二人各有意中人,成婚后相敬如冰,各过各的。 谁是柔嘉的心中明月,薇珑从不曾问过。只是一直记得,柔嘉在大婚之前,与她携手走在御花园,对着满园繁花落泪。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矜持,不该磨着他;他也不该纵着我,一直等着。眼下好了,平白成了棋子。”柔嘉如是说。 已经与皇后达成默契,外人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薇珑只是气皇后一点:诗书传家的李氏,根本不能成为梁洛的后盾。牺牲女儿的幸福,分明是多此一举。 可是,一个深宫里的女人,除了娘家,还能指望谁呢。 她只能尽量理解皇后,但再不能由衷地尊敬。 那痛失所爱的,是她从小到大的姐妹。姻缘不如意的路,最不需要好友同行。 今生有没有可能,帮柔嘉改变生涯? 会尽力,却没把握。 好在那是两年之后的事,不需心急。 大不了,到时候求唐修衡帮忙。 思及此,她不由暗暗叹气。他何时回来?想与他说说话,还有不少事要商量他。 说了要半个月左右,就没有提早几日回来的可能。在其位谋其事,临行前再觉得多余,行程中也不会敷衍了事。 第二天起,黎兆先把外书房腾出来,让薇珑面见管事,合账、安排年前和来年诸事。 这方面,薇珑已经得心应手:都是银钱出入、人情来往相关的事,她只需要理清楚账务,与管事们商量出各项事宜最稳妥的章程。 建造园林就不同了。当初给舅舅修缮府邸、改建花园的时候,她要隔三差五算算账,绞尽脑汁地找出省钱的地方,去填补需得工匠返工的支出。虽然超出预算是绝对的,可也不能太离谱。 彼时很有些焦头烂额,有时做梦都在算账,最终的结论是值得:熬过了那一段,打理庶务的时候,不知道多轻松。 身在外院的几日光景,每日哪些人登门、送帖子,便是没有外院的人与薇珑提及,荷风涵秋几个也能听说,告诉薇珑。 梁湛曾两次下帖子、一次亲自登门。黎兆先每次都吩咐吴槐找借口推辞掉,横竖不理,也就是了。 两个公侯之家曾托人来到王府说项。虽说黎郡主的婚事少不得要皇帝赐婚,但男方提前来探探口风最好,若是直接到皇帝面前请求赐婚,未免唐突。 这样的事,从前两年就开始了,黎兆先一概以想多留女儿几年为由,和颜悦色地婉拒。 周家也托人来说项,黎兆先一听就满腹火气,当场冷了脸,端茶送客。 这些都是薇珑料想得到的,分外庆幸父亲的命途改变。如果只有自己,根本挡不住梁湛前来。 腊月初十那天,皇后赏赐了薇珑一些颜色娇嫩、素雅的衣料,柔嘉派了宫女晚晴随行,送来了她亲手绣的几条帕子和一封书信。 在信里,薇珑得知了意料之外的事: 林同前几日进宫,给贤妃请安。之后,贤妃见到皇帝、皇后、嫔妃的时候,提起了周家先后几次到唐家提亲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周清音一心要嫁唐修衡。因着林同有一次在场,话自然十分可信。 皇帝、皇后之前都晓得这件事,只是前者不了解详情。这情形下,皇后便将发落周夫人闭门思过的事详细禀明,皇帝听了,冷笑了几声。 这样一来,通过皇后、嫔妃、宫人之口,周夫人闭门思过的事传扬开来。 薇珑看完信件,开心地笑起来。林同的为人、性情,她还算了解。同样,前世的林同,也很了解她有时候多偏执。 第43节 眼下,林同这样做,意在给周家穿小鞋。他做这种事,没人会觉得奇怪。要知道,那可是个看哪家高门子弟都不顺眼的人。 又过了两日,黎兆先进宫面圣,细说周益安暗中做的那些手脚。 皇帝听了,沉思多时,将此事交给陆开林详查原委,有话在先:定案之前,不得声张。 黎兆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皇帝当场发火的时候,一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动声色命人查证的时候,被针对的人绝没有好果子吃。 薇珑听父亲说了,心里踏实许多。 对于她这种重生了也不能乐观、没有底气的人来说,最愿意看到的情形,是改变。 敌人是梁湛,这一点不可更改,那就不妨给他更换爪牙、帮凶。 重生并不意味着诸事顺遂、再没人给自己添堵。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周清音那个嘴脸,她实在是看够了。就算是注定有人与自己常年为敌,她也想换一个。 · 这些日子,周家的人都有如坐针毡之感。 周国公四处碰壁:梁湛每日闲坐家中也不肯见他;其余三位皇子顺王、宁王、康王,就算有迟钝的,身边的谋士可不是吃闲饭的;至于嫡出的五皇子,还是个奶娃娃,更不能指望;朝堂之中,权臣一个个都是人精,谁会在这当口帮他。 原本是怎么想都是如意算盘的局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周益安因为吵着去求见黎郡主,被双亲禁足在家。 周夫人被禁足在家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之后,只是笑了笑,每日安心抄写经文。 最不好过的是周清音。爱慕唐修衡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一些别有用心的闺秀或是写信或是上门来打听,气得她肋骨生疼。 最初,她恨死了林同、贤妃,而到最后,恨的只有黎薇珑和唐修衡。 唐修衡若是敲打林同两句,林同怎么敢与贤妃说这种事? 林同一个大男人,若无人唆使,怎么会人前人后说她的是非?会唆使他做这种事的,除了黎薇珑,不需做第二人想。别说是实情,就算是假的,黎薇珑怕是也会捏造出来。 这样一来,日后还有谁肯娶她? 她想嫁个比唐修衡身份更尊贵的人,如何才能够如愿? 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是到了绝境,母亲也能想出法子来。就算是母亲嫌弃她无能,但为着周家的前程,也会给她物色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 眼下,只有等,等这一次的风波过去。而等待的滋味,最是焦心。 · 腊月十六,唐修衡回到京城。上午面圣、到五军都督府处理了一些事,下午才返回家中。 刚踏入静虚斋,阿魏紧张兮兮地迎上前来,吞吞吐吐地道:“侯爷,大兴庄子上的宅院,昨日被人放了一把火……放火的人,当场抓到了一个,连夜审问了,但是……宅子被烧毁了大半。”唐家在大兴的田地,是祖产。 唐修衡脚步不停,“谁?” “是您离京前罢免的都事宁立江。” 唐修衡走进厅堂,转去寝室更衣,“有无亲眷?”那个从七品的废物,是宁阁老家族旁支,仗着宁阁老堂弟这个来路,一向气焰嚣张,这也罢了,平日是一点儿正经事都不肯做。前世他忍了两三年,今生提早把那人发落了。 阿魏站在门口,禀道:“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两个女儿、两个女婿……” “可曾派人暗中监视?” 阿魏忙道:“有。” “把他和五个男丁绑来,明晚我得空。” “是!” “还有,”唐修衡吩咐道,“派人去平南王府一趟,自称是梅花阁的下人即可,传话给黎郡主:城北的梅花阁是个好所在,郡主明日若是得空,不妨前去看看。” “……就这些?”阿魏迟疑地问道。 “嗯。” “是,小的这就去。” 唐修衡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锦袍,想到宁立江做的蠢事,有点儿啼笑皆非。 自己都承认,性情难相与,很招人恨。但是,从没见过用这么幼稚的法子给他添堵的人。 可也真膈应到他了。大兴的宅子,母亲很喜欢,每年秋日,都会去那里几次,很享受田园风景。 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两个弟妹也在。一如以往,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即刻变成了哑巴,见礼之后就找借口退了出去。 外面很多大男人,也都像她们似的。他已经见怪不怪。 太夫人拉着他在大炕上坐下,好一番嘘寒问暖,随后说起了近来与周家相关的事情,末了道:“倒是没想到,林大公子会这样整治周家。” 唐修衡一笑。林同那个人,挺孩子气的,从来不管法子上不上得了台面,只要奏效就行。 太夫人话锋一转,提起了薇珑来家里做客,以及当日下午进宫见皇后的事,“那天周家母女两个也来了,瞧着郡主对她们很是客气,一丝脾气都没有。真真儿是好涵养。” 薇珑的涵养,自然是一等一的,连他都想象不出谁能把她惹得失态。笑意到了唐修衡眼里,“那是她入了您的眼,换个人大抵就不是这么想了。” 太夫人就笑,“有心人从来不少,惯会曲解旁人的言行。”打量着长子眉宇间隐含疲惫,道,“若是乏了,便回房去歇息吧。” “还好。”唐修衡略一犹豫,“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在您这儿躺会儿。” 第44节 太夫人喜笑颜开,“没别的事。”转头吩咐丫鬟取一床被褥。 “不用。”唐修衡蹬掉薄底靴子,扯过一个大迎枕做枕头,“可别说我没体统,这都是您惯的。” “我可不记得给你立过这样的规矩。”太夫人从丫鬟手里取过被子,给他盖上,又道,“要是可行,尽早到平南王府提亲才好。郡主那样的才貌,惦记的人家一向不少。王爷回来没多久,便有人上门提亲去了。” 唐修衡失笑,“您怎么比我还心急。” “又怎么能不心急呢?”太夫人笑道,“你可别不当回事。这高门之间的亲事,短则一半年,长则三五年才能把新人迎进门。平南王府那样的门第,说定亲事之后,还要请皇上赐婚,凡事都要照着章程走。你可得好生去办,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以往真没细想过,娶妻是这样繁琐的一件事。他得怎么做,才能早一些把薇珑娶到家中?毕竟,如今与前世娶她的情形迥异。 “听到没有?”太夫人推了儿子一下,“我可没有危言耸听,不信你就去问问礼部。” “听到了。”唐修衡感激地一笑,“我记下了。” “那就好。”太夫人舒心地笑起来。 · 梅花阁实际上是唐修衡的别院,名义上则属于一个外放的官员——私底下过了银钱,没到顺天府过名录。 前世,薇珑看中了这个地方,想买下来,屡屡碰壁——下人如何都不肯传话给主人家,当时气得她。后来唐修衡得知,忍俊不禁,说了原委,她才没了脾气。 梅花阁是少见的让人一看就喜欢,并且不需做改动的宅邸。它只需要人冬日前来踏雪、赏梅。 这日辰正,薇珑乘坐马车抵达。 走进园中,入目的是凌寒盛开的梅花,清浅香气萦绕鼻端。 此间只在居中的位置建了一所院落,屋宇甚是高大、宽广。 薇珑走进院落,步上石阶。 到了门口,阿魏满脸带笑地上前来行礼。 薇珑颔首一笑,示意安亭打赏。 阿魏谢赏之后,对安亭、琴书道:“后院还有一些新奇的花色,二位姐姐去看看?” 安亭、琴书对他礼貌的一笑,并不回应,看向薇珑。 薇珑点头,“去吧。” 安亭、琴书不免好奇:是怎样的主人家,能让郡主这般放心?但是郡主放心,她们也就不需担心,俱是行礼称是,随着引路的仆妇去了后院。 阿魏推开高大的厅堂门扇,躬身请薇珑入内。待人进到门里,将门关拢。 室内布置得很简单,根本就不是用来待客的:居中一张长条矮几,近前散放着坐垫;左右两个檀木书柜,柜门嵌着玻璃;南窗下一张四方桌,两把圆椅;北窗下设有琴台。 唐修衡坐在矮几一侧,正在批示公文,听得她的脚步声,唇角上扬,“这么早?” “嗯。”薇珑笑着走过去,“你还不是一样。” 唐修衡放下手里的笔,拍一拍身侧的坐垫,又取过一支写大字用的狼毫,“给你的。” “……”薇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从没习过大字,笔再好,也没用武之地。想推辞,觉着不合适,这怎么也算他一份心意;不推辞,又有点儿埋怨他:不是很了解她么?眼下这是唱的哪出? 唐修衡瞧着她别扭的样子,笑容分外愉悦,“要不要?” 薇珑坐下,接过那只狼毫,“自然要,拿回家供起来。”终究是有些不满,“这辈子,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这个啊?” 唐修衡扬眉一笑,“不是已经送过两件了?口供、裁纸刀。” “不算数。那两样厚礼,你是别有用意。” “的确。那你说说,想要什么?” “……没想过。”薇珑瞧着手里的笔,“可不管什么,总比送这么……实在的物件儿要好点儿吧?”前世他没送过她什么,不觉得遗憾,今生拿到这个礼物,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嗯,下次用心些。” 薇珑则在这时候发现了端倪:狼毫的笔管顶端一小节,似是可以旋开。她试着一拧,果然。 “是不是还藏着别的?”她笑着侧头看他。 唐修衡却不言语,拿起笔来,继续批阅公文。 “还卖关子。”薇珑晃了晃笔管,听到里面有声响,更为期待,笑盈盈地把笔管顶端旋开。 唐修衡蹙了蹙眉。这小丫头真是可以,不习大字也罢了,居然连这种笔都没拿过?——只要拿过的人,笔一到手里,就知道分量不对。 好吧,这次他高估了她。 薇珑右手将笔身倒转,左手摊开来,接住落出的物件儿。 很纤细的银链,缀着一颗红艳欲滴的小小果实。 是生于南国的红豆。 她为之动容,沉了片刻,唇畔绽放出欢悦的笑。 唐修衡道:“不贵重,郡主不要嫌弃才好。” 薇珑侧头瞧着他一本正经打趣自己的样子,心海柔软的一塌糊涂。“不,我很喜欢。”她坦诚地道。 唐修衡第二次放下笔,“帮你戴上?” “嗯。”她点头,“是你亲手做的吧?” 第45节 “对。”唐修衡拿过银链,刮了刮她的鼻尖,“这样的物件儿,我让别人做的话,你岂不是要挠花我的脸。” 薇珑笑出声来。 唐修衡把吊坠给她戴在颈间,低头吻了吻她眉心,“在外的日子,手边没多少精致的物件儿,将就些。日后送你更好的。” 薇珑摇头,“这个就是最好的。” “真心话?” “嗯!”薇珑用力点头。 “傻乎乎的。”唐修衡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脸,“你这样,会把夫君惯得不肯花心思给你。” 薇珑低头,手指点了点他心口,轻声道:“心在我这儿就好。” 唐修衡抬手捧住她的脸,“知道寓意么?” “……你说。” “想你了。”唐修衡摩挲着她的唇,终是克制不住,低头吻上去,一口一口,辗转地吮,细细地品。 薇珑有片刻的讶然,继而就阖了眼睑,断断续续地道:“上次,谁说的,不好意思……” “太想。想得都饿了。”他说,“人间至味——是清欢。” 第24章 绮思 薇珑失笑,咬了他一下,“那么美的一句诗,你也好意思乱改乱用。” 唐修衡笑着搂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清香,“一切都好么?” “都好。”薇珑道,“我去过唐府一次,你听说了没有?” “听娘说了。” “过两日还要去。” 唐修衡故意逗她,“去找我?” “对,去找你。”薇珑语带笑意,“你可要记得在家等我。” “兴许不能成行了。” 薇珑惑道:“怎么说?” “娘让我抓紧提亲,怕你被别家抢走。” “……哦。”薇珑唇角缓缓上扬,“是真的?” “娘很喜欢你。”唐修衡不无担忧地道,“只怕王爷觉得我面目可憎。” “怎么会。” 不会才怪。平南王少不得担心他和薇珑的性情合不来。 他需要人长期容忍,薇珑需要人长期包容。 只是,薇珑不会考虑这些,在她眼里,与他在一起是天经地义。 那样聪慧的女孩,遇到与他相关的事,便是毫无城府。 这一点,让他心里暖流涌动。 “我尽力博得王爷赏识。”唐修衡道,“今日送了帖子过去,明日大抵可登门拜望。先混个脸熟,随后请人上门说项。” “爹爹不会当即允诺,毕竟,跟别家都说要多留我几年。”薇珑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可不准生气。” 唐修衡笑起来,“明白。” 薇珑起身解下斗篷,放到临窗的椅子上,满足地叹息一声,“这里燃的香特别好闻。” “阿魏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唐修衡道,“对我没什么用,你要不要带一些回去试试?” “好啊。”薇珑转回来,坐到他右侧,帮他磨墨,“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父亲不是朝堂中人,她不了解这些。 “嗯。如今三日一朝会,平时内阁、吏部去御书房禀明诸事即可。”唐修衡笑道,“到年底了,皇上忙着清算国库里的银子。” 帝王治国,一如寻常门第过日子,该花的出手阔绰,不该花的一两银子都不肯出。 登基前十几年,皇帝致力于充实国库,各部赚得盆满钵满、民生商道打下坚实的基础之后,对周边各国再无一丝忍耐,哪个寻衅滋事便攻打哪个。 边关战事持续了十来个年头,皇帝攒了多年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出。他不心疼,而且很欣慰:若不是出了唐修衡这样的奇才,不知还要多花多少银子。 败就是血本无归,胜才会得到长远的益处。 薇珑对这些都有耳闻,笑问道:“怎样?” “还不错。”唐修衡笑道,“往后,皇上能给自己花些银子。” 薇珑莞尔。以往,皇帝从不曾为自己修缮宫殿、修建行宫,担心工部一接手,就要斥资几百万两,有那些银子,他情愿花在将士身上。眼下则不可同日而语。 她说起近在眼前的事,“端王府里,你埋下眼线没有?” “没。”唐修衡语气平和,“不着急。” “我知道一个人,能为我们所用。” 第46节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唐修衡对她一笑,“时机未到。” “怎么说?” 唐修衡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当务之急,是平南王府和唐府结亲,此事我有把握,梁湛绝无可乘之机。 “周家此番陷于困局,没一两年缓不过来。明年梁湛会拉拢别的官员,不需阻挠,甚至要帮他增加党羽。 “我们要的结果,不是一个废物端王,而是退离皇室的梁湛——他不犯下大错,焉能置他于死地。” 他说话期间,薇珑一直侧头凝视。 他落笔批示公文的速度很快,语速却温和缓慢;言语间的戾气越来越重,神色却始终平静温和。 反差太大,可这是他的常态。 她钦佩,也心疼。 权谋相关,薇珑比起寻常人,算是敏锐有见地,跟他一比,便是小巫见大巫。 她只是担心一点,“选好与梁湛抗衡的皇子没有?”朝臣与皇子争斗,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对付梁湛,只能是借力打力,绝不可亲自出手。 一点就通,跟她说话最轻松。“还在斟酌。”唐修衡牵了牵唇,“哪个都可以,但哪个都可能反遭梁湛毒手。” 轻视对手是大忌。就算对一个人憎恶到极点,也不能抹杀对方的优势与长处。 梁湛与生俱来的优势是出身,长处是行事阴诡莫测。若只占其一,不足畏惧;两样并存,便可成为任何人的劲敌。 “还须审时度势。”唐修衡承诺道,“你不用管这些,我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薇珑颔首。 唐修衡问她:“我这半日都得空,你呢?” “是吗?那太好了。”薇珑开心地笑了,“我几时回家都可以。” “那就好。”唐修衡拿过她手里的墨锭,“不需做这些。到里间看看书,喝杯茶。” “也好。等你忙完,我们再说话。” “我尽快。” 薇珑站起身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又俯身亲了他一下。 “这是变得黏人了,还是对我太放心?”唐修衡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防人之心不可无。”担心她放松警惕,对别人也如此。 薇珑笑盈盈转身,去往里间,边走边道,“你所知的,大多数只有你我知晓。另外,我对你,真是特别放心。” “……”这是夸奖还是揶揄? · 平南王府。 吴槐快步走进莳玉居,恭声道:“端王来了,说有要事求见王爷,小的无法礼送出门。” 黎兆先放下手里的书卷,“那就请他过来。” “是。”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梁湛走进门来,歉然一笑,拱手行礼,“叨扰王爷了。” 黎兆先起身还礼,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唤人上茶之后,直言问道,“为何事找我这个闲人?” 梁湛笑容温煦,态度恭敬,“是为了郡主而来。不瞒王爷,我对郡主一见倾心。原本不该这般唐突,可是您近日甚是繁忙,怕是没空见牵线搭桥的人,只好自己登门。”黎兆先连他都不见,和他有牵连的人,想都不需想;没牵连的人,才不肯费这种心力。 黎兆先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黎家的女儿,不嫁皇室中人。” 梁湛不动声色,沉吟道:“王爷回绝之前,不用问问郡主的心意么?” “若不是笃定小女无异议,我又怎会一口回绝?”黎兆先笑笑地睨着梁湛,“端王爷这句话,是何用意?”让有心人听了,少不得往歪处想,“小女与你初见,我在场;翌日你登门,周家大小姐在场,我在府中。” “失言了,失言了。”梁湛显得很不安地道,“我只是想请您念在我一片痴心的情面上,询问一下郡主的心意。” “小女尚未及笄,如何能问她这种事?”黎兆先目光转冷,“况且,她的终身大事,定要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也曾提过几次,会亲自为她赐婚。” 态度这般强硬,是打定主意不留转圜的余地。梁湛也不恼,愈发气定神闲,“如此,来年我请求父皇赐婚便是。而且,钟情黎郡主这件事,自今日起,我不会再对外人含糊其辞。” 黎兆先低低地笑起来,“端王爷三思。周家最近引出了不少闲话,你又何必蹚浑水?”周益安钟情薇珑在先,与梁湛明面上来往在后,如果梁湛散播出他也钟情薇珑的消息,那成什么事了?“你年轻气盛,周家世子比你更年轻气盛。惹得他气急败坏,怕是会坏了你的名誉。” 梁湛一笑,“为了郡主,我不会在乎那些小节。” “小女也会卷入是非。”黎兆先的笑意慢慢收敛,“你执意要闹到彼此损伤颜面的地步?” 梁湛慢条斯理地道:“郡主是真正的美人。为了美人,值得行强取豪夺之事,古来如此。 “时光不会停滞不前,总会证明美人的归处是好是坏。 “周益安只不过是一个国公世子,堵住他的嘴并非难事。寻常官宦之家的子弟,亦如此。” 特别委婉地威胁黎兆先:只要权势压不过他的官家子弟,都别想娶薇珑。 “你尽管放手一试。”语毕,黎兆先端茶送客,“日后不必再来。” 梁湛从容起身,“若我是您,会从长计议,为郡主的前程着想。告辞。” 黎兆先不等他走出门,便吩咐吴槐:“更衣,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 第47节 唐修衡一面伏案忙碌,一面留心听着里间的动静。 他近年的常态是注意力不集中,手里忙着一件事,想的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幸好脑子够用,能够兼顾,否则不知道要把自己害死多少次。 有一阵了,室内没了她喝茶、翻书、走动的细微声响。 不会是在美人榻上睡着了吧? 思及此,他立刻放下了笔,起身去往里间。 与她一番说笑,让他忘了香料的事。 阿魏特地请人给他调制的,走到哪儿让人给他带到哪儿。他用着没什么用,对她可不一样。 里间东面是小书房,中间是宴息室,西面是寝室。 唐修衡走进小书房,不由懊恼地拧眉。 薇珑倚着美人榻,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但愿不会着凉病倒。 唐修衡匆匆去寝室取来锦被,轻轻拿走她手里的书,继而用锦被把她裹住,打横抱起来,走向寝室。 很短的一段路,却勾起了他的回忆。 这样抱着她的时候,是成婚之后的日子。 起初那段时日,她看起来一切如常,晚间在小暖阁看书,等他回家。 他回家寻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绽放出璀璨的笑容,爱娇地让他抱回寝室;或是已经拥着毯子入睡,由他安置到床上的时候,总会醒来,嫣然一笑。 她离开之后的漫漫光阴,这些回忆,让他撕心裂肺的疼,也让他清醒。 清醒地了解她的点点滴滴,给她的亲朋安排一条长远又安稳的路,惩戒诟病过她、挑衅过她、伤害过她的人。 她不在了,尘世陷入冰冷的永夜,再不能有一丝仁慈。 因她毁灭的人很多。 他是最后一个。 罪有应得。 他何尝不是她那一世的劫难。 他闭了闭眼,阻止自己继续回忆。 进到寝室,他脚步停了停,打量室内。 妆台、小书柜在西北角;南面一张圆几,一把座椅;东北角放着花梨木架子床,烟青色床幔半掩。 窗纱雪白,处处纤尘不染。 还好,醒来不会闹脾气。 他走至床前,小心翼翼地把薇珑放到床上。 薇珑身形微动,蹙一蹙眉,睁开眼睛。 “怎么还是这样?”唐修衡先一步抱怨起来,“稍一惊动就醒。” 极短暂的慌乱之后,薇珑想通了原委,笑,“又不是在家,都不该睡着。” 说完之后,她意识到他的抱怨因何而起,回忆浮上心头。 唐修衡却笑问,“想我没有?”语气一如前世,透着亲昵。 “嗯。” “久违了。” 她语带伤感,“的确是。”哪种距离,比前世今生、生离死别更远? 他一手按着床沿,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薇珑勾住他颈部,“让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不要留下他一个,承受孤单。 “好。” “我说过让你伤心的话,不要记着那些。”她说过,不要他,要不起。 “我只记得,你说过违心的话。”那种时刻的她,让他想起就心疼。 痛楚浮上眼眸之前,他低头捕获她的唇。 这亲吻不再是浅尝辄止,是热切的需索,舌尖撬开她唇齿,撩着她的舌尖,要她回应,要她参与其中。 这样甜美、醉心又真切的感受,可以告诉彼此:往昔的磨折,不需追忆,他们只有如今、来日。 这般的亲昵,自然有过,但薇珑的感受很复杂:初时仿佛回到了耳鬓厮磨的日子,继而就发现了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前世病痛缠身的缘故,如今是更为敏感。 呼吸被夺走,心跳变得紊乱,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她因此有些不安,几次想出声阻止,换来的是他的更为热切。只好放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顺着他颈部滑到前面,抚着他的面颊。 第48节 唐修衡的手落到她领口。 缠绵悱恻的记忆忽然被唤醒,来的势头凶猛。 中指迟疑地轻轻一挑,随即更为迟疑地移开,落到她枕畔。 他不能那么做。 刚控制住举动,绮丽的回忆又来纠缠:玉脂含香,拥雪成峰,俏染两点粉红……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恋恋不舍地与她拉开距离。 他眼中的迷离,让薇珑意识到他方才起了怎样的心思,起先怪自己不该睡着,惹出现状,很快就心生笑意,打趣他:“真难得。” 她与他,细想起来,都是太过清心寡欲的人。 她要到床帏之间,才会意识到夫妻之事,离开寝室,有时连亲吻都觉突兀;他比她更绝,在床帏之间,只要她不惹他,他就没有那个念头。 因何而起,无法确定。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彼时的心境、处境、病痛导致。 他娶她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圆|房,为的是亲自照顾她。成婚之后,有过的几日欢好,是他看她一切如常,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她招惹他。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这类情形比较少见。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耳鬓厮磨之类,总不可能全是人们说的空话。 方才,他是突然兴起,还是因为没有前世的顾虑呢? 又或者,是因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薇珑揉了揉眉心,抬眼看着他,不给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的时间——要面对现实,过完年才十五虚岁,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算怎么回事? 这方面,在她,前世的经历可以忽略不计。不忽略的话,很别扭,很尴尬。 “你怎么不说话?”薇珑敛起思绪,才留意到他只是笑微微地看着自己,“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快些定亲,还要快些把你娶进门。”他说。 “何时成亲不打紧,说不定你只是这会儿头脑发热。”薇珑笑道,“早些定亲倒是正经事。” “想入非非了吧?”唐修衡侧卧在她身边,手臂安安分分地搭在她身上的锦被,“你不是名花有主就没人再惦记的人。到我身边,同甘共苦才能踏实一些。” 那一时的冲动,只需一时的转移思绪就能抛开——瞧着她忽闪着大眼睛神游的工夫,就忘了那码事。 这是注意力无法集中引致,好在她在跟前的时候,所思所想都与她有关,一件事转移到她的另一件事而已。 薇珑凝视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神恢复如常,不由失笑,“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的人,只你一个。” “最好是真心话。”唐修衡捏了捏她的鼻尖,“横竖是没得反悔。” 薇珑笑着坐起来,抬手捧住他的脸,“说这种话好没良心。我可是赖定了你。” 唐修衡忍不住把她拥到怀里,“我想,我知道为何总盼着见你了。” “为何?” “与你在一起,会让我觉得,这尘世特别温馨、干净。” 薇珑问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唐修衡柔声道:“就像是小时候的除夕夜,下起了大雪,出门一看,银装素裹,却有大红灯笼的光影映照。很美,又很温馨。” 喜庆的红,纯洁的白,两相呼应——薇珑回想着,的确是他说的那样,只是以往不曾留意,更不曾记在心里。 她的心绪,如沐春风,“这是我听过最动听的话。”抬眼凝视他,笑容璀璨,“唐修衡,谢谢你。” 唐修衡扬眉一笑,“我收下。谢来谢去没意思。黎郡主青眼有加的恩情,我就不说什么了。” 薇珑笑出声来,“没正形。”随后提醒他,“见了爹爹之后,下帖子给我,就说你想问问梅花亭因何迄今不能建成——爹爹打心底愿意为你解惑,只等着我婉拒,把你推到他那里。但我不会。这件事,你不能反对。” 有他先前几次登门的事垫底,父亲不难看出她待他不同,甚至算是很投缘。 造园相关的事,她以工匠自居,隔着珍珠帘见过的官宦子弟不少,但是,见过第二次的屈指可数,见过第三次以上的,到如今只有唐修衡一个。 换一种局势,她不论怎样都会多陪伴父亲几年,但她换不了。早些定亲,早些出嫁,唐修衡才能名正言顺地护助平南王府,保父亲余生安稳。 毕竟,她给不了父亲最佳的防范之策。 她连自己和父亲的能力都怀疑,但她相信唐修衡。 她态度坚决,唐修衡自是颔首认可——别说他是如何都好的态度,就算是满心反对,也根本没用。 还没娶到家,凡事都不能替她做主。当然,娶回家之后,说话算数的估计也不是他。 · 用过午饭,喝了一盏茶,薇珑正想离开,听到了叩门声。 唐修衡起身去了廊间,漫步至院外。 阿魏亦步亦趋,等他站定身形后才禀道:“奉命去上饶的人五日后抵京,带回了平南王意欲寻找的那名男子。” “那人是何情形?” “近半年陷入窘境,之前衣食无忧。至于原由,还待查证,弟兄们不敢在那里耽搁。” “知道了。”唐修衡颔首,又问,“还有别的事么?” “还有一件事。”阿魏道,“端王去了平南王府,他的轿子刚出门,平南王就乘马车离府,去宫中面圣。” 唐修衡敛目思忖片刻,“传话康王,今夜戌时,到唐府叙话。” 第49节 “是。” 唐修衡转身之际,瞥见一名平南王府侍卫匆匆去往后园,笑了笑。 步入室内,与薇珑闲话几句,安亭由阿魏引着前来。 薇珑出门,闲闲踱步到院外。 安亭附耳低语几句。 薇珑讶然挑眉,“抓到人了?” “是,抓到了两个。”安亭请示道,“要不要交给王爷处置?” “不必。”薇珑摇一摇头,“晚间请周夫人、周大小姐到王府。” 安亭有些迟疑,“奴婢记下了。郡主这是……料定是周家所为?可是,人刚抓回来,都还没审问过。” “审问容易。”薇珑思忖片刻,“回府之后,你记得问问吴总管:有没有法子,让一个高门闺秀落发为尼或是自尽。” “……”安亭惊诧,这实在是不符合郡主以往的做派,“郡主,恕奴婢多嘴问一句,您指的是周大小姐么?” “对。” “……” 薇珑抬手敲了敲安亭的额头,“有异议?” “不不不!”安亭忙道,“没有。” “嗯?” 安亭期期艾艾地道:“奴婢记得,您可是从来不屑整治女子。”虽然,郡主也是弱女子。 薇珑语气淡漠:“我没把她当人。” 第25章 安排 御书房。 皇帝与黎兆先相对而坐,一面下棋,一面说话。 黎兆先到了宫里,皇帝即刻召见,其时工部、兵部正在报账,便让黎兆先也听一听。 这类情形并不少见。 事情告一段落,已近午时,君臣几个一同用膳。 直到这时候,皇帝才得空与黎兆先说说话。 轮到皇帝落子,他并不心急,喝了一口茶,道:“你今日不来,朕也要唤你过来一趟。几座宫殿年久失修,明年开春儿,你协理工部着手修缮。” 黎兆先称是,“臣会尽心与工部拟出章程来。” “不。”皇帝摆手,“拟章程的是你,工部只需照做。若觉得吃力,不妨唤薇珑帮衬。” 黎兆先失笑,“臣与薇珑哪是这种材料。尤其薇珑,改建个园子都能超出预算两千两,宫殿的事若落到她手里,怕是花费甚巨。” “不得妄自菲薄,更不准看低薇珑。朕若是手头再阔绰些,修建宫殿这类事情,还就得找薇珑这样的人。”皇帝笑道,“不瞒你说,看她着急上火的样子,也是一大乐事。” 黎兆先啼笑皆非。 皇帝继续道:“说到薇珑,明年也要交给她一个差事:柔嘉先前怕多花银子,公主府建了不到一半就搁置下来。明年朕要将此事全权交给薇珑。女儿大了,迟早要嫁,柔嘉的府邸,就算是朕与平南王府给她准备的嫁妆。” “这不妥吧?”黎兆先笑道,“公主府比不得寻常宅院,交给薇珑的话,不知要平白花去多少冤枉钱。皇上也知道,薇珑不是精打细算的人,败家倒是很在行。”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你所指的,不就是徐家花园那档子事么?朕一清二楚,就是那时候,每次看到薇珑,她都是有苦难言的样子。结果怎样?徐家的银钱花的值。放心,柔嘉不是虚荣的性子,府邸一如官宦之家,薇珑应付得来。” 黎兆先略一思忖,很委婉地道:“皇上吩咐,臣与薇珑自然从命。只是,到了明年,怕是要劳烦皇上传口谕,准许薇珑出门走动,与工匠商议诸事。不然的话,外人少不得要说她有伤风化。她倒是无妨,臣只怕连累了柔嘉公主。” 女儿明年六月及笄,上门提亲的人会更多,为了公主府的事屡屡出门走动,定会有人传闲话。费力不讨好,何苦来的。 皇帝笑着落下一子,“这是自然。薇珑与柔嘉同岁,明年你该给她选个如意郎君了。” “说到这件事……”黎兆先拿着棋子,犹豫不决。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皇帝道,“若与薇珑的姻缘有关,就更要如实道来。朕等着给她赐婚呢。” 黎兆先放下棋子,起身行礼,道:“今日端王亲临平南王府,提出有意娶薇珑为妻。他态度十分恳切,可是,薇珑的性情、做派,哪里配得起皇子——臣当场回绝。还望皇上恕罪。” “坐下说,不必拘礼。”皇帝示意黎兆先落座,脸色却有了些微变化,“你说的是谁?端王?” “正是。” 皇帝好像没听清黎兆先之前的话似的,又问:“他去提亲,要娶薇珑?” 黎兆先显得十分惊讶,“难不成……臣以为,是皇上允许在先,端王提亲在后。” 皇帝沉了片刻,轻笑一声,“少年人,难免头脑发昏。薇珑实在是罕有的标致,为她做糊涂事的,怕是少不了。”他抬眼看着黎兆先,打趣道,“你选女婿的时候,可一定要擦亮眼。” 黎兆先称是,又道:“薇珑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圆滑为何物,怪臣,到如今才看出这一点,可惜,为时已晚。” “皇室之中,规矩繁多。薇珑嫁进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皇帝神色间不无惋惜,“不为这一点,朕真要让她做皇家媳。罢了,端王的事,你忘掉就好。薇珑万一与哪个皇子投缘,你也不要阻挠。有朕和皇后在,规矩也只是规矩,我们护得住她。” 黎兆先再度起身行礼,“多谢皇上隆恩。” “快坐下。”皇帝指一指棋局,“专心把这一局下完。” 第50节 “是。” 皇帝只是看起来平静,实际已是怒火中烧。 他让梁湛在家清闲一段时日,梁湛却私自张罗起婚事来。 那个逆子,哪里来的胆子?那是他自己能张罗的事儿?这是把他端王的分量看得太重,还是把薇珑那郡主的身份看得太轻了? 周益安不是也想娶薇珑么?梁湛有此举,到底是真为薇珑倾倒,还是要借此与周家撇清关系? 想得美。 不论是因何而起,都休想如愿。 · 黎兆先回到王府,下马车的时候,恰好瞥见薇珑的马车去往垂花门。 吴槐迎上前来。 黎兆先吩咐道:“唤薇珑过来。” “这会儿怕是不行,郡主还没回来。”吴槐解释道,“那辆马车里的人,不是郡主,是一名丫鬟。” “哦?”黎兆先失笑,“这丫头。怎么回事?她去了何处?” 吴槐喜滋滋地道:“郡主出门坐的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马车,去了城北梅花阁。大抵是兴致好,去赏梅,亦或相看宅子。有此举,应该是担心周家安排人跟踪。王爷放心,有足够的人手随行。” 黎兆先释然,笑意更浓,“我换身衣服就去徐家,估摸着得晚间回来。告诉薇珑,不用等我用饭。” 吴槐笑着称是。 · 唐修衡柔声叮嘱薇珑:“万一明日我有事,不能到平南王府,或是有人今日去见王爷,你记得告诉他:如果谁用一个上饶人士要挟他,让他不必理会。人在我手里,六七日之后抵京。”停了停,笑了,“要提亲了,我不方便还命人时刻盯着王爷的动向。” 薇珑点头应下。他这只是以防万一,考虑的也都在理。 “日后这里就是你的产业,有事没事都能来散散心。” “好啊。”薇珑笑道,“这样算来,你是送了我两件礼物。那你呢?想要什么?” 唐修衡笑微微地凝视着她,手抬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 薇珑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你这个没正形的。我还是自己想吧。” “这就对了。”唐修衡一笑。 之后,薇珑先一步离开。 回程中,安亭低声道:“侍卫传话给我的时候,说在院门外看到的人,好像是唐侯爷。” “他没看错。” “那,要不要提点他两句?” 薇珑想了想,“不用。”随行侍卫的忠心,不是对她,就是对父亲,结果只是守口如瓶或禀明父亲,都没坏处。 父亲如果知道自己与唐修衡私下来往,固然会有些恼火,却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唐家的提亲。 只是……这样不大好,多多少少,会影响唐修衡在父亲心中的形象。 在父亲眼里,如今的唐修衡,是骁悍的虎、残酷的狼、狡诈的狐,而自己,一定是傻乎乎的羚羊,除了被骗被欺负,还能做什么? 思及此,薇珑笑起来。 快到王府的时候,她才专心思忖安亭午间通禀的那件事。 昨日让吴槐安排马车的时候,她担心前世遇袭的事提早发生,便用了障眼法,让身怀绝技的丫鬟冒充自己坐马车出门,吩咐随行的侍卫发现异常也不要当下有所行动,守株待兔最好。 马车去了东大街一所别院。巳时一刻,有四个人潜入,丫鬟与侍卫合力,抓住两个。逃走的两个,一个刀疤脸,一个十几岁,眼角、嘴角有黑痣。 是刀疤脸、黑痣这两点,让薇珑确定此事是周清音所为。 前世,周清音嫁给梁湛之初,便来了这么一出,意在取走她贴身佩戴的饰物,用这个做把柄,让她一生俯首帖耳。 那一次,周清音没得手,四个人全被当场抓获。 宣扬出去,脸上无光,她让梁澈狠狠敲了梁湛一记竹杠了事。 今日情形迥异,结果也不同——王府最精锐的人手,都随她去了梅花阁。 她意外的是,周清音待字闺中的时候,手里就有这种人。 见到吴槐的时候,薇珑与他细说原委,末了道:“那两个登徒子就在内宅。你安排人手审讯,申时见分晓。”那两个人,并不是硬骨头。 吴槐少见的神色凛然,只问一句:“不拘手段?” “对。”停了停,薇珑问过父亲的去向,道,“有人求见爹爹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另外,派人去徐家,看有没有人寻到那里去见他。” · 得知薇珑请自己和女儿今晚去王府,周夫人把周清音唤到面前,问道:“你近日有没有做过糊涂事?” 周清音坚定地摇头,“没有。” “没有?”周夫人微笑,“那我倒是想不通了。黎郡主明知我被皇后娘娘禁足,还让我带着你去平南王府,没个像样的理由,说得过去?” “有这种事?”周清音神色惊疑不定。 第51节 周夫人半晌不语,只是审视着周清音,目光越来越冷。 周清音咬了咬唇,心里挣扎着。 周夫人缓声道:“如果今日是你惹的祸,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不然的话,等到黎郡主发难,我就把你交给她处置。” “娘……”周清音又迟疑多时,缓缓跪倒在地,“我是安排人去做了一件事,实在是憋闷,……”将所作所为如实说了,又道,“倘若手里有她的把柄,那么,我和哥哥的亲事,都能让平南王出面促成……没成想,去了四个,只回来两个。失手了。” 周夫人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回去梳妆打扮,酉正出门。” “啊?”周清音反应不过来,“还要去平南王府?” 周夫人终于克制不住情绪,面若寒霜,语气森冷:“对。滚!再迟一刻,我兴许会亲手杀了你。” 周清音瞬时吓得面无人色,匆匆行礼转身,出门的时候,腿有些发软。 周夫人吩咐丫鬟把周国公请回内宅。 周国公这几天很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单凭宋妈妈那份证供,平南王就该追究周家,皇帝一定会下旨发落他。等了这么久,头上悬的那把刀还是没落下来,意味的只能是最坏的结果。 皇帝的性情,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听得夫人要见他,他就知道,一定是又出了大事。 没事的话,她才不会主动找他。 回到房里,周夫人言简意赅地把事情告诉他。 周国公第一个念头是把女儿吊起来打一顿,随即才意识到,再不出奇招、行险招的话,女儿的下场,大抵就是前程尽毁,说不定只能嫁个举人、秀才。 “不止清音,周家也已大难临头。”周夫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绪一般,冷冷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扭转局势?” “……只有险招。” “用不用,酉时之前想清楚。”周夫人望着窗台上花瓶里的香花,“我对儿女,一向淡漠,但绝不能允许谁伤害他们。若是他们此次陷入绝境,平南王、黎郡主是我的仇人,不会管是非对错;你也是,今日种种,都是你做的孽。” 周国公恍若未闻,敛目沉思良久,最终道:“我陪你们去平南王府。成败在此一举。” “你要做什么?” “撒一个弥天大谎。”周国公盯着脚下的方砖,“只需一半日光景,平南王便能倾力协助周家走出困局。事后发觉被骗,为时已晚。但愿苍天有眼,保佑周家渡过此劫。” “千万不要这么想。”周夫人笑起来,“若苍天有眼,你十八年前就已暴毙。” “……” 第26章 发落 用过晚膳,平南王府来了一位客人。薇珑啼笑皆非,命人好生服侍,自己去了梧桐书斋。 等了片刻,周夫人、周清音由琴书请到室内。 薇珑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着吴槐送来的口供,吩咐荷风:“给周夫人、周大小姐上茶。” 周夫人道谢,转身落座。 吴槐来通禀:“周国公有要事求见王爷。” 薇珑和声道:“派个人去跟他说,王爷出门了,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我不会让他见王爷。” “是。” 周夫人起身道:“来之前我有耳闻,国公爷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王爷,还请郡主通融。” 薇珑问道:“可知是何事?” 周夫人摇头,“并不清楚。” 薇珑望向吴槐,“去问,他若不方便与你说,便来此处。” 吴槐称是而去。 薇珑把口供递给身边的琴书,“让周夫人看看。” 周夫人不难猜出口供的内容,接到手里,却是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她要等周国公过来,事情若是顺利的话,清音惹下的祸,兴许就能忽略不计。 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 虽然,她知道希望渺茫。 周清音如坐针毡。眼下能祈望的,唯有父母的庇护。 明亮的灯光影里,薇珑望着神色迥异的母女两个,牵了牵唇。周夫人不急,她也不急。 过了一阵子,吴槐引着周国公进门,走到薇珑近前。 薇珑并没起身行礼,指了指周夫人对面的座椅,“国公爷请坐。” 周国公笑着颔首,落座后问道:“不知王爷去了何处?” 薇珑歉然一笑,“王爷去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让家父见到周家的人。” 她不命人通禀,或是唤人阻挠的话,周国公怎样都不能如愿。 周国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而解释道:“事关重大,还请郡主通融。” 第52节 “烦请提个醒。”薇珑望着他,神色诚挚,“国公爷精明,心里该清楚,不是我蓄意阻挠,是家父不想见您。” 周国公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盏茶,温声道谢,随后望向薇珑,缓缓说出两个字:“上饶。” “上饶。”薇珑重复一遍,“那是家母祖籍。” “王爷先前离京,为的就是去上饶,寻访一位故人。”周国公解释道,“那个人,与王爷、王妃颇有渊源。” 薇珑问道,“你要与家父说的要事,与这个人有关?” “正是。” 薇珑一笑,“不必了。这是家父的事,外人不需劳心。” 周国公也笑了,“假若那人的性命危在旦夕,王爷绝不会置之不理。” “的确是。”薇珑笑道,“只是,家父若是理会,我会竭力拦下,让那个人去死。” 周国公的瞳孔骤然一缩,握着茶杯的手也忽然用力。 薇珑继续道:“更何况,那个人不会有性命之危。” 周国公低下头去,面色慢慢变得颓败。原来平南王早有准备,他的计划还没开始,便已成幻影。 “国公爷,周夫人,”薇珑问道,“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被人蓄意谋害呢?” 周国公只勉强抬起头来,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周夫人倒还平静如常,瞥一眼周国公,和颜悦色地望向薇珑,晃一晃手里的口供,“郡主指的是清音的幼稚行径么?” “幼稚行径?”薇珑失笑,“夫人慎言,您就不怕我也幼稚一回?” “郡主身居高位,胸怀宽广,又淡泊处事,定不会与无知妇孺计较。” “承蒙夫人抬爱,可惜,我受不起。”薇珑用下巴点一点周清音,“长话短说。或是给个让我满意的交代,或是随我将人送到衙门,再进宫面见皇后娘娘。” “郡主这是何苦来?”周国公回过神来,劝道,“不论怎样的事,说起来都是女子之间的事,闹大了,清音倒是无妨,却会影响郡主的名声。” 薇珑睨着他,“若是我今日中招,害得家父对你唯命是从,也只是女子之间的事?”她摆一摆手,“不必说那些关乎名声的虚话,有人给我垫底,我不会在意。眼下只是要问问你们,此事是私了还是公了?” 周国公起身,拱手行礼,“请郡主开恩。此事自然是私了为宜,郡主可以随意开条件,周家都会竭力去办。” 周夫人、周清音随着站起身来。 薇珑颔首一笑,“周大小姐想从我这儿得到的,便是她要失去的:尘世之中,我不想再看到她,要她落发为尼或是暴病而亡,你们选。不忍心的话,我帮你们。” 就算不下狠手,也已经与周家结仇。周清音会迅速成长、成熟,变成周夫人得力的助手,往后的情形,与前世大同小异。 周夫人身形僵了僵,语气干涩:“一旦清音落到那个地步,我这个做娘的作何感想,郡主能想见到吧?” “自然。”薇珑一笑,“虎毒尚不食子,夫人会对我心生怨恨。”不要说眼前的事,就算在前世,周清音只要在她手里吃了亏,周夫人就一定会竭力帮女儿找补回来。 周夫人又问:“明知如此,郡主还是不改初衷?” “不改。”薇珑微微一笑,“留着她,不过是损你的颜面、碍我的眼,与其如此,不如简单些。最起码,您与国公爷换个人膈应我。”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歹毒。周夫人一时哽住,无从应对。 周清音面色青红不定,气得簌簌发抖。那个黎薇珑,看都不看她,却已把她踩到了尘埃里。 薇珑道:“三日内,让我知道周大小姐的安身之处。到时候,我把今日抓到的两个人送还周府。否则,我就随心所欲地追究此事。” 周国公痛定思痛,咬一咬牙,撩袍跪倒在地,“请郡主开恩。这些年来,是我惯坏了清音。她做出了糊涂事,归根结底,是我之过。郡主若是铁了心追究,便追究我教女不严之过。” 周夫人随之跪倒,举动有些僵硬。 周清音看了,急得掉下泪来,她转到父母中间,去扶父亲,“爹爹,您怎能跪这个心如蛇蝎的东西?她不配!”又去搀扶周夫人,“娘,您快起来……” 周夫人回以冷冷的一眼。 “再有聒噪的,拉出去掌嘴就是。”薇珑吩咐了安亭,对周国公道,“追究你的过错,也行啊。你教女不严、教子无方,倒是说说,想给平南王府怎样的交代?出家还是辞官?” “这……”周国公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面对的这个小丫头,比一些官员还要难对付。 “周益安暗中做的那些手脚,是受周国公唆使,还是有人唆使周国公,这其间的差别,周夫人清楚么?”薇珑和声提醒周夫人,“没人要刁难周家,是周国公自食其果。” 周夫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艰难地道:“郡主所言,妾身谨记,我会给郡主一个交代。”语毕缓缓站起身来。 “娘……”周清音惊诧地看着母亲。所谓的交代,不是让她做尼姑,就是让她死,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承受的,母亲到底听清楚没有?下一刻,周夫人就给出了答案: “这三日,我选个好一些的庙宇,让清音——削发为尼。” 周清音的心绪很快从绝望转为怨恨。 她的前程,已成镜中花、手中沙。 母亲何苦这样心急地发落她?不要说三日,便是三个时辰,也足够想出法子让她翻身。母亲没有此意,还不是已经因为她点滴的过错就放弃了她? “若是让我遁入空门,”周清音眼神复杂地望着周夫人,“我这就死给你看!” 第27章 算计 周夫人心寒、失望至极。她只是在用缓兵之计,稳住黎薇珑。三日时间,足够她想出权宜之计。可是,女儿不明白。 她冷冷逼视着周清音,“不要心急。便是一心求死,也要等到回家之后,不要脏了平南王府这清静之地。” 周国公也以眼色警告周清音,站起身来,冷声斥责道:“你这是跟谁说话呢?不孝的东西!” 换个场合,换一件稍微小一点的事,周清音都能看出父母的意图,而在此刻,她办不到。 第53节 她已近崩溃。 她指着薇珑,颤声控诉道:“明明是她仗势欺人,揪住我一点过错不依不饶,你们却不敢为我做主。她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有个手无实权的王爷父亲么?我们周家凭什么要这么怕她?说白了,现在怕还有用?……” 听到这儿,薇珑笑了。周清音没说错,现在周家不论示弱还是犯浑,都没用。周益安的事才是关键,周清音与兄长比起来,只不过是个小卒子。 可是周清音怎么就不明白,言语只要没签字画押,是不能作数的——周夫人这会儿只想在明面上给个说法,尽快回府想法子。不考虑到这一点,她又何必安排吴槐想法子落实周清音的下场。 养儿女,图的到底是什么? 薇珑同情地看了周夫人一眼,继而挥手示意琴书。 琴书上前去,抬手便给了周清音一巴掌。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会儿又满心火气,出手便用了真力。 周清音颓然倒地,嘴里很快泛起腥甜的味道。 “周大小姐分不清长幼尊卑,二位忍得,我却忍不得。”薇珑说着,瞥见周清音吐出了一颗牙,嫌恶地别开脸,转而又笑,琴书这丫头,下手也太重了些,就不能匀着力气慢慢来?“已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让周大小姐知道轻重,最起码,她现在是走不了了。”她说完,看向吴槐,以眼神询问。 吴槐微一颔首,继而却是期期艾艾的神色。 薇珑不解,挑了挑眉。 这时候,门外有男子的语声传来:“下官陆开林,求见黎郡主。” 薇珑释然,笑了。 这种事,宣扬无益,但私下解决的时候,若是没有外人作证,日后兴许会落人话柄,被反过头来做文章。 由此,用膳的时候,她让吴槐派人去找徐步云。徐步云身在锦衣卫,有几个交情甚笃的弟兄,他找个人来做旁证,这事情就是板上钉钉,再不需担心周家以后找补。 却没想到,锦衣卫是来了人,来的却是分量这么重的陆开林。 “快请。”薇珑示意吴槐。 吴槐连忙称是,快步去请陆开林进门。 周国公面色发青。周夫人身形微微一晃。 陆开林进门来,笑容温煦,躬身行礼,道:“已来了一阵,见郡主忙着,便在门外等,拦了有意通禀的人。失礼了,还望郡主恕罪。” 薇珑起身还礼,“陆大人言重了,若是得空,我有些事要请教。” 陆开林一笑,“可是为了周大小姐的事?” “正是。”薇珑指一指放在周夫人近前茶几上的口供,示意安亭交给陆开林,末了请陆开林落座,唤人上茶。 陆开林一目十行地看完,道:“这等事情,依我看来,不妨将人犯交给顺天府或是锦衣卫,几道刑罚下来,人犯才能知无不言:例如此二人究竟知不知道周大小姐的意图,是单单窃取郡主的佩饰,还是意图不轨毁郡主的清誉。到了必要的时候,需得周大小姐上公堂回话。自然,这只是我的看法。” 薇珑一笑,“以往,周大小姐是我座上客,我对周夫人亦是敬重有加。再有一点,我也不瞒大人,身在内宅,到底是不想卷入是非,想私下了断。” “也对,人之常情。”陆开林望向周清音,“我在门外听着,周大小姐似是不肯私下了断?” 周清音听到这儿,什么都明白了。倘若对她两个手下动大刑,那么,口供就是一口咬定她要毁黎薇珑的名节。黎薇珑的胸有成竹、父母的一再退让,都因此而起。 完了。 这根本就是一局赢不了的棋,可她没看清楚。 她错了。 悔之晚矣。 “三日后,平南王府派人到周家,送周大小姐到城外十里的观音庵。”薇珑语气柔和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周家可以给她找个借口,说得过去就行,不能往她脸上贴金。言尽于此。” 沉了片刻,周夫人与周国公低声称是,带着周清音离去。 陆开林玩味地笑了笑。周家对平南王府做的手脚,黎郡主必然清楚,但是,不论言语是轻是重,她语气都是温婉柔和,尤其对周夫人,始终存着一份尊敬。 这是淡泊名利、单纯和善的人能够做到的?打死他都不信。 他站起身来,“此事若有意外,郡主遣人知会下官一声便是。”是皇帝吩咐他的:闲时留心周家、平南王府,遇事照顾黎家父女一些。这就不难看出,皇帝自一开始就恼了周家。 薇珑诚声道谢。 陆开林道辞离开。 随即,荷风进来低声禀道:“柔嘉公主来了一阵子了。” “真是的……”薇珑失笑,走出门去,寻到裹着斗篷站在圆柱暗影中的柔嘉,“外面这么冷,冻着了可怎么办?” “不来如何知道这件事?”柔嘉携了薇珑的手,“还等三日做什么,直接把她头发剃了扔到姑子庙便是。” 薇珑笑起来,“那反倒没有益处。明面上,一定要让周家把她打发到庙里去。” “嗯……”柔嘉忽闪着大大的丹凤眼,“倒也是。我只是太生气罢了,她竟然这般阴险,要拿你的名节做文章,混帐东西!” 薇珑反握了她的手,“消气了?”柔嘉入夜前来,是因为下午贪玩,被皇后训斥了一通,让她抄写二十遍《女戒》,她觉得委屈,索性溜出来找薇珑。 “哪儿敢生母后的气。”柔嘉笑道,“我知会宫里的人了,等我出来半个时辰之后就去通禀,告诉母后我来找你说话。”随即解释因何前来,“偏生你有事,没空理会我,我自然好奇得紧,便寻了过来,你可别怪我多事。” “这是哪里话。是我怠慢了你。”薇珑笑道,“快进屋。” 刚坐下,送周国公出门的吴槐折了回来,“郡主,周大公子过来了,不论如何都要见您。这会儿正和周国公在府门外争执呢。” “我去外院,见见他。”薇珑歉意地看向柔嘉。 “我陪你一同去。”柔嘉道,“那厮的事,我有耳闻,觉着他根本就是疯子。我就远远地看着。你要安排好人手,万一他对你意图不轨,便将人当场拿下,我给你把他拎到父皇面前。” 第54节 周益安怎么敢在这档口行不轨之事?柔嘉这是关心则乱。在人前,她一向是端庄柔婉的做派,而在亲近的人面前,说话是不过脑子的。 薇珑心里暖暖的,“恭敬不如从命。” “乱客气什么?”柔嘉点一点薇珑的眉心,笑靥如花。 · 周益安走进平南王府,一步一步,深觉有千斤之重。 今晚,父母、妹妹都离开府邸,他终于能够走出门来,前来求见薇珑。可到王府门外才知,妹妹的前程已尽,再无改变结果的可能。 发落他胞妹的,正是他的意中人。 这在他,根本不可想象。 方才父亲那势头,分明是宁可打死他,也不准他见薇珑。 可是母亲同意了,说已到这地步,想见就去见,把本意告知郡主,听听郡主怎么说。 他这才得以进到平南王府。 不远处的女孩,身着玉色斗篷,衣摆随夜风轻扬。 美得失真。 这般的女子,他从最初就知道,不是他可以得到的。偏又一心要得到,不能控制。 渐行渐近,他敛目看着脚下,到了薇珑五步外,躬身行礼,“在下周益安,问黎郡主安。” 薇珑侧身避过,“世子不需多礼,有话直说。” 周益安颔首称是,“在下是为一些事而来。” “长话短说。” “好。”周益安抬了眼睑,直视着薇珑,“清音之事,追究原委,症结在我,还请郡主容情。” 薇珑无动于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她毕竟少不更事……” 薇珑打断他的话,目光清冷地望着他,“我比令妹小几个月。她起祸心在先,是少不更事;我以牙还牙在后,亦是少不更事。” “可清音终究是受我影响,才做出了糊涂事。” “她有兄长,可以任性。我无兄弟姐妹,更可任意妄为。” “……” “周大小姐的事,若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令尊、令堂都不会无功而返。”薇珑道,“此事不需再提。你若有心,倒是可以说一说,因何命人追踪家父。”到此刻,把这件事挑明,唯有益处,早了便只有坏处。 “……”周益安抿了抿干燥的唇,笑容艰涩,“原来,郡主已经知晓此事。” “……”薇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她想唤人把他撵出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火气,“世子一表人才,手段却是不堪入目。请告知原由。” “一切,皆因在下倾慕郡主而起。” “这般的倾慕,真是可怖。”薇珑定定地审视着他,“倾慕谁,便意欲谋害谁的至亲?” 周益安急急辩道:“在下从不曾对王爷有过谋害之心,还请郡主明察。” 薇珑失笑,“原来在世子眼中,旁人都是痴傻之辈。” “我……”周益安定了定神,如实道出所思所想,“与郡主结缘,起初实属巧合。惊鸿一瞥之后,有了后来的暗中接近。郡主精通造园,可我一无所知,且资质愚钝,如何苦学都摸不着门道。即便递帖子到王府,也不能见到郡主。我命人追踪王爷,只是要看王爷在行程中有无为难之处,若有,定然全力相助,也好送一份人情;若无,便全力护助王爷平安归来,王爷无恙,郡主也能过得惬意。” 他语气诚挚,薇珑却是越听越生气。 没有他做这个引子,前世的一切兴许就能避开,父亲就不会英年早逝。 他也该得到报应,只是,时机未到。 她目光冷若霜雪,语气却温和如常:“你是说,堂堂平南王爷,需要你一个国公世子相助、送人情?若是没人情可送,是不是就要想法子做出一份人情?若事情超出你的控制,家父是不是就要担上莫大的凶险?”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心思……” “没有?”薇珑轻笑出声,“就算你没有,让你这样做的国公爷呢?让国公爷唆使你这样做的那个人呢?你敢对天发誓,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歹毒心思?” 周益安看着她,目光变幻不定。 “国公爷不想害你,却有人要害周家,且是借刀杀人。”这一句,薇珑是刻意说出,却非真心话,用意只是让周益安明白,他和周国公,都只是外人手里的一枚棋子。 单凭周国公或周益安,没人怂恿、唆使的话,绝对没胆子对平南王府有预谋地做文章。 这件事的根本,一定是牵扯到父辈的恩怨。但在前世,父亲都不知情,她也一直没能查到真相。 停一停,她徐徐道:“今时今日,平南王府不能吃这种亏,就算是明知被人利用针对周家,也认了。你方才提及的首要之事,是为胞妹求情,虽然不能成全,却看出你勉强还算个人。周国公当局者迷,你已不能指望他,若想避免继续连累家族,不妨去找那个清醒的人权衡轻重。” 勉强还算个人……一句话险些将周益安打击得崩溃。 他与黎郡主,注定无缘。 最怕就是这结果,最终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他以前就隐约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到此刻,不得不面对现实。 “多谢郡主。”他极为艰难地道,“郡主没有冷眼相向,且加以点拨,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语毕,躬身行礼,黯然转身。 薇珑挑一挑眉。她不是要点拨他,而是要他明白,这桩祸事究竟因何而起。方才看他种种反应,足够她确定,他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处境。 第55节 这并不能改变周家与平南王府结仇的局面,但是,可以让周府的局面更乱一些。 她想让周益安得到应有的惩戒。有些害人害己的错误,尤其关乎人命的,不是懵懂、糊涂、莽撞就能开脱罪责。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就算不能引得周家父子反目,起码能让周益安不再听从周国公的安排,甚至于,会反其道而行。 薇珑回到内宅,与柔嘉说了一阵子话,刘允带人来接柔嘉回宫。 柔嘉笑着叹气,“就是这点不好,再晚都要回宫安歇。你何时得空,一定要去宫里看看我。” 薇珑笑着应下,送柔嘉上了马车,吩咐了吴槐几句,回房安心歇下。 · 翌日一早,康王梁澈来到平南王府,送了一份礼,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道辞离开,其间不过是拉家常。 黎兆先、吴槐都是一头雾水。 随后,唐修衡前来,黎兆先即刻命人相请。原本,他想到唐府见唐修衡,当面道谢,没有唐家念旧,没有唐修衡的至交陆开林,他能否回京都要两说。 况且,陆开林话里话外的,对一些细节并不是很清楚,只让他去询问唐修衡。 只可惜,黎王府的帖子刚要命人送去唐府,唐修衡的拜帖就到了,他自然不好画蛇添足,当即允诺今明两日都得空,随时静候唐修衡登门。 唐修衡年少时的天赋异禀、沙场上的骁悍残酷,黎兆先都有耳闻。 唐修衡回京之后,那让男子都惊艳的样貌,黎兆先也曾见过几次。 他的感想,只是庆幸唐家声誉更隆,盼着唐修衡在朝堂行走不出差错。 从来没想过,会与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后生有所交集。 落座后,寒暄两句,黎兆先问起一件趣事:“听闻昨日宁阁老四处找你,是为着宁立江在唐家庄子上放了一把火的缘故,找到你没有?”是昨晚听徐步云说起的。 唐修衡一笑,“昨日有些私事去办,入夜才回府。已经见过宁阁老,他将宁立江等几人带回了府中。” “哦?”黎兆先问道,“如何发落宁立江的?”唐修衡要是不予计较,实在是奇事一桩。 唐修衡如实道:“烧毁的半个宅院,立秋之前,由宁立江带领工匠照原样建好,不能新一分,不能旧一分。” 黎兆先笑起来,“照你这个心思,宁立江岂不是要生出寻死的心思。”把宅院恢复成原样,意味的是建成之后还要做旧——那又不是字画、古董,做起来难上加难。 唐修衡牵了牵唇,“不至于。”事实自然不是这样。宁立江一听,就恨不得要当场自尽,只是不敢罢了——他死,他的儿子、女婿就要把这差事接下来。 黎兆先转而问起关乎自己的事:“上饶那个人,昨日我问过小女,她只说人在你手里,却不知原由。大恩不言谢,此刻我要问侯爷一句,为何?” 唐修衡温声道:“一来是因王爷当年的恩情,二来是因郡主如今帮衬唐家的人情。自然,没有陆指挥使这样的友人,我也是无从出手。五六日之后,我会将人毫发无损地送到王爷面前。若是我做多、做过了,您只管明言。” “并无此意。”黎兆先摆一摆手,“只是深觉受之有愧,我与小女所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侯爷送还的却是天大的人情。” “您言重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梁澈的马车到了宫门外。 下车后,他整了整衣衫,问随从:“我脸色如何?” 随从抬起头打量片刻,笑道:“王爷气色甚好。” “胡说八道。”梁澈笑了笑。昨夜,真被唐修衡那厮折腾得够呛:戌时到了唐府,将近亥时才见到人,说完话已近子时。离开唐府,他又去周府晃了一圈,跟神思恍惚的周国公胡扯了一阵子,半夜才得以回府歇下。 步履悠然地去往养心殿的时候,梁湛脚步匆匆赶了上来。 梁澈心里有些意外,不知梁湛用了什么理由,得以面见父皇,面上则是如常亲近,“三哥这几日可好?”梁湛行三,他行四。 梁湛却是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没接话。 梁澈也不追问,继续往前走。 到底,梁湛撑不住了,问道:“你进宫是为何事?” 梁澈反问:“三哥呢?” “我在问你。” “见到父皇不就清楚了?” 梁湛侧头凝了他一眼,目光冷森森的,“你是去求父皇赐婚吧?” “是与不是,也不至于让你不悦吧?”梁澈笑道,“放心,我总不会抢在你前头迎娶王妃进门。” “你想娶的女子,是谁?”梁湛直视着前方,语气平淡,“进宫之前,你是不是去过黎王府?” “我是去过黎王府。”梁澈语速很慢,一面说,一面想着唐修衡、幕僚对他说过的话,故意道,“要娶的人,兴许就是三哥想娶的。”末了,故意挑衅地道,“怎么,不行?父皇赐婚之前,你想的、我想的,都不作数。” “我劝你三思而行。”梁湛抢前两步,挡在梁澈面前,“这种事,你不能与我争。”梁澈前后的话加起来,让他不能不认定,对方要娶的人,是薇珑。 梁澈扬一扬浓眉,“我若与你争呢?” 梁湛语声冷凛:“若如此,你便是无视我们的弟兄情分,要与我为敌。” 梁澈转身,朗声笑起来,眼神却很是落寞,“原来兄弟情分,只需一个女子就能让你放弃。”这么些年的兄友弟恭,打破只需三言两语的工夫,真是叫人心寒。而且,就周家那个女子,也值得梁湛这样?他可是怎么都没看出来。 梁湛冷然一笑,“你敢说,不是你先有心与我争?” 我跟你争什么?你平日的行径是我能知道的?梁澈腹诽着,气得不轻,转身面对梁湛时,脸色分外难看,“不论怎样,见到父皇再做定论。今日,你真不该来。” 第56节 梁湛扣住了梁澈的手腕,“你把话跟我说清楚,现在还来得及……” “晚了!”梁澈腕上用力,拂开梁湛,大踏步向前。他现在只希望唐修衡的预料能够成真,此举只是惹得父皇骂他几句。万一……父皇当场答应给他和周清音赐婚……那可就把他坑死了。 他苦了脸。 第28章 提亲(捉虫) 养心殿。 皇帝正在跟柔嘉说话。 柔嘉近来被关的久了些,脾气便大了些,昨日索性溜出宫去找薇珑。皇后气得不轻,他笑得不行。 这会儿,他正在劝柔嘉:“年前你好生练琴、做针线。到过年的时候,皇后便是想亲自督促你,都不得空。再忍一忍。” “母后亲自督促,是要我在她跟前弹琴、绣花,”柔嘉蹙了蹙眉,委屈地嘀咕道,“她在跟前,我静不下心来。让她别看贼似的,她就认定我要偷懒。” “那父皇帮你说。”皇帝笑道,“每隔三五日,让皇后看看你的进展就行。对了,”他提醒女儿,“那一曲《高山流水》,你弹的不错,不妨多在这曲子上下些功夫,一曲通了,旁的不在话下。” 柔嘉立时眉飞色舞起来,“父皇说的是心里话?” “自然,我怎么会哄骗你。”皇帝满脸慈爱的笑。他就知道,女儿这样的性情,要以鼓励、夸奖为主。 “那您跟母后说说——可要好好儿说,不然哪,她又要说我在您跟前告状。”柔嘉扁了扁嘴,叹了口气。 “知道,知道。”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母女两个轮流在他面前告对方的状,于他也是一桩乐事。他岔开话题,“薇珑在忙什么?不会又在埋头绘图吧?说起来,这一阵子都没见到她。” “我被母后拘了起来,她自然不会经常进宫,没机会给您请安。”柔嘉心念一转,转到皇帝身边,悄声道,“薇珑这几日,遇到的坏事可不少,昨日我过去之后,恰逢她与周家的人理论一事。……”将昨日见闻娓娓道来。 皇帝耐心地听女儿说完,笑呵呵地道:“一早,陆开林进宫,提了提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那,您不会怪薇珑没请您或是母后给她做主吧?”柔嘉有些忐忑,“要是这样,您能不能当我没说?” 皇帝哈哈一笑,“傻丫头。官家女眷遇到事情,若是都进宫告状,皇后不就成了坐堂审案的官员?上不得台面的事,私下了结最好。女子之间,是非多得很,但愿你永不会体会到这一点。” 柔嘉心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您那些嫔妃争斗那么多年,想不知道都不行。她自然不会让心绪流露到脸上,笑道:“我就是藏不住话,知道什么事就想跟您说说,哪里会想那么多。” “薇珑是你的小姐妹,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皇帝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回宫去吧,再晚一些,你母后定要派人来寻你。” “的确是。明日再陪您说话。”柔嘉行礼告退。 刘允上前通禀:“端王爷、康王爷已在殿外等候。” 皇帝吩咐道:“一并叫进来。” 梁湛言明进宫是请他赐婚,没扯别的,他便同意了。 至于四儿子梁澈,在小儿子出生之前,他一向偏疼几分,容着他有事没事在面前晃悠。 兄弟二人相形进门,行礼问安。 “平身。赐座。”皇帝先对梁澈道,“你这几日都没进宫,倒是少见。” 梁澈的确是每日闷在府中,却不是踏实,而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唐修衡见自己。 他手里有两个人,要安排到保定总兵、大同总兵麾下。他在兵部没人,况且与其求兵部,不如求唐修衡。唐修衡是那两个总兵的伯乐。 可也清楚,唐修衡不爱搭理人,更不爱管闲事,所以有言在先:有什么用得到他的,他一定效力。 昨夜终于见到了人,唐修衡让他做的事情,却是请皇帝赐婚。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一定因为光顾着打小算盘,忽略了一些本该留意的事情。 斟酌轻重之后,他答应了。只是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必须慢慢培养自己的人脉,不然的话,等到犯了事,连个出面讲情的人都没有。 况且,他与任何人一样,最想拉拢的是唐修衡这样举足轻重的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应下,开头有足够的诚意,日后才好继续来往。 他恭声回话:“知道父皇这几日繁忙,每日都召见内阁大臣,没敢进宫添乱。这几日也并不全是留在王府,自昨晚便离府走动。” 皇帝一笑,“你倒是实诚。没别的事,就去看看你母妃吧。”言下之意是你可以告退了,我要跟梁湛说话。 梁澈却道:“儿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请父皇隆恩。”他瞥一眼梁湛,“我与三哥的来意相同,长幼有序,请三哥先说。” 皇帝心里讶然,语气有些不悦:“行啊。老三,你先说。” 梁湛跪倒在地,“儿臣对黎郡主一见倾心,恳请父皇成全,下旨赐婚。” 梁澈挑眉,满脸惊讶。 梁湛以前的打算,不是要娶个家族有实权的闺秀么?那是找到靠山或党羽的捷径。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黎郡主……柔嘉的好友,父皇、母后也都很喜欢。那是他不敢奢望能娶的女孩。 傻子都知道,黎郡主的分量,不比皇子妃的分量更重,但做郡主的日子,比嫁入皇室顺心自在百倍。 梁湛要把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拉到皇室中来。 这一点让梁澈很生气。以梁湛的母妃、胞妹的品行,谁嫁给梁湛谁倒霉。 如果一定要嫁入皇室,那就不如嫁他了。起码,他的母妃性情柔和,从不掺和是非。 “三哥这实在是瞎了心!”没等皇帝说话,梁澈先忍不住斥责起来。 “什么叫瞎了心?从何处学来的话?”皇帝瞪了他一眼,“说你的事。” “……”梁澈想到自己要求的事,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可还是毕恭毕敬地下跪,正色道,“儿臣想娶周家大小姐,请父皇隆恩赐婚!” 皇帝拧了眉,心头窜起了怒火。这比他以为的局面更糟糕:想娶薇珑的话,不论怎么说,眼光很好。可这混账东西要娶的,居然是周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第57节 “来来来,”皇帝对梁澈招手,“你过来。” 梁澈听不出皇帝的语气是喜是怒,生怕请求得到允许,却又不能不把戏做足,站起身来,面上带笑地往皇帝近前走去。 皇帝瞧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是压制不住火气,抬手抄起一册厚厚的书籍,狠狠砸了过去,“老三是瞎了心,你却是瞎了眼!” 梁澈着实一惊,噗通跪倒在地,之后才意识到这事情成不了,心里窃喜,面上则诚惶诚恐,“儿臣有罪,只请父皇不要动怒伤了身子。” 皇帝声色俱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然凑这种热闹!此事不准再提!” “是。”梁澈向上叩头,停了停,大着胆子道,“可是……”不同意是好的,但是,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想知道唐修衡到底怎么祸害了自己一把。 “闭嘴!” 梁澈慌忙道:“是!”再不敢出声。 “还有你,”皇帝看向梁湛,面色趋于平静,语气趋于冷淡,“你与黎郡主八字不合,朕不同意。此事不可再提,更不可对外宣扬。” 梁湛语气坚定:“可是,儿臣心意已决,非黎郡主不娶。” “你的意思是,”皇帝换了个稍显松散的坐姿,语速很慢,“你的婚事,朕不能做主,只能顺着你的心思?”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情难自禁。” 皇帝冷笑一声。 梁湛委婉地道:“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晓,我对黎郡主的确是一片真心。” “朕看到的却非如此。”皇帝看到的是算计、两面三刀,“即日起,闭门思过。你与老四的婚事,朕已命礼部着手,若打定主意抗旨,不妨此刻就直说。” “……”梁湛垂下头去,不让人看到他眼里的不甘。 “都下去。”皇帝摆手撵人。 果然,女儿才是贴心的小棉袄,儿子的本事就是变着法子惹他不快。 走到养心殿外,梁澈逸出了大大的笑容。 梁湛侧头凝视着他,“你怎么会想到娶周大小姐?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无可奉告。”梁澈道,“我心里不明白的事,不比你少,但我不会问你。” “假如是有人要你求娶周大小姐——”梁湛目光诚挚地看着梁澈,“你想没想过,那人的用意是挑拨我们的手足情分?今日这件事,未免太巧了些。”停一停,歉然地道,“你也看到了,方才我对父皇都有不敬之处。这一阵,实在是心绪焦灼。” 梁湛口不对心地道:“我们的情分,哪里是谁能挑拨的。” 梁湛真看重手足情分,绝不会轻易说出反目的话,这会儿再解释,为时已晚。 说到底,男人为一个女子倾心,是人之常情,但真不用把事情做到这么难看的地步。 有些人的痴情,就算一生不能如愿,也会成为佳话。而梁湛这种,始终不能如愿的话……会不会恨上父皇?要知道,皇室之中的父子情分,很多都是大面上过得去而已。 黎郡主也是倒霉,怎么就让梁湛惦记上了?往后嫁得好也罢了,要是嫁个窝囊废,梁湛不为难她的夫君才怪。 如果今日他没请父皇赐婚,就可以跟梁湛争,未必不能如愿。 唉…… 唐修衡着实害得他不轻。 他心念数转,懊悔不已,面上却是笑笑的,抬手拍了拍梁湛的肩头,“三哥放心,我支持你娶黎郡主!”随即拱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梁湛离开宫廷的时候,只觉处处景致都透着荒凉。这一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如此反感此事,必然与平南王那日进宫有关系,再一个缘由,就是周家。 他自知陷入了辨不清方向的局面,只能等到皇帝降罪周家之后,才能理出头绪。 现在,他已不能介入周家的事,否则,自己都会被迁怒。 其实,已经被迁怒。 先走的梁澈火速回到府中,急着唤人去打听唐修衡在没在都督府,却不想,唐家一名小厮已经等在门房。 他即刻转到外书房,命那小厮来见。 那名小厮很是伶俐,言语清晰简练,将周家、梁湛近日种种是非娓娓道来,末了恭敬行礼,“这是我家侯爷要小的告知王爷的,说您听了就明白。” 梁澈思忖片刻,会过意来。 唐修衡让他去宫里这一趟的意思,是给周家雪上加霜,算计的人不是他,而是梁湛。 除了昨晚,他从不曾与周家来往,而梁湛不是。 等父皇消了气,肯定会怀疑是梁湛让他求娶周清音,且是有理有据地怀疑: 梁湛这么做,算是还了周家一份人情。周益安钟情黎郡主在先,梁湛明知如此,还是执意要娶黎郡主,总得对周家有所弥补。周清音没法子嫁入唐家,若是嫁入皇室,面子上更好看。 在父皇眼里,他只是不糊涂、不蠢笨,头脑城府绝对比不上梁湛,被算计很正常。 最不济,父皇也会怀疑周家要把女儿送给他。怪不得骂他瞎了眼。 这下好了,梁湛总会有想明白原委的一日,会认定他扮猪吃虎使绊子。 兄弟两个,日后只有面和心不合一条路。 从此刻起,他就得防着梁湛报复自己。 第58节 梁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我明白了。千万记得跟你家侯爷说,我不明不白地惹了祸,他往后可不能不管我。”扬了扬钱袋子,“接着。” 小厮稳稳接住,千恩万谢,又恭声保证道:“小的一定如实转告侯爷。” · 唐修衡在平南王府逗留了小半个时辰。 大多数时间,两个人说的都是唐家旧事、周家相关诸事。 唐修衡话少,听的时候多,但是神色认真,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回答问题。 黎兆先很喜欢他这样的做派。 不少人,尤其志得意满的年轻才俊,与人坐在一起说话,有意无意间,其实是要人听他高谈阔论。别人说话的时候,只是敷衍地嗯啊应声,很不尊重人。 唐修衡正相反,他像是更愿意听别人高谈阔论,自己没机会说话最好。 谁都希望他仔细说说昔日沙场上的事,黎兆先也一样。但是,唐修衡没有那个意愿,说上一两句,便将话题岔开。 这个年轻人,很有些意思。那些无上的荣耀,那些成为传奇的战事,他被问起的时候,真的是毫无情绪,仿佛事不关己。 为何如此?黎兆先不自觉地生出了好奇心。到底还不熟稔,只盼着日后能有机会问明原由。 唐修衡道辞之后,黎兆先亲自送他出门。 琴书借故来到外院,跟吴槐详细打听了一番,回到内宅转告薇珑。 薇珑听了,满眼笑意。 转过天来,黎兆先得知城里几个铺子的账还没报上来,便亲自出门,去各个铺子看一看,问问原由。横竖无事,就帮女儿解决一些琐事。 这是薇珑没料到的,可转念一想,也没事,都一样。 上午,唐修衡的帖子送至,用的正是之前说好的理由,但是他今日只有午间有些空闲。 吴槐告知薇珑,以为她会让他把王爷请回来,她却给了他意外: “告诉送帖子的人,我得空。等爹爹回来之后,你跟他说一声。” 吴槐称是,往外走的时候,思前想后,神色复杂起来。 很明显了,郡主与唐修衡,很愿意见到彼此。这样的话,他与王爷说起此事的时候,就要把以前的事也提一提。 不出意外的话,唐家会很快托人说项,甚至于,唐修衡会亲自上门提亲。 他总得让王爷做到心里有数:郡主应该不会反对这桩姻缘。 · 薇珑见到唐修衡的时候,荷风、琴书悄然退到门外服侍。 她们几个丫鬟之间,会相互告知与郡主相关的事。已经知晓梅花阁的事,隐隐猜到了这两个人情愫暗生。既如此,她们自是不会没眼色地碍眼。 料想两个人就算做梦,都不会做出格的事。又不能时时相见,理应好好儿说说话。 至于王爷会不会责怪,那都不是她们会考虑的。 她们只服侍郡主,只为郡主着想就好。 薇珑与唐修衡坐到临窗的桌案两侧,她问:“是不是等会儿就要走?” “对。”唐修衡唇畔含笑,“倒不是忙,是不便久留。这一两日,娘请的人会上门说项,我也会来当面提亲。” “太夫人托的人是哪个?”薇珑很好奇。 唐修衡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也是。知道太多也没好处。”薇珑笑道,“日后就全是你的事了,可千万别把事情办砸。” “万一办砸了怎么办?”他故意逗她。 “办砸了……”薇珑想了想,“还能怎么办?我就跟爹爹说,是我求着你娶我,他要是不答应,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唐修衡忍俊不禁,“就算故意哄我,听着也特别顺耳。” “就是故意哄你的。”薇珑对他眨一眨眼睛,“只许成,不能出岔子。” “我当一场硬仗来打。” 这次轮到薇珑轻笑出声,“这般的承诺,足以让我放心。” 说笑了一盏茶的工夫,唐修衡起身,“该走了。” 薇珑走到他近前,握了握他的手指,“等眼前诸事有了着落,我再去梅花阁。” “我也是这个意思。”唐修衡语声低柔,“想我了就写信。” “写信……”薇珑诚实地摇头,“不行,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不会就学。”唐修衡哄她,“权当是送我的信物。” 薇珑不好再推辞,又开始纠结别的,“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唐修衡只好给她出谋划策:“擅长做模型的人,在一些物件儿上做个机关,不难吧?” 薇珑想到了他把吊坠藏在笔管里的事,笑着点头,“知道了。”又问他,“你不会不给我回信吧?” 唐修衡服了她,“自然要回信,就算没得说,也为你抄录一遍千字文。” 第59节 薇珑掐了掐他的手,又忍不住笑,“快走吧。再留片刻,不知又要派什么差事给我。” “嗯。”唐修衡转身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鼓鼓的小牛皮纸袋,“拿着。” “是什么?” “零花钱。”唐修衡道,“得闲去街上转转,想要什么就买下来。” 薇珑拿出来一看,睁大了眼睛。是一叠银票,面额小到二十两,大到五千两。“这哪是零花钱啊,足够我建两个园子。” “三句话不离本行。”唐修衡又一次被她引得笑起来,“随你怎么用,不够就跟我要。” 薇珑笑得微眯了眼睛,特别享受这种感觉,“我先存一阵子,每天数一数。” “只要你高兴。”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去数钱吧。”语毕大步流星出门。 · 这日下午,黎兆先回到府中,吴槐把唐修衡屡次登门的事如实禀明。 黎兆先听了,没说话,看不出是何情绪。 之后,徐夫人喜气洋洋地来到平南王府,是来为唐家说项的: “这边府里只你们父女两个,那边唐家老侯爷走得早。唐太夫人权衡许久,找我帮忙提亲。我本该明日上午过来,但本就是姻亲,便没按章程走。 “有什么话,你只管与我直说。我是看着薇珑长大的,也曾有幸见过唐侯爷,反正依我看,这是一桩少见的好姻缘。” 还没等他说话,她就已经表明了态度。黎兆先失笑。 “再有,你若是觉得有些话跟我说不清楚,无妨,过一两日,我家老爷也会过来说说这件事。”末一句,徐夫人说的很没底气。 黎兆先笑问:“你家里的人,大抵只有你赞成这门亲事吧?” 徐夫人不由叹气,“真让你说着了。那父子两个,心可是大得很,居然觉得唐侯爷配不起薇珑。我一直把薇珑当做自己的女儿,还会害她不成?依我看,你索性不要理会他们,问问薇珑的心思就行。或者,我抽空带薇珑去庙里转转,让她远远地看唐侯爷一眼。” 她以为薇珑没正面见过唐修衡。其实,两个人已经见过好几次。 黎兆先敛目沉思多时,温声道:“我会好生斟酌此事。你不妨让唐侯爷过来一趟,我要品一品他的为人、品行。” “应当的,应当的。薇珑有你这般开明的父亲,实在是有福气。”徐夫人道,“明日我就去知会唐太夫人。你放心,唐府不曾对外人提及,不然也不会找到我头上。你不要有别的顾虑。唐家是想,你先同意了,侯爷才好请皇上赐婚。” 黎兆先一笑,“明日晚膳后,请唐侯爷过来一趟。” “好。”这一次,徐夫人都没顾上去看薇珑,便喜滋滋地离去。 黎兆先知道当务之急是问一问女儿的心思,却是一直踌躇着。 这本该是母女之间的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道怎么与女儿说起。 再有,就算是吴槐的看法成真,就算徐家三口都赞成,他也不认为这门亲事是上选。 外人都说唐修衡喜怒无常,他高兴的时候,不过是态度温和一些;烦躁的时候,很多事都要人去猜,猜对了算你走运,猜错了就是自找倒霉。他震怒的时候,一帮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弱女子。 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唐修衡如今权势在握,长久地维持现状、保住地位,谈何容易。总会有人妒忌,总会有人想将他取而代之。做唐家的宗妇,不容易。 ——这些,薇珑能考虑到么?如果真的中意唐修衡,这些问题,她根本不肯斟酌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唐修衡对王府有恩,亦是他欣赏的奇才,但若这人做薇珑的夫君、他的女婿,则要另当别论。 这不是黎兆先对唐修衡格外挑剔。 每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他都要这样慎重地考量,以前的,都已婉言回绝。 要问女儿愿不愿意,要摆出轻重,还不能显得啰嗦,更不能失了分寸…… 黎兆先久久地在书房来回踱步。 · 薇珑安心留在内宅,并不知道舅母来过,倒是得到了一些她很关心的消息。 一早,她派安亭、琴书带几名侍卫去了周府,这时候,两个丫头赶回来交差。 周清音是被绑着抬到马车上的,披头散发,很是狼狈。有多不情愿,可想而知。 周家的管事告诉安亭:“我家夫人说了,大小姐一心要削发为尼,周家便随她去,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末了,琴书禀道:“吴大总管已派人打好了招呼,并且留下了一名小丫鬟,在庙里观望几日。” 薇珑颔首,“明日把那两个人送回周府。” 这件事已成定局。再出岔子,不过是周清音想不想守着青灯古佛活下去。 周家的事,今日正式开始:皇帝宣周国公、周益安父子二人进宫。 薇珑无法预料结果。就算有再多的铺垫,如果有举足轻重的人出面讲情,那么,皇帝就会从轻发落周家。 如果是这样,父亲和唐修衡,有后招么? 她不知道。只有耐心等待。 第29章 落定(双更) 晚间,莳玉居。 父女两个用过晚膳,薇珑亲自去沏了两杯热茶。 第60节 黎兆先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唇畔逸出舒心的笑容,“坐下说说话。” 吴槐使了个眼色,示意服侍在屋里的人退下,自己也退到门边。 薇珑没想别的,说起了周清音、周家的事,末了问道:“倘若有人出面力保周家,您可有应对之策?” 黎兆先听了,道:“倒是有所准备,与唐侯爷的想法大致相同,不知能否奏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薇珑得到这个答案,已能放心。 “说起唐侯爷,”黎兆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看他话特别少,心里不免奇怪:他为小佛堂的事找你的时候,是怎么把事情说清楚的?” 薇珑如实道:“事关唐太夫人,不管怎样,该说的都会说清楚。” 黎兆先颔首一笑,“唐家这些年委实不易,今日的安稳富贵,来之不易。我是想,唐侯爷若能克制着一些,说他难相与的人便会少一些。维持家族现状,可不似外人说的那么容易。” 薇珑失笑,“爹爹说的在理。可是,唐家就算事事与人为善,维持现状也是难上加难。” “哦?”黎兆先眼中闪过喜悦,“仔细与我说说。” 薇珑只当是父亲在考自己,委婉地道出所思所想:“一些高门中的人,八面玲珑或是遇事忍让,也没见他们得着好。 “只要身在富贵门庭,只要手里有让人觊觎的名或利,就要时时提防别人暗算。 “就算是退离官场、远走天涯,也不见得能安稳——万一谁暗中恨了自己好些年,抛下一切的时候,正是别人肆无忌惮打压、羞辱的时候。 “况且,”说到这儿,她迟疑一下,“就说眼前,不管是您还是我,何时开罪过周家?可他们不还是一个一个的算计,甚至谋害我们?” 黎兆先颔首,话却是有所保留,“虽说是这个理,但不是有句话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人处世,无愧于心就好。落下个淡泊名利的名声,小人会说你故作清高;落下个难相与的名声,小人则会说你不懂人情世故。”薇珑无奈地牵了牵唇,“怎样都会有人诟病,怎样都是各有利弊,还不如恣意些,理会那些做什么。” 黎兆先笑起来,“嗯,有几分道理。” “爹爹故意考我罢了。”薇珑笑道,“去宫里的时候,听到的是非最多,时日久了,便想通了这些。” “是你长大了。”黎兆先有些感慨,沉了片刻,说起女儿的姻缘之事,“从两年前,便有人上门提亲。下午,你舅母来过一趟,是受唐家所托,为你和唐侯爷牵线。” 薇珑不免惊讶。舅母来过的事,吴槐怎么都没跟自己提?想到父亲方才有意让她深谈的话题,会过意来。 她摩挲着茶盅,心里有些不好过。 通过吴槐之口,父亲已经明白,她与唐修衡投缘,却怕她不明白官场、高门花团锦簇之下的凶险。 “唐侯爷,你也见过了。”黎兆先语声分外和缓,“那样的人才,百年不遇。我顾虑的是他的性情,再有,地位、权势本身就是隐患。人到何时都一样,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更没有能真正松心的时候。你得明白,踏踏实实过日子,把日子越过越好才是最重要的。那需要长年累月的甘之如饴。” 薇珑低头,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水,细品着父亲的言语。 黎兆先满意地一笑,“回房去吧。让吴槐送送你。” 薇珑称是,起身行礼告退。 吴槐送薇珑回内宅的路上,把黎兆先所有的顾虑都摆出来,又道:“说来说去,王爷只是怕郡主有不如意之处。” 下午,他看着王爷真的犯了难,知道因何而起,索性说不是还有我么?有什么话您不方便说,由我传话就成。 王爷听了释然一笑,直说自己钻进了牛角尖。 薇珑轻声道:“我知道。” “大局上,郡主心里有数,王爷可以心安。”吴槐苦笑道,“眼下犯嘀咕的,兴许与小的一样——你与唐侯爷的性情,有时候可真是太要命,万一不顺心的时候赶到了一起……” 薇珑心绪有所缓解,开玩笑道:“我还需要怕谁、受谁的气不成?有爹爹和你们呢。” 吴槐则想到了皇帝、皇后和柔嘉公主,打心底笑起来,“对对对,郡主可是有后台的人,谁都不需怕。” 薇珑不由一笑。 话说到这个地步,薇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需再问。 翌日,宫里传出消息:皇帝责令周国公、周益安滚回府中思过,五日后等候发落。 一个教子不严、一个对平南王千里追踪,先前又一度意图与皇子、权臣结亲,这样的人,最让帝王厌恶、忌惮。 皇帝该当即发落,却要拖延五日之久。 这结果在薇珑意料之中,但真的成了事实,终究有些意难平。 到底是谁出手,压下了皇帝的火气? 薇珑去问父亲,父亲不让她再为这件事耗神。这当口,不好命人传信或传话给唐修衡。她别无他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 当晚,唐修衡再次登门,到莳玉居见黎兆先。 黎兆先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唐修衡缓步而入。 唐修衡从阿魏手里接过礼盒,交给吴槐,继而对黎兆先躬身行礼。 黎兆先笑着请他落座。 唐修衡从吴槐手里接过茶,客气地一笑,转头对黎兆先道:“下衙前出了点事情,耽搁了一阵,便来的晚了些。” “不晚。”黎兆先道,“我也是刚用过饭。” 吴槐与阿魏都知道两个人要说什么事,俱是悄然退到了门外。 喝了一口茶,唐修衡和声道:“提亲一事,未免有些唐突,还望您海涵。” 第61节 黎兆先一笑,“小节而已,倒是不需计较。” “徐夫人是受家母所托,但这门亲事,是我与家母一致的心思。”唐修衡道,“私心里,很担心高攀不上。” 只有你唐修衡看不上的,没有谁是需要你高攀的。黎兆先心生笑意,“这就真是客套话了。” 唐修衡笑开来,“王爷心明眼亮,不难看出,我为人处世、性情,都有诸多不足。是以,分外忐忑。” “为人|父母的,在这种事情上,顾虑尤其多。”黎兆先并不否认,随后直言问道,“因何而起?” 唐修衡敛目思忖片刻,唇角牵出一抹愉悦的笑容,语声徐徐:“若说原由,是我确信,郡主能让我平静地看待一切,让我变得更好一些。而我,也愿意竭尽全力让郡主过得如以往一般安稳、如意。” 黎兆先听完,心里格外熨帖。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有人口口声声说对薇珑一见钟情——他的女儿,是外人能够轻易看到的?便是相见,不在特定的场合,凡夫俗子能看中的,不过是薇珑的容貌。 眼前这年轻人不同。 让我变得更好——没得到过知己,没历经世态炎凉且反思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同样的,不是有过一些阅历的人,不见得能懂得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唐修衡继续道:“家母对郡主一向赞誉有加,得知我这心思之后,斟酌着请谁说项,却也担心您嫌弃我是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常人口中、眼里,我不过一介武夫。是以,我甚是忐忑,唯愿您首肯。” 黎兆先神色一整,“若是我不答应呢?” 唐修衡语气平静,笑了笑,“不答应,我等着。依然盼郡主过得更好。” 一言一语,都表明了自己的坚持,以及不欲强人所难。黎兆先只是奇怪一点,女儿跟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能有共同的话题么?女儿不曾经历过风雨,而他唐修衡,时时刻刻都站在风口浪尖上。 第30章 更新(双更) “胡闹什么?”薇珑打开他的手,“穿穿脱脱怪麻烦的。”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我帮你就是。”说着坐起来,将她安置在怀里,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今日这是怎么了?”薇珑又气又笑,抓住他的手。 “躺着说会儿话,弄皱衣服怎么办?”唐修衡柔声道,“我累得很,坐不住。” 薇珑立时不再言语。 “真乖。”他奖励似的亲了亲她的眉心,瞧着她脸色微红,清艳中多了三分妩媚,不由得心旌摇曳,辗转索吻。 她气喘吁吁的时候,外罩的浅紫色衫裙、小袄、棉裙逐次褪去,放在床尾。 唐修衡把她安置在怀中,拉过锦被,盖住彼此。 薇珑依偎着他,问:“这两日没睡好?”这人奇得很,几日不眠不休的话,他自己如果不说,没人看得出。 唐修衡颔首,“有人上门议事,正好也睡不着。” 唐家有两个精通棋艺的门客,是他特地请到家中的。睡不着的夜里,便唤一个到书房对弈。有人夜间去找,更好,可以一面下棋一面议事。薇珑想,不知有没有让他夜夜安枕的方子,日后得去拜访城里几位名医。 唐修衡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嫌吵?” “嗯。你呢?”这时候,他应该在五军都督府。 “一样。”下属现在见到他就道喜,一天能说八遍。类似的言语,他听两遍就嫌烦。 “对了,”薇珑问起周家的事,“没听说有大臣进宫求情,那就一定是宫里的人压下了皇上的火气。你知道是谁么?” 唐修衡并不瞒她,“当天皇上见了两个人:贵妃、德妃。至于到底是谁,不清楚,当时皇上把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贵妃育有顺王、宁王、柔惠公主,在宫里的日子比皇后都长——皇后并非皇帝原配,在前面有一个曾被打入冷宫随后病故的元皇后。 德妃是梁湛、安平公主的生母。 从前几年起,皇帝与皇后情分越来越深厚,对别的女子的心思都淡了。嫔妃平日见他,不过是隔三差五给他送些茶点羹汤,坐下来说一阵子话。 ——贵妃、德妃那天是因同一个目的去见皇上,还是有一人凑巧前去,谁也说不准。 “一下子就冒出来两个人……”薇珑蹙了蹙眉。 “过几日就见分晓。”唐修衡道,“刘允又不是吃闲饭的。” 薇珑闻言一喜,“到时你一定要告诉我。” “行,到时让阿魏传话给你。”唐修衡把她的手拢在掌中。小手柔若无骨,触感温热。 他将她搂紧一些,深深呼吸,闻到了浅淡的女儿馨香,“真好。” 在他记忆中,她的手总是指尖发凉,冬日里大多时候凉冰冰的;身子骨不好,她的气息总是馨香、药香交织。 薇珑不知他心思,回以一笑,往他怀里凑去,又觉得簪子碍事,头来回扭动几下。想拔下簪子,又懒得动手。 唐修衡失笑,帮她除掉簪子,“还有多余的物件儿么?” “没了。”薇珑展臂搂住他,“家里很多宾客,爹爹亲自应承,我入夜前回家就行。你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好。” 彼此都清楚,他的睡意很可能不肯光顾,可即便如此,这般温馨的时刻,也值得静心享有。 唐修衡闭上眼睛,想到了之前的调笑。 他在她耳边低语的是:“成亲第六夜,你问我行不行的时候。” 此刻想到的,则是当日几档子事。 第62节 那天午间,他陪她一同用饭。 期间一名锦衣卫前来禀道:“罪犯梁湛吵着要见王妃,说一定要问清楚王妃是如何给他下的毒,不然,他死不瞑目。” 薇珑喝了一口汤,放下银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得云淡风轻,“那多好。” “……”那名锦衣卫站在那里,为难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就告诉他这一句?” 薇珑颔首。 那人称是,离开的时候,很有些不理解。 的确,按常理,薇珑如何都会去见一见梁湛,因为那是她恨了那么久的仇人。 可她不。 她从不会控诉谁的过错、罪孽,哪怕对方让她恨之入骨。 她从不介意给人雪上加霜。 ——这两点并不矛盾。 控诉对方的错与孽,何尝不是在揭自己心头的旧伤疤,又何尝不是让对方在绝境中还能得到一时快意。 梁湛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憎恶、蔑视,是连看一眼、说一句话都嫌多余。 很多人一生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她再不会为梁湛花费分毫的力气。 薇珑才不在乎梁湛是否死不瞑目。 有什么滋味最难熬?相思、不甘、等死都在其列。 不甘、等死、病痛交加,梁湛理应细细品尝。 用过饭,喝了半盏茶,他去正殿处理政务。黄昏时分,荷风禀道:“王妃说王爷若是得空,便回一趟内宅。” 薇珑轻易不会命人唤他。他以为有什么事,忙撇下公务,回房找她。进门时留意到,廊下站着一位郎中。 进门后,她解释道:“那位郎中医术精绝,我让表哥寻访了很久,今日总算有了结果。”又扯着他的衣袖央求,“让他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好不好?” 好什么好?他腹诽着,还是点头应下,让郎中把脉开了方子。 薇珑命荷风赏了郎中重金,礼送出门,之后仔细地看过方子,唤涵秋去抓药。 他则拿过方子,“不用了。” “这是调理的良方,你好歹试试。”薇珑立刻紧张起来,“讳疾忌医可不行……” “那你呢?”他深埋在心里的火气发作出来,“你为我好生服药好生调理过么?” 薇珑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眼神由忐忑转为无奈。 “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本质上,他们是同一种人,与其病歪歪地多活几年,宁可减些寿命,换一段言行如常的岁月。 “反正已经这样了。”薇珑第一次勉强他,“我不管。你把现在的药停了,过两日照方子抓药服用。” “……过完年再说。”他敷衍着,把药方胡乱叠起来,“还有事,不用等我用饭。” 薇珑瞪着他。 他笑了笑,回了正殿。 薇珑为这件事生了气。晚间早早歇下,倚着床头看书。 他要歇下的时候,她用脚踢他一下,气呼呼地道:“不要跟你睡。” 他笑起来,“原来你也会置气。” 薇珑索性坐起来,双手推他,“你去暖阁睡。” 他才不肯听,把她往里侧挪了挪,躺在她身边。 薇珑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扯他的白绫衫。 “嗯?”他不认为她今日也能有那份闲情。 薇珑帮他解开了系带,“都是累赘,看着碍眼。” 他把她搂到怀里,“别闹,睡吧。”明知道她病着,这一点就让他打心底摒除了碰她的心思;此刻明知道她生了半晌的闷气,岂会看不出,她这是变着法子折腾他。 “就不。”她扯开他衣襟,小兽一样东咬一口西咬一口。 咬得他邪火蹭蹭地往上蹿。 他反身把她压住,“要反天么?” 薇珑笑靥如花,“横竖你我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及时行乐?”说着勾住他的脖子,拉低他,咬了他的耳垂一下,戏谑道,“王爷,你行不行啊?” “你个小病猫……”他一面笑,一面上下其手。 他动了真格的,薇珑就撑不住了,面上飞起霞色,如何都不肯让他除掉最后一件贴身的小衣。 “看你这点儿出息。”他耐着性子跟她磨,“管点火不管善后?” “才不是……”她抓着他的手,瞥一眼羊角宫灯,底气不足地跟他胡扯,“是你不解风情。不知道半遮半掩的妙处么?” 他心里笑得不行,低下头去,以吻封唇。 那夜,他放下心头所有的顾虑、负担,全情投入地要她。 第63节 津通桃溪,肆意撷取娇香。 至今日,仍然清楚的记得,大红的小衣绣着并蒂牡丹,她肌肤莹白似玉,两相映衬,绮丽至极。 思及此,唐修衡的手落在薇珑腰际,来回摩挲,手势轻柔缓慢。 怀里的人呼吸颤了颤。 唐修衡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双唇覆上她的唇,一下一下,很轻很轻地吮。 被磨得时间久了,薇珑失笑,捏住他下巴,与他拉开一些距离,“要么就别动,要么就给个痛快。” “不动难受,再多了——不敢。”他有些懊恼地道:“这可真是闲得找罪受。” 薇珑低低地笑出声来。 · 周府。 周益安火急火燎地走进正房,不顾丫鬟的阻拦,转入东次间,“爹、娘……” 周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周国公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前者面色平静,眼神冰冷;后者面色焦虑,透着阴沉。 气氛特别压抑。 周益安见这情形,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观音庵那边,真的不派管事前去打点么?” “黎郡主不是小气的人,会命人送去香火钱。”周夫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语气温和,似是在说不相干的事情,“清音寻死觅活的时候,我说过,日后,我只当她死了。” “……”那是能说到做到的事?周益安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周益安低声应道,想走,又想问问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皇上给黎郡主、唐侯爷赐婚一事,属实。”周夫人微微一笑,“你可以死心了。” 周益安望着母亲,又转头凝了父亲一眼。 周国公叹息一声。 周益安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皇帝命他们父子在家中思过,周家的人哪里还敢出门打探消息,亲朋也不敢登门。来之前,他是听一名管事说起了皇帝赐婚一事,这才匆匆忙忙赶来。 周夫人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周益安缓缓摇头,“没了。” “回房去,睡一觉,或是醉一场。”周夫人和声道,“今日随你做什么,没人干涉。” “娘……”周益安鼻子发酸,不知是因为失去了意中人,还是因为对不起母亲的歉疚,“谢谢您。” 周夫人笑容温和,“去吧。” 周益安离开的时候,高大的身形似是忽然失去了重量,看起来竟是轻飘飘的。 “失魂落魄。”周夫人语气微微有些苦涩,“自己经历过,却不知当时是何面目。今日才知道,是这样的。” 周国公沉默不语。 “接着说方才的事。”周夫人道,“你还没告诉我,之前派去宫里的人,到底是给谁传话?为你和益安求情的,到底是哪位妃子?” 周国公继续沉默。 “再观望几日,我就可以知道结果。”周夫人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尽早告诉我,有益无害。” 周国公叹了口气,“你不需知道的那么清楚,横竖有人帮我们避过这一劫就行。” “你相信那个人做得到?” “对,我相信。” 周夫人的语声骤然拔高三分,“可我不相信你这个蠢货!” 周国公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妻子,见她视线犹如利剑一般,让他脊背直冒凉气。 “不是你纵容着益安,不是你给他安排人手,他如何能到这地步?”周夫人话语中仿佛夹着冰碴,冷森森的,“私底下找机会窥视黎郡主样貌的少年人不会少,钟情她样貌或才情的比比皆是,有益安一个不多,没他一个不少。原本是多寻常的事,可你偏偏唆使着他做到了这样难看又下作的情形。你枉为人父!” “我几时刻意唆使他……” “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周夫人冷笑一声,“我居然忘了,你这种货色,苍天都不屑出手整治,要你发毒誓,和让你喝口水没什么区别。” “你有事说事,冷嘲热讽地又是何苦来?”周国公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站起身来踱着步,“对,我没用,我没脑子,你呢?!你这些年对这个家,对一双儿女,可曾用过心?出事了只会怪我,先前做什么去了!” “无所作为也强过你把儿女往火坑里推。” “……”周国公不耐烦地一摆手,“我不跟你争执。就一句话,事情是我引起的,我拼上性命也会保住益安。” 周夫人不屑地笑了,“派人去宫里,求的只能是皇上的嫔妃——已经下贱到这地步,好意思抬举自己?” 周国公片刻愕然。他以前从不知道,她挖苦起人来,竟是这般歹毒。之后,气血上涌,眼前发花,身形也晃了晃。 他微微踉跄着落座,抖着手端茶喝了一口,良久说不出话。 真被气着了。 周夫人不动声色,问道:“是不是四妃之一?”别的人不用考虑。皇后不会傻到掺和这种事,位分在四妃之下的不够分量,太监宫女就更不需提了。 第64节 沉了一阵子,周国公嗯了一声。 周夫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心里已经权衡出轻重,缓声道: “不管是你有求于人,还是别人欠你的人情,这都是下下策。不论是哪一个妃子出面,都会使局面越来越复杂,而且,最终会让你受到更重的惩戒。 “你听我的,写一道认罪的折子,把益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 “再不济,皇帝也不会褫夺你的封号,至多是降职罚俸。 “你自请辞去官职——本就只有三品,降个三五级,你日后只能陷入任人踩踏的窘境。如此,还不如赋闲在家。 “只要能保住益安的前程,周家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随着她的言语,周国公面色越来越凝重,连生气都顾不上了,“益安这些年都没上进心,文武都不出彩,性子又鲁莽急躁。不为此,我早给他谋个差事去历练了……” “那些你不要管。”周夫人摆手打断他的话,“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我自会给他谋个差事。” 周国公扬眉,“是凭你还是凭你的娘家?” “都不是。”周夫人一笑,“凭我去求过的一位故人。” 怎么样的一位故人,能帮她这样大的忙?周国公难以相信。 周夫人说起另一件事:“益安的婚事,你做主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险些害死他。所以,这件事也要听我的。 “等到来年开春儿,他与当朝首辅的次女定亲。虽然是庶出,可门第摆在那儿,没什么可挑剔的。况且,现在满京都的人都知道益安的意中人是黎郡主,那女孩子又恰好是唐侯爷的意中人——能结亲的门第已经不多了。” 周国公瞪大了眼睛。 她前前后后所说的这些事情,需要走不少章程,中间一环出错,就会前功尽弃。 可她却像是在跟他拉家常。 这女人到底是疯了,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心里直发毛。 “你——”他语声有些沙哑,“确保所说的能够成真?你得拿出凭据来,不然……”不然就是真疯了,送去观音庵陪清音是当务之急。 周夫人拉开炕桌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函,“这是给你备好的请罪折子,照着誊一遍。做好这件事,别的都不要管,等待结果便是。” 周国公起身走到她近前,把信函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再看向她的时候,目光惊诧。 写折子最是需要下功夫,一句话不对,就可能让皇帝光火,落得个与心愿背道而驰的结果。 这道折子写得声情并茂,皇帝看了,定会为之动容,生出恻隐之心。让他写,他自认写不出,但眼力还是有的。 这个人很了解皇帝。而且,听妻子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人已经帮周家谋划好了出路。 “谁?谁帮你写的?”他问。 “周家的贵人。”周夫人神色悠然,“想知道么?” 废话。周国公腹诽着,颔首嗯了一声。 “那么,告诉我,你所求之人到底是谁,又因何而起。”周夫人道,“如此才公平。” “……” “告诉我,到底是谁给你出的混帐法子,葬送了我女儿的一生,又险些葬送了我儿子的前程。”周夫人语气倏然转为阴冷,“再有隐瞒,我明日就求见皇后娘娘,告诉她,你与宫里的嫔妃私通,多年来藕断丝连,倒要看你如何自处!” 周国公瞠目结舌。 她这是把他当仇人来对待了吧? 第31章 羞辱(一更) 周夫人逼问道:“告诉我,是贵妃还是德妃?”淑妃是梁澈的生母,贤妃则是林同的姐姐,这两个人可以排除在外。 “是谁真不重要。”周国公回身落座,叹息一声,“原本的计划,真就是天衣无缝,益安可以如愿娶到黎郡主,周家可以通过黎郡主承接工部一些差事,益安的前程也就有了着落。” 周夫人目光微闪,“通过黎郡主?你只说她,而不说平南王,何意?你们根本就没打算让平南王安然无恙地回京?” 周国公顾左右而言他,“平南王这些年与世无争,但在文人心中威望颇高,不要说天下学子,便是官场之中,多半文官都对他敬重有加。除了皇上,他不可能为任何人所用。” 这就是委婉地承认了意欲除掉黎兆先。周夫人便又有了不解之处,“他那样宠爱女儿,黎郡主就是他的软肋。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舍近求远。手段已经那样卑鄙,还在乎做得更难看一些?” 周国公尽量忽略掉她挖苦的言语,只专心回答她的问题:“你不明白,他们父女两个,在周围筑起铜墙铁壁的,是黎郡主。只有平南王陷入险境,才能让黎郡主主动给人把柄,换取至亲安好。” “……”周夫人拢了拢眉心。 “皇上、皇后对黎郡主的宠爱,是生来的缘分,并不是看在平南王的情面上。谁娶到黎郡主,只要利用得当,便得到了皇帝、皇后的认可和庇护。”周国公越说就越觉得可惜,“原本真是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出岔子,待到来年开春儿,便能收网。我到如今也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平南王是怎么察觉的……” “貌美、才情,竟是女子的原罪。”周夫人叹惋一句,继而摇头,“横竖已经结下了仇,日后想绕开黎郡主都不行。不,还有唐侯爷。” 益安、清音犯过的错,黎郡主不可能忘掉,更不可能原谅。 这根本就不是论对错的事。 她身为母亲,已经失去了女儿,日后要竭尽全力保护、扶持儿子。 “这不是你的意思。”周夫人语气笃定。 皇帝、皇后对黎郡主的宠爱,是出于真心还是情面,宫外的人无法下定论。 黎兆先出门时防卫上有漏洞,黎郡主身边则有严密的防守,也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周家曾屡次前去平南王府做客的,只有清音——如果她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傻到派人算计黎郡主。 她一面思忖,一面继续说道:“平南王此次破例远行,应该是你们给他设下了一个陷阱吧?你要撒弥天大谎的时候说过,有一个人,与平南王夫妇颇有渊源。宫里了解平南王夫妇前尘旧事的……” 第65节 德妃年轻时的情形,她不曾留意。 但她知道,贵妃与皇后都是出自于江南书香门第——自江南进京后就入宫服侍皇帝,几乎与宫外隔绝,当时位分低,更不可能见到皇帝、大内侍卫之外的男子。 德妃虽然出身不高,但祖籍就是燕京。 再想到前一阵父子两个主动对梁湛示好,周夫人目光闪烁出冷冽的光芒,语气笃定:“竟是德妃。” 周国公方才是有意透露给她一些信息,知道她不难猜出。他转头看着别处,寻思着她要是继续刨根问底,自己就一走了之。 周夫人并没追问德妃因何想要谋害平南王。 这些日子,让她震怒的事情已经太多。人能承受的火气、失望是有限的。 等到益安的事情过去,再追究那些也不迟。 她转移心绪,念及益安与自己说过的事情,愉悦地笑出声来,“端王对黎郡主一见倾心。德妃怕是做梦都没想过,她的儿子会来这么一出。” 如果梁湛不对黎郡主生情,就算不全力帮益安如愿,也能冷静地分析事态,缓解周家的处境。 事实呢?他让自己卷入了是非,惹了皇帝不悦,更害得周家犯了圣怒。 德妃心里一定难受得紧,再难受也要忍着,不敢指责儿子。 周国公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一时的,仍是担心妻子快疯了。 结发这些年,她在人前端庄温婉,在他面前则是无悲无喜,那比冷漠更伤人。 但是,比起今日,他情愿她仍如以往。 “不管怎样,你已知晓我求的是谁。”周国公掸了掸手里的信函,“该你告诉我了,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字句精炼老到,字迹却过于寻常,没有功底可言,一看就是下人代写的。 周夫人敛了笑意,“无可奉告。” “你这是什么态度?!”周国公真恼了她,霍然起身,瞪视着她。 “很多女子的话,不可轻信。”周夫人语带嘲讽,“活了半生,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不告诉我怎么行?我总要知道那个人究竟靠不靠得住!”周国公语声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睨着她,“而且,你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我?” “自身难保,就该谨言慎行。”周夫人唤来服侍在门外的丫鬟,“送国公爷出去。” · 黄昏,薇珑回到家中。 来之前,唐修衡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在她起身的时候,腻了片刻,便又入眠。 或许是因为心神真的放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已有几日不曾好生睡一觉。 别人的休息是一觉睡到天亮,而对于他和她这种不定何时就会失眠的人,闭目养神就是休息。 她只盼他能睡得时间久一点儿。 回到房里,吴槐来了,呈上一封信,面色郑重:“未正左右,柔嘉公主派人给您送来几条帕子,实际上是有要事相告,密信小的已经看过。” 薇珑颔首,把信件放到一旁,示意他继续说。 吴槐上前两步,低声道:“周国公的事情,皇上押后处置,公主心生不平,这两日得空就去陪皇上说话,瞧出了端倪。今日又与刘允说了一阵子话,连吓带哄的,刘允透了口风,与公主想的一样,那个人是德妃。” “德妃?”薇珑心念数转,不知该气该笑,“我只是好奇,她是如何劝住皇上的。” “那恐怕只有皇帝和她知道。”吴槐说出自己的猜测,“少不得用端王爷和她的位分做文章吧?” “有可能。” 后宫四妃:贵、淑、贤、德。 宫外的人都会对贵妃高看一眼,对其余三妃的排位不是很在意,反正见了哪个都要毕恭毕敬的。 而对于宫里的女子来说,比人低一分,意味的就是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次一等,宫人给的尊敬也相应的少一分。 细论起来,德妃是有理由委屈:梁澈比梁湛小几个月,淑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贵妃;贤妃就更别提了,年轻,进宫晚,至今无所出,也排在她前头。 德妃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阵深受宠爱的岁月,骨子里的张扬、跋扈,是在那时候完全显露出来。 如今梁湛请求赐婚不被准许,皇帝又抓着梁湛曾来往过的周家不放,她的确该跟皇帝哭一哭、闹一闹,问皇帝是不是想让她和一双儿女再无立足之处。 ——这样解释,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谁都可以这样想,只有薇珑不能。 虽说不可就此认定,唆使周家平南王府的是德妃,但一定要详查这个人。 不,还要加上周国公夫妇。 甚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情形,也要有所了解。 因为她想到了周国公意图撒谎时说过的话。父母当年的一些事,可能就是引子。 薇珑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槐,心里有些犯难:做女儿的查父亲的陈年旧事,实属僭越。 荷风、涵秋见这情形,各自寻借口避了出去。 吴槐问道:“郡主想吩咐小的何事?” 第66节 薇珑用食指挠着拇指,迟疑片刻,把所思所想跟吴槐说了,又故意问他:“你说,我是听你日后详细说来,还是去问爹爹好呢?” 吴槐险些跳起来,“那怎么行?”他连连摆手,“王爷想问您是否同意与唐家结亲那日,都踌躇了半日。年轻时候的事情,您让他怎么说?再说了,王爷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做过对不起王妃和您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要知道,我们家可是世代服侍着平南王府的……” 薇珑笑起来,摆手打断他的絮叨,“我是故意问你一句罢了。这件事,我就等着你跟我细说了。切记,要连同德妃、周国公、周夫人一并查一查,值得一提的,我都要有所了解。” 吴槐神色一缓,“是。我抓紧把所知的梳理出个头绪,再问问去别院荣养的老人儿。周家那边好说,您本来就有所安排,而且我们手里还有那个宋妈妈,她自幼在周家当差。” 薇珑满意地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是德妃那边查不出什么,就查查别的嫔妃。” “明白。”这一点,从王府内部着手就能办到,知道谁曾与王爷或王妃有过交集又进宫即可。 想当年,王爷、王妃可都是名满京都的人物。有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可怕的,则是贼心不死又小肚鸡肠的,那种货色,为点儿小事兴许就能记恨别人一辈子。 薇珑的心思,吴槐已全然明白。 在前世,宫宴上与梁湛相遇之后,德妃不难看出梁湛的心迹,后来的一切,应该是母子联手。 而今不同,梁湛与她初见第二日就被拘在王府,不得进宫。 德妃便是担心,也不敢私下派人去问原由。宫里的人,向来是相互盯着的。 就算是有胆子派人去问,梁湛于情于理都不会事无巨细地告知。宫里宫外相隔,传话的人又不见得是心腹,总要担心走漏消息的可能。 · 唐修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阿魏在宴息室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微微摇曳的灯光蔓延到寝室门内。 他记得薇珑离开,醒来并不因她不在怀中失落。 鼻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馨香,他弯了弯唇,视线游转,看到她将公文码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他的外袍放在床边,叠的整整齐齐。 妆台上的零碎物件儿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不需看都知道,室内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就是那样的性子,爱干净到了极致。 他躺了一阵子才起身,麻利地穿戴齐整。拿着公文出门之前,审视室内一切,看着散乱在床上的锦被有些碍眼。到底没忍住,折回去叠好,末了,忍不住笑了笑。 阿魏就等在厅堂,见到唐修衡,有些失望,“怎么不多睡儿呢?”嘀咕完,匆匆出门,打来井水,服侍着唐修衡净面净手期间,禀道,“刘允那边有回音儿了,是德妃。原本他不敢确定,但是柔嘉公主跟他套话的时候,提了一些蛛丝马迹,心里就有数了,忙命人传话过来。” 这样说来,薇珑已经知道了,可还是知会她一声比较好。“明日你赶早去王府一趟,把这件事告诉吴槐,吴槐若是不在,就找郡主房里的荷风或是涵秋。” “是。” 唐修衡没再耽搁,即刻回府。 没想到,有人在等他,且已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这人是梁湛。 唐修衡听得小厮通禀,牵了牵唇,“请他到外书房,接着等。” “是。” 唐修衡先去内宅给太夫人请安,在母亲房里吃了饭,这才折回外院,去见梁湛。 梁湛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安闲,见到唐修衡进门,挂着和煦的笑容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要见侯爷一面可不容易。”纡尊降贵、礼贤下士,就跟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一样,都是他的招牌。 唐修衡拱手还礼,“事先不知王爷驾临,怠慢了。”随即示意梁湛落座,唤人上茶。 梁湛看着上茶的小厮,笑道:“侯爷身边怎么连服侍茶点的丫鬟都没有?” 唐修衡落座,反问道,“王爷怕这茶不能入口?” “自然不是。”梁湛笑着解释,“只是担心侯爷过惯了戎马生涯,忘了享受富贵。” 唐修衡不置可否,“说正事。王爷因何前来?” “早该前来。”梁湛慢条斯理地道,“只是侯爷最喜清静,以往不好意思贸贸然登门。”其实是他除了在朝堂上,私底下不方便亲自出面与唐修衡来往。 “今日呢?”问他今日怎么就好意思了。 梁湛失笑,“早就听说你说话一针见血,今日才真正领教到。” 唐修衡回以一笑,“传言有误。我不爱说话。” 意思是让他别再扯闲话。梁湛当然明白,颔首道:“来之前,想问问侯爷最想要的是什么。等待期间,想的也是这件事。” “想到没有?” “想到不少,也等于毫无所获。”梁湛眼神直接地看着唐修衡,“名利相辅相成,这两样你都有了,对于权谋,你游刃有余,但无野心,大概只想维持现状。” 唐修衡瞥一眼站在门口的阿魏、随梁湛前来的侍卫,“王爷有话直说就是,不需顾忌。” “这两日,你是我最为艳羡的人。”梁湛缓声道,“寻常男子朝思暮想的一切,你都有了,京城最美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也会与你成亲。别的我不在意,介意的只有你的姻缘。那是我求而不得的。” 唐修衡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我希望对你的估量出错,希望你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或者心结、憾事。”梁湛道出目的,“只要你有,我就会全力帮你。” 唐修衡唇角上扬,但那笑容凉凉的,“没有。” 梁湛笑道:“怎么可能?我是何意,你应该明白。” 唐修衡眸子微眯,“就是太明白,才说没有。” 第67节 “我曾恳请父皇为我与黎郡主赐婚,跟父皇说我非她不娶。” “那又如何?” “求而不得的滋味,太难受,尤其关乎姻缘的事。不为此,我不需前来求你成全。”梁湛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若你无意帮衬,我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不再执着擦肩而过的人。” 唐修衡眼中的寒意越来越浓,唇畔却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你是来与我结仇的。” “你若不应,也能这么说。” “我不应。”唐修衡视线锁住梁湛,眼神由寒凉转为漠视,再慢慢转为嫌恶,整个人的气息也不再是慑人可言。 室内的氛围骤变。 梁湛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唐修衡那态度,就像是情绪不佳时看到了一个死物,偏不肯转移视线。漠视到嫌恶的过程,就像是他眼睁睁看着死物化为了秽物。 这比千言万语的最恶毒的谩骂还要伤人。 却不能因为恼羞成怒发作。 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敢。 唐修衡现在那个气势,绝不会是驰骋沙场的情形,却让人分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睿智又骁悍的名将,不知亲手杀过多少敌军,不知部署过多少场对于敌军而言是惨绝人寰的战事。 这也罢了,他喜怒无常。 当真疯起来,在府里整治一个皇子的事儿,不是做不出。 梁湛只得转移视线,语气倒还能如常平静:“多说无益。日后,各自当心。” “走出这道门,把在门里说过的话忘掉,”唐修衡语气冷酷,“如果不想身上少几样东西的话。” 梁湛的颌骨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到底是忍着没说话,铁青着脸离去。 活了这些年,他从没受过这般的羞辱。 上了马车,离开唐府,他吩咐车夫:“回府。” 今日德妃称心口疼,又嚷着担心他因为心绪不快病倒,一定要见见。 皇帝自从给唐修衡、薇珑赐婚之后,心绪畅快许多,听说之后,便让他进宫看看德妃。 母子两个这才得以相对说说体己话。 他去时只想弄清楚,是不是母妃在皇帝面前为周家求情,可母妃要跟他说的则是关乎平南王的那件事。也算是变相的给了他那个疑问的答案。 当时他不可置信,瞪着母妃说不出话。 德妃却先一步埋怨起他来:“黎王府那个女子有什么好?太标致的都是祸水,谁娶了也别想得着好!” 他怒火燃烧起来,沙哑着声音低低喝问:“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有我的打算,手里又有棋子,为何要告诉你?”德妃对他的态度又惊又气,“你若是知道了,很多事难免让皇上觉得与我一唱一和,他最忌讳这个,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论怎样,周家在我的掌握之中就是了!” 他再没别的心情,敷衍地解释两句,便道辞回府。 原本是唾手可得的如意姻缘,只因母妃的隐瞒,让他只能独自品尝错失、不甘的苦涩。 到了这地步,他若想如愿,只能放下架子去求唐修衡,只能祈望唐修衡不是很看重薇珑。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结果呢? 那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不肯用正常的态度与人说话。 黎薇珑,你要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看中唐修衡的,到底是你,还是黎兆先? 真想亲口问问她。 但是,现在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找不到。 第32章 安平(二更) 接下来的几日,唐府把三书六礼的章程郑重其事地走了一遍。 虽说是皇帝赐婚在先,虽说那些都是繁文缛节,但那是对平南王和薇珑的尊重。唐太夫人不肯有丝毫的敷衍,唐修衡亦是喜闻乐见。 这样一来,明年再提起婚事,便可商议成亲的吉日。 宁阁老还在为宁立江烧了唐家宅院的事提心吊胆,这时候主动请缨做男方的媒人。 徐蕴奇对这门亲事还是满腹微词,但该给外甥女长脸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力。 由此,把妻子早就给他揽下来的差事接到手里,有需要两家商议的事,都陪坐在一旁。回家之后转告妻子,让她时不时去唐家,把该告知的都说给唐太夫人听。 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唐修衡显得特别冷静。 薇珑则显得特别平静。她知道,这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要到成亲之后,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从现在起,她更要随时保持警惕,防着梁湛出阴招。父亲更不能大意。为此,她每日都要叮嘱吴槐一次。 吴槐不明所以,忍不住苦着脸问她:“郡主,小的是不是特别显老?” 第68节 “嗯?”轮到薇珑一头雾水了。 “不是因为您瞧着我上了年纪,怕我忘事,才每日吩咐一遍么?” 薇珑反应过来,忍俊不禁,“是我变得絮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兮兮的。 那天,周家的事有了结果: 周国公上了一道认罪折子,自请辞去户部侍郎的官职。 对于派人尾随平南王,周国公给出的解释是有意随着平南王的足迹,找到名士、隐士的栖身之处,日后有了机会,让周益安登门请教诗词歌赋、修建园林的学问。 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周益安习文练武都无所成,加之钟情黎郡主,一心想步黎家父女后尘,周国公便想针对儿子的喜好悉心栽培,日后若能到工部效力,再好不过,这才有了纵容他的安排。 生生的把处心积虑说成了望子成龙的良苦用心。 皇帝召他到养心殿的时候,黎兆先、六位阁老都在。 首辅程阁老委婉地讲情,请皇帝宽恕周国公教子无方之过,准许辞官的请求,就此了结此事。 首辅如此,别人当然不好唱反调,情愿与否都出声附和。 皇帝沉吟多时,以眼神询问黎兆先。 黎兆先见皇帝态度有所松动,加之对薇珑实在不薄,自是颔首一笑,恭声请皇帝按照程阁老的建议下旨。 他也是在官场行走过的人,怎么不知道,周家有着百余年的根基,周家老祖宗是能名留青史的有功之臣。 而且,他到底是没在行程中出任何岔子,落在外人眼里,怕是连虚惊一场都算不上。 综上种种,皇帝就算看在周家老祖宗的情面上,也要网开一面。 最关键的是,在内阁分量最重的程阁老出面讲情——这是周家现在的根基。 皇帝准奏,随后却加上一条:“周益安的世子头衔,暂且搁置,两年后观后效。若到时候毫无建树,周家的荣华,不如另选贤才承袭。” 周国公面如土色,却还要诚惶诚恐地谢恩。 到底,皇帝还是罚得太重了些。对他辞去官职一事,一点儿惋惜之情都不曾流露。他就那么不中用么? 最要命的就是对益安的发落。两年,那么久的时间,益安又是那样莽撞的性子,如何能担保不出差错? · 薇珑听完周家一事原委,沉默良久。 德妃那件事还没查出着落,又多了一个程阁老。 也怪她,交给吴槐的事情太多,他几头忙着,进展就慢下来。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德妃讲情是因为唆使周国公在先,程阁老讲情则是因为周夫人相请。 应该就是这样。 如果程阁老一早就与周家一个鼻孔出气,德妃根本不需出面。嫔妃在皇帝面前,上演的只能是诉苦、哭闹一场,多说一句别的就是干政。 周家这夫妻两个,唱的这种戏,着实叫人费解。 不管怎样,这结果比她预料的稍微好一点儿。到这地步,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薇珑心里有太多的谜团,本能地觉得唐修衡知道,但是不方便跟她说。 她亲自备好笔墨纸,把自己关在梧桐书斋,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有三页之多。 她先是询问唐太夫人过得如何,担心近日事情繁多累到。 其次,她问他这些日子情形如何,能否给她寻找医书,多多益善——她想寻访郎中的心思,压了下来,刚定亲就去寻医问药,万一让人看到,以为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就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历数她心里的种种疑问,盼他能够把知道的全部告知。 写完之后,薇珑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让自己忽略掉几个写得不够好的字,把信纸折叠起来。 要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事:长达三页的信,要怎么给他送过去?手边准备的小物件儿,如何都装不下三页纸。 白费了工夫。她懊恼不已。怎么但凡遇到与他相关的事,就不长脑子了呢? 她把信纸叠成小小的一块,暂时存放到随身佩戴的荷包里,走出门去。 吴槐与涵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薇珑歉然一笑,“有事就说吧。” 吴槐道:“上饶的那个人,已经送到王府。但在路上染了风寒,病情很重,王爷已安排人去请郎中来给他诊治。” 又一件败兴的事,薇珑叹了口气,“快死了么?连话都说不出?”她是急着让父亲询问那个人,知道那个人做了怎样的好事。 吴槐看出她随时都有闹脾气的可能,赔着笑道:“嗓子哑的说不出话了。” “那就没法子了。”薇珑转头问涵秋有什么事。 涵秋不慌不忙地道:“安平公主过来了,此刻在暖阁等您,说是来给您道喜、送贺礼。已经来了一阵子,要见么?” 又还没到出嫁的时候,道什么喜?先前那些人就是莫名其妙,现在又来一个。薇珑明知安平公主是话说得好听一些而已,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腹诽,沉了片刻才颔首道:“见。请她过来吧。” 与梁湛相关的人,现在她统统不想给好脸色。 坐在厅堂里等了一阵子,安平公主款步进门。 第69节 这一次,薇珑细看了她几眼。 德妃年轻时以妖艳著称,稍稍有一点儿不如意,便会现出凌人的气势。安平公主没秉承生母的容貌,生的秀雅,言行又优雅从容,单看这些,母女两个像是两条路上的人。 可惜,只是看起来是这样而已。 薇珑站起身来,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安平公主侧了侧身,并没打算落座,“听闻王府的梅花开得正好,郡主若是赏脸,陪我去尚尚梅花如何?”不等薇珑接话,便继续道,“我这也是怕你我话不投机。万一惹得你掉了金豆子,有下人们看着,总不会众口一词地说我欺负你。” 刚在心里夸她看起来言行优雅从容,这就现出了刺儿。薇珑不由得笑出声来,“说的也是。万一惹得殿下伤心,您总不好意思当着下人的面哭鼻子。” 安平公主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以往真是没看出来,郡主生了一张利嘴。” “同感。”薇珑抬手相请,“殿下难得这般好兴致,请移步。” 安平公主颔首,“不需备车,边走边说说话也好。” “是。” 薇珑知道,安平公主是想让服侍的人离远一些,便对随行的下人打个手势。 等彼此身边的人都刻意落后一段距离,安平公主道出来意:“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今日前来,是为了我三哥。” 薇珑侧头,扬了扬柳眉,“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安平公主撇了撇嘴,“我三哥亲自来黎王府提亲在先,恳请皇上赐婚在后,甚至失心疯似的说出了非你不娶的话。这些事情,你敢拍着心口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父亲根本不曾跟她说过梁湛提亲的事,宫里的事则是她不该知道的,“殿下慎言。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是从何处听到的?用意到底是让我难堪,还是给你的三哥没脸?” “算了,当着明人何必说暗话呢。”安平公主显得很是不以为然,“你与柔嘉交好,宫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跟你说。宫里就算有傻子,也看得出这一点。” 薇珑笑着点头,“嗯,这倒是。” “……”安平公主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些恼火。这上下两句话接到一起,怎么都像是她挖苦自己是傻子。 薇珑转头看着前方,神色悠然。 安平公主压下不快,语声低了三分,“其实,我初次陪同三哥来到王府,看到他望着你的那个眼神,就知道他对你动了心。你呢?你非要装糊涂,我也没法子。况且,翌日我三哥就又来看你……” 薇珑转头,眼神有些冷,“那日周大小姐也在,谁知道你三哥来看的到底是谁?我与三皇子只见过那两次。”顿了顿,她语气都变得冷淡,“公主慎言,我不想提醒你第三次。” “好好好,你单纯懵懂,不知世事险恶,这总行了吧?”安平公主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嘴里却是愈发的没遮没拦,“自从皇上给你和唐修衡赐婚之后,我三哥每日都是失魂落魄的。他几时为一个女子这样过?我从来没看到过。” 梁湛失魂落魄?薇珑讽刺地笑了笑。他不过是做戏给宫里宫外的人看罢了。毕竟,他的心思,有人知情。 他太过偏执,并且偏激,看中了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得到,并且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如愿。 安平公主前来,不过是应他的要求。梁湛想让安平用哀兵之计,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安平只能阳奉阴违,她和德妃一样,打心底烦她。 至于原因,薇珑以前只当是天生没缘分,现在不会了。就算是疑心病在作祟,也会怀疑德妃出于某个原因反感甚至憎恶平南王府的人。 安平不知道薇珑所思所想,只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继续数落:“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我三哥可是皇子,是朝臣都满口称赞的端王爷。唐修衡呢?不过一介武夫,日后会不会因为功高震主落得个凄惨下场呢?你看过史书吧?这种前车之鉴还少么?” 薇珑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安平公主。 “看什么呢?”安平还真不习惯被女孩子长时间的注视。 “殿下,你知道官员内宅有妻妾之分吧?”薇珑和声询问。 “自然知道。”安平嗤笑一声,“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官员明媒正娶的女子,是正室,生的儿女是嫡出。”薇珑像是生怕对方不明白这些,态度温和地讲述,“正妻之外的女子,那叫做妾,出身高贵的叫贵妾,出身卑微的叫贱妾。” 见安平张口欲言,薇珑歉然一笑,“哦,我真是,怎么就忘了,皇室其实也是这样。有些朝代还好些,不是特别注重嫡庶之别,但在本朝,嫡庶之间泾渭分明。” 安平已经猜出她的用意,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用得着你跟我说这些?!” “自然要说一说。”薇珑嫣然一笑,“那个人是什么出身?放在寻常门第叫什么?”又对安平公主扬了扬下巴,“殿下呢?” “你好大的胆子!”安平气急败坏起来,“敢不敢现在就进宫到皇后娘娘面前理论?” 安亭闻声,立时疾步赶过来,站在薇珑身侧。 随安平前来的两名宫女见状,也连忙往这边跑来。 就在这时候,薇珑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是你一直在说嫡庶之别,我就搭腔说了几句,怎么就生了气?是不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语毕,扬了扬眉梢,满眼的不屑。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抬举你们兄妹、贬低他人? 安平公主暴躁起来,指着薇珑,转身对那两名宫女喝道:“掌嘴!给我掌她的嘴!” 第33章 更新(一更) 安平公主的吩咐,两名宫女听得清楚,赶到近前,却是不敢照办。 安平公主是从三品公主,但在外不管是几品的郡主、命妇见到她,都要行礼,因为出自皇室,任何人都要给予尊重,谁都要给予皇室应有的尊重。 然而这并不代表安平公主可以发落郡主、命妇,就算处处占理,也要请皇后做主。 说到底,公主那点儿权利,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得上。 掌掴一品的黎郡主……就算黎郡主惹得皇后、柔嘉公主动了怒,都要请皇上做主降罪,安平公主就更不需提了。 帝王、臣子之间,给情面是相互的事儿。 安平公主怒火燃得更旺,抬手便给了一名宫女一记耳光,“没用的东西!” 第70节 薇珑一笑,一瞬不瞬地凝着安平公主,“殿下把平南王府看成了什么地方?要发落下人,回宫去。”她就知道,只要一说安平在皇室是庶出的身份,安平公主就会被气得发疯——柔嘉也不是善茬,平时遇事对安平从不会手软,安平因为不是正宫所出,只能受着。 “你这个表里不一的……”安平公主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刻薄歹毒的话,用了有*份。 “殿下方才说什么?进宫去皇后娘娘跟前理论?”薇珑笑意微敛,“好啊。你平白找过来生事,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更要无故掌我的嘴,我总要弄清楚,这到底是因何而起。” “你还有理了?”安平公主切齿道,“现在就去!” “稍等。”薇珑歉然一笑,“我去更衣。”面见皇后,要按品大妆。 方才被掌嘴的宫女轻轻扯了扯安平公主的衣袖,微声道:“公主三思。三殿下跟您说过的话,奴婢听了几句。您的来意,郡主知不知道?若是郡主告诉皇后娘娘……” 安平公主面色微变。三哥让她婉言规劝薇珑,把他的心思、诚意如实相告,唯求薇珑的心意能有哪怕分毫的松动,可她…… 她抿一抿唇,语气有所缓和,看向薇珑,“罢了。今日的事,各有失言之处。到底是我有不对之处,火气大了些。” 薇珑不为所动,“殿下的意思是——” “我暂且回宫去,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告辞。” 薇珑欠一欠身,“怎么能委屈公主,我这就递牌子进宫。公主先行一步也好,不送。”语毕,款步走开去。 “……”安平公主的脸色青红不定。 · 椒房殿。 皇帝与柔嘉公主相对下棋。 皇后笑吟吟的坐在一旁观棋,特别舒心的样子。 年前种种要事,皇帝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这几日留在正宫的时候很多。 不再日日盯着柔嘉,这丫头的琴艺、针线反倒进步不小,由此才知,先前的法子确实不妥。 柔嘉有皇帝哄劝着,愈发乖巧——是个小顺毛驴,这几日都乖乖地留在宫里,薇珑的亲事定下来,也没去平南王府道喜。 “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我再道喜也不迟,送她一份厚礼。”柔嘉这样说。 刘允进来,恭声禀道:“回皇后娘娘,安平公主已经回宫。”安平出门的时候,特地跟皇后请示过。 皇后颔首一笑,“知道了。” 刘允的话却还没完,“黎郡主递牌子求见皇后娘娘。” “一定是来看我的!”柔嘉立时喜形于色,丢下棋子,“父皇,我去迎一迎薇珑。”说完就下地跑出去。 “这丫头。”皇帝无奈地笑,“好不容易能赢我一局,她还半道跑了。” 皇后也笑起来,先吩咐刘允,“快请郡主过来。”又坐到棋局前,“我帮柔嘉赢你这一局。” “行啊。”皇帝笑道,“该你落子了。” · 路上,安平公主拦在薇珑面前,“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过了,那件事我有不对之处,你做什么一定要把事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刁难我,你又能落到什么好处?” “你为你的兄长,去平南王府找我;我为我的父亲,进宫来见皇后娘娘。”薇珑神色温和,“都是人之常情,殿下当真不懂?” 安平公主低声道:“你就说吧,要我给你什么好处,你才能不再提及此事?” 要什么?我想要你的母妃去死,你能替我把她杀了么?薇珑腹诽着,不接话。 “横竖那些话只有你知我知,根本没有人证。”安平公主威胁道,“你若提及我三哥,我就把你那些嫡庶之别的话如实禀明皇后娘娘!你就算说得再隐晦,可谁都明白!那可是犯上的话。” “好啊。”薇珑望见刘允与柔嘉相形而来,对安平公主摆一摆手,“别挡路,柔嘉公主与刘公公来了。” 安平公主转头望去,见薇珑所言不假,心里愈发惴惴不安,面上却不敢显露,含笑站到一旁。 柔嘉小跑着去找薇珑,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 刘允连声叮嘱着:“哎呦,我的公主,您慢点儿,慢点儿。”皇家的规矩,到了皇帝宠爱的女儿身上,有时候真是形同虚设。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总算肯来找我了?”柔嘉无视安平,拉着薇珑的手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昨日父皇和母后都说了,等过了年,你我得空就可以相互串门。” 薇珑尴尬地一笑,真觉得愧对柔嘉。她真不是来找柔嘉说话的,不安地解释道:“皇上隆恩赐婚之后,我若无要紧的事,并不方便出门。今日前来,是有些事要请皇后娘娘赐罪。” 柔嘉立刻紧张起来,拉着薇珑走到一边,悄声道:“你怎么啦?犯了什么错?”说着就疑惑起来,“可不能骗我啊。你那个性子,让你惹事犯错你都做不出。说,是不是故意逗我呢?” 薇珑敛目思忖。 柔嘉转头吩咐安平公主,“你随刘公公去正宫等着回话。”又吩咐刘允,“有劳公公费心,让她在宫门外等一会儿。我和薇珑等会儿就到。” 刘允爽快地称是,躬身相请,“安平公主,请吧。” 安平给身边挨了一巴掌的宫女使个眼色。 柔嘉留意到,冷声吩咐:“随行的宫女也都给我过去等着。哪个违命,别怪我让她活不过今日!” 她是正一品公主,连低她四级的公主品级都能做主升降,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宫女了。 安平公主见势头不对,便挂上了笑脸,欲上前分辨。 柔嘉却是一挑眉,“还不走?” 安平只能称是而去。 等人走远,柔嘉低声对薇珑道:“你跟我细说说,她跑去找你,是不是故意找茬生事?” 第71节 薇珑颔首,把当时的情形、安平的原话复述一遍,末了道,“后来话赶话的,就说到了嫡庶尊卑之别……”对于这一点,她真是有些不安——骗别人无妨,骗好友,实在是有些愧疚。 柔嘉目光微闪,打断了薇珑的话:“说嫡庶尊卑之别?是不是告诉你,宫里庶出的皇子也比唐侯爷金贵?”她不由哼了一声,笃定地道,“一定是。” 薇珑失笑。 柔嘉正色叮嘱薇珑,“不论你当时怎么回话的,那些话你都没说过。反正不管安平如何编排你,都没人相信。也只有我知道,你要不是气急了,不会与人争辩。记住啊,是她问你寻常官宦之家的嫡庶尊卑,你就仔细地跟她说了,后来她接着这话题说起皇室,你就低声斥责她放肆,她就跟你发起火来——明白没有?” 薇珑心里暖暖的,紧紧的握了握柔嘉的手,“明白,记住了。” “唉,我也是多事。”柔嘉到这会儿冷静下来,笑道,“要不是我问你,你不需要事无巨细地诉说,心里自有应对之策,哪里需要我叮嘱。”说着晃了晃薇珑的手,绽放出欢欣又璀璨的笑容,“我们薇珑跟我最亲了。” · 见到皇帝、皇后,薇珑恭敬行礼,随后道出来意:“今日安平公主去了平南王府,与臣女说了一阵子话。虽说各自的下人都远远随行,可臣女自知对公主有所冲撞,另外,公主说过的一些话,臣女也实在是不明白,便想请皇后娘娘明辨是非。若臣女有错,也好领罪思过,让安平公主消消气。” 皇帝微微一笑,“恰好朕也在,就听你说说。” 刘允则道:“安平公主和两名贴身的服侍的宫女已到了宫门外。” 皇帝颔首,“唤进来。” 片刻后,安平公主和两名宫女进门来,恭敬行礼。 皇后留意到了一名宫女脸上的指痕,看向柔嘉。 柔嘉笑了笑。 皇后就指着那宫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吞吞吐吐的,不敢说。 安平公主挂上谦恭的笑,“犯了些小错,儿臣没压住火气,命人赏了她一巴掌。” “是真的?”皇后道,“黎郡主可知情?” 薇珑回道:“是臣女有罪,惹得公主下令掌嘴责罚,但这宫女愣在原地没动,就……” 皇帝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安平,“朕倒是不知道,你在外面有这么大的架子,连郡主都可下令掌掴。” 安平公主连忙跪倒在地,“这一点,儿臣的确有罪。可是父皇,事出有因……” “薇珑,你说。”皇帝将手里的棋子抛回棋子罐。 “从头说起,事无巨细。”皇后叮嘱一句。 薇珑恭声称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一遍。说话期间,安平公主两次想打断,都被皇帝喝止。 薇珑说到奚落安平公主的话,自然换了说辞:“公主问我知不知道皇子与臣子的区别。 “我说知道皇子出身尊贵,也知道寻常门第里的一些规矩。 “公主便问寻常门第有哪些规矩。 “我问公主指什么。 “公主说例如嫡庶尊卑之别。臣女想岔开话题,公主却执意相问。 “我就把所知的说了。 “公主等我说完,就说那些规矩的确历时太久,但是,不论怎样的名门嫡子,到了皇子面前,只能卑躬屈膝,同样的,臣子亦是。 “臣女称是。 “公主又说皇室与官宦之家的规矩并不相同,三皇子就算不是嫡出——臣女听到这儿,觉得有些犯忌讳,连忙出言打断,第三次请公主慎言。 “公主却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三皇子。 “我说不是。 “公主就说实在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不嫁三皇子,却要嫁唐侯爷。我听着实在是不成体统,心里认定公主来意不善,一时头脑发热……斥责公主放肆,说皇上的赐婚旨意也是你能质疑的? “公主却会错了意,以为我暗指嫡庶之别,发了火,发话掌嘴。” 说完之后,薇珑再次行礼,“臣女言语不当,让公主误会了。可是,公主提及的关于三皇子的话,臣女实在是不明白,也不想再听到,便来宫里领罪,也请皇后娘娘给个说法,是不是臣女言行不当,使得宫里传出了闲话?” 皇后无奈地笑了笑,看向皇帝。这事情归根结底,要追究到梁湛头上,她不方便说什么。 皇帝却是意态安闲,笑笑地对安平公主道:“端王请朕赐婚的事,是他告诉你的?” “……”安平迅速斟酌,“不,是儿臣瞧着三哥近日失魂落魄的,求着他告诉我的。” “他近来只获准进宫两次,一次是请朕赐婚,一次是德妃不舒坦——几时见过你的?是他溜进宫找你的?” “不是。是儿臣溜出宫去找三哥说话。” 皇帝轻笑一声,看向皇后,“疏于管教。” “是臣妾之过。”皇后起身行礼。 皇帝又望向安平公主,“朕只是奇怪,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安平公主的头垂得更低。 “嗯?”皇帝缓声道,“端王要朕给他赐婚,朕在当日便满口否决,并且不准再提。”说到这儿,对薇珑道,“这件事,本不需让你知情,但有人一定让你听闻,朕便说一说。听过之后,你就忘掉。” “臣女遵命。” 第72节 “薇珑是朕与皇后看着长大的,深知她喜欢清静,不适合规矩繁多的宫廷,便没答应。”皇帝盯着安平公主,唇畔仍是噙着笑,“朕不肯委屈了平南王的掌上明珠,在你眼里,怎么就成了薇珑不知好歹?” 安平公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失言,甘愿受罚。” 有宫女上前来,战战兢兢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来了。” “让她等着。”皇帝吩咐完,继续跟安平说话,“你与端王生于皇室,那是生来就有的福分,却怎么不知道惜福?”皇帝眉心蹙了蹙,“你话太多,交由皇后发落。端王之过,是朕的事。”末了,对薇珑道,“朕为你赐婚,便会给你做主。日后再有人到你面前搬弄是非,提及劳什子的三皇子,一概掌嘴。” 薇珑称是谢恩。 皇帝温声吩咐道:“柔嘉就盼着你来。去吧,到她宫里说说话。” 柔嘉与薇珑称是告退。 皇后瞧着安平,请示皇帝:“让安平抄写一部经书,静静心可好?” 皇帝忍了半晌的火气突然爆发,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安平近前,“拉出去掌嘴!”随即吩咐,“端王即日起禁足三个月,即日起宫里哪一个再受他怂恿生事,廷杖伺候!” 皇后心生笑意,面上却是正色称是。 末了,皇帝道:“至于德妃,她近日实在是繁忙,歇一歇吧。朕不想见她。” · 走到外面,柔嘉在路上故意磨蹭,让宫女给自己整理头饰、衣衫。见到安平被拉到院中掌嘴,快意地一笑,挽着薇珑向宫门外走去。 “父皇说的都是实话。”柔嘉悄声对薇珑道,“以前,父皇和母后私底下就给你我选过夫婿,总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好几次都特别惋惜,说你要是性子与寻常闺秀一样就行了,也能做他们的儿媳妇。可你太单纯,又最不喜是非,嫁到宫里来,不知道多辛苦。” 停一停,柔嘉又道,“这说起来,父皇本就觉得你跟唐侯爷合适,都是性子清冷的人,却担心他不顾家,母后也怕他委屈了你,一来二去的,便歇了这心思。眼下最好了,我是想,人不可貌相,况且他征战时性子挺爽朗的,回到京城,大抵是厌烦那些惯会逢高踩低尔虞我诈的人。他一定会对你特别好的。” 这种话,薇珑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笑。 到了宫门口,两个女孩看到了德妃。 德妃望着正被掌掴的安平公主,眼神十分复杂,面色惨白,艳丽的容颜失了几分颜色。意识到有人到了近前,闭了闭眼。 柔嘉和薇珑上前行礼。 德妃侧身受了,没说话。 两人也不打算与她叙谈,顾自走开去。 走出去几步,薇珑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那视线似是带着刺,让她觉得脊背都有些不舒服。 她忍不住回眸。 德妃望着薇珑,目光怨毒、阴冷。 薇珑定颜一笑。这就情绪外露了?可今日不过是开端。日子还长着,有账不怕慢慢算。 薇珑在柔嘉宫里盘桓到很晚,用过晚膳,柔嘉才肯放她回家。 回家途中,原本留在家中的荷风赶来。 薇珑知道这是有事相告,唤她到马车上说话。 “郡主放心,家里没事。”荷风解释道:“奴婢瞧着天色晚了,很是担心,就心急火燎地到外院打听消息。吴大总管那会儿正在听放出去的眼线回话,先说了柔嘉公主已命人报信的事,随后见我磨磨蹭蹭不想走,就让我在一旁听听。听完之后,我就耐不住了,赶着来告诉您。” “是吗?”薇珑笑道,“做得好。快跟我说说,是不是周家的秘辛?”心里很清楚,如果是与父亲、母亲相关的事,打死吴槐都不肯让荷风听。 荷风压低了声音,“正是。事关周国公与周夫人。” 薇珑拍拍身侧,“过来细说。” 荷风凑到薇珑跟前,把听到的旧事娓娓道来: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周国公那时候年轻气盛,又仗着系出名门,样貌、才学虽然比不了同辈几位翘楚,但还算是有些才干,暗自倾慕他的闺秀也有一些。 “他自成婚之后,平日滴酒不沾,可在成婚之前,平日最喜饮酒作乐,常在家中设宴,邀请各家子弟、闺秀齐聚一堂——那时候的首辅,是江南鼎鼎有名的风流才子,人们有样学样,慢慢的,男女大防成了虚设,风气比如今还要开化。 “周国公偶尔酒后言行无状。他爹娘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兴许是相信他惹不出大事,不曾管束过。 “是在他父亲的寿宴上,他惹出了事。 “那日不知何故,刚过午后就喝得酩酊大醉,后来,竟在书房百般调戏葛家大小姐——葛大小姐是周夫人的长姐。 “那件事知情的只有周国公的爹娘、葛家的长辈,再就是几个周家的老人儿。 “原本,这事情不是葛家与周家闹上公堂,便是葛大小姐嫁给周国公——到底,周家门第不高。这只看葛家怎么办。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半个月后,与周国公定亲的是葛二小姐——也就是周夫人。这真是说不通,当时葛大小姐将满十八岁,周夫人未满十六。” 说完这些,荷风满脸困惑。 薇珑则道:“我记得,周夫人是嫡出二小姐。”两个都是亲生的女儿,父母总不会颠倒黑白,让次女承受长女遭遇的飞来横祸的后果。 荷风点头,“是啊,所以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周家的人才清楚原由。” 薇珑拍拍荷风的肩头,安抚地一笑,“我记得听说过,周夫人的长姐红颜早逝,二十出头病故。最重要的是,终生未嫁。” “对对对,”荷风双眼一亮,“这或许是因为葛大小姐有意中人,而周夫人愿意替长姐出嫁,了结那档子事。”说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同情,“那……真是挺苦的。” 哪里是一个苦字可以道尽的事?可是外人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局外人并不了解局内事。 荷风道:“说起来,就是从葛大小姐病故前后开始,周夫人与周国公在府里,就完全是各过各的日子。十几年了,周国公大多歇在外院或内书房。平日没有要紧的事,周夫人根本不见他。周国公应该是心里有愧的原因吧?就算如此,也一直不曾纳妾。” “……”薇珑敛目沉思。 第73节 周国公那种人,会真切地对谁生出愧疚么? 愧疚因反思而生。 知道反思的人,才明白黑白对错。 周国公那种货色,连让儿子冒险的事情都做得出,会对欺凌过的女子有愧疚? 薇珑不相信。 想到周家的现状,再想到梁湛、安平公主、德妃三个月之内都不会有所行动,她心绪平静下来。 站在对立面的人气势正盛的时候,不能心急,要保持冷静。 他们无所行动的时候,自己就更不能心急,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力图做到谋定而后动。 她吩咐荷风:“回去之后,告诉吴槐,我让他查的事情,不需急着给我交代。眼下先专心打理府里各项事宜,过完年再专注此事,给我一个详尽的答复。” 回到家里,想到自己写给唐修衡的那封信,薇珑只觉得多余,没送到唐修衡手里实在是好事。 假如重头来过的只有自己一个,也能这样做么?自然不能。 说到底,是太过消极,打心底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便有些依赖他。这并非好事,这样发展下去,她很可能成为他的负累。要不得。 但是,她并没将那封信销毁,想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再给他看。 起码,是认认真真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当晚,她又给唐修衡写了第二封信。 是一首藏头诗,前面七句首字分别是我、木、目、心、人、尔。 第34章 更新(二更) 皇帝的口谕传到端王府的时候,梁湛并没在王府。王府的大管家好一番打点,才让传旨的太监心满意足,允诺回宫之后不会提及这一节。 梁湛身在周府。 周府原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德妃在皇帝面前求情的那些话,终究是分量轻了些,但周国公在要紧关头上了一道折子,更有程阁老帮忙委婉地说话,便没受到严重的惩戒。 梁湛对自己那个父皇是很了解的,当真烦了谁,脸上不显分毫,下手却很重。 原本他以为,周家起码要落得个褫夺封号离开京城的地步,但是没有,看到的比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单为此,他也得继续与周家来往。 周家有临危不乱的人,还是能找到靠山、应对得当的聪明人。 是因着这些考虑,他主动前来拜访。 见他的人是周夫人。 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意外,见礼后扬眉一笑,“真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是周国公的兄弟在之前的事情上出面周旋,见到的也该是那个人。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弱女子。 “王爷意外是在情理之中。”周夫人温婉一笑,“国公爷身子不妥当,不便见客,觉着妾身还算堪用,便要我出面待客。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这话就见外了。”落座之后,梁湛问道,“益安可还好?” “自然不好。”周夫人神色从容,“他与王爷一样,是情场失意人,又没有王爷的好修为,前两日喝多了酒,病了。” 梁湛听得出这话里暗指的事情,自嘲地一笑,继而道:“不论如何,人生在世,儿女情长并非全部。” “妾身明白。”周夫人道,“看到王爷,就更加明白。” 梁湛发现这女子很有些意思,笑意变得更为温和有礼,“夫人的意思,我明白。那件事,怎么说?情不自禁,便头脑发昏。唯请夫人海涵。” 周夫人一笑置之。 梁湛继续道:“近来周家风雨不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希望日后能够相互扶持。” “的确是风雨不断。”周夫人微微一笑,“儿子不明事理,女儿更是蠢笨,落得个落发为尼的下场,国公爷如今也是万念俱灰。周家便是有心,怕是也不能为王爷效力。” 梁湛想到周清音的事,道:“令嫒的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王爷大可放心,绝没有。”周夫人笑意竟是温和之至,不带一丝怨怪,“黎郡主不是小气的人,定会让庙里的人好生照顾小女。小女那个资质,也实在是与尘世无缘。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梁湛沉默了片刻。这女人不会不在乎女儿落到这般下场,说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绝不是舍得亲生骨肉,她是看得出,就算再忙碌一番,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与其徒劳无功,还不如就此止步,不再给女儿希望,以免换来更重的绝望。 “王爷只是前来看望国公爷的么?”周夫人问道。 梁湛听得出,这是委婉的逐客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不是只为这个前来,我的意思,方才已经说了。我想与周家相互扶持,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周夫人就笑,“王爷这话,叫我如何相信?我记得,王爷曾答应过帮益安如愿,结果呢?” 如果是任何一个外人说起这件事,梁湛都不会往心里去,但在此刻,听她说出来,他面颊竟有些发烧,“方才我也说了,是情难自禁。况且,这对于周家与我来说,都是可以揭过去不提的事。” 周夫人笑笑地凝视了他片刻。 梁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迎着她的视线,不回避。 “周家到现在,明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爵位。”周夫人语声徐徐,“王爷是明眼人,看到的是寻常人看不到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王爷,凡事都要反过头来想。如果周家只想维持现状走下去,再无任何企图,不也是情理之中么?你就没想过,上门走这一趟纯属多余?” “不会。”梁湛笑道,“如果周家再无任何企图,在皇上下旨发落之前,就不会再斡旋——在京城之中无企图,说是寻死有些过了,可也真就是差不多。你们若有此意,何苦主动请罪,又请人讲情?” 周夫人笑着啜了一口茶,“依我看,王爷现在也没比周家好到哪儿去。” 梁湛颔首,神色坦然,“的确。可谁不是一样,都有起落。” 第74节 “这话也对。”周夫人笑着望住他,“若王爷想如愿,拿出诚意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周家就算是再没可塑之才,也能保住几十年的安稳,可以留在京城。王爷若是希望我们有所图,就要做点儿事情。说到底,周家两年之内只求清净,最怕惹事,若谁要我们效力,先得帮我们走出困境。” 梁湛不由苦笑,“夫人聪慧,应该看得出,我如今的处境也不大好。但是反过头来想,也有好处,很多事都可以交给亲信去办,不需自己出面。” “这倒也是。” “夫人想要我拿出诚意来,我愿意。”梁湛承诺道,“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周夫人思忖片刻,“王爷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自然没有。”他请求赐婚的时候,说的那句非她不娶,已经惹恼了皇帝。像样的婚事,皇帝不想给,不成样子的女子,礼部就算有心张罗,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这样一来,倒也有个好处:一两年之内,皇帝都不会给他赐婚。 周夫人将茶盏轻轻放到紫檀木茶几上,“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王爷要娶周家女,周家世子要娶程家女。周家女,得是我选定的人。这两件事若能办到,王爷想要的,自然会到手;若不答应,那么,今日王爷不曾来过,我不会记得。” “……”梁湛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三五年之内会娶别的女子,更没想到周夫人所谈及的都与姻缘有关。 “何去何从,王爷好生想想。”周夫人抿唇微笑,“倒也不需急,你这困境,依我看,没三五个月走不出。百余日,什么事都能想清楚。” 梁湛继续沉默。这是他没办法当即表态或出言反对的事。 世事不由人,不是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这一点,他已深刻地体会到。 周夫人继续和声道:“说到底,这也是王爷欠周家的。我指的还是益安那档子事,你就算食言不帮忙,也不该从中添乱。” “这一点我承认。”梁湛歉然一笑,“至于其他,您也说了,我有许多时日可以斟酌。等有了结果,会及时告知。” “那最好。”周夫人笑了笑,端茶送客。 · 翌日上午,听得来自上饶的那个人的病情有所好转,黎兆先前去看望。 那个人,昔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郑宪,更是他的妻子徐氏的远房表亲。 当初郑宪钟情徐氏,请人说项就有好几次。 那时徐氏已经与他生情。 徐家长辈很开明,并不嫌弃郑宪门第低于徐家,只是问女儿同不同意,见女儿不愿,便一再婉拒。 谁料到,郑宪竟因此生恨。 徐氏嫁给他之初,郑宪联合了几名言官弹劾徐家,试图将徐家卷入一些朝代有过的文字狱。 到底,徐家清者自清,可终究是遭受了诸多无妄之灾。 徐氏心里恨得厉害,与徐蕴奇联手报复,直到郑宪到了丢官罢职、再不可入仕才解恨。 随后,郑宪离开京城。 而在徐氏病故之前,收到过郑宪几封信件,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认错悔过,丝毫不曾提及徐氏的报复。 徐氏临终前,郑宪成了她的心结,叮嘱他:“若有可能,他实在过得苦的时候,你帮一帮他。他再也不能入仕,你暗中给他些银钱就好。如今想一想,我与哥哥是不是把事情做得太过,真无定论。你若答应,我就写一封信给他。他如今在上饶,我的祖籍。” 他答应了。 不知情的旧事,答应的又是已经病故的妻子,他不会食言。 几个月前,他收到了郑宪求救的信件,说自己已时日无多,有些关乎徐家、徐氏的事情,要当面告诉他。 他当时想到了妻子临终前的话语,便想亲自去办妥这件事,私心里,也是想亲眼去看一看妻子祖籍的风景。 却是没想到,行程中出了岔子。 他现在只想仔细询问郑宪,为何无事生非——唐修衡告诉他,郑宪是在回京途中病倒的,为此才使得行程放缓。 唐府侍卫找到郑宪的时候,看到的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 他进到一所院落的后罩房。 郑宪看到他,满带病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黎兆先负手站在床前,不带任何情绪地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一方面来讲,我要谢谢你,让我察觉到了隐患。另一方面来讲,我必须要追究你撒谎的过错。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受何人唆使。若是不说,我自认能力不济,只能把你交给唐侯爷发落。” 郑宪面上的笑意更浓,“受何人唆使?你不知道?” 黎兆先只是道:“我再容你说一句。你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了一半的话,就继续与我闪烁其词。”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一半的事儿,是唐修衡做过的——惩戒军中内奸的残酷手段。 郑宪沉吟片刻,到底是不敢冒险,低声道:“是你一位故人所为——如今的德妃娘娘。” 第35章 更新(万更) “你说德妃?”黎兆先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是我的故人?” “王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郑宪咳嗽了几声,“连我都记得一些旧事,你竟已忘却。” 跟着前来的吴槐听到这儿,就要退出去。 黎兆先却对他摆一摆手。 种种是非,薇珑理应知道因何而起。而且,她分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昨日与安平公主的事,绝不是言谈间起了争执那么简单。 她是有意给梁湛雪上加霜。 他自问没什么需要隐瞒女儿的,大可以借吴槐之口告知。 吴槐会意,转身搬来一把椅子,请黎兆先落座,躬身服侍在一旁。 黎兆先道:“说来听听。” 第75节 郑宪审视着黎兆先,“这些年,你的变化可谓惊人。当年那个誉满京都、桀骜孤傲的黎王爷,如今竟有着世外之人的超脱、淡泊。”他笑了笑,“以往听说,是真的不能相信。” 黎兆先一笑,由着他扯闲篇儿。 郑宪话锋一转,并未直接回答之前的问题,“半年前,有人到了上饶,将我的家财洗劫一空。一夜之间,我从小富即安的情形,落入随时可能沿街乞讨的地步。领头的人不认识我,我却记得,他当年是凌家的护卫。” 凌家,是德妃的娘家。 “他让我写信向你求救,若是照做,事成后给我十万两白银;若是不肯,他便四处散播我与平南王妃的旧事。 “我只能答应。 “他又吩咐我,若是第一封信送到你手里,你不肯亲自前去的话,便再写一封信,说一说平南王妃待字闺中的一些事,委婉地威胁你。 “我知道你会亲自前去。” 黎兆先明白了原委。 不管他在不在乎郑宪的生死,德妃都有后招。他为着已故的妻子的清誉,要保住这个人。 说白了,郑宪是个人质。 郑宪这才说起德妃:“德妃年轻时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美人,心高气傲,一度以讨教学问为由,与手足、别家闺秀来到平南王府。有心人都猜得出她的心思。详细的情形,外人不可知,更不知你到如今还记不记得。 “你定亲之后,德妃进宫。应该是在那前后,她与平南王府结了仇——平南王妃出嫁前后,与她生过几次嫌隙。徐家与凌家在官场上也屡生争端,你在那时会帮谁,不需我多说。 “这些只是我一个外人看到过的、如今想得到的,权当给你提个醒。” 黎兆先站起身来,“多谢。” 郑宪道:“方便的话,给我个痛快的了断。” 黎兆先笑微微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出门。 · 吴槐去见薇珑的时候,留意到小厨房里的人进进出出,不由苦笑,招手唤荷风到近前,“郡主这是要学着下厨么?” “是啊。”荷风笑道,“一早到小厨房看了看,指点着我们收拾一番,明日要学着下厨。” “……”那可真是灾难,吴槐嘀咕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何苦跟自己过意不去。” “这些你就别管了。”荷风挺高兴的,“郡主近来比以往好说话多了。” “那可不是好说话,是没顾上挑剔。”近来的事情太多了,哪一件的分量都不轻,薇珑哪儿还有闲情顾及别的。 “你少乌鸦嘴。”荷风横了他一眼,“再有,这事儿可不准告诉王爷。” “这还用你说?”吴槐也瞪了她一眼。郡主这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给王爷亲自做一餐饭表孝心。 “知道就好。”荷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说话不经脑子,大总管可千万别生气。” 吴槐撇一撇嘴,“我这个大总管,在外院还行,到了内宅,只有受气的份儿。” 荷风笑出声来,转去通禀,片刻后折回来,请吴槐进屋说话。 薇珑一面研究着手里的菜谱,一面听吴槐说了郑宪的事情。 前世关于郑宪,父亲只对她说是一位故人,她不曾怀疑过。后来,郑宪早早被灭口,她命人查了查,只知道他是被人收买,写信骗父亲去上饶。 为此,她恨死了那个人。再深一层,她有心去查,却没有时间和精力,自己也好,吴槐这些心腹也好,都要全力应对当时嫁入康王府之后的困境。等到有时间和精力了,为时已晚,找不到证据。 不,不对。 薇珑不自觉地轻轻摇头。 前世吴槐、舅舅一家,一定都记得郑宪其人,不难推测出藏于幕后的德妃。他们只是达成了始终隐瞒她的默契,让她的负担、不甘少一些。 想想也是,她知道之后,会愈发觉得父亲走得不值。与梁湛对峙的情形已是定局,德妃、安平也已成为她厌烦之至的人,有些事知情与否,局面都一样。 想通了这些,薇珑对眼前的吴槐生出满心的感激,放下菜谱,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就要过年了,给高堂、儿女置办些年货。近来你实在是辛劳,歇息几日。别的事情,过了年再说。” 吴槐称是,却不好意思接银票,“小的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赏赐。” 薇珑打趣道:“嫌我手面小?” 吴槐忙摇头,“没有没有,实在是受之有愧。” 薇珑笑道:“少啰嗦。快拿着。” 吴槐这才笑着领赏,又说起一事:“一早,小的询问了宋妈妈。周国公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只知道关乎葛大小姐的那一件——周国公十岁之后,就住在外院,成亲后才住到内宅正房。 “至于周夫人出嫁之前的事情,周府没人知道——周夫人带着的陪嫁丫鬟,是临时从外面买的新人,至于陪房,是葛家别院、庄子上的人,连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夫人就更不用提了。” 薇珑颔首一笑,“真是特别缜密的人。” 一个熟悉的下人都不带的新娘子,且出身于官家,实在是罕见。 女子出嫁,父母都愿意给女儿挑选得力的丫鬟、陪房,那些人能帮女儿在婆家快些站稳脚跟。 这只能是周夫人自己的主意。她有远见,避免了陪嫁的丫鬟与周家的人说自己是非的可能;更有自信,就算全是面生的下人,也可以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一定也有过一段很孤单、寂寞的日子吧? 为姐姐出嫁的不甘,关乎自己待字闺中的事情,都要压在心里。 身边连个能与自己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76节 薇珑轻轻叹息一声,又对吴槐笑了笑,“很奇怪,我知道周夫人不会放过我,却不讨厌她,甚至有些欣赏。” 吴槐挠了挠额头,“的确,周夫人不是讨人嫌的做派。”停了停,又道,“咱们这边儿查她,她一定也没闲着,有的事情,大抵与您态度相同:不会当成把柄,但会因为好奇心,去查王爷、王妃的旧事。” 薇珑认同地颔首一笑,“这倒是。只有了解前因,才能推断日后的事。爹爹并没需要隐瞒的事情,只怕德妃做贼心虚。” 吴槐思忖片刻,问道:“依您看,周家与端王,日后会反目么?” 薇珑笑开来,缓缓摇头,“自然不会。” “怎么说?” 薇珑解释道:“顺王、宁王、康王又不是吃闲饭的,怎么都看得出皇上为何恼了端王,别说周家现在是这个情形,就算还如以往,也会躲得远远的。 “端王一向八面玲珑,有自己的党羽。程阁老之于周家,应该是在紧要关头才会站出来的人。周家与端王走动的话,益处多于弊端。为此,只要端王有这个意思,周家就会愿意与他常来常往,甚至于,会设法结亲。 “端王那边更不需多想,首辅是何分量?他就算只冲着与程阁老搭上关系,都会主动与周家交好。 “至于以前关于周益安、周清音那些事,在端王和周夫人眼里,都可忽略不提。” “端王、周夫人,”吴槐听出了端倪,“您是说,日后周家当家的人,是周夫人?” “不然呢?周国公在一些事情上,就不是明白的人,周家二老爷、三老爷还不如他。” “也是。” 周国公看似纵容实则是利用周益安行凶的那档子事,就算能成,日后也会成为德妃、端王的把柄,能拿捏周家一辈子——这种害人又害己的糊涂事情都做得出,谁还能指望他撑起门面。 “那么,”吴槐继续问道,“周家如果与端王结亲,只能从二房、三房选个人了,会是谁呢?端王……会答应么?” “会。”薇珑笑道,“至于是谁,不重要。” 她说过,让周家换个人膈应她。周夫人呢,一定会让她如愿,好好儿给她选个人。 谁都行,不是周清音就好。 吴槐走后,薇珑备好笔墨纸,在纸上梳理所知的一些人的关系: 德妃、平南王府,有旧怨; 德妃、周国公,前者利用后者,原因不明; 周夫人、程阁老,后者愿意出手帮前者,原因不明。 郑宪是引子。 德妃利用郑宪在先,利用周国公在后,引发一连串的是非。 这些人里,薇珑最憎恨的是德妃。 她想让那个女人生不如死,让她为那些歹毒的图谋付出代价。 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就要斟酌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 唐府,静虚斋。 陆开林走进东次间,把手里两个存放公文的牛皮纸袋扔到唐修衡身侧,“跑去城外的庙里,磨了老前辈两日,总算是能给你个交代了。” 说的老前辈,指的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辛苦。”唐修衡盘膝坐在炕桌一侧,正在用小刀削平果。 手法特别快,而且好看,果皮贴着果肉。 “打小就服你这本事。”陆开林笑着到了他跟前,等他停了手,就将苹果拿到手里,“这个归我。” 唐修衡失笑,“本来就是给你削的。” “说的跟真的似的。”陆开林坐到炕桌另一侧。 “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些?”唐修衡拿过帕子,擦了擦手。 陆开林把虚覆的苹果皮取下,拿在手里,凝眸细看。细细的、长长的一条,厚度、宽度都相同。 “这就有点儿要命了。”他笑。 唐修衡笑了笑,“不过是熟能生巧。” 陆开林端详了一阵,才把苹果皮放到桌上的菱形盘子里,吃起苹果来。 唐修衡取出公文袋里的东西,仔细 “挺多事儿都是老黄历了。”陆开林道,“先前真是不愿意接这种活儿,听说了一两件事之后,才起了弄清楚原委的心思。你别说,有点儿意思。” 唐修衡笑了笑,“你不就爱看热闹么?” “的确。先前不是以为没热闹可瞧么?”陆开林侧头打量着唐修衡,“我说,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是把我弄晕了。德妃、端王的事儿,你查是应该,谁叫那厮惦记你媳妇儿呢,可是,怎么连你老丈人都查?” 唐修衡笑意更浓,“放心,是好意。” “嗯,没存坏心就行。”陆开林放下心来,“偶尔还担心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黎郡主挺不错的,少见的美人,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伯母又喜欢——我是真怕你哪根儿筋搭错了,要把婚事搅黄。” “怎么可能?”唐修衡如实道,“是我如何都要娶她。” “那就好。”陆开林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你进宫请皇上赐婚的事儿,可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先前你不声不响的,突然来这么一出,以为有什么幺蛾子。做官的,什么事儿都简单不了——唉,我这还没上年纪呢,疑心病就这么重,不是好事,得治。” 唐修衡听着他絮絮叨叨,眼里都有了笑意。 第77节 陆开林吃完苹果,擦了擦手,歪在大迎枕上,琢磨了一阵子,唤来阿魏:“去告诉太夫人,我要吃她拿手的那几道菜,还要讨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饿的厉害,心情也是出奇的好。” 阿魏笑着称是,转身去传话。 “查德妃、梁湛的财路,是为什么缘故?”陆开林道,“要找辙,还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唐修衡惯于一心二用,所以并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错处不用找,你放心,不会有。”唐修衡道,“能做的,只能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这事儿能成么?”陆开林有些担心,“你是沈笑山的恩人,但我瞧着,你们这几年都没生意上的来往。至于别人,你用着能顺手?” 沈笑山是在西南发家。西南边关战事平息之后,唐修衡留在边境一年,协理当地官员安民、恢复民生。 沈笑山是当地人,很是精明。唐修衡看中了他的能力,与当地官府打过招呼,又与几名将领自掏腰包,给沈笑山做大展拳脚的本钱。 有了精明的商人开矿、拓展各路生意,许多百姓便可以到这商人名下做事,有了进项,便可以维持生计。 这几年下来,证明唐修衡没看错更没帮错人,如今沈笑山已成为大夏屈指可数的巨贾之一。 如今沈笑山因着丝绸生意越做越好,已在山柔水媚的江南定居。 陆开林从没听说沈笑山与唐修衡来往过,更没听说过沈笑山有心报恩的传闻。 为此,他叹息道:“商人重利,虽然也有例外,但终究太少。” “总把报恩挂在嘴边的,反倒要不得。”唐修衡道,“沈笑山恰好就是少数人。”再多的,他不方便说。 “那就行。”陆开林道,“他真能帮你的话,别说德妃、端王,断了半个朝廷官员的财路都不在话下。” “等他何时进京,你记着当面告诉他这句话。” “等他何时进京,我是得见见他,让他把我当要饭的,接济一二。”陆开林笑笑地望着承尘,“其实我也不算穷,可有你们唐家比着,就总觉得自己穷得厉害。” “那是不知足。” “府里账上能用的银子是真不多,又不能收受贿赂……”陆开林摇头叹息一声,“我手里都没点儿自己的私房钱,虽然并不是想挥霍,可人不都这样儿么,手里银钱多一些,心里才有底……” “等会儿给你点儿零花钱,”唐修衡睨了他一眼,“别哭穷。烦。” 陆开林哈哈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得了?给几张一千两的银票就行。” 唐修衡笑了笑,“我是真欠你的。” 阿魏转回来,对陆开林道:“太夫人让您去内宅一趟,她老人家拿手的菜,有些性子相克,是不能一起吃的。” “嗯,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得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去。”陆开林起身跳下地,知会唐修衡一声,去了内宅。 唐修衡看完林林总总的消息,敛目思忖日后如何妥当安排。 想着想着,思绪蔓延到了别处。 他在府里最喜独处,如今也最怕独处。 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想起一些最让他疼、恨的事。 前世,薇珑颈部动脉处,有浅浅的疤痕。 在他与她成亲之后,他留意到,问过她是怎么回事。 她只说是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他不相信,便去问刘允。 刘允那时候仍是宫里的大总管,在他摄政之后,说起来是贴身服侍小皇帝,其实是对他言听计从。 被问起的时候,刘允立时脸色发白。 他命刘允照实说,这才知道原由—— 梁湛一直不曾碰过薇珑,但不代表没这心思。 登基之后,每日去见薇珑的岁月里,出过一档子事。 刘允说当日一如往常,梁湛只留了他一个人在一旁服侍。 那日梁湛去见薇珑之前,喝了酒,与德妃起过争执,酒意便上了头。 梁湛与薇珑说了一阵子话,便示意刘允退下。 刘允那时候已经是薇珑的人,面上遵命,实际是退到了门外,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允并没听到梁湛与薇珑说话,只听到了仓促移动的脚步声、男子越来越急的呼吸声、玻璃器皿被击碎的声响。 刘允当时就想到了摆在窗台上的玻璃鱼缸——室内只有那一件玻璃物件儿。是柔嘉公主专门命内务府打造、送给薇珑的。 薇珑看到小金鱼、小猫、小狗会开心地笑一笑,看一阵子,但并不养,因为有洁癖,更怕不能善待那些无辜的小生命。 所以,那个金鱼缸里并不养鱼,只是用卵石、海藻做成了十分悦目的盆景。 薇珑与柔嘉亲如姐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忍心打碎好友送的东西。 思及此,刘允慌忙高呼着“皇上有何吩咐”奔了进去。 进门后,他看到梁湛面上多了一道刺目的正在淌血的伤痕,薇珑则握着一块顶端尖利的碎玻璃片,抵着自己颈部的动脉。 素白的纤纤玉手,有鲜血淌下。 梁湛用手拭了拭血,似是并没留意到刘允进门,定定地望着薇珑。 第78节 薇珑语声沙哑:“清闲的时日太久,我琢磨过不少自尽、杀人的法子,皇上可要看一看、试一试?” 梁湛讽刺地一笑:“除了只有你知我知的清白,你已经一无所有。这清白,谁会信?已经无可失去,却还要守着,委实愚蠢!” 薇珑手上愈发用力,鲜血涌出,“外人相不相信,与我何干?谁都不是为外人活下去。” 刘允上前去,跪倒在薇珑面前。 安亭也奔了进去,跪倒在薇珑身边,对梁湛怒目而视。 梁湛吩咐刘允:“传太医,治好她!”语毕阔步出门。 薇珑的手缓缓落下,背在身后,凝视着门口出神。 鲜血滴落的越来越急的细微声响,让刘允和安亭意识到了不对,转到她身后,才发现她死死地握着那块玻璃碎片,已经满手是血。 那疼痛,对她而言,似是微不足道。 刘允和安亭哭着求她,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她的手掰开。 刘允高声唤人去请太医,安亭哭着去找止血的药粉、包扎的棉纱。 薇珑维持原状,过了一阵子,转头望向花梨木长案。最终,目光锁住了案头的裁纸刀。 她疾步走了过去。 刘允先一步到了案前,把裁纸刀收入袖中,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再求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薇珑看了他一阵,先是满眼怒意,继而牵出悲凉的笑。 “自尽,说出去不好听。”她轻声道,“我得活下去。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随后,她转到茶几前,端起酒壶,用酒清洗手上的血与伤。 看着都疼,都蜇得慌。 可她似是全无感觉。 当日,薇珑只是草草包扎了伤口,便和衣歇下。 要到三日后,她才命安亭寻找祛除伤疤的良方,说不能让别人发现。 她口中的别人是谁? 是徐家人,还是他唐修衡? 应该都有。 死得起,却怕死了别人看到自己流于表面的狼狈。 站在她的立场去看待诸事,让她放弃的理由太多,维持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却太少。 她想要的,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噺 鮮 哪怕世人都不相信,只有自己知道。 继续走下去,是答应过他: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就算隔再远,也陪着他。 她曾对他说过:“我一度盼着你对我弃若敝屣。那样,对谁都好。可我也贪心,总想再见你一面。就这样走到了如今。恍若一梦。” 过往一切,不过是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 从来不会跟人诉说委屈,更不跟他说。 他理解她的厌世。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她甚至不能告诉他,为何选择嫁给梁澈,不让他知道梁湛对她的刁难、伤害——她引以为耻的事,绝不肯说。 谁都没资格怪她最终决绝处事、红颜早逝。 谁都没给过她应有的保护、呵护。 仅有的情绪是心疼,因为心疼又恼火。 如今想起,他最恨的是自己,其次是梁湛。 双手不自主地交握在一起,手势细微的转换间,指关节发出清脆的低低的声响。 唐修衡闭了闭眼,转到里间。 墙角盆架上的银盆里,盛放着冰块。 每日一早备下,随着室内的温度缓缓融化。 到这时候,冰块融化大半,铺在盆底。 他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手掌按在冰块上。 这冷意一点点浸润、侵袭,蔓延至人的骨髓,直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可也能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他不能让恨意、怒火主导自己的言行。 今生,再不能有一步差错。 他要唐家、平南王府平宁喜乐,更要让他的清欢得到该享有的呵护。 其次,才是报复。 · 更衣去太夫人房里用饭之前,唐修衡收到了薇珑的信件。 第79节 藏头诗前七个字组合起来是一句话:我想你。 他的心立刻柔软得一塌糊涂,吩咐阿魏等一会儿,即刻到书房书写回信。 回信是藏头、藏尾并在的诗,藏头的话是“甚为挂念清欢”,藏尾的话是“廿九能否一见”。 · 当晚,薇珑收到了唐修衡的回信。 信件藏在他送给她的一个小小模型,模型上暗藏着一个极小巧的抽屉,刚好能放下一张笺纸。 看完信,对他又多了三分钦佩。藏头、藏尾并存,分别说了两件事,整首诗又是语句通顺,表达着另外的意思,要做到实在不易,何况时间很短——她命人送出信件、收到回信的时间,很容易就能估算出来。 之后,便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坐在案前许久,又琢磨出一手藏头诗,告诉他自己的回复:是日梅花阁见。 随后的几天,薇珑每日上午打理庶务,下午都耗在小厨房,学着做饭菜。 厨娘自然在一旁帮衬,告诉薇珑荤菜、素菜、热菜、凉菜做的时候的一些讲究,之后就没别的事,看着她亲力亲为。 打心底说,看着薇珑做什么事都一样,不管是否了解她的性情,都是一桩干受罪的事儿: 切菜的时候,蔬菜的长短或宽窄要相同,鱼片、肉片也是一样,就算做不到大小相同,必须要厚薄相同。 眼力绝佳,些微的差别都是一看就知,偏生是个生手,要做到让她自己满意……要折腾多久,可想而知。 幸好她是做惯手艺活儿的,手稳且准,刀工只是速度慢,把菜、肉切成她想要的样子并不是太难。 折腾了一日,刀工在薇珑自己看来是勉强可以过关,学会了三四道凉菜的做法,接下来,就是煎炒烹炸。 厨娘一度担心她嫌弃或害怕热油溅到身上,事实却还好。 薇珑是铁了心要学会三道热菜,也知道什么事有什么情形,并不介意这些小节,大不了就是勤换衣服,让浣洗的人忙碌一些,多给些赏银也就是了。 一天专门做一道菜,反反复复多少次,这样三天下来,她总算是出科了,接下来学的,便是做饺子。 这也算是手工活儿,对她而言,最难的是和面、做馅儿,那个火候、分寸,只能让厨娘观望着,适时地提醒。 薇珑闷头认真学了两天,做了数百个小巧的饺子之后,满院的下人都吃了不少她亲手做的饺子。 下人都说特别好吃。 她打心底不相信。 与寻常人不同,她就从来没有过“自己做的东西一定好”的感觉,做饭也是如此。 忙碌半晌,尝到自己做的饺子,还是不知道味道好不好——认定自己因为耗费力气太饿了,吃到怎样的饭菜都觉得好。 几个丫头、整个小厨房的人对此都束手无策,唯有苦笑。 换了别的事,她们说什么是什么,轮到这种事,她们说出花儿来都没用。 幸好,薇珑有了别的主意:让父亲吃到之前,可以找别人尝一尝。 · 腊月二十八。 百官打前几日就放假歇息了,徐步云这种小芝麻官也一样。 对于薇珑与唐修衡的婚事,他的态度与父亲一样:起初满心不赞成,到现在,得知姑父、表妹都同意之后,还是有些担心。 不论怎么想,那两个人都不像是能齐心协力过日子的样子。 到今日,他决定亲口问一问薇珑。凡事兴许都有万中之一的意外,万一小表妹倒霉呢? 不能怪他这么想。小表妹虽然性情上有诸多不足之处,但是太漂亮。这样的女孩子,容易招惹或引发是非。 到了平南王府,管事见到徐步云,行礼请安之后,径自唤人带路去梧桐书斋。 徐步云等了一阵子,薇珑才赶过来,进门后歉然道:“方才在房里忙些小事。”还在做饺子,听得通禀之后,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赶过来的。 “又不是等不了。”徐步云回以一笑,“坐下来,有几句话跟你说。” 薇珑大抵知道他的来意,便笑着落座,只留了荷风在房里服侍。 徐步云喝了两口茶之后,道:“我娘与你说了吧?你这门亲事,我跟爹爹都不赞成。她答应帮唐家说项的时候,我跟爹爹没少数落他。” “猜得出。”薇珑神色坦然,“我要舅母跟你们说的,她应该已经说了。你和舅舅不要担心。我当然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知道就好。”徐步云神色间有着少见的郑重和凝重,“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心甘情愿?” 薇珑敛目看着茶盏,轻轻点头。 “那么,关乎唐侯爷的许多传言,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薇珑微笑,“也知道,有些事并非夸大其词。他有对人特别狠的时候,但是征战期间,从不曾伤及无辜,自己不会,麾下将士也不曾扰民。至于性情……我又何尝没有不足之处。” “这就好。”徐步云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茶盏,神色缓和下来,“那些该考虑的,你都清楚就好。我只是有些或许本不该有的担心,终归是盼着你嫁的顺心如意。” “我晓得。”薇珑抬眼看着他,感激地一笑,“真的。” “好像我不相信似的。”徐步云做了个弹她额头的动作,“既然如此,往后要争气,把日子过好;万一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你哥哥,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着你。” “嗯!”薇珑用力点头,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第80节 “我娘这一阵子,着实没少受我们爷儿俩的气。”徐步云说到这些,有些歉疚,“我得赶紧回家给她赔不是。还有你,千万得对得起她,缺理的事儿不准做,占理的事儿不准忍气吞声。” “知道。”薇珑笑起来,“这些话我会记住的。” “那就行。”徐步云站起身来,扫视室内,“今日就不给你捣乱了,放你一马。走了。” 薇珑笑着送他出门。 转过天来,一早,薇珑去梅花阁之前,告诉父亲:新置办了一所别院,有些地方吩咐了下人好生收拾一番,今日要过去看看情形。 黎兆先不疑有他,只是道:“回头把那所宅子花费的银两报到账房。不,我直接给你银票吧,晚点儿让吴槐给你拿到房里。再有,明日就是除夕,下人就算是办事不当,也别较真儿,记住没有?” 听得父亲这样说,薇珑心里很有些不安,“记住了,我就是过去看看,下午回来。” “倒是不用急着回家。”黎兆先笑道,“我得去你舅舅家一趟,估摸着得晚膳之前回来。就是让你别较真儿,免得下人连年都过不好。忙完手边的事,就看看景致,散散心。” 薇珑笑着称是。 · 到了梅花阁,唐修衡还没到。 薇珑先去厨房看了看,见里面都照自己的意思准备好了,满意地笑了。 回到厅堂,看了一会儿书,唐修衡进门来,手里拿着两个牛皮纸信封。 安亭、琴书上茶之后,退了出去。 唐修衡俯身捧住薇珑的脸,“让我看看,是不是更好看了?” 薇珑失笑,“想都不要想。” 唐修衡笑道:“那多好。再好看一些,怕是就要成仙,我可受不住。” 薇珑笑意更浓,拉他坐在身侧,拿过一个很小巧的首饰匣子,有些忐忑地道:“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看看。”唐修衡打开匣子。 大红色锦缎为衬,一枚和田羊脂玉戒指入目来。 他手势郑重地拿起来,端详片刻,又估量了尺寸,要戴到中指之际,改了主意,把玉戒交给她,“我很喜欢。给我戴上?” “真的?”薇珑唇畔逸出喜悦的笑容,继而接过戒指,帮他戴好,“真怕你不喜欢,也不名贵。” 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比我送你的,已经很名贵。” “才不是。”薇珑摇头,“生于北方的人,看到红豆的机会都不多,我又不是不知道。” “可在玉石上亲手篆刻字迹,也非易事。”他端详的时候,看到了玉戒里面的两个小小的字:意航。 “连这都看到了?”薇珑轻轻地笑,“眼力太好有时候也挺招人烦的。” 唐修衡也笑,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娘吩咐了外院的人,明年开春儿就把正房拆掉重建。我昨晚无事,拟出了大致的情形,你看看喜不喜欢。” “……?”薇珑很是意外,只能用眼神表达情绪,过了片刻才能说话,“正房拆掉重建?不好吧?” 唐修衡就笑,“我也这么想,可娘说正房年头太多了,重建最好,正好你精通造园,我们一起商量着来。” 薇珑总归是有些不安,“这也太迁就我了。”唐太夫人如此,知道她挑剔的性子肯定是原由之一。 “少扯别的,说正经的。”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 “我的喜好,你不是都知道么?”薇珑笑道,“这件事你拿主意就行。” “也行。等会儿我画出个图样来,你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再一起改。” 薇珑笑着点头,“好。” 唐修衡岔开话题:“近来你好奇的事儿一定不少,这些天应该也没闲着。周家、德妃,甚至王爷、王妃的旧事,你都命人去查了吧?” “是啊。”薇珑诚实地道,“只是进展不多,有些事还是不明缘由。” “我托陆开林帮忙,倒是查清了原委。”唐修衡把手边的两个厚实的信封送到她手里,“你看看。” 第36章 更新(万更) 薇珑笑道:“那我就走捷径了。” 锦衣卫有专人盯着京官、地方官的动向,事无巨细。 京官消息,每日上报,按月汇总;地方官消息,每隔十日上报,每两个月一汇总。 陆开林拿到手的消息,绝对可信。 当然,也有例外。像唐修衡这种极为警惕的人,私下出行不会被跟踪,除非他有意纵容;府里的侍卫经他安排,也会手段委婉地让锦衣卫夜间没法子在附近监视。 所以,锦衣卫能够上报的,只是他与唐府一部分人情来往。 薇珑凝神查阅消息期间,唐修衡备好纸笔颜料,按照心中所想,描绘正房的格局、样式。 薇珑最好奇的,是周夫人的前尘旧事。弄清楚这些,便能对周夫人的性情多一些了解。 至于德妃与父母的旧怨,她也想弄清楚,但因为打心底膈应德妃,便不急切。 陆开林则是态度冷静的旁观者,对谁都是不偏不向,照章程抽丝剥茧,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清晰明了地呈现在薇珑眼前: 葛家在名门贵胄扎堆的京城,门第一般。周夫人还是葛二小姐的时候,颇富才情,性子活泼飞扬。 程阁老系出名门,更是大夏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大才子。 第81节 周夫人及笄前两个月,程阁老乡试夺魁。那年春末,京城的状元楼里,官家子弟、闺秀、才子齐聚一堂,比试诗词、书画、棋艺。 程阁老毫无悬念地连过三关。最终与他一分高下的人,则是以往籍籍无名的周夫人。 人们到那时候才知道,葛家的二小姐是真人不露相,不曾展露才华,只是因为以往没将任何人当做对手。 诗词、书画,两人各有千秋,分别平局。 最终比试棋艺的时候,三局两平局,最后一局,周夫人棋差一招,惜败于程阁老。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随后,程阁老每隔一两个月,便以探讨学问为名,去周家做客。 周夫人及笄之后,因着才名在外,上门提亲之人颇多,但是,那些人无一能够如愿。 程阁老时年十九岁,程家却不曾为他张罗婚事。 外人不是很清楚程阁老的动向,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却是心知肚明,并且认定:等到程阁老金榜题名,便是请求皇帝为他与葛家千金赐婚之时。 然而事情并没这样发展下去。 转过年来,周夫人十六岁,春日,程阁老与济南廖知府长女定亲;夏末,周夫人与周国公定亲。 这一对才子、才女,以各自定亲、仓促成亲结束,惊掉了其时锦衣卫指挥使的下巴。 周夫人自定亲到如今,性子有了莫大的转变:再没有活泼飞扬的一面,示人的唯有温婉、柔和的面目。除去必须出面的场合,她都留在家里,抄写佛经、看书、打理内宅和自己名下的产业。 过的是特别单调、枯燥的日子。 一晃这些年,周家与程家从无来往。 直到最近,情形有了改变: 程阁老与周夫人,曾在状元楼见过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相见,是程阁老两次相邀周夫人。 所为何事,到今日已不需赘言。 不是周夫人去请程阁老帮忙——这本是薇珑没料到的,但此刻,在得知旧事之后,心头释然。 那两个人,大抵是又一桩拗不过家族而终生错过的情缘吧。 薇珑把手里的资料放回信封,轻轻叹息一声,问唐修衡:“你能在这儿留到下午么?我这会儿懒得看周国公、德妃那些破事。” “我整日都得空。”唐修衡柔声道,“这些你可以带回家去,何时看都行。” “那太好了。”薇珑勾住他的颈部,看了看他已经描绘出的正房轮廓,商量他,“午间不要让小厮去酒楼买饭菜,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唐修衡讶然挑眉,放下手里的笔,“你会做菜?”这是他从没听说过的事儿,“现学现卖?” “这几日才学的。”薇珑腻到他怀里,“明日是除夕,想给爹爹做一餐饭,哄他高兴一下。但是拿不准做的好不好吃,丫头们都说好,我觉得也就那样儿……” 唐修衡笑着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所以,就让我先尝尝,如实告诉你不足之处?” “是啊。”薇珑老老实实地道,“真不是故意委屈你,赶到这儿了。” “这明明是有口福。”唐修衡贴了贴她的脸颊,“我学过几道菜,要不要帮你?” 薇珑很意外,“你从没跟我说过。” 唐修衡颔首,“是刚到军营的时候,跟一个伙头军交情不错。我指点他拳脚功夫,他给我和阿魏、小刀做点儿像样的饭菜。一来二去的,觉得男人下厨也不丢人,就跟他学了几手。” 薇珑觉得有趣,“听起来,那时候偶尔也很清闲?” “对。”唐修衡道,“那时有战事,但离我所在的军营很远,委实清闲了几个月。我和阿魏、小刀不是闲的满山打野味儿,就是挖空心思找赚钱的门路。彼时是想,功名可遇不可求,钱财却是用心就能赚到。还乡的时候,当不成有功之臣,当个高门里的财主也不错。” 薇珑忍俊不禁。 唐修衡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上进心的时候,真有点儿吓人。” “别的我不是太清楚,你忙着赚钱这档子事,倒是知道一些。”薇珑问他,“怎么想的?” 唐修衡没瞒她,把期间种种如实相告: 起初是怕自己遇到急事,连周转的银子都拿不出,后来有了军功,就更怕手里没应急的银两。 他没什么开销,但是有些将士出身清苦,到手的军饷要养活一大家人,看不过去了,就明里暗里贴补一些。 家境不好又阵亡的将士,朝廷的抚恤只能维持三两年,打理不当,就要过回苦日子。那更看不下去,更要伸出援手。 再往后,他的名号越来越响,小刀经商也越来越上手,总算放松下来——不用再担心自己身无分文地回家,指着每个月的俸禄过日子。 这些经历,让他在反观世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讽刺: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在军营里打理三餐的就是男子,一个个也都是热血男儿,并且任劳任怨; 这世道看不起商人,可京城里这些官员,有哪一个不经商? 而且,很多官员的头脑,兴许都不及沈笑山十中之一。 薇珑听完,笑道:“自来如此,没法子。你啊,知足吧。皇上登基之前,朝廷是重文轻武,文官连先帝都敢数落,而且最容不得武官,动不动就联手打压有功之臣。” 唐修衡扬眉一笑,“说来说去,先帝挨骂真不冤。” “这倒是。” 第82节 “走。”唐修衡拥着薇珑起身,“给你打打下手,好让你哄王爷开心。我也练练手,得空了给娘露一手。”停了停,又补一句,“就怕吓到她。” “不至于。只是,太夫人少不得会心疼你。” “心疼什么?但这事儿得尽早办。”唐修衡笑道,“等把你娶进门再下厨,不合适。” 这倒是。就算太夫人明白原委,内宅别的人却会想到别处去:娶妻之后,连下厨的事儿都肯做……他可是一家之主。到时候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厨房设在后罩房旁边。荷风前两日就带人来过一趟,锅碗瓢盆等一应物件儿都换了新的,室内收拾得纤尘不染。 这会儿,已经备好了两荤两素菜、做饺子的一应食材、作料。 两个人进门后,洗净手,卷起衣袖,遣了下人。 薇珑先要做饺子馅儿,之后和面,这是最耗时间的。 她忙碌期间,唐修衡帮她洗菜、切菜。 切菜的时候,薇珑时不时就看一眼,好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唐修衡问道,“直说。” 薇珑小声道:“肚丝不能切成宽窄相同么?” “……”唐修衡微微挑眉,“这意思是不是说,豆腐也要切得一模一样?” “嗯,那样最好。” 唐修衡回想片刻,笑意更浓。前世与她一起用饭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现在他知道了:放到她面前的菜肴,总是特别的精致。那时没问过,现在才明白。 他找了一把专门用来切水果的刀,样子与匕首相似,他用这种最顺手。“你小厨房里的人,一直这样打理你的膳食?” “嗯。” “真是了不起。”刀在他手里迅速转了几转,“成亲的时候,千万把她们带上。” 薇珑斜睨着他,笑,“这还用你说?”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做银耳、蘑菇?” “……”薇珑横了他一眼,“少揶揄我,那些不用讲究,但是我不是刚学下厨么?还没来得及学。” “刚学就有理了?” 唐修衡笑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给她切菜,“当初练刀工的时候,都没这么仔细。” “是是是,辛苦侯爷了。” “你这哪儿是下厨啊,摆明了是找罪受。”唐修衡叮嘱道,“学几道菜就算了,以后别总进厨房。再有,不准做针线。” 凭她这个性子,要是缝衣服、绣花,少不得要针脚特别均匀,估计是缝三针拆两针……想想就头疼,亲眼看着估计得急得发疯。 “知道。”薇珑说到这儿,心虚地看着他,“我还想带上王府针线房的几个绣娘,人是不是太多了?”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不多。安置几个人而已。多几个出挑的绣娘,娘和二弟妹、三弟妹也能跟着沾光。” 王府里的绣娘,都是平南王依着女儿的喜好,特地命人去江南寻来的。 “但愿吧。”薇珑其实有些打怵,“你说我这么多毛病……等到了唐家,想瞒都瞒不住,太夫人会不会后悔啊?” “想说什么?”唐修衡语带笑意,“要打退堂鼓?” “没有。怕我招人烦。” “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唐修衡道,“王爷担心过的事儿,娘也特别担心,恨不得每日絮叨我几回,就怕我委屈了你。” 薇珑听了,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心绪放松不少。 想想也是,欢欢喜喜过日子最要紧,别的都在其次。 两人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唐修衡发现,薇珑眼下最拿手的居然是做饺子,不免有点儿惊奇。 薇珑解释道:“做过好多了,我院子里的人都吃过几次。” 唐修衡叹服。面食这方面,他没碰过,给不了她建议,炒菜倒是能给她一些切实有用的建议。 有些相同的话,厨娘也说过,可薇珑记不住,而他的话,她就能听到心里去,一字不落。因此,她自己都觉得,今日这饭菜,做得比以前可口。 将近正午,四色精致的菜肴摆到了宴息室里的饭桌上,等到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有了家的味道和年味儿。 薇珑包了六十个饺子,一口一个的那种。 “我这两天吃了好几次,有十来个就够。”她笑盈盈地递给他筷子,又把蘸料送到他手边。 唐修衡则是鲜少的食指大动,“那正好,我可是饿了。” 两人一同举筷,同时夹了一只饺子,又同时要往对方那边送。 四目相对,眼里都有了笑意。 “算了,各吃各的。”薇珑收回筷子,尝过一只饺子之后,笑得大眼睛微眯,“今日是真觉得像回事。” “的确很可口。”唐修衡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不骗你。” “嗯。”薇珑笑着点头,又分别尝了梅花豆腐、人参笋、麻辣肚丝和炒肝尖儿,“好像也还过得去。”又催他,“快尝尝。” 唐修衡失笑,逐样尝了尝,“不错。这回事,只要是用心做,味道就差不了。” 第83节 态度认真,又是为了至亲才做,只要不出不放盐、把醋当酱油的失误,菜就一定很说得过去。 薇珑完全放下心来。 饭后,唐修衡继续描绘正房的概貌,薇珑倚着他,继续看那些陈年旧事。 看到中途,她不自主地坐直了身形。 周国公年轻的时候,一往情深的女子,是德妃。 老一辈的锦衣卫里,有人曾无意间看到过周国公写给德妃的情诗。但也只是看了看。 其次,德妃进宫之前,有人曾在茶楼、诗社见过几次两人谈笑风生。 德妃入选到宫中数日之后,出了周国公与葛大小姐那档子事。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薇珑实在看不懂德妃这女人了,急切地往下看。 她的母亲徐氏,亲事定下来之后,德妃曾先后几次找到徐家挑衅。 徐氏并非柔弱的性子,从来没给过德妃面子,有两次闹得需要外人调停才肯作罢。 在徐家当过差的老人儿说有一次曾亲耳听到过,德妃让徐氏悔婚,把平南王让给她,随便开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徐氏理都不理她这个茬。 德妃也曾去过平南王府几次,那时老王妃还在世,高兴了就见一见,当面奚落几句,不高兴了干脆叫德妃吃闭门羹。 德妃进宫之后,挑唆着娘家凌家与徐家在官场上斗过一阵子,但没讨到一丝便宜:凌家老太爷被皇帝降职到七品,凌家四老爷流放千里,终生不可回京、入仕。 原来如此。 薇珑理清楚了原委。 德妃惦记着父亲,记恨母亲,连带的要整治徐家。 心里惦记着一个男子,却并不得罪钟情自己的周国公,甚至是常来常往。换个人,都会为了意中人,离别的男子远远的。可她不。 如果德妃能早早的拒绝周国公,不给他希望,那么,还会出周国公醉后调戏葛大小姐的事么?还能有周夫人替长姐出嫁的事么? 对一个男子没有男女之情,却始终把他牢牢的抓在手里,并且加以利用,让他去做自己手里阴险歹毒的刀,去伤害她求之不得的男子。 这一点,绝大多数女子做不到。 依德妃那个性情,一定暗地里洋洋自得很多年了吧? 薇珑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唐修衡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别的细节,关乎令堂,不用继续追究。知道这些已足够。” 或许他已经知道,但是不想让她更生气。 薇珑嗯了一声,“德妃跟周国公的事情,得让梁湛、安平、周夫人知道。我这就去安排。” “已经替你安排下去。梁湛和周夫人都在查这些,锦衣卫不会继续守口如瓶。宫里更好说,有刘允。”唐修衡展臂把她搂到怀里。女子之间的事,大多数都需要她自己应对,他能帮的也只有这些。 “哦。”薇珑轻轻吁出一口气,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方才真是……气得我。”德妃之后,就是周国公,但是,那个人自有人整治,不需她费心。 唐修衡牵了牵唇,手里的笔未停。 “你也不哄哄我。”薇珑摸着他的下巴。现在跟他在一起,她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居多。 “正想着怎么哄你才好。”唐修衡继续描画片刻,才放下画笔,把她安置到怀里,用力亲了亲她的唇,“这样好点儿没有?” 薇珑笑起来,“太敷衍了,都不说几句哄我高兴的话?” “我想想。”唐修衡双唇移到她耳畔,轻轻呵气,继而将那圆润耳垂含到口中,轻咬一下,“想听什么?” 薇珑身形一颤,下意识地别转脸,他却不允许。 “哪有你这样的……”她低声抱怨。 唐修衡瞧着她呼吸紊乱、面色微红,觉得煞是可爱,气定神闲地道:“那种货色,不需久留。迟一些就不会再碍你的眼,还有什么好气的?” “这倒是。”薇珑怎么都挣不脱他的钳制,更不能阻止他作乱,用力咬了咬唇,才能尽量语气平静地说话,“我在斟酌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能办妥。” “嗯。”唐修衡由轻咬改为细细的吮。 “很好玩儿么?”薇珑又气又笑,素白的手指到了他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要我青天白日地轻薄你?” “还是算了。”大白天的,他可不想让她弄得骑虎难下,便转而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唇,“先把我们的新居理出个章程来,这个是大事。” “这还差不多。”薇珑坐到他身侧,只片刻后又觉得不对劲,“你这个人……我要是哪天想不开,要色|诱的话,对你根本没用啊……” 虽然他清心寡欲没什么不好,但如果成亲后还像前世似的,她主动的时候居多…… 她可没那个闲情。 倒也好,日子会特别特别清净。 唐修衡听出她言下之意,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现在就试试?” “不用不用。”薇珑连忙正襟危坐。真闹起来,他难受,她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她用手指用力点了点太阳穴。 不是告诫过自己,没事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第84节 她细看了他一会儿,笑,不无戏谑地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原来女子也难过美人关,色心人|人都有。” 唐修衡作势起身,“这事儿得去床上细说。” 薇珑知道他是故意吓唬自己,逸出清脆的笑声。到底有几分怕他动真格的,身形向后退,好一番讨饶。 唐修衡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这笔账我且记着。” · 转过天就是除夕。 一整日,爆竹声不绝于耳。 薇珑心情奇佳,上午亲自和几个丫头一起贴对联、剪窗花,下午去了外院,看着小厮们欢天喜地地燃放爆竹,随后去了莳玉居,父女两个一起给下人们准备过年的封红。 未到申时,薇珑回了自己房里,吩咐荷风去跟府里的厨房打过招呼,自己则去了小厨房忙碌,亲手做了四菜一汤,包好六十个饺子。 饺子将要下锅的时候,正好是平时晚膳上桌的时候,她让荷风帮忙煮饺子、装入食盒,回房换了身艳紫色衣裙。末了,亲自拎着食盒转回到莳玉居。 今晚,她让几个丫头留在自己房里,安心享用年夜饭。 黎兆先得知四菜一汤和饺子都是女儿亲手做的,为之动容,“真是长大了。快坐下。” 薇珑笑着落座,“以后得空就给您做。” “怪辛苦的。”黎兆先笑着瞥吴槐一眼,“你一定早就知道吧?” “不知道。”薇珑与吴槐异口同声。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来,“两个骗子。”继而一如往年,让吴槐落座。 吴槐满脸是笑,“小的今日有福了,能尝到郡主亲手做的饭菜。”随后执壶倒酒。 今年破了例,黎兆先让薇珑也喝一小盅,“有些场合,女孩子偶尔也要喝点儿酒。这酒性子温和,没后劲,你喝一些也无妨。” 薇珑笑着称是。 三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饭。薇珑做的菜肴、饺子,两个男人吃了不少,满口称赞。 饭后,父女两个分别给外院、内宅的下人们发了封红,之后坐在一起守岁,过了子时,薇珑回房歇下。 大年初一,父女两个同时出门去宫里,分别给皇帝、皇后拜年。 初二下午,柔嘉来找薇珑,穿着大红色缂丝褙子、墨绿色裙子,衬得容颜更为明丽、娇媚。 薇珑给柔嘉的新年礼物是一架音色、做工绝佳的古琴。 柔嘉给薇珑的礼物则是一匹枣红色宝马,“父皇新得了几匹宝马,本就要尚你一匹。明年不是要你帮我建园子么?他知道你为了节省时间,偶尔要策马出门。我就央着父皇让我挑选,他也没辙,只是无奈地说我总是跟他抢着送人情。” 薇珑由衷道谢,又道:“改日进宫,当面向皇上谢恩。” “到时候,园子过得去就行,我们两个结伴出去踏青才是要紧的。”柔嘉笑道,“等你嫁了人,机会就少了。” 薇珑笑着递给柔嘉一块梅花糕,“说不了几句,就要扯到我的婚事。快吃些糕点。” 柔嘉笑容明媚,“这可是实话。”吃了一块糕点,说起安平公主,“那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当日被掌掴的不轻,脸肿的不成样子。我特地去看了看,总算解气了。德妃也没给她好脸色,听说责骂了她大半日。到今日,她都闷在宫里,一来是觉得没脸见人,二来……”她语声转低,“一定是闷着想主意报复呢。我在宫里会尽量命人留意她,你在外面也要事事当心。” “嗯,我晓得。”薇珑道,“你也是一样。按理说,安平公主不敢打你的主意,可是她身后还有德妃、端王。” “这我也想到了。”柔嘉认真地道,“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 薇珑握了柔嘉的手,“害得你卷入这种是非,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这叫什么话?”柔嘉笑道,“日后你嫁到婆家,记得在唐侯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就行了。他肯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的话,我这辈子都不用愁。” “又来了。”薇珑笑着去呵柔嘉的痒。 柔嘉笑着躲闪的同时,手也向薇珑肋部伸去。 两个女孩子嬉闹起来。 · 春节自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年亦然。 正月初四,夜,梁湛轻车简从,应邀来到周府,进到外院书房。 周夫人身着玉色褙子,坐在太师椅上,头上只有银簪、珍珠耳坠两样饰物。 她望着梁湛,眼色深沉,笑容似有若无。 梁湛拱手行礼,“夫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周夫人素手落在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纸张,“查到了德妃娘娘一些前尘旧事,心中感触……已非瞠目结舌可言。” “……?”梁湛神色一整,“可信么?”母妃的前尘旧事,引得周夫人瞠目结舌……不知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从来没有开玩笑的闲情。”周夫人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丫鬟,“请王爷仔细瞧瞧,上茶。” 梁湛落座,敛目细读,越看脸色越白。 周夫人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敛目看着脚尖,静静等待。 等梁湛看完,周夫人抬眼望着他,玩味地笑了,“这些事,王爷应该也有耳闻吧?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梁湛默认。他前两日听付兴桂说了两句,就斥责胡说八道,再不肯听。 “由不得不信。”周夫人道,“这些事,知情人少不了,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提及而已。” 第85节 已经进宫的妃子,传出闲话,在皇帝看来,等同于给他戴了绿帽子,妃子不得善终,知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夫人继续道:“我这两日都在想,这笔账该怎么算?国公爷活着、死了,对周家来说都一样;我这些年,也几次生出过遁入空门的心思。只是,周家的后人不该因长辈陷入绝境——我不能宣扬这件事,虽然,我憎恶德妃。” 梁湛面色青红不定,恼怒于母妃的事情,此刻又真是无地自容。 “如果一定能将平南王扯上,我在所不惜。可是,人家清清白白,从没将你那个母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年了,德妃只与我家国公爷来往。”周夫人讽刺地一笑,“知道了这些事,我才明白,我的儿女为了儿女情长犯浑犯傻所为何来。” 她也明白,梁湛之前为何能把周益安撇在一边求娶黎薇珑。 “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至理。” 梁湛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言,面颊烧得厉害。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周夫人意兴阑珊地道,“请王爷娶周家女的事,本就是强人所难。到了今时今日,你忘掉就好。” “两家结好,不一定利用裙带关系表明诚意。”梁湛终于能说话了,“别的事情,我若能尽力……” “免了。”周夫人轻一摆手,“我看到你,就会想到德妃娘娘,之后就会想到她暗地里得意了多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 “……我知道了。”梁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我与周家交好的心思,不会变。我母妃这些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抬眼,定定地迎上周夫人的视线,“夫人也清楚,对于您这样的人而言,清者自清并不是至理名言。如果程阁老相助,是因陈年旧事;如果程夫人知道,是程阁老求着您要帮周家,她会作何感想?” “我的确曾为此犯难。”周夫人笑容冷冽,“但是,王爷不明白一个道理:无欲则刚。对于一个活着都嫌烦的人女子而言,她没什么不可失去。若想玉石俱焚,我随时奉陪。” “夫人言重了。” 周夫人似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对于一个生来就是名门贵胄的男子而言,除了至亲,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我指的是平南王。他这也是无欲则刚。 “我劝你不要跟他斗,不要丧尽天良——你有一个疯子一样下作的母妃,险些置他于死地,是你们母子欠他的。假若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不如在我周府后园的歪脖树上吊死。 “我不知道黎郡主知不知道这些,但我相信,她就算知道,也会缄默。她孝顺,不会让双亲陷入是非卷入流言。 “说心里话,我是不得不与黎郡主为敌——我的儿子、夫君缺理在先,明知她不会放过我们,我就只能设法保住现有的地位,试着去将她推入弱势。但我不会用你们那种手段。 “请你务必记住。 “你母妃身死那一日,兴许是周家与你交好之日。 “言尽于此。” 周夫人站起身来,走向里间,吩咐丫鬟:“送客。把世子、国公爷请来。” · 周国公像是斗败的公鸡。 周益安一副丢了魂儿的德行。 周夫人看了两个人半晌,强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遣了丫鬟,和声道:“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情让益安知道。” 父子两个都不说话,倒是很默契地同时喝了一口茶。 周夫人杀人的心都有了,面上却是不显分毫,对周国公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多嘴说一个字,我就唤外面的护卫进来,服侍你喝一杯让你当场暴毙的送行酒。” 周国公这才抬眼望着她,眼神惊疑不定。 周益安与父亲的反应大同小异。 周夫人把德妃的事情详略得当地跟周益安说了,此外,说了周国公当年酒后无状、轻薄她的姐姐的事情。 周国公聆听期间,头垂得越来越低。 到这时候,周夫人反而笑起来,对周益安道:“你有个情圣父亲。我了解这些事情之后才明白,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因何有了那次的飞来横祸——她的双眼、笑容,与德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周益安起初像是做梦一样,眼神茫然但是直勾勾地盯着周国公,慢慢的,眼里浮现恨意,越来越浓。 这是他的父亲? 辱没了姨母的清白,连带的葬送了母亲的一生。 现在他长大了,这个做父亲的又引导、纵容他去害人。 最可耻的是,这所谓的父亲,是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的唆使。 哪里还算个人? 得不到的,就那么好?宫里宫外相隔,那女子又已为皇帝生下一儿一女,而且心里钟情的是平南王。 凡事都要讲个值不值得。 “你图什么?”周益安听到自己变得极为沙哑的语声,“嗯?你图什么?!” “……”周国公无言以对。就算有像样的理由,面对着恨不得随时杀了他的妻子、对他满腔憎恶的儿子,又如何能够说出口。 周夫人惨然一笑。 是啊,这男人图什么? 她起初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他与德妃有过一段旧情,又见梁湛是可造之材,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那已经很愚蠢了,所以当时她不想询问,怕自己听他亲口说出后气得吐血。 可是真正的原因呢? 是这样可笑。 小丑一样被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毁了姐姐一生的夫君。 对于自己,她倒是没什么后悔的。 第86节 路是自己选的,过好过坏都怨不得别人。 要后悔,也只能后悔一双儿女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她疏于管教,更是她迟钝——原本真以为自己心如顽石,真的不喜欢儿女,可在他们吃亏、落难的时候才发现,心疼,疼得厉害。 原来她也有慈母心肠,却迟来了十几年那么久。 周国公鬼迷心窍,她犯的错也不少。 周益安瞪着周国公,双眼慢慢发红。他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娘……”他转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这个人……这个人……”他想说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您的夫君、我的父亲?他不愿意相信,他情愿不曾来到这世上。 周夫人无法与儿子对视,低头看着脚下。 周益安双手撑着座椅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来,“娘,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要么我走,要么——他消失!” 周夫人没说话。 周益安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周夫人随之出门,缓步走在通往内宅的路上。 随行的心腹双晴低声询问:“夫人打算如何安置国公爷?” 周夫人停下脚步,抬眼望着清幽、黯淡的月色,“要给他安排个应有的下场。我倒是有几个法子,只是不知效果如何。”她苦笑,“无妨,又不急,逐个试一遍就是。” 第37章 更新(万更) 初五,上午,梁澈到访唐府。 他求唐修衡的事情,已经有了下文:两位总兵派人送来亲笔书信,答应开春儿时借着任免下属的机会,给他的人安排个像样的差事。 今日,他是前来道谢,亦是打开在明面上与唐修衡交好的局面。 梁湛已经被禁足,要是到这地步还敢派人盯着他,真就不能怪他翻脸。 顺王、宁王不会盯着他与哪位朝臣来往。退一万步讲,若是真有立长子为储君那一日,那兄弟两个是一母同胞,也不会窝里斗。他们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一方面要听天由命,另一方面则要沉稳处事,不主动挑衅别人,也不会纵着别人挑衅自己。 这两日梁澈得空就进宫,陪着皇帝说话,话里话外的,想跟唐修衡请教一些看人、用人的门道。 皇帝就瞪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还能闲得替唐意航回答你不成?有不懂的你去问他就是了,有正经事请教,他会以礼相待。 得了皇帝这样的准话,他不需再有旁的顾虑。 梁澈随引路的小厮走进静虚斋的书房。 室内静悄悄的,书香、墨香里交织着清新花香,氛围怡人。 唐修衡卧在躺椅上,面色带着宿醉的些许苍白,看到梁澈,温和一笑。 梁澈见他要起身,连忙道:“你躺着你的,我就是来找你说说闲话。” “还真是懒得动。”唐修衡歉然一笑,指了指三围罗汉床,“王爷请坐。” 梁澈却自己拉过一把太师椅,坐到唐修衡近前,双眼亮闪闪的,“我托你办的事儿有了着落,赶着过来给你道谢的。” 唐修衡坐起来,喝了一口浓茶,“应当的,恰好又是能力之内。” “你这几日没少喝吧?”梁澈打量着他的脸色。 唐修衡牵了牵唇,“就差泡酒缸里了。” 梁澈笑出声来,从阿魏手里接过茶盏,客气地道声“辛苦”,这才对唐修衡道:“我这几日却是无所事事,得空就去宫里晃悠,跟父皇说有些事要向你请教,父皇说有不懂的只管问你,跟他絮叨又没用,数落了我几句。”委婉地告诉唐修衡,皇帝允许我与你来往,你日后可别让我吃闭门羹。 随后,他接着道:“另外,父皇也提了两句,说有些将领进京来,少不得与你团聚一番,你这几日一定没少喝酒。我就带了些解酒的药材,起码不至于醒来之后头疼欲裂。” 唐修衡和气地道谢,心里苦笑。他喝完酒之后,该失眠还是失眠,酒精并不能麻痹他的头脑。这几日应承完回到房里,还是了无睡意,跟两个门客下棋消磨时间。 好在,心情不错。 梁澈知道唐修衡话少,但听人说话时态度很认真,让他心里有了底,接着说自己的一些想法:“父皇、母后对黎郡主,比对一些公主都要宠爱,柔嘉与黎郡主又是亲如姐妹,说句套近乎的话,黎郡主在我这儿,等于半个妹妹。你要是不反对,下午我就去平南王府一趟,母妃要我送她一些内务府新打造出的物件儿。” 唐修衡躺回去,笑微微地凝视着梁澈,目光清澈、柔和。 “行不行?给个准话。”梁澈因为对方的态度,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你要是心里别扭的话,我就让母妃找机会交给黎郡主。” “行。”唐修衡颔首,视线落到别处,想到了前世的梁澈。 这是娶过薇珑的男子,要说他对此一点儿都不别扭,不可能。 那时期,他还不知道梁澈、薇珑都是梁湛手里的棋子,不清楚两个人都陷入了绝境。 最终,梁澈将手里的势力全部交给薇珑。有了他的帮助,薇珑在很多事情上才能从容应对。 帮过薇珑的,他都会尽力善待。 当然,实在有心无力或是梁澈自找倒霉的话,谁也没辙。 梁澈则细细地打量着唐修衡。 完全静止的时候,眉宇间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忧郁。 略显苍白的面色不是那种带着病态的,反而如莹白的玉;垂眸思忖时,浓密且长的睫毛低垂,让人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再凝眸一看,又似无悲无喜。 鼻梁高挺,上唇似一把线条完美的弓,唇峰、唇珠明显。 穿着纯白的中衣,与漆黑的剑眉、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澈不是第一次这样打量一个男子,但这是第一次这样打量唐修衡。 第87节 他喜欢细看样貌出众的人,不拘男女——只要是五官有出彩之处的人,他都会满心愉悦地欣赏。 真正的美男颜,兴许比貌美的女子还值得细品。他是以貌取人的做派,身边的侍卫、管事,都得样貌出众,交朋友也一样,遇到仪表堂堂的,不说话就已有了三分好感。 这一点,没什么丢人的。他就愿意跟好看的人坐在一起议事或者扯闲篇儿,那样心情会很好,又不触犯刑罚,谁也别想让他改。 对女子,他的做派就很随意了。 女子若是又能欣赏又能得到,为什么要拒绝?若是他觉得好看的女子投怀送抱,他为什么要矜持地把人推开? 当然有坏处:头脑一热,女子不管提什么要求都会当即应下,事后根本做不到,到眼下,已经惹得好几个女子暗地里寻死觅活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只想在皇帝眼里做个资质一般、有孝心的儿子,风流债传到皇帝耳朵里,一定会惹得皇帝嫌弃。 打量了唐修衡一阵子,想到薇珑绝美的容颜,梁澈笑起来。 再没有比这两个更般配的人了。 “你同意就行,我这就回府备好礼品。”梁澈起身向外走,“你跟郡主抓紧成亲,早早生个女儿。嗯,我也得抓紧娶个标致的妻子,生个儿子,过些年,把你家的女儿拐到家里做儿媳妇。” 唐修衡嘴角一抽。 他和薇珑都没想过要孩子,这厮倒先打起了小算盘。 就算添个女儿,也轮不到梁澈惦记。就他那个德行,生了儿子大抵也随他。 再说了,这才见了几面?也太自来熟了点儿。 转瞬之间心念数转,唐修衡蹙了蹙眉,摸到了一册书,卷起来抛出去,结结实实地砸到梁澈身上——也不跟他见外了。 梁澈哈哈大笑,“我这叫实诚,怎么想就跟你怎么说,在心里打这算盘的不知道有多少。往后啊,有你愁的,有本事就只生儿子。”说着已经加快脚步,扬长而去。 唐修衡把双臂垫在脑后,瞅着来回摇晃的门帘子运气。过了一会儿,唇角缓缓上扬。 · 梧桐书斋。 吴槐已经知道了德妃那些事儿,心里膈应得不行,正色询问薇珑:“郡主作何打算?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爷?” “爹爹应该已经知道了。”薇珑一笑,“他让你专心打理我的事情,自己要查的事情,便会交给别人。” “这倒是。” “这件事,你帮我张罗着办最稳妥。”薇珑取过一张笺纸,推到吴槐近前,“这是我的法子,但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 吴槐看过,不动声色,“小的明白,抓紧物色。” 薇珑颔首,用小铜剪慢慢地把笺纸剪碎。 梁澈过来的时候,薇珑并没犹豫,转到待客的暖阁相见。 如今薇珑心里对他的情绪,像是一个相识已久的友人。 见礼、落座之后,梁澈言明来意,“也不知道你何时进宫,我母妃便让我替她把东西送过来。一些小物件儿,你别嫌弃。” 薇珑笑道:“劳烦王爷了。改日见到淑妃娘娘,再好生谢恩。”说着就有了主意,“淑妃娘娘喜欢绣品,我其实也给她备下了一份薄礼,是一副双面绣的屏风,胜在料子分外轻软。正寻思着哪日送进宫里去,恰好王爷来了,临走时能否受累带上,转呈淑妃娘娘?” 梁澈笑道:“郡主实在是客气了。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小丫头只是特别会说话罢了,如果他不主动来送礼,她根本不会主动与他和淑妃走动。 他和淑妃也一样,要不是瞧着薇珑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不会跟平南王父女二人礼尚往来。 怕出事,没那个胆子。 万一皇帝以为他看中了薇珑,意图自己谋划婚事,那他现在过的兴许就是梁湛的日子。 之后,梁澈与薇珑拉起家常来,询问柔嘉的公主府几时动工,又说起五皇子梁洛的趣事。 薇珑一直态度温和地应承着。 梁澈说话期间,偶尔会凝眸细看薇珑,荷风给他续茶的时候,他也会笑笑地凝视一眼。 那眼神很直接,但不会引起人丝毫的反感。 他看着女孩子的神态,是人陶醉在美景中的样子。 当然,换个一相见就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之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他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会让女孩子觉得特别受尊重、被看重,不搭理他的,他就一直把对方当风景看;若是两相里有意,他就不管不顾了。 他这性情,薇珑是有所了解的。 要说好色,也是真好色;薄情起来,也是真薄情。 今日瞧着这个美得不成样子,明日再遇到一个样貌出众的,先前遇到的人就一并扔到九霄云外。 前世他临终前,对薇珑算是无话不谈,毕竟也知道,他死之后,康王府就要由她当家,宫里的母妃也需要她宽慰、照顾。 说完了至关重要的事情,便是他那些风流债。 大略数一数,就有十来个对他一往情深却始终没得到名分的女孩子,出身有高有低,样貌是各有千秋。 薇珑当时每日都是满腹无名火,却被他这些破事儿引得好几次发笑。 他笑着说,你笑归笑,帮我给她们个交代。 薇珑说怎么交代?出身低的,多给些银钱、产业,出身高的,不稀罕钱财,要的只是名分,难道要都封为侧妃么? 第88节 梁澈想了想,说那我就见见她们吧,不,你跟我一道见见她们。 薇珑不想掺和,但他坚持,便同意了。 第二日见到一名闺秀的时候,梁澈和颜悦色地给两女子引荐,后来对那可怜的女孩子说:“这就是我的王妃,你看到了吧?我要娶的,是她这样貌美绝伦的人。我对不住你,王妃也不会计较我们以前做过的糊涂事。” 薇珑当场傻眼,心里直骂他真不是个东西——都快死了,还摆了她一道,用她做挡箭牌,让别人死心。 那名闺秀当场落泪,只说他能早日痊愈就好,别的都不打紧,又赔罪说以前都是自己不懂事,让薇珑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薇珑听着实在是不好受,避了出去。 等人走后,梁澈语气苦涩地跟她说:“我能怎么办?不管她们是不是死心,也得想法子让她们真死心吧?瞧见你,不会自惭形秽的人不多,虽然在我眼里,她们也不差——你这种人,不是能过日子的,只能供在家里每日瞧几眼;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实实在在、有心有情意的人。” 一番话,把她说成了没心没肺没感情的人。薇珑失笑,自是不会跟他计较。 就这样如法炮制,梁澈解决了那些风流债,能帮的都让她吩咐人去帮衬一把。 偶尔他难受的厉害,什么事也不理会,只让薇珑和王府里几个貌美的丫鬟坐在近前。 “看一看,心情就好了,身上也就不疼了。”他说。 最让薇珑啼笑皆非的是,后来他叮嘱她:“那几个丫鬟你也要善待。你懒得搭理我的时候,都是她们尽心服侍。” 让他饱一饱眼福,他就愿意善待。 薇珑只惋惜他生在了帝王家,又惋惜他不是生来就能被立为储君的出身。 他这样的性情,做帝王就挺好,后宫里莺莺燕燕环绕身边的日子,他一定如鱼得水。 梁澈也有遗憾:他从不曾为哪个女子神魂颠倒,不知道长情、痴情为何物。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后期也知道梁湛因为得不到她而胁迫,总是疑惑:“你说你们至于么?” 未尽之言是梁湛固然像疯子,她也实在是一根儿筋——嫁了梁湛,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也只是不理解,倒是没迁怒她。不管是因为认命还是斟酌利弊之后不迁怒,做到都不容易。 这个人总的来说,优点不少,开朗、聪明、有自知之明,处于绝境都不会消极。 他的弱点是女子,谁要是对他用美人计,百试百灵。 这一点太要命。不管他处于怎样的优势,都随时可能因为美色前功尽弃,就像前世。 但这是她有心无力的事情,只盼着唐修衡能潜移默化地让梁澈警惕一些。 梁澈没久留,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起身道辞。 薇珑送到暖阁门外,转身唤荷风代自己送客,回到房里,取出自己的钱匣子。 她与唐修衡说过数钱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闲来真是得空就算算放在自己手边的钱财。 那过程可以带给她很多憧憬,要么是想自己建个像模像样的园子,要么就是计划着再开个铺子。 每次想的都不一样,每次都不会去办。 越是在当时计划得很周密详尽的事情,她越提不起兴趣去办。 就像有些书籍,寻到手之前特别想看,等到书安置在了书架上,兴许一眼都不看——仿佛书到手之后,书里的学问也就到手了。 能有个正正经经并且打心底喜欢的一技之长,她自己偶尔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底,是小时候的性情才是真的单纯,对什么事都是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性子定了型之后,动辄与自己较劲不说,其实也懒得厉害,喜好之外的事,没有像样的理由,一概不肯沾边。 转过天来,宫中设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带女眷、子嗣前去。 薇珑以前不出席这种场合,都以年纪小为由;而现在已经定亲了,不便赴宴,理所当然地留在家中。 黎兆先虽然不喜这种场合,却不能不出面。 唐家那边,赴宴的是唐太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 德妃和安平公主都在场,得知薇珑不来,神色才缓和几分,想到被禁足的梁湛,便又有些颓然。 柔嘉先与梁澈凑在一起说话,询问淑妃给薇珑的是怎么样心思奇巧的物件儿,又替薇珑邀功: “那个双面绣的屏风,你看不出门道,可在喜欢绣品的人眼里,当真是极为名贵的。你是不知道,那料子说薄如蝉翼有些夸大其词了,但真是很薄很薄的。你自己就想吧,用那样的料子做出双面绣的屏风,不知道花费了绣娘多久的时间呢。” 梁澈笑道:“我知道。送到母妃跟前的时候,凑趣看了看。母妃懂行,赞不绝口,她那个高兴劲儿可是做不得假的。” 柔嘉喜笑颜开,“知道就好。我怕你误会薇珑小气。” “我怎么敢。”梁澈失笑,顺道夸奖妹妹,“那可是你的好姐妹,料理什么事,绝不会出岔子。” 柔嘉很受用,拉着梁澈去见过黎兆先,寒暄一阵子,又去见唐家婆媳三个,坐在一起叙谈多时。 安平公主远远地望着柔嘉,眼神有点儿冷。这个丫头,还有黎薇珑,只要能寻到机会,她就会给她们点儿颜色看看。 被害得掌掴的羞辱,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日,她称有些头疼,早早回宫,随后装扮成小宫女的样子,溜出宫去见梁湛。 在宫里被皇帝、皇后发落,没三两个月的时间,人们都不敢与受罚的人走动。她也不例外。在今日倒成了好处,人们都当她不存在,又都顾着在宴席上应承,更不会有人留意她的动向。 梁湛在书房闭目养神,听得安平来了,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继而却是挂上了和煦的笑容,唤人快请。 安平走进门来,除下斗篷,坐到他对面,先赔礼道歉:“都怪我,自己被人羞辱了一通,还连累了你和母妃。” 皇帝这些年本就不怎么理会嫔妃,去后宫只围着皇后、柔嘉转,现在连见都不愿意见到德妃。 第89节 “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梁湛一笑,“日后机灵些才好。” “我记住了。”安平颔首,随后忍不住告起状来,“我当日也实在是被气坏了,你是不知道,黎薇珑话里话外的,说的都是你我是皇室庶出的人,比不得唐修衡。” 梁湛微微扬眉,笑意更浓,“就算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那些难道不是事实么?” “……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安平愕然,“父皇只是让你禁足三个月而已,小事情,你不至于变得这样消沉吧?” “这可不是消沉。”梁湛温声道,“皇室里嫡庶分明,只是没人整日挂在嘴边。我们的处境,本就与权臣没得比。” 在皇室里已经成年的四个皇子,哪一个的处境不是特别尴尬?哪一个又不是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他们不敢给权臣脸色,权臣很多时候却能由着性子来。 所为何来? 因为皇帝打心底就不喜欢庶出的儿子。 皇帝是嫡出,登基前后,却没少受庶出的兄弟折腾。 以前没法子,元皇后干政,皇帝根本不回正宫,元皇后担心嫔妃先于自己有喜,没少用歹毒的手段。 皇帝有一阵完全是跟元皇后赌气,一堆嫔妃雨露均沾,三四年的光景,后宫四个皇子、好几个公主相继出生。 随后,元皇后被废,皇帝终于找到了意中人——现在的皇后。 五皇子出生之前,皇帝对四个庶出的儿子还算慈爱,现在怕是已经起了忌惮之心,不然,何以揪住他一点儿过错不放手? 是给他的惩罚,也是给其余三个人的警告。 皇帝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五皇子成年之前,他都要像护犊子的老虎似的给幼子护着地位和社稷。 帝王对一个女子的爱,从来是灾难,不是那女子不得善终,就是别人前赴后继的成为他的爱恋的殉葬品。 安平嘴角翕翕,半晌才道:“哥,上次的事儿我办砸了,是我对不住你。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帮你如愿。” 她眼神和语气一样,特别坚定。 梁湛闻言扬眉浅笑,“谈何容易。平南王在京城,平南王府就没有可乘之机。”更要紧的是,现在多了一个唐修衡。 安平却道:“只要用心,总能找到机会。况且,机会不是等来的,是可以做出来的。” 以前她是如何也不想让黎薇珑成为自己的嫂嫂,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一定要让黎薇珑嫁给哥哥,还是很不光彩地嫁给哥哥。 谁说黎薇珑就一定能以正妃的地位嫁入端王府了?她要是做了出格的事情,皇家不让她做侍妾就不错了。 到那个时候,劳什子的出身高贵、满腹才情,都没用。 “你那些法子,若是上不得台面,也就罢了。”梁湛凝视着安平,“况且,我真不认为你是她的对手。” “……”安平用力咬了咬嘴唇,“走着瞧!” “有这份心思,你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归宿。”梁湛态度柔和地道,“你也不小了,眼下又惹恼了父皇,哪日他心血来潮给你指一门婚事的话,又当如何?到时你反对,恐怕没什么用。” 安平脸色微微发白。这真是她最怕的事情。 “依我看,你不妨自己用些手段,给自己寻个合适的人。”梁湛道,“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若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会有闲情顾及儿女情长?我对黎郡主的心思已经淡了,日后父皇指婚,便会奉旨成婚。” “……”安平沉默多时,轻声道,“我们和母妃都在困境,婚事哪里是我能展望的?说句不好听的,谁会娶我?” 梁湛轻轻一笑,“怎么会没有?有些门第恰好就盼着这样一门亲事。” “哪有啊?”安平费解地眨了眨眼睛,“小门小户的,根本不敢妄想与皇室结亲;高门数来数去,谁会愿意娶我?” 梁湛悠然反问:“也在困境之中的呢?” 安平眼珠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当下惊得站起身来,“你是说周家?!周益安?!他钟情的是黎郡主!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梁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坐下,听我细说,给你摆摆道理。” 安平落座,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两年之内,父皇是不会给我指婚了。一来算是惩戒我,二来也是顾及脸面——我的心思,终究是有一些人知情,父皇要等着这件事被人们淡忘的时候,才会给我指婚。”梁湛停了停,语声愈发和缓,“可我想的是,他既然不喜周家有意与权臣、平南王府结亲,那么,我不妨与周家结亲。横竖周家在他眼里也只是空有爵位的门第,折腾不出什么事儿。” 安平很是困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门亲事,是你是我结下,都可以。”梁湛道,“要么我娶一个周家的闺秀,要么你嫁给周益安,自然,周家别的房头的子弟也行。说来说去,成亲的那个人知根知底不是最好么?有的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是不是有人,谁又拿得准?宫里有柔嘉公主,高门有黎郡主,别的小有名气的女子也不少。我这边也一样,论实权、功劳,我比不过唐修衡;论样貌,唐修衡与陆开林几个是京城闺秀趋之若鹜的,周清音不就是例子么?——注定要落空的心思。” 安平敛目思忖。有些话,她不能不承认。那么多的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这安平公主,除了身份压人,别的真是提不上台面。 “如果你实在不情愿,那么,请你给我物色一个周家闺秀,成全我这心思。当然,不急,明年再着手去办。” 安平抬眼望着他。儿女情长,得不到之后,能够这样快就放下么?哥哥如此,周益安呢? 梁湛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继续婉言道:“至于你,不论怎样,亲事是当务之急,若是父皇随意把你指给一个远在边关的人……到时候,你是追随夫君,还是留在京城?便是父皇允许,皇后和柔嘉怕是也会逼着你离开京城。 “与周家结亲的话,周益安有世子的身份,等过段日子,我帮他斡旋,在父皇面前立个小功劳,过去那些事儿也就没人再提起。 “他有把柄在你手里,成亲后,不会不处处顺着你的心思。 “若是嫁给周家别的子弟,情形就不好说了,出身低,周益安和周夫人也不会重视你。 “当然,你如果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如愿。” 安平陷入了沉默。 她哪里有意中人?久居深宫,平日能看到的男子只是太医,偶尔能看到大内侍卫。在宫宴上,倒是也见过不少官家子弟,一个都瞧不上。样貌人人赞誉的唐修衡、陆开林等人,她一个都没瞧见过——那些人就不肯在宫宴上露面。 第90节 况且,有没有意中人又怎样?根本没用。婚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哥哥就是例子。 梁湛观察着她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回去吧,好好儿想想我的话。有了结果之后,记得命人传话给我。” “……好。”安平缓缓起身,款步出门。 等她离开了一阵子,梁湛唤来付兴桂:“她身边的人,都打过招呼了?” 付兴桂恭声称是。 “近几个月,有的事绝不能让她知道。”梁湛正色道,“你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付兴桂再度称是。 梁湛指的是德妃那些事情。 他有信心,不出意外的话,安平会选择嫁给周益安,为了如愿,为了能够余生留在京城,做些手脚也在所不惜。 而如果安平知道了德妃那些事情,打死都不会嫁给周家的子弟。 所以,在这件事有眉目之前,绝对不能让安平听到风声。 之后,梁湛继续闭目养神,心里在琢磨一件事要如何才能办成: 不出所料的话,进到二月,唐家就会张罗婚期,要宁阁老去平南王府说合。唐修衡是长子,薇珑嫁过去就是宗妇,考虑到这一点,黎兆先怎么样都会迁就,那两个人,婚期最迟就是今年冬日。 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给唐修衡找个出远门的差事。 就算薇珑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他也不会让唐修衡得到她。 · 安平公主偷偷回到宫里,一路跟在贴身的两名宫女身后,匆匆回往自己宫里。 半路却有人飞跑着赶到她跟前,低声道:“奴才给安平公主请安了,公主万安。” 安平的心立时悬了起来,慌乱地看过去,见是一名脸生的小太监,放松了几分,“何事?” 小太监把一封信交给她,“事关德妃娘娘秘辛,公主就算不看,也不要遗落在别处,否则,你们母子三个将会大难临头。”语毕匆匆一礼,转身跑远,片刻就没了影儿。 安平一头雾水,回想着小太监的话,自然不敢小看了信件的分量,疾步回到宫里,没换衣服就取出信纸来看。 看完之后,她脸色煞白。 呆愣多时,她攥紧了信件,冷声吩咐宫女:“去请德妃娘娘,就说我快死了!” 宫女称是,连忙去请还在宴席上的德妃。 等待期间,安平坐不住了,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踱步,神色焦虑至极。 一定是假的! 若是真的,哥哥早就知道了,不会提出让她嫁给周益安的建议。 对。是假的。 她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 德妃走进门来,见女儿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面色转冷,挑了挑眉,神色凌厉,“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早早退席,就是为了溜出宫去玩儿?” 安平站定身形,摆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宫女,又指了指跟着德妃进门的两名宫女,“让她们也下去。” 德妃眼神冷淡地看着她。 “让她们也滚!”安平暴躁起来,“我要说的话,她们若是听到,只有死路一条!” 德妃摆一摆手,遣了随行的宫女,“但愿你能说出点儿有分量的话。” 安平把信件塞到她手里,“你赶紧看,看完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德妃从容落座,抽出信纸细看。 安平死死地盯着她,不错过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越看,心就越凉。 德妃看完,用力地捏着信纸一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谁给你的?嗯?如实道来!” “是不是真的?!”安平语声骤然拔高,变得分外尖利,“你先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要不要我把人家列出来的几个知情的人唤到宫里询问?!” “……”德妃嘴角翕翕,片刻后道,“别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夸大其词,你怎可轻信。” “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安平脸色白的吓人,语声变得很低、很无力,“你唆使周国公害平南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年少时的意中人,是不是平南王;年少时中意你的人,是不是周国公。我就问你,这些是不是真的?” “……”德妃站起身来,走向女儿,“这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安平却步步后退,“细说什么呢?细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细说你人在父皇跟前,却还在与周国公暗中来往?你怎么能与那样的人来往?嗯?他做的那叫什么事儿?差点儿害死他儿子……如果父皇那样对哥哥,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我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嗯?” “你听我解释行不行?”德妃的语气有些虚弱了。 “你……你真是可怕。”安平说着,眼泪掉下来,“心里惦记着一个,守着一个,还利用一个……那叫什么?放在民间,知道人们会是怎样的评价么?从我记事起,你就讨厌黎薇珑,我傻兮兮地跟着你一道讨厌,可原因呢?就因为她是你得不到的男人的亲骨肉?!” 德妃忽然脸色转冷,“不准你跟我提及那对父女!” “我偏要提!”安平抹了一把泪,“我刚才瞧着你的神色就知道了,都是真的!你有胆子做那些事儿,还怕别人提?你是心虚还是疯了?” “你到底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说原委?!”德妃眼中闪着灼人的光芒,“我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的!” 安平后退的脚步却更急,抬起手来,“你离我远点儿。” 第91节 “……” “我溜出宫去,是去找哥哥了,给他赔礼道歉。”安平喃喃地道,“话赶话的,他说起了我的亲事,建议我最好想法子嫁给周益安。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总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也真害怕远嫁,就算嫁的人不是出类拔萃,我只要能留在京城守着你们就行……可是你……” 德妃愕然,更说不出话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梁湛居然想让安平嫁给周益安。 有人能把这样的信件送到安平手里,就不能送到梁湛手里么? 她的儿子……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而且以他的性情,定会彻查周国公一事的原委——与他无关的也罢了,但是周家与他是相互拖累的局面,他绝不会不刨根问底。 已经知道了,却没来宫里质问她,更不曾命人传话求证…… 到今日,他要让他的妹妹嫁给周益安。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以她为耻?是不是对她最恶毒的报复? 她双腿有些发软,险些跌坐在地。 第38章 更新(双更) 正月初十,状元楼。 小厮三七站在二楼雅间的长窗前,转头对陆开林道:“唐侯爷在对面,是不是过来找您的?” 陆开林喝了一口酒,“没跟他说我来这儿。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看错。”三七这样说着,再次凝眸望去。 状元楼对面,是一个面馆,刀削面、阳春面和自制的酱菜做得特别地道,门脸儿不大,食客很多。 这会儿正是饭口,里面一定是客满了,在外面现加了一张桌子。 唐修衡一袭深灰色粗布长袍,闲闲坐在桌子一侧,面前摆着一碗阳春面,并没吃的意思。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净蓝色粗布袍,样貌清雅,气质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孤傲。 此刻,蓝衣男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吃面。 阿魏端着一碗紫菜汤走到唐修衡近前。 唐修衡把刀削面推到蓝衣男子面前,阿魏把汤碗放下。 蓝衣男子看了看那晚汤,笑着说了句什么。 唐修衡笑容愉悦,拿起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汤。 陆开林见三七看得兴致勃勃,忍不住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一看,笑了,“真该敲锣打鼓地让人们开开眼界。” 三七问他:“唐侯爷不会没带银子出门吧?这吃的也太……”都不是简单可言了。 “没有的事。”陆开林笑道,“就是那个怪脾气。瞧见没有?他对面那个跟他是半斤八两。” 三七不免追问:“那位爷是谁?” “那个,可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陆开林有点儿幸灾乐祸,“也就他有这个面子,能让唐侯爷陪着他坐在街头……吃面。”心里真正想说的是现世。 蓝衣男子是沈笑山。 唐修衡如今是脾气有些古怪,有时候让他在街上闲逛,就跟要他命似的。沈笑山则是行径古怪。 平日除了一些必须亲自出面的场合,沈笑山很少与人来往,最喜闷在家中侍弄花草。 有名气的酒楼,除了被请、回请的应酬,他从来不去,日常最喜光顾那种一餐饭只花几个铜板的小铺子。 他置办了很多宅院,但自己只喜欢住样式古朴的小四合院,平日只有四个老仆人服侍他的衣食起居。 ——今日之前,陆开林没亲眼看到过沈笑山,但是看到过江南一名女子为他描绘的画像,更没少听人说起他的种种趣闻。 银子让这样一个人赚了,又有什么用? 要么就是生来的守财奴,要么就是商人的身子、和尚的命。 三七追问之下,陆开林便将所知的这些说了说。 三七转头,再次望向沈笑山,满脸惊讶,“这么年轻啊?我还以为,他起码得有几十岁了。” “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陆开林笑道,“这人在江南可是特别抢手,不少才女、美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官家女子想嫁他的也有几个。” “那他成亲了没有?”三七虽然是消息最灵通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贴身小厮,对门外事知道的却特别少,今年才十三,能把府里的差事办妥就已不易。 陆开林笑着摇头,“没有,他一个都看不上。要不都说他怪呢。” “那还真是。”三七道,“您不过去见见?” “那得看这俩怪物得不得空。”陆开林取出一块碎银子,照着唐修衡的头部抛了过去。 三七吓了一跳,心说这要是砸到唐侯爷,他不得跟你翻脸啊?但他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只见唐修衡自然而然地放下汤匙,扬手接住了碎银子,继而转头望过来。 陆开林就知道,唐修衡早就察觉到有人瞩目,笑着招手示意。 唐修衡颔首一笑,把碎银子放在桌上,知会过沈笑山,两个人起身,往状元楼这边走来。 进到雅间,唐修衡给陆开林、沈笑山引荐,“陆开林,家母把他当半个儿子;沈笑山,在外的弟兄。” 对他而言,都是交情很深的人。陆开林心里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之前他只以为唐修衡是沈笑山的恩人,却没想到,两个人是挚友。这样一来,断梁湛财路的事根本不在话下。 沈笑山拱手行礼,语气温和有礼,“有缘得见,不胜荣幸。” 第92节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陆开林笑着问两个人,“饭你们吃过了,赏脸喝几杯?” 沈笑山笑看着唐修衡,“喝点儿?” “行啊。”唐修衡落座,吩咐三七,“招呼伙计,温一壶状元红。” 三七称是而去。 陆开林问沈笑山:“这次来到京城,打算停留多久?” 沈笑山如实道:“那得看事情多久能办妥。” “多留一阵子最好。”陆开林笑道,“往后再想哭穷,去找你就行。” 沈笑山扬眉一笑,“行啊。只是我住的地方偏僻简陋,只怕你到时候只顾着奇怪,没心思哭穷。” “这倒是。”陆开林道,“这意思是不想见外人?” “也不是。真不想见人,就不跟侯爷一起满大街闲逛了。”沈笑山戏谑地看了唐修衡一眼,“有几个古董铺子不错,明日起,每日下午你陪我转转。还有双凤楼的烧饼、六必居的酱菜、老李家的香酥鱼,都得陪我去尝尝。” 唐修衡皱了皱眉,到底是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陆开林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不由问沈笑山:“他这是把你怎么了?气得你这么整治他。” 这次轮到沈笑山皱眉了,语气倒是很平和:“这厮去信让我抓紧来京城,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却是吩咐管事几句就能办妥的小事——他是骗我过来,要我住上三两年。横竖也来了,等喝完他喜酒再说,只是心里不痛快。” 陆开林释然,“怪不得。”又打趣唐修衡,“你还会骗人呢?” 唐修衡不动声色,“兵不厌诈。” 沈笑山撇一撇嘴。 陆开林哈哈大笑。 说话间,伙计奉上温的恰到好处的状元红。 三七接过酒壶,给三个人斟满酒,退到门外,与阿魏闲话家常。 三个男子一面饮酒,一面说起正事:关乎梁湛、德妃的。 沈笑山道:“那母子两个进项颇多,但赚的并不是黑心钱——本来么,只要打着德妃、端王的名号,官员也好,商人也罢,都会给足情面。 “但现在正是出手的机会:京城里的风吹草动,地方上都留心着,我命大管事跟康王搭上关系,转借淑妃、康王的名头,就能让商人、官员与他断了生意上的来往。日后好生维持,这局面就能成为定势。 “德妃、端王想再做别的营生,我就是不能出手阻挠,只用银子说话,也能让他再无赚钱的买卖。 “等端王实在周转不开了,这事儿也就与我无关了。” 皇帝每年都特别担心国库有亏空,更何况皇子。 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皇子与寻常官员一样,只靠宫里的赏赐、俸禄度日的话,都会穷得叮当响,不要说锦衣玉食,就连府里的下人都不见得养得起。 手头紧了,就得谋取财路,行不通的话,只有两个选择:收受贿赂,或是向朝廷讨个差事,在账面上做文章,谎报支出,便能捞到大笔银钱。 事情说起来是很简单,做到其实要大费周章: 梁湛的党羽,若是看得出他财路受阻,只要不想转投他人,就会上赶着给他送银子、送营生——沈笑山要连这些人的财路一并断掉。 话说回来,这样棘手的事情,需要缜密的安排、精明的头脑,更需要雄厚的财力。不为此,何须沈笑山这样的巨贾出手。 陆开林手里消息最是灵通,大多数官员的家底,他都大致有数。这样一来,唐修衡就不需耗费人力、时间去查这些。 席间,三个人喝掉两壶状元红,期间将种种细节梳理清楚,理出了大致的章程。 · 过了元宵佳节,年节便过去了。 从正月十六开始,皇帝将薇珑唤到宫里,当面说了说柔嘉府邸的事情:“那些繁文缛节,你不需在意。我会吩咐刘允传话下去,谁也不敢乱嚼舌根。”他是打心底把薇珑当成自己的晚辈,与她说话,向来像是与柔嘉说话时那样随意而亲切。 薇珑恭声称是。 毕竟是劳心劳力的事情,皇帝允诺道:“等到你及笄,我与皇后好好儿赏赐你,到时候,也会督促着平南王为你办个盛大的及笄礼。”又解释,“我是瞧过你绘过的图,看得出你是有真才实学,平白搁置了,委实可惜。” 薇珑感激地道:“先前您和皇后娘娘赏赐不断,且过于丰厚,臣女已经受之有愧。臣女晓得皇上的良苦用心,也是打心底愿意领这差事,定会尽心尽力。” 皇帝摆一摆手,道:“那些只是给你攒的嫁妆,及笄了就是大人了,自是不可等闲视之。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转而岔开话题,“你得空就要见一见工部的人,看看那些工匠是否得力,该换的就换,至于花销,不需在意,不用给我省银子。” 薇珑听了,笑着领命。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还是要处处精打细算,那她就又要过一年焦头烂额的日子。 之后几日,薇珑先去柔嘉的公主府转了转,随后见了见先前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又见过几名工匠,做了些调整。 因着钦天监的人说过三两日有雨雪,又翻了翻黄历,正月余下的日子没有适合动工的日子,便选了二月初九这个吉日。 这一日,唐修衡带着唐府正房的堪舆图来到平南王府,在外书房见到了黎兆先,直言说明来意:“我这些日子学了点儿造园的门道,但到底是新手,还得请您给拿个主意。” 黎兆先知道这奇才口中的“学了点儿”只是自谦。但凡他下功夫学的,都能迅速融会贯通,成为个中翘楚。 但他如今无意做方方面面都出色的人,再不似年少时勤学好问。 这当然是好事。以如今的地位,唐修衡真不需要再有上进心了,什么都能介入的话,且不说皇帝是否忌惮,官员就无法容他。 黎兆先笑着让他落座,仔细看过图,眼里有欣赏之色,但并没给哪怕一句建议,“这件事,你跟薇珑商量着来就行。”他说一切都好,等到女儿嫁过去,看哪儿都不顺眼怎么办?受埋怨无所谓,关键是那丫头忍不了,怕是要闹一辈子的脾气。 略停了停,他岔开话题:“今日可得闲?” 唐修衡颔首一笑,“得闲。公务理顺了,开春儿也没什么事。” “那就行。”黎兆先把图收起来,“听说你闲来喜欢下棋,我也有这喜好,对弈几局?”这年轻人会成为自己的女婿,但彼此还算陌生人,便有心多一些相对的机会,试着去了解。 第93节 “荣幸之至。” 黎兆先指一指南窗下的棋桌,“三局两胜。随后你再去内宅一趟。” 已经定亲了,两个人又有正经事要商量,见一见也无妨。 说白了,只有事情有了着落之后,人才会放松、随意下来,显露出真性情。 如果两个人还如以往,相互迁就着,最好不过;如果慢慢发现相处起来状况频出……那就算了吧,别平白的祸害彼此。 国之栋梁,不代表能把日子过好。 薇珑当真闹起别扭来,他和吴槐都是又气又笑,何况别人。过人的容貌、才情,也不代表适合过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 女儿是他一辈子的掌上明珠,但不能因此不讲理,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下棋的时候,黎兆先有些意外,对唐修衡道:“起先满以为你下棋时兵气重,却没想到,手法这般沉稳。” 唐修衡道:“有无兵气并不自知。有时候记挂着官场是非,便会烦躁。” “此刻呢?” “此刻心静。”唐修衡牵了牵唇,“心里好像千头万绪,又好像空空如也。” 黎兆先问道:“闲来看不看佛经?” “有一两年经常看。”唐修衡道,“部分经文背了下来。最常看的则是易经、奇门遁甲,其次是兵书史册。” 黎兆先又问他:“不觉得有相互矛盾之处?” “矛盾之处很多。”唐修衡颔首一笑,“但精妙之处恰好就是那些矛盾之处。” 黎兆先莞尔一笑。 在一旁的阿魏也面露微笑,心说你们翁婿两个最好说点儿别的吧?——再说下去,怕是就要打机锋了。 吴槐也觉得好笑,想着你们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不成么?这些能看出彼此的学识精深之处,但是能看出真性情么? 但两个人一直没离开这一类话题。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期间,黎兆先与唐修衡正如约定的,下了三局棋,分别是一胜一负,第三局是和棋——没分出胜负。 黎兆先笑道:“今日就罢了,改日继续。”他是真觉得很尽兴。 唐修衡含笑称是,“下次休沐时再来见您。” “那自然好。”黎兆先转身吩咐吴槐,“给侯爷引路,去见郡主。” 吴槐笑眯眯地称是。 路上,唐修衡看着走在前面的吴槐,思忖着一件事:前世吴槐放弃了平南王府大总管的位置,做了薇珑的陪嫁,到康王府做了那么久的大管事,如今呢? 薇珑应该不会还让吴槐陪嫁吧? 真有那心思,事情真就有些棘手:王府的大总管,真去侯府当差的话,怎么安置?也让他做大管事的话,实在是委屈他,但总不能把唐府的管家换了吧? 转念再想,唐修衡放下心来:薇珑不可能对他那么不放心,更不会舍得委屈忠心耿耿的吴槐。 薇珑并没料到唐修衡会来,之前独自在书房绘图,听说之后,笑盈盈到暖阁去见他。 吴槐把唐修衡请进暖阁就回了外院。 荷风、涵秋上茶之后,便退到了暖阁门外。 “你怎么来了?”薇珑的笑容里满含喜悦,“听说还跟爹爹下棋了?” 唐修衡抱了抱她,说了原委,“娘也不知道我们私底下相见,担心我独断专行,又觉得实在有必要问问王爷和你的看法,撵着我过来的。” 薇珑失笑,“原来你是不情不愿的来的啊?” 唐修衡笑着啄了啄她的唇,“我就不能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 薇珑轻笑出声,“是该做做样子。那些你拿主意就行,回去之就跟太夫人说,我毫无异议。” “也只能这么说。”说她提了不少建议的话,到底是不大合适。 薇珑拉着他落座,问起周家、梁湛那边的事,是要核实一下自己掌握的消息有没有差错或遗漏之处。 唐修衡把所知的注意告知。 周国公病倒了,去宫里请过几次太医,几个太医诊脉的结果都一样:急火攻心所至,需得用清心安神的方子慢慢调理。 梁湛表面上是老老实实留在王府,私底下却是见过几次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部侍郎曾两次夜访康王府。 安平公主自从上次宫宴之后,真病倒了。染了风寒,情形虽然不大严重,但也需要好生将养一阵子,确定不会过病气给人之前,不能出门。她索性搬去了端王府,陪梁湛一起闭门思过去了。 德妃派人给梁湛传过几次话,但是梁湛好像一直没正经回话,她着实心焦起来。 唐修衡道:“估摸着她这会儿已经到了端王府——借着看望安平公主的由头,去见梁湛了。” · 正如唐修衡所言,这日下午,德妃来到端王府,径自去见梁湛。 梁湛站在桌案前,正在习字。 从小到大,他每日都会写半个时辰的字。如今书法已经纯熟,习字只是出于习惯,笔下的内容大多是经文、诗词。 第94节 听得德妃急匆匆进门的脚步声,他连看都懒得看,神色慢慢变得冷漠。 德妃快步走到桌案前,要说话的时候,留意到他的态度,便什么话都堵在了喉间。 “我只是闭门思过,没生病。”梁湛一面写字一面道,“安平还有些咳嗽,你不去看看?” “她不肯见我。”德妃语声沙哑,“她从你这儿回宫那日起,就再也不愿见到我。” 梁湛唇角上扬,笑容透着冷意,“如今是你,等她醒过神来,就轮到我了。” “这样说来……”德妃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坐到就近的太师椅上,“你知道了?” “对。”梁湛神色愈发冷漠,语气仍是平静无澜,“周夫人告诉我的。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她说,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你知道她厌恶的是谁吧?” “……”德妃心口很明显地起伏着,脸色涨得通红。在女儿面前,她还能勉强端着架子,但在儿子面前,底气全无。 梁湛道:“你不需担心,没人会用你那些烂帐做文章。只要提起这种是非,就会惹来祸事。皇上再心宽,也容不得这种事,知情的轻则离开京城,重则大祸临头。你平平安安这些年,就是这个原因。”说到这儿,他抬眼凝视着德妃,“不,你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有恃无恐。” 德妃抿了抿干燥的唇,“那些事……” “我不想知道原委,更不想知道原因。”梁湛垂了眼睑,继续写字,“我想要的,只是你别再自作主张。日后安心留在宫里,像以前一样,过你与嫔妃勾心斗角的日子就行。我与安平的事,你再别干涉。” “但是你跟周家结亲的心思,太荒唐。”德妃的语声像是重病之人一般微弱,“安平若是到了周夫人跟前,周夫人会怎么待她?暗下毒手要了她的命也未可知。” “要安平的命有什么用?”梁湛讽刺地笑了笑,“在别人看来,你可不像是会为儿女担心、伤心的人。” 德妃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双唇颤抖着,哽咽道:“你又何苦说这样伤人的话。” “要我打消这心思也行。”梁湛毫不在意她的哭泣,“你帮我把黎郡主娶进门。” “不行!”德妃深深呼吸,“而且,她又怎么肯愿意嫁给你?黎兆先又怎么肯答应这门亲事?更何况,黎王府与唐家已经定亲。” “若没有这些阻碍,我又何必求你帮忙?”砚台里的墨汁将近,最后一张纸也写满了。梁湛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闲散地道,“你不就擅长这种事么?” “……”德妃站起身来。 她不能再逗留下去,甚至根本不该来。 儿子心里恨死了她,除了诛心的话,再不肯说别的。 梁湛看着德妃颤巍巍地走出门去,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现在可真是流年不利,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母亲是这样的一个人。 安平知晓了那些是非之后,让他打消与周家结亲的心思,“不要跟周国公有牵连,那个畜生,我宁死也不会嫁到他们家!你要是真娶周家女,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求父皇把我发落到千里之外!” 安平这条路已经不通。 至于他自己,怎么可能真娶周家的女子?跟安平那样说,当时只是为了说服她。 这些已经让他心里暴躁至极,区区几日光景,手里的几个营生又先后出了岔子,亏了不少银子不说,往后的路也断了。 是谁所为,不难猜出。 到了这地步,燃眉之急就变成了得到皇帝的原谅,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 许多事,他不亲自出面的话,不知会恶化到怎样的地步。 可他在等的那个好消息,迟迟不来。 日复一日的烦躁、焦虑之中,进到二月,外面的消息纷沓而至: 这个月,柔嘉与薇珑隔三差五结伴出门,要么去公主府看看工匠的进程,要么就结伴出门游玩,日子很是自在; 宁阁老受唐家所托,隔几日就去平南王府一趟,为的自然是早些定下婚期。 到了二月末,薇珑与唐修衡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梁湛听了,反倒笑了。 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梁湛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急着设法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横竖只还有一个月的光景,熬过去最好,想别的法子再出错的话,等于自寻烦恼。 这个月,平南王府、唐府无新事,周家倒是出了一件事:周益安与程家二小姐定亲。 那个女人说过的事情,真的做到了。 第39章 更新(双更) 傍晚, 陆开林走在城东的柳荫巷中。 霞光笼罩的巷子悠长、安静,有清甜的槐花香气。 有卖花的老妪迎面走来, 对陆开林露出谦卑的笑容,但并没有驻足的打算。 陆开林已经见过她几次。“老婆婆。”他唤住她,走过去,从篮子里取出一束颜色鲜艳的花,拿出一块碎银子, 放到她粗糙的手里, “拿着,今日早些回家吧。” 老妪现出感激的笑容,千恩万谢。 陆开林回以一笑, 走开去。 每当在街头看到一把年纪还为生计奔波的老人, 他都会主动照顾他们一下。每一次看到他们朴实、谦卑又感激的笑容,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 世态万千, 不尽人意之处颇多。 陆开林低头看了看那束花,用细绳扎着,很香, 但是叫不出名字。他对花花草草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变成药材的样子,鲜活的时候,大多数混淆不清。 他到沈笑山的住所门前,叩了叩门。 第95节 片刻后,有五十来岁的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 笑着躬身相请。 是京城里寻常可见的小四合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里比外面还要安静。 正屋后面,后罩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东面种着花花草草,西面放着十来个盆景。 一身布衣的沈笑山正拎着水壶浇花,听到陆开林轻微的脚步声,语气随意:“来了?”这一阵,他们隔几日就碰面,比各自见到唐修衡的时候还多,已经很熟络。 “嗯。”陆开林笑着走到他近前,“今日没空手上门。” 沈笑山看到他手里的花,笑了,“照顾老婆婆的生意了?” “嗯。” 那卖花的老妪,这一阵时不时来沈宅一趟,送一些花草种子给沈笑山。不然的话,她没可能来这种僻静的地方兜售鲜花。 沈笑山放下水壶,接过花,“去屋里说话。” 进到厅堂,转到西次间,陆开林走到琴台前,手指拨了拨琴弦,“你也不弹琴,总供着它做什么?等意航哪天想不开了弹琴给你听不成?” “嗯,我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沈笑山一面笑着搭话,一面将花束安置到白瓷花瓶里,“相识这些年,就听他弹过一曲,怎么想怎么亏得慌。” 陆开林就笑,“那我不是更亏?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阵抚琴的时候不少,但从没给我弹完一支曲子。” 沈笑山有些感慨,“原本该是个吟风弄月的风雅之人,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功名权势一旦拿起来,就再也不能放下。 “不也挺好么?”陆开林笑道,“谁让他手黑,那次把伯母气急了。” 沈笑山将鲜花插好,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笑,“也是。他若是当清贵子弟,我此生都无缘结识。” 老仆人奉上一壶茉莉花茶,问道:“老爷和陆大人今日在家用饭么?” 沈笑山看向陆开林。 陆开林笑道:“当然。记得给我炒个香椿芽儿,吃上瘾了。” 老仆人笑眯眯地称是。 坐下来一起喝茶,陆开林问沈笑山:“程家与周家结亲了,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沈笑山喝了一口茶,“这事儿实在是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可不少啊。”陆开林笑了笑,“两家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横竖程阁老是铁了心要帮周夫人母子二人。” 沈笑山与唐修衡的交情摆在那儿,上一辈人的前尘旧事,陆开林都如实相告,也是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你觉得没必要,就生出了好奇心。”沈笑山现在也算了解陆开林,笑笑地道,“于是,你就又翻了翻程阁老的旧事。我猜的可对?” “没错。”陆开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惬意地道,“上品茉莉竟是这么好喝。我家里好像没有,有也不新鲜——走的时候,得带上几两。” 沈笑山笑道:“成,等会儿给你备下。” 陆开林喜欢吃,喜欢喝,更喜欢赚钱,公务上也是尽职尽责,是认认真真活着、过日子的那种人,很可爱。 停了停,沈笑山继续道,“不过程阁老还能有什么事儿?身边一妻一妾,膝下两个女儿,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 “他得四十来岁了吧?到现在还没个儿子,也没迎年轻女子进门的意思,这就是指望着兄弟传承家族香火的意思,至多是过继个侄子到名下。皇帝倚重他和意航,缘由之一,应该就是两个人都是只做分内事,没旁的野心。 “这样的话,程家与谁结亲,只不过是表面功夫,对局势并无影响。” 陆开林挠了挠下巴,“程阁老实在是个人物,才学、人品都是出类拔萃,我一向很敬重他。查他的私事,是翻以前归档的记录,留意到了一些蹊跷的事,就又跑城外去请教老前辈。现在……如果实情是我猜想的那样,我会更敬重他。” 沈笑山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说?” 陆开林语声低了两分:“程家那两位千金……好像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嫡女的事儿,是我和老前辈的推测,那个庶女绝对是故人之后。” 沈笑山惊讶得扬了扬眉。 陆开林点一点头,“程阁老成亲的时候,程家老太爷是当朝次辅,廖家只是地方上一个知府,当然现在也是——那门亲事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这原由谁也查不出。 “程阁老与廖氏成亲大概一年后,廖氏离开京城,回了娘家。过了一段日子,传回有喜的消息,因为路途遥远,身子骨不好,要在娘家生下孩子。 “之后一些事,地方上的锦衣卫有所了解:廖氏怀胎五个月之后,一位道人去过廖家,断言一定是个儿子,如程阁老一样,是文曲星下凡。 “就算是这样,程阁老都没去过廖家,只偶尔写封信过去。 “最后,道士说的文曲星没下凡,程阁老添了个千金。 “巧合的是,廖氏和廖家二奶奶同一天临盆,廖家二奶奶生的是儿子。” 沈笑山听完,思忖片刻,唇角上扬,“不论怎么猜想,这事儿都很有些意思。” “是吧?”陆开林也笑起来,“依我和老前辈看,程阁老那种人,就算杀了廖氏,她也不敢给他戴绿帽子。这样的话,就是夫妻两个私底下形成了某种默契,但分歧是儿子还是女儿。到末了,廖氏没拗过程阁老。” “程家大小姐两年前嫁到了江浙,嫁的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名次靠后,一直被钉在一个小县城做父母官。”沈笑山玩味地笑了笑,“不知道这些的话,我是真不明白那门亲事是怎么成的。” “我们这首辅,也实在是个奇人。”陆开林道,“他身边的妾室、庶女,是与他同科的一个进士的妻女——有实无名。那个进士性子不安生,当年拜在了一位尚书的名下,命不好,嘴里的恩师是个大贪官,贪墨案闹起来,他被连累,革除功名,一口气没上来,暴病而亡。 “那妾室是商家女,进士家中应该是死活不同意。 “其中细节不清楚,那时候实在是乱糟糟的,只知道程阁老一顶轿子把人抬进府里,收为妾室。七个月之后,妾室生下了程家二小姐。” 沈笑山端起茶杯,若有所思。 陆开林总结道:“如果程阁老膝下是两个儿子,我的前辈兴许会如实上报,但只是两个女儿,又不是罪臣之女,影响不到什么事儿,也就一直放在心里。说到底,只是程阁老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认在自己名下而已。这种事儿,他自己任劳任怨,别人又能说什么。” 第96节 “程阁老做的这两件事,都是在跟家族、廖家置气吧?”沈笑山道,“他除了周夫人,应该是谁都看不上。” 陆开林默认,叹息一声,“活脱脱的情圣。” 沈笑山又问道:“周夫人不知道这些吧?” “不可能知道。”顿了顿,陆开林又道,“程阁老只是想让周益安的处境有所缓解,不会为私怨挑起是非。周夫人同意这门亲事,是为自保,也想有个清醒的人提点着周益安。” “那就行。”沈笑山道,“就算这两家小一辈人不安生,也闹不出大是非。” 同一时间,公主府后园。 荷风引着周夫人一座小山附近的凉亭,恭敬地道:“夫人坐下稍等。郡主在山顶,应该很快就能过来。” 周夫人颔首一笑,落座后,神色怡然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关于造园的著作,现在应该是没有,或者极少。周夫人近来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章,稍有了解。 园中一座小山,多水与花木。薇珑要做的,是用亭台楼阁把流水、花木连接起来,让园子看起来富有诗情画意。 徐家的后园,改建成到如今,已有几位才子、才女在那里写下过诗句,赠予徐家。 黎兆先是造园名家,也精通作诗作词。 薇珑则不同,她似乎只乐于给别人提供诗词的灵感,从不曾展露过这方面的才华。 所以,便有不开眼的以为她学识一般,小有所成,也是仰仗着黎兆先。 例如,她的女儿清音。 思及此,薇珑的身影映入周夫人眼帘。 薇珑神色恬静,唇边噙着清浅的笑意,面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眼神柔和而灵动。顺着小山的石阶款步而下,优雅、飘逸。 穿着一身布衣,珠灰色春衫,深灰色裙子,行走间,现出灰色薄底靴子的鞋尖。 满头青丝绾成利落的高髻,通身能看到的饰物,只是一副珍珠耳坠。 有的女子的美,要通过华美或别致的衣饰衬托,搭配出错的话,都会减少三分颜色。 这女孩根本不用,是怎样都掩饰不住容颜的美,不论是锦衣华服,还是荆钗布裙,人看到她,都会先被她的容貌吸引,别的都可以忽略。 周夫人站起身来。 薇珑加快了步子,到了她面前,屈膝行礼,“让夫人久等了。” “没有的事。”周夫人笑着侧身还礼,随后解释,“恰好路过公主府,听说郡主今日在这儿,便过来看你是否得空说几句话。” “自然得空。”薇珑笑道,“只是没有好茶招待夫人,我这也不是见客的打扮,您别怪我失礼才是。” “怎么会。” 两人落座后,周夫人问道:“很辛苦吧?” “还好。”薇珑亲自给周夫人斟了一杯茶,“每次过来,都要去山顶看看园子全貌。也有好处,权当活动筋骨了。” “这倒是。”周夫人接过热茶,和声道谢,深凝了薇珑一眼,笑着称赞,“在我眼里,今日的郡主虽然一身布衣,却最是叫人惊艳。”每个人都一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便会焕发出袭人的光彩。 “夫人谬赞了。”薇珑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但我很喜欢您这句夸奖,多谢。” 周夫人被她的率真引得由衷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郡主虽然忙碌,但是,周家的事,也有耳闻吧?” “自然。”薇珑颔首,“听闻周公子与程二小姐定亲了,恭喜。”对这件事,她心里其实很不理解——程阁老和周夫人心里不别扭么?在前世,周益安娶的也并非程家女。 “多谢郡主。”周夫人笑意微敛,“我家国公爷也病倒了,郡主也听说了吧?” “嗯。” “他病情其实很严重。”周夫人隐晦地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益安也只是承袭周家的爵位,有些事算不算是给了郡主和王爷一个交代?” 薇珑垂眸一笑,“单就这件事而言,自然。”周国公的“病”,当然不是给父亲和她的交代,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别的事,是别的账。” “有郡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夫人一笑,态度很自然地问薇珑,“清音在观音庵还好么?” 做母亲的,跟外人打听女儿的近况,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可周夫人却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随意。 “还好。”薇珑眼里的笑意更浓,“起初不听话,闹过一阵子,眼下心绪平静下来,每日都与旁人无异。她与别人不同,自然不会让她做洒扫之类的粗活,您只管放心。” “料想着也是这样的情形。”周夫人道,“郡主费心了。” “应当的。” “天色已晚,郡主也该回王府了。”周夫人站起身来,“告辞。” “不是自己的地方,不便留您。”薇珑笑着起身,“改日再聚。” “好。” 周夫人的马车进到周府外院,管家拦下来禀道:“程阁老过来看望国公爷,国公爷一直没醒。二老爷有意陪程阁老用饭,阁老没答应,这会儿自己在花厅喝茶,也不让下人服侍。” “……”周夫人心里意外,面上平静,带着双晴下车去了花厅。 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负手站在正中的位置,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山水画。 周夫人轻咳一声。 程阁老并未回头,问道:“这幅画,是你所作。” “何以见得?” 第97节 “手法变化颇大,但你有一些兴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习惯。”程阁老转头望向她,眼神悠远,笑意柔和,“是不是你画的?” “的确是我所作。”周夫人抬手示意他落座,“编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字。” 程阁老转身落座,“我瞧着周国公病的不轻。益安与锦绣抓紧成亲为宜。” 周夫人思忖片刻,笑了笑,“这门亲事,若不是你坚持,我真是打心底不赞同。不为别的,我如今性情古怪,对自己的儿女都没耐心,何况儿媳妇——我怕委屈了你的掌上明珠。” 程阁老看向双晴。 周夫人微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实在多疑的话,那就不说。我总不能与你单独留在这儿。” 程阁老轻轻一笑,“锦绣是掌上明珠,却不是我的。” 饶是周夫人的好涵养,闻言亦是满目惊诧。 “锦绣自己也知道,不会仗着程家对谁作威作福。”程阁老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你的担心,大可不必。明日让益安去找我一趟,他无异议的话,你抓紧让媒人去程家几趟,把婚期定下来。” “……好。”周夫人侧目凝望他片刻。男子面容清瘦,眉眼仍有着年轻时的昳丽、风情,只是没了意气风发的飞扬,她能看到的,唯有内敛、沧桑。 程阁老对她一笑。 周夫人问道:“不会有别的麻烦么?” “你担心的是廖氏?”程阁老站起身来,“别的我不敢说,廖家全族的命在我手里。我再去看周国公一眼,便回府了。” 周夫人随之起身。 “叨扰了。”程阁老负手向外走去,“留步。” 周夫人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他走出门去。 细品着他说过的话,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 薇珑回到家中,恰逢黎兆先要出门,问道:“您又要去哪儿?”近来父亲忙得很,与她一同用晚膳的时候特别少。 “去状元楼,意航做东。”最近一个多月,黎兆先与唐修衡已经十分熟稔,提起未来的女婿,都是唤他的字。 “……”薇珑心里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唐修衡宴请别人不稀奇,但都是在家中,命下人去有名的酒楼定几道招牌菜;别人请他,大多迁就着他的脾性,也在家中设宴;让他亲自去酒楼那种地方请客,对他不亚于是折磨。 “城外那块地皮,我也瞧中了,他却抢先买到了手里。”黎兆先戏谑地道,“我心里不痛快,自然要罚他。” “……”二月里,唐修衡没少陪着沈笑山满街闲逛,眼前父亲又用这种方式罚他。薇珑真有些心疼。 “你自己用饭,早早歇息。”黎兆先叮嘱女儿两句,脚步轻快地走向等在不远处的马车。 薇珑啼笑皆非,还有点儿失落:唐修衡得闲的时候不是在府中督建小佛堂、正房,就是陪友人、父亲,这许久都没时间见她。 她近来倒是见了唐家二夫人、三夫人几次,妯娌两个每次过来,都是送给她奇巧的摆件儿或亲手做的绣活,此外与她描述一番正在重建的正房的情形,问她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做,薇珑都不需要考虑满不满意,根本是不放心,但唐修衡不同,因而每次都是笑着说怎样都好。 当晚,歇下之前,薇珑给唐修衡写了一封信,问他几时能赏脸腾出点儿时间,见上一面。 实在是想他了。 第二日一早,薇珑没去公主府。柔嘉不是挑剔的性子,工匠因为皇帝的态度,竭尽全力做好,她也就尽量放宽要求,每隔三两日去看看进度就行。 薇珑吩咐安亭去送信,正要循例去梧桐书斋,在正宫当差的若馨奉命前来。 “德妃娘娘病了,挺奇怪的病症,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方子也没少开,就是不见好。”若馨笑盈盈地道,“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一再求皇后娘娘,让她见见周夫人和郡主。皇后娘娘担心惊动了皇上,便让奴婢来问问郡主得不得空,周夫人那边也有人去传话了。” 话说的再客气,也是让她去一趟的意思。薇珑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有空,这就更衣去宫里。” “有劳郡主。” 薇珑更衣的时候,算了算日子,德妃的确该病了,不然的话,就是吴槐选错了人。 要见她和周夫人,是要口不对心地忏悔,还是要问问是谁让她到了今时今日?或者,根本就是设下了陷阱,想害她和周夫人? 她得有所准备。 第40章 更新(单更) 到了宫里, 若馨陪薇珑缓步走在路上,“今日一位高僧进宫讲经, 皇上让皇后娘娘、柔嘉公主一道听听。皇后、公主抽不出时间过来,便让奴婢带人全程陪着郡主和周夫人。” 薇珑道谢:“有劳姑姑。” 若馨笑了笑,低声道:“先前德妃娘娘提过几次,皇后娘娘都没理会,没料到, 她今日从一早就闹个不休, 命宫女再三传话,昨日安平公主也回来了……皇后娘娘啼笑皆非,担心影响皇上的兴致, 只得遂了她的意。” 薇珑释然一笑, “德妃娘娘抱恙,我与周夫人理应探望。” 说话间, 内侍陪着周夫人赶上来。 薇珑与周夫人相视一笑,态度柔和地寒暄。 若馨在一旁瞧着,暗自佩服这两个人:先前那几件事, 没闹大是一回事,结了仇是另一回事,这要是换两个人,碰面时就算唇枪舌战也很正常。 可她们就是能一码归一码,相互之间的尊重、欣赏是做不了假的。 到了德妃宫里,若馨径自引着薇珑、周夫人进门。 等了片刻,德妃由两名宫女服侍着走出来。 德妃脚步迟缓, 显得很吃力,妖冶的容颜失去了光彩,眼窝深陷,纯色发白,脸色苍白得像纸。 第98节 薇珑、周夫人不动声色,同时行礼问安。 德妃落座,喘息片刻之后,哑着声音道:“免礼,两位坐下说话。” 薇珑与周夫人称是,半坐在宫女搬来的杌凳上。 德妃示意身边的宫女赏了若馨一个荷包,扯出一抹笑容道:“辛苦你了。早些回正宫服侍皇后娘娘吧。” 若馨把荷包塞回到宫女手里,“奴婢把黎郡主和周夫人请来,再把她们送到宫门外,这差事才算完——皇后娘娘吩咐的。” 德妃又吩咐道:“那就去偏殿用些茶点吧。” 若馨行礼婉拒,“奴婢瞧着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在一旁照应着为宜,不然的话,皇后娘娘定要责怪奴婢不懂事。” 宫女奉上茶点。薇珑与周夫人都是一口水不喝、一块糕点也不尝。 德妃失笑,“黎郡主怎么了?我宫里的茶和糕点,都不合你的胃口?” “德妃娘娘多虑了。”薇珑笑容清浅,“臣女近来偶尔头疼。找了个偏方。那方子疗效不错,但是忌讳较多,更要空腹服用。今日早间忙些事情,到这会儿还没顾上服药。” “……”德妃微不可见地撇一撇嘴,心说你这病倒是来得快,转而又问周夫人,“你呢?” 周夫人恭声回道:“臣妾明日去庙里上香悔过,去之前要斋戒三日。罪孽深重,见佛祖的心就要更诚,是以,这三日斋戒,只在日落之后喝一杯山泉水。” “原来如此。” 若馨在一旁听着,唇角微微上扬。 德妃思忖片刻,道:“既然二位是这情形,在殿里怕是觉着憋闷。这样吧,去御花园坐坐。”停一停,看向若馨,“我与她们有些体己话要说,到时候还请你行个方便,让我们畅所欲言。” 若馨恭声称是,“奴婢本就无意聆听娘娘与谁说什么话,到时候,带着内侍在附近服侍着便是。” 德妃颔首。 一刻钟之后,德妃、薇珑、周夫人在御花园的水榭落座。 德妃眼下腿脚不大灵便了,只能支撑着走一小段路,所以,是坐着软轿过来的。 明知道皇后担心她与薇珑、周夫人闹出是非,派若馨盯着,她索性只留下一名宫女,把其他人遣出水榭。 薇珑与周夫人完全放下心来,很是感激皇后考虑周全。谁都是一样,不在自己的地盘,就算城府再深、脑子再灵,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德妃倚着座椅,视线在薇珑、周夫人脸上来回梭巡,低声道:“我这病十分蹊跷,平日无所觉,发病时为时已晚。太医院那帮庸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我想着,你们两个,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起码,有一个心知肚明。” 薇珑一脸无辜。 周夫人神色如常。 “我只是要一句实话。”德妃转头望着湖面的粼粼水光,“眼下万念俱灰,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想死得明白一些,不为过吧?况且,在这儿说的话,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绝不会外传。” 薇珑抿唇一笑,也转头望着水面,微眯了眸子,神色悠然。 没多少日子可活,是夸大其词。只要德妃愿意,就能在床上瘫几年。 想要答案?德妃何尝给过别人答案? 如何算计别人性命的,就应该如何被人算计。这是多公平的事儿。 周夫人则轻轻抚着衣袖,敛目瞧着袖口上艳丽繁复的纹样,像是没听到德妃的言语一般。 德妃审视着近前的两个人。她从最初到此刻,最怀疑的人都是周夫人。 薇珑是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片子,就算有些头脑,又怎么有胆子把手伸到宫里来?就算胆大包天,她又怎么想得出这样隐晦的害人的法子?但是,她又经常出入宫中。 所以,德妃思来想去的结果,是两人联手害了她——黎王府与周府的确是生了不少是非,但在两家人眼里,她是罪魁祸首,暂且把恩怨放到一边,合力对付共同的敌人,本就是常事。 其实她应该一个一个唤到宫里,但是,如今情形不允许她这么做:皇后、贵妃趁她病着,恨不得把她囚禁在宫里,情形一日差过一日;一双儿女来探病只是走个过场,坐一坐便甩手走人,她们已经不想管她了。 没时间了。若不是高僧今日进宫,若不是皇帝很重视这种事,她连这次机会都没有。 婉言询问不管用,德妃只得用激将法,刚要说话,梁湛的身影出现在她眼界。 她神色一变。 若馨走到梁湛近前,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快步来到水榭,对薇珑道:“端王爷请郡主过去说几句话,就在附近。” “既然如此,烦请郡主移步,等会儿再来叙谈。”德妃这样说着,双眼凝望着梁湛。 梁湛并不看她,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薇珑暗暗叹息一声,起身对周夫人一笑,“失陪。”继而走出水榭,到了梁湛三步外,屈膝行礼,并不言语,神色透着戒备。 这么戒备做什么?难道担心他做出害她落水的事情不成?梁湛无奈地一笑,率先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边走边说,不会耽误郡主多久。” 薇珑这才道:“多谢王爷。” 梁湛取出一个金元宝,赏了若馨,“烦请姑姑行个方便,跟郡主只有几句话而已。” 若馨笑着道谢,站在原地没动。 走出去一段,梁湛问薇珑:“郡主与唐侯爷的婚期定了?” “是。” “德妃的陈年旧事,你也知道了吧?” “对。” 第99节 “我最近才听说。”梁湛侧头凝视着她,“那些事情,只一声抱歉,于事无补,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弥补也容易。”薇珑和声道,“你和德妃娘娘、安平公主,离平南王府远一些。” 梁湛一笑,温声道:“德妃、安平可以做到,我做不到。” 薇珑停下脚步,“那么,我与王爷无话可说。” “但我与你有话说。”梁湛唇畔的笑意加深,看着她的目光更为柔和,“有很多话。” 薇珑面无表情,“我与王爷不熟。” “的确,你是可以这么说。”梁湛眼里都有了笑意,“对于你的终身大事,你真的心甘情愿么?” “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倾慕郡主的人比比皆是,我亦是其中之一。” 薇珑似笑非笑,“与我无关。” “那,我们就换个说法。”梁湛耐心地给她摆道理,“如果你要嫁的人,恰好是我的眼中钉,我会不择手段地针对他;而如果你肯悔婚,过一两年另嫁别人,我便会与他相安无事。这样的话,你选择哪一条路?”略停一停,他补充道,“当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会倾尽全力。可不管怎样,你若成为唐家媳,便等于将唐家置于险境。这样的前提之下,你作何选择?” 说着这样的事情,赤|裸|裸地威胁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依然柔和,而且诚挚。 他说的这些,一度是她最大的恐惧。 薇珑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轻描淡写地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梁湛也不恼,问道:“这样说来,你与唐修衡,是两情相悦?” “我与唐侯爷,是皇上赐婚。” 梁湛又问:“在你眼里,我比他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薇珑一笑,“此刻你还不知道?” “那么,你与唐修衡,能担保唐家与平南王余生安稳么?” “这一句话,便连家父的安危都带上了。”薇珑退到一旁,屈膝行礼,“多谢王爷提醒。恭送王爷。” 梁湛神色温和如初,只是眼色变得深沉,“我去凉亭坐一坐,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 “我回去陪德妃娘娘说话。”薇珑站直身形,回到水榭。 德妃与周夫人之间的氛围很紧张,前者脸色铁青,后者的双眼亮晶晶的,光华袭人。 错过了什么?薇珑略有些遗憾,幸好回来的不算太晚,应该还有热闹可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你萌家作者要成废物的节奏啊,咋办呀? 趴键盘上痛苦中~ 第41章 更新(双更) 薇珑走出水榭之后, 德妃凝视着周夫人,沉吟片刻, 问道:“那些前尘旧事,你为何要告诉端王?” 周夫人微笑,“臣妾先前起过糊涂心思,有意与端王爷结亲。知晓那些事情之后,改了主意, 自然要知会王爷一声。没个像样的理由, 王爷不会相信,我只好实话实说。” “是你先提出结亲的?”这是德妃没料到的事情。 “没错。”周夫人颔首,“不过, 这与德妃娘娘无关吧?娘娘同意与否, 端王都不会在意吧?” 德妃闭了闭眼,“我知道, 你得知枕边人被我利用多年之后,心里恨死了我。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居然没有幸灾乐祸, 当真是好涵养。” “凡事有利有弊。”周夫人一笑,“我只看益处就好,别人的样子,与我何干。” “你那个夫君,当真是不堪用。”德妃定定地望着周夫人。 “幸好他不堪用。”周夫人仍是心平气和,“否则,我还不会醒觉, 我的儿子还会继续跟随他走在歧途。” “你能想开就好。”德妃牵了牵唇,“我年少时就知道,你满腹才情,极为聪慧。所以始终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嫁给周国公?” 周夫人悠然一笑,“我也晓得娘娘年少时一些事,对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 德妃问道:“毁了你这一生的,到底是廖家,是你姐姐,还是你自己?” 周夫人笑意加深,“那么,娘娘呢?你的今时今日又作何解释?” 德妃不答反问:“你姐姐有意中人,那人是谁?为何你代她出嫁之后,也没娶她?说到底,是那个人害了你们姐妹一辈子,可你为何始终无所作为?” “为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周夫人眸子微眯,“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恰好就是别人鄙弃的。” “有些男子,就该死,就该被利用。”德妃唇角上扬,竟恢复了几分平时才有的傲慢,“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 周夫人闻言转头,望向款步往回走的薇珑,又凝望梁湛片刻,末了转头看住德妃,笑容璀璨,“娘娘说的是。有些男子,就是下贱。已经有主的人,他还要惦记。” “……” 年轻的时候,德妃与周夫人只有几面之缘,印象是容颜明艳、笑容甜美、性子肆意飞扬。她没来由地讨厌那种女孩子。 这些年各过各的日子,周夫人又深居简出,相见时少,可近年来每次相见,德妃都无法把仪态端庄、笑容温婉的贵妇与当年的廖二小姐联系起来。 直到这一刻,周夫人的样子,与德妃记忆里的少女有了几分重叠。 周夫人的话却还没说完:“假若郡主效法德妃娘娘,上上策就该是一直哄骗着那下贱的男子,让他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为她所用。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呢?” 她语气柔和如这三月里的春风,眸子里却闪烁着霜雪一般寒冷的光华。 德妃脸色发青,想反唇相讥的时候,看到薇珑渐行渐近的身影,只得噤声。 第100节 周夫人莞尔一笑,眸子里的冷意消减,却仍是亮晶晶的。 薇珑回来之后,便看到了二人神色迥异的情形。 “方才说到哪里了?”周夫人作势想了想,看向薇珑,笑道,“德妃娘娘说,缠着名花有主的人的男子,甚是愚蠢、下贱,我深以为然。郡主呢?” 薇珑略一思忖,忍不住唇角上扬,“我自然也是这样认为。” 周夫人又道:“德妃娘娘还说,这种人,就应该被拿来利用。”略停一停,笑道,“你方才不在,我们就谈论这个话题了。” 薇珑不难猜出大致情形,大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我可就不能赞同了。” “哦?怎么说?”周夫人饶有兴致地道。 “用人之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样人品的人,如何可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用,躲避或是除掉还来不及呢。”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周夫人,“更何况,若无必要,女子可不能生出那等心思,真有那种心思的话,品行岂不就是与那等男子一样了么?” 周夫人颔首一笑,眼里有真切的欣赏和赞许。这女孩子的几句话,把是非轻重都摆出来了,意味的是晓得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搭话的同时,把德妃好好儿地挖苦了一番。 德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向二人的手微微发抖,“是不是你们联手?嗯?是不是你们害得我?!” 周夫人一笑置之。 薇珑则是敛了笑意,一脸无辜,“德妃娘娘的意思是,你病的不明不白?这可是因为做过不清不楚的事?世事可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德妃切齿道:“怎么?有胆子暗下毒手,没胆子承认么?!” 周夫人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你对别人下毒手前后,可曾告知?” 德妃无言以对,手抖得很是厉害,到了她无法控制的地步,索性唤宫女:“让她们滚!” 薇珑与周夫人笑着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去两步,薇珑回眸望向德妃,“方才我对端王说,您身子骨不舒坦,建议他过来看看您。他说不必,早已料到,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才是要紧事。” 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妃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薇珑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周夫人并没去见梁湛,称自己忽感不适,要赶回家中在佛前上香。 薇珑与周夫人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安平公主赶上来。 二人恭敬行礼。 安平公主低声问道:“那些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们害的我母妃病成了这个样子?” 做女儿的,有个德妃那样的母亲,固然会引以为耻,但是,多年的母女情分摆在那儿,心里再膈应,也到不了盼着母亲去死的地步。 薇珑与周夫人都明白这一点,对安平公主这样的询问,也就不以为意。 薇珑道:“实在不明白殿下所指何事。我与周夫人只是陪德妃娘娘说了一会儿话,怎么就被安上了这样大一个罪名?” 周夫人赞同地颔首。 安平公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抬手指向周夫人,“一定是你!” 薇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周夫人倒是不以为意,说起了另外一桩事:“正月首次举办宫宴之前,我请端王到府中,将事关德妃娘娘的前尘旧事和盘托出,继而表明态度,周家子女绝不会与端王或公主殿下结亲。眼下周家、程家已然定亲,殿下大可安心,我周家再不会有高攀的心思。” 安平公主愕然,费力地思索着:是在宫宴当日,她去找哥哥,得知了母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哥哥说要与周家结亲,婉言劝她嫁给周益安…… 而周夫人刚刚所说的……哥哥在宫宴之前就知道了母亲那些事,还是决定要与周家结亲?! 她觉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转身,踉跄着跑远。 “也是个可怜的人。”周夫人轻轻叹息。 “的确。”薇珑颔首。 “我是不是不应该跟她点破这一点?”周夫人问薇珑。 薇珑一笑,权当是长辈在考自己,“点破了,她兴许还有清醒的机会,给自己谋取一条出路;不点破的话,她这一生,就要被兄长拿捏在手心里。夫人此举是善举。”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是这般伶俐。”周夫人瞧着薇珑绝美的容颜,笑容里有伤感,“可惜,我的儿女不似你。” “失怙的儿女早当家。”薇珑一笑,“哪有如意的人。” “的确是,都不容易。不是命定辛苦,就是自己铺好了辛苦的路。”周夫人抬起手来,帮薇珑拂去肩头一片粉色花瓣,“你与唐侯爷的婚事,我一直没有当面道贺,此刻说声恭喜。希望你成婚后事事如意,但愿我们两家的矛盾到此为止。” “多谢夫人。”薇珑由衷道谢。 周夫人苦笑,“庙里那一个,我交给你,横竖也就那样了。她认命了,我也就认了。我只怕家里那个不省心,若是想不开招惹到侯爷头上……”她拍拍薇珑的肩,“等你有了儿女就明白了,天下父母欠儿女的居多,为了儿女,明知是错也要犯错。” “夫人的话,我明白。”薇珑语气诚挚,“我想的也与您一样。若有可能,周家不要与端王牵扯不清。” “这些我考虑过。”周夫人笑了笑,“只怕世事不由人。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何况,我需要防的人那么多。” 薇珑笑道:“这倒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翌日下午,梅花阁。 唐修衡站在新添置的花梨木大画案前,左右端详。 第101节 薇珑走进门来,待得阿魏带上门,小鸟一般欢快地跑到唐修衡身边,勾住他的脖子。 唐修衡笑开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闻着她好闻的香气,满足地叹息,“这一阵想得我,总算见着了。” 薇珑笑着勾低他,“才不信你哄人的话。我要是不写信,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着你。” 唐修衡笑得现出白牙,“胡说。岳父大人与我时不时碰面,我怎么好意思寻借口去见你?” “……也是。”薇珑戳着他的心口道,“今日忙不忙?能留多久?” “一个时辰。”唐修衡道,“下朝之后,我就回了家中督造正房、小佛堂,这一天下来,总得去都督府转一圈儿。”他歉意地笑了笑,“近来也需要跟开林、笑山时时碰面,委屈你了。” “我晓得你忙。”薇珑携了他的手,转到矮几前落座,“我就是想看看你,怕你七事八事的累到。” 随后,两个人说起近来的一些事情,近到薇珑昨日进宫,远一些便是周家、程家结亲,末了困惑地道:“程阁老不必说,要成精的人物,周夫人也是明智的人,结亲其实没太大好处吧?万一……” 唐修衡犹豫片刻,“结亲也不是周家与程家结亲。”之后,把程阁老两个女儿的事情讲给她听。 薇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唐修衡对她一笑,“以程阁老为人处世的习惯,想必不会隐瞒周夫人和周益安,他不会允许来日的小夫妻两个看轻周夫人。” “这个人……”薇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唐修衡道:“委实可惜。” 他记得,前世他兴兵北上之际,程阁老辞官致仕,独自离开京城,去向不明。 四十多岁的男子,又身居首辅高位,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程阁老却毫无留恋地放弃。顶梁柱一走,家族乱成了一锅粥,程家就此倒台。 程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病倒在床,数日后病故。 他对此事很是疑惑,但始终没追究原由,毕竟,程阁老从不曾与自己或薇珑为敌,查不查根本没必要。 到今生,周家提早陷入困局,便使得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程阁老的生平引起了陆开林的好奇心。他前世的困惑,随之有了答案。 薇珑也记起了一些事。 前世的周夫人,在周益安失去踪迹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最终万念俱灰,是在梁湛登基之后。 周清音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周夫人反倒生无可恋,两杯毒酒,杀了自己,也杀了周国公。 周夫人辞世之后,周清音在宫里的处境一落千丈:德妃嫌弃她,梁湛连回后宫的时候都很少,由着婆媳两个窝里斗。 这些事,因何而起?是因为他们在那时候才知道德妃那一辈人的恩怨纠葛么? 应该是。 随后发生的,便是程阁老致仕。 “济南廖知府、京城廖家,这两家是不是同宗?”薇珑要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济南廖家,最终是怎样的下场?” “是。几十年前,两位廖家老太爷分宗,一个在地方上,一个因儿子进京为官来到京城。在那之后,两家应该还有走动。”唐修衡知道她也想到了旧事,“程阁老致仕前,问罪济南廖家,那一家人的下场还好,流放至交趾。” 流放数千里……可他说下场还好。薇珑不由得笑起来,随后,她思忖片刻,觉得自己隐隐看到了当年关乎程阁老、周夫人是非的轮廓。唯一不知答案的,是当年廖大小姐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 周益安在母亲院门外踌躇许久,最终还是迈步进门。 周夫人正在翻阅外院的账册,见他进门,温和一笑,“有话跟我说?” “是。”周益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娘,昨日我去了程家一趟,程阁老与我说了一阵子话。” “嗯,听说了。”周夫人见儿子很为难的样子,安抚地一笑,“他与你说的事,我大抵猜得出。你仍旧同意结亲的话,我会帮你风风光光地把程二小姐迎进门;你心里不自在的话,也无妨,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帮你把这门亲事退掉。” “没。没什么不自在。”周益安抬眼凝望着母亲,“不用退亲。我昨日就跟程阁老这样说的。” 周夫人放下账册,有些不解了,“那你过来见我,是——” 周益安走到母亲跟前,“昨夜,我去他病榻前看了看,他跟我说了一些事,一些您年轻时候的事。”他,指的是周国公。 “哦。”周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娘……”周益安握住了她的手,“您,后悔过么?”母亲嫁的是那样的一个人,生下来的儿女,又都是不长脑子的糊涂鬼,“后悔有我这样的儿子么?” “怎么会。”周夫人抬起手来,迟疑片刻,捧住了儿子的面容,“要说后悔,只是后悔到如今才醒过神来,才想尽力帮你过得踏实一些。” “娘……”猝不及防的,周益安落了泪。他想问母亲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是如何独自消受那份终生的遗憾的。 母亲坚韧、明智,在当初,也想过把日子过好吧?最起码,那时想让姨母觉得自己过得还好。不然的话,不会有他和妹妹的出生。 最终让母亲心灰意冷的,是姨母的去世,应该还有与父亲之间的种种不能调和的矛盾。 于是,索性关上心门,清净度日,想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到最终,他与妹妹被父亲养歪了,不给母亲清净。 “娘,”周益安跪倒在周夫人面前,“日后,我凡事都听您的。” 周夫人眼中浮现出泪光。她用力眨了眨眼,笑,“好,好孩子。” · 薇珑与唐修衡见过那一次之后,又有很久没能碰面。 四月、五月间,梁湛曾先后两次设法让吏部的人提议黎兆先、唐修衡离京办差,都未能如愿。 两次都是一样,率先出面反对并推荐更合适的人选的,是程阁老,其次是宁阁老。 第102节 程阁老的意图很明显,亦在唐修衡意料之中。虽然如此,两次事后,他还是诚心诚意地致谢。 程阁老只是闲闲一笑,“五军都督府不能没有你,我这也只是卖个人情罢了。我周围小一辈的人,日后还望侯爷关照几分。” 唐修衡笑着颔首。六月,他通过宁阁老给梁湛找了个差事:去山西兴修河道。 这件事,程阁老赞同,皇帝也无异议。 梁湛以德妃病重为由推辞,皇帝不悦,当即道:“你的意思是,皇后不会妥善照顾你的母妃?对你母妃尽孝,还是对朕尽忠,你看着办。” 梁湛别无选择,只得尽快离京。 他这一走,没几个月回不来。平南王府、唐府,包括周府都松了一口气。 为他这次出行私下里忙碌起来的,是陆开林和沈笑山。 六月,柔嘉公主与薇珑先后及笄。 皇帝与皇后对此都很重视,两个女孩的及笄礼办得分外隆重。 薇珑的及笄礼之后,皇帝情绪颇佳,满心盼着薇珑出嫁,又与皇后没事就给柔嘉挑选如意郎君。 柔嘉听说之后,跟皇帝好一番撒娇,说满心盼着能多陪伴父母两年,姻缘的事过两年再说。 皇帝见她态度坚定,也就由着她。 · 六月下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薇珑有点儿打蔫儿。 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出嫁了,很多事再不能拖延:陪嫁的丫鬟、陪房的人选要确定下来;母亲当年的嫁妆,她要接到手里,清点一番;父亲额外给她置办的嫁妆,包括田产、铺子和库房里诸多历代珍藏的宝物,也要她亲自过目,做到心里有数。 这些事,对于她而言,前世顾不上,都让吴槐打理,今生亲自着手,心境便有所不同。 有时候心里很难过。 像是搬出去自己单过一样,问题是这一搬出去,就是唐家的人了。 舍不得。 黎兆先见女儿情绪低落,以为她是苦夏,七月初,建议她去城外的茉莉园消夏。 薇珑也不想让父亲看着自己担心,便带上林林总总的账目,去了茉莉园小住。 休息几日,情绪应该就能有所缓和。 她不能让父亲担心,生出别的疑虑。 住到茉莉园第二日,夜间,唐修衡悄然潜入园中,到她的寝室看她。 当时薇珑正倚着床头看书,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开心地笑了,让服侍在外间的荷风回厢房歇息,拉他坐到床边,道:“你居然也做得出这种事。” 唐修衡解释道:“听吴槐说你这几日打蔫儿,心里不踏实,过来看看。” “都这么晚了,”薇珑瞧了瞧放在墙角的自鸣钟,“又是城里城外的,回去时方便么?”城门落锁,夜半进城有些麻烦。 唐修衡就笑,“你还想让我赶回去?真舍得?” “……你不是最怕我不安分么?”薇珑笑着搂住他,“今日怎么啦?想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抽法奇奇怪怪的,昨天更新不了,今天登陆不上。 这是昨天的更新,今天的还是晚上更。 嗯,下章应该就成亲了,我准备好开始撒糖了,你萌准备好了吗?o(n_n)o哈哈~ 第42章 更新(单更) “以前你还没及笄, 纵着你罢了。”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完放下折扇, 脱掉玄色粗布袍,“我得洗漱。” 薇珑下地,指一指通往耳房的门,拉着他的手走过去。 作为盥洗室的这间东耳房面积宽敞,南北分成两间, 里间又用槅扇划分为两小间。 薇珑走到里面, 转到东面那间。 这里面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 东墙下是一个浴桶,墙上有一个圆形的竹筒斜斜从外面伸到浴桶上方。 旁边有一张杌凳,一个放着手巾、薄毯、帕子的竹制架子。 薇珑取过舀水的木瓢, 在竹筒上敲了几下, 又轻轻晃了晃竹筒。 几息的工夫之后,那边的婆子轻轻晃了晃竹筒, 表示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竹筒这边上翘又落下,热水随之倾泻而下。 如此三次, 热水到了浴桶高度四中之三的位置。 唐修衡一笑,家中正房的盥洗室也是这样布置的。而且他也知道,浴桶底部有一个可以□□的软塞子,下方正对着排水的水槽。 薇珑给他安排好相应的小事,便要回寝室。 唐修衡带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不陪我?” 第103节 “胡扯。”薇珑笑着推他。别说根本没这种先例,就算有, 今日她也没这个兴致。 “真的不想试试?”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薇珑偏头躲闪,他板过她的脸,捕获她的唇。 “嗯……”薇珑掐住了他肩头。 唐修衡低低地笑起来,继而加深亲吻。 他舌尖扫过她的唇,撬开她的贝齿,碰到她舌尖,温柔撩拨。 水汽氤氲中,他的亲吻越来越炙热,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到她身上,室内也越来越湿热。 热,她觉得热,越来越热。 “不行,太热了。”她跟他嘀咕。 唐修衡的手径自伸向她的衣带。 薇珑又气又笑,勉力推开他,“别闹了。”随即转身,匆匆走出去。 进到放了冰块的寝室,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到了床前,把他的锦袍叠起来,放在置于床帏的小杌子上。 夏日里,穿着最舒服透气的,反而是寻常贵公子不屑一顾的这种粗布衣。他穿衣只求舒服自在,并不在意那些面子上的事儿。 她重新歇下,倚着床头看书。 过了多半个时辰,唐修衡转回来,坐在床边,脱掉鞋袜,除掉白绫衣,躺在她身侧之际,用眼神询问她,见她点头,把灯熄灭。 刚沐浴过,他身上微凉。 薇珑凑到他身边。 唐修衡默契地伸出右臂让她枕着,左臂环住她纤细的身形,“说来听听,这几日为什么不高兴?” 薇珑照实说了,末了道:“你们家是多一个人,我们家则是少一个人。虽然知道早成亲最好,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明白。”唐修衡轻拍着她的背,“成亲之后,我们仍旧可以隔三差五地回去陪着王爷。王爷自年初就协理工部修缮宫殿,但还是想修建棠梨园——前几日跟我提了两句。” “有必要么?”薇珑对此兴致缺缺,“我不想让爹爹弄那个园子,包括清心园,也不想建。” 棠梨园在她手里耗时七年,想想都觉得累。如果自己不参与的话,又怕园子建成之后看着别扭,索性希望谁都不要去着手。 “至于清心园,给太夫人建个别院吧?”她商量他,“依照她的喜好去建。”亭台楼阁的风格不同,园子的风格也就不同。 “行啊。这事儿不急,心急也没用。”唐修衡笑道,“至于棠梨园,你大可不必干涉。你的毕生所学,与王爷的生平所学不同,让王爷去修建,有什么不放心的?” 最要紧的是,父亲的日子过于清闲也不好,总该有个事情消磨时间。薇珑想通了这一点,欣然点头,“也对。我不管那些就是了。” 她的手落在他腰际,轻柔地来回摩挲。窄窄的腰身,侧躺的时候,明显地凹陷下去。 她时不时地握一下,很喜欢这种触感。 他则自然而然地挑落她的衣带,温热的手掌贴着她来回游转,温温柔柔的,很舒服的感觉。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片刻后,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晚间用过饭没有?” 他衣服上并无尘沙,还带着浅浅的晾晒后阳光的味道,一定是乘坐马车过来的。那可很耗时间。 “……”唐修衡似是想了想。 “想不起来了?”她话音未落,觉得身上一轻。 贴身小衣的系带松开来。 薇珑又气又笑,抬头咬了咬他的下巴,“没事找事呢?” “嗯。”唐修衡轻轻地笑,掌心蹭着雪峰,“闲着也是闲着。” “民以食为天,先说正经的。”她点了点他的唇。 “说正经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改为用手指轻捻慢拢,“饿了。” “……”薇珑身形一僵,咬住唇。 唐修衡调转两人身形。 昏黑的光线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子亮晶晶的,语带戏谑,“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那就合该饿着。”薇珑掐了他一下。 “怎么会。”他低下头去,“两颗红豆就管饱。”继而低下头去,舌尖一卷。 “唐修衡……”薇珑语气颤巍巍的,知道自己这一晚是有的受了。 · 天明之前,唐修衡起身穿衣,把动作放到最轻。 薇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只手则向后伸过来,寻找着什么。 他松松握住她的手。 她立刻安静下来,继续沉睡。 过了片刻,他把她的手放到她身前,缓缓放开,拿过薄毯给她盖上。 凝视着她酣睡的容颜,到底没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的面颊。 第104节 薇珑睫毛闪了闪,继而不情愿地醒过来,转身平躺着,语气有些慵懒:“这就走?” “嗯。”唐修衡笑,“做贼的哪有天明再跑的。” 薇珑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辛苦了。” “乖乖等我娶你。”他贴着她的面颊,柔声道。 “嗯。”薇珑颔首,“快些娶我。”停一停,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气呼呼的,“等我找你报仇。” 昨晚一时说话一时嬉闹,她实在是被折腾得不轻。这厮说起来是什么都没做,也可以说什么都做了。 以前不忍心下手的话还真不是假的。瞧她及笄了,就可着性子来。 唐修衡低低地笑开来,“行啊,我等着。” 又厮磨片刻,他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薇珑在床上躺了会儿,随后起身,把小衣、藕色绫衣穿上。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皱巴巴的,但此刻实在是懒得动,只得将就着。 这天下午,吴槐来到别院,问起薇珑打算带哪些人出嫁。 薇珑如实告诉他:“房里的丫鬟,自然是带着荷风、涵秋、琴书、安亭四个;此外再带上小厨房里的两个人、针线房里的三个绣娘;至于相应产业的管事,等我回家之后挨个儿见见,另行安排。” 吴槐听完,等了片刻,奇怪地看着她,“就这些?” “是啊,就这些。”薇珑笑道,“不少了。” “那我呢?”吴槐心急起来,“王爷可是说过,让我做郡主的心腹。” “别急。坐下说话。”薇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你是王府大总管,我怎么能让你做陪房呢?况且,王府最得力的人始终是你。唐家怎样都能保我无虞,你留在家中,好生照顾爹爹就好。” “……”吴槐打心底透着不情愿和不高兴,“让我做陪房简单的很,我犯个错,降为三等管事,这样不就能陪着您出嫁了?” “你啊。”薇珑笑着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也不想想,我要是带着个犯过错的人出嫁,谁面子上能好看?” “那要不然……” “听我的吧。”薇珑笑道,“你留在家里的好处更多:一来有你照顾着爹爹,我最放心;二来有个什么事,命人传话给你,你更方便行事。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唉——”吴槐长长地叹息一声,“道理我都明白,也猜得出您是这心思。可我就是担心……” “我晓得。”薇珑笑道,“有几个丫头跟着我,出不了事。但凡有事,我就会告诉你。” 好一番宽慰,吴槐才算好过了一些,走的时候还是有些垂头丧气的。 不管怎样,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又在别院住了两日,薇珑情绪恢复如常,回到家中。 夏日过去,徐夫人时时登门,帮薇珑打点嫁妆。 唐家那边也正经忙碌起来,唐太夫人反复查看聘礼的清单,再三斟酌有无短缺之处。 夏日里,正房和小佛堂建成,粉了墙壁,铺好地砖之后,将家什一样一样安置进去。到如今,已经准备妥当。 在忙碌喜乐的氛围中,迎来八月,过了中秋,唐府的聘礼送到平南王府。 薇珑出嫁前夕,徐夫人逗留到入夜,遣了几个丫头,与薇珑说了好一阵子话,不外乎是交代她出嫁之后要孝敬长辈、对夫君体贴、与妯娌和睦相处。 薇珑低头听着,时不时点头嗯一声。 末了,徐夫人起身,按下心里的不自在,从袖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裹。 薄薄的,隐约可以看出里面是一个小册子。 “收好了。我该走了。”徐夫人把东西交到薇珑手里,转身离开。 薇珑拿着手里的东西,知道那是什么,也很有些不自在。想了片刻,命荷风寻来自己的首饰匣子。 匣子不小,宽高各有半尺多,里面有一个特地做出来的夹层。原本是想存放银票和很名贵的首饰用的,这会儿觉得手里这东西烫手,便暂且安置到此处。 之后再无别的事,薇珑在灯下看书到戌时,沐浴歇下。 其实很想与父亲说说话,但是父亲不来,她又不能寻到外院去,只得作罢。 她和父亲就是这样,最是关心对方,但很少流露到言语之中——父亲很少说这类的话,她也就没法子撒娇。 这样也好,不会引得彼此伤感。 翌日,徐夫人和几位贵妇、喜娘早早前来。 薇珑沐浴之后,穿上大红嫁衣,由着喜娘打理妆容、头饰。 戴上凤冠之后,薇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脸是不是太白了一些?唇是不是太红了?用螺子黛修饰过的眉毛是不是太黑了? 她犯嘀咕的时候,在场众人已交口称赞。 好吧,就这样吧。她想,这会儿要是较真儿,不安俗例装扮的话,会有人觉得不吉利。 两世为人,嫁给唐修衡实在是不容易。 心里再别扭,她也不敢有一点异于常人的表现,只盼着这一日赶紧过去。 说笑一阵子,人们转到花厅去,让她安心等待吉时。 吉时是傍晚,现在就全副穿戴起来,真是多余。 第105节 薇珑正襟危坐了片刻,便受不住了,把凤冠除下,拿过一本书来看,却是三心二意,看半晌也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 午膳时,她只吃了几口东西,喝了两口水。 终于,等到了唐家前来迎亲。 涵秋喜不自胜地跑进门来禀道:“陪侯爷前来迎亲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今日一起出现,实在是少有的阵仗……” 薇珑笑微微地听着,心里却已觉得累得慌:这才算是刚开始,等到嫁过去,又要枯坐很久。 有过出嫁的经历就是这点儿不好,她只顾着琢磨那些繁琐的莫名其妙的规矩了,由此,今生本该有的满心憧憬,都被这些不耐烦冲散。 直到拜别父亲时,薇珑才凝神于眼前。 那一刻,她心里亦喜亦悲。喜的是她确信唐修衡会真正成为父亲的半子,与自己一同尽孝;悲的是家里从此之后,就只有父亲一人了,会不会特别孤单、寂寞? 这难言的复杂情绪久久萦绕于心头,伴着她上了花轿,在喧嚣的路上进到唐家。 拜过天地、高堂。对拜之后,薇珑由唐修衡引着到了洞房。 挑落薇珑的大红盖头,她绝美的容颜出现在眼前。 她初时有些茫然,与他眼神相接时才放松下来,微微抿唇,牵出清浅的笑意。 唐修衡有片刻的恍惚,心里的喜悦真实地激荡起来。 站在门口观望的女眷们发出的惊叹声、赞誉声让两个人收回心神。 薇珑望向那些女子。明亮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容清晰地入目,可她脑筋有些打结,辨不出谁是什么身份。 礼毕,唐修衡和声道:“我去外院敬酒。” “嗯。”薇珑轻轻点头。 唐修衡微微侧转身形,挡住众人的视线,用口型对她道:“好美。”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浏览器,火狐都拯救不了不定时抽的问题。 下章看情况,今晚不要等,抽的我码字都在暴躁中,可能会定时两点发布,明早看哈~ 第43章 更新(单更) 薇珑莞尔一笑。 唐修衡出门之后, 女眷们正要围上来,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来了, 惹得人笑着打趣: “你们两个,不帮着婆婆应承宾客,怎么跑来了这里?” 二夫人笑道:“我们就是在帮婆婆应承宾客啊,你们都跑来这儿,我们不作陪怎么行?” 三夫人则踩着轻快地脚步到了薇珑近前, 低声问:“累不累?” 累, 累得要命。薇珑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这样答,微笑着摇头, “还好。”说话间, 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位熟人——周夫人。她礼貌地颔首一笑。 “等会儿人散了就好了。”三夫人悄声说完,站直身形, 看向人群中的两人,语气如常地道,“我来给大嫂引见, 这位是程夫人,”指一指一位贵妇,恭敬地一笑,又指向一旁的一个妇人,“这位是廖太太。” 薇珑在这样的时候,绝不能够起身,便只是让笑意愈发柔和, 循着三夫人的手势,先后看到了程夫人和廖太太。 程夫人生的不高不矮,身段窈窕,半月形眼睛,长眉入鬓,笑起来竟有着少女的甜美。 廖太太个子较高,人有些丰腴,圆圆的一张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似是天生含笑,给人喜气洋洋的感觉。 廖太太,也就是周夫人的嫂嫂。 程夫人呢,薇珑看到她,最先联想到的是程阁老,之后才意识到,这个人是周夫人的堂姐或堂妹——当然,前提是济南廖家和京城廖家现在还愿意这么论资排辈。 薇珑以笑容、颔首和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视线状似无意地游转一下,无意识地比较着周夫人和程夫人。 单独相见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处于人群之中的周夫人,会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因诗书才情而生的优雅气质、韵味,非寻常人可及。 至于程夫人,当初是如何嫁给程阁老的?让程阁老多年冷待,当初是不是也曾介入婚事? 这年头闪过脑海之后,薇珑也明白过来,二夫人、三夫人是特地赶过来的,担心有人在大喜的日子用言语给她添堵。 随后,女眷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起二夫人和三夫人来,言辞或是隐晦或是委婉,但意思是询问何时能让太夫人抱上孙儿。 薇珑装作听不懂。 二夫人、三夫人则红了脸,撒着娇让这些人回宴席上。 人们便又与薇珑寒暄两句,顺势道辞离去。 总算是清净了。 薇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一旁的喜娘主动道:“将夫人的陪嫁丫鬟唤进来可好?” “有劳。”薇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封红,递给喜娘。 喜娘连声道谢,说了几句吉祥话,转去唤来荷风、涵秋。 薇珑完全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这身衣服,能不能脱掉?” 荷风、涵秋面面相觑,继而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 薇珑蹙了蹙眉,晃了晃头,又捶了捶腰,刚要站起身来活动一下,两个丫头连忙出声阻止: “不行不行,您今日可不能下地。” 第106节 “……”薇珑横了她们一眼,刚要说话,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了门口,恭声道: “禀郡主,圣旨到。侯爷要回来更衣,说着话就能到。” “知道了。”薇珑听了,对两个丫头扬一扬眉,开心地笑了——要按品大妆去接旨,不下地可不行。 荷风、涵秋也跟着笑起来,随后前者脚步轻快地去取衣服。 唐修衡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身后跟着一名丫鬟。 他径自走到床前,揉了揉薇珑的脸,“累坏了吧?” 薇珑瞥一眼涵秋,推开他的手,继而诚实地道:“有点儿。” 瞧着她别扭的小模样,唐修衡笑意更浓。 随他进门的丫鬟找出他的大红官服,捧到他近前。 唐修衡转手接过,径自去净房更衣。 丫鬟特别不安地道:“禀郡主,侯爷以前一直住在外院,而且好像一直就没让丫鬟服侍过衣食起居。”担心薇珑会因此认为唐府没规矩。 “知道了。”薇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涵秋打赏,又道,“往后按府里的规矩来,不需唤我郡主。” 丫鬟接过封红,屈膝行礼道:“是,奴婢谨记夫人教会。” “去忙吧。”薇珑见荷风捧着衣服趋近,转去更衣。 皇帝今日这道旨意,一是册封薇珑为一品诰命夫人,二是有两柄玉如意赏给薇珑和太夫人。 用意很明显:给唐家锦上添花。 领旨谢恩之后,刘允先对太夫人行礼道贺,又笑着对唐修衡和薇珑行礼,“老奴恭喜侯爷、郡主喜结连理。” 三个人先后还礼道谢。 随后,刘允道辞,唐修衡亲自相送。 薇珑走到太夫人近前,屈膝行礼,“娘。” 太夫人伸手扶她,笑眯眯地端详片刻,“真是好看。” 余下的兄弟三个笑着上前来,对薇珑拱手行礼,齐声道:“大嫂。” 薇珑侧身受了,微笑着还礼。 唐修征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道:“娘,大嫂,我和三弟、四弟去招呼宾客。” 太夫人笑着颔首,“快去吧。” 三爷唐修徽和四爷唐修衍笑着随唐修征走远。 太夫人握了握薇珑的手,“这一日下来,委实辛苦。今日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你早些回房去,用些茶点。” 薇珑知道太夫人还要应承宾客,自是恭声称是,行礼道辞,转身时分别与二夫人、三夫人相视一笑,回往正房。走出去一段,二夫人赶上来,低声提醒道: “回房后吃点儿点心,歇息片刻,要是穿着嫁衣太累,就换一身家常的红衣。放心,没有谁会再去打扰,唐家可不准宾客一个个往新娘子房里跑。我和三弟妹嫁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薇珑感激地一笑,“多谢二弟妹。” “快回房吧,明日得空再说话。”二夫人说完,笑盈盈地去寻太夫人和三夫人。 有了二夫人的提醒,薇珑再不需担心什么,回房后就换了身家常的正红色衣裙,把身上沉甸甸的首饰也除掉,只留了束发的簪子。 整个人立时轻松很多。 更衣的地方,设在与寝室相连的东面耳房。 这间作为净房的耳房与茉莉园的格局一样,外间居中设有屏风,屏风里面是更衣的地方,外面的空间则用来放置盆架等洗漱用具。 更衣的空间很宽敞,小妆台上是一面玻璃镜子,一旁放有衣架、太师椅、杌凳。 薇珑侧头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琢磨着要不要洗去妆容的时候,唐修衡走进来。 她转头笑看着他,明知故问:“还要把衣服换回去?”他很不喜欢穿官服,大抵是因为上朝去衙门都要穿着,官服意味着一种规矩,让他有些抵触。 “嗯。”唐修衡站在她身边,看着镜中的彼此,“看什么呢?美得把自己迷住了?” 薇珑忍俊不禁,“才不是。从一早就瞧着很奇怪,刚才在想,能不能洗掉。” 她平日也和寻常闺秀一样,会用养颜的膳食,但从不会在脸上涂脂抹粉,保养双手的香粉、油膏却是不少。 “那就洗掉。”唐修衡抚了抚她的面颊,“平白多了一层东西,想来也受罪。” “那不就不好看了么?”薇珑故意逗他。 “我们清欢什么时候都好看。”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好看的样子,都在我心里,忘不了。” 薇珑笑着抬眼凝视他。 他今日又何尝不是特别的悦目,眸子特别明亮,眉间凝着若有若无的笑,与平时或忧郁或清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又深深呼吸,嗅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今日要喝很多酒吧?” “嗯。”唐修衡道,“有没有的交情的都来了。” “要不要准备醒酒汤?” 第107节 “不用。”唐修衡一笑,“有帮我挡酒的,不会喝醉了回来闹腾你。” 薇珑想想也是,他有三个弟弟,还有陆开林这样的好友,这几个人不会看着他被灌酒。“那我帮你更衣。” “不用。”唐修衡将她按在太师椅上,自己麻利地更衣,“要是乏了,你就先睡一觉。我吩咐过了,不会放闲杂人等进来吵你。” “好。” 唐修衡柔声道,“明日要起个大早,娘若是起得早,就请安敬茶,随后进宫谢恩……事情可不少,你不养足精神,怕是撑不下来。” “……哦。”薇珑按了按太阳穴。 唐修衡忙里偷闲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今晚我不折腾你,是那么回事就行了。” 什么叫“是那么回事就行了”?薇珑起身,“我去洗脸。”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掐了他一把。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 薇珑身体乏的厉害,知道自己该抓紧睡一觉,可睡意就是不肯光顾。 而且,听着隐隐传到正房的喧嚣喜乐的声音,什么心情都没有。 她在室内转了一圈,在西梢间看到几本书,都是易经、奇门遁甲、兵书之类,一看就是阿魏帮他拿到正房的。 她选了一本奇门遁甲,回到寝室,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凝神看书。 这次真的看进去了,因为知道每字每句都要细品,而且再认真也不代表能看懂。 看了十几页之后,不解之处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跟看天书没什么区别。 她把书放下的时候,更鼓声传入耳中。 竟已二更天了。 薇珑想吩咐荷风、涵秋重新铺床,却记起等唐修衡回来还要喝合卺酒,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回来。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仔细地打量室内的陈设。 妆台上乍看还好,越看越碍眼。 她尽量让自己忽略,越这么想越做不到。 坏了。 她掐着自己的手,怎么在这时候犯病了? 到底是忍不住,亲自动手去收拾,把小杌子放到居中的位置,再把之前除下来的首饰逐一放回到锦匣或抽屉里。 正认真忙碌着,唐修衡回来了,喜娘也跟进来。 唐修衡的面色比离开的时候略显苍白,身上的酒味浓烈。没少喝。 薇珑不情愿地放下手边的活计,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与他饮过合卺酒。 赏了喜娘,唐修衡很自觉地去沐浴。 薇珑继续忙着收拾妆台,让荷风、涵秋把床上的枣子、栗子等东西收拾干净,重新铺床。 末了,薇珑去洗漱一番,换了大红色的寝衣,强迫自己歇下。 红色缎面锦被,上面浮着戏水鸳鸯;大红色纱帐,映着烛火摇曳的光影;她的红绫寝衣颜色略浅一些…… 全然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屋宇是前世清心园里的样子,但这是在唐府。 薇珑闭了闭眼,挪动了一下身形。全然陌生的床榻,一丝让她熟悉、安稳的感觉都没有。 她双臂伸到被子外面,双手交叠,望着床顶出神。 唐修衡回来歇下的时候,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情绪不大对。 他把她安置到里侧,柔声问:“不自在?” “有点儿。”薇珑的笑容有点儿无奈,“早知道……就不看书了。”应该是疲惫的缘故吧,反倒更容易犯病。 唐修衡把她揽到怀里,左臂隔着锦被搂住她,“我哄着你,先睡一觉。” “……不合适吧?”她想说没事,却又担心适得其反,很矛盾。 “夜那么长,先好好儿睡一觉。”唐修衡吻了吻她嫣红的唇,“听话。” “嗯。” 唐修衡轻轻拍打着她,“这是你我以后要过很多年的家,有我陪着你呢。”停一停,故意逗她,“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 薇珑笑起来,心神不自觉得有所放松,“随你。” “随我就不讲了。”他也笑,“压根儿就不会。” 薇珑把脸埋到他胸膛,呼吸着他的气息,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袭来,她堕入梦境。 · 醒来的时候,薇珑最初只觉得床榻内很明亮,一下子紧张起来,刚要坐起身,透过帘帐看到了红烛的光影,这才放下心来。 “唐修衡……”薇珑轻轻地推他,“什么时辰了?” “刚到子时。”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只睡了这么一会儿?” 第108节 “睡的时间也不短了。”薇珑仰脸看着他,“我们……” 他睁开眼睛,笑,“把正事儿办了?” “是啊,怕你忍出病来。” 唐修衡眉梢一扬,“那可是好事。” 他低下头去,点一点她的唇,“别怕,好么?” “嗯。”薇珑缓缓阖了眼睑。 他温温柔柔地索吻,慢慢地让她的美呈现在眼前。 他送她的吊坠,她戴在颈间,凝脂的白让那欲滴的红更为醒目。 随着手掌的摩娑,他周身热起来,无可控制。 因为再不需克制。 几番拨撩,温汩涌出,她颤慄着,但并不推却。 他一点一点地推进,拥有她。 冲破阻碍时,薇珑锁紧眉头,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眼睛睁开来,无助又困惑地问他:“怎么这么疼?” “……你把我难住了。”他怎么知道这回事?但不敢再动。 薇珑尽全力让自己放松,“没事,没事了。” “没事才怪。”她小脸儿都有些发白了。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明日早间仆妇们要是看到床上干干净净的,不知会怎样的惊诧。 唐修衡刚要说话,她亲了亲他的唇角,“都说了,没事。”手指蹭着他的肩窝,又道,“稍微……慢一点儿就行……”语毕,舌尖在他唇上打个转儿,撬开他的唇。 唐修衡呼吸又急了起来,一面近乎蛮横地吻住她,一面则是轻柔之至,慢慢抽挑。 薇珑想专心眼前的事,可脑子不配合。 她在想为何感触完全不同。 是不是前世病重的缘故,感觉迟钝?又或者,是习惯了剧痛,这点儿不适在当时根本不在话下? 应该是吧。 但是……感触真是相差太悬殊。前世的心疾能原封不动地带过来,怎么抵御疼痛的本事不一并带来呢? 唐修衡感觉到怀里的人走神了,又气又笑又无奈,他悬身凝视着她,“一心二用能好过一点儿?” 薇珑慌乱地眨一眨眼睛,“嗯……好像是。” 唐修衡好像天生没有责怪她的那根儿筋,好脾气地问道:“可我难受,怎么办?”说不好听点儿,就像是各忙各的情形,太伤人了。 薇珑看一眼帘帐,“今晚是不是不能够熄灭灯烛?” “这话真是多余。”唐修衡低头吻上她眼睑,“闭上眼睛,专心点儿。” “……我尽量。”薇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 “给点儿面子。” 薇珑理屈又委屈,“我也不想这样。” “知道。”他语气柔和,“娇气点儿是理所应当,但这时候神游天外就要命了。” 薇珑心生笑意。 之后,凭着他一再的迁就,这事儿总算是办完了。 别说尽兴,他简直就是在受罪:说算了,她不答应;半道她走神了,他还得把她哄回来,重新开始。 ——薇珑知道,所以特别内疚,搂着他不撒手。 唐修衡失笑,“怎么?再来?” “时间来得及么?”她不知道从这儿到宫里的路程要走多久。 唐修衡由衷地笑了,“玩笑话你也当真。” “心里过意不去。”薇珑蹭了蹭他的肩头。 他问:“过意不去要怎么办?” 薇珑认真地想了想,“以后补偿你。” 第44章 更新(单更) 新婚(2) 进宫谢恩之前, 薇珑和唐修衡去了兰苑,给太夫人请安。 两人行过跪拜大礼, 薇珑给太夫人敬茶。 太夫人接到手里,啜了一口,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继而放下茶盏,取过何妈妈捧在手里的首饰匣子, 递给薇珑, “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怎么打扮都好看。这是我给你挑选的首饰。” 第109节 薇珑接过,觉得沉甸甸的, “谢谢娘。” 太夫人笑道:“先去宫里谢恩吧, 回来再说话。” 薇珑与唐修衡称是,行礼退下。 太夫人望着夫妻两个的背影, 笑意更深。 何妈妈忍不住啧啧称赞,“小夫妻两个,实在是鲜见的般配。单个站出去, 都是万中挑一,站在一起更让人觉着好看。” 说的是两个人的气质也般配,站在一起,能将彼此衬得更加悦目。太夫人也有这感觉,不由得笑着颔首。 那边的薇珑、唐修衡乘坐马车去往宫里。 路上,唐修衡展臂搂着薇珑,“要不要睡一会儿?” 办完那件正事, 小妮子就没合眼,沐浴之后,让丫鬟把几个首饰匣子拿出来,挑选今日进宫、认亲时分别需要佩戴的首饰。 他打趣她没事找事,她则一本正经地说一辈子就这一次,当然要郑重对待。 他心说那不是废话么?嫁娶可不就这一次。继而便卧在床上看着她忙活,直到起床洗漱。 薇珑倚着他,摇了摇头,“是有点儿累,但是不困。” “那就说说话。”唐修衡温声道,“认亲时来的人,是二弟妹、三弟妹娘家的人,再有就是唐家的通家之好,与我常来常往的一些人,例如陆开林、沈笑山、林同。” “沈笑山也会来么?”薇珑有点儿意外,更多的是高兴。 “嗯。”唐修衡颔首一笑,“平日他跟开林一样,得空就来府里,跟娘说说话。娘跟他很投缘,现在对他跟对开林一样。” “那可是好事。”薇珑笑问,“这次就让他在京城安家落户吧?” “娘是一心想给他物色一桩好姻缘。只怕他无此意。”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前世沈笑山始终孑然一身。到最终,把万贯家财转手让给唐修衡,自己拜在章真人名下,遁入空门。 究竟是因何而起,唐修衡不清楚。前世始终是相隔千里,不知彼此的私事。如今他请沈笑山来到京城,便是想试一试能否改变挚友的生涯。 遁入空门,说起来简单,但真正走到那一步的人——尤其一些行当里的翘楚,终究是极少数,几十年上百年都不见得出一个。 到了宫里,皇帝今日延后了见内阁的时辰,与皇后、柔嘉公主在椒房殿说话。 唐修衡与薇珑相形进门,行礼谢恩。 皇帝、皇后笑着命夫妻两个平身,又唤内侍赐座、上茶点。 皇帝望着唐修衡,眼神慈爱,“你这些年征战在外,回京后又忙于公务,实在是辛苦。趁着这一段日子的假,好生休养。” 唐修衡成婚前后,他给了四十天的假。 唐修衡称是谢恩。 “等到你添了儿女,朕再给你一两个月的假。”皇帝说完,哈哈地笑起来,“最好是明年就让朕兑现这句话。” 皇后笑着附和。 唐修衡和薇珑汗颜。 柔嘉权当没听到这些,对唐修衡道:“听说侯爷年少时善音律,抚得一手好琴,近年来却不曾再碰过乐器,所为何来?是忘到了脑后,还是一直不曾再有过那份雅兴?” 唐修衡牵了牵唇,刚要回答,皇帝把话接了过去: “他的手伤了,左手中指、右手无名指没有知觉。”是在唐修衡回京之后,一次君臣闲话家常,他问起,唐修衡如实相告。 “……哦。”柔嘉很是不安,“真是可惜。是我失言了,侯爷勿怪。” “不碍的。”唐修衡语气温和,“抚琴本就是年少时一时的喜好。” 皇帝笑呵呵的,“你不以为意,许多人却是巴不得听你弹奏一曲。到今日知情的,恐怕也就在场这几个人。” 这倒是。薇珑心想,大抵陆开林、沈笑山都不知道他再不碰琴的原因。他就是那样,情愿与人打哈哈,也懒得说实情。 皇后端详着薇珑,片刻后,悄声吩咐若馨两句。 片刻后,若馨捧着一个狭长、小巧的首饰盒子回来。 皇后取出里面的一对儿赤金鸽血红宝石簪子,亲自给薇珑戴在头上,笑道:“平日你也不喜欢大红大绿的物件儿,要赏你这样的首饰,也只有这时候合适。” 薇珑行礼谢恩。 柔嘉走过去,凑趣道:“我喜欢大红大绿的。母后,您还有多少这样的首饰,一并赏了我吧。” 皇后与薇珑都笑起来。 随后,柔嘉握住薇珑的手,“我要跟薇珑去偏殿说说话,等会儿就回来。” 皇帝皇后颔首一笑,随她们去。 到了偏殿,柔嘉把薇珑按在椅子上,认真端详片刻,笑道:“都说女子嫁人之后,会有明显的改变,你怎么却是个例外?” “有那种说法么?”薇珑摸了摸脸颊,“只是打扮略有不同罢了。” “这倒是。”柔嘉笑道,“大多都是这样吧,前一日寒酸,嫁人后珠光宝气的毕竟是少数。”随即亲亲热热地挨着薇珑坐下,说起宫里的事情: “德妃那身子骨是真垮了,到眼下,坐起来都很吃力。父皇去看过几次。她每次都说想见端王和安平,父皇只让她好生将养,不要整日里胡思乱想。” 薇珑顺势问道:“安平公主这一阵怎么样?” “安静的出奇。”柔嘉有些困惑,“这一阵的安静,可不是以往憋坏那种,根本是有些心如死灰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卧床不起,蒙头大睡。” 第110节 这种情形,薇珑其实也有过。最难熬又无计可施的日子,只想在睡梦中度日。但她比较惨,连放纵自己不问世事的时间都没有。 但愿安平早些接受现实,给自己寻一条出路。 那样一来,彼此都清净。 让她想起来就腻烦的旧人,她不是希望再不看到,就是希望与前世的情形迥异。 说笑一阵子,柔嘉与薇珑回到正殿。 皇帝和唐修衡已经从家常说到了军政,神色郑重。 皇后在一旁,很有些啼笑皆非的样子,见女儿与薇珑返回来,笑着给君臣两个打岔。 皇帝会意,笑起来,“过段日子再说这些。回府吧,眼下你们只管好生过日子。”又叮嘱薇珑,“柔嘉府邸那边,你实在记挂的时候才准去看看。事有轻重,知道么?” 薇珑称是。 夫妻两个行礼告退,回到唐府。 认亲的时候,正如唐修衡说过的,除了二夫人、三夫人的娘家人,便是林同、陆开林、沈笑山等与唐修衡常来常往的人。 薇珑碰都不碰针线,因而见面礼都是从嫁妆里选出来的文房四宝、金银玉石摆件儿,比自己年纪、辈分小的,则一律给封红。 在场的人对薇珑的喜好、做派都有耳闻,知道这郡主手面大,准备的便也都是或文雅或名贵的礼物。 认亲之后,一行人转去用饭,男女席面用帘子隔开。 饭后,这一日总算是打发过去了。 薇珑早早沐浴歇下,命荷风点上助眠的香,很快沉沉睡去。夜半,恍惚间,她知道唐修衡回来了,猫一般腻到他怀里,再度入梦。 转过天来,三朝回门。 临走前,太夫人对薇珑道:“日后你得空就回王府小住几日——记着告诉王爷。” “嗯!”薇珑由衷地感激,“娘,谢谢您。” “这孩子,跟我可不准这么客气。”太夫人笑着拍拍薇珑的手,又叮嘱唐修衡,“不必急着回来,傍晚时分到家正合适。” 唐修衡笑着应是。 回到王府,两个人在外院下了马车,便看到了黎兆先和吴槐。 “爹爹。”薇珑小跑着过去。 黎兆先无奈地摇头,“慢些走,没个体统。” 薇珑就笑,又看向吴槐,“大总管这两日可还好?” 吴槐眼圈儿微红,唇畔却有着欢喜的笑,“回郡主,小的好得很。” 唐修衡笑着走过来,拱手行礼。 转到莳玉居,夫妻二人行大礼,给黎兆先敬茶。 随后,薇珑与吴槐回到内宅。 吴槐问道:“这两日,王爷正跟小的商量呢,要不要把您书房里的书都送到唐府去?” “不用。”薇珑道,“平时常用的那些都跟着嫁妆走了,书斋维持原样给我留着吧,需要什么书,我让人回来取。” “也好,也好。”吴槐频频点头。 “我的院子也是一样,都照原样维持着。何时得闲,我就回来住一两日,陪爹爹和你说说话。” “那样自然最好。”吴槐笑道,“只怕王爷不答应。” 薇珑扬眉,“我婆婆都答应,他不答应也没用。”父亲只自己一个孩子,不同于寻常的闺秀,常回娘家是情理之中。 吴槐喜笑颜开。 上午,薇珑在书斋消磨多时,亲手整理出嫁前弄得顺序混乱的书架,又回到房里收拾了一番。 正午回到外院,和翁婿两个一同用饭。 下午,翁婿两个对弈,薇珑在一旁观棋。三个人时不时说笑一阵。 唐修衡问薇珑:“你不能下棋的传言,是真的?” “算是吧。”薇珑笑道,“总是输,一来二去的,就没了兴趣。” “现在连吴槐都能连赢她好几局。”黎兆先笑道,“不过,十来岁的时候,有一阵还算有天赋,经常连赢我三局。” 唐修衡不免意外地扬眉,对薇珑一笑,“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横竖我消磨时间的消遣多得很。” “也是。”翁婿两个异口同声。 将近傍晚,唐修衡与薇珑该回府了。 临上马车的时候,薇珑回眸,看到了父亲和吴槐眼里的不舍,心里很是难过,要很努力的控制,才能让笑容如常。 “回去吧。”黎兆先摆一摆手。 薇珑点头,上了马车。到半路,终究是忍不住,揽住唐修衡的手臂,语气闷闷的:“爹爹说,‘回去吧’。” 第111节 唐修衡抚着她的背,“所以,我们一定要把日子过好。” “嗯。” 他承诺:“放心,我会尽全力对你好。”停一停,又道,“明日,我们去舅父家里一趟。早上我吩咐阿魏送帖子过去了。”舅父家,指的是徐家。 “好。”喜悦冲淡了心头的伤感,薇珑笑起来。 · 当晚,阿魏有要事禀明,唐修衡去了静虚斋的书房。 阿魏道:“近来,皇上去看望德妃的时候,德妃私底下都对皇上说自己时日无多,又称自己这些年都愧对娘家。 “她说因为她当年气盛的缘故,连累的家族败落,更耽误了她五妹的婚事——眼下,凌五小姐已经二十二岁,仍然待字闺中。” 唐修衡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猜出了德妃的用意。 阿魏继续道:“德妃说平南王至今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又已出嫁,所以,想请皇上给平南王和凌五小姐赐婚。” 唐修衡不怒反笑,心想薇珑若是听闻这种事,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有些人,是一定要给予生不如死的惩戒。而德妃这种人,只有死透了,别人才能得到清净。 德妃说自己时日无多,那就让她早些毙命。至于凌五小姐,要想想法子,让她的亲事快些有着落。 只是病故的话,未免太便宜德妃,给她安排个罪名才是上策。 具体如何行事,他得好好儿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儿要修改下前面几章的错处。 第45章 更新(单更) 新婚(3) 思忖间, 有小厮在门外禀道:“侯爷,沈先生来了, 这会儿去给太夫人请安,顺带送去一些江南那边送来的衣料。沈先生说等会儿再过来与您说话。” “知道了。”唐修衡微微一笑。 身边这两个至交,与母亲都特别投缘,相处时,他更像个外人。 先是陆开林。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母亲因着陆开林年幼丧母的缘故, 有意无意间,都有着几分纵容与溺爱。 现在是孤身一人的沈笑山。今年春节时,母亲担心他身在异乡更觉孤单, 恨不得他每日前来, 情分就这样一日日趋于深厚。 沈笑山只是看起来过得节俭,其实对饭菜的要求颇高, 做菜很有一手,在家时常亲自下厨指点厨子。 正月里,有两次, 他与沈笑山说起了地方上一些名菜,到了兴头上,一起进厨房给母亲做了几道菜。 他看得出,两次都是一样,母亲心头的伤感大于喜悦。 只是最寻常的孝敬长辈的举动,母亲想到的却会很多。他只能庆幸沈笑山在场插科打诨,不然他真不知道怎么哄母亲。 他敛起思绪, 继续斟酌德妃与凌五小姐的事情。 凌五小姐的婚事,当然不是德妃所说的那样。那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女子,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而且,凌五小姐一直待字闺中,很可能就是德妃的意思——等着薇珑出嫁,等着她可以求皇上给凌五和平南王赐婚的机会。 眼下这情形,绝不在德妃意料之中,但终究是个机会。 利用不清不楚的裙带关系控制、利用一些人,是德妃这种人最常用的手段,只是,效果从来不佳——连自己的娘家都保不住,能力可想而知。 反观梁湛,裙带关系倒是可有可无。终究是男子,德妃的前车之鉴又摆在那儿,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一点。 梁湛…… 如果梁湛知道德妃妄想把他的五姨母送到平南王府,会作何反应? 不需想也知道,平南王绝不会同意,宁可抗旨也不会与凌家结亲。但问题的症结在于,德妃何时死。 那种女子,演一出将死的戏并非难事,如果在那时候求皇帝赐婚……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皇帝一定会答应,平南王一定会抗旨,到了那地步,终究会让君臣两个心里生出嫌隙。 这也是他决意在德妃死之前给凌五找个归宿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时机,差一分都不行。 如果让刘允连德妃宫里的人都控制起来的话,那他介入德妃宫里的事情未免多了些,保不齐何时就会引火烧身。 薇珑在德妃宫里倒是有眼线,还是贴身服饰德妃的宫女。 去问薇珑那宫女到底是哪一个? 不妥。 不能让她知道这种事,刚成亲,他希望她每一日都高高兴兴的。 明日亲自去问问吴槐就行,他应该知情。 打定主意,唐修衡吩咐阿魏:“把德妃的打算加急告知端王。” 梁湛身在山西,离京城并不是太远。 · 第112节 沈笑山带人给太夫人送来了一百匹产自江南的衣料,都是样品,让太夫人挑选出合心意的之后,他再命人多送一些过来。 太夫人是为儿媳妇添置衣料,准确地说,是为薇珑。 皇帝赏给薇珑的绸缎多的令人咋舌。先是平南王府,现在是唐府,要专门腾出一个库房来存放那些绸缎,命专人打理。 薇珑现在恨不得见到人就送绸缎——那么多,她喜欢的只有一小部分,多出来的那些,只想尽快打发出去。 昨日,薇珑问过何妈妈,又征得太夫人同意之后,亲自去库房挑选出五百匹绸缎,让仆妇搬到兰苑的库房。 之后,便是二夫人、三夫人,薇珑带着她们去库房一同挑选,每个房里三百匹,大可以送给亲朋。 就这样,薇珑还是犯愁:“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送完。家里倒是有绸缎庄,可皇上赏的,不敢放到铺子里去卖。” 别说贩卖了,连下人都不能赏,只能与人礼尚往来的时候当礼品送。终究是御赐之物,随意打发落在有心人眼里,会落个藐视皇恩的罪名。 婆媳三个笑了一场。换个人,都愿意长久存放着。宫里的料子放到官宦之家,未来几年都不会过时。薇珑却不行,存在手里的都得是自己喜欢的。 婆媳之间也要礼尚往来。平白得了那么多精致华美之至的衣料,太夫人想回送给薇珑一些她喜欢的料子。 沈笑山并没久坐,与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去了静虚斋。 唐修衡沏了两杯茶,道:“在京城住着还行?” “嗯,凑合。”沈笑山道,“最大的好处,是能时不时吃到太夫人做的饭菜。另外,还有开林那只馋猫作伴,闲时能找到不少可口的小吃。” “这说来说去,没我什么事儿。”唐修衡笑着把热茶递到沈笑山手里。 沈笑山也笑,“没你,太夫人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好歹先安顿下来吧?到底也是生于京城的人。”唐修衡神色诚挚,“过几年你实在厌烦了,再去别处。到时候我不会管你。” 沈笑山喝了一口茶,“行啊。我寻摸个地方,好好儿地建个宅院。” “成。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沈笑山哈哈地笑,“我可不敢指望你,家里家外七事八事的。不过,到时候得烦劳黎王爷或黎郡主,给我拿个章程,亲自督造最好不过。” “我帮你说一声。” “嗯,一言为定。” · 唐修衡回到房里的时候,薇珑刚洗完头发,荷风、涵秋正在帮她绞头发。 等他沐浴完,薇珑的头发已经七|八分干,用簪子束在脑后,坐在床上看一本花样子图集。 唐修衡歇下,凑过去看了一眼,“从哪儿来的?” “三弟妹送我的。我瞧着好看的样式,可以让绣娘绣出来。”薇珑把书合上,放到枕边,躺到他身侧,“针线房要做冬衣了,我和带来的这些人,都要置办一些新衣。对了,皇上赏我的绸缎,有不少适合你跟爹爹的,给爹爹留下了,别的都归你。” 送料子送到他头上了。皇帝若是知道,这赏赐几乎成了薇珑一块心病,不知作何感想。唐修衡笑着亲了亲她的额角,“行啊。” “你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薇珑道,“我告诉针线房,让她们照你的喜好做。” “我哪有什么喜欢的。”唐修衡失笑,“穿着舒服就行。多做几套深衣,别的看着办。”停了停,又道,“还是算了,娘得空就给我做,现在整整一箱子还没穿过的。” “娘还给你做衣服啊。”薇珑眨了眨眼睛,“那我是不是也得学学针线了?不然的话……”终究算是她的一个缺点。北方女子,针线活几乎是必学的一门功课,她担心太夫人也认可这一现状。 唐修衡却打断了她的话:“不准。你学针线,我得跟着折寿十年。” 薇珑忍俊不禁。 “你的正经事,就是安心度日。”唐修衡捕获她的唇,同时想起了一件事,“我记得谁说过要补偿我?” “……是啊。”说过的话,薇珑是不会耍赖的,“但是……”现在想到那晚的难受还在打怵,怎么补偿? “补偿的事儿以后再说,先适应。”唐修衡柔声道,“好么?” “嗯……好。” 唐修衡除下她束发的簪子,转身熄了羊角宫灯。 锦被里本就用汤婆子暖着,他又像是个小火炉,这暖意让薇珑分外安心。 毫无间隔地相对的时候,丝丝缕缕属于秋夜的凉意到了被子里,她不能忽略,搂住他,缠上他,让他更直接更迅速地温暖自己。 昏黑又暖融融的氛围,使得薇珑再没了顾虑、顾忌,享有也回应着他的亲吻。 唐修衡始终温柔或急切地吻着她的唇。细论起来,他最喜欢这时候的感觉,品着她甜美的同时,又能感受到她的每次呼吸、每次战傈。 他的手游转着,越来越恣意,要把红豆拨撩成樱桃一般。 薇珑不耐地打开他的手。 他罢手,转而滑进花溪里,直到露汁濡漓。 薇珑低喘着,将自己弯曲成等待接纳的姿态。 他却继续耍坏。 薇珑不满,咬了他一下,转而别开脸,含住他的耳垂,吮着轻咬着。 所有的热与火,全部凝聚到了一处。 “清欢……”他语声变得低哑,转头再次捕获她的唇,与她无缝相溶。 期间她只偶尔会有些微的不适。 第113节 唐修衡与薇珑都放下心来。虽说都不是为这回事成亲,但总别别扭扭的话,总是不好。 情潮平息下来,薇珑就要起身,“我要去沐浴。” 有洁癖的人,就是这点儿让人头疼,“谁告诉你就这一次了?”她是每次事后都要沐浴一次。 “……不洗不舒服。”薇珑想了想,“要不然,接着来?” 唐修衡低低地笑出声来。 第46章 更新(单更) 寅时初刻。 “我跟你说, 你这样是纵|欲,会累出病的。”薇珑上|床的时候嘀咕着。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他却动了真格的,弄得两个人到半夜都还睡不成。 “我已经很克制了。”唐修衡拍拍她挺翘的臀,“累也是你自找的。”足足半个多时辰都用来沐浴,加上歇下之前的一次,她一天花在这上头的时间就一个多时辰。 “不然睡不着。”薇珑理亏地笑了笑。 唐修衡把她搂到怀里, 用锦被严严实实地裹住她, “要到什么时候,你能在我怀里一觉睡到天亮?” 她去沐浴的时候,他唤来丫鬟重新铺床, 末了自己也去洗了个澡——不这样的话, 她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就是这么折腾人的习性。 薇珑想了想,“谁知道呢。又不是坏习惯, 你就忍忍吧。” “还是不够累。”唐修衡有了结论。几时让她事毕之后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倒要看她还有没有力气折腾。 现在还不行,万一把她惹得打心底烦了这件事, 什么都别想指望。 思及此,他转身熄了灯,“睡吧。” “嗯。”薇珑把脸埋在他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手有意无意地抚着他的身形。 在她身边的人,身体鲜活、健康,身形绝佳, 精瘦而有力。 真好。 唐修衡把她的手拢在掌中,“瞎摸索什么?” 薇珑轻轻地笑。 “有没有不舒服?”唐修衡问她。 “有点儿酸疼酸疼的。”她轻声说,“没事,明天就好了。” “哪儿?”他的手落在她领口,慢慢下落。 “哪儿都是。”她打开他的手,“公平起见,你也别瞎摸索。” “要不要上点儿药膏?”末了他没办法克制,肆意了些。 “闭嘴。”薇珑捏了捏他的下巴,“睡觉。” “好。”唐修衡改为拍着她的背。 过了好一阵子,她还没睡着,他不由问道:“想什么呢?” “在想……”薇珑犹豫片刻,决定如实告诉他,“在想与爹爹有关的一些事儿。你去外院的时候,安亭收到消息,说德妃瘫了还是不安生,好像是打算着给爹爹找个王妃,求皇上赐婚。” “消息这么灵通?”唐修衡有些意外。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知道了原委?”薇珑仰头看着他,“快跟我说说。” 唐修衡沉默片刻,劝慰道:“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知道最好。这样行不行?把这事儿交给我和吴槐办。” “那我也得先知道是什么事儿。”薇珑道,“方才我就在想,明天是抽空回趟娘家,还是让吴槐去舅舅家见我——德妃宫里的眼线,是吴槐安排的人,他一定清楚德妃的打算。但是,重要的事情他只信我和爹爹,不会告诉安亭他们。” “……”唐修衡没辙了,“告诉你无妨,但要保证不生气。” “嗯。”薇珑乖乖地点头,“你说。” 唐修衡如实告诉她原委。 薇珑听了,心里膈应得不行,气呼呼地道:“真是奇怪,怎么会有她这种人渣?她让凌五嫁给爹爹干嘛?难不成以为这样就能制约爹爹?还是以为这样就能恶心爹爹一辈子?做梦!”说着她就要坐起来。 德妃其实真没气到她的道行,但与父亲相关的事情,随时都能让她紧张兮兮或是义愤填膺。 “冷静,冷静。”唐修衡拥紧她,手掌抚着她的背,“听听我的打算?” “嗯。”薇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听他说了打算,思忖片刻之后,点一点头,“就依你的打算办吧。吴槐收买的是贴身服侍德妃的小凡。明日——不,今日让吴槐赶早来府里一趟,你跟他当面细说。” “好。” · 一早,唐修衡与薇珑去给太夫人请安。 唐修征、唐修徽、唐修衍和二夫人、三夫人都在。 唐修衡一进门,一如昨日昏定晨省时,室内立刻安静下来。二夫人、三夫人更是匆匆站起身来,显得很是局促。那三兄弟要好一些,先是一笑,随即从容起身。 这样的情形,薇珑除了让自己习惯,别无他法。 夫妻两个给太夫人行礼之后,转身与三兄弟、妯娌两个见礼。 第114节 唐修衡没落座,对太夫人道:“我去外院,有点儿事。” “去吧。”太夫人温声叮嘱道,“今日不是要去徐家么?你可别忘了。不管什么事,都不准耽搁出门的时辰。” 唐修衡一笑,“知道。” 他出门之后,过了片刻,室内气氛才又恢复成热热闹闹。 薇珑与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说笑期间,留心打量了三个小叔一番。 唐家四兄弟都有一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因为气质、气度不同,给人的感觉便也不同。 唐修征与唐修徽幼时习过几年拳脚功夫,大一些之后,志在从文。寻常学子最怕的八股文,他们最是热衷。 有唐修衡这样的兄长,他们寒窗苦读只是出于兴趣,并没有入仕的打算: 唐修衡征战在外的年月里,唐修征顺顺利利地过了童试,乡试中了第六名,随后却止步不前,不曾参加会试。 唐修徽则根本不曾下场考试,平日帮衬二哥打理家事,得闲时与风雅之士聚在一起,品诗论画,做做八股文。 唐修征书卷气很浓,眼神透着内敛、沉稳。 唐修徽则有着雅士的洒脱、舒朗,眼神明亮而柔和。 在母亲和哥哥们的宠爱之下长大的唐修衍,自幼习武,不喜读书,性子开朗好动,看人的眼神很直接,喜怒哀乐也都会直接地映射到眼中。每次见到唐修衡,他像是都有不少话要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薇珑每次见他沮丧地望着唐修衡离开的眼神,都觉得可怜兮兮的,想笑,又有些为他失落——他那个大哥,整日里都在走神,怕是都顾不上去照顾手足的情绪。 坐了一阵子,太夫人便催促薇珑回房准备,“我已吩咐外院准备了几色礼品,出门时记得带上。修衡要是耽搁着不走,你便唤人去催催他。” 薇珑笑着称是,顺势道辞。 · 徐家。 徐蕴奇和徐步云坐在厅堂里,默默地喝茶。 徐夫人则是欢天喜地的,一会儿吩咐丫鬟准备好大红袍、六安瓜片两种茶,一会儿亲自去小厨房查看糕点,回来坐下没片刻,又急匆匆站起身来,去查看给薇珑和唐修衡的祖母绿宝石头面和一幅前朝名家的字画。 徐蕴奇蹙眉,“你就不能安生会儿?瞧瞧这架势,王爷怕是都比不了。” 徐步云无奈地笑,“可不就是。” 徐夫人挑一挑眉,笑容愉悦,“我的外甥女、外甥女婿刚成亲就专程来看我,我高兴。” “这话没错,真就是专程来看你的。”徐蕴奇微微撇嘴,“当初要是没你,这亲事就成不了。”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徐夫人冷了脸,“薇珑刚出嫁,你这是说什么混账话呢!” 徐蕴奇见妻子随时要跟自己翻脸的样子,抿了抿唇,把别的话咽了回去。 徐步云想打圆场:“爹也没别的……” “你给我闭嘴!”徐夫人冷着脸落座,“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爷儿俩的心思么?你们对侯爷啊,就是嫉妒。”说到这儿,神色一缓,唇畔徐徐绽放出喜悦的笑,凝视着徐步云,“这说起来,侯爷扬名天下的时候,跟你年岁差不多吧?” “……”徐步云无语望天。 徐夫人又看向徐蕴奇,“说起来,您老人家做了半辈子的官儿,到辞官前也没爬到侯爷的品级,我没记错吧?” 徐蕴奇横了她一眼,“我一个文官,上头又有程阁老那样的怪物压着,没把乌纱帽混丢你就烧高香吧!” “是啊。”徐夫人笑眯眯地啜了一口茶,“程阁老才高八斗,在你眼里是怪物,侯爷那般百年不遇的奇才,在你眼里可不就配不上薇珑么?” “我说的是他们的才能么?”徐蕴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说的是他们为人处世的路数就不对!” “幸亏不对,这要是对了,我有生之年可就看不到这两位奇才了。”徐夫人笑着抚了抚鬓角,“告诉你们,等会儿人来了,都给我客客气气的,咱们不能给薇珑脸上抹黑。说到底,侯爷要是敢欺负我的外甥女,我第一个去跟他拼命,但他不是那种人,而且现在刚成亲,我们可不能无事生非。” 后面几句,徐家父子两个都认同,也就没说什么。 · 马车进徐府之前,薇珑与唐修衡说起德妃的事:“梁湛下手慢不了,估计也就是三五日的事儿。到时候,怎么处置德妃?” 让人毙命容易,不露端倪地杀掉一个人却不易。 唐修衡轻描淡写地道:“一根银针的事情而已。” “让谁做呢?小凡不敢吧?” “用梁澈府里的人。”唐修衡道,“他最近收了一个女子,身手不错。小凡、刘允能安排出下手的机会。” “身手不错的女子……”薇珑不记得前世的梁澈收过这样的人,想来是因为那厮际遇不同,栽到他手里的女子也就不同,“但是这样比较麻烦吧?万一他给不了那女子名分,生出事来怎么办?” “不会。那女子是笑山的人。” “……嗯?”薇珑睁大了眼睛。 “别想歪。”唐修衡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是笑山的心腹,没嫁人的打算,跟梁澈算是相互消遣。” “这样说来,梁澈还不知道这件事?” “嗯,事成之后再告诉他。” 薇珑想了想,笑了。也好啊,在梁澈自己惹祸之前,先给他安排一桩祸事,兴许能治一治他的毛病。“才一晚的工夫,就安排妥当了?” “本来就不是大事。” · 第115节 唐修衡和薇珑到了徐府,徐家三口一如徐夫人希望的那样,俱是笑脸相迎。 即便没有前世的记忆,唐修衡也不难查出徐蕴奇和徐步云的喜好。今日是特意前来,自然愿意投其所好。徐步云深谙茶道、园艺,徐步云现阶段的精力都用在差事和生财之道上。 是以,三个男子坐在一起,他虽然仍旧是话不多,但氛围很融洽,偶尔一两句话出口,会引得徐蕴奇由衷地赞同或赞许。 徐步云对上峰陆开林、巨贾沈笑山的好奇心特别重,恰好两人与唐家常来常往,他也就试着询问了几句。唐修衡自然很愿意说起这些,打心底希望薇珑的亲人与自己的挚友常来常往。 那边的薇珑和徐夫人去里间说了半晌的体己话,一面闲谈,徐夫人一面让薇珑多吃些专门为她准备的糕点。 如此到了午间,五个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用过饭,喝了一盏茶,唐修衡与薇珑道辞。 往外走的时候,唐修衡对眼含不舍的徐夫人道:“日后只要得闲,薇珑就会来看您。” “那样自然最好。”徐夫人笑容欢悦,继而便叮嘱薇珑,“有这份心就行了,平日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好生孝敬你婆婆,可不准动辄回娘家或是来找我。” 薇珑点头,“我记住了,该来看您还是要来。” 看着夫妻乘坐的马车走远,徐夫人舒心地道:“真好,薇珑真是嫁对了人。”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夫妻两个是情投意合。 徐蕴奇却道:“小时候胖不算胖——这才成亲几日?” “哎,你这个糊涂东西,除了泼冷水的话就不会说别的么?”徐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别怪我把你撵出去!” “你把话说太满也不是好习惯,得改。” 徐步云由着父母斗嘴,自己笑微微地去往外院。现在看来,情形真是挺不错的,母亲说的应该就是事实。 · 四天后,凌家传出了喜讯:凌五小姐与一个秀才订了亲。 德妃闻讯,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如果不是另有隐情,凌五小姐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归宿。 而隐情究竟是什么,只有梁湛清楚。 第47章 更新(双更) 这几日, 薇珑都在忙着归置嫁妆、收拾正房。 随她过来的嫁妆是一百二十四抬,昨日吴槐又带人送来了几箱子古玩玉器、字画书籍, 都是父亲私底下给她添箱的宝物。 正房的格局,是唐修衡结合彼此平日的生活习惯规划的。 过了第一进的倒座房,是理事厅,分成东西两部分,东面用来处理造园相关的事宜, 西面用来面见管事、打理手里的产业。 正屋在第三进, 后面依次是待客的花厅、夫妻两个的书房和后罩房。 正房院落两侧,有东西两个跨院,库房、小厨房之类就设在跨院。 地方很大, 需要很多人手打理。房里的仆妇不少, 但太夫人并没给薇珑安排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让她继续用陪嫁过来的大丫鬟主事。 二夫人、三夫人见到唐修衡都是噤若寒蝉, 仆妇们就更不需说了,倒也有好处——荷风、涵秋、安亭、琴书四个大丫鬟很快上了手,不管什么事, 依照薇珑的习惯吩咐下去,便是立竿见影。 一应图纸、模型放到东面的理事厅;日常穿戴用品、喜欢的摆件儿散放到正房各处;常用的书籍、文房四宝放到书房之后,薇珑有了些许归属感。 偶尔,立于庭院之中,会很想念自己的梧桐书斋,想念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闺房,更想念与父亲、吴槐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光景。 安亭、琴书在她忙碌期间也没闲着, 得空就派人去打听凌五小姐婚事的蹊跷,这日有了回音。 琴书给正在收拾书架的薇珑端来一盏茶,道:“那名秀才样貌寻常,出身寒微,品行不怎么样。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竟拿到了凌五小姐贴身的衣饰。有了这个把柄,他又是带着好几个人去凌家,亲事只能仓促定下来。听说凌五小姐这几日都是以泪洗面。” 这就对了。薇珑讽刺地一笑,这才是梁湛的手段,阴险、卑鄙,是天性,对任何人都如此。 “端王快回京了吧?”薇珑问道。 “是。”琴书应道,“德妃娘娘这几日闹腾得厉害,病情严重了许多,昨日呕了两口血。皇上见状,许是担心她时日无多,今日一早下旨,命端王抓紧回京侍疾。” 旨意送到山西,梁湛回京,加起来需要几天的时间。 还好。 九月初六,周益安迎娶程二小姐,两个人的婚事,若是撞上德妃的死期,终归是不好。 · 宫中。 安平公主苍白着一张脸,披着素面斗篷,走到德妃病榻前。 昏睡的德妃感觉到有人凝视着自己,蓦然醒来。 安平眼色晦暗,“五姨母的亲事有了着落,你应该高兴才是,却怎么气成了这个样子?”她后退两步,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德妃,“一早舅舅舅母前来,听说你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怎么回事?我听说之后,百思不得其解。” 德妃闭上眼睛。她再不会得到儿女的理解,因而也就不需解释。 “我问过舅舅、舅母了。”安平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这些日子都在蒙头大睡,有些怀疑自己是做梦,听错了。你告诉我吧?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良久,德妃不答话,似已入睡。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安平讽刺地笑了笑,“你继续折腾吧,横竖我也管不了你。明日我去给父皇请安,让他给我指一门亲事,越远越好。总没个着落可不行,万一你跟端王一样,打我婚事的歪主意怎么办?” 德妃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女儿不原谅她也罢了,竟也记恨上了一母同胞的梁湛——方才她说端王,而不再是哥哥。 安平平静地与她对视片刻,笑容里透着疲惫,“现在总觉得活着没意思,太没意思。”她转身往外走,“除了丢人现眼,还有什么?” 第116节 这一次,安平说到做到,翌日上午,趁皇帝得闲的时候,到养心殿请安,开门见山地说明心意。 皇帝不免惊讶,“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以前问你的心思,你总说不急。” “儿臣……”安平垂眸看着脚尖,“儿臣不想让母妃、端王为了我的婚事费心,我只想请父皇给我找个归宿。”她吸进一口气,抬眼望着皇帝,“父皇,您能答应么?” 很隐晦的几句话,皇帝却听明白了她所指何事,心里直骂德妃和梁湛不是东西,连安平的主意都想打。 对上这个女儿哀求、恳切的视线,他心头一软,牵出笑容来,对她伸出手,“到父皇身边来。” 安平称是上前去。 皇帝和声询问:“既然你主动与我说起终身大事,那就不妨告诉我,可有意中人了?” “没有。”安平笑容苦涩,“儿臣只想走出京城,去远处,看一看父皇的锦绣河山。” “要走远些……”皇帝笑着拍拍她的手,“父皇挂念你可怎么办?” 安平扯出笑容,“儿臣是您的女儿,何时要回京,总不会是难事。况且我不懂事,时时相见,不如偶尔承欢膝下。” 皇帝看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面容、毫无光彩的双眼,有些心疼。有许久了,德妃与梁湛的日子都不安生,那两个人大抵是让安平受夹板气了。不为此,她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思忖片刻,他又问:“那你喜欢什么地方?”说着就帮女儿分析起来,“西面天高地阔,但你一定吃不惯那边的饭菜;北地冬日里是真正的天寒地冻,偶尔又有雪灾,也不妥。江浙、两广一带如何?” 安平微笑,“父皇做主就是。” “行。”皇帝笑道,“这件事我记下了,日后会留心。”想到安平的顾虑,又道,“你放心,别人若是打你的主意,我都不会同意,一定亲自给你选个如意郎君。” 安平跪下去,泪盈于睫,“谢父皇隆恩。” 离开养心殿,她又去看了看德妃,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你和端王都放心吧。” 皇帝应允的事情,绝不会反悔,已成定局。她跟德妃、梁湛漏口风,是不想让他们节外生枝。 停一停,她又道:“父皇打算让我嫁到西部,日后会留心挑选。” 这是防患于未然的谎言。如果母子两个不死心,那就打西部官员的主意好了。 安平今日在养心殿的时候,刘允在场;在德妃宫里的时候,小凡在场。 两个人分别把这件事告诉了宫外的人。 薇珑把双方的消息放在一起分析之后,不难猜出安平的用意。 至此,她对安平再无厌烦、敌对的情绪,冷静看待那女子的现状,有些唏嘘。 认真说起来,安平前世今生的一切,都是德妃、梁湛导致。 为了亲人去做一些事,本就是人之常情;为了已知的对错自谋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安平前程的改变,虽然并不是薇珑于最初就有的目标,但在如今给了她一些信心——安平可以有全新的生涯,闺中密友柔嘉一定也可以。 敌人少一些,如意的人多一些,才是寻常人该过的生活。 · 程二小姐出嫁前,太夫人要去程家道喜、添箱。 出门前,太夫人给薇珑讲起程家的情形:“程家老太爷、老夫人身子骨都很硬朗,老太爷待人十分和善,老夫人则是出了名的敦厚——是特别慈祥的老人家。” 那只是人前的样子吧?薇珑想着,如果真是特别和善、敦厚,能忍心让亲生儿子错过意中人?当初那一手,说是棒打鸳鸯都不为过。 太夫人继续道:“程家是父子两阁老,根基深厚,家族枝繁叶茂,原本为官之人不少,但自从程阁老进内阁之后,一个个都辞了官,只有身在翰林院的程二老爷原地没动。” 这应该是程阁老有意为之。薇珑想到前世的一些事,只能这么认为。程阁老做官一直勤于政务,是大夏开国以来少见的能力卓绝的首辅,但在私底下,他数年来都像是在与家族、岳家置气。 程阁老有励精图治、为国尽忠的抱负,但他没有野心和杂七杂八的欲|望。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放下手中一切,潇然遁世。 那是一个注定青史留名的名臣。 正如唐修衡,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名将。 抛开别的,不论前世今生,生于这样见证名臣、名将生平的时代,一直让薇珑引以为豪。 她笑着接话:“成亲当日,见到了程夫人,觉得她是好相处的人。就算只是在人前这样,也是好事。” “是啊。”太夫人笑着点头,“人看人,能看到的都是流于表面的言行做派,能始终不在人前出岔子的,涵养都很好,不需敬而远之。相反,就算是人品行不坏,但涵养差,便要留神——不论远近,她不定何时就会压不住火气生事,处理不当的话,彼此面子上都不好看。” 薇珑由衷地点头称是。 太夫人笑着握住她的手,“王爷教女有方,这些啊,其实你比我都明白。” “哪儿啊。”薇珑笑道,“以前我比较孤僻,不喜出门,总要等别人去家中找我。这实在不可取,娘日后帮我改过来吧。” “好啊。”太夫人颔首,“你是长媳,迎来送往、出门走动是避不开的。日后只要得空,我就跟你说说府里这方面的情形,带你出去串门。” 修衡与薇珑成亲的时候,程阁老与程夫人前来喝喜酒。今日去程家,她与修衡出面就行。 毕竟,周益安钟情薇珑的事情人尽皆知,他娶妻相关的事,薇珑不方便更没必要出面。 薇珑乖顺地点头。 太夫人抚了抚薇珑白皙的面颊,“到明年,你就得主持中馈了,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啊?”薇珑惊讶,随即笑道,“过几年再说吧?我得跟在您身边学学处事之道。” 打理庶务是更繁琐,但接触的都是男子;主持中馈看起来容易,但打交道的都是内宅的管事妈妈,凡事到了内宅女子手里,再简单似乎也能变得复杂起来。 想到这些,薇珑是真的有些头疼。 第117节 “那怎么行?”太夫人笑看着她,“你迟迟不当家,外人要说我霸道了。况且我盼了好几年,才把你盼进家门,就指望你让我过上清闲的日子呢。” “不好不好。”薇珑揽住婆婆的手臂,“您好歹带我一两年,我真不知道怎么跟那些管事妈妈打交道。以前有什么事,都是吩咐几个丫鬟。娘——”她拉着长音儿撒娇,“您也不想我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吧?” 太夫人瞧着儿媳妇撒娇的模样,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好好好,别担心,我带你一段日子就是。”停一停,又笑,“你这傻孩子,也不想想修衡的脾性——哪个管事妈妈见了他不是大气都不敢出?谁敢给他的夫人添堵?” 薇珑道:“我可不管那些,就赖上您了。内宅的事要听您的,不能指望别人。” 太夫人笑出声来,出门时还挂着愉悦的笑容。 当日,唐修衡也去了程府。这是礼尚往来的事情,总得去走个过场。 他到程府的时候,程阁老并没在家,应承宾客的是程老太爷和程二老爷、三老爷。 谁都看得出,程老太爷面色不好,情绪不佳,只是碍于场面强颜欢笑。 唐修衡坐了片刻,就要起身道辞。 这时候,一名管事快步进门,走到程老太爷身边,附耳低语一句。 唐修衡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心生笑意。 那名管事说的是:大老爷去了周府,看望周国公。 程老太爷闭了闭眼,面色有些发白了。 唐修衡等他缓过来,道辞离开。 · 周府。 周国公躺在病床上,瞪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程阁老和周夫人。 程阁老问周夫人:“明日你打算让他怎么过?” “让他睡一日。”周夫人微笑,“总会有人来看望的,他睡着,大家都省心。” “是该如此。”程阁老取出一个方子,“给他用这个方子调理吧。” 周夫人匆匆看了一眼就颔首,“好。”随后转身,“你与他说说话,我去厅堂,等着送客。” 他今日前来,她是有些不高兴的——那么多人在为益安的事情忙碌,他前来,总不如不来。 程阁老闻言笑了,“我不会久留。”望着她背影的眼神,温柔似水。 周国公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程阁老负手看着他,沉了片刻,问道:“后悔过么?” 当然后悔。后悔十八年前做下的那件糊涂事,后悔娶了廖二小姐。没有那些事,怎会有今日的惨状。但这些悔憾,是他自己造成的,说出口也是平白惹人耻笑。 程阁老温声道:“我忙着张罗次女的婚事,有几日的假,闲暇的时候不少,便给德妃算了一卦。”他凝视着周国公的眼睛,“她活不过初十,见不到她儿子的最后一面。”停一停,再问,“后悔么?” “你怎么会问我这种话?”周国公讽刺地笑了笑,“你该是最明白我的人才对。” “不,我不明白。”程阁老的目光宛若刀锋,“我与你不同,我知道对错,我有良知。我不会成为一个下贱的女子想来都嫌恶的工具。” 周国公额角青筋直跳,却是怒极反笑,“这般说来,我更加无悔。没有我,也显不出你的长情。” 程阁老也笑了,“你会的,很快就会后悔所做一切。” 周夫人站在厅堂,敛目看着方子。 上面是让人长时间昏睡的方子,下面则是一个下毒的法子: 砒|霜微量,以银针不明显变色为佳,佐以三餐服用,可致人失去食欲、睡眠、力气,后瘫痪,不可医。 这些症状,不就是德妃的病症么?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薇珑是用这法子惩戒德妃的。 听到程阁老走近的脚步声,周夫人抬眼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法子?” “翻过不少记载着旁门左道的闲书。听得德妃的症状,便回想起来。”程阁老问道,“如何?” “自然是好。”周夫人一笑,“我那些法子,要费尽周折。” “有用就行。” 周夫人轻声问道:“方才你说的关乎德妃的事,可是真的?不是说这药只让人瘫痪么?” “与这法子无关。”程阁老温声道,“不论是唐侯爷,还是端王爷,都不会留着她添乱。她那种人,打骨子里就是无耻之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别人安生度日。” 周夫人想了想,颔首表示认可。 “如果我猜的不错,端王回京之前,德妃就会毙命。那么,这件事是唐侯爷出手。”程阁老缓声道,“而如果端王回京之后德妃才死,那就是唐侯爷没把握好时机,让端王抢了先。” “你的意思是,端王要除掉德妃之余,还要做文章,把罪名安排到别人头上。” 程阁老颔首,“端王爷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但你相信唐侯爷不会失手。” “嗯。” 周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语气隐含担忧:“唐侯爷知道你这么了解他么?” 第118节 程阁老就笑,“自然知道,正如我知道,他现在对我的了解,胜于我自己。” “你们别成为对手才好。” “不会。”程阁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没理由。于社稷有功的名将,我唯有尊重、钦佩。他又只是阴差阳错进了军中,原本其实是从文的好苗子。” “我也会尽力,”周夫人放松了一下,笑,“尽力不让周家连累的你和他生嫌隙。” “这一点,真要辛苦你一些。”程阁老感激地一笑,继而有些伤感,“受苦的那一个,总是你。” 周夫人听得心里万般酸楚,转身在就近的椅子上落座。 “我要走了。” 周夫人点一点头,“……不送你了。没力气。” “没力气。”程阁老凝视着她,眼神悲凉,“上一次听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男未婚女未嫁。如今想来,已如隔世。” “……”周夫人低下头,捏着方子的手指渐渐用力。 “你一心为我好。”程阁老向外走去,语气似在自言自语,“可没你的话……” 没有她的话,他的光景好不了。 ——她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周夫人望着男子走出门去。门帘起落间,夕阳光影入室,又很快被隔在门外。 她想到了他定亲之前的那一晚。 他说你跟我走,我们私奔。 那时,他那么年轻,眼神那么坚定。 他说离开家族也无妨,我会对你好,真的,我会对你好。请你相信我。 她看着他,心头疼得无以复加。 但她不能答应他。 所有人都在展望他连中三元,成为当世奇才。 他的抱负在仕途。 所以,她摇头,说没力气。没力气私奔,没力气让他毁掉他的锦绣前程。 他说你怕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她说太累了,想到隐姓埋名的生活就很累,何况真的去过那种日子。 那时最要紧的是,如果他们真私奔的话,济南廖家就会让程家名誉扫地。她已隐约知道,济南廖家握着他父亲的把柄。 因为一段情缘,使得整个程家没落——那是他与她都承担不起的后果。 时隔多年,相见时听他有意无意的言语,都能让她确信,他已知晓当年一事的真相。 是的。如今想来,已如隔世。 周夫人蹙了蹙眉,转眼看着别处。 终究是无法克制,晶莹的泪水悄然滑落。 第48章 更新(双更) 夜幕降临。 比起前两日, 德妃精气神好了一些,晚膳后嫌寝室里药味浓, 命宫女服侍着歇到次间的美人榻上。 乔装成内侍的付兴桂来到德妃宫中。 他进门后,德妃摆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宫女,待他礼毕,问道:“王爷何时进京?” 付兴桂回道:“王爷正在路上,还需三五日光景。” 德妃蹙了蹙眉, 难掩失望, “加急赶路的话,哪里需要在路程上耽搁这么久。” 付兴桂不理会她的抱怨,侧耳聆听室内室外的动静, 随后低声道:“小的今日前来, 是替王爷传话给娘娘。这两日,您想想法子, 多见见皇后。” “皇后不肯见我。”德妃虽然有些火气,还是如实道,“宫里的情形, 你们应该清楚,但凡谁病了,旁人都会避之不及。皇后尤其如此。” “宫里的情形,王爷自然清楚。”付兴桂面无表情,“凡事都有例外,只看话怎么说。若有把柄,就吊着她, 总能引得她时不时过来一趟;若无把柄,就捏造一个,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便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儿女也有出岔子的时候吧?便是没有错处,娘娘也可以捏造一个吧?” 德妃听得出,这番言语,必然是梁湛流露出了这个意思,付兴桂才敢直言不讳。她越听心越凉,却没发作,“这道理我也明白,问题是皇后见都不见我宫里的人,这几日索性称病,让贵妃代为打理种种事宜。” 付兴桂道:“王爷说,皇后的路走不通,就换别人,别人指的是贵妃、淑妃,最不济,贤妃也行。” 德妃闭了闭眼,“别绕弯子了,他到底什么意思,你直说就是。” “那么,请娘娘恕罪,小的所说一切,都是王爷亲口吩咐的。”付兴桂深施一礼,取出令牌给德妃看了看,随后才道,“王爷请娘娘利用自己的现状,做些文章,嫁祸于人。” 德妃的笑容含义不明,“皇后躲着我,难道贵妃就傻么?不见我宫里的人,又当如何?” “皇上都能来看您,何况别人?”付兴桂复述着梁湛的意思,“说到底,只是您愿不愿意的事儿。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落井下石的滋味。娘娘宫里近日太过清净,何尝不是您怕人来探望所致。”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 德妃如今只想见皇后,见一见那个比她进宫晚却母仪天下且夺走皇帝全部恩宠的女子。 她不甘心。 第119节 她想在见到皇后的时候,制造机会,让皇后陷入意欲落井下石除掉她的困境。 她好不了,谁也别想好。 可是,皇后不傻,根本不露面。 至于别人,她不想见,并且害怕见到。自己现在这样子,岂止狼狈可言,要怎么面对别人口中宽慰眼中幸灾乐祸的情形? 况且,别人真的下毒手把她害死,又该怎么办? 她中毒的事情,太医院到现在都给不出个说法,别人不着痕迹地取了她的性命,并非不可能。 终究是有过得宠、飞扬跋扈的日子,开罪的人太多。 “对,说的没错。”德妃颔首道,“我的确是怕别人来看我。眼下虽然只剩了半条命,却也不想死于无名小卒之手。” 付兴桂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娘娘,您现在已经深陷绝境,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意味的是什么? 是她装作快死的样子,骗皇帝与贵妃前来探望,寻找机会,编排个谎言,勾着贵妃再来——身边的宫女已经不可信了,毕竟,她的好光景已成昨日黄花,一个个的,说不定都在忙着寻找新的主子。 之后,病情要真的变得更严重,这就需要让相熟的太医给她开个伤身伤元气的方子,结结实实地死去活来好几日——做这种戏,必须折腾自己的身子骨,不然便是欺君的大罪。 到最终,若是运气不好,身子骨受不住猛药,便会一命呜呼。 梁湛不可能想不到这些,可他还是让她这样做。 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乎她的死活。 他只想让她在死之前,帮他打压甚至除掉别的皇子。 德妃脸色有些发青,语气凉飕飕的:“这件事,他想如愿的话,就先帮我讨回公道,除掉黎薇珑和周夫人。” 付兴桂唇畔有了一丝笑意,透着讽刺。 黎薇珑,那是端王的意中人,就算如今已经成了唐家媳,端王也没死心的兆头。 至于周夫人,眼下是程二小姐的婆婆了,与程阁老有关的人,端王都会以礼相待,怎么可能出手整治。 说到底,德妃今日的祸,都是自己作孽的报应,没人会同情。就算是她的儿女,也拉不下脸去为她讨劳什子的公道。不然的话,安平公主何以自请远嫁? 付兴桂再次侧耳聆听,确信没有人听窗跟,低声道:“王爷有话在先,小的不得不照实说,还请娘娘恕罪。王爷说,在他回京之前,您无所作为的话,那么,他会为他的五姨母讨个公道。” “嗯?”德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付兴桂因着打心底瞧不起眼前的女子,言语便随意起来,把自己私心里的看法和梁湛的意思混淆起来,娓娓道: “王爷的意中人是黎郡主,您当年……这不需赘言。情形原本已经荒谬之极,可是您竟然想让凌五小姐嫁入平南王府,安的什么心?想让王爷一辈子念着您那些事儿,一辈子膈应么? “那件事,王爷震怒,命小的带人促成了凌五小姐和穷秀才的婚事。幸亏凌五小姐识相,不然的话,王爷会让她名节受损,沦为笑柄。” 德妃倒吸一口冷气。 那件事居然是梁湛所为! 她和兄嫂都以为,是平南王府或周夫人听到了风声,才用那种手段毁掉她的计划。所以,她痛骂兄嫂不谨慎,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可事实呢? 付兴桂并不在意她的情绪,接着道: “是娘娘先不顾王爷的,眼下也就别怪王爷无情。 “王爷回京之前,您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皇后或其余三妃卷入祸事之中。王爷相信您的能力。 “若不然,王爷只好让您与娘家自相残杀了。 “您久居深宫,凌家与王爷走得更近。当年凌家曾受您唆使栽赃徐家,您没忘吧?如今凌家主动认罪的话,皇帝会不会再加惩戒不好说,却会彻底厌弃您这种无事生非的嫔妃。 “这其中的轻重,娘娘应该权衡的出。” 德妃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一旁的茶盏。她想用茶盏砸破这个信口开河的奴才的头。 可是,手不听使唤。 而且,就算这个奴才死了又有什么用?那些诛心的话,是她儿子的意思。 她的手颓然落回到锦被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已经不大正常。 付兴桂退后一步,预感到这女子随时有发疯的可能。 德妃的唇角缓缓上扬,语调分外缓慢:“他以我为耻,他要我破釜沉舟。好,我也可以再帮他一次,但他先得是个人!他就是个白眼儿狼!” 付兴桂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 德妃的话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去告诉他,两日内赶回京城,周夫人或黎薇珑,给我除掉一个。不然的话,我就让他瞧瞧,什么叫做真正的破釜沉舟!” 付兴桂望着她,静待下文。 “我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可多了,与男子有关的事情尤其多。”德妃唇畔绽放出诡异的笑容,剧烈的情绪起伏让她双颊泛起酡红,“他想要挟我?做梦!如果他不想让我家丑外扬,如果不想因为我被皇上嫌恶甚至逐出皇室,就给我摆出个孝子的人样儿来!一个两个,都是不孝的东西,都盼着我死……好啊,那就一起去下地狱!” 付兴桂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问道:“娘娘吩咐完了?” “对!一字不落地八百里加急告诉他!”德妃厌烦地闭了闭眼,“给我滚!” 第120节 付兴桂匆匆行礼告退。一脚迈出门外的时候,他听到了女子压抑地悲怆的哭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康王府。 梁澈慵懒地窝在软榻上,深情款款地望着坐在饭桌旁用饭的女子。 女子名叫代安,父亲在世时是当地衙门的教头,堂兄是沈笑山手里的管事。沈笑山进京的时候,带上了她堂兄,她是尾随堂兄来到京城开眼界的。 代安是他的新欢。 说是新欢也不对——这大半年,他身边只有她。 至于以前暧昧不清的,都断了。这一点,要感谢唐修衡和陆开林。 如今不比以往,哪个闺秀往他跟前凑的时候,他都要想一想:此女是何出身,背后的门第是不是唐修衡、陆开林、沈笑山厌烦的。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算瞧着再好看,也要强行板着脸,让人知难而退。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还是不敢放心大胆的上手勾搭——万一背后的门第是唐修衡心里厌烦的呢?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哪里是谁一眼就能看清的。 今日还是冤家,兴许明日就会联手;今日还称兄道弟,兴许明日就会翻脸无情——这种情形,官场里层出不穷。 多招惹或是少招惹一个女子,于他只是日子更有趣或是更无趣一些;多一次或少一次惹得唐修衡反感,却牵系着他日后的道路是否顺遂。 过几日清净日子,死不了人。 唐修衡对他敬而远之的话,兴许就能死人。 这笔账太容易算。 由此,他收敛了很多,尽量不去闺秀云集的场合,对以前频繁来往、私下相见的女孩子也刻意冷淡起来,慢慢划清界限。 他是好色,但真不是遇见一个就往床上哄的那种好色,打心底很喜欢拉拉小手、亲亲小脸儿的那种氛围。他不觉得怎样,但对女孩子而言,已经将清白交给了他。 有过床笫之欢的,是府里三个通房。对别的女子,让他摸着良心说,他真有过好多次那种冲动,但也真不敢——万一谁怀上他的孩子,皇帝不把他的皮剥了才怪。 以前他也挺烦自己没长性的,直到遇见代安。 代安是真实实在在地让他迷恋了这好几个月,到如今,三两日不见她,就抓心挠肝的难受。 代安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扬,淘气地眯眼睛的时候,会让他想到坏坏的小狐狸。 代安自幼习武,但是看起来特别娇柔,骨架小的缘故。 她的皮肤特别光滑有弹性,小蛮腰特别纤细而柔韧。 那双修长笔直的长腿,在某些时候,很要命。 最初并不想与她发生肌肤之亲,不是不敢,是不舍得染指。 夏日里,她生辰那日前来相聚,与他喝了不少酒。 后来,这小狐狸色|眯|眯地盯着他,说:“我都十八岁了,要是十四岁那年不退亲,十五岁那年不逃婚,兴许都有孩子了。现在无心嫁娶,只想找个过得去的人,让我知道做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呢?”他除了问这一句,也不能说别的。 她勾了勾他的下巴,坏坏地笑,“就你吧?” 他当时其实有些尴尬。她的话说得再委婉,再合情合理,也是把他当成了让她知晓男女之事的工具。 天地良心,他在那时候是不忍心的,想劝她等醒酒之后再说这事儿。 可小妮子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亲了他的唇,又扒了他的衣服。 …… 失身的明明是她,但有这感觉的却是他。 从那之后,他就打心底地开始惦记她,人不在跟前就会胡思乱想:她要是腻了他可怎么办?要是不声不响地跑了又该怎么办? 是,他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她不一样啊,习武的女子也是弱女子,过的日子又那么辛苦。 他想照顾她,真的,想让她在王府里住下来。 可她不同意,每次到最后都说:“我迟早要离开京城,你我只是露水姻缘。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最可气的是,每一次欢愉之后,她都是麻利地洗漱、走人。 太可气了。 好像他是等着她过来临幸的宠男一样。 这会儿想到这些,梁澈不自觉得眉头紧锁。 那边的代安吃饱喝足、漱口之后,看着脸色不佳的他,笑了,“怎么?等久了,生气了?” 听听,这是不是把他当成等着人哄的怨妇了?梁澈斜睇她一眼,自然不会说出真实的感受。 “我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力气对付你啊。”代安笑着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梁澈横了她一眼,“看不惯你这种奇怪的装束罢了。” 她来王府,从来都是打扮成外院管事的样子,长发用银簪束在头顶,素净的长袍。她常年在外跑,早习惯了这样,做男子打扮的时候,言行也一如男子——这一点是让他最别扭的。 第121节 “我也不习惯。”代安笑了笑,“缠的跟粽子似的,你以为我好受么?” 梁澈莞尔一笑,“听我的吧,来府里,让我照顾你。女孩子家,想自己开个铺子、找个差事,谈何容易。” “别管我的事。”代安抚着他俊朗的面容,“今晚我不走了,可以逗留到明晚子时,你方便么?” “这说的是什么话?”梁澈咕哝着起身下地,趿上鞋子,把她横抱在怀里,走向寝室,“我现在每日都方便。” 代安轻轻地笑起来。 梁澈柔声问她:“明晚有事?” “前些日子跟你说过吧?我搭上了一个宫女,她手里存着很多金银首饰,要我帮她倒腾一下,换成银票。”代安解释道,“这种事不合宫里的规矩,只能偷偷摸摸的。” “你是说,要大半夜的去宫门口喝风,等着她溜出来把东西交给你?”梁澈拧眉。这可是他的女人啊,居然去做这么掉价的事儿……他心里很难受。 偏生她不肯要他的银子,更不肯住进他给她置办的宅子…… 他的心情从难受转变成恼火,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动作有些重。 “不是。”代安笑起来,“那名宫女在宫里的年头不少了,晚间能安排我扮成小太监,去她房里取东西。横竖我也没事,去看看皇宫到底是什么样子,不也挺好么?” 梁澈粗鲁地脱掉她的鞋袜,扔的老远,又麻利地扒掉她的衣服,“好什么好?!我越听越生气。” “最后一次,这总行了吧?”代安笑着把他勾倒在床上,“听着生气就不说话。”随即坐到他身上,低下头,去吻他的唇。 缠在她身上的软布随着他的手势愈来愈薄,亲吻越来越灼热。 “你猜怎么着?”他语声有些含糊不清,“我想……娶你。” 代安失笑,“这种时候,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离开他的唇,低头去吮咬别处,引得他狠狠吸进一口气。 算了,明日再说这件事儿吧。他在床上说的话,不要说她,他自己都不相信。 · 九月初六,周益安与程锦绣拜堂成亲。 九月初七,德妃殁了。 皇帝、皇后、贵妃、柔嘉公主、安平公主急匆匆去了德妃宫里。 宫女、太监看到德妃身死的情形,都没敢移动她,只顾着去各处报信。 德妃的情形很惨:她倒在床榻板上,额角、太阳穴两处严重的撞伤;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床头的小柜子边角上,残留着血迹。 是自尽的情形。 皇帝站在她近前,神色黯然,周身透着悲伤的气息。 皇后等人见状,不敢出声。 皇帝打量着这个服侍了自己多年的女子,仔仔细细的。日后,再没机会看到她。 没有生机的容颜,曾经无数次对他绽放出妖媚的笑容; 苍白枯瘦的那双手,曾经柔白如雪,很多次为他弹奏乐曲、执棋与他对弈。 他没爱过这女子,但是这么多年走过来,对她已经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 她就这样走了,用这样的方式。 这宫里的人都是死的么?为何不照顾好她?! 生死诀别的痛,让他瞬间暴怒。 刚要发作的时候,贵妃咦了一声,他也在这同时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德妃右手紧紧地攥成拳,拇指、食指间的缝隙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皇帝走到她身侧,蹲下去,将她的手慢慢地用力掰开,拿出她握着的纸张。 第49章 更新(双更)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揉成团的纸张展开来, 转到妆台前, 用手抚平。 安平公主自进门到此刻, 身形都在发抖,却是不知为何,没有眼泪。她看着皇帝的举动, 下意识地认定那是母亲的绝笔,梦游一般走过去, 敛目细瞧。 那是一封信,一封男子写给德妃的信: 数年漂泊, 难忘佳人妖娆。宫墙内外,恰如云崖深渊, 思念入骨时,亦不过回首北望。 今终得解脱。曾视功名如尘土,虚耗数载光阴,实为生平憾事,惟愿重返仕途, 大展宏图。 花再美,只可采摘一次;人再娇, 亦有憔悴之时。 贵人抱恙,宽心为上,恕难回京探望。 ——青山遥拜 皇帝来来回回看了两遍,额上青筋直跳。 青山是谁的别号? 花再美,只可采摘一次;人再娇,亦有迟暮之时。——这两句, 是□□裸地告诉德妃:你已经被他人染指、人老珠黄,我不稀罕了。 第122节 何等的猖狂! 胸中燃烧的怒火,让皇帝想把这个十恶不赦的混帐东西碎尸万段。 可恨的是,他不知道这狂徒是谁。 德妃的死,不需想也知道,与这封信有关,但是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晓——是因为男人绝情的言语、病痛缠身容颜不再的沮丧自尽,还是另有隐情? 心念急转间,他意识到了安平在自己身侧,又听到有人意欲上前的脚步声。 皇帝回眸看向在场众人,语气沉冷:“退下!”瞥过安平,又加一句,“除了安平,都退下!” 皇后、贵妃等人心知他情绪暴躁之至,俱是低声称是,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安平今日反应迟钝,可是不论如何迟钝,到此刻也已看完并消化了信上的内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困惑、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写信的人不在京城已久,如今已经放下了年轻时候的情意,想重返仕途,大展拳脚。 而且,他嫌弃母亲是已嫁之人,料定母亲姿色不复当初。 可母亲钟情的不是平南王么?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平南王可从来没给自己取过别号。 难道母亲对平南王的记恨,只是源于他不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损了她的颜面? 安平转头望向德妃。 母亲到底瞒了她多少事?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旧事? 母亲是为写信的男子自尽的么? 是啊,男子所说的何尝不是事实。母亲已经委身于皇帝,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光景,一把年纪了,谁还会执着于昔年的情意。 执着又如何,还能私奔不成?那不是寻死么? 或者母亲希望青山像周国公一样被自己利用?可天下有几个那样的疯子、傻子。 如果母亲没有缠绵病榻,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报复这男子吧?她最受不了别人轻视她。 而现在,没可能了。德妃娘娘只是个再也下不了地的瘫子,儿女都觉得她不可理喻,不会帮她打压谁。 ——是这样吧?为着这些,自尽了。 安平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自尽了,给梁湛和她留下了这般难堪的局面。 母亲居然连儿女都记恨,到死都要他们因她不得安生。 心狠至此,又何必生儿育女?只是为了稳固地位才生下他们兄妹的么? 又或许,母亲根本没考虑到儿女,死之前钻了牛角尖,顾不上他们了。 不论是怎样的原由,这局面都实在是荒谬,甚至可笑。 真的可笑。 母亲的一生,她这十几年的光景,都太可笑。 这样想着,她真的笑了起来,伴着低低的笑声,泪珠簌簌滚落。 她已将要崩溃。 皇帝一直在一旁看着她。 他已下定决心要把那狂徒找出来,不论多久都要找到,把那厮千刀万剐。 德妃心中另有意中人,便是对皇帝的不忠。他把她鞭尸的心都有了。 有那么一刻,他迁怒到了梁湛和安平头上。 然而看到女儿又哭又笑的崩溃样子,他的迁怒慢慢化成了怜悯、疼惜。 女儿何过之有,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安平。”皇帝唤她。 安平慢慢地转过头,望着他,随后跪了下去,泪眼婆娑地对他摇着头,张口欲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皇帝叹息一声,把那封信叠起来,转到安平跟前,温声道:“你没看过这封信,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任何人问起,都要这么说。” 安平嘴角翕翕,眼神茫然。 “记住没有?”皇帝把信件收入袖中,双手扶她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你母妃只是自戕——我只追究她这个过错。别的,都与你无关。” “父皇……”安平艰难地唤出这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皇帝轻轻地拍着她的肩,“不哭。别怕,日后还有父皇照顾你。” · 代安走进梁澈书房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梁澈见她精气神虽好,脸色却有些苍白,不免心疼,“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没合眼?” “是啊。”代安自顾自坐到醉翁椅上。 第123节 梁澈吩咐下人:“备一盅冰糖燕窝、一碗鱼片粥。”继而摆手,“都下去吧。” 身形随着座椅微微摇晃间,代安低声道,“德妃死了。” 梁澈给她倒茶的手停了停,笑,“胡扯。我都还没得到消息。”母妃虽然不掺合是非,但宫里有什么要紧的事,都会让人告诉他。 代安瞥他一眼,“真的,等会儿就有人来报信。” “你怎么知道的?”梁澈把茶放到她一侧的矮几上,随后拉过一把椅子落座,“等等……你昨晚去了宫里,是不是恰好听说见过什么事?” “嗯。”代安道,“那名宫女叫小凡。我以前也是大意了,没问过她在谁宫里当差,也是不敢,人家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我一个小老百姓,问多了反倒招人膈应。” 梁澈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他和梁湛不对付,她呢,阴长阳错地去给梁湛母妃的宫女变卖首饰…… “我要是早知道她是德妃宫里的人,打死也不会理她。”代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昨晚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她到了德妃宫里,她刚要给我拿首饰,德妃唤她去服侍。她就让我等着,这一等就是很久。” “……”梁澈揉了揉她的脸,“看起来像只小狐狸,其实笨得出奇。那种地方,你怎么能久留呢?”神色虽然放松,心里却是警铃大作。这个傻乎乎的丫头,可别摊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才好。 “她带我去德妃宫里的时候,路上倒是没遇见人。”代安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手背上的肌肤,“后来的事情就比较奇怪了——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回到房里,把全部首饰拿出来,问我带没带银票,我说带了。她说不管多少,都给她,她把首饰都给我。” “你怎么做的?”梁澈听着,觉得小凡不对劲。 “以前都是给她把首饰变卖之后才给她银子,这次不合常理,我就说只带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代安若有所思地道,“她犹豫了一下,留下两样贵重的,余下的都给了我。之后便说亲自送我离开。” 梁澈把茶盏送到她唇边,等她喝了一口,追问:“之后呢?” 小凡继续道:“之后她就带着我走出她的住房。到门外,我觉得德妃宫里太安静了,只有两个年纪大的宫女值夜——值夜的应该是小太监吧? “我这么想着,就悄声问她。她说这两日德妃心绪不宁,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得,也只让她和小兰近身服侍,别的人怕惹德妃不高兴,不论早晚,都闷在房里等着她和小兰传话。太监应该是忙着寻找别的出路,德妃也懒得看见他们,好几日没见人影儿了。 “说完,她引着我到了正殿外,让我稍等片刻,她去看看德妃,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有点儿不放心。 “我就在外面等着,因为耳力不错,听到德妃低声呵斥了几句,随后是人的身形落地、头撞到柜子或墙壁的声音。之后,就没了声音。我只当是小凡被德妃推搡打骂了,心里直骂她怎么是半瘫,就活该连上半身都动不得。 “正寻思着,小凡走出来寻我,身上倒是没明显的伤。随后,她一直将我送到了宫门外。 “我看到了一辆马车,车夫戴着斗笠,看见小凡就点了点头。 “小凡关心地问我怎么回家,我说我的小黑马很灵,听到我的呼哨声就会到我跟前,随后问车夫是不是在等她。 “她说是。 “我更觉得奇怪,说德妃不让你服侍了?只小兰一个,肯定不行吧? “她就冲着我笑,说德妃娘娘已经死了。” 梁澈听到末一句,心里有些发毛。 代安抿唇微笑,“她在离开之前杀了德妃,所谓的送我到宫门外,是她自己要逃命——早就安排好了。我想通之后就问她,德妃的死,在别人看来,是他杀么? “她说已经筹谋了一段时日,在外人看来,一定是畏罪自尽的情形。但毕竟是头一遭做这种事,万一出了岔子,她被抓回去…… “我听完,把她交给我的包袱还给她,又把身上剩余的几张银票给了她,还告诉她一个藏身之地。 “她要是被抓住,一定会咬定我是凶手,至于离开宫里,也一定会说成是我挟持她——我要想过安稳日子,就得确保她在宫外好生活着。” 梁澈拧眉,“这种人,灭口才无后患。” “她对我没起杀心,我为何要杀她?”代安斜睨他一眼,“她想嫁祸给我的话,不是太容易么?依我看,事情只是凑巧而已。” “只是凑巧?”梁澈心说你可真是心宽,“你知不知道,这所谓的凑巧,是你卷入了谋杀嫔妃的大案中?万一梁湛回来彻查,你可能就被找到,甚至于被他折磨至死!” 代安不以为意,“反正人我已经放了,并且帮了。她去不去我说的那个地方,我不清楚。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等消息吧。” 梁澈斟酌片刻,“打今儿起,你就住在我这儿。不管消息是怎样的说辞,你都要在我这儿避风头。正好,我们也能说说长远的光景。” 代安摇头,“不用。狡兔三窟,我有藏身之处。” 梁澈凑过去,狠狠地吻着她的唇,好一会儿才作罢,“没得商量,这事儿关系重大,你必须听我的。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管皇上怎么看待德妃的死,也不管德妃是不是自尽,梁湛都会暗中查证,就算他母妃是真的自尽,他也会试图弄出个有人杀害他母妃的局面——迟早会查到小凡、你和我头上。 “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跟我在一起,危险会小一些,最不济,还有我陪着你,有苦一起尝。” 代安闻言动容。 他始终都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一点点质疑、寻找破绽的意图都没有。 他只直面现实,比她想象中更敏锐、果断。 让她感动的,则是末尾那一句。 “你不怪我,反倒要帮我?”她轻声问道。 “谁让我没看好你。”梁澈啄了啄她的唇,“这不是帮,是想照顾你而已。能力不济,但我会尽力。” 代安凝视他片刻,笑意徐徐绽放,“我真的很感动,真不知道要怎么回报。” “怎么回报?”梁澈玩味地笑,“我们都好好儿想想。” “嗯。”代安笑着颔首,“我听你的,但是要回住处一趟,跟堂兄说一声,收拾些东西,明日就能过来。” “不。今晚就过来。”梁澈道,“让侍卫陪着你……” “不要。”代安瞪着他,“你这是不信我。” 第124节 “……”梁澈叹气,“好吧,信你。但你要是跑掉,可别怪我拿你堂兄开刀。” “你对我这么好,我才不跑。”代安起身投入到他怀里,主动吻上他的唇。 梁澈心里分外舒坦。 腻了一阵子,代安离开康王府,去往沈宅。 事情当然不是她对梁澈说的那样。 德妃是她亲手杀的。 小凡的离开,是唐修衡早就安排好的,谁为他办事,都会得到比想象中更多的回报。 她对梁澈所说,是结合自己的现状编出的谎言。 那厮不也骗过小姑娘么? 男人能骗女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能骗男人? 这样一想,她心里的不安慢慢消散。 · 德妃因自戕之过,死后无追封,不可葬入皇陵,命妇不可前去吊唁。 谁都看得出,皇帝是真生气了。由此,丧事一切从简。 德妃身死当夜,梁湛赶回京城。 皇帝见到他,神色淡淡的,让他去看看德妃。 安平则只是遥遥地望了他一眼。她双眼红肿,分明是大哭过,看他的时候却是神色木然。 翌日,梁湛听说了一件事:德妃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知所踪。 那些人去了何处? 在陆开林手里。 是在前一日午后,皇帝把他唤到御书房,连刘允都遣了,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撕了一角给他。 那一角纸张上有被切断几个字和“青山”的落款。 “查到这个人,不管需要多久。”皇帝沉声吩咐。 陆开林恭声称是。 皇帝又道:“德妃宫中上下人等,你秘密关押起来,讯问他们——”说到这儿,他语声顿住,凝视着陆开林,“算了,今日全都处置掉,让他们给德妃陪葬。” 陆开林暗自松了一口气,十分感激皇帝这决定。 倘若皇帝让他讯问那些人知不知道德妃这些年做过哪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但是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还将他和锦衣卫很多人推到了刀口上。 如果有人知道德妃的意中人是平南王,如果有人知道她是周国公的意中人,那么被她连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唐修衡是平南王的女婿,程阁老是周国公的亲家,只为这些,德妃那些事就不能放到明面上。 不为此,唐修衡何必只让德妃落个自戕的罪名。 皇帝如果决意彻查德妃生平,他就没办法欺上瞒下敷衍了事,事情就会纷纷扬扬越闹越大,让几个家族为此经历一场莫大的风波。 随之发生的,就是锦衣卫很多人知晓了皇室秘辛,注定要被灭口——德妃那些事儿,往轻里说是性子轻浮,往重了说就是给皇帝戴了半个绿帽子。皇帝兴许一想到锦衣卫,就会怀疑他们在心里嗤笑他,那能得着好才怪。 值得庆幸的是,皇帝不似之前历代帝王,登基以来只让锦衣卫充当他和朝廷的一双眼,盯着官场的人,不让他们介入皇室相关的事。 到底,德妃在皇帝心里是真没什么分量。这事儿要是出在皇后身上,皇帝绝对会气炸,不查清不算完,而且是查到一个杀一个。 越是在意的人带来的伤害,越是不能理智,不会顾及什么颜面。 不在意的人生出的是非,便是一事归一事,会很在意自己的颜面。 到底,他陆开林的命不错,皇帝气恼德妃之余,还是不舍得他和兄弟们日后为了那个女人赔上性命。 皇帝只想找到那一个人,不想为德妃耗费更多的心思和人力。 但是,这个劳什子的青山是谁呢? 陆开林离开宫里,在马车上看着那一角纸张。 这个意外的枝节,是他没想到的。 究竟是确有其人,还是唐修衡和沈笑山随意捏造出的一个人?没有的话,他怎么跟皇帝交差? 应该是确有其人,他们总不会给德妃、梁湛挖坑之余也把他埋进去。 “去沈宅。”陆开林吩咐随从,“传话给唐侯爷,一个时辰之后在沈宅相见。” 他得去问清楚。 第50章 更新(双更) 沈宅。 唐修衡与沈笑山相对而坐, 守着一局棋。 这盘棋之前已来来回回下过三次,每次都是和棋, 他们想分出胜负。 代安上午就过来了,这时正在处理她负责的账务,穿着白底绣牡丹花的上杉,浅绿色挑线裙子。 第125节 在沈笑山、唐修衡面前,她从来都是女子打扮, 神色沉稳, 眼神沉着,整个人透着精明干练。 她打的一手好算盘,十指上下翻飞, 手势很美;她素来聪慧, 记忆绝佳,算完数页的账之后, 才会停顿片刻,把一个个数目记在宣纸上。 手里这些差事,对她而言过于轻松, 总是积攒数日之后一并处理。是因此,平日有大把吃喝玩乐的闲散时间。 清算完毕,她又用心算迅速核对一番,确定无误之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望向对弈的两个男人, “今日能分出胜负么?” “够呛。”唐修衡手里的棋子落下,浓眉微蹙,透着点儿不情愿——这又是一步走过的棋,偏生只能这样,如果选择别的路数,都等于是主动求败。 “这局棋可以记到我的棋谱上了。”沈笑山神色愉悦,又打趣道,“哪日你心情恶劣的时候再来,说不定能赢我。”唐修衡闹情绪的时候,注意力会特别集中,脑筋灵活得惊人,奇招不断。 唐修衡失笑,“真心情恶劣的时候,哪有下棋的闲心。”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近前的座椅,招呼代安,“你过来,把事情跟我们说说。” 代安称是,端茶坐到两人近前,把杀掉德妃的经过娓娓道来: 夜半,在刘允、小凡的安排下,装扮成宫女的她顺顺利利地进到德妃宫中。 当时德妃宫里的人,除了小凡,都中了迷香,昏睡不醒。 她走到德妃病榻前,轻轻推醒了睡梦中的人。 德妃见陌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惊惧不已,扬声唤人。 当然没有人应声。 她随身携带了两封信,一封是用梁湛的字迹写的,另外一封则是用“青山”的字迹写的。 她先拿给德妃看的,是以梁湛之名写的书信。 那封信惟妙惟肖地模仿梁湛的语气,痛快淋漓又十分委婉地数落了德妃一通,并在最后宣称,等他回京之后,会跟德妃好生清算新账旧账。 德妃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气得不轻,直恨声骂梁湛是畜生、白眼儿狼。 待得德妃看完,她便将信纸夺到手里,飞速地调换成“青山”那封信。 德妃立刻抢了回去,哆嗦着嘴唇说“倒要看是谁跟谁算总账”,把信纸死死地攥在手里,继而歇斯底里地高声唤人。 她用银针刺入德妃脑□□位,尽根而入,德妃当场毙命。与此同时,德妃被她安排成了自尽的样子。 离开前,她检查一番,对于德妃死死地攥着那封信的细节,最是满意。 ——说完这些,她又把梁澈的态度如实相告,拿出那封仿冒梁湛写的信件,交给沈笑山。 沈笑山取出一个火折子,把那封信烧掉,问道:“你怎么跟梁澈说的?” “扯了个谎。”代安简略地讲述一遍,停了停,又道,“今日起,我就要去康王府住着了,他坚持如此,我也不想反对。” 沈笑山瞥了她一眼,有点儿困惑,“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一个不着调的混帐。” 代安轻笑出声。 沈笑山那么说,并不为过。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沈笑山在街头遇到了逃难期间与家人失散的代安,那时她四岁,他十几岁。 因着恻隐之心,沈笑山把孤苦无依又贫病交加的小丫头带在身边,过了几年,帮她找到了亲人——至亲已经不在,家族所剩的只有一个大她半岁的堂兄。 那时她堂兄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沈笑山又收养了一个孩子。 收养归收养,沈笑山从不以养父自居,一来是自己年岁不大,二来自己是商贾——此生在别人眼里都要低人一等,谁被他养在名下,并无好处。所以,他对两个孩子的态度从来是亦师亦友,只负责教导他们习文练武,有个傍身的技能,别的事与他们互不干涉。 代安的堂兄踏实、勤勉,她却是离经叛道。 沈笑山帮她定过两门亲事,全被她自己搅黄了,给他的交代只一句“越想越没意思”。 沈笑山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也尊重她的选择,这三二年索性放任自流。 这次她私底下与梁澈结缘,不在任何人意料之中。 代安是无意间在一个茶楼遇到的梁澈,梁澈最初并没跟她挑明身份,见过几次之后才说实话。 得知来往的人居然是康王,她赶紧告知沈笑山,要是会影响到沈笑山和唐修衡的大局,她不会再与梁澈来往。 沈笑山不会怀疑代安的心智,更不相信裙带关系能影响到唐修衡的大局。 沈笑山当时就说,在自己这儿无所谓,随后把梁澈的品行跟她说了,让她随心即可。 她听了眉开眼笑,说那好啊,我跟他半斤八两,相互消遣未尝不可。 到了今时今日,这两个相互消遣的要住在一起…… 这叫个什么事儿? · 陆开林过来之后,见唐修衡也在,笑了,“正找你呢。”把皇帝交给他的那一角纸张拍在唐修衡面前,“说说吧,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有。”唐修衡问道,“皇上让你查他?” “对。”陆开林道,“依你看,我怎么办才妥当?” “你吩咐下属排查,照章程行事即可。”唐修衡道,“最迟明年,这个人就会进京,到时候你留意梁湛一些,会有所发现。” “那就行。”得了准话,陆开林放松下来。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更愿意自己查出来,这种事儿做起来其实很有意思,早些知道答案,反倒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负担——先是会兴致索然,随后就时时刻刻都想派手下盯着那个人,对谁都没好处。 第126节 沈笑山悠然一笑,“看你我谁先发现那个人。”他与陆开林的心思相同。 唐修衡只觉得好笑,“对于这种事,我更愿意不劳而获,你们却与我正相反。” 陆开林道:“你凡事都是最重视结果,我们不一样,更看重且享受过程。” “什么最重视结果,”沈笑山揶揄唐修衡,“他就是懒,懒得出奇。” 唐修衡轻笑出声,“这倒是。” · 入秋之后,黎兆先今年负责修缮宫殿的事情都已完工。近来时常留在家中,静心规划棠梨苑的格局。 那块地早就买下了,原本想今年夏季动工,在女儿出嫁之前建成,权当是他给女儿的一份嫁妆。却不料,事情总在计划之外,薇珑今年就出嫁了,但他的初衷并没改。 自己手里的一切,最终都要留给女儿。 德妃身死三日后,上午,初步的堪舆图绘成,他临摹了一份,唤吴槐拿到唐府,让薇珑看看。 凡事以小见大,造园方面,薇珑真的有天赋,再过几年,造诣怕是要高出他很多。所以,造园相关的事,他都愿意听取女儿的意见。 吴槐欢欢喜喜地领命,去唐府见薇珑。 阿魏见到他,径自将人送到正房,“夫人这会儿一定在书房,您稍等。”之后去跟丫鬟传话,客客气气地与吴槐道辞,转身回了外院。 片刻后,荷风将吴槐迎到书房。 薇珑笑盈盈地道:“瞧你这满脸喜气的样子,是有什么好事吧?” “是啊。”吴槐笑呵呵的说明来意,把堪舆图拿给她。 “真是好事。这几日正愁没事可做呢。”薇珑并没当即展开来看,“我得好生琢磨几日,告诉爹爹别心急。” “这是自然。”吴槐笑道,“王爷最知道您行事缜密,就是不说他也清楚。”末了又关切地问,“怎么会没事可做呢?府里不比王府,说人多事杂都不为过。” 薇珑示意他落座,笑道:“每日一早给太夫人请安,之后的半个时辰,就观望着她如何料理家事,如何应对那些管事妈妈。”说到这儿,嘀咕一句,“有的管事好啰嗦……” 吴槐忍俊不禁,不难想象她在一旁听着有多受罪。以前她接触的只是丫鬟和外院的管事。男子说话直接,态度干脆,她也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果断利落的做派,现在和以后都要常年与内宅的仆妇打交道,必须得调整说话、处事的习惯,于她算是个难题。 “我慢慢来吧。”薇珑不想他担心,补充道,“太夫人答应我了,带我一年半载,再说主持中馈的事。她提过几次,让我明年开春儿就把家里的事接过去,我觉得自己做不来,想晚几年再说这事儿。”得让娘家的人知道,不是太夫人不让权,是她没本事。 吴槐很是为她庆幸,“这就好,太夫人肯带着您就好。” 随后,主仆两个拉起家常来,薇珑询问父亲近日的情形,吴槐则询问她有没有需要添减的人或家什。 吴槐瞧着天色不早了,起身道辞之前,说起了与德妃有关的事:“听说她手里攥着一张纸,想来应该是信件,郡主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么?” “不知道。”薇珑摇头,“我还没顾上问侯爷。”其实不是她顾不上,是唐修衡最近这几日都耗在沈笑山那里,她只是每日请安的时候跟他碰个面。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吴槐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您不用管这些了。”心里寻思着,什么时候见到侯爷,不妨打听打听。 送走吴槐,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唐家各房一日三餐都是各吃各的,以前并不是这样,从唐修衡回京之后才改了规矩。听二夫人说,唐修衡与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都没人说话,他别扭,别人紧张,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吃几口饭菜就走人。 太夫人觉得这不像样子,便发话改了规矩。 对于这一点,薇珑理解,但不免有些失望。她一直都很向往一家人其乐融融又热热闹闹地用饭的情形,怎奈夫君无意间先一步掐断了她的憧憬。 独自用过午膳,薇珑回到书房,把堪舆图展开来,凝神细看,认真回忆前世棠梨苑建成之后的情形,比较、斟酌之后,铺开宣纸,试着绘图。 不知不觉就忙了整个下午。 快到给太夫人请安的时辰了,她放下笔,换了身衣服,提早去了兰苑。 路上,唐修衡赶上来。 薇珑看到他,忍不住笑。 唐修衡走到她身侧,笑着低声询问:“讨到什么便宜了不成?这么高兴。” 薇珑笑意加深,“见你一面不容易,对于我,可不就是占了便宜。” “……”唐修衡歉然一笑,“这几日下棋上瘾了,跟笑山也有挺多事情要商议……” “我知道。”薇珑打断了他的话,“又不是怪你,还记着给娘请安就行。” 唐修衡柔声道:“过一两日就清净了,多在家陪陪娘和你。” “好啊。”薇珑叮嘱他,“等会儿跟娘说说话,记着把这件事也说一声。” 唐修衡颔首,“嗯。” 太夫人看到唐修衡和薇珑进门,面上笑吟吟的,心里却直运气。 气的是她的儿子。 这个没心没肺的,还在新婚,就连续几日不着家,等日子久了,是不是又要跟以前一样,除了请安根本不回内宅? 再看一眼薇珑,又忍不住暗暗叹气。这孩子也是心宽,修衡不着家,她是根本不往心里去,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书房写写画画,自得其乐得很。 你是郡主啊,就不能跟修衡耍耍小脾气,让他留在家里陪你?太夫人啼笑皆非地腹诽着。 行礼之后,说了几句话,薇珑起身道:“我去给娘沏杯茶,您尝尝看。”其实是让母子两个单独说说话,有意避了出去。 太夫人笑容慈爱,“好啊。”剩下了母子两个,她微微蹙眉,“这几日怎么都不着家?” 唐修衡歉然一笑,说了原委,“有不少事需要与笑山从长计议,他那里又清净。您放心,过一两日就真清闲了,会留在家里陪您。” 第127节 太夫人心说我才不缺你陪着,看你跟薇珑这样上火是真的。她委婉地道:“我有薇珑和你二弟妹、三弟妹陪着,用不着你。你得空就去你岳父家里坐坐才是正理。” “嗯,我记下了。”唐修衡看看自鸣钟,“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太夫人原本是想数落他几句,转念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去吧。” 好不容易才有了时不时与他说一阵子话的情形,万一语气不对闹得不快,岂不就又要回到相对无言的情形?凡事得慢慢来,等到母子两个的心结打开,才能随意地点出他的不是。 · 翌日,朝堂出了一件事:宁阁老弹劾济南廖家贪污、行贿。 消息传到唐府的时候,太夫人正在跟薇珑、二夫人、三夫人说话,四个人听了,都很意外。 薇珑料定宁阁老是得了程阁老的吩咐才亲自出面,直接把状告到皇帝面前。她意外的是,程阁老居然提前问罪济南廖家,提前了好几年。 其余婆媳三个意外的是,程阁老这次居然这么迟钝,竟没能把事情压下。 当日,程老太爷、程老夫人双双病倒。 太夫人唤阿魏去找唐修衡:“让他抓紧回来,明日去程府探望程老太爷。”又对薇珑道,“明日你随我去探望程老夫人。” 薇珑恭声称是。 吩咐完,太夫人不免奇怪,“按理说,不应该啊。两位老人家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件事对程阁老又没什么影响——不是程阁老想要避嫌,皇上都没答应么?让他如常在内阁行走。对程家而言,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罢了,何至于气得病倒在床?” “的确是不应该。”薇珑这样应着,心里则想:这件事是程阁老一手促成,两位老人家必然心知肚明,怎么能不急火攻心。 当晚,唐修衡回到家里。 歇下之后,薇珑总算能询问自己好奇的事情了,“德妃手里那封信是怎么回事?柔嘉写信告诉我,皇上看信的时候脸色奇差,险些大发雷霆。是德妃的遗书,还是谁写给她的信?” “你等等。”唐修衡起身下地,去了外间一趟,转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封信,“这就是那封信,明日你记得销毁。” “嗯。”薇珑接过,看完之后,又有了新的疑问,“这个青山是谁?” “是周夫人的一位故人,别号青山。”唐修衡重新歇下。 “嗯?谁啊?”薇珑一头雾水。 唐修衡笑了笑,“周夫人长姐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记得。”薇珑思忖片刻,眼睛一亮,“这个人,就是当年廖大小姐的意中人?” “对。” 薇珑又问:“这么说,他当年有负于廖大小姐?” “对。” 薇珑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说起来,德妃是真冤枉,那个男子,兴许跟她都没见过面,却被人拿来做文章,让皇帝在她死之后都满心厌弃。 别号青山的男子更冤,与他有交集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却仍要卷入男女是非的漩涡之中。 但是,对于这种人,用这种方式惩戒岂不是最合适的? 世事有轮回,当真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迟早付出代价。即便债主无能为力,也会有别人帮忙讨债。 “梁湛已经在跟这个人接触,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成为端王府的幕僚,最迟明年进京。”唐修衡道,“他与梁湛有相仿之处,梁湛势必重用。等到他被破格提拔走上仕途的时候,就是他走上绝路的时候。” 随之发生的,是皇帝彻底厌憎梁湛,认定他与德妃的意中人是一丘之貉。这需要等待很长时间,但是等再久也值。 “你给他们挖的这个陷阱,实在是好。”薇珑笑得微眯了眼睛。 “安心了?”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睡吧,明日还要去程家探病。”说完转身熄了灯,把她圈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这就是真的要哄着她快些入睡的意思。 好几天没同床共枕,回来之后,他一点儿与她亲昵的意思都没有。 薇珑眨着眼睛回想,从进门到现在,他最亲近的举动,是亲了亲她的脸。 她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 要她说心里话,她也不想那档子事,但他也不想,不免让她有些怀疑自己不够吸引他。 要知道,现在可是新婚。不都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么?眼下又不像别的时候,没有不顺心的事情,他怎么还是清心寡欲的? 万一自己哪天想不开了,要生儿育女,是不是要跟前世一样主动缠着他? 凭什么? 薇珑抬脸,咬他的唇,“小别胜新婚是人们胡说八道的吧?” 唐修衡轻轻地笑,“自然不是。” “那你这是……”她想了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措辞,“酝酿呢?” 他笑起来,“没。怪麻烦的,过两日再说。” “……”麻烦?还有嫌这个麻烦的人……薇珑揉了揉眉心。 “睡吧。”唐修衡吻了吻她的唇。正常情形应该只是晚睡一些,但轮到他们就是壹夜。她洗澡要折腾大半晌,两个人又都是躺下一半个时辰之后才能入睡——加起来,是整夜不能合眼。真的,想想都替彼此累得慌。 薇珑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没好气地戳着他的眉心,“我跟你说,我这会儿真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第128节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你们说啊,想多发点儿红包都不能如愿的蠢作者,真觉得被冷落了╮(╯▽╰)╭ 本章继续发红包哦,会选十位小仙女发100币的红包,其余送小红包~快快快,给点儿面子吧? 最后,节日快乐,么么扎! 第51章 更新(万更) 唐修衡笑起来, “我壹夜不睡倒是无妨,你呢?明日还要出门。” 薇珑会过意来, 明白了他所指的麻烦是什么,理亏地笑,“看起来,我得反省一下。”随后闭上眼睛,“睡吧。” 但在心里, 她并没放下这件事, 反而更沮丧。 在她看来,有情人之间的有些事,是不能做到理智的。可他能做到, 一点点挣扎都没有, 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一遍,就能态度淡然地做出选择。 理智与欲|望之间, 尤其在情投意合的女子面前,对于寻常男子,应该是前者屈从后者, 他正相反。 太理智了,对她都不破例。 在他面前,她真的是一点点成就感、虚荣感也无。 她逐步把呼吸调整得平缓、匀净,不希望他察觉到自己毫无睡意。 后来她发现,根本没有这必要——感觉得出,身边人早已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斟酌什么事情。 转过天来, 唐修衡和太夫人、薇珑一同去往程府。 薇珑主动陪太夫人坐一辆马车,让唐修衡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就算今日不是去探病,不需分头去内宅外院,她也懒得看到他。 哪个女子没小脾气?她闹小脾气的时候其实尤其多。 · 程府。 程老夫人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望着近前的长子、长媳。 程阁老与程夫人沉默不语。 程老夫人吩咐程夫人:“你去给我沏杯茶来。” 程夫人闻音知雅,称是避出门去。 程老夫人斜倚着大迎枕,语带嘲讽:“人老了,身子骨不争气,要劳烦当朝首辅侍疾,不能照常处理政务,实在是于心不安。” 程阁老微微一笑,“娘说的哪里话。” “昨日我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你岂不就要丁忧三年?想来真是后怕。”程老夫人凝视着他,“不论心里是亲近、疏远,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相互影响彼此的运道,区别只是好坏而已。” 程阁老不接话,垂眸看着脚下的方砖。 “你父亲说,廖家的事情是你促成。”程老夫人叹息一声,“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能怪你。但是,凡事要有个度。你给廖家一点儿颜色也就罢了,让他们适度地尝些苦头,就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吧。至亲不会刁难你,廖家却不一定,况且,当家做主的终究是你大舅兄,让他落魄,你面子上能好看?” 至亲不会刁难他?程阁老牵了牵唇。 “你听到了没有?”程老夫人又叹息一声,“这次你父亲是动了真气,你不息事宁人的话,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闹不好装病就会变成真病。万一他有个好歹,在家里人看来,你就脱不了气死生身父亲的罪名——这么些年的风光日子,你过够了、过腻了不成?” “不至于。”程阁老终于应声,语气温和,“您二老不止我一个儿子,老太爷不会不顾及二弟的前程。” 程老夫人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到如今,你竟还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孩子。” 程阁老不动声色,只是道:“外面的事,您不需劳心费神。” 有丫鬟在门外禀道:“禀老夫人、大老爷,唐太夫人、临江侯和黎郡主前来探病。” 唐家的帖子,昨日就送来了。程家能用各种理由拒绝别家的人前来探病,却不能不见唐家的人。 “请。”程老夫人吩咐道,“服侍我换身衣服,到里间歇下。”不舒坦是真的。昨日她瞧着老太爷对长子大发雷霆,胸口发闷,险些晕倒。今日理清楚原委,好了一些,但是胃口很差,什么都不想吃。 程阁老站起身来,缓步出门。唐修衡前来府中,他得出面应承。 走出院门,程夫人追上来,“老爷。” 程阁老停下脚步,回眸看着她,神色淡然,似在面对陌生人。 程夫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低声恳求:“你放过我娘家,好么?当年的事情,只是我和兄长两个人的过错而已。如今的事情若不压下去,济南廖家满门都要被连累。” 这些话,她只有在这个时候说。别的时候,她根本见不到他的人。 程阁老微微一笑,“当年的事,只是程家一个人行差踏错,旁人何罪之有?” “可是,”程夫人泪盈于睫,“你常与道士高僧参禅论道,不是对众生怀有慈悲之心么?你真的忍心连累无辜?我兄长的孙儿刚满两岁……” “孩童无罪,不会受牵连。”程阁老语气转为温和,“大不了,我帮他抚养。你该知道,我最愿意做这种事。”停一停,问道,“你说的是你大哥,还是你二哥?” 她二哥的长女,做了他的长女。此刻想到这些,再品一品他的话,要多戳心就有多戳心。程夫人难堪至极,又因难堪生出怨恨,“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把我兄长钉在济南那么多年,还不够么?” “我是好心。”程阁老认真地看着她,“若是很早就让他如愿进京为官,他早已尸骨无存。离厌憎的人太近,我克制不住自己。”语毕,打量着与她之间的距离。 程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面色有些发白了,语声多了一丝沙哑,“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怎的这般歹毒?” “我歹毒的时候,还没到。”程阁老转头望向院内,“去服侍老夫人,做个孝敬的媳妇。那才是你的日子。” 程夫人沉了沉,鼓足勇气道:“你难道就不怕我与人胡言乱语,说你和周夫人的闲话么?” 程阁老笑容清朗,语气诚挚:“你随时都可以胡言乱语,也随时都可以死无全尸。不妨抓紧验证这句话的真假。” “……”程夫人身形晃了晃。 第129节 · 程老太爷昨日在书房院发病,不便移动,便留在书房里间将养。 程府管家将唐修衡请到书房,恭声道:“大老爷稍后就到。老太爷这会儿醒着,精气神很好,想跟侯爷说说话。” 唐修衡颔首。 管家躬身带路,请唐修衡进里间。 程老太爷半倚着床头,看到唐修衡,便和蔼地笑了,招手道:“难得侯爷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快坐下。” 唐修衡上前行礼,随即依言落座,“您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程老太爷蹙眉哼了一声,“心里不舒坦。你是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 唐修衡打量着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的程老太爷,笑,“我瞧着您更像是在闹脾气。” 程老太爷笑着叹了口气,“活到我这把年纪,与小一辈人计较的时候,能用的招数已经不多。” “凡事看开些。”别说唐修衡不擅长宽慰人,便是擅长,此刻也只能说些场面话。不是局中人,不了解父子两阁老之间的矛盾,外人说什么都不合适。 程阁老走进门来。 唐修衡起身,待得程阁老给程老太爷行礼之后,与之见礼。 两人落座之后,程老太爷问唐修衡:“廖家贪赃行贿一案,你怎么看?” “事不关己,我没看法。” 程老太爷笑呵呵地道:“我知道你性子清冷,但对这种事情,总该有些感触,觉得是人之常情,还是极为厌烦?” 唐修衡微笑,“做好分内事,不问旁人事——我向来如此。” 程老太爷却对这话题很执着:“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如——我是说假如,这种事落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 唐修衡看了程阁老一眼,“用阁老的方式应对。” 程阁老笑了。 程老太爷也笑,“你们一文一武倒是投契。” “侯爷今日心情不错,愿意抬举我罢了。”程阁老看着唐修衡,笑意加深。这年轻人脾气不对的时候,不论说话与否,都能让人恼羞成怒却怒不敢言,这类事情,他平日听的不少。 唐修衡莞尔,“我说的是心里话。” 三个男人谈笑期间,太夫人与薇珑到了程老夫人房里。 婆媳二人其实有些意外:程家放出两位老人家都病倒的消息,外人自然要做做门面功夫,递帖子前来探望,但是从本心里,都没料到程老夫人会见客。 行礼落座之后,薇珑留心打量着程老夫人,见对方六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气色欠佳,态度分外和蔼可亲。 程老夫人道:“身子骨不争气了,倒也没什么大碍。劳烦太夫人和郡主前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昨日听说了,自然要登门探望。”太夫人笑道,“您可要快些将养好,我还等着请您光临寒舍呢。” “这次是急火攻心,昨日有些头晕目眩,没胃口。太医没开方子,只让我用药膳调理着。”程老夫人说了自己的病情,为的是让唐家婆媳心安——不是会过病气给人的症状。 “哪怕勉强自己,也要照常用饭。”太夫人语气诚挚,“人的身子骨,依仗的就是一日三餐。” “你说的对,这道理我也明白。”程老夫人感激地一笑,望向坐在一旁的薇珑,“瞧瞧,多标致的一个孩子。以往总听人说郡主是罕见的貌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又对太夫人道,“你有福了。” “是啊。”太夫人并不掩饰自己对儿媳的喜爱,“这孩子性子柔和,又很懂事。” 薇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懂事,有才情,又精明干练——在娘家的时候就打理王府的庶务。”程老夫人眼含赞许地看着薇珑,“不需多久,就能替你婆婆当家理事了吧?” 薇珑欠了欠身,和声道:“老夫人谬赞,实不敢当。娘家事情少,所谓的打理庶务,不过是虚挂的名头,大事小情的,都是管家打理。日后还是要婆婆费心教我,只望着过一两年能帮上忙。” 程老夫人不由笑起来,“哪里需要那么久?” 太夫人笑道:“什么都好,就这桩事与我唱反调。我让她尽快主持中馈,她就是不肯。也罢了,先一起打理着家事,过几个月再说。” “你年岁又不大,不需急着躲清闲。”程老夫人道,“换了别人,只怕你不肯放权。你可要惜福啊。” 太夫人称是,“我明白。” 说话间,程夫人亲自端着一碗羹汤走进门来,恭恭敬敬地送到程老夫人手边,之后转身与太夫人、薇珑见礼。 薇珑看得出,程夫人情绪特别低落,此刻正在为强颜欢笑四字现身说法。 这女子当年到底做过什么?没有过错在先,程阁老不会长年累月地钝刀子磨着她——两个所谓的女儿,是她一生最大的屈辱吧?如今娘家又陷入风雨飘摇,她心里作何感想? 文人狠起来,杀人不见血。 程夫人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与否并不重要。最起码,对程阁老没有任何用处。 失去的,他已然失去,此生再不可得。 思及此,薇珑为自己一向敬重的程阁老不甘、心痛起来。 又坐了片刻,太夫人与薇珑道辞。程老夫人在病中,探病的人不宜久留,怕影响老人家休息。 外面的唐修衡也已走出程老太爷的书房,程阁老亲自相送。 第130节 程阁老歉然道:“家父年纪大了,未免絮叨,还请侯爷海涵。”方才老太爷一直揪着济南廖家那件事,用各种方式委婉地套唐修衡的话。今日唐修衡真就是心情不错吧?或者也是出于对老人的本能的迁就,一直和颜悦色的。 “人之常情。”唐修衡一笑,“瞧着老太爷倒是没有大碍,我这个外人都宽心不少。老夫人怎样?” “也无大碍。”程阁老笑道,“只是,我肯定要在家侍疾一段日子。有的人年纪大了,会故意耍小孩子脾气。” 这意思是说,两位老人家要把他扣在家里一段时日,试图劝他放过廖家,避免里外不讨好的局面。唐修衡眼里有了些许笑意。 程阁老说起别的事情:“德妃的死,暂时不会影响到端王。”皇帝不会让梁湛、安平为德妃守孝表孝心,意味的也就是梁湛平日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不在朝堂,在家又被琐事缠着,端王若是暗地里有什么与我相关的举动,还请侯爷告知一二。” “哦?”唐修衡微微扬眉,“阁老何出此言?” 程阁老凝视着他,打趣道:“侯爷居然也会明知故问,难不成想看我成为端王的爪牙?” 唐修衡轻轻地笑开来,“成,我记下了。反过来,阁老也是一样,我看不到的地方,您多费心。” “这是自然。” 唐修衡后退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阁老留步,改日再聚。” · 这一日,新婚的周益安与程锦绣也来到程家探病。 二老并没见他们。不见就已满腹火气,见了更生气。 这门亲事,是程阁老给他们添堵的开端,他们自开始就竭力反对,怎奈毫无用处。 程夫人送走太夫人和薇珑之后,便撑不住了,回到房里窝火、流泪。听说新婚的小夫妻来了,不耐烦地蹙眉,“若是来了,便打发走!” 程阁老早已料定是这情形,自开始就让周益安、程锦绣去了自己的书房说话,随后让他们去给程锦绣的母亲王氏请安。 夫妻两个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走完过场,打道回府,去周夫人房里回话。 周夫人神色温和,把几本账册拿给程锦绣,“这是内宅的一些账务,你看看。账册里面就有持家之道,先了解一下内宅的情形。” 程锦绣恭声称是。婆婆说的话,程阁老也说过。 这些年,程阁老从没把她当女儿看。记事起,就觉得他不喜欢与家里任何人拉近距离,与她更像是师徒。只要她想学的,他都倾囊相授,没时间的时候,就给她请先生到家中。出嫁前,她学会了珠算、心算,持家的一些道理,程阁老也悉心提点过。 周夫人端详儿媳妇片刻,满意地笑了。锦绣样貌秀美,做派端庄大方,作为婆婆,她没什么不满意的。 程锦绣见周益安欲言又止,便道辞回房。成亲后,婆婆待她一向温和,但是从来没有婆媳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情形。有事说事,没事最好别来——婆婆没明说过,但对任何人好像都是这个态度。 与程阁老名为父女实为师徒的相处情形她已经习惯,眼下便毫无失望,反倒觉得轻松——她从来就不知道怎么跟长辈撒娇套近乎,若是遇到个需要她每日哄着陪着的婆婆,才是莫大的难题。 妻子走后,周益安到了母亲近前,低声道:“观音庵有人来传话,说清音想见见您。” 周夫人颔首,“过几日,我去看她。” 周益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母亲的神色,“清音这一辈子,都要在那里度过么?您真的舍得?” “不舍得。”周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可是,她不是我能教导的孩子。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都是别人不该害她,亲人不该不竭力帮她,却不想想,谁无事生非害过她?缺理在先的事,亲人又怎么帮她?” 她凝了周益安一眼,“她打黎郡主的主意,真的只是想拿捏着黎郡主的把柄?那叫什么把柄?那是一个女子的清白——你敢拍着心口说,她不会起下作的念头,不想害得黎郡主身败名裂?” 母亲看起来是连番发问,其实是在讲述清音的种种过失,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周益安无法接话。 “黎郡主是顾着黎王府和自己的颜面,没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说,但不代表她没料到。那件事,锦衣卫指挥使知道了,意味的就是皇上也知道了,任谁都救不了她。”这是第一次,周夫人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告知儿子,“况且,那种手段……我厌恶之至。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用女子的名节做文章。” 周益安意识到,母亲末尾的言语,暗指姨母当年的经历。这下他真的明白了母亲对清音的失望有多重。深受其苦的人,看不了别人走上姨母的旧路——方式不同,但结果相差不到哪儿去。 “娘,您很想念姨母吧?”周益安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些年,是不是都在为她不甘?” “嗯。”周夫人垂眸,笑容苦涩,“我们姐妹两个,是由奶娘带大的,每日见你外祖母的时候,不过是一早一晚问安。你外祖母望子成龙,时间都花在了你舅舅身上。 “你外祖父是严父,只有一点好,我求他什么他都答应。是因此,有了女先生常年教导我们诗书礼仪。 “我对娘家,打心底觉得最亲的,是姐姐和奶娘。 “姐姐走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没家的人。至于父母的恩情,我已经用嫁进周家报答了。” 如果外祖父、外祖母当初强势一些,不想攀上周家这个高枝,姨母与母亲的命途就算不如意,也不会走到这般凄清寂寥的地步。周益安想到这些,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除了这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周夫人空闲的一手抬起来,抚了抚儿子的面容,“不说这些。如今看你娶妻成家,是我最欣慰的事。只盼着你懂事些,善待锦绣,你们要尽快当家做主。” 周益安郑重地点头称是。 · 下午,太夫人听管事回事的时候,薇珑在一旁一面看帐,一面留心听着。 有的管事喜欢绕着弯子说话,两句话能说完的事儿,偏要说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有的管事喜欢话里话外数落别人的不是,事情没办好,都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不堪用。都不好,只她没错。 心情好的时候,薇珑只觉得有趣,想着漫漫光阴这样打发掉也很有趣;心情不好的时候,薇珑要时刻忍着不蹙眉,想着这宝贵的光阴被这些琐碎磨叽的人浪费掉,委实可惜。 今日她心情不好,也发现了自幼失怙的人的不足之处:受父亲熏陶长大,处理事情时态度再柔和,方式未免过于强硬。 相同的事情若是落到她手里,不出三次就把管事打发到庄子上去了,绝不肯和太夫人一样委婉地敲打、循循善诱。 太夫人骨子里是杀伐果决的人,都要这样应对,可见这就是寻常门第里的常态。 嫁了人,就要过寻常的日子。 日后不论情愿与否,她都要效法太夫人的做派。 真是让她压力倍增的事情。 第131节 熬到太夫人把管事打发掉,薇珑道辞回房。 唐修衡回家之后,换了身深衣就又去了沈宅。她便如之前一样,整个下午都消磨在书房里。 有那么一刻,看着与梧桐书斋布置得大同小异的书房,她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还没嫁给他,仍然在王府。 之后,她暗暗心惊。 初时觉得这是不该有的错觉,过一刻便认为是情理之中。 与太夫人、两个妯娌熟稔之后,每日只需早晚说说话,聚一聚。别的时间,她们都有自己的消遣,又知道她喜欢闷在书房绘图看书,便互不干扰。 每日她独自用饭的时候居多,唐修衡不在家的时候不需提,在家的时候也只是晚间一起用饭,白日他都在外院。 这种日子,让她的心绪很快恢复到了出嫁之前,略有的不同之处,是失落更多一些——在家还能时常与父亲一同用饭。 如果是这样,那她真的需要早早出嫁么?——现在她只是换了个府邸的内宅,依然是偶尔与他说说外面的事。不管她嫁不嫁,他和她都会尽力让梁湛处于被动的局面。 唉。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憧憬、期望太多了,现在失落也是自找的。 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不断,绘图的时候便总出错,画残了好几张图纸。 荷风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盏热茶。 她坐回到椅子上,细细地品茶,让情绪快些恢复平静。无意间一瞥,撞上了荷风不无担忧的眼神。 薇珑眨一眨眼,不明所以,也没问。 一盏茶喝完,她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如果是别家新婚的夫妻,新郎成亲几日后就连续几日不着家,自己会怎么看?少不得要怀疑新郎与新娘子的光景不美满。 唐修衡的行踪,府外没人知道,可府里的人都知道。 直到昨晚,她才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那本来就是! 薇珑放下茶盏,按了按太阳穴。 自己居然到此刻才意识到,是有多迟钝? 至于唐修衡,不需问,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这症结在于,都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各自心里想起来又都是在前世曾经成亲,便不拘小节。 可前世只是成亲而已,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过日子。那时他忙于朝政,一日都不得闲,她明白这些,自然体谅。 稀里糊涂的,他们就变成了在这方面不懂也不顾俗例的做派。 万一荷风等人为她鸣不平,跟吴槐抱怨,那可就把人丢到娘家去了。薇珑暗暗下了决心:今日起,她得让他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 · 晚间,戌时将过,唐修衡回到房里,把一本书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俯身亲了亲薇珑的脸,转去沐浴。 歇下的时候,已是亥时正。 薇珑了无睡意,还在看书。他躺在身侧之后,问道:“明日晚间还出门么?” “不出门。” 薇珑心里好过了不少。 唐修衡继续道:“明晚笑山来家中,给娘请个安,在外书房说点儿事情。” “嗯,你在家就行。” 唐修衡抚了抚她的脸,问她:“乏了么?” “还没。” “正好,我也看会儿书。”唐修衡拿起书,把羊角宫灯移近一些,借着灯光凝神阅读。 薇珑瞄了一眼,见他手里是一本棋谱。 应该是出自沈笑山之手。 沈笑山身份是巨贾,其实极有才情,前世遁入空门之前,闲时所著的棋谱、食谱、琴谱和几幅字画流传于世,得到了世人一致的认可,精绝的书法、画技让他成为名家。 身在方外之后,世人方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然而再高的赞誉都已与他无关。 他是孤傲、洒脱得可敬的人。 薇珑看不进书,便把书放到枕畔,先行歇下。 唐修衡也随着她躺下,把她圈在怀里,绕到她背后的手依然拿着书,继续阅读。 薇珑看了他一眼,心里是越来越没好气。 唐修衡柔声道:“明日陪你回趟娘家。”近日的事,他得与岳父说说。是他让岳父什么都不用管,门外的事都交给他,但事情的进展,都要如实告知。不然的话,岳父凭什么相信他? 薇珑嗯了一声,懒得说话,闭上眼,想压下火气尽快睡觉。 睡意迟迟不肯光顾。 他很喜欢手里的书,过了子时,还在看。 第132节 薇珑轻轻推开他,起身窸窸窣窣地穿戴。 唐修衡拍拍她的背,“梦游了?” “不是。”薇珑语气如常,“去跟荷风说几句体己话。” “天凉,明日再说。”她的小身子骨那么单薄,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不行。你看你的书吧。”薇珑自顾自下地,穿戴整齐之后,去找歇在西次间大炕上的荷风,“明日回王府,我这会儿得去书房,你帮我点上灯,备些茶点。” “嗯。”荷风感觉不大好,却不敢多话,麻利地下地出门。 薇珑转回到寝室,取出一件斗篷,望着唐修衡,和声道:“横竖我也睡不着,去书房绘图。爹爹明年要建棠梨苑,让我给他些意见。我看看今晚能不能赶出来。” “……”唐修衡望着她。她在闹脾气,他感觉得出,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 “你看书吧,要不就早些睡。”薇珑转身,一边披上斗篷,一面往外走。 “这大半夜的……”唐修衡心里啼笑皆非,动作迅速地下床趿上鞋子,追上她,拦在她面前,“你把我弄懵了,先说说话,好么?” “不好。”薇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道,“我这会儿瞧见你就生气。” 唐修衡要抱她,她抬手,打出阻止他上前的手势,“都说了,我瞧见你就生气,没办法跟你说话。” 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她能心平气和才怪。言语最伤人,她不想发生自己有口无心却伤情分的事。 “生气总得有个原因吧?”唐修衡后退一步,让她心安,“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原因是她被冷落了。好话都不说二遍,何况这种透着诉委屈意味的话,“不想说。” 唐修衡打心底认可她这种处理不快的方式,但是没办法接受她把自己晾在房里的事实,眼含宠溺地商量她:“那我去书房陪你?” “不要。”薇珑对上他的目光,感受到那能将她溺毙的温柔、宠爱,心软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委屈。她不自觉地鼓起了小腮帮。 唐修衡最柔软的那根心弦被牵动,觉得此刻的她分外可爱,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正在气头上,但是真不想跟你吵架。明日一定跟你细说原委。”薇珑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恳求,“好不好?” 这种时候都能跟人商量着来,也只有她做得出。亲近的人,她是不肯伤害分毫的。 “不好。”唐修衡到了她跟前,“我等不了。”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加一句,“你也没跟我吵架的本事。” “……”薇珑气结,抬眼瞪着他。什么叫她没跟他吵架的本事?她懒得搭理他罢了。 “说说,怎么惹你生气了?” 薇珑微微侧头,眼神逐渐变得平静,“这会儿想想,是我不好。之前以为是你不够喜欢我,实情应该是我太自私,不够喜欢你。” 他不在家,她前几日都觉得很正常,不回家也无所谓——这是相互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想他,他怎么都会回家就寝的……吧? 问题是她不想他。 他不像寻常新婚的男子,她又何尝像新婚的女子?不会嘘寒问暖,不会给他做衣服鞋袜,甚至一直懒得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餐饭。 她的爱,不能落实到寻常的微末小事。 凡事都得公平对待,之前就有失公允,把错都推给了他。 今晚轮到唐修衡牙疼似的吸气了,“这话题太大也太重,你得让我消化消化。”说着把她揽到怀里,“回床上自行检点去。” 语声刚落,荷风返回来,走到了寝室门外。 唐修衡一面打横抱起薇珑,一面吩咐荷风:“没事了,夫人方才是一时兴起,现在改了主意。”期间忽略掉薇珑变得气恼的眼神,抱着她走向床榻,在她耳边低声威胁,“要不你就走到院子里,让下人们看着我把你抱回来。” 听得荷风称是离去,薇珑才掐了他一把,“居然跟我来这一手。” “不然呢?让你自己生闷气?”唐修衡把她安置到床上,按住她肩头,语气愈发温柔,“接着说正事儿,喜欢不喜欢的,你把我弄晕了。” 薇珑沮丧地垂了眼睑,“就是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他的笑容有点儿坏,“你指哪方面?” “你少打岔。”薇珑的情绪迅速转变成又气又笑,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她没有跟他吵架的本事,“我的意思是,自己天生就不是特别招人喜欢吧?不会照顾你,不懂人情世故,满心满意惦记的都是门外的事。” 唐修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确定她是真的犯了病:开始不是生他的气么?这会儿怎么数落起自己来了?他耐心地点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薇珑双手交叠到一起,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望了望水红色纱帐,“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解风情,一点儿都不能吸引你。” “胡说八道什么呢?”唐修衡的脑筋搅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麻,“能不能先把数落你自己的事儿放放,说说我的过错?”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薇珑气恼地瞪着他,“好几天去沈宅,把我扔在家里,还夜不归宿,落在府里的人眼里,就是你冷落我——这个我没想到,可你也没意识到。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唐修衡险些抬手掐眉心。这是真的,他是真的没意识到。闲云野鹤、随着自己心意行事的日子太久了,在衙门都如此,何况在家里。 薇珑见他眼神里有懊恼,并没觉得好过,继续控诉:“还有,我们刚成亲,你怎么能对我不闻不问?你不想,我也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算是这样,也应该应付一下做做样子吧?从昨晚到今晚……” “不是,你等等。”唐修衡认真地凝视着她,“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应该应付一下——你真的这么想?”他莫名觉得某方面的能力被她完全否定。 “难道不是么?”薇珑对着他的视线,毫不退让,“你分明也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唐修衡漂亮的剑眉蹙了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牙疼得很厉害似的。 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一大半,薇珑心里舒坦许多,这才留意到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缎面衣裤,便要起身,“快躺下吧,怪冷的。” 她的火气来得不管快慢,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现在轮到他上火了。 唐修衡捉住她的手,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倒是痛快了,我呢?” “那你说。”薇珑不挣扎,期待地看着他。彼此所思所想,说清楚最好。 第133节 “没良心的小东西。”唐修衡低下头,重重地吮了一下她的唇,“自成亲到今日,我都特别高兴,想每晚都要你。可那样行么?” 行么?薇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已给出回答: “不行。我怕你认为我急着娶你就是为了满足色慾。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心疾发作,守着你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有那份心。 “这种时候,我真不能守着你——你也说了,正在新婚,我不可能保证每日都能控制自己。你不是别人。 “心绪愉悦的时候,我只是病症轻一些,这你知道。 “愉悦的时候欲求不满,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是真的不闻不问——那样你会更难受吧?” 薇珑心里的歉意到了眼底。她昨晚就应该委婉地跟他说说这件事。他的性子不就是那样么,不被逼急了,不会不分巨细地解释。 唐修衡留意到她的眼神,予以安抚地一笑,“我以为你了解这些,所以就没说过。怕管不住自己,就去找笑山议事、下棋,没考虑周全。这件事是我不对,如常上朝之前,我不会再夜不归宿。” 薇珑愈发不安,“我也有不对。” “的确是有不对。”唐修衡直言不讳,“单说这两日,我一起那个心思,就会想到你事后要沐浴,折腾大半晌,壹夜都不能合眼,第二日能打起精神出门?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是为这档子事着凉甚至染了风寒,划算么?” “……”薇珑汗颜,“那怎么办?不洗睡不着。” “怎么办?”唐修衡眼神戏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累得你下不了床就是法子。” 薇珑不自主地瑟缩一下,“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似的。”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低头索吻之前,说道:“本来就是。我家小绵羊嫌我冷落她,今日好好儿补偿一下。” 薇珑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他那句累得她下不了床,心慌慌的,“今晚可不行,明日不是还要陪我回娘家么?” “说好了的,下午过去。”他加深亲吻,“闭嘴,专心点儿。” 薇珑实在是不能照办,弱弱地求他,“那……你悠着点儿来。”真把她整治地下不了床,笑话可就闹大了。 “嗯,让你觉得有些意思了就行。”她那句无心之语,他可是记在了心里。 第52章 更新(万更) 没完没了 绵长灼热的亲吻落下来,薇珑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中, 她的衣衫褪去…… 唐修衡听到了有人走进厅堂, 转到西次间,与荷风低声说话, 随后荷风往寝室这边走来。 他解开她肚兜系带的手势没有变得迟疑。这大半夜的, 能有什么事?眼下最重要最盼望的事情是要她。 “侯爷、夫人,”荷风的语气透着些许沮丧,“陆大人与沈先生来访, 有要事求见侯爷。”她很反感有人来扰夫妻两个——本来就不如寻常夫妻恩爱, 再有人打岔, 情形怕是更坏。 称有要事,来的是两位好友。会是什么事儿呢? 唐修衡斟酌着, 心里却是清楚,今夜又不能如愿了。 都说无巧不成书, 巧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有时候真是让他窝火。 他沮丧地把脸埋到她颈窝,吁出一口气。 薇珑低低地笑起来, 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快去吧。” 唐修衡搂紧了她, 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她的耳垂。 “快起来。”薇珑柔声哄他, “明日再说, 我又跑不了。” “不生气吧?”他问。 “高兴还来不及。”薇珑扬声吩咐荷风,“让陆大人、沈先生稍等,侯爷这就起身。” 荷风称是而去。 唐修衡缓了一阵子, 体内的火焰平息,这才坐起身来。 薇珑也起来,快速穿上寝衣,披衣下地,给他取出一套簇新的中衣、一件锦袍。 “让带来的绣娘给你做的,看看合不合身。”薇珑帮他穿衣。 这次,唐修衡由着她,展开手臂,享有她的照顾的时候,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竟然喜滋滋的。 他失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薇珑俏皮地对他眨一眨眼。 “我这儿是觉得被人浇了冷水,你呢?”他笑问。 “我觉得是及时雨。”薇珑如实道,“不然真要担心起不来,都不能给娘请安。” 唐修衡笑开来。穿戴齐整之后,抱了抱她,“今晚早些睡,等我明日收拾你。” “……”薇珑笑着往外推他,“快去吧。” · 陆开林与沈笑山夜半前来,真有要紧的事: 梁湛虽然去了山西几个月,但并没让留在京城的谋士、党羽闲着。 第134节 这两日,济南廖家的事情闹起来,梁湛的党羽也有了动作。他们之前一直在查周国公府、京城廖家以及程府与外面的生意往来。 程阁老做事滴水不漏,有他当家做主,程家当然不会有把柄落在外人手里。 周府与京城廖家却是不同。有周国公当家的周府,不出问题才是稀奇事;京城廖家与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亲家,自然也不会特别干净。 如果两地廖家、周府都出了问题,程阁老兴许就会被殃及:程府现在与两家都是亲家。 如果梁湛以此为把柄,让程阁老为他所用,那么,日后第一个要被针对的就是唐修衡。 沈笑山之所以陪同陆开林前来,是因为他最了解生意场,哪些人与周府、京城廖家有来往,他都心知肚明。 唐修衡走进书房,落座之后,陆开林把这些事情如实相告,末了道:“我今晚才得到消息,觉得应该及时告诉你。” 沈笑山补充道:“周国公与京城廖家倒是不敢受贿,介入的有些生意却等同于受贿:入干股拿分红。事情如果闹起来,那些人是怎样的说法,不好说。”如实相告也罢了,若是咬定曾经一再行贿,够两家喝一壶的。 唐修衡想到了程阁老与自己说过的话,牵了牵唇。程阁老已经料到梁湛会这样做,又知道陆开林与他是至交,他一定会及时得到消息,便说了请他及时提醒的话。 梁湛的为人,程阁老想来已经看清楚:得不到、用不了的人,便打压甚至除掉。 已经料到,程阁老会没有准备么? 不会。 程阁老的用意,是探一探虚实,看唐家和陆开林有没有与程家相互帮衬的诚意。 唐修衡备好笔墨纸,动手磨墨,写了一封书信,唤来阿魏:“唤一名侍卫,把信件尽快送到程府。” 阿魏称是,快步出门。 唐修衡这才与两个好友说了原委,末了道:“这事情归根结底,要看程阁老作何打算。我们不能先于他有所举动,方式得当还好,若不得当,等于给他雪上加霜。” 陆开林心安不少,“阁老有与你交好的心思就行。” “不是我,是我们。”唐修衡笑着看着近前两人,“我们三个。” 沈笑山转到书案前,拿起笔来,“我给你列出那些相关的名单来,来日程阁老兴许用得上。” “嗯。”唐修衡站起身来,把座椅让给他,在一旁给他磨墨。 陆开林睁大眼睛,对沈笑山道:“他对你是真好,对我就爱答不理的。” “胡说八道。”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也就今年好点儿,以前见了我就哭穷,拐着玩儿跟我要银子花。谁会愿意伺候你这讨债鬼?” “……”陆开林瞪了他一眼。 沈笑山轻笑出声,一面慢悠悠地书写,一面对唐修衡讲述写出来的一个个名字背后的底细。 陆开林一面听着,一面坐到棋局前,研究唐修衡与一个门客留下来的一盘残局。 · 夜访程府的,不光有唐府的人,还有梁湛。 唐府侍卫到达程府之前,梁湛已经身在程阁老的书房。 程阁老进门,拱手行礼,“王爷当真是不速之客。”德妃草草下葬,就算皇帝再生她的气,做儿子的梁湛也该着实悲痛一段日子才是。就算没有母子情分,也该做出个样子来。 梁湛起身还礼,“的确是,我来的不合时宜。可也只有不合时宜的时候,才能登门与阁老议事。” 程阁老莞尔一笑,落座后开门见山,“王爷是为何事前来?” 梁湛直言道,“为你的岳家、亲家而来。” “哦?”程阁老对服侍在室内的小厮轻一摆手,待人退下之后,道,“还请王爷细说。” “济南廖家的事,我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像是阁老的手笔。”梁湛凝望着程阁老,“这事儿错不了吧?” 程阁老反问:“我像是自寻烦恼的人?” “不是像,你的确是。”梁湛微笑,“因为你是重情长情之人。” 程阁老一笑置之。 “这种人,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很钦佩,并且敬重。”梁湛缓声道,“而且,一心交好。” “想与我交好,便去查程家的亲朋?”程阁老笑道,“查查好事也罢了,王爷查的却都是不大好的事。” 梁湛道:“好事谁都知晓,没什么值得着手的。只有查清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才能与阁老坐在一起,从长计议。” 程阁老语气淡淡的,“王爷看我像是在乎亲眷的人么?” “你不在乎,在乎的另有其人。”梁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程阁老,“在乎了很多年——不为此,我也不会觉得阁老是重情长情之人。” “王爷恐怕是偏听偏信了闲杂人等的胡言乱语。” 梁湛语气笃定:“京城廖家与济南廖家的口风一致,不会有假。” 程阁老知道他所指何事,笑了笑。 “为当年那一件事、那一个人,才有了济南廖家如今的风雨飘摇。”梁湛笑意加深,“我说的对么?” “自然不对。”程阁老唇畔的笑意渐渐隐退,“王爷似乎习惯把事情往复杂处想,这习惯真是不可取。济南廖家若是行得正坐得端,宁阁老拿不到他们的罪证,不会上折子弹劾,若真清白,谁弹劾也没用。” “可你置身事外,不行大义灭亲之举,也不为他们证实清白。”梁湛玩味地凝视着对方,“这正常?” “这才是为官、为人之道。”程阁老目光转凉,“假如济南廖家是清官,是国之忠良,就算我心怀怨恨,也不会出手打压。廖家是否清白,在人心,在圣心。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龌龊无能的官员,哪怕关系再近;亦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刚正清白的官员,哪怕结怨再深。 第135节 “朝廷要的是能够尽忠为民的官员,不是蛇鼠之辈——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真不能进入内阁。” 梁湛一笑,“这番话,我深信不疑。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龌龊无能的官员——这句话可包括令尊?” 笑容重新出现在程阁老面上,“这句话,你要去问皇上。已经赋闲在家的人,我又是他的儿子,给不出评价。” “的确是。”梁湛又问,“那么,龌龊无能之辈,包括令弟么?” “这一点也不能问我。”程阁老仍是笑,“既然是一母同胞,我看待他,便做不到公允。正如我对济南廖家一事避嫌,对亲人,更要避嫌,不论是言谈、实事。”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梁湛将手边的一份卷宗交给程阁老,“阁老看看这些,看我有无必要交给皇上——如果你看完之后,认为对自己的事情更要避嫌,那就只当我今夜不曾来过。” “好。”程阁老神色淡然,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看完,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一叠纸张照原样放好,递回到梁湛手边,“王爷去交给皇上吧。” “这是誊录出来的,阁老不妨留在手边。” “我留在手边?”程阁老的笑容凉凉的,“王爷的意思是让我自己交给皇上,让皇上以为你私底下要挟我听命于你么?” “没有人能证明这是我送给阁老的。”梁湛站起身来,欠一欠身,俯视着程阁老,“阁老精明,我此行的目的,你心知肚明,不需我赘言。我需要什么,你亦清楚。” 程阁老一笑,默认。 “这一年,我心绪焦躁至极,因为遇到的烦心事实在太多,日后难免有激进之举。”梁湛委婉地道,“我这个人,愿意结交朋友,不给我脸面的,便是我的敌人。对敌人,我会不择手段。什么事能让敌人痛苦甚至生不如死,我就去做什么事。” “看得出。”程阁老起身,“王爷说完了?” “嗯。”梁湛笑着拱手一礼,“告辞。” “我送送王爷。”程阁老神色如常,亲自将梁湛送出门外。 梁湛走后,管家来到程阁老面前,呈上一封书信,低声道:“唐侯爷派人送来的。” 程阁老一笑。那个年轻人,他果真没看错。 “随我来。”程阁老唤管家随自己回到书房,看完信后即刻写了回信。信件上的墨迹晾干,他把纸张折叠起来,放入信封,“即刻送到唐府。” 他知道梁湛要的是什么,但他也知道皇帝要的是什么,更知道朝廷、百姓需要怎样的储君。 那件事,只关乎他为官该尽的本分。 杂七杂八的私事,与这件事无关。 · 唐修衡收到程阁老信件的时候,正与沈笑山一面对弈一面议事。 陆开林坐在一旁,阅读沈笑山写的棋谱。 程阁老的信件上只有一句话:若侯爷方便,请费心留意周家。 陆开林凑过去看了,对唐修衡道:“这件事,用你的人吧?你的人办事更牢靠。” “嗯。”唐修衡看向阿魏,把信件递给他。 阿魏看完信件,即刻会意,“小的明白。安排好之后,就去程府回话。” “记得,是周家的人。”唐修衡叮嘱道,“周家别的房头、庙里那个,都要留意。” · 翌日下午,唐修衡和薇珑去了平南王府。 黎兆先看到唐修衡的时候,由衷一笑,看到薇珑的时候,却是忍不住微微蹙眉,“你怎么又来了?”哪有刚成亲就往娘家跑的人? 薇珑无奈。 唐修衡道:“是家母的意思。她本不想来,家母责令她与我一同过来。” 这算是实话。一早请安的时候,他跟太夫人说下午去王府。 太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让薇珑一同去。” 黎兆先听女婿这么说,放下心来,看着女儿的眼神变得慈爱,“倒是个有福气的。” 薇珑看着父亲,笑了笑。 随后,她让翁婿两个说话,自己则回到梧桐书斋,把吴槐唤到面前,说起她所知的一些事,末了叮嘱道:“我让你留意的事,你继续留意着,别的不要让爹爹介入。” 吴槐称是,“您放心,侯爷也不让王爷管门外的事,不然的话,王爷怎么可能有闲情着手园子的事儿?” “这倒是。”薇珑笑起来。 同一时间,周夫人和周益安到了观音庵,随着引路的人,进到一所小院儿。 一早,程阁老派人传信给母子两个:今日起,有人会在暗中保护或监视周家一众人等,她若是察觉到,切勿气恼,这件事是他托人帮衬。 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人用周家人等的安危要挟他,否则,他绝不会去求人帮忙。 周夫人心里酸酸的,允诺日后自己会和益安尽力照看好家人,尽量不出岔子。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看望女儿的日程就提前了。 清音现在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思,她得去看一看,如此心里才有底。 周益安不放心母亲单独出门,也想见一见妹妹,便随行在侧。 在堂屋门前等了片刻,周清音走出门来。 第136节 她素着一张脸,一如寻常女尼的打扮,刚出门的时候,神色淡然娴静,看到母亲、兄长的时候,目光倏然有了怨恨。 周益安暗暗叹息。 周夫人不动声色。 周清音指了指院中大树下的石桌石凳,“二位施主请到那边说话。” 周益安心痛不已。 周夫人却微微扬眉,“你没地方待客的话,便去师太给我留的厢房说话。”也不知道这丫头的脑筋是怎么长的,不是她吵着闹着要见亲人的么?见到了却唱这一出,委实小家子气。 周清音狠狠地横了周夫人一眼,转身进门。 周夫人与周益安随之进到堂屋。 堂屋只有一张矮几,地上放着三个蒲团。 周清音在居中的蒲团上落座,待得母子两个落座,看着周夫人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先前我还以为,是黎薇珑阻挠,你不能来这儿看我。前两日试着跟师太求情,托她命人请你过来……你今日就来了。由此可见,是你根本不想见我,并非外人阻挠。” “是,我是不想见你。”周夫人面不改色,“你要见我,我恰好得空,就来了。有事情就直说,没事也不要耽搁我和你哥哥的工夫。” 周清音用力咬住了唇,面色涨得通红。 周益安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周家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她的冷静和貌似无情是常态,谁都不能在明面上伤到她。妹妹应该也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尝试着去刺痛母亲。 傻丫头,那是不可能的。 周清音把矛头转向周益安,“听说哥哥成亲了,娶了程二小姐。我以前见过她几次,听说她很得程阁老的宠爱,最起码比程大小姐要得宠,她的琴棋书画,都是阁老亲自教导。我倒是想不通,你是怎么攀上这高枝的?——在你成为笑柄之后?” 换个人这般的冷嘲热讽,周益安一定会动怒,但说这些话的人是妹妹,是他觉得有所亏欠的妹妹,便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温和地笑了笑,“这门亲事,的确是我高攀了。以往我的确是做过糊涂事,还连累了你……这些我都知道。” 他这样诚心诚意又满含歉疚的应对,让周清音很是意外。她奇怪地审视他片刻之后,困惑地道:“居然是脱胎换骨的样子……呵呵……哈哈……”她由轻笑转为高声地笑。 周益安无可奈何。 周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说来,”周清音止住了笑,“家里没了我,真就是好事连连啊。可是,爹爹呢?嗯?我听说爹爹病重,你和程锦绣之所以抓紧成亲,是程阁老体谅周家,让你们冲喜。爹爹现在怎样了?好些没有?” 说到周国公,周益安不自主地冷了脸。 那个人,他此生再不会唤他“爹爹”,打心底不想承认那个父亲。那个人,先是一时的荒唐冲动,毁了姨母、母亲的一生,随后这些年,又毫无悔意,把他和清音带的愚蠢莽撞。 父亲不对他实话实说,让他也成了德妃的帮凶——那是为人|父的办得出的事儿? 如果没有母亲出面,果决行事,那么到今日,他和清音怕是不知走上了怎样的绝路。 沉了片刻,周益安神色郑重而冷峻地对周清音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指手画脚。娘不来看你,自然有原由。可你在此之前,也从没有过要见娘的意思。到现在都认为娘亏欠你,是你糊涂、不孝。这种话不准再说!” 周清音讶然地睁大眼睛,随后再度大笑起来,“你……哈哈……如今倒真是改头换面了……”说到这儿,笑声忽然顿住,她看住周夫人,“你终于肯教导儿女了?眼下看来,颇有成效啊。” 周夫人神色如常,语气凉凉的:“你到底有事没事?相见就只是为了冷嘲热讽?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可要当心啊,别连这观音庵都待不下去。” 到此刻,她已经有些后悔。根本就不需来。 这丫头钻进牛角尖到现在还没出来,一言一语背后的意思,其实都在责怪别人。 都是别人欠她的,只她没错。 都是别人害的她,只她无辜。 周清音冷哼一声,“这种话还真吓不到我,到何处还不是一样?我就是一个被生身母亲嫌弃的人,这是命,被这种命数害死也是活该。” 周夫人逸出清越的笑声,“你知道就好。这是你此生的命,若不认命,想继续做跳梁小丑,那么,我不会再留着你现世。”她笑意更浓,目光却是悲凉、残酷交织,“你敢再自不量力,我就拉着你一同去地狱。” 周清音嘴角翕翕,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早就活腻了,这会儿也真不认为你还有活着的必要。”周夫人的语声低缓、冷静,凉飕飕的。 她已心寒到极点。 很久的时间了,她与女儿红尘内外相隔。 她私心里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错,悔恨自己不曾亲自教导一双儿女。 她一路上都在憧憬,母女相见时能说说体己话。只要女儿已经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就会为她再谋出路,去下跪请求薇珑也无所谓,只要能换来让女儿悄无声息地还俗、寻个像样的归宿就行。 真是这样打算的。 事实呢?女儿毫无悔意,不知错。 这样的孩子,她真的教不了、管不了。 她能用的,只有惩戒的方式。 周益安因为母亲不被理解、尊重,心急起来,“清音,很多事你不知道,爹和娘……” “住口。”周夫人语声冷静地打断他的话,慢慢站起身来,“什么都不要跟她说,除非你也想遁入空门。你跟她说了,不但没用,反而会成为害死你的祸根。我对不起你,让你有了这样一个妹妹。” 周益安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心痛得险些落泪。 “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周夫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周清音,“你想算计黎郡主那次,假如得手,你作何打算?是让你哥哥如愿娶了她,还是让她嫁给一个寻常门第的人?是不是想让黎王爷为你和唐侯爷保媒,从而如愿以偿?” “……”周清音抿了抿唇,眼神变幻不定。 “你想让黎郡主对你低头,听你摆布,所以才不择手段地要拿到她的把柄。我说的可对?” 周清音仍是没接话。 第137节 可她的眼神、神色已经给出了答案,非她所愿,但是周夫人和周益安太了解她,一看便知。 “我真是没有看错你。”周夫人闭了闭眼,“好生修行,过几年再相见。”语毕决然转身,快步出门。 周益安稍一迟疑,之后急急起身,追上母亲。 周夫人在门口停了停,正色吩咐他:“回府之后,我会命人传话给唐府,让黎郡主更加费心地照看周大小姐,只要她还有肮脏的心思,当场杀了她我也认。三年之内,我不准你来看这个手段卑劣的货色。当然,我若是三年之内遭报应身死,你就权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心意已决。 周益安黯然点头。母亲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并没有高的期许,只是希望他安然度日。 周夫人回眸望向周清音,“你真是我做的孽。是我的错,我就会承担,会陪着你面对,亦或结束。”她讽刺地笑了笑,“你没有自尽的勇气,我有。再不知好歹,我会陪你下十八层地狱。” 母子两个默然走出院落。往前走了一段,周清音哭着追出来,语声含糊地喊着: “哥哥,你也不管我了么?爹爹他……他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只是两句话,意味的事却不少。 周益安蹙了蹙眉,叹息一声,脚步没有停留,陪着母亲向前走去。 他恨周国公,更恨自己。 妹妹是被他们带成了这样糊涂的样子,错不在她。但现在的她,是谁都不能拯救的。 救她走出困境,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认为的自己遭遇的不公去找黎郡主的麻烦。那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母亲费心经营出来的现状会一朝坍塌。 与其那样,不如让她真的认命。 本质上没有过错却不知错的人,在某些情形之下,是最棘手的。 · 当晚,唐修衡与薇珑在王府用过饭才返回家中。 回家之后,两人先去了太夫人房里请安。 太夫人瞧着夫妻两个都是神色愉悦,自己也很高兴,说了一会儿话,便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回房歇息吧。” 二人称是,回到正房。 薇珑沐浴之前,让荷风点上了助眠的香,是考虑到唐修衡怕是有几日没好生休息了,香料对他平时没作用,在这时候应该能有些功效。 原本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先于他歇下,事实正相反——沐浴的时候,唐修衡斟酌着程家、周家相关的事,之后又考虑到三个弟弟的前程,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三个弟弟什么都没说过,为他做出的牺牲却很多。 他心里都清楚。 他们与母亲一样,总觉得欠他一些。 可事实在他看来正相反。 他欠家人的,一直苦于无从弥补、偿还——不是不着家,就是在家相对没什么话可说。 沟通是相互的,尤其亲人之间,没有特殊的事情、特定的场景,谁都不会主动说及心底的话——太突兀,万一对方慌乱尴尬起来,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和亲人应该都是出于这一点,平日相互回避的时候其实更多。 只有四弟是例外。可四弟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真是没有能说到一处去的话题。 怎么办呢? 这种别别扭扭的局面,他早受够了,偏生没法子改变。总不能忽然改头换面吧?他倒是想,做不到,也怕吓着家人。 回到寝室,他才像以前一样,暂且放下了这些,注意力被娇妻吸引过去。 她穿着粉色寝衣,衣服的颜色娇嫩,人更娇嫩。 七八分干的漆黑长发散落在枕畔,面颊上染着水汽蒸腾后留下的浅淡霞色,双眸如亮晶晶的星辰,唇瓣宛若嫣红花瓣。 极美。 明明是早已刻入心海烙上灵魂的女孩子,如今相对,却总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欢笑、趣致。 明明是相同的人,却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情路。 超出预料,更让他爱。 他在床畔凝视她片刻,先熄了灯,之后宽衣,将她揽到怀里,惊觉她竟已在方才除掉了寝衣。 “这么体贴?”他的手指在她后背游走。 “帮你省些麻烦。”薇珑环着他的身形,手的触感微凉,“冷么?” “当然不。”唐修衡辗转索吻,“帮忙怎么不帮到底?我喜欢你像滑溜溜的小鱼。”这会儿还有阻碍,他边说话边将这些清除。 “不是没来得及么?”薇珑的语声和他一样,有些含糊不清,“打量谁都像你似的么?” “这倒是。”他忽略掉她的不情愿,探寻着,“让我看看,想我了没有?” 想么?她都说不清楚。身体自有玄机,是连她都参不透的玄机,自会给出真实的答案。 黑暗中,他的体温由沐浴后的微凉逐渐转为灼热,温暖着她,萦绕着他。 黑暗中的她,让他觉得愈发娇柔。 第138节 手指执意的轻拢慢捻间,他加深亲吻,让她慢慢软化。 薇珑无措地轻轻瑟缩着挣扎着,又担心着,“今日……不会再有人来找你吧?” “不会。”他手上力道微微加重,“专心点儿,不然我会恨你。” “你才不会……”四个字都没说完,她忍不住因为他刻意的坏心的举动抽一口气,继而自觉面颊在发烧,有无形的、有形的暖流在骨骼、幽谷之间涌动。 他愈发肆意。 薇珑身形有些僵硬了,纤长的手指扣着他的肩头,越来越用力,呼吸再克制也无法如常,“意航……”她唤着他的字,“你给个痛快行不行?” 唐修衡险些就笑出来,“你当这事儿是上刑场么?”继而带着些刻意,去胡作非为。 薇珑的心绪放空,仅剩的一丝理智都专注于现在的困境和如何走出这困境,“没……真不是。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么……”这么坏,这么要命——她没办法把话说完,那说不清是恼人还是快乐的感触让她完全慌乱紧张起来,“意航,”她无助地唤他,“你再这样,我……”她能怎么样?不知道。 “你报复回来。”唐修衡语带笑意,收了手,轻轻碰触着她,“敢么?” 薇珑的手指离开他肩头,攥成了拳,运了会儿气,又缓缓摊开。 她不敢。准确地说,是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她怕他突然袭击,又期待他突然袭击——是一份让她煎熬的空虚所致。 “想我么?”他摩挲着她的唇。 “……应该是想吧。”她分析了现状之后,这样回答。 “什么叫应该是想?”他和她拉开一些距离,让她陷入更大的空虚。 薇珑勾低他,即刻示弱,“想你,好不好?” 唐修衡轻轻地笑开来,再度深深地热切地吻她。 身形被捞起,膝弯碰触着他的手臂,是任他撷取的姿态,薇珑有些紧张。 随后,便因他坚定却温柔的举动放松下来。 她闭上眼睛,一手抚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形的起落。 唐修衡最担心的是她半路神游天外,那样的话,等于先前一切作废,重新来过。这次不同,他似乎不需要再担心她忽然没了兴致、艰涩地包容他。 是因此,他愈发放松,也愈发恣意。 她带来的每一分每一毫的美,他都享受,亦忍不住探索更多。 某一点会让她不安、抵触——那意味的,通常并非坏事,而是她不愿去尝试去触及的快乐。 他反复轻柔温缓地碰。 薇珑难耐地别转脸,喘息着。 他不给她抱怨的机会,板过她的脸,以吻封唇。 “唐意航……”她呼吸很急促的时候,哀求道,“别这样。” “这样怎么了?”他问。 “……好难受。” “那算了?”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那,没事了。”她不甘地道。 唐修衡爱煞了此刻的她,行动上却是变本加厉。 薇珑的身形慢慢绷紧,就要语不成调了,“唐意航……我真的挺难受的,真的。不这样,行不行?” 他是永远做不到拒绝她的,因而道:“好。”继而换了方式,轻送浅抽,待她真的适应之后,才放松下来,肆意起来。 一下一下,直达芯底。 薇珑又煎熬起来,却不好意思再出声阻止。 这不行那不行——换了她是他,也会歇了这份心思的。 他由碰触转为停驻在那儿,先是宛若轻轻地按揉,继而加了些力道,反复磨碾。 薇珑失力,手臂无力地落下去,微微蹙眉,轻哼出声。 被缠得越来越紧,他不自主地再度加重力道。 薇珑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控制了,分外紧张起来。不在控制之中的任何事,都让她惊慌。 她支肘撑身,在昏暗中对着他摇头,“不行,不行……” 唐修衡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克制、罢手。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让她揽到自己面前,焦灼地索吻,“不能忍一忍?” 她犹豫期间,他一记用力,继而重重研磨。 “哦……嗯!……” 薇珑抬手,狠狠地扣住他肩头,喘息得分外急,自知此刻一定是满脸通红了。身体全然陌生的不在意料之中的反应,让她惊惶、尴尬。 “抱着我。”他说。 “……”薇珑抱住他,勾紧他颈部,撒气一般去吻他、咬他。 他喉间逸出低低地轻叹。 第139节 那里绵绵密密的吮吸、轻咬,愈来愈紧的缠绕,让他脑筋都发麻,陷入空白,宛若行走在云端。 骨酥魂销。 他回应着她带着小脾气的亲吻的同时,大起大落。 室内旖旎流转,身体碰撞的声音、温湿的声音尤为清晰。 情潮褪去,他仍然不肯退离,热情深埋在她那儿。 薇珑周身绵软无力,却仍是急于下床,“我要去洗个澡。” “今晚想都别想。”他动了动。 她立时难耐地扭动起来。 几经反复之后,梅开二度。 …… · 这日早间,薇珑罕见地起晚了。 眼看着卯时已过一刻钟,她心焦起来:要洗澡、梳妆,加起来总要一个时辰左右,怕是要耽误了请安的时辰。 一面穿衣,她一面恨恨地看着唐修衡,气恼地道:“我跟你说,一个月之内,不准回房睡。” 不是他昨晚没完没了,她不会连沐浴的力气都没有,以至于现在要这么焦急而狼狈。 第53章 更新(万更) 唐修衡圈住她,在她耳边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八遍也是那意思。”薇珑挣扎着, “快放开, 瞧着你就烦。” “要造反啊你?”唐修衡满心笑意,不知为何, 他如今特别喜欢看她闹情绪的小模样, “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什么啊?”薇珑明知徒劳,还是试图打开他的手臂。 “这叫吃饱了就骂厨子。” “胡说八道。”薇珑嗤之以鼻,“天亮了, 不准再闹了。” 唐修衡笑出声来, “请安早一些晚一些都行, 你紧张兮兮地做什么?” “明明可以早一些,为什么要晚一些?”薇珑低头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 掰不动,索性掰他的手指,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梳洗完不知要什么时辰了, 一想都要急哭了,你还胡闹……” 唐修衡板过她的脸, 以吻封唇, 近乎蛮横。 舌尖的颤傈让她心头悸动, 他的强势让她提心吊胆:他在家里可从来是由着性子的,连太夫人都百般迁就他,这会儿真跟她较劲的话, 那她今日能不能走出寝室都不好说。 她安静下来,柔顺地依偎着他,却不回应。 唐修衡心里的笑意更浓。小东西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有一大堆计较,但在他面前很识相,不会挑衅他,害得自己吃亏。 他的亲吻慢慢变得温柔之至,手轻抚着她的肩背,透着安抚之意。 薇珑不自觉地回应他的同时,一手却落在了他胸膛,是推拒之意。 要多矛盾有多矛盾。 唐修衡绷不住了,别转脸,揉着她的长发,再度笑出声来。 薇珑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唐修衡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薇珑蹙了蹙眉,一头雾水。 “别发脾气了,好么?”他眼神温柔似水,语气亦是。 “嗯。”薇珑心里舒坦了一些。 “快一些沐浴,我给你掐着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去唤你。” “好吧。”薇珑摆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态度,她现在只想快些下床,离他远点儿。 唐修衡心里笑得不行,帮她穿上衣服,“饶了你了。” 薇珑匆匆下地。 唐修衡在她举步之前,拍了拍她的俏臀。 薇珑身形顿了顿,走出去几步之后,才回眸瞪了他一眼。 唐修衡哈哈大笑。 “混帐……”薇珑嘀咕着,转去沐浴。 唐修衡一面慢悠悠穿衣,一面回想着她一早的每个表情,心海阳光普照,暖融融的。 那边的薇珑惦记着他给自己掐着时辰的话,打心底怕他继续跟自己胡闹,把一头长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避免沾水,抓紧洗了个澡。他叫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穿戴衣服。 这样一来,今日去请安的时辰一如以往。薇珑松了口气,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从醒来到现在,心弦都绷得紧紧的,要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身体的疲惫。 薇珑侧头看着唐修衡,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 第140节 唐修衡笑微微的,眼里有着无尽的愉悦与宠溺。 每日早间,唐家二爷、三爷、四爷都是最早来请安,随后回外院处理大事小情。越是家务事,越是琐碎磨时间,三兄弟从来都不比唐修衡清闲。 他们走了之后,是妯娌三个——唐修衡通常早间都是直接去五军都督府,没时间请安。 到了兰苑,薇珑的神色恢复如常,唐修衡则不同,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眼里的愉悦、惬意,是谁都不能忽略的。 即便如此,二夫人、三夫人也不敢多做逗留,坐了片刻就道辞。 太夫人则为长子的愉悦而愉悦起来,莫名觉得薇珑兴许就是他的小开心果,待长媳便愈发慈爱。 薇珑坐到婆婆身边,亦是言笑晏晏。 唐修衡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问起小佛堂的事:“娘觉得怎样?有需要更改的地方么?” 太夫人笑着摇头,“没有,薇珑每日陪我去佛堂,她都没挑出不足之处,我就更不需说了。”心里对他是很服气的:小佛堂建成很久了,他要到现在才想起来询问。同样的,他怕是到现在都还没问过薇珑,喜不喜欢他一手规划、监工的正房。思及此,她和声询问薇珑,“正房住着怎样?习惯么?” “都好。”薇珑由衷地笑道,“住着很舒适。” 唐修衡并不是吹毛求疵的性情,平日里一些事,因为打心底懒得着手,态度敷衍的时候都有。 但他代替她监工的小佛堂、为彼此建成的正房,刻意用了她严苛之至的态度去要求工匠。 工匠有很多会被她逼得想寻死,对他却是没见面就怕得要死。在他眼皮底下做事,自然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唐修衡到这时候才知道,她每日会陪着母亲去佛堂,不由问道:“你去佛堂能做什么?”诵经还是在佛前许愿?那种情形,他想象不出。 “帮我抄写佛经啊。”太夫人险些瞪他,“薇珑说抄写经书能够静心,字写得尤其好,只是慢一些。又不是着急的事,闲来打发时间就很好。” 一页不知要废掉多少张纸,不慢才是奇事。唐修衡这样想着,语带笑意:“也是。” 薇珑望向他,一眼就看出他所思所想,微微扬眉,心说你怎么还不走?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眼底,继续和太夫人拉家常:“四弟近日忙忙碌碌的,您给了他什么差事?” 太夫人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哪里敢差遣他去做事,毛毛躁躁的。” “那我去看看他。”唐修衡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今日还得去一趟王府。”他凝了薇珑一眼,“你就别去了,岳父说的。” 太夫人险些蹙眉。哪有这么说话的? “我晓得。”薇珑却是一笑,站起身来,“侯爷出门记得加件斗篷,天凉了。” “嗯。”唐修衡转向太夫人,行礼告退。 薇珑送他出门,微声问了一句:“晚间回来用饭么?” “自然。”唐修衡温声答道,“下午就能回来。” “那就好。”薇珑见外间没有丫鬟,便省了做样子行礼这一节。 唐修衡笑笑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薇珑横了他一眼。 “走了。”他笑着走出门去。 薇珑磨了磨牙,转回房里。 太夫人招手让薇珑坐回到身边,“他说话就是这样,不会绕弯子。” “这样不是很好么?”薇珑笑道,“侯爷若是说话太委婉,我反倒会云里雾里的。” 太夫人舒心地笑起来,“你不怪他就好。” “娘,”薇珑拉着太夫人的手,“今晚,您去我们房里用饭吧?我会做几道菜,您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好啊。”太夫人喜出望外,“太好了,我一定去。” “那就好。”薇珑凑过去,蹭了蹭太夫人的肩,爱娇的小猫似的,继而喜滋滋地道,“我陪您去佛堂吧?” “好好好。”太夫人宠爱地搂了搂她的肩,“我真是有福啊,添了你这样一个贴心的孩子。” · 午间,薇珑吩咐小厨房准备好晚间要用的食材,之后,周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双晴来传话。 双晴所说的,正是周夫人昨日在观音庵对周益安的吩咐。当时周夫人只是做样子说给周清音听,不可能让儿子派人跟薇珑说这种事。 薇珑听了,颔首笑道:“知道了。”随即命涵秋打赏,礼送出门。 周夫人去看周清音,她昨日就得到了消息,却没想到,母女两个见了这一面,矛盾反倒更大。 最让人唏嘘的世事,便是养儿养女养成仇。 薇珑思忖着这些,从妆台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和一个很小的银勺。 舀出一勺药粉到杯子里,用温水冲开,慢慢喝完。 这是一种不伤身的避子药,前世就跟一位太医讨了秘方,今生还记得方子和做法。出嫁之前,她就让荷风今日抓一味,隔几日再抓一味,这样凑齐了,自己动手做成。 前世那个情形,不大可能会有孕,但她还是以防万一。怀胎这件事最没道理可讲,当时又考虑到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倒霉命,自然要寻找方子,避免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唐修衡前世就知道这件事,而且确认过方子的确不伤身。昨晚耳鬓厮磨之际,她又与他提了提。 不想有儿女,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他说何时改主意了,一定要告诉他。当然,他也一样。 · 第141节 济南廖家的事,皇帝交给了刑部彻查,命锦衣卫协助。 昨日,便有锦衣卫离京从速赶往济南,目的是将廖家一族涉案人员带入京城。 今日,刑部尚书与锦衣卫指挥使、宁阁老坐在一起,细说案情。 程老太爷听说这些之后,真急了,把程阁老唤到面前,脸色阴寒、目光阴鸷,与平日和蔼可亲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沉声道: “廖家的人进京之前,不把这案子压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程阁老面色冷淡,“一个贪官、一帮乌合之众,不论是怎样的后果,他们都应该承担。” 程老太爷质问道:“可你想没想过,他们进到刑部大牢之后,会不会胡言乱语?会不会毁掉程家的根基、断送你们兄弟二人的前程?!” “自然想过。”程阁老回道,“他们不敢。” “你当你自己料事如神么?有人怕死,有人怕生不如死——只要进了大牢的人,就会受到这种威胁。” 程阁老牵了牵唇,“比起死,有人怕腰斩、凌|迟这样的酷刑;比起生不如死,有人怕全族都陪自己生不如死。” 程老太爷凝视着他,“你的意思是——” “文字|狱引发的连坐,历朝历代都有,您很清楚。”程阁老迎上父亲的视线,“我手里握着能让廖家的人死百次都不够的证据,他们这一两日就会知道这一点。” “你——”程老太爷目光变幻不定,“怎么会有这种罪证?” 程阁老笑了,“设陷阱的事情,廖家擅长,我娶妻之后,也学会了。” “你竟然设陷阱让他们犯这种大罪!”程老太爷又惊又怒,“你想过后果没有?!这事情只要被任何一个外人知晓,程家就会被连累!你又如何确定,他们不会主动招认这件事拖你下水?!” “挖井的人,怎么会让自己掉进去。”程阁老态度平静得出奇,“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程老太爷怒意更盛,“这所谓的分寸,便是养了两个别人的女儿,便是你到如今都不曾为家族开枝散叶!” 程阁老哈哈一笑,“有何不可?我自最初就跟您说过,此生我对家族的忠心、对您和娘的孝心,便是娶廖氏女进门,除此之外,长子的责任与我无关。” 程老太爷记得这些,但要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并承认:他说到做到。 一个不肯为家族绵延子嗣的男子,意味的是没有让亲生骨肉继承自己才学、地位的欲|望,家族的荣辱、安危——恐怕也不是他在意的事。 思及此,程老太爷心生惶惑,态度决然地说起家事:“你尽快把三房的长子过继到你名下!若连此事都不让我如愿,那你就等着给我丁忧吧!” 程阁老从容接话,“您心意已决的话,我这就去知会二弟: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过了孝期,我就遁入空门,家里的一切,只能让二弟费心打理。” “你这个逆子!”随着这一句,程老太爷手边的茶盏掷出,在方砖地上粉身碎骨,“这些年,你一直为不能娶那个女人耿耿于怀!天底下的女子都死绝了不成?!没有她又怎样?!换在寻常门第,这是多正常的事!偏生你是死脑筋!” 程阁老微笑,目光却变得冷漠之至,“是我让廖家的人行贿、受贿的?我一再的敲打,他们听过没有?我是在报私仇,可我也是在为民除害!” 程老太爷低声嘶吼:“万一殃及程家,又当如何!” “没有万一。”程阁老语气森冷如冰,“即便有,那也是程家该得的报应。” 程老太爷震怒,“你的心怎能如此歹毒!” 程阁老讽刺地笑了笑,“岁月不知人事改,永不会老。可人心会老,会死。” “那你到底想怎样?”程老太爷心生恐惧,“要我这把老骨头下跪求你不成?” 程阁老失笑,“我也求过您,我给您跪过两日两夜,有用么?”他端起茶盏,敛目凝视着清澈的茶汤,想到了当年的自己的狼狈、无助,和绝望,“我是您的儿子,再狠再毒,也是您教的。更何况,我没让人贪赃枉法,这事情您真不能怪我。” “滚!滚出去!”程老太爷被气得直哆嗦。 “一定要闹得家宅不宁么?”程阁老抬眼时,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温煦、清澈,“生气伤肝,您息怒。您火气大,我也会跟着迁怒旁人,怒到极点,说不定就会家丑外扬,何苦来的?” 程老太爷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 周夫人今日过得也不安生:父母来找她说事情。 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是济南廖家的案子。 周夫人坐在花厅,二老絮絮叨叨的时候,她一直没专心听,让自己忽略掉这些,思忖着家里的事。 她吩咐双晴:“去二小姐房里,告诉她,不准再往外跑。大小姐在观音庵闷得很,正缺人作伴。” 两位老人的语声戛然而止,俱是诧异而恼火地望着周夫人。 双晴险些发笑,恭声称是,快步出门。 “我们说了这大半晌,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廖家老太爷心里再恼火,语气却是不显分毫,甚至透着些许讨好之意,“你不比寻常女子,我们再清楚不过。到了这关头,你不帮忙斡旋的话,我们怕是要被连累啊。” 周夫人歉然一笑,“那些是官场里的事,我无能为力。” 廖家老太爷道:“可周家现在与程阁老是亲家。” 周夫人定定地凝视着父亲,片刻后一字一顿地道:“那又怎样?国公爷还没死呢。” 廖老太爷哽住了。 “您想做什么?”周夫人扬了扬眉,“要我去求程阁老么?求他什么?让济南廖家满门抄斩,还是诛九族?” “不是,不是。”廖老夫人把话接过去,“我们……” “不是就好。”周夫人从容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我听不懂。” “可是……”廖老夫人低下头,潸然泪下,“我们家里,怕是也要获罪啊……” 第142节 “嗯。”周夫人颔首,“周家也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国公爷还没死,他带来的恶果,我们只能受着。” “你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廖老太爷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们?” “您怎么会这么想?”周夫人笑吟吟的,“如今的我,七情六欲皆无,对谁都没有感激,更没有憎恨。陈年旧事,我已忘了,您也不需记着。” 廖老太爷苦笑,“真这样就好喽。” “说别的事情吧,若是没别的事,去看看国公爷也行。”周夫人语气分外平和地道,“他病得越来越重了,但是没有大碍。我寻思着,要过三四年才能撒手人寰——刚刚好,到那时益安应该已经有了儿女。要是现在就断气,益安小夫妻两个还要为他守孝三年,怪麻烦的。” 两位老人无言以对,只觉得室内冷飕飕的。 “那就听你的,去看看国公爷。”廖老夫人慢慢站起身来,凝了周夫人一眼,低低叹息,“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是啊,您真是命苦。”周夫人赞同地颔首,“长女等同于自尽,年纪轻轻就入土为安;次女嫁入周家这样的高门,从来不肯帮衬娘家;我记事起您就望子成龙,结果呢?人中龙凤我没看到,窝囊废倒是不少。” 廖老夫人面色转白,眼神转为嫌恶。 周夫人也不恼,反而笑了,“这般嫌弃,又为何前来?您的儿子,可与我无关。” 廖老夫人向外走,“回府!” “不送。”周夫人端坐不动,“日后只要是会提及程阁老的事情,您二位都不需来。你们说着累,我听着膈应。横竖你们都是心宽的人,怎样的事情都不算什么,来见我又注定是不欢而散,何苦。” “孽障!”廖老夫人终于压不住火气,呵斥一声。 周夫人莞尔,“可不就是么。” “走吧。”廖老太爷叹着气,阻止发妻再与次女争执,话却带着刺儿,“已经是没心的人,说什么都没用。” “知道就行。”周夫人扬声唤人,“十天之内,我不见廖家的人,谁把人放进来,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两位老人气冲冲地走了。 下人们绝大多数都是一头雾水。以前是这样,今日更是这样。 她们不明白,夫人怎么会一直对娘家态度冷漠、疏离,甚至带刺儿。 当年,到底发生过怎样伤人伤到骨子里的事儿?不是这样,夫人怎么可能是打心底厌烦娘家的做派? · 唐修衡去平南王府,只是陪岳父下棋、闲谈。 他看得出,薇珑自出嫁之后,最担心的就是父亲独自在家过于孤单、寂寞。 他没时间也罢了,只要有时间就愿意去陪着岳父。虽然心里很清楚,岳父只是看起来孤单,手边拿来消遣的事由比谁都多。 他觉得自己与岳父挺投缘的,什么话说了开头,岳父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反过来也是一样。抛开亲眷关系,他与岳父也可以成为隔辈的至交。 再有一个好处,便是岳父偶尔会说起薇珑小时候的趣事、耍性子时的征兆、样子。关乎薇珑的话题,又是出自岳父之口,他最愿意聆听。当然也明白,岳父用心良苦,意在给他提醒,委婉地让他包容薇珑一些。 做长辈做得好的人,真是特别辛苦。 申时,唐修衡回到家中,换了身衣服,便要去书房寻薇珑,出门时问了涵秋一句:“夫人在何处?” 涵秋答道:“夫人在小厨房。” 他扬眉,很意外,心想幸亏问了一句,继而去小厨房找薇珑。 薇珑正忙着做馅儿——今晚她除了几道拿得出手的菜,还要做灌汤包。见他进门来,她有些慌了,“你怎么能进厨房呢?” 唐修衡抬手,并拢的食指中指轻轻一晃,示意厨娘、灶上的婆子退下,随后才道:“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 “真的?”薇珑记起他提过为太夫人做饭的言语,笑了,“给娘做过饭?” “嗯。”唐修衡看着她菜案上的食材,“学了新的菜式?” “是啊。”薇珑有些眉飞色舞的,“这些也是做过很多次了,今晚请娘尝一尝。” “……?”唐修衡用眼神表达着情绪,又问,“今晚?” “对啊。”薇珑用肘部往外推他,“你快出去。君子远庖厨,可别坏了我的名声。”新婚时让夫君下厨,传出去还了得? 唐修衡失笑,“都说了,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这要归功于母亲房里的下人,口口相传,还把他和沈笑山的厨艺夸得神乎其神。 “那你也得离我远点儿。”薇珑斜睇他一眼,小声道,“烦你。” 唐修衡离她更近一些,认真地端详她。 “看什么?”薇珑神色戒备,“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唐修衡敲了敲她的额头,“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我怎么敢有脾气,心里别扭罢了。”薇珑拌好馅儿,去做包子皮,“比我大好几岁,就会欺负我……”欺负到后半夜也算了,主要是一大早就让她一通着急上火、敢怒不敢言。 唐修衡亦步亦趋,抬手板过她的脸,满眼都是笑意,“亲一下,就当我给你赔礼了。”语毕,予以迅速而火热的一记亲吻。 薇珑望向门口,没看到人影,稍稍放松一些,把擀面杖放回到案板上,绷着小脸儿问他:“唐意航,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做河东狮?”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又满心怜爱地吻了吻她红嘟嘟的唇,“你不是那材料,歇了那心思吧。” 薇珑懊恼地蹙了蹙眉,“这一天……真想跟你分家,打今儿起我跟娘过,不要你了。” 唐修衡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低柔,“那你说,我怎么待你才妥当?” “也不是不妥当,我就是不自在。”薇珑抬头凝视着他,鼓了鼓小腮帮,“想哪儿哪儿别扭。” “习惯了就好。”唐修衡认真地对她道,“依着你我也落不到好处,还不如依着我,其乐无穷。” 第143节 是啊,他从一早到现在都很愉悦,把一年的笑容都预支了吧?她则是把一年的不自在都预支了。 “再说了,有什么不自在的?”唐修衡语声更低更温柔,“不知道多让人喜欢。” “这种话,你说说我听听就算了。”薇珑仰着头思忖片刻,“你得哄哄我。说,你喜不喜欢我?”他不爱说这种话,她也难为他一次。 唐修衡险些又笑出来,面上却是摇一摇头,“这有什么好说的?” 薇珑坚持:“就要你说。” 他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是三个字的那一句。 薇珑眉宇立时柔和下来,大眼睛熠熠生辉。 他点了点她的唇,补充一句:“只有更爱。”这真是心里话。 薇珑唇角上扬,心里那点儿坏情绪一扫而空。 “往后凡事听我的,别紧张兮兮的,好么?” “嗯。”薇珑笑着点头。 “现在,我能帮你打打下手了吧?”他问。 “再好不过。”薇珑给他安排事情,“你刀工好,还是帮我切菜吧?” “行。” 薇珑帮他卷起衣袖,用小夹子固定起来,又去给他准备好净手的水。 洗净双手,唐修衡一面帮她切菜,一面问她:“怎么想起给娘做饭吃了?” “一直各吃各的,只偶尔陪娘吃一餐饭。”薇珑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料想着娘也不喜欢。今日你又在家,我就想着,我们晚间陪娘用饭。” 唐修衡思忖片刻,“那以后这样,你午间、晚间都陪娘用饭,我要是不在外面,也去娘房里。一来二去的,二弟、二弟妹他们也会效法,这规矩也就慢慢地改了。” “真的?”薇珑笑逐颜开,“之前还担心你反对呢。”毕竟,以前一家人用饭的时候,于他一如受罪。 “以前也想过这事儿,一直没机会跟娘说。”唐修衡微笑,“恰好你提及,我也没了拖延的理由。这事儿要谢谢你。” 薇珑开心地笑出声来,“听你道谢,真是不习惯。” “你这么懂事,也是让我特别意外。” “也不是懂事。”薇珑如实道,“我只是很向往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今晚其实没安好心——应该事先知会你。”她本意是要刁难他一次,当然,他欣然接受的这现状最好不过。 唐修衡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日后不妨多几次这样的不安好心。”她是长媳,一心为家里好的心思,就算是真的勉强他,他也只会欣然接受。不接受,岂不是不知好歹,白活了? “你拿手的菜是什么?”薇珑商量他,“你也给娘和我做一两道吧?” “行啊。”唐修衡想了想,“五香鳜鱼、椒油银耳,汤……娘好像喜欢酸辣汤。” “我这就让人去厨房。”薇珑踩着轻快的脚步,到门口唤来厨娘,让她去厨房取食材,随后把小厨房的人都唤回来——要准备的菜不少,灌汤包要提前烧水,做好就要上屉蒸;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家之主,夫妻两个闷在厨房,不成体统。 几个人起先都像是受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后来见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心情都很好,这才放松了一些。 荷风听到消息,寻了个借口,在厨房门口站了片刻,望着其乐融融的夫妻两个,拍了拍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有了笑意。 侯爷待夫人,是真的很好,那透着宠溺的眼神,是无法伪装的。 夫人在侯爷面前,显得有些孩子气,明显是被包容、忍让的那一个。 这就好。 下次吴槐再问她“夫人过得好不好”的时候,她就可以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说好,好得很。 霞光满天的时候,薇珑唤荷风去请太夫人过来,回正屋去等候婆婆之前,眼含挑剔地看着唐修衡。 他在准备做酸辣汤,切火腿丝的时候,明显地随意起来,火腿切得大小不一、长短不齐。 薇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管,走出去几步,到底是忍不住,折回到他身边,道:“你别那么敷衍啊,这是给娘做的,切得大小一样多好。”说着,又看了看切成细长条的豆腐,“这个也是。要不然我帮你吧?” “你省省吧。”唐修衡笑道,“让你做,娘得到半夜才能喝上一碗汤。” “……”薇珑不服气,“我现在刀工也勉强过得去了。” “去,别捣乱。我做我的,你不碰不就得了?”唐修衡道,“这是京城最常见的,太讲究了反倒没了味道。” “歪理。”薇珑皱了皱鼻子,往外走的时候直嘀咕,“我凭什么不碰?你就是不想让我吃。” “胡扯。”唐修衡没辙地笑了。 厨娘、婆子心里已是笑不可支。 太夫人过来之前,已经听说夫妻两个都在厨房亲自做菜,先是心花怒放,继而生出的便是满心酸楚。 薇珑是真的把她当亲人,一定是不想她孤孤单单地用饭,才起了这心思。 那孩子进门到现在,独自用饭是常事——这还不比在娘家吧?其实是唐家委屈了她,难得的是她一点计较也无。 至于修衡…… 年少时从来是饭来张口,连菜都认不齐,如今却做得一手好饭菜。在外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哪一家的子弟不是养尊处优一辈子?独独他,被生身母亲赶出家门、扔到军中,出生入死之余,学会了经商生财之道,学会了很多男子嗤之以鼻的厨艺,习惯了穿粗布深衣,更习惯了整夜不眠守着棋局的情形。 昔年的一时心狠,换来了一个当世名将、一份唐家的无上荣耀。谁都觉得她当年明智。 第144节 可是作为一位母亲,她不能这么看待整件事。 她把自己外向开朗、性子飞扬、聪明绝顶的孩子硬生生改变成沉默寡言、沉郁内敛、时常夜不能寐的人。 假若能够重来,她只要那个会与自己耍赖、笑容璀璨的修衡。只要他凭借满腹文采从文,而不是无数次看着、经历生离死别,无数次陷入凶险、孤独,和无尽的寂寞苍凉。 以前想到这些,过一阵子就能把那份痛心压下去。 而今日,她做不到,心弦像是一直被无形的手拉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只能在面上做到神色如常。 换了身衣服,薇珑听得婆婆来了,脚步轻快地迎到门外,“娘。”她不安地解释道,“侯爷给您做了两菜一汤,原本不该让他下厨的……” “他和沈先生给我做过两次饭,府里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有顾虑。”太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相形走进厅堂,转入东次间,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 唐修衡走进门来,“等会儿饭菜就能上桌。”说着进到里间,麻利地换了身衣服,转回到东次间。 太夫人正在跟薇珑说话:“知会过二房、三房和你四弟了,今晚不需请安。” 唐修衡从果盘里拿起水果刀和一个苹果,一面削皮一面歉然地对太夫人道:“宁立江办事不力,庄子上的屋宇要过几日才能完工。您再等几日,到时候我陪您去住两日。” “好啊。”太夫人鼻子发酸,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到时候不论你得不得空,都让薇珑一道过去看看。” “嗯。” 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唐修衡削苹果。他的手好看,不论做什么,手势也都特别漂亮,赏心悦目。 苹果削完皮,唐修衡把果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在小盘子里,备好竹签,送到太夫人和薇珑之间的炕桌上,“开林说这苹果好吃,一早派人送来的,您尝尝。” “好。”太夫人凝视着他,目光里有哀伤。 唐修衡察觉出母亲心绪不对,牵了牵唇,“再去给您沏杯茶?”略停一停,道,“说好了,要在家陪着您。” “嗯。”太夫人语声很轻,点了点头。 “我去吧?”薇珑也察觉到了不对,隐约明白因何而起,就想让母子两个说说体己话。 “不用,我去。”唐修衡打趣她,“沏茶你还真不如我。” “……是啊。”这是薇珑没办法否认的事。 他不在室内,太夫人情绪有所缓和,与薇珑说笑期间,吃了几块苹果。 涵秋来问要不要摆饭。 太夫人颔首。 这件事,薇珑要亲力亲为,知会了太夫人,到西次间亲手摆好餐具。 唐修衡端着热茶走进门来,闻到饭菜的香气,笑了,“喝一口尝尝味道就行。” 太夫人接过茶盏,凝视着他的手,问道:“怎么再不曾抚琴?” 唐修衡吸了一口气,不想说这事儿,可不回答也不行,“太久没碰过琴,没了那份心思。” “是手伤了吧?”当初他有多喜欢,她很清楚。 “没有。”唐修衡面不改色地扯谎。 “胡说。”太夫人喝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炕桌上,泪意到了眼底,“你年少的时候,闲暇时热衷的都是风雅之事,眼下……”她又看向他的手,“你这双手,最合适的其实是舞文弄墨。你想走的路,是从文。” “娘,”唐修衡柔声请求,“不说这些,好么?” “为何不说?”太夫人语声哽咽,“不说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不说我就能不后悔、不觉得亏欠你么?不能……”她摇着头,积压了太久的悔憾袭上心头,片刻后,已满脸是泪。 她抬手掩住面孔,无声地抽泣起来。 “娘!”唐修衡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看不了人哭,越是在意的人,越看不了。 他撩袍跪倒在踏板上。 服侍在室内的荷风、安亭几个俱是面色大变,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退出去。 薇珑恰在此刻进门,见到这一幕,愣了愣,随着唐修衡跪倒在太夫人面前,面带惶惑,“娘……您别伤心。” “没事,没事。”太夫人无力地摆一摆手,哽咽道,“是我不好,让你看笑话了。只是……实在是克制不住。” “娘,”唐修衡目光平静温和地望着母亲,“我没有怨过您,这些年,对您只有感激。” “怎么可能!?”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泪,“没有我,你怎么会吃那么多苦。你不说,可我想得到。” “您的日子又何尝安稳,”唐修衡语带悔意,“我又何尝想不到,您这些年日夜为我提心吊胆。起因是我莽撞,您的决定没错。不如此,我不知道要变成怎样的人。” “起来说话,”太夫人一手去扶儿子,一手去扶薇珑,“别让薇珑陪你跪着。真是……我这是怎么了?上了年纪,反倒这么没出息……” 两个人并没起身。 唐修衡认真地看着母亲,“以往终归是我不孝,您把那些事放下,只看如今、日后。”他转头看一眼薇珑,“我们会好生孝敬您。” 薇珑点头,“娘,您别伤心了,不要哭。”看着婆婆哀伤的面容,她眼睛有些酸涩,别的宽慰的话,却说不出。 太夫人俯身捧住唐修衡的面容,“你怪没怪过娘?嗯?好孩子,说实话。你别一句不提,那样我更过不去那道坎儿。” 唐修衡略一思忖,“怪过。” 薇珑惊诧,差点儿抬手去掐他——这是能承认的事儿么?这是能随口胡扯的事儿么?她最清楚,他从来没怨过太夫人,加之前世一切,他对母亲只有歉疚。幸好,唐修衡的话还有下文: “我离家的时候,你给的盘缠实在是少了点儿,真不够花。”他的语气变得轻松、随意了一些,“就为这个,我有一阵差点儿变成财迷,做梦都想着天上掉一些金元宝。” 第145节 太夫人起先一愣,随即忍不住挂着泪珠笑了,“你这个混小子,什么时候都没正形。” 唐修衡与薇珑这才站起身来。他对薇珑伸手,她会意,把帕子递给他,随后亲自去打水。 唐修衡给母亲拭泪,“瞧瞧您,三个儿媳妇的婆婆,还跟小孩子似的。” “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太夫人真是特别不安,“我不想这样。”两个孩子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亲自下厨忙碌半晌,她却管不住自己,扫了他们的兴头。 “说说这些也好。”唐修衡道,“横竖您现在也清闲了一些,得空就数落我一通,也是个不错的消遣。”说着就笑起来,“是吧?” “行啊,我得空也听你抱怨一番。”太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 “别想那么多。”唐修衡揽了揽母亲的肩,“我又不傻,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你现在这个性情……”太夫人拍拍他的手,“我怕你有委屈却始终闷在心里。” “嗯,我这会儿是挺委屈,”唐修衡依然没正形,“辛辛苦苦做了两道菜,您倒先哭起来,等会儿能吃几口?家里可不需要您这样个节俭的法子。” 太夫人又被他引得笑了,“哭出来心里就敞亮了,等会儿少吃不了。” “那就行。” 薇珑端着铜盆走进门来,服侍着太夫人洗了把脸。 太夫人歉疚不已,“好孩子,我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吓坏你了吧?” “没。”薇珑看了唐修衡一眼,“谁叫侯爷惹您伤心的。不过,我跟谁都不说,您放心。” 太夫人舒心地笑了。 “我们去用饭。”薇珑扶着太夫人去往西次间。 母子两个的心结就算没完全打开,相处的情形却明显地随意、亲近起来。席间氛围一直特别融洽。 酸辣汤摆到面前,薇珑瞧着汤里大小不一的豆腐丝、火腿丝,迟疑片刻才尝了一口。 味道很鲜美,她眉宇舒展开来。 唐修衡故意问她:“怎样?” “味道很好。”薇珑当着太夫人的面,自然要捧他,“侯爷的厨艺也太好了些,我真是自惭形秽。” “哪有。”太夫人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蝴蝶虾卷,“你做的菜又精致又可口,那灌汤包尤其好。” 薇珑得了夸奖,笑得眼睛微眯,“我可当真了,日后得空就给娘做菜吃。” 太夫人笑意更浓,“得空才做,手里有事的时候可不准刻意迁就我。” “嗯。” 高高兴兴地用过饭,唐修衡送太夫人回房,薇珑沐浴歇下之后才返回来。 薇珑道:“今日你应该歇在娘房里,跟她好好儿说说话。” “日子还长着。”唐修衡笑道,“收起你那点儿小心思,等着我收拾你。” 薇珑翻身向里,“乏了,先睡了。”也只是这么说而已,因为饭前的事情,心里感触颇多,哪里睡得着。 唐修衡熄了灯,躺下之后,把她抱在怀里,手不安分起来。 薇珑轻轻扭动一下,“今晚不能歇一歇么?” “想睡了?” “那倒不是。只是腰酸腿疼的。” 唐修衡想了想,“又没让你出力。” “哪儿是你说的那样啊?”薇珑打着他胡作非为的手,“那好,今晚我只管躺着,你忙你的。”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行啊,试试。” 第54章 更新(三更) 秋日已近尾声, 夜间的风很凉,透着这时节独有的萧瑟。 端王府,后花园,水榭传出悠扬琴声。梁湛缓步走在园中, 神色一直是若有所思。 付兴桂赶过来, 帮梁湛披上一件斗篷。 梁湛一笑,“你最后一次见到德妃的情形,仔细道来。” 要到这时候,他才得空询问此事。 不可否认,德妃的死很突然, 多多少少有点儿让他措手不及,引发的需要及时安排的事情太多。 付兴桂把当日情形娓娓道来, 末了自行检点:“属下当日实在是没想到德妃娘娘会决绝行事,早知如此,一定会说话委婉一些。” 梁湛一笑置之。付兴桂说话不论直接还是委婉, 德妃只要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应都只能是那一种。 先前他以为, 德妃不管怎样, 到最终都会顾及到他和安平的前程。 如今看来, 他真的是看错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所思所想, 怕是只有惩罚他不孝这一件事。 “在你看来,德妃真的是自尽么?”梁湛问道。 第146节 付兴桂斟酌片刻,摇了摇头,“依属下看, 此事定有蹊跷,德妃娘娘绝对不是寻短见的性情。” “既然如此,”梁湛吩咐道,“过段日子,暗中查证这一件事,记住,一定要不着痕迹,不能让宫里的人、三位王爷察觉。” “属下明白。” “还有,”梁湛正色凝视着付兴桂,“当日你进宫去见德妃娘娘,有没有人知情?” “没有。”付兴桂对此态度笃定,“奉命去宫里那次,一如以往,府里只有属下一人知情,路上也没见到任何人。至于看到属下的人,只是德妃娘娘宫里那些人,他们已经交由锦衣卫处置掉。” 梁湛微一颔首,却是笑容苦涩,“这件事也蹊跷得很。”不大像是皇帝做得出的事,可他偏就这么做了。 沉了片刻,他又问道:“宫里那些人,是不是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付兴桂神色一黯,“的确,这许久了,不论何处的人,都无从着手。” “那就算了,到此为止。”梁湛倒是并不失望,“也许是有人先一步收买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宫人,也许是有的人早就对我起了忌惮之心。” 先一步收买宫人的人,不外乎是他的对手;对他起忌惮之心的人,不外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个。 不管实情是怎样,他都不能试图在宫里安插眼线了,那样等同于主动将把柄送给别人。 “是。”付兴桂虽然这样应声,却透着些许不甘心。 “用不着了。”梁湛缓声解释道,“宫里,我如今需要在意的,只是圣心,别的人,都是无关紧要。安平再不可能帮我做任何事。”到今日还看不透这一点,他就白活了。 付兴桂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恭声称是,转而问起另外一件事:“程阁老那边——” 梁澈语气平和:“暂时什么都不需做。” 付兴桂惊讶,“什么都不需做?那您……”专程去程府不就有些多余了么?——这是他不敢说出口的话。 “我去见程阁老那次,只是探探虚实,看看他的态度。”梁湛温声道,“他那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不是有恃无恐,自最初就会与我商量着来;如果是早已有所准备,或者根本不在乎京城廖家和周府的安危,动那两家根本没必要——不过是收受贿赂,罪不至死,又与周益安、周夫人无关——程阁老要保的人,只是那母子二人。” “只是那两个人么?”付兴桂知道程阁老、周夫人当年遗憾错失彼此的事,这会儿对此有些怀疑。 身为当朝首辅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说程阁老是面慈心软之人,正相反,那人的心性或许比皇帝还要冷酷、决绝。多少开罪人的事情,都是由首辅出面促成,帮皇帝挡下了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皇帝关乎生死杀伐、军国大事的举措,大多数是与程阁老一同做出决定,甚至于是听取程阁老的意见。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不下儿女情长?付兴桂很怀疑这一点。 除了一个意中人,程阁老已经拥有了一切。 “那种文人,已经快成精了。”梁湛笑道,“他掀起风浪之前,便确信能够善后。要打击他,在朝堂是不大可能。”停一停,他吩咐道,“命人长期盯着周家的人。” 他可以确信,程阁老会让周家防贼一样防着他。 但是,俗话说得好,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日子久了,手下总能找到机会。 有朝一日,周夫人被他左右的时候,便是程阁老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 付兴桂一笑,“人手已经安排下去了。”心里还是在纠结程阁老这个人,“这件事不知要何时才能有结果,对付程阁老,没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梁湛神色悠然,“寻常人都认为,朝堂之上,文官武将势如水火,其实不然。最恨文人、文官的,正是文人、文官。有些文人嫉贤妒能起来,手段堪称丧心病狂。那种恨意,很莫名其妙,却是最深,最具杀伤力。我们看不到程阁老的弱点,文人却看得到。” 付兴桂面上一喜,“这样说来,王爷找到适合的人了?” 梁湛牵了牵唇,“算是吧。”说完这一句,轻轻叹息,“只是,我也要与程阁老一样,耐心地等。与他不同,德妃实在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是付兴桂没法子搭话的。 趋近水榭,梁湛望着那名坐在琴台前抚琴的女子,认真端详许久,满意地一笑,“这件事,你办的实在是妥当。这女子,正合我心意。” “是么?”付兴桂先是因为得了认可而愉悦,继而赔着笑道,“属下却是没看出她合您心意。” 梁湛轻笑出声,“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物色的?” “不是么?”付兴桂有些惭愧,“属下真是糊涂。” 梁湛笑了笑。 付兴桂提醒道:“属下依照王爷的吩咐,共物色了四名女子,其他三名,也都在王府。” “都已看过,都很不错。”梁湛眼神玩味,“但她们也只是看起来不错,不知能不能派上大用场。”他用下巴点了点抚琴的妙龄女子,“我去跟她说说话。” 付兴桂闻音知雅,称是告退。 · 康王府。 书房里,梁澈窝在软榻上,聆听从别处传来的琴声。 代安坐在书案前,凝神阅读手里的一卷书。 代安住进来之后,便恢复了女子装扮。 梁澈对府里的人说她是自己的好友,不肯委屈她。既然是好友,经常坐在一起谈笑,甚至彻夜聚在一起,都是很正常的——横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代安对这些并不在意,起先只担心梁澈让她扮成丫鬟、管事,那才真是要命。虽然说起来出身低微,但她是沈笑山带大的,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一曲终了,梁澈惬意地吁出一口气,“这琴师不错。谁推荐给你的?”琴师来自民间,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代安唤人请来的。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代安微微一笑,“只是恰好知道沈先生很喜欢听她弹琴,便慕名去拜访过几次。” “原来如此。”梁澈释然,“这样说来,沈先生也是风雅之人。” 代安闲闲地道:“他表面上是商贾,骨子里却住着雅士、才子。” “……”梁澈扬了扬眉,心里有些别扭,“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儿这般赞誉另一个男子呢?” 第147节 代安失笑,“他手里的管事,都知晓这一点,又非秘辛。”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毕竟,她与她堂兄时常相见,兄妹两个少不得说起沈笑山。转念一想,他莞尔一笑,“这就说得通了。先前我还奇怪,沈先生怎么会与唐侯爷成为至交——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对了,我记得很清楚,唐侯爷年少时琴艺绝佳,不,应该说是琴棋书画、才学、武艺绝佳,眼下身为武官,他怕是没了那些雅兴。当真是可惜。” 代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唐侯爷那样的人,还有什么曲子能打动他?” “嗯?怎么说?” “这世间最真实的事情,是一个人由活人变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过无数次,不论是敌人还是麾下将士。”代安放下书,手肘撑着桌案,素手托腮,对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残酷的事,惨烈的战事,根本就是人间炼狱,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过,地狱是怎样的?——人间惨剧,本就比地狱更可怕。经历过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难打动他。” 梁澈深深吸进一口气,“你实在是——煞风景。”前一刻他还在满心享受着听完绝佳琴音的惬意,这一刻,心里已经在回旋着凉飕飕的冷风。 “你瞧,寻常人都跟你一样。”代安也觉得有些扫兴,“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战成名的名将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来的功名。” “你说这个,我虽然不爱听,但是真的打心底认可。”梁澈道,“真正有保国安民之心的热血男儿,到底是少。我对他们虽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来尊敬有加。”停一停,无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个字,寻常人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够亲身经历?那么多的人,很多时候是有一日过一日。”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错。” “说起来,你怎么能对这些侃侃而谈?”梁澈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记事之初,家乡就逢战乱,十多岁的时候,有幸在不远处观望两军对阵的情形。”代安如实道,“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将士取胜带给他们的安稳,将士们又有多可敬。我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诟病甚至谋害名将的贼子。”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梁澈对她伸出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代安失笑,依言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书,也着实累了。” 梁澈扯过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为儿时的记忆,才让你逐步变成了这般洒脱不羁的性情?” “或许是吧。说洒脱不羁有些抬举我了,我这算是不着调、离经叛道。”代安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况且,也是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真的认为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没什么意思。”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梁澈与她很少这样在交谈间加深了解。 “身在闺中的很多女子,在她们的想象中,嫁人是终点——只想嫁,而不会意识到嫁人只是另一个开端,宛若新生。”代安语声徐徐,透着萧索之意,“这倒不是说这样不对,人在闺中,本就该单纯、简单一些,人们也希望她们是这样,甚至希望大多人都这样吧?你看那些戏折子、戏台上唱的戏,只要关乎有情人,在结为连理之后,戏也就到了尾声。” 梁澈一想,“还真是大多如此。尾声是生离死别的,究竟太少。” 代安一笑,“可有些女子跟我一样,从小就意识到了男女成亲之后的情形。我对父母相处的情形,记得不多,但是知道他们感情深厚,凡事有商有量。那么好又怎样呢?战乱一起,他们与对方永别,与我生死陌路。这种情形,对于整个大夏,是少数,但对于经历过战乱的人们来说,是很常见的事。那有多痛苦,你们想象不到。” 梁澈紧紧地抱了抱她。 “我那时太小,寻不到父母,特别特别害怕,站在街角大哭。一半日光景,就心焦得周身发热——连饿了两日的难受都忘了。”代安轻轻叹息一声,“后来好几年,我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经常会在入睡前告诉自己,要乖乖睡觉,说不定明日醒来,爹娘就一起欢欢喜喜地出现在面前,来接我回家。” 梁澈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小动物似的,满心疼惜。 “再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代安自嘲地笑了笑,“又有了新的祈望。有一阵,我每日都是早早睡下,不要任何人陪着,房里从不点灯——我盼着爹娘的魂魄显灵,看看我,让我再看看他们。” 梁澈轻声道:“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难受得掉眼泪了。” 代安仍是笑,“我其实只是不甘心——离散之前,都不曾正正经经地道别,没告诉他们:你们不在了,我会特别想念你们,我也像你们一样,牵挂着你们。”她睁开眼睛,凝视着梁澈,“早晚要失散,要分别。既然如此,何必相守,何必生儿育女?正常的情形,是儿女为父母养老送终——在那之前,不曾全力尽孝怎么办?父母不给尽孝的时间又怎么办?想想就疼。那么疼,不妨避免。” 梁澈沉默许久,终是完全理解了她,但是,打心底不想认同,“这些念头一旦生出,你怎么想怎么有道理,但若遇到合适的人,这些也都是可以反驳的。不然的话,满天下都是你这样的人,男婚女嫁就不会成为最普遍的事。” “不说这些。”代安道,“怎么说你也辩不过我。” 梁澈笑了,“算是吧。”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听你说了伤心事,都没心情问你别的一些事了。” “我料想着你也有不少疑问。”代安笑道,“疑问的答案只有一个,我是个骗子,有意无意的,我骗了你不少事。”他是聪明人,怎么会想不通一些事情:没个有才学的人教导,她不能对很多事生出自己的见解;没有经历过是非,她不能做到对现状毫无惶恐。 “要是有心情,就跟我说说撒了哪些不得已的谎言。”梁澈摩挲着她的唇,“没心情就算了,日后再说。” “知道那么清楚很重要?”代安抚着他的面颊,“说过的谎言,我可以一一道来,可并不意味着对你没有隐瞒。” “那就尽量让我知道一些该知道的事情。”梁澈柔声道,“这样的话,何时我向父皇提出要娶你,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代安讶然,“别这么吓我行不行?动辄搬出皇上来,我可消受不起。” 梁澈懊恼地蹙眉,“你又泼我冷水。” “真想成亲的话,也得是皇上给你赐婚,你求娶周清音在先,再来一次自己做主的话……你是真过够好日子了不成?” “……”梁澈认真地思忖片刻,“容我想想。”真要自己寻个合心意的妻子,也并不难。这种事,唐修衡可是摆过他一道,日后他要迎娶正妃的话,让唐家帮忙想想法子,并不为过。 他能想什么?代安有些头疼了,闭上眼睛装睡。 梁澈揉了揉她的脸,“睡吧,今日就想抱着你睡。” 代安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这么好心?” “嗯。”梁澈语气温柔,“小可怜儿一个,今日不舍得折腾你。” “……”代安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清楚,日后再不能认为他是情人兼友人——说话得掌握着分寸。 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得不到就一心想要,不能如愿就不会甘心。 这世间的男子,都像程阁老一样该多好。 · 程阁老缓步走在状元楼顶层的廊间。 如今,这个酒楼已经是他的产业,外人不知情而已。 这里是他与她结缘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风华,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每每心绪烦躁、低落,便来此处静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静下来。 第148节 今日并不是他独自前来,是周夫人相约。 这是有要事知会他,需得面谈。不为此,她绝不肯见他。 他轻轻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周夫人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周夫人笑容温和,先将手边的一张名单递给他,“你就当我多事——这是我觉得日后可能会威胁甚至害你的人。” 程阁老拿起名单,却并没看,而是折叠起来,眼神悠远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周夫人唇畔的笑意似有若无,“只是离你远,又不是相隔万里。程阁老平日里的大事小情,我不想听说都难。” 在他们年轻的年代,他是文人学子的骄傲,是历代文人之中的翘楚;在他踏入官场之后,一言一行都是人们斟酌亦或效法的楷模。正如如今的唐修衡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程阁老把名单放在手边,用折扇压住,“我先不看,你与我说说吧?” 周夫人扬眉。 程阁老一笑,取出一枚棋子,“说说话而已。总是刚见面就别过,又是何苦来。” 周夫人敛目看着棋子,抿了抿唇。 “不说的话,这名单我不能收。”他说。 她怕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费尽心力地克制,才能让自己的态度如常,言行不出错——用各自现在的身份,去应承对方。 周夫人抬眼,对他一笑,“继续这一局,还是重开一局?” 程阁老观望棋局片刻,笑,“继续。” “那好。”周夫人抬手示意,“阁老先请。” 她如今的厉害之处,便是能用淡然的态度面对任何人,包括他。 程阁老斟酌之后,落下一子。 周夫人一面思忖,一面缓声道:“先帝在位期间,是文官节制武官,弊端颇多。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心怀天下,更多的人的心思用来打压武官或是与文官自相残杀。 “今上从政至今,很明显,很反感这一点。你明白,亦认可,入阁拜相这些年,都在一步步改变这情形。 “许多人前些年视你如神明,如今却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不让他们横加打压武将、不让他们合伙诟病皇帝、不能对任何人由着性子指手画脚群起攻之,他们受不了。” “这一点,的确是。”程阁老微微一笑,“因为纸上谈兵或是横加议论军国大事挨板子、丢官罢职的人越多,我越招人恨。” “关系远的人,对你应该是无计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门生,却能看到你的弱点,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开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认可,等到适当的时候给你迎头痛击。” 程阁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让他们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语气变得淡漠,“这些年,我对你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给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对端王低头,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会寻找你的软肋,让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这关头,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只是妇人之见,可有总比没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态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来说事。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她不是关心他的安危才做这些工夫。 口不对心的人,程阁老见得多了,从来一笑置之。唯有眼前这一个,让他心头刺痛。 他轻咳一声,为的是确保自己说话时语声如常:“只有名单,没有解释?或者,是想亲口告知?” 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有。担心你家事缠身,来去匆匆。” 程阁老接到手中,望着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阁老亲启”五个字,眉峰紧紧一蹙,指间越来越用力。 周夫人无法忽略,转头望向别处,眉心亦是紧紧一蹙,继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请你亲自前来,还有一件事——锦绣的诰命夫人头衔,要到何时才有旨意下来?” 寻常人不是薇珑,不可能成亲当日就接到册封诰命的旨意。寻常门第要照章程来:请封的折子送到内阁,转交皇帝过目,皇帝再交给礼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实。 短则三五个月,长了就没谱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顺眼的话,礼部会一拖再拖,没个准成。 她之所以提及这件事,是要告诉他:我已经是有儿媳妇的人了,等锦绣接到世子夫人册封旨意的时候,身份就要变成周府太夫人。 程阁老闻言唇角上扬,把信件收起来,逸出悦耳的笑声,“此事不急。况且,就算你成为周家人嘴里的老祖宗,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锦绣。见到你了,顺道问问而已。” 程阁老从棋子罐里取出一枚棋子,兴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视着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实早已摸不着门道。如今我这棋艺,只会惹人嗤笑。” “已经无心的、应该忘记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闲,只有这些能够打发时间。” 他很多时候要尽量避免与她相关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场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愿意继续沉浸在那些嗜好带来的美好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惯于伤害、远离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阁老仍是眼神柔和而执着地看着她,“也总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锦绣小的时候,最喜诗词。两三岁大的时候,便很是聪慧,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诵诗词。” 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第149节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 “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第150节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没用我也要听。行不行吧?”薇珑耍赖,“今日不说的话,往后每日见到你都会没完没了地问。” “……”唐修衡无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更新(万更) 心路、融洽、美人计 “就知道你对我好。”薇珑解释道, “把原由告诉我,让我知道症结,日后最起码不会无意中碰到你的痛处。”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转身平躺,手抚着薇珑的长发, 眼眸看着面前虚空, 征战岁月中的一幕一幕,袭上心头,“性情有所转变,具体是从何时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讲述, 昔年他曾经历的腥风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现。 让唐修衡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沙场上扬名天下。 年幼时习武, 是因为父母、师傅都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习武过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体能极限,更惊喜于武学带给自己的诸多领悟。 真正的武学, 初衷只是强身、修炼心性。他很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没想过用绝佳的身手去杀人。 林同之类的因为矛盾动手的事, 他自问只是打架——真动武的话, 林同的骨头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获罪。 骨子里, 他厌恶战争。 可是,一时的冲动之后,命运之手把他送到了军中。 身在军营,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听到远处战事的消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打心底觉得那种事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关。 他那时的乐趣在于交友、与阿魏小刀琢磨生财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军营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离开京城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字——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军中,只是从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里敷衍着上峰,尽量让自己和这些人更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战火肆意蔓延,烧到了他所在的军营,烧到了他和弟兄们身上。 两军阵前,任何人都没有退缩、逃避的余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杀敌,你少杀一个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凶险。他最初的军功,是抱着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会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会提拔,他很快升任至从五品的官衔。 对他而言,当时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责任更重。他要让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活着,还要扬眉吐气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迟钝: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战争意味着的是什么,堪称一桩奇事。 在那样的时刻,他只是唐意航,一个白日冲锋杀敌、睡前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梦里想着生财之道的一个不着调的人。 可他又分外怀念那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母亲心里的那个长子,没正形、开朗、好学。每日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惦念母亲和手足。 那时,他自认还是个很有孝心的儿子。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他成名那一战。 性情的转变,应该就是在那一战之后。 伤亡太重,战死阵前的人,就有自最初就认可他、跟着他的两个人。 他对薇珑这样讲述那两个人: “一个是广东人阿海——大名姜海,不到二十岁。看起来是文弱书生,跟我所思所想应该是差不多,拿着军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稀里糊涂的一个人,到了阵前随时都想做逃兵。他跟我说,每杀一个人,就腿肚子转筋,就想跑。但他从来没这样做过。他说不能给我脸上抹黑——唐意航的弟兄,不能有孬种,就算骨头软,也得装出个骨头硬的样儿来。 “一个是安徽人梁兴,三十多岁,最喜欢我做的野味儿,喜欢喝酒,家境贫寒,没少搜刮我手里的碎银子。他说这是劫富济贫,让我这少爷德行的人少花点儿,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点儿样子的饭菜。临阵杀敌,比起别人,他最勇猛,总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闪失,说我要是伤了死了,他以后还能敲谁的竹杠?” 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朝夕之间,与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场的人,没有一定的品级,只能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当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肯让人安葬他们。 到末了,终究是要接受、面对。 他不能让他们草草下葬,一整夜,为他们打造棺椁。 两个人下葬时,一帮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 那之后,他很快被提拔为前锋,再升至副帅、主帅。他由唐意航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临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锦衣卫给他送去了很多兵书史册。 他一点欣喜也无。 好友身死,他却活着,且活得越来越意气风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有那么三两年的时间,他一心取胜的目的,是为姜海、梁兴报仇。 所有参与战事导致他们身死的敌国将士,都该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这种仇报不完。 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谓漂亮的胜仗越来越多,经历的残酷、别离也越来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见得能够长久。 他在经历着,数万将士也在经历着。 第151节 来日的荣华功名太远,他们切实拥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场容不下。 沙场只需要见生死,独独不看人心,从来不会慈悲相待。 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种心绪埋骨沙场,只他还活着。 在旁人眼里,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恶这一切。 日复一日,他由厌恶战事转为彻骨的疲惫。 很多时候,尤其战事大捷、敌军伤亡惨重的时候,他只有满心悲凉。 因为那时已明白,所有亲身上阵参与战事的人,不论敌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经历的一切,敌国将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给了别人进犯的可乘之机,有人欲求不满挑起战事。 那时他的心里,很多时候没有家国。 顾不上。 看到因为战事流落街头的难民、欢天喜地庆贺战捷的百姓,才会意识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离开这样的情形,还是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最不愿面对的生离死别。 没有完美的战事。 没有一方惨败一方毫无伤亡的战事。 慢慢的,他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走近——没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难受,但难过的时间会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语的人——太多的话,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口,说了就多余。 慢慢的,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罪大恶极——迟早都要死,时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认定人来这尘世纯属多余——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独绝望,失去的始终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经历最好。 慢慢的,一颗心由鲜活、悲怆转为麻木、冷硬、残酷。 每一次亲自率军上阵杀敌之前,都做好了命丧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准备——战事结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携带着一封写给至亲的遗书。 那段岁月,他不孝,他不会再时常思念母亲,不会再时常想起手足。 那段岁月,他把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来过。 那段岁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员委屈将士,只要发生这种事,便会全力回击:谁让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让谁落得沿街乞讨;谁让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让谁成为路边冻死骨。 很极端。 他抬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眸,“我这双手,已非杀人如麻可言;我做过的太多决定,致使无数人丧命——敌国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时候,特别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丧命、伤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有时候雄心万丈,想将敌国夷为平地;有时候万念俱灰,极为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毁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狱,我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只是个打着最光彩的旗号的刽子手——始终都是这样看待自己。 “征战的岁月太久,休整的岁月太短暂,我始终没缓过来。” 他转身凝视着薇珑,“有一度,我几乎相信自己迟早会变成疯子,经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杀了自己,不能活着现世。” 薇珑听说过,有少数军兵在杀敌之后,会呕吐、昏睡不醒,会噩梦连连,再也不能碰刀枪。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杀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会崩溃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极为坚定、冷静,问题出在他从军的初衷:他打心底没想过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只是抱着接受母亲惩戒的态度从军。 懵懂的少年,在最残酷的环境中迅速成长,让他成长的事情,除了战捷之后的欢悦,都是腥风血雨。 重情义的少年,在军中能得到的只有友情,能失去的也是友情,且是以最残酷的形式。 薇珑凑过去,搂住他,心疼得厉害。 “你嫁的是这样一个人。”唐修衡抚了抚她的面容,语带歉疚。 薇珑亲了亲他的唇角,“是,我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我引以为荣又心疼的人。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时不时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再多的,我说不出。真说得清原因的话,也就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了。”唐修衡反过来问她,“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我?”薇珑想了想,“说起来很简单,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做不好黎郡主、唐夫人,也建不好园子,很快就会有人把我踩到尘埃里……诸如此类的事,特别多。” “跟自己较劲的时候,特别难过吧?”他柔声询问。 “嗯。”薇珑苦笑,“就是那种情形严重的时候,会完全否定自己,对现状、来日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多余活着。” 她把所有的包容、忍耐都给了亲人,留给自己最多的是挑剔、烦躁。 这种话题不能深谈,越说她就越沮丧,唐修衡说起别的:“跟岳父下棋的时候,他偶尔会跟我说你小时候一些趣事。” “是么?”薇珑失笑,“都说什么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前世今生相加,让她早就忘掉了很多旧事,并且有些记忆混淆不清,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唐修衡把听来的事娓娓道来。 他的讲述是一种变相的提醒,让薇珑也记起了吴槐、几个丫头一些趣事,对他娓娓道来。 第152节 氛围因此变得温馨、平和,说笑到后半夜,两个人相拥而眠。 早间,薇珑陪着太夫人去佛堂的路上,提了提唐修衡昨日说过的事:“午间、晚间我都要去您房里吃饭,是侯爷的意思。您可别往外赶我啊。”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薇珑挽住太夫人的手臂,“侯爷若是得空,也会陪您用饭,这是他昨日下午就说过的。” “那自然好。”太夫人侧头凝视着薇珑,欣慰地笑了,“你可真是我和修衡的小福星。” “哪有。”薇珑自是不敢居功,“侯爷本来就有这打算,赶巧了。”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太夫人笑着拍拍薇珑的手,问道,“修衡呢?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去程府了。”薇珑道,“程老太爷这次真病倒了。” · 程阁老一句一句戳心的话几乎成了程老太爷的梦魇,身子骨撑不住,由装病变成了真病。 这样一来,装病的程老夫人就痊愈了,命人把老太爷接回到房里,亲自侍奉汤药。 上午,温煦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入室,在地上投下光影。 程老太爷躺在床上,时不时长叹一声。 程老夫人劝慰道:“日子还长着,你也不必这样犯愁。” 程老太爷苦笑,“日子是长是短,有何差别?那个逆子如今把持着朝政,又是当家做主之人——我已到了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 程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到底是为什么?你可问清楚了?” 程老太爷冷哼一声,“为什么?都是当年那个女人引来的祸患。那个祸水!” 程老夫人闻言,惊讶得扬一扬眉,“这不大可能。是不是你们争执了起来,他故意这样说,惹你生气?” 程老太爷冷笑,“你这话是抬举我。那逆子眼下是什么人物?当朝首辅啊。你瞧着他像是有与人置气的闲情的人?他提都没提过那档子事,我提起的时候,他不正经搭腔——这反倒能让我确定。” “……原来是这样。”程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沉吟道,“那你就更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因女子而起的是非,可以想想法子。” 程老太爷面上一喜,“这样说来,你有应对之策?” “我也只是依照人之常情罢了。”程老夫人笑容苦涩,“他与那女子年岁都不小了,对他而言,是尚在盛年,对那女子而言,却是美人将迟暮。说到底,他是不甘心。既然不甘,我们就尽量弥补他。当然,我只是想试一试,万一他这辈子都钻进牛角尖不肯出来,大罗神仙也没法子。” 程老太爷斟酌片刻,叹息一声,“依我看是难。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那我就想法子安排下去。” · 唐修衡这次前来,只是以探病为名,实际是来见程阁老的。 程阁老命人把他请到了书房,如实道出用意:“老太爷精力不济,我就不让他见侯爷了。” 唐修衡一笑,“与阁老说说话就行。” 程阁老从小厮手里接过茶,送到他手边,“以往上朝的时候总是相见,却不曾坐在一起叙谈。你我都这般清闲,此生怕是也没几次。只是,你是喜事临门,我则正相反。” “这倒是。” “你不来,我也要去唐府拜访。”程阁老道,“昨晚,我所思所想,只关乎谁会在日后害我。” “是该居安思危。” “能害我的人,只能是文官。”程阁老凝了唐修衡一眼,“侯爷可曾想过,谁对你存着歹毒之心?” “近来经常会想。”唐修衡如实道,“能给我迎头痛击的人,是武官。” “这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程阁老微笑,“只是,我倒是想不出,谁会有这个胆子。你若出了岔子,害你的人,开罪的便是万众将士,此生也别想再建功立业。” “阁老抬举,真是担不起。”唐修衡自嘲一笑,“我倒是真有过目中无人的光景,如今却再不敢如此。”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程阁老也笑,透着些许落寞。如果不是周夫人提醒,他也不会意识到自己为人处世并非滴水不漏。 “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吩咐一声便可。” “多谢侯爷。”程阁老知道他为何如此,“文官动笔杆子、斗心计还算在行,人手却不是训练有素。日后武官与你生罅隙,只要我在朝堂,便会出面帮衬。” 这是一报还一报。唐修衡笑着颔首,“如此最好。”心里则清楚,只要皇帝离京巡视,便会带上程阁老。他想避免前世的牢狱之灾,只能自己抽丝剥茧,先一步除掉隐患。 说了一阵子话,唐修衡起身道辞,离开程府之后,去了沈宅。 到了巷子转角处,他下了马车,即刻察觉到了周遭氛围不对。 发觉潜在的危险,对于他已经是一种本能。 唐修衡不动声色,如常步行到沈宅。见到沈笑山,他问:“附近有人埋伏,意在监视你。你怎么不把人打发掉?” 沈笑山神色平静,“京城是你的地盘,我住在京城,是你的主意。我遇到麻烦,难道不该等你解决么?” “……”唐修衡用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合着我是又多了一个债主。” “才知道?” “你手里的人留着做什么?” “享清福啊。”沈笑山笑道,“放心,他们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 “……” 第153节 沈笑山继续道:“正好你来了,帮我把这宅子布置一番。万一哪个胆大的潜入,我要活捉。”所谓的布置,是让唐修衡在宅子里设下机关埋伏。 “我不是教过你这些么?” “忘了。” “……” 沈笑山笑意更浓,“快快快,你得抓紧。” 唐修衡一双剑眉拧得就要打结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来。 “没几日光景,不能安排妥当。”唐修衡唤阿魏,“去唤几个人来帮把手。” 阿魏笑着称是,心说您这些朋友,真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沈笑山问道:“阿魏年纪也不小了,你怎么还让他做你的小跟班儿?” 唐修衡道:“提过几次,让他到外面历练,他不肯。” “也对。”沈笑山打趣道,“能在你身边熬些年头还能活着的人,出去就是人中龙凤。” 唐修衡笑起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笑山又让唐修衡看了几个地址,“两个废宅,三块地,你得空挨个儿去瞧瞧,给我看看风水。” “成。”唐修衡记在心里,凝视着好友,“先生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沈笑山大笑,“暂时就这些。” “闲来也不折腾着我陪你满街转悠了,这是打算闷在家里过冬了?” “嗯。”沈笑山颔首,“去过四季如春的地方,北面冬日的冷真是让我厌烦。日后你有事就来这儿找我,我是死活都不肯出门了,回去帮我给太夫人带个话。” “行啊。”唐修衡笑微微地道,“回头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 沈笑山嘴角一抽。 这一次,哈哈大笑的是唐修衡。 · 下午,陆开林到御书房回话。 济南廖家的人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他只是协理刑部查案,把以往相关卷宗调出来,交给刑部尚书。 主要着手的,当然还是与德妃相关的事。 “失踪的宫女小凡,事发当日一大早,她奉德妃之命离宫,不知去向。今日有了下落:她投河自尽了,原因不明,据微臣分析,或许是畏罪自尽。”小凡当然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但陆开林只能这样禀明皇帝。 皇帝颔首,道:“这些都是微末小事,你看着安排就是,不要走漏风声。” “微臣遵命。”陆开林继续道:“这两日,微臣命专人查寻别号青山的文人雅士、官员,”他为难地笑了笑,“进展很是缓慢。” 皇帝思忖片刻,提醒道:“今年之前入仕的人,查不查两可,不妨多留意各个府邸的门客、谋士。”他是想,陆开林不知道信件的内容,范围出错也很正常,便一丝责怪也无。 “微臣领命。”陆开林又道,“至于此人的笔迹,也需要慢慢核对……” “朕知道,这等同于大海捞针,所以从最初就告诉你,不论需要多久。”皇帝道,“你不需心急,但要作为一件长期着手的要事。朕的意思,你明白吧?” “微臣明白。” 皇帝现在比较纠结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封信,是怎么送到德妃手里的。 德妃宫里的人知不知道有人送信不重要,横竖也没人会看到信件的内容,便是看到了,也已经不在人世。 他需要知道的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混进宫里,把信件交给德妃。 偏生刘允那个老东西办事不力,在后宫暗地里查证这些日子,也没个结果。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急着把德妃身边的人处置掉。 但这件事就算再窝火,也是无计可施,不能指望陆开林。锦衣卫眼线再多,也不可能知晓后宫里的风吹草动。 思前想后,皇帝只能把这件事压下,派给陆开林另外一个差事:“江浙总督长子,你好生查查品行如何。不瞒你说,这是朕为安平选的女婿,态度定要公允。唐意航和程阁老都说过,江浙离不开现任总督,这意味的便是安平要远嫁,定要慎重。” 陆开林正色领命。 “没别的事了。”皇帝蹙眉看了看案上小山似的奏折,“要是有时间,去看看程老太爷的病情如何——太医院都是一帮欺上瞒下的东西,问了也是含糊其辞。程老太爷要是没大事,记得告诉朕一声,这七事八事的,没了程阁老,我不眠不休都忙不完。” 陆开林暗自失笑,再度称是。 · 这日,拜沈笑山所赐,唐修衡很晚才回到家里。 薇珑已经睡了,身形半倚着床头,手里的书落在身侧。 她能早早睡着的情形很少见。鉴于她睡眠特别清浅,唐修衡不忍心惊动她,去沐浴之前,只是给她将锦被拉高一些。 回来的时候,薇珑还是那样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柳眉轻蹙,唇微微嘟着。 该是在做让她不大开心的梦。 唐修衡只觉得可爱,忍不住低头覆上她的唇。 第154节 薇珑眉头蹙得更紧,抬手推他。 不这样,他就只是浅尝辄止,这样的话,他料定她一定过一阵子就会醒来,因而索性加深这个吻。 薇珑又推了他一下,咕哝一声,却让他趁虚而入。 她本能地回应之际,手抚着他的下巴,是言行一致地确认捣乱的人是他。 舌尖相碰,引来彼此轻轻地一记颤傈。 薇珑因此呼吸一滞,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眼眸,唇角上扬。 他没说话,吻一吻她的眼睑,让她闭上眼睛,继而再度俘获她的唇。 毫无阻碍地被他拥到怀里的时候,她含糊地问了一句:“沐浴了没有?”如果没有,那这事儿就只能就此打住。事后不让她洗澡,事前他再不沐浴,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听到他嗯了一声,又已闻到他分外清爽的气息,她心安下来,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把灯……”想说把灯熄了,他却不肯: “不。” 他纠缠着她的唇,用手感知着她的美,调动着她的情绪,让她无暇顾及那些小节。 她纠结片刻之后,便身不由己地放下这件事。 他低下头去,撷取一颗红豆到口中,细细品味。 她不耐,身形微微扭动。过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住了,缠上他,语声近乎呢喃,“唐意航。” “嗯。”他略带不舍地放弃这一方的美好,转而便再度索吻,沉浸在这让他更觉美好的光景之中。 怀中这女孩,有着得天独厚的美。 真的,他找不到分毫瑕疵。 在他眼里,就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最完美的一个女子。 这是不需验证便可得出结论的事情。 正如人欣赏到无双的美景之时便有感知。 被拥有的时候,她由初时的吃力转为适应,再到享有。 他则由初时的温柔相待转为恣意,再到肆意掠夺。 他与她拉开些许距离,“清欢,看着我。” 薇珑纤长的睫毛忽闪两下,睁开眼睛,看住他。 他眼波温柔如三月眼波,满含迷恋、沉醉。 这时刻的唐修衡,是喜欢她的,而且是特别喜欢。 意识到这一点,曾经徘徊在心头的不自在烟消云散,薇珑唇角微微上扬,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其实最在意的,只是在他面前失态,又因失态而让他不喜。 没了这顾虑,她便可以坦然。 “好美。”他敛目打量着她,低低地道,动作因此由起落转为磨碾,由轻缓到用力。 那让她惶惑的感觉逐步深入,迅速蔓延到周身。 她蹙眉,双唇微启,不自主地以肘撑身,闲着的手臂去搂他的肩颈。 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会想投入到他怀里寻求慰藉,哪怕那烦恼是他带给她的。 他目光变得迷离,知道那夺人魂魄的美妙感触就快到了,随着她的举动靠近她,缠住她的唇,轻柔地含,绵密地吮。 一如她不可控制地那样的对他。 “嗯……”她显得有些痛苦地慢慢阖了眼睑,失去力气,跌落回枕上,手指在他肩头轻轻跳跃,无声地催促他。 快一些。 这是与她最亲最亲的人,命运相连,骨血相溶,余生不离不弃。 愿意随着他的引领去体会更多的——在她是新奇,在他是快乐的事。 之后几日,床笫间每晚厮磨。 期间,唐修衡和薇珑陪着太夫人去大兴的庄子上住了一日。 庄子上最多的是苹果、葡萄。即便下人竭尽全力延长这两种水果的期限,如今也已到了最后一季。 夫妻两个不喜欢吃水果,但是乐于采摘,果香四溢的园中,不时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 太夫人赏景时隐隐听到着,只觉得这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心。 她想,薇珑今年刚及笄,那小身子骨只是特别好看,却不利于怀胎生子。这样的话,开枝散叶的事情就不能急,自己要等个一两年才能提及想抱孙子的事儿,在那之前说了,只能让薇珑无所适从。 · 济南廖家的人押送到京城之后,程老太爷的病情明显有所好转。 由此,程阁老如常上朝。 程老太爷与程老夫人张罗之下,程家在百官休沐之日举办宴请。 唐府太夫人、薇珑、唐修衡,都在邀请的名单之中。 第155节 之前探病在先,三个人自然不会推辞,当日应邀前往。 程老夫人对太夫人、薇珑显得又亲近几分,拉着婆媳两个的手寒暄了一阵子。 婆媳两个却觉得这宴请该是另有目的——自己的亲家不知哪天就要被问罪,老夫妻两个却有这份闲情,实在是不合常理。 来的女眷之中,六部的人居多,各位尚书、侍郎的夫人、千金都应邀前来,此外便是品级低一些的在各部行走的人。 以前曾三次到唐府帮周家说项的樊成,今日也带了家眷前来。 薇珑私心里比较留意的人,是周府二夫人及其女儿周素音。 这样的场合,周夫人是如何都不会来的,周二夫人带着女儿过来,不知是周夫人的安排,还是自己的意思。 晚宴时,男女宾客齐聚在花厅,分东西落座,中间用半透明的屏风隔开。两位老人家居中而坐。 酒过三巡,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席间也没有歌舞音律助兴,不免委屈诸位,真是于心不安。” 樊成的夫人笑着将话接了过去:“这又非难事,只要您老人家说句话,便会有人出面展露才艺——如今有才情的公子、闺秀可是不少啊。” 这种宴请,在很多门第看来,算是变相的相看各家子弟、闺秀,孩子们又是在长辈跟前,鲜少会有行差踏错的事情发生。哪一家的公子、千金若能在人前出了风头,亲事也就等于有了着落。 程老夫人笑道:“这我也知道,只怕孩子们不好意思。若是程家的孩子有个打头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我两个孙女都已出嫁,几个孙儿又只知道埋头苦读。” 程家老祖宗向来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杂学,历代子弟精通这些的,只有程阁老一个。 “怎么会呢。”樊夫人继续笑着捧场,指一指身边两名妙龄女子,“这两个孩子,是我的远房亲戚,近日来京城投奔我,一个喜欢弹琴,一个喜欢作画,我眼拙、耳力不佳,也不知道功底如何。您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让她们献丑助兴。” “好啊。”程老夫人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对两个女孩子招一招手,“到我近前来。你们与樊夫人来得迟,我也没顾上跟你们好生说说话。” 两个女孩子恭声称是,落落大方地到了程老夫人面前回话,举止优雅,谈吐从容而斯文。 一个一袭湖蓝色,气质清冷;一个一袭桃红色,书卷气很浓,双眼宛若寒星,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 程老夫人与两个女孩并没刻意压低声音,薇珑便不难听到她们的对话,知道两女子是堂姐妹,湖蓝衣的女子名为姜五娘,另一个名为姜六娘。 随后,程老夫人命下人准备,让姜五娘弹琴,姜六娘当场作画。 在场大多数人都起了兴致,静心等待。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五娘。 薇珑则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六娘。她一定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孩,却觉得似曾相识。 像谁呢? 她把比较熟悉的人在心头过了一遍,想到周夫人的时候,心头一动。 与周夫人一同去见德妃那次,对方那熠熠生辉的眼眸、从容却不失甜美的笑靥在脑海浮现,越来越清晰。 薇珑不自觉得转头,望向程阁老所在的方向。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她只是有些不忍——这会儿的首辅,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看不出这一幕背后的端倪。 太夫人则轻轻拍拍薇珑的手,悄声询问:“怎么了?” 薇珑转头附耳道:“前些年,您见过周夫人么?觉不觉得那桃红色衣服的女子跟周夫人有几分神似?” 太夫人却是意味深长地凝视她片刻,笑得有些无奈,“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相像。”随后道,“我忽然有些不舒坦,你陪我回家吧?” “好啊。”薇珑连忙站起来,“您等等,我去跟程老夫人说一声。” “嗯。”太夫人瞧着儿媳的背影,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傻孩子,竟是没发现,那姜五娘的气质与她相似,有着一手好琴艺,此刻在弹奏的曲子,是修衡年少时最为喜欢的《广陵散》。 气质相仿,精通的却是薇珑不擅长的琴艺——谁敢拍着心口跟她说,这女子不是冲着修衡来的? 太夫人抬手示意服侍在一旁的一名程府丫鬟,吩咐道:“烦你知会侯爷一声,我先回府了,让他不要逗留太久。” 薇珑是一时没想到,等到想明白,生闷气可就不好了。 薇珑转回来,道:“程老夫人说您不舒坦的话,不妨留在这儿,等她唤人请太医或是大夫来看看。我婉言谢绝了。” “就该如此。”太夫人起身,与薇珑往外走去,“往后这种不干不净的场合,我们不需再来。”并没刻意压低声音,有些命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送上。今天要是再更新,我就彻底废了,下章明晚更新哈~ (づ ̄ 3 ̄)づ 第56章 更新(三更) 56 薇珑失笑。 回家的路上, 太夫人解释道:“姜氏姐妹两个, 又不是出自樊夫人的娘家, 到底什么来路,怕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是远房亲戚家里的孩子,也没道理带着她们出门做客。即便是樊家看重姐妹两个, 也该先在家里办个宴请,把她们引荐给亲朋好友。今日我可没听说樊家曾举办过宴请。” 听话听音儿, 薇珑由此知道, 婆婆对各家的动向了如指掌。“的确是娘说的这个道理。”她笑着应声, “但是没办法啊,程老太爷和程老夫人近来让人觉得一头雾水的事情可不少,兴许他们就是要让在场众人看出来并四处宣扬。”有这么多外人在场,姜氏姐妹日后与哪个男子结缘,人们听说之后,都不会觉得太意外。 程二夫人追出来相送——程夫人现在不方便出面见人。 太夫人神色淡淡的, 由着程二夫人送到垂花门前, 含笑道辞。 · 程阁老与唐修衡同席而坐。 阿魏在外面见太夫人与薇珑半路离席, 便寻到唐修衡面前, 做出附耳低语的样子,问道:“太夫人与夫人先走了, 您是怎么打算的?” 第156节 唐修衡放下手里的酒杯,对程阁老歉然一笑,“有点儿急事,先告辞了。”随后对程阁老打个不要起身的手势, “您留步。” “失礼了。”程阁老回以歉意的一笑,“改日赔礼。” “这就见外了。”唐修衡闲闲起身,踱步出门。 程阁老真就没送,更没知会程老太爷和程二老爷。 人们并没想到唐修衡出去是离开,主要是想不到程阁老会不送人出门。 程老太爷瞥见唐修衡出门,和别人心思一样,没往心里去。 樊成则因这情形望向姜五娘,心说这女子的琴艺还是不成。真的琴艺绝佳的话,弹奏的又是唐修衡年少时最喜欢的乐曲,他没道理宁可出门吹凉风,也不想留在这里聆听。 姜五娘抚琴期间,姜六娘在一旁备好的书案上挥毫泼墨。 程阁老命人唤来外院一名管事,交代了两句,站起身来,到了程老太爷近前,道:“有贵客等在外面,我去应承一番。”继而也不等程老太爷搭话,便拱一拱手,离开了花厅。 程老太爷蹙眉。 观望着这一切的樊成犹如吃了黄连:那两个人都不在场,有意无意的,是一点儿捧场的意思都没有。该不会是白忙一场吧? 有贵客前来,当然是程阁老的托辞。 他径自回了外院的书房。 管家已经听说了原委,大抵猜得出唐修衡和自家老爷因何提前离席,恭声请示:“要把樊大人请过来么?” “自然不必。”程阁老一笑,“他什么都没说过,就把他唤过来询问,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管家想想也是,继而自行请罪:“近来小的真没留意到内宅的人与府外的人有来往。” 程阁老轻一摆手,“不关你的事。”管家不知道,他倒是知道老夫人近日做了些什么事。 先是吩咐二夫人想法子去物色妙龄女子,要年轻貌美,有颇有才情。 二夫人又唤自己手里的管事去办。 到头来,在樊家那里找到了十分合适的人。 至于樊成是如何寻到那两名女子,他不得而知,只是看得出,樊成的胆子不小。但女子是谁准备的,他心知肚明,这是不需要证据的事。 他暂且放下这些事,吩咐管家:“宴席散了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到那时再请樊大人过来一趟。”随即伏案处理公务。 那边的宴席照常进行,有姐妹两个开了个好头,别家闺秀、子弟也陆续登场展露才华。 氛围很好,曲终人散时,人们都有些意犹未尽。 樊夫人程老夫人面前道辞,有些不安地道:“这两个孩子,似是惹得唐太夫人有些不悦。” “换了我也会不悦。”程老夫人莞尔,“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家太夫人盼星星盼月亮,才把黎郡主盼进了门。眼下长子长媳还在新婚,她又见惯了是非,一眼就看得出我们的用意,自然不会纵容。” “这倒是。”樊夫人赔着笑,“可是……我也是没法子啊。”她家老爷执意让她这么做,程老夫人又很乐意,她还能甩手撂挑子不成? “我晓得。”程老夫人瞥一眼姜五娘,眼色有些深沉,“这孩子不论是谁安排进樊家的,都不堪用。” 樊夫人倒是不以为意,“是,我清楚。”她这时想起了自家老爷提及姜五娘时提过一句“投石问路”,想着不是他没把姜五娘当做一击得手的利器,便是姜五娘今日有所保留,没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的功底。 程老夫人见她如此,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是问道:“至于别的事情,我都让二儿媳给你传话了,你没异议吧?” “自然没有。”樊夫人喜笑颜开起来,“这对谁都是好事一桩。”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 待得人们都走了,她回到房里,唤人把程夫人唤到面前,吩咐道:“明日起,你亲自张罗一番,准备给大老爷纳妾。” “……?”程夫人透着茫然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虑,“给大老爷纳妾?”说着就笑起来,“这事情可成不了。”别说她连他的人都不容易见到,便是能够不时相见,依他那个性情,这类法子也不能奏效。 “我也只是跟你这么一说。”程老夫人笑道,“你的难处,我都清楚。我要的只是你不反对的态度,别的事自有你二弟妹帮你办妥。” 是啊,不论怎样,纳妾这种事,都要先得到老夫人和她的同意,新人才能进门。程夫人无所谓,“我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让您劳心了。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回房了。” 程老夫人看着程夫人神色又变得无精打采,看着有些心烦,摆一摆手,“你去吧。” 程夫人转身向外走去,到了几步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婆婆,“这件事,成不了。”她有些不解,“您就是给他找个天仙,在他眼里也是庸脂俗粉。” “我总得试一试吧?”程老夫人笑容有些无奈,还有些苦涩,“他不死心,便让我死心。眼看着长房始终无所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可是,您张罗一场,终究会成为闹剧。”程老夫人轻声道,“何苦伤了母子情分。” “我是为了程家,为了他。”程老夫人叹息一声,“眼下我能依仗的,也只是与他的母子情分。” 程夫人凝视婆婆片刻,讽刺地笑了笑,“母子情分?您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与您还真有些母子情分;只要您做这种事,他日后对您就跟老太爷没有差别。” “万事都随他。”程老夫人眼神变得冷酷,“我纵着他这么多年,腻烦了。” “我没别的意思。”程夫人语带伤感,“我对您只有感激。当年没有您与老太爷成全,我不可能嫁入程家。” 程老夫人笑容苦涩,“嫁进来,也没得着好。你可曾后悔过?” “没有。”程夫人缓缓摇头,“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后悔,也会那么做。”他有他的执念,她也有她的执念。 若能重来……若重来时便知道今时今日的情形……程老夫人想,她还有勇气促成长子长媳的婚事么?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你回房歇息吧。”程老夫人温声道,“这种话,日后不需再说。”当年的事能带来的只有不快,只有挣扎,若有可能,她情愿完全忘记。 程夫人行礼告退。 第157节 程老夫人吩咐丫鬟:“把大老爷请来,我有事情跟他商量。” 丫鬟应声而去,过了一阵折回来回话:“大老爷在书房与人议事,不能及时前来,他说您要是能等,就明日再说。” 程老夫人面色一冷,“我等不了。今晚不论多晚,他都得过来一趟。” “是。” · 外院书房。 樊成挂着笑容进门,仪态谦恭地行礼。 程阁老凝视着他,“你做官有些年头了吧?” “的确是。”樊成道,“进入官场已有十载。” “十年,日子不短了。”程阁老眼神凉凉的,“因何还不知道,官场上没有捷径?你为何一再周旋于各家的裙带关系?” “……”樊成心说也没几次吧?但他不敢反驳。眼前人是什么人物?在程首辅面前,即便是唐修衡那种战功赫赫的人,言行间都透着打心底的恭敬;即便是他的顶头上峰吏部尚书,也从来是战战兢兢,随时都怕被降罪。更何况他了。 程阁老从一册书里取出两张银票,“本朝律例,行贿多少银两能获死罪,你应该清楚。” 樊成一头雾水。 “这是汇丰银号的银票,据我所知,你在那里存着六万两银子。”程阁老掸了掸银票,“这是你行贿给我的。” 樊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阁老饶命!”首辅当着他的面,气定神闲地扯谎、栽赃,极为荒唐可笑,说出去真是没人相信,只会认为是他污蔑首辅。 程阁老语气平静:“你要人证的话,等一刻钟就好;你要看看我能不能撒谎之后圆谎,等到明日就好;你要是还想活下去,这就给我个准话。” 樊成的手直哆嗦,腿也不可控制地有些发抖,“还请阁老明言。” “先前你为周家、唐家牵线,看起来是你受周家所托,实则不然;今日你看起来是体谅家母一片苦心,实际上这件事另有人授意于你。”程阁老一笑,“不管那个人许给你什么好处,都已经是镜花水月。你现在该想的是,这仕途要如何走到尽头。” 樊成不敢搭话。 “济南廖家的案子,刑部正在查办,多你一个凑趣的贪官,刑部尚书也忙得过来。”程阁老把话跟他挑明了,“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话,尽快写个辞官的折子,明日送来。” “……”这是樊成没办法当即作出选择的事情。 “你回府之后,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看看他会不会管你的死活。”程阁老微微一笑,“能让人看出端倪的,便不是他的党羽,他只是顺手利用而已。此外要当心,我只是让你离开官场,他若是想多了,说不定会取你的性命。” “……” “道理都跟你摆明了,是非轻重,你自己去斟酌。”程阁老站起身来,“不送。” 他去了程老夫人房里。 进门落座之后,他环顾室内,“老太爷呢?” “多喝了几杯,在他书房歇下了。”程老夫人和声道,“你找他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找到他头上。”程阁老笑微微地看着母亲,“您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情跟你商量。”程老夫人问他,“樊夫人带来的那两个女子,你还有印象吧?” 程阁老沉了片刻,道:“没有。” “……”程老夫人抿一抿唇,“你没留心,我却是正相反。你半途离席之后,我又与她们说了一阵子话,觉着她们可是招人喜欢,有喜是……” “您直说吧。”程阁老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我若是耽搁得您不能照常歇息,便是我之过。” 他的棱角都是无形的,越是这样,越硌得人难受。程老夫人颔首,“好,那我就直说。你的情形,外人不清楚,我却是心知肚明。这么多年都由着你胡来、置气,眼下忍不了了。子嗣是大事,不为家族添丁进口便是不孝……” 程阁老轻笑出声,“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真不是没有子嗣就是不孝。这句话别人说也罢了,您可不能这样说,有失身份。” 程老夫人被他这样温和地揶揄一番,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你别跟我抠字眼,我又不是你们读书人。你也别跟我打岔。我是看中了姜六娘,决定让你把他迎进门。你这些年都不曾纳妾,眼下为了子嗣的原因添个人,任谁也不会说什么。你来之前,我已问过你媳妇,她无异议。” “我不同意。”程阁老和声回道,“而且这件事也成不了。” “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程老夫人定定地凝视着他,“这件事能不能成,你都得给我办妥当。你若还是程家的儿子,便该在我膝下尽孝,不要说我这是合情合理的心思,便是做出了不合情理的决定,你也只能为着孝道成全我。” 程阁老不说话。 程老夫人的态度越发强硬:“我也知道,这件事若是提前跟你说,保不齐就要出岔子。但我要你明白的是,这件事你就当我求你,决不能生变。” “那两个女子的来路,您知道么?”程阁老问道,“是不想知道还是不在意?” “你说对了,我不想知道,而且并不在意。”程老夫人自嘲地一笑,“你对至亲之人都有的是法子,对别人就更不需提了。不论是怎样的女子到了家中,你都有降服的法子。那些是最不需要我考虑的。” “嗯,也对。”程阁老牵了牵唇,“那我也把话跟您说明白,不论是怎样的女子,不论在您眼里是如何的样貌出众、品行过人,我都不愿意看一眼。您也说了,我对至亲之人有的是法子——这话您既然说出口,我就不会让您白夸我一回。” 他把纳妾这回事完全否定了:不要说今日的人不行,日后再换人也不行。 他也跟她把话说绝了:不管怎样,这事情只要是他不同意的,她就没法子办成。 “那你什么意思?”程老夫人苍老的手攥紧了衣袖,“就要这样过一辈子?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老太爷和我做错了。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让我们引以为豪的儿子,我们总是打心底盼着你过得如意一些……”她怔怔的落了泪,“七十已是古来稀,我们还有几年活头?这样算来,你也是过了半生的人……怎么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强硬的态度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程阁老抿一抿唇,懒得说话。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可是……”程老夫人望着他,迟疑片刻,“她都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都放下了,你何苦还如此?但凡如今你还有一点儿念想,我都不会往你身边安排新人,问题是你没有念想了,你跟她的缘分已经走入绝境。”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哽咽道,“周益安与锦绣的婚事你忘了不成?你跟她已经做亲家了。为她落到这步田地,她心里能好过?她若是连这点儿都看不出,也就不是你该看重的女子。” 程阁老垂了眼睑,凝视着脚下的方砖。 周夫人对他说过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158节 他清了清喉咙,望着程老夫人,“您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与您有关?这些就能让我换个活法?不能。” 哀兵之策用不上,程老夫人只好转回强硬的态度,她吸了吸鼻子,神色一整,“那好。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三日后,新人进门,若是出了岔子,别怪我跟你翻脸。你位极人臣,但你终究还是姓程,终究还是我和老太爷的儿子! “你这样下去的话,程家得不着好,我们既然看得出,便会设法改变现状。程家的基业,决不能断送在你手里。官场上的事,我们的确已经无能为力,可你别忘了,在家中忤逆不孝的臣子,并没资格在御前行走。 “你别逼我们。” “那您就把我扫地出门吧。”程阁老的语气很温和,“这些年,在你们眼里,我都是不孝的子嗣。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至于日后的路,我已经有了安排:大不了就出家,云游天下。 “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多少有些功劳。再不孝,在皇上眼里,估摸着也能功过相抵,不会治我的死罪。 “倒是您,要和老太爷安排好家里的一切。的确,我在仕途上走得顺遂,多多少少是家族根基相助。但是近年来,程家也是依仗着我的身份更为风光。 “这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跟您说实话吧,我这样活着,自己也真觉得没什么意思。承蒙圣上隆恩,我也还想为朝廷、百姓做些事,是为此,还能行尸走肉地活着。您发难的话,我求之不得。 “儿孙自有儿孙福,程家后人有没有继续光耀门楣的人,不是谁能决定的。说起来,您已算是儿孙满堂的人,真不差我房里再给您添人。 “您和老太爷说我不孝,我不会否认,迟早会给您二老一个交代。 “您实在看着我厌烦了,也只管照实说,我绝不会让您再有机会看我一眼。” 程老夫人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慌。 的确是,现在不是程家给他照拂,是他决定着程家的运道。 她让他成为不孝子,他不会在意,倒霉的只是别人。 他居然已有了遁入空门的心思……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这一次,再不是之前的故作哀伤,是真的满心无望、无力之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程阁老歉然一笑,“让您受累一次听完,是避免日后再惹得您伤心。”他站起身来,行礼道,“您早些歇息。” “你、你就这么恨我?!”程老夫人胡乱抹了一把泪,“只为那一个女子,你就这么恨我!” 程阁老讽刺地笑了笑,“有人能为了儿女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我有一度认为,您也是那样的人。可惜,您不是,而且正相反。 “今日这种事,您再动心思的话,最好事先跟我提一句,不然的话,我保不齐会让您跟老太爷在人前丢尽颜面。 “一把年纪了,您难道还想让老太爷再添新人么?” “你!”程老夫人眉头紧蹙,气得身形直发抖,“你枉为人子!” 程阁老笑容愉悦,“总是这样,凡事都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相同的事情让您换个立场设想一下都不行,都要把别人骂的体无完肤。这么霸道,底气从何而来?一直这样,我心里一直不舒坦。您点到为止,好么?您是有福之人,出嫁前后都没长辈刁难,要惜福。”语毕再度行礼,告退离去。 翌日,他如常出门。 程老夫人思来想去,把这件事分别跟老太爷、二老爷说了说。 程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程二老爷语气生硬地道:“既然如此,就别勉强。横竖他就没几天顺心的日子,纳妾的事既然惹得他不快,便及时罢手。” “你这叫什么话?”程老夫人又来了脾气,次子说话从来是很生硬,总像跟谁赌气似的,今日尤其让她不快,“我难道不是好心么?我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有个子嗣继承他手里的一切么?让你把儿子过继给他你又不肯!” 程二老爷听得直拧眉,“爹总说这事儿,您也总说,这事儿是程家能够决定的?那是需要礼部核实、皇上应允的事儿,你们瞎张罗什么?别说大哥没那个心思,就算他同意,我为什么要让他养着我的亲生骨肉?来日我在孩子眼里成什么东西了?三弟不是很乐意么?您跟他说去,别跟我再提这档子不可理喻的事儿!” “反了,反了,一个个的都要造反了!”程老夫人觉得自己就快真被气病了,“我可告诉你,他这长房要是过不好,你迟早也会被他连累!” “没有大哥的话,我哪里有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程二老爷脸色变得十分冷淡,“沾他的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已经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就算是有朝一日落魄,我也感激他。” “你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 “得了得了!”程二老爷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不是您以为的那么笨,真对不住您。往后这种事别找我,也别找您的二儿媳,如果您不想我连请安都免了、不想我半路休妻的话。”说完猛然起身,疾步出门,似是再多待一刻就要发疯似的心急。 程老夫人只觉得心口分外憋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丫鬟婆子慌忙围上前去,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好一番忙碌。 程二老爷是急着回房教训妻子去了,把程二夫人数落的嚎啕大哭才消了气,出门去了翰林院。 · 同样的一日,薇珑在荷风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昨日自己又反应迟钝了一回。 只觉得好笑,并没往心里去,和唐修衡开玩笑,“我要不要苦练琴艺?” 唐修衡失笑,“我喜欢过琴棋书画,你棋艺差,琴艺估摸着是压根儿没有。另外,我小时候痴迷武学,明日起你就三更起身习武强身吧。” 薇珑满心笑意。 唐修衡拍拍她的额头,“这种事根本就不该往心里去。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是没往心里去,可娘当时就察觉到了不对。”想到婆婆昨天的反应,薇珑心里暖暖的,“娘对我真的很好。” “娘怎么能不对你好?”唐修衡笑道,“我提及婚事之前,娘每日最怕的就是我不肯娶妻,心里想的估摸着是给她怎么样一个儿媳妇都行,只要我肯娶。” “这倒是真的。”薇珑心情是真的不错,听着只往好的地方想,“要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更踏实——不足之处再多也没事,横竖在娘眼里是你肯娶就行的人,凡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才奇怪。” 唐修衡哈哈地笑起来,转去更衣,“我还得去笑山那儿,给他打理好宅子。对了,过几日你得跟我出门几次,帮他去相看几个宅子的风水。这种事还是你最在行。” “到时候要不要我帮他的忙?”薇珑双眼亮晶晶的,“柔嘉的公主府就快建好了,我明年没别的事情。” “真是这么想的?”唐修衡问她。 “……”被他这么一问,薇珑反倒犹豫起来,“都嫁给你了,再做这些不大合适吧?爹又得训我不懂事……要不然就算了,也真是不大好。” 第159节 任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透着些许失落。唐修衡道:“皇上都乐意看你多建几个园子,娘和我也不会因为你进门就让你放下这事由。到时候我和笑山去跟岳父和娘说,你不用管别的。” “真的?”薇珑走到他身边,笑着搂住他的腰,“这也对我太好了些。” “你高高兴兴的最要紧。”唐修衡停下穿长袍的动作,把她搂在怀里,“更何况,等我如常上朝去衙门的时候,陪你的时间会比较少。成婚之前,我跟娘就提过这件事,娘说你在王府都能如常应对,嫁过来更不需担心。” “嗯,娘对我最好。”薇珑诚实地道。 唐修衡笑起来。看着母亲和妻子相处得这么融洽,他心里不知多舒坦。 · 程阁老的敲打立竿见影,樊成从速辞官。 吏部尚书、侍郎没有异议,并在同时推荐了一名官员补缺。态度很明显:这个人在吏部可有可无,怎么都行。 皇帝见状,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那是吏部尚书的分内事,根本不是让他分心的事情。 樊成带着家眷离开京城那一日,程老夫人病倒在床。 生气事小,丢人事大——她态度郑重地吩咐二儿媳张罗的事情,被长子用这样的方式阻止,等于挨了一记狠狠的无形的耳光。 程家管事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程阁老向皇帝请假,要回家侍疾。 皇帝没好气,“你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有的没有的事情,朕都不往心里去,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动不动就病倒,动不动就让你回家侍疾,到底还让不让你当官了?你也是,如今是怎么了?亲人有个头疼脑热你就想撂挑子不干,没见我积压了这么多奏折么?不分轻重!你要是这样折腾下去,这一年的假就请完了,明年就光当差别拿俸禄了!” 官员一年请假的日子也是有定制的,超过了天数就要罚俸,超过太多的,朝廷就可以考虑换人了。 程阁老这样的人是谁能取代的?可是瞧这势头,程家是想把他钉在家里。 程阁老唯有苦笑。 “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这次不准!”皇帝认定了程家二老是因为济南廖家的事刁难程阁老,变相地给他添堵,转头唤刘允,“把程老太爷给朕叫过来!” 见到程老太爷,皇帝没好气地敲打了一番:“你是曾经当过次辅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怎么反倒不知轻重了?三五日就闹一出病倒的事,这是想让亲生儿子丢掉饭碗么? “首辅是怎样的位置你不清楚么?别说侍疾,就连丁忧的事情都可以酌情减免。赋闲在家,就好生养花种草下下棋,别理会门外事。真与程阁老有关的事,朕不会忽略不计,真与他无关的事,朕自初时就不会往心里去。他的为人,朕兴许比你更清楚。 “这些天你们左一出右一出闹得这么欢,弄得他积压了那么多政务,朕多少事情都不能及时找他商议,每日批折子到三更半夜。在这样下去,病倒的就是朕了!” 他是真窝火。做官的都是给朝廷当差,不是给爹娘当差。该闹的时候是该闹,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啊。 历代如此,做皇帝的精力有限,忙不完朝政,这才有了首辅、内阁这样的臣子。平白缺了一个最得力的帮手,他这里不慌手忙脚才怪。 一番话的分量很重了,程老太爷连忙下跪请罪,承诺下不为例。 皇帝的态度这才有所缓和,“让太医好生为老夫人调理着,别的事,你们不需多虑。”还是委婉地告诉程老太爷,济南廖家的事情跟程家无关,就别瞎折腾了。 程老太爷回府的路上,品着皇帝那一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天子无戏言,皇帝说济南廖家不会牵连程家,便是实情。 可再想想别的话,不难看出皇帝有多看重程阁老——为了让他安心理事,连他的爹娘都训上了。 这样想的话,他似乎已经什么都不需做了,只等着程阁老继续振兴家族或是把家族毁掉即可。 甘心么?不甘心。 失落么?失落至极。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他们父子这个情形。 可这局面又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真是有苦难言。 望了望车窗外萧瑟的街景,他险些落泪。 · 这一晚,付兴桂到了沈宅附近。 奉梁湛之命,他安排人手监视并且调查沈笑山,若有机会,不妨将人生擒,关押到端王府。 然而进展一直特别缓慢,也没有可乘之机。 近来遇到的事情太多,办事吃力的时候居多,他的表现已非差劲可言。总这样下去,饭碗怕是要丢掉。 这样的情形,他不可能不急躁,吩咐手下尽快下狠手,把沈笑山抓起来——那厮几乎掐断了王爷八|九成财路,怎么惩戒都不为过。 但是手下不敢,说不可能白日动手,但是夜间的沈宅很不对劲,瞧着就诡异,似有杀机。 今日他不信邪,准备亲自带人动手。 这会儿,他藏匿在沈宅不远处的一所宅院的屋顶上,几名手下分散在近处。他看着天色,只等子时到来。 夜色很深了,附近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远处有家犬的叫声。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付兴桂心下一惊。后面的人绝不是手下,手下没有脚步声微不可闻的好身手。 “谁?”他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右手则握紧了匕首。身后的人答道: “唐修衡。” “唐、唐侯爷?”付兴桂挂上笑容,转身看去。 唐修衡站在他半步之外,神色冷漠,“夜间风大,随我去沈宅喝杯热茶。” 第160节 付兴桂明知对方已经清楚自己的意图,还是要硬着头皮装糊涂,“不知侯爷有何见教?” “方才摸骨牌,算不出今日是不是杀人的日子。”唐修衡转身走向房檐,步履宛若闲庭信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如棉花一般的轻,脚步声无声无息,“这件事,问你最合适。” 第57章 更新(万更) 57 沈宅。 东面三间耳房是沈笑山的小书房。 唐修衡与付兴桂一先一后进到室内。 灯光下, 沈笑山坐在书案前, 凝神阅读一本琴谱。穿着一袭道袍, 面如冠玉,眉宇昳丽,透着雅士才有的淡泊疏朗。 付兴桂已在暗中见过这人几次, 每一次的感触都相同:总会怀疑这个人是假冒的沈笑山,因为从对方身上, 找不到哪怕一丝丝商贾该有的精明市侩。 室内东侧有个小炉子,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 此刻水已沸腾。 小炉子北面有个矮几,上面放着茶具;南面是一张四方矮桌,上面有一副骨牌。 唐修衡走过去,手势优雅而随意地沏茶、斟茶。 阿魏走进门来侍候,把一盏武夷岩茶送到沈笑山手边。 唐修衡自己端着一杯茶,转到矮桌前, 坐在软垫上。品色、闻香, 啜了一口茶, 先前凝着冷漠的眉宇舒展开来, 唇角扬了扬。放下茶盏,手指修长洁净的一双手落在骨牌上。 付兴桂站在距门口两步的距离, 凝眸打量唐修衡片刻,心说果然是人以群分:此刻的临江侯,身着玄色绣云纹的锦袍,完全就是个一身清贵的世家子, 让人无法把他与悍将、五军大都督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阿魏给付兴桂倒了一杯茶,又指一指西侧的一把太师椅,示意他落座。 付兴桂满心惶惑,可又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得强作镇定地落座。 沈笑山合上书,放到一侧,喝了一口茶,微微扬眉,略显不快地望了唐修衡一眼。 这厮在他这儿,沏茶总是不顾他这主人家的喜好。他是真不爱喝岩茶。 唐修衡权当没察觉到。 沈笑山没法子,只得忽略这件事,望向付兴桂,“侯爷把你请过来,是让我跟你谈一笔买卖。” “承蒙先生抬爱,不胜荣幸。”明知道对方只是把话说得很好听,真实用意一定会要他半条命,付兴桂却只能客客气气地应对,略停了停,望向唐修衡,道,“敢问侯爷,卑职那些手下——” 唐修衡语气平静:“天色已晚,让他们睡了。” 睡了,是睡一觉,还是长眠了? 付兴桂没问。就像唐修衡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样,手下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人收拾了,他需要了解的是这一点。 他已经站在了生死两条路的岔口上。 他转头看着沈笑山,“先生请赐教。” 沈笑山满意地颔首一笑,“此刻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而沈笑山也没有让他说的意思,自问自答道: “是不是你身在北地的双亲、妻儿?”沈笑山道,“如今京城就快入冬,可你亲人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寒地冻。” 付兴桂诧异而恐惧,看看唐修衡,再看看沈笑山,拿不准是哪一个查清楚了他的底细。是在两年前,他让亲人离开京城,回了祖籍,梁湛知道之后,给了他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又态度柔和地说已经派出人手,去照顾他一家老小。 所谓照顾意味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一直不敢往深处想,只明确一件事:日后尽心竭力地为王爷办事,保住饭碗,并让王爷始终信任自己。 沈笑山继续道:“我不大喜欢天冷的地方,可那里既然是你的祖籍,你的亲人也不会住不惯,是以,就收了让他们换个地方的心思。” 他语气平和,付兴桂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求先生开恩,不要殃及我一家老小。” “这是自然。”沈笑山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商贾心黑,可心再黑,也不会殃及无辜之辈。我也是好心,瞧着端王爷派去的人手不尽心,你的亲人偶尔会受些委屈,便给了那几个人一笔银钱,让他们照着我的意思给端王爷回话。” 付兴桂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个月了。”沈笑山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嗯,两个月零十四天。” 付兴桂觉得周身发冷。 沈笑山又取出三封信,“是你的老父亲、妻儿让人带给你的。” 阿魏把东西转手交给付兴桂。 付兴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他与老父亲和妻子定过暗号:假如他们察觉到了危险,写信给他的时候,纸张要用普通的宣纸,把他的名字少写或多写一笔。若在平时通信,则要用父亲特意制作的熏香过的纸张。 此刻他看到的信件都没问题,看得出,父亲和妻子心绪都很愉悦,说如今行动不再受阻,可以去相邻的县城走亲拜友,庆幸他办差得力。 如果办事不得力,亲人的情形,就等同于被软禁吧? “有孝心的人,我与侯爷通常不会刁难,只谈买卖,不取人性命。”沈笑山和声道,“但也有例外,遇见不想活的人,谁也没法子。你呢?” 付兴桂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苦笑,“我自然想活,更想一家老小平安无恙。” “这就好。”沈笑山问道,“用这手段,是效法端王,你心里对谁都是一样,未必服气。我与侯爷只是用这件事加个砝码,对你自然还有别的法子。德妃自尽之前,你曾去过她宫里,与她说了一阵子话。” 付兴桂颓然。 原来在他暗中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私下见德妃的事情捅到皇帝跟前,那么,他也是死路一条。毕竟,皇帝会怀疑他知道德妃一些陈年旧事——德妃终归是自尽的,皇帝已经为此震怒,不然的话,怎么会将一众宫人处死。 “德妃宫里有一个名叫小凡的宫女,你应该记得她。她并没死,如今过得不错,但是锦衣卫查到的却是她已投河自尽。”沈笑山笑微微地道,“如果锦衣卫再找到一封小凡的遗书,她又恰好在遗书之中提及你,和一些事,你也活不成吧?” 第161节 付兴桂默认。 “这些绕弯子的事,我此刻只是随口一说。” “多谢先生高抬贵手。日后我一定对您与侯爷言听计从,眼下您二位有何吩咐?”付兴桂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明确表态,那么自己和亲人都落不着好——他死之后,就算是唐修衡、沈笑山无意刁难他的亲人,梁湛却会把他的亲人处死,为的是灭口。 梁湛疑心重,不相信他的心腹不会跟家人提及王府的是非。如果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不会有派人监视他的亲人的事情发生。 沈笑山又满意地笑了笑,神色惬意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却瞥了专心看着骨牌牌面的唐修衡,略显嫌弃地蹙了蹙眉,“吩咐谈不上,眼下我只想知道端王的美人计是怎么个用法。” “……”付兴桂欠一欠身,“几个月之前,端王就让我物色几名有才有貌的女子,不拘什么出身。有两个已经在人前现身,还有两个是为宁王、康王准备的。先生给提个醒吧,您想知道的是——” “姜五娘、姜六娘。”沈笑山问道,“樊成离京之后,那两名女子不知去向,如今人在何处?” 付兴桂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姜五娘回了王府,每日专心练琴。姜六娘则住在西大街,等待时机。程老夫人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她也会前去,与老夫人偶遇。至于端王具体安排她们做什么事,我并不知道。 “我负责打理的大多是监视、跟踪一些人,端王只与我说这些,其他的事,关乎朝廷官场的,另有谋士相助,他很少与我提及。同样的,那些谋士也不会知道我手里的差事。” 沈笑山嗯了一声,“那么,端王要让你监视周家多久?” 付兴桂道:“直到有可乘之机。除了周夫人、周益安夫妇二人,端王似乎对周素音比较留心。” 梁湛有时候比谁都有耐心,有时候又比谁都没耐心。 知道了这些不在掌握中的事就已足够。沈笑山道:“日后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或侯爷的事,便去东大街的福来茶楼,把消息告诉掌柜的。 “至于今日的事,给你留了两个活口,带着他们回去,告诉端王,我这里没有可乘之机,根本进不了门。” 付兴桂称是,拱手道辞。 等人一走,沈笑山便亲手给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他只喜欢花茶的清香,尤其是茉莉花茶。 他对身边一事一物的喜与不喜是没道理可言的,像唐修衡喜欢的大红袍,他不喜欢的原因是名字恶俗——不喜红色,更不喜红那个字,连带地不喜名字里有红字的茶,尝都不肯尝。 喝了两口花茶,他心绪变得很是愉悦,看向专心致志研究牌面的唐修衡,“你怎么会知道付兴桂的软肋?”在外人眼里,付兴桂出身低微,得了梁湛的破格提拔,才有了现如今在端王府的地位,他的家人籍籍无名,在不在京城都不是人们会在意的。 唐修衡唇角上扬,“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其实这是薇珑告诉他的。 前世到最后,付兴桂、刘允都成了薇珑手里的棋子,正是因为薇珑长时间调查之后,知道了梁湛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她下了一番工夫,让这种人为自己所用。 有些事情,他要付诸耐心去等待,有些事情则愿意走捷径。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道,“我说的是姜五娘和姜六娘,前者像是为你准备的。” “姜五娘就不需提了,根本不需在意。”唐修衡道,“至于姜六娘,还有周素音的事情,知会程阁老就行。这类事情,我们有必要了解,但没必要帮他去做什么。” “嗯,我明白。”沈笑山继续耍坏,“说起来,姜五娘的琴艺到底如何?” “平心而论,应该凑合。”唐修衡平静地答道,“在程家宴席间,她是刻意把曲子弹得只是动听,没显露真功底。” “这也能听出来?” “与人过招的时候,对方有真功夫却不下重手,我看得出,别的也一样。道理是想通的。” 沈笑山撇一撇嘴,“才怪。琴艺和功夫是两码事,最起码,在你心里应该是两码事。” “归根结底就是一回事。”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我瞎争论什么?” “……”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怀疑你已经忘了很多东西的本质。” “嗯,挺多时候都会忘记。”这是唐修衡不会否认的,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他起身到了书案前,提笔给程阁老写了一封信,唤阿魏派人送到程府。 忙完这些,他提及一事:“得琢磨着给付兴桂安排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付兴桂办事不力的情形太多,梁湛就会放弃他,那样一来,他与沈笑山也就白忙了一场。 “这倒是。”沈笑山取出棋具,示意唐修衡落座,“边下棋边说。你今日就别回府了。虽然没亲自出手,到底是有几个端王府侍卫在你面前毙命,晦气。”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唐修衡笑了笑,却没反对,“大半夜的,懒得来回折腾是真的。” 沈笑山率先落子,“有我这么个神神叨叨的人,你就能少带些晦气回家,我是为太夫人着想,只凭你,我才懒得说这些。” · 柔嘉这一阵分外安生,与薇珑只是通信,不再像以前似的催着薇珑到宫里找她,自己更是不曾到唐府。 一来是因为薇珑是刚进门,想也知道正是忙于融入唐家、孝敬婆婆的时候;二来是因为她一向对武官有着莫名的畏惧,这应该是受皇后熏陶所致——武将是用来敬重的,但也是用来打怵的。 归根结底,上过战场的武将,都是杀人无数的人,只这一点,就让柔嘉脊背发凉。 当初赞同薇珑与唐修衡成亲,是因为知道黎兆先也是习武之人,薇珑打小也不抵触武官,加之唐修衡的样貌也是出奇的俊美,与薇珑特别般配,她自然双手赞同。 她给薇珑写信的时候,总会把宫里的大事小情娓娓讲述,也总会特别关切地问薇珑过得是否如意,一再叮嘱要说实话。 薇珑收到信,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回信时也会详细地说说家里一些事,告诉好友自己过得真的很好,不需担心。 一封信件中,柔嘉提起了安平的婚事。 陆开林把手里相关的卷宗整理之后,回禀皇帝:江浙总督正如程阁老与唐修衡评价的那样,品行端正,做官很有能力,并且教子有方,膝下几个儿子都是自幼习文练武。 皇帝听了,愈发心安,打算明年开春儿就给安平公主赐婚。 这话是皇帝私底下与柔嘉说起的。 当时柔嘉就问,要不要她事先去给安平交个底。 皇帝摇头,说现在就告诉安平的话,她不免会疑心他对德妃厌恶到了骨子里——尸骨未寒,他就给安平赐婚,做女儿的心里终究会不是滋味。又说虽然真是厌恶德妃,可是安平的确无辜,日后又要远嫁,惹她伤心的事情理应尽量避免。 说起这些,柔嘉是一丝不满也无,反倒更加敬重皇帝。 第162节 与安平不睦太久,可安平现在已经成了没娘的孩子,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那些矛盾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完全放下。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死了都不让人说好。但是柔嘉现在也看出来了,安平以前浮躁的性子,是受德妃影响所致,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分明晓得了这一点。 到了这地步,谁又还忍心刁难安平呢。 柔嘉如此,皇后也如此,近来对安平赏赐不断,时不时亲自过去看看安平。 薇珑得知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感慨,这些也的确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虽然不能与柔嘉见面,薇珑却记挂着好友的公主府,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这时候,周夫人命双晴送来帖子,问薇珑何时得空,她想见上一面。但是因为以前的一些是非,不方便登门,问薇珑能不能在外面相见,地方由薇珑选。 薇珑斟酌之后,请周夫人次日到梅花阁相见,把具体地址告诉了双晴。 双晴走后,薇珑去跟太夫人说了这件事。 太夫人有些意外,并没掩饰,道:“我以为你会很反感周夫人。”毕竟,周清音、周益安以前的事情摆在那儿,谁想忽略都不行。 薇珑笑道:“周夫人与周家的人不同,我又知晓她一些事情,打心底对她反感不起来。对别人就不行了,看一眼都会嫌烦。” 太夫人不由想到了修衡对周家的态度。自从周国公病倒之后,修衡就把周家放到一边,再无举措。也许,他与薇珑的心思相同吧。不为此,他哪里肯饶过周家。 随后,她又想到了程阁老,修衡对程阁老可是打心底的敬重。周夫人如今已经是程府的亲家,必然有着让程阁老认可的过人之处——远的近的三个人都这样,她自然就很快释怀,笑着叮嘱薇珑: “就快入冬了,出门时记得穿暖和一些。不管周夫人与你有没有要紧的事情商量,都不需急着回家,尽量留她在梅花阁用午膳。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嗯!”薇珑欣然点头,继而又有些不安,“近日还要出门几次,相看宅子,也不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陪您……” 太夫人打断了她的话,“你这傻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让你嫁过来,又不是让你来立规矩替修衡孝顺我的,在娘家怎么过,在婆家就还怎么过日子。不然的话,你岂不是要害得我被皇上和皇后娘娘数落?有才又有用武之地,就不该荒废了学识。” 薇珑由衷地笑了,“娘,您怎么这么好啊?”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薇珑的脸,“你也是我的孩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笑靥如花。 · 翌日。 周夫人去往梅花阁之前,收到了程阁老一封信。 他信里提了梁湛对周素音很留意的事情。 这样的信件,他都是用左手书写,外人便是看到,也不会知道是出自他之手。 他双手都能写能画,并且手法迥异,这一点,只有她知道。 周素音,二房的长女,周家二小姐,一直都不是很安分的性子,近来因为行动受限,满腹牢骚。 周二夫人也是如此,相见时就会直接或委婉的抱怨,说什么以前国公爷当家理事的时候都不曾打压过二房,如今家里却是变了天。 周夫人从来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今日得知了这些,去梅花阁的一路,她都在斟酌这件事。 要如何应对呢? 监视周家的人,一直坚持不懈;暗中保护他们的唐家的人,亦是如此。 这些是凭直觉就能知晓的事情。 益安今非昔比,凡事都因为替她鸣不平、心疼她,百依百顺。 锦绣更是头脑清醒的人,对她与益安的叮嘱特别在意,完全照办。 自己这个小家,不会出岔子,应该是再过几年都如此,只能更好更安稳。 可是,别人呢?尤其二房。 行动受限的日子久了,对她和益安的不满怕是要发展成怨恨。 况且,那对母女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程家设宴那日,她们明知道唐家婆媳和唐修衡都会前去,也知道她是为了避嫌婉言谢绝了邀请,还是竭力争取去了程家。 或许,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个妯娌只是想让周素音嫁的好一些。 但是,周素音最终是嫁得如意郎君,还是会落入别人对周家布置好的圈套,谁都说不准。 如果是这样,如果二房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于会跟她窝里斗,那还有必要留着么? 她总不能真的防贼似的防她们一辈子吧? 凭什么? 除了一双儿女,周家没带给过她任何好处,她凭什么要为这个家族劳心劳力? 不划算的事情,她可没兴趣一再去做。 她得跟薇珑交个底。 到了梅花阁,她无心打量园中精致,随着引路的丫鬟去往正屋。 薇珑迎出门来。 到了室内,只闻书香、花香,怡人的氛围让周夫人心神有所缓和,现出了柔和的笑容,又打量着室内陈设,赞道:“简简单单,却显露了主人家的风骨、性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薇珑歉然一笑,“您不嫌弃就好。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便请您来了此处。” 第163节 “很好。真的很好。” 两女子在居中的矮几前落座,荷风、涵秋奉上茶点,随后依着薇珑的眼色退了出去。 周夫人也将随行的两名大丫鬟遣了,开门见山:“我要见你,是为着国公爷的事情。前不久,我知道了一个方子,……”把用砒|霜下毒的方子如实告知薇珑,“这样的话,国公爷病倒的日子便更加长远,但是何时入土为安,便是我无从估算的。据说只要他肯活着,便还能拖上几年。”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薇珑莞尔一笑,“周家现在由您打理,我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夫人也笑了,“终归是怕你以为我要食言,理当如实相告。” “这结果就很好。”薇珑想到了德妃那种不死透就不死心的德行,提醒道,“您把人看好就行。” “这是自然。”周夫人啜了一口茶,说起程阁老告诉她的事情,末了问道,“这些事情,是侯爷最先知晓,我婉转得知。对于素音,你有什么打算?” 周素音。这个人并不在薇珑的记忆之中,对于周夫人提及的事情,她倒是都通过唐修衡做到了心里有数。 沉吟片刻,她面上的笑意更浓,“夫人之所以问我,是因为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吧?” “的确是。”周夫人笑开来,“我记得郡主说过,让我换个人膈应你。眼下我这心思歇了,别人却与当时的我不谋而合。实在是叫人啼笑皆非。” “既然您没有这心思,那就看着办吧。怎样对您更有好处,您就怎么做。”薇珑如实道出心绪,“寻常宅门里的日子,我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也有耳闻。心思不同的时候不少,毕竟人与人考量的不一样。” “你能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周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我这个人,你应该也看清楚了,很多时候薄情寡义,对太多的人与事,都没耐心。碍眼的,我就随她去,及时撇清关系就是了。” 薇珑闻音知雅,颔首道:“那您就随着心思行事。那些人的歪心思,您也不能防范一辈子,尤其是您在他们眼里,怕是从来不肯为他们着想。既然如此,何必留着碍眼。”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端茶与薇珑的茶杯轻轻一碰,“多谢。” 薇珑欠一欠身,“夫人太客气了。” · 十月初一,程老夫人身子骨好利落了,又已不需进宫给皇后请安,这日便去了护国寺上香。 程家的人到了那个寺庙,都会提前打好招呼,寺庙也会做出相应的准备:会将所有上香的男子拦在门外,请他们日后再来,如此可以避免一些登徒子混进人群之中生出是非。 程老夫人上香之后,在厢房歇息的时候,有恰好也来此处上香的女子求见。 女子是姜六娘。 程老夫人心念数转,让随行的丫鬟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态度和蔼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因为樊大人辞官,你们姐妹两个已经随他离开京城。” 姜六娘深施一礼,恭声回道:“樊大人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不得不辞官。樊夫人怜惜我们姐妹两个,不想让我们经受路途颠簸,留了一笔银子让我们傍身,在京城暂且住下,等樊家的人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我们过去。” “哦。”程老夫人颔首,“你和五娘如今在何处?” 姜六娘迟疑片刻,竟因此潸然落泪,“我姐姐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分明是被掳走的,可她写给我的信里,总说自己一切都好,我因此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为此,常到寺庙上香,只盼着佛祖怜惜她,她说的一切都可成真。” “是么?”程老夫人思前想后,心头一动,“可知你姐姐是被怎么样的人掳走的?” 姜六娘迟疑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人,毕竟,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我与姐姐不敢四处打量,况且掳走的人也不见得就是赴宴的人。姐姐被掳走当日,我倒是看到了那个人,只觉得气势慑人,像是带着杀气似的,但是样貌极为俊美,风华、气度都非寻常人可比。” 程老夫人心头一动,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人是谁。 难不成,唐修衡当日提前离席,只是因为乍一听就看出了姜五娘琴艺的深浅? 不会吧。他不像是对音律痴迷到那个地步的人。 或许,是看中了姜五娘的样貌、气质? 也不会吧。怎么样的人,能比得过他的娇妻?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可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门亲事究竟是怎么成的,外人只看得到花红热闹,并不知其中详情。 如果只考虑将人掳走这一节,她倒是觉得合情合理——武夫么,你能指望他有多文雅的做派?人前的样子,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罢了。 但是,转念再一想,她心头疑窦丛生,看姜六娘的眼神就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 程老夫人敛起思绪,问道:“你现在住在何处?” 姜六娘照实说了,之后道:“眼下每晚噩梦连连,虽然自知比不得姐姐的姿容,可也真怕被登徒子惦记上……偏生樊夫人的回信未至,姐姐又是下落不明……”说着,又落了泪。 “别哭,凡事想开些。”程老夫人斟酌片刻,道,“这样吧,你要是信得过我,便随我回程府,小住几日。你在我身边,那些闲杂人等,总不会还打你的主意。” “是、是真的么?”姜六娘喜出望外。 “我一把年纪了,还会哄骗你不成?”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我让人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起,你就住进程府。” “多谢老夫人。”姜六娘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头。 · 当晚,程老夫人把姜六娘唤到面前。 姜六娘穿着藕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行礼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闷得慌,有些事情想要找你问个明白。”程老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语声徐徐,“白日里,你话里话外的,所指的把你姐姐掳走的人,任谁听了,都不难想到那是谁。我出自书香门第,对武将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可唐侯爷却不同,他真不像是能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姜六娘并无慌张之色,“回老夫人,那个人本来就是唐侯爷啊。先前我是怕您想到别处,没敢直言告知。那种事,他也的确做了。” “……”程老夫人扬了扬眉,很是意外。 “不瞒老夫人,宴请当日,我最好奇的便是程阁老和唐侯爷两个人,留心看了。”姜六娘垂首道,“而且,他们又是提早离席,我便是没那份心思,也会留意到,事后打听起来也很容易。” “原来如此。”程老夫人笑容转冷,“这样看来,你对我说过的话,恐怕没几句能够当真。说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第164节 虽然她恨死了程阁老,但那毕竟是她的儿子,他说过的话,她不可能不往心里去。 姜六娘嫣然一笑,“我是樊夫人的远房亲戚,您不是自最初就知道么?” 程老夫人也笑,“我这辈子都管不了的人,是我的长子。他在我面前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挺多时候都分不清真假。可外人不同,尤其女子。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在我面前耍手段,下场都会很凄惨。” 姜六娘无动于衷。 “执意不说?”程老夫人看住姜六娘。 姜六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您问我这些,的确透着精明世故。但是,您自一开始就错了。”语毕,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自鸣钟。 程老夫人预感不妙,扬声唤人:“去请大老爷过来,即刻!” 丫鬟匆匆称是而去。 丫鬟刚走,外院有小厮前来通禀:“康王爷来了,要即刻见老夫人,小的们不敢阻拦,他说话的工夫就到。” 程老夫人很意外,姜六娘也没好到哪儿去。 程老夫人想去换身见客的衣服,可是刚下地,梁澈就到了,径自转到东次间来。 “王爷夜间前来,不知是为何事?”程老夫人行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虽然梁澈是金枝玉叶,却是程阁老懒得搭理的人,为此,她实在不需要对这个人客气。 梁澈笑声愉悦,“是来救您的命。您刚见好,要是阁老因为您和女子卷入是非,怕是又要病倒在床。”说到这儿,想到唐修衡的提醒,将数落程老夫人的话忍了下去,指了指身侧一个人,“这位是端王府侍卫统领付兴桂。老夫人今日从寺里带回来的女子在何处?您赶紧让她来见见他。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晚一刻,阁老就要面临一番是非。” 梁澈并没见过姜六娘,并不知站在程老夫人身后的便是她。 程老夫人惊讶不已。 付兴桂则已凝眸看住姜六娘,“跟我走。端王心意已改,你要从速离开此地。” 姜六娘惊疑不定,“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二人的言语不多,却不妨碍程老夫人听出背后的意思。 “要快。”付兴桂拧眉看着姜六娘,语气冷酷,“你是想跟着我走出去,还是让人抬着你的尸身离开程府?”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六娘如何还敢质疑、犹豫,垂着头到了付兴桂身侧。 付兴桂对程老夫人道:“您找个丫鬟带我走侧门离开——虽然我事先已知晓捷径,但想从速离开的话,还是有人带路为佳。” “……”程老夫人已经说不出话,她云里雾里的,预感自己做错了事,却不知道错在何处。 梁澈没闲情看她犯嘀咕,吩咐随行的亲信,“带他们走,有人阻拦的话,不妨用我的名义惩处。” 程老夫人已回过神来,转身点了一名丫鬟,“快去,快去带路!” 付兴桂带着姜六娘刚走,程阁老来了。 看到梁澈,程阁老自嘲一笑,“王爷为我的私事奔波,真是无地自容。” “小事而已。”梁澈笑着拱手一礼,“但愿今日不是我多事,能帮到阁老一二。”他是真怕了唐修衡——万一又是摆他一道,他也没辙。 “不会。”程阁老连忙还礼,“王爷古道热肠,不论怎样,这份恩情,程家都会记在心里。” 梁澈心安许多,“那就好。”笑容蔓延到眼里之际,有丫鬟疾步进门,脸色煞白,语声有些哆嗦: “端王爷与宁王爷来了,带着很多侍卫。” 梁澈与程阁老相视一笑,程老夫人则是身形微晃,险些跌坐在地。 她已经隐约明白了原委。 她的儿子不可能不知情,看他进门时对康王的态度就能得出结论。 他兴许从她与姜六娘见面那一刻起就知道,可他不提醒,只言片语也无。 第58章 更新(三更) 58 程府各处已经生火,烧上了地龙。 暖阁内, 程阁老请宁王梁澋、端王梁湛、康王梁澈落座。 梁澈瞧着两位兄长, 笑笑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是赶巧了,还是盯着我呢?” 梁澋失笑,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赶巧了。我们过来,是要询问阁老一些事情。你要是没别的事情,不妨先行回府。” “我找阁老也有要紧事。”梁澈笑意更浓, “况且, 是我先到的, 只要阁老不发话,就没有先走的道理。” 程阁老颔首一笑, 视线在梁澋、梁湛之间打了个转儿,“有话不妨直说。三位都是皇家子嗣, 想来也不需康王爷回避。” 梁湛回以一笑。 梁澋略一迟疑,笑道:“也好。” 梁澈端茶喝了一口,脑筋则在迅速转动:付兴桂随自己进到程府的时候, 是扮成了随他前来的寻常侍卫,而且在进到老夫人房里之前, 一直用黑纱罩面——为了不让他引起人的注意, 他安排了两名侍卫也做这样的打扮。 没人知道付兴桂前来, 意味的就是没人知道梁湛的心腹与他同行。 至于如何处置姜六娘,就是付兴桂接下来要做的事了,不需他关心。 所以, 今晚他一直装糊涂就行。 由此,梁澈心里愈发镇定。 梁澋问梁澈:“你方才好像是从内宅转回来的?好端端的,去内宅做什么?” 第165节 梁澈面不改色地道:“既然来到程府,又知道程老夫人前段日子不舒坦,我自然要去探望,看看她老人家的情形。” “这倒是。”梁澋又问,“程老夫人身子还好?” “看起来还好。”真就是看起来还好,现在怎么样,梁澈也不知道——离开内宅之前,程老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面色特别难看,他想忽略都不成。 也是啊,她差点儿让长子陷入是非之中,心里定是悔恨得紧——站在自己的立场,他只能这样推断。 梁澋深凝了梁澈一眼,转头看向程阁老,“不瞒阁老,我带了不少侍卫前来,因为要问你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又不想让你名声扫地,所以已经替你将程府戒严,任何人不准出入。” 程阁老态度淡然,“已有耳闻。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梁澈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但愿是真有什么事情,不要闹出笑话来。”又敲打梁澋,“首辅的府邸,你们竟敢率众包围起来,没点儿切实的证据,别说阁老,我这个看热闹的都不会答应。” “不是我们。”梁湛这才出声道,“我此行只是作陪。” 梁澈有些意外,他以为,这种居心叵测的事情,只有梁湛才做得出。他看向梁澋。 梁澋颔首道:“的确。此事与三弟无关,是我让他陪我走这一趟。” “……”梁澈心说那我就放心了,今日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不惹上一堆麻烦,日后我管你叫祖宗都行。 几个皇子之中,梁湛的心思最缜密,心肠也最歹毒,如果这件事是他亲自出面,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不论能否得手,都会把程阁老拉进是非之中。 要知道,近一年了,皇帝都没正眼瞧过梁湛,换个别的皇子,怕是早已陷入困境。明里暗里使绊子的人少不了,但他并没受到明显的影响,眼下不如别人的地方,也只是皇帝对他不如以前而已。 当然,程阁老也不是软柿子。说句不好听的,程家一直是各个皇子巴结不上的门第——程阁老没有与任何一位皇子常来常往的意思,不难想见,为的是避免卷入皇室争斗。 一直以来,几个皇子都要看程阁老的脸色,他有这个实权,有这个资格。平日里遇到事情,他要么立场分明,要么陪着皇帝和稀泥,谁若找到他面前闹事,那是自寻烦恼。 文人大多孤傲,程阁老是百年来文人中的翘楚,连中三元、稳坐首辅位置的资历摆在那儿,不光是说起来好听,那是才学、心智、城府的彰显。 他的孤傲,也是文官中的翘楚。越是这种性子,越是眼里不揉沙子。 这样的一个人,梁澋也敢惹,莫不是吃错了药发了疯?梁澈腹诽着。 梁澋说起由来:“樊成辞官之前,与我府里的人有些交情。他辞官之后,没人出面弹劾,便再与官场无关,是清清白白白的一个人。我瞧着他可怜,便送了他二百两程仪,又将他唤到面前,问他是否有为难之处。 “他说别的都好说,只是受亲朋之托,代为照顾三个孤苦无依的女子,眼下他要回祖籍,三个女子怕是受不起路途颠簸,他要让她们暂时留在京城,等他安顿下来,再命人来接她们过去。 “贵妃平日常吃斋念佛,这样的熏陶之下,我对寻常人常怀有恻隐之心,宁王妃亦如此。 “樊成收养在膝下的三个女子,有两个是程家人已经见过的——姜五娘、姜六娘,再有一个是沈婉。 “宁王妃已经跟皇上、皇后娘娘请示过,来年春日,正式将沈婉迎入宁王府做侧妃。” 程阁老与梁湛听着,俱是唇角微微上扬。 看起来,他们不知情的事情可不少,那个沈婉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连宁王都不清楚。 樊成走之前,战战兢兢地找到程阁老面前,询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程阁老知道他担心什么,让他不必害怕,若是方便,将所知的事情告知一二即可。 樊成说只要他知道的,都会如实道来,唯求日后安稳,不会殃及子孙。 姜五娘、姜六娘两人,是端王府的人送到他手里的,让他照着端王的心思行事。他辞官的事情一出,两名女子主动说了端王的意思,要继续留在京城,日后说不定还要用樊家说事。之后,两女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去了何处,樊家的人不知道。 ——樊成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惹得程阁老继续责难,却又不敢惹梁湛,便让程阁老帮忙拿个主意。 程阁老当时思忖片刻,说你不需管这些,离开京城之后,别人就算有心用你做文章,也不能成事。 樊成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从头到尾,樊成都没提及过第三个女子,也就是将要成为宁王侧妃的沈婉。 程阁老不是自信樊成不敢骗他,而是各路的消息都根本没提及沈婉这个人。 很明显,现在梁澋是在用樊成做借口,给沈婉找了一个来路,仅此而已。 程阁老明知道宁王在撒谎,却无意戳穿,继续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对方胡说八道—— “因着宁王妃的怜惜之情,沈婉已经住到了宁王府。她与姜五娘、姜六娘交情甚笃,平日常命人去看望姐妹两个。 “前些日子,姜五娘被人掳走,我已命人四处寻找;而在今日,姜六娘又被程老夫人带进程府,她住处的下人都说,她是不得已离开。 “我真是不明白,堂堂高门,怎么会有闲情欺压一个弱女子?” 梁澋冷冷地凝望着程阁老。 程阁老失笑,微一颔首,“王爷的意思,我已明白。你带了诸多侍卫前来,是不是意在搜查程府?” 梁澋冷笑,“如果阁老肯将人交出来,自然不需大费周折。” 程阁老莞尔。交情甚笃的不是沈婉与姜五娘、姜六娘,而是宁王与沈婉。若非如此,梁澋做不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情。 往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位王爷竟是个性情中人——没脑子的那种性情中人,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居然跑来他的府邸无事生非。 “人,我不会交给你;搜查府邸的事情,我也绝不会答应。”程阁老笑意消散,视线变得凉凉的,“王爷是凤子龙孙,程某何时见到王爷,也要毕恭毕敬,但你还真没搜查朝廷大员府邸的资格。” “这样说来,人在你府中了?”梁澋问道。 程阁老态度愈发冷漠:“无可奉告。朝廷大员府中哪些人来、哪些人走,也不是王爷该过问的。” 梁澋冷笑,“的确,换在平时,这种事不该是我管的,更不是我该过问的,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阁老若是执意不肯将人交出来,那我这就进宫请示皇上。而为程府把门的侍卫,还会原地待命。” 程阁老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弹跳两下,“王爷好像是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我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没资格吩咐我什么事,更没资格要挟于我。怎么,你要我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与你耗着?抱歉的很,没工夫奉陪。” 第166节 “那阁老的意思是——”梁澋不慌不忙地道,“要我将程府挟持弱女子入府的事情宣扬得满城皆知?何苦呢?你把人交出来,唤到此处也行,不论什么事情,说开了就总会有解决的法子。小事而已,实在不需要大动干戈。” 程阁老轻笑出声,“刚走完第一步,还没站稳,你就说到了十步之后的事情,未免太急躁。” 梁澋道:“我手里有证据。” 程阁老仍是不以为意,“那可要好生保管。” “既然如此,”梁澋放下茶盏,抚了抚锦袍,“我这就进宫面圣,将事情原委告知皇上,证据也会一并带去。阁老当真没有异议?” “在你看来,我程府这一亩三分地,怎么就像是能够随意出入的茶楼酒肆一般?”程阁老若有所思地望着梁澋,“你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给我个交代之前,就想走出去?” “我给你交代?”梁澋哈哈地笑出声来,笑声里透着浓浓的讽刺,“你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举足轻重,但你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皇上也不会不让人提,更不会不让人查。”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程阁老牵了牵唇。 梁湛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地笑了笑。 梁澈端坐不动。 梁澋走出门去。 梁湛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就见梁澋折了回来,陪他一同进门的,是陆开林。 陆开林道:“方才宁王一番高谈阔论,我在门外都听到了。”说到这儿,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个差事就是这样,时不时就要听听窗跟。” 梁澋凝视陆开林片刻,又望向程阁老,“你们——” 陆开林笑容和煦,眼里却闪着锋芒,“宁王爷是怎么了?莫不是近日饮酒作乐的时候太多,连锦衣卫是怎样的所在都忘了?但凡在京官员,尤其朝廷大员,只要出现不同寻常的情形,便有人即刻飞马告知于我,我会立即派人禀明皇上,更会亲自到官员府中问清原委。巡城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及时处理官员贵胄之间的是非,则是我的分内事。” 意思是告诉梁澋,你光让巡城的五城兵马司做睁眼瞎可不行,还有锦衣卫在盯着你。 梁澋不无懊恼地蹙了蹙眉。 陆开林敛了笑意,奇怪地问道:“宁王爷是失心疯了不成?竟然带人包围首辅的府邸。就算你不是无事生非,这已经是犯了大忌。据我所知,皇帝只让宁王爷在户部时不时走动三两日,就算说破天,朝廷重臣府中的是非,都轮不到你来管。” 梁澋呵斥道:“事出有因,你知道什么?” “原由我会尽快查实。”陆开林拧眉看着他,“在我查实之前,你留在这里,就别惦记进宫的事情了,皇上今日有些疲惫,用过晚膳便歇下了,不准任何人惊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梁澋暴躁起来,“也敢让我听你的吩咐行事?!” 陆开林哈哈一笑,“王爷说话可要当心。依你之见,我该怎样?与你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程阁老府里有人行差踏错?这与栽赃有何差别?皇上有口谕在先,在锦衣卫这儿,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用下巴点一点座椅,“请王爷安坐,但凡你走出暖阁,谁面子上都不会好看。”语毕对程阁老一拱手,“阁老等一等,我会尽快查清楚宁王所说诸事,最迟两个时辰便能给您个交代。” “有劳陆大人。”程阁老起身拱手一礼。 “客气了。”陆开林转身出门,吩咐身边的亲信,“传话给唐侯爷,让他从速行事,时间有限,让他千万别拖延。”那厮慢性子的毛病一犯,不要说两个时辰,拖延两天都有可能。 “我要见程老夫人!”室内的梁澋高声道。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程阁老当即颔首,“去请。” · 唐府。 静虚斋的西厢房,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生药铺,室内流转着淡淡的药草味道。正面与南北三面墙下,都有高低不同的柜子林立,柜子上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 正中有一张宽大的黄杨木桌案。 阿魏把姜六娘带进门,便静静地站立在一旁。 姜六娘飞快的打量一番,心生疑惑。她不知道小厮把自己带来这里做什么,却是知道凶多吉少。 付兴桂已经背叛了端王,不然不可能遮人耳目地带她来到唐府。 唐修衡要见自己,是为什么事呢?问端王是如何吩咐她的?他应该已经看出来,哪里还需要她说什么。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有男子负手走进门来。 唐修衡平时走路,会故意加重脚步声,不然的话,平时经常会让人吓一跳。 他可没有让人觉得自己喜欢装神弄鬼的嗜好。 姜六娘听得脚步声,匆匆一瞥就知道是他,刚要屈膝行礼,他已经走到南面一个柜子跟前,看着小抽屉上面的标识。 阿魏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端着一个铜盆。 姜六娘瞥了一眼,见水里面有细碎的小冰块,愈发云里雾里,心里的恐惧却是更浓。 阿魏将铜盆放在一张杌凳上,拿着帕子,等着服侍唐修衡净手。 唐修衡转到别处,继续查看抽屉上的标识。 姜六娘慢慢抬起头来,打量着缓步游走在室内的男子。 身形高大挺拔,只一个背影,就给人十足的威慑力,让她特别紧张。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转去净手。好看的一双手浸入冷水之中,他却是没有感觉一般,面上不动声色。 净手之后,他再度转回到药柜前,很有顺序地取出一些东西,放在桌案上: 一盒药粉,一把精巧的匕首; 一把闪着寒光的一尺来长的弯刀; 一个白玉小瓶子。 他进门之后,连一个字都没说。 第167节 他这些看似奇怪的举动,把姜六娘吓得随时都要哭出来。 她的身形簌簌发抖——那些东西,只能是为她准备的。 “明白么?”唐修衡问阿魏。 “除了这个。”阿魏指一指白玉小瓶子,“别的都明白。” “够了。跟她说说。”唐修衡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落座,取出一册医书,慢慢翻阅。 阿魏看向姜六娘,神色里有着些许同情,他指一指精巧之至的匕首,“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你听说过剔骨刀吧?剔骨刀跟这把匕首相比,就是废铜烂铁。侯爷要你稍后再去程府一趟,告诉要见你的那些人,你种种行径,都是受宁王唆使。若是不同意,我就要用这把匕首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切断。” 姜六娘踉跄着后退一步。 阿魏指了指那盒药粉,“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手指切下来之后,便会及时给你撒上止血的药粉。” 姜六娘竭力让自己镇定一些,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别的选择,偏生双腿不听使唤,抖得愈发厉害。 阿魏拿起那把弯刀,眯了眸子凝视片刻。看得出,他很喜欢这把刀。“如果你能受得住十指都被切掉的痛苦,我敬佩你,但是还有法子——这把刀与方才的匕首一样锋利,我会一刀一刀砍掉你的四肢,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变成残废的。” 姜六娘嘴角翕翕,用口型说着“不要说了,别再说了”,偏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阿魏放下弯刀,很为这把刀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随后饶有兴致地问姜六娘:“侯爷征战时,对付内奸的法子,你听说过没有?” 姜六娘身形一软,瘫坐在地。 阿魏似是十分热心地给她解释:“让人只剩下一半的传言,是真的。当初侯爷就是让人这样惩戒内奸的。因为一个内奸就会害得万千将士无辜殒命,该在承受酷刑之后死去。 “你也该死。你受奸人唆使,意图辱没当朝首辅的清誉,死一百次都是活该。” 姜六娘恐惧得就要发疯了,她勉力抬起颤抖的双手搂住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之后嘤嘤的哭泣起来。 “这个——”阿魏看向唐修衡,他不知道白玉瓶要在这时派上什么用场。 唐修衡拿起白玉瓶,对着灯光看了看,继而望向姜六娘,“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服下三日后,人会倏然毙命。那三日内,没有痛苦。但是有解药,只看服毒的人想不想要——是为此,我没给你准备解药。” 姜六娘挣扎一番,跪倒在地,膝行两步,“侯爷,我听你的吩咐,我什么都听你的……”她凝望着他手里的白玉瓶,“我不要那样痛苦的死……我想活……还请侯爷开恩。”语毕,俯身磕头,声声作响。 阿魏连忙上前去扶起她,“这是做什么?弄得头破血流的有什么用?” “是我鲁莽了。”姜六娘匆匆认错,继而望住唐修衡,“侯爷,真的,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不承受那些酷刑。您给我服那种药吧,三日后便是您不肯给我解药,我也认了。” 唐修衡不动声色,缓声道:“先前服侍你的人,我抓到几个。若是你不能说到做到,会有起码两个人站出来指证你,你可曾想到?” “想到了,想到了。”姜六娘频频点头,“我一定听您的吩咐行事。” “姑且信你。”唐修衡站起身来,将白玉瓶抛给阿魏,“看着安排吧,早些带她回程府。” “是!” 唐修衡去了书房。 一刻钟之后,阿魏前来复命:“已经把人交给等着的锦衣卫了,他们会尽快赶到程府。” “那就好。” 阿魏犹豫片刻,终是没压住心里的好奇:“侯爷,小的明明记得,那个白玉瓶里面是我为您寻来的安神的药露——难不成我记错了?” 唐修衡笑起来,“你没记错。” “那您这是——”阿魏摸不着头脑了。 “就算这世间真有那种药,我又能从何处寻得?”唐修衡不愿意对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对身边的人却不吝啬言语,耐心地解释道,“那种人,吓唬一下就能奏效,犯不上动真格的。” “哦……”阿魏释然。 “开林催得太急,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法子。”唐修衡蹙了蹙眉。姜六娘的事情,本该是陆开林负责,可那厮被皇帝支使得团团转,根本分不出人手做这些,便有了把人扔给他还让他从速行事这一节。 这还叫幼稚?阿魏笑了笑,心说这幼稚的法子都是层层施压,差点儿把人当场吓疯掉,若是不幼稚了,那落到您手里的人……境遇真是不可想象。随后,他问道:“为何要让姜六娘说是受宁王指使?让她把端王拉下水不是更好么?” “端王是那种做事不留后手的人么?”唐修衡一笑,“若是直接指认他,说不定会真的让程阁老卷入是非。 · 程老夫人颤巍巍地走进花厅。 在场几个人同时起身行礼,请她到主座落座。 程老夫人顾不上谦辞,直接询问梁澋:“宁王爷要见老身,老身自是不敢推脱,却是不知道是为何事,还请王爷明言。” “只是要问您一件事情。”梁澋态度变得分外谦和有礼,“今日您去寺里上香,是不是遇到了一名女子?” “女子?”程老夫人思忖片刻,“主动求见的倒是有几个,不知王爷指的是哪一个?” 梁澋直言道:“姜六娘。” 程老夫人抚了抚额,“上了年岁,记性奇差,尤其前一阵又病了一段时日,许多人都混淆不清。王爷所说的人,真是不复记忆,还请王爷提个醒。” 你倒是会装糊涂。梁澋腹诽着,笑道:“据我所知,此人曾是程府的座上宾,上一次程府的宴席上,这女子曾经当场献艺,书画皆佳。” “哦。”程老夫人恍悟,“想起来了。今日的确在寺里见过她,怎么了?我不该见她?” “倒不是该不该见的事儿,”梁澋笑意更深,“是您不该将人带回程府。” 程老夫人讶然,“什么叫我把她带回了程府?她与我说如今境遇窘迫,我起了恻隐之心,便让她等我回府之后过来一趟,与我仔细说说现在的情形,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她的。就这样,下午她过来了,与我说了一阵子话,我给了她一些傍身的银两。之后她就走了。到了王爷这儿,怎么就成了我将她带回了府中?” 梁澋不以为意,“可是我所知的情形,却与老夫人的话有不小的出入——是您身边的下人跟着她回到住处,她说是收拾行囊,其实却是留下了一封求救的书信,命人从速送到我府中——宁王府里,如今住着她一个交情甚笃的姐妹。” 第168节 程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王爷的话真是叫人发笑。她与我说境遇窘迫,我不该命人送她回府么?不该叫人雇马车陪她前来么?明明是好心之举,落到你眼里,怎么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我说了,”梁澋强调道,“她留下了求救的书信。” “没见到她本人,没看到她的亲笔书信,王爷说什么都不作数。”程老夫人冷了脸,“王爷是皇室子嗣,老身一向尊敬,却也不会由着你自说自话。” “好。老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你是该记住。”程老夫人站起身来,“没别的事,我就回房歇息了。”随后也不等人应声,径自离开。 随后,室内陷入沉默。 梁澈心情不错。 梁湛的神色一如平时一般温和。 程阁老敛目斟酌着一些事情,眉宇平宁。 只有梁澋的脸色不大好看。沈婉是绝不会骗他的,这样一来,程家人的强硬、有恃无恐就让他分外厌恶。 大不了就把事情闹大。 程阁老这样的权臣,除了今上,是任何人都不能驾驭的。不管皇帝最终是立长还是立嫡为储君,有程阁老这样的人把持朝政,他与顺王都得不着好。 假如来日的新君是顺王,恐怕会成为傀儡;假如皇帝的嫡子登基,程阁老只需稍稍煽动群臣,便能让他和顺王成为窝囊废。 说到底,如果程阁老有心辅佐皇长子登基,就不会与他们兄弟二人划清界限,这态度像是不欲掺和皇室之争,其实根本就是看不上他们的资质。如今皇后所出的梁洛一天天长大,程阁老态度依旧,证明的只能是来日要辅佐那个奶娃娃。 新帝与兄长年纪相差太大,即便是新帝少不更事不忌惮手足,皇后与内阁就会先一步心焦起来,会设法把他们除掉,以防朝堂生变。 而如果换一种情形,内阁或权臣与他们有些交情的话,他们就不会面临那样的隐患。 但是叫人窝火的就是情形无可更改。首辅当政的时间可长可短,也就是说,只要程阁老愿意,到六七十岁都还能在内阁稳坐第一把交椅。 这说起来,就是二三十年的光景。他和顺王哪有那么久的时间可等?又哪有那么大的耐性让程阁老钝刀子磨着?——只要程家与他们没有来往,疏离相待,对他们就是威胁。怎么样的人,才能忍受长年累月的威胁? 反正他是受不住了。 他一直在等待程阁老露出破绽,一直在等着抓住程家的把柄,一点点撼动程家的地位。 以往真是找不到,直到如今。 前几日,他与沈婉在酒楼偶遇,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才是他打心底想要的女子。 值得庆幸的是,沈婉对他也是一见钟情。 不过三两日光景,他就将她接进王府,她亦是满心欢喜。 仔细询问之后,他才知道她身世孤苦,来京城后长期闷在樊家内宅,是因此,她受不住长期的单调沉闷,得空就到酒楼茶楼消磨时间。 遇到他,纯属偶然。 是个最值得珍惜的意外。 他对她允诺:余生会好生照顾她,弥补她以前受过的苦。 宁王妃打心底为这件事伤心,但是听他道明心意之后,认了命,再无反对之辞,凡事都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林林总总这些事,过于顺遂,而他相信,这只是开端。 沈婉定是苍天赐给他的福星。她的话,绝对可信,拿在手里的证据他也看过了,笺纸上写着“将入程府,已陷绝境,救命”,落款正是六娘,绝不会有假。这次的事情不论怎么收场,日后程阁老在皇帝眼里,都不会再是那个两袖清风的权臣。 这就够了。 · 陆开林带着姜六娘走进暖阁,室内的沉默被打破,他指一指梁澋,问她:“你可识得此人?” 姜六娘飞快得瞥了梁湛一眼,对梁澋凝眸片刻,轻轻点头,“认得,这位是宁王。” 梁澋意外地挑眉。他不记得见过这女子。 “认得就行。”陆开林落座,对梁澋道,“有什么话,王爷只管问她。我与康王仔细听听,不难看出谁对谁错。” 梁澋审视着姜六娘。她眼里尽是恐惧,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那种恐惧。因何而起?他问陆开林:“你从何处找到的这个人?” 陆开林一笑,“我说的话,王爷会相信么?都说了,你问她就行。”随即神色狐疑地道,“王爷像是根本不认得她?都不认得,却为她大动干戈,也真是奇了。” 梁澈察言观色之后,对梁澋道:“她就是姜六娘。你有事快说,别人今日可不像你似的这么清闲。” 梁澋没搭理他,把方才的问题抛给了姜六娘,“锦衣卫从何处找到的你?” “在、在街上。”姜六娘显得有气无力的道,“离开程府之后,我心神紊乱,不知何去何从,一直在街上走……实在是心乱如麻,都没留意到天色已经很晚。” 梁澋听着不对劲,尽量让自己面色缓和下来,温声道:“你可识得沈婉?之前又是为何事心乱如麻?” 姜六娘看着他,一点畏惧也无,“我为何事心乱如麻,王爷不是最清楚么?沈婉我当然认得,她不是攀上你这个高枝了么?没有她,我怎么会有如今的大祸临头。” 梁澋的眉毛拧成了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六娘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分别对程阁老、陆开林屈膝行礼,语气有着近乎麻木的平静:“宁王要我污蔑程家对我意图不轨,可是老夫人待人和蔼,仁善之至,老太爷和阁老又都是我特别尊敬的人,我终究是做不到污蔑忠良。为此,我没听宁王的吩咐,匆匆离开程府,原本想逃命,可是天色已晚,我连城门都走不出,也不敢回住处……被锦衣卫找到,应该就是命,老天爷要我说出实情,弥补以往的过失。”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梁澋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是你让人送信到我府里,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救命,你能胡说八道,却不能改变字迹!” 姜六娘慢吞吞地转头看向他,“我的确给沈婉写过信,我是想看看她知不知道王爷背地里做的这些事,她若知情,一定会为我求情的。她若是不知道,那不论我写了什么,都没用处。” “胡扯!”梁澋手点着她,“这般的信口雌黄,就不怕我将你关进大牢大刑伺候!?” 姜六娘的举止显得有些僵硬,她朝梁澋拜了一拜,“王爷如何处置,我不难想见。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听从您的吩咐,绝不会帮你辱没程家的名誉。” 第169节 陆开林站起身来,对梁澋笑道:“王爷,带上你府里的侍卫,随我去卫所。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必须要禀明皇上,你得跟我去卫所等着皇上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家里网路出了问题,有时候连wifi都蹭不上,就用了贴防盗章的方式,能有点儿缓冲连网的时间。 明天技师过来修理,下章手欠发错了,是最后一个防盗章。 晚安(づ ̄ 3 ̄)づ 第59章 更新(万更) 59 偷鸡不成蚀把米。梁澋就算反应再慢,到这时候也明白了。跟陆开林理论的话, 等于自取其辱, 毕竟之前是他先说话带刺儿。犹豫片刻,他转头望向程阁老, 赔着笑, 道:“阁老,原来此事另有隐情,是我失察之过, 能不能网开一面……” 程阁老摆手打断他的话, “王爷慢走, 恕不远送。” “阁老三思。”梁湛把话接了过去,“事情闹到皇上面前, 不论有理没理,都要各大三十大板, 何苦。” 梁澋不无感激地望向梁湛。 陆开林心生笑意。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也不怕皇上降罪。”程阁老站起身来,对梁澈歉然一笑, “王爷是有事前来,可我今日无暇待客。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梁澈忙道:“阁老太客气了, 改日我再送帖子过来便是。” 程阁老笑容温和, 语气诚挚:“多谢王爷体恤。”语毕亲自送梁澈出门。 陆开林笑笑地望着梁澋。 梁澋冷声道:“端王是应我之邀过来的, 恰好去我府里商议事情,我执意让他随行。” “我几时说过要连端王一起带走?”陆开林笑容加深,眼里的寒意也更浓, “有说废话的工夫,不如想想你那些侍卫会因你落得怎样的下场。” 梁澋一哽,快步走出门去。 梁湛对陆开林礼貌地颔首一笑,往外走的时候,似是无意地看了姜六娘一眼。 姜六娘只低头看着脚尖。 陆开林亲自带着姜六娘离开暖阁,走在路上,很随意地取出一个白瓷瓶,握在手里,低声问她:“你可明白?” 姜六娘看见白瓷瓶,似是看到生机一样,眼睛亮了亮,“这是——” 陆开林颔首,“三日后。” 姜六娘频频点头,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明白,明白……” 陆开林一笑,这才唤亲信带走姜六娘。初时听亲信说完原委,他笑得不行,却并不怀疑唐修衡这法子的效果。那厮站在人前,不说话就能把胆小的人吓得不轻,真使手段做点儿什么,没人会怀疑有诈。 · 梁澈离开程府之后,急匆匆来到唐府。 唐修衡在家,梁澈今日又是不问缘由就完全照他的意思行事,自然要以礼相待。 梁澈进门后,唐修衡起身行礼,“今日之事,多谢王爷出面斡旋。” “跟我乱客气什么?”梁澈笑容灿烂,深施一礼,“出点力而已,却能帮到程阁老,这可是我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是好心,我很清楚。” 两人落座之后,唐修衡唤小厮把酒菜送来,又问梁澈:“还没顾上用饭吧?” 梁澈哈哈地笑着拍拍腹部,“还真是,今晚只顾着看戏了。你不说,真没觉得饿,你这一说,很有些饥肠辘辘。” “料想着也是。” “怎么样?等会儿喝几杯?” “嗯。”唐修衡颔首应下,陪梁澈转到饭桌前落座。 席间,梁澈大快朵颐之后,说起今日的事情:“宁王纳侧妃的事情,我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确有其事?” “应该是确有其事,只是宁王不便让外人知晓。”唐修衡颔首,“宁王只能私底下与皇上、皇后提及,毕竟,不论怎样,宫里刚少了一个人,这种事不宜声张。皇上跟皇后能答应,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不知道皇帝是借此事发泄对德妃的怒火,还是再一次委婉地敲打梁湛。依唐修衡的猜测,应该是两者都有。安平只是个女孩子,皇帝一定会宽容相待,但梁湛不同。 梁澈也不难想到这些,与唐修衡相视一笑,“确有其事就行。依我看,宁王嘴里那个沈婉,恐怕不是等闲之辈。闹不好……”他语声低下去,似在自言自语,“是他中了美人计。” 有人想用美人计算计程阁老,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梁澋也一心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独独忽略了自己的处境——要知道,沈婉与姜氏姐妹可是相识已久。 区区数日光景,梁澋就对沈婉神魂颠倒,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计该有的效果。 “应该是。”唐修衡不需要跟梁澈细说原委,便只是含糊其辞。他起身取来五张银票,“你今年都没吩咐我什么事,这次的事情,就送你五万两银子。你权当是我行贿,日后手里也有了拿捏我的把柄。” “胡扯。”梁澈啼笑皆非,把唐修衡拿着银票的手打开。他能与唐家攀上关系,哪里还需要做别的工夫?这一年可不就没事求唐修衡帮忙了,“我就是再愚钝,也知道这次是你与程阁老联手,作何打算,我静观其变就是了。最要紧的是,你们俩是什么人啊?尤其程阁老,千年的狐狸都没他精。你们这种人,会留把柄给人?我不缺银子花,快收起来。” 唐修衡把银票放到他手边,“既然知道不是把柄,那更得拿着。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银子我不要,管不着你踏实不踏实。”梁湛看着唐修衡落座,打量着对方英俊的面容,不由得想到了薇珑。想到这两个人已经成亲,他就开始心急,就急着生个儿子,展望着十几年之后,把唐修衡的女儿娶回家——虽然极可能是白日梦,却真的是最让他满心愉悦的憧憬。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他连个王妃都没有,孩子就更别提了。 “不要银子,”梁澈态度诚挚地强调完,又道,“等我安排妥当,铁了心娶妻的时候,你得帮帮我。” 唐修衡不免想到了代安,又想到了因为代安一直啼笑皆非的沈笑山,心绪就变得与好友一样了。“到时候要看情形,不适合我帮衬的事,我有心无力。”万一代安对眼前这个色|胚动了真心,这厮却转头要娶别人,还想他帮忙?他不帮着沈笑山给代安出气、拆台已是不易。 “这我明白。”梁澈道,“终身大事,我自然要慎重考虑。眼下……”他吸了一口气,“我是越来越真心想娶,可是人家不肯嫁。” 第170节 唐修衡有点儿意外,扬了扬眉。 “真的。”梁澈沮丧地道,“你说我这是不是遭报应了?以前就该老老实实地等着她,是吧?”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我看像。” · 送走梁澈,子时将过。阿魏把一封书信呈上,“程阁老给您的。” 这次的信件,有三页之多,是用草书写就。 程阁老把自己近日的打算、针对皇室子嗣的计划详尽告知唐修衡,询问他的意见。 程阁老也把自己一个习惯告诉了唐修衡:看人的品行,他通常是通过书信、公文、奏折;与人交谈,他最乐意以书信会友,因为见面商谈的话,他不见得能一针见血。 唐修衡莞尔。 有一种人,有着最灵敏的头脑、最善辩的口才。毋庸置疑,程阁老就是这种人,而比他头脑更快、口才更佳的,是他手里的笔。 常年累月下来,程阁老已经习惯在字里行间看人、表态,也已习惯别人在字里行间观摩他的态度。 神态、言行可以作假,落之笔端的言辞却最见人心,有些话,一个措辞不对,就能让人怀疑或窥探到居心何在。 作为一个常年只愿意与几个人说话的人,唐修衡对程阁老这习惯喜闻乐见。 他理清楚信中相关之事,提笔回信。 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路上他还在想,薇珑恐怕又要咕哝着抱怨他晚归。回到房里才知道,她根本就没回来就寝——昨晚陪太夫人在兰苑的小暖阁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太夫人担心她夜半折腾一趟着凉,便没惊动,让何妈妈传话回正房。 唐修衡听了原委,心里失笑。 回到寝室,沐浴之后,他倚着床头躺了一阵子,没有睡意,索性又起身穿戴,回到外院书房,唤门客陪自己下棋。 独自等着天亮的夜,太过漫长。 那个时不时就跟他在床上闹别扭的小东西,已经让他习惯了相拥而眠的情形。 多可怕。 她都没养成这习惯。不然怎么会没心没肺地睡在太夫人房里? 不是最计较最怕陌生的环境么?太夫人的暖阁,她才去过几次?怎么就能睡着的? 是真的与太夫人亲如母女,还是只跟他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一面下棋,他一面思忖这些,又气又笑。 · 翌日,皇帝在养心殿起身之后,听刘允说了梁澋、程阁老的事情。 皇帝沉默片刻,吩咐道:“唤陆开林、宁王先后过来回话。别的事情押后。” 刘允称是,吩咐下去。 皇帝坐到龙椅上,陆开林到了,把所知的事情详细告知。 女人,又是女人。近来怎么这么多关乎女人的事情?程老夫人病歪歪,宁王要娶侧妃,有人要对程阁老用美人计…… 有的女人自恃过高,有的女人则是心甘情愿做别人手里的棋子。 省心的总是太少。 陆开林讲述了事情的结果:姜六娘亲口承认,是受宁王唆使做了糊涂事,好在还有良知,及时悔悟。 皇帝听了,暗暗运气。 末了,陆开林请罪:“微臣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便将宁王请到了卫所,并将宁王府一众侍卫一并带过去。终归是以下犯上,冲撞了宁王……”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皇帝恼火地摆一摆手,“难不成要看着他闹出天大的笑话?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能及时干涉。他要是敢对你心怀怨恨,真就是要不得的混帐东西!” 除了锦衣卫,任何一个衙门或官员,都不能介入皇室贵胄与朝廷大员的争端。这是皇帝给锦衣卫的一个特权。 皇帝现在最关心的是程家,“程家老太爷、老夫人,有没有为此事大发雷霆?” 陆开林道:“昨日只见到了程老夫人,瞧着她只是气色有些差。至于程老太爷,微臣不曾见到,料想他不会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 “那就行。”皇帝并不担心程阁老,做首辅这些年,怎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他只怕这件事成为压倒程家二老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一哪个气得发病一命呜呼,程阁老就要丁忧,内阁的局面就要随之更改。不论是怎样的改变,都不会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总不能让程阁老夺情,那会让程阁老陷入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之中。 都是先帝埋下的祸根。 文官节制武官的相关律法,惯得一些品行浮躁的文官不知天高地厚,弄得帝王、首辅、武将动辄就要挨他们的数落,没完没了。 在那帮闲人心里,全天下都欠他们的,从来不会反思自己有多招人痛恨。 这弊端一定要改。眼下看起来是初见成效,其实是因为近几年没出过引发争议的大事,平日的小打小闹,压下去自然容易。只要那种事情一出,那些最喜指点江山纸上谈兵的货色就会跳出来说个够。 在位期间,一定要实现文武并重,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受那种罪。唯有文治武功的帝王,才是贤君,有可能成为明君。 想到武将,唐修衡的名字浮现在脑海。再过几日,唐修衡就该回朝堂行走。到时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让那年轻人与程阁老齐心协力,帮他如愿。 一文一武两奇才相助,不愁可喜的前景。 就这样,皇帝的思绪从眼前的乱遭事转到朝政,由恼火转为冷静。 第171节 皇帝吩咐陆开林:“这样吧,让宁王的侍卫各领二十廷杖,随后传朕口谕,命顺王与你一同处理此事,尽快给朕一个交代。他若是有意袒护宁王,就让他回府凉快去。” 陆开林恭声领命。 皇帝此刻已不想见等在外面的宁王,唤刘允去把人打发掉。 · 胞弟惹出了是非,还是惹到了程阁老头上,对于顺王梁潇而言,简直是惊天霹雳。 他想不通,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言行沉稳的梁澋,怎么会忽然如疯了似的鲁莽行事。 得知皇帝的意思之后,他心绪愈发恶劣。 不了解皇帝的,一定会以为皇帝有意息事宁人;了解皇帝的,便会笃定皇帝真的恼了梁澋,连带的迁怒于他。 皇帝真正的意思是:你不好生管教胞弟,出了事就由你负责,最好是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逃脱干系。 这种君父之心,落在别人头上,只觉快意;落在自己头上,唯有惶惑。 在陆开林面前,梁潇特别客气。事情是由女子引起,他便建议从查证女子的底细着手。 陆开林笑着拿给他一份公文,劝他打消这心思:“昨夜,姜六娘就说了她和姜五娘、沈婉的出身,涉及的两名地方上的官员,都在编制内,前几年因为不同的原因丢官罢职,家族支离破碎。 “沈婉、姜五娘、姜六娘,这三个人名确实存在,年龄也对得上,一度下落不明也是事实。但若想要寻找她们的亲人核实,那是锦衣卫力所不能及的事,一如大海捞针,根本不能尽快交差。” 梁潇先是失望,随即听出了蹊跷:“陆大人似乎另有所指,你方才只说人名确实存在,无法寻找到亲人核实。” 陆开林颔首,“她们是否被人冒名顶替,谁也不知道。如果真是被冒名顶替,她们及亲友应该已经被灭口。的确,还可以找樊成查证此事,但是,王爷觉得有必要么?” 梁潇一时语凝,继而苦笑着摇头,“说起来是一个辞官返乡的人,但与他有牵连的人怕是不少。” 没人想让樊成回京。 在陆开林这边,是知道樊成辞官是程阁老的主意。程阁老如果想从重惩戒樊成,就不会这样行事。有些官员,公务上并没过错,只是品行不端,对这种人,适度给个教训就行。说白了,终究是给朝廷当差数年的人,没功劳也有苦劳。 在梁潇这边,是因为已经知道梁澋一心要娶的侧妃沈婉拿樊成说事——曾经住在樊家的事情,锦衣卫已经确定是谎言,以前沈婉只是偶尔去樊家走动。把樊成带回来核实这一点,樊成若是与沈婉统一口风,便是白做了工夫;若是否定沈婉的话,便是梁澋没脑子轻信于人,会让皇帝更生气。 而且,梁潇知道,樊成给梁湛办过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从本心里,他希望自己兄弟两个倒霉的时候,把别人也拉下水,而在理智上,清楚这绝对不可行。 皇帝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刚一提出就会否决,并且会让他避嫌,亲自跟梁澋算账。那种后果,他承担不起。 梁潇无声地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那是不是三个冒名顶替的女子,樊成到如今应该都没意识到。如果有这种怀疑,他根本不会收留姜氏姐妹。” 做官的,心里起了疑虑,意味的就是袖手不理,避免做冤大头的可能。只有认为真是樊家人的亲友之后,才会愿意帮衬她们,更愿意听从收买她们的人的意思,期待着自己能获得的益处。 反过头来,如果怀疑三个人根本就不是自家的亲朋之后,就要担心她们攀上高枝就会翻脸不认人。谁会做亏本儿的买卖。 “没错。”陆开林颔首表示赞同,“真实来路无从查证,别的都是无用功。” “那——”梁潇苦笑,“就照章程来,询问宁王、沈婉、姜六娘和那些侍卫。我会秉公办事。”提都没提程阁老。 陆开林一笑。 · 卯正,唐修衡回到内宅,估摸着太夫人已经起身,便过去请安。 太夫人满脸是笑,“薇珑刚走,特地给我和你做了早膳,等会儿赶紧回去吃。” 唐修衡颔首一笑,“昨日她歇在您房里,没给您添乱吧?” “怎么会。”太夫人眉宇愈发舒展,“昨晚用完饭之后,她陪我在小暖阁说话,挺喜欢我存的一本食谱,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很晚,睡在了大炕上。她身子骨单薄,我总不能把她叫起来折腾一番。” 唐修衡见母亲分外愉悦,便笑着颔首,“也是。” 太夫人笑意更浓,“这一大早,薇珑就去了小厨房,亲自做了早膳。真就像女儿似的。”显得特别欣慰,“以往总是心怀遗憾,想着你们几个有一个换成女儿就好了,眼下三个儿媳妇都这样懂事、贴心,再没有可抱怨的。” 唐修衡笑道:“如今轮到我们担心您厚此薄彼了。” 太夫人笑出声来,继而问他:“昨晚又是锦衣卫又是康王找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修衡把程阁老府中那档子事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母亲,末了道:“眼下我跟程阁老算是来往不断,日后也有一些事要联手。” 太夫人神色一整,“那你可要收敛些,在程阁老面前,可不能由着性子行事。你终究是晚辈,阁老可是真正的人中龙凤,留心学习他的处世之道、为官之道。” “我明白。” “我能提醒你的也只有这些,至于程家,日后我不会带薇珑前去。程阁老再好,别的人不成体统,我和薇珑也犯不上去生嫌气。”太夫人道,“横竖我和薇珑掌握着分寸就是,不会无事生非地开罪人。” “这样最是妥当。”唐修衡由衷地道,“有您当家做主,我在外面从来没有顾虑。” 太夫人听长子这样说,心里特别欣慰,“尽力而为罢了,能做的只是不给你添乱。”随后摆手撵人,“快回房用饭去。今日不是要跟薇珑一起出门相看宅子么?” “的确是要出去。”唐修衡起身道辞。 回到正房,薇珑见到他,笑靥如花,“正心急呢,琢磨着要不要给你送去兰苑。” “娘催着我回来的。”唐修衡去洗了洗手,转到饭桌前落座的时候,薇珑已经亲自为他摆好了早饭。 桌上摆着雪里蕻、冬笋等开胃的小菜,另有小肉包、肉末烧饼、豆腐脑和冰糖燕窝。 不用说,除了开胃的小菜,都是薇珑做的。 唐修衡先尝了一口豆腐脑,笑,“连这个都会做了?” “是啊,听说你小时候喜欢吃,跟娘厨房里的人学的。”薇珑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娘有不少小吃、名菜的秘方,日后得空都要学会。” 第172节 “不错。”唐修衡又夹了一个小肉包,入口只觉面皮松软,汤汁不多不少,很是鲜美,又称赞一句,“你做面食的确有一手。” “这也算是手艺活。”薇珑只是遗憾,“豆腐脑搭配油饼会不会更好吃一些?可惜,我还不会做油炸的面食。” “这就挺好。”他有食欲的时候,亲人给他做什么都是美味;没食欲的时候,怎样的珍馐美馔都像白开水似的没滋没味。 薇珑支肘撑着桌子,素手托腮,笑盈盈地看他用饭。 太夫人说,最怕他懒得吃饭,最喜欢看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 她也是。 唐修衡把手边的冰糖燕窝端到她面前,“别闲着,陪我吃两口。” “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薇珑给他端回去,“我吃半个烧饼就行。” “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唐修衡又把燕窝送回到她手边,“别罗嗦。” “怎么不知好歹呢?”薇珑又气又笑,“你也要好生调理着。” “不吃。味道古怪。”唐修衡道,“汤药都比这东西可口。” “……”薇珑笑起来,“冬日里我得多看些医书,请王太医过来一趟,让他给你开些药膳的方子。” “嗯。” 薇珑无奈。他这脾气,估计没人治得了。 “快吃。”唐修衡睨着她,“昨晚的账还没跟你算呢,居然把我晾在一边儿,睡在娘房里。” “你不是有事情么?”薇珑道,“而且娘房里好舒服,我一觉睡到快天明的时候。”于她算是特别难得的好觉。 她今日倒的确是神采奕奕,唐修衡笑了笑,“这次就算了。” 饭后,两个人相形去了兰苑,告诉太夫人,要傍晚才能返回。 太夫人只叮嘱他们午间用饭不要将就,笑着送他们出门。 路上,唐修衡跟薇珑说了昨日的事。 薇珑听完原委,问他:“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姜六娘是不是还有用处?” “没错。”唐修衡颔首道,“不需人提醒,顺王就会分外留意姜六娘。等到事情在皇上面前了结之后,姜六娘才会告诉顺王、宁王,她与姜五娘是梁湛的人。” 薇珑思忖片刻,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这事情一定要这么做: 梁澋与程阁老生出是非,惹得皇帝惩戒梁澋; 梁澋、梁潇在此事之后,要担心程阁老对此事耿耿于怀,从而寻机整治,双方就此结下梁子; 随后,梁潇、梁澋知道幕后的人是梁湛,愤怒之后,便会揣度梁湛的用意——是挑拨他们与程阁老生罅隙,还是蓄意打压他们兄弟二人。 而让他们最愤怒的是,梁湛一直在他们面前做好人。 在皇帝面前,他们还是会继续兄友弟恭,离开皇帝视线,则一定会下决心把梁湛除掉。 但是,这样一来…… 思及此,薇珑蹙了蹙眉,“那兄弟两个设法刁难梁湛的话,梁湛一定会设法让皇上知情。如此一来,他在皇上眼里就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皇上对他的态度会有所缓和,慢慢的,他应该就又会成为皇上的好儿子。” 唐修衡嗯了一声,并没接话,是知道她在一面叙说一面分析。 薇珑继续道:“可是,顺王、宁王绝不会让他得势,他得势的话,他们兴许就要落入凄惨至极的处境。就算明知会惹得皇上生气,还是会处心积虑地算计梁湛——皇室子嗣会陷入明争暗斗。”得出这结论,她笑了,“到了那时候,情形已非任何人可以控制。” 唐修衡笑道:“到那时候,是三败俱伤,有人推波助澜,就能让皇上早下决心,册立储君。”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中意的储君人选,只有自己嫡出的幼子。之所以不干脆地下旨,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忧心、惧怕——他害怕自己眼睁睁地看到骨肉相残的情形,便想先给幼子找到尽心扶持的权臣、站稳脚跟,之后再下旨册封太子。 皇帝一定也害怕意外:万一他忽然重病不起,那就只能从成年的四个儿子之中挑选一个,继承皇位。他最疼爱幼子,但他也是帝王,不能意气用事。 小孩子登基的前例摆在史书里,大多数会引发祸患,不是后宫干政,便是有人谋朝篡位。哪一种情况,对于朝廷来说,都是走向灭亡的转折。 事实上,前世的皇帝就是遇到了意外,暴病而亡,之后梁湛登基、首辅远走天涯、山河陷入战乱。 虽然到最终还是五皇子登基,皇帝也算是如愿以偿,但期间太多人都付出了过于惨痛的代价,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顾虑太少,不是好事,顾虑太多,也不是好事。 前生不难想见,不论程阁老、唐修衡,都跟皇帝一样,没料到梁湛有胆子弑父,便没想过建议皇帝早立储君。 今生要想得到一世的安稳,储君之事,也是重中之重。 不然的话,唐家、程家的前程还是不好说。 而要促成这件事,谈何容易。好端端提出来,皇帝便会生疑,得不偿失。 时机很重要,主张这件事的人尤其重要。 幸好程阁老在今年就意识到了梁湛其人的阴狠卑劣,也意识到了梁澋对他心存忌惮,否则昨日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是有了这些前提,程阁老才早下决心,要与唐修衡合力打造那个时机。 要到这时候,薇珑才知道,看起来琐碎纷杂的事情背后,是两个男子这般深远的考虑。 至于眼前这件事,以梁湛手里的女子为开端,以梁湛手里的女子为结束。 · 第173节 梁潇见到沈婉的时候,便知道梁澋为何昏了头。 沈婉当真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诗书画只是略懂皮毛,但是善歌舞。所以,就算言谈举止偶尔失了分寸,旁人也会因为她的美貌而忽略,觉得无伤大雅。 梁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女子:简简单单,没有心机,只会取悦男子。男子应对这种女子容易,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不像有才情的女子,说起话来你兴许还没她有见识,会生出沮丧、自卑感。 梁澋分明是把沈婉当成了单纯柔弱的小白兔,喜欢,并且信任,压根儿不会怀疑她言行有无蹊跷、矛盾之处。 梁潇端详她片刻,一句话没说,就让锦衣卫把她带走了。 怀疑、质问甚至惩戒这女子,是梁澋的事。他自己惹出的事,理应自己承担后果。 更何况这种女子最爱诉委屈告状,说话多了,她抠字眼说他看中了她的美貌的事儿都可能做得出。 那种让他反胃的事,能免则免。 随后,他见的人是姜六娘。 那个千娇百媚的刚走,这一个站在他面前,并没给他略逊一筹的感觉。 这女子有才情,便因此有了独有的韵味。有的人的书卷气,会让别人取笑书呆子,有的人的书卷气,则是无形的光华。 姜六娘便是这种人。 锦衣卫都不曾对姜六娘用刑,梁潇自然不会在人家的地盘唤人动刑,从头到尾都是态度温和地询问。 姜六娘已不似昨日那样慌乱、恐惧,一直平静而镇定地答话。 梁潇问了半晌,她都没有改口的意思,咬定是梁澋唆使她陷害程家人。 梁潇无奈,委婉地威胁道:“那些刑罚,我不想用在你一个弱女子身上。确定没有别的说法了?” “没有。”姜六娘垂眸道,“不论怎么说,都是受皇室子嗣唆使。用刑的话,总能找到自尽的机会吧?”在有些人面前,她自知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幸好,那种人是极少数。 梁潇凝视着她,心头一动,语气愈发温和:“不论怎么说,你都让我明白,宁王做了一件糊涂事。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愿意答谢你。你不要害怕,眼下是迷途知返,相信没人会刁难你。” “多谢王爷开恩。”姜六娘面色平静,心想,我到底是死是活,真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儿。 · 翌日,梁潇说服梁澋,兄弟二人一同上了请罪折子。 梁潇对这件事的建议是:梁澋登门给程阁老赔礼,随后闭门思过半年。 梁澋自然也是这样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对梁澋道:“你还愿意迎娶那个侧妃的话,朕不会反对,只是要到明年再说。这两日先去程府赔礼,程阁老真的释怀之后,你去护国寺思过。寺里清净,又有高僧,你安心住上几个月,回来之后,性子会沉稳些。” 居然把人打发到寺庙去思过。 梁潇、梁澋心头惊诧,面上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叩谢皇帝开恩。 皇帝叮嘱道:“那件混帐事,不得声张。关乎皇家、首辅的颜面,你们丢得起那个人,朕也奉陪不起。宁王是办差不力,在朕面前言行不当,才去护国寺反省。记住没有?” 兄弟二人齐声称是。 皇帝的发落还没完:“宁王府里的侍卫不知深浅,领了廷杖的那些,朕要安排人另行安置他们。宁王就别惦记他们了,日后少养那样杂七杂八的人在府里。退下。” 梁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低声领命。 这就是开罪程家的下场。 在皇帝心里,他们兄弟绑一起,恐怕都没有程阁老的分量重。 遇见这样一个偏袒臣子的父皇,真就是命。 梁澋走出养心殿的时候,分外颓丧。 对于梁潇来说,这件事还没完,他继续道:“相关的那名女子,儿臣会让她守口如瓶。到底是迷途知返,没让程阁老因为这等可笑的事卷入是非,换个人便不好说了。儿臣只是不知如何安置,是流放,或安排到皇家庄园服役,还是从宽处置,给她安排个去处?” “让开林看着办吧。”皇帝并不相信梁潇有那么好心,事情关乎自己和胞弟,任谁都不会善待给胞弟拆台的女子,“开林从不是刁难女子的做派,此事由他安排,你只管放心。” “……父皇圣明,儿臣遵命。” 在皇帝心里,长子不如锦衣卫指挥使可信、牢靠。 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办法不怨皇帝。对女儿那么宽和,对儿子怎么就那样严苛?庶出的儿子就该被这样嫌弃?寻常门第都不会这样打压庶子。 梁潇心说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要让嫔妃生下儿子? 皇帝也清楚,成年的几个儿子都怨恨自己,遇到事情被他责罚的时候,恨得尤其厉害。 只是,他有什么法子。 身为帝王,没有儿子是罪过。若是登基三年还没子嗣出生,会被人絮叨死。 他也疼爱过几个儿子,只是他们不愿意记得。到了近几年,一个个的明里暗里结交官员,与各自的母妃一唱一和地跟他讨差事、要好处,通过得到的这些,结交臣子、寻找谋士。 那些就算他们不要,他也会给,问题在于他们太心急。 寒心、失望是相互的。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程家人坐在家里,梁澋带人找了过去,别说是胡说八道,就算确有其事,他也会这样惩戒梁澋。 活该。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了个女子去惹他倚重的臣子,失心疯了不成?想让他丢脸,也不是这么个路数。 第174节 · 转过天来,梁潇给陆开林送去一份厚礼,恳求对方通融一下,让他见一见将要离京的姜六娘。 陆开林婉言推辞几句,见他的态度分外诚恳,便顺势答应下来。 梁潇要问什么,姜六娘会如何回答,陆开林不需听就知道。 梁潇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翌日,陆开林去找唐修衡喝酒的路上,听说了一件趣事:贵妃和梁潇一同去了端王府,命人搜查各处。 他们要找的人是姜五娘,而且也如愿找到了人。 陆开林笑得分外愉悦。 梁湛苦果自尝的日子已经开始。 第60章 更新(三更) 60 端王府。 贵妃和梁潇站在正殿,望着梁湛的眼神分外冰冷。前者恼怒至极, 质问道:“顺王、宁王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你竟用这种歹毒的方式算计他们!” 梁湛神色平静,“是我算计人, 还是被人算计, 眼下你们已经不愿意区分。日后诸事,随心即可。” 贵妃冷笑,“竟是一点儿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不论我是何种态度, 都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能让宁王不去护国寺。况且你们已经认定是我有错在先, 与其争辩,倒不如顺其自然。”梁湛笑容温和, “不如爽快些。” 梁潇沉声道:“你若幡然悔悟,将功补过, 便还有别的路可走。” 梁湛失笑,随后躬身道:“两位请回。还想带走谁,尽管带走。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这样的态度, 是母子两个如何都没料到的,却也明白, 今日的端王府绝非久留之地, 闻言冷着脸离开。 “日后, 你好自为之。”梁潇出门时说了这么一句。 梁湛转到主座落座,摆一摆手,示意服侍在室内的人退下, 拿起手边的账务,看了两眼便放下。 今日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 他意料之外的,是之前姜六娘那档子事。 委实蹊跷。 姜六娘最终是被谁控制? 只分析事态的话,他能怀疑的只有程家,程家也具备这种手段和能力。 可直觉又告诉他,事情不会是这种想当然的情形。 有过种种怀疑:唐修衡、陆开林,或是唐修衡与陆开林联手,因为这都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事情的关键在于姜六娘:她要心甘情愿地说出那些害宁王在先、指证他在后的言语。 唐修衡与陆开林即便是莫逆之交,她若是不情愿,言语自相矛盾,这件事也成不了。 讯问姜六娘的时候,陆开林固然需要亲自出面,但是也需要他的下属陪同。锦衣卫里人多嘴杂,如果姜六娘不把谎言说的跟真的一样,口供就不能作数。 而且口供最终要请皇帝过目。皇帝若是看出不对,便会察觉到事情另有蹊跷,不会再信任锦衣卫,又是事关他的子嗣,定会亲自审问。 可事实证明,姜六娘的假口供在情理上说得通,她是在最后关头死心塌地帮别人办事、拆他的台。 能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定然需要威逼利诱。但是当日时间很短,在她拉宁王下水之前,陆开林都没见过她。 那就是唐修衡暗中介入了?——思来想去,梁湛觉得,也只有那个才做得到这一点。 那么,这意味的岂不就是唐修衡与程阁老联手了?毕竟,姜六娘当日有一段时间不知所踪,这需要用障眼法骗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的事情关系重大。 一文一武两权臣联手,朝廷的格局都可能因此发生变化。而这偏生又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军国大事方面,他还是很了解皇帝那些不曾言明的心意的。 要是那样,成年的几个皇子,包括他,迟早要遭殃。依程阁老和唐修衡的性情,是打心底嫌弃他们几个,不会给他们分毫好处。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他们若是真的联手,不知会让多少文官做噩梦,但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两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皇帝要的是文武并重,改掉文官节制武官的现状,若是内忧外患的年月,促成这件事不难,但现在天下太平,最能说最能折腾的是文官。 就算是两个人不犯错,也能引着他们犯错,让他们引发文官的众怒。 到那种时候,连皇帝都不能控制事态。 做官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长年累月在刀尖上行走。皇室子嗣也一样。 都是在用前程甚至生死做赌注。 想到这里,梁湛的心绪平静下来。都走在险境,只看谁更会应对,更会见机行事,与其担心,不如从容。 至于眼前的事,在姜六娘反口的时候就已料到。姜五娘现在已经形同废人,他们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拿不到指证他的把柄。 日后顺王、宁王少不得暗地里打压他,不算什么。对他来说,所谓的手足从来不需要忌惮、畏惧,让他们得意一阵子的事情而已。 他如今要重视并着手的,是另外一件事。 · 第175节 这日傍晚,梁澋备下厚礼,亲自到程府赔罪。 程阁老刚下衙回府,在书房见了见他,随意挑了一个礼盒,道:“礼品我收这一样,王爷的来意我也明白。我岂敢怪罪王爷,请回吧。” “阁老,您听我解释几句。”梁澋想委婉地把梁湛从中作梗的事情告诉程阁老,“我与程家之所以生了嫌隙,是……” 程阁老唤小厮:“老太爷不是要见我么?去传话,我得空,送走宁王就去给他请安。” 宁王一听,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深施一礼,颓然离去。 程阁老转去内宅,见程老太爷、程老夫人。 程夫人也在,她是循例来给二老请安的。 行礼落座之后,程阁老说道:“济南廖家的贪墨案已经审理完毕,内阁的意思是流放交趾,折子已经递上去,只等皇上批示。” 程夫人瞬时落泪,“流放交趾……”那么遥远的地方,那样漫长崎岖的路。 程阁老语气平静:“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有几个人按律当斩。” 程夫人用帕子拭泪,“老爷,我能去看看他们么?” “自然。”程阁老颔首,“这是人之常情。你为廖家做了那么多,他们临行之前,理应见一见你。” “……”程夫人哽住了。他就是这样,总能用最平静的态度说出最诛心的话。 没有她,廖家兴许根本就没有如今这一劫。 程夫人对二老行礼,微微踉跄着走了。 程老太爷对济南廖家的事情已经心里有数,毕竟,那是皇帝亲自跟他提过的事情。他现在着急上火的是当下的事:“宁王的事情,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设局,引发皇室子嗣内斗?今日贵妃、顺王去端王府搜查,你二弟都听说了。” “我设局?”程阁老微笑,“明明我才是被算计的人。”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程老夫人一眼。 程老夫人神色木然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色颓败,“那女子的事……你倒是言出必行,说过让我当场出丑的话,也真的兑现了。” “大事小情的,除了不便回答的,我怎么会骗您二老。” 程老太爷只觉得尴尬至极。发妻想给长子纳妾的事情,他在最初就知道,也赞同,却没想到,会变成一出闹剧,还是皇子介入的闹剧。 他咳嗽一声,对程阁老道:“不说那些,你就给我句准话。” 程阁老说道:“这正是我不便相告的事。” “如果你已打定主意要将前程、家族、性命压上去,我也无话可说。”程老太爷语气有些颤巍巍的,“毕竟,你深得皇上器重;毕竟,你是了无牵挂的人。” 换一个人在面前,他这些话就是淬了剧毒的刀子,能将人瞬间伤到骨子里。 但是,在他面前的是程阁老。 程阁老不会反对,“您这么想也行。” 程老太爷道:“日后,我们父子不需再相见。” “好。”程阁老温声答道,“要不要我搬出去?” “不必。”程老太爷苦笑,“阁老是公务缠身的贵人,别说内宅外院相隔,便是同在一屋檐下,我哪次见你,都要三催四请。日后,我要过一段清净的日子,也给你清净。等我临死之际,你再来做做样子就行。”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程阁老不露声色,语气随意地问道,“特别恨我吧?” “恨。”程老太爷颔首。 程老夫人的眼泪一滴滴掉落。 程老太爷凝视着程阁老,“你也一样,恨了我很多年。生来的冤家。” “私事上,我恨,我不甘。”程阁老缓声道,“政务上,您与我是道不同。” 的确是生来的冤家,他赞同这一点。 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多少官宦子弟都是那样过的,遵循着家族的意思,娶妻生子;父辈的过错,责无旁贷的承担,毫无怨言地被连累。可你天生反骨,你不过寻常人的日子。我有错,你就对?” “可归根结底,是不是有人在人前道貌岸然,暗地里却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是不是有人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为了脸面让子嗣屈服?”程阁老心平气和地望着程老太爷,“这些年,哪怕您有过一次后悔知错,我对您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失去了那女子,得到的却是一世的功名、荣华,这两者之间,在你心里不可相互抵消,我无话可说。”程老太爷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显得极为疲倦地摆一摆手,“你走吧。” 程阁老起身,毫不犹豫地举步离开。 程老夫人低低地哭了起来。 父子俱在,他们却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在生时便诀别。所谓的名门望族,带给人的,竟是彻骨的寒凉。 · 梁澋回府之后,出于习惯,要去沈婉房里,走出去一段,才想到那些让他懊恼窝火至极的事情。 他转身去了书房。 姜五娘、姜六娘身上的疑点,梁潇都已经跟他细说。 沈婉与她们相识在先,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更可疑,更脏。 爱之深责之切。 以前有多喜爱那女子,现在就有多厌恶,连带的厌恶自己。 想到自己因为她而有的愚蠢的行径,简直无地自容。 第176节 沈婉就在他府里,所以他不用报复,由着性子惩戒便是。 宁王妃来找他,问他何时去护国寺,得知明早就去,又问起沈婉:“沈侧妃——不,沈姑娘如何安置?王爷有没有要叮嘱我的?” “那个女人,不配做我的侧妃。只是,我不想把她打发走,日后她就交给你了。”梁澋看着妻子,“她害得我到了这个地步,给我埋下诸多隐患,如何行事,你应该明白。” 宁王妃恭敬地称是。 擅长收拾女子的人,往往是女子。宁王妃不知有多妒恨沈婉,眼下得到了这个机会,不想尽法子才怪。 梁澋明白这一点,所以这样安排。等他回来之后,还不解气的话,再另行处置便是。 · 唐修衡的假用完之前,和薇珑一起给沈笑山相看了宅子、地皮,选了一个最适合建造园林的所在。 所谓风水,只是个说辞而已。沈笑山又不是等闲之辈,入手的宅子、地皮,风水都不可能差。更何况,从他本心而言,并不看重这些。 唐修衡与薇珑亦如此。 随后,唐修衡如常上早朝、去五军都督府。 入冬了,女眷们在进腊月之前都很清闲,闲时常相互走动。薇珑减少了留在书房的时间,白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陪太夫人料理家事、应承来客、去别家串门。 柔嘉的公主府已经建成。她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开心得似小鸟一般,有两封信都在讲述自己的喜悦。 薇珑见她这样,去看了一次,觉得还可以,完全可以交差。里里外外查看的时候,对她来说等同于走马观花。 那不是她的宅子,估摸着也不会是柔嘉常住的地方,亭台楼阁、花墙台阶的小问题她都尽量忽略。 整座府邸的格局是按照她的心思落成,意境大致符合她的心意,便已足够。 皇帝见爱女高兴,允诺何时得空了亲自去看看,等柔嘉布置妥当,可以时不时在公主府宴客,之后给这府邸命名静慧园。 柔嘉因此兴致勃勃地忙碌起来,有两次因为布置室内犯了难,邀请薇珑过去给她出出主意。 薇珑欣然应邀。 说起来,没见面的日子也没多久,但可能是因为薇珑已出嫁,偶尔又是想见不方便见,盼着团聚的心就更为迫切,相见时更为亲热。 在静慧园首次团聚的时候,柔嘉说起了姜五娘:“贵妃亲自陪顺王去端王府,带回的那个姜五娘却是毫无用处——也不是痴傻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在做梦一样,问什么都是一句不知情。 “我之所以知晓这件事,是因为父皇曾问过贵妃,近来为何肝火旺盛,贵妃说听到了一些消息,意思是端王被歹人利用,收留了姜五娘在身边,她担心姐妹两个居心不良,有意挑拨皇室子嗣的手足情分,这才亲自出面。却没料想,那人是那个情形。 “父皇什么都没说,只劝她心平气和地度日。” 像是梦游一般,反应只有一句不知情,姜五娘应该是被人催眠了。薇珑思忖片刻,确定了这一点,更确定梁湛手里精通催眠术的人道行不高。但她什么都没说。 没必要。 那是顺王的事情,找人确定原由,再寻高人让姜五娘清醒过来。 不管是怎样的情形,皇室子嗣窝里斗的情形都避免不了,外人实在不需做任何事。 况且,依梁湛的性情、城府,一定已经预料到了日后的情形,在姜六娘反过头来指证宁王的时候便能料到。 他没把人打发走,只用了这种手段,不管有没有后招,都是表明了对内斗无所谓的态度。 的确是,任何事都可能有意外,更可能因为意外反遭其害。顺王、宁王会不会被他害死,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就前世的记忆而言,梁湛从来就没忌惮过手足,因为他了解每一个人的弱点。 今生他不能掌控的皇子,兴许只有前生第一个被他害死的梁澈。 梁澈与代安的事情,让她这活过一世的人都只有意外,何况别人。 说完皇室之中的事情,柔嘉问起唐府的情形,要薇珑面对面地告诉自己过得的确不错。 薇珑便把太夫人和两个妯娌的性情与柔嘉说了说,也说了自己平时的情形,末了道:“比起在娘家,每日都觉得热热闹闹的,婆婆妯娌又都特别容易相处,我这日子过得真是挺顺心的。” 柔嘉很为好友高兴,随后笑问道:“只婆婆妯娌对你好可不行,你家侯爷呢?对你好不好?有些人特别宠爱妻子,新婚时尤其会出尽法宝,只为着哄娇妻开心,我听说过不少这种事,可是你们……”她显得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我可是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薇珑轻轻吸了一口气,口不对心地道,“我是需要人哄的性情?寻常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被宠上天是你的事儿,可与我无关。” 柔嘉先是微微赧然,继而掐了薇珑一下,“以往都是我打趣你,眼下倒好了,日后怕是要经常被你打趣。唉,早知道这样,就让父皇把你的婚期定在两三年之后了。”说着又揉了揉薇珑的脸,“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欢看你不自在的小模样。” 薇珑笑着打开她的手,“我也是啊,瞧你方才的样子,实在是享受,日后我可要再接再厉。” “这小妮子,真是要反天了。”柔嘉和薇珑嬉闹起来,过了一阵子,又正色提起先前的问题,“你别敷衍我,什么叫寻常人怎么过你们就怎么过?别人怎么过的,你又怎么知道?给我句实话,侯爷对你好不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要是过得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薇珑心里暖暖的,颔首道:“对我挺好的。” “是吗?”柔嘉见她态度诚挚,不由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怎么个好法?是不是每日嘘寒问暖的,看到贵重或是适合你的物件儿就会送给你?” “……”薇珑心说你也太看得起唐修衡了,他要是能做到那一步,也就不是他了,“侯爷的性情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哪里会像寻常男子那般细致。只是,他对家父很好,得空就去陪家父说说话,大事小情的,也愿意帮我。” 帮的最多的,是有意无意地试图改变她那些好的坏的小习惯。 柔嘉思忖片刻,赞许地一笑,“这种情形委实很好。方才仔细想想,还是这样最见人心。正是新婚,对他的岳父体贴周到一些,就能让你心安,比送给你怎样的珠宝都要好。出嫁的女儿,最牵挂的可不就是娘家人么。”说着就重重地点头,“嗯!他这样真是很好了。你可要惜福啊,平时也要好生孝敬太夫人。” 薇珑感激地一笑,“这是自然。”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梁湛亲自带人送来了一些摆件儿。 柔嘉对这个哥哥没有好感,更看得出薇珑有些膈应这个人,但是明面上与他没起过冲突,他又是特别温和有礼的做派,不好当场把人打发走,只得命人将他请到暖阁喝茶,口不对心地道谢。 就算是寻常闺秀,只要皇子不发话,都不能避开而不请安行礼。薇珑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连寻常的官家子弟都不需回避,更何况是遇到皇子,还是在柔嘉的府邸。 她不能让好友为难,落落大方地给梁湛行礼。 第177节 这片刻间,梁湛凝眸,失神。 这极美的女子,这让他自相识到今日都放在心头的女子,如今已经成为唐家媳。 她气色很好,衣饰仍如在闺中的时候,不艳丽,也不过于素净,清新飘逸。 她眉宇间凝着无形的喜气、平和。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好。 意识到的这些,都让他心头似被钝刀子慢慢地磨着、割着。 他迅速敛起思绪,抬手示意免礼。落座之后,说笑一阵子,他对柔嘉直言道:“有些话要烦请黎郡主转告唐侯爷,想与郡主借一步说话。” 柔嘉看了薇珑一眼,颔首一笑,“虽然已经入冬,可我这园子的景致很好,三哥不妨与黎郡主一面赏看景致一面说话,我就在你们不远处,能随时吩咐人侍候茶点。” 她不可能让好友与梁湛在暖阁独处,又担心梁湛会把下人撵走,便有了这安排。 略停了停,她用开玩笑地语气道:“黎郡主与唐夫人这两个称谓,在我眼里,分量不相伯仲,按惯例的话,还是称唐夫人更为妥当。”是不软不硬地敲打梁湛,“三哥就不需再称黎郡主了,落到别人耳里,说我们皇室子女不成规矩可怎么办?说到底,唐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梁湛只是回以一笑,道:“正好,我也想看看园子的精致。”随后问薇珑,“你意下如何?” 薇珑却是笑盈盈地向柔嘉道谢:“多谢殿下。” 柔嘉对梁湛有点儿气不顺:她的建议,他是打心底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干脆两个称谓都不用,直接你来你去的。 “唐夫人客气了。”柔嘉嫣然一笑,举步向外的时候,瞥了梁湛一眼,“唐夫人还记得见过你么?命妇也是你能言语随意的人?你倒是自来熟得很。” 薇珑心里大乐。 梁湛仍然一笑置之。 走在园中,梁湛与薇珑相隔五步的距离,都没心情看精致。 跟随在不远处的柔嘉亦是,只盯着两个人,满心防范着梁湛有出格的举动——虽然明知道梁湛没道理唐突,但事关好友,她做不到不紧张。 梁湛停下脚步,凝视薇珑片刻,问道:“近来可好?” “很好。”薇珑神色从容,“不劳王爷惦记。” 不劳他惦记?他此生都会惦记她。梁湛莞尔,“在京官员,消息一向灵通,近来与我相关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 “的确。”薇珑颔首。 “有何想法?” 薇珑看着他,眼神有些轻蔑,“对你利用女子的事,极为不齿。” 梁湛却是神色从容,“有的事若是几个女子就能办到,我为何要浪费更多的人力财力?” “你都拮据到这地步了?”薇珑笑了笑,“不论品行,还是银钱。” “我知道,你听说这些之后,会愈发认定你没嫁错人。”梁湛轻轻一笑,“这样口无遮拦地与我说话,并非明智之举。” 薇珑失笑,“你这种人,与你怎样说话都不明智。既然如此,我为何要以礼相待?” “为何?”梁湛问道,“我一直想不通,你只是一个闷在内宅的女孩子,怎么就敢嫁那种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人?” “寻常人都比畏畏缩缩的蛇鼠之辈要好,何况侯爷。”薇珑微微扬眉,下巴抬了抬,“更何况,你若是污蔑我的夫君,不妨到圣上面前细说。” 梁湛却不动怒,和声道:“这样看来,你是真的认为你嫁对了人,你心里是真有他。” “与你无关。”薇珑目光变得分外冷冽,“王爷居然已经沦落到议论别人家事的情形了?” “自然不是。”梁湛道,“对你,我自然要更关心一些。别的女子是死是活,从来与我无关。” “你丧母的日子并不久,”薇珑戳他的痛处,“而且你母妃还是自戕。可我瞧着你对此事无动于衷,这是为何?秉承了德妃娘娘的那些性情么?——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连至亲也无。” “程阁老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句,是试探唐家与程家是否联手。“那我就不知道了。”薇珑反应极为灵敏,即刻接话,“我只知道你们母子完全不是应该有的母慈子孝。王爷慎言。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高高在上。” “哦?”梁湛一笑,“这话怎么说?” “你言行要注意一些,把那些混账话压在心底;不然的话,我虽是一介让你轻看的弱女子,却说不定能给你带来麻烦。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少在我眼前晃。膈应。” “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梁湛因为她的话过于刺心,笑容不可控制地融入些许阴冷,“说到底,还是你不开眼。要嫁,也应该嫁入皇室,成为哪个皇子的侧妃。与我平起平坐的情形之下,你才有资格避而不见。” “嫁入皇室就是与你平起平坐?”薇珑轻笑出声,似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你倒真是看得起自己。嫁入唐家,我是唐夫人,嫁入寻常门第,我仍然是黎郡主。不论唐夫人还是黎郡主,除去繁文缛节,都不会低你一头。正相反的是,我若嫁入皇室,才是真的低你一头,会受制于你。”她笑容转为灿烂,“不相信的话,王爷可以试试,不论是你,还是你日后迎进门的王妃,都没胆子在明面上跟我做对,能用的,只能还是那些下作龌龊至极的手段。” “……”梁湛抿紧了唇。 “放心,我不会怪你。”薇珑转身,抬手示意不远处的安亭琴书过来,语声未停,“毕竟,有句俗语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能无耻到什么地步,不难想见。” 安亭、琴书疾步而来,陪着她去寻柔嘉。 梁湛略略拔高声音:“三日后,我有一份厚礼赠予郡主,只望你记得因何而起。” 薇珑不曾顿足,只是冷冷一笑。 · 周府。 午后,周二夫人和周素音来找周夫人,见礼、落座之后,周二夫人笑道: “素音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近来家里却太过冷清,连个上门找她的人都没有。她若出门,也只是坐在马车里看看花红热闹。大嫂,你就让她出去吧?说到底,她并不是轻浮的性子,一眼就看中谁、生出糊涂心思的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这些话看起来是商量事情,其实是在敲打周夫人:你女儿那种事,我都知道,素音跟清音可不一样。 第178节 周夫人笑了,“依二弟妹之见,我近来让府里的人少与人走动、少出门,是糊涂之举?” “也不是这个意思。”周二夫人笑道,“只是思来想去,实在是觉得没必要。又没外人惦记着家里的人,家里的人也不能再惦记别人,在不在家的又有什么不同?我不会让素音行差踏错,周家的前车之鉴,二房绝对出不了。你就放心吧。” 还是在委婉地冷嘲热讽:你女儿已经出嫁,你儿子已经娶妻,那两个糊涂东西已经有了归处,你还担心什么?我的女儿自有我管教,轮不着你管闲事。 周夫人不予理会,深凝了周素音一眼,“你也是这个意思?” 周素音抿了抿唇,“大伯母,这段日子实在是闷得慌,我那些小姐妹都不来找我了,我若还是闭门不出,不去主动交好,那……这辈子都没个交好的人了。” 周夫人问道:“你出门,是要看望姐妹,还是要在街头闲逛,亦或是另有目的?” “我哪里有什么别的目的?”周素音面色迅速由白转红,“大伯母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周夫人失笑,转而望向二夫人,“我真的是一番好意。你呢?真的不赞同?” 周二夫人嘀咕道:“总这样下去怎么行?实在不是个法子。” “赞不赞同,给个说法。”周夫人言简意赅,“别的我不想听。” 周二夫人望了她一眼,摇头,“不赞同。” 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周夫人又笑了,“你们几次三番为这种事找我,我也实在是腻烦。真想好了的话,你们二房的事情我不会再干涉,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想好了,想好了!”周二夫人拉着周素音起身,“多谢大嫂体恤!”语毕匆匆行礼离去。 周夫人望着她们的背影,笑意一点点转为冷漠。 铁了心自作主张,一心认为她多事、霸道,这种人若是自讨苦吃,她绝不会阻拦。 · 一刻钟之后,周素音坐马车离开家中,满心喜悦地去往沁香楼。 那是一个茶楼,她要去那里见一个人。 那个人,她已经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路上,一次就是在沁香楼的雅间。 他对她说,若她愿意,他愿意娶她。 他对她承诺,每过三日,都会来沁香楼等她。 他的身份,她费尽周折之后,已经打听清楚。 与父母说过这件事,他们都是从默许到主动帮她的态度。 这样多好。 锦绣前程就在前面等着她。 周清音费尽心思,想嫁的不过是一个侯爷,而想娶她的人,却是皇室子嗣。 这就是命啊。有些人就算累死也不能如愿,有些人得到荣华富贵全不费功夫。 她起先想着,把这件事如实告诉大伯母,行动就不会再受限制。 父母却不赞同。 他们的意思是,只有皇帝应允之后,这件事才算尘埃落定,不然未免显得太浮躁,沉不住气。 她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人近期诸多是非,要到明年才能恳请皇帝赐婚。 不过也没事。横看竖看,他都不是能够随意看中一个女子的男子,断不会朝三暮四,让她空欢喜。 怀着这些心绪,周素音走进沁香楼,循着木台阶走上二楼,转入北面居中的雅间。 坐在桌案前的男子,有着一双漂亮的凤眼,举止优雅尊贵,笑容和煦如春风。 这个人,就是出身于皇室的端王。 周素音见到他,便不自觉地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屈膝行礼。 “已说过不需拘礼。”梁湛抬手示意她免礼、落座,“不是说家中管教甚严么?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儿?” “是大伯母不准人出门的。”周素音现出很委屈的表情,“今日好一番恳求,她才准我出门的。”周夫人具体是什么态度、什么言语,她当然不能跟他细说。又不能让她脸上增光,还是少提为妙。 “原来如此。”梁湛给了她一个分外柔和的笑脸,“辛苦你了。” “怎么会。”周素音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话,“到底是怕你过来,空等半晌。” 梁湛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自觉地跟心里那个人比较起来。 那个女孩,就从来没有过这样扭捏作态的时候。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她态度温和中透着疏离;惹得她心头动怒的时候,也只有眼神变得寒凉。 高贵、优雅、有涵养,生的娇柔之至,却全无他以为的娇弱做派。 与她相较,眼前这女子未免过于矫揉造作。 心里不喜,却不能流露,他必须得耐着性子应付。 第61章 更新(双更) 61 梁湛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周素音:“今日相见之后,我会找机会拜见令尊, 当面向他提亲。不管怎样, 日后都不会辛苦你出门相见。”其实是他自己很腻烦这种事情,不想专门为着见她而耽搁时间。 第179节 周素音的头垂得更低, 没说话。 梁湛继续道:“至于我的出身, 到时候会告诉令尊。应该不会配不上你。”她私底下想方设法地打听他的身份,他是清楚的,但是装作不知道更妥当。 周素音轻声道:“到时候, 全凭家父做主。” 梁湛微微一笑。 · 傍晚, 周益安去了周夫人房里, “娘,素音见的人是端王。我们府里的人也证实了这件事。”说“也证实了”, 是因为之前便有人给他们传递过消息。 周夫人让他落座,“那你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周益安道:“我琢磨着, 端王接下来就会寻找机会见二叔。”周府不会让梁湛成为座上宾,梁湛只能把周二老爷请到外面说事,“二叔要是拒之不见还好, 若是相见,并且赞成这门亲事, 那么, 端王不管有什么法子, 来年都会迎娶素音。” 周夫人唇角缓缓上扬,“那么,你想没想过应对之策?” 周益安见母亲心绪愉悦, 也不自觉地笑了,“其实,自从收到消息,我就开始斟酌这件事。如果二房已经认定我和您不给他们出头的机会,那么就算素音嫁不成端王,日后她的亲事也会给我们带来诸多烦扰。对付他们,最见效的法子是釜底抽薪,让他们与我们各自为安,互不拖累。” 他想到这些,是得了程阁老的点拨。前两日他去了程府一趟,委婉地问及二房可能带来的隐患,程阁老当即就给了他建议。 而这些,是不能跟母亲提的。一生的遗憾,谁都不愿意听人提及昔年的人与事。不提及,少想起,心里才会好过一些——他稀里糊涂过了那么多年,体会最深的是这一点。 周夫人笑容更为愉悦,“很有道理,我赞成。只是,这样一来,就必须由你出面,需要应对的事情不少,你要有所准备。” “我明白。”周益安点了点头,“这必须按章程行事,要有理有据地堵住他们的嘴——我会做足功夫,请教长辈。” “那就好。”看着儿子一点点的改变,变得懂事、明理,周夫人倍觉欣慰。 · 梁湛那句有厚礼相送的话,薇珑记在了心里。 这所谓的礼物,一定是想往她心口捅刀子,要伤害她的亲人。至于好友柔嘉,倒是不用担心。 梁湛不会傻到去动皇帝的掌上明珠,而且柔嘉对他并无威胁。 她的亲人,是父亲和徐家。 薇珑写了两封书信,派琴书、安亭分别送到吴槐和徐步云手里。 防范是长期的事情,长辈心里都有数,她便郑重地提醒吴槐和徐步云,平日更为警惕一些。 梁湛想做什么而做不成,便是给他的最好回应。 之后,薇珑静下心来思忖,自己能不能先送一份厚礼给梁湛。 只要梁湛还人模人样地活着,设法给他使绊子就是长久要做的事。先前是刚到婆家,每日忙于适应、了解新的环境,别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便都放到了一旁。 今日,她心头的火气又燃烧起来,不做点儿什么,连自己都对不起。 这种事情,她不要唐修衡帮忙。自己做成才解气。 可是如何摆梁湛一道,真是需要从长计议。万一他是耍诈,引着自己出手,自己反遭算计,可就得不偿失了。 慢慢来,就算心里有底,也不能急着出手。有句话不是叫做好饭不怕晚么。再者,能给梁湛埋下隐患才是最好的效果,立竿见影的话,是利弊并存。 喝了一盏茶,薇珑平静下来,心绪转移到两个妯娌身上。 她们成亲的日子不短了,怎么还没怀胎? 两个都这样,不知道太夫人有没有暗自心急过。 薇珑也挺着急的。 她和唐修衡,在子嗣这件事情上,几乎是不能指望的。这样一来,别的房头多添几个孩子才好。 但在平日的言谈间,太夫人从不曾流露过急着抱孙子的心思,倒是让她心里安稳许多——这意味的是,她也可以像两个妯娌一样,一两年之内不会被催促着生儿育女。 可长辈的耐心是有限的。 就算太夫人能给她三五年的时间,但到最终,该面临的问题一个都少不了。 不要说婆家、娘家,就算是外人,见她迟迟没有喜讯传出,也少不得没完没了地打趣、询问。 到了那种时候,若是对太夫人实话实说,老人家不定多难过多失落;可若是一直隐瞒的话,老人家就会一再给她寻找良方调理身子吧? 这种事最适合提及的时候,是成婚之前——但在那时提及的话,不论婆婆还是父亲,都会怀疑她和唐修衡疯了——八字刚见一撇,就想到了那些事,不是怪胎是什么? 这件事,真是太让人头疼了。 唯一能完美化解的方式,就是她与唐修衡都改变心意,早早添个孩子。 但是,那可能么?只要有一个人态度勉强,将来就会有意无意的让孩子受委屈。 孩子该是受宠爱的,父母该是被孝敬的,缺一不可,不然人真就没必要生儿育女。 薇珑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心知今日不是什么好日子,想什么都不会,索性不要想。 她到书架上取出一册医书,凝神阅读。 既然症结是在于心疾,那就饱读医书,寻找医治的良方。 心疾没了,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这件事,指望不上唐修衡。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能看医书的时间太少——以前就不清闲,如今又多了一个需要他腾出时间陪伴的她,闲暇的光景更少。 第180节 当晚,她与二房、三房两对夫妻、唐修衍陪着太夫人用完饭,回到房里,阿魏前来传话: “侯爷今晚要与幕僚议事,兴许不能回房就寝。” 薇珑一笑,“知道了。” 上个月十七,她的小日子来了,那几日,两个人都是相拥而眠。过了那四五天,两个人白日里的事情不少,他到晚间还要留在外院,每次回来她都已经入睡。 慢慢的,两个人对床笫之欢的心思都淡了,说忘了那码事都不为过。 他是性情使然,对任何事都是一阵一阵的。放下之后,不知要多久才能再次热衷起来。 她的心思很简单,了解他的想法、态度,不会影响到情分就行。耳鬓厮磨时,愿意沉沦、享有;相安无事时,甚至独自入睡时,只觉平静、温馨。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享有太夫人给予的亲情、呵护。 这一晚,她入睡之前都在看医书。 翌日,唐修衡要上大早朝,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她正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朝堂之上。 他给她在枕畔留了一样礼物。 是一对儿祖母绿宝石镯子。 薇珑拿在手里看着,心里甜丝丝的。 她对这样的相处情形安之如怡,甚至是享受的,可是落在府里别的人眼里,就不是那样了。 正房是整个唐府内宅的焦点,唐修衡每日回不回房、夫妻两个相处的情形,都是内宅的人最关注的。 这天,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一起做绣活时,犯起了嘀咕。 二夫人道:“侯爷和大嫂真是奇得很。” 三夫人故意问道:“怎么说?” “明明是特别中意对方,但是……”二夫人停了手里的事,认真地斟酌着合适的措辞,“我是看不出哪怕一点儿想腻在一起的意思。” 三夫人颔首笑道:“这的确是。要说侯爷心里没有大嫂、大嫂心里没有侯爷,是不可能的,可人家就是性子清冷,新婚燕尔时都能三两日不见面——大嫂还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嗯,她是不急,娘那时候可是又急又气又是笑。” 三夫人逸出清脆的笑声,“可不就是么,估摸着是觉得大嫂没心没肺的吧?其实我也那么想过。后来才觉得,这两个人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打量着大嫂那个性情,怕是受不了整日跟人腻在一处——哪一次与侯爷一起出门,也都是有正经事要忙,不是要陪娘去庄子上散心,便是回娘家,要么就是一起去相看宅子。” 二夫人颔首表示赞同,“侯爷如今开始上早朝,忙碌公务,说不好就又跟以前一样了——好几日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也不是说不好,但总这样下去,娘怕是又要着急上火了——总这样,几时才能让她老人家抱上孙子啊。” 三夫人听了,抿嘴笑起来,“谁拿侯爷有法子?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还没喜讯啊?” “……”二夫人因为话题忽然转变,微微一愣,随后就笑起来,捏了捏三夫人的脸,“少揶揄我,你嫁进来的日子也不短了,跟我半斤八两,少拿这种事挤兑我。” “但你是我二嫂啊,你都不急,我更不急了。” 二夫人笑出声来,“我上头还有大嫂呢,也不着急。”略停了停,笑容显得愈发舒心,“以前啊,让我说实话,是没来由地觉得心神紧张,每一日都是。我这样,二爷其实也是这样,做梦都担心自己打理庶务出错。” 唐修衡在外时,唐修征提心吊胆,怕兄长出意外;唐修衡回京之后,唐修征更为提心吊胆,怕自己给兄长添乱。 人最容易受到至亲的人的情绪的影响。二夫人又不是迟钝的人,哪里察觉不到。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走过来,夫妻两个都是绷紧了心弦。一直放松不下来,二夫人怎么可能怀上孩子。 “我们又何尝不是。”说起这些,三夫人笑意微敛,“我每日里担心的,除了三爷惹得侯爷不悦,还有娘家,万一行差踏错,在外面惹得侯爷恼火,真不知道要如何自处。况且,好多传言,我有意无意的听了不少,有一阵觉得侯爷简直就是活阎王。还有,就是娘,现在跟侯爷才像是母子了,以前偶尔看到母子两个相对而坐的情形,心里总是酸酸的。都不容易,都没错。” “这的确是。”二夫人叹息一声,“二爷说起当年的事情,总是特别难过。” “都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三夫人笑着握了握二夫人的手,“我就等着你早些有喜,早些有个小人儿喊我婶婶。” “你这个没正形的。”二夫人再度笑开来,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三夫人的面颊。 此刻的薇珑,正在听安亭说梁湛和周素音的事情。 安亭说完之后,解释道:“是吴大总管命人来告诉奴婢的。他以前安排在周家的眼线还在,得知这些并非难事。” 薇珑点了点头,“先前周夫人与我提了提这件事,她自有应对的法子,我们什么都不需做。” 安亭笑着称是。 “你得空就回一趟王府,让吴槐五日后过来一趟,有一件事,我要当面跟他细说。” 安亭称是而去。 薇珑起身去了书房。 如此照常过了三日,薇珑没听到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人的坏消息,心里略略踏实下来。 徐步云与吴槐防范得当,并且日后也会将这情形持续下去,她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之后,周家的消息陆续传来: 梁湛与周二老爷相见两次之后,应该是私下里说定了亲事,因为在他们相见两次之后,周家传出了分家的消息。 薇珑对此当然不会意外,因为周夫人有言在先:撇清关系。 · 周二老爷、周二夫人、周素音坐在正房的厅堂,目光或是愤懑或是不满或是委屈地望着周夫人和周益安。 周夫人神色安然。 周益安气定神闲。 周二老爷没好气地道:“端王看中了素音,亲自找到我面前说起这件事,绝对不会有变数。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何不赞同此事?二房成为皇亲国戚,对你们还有坏处不成?!” 第181节 周益安不搭理他。二老爷终究是他的长辈,又有自己的母亲在场,实在不需要他说什么。 周夫人仪态优雅地啜了口茶,道:“我们不赞同的原因,你若是想得到,便不会有此刻的责难。况且,你这般疾言厉色,料想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们随意便是。别的事,跟益安商议就好。” 周二老爷瞪着她,“这样说来,你是打定主意分家各过了?!”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周夫人笑了笑,“长房不耽搁你们的前程,你该高兴才是。” “可你知不知道,分家会惹得别人妄加猜测?”周二老爷费解地望着她,“那是长脸的事儿?要不是为这个原因,早在你们长房是非不断的时候,我就提出分家了!” 周夫人轻笑出声,“你是怕面上无光。这的确是。但你有没有想过,周家现在还有什么脸面?何须顾忌别人的说辞?你们想要锦绣前程,成为皇亲国戚,我们不拦着。但若只是一个白日梦,来日你们也不要回头来找我们母子。扫地出门的人,绝没有回来的路。” “我们反倒成了被扫地出门的人?!”周二老爷冷笑连连,“一介女流,口气倒是不小!” “没法子。”周益安把话接了过去,“谁叫我们是长房呢?分家的事情,以前就算二叔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我们不同意,你们就别想搬出去。眼下就算你们寻死觅活,只要我们想分家,你们就别想多在府里住一日。” “这件事你问过你父亲没有?”周二老爷语带嘲讽,“他只是病重,并非不能理事。” “这就是他的意思。”周益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您放心,他比我更急着分家。” “……”周二老爷霍然起身,“那好!明日就找几个中间人,从速分家!谁又稀罕被你们压在头上的日子!”说着,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周二夫人不阴不阳地笑着,问周夫人:“大嫂,我比不得你有见识,所以特别不明白你们要分家是因何而起。二房成为皇亲国戚之后,对你们还能有什么坏处不成?是,程阁老是国公爷的亲家,你们日后可以高枕无忧,但若成为皇室宗亲,你们不也能得到莫大的好处么?难不成还担心我们日后会跟你们作威作福?” 周夫人笑道:“单就你说的这些而言,单就二房的做派来说,我是该有这种担心。” “……”自己说出去的话,反倒让自己片刻语凝,周二夫人有些恼火,“但你想没想过,因为今时今日的事,日后我们兴许会与你们反目?你可别错大了算盘,他程阁老是权臣,可总压不过皇室子嗣!” 周夫人失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是,长房以后压不住二房,我等着你跟我作威作福就是。” 周二夫人起身,扬着脸缓步离去。 周素音也要随母亲回房,周夫人却唤住了她,“素音,你等等,我有几句话跟你说。”又吩咐周益安,“外院的管事在等你,你去忙吧。” 周益安称是,行礼告退。 周素音站在周夫人近前,问道:“大伯母有什么吩咐?” “只是要说几句你兴许不爱听的话。”看着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周夫人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便对她有了几分怜惜,不管有用没用,都想提醒她几句,“所谓的你被端王爷看中,具体是个怎样的情形,我大致有数。如果我对你说,你所托非人,你相信么?” 周素音没说话,垂眸看着脚尖。沉默有时候意味的是默认,有时候意味的则是打心底不认同。 “长房、二房分家之后,端王兴许就会放弃你。”周夫人知道这言语对周素音来说很残酷也很荒谬,但她有必要把这些摆出来,“他若真的对你钟情,最先该做的,是不论如何都亲自上门提亲,要你的长辈允诺此事,他再允诺明年请皇上赐婚。可他没有这么做,甚至没有光明正大的登周府的门。在你看来,这些是合情理的么?” 周素音小声嘀咕道:“不是大伯母闭门谢客在先的么?” “我并不奢望你此刻就能听到心里去。”周夫人遗憾地笑了笑,“这就算是提个醒吧。日后,别成为长辈谋取荣华的阶梯才好。此外,端王要娶的,不是你周素音,也不是周家女,他看中的是程阁老亲家门里的闺秀。” 周素音别了脸,面上明显流露出不满。她心里岂止不满,简直已经是满腔怒火。这女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对着她净说那些丧气话,委实的找人厌恶! “罢了,你回房吧。”周夫人端茶,“我们缘尽于此。” 真的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自己说了半晌,她一个字都不肯在意,不肯反过头来斟酌。 又是一个周清音。 之后几日,周益安和周二老爷各自请了中间人,麻利地分家各过。 周家二房搬出周府,就此自立门户,日后诸事与国公府无关,国公府对他们自然也是如此。 这件事收场之后,周二老爷、二夫人和周素音每日都在等待梁湛亲自到家中,再次提及婚事表明心意。 然而事与愿违,梁湛迟迟没有现身。 周二老爷实在等不起了,递帖子到端王府。 端王府的人只说自家王爷没空见客。 周素音得知这些之后,想到了周夫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端王要娶的,不是你周素音,也不是周家女,他看中的是程阁老亲家门里的闺秀。” 她要到这时候,才觉得这些话很可能是事实。 如果真的是那样……家人会怎样看待她?国公府又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视她为跳梁小丑? 她劝说自己,只是多思多虑,他一定是事务缠身才没空料理终身大事。毕竟,德妃娘娘过世没多久。 可是……德妃过世没多久,他先前怎么就有时间和闲情与她相见? 意识到这一点,她几乎已经确定,周夫人每一句话都会成真。 她伏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 周家的风波过后,薇珑给梁湛的回礼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动手,让梁湛在皇帝心里又添一丝怀疑。 第62章 更新(单更) 62 常久河是梁湛的谋士,头脑、见识都够用, 只是过于圆滑、世故。 圆滑世故得过了头的人, 有一些会过于识时务,这样一来, 偶尔就想做墙头草。常久河正是这种人—— 今年初, 梁湛闭门思过;夏日,被打发到山西修河道;秋季,德妃自尽。这三件事相加, 让常久河觉得梁湛前程一片晦暗, 起了另找靠山的心思, 也那么做了。 第182节 薇珑对他的印象深刻,经常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在利用的同时把他除掉, 让吴槐平日命人留心些,制造机会让他与平南王府有交集, 设圈套让他留下证据。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常久河实在该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 用在梁湛身上,再恰当不过, 长期围着他转的人, 阴、狠、毒、卑鄙, 总会占一样。常久河并不是例外—— 二十来岁的时候,他奉父母之命迎娶发妻。发妻为人敦厚,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他一直嫌弃,因为妻子目不识丁,没给他生下传承香火的儿子。 三年前,他成为梁湛的谋士,长期住在端王府,与歌妓、舞妓打情骂俏,不回家,更不肯给母女两个维持生计的银钱。 后来,他迷恋上了一名歌妓,求梁湛把人赏了他。 这种事,梁湛从不会反对,当即应允。 就这样,两年前,常久河一顶轿子把歌妓迎到家中。之后的情形,便是典型的宠妾灭妻,到最终逼得发妻与他和离,带着八岁的女儿净身出户——他嫌弃发妻,连带的嫌弃女儿。 之后,他将歌妓抬为正室。 那母女两个手里没几个钱,靠着他的发妻给人洗衣浆裳、缝缝补补度日,一度险些沿街乞讨。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母女两个只好去找他,求他给接济点儿度日的银子。 只是,见到他实在是不容易,每次都是歌妓出面应承她们。歌妓高兴了,便赏几个银钱,不高兴了,便命婆子把她们打出去。 一次婆子下手重了,常久河的女儿回家之后病倒了,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他的发妻哀痛欲绝,上吊了结了苦命的一生。 前世的常久河,在梁湛登基之后,得到了吏部郎中的官职,也算是得到了梁湛的重用。 但是这人招人厌恶,就算是一起为梁湛效力的谋士,也容不得他。见他小人得志,便有人将他的陈年旧账翻了出来。 当时常久河罪名不少,而最让薇珑心惊的,便是他对待妻女的绝情、无耻。 梁湛身份不同于往日,应对事情的立场、态度就不同,最终下旨赐死。 到了今生,让常久河早些见阎王比较好。 十月中旬的一个夜里,常久河回家的路上,吴槐出面拦下他的马车。 常久河认得吴槐,当下不疑有他,随吴槐去了一所宅院说话。 常久河如今觉得,梁湛已经不能指望,其余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更是不需惦记。 要是转投到别的皇子门下,梁湛知晓之后,他只有死路一条。况且,那三个皇子的资质,在他眼里,是比不了更斗不过梁湛的。 而平南王府现在如日中天,父女两个都很得皇帝的赏识,黎郡主更是已经成为唐夫人。 今年平南王负责修缮宫殿的事情,皇帝非常满意,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还会让平南王去办。平南王虽然是两袖清风的名声在外,不需要在官场上帮他谋划什么,但若想将如今的安稳维持下去,也不是那么简单。 更何况,梁湛一直想扳倒平南王,因何而起,常久河亦清楚。 如果平南王能让他在暗中传递消息,或是干脆收留他为王府门客,那他日后就能设法斡旋,给自己在工部谋取一个官职。 而在最初,他有这种心思,并没敢去做,担心平南王府转头就告知梁湛,他死得只能更快。 最出选择的人,是程阁老、宁阁老这样的重臣,结果却是白费了力气,两位阁老见都不肯见他。 是在那期间,在他常去的酒楼,无意中遇见了也去那里用饭的一名平南王府的管事。 他当时就动了心,不着痕迹地接近、探口风,又打点了一番,看能不能与平南王府大总管搭上话。 便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与吴槐攀上了交情。给梁湛的交代,则是设法寻找平南王府的破绽,为此才接近平南王府的人。 吴槐并不需要他打点,只是要他表明诚心。 他知道所谓的诚心是什么,对此只有一个要求:当面见一见平南王。 后来,他如愿见了平南王一面。从始至终,都没想到那是踏上绝路的开端。 这一晚,吴槐把常久河传递给平南王府的亲笔写下的书信、字条拿出来——只是内容相同、誊录下来的,问道:“常先生,若是我将这些交给端王,他会如何处置你?” 近期,唐修衡手里有付兴桂,平南王府手里有常久河——这正是梁湛要谋害平南王却不能如愿的原因。 常久河一听,就明白了自己是落入了圈套,并且无从挣脱。 吴槐又笑呵呵地问他:“不知你有没有夜半醒来的时候。不知你在那种时候,想没想过你的发妻,又想没想过你的亲生女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常久河大为惊诧。端王就算是再赏识他,也没给过他一官半职——在京城里,他只是无名小卒,一个端王府的门客。没有一定的原因,谁会去查一个不相干的无名小卒的底细?他那些事,只有他家里和端王府的人知晓。 吴槐笑意微敛,“怎样得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如何为他们母女偿命,想死在谁手里。”略停了停,面上已是丝毫笑意也无,“把耳朵竖起来,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 “吩咐你做事之前,要明白一点:我今晚在状元楼用饭,掌柜的、伙计都可以为我作证。”是委婉地提醒常久河,如果来日想实话实说,落到别人眼里,只能是他污蔑平南王府的人,“事情一旦出了岔子,便会有人把你近日通风报信的证据交给你家王爷。由他处置你,我相信你一定死无全尸。” 听到末尾,常久河身形轻轻地颤抖一下,片刻后,面如死灰。 · 翌日一大早,皇帝上朝的时候,常久河到了宫门外,长跪不起:请求面圣。 知情的内侍、宫女,只觉得不可理喻,有些好笑地禀明了刘允。 刘允听了,笑了笑,“问问他什么来路,看看是哪家的奴才敢这样异想天开。” 内侍便飞跑着前去询问,得到答案之后,回去如实复述给刘允听。 刘允思忖片刻,吩咐道:“把人带过来,我亲自询问几句。” 德妃死之前的一些事,皇帝想知道,唤他去查,他却无从着手。为此,皇帝有几日看到他都没个好脸色。那个人是端王府的人,没有像样的理由,绝没有请求面圣的胆子。 第183节 不管怎样,让皇帝见一见他,应该不是坏事。 就这样,当日午后,常久河见到了皇帝。 他坚持不肯让第三个人在场,声称有关乎德妃、端王的要事禀明,说完这些,请刘允把一封书信呈给皇帝。 皇帝看完书信之后,面色奇差,随即就命刘允带着宫人退下,要单独询问常久河。 刘允再好奇再心急,也是束手无策。大白天的,他没偷听的机会。 着急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扬声唤他进去,指一指常久河,语气透着怒意和疲惫,“把他带下去,即刻交给陆开林,让他把人处置了。” 刘允恭声称是,暗自胆战心惊。 同一时间,周素音耐不住彻骨的失望,到端王府求见梁湛。 女子找上门来,梁湛如何都要见——怕她日后乱说话,总得给她个交代。 在路上,周素音还在希冀另一个可能:兴许她以前和父亲查到的结果不对,对她许诺的那个男子并不是端王。 这样的话,她心里也能稍微好过一点儿。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那个温文尔雅、笑容和煦的年轻男子,正是端王,正是与她私下相见的男子。 周素音望着他,登时落了泪。 梁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摆手命下人退下,随后起身请她落座。 周素音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来,只是要问你一句,你说过的话,只是哄骗我么?” 唱戏就要唱全套,缺一折都不行。梁湛敛目叹息,“自然不是哄骗于你,只是,如今我有着种种不得已,还请你体谅一二。” 周素音追问:“有什么不得已?”怎样的不得已,能让他连命人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的事情,与你哪里说的清楚。”梁湛宽慰道,“你放心,就算我不能娶你,也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周素音心头陡然生恨。食言也罢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把她当成了一个物件儿,想赏谁就赏谁么? “王爷,”她清了清喉咙,问道,“有些话,您就跟我直说吧。您要娶的是周国公府里的闺秀,并不是与国公府分家之后的周家闺秀,是么?” “我说是或不是,”梁湛睨着她,“你能将我怎样?” 第63章 更新(单更) 63 “王爷说笑了,”周素音笑容苦涩, “我能将您怎样?不过是想要个死心的说法。” “我还是那句话, ”梁湛面色有所缓和,“眼下诸多不得已, 不便与你细说。过段日子, 我再登门去见你父亲。” 周素音凄然一笑,屈膝行礼,“不耽搁王爷了。” 她刚走, 付兴桂匆匆进门, 神色有着少见的慌张, “王爷,常久河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属下觉得他近来对诸事都不尽心,不免担忧, 便命人查找。结果……他一早遮人耳目去了宫里,午间面圣,不知是为何事。”停了停, 故意问道,“是您吩咐他去的么?” 梁湛面色一变, 缓缓摇头, “没有。此刻他在何处?” “不知下落。进宫之后, 就没见他出来。” 梁湛的眉头紧蹙。 早朝之上,他向皇帝禀明在山西期间留意到的一些弊端。如今在宫里,他已没有眼线, 偶尔来往的,只是几个见到银钱才肯说一些小事的太监。 他的处境,已不适合再关心宫里的事,更不认为府里的人敢越过自己去宫里。 今日却出了这样一宗意外。 常久河面见皇帝……这是怎么想都没好处的事。 梁湛犹如冷水浇头,实在坐不住了,在室内来来回回踱步。 最近诸事不顺,算是一件事都没办成,他已经怀疑府里出了奸细。 现在他明白了,奸细应该就是常久河。而在之前,他怀疑的是付兴桂。 安排给付兴桂的事情,都是他先与谋士商议再吩咐下去,双方不会互通消息。 此刻仔细想想,安排给付兴桂的事情,常久河都知情。 那厮真是会做人,一面在他面前积极地出谋划策,一面去给沈笑山或黎兆先传递消息,这样做,是不是起了投奔唐修衡的心思?或者,已经成了唐修衡手里比较特殊的一种死士? “夜间去他家里搜查。”梁湛停下脚步,吩咐付兴桂,“看看他家眷还在不在,把所有的书籍信件带回来。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察觉。明面上,端王府不知道常久河的去向。明日起,开始寻找此人。” “是!” 梁湛回身落座的时候,仍是满腹焦虑。 如果皇帝找他或别人兴师问罪,那还好。 如果皇帝一直不声不响,那才是天大的隐患。 问题的关键是,他还不能主动向皇帝询问:常久河是遮人耳目去的宫里,并且是有进无出,就算皇帝承认有此事,他接下来又能说什么?问常久河有没有告他的黑状? 又或者——梁湛忽然有了新的猜疑,是不是皇帝召见常久河呢? 如果是那样,日后他还能相信府里的任何一个人么? 第184节 梁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烦躁、惶惑。 · 吴槐站在薇珑近前,回禀了常久河一事的原委,末了问道:“那个歌妓,您想怎么发落?” 薇珑一笑,“那是端王的事情。” 常久河的发妻、女儿,是被他和歌妓害死的。 梁湛发现常久河失去踪迹之后,会将那名歌妓灭口。 如果说那对可怜的母女命该如此,那么,如今轮到常久河与歌妓命该如此了。 吴槐颔首,随后有些哭笑不得,“昨日,常久河再三为那歌妓求情,让我给她一条生路。我当着他的面,自然是口不对心地答应了。真是不明白这种人。但在他心里,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常久河不认为自己该给母女两个偿命,便是闹到公堂之上,他也是罪不至死。这是律法和一个人有无良知的问题。 不明白这一点,薇珑也不会要吴槐设圈套,用别的把柄逼着常久河自愿走上死路。 “这是自然。”薇珑一笑,“不管怎么样,结果相同就好。”她问起黎兆先,“近日爹爹过得可好?明日我要回去一趟。又重新绘了一副棠梨苑的堪舆图,带回去让他看看。” “……”吴槐犹豫片刻,“明日可不行,您换个日子吧?” “怎么了?”薇珑凝视着他,“我又不是没正经事。” 吴槐赔着笑,道:“王爷明日有事,要见几个友人。” “哦。”薇珑扬了扬眉,道,“那我也要回去一趟,把图放下,带一些书回来。” “……” “还不说实话?爹爹到底怎么了?”薇珑语气沉凝,“最近我让你防范着端王府,是不是……” “不是不是,真不是。”吴槐连忙解释,“前两日,王爷两位故友到了家中,在梅园彻夜饮酒说笑,多喝了几杯……染了寒气,这两日有些不舒坦。您就别回去了,回去之后,王爷也一定不会见您,怕过了病气给您。”顿了顿,又追了一句,“过三两日就好了。” 薇珑蹙了蹙眉,“请太医了没有?” “请了。”吴槐道,“请的是王太医,照方子抓了几服药。” 薇珑道:“那我两日后回去。” “好!”吴槐笑着称是,又叮嘱她,“记得提前知会太夫人。” 薇珑颔首一笑,“我知道。”随后开了个书单,吩咐安亭,“你随吴大总管回王府一趟,把这些书给我取回来,替我去给王爷请个安。” 安亭称是。 吴槐无奈地嘀咕:“您这分明是不信任小的……” 薇珑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听说了,不能即刻回去侍疾也罢了,派人回去替自己请个安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么?” 吴槐被她郑重其事扯谎的样子惹得笑起来,“知道您最关心王爷。得嘞,小的这就告辞,让安亭早一些去给王爷请安。两日后,我派人来接您。多些人手总不是坏事。” “好。”薇珑亲自送他到了书房门外。 当晚,陆开林来到唐府外院,跟唐修衡说了常久河的事,问道:“又是你的手笔吧?怎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呢?” “常久河?”唐修衡想了想,缓缓摇头,“此事与我无关。” 陆开林不免有些惊讶,“那会是谁呢?” 会是谁呢?是他的夫人。 唐修衡对常久河的印象,仅限于彻查与梁湛相关的人的时候,看过那个人的卷宗。而薇珑不同,梁湛登基之后,薇珑就在京城,知晓他身边一些人的底细。 前几日,薇珑在静慧园见过梁湛的事情,他听说了,特地问她梁湛说了什么,生气没有,她说只是揶揄了梁湛几句,没生气。 陆开林笑道:“不论是谁的手笔,这件事都出得很好。付兴桂又不傻,这次一定会把他办事不力的原因安到常久河身上。而且按常理来讲,他不需做什么,端王就会怀疑到这一点。那你就不需再费心给付兴桂安排将功补过的原因了。” 唐修衡语气淡淡的,“说的也是。” 陆开林审视着他,“我瞧着你可是一点儿高兴的样子都没有。怎么,这件事打破你的计划了?” “那倒没有。”唐修衡牵了牵唇,“常久河见皇上是为何事,你可知道?” “并不知道。”陆开林解释道,“皇上不说,他也明显是只求一死的样子,况且皇上让我尽快把人处置掉,我总不能把人扣在手里刑讯逼供。不过,”他语声微顿,眼中有了笑意,“皇上让我试着查一查,德妃自尽前几日,端王府里的人的动向。这我得找付兴桂一趟,让他适度地告诉我一些蛛丝马迹——毕竟,当日进宫的人是他,他知道具体的时辰,我把那些告诉皇上就行。” 唐修衡又问,“皇上似乎没有召见梁湛的意思?” “没有。”陆开林道,“生完气,照常批阅折子,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又是一个引子,”唐修衡由衷地笑了,“从此之后,梁湛恐怕要处处受阻。” “对。”陆开林笑道,“日后就要看顺王程府的深浅了,这种情形下,要是都不能把梁湛除掉,也真就是个废物。” 唐修衡笑开来。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陆开林回府,唐修衡回到正房。 薇珑还在书房看医书。 医书对她而言,特别枯燥无趣,不得不看罢了,是以,要一面阅读,一面提笔记录下自己用得到的内容。 唐修衡寻了过去,拍拍她的额头,“快回房歇息。” “嗯。”薇珑这样应着,手里的笔却没停。 唐修衡倚着桌案,问起常久河的事情。 第185节 薇珑便如实跟他说了,“思来想去,觉得不告诉你行事的话,更有益处。对付兴桂也有好处,他一点儿准备也无,反应倒更真实可信。” 唐修衡则道:“下不为例。” “下次要看是什么事。”薇珑笑着催促他回房,“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就写完了。” 唐修衡嗯了一声,回到房里沐浴、歇下。 第二日,他临出门的时候,吩咐阿魏:“近几日,不要让太夫人和三位夫人出门走动,太夫人起身之后,你去说一声。” 阿魏称是,照他的吩咐行事。 主仆两个和太夫人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薇珑却没办法习惯—— 这一日,她与太夫人说起了要回王府的事情,太夫人略显迟疑,把唐修衡的安排说了,又道:“你跟修衡说说吧。” 薇珑笑着称是。 但是接下来的两日,唐修衡都留在外院,没回正房。 是以,薇珑要回王府的时候,被阿魏拦下了。 第64章 更新(单更) 64 随行的安亭微微蹙眉,走到阿魏身边, 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阿魏赔笑道:“侯爷有令, 近几日太夫人与三位夫人不要出门走动。” 安亭心里不以为意,面上则点头一笑, 转身禀明薇珑。 薇珑抬手撩开车帘, 对阿魏解释道:“我要回王府,而且,王府不是派侍卫来接我了么?”随后看向安亭, 以眼神询问。 安亭笑答:“王府侍卫一刻钟之前就来了, 一个来府里传话, 其余的人等在不远处。” 薇珑笑了笑,便要放下帘子。 阿魏却道:“夫人, 不论怎样,您今日都不能出门。侯爷在府里的任何一个吩咐, 都如军令,令出必行。”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她被禁足了?薇珑微微扬眉, “我若执意出门呢?” “小的请夫人三思。”阿魏强调道,“侯爷的吩咐, 小的没胆子阳奉阴违。” 薇珑不动声色, 又问:“我若执意出门呢?”他想做什么?让她原路折回去?让接她的侍卫平白跑一趟?这个人是不是榆木脑袋?她心里动了气。 “……”阿魏有些惊讶, 心说不都说夫人最是随和么?今日怎么就这么不好说话?“侯爷必是为着夫人的安危,才有此吩咐。夫人若是执意出门,小的自然不敢阻拦。”他语气有些硬邦邦的了, “只是,若是害得侯爷食言,小的只有以死谢罪。” 薇珑唇角慢慢地上扬,眸光却慢慢地转冷,“你的死活,关我何事?” “……”阿魏哽了哽,“侯爷之所以这般吩咐,定是担心太夫人与三位夫人出门有闪失。请夫人三思。” “我要出门。”薇珑静静地凝视着他,“你,想死就去死,此刻,给我让路。” 阿魏白皙的面容有些发红了,“那么……小的这就安排人手,随郡主出门。” “不必。”薇珑放下帘子,隔着帘子对阿魏道,“你要是不急着去见阎王,见到侯爷的时候,帮我传话给他:我要安排十名侍卫到唐府,平日打杂做小厮都行,我出门的时候,让他们跟车。” 阿魏见她是真的恼了自己,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丝毫不敢怠慢,从速告知管家,安排二十名侯府护卫跟车。 管家安排下去之后,问起原委。 阿魏挠着额头把经过说了。 管家哈哈地笑起来,“该!你这小兔崽子,终于碰到硬茬了。打量谁都跟二夫人、三夫人似的?” 管家说到了点子上,二夫人、三夫人变相地把阿魏惯坏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形,只要他把侯爷搬出来,妯娌两个立刻正色说好,还会给他道歉,说平白给他添了麻烦,委婉地求他不要在侯爷面前提及。 阿魏心里承认,嘴上却不认账,“……夫人在闺中的时候,不是都说她处世随和么?” “少扯这些。”管家继续奚落他,“郡主为人挑剔、吹毛求疵,性情一定是极难相与——这些都是哪个小混蛋说的?敢说不是你?” “行了行了,就别挖苦我了。”阿魏现在想想自己之前那个死板的态度,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刮子,“这真是没想到的事儿,就应该灵活一些,立马派护卫随行。唉……”他那时因为夫人没有他以为的反应,居然好死不死地委婉地搬出侯爷来吓人,“眼下这可怎么办?郡主要是把这笔账算在侯爷头上,我死八回都不够吧?” “嗯,你这么说,我真不知道如何反驳。”管家幸灾乐祸地笑了半晌才道,“放心吧,闹不到明面上。”出身高贵的女子,不屑于在夫君面前告状,“但是,你得主动跟侯爷请罪。” · 薇珑一路上都有些气不顺。 真是想不通,阿魏在这个年纪,脑子怎么都不会转弯的? 把唐修衡搬出来,她就会害怕,就会原路折回内宅? 做梦! 自己手里没人,当然是言听计从,问题是她手里有人,前世最后几年那样的情形,他们都能保证她的安全,何况是现在?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唐修衡的错。 他把她当谁了? 到了平南王府,她才敛起心头的不快,下了马车,径自到莳玉居去请安。 黎兆先正在小书房里绘图。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发热、咳嗽。 但他也知道,越是这种小病症越是马虎不得,及时遵医嘱服药,能好的快一些。若是本着忍一忍就能过去的心思,运气好了能如愿,运气不好这病兴许就会加重,不知拖拉多久才能痊愈。 第186节 见薇珑走进门来,他不自觉地笑了,却有意道:“谁准你回来了?” “我自己啊。”薇珑笑答,这可是实情。她给父亲屈膝行礼,随后就忙不迭地问道:“您没事了吧?” “没事了。”黎兆先笑道,“你和吴槐小题大做罢了。怎么还特地回来一趟?跟太夫人和意航是怎么说的?” “只说把堪舆图送回来,拿几本书。”薇珑转手从安亭手里接过堪舆图,口中继续道,“您放心吧,我提都没提您不舒坦的事儿。” “不提就对了。”黎兆先指一指近前的座椅,让女儿坐下说话,“往后别总打听家里的情形,我能有什么事?” 薇珑笑了笑。 吴槐笑呵呵地走进门来,给薇珑行礼之后,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跟父女两个说起外面的一些事情。 薇珑顺势询问梁湛这两日的情形。 吴槐道:“看起来一切如常。常久河进宫面圣当日,就有人去了常久河家中,处置了几个人。夜间,付兴桂又派人去了常久河家中,那几个人把诸多书籍信件全部带回了王府。第二日一早,便开始在明面上寻找常久河。” 薇珑满意地笑了。 梁湛这次可是做了自相矛盾的事:如果打定主意装作不知道常久河进宫面圣的事,就不该有任何举动,尤其不该派人暗中去常久河家中。 要知道,皇帝面上的不动声色,意味的其实是心里已经大动肝火,命陆开林处置掉常久河之后,一定会让陆开林暗中查寻端王府里的人以前、现在有何异动,便是没有吩咐得这么具体,陆开林也会最为细致地去做。 锦衣卫真的盯上谁,大白天和三更半夜行事都是一样的,避不开他们的视线。 梁湛这时候,什么都不做都是错,有任何举动的话,便是错上加错。 黎兆先与吴槐自然也是很轻易地想到了这些,前者思忖片刻后,叮嘱薇珑:“我其实打心底不想你介入这种事,偏生你鬼主意多,法子又总奏效。”说着,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日后不论是怎样的打算,都要像这次一样,传话给吴槐,我们按你的意思去行事。千万不可亲自出面,要记住这一点。” “嗯。”薇珑点头,“我知道轻重。至于能想到法子,也是因为身在唐家,平时能得到各方面的消息。”她只能用这个理由让父亲心安,顿了顿,便岔开了话题,“今日我可不要来去匆匆的,要下午才走,午间还要做饭给您吃——最近新学了几道菜,恰好有两道口味清淡,您尝尝?” 黎兆先失笑,“我已经好了,怎么还把我当病人?” “那就多做几道。”薇珑喜滋滋地站起来,拟了个菜单子,让安亭拿到厨房,先给她准备好食材。 黎兆先又何尝不想多与女儿说说话,又想着她已经出嫁那么久,一定已经跟太夫人、唐修衡事先打好了招呼,便凡事都由着她。 · 午间,阿魏去找唐修衡领罪,期期艾艾地把一早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是小的脑筋生了锈,办事过于死板。请侯爷发落。” 唐修衡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阿魏的心一点点悬了起来,便要下跪。 “罢了。”唐修衡摆一摆手,“这件事我自会处理。你回去吧。” 阿魏却不能当即退下,问道:“那么,夫人说的十名侍卫的事情……” “……”唐修衡想了一会儿,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都跟你说了,我自会处理,你等候吩咐便是。” 阿魏这才放松下来,称是而去。 唐修衡的脑筋却一根一根搅到了一起,搅得他头疼不已。 这件事,固然是阿魏死脑筋,可那小东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是,他考虑不周,但他不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么?要是没事的话,谁会限制自己母亲、妻子和两个弟妹的行动? 这是又闹脾气了? 他又怎么惹着她了? 他用指节一下一下用力地按着眉心。 过日子,有时候真是麻烦。 下午,他尽快处理了手边的事情,去了平南王府。 · 午间,薇珑陪着父亲欢欢喜喜地用完饭,又服侍着父亲服药。 黎兆先很讨厌服药,因为服药之后便生倦意,但什么事都得有始有终,一口气把药喝完,叮嘱薇珑等会儿就回唐府,自己转去歇息。 薇珑没听他的话,去了梧桐书斋。 唐修衡过来的时候,吴槐很是惊喜,照实说了黎兆先在午睡。 唐修衡自然不会打扰长辈,便问了薇珑身在何处,寻了过去。 薇珑正在书架前找书,听得熟悉的很轻微的脚步声,转头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唐修衡莫名地就没了火气,唇角上扬。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毛病:他就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薇珑把手里的书放回去,仔细整理。 “早间的事,我听说了。”唐修衡到了她身边,“事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见不到人,说什么?”薇珑和声道,“并没有凡事都让人传话的习惯。打量谁都像你么?”把内宅的人禁足了,也只是让下人传句话——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人。 “嗯,这一点算是我错了。”在她的地盘,他不会自讨没趣地跟她拧着来,“可我不也是好意么?” “怎样的好意?”薇珑转头瞧着他,“因何而起?是我还是你,又无意之间开罪人了?” 第65章 更新(单更) 65 第187节 唐修衡摆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丫鬟,语气平平地反问道:“常久河的事情, 你认为梁湛会把账算到谁头上?”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薇珑道, “如果不能确保自己无恙,我不会那样安排。” “明白了。”唐修衡不想纠缠这个话题, “我应该让内宅的人留心, 但不应该像以前一样行事。回府之后,我也得跟娘赔个礼。日后再有这种事,我会亲自告诉娘, 你们出门的时候让护卫随行, 多加留神。” “嗯。”薇珑笑了笑。 “你安排十名侍卫进唐府的事——” “怎么都行。”薇珑笑道, “你觉得不妥当的话,就算了。” “那就算了。”唐修衡当然不能答应, 顺势把这件事揭过,随后道, “至于阿魏——” “阿魏怎么了?”薇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他中午去找我认罪。我不想为这件事发落他。内宅外院有别,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本来就不用发落他。发落掉他,你还要换个小厮, 怪麻烦的。”薇珑整理好书架,转去洗手, “是你跟我的事情, 与下人无关。” 说来说去, 是她知道彼此都嫌麻烦。唐修衡笑了。 薇珑继续道:“日后我的丫鬟这般对你的时候,你也不准越过我,发落她们。” 唐修衡轻笑出声, “这是自然。”停了停,又道,“到底是为何事,一定要今日回来?” “爹爹有些不舒坦,伤风了。我估摸着今日没什么大碍了,便回来看看。” 唐修衡笑意微敛,“怎么不早跟我说?” 薇珑转到书桌前落座,“不算什么事。你不跟我及时说的事情,不也不少么?” “……说你什么好?”唐修衡思忖片刻,“往后你我立个规矩:不论我回不回内宅,不管是怎样的大事小情,只要事关你我家里家外的事,都要命下人及时传话。” 薇珑犹豫片刻,“好。” 唐修衡见她态度不是十分爽快,问道:“有异议?” “有。”薇珑翻阅着自己先前挑选出来的几本书,“你能不能……把每个月的时间安排一下?例如,每个月二十天留在外院,十天回房歇息。这样大家都轻松一些,尤其下人。” 他不回去的话,晚间只要她歇下,正房就只需要在外面值夜的婆子、在西次间值夜的大丫鬟;他回去的话,晚间小厨房的厨娘、负责烧水的人就都不能睡。 下人对自己忠心耿耿,自己也该让她们能清闲时就清闲一些。都是人,只是出身不同,该相互体谅。 唐修衡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不行?”薇珑问道。 “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要我每日都回房?” 薇珑失笑,“你能做到么?我可不敢那么想。” “晚间再说,好么?”唐修衡看看天色,“估摸着岳父该醒了,我去给他请个安,说说话。” 薇珑颔首。 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转身出门。 薇珑继续翻阅手里的书,过了片刻,合起来,拿在手里,摔在桌案上。 她与他,其实正像舅舅、徐步云所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能过日子的人。 最起码,此刻她很厌烦。 她的失望,其实很容易就会生出。 嫁进这个家,她自认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与婆婆、妯娌相互亲近且相互尊重彼此的生活习惯。 成亲之后,她相信他也竭尽全力去做了分内事:与岳父、徐家尽量亲近。 新婚宛若一个新的开端,新鲜感和诺言让他们会在一段时间内兴致致勃勃、心甘情愿地付出。 但是,不能奢望这情形能够长久维持下去。 都已过惯了特立独行或独断专行的日子,在一些事情上会有意无意地让对方不悦: 例如常久河的事,她知道,他其实并不赞同她没告知就已将事情做成。 例如今日的事,她感觉得到,他其实很有些火气,只是碍于克制已成习惯,他没有发作。就像她,她也不满于他还维持着成婚之前的习惯。 归根结底,还是相处的情形不对。 成婚与否,决定了很多问题:成亲之前,因为相互牵挂,又因为难得相见,所以每次聚在一起都是其乐融融;成婚之后,因为各有各的事情,又因为对夫妻相处情形已经有了固有的认知,便会因为一些事生出不曾言明的矛盾。 他或许认为夫为妻纲,凡事都会默认她会同意;她认为他该呵护、尊重自己,不会让她与寻常出嫁的女子一样。 而事实是,对方在大事上才会无条件地尊重对方,小事上则会忽略。 其实人生能有几件大事?寻常面对的,正是那些微末小事。 从黎郡主变成唐夫人之后,薇珑自认对他再不能像成婚之前一样。 以前不会有计较,再续前缘是他的选择、坚持,她亦认可,而且对结为连理始终没有完全的信心,便倾尽全力去对他好,就算不能得到,起码曾尽力善待彼此。 现在……不行了,她做不到了。 现在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她意识到,兴许余生都会如此,迁就他的话,那意味的就是自己一辈子的口不对心。而且她真的坚持不了多久,忍耐越久,矛盾就会以更为严重的情形爆发。 第188节 她有的病症,他都有。他最受困扰的那些病症,是她无从体会的。 看了那么多医书,也没找到明确提及这些心疾的方子。 这让她心灰意冷:长此以往,他们就真的要各过各的日子了吧? 她大多数时候其实特别依赖他,希望每一个夜晚有他陪在身边,温言软语地说说家里家外的事; 她有些时候会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他,从本心希望他不要回房,让她专心忙碌自己着手的事情,若他回来,便是短暂时间内的小小负担。 最重要的是,每隔一两日再见到他的时候,她会有很多话想说,同时却又觉得没必要说。有人说,有情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她这儿,这句话也能套用: 唐侯爷与她唐夫人一日不见,就会让她觉得彼此生出了无形的距离,需要她不着痕迹地做一些事、说一些话去消除那距离。但她懒得做。 唐修衡则会因为她这种情形也懒得去做任何事。 长此以往,彼此也只是念着前世今生的情分,矛盾、疏离却会越来越重。 有得救么? 最重要的是,他有想要改变、挽救的心思么? 这些真是一想就已不快至极的事情。 薇珑啜了一口茶,深深吸进一口气,把茶盏重重地放回到桌案上。 · 将近申时,薇珑回到唐府,先去了兰苑,跟太夫人回话。 太夫人知道外院一早发生的事,为此特地问了管家,管家只说王府派人来接夫人,或许是有什么事,她也就没往心里去,也跟二夫人、三夫人提了提,避免妯娌两个多思多虑。 她见薇珑面色有些疲惫,和声道:“快些回房吧,去歇歇。” 薇珑称是,回到正房。 心里累得慌,以至于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儿睡一觉。 她径自到寝室宽衣,吩咐安亭点上助眠的香料,歇下之后又道:“晚间我不去给太夫人请安了,就说正睡着,你们叫不醒。” 安亭称是,给她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房门。 薇珑很快就睡着了。 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心烦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便会嗜睡。只是以前没有纵容自己的机会。现在,她可以了。愿不愿意称病的事情而已。 · 子时,唐修衡回往正房。 阿魏追上来,小声问道:“小的要不要当面跟夫人请罪?” “她没时间理会你。” “可是……夫人生了气,小的总该领些罪名交代吧?” 唐修衡拧眉,停下脚步凝视着他,“你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么?” “没有没有,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阿魏忙道,“只是担心夫人动怒伤身……” 唐修衡心说你倒是看得起自己——薇珑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何况别人?“记住今日的事,日后对任何人都不准颐指气使、拿我当挡箭牌,脑筋灵活些。没人想责罚你。” 阿魏这才放下心来,笑着称是而去。 与此同时,有婆子飞跑着去了兰苑,告诉太夫人:“侯爷已经回正房了。” 太夫人笑着颔首,转而吩咐何妈妈:“把灶上热着的饭菜给他们送过去。两个人都还没用饭,一个把晚膳睡过去了,一个则只喝了几口汤。” 何妈妈称是而去。 · 回到正房,唐修衡见寝室没有灯光,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以为她是赌气。却不想,回到寝室一看,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褪掉外袍,把她往里侧挪了挪,在她身侧躺下。 一如既往,薇珑立刻醒转。 “好点儿没有?”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 薇珑想了想,“累得很。”她转身背对着他,“睡吧。” “那可不行。”唐修衡把她身形扳过来,“说说话。” “嗯,你说。”薇珑兴致缺缺。 “……”唐修衡坐起身来,点亮羊角宫灯,借着柔和的光线打量她。 薇珑蹙了蹙眉,再度转身,面向里侧。到了这时候,却已没了睡意。 唐修衡没了说话的兴致,心里实在是气不顺。 “你睡,我去外院。”唐修衡起身穿衣。 薇珑又蹙了蹙眉。既然是这样,他回来做什么?只为了把她折腾醒?她翻了个身,看着他穿戴齐整。 举步离开之前,唐修衡要把羊角宫灯熄灭。 第189节 “不用。”薇珑出声阻止他,“你走你的。” 唐修衡没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薇珑却在这时候来了脾气,坐起来道:“站住。” 唐修衡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她,以眼神询问。 薇珑语气烦躁:“你给我记住,以后只要过了戌时,不要回正房。你不睡,别人还要睡呢。” 唐修衡气得险些发笑,“你也给我记住,在这个家里,你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只能与我有商有量。你是唐夫人,别给我端郡主的架子。” 薇珑轻笑出声,是冷笑,“是不是还不能自作主张做任何事?” “你明白更好。” “我不是明白,我是要告诉你:那不可能。”薇珑起身下地,拿起备好的一套衣服去往净房,语气平静却冷淡地道,“给我滚出去。” “要做什么?”唐修衡跟过去,又气又笑地看着她,“回娘家?” “谁要回娘家?我凭什么大半夜折腾自己?”薇珑一面麻利地换衣服,一面说道,“我要去书房,谁让你把我吵醒的?我要好生斟酌一番,尽快再做一件自作主张的事情。” “随便你去哪里,但是,先把话说清楚。”唐修衡倚着门,态度冷静而温和,“有什么不满,都说出来。” “并没有。”薇珑坐到椅子上,穿上靴子,“往后你怎么样,我就有样学样。总有一天,我要主持中馈,到时候麻烦你记住,内宅的任何事、任何人,得到我同意之前,你都没权利自作主张、发号施令。否则,会有丫鬟婆子把你拦在垂花门外。” “这些勉强算你有理。但你也有不对之处。”唐修衡道,“你也说了,有朝一日你会主持中馈,问题是你现在还没有。出门之前,娘同意了没有?你把娘放在何处了?害得我朝令夕改也是事实。这种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如果你在事前没有与我商量的话,这种事不论有多少次,我都是一样的方式。”薇珑穿戴齐整,走出净房,从立柜里取出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向外走去,“娘是纵着你,二弟妹和三弟妹是打心底怕你,这才有了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情形。可我没那个闲情,既不想纵着你独断专行,更不能打心底怕你。今日不害得你朝令夕改又该怎么应对?为了回娘家探病,还要派人去当面禀明你不成?再说了,外院那些下人都是死的不成?昨日我就让丫鬟传话安排车马,他们为什么不当面说不行?为什么非要等我出门的时候才阻拦?到底是谁缺心眼儿?到底是谁不给谁脸面?谁家的下人会这么办事?” “……”她末尾说的问题,真把唐修衡问住了。 “告诉你,这种下人若是在我面前当差,不出三日就被我撵出去了!”薇珑走到厅堂门口,侧头横了他一眼,“一个个的,根本不把内宅的人当回事,能敷衍就敷衍,能拖延就拖延,多说几句话能累死他们不成?也不知跟哪个混帐学的!”说着就真生了气,说完连目光都冷若霜雪,撩开帘子,举步到了廊间。 到此刻,唐修衡不得不承认,外院的人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么办事不力,但是的确有不妥之处,他举步追上前去,“你说的这些事,是我调|教不当的缘故。日后我改,你消消气。但是你……” “少说我,”薇珑横了他一眼,因为在外面,刻意压低了声音,“你自己的毛病改完之前,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这次,唐修衡真被她气得笑出来,“夫为妻纲,就算你不认可,好歹做个样子不为过吧?” 薇珑即刻低声回道:“相敬如宾,就算你不认可,做个样子总不为过吧?” “……”唐修衡差点儿被她噎得没词儿,“回去细说,好么?下午不就说好了?” “不好。”薇珑继续往前走。 “听我这一次。”唐修衡握住她的手。 薇珑用力挣开,“偏不。” 唐修衡再度握住她的手,用了力,眼中有笑意,却煞有介事地问道:“没完了是吧?” “这会儿烦死你了。”薇珑此刻说不出的暴躁,“离我远点儿!” “小东西,”唐修衡笑着把她横抱起来,在她耳边低语,“欠收拾了是吧?”说着已经转身,抱着薇珑走回房里。 院门口,前来送饭菜的何妈妈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儿,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强迫症和躁郁症的病症: 患有这两种心理病的人,都特别敏感,小事上尤其如此。症状严重的患者,都伴有间歇性极为糟糕的生活状态:失眠或嗜睡,厌食或暴饮暴食,严重患者都有自杀的念头或付诸实际行动【这也是文在公众章节就提到他们不想要孩子的原因,生而无望的人,在他们痊愈之前,你不能要求他们认为孩子即是希望】。 · 相较来说,强迫症是被误读误解最深的一种病症,真正的患者绝对不会公开说自己是强迫症,他们发病的症状会严重影响到生活学习状态、人际关系等等。而一些克制力极强的人,会让外人觉得他|她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他|她最信任的朋友、亲人和心理医生才了解他|她正在经受的痛苦。 躁郁症里一些患者是世界范围内很有名的人,部分状态介于天才与疯子之间。 部分强迫症与躁郁症的感情世界特别单纯专一。爱与陪伴是他们最好的心灵良药,说起来并不为过。 · 这方面有不少著作、论文,以前的一份工作,让我有幸接触过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和患者。这会儿能说到的,只是点滴。 在文案上标明了男女主是这两种古代心里症患者,就不会一笔带过,会适度地尝试诠释他们的一些心理与状态。 【相互磨合】这标题会在全文穿插写到。遇到矛盾的时候,不是他们作,更不是他们有意把小事化大,受情绪影响的时候,他们没办法克制自己,只是在面对爱的人的时候,会格外任性或格外宽容。这种心理病,我不可能开金手指,让他们说好就好了。那太扯,只能循序渐进,尽量用轻松一些的情节与方式提及。 · 最近三次元事情太多,所以更新比较少。下个月比较闲,到时爆更。 晚安(づ ̄ 3 ̄)づ 第66章 更新(单更) 66 薇珑并没挣扎,只是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唐修衡的手臂, 冒火的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瞪着唐修衡。 唐修衡将这些忽略, 径自把她抱到东次间,放在大炕上。 薇珑坐到大炕上, 推了他一把。 “冷静点儿, ”唐修衡双手捧住她的面颊,“清欢,冷静点儿。” 薇珑别转脸, 看着别处, 心说谁不冷静了。 第190节 “下不为例, 好么?”唐修衡承诺道,“你说的这些弊端, 我日后都会尽量避免。” 薇珑抿了抿唇,并不相信他能做到。 唐修衡转身点上炕桌上的宫灯, “我以前没意识到内宅外院的人需得协力行事,下人的死板,也是因我而起。你说的对, 是娘把我惯坏了。你要罚,就罚我。” 薇珑听了, 心里先是舒坦了不少, 随后仍是失落:这些只是表面上的问题, 改正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外面的何妈妈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命值夜的丫鬟通禀。 夫妻两个一听,都觉得这是个将事情搁置、延缓的台阶, 同时颔首,命人将何妈妈请进来。 薇珑将斗篷除下。 何妈妈进门后,笑着说明了来意。 薇珑笑着道谢,“刚才正要去小厨房,给侯爷做两道菜。太夫人还记挂着,心里真是不安得很。”她也知道,何妈妈兴许已经瞧见他们起争执的情形,但是只能这样说,总不能跟太夫人房里的人甩脸色甚至告唐修衡的状吧? 唐修衡瞧着她一本正经扯谎的样子,生出满心笑意。 何妈妈飞快地瞥了唐修衡一眼,见他神色温和,含笑的眼眸亮晶晶的,一点儿发脾气的征兆都没有,一颗心落了地。她笑着告辞,回了兰苑。 太夫人刚由丫鬟服侍着歇下,听说何妈妈回来了,便将人唤到面前。 何妈妈挣扎片刻,还是把所见的情形如实相告,“侯爷与夫人说了什么,奴婢听不清楚,兴许只是小事,意见不合。夫人到底是去小厨房,还是去书房,奴婢觉得不好说。” 太夫人听了,先是担心,随后又仔细询问了几句,知道长子并没火气,这才心安许多。沉了片刻,她吩咐道:“明日你派人去打听打听,看看平南王府这几日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有,问问外院是不是有什么事。” 薇珑以前从娘家回来的时候,都是欢天喜地、神采奕奕的,今日却显得有些疲惫。她是做长辈,所思所想,只能是关乎外院和平南王府。 何妈妈恭声称是,“您快睡吧,今日着实睡得太晚了。” “没事。”太夫人笑道,“往常也只是早早躺下而已。” 那边的薇珑和唐修衡相对坐在饭桌前用饭。 都没胃口,都只是盛了一碗龙井竹荪,慢慢地喝。 唐修衡笑问她:“除了数落我,没别的可说?” “嗯。”薇珑承认。 “那就继续数落。” “数落完了。”薇珑放下汤匙,“等会儿你要么回外院,要么去小暖阁睡。没必要非要躺在一张床上吵架。” “……好。” 在他和外院的人有所改变之前,她心里的火气怕是都不能消,聚在一起,只能让她更气闷。 其实他心里也还有火气,觉得她有些话未免小事化大了,可她是他的妻,不要说自己有过失在先,便是她全错,他也只能无条件地迁就。 迁就是一回事,消化掉心里的火气是另一回事。这件事,必须他得完全冷静下来,才能把她哄得开心起来。 当晚,他没听她的话回外院或歇在小暖阁,而是去了她逗留时间最长的书房。 一个书架上,罗列的都是他帮她寻来的医书。 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坐在书案前,拉开抽屉,看到里面厚厚一沓宣纸。是她一面看医书一面记录下来的感兴趣的内容,都关乎静心、安神。 在他看来,都算是寻常的方子,疗效甚微。 她不会不知道,可还是记录下来,该是为着累积医术上的常识、经验,定是为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自己能与太医商议出更好的方子。 之所以如此,是为她自己,更是为他。 他却没为彼此的心疾真正做过什么,一来是已认定那需要过于长久的时间,二来是忙碌一场极可能是白费功夫。 最重要的是,尝试新方子期间,少不得深受困扰的时候——汤药让人有一定程度的嗜睡,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误事。 这是他前世的经验,亦是让他今生迟迟没有着手的缘故。 但是不论怎么拖延,都要付诸实际行动。 就如今日,如果他也恰好处于最暴躁的状态,怕是要闹得不可收拾,会委屈她,甚至伤害她。 除了她,还有至亲、岳父。 长时间过于冷漠、没耐心的性情,早已让他忘了自然而然地去关心、照顾别人。 重来一次,绝不是重复曾有的遗憾、缺失。 · 翌日上午,太夫人特意一直留薇珑在身边说话、商量家事,是想看看长媳是不是还在生儿子的气。 薇珑向来是一事归一事,昨日又算是对人不对事,面对着一向疼爱自己的太夫人,怎么可能会耍性子。 太夫人见她一直是打心底的心平气和、笑盈盈的,这才释然一笑。 下午,薇珑如常到书房看书,边写边记录。 将近正午,去兰苑之前,她把手边写满字的纸张归置到一起,放进抽屉。 是在这时候,看到了自己的一张侧面肖像,寥寥几笔,线条十分流畅。 初次描画的话,手法绝不可能这样娴熟。 第191节 看了片刻,她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此刻的太夫人,则正听何妈妈回话。何妈妈把平南王前两日有些不舒坦和昨日外院的事情娓娓道来。 太夫人听了,不由蹙眉,“外院那些人,实在是被修衡惯坏了,和他一样的霸道。”说着就叹了口气,“也怪我。” 只要是儿子出于好意的决定,她以前都会无条件地遵从。她都这样,二夫人和三夫人更是如此,心甘情愿地听从外院的安排。 正常情形来讲,男主外、女主内,内外当家的人该是相互尊重,井水不犯河水。修衡回来之前,唐府也是如此;他回来之后,就变成了外院管制内宅的情形。 眼下,受不了这种情形的人嫁进了门,这个弊端却还没来得及改。 今非昔比,她得跟儿子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换位想想,昨日换了她是薇珑,也会恼火不已——自己记着要去看看不舒坦的父亲,外院的人不知道、不去探望也罢了,还委婉地告诉她不准出门。 终归是郡主之尊,自幼又被平南王视为瑰宝,这种事情,怕是做梦都想不到。 当然了,那孩子脾气上来也实在是不好相与——真是一点儿情面都没给修衡留。 如果不是修衡甚至唐府有过失在先,她一定会委婉地提醒几句——不给夫君情面,传到外人耳里,被人笑的绝不是男子。 幸好唐府没有传闲话的下人。 这样一来,这日晚间,唐修衡在外书房忙碌的时候,太夫人寻了过去。 唐修衡又被母亲绵里藏针地数落了一通。 母亲、妻子都说他不对,那就的确是不对。 他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阿魏:“听到没有?太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阿魏汗颜,特别不安地给太夫人行礼认错,“小的记住了,这就去告诉管家,制定出个章程。” 唐修衡看向太夫人,补充道:“日后不会再有限制家里的人出门的事情,我多安排些人手就行。”不论以前、现在,人手都够用,他只是图省事——人都留在府中,就能避免哪怕是万中之一的意外,现在看来,却是不妥。换个角度想想,谁要是把他钉在都督府或是家中,他都不能接受,即便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 阿魏听完,记在心里,出门去找管家。 太夫人舒心地笑了,“这就对了。”随后道,“回头跟薇珑说说这些,别让她心里不痛快。” “不用说,丫鬟会告诉她。”唐修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横竖她也没吃亏。”母亲说这些,一定是留意到了他们俩起了争执,这让他觉得很别扭。 “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你……”太夫人心说你要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房,或是根本不回房,能商量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笑容转为苦涩,“老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让人生嫌隙的,往往是这些小事带来的不快累积而成。你自己看着办吧,照这样下去,什么人都会被你气得跟你拧着来。” “知道了。”唐修衡道,“我慢慢改。” “说来说去,这类事我也有错。”太夫人笑着起身,“往后我可不会再纵着你了。” 唐修衡笑开来,“那多好。”送走太夫人,他抓紧看完白日没顾上看的公文,又仔细吩咐了阿魏几件事,回到正房。 薇珑刚歇下,看到他回来,只是笑了笑,随后继续看书。 唐修衡沐浴之后,躺在她身侧,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一面看一面跟她说了针对外院的人重新作出安排的事。 薇珑只是偶尔“嗯”一声,看书看得眼睛有些累了,她把书放到枕畔,闭上眼睛。 唐修衡熄了灯,把还在跟自己置气的人搂到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却没再说什么,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随后连续数日,他都是戌时左右回房。 薇珑没可能忽略他这变化,这一晚,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忍不住问道:“近来比较清闲?” “不清闲。”他说。 “那你怎么还每日回来?”薇珑失笑,“放心吧,之前的事我早不在意了,你要是还在生我的气,也不用忍着,好好儿数落我一番就是。之后该忙什么忙什么。” “我有什么好气的。”唐修衡柔声道,“往后只要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我每日都回来。” “真可以做到么?”薇珑问道。 “没有什么不可以。”唐修衡道,“这些日子,你跟我都无话可说,要是不回来还了得?” “我近来的日子乏善可陈,有什么好跟你说的?” “还是气不顺闹的。”唐修衡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是吧?” “只是……”薇珑想了想,“很沮丧。讨厌我跟你发火,也讨厌你都不正经搭理我。” 唐修衡失笑,“你曾给我找过的那位医术精湛的大夫,我让人去请了,年前应该就能进京。”他吻了吻她的唇,“到时候让他长留京城,慢慢找出对症的方子。” “……”薇珑一时语凝。 “让他治好我,不论需要多久。最起码,让我有所缓解。” “那我呢?”薇珑轻声问道。 “你?”唐修衡语带笑意,“你最容易哄,这事儿交给我就行。等到年节,我好好儿看一阵医书,琢磨琢磨。”又握住了她的手,“你就别再为这些费心劳力了,好么?” “嗯,好。”薇珑搂住他,心里真的生出了歉意,“那天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发脾气。” “我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他只觉得有趣,也是那份有趣浇熄了他心头的火气,但这话还是不说为好,“别计较这些。会好起来的。” 太久的光阴之中,他们的心魂在无望、绝望中挣扎,温暖、希望于他们而言,过于遥远。 可是,终究要涉水而过,达到彼岸,获得俗世喜乐。 “嗯。会的。”薇珑绽放出笑容。 第192节 “现在,能不能跟我好好儿说说话了?”他打趣她。 薇珑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一件事:“这两日,我听娘说起了一桩事,应该没人告诉你。”阿魏一定早就听到了风声,但一定以为是唐修衡不感兴趣的,不会提及。 “说来听听。” 薇珑道:“是程阁老的事情。程夫人要跟他和离,都闹到顺天府去了。” 第67章 更新(单更) 67 贪欢 “要和离?”唐修衡讽刺地笑了笑,“程阁老的夫人, 是她想当就当, 想不当就不当的?” 言下之意,是笃定程阁老不会让程夫人如愿。 薇珑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 “是啊。正因为程阁老也这么想, 她才请人帮她闹到了顺天府。” “何苦来的。程阁老高兴的话,会让外人觉得程家体恤她;不高兴的话,怕是要沦为京城的笑柄。” 薇珑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眼神温柔地凝视着他, “你很了解程阁老。程阁老是不是也很了解你?” “这是自然。程阁老是什么人物?我为人处世的习惯, 他兴许比我还要清楚。”唐修衡拍拍她的背,“至于我, 你不需抬举,任谁了解当年是非, 都能想得到。” 薇珑开心地笑起来,“我家侯爷,最大的优点就是过于谦虚,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妄自菲薄。” 唐修衡因为她的愉悦而愉悦起来,“数你喜欢灌我迷魂汤。” “你瞧, 又来了。”薇珑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 唐修衡吻了吻她的唇, 斟酌着她说起的事情, “有人帮程夫人闹到顺天府……这件事我真没留意,明日起唤人仔细打听一番,说不定, 帮程夫人的,正是程阁老看重的人。” “那会是谁呢?”薇珑敬程阁老如神。哪个凡人能撼动神灵的根基?——因为这认知太久,所以她真是毫无头绪,而且很意外。 “阁老现在应该心里有数,不外乎亲朋、门生。”唐修衡和声道,“这件事都不需要派人暗中去查,明面上很快就能有结果。” “也是。”薇珑想着,前世的程阁老,也曾遇到过风波,但都无波无澜地渡了过去,并没伤到根本——伤到根本的是程家。“你想想法子,尽量别闹到最后程家都支离破碎的地步。”她轻声道,“最起码,保住程二老爷,阁老和他的二弟还是有很深的情分的。”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因为当家做主的自己落魄,谁心里能好过?“我知道。”唐修衡道,“我自然会尽力。我对阁老的敬慕之情,不比任何人少,政务上他不需要我尽心竭力,私事家事却需要人慢慢斡旋。”停了停,又问,“倒是你,一个小女子,见阁老的机会都没几次,怎么会为他这般忧心?” “爹爹也很敬重阁老。”薇珑如实道,“此外,觉得他和周夫人真是太不容易。不为此,我怎么能放过周益安。如果我此生还是不能与你长相守,不知会有多难过。”说着,她不自觉得搂紧了他,“想想就要心碎。” “近来也如此?”唐修衡问她。 “废话。”薇珑有点儿没好气,“把我当什么人了?为一点儿不快就否定你这个人么?我只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以后你有错没错的,我兴许都会跟你发脾气。”说着就沮丧起来,“这个最烦人了……” 他没让她继续往下说。 他并没出言阻止。 他用灼热的亲吻封住她的唇。 于她只是无心之语,而听在他耳里,则是告诉了他一个最重要的事实:不论怎样,她心意不改。 她不知道,他近来偶尔忐忑,担心寻常光景中的细枝末节让她生厌,让她的喜欢、爱恋不再。 不是忐忑,是害怕。 怕她失望,怕失去她,一如害怕与亲人离散。 他调转了两个人的身形,低眸凝着她,“还爱我么?” 语声有些沙哑,却更悦耳。 薇珑笑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爱。从未变过。” 他的笑意自心底到了眼里、唇畔,低下头去,再度索吻。 想要她。 特别特别想要她,想与她亲密无间…… 这想念层层递进,他亦步步施行。 她轻嗔娇啭间,已到了意动时。 慢慢厮连,至花心香露湿透,缓缓捣进,清浅到至深。 香影交叠,春景尽在锦帐中。 · 自鸣钟在暗沉的氛围中,悠扬从容地响起。 已是寅时。 薇珑在唐修衡怀里动了动,“你要害死我……” 平日里,卯正就要起身了。现在距起身只有一个半时辰,什么都不做,也只有这点儿时间可以睡一觉。 唐修衡则低头含住她的唇,用牙齿舌尖拨撩着,“喜欢么?” 薇珑真的想了想才回答,“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起来,“娘说你是小开心果,果然没错。” “……”薇珑撇嘴,不明白现在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喜欢。”他用力地吻了吻她,随即起身下地,“等着。” 第193节 等什么?薇珑此刻觉得连说话都很费力,便没理会,阖了眼睑。 过了一阵子,她听到他连续两次走回到床前,没点灯。 片刻后,锦被由他从她中间的位置撩开,刚要抱怨,便感觉到了氤氲着烫热水汽的帕子趋近、贴近肌肤。 “唐意航……”薇珑周身一紧,脸迅速烧起来,“这、这……” 他帮她擦洗……说实话是真有点儿吓到她了。 “乖。”唐修衡迅速吻了吻她,“乱动的话,我一定弄得满床水。” ……弄得满床水,让丫鬟看到的话,怕是会以为他们两个都疯了。 薇珑身形僵硬起来,却不敢动。 “放松。”唐修衡吩咐她,“总能好受点儿吧?” 薇珑轻轻咬住唇,又抬手摸了摸脸,只庆幸他是身手、功底绝佳的人,在这会儿没点上羊角宫灯,不然的话……她的脸不定红成了什么样子。 唐修衡语带笑意:“遇到你这么个人,我也真是服气了。横竖也没事,就伺候伺候你。” “……你闭嘴行不行?”让他伺候一回,真是等同于受罪。 他转身把帕子用另一个铜盆里的热水涮了一遍,继续“伺候”她,口中却道:“我得看看,擦洗干净了没有。”说着,把着帕子的手就不安分起来。 “你怎么回事?”薇珑弱弱地挣扎着回避着,结果却让懊悔不已。 他把她带到床沿儿,又要了一回。 “你这是欺负我。”她语不成调地抱怨,总想往里跑,总不能如愿。 唐修衡微微扬眉,“喜欢你是欺负你?” “我总要睡一会儿的,还要去请安……” “又想别的事。”唐修衡最服气的其实是她这一点——不知何时就会想到一早要办的什么事儿,“我生气了。”语毕就孟浪起来。 “……”薇珑咬住唇,心说自己有一天要是下不了床,也真不能怪他——自找的,总不长记性,总把偶尔想到的事情说出口。 沉了片刻,她搂紧他,怯懦地在他耳边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别气……” 唐修衡险些就笑了,将人安置回原来的位置,温柔相待。 真的是,爱煞了她。 他的薇珑,他的清欢。他的娇妻。 · 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薇珑与太夫人遇到了周夫人。 是在等候皇后驾临期间,周夫人缓步而来,看到薇珑,温和一笑。 薇珑回以一笑的同时,欠一欠身。 周夫人走到婆媳两个近前,相互见礼之后,笑看着太夫人:“唐太夫人这极佳的气色,一看就是近日分外舒心,真是羡煞旁人。” 太夫人微笑道:“这样说来,我是年龄越长越沉不住气了。” 周夫人笑起来,“瞧您这话说的,我跟您可是同辈人。您说一声老,我可要当即增寿的。” 太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既是同辈人,就不要见外。你啊,也着实有趣。” 周夫人很是不安地欠身一礼,“我哪里会跟谁见外。只是我向来不成体统,性子越来越孤僻,礼数不周的时候,只望太夫人不要怪罪。” “怎么会。”太夫人瞥一眼薇珑,见长媳神色愉悦地瞧着周夫人,便知这两人之间有些渊源亦或缘分,“何时得空,便去寒舍串门。” 周夫人语气诚挚:“承蒙太夫人抬爱,得空一定登门拜望。” 薇珑等两位长辈寒暄完毕,太夫人去应承别家的人,才询问周夫人:“三日后,柔嘉公主在静慧园设宴,夫人可会前去?” “到时再说吧。”周夫人面对着薇珑,便不自觉得流露出些许真性情,“虽说公主的帖子昨日就已收到,可我到了当日,兴许就有什么不舒坦之处。” “我晓得。”薇珑莞尔一笑,“只是很想您也前去。” 周夫人笑容里有了几分璀璨,“有唐夫人这句话,我大抵是一定要去的。” “那最好了。”薇珑由衷笑起来,“到时候,您指点指点我的棋艺可好?” 周夫人几欲骇笑,当即连连摆手,“这个我实在是做不到。令尊可是棋艺精绝的名声在外,他都不能指点,我怎么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薇珑很失望,“您都不肯啊……” 周夫人的笑意到了眼底,“关键在于你不肯学。” “……”薇珑颓然,“那就不学了。” 周夫人轻笑出声,“这就对了。何苦为难自己。” “连您都这么说……”那应该就是没治了。 以前好些人都一样,觉得她的父亲都不能把她教好,那就一定是没法子可寻了,她却总是抱着一丝幻想——万一有人知道怎么能让她开窍呢? 她本身的棋艺真的尚可,现在则是心疾作怪,她又不是唐修衡,可没有一心几用的本事。 她此刻说起这话题,就是想用下棋做借口,问问周夫人知不知道别人有这方面的症状。毕竟,周夫人的才学、阅历摆在那儿。 第194节 说到底,她想给自己的心疾尽快找到个良方。越快越好。 停了停,薇珑继续道:“那我也要跟您下棋。”说着眼含期许地望向周夫人,“真的,好多事也要请教您。” 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感受到那诚挚的眼神,周夫人有片刻的迟疑和思忖,随后爽快地道:“明日去梅花阁可好?” “多谢夫人。”薇珑屈膝行礼,面上喜滋滋的,“不瞒您说,好多事情要问您,只怕您到时候别嫌我烦。” “怎么会。”周夫人瞧着她那个欢喜样儿,明知道不该喜欢、不该随之欢喜,还是生出满心的喜欢与欢喜,笑吟吟地扶了她一把,“若是帮不上你,不要怪我才好。” 薇珑放下心来,笑容愈发灿烂。 二人又闲话几句,循例归列给皇后请安。 这期间,薇珑一直有意无意地寻找程夫人的身影,但是,直到离开宫廷的时候,都没见到。 太夫人与徐夫人走在前面,欢欢喜喜地说着话。 眼角瞥见周夫人趋近,薇珑忙收回视线。 周夫人和声问道:“今日该来而没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命妇,只有两位。有一位与郡主素不相识,另一位则是程夫人。” 薇珑忍不住笑了,“的确,我在找程夫人。之前听说了她一些事,不免好奇。” 周夫人笑容温婉,“这是自然,任谁都听到了程府和离的事,任谁都好奇她今日来不来。” 薇珑回以一笑,“的确,这一次,我实在不能免俗。” “理所当然的事。”周夫人温缓一笑,“程夫人,此刻在我家中。我这就回去,与她叙旧。”语毕,略略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薇珑望着周夫人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所谓叙旧,不过是细数程夫人如何横刀夺爱、程家如何而屈就的往事。 是啊,不过是这些,却是薇珑不能听闻的实情。可是,她最在意最关注的就是这些。 薇珑把手里的帕子来回拧了两回,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有一阵没开车了,但是这个那个的限制多,生生把我逼成了文艺青年╮(╯▽╰)╭你们就说吧,啥感觉?夸我我会继续努力,不夸咱就再等一阵哈^_^ 第68章 更新(双更) 68 周府。 程夫人等在厅堂,手边的茶早已冷却。 周夫人进门后, 看她一眼, “我先去更衣,烦请程夫人再等片刻。” 程夫人神色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 一名小厮进到院中, 到了厅堂门外,笑着询问把门的丫鬟:“夫人是不是有客?” “是啊。”丫鬟低声答道,“程夫人天没亮就来了。” “那我就在这儿等等, 横竖要通禀的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小厮取出一个荷包塞给丫鬟, “还望姐姐不要嫌我碍眼。”又低声解释, “关乎管家一件私事,早了迟了禀明夫人都不好, 少不得要挨骂,只能观望着夫人的脸色行事。只望着姐姐能通融一二, 万一程夫人与夫人说不到一处去,把我当个借口不也挺好的?” 丫鬟收了银子,抿嘴一笑, “恁的会说话。”又想着在门外并不能听到室内的谈话,便点一点头, “那你就在这儿等等。” 小厮眉开眼笑, 恭声道谢。里面两位夫人说什么, 寻常人听不到,但他不同,自幼习武, 别的不敢自夸,耳力却是不错。 周夫人更衣之后,转回到厅堂落座,等茶点奉上之后,遣了服侍在侧的丫鬟。 周夫人啜了一口茶,“我不想见你,却怕人看笑话。有什么话,直说。”天没亮,程夫人就来到周府门外,不能见到她,便要在门外跪着。她还有什么选择? 程夫人缓缓站起身来,到了周夫人两步之外,缓缓跪倒:“我是来求你的。求你在他面前帮我说说情,让他放我离开程府,皈依佛门。” “皈依佛门?”周夫人微微挑了挑眉,“找好寺庙没有?” 程夫人点头,眼含期许地望着她,“已经找好了。” 周夫人的笑意转为讽刺,抬了抬手,“起来吧。你这一跪,该去跪的是你公公。我不会为你向任何人讲情。” 程夫人并没起身,“我知道,我不该横刀夺爱……”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周夫人眼神转冷,“你指什么?” 程夫人闻言失笑,“你若连那件事都能忘却,如今的周国公,怕是早已权倾朝野。正因为你忘不掉,周国公才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可是不难看出,你出嫁之后的前两年,不论是做戏让人心安,还是认命,都是打心底想让周国公有个锦绣前程。是在你姐姐病故之后,你才不理家事,万念俱灰的吧?” 周夫人不置一词。 “是,当年我为了成全自己,做了要挟你的事情,我不会否认。但是你要知道,当年我能做得出的事,如今还是能做。” 周夫人轻轻地笑了,“你随意。” “……”程夫人举止缓慢地抚了抚鬓角,“由此可见,你不再在意他的名誉。” 周夫人笑容冰冷,目光灼灼,“我不需在意程家的名誉。” 不需要在意,是相信那男子自有应对之策。不为此,她又怎么会求到周府来?程夫人心酸的一笑,“都说你信佛,我居然信了……你对人怎么可能有宽恕怜悯之心,是我妄想了。” 周夫人语气平平:“佛有慈悲宽恕之心,却从不会阻止谁的病与死。不论对错,人都该为做过的事有担当。” “担当?我还要怎么担当?”程夫人笑容凄迷,“为了一桩他不甘愿的婚事,我的家族已经没落,亲人都已流放边关……如今我只是不想再继续留在程府,皈依佛门,你们却不肯成全。怪谁呢?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他的老子做过见不得光的事?” 周夫人不为所动,“这些话,不妨去说给程老太爷。” 程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这期间,神色渐渐恢复冷静,“我想要的,总是你不愿给的。我求你,也只这一次。你若为他考虑,就该让我如愿以偿,得到解脱。你若浑不在意,就是让我在绝境中挣扎,后果难料。 第195节 “我不是会寻短见的人,若到今时今日不能息事宁人,就只能绞尽脑汁去害人害己,不择手段。 “我这一生,所得到的并不少:家族曾竭力帮衬我,让我做了当年次辅的儿媳、当今首辅的发妻,论地位、名誉,没有哪个命妇比得了我。 “他是璞玉,我是顽石,一直如此。按理说,我似乎没有资格去为家族报复他,该做的就是了结这一切,可是他不肯成全,你也由着他不成全。 “也罢了。是否要玉石俱焚,全在你们。” 周夫人莞尔一笑,“我听清楚了。” 程夫人给出期限:“我等你三日。” 周夫人笑意加深,“你不需等。” 程夫人扬了扬眉,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周夫人,“你这一生似乎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卑躬屈膝。就如你一直轻视别人,有着叫人切齿憎恶的清高。” “言重了。”周夫人轻笑出声,“我从没有轻视你。轻视与不屑的意思不同,不要混淆不清。” “你不屑也罢,细论起来,我终究是得到过。” 周夫人居然颔首道:“对,你是该这么想。” “到底是没白生一双儿女,你再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廖家二小姐。”程夫人笑容恶毒,“也正是因为你那一双儿女,让你们连最后一点可能都没有了。若无儿女的话,等周国公死了,你就能够改嫁旁人。但是,不能够了,周家与程家成了亲家。”说到这儿,她的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愉悦,“委实可喜可贺。” “这一番话,真该让你的双亲、兄长听一听。”周夫人神色依然温婉可亲,用商量的语气对程夫人问,“你一定要像个稍有点儿学识的泼妇一样跟我说话么?我家国公爷在病中,脾气古怪,发话把你打出去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真闹到那个地步的话,你该如何自处?” “你敢!”程夫人冷笑。 周夫人失笑,“对你,只有我不屑做的事,却没有不敢做的事。”说着话,凝眸看住程夫人,“你当年的丑恶嘴脸,我还记得。你今日辱没婆家、亲家的话,实在不该说。”她扬声唤丫鬟、婆子进门,漫不经心地吩咐,“掌嘴二十。” 那名小厮在门外听到这儿,惊诧不已。他以为丫鬟婆子一定会迟疑,会劝周夫人收回成命,然而没有。 几息的工夫之后,室内响起重重的掌掴声。 到了这个地步,两位夫人绝不可能继续交谈。小厮悄然离开,回了外院。 · 这日程阁老下衙之后,管家连忙向他禀明程夫人今日的行踪。 程阁老只是道:“知道了”。 管家却不免担心:“继续由着夫人在外走动的话,她惹出事端来可怎么办?”他知道,阁老一年与夫人碰面的次数都有限,但这并不代表夫人不知道程家的弱点,说到底,夫人成年侍奉公婆,有意无意的,二老一定在她面前说过不少人与事。 “要的就是她惹出事端。”程阁老微微一笑,“把心放下,照我的吩咐行事即可。” 管家这才略略松心。 · 静虚斋。 唐修征大步流星走进书房,笑问道:“哥,找我什么事?” 唐修衡指一指书案对面的椅子,等二弟落座之后,认真地问道:“又快到年底了,明年开春儿的官员升迁、调动从这时起就该着手了,我给你留意了几个官职,想问问你的意思。” 唐修征连连摇头,笑出声来,“这事儿你怎么一年问一次呢?我是真不想做官,三弟也是——我们也知道,又到你跟我们说这事儿的时候了,昨日提了几句。现在帮你和娘打理着家事,真是挺好的。我们俩喜欢学问,但真不喜欢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打理庶务,与各家人情来往,能看出的事情也不少,看着就烦。” 唐修衡只是道:“这事儿也不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再仔细想想。你们三个,我得一个一个来。” “没什么可想的。”唐修征态度真诚而柔和,“你要是找我就为这个,下回我可不来了。” “不单是为这个找你。”唐修衡失笑,把一册薄薄的花名册递过去,“都是我手里在外院当差的人,写了出身、履历,日后我就把他们交给你调|教了。” “……?”唐修征睁大眼睛,这会儿只能用眼神表露心绪。 唐修衡站起身来,给二弟倒了杯岩茶,“怎么?觉得是烫手山芋?” “没有没有。”唐修征回过神来,笑着解释道,“是太惊讶了。近来你不是让管家重新拟了个章程么?外院的人行事已不似以往。” “是外院我的人行事不似以往。”唐修衡笑着纠正道,“这方面我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把人交给你管教更稳妥。” “你说的话我肯定照办,就是担心能力不济。”唐修征委婉地道,“毕竟,我跟你不是一个做派,适得其反就麻烦了。” “不会。我交代过他们了。这样其实他们也能轻松些。”唐修衡道,“说到底,我不是能打理家事的材料。到如今才知道你和三弟这些年的辛苦之处。” “什么啊,胡说。”唐修征笑着摇头,“你不是没时间么?”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唐修衡道,“日后有什么事,我当面跟你说,或是让阿魏转告于你,你看着安排。” 唐修征正色点头,“好!”这意味的是哥哥把自己的很多事都交给他了,是手足之间才能有的绝对的信任,便也开诚布公,“要是遇到刺儿头,你可别烦我跟你告状。”这也是以防万一,先提个醒。 “告状可以,但是记得先斩后奏。”唐修衡笑着提醒,“你得立威,镇住他们。不需手软。” 唐修征由衷地笑开来,“那我就放心了。” 兄弟两个仔细说了说外院的一些人和一些事,相形回内宅,分别去自己的房里更衣。 薇珑正要更衣,见唐修衡回来,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今日怎么这么早?” “想你了。”唐修衡用力抱了抱她。 “在家用饭?” “当然。” “好,我去给你拿衣服。”薇珑亲自帮他找出家常的穿戴,帮他换上。 第196节 小妻子喜滋滋地围着自己团团转的时候,总会让唐修衡满心愉悦。 换完衣服,他把她搂在怀里,紧紧的,在她耳边低语:“我爱你。” 薇珑的心瞬间化为一泓柔水,泛起温柔的波澜,“我也是。”这个男人,在耳鬓厮磨骨酥魂销的时候,倒不大愿意正经地表明心绪。反倒是寻常某个时刻,会因为感触道出心迹。而这,正是最让她心安的。 他这种男子,最清醒、最冷静的时候说的一句情话,分量要重过意乱情迷时的百千句。 去兰苑的路上,唐修衡跟薇珑说了针对外院的一些调整和安排。 薇珑双手赞成,看着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不论她是对是错,他给予包容、迁就的时候,都会让她觉得特别甜蜜。 她就是没来由地认为,这才是爱和宠溺。 而唐修衡每每看到她这样开心、满足的时候,就是他最欢悦、欣慰的时候。 小妮子要的从来不多,不黏人,不需娇惯,些许的让步就能让她绽放欢颜。 她需要他的让步,对他自己又何尝没好处——会与至亲一点点亲近起来,例如母亲,例如日后与手足的相处模式会有所改善。 那本就是他该尽力去做的,却一直拖着。眼下她对他在家里的行径、习惯诸多不满,不满之处正是他的责任,变相的逼着他尽快着手。 换个人或换一件事,他绝对不肯。但对这个最爱的人,对关乎亲情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甘愿。 她让他变得更好,也让家变得更温暖。 所以他爱,深爱。 到了兰苑,用饭之前,一家人坐在东次间说话的时候,唐修衡把交代给二弟的事情说了,太夫人欣慰之至,频频笑着点头,“好啊,好啊,这样再好不过。你们同心协力,各司其职,唐家便可保住现有的一切。” 唐修徽和唐修衍则眼巴巴地望向唐修衡,异口同声:“那我呢?” 唐修衡一笑,对唐修徽道:“我正在整理手里产业的账务,理清楚之后,要交给你帮我打理——交给你的是大部分,剩余的不方便过府里的账,牵涉到我与一些封疆大吏在钱财上的往来。” “我明白。”唐修徽只是眼含喜悦与忐忑地道,“哥,我真的行么?” “自然,你很有些经商的脑子。” 唐修徽喜色更浓,“你真觉得我行?” “废话。” 唐修徽重重点头,“那就行!” 旁人都因为他先后三个提问笑了起来。 唐修衍则站起身来,“哥,那我呢?” “你……”唐修衡摸了摸下巴,“你先帮着你二哥三哥打理家事,历练两年,闲时还要用心习文练武。你也不轻松。” “……”唐修衍沮丧地坐回到椅子上,“真是的,当老小就这点儿讨厌!”活脱脱一个委屈的小孩子。 众人又笑了起来。 唐修衍继续抱怨:“习文练武什么的,你又不肯教我,哪儿还有精进的余地?”说着没好气地瞥了唐修徽一眼,“你教过三哥三五招,他就用了这么多年,哪次我跟他打架都打不过他,明明比他底子好……哪儿有这么当大哥的?” 他说的是实情。唐修徽小时候不喜习武,唐修衡却怕他在外面吃亏,就点拨了一番,让他把几个招式练得纯熟,这样一来,寻常的麻烦都可以应付过去。 太夫人已是笑不可支,“这孩子,陈年旧账也好意思翻出来。” 唐修衡也被引得笑起来,对四弟道:“谁不肯教你了?你看我得空的时候找我不就得了?” “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也都听到了。”唐修衍立时眉飞色舞起来,“先把你那些藏书让我看看,我选几本用心学。” 唐修衡笑着颔首,“行啊。” “还有。”唐修衍眼神诚挚地望向薇珑,“大嫂,来年你要是再帮人建园子的话,也带上我吧?别的我不行,打打下手总成吧?” 薇珑看了太夫人一眼,“只要娘答应,我高兴还来不及。” “娘有什么不答应的?”唐修衍望向母亲,“是吧,娘?” “也好。”太夫人笑眯眯地道,“只有一点,不准给你大嫂添乱。” “这是自然。”唐修衍起身给婆媳两个行礼,“多谢娘和大嫂。”又给唐修衡拱手一礼,“多谢大哥。” 那分外喜悦的样子,似是一个笑容飞扬的小孩子,让众人都会心一笑。 用饭期间,兄弟四个一桌,婆媳四个一桌。 唐家并不兴食不言的规矩。在太夫人看来,席间就该是说说笑笑的情形。 这一次,兄弟四个说起了庶务、习文练武相关等话题,热热闹闹的。 那一边的婆媳四个,则说着家长里短。 二夫人和三夫人看得出,唐修衡今日是真的心绪愉悦,以往笼罩在心头的紧张畏惧消散大半,言行便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活泼。 饭后,兄弟四个、妯娌三个又陪着太夫人说了一阵子话,相继道辞回房。 太夫人去往里间的时候,笑着叹息:“今日是我过得最舒心的一日,比修衡与薇珑成亲时还要高兴。” 何妈妈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日后这种日子还长着。” “这倒是。”太夫人仔细品一品长子长媳近来那些循序渐进的变化,眉宇更为舒展。 有这感觉的,还有薇珑。 第197节 回到家里,沐浴的时候,在帘子外伺候的涵秋把周夫人、程夫人相见的情形娓娓道来。 周家那名小厮,是吴槐一早安排在周府的眼线。如今薇珑轻易不会用他,因为大多数事情其实已无必要,今日是破例为之。 你知道一双人分明是天造地设,却偏生不能在一起,又对不能相守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些引发的对原由的好奇,没办法控制。 听完原委,薇珑当然找到了症结。 歇下之后,她与唐修衡提了提这件事,是为着问他:“程老太爷能做出的见不得光的事,会是哪一种呢?” “这我可不知道,更猜不出。”唐修衡笑道,“程阁老年轻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就算程老太爷没有善后的能力,阁老也能让牵涉其中的人闭口不谈,不然的话,济南廖家早就把那件事公之于众了。” 薇珑叹了口气,“我也明白,就是还心存幻想,以为你或许猜得出。” “只是猜测的话,也容易。”唐修衡把玩着她的长发,“官员能触犯刑罚的事情就那么几种。” “倒也是。”薇珑很快释然,“往简单里说,不过是一个犯了罪的爹坑了自己长子的事儿。算了。” “明白就好。”那种憾事,只能局中人自己去面对。 “对了,我跟周夫人约好了,明日在梅花阁见面。”薇珑告诉他自己的安排,“想跟她说说话,若是可能,请她点拨我的棋艺。跟娘说了,娘也准了。” 唐修衡颔首,“嗯,听阿魏说了,已经给你安排了人手。”略停了停,道,“青山那个人,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唐修衡继续道:“他已经进京,在端王府住下,只是遮人耳目,寻常人不知情。” 薇珑思忖着这个人的出现会引发的一系列事情,忙问他:“这件事,我是不是有必要跟周夫人提一提?在我看来,周夫人对他应该是憎恶之至。别的事情,她懒得理会,但对这个人,她怕是会毫不手软,只要有机会,就想把他置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 “我已经跟程阁老提了这件事,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周家。” “那,这样吧,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妥当的说法,要是有,就跟周夫人提一提;要是没有,你再着手。”薇珑柔声解释,“这种事,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我当面告知的话,不论是什么方式,都比你安排人传递消息更妥当。我相信,周夫人知情之后,会愿意按照你的打算行事,有所作为的话,也是帮忙踩一脚而已。她若不知情,说不定就会有激进之举,你还要为此费很多心思。” “有道理。”唐修衡并不反对,只是叮嘱她,“正如你说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没有就算了。适得其反的话,你会因此事平添纷扰,那是我最担心的事。” “我晓得。”薇珑笑着亲了亲他的唇,“周夫人一定也明白,任何人的惩戒,就算手段再残酷,都比不得皇上的亲口发落。” 这世道之下,只有皇帝亲自处决的人,才是真的死透了,再没人敢做文章。 唐修衡笑着啄了啄她的唇,“的确是。” “这次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你。”薇珑语声更为柔软,“你应付我就挺费力的吧?我总得有点儿良心,能让你在别的事情上省点儿力气就最好了。” “费力?”唐修衡轻笑出声,“你指什么?” “……”薇珑失笑,语凝。跟这厮说话,一不留神就能让他逮住机会揶揄、打趣。 “从没有过费力的感觉。”他低头索吻。 “那你到底让不让人有点儿良心啊?”薇珑别开脸,笑问他。 “怎么不让,前提是照顾好自己。”他说。 薇珑欣然一笑,“我会的。”随后翻身坐到他身上,低头去吻他,一语双关,“我会量力而为。” 唐修衡展臂环住她,心头无尽欢喜,“真是稀奇,不抱怨累了?” 薇珑轻笑,“你不是说我气色很好么?” “这绝对是。” “所以,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薇珑的手起落间,挑开他的衣带,“说起来,你这两日怎么这么高兴?” 唐修衡就笑,“我又不是每一日都受心疾所扰。” “那多好。”薇珑特别开心,低下头去,一下一下地吻他,享有美味一般,要将他吃掉一般。 · 端王府。 梁湛与商陆相对饮酒。 梁湛道:“先生现在知道我深陷困境。若是另寻去处,我不怪你。” 商陆一笑,“若要另寻去处,便不会进京之后直奔端王府。” “既然如此,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梁湛道,“我必须尽快走出困境,越快越好。还请先生帮我。” 商陆问道:“王爷想用哪种手段?” 梁湛一字一顿地道:“不择手段,只要能够如愿。” 商陆满意地笑了,“我会倾尽全力。” 他们无从想象,就是从此刻起,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已经向他们张开。 要断他们的前程,更要取他们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个人是挺开心的,以至于觉得开车都会影响氛围,你们有同感吗? ^_^晚安,明儿继续如胶似漆哈 第69章 更新(单更) 69 第198节 状元楼。 依然是上次的雅间,周夫人推开房门, 缓步而入。 早间的光线带着几分朦胧。室内暖如春日。 她进门的时候, 程阁老恰好沏好了一壶明前龙井。 听得脚步声,他回眸一笑, 示意她落座, 继而斟茶,再将茶盏送到她手里。 周夫人和声道谢。 程阁老落座之后,直言道:“这次请你过来, 是为一件事。这件事, 我必须要当面告知于你。” 周夫人颔首一笑, “你只管说。” “有一位友人,前两日给我的信件之中, 提到了一个人:商陆。”程阁老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她的神色, “商陆现在的栖身之处,是端王府。不出所料的话,他会成为端王手里的利器。我那位友人, 资质非凡,他与我特地提及的人, 我不敢马虎, 便试图着手查一查商陆的底细, 去了城外寺庙,见了见前锦衣卫指挥使。我心里真是很惭愧,对你家里的事情, 所知甚少,有耳闻的,也不敢确定。” 周夫人敛目沉思片刻,语气虽平静,却透着寒意,“如果不是同名同姓的话,那个人,是长姐在世时的意中人。这些年,若说我还有念想,便是用最残酷的手段将他处死。”她闭了闭眼,转头看住程阁老,言语间的寒意消散,“你和你的友人,作何打算?” “借今上之手,将他处死。”程阁老如实相告,“只是,需要等一段时间。” “……”周夫人垂眸看着脚尖,半晌才道,“你赞同?” “是,我赞同。” “那就好。”周夫人的视线再度投向他,“这件事,听你们的。” 程阁老并没因此生出愉悦,面色反倒愈发凝重,“商陆有些真才实学,端王现在又十分器重他,定会竭力将他推上仕途。而我与友人,在一些有必要的时候,会暗中帮衬端王。” 听到这儿,周夫人笑了,“你的友人,是不是唐意航?” 程阁老讶然,“你怎么会知道?” 周夫人笑意更浓,“是他的话,我就真的放心了。”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之后才回答他的问题,“你太了解唐意航,唐意航一定也很了解你——你们不做友人的话,实在是一桩憾事。况且,放眼天下,能让你视为友人甚至知己的,怕也只他一个。” 程阁老闻言笑开来,“的确如此。任谁说我自恃过高也罢,恃才傲物也罢,我认可的人,真就只有一个唐意航。可惜,他之于我们,是小一辈人,若是同辈就好了。” 周夫人打趣他:“你还是不要可惜的好。真让你如愿的话,连中三元的人可就说不准是谁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程阁老笑容洒脱,“若是在学问上略逊他一筹,我喜闻乐见。” “如今也不晚。”周夫人语气柔和,“那个年轻人,杀戮、残酷都有,独独没做过亏心事。以前我就想着,你们齐心协力的话,定能帮今上打造出一个盛世。眼下你们已然如此,我真是特别为你们庆幸。” “我又何尝不庆幸。”程阁老眉宇舒展开来,“实不相瞒,我与他一直都是通信来往,但是真的是字如其人。”停了停,强调道,“他唐意航真是字如其人、人如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闹别扭、耍性子,但那头脑,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真是望尘莫及,到现在,越来越熟稔,感触则是如今的我都要对他的头脑望尘莫及。就是脾气不好,不定何时就会闹脾气。” 周夫人轻笑出声。大名鼎鼎的唐意航、唐元帅、唐将军,在他程阁老的口中,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才学又爱闹孩子脾气的人。 “笑什么?”程阁老问道。 “没什么。”周夫人由衷地道,“生于这样一个年代,我很荣幸。相信多少人都跟我一样庆幸——跟两位奇才共存于世,以你们为荣。” 程阁老笑着摇了摇头,“该引以为荣的,始终都该是唐意航那种人。没有将士舍生忘死,哪有我们的富贵安稳,哪有如今的太平。他回到京城,工于权谋,行事不留把柄,更能让我在文墨间折服,但我却不能代替他征战沙场。”他端起茶盏,与周夫人碰了碰杯,“敬将士。” “敬将士。”周夫人由衷附和。 放下茶盏,程阁老问道:“你与黎郡主——心结是不是解开了大半?” “这是自然。”周夫人笑道,“不然我怎么可能对她的夫君赞誉有加。” “这再好不过。”程阁老温声道,“清音的事情,若是有必要的话,过三五个月,不妨让我向唐意航求个人情……” “不必。”周夫人摆一摆手,态度诚挚,“眼下我也看得出,若是我请求黎郡主网开一面的话,她多半会同意。但是不能那么做,清音的症结在心里,不是如今的处境。她何时想清楚,何时再悄无声息地让她还俗,给她找个人家吧。”她对他感激地一笑,“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也不要说我心狠。比之漫漫余生,多几年清净、反思的时间未尝不是好事。” 程阁老敛目斟酌片刻,颔首一笑,“明白了。” 周夫人道:“跟我说说你们的打算吧。我心里有数的话,日后也省得黎郡主再费心思把这些事一点点透露给我。” 程阁老有点儿意外,“你对郡主倒是格外不同。” “自然不同。”周夫人笑道,“如果不是她恩怨分明,你以为益安娶了锦绣,就有安生日子可过?我那双混帐儿女做的糊涂事,非你可以想见。不是她一事归一事,命人尽心照顾清音,眼下清音怕是早已入土为安。人得知足。” “……”程阁老微微蹙眉,“还是说正事吧。”虽然周益安已经成了他的女婿,但是,只要涉及她儿女的话题,都会让他心里不舒服得很。 周夫人颔首一笑,“我洗耳恭听。” · 翌日一早,唐修衡起身时,薇珑也随着起身穿衣。 “你要做什么?”唐修衡不明所以,“我是要去上大早朝。”提醒她时辰。 “知道。”薇珑继续穿衣,“陪你吃点儿东西,送送你。” 唐修衡扬眉。心说这是不是提醒他,日后可以更恣意些?——她这样子,分明是没被累着。 薇珑留意到他的眼神,失笑,“回来再睡个回笼觉就是了,你少管我。就是要送你。” “这大冬天的……” “大半夜的时候,你闹起来不也是毫不手软么?”薇珑推他,“快去洗漱。”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顺势转去洗漱。 一起用过饭,薇珑遣了丫鬟,独自送唐修衡到垂花门。 路上,唐修衡关切地问:“冷不冷?” “问这个做什么?”薇珑笑道,“你每日都是这样过的,我只是偶尔送你出门。” 第199节 “你跟我又不一样。”唐修衡将她的小手纳入掌中,“我有我的差事,你有你的分内事。” 薇珑笑着挠了挠他的手心,“那我尽力做好分内事。”嫁人之后,才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内宅外院是相连的,哪一方面出岔子都不行。 “明白就好,千万不要小看了自己的分量。”唐修衡委婉地道,“作战时,如果军需粮草不足,我和将士就没办法全力以赴,因为全力以赴之后也不见得有好结果。这在家的日子也是一样,你和娘、三个弟弟不帮我把家照看好的话,我心里总是没底。” “嗯,我明白了。”薇珑用力点了点头,又看住他,“现在呢?现在可有不放心之处?” “没有。”唐修衡笑意温柔,“现在是我心里最踏实的时候。”至亲、妻子都在帮他,一丝的后顾之忧都没有。 薇珑绽放出喜悦的笑容,“那我也就踏实了。”顿了顿,又问他,“依你看,我是不是该晚两年再主持中馈?”他是做儿子的,会更了解太夫人的性情、喜好。 “可以的话,还是早一些吧。”唐修衡柔声道,“娘很多地方与寻常的命妇相同,但很多地方却与寻常的命妇格格不入。她其实喜欢清静、简单些的日子,以前也不是不能让二弟妹三弟妹打理家事,只是因为不放心,现在盼着你早些主持中馈,是相信你能把家里家外打理好。” “是真的么?”薇珑有些怀疑,“我是担心……娘不主持中馈之后,会寂寞。” “不会。”唐修衡解释道,“不论是小时候还是如今,娘最舒心的时候,都是写写画画的时候。唐家一度数年间风雨飘摇,娘只是不得不出面主事,并且显得格外强悍,而越是这种人,通常越是不喜纷争——脾气、火气往往是因为不耐烦。” 薇珑敛目沉思,觉得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嗯,我记住了。不过,日后还是要探探娘的口风。我真是不觉得你很了解娘。” 唐修衡笑,笑得有几分失落,“是,我其实是个不孝子。” “瞧你说的。”薇珑挽住他的手臂,“寂寥的岁月,你我最是清楚,排遣寂寥的事由,因人而异。我总要细品品,怎样的日子对娘来说才是更合适的。写写画画终究是太单调,又不是每日都有兴头。” 唐修衡想了想,“也是。”他握着薇珑的手更用力了一些,“这些我实在是比不得你。” 薇珑就仰了脸笑,“我家侯爷可是做大事的人,这等小事,自然要交给我来做。” 唐修衡忍俊不禁,“我家薇珑每日必做的一件事,是要捧夸我一番。” 薇珑笑容里有了几许自豪,“那是,只有我才知道你有多好啊。” “是么?”唐修衡侧头凝视着她,“有多好?什么时候最好?” 薇珑对上他视线,因着他戏谑的眼神,实在是没法儿往好处想,不由恨恨地掐了他一下。 唐修衡朗声笑起来。 薇珑拿他没辙,也笑起来,过了片刻,说起正事:“依我看,周夫人应该已经知情。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事,程阁老就算再犯难,也会如实相告,毕竟,关乎着周夫人的伤心事。你跟他提及的人,他不可能不重视,只要重视,便会彻查。” 眼睁睁看着意中人后知后觉的事情,她相信程阁老做不出,若是做得出,那大概就不是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喜欢,不会是“怕你难过所以我要隐瞒你”的情形——这种情形,不同于善意的隐瞒或谎言,“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我提及这件事,周夫人兴许就会另有打算。如果预料成真,那么,”薇珑认真地看住唐修衡,“她说的事情,只要合理,我就会帮她,只要她需要。” 唐修衡到这时候才知道,隔辈的两个女子,已经生出友情。他并不意外,反倒因此平添喜悦,“只要你觉得吃力的事,便告诉我,我会帮你们。” “嗯!”薇珑笑着点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柔情。 将到垂花门,唐修衡停下脚步,很有些依依不舍,“回去吧。” 薇珑则在此刻想到一件事:“说起来,青山——也就是商陆,我一点点印象也无,可你却从很早就关注他,并且针对他设下了这个局,因何而起?” “不过是一个该死的人,你不需要了解更多。” “可我想知道。”薇珑摇着他的手,跟他撒娇,“告诉我,好不好?” 唐修衡转头望向别处,“这个人让我厌恶。” “才怪。”薇珑微微撇嘴,让他憎恶的有贪赃枉法行径的,她在前世都知道,但对商陆其人毫无印象,这意味的是——“这个人……与我和爹爹或唐家有关,是不是?他做过怎样卑劣的事?” 不是做过至为卑劣的事,没有人能让唐修衡忍下怒火、设一个时间久远的局。 “……”唐修衡吸了口气,“我牙疼。” 薇珑不满地抿了抿唇,“真烦人,告诉我又怎么了?又不是不报答你。” “哦?”唐修衡眸子亮晶晶的,“今晚报答?” “……”这个没正形的!好欠打。薇珑腹诽着。 作者有话要说:  薇珑:原来我是嫁了个流氓╮(╯▽╰)╭要以身相许才能知道一些事儿。 唐修衡:其实吧……以身相许我也不会告诉你实话。 蠢作者:下一章小天使是可以了解实情的。 · 秀恩爱的时候吧,时间线走的就慢。 开车的事儿吧,我认真考虑了,也做功课了,下章来!到时候可别忘了夸夸我o(n_n)o哈哈~ 么么扎,爱你们~晚安 第70章 更新(三更) 70 上午,薇珑与周夫人如约到了梅花阁。 涵秋奉上茶点, 给薇珑的是六安瓜片, 给周夫人的是顶级毛尖。 薇珑笑着解释道:“家父新得的毛尖,分了我一些。上次夫人说喝着毛尖不错, 这次涵秋就带来了。” “你们真是太周到了。”周夫人笑着对主仆两个道谢, 又问薇珑,“郡主似乎喜欢这六安瓜片?”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其实在家的时候,是六安瓜片、大红袍都可以, 在外则只喝六安瓜片, 大红袍都给唐修衡存着了。 周夫人颔首道:“日后得了新鲜的, 便给郡主送到府上。”她们两个,会在不少场合碰面, 但不可能相互串门,起码近几年不行。 第200节 “那可要多谢您了。”薇珑道谢之后, 唤涵秋去取棋具,“今日您也看看我的棋艺到底有多差劲。” 周夫人被她引得笑起来,“以往听过一些传言, 一直以为你是故意的。” “哪儿啊,是真的不善此道。” “可是, 与你谈起棋经的时候, 你说的头头是道。” 薇珑也笑起来, “谁与我谈及音律的时候,我也能滔滔不绝,可琴艺就跟没学过一样, 别的就更不许说了——只会纸上谈兵。” “你这个孩子,实在是有趣。”周夫人笑道,“唐太夫人真是有福气。” “您这是抬举我。”薇珑语气真诚,“怎么样的人,到了您和我婆婆跟前,只要是投缘的,没优点都能找出优点来。”这是心里话。两位长辈这一点,是她应该学习的处世之道。 “是王爷教女有方。”周夫人笑容里有了几分怅惘,“周家就不行,不知道怎么会是那样一个门风,唉——先前是我的儿女,如今是二房的素音。幸好分家了,不然连个清净都躲不成。” 听周夫人提起,薇珑才想到了周素音,“周二小姐最近怎样?” “病了几日,要我派人请个医术好的太医。现在又开始四处走动了,花蝴蝶似的。”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不让您管的,就随她去。”薇珑也只能说这种场面话。她性情里有极为冷漠的一面,对一些人的遭遇全无感触,听听就算。除了招人忌恨的权臣、镇守边关的将士,谁的苦不是自己一步步找来的?她觉得前世的自己都如此,何况别人。 “这是自然。”周夫人道,“我在周家人眼里,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现在只求个清净,已算仁慈。”停一停,她笑着岔开话题,“不说这些,说说你吧,出嫁之后,过得可还好?——一直都没郑重地问你一声。” “很好。”薇珑如实道,“您也知道,王府只我和家父两个人,我其实特别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唐家恰好人比较多,平日对我也是处处忍让。” “好都是相互的。”周夫人道,“有些事情,就要图个和气,有些事情,就要坚持己见。你是唐家的宗妇,往后很多年,都要你和侯爷当家做主,有你自己固有的一些规矩,平日行事会更得心应手。若是相反,你可是很多年都要或轻或重地为难。” 薇珑听得出,周夫人这是很真诚的给她意见,认真地点一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愿我能做到。” “有什么做不到的?”周夫人笑道,“到何时,你是唐夫人的同时,还是黎郡主——皇上都很宠爱的黎郡主。更何况,你又不是不讲理的性子,又是只给下人立规矩。” 薇珑眼里有了笑意,“嗯,该摆谱的时候就得摆谱,我明白的。” 涵秋取来棋具,摆好棋盘,把两个棋子罐分别放到两人手边。 周夫人抬手示意,“你先请,我现在真是很想见识见识你所谓拙劣的棋艺。” 薇珑笑着点头,率先落子。 涵秋给二人续了茶,把温茶的木桶放在薇珑身边,便与服侍在门口的荷风对了个眼色,禀明薇珑,退了出去。 两位夫人在这里碰头,便是有事情商谈,下人不便在场。 开局期间的每一步棋,不论哪种局面,薇珑都能应对自如。她缺乏的是中后期的注意力、耐心和对棋局的揣摩。 周夫人落子速度很慢,一面下棋一面主动说起商陆的事情:“这两日,我听说了一件事,关乎端王的一个门客。他叫商陆。不论是平南王府还是唐府,还是你身在锦衣卫的表哥,都是消息分外灵通,想来你也有耳闻吧?” “对。”薇珑前一刻还在斟酌着如何说起,此刻对方主动提及,不由松了一口气,“端王府与平南王府的过节,您也清楚,我不得不让人留心。” “说起来,商陆是我一位故人。”周夫人直言不讳,“我姐姐在世的时候,有过一个意中人,就是他。最终我姐姐自尽——不,对外说是病故,也是因他而起。” 薇珑当然不能说已经知道这些,便只问自己不清楚的,“但是,这个人以前算是名不见经传吧?”言下之意是,当年京城的廖大小姐怎么会与一个无名小卒私底下生出情分。 “这怎么说呢?”周夫人道,“商陆原本是要走仕途考取功名。他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想好从文从武,后来的几年家道中落,有孝在身,不能下场考试。 “平心而论,他有真才实学,在当时小有名气,昔年的首辅都很欣赏他的文采。 “后来,他与我姐姐的事情一波三折,他没有信守诺言,想走捷径,我忍无可忍,断了他的捷径,为的是让他娶我姐姐,可他仍是不肯,再加上一些别的是非……他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京城。 “——说起来也就是这几句话的事情而已,细节我就不说了,你听了也是膈应。 “他是悄无声息地离去,后来有程阁老的连中三元,还有令尊等人大放异彩,便没人再在意他这个人了。 “他在学子士林之中,不过一颗石子落入湖心,没人会总记着他那点儿涟漪。除了我。” “原来如此。”薇珑到这时才知道,当年周夫人为姐姐付出的,不只是她听说的那些。 亲情,这两个字,是那么重,那么浓。 可是,昔年的少女为了亲情付出了那么多,付出了一生的前程,也没得到该有的回报。哪怕点滴。 这尘世有时候真是毫无公平可言。 周夫人道:“日后关乎商陆的事情,其实也就是关乎你家侯爷为端王布局的事情。我会不遗余力地帮衬侯爷,让那畜生得到该有的报应。我这一生,始终解不开的心结,就是商陆和我姐姐。” 薇珑看着周夫人,发现她此刻的眼神分外冰冷,透着恨意,眸子真的像是冬夜里的寒星,“对,我今日其实也正想跟您说说这件事。您若是信得过我,日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毕竟,我帮您就是在帮我自己。” “我晓得。”周夫人啜了口茶,再抬眼时,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温和、平静,“利用这一颗棋子扳倒端王,皇室就平静了,我们也就清净了。” 不然的话,程阁老与唐修衡始终都要防范着一个皇室子嗣暗下毒手,他们哪一个出事,朝廷都会面临一番惊涛骇浪。 不要说眼下两个男子已经联手,便只是冷眼旁观、素不相识的局外人,也不愿意看到忠臣良将出闪失。 薇珑会心一笑,敛目看棋局,看了片刻,第一反应是抬手,想把自己这边的几颗棋子摆成一排,手抬起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这可是与周夫人下棋呢,不是让她归置棋子。 收回手,她试着凝神揣摩局面,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漏洞,这一局一定会输。注定会输,那就不如输的快一些了。她手里的棋子慢慢落下。 周夫人轻咳一声。 薇珑抬眼看她。 周夫人已是忍俊不禁,方才所见,让她觉得薇珑像是一只毛躁的小猫——真是奇了,平时明明是那样柔和沉静的言行,“哪有你这样的,只看自己的漏洞,不找我这儿的过失。再有,就算是输,你也要输得漂亮点儿吧?眼下不正是爱美的年纪么?样貌、行径都要漂漂亮亮的才是。” 薇珑汗颜。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意图,周夫人都看出来了。 “慢慢来,下棋可不是着急的事情,一盘棋琢磨半日的时候都很多。”周夫人笑道。 “好啊。”薇珑道,“您今日还有别的事情么?我想请您在这儿用午膳。下午我也没别的事。” 第201节 “荣幸之至。”周夫人道,“我每日其实都很清闲,陪你在这儿耗一整日都行。你呢,不要着急,专心点儿。” 薇珑欣然点头,“好。” 周夫人不解地道:“你最擅长的可是造园,那是最磨人性子的事儿,下棋怎么会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呢?” 薇珑挠了挠眉心,“其实我不是有耐心的人,偶尔真是毛毛躁躁的,恨不得想到什么就立刻如愿,不能如愿就会闹脾气耍性子。真像您以为的那样,以前就不会有工匠被我气得嚎啕大哭了。” 周夫人笑出声来,“也是。”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心里有些怅然。如果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该多好?坦率、真诚、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又聪慧流转,晓得轻重。这只能归功于平南王教女有方,而那是她此生做不到的事情了。 清音这一生,就算能想通别的事情,也绝不会原谅她。不能原谅她的心狠。 她也不会原谅自己。 · 傍晚,薇珑回到唐府。 唐修衡已经换了衣服,瞧见她,有些意外,“真是,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怎么了?”薇珑笑问,“是回来早了还是晚了?” “当然是早了,我本来打算去接你。”唐修衡悻悻的道,“车都备好了。”如果去接她,她一定会特别开心,看到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儿的心愿落空,真让他很扫兴。 薇珑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只一听就特别高兴。”又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角。 唐修衡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掐了掐她的小细腰,“快去换衣服,我们去给娘请安。” “嗯。” 一如昨日,晚间一家人在欢声笑语间吃完饭,随后陪着太夫人闲话家常。太夫人瞧着时间不早了,端茶让儿子、儿媳各回各房。 歇下之后,唐修衡问薇珑:“去了一整日,你跟周夫人有那么多话可说?” “是请周夫人指点我的棋艺,嗯,这么说也不对,是请她帮我改改走神之类的小毛病。”薇珑笑容愉悦,“周夫人棋艺高超,我看啊,不输你和爹爹。”那是一个真正的才女。 “那是自然。”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女子的才情,不见得输于男子,只是被深宅大院耽搁了。怎么样?你觉着能改么?” “我觉得应该可以。”薇珑喜滋滋地道,“周夫人又不会像你和爹爹似的由着我,总会提醒我。我以前下棋的兴头又被勾起了一些,下午还侥幸赢了一局呢。” 唐修衡忍俊不禁,“既然这么高兴,以后不妨与周夫人常来常往,估摸着她平日也没什么事。家里那些事情,跟你一样,有一半个时辰就能打理完。” “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说好了,隔三差五就去梅花阁说说话。”随后,薇珑言归正传,把周夫人对商陆一事的态度跟他说了,“周夫人刚听说,还来不及细想别的,等日后有了主意,会告诉我的。” “这样再好不过。”唐修衡放下心来。 “过两日,要去公主府赴宴……”薇珑算着日子。她的小日子是间隔三十五六天。还好,赴宴时不会撞上。 “皇上当日或许会去。” 薇珑问道:“那你呢?你去么?” “自然要去。”唐修衡笑道,“我夫人美得要成精,我得留神看好,不让人惦记。” 薇珑听得直撇嘴,“你还是省省吧,谁敢惦记你唐意航的人?倒是你,一露面兴许就会被人惦记上。不准去,给我老实在家待着。” 唐修衡低低地笑起来,“行啊。那我就在家独守空房,等夫人回来。” 薇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的这么可怜兮兮的。”又问起早间说过的事,“商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他看着她又气又恼,哈哈地笑着走人了。 唐修衡想了想,道:“他的罪行实在是不少,诋毁岳父,意图陷害我麾下的良将。都是些让我憎恶之至的事情,甚至于,我怀疑曾入冤狱也与他有关。都是些说起来就不快的事情,细致的情形,你不听也罢。” “那就不要说。”薇珑不想他记起那些过于残酷晦暗的事,却又不能不提及,“发生过的坏事,你一定可以避免,对么?” “尽力为之。”唐修衡无声的叹了口气,“那件事你该记得经过。”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前世皇帝南巡,程阁老、锦衣卫随行,京城诸事便交给了几位皇子、内阁与重臣。 唐修衡入狱,事态是忽然爆发。梁湛与次辅厉阁老问罪唐修衡成名之前用上千名百姓的人头充作军功,言之凿凿地说有铁证在手,事关重大,等皇帝回京之后,亲自呈上。 除此之外,他们示人的证供出自几个军中的老人儿,都是随唐修衡征战过三两年的人,后期皆因触犯军法被降职或革职。到了那时候,他们为自己的境遇另有解释,都声称是因为知晓唐修衡犯下的罪孽又心怀不满,才遭到了唐修衡的报复。 再有,便是当初曾负责押运粮饷的官员到刑部投案,说自己曾向唐修衡行贿八万两雪花银。 针对这些证据,刑部尚书从速查证,一再审讯相关人证,区区三两日,便找出了诸多疑点。 为此,刑部尚书认定是奸人污蔑忠良,连传唤唐修衡到大堂回话都不肯。却没料到,自己与家族因此陷入了一场风波——梁湛与厉阁老以包庇唐修衡、贪赃罪把他关到了他自己的刑部大牢,亲朋从上到下数百人被关在家中,安危难测。 当然,在这之前,刑部左侍郎暂时取代尚书职。 梁湛告诉唐修衡:他或许无权从速处决一名绝世名将,却一定能让刑部尚书及其亲朋在几日内“畏罪自尽”。 一己安危,却使得数百名无辜之人蒙难,任谁都无从接受。更何况,刑部尚书是为了保全、维护自己。 唐修衡去了刑部。 刑部尚书这才得以走出大牢,回到家中“思过”,一众亲朋总算是脱险。 那件事到最终,皇帝回京之后,为整件事震怒,先命锦衣卫去刑部把唐修衡带回家中疗伤,随后下令廷杖最先上折子弹劾的几名言官,再给予刑部尚书嘉奖,命其官复原职,彻查这桩冤案,锦衣卫协理。末了,让梁湛和厉阁老交出那份铁证。 最终,皇帝并没见到梁湛与厉阁老言之凿凿的铁证,拿到手里的,仍然是一个曾被唐修衡开除军籍的无名小卒的栽赃污蔑。 皇帝暴怒,无事生非的厉阁老与言官由廷杖改为处决,命梁湛终生闭门思过。 第202节 整件事在皇帝那里是过去了,却在唐修衡、薇珑心里留下了一个至今得不到答案的疑团:就算梁湛有胆子胡说八道,厉阁老也没那份胆色,所谓的铁证,虽然一定是污蔑,但一定是很有分量的人做假证。 只是,因为皇帝绝对信任唐修衡的做派,让梁湛、厉阁老知道大势已去,若是将证供交给皇帝,那个人也是死路一条,甚至会成为指责他们陷害忠良的力证——这样一来,任谁都会将他瞒下不提。 前世处死梁湛之前,唐修衡与徐步云曾讯问过梁湛及其爪牙,但是知情的只有梁湛,他不肯说,爪牙便是想招供,却是编都编不出那么个人。 梁湛对此事很是快意,对唐修衡说,你一辈子都别想踏实过活,因为,有一个人,始终都藏于暗中,不知何时,还会给你致命一击。 “那个人藏的很深,”唐修衡缓声道,“我要慢慢排查,很难。如今这个情形,梁湛不见得还会做那件事。我倒是盼着他做——付兴桂会及时相告,那些小卒子好说,也能顺便发现一些苗头。怕的就是梁湛不做。” 薇珑想了想,“似乎也没别的选择,只是,你千万要当心。”两败俱伤的局面,在她而言,便是输。她承受不起。 “这是自然。”唐修衡道,“我会慢慢换个路数,为人处世方面稍稍改改方式。这一生,我们要平顺、安稳。别怕。” “嗯,我信你。”薇珑顿了顿,“可还是害怕。我不想你再离家在外,假如地方上再出乱子,又派你去呢?”她搂住他,“若真不能避免,我要陪你前去。反正又不是打仗,你过去之后,仗就打不起来了。”真有人趁机算计他的话,她虽然帮不上忙,却能与他一同经历、面对。 唐修衡搂着她,双唇亲昵地摩挲着她的唇,“不怕。除非大战,我才会再度请命出征。固然是不放心你和娘,也是想,武将该有新人出头,我正在着手培养几个可造之材,有些建功的机会,该由他们去。” “是吗?”薇珑闻言一喜,“这样说来,你也算是有门生的人了?” 唐修衡轻轻地笑,“对。论年纪,我在武官之中是年轻了些,但论资历、经验,要胜过不少人,提携举荐新人也是己任。” “这样真是太好了。”薇珑啄了啄他的唇。 “这是忘了烦我的时候了?” “嗯……有时候真是特别烦你,可要是没这么个人烦着,日子岂不是更无趣?”在乎谁,谁才能惹得她委屈、生气,寻常人一辈子都做不到。 唐修衡笑开来,继而搂紧她,缠缠绵绵地吻她。 毫无阻隔地相对时,薇珑并没在意床头摇曳的明灯光影,她调转彼此身形,到了他上方。 唐修衡一手把锦被给她拉高些——这会儿她会觉得冷,又问:“怎么这么乖?” 薇珑不答反问:“喜欢么?” “喜欢。”他空闲的另一手随着视线游转,目光迷离,交织着这一刻才会有的妖冶光火、迷醉之情。 薇珑微微抿唇,缓缓地抬身,再慢慢地沉腰,有些吃力地将昂藏含入。 他向上一记用力,引得她一声低呼漫出口,不满地瞪他,却是不知,此刻的自己面颊微红,大大的杏眼若有烟波流转,示与他的唯有妩媚、风情。 他把住她,借力给她。 饶是如此,她也有力竭时。 唐修衡坐起身来,把怀中娇小纤弱的人拢在臂弯。 薇珑克制着低低的喘息,赧然垂眸。 唐修衡的亲吻落在她眉宇、面颊、唇角,“清欢。” “嗯。”她左臂抬起,勾住他的脖子,视线却游转至别处。 唐修衡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继而灵巧地撬开她唇齿。 唇舌交错,缠绵悱恻。 身形相溶是别样的滋味,让她骨子血脉都被奇异的感触侵蚀,而亲吻则会让她心头颤傈。 薇珑愈发的柔软,闭上眼睛,回应着他,改为双臂搂着他,依附着他。 他双手把住她,让她在自己怀里颠簸起落。 她愈来愈气喘吁吁,口干舌燥,都要没力气回应他的吻了。 他给她缓和的时间,改为让她完全吞没自己,迟缓钝重地碾磨。 片刻的缓冲之后,磨人的叫她无措的奇妙感触层层累积成汹涌的浪头,在某一刹那,将她席卷、吞噬。 “唐意航……”她语声有些沙哑了,不耐地动了动,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肩,又轻轻弹跳起来,呼吸急促,“不行了……” “说谁不行了?”唐修衡下意识地反问一句,继而焦灼地狠狠地吻她,让她再度转为起落。急促的。 她有一刻如同紧绷的弓,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滞,唯有那里在动。 频繁的、要命的吮着他、咬着他,要将他的心魂都吸走一般。 继而,她完全柔软下来,颤巍巍的呼吸间,再无一点点力气。仍是除了那里。 那里依然在要他的命、索他的魂,力度更重。 这种时刻,他脑海里全然空白,人似是凭空走入仙境,心魂是茫然的,却是那么快乐。 可成仙,可入黄泉。到了顶点的快乐,让他怎样都甘愿。 只是,就算到了这种时刻,他仍是贪心,克制着整颗心整个人的迷恋与狂热。 “唐意航……给我。”她说。 他做不到。 他要再一次体会。和她一起。 “等等我,好么?”他柔声哄她。 “……”明知道他是想继续耍坏哄骗她,可是那句话太温柔,让她怎么都不能说“不”。 “我尽量快点儿,乖。”他继续哄她。 第203节 “……”薇珑咬了咬唇,还是做不到反对。 他知道她的小身板儿那点儿力气,便在这时利用她仅剩的一点儿力气,哄着她背对着自己。 这样真的可以快一些——对她而言。 薇珑总是很不适应,这次也不例外。 碰触到床单的膝盖酸软无力,支撑着身形的双臂更是酸软无力。 只是,一路都被他哄着,薇珑一再心软,勉力支撑着。 唐修衡最担心的就是她这会儿会走神——熄了灯的时候都会魂游天外,这会儿就更别提了。 他吻着她的背,又板过她的脸索吻,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重力的顶撞、温柔之至的吻,让薇珑的心同时经历着海上风浪的狂猛与湖心温柔的涟漪,自顾不暇,哪儿还有走神的工夫。 在这方寸天地间,在这回事上,他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居多—— 这次也不例外。 重新回到最先的情形,他身形悬于她上方的时候,薇珑实在不能不如昨夜一般抱怨: “骗子,你这个骗子……” 让她等,她等了,他却不肯罢手。 唐修衡扣住她的左边膝盖,适度地用力往左后方推,“知道什么叫爱不释手么?” “……” 只可怜了她,一丝力气也无,凭他胡作非为。 又一次,他要她,透着些许的霸道。 予取予求。 · 将近寅时,怀里的人已然酣睡,疲倦至极的小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 他一再怜爱地亲吻她的眉宇、唇瓣,她也只是嘟一嘟嘴,随即继续沉睡。 他唇角一直噙着笑,心里充盈的是无尽的欢悦、满足。 过了多时,他心绪平静下来,任由思绪蔓延。 薇珑最是敏感,存着疑虑的人,都是要他隐瞒部分实情的人。 例如商陆。 商陆为何引起他的注意并让他设局,当然不是他说的那样。 他厌恶那个人,厌恶之至。 前世,兵临燕京城下途中,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以薇珑的名义、字迹给他的绝笔。 信中的措辞,正如德妃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封信,若有不同,只是更恶毒。 让他一看就知是假的原因,一是薇珑亲口告诉过他,写信给他的时候,不称名字不唤字,只称他为“将军”,他平日不喜的,她就在信件中反其道而行。 此外,她落款从来是她的小字。有些女子的名字,在闺阁中就为世人所知,可小字却是除去娘家、夫君都不知道的。 再有,就是她与他通信时刻意添加的一个小习惯:落款时会连当年当月当日的时辰都标注上,并且会在信中划掉一个字或词,改为别的字词代替。 这也是反其道而行——外人都听说过她大事小情吹毛求疵,信件便是字迹不工整,也不会有明显的碍眼之处。 知道收到的信件绝对是假,他自然不以为意,却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最后的几年光景,他将此事告知徐步云,让锦衣卫竭力查找此人。 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商陆才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他与徐步云获知,商陆在游历北地、江南期间,一再散布黎郡主名不副实、性子□□的谣言。 商陆是由唐修衡亲自审讯的唯一一名人犯。 在审讯之前,他已经通过这个人的心腹之口知晓,有好几年的光景,他一直在外地、暗中给梁湛出谋划策。 ——如今想起来,应该是周夫人容不得商陆,商陆才一直不能回京,更不能入仕途,之所以能够活命,且过得不错,自然是梁湛的功劳。 而商陆若是不曾给梁湛有效的建议,活不了那么久。这个人在梁湛手里,不是堪用可言。 商陆用梁湛逼迫薇珑建造的恶俗的宫殿为例,让很多人误以为薇珑在造园方面只是个庸才,能出名是仰仗了其父黎兆先的名声;其次又用梁湛与薇珑不清不楚的情形横加污蔑,把薇珑硬生生说成了耐不住守寡的寂寞与梁湛私通的不堪的女子。 他的薇珑,宁死也不会做那种人。 他的薇珑,在被天下人咒骂为祸国妖孽的时候没有决绝之举,让他只有不祥之感——她肯承受骂名,必是为着复仇,要将梁湛除掉。 那对于一个弱女子而言,谈何容易。 两败俱伤都是最乐观的情形。 而到最终,他的直觉一一得到证实。 商陆其人,污蔑薇珑的名誉在先,否定黎王府造园的造诣在后——而后者是薇珑决不能忍受的。 第204节 她不在乎流言蜚语,她最在乎的是父亲都被自己弄得声誉受损。 前世的薇珑,是那么孤单,一度让她活下去的理由不过是生身父亲与他。 为着父亲的遗愿,建造棠梨苑;为着他,再痛苦寥落也心甘情愿地熬着、受着。 她只想干干净净地活着,商陆这类人却一再给她泼脏水。 他就受不了,何况薇珑。 而这种事情,如无必要,他永不会跟她说起。 他再度吻了吻她嫣红的唇。 这一世,他要他的薇珑开开心心地活着。与他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起为题外话,接正文↓】 柔嘉在静慧园设宴当日,唐家婆媳四个、两兄弟一同前去。 唐修衡本来就没在人前露面的兴致,何况小妻子又有些不高兴,自是乐得在家清净,只是,亲自送一行人到了静慧园门外。 “酉时我来接你们。”薇珑下车之前,唐修衡柔声道。公主府的宴请,是自上午开始,夜深方止,酉时道辞合礼数。 薇珑欣然点头,“好啊。等着你。若是来不了,叫人传句话就行。” “我几时骗过你?一定会来的。” 薇珑斜睇他一眼,继而搂住他,咬了咬他的耳垂,“大白天的,你说话是言出必行,晚间能不能也一样?”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难,几乎是不可能。” 薇珑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就知道是这样。不理你了,晚间可是必须来接娘。” “一定。” 薇珑笑着对他摆一摆手,下车去。 唐修衡随之下车,叮嘱母亲两句,原路回府。 太夫人满眼的笑意、满心的欣慰,是清楚,儿子这先例一开,往后不论心绪好坏,只要有时间,都会循例接送亲人。 · 梁澈的马车趋近静慧园的时候,随行的代安越来越不安,“你为何一定要我随行呢?我这打扮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合适。” 梁澈漫不经心地道:“父皇今日也会来静慧园,我要当众请求父皇赐婚,让你与我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代安嘴角翕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神里有着挣扎。 “我真是铁了心要娶你。”梁澈拍拍她的肩,“你只当是跟我混日子,也凑合着答应下来,好么?” “可是……”他这般态度决然的情形真是代安无从预料到的——静慧园的宴请,府里上上下下都没人告诉过她,她这几日都在他的书房醉心于听琴、谱曲。 “可是,”代安死死地咬了咬唇,“我这种人,你不会喜欢的。我……杀过人,我瞒了你很多事。”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是个由着你欺瞒的傻子似的。”梁澈不以为意地一笑,“事情过了有一段日子了,我就是再傻,也察觉出你言语间的纰漏了。我不在意。我喜欢你,你做的事又不是害我——足够了。” “但那是有莫大凶险的,你收留我就已有着极大的隐患。”代安冷静地告诉他,“你敢说你一丝不快也无?你敢说你日后一丝不快也无?我与你本就是露水姻缘……” “给我闭嘴!”听到这儿,梁澈恼怒起来,“什么叫露水姻缘?始乱终弃的才叫露水姻缘!你会么?我会么?就算你做得出,我也会穷追不舍!少给我胡扯你那些劳什子的道理! “我就是要你这个人,代安,我就要你。你要是害怕以后拴不住我,那你可以走;要是害怕我会追究前尘是非,那你真就是小人之心了。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蠢货,我没什么想不明白的。我不是要你帮我、毁我,我现在要的只是一个余生都在我跟前的女人,仅此而已。——我喜欢她! “日后我若因你获罪,是我自找的;日后你若能只做我的王妃,那是我得偿所愿——这个账,怎么算都值。这婚事,我要强求,你要是连强求的机会都能忍心不给我,那……我由着你。你是我此生的仇人,我不会害你,可我会恨你。生生世世。” “……”代安语凝。 第71章 更新(单更) 第七十一章 梁澈语气有所缓和,“我心意已决。你呢, 作何打算?” 代安闭了闭眼, “我不能高攀。我不同意,这就离开。” “那, ”梁澈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回家再细说。实在不行,也让我送送你。”随后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 唐修衡去了沈宅,落座没多久, 陆开林就到了。 唐修衡失笑, “你怎么也不去静慧园赴宴?今日不知有多少闺秀前去。” 陆开林无奈地道:“难得有一半日不被皇上使唤, 我还不喘口气儿啊?万一皇上见着我,再派给我点儿差事, 那不就是自找罪受么?” “不去也一样,伯母会帮他物色合适的人。”沈笑山亲自端给陆开林一杯花茶, “对了,还有老四,也该张罗婚事了吧?”这一句, 自然是对唐修衡说的。 “老四不着急。”唐修衡道,“家母说过几回了, 老四自己没那个心思, 性子又不沉稳, 过两年再说。她现在最记挂的是你们俩。” “不是我们俩,是开林一个。”沈笑山回身落座,“我娶妻就是娶麻烦, 能免则免吧。” 陆开林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而且你这做派也不对——常年像大家闺秀似的闷在家里,谁也见不着,这可就没机会遇到意中人了。” “滚!”沈笑山睨了他一眼,“我这是喜欢清静,跟女子能一样?” 唐修衡牵了牵唇,对陆开林道:“先前我说过,帮他过清净日子,再给他找个好人家,把他嫁出去。” 第205节 沈笑山又气又笑,顺手拿起手边一块糕点,朝着唐修衡的脸砸过去。 唐修衡抬手接住,又给他扔回到泥金小碟里。 陆开林已是哈哈大笑。 “你过来,过来。”沈笑山转到棋局前落座,“今日一定要把你杀的片甲不留。” 唐修衡欣然转去落座,“这就对了。跟我这武夫,你就得文斗,动手可讨不到便宜。” 陆开林笑不可支,随着两人走过去,坐到一旁观棋。 一面下棋,唐修衡一面叮嘱陆开林:“日后不论什么事,不论对我与程阁老是好是坏,你都要及时禀明皇上。欺上瞒下的事情,你再不要做,我们不能把你搭进去。” “这样能行么?”陆开林道,“你和阁老应该看得出,皇上还是很信任锦衣卫的。” “就因为皇上很信任你,我们才要对得起他。”唐修衡道,“这什么事儿都得有个度,就算是好意,偶尔骗他一次都嫌多。”他有些歉意,“之前我实在是没别的法子,只能让你帮衬着,你出手就是冒险,若是让家母知道,怕是要罚我去跪祠堂。” “这叫什么混账话?”陆开林笑着给了他一拳,“那不是该当的么?我家里的日子都是你帮我过着,多少事儿也是你帮我拿主意找人顶着,这细算起来,我不是不是得给你磕头啊?” “你也别胡扯。”唐修衡笑道,“这是重中之重,你得记在心里。你饭碗要是砸了,什么都是空谈。” “行吧。”陆开林道,“这事儿我听你的。横竖有阁老与你联手,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俩狐狸精到了一块儿,要是再出事,那可真就是没天理了。” 沈笑山笑出声来,“嗯,这话我爱听。” 唐修衡没辙地斜睇陆开林一眼,“你快些给我滚,去静慧园。不管是为你还是为笑山,都去瞧几眼,家母一早就提过这事儿,她是满心盼着你过去。” “行,我这就去。”陆开林站起身来,“我的事儿先放一边儿,给笑山找找有没有合适的。” “你快点儿滚。”沈笑山摆手撵人。 陆开林朗声笑着出门而去。 唐修衡说起沈笑山的园子,“堪舆图你都看过了吧?”薇珑这一阵主要着手的就是这件事。 “看了,特别满意。”沈笑山由衷地道,“到时就要辛苦黎郡主了,我这回真要做甩手掌柜的。” “那行,回头我跟她说说,再者,工匠是越早定下来越好。”冬日里,工匠都没什么事,提前说定最稳妥,若是到明年开春儿现找,不见得就能凑齐最出色的那些人手。 “银钱方面,你们不需顾虑。我只要你们帮我建个最好的园子,不计花费,不计时间,你跟郡主越挑剔越细致越好。” “成。” 前两局,二人打成平手,第三局刚开始,代安来了。 她神色有些沮丧,“侯爷,先生,我现在是该离开京城,还是回江南打理账务?” “怎么回事?”沈笑山问道。 代安期期艾艾地道:“康王要娶我,我觉得很荒谬……刚从他王府跑出来的,饶了好几个圈子才把他的人甩掉。” “……”沈笑山指间的玉石棋子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 唐修衡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好友不说话,他就代为发问:“你是忌惮他太过尊贵的出身,还是对他以前的一些是非耿耿于怀?” “都有。”代安垂头站在两人跟前,双手搅在一起,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儿。 “……倒也不需急着走人,出身也不算什么事儿。想清楚再说。”说着给了沈笑山一个同情的笑容,“我只能说这么多,别的需得你斟酌。走了。到底,这也是你家的孩子,轮不到我多说什么。” 说是不多说,但已经把态度挑明了:有他在,梁澈的皇子身份不需在意。至于别的,那就是关乎两个人之间的情分等等,凭谁也不能置喙。 沈笑山叹了口气,看向代安,“侯爷说的已经不少,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去你堂兄那里住一阵,好生思量。去吧,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是。”代安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 静慧园。 时间还早,皇帝和皇后还没来。 太夫人留在室内,与新旧交好的人闲谈。 薇珑要比柔嘉这东道主更了解园子的情形,这会儿引着二夫人和三夫人漫步在园中。 寻常宅院中,在这时节,唯有梅花可赏,柔嘉的府邸却是不同,走至何处,都不难见到开得正好的鲜花,花色是这时节独有的诸如梅花、月季之类,但品种新奇。 年纪正当时的闺秀、子弟已分别在穿堂、凉亭、书阁中三五成群,吟诗作画。 二夫人与三夫人一路走,一路留心打量着。 虽然天气严寒,入目的红花绿树没有春夏秋三季的灵动,但园子的灵秀、韵致仍是随处可见:风亭月榭迤逦相依,奇石相叠、寒水环绕,屋宇轩丽精致,皇家富丽、矜贵隐于细节处。 或宽阔或狭窄的路,将厅堂楼阁、假山水流、花圃盆景树林连接起来,依原有的地势起伏,登于高处俯瞰,便觉得那一条条路宛若一条条线条优美的丝带。 “如今的景致已经够美了,可到底是有严寒的天气拘着。”三夫人笑道:“只希望别的时节能再来公主府,到那时的景致定是美轮美奂。” “公主喜欢热闹,少不得要办宴请的。”二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能亲自看到大嫂参与督造的园子,真是与有荣焉。” “这园子要归功于能工巧匠,我出的力太少,不过是做做样子。”这是实情。初时构图的时候,薇珑就只是给了一些建议,到她奉命督造的时候,只是将现有的情形适度地精益求精。园子的确很好,但也的确与她没多大关系。 “那我就盼着沈先生的宅子快些建好。”二夫人道,“听娘说过,先生要你全权负责。” 薇珑笑道:“若没变动的话,是这样。” 三夫人忽闪着大眼睛,憧憬着,“那样一来,我就能时不时地去开开眼界了。” 第206节 “还有我。” “是啊。”三夫人喜笑颜开。 将近正午,皇帝与皇后驾临,前来的人迎驾,齐聚一堂。 薇珑看到了梁潇、顺王妃、宁王妃、梁湛。 独独不见梁澈。 梁澈不在这种场合露面,实属少见。 随后,薇珑留意到的是首辅、次辅及各自的夫人——程阁老是与皇帝一道过来的,若非如此,定是见不到他的人的。 末了,薇珑寻到了周夫人,对她颔首一笑。 就快到用膳的时辰了,皇帝皇后自然不好在这时候逛园子。柔嘉笑盈盈地吩咐宫人准备传膳,又传歌姬舞姬助兴,末了让到场的人不必拘礼,各自找投缘的人坐在一起便是。 动听而欢快地氛围中,皇帝将爱女唤到跟前,和颜悦色地询问着园子的情形。 其余人等也放松下来,不乏依照柔嘉的意思调换座位的。 太夫人见周夫人与廖家的婆媳两个坐在一起,话都不说一句,便低声吩咐三夫人两句,三夫人笑着称是,起身去把周夫人请过来,自己则去了别处落座。 没料到,周夫人刚落座,厉夫人跟了过来。二夫人见状,便让出座位,去寻三夫人。 厉夫人坐到了周夫人身边,道:“想与你说说话,可别怪我唐突。” 周夫人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太夫人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不明所以。 薇珑也有些意外。厉阁老不是省油的灯,她知道,但厉夫人不论与她、唐家还是程家、周家的女眷都是点头之交。 这会儿主动找过来,还是言明要找周夫人说话,不是要闹事吧? 心里正嘀咕着,角落里传出来的清脆的耳光声响、女子的低呼声让薇珑循声望了过去。 是梁潇夫妇两个。 顺王妃正捂着脸,含泪看着梁潇。 梁潇则是面色阴寒,且莫名地透着些许狼狈、心虚。 薇珑的第一反应,竟是飞快地瞥了梁湛一眼。 梁湛神色平静之至,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兄弟两个的勾心斗角怕是早已开始了,今日这一出,大抵是梁湛要让梁潇在明面上出丑。 能用女子解决的事情,他不会浪费别的人力精力——这是他的心声,看起来,也会贯彻到底。 薇珑乐得看这种热闹,而从本心而言,是希望梁潇争气点儿,应对得当,反过头来将梁湛一军。 皇帝冷眼望向梁潇和顺王妃,沉声斥道:“成何体统!” 第72章 更新(更新) 72 顺王妃连忙拭去泪水。 梁潇也回过神来,与妻子一同走到皇帝近前赔罪:“儿臣与王妃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浑然忘了场合……” 顺王妃亦是低声认罪:“都怪儿臣聒噪, 还请父皇恕罪。” “是为了什么事,让你们跑到这儿来争吵?”皇帝睨了梁潇一眼。 “小事, 不足挂齿的小事……”梁潇一面赔着笑回话, 一面眼含警告地瞥了顺王妃一眼。 顺王妃用力咬了咬唇,抿出了一个笑容,“禀父皇, 说起来是小事, 其实也算是件喜事。”语声稍稍一顿, 语速加快,“儿臣嫁入皇室已久, 一直不曾为皇室开枝散叶,便为王爷物色了一名女子。方才儿臣想禀明父皇、母后, 王爷觉着这样的场合不宜说这些,可儿臣觉得是一番好意,便如此, 惹得王爷生了气……” 顺王妃细说由来的时候,柔嘉留心打量着梁潇的神色, 发现他好像对顺王妃这样的说辞很是不满, 却是碍于场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皇帝听了, 兴致缺缺,“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这类琐事,让皇后做主便是。改日吧, 今日不说这些。” 顺王妃低声称是。 梁潇松了一口气。 柔嘉愈发觉得这情形很是古怪,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换在平时,她一定会出言刨根问底,但今日她是设宴之人,有事都要压下去,更别说自己挑起事端了。因而命歌舞继续,哄着皇帝岔开了话题。 顺王妃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随行的侍女把一盏热茶送到她手边的时候,她眼神凌厉地凝了侍女一眼。 侍女垂头后退,却并没有慌张、胆怯之色。 周夫人、太夫人和薇珑都留意到了这一细节,少不得打量那侍女两眼,发现她姿容十分出众,佩戴的首饰不多,但都分外华美。 三个人只觉得有趣,却不心急,都料想的到,顺王的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大抵还有后续。她们是看客,耐心等等就是了。 一曲歌舞之后,宫女、内侍循序而入,奉上美酒佳肴。 陆开林过来了,一袭净蓝锦袍,意态洒脱,容颜俊朗,一露面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意外。 陆开林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时候特别少,不要说寻常命妇、闺秀,即便是皇后、柔嘉这等宫里的人,都只是偶尔远远地望见他一眼。 倒也不是他性子孤僻,他是真不习惯被人瞧着的感觉——例如此刻。 第207节 而且,皇帝传召他的时候,说的一般都是不便让外人听到的事情,他求见的时候也如此。在那种时候跟宫里的人扯闲篇儿,等于是自找不痛快。 再有,他平常若得了闲,最喜欢的是四处寻找风味、韵致独特的饭馆、茶楼,其次便是去唐家或其他友人家中蹭饭、闲谈。 这会儿,他强忍下周身的不自在,先到皇帝、皇后、柔嘉近前行礼,随后按自己的品级入席。心里已经后悔了——他就知道,这类事就不能听唐修衡的,听了一准儿后悔。 皇帝端起酒杯,举目望向在场的男宾,寻找一圈,笑道:“唐意航没来?” “是啊。”柔嘉笑道,“临江侯还是不喜这种喧闹的场合,不过,唐家太夫人和三位夫人都来了。”说着,望向太夫人、薇珑,笑容愈发愉悦。 皇帝笑道,“朕也知道,本意是想跟他喝几杯。”随后便招呼程阁老、陆开林,“你们也是好酒量,坐近些,与朕边吃边谈。” 两个人起身称是。 刘允带着小太监为两人单设了桌椅、摆好饭菜。 皇帝端杯,在场众人随着举杯,宴席正式开始。 乐师奏起轻缓悠扬的曲子助兴。 酒过三巡,皇帝问起梁澈:“老四没来?” “没有。”柔嘉笑容甜美,“四哥像是越来越不喜欢这种场合了,不过,倒是送了我一份厚礼——人虽没来,心意可是到了。” “这是好事。”皇帝笑容欣慰,“他若能沉稳内敛一些,最好不过。” 柔嘉则惦记着薇珑——上午她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说体己话,这会儿便要去找薇珑。 皇后拦下了她,招手唤道:“黎郡主——不,唐夫人,本宫要跟你说说话,到这儿来。” 柔嘉喜笑颜开,命宫女在自己身边加一把椅子。 薇珑恭声称是,依言上前去。 偌大的厅内,陷入片刻的安宁,绝大多数的宾客都望着她,只闻琴声。 她今日梳着牡丹髻,如云的长发盘在头顶;艳紫色绣竹影褙子,挑线缕金裙子。 薇珑到了皇后跟前,说了几句话,便由柔嘉拉着坐到一起,随后,两个女子说说笑笑,分外亲昵。 柔嘉妩媚明艳,再克制,天之骄女的活泼、飞扬、矜贵也彰显于一颦一笑间;薇珑清丽绝尘,昳丽的眉眼、略显清冷的气质越在人多的场合,便越明显,有着近乎不容于世的洁净。 大厅内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气氛,人们的心思却是迥然不同。 觉得扫兴的,不外乎乘兴而来的诸多贵妇、闺秀——有柔嘉公主和黎郡主这对姐妹花在场,那些男子眼里还能容得下谁?京城哪儿有容貌超得过她们两个的闺秀?而她们两个,让谁一见钟情都没用,一个是皇帝爱女,一个已经嫁为人妇。这反倒是最让一些人生气的,觉得风头还不如被别家的闺秀抢走。 可也说不定——许多人只能暗暗宽慰自己,这世间不是谁都没有自知之明的,那两个也只是年轻男子仰望而不敢胡思乱想的女子,娶妻到底还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不然他们还能怎么样?是跟皇帝求娶柔嘉,还是觊觎唐意航的夫人? 那不是活腻了么。 厉夫人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儿女都已成家,孙儿孙女年纪还小,不需要顾及这些。 周夫人更不需说,这些事已经与她无关,只是,在留意到有人眼含羡妒地望向太夫人的时候,不禁莞尔。 太夫人也只是一笑置之。她的儿媳妇,就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并且一个赛一个孝顺乖巧,这是她的福分,由着那杆子闲人羡妒去好了。 厉夫人到此刻才得以与周夫人说话,“我找你,是有一件事,要探探你的口风。” 周夫人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请直说。” 厉夫人语声不高不低:“事关周家二小姐……” “你说的可是周家二房长女?”周夫人从容打断厉夫人的话,“说她是周家二小姐我不反对,但是,二房已经分出去单过了。你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二房的人。” 厉夫人微笑,“可再怎么说……” 周夫人再度打断对方的话:“再怎么说,二房也与我无关了。” “你这种人,当真是少见啊。”厉夫人微微扬眉,“不怕人说你不近人情?” “自然不怕。”周夫人笑意悠然,“我本就是那样的人。” “好。就算如此,我跟你说几句闲话,你总不会不愿意听吧?” “听闲话倒是无妨,横竖我也没别的事情。”周夫人笑微微地看了太夫人一眼,“横竖我就算是有心给唐太夫人请安,你也梗在我们中间。你赶紧说。” 太夫人听了,心生笑意。就知道周夫人不是好相与的性情,柔和的一面,只是做做样子,或是给投缘的人的。 厉夫人竟还是不以为意,笑着颔首,“肯听就行。”说到这儿,才歉意地看向太夫人,“我可不是有意耽搁您与周夫人说话的,实在是赶巧了。还望您不要怪罪。” 太夫人语气温和:“我们又不是熟稔的人,哪里就说得上谁怪罪谁的话?我只是希望周夫人明白,请你过来说话之际,并没想到厉夫人会过来找你。”人是她让三儿媳请过来的,结果厉夫人就趁机跟了过来——虽然明知道周夫人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却要防范厉夫人会因此沾沾自喜,平白让对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的事儿,她可没成全的好心。 周夫人语气诚挚:“太夫人放心,我晓得。” 厉夫人唇畔的笑意微不可见地僵了僵,随即只对周夫人说话:“周二小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托我为她说一门亲事。那男子才华横溢,虽然是四旬左右的人,却从未娶妻。他姓商,进京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年轻的时候,却是我家老爷的故交。说起来,这位商先生,另姐在世的时候,应该认识,你也认识吧?” 一席话落在周夫人耳里,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周夫人笑开来,那笑容宛若冬日旭光下的冰凌,悦目、璀璨,却有着森寒之气。 厉夫人火上浇油,“正因为晓得你们可能是旧识,我才想先与你说说,熟人牵线的话,这事情不就更简单了么?” “一把年纪了,竟然乐得撮合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周夫人望向厉阁老的方向,“有你这种夫人,不难看出他治家不严——家都管不好,何况军国大事?这些年被一个后生压着也是活该。”说到这儿,转过头来,凝住厉夫人,“你也挺可怜的,听风就是雨。这事情与我无关,你要我听,我听完了,你该走了。” “这般的不识相,当心……” 周夫人扬眉,眼角眉梢都透着凌厉、凛然,语气却变得低柔,只有厉夫人可以听到:“给你脸,你就暂且收着;你不要脸,我就将此事公之于众,让人们听听,你跟我说的这档子事是否合情合理,这是不是次辅夫人该办的人事儿。” 第208节 厉夫人立时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上险些变色。僵滞片刻,她悻悻然起身,回了原位。 周夫人闭了闭眼。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给予一个宽慰的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关乎姐姐的经,让她念就没好事,至于周家,反倒是她最不在乎的。正要说话,却听到顺王妃那边有宫女的低呼声传来—— 那场戏的后续,开始了。 众人都循声望过去。 随侍在顺王妃近前的那名侍女,此刻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 柔嘉前一刻正与薇珑相谈甚欢,这一刻连先前察觉的蹊跷都忘了,很是不耐烦,小手一挥,吩咐宫女:“把她带下去,撑不到回顺王府的话,便在这儿歇歇,找个太医看看是怎么回事。”语毕,很有些不悦地凝了顺王妃一眼,意思是:你能不能少给我惹事,快些滚? 顺王妃却是浑然不觉柔嘉的不满,此刻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侍女,喃喃地道:“快带回去,带回王府……快!” 皇帝皇后根本不想理会这件事,前者继续与程阁老、陆开林说话,后者则神色自若地招呼薇珑尝尝鱼翅羹。 如此一来,那名侍女的情形也就根本引不起风波,由两名小太监搀扶着向大厅外走去。 而将出门口的时候,侍女痛苦难耐地捂住腹部,哀求两名小太监:“等一等……实在是疼,疼死了……”随即跌坐在地。 两名小太监无所适从,胆怯地回望向柔嘉。 柔嘉只当没看到。 顺王妃心急起来,匆匆走过去,微声呵斥侍女两句,又让两名太监把人扶起来,送回顺王府。 侍女在这时候,已经无力支撑,刚被搀起来就软软地倒向地上,幸亏一名小太监手疾眼快,把她扶住了。 却有旁人在此刻讶然道:“血!……流血了!” 人们再度望向侍女,见她身后的一块衣襟已被鲜血染红。 薇珑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事态已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柔嘉则是目瞪口呆:“怎么不早说啊,这……天啊……”这情形可不是来月事脏了衣襟的情形,多半是要小产,她心慌慌地望向薇珑,发现薇珑也懵着,便又无助地望向皇后。 皇后对她一笑,打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 皇帝只觉得晦气,吩咐刘允把那名侍女带下去,找太医诊脉,之后便将梁潇与顺王妃唤到面前,“说说吧,这神来一笔是怎么回事?”早知道如此,起初他就仔细询问了。 梁潇与顺王妃跪倒在地。 “嗯?”皇帝冷眼望着顺王妃,“你先说!照实说!” 顺王妃身形颤了颤,开口时语带哭腔:“禀父皇,那女子一个月前到了王府,很是伶俐,顺王也对她照顾有加。儿臣有自知之明,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得知那女子有了喜脉,便想将这件事从速禀明父皇、母后,却不成想,王爷不同意,还骂儿臣偏听偏信……儿臣、儿臣实在是没料到会弄到这个地步,真没料到啊……” “好,你的话,朕听清楚了。”皇帝的神色转为不怒不喜,“顺王,你说。” 梁潇直起身来,望着皇帝回话:“父皇,那侍女名叫青柳,儿臣待她的确不同旁人,但是……儿臣并没对她起过别的心思。” 皇帝险些拧眉,心说在你府里的女子,你不曾碰过,那她是怎么怀的孩子——不怀胎怎么能小产?寻常官宦门庭都一样,未出嫁的女子,都算是当家人可以随意选择的妾侍——谁敢越过王爷去碰侍女? 这时候,梁潇抬手向天发誓:“儿臣若是与青柳有染,必遭天打雷劈!” 毒誓不见得谁都相信,但是敢发毒誓的人终究是少数。 皇帝相信,因为他信佛,他相信天道轮回,闻言不由神色一整,“好男儿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连家事都理不清楚,是否堪用不需谁说。你可知青柳此事的原委?”当着众人闹起来的事情,想要背着人收场已经不行了,那就在明面上来。谁家还没几本烂帐呢? 梁潇再度语出惊人:“禀父皇,青柳出自端王府,是三弟安插到我身边的细作!” 第73章 更新(更新) 73 梁湛闻言立时起身上前,对皇帝行礼道:“禀父皇, 儿臣实在不知皇兄何出此言。” 皇帝的态度反倒温和了三分, “顺王,你把话说清楚。” “是。”梁潇先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辞, “方才儿臣言语或许有失偏颇, 但是,青柳的确曾在端王府当差三年之久。”随后言归正传,“儿臣见她有些才情, 闲时待她与别人相较, 的确略显不同, 为此故,惹得顺王妃想到了别处, 是儿臣思虑不周之过。但是,儿臣从来没有与青柳有过僭越的行径。” 在一些门第里, 适龄的女孩子,大抵可默认为是给一家之主备用的妾侍。哪一日,当家的人看上了哪个女孩子, 便可直接把人收为通房,运道好一些的, 能够成为妾室;运道不好的, 不定会糟了谁的毒手, 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皇室中亦是如此。宫中、皇子府历来不乏平步青云、一生凄苦的女子。 梁潇委婉地强调自己不曾碰过青柳,是不愿意被人泼脏水——与侍女有了肌肤之亲,没什么不能不敢承认的, 但是,不是他的账,他不能认。 ——这才是他的本意。 皇帝微不可见地颔首,“说下去。” 梁潇恭声称是,迅速整理着思绪。 薇珑则在这时候轻轻一扯柔嘉的衣袖,递了个眼色,随即站起身来,悄然站到皇后身侧的宫女身旁。 柔嘉也回过神来,亦是悄然起身,站到了皇帝身后。 梁潇道:“说来难以启齿,可既然父皇问起,儿臣不敢隐瞒。与青柳私通的人,是王府一名侍卫……” “怎么会?”顺王妃喃喃地道,“怎么会呢?”说到这儿,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行礼认错,“父皇,青柳是到了此处之后,告诉儿臣她已有喜的消息,并且言之凿凿,说腹中胎儿是顺王的骨血。” 皇帝牵了牵唇,那一抹笑,透着些许无奈,可是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寒意。 疯了,疯了。 两个儿子、顺王妃,都疯了。 第209节 这样的丑事,根本不该在这种场合闹起来。就算阴差阳错起了点儿风波,顺王和顺王妃也该把这件事情压下,就算压不下去,在说出原委之前,也该求他换个清净的地方,单独禀明于他。——这种话他不方便说,是担心群臣想到别处,可他们呢? 他们怕什么?怕事情不在人前闹起来,他就等闲视之、不闻不问么? 可他难道不应该不闻不问么?——那是他们自己上不得台面的事,凭什么要他做主? 心念急速转了几转,皇帝想到了宁王在护国寺清修的那档子事,又想到了贵妃、顺王曾到端王府搜查并带走一名女子的事情。 明白了。 他们从那时起就结了仇,决意斗个你死我活,决意要他在明面上表态,从而自己也好安心或死心。 为了达到目的,在所不惜。 他这个皇帝的脸面,哪儿比得了他们手足的分量、权益的分量? 比不了,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比不了又如何?他就是不管,就要豁出脸面去看他们争、看他们斗,看他们在人前出丑。 想让他在明面上偏袒谁、嫌弃谁,那是做梦。 打定主意,皇帝唇畔的笑意略略加深,“听起来,这不过是一件恶仆欺主的事,怎么扯到端王了?” 梁湛出声道:“既然已经有相关人证,讯问一番便可。”他瞥一眼梁潇,“顺王、顺王妃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丑事外扬?”又恭声对皇帝道,“儿臣委实一头雾水,就算想辩解,都不知从何处着手。” 梁潇却道:“说起来,这的确只是一件恶仆欺主的事,但巧合的是,相关两个人都与你端王有关!不瞒你说,我早就对那名侍卫起了疑心,若说他与你没有半点儿瓜葛,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梁湛无奈地一笑,“皇兄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如此,皇兄看着办吧。只有一点,我府里的下人,有一些也曾在你的王府当差,日后他们若是给我惹出蹊跷的事,我是不是也要跑到父皇跟前告你的状?以往我们兄弟几人一向亲厚,个别的下人转送旁人,并不稀奇吧?” “事有轻重。”顺王妃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青柳的事情往大了说,可是关系到皇室血脉!” 到此刻,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梁潇与顺王妃之前那一巴掌的事情,不过是做戏——夫妻两个根本就是一唱一和,只是用了一种不太常见的方式。 梁湛仍是回以无奈的一笑。 薇珑瞥他一眼,预感不妙:如果不是梁湛预谋在先的事情,他通常有两种反应:一是临危不乱、巧舌如簧,在一定程度上大事化小、把自己摘出去;二是想见到了结果,干脆地放弃挣扎。 今日这件事,如果他真的不知情,又是这样可大可小的罪名,他不可能是这种一再示弱装糊涂的态度。 闹来闹去,梁潇和顺王妃要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薇珑对这夫妇两个也无好感,还是有些担心——任何梁湛得逞的事情,她都不愿意见到。 “好。”皇帝目光深沉地望向顺王妃,“如你所愿,朕就从重处置这件事。”他转头唤刘允,低声吩咐几句,“抓紧。” 刘允正色称是,匆匆离开。 顺王妃有些不甘,“父皇,事关顺王清誉,是不是该交由锦衣卫……” 皇帝失笑,“朕的锦衣卫,不是用来料理这种琐事的。几时你们闹出人命官司,朕兴许会让他们分心帮衬查证。” 顺王妃不安地低下头去。 皇帝继续敲打顺王妃:“不管今日之事如何收场,顺王妃都有过失。七出之一是犯口舌,切记。” 顺王妃面色发白。 不等她认错,皇后已经起身,不安地道:“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 “罢了。这种事若是细说,没人能免于罪责。”皇帝端起酒杯,向在场男子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朕也如此。琐事而已,不需为此坏了兴致。” 皇后则笑微微地端杯向在场女子。 柔嘉与薇珑回到先前的位置落座。 宴席继续。 柔嘉认真看了陆开林两眼,悄声询问薇珑:“陆指挥使是你家侯爷的发小,应该也是能文能武的人吧?” “应该是。”薇珑如实道,“听太夫人说起过,侯爷与陆指挥使小时候,常聚在一起习文练武。陆指挥使精通书画,棋艺很好,年少时曾醉心于诗词歌赋,寻常诗词集,他都倒背如流。” “是真的吗?”柔嘉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再次对陆开林凝眸,“我先前以为,你家侯爷是真的能文能武,他则只会给父皇做些乱七八糟的事。” 薇珑失笑,“公主殿下,您这样说陆指挥使,我实在是要为他鸣不平了。” 柔嘉继续端详陆开林那张俊朗之至的脸,“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薇珑思忖片刻,“就是一个真性情的人,能文能武,公务尽心尽责,平日是劳逸结合,喜欢□□美的菜肴糕点、喝味美的佳酿好茶——我见到他的时候极少,都是太夫人与我闲谈时说起的。太夫人对陆指挥使很好,陆指挥使是把她老人家当做长辈来孝敬的。” 柔嘉不由笑起来,“瞧瞧你,把他说得比你家侯爷还要好——起码,我是这么觉得。”唐修衡给她的感觉,只有敬重和没来由的畏惧,听到的陆开林其人,则是一个面面俱到的鲜活的人。 “……这是真的啊,侯爷如今除了下棋,都没什么喜好。”唐修衡是一阵一阵的,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比他更鲜活、有趣致。薇珑是他的同类,缘分是注定的,仅此而已。换个女子,说不定现在已经让他三起三落的态度磨疯了。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除了这些。”柔嘉忽闪着大大的丹凤眼,调皮地笑起来,“等会儿我要跟陆指挥使较量一下诗词……我安排一下,试试他的功底。” “这不好吧?”薇珑并不担心陆开林是绣花枕头,担心的只是他会为此不耐烦——要是那样,她的几句话岂不就成了惹他不快的源头?可是,她又能怎么说?总不能把特别出色的一个人贬低得一无是处吧?——跟柔嘉也只是说了听来的、感觉到的一小部分而已——没什么啊,哪儿就算得上出色了?要是全说了,柔嘉岂不是要惊为天人或是因为不信而嗤之以鼻? 唉,不做文官就是这点儿不好,没人愿意相信他们也是才华横溢之辈。 薇珑为自己夫君之类的人鸣不平起来。 “放心。”柔嘉笑着握住薇珑的手,挠了挠她的手心,“今日是我设宴,总得安排些让人觉得没白来的事儿吧?谁都知道我贪玩儿。陆指挥使要是不赏脸,我绝不勉强。”说着,又瞥了陆开林一眼,“他应该不会扫兴的,毕竟,有父皇给我撑腰呢。”这一点,柔嘉从来比谁都明白,正因为明白,该利用的任何机会都不会放过。 此刻的陆开林一头雾水,还有点儿不高兴——那小公主总看他做什么?一眼又一眼的,期间还与黎郡主嘀嘀咕咕,莫不是在向郡主说他的坏话? 他不会无意间得罪过她吧?应该是不可能。 第210节 这公主可千万别捉弄他,真起了调皮的心思,黎郡主大抵拦不住。 他得早点儿走。宴席结束后就走。 他打定了主意,却没想到,柔嘉行事很是爽利: 柔嘉分别与皇帝皇后耳语几句,父母都颔首同意之后,便吩咐下去。 宴席将尽尾声的时候,柔嘉站起身来,面含微笑地道:“方才我已征得父皇、母后的首肯,宴席撤下之后,行一个诗词令——父皇说出一个字,我与各家子弟、闺秀写下所知的包含这个字的每一句诗词,不拘朝代,不拘哪种书法,一刻钟为限,分出胜负之后,前三名有彩头。若是第一局前三甲有人不分输赢,加试,直到分出输赢。” 语毕,她拍拍素手,便有宫女、太监循序而入,撤下宴席,换上果馔,末了捧着笔墨纸砚候在一旁。 皇帝望向陆开林,“开林,难得你今日无事,便与他们比试一番,免得有些人误以为你不喜诗书。” 陆开林心里苦笑,面上则笑答:“微臣遵命。” 薇珑心里也在笑:皇帝与柔嘉,正如寻常父女,女儿想办的事,都不需自己亲自说出,父亲就帮忙办妥了。 如此,众人的座次做了调整——已经娶妻嫁人的男女转到东面落座,北面是男子坐席,南面是女子坐席,年轻的公子、千金则到了西面,按家中门第为次序、再分男女就座。 柔嘉自然为首列,没人能与她同席,但她找了一个人作伴,“陆指挥使,请来我对面就座。毕竟,你有官职在身,与诸位公子不同。” 陆开林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心说你这小丫头事儿可真多。换个人,他早甩手道辞了,偏生说话的是娇滴滴的小公主,只能遵命。 皇帝与皇后相视一笑,随即前者道:“朕有言在先:诸位书写的时候,字句不可出错——就算是草书,也有个书写的章程,今日朕与程阁老都在,不难看出错处。此外,一刻钟的时间不短,我们不会只等着你们,接下来,该赏歌舞赏歌舞,该说笑就说笑,若有什么事,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若是不能凝神,便是自己定力不足。近前服侍的人,会留心有无人作弊,一旦发现,即刻禀明。” 众人齐声称是。 宫女、太监磨好墨之后,比赛就可以开始了。皇帝思忖片刻,道:“朕每日惦记着的,不外乎是江山社稷,这第一个字,便以江字为题。” 公子、小姐快速书写的同时,助兴的歌舞登场。 皇帝命人备下棋具,与程阁老对弈。 皇后则将薇珑唤到跟前,闲闲地说起话来,期间两人一直有意无意地望向柔嘉、陆开林那边。 柔嘉的性情,是什么都不能学精,但是有急智——平日里不曾记在心里的,关键时候却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寻常来讲,这种比试就算不能赢,也不会输得难看。此刻却是不同——站在她对面的,是走笔行云流水、看起来几乎只用书写不用思考的陆开林,任谁都会有压力,受不住压力的话,便会怯场,发挥失常。 皇后和薇珑都不希望柔嘉为这等事情沮丧。 幸好,柔嘉写诗词的速度也很快,神色分外专注,偶尔看一眼陆开林那边,并不会受影响。 皇后与薇珑放下心来,会心一笑。 有一名小宫女走到若馨跟前,悄声说了几句话。 若馨听了,踌躇片刻,到了皇后近前,附耳低语。 皇后秀眉微扬,随后一笑,“那就让她来吧。” 若馨称是而去。 皇后拍拍薇珑的手,身形微倾,低声道:“周家二小姐来了,说有一件关乎皇室子嗣与她自己清白的事情,要当面禀明皇上和本宫。” “竟有这种事?”薇珑恰到好处地做出意外的神情。 如今的薇珑,已经是重臣家眷,在皇后心里的分量很重——以前皇帝再怎么偏疼,薇珑也只是没有实权的王爷之女,做了唐夫人之后,又有与柔嘉的交情摆着,来日总有能帮得上她和一双儿女的时候。是因此,在一些事情上,她都愿意第一时间告诉薇珑。她语声更低:“端王。” 薇珑这次是真的意外了,前一刻还在怀疑,有没有可能是梁湛哄得周素音鬼迷心窍,此刻看来,倒是不妨乐观地认为梁湛是惹火烧身。 皇后笑意更浓,“今日的热闹倒是不少。” “的确。”薇珑回以一笑。 过了一阵子,若馨引着周素音走进来。 周素音清减了许多,衣饰中规中矩,但是脸上不施粉黛,便更显消瘦、苍白。 薇珑视线扫过梁潇、顺王妃和梁湛。 那夫妻两个先前还在为皇帝的言辞惴惴不安,看到周素音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现出放松、喜悦。 梁湛看到周素音,却是目光微凝,神色在几息间闪过一丝怒意。 薇珑心里大致有数了,拿不准的只有周素音的目的。 周素音随着若馨到了皇后跟前,径自跪倒在地,磕头之后,咬了咬唇,语声轻而坚定:“请皇后娘娘恕罪,臣女自知人微言轻,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只有皇后娘娘能为臣女主持公道。有一件事,臣女想弄个清楚明白,不然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皇后笑容温和,“起来慢慢说,本宫总要先弄清楚是什么事。” 周素音恭声称是,起身前,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请若馨转呈皇后:“这是臣女的绝笔,也算是一纸状书,请皇后娘娘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劳动节,晋江有更新活动,条件是一号到五号连续万更五天,我试试。 另外节日循例发红包,今天起连发五天,记得留言哦~ 节日快乐!(づ ̄ 3 ̄)づ 第74章 更新(万更) 74 皇后敛目看完,下意识地望向梁湛。 梁湛则正望着周素音, 显得很是无奈、焦虑的样子。 皇后收回视线, 转头对薇珑一笑,“又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不是本宫能够做主的。”说着站起身来, 到了皇帝跟前,和声讲述原委之后,扬了扬手里的纸张, 问道, “皇上要不要过目?” 皇帝摆手命歌舞停了, 并没急着回答皇后,而是对程阁老一笑, “你知道这局棋的来处?” 第211节 “臣并不知晓。”程阁老牵了牵唇,“已有数年不曾下棋。” 皇帝笑道, “这是棋谱上的一局和棋。前几日朕与唐意航反复对弈三局,都无从改变。奇得很。今日朕照着原本的局面落子,你这一步一步分明出于无意, 却是按照棋局走的。还是奇得很。” 程阁老笑道:“皇上与临江侯都不能破解的局面,落到臣这儿, 怕是迟早要走成让皇上扫兴的局面。” “不至于。”皇帝笑容愉悦, “功底还在。” “横竖都是和棋, 臣棋艺又已生疏,定是走不出新意。”程阁老适时起身告退,转到柔嘉和陆开林那边, 观望两人的书法和较量的现状。 皇帝这才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点手唤周素音到近前回话,“你字里行间的意思,到底是错付了痴情,还是心怀怨恨,朕实在是看不大明白。已经闹到了人前,也不需藏着掖着,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周素音恭声称是,压下畏惧、羞赧和不自在,娓娓道来:“臣女以往曾有幸见过端王爷几次,对王爷心生爱慕,王爷后来告诉臣女他真正的身份,更说过上门提亲的事。由此,臣女不免以为是苍天眷顾,得到了一段良缘。 “后来,怎么也没料到,事情莫名搁置下来,到近日,双亲更要将臣女许配他人。臣女万般无奈之下,找到端王府,求见王爷,王爷却是见都不肯见臣女一面,只命人传话于我,说他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说过的话只能作罢。 “臣女并不是死缠烂打、不知廉耻的人,如今不能确定的是,当初结识的那个人是不是端王爷。若是有人冒名顶替于他,便是臣女在私心里冤枉了他;若是他当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臣女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或是了却残生,或是到寺里落发修行,都可以。 “这绝笔书信,是在钻牛角尖想寻短见时写下的,言辞未免偏激,唯求皇上恕罪。” 梁湛一直留意聆听着周素音的言语,听完之后,心宽不少。 周素音并没把话说绝,给他留了余地——例如她找到端王府那件事,他是亲自见过她的,而她说的却是他命人传话给他。 这就好。 女子贪心一点,要得多一点,在这时候帮了他的忙。 他敛目看着手里的酒盅,只等着皇帝传唤。 薇珑当然也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周素音一席话。 周素音并没在言语上把梁湛一竿子打倒,留了不少余地。这意味的自然是不甘心,还抱有幻想。 她在等,等着梁湛逼着她把话说绝。 可梁湛怎么可能那么傻? 结果不难想见,周素音不能被梁潇全然利用。 想找的是棋子,找到的却是一棵墙头草。 薇珑瞥一眼梁潇,有些好笑。 兄弟两个在本质上是一丘之貉,谁也别说谁。 皇帝询问周素音:“在场的人不少,你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你所识得的端王。” 周素音称是谢恩,回眸望向在场众人。 她自进门之后就看到了梁湛,此刻不过是做样子。 梁湛如何想不到这一点,面上挂着怅惘、怜惜的浅笑,缓缓站起身来。 周素音与他视线相撞,瞬间红了眼眶,片刻后转身向皇帝回话:“禀皇上,他在场。” “可是他?”皇帝指着梁湛询问。 “是。” 梁湛上前来,跪倒在周素音身侧,恭声道:“父皇,儿臣与周二小姐相识的日子已经不短。方才隐约听了几句,心里甚是惭愧。只是,儿臣从没想过辜负她,更没想过食言。” 皇帝只询问周素音另一件事:“你与端王是何时相识?” “是……”周素音侧头看了梁湛一眼,他眼神温柔,对她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像是在示意她只管实话实说,“是王爷今年去山西之前。” 皇帝微微挑眉,继而笑了笑。这女孩在撒谎,他看得出。但是,这种谎言,是他此刻愿意听到的。“相识、经过,朕都已知晓。”他问梁湛,“你呢?你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险些让她以为你是始乱终弃的人。” 梁湛语声苦涩:“儿臣自去年冬日起便屡有过失,不论是在父皇面前,还是在皇兄面前,都没少行差踏错。之所以要将求娶周二小姐一事搁置,是因担心父皇认为我朝秦暮楚,近来二皇兄又身在护国寺清修,委实觉得不是请父皇赐婚的时机。再者,便是不想耽误了周二小姐的前程。” 朝秦暮楚那一句的意思,皇帝再清楚不过。他忍着没转头去看薇珑,只是不看也知道,这周家二小姐的姿容,委实比不得薇珑。他委婉地道:“朕就算是疑心你三心二意,也是情理之中。你对这女子,的确出自真心?” “的确出自真心。”梁湛语气轻而坚定,“儿臣与她相识的时候,心绪十分沮丧,自觉一无是处,后来心绪得以开解,是她无意间的宽慰、体恤。” 不明白父子两个这些话的,是周素音。 顺王妃到了此刻,实在是按捺不住了,起身上前道:“父皇,这件事不大妥当吧?程阁老的次女已是周家媳,且不说周家,阁老就不能赞同这桩姻缘吧?” 周素音闻言心弦一紧。这门亲事,真是横三竖四都受限制。 皇帝却不理顺王妃,命人唤周夫人上前,问道:“周二小姐与端王情投意合,你怎么看?” 周夫人行礼后道:“回禀皇上,如今周小姐的婚事,已非荣国公府可以置喙——前段日子,长房与二房已经分家各过,日后是福是祸,互不相干,在分家时说定了的。这是国公、世子一致的意思,臣妾一介女流,唯有听命行事。” “对,朕想起来了。”皇帝意味深长地一笑,“前些日子是听谁说起过这档子事,一时间就忘了。荣国公近来如何?” 周夫人恭声道:“近来略有缓解,已不需每日服用汤药。”周国公只剩等死一条路了,周府连诊金、汤药钱都不需再为他浪费。 皇帝又唤程阁老,“周家要是不分家,你与朕也就拐着弯儿地成了亲戚。可就算是周家两个房头分家各过,成了陌路,这事情也关乎皇子,你怎么看?” 程阁老悠然一笑,“若是情投意合,臣自然乐得看到两人成为眷属。归根结底,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再就是八字合不合。” “说得对。”皇帝满意地一笑,命人去唤钦天监的人,又吩咐程阁老,“你也是通读易经、奇门遁甲的人,这就给他们两个算算八字,看看与钦天监的结果是否相同。” 程阁老谦辞道:“真正通读易经、奇门遁甲的人,是临江侯、陆指挥使,而且他们能学以致用,臣却只是略知一二。” “你啊,如今总是恨不得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皇帝笑容愈发愉悦,“唐意航不在,那就这样,你和陆指挥使给端王、周家女合一合八字。” 第212节 周素音垂眸,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周夫人刻意称她为周小姐也罢了,那本来就是冷心冷肺的人,可皇帝现在也是周小姐、周家女的唤着,用意不过是当众帮程阁老和周家与她的门第撇清关系。 那么,落在别人眼里,她不是高攀又是什么?今日涉险行事,得到的却是个高攀的下场,即便是真的如愿嫁给梁湛,那么日后也是任他搓圆揉扁的情形。 · 柔嘉顾不上别的人与事,这会儿忙里偷闲地抱怨道:“父皇,陆指挥使还在与儿臣比试诗词呢,您是不是忘了啊?”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放心,他能兼顾。” “这岂不就是料定他能赢我么?”柔嘉小声嘀咕着,不服气地看住陆开林。 陆开林对她一扬眉,心说你到底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打量我从小就只会给你爹跑腿、盯梢、舞刀弄枪不成?这到底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奇才唐意航?——我可是奇才的知己,没两把刷子说得过去么? 柔嘉对上他锐利的透着些许不满的视线,只觉得他眼睛太过明亮,亮得让她不能长久直视,片刻间就败下阵来,气恼地鼓起了小腮帮。 这就不高兴了?真是娇滴滴的公主脾气。凭你是谁,我也不需陪着小心侍候你。——陆开林在心里数落着。 梁湛与周素音分别写下自己的八字,程阁老亲自拿给陆开林看,在他近前落座。 陆开林停下手里的笔,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把笺纸放在跟前,斟酌着。 柔嘉也放下了笔,好奇地询问程阁老:“这个是读易经、奇门遁甲就能算出来的么?” 程阁老笑道:“也不尽然,因人而异。” 柔嘉语气诚挚地请教:“可你们就能做到。阁老,易经和奇门遁甲,我能读懂么?”方才父皇的话她听到了,感觉精通那两部书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那又是她碰都没碰过的学问。 “女孩子,还是不要学那些。”程阁老和声道,“那些也要讲究缘法,若是无缘,便是难为自己。” “是这样啊。”柔嘉即刻乖顺地点头,“那我就不自寻烦恼了。” 程阁老委婉地道:“最要紧的是,殿下学来也没什么用处。” 柔嘉笑起来,“我知道您是好意,不是说我笨。” 程阁老轻轻地笑,语气真诚:“的确是,殿下是天资聪颖之人。” 陆开林也绷不住笑起来,看柔嘉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柔和许多。柔嘉对程阁老的尊重是由衷的,说话时根本就是与长辈说话的样子。他对这一点很欣赏——还好,不是要不得的骄矜性子。 他提醒柔嘉:“殿下怎么停手不写了?” 柔嘉道:“等你啊。我也正好换换脑子,横竖时间还早。” 陆开林也就没再说什么,改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在笺纸上写下合八字的结果。 之前写包括江字的诗词的时候,他用的是行书,运笔若行云流水,此刻的馆阁体则是分外工整——两者都是赏心悦目。柔嘉多瞄了两眼,顺道知道了结果——梁湛与周素音的八字相合,只要皇帝高兴,就能让他们成亲。 也好。 梁湛想娶的只有两种女子:薇珑,或家世显赫的闺秀。 他若娶了被周家分出去的二房之女——还是一门心思要嫁他的女孩子,在婚事上打歪主意的心思再不能有。最关键的是,身边有了妻子,就没了觊觎薇珑的余地。往后要是想再为薇珑闹什么是非,任何人都不需再给他脸面,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也只能受着。 柔嘉无意间一瞥,发现梁潇与顺王妃正站在一旁,微声说话,前者面色愉悦,后者则有些恼火。 她不明所以,也懒得去管。 梁潇正在和声给妻子摆道理:“这结果也算不错了,起码断了他通过亲事找到左膀右臂甚至靠山的可能。你高兴些,别再说别的话。” 顺王妃不甘地道:“可你最早不是这样打算的,不是想让他身败名裂么?” “那时我不是没看出周家女的心性么?”梁潇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在我面前一番唱念做打,我还真被她骗了,以为她一定会当众斥责端王始乱终弃。可到底……还是虚荣,还是想成为皇家媳。罢了,日后再收拾她。” “这个小贱人……”顺王妃斜睨着周素音,“想与我做妯娌?好啊,总有她后悔的时候!” 这时候的周夫人,回望自己座位的路上,望着厉夫人,轻轻一笑。 厉夫人十分不自在,迅速别开了脸。 廖大太太抬手示意周夫人过去说话,周夫人颔首,知会了太夫人一声,缓步过去。 厉夫人心里真是云里雾里的,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家老爷先前跟她说的清清楚楚的:商陆是端王的谋士,端王亲口提起让商陆娶周二小姐的事,她要做的是务必让周夫人知道商陆已经回到京城,并要娶周二小姐。 可现在呢?周二小姐贸贸然前来,短短的时间之后,皇帝已经命人给端王与她合八字了。 多讽刺。 原本是要甩给谋士的女子,一转脸就成了自己要娶的人…… 厉夫人这样想着都替梁湛尴尬,展目望去,见梁湛倒是神色如常。也是,此刻就算恼火得发疯,又有什么用? · 皇后已经料定结果,转去更衣。 薇珑便顺势回到太夫人身边。 太夫人悄声把厉夫人找周夫人说的话转述给她听。 若是在当时,薇珑一定会恼火,而到了此刻这情形,听来便只有满心笑意。 太夫人也是觉得特别可笑,“这会儿想起来,真不知道厉夫人图的是什么。” “要是没有周素音这一出,这事情就不是笑话,而是一根刺了。”薇珑思忖之后,站起身来,先去知会了若馨一声,继而回来对太夫人道,“娘,我服侍着您去外面走动走动。坐久了也累得慌。” 太夫人闻音知雅,携了长媳的手,到了外面。 第213节 婆媳两个闲闲地走出去一段,薇珑把当年廖家姐妹与商陆、周国公的旧事告诉了太夫人。这是太夫人有必要了解的——很明显,梁湛想用商陆其人恶心或是刺痛周夫人,今日这类事大概还会出,说起来已经关乎端王府和周府的过节,总让太夫人蒙在鼓里,便是她不晓得事理了。 但是,她只字未提程阁老与周夫人的那段缘分,这件事与别的不同,是两个局中人的秘辛,更是他们一生的痛。 太夫人听完,心绪复杂,到最终,则是为周夫人可惜,“当年是那样有才情的一个女子,就这样耽搁了一生。” “是啊。”周夫人针对一些家事都向薇珑开诚布公的事情,薇珑也如实告诉了婆婆,“周夫人到底是做母亲的人,做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也知道,婆婆偶尔会担心她没脑子、错看了人。 太夫人叹息一声,握了握薇珑的手,“我总算是真正明白了,也放心了。”又笑着点一点薇珑的面颊,“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薇珑笑着解释道:“您之前都让我去见周夫人,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知道点滴而已,哪儿想得到事情这样错综复杂。”太夫人道,“修衡就算知情,也不会放在心里,更不会叫人告诉我。” “那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及时告诉您。” “这就好。我有什么犯嘀咕的事儿,也会当下问你。”停了停,太夫人如实道,“你之前与周夫人来往,我面上再赞成,偶尔也是七上八下的,想问你,又怕你多心,觉得我什么都要管。” 薇珑绽放出璀璨的笑容,“瞧您说的,您不管我管谁啊?” “真是好孩子。”太夫人的笑容里尽是满足与欣慰。 婆媳两个回去的时候,子弟、闺秀——或者说柔嘉与陆开林的比试已经结束,程阁老正在迅速查阅、核对每个人交上来的答案。 皇后更衣之后转回来,笑盈盈地询问皇帝:“端王与周小姐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皇帝笑笑地看着程阁老、陆开林写出的结果,“自然。为免钦天监的人抱怨别人越权,再等等。”钦天监负责的就是合八字、看天象之类的事情。 皇后侧身看了看,笑道:“真是没想到,陆指挥使也是涉猎甚广的人。” “你啊,就是这点不好,眼光有局限,带的柔嘉都和你一样。”皇帝低声道,“你以为锦衣卫指挥使是谁都能干的差事?没点儿真才实学,没有个好品行,哪能胜任?有真才实学的,我不见得瞧得上,可但凡我瞧得上还信任的,就一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是是,臣妾可不就是目光短浅的人么?向来如此,想改已有些晚了。日后皇上多费心教导着柔嘉吧,别让她继续近墨者黑。” 皇帝摇头,“我可不会刻意点拨,让她心无城府地度日就很好。” “那也叫心无城府?”皇后险些撇嘴,无奈地道,“今日幸亏是跟陆指挥使较量诗词,这要是跟程阁老较量八股、跟唐侯爷较量棋艺,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到时候还不是给你惹麻烦。” 皇帝忍俊不禁,“放心,她就是有那个胆子,程阁老和唐意航也不会接招——大人哪儿有跟小孩子家较真儿的闲情?” 皇后低声笑嗔道:“那你打量着陆指挥使有闲情跟柔嘉比试么?——我是担心你哪日纵着柔嘉胡来,也像今日似的亲自发话。” “怎么会。”皇帝笑道,“开林私底下随和,好说话;修衡是被几年征战磨得性子清冷了,我怎么忍心为难;程阁老也一样,入阁这些年,私底下反倒最不愿在人前显露才华,我更不忍心为难——你打量我不是看人下菜碟么?”说到这三个人,他的语气一如说起亲朋,特别柔和。 皇后展颜一笑,“那就是我胡思乱想了,只是担心柔嘉开罪你爱重的臣子,这种祸事,我就先承受不来。” 皇帝和声道,“别总小事化大。谁会跟个小孩子较真儿?” 皇后眉宇愈发舒展。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刻意的小事化大,帮女儿探探皇帝的口风。皇帝的性情,她是很了解的,对后宫所有的人都一样,愿意说话的时候,定是发自心底,不高兴的时候,宁可沉默也懒得哄骗谁。 归根结底,女儿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最终的归宿,都会影响到她和儿子的前景。 · 柔嘉看着程阁老特别迅速地审阅每个人的答题的时候,大眼睛里写满了匪夷所思,她走到陆开林身边,问道:“一目十行这种事,真的有啊?” 陆开林失笑,“这话说的,好像殿下没看过皇上批阅奏折似的。” “我真没看到过。”柔嘉认真地道,“父皇唤我说话的时候,都是得空的时候;我也从来不会在父皇忙碌朝政的时候去请安。” “原来如此。”陆开林颔首,解释道,“皇上、程阁老与重臣大多如此,若是看公文、信件之类的时候都慢吞吞,每日便是不眠不休,也不能处理完手边的事。” 柔嘉颔首,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我一直以为一目十行是夸大其词呢。”顿了顿,又问他,“那你呢?” 陆开林略一思忖,自嘲道:“自然比不得别人,平日只是做些跑腿、盯梢、处置人的事儿。” 柔嘉斜睇他一眼,“乱说。”大眼睛忽闪两下,又问他,“你故意的吧?” “什么?” “故意这样说。”柔嘉语气里有歉意,“我以前就是那样看你的,你这会儿就故意这样揶揄我。” 陆开林笑了笑,“下官不敢。”语毕,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杯酒。 柔嘉继续道:“还有,比试诗词的时候,你是故意让着我,我知道。”到最后,他是故意放缓书写的速度——其实一直也没心急过,最后她脑子有些跟不上了,思索相宜的诗词越来越吃力,他却不见一丝焦躁,慢慢地比量着她的速度从缓为之。意思很明显,不想当众赢她,但也不想输得难看。 “殿下想多了。”陆开林一笑置之,敛目看着手里的酒杯,意思是“您可以走了,我想喝杯酒”。 “你喝吧。”柔嘉说。 “嗯?”陆开林讶然失笑。 柔嘉指一指他的酒杯,“你喝你的,我还想再耽搁你一会儿,问你几句话。好么?” 还挺客气的。陆开林笑道:“殿下只管问。” 柔嘉则已示意服侍在侧的宫女给自己倒了一杯果子酒,“先喝酒。”说完喝了一小口,对他绽放出的笑容很单纯,“我只能喝果子酒,权当陪你了。” 陆开林不再客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忙了这一阵子,实在是口渴了。 柔嘉示意小太监给他满上酒,和声问道:“唐侯爷棋艺精绝,你棋艺一定也很好。等会儿我要是如你所愿赢了你,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的棋艺?”唐修衡其人,是她会敬佩、畏惧一辈子的人,没胆子请教他什么事,但是眼前人不同。陆开林很随和,笑起来让她觉得很亲切——这辈子就算不能见识到唐修衡精绝的棋艺,能跟他的好友比划比划,也值了。 “……”陆开林抬起手来,用拇指尖刮了刮眉心——这会儿让她绕的有点儿犯迷糊。 她赢了,反倒要他指点棋艺。这叫个什么账?她是从哪儿来的算法?他又凭什么哄小孩子玩儿? 他过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适合沈笑山的女孩子。 第214节 柔嘉却因为他无意间的举动笑了,“唐侯爷不高兴的时候,是用食指关节按眉心,你却是用拇指尖。真是有趣。” “谁说的?”陆开林讶然,他都没留意过唐修衡习惯性的小动作,至于自己的小习惯,倒是不会否认的。 “宫里一些宫女、太监都知道。”柔嘉笑容更加灿烂,之后压低了语声,“朝会上,他们要侍奉茶点,时不时就有机会留在御座附近,没事可做,自然会打量朝臣。唐侯爷是最显眼的一个,想不看都不行。每次唐侯爷按完眉心之后,就有人要倒霉。” 陆开林笑起来。唐修衡在朝堂上没好气的时候,一定会出言反驳一些人,一定是一针见血,让人没法子下台。 柔嘉继续道:“宫里的人,唉……有时候特别枯燥,什么事都能津津乐道好一阵子。让你见笑了。” “没有。”陆开林见她态度一直真诚且坦率,心里的计较就淡了,“殿下言重了。” “那你等会儿能点拨我棋艺么?”柔嘉眼巴巴地看着他。 “点拨担不起,若是皇上没有别的吩咐,下官一定陪公主对弈几局。” 柔嘉喜笑颜开,“说定了?” 这就又孩子气了。陆开林这样想着,唇畔的笑意却不自觉得加深,“一言为定。” “嗯,好!”柔嘉抬手示意他落座,“不耽搁你了。”语毕,踩着轻快的步调,去找皇帝说话。 · 经由程阁老初审,又有厉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再审,结果一致,前三名分别是:京卫指挥使石楠的胞妹石婉婷、柔嘉公主、陆开林。 柔嘉懊恼不已,小声跟皇帝道:“都怪您,半道让陆指挥使合八字。也怪我,陆指挥使不想赢我,临了一直故意等我。” 皇帝笑道:“你不也是耽搁了一会儿么?跟石大小姐只差两题。” 柔嘉更恼火,“所以可惜啊,明明陆指挥使能得头名的。就是怪您。” 皇帝忍俊不禁,“好好好,怪我。只是,陆开林已经当差好几年,不需要用文采引人瞩目。今日不论怎样,他都不会争头名。你要是怪,就怪我无意间耽搁你一会儿。” 柔嘉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同意您的话了,反正已经这样了。” 皇帝心里大乐,“乖,等会儿去找薇珑说说话。别显得不高兴,让人觉得孩子气。” 柔嘉这才调整心绪,挂上柔和的微笑。 京卫指挥使石楠,曾随唐修衡征战四年之久,是唐修衡刻意提携的年轻将领。亦是因此,石楠颇得皇帝赏识,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今日石楠并没到场,他的胞妹却夺得头名,皇帝、皇后心里是很高兴的。 宣布了结果之后,石婉婷却上前来说并非实至名归,给出的理由,正是柔嘉为陆开林鸣不平的那些。 皇帝不以为意,笑道:“不论怎样,你都是颇具文采,不需妄自菲薄。” 石婉婷则道:“臣女并不曾因旁的事分心,柔嘉公主与陆指挥使却是不同。事情虽小,但臣女委实担不起这头名。” 皇帝继续和稀泥,“既然如此,那朕就给前三名一样的彩头。原本是皇后准备的彩头,要赏头名一匣子南珠,眼下看来,便予以前三名同样的赏赐。你也说了,并非大事,听朕的就是。” 石婉婷这才行礼谢恩。 赏赐至,陆开林转头就告诉替皇帝打赏的太监:“我用不到这些,转送柔嘉公主就是。”御赐的珍珠,他总不能换银子花,送给石婉婷又会让人误会,所以转送给柔嘉最妥当。皇室自产自销自己收回,谁也说不出什么。此外,他只盼着万一再遇到这种情形,那小公主能放自己一马,别求着皇帝指名道姓地让他陪她玩儿。 这档子事情了了,皇帝与皇后起驾去逛园子,吩咐柔嘉引路,旁人各找各的消遣便是。 程阁老问过园子里的人,打听到哪几个地方是经薇珑的建议才建造的,逐一寻了过去。术业有专攻,他对造园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自知远逊于平南王父女。每次到了平南王父女经手的地方,都会用心观摩。 陆开林陪同。 走过几个地方,程阁老略显惋惜地道:“若不是皇家园林,由黎郡主督造的话,该是更为悦目。例如徐家的园子,当真是赏心悦目,这静慧园的匠气就比较明显。” “关乎皇家的事,也只能不功不过。” “对,我刚想说这一点。”程阁老对陆开林一笑,“方才的话,也只是与你说说。” “晚辈明白。”陆开林道,“倒是没想到,您也去过徐家府邸。” “徐家府邸、平南王负责修缮的宫殿、园林,我都曾前去观赏。”程阁老笑道,“眼下,只盼着平南王或黎郡主能著书立论。” “谈何容易。”陆开林也有些惋惜地道,“说得浅显了,没人当回事;说得深了,有人会斥责故弄玄虚;介于两者之间为佳,要做到是难上加难。” 程阁老颔首,由衷地道:“这倒是,在当世想著书立论且受同道中人重视、认可的话,就要建造几个风格迥异的园子,如此才能服众。但也不需急,黎王爷如今才三十几岁,郡主也还年少,还有大把光阴。” 陆开林语气郑重,透着恭敬,“阁老所言极是。” 程阁老心生笑意,“你这个态度,总是让我受宠若惊。” 陆开林笑了,“我自幼敬重阁老——我身边的同辈人,皆如此。” 他如今敬程阁老如神。 程阁老缓缓摇头,笑声爽朗,“我从不是值得尊敬的人,你们看错了。错看眼中人,错信俗世语。”继而转身,负手踏上一条石子路。 陆开林望着这位前辈的背影,感受到的唯有萧然、寂寥,他快步赶上去,“您近些年来不怎么下棋,我则是棋艺不精,输赢从来没个谱,眼下横竖无事,下几盘棋如何?”柔嘉去陪她爹娘逛园子了,他没道理干等着与她对弈。 “行啊。”程阁老爽快点头。 陆开林指向不远处的藏春阁,“去那儿吧。” 这会儿,他只想陪前辈说说话、打打岔,让对方从常年的孤寂之中走出来。哪怕片刻。 · 皇帝携皇后、柔嘉在梅园赏梅期间,刘允回来了。皇帝转到梅园的厅堂落座,问道:“怎样?” 刘允恭声回道:“先前奴才奉命去找那名侍卫,但是没见到人——他已自尽,留下了几句话。”犹豫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封血书,因为晦气,并不打算让皇帝过目,“他的意思是,关乎青柳的事,是两位王爷暗中争斗之故,他被牵连其中,一直左右为难,又晓得今日青柳一事定会闹起来,自知没有活路,便服毒自尽了。” “一直左右为难。”皇帝重复完这句话,从刘允手里拿过那封血书,凝眸看完,冷冷一笑,“朕这两个儿子,别的本事没有,窝里斗倒是十分在行。” 第215节 刘允不敢接这种话,说起别的:“奴才回来之后,便去询问青柳。青柳已经小产,她说……”青柳说的话,柔嘉公主不方便听,他很为难。 柔嘉一看便知,当即行礼告退,“父皇,儿臣去找薇珑说说话。” “去吧。”皇帝语声和煦。 柔嘉退出,到了厅堂门外,脚步如常走出去一段,继而转身,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折回到门边。 门外的宫女太监对这情形早已见怪不怪,屏息凝神地当睁眼瞎,由着公主听窗跟——横竖皇后在里边,公主迟早会知道里面的情形。 柔嘉听到刘允正在说道: “……是真的,奴才反复询问过了,青柳说每一次都是室内黑漆漆,那个人的衣香的确与顺王一样,可他到底是不是顺王,她就拿不准了。至于那名侍卫,她说以前的确是曾时不时去端王府——她在端王府当差的时候就曾见过那侍卫去找端王。青柳小产属实,这个做不得假,太医说是被人下药所致。……” 之后,刘允的语声太低,柔嘉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她清楚地听到了皇帝的语声: “把青柳处置掉,再把这封血书分别让顺王、端王看看。再有,拟赐婚旨,命端王与周家女尽快成婚。传话给礼部,从速行事,婚期最迟是腊月初。” 刘允恭声称是,期期艾艾地道:“只是让顺王、端王看看血书,什么都不说?” “对,什么都不要说。朕等他们主动说点儿什么,都不肯的话……”皇帝冷笑一声,“那最好不过。” “可是,皇上,”皇后柔声道,“顺王妃说过,周家女嫁入皇室的话,显得门不当户不对——归根结底,已经与周国公无关了。要不要让刘允提醒顺王妃两句,不要轻瞧了周家女?也免得日后妯娌不合。” 皇帝语气已经隐含暴躁:“都不是好东西,我为何要管她们是否和睦?你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照顾好柔嘉和小五就好。”又冷哼一声,“门不当户不对,是端王自己找的;妯娌不和,那是周家女自己找的。难道是我让他们私通的不成?!” 皇后“哎呀”一声,“皇上,您怎么也有失言的时候?端王与周家女怎么就成私通了?这幸亏是没别人……” 皇帝却冷声打断:“还不如私通!” 皇后与刘允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心说皇上今日是被谁气糊涂了? 门外的柔嘉却是差点儿就笑了。 皇帝继续道:“你以为周家分家是那么简单的事?你敢说周家分家跟端王无关?这个孽障!朕到今日才明白周家因何闹了分家那一出!” 柔嘉强忍下笑意,悄然退后一段,小跑着离开。 第75章 更新(万更) 75 与青柳有染的那名侍卫留下的血书,梁潇看完, 面露惊讶, 随后面沉似水。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这与周素音的事情又有不同。周素音毕竟不是顺王府的心腹,有变数是在情理之中, 梁潇很快就能想通、释然。可那名侍卫, 包括青柳,都是他拿捏着把柄的人,等同于自己的死士。 到头来, 怎么也出了岔子? 这是不是说, 他顺王府里已经没有能够信任的下人了?——侍卫不被梁湛收买的话, 又明知只有死路一条,怎么都应该帮他咬定梁湛居心叵测、算计他才是。 可侍卫没有这么做, 那封血书是把两个皇子都拉下了水,说什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也不对。 如果梁湛已经收买或控制了那名侍卫, 侍卫在临死前就该把梁湛摘出去。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刘允忽略掉顺王的脸色,收回血书,转去拿给梁湛看。 梁湛所思所想与梁潇大抵相同, 心头亦是疑云四起。 随后,赐婚旨意下来, 梁湛与周素音相形跪倒, 接旨谢恩。 便有人小声嘀咕:“这事情, 怎么好像与周小姐的双亲无关似的?” 的确,皇帝这一次的赐婚,算是破了例。 以前赐婚, 怎么样都要把女子的父亲唤到面前,询问几句,之后才合八字、赐婚。 这一次却是自开始就把周家二老爷、二夫人忽略掉,以至于接旨的都是周素音本人。 沉了片刻,有人低声笑道:“横竖周小姐的双亲也管不了她,管得了的话,她就不会直接请皇上、皇后娘娘做主了。” 别人听到,俱是一笑。 柔嘉找到薇珑,拉着她走出去一段,把听来的事情复述一遍,末了不无幸灾乐祸地道:“这下可好了,原本两个人是想相互算计,结果呢,惹得父皇一并嫌弃起来。” 薇珑道:“自己的宴请上出了这么多事,你竟然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为什么要生气?都是与我们无关的人,一出一出的唱戏给我们看,我高兴还来不及。”柔嘉打心底透着愉悦,“何况,今日还与陆指挥使比试诗词,获益良多。”说着又有点儿惋惜,“要是正经来办的话,一定特别精彩,可惜了,我是临时起意,父皇也只是哄着我玩儿,根本就没当回事,不然怎么会半路打岔。” “也不能怪皇上。”薇珑替皇帝开解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一些门第里,算是偏门学问,皇上为着你郑重其事办赛诗会的话,也是不大妥当。” 柔嘉想了想,释然一笑,“可不就是么,有些门第里的人,活脱脱就是古板的老夫子。今日父皇纵着我的话,说不定明日就有言官数落他。” 薇珑忍俊不禁。 随后,柔嘉说起了对陆开林种种意料之外的发现,“这会儿才明白,你说的都是实情,并不是有意夸他。”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在你跟前刻意夸奖一个人?”薇珑点了点柔嘉的鼻尖,“是你自己看低了陆指挥使一类的人。” “这倒是真的。”柔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受母后影响的缘故,在母后眼里,程阁老这样的人才是最出色的,你家侯爷那样的人就是最叫人害怕的。也不能怪我们,武将大多数都被人诟病,武夫、粗人、杀人如麻……难听的话太多了。” “这的确是。”薇珑年少的时候,也曾被人影响,有过这种心态。 第216节 “对了,我先前说过,要陆指挥使点拨我的棋艺。”柔嘉调皮地眨一眨眼,“看看他棋艺如何,是不是也能让我甘拜下风。” 薇珑笑道,“那就快去吧。” “嗯!晚点儿再找你说话。”柔嘉笑盈盈地转身,在宫女的簇拥下,去寻陆开林。 薇珑转身去寻太夫人,看到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正在与石婉婷寒暄。 石婉婷身形高挑,肤色白皙,明眸皓齿,笑起来十分甜美可亲,不笑的时候透着些许傲气。 薇珑走过去,与石婉婷见礼,说笑几句。 因为之前出了不大不小的风头,石婉婷这会儿分外引人瞩目,不少人主动找她攀谈。由此,过了片刻,石婉婷便转去应承别人。 太夫人低声笑问薇珑:“这女孩子如何?” “……”薇珑望了石婉婷一眼,“不知道怎么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随后反应过来,“您是想——” “只是想一想。”太夫人忙解释道,“我是总看着开林着急,瞧见女孩子就想给他说项。” “这的确是,大嫂不必当真。”二夫人笑着挽住太夫人的手臂,“陆大人已经成为娘一块心病了,日后要问我们的时候还多着。” “娘也只是问问,不会真的说项——她自己觉得不大合适的时候,才会问我们,大抵是盼着我们说好呢。”三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我们就不说,就跟娘一样——觉得不大合适。” 几句话说完,婆媳四个都笑起来。 太夫人问薇珑:“怎么不见徐夫人?” 薇珑解释道:“寻常的宴请还好,这种一来就是一整日的宴请,她身子骨不大受得住,便只送贺礼不露面。”徐夫人是打心底嫌累,皇室中人办的宴请又规矩繁多,用她的话说根本就是活受罪,所以,情愿在家里躲清静。 太夫人认同地点头,“可不就是累么。” “等大嫂主持中馈之后,娘就能偶尔偷个懒了。”二夫人道。 薇珑笑着掐了掐二夫人的手,“这事情早就说过了,娘答应了,要过二三年……” “我可没跟你说好。”太夫人笑着把话接了过去,“我还是原来的心思。” “可我也没扯谎啊,我说的都是实话。”薇珑一本正经地撒谎。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你这孩子。” · 廖太太跟周夫人站在假山石旁说话,“程夫人最近四处走动,一来二去的,有一些闲话传了出来——都是诟病程阁老的。”她知道小姑子不爱听这些,可又不得不提醒,“益安终究是程阁老的女婿,你是不是让益安提醒阁老一下?毕竟,阁老日理万机,挺多事情兴许顾不上理会。” 周夫人颔首,敷衍道:“我会告诉益安。” “那就好。”廖太太与小姑子没什么情分,但是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程阁老要是因家宅不宁影响到地位,廖家也得不着好。 周素音找到周夫人跟前,屈膝行礼,“大伯母。” 廖太太冷冷一笑,“她不是你大伯母了,唤周夫人比较妥当。没听到皇上都说周家长房二房没关系了么?” 周素音不理她,只看着周夫人,轻声道:“到底,我是如愿了。” “嗯。”周夫人笑微微地颔首,“我看到了,恭喜你。” 周素音面无表情,“没有周府、程府做靠山,我也能嫁入端王府。” 廖太太笑出声来,仰头望着澄碧的天空,“是啊,拼死拼活一场,总算攀上高枝了。” 周夫人不动声色。 “我不是来跟您示威的。”周素音还是不理廖太太,只看着周夫人,“我只是不想被男子、爹娘当成个物件儿才这样做的。”她问道,“大伯母,能借一步说话么?” 廖太太无法忽略女孩子语气里的凄清,想到自己的小姑子,心里的嘲讽立时烟消云散,对周夫人道:“我去别处转转。”随后转身离开。 周夫人问周素音:“想与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今日做的是对是错。”周素音眼神茫然无助,“我应该咬定他始乱终弃,可我看到他,看到他那个眼神,就心软了。我不是特别喜欢他,但到底还是有点儿喜欢。可我又明白,爹娘想把我许配给别人,是他的主意。” 周夫人暗暗叹息一声。 “他和皇上说的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是什么意思?”周素音眼神恳切地看着周夫人,“他先前是否有意中人?是否曾经请求皇上赐婚?” 周夫人叹息道:“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回到原点么?我警告过你,他要娶的是程阁老亲家门里的闺秀,不是你。”梁湛对周素音哪怕有一点点的喜欢,都不可能做出那种两面三刀的事情。这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又固执地不愿或不敢承认。 “我就是希望,他对任何人都一样。”周素音语声艰涩,“现在看来,有让他不计较门第、权益的女子,是么?” 周夫人没办法回答。她不能告诉周素音实情,不能给薇珑埋下隐患。万一这孩子与清音一样,莫名其妙地去妒忌憎恨薇珑,对哪一家都不是好事。 “我在人们眼里,挺可笑的吧?”周素音唇畔绽放出一抹脆弱的笑容,“的确很可笑。” “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多思多虑。”周夫人温声宽慰道,“往前看,日子总要过下去。没有岁月不能疗的伤。等你成为皇子妃,谁也不敢耻笑你。” “谢谢您。”周素音屈膝行礼,“大伯母,我该回家了。” · 周二老爷、二夫人自然已经知道赐婚的事情,对着女儿,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儿能够成为端王妃,当然要比嫁给端王的谋士要好百倍。 可是,毋庸置疑,女儿的自作主张,一定会引得端王嫌弃、厌恶。 周二夫人欲哭无泪,“你这个孩子,怎么就那么一根筋呢?端王已经为你和你爹安排好了前程,并且已经在帮你爹张罗差事,给你找的那个人,明年一定也会当官。现在呢?你嫁过去之后,王爷一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你爹的差事也不需想了,不给穿小鞋就不错了……” 第217节 “谋事在人。”周二老爷道,“已经这样了,你就别数落她了。要怪只能怪你,连个人都看不住!” 周素音不理会他们,径自回房更衣,随后长时间地坐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梅花。 丫鬟来禀:“王爷过来了。” “哦。”周素音缓缓站起身来,“料想着他也该来了,我去见见他。” 梁湛见到周二老爷,只是道:“皇上命礼部抓紧操办婚事,婚期最迟定在腊月初。别的就不要想了,都是我的过错,就此揭过不提。之后我会按章程走,到吉日来迎娶。你费心照顾好素音,不要让她再出门走动,不得再见任何人——尤其顺王府的人。只这一件事,请您务必做到,不然婚事还会有波折。” 周二老爷即刻称是,“王爷放心,我一定不会再疏忽大意。” “这就好。”梁湛起身,“告辞。” 周二老爷见对方一扫平日的温煦,面沉似水,自是不敢出言挽留,挂着谄媚的笑送出门去。 周素音来到了外院,径自走到梁湛近前,“我送王爷几步,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梁湛凝了她一眼,扯出一抹笑,“好。” 周二老爷识趣地离开。 周素音最纠结的事情,只有一件:“所谓的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是什么意思?” 梁湛没料到她有此问,思忖片刻,道:“我得承认,考虑婚事的时候,最重视女子的家世、门第。这样的确伤人,但我不想骗你。” 周素音一笑,“你此刻就是在骗我。” “……” 周素音冷静地分析道:“如果像你所说的,你最先考虑的是女子的家世、门第,那么,皇上之所以有三心二意的言辞,必定是你求他赐婚在先。那女子,定是有才有貌又有显赫的出身。以你的性情,定要先征得女方同意,甚至于,要先征得女子对你的一片痴心,你才会告知皇上。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你曾求娶过哪家的闺秀。如果那闺秀对你有意,皇上不会不赞同,便是不赞同,她的双亲、家族也会出面促成此事,便是家族不管,你也会用别的手段如愿。 “可是,我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闺秀的门第太高,并且她对你不屑一顾,皇上不想让你仗着皇子的身份强人所难。 “最重要的是,你出自真心地爱慕那女子。若非如此,那女子恐怕早就因为你成了笑柄,或者,已经因为你不得宁日。 “甚至于……你去年冬日开始处处受阻惹皇上不悦,是不是就是因她而起?” 说到这儿,周素音脑海忽然灵光一现。 去年冬日。 去年冬日…… 她想到去年周益安、周清音兄妹两个闹出的种种是非,想到自己曾听过周益安咬牙切齿地骂一个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跟他抢意中人,更想到了是在那期间,皇帝给黎薇珑、唐修衡赐婚…… 明白了。 太多的见闻在这顷刻间联系到一起,她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她的笑容变得含义复杂,正如她的心绪。 知道与否,并无意义。谁被这个畜生喜欢上,绝非福分。 “是,我有意中人。”梁湛凝视着她,“在她之前,在她之后,我对娶妻一事的态度,都是只看门第不看人。我想娶你的时候,是想通过周家与程阁老走近些;你双亲与周府分家之后,我想要的都成了泡影,所以我要放弃你,对你另有安排。你今日贸然行事,我不快至极,但是无妨,我会娶你,会尽力善待。” 周素音抚着眉心,无力地摇了摇头,又笑,“你该早些告诉我。” 梁湛讽刺地一笑,“你最初梦寐以求的,只是端王妃这个身份。若我是个穷书生,你还会这般不甘么?感激还来不及。你要荣华,还要我对你真心实意?未免太贪心。” “是,你说的对。”周素音让自己冷静下来,“都是我自找的。” “告辞。”梁湛转身,大步流星走远。 · 晚间,静慧园的宴席曲终人散。 唐修衡前来接亲人回家。 太夫人分外愉悦,笑道:“今日不忙么?” “不忙。”唐修衡笑道,“和笑山下了半日棋。”又搀扶着母亲上了马车,随着坐上去。 薇珑则与两个妯娌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中。 到了垂花门的时候,太夫人道:“我有些乏了,只想早些歇息,你们各自回房,也早点儿睡。” 几个人齐声称是。 薇珑回到房里,真觉得有些累了,没循例先去更衣,而是歪在床上,“我得缓一会儿。” 唐修衡知道,她午间、晚间都喝了点儿酒,亲自去给她沏了一杯茶,送到她跟前,“好歹喝几口,省得半夜醒来难受。” “嗯。”薇珑改为倚着床头,一面慢慢喝茶,一面与他说起今日的种种是非。 唐修衡听了,莞尔一笑,“这多好,顺王没讨到便宜,梁湛也吃了闷亏。” “所以累归累,我挺开心的。”薇珑又说起了与柔嘉、陆开林相关的趣事,“下午,起先是程阁老与陆大人下棋,柔嘉观棋,后来则是程阁老观棋,听说两个人没少指点柔嘉。” “怎么?”唐修衡问道,“那位天之骄女的棋艺一般?” “哪儿啊,柔嘉棋艺很好的。”薇珑道,“可到了你们跟前,就不免逊色一些。” “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唐修衡不认同她的观点,“总得有个自知之明吧?” 第218节 “凭什么要有自知之明?”薇珑不服气,“各人有各人来往的圈子,相熟的人棋艺都一般的话,那能怪谁?” 唐修衡笑出声来,“你这叫胡搅蛮缠。皇上最喜下棋,且棋艺高超,他可是柔嘉公主的爹。” “……那就是柔嘉以前没用心学,今日破了例。”薇珑替好友辩解之后,意识到柔嘉今日可不止一件事破例。 柔嘉以前也曾主动找望门子弟较量诗书学问,但初衷都是因为不服气,较量完之后,不管输赢,就把对方扔到一边不闻不问了。 曾与她有过交集的公子哥,有几个对她一见钟情,她却是嗤之以鼻——比她学问好的,她挑剔人谈吐做派不成样子;比她学问差的,就更不用提了,一句“学问都没我好,我才懒得理”。 对陆开林,柔嘉今日则是从好奇到欣赏的过程。 薇珑心头一动,想到了陆开林前世始终不曾娶妻,“陆大人始终没有意中人么?” “不清楚。”唐修衡道,“我们之间,只是偶尔因为成家与否开几句玩笑,再多的,不可能说起。” 这倒是。他们那样的性情,若是坐在一起谈论女人……除非疯了。 他们不同于梁澈。梁澈是另外一种性情,愿意跟人说起关乎女子的一些心绪。 唐修衡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事情是真的八字没一撇,自己都不能确定,自是不能与任何人提及,“娘记挂着陆大人的婚事,我少不得跟你打听两句。不知道就算了,等娘亲自去问他吧。” 唐修衡释然,“岳父今日去了城外。我原本要去找他的。” “年节前不少故交来找他,就没工夫理你了。”薇珑笑着把茶杯放到小柜子上,搂住他的脖子,“有这份儿心就足够了。” 唐修衡拉过锦被,帮她除掉外衣、头饰,末了把她搂在怀里,“先歇会儿。” “嗯。”薇珑依偎在他怀里,“这会儿真是懒得动。” “女孩子就是娇气。”唐修衡啄了啄她的唇。 “谁说不是呢。”薇珑微笑着吮了吮他的唇,温柔地唤他,“意航。” “嗯。” “偶尔,我会想,生一个和你一样好看、聪明的儿子。” 唐修衡语声温柔:“偶尔,我会想,有一个和你一样好看、别扭、娇气的女儿。” “……”薇珑啼笑皆非。别扭、娇气的女孩儿有什么好?他却想要那样的女儿。 “等我们慢慢好起来,儿女各生一个,好么?”他语气里的温柔似要滴出水来。因为正在说的事,是他们大多数时候抵触或是根本不敢妄想拥有的俗世喜乐,亦是他们偶尔会生出的最美的憧憬。 “嗯。”薇珑轻轻点头,“只要我可以。”女子都是想生就能生的话,就不会有妇科千金大夫这类人水涨船高的情形。 “对,我们随缘。没那个缘分更好,省心。” 薇珑忍不住笑了。在这种时候,她会特别庆幸、感激得遇他,不论是怎样的情绪之下,他都不会给她哪怕一点点压力。 “你还是不要对我太好,省得爱理不理的时候让我生气。”她这样说着,却主动吻上他的唇。 她是因满心的暖意、爱意去吻他,他起初也没想别的。 只是,这亲吻加深再加深之后,就变得缠绵悱恻起来。 衣衫一件件落地。 “不行不行,”薇珑打心底地抗拒挣扎起来,“我还没洗漱沐浴呢。” “谁给你定的规矩?”唐修衡才不会惯着她这种莫名其妙生成的认知,“我也没洗漱沐浴。” “所以就说啊……” “说什么?这多公平。”唐修衡以吻封住她的唇,让她的言语梗在喉间,说不出,他也就不需要面对她煞风景的情形。又将对于自己而言很是娇小的她钳制住,落下’身去索求。 之前几日堪称放纵的情形打底,让他对她越来越娴熟,越来越清楚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软化,失去反抗的力气。 薇珑气呼呼地把脸埋在他颈间,没好气地咬他。 偏又舍不得,不敢用力,怕他疼。到了他那边,就如闹脾气却没力气的幼猫似的,说是咬,不如说是撩。 他爱煞了怀里的人,板过她的脸,温柔又热切地索吻。 就算她拧巴的时候,契合的唇与身体也会形成无言的默契,将她击败,让她不自主地抛开一切顾虑。 那让她曾忐忑、挣扎的滋味,现在她知道了到底是什么。 那是快乐。 是他愿意一次次引领她去寻找、她愿意沉沦其中的快乐。 这繁盛浩大的生之愉悦,当珍惜、享有。 与他一起。 · 没两日,薇珑的小日子如期而至。 偶尔会有些腹痛,连带的就有点儿打蔫儿。 唐修衡闲来把她翻过的医书都翻了一遍,不分巨细地记在了脑子里。由此,她不舒服的时候,他记起了一些根本不算方子的小办法。每日督促着她一早一晚喝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她手有些凉的时候,问过她的体质属于哪种之后,唤丫鬟在红糖水里加点儿姜丝,这一点是因为节气的缘故,可以避免她在这时候体弱伤风。至于需要身体力行的,不过是每晚帮她揉揉小腹,能让她早点儿入睡。 于他,都是举手之劳。 第219节 他对她说:“试试,不见效再试别的法子。”知道她脸皮薄,不肯为这种事找太医大夫,那他就现学现卖,把所知的不需熬药的法子逐一让她试试,总不可能都不奏效。 薇珑欣然点头,心里则是笑不可支:看医书的目的是为着给彼此心疾寻找相宜的方子,他倒好,有用的没用的都记了下来。 也是没办法,就是那样记忆绝佳的脑子。 原本就是偶尔不舒坦,情形也是真不严重,但薇珑很享受被他照顾、体贴的感觉。 作为回报,薇珑开始试着给他做衣服。只是,他发现之后险些炸毛,说“你没疯我就先疯了”,随后让荷风把她在做的针线活送去针线房,再不让她碰。 薇珑这才知道,自己的吹毛求疵在他眼里,已算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为着他能省心点儿,也就作罢。 其实,她私心里觉得自己现在宽容了许多,对很多事都不是很较真儿了。可能还是不够宽和吧?不然他不会是这种反应。 自十一月中旬开始,唐修衡与别的朝臣一样,着实繁忙起来。他不可能因为家事耽搁公务,分别知会了太夫人、薇珑,实在没空回内宅请安用饭的时候,就让阿魏传话回内宅。 但是每日不论多晚,都会回房歇息。这是他对妻子允诺过的,如今也真的成了不可更改的习惯。 这一个月,让陆开林留意到并且好奇的只有一件事。 “那日下衙之后,程阁老进宫求见皇上,随后,君臣二人去往御花园,遣了随行的宫人,说了许久的话,约莫一个时辰吧。”陆开林这样说道,“谁都没听到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之后谁都看得到,君臣两个一切如常。” 唐修衡当然也无从判断君臣两个说了些什么,只能就已知的现状猜测:“或许阁老是防患于未然?毕竟,程夫人近来四处走动,而他没加以阻止。” “应该是吧。”陆开林道,“关乎朝政,阁老不想说的时候,皇上都会追着他问;关乎皇室里那些金枝玉叶,阁老更不会主动说起。那么,能说的实在有限。” 他这样说着,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不由眼睛一亮,看向唐修衡。 “商陆。” 两个人异口同声。 · 同样的一个月,薇珑除了心里分外舒坦,并无不同之处。 她与徐夫人原本就是偶尔三两个月都能不碰面的情形,两个人早就习以为常,太夫人却是瞧不惯。 月底,太夫人催促着薇珑回舅舅家,“去,替我去看看徐家老爷、夫人,礼品我已命人备好了。”又没辙地戳一戳薇珑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你也真是的,这是你该记挂的事情,反倒要我催着。换个不知情的,岂不是要笑我们两个都是不晓事的?” 薇珑汗颜,连忙解释。 太夫人则道:“如今不比以前,更何况,先前徐夫人只是体谅你忙忙碌碌的不得空,不忍心打扰你。这些我最明白。别啰嗦,听话,快去吧。我今日要出门一趟,改日再去找你舅母说话。” “嗳。”薇珑脆生生称是,带上唐府的礼品,去看舅舅、舅母。 徐蕴奇不在家,去故交家里做客了。 徐步云照常当差,今日又不是休沐的日子,自然也不在家。 徐夫人见到外甥女,欢天喜地地迎到院中,“怎么又来了?成婚没多久,却总往我这儿跑,别落了闲话才是。” 薇珑笑着把太夫人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我是被婆婆撵来的,您要是也不收我,那我只能回去找爹爹哭鼻子了。” 徐夫人心花怒放,“那样好的婆婆……唉,太好了。我们薇珑真是有福气啊。”说着搂了外甥女的肩,相形到房里说话。 “您也是的,近来总不露面,以前还总让丫鬟传话给我呢。”在大炕上挨着落座之后,薇珑关切地道,“总在家里闷着可不是您的性子,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没有,没有。”徐夫人迅速转移视线,说起别的,“太夫人近来如何?还有侯爷,都挺好的吧?” “都很好。”薇珑笑着板过舅母的身形,“您啊,谁都骗得了,就是骗不了我。您心里有事,瞒着我,我一看就知道。快说说吧。” “我就是有事,也不能跟你说啊。”徐夫人苦笑,“你终归是小一辈的人。”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这意思是事情关乎舅舅或是您么?”若是徐步云的事情,就算是婚事,舅母都不会瞒着她。 徐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你啊,什么都别管,我们也都挺好的,你只管安心过好你的日子。” “您要是这么说,也行啊,”薇珑转身斜倚着大迎枕,“那我就不走了,等舅舅回来,问问他。他也不跟我说,我就去问吴槐。吴槐也不跟我说,那我就把您府里的下人一个一个唤到面前来问。” “……”徐夫人没辙地叹了口气,“是跟你爹爹有关的事,你让我怎么好跟你说啊?” 薇珑不由挑眉,端端正正地坐好,“怎么说?” 徐夫人生怕她着急,先说结果:“放心,都是外人生事,你爹爹没那个心思。” 这种话,就让薇珑没办法不往犄角旮旯的方面想了,“您是说——” 徐夫人委婉地道:“有半个月了吧,石楠曾经设宴请王爷去了他家中,后来……石大小姐曾两次主动去平南王府求见,说有些造园相关的事有不懂之处,要请教王爷。王爷一概没见。” 石婉婷,在静慧园见过的石婉婷,去求见自己的父亲。薇珑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后来呢?” “后来,厉夫人又是主动来找我,又是几次下帖子请我去她家里做客。”徐夫人苦笑道,“她过来,我当然不好把她拒之门外,却没闲情去她家里。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石大小姐不知怎么的……就对王爷一见钟情了,甘愿以侧妃甚至妾室的身份进到平南王府,服侍王爷。” 厉夫人,出面的又是厉夫人。薇珑看着舅母,纤长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忽闪着,说不出话来。 徐夫人紧紧地握了握薇珑的手,“这种事,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可打心底又觉得不该瞒着你。只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作为多年被父亲宠爱的女儿,每一次听到谁家闺秀惦记着父亲,薇珑都会出于本能的反感、抵触,可另一面又很清楚这是怎样的世道,亦明白续弦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归根结底,她是做女儿的,没权利干涉父亲的事。 “舅母,”薇珑认真又小心翼翼地问徐夫人,“在您看来,爹爹应该续弦吧?不要管我怎么想,您就跟我说句实话。” 徐夫人笑了笑,“你让我说实话,我和你舅舅是打心底盼着王爷续弦——两个人在一起守着过,就总觉得王爷过于孤单,想有个人好生照顾他。到底,就像你舅舅说的,王爷已经为你娘独守了这么多年,足够了。但是,我让你舅舅开诚布公地问过王爷了,王爷根本没那个心思。” 薇珑慢慢点头,又问:“那厉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能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想从中牵线搭桥,促成王爷和石大小姐的婚事。” “怎么可能呢?”薇珑终于忍不住蹙眉了,“石婉婷是石楠的胞妹,石楠以前是侯爷麾下的将领,如今是故交——厉夫人到底想做什么?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根本就是她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 第220节 “这种事也能浑水摸鱼么?”徐夫人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薇珑。 “反正我是觉得不对劲。”薇珑思忖片刻,对徐夫人道,“日后您高兴就见她,不高兴就晾着她。回头我让人查查这件事。” “前两次之后,她每次前来,我都说身子不舒坦,没再见她。”徐夫人道,“告诉过她了,王爷没那个心思,她还纠缠,实在是叫人心烦。” “这样也好。”薇珑很快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情,在心里却将这件事情记下了。这日回到家中之后,就给吴槐写了一封信,命安亭从速送去。 晚间,唐修衡回到房里时已经半夜,薇珑还是强打着精神起来喝了两口茶,把石婉婷、厉夫人的事情告诉了他,又抱怨:“厉夫人一定是得了厉阁老的吩咐,先去招惹周夫人,现在又打爹爹的主意——你跟程阁老为什么还不整治他?” 她从不说这种赌气的话,除非心里气狠了。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是该怪我们,行事慢吞吞。我记下了,抓紧想法子。” 置气的话说完,薇珑也平静下来。厉阁老是次辅,哪里是谁心急就能整治的人?她笑起来,“我又办不了实事,也只能说说解气的话,事情又关乎爹爹,我可不就气得晕头转向了。你听听就算,厉夫人的事交给我就行。” 唐修衡思忖片刻,道:“过几日,我找石楠问问这件事。” “也好。”关乎他岳父的事情,他问一问也正常,若真是厉夫人捕风捉影,石楠也能及早应对,省得石婉婷陷入流言蜚语之中。 · 梁湛与周素音的婚期是腊月初二。 唐家自然是两方都不会前去道贺,但在当日晚间,还是听到了这桩婚事叫人心惊的变故: 周素音服毒自尽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花轿到了端王府,喜娘一再请她下轿,轿子里一直无声无息。 喜娘掀了轿帘,说着吉祥话去搀扶她,她却身形一歪,倒了下去。 揭开大红盖头,是她泛着青白的面容,唇角有已经凝固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捉完虫发上章红包。 红包进行时第三天,千万记得留言哦~ 么么扎(づ ̄ 3 ̄)づ 第76章 更新(万更) 76 皇子成亲,皇帝与皇后都会前去, 等新婚夫妻拜堂之后, 喝杯喜酒就回宫。 这次梁湛成亲也不例外。 随帝后前来的,还有柔嘉、安平两位公主。 听到周素音身死的消息, 皇后和柔嘉、安平俱是大为意外, 变了脸色。 皇帝则是无声地叹息,吩咐刘允:“唤陆开林带人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数之后, 再与端王商量着办。”随后缓缓起身, 对皇后道, “随我回宫吧。” 皇后胡乱点了点头,对柔嘉、安平道:“你们也回去吧?” 柔嘉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了稍后回宫的理由:“儿臣与安平姐姐宽慰三皇兄两句就回宫。”如今她对安平明里暗里都有了寻常做妹妹的恭敬有礼。 安平附和着点了点头。 皇后想想, 也是情理之中,叮嘱两人几句, 随着皇帝起驾回宫。 柔嘉携了安平的手,“我们去前边看看。” 安平微笑,“好。” · 陆开林并没来端王府喝喜酒, 但有手下急速传话,请他从速前来很容易。 约莫一刻钟之后, 陆开林带着两名下属来到端王府,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立, 另一个则是徐步云。 已经香消玉殒的周素音,此刻被移到了偏殿,横陈于宽大的长案上, 以大红盖头遮面。 本是来喝喜酒的男宾聚在门外,窃窃私语。 梁湛站在长案前,久久地凝视着周素音,目光似要将盖头穿透,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死之前的心魂。 他心里已经暴怒,不管这女子因何而死,这样的情形都非他可接受。 可是刘允就在一旁,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下。 柔嘉与安平相形过来,门外众人连忙无言行礼,让出一条路。 两个女孩步履有些迟疑地走进偏殿,刚刚站定,陆开林和两名下属陈立、徐步云到了。 陆开林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深灰色锦袍,陈立与徐步云则是一身玄色衣物——锦衣卫侍奉在皇帝近前的时候,穿戴有定制,很是夺目,寻常只要不是休沐的日子,除了陆开林,都是一身玄色,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 刘允迎上前去,道:“皇上口谕,命陆大人先看看有无蹊跷。” 陆开林行礼称是。 梁湛转身,对陆开林微一颔首,转到窗前站定。 陆开林走到长案跟前,抬手揭开大红盖头,审视着周素音的面容,好一会儿。 随后,他衣袖里划出一柄小巧的匕首。他用匕首挑起周素音的衣袖,分别看了看她双手。 末了,他转头对陈立递了个眼神。 第221节 陈立会意,走上前去查验。他要做的工夫,自然要比陆开林多很多,最起码,要查明周素音随身携带的剧毒藏在何处。 陆开林又对徐步云偏一偏头,示意对方过去旁观。 徐步云知道,这是上峰让他跟前辈学点儿东西,自是郑重点头,心里则想着:锦衣卫的差事实在是庞杂琐碎,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皇帝不会吩咐的。 柔嘉瞧着周素音的尸体,心绪在短时间内转为沉重。那是来自于对死亡本能的敬畏,对死者的惋惜。 不久前相见,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女孩子,倔强的固执的要为自己的情意、憧憬求一个结果。 今日再相见,却是生死相隔。 你到底是被人迫害,还是生无可恋? 你待嫁的日子里,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柔嘉不自主地举步上前,刚走出一步,陆开林已抬手阻止,“殿下留步。”继而走到她和安平近前,“两位殿下请到别处小坐。下官稍后要询问周家的陪嫁丫鬟,两位殿下若是无事,倒是可以旁听。” 已经消亡的人,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也要阻止她们影响陈立行事的可能。 刘允附和道:“老奴在这儿看着就是了,二位殿下委实不宜久留。” 柔嘉与安平对视一眼,俱是轻轻点头,与陆开林转到厢房。 落座之后,柔嘉提醒陆开林:“花轿和——她的闺房也该命人查看吧?”她此刻不知道如何称呼周素音,若是拜堂后出的事,就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是她的皇嫂,可还没拜堂就出了事,皇家认不认这个儿媳都未可知。 陆开林颔首道:“已经派出人手分头行事。她的双亲也要过来回话。” 柔嘉有些不安地道:“那就好,是我多事了。”之后不免讪笑自己:行事不缜密、利落的人,父皇怎么会这般信任? 陆开林予以柔和的一笑,“二位殿下喝杯茶,缓一缓。我先去看看喜娘——她吓得不轻,不知道这会儿能否回话。” 喜娘是第一个发现周素音身死的人,有必要询问几句,看她是否在那一刻有觉得蹊跷的地方。 柔嘉与安平同时说声好,又欠一欠身。 茶点奉上,两个人都没碰。实在没心情。 安平抬眼望着窗纱上贴的大红喜字,牵出一抹怅然的笑,轻声道:“谁沾上他,谁得不着好。这女子,实在是可怜。” “的确可怜。”柔嘉叹息一声,“若是自己万念俱灰寻了短见还好些,可若是被人要挟才服毒……” 自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若是被人逼得自尽,同为年少的女子,便难以接受了。到底,在一定程度上,她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顺王妃、宁王妃一前一后走进门来。 自从梁澋被发落到护国寺之后,宁王妃就是神情萎靡、垂头丧气的样子,此时亦然。 顺王妃自顾自落座,抱怨道:“真是的,这叫个什么事?好好儿的喜事,顷刻间变成了丧事。这种笑话,可是多少年没出过了。只是不知道,尸首是抬回周家,还是在端王府出殡。” 安平对顺王妃投去冷冷地一瞥,“死者为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柔嘉则道:“等会儿陆指挥使要在这儿传唤丫鬟,让我与安平姐姐旁听。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顺王妃挑眉,“端王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能旁听,我怎么就不能旁听?谁敢说……” “你这样急着奚落,该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吧?”安平不疾不徐地把话接过去,“谁敢说周氏女的自尽与你无关?你敢说你不曾去周家找过她?至于我,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在宫里每日抄写经书,从未出过宫门半步。今日若非母后发话,我也不会来。”如何的万念俱灰,也不代表她忘了如何与人针锋相对。不占理的事儿,她如今一概一言不发,认定对方缺理又不高兴的时候,便会反唇相讥。 柔嘉当即附和道:“姐姐说的没错,两位嫂嫂,知道什么叫避嫌吧?现在我们实在不便与你们坐在一起说话,去别处吧。我近日也很安分,每日都在琢磨绣艺,宫里的人也都知情。” “打量谁稀罕跟你们坐在一起似的!”顺王妃拂袖而去。 宁王妃压根儿就没有顺王妃的底气,如今更是谁都不敢开罪,讷讷地道歉,随后离开。 柔嘉这才问安平,“顺王妃真去过周家二房?” 安平点头,“端王终归是我的胞兄,我不拿他当兄长了,宫女却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要娶妻了,宫女不免处处留心,平日尽在我面前说长道短。顺王妃的确去找过周小姐几次。稍后陆指挥使应该也会问起这些,到时便知具体是何情形。” “果真如此的话……”顺王和顺王妃怕是要倒霉了——柔嘉没好意思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安平却是明白,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总要找个债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意味的兄妹情早已荡然无存。 安平如今实在是太过孤单。 柔嘉走过去,挨着安平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只要我有那个能力,就会护着你。以前我欺负你的事情,你别记在心里。”换在平时,这种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可在今日受了这般震动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安平语带感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对我就特别好了。日后,我便是帮不到你,也不会让你平添烦扰。” “还有父皇啊。”柔嘉委婉地透露消息给安平,“父皇一直记挂着你的前程,会让你过的如意的。只要有父皇给你做主,你就什么都不需顾虑。”偶尔,她又何尝不会怀疑安平想不开。 “幸亏有你们。”安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绽放出一抹真诚的感激的笑容。若没有皇帝的允诺、照拂,没有正宫母女两个改变态度处处照顾,她真找不到活下去的盼头。 寻常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哪里是那样。 对于有些人而言,比起活着,死才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 陆开林带着一名锦衣卫转回来。那名锦衣卫备好记录口供的笔墨纸砚。 周素音的一名陪嫁丫鬟绿珠战战兢兢地走进门来,脸上有泪痕。 陆开林落座,和声道:“别害怕,只是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说就行。” 绿珠擦了擦脸,低声称是。 陆开林问道:“你家小姐出嫁之前,有没有让你觉得反常的言行?” 第222节 柔嘉闻音知雅,确定了周素音是自尽这一事实。 绿珠回想片刻,恭声答道:“小姐从皇上赐婚之前,其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因为婚事反复的缘故,小姐有几日茶饭不思,病倒在床。痊愈后,就变得寡言少语,好几日都没个笑脸。以前她不是那样的,以前爱说爱笑,我们服侍的不尽心的时候,会当即斥责,近来却是什么都不计较,每日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皇上赐婚之后,整日连话都很少说。” 陆开林示意下属记录在案,又问:“待嫁期间,她有没有离府去见过什么人?” 绿珠认真地回想,缓缓摇头,“没有。小姐待嫁期间,每日足不出户,也没想过出门——奴婢是贴身服侍小姐的人,她若是想出门,定会吩咐我安排。”说完这些,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陆开林捕捉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你刚刚想到了什么?” 绿珠眼里有了泪光,哽咽道:“那段日子,我家老爷、夫人将小姐禁足家中,派了婆子日夜守在院中。不管小姐想不想出门,都不可能成行。” 柔嘉为此有些费解。因何而起?难道是防范着顺王、顺王妃再见周素音?那倒是应当的。 陆开林颔首,继续提问:“那么,你家小姐被禁足的日子里,可曾见过什么人?——例如在你看来是不速之客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事情,让你家小姐更为反常?” “有不速之客。”绿珠语气笃定,“顺王妃曾几次驾临,不管是谁,论位分都没资格将她拒之门外。她每次前来,都让人直接带路去小姐的闺房,前两次是对小姐冷嘲热讽,其他的时候,则是反客为主,将奴婢几个遣出门,单独与小姐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奴婢无从知晓。”说这些的时候,她语气透着愤懑。 顺王妃这是自寻麻烦,闹不好,会给她自己和顺王惹来天大的祸事。陆开林刮了刮眉心,心想有什么话就不能等到周素音与你成为妯娌之后再说么?就算是想继续利用周素音,也不需心急——皇帝赐婚,任谁都没办法搅局。顺王与顺王妃,实在是太沉不住气。 再有,顺王妃去见周素音的事情就不该出——梁湛完全可以避免,为何还是出了这种事? 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疑点。 绿珠继续回禀自己记得的一些事:“要说让小姐更为反常的事,叫奴婢心惊的只一次——距吉日十来天左右,是顺王妃最后一次去找小姐,单独说话。顺王妃走出院门之际,奴婢就进屋服侍,看到小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捏着领口……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她就那样坐了许久,后来居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随后,小姐从没提过那件事的原委,一个字都没说过。” 因着莫名的惶然、愤怒,柔嘉与安平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陆开林颔首,指一指绿珠近前的小杌子,“坐下,喝口水,歇息片刻。”自己则起身到了手下那边,单独取出一张纸,拿过笔,迅速地书写一阵,停笔时吩咐道,“这些问题,你慢慢询问。我得去宫里请示皇上。”顺王妃这个自己找死的人,很轻易就让他发现了端倪。这样一来,原本能成为端王妃的周素音的死,可能与皇室中人有关——皇帝是将此事交给锦衣卫还是刑部,或者让两方协力查办,不好说。他得先去问个准话。 那名锦衣卫恭声称是。 柔嘉与安平同时站起身来。到了这个地步,她们已不便再听下去。 · 梁湛与陆开林一起进宫,他也有事情请皇帝给个准话: “虽说没有拜堂,但儿臣早已认定周氏就是儿臣的结发妻,她就是端王妃。唯有这一事,请父皇允准。”跪倒在皇帝面前,梁湛如是说。 皇帝无所谓,只是问道:“你心意已决?” “是。” “准。”皇帝颔首,“等周氏的死因有了眉目之后,你为她发丧出殡,朕也会给她皇子妃该有的体面。” “谢父皇隆恩。” “去偏殿歇息片刻,等会儿朕再找你说话。”皇帝遣了梁湛,让陆开林讲述到此刻为止的发现。 陆开林掌握的消息,当然不只是绿珠所说的那些,“喜娘是最早发现端王妃毙命的人,没发现轿子里有异常情形,锦衣卫亦如此。端王妃神色平静,双目自然阖起,双手自然摊开,看这些,是自尽的情形。蹊跷之处,是她衣袖里有一对儿花卉纹银铃铛,半裂式样,但有小小机关,可以打开。”他把银铃铛交给太监,转呈皇帝,“铃铛里面并无该有的小铜球或铁球,一个空无一物,另一个里面则有一颗含剧毒的药丸。其次是端王妃陪嫁丫鬟的供词,有一些让微臣心生疑窦。……”禀明所知一切,他请示道,“接下来,是不是要严查,要哪个衙门严查,请皇上示下。” 皇帝敛目看着那对儿银铃铛,思忖多时,缓声道:“寻常衙门人多口杂,死的又是女子……这事情还是你带人查证吧。若有不便之处,去找皇后借两个有资历的宫女。你只管当做一桩命案,该询问的人只管去问,不需顾忌其他。” 陆开林领命,又道:“端王爷若是想知道进展……” “他应该知情,顺王也一样。”皇帝语气宛若叹息,“在理的事情,你只管让他们介入,若有不当的行径,也不需阻拦。他们兴许不会找朕说明原委,但是你不需隐瞒。” “微臣明白。”陆开林告退之际,望了皇帝一眼,见对方面露挣扎、不忍。 怎样的人,都害怕看到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可是,皇帝的两个儿子正在自相残杀,他想装糊涂都不行。当众出了人命,事情想压都压不下去。他只能把两个儿子豁出去,由着他们继续争斗,盼着他们幡然悔悟。 陆开林带着两名宫女回到端王府的时候,王府里里外外的喜色不再,映入眼帘的是苍茫的白。 · “怎么会这样?”太夫人看着薇珑,眼神茫然。 薇珑自认是有着分外冷漠的一面,乍一听到周素音的死讯都是心弦一紧,何况太夫人。她不知如何宽慰,便只是道:“这种场合出的事,皇上不会敷衍了事。过些日子,我们应该就能知道原委。” “唉——”太夫人黯然叹息一声。今日一早,她还在担心,周素音会不会成为梁湛的棋子,会不会跟她和三个儿媳作威作福,到晚间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摇了摇头。 薇珑刻意转移太夫人的心绪,“静慧园的事情,您都看到了。这件事,应该会成为当日事情的后续。”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这件事会彻查,但不会交给刑部,而是委派陆开林。 至于梁湛,不管周素音的死与梁潇、顺王妃有没有关系,他都会做成是顺王妃逼死周素音的结果,除非锦衣卫从中阻挠。但是陆开林不会阻挠,甚至于,会帮梁湛一把——在这关头,梁湛不论是输是赢,都会引发皇帝来日更为旺盛的怒火。 先前德妃的死,梁湛找不到证据,更找不到栽赃给别人的机会,周素音这件事却是不同——梁潇、顺王妃试图利用周素音在前,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这已经成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死穴。 太夫人敛目思忖片刻,笑了笑,“的确,当日皇室手足就有了自相残杀的苗头,到了现在,端王怎么受得了这种颜面尽失的耻辱,定又要有一番纷扰。” “他们争权夺势,无意卷进去的人,踏错一步兴许就要粉身碎骨。”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只盼着这种纷争早些过去。” “是啊。”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日后行事要更加谨慎。” “嗯。” 薇珑陪着太夫人叙谈到将近戌时,服侍着太夫人歇下,这才回到正房。 沐浴完毕,躺在床上,她仔细地分析周素音这件事的始末。 要嫁的,是一个曾把她当做棋子的男子;双亲只求与端王攀上关系,关系亲疏皆可;顺王妃会成为她的妯娌——曾帮着顺王利用她算计梁湛的妯娌。 种种相加,已经能够让一个弱女子茫然不知所措,丧失乐观看待前景的能力。 倘若在出嫁之前,又遇到了什么是非——能够形成阴影、恐惧或对尘世厌恶的情绪,她是有理由寻短见。 第223节 周素音是太聪慧,还是太倔强? 薇珑无法下定论。 唐修衡回房歇下的时候,见小妻子一丝睡意也无,睁着清亮的大眼睛望着帘帐出神。 原因自是不难想到。 他熄了灯,把薇珑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来,哄哄我的清欢。” “她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薇珑把脸埋在他胸膛,“那种念头,我也曾经有过,而且特别严重,偶尔甚至是迫切的。只是……”只是惦记着他,想再见他一面,拼尽力气撑着。 “不准有。”唐修衡寻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哪怕你伤害自己一点点,我都会恨你,永世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薇珑点头,“你也一样。” “对,我也一样。”唐修衡温柔地吻了吻她额头,“我们不要给彼此失望、灰心的理由。” “可以做到么?”薇珑对此一直持有怀疑,且无信心。 “一定可以。”顿了顿,唐修衡强调道,“我可以。”他有挚爱相伴,有整个唐家要他支撑,有岳父需要他保护……他有无数个让他时时刻刻控制自己不失望、不绝望的理由。 薇珑又问他:“你心里难过的时候,怎么样能让你好过一些?” “就这样。”他再吻一吻她的额头,“陪着我,甚至什么都不用说。” 薇珑展臂环住他身形,“我会尽力做到。”以前只要不是撞上同时发作的情形,她都可以做到。而此刻,她在心里对自己和他承诺:日后要像他一样,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好儿地陪着他,守着他。 · 受到莫大触动的人,还有程锦绣。 周益安和梁湛有过节,周家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去端王府道贺。 虽说已经分家,但是两个房头在一座府邸相处多年,不去道贺未免太不通情理。由此,周夫人把送周素音的事交给了程锦绣。 程锦绣昨日专程去送周素音。 见到周素音的时候,她就觉得对方毫无新娘子该有的羞涩、喜悦。相对无言,她坐了片刻就回了家中。 今日她又过去了一趟,目送花轿离开之后回返。 听到周素音自尽的消息之时,她几乎没办法相信是真的。 程锦绣当即去了婆婆房里,“娘,素音的事,您听说了没有?” “刚听说。”周夫人笑容苦涩,语带宽慰,“吓到你了吧?实在是没料到出这种岔子,早知道我就不让你独自去送她出嫁了。” “倒是谈不上受惊吓,只是……”程锦绣抚了抚心口,“世子知情之后,一定会很难过吧?”她与周素音没情分可言,可周益安不一样,虽说偶有争执,但以前是如亲兄妹一样相处的。 “他自然会难过。”周夫人缓声道,“分家之后,他几次去找素音,想好生劝劝她,这些你该是知情的,只是那夫妻两个都不让他进门,他有心无力。至于分家的事,则是我的主意。——他对素音勉强算得上仁至义尽,只是,往后需得你多宽慰他几句。” “儿媳晓得。”程锦绣应声后,担心地望着脸色不大好的婆婆,“娘,您心里也很难过吧?我陪您说说话,好么?” 周夫人笑着凝视了她片刻,对她招一招手,“过来坐。” 程锦绣依言坐过去。 “我是有些难过。”周夫人如实道,“在静慧园——就是皇上给素音赐婚当日,素音与我说了一些话。那时我只当她在意别人嗤笑她攀高枝,宽慰她的几句话,也都是场面话,聊胜于无。”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再怎样忽视,也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听说她在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程锦绣思忖片刻,语气诚挚地道:“她找您说话,不外乎是知道您什么都看得清楚。归根结底,想攀高枝的是她的生身父母——这是她所有是非的症结。她双亲哪怕有一个明白事理的,都不会让她与端王的事情闹到那个地步。娘,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与您无关。说到底,她双亲那样的做派,那个糊涂的头脑……我是真没法子昧着良心恭维。” 周夫人莞尔,“你很是通透。但我真不是什么事都能看淡或看清楚,为人处世不足之处太多,你日后要杜绝我身上的不足之处。认真说起来,我比不得你。” 程锦绣不安地道:“您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这是心里话。”周夫人眼含期许,“日后的周家,前景是好是坏,一多半取决于你。你也知道,周家门风不可恭维,从根底就烂了,益安是有幸存活下来的一株幼苗,需得你这样的贤妻循序渐进的点拨、扶持着。”略停一停,有些歉意地道,“你的诰命到如今还没个着落,这是周家亏欠你的。真不是周家有意委屈你,这是由于先前国公与益安、清音的过错而起,礼部那边,打点起来便很是吃力。” “瞧您说的。”程锦绣笑道,“诰命不过是一个头衔,得了册封之后,能见着的好处不过是每个月多些例银,您每月贴补给我的银子平均下来就不下一二百两。您大度,父亲给我的嫁妆又十分丰厚,谁要说我委屈,我就先不答应。周家最要紧的事,还是世子走出如今的境地,我都明白,也真不心急。礼部那边就随他去,千万别为这种事去瞧他们的脸色。” 周夫人笑容里有了真实的喜悦,“该为你做的,还是要做。毕竟,你还有很多年要为这个家劳心劳力。” 婆媳两个说笑间,因周素音一事生出的复杂心绪无形中得到了些许缓解。 · 周二夫人听到噩耗之后,嚎啕大哭,两次晕厥过去。她能够到陆开林面前回话的时候,已是深夜。 陆开林看着这个正在经历丧女之痛的妇人,想同情,却真同情不起来。“端王妃是自尽,因何而起,你可知道?”他问道。 周二夫人抽噎起来。 陆开林摸出随身携带的银质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你慢慢哭。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单独安排个地方。” 周二夫人用早就湿淋淋的帕子擦了擦脸,“我、我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大人只管询问,我晓得事有轻重,定会据实答话。” 真晓得轻重的话,女儿会走到这一步么?陆开林摸了摸鼻尖,“说说端王妃待嫁期间出过什么事儿吧?在你看来比较可疑的事。她在大喜的日子自尽,总得有个原由。” 周二夫人吸了吸鼻子,费力地思索着,“赐婚当日,端王去过家里一趟,找老爷说了一阵子话。临走之前,素音找了过去,与他说了些话。至于两个人说的什么,下人都离得比较远,听不清楚。但是,这门亲事,是素音强求来的,谁都知道。端王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知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与周二老爷却是从最初就清楚。陆开林不置一词,示意她说下去。 “端王爷曾当面对我家老爷说,要给素音另外安排一桩亲事。他安排娶素音的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起码三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才华……”周二夫人的眼泪又掉下来,“原本的意中人是端王,端王却想把他安排给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换了谁能甘心?!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奇耻大辱,素音也不会去求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了……” 陆开林愿意认为,这是一个母亲在失去女儿之后因悲愤而道出的心声。这样很好,最起码是把梁湛曾经利用、玩弄一个女孩子情意的罪名坐实了。 “这也就罢了。到底皇上隆恩赐婚了,端王也允诺会善待素音,可是,还没有成为妯娌的人,凭什么动辄找到我们家里作威作福?”周二夫人继续控诉着皇室里的人,“我说的是顺王妃!她每一次前去,都是直接唤人带路去素音房里。我每次都说待嫁之人不宜见客,甚至曾谎称素音身子不适,可她哪一次都对我冷嘲热讽一番,只差命人责罚我了……这样的做派,她见到素音能有什么好话?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行事。” 顺王妃的确是陪着顺王疯了。可是,梁湛难道就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在陆开林看来,绝对不可能——他应该自最初就提醒周二老爷不要再让周素音见顺王府的人,或许提醒了,但周二老爷去跟他告状的时候,他兴许只是斥责周家的人无能,不予理会。 第224节 或许,那期间的梁湛,就盼着顺王妃逼迫着周素音再闹出点儿是非。 周家的闺秀,起先是他退而求其次,分家之事一出,他就要放弃。 可周素音不是软柿子,没让他如愿。 这样来的亲事,他怎么能甘愿,怎么不盼着再出岔子。 人心冷到极处,叫局外人看着都齿冷。 思及此,陆开林问道:“顺王妃去你家中的事,端王爷是否知情?” 周二夫人语气愤懑:“起初,端王曾经叮嘱我家老爷,不要让素音再走出家门见外人,尤其顺王府的人。我和老爷听命行事,把素音关在了家里……”想到女儿生前都是受困的日子,她悔恨交加,哭了片刻才继续道,“但是,顺王妃找上门的时候,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老爷又没官职,素音到底还没出嫁……老爷为此事去找过端王三次,端王每次都只说让我们找理由拦下,别让顺王妃和素音见面。我们能找什么理由?迫不得已说素音不舒坦就有些晦气了,难道还要说她得了什么重病?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谁家要出阁的闺秀会在那档口生病?” 事情应该就是照着他的推测进行的。 一个一个歹毒或愚蠢的人,把周素音活生生的逼到了寻死的地步。 陆开林又喝了一口酒,“端王妃出嫁之前,可曾与你说过体己话?”在他看来,不会有。这个做娘的那时一心想做端王的岳母,怕是根本没留意到女儿心魂已经在炼狱中挣扎。 周二夫人缓缓地摇头,“没有……她很久都不肯与我说话了,我找她说话的时候,她高兴了也不过是嗯啊的敷衍,不高兴了索性一言不发,把我晾在一边……我对不起她啊,都没问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见到她只会数落她……”她跌坐在地,闷声哭泣起来。 陆开林懒得理她了,不再说话。 手下知道这时上峰已经很不耐烦了,便把记录在案的供词拿给他过目,之后又去请周二夫人画押,“今日到此为止。您看看有无不实之处。” 周二夫人压下悲恸,在锦衣卫几次提醒亦或警告之后仔细看过口供,签字画押。 · 翌日上午,陆开林造访顺王府,找顺王妃问话。 陆开林取出绿珠的口供,找出其中一段,读给顺王妃听:“距吉日十来天左右,是顺王妃最后一次去找小姐,单独说话。顺王妃走出院门之际,奴婢就进屋服侍,看到小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捏着领口……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她就那样坐了许久,后来居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语声停顿期间,他凝视着顺王妃,视线锐利迫人,“这件事,王妃应该有印象。容下官问一句:你当日究竟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顺王妃笑容温和,顾左右而言他:“锦衣卫神通广大,便是周家二房的下人不说出这些,这一两日,陆大人也会得知我近来的动向。” 陆开林等了片刻,牵了牵唇,“我敬你是皇子妃,便没用圣命压你,你最好也给我些面子,照实回话。不然的话,我只能请你去卫所细说由来。” “你总得容我想想吧?”顺王妃笑道,“我每日见的人多了,哪里能当即想到见到哪个人的一言一行?” 陆开林笑开来,继而起身向外,“你且慢慢想着,到卫所的时间不短,不需心急。” “你这叫什么态度?!到底是来找茬的,还是来查案的?!” 陆开林脚步一顿,回眸时目光凛冽,“我来给顺王府脸面,王妃不收,我也喜闻乐见。”他扬了扬眉,语气冷漠如玄铁,“要我唤人把王妃拎到车上么?” 一刻钟之后,顺王妃坐在马车上,去往锦衣卫卫所。 她不是不识相的人,只是,那一日的事,在听闻周素音的死讯之后,她不愿与任何人谈起,甚至不愿想起。 那天她找到周素音面前,把周家的丫鬟遣走之后,用仅剩的一点儿耐心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一句,问的是周素音答不答应在新婚当日给梁湛下毒,让他在新婚之夜暴毙。 周素音还是面如死水,不见一丝波澜。不说话,不点头或摇头。 梁潇与她的心思一致:要让周素音成为梁湛的祸根,不择手段。 周素音双亲的主意不用打,那两个人根本就是梁湛脚下的两条哈巴狗,都不需想,她前脚说了什么,那两个人后脚就会告诉梁湛。 距吉日的时间越来越短,顺王一直在怪她行事不力,甚至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物色侧妃的话,用那种方式提醒她一直未能怀上一儿半女的短处。 她从不是有耐心的人,在当日更是。 所以,片刻之后,周素音嘴里被人塞了帕子,双手反绑起来,上衣也被剥落。 她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看到分别生于周素音肩窝、肋下、腹部的三颗颜色不同的痣,笑着说道:“能看到你这三颗痣的男子,只能是你的夫君或与你私通的人。你若是不照我的话去做,在你成为端王妃次日,就会有人找到端王跟前,说出这三颗痣所在的部位、是红是黑。让我如愿,你余生是孀居的端王妃;不让我如愿,你就是在出嫁前与人苟且的荡|妇。” 她挥手命人给周素音松绑、除掉嘴里的帕子。 那时候的周素音,居然还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胡乱穿上衣服,面无表情地坐好,对她道:“我本来就知道,端王不是良人。我早就想要与他同归于尽,早已万念俱灰。我被禁足家中,身边的丫鬟也不能出门,所需药物,还请你费心。”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取出早就备好的那对儿银铃铛,“里面有两颗药丸。这物件儿是我命下人找寻常的铺子打造的,查无可查。你就是赖我,也是栽赃污蔑——不要妄想拉我下水。” 周素音神色平静地接过,琢磨清楚那对儿铃铛的机关之后,抬手死死地捏住领口,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自找的。”离开之际,她这样对周素音说。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捉虫后发红包。 本章继续发红包哦,不要大意的砸留言给我吧^_^ 第77章 更新(万更) 77 顺王妃不可能说实话,陆开林再清楚不过, 把人带回自己的地盘, 为的是办别的事容易些。 到了卫所,他把顺王妃晾在一边, 仔细梳理拿到手的证供。 徐步云匆匆走过来, “贴身服侍顺王妃的,带回来三个,有一个不知去向, 要寻找么?” 陆开林摆一摆手, “不必。失踪的那个不是被灭口, 就是落到了端王手里,横竖找不着。” 徐步云称是, 主动请命,“那属下去询问带回来的三个?” 陆开林又摆一摆手, “不必。随便安排几个人就行,这事儿琐碎,也脏。”肮脏的是这件事的本质, 他预感到顺王妃做的事情定是让人极为不齿的。对上徐步云那双目光纯粹之至的眸子,更使得他不忍心让这少年亲耳聆听, “你带上两个弟兄, 去找周二老爷, 询问一番,比照着先前询问周二夫人的章程来。” 第225节 徐步云称是而去。 这时,陈立来找他, 把一份记录送到他手边,简略地道:“从宫里借来的两名宫女,借着入殓的机会验尸,死者身上没有伤痕,所见的特征都已记录下来,所有衣物、佩饰已经封存起来。” 陆开林颔首,又问:“顺王去了何处?” “在宫里,贵妃找他。”陈立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原本是端王落入窘境,现在这一出,却弄得顺王那边处处吃瘪。” “谁说不是。”陆开林牵了牵唇。 陈立隐晦地道:“这次他们必须得安排一个认罪的,认罪的人还要很有分量。” 陆开林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谁,笑了,“就怕那个认罪的不听使唤。” 陈立莞尔,“的确。”转而岔开话题,说起徐步云,“徐家公子很有头脑,一点就通。” “对。”陆开林刮了刮眉心,“他在这儿,很合适,也很不合适。” “里里外外这么多脏活儿,他则是心思很干净的人。”陈立有点儿惋惜,“再往上提拔他,也不大合适吧?”徐步云是唐夫人的表哥,唐修衡与陆开林又是发小——徐步云再往上升,那么唐家亲朋里就有锦衣卫里两个数得上名号的人,绝非好事。陆开林在皇帝眼里,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一并信任另一个年轻人的概率却是微乎其微。 “我这些日子也留心了,斟酌过。年前我问问他的意思,你平时该教的还是要教他,艺不压身。别藏私。”陆开林笑道,“我是没辙了,到现在想换差事也不行——今年不同以往,经手的、知情的有不少皇室里的事。不然的话……” “你怎么能换差事呢?”陈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想换也行,记得带上我。这可是早就说好了的,这辈子我跟你混。”共事年头不少了,陈立打心底服陆开林。 陆开林笑起来,“没出息。我走了,你不就熬不出头了?现在已经是指挥佥事……” 陈立直撇嘴,再次打断陆开林的话:“我就不是能出头的命,反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跟着你心里踏实。”男人的交情有很多种,有的是多年累积出来的情分,有的则是当差时生出的认可、钦佩与默契。 “行行行。”陆开林笑意更浓,“我不也说了,现在想走都走不了。” “也是。”陈立这才说回之前的重点,“徐公子那边你只管放心,只要我在行的,都会用心教他,到哪儿估摸着都用得上。他如今在锦衣卫只是个芝麻官,没人注意,知道的事情也有限,换个地方当差正合适。你举荐的话,不愁没个更好的差事。” 陆开林放下心来,“说定了啊。” “说定了。” • 陆开林把顺王妃晾了一整日,到傍晚,拿到她三名侍女的供词之后才去见她。 “三个人,有两个人说了你当日的言行,说辞大致相同。”陆开林道,“下官不需要再询问,你已自身难保。有想跟我说的么?” “她们那是污蔑!”顺王妃冷声反问,“我有什么可跟你说的?!真把你自己当盘儿菜了?” 陆开林打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克制一些,“我平时脾气是很好,但若有人明明做贼心虚,还在我面前强词夺理、胡说八道,我绝不会惯着。你自重。”语气虽温和,目光却已有些冷酷。 “……”顺王妃抿了抿干燥的唇,到底是没敢再呛声。 “好好儿想想,你不能白来一趟,我不能一整日连一句口供都问不出。没有这个先例。”陆开林其实是在委婉地给她找台阶下:你就算胡扯也行,只要能编的勉强合情理。横竖他从最初想拿到的就是顺王妃心腹的口供,不是她本人的——她就算到了皇帝跟前,能不能如实招供都两说,何况别人。 “……容我想想。”顺王妃不难听出他的用意,自是不会再跟他作对。真跟锦衣卫作对,不论是眼前还是往后,都是自找难堪。 “不急。”陆开林取出酒壶,把酒倒在手边的白瓷杯里,慢慢地喝了两口。这件事收尾之前,他就别想睡安生觉。这案子杂七杂八牵连的人不少,别的事情他和弟兄们也要如常处理,平时最怕出事的其实是他们——忙死也没人给加俸禄,办不妥当就要挨训。 徐步云从周家二房回来了,到了门口站定。 陆开林对他招一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怎么去了整日?” 徐步云笑了笑,低声道:“该问的问了一大半之后,周二老爷嚎啕大哭起来,一哭起来就没完了。属下也没别的法子,让一个弟兄照顾着他,去内宅帮忙搜查端王妃的闺房,在小书房里,倒是有点儿发现。”他把手里两个公文袋递给陆开林,“周二老爷缓过来之后,继续回话,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再就是端王妃生前的几幅画作,其中三幅应该有点儿用处,别的是拿来比对手法的。” 陆开林颔首一笑,“嗯,我看看。” 徐步云行礼道辞。 “你等等。”陆开林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药方,“再遇到惊吓、伤心过度的人,命人照这方子抓药,多说一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您连这个都懂?锦衣卫连医术都要精通?”徐步云愕然,心说这哪儿是人干的差事啊? 陆开林失笑,“这几年顺道跟陈立学的,那厮有两把刷子。去忙吧。” 徐步云笑着退出去。 陆开林起身去净了净手,回来之后,看了徐步云拿来的周素音的画纸。 他到这时才知道,周素音绘画功底很好,放在眼前的这几幅画虽然给人的观感不好,但不可否认的是,画的惟妙惟肖。 有三张画,其中的人物都是顺王妃和四名侍女,背景相同,是周素音闺房的厅堂。 通过墨迹,不难甄别出时间顺序,徐步云也已给他排列好了。 前两张画中的顺王妃,或是陆开林见识过的颐指气使的德行,或是怒气冲冲兼带迫切的神色。四名侍女只算是背景,垂首站在一旁。 最后一张的顺王妃,挂着阴毒得近乎狰狞的笑,四名侍女的神色也透着不屑、轻蔑。 值得人注意的是:在厅堂地上,有一根绳子,不长,大多是用来捆绑人手脚的,此外,还有散落的女子衣物。 看过这三张画,陆开林又仔细看了看周素音的旧作,仔细比对一番,结论是都出自她手。 陆开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深凝了顺王妃一眼,“但愿你每晚能睡得着,不怕她夜半索你的命。” “什么?”顺王妃惊慌不定地看着他,“你指的是什么?” 陆开林不搭理她,把画纸收回公文袋,置于案头,将杯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再给自己斟满。 梁湛不顾锦衣卫的阻拦,径自走进门来,神色倒还很平静,“有要紧事,未免唐突,还请陆大人恕罪。”说着,他把一份口供交给陆开林,“烦请你看看。这个人证,昨日晚间找我认罪,此刻就在门外。你看过之后,只管核实。” “一定。”陆开林一笑,心里清楚,梁湛收拾人很有一套,如果想让那个人证改口……他是办不到,除非唐修衡出手。 人光有威慑力不行。做过让人闻风丧胆的事,加上生死场中形成的慑人的气势,才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屈服,这一点,不论皇室子嗣还是锦衣卫、刑部,都办不到。 第226节 好在这档子事怎么都行,不需让唐修衡出手。 “多谢陆大人,费心了。”梁湛拱手一礼,转身离开。从头至尾,他看都没看顺王妃一眼。 陆开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梁湛拿来的口供。 关乎逼死周素音一事,这侍女与其余三人的说辞基本一致。此外,这人证把顺王、贵妃也招了出来,招供顺王妃之所以逼迫威胁周素音,是受顺王、贵妃唆使——这是锦衣卫不曾询问、其余三名侍女不会说起的。再有,这份口供里,也说起了周素音在赐婚当日甘愿被顺王、顺王妃利用的原因:是梁湛不仁在先。 梁湛的歹毒就在这儿,关键时刻,他能掐着火候掌握着分寸,让自己一同与对手分担罪责。在某种程度上,他豁得出去。 到此刻为止,这案子在陆开林这儿,已经可以结案。 再多的,锦衣卫不能再查,要交给皇帝去斟酌。 他对顺王妃摆一摆手,“你回府。你已不需说什么,我也不想听。” · 梁湛回到端王府,唤来付兴桂:“王妃的事情,你都清楚。” “是。” 梁湛语气沉冷,“顺王妃如何威胁她的,你带人照本宣科。人手要选身手最佳的。” “是!”付兴桂问道,“何时动手?” “明日。”梁湛磨了磨牙,“告诉她,她若不想变成与人私通的娼|妇,就将指使她的人告诉皇上。知道怎么说吧?” “王爷放心,属下知道。”付兴桂心里一丝犹豫也无。唐修衡说过,平日大多数事情,梁湛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尽心去做。那用意,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用到你的时候不会太多,不会让你被怀疑从而遭梁湛毒手。 是因此,近来他才又一点一点得回了梁湛的信任。 而眼前这件事,他一个自认早就被梁湛影响得冷血的人,都觉得顺王妃做得太过了。当然,他得承认,梁湛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是,梁湛肯为周素音讨个说法,总比无所作为要强,不然,那女子真是死的太憋屈。 这两日每每想到周素音,他都会心生悲凉。 他现在其实跟她一样,也是棋子,但是运道好,利用他的唐修衡其实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善良:就算是棋子,他也不会不管不顾的利用,会花心思让棋子在一定程度上安稳自在地活下去,甚至给棋子创造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并不是因为唐修衡懒得再找眼线,他很明白。换个角度来讲,干脆利落地除掉他,就能让梁湛手忙脚乱一阵子,梁湛再找到代替他的新人,以他唐意航的手段,也不难降服。 这只关乎人性,关乎人是否视人命如草芥。 唐修衡之所以让他这个做过刽子手的人活下去,是因为他真的在为唐府做事,更是因为他一家老小的懵懂无知与淳朴。 同样是棋子的周素音,却是死后都在被继续利用——梁湛之所以对这件事这般上心,原因是无法承受新娘暴毙的耻辱,目的是要借这一件事给予顺王痛击。 唐意航那等人,只视侵犯疆域、欺凌百姓的敌军的性命如草芥,多少人却认定他是嗜血的魔; 梁潇、梁湛这种皇室子嗣,却是视无辜之人的性命为草芥,寻常人却以为他们温文尔雅、善良宽厚。 这一类的事,真是不能深想。 越想越失望,越想越会后悔跟错了人、走错了路。 这是关乎整场生涯的错。如何才能将功补过? · 这日晚间,皇帝听完陆开林的叙说,看完相关的证供,良久一言不发。 末了,他怅惘地笑看着陆开林,“事情比我起先想的要简单,顺王与顺王妃实在是太沉不住气。却更让我失望。”终归是长子、长媳,头脑心智却是糊涂至极,败都败得那么难看。 陆开林听得心里直打鼓,心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打量着我活腻了不成?——可我还没呢,活得正在兴头上呢。幸好,皇帝及时收住了话: “这些我不该跟你说。你没听过。端王不会就此罢休,你去给顺王提个醒,他能有个像样的交代,再好不过。” 陆开林领命告退。走出养心殿,柔嘉追了上来,问道:“陆大人,端王妃的事情怎么样了?有眉目了么?” 陆开林恭敬地拱手行礼,继而道:“无可奉告。”随后拔腿就走。 柔嘉生生地被他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好歹也转送给我一匣子珍珠呢,又不是素无来往。” “此一时彼一时。”陆开林仍是言简意赅,脚步不停。 他步子大,走得快,柔嘉拎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边,“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越想越觉得三皇嫂可怜,父皇这两日很是不快——不然我就去问他了。你、你不能走慢点儿么?”说话间,她就已有些气喘吁吁了。 娇气死了。 陆开林这么想着,却是放缓了脚步,“很快就能有结果,到时候殿下想不知道都不行。微臣实在不便告知。殿下,您也体谅体谅我,多说的话,于您只是听听而已,我却可能掉脑袋。” “……那么严重啊。”柔嘉立刻紧张又内疚起来,“怪我,没想那么多。”这是实情,她甚至都弄不清楚锦衣卫到底有哪些职责,又有哪些不成文的规定,只知道母后一直警告她离锦衣卫远一些。如今她觉得跟他好歹算是熟人了,又真的很关心周素音为何自尽,这才来问他的,真没考虑别的。略一思忖,她说道,“那你快走吧,我这就去求见父皇,跟他告你一状,就说你嘴巴太紧,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陆开林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太单纯还是太敏锐,“也不用,明日再给皇上请安吧,这会儿我看皇上有些不快。” “嗯!好!”柔嘉脆生生应下,又道,“那我就去跟刘允抱怨你两句。” 说来说去,为的都是给他免去不必要的是非。陆开林笑开来,“多谢殿下。”他停下脚步,再度拱手一礼。 “该当的。乱客气什么?”柔嘉笑容璀璨,转身之际,问他:“噯,现在我们算是熟人了么?” “自然。” “以后问你琴棋书画之类的事,可不要再跟我板着脸说话了——不好看。吓人。”她说。 他跟她板着脸说话了么?陆开林无从下结论。 柔嘉笑着小跑着离开。 第227节 陆开林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上扬,笑意越来越浓。这真正的天之骄女,倒是一点儿骄矜的样子也无。 还好,皇帝这些儿女里,总算有一个像样的。 · 同一晚。顺王府,外书房。 梁潇与顺王妃相对而坐,把陆开林拿给自己的口供推给顺王妃,“这是锦衣卫单独誊录出来的口供,对你我甚是不利。” 顺王妃连忙拿到手里,敛目细看。 “最要命的是,我如今全无对策,根本没办法让这些人翻供。”梁潇叹息一声,“父皇的意思是,给他个像样的交代。什么叫像样的交代?”他讽刺地笑了笑,“我想不出来。” 顺王妃沉默良久,之后,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是我行事不当,这两日总做噩梦,梦到她来索命……你和贵妃娘娘不可能没有法子,直说吧。” “我与母妃若是有法子,此刻还会坐在这儿与你说话么?”梁潇语气透着沮丧,“明日一早,母妃会过来。” “算了。”顺王妃抬眼直视他,“我惹的祸,我善后,我会到父皇面前认罪——这个交代,怎么都说得过去。明日贵妃娘娘过来,我就不给她请安了。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们母子记在心里:只要我不被父皇当即赐死,你们就要设法救我,并且,不要连累我远在他乡的双亲。假若我身死或生不如死,而你们并没为我全力以赴,会有身在王府之外的人把我亲笔书写的奏折交给皇后娘娘。” “……”因为过度的惊讶,梁潇有片刻语凝,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夫妻一体……” 顺王妃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从你跟我说起有意遵从贵妃娘娘的意思选侧妃开枝散叶的时候,我们就谈不上夫妻一体了。从昨晚我就开始想这件事,我是傻,可再傻也不难想到你们母子的心思。要我出面,为的不就是让我今日当替罪羊么?锦衣卫彻查的事,谁能逃脱罪名?承担这罪名的,只能是我。记住,让我活着,还得让我与双亲好好儿地活着。” “好。你既然认定我是这般翻脸无情的性子……” 顺王妃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打头的三兄弟,本来就是翻脸无情。老四老五倒是还好,只盼着他们两个不要死在你们手里。我要是不明白这个,为何那样行事?我要是不那么做,今日就有侧妃在我跟前作威作福了!根本的错,在你和贵妃那儿!”她站起身来,拭去面颊上的泪痕,“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别想给我安排畏罪自尽的下场,若是到那个地步,我保管你和贵妃比我死得还惨!不信,你就试试!”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后天吧,我去找皇上认罪,反正皇上从来不是心急的性子,我要是太急着认罪,反倒让他生疑。” · 翌日,将近午时,厉阁老命小厮给梁潇送来一封书信,在信件中措辞激烈地声讨顺王徇私舞弊。 小厮道:“王爷若是得空,便去厉府一趟吧?话当面说清楚了,阁老弹劾您的折子才可能压下,不然的话,明日就能送到皇上的龙书案上。” 梁潇看完那封信,气得不轻:很多事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栽赃污蔑!可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次辅要是在这档口弹劾他一本,没事也要当个事儿办。他真受不住。 为此,他只能压下火气,当即启程去了厉府。 未时,顺王府大管事传话给顺王妃:“厉阁老与王爷僵持不下,厉夫人却不想把事情闹大,请您过去一趟,看看有没有折中的法子。最要紧的是,王爷一去就被厉阁老的幕僚敬酒,又是不胜酒力的身子骨,此刻已有些头脑不清。其实……厉府的意思就是您准备些奇珍古玩、金银珠宝,送过去就行——厉阁老最近手头拮据。如此,也省得王爷多说话、说错话。” 顺王妃听到心里的,只有最后一句。不想管也得管了。 那个没酒量的顺王,若是醉的一塌糊涂,噺 鮮 大多数时候口风很紧,不该说的一句不说,可偶尔却口无遮拦,连贵妃骂她的话都会笑着转述给她……今日呢,万一他把她做的孽在外人家中抖落出来,到那地步,她获罪岂不是大快人心?顺王哪儿还会为她周旋? 为此,顺王妃连忙更衣,命人准备好金银珠宝,去往厉府。 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不断地催促车夫快些赶路,因为从未去过厉府,连道路不对都没能察觉。 要在随后的经历之后,她才知道,这段路,是她的末路。 她留意到马车转入分外僻静的路段同时,浓重的睡意袭来,失去记忆。 醒过来的时候,她嘴巴里塞着帕子,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灯光影里几名神色冷酷的男子。 她应该是被人带到了暗室。 衣物被一件件扒掉,直到不着寸缕。 偶尔,有不安分的手粗重地捏一把她的胸、腰或腿。 有人取过一盏灯,借着灯光,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慢慢的检视一遍,每每发现她身上的痣、疤痕,便会缓声说出,另有人在桌案前记录下来。 他们连她最私密的部位都不放过。 正面检查完,他们又像对待一条死鱼一样把她的身形翻转,仔细查看她背面。 想开一些,他们什么都没做,但对她而言,那样的态度,那样无声的□□,又等于把什么都做尽了。 末了,有人走到门口,道:“查验完毕。” 门外的人是付兴桂,“给她穿戴齐整,等会儿我有话跟她说。” “是!” 顺王妃认识付兴桂,看到他的时候,她才能确定始作俑者是谁。 付兴桂讽刺地笑了笑,“不好受吧?你凌’辱别人的时候,想过这是什么滋味么?” “……”顺王妃泪如雨下。 付兴桂道:“别多想。我只是找不到得力的女子做这种事,几个弟兄也懒得碰有主的东西。”顿了顿,他轻咳一声,“接下来,跟你说正事,一字一句,你都要记在心里。” · 同样的一日,唐修衡记挂着让小妻子冒火的事情,早间出门前,把一个大红洒金帖子交给阿魏,“送到石府,我近日每日晚间都有空,问石楠几时方便。” 阿魏称是。 唐修衡没想到,石楠当日傍晚就在五军都督府附近等他,只是轻车简行,坐的是寻常可见的马车。 尾随唐修衡的马车一段路,石楠命小厮带上帖子前去传话:“请侯爷在前面第一个巷口转弯,巷子右手边第二家是石家别业。” 唐修衡看过帖子,听了小厮的传话,吩咐车夫改道去了石楠的别院。 在外院书房落座后,石楠命人沏了两杯武夷岩茶,歉然一笑,“这儿没准备大红袍,还请元帅将就些。”他私底下从来只唤唐修衡元帅。 “客气了。”唐修衡直言道,“我瞧着你这意思,怎么像是早就在等着我给你送帖子过去?”他这五军大都督,公务一定比石楠多,但他处理起来很容易——脾气阴晴不定也有好处,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提出异议。可石楠不同,石楠的下属一向不安分,应对那些蓄意作对的人不容易,连带的会影响处理公务的效率。而且,石楠就算今日得空,也该当即命人送帖子给他,而不该是这种做派。 石楠颔首,“的确如此,等茶点上来,再与你细说原委。” 第228节 唐修衡一笑,“好。” 有小厮奉上茶点之后,石楠摆手遣了室内的下人,斟酌之后,缓声道:“末将的生平、家境,元帅了解吧?” “很了解。”唐修衡颔首,“你是世家子,但是幼年失去双亲,只有一个妹妹与你相依为命。” 石楠笑了笑,“我就知道,元帅对麾下每个将领的情形都是如数家珍。” 唐修衡一笑,“越是孤苦无依的人,越是极为在意至亲。当初让你提早离开沙场,回京为官,是因为你跟我说,胞妹在京城的日子艰辛,你伯父、叔父屡屡生事,让石大小姐不得清净。”男子不建功立业,日子很清静,清净得都没人理,饱尝拮据带来的窘迫、艰辛;男子建功立业之后,日子便是不得清净,总有同宗、旁支想通过你谋得好处。 “当初元帅给我找的借口是伤病缠身,为此我才能回京为官,且得了皇上的重用。这恩情,我永志不忘。”石楠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元帅也清楚,我彼时最在意的,就是陪我苦熬了那么多年的胞妹——如今仍然如此。女子在内宅,遇到的是非,在我们眼里都是小事,可往往小事最伤人。” “这我承认。”唐修衡微眯了眸子,审视着石楠,笑,“我要见你的初衷,暂且放到一边,先说你见我的原因吧。”此刻他已感觉到,石楠对自己有了些情绪。 石楠道:“那我就直说了。” “嗯。” 石楠回视着唐修衡,眼神透着些许挣扎与尴尬,“我说心里话,前些日子,因为听到了一些闲话,对元帅很是不满,怀疑你已不是昔年我认识的唐意航。” 唐修衡微微扬眉,却没说话,静待下文。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石楠一改往日与唐修衡无话不谈、直来直去的做派,犹豫许久才继续道,“有人告诉我,唐家惦记上了舍妹,说什么舍妹与唐四公子成亲也行,给你唐意航做贵妾也行。你就是对我有再大的恩情,也不该有这种荒唐的心思吧?令堂也是弱女子,你不在京城的时候,为你照看着家里的一切,没有那弱女子,你如何能在前方心安?” “这话很重了。”唐修衡听了,不怒反笑,他摆一摆手,“换了我是你,听到那种闲话,也会动怒。可我对此闻所未闻。” “哦?”石楠因此一喜,“如此说来,是有心人作怪?” 唐修衡思忖片刻,委婉地道:“我四弟性子尚不沉稳,家母早就说过,过两年再帮他张罗婚事,省得委屈了别人。至于唐家,从来就不主张纳妾。” 石楠唇角上扬,“当真?” 唐修衡拧眉,“我是为这种事巧言令色的性子?唐家在你眼里,到底是怎样的门风?” 石楠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这事情是我偏听偏信了。实在是对不住。” 唐修衡忍下了心头的不悦,示意石楠落座,“听说之后,按你的性情,当即去责问我才对,为何拖到今日?” 石楠嘴角一抽,落座之后,恢复了以往惯有的透着亲近的随意,“你那个性子,是我敢招惹的?那些闲话有一种属实,我都没法子去问你——就算是责问你是不是想让唐四公子与舍妹成亲,你说我不识抬举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混帐脑子?”唐修衡撑不住了,拧了眉,“五军大都督跟京卫指挥使结亲——那就是寻死。我就算活腻了,也不会选择那种丢人的死法。回京之后,我与你鲜少在明面上走动,为的就是避嫌,你不该不明白。” “是,这些我也想过。可到底……”石楠有片刻的犯难,随即还是实话实说,“到底是不在一起共事的日子太久了。这么久,有没有人在你跟前数落我的不是,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事再次导致心性转变……这些我实在是拿不准。我跟了你好几年,你最初是什么样子,征战后期是什么样子,我都看在眼里。只是,痛心之余,无能为力。” 的确是,唐修衡心性莫大的转变,有心人都能意识到。不能想到的,是他最晦暗时心境坏到了什么地步。 石楠继续道:“你偶尔霸道的时候,天皇老子都拿你没辙——军中的人都知晓,我从来不敢高看自己,以前你也没办过缺理昧良心的事儿。 “可是元帅,有些人一夕之间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何况我与你不曾一起共事的岁月要用年头来数?人得有个自知之明,你要是真认准什么事,我从来不敢反对。反对也是白费力。 “听闻那种闲话,我除了生闷气,尽快给舍妹另谋出路,敢有别的打算么?——方才我急着说出那些闲话,其实本意并没想太多,只是想尽早让你打消那种心思,后来你的说辞,才让我明白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但是你也清楚,我就是贪心的人,想要前程,又想兼顾舍妹。到底,我现在只有她一个至亲。” 唐修衡把石楠这一席话都听到了心里,尤其是末尾的那些言语。他笑了笑,“谁又不是贪心的人?要前程,前程巩固之后,便想要亲朋因为自己无忧无虑。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元帅把我方才所说过的话都忘掉吧——我现在就想尽快忘掉,太糊涂了。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该早些去问你。”石楠到此刻已因为不该有的误解生出满心的不安,“对了,你找我是为何事?” 唐修衡牵了牵唇,“这事儿也很让人不快,不论你我。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乎令妹和我岳父——不是这样的事,我也不会下帖子给你。” 石楠不难想见那是怎么一回事,闻言不由拧眉,眼神已经有些暴躁,“我这妹妹到底是开罪了谁?怎么总有人往她身上泼这种脏水?!”顿了顿,他明白过来,“不,应该说是我和你到底开罪了谁。” 唐修衡牵了牵唇,“的确如此。”他问道,“传闲话给你的人,你仔细想想,是否与厉阁老或端王有关?” 石楠垂眸思忖多时,笃定地颔首,“与厉阁老有些关系。至于是否与端王有关,我就不清楚了。” 唐修衡凝视着对方,“这些不是大事,却需得你我重视起来,从长计议。” “你拿章程,我照办。”石楠起身,把椅子拉到唐修衡近前,“这种让人反胃的事儿,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早气懵了。” · 下午,吴槐来到唐府,找薇珑禀明一些事: “所谓的石大小姐两次登门求见王爷,是她亲自将两张堪舆图送到王府,让管事帮忙看看,王爷能过目给些建议最好——至于求见王爷的说辞,根本是无中生有,徐夫人跟您说这些,定是厉夫人言之凿凿的缘故,您不需当真。石大小姐只是出于礼数,亲自登门而已,压根儿就没提过想见王爷的话。您也该心里有数了吧?石家现在就兄妹两个,石楠的婚期早说也要到明年,他又不能兼顾庶务,家里不少事情,便需得石大小姐出面,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唐府这边,石家便是有心,也是尽量不会有来往——两个身居要职的武官常来常往的话,就算皇上不当回事,小心眼儿的言官也要发疯——石大小姐绕过您,其实是绕过唐家。而且认真说起来,那真就不是什么事儿,被人夸大其词了。” 薇珑听了,颔首一笑,“这就好。”原本就怀疑是厉夫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再胡说八道,听到这结果,自是打心底松了一口气。本来么,石婉婷是看起来傲气的人,这样的女孩子,就不大可能肯给谁做继室。 吴槐见她释怀,也跟着轻松起来,语气转为轻快,“厉夫人、厉阁老那边,我会掌握好分寸,该知道的都会命人打探到,及时告知于您。” “辛苦你了。”薇珑感激地一笑,又问起父亲,“爹爹近来都在忙着会友吧?” “是啊,”吴槐笑呵呵的,“跟往年一样,时不时就有一两日不着家。不过您放心,我派了两个细致周到的侍卫随行,照顾王爷的衣食起居。” “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薇珑笑容璀璨,“我们吴大总管,从来就胜过我这个做女儿的几倍。” 吴槐又是笑又是不安,“郡主轻易不夸人,这一夸就让人受不住啊。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薇珑不由得笑出声来。 说笑一阵子,吴槐问起顺王、端王之间的纠葛:“该留意的,我都叫人留意着,却是不晓得一些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要不要——” “不用。”薇珑轻轻摇头,“眼下两个皇子的事,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长远来看,如今不管谁输谁赢,都是好事。” 吴槐爽快应声:“得嘞!小的明白了。” 当日晚间,薇珑与唐修衡分别说了说与石婉婷相关的听闻,不难得出定论——事情都是厉夫人亲自出面或派人嚼舌根才生出来的是非。 谣言止于智者,而充当智者的人,往往是陷入流言蜚语的人。假若当局者迷,且顾虑又多的话,那么有些谣言会在小范围内一直流传——再扩大范围,他们不敢,敢做的只是与圈子里的人继续以讹传讹。 第229节 前世石婉婷的归处,薇珑全无印象。她都如此,就更别指望唐修衡了。记忆绝佳是一回事,根本不用当回事的事情,谁跟他说八百回他也记不住。石婉婷嫁入的门第,一定是门当户对,在外人看来很般配。若有意外、不般配,多多少少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注意了就会有印象。 “我可不会纵着厉夫人。”薇珑语气轻而坚定,“我要让她当众出丑,这辈子都不敢再做这种下作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第四天啦,原本真是没信心能完成这样大的更新量。 事实证明,只要你们给动力,就没有作者办不到的事儿^_^ 今天青年节,亲爱的们节日快乐呦~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继续,留言越多,我更新字数越多~ 晚安,么么哒!爱你们~ 第78章 更新(万更) 78 一大早,顺王妃到了养心殿外, 求见皇上。 刘允笑道:“殿下怕是要等一阵子了, 虽然今日没有朝会,可皇上要与内阁议事, 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顺王妃垂眸看着脚下方砖, 语声低哑:“不碍的,我等着就是。” 刘允见她一改往日做派,没来由的显得畏畏缩缩的, 只当是心虚理亏所致。 贵妃宫里的一名宫女来了, “贵妃娘娘听说顺王妃进宫了, 料想着王妃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皇上,便想请王妃到宫里小坐, 说几句话。” 刘允无所谓,笑着转回到养心殿内服侍。 顺王妃魂不守舍, 根本就没听到宫女的话,宫女再三说明,她才听到了心里, 去了贵妃宫里。见到贵妃,她照常行礼, 一句话也无。 贵妃正在修减花瓶里的一束香花, 闲闲地道:“见到皇上该怎么说, 你可想好了?” 顺王妃勉强集中注意力,回道:“知道怎么说。” 贵妃专心修减花枝,完事后放下捡到净了净手, 亲自把专门为顺王妃准备的一份口供送到对方手里,“本宫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你仔细看看这些,用心记住。” 顺王妃点了点头,翻来覆去地看着一字一句。在旁人看来,她看得很认真,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所看到的字句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不会派上用场。 她根本不需要看。 她见到皇帝,只需实话实说。 过了一阵子,贵妃问道:“记下了?” 顺王妃点头,“是。” 贵妃收回纸张,摆手遣了宫女,与她单独说话:“你的意思,顺王昨日与本宫说了,放心,我们会做到。”顿了顿,问起昨日的事,“昨日午间你是怎么回事?出门时说是去厉府,却在路上耽搁了很久,你到的时候,顺王已经回府了。” “车夫走错了路,我有什么法子。”顺王妃抬眼审视着贵妃。 在宫里,压着贵妃的只有皇后一个人。贵妃的容貌在后宫并不出众,论妩媚妖娆,比不了皇后和已故的德妃,论秀美婉约,比不了贤妃淑妃。性情方面,则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棱角。 唯一的过人之处,是为皇帝生了皇长子、皇次子。 可是,如今她的两个儿子要遭殃了。她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 贵妃抿了抿唇,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如果实在是不情愿,那你还是别见皇上为好,回家等着皇上发落顺王和你吧。” 顺王妃忽然笑了,“贵妃娘娘,我嫁给王爷的日子实在是很久了,却一直没怀胎。宫里的太医、宫外的名医,我都请遍了,他们都说我身子没问题。日后,您是不是该找人给王爷把把脉?” 贵妃面色一变,“胡说八道!你这是在咒谁呢?” “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提醒一句。”顺王妃屈膝行礼,“我要去养心殿外,等候皇上召见。” “你最好别闹出岔子。不管怎么说,你的命在我手里,行差踏错一步,害得顺王被迁怒的话,看我怎么整治你!” 顺王妃仿若未闻,步履有些轻飘飘地走出门去。 贵妃莫名地胆战心惊起来,预感那个蠢货会出岔子。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阻拦。她扬声唤宫女:“快去!把顺王请来!”她与梁潇陪着顺王妃一同面圣请罪比较妥当,万一顺王妃话锋不对,他们也能见机行事,把话题岔开,且能委婉地给予警告。 但是,皇帝从来就不会按照她的打算行事,这些年都如此。 今日,皇帝先单独召见顺王妃,小半个时辰之后,才传贵妃、梁潇入内回话。 此刻,顺王妃跪在皇帝近前。 皇帝坐姿闲散,透着倦意,神色很是平静。 但贵妃、梁潇心里清楚,这可能是皇帝真的心绪不错,也可能是他心里已经震怒,只有不大不小的事情,他才会当即怒形于色。 皇帝望向贵妃,“你来做什么?” 贵妃行礼道:“臣妾是来请罪的。” “你请什么罪?”皇帝语气温和,“是自觉教子无方,还是没教好顺王妃?这些与你有何干系?你倒是比皇后还心急,所为何来?心虚?” “不不不……”他所指的事情都是在问罪于她,贵妃连忙跪倒在地,言辞笼统地道,“臣妾是因为自知有错,才前来请罪的。” “事后诸葛,有何用?”皇帝摆手,“闭上嘴,等着。” 贵妃很有些灰头土脸,讷讷称是。 梁潇跪倒在顺王妃身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顺王妃敛目垂首,根本不与他对视。 第230节 “方才顺王妃所说一切,刘允已经记录在案。”皇帝吩咐刘允,“让顺王看看。” 刘允恭声称是。 皇帝站起来,背着手,在龙书案前方缓缓踱步。 梁潇看完,宛若冷水浇头,脸色很快转为铁青。 “你!”梁潇抬手指着顺王妃,想质问,却又不敢。问她什么呢?问她为何在这档口反咬自己一口?问她为何把他和母妃做过的事全部告诉了皇上? 他不敢。 她说的有理有据,每一件事都提到了府里哪些人可以作证。 顺王妃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父皇……”梁潇欲膝行上前。 “怎么回事?”到了此刻,贵妃不难看出,儿子已经大祸临头,她顾不上再担心皇帝怪罪,抢步上前去,夺过顺王妃的供词之际,用眼神警告梁潇不要急着认错、解释。 梁潇眼神挣扎。 到了这时候,贵妃反倒冷静下来,快速地看完顺王妃指证他们母子的供词之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缓步走到皇帝近前,缓缓跪倒,“皇上,臣妾今日前来,就是来为这些事认罪的。这些是非,都是臣妾逼着顺王与顺王妃去做的,起因是宁王那档子事,臣妾认定是端王从中作梗,宁王才会吃了那么大的亏。 “所以,臣妾心怀怨恨,要不择手段地算计端王。 “顺王本不甘愿,却受不了臣妾动辄在他面前提及身在护国寺的宁王,只好照办。 “这种手段,哪里是他堂堂男子做得出的?” 贵妃将罪名大包大揽,绝对会受到严重的惩处。要知道,梁湛已经为周素音讨了端王妃的封号——这整件事说起来,就是贵妃借他们夫妻二人之手活活逼死了端王妃。 “母妃!”梁潇心头哀恸。 “你闭嘴!”贵妃回眸看着他,眼神起初极为凌厉,转瞬就转为凄然,“我做的孽,我来承担。” 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后落座,看着眼前三个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沉声道:“拟旨!” · 第二天,周素音一事有了结果: 因私怨,顺王妃逼迫端王妃自尽,皇帝赐顺王妃三尺白绫,废黜其皇子妃身份; 贵妃明知顺王妃行差踏错,却瞒而不报,品级降为嫔,此外,皇帝将之永久囚禁在宫中,每日抄写背诵《女戒》; 顺王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顺王治家无方之过,顺王罚俸三年,手里的差事一概转交旁人。 皇帝对梁潇的责罚,看起来是真不痛不痒,甚至不曾让长子闭门思过。 但换个角度来讲,这惩罚又算是极为严重:贵妃在宫中失势,结发妻子被赐死,只他安然无恙,只他没有罪责——谁会信?他要长期面对流言蜚语、质疑的眼神,更要防范随时准备对他落井下石的官员的弹劾。 他的势力,已经坍塌,想要恢复元气,不知需要多久。 · 这日起,周素音的丧事正式操办起来。 死因放在一旁,到底是自尽的,所以并不能办得过于隆重,停灵七日后便要下葬。 各家命妇纷纷前去吊唁,包括唐家婆媳四个、周夫人、程锦绣、程夫人等等。 很多人并不是冲着端王府,是因着对那年轻殒命的女孩子的惋惜。 陆开林和陈立、徐步云等下属也专程去给周素音上了一炷香。论对周素音生前最后一段岁月的了解,锦衣卫这些知情人胜过所有局外人。 陆开林要走的时候,恰逢柔嘉前来。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也会来。” 陆开林和声道:“应该的。” “还挺有人情味儿的。”柔嘉说完,欠一欠身,“我得进去了。” 陆开林颔首,转身离开。 柔嘉上香祭拜之后,想起了梁澈。 他可真是很久没露面了,这次要是再不来,就有些不成体统了。她问过端王府的人,得知梁澈早就来了,这会儿在外院帮梁湛应承宾客。 柔嘉放下心来,午后命人把他请到面前说话。一看到梁澈,她讶然地睁大眼睛。 梁澈清减了许多,面色憔悴。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梁澈一笑,“怎么了?我挺好的。” “瞧你那双眼,熬得跟兔子眼睛似的,人也瘦了不少,还敢说好?”柔嘉又是心疼又想笑,“幸亏你还知道刮胡子洗脸换衣服,不然不定是怎样的狼狈样子。” 梁澈揉了揉眼眶,“真没什么事,是我自己找罪受。” 与柔嘉有兄妹情分的,只有他和胞弟。她实在是有些担心,凑近他一些,悄声道:“四哥,你是不是又缺银子花了?”有些年头到了腊月,梁澈就为府里入不敷出的情形着急上火,“我手里有些银子,要不要接应你?” 梁澈心头一暖,“不用。真要是为银子犯愁,早就去找你或母妃借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柔嘉仔细打量着他,“该不会是……情场失意了吧?” 第231节 “差不多。碰到个硬茬,治死我了。”他说。 柔嘉立时笑起来,“该。以前总觉得你那个看谁都好的性子不好,却不好意思数落你。眼下这是有了意中人?” “唉,这事儿真是没法儿说。”梁澈蹙了蹙眉,“等有眉目了再告诉你。” “好吧,不难为你了。”柔嘉道,“今日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没遇到难题我就放心了。回去我也不会跟人说这些的。” “就知道你最乖。”梁澈拍拍妹妹的脸,“我去前面了。” “嗯,凡事当心些。”柔嘉叮嘱道,“端王最近气儿不顺。” “明白。”梁澈的笑容变得明朗,“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我心里有数。” · 周素音出殡之后,梁湛闭门谢客。 皇帝没来由地觉得宫里宫外死气沉沉的,自己设宴,命梁澈、六名内阁大臣、吏部尚书、唐修衡、陆开林进宫陪自己喝酒、叙谈。 转过天来,他还是有些气不顺,瞪着皇后问:“宫里跟刚死了人似的,怎么回事?你为何不立个名目办宫宴?” 皇后不搭理他,心说难道没死人么?周素音好歹也是你的儿媳妇吧?人刚入土,你就要我设宴,安的什么心? 皇帝气哼哼的,“凡事都是有因有果,又不是我们弄出的那档子事。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皇后这才笑着称是。没两日,她在宫中设宴,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一概到场,热闹了一整日。 随后,宫里恢复了惯有的氛围,没人再对贵妃、顺王妃、端王妃的事耿耿于怀——皇帝皇后都急着揭过不提,别人又何须记性太好。 宫外更是如此。不论门外出了怎样的事情,自己的日子还要照常过,观望了宫里的态度之后,女眷们如往年这时节一样,忙碌于家事、设宴、赴宴。 厉夫人的事情,需要做些准备,薇珑斟酌出了个章程,命安亭分别去给吴槐、徐夫人传话之后,便专心留在家里,帮太夫人打理家事。 到年底了,内宅的账目需要清算一番,之后送到外院。如此,内外的人都能知道这一年的支出是多少,内宅的人也能晓得哪些支出高于往年,哪些则有所节省。 太夫人对算术不是有天分,当家理事这些年,是迫不得已。如今精于写算的儿媳妇进了门,她是打心底觉得放下了一个负担——账册送到她面前,她转手就交给了薇珑。 能帮婆婆分担些事情,薇珑自是任劳任怨,带着丫鬟把账册搬到自己的小书房,仔细核对两日后,便梳理清楚,交给太夫人过目。 太夫人又是意外又是高兴。 “原以为要着实忙碌五六日呢,你倒好,这两日也没见你多忙,却是算得清清楚楚。”太夫人如获至宝,“日后账务就都交给你了。” “您让管事妈妈核对一番吧,万一我有粗心大意的地方呢。”薇珑虽然心里有底,还是不敢把话说满,“至于账务,只要您信得过我,我就遵命。” “早就知道你是能打理整个王府庶务的人,却没想到行事这般利落。”太夫人继续夸赞儿媳妇,“有什么好核对的?她们做事比我还要拖沓、马虎,不为此,何须让你受这份儿辛苦。”语毕,径自命何妈妈把理清楚的账目送到外院账房。 薇珑见婆婆这样信任自己,心里甜丝丝的,“那我就多祷告一番,千万别出差错。” “不会的。”太夫人心说你那个细致到被人说吹毛求疵的性子,自己想出错怕是都办不到,由此笑意更浓,携了薇珑的手,转到宴息室用茶点。 当天下午,沈笑山来了。春节快到了,天气暖和了一些,他也就不再整日闷在家里看书下棋。 给太夫人请安,闲话一阵之后,他说起前来的另一个目的:“要是方便的话,我想见见侯夫人,明年要请她帮忙建园子,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她——我总不能真做甩手掌柜的,都不帮忙做些准备。侯爷正是繁忙的时候,不好为这些耽搁他的时间。” “应当的。”太夫人转头吩咐何妈妈,“去正房问问夫人得不得空。” 何妈妈称是而去。 随后,太夫人又命丫鬟去把唐修衍唤到内宅,对沈笑山解释道:“你建宅院的事,老四哭着喊着要打下手,把他也叫来,你们三个说起话来也方便些,省得再一次次地派人去问老四。” 沈笑山笑道:“您说的是。” 过了一阵子,薇珑与唐修衍一先一后来到兰苑。 太夫人把厅堂留给了三个人,自己转去内室。 见礼之后,沈笑山说明来意,薇珑笑道:“先前列出了两个单子,一个是要请的工匠,一个是需要现在起就着手准备的石料、木料等等。”顿了顿,转头看向唐修衍。 唐修衍颔首,“这些都送到沈宅了,先生应该知道了吧?”语毕,招手唤小厮,小厮即刻将备好的两个清单取出来,送到他手里。 沈笑山接过,看完后颔首,“所需木料、石料都已经打好招呼,动工之前能送到。至于工匠,”他为难地笑了笑,把一张写着人名的单子示意丫鬟送到薇珑手里,“有七个人已经应下了平南王府——听说王爷明年也要建个别院。” 薇珑看过之后,莞尔一笑,“这七个人各有所长,负责的事项不同,到时候我与王府调整一下他们的工期就行。先生意下如何?若是觉得不妥,王府可以把这几个人让给我一年。” “不用不用,”沈笑山由衷地笑了,“夫人与王爷商量着来就行,眼下我是没办法给那些工匠准话,来讨个准确的说法,他们私心里也是盼着兼顾。” “我也是担心先生误会。”薇珑欣然笑道,“这些工匠擅长的是雕刻、叠山、引水之类,这类事由早一些晚一些都可以,说起来是两边走,但时间期限不同,他们就不需要分心,不会为此影响到手艺。” “明白了。”沈笑山道,“我对这些实在是外行,自觉问一问更妥当。” 薇珑谦道:“我也是一知半解,先生抬举罢了。” “说起这些,我才是真正的门外汉。”唐修衍笑道,“不然也不会嚷着给大嫂打下手了。跟着见识一年半载,能做到心里有数么?” 薇珑笑道:“自然,其实也不是难事。” 沈笑山笑着附和,心里却想着,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敷衍了事,只要敷衍了事,你大嫂就能和和气气地把你气得半死。 ——请工匠的时候,他可是没少听说黎郡主较真儿起来有多恐怖,但这样很好,他愈发放心。 至于那些工匠,因为平南王与黎郡主一而再地找到自己,身价在同行之中水涨船高,崩溃的时候一过,也就释怀——付出的不少,得到的也不少,前面有更高的工钱、更好的差事等着自己,谁还会再抱怨黎郡主?担心黎郡主把自己晾到一边还来不及。 毕竟,工匠们都说,能在黎郡主跟前熬过几个月的人,都有拿手绝活。不然她才不留着你碍她的眼。 · 腊月下旬,唐府设赏梅宴。 第232节 这是礼尚往来的一个方式——婆媳四个平时少不得去别家赴宴,总要回请一番。 这一次,太夫人放手让三个儿媳安排。 薇珑只负责拟宾客名单、菜单、请戏班子,布置待客的暖阁的事,她全权交给二夫人、三夫人。让她来,宴请兴许就要拖到正月才能办。 席面有以前的规格参照,戏班子是她以前就认可的,这些都容易。宾客名单在往常也好说,但是,这一次她刻意请了几个人:石婉婷、厉夫人,以及几个平时算得与厉夫人来往频繁的人。 这种事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先斩后奏,去请示太夫人。 太夫人对邀请石婉婷并不意外,“让她来也好。修衡很欣赏她的兄长。”对邀请厉夫人及其友人则很是费解,“这几个人,没必要请吧?” 薇珑笑道:“只要石大小姐前来,她们就会不请自来。”随后把原由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扬眉,很是费解,“竟有这种事?放着名门贵妇不做,却怎么去做那长舌妇?” “先前我也没什么把握,”薇珑和声解释道,“派人留意观察了这些日子,确定无误,这才敢告诉您的。” “这说起来,牵扯的人可不少啊,”太夫人隐约明白了薇珑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借机澄清这些是非与我们无关?” “是有这个打算。”薇珑笑道,“您若是觉得不妥当的话,也无妨。最起码,当日您能让下人留心,留意我禀明您的这些是否有些苗头。” “瞧你说的,我难道还会怀疑不成?”太夫人失笑,“你是编都编不出这种事的为人。再者,修衡听说的更不会有假,若有不实之处,他也就告诉你了。”顿了顿,道,“你夫家、娘家的名声都被人这般诋毁,又是家里的长媳,无所作为才不对。你看着办就是了。” 薇珑很是感激,“谢谢娘。” · 宴请当日,不是休沐的日子。 一早,唐修衡按时起身穿戴。 薇珑实在懒得动,贪恋着暖烘烘的被窝,便没起身,只是与他说话。 唐修衡穿戴齐整之后,叮嘱薇珑别对宴席上的小节较真儿,“布置得再好再细致,也只是一天的事儿,席散之后都会弄得把七八糟。” 薇珑不由失笑,“你是真被我吓出病了吧?我怎么可能在今日胡乱挑剔,那岂不是自己找茬跟妯娌闹得不合?” “这不是怕你想不到这些么?”唐修衡揉了揉她的长发,“走了。”说着便已站起身形,转身往外走。 “不行。”薇珑唤住了他。 “还有事?”唐修衡回眸看着她。 “嗯,有事。”薇珑笑盈盈地望着他,“回来,我得偷偷告诉你。” 唐修衡笑起来,转回到床前,俯身打量着朦胧晨光中的娇妻,“说吧。” 薇珑把锦被裹得更紧一些,“再近些。” “弄得神秘兮兮的,耍坏呢吧?”他反倒生出了些微戒备。 “真烦人。”薇珑横了他一眼,手慢吞吞地划出锦被,指了指自己的面颊,“亲我一下再走。”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低下头去,啄了啄她的唇,“亲一下就能高兴点儿?” “废话。”薇珑捏住他下颚,“平时早间一起来,离开床,就把我当生人似的,至多揉揉头发捏捏脸——我可是早就生气了。” 笑意到了他眼底,心里暖意盎然。“居然忍到今日才数落,实在是不容易。”他再度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继而灵活地撬开她的唇齿。 唇舌交错良久,手也滑到了锦被之中,与那对儿让他爱不释手的雪峰纠缠起来。 薇珑又气又笑地环住他颈部,“是真不怕我缠着你么?”他还真不怕,这个人离开床就离开了七情六欲,大白天她想让他失控的话……除非他清闲得很,不然只能想想。 “从来就不用怕。”唐修衡打趣她。 白天他有定力无动于衷,晚间他有的是精力、花招收拾她……“也就我受得了你这混帐。”这是她的结论。 “这是真的。”唐修衡收回手,摩挲着她的下巴,“晚间我尽量早点儿回来。” “好。”薇珑把手臂收回到被子里,“不黏你了,忙你的去吧。” 唐修衡给她掖了掖被角,“你再睡会儿。”随后温温柔柔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嗯!”薇珑笑盈盈地点头。 经过这一节,唐修衡一大早就有了少见的好心情,以至于午间梁潇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都没给对方冷脸。 梁潇说道:“不远处有个湘西菜馆,我在那儿等你。” 唐修衡看了看时辰,“我得半个时辰之后到。” “多久我都等。” 唐修衡牵了牵唇。打量一下梁潇灰败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心里清楚,梁潇现在随时有发疯的可能——只境遇的落差,就能让这个皇长子钻进牛角尖。 他更清楚的是,梁潇来意不善:要他帮他走出困局。 他若不答应,梁潇就会设法逼迫他答应。 从本质上而言,梁潇与梁湛是一路货色,只是梁湛比他识相、精明一些。最起码,不会被皇室手足害成这个惨状。 · 在饭馆小巧干净的雅间落座之后,唐修衡道:“我只有一刻钟的空闲。王爷有话直说。” 梁潇颔首,“我要你帮我。” 第233节 唐修衡莞尔,“你指什么?” “不论什么手段,什么方式,只要你能帮我扳倒端王。” 唐修衡缓缓摇头,“我不会为你做任何事。”这是两回事。他是要除掉梁湛,但与梁潇无关。梁潇如果跟前世一样,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害死,他大概连点儿惋惜都不会有。 梁潇现在一丝耐心也无,很直接地道:“你只管说条件,只要是我能许给你的。” 唐修衡也很直接地回绝道:“从你身上,我不想得到任何益处。”说完望向门口,道,“进来。” 有小厮端着一碗龙井竹荪走进来,放到唐修衡面前,随后悄然退下。 唐修衡解释道:“我平时隔三差五就会来这儿用午饭。今日亦是。” “好处你不要。”梁潇直勾勾地凝视着唐修衡,“那就是想要坏处了?可以。看好你的夫人。我相信,黎郡主落到我手里的话,不论是你,还是端王,都会对我言听计从。” “依然是打这种算盘。”唐修衡的目光顷刻间转为森冷,“我劝你及早打消,这念头会让你遭报应。” 梁潇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横竖都是落不着好的下场。只有你是人力、财力、头脑兼具的人,只要你肯全力帮我,我想得到什么都不难。为这些,我还怕什么遭报应?” “这些话,你跟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不说怎么行?”梁潇讽刺地一笑,“不说何以探明你是真的钟情结发妻?不探明这些,我如何能够不计代价地行事?你完全可以避免这样的祸事。” 唐修衡拿起羹匙又放下,缓缓牵出一抹凉凉的笑意,“我是该想想避免的法子,从速行事。你保重,三日内,不要落到我手里——公平起见,我要做的事,也事先提醒你一声。” 梁潇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能视皇子的性命如草芥,我们几个早就被你亲手暗杀了。” “不,这话可不对。”唐修衡的笑意加深,却是凉薄之至,“不论明处暗处,我只杀人。” 局面僵住了。 唐修衡慢条斯理地喝汤。 梁潇不知道是该拂袖而去,还是再尽力游说。 片刻后,伙计推开门来,“顺王爷,程阁老请您用饭,已等了些时候,这会儿有些心急了。您是不是过去一趟?” 梁潇讶然挑眉。程阁老请他用饭?他都不知情。再说了,那个一直不肯理会他的人,见他能有什么话说? 兴许,只是为了帮唐修衡逐客?那要这么说的话,程阁老与唐修衡的交情可见一斑。 不管怎样,去见一见总不是坏事。 梁潇起身,随伙计去了程阁老所在的雅间。 房门推开,六七个人同时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请他落座。 晚一些才起身让座的,是程阁老。 梁潇不明所以,实在想不通这是唱的哪一出。 是碰巧了吧?不然的话,程阁老总不会带着这么多人专程来见他、请他用饭。 · 唐府的宴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用过午膳之后,戏班子搭台唱戏,上了年纪的人在台下看戏;年轻的女子去游园赏梅;喜欢清净的,便去安静之处与友人闲话家常或是品诗论画。 薇珑刻意下帖子邀请的人,都来了。 琴书、安亭今日负责在厉夫人近前服侍茶点。 整个下午,厉夫人都在认真的看戏,与人交谈,也不过是品评唱戏的人的扮相、唱腔。 比起上次相见,今日的石婉婷,似乎有心事。 徐夫人在后花园找到薇珑,问道:“石大小姐那个样子,会不会是已经知道厉夫人针对她传出的闲话了?” “不知道。”薇珑如实道,“女孩子的心事千奇百怪,谁知道她是为哪一桩?但是,如果说她到今日仍是毫不知情,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话怎么说?”其实这是很容易就能斟酌出原由的事儿,但是与自己说话的是薇珑,徐夫人就连动脑筋的力气都省了。 薇珑笑道:“石大小姐打理家中庶务,外院的人常在外面跑,总不能一点儿流言蜚语都听不到吧?——厉夫人之流的人会见人下菜碟,寻常门第里的下人可不会这样,不论是相互有交情还是看不顺眼,这种闲话都会上赶着告诉石家的人。” “是这么回事。”徐夫人敛目想了想,颔首道,“况且,只说徐家的人,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可不是我由着下人传是非,而是厉夫人当日与我说起那档子事的时候,大小几个丫鬟都在场——她打心底就没想单独与我说。我猝不及防,能有什么法子?当即把下人遣出去,倒显得心里有鬼似的。” “我知道,所以才觉得蹊跷。” 晚间宴席开始之前,薇珑都希望石婉婷能找到自己面前,说说厉夫人背地里用她做文章、诋毁她的事情。 然而对方始终没让她如愿,不是与相熟的闺秀说笑,便是满怀心事地独自守着一局棋。 这件事到了今日,难道还有自己没看到或想到的隐情?——薇珑不能不生出这样的怀疑。 晚间,太夫人对同一桌的几位夫人端杯敬酒之后,宴席正式开始。 进行到中途,安亭走到薇珑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薇珑颔首一笑,片刻后,亲自执酒壶,走向厉夫人所在的席面。 她趋近的时候,交头接耳的几个人便先后噤声,等她走到近前的时候,也没人说话,只是纷纷对她笑了,笑容的含义不同,有两个人是顺带的对她点头示意,其余的人则是笑得有些暧昧。 “前一刻还是十分热闹地说笑,怎么我一来,诸位就一言不发了?”薇珑环视在座的六个人,“你们笑什么呢?怎么样的事,让你们笑得这么古怪?” 六个人都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方才所见,都面露惊讶。随和的黎郡主,会随口说人笑得古怪么?今日她恐怕是要当众发难。 厉夫人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酒,权当没听到。次辅夫人,还没必要与一个年轻女子当众争论。 第234节 薇珑却走到她身侧,凝视着她,问道:“厉夫人,以您的身份,应该与太夫人同席,怎么坐在这儿了?” 厉夫人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开席前你怕是没留意,我与你婆婆说过了,这几个人都是与我有些交情的,既然聚在一起,就想好好儿说说话。” “哦,原来是这样。”薇珑微笑,“那么,您方才与她们说什么呢?她们——包括您见我走过来,都是即刻噤声。您告诉我,若是您遇到这种情形,会作何感想?是在心里斥责这种人没涵养呢,还是会检点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厉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的样子,“郡主这就有些小题大做了吧?我们见你过来,难道要当做没看到你不成?你可是天之骄女啊,娘家门第显赫,夫家又是根基深厚,谁不是打心底地敬着你?” 薇珑把手里的酒壶放到桌案上,力道有些重,发出的声响引得周围的人同时望过来。 “厉夫人不说,那我就找个人问问。”薇珑指向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明知故问,“您是——” 那妇人赔着笑站起身来,“厉府的旁支,年初夫君调任至京城,在工部行走。” 薇珑礼貌地欠一欠身,“您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妇人飞快地瞥了厉夫人一眼,迟疑片刻,道:“方才听厉夫人说起了一些关于石大小姐的闲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是石大小姐与唐家、平南王府的一些闲话。”随后走到薇珑近前,捡了要紧的一些话,低声复述。 厉夫人显得比别人还要惊愕,她瞪着那妇人,“多嘴的东西!” 那妇人却道:“横竖人们都知道了……瞧这样子,也只有郡主还不知情……” 薇珑冷眼睨着厉夫人,片刻后转身,款步走向大厅正前方,到中途,她回眸对厉夫人招一招手,“你过来。” 厉夫人还在对着那妇人横眉冷目。 薇珑冷凝的面上有了几许肃杀之意。她加重语气,吩咐安亭、琴书,“把她给我拎到前面!”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之后发红包(づ ̄ 3 ̄)づ 第79章 更新(三更) 79 琴书、安亭冷着脸走到厉夫人跟前,“厉夫人, 我家夫人请您到前面去说话。” 厉夫人抚一抚衣袖, 站起身来,望了一眼薇珑, 语带嘲讽:“黎郡主, 这就未免有些过分了吧?不知情的,会作何感想?” 语声未落,有人轻笑出声, 是徐夫人, “厉夫人方才不是还说, 打心底敬着郡主么?怎么,让你走动两步, 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说话,你就没法儿敬着了?” 二夫人、三夫人相形站起身来, 前者面色不善,“厉夫人,请吧。您到底说了什么话, 也让我们听一听,长长见识。” 这期间, 薇珑快步走到太夫人跟前, 附耳低语几句。 太夫人面色一整, 微一颔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薇珑恭声称是, 继而站在太夫人身侧。 与太夫人坐在一起的贵妇纷纷起身,另寻了座位。 薇珑看向方才揭厉夫人老底的妇人,“烦请您也过来说话吧。” 妇人恭声称是,快步走上前去。 薇珑面上虽无一丝笑意,语气却柔和下来,“厉三太太,方才真是过意不去,心头不快之故,险些把您和别人混淆。” “郡主说的哪里话。”厉三太太忙赔着笑道,“怪我,进京日子已久,却不曾登门拜望。初次相见的人,任谁都难免记不分明。” “您大度,不怪我失礼就好。”薇珑语气诚挚,“方才厉夫人与你们谈论的话,我想请您当众复述一遍,只有一点,不要提及相关闺秀的名字。” 大堂内此刻静悄悄的,她语声不高,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薇珑望向先前厉夫人所在的那一桌,视线扫过剩余的四个人。 四个人神色各异,有两个已经面露惊慌。 薇珑警告道:“事关一名闺秀的名誉,不论她与我关系亲疏、是友是敌,我都做不到在人前把她卷入这种是非。”她微眯了眸子,“要知道,这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誉,性子烈的定会为自己讨个公道,性子懦弱、容易钻牛角尖的,保不齐会寻短见自证清白。人命关天,各位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厉三太太与那四个人同时点头或称是。她们又如何不明白这件事的利害?若不明白,早就可哪儿宣扬了,哪里还会坐在一起咬耳朵? 薇珑转头对厉三太太道:“请您说说听到的流言蜚语。” “是。”厉三太太清了清喉咙,尽量忽略掉厉夫人含着警告、怒意的视线,斟酌后道,“方才我听到的那些闲话,其实最近常有人与我说起,我一直难以置信。 “那些闲话都与黎郡主的亲人有关——事情所指的,不是黎王爷,便是唐家两位爷。先是厉夫人亲口对我说,有位闺秀钟情黎王爷,想要嫁入平南王府;随后的事情更荒谬,说什么唐家也看中了那位闺秀,让她到唐家做四夫人或是做妾。 “我实在是琢磨不清啊,同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同时被两家的人惦记上?况且黎王爷与唐侯爷是什么关系?黎王府与唐家又是怎样的门风?这是怎么都不可能的事儿。到方才我才看出来,郡主事先根本就不知情,这就又说不通了。” 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你胡说八道!”厉夫人双眼冒火地看着厉三太太,“你所说的话,一大半都是污蔑!贱婢!是谁收买你害我?!”她不能否认厉三太太所说的每一句话,让她动怒的是厉三太太胳膊肘往外拐,旁支的家眷,竟帮着外人,让她与厉阁老的脸往哪儿搁? 厉三太太气恼起来,“帮理不帮亲,这话你总听说过吧?身为次辅夫人,就该谨言慎行,可你呢?惯会嚼舌根搬弄是非!我家幸亏是厉家旁支,两家来往,也只是我耐着性子听你嚼舌根。关系再近的话,我真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厉夫人恨恨地甩下这一句,转向薇珑,很快平静下来,温声道,“郡主,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节,名节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等同于性命。你方才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事情纷杂琐碎,要我当众细说原委,我若是失言……” 薇珑轻笑出声,扬了扬眉,“这要看你的涵养。你若失言,便可能会害死一个闺秀。看着办吧。” 厉夫人倒吸一口冷气,“郡主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心肠是不是太狠毒了?一条人命,你怎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 果然,姜是老的辣。厉夫人已经完全回过神来,此刻反应迅捷、应对得当——不着痕迹地就把事情说到了最严重的程度。这会儿,兴许已经有人在心里认同她心肠狠毒这一说法了。 薇珑从容一笑,“凡事都有根源可循。你厉夫人那样糟蹋一个女子的名誉,此刻居然好意思说我心肠狠毒?看起来,竟是想在言语间借刀杀人。可不管怎样,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想在言语间瞒下那女子的身份,易如反掌。”她凝视着厉夫人,“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若还能说错话,让一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平白卷入流言蜚语,便是你蓄意害人。你若还是推诿,无妨,侯爷回府之后,我将此事禀明于他,让他去找厉阁老说道说道这件事。” “唉,我本意不还是想息事宁人么?何必……” “想息事宁人,就不该在唐家宴请上散布谣言。”薇珑不耐烦了,心里的火气此刻已经化成了火苗,“女子在闺中该做的,是谨言慎行,保护自己;在婆家该做的,是帮家族稳固门风,平息谣言。 第235节 “我是唐家媳,亦是黎家女。眼前这档子事,我婆婆已交给我处理。厉夫人,你诋毁别家闺秀,我就是再不齿,也没权利出面让你澄清。 “之所以让你当众解释,是要为生身父亲、夫家的人向你要个说法,你可不要会错了意。再顾左右而言他,别怪我一个晚辈斥责你不知轻重,白活了这么多年。” 在场众人听了,大多不自主地颔首表示赞同。 本来么,锦绣堆里的女子又不是跑江湖的,便是有心为谁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也没那个资格。平时就算你身份再高贵,对方的出身、品级再低,也不能随意发难——落在别人眼里,那叫颐指气使,没涵养。太多的规矩局限着女子,能干涉的事情只能是关乎亲朋、家门和自己。 眼前的事情,稍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能知道黎郡主被气得多厉害——宠爱自己的父亲、善待自己的婆家都卷入了流言蜚语,任谁受得了? 刑部尚书的夫人出声:“唐夫人所说的句句在理,厉夫人就不要扯别的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找到人家里泼脏水,任谁能惯着你?” “是这么回事。”不少人附和道,更有人趁机奚落了一句,“唐夫人就是涵养太好,换了我,大耳刮子早就上去了!” 人们闻言,不由发出善意的笑声。 厉夫人已是面色发白。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不能乱了心神。今日若是栽在这儿,连自家老爷都要受牵连。 徐夫人走上前来,对薇珑颔首一笑,随后面向厉夫人,“说起来,我也是知情者,只是知道的不多。到此刻,有些话就不能不问问你了。” 厉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抿出个温和的笑容,“前些日子,我去找过你,说要为黎王爷保媒,有这件事吧?” “有。我先说说我所知晓的那些事,你别打岔。”徐夫人道,“你曾为了这件事,先后几次纡尊降贵,找到我家里去。第一次,你说有个闺秀钟情王爷,想为两家牵线搭桥。我转头就去告诉了我家老爷,让他去问问王爷的意思。 “王爷说根本就没有续弦的意思,而且过得很是如意,可以由着性子钻研学问,四处会友,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有家室的日子,他只觉得疲惫。这些话,你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我如实转告。 “私心里,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却没成想,你又几次登门。我不好意思说重话,便找借口避而不见,甚至曾称病谢客。 “因为这件事关乎王爷是否续弦,我自然不能告诉郡主。说起来,这些年了,这种事我和我家老爷每年都会遇到几次,哪次在郡主跟前都是提都不提。 “那么现在,我就要问问你了,我当面回绝的事情,你为何还要跟别人说起?到底安的什么心?” 话到末尾,语气已经很是凌厉。 “徐夫人别动怒,你听我解释几句。”厉夫人笑着解释道,“去登门见你之前,我是听一个在我看来十分可靠的人说起过这件事——那个人是那女子的亲朋,总之她是女子非常信得过的人。她说那女子十分仰慕黎王爷,却苦无门路,常为此事黯然神伤。为此,她才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忙说项。就这样,我答应下来,有了几次登门的事情。我是想,王爷不过三十来岁,正值盛年,年轻时曾多出色就不提了,如今倾慕他的大有人在。我打心底觉得两个人很是般配,是真想促成这桩姻缘,要是成了,不就是一段佳话么?” 薇珑嗤之以鼻。佳话?父亲与母亲的过往才是佳话。那长舌妇居然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可心里又明白,自己遇到父亲的事情根本算是沾火就着,不理智。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厉夫人的话在情在理——已经为红颜早逝的妻子守了这么多年,又尽心尽力地把女儿抚养长大,付出的已经太多。在外人私心里,兴许经常盼着再出现一个能打动父亲的人。 为此,她没说话。 琴书在这期间则状似无意地看了石婉婷一眼。她发现石婉婷抿了抿唇,手将帕子捏得越来越紧。 她想,好生听听吧,听听别人是怎么说你的,等会儿还有更难听的。 厉夫人继续道:“王爷平日的品行、做派,京城里有谁不知道?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能顺顺当当穿上媒人鞋,都打算好要为这件事周旋一年半载了。” “你这么说,还是不对。”太夫人把话接了过去,“姻缘是男女两家的事,你这周旋的法子,是个什么路数?如果那女子情深意切,你心里有底,便该另寻人当面与王爷说说这件事。男女有别,找到女子面前直说终身大事是脑子有毛病,可当面锣对面鼓地跟男子说这些,是合情合理的吧?” “唉,”厉夫人叹息,“这女子的心思千回百转,您该想见的到……” “跟你说这件事的人,是受那女子亲口委托么?”薇珑连声问道,“你想穿媒人鞋的同时,可曾亲自去问过那女子家中的长辈?在你看来十分可靠的人,就意味着能代表女子家中默许了亲事么?” 厉夫人赔着笑,语气愈发温和,试图缓和气氛,“这按常理来讲,该是男子上门求娶……” 薇珑摆手,眼神如寞雪,“按常理来讲,你绝不是搬弄是非的人,结果呢?按常理来讲,我不该当众发难,结果呢?你哪儿来的信心担保跟你提及女子心意的人跟你不是一丘之貉?你以为是那女子很信任的人,仅此而已,为了这一点,就能一次次去找我舅母,吃闭门羹都不在乎。”她冷冷一笑,“我倒是实在想不出,那是个怎样的人。真是亲朋的话,怎么都没胆子跟外人说这种话,就算女子无力计较,还有家规约束着;若是下人,那就更不对了,你厉夫人就算是再没架子,也不会是能与别家的下人坐在一起促膝长谈的做派吧?那么——”她收住话。 那么,那很可能是被厉夫人收买的那女子信任的下人。那么,下人说没说过什么,都能由着厉夫人编排。 薇珑并不是有意提醒石婉婷,意在让别人去深思。在场的人都不傻。 对石婉婷,她以前没什么好感,这会儿都要反感了——自己在别人的闲话里,都许配给两家了,还是续弦、正妻、妾室都行,这种事要是宣扬出去,程度比她前世被迫嫁给梁澈还严重。 怎么就你那么招人惦记?因为你轻浮。 怎么就你做继室、正妻、妾室都行?因为你自甘下贱,水性杨花。 ——永远不要指望说闲话的人为你辩解,那种人的嘴就是淬了剧毒的利刃。更不要指望满城风雨时能挺身而出为自己恢复名誉,在好事的人眼里,那叫越描越黑。你卷入流言就是有了污点,除了死,没有法子能还自己清白。 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世道。 否则,怎么会有流言猛于虎的老话。 前世的她,就曾受过千夫所指的屈辱,她对这种事感同身受。 但这不代表她能对有相似遭遇的人予以出自本心的同情、劝慰。她能给石婉婷的,是堵住别人的嘴,不揭穿石大小姐是流言的根源,再多的,给不起。 某种程度上,她憎恶、厌恶过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就是错,她恨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有些本质上的相同之处,会让人相见就投缘。 而有些相同之处,则会让人抵触,联想到自身最为晦暗的经历,甚至会由抵触转为反感。注定无缘,只能各走各路。 这是人性当中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不能用是非对错是评判,几乎是出于本能,自己亦很难改变。 厉夫人竭力转动脑筋,却是如何都无法反驳薇珑的话。 哪一家都一样,亲戚里的旁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平时做事全无默契,随时可以反目。正如厉三太太能当众揭穿她——打根底就不能相互信任,寻常来往大多是相互利用。 若是亲近之人,即便是面和心不合,也不敢跟外人透露家事,关乎一个女子终身的事情,更是不敢谈及。 “答不出没关系,说说那女子与唐家的是非吧?”薇珑问厉夫人,“唐家有男子意欲纳妾、娶妻,我与两个妯娌不知情,勉强说得过去,那么,怎么连我婆婆都是闻所未闻?” 太夫人凝视着厉夫人,语气已经很是不悦,“这件事也一样,男方这边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你为何与人说起?难不成原因相仿,是在你看来唐家信得过的人说的?真是这么回事的话,你不妨把那人当众说出,心思龌龊之辈,唐家绝不会容着!我唐家的子嗣,若要娶妻,自会亲自登门求娶,亦或由我出面提亲。姻缘是结两姓之好,唐家从来不会失了分寸,坏了规矩,亲事落定之前,绝不会与外人提及一字半句。” 还没说话,路就全被堵死了。厉夫人嘴角翕翕,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薇珑语气沉冷:“厉夫人,给个说法。” 此时,全场落针可闻。这一刻的婆媳两个,再无平日里亲切的笑容,周身都透着常年居于上位者才能生出的威仪、凛然。 第236节 厉夫人则全然没了平日的沉稳,语气有些颤巍巍的:“这些事,是我考虑不周。虽然有些话……” 薇珑挥手打断她的话:“我再找个人证实你捕风捉影、造谣污蔑?” 厉夫人再不敢狡辩:“是我行差踏错,根本就不该与人议论这些。”她相信,只要唐家婆媳四个想,就能再找出人来指证她。 薇珑缓声说出自己的打算:“事关家父的谣言,我暂且放在一旁,若是证实你空口造谣,那么,你记得去那女子的家中赔罪认错,家父是否追究厉家,非我可过问。关乎唐家的谣言,我此刻就要个说法。侯爷是唐家顶门立户的人,你与人说唐家这种是非,便是往他身上泼脏水,我容不得。” 厉夫人垂眸,一面思忖一面道:“我……会告知我家老爷,明日与我一同到黎王府、唐府赔罪。” 薇珑无动于衷,“我此刻就要说法。” 厉夫人舔了舔已经发干的嘴唇,抬眼望向薇珑。 二夫人也看向薇珑,发现此刻对方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寒芒闪烁,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只有更美,愈发的勾魂摄魄。 二夫人觉得此刻的薇珑更好看,厉夫人却不会有这份雅兴,她只觉得心里发毛。 薇珑又道:“你我等到明日早间,换个地方说话?”明日早间,她与婆婆一定会把这件事禀明皇后——此刻厉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厉夫人已是面色惨白。她转向太夫人,死死地咬住牙关,迟疑片刻后,跪倒在地,“太夫人,我……”跪倒那一刻,眼泪就到了眼里,这会儿说话,已经哽咽起来,“我不该无中生有,辱没唐府的名誉。” 薇珑不等太夫人有所反应,已闲闲道:“端王妃的事情,委实叫人唏嘘。顺王的原配生生逼迫她致死,也不过是找她说了几次话。这女子的心,各有不同,真是难以揣测。” 如果薇珑适当地透漏风声,把厉夫人的话添油加醋,告诉石婉婷……石婉婷会不会羞愤难当,寻短见?皇帝会不会也让她这个始作俑者一命抵一命?其实不用想,皇帝对皇子妃都如此,如何会在乎一个命妇的生死? 厉夫人转向薇珑。不论怎样,她都能把谣言止于今日,现在放不了的人,只有唐家女眷,尤其这位郡主。“黎郡主……” “唤我唐夫人。”薇珑纠正道,“我嫁入唐府的日子不短了。” 太夫人莞尔,心里真是摸不着这孩子的脾气和路数了。只说这件事,发难很明显是做足了准备,到了此刻,却纠结起外人对自己的称谓来——有点儿跑题。 可是这样多好啊。若是这孩子享受在唐家做黎郡主的滋味,那才要命。 “是,是。”厉夫人的面色由白转红,“唐夫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实在是对不住唐府,也对不住黎王府。” “传那么多、那么久的闲话,跪一跪也就能得到原谅了——我要是不原谅的话,在场诸位兴许就有人认定我心胸狭窄。这种事,还是惹祸的人划得来啊。”薇珑说这些话的同时,眯了眸子,一直盯着厉夫人的面颊。 厉夫人死死地咬住嘴唇,闭了闭眼,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随后俯下’身去,看起来是磕头的样子,“请唐夫人、唐太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婆媳两个应声之前,刑部尚书夫人先一步道:“不能就此了事,哪能轻易饶了这样的人?这事情是落在了唐夫人手里,一直不曾提及那女子,若是换个沉不住气的,早就把一切挑明了,那女子兴许此刻就已想不开了。——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唐太夫人、唐夫人,还是慎重些好。”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人却蓄意想整治死她。下跪、掌掴还不够!厉夫人怒极,之后竟笑了,“话里话外的想给一个女子安排归宿,是我蠢。比起这种事,不知道毁掉一个女子的姻缘是怎样,不知是更难,还是很轻易就能办到。” 薇珑因为她这些话心头一动,似是无意地环视在场众人,注意力却都在石婉婷身上。 石婉婷要起身说话。 薇珑显得很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对厉夫人道:“罢了,你起来吧。” 厉夫人言不由衷地道谢。 薇珑余光瞥见石婉婷恢复原状,便专心应对眼前事,对太夫人道:“宴席还要继续,犯不着为这个人影响了宾客的兴致。娘,我们明日再从长计议。”语毕,对刑部尚书夫人投去感激的一笑,示意对方已经把那些话都听到了心里。 太夫人其实也有意无意地留意着石婉婷,完全明白薇珑的用意,颔首一笑,“说的在理,有事明日再说。”继而正色对厉夫人道,“日后,除了进宫时碰面,唐家人再不想与你见面。厉家及其亲朋的宴席,我们一概不会前去;唐家的宴席,我们绝不敢下帖子邀请厉家及其亲朋前来。”转而扬声唤何妈妈,“送客!” 厉夫人狼狈不堪地离开。 随后,太夫人对厉三太太一笑,“没有你这样明白事理的,我们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等会儿我要与你单独喝两杯酒,还请你赏脸。” 厉三太太很有些受宠若惊,“太夫人真是折煞我了。” 太夫人笑着命二夫人给厉三太太重新安排座位,随后唤三夫人,“那几个跟着嚼舌根的,也不宜留下来败兴,你帮我送走。” 三夫人脆生生称是而去。 · 午间到晚间,梁潇一直都留在那个湘西菜馆。 午间席间,程阁老问起他先前差事与人交接的一些细节,断断续续的,也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 随后,程阁老回内阁理事,其余几个他的门生、下属却没走,说是今日都没事,恰逢阁老不是很忙,便邀请阁老来此处用饭。这些人要么年轻气盛刚入官场,要么就是官职低微,一个个的向梁潇请教起一些官场、公务上的事情来,说话期间,偶尔敬一杯酒。 梁潇心头的疑虑慢慢散去,开始专心应承这些人。不管遇到的人能否帮得上自己,都不能给人冷脸,要好声好气地应对,说不定无意间就能探听到可以利用的消息。 今日他并没能如愿打探到什么,但这开端不错,相信以后若是有机会,下帖子给这些人的话,不会遭到婉拒。 虽然自己最清楚,能宴客的期限起码要到明年了,但是,该铺垫的还是要铺垫。今日混个脸熟,来日兴许就能称兄道弟。 用过晚饭之后,他把一张银票用酒杯压住,离开了饭馆,打道回府。 回到顺王府,他唤来钟管事,“要你找的人,可找齐了?” 钟管事回道:“三日前就已找到,二十个人,有五个长期混迹于临近京城的几个地方。都是身怀绝技之人,在江湖上名声很是响亮。” 梁潇问道:“在你看来,能否顺利俘获黎薇珑?” 钟管事有些犯难,“要活口的话,应该要费些时间,总得找个她人单势孤的时机……” “没有时间了。”梁潇摆一摆手,“若是不论死活呢?” “那就容易了。即便是硬拼,她身边那些侍卫怎么抵挡得住?”钟管事道,“就算是他唐意航随时准备着与人交手,他手里的侍卫也不会如他一般是习武天才。” 梁潇总算现出了还算满意的神色,“盯着唐府、平南王府的人,这两日没松懈吧?” “没有。”钟管事回道,“今日唐府有宴请,宾客盈门。平南王府还是老样子,平南王此刻身在城外古刹,与一个据说是一年一见的友人叙谈、对弈。只是,平南王每次出门,还如前一段日子,有数十名明里暗里的侍卫随行——不好找下手的机会。” 第237节 “他倒是无妨,有没有机会无所谓。”梁潇道,“只要把黎薇珑捏在手里,不管是唐修衡、端王还是黎兆先,都会对我唯命是从。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只一张脸就能颠倒众生,根本就是祸国妖孽的胚子。”他讽刺地笑了笑,“把她弄到手里,即便只有三五日的时间,也足够我翻身,把端王除掉。” 这是钟管事不能接话的话题,赔着笑,他岔开话题,“那么,何时动手呢?” “尽快。”梁潇思忖片刻,“最迟明晚动手,让那些江湖客随时待命。她明日便是不出门,也得给我想个合情合理的法子,让她出门。事不宜迟,晚一步,先毙命的兴许就是我。” “小的明白了!” “坐下,等会儿我与你一起斟酌出个章程。”梁潇指一指近前的杌凳,待钟管事落座之后,说起自己的行程,“明日一早,我就要去宫里一趟,向父皇辞行,去护国寺思过。父皇不会不答应。我离开王府之后,你就可以随时动手。” 钟管事明白,梁潇这是要洗脱自己的嫌疑——黎薇珑一到手,不管是死是活,唐家、平南王府甚至还有柔嘉公主、徐家都会全力追究,圣上又一向宠爱黎郡主,定会命锦衣卫全力寻找。而那时,顺王已经在护国寺,陪着胞弟上香思过。别人怎么想无所谓,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就不敢指控这件事是顺王谋划的。 一个弱女子的安危生死,影响着皇室子嗣、望族唐家和异姓王爷的前程。说来荒谬,却是事实。 可钟管事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自家王爷与自己的前程,决定于是否能成功虏获或刺杀黎郡主。 · 当晚,梁潇与钟管事商议很久,拟定了一个能力范围内最牢固的计划,随后,他又亲自见了见那二十名身怀绝艺的江湖客,许以重金。 都安排下去了,事情能不能成,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梁潇只需等待最终的结果。 到了这时候,所有的沮丧、不甘、愤懑渐行渐远。 他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能成事,是苍天怜惜;不能成事,便是命数,不可强求。 最好的结果,是在五皇子长大成人之前,下重手让皇帝认命,册封皇长子为储君;最坏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大不了引颈自尽或是喝下一杯毒酒。 睡前,梁潇连喝了几杯烈酒,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早些入睡。 近来他睡得极不安稳,总做噩梦,而且睡眠时间很短。但明日一大早就要进宫,赶在皇帝处理政务之前禀明自己的去向。 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好好儿睡一两个时辰。 这样想的,也如愿了。 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入睡。 他没熄灯。因为,在梦里,顺王妃总是来向他索命。 他无端醒转的时候,应该是因为莫名的寒意席卷周身,还有一种自骨髓里生出的恐惧。 片刻的身形僵硬之后,他翻了个身,面向床外侧,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在他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人。 唐修衡。 唐修衡噙着一抹凉凉的笑,负手站在他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梁潇心头的惊骇,胜过眼睁睁见到厉鬼。 容貌过于出色的人,时常会让人生出失真的感觉:青天白日里见到,便觉得他或她有遗世独立之感,不定哪一刻便会飘然遁去;夜色深沉时见到,便觉得他或她是仙子转世,亦或妖魅现形。 此刻的唐修衡,在梁潇眼里,俊美如谪仙,可怖如妖魅。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梁潇确定自己张嘴说话了,然而可惜的是,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沙场上,敌未动我先动,有时候是大忌;生死场上,敌未动我先动,是上策。”唐修衡微微俯身,对梁潇道,“我来送你一程。” 梁潇的恐惧到了极点,他想起身,想扬声唤人,然而事实残酷,他动不了,还是不能出声。 “别怕。”唐修衡动作堪称温柔地用黑纱罩住梁潇的面部,“不是要你死。” 梁潇的心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到了对方对他宣布的魔咒一般的言语: “只是要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唐修衡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梁潇只恨自己连咬舌自尽的力气和机会都已被剥夺。 作者有话要说:  梁潇:我的戏下章就杀青了……吗? · 第80章 更新(三更) 80 钟管事一向睡眠清浅,稍有惊动便会即刻醒转。 听到有人轻叩房门, 语气显得焦急地唤“钟管事”, 他即刻翻身坐起来,“什么事?” 外面的人回道:“王爷有急事找您, 您快过去一趟吧。” 钟管事不敢耽搁, 应声之后,迅速穿戴整齐,匆匆去了梁潇今日就寝的外书房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没人在院中值夜, 与平日不同。 在寝室门外站定, 他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有人应道:“进来说话。” 钟管事称是,进到室内, 转过屏风,他才意识到一件事:方才说话的人, 不是顺王。 第238节 难道是夜半有客来访? 他展目望去的时候,有人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那人,惊愕不已。 他看到的人, 竟是沈笑山。沈笑山初进京,让唐修衡陪着满街闲逛, 一般人都曾暗中留意。顺王府也不例外, 钟管事对沈笑山的印象算是深刻。 此刻让他意外的是, 沈笑山竟是身手绝佳——寻常人若是带着敌意出手,他怎么都会察觉到,而刚刚, 他却因对方动作太快毫无所觉。 “不要说话,听命行事。”沈笑山身着一袭玄色箭袖布袍,眼中有杀气,已非平日清高孤傲的书生模样。 钟管事闭紧了嘴,望向千工床。他想问问自家王爷这是唱的哪一出,平白无故的,这巨贾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这般行事。 床帐被人撩开之前,位于东面墙壁正中的密室的门缓缓打开。唐修衡拎着顺王出现在钟管事视线之内。 钟管事惊惧得张大了嘴巴,与此同时,一颗心沉了下去。 “去密室。”沈笑山督促着钟管事随唐修衡走,自己则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用茶杯压住。打量室内片刻,拎起带来的两个药箱,进到密室,反手按下机关。 密室的门缓缓关拢。 唐修衡的声音传来,“逢双越过,别踩到机关。” 沈笑山嗯了一声,走下悠长的石阶路,转入灯光明亮的密室。 大多富贵门庭里,宅邸内都有密室、暗道,或是用来应对突发的事情,或是给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安排个稳妥的藏身之处。 皇子所居住的王府,更是如此。 梁潇的密室布里存放了不少名贵的物件儿、诸多卷宗和一些官员与他的通信。这密室一端的出口,是在寝室,另一端的出口,则在一里之外的顺王府的别院。 布置得还算得当,没让沈笑山觉得恶俗。 钟管事已经被唐修衡绑在了一把太师椅上。 沈笑山帮唐修衡将书桌与大画案并放,再将梁潇安置到桌面上。 唐修衡把梁潇面上的黑纱除掉,转身找了几本书,给他垫在脑后。 “不觉得多余?”沈笑山笑道,指的是黑纱这一细节。 “担心药量不够。”唐修衡把黑纱抛到沈笑山手边。 沈笑山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发现黑纱中间微湿,是药水浸润之故。 钟管事不敢说话,只是因为不适,出于本能地挣扎,两次之后,他就一动不动了——越动,绳子勒得越紧。 唐修衡拿起一个药箱,放在梁潇近前,打开来,分别从里面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沈笑山从药箱里取出来的也是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数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瓶子里有颜色不同的液体。 “好几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沈笑山用沾了酒精的棉纱擦手。 “真那么老实了?”唐修衡从箱子里找出一把小剪刀,把梁潇的上衣剪开、扯掉,又把缎面裤子豁开至膝上。 “好几年没人惹过我了。”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眼神恐惧的梁潇,“他怎么把你惹毛了?”他只接到了唐修衡一封简短的信,便换了衣服带上东西,随阿魏过来了,并不清楚原因。 “这厮午间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要对我的结发之妻下毒手。”唐修衡把零碎的衣料收拾到一起,用火折子点燃,扔到一个铜盆里面,拾掇完这些,用酒精净手。 “这就难怪了。”沈笑山一笑,帮唐修衡从箱子下面的空间里取出止血粉、疗外伤有奇效的药膏、包扎伤口的棉纱。 两个人神色自若,语气松散,但在着手的,是对皇长子下手。一幕幕落在钟管事眼里,带给他的唯有可怖之感。 那感觉,就像是忽然离开了尘世,陷入了一个离炼狱很近的地界。 钟管事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银针也罢了,唐修衡手边那些匕首是用来做什么的?难不成……他想到了种种酷刑。 “让顺王从此过上清净的时日。”沈笑山侧头对他温和一笑,“放心,不会让他流多少血。” “可是,王爷终究是皇长子,”钟管事望向一直睁大眼睛却一动都不能动的梁潇,“你们要是对他下重手……真能全身而退么?侯爷、沈先生,凡事好商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我们的事,不劳你费心。你好生歇息,别多话。”沈笑山转到梁潇跟前,“是不是很害怕?” 梁潇用口型对他说道:“求求你们,放了我。” “办不到。”沈笑山的手在他头部缓缓移动,停顿处皆是穴位,“听力给他留着吧?” 唐修衡嗯了一声。 梁潇不会放过最后一丝生机,无声地对沈笑山道:“你们要什么,我都答应。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沈笑山却说起将要与好友着手的事:“习武之人,稍稍有些天分的,就对人身上的每个穴位、关节了如指掌。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例如摔断腿的人,治疗时敷以良药,就能让受损、折断的骨骼、关节慢慢复原,只是效果缓慢。反其道而行就容易多了,摧毁关节黏膜、附近经脉的药物见效很快。用的药量大一些,那么,再无复原的可能。 “——这是侯爷要对你做的事情,今日起,你可以放心,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再不需行走,不需动。他绝对能担保,你任何一根手指、脚趾都再不能动。 “至于我,要用淬了药物的银针刺中你相应穴位、经脉,让你再不需看到这纷杂尘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 “你不会再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这个比较麻烦,耗时较长。但是一个昼夜的时间也足够了。” 听完这些,梁潇陷入了真正的绝望。有眼泪从他眼角无声的滑落。 “已经给你用了药,类似于麻沸散,你不会太难受。醒来之后,会周身无力,这个只能是你慢慢适应。倒是不用着急,只要你愿意活着,就还有几十年的岁月,总能习惯。” 第239节 沈笑山打趣梁潇:“皇长子这身份,实在是让你获益良多。若是换了别人,他不把你拆得七零八落才怪。” 唐修衡无声地笑了,“说笑归说笑,你当个事儿办。等会儿你要是手不稳,把他一针扎死就没意思了。” 沈笑山也笑了笑,“我心里有数。放心。” 钟管事听到这儿,周身衣物都已被冷汗浸透。 这两个煞星要把顺王变成个只有听觉的活死人。 若是走到那步田地,还不如死了的好。 · 唐府的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纷纷道辞,打道回府。 石婉婷离开半个时辰之后折了回来,求见薇珑。 薇珑命安亭把人带到自己的书房。 石婉婷走进门来,屈膝行礼。 薇珑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眉宇间透着些许疲惫,请石婉婷落座之后,问道:“石大小姐去而复返,是为何故?” “我是回来道谢。”石婉婷自觉难堪,低下头去,“多谢夫人在人前维护,由此,我才没在宴席间身败名裂。” “道谢就免了。”薇珑语气清冷,“我不是要帮你,是为了避免这些是非继续影响家父、唐家。”谁知道石婉婷到底是什么心思?万一石家因为这件事要与唐家结亲,到时候她岂不就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确,她可以说自己是出于好心,却实在是没那份闲心。 石婉婷听出了言下之意,面色赫然,“这件事,最该责怪的是我,我反应太迟钝。若是早就拿出个应对的法子,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那是你需要斟酌的事情。”薇珑语气略有缓和,“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管闲事。” “我……”石婉婷迟疑地瞥过安亭、琴书,她知道,此刻再怎么表示感激也没用,薇珑心里有疑点,她为对方释疑才是正经。 薇珑道:“都是自幼服侍我的人,有话只管放心说。” 石婉婷,踌躇片刻,低声道:“我有过一个意中人,现在已经分道扬镳。”这样的事情,她说起来很是艰难,语速特别慢,“他是程阁老的门生,却又是厉阁老的心腹。” 薇珑讶然。 “我无意间得知他为厉阁老效力,甚至想要出面弹劾恩师,便知道自己看错了人。告诉过他,再不需相见,只当从未相识。” 薇珑心念数转,问道:“那么,你没把柄落到那个男子的手里吧?” “没有。”石婉婷道,“这些我仔细想过了,真没有。石家有几个铺子,我偶尔会去铺子里看看经营的情形,与他相见,都是在铺子里。他倒是给我写过几封信,送过我几样东西。我……还没销毁。”她抬眼望着薇珑,“厉夫人临走前说那几句居心不良的话的时候,我当时是想站出去说明原委的,见夫人与太夫人不欲让我出面,也就作罢。” “那就好。”薇珑放下心来。男子那边,手里没有切实的把柄,谅他也不敢胡说八道。到此刻,她已释怀,神色便转为惯有的温和亲切,“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你真没必要出面。要是觉着不解气,和你兄长再商量着出口恶气就是了。到底关乎你的名声,人们不知道更好。” 石婉婷欠一欠身,“我知道夫人是好意。” “只是,日后还是要当心些。”薇珑柔声叮嘱,“这种事,能免则免。” “这个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石婉婷感激地一笑,眼眶却有些发红,“厉夫人之所以说那些话,大抵是想与那个人联手刁难我和兄长。我不再理那个人之后,他曾托人上门说项。我管着外院的一些事,当即就命小厮把人赶走了,不让下人告诉兄长。之后,厉夫人找过我两次,劝我不要耍性子,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是非利害。她威胁过我两句,可我因为只顾着沮丧、生闷气,没当回事,对那些流言蜚语,就后知后觉了。是到昨日晚间,才发落了被厉夫人收买的丫鬟。” 女孩子家,遇到关乎儿女情长的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是很正常的事。薇珑释然,“那么,在你看来,厉夫人到底是什么居心呢?” 石婉婷不由微笑,“夫人这就是故意考我了。厉夫人之所以搬弄是非,定是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我听到风声之后,若是胆子小,自然会答应嫁给那个人,如此,明面上石家是与程阁老的门生结了亲,实际上却是与厉阁老的心腹结亲;另一方面,厉夫人的目的不外乎是挑拨侯爷与我兄长的关系。只是,她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夫人会这样对付她。” 说到这儿,她眼含钦佩地望着薇珑,“按常理,夫人应该让婆家、娘家的长辈出面料理此事,不管怎样,都不该是今日这个情形。自然,思来想去,这样应对最是妥当,既出了气,又封住了那些人的嘴。为此,我真的是感激不尽。” 只要平南王府与唐府的人找到厉家责问,厉家的人一定会借机把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她是得不着好了,黎王爷与唐家的声誉多多少少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薇珑自然不能说自己早有准备,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幸好有我婆婆提点着,这才算是应付了过去,没出岔子真是万幸。” 石婉婷自然知道这是她的谦虚之词,却是顺势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登门感谢太夫人的大恩大德。”随即站起身来,“我就不耽搁夫人了,改日再来拜望。” “时间实在是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至于其他,你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的任何是非。”薇珑吩咐安亭,“去知会管家一声,派出护卫送石大小姐回府。” 石婉婷感激不已,诚挚地道谢。 歇下之后,薇珑把整件事梳理一遍。总算是说得通了,她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心里多一个反感的人,其实就是多了一份负担——看到对方的时候,情绪总会受到些许影响。 石婉婷还算敏捷,尽早把事情解释清楚了。这样一来,她对那女孩的感觉就又回到了最初:没什么好感,却也不反感。 结结实实忙碌了一整日,薇珑真有些累了。 她将床头小柜子的羊角宫灯熄灭,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今日的宾客都认为,唐修衡早就回府了,还是携沈笑山一同回来——厉夫人被撵走之后,两个男子来到内宅,给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问安,随后称有些事情要商量,一同去了静虚斋。 但她知道,他们早就离开了府邸,去办事情了。唐修衡留下了一张字条、一个锦匣给她。 字条里,他说大概明日早间才能回府。 锦匣里,是一条珍珠链,大小相同的南海珍珠穿起来,长长的,可以戴在颈部,也可以充当手链。 她看到的时候其实有点儿啼笑皆非——这算什么?没能兑现早间说过的话,就用礼物弥补?这不是把她当小孩儿哄了么? 但也不错。他有一段日子没送过她礼物了,那条链子她也真挺喜欢的。 · 将近寅时,唐修衡回到府中,先去静虚斋沐浴更衣,随后才回到正房。 千工床上,薇珑裹着被子,正在酣睡,唇角噙着一抹笑。 第240节 这次做的梦应该不错。 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歇下,凑近她,展臂搂着她身形。 过了一阵子,她蹭到他怀里来,习惯不变:先抬手摸摸他的脸,随后甜甜的一笑,手臂搂住他腰身,再把脸埋到他胸膛。像只好乖好乖的猫。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亲了亲她的额角。随后不再惊动她,缓缓地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沉更香甜一些。 昨日忙了整日,早间再闹腾她的话,晚间看到的一定是一张气呼呼的小脸儿——虽然他喜欢看,但真不忍心让她太累。 · 一早,徐步云去找陆开林,问道:“明日得空么?我有些不知道是公事还是私事的事儿要跟您说。” 陆开林不由得笑了,“我明日午间有空。你有好馆子么?” 徐步云问道:“状元楼或小江南怎样?” 陆开林想了想,摇头,“状元楼的菜我已经吃了好几年,前两日刚去过;小江南的醋鱼最好,但现在这个时节,鱼不够鲜美。” 徐步云忍俊不禁,这会儿已完全确定上峰好吃的名声属实了,“属下知道一个饭馆,挂炉山鸡、火锅是招牌,家父倒是常去光顾,只是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这时节吃火锅正合适。”陆开林爽快地道,“明日午间你记得招呼我一声,一块儿去。” 徐步云笑着称是。 “我出去一趟,巳时前后回来。有事你去找陈立就行。”陆开林说着,大步流星地走远。 · 上午,太夫人递牌子进宫,没让薇珑陪着。她是长辈,现在薇珑又还没主持中馈,这件事就该由她出面禀明皇后,临走前对薇珑道:“今日再帮我翻翻几个铺子的账册。”指的是她陪嫁的产业。 薇珑欣然称是。 太夫人到了宫里,很顺利地见到了皇后,把昨日的事情据实禀明。 皇后大为意外,当即差人传召厉夫人进宫。 这时候的厉夫人,正在与厉阁老吵架。 厉阁老今日一早才得空,也就到今早才知道厉夫人昨日在唐家丢人现眼了。为了这件事,他很有些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重视,为此请了一日的假。 “让你办点儿事情怎么就这么难!?”他瞪着厉夫人,“周家那边,你连人都见不到,林茂青的事情你又做成了这个丢人现眼的样子!” 林茂青,就是石婉婷曾经的意中人。 厉夫人一听气得不轻,“你就会说我,可我做错什么了?周夫人本来就喜好清净,性子又是难以捉摸,不高兴的时候,除了宫里几位娘娘,谁也别想见到她,这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你的夫人就高人一等了?我想见谁就能见谁么?一个熬不出头的次辅而已,你可别自恃过高,以为自己像首辅那样高贵!” 厉阁老听了,气血上涌。他是熬不出头的次辅,这是他的痛处,她明明知道,还是毫不手软地去戳。 是啊,如果程阁老不得急病暴毙的话,他这辈子也别想熬出头了,这辈子的最高官职便是次辅。 他入阁比程阁老早十多年,论履历、资历,都能压着程阁老。 可那又如何? 那是个连中三元的奇才,背景又比他硬,深受皇帝信任、倚重。 这些年了,他一直被程家父子压着。程老太爷还没赋闲在家的时候,他是内阁里的小尾巴。 熬了些年头,连中三元的程阁老已经熬出了头,在官场几年而已,便由皇帝钦点入了内阁。 他怕程阁老后来居上,有几年呕心沥血地投身于公务。 前一任来自江南士林的首辅致仕后,很多人都以为他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可结果呢?皇帝犹豫了一年多,在那一年内一再给程阁老加官晋职,最终钦点那内阁年纪最轻的人任首辅。 往后就不用想了。只要程阁老不会半路暴毙,不发疯辞官,就会一直压着他。等到他身子骨熬不动辞官赋闲了,人家还能风光十多年甚至更久。 退一万步讲,就算程阁老辞官,得势的恐怕也不是他——那只狐狸精,离开内阁之前,一定早就留了后手,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绝不会看他成为首辅,反过头来打压程家——他们一直政见不合,朝臣都知道。 而反过来想,只要自己有年迈辞官那一日,甚至在那之前,程阁老不定何时就会对他下黑手,把他和他的家族、门生一网打尽。 政见不合的重臣之间的敌意,不比两军阵前的敌意少一分。 他能做什么?他只能抓紧把程阁老扳倒、逐出官场,由此才能心安,才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 厉夫人却没心情考虑他的心绪,继续道:“再说林茂青、石婉婷相关的那些事,我在着手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谁说的,这样见缝插针、出其不意兴许就会有奇效?怎么,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能忘?出了事就怪我给你丢脸了?我要是不为着这个家,为何要去做那种以前最是不齿的事儿?你怪我?现在居然有脸怪我?哪怕你拦过一句,犹豫过一刻,我都无话可说!” “反了你了!”厉阁老额角青筋直跳,“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百句等着我!眼下的事怎么办?你不是跟我巧舌如簧么?那就再给我摆出条道来!”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何须跟你费口舌?”厉夫人吸进一口气,“唐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一定会进宫禀明皇后。我轻则被数落一番、禁足在家,重则丢了这头上的诰命。至于别的,我想不到,也不是我该管的——那是你的事!是你一心投靠端王之后,才生出的这些是非,这一点你可别忘了!冤有头债有主,厉家要是摊上事儿,他端王管不管?又该不该管?” 厉阁老怒极反笑,“你往重了说,也就是丢个诰命而已,竟想让王爷为你出头?疯了吧?” “是啊,在你们这帮人眼里,女子哪儿是人啊?”厉夫人心里已经怒极,便由着性子冷嘲热讽起来,“端王爷是怎样的人物啊?那可是大婚当日新娘子自尽的人啊,那新娘子可是拼着获罪的风险去求皇上皇后赐婚的。怎么就自尽了呢?但凡觉得跟他过能有点儿好处,都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吧?” “你给我闭嘴!”厉阁老厉声呵斥她,“再这样口无遮拦,当心我休了你!” “那我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的!”厉夫人甩下这一句,快步向外走去,“我现在瞧着跟你过也是死路一条,你若能把我休了,我兴许还有条活路!” 厉阁老心口憋闷得厉害,指着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扬声命小厮去把管家唤到面前,“去请林茂青,让他务必过来一趟,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跟他商量。” 管家称是而去。 林茂青到厉家的时候,厉夫人已经随着传口谕的宫人去见皇后。 厉阁老压下周身的不自在,把厉夫人惹出来的祸端如实告知林茂青,继而神色郑重地凝视着对方,“你与石大小姐的亲事,看起来是不能成了吧?” 第241节 林茂青神色一黯,“那就是不能成了。外面有闲话传出,以她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知道。到了那地步,她都不曾畏惧,更不曾告诉厉夫人答应嫁我……真不能成了。” “你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厉阁老道,“你若与能石家结亲,不论对谁,都是好事。退一万步讲,你是受益最多的人。” “这一点,晚生自然明白。可是……”林茂青笑容苦涩,“我自认对她是真情实意,但她却忽然间绝情相对,应该是知道了我真正效力的是您。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若为别的事,还好一些,只这一点,是她不能接受的——平日话里话外,她最仰慕的人,是程阁老。” “好。我明白了。”厉阁老沉思良久,目光灼灼地看住林茂青,“事已至此,你还愿意照我的意思行事么?还愿意上折子弹劾程阁老的失德罪行么?三日前我就与你说过,在着手此事。今日已经准备好了,我只等你一句话。你仍然愿意,那么就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于你,另寻旁人便是。” 林茂青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您放心,我知晓轻重,寒窗苦读的时候就认同您的政见,一直未改。我只等您吩咐。” “那就好。”厉阁老满意地笑了,“随我来,到里间详谈。” 林茂青恭声称是。 · 上午,皇后查问清楚厉夫人的所作所为,命若馨去请示皇帝。 后宫的嫔妃若是犯了不大不小的错,她可以当即发落,命妇却是不同——命妇背后是官员,今日的厉夫人,背后可是厉阁老。 只让厉夫人闭门思过,她就觉得不解气,可若从重发落,又不在她所辖范围之内。 她想把这个搬弄是非的人的诰命除掉,但那得经过礼部,不得到皇帝的允许她就发话,礼部理都不会理,闹不好还会给她一顶干政的大帽子。 若馨匆匆去了养心殿,一刻钟之后返回来,身后跟着刘允。 刘允笑道:“皇上已经知晓这件事,有口谕。”说着,转身面向厉夫人。 厉夫人面色灰败,知道要受的处罚轻不了。 刘允道:“皇上说了,厉阁老在内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罢免厉夫人的诰命,未免有些过了。既然如此,就将厉阁老两个儿媳的诰命免了吧。如此,对内对外,都有个交代。” 厉夫人愕然,随后泪水就涌到了眼眶。 皇上这叫什么惩戒的路数?搬弄是非的是她,却要让两个儿媳妇为她承担罪名。 这样的话,往后两个儿媳妇就算面上不显露出来,心里也会咬牙切齿地骂她,到她老了,谁会孝顺她这个婆婆? 刘允继续笑呵呵地道:“厉夫人放心,皇上的责罚仅此而已,没别的。稍后传旨太监就会到厉府宣读旨意。” 还郑重其事地去厉家宣旨,往后家里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这件事是因她而起,下人往后也不会打心底敬着她了。厉夫人再不满,还是要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妾领旨谢恩。” 一旁的皇后、太夫人初时听着惊讶不已,随后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强忍着才没让笑意到达脸上。 皇帝用起损招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皇帝为何是这样个路数,皇后最清楚不过——他这些天一直没好气,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没事都想找个人撒撒气,遇到事情,当然会由着性子来。 皇后吩咐厉夫人退下,对太夫人道:“今日就在我这儿用过饭再回府吧。如今不似以往,我见到薇珑的时候少了很多,便想听你说说她。她若是乖顺的儿媳妇,我权当取经了,日后点拨柔嘉的时候也有话说;她若是有闹小脾气的时候,我告诉你治她的法子。” 态度分外亲切而随意。 太夫人笑道:“皇后娘娘真要折煞臣妇了。” 皇后笑着起身,“哪里。我们去里间说说体己话。” · 这日傍晚,陆开林寻机潜入顺王府附近的别院,找到通往顺王书房密室的入口,从速赶了过去。 密室里,沈笑山正忙着把银针、药水等物放回药箱。 陆开林发现他神色分外疲惫,但是显得很愉悦,“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 “说起来都没人信,这勉强算是家传的手艺。”沈笑山笑着应声,“我祖上世代行医,但是,到了我爹那一辈,就不学好了,最擅长的是邪门歪道。到了我这一辈,正经的东西一概不学,这些年肯花功夫钻研的,都是歪门邪道。” “又没用在好人身上。”陆开林说着,寻找着本该存在却不见人的钟管事,“那个管事呢?” 沈笑山道:“意航带走了。安排他做点儿事情。” 陆开林颔首,走到桌案前站定,敛目打量着现在的梁潇。 梁潇双臂摊开,姿势看起来很不自然,但手臂一看就是毫无力气,软趴趴的。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没有焦距。这样的一双眼睛,充斥着恐惧——将至歇斯底里的恐惧。 “锦衣卫指挥使,在他看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吧?”沈笑山道,“现在心里更害怕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疯。可惜,就算吓疯了,也没人看得出来——又不能说胡话。” 陆开林拉起梁潇的手臂,感觉就像是拎起了一个寻常的物件儿,放下之后,又去拎了拎他的腿,“他这比中风瘫在床上还严重啊?你们俩怎么弄的?” “就像唐意航说的,你打小就是好孩子,不能教你学坏。” “……”陆开林失笑,指了指梁潇的嘴,“不能说话了?” 沈笑山颔首。 “这可就有点儿邪了。”陆开林道,“就算是让他服用变成哑巴的药,也能呜嗷乱喊吧?” “人家可是皇子,怎么会那么失态。” “到底怎么弄的?”陆开林对这一点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回家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心情跟你说。”沈笑山收拾好药箱,问陆开林,“今日清闲?” “哪儿啊。”陆开林道,“原本此刻该在宫里回话,结果我去的时候,厉阁老已经在养心殿内。皇上让我明日一早再进宫。” “那多好。” 第242节 陆开林问道:“你就不好奇厉阁老去做什么了?” “好奇,你肯说么?” 陆开林道:“自然。我可不像你,喜欢卖关子。厉阁老是去告状了——弹劾程阁老。”语毕,叹息一声,“但愿阁老不会让他得逞。” 沈笑山听了,不由面露担忧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千第二天^_^ 第81章 更新(三更) 81 夜幕之中,陆开林随沈笑山回到沈宅。 沈笑山先去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之后, 穿着家常的净蓝布袍转回到陆开林面前。 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神里的锋利敏锐也消散无形。他又变回了那个不像巨贾却像足了书生的男子。 这期间, 陆开林一直在琢磨两个药箱里的东西。 老管家奉上四菜一汤, 一壶竹叶青。 “去洗手,吃饭。”沈笑山把药箱收拾好,放回书柜里的暗格。 席间, 陆开林说道:“你与意航因何结缘, 你是如何发迹, 你们从不曾与我细说。” 寻常来讲,唐修衡与沈笑山其实很难成为朋友, 都是从骨子里透着清冷、孤僻、桀骜的人,这样的共同点, 是一相见就能察觉到的,而他们绝不会主动放下傲气去逢迎对方。 “我发迹有什么好说的?”沈笑山语气松散,“皇上要恢复久经战事的地方的民生, 又有唐意航举荐,官员商人都会给我面子。我只要不是傻子, 就能顺风顺水地行事, 顺道积攒下一笔产业。” 陆开林就笑, “你这过分谦虚、贬低自己的毛病,倒是与意航相同。那时候,他在外面都有不少大臣盯着, 你行事没有章法的话,别说赚钱,命都可能搭进去。” 沈笑山只是一笑。 “别只说这些无关痛痒的。”陆开林道,“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那我得想想。”沈笑山喝了一口酒,这才说起与唐修衡相识的由来,“家父虽然喜欢琢磨歪门邪道,但是与我不同,很想堂堂正正的做人。战乱中,他到军中做了军医。不管怎样,他正经救人不在话下,况且军中的伤者大多受的是外伤。只是,医人者不能自医,他身子骨被常年服用的劳什子的灵丹妙药毁了,受不住军中的长途跋涉,没两年就撑不住了。他病故之前,意航还未成名,跟家父有些交情。家父临终前,托意航把他的遗书、身上的银钱转交给我。意航答应了,但是,我那时早已不在原籍——战乱之中,家园成了断壁残垣,我只能去别处避难。” 也是一个深受战乱之祸的人。陆开林对沈笑山举杯,喝尽杯中酒。 沈笑山继续道:“意航一直记挂着那件事,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命人查找一番。到他成名之后,要找一个人自然就容易许多。原来是他小厮的小刀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经商,开了两个餐馆、几间生药铺,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小刀把遗书、银钱交给我之后就走了。 “后来结缘,其实是因为小刀——小刀不是离开军中,帮意航在外地置办产业么?长期停留的地方离我不远,偶尔生意上会碰头,但他都会避开我。 “可能是我赚钱的速度快了一些,来往的人也是杂七杂八,官匪都有,让小刀很是留心。” 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本分的人。陆开林腹诽着,唇角上扬。 “意航很快在军中走至如日中天的地位。我在小刀心里,也稀里糊涂地成了经商颇有天赋的人。意航每每留在哪里协助当地官员安民的时候,我只要得空,都会赶过去——家父那件事,我感激,况且,虽然骨子里不是好人,但对他这种悍将很是敬重。”沈笑山语带怅然,“他若是早生几年,早在军中出头,我也会从军上阵杀敌——这是心里话。在他成名之前,那些将帅打仗的路数,我看着实在是心寒,不想把命交给那样的人。” 这是实情。很多热血儿郎都恨唐意航没有早生十年八年。名将早一些横空出世,军中的伤亡便会早一些减免至最低,自己的亲朋兴许就不会埋骨沙场,自己也能早一些立下军功、衣锦还乡。 相反来讲,当今很多文人都恨程阁老怎么不晚生十年二十年,那样的话,他们就能在连中三元的奇才横空出世之前参加科考、走进官场,就算早晚都被那个奇才压着,也能有十年二十年的自在、得意。 在以往,一个文人熬到进士出身,就是一辈子的荣耀。现在呢?自从程阁老连中三元之后,前三甲在学子甚至皇帝眼里都不算什么了,最起码,程阁老之后,皇帝再不曾因为某个文人兴奋莫名、赞誉有加。 “后来,我出力帮过意航一些小忙,他亲自登门道谢。那时他脾气还没到现在这种难以捉摸的地步,看起来是显得特别开朗、大气的一个少年。他对我书房里一些书籍很感兴趣——都是关乎经脉、穴位、针灸的旁门左道。不是好书,他却一面看就能一面说出自己的存疑之处。”沈笑山道,“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同道中人,他大抵也是如此吧。” 陆开林笑起来,“这些明明该是锦衣卫或刑部的人感兴趣的。” 沈笑山却道:“那些有什么好,擅长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历朝历代留下了多少酷刑,已经足够你们吓唬人犯。”停一停,他总结道,“有几个月,我与意航相互帮衬着做过一些事,就这么成了至交。” “你既然也是能文能武的人,到官场肯定能有所作为,意航肯定劝过你吧?”陆开林问道。 “的确。”沈笑山颔首,“可做官一生都要受制于人。做个商贾,最坏的下场不过是倾家荡产,寻常岁月都是自由自在。” “有这种心绪的人不少,我一直很是佩服,佩服你们想得开。”陆开林凝视着沈笑山,“可你还是不对劲,一来是太年轻,不该在这种岁数看淡一切;二来你是数一数二的巨贾,就算是天生的淡泊名利,也不该到这地步,你这几年根本就快到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地步了。” 沈笑山不说话,只是笑微微地喝了一口酒。 陆开林慢吞吞地道:“说句不该说的,该不会是曾情场失意吧?不然的话,真是说不通。” 沈笑山轻笑出声,“我连见女子的机会都少,哪里有遭遇情殇的福分。” “……总之就是不对劲,你又不是一出生就想修道成仙。” “反过来说,你不也一样么?”沈笑山道,“二十几岁的人了,又得皇上器重,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 “我不是忙么?”陆开林道,“一年到头不得闲,哪儿有工夫去想那些。” “哦,合着就你是大忙人,别人都是混吃等死呢?” 陆开林一想,也是。沈笑山有无数的产业要打理,说起来是闷在家里看书养花,其实很多时间都要用来梳理账务,对各地管事示下。 沈笑山岔开话题:“不说这些没用的,说说厉阁老要弹劾程阁老什么事儿吧?” “刘允倒是没瞒我,说厉阁老弹劾程阁老失德的事,都关乎家里那些是非。”陆开林道,“这些事儿,如果程阁老已经有所防范,那还好,不然的话……倒台是不可能,总会受些影响。这事儿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厉阁老之所以有此举,是因为程阁老的一个门生亲手把弹劾恩师的奏折交到了他手里。” “门生……”沈笑山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人当真是要不得。但是,意航应该提醒过程阁老。” 陆开林颔首道:“这是自然。只怕皇上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若派专人彻查此事,那样反倒会将事情闹大,程阁老会不可避免地沾上污点。近日,皇上因为两个儿子明争暗斗,一直在闹脾气,对什么事都有些不耐烦。”语毕,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平时不是都尽量少喝酒么?”沈笑山有些意外,“耽搁了公务怎么办?” “我还在为你们俩提心吊胆呢。”陆开林如实道,“把顺王整治成了那个德行,皇上知情之后,不大发雷霆才怪。” 沈笑山耐心解释道:“顺王府的人会先传出顺王中邪的说法,皇上要过些日子才会看到顺王变成了什么样子。太医院的人也会认可中邪的说法——总不会把完脉就检查顺王身上的关节、经脉、穴位,那些药在起初一日呈毒性,过一日之后,在脉象上就看不出来了。就算有太医在事后发现异状,已经晚了——无药可治,顺王又是被皇上厌烦的情形,不大可能如实禀明皇上,更不会去医治摆明了是死马的患者。就算禀明皇上,皇上震怒彻查,为时已晚。” 第243节 “要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把端王整治成这个德行。”陆开林道,“也省得防毒蛇似的防着他。” 沈笑山摇了摇头,“不妥。顺王变成那样之后,皇上会心生怜悯,会将先前心寒的一切是非搁置,顺王府的党羽、亲朋,处境会维持原状,甚至会有所缓解。端王却不同,端王是该让皇上亲自处决的人。端王到了末路,才能把他明里暗里的势力、人脉连根拔除。” “也对。”陆开林在沈笑山说话期间就已释然,“而且端王定是疑心太重,这种人,何时都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和一条绝路。他就不会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说到这儿,他双眼一亮,笑了,“顺王这个半死不活的下场,端王喜闻乐见。到时候,他就会有意无意地打点相关的人,让顺王就这样了此残生。” 沈笑山颔首一笑,“他让贵妃、顺王妃获罪在先,即便是一听就知道情形有异,也不会请皇上彻查。那样的话,他成什么人了?况且,这事情正合他的意,他比谁都想除掉顺王。” 两人这样话赶话地分析清了顺王一事,陆开林真的放下心来。 · 这一日的宫中,养心殿。 厉阁老把林茂青弹劾程阁老的奏折交上去之后,皇帝仔细看完就放到一边,吩咐刘允:“朕有些紧急之事要回御书房处理,你陪着厉阁老去偏殿用饭,晚间朕再回来,细说此事。” 刘允称是。 皇帝当即离开养心殿,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返回来。 厉阁老再度来到正殿,等候皇帝着手此事。 皇帝又把林茂青的折子看了一遍,问道:“林茂青是不是在翰林院行走?” 厉阁老恭声称是,“眼下任职翰林院撰修。” 皇帝取出一篇文章,“前段日子,林茂青把一篇没有署名的文章交给程阁老过目,说自己看了很是欣喜,请他的恩师过目,看看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程阁老用心看过,仔细修改了一些小瑕疵,并提出了自己不认同的地方。林茂青拿回文章,转头寻找做出这篇文章的人,知道那是二十年前在京城小有名气的人,名叫商陆。 “林茂青找到商陆之后,相谈甚欢,转头就请程阁老把那个人推荐给吏部尚书。这是应当的,朝廷就该不拘一格用人。程阁老知会过吏部尚书之后,又当面向朕推荐商陆其人。 “朕答应了,着吏部明年开春儿给商陆安排个相宜的官职。” 厉阁老听皇帝这般细致地说完这件事,心里又是窃喜又是不解。 商陆是端王的谋士,但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情。端王吩咐他尽快给商陆物色个官职,他就安排林茂青出面,这才有了皇帝方才讲述的一切。 事情进展的十分顺利,这是他窃喜的原因。 可是,皇帝在这时候说起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皇帝很快就此为他释疑:“先前在朕看来,程阁老对林茂青十分信任,林茂青对他的恩师亦是如此。朕在那时候,对林茂青很是欣赏。而今日,出面弹劾程阁老的人,竟是这个林茂青。”他笑了笑,“弹劾的事宜,大多是程阁老的家事,着实叫朕吃惊。” 厉阁老婉言为林茂青开脱:“官员不就该如此么?为朝廷举荐官员是己任,揭发官员德行有亏亦是己任,若是瞒而不报,岂不就应了官官相护的说法?”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皇帝颔首之后,话锋一转,“但朕不明白的是,林茂青为何要把这道折子送到你手里,请你送到朕面前?” “这……臣就不便多言了。”厉阁老的言下之意是,你自己去想吧。 皇帝又道,“如果他把这道折子送到程阁老手里,让程阁老看着办,不是更妥当么?难道他担心程阁老会把折子压下?这就有些荒谬了。朕与内阁每日经手的折子,不论是数落朕的,还是弹劾程阁老的,都不曾落下一份。程阁老若是连秉公理事都办不到,那是不是朕瞎了眼?” 厉阁老忙道:“林茂青是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说重了就是程阁老私底下甚是凉薄,甚至有欺君犯上的嫌疑。臣初时看完折子,都是心里打鼓,何况林茂青那样的年轻人?” 皇帝笑了,“这样说来,你是觉得这些事都是真的了?” “臣不敢,只请皇上明察秋毫。” 皇帝沉默良久,到底是没压住火气,责问道:“你虽非首辅,也是日理万机,不关心天下苍生的疾苦,却怎么关心起别人膝下无子、女儿的来路了?你想要朕怎样明察秋毫?说程阁老过继舅兄的女儿是错,还是说为了收养次女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从而以纳妾为名头是错?又或者,你想与林茂青一样,把程家次女的出身说成是罪臣之女?!” “臣万万不敢!”厉阁老慌忙跪倒在地,手指已有些微微发抖。 皇帝冷哼一声,“没有亲生骨肉,便是心里有别人?程阁老在十年前就能休掉发妻另娶,他可曾有过这种意图?一个女子生不出儿子,你有本事就给她找秘方治病,没本事也该管好自己的嘴!” 大冬天里,厉阁老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 “朕要的大臣,只要不是背地里男盗女娼仗势欺人,怎么过日子都行。有些事情,朕从年轻的时候就略有耳闻,不需派谁亲自查证就能想见到。若是想追究,真不用谁把弹劾的折子送到龙书案上。同理,你今日虽然行事糊涂,但朕不会怪你,毕竟,你在公事上不曾行差踏错。至于程阁老两个女儿的来历、出身,朕比你清楚,程家次女并非罪臣之女——不过是一个书生站错了队,弄得家门没落。” 厉阁老心里惊诧,面上却是恭声称是,磕头认错。 “林茂青举荐的人,该用还是要用,君无戏言。但林茂青其人,你看着发落掉吧。让他外放,或是歇息三五年。”皇帝语声停了停,语重心长地道,“日后不要总盯着别人的门生、家事,别人反过头来盯着你这些的话,你又当如何?你真敢拍着心口说比谁都干净磊落?若真如此,厉夫人搬弄是非的事情又是因何而起?朕的朝廷,向来只谈朝政,只在刑律上惩处官员,那些杂七杂八的手脚,收起来为好。有些事情,朕不是没看到,只是不想看得太清楚。” 厉阁老讷讷称是,行礼告退。 皇帝看着他的身形远去,面色愈发沉冷。 他是真的很厌恶这种打压同僚的手段。如果这种事情成了风气,官员会相互攀咬,为了避免被谁弹劾,会更加不择手段地发展裙带关系,以图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有个说话有分量的人站出来为自己开脱。 等到官员们没得攀咬了,就该轮到他这皇帝了,咬他的皇后、嫔妃、皇子、皇女,直到咬到他身上。 到那个地步,朝堂就再不是朝堂,臣子会沦为随时数落别人家事、当街骂街的泼妇。没人会再为军国大事呕心沥血,弹劾的人不允许。 到那个地步,还想开创盛世?不被官员们气得吐血而亡已是万幸。 程阁老一事,最先提起的,是刘允。刘允听说了一些风声,又明白他不想失去左膀右臂的心思,便委婉地说了两次。 他比程阁老年长几岁,登基时尚年少。他从磕磕绊绊到最后说一不二,与程阁老在官场上的经历大同小异,由此,对程阁老的一些事情,私底下其实也好奇。 三十来岁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程阁老膝下无子,询问过几句,程阁老只是洒脱一笑,说程家还有嫡出的子嗣,不见得就非得是出自他膝下。 他想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况且,程阁老算是信奉道教的人,对这些事情自然看得开。 前一阵刘允旧事重提,是因为听到的一些是非,都是出自程夫人之口。 他觉得有必要给程阁老提个醒。上一次,程阁老进宫求见,为的是把誊录的出自商陆之手的文章拿给他看,意在举荐贤人。 他看过之后,很是满意,说你看着办就行。 程阁老却是苦笑,说这个商陆文采出众,但人品如何,就不好说了。 第244节 他就问这话从何说起。 程阁老面目难色,他便挥手将近前服侍的宫人遣走了 程阁老把林茂青举荐在先的事情讲述一遍,又说程夫人私底下见过林茂青几次,所谈及的都是自己一些罪名可大可小的事——林茂青大抵是相信的,若是不信,一定会婉言提醒他约束府里的人。 他当然会好奇程家到底有哪些是非,让程阁老细说由来。 程阁老把两个女儿的来历娓娓道来,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欺君之罪,请他当即发落。 他是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过继儿子却认在自己名下的话,不跟他说,一定是欺君之罪,可是收养别家的女儿——注定会成为别家媳的女孩子,真不打紧——能在出嫁之后继续享有出身带来的殊荣的,唯有出自皇室的公主。 况且,这问题的原因在于程阁老与程夫人不合,而且程夫人的肚子不争气。程阁老把别人的女儿养在膝下,又不是过继儿子,程夫人有什么可抱怨的?——非得过继一个她喜欢的儿子才行?要是那样,就不如让程阁老休妻再娶了,说不定三两年之后就能有自己嫡出的儿子。 再想到济南廖家发配交趾的事情,他也就释然——程夫人必是因为娘家获罪而程阁老不曾出面讲情的缘故,恨上了结发的夫君。 有的女子的心,真的不大,太狭隘偏激。 自然,他也料想到了,这种事被外人得知,程阁老兴许就会被人弹劾德行有亏。他当时就说这些不打紧,你如常料理政务就行。 当日回到正宫就寝,他叮嘱皇后得空敲打敲打程夫人。 皇后一口回绝,说那不是她能干涉的事儿,回头程夫人再跟别人数落她可怎么办?那女人真要是疯了,可不就什么话都敢说。 他想想也是,又觉得只要有脑子的人,就不会用这种事为由弹劾程阁老,也就放到了一边。 没想到,真有那种没脑子的人,那个人还是他的次辅。 怎么想都是一肚子的邪火。 皇帝运了半晌的气,唤刘允:“把这件事透露给程阁老,让他管好自己的夫人,不要有妇人之仁。” 刘允即刻称是,“奴才这就指派人去趟程府。” 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亲自跑一趟能累死么?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刘允汗颜,“是,奴才这就去程府。”心里想着,您老人家这坏脾气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眼前这一段,真是愁死人了。 · 程府。 送走刘允之后,程阁老回到书房,命人把程夫人唤到面前。他把一封休书推到书案对面,“明日起,带上你的陪嫁,离开程府。” 程夫人看过休书,讷讷地道:“你居然要休了我?先前为着名声,连和离都不肯。” 程阁老笑容讽刺,“你倒是看得起自己。和离是两个人的事,休妻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是那句话,当年的程家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如今的程家,却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地方。我不会因你承担任何过错,我要的只是放弃你的结果——多年无子,犯口舌。外人眼中,我已对你仁至义尽,你仍不知收敛,活该如此。” 程夫人委婉地威胁他:“与其休了我,可不如杀了我更稳妥。” “那就把话挑明了说。”程阁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件,“这是你的至亲在流放途中写给你的信件。如今天寒地冻,他们却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冻死病死也不稀奇。别再激怒我,好么?” “……” “与其要我杀你,不如你自尽。可是,谅你也不是有骨气的人。”程阁老睨着她,“你不值得任何人为你担上风险、罪责。我所需做的,只是看着你走上绝路。” 程夫人身形一震,怔怔的落下泪来。 “退下。”程阁老摆手吩咐她。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世,这一段孽缘,到了尾声。 她等待他将近二十年,他不曾为她付出分毫,甚至连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温和的言语都不曾给予。 她平时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是他与另一个女子的求而不得、余生落寞。 如今,这安慰自己的理由变得荒谬起来——他不曾与那女子相守,心里却一直在记挂、守护着那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是失去了一切,其实已得到了他的全部。 不会再有谁能比他付出更多。 也不会再有谁比她失去更多——这么多年,徒劳无获,面对的、经历的,只有他无形的折磨。 许多年,从来都没有让她有过一次的如愿。 她一生爱过的、恨过的、算计的都是他,除了嫁入程家,从没有一次能够如愿,不能得到哪怕片刻的快意。 该结束了,这一切。 这最后一次,她不会再徒劳挣扎,会让他如愿。心甘情愿的。 · 程阁老休妻一事,很快传遍京城。 厉阁老曾弹劾他的事,则没有任何人提及。 心知肚明的,只有几个人。 林茂青为此事付出了代价:外放,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去做县丞。明年开春儿,正式的调令才会下来,他还能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但如今的差事已经有人接手。 他早就预料到了弹劾程阁老的最坏下场,这样的结果,却是怎么都没想到的。 离京之前,他最想最需要见的人是石婉婷。连续几日登门求见,石婉婷始终干脆地回绝,不论小厮、管事,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可是,他离京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若她能回心转意允诺嫁给他,他或许能够罢手;若她绝情到底,那么,他只能听从厉阁老的吩咐。 第245节 · 梁潇遇难两日后,顺王府才传出他中邪的消息,请太医前去医治。 梁湛、梁澈也在当日一早闻讯,早早的去了顺王府,看到梁潇的样子,梁湛暗暗松了一口气,梁澈却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太医给梁潇把脉的时候,两兄弟就在室内。 当时的梁潇被人安置在贵妃榻上,没有焦距的一双眼目光呆滞、茫然。 梁湛道:“这病症委实离奇,听顺王府的人说,顺王近日心绪甚是恶劣,这两日都把自己关在密室。下人如以前一样给他把饭菜放在密室门外,他却始终没有拿过,实在是少见。为此,下人才大着胆子进到密室,看到他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失常,把人抬回到上面,不过一两个时辰,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梁澈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回事呢?” 梁湛道:“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听一个管事听他说,这些日子总梦见顺王妃。” “……”梁澈没接话,心里却想着,你倒是问得清楚,这下手的人,该不会是你吧?又想问他:周素音是否曾入过你的梦,又是否要索你的命。 太医把脉之后,一头雾水。脉象上,实在是看不出端倪,可人分明是完全瘫了,只一双眼还算正常,偏生眼神又是那样呆滞……是不是瞎了?可原因呢?顺王在他自己的府里,还能被谁鼓捣瞎了不成?不要说别人不信,他自己就不相信。 满头冒汗地斟酌多时,他也不敢下定论,只说自己才疏学浅,要请太医院里医术精湛的人来看看。 半日的光景,太医来了几个,谁都不敢下定论,到末了商量了一番,认可了梁湛提及的中邪的说法,开了个不温不火的方子——治不了病,但是常年吃也没事。 之后几日,梁湛时不时就去顺王府看看,找府里的下人询问一些事情。 太医院的人则把此事禀明皇帝,说法就是顺王中邪了,短期内怕是都无法恢复如常。 皇帝吩咐皇后得空了去看看顺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皇后说年节前后实在太忙,要正月十五之后才得空。 皇帝是真没当回事,私心里怀疑顺王要用这种事让他生出恻隐之心,索性说那就算了,总不见好再说。 ——事情比唐修衡、沈笑山预料的还要乐观可喜。 但也不难想见,皇帝后知后觉长子成了名符其实的废物之后,会更为难过,甚至会气得不轻。 可又有什么法子? 若在前世,连皇帝自己都会暴毙,何况他那个心思歹毒却不够聪明的长子。要么是现在自食恶果,要么就是被梁湛除掉。 唐修衡得一步一步来,没可能先一步把梁湛除掉,更没可能让梁潇洗心革面。 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就活该不被他当人。 所以,他无法对此事生出分毫的不安或愧疚。 这件事,他并没对薇珑细说,只说梁潇开罪了跑江湖的人。 薇珑也没细究,权当是梁潇终究为周素音的事遭了报应。 如果不是那个男子下作、歹毒,贵妃和顺王妃就算有心,也不能成事。但是梁潇明显是很认同,甚至于他就是始作俑者。 这样的皇室子嗣,活着的话,日后只会有更多出身比他低的人被他害死。 只因为他是金枝玉叶,他就能荼毒生灵?只因为出身卑微,无辜的人就该被他当做棋子去利用、作践? ——这情形,与梁湛的前世今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让薇珑一直愤怒。梁潇生不如死,活该,而她最盼望的,是梁湛也尽快得到相似的下场。 · 腊月二十七,石婉婷来到唐府,只找薇珑说话。 再有两日便是除夕,在这时候没人还有闲情串门,薇珑料想着石婉婷找自己一定有要紧事,当即命琴书把人请到了正房说话。 见礼之后,石婉婷把一封书信交给薇珑,“唐夫人,您快看看,尽早知会侯爷才好。家兄也去找侯爷了,但是侯爷一向行踪不定,平时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今日这件事,他要是不能及时得知,可能会比较麻烦。” 薇珑颔首,取出信纸来看了一遍,见是林茂青写给石婉婷的一封信,信上有一句说是石婉婷相赠的扇坠儿,他收藏至今,且找到了几个以假乱真的赝品——这不需问石婉婷就能断定是危言耸听。 信件末尾又说,他曾听程阁老说过,唐意航征战期间,屡有不义之举,石指挥使最是清楚,被打压得落魄的人更清楚,他已写信给石指挥使,不知他是否收到,若是她命人将信件扣押下来,实在是不智之举。一日内若是不给他回音,他就会请几位以前的同僚上疏皇帝。 薇珑的第一反应,是前世唐修衡经历过的冤狱在今生提早提上了日程。 梁湛近来看起来是很关心梁潇的病情,其实已经将陷害唐修衡的事情安排下去。 末了,她才注意到这封信出自谁手,“林茂青。你曾经的意中人,是林茂青?”她凝眸看住石婉婷。这是对方不曾对她说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尬九千第三天,你萌也帮我记着哈~稍后捉虫~ 晚安(づ ̄ 3 ̄)づ 第82章 更新(三更) 82 石婉婷缓缓点头,轻声地“是”。 “你……让我想想, 别心急。”薇珑的中指指尖用力又快速地挠着拇指。 石婉婷频频点头, 转到一旁落座。 林茂青。薇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眼前的石婉婷, 此刻几乎可以确定, 前世的石婉婷,嫁的人是林茂青。 她对前世的这桩姻缘真的是没有印象,但是记得林茂青一些事情。 前世, 程阁老离开朝堂之前, 整治济南廖家之余, 顺手分别问罪三个门生,其中就包括林茂青。 恩师清理门户, 与学生状告恩师一样,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儿。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246节 程阁老惩戒的那三个学生, 两个都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终生再不能入仕,只有林茂青, 有人为他上下周旋,最终只是降职罚俸。 薇珑记得吴槐针对林茂青一事说过几句话:“林茂青的幸运之处在于, 他的大舅兄手握兵权, 又是最重兄妹情分。唉, 这归根结底,帮到林茂青的,其实是唐侯爷。程阁老要不是看在侯爷的情面上, 怕是绝不肯善罢甘休。” 她当时的处境已经很糟糕,听了并没多想,觉得程阁老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好,真把事情做绝的话,终归是会影响到一世的清誉。 此刻回想起来,她不难确定林茂青的大舅兄就是石楠——他是京卫指挥使,应了手握兵权这一点;他最重兄妹情分,她听唐修衡亲口说过这一点;他亦是唐修衡一手带出来并着意提携的人,应了程阁老看在唐修衡情面上这一点。 石婉婷的出身自是不需说,林茂青是程阁老的门生,年纪轻轻入了翰林——这样的亲事,岂不就是门当户对么?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成亲,在谁眼里都是很般配。是因此,她听到与否,都只能是听过就忘,在唐修衡那边,也是一样。 性子冷清也有莫大的弊端,平时简直算是没心没肺,听过就忘记的事情太多。 前一世,周清音嫁给了梁湛,周夫人就算是知晓林茂青等人背叛程阁老,就算是提醒过程阁老,程阁老也不会对三个门生下重手——他可以谁都不顾,却要顾及周夫人,会担心梁湛怀疑周夫人给他通风报信,从而刁难她和周清音。 所以,程阁老等到放下一切之前,才出手惩戒那三个叛徒。 前世的石楠呢?他后来怎样了? 薇珑竭力思索着。 唐修衡兵临城下之前,石楠就得了重病,在家休养——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他不曾为了梁湛率兵与唐修衡对峙两军阵前。 再往后的事,薇珑大抵算是不闻窗外事,不得而知。 这一刻,薇珑只是为唐修衡心寒。 前世背叛他的人,差一点就出面指证他的人,是石楠,是曾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是他那样赏识的一个人。 不可否认的是,石楠还算聪明,在最后关头收手——可他这份儿聪明,是针对他自己。他若出面,皇帝一定会将他斩首处决。 按推测的话,前世一定也出过相仿的事情:厉夫人在小圈子内散布流言蜚语,引得石楠对唐修衡心生记恨——今生都是唐修衡主动找他的时候他才说明原委,在前世,那是不可能的。在这关头,林茂青冒了出来,求娶石婉婷。 在当时,石婉婷应该还不知道林茂青背叛程阁老——今生诸多事情,都逼得梁湛、厉阁老提前了起码一二年的时间,有行动才会有破绽,没行动任谁也不会平白无故起疑。况且,石婉婷就算是知道,也会受威胁嫁给林茂青,林茂青在信件里写得很清楚,他握着石楠的把柄。 林林总总,让石楠成为藏于暗中的厉阁老的人——也就是梁湛的棋子,在关键时刻,险些害死唐修衡。 冤狱的事情,如果没有石楠首肯出面指证,梁湛与厉阁老不会有底气肆意行事。 这一切,到底该怪谁? 怪自己不曾命人留心着门第之间的流言蜚语,更不曾及时告知唐家么? 怪唐修衡、太夫人不够警惕,也没留意家门外的是非、流言? 可这些真的能算是他们的错么? 石楠如果没有短处被人拿捏着,如果还如当初那样信任唐修衡,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薇珑思忖良久,抬眼望向石婉婷,缓声道:“我会派人去找侯爷,但能否找到,我也不敢担保。” 石婉婷面色焦虑起来,“可是,这事情真的是十万火急。家兄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能救家兄的,大抵只有侯爷。” 薇珑觉得分外讽刺,面上则是不动声色,“我记下了,会派人从速找到侯爷。你先回家,等候回信。” 石婉婷站起身来,抿一抿唇,道:“我只能等到今日戌时。戌时过后,假如情形对家兄不利,那么,我会命人告知林茂青,答应嫁给他。” 原来并不是来求助的,而是要挟她与唐修衡务必销毁石楠落到别人手里的把柄,堵住别人的嘴。“要是那样,真是委屈你了。”薇珑微微一笑,“可我若是你,兴许会三思而后行。” “夫人这话……怎么说?”石婉婷看住薇珑,问道。 “很多人敬重皇上与程阁老如神,原因是皇上与程阁老在军国大事上的每一个举措,都是因为心怀苍生疾苦;将士、百姓敬重也畏惧我家侯爷,原因是他对奸细、敌军冷酷无情,但视麾下将士如手足,数年征战,他与麾下的将士从不曾有过扰民的事,他们像对亲人一样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百姓。我所说的这三个人,都是挽救过无数性命、拯救无数百姓脱离水深火热的人。” 薇珑顿了顿,深深地凝视着石婉婷,“我若是别家的人,在遇到威胁到他们安危的事情的时候,会做的是劝说亲人,就算不能完全为他们避免祸事,也会尽量想个折中的法子,控制着事态不走到最坏的局面,绝不是转头去找他们,让他们想方设法给自己谋取出路。” 石婉婷用力地咬了咬唇,迟疑片刻,为自己辩解道:“我……自然不及夫人这样深明大义,我心中的格局实在是很小,遇到事情,有勇气为至亲拼上性命,却顾不上别的。” 薇珑扬眉一笑,笑容透着冷冽,“若是今日侯爷与我想不出让你满意的法子,你们兄妹两个,就会心甘情愿地被别人摆布吧?这些年,我自认见识的事情不少了,但是恩将仇报的事情,还是第一遭亲眼所见。我谢谢你们。” “……”石婉婷期期艾艾地道,“夫人,您也不要把事情想到最坏的地步,到底,侯爷与家兄那边还没有准确的消息。日后,总还是要相见的。” 薇珑没再掩饰心头的嘲讽,语气松散地说起另外一桩事:“我初见你的时候,对你没有什么好感,也不反感,按理说是不应该——饱读诗书的人,我一向都很敬佩。此刻我知道原因了,你虽然饱读诗书,可心思不干净更不坚定。诗书该让人心思通透,心性磊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此生都用不到你身上。” 这种话,不论是在怎样的时候说起,都让人无法为自己辩解——别人不肯夸你,你又能说什么? 薇珑抚着手边的茶杯,“此事不论是何结果,你我若非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都不需再见。你石家的大门,我绝不会踏进半步。方才你的话虽然委婉,却也是在警告我,我明白。那么,我也警告你:只要你敢胡来,我就让你身败名裂——与唐家、黎王府传出闲话的闺秀到底是谁,人们一直很好奇。我能让厉夫人当众下跪认错,就能将事情反转,日后帮着她对你说三道四。” 石婉婷踉跄着后退一步,霎时间脸色煞白。 “有些人,一辈子都会心无旁骛地效忠恶人,我并不会厌恶。厌恶的人,正是你们兄妹这样的墙头草。”薇珑端了茶,吩咐琴书,清越的语声透着冷意,“送客。” 等石婉婷走后,薇珑吩咐安亭,“侯爷在沈宅,把方才见闻如实禀明。” · 唐修衡晚间去了沈宅。 到了这几日,他手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碍于别的朝臣还是忙得四脚朝天,他也就还每日去五军都督府做做样子。这一年,因为皇帝气不顺的缘故,要到明日,百官才能正式放假、过年。在往年这时候,早已清闲下来。 梁潇一事,沈笑山帮了大忙。他们之间,从来不需道谢。 傍晚,唐修衡特地走了几个地方,先后买了沈笑山喜欢的六必居的酱菜、南京的小吃干丝烧麦、旅顺口的小吃咸鱼饼、天津的麻花、双凤楼各种口味的烧饼、李记的小酥鱼。 要过年了,这算是给沈笑山和陆开林弄点儿存货——这俩人一样,都像是馋猫投胎转世。 沈笑山见好友带来了很多自己喜欢的吃食,绽放出的喜悦笑容像足了孩童,“正吃腻了饭菜,琢磨着让人去给我买点儿零嘴儿回来。” 唐修衡笑道:“都没少买。铺子最早也要初六开张。” “好好好。”沈笑山找出双凤楼的烧饼和李记的小酥鱼,放到餐桌前,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 第247节 老管家笑呵呵地把别的吃食收起来,转出去好生存放起来。 “开林今日没来?”唐修衡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他和陆开林、沈笑山比起来,在衣食上最容易打发,眼前有什么就享用什么——懒得计较。 “没有。今日没空来我这儿。”沈笑山道,“午间他跟下属用饭,晚间徐家那孩子请他去吃火锅。” “不是吃过一回了?”唐修衡对徐步云还是比较留意的,“上次没把事儿说清楚?” 沈笑山笑起来,“开林跟我提了一嘴,说上次赶巧了,陈立几个人也在,徐家那孩子就一并请了。人多,自然没机会单独跟开林说事儿。” “也好。开林又能蹭一顿饭。” 沈笑山颔首,“那饭馆儿应该不错,挺对他的口味。不然今日不会再去。” 唐修衡莞尔,“这是一定的。” 闲谈一阵子,安亭来了。 唐修衡到院外见她,“何事?” “夫人吩咐奴婢来的。”安亭禀明来由,把今日石婉婷一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唐修衡颔首,“告诉夫人,我知道了,不必担心。” 安亭称是,回了唐府。 唐修衡神色如常地回到正屋,没多会儿,老管家进来禀道:“侯爷,阿魏来了,说京卫指挥使满世界找您呢,他问您见不见。” 唐修衡颔首,“见。” 老管家笑着称是,问道:“侯爷今日有没有想吃的菜?” 唐修衡不假思索地道:“给我做个辣炒雪里蕻,再来碗白饭。” “好嘞。”老管家看向沈笑山,“先生就不用做了吧?”瞧那样子是快吃饱了。 “嗯,不用了,又省了点儿饭钱。” 老管家忍俊不禁,退出去之后,先给阿魏传话,随后亲自去了厨房。辣炒雪里蕻是他的拿手菜,但是沈笑山和陆开林平时吃得清淡,好这一口的,也只有唐修衡,每次过来都特地点这一道菜,他当然是打心底高兴。 唐修衡与沈笑山各自吃饱喝足之后,阿魏引着石楠过来了。 沈笑山站起身来,“你们俩有事慢慢说。”继而起身去里间看书。 唐修衡转到躺椅上,意态看起来十分惬意,心绪却与表情大相径庭。 很久了,他一直对前世冤狱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在暗中排查,一直都没有进展。 直到薇珑告诉他石婉婷的事,直到他与石楠当面说清原委,澄清误会。在那次见面的时候,他委婉地让石楠着手几件事。到今日为止,石楠那边都是毫无动作。 他已经生疑。加之之前安亭复述的薇珑与石婉婷的对话,他心里自然有了答案。 最大的一个疑团,解开了,他却不能因此有分毫的轻松。 他只是失望、心寒。无以复加。 说不上好坏的兄妹两个,前世让他险些丧命,硬生生改写了他与至亲、薇珑的前景。 前世他自刑部走出之后,身体已经算是垮了,有心人不难得知。 正因为如此,地方上才有人乘机滋事生乱——看准他活不了多久了,看准他再不能上阵杀敌。当时他是让作乱的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请命平乱,皇帝允准。 可是,他离京之前,太夫人几乎已经认定那是生离,薇珑、陆开林亦是。 不为此,薇珑不会在最终的岁月里无视病痛在体内滋长、加剧而不肯医治,更不会自己设法报复梁湛; 不为此,陆开林也不会放下手中一切,辞去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陪自己远赴边关。 他们都清楚,他就是再能撑,也撑不了几年。只是,不论言语间,甚至私心里,他们都不愿承认那个事实,极少提及。 那件事到了今日,到了此刻,他与薇珑一样,不难梳理清楚。 小妻子之所以对石婉婷放了重话、狠话,不外乎是为他心寒为他不值。在听安亭诉说的时候,心里真是疼得厉害。 那一刻,很想即刻回家,问她: 为何不怪我?为何只顾着为我心寒不值,独独没想到你自己? 不是我看错人,就不会有平乱的事情,我就能一直留在京城守护你、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不会让你最终走到绝望。原本,你该有大把的安逸岁月。 遇到他的事,她就是那样傻乎乎的女孩子。 那样爱他的女孩。 他深爱的女孩。 · 石楠走进门来,躬身施礼,“元帅。” “还是唤我临江侯吧。过去的事,都已过去。”唐修衡温声纠正之后,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石楠称是落座。 “令妹之前也已去过唐府,跟我夫人说了原委,你的来意,我大抵有数。”唐修衡和声道,“不明白的地方,是你被人握住了怎样的把柄。这一点,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当我没问。我不勉强。” 石楠言简意赅地道:“其一,是我自己曾行差踏错;其二,便是舍妹的名节。” 第248节 唐修衡失笑,“令妹的名节?她还有名节可言么?” 石楠睁大眼睛看住他,“侯爷何出此言?” “令妹的名节,如今在别人口中,在唐家人的口中。”唐修衡笑意凉薄,“你们兄妹情深的言语,不需再对我强调。说正事。” 石楠不难想到唐修衡的未尽之言,也是打心底无可辩驳,遂点头,语气艰涩地道:“我刚回到京城的一年半载,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家里别的房头欲壑难填,不能如愿便想打歪主意,要利用我年少时的过错、舍妹的名节做文章。我……投身军中之前,为了出头,曾摘借银两行贿……只是从没得到下文,这种事情,近亲远亲有几个人知道。 “我回到京城的时候,以为是真正的衣锦还乡,从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在外也过惯了意气风发的日子,再度陷入窘迫的情形,实在是无从承受。 “元……侯爷也清楚,我起初回京,还没得到京卫指挥使这样的高官。因为一心要用权势把那些不断要挟我的人打压甚至处置掉,我……我曾寻找行贿吏部的门路……厉阁老留意到了,命人知会我准备好三万两银票,送到他家中,允诺会帮我打点,我照做了。没过几个月,得了晋升。当日,厉阁老找到我,让我照着他手里的字条誊录一遍——是行贿给他的力证。我当时骑虎难下,只能照办。 “得知晋升其实是你帮我向程阁老、皇上举荐,已经是三个月之后……”说到这儿,石楠身形滑到地上,跪倒在唐修衡跟前,“我对不起你。” “嗯,原因我听清楚了。”唐修衡睨着石楠,“眼下你找我,作何打算?” “我是想……”石楠面色涨得通红,是因知道自己要求的有些过分,“你手里定有身手绝佳的人,能帮我销毁行贿的证据,甚至,能将厉阁老灭口……若是不然,舍妹这一生,再无安稳时日,我就更不需说了,事情一旦闹起来,我定会获罪。”他双手紧紧握成拳,艰难地挣扎片刻,才鼓足勇气,抬眼望着唐修衡,“要是到那个地步,我眼下,只能听从厉阁老摆布。” 唐修衡用食指关节按揉眉心片刻,“你们兄妹倒是同心同德。” 石楠低下头去。 唐修衡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听从别人摆布,上折子弹劾我。” 石楠愕然,抬头凝住他,“这怎么行?万一厉阁老得逞,你会落入怎样的险境?唐家又会经历怎样的一番风雨飘摇?” 唐修衡笑出声来,“那是我的事,不需你费心。” “……”石楠沉了沉,重重地磕头,语声铿锵有力,“我不能那么做!还请侯爷三思!” 唐修衡眼里有了浓浓的嘲讽,“你不是不能那么做,你是料定那么做的话,自己死无全尸。背信弃义、污蔑重臣,事过之后定会有人落井下石,到时候,你昔年行贿的事情也会摆到明面上。数罪并罚,皇上会怎样处置你?” 石楠辩解道:“我真没想过这些,现在只想侯爷垂怜,拿出个折中的章程,如此,你不会陷入风波,我也能找到一条生路。” 口才不错,做戏的功底也有一些了。唐修衡捻着左手没有知觉的无名指,笑容的含义复杂难辨,“刀枪无情的沙场上,我曾无数次拼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麾下的将士。我救过你三次。 “不论以往、现今、日后,救过你,我都不会后悔。那是我的责任。那时的石楠,是我的弟兄。 “但我一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拼上性命救回来的人,该用这样的方式报答我。” 石楠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话。回想到当年征战时唐修衡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的一幕一幕,他落了泪。 任谁都能背叛唐修衡,只有他不能。 可就是他,在乎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回京之后,一步一步走上了歧路,终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所得到的一切,大抵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宛若一梦,很快就要消逝成空。 “我已容不得你。”唐修衡审视着面前人,“回家去,有本事就把我害死,没本事,你就承担罪责。” 石楠又磕了一个头,没再说一个字,默然离开。 过了片刻,沈笑山从内室转出,到了唐修衡近前,拍拍好友的肩,“节哀,息怒。” 唐修衡失笑,只是,笑容寥落。 “打起精神来,安排后招,先发制人。厉阁老家里的情形,开林细说过,你总不会忘了吧?我陪你走一趟,把石楠行贿的证据拿回来。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了。”语毕,沈笑山改为拍打唐修衡的额头。 唐修衡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对待,先是回不过神来,懵懂的大猫一般闭了闭眼,继而才反应过来,打开好友的手,“小事而已,让阿魏带人去办。”回答之后才抱怨,“你这是什么毛病?打量自己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那举动,是他偶尔惩罚薇珑时才会做的——妻子比他小好几岁,在他心里,就是小孩儿。这厮算是怎么回事? 沈笑山朗声一笑,“我总得想法子打岔吧?”说着指一指窗下的棋桌,“下完一局棋再走。别让太夫人看到你这个德行。”相识很久了,他从没看到过唐修衡心寒、失落过,而在此刻,好友就是这种心绪。 “嗯。”唐修衡不大情愿地起身。 沈笑山唤来管家,“把阿魏叫进来,侯爷有要紧事吩咐他。” 唐修衡心绪有所缓解,便有了开玩笑的心情,“这也太体贴了,我得给你找个贤妻。” 已经在棋桌前落座的沈笑山闻言蹙眉,把刚拿到手里的一枚棋子挥向唐修衡,“哪儿跟哪儿啊?有太夫人费心,我用得着你?” · 石婉婷离开之后,薇珑去了兰苑,把石婉婷的事情如实告知太夫人。当然,她说的都是能够根据现有的是非推测出来的事情,自己通过前世的记忆得出的定论,自是只字未提。 太夫人听完,沉默许久,之后长长叹息,“任谁能想到,石家兄妹是墙头草。修衡得知这些之后,不知会多心寒。”随即就宽慰薇珑,“也没事,没有他受不住的事儿。倒是你,别为这件事怄火伤神。” “娘放心,我心宽着呢。”薇珑笑应一句,随后道,“我威胁石大小姐的话……娘,到这会儿我都是不曾后悔、犹豫。这件事,只要石婉婷应对不得当,我就不会手软。让她身败名裂的言辞,我要看事态,她要是执迷不悟,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就算您怪我……我也要任意妄为一次。” 是非轻重,她都给石婉婷摆出来了。石婉婷如果还是打心底认为如今的好光景都是石楠为她谋取,与唐修衡无关,甚至打心底漠视唐修衡的安危,那么,她真的会说到做到。 她敬重太夫人,她愿意如女儿一般孝敬太夫人,但在这件事情上,谁也不能劝她以和为贵。 别人能把自己夫君的安危等闲视之,那她就能把别人的生死等闲视之。 她有她坚持、固执的地方。任谁也不能更改。 太夫人听了,竟是心头酸涩,凝视薇珑片刻,眼里浮现出了泪光。 薇珑为此慌乱起来,“娘,您骂我都行,可千万别伤心啊。”在意的人一落泪,她就完全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 “傻孩子。”太夫人携了她的手,又缓声补一句,“好孩子。” 薇珑为何这样坚持?为何一改素日的做派变得冷酷? 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修衡的安危。 是因此,薇珑才忍无可忍,冒着被婆婆怪罪的风险,也要坚持己见。 第249节 在这之前,她只知道修衡钟情薇珑,薇珑是否也钟情修衡,她无从得知—— 薇珑进门后,修衡偶尔还是管不住说一不二的做派,更管不住无拘无束的做派,往严重了说,冷落薇珑的时候都不少; 薇珑呢,从没在她跟前抱怨过一句,让她觉得没心没肺的时候倒是不少; 近来情形好了很多,薇珑必是婉言规劝过修衡,修衡才有了不少举措与转变。 但是,那能代表薇珑真的像爱惜自己的性命一样去爱惜修衡么?完全不能。 喜欢上修衡容易,容忍、爱惜却很难,现在的他,需要人长期的容忍、疼惜与呵护。 薇珑先前所做的一切,别人完全可以认为是尽本分。 而到了此刻,太夫人终于可以确定,薇珑对修衡是出自真心,惜命一样的竭尽自己所能去守着他护着他。 “你的打算,亦是我的打算。我要是不同意,先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了。”太夫人给了薇珑一个分外和蔼的笑脸,“不要担心,我打心底同意。这认真说起来,我自认以前就不是遇事生闷气为难自己和唐家的做派。” 薇珑得了准话,放下心来,又不免疑惑:“那您刚刚怎么会那么难过呢?” “能难过什么?”太夫人笑道,“算是喜极而泣。我庆幸你做了我的儿媳妇,更庆幸修衡终于有了个和我一样护着他、关心他的人了。”母爱是不需要条件的,发妻的深爱、相助,则真是修衡可遇不得求的福气。 薇珑释怀,继而赧然——不经意间,太夫人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她对唐修衡的心思了。在以前,谁都完全可以认为,在她而言,没有比唐修衡更好的选择。京城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出色的人物,而比唐修衡官职爵位更高的人,没有。 · 石婉婷回到家中,径自去了外院书房,一直焦虑地来回踱步,留意着时辰,等着哥哥回来。 薇珑的警告,她当然是怕得要死,但是,她还有指望:哥哥兴许能够说服唐修衡帮忙想出对策。 不,不是兴许,是一定。 哥哥亲口说过,千军万马交战的时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唐修衡曾先后三次舍命救哥哥于敌军的兵刃之下。 如果没有深重的信任,唐修衡如何会舍出性命救哥哥?又如何会按部就班地向吏部、程阁老及至皇上保举哥哥走到如今的地位? 那么久的情分,付出过那么多的只有生死之交才能有的情分,是朝夕间就能舍弃的?绝对不是。 没错,唐修衡是拯救无数百姓从水深火热走至现世安稳的第一人,但是哥哥呢?他在沙场立下的军功都是虚的么?他难道不曾为了朝廷、百姓舍生忘死么? 当初没有那么多如哥哥一样的人,他唐修衡骄人的战绩如何得来?如今的一品军侯、权倾朝野又从何谈起? 吃水不忘打井人,就算你是那个出力最多的,也不能无视在一旁帮你出过力的人吧? 最要紧的是,哥哥当真帮着别人弹劾唐修衡,就咬定唐修衡曾有不义之举,唐修衡如何能够担保自己安然无恙?只要陷入风波,只要皇上心存忌惮,他唐修衡就别想有活路。 就是这样。 石婉婷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要用乐观的态度等待着哥哥回家来。 哥哥回来之后,一定会说出她想听到的可喜的结果。 思及此,她停下脚步,整个人镇定下来,转身落座。 管家走进门来,禀道:“大小姐,林公子求见。” 石婉婷思忖片刻,到底是不能不顾忌最坏的结果,“请他过来。” 管家称是而去,片刻后,引着林茂青到了书房。 石婉婷抬眼打量着他,一如打量一个陌生人,良久,她不冷不热地道:“坐下细说。” 林茂青拱手一礼,转身落座,问道:“我的信件,你看过了?”不为此,她也不会见他。 “明知故问,有必要?”石婉婷现在对他只好奇一件事,“你从何时开始效忠厉阁老的?” “我并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林茂青答道,“自幼年起,我就视程阁老如仇敌——当年是否开海禁的那件大事发生之后,诸多官员与程阁老意见相左,先后丢官罢职,家父就在其列。” 石婉婷释然,缓缓颔首,“可是,程阁老并没做错。” “他是没做错,但是,别人是否就应该因为他对了,自己就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石婉婷不由得笑了,“生不如死的,是眼下中邪的顺王。比起他,寻常人只是经受了一些坎坷罢了。说到底,令尊不也没怎么样么?你不还是考取功名入了翰林?程阁老,亦或是今上,并没把事情做绝。” “就算你说的对吧。”林茂青不想与她争论,“还是说眼前的事情吧,你肯见我,便是有了打算。还请如实相告。” “我并没有打算。”石婉婷如实道,“我在等家兄回来,你既然来了,就与我一起等……” 语声未落,面色颓败的石楠快步走进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石楠、石婉婷、林茂青:你们说说吧,想让我们落个什么下场?你们的建议,应该比唐修衡厚道~ · 时间有限,只能写九千左右,下章见~ 好梦啊,我亲爱的们~ 第83章 更新(三更) 83 天良未泯与执迷不悟 石婉婷急急地站起身迎上前去,问道:“哥, 怎样了?” 石楠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瞥过林茂青,语气不悦:“你见他做什么?” 石婉婷抿了抿唇, 转头对林茂青道:“你先去门外, 等一等。” 第250节 林茂青颔首,举步走到门外。 “那边到底怎么说的?”石婉婷走到兄长近前,“难道, 他不肯管?” “侯爷让我听从厉阁老摆布, 上折子弹劾他。”石楠语声有些沙哑, “他分明是对我起疑在先。早知如此,他要我做的那几件针对厉阁老下属的事, 我就该尽力去做。” “若是那样,厉阁老要对付的就不是他, 而是你了啊。”石婉婷焦急起来,“现在怎么办?真没转圜的余地了么?” “没办法。”石楠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说, 他已容不得我。” “容不得你,他又能怎样?”石婉婷不大能够相信, “兴许只是气头上说狠话。你当真弹劾他的话, 皇上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下令让刑部查实,他就算最终能全身而退,也再也洗不清曾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嫌疑, 人们一辈子都会怀疑他……” “你知道什么?”石楠横了她一眼,“只要这件事情一出,各地将领及至地方官,都会为他上折子辩驳。你不知道,他在军中的威望有多高,百姓有多爱戴他,你更不知道的是,皇上不论是最早的担心、关注,还是后期的鼎力扶持,都在军中安排了人手,以备关键时刻帮衬他。而那些人,该留意的都会留意,他唐意航若当真有过不义之举,皇上会是第一个知情的人。我要是上折子弹劾他,皇上怕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个污蔑重臣的罪名,把我关进大牢。皇上有多爱才、惜才,你不是没看到。” 石婉婷闭了闭眼,“难怪他有恃无恐。” “况且,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上折子弹劾唐意航,许多人都会跳出来,反过头来弹劾我回京之后的过失——相隔千里,我做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了。”石楠沮丧地垂下头去,“这局面,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他是我能斗得过的?” “可他毕竟向吏部、皇上举荐过你……” “好了!”石楠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石婉婷,“不要一次次地提醒我、劝我去恩将仇报!没他的话,我早已死过三回!你现在……你和我,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石婉婷僵滞片刻,潸然泪下,“我又何尝想这样?我又何尝不想光明磊落地活着?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想法子,难道就坐在家里等死不成?我也就罢了,你呢?明年你就能娶妻成家,我的嫂嫂就能进门,这些你都忘了么?苦捱了这些年,才有了现在的好光景,我但凡有一点儿法子,都不会劝你去做昧良心的事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那是个怎样的人。”石楠摆一摆手,“不要再说了,我会给他个交代。” 给他个交代,哥哥要给唐修衡一个交代…… 石婉婷沉默良久,款步走到门外,对林茂青颔首示意,走到院门口。 林茂青不再催促她说出决定,一直沉默着。 “我,我愿意嫁你。”深浓的夜色之中,石婉婷望着他,“你能帮石家走出这困境么?” “你怎么打算的?”林茂青反问道,“想让我怎样帮你们?” “你去劝说厉阁老,让他将这件事搁置一段时间,劝说你的好友不要上折子。”石婉婷语速有些快,“只要能将这件事情延缓三五个月,不论你还是哥哥,都能设法走出这困境。而且,你我成亲之后,哥哥能帮你周旋一番,兴许你就不用外放了,可以留在京城。只要能留下来,你就不愁能得回原先的官职。” 林茂青又问道:“我怎么劝说厉阁老?” “柔中带刚就行啊。”石婉婷一面思忖一面委婉地道,“他不会不答应你,毕竟,他让你做过不少事情,都是为着算计程阁老吧?他总会担心你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程阁老,程阁老是他惹得起的?”说到这儿,她双眼一亮,“甚至于,日后你可以去找程阁老,就说你是受了他的蒙蔽,对程阁老生出偏见,这才背叛程阁老。程阁老看你幡然醒悟,说不定就会亲自求皇上让你官复原职。” 林茂青后退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完全像是在看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石婉婷完全没心思留意他的神色,“怎样?你倒是说话啊。” 林茂青忽然冷笑一声,“石大小姐,你似乎完全不明白,政见与良知是两回事。官场再残酷,人也不能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石婉婷一时哽住。 林茂青眼神转冷,“我跟你说说我起先的心思和打算吧:我打心底就不赞同弹劾唐侯爷。没有他的连年率兵征战,我大夏焉能威服四海,你我焉能有安稳荣华可享?我只是不赞同程阁老的政见,为着家父因他被打压而心生怨恨,但我从不曾妒恨过唐侯爷因战功获得的地位、荣华,那是他该得的,是他用命换来的。我不敢说自己是热血男儿,我有时候也狭隘偏激,但是,我不龌龊下作。” 石婉婷恼火起来,“你不赞同弹劾唐侯爷,为何给我写了那样一封信!?”不为此,她与兄长何须分头找到黎薇珑、唐修衡面前自取其辱? “是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林茂青冷声道,“我想要你知道的是,我晓得厉阁老握着令兄的把柄,我想要的结果是你回心转意,答应与我成亲,我与你们一起从长计议。哪成想,你做贼心虚到了这个地步,最关心的是要不要弹劾唐侯爷。” 石婉婷踉跄后退一步。错了,她与哥哥都做错了。 “你与令兄说的那些话,我隐约听到了不少。”林茂青失望不已,“若非亲耳听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你说的。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对忠臣良将怎么那么歹毒?唐侯爷以前是怎么待你哥哥的?唐夫人又是怎么待你的?她整治厉夫人却没殃及你的事,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如果唐侯爷被人平白污蔑,唐夫人心里能好过?那件事又才过去了多久?你能转头就忘?” 石婉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不出话。 “我真是看错了你。”林茂青的笑容透着深浓的讽刺与蔑视,“我宁可一生不娶,也不会娶你这样的女子。识得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和耻辱。” 这样诛心的话,让石婉婷瞬间恼羞成怒再到暴怒,“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畜生,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我?”她扬声道,“来人,把这厮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 桌案正中的锅里的汤翻滚着,蒸腾出散发着香浓味道的水汽。围碟里分别放着肥瘦均等的薄薄的鹿肉片、小牛肉片、鱼肉片,另有鲜嫩的大叶芹、豆苗几样蔬菜。 陆开林将一块小牛肉片用长筷送到沸腾的汤里,长筷随着手随意地来回轻晃几次,继而收回到碗里,蘸了些调料,送入口中。 享用的时候,他神色分外愉悦。 “实在是美味。实在是享受。”他说。 徐步云笑着给他斟满一杯酒,“调料多放些辣油更好吃。” “那不行。”陆开林笑道,“我可受不了。你表妹夫倒是比较喜欢辛辣的菜肴,你们能吃到一块儿去。” 徐步云笑起来。表妹是他能唤一辈子的,至于表妹夫,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这回清净,就你我二人。”陆开林喝了一口酒,道,“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说。” “是关于我的差事。”徐步云如实道出心绪,“如今平南王府已经与唐府结亲,我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方便长期留在锦衣卫——办差不尽心吧,对不起你和陈大哥;办差尽心竭力吧,又不合适。” “我也考虑过这事儿。”陆开林道,“你不找我的话,年前我也要跟你说道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是想着吧,得到你同意之后,我换个衙门当差。近来陈大哥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悉心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是又高兴又云里雾里的,摸不清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有意提携他的话,应该比他更清楚不合适;没心思提携他的话,又没必要悉心点拨他。 陆开林笑起来,“我的打算是,只要你同意,有想去的地方,我就向吏部举荐你过去。至于陈立用心教你方方面面的学问,是他瞧着你聪明,又踏实勤勉,就想让你多学点儿东西。艺不压身。” 虽然陆开林把功劳都推给了陈立,但是徐步云不难想到是他的意思,为此起身深施一礼,“明白了。你和陈大哥都是为我好。” “乱客气。坐下喝酒。”陆开林又喝了一口酒,“你自己想去哪儿?” “我想去刑部、顺天府之类的地方。”徐步云并没隐瞒心迹,“从衙役或牢头开始做起,我都愿意。”他挠了挠额头,“到锦衣卫至今,查过几个案子,我对查案挺有兴趣的。这两个衙门,时不时就能接到案子,总有我能出力的时候。” 陆开林问道:“想好了?” 第251节 “想好了。” “那成,我记下了。”陆开林笑道,“接下来,我帮你琢磨琢磨,什么差事最适合你。做衙役牢头的心思就给我歇了吧——锦衣卫的人放到哪儿,都是让人争抢的香饽饽,给谁胆子都不敢委屈你。最要命的是,你那个表妹夫要是知道我委屈你,不让我褪层皮才怪。” 徐步云轻笑出声,端杯道,“我先干为敬。”这杯酒入口,一路暖到了心里。 · 这一晚,唐修衡的心绪极为糟糕——能好才是奇事。 薇珑沐浴之后,回到寝室的时候,唐修衡斜躺在床上,头枕着里侧的枕头,脚则在床外侧下方的位置。 “去,里边儿去。”薇珑拍拍他。 唐修衡实在是懒得动,便没如平时一样让她睡在里侧,调整身形,躺在床中间。 薇珑给他盖上锦被,沉了片刻,他把被子掀开,扔回到她这边,“热。谁要盖这东西。” 薇珑险些绷不住笑出来,身形滑进锦被,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有本事你就说‘烦,谁稀罕你亲我。’” 唐修衡失笑,“鬼丫头。”能在这时候逗得他由衷地笑的人,也只有她了。 薇珑趴在他身侧,双手托着脸,问道:“我们家侯爷上火了?” 唐修衡将双手垫在脑后,歉疚地凝视着她,“你们家侯爷是个睁眼瞎。” 薇珑点了点头,“是啊。不瞎怎么会看上我?” 唐修衡忍不住再度唇角上扬。 “别胡思乱想了。”薇珑起身把灯熄了,躺下之后,窸窸窣窣地折腾一阵,对他说道,“唐意航,你给我过来。” “怎么了?”唐修衡凑过去,掀开锦被,把她搂到怀里,“床板上有钉子不成?……”打趣间,手臂已碰触到她背部的肌肤。原来方才折腾,是在脱衣服。 “抱着睡。”薇珑把他的手臂摆好,枕上去。 “嗯。”唐修衡亲了亲她的额头。 薇珑说起过年的事,“到除夕那日,娘和你们兄弟四个,会写春联儿么?” “除了我,都会写。”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偷懒?”薇珑有点儿不满,“爹爹每年都会写很多春联儿。” 唐修衡解释道:“我的字不合适,有戾气。” “胡扯,你楷书、行书都很好,稍微克制着笔锋不太利就行。” “脑子里没词儿。”唐修衡只好说实话,“恭贺仇人下地狱的词儿应有尽有,恭贺新禧的词儿早就忘了。” “煞风景。”薇珑忍俊不禁,“那就不为难你了,我和娘、两个弟妹一起写对联儿。虽然我写得慢,一天总能写出一两副吧。” “这我可说不准,多备点儿红纸。” “那就不写了,我帮着准备年夜饭。”薇珑停留在他腰际的手,顺着他的衣摆滑了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他的背,“明日我要回王府,后天再去看看舅母。今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王府有没有个过年的样子。” “行啊,下午去王府吧,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有空么?”薇珑的手势放慢,一寸一寸地抚着他的脊椎。 “有空。”唐修衡笑着把她不老实的小手握在手里,“别闹。心里窝火,动你就是委屈你。” 他不能把欢愉作为情绪的宣泄口。 “你什么时候心里舒服过啊?”薇珑笑开来,挣开他的手,挑开他的衣带,碰触他的手势,似在撩拨琴弦,“窝火一会儿就算了,不然,你后果自负。” “后果是什么?”唐修衡饶有兴致地问她。 “嗯……”薇珑眨着眼睛思忖片刻,“你再继续窝火,我明日就开始给你做衣服。”他说的,针线这回事,她还没疯,他就先疯了。 唐修衡笑出声来,低头用力地亲了亲她的唇,“没什么事儿。”又重新把她搂在臂弯,轻拍着她,“睡吧,我哄着你睡。” 薇珑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手滑下去,发现他是真没这心情。 为此,她有点儿不甘心:那件事真不算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前世那样,可到最终,所有恶人的性命不还是掌控在他手里么?——不论他怎么做,都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区别只在于他是想做名将还是枭雄。 能毁掉他的,只有他自己。 “我们现在的日子这么好,我今日又这么乖,你还闹脾气的话……”她的头拱来拱去,碰到一颗茱萸,双唇摩挲两下,张嘴用力一吮。 唐修衡倒吸一口冷气。 “你敢再冷落我,我可会记恨到明年的。”薇珑咕哝着,变本加厉地吻着吮着。 唐修衡很快被她搅得脑子有些混沌起来,想托起她的脸,她却是不依。 他低低地笑起来,麻利地除掉她仅存的束缚,把住一方柔软,手势忽轻忽重地按揉。 那是她的软肋,没多会儿,她就撑不住了。 他如愿捕获她的唇,蛮横地吻着。 一路抚去,已坚硬如铁。她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身形反转,唐修衡把她双手按在她头上方,在那雪白的肌肤上,打下一颗颗烙印,“你得多久没招惹过我了?” “不是要过年了么?初六之前,都没时间理你。”薇珑难耐地挣扎着,“不能不这样么?……被欺负着还要摆出个样子,我跟谁说理去?” 第252节 唐修衡笑声愉悦,“惹祸的是你,到半道闹别扭的又是你。” “我就是试试你还敢不敢冷落我……”薇珑底气不足地道。 “不,你是想我了,”他沉身,很轻柔很轻柔地要,“你知道我想你了。”在这一刻之前,想她想得心头生生作痛。 “……是,想你了,特别想。”薇珑的手指蜷缩又舒展开来,“唐意航,让我抱着你。” “嗯。”他放开她的手,手把住她,动作自轻柔慢慢转为坚定而钝重。 · 林茂青在石府被扒了裤子重打了二十大板。 他到挨打中途就因为怒极、疼痛晕过去了,醒来时,自己正在被送回家中的路上。 原本的一段已经可以结束的情缘,在这一晚之后,他与石婉婷反目成仇。 回到家之后,下人自是好一阵惊慌忙乱,先去请来大夫为他疗伤,又去知会了两个与他交情甚笃的人。 林茂青强忍着钻心的疼,趴在床上给厉阁老写了一个字条,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在石府受辱的事情,让厉阁老看着办。 厉阁老看到他的字条之后,云里雾里的:事情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这个情形?林茂青不是还想娶石婉婷么?既然有这心思,怎么会把石家兄妹惹得在家对他动私刑? 石家兄妹两个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现在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来府里找他,问问他的打算么? 难不成,林茂青根本就没提及让石楠弹劾唐修衡的事儿? 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去上大早朝之前,他分别派管家和一名管事去见石楠、林茂青。 石楠称病,闭门谢客。 林茂青几个好友都去探望,厉府的管家根本就找不到与林茂青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对方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 朝会上,皇帝宣布朝臣从今日起放假,踏踏实实过年,明年正月十六之前,他不会再上朝,百官有事的话,照章程走:内阁知情之后,再转告他就行。 厉阁老知道,弹劾唐修衡的事情,在年前这两日是不能够了——林茂青指定是被打得半死不活,怎么可能还会尽力游说人扎堆上折子。没人开头,梁湛收集到的那些证供就不能送到皇帝手里。 只能从缓行事。 下朝之后,他从速赶回府中,听管家、管事回禀了见闻,叹了口气,给梁湛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原委,让对方稍安勿躁。 · 端王府。 梁湛看完厉阁老的密信,眉头深锁。 这个人就是这样,办什么事都是磨磨蹭蹭,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点儿岔子,给你来一句“从缓行事,稍安勿躁”。 早就能与厉阁老合谋做一些事,之所以拖到今年,就是因为了解那位次辅的德行。 在朝堂上,厉阁老行事就是这样,有的人说他是极为慎重,可在梁湛看来,那根本就是拖泥带水。 真正慎重、缜密的是程阁老和唐修衡。那两个人算计了多少人了?却没留下过把柄,看热闹的根本就不会往他们身上联想。 如果不是这样,他先前又怎么会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地想与程阁老搭上关系? 厉阁老,是他退而求其次。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让他时时有不耐烦、怀疑的心绪。 不能急,不能急。 梁湛一再警告自己:或许,自己这一段真的是肝火过于旺盛,行事是太急切了一些。 现在这局面,于他其实很好了:梁潇已经成了活死人,梁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梁澈最近好像是被个女子弄得五迷三道,整日里追在女子身后,狼狈得很。 五皇子不会忽然长大,启蒙读书起码都要三四年之后。 在皇室之中,已经没人可以威胁到他。 皇帝的心思还是没有改变的迹象,那么,意味着的是他起码还有十来年的光景,为自己谋得余生的舒心光景。 别人看起来,周素音一死,他依然是枕畔空空,是个弊端。 而这一点,他的看法却正相反:周素音死了,于他其实是件好事。如果她想得开,成为他的枕边妻,那才是他最棘手的事。什么都不能指望她和周家二老爷、二夫人,不给他拖后腿就是万幸。 她死了,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去物色新的人选,在远处遥遥的、静静的看着自己始终放在心底的那个女子。 薇珑。 薇珑。事到如今,已经对她有了恨意。 是为这恨意,他才要给唐修衡使绊子,甚至想派人将唐修衡暗杀。 她看不起他,打心底地蔑视他。那他就要毁掉她看中的、在意的人。 可恨的是,想要暗杀唐修衡,根本是做梦。那个人有着凶猛的野兽一般的直觉和敏锐。不要说靠近他,便是连平日尾随都做不到。 唐修衡时不时就会消失在人视线之中,去做了什么,去见了谁,他无从得知。 弹劾唐修衡的事,缓一缓也有好处。 他能再让商陆多找些人证。 身边多了一个商陆,益处不少,最起码,是没再落入被动、憋屈、什么都不能做的困境。也因此,现在很多事情,他都不需要再吩咐谋士或付兴桂,商陆就能办到。 第253节 想到商陆,梁湛就不由得想起了周夫人。 周夫人明明已经知道商陆回到了京城,却是到今日都还没有任何举动。 到底是顾忌着她姐姐的名节,还是预备放长线行事,要对商陆一击即中? 可商陆又怎么可能让她得手?当年那女子把他打压得不得不离开京城,远走他乡,对她的路数早就心知肚明了。 难不成,周夫人是想要程阁老出手?不,不对。 皇帝知道有商陆这么个人才,正是程阁老亲自举荐的缘故。 以程阁老那种心性,不大可能知道周夫人的姐姐与商陆的那段孽缘,不然,不会举荐商陆。 周夫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即便是理解他的心思,恐怕也会忍不住迁怒吧? 周夫人也好,薇珑也好,都是平时冷静、克制得近乎不正常的女子,但是亲人是她们的底线,谁踩上去都会让她们炸毛甚至失控。 思及此,梁湛玩味地笑了,唤来付兴桂:“把程阁老向吏部、皇上举荐商陆的事情放出风声,让周夫人尽快获悉。” 付兴桂称是而去。 · 到了除夕,整个腊月的忙碌终于结束,各家都开始喜气洋洋地过年。 祭祖、守岁、拜年之后,官员、女眷都是一样,相互串门。 唐家四兄弟每日宴请不断。 唐修衡今年让人分外省心:宴请一概谢绝,你别请我,我也不会请任何人。他每日要么留在家里看医书,要么就去沈笑山或陆开林家中下棋。 清闲得不成样子。 三个弟弟却是每日午间离家、入夜方回,回家时必定带着一身酒气。 太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都已习惯了他们过年时这情形,每日都命人备好醒酒汤、解酒药,省得他们连续喝上几天之后要请太医。 薇珑过年期间,偶尔回趟王府,看看父亲,又与太夫人一起去过徐家两次,找徐夫人说话。 徐夫人见婆媳两个亲如母女,太夫人也是真心实意地让她得空便去家里坐坐,便放下了以前的顾忌,得空就去唐府,与薇珑说说体己话。 薇珑每一日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是真的很喜欢且享受唐家过年的氛围。 除夕当晚,太夫人笑眯眯地塞给她一个红包。 大年初一,进宫拜年请安之前,唐修衡又给了她一个大红包,“压岁钱,也算是今年的零花钱。” 又是一叠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薇珑眉开眼笑地存放起来。她从来都算不上是爱财的人,但是特别喜欢他给自己零花钱。 石楠、石婉婷的事情,他们从没正经谈过,他对这件事只一个态度:“看他自己怎么办吧。想死,我喜闻乐见;想活,就离开官场,滚出京城。不然,我没办法宽恕自己。” 的确,他迟早可以释怀,宽恕石楠,最难的是原谅、宽恕他自己。 在他心里,那就是他犯过的最大的过错。 做错了事,便要承担后果。 · 正月前几天,人们都无暇去顾及年前的是非,但有一些人却很清闲,自这时就开始与人算账了。 厉夫人搬弄唐家、平南王是非的事情,人们一直不知道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进到正月,有人给了人们一个最终的答案: 那个闺秀就是石婉婷。 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而且,最早是在男子的宴席间传开来的。 最重要的是,石婉婷曾被厉夫人拿来说事还在其次,闲话的重点是她曾经蓄意勾’引过林茂青,勾’引不成便恼羞成怒,把林茂青重打了二十大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样的流言,传播的速度快得几乎有些吓人。 薇珑是通过徐夫人之口才听说的:“前两日,你舅舅出门喝酒,回来之后跟我提了一嘴,我瞧他醉醺醺的,没当回事,怀疑他是说胡话呢。可是昨晚,你表哥又跟我提了提这件事,他是考虑到你帮过石婉婷,眼下这好人是做不成了。” 薇珑讶然失笑,“这倒好。竟有比我还心急的人。” 徐夫人问道:“哦?这话怎么说?” 薇珑把舅母拉到里间,说了石楠、石婉婷的事儿,末了道,“年前那两日,我命人观望着,因为石楠称病,石婉婷也不出家门半步——什么都没做,我自然不会先一步下手做什么。” “那就是她石婉婷活该了!”徐夫人说话一向很解气,这会儿也是,“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这兄妹俩这样的恩将仇报,就该活活打死才好!”顿了顿又问道,“侯爷呢?这些日子他都躲清闲,不是为这件事上火了吧?”很担心的样子。 “不至于。”薇珑失笑,“他心里自然是有些窝火,但不至于看不开。说到底,没与石楠共事的日子很长了,那个人要是打心底就不是好东西,迟早会做出不义之举。如今事情早一些闹到侯爷面前,也算是好事。” “对,这么想就对了。”徐夫人又叮嘱薇珑,“不管怎样,平日还是要尽心宽慰侯爷,他好好儿的,太夫人才能舒心。” “您放心,我晓得。” · 对于这一次的流言蜚语,石婉婷自然再不是上次后知后觉的情形——她一直命下人留心着这些,每日都噩梦连连,梦到薇珑把她的事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 这日,她听面色发白的丫鬟战战兢兢地把外面的风言风语说完之后,气得哆嗦起来。 第254节 “好啊,好啊……”她强撑着站起身来,“给我更衣!我要去唐家问问,她们何至于把我埋汰到这个地步!” 让她怒不可遏的是她与林茂青的事情——林茂青还在家里躺着,知道这回事的人,只有黎薇珑一个外人。 不是黎薇珑胡说八道,又能是谁? 第84章 更新(双更) 84 今日午间,厉阁老携几个门生在酒楼宴请梁湛。 桌上有美酒佳肴, 一旁有丽人奏乐唱曲, 不知不觉就盘桓到未正时分。 梁湛喝了不少酒,心情不错, 招呼在座的人随自己回府, 晚间再开一席。 一行人见他兴致正高,自是不会扫兴,随他走出酒楼, 相继上了马车, 去往端王府。 路上, 付兴桂赶来通禀梁湛:“石大小姐出门了,此刻正在去往唐府的路上。” 流言满天飞的时候, 石婉婷去唐府做什么?求唐家辟谣,还是以为散布流言的是唐家的人? 这些亦是梁湛有些好奇的。 他也是昨日才闻讯, 唤人去查是谁做的这种事,没可能那么快找到那个有心人,自是还没回音。 这些天了, 石楠一直不曾出现在人前,让他和厉阁老已经有些担心:石楠要是不为自己出力, 那也就别想算计唐修衡了, 只凭借一些虾兵蟹将, 根本成不了事。 他和厉阁老或是亲自到石家,或是派人下帖子,石楠、石婉婷一直装死, 不肯见。 既然知道了这档子事,倒是不妨去唐家凑凑热闹,兴许能有机会探探石婉婷的口风。 私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有许久不曾见到薇珑了。 他命车夫改道去往唐府,吩咐付兴桂:“告诉厉阁老等人,愿意凑趣的就跟我走一趟,没闲情便先回王府。你命人传话回王府,叫人好生服侍着。” 付兴桂称是而去。 · 石婉婷的马车被拦在了唐府大门外。 护卫道:“我家太夫人和三位夫人正在待客,没空。石大小姐改日再来吧。” 石婉婷坐在马车上,扬声问道:“那你家侯爷、二爷等人呢?他们也不得空么?” 护卫正色道:“内外有别,我家四位爷从来没有见别家女眷的前例。况且,四位爷都不在府中。” 石婉婷忍着气道:“劳烦你再去通传一声,我就在这儿等着,直到唐太夫人和唐夫人忙完。” 护卫一本正经地把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我家太夫人和三位夫人正在待客,没空。石大小姐改日再来吧。”心说你既然装作听不懂主人家的意思,那我也就能装作听不懂你的话。 石婉婷气得不轻,却是无计可施。 她能怎样?还能下马车在唐府外撒泼不成? 正犹豫间,梁湛与厉阁老及其三个门生到了唐府。 梁湛径自下了马车,问清楚石婉婷这边跟车的护卫,这才到了她马车一旁,道:“石大小姐既然到了,怎么不进去呢?” 石婉婷连忙下了马车,恭敬行礼,随后答道:“禀王爷,护卫说唐夫人都正忙着待客,没空理会不请自来的人。” 梁湛问道:“你有急事见黎郡主?” “是。” “关乎那些流言蜚语么?” 石婉婷垂下头去,面色青红不定。闲话居然都传到端王耳里了……这样的话,那她也不需私底下质问黎薇珑了。她咬了咬唇,“是。”略一停顿,又加一句,“我来找唐夫人讨个说法。” 之所以这样说,是存着跟梁湛探探口风的心思。如果梁湛觉得她误会了,一定会点拨她一两句,相反,如果肯帮她的忙带她进到唐府,那就是能确定唐家门风不正,蓄意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 可是,她又怎么想得到,就算梁湛完全能够确定流言与唐家无关,也乐得见到她与薇珑结仇。石家与唐家的女眷的过节越深,兴许就越能让石楠早一些心思坚定地站到他与厉阁老身边。 梁湛根本没接她的话,转头对唐家护卫道:“我能请石大小姐陪我一同进唐府么?” 护卫一笑,“王爷的大驾,小的自是不敢阻拦。只是,我家四位爷不定何时才能回来。” “我要见黎郡主。来年厉阁老兴许要修缮府邸,有些事情要请教她,我也想长长见识。”梁湛的理由张口就来,“再说了,石大小姐不是也要见你家夫人么?” “您几位先请吧。”护卫不冷不热地道,“容小的去通禀。”端王这是摆明了帮着石大小姐,让夫人到外院见客,这样的做派,实在是招人厌烦。他转头告诉了阿魏。 阿魏即刻到内宅,把外院的事情如实禀明薇珑,继而道:“夫人不需当回事。若是有不速之客来见太夫人和三位夫人,护卫便会及时传信给侯爷,客人那边,有管家拖延着——这都是侯爷、二爷事先吩咐过的。您等侯爷回来再决定见不见石大小姐吧?” 薇珑一笑,“我知道了,等侯爷回来再说。” 阿魏放下心来,笑着行礼,“那行,小的去禀明太夫人。” 外面的管家已将梁湛、厉阁老一行人请到暖阁,恭声道:“王爷、厉阁老先坐下喝杯茶,歇息片刻。巧了,方才有小厮传话回来,我家侯爷正在回府的路上。” 梁湛则道:“我与厉阁老的来意,护卫没告诉你?” 管家笑道:“护卫自然是如实相告,可是,凡事得有个章程吧?石大小姐见我家夫人是一回事,厉阁老有事请教我家夫人又是一回事,事有先后,主人家总得有人陪着您与厉阁老说话吧?难不成让我家太夫人出来待客?唐家没这个规矩,一向内外分明。”他语声清晰、语速又快,根本不给人打断的机会,“况且,小人方才不是说了么,侯爷正在回府的路上,王爷难不成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侯爷?” “……”梁湛微微撇一撇嘴。他根本不想见到唐修衡,看都懒得看一眼。 管家的笑容愈发殷勤,亲自从小厮手里接过茶点,分别送到梁湛与厉阁老手边,“茶点若是不合心意,您二位只管吩咐,小人再命人换别的来。” 石婉婷半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心里直打鼓。听说唐修衡正在回府的路上,她就开始打怵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怯场离开,端王、厉阁老怕是都会认定她活该。 第255节 利用是相互的,在这件事情上,端王与厉阁老一定会帮着她,如果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肯说句公道话,还能指望哥哥会帮他们么?他们就不怕哥哥气愤之下把一切是非禀明皇上? 再说了,就算唐修衡护短儿,也不可能在王爷面前颠倒黑白、洗脱黎薇珑搬弄是非的罪责。 只要能将黎薇珑搬弄是非的罪名坐实,那么,她就可以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告她唐夫人一状。到了那时候,唐家就要反过头来求着石家了。 展望到好的一面,石婉婷慢慢放松下来。要做成这件事,说话就要有技巧,不能一相见就怒冲冲地质问,得换个方式。 她竭力转动着脑筋,思忖着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要做到的每一个铺垫。 · 平南王府。 吴槐小跑着进到莳玉居,“王爷,石大小姐、端王、厉阁老及其三个门生先后脚去了唐府。不知道侯爷在没在家,他一向行踪不定的,万一那几个人是去闹事的,唐太夫人与郡主能应付得来么?” 黎兆先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查清关乎石婉婷流言的源头没有?” 吴槐点头,“查清了,正要跟您说。这件事是林茂青所为,他虽然卧病在床,但是每日去看他的同窗好友可不少。小的今日询问过他两个同窗,两个人都说是受他所托,林茂青被杖责二十那件事,于他实在是奇耻大辱。” “林茂青伤势如何?不至于起不得身吧?” “不能下地走动,但与人叙谈没问题。” 黎兆先思忖片刻,道:“命人从速去找林茂青,看他愿不愿意到唐家说明原委。你去唐府——不,你随我去。” 只要梁湛往薇珑跟前凑,他心里就特别膈应,觉得肯定没好事。别的时候也罢了,今日还有厉阁老等外人随行,万一梁湛的目的就是刁难唐家,怎么办? 唐修衡不论在不在家,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又向来护短儿,真在人前把梁湛收拾出个好歹,梁湛那些爪牙不发了疯似的弹劾他以下犯上才怪。 至于薇珑,性子也是没个谱,最重要的是,厉夫人、石婉婷先后这两件事都牵扯到了他,她恐怕一看到厉阁老就要炸毛。为那样的人平白卷入是非,犯不上。 而他不同,他的身份能与梁湛平起平坐。有他在,梁湛、厉阁老就不敢胡来。 · 唐修衡今日与沈笑山一同去了陆开林家中。 陆开林私藏了不少陈年美酒,趁着过节高兴,邀请两个好友到家里,与自己一起享用。平时他实在是难得有踏踏实实喝一顿酒的机会,今日自然不会纵着唐修衡,左一杯右一杯地劝酒。 沈笑山跟着凑趣,帮着陆开林想法子让唐修衡喝酒。 唐修衡起初有些啼笑皆非,“这事儿弄得,好像我怕你们俩似的。你们俩留心数着,比我少喝一杯都不行。” 沈笑山与陆开林大乐,“你也一样,不准偷奸耍滑。” 就这样,三个人开怀畅饮。 到末了,沈笑山与陆开林受不住了,各自站起来,对唐修衡一揖到地,前者道:“你喝酒是权当服用助眠的药了,我们俩可不行,明日还有不少事呢。” 唐修衡失笑,“嗯,就你们忙,就我清闲。”随后却也不再让他们喝酒,毕竟,沈笑山说的是实情。 酒席撤下,换上果馔,三个人闲谈期间,唐家的护卫来找唐修衡,通禀的自然是梁湛、厉阁老、石婉婷到访唐府的事。 唐修衡听完,即刻起身,“我这就回去。” 陆开林道:“我陪你回去。” “你先等等。有必要的话,我派人来请你。”唐修衡起身离开。 陆开林的府邸到唐府,坐马车是大约半个时辰的路程。唐修衡策马赶回,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他走进暖阁,对梁湛与厉阁老拱手一礼,“久等了。” 梁湛微一颔首,不说话。 厉阁老则起身拱手还礼,笑呵呵地道:“冒昧前来,也是凑巧了。” 厉阁老的三个门生上前行礼,唐修衡不予理会,转身落座,问道:“何事?” 梁湛敛目看着杯里清亮的茶汤。 厉阁老见状,便将府门外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石婉婷在这期间已经站起身来,待得厉阁老说完,屈膝对唐修衡行礼。 唐修衡问道:“你要问什么事?” 石婉婷面露犹豫:“此事,只能当面询问唐夫人,还请侯爷通融。” 唐修衡吩咐管家:“去问夫人得不得空。” 管家称是而去,一去就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厉阁老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平时除了皇上,谁会让他这样干等着?他对唐修衡皮笑肉不笑地道:“其实,早些请唐夫人过来一趟,把话与石大小姐说清楚就行了。” 唐修衡睨着他,“谁家的女眷会平白无故地代替男子出面应承客人?” “我倒是无妨。”厉阁老道,“是怕王爷等得不耐烦。” 唐修衡一笑,“王爷不是陪着你来的么?” “不敢当,不敢当。”厉阁老笑道,“赶巧了,真是赶巧了。” 唐修衡明亮的眸子凝住他,“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我看看上不上道。” 言辞不大中听,语气也不大客气,厉阁老却只能赔着笑忍着。对方到底是战功赫赫的一品军侯,官职又不比他低,权势更不比他小,敬着他,那是看在他一把年纪的情面上;不敬着,他也无话可说。 第256节 唐修衡又问:“尊夫人搬弄是非在先,你找上门来在后,真是来请教造园之事的?” 厉阁老哽了哽,起身拱手行礼,“请教事情是个理由罢了,其实我是专程来为此事赔礼的。” 唐修衡一笑,“赔礼有用的话,人也不用谨言慎行了。” “……” “坐吧。”唐修衡斜睨着梁湛,对厉阁老说道,“当着王爷的面儿,我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厉阁老的三个门生如坐针毡,犹豫片刻,起身道辞。 唐修衡语气淡漠:“厉阁老带你们来的,也得由他带你们走。坐着。” 三个人看了看面色不佳却不说话的厉阁老,再想一想唐修衡那个强势的做派,老老实实地落座。 梁湛心绪不佳,看到唐修衡的时候,心里就升起了无名火。 唐修衡心情不用说,很恶劣。这帮人居然敢跑到他家里来找薇珑闹事,什么东西。 阿魏在门外道:“侯爷,小的有要事禀明。” 唐修衡走出门去。 阿魏道:“黎王爷很快就到,吴大总管告诉我……” 唐修衡听完,颔首一笑,转回室内。 又等了片刻,薇珑来到外院。太夫人原本要陪她一起前来,她拦下了。没必要。唐修衡和她都在,完全能够应付,不需要婆婆在场跟着着急上火。 进门后,薇珑面无表情地给梁湛、厉阁老行礼,又与石婉婷见礼。 石婉婷站直身形之后,便神色悲戚地看住薇珑,“唐夫人,我跟您说的那件事,您还记得吗?” 薇珑落座后,笑微微地看着她,“石大小姐跟我说过什么事么?我们最近见过?” “年前,腊月二十七晚间啊。”石婉婷道,“那次我特地来到唐府求见。” “哦,那次啊。”薇珑颔首,“想起来了。那次你专程来找我道谢。我不是说过了,事情都过去了,不需记在心里。” “除了道谢,我还跟您说了一些体己话。”石婉婷道,“林茂青这个名字,夫人还记得吧?” “林茂青不是程阁老的门生么?——以前是,现在不好说了。”薇珑神色无辜地看着石婉婷,“这个人,京城很多人都知道。另外,我与石大小姐有什么体己话好说?” 石婉婷暗暗地死命掐了一下手臂,晶莹的泪水瞬时掉落,“我早就料想到夫人是不会承认的了……枉我那般信任你,你怎么能将我的私事告诉外人呢?这也罢了,怎么会凭空造谣?你们唐家好意思指责厉夫人搬弄是非,现在做的这又算是什么事?我遇人不淑,无缘无故被人纠缠,你不同情也罢了,怎么倒反过来说我……说我……”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薇珑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摆道理,“你说信任我,因何而起?因为我曾在宴席上瞒下了你的名字么?即便如此,稍稍有点儿脑子的就想得到,那也等同于是你的短处被我知道了,你不对我敬而远之已是难得,居然还会信任我?难道你认定我不会打心底轻视你么?” “我又有什么办法?”石婉婷哽咽起来,“当日不是你说的么?问我到底有没有起过嫁入平南王府的心思,还委婉地敲打我,若是我不实话实说,日后保不齐就不会再对那些风言风语守口如瓶……” 薇珑轻笑出声,“我要是帮你在先、毁你在后,为何不干干脆脆地把你的事情公之于众?为何要绕弯子?宴席上瞒下你的名字,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别绕弯子了,长话短说。扯那么多是非,根本没用,因为不合常理,晓得么?” “好!”石婉婷的语声转为坚定,“我今日过来见你,要问的是你为何要颠倒黑白,把我说得那样不堪!我与林茂青,的确是相识,后来被他一再纠缠,我已说过再不会见他。好,就算我遇人不淑,可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吧?勾‘引他的话从何说起?我为何要去勾’他?!我与你到底有何冤仇,你竟一心要害得我身败名裂!?今日你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一头碰死在你唐府门前!” 厉阁老听完,望向薇珑,面露惊讶,“石大小姐与林茂青的那些不堪的流言……唐夫人早就知道他们相识结缘么?” “知道与否又怎样?”唐修衡把话接了过去,“听你这意思,不也知情了么?难道你也早就知道林茂青与石大小姐相识的事情?”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厉阁老板了脸,“我是在酒席宴间听人谈论过几句罢了,觉得那些话实在不堪入耳,一再训斥过传闲话的人。” “林茂青似乎是做过什么事,惹得厉阁老不悦,才落到现在的境地?”唐修衡噙着笑问道,“你亲手整治过的人,此时怎么反倒是很维护他的样子?他现在已不是程阁老的门生了,改投到你门下了?” “这些事,在这时候说不合适吧?”厉阁老不肯转移话题,只对薇珑道,“唐夫人,给个解释。侯爷若也犯了我以前治家不严的错,让他早些纠正为好。” 薇珑对唐修衡微微一笑,才望向程阁老:“不论我是否知道石大小姐与林茂青的事情,都没必要对外人说起。”薇珑笑道,“就算我有心要让石大小姐身败名裂,那闲话也只能是从厉家传出来的。更何况,我有什么理由要对石大小姐下毒手?你精明,能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么?” 厉阁老失笑,“唐夫人这可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了。” “我这不也是有样学样么?”薇珑笑容无害,“就许石大小姐跟我绕弯子,不准我仔细跟你解释?厉阁老,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是来看热闹的吧?上次我可是给足了厉夫人情面,没把你请来——早知道你热衷于女子之间的口舌之争,当时我就该派人去请你过来。” 这女子神色很是无辜,言辞也没难听的字眼,却是刺耳至极。什么叫他热衷于女子之间的口舌之争? 梁湛轻咳一声,“黎郡主,事情既然赶到这儿了,就请你解释一下原委吧。这种事,可大可小。” “哦,我差点儿就忘了,是王爷把石大小姐带进唐府的。”薇珑瞥一眼石婉婷,“石大小姐真是好大的面子啊。”都催着她解释,她偏要卖关子。并不是心虚。恰恰相反,是心里有底。 听徐夫人说完这些之后,她就大抵猜出是谁做的手脚了。原本等唐修衡回家的时候,她就吩咐琴书去找林茂青了,但琴书去而复返,说半路上遇到了平南王府的人——她知道了始作俑者是谁,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湛正色凝视着她,“黎郡主……” “唐府没有黎郡主。”薇珑敛了笑容。 梁湛微微蹙眉,不得不随着别人改口,“好。唐夫人,你再含糊其辞,我能不能认定你是心虚?” “自然不能。”薇珑看都不看他,更懒得再与他说话,转头凝视着石婉婷,“石大小姐,你来找我,真是找错人了。在背后说起你一切是非的人,是林茂青。这是很明显的事情,而且一再与人说起这些闲话的人,都是林茂青的同窗好友。” 厉阁老手一抖,刚端起来的茶杯险些落地。 梁湛眉头蹙得更紧。 “什么?……”石婉婷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 唐修衡出声道:“报官吧。” “不至于,不至于。”厉阁老把微微打晃的茶杯放回到茶几上,笑道,“事情说清楚了就行,又不是什么大事。” “惊动了两位王爷、一位阁老的事情,你跟我说不算大事?”唐修衡目光灼灼,“既然不是大事,你们方才为何频频发问?兴头不是很足么?” “两位王爷?”厉阁老环顾室内,又想起了唐修衡进门时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很怀疑唐修衡喝多了。 第257节 “我岳父等会儿就到。”唐修衡语气凉凉的,“该到的都到了。这事情小不了。” 意味深长的言语,让厉阁老心里直打鼓,仍是勉强笑道:“那也不至于惊动官府,万一……石大小姐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儿……” “想死的话,回家去死。”唐修衡语气凉薄,“别脏了我这一亩三分地。”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石婉婷已经满脸是泪,听了唐修衡的话,泪落得更急,却是不敢发出声音。 唐修衡吩咐一直在门口站着的管家:“让石楠过来一趟,他得给我个交代。” “是!” 管家刚出门,阿魏快步走进来,到了唐修衡身边,微声说了两句话。 唐修衡颔首一笑,“林茂青带到了。”又吩咐道,“我就不去迎王爷了,这儿还摆着一尊佛,走不开。” 厉阁老的心往下一沉。 薇珑则是满心笑意。这情形下,为了避免厉阁老说自己与父亲对好说辞,也就没出去迎。 此时的石婉婷,头脑已是一片混沌。散播流言蜚语的居然是林茂青!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良心有良知么?有良知的人会做出诋毁女子名节的事儿? 唐修衡喝了一口茶,敛目斟酌片刻:“阿魏,派人去请程阁老、杨阁老和陆指挥使。” 阿魏高声称是,快步出门。 厉阁老险些跳起来,“侯爷这是何意?这事情就算你笃定是林茂青搬弄是非,但他并没有殃及侯府吧?就算石大小姐不该来找唐夫人盘问,也是一时冲动犯了个小错。程阁老、杨阁老、陆指挥使过来之后,听说是为这种事惊动他们,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唐修衡视线慢慢地落到他身上,唇角缓缓上扬。他唇边的笑意越深,眸子里的寒意就越浓,“这事儿了结之后,我有另外的一笔账要算。稍安勿躁。”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太晚了,今天只来得及更七千,明天中午加更一章。 晚安(づ ̄ 3 ̄)づ 第85章 更新(加更) 85 黎兆先进门之后,坐着软椅的林茂青也由两个同窗抬了进来。 林茂青歉意地对几个人拱一拱手, 随后, 视线定格在石婉婷脸上。 二十板子打在身上,出不了人命, 却会让人一两个月下不了床。 林茂青虽说现在不比以前, 可官职再小,那也是朝廷的命官。他这种人,早先连被廷杖的准备都做好了, 但绝不曾想过被哪个官员闺秀赏一通板子——被皇帝打,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荣耀;被官员甚至女子打, 便是他这种文人的奇耻大辱。 “石大小姐怎么来了此处?”林茂青敷衍地对她拱一拱手,“是来求唐夫人帮你压下流言蜚语, 还是误会了唐夫人什么事?” 石婉婷意识到他进门,心里恨到了极点, 她收了泪,双眼似要喷出火来,语声却很轻:“是你与人胡说八道的?” “这话从何而起?”林茂青讽刺地笑了, “我的好友、同窗说话向来都很有分寸,绝不会冤枉你一句。” “是, 我遇人不淑, 该自认倒霉。”石婉婷缓步走向他, “可我早就说过,与你恩断义绝!” 林茂青两个同窗向前一步,一左一右把人护住, 其中一个嗤笑道:“既然与人恩断义绝,林年兄怎么会大半夜的走着进石府、躺着回到家?他身上的伤,难道是自己磕碰出来的不成?” “他自己找到石府的!”石婉婷只死死地盯着林茂青,“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当日我就该活活打死他!” 厉阁老越听脸色越难看,偷眼打量梁湛一眼,见对方已是微微蹙眉,连忙呵斥石婉婷:“石大小姐慎言!说什么之前,总要想想你的兄长!”又分外恼火地看住林茂青,“你是数年寒窗苦读考取了功名的文人,说话更要三思,怎能与一个女子当众置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茂青回望着厉阁老,眼神无一丝怯懦,“厉阁老放心,晚生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没什么好斟酌的。”他用下巴点一点石婉婷,“年前,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味求着我快些娶她过门,可我实在是瞧不上她的品行,当面告诉过她,我宁可终身不娶,也不会娶她这样的一个人。先前对她侧目,是我瞎了眼。” 这些话对于他自己、对于事态,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并非假话。 石婉婷听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消消气,都消消气。”厉阁老语气转为和蔼,“你们两个都一样,不要因为一时的不快,结下一生的仇怨。刚一见面就这样可不妥。程阁老、杨阁老、石大人和锦衣卫陆大人稍后也会前来——是侯爷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请四位大人也来旁听。你们听我的,不要心急,喝杯茶,冷静冷静,把事情理清楚,等四位大人帮你们做主。” 哥哥也要前来,这一点让石婉婷完全冷静下来。看唐修衡的意思,说不定会跟哥哥算总账,那么,石家还有没有前程,全在今日。她的事情比起家门,是微末小事。 林茂青听得程阁老要来,立时有些打怵。人心都是肉长的,相处好几年,怎么会一点儿情分都没有。更何况,程阁老从不曾亏欠他什么。 对石婉婷,他是已经要被她气疯了,打定了主意跟她犯浑到底,破罐破摔。 可对程阁老,他就不能昧着良心行事了。 对,就像他说过的,政见与人性是两回事,他不能泯灭良知,不能够没有丝毫愧意。 他瞥一眼厉阁老,想到对方的打算,又不免担心地看了唐修衡一眼。 其实他在整件事情当中,只是个跑腿的小卒子:说服几个好友,上奏本弹劾唐修衡,有了几个后生起头,厉阁老手里的一众言官才会闻风而动。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儿真能提上日程,因为石楠才是关键,他先前并不认为石楠真能被厉阁老牵着鼻子走。 但看清楚石婉婷的品行之后,他已做不到以前的乐观看待。 如果石楠过来之后,当众发难,径自提及弹劾唐修衡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到那时,他是不是就要坐视一代名将平白被人污蔑,卷入天大的漩涡之中? 思及此,林茂青深凝了厉阁老一眼,第一次慎重地反思这件事。 先前厉阁老说有几个人私底下找到了他,痛诉唐修衡早年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罪行,他自心底并不怎么相信,但事情又不是他能压下去的。又说事情闹到明面上也没坏处,反正到时候清者自清,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而到了如今呢?厉阁老摆明了是有心利用石楠,给出过的借口是只要石楠肯出面,那就说明唐修衡有罪,石楠若是如何都不肯,那弹劾唐修衡的事情便不需再提——对石楠所做一切,只是试探的意思。 一步一步的,林茂青被厉阁老牵着鼻子走到了现在,加上自己也想在这期间于公于私于都谋得好处,已经被绕晕,忘了初衷。 第258节 思及此,林茂青望向厉阁老,冷笑一声,“晚生有什么好冷静的?如今算是看不开,也算是将三两件事都看开了。该做的,我正在做;不该做的、搁置的,再不会染指。” 厉阁老拧了眉。林茂青暗指的是什么,他一听就有数了。如果是这样,那他是不是完全能够合情合理地怀疑,林茂青已经被唐修衡收买了? 梁湛亦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唐修衡、林茂青。 阿魏拿着一本书转回来,送到唐修衡手里。书里夹着一些东西,都是厉阁老掌握的石楠的把柄,从厉阁老的密室之中取出来的。 除去行贿厉阁老的字据,还有提携三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到了京卫指挥使司。 官员行差踏错,便会引发一系列的过错。例如行贿:行贿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如果一直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么日子就算糟心一些,也能忍受。逼着人走捷径逃离的困境,绝大多数是拮据与磕磕绊绊并存。 三万两银子,石楠的近亲远亲拿得出来与否,在当时都不可能借给他们兄妹;石楠的好友都与唐修衡无话不谈;来银子最快的方式,是受贿——厉阁老让他行贿,也一定在同时安排好了给他行贿的人。 谁给石楠行贿,不需关心了,那种人总不可能跳出来承认。 让唐修衡最为光火的是石楠提携的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有一个是厉阁老的表侄,是个纨绔子弟,生平最擅长的是犯浑、偷闲躲懒。但是到了石楠手里,官职照样得了晋升。另外两个情形也是大同小异。 如果说行贿的事情是一念之差,那么这种事又算什么? 京卫指挥使司是京城的命脉之一,石楠竟允许有人在这样的地方浑水摸鱼。 这几日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把石楠扒皮抽筋。 在一刻,手里握着的东西,是他的耻辱。他得去缓一缓,不然一定会失控。 他将手里的书卷起来,起身向外,对黎兆先道:“我去换身衣服。” 黎兆先颔首一笑。 琴书端着为黎兆先准备的茶点进门来。薇珑起身接过,亲自送到父亲手边,随即自然而然地站在一旁,低声说话。 父女两个一问一答,黎兆先做到了心里有数。果然,事情与他预料的相仿。 梁湛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薇珑身上。 他知道,此事最重要的,应该是委婉地点拨厉阁老几句,但是做不到。 他看得出,她过得十分如意,唐修衡对她的保护、呵护之心,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女子,是他该放下的,亦是做不到。 · 一刻钟之后,陆开林到了。洗漱更衣完毕的唐修衡返回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程阁老、杨阁老先后脚来到唐府。 石楠是最后一个到的。 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哭得眼睛红肿的石婉婷,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面上什么都没说。 陆开林对黎兆先、梁湛和程阁老一笑,道:“唐侯爷让我过来的目的,是将所见所闻记在心里,几时有人甚至圣上问起,我也能及时回话。” 梁湛不说话。 黎兆先颔首一笑。 程阁老说道:“理当如此。眼前的事,便交给陆大人吧?”语毕,看向唐修衡。 唐修衡颔首。 陆开林先后向薇珑、石婉婷发问,石婉婷虽然吞吞吐吐的,终归是也将事情说清楚了。 陆开林便又对林茂青道:“凡事都要有个原因,你说来听听。” 林茂青将该隐瞒的瞒下,真假混杂地说起原委:“两三个月之前,我与石大小姐结缘,有一段日子,对她倾心,写过书信,送过几样东西给她。后来心意改变,是因为她性情古怪,好端端地就耍大小姐脾气,加上又清楚她贪慕虚荣,惹得与黎王府、唐府传出了闲话——就是厉夫人曾经对人说起过的那些事。我自认受不了这样的人,便敬而远之。 “我降职外放的事情,诸位大人都知道,应该开春儿就动身离京。我想着,好歹相识一场,总该去跟她道个别。没想到,她竟一门心思要嫁我,兴许还是因为厉夫人那档子事儿吧。我自然是打心底不同意,她竟百般要挟恫吓。 “对她没了那份心思,我就格外受不了她对我颐指气使的样子,说话也就不大中听了,但也是实话,我绝不会娶她这样品行不端、心思歹毒的女子为妻。 “之后……她恼羞成怒,命人重打了我二十大板。 “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要是不予计较,还活着做什么? “便这样,同窗好友问起的时候,我就照实说了。他们听了很是气愤,春节与亲朋好友相见时,便告诉了外人。他们也是好心,意在提醒别家子弟离石大小姐远一些,我这前车之鉴可是血淋淋地摆着呢。 “见到我的时候,他们也担心我会因为他们传出去的话惹来祸患,我跟他们说没事,不但不会怪他们多话,还要感谢他们仗义执言,为我出了一口气。” 在他讲述期间,石婉婷几次想出声打断,都被陆开林与唐修衡锋利的视线阻止了。 陆开林听完之后,哭笑不得。男女之间走到这个地步,真就不如不曾相识。他示意石婉婷,“你说吧。” 石婉婷身形气得有些发抖了,语声亦是:“是你要挟我见你的!这件事,你敢发誓否认?” “我见你,只是跟你辞行。”林茂青到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语气平缓,“莫非是我伤重之下脑子也不清楚了?我忘了什么事?还请石大小姐提醒。” “……”石婉婷被戳到了痛处。林茂青是用哥哥的安危要挟她见面的,而这些,又怎么能是她当众说出的?这一点不能提,正如林茂青写给她的最后那封信。 她低下头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落。 陆开林等了片刻,见石婉婷再也没话好说,道:“这件事,就算理清楚了吧?石大小姐找到唐府来质问唐夫人,是误会了唐夫人;满城风雨因你林茂青而起,这种事……还真是少见。” 梁湛缓缓地接道:“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我能否怀疑,林茂青是受了唐府唆使才这般行事?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林茂青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薇珑语气凉凉的,“王爷也说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如果由王爷来做,会做的这样明显么?找戏班子编一出戏,找说书先生编一节评书,找一些街头百姓、小贩,传扬的速度怕是要更快一些吧?见识过去年皇室里的种种是非的人,想不着痕迹地把此事闹大,都不在话下。唐家为何要舍易求难?” 杨阁老性子耿直,闻言当即颔首,“这倒是。林茂青现在的职位再低,也是官员,他的同窗好友也大多有功名或官职在身——只为了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便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谁傻了不成?事情牵连到这么多人,只善后就需要花多少心思?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开门就给自己找麻烦。”说完所思所想,总结道,“端王爷多虑了。” 第259节 林茂青的一个同窗道:“这件事,我们就是看不惯石家仗势欺人、羞辱林年兄,说了些实话而已。与别人无关。况且查证起来很容易,话都是我们几个传出去的,我们想赖别人都赖不成。” 梁湛笑了笑,“那好。我也就省些力气,不再试图大事化小。” 黎兆先轻轻一笑,“我倒是没看出来,端王是喜欢大事化小的人。” 梁湛笑容温和,“我却是一直晓得,黎王爷爱女心切。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但愿王爷日后不会如此。” 黎兆先颔首道:“的确,我最重视血脉亲情。人要是连至亲都能漠视,真就是白来世间这一遭。” 两人看似风轻云淡的谈笑间,锋芒暗藏。 唐修衡转头凝视着石楠。 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现在看到石楠,比看到梁湛的火气还大,语气不自觉得变得冷酷,“给我个交代。” 石楠低声道:“舍妹行差踏错,无可否认,我一定会从重惩戒她。”他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 “何为从重惩戒?”唐修衡缓声道,“令妹的罪名,是犯口舌、栽赃污蔑内人,还是上门来打我唐修衡的脸?” “这这这……”厉阁老站起身来,“侯爷这话严重了,实在言重了……” 唐修衡转头看着厉阁老,心头火起,“唐府并不想让石大小姐进门,是端王、你和你的门生把她带进门来,一定要内人出来与她对质;你落座之后,与端王话里话外都有误会内人的意思;到此刻为止,你与端王一再为石大小姐打圆场、讲情。”他霍然起身,背着手逼近厉阁老,“我唐家到底是吃天家俸禄的官家门第,还是任由你随意踏足说三道四见风使舵的茶肆酒楼菜市口?”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厉阁老看着他灿若寒星的眸子闪烁出近乎妖异的光芒,感受到他身上越来越森寒可怖的气势,一时间张口结舌,恐惧自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厉阁老不自主地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座椅。他扑通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唐修衡到他面前站定,敛目睨着他,冷声质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没有,没有……”厉阁老频频摇头,讷讷否认。眼前年轻人身上的气息交织着淡淡清苦味与酒味,那酒味让他回想起唐修衡初回来时的一身酒气——没少喝酒,心里又不痛快……清醒的时候,把人逼得要发狂发疯都不少见,此刻……他开始担心自己这条命了。 唐修衡警告道:“闭上嘴。少说话。” 厉阁老点头,脖颈显得有些僵硬。 唐修衡转回去落座,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对石楠道:“你若是我,有没有可能怀疑,端王一行人是被令妹引来寻衅滋事的?到唐家这般行事的人,不会多——遇到一个,我就整治一个。杀一儆百。” 杨阁老抬手抹了抹额头。正过年呢,唐修衡却是百无禁忌,一身的煞气,杀字随口就来。 程阁老则是面含微笑。他挺愿意看到唐修衡这一面的。这年轻人的活法,是他年轻时做不到的。 石楠后退一步,跪倒在唐修衡面前,“舍妹是我管教不严之故,我们兄妹二人都对不起侯爷和夫人。” 唐修衡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甭废话。给交代。” “侯爷、夫人,我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石婉婷软软地跪倒在地,分别向夫妻二人磕头。 薇珑望着石婉婷,眼中、心里再无一丝怜悯。在对方踏进唐府那一刻起,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至于此刻,她什么都不需说——在场众人也一样,没有谁能让唐修衡从轻发落石婉婷。 他失去耐心了,已彻底被激怒。 石婉婷低声道:“侯爷、夫人,我明日就落发遁入空门——如果还有庵堂肯收留。不论怎样,我会远离红尘,不会再惹谁不快。” 她已经声名狼藉,出路只有出家或自尽。不然的话,她会害得哥哥处境更危险,自己怕是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处境。 “姑且信你一次。”唐修衡用下巴点一点门口,“出去。即刻离开。” “是。”石婉婷再对他与薇珑深深一拜,缓步走出门去。 唐修衡将手边的那本书抛到石楠跟前,“看看里面的东西。该你了。” 石楠手势缓慢地捡起那本书,随手一翻,便翻到了夹着行贿字据的地方。 他闭了闭眼,双手将书籍交还给唐修衡,“还请侯爷继续帮我费心保管。”待阿魏接过转交给唐修衡,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这是我给侯爷的交代。” 唐修衡凝视着他,视线似是在审视他,又像是将他穿透,看着他背后的虚无。 他唇角上扬,笑意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时只有三千来字,没写完石婉婷的部分,怕你们拍我,就拖到现在更新了~ 这章是单独加更,下章晚上老时间送上^_^ 第86章 更新(更新) 86 “侯爷,请过目。”石楠将奏折往前送。 唐修衡语气平静下来, 但没有任何情绪, “你已给了我交代。” 石楠转请阿魏送到程阁老手里。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更为苍凉、落寞。 薇珑望着他, 心头酸楚。 在片刻间, 她终于明白,石楠一事对他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是过错,是耻辱, 是被背叛, 甚至会引发他质疑自身、怀疑一切。 更是失去。 他以这样讽刺的方式, 失去了曾经的弟兄。 第260节 那是沉重的打击。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自己兴许都没想到, 这打击会这么重。 假如这样的事情出在她身上……完全不能想象。 薇珑转头望向窗户,发觉已是暮光四合。 这一场扰攘, 已太长、太久。 她轻声吩咐琴书准备掌灯,起身分别示意父亲、唐修衡,退出暖阁, 回了内宅。 程阁老把奏折拿在手里,并没当即阅读的意思, 问石楠:“石大人, 这折子要加急交给皇上过目么?” 石楠低声道:“若是程阁老、杨阁老、陆大人、侯爷能够通融一两日, 再好不过。” 被提及的另外三个人都眼含询问之意,望向唐修衡。 石楠继续道:“我还有些事要安排一下。亲事要退掉,产业要理清楚, 上交衙门清查,还有……”还有妹妹,他再不能照顾她,想给她找个可靠的庵堂,为她准备点儿傍身的银钱。想说,此刻却说不出口。 唐修衡已经把他当成了陌路人,再不会给他一丝宽容。要怎样恳求,才能给妹妹换来一线生机? 厉阁老死死地盯着石楠,面色发白,额头沁出了冷汗。 石楠只看着近前的方寸之地,“那是我给皇上的请罪折子,我曾玩忽职守、假公济私、行贿受贿——在场的人不少,诸位可以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反悔。陆大人,此刻起,烦请你派锦衣卫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真的只是……需要一两日的时间安排一下私事。” 梁湛温声道:“这样看来,石大人像是不想让厉阁老参与此事?” “那是内阁的事。”石楠神色木然,“与我无关。” 奏折都要先送到内阁,再由内阁分门别类,转呈皇帝。没有朝会、官员不能在金殿上直抒胸臆的话,折子从出手到送到皇帝手边,短则需要一两日,长则没准成,三五日到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要视内阁繁忙的程度。 平心而论,石楠这要求不过分。 程阁老用折子轻轻拍着手掌,问唐修衡:“侯爷能否借书房一用?我与厉阁老、杨阁老、陆大人要商量一番。”只自己知情也罢了,可是两位同僚也在,他就得按章程走。 唐修衡站起身来,“四位请。”随即唤室内服侍的小厮带路,命阿魏吩咐厨房置办酒席。 林茂青和两个同窗顺势道辞。唐修衡见林茂青直出虚汗,便没挽留。 唐修衡对黎兆先、梁湛等人道:“诸位请移步到小暖阁,赏脸留下来用过饭再走。” 几个人各有各的不放心,自然没有推辞。 管家笑呵呵地请众人随他转往西面的小暖阁。 暖阁内的人相形离开,只剩下了唐修衡和石楠。 唐修衡站在窗前,推开窗户,让外面清冽的空气入室。 石楠仍是跪在原地,似已石化。 · 唐修征、唐修徽早就闻讯赶回来,因为唐修衡在家,便没出面,这时候正与二夫人、三夫人陪着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见到薇珑进门,就问道:“怎样了。” “没事,没什么事。”薇珑抿出笑容,把石婉婷一事的大略经过讲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与兄弟两个、妯娌两个俱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林茂青是诋毁石婉婷的人。这样的结局,真是让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薇珑避重就轻:“石大小姐已经走了。侯爷和程阁老等几位贵客还有要事商量,我留在那儿不合适,便回来了。” 她不说石婉婷的下场,太夫人却不难想到。以修衡的性情,石楠不给他个像样的交代,他怎么会容许石婉婷离开。 交代不外乎两条路:遁入空门、自尽。在林茂青决意报复那一刻,石婉婷就已走上了绝路。 同样的,林茂青日后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日后只是一个小县丞,京城里随便一个人就能让他处处受阻。 太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相识一场,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听得外面的消息,唐修征、唐修徽即刻起身,“我们帮着应承去。” 太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去吧。” · 三位阁老与陆开林所谓商议只是做做样子,要问的只是厉阁老的态度。三个内阁大臣先后看完石楠的奏折,俱是沉默多时。 程阁老与杨阁老明白了唐修衡今日的火气因何而起;厉阁老则明白了自己要有祸事临头。 “我的意思是,照寻常的章程走,两日后将奏折送到皇上手里。”程阁老望向坐在一旁的陆开林,“自然,陆大人若是能事先给皇上提个醒,再好不过。” “这好说。”陆开林道,“明日早间,我就将石楠有意请罪这事儿跟皇上提一提。” 杨阁老颔首道:“我赞同。每一年都一样,皇上这几日都想清闲一些,就算当日送到宫里,也要过三五日才有心情批阅。厉阁老,你呢?” “我?”厉阁老勉强笑道,“我怎么都行。毕竟,这道折子里提到了我。按道理,其实我该避嫌。” 程阁老笑着摆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定论。你给个准话?” “我自然同意。”厉阁老心急如焚,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四个人走出书房,有小厮请他们到小暖阁用饭。 入座后,酒过三巡,还不见唐修衡的人影,陆开林笑道:“唐意航那个慢性子,我去催他快些过来,跟诸位好好儿喝几杯。” 众人俱是附和地一笑。 “我陪你。”唐修徽随之起身,陪陆开林去寻唐修衡。 第261节 · 隐隐听到陆开林与唐修徽的说话声,唐修衡转身,举步向外走,“回吧。” 石楠闻言转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唐修衡将走至门口的时候,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似是未曾听到,举步出门,走到院中。 石楠快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 “嗯?”唐修衡微微挑眉。 “我有一事相求……”石楠明知道不该说,却是不得不说,“舍妹是被我带的走到了这一步,错的是我。我知道你的性情,我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这两日,我会给舍妹找个踏实可靠的寺庙,等我……离开你的视线之后,能否让她随我离开京城?我日后会看管好她,再不让她出一丝差错……” 唐修衡无动于衷,举步绕过他,走开去。 “侯爷!”石楠再度追上前去,拦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只此一事,我发誓,我可以发毒誓!”语毕连连磕头,声声作响。 唐修衡退后一步,审视石楠片刻,再度绕开去,缓步往院门口走去。 因为心头的焦虑与迫切,石楠的语声有些嘶哑:“侯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换舍妹一命!” 唐修衡闻言脚步如常,向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然转身,大步流星转回到石楠面前,探手拎起了他的衣领,沉声质问道:“谁没有亲朋?谁的性命比你至亲的性命低贱?你告诉我!” 对上他如鹰隼一般闪着锋芒、杀意的眸子,石楠明白,他对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可越是如此,他越无助绝望,“可你与我不同。你的至亲都晓得轻重,我的至亲虽然糊涂,能护着她的却只有我一个……” 唐修衡下巴抽紧,飞扬的剑眉紧紧一蹙,“所以,我不该发落你的至亲,是么?所以,我应该由着你被人摆布,让你弹劾我,给我致命一击,是这意思么?” “不是……”石楠频频摇头,“你到何时,也能保自己安稳,保亲人安稳……沙场那样凶险,你数年来经历无数腥风血雨都能安然无恙,在朝堂怎么可能被谁打压倒?……” 唐修衡怒极反笑,“原来在你眼里,我刀枪不入。我要断你前程,失去手中一切,更要你与至亲千里相隔。这是我对你的报答,报答你这么看得起我。”他松开石楠的衣领,“现在,给我滚!” 石楠却抓住了他的衣摆,语声有点儿哽咽:“可是你说过,一日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元帅,你说过,会帮我护着我,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你别看现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饶舍妹一条命,行不行?我不给她安排好去处,她日后岂不是要被人活活作践死?” 唐修衡后退一步。 石楠膝行着追上去,抓着衣摆的手更加用力,“你喜欢喝最烈的酒,我这几年逢年过节就会给你送到府上;你喜欢骑最快的马,我每年都会把寻到的最好的战马送给你;你有两根手指没知觉了,我一直在给你找精于针灸的良医……元帅,这些我都记得,你对我的恩情,我从不曾忘。我是做错了事情,更险些帮着外人害你,是这世道一步一步把我逼成了这样……你就当我死了,早些年已经死在了沙场,好么?”他抬眼看着唐修衡,眼底有泪光,“别人都说你狠起来六亲不认,可我知道你的心最软。” 唐修衡的眉头紧紧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来,语气恢复如平日的平静,“我是说过,只要我可以,就会帮你。手头拮据了,知会我一声;升官的事不能急,一步一步来。我上赶着命小刀时不时给你送些银两,我在外惦记着你的官职,向皇上阁老举荐你——我对你这样的兄弟,比对两个至交、三个亲弟弟还好。 “我总是想,你们是陪着我拼命才挣来的前程,不容易。 “我没良心,日常大事小情,都要亲朋容忍、照顾、帮衬着我。 “可你怎么对我的?”唐修衡抬手拍了拍石楠的面颊,“我还说过,男人喜欢钱财不丢脸,生财有道就行,但受贿行贿的事情太脏,别碰,凭你这个性情根本不能善后。 “你怎么做的?——行贿受贿。最让人齿冷的是,你把三个财神爷放到京卫指挥使司供了起来——这买卖很划算吧?他们给你银钱,你给他们升官。 “石楠,别抬举我了。我受不起。 “我只是个瞎子,瞎了这么多年。” 石楠死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唐修衡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萧索:“我情愿你已经战死沙场。我宁可要一个阴阳相隔的铁血儿郎,也不要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的朝廷大员。” 此刻,他眼里的光芒不再,眼神幽深黯然。 石楠从没见到过这样失落的唐修衡。 往昔的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唐修衡喜欢最烈的酒、最快的马、最利的兵刃。可是不贪杯,好马总是让给别人,兵刃亦是。 唐修衡是最不要命的将帅,总是亲自上阵杀敌;也是最惜命的将帅,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看得特别重,总让人觉得重过他自己。 他回京之前,唐修衡笑着对他说:“到京城脚踏实地的混出个名堂来,早些娶妻生子。” 他就说:“战事平息之后,你也得抓紧才是。太夫人早就着急了吧?” “往后再说。”唐修衡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家母要是指望我,可有的等了。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 当时他就不自主地想到了唐修衡一次次为了救将士拼上自己性命的事情,“往后悠着点儿,毫发无伤地回京。” “毫发无伤?”唐修衡反问一句,岔开话题,叮嘱他回京之后为着避嫌,不要与唐家频繁来往,说家里有好友、手足照顾着,让他不用劳心劳力。又叮嘱了平日不少要注意的事情,末了自嘲道,“我自己是办不到,但可喜的是看得挺明白。” 他全都答应了。 如今回想起来,做到了几点? 此刻再想想自己先前的那些话,唐修衡听着该有多戳心? 那么长的年月,唐修衡为战事、将士活着,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若没有深重的歉疚,怎么会数落自己不孝? 他不能不照顾妹妹,唐修衡就活该让亲人陪自己担负凶险么? 旁人说那些话,无妨,可他不行。 拼命救了三回的人跟自己说:你不能让我抛下亲人不顾,你不能让我的亲人陪着我受你的惩罚…… 是啊,与其面对这样一个贪心不足的人,真不如当初让他战死沙场。 唐修衡抽身走开去,“不送。”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压抑地痛哭声,石楠含糊不清地道: “我对不起你……再不会了……” 第262节 第87章 更新(双更) 87 陆开林、唐修徽此刻就在院外不远处。方才唐修衡、石楠说过的话,他们都听到了。这会儿心里都很难受。 唐修衡走到院门外, 停下脚步, 似在犹豫该去何处。 近处大红灯笼的光影柔和温暖,映照着他落寞的容颜。 “哥。”唐修徽出声唤道。 唐修衡望过去, 微一颔首, 举步走到三弟和好友近前。 陆开林问道:“已经开席了,要过去么?” 唐修衡想了想,“得等会儿再过去。” “好。”唐修徽道, “有我和二哥帮忙待客, 你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唐修衡牵了牵唇, “你们先回去吧。” 陆开林拍了拍他的肩头,与唐修徽转身举步。 唐修衡站在原地不动, 视线定格在脚下一块方砖,整个人完全静止。 阿魏跟在石楠身后, 走出院落。 石楠已经收住了泪,只是神色分外悲戚。经过唐修衡身边,他停下脚步, 理了理衣衫,行跪拜大礼, 哑声道:“元帅此生的恩情, 无以为报。唯盼有来生, 盼来世能报答万一。” 唐修衡仍是一动不动。 石楠起身,缓步走远,双腿似是灌了铅。 陆开林与唐修徽回眸望向唐修衡。 暗夜中那道颀长的身影, 此刻是那样孤独。 这个夜晚,忽然就变得苍凉萧瑟起来。 唐修徽想转回到兄长身边,陆开林却拦下了他,摇了摇头,“走吧。” 刺在心头的无形的伤,不是言语能够缓解的。 · 内宅一如平时,按时间摆饭。唐修衍还没回来,婆媳四个围坐在一起,都担心外院再出什么事,潦草吃了几口了事。 饭后,太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的,有心命人把管家、阿魏叫回来询问几句,又担心外面乱糟糟,他们抽不开身。可若是唤别人来,定是一问三不知。 薇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想了想,道:“侯爷午间就喝了不少的酒,晚间怕又不能少喝,我去给他送一碗解酒的汤。”只是随意找个理由,亲自去看看情形,有机会就询问阿魏几句。 太夫人闻音知雅,颔首道:“去吧。” 薇珑带着安亭、琴书去了外院。问过一名小厮,得知唐修衡还在暖阁,便寻了过去,遇到了怀里抱着一件斗篷的阿魏。 阿魏用下巴点一点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唐修衡,轻声道:“有一阵子了。什么都不说,懒得动。” 薇珑一眼望去,就知道唐修衡心绪低落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阿魏就把她离开外院后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讲述一遍。 薇珑接过他抱着的斗篷,示意安亭、琴书不要跟随,独自走到唐修衡面前,抬眼凝视着他。 他敛目看着什么,眉宇平宁,似是无悲无喜。 “侯爷?”薇珑轻声唤他。 “嗯?”他抬眼看她。 此刻的那双美丽至极的眸子里,似是承载着尘世所有的寂寞、悲凉,叫她心惊,让她心疼。“意航……”她讷讷地唤他。 唐修衡只是牵了牵唇。他此刻实在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走动,什么都不想做。 薇珑转到他身侧,扯了扯他的手臂,让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分开来,再为他披上斗篷,“我们去静虚斋。” “不急。”他说。 “对,不急,什么都放下。”薇珑犹豫片刻,寻到他的手,“跟我去静虚斋。” “嗯。”他应声,却不动。 薇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我走。” 他闭了闭眼,认真地看着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她莫大的勇气。这是在处处有护卫、小厮的外院,在平时要她这样,是不可能的,一定会万般气恼地抱怨他害得她在人前与他拉拉扯扯。 “好不好?”薇珑担心地看着他,眼里尽是关切、疼惜。 他唇角上扬,笑了,又反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我得去小暖阁待客。没事,别担心。” “是真的?你保证?” 唐修衡颔首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没事了。你回房吧。” “嗯。”薇珑略略放松了一些。 唐修衡放开她的手,举步走出去一段,回眸对她一笑,打个让她回房的手势。 阿魏看到这一幕,笑得现出了一口白牙。侯爷在这种时候就是这样,得有个人能让他转移心绪,可惜的是,一般人都办不到。 第263节 · 酒席宴间,梁湛绕开唐修衡,询问杨阁老:“我听着石楠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认罪更像是给唐侯爷一个交代?因何而起?” 杨阁老笑了笑,“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王爷得空可以问问林茂青,看他心里是否觉得对不起程阁老。” 梁湛又问:“那这样说来,唐侯爷是早就知道石楠有罪?” 杨阁老有些不悦,将手边的一杯陈年梨花白一饮而尽后才道:“王爷的话,怎么这么刺耳?你这样是不是在暗指程阁老早就知道林茂青有罪?” 梁湛也有些不悦,“就事论事,杨阁老怎么总把话头往程阁老身上引?” 杨阁老板了脸,“我也就事论事,王爷怎么总把话头往唐侯爷身上引?” “石楠进门后的一言一行,谁没看到?” “我就是看到了才觉得你别有居心!”杨阁老仍是毫不留情面的反驳,“石楠的事情,跟林茂青的事情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让人寒心罢了!你不是怀疑唐侯爷是什么?你连唐侯爷都能怀疑,还有什么人是你不能怀疑的?” 梁湛神色转冷,“强词夺理!唐侯爷是不是当众扔给了石楠一本书,石楠才提起认罪一事的?” 杨阁老气得站起身来,“石楠是不是说过,请唐侯爷继续帮他保管罪证?我一把年纪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爷年纪轻轻的就耳背了不成?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是他把罪证交给唐侯爷的!”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漏洞,即刻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情因何而起?是我早就跟唐侯爷说过,石楠已不是以前的石楠,如今行差踏错的地方不少,让唐侯爷规劝一下曾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旧识。”他环顾在场众人,“都听到了没有?唐侯爷今日说让石楠给他个交代,是不是合情合理!” 梁湛险些被他气得发笑。 程阁老与唐修衡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意外,面上则只是淡淡一笑。 “再有,王爷如今与其忙着往别人身上找辙,不如想想自己的位置是否尴尬!”杨阁老盯着梁湛,“只今日一件事,我就看出你与厉阁老交情匪浅——可别又说什么碰巧了,一日之间,怎么就你能遇到那么多巧合?!” “就遇到了,不论好坏,谁都没法子。”梁湛笑开来,“不管今日事情最终闹到什么地步,都与我无关。” “的确是,的确是。”厉阁老站起身来,对杨阁老敬酒,“消消气,消消气,凡事着急上火也没用。” 杨阁老这会儿是对人不对事,应承厉阁老的态度立刻缓和许多,“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不赞同别人意图祸水东引。” 梁湛拧眉,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了这个倔老头。 杨阁老是从年前开始反感梁湛的,贵妃被囚禁、顺王妃自尽、梁潇被皇帝嫌弃,都因梁湛而起。是,兄弟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但梁湛最后做得未免太歹毒了些。到眼下,他其实很怀疑梁潇是被梁湛整治成了活死人。 对手足这般无情的人,他看到就烦。今日呢,梁湛从头到尾都在搀和,偏生还始终是置身事外的样子,更让他生气——贵为王爷,好端端跑到人唐家来看热闹,叫什么事儿? 不管因何而起,唐修衡都很感谢杨阁老对自己的维护,他亲自给杨阁老斟了一杯酒,“这酒怎样?也不知道您的喜好。” 杨阁老舒心地一笑,“你没过来之前,我跟黎王爷、程阁老就说过这事儿了,我们三个平日都是最喜欢喝梨花白。说起来倒是委屈了你和陆大人,你们平日喜欢喝烈酒,这梨花白却是较为柔和。” 唐修衡笑道:“我们哪儿有喜好,有酒喝就行。” “跟你们俩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可不多。上次是你与黎郡主大婚的时候,下次说不定要等到陆大人娶妻。”杨阁老笑道,“今日可得跟你们多喝几杯。” “这倒是。”程阁老附和道。 唐修衡转去给程阁老、黎兆先斟酒,“长辈赏脸,我荣幸之至。”回身落座之后,端杯敬酒。 随后,几个人很有默契地把梁湛晾在一边儿,不再理会。梁湛有厉阁老的三个门生作陪,倒也不愁没人奉承着说话。如此,场面依然是热热闹闹的。 换在别的时候,遇到别的事,唐修衡早就把梁湛撵出去了,可今日不同,让梁湛先离开,日后不定会说出怎样的话。他自己也罢了,却不想让程阁老、杨阁老、陆开林担上干系。 横竖最难面对的事情都发生了,眼下这局面,他应承起来并不吃力,当梁湛不存在就行。 梁湛那边,一直都并不比唐修衡好受分毫:今日这闲事管的实在多余,并且等于激化了事态——若没有这档子事,唐修衡兴许要等年节之后才跟石楠算账,因为先前可是一点儿苗头都没有。 石楠那道请罪折子,他到现在都还没机会询问厉阁老。 如果石楠口中的行贿受贿,指的都是与厉阁老相关的事情,厉阁老定是落得个晚节不保,就算皇帝网开一面将功折罪,他都得卷铺盖离开京城,回乡养老。 端王府不会受牵连——就算他承认暗地里与厉阁老过从甚密,厉阁老都不会承认。暗地里成了皇子的亲信,在皇帝眼里,那是其心可诛,只这一点就能要了人的命。 只是,少一颗棋子,终归是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最关键的是,部分文官学子对程阁老的政见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却是人微言轻——厉阁老是他们的代表。 内阁少了厉阁老,日后就是程阁老只手遮天的情形,他与皇帝会放心大胆地施展拳脚,谋取文武并重的局面。 那样一来,唐修衡会愈发受器重,势力会更为稳固,谁还能够撼动唐家的根基? 他的余生,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薇珑夫荣妻贵,再无一丝得到的可能。 ——于公于私,这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局面。 · 将尽子时,宾客尽欢,相继离开唐府。 梁湛回到端王府,略等了片刻,厉阁老就到了。 离开了唐府,厉阁老反倒更加后怕,与梁湛说起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额头直冒冷汗,“石楠在折子里说的清清楚楚,行贿给我多少银两,又听从我的吩咐安排了哪三个人到京卫指挥使司,每年又从那三个人手里收了多少贿赂。账册一般一目了然。这一次,我已是大难临头。” “就算是自己招认罪行,也得有个真凭实据吧?”牵连不到自己,梁湛自然很是冷静,“难不成你收了他的贿赂,还给他立下字据不成?” “字据……”厉阁老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吩咐随行的一名护卫几句,转回来时面色发白,“我握在手里的那些作为把柄的证据,他是不是早就拿回去了?唐修衡今日扔给他的那本书里夹着东西,是不是……” “石楠手里并没精良的人手吧?”梁湛道,“况且,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怎么可能把证据窃取到手之后交给唐修衡保管?” “王爷的意思是……唐修衡命人把那些证据盗走了……”厉阁老无力地坐回到太师椅上,知道已不用等心腹的回音儿,这就是事实。 他要早知道闹成这样,今日做什么跑去唐府自找倒霉? 端王也是的,好端端的管那档子闲事做什么? 第264节 想到唐修衡对自己发火时那个眼神……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用想了,他是得不着好了。 “你怎么会那么大意?”梁湛很有些啼笑皆非,“连这种证据都没保管好。” “我那个密室,是特地找能工巧匠建造的,处处机关。府里再没有比密室更安全的地方……” 梁湛喝了一口茶,“那就没辙了。擅长排兵布阵破阵的人,走到寻常的密室,如履平地。” 厉阁老叹息一声,“看起来,我也要好生安排安排家中的事了。” 只要他离开官场,都不用程阁老出手,便会有人尽力打压。石楠先前一副赴死的样子,跟他这件事相仿,只是,他只是活得艰难,石楠的日子却一定是生不如死:唐修衡一手提携出来的人,与各地武官曾一同冲锋陷阵的人,如今竟违反唐修衡为人处世的宗旨,就算唐修衡愿意放石楠一马,别人也会以他为耻,断不会轻饶了他。 梁湛思忖多时,缓声道:“这个事儿,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虽然扭转局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不是不能试试。就看你怎么想了。” “王爷有何高见?”厉阁老这样问,却并没抱什么希望。 “不急着说这些。”梁湛道,“商陆等会儿就到,到时候一起斟酌。” 厉阁老黯然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但愿王爷与商先生能有奇招,助我避过此劫。” · 程阁老与杨阁老落到最后。 杨阁老今日很是尽兴,酒是好酒,席间又与程阁老、黎兆先、唐修衡说起了茶道、书法,谈的极为投契。 上马车之前,他拍着唐修衡的肩头,“你这样的后生,才担得起后生可畏这一句。真是能文能武、大俗大雅兼具之人。” “您谬赞了。”唐修衡笑起来,亲自扶着杨阁老踏上脚凳,“您当心。” “虽说相识已久,今日却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杨阁老笑呵呵地上了马车,“得闲一定要再聚。” “晚辈随叫随到。” “说定了啊。”杨阁老笑声愉悦。 唐修衡笑意更浓,有着近似于对待小孩子的耐心与柔和,“说定了。” 送走杨阁老,程阁老笑道:“我不着急走,侯爷若是得空,想与你细说两件事。” “自然得空。”唐修衡把程阁老请到了静虚斋,亲自去沏了明后龙井,送到程阁老手边。 静虚斋里分外安静,所有的侍卫、小厮都是身形矫健、脚步声轻微。 这是唐家历代临江侯十岁之后、成亲之前长期居住的地方,有着浓厚的底蕴。这些年,这地方没能潜移默化地将唐修衡熏陶成寻常名门当家人的斯文、温和,却被唐修衡改变了氛围:寂静、肃冷,院中有肃杀之气,到了室内,心神才能因为书香、茶香得到缓解,觉得惬意。 相对而坐,程阁老不免关心地问道:“上火了吧?” 唐修衡微笑,“的确。得慢慢消化一阵子。” “世情如此。”程阁老宽慰道,“心智不坚定的人很多。林茂青其人,我很器重,看准了他是好苗子,有人提醒我留意门生的时候,听说有他,有一阵都不愿意相信。虽然他的事不是很离谱,可也颇有当初瞎了眼的感觉。” “明白。”唐修衡感激地笑了笑,“终归还是要庆幸,身边有敏锐亦或心思缜密的人。”若非薇珑那边留意到了石婉婷的事情,若没有那个引子,虽然几乎可以笃定这一次能够有惊无险,但受到的打击会更钝重。 “的确,要庆幸有人帮我们留心。”程阁老语气柔和。没有周夫人提醒,他做不到防患于未然,绝不是脸上无光那么简单。 喝了一口茶,程阁老赞一声“好茶”,说起正事:“皇上眼前摆着的是两件事:石楠、顺王。石楠的事,关乎到次辅,定要严查;顺王的事,对皇上是一个重创,需要一段时日平复心境。而这一段时间,我打算着手请皇上立储君一事,这事情,你我不适合率先提及,要先有一些探路的。” 唐修衡颔首,“我这儿有几个能用得上的人,会安排下去,到时候您知会一声就行。” “这就好。”程阁老继续道,“皇上留意到商陆、看到商陆字迹的时候,应该要到三四月。在那之前,尽量不要动商陆,不要引起他的警惕。” “这是自然。”他与薇珑都没正面接触过商陆,平日又不是没事可忙,哪有闲心去整治那个混帐。 “我这边也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程阁老轻轻吁出一口气,“今年把路走顺了,大局也就定了下来。” 的确是。这一年,至关重要。 程阁老见窗下的桌案上摆着一局下到一半的棋,端着茶杯起身走过去,敛目观看局势。 “有兴致么?”唐修衡随之走过去。 “对弈几局?” “行啊。” 两人落座,程阁老说道:“你替我安排一下,做出我已就近回了别院的样子。”这种事,唐修衡最擅长。 “好说。”唐修衡唤来阿魏,吩咐下去。 阿魏安排妥当之后,去内宅传话给安亭:“跟夫人说一声,程阁老还没走,这会儿与侯爷下棋呢。我瞧着起码得到后半夜了,或者明早。” 安亭正色点头,“知道了。” “别声张,明面上,阁老已经回了近处的别院。” 安亭笑着点头,“我晓得。” · 翌日早间,唐修衡唤来管家:“带人去石家,送石大小姐到三山庵,亲眼看着她落发为尼。” 管家称是,问道:“留她在那里多久?” “告诉住持,等石大小姐修行到她的道行,再放人离开庵堂云游。在那之前,不准任何人前去探望。” 修行到住持的道行,意味的便是能做下一任的住持了。管家哪里听不出来,侯爷的意思是,三山庵就是石婉婷余生的归处。“若是石大人问起——” 第265节 “照实说。”唐修衡道,“让他除了香火钱,不需再为他的胞妹费心。” 管家称是而去,出门后,神色黯然。 石楠难受的日子开始了。侯爷呢?这得心寒成了什么样? 室内的唐修衡,在吩咐阿魏:“把石楠那些罪证,送到陆大人手里。” “是。”阿魏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要是石楠反口咬定是受您威胁……就不大好了吧?石婉婷的事情,是不是缓两日再办更稳妥?” 唐修衡微眯了眸子,笑微微地看着他,“我巴不得他反咬一口。” “……我这就去。”阿魏叹着气出门。这件事,是真不像是侯爷处理事情的章程——颠倒了顺序,他是真觉得不够理智。 但是,有什么办法?侯爷分明是要被气得快发疯了。 他带上石楠的罪证,准备出门的时候,想着要不要去跟夫人说一声。 经过昨晚那件事,他莫名认定薇珑能够完全左右唐修衡的情绪,更能影响着唐修衡遇事能够冷静一些。 但最终他也只是想了想,没敢那么做。自家侯爷正在气头上,万一当即知道他去找夫人……把自己撵去陪小刀经商可就要命了。他就想留在唐府,跟侯爷一辈子,哪儿都不会去。为了如愿,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做到绝对的听命行事。 随后的一整个日夜,唐修衡都留在静虚斋。 春节前后,他收到了不少身在远方的旧相识写来的信件,前几日因为心里不痛快,没看,自然就更不会回信。 现在,他窝火之余,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便将所有信件一并处理。 此外,程阁老昨晚跟他提及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他慎重斟酌,做出最相宜的安排。 再有,就是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梁湛会不会利用石楠认罪一事针对他做文章? 一定会。 那么他要做的,不仅仅是防患于未然,还要趁机再给予梁湛一击。 · 石楠见到唐府管家的时候,就猜到了唐修衡的用意。听完之后,只是苦笑。 他是从头错到了尾。 他还不如一个女子有担当—— 同在京城,当初周清音的事情,他不难理清楚原委。 自当初到现在,周夫人完全是把周清音交给薇珑发落,让女儿去了黎郡主安排的寺庙。到这上下,周夫人与黎郡主似是有了些交情。 不管是怎样的原因,周夫人都是敢作敢当的做派。 他呢? 昨日他应该做的是把石婉婷交给唐修衡发落。 可他们兄妹都没那么做。 他只求带着妹妹离开京城,他认定妹妹会被人肆意踩踏。 说到底,就是他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正如唐修衡对他的评价。 末了,他点头,“好。这两日,我得让女方那边退亲——手里就这一件事了。” 管家颔首一笑,“那,小人就命人送石大小姐去寺庙了?” “嗯。” 石楠转身回了外院书房。 石婉婷见到唐家管家,问过原委之后,木然地点头,“好啊。你家侯爷还有没有别的话?” 管家照实说了。 “明白了。”石婉婷笑了笑,“家兄都知道了?” “对。” “他不反对?” “不反对。” “我……自尽行不行?”石婉婷轻声问道。 “行啊。”管家心里有了火气,“我家侯爷先前让我亲眼看着石大小姐落发为尼才能回去复命,眼下你改了主意,也无妨。我亲眼看着你自尽就行。之后侯爷会如何处置你的尸首,我会再去请示。令兄不管怎样,进刑部大牢是不可避免,到时便是侯爷不发话,我也会请牢头多多照顾令兄。” “……”石婉婷捧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石大小姐,快一些。你到底要怎样?”管家没了耐心,“是出家还是寻死,你总得选一个。” 石婉婷到了外院的时候,想与石楠辞行。 石楠没见她,只让小厮传话给她:“日后好生修行,好自为之。石家的人,再也帮不了你了。” · 两日后,皇帝看到了石楠请罪的折子,亦拿到了石楠的罪证。 皇帝唤来刑部尚书:“将石楠关入大牢,你慢慢审问。眼下若是不得空,就先关他一阵子,过完十五再说。” 第266节 刑部尚书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得闲,恭声领命,“臣清闲得很,明日起便能开始审讯。” 当日上午,石楠入刑部大牢。 次日,太医院将梁潇的现状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闻讯,连忙去了顺王府探望。皇后、柔嘉随行。 梁湛一早就来到了顺王府。 皇帝见到他,并没说什么,急匆匆赶去看望梁潇。 梁潇的情形,已经无可更改,便是华佗在世,怕也没法子让他复原。 皇帝看着了无生机、眼神涣散的长子,心痛不已。 良久,他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皇后、柔嘉、梁湛上前宽慰。 皇帝长长地叹息一声,“广寻良医,看看有无人能够医治。” 三个人齐声称是。 梁湛道:“儿臣见皇兄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已经派王府里的人四处寻找良医。” 皇帝闻言,深凝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到厅堂落座,“你近日隔三差五就过来,朕早就听说了。怎么没早一些告诉朕实情?” 梁湛忙回道:“太医都说皇兄是中邪了,儿臣请过几位高僧、道人前来施法,怎奈全无结果……又逢年节前后,担心父皇伤心,在顺王府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敢如实禀明父皇。” 所见所闻一切?柔嘉闻言不由蹙眉,心说你又想害谁? 皇帝也听出了他有未尽之言,“朕已闻讯,也亲眼看到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如实道来。” 梁湛沉吟片刻,跪倒在地:“听顺王府里的人说,皇兄是在书房密室中邪的。儿臣得知这一点,得空便与顺王府的下人去密室看看,让他们寻找有无可疑之处。昨日,有了进展。” “这话怎么说?”皇帝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梁湛犹豫片刻,道:“儿臣发现了几份证供——唐修衡成名前后的旧识,弹劾他曾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证供。” 皇帝扬眉,凝眸,“属实?证供在何处?” 梁湛恭声道:“儿臣难辨真伪,又非此间主人,知道皇兄的心腹是钟管事,便让钟管事妥善保管。” 作者有话要说:  钟管事:你们还记得我吗? 第88章 更新(单更) 88 柔嘉闻言神色一变,恨得咬牙切齿, 却是不敢出言反驳梁湛。 “这里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 你随朕回宫。”皇帝站起身来,“还有你提及的钟管事, 让他带上证供, 到宫中等候询问。” 梁湛恭声称是。 皇帝向外走的时候,吩咐刘允:“派人去城外,找到舒明达, 让他从速进宫。” 刘允领命, 当即安排下去。 舒明达, 是前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以前的上峰, 现在的前辈。 这是什么意思?柔嘉一颗心悬了起来。难不成因为陆开林与唐修衡是挚友,皇帝不相信他公事公办, 才把他的前辈唤来? 她担心之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无助地看向皇后。 皇后携了她的手, 轻轻拍了拍,“回宫。” 到了宫里, 皇帝吩咐梁湛:“去你母妃的宫里看看吧。明日再到养心殿细说原委。” 梁湛称是而去。 皇帝去了御书房。 柔嘉随皇后回往后宫, 忐忑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薇珑或陆指挥使这件事?唐侯爷总该有所准备才是。” “不用。”皇后微微一笑, “此事唐家根本不需知情,你信我。” 柔嘉见母后语气笃定,便知道她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 放下心来,笑容璀璨,“等会儿你得跟我详细说说。” “先把你的绣活做完再说,就剩几针了,你放着它做什么?” 柔嘉苦了脸,“您嘴里的几针,起码要绣半个时辰。” “看着办吧。”皇后笑意悠然,“不绣完,什么都不跟你说。” 柔嘉叹气,“好吧。” 当日下午,刑部尚书那边有了回信:石楠对请罪折子上提及的事情供认不讳,并且供认了一些事情相关的人证。 最主要的事情,都与厉阁老有关。 刑部尚书不敢含糊,当即进宫面圣,请皇帝示下。 皇帝毫不犹豫地道:“证据确凿,还犹豫什么?把厉阁老关进大牢,从速审讯。” 刑部尚书领命而去,到了傍晚,焦头烂额起来:厉阁老一口咬定石楠栽赃污蔑,人证是石楠收买的,物证是石楠伪造的。 刑部尚书自然要问他为何这样说。 第267节 厉阁老的理由是:石楠是唐修衡一力提携到现在的地位,又是唐修衡舍命救过三次的人——石楠那条命根本就是唐修衡的,唐修衡几时想要,几时就能收回去。所以,这件事看起来是石楠污蔑他,其实是唐修衡要扳倒他,因为众所周知,唐修衡回京之前,他数次上折子弹劾或质疑唐修衡一些行径。——唐修衡怀恨在心,这才有了如今这件事。 刑部尚书听得火气一再蹿升,说你空口白牙地猜测,如何能当做呈堂证供? 厉阁老就笑了,说今日若非到了刑部大堂,该去的地方是宫里,要将两个人指证唐修衡昔年罪行的口供呈给皇上。又说唐修衡就是知道了这件事的苗头,才做贼心虚先发制人。 随后,他将两份口供呈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看完那两份口供,对厉阁老动大刑的心都有了。可他不能那么做,他还得进宫请皇帝示下:又扯出了一个人,怎么办?面对厉阁老这样的颠倒黑白,皇帝如果不发话让他动刑的话,那他就只能请皇帝另外指派人了。他决不能相信那劳什子的证供是真,做不到冷静,那在皇帝眼里就会有失公允,撂挑子不干是上策。 由此,他再次进宫,对皇帝细说原委,试探地道:“厉阁老这说起来也是有理有据地状告临江侯,那么,臣是不是也要派人将临江侯押到刑部?” 皇帝眼神暴躁地凝视他片刻,“胡说八道!回你的刑部,对厉阁老用刑,他再污蔑临江侯,就大刑伺候!告诉你部堂的人,厉阁老污蔑临江侯的证据在朕手里,哪一个敢宣扬这等污蔑忠良的话,朕将他凌迟诛九族!” 刑部尚书长长地透了口气,面上则是诚惶诚恐,领旨返回刑部,连夜刑讯厉阁老。 几道刑罚下来,厉阁老那个身板儿哪里还受得住,对石楠指证的事情供认不讳,桩桩件件的口供,都与石楠的指证完全相符。 厉阁老已没办法按照梁湛、商陆的意愿死咬唐修衡了,他只求活着走出刑部。 刑部尚书末了问道:“是谁唆使你污蔑临江侯的?” “没有人。”厉阁老凄然一笑,“你若不信,我只能咬舌自尽。”那是他宁死都不敢说出的真相。 刑部尚书见他态度决然,知道再问下去,他真做得出自尽的事儿,也只能到此为止。 厉阁老被关到大牢等候发落,刑部尚书彻夜未眠,把石楠与厉阁老的口供整理好,早间再一次进宫面圣,交给皇帝过目。 皇帝看完,满目悲凉,语气透着疲惫:“将此事知会内阁,此二人,按律法处置。石楠有些事要将功补过,但是也要追究其明知故犯的罪行。他愧对朕,愧对同袍。朕不要这种人留在官场。” 刑部尚书称是,察觉到了皇帝的痛心,却是无从宽慰。 · 翌日早间,皇帝召见梁湛、顺王府的钟管事和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舒明达。 舒明达这几年长期游转于寺庙、道观,平日道袍加身,神色、气度都有着世外之人的淡泊从容。 皇帝先对梁湛道:“把事情讲述一遍,让舒爱卿听一听。” 梁湛恭声称是,把昨日指出的事情更为详尽地讲述了一遍。 皇帝不予置评,对舒明达说道:“你跟他说说所知一切。” 舒明达躬身行礼称是,随后望向梁湛,问道:“所以,端王到底是何态度?对那些证供,是信还是不信?” “没有信与不信,只是怀疑。”梁湛态度恭敬有礼,“我与顺王生过嫌隙,但毕竟是手足。他眼下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更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顺王。” “嗯,这是人之常情。”舒明达颔首一笑,“那么在王爷看来,临江侯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人么?” 梁湛态度诚挚地道:“我自然不会认为临江侯是那种人,可是为了查证皇兄离奇的病因,便不得不怀疑他没资格得到将士、百姓甚至朝臣那样高的赞誉、认可。毕竟,谁都知道临江侯年少时便是奇才,自沙场到朝堂想要做到滴水不漏,并非难事。而且不可否认,他有着冷酷的一面,不为此,许多人不会视他为嗜血的魔。” 舒明达眼里笑意更浓,颔首道:“这也合情合理。既然王爷是这个心思,那么卑职就跟你说说昔年一些旧事。在卑职正式辞官赋闲之前,有长达几年的岁月,我都不在京城,王爷有印象么?” “我记得。”梁湛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那时候,你不是奉旨去各地寻找太|宗留在民间的一笔宝藏了么?” “对外的确一直是这种说法。我离开京城远行之后,锦衣卫便由陆开林接手,我只着手那件事。”舒明达说道,“而实情是我与几名得力的手下一直在军中,在临江侯周围观望。” 梁湛身形一震,面色一僵。 舒明达缓声讲述当年种种事情的原委:“王爷也知道,临江侯自年少时就是少见的奇才,可从文,可行伍。唐家老侯爷在世时,对皇上忠心不二,竭力辅佐。便是唐家不出临江侯这样的人才,皇上与程阁老也会关照唐家。 “皇上最初是担心那少年与高堂赌气,到了军中失去锐气,浑浑噩噩地度日。恰逢当时军中的将帅不堪用,屡生事端,皇上便派我带人去军中,两件事一并留心。对了,与我同行的人,还有现任的兵科给事中。 “初到军中的临江侯,为人处世于他而言,真就算是蒙混过关,对军中诸事没有兴趣,一门心思谋取生财的门道。 “直到战事到了他所在的军营,才有了他上阵杀敌,才有了他一战成名。 “有一两年的时间,他就算扬名天下,都不是将帅之才的做派,或者也可以说,他一直都不是。太重情义,看不得同袍阵亡;怜悯无辜,看不得百姓在突发的战事中丧命。 “最起码,我此生没听说更没见过他那样的主帅。 “多少次,明知没有几分胜算,还是去救被敌军围困的将士;明知为了救几个百姓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是义无返顾。 “若他不是习武的奇才、身手绝佳,不知已身死多少次。 “是,众所周知,他有冷酷的一面,对待军中的细作、叛徒,他比谁都狠,他恨不得把人活生生撕碎。可那样叛国的人,不就该死于酷刑么?留着他们继续为了钱财给敌军通风报信、让万千将士埋骨沙场么?” 说到这儿,舒明达想到了记忆中那个让他钦佩之极又无从理解的少年郎,想到了所见过的惊险至极的一幕一幕。 还好。还好,那少年只是让他一再经历有惊无险的情绪起落,那少年还活着,活得很好。 沉默片刻,他才能继续讲述:“最早,皇上与程阁老主张不拘一格用人才,命临江侯挂帅,我应该是最反对的人——就算到今日,我还是不认同。太重情的人,你让他去过兴许每一日都要经历生离死别的人,他受不了,他不定何时就会被现世的残酷逼到绝境、发狂发疯。为此,我每日一道折子,连发十八道,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 “可是皇上最终还是让临江侯成为了将帅,给了我一道密旨,让我仍旧与兵科给事中留在军中,时时观望临江侯的一举一动,尽量让他的日子舒心一些。 “终于,他是成为了无可取代的名将,他用最快的速度平息四方边关战乱。 “终于,他的人也算是废了——记得他初到军中如何的开朗、活泼、可亲的人,都知道,他心魂已经残缺不全。 “他身上见得到的伤很少,可是心性早已判若两人。 “我与兵科给事中在那段年月里,将所有军中见闻记录在案,每月按时送到京城,请皇上过目。 “要用年头去数的沙场岁月,要用不以数计才能概括的生离死别——王爷知道那是什么情形么?知道对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而言,是怎样的经历么? “那是炼狱,是人间最惨烈的修罗场。 第268节 “那么多年,他只为麾下将士、无辜的百姓活着,对家族的交代是常年带在身上的遗书,对高堂唯有不孝二字可说。 “我一个自认冷血的人,血都被亲眼所见的一切焐热了。我一个数年以荣华富贵为目的的人,看了那几年,都改了心性,淡泊了名利。 “不要以为将士、百姓心思单纯、容易蒙蔽。这样的想法,朕是大错特错。 “将士、百姓的眼睛才最亮,最通透。” 舒明达神色凛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梁湛,“到现在,你跟我说你怀疑他?怀疑那样一个根本不适合做将帅却强撑了数年的人?” 是的,不适合,唐修衡从来就不适合涉足沙场。 他到现在都认定,唐太夫人与皇帝亲手毁了唐修衡,一点一点,把他的心魂撕碎,一步步,让他走入炼狱。 梁湛到此刻才明白,皇帝昨日所做的那些决定,并不是自己认为的乐观可喜,而是正相反。 刘允走到殿门口,低声吩咐两句。 片刻后,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箱子走进来。箱子盖打开,现出里面已经微微泛黄的卷宗。 刘允道:“这是那些年间,舒大人与兵科给事中呈给皇上的卷宗,记载着临江侯在军中的大事小情。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慢慢查阅。” 梁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满心以为可以钻的漏洞,皇帝手里却掌握着凭谁都不能推翻的证据——就算可以怀疑舒明达偏袒唐修衡,那么兵科给事中呢?舒明达那些亲信呢?总不会都齐心协力地偏袒唐修衡。 斟酌这么久才找到的下手之处,竟是最大的错误。 以为是唐修衡的软肋,却不想,成了自己的软肋与罪责。 皇帝目光森寒地凝视着那个不孝子,吩咐舒明达:“朕命你昨夜审讯钟管事,可有结果?” 舒明达恭声道:“已有结果,此刻他就能禀明原委。” “让他说。” 钟管事偷眼看了看皇帝,知道皇帝已在暴怒的边缘,心里倒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最让他惊怖的事情,他亲眼看到了——那一晚,亲眼瞧着顺王从一个活人被唐修衡、陆开林整治成了活死人。 那比凌迟的酷刑还让他心惊。 因为比起生不如死的滋味,死算是一种享受。 唐修衡告诉他,做完这件事,能给他一个痛快,饶过他的高堂、妻儿。 不管怎样,他都是曾对唐夫人起过杀心的人,唐修衡能给他活路,除非大白天见鬼。 他只求高堂幼子不会成为顺王那种惨状,不被自己连累得生不如死。 他向上叩头,恭声道:“禀皇上,顺王中邪之前两个月,奴才便已被端王收买。私底下,奴才按照端王的吩咐,收买了一些身怀绝技的跑江湖的人,并让奴才诱导顺王,让顺王认定只要拿捏住临江侯的软肋,便能让唐家、黎王爷听命于顺王。 “临江侯的软肋,端王说是黎郡主。 “顺王听信了奴才的诱导,命奴才安排人手,出事前一晚,曾亲自见过那些江湖中人,让他们务必将黎郡主生擒亦或暗杀。 “顺王出事当晚,曾屏退奴才,单独见了两个人,奴才扫了一眼,是曾经见过的端王府的两名侍卫。 “奴才这几日查寻过,那两名侍卫,已经消失不见。 “顺王出了这档子事,端王爷便将刺杀黎郡主的事情搁置下来。但是那些江湖中人还在京城,奴才随时可以找到他们。皇上可以安排人前去询问。自然,他们只知道刺杀黎郡主是顺王的意思。” 第89章 更新(单更) 89 “父皇!”梁湛向前膝行两步,急声辩解道, “这奴才一派胡言, 皇兄的病情绝对与儿臣无关,刺杀黎郡主一事, 更是无稽之谈!” 皇帝目光深沉地凝望着他, 话却是问钟管事的:“那些证供,怎么来的?” 钟管事娓娓道:“顺王出事后当日,奴才就请顺王府管家带人仔细查看密室一番, 看看有无端倪。管家觉得在理, 带着奴才与几名侍卫, 一寸一寸地检查过密室,并将密室里的一切物件儿记录在册, 在当时,绝对没有那些证供。前两日, 端王爷去了密室一趟,密室里就多出了那些污蔑临江侯的东西。” 梁湛瞳孔骤然一缩。明白了,顺王遭整治的那一日起, 就是他落入有心人设下的陷阱的开始。那个有心人是谁?谁又有胆子做这种事、布这种局?除了唐修衡,不需做第二人想。 皇帝又问钟管事:“因何反口指证端王?” 钟管事的头垂得更低:“昨日舒大人给奴才摆明了轻重, 奴才知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横竖都是一死。将死之人,回想最多的,是顺王对奴才的照拂……如今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奴才什么都做不了,眼下力所能及的,只是把所知的事情禀明皇上。顺王固然因急切生过糊涂的心思,但是冤有头,债有主。” 没错,冤有头,债有主。 皇帝心口一阵发闷。 不论是否被人诱导,梁潇都对唐修衡与薇珑起过狠毒的心思,想利用一个弱女子走出困境。有周素音的事情在先,倒也合乎梁潇的做派。 可是反过来想,梁潇是不是一直都被梁湛牵着鼻子走?——最先利用周素音的人是梁湛,梁潇半路介入,落得个被重罚的下场。 若是这样,能证明的不过是梁湛的手段比梁潇高明一些。 可本质呢?是他们认为自己能够随意利用无辜之人,不在乎别人的安危生死。 漠视人命,两个儿子都如此。 皇帝想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老话,念及梁澈,他打消了质疑自己的念头,思及德妃,他承认了梁湛坏在根底上这一事实。 这片刻间,皇帝心神恍惚,望着梁湛神色焦虑、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已不需听。再没办法相信他。 匆匆回顾这一两年之间的事情,都因他们母子而起。 第269节 这母子两个,是皇室的祸根。 皇帝定一定心神,摆手打断梁湛的辩解,“这奴才所说的一切,朕稍后自会命人查实。先把污蔑临江侯的事情说清楚,你为何要对他下手?” 梁湛低声道:“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怀疑。”除了这一句,他实在是没别的可说。他如何看不出,就算没有钟管事反咬一口,皇帝也会对他深恶痛绝。原来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是忠良被污蔑,可惜的是,他从不知道这是皇帝的底线。 “只是怀疑,好。”皇帝冷笑着将刑部尚书一早送来的供词扔到梁湛面前,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厉阁老昨日进到刑部,起初亦是拿出所谓的临江侯的罪证,言之凿凿地污蔑。受刑之后,才承认是胡说八道。你倒是告诉朕,两件事为何赶得这样巧?怎么你们拿在手里的污蔑临江侯的证供如出一辙?若是无人唆使,厉阁老有那个胆子么!?” 寒意自心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梁湛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 “顺王、宁王和你,与临江侯年岁相仿。他离京远赴军中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他一战成名的前后,你们在做什么?——可曾有一个人请命到军中效力?临江侯挂帅征战两年之后,你们三个轮番跳到朕跟前嚷着要为国效力、上阵杀敌。”皇帝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转到龙书案前方,目光复杂地俯视着梁湛,“我朝连吃败仗军心涣散的时候,你们窝在锦绣堆里装文弱;军中兵强马壮、士气高涨的时候,你们就轮番到朕跟前嚷着上阵杀敌。想把唐意航取而代之,把他的战功抢到手里——何其下作!朕这几年只要一想到当时你们那个嘴脸,便反胃不已!” 帝王的威仪、盛怒的威慑力,让刘允心生畏惧,悄然退到角落。他到此时才知道,皇帝对兄弟三个的恼火,自几年前就开始了。 梁湛低下头去。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事意味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将士的伤亡、百姓的流离失所。你们一生都不会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们眼里,都只是用来稳固劳什子的势力的台阶。你们即便是踩踏着无辜之人的尸体走上高处,也一定认为理所应当。朕定是前世作孽,才有了你们这三个逆子。”皇帝前行两步,“朕昨日让你到你母妃的宫里歇息,意在让你反思德妃的一生,等你反悔,收回那些混账话。可你没有。不曾反思,甚至没想过去看看在宫里孤零零的安平——你的胞妹。” 梁湛缓缓地闭了闭眼,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抬眼望着上方虚空,笑容苦涩,“唐意航自成名到如今,舒明达一直不赞同朕用人的手法。这没错。真正的人才,是该先给他时间磨练,适当的时候挫挫他的锐气,他的路也就更为稳当、平顺。 “可是谁给朕那样的时间?若是那样,朕还要等多久?没有悍将横空出世,大夏边关还要经历多久的战乱?军中还要死伤多少?边关百姓还要经历多久的流离失所? “此外,朕那时也等过,等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请命到两军阵前,鼓舞三军士气。一直没等到。 “那样的情形下,朕只能把别人的孩子推到生死场中。 “舒明达另外一个顾虑,便是担心唐意航年少成名后走向另一个极端——好大喜功,自大跋扈。要么成为枭雄,要么成为史书中光芒四射却不得善终的名将。 “这也对。可朕与程阁老相信,越是人才,越是淡泊名利,越能为了大义舍身忘己……” “父皇!”梁湛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地望着皇帝,是皇帝提及的枭雄二字,让他终于找到了提及心中料定的事实的机会。“难道您就没想过,顺王与儿臣的今时今日,正是有人布局陷害的么?这般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顺王与儿臣辨无可辨——可正因此,难道不反常么?除了心思缜密的那位奇才,谁能让我们兄弟落入这样的境地!?” 皇帝闻言却是暴怒,抬脚狠力踹在梁湛心口。 梁湛被踹得身形飞到三步之外,一股腥甜涌到了喉间。 皇帝疾步走过去,探手揪住他的衣领,“唐意航陷害你们做什么?嗯?你告诉朕,他陷害你们做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处?是他让你求娶黎郡主在先、勾搭周素音在后的?是他让顺王趁机利用又逼死周素音的?是他把那些污蔑他的证据送到你们手里的?你们与他何时结了仇?他因何要为你们两个无胆无谋的东西浪费心血布局?”微微停顿之后,他怒吼,“解释!给朕解释!” 这么多的问题,便是苏秦张仪在世,怕也是无从答起。梁湛费力地吞咽一下,低声道:“父皇方才也说了,他不是没可能成为枭雄,他不是没可能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捏着梁湛领口的手转到了他的颈部,慢慢收紧,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他要是想做枭雄,当初厉阁老与言官弹劾他与麾下将领的时候,兵部供应军需不力的时候,已经反了!将士才是他的命!你敢再污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梁湛被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 “朕在位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绝世名将辅佐。”皇帝额头的青筋直跳,扼住梁湛颈部的手继续施力,“此二人,都是能够流芳百世、往后几百年也无人可替代的奇才。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让他们助我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们供起来,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的呕心沥血。你们怎么做的?你们是怎么做的?!不是意图往程阁老脸上抹黑,便是想要抹杀唐意航的战功。若是没有他们,朕早让你们折腾得国破家亡了!” 梁湛的眼睛向上翻,手无力地抬起来,下意识地去拍皇帝的手。 皇帝嫌恶地收手避开,也因此让梁湛躲过了一劫。 梁湛倒在地上,低低地长长地呻|吟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皇帝站定身形,负手而立,沉声道:“端王污蔑临江侯一事,不得外传。相关证据,送至藏书阁,好生存放起来。朕要留着那些铁证,要等着下一个弹劾忠良的贼子现身;更要将那些铁证留给儿孙,让他们学会如何善待、保护忠臣良将。” 舒明达、刘允俱是恭声称是。 “石楠、厉阁老一案,已经查实,皆因端王而起。端王唆使朝臣贪赃枉法、扰乱纲纪,更不顾手足之情,害顺王卧病在床。”皇帝说完自己给出的这些罪名,思忖片刻,“数罪并罚,即日起押回端王府,终生监|禁!” “父皇,父皇!”梁湛连跪带爬地到了皇帝身边,生平第一次慌乱无助起来,“您不能就这样给儿臣定罪,儿臣没有……”他没有让厉阁老逼迫石楠行贿,他更不曾对梁潇下毒手。 皇帝决然转身,坐回到龙椅上,“这些罪名,有待查实。不论你有没有做过,都是这个结果!这就是污蔑忠良的下场!” “父皇,您不能这样对待儿臣……我只是一时糊涂,只是怀疑而已……那些罪证并不是凭空捏造,都有人证在啊……人证口供都在,儿臣怎能不生疑?”说着这些,梁湛落了泪,“父皇,我到底是您的儿子啊……” 皇帝却是对他避重就轻,“物证销毁,人证从速擒拿,凌迟处死!”语毕,望向舒明达,“此事由你安排。” “是!” 皇帝这才回应梁湛的话:“种种上不得台面的事,皆因你而起。将你关起来,朕这皇室才能平静一些,朕的朝堂才能干净一些。没了你们三个上蹿下跳不知足的东西,朕才能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这就是连宁王一并数落并安排了——宁王想走出护国寺,最早也得是几年之后的事儿。舒明达听了,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皇帝摆一摆手,吩咐刘允:“拟旨。把这逆子叉出去。” · 这日上午的阳光,有着早春时节的明媚与温暖。 梁澈来到唐府,在静虚斋外面等了多时,才由小厮请进院中,转到二进的书房。 阿魏站在厅堂门外,歉然笑道:“王爷稍等,侯爷稍后就出来与您说话。” 梁澈一头雾水,指了指室内,“怎么了?” “……”阿魏想了想,找了个理由,“乱糟糟的,不方便请王爷进去。” 梁澈转头扫视俱是屏息凝神的护卫,低声问道:“心绪不佳?” 阿魏点头。岂止是心绪不佳,简直是糟糕透顶。 梁澈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换了平时,早就走了。但今日不行,为了终身大事,就算被唐修衡整治一番也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 片刻后,唐修衡走出门来。 门帘起落间,梁澈看到了室内地上散落着书籍、卷宗、信函等等。怪不得不能让他进门。 第270节 唐修衡穿着深衣,身上有酒味,面色苍白,下巴、唇边有隔夜的胡茬。 要不是那双眸子依然光华袭人,真就是很憔悴的样子。 梁澈没来由地想笑,“侯爷这是怎么了?” 唐修衡不答反问:“什么事?” 梁澈料定他此刻没耐心寒暄,直言道:“我一门心思要娶一女子为妻,近来却是处处碰壁,便想请个聪慧通透之人去帮我说合一番。这件事,男子不方便出面,我就想劳动尊夫人帮帮我。” 唐修衡眯了眯眸子,像足了慵懒的大猫,“她没空。” “……”梁澈赔着笑,“都不问问就知道……” “不用问,没空。”唐修衡凝视着他,“你的事情,为何要她为你跑前跑后?” “我知道这种事琐碎费心机,可我实在是找不到别人。” “找不到就别找。”唐修衡转身,“重病缠身,不宜待客,王爷请回吧。” “行行行,我会走。但你到底是怎么了?”梁澈的心绪转移,语带关切,“哪儿不舒坦?我能帮你点儿什么?你只管说。” 第90章 更新(单更) 90 唐修衡进门前只抛下一句:“去找沈笑山。” 梁澈面上一喜,“我能去么?” 唐修衡没理他, 径自进门, 吩咐阿魏:“酒。” 阿魏欲哭无泪。 梁澈快步离开,策马去沈宅。 阿魏唤人备酒, 自己则飞跑着去了内宅, 见到薇珑之后,可怜巴巴地道:“夫人,侯爷这几日就没合眼, 每日酒杯不离手, 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吧?” 薇珑想了想, “小厨房正在准备饭菜,午间我给侯爷送过去。” “那太好了。”阿魏喜形于色, 继而把梁澈过来的事情如实告知薇珑,用意是提醒她, “侯爷这几日似是不愿意让内宅的人出门。” “知道了。”薇珑和声道,“快回去照看着吧。” “是!”阿魏眉飞色舞地回了外院。 · 静虚斋的书房正如梁澈先前瞥见的,实在是乱七八糟。但是不管怎么凌乱, 唐修衡都记得每一份公文卷宗的所在之处,随时可以转去查阅。是以, 不准小厮收拾。 薇珑亲手拎着食盒走进厅堂, 看到室内的情形, 第一反应是想退出去,随即转到东次间,把食盒放在桌上, 仍是不见唐修衡的身影。 阿魏走进来,指了指里间,轻声道:“大多数时候都在那儿。”继而帮忙摆饭。 薇珑转去找唐修衡。 静虚斋的书房不似寻常居室的格局:几间房全部打通之后,南北向居中的位置,用镶嵌着琉璃的槅扇把书房划分出内外两部分。 里间又划分为三间,正中一间地上铺着纯白的兽皮毯子,设有两个不大的书架、自鸣钟,居中有矮几、坐垫;南面槅扇上挂着一面镜子,下面是半人高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铜盆、帕子。 此刻,唐修衡坐在矮几前书写信件,左手边有酒壶、酒杯,近前的地上与外面相同,凌乱着书籍纸张,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纤尘不染。 薇珑站在门口,“侯爷?” “嗯。”唐修衡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柔和,“你怎么来了?” “带过来几道菜,想跟你一起用饭。”薇珑凝了他手边的酒杯一眼,又深深呼吸一下含着酒味的空气,“或者,一起喝几杯。” 唐修衡扫了自鸣钟一眼,笑,“没留意时辰。” “写完这封信再用饭?”薇珑商量他。 “嗯。” 薇珑弯身脱掉靴子,走进去,“帮你收拾一下吧?” “也行。” 薇珑一面收拾,一面说道:“下午二弟妹要回趟娘家,我也要回去看看爹爹。” “二弟妹我不管。至于你,改日吧。”唐修衡道,“过几日,我陪你回去。” “嗯,行。”薇珑又道,“那我就去看看舅舅、舅母。” 唐修衡写完书信之后,放下笔才应声:“也过几日再说,行么?” 薇珑由此知道,他不是不让内宅的人出门,是不想让她离开唐府。 他不需要时时刻刻看到她,甚至已经几日都没回过正房,没见到她一面,但是他需要她在家中,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薇珑对他一笑,“听你的。” 唐修衡目光悠远地凝视着她。是在看她,亦是在看她所承载的前世今生。 薇珑将他周围收拾出一方空地,到了他身边,笑盈盈地道:“方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没上当更好。我哪儿都不会去。” 唐修衡轻轻地把她拥到怀里,“心里实在是不痛快。再给我一些时间。” “多久都可以。”薇珑抚着他的面容,“我会跟娘说,你这几日事情繁多,没空回内宅。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好歹吃几口饭菜。往后给你送饭菜过来的时候,不准嫌烦。” 第271节 “好。”唐修衡起身携了她的手,“去用饭。” · 梁湛由侍卫押出去之后,皇帝试图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可是,做不到,心头燃烧的怒火让他无法冷静。 若非没有随意对皇子用刑的先例,他一定会赏梁湛几十廷杖,亲眼看着那个逆子实实在在地吃些苦头。 皇帝用力拢着眉心,“舒爱卿,你先去安排那些人证的事情。” 舒明达称是告退。 皇帝静静地坐了片刻,环顾殿内情形,随后猛然起身,将龙书案上的一应物件儿扫落在地。 随后,殿内所有易碎的物件儿,都经由他手落地,粉身碎骨。 刘允先是吓得身形微微发抖,随后泪水涌到眼底。 服侍皇帝很多年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情形。 许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皇帝缓缓地来回踱步,最终在龙书案前方停下,盯着梁湛方才跪过的地方出神,“指派专人看管端王,彻底搜查端王府,王府所有下人,另行安置。” 刘允恭声称是。 “顺王府……”皇帝犹豫片刻,“找些得力的宫女照看顺王,其他的与端王府一样,该查的查,该清出去的清出去。” 刘允称是后问道:“两个王府的下人,要审问么?” 皇帝缓缓摇头,“不用。跟的主子没有一句实话,下人能好到哪儿去?朕不想听,朕只相信看到的实证。” “那么,”刘允请示道,“将那些人安置到庄子上?” “安排到庄子上吧。那些侍卫也是一样,先去静静心,过两年再另行安排去处。你记着这个事儿。”皇帝缓步走向殿外,“唤舒明达、程阁老到御书房说话。” · 下午,端王府的人一概离开,由宫里的侍卫引着去了皇家的庄子上。 舒明达亲自带人彻查端王府。最先着手的,是找了一个没有密室、暗道的院落,将梁湛安置在那里。 “王爷先委屈几日。”舒明达说道,“等我彻查完毕,王爷仍是王府的主人,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梁湛此刻恨死了这个人,“你是皇上信任的人,今日却处处偏袒朝臣,将我推到了这般绝境!” 舒明达挥手遣了跟在身边的侍卫,笑微微地道:“这就是绝境么?我倒觉得很好,再不需筹谋前程,再不需算计别人,余生都在此处安享太平——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是被唐修衡算计到这地步的!”梁湛走到他近前,“我只是怀疑他,只是起过扳倒他的心思,但顺王的事情与我无关!试问若是与我有关,我怎么可能频繁进出顺王府?” “不论是否与你有关,你都要频频探望,成全你对他有手足之情的名声。”舒明达眼神嘲讽,“怀疑也好,扳倒也罢,都活该落到这个下场。” 梁湛眼神阴冷,“那我就要问一句了,你效忠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痛惜的唐修衡?” “我效忠的是皇上,我敬佩的是唐意航,这并不矛盾。” “胡扯!”梁湛恨得直磨牙,“你看了他那么多年,你比谁都清楚,他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对敌军那些惨绝人寰、阴毒之至的招数出自谁的手?都是他唐意航!沙场上都如此,回到京城、在官场中打转儿,焉知……”说到这儿,他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身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一巴掌,我在养心殿就想给你了。”舒明达唇畔的笑意消失殆尽,眼神有了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期间才有的阴寒冷酷,“犯我大夏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敌军,该怎样对待?有时间的话,一个个鞭尸、焚烧都不为过! “你是德妃生下来的,你也有一母同胞的妹妹,换了是她们被敌军抓到军中为妓,换了是她们失去家园、沿街乞讨,你还能否说得出这样的话? “你定然也有过交情不错的人,假如是他们随你上阵杀敌,你会不会为了避免他们战死沙场,用奇招歼灭敌军? “沙场上只有你死我活,容得下对敌军的仁慈怜悯?什么叫惨绝人寰、阴毒之至!?敌军生就是我军死,你怎么说得出这种傻子都说不出的话!?”说到这儿,他走到梁湛身边,抬脚踏在对方心口上, 梁湛冷哼一声,并不挣扎,眼神里没有一丝理屈、示弱,“说来说去,你还是在避重就轻,你一直在回避我与顺王的今日是不是遭了唐意航的毒手。” “我有什么好回避的?”舒明达低头审视着梁湛,脚上一点点加重力道,“我若是唐意航,知晓你这个丑恶之至的嘴脸,会让你亲身经历何为惨绝人寰,何为阴毒之至。就算你的猜测属实,那也只能是因为他已知道你有多龌龊。我赞同之至,只盼你早死。” 梁湛的面色渐渐转为惨白。这一刻他所承受的痛苦,源于身体所承受的剧痛,更源于心魂所遭受的打击——若是皇上现今、日后都是这般想法,他该何去何从? “要不要主动与我招供点儿什么事,早些得到解脱?”舒明达眼神戏谑,“万一我打心底膈应你,把你今日言行如实转告唐意航,你猜他会怎样整治你?” 梁湛忽然想到了梁潇的样子,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第91章 更新(单更) 91 夜间。静虚斋。 唐修衡见了几个人,将近期需要着手的几件要事安排下去。 忙完这些, 手边再无要事。 在往常, 他心神会稍稍松懈一些,能够睡一觉, 醒来之后, 焦虑、暴躁便可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 而这一次,不行了。 几日不眠不休,还是了无睡意。 他卧在躺椅上, 一面喝酒, 一面看着晨曦绽放, 染白窗纱。 又将是分外漫长的一天。 他起身洗漱更衣,走出静虚斋, 顺着甬路,穿过内宅, 进到后花园。 第272节 天光暗沉沉的,看起来今日是阴天。 他最终在水榭停下,坐在石桌前, 唤小厮把沈笑山请来对弈。 · 上午,薇珑把阿魏唤到面前, 问起一件事:“侯爷寻找良医的事情, 你可知道?” “知道。”阿魏道, “人已经找到了,但在进京途中,绕道去了大名府——那里的父母官是侯爷旧识, 近期病倒在床,侯爷请那位大夫去看看,说能痊愈得快一些。” 薇珑释然,“原来是这样。” 阿魏不免好奇地问她:“夫人,侯爷好像对那位大夫的情形十分了解,是不是您或王爷跟侯爷仔细说过其人其事?”如果是沈笑山、陆开林的主意,他不可能不知道。 薇珑一笑,“算是我跟侯爷仔细说过吧。”人是她先寻到的,但那个人擅长哪些疑难杂症,则是唐修衡留心到的。 阿魏释然之后,又有了新的问题:“那么,请这位大夫来,是——” “可能的话,让他给侯爷调理调理。侯爷睡得太少,这可不行。” “是是是。”阿魏大喜过望,转念想到唐修衡这几日的情形,不由得神色一黯,“侯爷好几日不合眼了。” “实在不行的话……”薇珑看住阿魏,“你不能想个法子么?就算不大妥当,也总得让侯爷歇息一半日,罪责我可以替你担着,就说是我自作主张。” 阿魏心里很感动,却真是有心无力,“小的偶尔想给侯爷下迷药,可是……耽误了要紧事怎么办?” “也是。”薇珑抚了抚额,“你好生服侍,我翻翻医书,看有没有偏方。”顿了顿,又叮嘱,“别跟太夫人说这些,横竖谁知道了也是束手无策。” “小的明白。” · 唐家小厮到沈宅相请的时候,沈笑山正在跟代安说话。 “康王来找过我。他先去的唐府,想让唐夫人出面帮忙说项,侯爷没答应,让他来见见我。”沈笑山把梁澈的情形如实告诉代安,“他找到我这儿,不外乎是让我给你堂兄递句话,让你们兄妹两个好生斟酌。料想你堂兄也管不了你,那你就跟我交个底,到底想怎样。” 代安蹙眉,思忖片刻,“没想怎样,还是和先前的心思相同。嫁有嫁的坏处,不嫁也有不嫁的坏处。” “总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沈笑山凝了她一眼,“我跟你交个底吧,你若是嫁给康王,便与我、唐家再无关系,好生过你的日子。你若是嫁给他之后出了岔子,那我与侯爷还是你的——叔父或师父,沈宅与唐家就是你的退路。” 代安动容,“你们这是——” “嫁个人而已,比跟人不清不楚容易得多。”沈笑山直言道,“这一点你不要颠倒了轻重。” 这是什么世道?男婚女嫁容易,跟人纠缠不清的女子,那完全就是把自己的名节、一生豁出去了。代安虽然向来不着调,可以前到底不是轻浮的做派。他旁观者清,确定她对梁澈的确不同于别人。 让他看,这事儿很简单:两个不着调的人看对了眼,那就不妨光明正大的成亲,能过就厮守一生,不能过就一拍两散。 代安成为康王妃之后,离他越远越好,对彼此都有益处;代安当真与梁澈过不下去,那就回来,还是他沈笑山的义女。 终归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好事他没闲心掺和,有难处他当仁不让。 “至于其他细枝末节,需得你自己掌握着分寸。”沈笑山语气温和,“你不是没脑子的人,有时候是聪明过了头,弄得自己瞻前顾后,弄得别人的位置不上不下。” 代安斟酌片刻,正色道:“再给我三天时间。” “好。” · 与唐修衡下棋的时候,沈笑山说道:“昨晚舒明达去我那儿坐了坐。” “谁?”唐修衡走神了,没听清。 沈笑山重复了一遍。 “哦,他说了什么?” “等眼前这些事有了着落,他也就放心了,能去别处转转。” 唐修衡牵了牵唇,“这意思是说,他一直在等着出这种事?” “算是吧。”沈笑山喝了一杯酒,又催促唐修衡,“你快点儿,一步棋琢磨一刻钟,可真是好意思。” 唐修衡歉然一笑,一面观望棋盘上的局势,一面说回舒明达的事情,“他不回祖籍么?” “祖籍没什么人了,他也不是寻常那种把祖籍当根的人。倒是真记挂着你,让我转告你,别上火,能共苦难不能同富贵的人很常见。” 唐修衡手里的棋子落下,“道理谁不明白,只是赶上了正不痛快的时候。” “知道。”沈笑山建议道,“实在烦的话,出门转转。章真人就在京城,去找他山南海北地说说话。” “还是算了。”唐修衡笑了笑,“被他劝得遁入空门怎么办?” 沈笑山轻轻地笑起来,“要是那样,倒又是一个传奇。但还是省省吧,你可是有家有业的人。” 午间,阿魏请示把饭菜摆在何处,沈笑山见唐修衡懒得动,就道:“就摆在这儿吧,敞亮。还有,需得你家侯爷过目的东西也都拿到这儿来。” 阿魏称是而去,带人搬来饭桌、书桌、座椅,摆好饭菜,又将一些外地管事送来的书信、公文安置在书桌上。 下午,陆开林找过来,把皇帝处置梁湛、厉阁老、石楠的详细经过娓娓道来,末了道:“皇上这回可真是气得不轻,今日不舒坦,起不得身,太医院的人请脉之后开了个方子。” 沈笑山打趣道:“皇上不让你管的事,你知道的比自己着手的事情还清楚。” 陆开林就笑,“把我晾一边儿,找我前辈着手,不是出于好意,便是出了岔子,我再稀里糊涂的,这些年不是白活了?” “也对。”唐修衡起身,“你来。” 陆开林坐到他先前的位置,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上午去了一趟刑部,有人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第273节 唐修衡接到手里,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字迹,便知是石楠写给自己的书信,没说话,随手放到书桌上,用镇纸压住。 · 下午,太夫人来了水榭一趟,见三个人说说笑笑的,看起来一如往常,这才不再怀疑阿魏这几日的回话。 但她仍不能全然放心——修衡明显清瘦了几分,离开时叮嘱阿魏好生服侍饭菜。 晚间的饭菜仍然摆在了水榭。 用饭期间,风猛了一些,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轻盈飞舞,无声旋落。 悬挂于上方的大红灯笼随着寒风轻轻摇晃,宫灯的光影也轻轻摇曳起来。 “你们早点儿回家,别在这儿喝冷风了。”唐修衡对两个好友端杯。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不约而同地叮嘱他一句:“你也早点儿歇息。” 唐修衡颔首一笑。 陆开林与沈笑山同时离开。 酒菜、饭桌撤下。 唐修衡在书桌前站立片刻,他缓缓落座,为自己再斟一杯酒,望着黑暗的夜空、泛着晶莹光芒的雪。 舒明达冒雪前来,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 那是他很熟悉但很少来往的人。那些年里,他一直知道,有几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自己,审视甚至敌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欣赏、认同——他便由此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舒明达由阿魏请到水榭。 唐修衡起身拱手。 舒明达拱手还礼,“怎么在这儿?” 唐修衡只是一笑,问:“去书房说话?” “不用。”舒明达笑道,“过来是告诉你,端王无论如何都要见你。许是不甘心吧,他认定是你为他布的局,要当面问清楚你一些事。再有,他说了一些威胁你或你夫人安危的话。我是想,你见见他也无妨。不论有些话是真是假,防患于未然总不是坏事。” 意思是希望他去一趟端王府。唐修衡想了想,“我见不见他都无妨,只是,您方便么?” “好说。”舒明达笑道,“看管端王的大内侍卫,是我与刘允一起选的,这会儿在和那我的两个亲信喝酒。” 唐修衡颔首,“那就行,我过去看看。” “好,边走边谈。” 第92章 更新(单更)) 92 雪夜中的端王府分外静谧。 舒明达引着唐修衡去往一个院落,“我奉命彻查端王府, 但是并无所获。” 唐修衡并不意外, “端王不是会留下罪证的人。” “的确。与他相较,顺王、厉阁老就经不起查——顺王府是我经手的, 厉阁老那边则是刑部经手的。” 唐修衡颔首。 “还是那么惜字如金。”舒明达笑笑地看了唐修衡一眼。 唐修衡微微扬眉, 继而道:“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说?” “这次帮我太多,很意外。”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舒明达笑道, “就算没有人实话实说, 皇上也还是会这样应对。” 唐修衡如实道:“这一点, 其实也很意外。”事情只开了个头,皇帝就已暴怒, 手法与前世如出一辙,这是他没想到的。 “那是你看低了自己。”舒明达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 “你总不会弄不清何为忠臣良将。” 唐修衡一笑,“真弄不清。” 舒明达失笑。 唐修衡问道:“忠臣良将起码得是好人吧?” 舒明达反问:“什么叫好人?” “不清楚。只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别人也知道。”舒明达语气轻松, “就因为都知道,才要竭力护着你。” “……”唐修衡脑子里乱糟糟的, 当下并不明白舒明达的深意。 “你好像一直在走神。”舒明达说道。 唐修衡歉然一笑, 随意找了个借口, “白日里喝了不少酒。” “难怪。”舒明达在一个院落的门外站定,指一指亮着灯的正屋,“去吧。”又吩咐随行的阿魏和一名侍卫, “跟着,帮你家侯爷留心些。” 阿魏与侍卫低声称是,心里很是感激这位老前辈。 第274节 舒明达转身去了别处。 · 唐修衡走进院落,绕着正屋走了两遍,这才进到厅堂。 阿魏与侍卫在室内转了转,确定没有蹊跷,退回到门边站定。 身在小暖阁的梁湛见过阿魏,知道是唐修衡来了,起身转到厅堂。 唐修衡在东侧的太师椅上落座,摸出扁平的银质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梁湛坐到三围罗汉床上,打量着唐修衡的神色,见对方神色平静,眉宇间隐含疲倦,毫无该有的志得意满。 这个人,始终都是他看不懂更看不透的。 唐修衡看了梁湛一眼。 梁湛清了清喉咙,道:“顺王与我落到这地步,我确信无疑,是你做的文章。” 唐修衡无动于衷,又喝了一口酒。 “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只有你才能助我走出绝境。”梁湛定定地看着他,眸色深沉,“你该知道,我到何时都会给自己准备一条退路或绝路。着手弹劾你的时候,我就做了其他的安排。我不瞒你,若非德妃故去,我该在宫里做些功夫,但时不与我,我能找的退路或绝路,只能是针对黎郡主的。” 这倒是真的开诚布公。唐修衡睨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得不到的,就会毁掉。”梁湛语气平缓,“更何况,你与黎郡主是取德妃性命的人,我可以确定,只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我身陷囫囵之后,外面的死士就会时时刻刻等待下手的机会,想要除掉这种隐患,除非我走出困境,下令禁止。唐意航,你真的能够坐视结发妻陷入没有尽头的危险之中么?” 唐修衡再喝一口酒,站起身来,“若连这一点都不能预料,真就是白活了一场。”他语气凉凉的,“怎么都好。内人日后若是伤及分毫,你就是下一个顺王。” · 戌时将至,雪更大了。 站在厅堂向外看去,天地间已罩上一层银白,染亮了夜色。 有小厮来禀,唐修衡回来了,走侧门直接进后院,又去了水榭。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不去静虚斋,也不回正房,还去水榭做什么? 薇珑心里莫名生出几许不安,步出厅堂,去往后花园。 荷风追上来,给她加了一件连帽斗篷,又吩咐小丫鬟去传话给看门的婆子,把门打开——时间不早了,各处早已落钥。 · 唐修衡其实并不想回府。想去一个空旷、清净的地方,让他暂时避开尘世一切。 可惜,京城内外的人太多,哪里都有人。 哪里都得不到绝对的清净。 该回静虚斋,但已受够了眼睁睁等着长夜殆尽的滋味。 那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困兽。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 该回正房,但不想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薇珑。 她近日因自己承受的已经太多,何苦再给她雪上加霜。 最重要的是,他头疼得厉害,心里已经焦躁至极,根本没办法面对她。 水榭里的一切,一如他离开之前。 书桌上的六角宫灯的光影悠然摇曳。 他站在桌前,敛目看着罗列在案头的账目公文,片刻后,视线转移到镇纸压着的那封信。 石楠写给他的信。一直没拆开来看。 毫无兴趣。 前世三十余年,四中之一的光景,都在军中度过。 早期的军兵同僚是他的命,后期麾下的将士亦是他的命。 真的是惜命一样竭尽全力去善待他们。 因为帝王给的功名利禄宛若云烟,因为家园至亲远在千里之外,心里、手里切实拥有的,只有周围的人的友情、善意。——那时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是实实在在的。 那时真的是认可死得其所那四个字。 从没畏惧过死亡,只畏惧死得屈辱。 惜命一样去善待过的人,到头来,就这样回报他。 弟兄二字的分量,重不过尘世里的浮华、欲|望。 石楠不过是一个开端。人心易变,未来不定何时,不定怎样的情形之下,又会有人步石楠的后尘。 一个一个护着的人,到头来,要一个一个在他手里断送前程,或相反,他的命断送在他们手里。 如果是这样,一年一年的舍生忘死,又是何苦。 是,他不能就此否定一切,不能忘记那些不论自己怎样都会舍命追随的人,更不能忘记那些对他赞誉有加的百姓。 可是,在前世的尽头,天下的百姓都在辱骂薇珑是祸国妖孽,将士们一面跟着他长途作战一面叹息他瞎了眼,看中了那样一个女子。 人云亦云,绝大多数人不可幸免。 第275节 没有人肯擦亮眼睛,透过迷雾去看真相。 永世的挚爱,给予她的唯有永世的有形无形的伤害。 公道何在。 如果所做一切到头来只是要逆转局势,当初又何需付出。 生身母亲、血脉相连的手足,一生都在为他担忧、付出。他最该付出全部心血去弥补、保护的至亲,平日连寻常人家的亲近都做不到。 永世的牵系,给予他们的唯有永世的有形无形的亏欠。 薇珑说过,太累了,不要来生,不要再聚。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真的是,太累了。 他双手撑在桌案上,望着水榭外的苍茫雪色,看到了前世今生的一幕一幕,若隔岸观火,细品自己、发妻、至亲、挚友的得失。 得到的不能喜悦,失去的不可挽回,在经历的,不知何时结束。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离开桌案,烦躁地在水榭中来回踱步。 视线瞥过石楠那封信,他停下脚步,揉在手里,双手交握,施内力,手势旋转。 信件在掌中化成碎屑。 他扬手将碎屑抛开。 碎屑在风中纷纷扬扬,无声落地。 头疼得似要生生裂开来。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用力地按着眉心。 无从缓解,正如那铺天盖地用来的孤寂、绝望和怒意。 撑不下去了。 无力再强撑下去。 他看住置于案头的象牙柄裁纸刀,良久,拿在手里,去掉刀鞘,闲闲把玩。 裁纸刀在他手里旋转着,从慢到快。 刀锋几次因过于漫不经心的动作碰到了他的手指。 鲜血沁出。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凝视着染了血的刀,眼神有了微妙的转变。 “唐修衡。”薇珑快步走进水榭。 她的呼唤清晰又遥远。他不情愿地错转视线,看向她。 “唐修衡,”薇珑放缓脚步,走到他面前,手势迟疑地指向他染血的手和刀,语声轻轻的,语气怯怯的,“你要做什么?” “想……”剧烈的头疼让他额角的青筋清晰地浮现,“杀人。”想杀了那个纠缠她两世让她至今无安稳可言的畜生。杀了那个畜生,一切都将回归该有的样子。 “那,带上我。”薇珑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带上我,不论你要做什么。” 唐修衡对上她的眼睛,到此刻才发现,她眼里蓄满了泪。 “清欢……”他为之心惊,小心地把裁纸刀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来,“别怕,没事。” 没事?那前所未有的烦躁、失控都是她的幻觉么?她倒希望是那样。 他方才的暴躁、痛苦,她都尽收眼底。 这让她疼,让她随着他无助、痛苦。无以复加。 “我怕,怕你去做不该做的事。”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她再也没办法控制情绪,“不论怎样,别扔下我,你答应我。” “……答应你。”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紧紧的,“我只是……钻了牛角尖,或许是太久没睡的缘故。” 薇珑闷声哭了起来。所见一切让她恐惧,让她后怕得心弦一直打颤。 “不要哭。帮帮我。”他说。 第93章 更新(单更) 93 “好,好。”薇珑用力点头, 展臂勾住他颈部, 仰脸凝视着他,“会好起来的。” 唐修衡的笑容透着脆弱, “我也希望可以。” 这是她从不曾见过的他的样子。她心酸难忍, 泪水再一次悄然滑落,声音闷闷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唐修衡抬起右手, 想给她拭去泪痕, 到了中途发现了手上的血迹, 便又收回去,换了左手, 动作轻柔地抚着她泪湿的脸,“我对不起你。”原本说好了, 他要帮她的,现在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成了她的负担。 “不准这样说。”薇珑把脸埋在他胸口, 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他的衣襟。 唐修衡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第276节 薇珑深深呼吸, 竭力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跟我回房。” “好。”他这样应着, 却不想移动脚步。 薇珑寻到他的右手,取出帕子,给他缠在手上, 继而挽住他的手臂,重复道:“跟我回房。” 他微笑,与她缓步离开水榭,走出后花园,回到正房。 · 琴书、安亭手边常备着一些薄贴、药膏。荷风前去她们房里,找出止血药、外伤药和包扎伤口的棉纱,匆匆返回正屋,在寝室门外唤“夫人”。 薇珑走到屏风外,把东西接到手里,问道:“阿魏在哪儿?” “就在院中。” “让他等一等,我有事交代他。” “是。” 薇珑转身回到寝室,唐修衡已走到净房门口,她跟了过去。 唐修衡走到盆架前,洗了洗手,随后取出酒壶,旋开盖子,用酒液冲洗手上的伤口。 看着都疼,他却像是毫无所觉。薇珑抿紧了唇,走过去拉他的衣袖,“去包扎。” “嗯?”唐修衡扬眉。这点儿小伤,哪里用得着包扎。 “去包扎。”薇珑坚持,看着他的眼神却有点儿纠结:心疼得厉害,又怕他不听自己的——不听的话,她还真是没办法。 唐修衡牵了牵唇,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听你的。我自己来,你洗洗这花猫脸。” “等会儿再洗脸。”又没痛哭流涕,就算是花猫脸,也是能见人的花猫脸。薇珑不依,拉着他回到寝室,帮他上药、包扎。 唐修衡看着三根手指都缠上棉纱的手,有点儿无奈,“你把我弄成这样,可就没法儿沐浴了。” “等你好了再说。”薇珑麻利地把手边的东西收拾起来,转身给他铺床,“就算睡不着,你也躺一躺。” “嗯。”唐修衡从她身后搂住她,“清欢。” 仍是觉得对不起她,又知道那是最不需说出口的。 薇珑转身面对着他,“唐意航,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只要我可以。” “给我几天时间,陪着我。”薇珑迟疑着,“若是可能,把手里的事情交给我。觉得我能力不济的话,把事情交给陆大人或是沈先生,或者交给二爷、三爷,好不好?” “……”唐修衡犹豫片刻,“好,我答应。让阿魏来一趟。” 薇珑唇角上扬,绽放出喜悦的笑容,留意到他的面色依然苍白,额头上的青筋依然清晰可见,便知道他此刻仍然痛苦之至,笑意便缓缓消散。 唐修衡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别再难过。” 这一句,险些又让薇珑落泪。她转身,清了清喉咙,吩咐荷风把阿魏唤进来。 唐修衡吩咐阿魏:“十六大早朝之前,种种事宜你掂量着办,与外院相关的事情,请示二爷三爷,其余的事情,请示夫人。我,得歇息几天。” 阿魏频频点头,“我记下了,侯爷放心。” “没别的事了。” 阿魏称是告退,出门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晚,侯爷烦躁到了什么地步,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比谁都明白,如果当时没有夫人前去水榭,侯爷将会做一些绝非理智的事——会将全盘计划完全打乱的不智之举。 此刻,他什么都不管了。侯爷眼下安排的是否得当,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安好,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 薇珑匆匆洗漱之后,去外间端来一盏茶,转回到床前,将茶盏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我帮你按一按。” 正在按着眉心的唐修衡闻言失笑,“你怎么行,又没学过,还很累。” “谁说没学过?”薇珑坐在床头,拍拍自己的腿,示意他枕上去,笑盈盈地道,“这几日跟安亭、琴书学着推拿,头上这些穴位我都记下了。” 她并不是只留在家中无言地陪伴,为自己下了工夫。唐修衡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听话。”薇珑笑着拉他的手,“好歹给我点儿面子,试试管不管用。” 唐修衡枕到她腿上,“一会儿就行。” “先把这杯茶喝了,安神的。”薇珑端过茶杯,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完。 · 绵软、温柔又镇定的手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头部的穴位,让唐修衡的心神慢慢放松下来。 终于,心魂不再紧绷得似蓄势待发的弓。 “意航,”薇珑柔声商量他,“等到明日,我们去梅花阁住几日,好不好?” “好。”唐修衡手臂抬起来,向后环住她的腰肢,“之后几日,我归你管。” “娘那边,我们怎么说好呢?”让薇珑费思量的是这件事。 “就跟娘说……”唐修衡帮她找到了理由,“我要去那里处理一些要事、见一些人,你跟过去照看我的衣食起居。” 薇珑欣然点头,“嗯,这样最好。” 唐修衡睁开眼睛望着她,“有时候,你会不会后悔?” 第277节 薇珑抿唇微笑,“从不。” “怎么说?” “相认之前,我做过一些打算:称病拖成老姑娘,无人问津,或是索性悄无声息地遁入空门。那时以为,最坏不过是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薇珑敛目对上他的视线,“而今日,你让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没关系,唐意航,真的没关系,只要你带上我就好。不论生死,带上我。” 唐修衡为之动容,闭了闭眼睛,转而身形向里,把她带倒在床上,拥紧她,嘴里却在故意怪她:“连岳父、娘都不管了?” “不管了。”薇珑柔顺地依偎着他,语声清浅,“爹爹不稀罕我这样没心肝的女儿,唐家也不需要我挣贞节牌坊。你认为可以抛下的人,我就可以抛下。” 唐修衡吻了吻她的眉心,“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薇珑抚着他的眉宇。 他问:“值得么?” “你与我,哪里有值不值得可说。” 她与父亲,这么久,都是他尽心竭力护助。没有他,单凭她自己,最乐观的情形都是险象环生。 更何况,爱若有道理可讲,这尘世再无深爱。 她爱,便甘愿飞蛾扑火;不爱,别人所做一切都是笑话。 薇珑认真地凝视着他,“不是只有你的将士才会把命交给你。还有我。” 唐修衡又闭了闭眼,之后将唇牢牢地按在她唇上,辗转索吻。 这亲吻绵长、焦灼,又不含一丝欲|望,关乎的唯有前世今生的羁绊、深情。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她的爱有多悠远、深重,又有多甜美、浩大。 不可辜负。 “帮我好起来。”他对她说,“不论用什么法子。” “嗯。我会竭尽全力,”她笑得有点儿淘气,“不择手段。” 随后,两个相拥而卧的人,语气闲散地说话。 薇珑问过他,在那最暴躁的一刻,他想要做什么。 他如实相告:他想杀了梁湛,杀了梁澈,也杀了还在护国寺的梁澋。 余存下来可能成为隐患的皇子,他都想干脆利落地除掉;所有的至亲挚友,他都在那一刻给他们安排了退路——离开这是非场。 也考虑到了他自己。那些打算成真并非难事,同时引发的是皇帝的彻查。皇帝是明君,终有一日会察觉到端倪。无所谓,那是他在当时完全可以认可、接受的后果。那一刻,只想结束这一切纷扰,用最粗暴残暴的手段。 薇珑听了,心惊后怕不已。 早就明白,他这样的人,心绪走上极端的时候,意味的便是带上一些人或很多人,陪他共赴黄泉。 可那怎么行? 江湖中人决斗之前还要约定时日,给人安排后事的期限,何况身在朝堂的人,何况关乎皇子生死。 最重要的是—— “我们在一起,绝不是为了换一个玉石俱焚的方式。”薇珑抚着他的面颊,“我要跟你完完整整地过一辈子。” “清醒时都明白。”唐修衡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偶尔偏激。” 可这偶尔的偏激若不能杜绝…… 薇珑蜷缩起身形,把脸埋在他胸膛,良久,心头一动,抬头望着他,大眼睛亮亮的,“猜我这会儿在想什么?” 唐修衡无从揣测,“说来听听。” “想要个孩子。” 唐修衡嘴角一抽,“你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倒是真不嫌累,大麻烦还没解决,已开始期盼小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乐啊我亲爱的们~ 第94章 更新(更新)) 94 薇珑抚着他眉心,“你已经太久没有新的乐趣。平日里只喜欢下棋, 下棋也不过是消磨时间。我们得找个长久又乐在其中的事由。” “自己都管不了, 还想养儿育女?”唐修衡抬手掩住她的唇,“换个事儿跟我胡扯。”这话题太大了。 “我们管不了自己的时候, 不是还有娘么?”薇珑拿开他的手, “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我说一说就能成真的事儿。” “要孩子有什么好?”唐修衡继续给她泼冷水,“不孝的儿女,你见得还少么?身边现在就躺着一个。” 薇珑失笑, 慢条斯理地道:“那就生两个, 总会有一个是很孝顺的。更何况, 我说的是心里话,有了孩子之后, 要请娘费心教导。孩子要是整日在我们跟前,怕是学不到什么好。娘就不一样了, 你们兄弟四个,不是国之栋梁,就是通透孝顺, 她是最会教导儿女的人。” 不过几句话而已,他在聆听期间竟有了些许睡意。闭了闭眼, 他心绪不自主地被转移, 琢磨着她说的这些事。 的确, 若真有生儿育女那一日,孩子日日夜夜在他们跟前的话,真是学不到什么好:她的吹毛求疵、他的阴晴不定的脾气, 都是小一辈人该杜绝的,不然会和他们一样辛苦。 小一辈人……就算自己房里不开枝散叶,三个弟弟也迟早给他添几个侄子、侄女。 母亲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抱上孙儿及至曾孙是必然的事。母亲做上曾祖母的时候,他与薇珑…… 这样一想,人生真的是繁盛且漫长。 第278节 他倦意更浓,察觉到了不对,闭上眼睛,“给我喝的真是安神茶?” “不是。”薇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茶里下了药,跟迷药差不多,但是醒来之后不会头疼。我让阿魏拿来的。” “你们这两个小混帐。”唐修衡笑了笑,“不过,多谢。” “睡吧。”他太需要睡一觉了,哪怕昏睡过去都可以,起码醒来之后,不会再头疼欲裂。 “陪着我。”唐修衡松松地搂住她。 “嗯。”薇珑吻一吻他的唇,“我哪儿都不去。” 相较于几日的不眠不休,唐修衡入睡的时间实在是很短暂,寅时就醒了。 卯时,夫妻两个前去兰苑请安之前,他把手上的包扎去掉——不想太夫人看到之后担心。到了兰苑,只需稍稍注意举止,便让太夫人和奉茶的下人无从察觉。 唐修衡与薇珑对太夫人说了去梅花阁小住的事情。 太夫人不疑有他,自是爽快应允,叮嘱了一番。 去往梅花阁的路上,唐修衡放松下来,直蹙眉。 昨夜茶里的药,他醒来之后没觉得头昏脑涨,却是周身酸软无力,不知要多久才能缓解过来。他的身手,自认都算得上一流——他都如此,换个寻常人,醒来之后怕是动弹不得。 薇珑见他一脸的拧巴,问明了情形,很是不安,“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没什么。只是,你日后要是睡不着的话,千万别异想天开用这种东西。那会害苦你。”唐修衡和声道,“是药三分毒。” 薇珑乖乖地点头,“不会的。我跟阿魏也实在是没法子了,不然怎么会出此下策。” “是药三分毒……”唐修衡重复着这一句,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语声更低更柔,“答应我,日后别再服用那种药。” “好啊。”薇珑欣然点头。那种药,指的是避子药。 想到昨晚她的憧憬,唐修衡把她安置到怀里,用力吮了吮她的唇,转而在她耳边低语:“在我想明白之前,不碰你就是了。不能拿你这小身板儿开玩笑。” “……”薇珑沮丧地扁了扁嘴。这算什么?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怪我,以前没深思过这件事。”唐修衡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自开始就不该不当回事。” 薇珑蹭了蹭他的肩,微声问他:“那我以后想你了怎么办?” 他咬了咬她的耳垂,“好歹把你伺候舒坦就是了。” “……”薇珑觉得脸颊烧得厉害。 “说定了。” “没有。”她横了他一眼,“谁跟你说定了?” “说定了。”他重复一遍,低头索吻。 薇珑心里没好气,回应时不免淘气,故意撩他。 他却是不上当,手扯开她的领口,亲吻沿着锁骨下滑。 到末了,弄得她脸色微红、气喘吁吁,他却是没事人一般。 “混帐。”薇珑一面整理上衣一面数落他,“这得亏是没什么力气,要是跟往常一样,还不定怎么着呢。” 唐修衡笑起来,“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只准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惹得起祸,但不能善后,总想把他收拾一通,总是半路忘记初衷,到末了才能醒过神来。这就是他的小妻子,跟他从来不带脑子、不长记性。 薇珑抬眼凝了他一眼,眼神从恼火慢慢转为似水的温柔。 他笑了,由衷的笑容是那么璀璨、悦目。 她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笑的样子。 “往后好几日真正的朝夕相对。”薇珑捏了捏他的下巴,“总有我把你收拾得告饶的时候。” 唐修衡笑意更浓,帮她整理好衣服,“我拭目以待。” · 这日,随宁王梁澋在护国寺清修的一名侍卫带着书信进宫求见皇帝。 皇帝听刘允说了,道:“你去打发掉。” 刘允称是,转去见那名侍卫,“皇上没工夫见你。说吧,什么事儿?” 侍卫取出书信,双手呈给刘允,“烦请公公交给皇上。宁王听说顺王病重,想回来探望。” 刘允就想,幸亏皇上懒得见他,不然听说了,又要生一场气:宁王怎么就只顾着打听顺王的情形,不问一问他的父皇是否安康? 他把信件接到手里,道:“顺王只是中邪了,说没有大碍是假话,但皇上已派专人服侍,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再出什么岔子。皇上还说过,宁王需得继续清修几年,不要总惦记着宫里朝堂的事情。回吧。” 在皇帝近前的红人面前,侍卫自然是不敢有二话,称是告退。 刘允转身把信件呈给皇帝。 皇帝拿到手里就撕了个粉碎,“让他日后少烦我!知会护国寺的方丈,把人看紧些,要是办不到就早点儿说实话,朕有的是得道高僧可以指望!” 刘允连连称是。 · 第279节 梅花阁。 随行下人将带来的箱笼里的物件儿安置妥当之后,唐修衡转去沐浴,之后整日,穿着中衣在正屋来回走了几趟,随后找出自己常看的《奇门遁甲》,到寝室去看。 薇珑心里明知道他不怕冷,可瞧着他穿那么少,就没来由地觉得冷,让人将火炉、地龙烧得更旺一些,随后又给他的手上药、包扎。 这情形下,两个人只能各管各的:他觉得多余,但不会拒绝她的好意;她认定他不把身体当回事,但不会约束他,在他折腾完之后做自己的分内事。 给他包扎手的时候,薇珑发现他皮肤愈合的能力很强,这样的体质,不容易留下疤痕。 下午,薇珑在外间倒腾药草,认真地称分量、研磨成粉末,说给他找到了一个方子,想亲手试一试。 唐修衡坐在外间另一侧的矮几前,摆出一局沈笑山棋谱上的和棋,凝神斟酌。偶尔,他会侧头望一眼薇珑。 她守着药罐鼓捣药草的样子,总会让他想到传说中月宫里那只小兔子。 有点儿笨拙,可爱之至。 很想再告诉她一遍:我爱你。 · 晚间,唐修衡没胃口。薇珑不勉强,只劝着他用一小碗羹汤。 唐修衡坐在桌案另一侧,一面慢吞吞地喝汤,一面看着她用饭。 这也是莫大的享受。 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在他这儿不是。他的心疾与她无关,但是,只她可缓解,哪怕只是这样与她共处一室、看着她。 她不会在他心绪消沉的时候跟他说: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也经常磕磕碰碰,你看,我这也算是在陪着你;我最难的时候,你恐怕都想象不到,看一看我,你就该有所平衡,不会再郁郁寡欢……诸如此类。 ——这些全是废话。 在这种年月,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有难以医治的心疾,真正面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人真正明白,那种情形就等于是练功连火入魔。走火入魔或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或是幸免于难,日后可以避免,鲜少有人一再冒险。 心疾是什么?就像是长期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而且不给你是否选择冒险的机会——总要克制,但总会有克制不住的时候。一旦克制不住,便会有让自己扼腕不已却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她理解、了解他,所以从不说那些只流于表面的虚话废话,她只愿意陪着他,或是陪着他接受他的选择,或是陪着他静静相守——正如今日。 这恰恰是他最需要的。 岁月、陪伴,是任何心有殇痛的人的良方。 饭后,薇珑让唐修衡先去洗漱,淘气地笑着,“等你歇下之后,试试我的方子,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唐修衡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只要你别耍坏。” “这可说不定。”薇珑笑着推他去净房,“我帮你?” “快滚。”唐修衡转身把她往门外推,“你别弄得我跟个伤残似的。” 薇珑顺势离开,继而去了外间,转到门外,唤来等在廊下的阿魏,“什么事?” 阿魏如实道:“昨日,侯爷去见端王,端王说了一些话,侯爷应该还没跟您说起吧?” 薇珑颔首,“侯爷只字未提。” 阿魏忙替唐修衡解释:“侯爷早就有所安排,能确保您和唐家人安稳无虞——说不说两可,您知道了不过是为之气恼。” 薇珑笑了,“我明白。现在你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阿魏便把昨夜梁湛的意思如实相告,末了道:“这件事,侯爷早就跟陆大人安排好了,到这上下,需要做些障眼法,引端王放在外面的死士上钩。小的思来想去,觉得不告诉您不大妥当。” 薇珑感激地一笑,“知道了,我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魏笑着称是,“其实真是挺简单的一个事儿,你稍加配合就行,随后只管看好戏。”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红包马上去发,本章也有红包哦~ 521,么么扎! 第95章 更新(单更) 95 夜色已深。 外面起了风。 唐修衡闭上眼睛,聆听着树枝随风摇曳的声音。 白日他与薇珑过来的时候, 打量过园中情形:地上的积雪不曾清扫, 梅花树上覆着晶莹的雪,红白二色相映成趣。 春节的到来, 意味的是冬日已经结束, 然而冬日的美景还在。 这样的天气,园中的夜色一定很美。 有那么一刻,想唤薇珑一同出去看看, 转念便又担心她受风着凉, 也就作罢。 他忽略掉窗外的声音, 留心听着室内的动静。知道薇珑回到室内,穿过外间, 径自去净房沐浴。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她走出净房, 回寝室之前,与荷风低声言语几句。 轻缓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他展目望去。 第280节 她将一头长发用银簪绾在脑后, 出浴后的面颊白里透红,双眼似是氤氲着水汽, 眼神透着些许慵懒。 披着荼白色斗篷, 粉色上衣绣着色彩鲜艳的花朵, 同色净面绸缎裤,脚上是一双粉红色绣花睡鞋。 她左手端着一个白瓷小碗,右手拎着壶口在冒热气的铜壶。 荷风跟在她身后, 垂着头将铜盆放在屏风边上,悄然退下。 “这是唱的哪出?”唐修衡起身下地,几步走到她跟前,接过铜壶。 “唱的整治你的一出。”薇珑绽放出甜美的笑容,走到窗前,把白瓷小碗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又示意他把铜壶放在床榻板上,自己折回去把铜盆端来,安置到床尾的小杌子上。 她除下斗篷,把袖管卷至肘部,“脱掉上衣,趴在床上。” “……?”唐修衡费解地看着她。 “快,说好了的,试试我的方子。”薇珑走到他跟前,挑开他的中衣系带。 唐修衡笑了笑,敛目凝视她,捧起她的脸,“你穿粉色特别好看。” “是吗?”薇珑唇角上扬,“以后经常穿给你看。”她帮他除掉中衣,戳了戳他心口,“快点儿,不想我咬你的话,照我说的办。” 唐修衡大乐,亲了亲她的唇,照她的吩咐趴在床上,“随你折腾,别累着才好。” “不会的。”薇珑问他,“不会冷吧?要好一阵呢。” “你把屋子里弄得太热才是真的。” 薇珑笑道:“谁叫我家侯爷能赚银子呢,屯了那么多上好的碳。” “夸我的功夫又见长了。” “是吧?”薇珑转手端起小白瓷碗,一面将里面的半透明黄色药液淋在他背部,一面柔声解释,“用下午弄好的药末、药草汁熬出来的,用这药液推拿可以助眠。这是我让爹爹给我寻来的一个方子——前几日让琴书去传话,说了你的情形,但谎称是一个友人长期不能安眠。爹爹认识不少奇人、僧道,辗转几日让吴槐送来这个方子。我这是现学现卖,而且没把握,不管有用没用,你可不准生气。” 唐修衡想了想,“用药浴的法子不也能有同样的功效么?” 薇珑无奈地道:“方子上提了一句,只说‘药浴亦可,酌量入水’,也不说清楚,我弄这药液就是勉为其难,哪儿知道多少水入多少药啊?”她认真抱怨起来,“一些先人留下来的食谱也是这样敷衍,动辄来一句做法同之,就比方八宝肉和八宝肉圆吧,用的食材的分量怎么可能一样?熟手自然是一看就知道要添减多少,我这种生手怎么可能知道?给我说清楚不行么?”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著书立论的人,都是个中高手,在他们眼里,你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就像《孙子兵法》,全篇不过几千字,外行人初看,是雾里看花,内行人一看,却是一目了然。” “就知道你不会向着我说话。兵法与做菜、药方是一回事么?”薇珑将药液均匀地给他抹在背部,“合该你让我收拾。”语毕,掐了他一把。 唐修衡毫无防备,不由身形微微一紧,继而笑出声来,“别动手动脚的,当心我弄得可哪儿都是药。” “今晚就是要对你动手动脚。”薇珑放下碗,脱掉睡鞋上了床,坐到他腰际,“按错地方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嗯。”唐修衡用手臂代替枕头,侧头看着床帐之外,“回头把方子给我看看。” “有用的话再给你看。”薇珑到这会儿,反倒真的忐忑起来,“方子上说三五日一次,要是没用也罢了,只当我闲得找个事儿做,要是害得你更加睡不着,或是一睡好几日可怎么办啊?” “怎么可能,好歹都能有点儿作用。”唐修衡是真的无所谓,“睡几日不是更好,来这儿就是来安神睡觉的。” 薇珑莞尔,“你肯这么想最好。”停了停,又建议道,“其实针灸应该也……” “不行。”唐修衡即刻反对,“针灸时人要全然放松,我做不到——时时刻刻都在留意银针入穴的深浅、力道、大夫的手稳不稳,只用在手脚还好一些。”如果沈笑山愿意的话,就能做个针灸高手,他亦是,由此也就分外知道万一出了岔子的后果有多严重。有多少人打心底敬他,就有多少人打心底恨他,这种疑心病他不能没有,这方面而言,他惜命得很。 “……”薇珑抿了抿唇,“我有点儿担心那位神医了,他进京之后,别被你气出病来才好。”这不行那不行,她不是大夫都有点儿恼火,有道行的大夫不窝火才怪。 唐修衡失笑,“有可能。” 她绵软的手在他背部缓缓游走,手势起初分外轻柔、过于谨慎,是生疏之故。 在这时,唐修衡不再与她闲谈,完全放松自己,给她最真实的反应,让她自己摸索门道。她出声询问时,才会出声回答。若是出言指点这指点那,她会沮丧甚至抵触,而又打心底觉得他才是重中之重,要强迫自己做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心里会很不好过。 已经做了太多,太过辛苦,任谁能明知她的性情还给她添乱? 而这样的时刻,对他而言,分外平静、温馨。 鼻端萦绕着药的清苦味道、她散发出的馨香。 药液侵入皮肤,在她推拿之下,背部及至周身慢慢有些微的发热。 她的手势慢慢变得镇定、熟稔,力道恰到好处,有力而温柔。就算没有药液辅助,这本身就是一种让人因着过于舒适生出睡意的方式。 心绪平和之故,他所思所想,都关乎她。 成亲之后的点点滴滴,在心头、脑海浮现。 一幕一幕的她的样子,都是让他愉悦、疼爱、怜惜的。 后来,她该是有些体力不支,一双小手的力道变得微弱,于他如同轻抚,却更舒适。 心里、身体都无比享受、贪恋这样的感觉,但理智上又不忍她太辛苦。他向后伸出手,拍拍她的腿,“好了。” “嗯。”薇珑起身下地,倒了热水到铜盆里,把帕子浸透,给他擦拭背部,“有没有觉得不舒坦?” “没有。正相反。”他敛目看着她的身影。 薇珑透了口气,忙完手边的事,擦干手,把榻板上的东西归置到门边,折回来之后,双手掐了掐他的腰,“男人有一把细腰,实在是悦目至极。” “小色|胚。”唐修衡笑着翻身,展臂把她带到怀里。 薇珑笑着低呼一声,忙乱地蹬掉睡鞋、除掉银簪。 唐修衡扯过锦被,薇珑则翻身熄了灯。 “想我么?”唐修衡问她。 第281节 “今晚就不想了。”薇珑笑道,“担心你半路睡着,不然早就调|戏你了。” 唐修衡打心底笑出声来,“嗯,跟我一样,不然一定要好好儿地犒劳你。” “免了吧。”薇珑还记着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只动手动脚的,我才不奉陪。”说着话,手绕到了他背部,轻轻拍着,“这次我哄你睡,好不好?” “好啊。”唐修衡温柔地吻住她的唇,“真想就这样与你过完一生。” “我才不要。”薇珑撇撇嘴,“我还要生孩子呢。” 唐修衡绷不住,再度笑开来。 薇珑也笑起来,语气变得温柔,“多想想开心的事情,好好儿睡一觉。”昨日他睡的那一觉,是不能作数的。 “嗯。过两天陪你到周围转转。”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睡意袭来,他沉沉入梦。 薇珑心里不是很确定,他睡着是因为疲惫太久,还是药起了作用。 这只是个开端,还需日后慢慢观望。 翌日卯时,薇珑醒来,想要起身,睡着的那个却不肯放她,语声慵懒、有些含糊:“清欢,陪着我。” “你这是醒了么?”薇珑问道。 “……”他不说话,翻身平躺,手却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心病这几章总算写过来了,明天开始又可以多更了~ 上章红包稍后发。 晚安~ 第96章 更新(单更) 96 薇珑无法,笑着依偎到他身侧, “那就再陪你躺一会儿。” 唐修衡唇角微微上扬, 噙着笑意入梦。 到了辰时,薇珑不得不起身了。阿魏不知何时就会过来禀明一些事, 而且也要防着吴槐或客人前来。毕竟, 来这儿对外只说是小住几日,过来赏梅。 起身之前,薇珑的手挣了挣, 唐修衡不松手, 并且侧转身形, 把她拥到怀里,拍拍她的背, “乖,别动。” 薇珑失笑, 柔声跟他商量,“我去吃点儿东西、看会儿书,过一个时辰就回来, 好么?” 沉了片刻,他有些不情愿地嗯一声, 放开了她。 薇珑起身下地, 给他盖好锦被, 吻了吻他的唇。 唐修衡抬手揉了揉她的脸,“别出门,不安生。” 薇珑自然明白, 他指的是怎样个不安生的情形,“嗯,我哪儿也不去。” 他牵了牵唇,眉宇愈发舒展。 因着他近乎半梦半醒的情形,薇珑以为他只是比平时晚一些起床,如何都没想到,他这一觉,着实睡了很久。 · 这几日,宫里除了皇帝心火旺盛得吓人之外,还有一桩喜事: 在皇后、柔嘉和五皇子梁洛的陪伴下,皇帝的心火慢慢消减,只是偶尔气不顺发一通火,大多数时候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是在这时候,奉旨北上的江浙总督长子夏既明来到京城。 皇帝记挂着安平公主,召见夏既明,是为着赐婚。 虽然早就得了安平的准话,也知道自己那个可怜的女儿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皇帝仍是不肯敷衍,先吩咐皇后安排两个少年人见一见,又把刘允唤到跟前:“不要透口风。派人留心着,他若品行不端,也就罢了,朕再看看别人。” 刘允笑着领命。当皇帝的儿媳妇相对来说要容易些,想做皇帝的女婿却是一桩难事,皇帝瞧着不顺眼的话,宁可把女儿留在身边。 忙忙碌碌期间,刘允不免想着:对安平公主都是如此,来日的柔嘉公主呢?皇上岂不是要挑花眼? 夏既明其人,正如皇帝先前所听说的那样:仪表堂堂,因着是家中长子,便有些超乎年龄的稳重。 皇帝与皇后见了他,都很满意。他们是打心底认为,男婚女嫁这档子事,男子稳重一些最好。安平是一心想远离京城,要是遇到个年少气盛的夫君,眼前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虽然怎样的驸马都没胆子给安平气受,但人还是踏实可靠些更好。 安平见了夏既明,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说到底,梁湛被终生囚禁的事情一出,她压根儿就没敢指望皇帝还会亲自给自己张罗婚事。而事实告诉她,皇帝待她如故,说到做到。 她为此有些怅惘:要到这时候才真正确定,皇帝是对事不对人的慈父。以往不曾尽心孝顺父亲,是她不需等待岁月流逝便可确定的憾事。 刘允那边明里找人试探,暗里派人观察,没几日来给皇帝回话:“为人处世在奴才看来是很有分寸。自然,比起京城里几位响当当的人物,夏公子是显得过于敦厚、谨慎了一些。” 皇帝不由微笑,“到了真正藏龙卧虎的京城,他要是敢趾高气扬,朕才要把他撵出去。”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皇帝正式给夏既明、安平公主赐婚,命礼部抓紧筹备,吉日定在三四月最好。 婚期再早一些,婚事便会显得仓促;再晚一些,皇帝担心梁湛再出幺蛾子,害得安平心绪愈发紧张或消沉。一个女孩子家,心就是再宽,又能承受多少苦痛?早一些换一方天地去生活,只有好处。 安平的归宿有了着落,柔嘉心里很是不舍——姐妹相亲的日子没多久,便要离散,安平日后回京的机会,怕是不多。 她把自己压箱底的宝物统统翻找出来,想选出几样,给安平添箱,偏生拿不准主意,一时看着这件好,一时看着那件好,最后小手一挥:“算了,都送给安平姐姐。”自己则去了御书房。 她手里的宝贝东西,大多是皇帝赏赐的,她全送给安平,要得到皇帝的应允。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给安平筹备嫁妆,是你母后的事儿,你跟着添什么乱?” 第282节 “就要添乱。”柔嘉撒娇,“横竖我有父皇照拂,安平姐姐日后却是不一样。” “好好好。”皇帝笑道,“这样吧,让刘允帮你从朕手里选几样东西,都省事——你手里没了心头好,来日不还是要跟我哭穷?况且,你私藏的那些物件儿,安平不见得喜欢,也就薇珑跟你的喜好相近。” “父皇真是太好了。”柔嘉笑容璀璨,“儿臣和安平姐姐实在是有福气。” 皇帝则因提及薇珑想到了唐修衡,和声道:“你有段日子没见着薇珑了吧?” “是啊。”柔嘉扁了扁嘴,“只是大年初一见了一面,之后母后让我跟在她身边,学习为人处事之道,薇珑又已经嫁人了……父皇,这么说着,我怎么觉得自己可怜兮兮的?投缘的就两个人,都被您许配出去了。” 皇帝笑声爽朗,“别急,早晚轮到你。” “谁着急了?”柔嘉摇着皇帝的手,“我从没想过您指婚,把我打发出去。” “那你就自己选个乘龙快婿。” “父皇,”柔嘉不依了,“怎么总说这个?” “不说这些。”皇帝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这样吧,我交给你一个两全其美的差事。” “嗯!您说。” “你与安平去静慧园小住几日。往后得以团聚的日子不多了,你不妨邀她去园子里消遣一番。顺王那个样子,今年宫里不宜管弦歌舞的喧闹,但你们到了外面,则可以由着性子享受几日。听说京城里几个戏班子的戏要比宫里唱的还好,还有说书的、唱曲的、变戏法儿的——这些薇珑应该都很清楚,你不妨去问她,顺道帮我问问唐意航的情形。石楠的事情,唐意航一定窝火得很。“ 柔嘉频频点头,欢天喜地地接下了这份美差。当日知会过安平,安平感激得泪盈于睫,自是全然接受皇帝这番好意。 转过天来,姐妹两个相形去了静慧园。柔嘉帮安平安置好住处,便给薇珑写了一封书信,问她何时能来静慧园一趟,要请教不少琐事。 小太监送信到唐府,才知道薇珑与唐修衡去了梅花阁小住、赏梅,回来之后如实禀明柔嘉。 柔嘉笑盈盈地道:“那还不快把信送到梅花阁去?” 小太监称是而去。 柔嘉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不踏实:就快到正月十五了,薇珑也罢了,唐修衡可是唐家顶门立户的人,怎么会在这当口离府赏梅? 横看竖看,他都不是有那等闲情逸致的人。 看起来,父皇所料不错,唐修衡这次定是实实在在的动了怒、上了火,离家怕是去躲清静了。 在柔嘉看来,没有唐修衡承受不住的事儿,她担心的只有薇珑:那厮要是因为心火旺盛,闹得薇珑心绪消沉怎么办? 娇柔又别扭的薇珑,从没受过委屈,唐修衡要是敢给她气受…… 那就少不得要回宫去见父皇,好好儿地告那厮一状。 柔嘉咬住唇,素白的小手攥成了拳。 · 午后,薇珑坐在床畔,看着唐修衡,有些提心吊胆的。 他不再似早间那般警觉。她故意对他动手动脚,他都是睡颜平静,无一丝反应。 这是睡得沉,还是昏睡过去了? 薇珑现在非常嫌弃自己的笨拙:连沉睡和昏睡都分不清。而且,他醒来之后,会不会有很不适的反应? 之前一心要帮他好好儿睡一觉,便出奇的胆大,现在,她开始后怕兼后悔了。 真该请一位太医或是大夫悉心请教的。医书看再多,日后不过是能对药草、病症纸上谈兵,真正的经验是一点儿都没有。 这要是害得他有个好歹……先不说太夫人会多心疼,父亲、陆开林、沈笑山等人就会把她训得晕头转向。 薇珑握住唐修衡的手,“唐意航,你可别吓我啊,我胆子小得很。” 没得到应声,她又俯身亲了亲他的唇,“就醒一小会儿,行不行?” 唐修衡依旧呼吸绵长,没有回应。 薇珑无声叹息,离开寝室,给他带上房门,转到前面的厅堂,再看了一遍方子,又把配药的过程仔仔细细回想一遍,确定没出差错,心弦才不再紧绷。 再等等吧,到晚间他还不醒,就请位名医来瞧瞧。 随后,她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放下,斟酌着阿魏提过的用障眼法的事情。那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引人上钩的事儿。 她与寻常人都是泛泛之交,没可能临时抓个人寻找由头做戏。 这样一来,选择很有限:娘家、舅母或是周夫人。 柔嘉的信件送到手里,薇珑看完之后,展颜一笑。 先前没想到柔嘉会携安平到静慧园小住,也就根本没考虑过柔嘉,现在柔嘉有事找她,再好不过。 她即刻提笔回信,允诺明日下午去静慧园。 · 傍晚,唐修衡还是没醒,薇珑转到床边,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烫,便又试图给他把脉。 心绪乱糟糟,看医书所得知的经验、规律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颓然放弃,把手伸进锦被,摸索到他心口处,试图感知他的心跳是否如常强健有力——若是不舒坦,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吧? 这时候,睡梦中的唐修衡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捉住了她的手,低声抱怨:“瞎摸索什么?” “……”薇珑睁大眼睛,继而现出大大的笑容,“起来一下吧?好歹喝点儿水,吃几口东西。” 第283节 “不起。”唐修衡蹙了蹙眉,摩挲着她的手心,“乏。” “不渴么?” 他又蹙眉,睁了睁眼睛,朦胧的目光透着无奈,“让我睡的是你,半道闹腾我的又是你。” 薇珑笑着俯身,吻了吻他的唇,“担心你不舒坦。” 唐修衡终于不再蹙眉,侧身躺着,把玩着她的手,“不搂着睡,是有点儿。” “是我错了。”薇珑蹬掉鞋子,上了床,隔着被子搂了搂他。 他的手则探出来,扯了扯她身上的小袄,“快点儿。” 薇珑笑着除掉小袄棉裙,依偎到他怀里去。 唐修衡让她枕着自己的右臂,左臂环住她腰肢,满足地叹息一声,“如果这就是余生,多好。” 要有多疲惫,才会如此贪恋这样的时光。薇珑心里疼惜,嘴里却没正形,“那我得把我自己也整治得赖床不起。” 唐修衡轻轻地笑了,生出隔夜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薇珑觉得痒,忍不住随着他笑了,“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再商量余生的事儿。” “嗯。” · 一大早,唐修衡醒来之后,最初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因此心生恐惧: 怕心头的温暖爱恋只是一场幻梦,怕在脑海闪现的零星片段亦是幻梦。 怕与亲人同在家园、与娇妻的相守,只是一场虚妄。 幸好,手下意识的用力的时候,扣紧了她的腰肢,这动作引得她咕哝一句,引得他由衷一笑。 他敛目看着娇妻。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睡得正香。 他抬手拨开散落在她面颊上的一缕发丝,凝视片刻,头脑清醒过来,不由得唇角上扬。 唐修衡,你也有今日,这般的患得患失。他在心里揶揄着自己。 自鸣钟悠扬的声音入耳,他静心聆听。 刚到寅时。 这样说来,他是差不多睡了一日两夜,再久不大可能。 自然,这已是分外罕见的情形。薇珑是这件事的小功臣。 他放轻动作,想起身去洗漱沐浴。 薇珑却搂住他的腰,拍了拍,“接着睡。” 唐修衡失笑,“一会儿就回来。” “……不准。”薇珑没好气地蹭了蹭他的胸膛,“不准动,你倒是睡够了,我还没有呢。” “我去洗个澡。”他柔声重复,“一会儿就回来。” “说了不准。”薇珑把他搂得更紧了,懒得起,但是脑子已经分外清醒,起了戏谑的心思,“先跟我商量商量子嗣的大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再温馨一章^_^ 开文档的时候以为能写到收拾梁湛的残渣余孽,结果继续温馨起来了,写得很慢~ 明天更肥章,握拳~ 晚安,么么哒! 第97章 更新(双更) 97 “这一大早就开始想不开?”唐修衡拍拍她的翘’臀。 薇珑说道:“疑心你不够清醒,在梦游。” 唐修衡失笑, “就算真在梦游, 也吓醒了。” 薇珑忍俊不禁,仰起脸, 眼含关切地凝视他,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正相反。” 薇珑绽放出愉悦的笑容,坐起身来, 从小柜子上温茶的木桶里取出一把提梁茶壶, 倒了两杯茶, 转手递给他一杯。 唐修衡真有些渴了,三两口就喝完, 薇珑笑起来,把刚送到唇边的茶跟他的空杯换了, 再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饿不饿?” “……不饿。”唐修衡想了想才回答, “等辰时跟你一起吃。” “好啊。”又喝了几口茶,薇珑躺回去, 再次求证, “真的没觉得不舒服么?你不用宽慰我。” “真的。”唐修衡啄了啄她的唇, “岳父给你的方子,若是需得格外谨慎,他会提醒你。” 薇珑想想也是, 到此刻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昨日你总不醒,可真把我吓得不轻。” “辛苦我的清欢了。”唐修衡满含缱绻地亲吻她。 第284节 薇珑笑道:“那你得犒劳犒劳我,上午教我下棋。” “行啊。”唐修衡欣然应允,“输了可不准闹脾气。”越是亲近的人,下棋的时候她越没有耐心。 “嗯,说定了。”薇珑拍拍他,“去沐浴吧,回来再哄着我睡个回笼觉。” “好。”唐修衡笑着起身下地。 · 唐府。 早间,唐修征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有些歉意地道:“娘,灵均还是不舒坦,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干呕,好几日都如此,便没能来给您请安。”灵均是二夫人的闺名。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太夫人有些不悦地道,“快去命人给她请太医来瞧瞧才是正经事。” “是。”唐修征答得顺从,却没当即去办,他另有打算,“不用去请太医吧?找个大夫来看看就行……” 太夫人脸色更差,“这叫什么话?我的儿媳妇不舒坦,请太医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你跟谁学的这么心宽?竟连这种事都不以为意。” “您别生气,别生气。”唐修征陪着笑,“最多只是肠胃不舒坦,她自己也说这几日吃得清淡些就好。” 太夫人扶额,语气不容置疑,“去请太医,少给我胡扯别的。” “是。我这就派人去请。”唐修征不敢再说别的,行礼出门。 太夫人望着次子的背影,很有些啼笑皆非。二儿媳这反应,很可能是害喜的反应,可夫妻两个却是一个比一个迟钝,到现在还没意识到。 事情的结果,真就不出太夫人所料:二夫人诊出了喜脉,已经三个月了。 太夫人再次扶额,去看望二夫人的时候,不免询问:“你自己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么?” “没有。”二夫人汗颜不已,“以往就……不大准。这次也就没多想,满以为是过年吃的油腻。” “你啊。”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真是个傻孩子。我可真是有福啊,三个儿媳妇,在外面都是聪慧伶俐,到了家里偶尔就是没心没肺的做派。” “是啊,”二夫人赧然,“连大嫂有时候都是心宽的让人咋舌。”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所以才说我有福啊。”最怕的就是一个个在外人面前笨拙木讷,在家里却是斤斤计较,小心思不断。 “我有喜的事,等侯爷和大嫂回来之后,再告诉他们吧?”二夫人握住太夫人的手,“侯爷有正经事,大嫂怕也不清闲。” 太夫人犹豫着。 二夫人继续道:“大嫂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专程回来一趟,大可不必。其实谁不知道啊,侯爷的脾气虽然不似以往,但石家那档子事,定是让他不快至极,需得大嫂时时宽慰着。而且我只是诊出了喜脉,晚几日再告诉大嫂也是一样的。” “也对。”太夫人颔首,“那就依你。” 说话间,三夫人小跑着进来,眉飞色舞的,“二嫂,我来给你道喜了。”说完才看到了太夫人,忙笑着行礼,“娘,您一定特别高兴吧?” 太夫人笑开来,“当然特别高兴。” 二夫人却笑吟吟地道:“如果今年这种事能三喜临门,娘会更高兴。” 三夫人立时窘迫起来,“好啊,等大嫂回来,我就跟她告你一状。” “好啊。”二夫人笑道,“也省得我再跟大嫂重复一遍。” “你也好意思?大嫂才多大啊?”三夫人道,“我说着玩儿的,你可别真跟她说。”薇珑是长媳,听了心生负担就不好了。 “薇珑进门也没多久,的确不用急。”太夫人笑眯眯地把话接了过去,“你二嫂跟你开玩笑呢,我今年只盼着这种事双喜临门。” 三夫人不好意思地垂了头,蹭到太夫人身边撒娇,“娘——” 太夫人与二夫人又笑了起来。 · 下午,唐修衡留在梅花阁,整理看过的医书里有用、或许有用的记录,还要列出一个手里没有的医书单子,命人设法寻来——有些医书是一些悬壶济世的高人写就,但写的成书,却没能力让著作流传开来。 他心境平和,却是一种避世的平和,梅花阁之外的纷纷扰扰,他打心底厌烦了,不闻不问。 这倒让薇珑很放心。不是大夫也明白一个道理:病人打心底不愿、不肯治疗殇痛的话,即便是华佗在世,开出奇方,也难有显著的功效。 现在的唐修衡太过疲惫,只想摆脱心疾带来的隐患。 这再好不过。 薇珑避重就轻地说了柔嘉给自己来信的事情,“要找我询问一些琐事,例如哪些戏班子好,还有哪些身在民间有独门绝技的奇人,我得过去一趟,不然还要劳动她登门来找我。”公主还是留在自己的地盘比较好,出门走动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 唐修衡叮嘱道,“带足人手。”若是半梦半醒的时候,他不会同意,清醒了想法便有不同。 “我晓得。”薇珑出门之前,搂着他起了会儿腻,“回来之后,继续教我下棋。” “赢我上瘾了?”唐修衡笑道。他现在太容易走神,上午说好了要点拨她一些下棋的门道,起初还能凝神,随后就因为心绪发散让她连赢两局。 薇珑笑道:“是啊。能赢我家侯爷的人,怕也只有我了。” 唐修衡反过头来夸她,“我们家黎郡主,本来就比我的脑子要灵。” 薇珑笑出声来,用力亲了他一下,“我简直心花怒放了,走了啊。” 唐修衡见娇妻这样开心,心绪随之变得分外明朗,“早去早回。” “嗯!” 薇珑去了静慧园,见到柔嘉之后,自是好一番契阔,各自简略地说了说近况。 第285节 柔嘉遣了服侍在侧的宫女,关切地询问薇珑:“唐意航对你怎样?没让你受过委屈吧?” “没,一如以往。”薇珑不解,“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些担心啊。”柔嘉笑着解释,“父皇料定的事情,从不会出错,眼下他料定唐意航心中不快,那就一定是真的。我真是很担心他给你脸色看。” “怎么会。”薇珑失笑。唐修衡情绪不对的时候,只是控制不了给别人带来的无形的影响,他压根儿就没有通过亲朋发泄情绪的时候——那是他不屑的事儿。反过来讲,他要是情绪外露的话,估摸着五军都督府、唐家人怕是大多数都要被吓死、气死。 “父皇都气得病了两日,何况他,谁不知道他以前对麾下的将士多好啊。”柔嘉对薇珑的态度还是很怀疑的,她仔细打量着,“况且,你清减了不少呢。” “是吗?”薇珑摸了摸自己的脸,即刻找到了理由,“你也知道,我眼下不比以往,过年要陪着婆婆妯娌应承人,有时候要忙到子时才能回房。”自己是陪着夫君怄火又为他担心了几日,但这又怎么能与待字闺中的好友说起。 “哦,也是。”柔嘉略略释怀。 薇珑转移话题,“还是说正经事要紧。跟我说说,你和安平公主这几日想怎么过?” “什么正经事啊,”柔嘉笑起来,“不外乎是胡吃海喝,让安平姐姐提前领略一下官宦之家寻常的消遣。”她问起京官最近喜欢找哪些乐子,有哪些人是官员内眷愿意捧场的。 薇珑一一作答。她虽然喜欢清静,但这些是必须要了解的,举办宴请都用得上,自然了如指掌。 柔嘉用心记下。 随后,薇珑说起自己的一个打算:“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要通过好友做障眼法,好友不知情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最重要的是,她担心柔嘉会想到别处,忧心自己的处境。 柔嘉立时神色一整,“你说。” “过几日,我会派我的丫鬟每日给你和安平公主送来一些小物件儿、零嘴儿什么的,丫鬟其实就是冒充我,过来的时候,坐我平时用的马车,也有护卫随行。你和安平公主不要奇怪,另外还要麻烦你吩咐下去,让静慧园里的人也不要对外说起这件事。” “哎呀,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柔嘉戳一戳薇珑的脸,“举手之劳而已。只是……” 话说到这儿,有宫女进门来,“禀殿下、郡主,安平公主过来了。” 柔嘉当即颔首,“快请。”待宫女出门去传话,她继续道,“放心,我答应,一定照办。可是薇珑,你要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真的过得挺好的吧?” 薇珑点一点头,“真的过得很舒心,你不要想到别处去。”顿了顿,她委婉地说起自己为何有此举,“有人对我起了歹毒的心思,想把我俘获或是索性杀掉,借此要挟或是影响唐家。我就想出了这个障眼法,看看能否探明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真的?”柔嘉不由蹙眉深思,悄声问道,“是宁王还是端王?” “我也不大清楚。”薇珑只能这么说。 柔嘉语气诚挚地叮嘱,“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揪出那个人,让他付出代价。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才是最亲的姐妹。那些所谓的兄长……在父皇嘴里都是畜生,在我这儿就更不用提了。你一定要当心,千万不能出岔子。” “我知道。没事,什么事都不会有。”薇珑笑着握了握柔嘉的手,心里暖流涌动。 柔嘉其实还心存疑虑:既然是这样,唐修衡难道不知道么?为何要薇珑安排障眼法?这也罢了,他会安排最好的人手保护薇珑么?薇珑总不能就一直陪着他留在梅花阁吧?正在过年,总会有出门走动的时候。 她想仔细询问,却听得安平与宫女说笑着趋近内室,只得将话题搁置,与薇珑相形起身,待安平进门后见礼。 如今的安平见到薇珑,因着以前的嫌隙,心里其实很不自在。但这情形一定要改变,就算是只为着柔嘉,也要与薇珑化干戈为玉帛:没有皇后、柔嘉的处处照顾,她怕是熬不到皇帝赐婚的日子。而且薇珑是柔嘉的好友,品行必然没得挑剔,更何况,单就彼此生出的不快,是她找茬生事在先。 离京之前,她希望留下的遗憾越少越好,自知有错的事情,完全可以尽力弥补。最起码,可以不让对方认为自己一如当初的无知骄纵。 落座之后,安平压下心头的不自在,与柔嘉、薇珑闲话家常,问起太夫人的近况,问起与柔嘉一样好奇的那些事由。 薇珑对安平其实早就没了以前的厌烦,对这女孩满心怜惜之情。安平只是被德妃、梁湛影响与伤害最重的人,执迷不悟反倒好些,明白一切才是最痛苦的。 眼下安平有了个不错的归宿,她是打心底祝愿她余生过得顺遂。由此,自然是诚挚相待,有问必答,不懂的也实话实说,允诺会派人去打听。 薇珑记挂着唐修衡,自然不能停留太久,与姐妹两个坐在一起叙谈了小半个时辰,实在是坐不住了,便起身道辞。 姐妹两个挽留几句,见薇珑实在是有事要走的样子,便不勉强。 安平望向柔嘉:“我想送送黎郡主。” 言下之意,是有话要说。柔嘉自然明白,颔首一笑,“叫什么黎郡主啊,唤薇珑多亲近。” 安平莞尔一笑,“这不是交情不够么?” 薇珑也笑了,“殿下这话可就见外了。” “那就有劳姐姐帮我送薇珑了。”柔嘉说着,对薇珑一笑,“过了正月十五,记得办个宴请,请我和姐姐过去凑热闹。” 薇珑欣然点头,“荣幸之至。” 安平送薇珑的路上,歉然道:“以前我糊涂得紧,如今想来,甚是歉疚,还望你不要放在心里。” “殿下言重了。”薇珑目光清明,“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 安平语气诚恳:“我知道你大度。可不论是谁,有错就要认。凭谁如何大度,开罪过自己的人先揭过不提,虽然不见得追究,却会认定那人不懂处世之道。” 薇珑想到了自己当时的行径,为之汗颜,“我那时也是太过分了。” “你那张嘴,委实歹毒了些。”安平笑起来,“可谁叫我居心不良在先呢?你那么做并没错。都要到什么地步才知道别人怎样的居心、言语刺心——眼下要是有个人跑到我面前,重复一遍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我怕是比你还要气恼。” “都过去了。”薇珑笑看着安平,“眼下只盼着殿下日后诸事遂心。” “我也一样,盼着你和柔嘉、皇后娘娘诸事如意。” “嗯,我们都好好儿地过。”薇珑笑道,“往后想念京城什么物件儿、零嘴儿了,就写信给我,我叫人备齐了给你送过去。” “说定了。”安平笑容愉悦,“往后江浙一带若有不错的东西,我也命人送到唐府。” “先谢过殿下了。” · 当晚,刘允来到静慧园。皇帝记挂着爱女,怕两个孩子撒着欢儿地吃喝玩乐引得身子不适或是招人诟病,便派他来跟前服侍。 柔嘉见到刘允,心念一转,“你是不是带了不少侍卫前来?” 第286节 “是。都是宫里侍卫的精良。”刘允笑答,“您与安平公主若是出门游玩,奴才也能让他们随侍。” “这就好。”柔嘉对刘允招一招手,待他到了近前,低声道,“这几日,我与姐姐若无要事都不会出门。顺王那个样子,我们要是出门游玩,小人岂不是又要诟病父皇教女无方、母后失德?所以啊,你不妨把人派出去,给我办另一件事。” “什么事?”刘允问道。 “帮我暗中保护黎郡主。”柔嘉正色道,“近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很清楚,我没来由地有些担心她,今日求她做个障眼法,之后每日让丫鬟冒充她来这儿送些东西,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她。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也要求父皇派你过来帮衬着。”详情她不认为有必要与刘允细说,便把薇珑的主张揽到了自己身上。 刘允从来不认为这小公主有跟自己撒谎且面不改色的本事,闻言即刻称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柔嘉待他走了才喜形于色,片刻之后,又惋惜自己与陆开林只是点头之交,要是交情深厚些,这上下便能请他让锦衣卫帮忙保护薇珑。 第二天起,安亭每日乘坐薇珑平时出门用的马车前来静慧园,送些孤本书籍或是玉石摆件儿。柔嘉每次都让随身服侍的宫女好生款待,留安亭一个时辰左右。做戏就要做全,这些细节不用安亭主动提出她就心里有数。 转过天来,刘允面色不佳地回禀柔嘉:“真有人在暗中跟踪黎郡主,但是……侍卫说不出个所以然,看不到人,也不能反过头去追踪。要是离那些人近了,不免打草惊蛇——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柔嘉思忖片刻,反问道:“依侍卫看,跟随马车出行的人身手如何?” “尚可。”刘允只能这样回答,“平时哪家的侍卫看起来都一样,没本事的装出有本事的样子,有真功夫的则伪装出一般人等的样子,要想探明究竟,除非交手。” “动手可不行。”柔嘉立时摇头,“反正你好好儿安排一下吧,觉得情形有异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也好抓紧去求父皇做主。但现在也没个切实的证据,不好让父皇费心。” 刘允频频点头,“是这个理。奴才一定尽力安排,只要有蹊跷之处,就会来通禀您。” 安亭前往静慧园第四日,天高云淡,风里有了春的气息。 柔嘉除掉小袄、棉裙,换了夹袄,下’身加了护膝。穿的少了,整个人松快了不少。 之后,先是宫女来禀,安亭已经乘坐马车离开。随后,刘允面色怪异地来见她,“黎郡主与唐侯爷在梅花阁小住,奴才这几日就命人在附近观望。方才有人来传信,说又有一辆马车离开梅花阁,走的道路正是来这儿的。” “……”柔嘉亦是满心疑惑,“是薇珑找我有事,要亲自过来与我面谈么?” “重要的是,”刘允轻声道,“正往这儿来的那辆马车被人远远跟随,而且侍卫说,人手不少。这条路,奴才命人走过几趟,中间有一段道路十分僻静……侍卫还说,能感觉到杀气。奴才不知道杀气是什么,但是习武的人从来不会轻易提及这两个字。” 柔嘉睁大眼睛看住他,片刻后急匆匆往外走去,“备马!” “哎呦殿下,这可不行……”刘允的汗差点儿下来,黎王爷的女儿、唐修衡的夫人现在安危难测,要是再搭上个公主,皇帝不把他剁了才怪。 柔嘉摆手打断他,脚步更快,边走边道:“你知道什么?万一薇珑有个好歹,我总能及时赶过去,用自己替下她——不管是我哪个皇兄,都不会觉得不值,事态总能有所缓解。到时候,你及时告知唐意航,我就算是摆明了死路一条,他也能想出保我不死的法子,这对他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你得分清楚轻重,别给我添乱!” “可万一是黎郡主临时加的又一个障眼法呢?”刘允提醒她,“唐家的人都不是白给的,兴许就是留意到了附近有人盯梢才有了这桩事。” “什么叫万一?”柔嘉瞪了刘允一眼,“万一薇珑出了事而我没尽力,我就把你五马分尸!” “……”到底是金枝玉叶,当真急起来、闹起来,气势不可小觑,刘允再不敢说别的,跑到柔嘉前面去安排人手。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柔嘉而言,像是一个惊心而离奇的梦境: 她策马急速迎着薇珑另一辆马车前来的方向而去,准确的说,是全速赶至那段最偏僻的路段。几十名侍卫将她围在中间的位置保护。 那个路段,有一条曲折的窄巷,两旁住着百姓,穿过巷子,最先看到的是一条布满沙尘的小路,再往前看,小路的正前方是一座石桥。 她行至巷子中间的时候,看到熟悉的马车、二十来名随从上了石桥。 随后,几十道黑色身影从四方涌现,将马车包围,与那些随从混战起来。 末了,她留意到一个黑色包裹从远处被人抛到马车顶盖上。 事情发生的太快,保护她的侍卫不自主地勒住缰绳,她的马也就被迫停下来。 她心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瞬息间,整个世界在她感知中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然后,轰然巨响将她从这静寂中惊醒。 那包裹里面是炸药,将整个马车炸得碎裂。 她身形一软,摔到了地上,隐约听到有人说:“去帮忙缉拿凶手,这儿交给我!” 马蹄声飒踏远去。 她竭力挣扎着站起身来。 连续几日,那些人都按兵不动,今日却独独对这辆马车下了毒手,那出事的还能是谁?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薇珑……” 她哀呼,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有人捂住了她的嘴,揽住了她的腰肢,力道很重,不容她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柔嘉的情绪瞬间从悲恸转为暴怒。 那些人是不是知道薇珑是唐修衡的软肋,而她是薇珑的软肋——连她及身边的人都收买了?——要将她们一起除掉? 看着侍卫们策马远去,她几乎能确定这一猜测属实。 她没再理会钳制着自己的有力的手,抬手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皇家的女儿,不可受辱,若不能将那人刺死,那她就要做好咬舌自尽的准备。 “我是陆开林,殿下别怕。”那人在她耳畔低声说出这一句的同时,捂着她的嘴的手收回,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则更紧,带着她大步流星地转入窄巷右侧一个小院儿。 第98章 更新(单更) 98 方才他语声太低,柔嘉与他又不是很熟稔, 根本无从辨别。 转入院落的堂屋, 双脚落到地上,柔嘉急匆匆转身相看。 第287节 的确是陆开林。 “怎么回事?”柔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不是薇珑出事了, 是么?”情急之下,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提及薇珑时, 直接唤了名字。 第二个问题, 她问的怯怯的, 眼神亦是,生怕他摇头说不是的样子。陆开林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没人出事,车里根本没有人。” 悬起的心落地, 竟使得柔嘉身形无力,向后退了一步,“我真的能相信你么?” “自然。”陆开林指一指座椅, “坐下说话。” 柔嘉并没落座,因为心里还有太多疑问, 很是焦虑, “可是, 你把我拖到这儿来做什么?你又怎么会及时出现在这儿?陆大人……”她忐忑地望着他,想说该不会连你也被人收买了毒害薇珑吧? 陆开林瞧着她的样子,有点儿感动。他从没想到, 她能为薇珑做到这个地步。 他委婉地解释:“黎郡主是你的好姐妹,临江侯则是我的至交。眼下临江侯抱病休养,托我闲时多留心唐家人的安危。前几日手下发现有人暗中跟踪黎郡主,我近来无公务,便带着人在梅花阁附近照应。” “可你怎么能确定车里有没有人呢?”柔嘉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哪怕车里的人是薇——是黎郡主身边的丫鬟,她都会很难过的。” 陆开林道:“这件事,是我临时起意,之前命人传话给黎郡主,不会出错。”其实不是,是薇珑临时起意,在事情有结果之前,他不方便多说。而且很明显,现在这样说,能让柔嘉快一些释然。 “哦。”柔嘉这才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慢吞吞转身落座,继而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眼泪又到了眼底,这次是莫大的喜悦所至。“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对了,你方才说唐意航怎么了?”她没听到心里去。 “病了。”陆开林道,“不想让亲朋担心,这才住到梅花阁静养。” “病了?”柔嘉睁大眼睛看住他,“原来他也会生病啊。” 陆开林失笑,“怎么,你当他真是铁打的?” 柔嘉有点儿不好意思,“大概就是把他当成铁打的了。要紧么?请了太医没有?” 唐修衡患的是心病,哪儿是太医能够医治的。宫里的人除了皇帝,谁什么病都肯生,就是不肯生心病——太医根本就没有过真正让人长期安心、安枕的经验。陆开林只能道:“他饱览医书,能给自己开方子,不用请太医。况且,请太医的话,家里家外不就全知道了?不知会有多少人探病。” “也对。”怪不得,薇珑都清减了一些,夫君不舒坦,做妻子的自然是特别辛苦。 陆开林这才解释为何把她带到此处:“外面要乱一阵子,刀剑不长眼,你在外面不安全。”尤其她是与薇珑年纪相当的女孩子,要是有人误以为她是唐夫人,对她下毒手的话,那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的。 “明白了。”柔嘉对他一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等外面的事情结束,我要去一趟梅花阁。”终究是要亲眼看到薇珑,才能心安。 “我送你过去。” “你送我?”柔嘉侧头看着他,“不用先处置那些刽子手么?” “那些固然重要,但你的安危更重要。”这小公主要是在见过他之后出了岔子,别说皇帝不饶他,便是他自己也于心不安。虽然她傻乎乎的,可重情重义这一点,是他很欣赏的。 他的话,柔嘉听着很受用,“今日这件事,晚一些我和你一道进宫禀明父皇,最好是把我也扯进去。这一点,还望你成全。” “有必要么?”陆开林故意问道。 柔嘉颔首,“当然有必要。多加我一个,父皇会更重视,而且也不会怀疑。横竖那些刽子手的主人狠毒之至,不要说对一个弱女子下手,便是对手足,也不会有分毫宽仁。” 陆开林笑道:“嗯,有道理。” 柔嘉斜睇着他,分明看出他有些意外,不由问道:“噯,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傻啊?” 陆开林笑意更浓,嘴里却道:“怎么会。别多想。” 不多想才怪,而且根本就没想错。柔嘉忍着没撇嘴,“当心我跟黎郡主告你一状,来日你若有建园子的事情求到她,看她怎么整治你。” 陆开林轻笑出声,“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怕了。” 不过是这么一说,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柔嘉没辙地抿一抿唇。心绪放松下来,她就开始关心自己的样子是否狼狈。举目四顾,见室内真是简单得可怕:堂屋里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地上没有铺砖,墙壁没有粉刷。 她说道:“这是谁家啊?日子太清苦了些。” “临时征用的,主人家晚间才会回来。”陆开林见她似是在寻找什么,想了想,问道,“想洗把脸?” 柔嘉紧张地问道:“我样子是不是特别狼狈?” “没有。”陆开林端详着她,眼眶、鼻尖有点儿泛红,样子楚楚可怜的。到这时他才发现,她脸上一点儿脂粉都没用,漆黑的眉毛、白皙的皮肤、红艳的唇,都是她本有的颜色。“好看。”这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柔嘉见他态度诚恳,也便放下心来。之后,她觉得有些冷了——穿的单薄,这屋子里有没有火炉、火盆供人取暖,坐久了真是受不住。 她站起身来,搓着手,缓缓踱步。 “冷?”陆开林问她的同时,解下了身上的斗篷,给她披上。 带着他体温的斗篷轻柔地落到身上,柔嘉停下脚步,想婉言谢绝的同时,想到了他捂着自己的嘴后来又把自己抱进堂屋的情形——是抱么?她侧头想着,怎么都觉得他太过轻松,对待个包袱似的把她拎进来了。 可不管怎样,他是第一个与她这般靠近的男子。 她转眼看向别处,轻咳一声,掩饰心里的不自在。 陆开林没有她这些心思,“用不了多久。再等一会儿就行。” “嗯。”柔嘉点头,“去梅花阁的时候,我得坐马车。”着急的时候可以不管不顾,平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没勇气继续喝冷风。 “这好说。” · 这几日,唐修衡每晚的睡眠时间逐日减少。到昨晚,大概睡了两个时辰左右。 不管怎么说,这情形较之以往,已经十分可喜。 下午,他独自去了园外游转。 薇珑让阿魏派人远远地跟着他,自己留在室内整理外间和小书房的书籍、藏品。 这样的时光,平静、安闲。 第288节 其实,偶尔她也会希望,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一世。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就失去了离开朝堂的退路。且不说皇帝不可能让他做闲云野鹤,他一旦离开,便会有人滋事寻衅,大夏内外又要起战火。他做不到偏安一隅,不闻不问。 终究要回来,那又何必离开。 亦因此,她与他都很珍惜这极少能得到的清闲时光。 但就算是这样的时光,也还是要为外面的隐患分心:安亭连续几日前去静慧园,暗中跟踪的人都不曾动手,应该是怀疑这是障眼法。 她只想速战速决,今日便又在先前的基础上做了些文章:估摸着安亭出门、回来的时间,她到了院外一趟,游转期间命人备车,让那些就在附近盯梢的人亲眼看到自己上车。走出去没多远,护卫们做了点儿文章便让她在较为热闹的路段下车,她转乘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返回。 有脑子的都会想到,她与唐修衡最迟十四回唐府,回去之后,谁想对他们动手,就要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天子脚下,公然虏获或暗杀朝廷大员的内眷,会引得皇帝震怒、京城戒严,不查出凶手不算完。所以,那些人要动手,只能是这几日。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谁会愿意死? 死士也是人。 薇珑预感今日就能将梁湛放在外面的死士生擒几个,亲手收拾居室的时候,有点儿心不在焉。 终于,有护卫前来回话,她还来不及细问,荷风来禀:柔嘉与陆开林相形而至。 薇珑快步到室外相迎。 柔嘉见到安然无恙的薇珑,绽放出的笑容透着欣慰和脆弱。她捧住薇珑的脸,“真的没事,没事就好……” “怎么这么说?”薇珑不解。 “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柔嘉笑意更浓,轻轻地抱了抱薇珑,“是我乱了心神,险些给你们添乱。” “我们到屋里细说。”薇珑望向陆开林,“陆大人,请。” 陆开林则问道:“意航呢?” 薇珑照实说了,阿魏走上前来,对陆开林道:“您若是要见侯爷,小的带您过去。” “找他说说话,看他好些没有。”陆开林对薇珑拱手一礼,“公主已晓得详情,今日之事,问她便可。” 薇珑和声道谢,继而与柔嘉进到厅堂说话。 柔嘉说了出门的原因和在窄巷中的见闻。 听得柔嘉因为担心亲自策马赶至石桥,薇珑感动之余,特别不安,随后柔嘉所见到、听到的一切,她不难想到好友当时有多煎熬,“实在是对不住你,我是不想扰了你和安平公主的好兴致,便没能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不能怪你。”柔嘉恢复了以往的灵动、活泼,“是我没把唐意航当成寻常人,都没想过他也会生病——真是奇得很。更没想到的是,他很关心你,自己不舒坦的时候,也记挂着你的安危,托陆大人暗中相助。”顿了顿,她问,“他到底怎么了?不打紧吧?” 薇珑应道:“只是征战时落下的旧伤,不打紧,但是需要静心休养几日。” “没有大碍就好。”柔嘉挪到薇珑身边,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锦衣卫、宫里的侍卫和你们家的护卫,抓了几个活口,其余的都是当场毙命。接下来,只是需要禀明父皇,审讯他们是受谁指使。这档子事,总算是过去了。” “是过去了,却害得你受了一番煎熬。”薇珑搂了搂柔嘉,“日后再有什么事,都会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唉,是我沉不住气,又没把你家侯爷当成体贴你的人。”柔嘉笑盈盈的,“虚惊一场,却也开了眼界,消除了对他的误会,很值得。” 两人还没说够话,陆开林折回来,询问柔嘉:“下官要即刻进宫,公主作何打算?” “我也要回宫。”柔嘉笑着起身,对薇珑道,“明日再来找你说话,给我备些好吃的。” “好啊。”薇珑笑着送两个人出门。 到了院门口,柔嘉上车之后,陆开林径自走向自己的坐骑。 柔嘉却探出头来,“陆大人,你来车上坐,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陆开林迟疑着,用眼神询问她:这合适么? 柔嘉对他扬了扬眉,又招一招手,“快些,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陆开林心想:你一个女孩子都不忌讳小节,我有什么好顾忌的?只是,日后别因为闲话怪我才好。 这样腹诽着,他上了马车,与柔嘉相对而坐。 作者有话要说:  o(╯□╰)o晚上跟老朋友聚餐,喝了点儿酒,码字时都要眼花了~今天就这点儿吧~ 晚安~ 第99章 更新(更新) 99 柔嘉并不急着叙谈,转身推开了车窗, 观望外面的景致。 这时节的郊野, 即便是在天高云淡的好天气,景致亦透着冬日独有的荒凉、空旷。 树木的枝干光秃秃的, 原野里并无庄稼, 唯有半人高的荒草连绵起伏。 但她喜欢。 片刻后,她望见了唐修衡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荒草丛中,该是在凝望西方的远山。 依然挺拔的身姿, 却没有她熟悉的慑人气势。 此刻的名将、奇才, 莫名地给人一种孤寂、疲惫之感。 他举步向前走去, 左手仍旧背在身后,右手则随意地拂过所经的荒草。 第289节 意态比荒草更寂寞。 他察觉到有人凝望, 脚步顿住,转身望向缓缓前行的马车。 柔嘉立时回身坐好。她可没勇气与唐修衡对视, 哪怕一眼。 畏惧他早就成了习惯。 陆开林已经取出小酒壶,正慢悠悠地喝酒,见她不再张望外面, 问道:“殿下要吩咐下官什么事?” 离开了是非之地,他对她说话便没了彼时的随意。柔嘉在当时并无感觉, 这会儿则觉得他与自己又生疏起来, 咕哝一句:“除了唐意航, 你就不想结交朋友了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朋友不少。”陆开林诚实地告诉她,“但女子除外。”她真是傻过了头, 这年月,哪个正经男子会与女子成为友人?在外人眼里,那就是暧昧不清。男人没什么,女子不是自寻苦恼么? “女子怎么了?不配与男子结交成挚友么?”柔嘉生平从不曾想与男子长相来往,他是例外,却总是让她有碰一鼻子灰的感觉,此刻自然只有不甘,浑忘了繁文缛节。 “……”陆开林喝了一大口酒。好心当成驴肝肺,索性不搭理她。 柔嘉却不肯转移话题:“你倒是说啊。” “女子之于我,或是长辈,或是手足,或是日后的结发之妻。殿下与我,是君臣之分。”陆开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小脸儿更为白皙,愈发地眉目如画,该是在梅花阁洗过脸了,更好看。 柔嘉故意挑刺,“黎郡主呢?” “那是我尊敬的才女,亦算是亲眷。”他与唐修衡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唐家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 “既然是君臣之分,那你先前怎么对我一点儿规矩都不讲?”刁难不成,柔嘉就继续刁难,“拎包袱似的就把我拎到小院儿里了,这叫君臣之分?” “殿下当时极可能妨碍我缉拿凶手,情急之下,只能如此。”陆开林怀疑她一进梅花阁就好好儿地吃了一顿——这会儿是吃撑了。不然怎么会没完没了地跟他抬杠? 妨碍他执行公务才是最要紧的么?先前不是说为了她的安危么?转脸就不认账了。跟她有交情就是那么丢脸的事情么?——柔嘉开始怀疑自己在人们眼里的形象和地位了,很郁闷地垂了眉眼反思。 陆开林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殿下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下官委实不敢大意,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举,还望殿下海涵。若不能宽恕,便砍去下官双臂。” “……谁稀罕要你的手臂!”说来说去,这还是不关自己什么事儿。柔嘉恼火得鼓起了小腮帮。 陆开林不想在马车上停留太久,再次问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有啊。”柔嘉抬眼瞪着他,“你就给我在这儿坐着,直到进宫。你说的,我们是君臣,现在我觉得还有性命之危,你不得抗命。” “……”混账东西。陆开林在心里数落着她。 · 傍晚,唐修衡回到梅花阁。 薇珑亲手做了腰果鹿丁、扒鱼肚卷、辣炒雪里蕻和酿冬菇盒,汤是龙井竹荪,与他各自一碗白饭。 是听阿魏说的,唐修衡喜欢辣炒雪里蕻这类辛辣开胃的菜肴,等过完年,再吃雪里蕻就失了秋冬时节品尝的意兴,为此,她专门学着做的。 他长期失眠,薇珑就只想让他睡好,饭菜方面同理,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做,总比每日只喝些汤羹要好。 薇珑亲自摆饭,笑盈盈地让他落座,“我没掐算好时间,该晚一点儿去厨房的。今日早点儿用饭,菜放久了就会失去鲜味。” “正好,我真有点儿饿了。”唐修衡抱了抱她,在桌案一侧落座。 薇珑坐下之后,“你等一下。”说完先尝了尝辣炒雪里蕻,很辣,有些咸,她其实吃不惯,但这正是他喜欢的味道。仔细品了品,觉得应该过得去,这才一面示意他尝尝,一面连喝了两口茶。 唐修衡莞尔,动筷品尝。他即刻告诉她感受,“很好吃。” 薇珑笑逐颜开,“那你多吃一些。” “自然。”唐修衡把酿冬菇盒放到她近前,“你别多吃辛辣之物,胃受不了。” “嗯。”一面用饭,薇珑一面与他闲谈,“附近有景致不错的地方么?” “在你看来,应该是没有。倒是有不错的地皮。” “这就是说,在你看来,有好的景致。” 唐修衡颔首,“的确。”不论是园林里的花红柳绿、春波碧草,还是荒野中的天高地阔、萧瑟荒凉,在他眼里都很悦目。 “那你明日带我去转转。”薇珑道,“后天上午我们就得回家。” “好。”唐修衡笑着颔首。 · 暮光四合时分,陆开林与柔嘉乘坐的马车趋近皇宫。 陆开林神色平静、闲适。 柔嘉则记挂起了正事:进宫之后,她对皇帝的说辞,需要他帮忙证实。 刘允如及时雨一般赶至。 柔嘉下了马车,把当时情形简略地告知刘允,随后正色叮嘱一番。 刘允会意,将随行的大内侍卫唤到一旁,声色俱厉地吩咐下去。 柔嘉回到马车上,看住陆开林,“你倒是沉得住气,也不问我进宫之后,打算如何回禀皇上?” “下官静观其变、酌情回禀皇上就好。若是皇上先见公主再见下官,那我就只说知情的,别的一问三不知便是。” “……”柔嘉想把他活活掐死。 陆开林看着她,不自觉地微扬了唇角。 “算了,不跟你较真儿了。”柔嘉败下阵来,把自己的打算如实告诉他,末了道,“不求你别的,别拆台就行。” 第290节 “好说。”陆开林爽快应允,随即下车。 这时候,皇帝在椒房殿哄小儿子,听得柔嘉与陆开林有事禀明,没多想,命宫女把两人唤到跟前来说话,仍旧抱着五皇子哄逗。 行礼之后,陆开林道:“禀皇上,今日有刺客行刺黎郡主……” 皇帝听了,手臂一松,差点儿就抱不住五皇子,“薇珑怎样?”这一句,他是望着柔嘉问的。 柔嘉连忙答道:“父皇不要担心,薇珑命大,有惊无险。” 皇帝把五皇子交给皇后,示意母子两个退下,正色对陆开林道:“仔细说来。” 陆开林称是,道:“年节期间,锦衣卫不敢大意,更为留意官宦之家的人情来往、日常异象。几日前,有人告知微臣,黎郡主出门时有人尾随。 “皇上也知道,临江侯与微臣自□□情甚笃,眼下又算是他的多事之秋,微臣于公于私都不能不以为意,由此,便带着人手反过头来窥视那些刺客的动向。另一方面,也提醒黎郡主多加留神。 “今日,刺客按捺不住,突袭黎郡主平时乘坐的马车,试图将人、车炸得灰飞烟灭。万幸的是,黎郡主听了微臣的提醒,事发之前她就乔装成了跟车的侍卫,事发之时被锦衣卫从速带离险境,并没受伤。 “几十名刺客大多数自尽或被当场斩杀,只抓获七个活口。” ——这些自然是九分真,一分假,他只能这么说。 皇帝沉声问道:“人犯是否已经关押到你的卫所?” “是。” “此事由你来办,从速刑讯,不需计较手段的轻重。” “是!” 皇帝摆一摆手,“快去。朕要尽快知道,到底是谁对唐家存着这般恶毒的心思。” 陆开林行礼,告退离去。 柔嘉忽闪着大眼睛,望一眼陆开林的背影,又望了望皇帝。她到这时候才确定,自己的父皇对陆开林极为信任。 “在想什么?”皇帝对爱女强扯出温和的笑,“过来说话。” 柔嘉称是,到了皇帝跟前,如实道:“您这么信任陆开林啊?” “这话怎么说?”皇帝扬了扬浓眉,“难道不应该?” “不是,不是。”柔嘉连忙笑着摆手,“儿臣以前不知道,以为您只特别信任程阁老、临江侯两个人。” 皇帝一笑,“开林是程阁老与唐意航都认可的人,朕怎么会不信任。” “儿臣明白了。”柔嘉坐到皇帝身边,摇着他的手臂,“您也不问问我,为何与陆大人一同来见您。” “是啊,快跟父皇说说。” 柔嘉把准备好的说辞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陆大人是见惯了风浪,只说要紧的,全不顾小节。其实啊,这几日我总麻烦薇珑,让她去静慧园告知我一些事情,坐在一起说说话,她每一日都会抽出时间见我一次。有三两次,我以送她为名,策马游转一阵子——今日也是,我送她回梅花阁,谁承想,到了半路,就遇到了这档子事。儿臣当时离薇珑的马车特别近,要不是陆大人及时把我拦住带到了民居……父皇,儿臣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竟有这等事?”皇帝蹙了蹙眉,转而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拍拍女儿的手,“放心,我一定给你和薇珑主持公道。” “那倒是不打紧。我就是特别庆幸自己和薇珑没事,方才特别想见见您和母后。”柔嘉顿了顿,“唐意航这几日不大舒坦,儿臣拦下了薇珑,不然,她也要进宫来给您请安的。” 皇帝听了,老大宽慰,“知道你们懂事、孝顺。”顿了顿,便有些不解,“这说起来,开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方才怎么一句夸他的话都没有?” “他有什么好夸的,一板一眼,气死人。”柔嘉撇了撇嘴,向父亲委婉地抱怨起陆开林来,“您都不知道,来宫里的路上,我让他到车上说说话,意在询问他知不知道谁是元凶。可他呢?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就说了,你把我当个友人就好,他说什么?说跟我只是君臣。” 皇帝瞧着女儿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后来呢?” “后来……”柔嘉底气不足地道,“他说是君臣,那我就成全他,命令他坐在马车上,趋近宫门口的时候才放他下车。” 皇帝哈哈大笑,“你这小妮子,着实任性了些。” 柔嘉先是不服气,随即就开始质疑自己的品行,认真地问道:“父皇,我平时言行是不是显得特别骄纵或是任性啊?以前上赶着往我跟前凑的人就不提了,都是想做您的女婿。陆开林这种……他是不是觉得我是该一辈子敬而远之的人?瞧他那样子,仿佛跟我多说几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皇帝笑不可支。爱女以前就曾在刘允跟前抱怨过陆开林的死板,惹得刘允笑了一番,当笑话跟他说了。这一次倒好,索性在他面前数落起来。 “开林并没做错,也不是你以为的死板。”皇帝笑着为臣子解释,“一来,他是担心与你落下闲话,二来,他有差事在身的时候,不要说你,便是唐意航,他都不会多说一字半句。” 柔嘉并不能接受这番说辞,“没差事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儿去。”陆开林清闲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她上赶着找他? 皇帝再度笑开来,心里却不得不往别处想了。 多少上赶着往柔嘉跟前凑的子弟,她一概不理,怎么偏生对陆开林的态度这般计较?这计较,完全是不大理智、强词夺理。 不管怎么想,陆开林都是为了避嫌,为柔嘉好。柔嘉却不领情。 女儿这是看中陆开林了吧?除此之外,皇帝想不到别的解释。 他笑得眉宇完全舒展开来,“回头朕帮你训他一通。” 柔嘉忙道:“那倒不用。只是跟您说说体己话,您要是训斥他,他不定怎么寻思我呢?” “好好好,依你。” 柔嘉瞧瞧天色,站起身来,“我得回静慧园了,安平姐姐一个人留在那儿,怕是会担心。这一两日我们就回来。” “好。去吧。” “您跟母后说一声。儿臣告退。”柔嘉屈膝行礼,继而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片刻后,皇后从里间走出来,忧心忡忡地对皇帝道:“方才柔嘉与你说的那些话,我隐约听了几句,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皇帝不答反问:“小五呢?” 第291节 “要睡了,宫女哄着呢。” 皇帝颔首,这才道:“你也听出来了?依我看,她是相中了陆开林,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那可不行。”皇后立时神色一变,“明早就让她回宫,日后少见那种人。” 皇帝听了直蹙眉,怎么想都不对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种人’?开林是哪种人?你倒是与我说说。” “舞刀弄枪的人,柔嘉怎么能接触?”皇后虽然心头焦虑,还是尽量语声柔和地道,“她受我影响太深,对自幼习武之人有偏见,日后……” “我怎么没听出偏见来?”皇帝睨着她,“柔嘉只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朕只是个摆设?” 这就是来脾气了,不然的话,他私底下跟她说话,从不以朕自称。“臣妾失言,请皇上勿怪。”皇后屈膝深施一礼,“臣妾只是担心柔嘉言行不当,开罪了皇上倚重的臣子。” “少扯那些有的没的。”皇帝语气有些恶劣了,“只要柔嘉喜欢,不要说那是朕爱重的臣子,即便是个无名小卒,朕也会另眼相待!” “……”皇后气恼得咬了咬唇,忍着没呛声反驳。这个人就是这样,心绪不佳的时候,一句话不合心意,就给人一通排揎。 皇帝瞧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软了,轻轻叹息一声,“先说说你的心思吧。你想让柔嘉嫁给什么人?” 皇后轻声答道:“去年冬日,臣妾给江南去信,让柔嘉的表哥今年开春儿来京城一趟。” 皇帝黑了脸,亲上加亲的姻缘就那么好?因为对两个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就要把他们凑成一对儿?“你娘家那些人,除了骂人说酸话有一套,还会什么?那种人,真配得起我的女儿?” 皇后暴躁起来,站直身形,望着皇帝冷笑,“真是不凑巧,臣妾正是出自那个只会骂人、说酸话的门第。那样让皇上不齿的门第,正是臣妾的母族。” “……”皇帝也意识到了失言,他是把自己和她一并数落进去了,“我也不是贬低的意思,只是要劝你一句,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又何必武断?” “那是皇上以为的更好的选择。”皇后冷眼瞧着他,“臣妾没什么出息,柔嘉也精明不到哪儿去,往后的驸马,越文弱越没主心骨越好。” 皇帝的火气刚压下去,听了她的话,又蹭一下蹿到了头顶,“这叫什么混账话!朕的掌上明珠,为何要嫁窝囊废!?” 第100章 更新(万更) 100 皇后挑眉,妩媚的容颜现出凌厉之色, “文弱些就是窝囊废?程阁老就是文弱书生!有主心骨做什么?要柔嘉成亲之后看别人的脸色么?” 皇帝险些被她气得发笑, “你对柔嘉婚事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在跟我胡搅蛮缠。没有主心骨意味着什么?多半会变成墙头草, 柔嘉若是真嫁了那样的人, 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 “那种日子累不累?而且她会不会被人诟病跋扈骄矜?谁想挖苦她,甚至挖苦你我教女无方,还会先看看她夫君是个什么德行不成? “公主与驸马也是一样, 要秉承男主外女主内的俗例。 “你像是在给她谋取顺心的日子, 其实是在害她。” 皇后气势弱了一些, “可是,你给安平选的夏既明就是性情敦厚、谨小慎微, 安平嫁过去之后,夏既明一辈子都会供着她、哄着她。” 皇帝长长地叹息一声, 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安平那是什么情形?德妃、端王不出那些让我反胃的事儿,我会让她远嫁?况且, 夏既明在京城的谨慎、敦厚,那叫识时务。他是江浙总督的儿子, 怎么可能没城府?” “反正……”皇后低下头, 嗫嚅道, “我不想柔嘉嫁给文武双全的太出彩的人。” 她跟自己叫板的时候,皇帝理直气壮,她一旦真的示弱了, 皇帝就会心生怜惜。他招一招手,“过来。告诉我,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皇后顺从地走到他跟前,低声道:“陆开林是你特别倚重的人,放到官场,那叫树大招风。不说别的,唐意航和薇珑的例子就摆在那儿。小夫妻两个成亲前后,你自己说,出过多少次岔子了?哪一次都是别人要把他们引入是非之中,哪一次出了事,怕都是大风大浪。” “你说这个……”皇帝思忖片刻才道,“唐意航是真的树大招风,但那又怎样?他有城府又有担当,薇珑有他护着,绝对出不了事。况且,那个一天到晚生事的,不是已经关起来了么?” “那今日呢?今日的事情你怎么说?万一刺客得手,薇珑此时已经粉身碎骨了!”皇后说起这些,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柔嘉没心没肺,胆子也大的出奇,能认为这种见闻、经历是开了眼界,可我不能这样乐观。我害怕女儿日后也会遇到这种事,更怕那陆开林不是唐修衡,不能保障女儿毫发无伤。 “唐意航与薇珑的日子不安生,是因前者太早功成名就——甚至不用增加别的理由,有些小人就会妒恨他一辈子。而陆开林那种人呢?相较于唐意航,明里暗里多少人都更怕他也更恨他——不做亏心事、生平无软肋的官员有多少?做贼心虚的官员又有多少?想把陆开林除掉的人又有多少?” 她深深地凝视着皇帝,“你信任的人,品行自然是万里挑一,可你想过没有?这份儿信任也会给他带来祸患。” 帝王的宠信,从来就是双刃剑:总会有人怀疑,被宠信的人正在经历史书中很常见的捧杀,总想寻找机会试探帝王的心迹;总会有人妒忌:我能力不比你差,资历不比你浅,你凭什么比我早了很多年得到我终其一生都不可得的功名利禄。 “我不要柔嘉过薇珑那样的日子,太辛苦了。”皇后语气透着疲惫,“你去问问平南王,问他每次听到女儿险些遭人毒手时是什么滋味。” “……”她作为母亲,于情于理,这些顾忌都说得过去。但是,这些年携手走来,他太了解她,因而委婉地道,“柔嘉的婚事就让你这般的瞻前顾后、提心吊胆,等到小五长大之后,你岂不是要操碎一颗心?” “那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就好。想撮合柔嘉和她的表哥,私心里也是想让娘家的人离我近一些。”她笑容有些凄楚,“这一两年,皇室太乱了,乱得我害怕。” “你这个人啊……”皇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就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要被他问急了,才会说出真正的心思。 林林总总给他摆了这么多事,固然是吐露心声,却也是趁机试探。 他握住了她的手,眼神温柔地凝望她,“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相信,我会尽我所能,保你们母子三个余生平顺?” 语声落地,皇后泪盈于睫,“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觉得,除了小五,随便你哪个儿子站出来,都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与柔嘉除掉——皇上,我怕他们,怕到了骨子里。如果柔嘉嫁的人树大招风,引得他们忌惮……”她摇着头,“万一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我受不住,会疯掉。” 深宫里的日子,膝下没有儿子之前,是皇帝护着她、柔嘉陪着她走过来的。她感激皇帝,不敢对他交付全部情意,能抓在手里的,唯有柔嘉给她带来的生之愉悦。 “知道了,知道了。”皇帝站起身来,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安抚无辜的小动物似的,语气更为柔和,“可凡事都有两面,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我们已经有了小五,不管怎样,那三个混账东西都会打你们母子三个的主意,或是拉拢,或是起歹心。 “这是命,谁都不可改变。 “等到我们老了,精力不济的时候,就到了柔嘉帮衬幼弟的时候。你让柔嘉嫁一个没本事没手段的人,她怎么帮?去求薇珑、唐意航么?也行,但是你娘家那种门第,会同意么? “他们不会。 “他们那个脑子,永远都是遇到事情做缩头乌龟且不允许别人帮衬——他们要维持书香门第的矜持、清贵,而风调雨顺的时候,只会写闲诗诟病我诟病忠臣良将——那股子顽固、迂腐、自相矛盾,能把人活活气死。他们要是有一点儿堪用的地方,我早就把他们调到京城了,哪至于让你与娘家的人相隔千里?” 皇后抬眼凝视着他,嘴角翕翕,半晌说不出话。 皇帝继续跟她讲述自己的心思,“柔嘉的婚事,我是想顺其自然,再平庸,只要她看中就行;再出色,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我也会当即成全。她若是无缘得遇有缘人,需得我赐婚,我还是打心底要给她选个方方面面都很出色的年轻人。” 第292节 语声停了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但这些都是我的打算,你若实在是反对,那……你不需管我,能说服柔嘉就好。女儿的姻缘,我依你的。你跟了我,一生能做主的事情很少,我不能凡事都让你不顺心。女儿若因此恨我,我受着。这也是命,我这一生,对得起的人,屈指可数。以前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就没跟你细说过,是我之过。” 皇后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皇帝轻轻拥住她,“你平日常有后悔的时候吧?若夫君不是我,日子就不会这么苦这么累。但我从不,日后便是你把我气得暴病而亡,也不后悔。后悔的只有一点:我怎么没早些遇见你?你的真心,我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可我的心,这些年都在你这儿。天地为证。” “皇上……”皇后轻轻的抽泣着,双臂环住他的身形。很多年了,他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喜欢、专宠,都是用行径表明。 “什么都依你了,怎么反倒哭个不停?”皇帝捧起她的脸,帮她拭泪。 皇后深深呼吸,竭力抿出一个笑容,“我明白了。柔嘉的婚事……我们,我们到时和她商量着来吧,她若真的有了意中人,那就顺其自然。”他方才的意思她听懂了:在有情人心里,怎样的活法都能甘之如饴。儿女情长,若有能够得到的机会,为何不让女儿去拥有? “真心话?”皇帝凝眸审视着她,“这些年,我都不让你母族出人头地,的确是对不住你。” “真心话,你说的有道理。以前是我的格局太小了,没换个位置去看待女儿的姻缘。” 所谓的他亏欠她的地方,取决于娘家是不是争气,如果真有人才,他绝不会埋没。他为她承担的其实很多,没让她在后宫受过气,没理会过言官弹劾她的母族劝他废掉她的奏折。 真要说欠,他欠她的只有方才那些表明心意的话。 他不说,她心里就始终没个着落,如履薄冰。但又明白,那或许是此生都不该奢望的。 “又在想什么?”皇帝抚了抚她的鬓角。 皇后把方才的想法照实说了。 皇帝笑道:“那是你傻。” 皇后自嘲道:“是啊,娘家人迂腐、固执、自相矛盾,我能好到哪儿去?” 皇帝轻笑出声,把她拥在怀里。 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不带脑子说话的时候,他是真生气上火;她退一步老老实实诉诸心声的话,他就会退两步,换来她理智的斟酌。 可他也明白,儿女的姻缘,不是他们能争吵或商量出结果的事情,到最终,还是要看局势,要选择对柔嘉一生相对于来讲是最好的结果。 皇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自由。他只是希望,柔嘉能够是个例外,能开开心心地度日。 皇后强调道:“柔嘉的事情,我得观望着来,跟你商量的时候,你别没头没脑地呵斥我就行。” “答应你。”皇帝只期盼,几个成年的儿子再不闹事,宫里宫外再无风浪。准确的说,是他希望儿子们不要再招惹程阁老或唐修衡。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两头猛虎?当真把他们惹得暴怒,即便是他,也不能平息事态。 他能左右两个奇才,却不能左右民心、将士之心、官员之心。 也许,早立储君会彻底断了那三个逆子的糊涂心思? · 用过晚饭,薇珑唤唐修衡去小书房。 薇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两个让她瞩目的物件儿:一支横笛,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 “这横笛,是不是你年少时的藏品?”薇珑问他。 “嗯。”唐修衡拿起笛子,端详两眼就放回锦匣,“阿魏那脑袋奇得很,带这种东西过来做什么?”比她还费解的样子。 薇珑失笑,又拿起那个小册子,“这个呢?起初我还以为是一册书,但里面的纸张都是空白的。我看到了五本,都是这样。”她翻开来看了看,“多说也就是一两年前做成的吧?” 唐修衡笑了,“行军征战时备下的——军中事务繁多,想到什么需要随时记上一笔,不然会把很多事抛到九霄云外。这种小册子,静虚斋里存着半箱,你要是喜欢,都送你。不过,那些都写了东西。” “是吗?”薇珑把小册子捧在手里,很喜欢的样子,“那半箱我就不要了,横竖也不懂军中的事务,这几本给我用行不行?做得好精致呢。”末一句绝非恭维,她这样挑剔的人,半晌都没挑出瑕疵来。 “我跟阿魏一起做的。”唐修衡用指关节她的额头,“想当初,我也是格外挑剔的人。” 薇珑莞尔。 “喜欢就拿去,用完了知会阿魏,让他再去找人给你做一些。” “不用,足够了。”薇珑坐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我得好好儿想想,要怎么用。” 唐修衡一本正经地道:“这可是件大事,你慢慢想,我不打扰你。” “又变着法子揶揄我。”薇珑斜睇他一眼,却是笑意更浓。 唐修衡隔着书案探身过去,捧住她的脸,“我去外面转转,回来后沐浴更衣,在床上等你。” 一句话说的薇珑又笑起来。 唐修衡吻了吻她的唇,转身出门,到了院外,把阿魏唤到面前。 阿魏见他情形一日好过一日,这几日都是兴高采烈,这会儿上前行礼,眉开眼笑的。 唐修衡问道:“端王留在外面的死士,是不是已经动过手了?” “……啊?”阿魏装糊涂,认认真真跟他扯谎,“还没有啊,要是已经动手,小的不可能不知道。” 唐修衡下巴抽紧,“夫人说的。” “不可能。”阿魏笑着摆手,心说夫人要是告诉你,会提前知会我的,“真还没有呢。下午陆大人和柔嘉公主前来,就是跟夫人商量着如何防范。”他要是承认了,侯爷就不免关心那些人犯会否招供,说不定会当即前去锦衣卫帮忙刑讯……刚好一些,今晚还是继续睡觉比较好。 这混小子,是真以为他病得不轻吧?可就是病得再重,今日只要留意到陆开林和柔嘉公主进出梅花阁的神色,便心里有数了。唐修衡凝视着他,温声道:“你到底哪头的?” “是侯爷亲自发话,这几日外院的事交给二爷、三爷,其余的事交给夫人。”阿魏对他一笑,“这会儿,小的自然是夫人的人。” 唐修衡唇角缓缓上扬,“随你就是。” 阿魏眉飞色舞起来。 第293节 “几时能有个大人的样子?”唐修衡没辙地看着他,“不管那件事有没有发生,你记住一点:陆大人若是缺少刑讯的手段,你代我去帮帮他,我要尽快知道所有残渣余孽的底细,赶尽杀绝。” “是,小的记下了。”阿魏抬眼望天,“不早了,侯爷快去歇息才是。” “嗯。”唐修衡很少见地听从他的建议,之后却来了一句,“养足精神再拾掇你。”语毕,闲闲转身,踱步进门。 阿魏一点儿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心说现在我可不比以前了,有夫人护着。不经常接触不知道,只这几日他就发现,夫人待下人出奇的宽容,起码是很能体谅他的为难之处,大事小情的,都先让他别担心,说万一出岔子,有她顶着。 最重要的是,夫人治得了侯爷,既能治侯爷的脾气,又能治侯爷的失眠。长远来看,他对夫人唯命是从,对侯爷也只有好处。 · 翌日一早,柔嘉派宫女来传话:下午与安平一道前来,问薇珑得不得空。 薇珑自是满口应允。随后,随唐修衡到梅花阁外漫步。 如他所说过的,附近有两块地皮不错。 他没奢望薇珑也能与自己一样喜欢冬日真实的景象:宫门或府邸之内,一年四季都要想尽法子寻找鲜活的花草树木装饰,美则美矣,却无冬日该有的氛围。 薇珑很少在冬日出门,一则冬日里在她以前的认知之中,是该猫在家里取暖,便不愿出门走动,偶尔出去串门,经过的也只是京城寻常的街道,除了暗沉、寒冷,她看不到别的;二则是冬日里不是能够修缮园林的时节,人们最多是将室内的陈设搬来搬去地重新布置,很少有人会让她在这种时候相看宅子地皮——当然,有人请她也不肯去。 有唐修衡陪伴,便不同了。 她愿意追随他到任何地方,哪怕是人间炼狱,亦不会有丝毫犹豫。 看到天地间真实的冬日景象,她想到的是他征战时与将士们在严冬经历的风的冷酷、雪的无情、对饮一杯烈酒的温暖。 亦想到了重生的第一个冬日,他在风雪之中赶到平南王府,观望、试探、相认。那段日子,不好过。如今想来,唯有满心暖意。 她望着远处不曾融化的积雪,望着空旷高远的天空,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荒草荆棘、默然静立的枯树,兀自微笑,末了转身,将手交到他掌中。 不经寒彻骨,哪得梅花香。 · 午间用饭时,薇珑说了柔嘉、安平前来的事。 唐修衡对这件事是有些情绪的,“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他不是女子,对安平能做到的只是不迁怒,再多一点点,他都不情愿。 薇珑四两拨千斤,“是啊,得空我问问柔嘉。往后你帮我编个理由,就是只能见一个人、再多一个就见不了的理由。” 唐修衡抿了抿唇,“下不为例。” 薇珑得逞的笑了,“好。” 唐修衡没辙地拍打她额头两下,“下午我去笑山那儿一趟。” “好啊。让阿魏随你去。” “……”从合伙对他下迷药那次之后,俩小混帐似乎就成了相互信任、最为牢靠的主仆关系,“他得留在这儿,帮我安排好,避免外人祸害你。你要是少一根头发,我就让他去给小刀做账房先生。——记得告诉他。”从昨晚就看出来了,他的话,对阿魏没什么威慑力了。 薇珑实在绷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唐修衡继续喝汤,面色不佳。 这一刻,看他闹情绪的样子,薇珑打心底觉得有趣,故意逗他,“真生气了?” “嗯。你得哄哄我。” 薇珑已经吃饱了,喝了口茶,转到他身侧,展臂搂住他,“行啊。你说。” 唐修衡又喝了两口汤,放下银勺,用帕子掩了掩唇角,之后慢条斯理地喝茶。 薇珑笑着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好过点儿没有?” 唐修衡唇角微扬,“好多了。看在大白天的份儿上,就不难为你了。” “侯爷这话说的可就没良心了。”薇珑咬了咬他的耳垂,“如今我是盼着你不分时候的难为我,可你不肯啊。” “说的跟真的似的,”唐修衡忍俊不禁。这几日,她哪一晚都是老老实实的,“我怎么不记得你淘气过?” “这不是怕你一个不高兴,把我扔到梅花林里喝冷风么?”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转手掐了掐她的小细腰,“等我缓过神来再补偿你。” “我等着。”薇珑有恃无恐,笑盈盈地摸了摸他下颚,“并且,在盼着。” 唐修衡朗声笑起来。 “走。”薇珑拉着他起身,“妾身服侍侯爷洗漱、宽衣——哦不对,是更衣。” 唐修衡笑着把她揉到怀里,亲了又亲。 · 下午,柔嘉与安平一起来到梅花阁。 安平预感到昨日刺杀一事的元凶是梁湛,心里因此晦暗到一塌糊涂,昨晚一直在想:让他死吧,让他快些死吧。 儿女情长这方面,得不到女子的心,便要下毒手杀掉么? 朝堂争斗这方面,斗不过一个男子,便要去戳他软肋动他的发妻么? ——失望、悲恸、心寒之后,反观梁湛种种行径,她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就前所未有的齿冷。 只是,看得再明白,她也不能阻止,正如她帮不了薇珑。 第294节 只是于心不安,想来看看薇珑,看看这个无辜被人惦记上又被人试图除掉的女子。 她其实打心底希望薇珑对她迁怒,相见之后痛骂甚至羞辱她一通。她并没隐瞒柔嘉。可是,柔嘉对她说: “那是不可能的。薇珑要是迁怒于你,岂会等到现在。” 事实证明,柔嘉没说错。 相较于上次,薇珑对安平有了几分亲近,为姐妹两个备了不少精致可口的点心,茶亦是她们平时喜欢的。 言谈之间,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昨日是非,倒是对姐妹两个大多数时候如何消磨光阴很好奇。 安平也便放下心事,娓娓道:“我喜欢上了看戏,特别喜欢女子在台上的装扮,尤其女子的头饰、锦衣华服,晚间在灯光的映照下,当真是熠熠生辉,悦目至极。柔嘉妹妹则喜欢评书,每晚请说书先生到静慧园去——请的是同一个,为的是要听同一个故事的下文。” 薇珑莞尔,应道:“说起来,看戏这方面,我与你倒是喜好相同,特别爱看那些女子的装扮,对她们的头冠、佩饰最感兴趣。偶尔瞧着瞧着,就有种失真的感觉,好像是随着她们离开了人间,到了戏里。可笑的是,所有心思都用来琢磨佩饰了,戏的内容只知道开端和结局。要是遇到佩饰不出彩的,那就糟了——整场戏我就只会挑毛病,这个不合情理,那个不合民情。” “对对对!我也是。”安平频频点头。 柔嘉瞧着两个人谈笑风生,心里高兴得紧,也不插话,自顾自地享用可口的糕点。 安平却是明白,柔嘉前来,肯定与薇珑有体己话要说,叙谈一阵子,便起身对薇珑道:“园子里的景致实在是太美,我想去瞧瞧。你要是放心的话,就赶紧陪着柔嘉说说话,也让她少吃点儿。这一阵子,她小脸儿都圆了,到了春日便要闹脾气、不吃饭。” “姐姐,”柔嘉不以为意,“合着你是来揭我短儿的?” “薇珑比我更清楚。”安平展颜一笑,“你们说话,我去赏梅了。” 薇珑笑着起身,“那我就失礼了。” “先让这个贪吃的住了嘴才好。”安平笑着款步出门。 柔嘉挪到薇珑近前,把安平的来意说了,“我瞧着她那意思,已经心里有数了。” “不管是谁吧,有皇上做主就是。”薇珑只能这么说。 “嗯,父皇说了,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柔嘉把昨日皇帝的说辞转述给薇珑,末了问道,“你家侯爷呢?” 薇珑笑道:“他出去访友了。” 柔嘉撇一撇嘴,却明显地更放松了,“他是懒得见我们吧?正好,我和安平姐姐也害怕见到他。都合适。” “你不挑礼就好。”薇珑莞尔一笑,“他那个人,得到很熟悉的时候话才多一些。” “我不管那些,对你好就行。”柔嘉开心地笑着,双手捧住薇珑的脸,“虽说是清减了一些,可这气色却好得很。嗯,我放心了。人嘛,费心费力是一回事,舒心与否是另外一回事——我看出来了。” 薇珑笑意更盛,“也好啊,日后再不需担心我受委屈了。” “这倒是真的。”柔嘉仍是不肯放手,仔细端详着,“他是真喜欢你,这就好,不然啊,日后我每日都给他小鞋穿。” 薇珑第一次没有因为别人诟病唐修衡恼火,正相反,心里特别温暖。她抬手将柔嘉的手握住,“我总是特别庆幸,有你这样一个天之骄女的好友。” “乱说,我要是出身寻常,与你投缘的话,你还是会与我这般来往的。我都知道。”柔嘉反握了薇珑的手,想到昨日的陆开林,气恼地蹙了蹙眉,“说起来,我这天之骄女的出身,在有些人眼里,都不是形同虚设,他简直是嫌弃。” “啊?”薇珑讶然。 “真的,你都不知道,……”柔嘉跟好友告起陆开林的状来,把昨日对他的种种不满和盘托出。 薇珑大乐,“陆大人这也是为你好吧?” “是啊,我昨晚歇下之后也想了好久,他是为我好,可他那个不阴不阳的态度就不能改改么?我对他什么都不计较,他对我确实什么都公事公办,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几时欠了他?”柔嘉越说越生气。 薇珑思忖片刻,心说你可不就是欠了他么?——这要不是看中了陆开林,谁打她一顿她都认。思忖片刻,故意道:“要不然,你跟皇上仔细说说,请皇上提点他几句?” “那怎么行?”柔嘉立时摆手反对,“会影响他们的君臣情分,而且,陆开林说起来也没做错什么。就因为他语气不好、态度气人就告状,他要是被敲打,心里不定怎么想我呢。不好不好。” “那怎么办呢?”薇珑又试探道,“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固然是侯爷的至交,我的手就是伸得再长,也难为不到他。” “唉,不是让你为难他,你有这份儿心就足够了。”柔嘉笑道,“跟你说说,心里痛快些,不然总是打不开这个心结——他凭什么啊?我又不欠他什么,都不肯跟我好好儿说话。” 薇珑心说你欠他的怕是还不少呢。不是这样的话,就该是他动心而你毫无察觉。先动心的人,总归是要吃些闷亏甚至苦头的。她万般怜惜地抱了抱柔嘉,“不急,往后我们一起想法子,跟他找补这笔账。” 柔嘉笑起来,“好啊,有你帮我留心着,总能找到整治他的机会。” “一定可以。”这一世,薇珑想要父亲平安,想要唐家每一个人平安,亦想要柔嘉的姻缘遂心、完满。有一度,她会怀疑自己太贪心,现在不会了。 美好、完满,是需要人拼尽全力去争取的。 唐修衡争取过,所以有了他们的成亲、相互陪伴。 由此有了她的争取,与唐修衡合力,让父亲平安如常不再是奢望,让弥补、孝敬太夫人不再是空想。 现在,只要确定陆开林与柔嘉是两情相悦,她就会为前世今生唯一的挚友争取美满的姻缘。 是,两世为人,她都只有柔嘉一个挚友。 从不遗憾。 之于深宅大院中长大的女子,有一个数年间情分不改的知己,就已是莫大的幸运。 柔嘉是什么人?是能为了她不顾安危涉足险境的人。——前世不曾意识到这一点,都一直为柔嘉不甘、心酸,何况如今。 同样的苦,会竭尽所能不再让你经历。我的挚友。 · 柔嘉与安平离开梅花阁之后,阿魏来见薇珑,期期艾艾的。 薇珑侧头瞧着他,“什么事让你犯嘀咕了?” 阿魏挠了挠脸,“是唐府的事,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第295节 “是这样啊,那你看着办吧。”薇珑气定神闲地喝茶,“没事,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阿魏苦了脸,“是二夫人的事。” “哦。” “二夫人诊出了喜脉。” “啊?”薇珑眼中立时迸射出喜悦的光芒,“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怎么才告诉我?” “小的也是刚知道。”阿魏说话利索起来,“太夫人想等您和侯爷回去之后再说,是因此,小的今日才听说。” “太夫人是好意。”薇珑抿唇微笑,“派人去请侯爷回来,今日下午就回府。” “是!” · 唐修衡回来之后,才听薇珑说了原由,不由笑着跟她起腻,“我们家的小郡主,羡慕得不行了吧?” “废话,这还用说?”薇珑掐他一把,可怜兮兮地道,“人家是不用着急,早晚能有,我呢,是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我家侯爷想通。这要是几年都不想通,我可怎么办啊?” “你还小呢,咱们不着急。” 薇珑继续可怜兮兮地道:“我不着急,就是有时候特别想你。” “小骗子。”她现在想他就等于是想要孩子。唐修衡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唇,“你不觉得你有点儿魔怔了么?” “没有。”薇珑频频摇头,“你才魔怔了。谁会拿儿女这等大事开玩笑。” “那好。”唐修衡斟酌片刻,“等我真的有所好转了,我们就要个孩子。不然的话……清欢,之于我,是亏欠你两世。我受不了。”他始终的心愿都是把她捧在掌心呵护,奈何迄今为止无从如愿;他始终的困扰都是自己的心疾,若不能缓解且更为严重的话……他不能害了她之后,还要累得她照顾他留下的儿女。 “我明白,真的,我都明白。”薇珑很平静,“这些我早就想过了,我是觉得,有了孩子之后,会让我们有更多的欢笑。”她殷切地凝视着他,“唐意航,你想过吗,孩子是我们真真正正、完完整整拥有的一个小人儿,是我们的,从头到脚都是属于我们的。你跟我能不宠爱么?不可能不宠爱。就算我们高兴过了头,还有两头的长辈提点呢。我们会竭尽所能的照顾、保护、扶持儿女,儿女则会渡我们好端端地走完这一生。” 说起这些,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璀璨的光芒,让人动容。 “可是,”唐修衡紧紧地抱住她,“完完整整属于我的人,我已经有了。”他吻一吻她额角,“我不贪心。” “……哦。”薇珑沉默片刻,“但是,我贪心。我不勉强你,但是,这是我如今最大的心愿,你记住,好不好?” “好。”唐修衡郑重允诺,“只要我认为可以了,我或许会比你更想要个孩子。”顿了顿,他有意岔开话题、缓解气氛,“第一胎,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女儿。” “……这叫什么胡搅蛮缠的说辞?”薇珑推开他,“我还想要儿子呢,这是你能定的?” 唐修衡做出掐指细算的样子。 薇珑板了小脸儿,打了他的手一下,“少跟我装腔作势。就算你能算出来,也得给我改掉。”她气呼呼地道,“就不听你的!” 唐修衡哈哈地笑起来,再度把小妻子拥到怀里,“清欢,我爱你。” “……嗯?哦。”薇珑费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我也是。” “给我点儿时间。”唐修衡摩挲着她的面容,“容我缓一缓。” “不是不让你缓和,是你总给我泼冷水……”薇珑勾住他颈部,“往后我们都相互迁就着点儿。” 这一次,唐修衡很有自知之明,“是你在迁就我。” · 当日,夫妻两个返回唐府。 薇珑忙不迭跑去向二夫人道喜,顺道听说了三夫人正在调理身体的消息。 是因此,这日用过晚膳之后,薇珑刻意落在最后,等人都离去了,与太夫人说起体己话来:“娘,我可是听说了,您这几日都在忙着给二弟妹找布料、做针线,还给三弟妹去请了有名的大夫来开方子调理。” “是啊。”太夫人笑道,“虽说你是长媳,可你年纪还小,她们进门的时间则不短了,眼下有喜的有喜,自己上心的上心,我就想帮衬着一些。” “我跟您说这些,可不是吃醋啊。”薇珑笑着揽住太夫人,“我是知道您日后要忙碌的事情更多,来跟您多讨些差事,帮您减轻点儿负担。” 太夫人先是殷切地看着她,随即又有些沮丧,“我真是想让你即日起就主持中馈,但你开春儿就得给笑山建园子了吧?真是,早知道这样,就让他晚几年再说这事儿了。” 薇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娘,给沈先生建园子,说到底,可是咱们家侯爷的主意。” “……”太夫人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就怪起长子来,“他也是,拿什么理由留着笑山不好,偏找了个建新居的由头。” “娘,日后内宅的事,您要是觉着我还算堪用,就让我帮您多分担些。腾出来的空闲,做些针线也好,照顾二弟妹三弟妹也好。照顾人的事儿,我都不是不擅长,根本是一窍不通,只能辛苦您了。” “好孩子,只是,日后你会不会太辛苦啊?”太夫人最怕的是她家里家外忙不过来。 “不会。”薇珑软声道,“在娘家的时候,我能把家里家外的事情安排好。现在家里的事情多了很多,但我手边也就家事、沈园两件事,应该能应付得来。自然,这需要您的帮衬——帮我让管事们尽量迁就着我的性子行事。” “数你会说话。”太夫人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什么叫帮你啊?这内宅就是归你管的,还要管很多年。放心,我会帮你敲打敲打她们。” 薇珑笑逐颜开。 · 正月十五,唐修衡与薇珑进宫,与朝臣及家眷陪帝后共赏烟火。 正月十六,石楠被逐出京城,终生再不可入仕,三代之后才可参加科举、从军;厉阁老被处充军发配北地苦寒之地。 当日,唐修衡称病没上朝,石楠的事情,他不是要避嫌,是再不想听到哪怕一个字。 他关心的是刺客截杀薇珑一事的结果。 翌日,他得知了皇帝针对此事最终的决定。 第296节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万更的活动是猝不及防的,弄得我只能把早点儿更新让你萌意外的计划作废,好沮丧啊~ 更新活动是连续五天万更~ 本章开始连续五天发红包,留言的助力,你萌都想象不到~ 好啦,说完啦,捉完虫就去睡觉啦~记得留言啊亲爱哒~ 晚安,么么扎! 第101章 更新(三更) 101 劫杀薇珑的那些端王府的死士,陆开林抓到的活口都已招供。 一早, 他照实禀明皇帝:“那些刺客, 是端王放在王府外的死士。” 到了今时今日,皇帝连生气发火的力气都懒得浪费了, 琢磨片刻, 道:“朕记得听谁说过,端王府也有密室。” “是。”陆开林道,“端王府外院、后花园的书房都有密室。”说的这两处, 都是能安置人的所在。 皇帝语气萧瑟:“那, 就把他安排到后花园书房的密室去。到了那里, 他再不能伤人,人亦再不能伤他。其余人犯, 你知道如何处置。” 陆开林正色道:“卑职明白。” 皇帝对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上前来回道:“回皇上,两颗夜明珠已经备好。” 皇帝颔首, 对陆开林道:“你替朕去一趟唐府,把夜明珠送到黎郡主手里,这是朕私底下赏她的。就说……说朕与皇后记挂着她, 得空就来宫里,陪我们说说话;安平、柔嘉也想和她不时小聚。端王的事, 也跟她提两句。” 陆开林恭声称是, 告退离去。 刘允踌躇片刻, 小心翼翼地道:“其实,黎郡主不见得会关心是谁对她下手。即便是有猜测,也不会多思多虑。”皇帝之于黎郡主, 是一位多年来很亲很亲的长辈,皇室中的父子又不能一概而论,薇珑绝不会因为梁湛的歹毒怨怪皇帝——他想提醒的是这一点。 皇帝失笑,“朕从小看着她长大,该护着的时候从来都护着,她是朕的半个女儿。就算知道是朕的儿子想杀她,她也不会怪到朕头上,更不需朕特意安抚。” 刘允不免问道:“那皇上这是——” “朕要安抚的是唐意航。”皇帝如实道,“乱糟糟的一堆事,都是朕的儿子针对他下手。不能让他更心寒。往后多少年,还有多少事,朕都指望着他。” 刘允释然,笑着诺诺称是。 · 时近正午,陆开林来到唐府,因为是带着差事前来,便先一步去见薇珑,把两颗夜明珠当面交给她,说了皇帝的意思、梁湛的下场,末了道:“看管端王的人,我查过,都很可靠。” 舒明达亲自找的人他也去查。薇珑眼里有了笑意。 “怎么了?”陆开林不明所以。 薇珑如实道:“对你的前辈都不放心?” 陆开林释然笑道:“老前辈一定要尊重,但事关唐家,我不能大意。” “劳你费心了。”薇珑感激地一笑,继而道,“太夫人这几日总念叨你,担心你太过劳累。午间不妨留下来用饭。侯爷在正房的小书房,你去跟他说说这些事儿吧,横竖皇上的意思也是让我转告他。” 皇帝了解唐修衡,她则很了解皇帝。陆开林笑道:“我先去见意航,再去太夫人房里蹭饭吃。” · 当晚,薇珑第二次给唐修衡用药液推拿。 唐修衡事先吩咐了阿魏:“明日辰时之前我若是没出门,就让陆大人再帮我告一日的假,说我头疼。” 阿魏称是。 但唐修衡的担心并没有成真,翌日卯时醒来,起身穿戴齐整,转去洗漱。 薇珑却开始担心了:不论他的体质还是心智,都过于强悍,怎样的药用在他身上,功效都会逐次降低,直至无效。 正忐忑的时候,唐修衡洗漱已毕,换了官服,转回寝室,分外的神清气爽,恢复了平时心绪愉悦时的神采。 薇珑抿唇微笑,“昨晚睡得好么?” “很好,一夜无梦。”唐修衡俯身抚着她透着疲惫的眉宇,“只是辛苦了你。”一看就知道,她整夜都没怎么睡,一直观察着他的状态。 “我没事。”薇珑坐起来,搂住他肩颈,“抱抱我就行了。” 唐修衡坐下来,把她抱在怀里,用锦被裹住她,与她说起家里的事情:“我听娘和你的意思,这两日就由你接手内宅事宜了?”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以前担心娘清闲下来会觉得枯燥沉闷,心情不好可不成。现在不一样了,二弟妹有了喜脉,三弟妹也正调理着,娘照顾她们,给孙儿、孙女做些衣服鞋袜,等孩子出生,便是含饴弄孙的光景,会很忙的。”她眼里的喜悦更浓,“你都不知道吧?娘其实很喜欢做针线绣活,这上下打算做几件小袄——绣百子图,还想给我和两个弟妹亲手做些衣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母亲的日子舒心,能够高高兴兴的忙碌,唐修衡听了自然很是心安。可是——“笑山的园子,正月二十六就要动工;主持中馈免不了杂七杂八的事儿,你不光要应对下人,还要照顾好娘和二弟、三弟三个房头。你会特别辛苦。”除了这些,还有他,让她担心劳神。 “也容易,荷风、涵秋与我一起长大的,又陪我嫁过来,比我还晓得分寸,她们能帮我分担很多事。”薇珑笑容璀璨,一点儿压力都没有的样子,“再说了,日子就是要忙碌一些才好啊,这样我就顾不上跟自己较劲了。” 仍然是那样,只想身边的人过得更惬意一些,独独不肯顾及自己。这让他心疼得厉害,“要不然这样,我给你找两个干练的管事进来——我手里外面那些产业,有几个女管事,能写会算……” “不要。”薇珑掩住他的唇,态度坚决地摇头,“不准你干涉我的分内事。”这又不是她逞强,都做惯做熟了的事儿,真不用他帮衬。 “可我心疼,怎么办呢?”他搂紧了她。 薇珑想了想,“那就多给我些零花钱。才知道吧,你娶了个小财迷。” 唐修衡低头索吻,吻得近乎蛮横,唯有如此,才能淡化心头翻涌的甜蜜又疼痛的浪潮。 薇珑知道他又在拧巴那些有用没用的了,唇舌交错间,手势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肩背,安抚他的情绪。 第297节 平静下来之后,唐修衡承诺:“我派人去接大夫,让他从速进京。”她用的方子有疗效,完全可以化用为药浴,随着药效的减低,逐步加重药量便可。 · 当日午后,薇珑递牌子进宫,给皇帝、皇后谢恩、请安。 皇帝今日午间是在皇后宫里用饭,心绪不错,和颜悦色地询问唐修衡的近况。 薇珑只说唐修衡前些日子害了头疼病,有时会无法入眠。 “可不就要头疼,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皇帝温声叮嘱,“他性子清冷,心里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跟人说,你平时好生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手里短缺什么,就来宫里找。”说到这儿,转头吩咐刘允,“去备些三七、冬虫夏草,燕窝、鱼翅之类的补品也备一些。让薇珑回家的时候带上。” “要多备一些。”皇后笑着端详薇珑,“气色很好,却瘦了一些,近来很辛苦吧?”继而不无嗔怪地对皇帝道,“皇上只关心您的臣子,却不顾我们薇珑清减了不少。” “是是是,”皇帝笑开来,“只顾着说意航了,竟没顾上仔细打量薇珑。”说到这儿,不无感慨,“这一阵,你过得着实不易。”换个窝囊废的夫君,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已香消玉殒。 薇珑恭敬地谢恩,心里暖暖的。 又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吩咐薇珑:“去柔嘉宫里玩儿吧,她和安平都盼着你来。朕与皇后便是不肯放你走,她等会儿也要找过来。” 薇珑称是,去了柔嘉宫里。 柔嘉小睡刚起,见到薇珑,欢天喜地的。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笑多时,柔嘉命宫女把安平请来,“我看她是想与你多见几面,是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吧。到底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想害你,换了谁都有些愧疚。” “我也很愿意见安平公主。”薇珑笑道,“现在瞧着她,总是有些心疼。” “是啊,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被母妃和哥哥差点儿毁了……”柔嘉说起这些,不免神色黯然,转而就岔开话题,故意道,“心疼归心疼,你可不能对她比对我还好,我会吃醋了。”她笑着拉住薇珑的手,“我们才是最好的姐妹。” 薇珑不由得笑起来,“知道啦。” 过了些时候,安平过来了,气色不错,说话期间只字不提梁湛,只是附和着柔嘉,商量着等到沈园动工之后,求着皇帝皇后让她们前去观望。 这心愿,也正是薇珑的心思。 · 陆开林亲自送梁湛到王府后花园书房下面的密室。 完全封闭的空间,先前所有书籍、摆件儿、陈设都清了出去,送来光板床、碗筷等必需品。 这自然不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儿子,只想眼不见为净,不会去浪费时间思索细节。 陆开林上午问过唐修衡:除了躯体上的死亡与生不如死,人最怕的是什么。 唐修衡说因人而异,赌鬼怕输,乞丐怕饿,商贾怕倾家荡产,官员怕家道中落——没正形的回答。 陆开林又问,梁湛呢? 唐修衡想了想,答案是梁湛怕寂寞,真正的寂寞:没人可交谈,没书籍可看,没意味还活着的声音可听。 这亦是很多心志坚定的人会恐惧的。 由此,他让陆开林这样安排密室,并吩咐看管的人:不要与梁湛交谈,哪怕一个字。 唐修衡并不认为这样能让梁湛发疯,也没那个打算,只是想在梁湛被皇帝亲口处死之前,加点儿作料,施加一些真正的折磨。 他要梁湛清清醒醒地面对最终的下场:身死。 只有梁湛身死,藏于暗中的端王府爪牙才会死心,再不敢生事。 梁湛进到密室,便在床上盘膝而坐,一言不发。 陆开林再次仔细查看一番,确定密室通往府外的出口已经封死,并且绝没有别的出路,这才放心。 临走的时候,他回眸望向梁湛。 梁湛眼神虽然恼火、惶惑,却并不晦暗。 唐修衡果然很了解梁湛,梁湛还有指望——也就是还有希望。 陆开林只是想不通,挚友对这个畜生过分的了解因何而起?纠结多时,结论是奇才的脑子不是他这种凡人能够揣度的,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晚间请太夫人给自己做哪些菜。 他只要得闲,便会去唐府蹭饭。 他是多年间在唐府常来常往的人,年少时留下来用饭,都是与太夫人、四兄弟围坐在一起吃饭说笑。 唐修衡离京征战期间,他也常来唐家吃饭。二夫人、三夫人嫁进唐家,与他熟稔之后,用饭时他与三兄弟一桌,太夫人与两个儿媳妇一桌。完全就是一家人。 唐修衡回京之后,就再没有那种情形。 到了今年、今日,当年情形算是再现: 陆开林与唐修衡一路闲谈着到兰苑给太夫人请安。 唐修征、唐修徽、唐修衍三兄弟对陆开林的态度比对唐修衡还要随意且亲昵,一声一声唤着“哥”,说笑时心绪所致,会与陆开林相互拍打肩头,甚至给对方一拳。 二夫人、三夫人各自的夫君唤陆开林陆大哥,很是熟络。 相较而言,薇珑是与陆开林相见次数最少的人,但是因着唐修衡的缘故,有事没事交谈时都能达成默契,如今已算熟稔。 寒暄一番,到了摆饭的时辰,丫鬟进来请示。 唐修衡对太夫人道:“今日我跟开林就在您这儿用饭,不回外院了。说起来,开林是您半个儿子。”说到末一句的时候,他望向薇珑,是说给她听的,担心她会不自在,或是不高兴他率性而为。 薇珑汗颜,愈发确定自己的脾气在唐修衡眼里是非常恐怖的,她要是始终没有转变,一准儿会成为他一块心病。这样想着,她面上笑容真诚地对太夫人道:“侯爷说的极是。” 第298节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长子的心思,心里宽慰至极,自是含笑点头,对唐修衡和陆开林道:“你们两个可不准半路离席,谁来请都要推掉。” 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是自然。” 唐修衍则问薇珑:“大嫂,听丫鬟说你又亲自做了红烧鱼?”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丫鬟已经送来了。”她是腊月里学会的这道菜,二夫人很喜欢吃,今日格外地想。她记得,有喜的人适合吃红烧鱼,自是欣然应下。因为男女要分席,每次都做两道,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那太好了。”唐修衍喜形于色,“大嫂做菜的手艺,跟娘一样好。”可惜的是大嫂不像母亲,不是什么菜都做,而且不是经常下厨,他也就不能经常品尝到她做的美味。 二房、三房夫妇俱是认同地颔首,太夫人笑着握了薇珑的手,“你大嫂一点就通,就是平时事多,你可别想着经常劳动她下厨。再有,你二嫂、三嫂平时要费心帮我照看花房,你也别总缠着她们帮你这帮你那。” 唐修衍笑道:“我知道,您放心。” 陆开林瞥过太夫人与薇珑,面上笑意更浓。他并没想到,薇珑与唐家的人相处得这般融洽——不是放下了郡主的身段,是从心底把自己当做了唐家人。 太夫人这做婆婆的也是人精,言谈间对三个儿媳妇一碗水端平,但对薇珑是打心底地疼爱、喜欢,能从偶尔的眼神中捕捉到。 陆开林不自主地侧头看了唐修衡一眼,见他刚刚收回望向薇珑的视线,敛目喝茶,神色平静,但唇畔噙着的笑意,极为柔软。 唐修衡的好日子开始了,还长着。 思及此,陆开林意识到了娶个贤妻的重要性。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憧憬自己娶妻之后的情形:时不时就把唐家人请到家中,像今日一般的热闹、温馨,让融融暖意直达心底。 可是,他的贤妻,今在何处?或者说,她在么? 希望别让他等太久,也不让她等太久。 · 正月下旬,葛大夫终于来到京城——他就是唐修衡请的、薇珑盼着前来的那位大夫。 如今他尚籍籍无名,可夫妻两个都知道,在几年之后,他会被很多人誉为神医。 葛大夫悬壶济世的岁月里,见过很多疑难杂症,独独没见过唐修衡这种心疾。 而越是棘手、罕见的病症之于他,便如剑客遇到无从驾驭的宝剑,会为之竭尽所能。 薇珑与唐修衡,包括阿魏都是以诚相待,给他在京城安排了长久落脚之地,付了足够的诊金,把唐修衡大致的情形告知,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但在一段时间之内,葛大夫没可能开出方子。若是高明的大夫能从速给出医治并见效的方子,唐修衡也不会让心疾祸害自己两辈子。 葛大夫的当务之急,是斟酌薇珑已经用过两次的那个方子化用为药浴的剂量。 不管怎么说,医治长期失眠是让唐修衡得以痊愈的重要途径。这对葛大夫来说并非难事,诊脉之后,隔日便开出了相宜的方子。 此后,唐修衡只需定时以药浴助眠,及时告知葛大夫效用如何。葛大夫亦承诺,每隔三五日便来唐府一趟。 薇珑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一大半。亲自照顾唐修衡,她乐意之至,但自己毕竟只是个运气奇佳的二把刀,做什么都是心里没底,有专人照看自己的夫君当然最为妥当。 葛大夫在外院出入,太夫人不免询问。 薇珑、唐修衡、葛大夫、阿魏和管家统一了口风,都说是唐修衡最近对医术起了兴致,遍览医书,恰好葛大夫又是医术高超,便时不时请来探讨一番。 太夫人起初并不相信,有两次刻意问了长子诸多医学上的门道。 书籍只要过了唐修衡的脑子,只要他肯用心记,便如同镌刻在心头,面对母亲,有问必答,还谈起了太夫人闻所未闻的诸多医学上的偏门知识。 太夫人被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样的结果是她喜闻乐见的:先前真是生怕儿子不舒坦却隐瞒她。 最亲近的人都能蒙混过关,对付外人便更简单了,谁偶尔留意到唐家有大夫出入,唐家的人都以相同的说辞应付过去。 但也有坏处。没过多久,宫里、京官及其家眷便都知道了这档子事。女眷们倒是无妨,遇到唐家婆媳几个,不外乎是带着惊讶亦或钦佩询问两句,难受的是唐修衡——诸多略通医术的官员只要有机会与他坐在一起,便会诚心与他探讨医学,有的则是诚心请教。 家里家外的,开口闭口间都是药草、良方、偏方——这让唐修衡偶尔觉得自己已经泡在了药罐子里,怄火不已。 也是因此事他才分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只要没做出长期的妥善安排,外人就会很快得知。在以往总是听阿魏、幕僚说起,并无这般真实的感触。 功成名就、备受瞩目,也有代价。而这种代价,实在是无趣。 · 葛大夫来到京城的同时,太夫人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让薇珑正式接手唐家内宅事宜,成为当家主母。 薇珑唯一不适应的,还是有的管事妈妈喜欢短话长说——浪费时间。她宁可把时间用来看书喝茶,也不大愿意为了家里家外什么事与人磨烦。相对的,她倒是挺喜欢与亲朋为芝麻大点的小事磨叽许久。——就是这么不讲理且矛盾的性子,她知道,改不了。 现在自是不能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上面有太夫人,她得顾及长辈的情面。一日一日来比较好,自己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喜欢言简意赅的做派,管事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时日久了,也就知道面对她如何行事更稳妥。 在这同时,徐夫人来串门,告知薇珑一个喜讯:徐步云离开锦衣卫,调至刑部,任正六品刑部主事。 “陆大人真是没得说,亲自张落成这件事的。”徐夫人满脸喜色,“这样一来,你舅舅、表哥以往那些顾虑就没有了,往后只需脚踏实地的当差,慢慢熬资历。” “那我真要给您道喜了。”薇珑的愉悦,不比徐夫人少一分。要知道,前世唐修衡在后期冷酷之至,除了她,简直是对谁都有疑心、戒心,徐步云被他气得跳脚的时候很多。虽然那是徐家不会知情的,可她记得,记得便总觉得有所亏欠。如今徐步云的仕途走上了平稳之路,她自是满心欢喜。 当然,她知道,这都是陆开林的功劳。 陆开林,真是把唐家的日子当自家的日子来过着。 是因此,她彻底打消了帮柔嘉找机会难为陆开林的心思——先前也只是存着戏谑的心思,想整治陆开林一下,现在,连那点儿心思都歇了。 柔嘉是自己的挚友,不好过了,自己会难受;陆开林也是唐修衡的挚友,男人也会难过,只是不会跟谁说罢了,甚至于,都不会让人察觉到。 她得换个方式,让两个人尽量水到渠成地走到两情相悦那一步。或许做什么都嫌多余,但存着好意去做一些事,试图去加速他们的姻缘早些落定,总要好过无所作为。 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皇后左右柔嘉的婚事。 正月下旬,宫里还有一件喜事发生:皇帝为梁澈、代安赐婚。 皇室子嗣,娶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为正妃,这种事在大夏史书中并不是没有,但确属罕见,惊掉了很多官员的下巴。 第299节 而站在薇珑的角度来看,则觉得这件事出的恰到好处:皇帝会因此更加确信梁澈全无野心——有一点点野心,都会和梁湛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惦记官宦之家的儿女,通过裙带关系与朝廷重臣攀上关系。 梁澈这件事,能让皇帝心里宽慰一些——总归是有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儿子,这就证明并不是他教子无方。 梁澈不论前世今生,都没有生出过野心,心里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安享喜乐。 从本心而言,薇珑对他的亲事落定无法生出愉悦。 那到底是曾将她明媒正娶过的男子,她一直有点儿膈应; 那到底是把所有人脉交给她且切实地帮过她的男子,她一直心怀感激; 而那到底是一个她了解的算得上好色的男子——他是真的爱代安还好,若只因不能得到才争取到皇帝赐婚这一步……他那是在自找倒霉。 至于代安,在薇珑心里,只是个陌生人,不需在意。就算代安是沈笑山的养女,她也不能生出任何情绪。 没见过就是陌路人,陌路人的前景,她不会关心,正如陌路人不会关心她的处境一样。 · 正月二十六,沈园破土动工。 因着沈笑山有言在先,将园子一应事宜全权交给薇珑打理,且不计较开销,薇珑当然要尽力做到最好。 为此,她安排了日程:日期逢单留在家中,逢双日巳时出门去沈园,出门之前在正房正厅听管事回话,料理内宅事宜。 动工的初期,只要工匠多付出些力气,依照薇珑的心思行事,便能打好园子的根基。 这类活计,不会细致到尺寸,在划定的范围内便可。薇珑不需烦躁,工匠不需提心吊胆。 沈园靠近北城门,说是在京城,但是周围人烟稀少,风景如画——这是沈笑山钟爱的环境。 他自己都说不出原由,就是喜欢清静、安宁的环境,即便身处最热闹喧嚣的市井,也一定要找到一个闹中取静不打扰他的地方。 在薇珑描绘出堪舆图并做了几幅意象中的园景图之后,沈笑山便开始打园子周围民居、地皮的主意,从去年冬日到现在,方圆五十里之内,除去没有主人家的地方,都被他买下来了——只有一处是例外。 园子动工,他日子清闲,得空便来看进展。 一来二去的,薇珑与他也逐日熟稔起来。 为着日后方便观察园子概貌、调整亭台楼榭的大小,薇珑要找个能够长期驻足的高地。 沈笑山听说了,当即指给她一座小山,道:“那座山上的田地,我都买下来了,说起来,算是我的产业。你去瞧瞧,找个合适的位置,建个风亭。” 薇珑欣喜之余不免意外,“就那么不喜人烟?” “嗯,”沈笑山颔首,“真就很厌烦。” 薇珑更为意外,“那你当初怎么拉着我家侯爷四处闲逛?”明明是了解唐修衡的性子,唐修衡对一些事的抵触,他该是感同身受。 “那不同。”沈笑山笑道,“那是罚他骗我来京城,我是不喜热闹,他是到了热闹的地方就等于受刑。” “……”薇珑心说好,我替我们家唐意航记下你这笔账了,转而拿出堪舆图,指着西北角道,“这儿缺的一角地,你买下了没有?”园子、宅邸缺一角,在造园方面并不少见,她能视为寻常,但若能补齐最好。 沈笑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就这儿是块硬骨头。是一个小四合院,那儿的主人家如何都不肯把地方让给我。” “哦?”薇珑扬了扬眉,笑,“那该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嗯,应该是。”沈笑山敛目看着堪舆图,点了点缺的那一角,“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换个地方建园子。我每每想到缺的这一角,心里就不痛快。” “这很常见。”薇珑笑道,“只要规划得当,缺一角比四四方方的园子更好。” “单说我这个园子呢?补齐与否,哪样更好?” “都可以。”薇珑抛下自己的计较,客观地道,“不论怎样,都不会影响整个园子的氛围。就算日后补齐,也只是开辟出一块花草地——你也看到了,西北角就是用来赏花花草草的。”她是好意,让他不要计较这点儿根本不是瑕疵的瑕疵。说起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反过头来劝别人别挑剔。 但是沈笑山并不领情,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挑剔的名声在外么?” “我是吹毛求疵的名声在外。”薇珑眼里有了笑意,“但是造园有造园的不成文的规矩,这个不是瑕疵,不需要我挑剔。” 沈笑山又点了点在他眼里缺的那一角,“我一定要把这一角补上。” 薇珑心里大乐,“好啊,我静候佳音。”心里却在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话是确有其事的,唐修衡的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拧巴、别扭的性子,不定何时就会较真儿。要论心性算得正常的,目前她只找得出陆开林一个。 陆开林是活得特别真实、踏实且鲜活的那种人。 而这位沈先生,前世今生相加,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个与唐修衡并驾齐驱的奇人——满腹的才华,一身的毛病。 · 二月,有几名官员先后上折子,劝皇帝早立储君。 皇帝看完,什么都不说,留中不发。 除了他自己,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揣度不出他的心思。 在朝堂便不一样了,了解他性情的官员不多,但是有。 例如程阁老,例如唐修衡。 只是,他们不能着急,得一步一步来。 让皇帝意识到臣子很了解自己,绝非好事——不管皇帝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以大局为重,都希望臣子摸着石头过河,不然的话,会沮丧,会质疑自己的能力。 皇帝一旦沮丧起来,随之发生的不是不务正业,便是猜忌疑心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才不会傻到明知故犯。 观望几日后,又有官员上折子,皇帝态度照旧。 第300节 在这同期,安平的婚期定下来:三月十二。在京城风光大嫁之后,便要远赴江浙。 梁澈与代安的婚期则定在四月初十。皇帝、皇后先前是想等到今年秋日择个吉日,可梁澈一副不尽早成婚他就可能上吊的样子,让他们啼笑皆非之余,乐得成全。 当然,皇后已经见过代安两次,打心底觉得那女孩子不错,样貌出众,谈吐不输任何一位大家闺秀。 ——这些是柔嘉与安平告诉薇珑的,薇珑在心里想的是,这要归功于沈笑山教导有方,他的潜移默化之下,才有了这样出色的代安。 · 三月初,春意已浓。 这一晚,唐修衡如常回到内宅用饭,随后与薇珑返回正房,先一步沐浴歇下。 看书的时候,说去沐浴的薇珑折回来,边走边紧张兮兮地道:“唐修衡,你快帮我看看,我后背怎么了?有个地方特别痒。” 唐修衡立时放下手里的小册子,坐起身来,展目望去,见她只穿着白色绣牡丹花的肚兜、粉红色缎面裤子。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他眯了眯眸子。 “快帮我看看啊,”薇珑真是有些着急,手臂绕到背后,背过身让他看,“上面一点儿,痒的厉害,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白皙的骨肉均匀的背部、不赢一握的小细腰展露在他眼前。 他又眯了眯眸子,探手按在她说的大概位置,“这儿?” 薇珑摇头,“不,左边一点儿。” “这儿?”唐修衡有点儿心不在焉,心思的确是转移到了别处。 “对对对。” 那个地方,长了个芝麻大小的小疙瘩。“没什么,是不是吃得不对付,还是在外面受风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挠,帮她止痒。 “好像是吃得不大对付?”薇珑也不是很确定,“又或许是中衣的料子不对付。” 唐修衡问她:“好些没有?” “好了。方才真是痒的厉害。”薇珑微笑,要走,“等我回来再找点儿药膏,把它祛掉。” 唐修衡却把她带到怀里,拿起身边的小册子,“这是什么?给我的么?” 藏的好端端的小册子,被他发现了。薇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气鼓鼓地指责他:“你这个人,怎么能翻我的枕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家一趟,把万更大业耽误了,本章九千来字~ 不过没事,之后几天还是会维持这个调调更新的,或许完结之前都会这样更新~ 上章红包马上去发,随后捉虫~咱们的红包活动继续,看完记得留言哦~ 夜深了,亲爱的们,晚安~么么哒 第102章 更新(单更) 102 “不小心发现的。”唐修衡扯过锦被裹住她,转手从她枕下抽出一个大红包, “原本是要给你放点儿零花钱。” “……”薇珑拿过那个大红包, 又瞥一眼他手里的小册子,哭笑不得起来, “你看了?” “随手翻了几下, 瞧着像是日志,又像书信。”唐修衡把她圈在臂弯,亲了亲她的唇, 如实道, “想看, 又觉着不妥。” 薇珑扁了扁嘴,又蹙了蹙眉, 把小册子夺到手里,“还痒。”她把红包和小册子搂在怀里, 往他怀里蹭了蹭,“帮我把它弄掉。” 她其实特别不好意思,在故意打岔。 唐修衡看在眼里, 觉得煞是有趣,心里喜欢得紧, 自然不会拆穿, 手绕到她背后轻抚, “好些没有?” “嗯。”薇珑把下巴安置在他肩头,“这个……是送你的。我正在做有机关的小匣子,想着做好之后, 把这本小册子放进去再送给你的。”她很沮丧,“这几日是觉得放在书房不稳妥,才拿回来藏到枕头下面的。”谁承想,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唐修衡莞尔,“都是书信么?” “嗯。”薇珑诚实地道,“以前得空就给你写或长或短的信,存的不少了。……” “为什么不写完就命人拿给我?”唐修衡实在是不解,便打断了她。 薇珑隔着衣料咬了他一口,“谁家夫妻两个还写信啊?你又没出门。丫鬟、小厮觉得我太矫情怎么办?——就算我真矫情,那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啊,怪难为情的。” 唐修衡又问:“当面给我不行么?” 薇珑振振有词:“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一定会说有事不能当面说么?我哪有什么事,信里不过是数落你、夸奖你,要么就是扯闲篇儿。” 唐修衡笑起来,“说的对。”之后才说回她之前提及的事,“打造小匣子,也是怕下人看到?” “自然。你有时候粗枝大叶的。”薇珑又咬了他一口,“就是这么回事儿。送礼之前就被人拿到的礼物……你可真够让我败兴的。” “别做匣子了,静虚斋的书房里有妥当的地方。你给我的信,我怎么会随处乱放。”唐修衡的手到了她腰际,缓缓游走,指腹摩挲着她细致的肌肤,“不过,到底是我不好。” “算了,懒得跟你找补。”薇珑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把红包和小册子放到床头。 锦被随着她的举动下滑,修长的颈子、圆润的肩头裸在空气中。 呼吸着她的馨香,感受着丰盈贴着自己的胸膛,再想到她折回来的时候的惑人之景,他气息灼热起来。 薇珑意识到他凝视着自己,抬眼相看,见他目光里流转着绵长的情、迷离的欲。 他想她,亦想要。 手挑开她背后的系带同时,他吻住她。 第301节 风情与旖旎随着他的手流转开来,无形的火焰在她的心里、身体燃烧起来。 身形落到床上,她回应着他的吻,抚着他紧绷的背。 他纠缠着她香甜的唇舌,手落下去,有些急切。 她亦是想他的。身体最诚实。 他轻轻碰触两下,用力撞了进去。 她的轻哼未出口,便被更为激烈的亲吻湮没。 她的腿贴着他的腰际,脚趾轻轻抓挠着烟青色床单,舒展、蜷缩,如此反复。 片刻后,玲珑天足悬空,腘窝落在男子肩上。气息不宁转为克制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再之后,是她似欢似痛而又无助的呢喃:“唐意航……” 壹夜纵情。 骨酥魂销的滋味,真的是久违了。 · 早间,唐修衡起身时,薇珑强打着精神拥着锦被坐起来,“唐意航,你不会后悔吧?……昨晚,我可没勾引你。” “那多好,今晚我看看你会不会。”唐修衡语气里有着浓浓的笑意。这小迷糊是把他当什么人了? 薇珑没多想这句话本身,直接想到了意味的事情,倦怠都消散一空,目光变得明亮有神,“你答应我了?” “怎么把你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兮兮?”唐修衡啄了啄她的唇,“我是坏到了什么份儿上?” 薇珑笑得大眼睛微眯,一语双关,“本来就是坏到家了。”又摇着他的手臂,“是真的吗?你得给我个准话。” “真的。”唐修衡一手撑在床上,认真地看着她,“你一心想要的,一再坚持的,一定是对的。” 薇珑捧住他的面容,“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反正就是特别高兴。”心愿得偿的滋味,她不知如何形容。 “只是,你现在事情太多,换个女子,早就累垮了。”唐修衡语气温柔之至,“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些补品,不要再送人了,你这小身板儿也要好生调理。别总顾着别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好么?” “嗯!”薇珑用力点头,“我听你的。葛大夫下次再来的时候,你唤我去静虚斋一趟,我让他给我把把脉,拿出个章程来。” “我也这么想的。”唐修衡吻了吻她的眉心,“再睡会儿,听话。” “好。”薇珑笑盈盈地躺下去。 唐修衡拿起那本放在床头的小册子,临出门时告诉她,“我给你找点儿药膏,晚点儿让小厮给你送来。” “好。”薇珑的笑容透着甜蜜,“今日你说什么都好。” 唐修衡忍俊不禁,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摇了摇手里的册子,“这该是迄今为止,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薇珑躺在床上,并没入睡。心里太高兴了。她放任自己尽情地憧憬着往后的好光景,将近卯时,如常起身穿戴。 完全忘了他提过的药膏的事情。 正洗漱的时候,一名小厮把一小罐药膏送到荷风手里,“侯爷让小的送来的。” 荷风一头雾水,转去问薇珑。 薇珑这才想起来,心理作用之故,觉得后背又有点儿痒了,不顾费事,把衣服脱得只剩肚兜,让荷风给自己涂上。 荷风起初觉得好笑,后来则想,夫人与侯爷这算是拨云见日了吧?——侯爷连这般的小事都记挂在心,必是心绪愉悦所至。 · 上午,薇珑临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一件让她心里很不痛快的事:柔嘉上辈子嫁的表哥——江南的李公子来了。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 她这边想让柔嘉和前世的意中人快些定情,皇后那边也没闲着。 前世的这一年,心里的滋味简直生不如死,便不曾知晓这件事。眼下看来,皇后的打算应该是两世相同。 不管母族在外人眼里是怎样的,皇后心里都存着本能的亲近感,李家那边的长辈,自然乐得让两个小辈的人亲上加亲。 说起来是合情合理,却独独不顾柔嘉和李公子的心迹。 皇帝也是,外人不会想太多,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皇后的用意吧?为何不阻止? 是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公子进京,还是拗不过皇后? 应该是后者。怎么样的夫妻,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较与让步。 那么多年一路携手,又是在最为险恶的宫里,不知遇到过多少风雨。或许之于皇帝,选女婿、儿媳妇的时候,就算不情愿,最终还是会向皇后低头。 不管怎样,皇帝总会觉得,自己能护着一双与最爱的女子生下的儿女。 只可惜,前世他护不了。 今生呢? 今生她会尽力护着柔嘉。薇珑握紧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  说件特别囧的事儿,我现在不大确定皇后母族是不是姓李了,手边没带着大纲和人物谱,这一段写的提心吊胆的。 先掐了两千多字贴出来,等会儿我往前翻翻以前的章节,确定之后,不用改最好,用改的话也能及时调整本章和下文提到李公子的地方。 第302节 下章已经写好了,有七千来字,明天早晨贴出来吧,逐章往前翻挺费时间的。 上章红包马上发,你萌记得继续留言啊~ 第103章 更新(双更) 103 一路,薇珑都在斟酌柔嘉的事情。说来说去, 别的功夫都是治标不治本, 要完全避免皇后一意孤行的心思才好。 如果,前世皇后知道李公子也有意中人, 她还会态度强势的让柔嘉嫁到李家么?应该不会——前世后期, 柔嘉公主与驸马爷相敬如冰、各过各的日子的情形,传得沸沸扬扬,皇帝为此郁郁寡欢许久, 生过两场病。 如果, 今生五皇子在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就成为储君, 皇后还会一门心思地想依靠母族么?应该也不会。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到了那时候, 皇后谁都不需指望,皇帝就会有种种让她再满意不过的举措。 她想改道回娘家, 吩咐吴槐一些事,到底是打消了这心思——她不喜欢唐修衡率性而为,而唐修衡也不喜欢她先斩后奏, 那会打乱他很多事情的计划。 寻常时日里也罢了,现在他好不容易见好, 她不舍得又惹他上火。 还是等一等, 到晚间跟他仔细说说, 看看他是什么态度。 到了沈园,薇珑四处看了看,转到小山上的风亭。 风亭二月中旬就建好了, 样式简单,面积不小,比唐家正房的厅堂面积要大一些。 给友人——尤其沈笑山这样的友人帮忙,薇珑比起以往督造的日子,算是特别享福了:沈笑山命人给她陆续送来了写算的书桌、用饭的圆桌、下棋的棋桌、做模型的长案、几把太师椅、精致的茶具;还送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书柜,有铜锁把门,且带机关,供她存放笔墨纸砚、地形图和各色必备的工具。 有两个家丁专门看管风亭。 薇珑俯瞰园子多时,转身在书桌前落座,给柔嘉写了一封书信,询问她的近况,又问是不是要到安平出嫁之后,才有空出门游玩。 信写好之后,她让琴书送到宫里。 · 正宫。 柔嘉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笑容和煦的年轻男子。 皇后笑盈盈地招手唤她,“柔嘉,这是你的之言表哥。” 李之言起身拱手行礼,“见过殿下。” 柔嘉颔首一笑,屈膝还礼,唤了声“表哥”。 皇后笑道:“坐下说话吧。” 因着是表兄妹的关系,柔嘉对李之言不需相见便有着一份亲近之感——徐步云与薇珑的感情如亲兄妹,一直让她很羡慕。 落座之前,她不由留心打量李之言。 他身形颀长,有着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莫名显得有些单薄。而柔嘉印象特别深刻的陆开林、唐修衡,都是长身玉立、身形清瘦的男子,可是因着性情、经历而形成的气势,便绝没有单薄之感。 若要给李之言找一个看起来相似的人……梁湛的样子在柔嘉脑海闪过。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把李之言和梁湛划分为一类人的话,她会十分反感前者。要知道,经过种种是非、见识过梁湛的凉薄、歹毒甚至下作之后,他在她心里的代名词是衣冠禽兽。 皇后与李之言说起话来,询问娘家每个人的情形。 柔嘉对这些也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在这过程中,她发现李之言语气温缓、措辞十分委婉,全不似某个人说话的直接、利落、易得罪人的德行。 可是……时间长了,柔嘉虽然不愿意,还是得承认,陆开林那种简单直接的说话方式更好一些。明摆着两个字能说完的事儿,李之言偏要用好几句话才说清楚,这让她觉得时间都被拉长了。 薇珑抱怨有的管事的时候叹着气说:“要是我乐得奉陪,他们能磨烦一整日,却不知道,他们的一刻钟,在我感觉都似一个时辰那么久。” 现在,柔嘉体会到那种感觉了。 这是门风与性情的问题,绝非男子从文从武之故。 柔嘉渐渐地有些坐不住了。对江南李家的好奇心再重,怕也注定是一生都不能见几次面——父皇不喜欢李家的人,嫌他们不知道轻重,时不时胳膊肘往外拐,帮着闲人对朝廷冷嘲热讽。 母亲固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她许多事,父亲的影响却更为深远。大凡父亲欣赏的,都是她满心敬重的;大凡母亲欣赏的,她就实在是接受不来。 要这样说起来,父母不该是有缘人,却有着那样浓厚的情分——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缘分这东西,实在是玄妙。 又耐着性子坐了片刻,柔嘉站起身来,“安平姐姐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去陪她说说话,看还有没有什么短缺的。” 皇后笑着颔首,“你去吧。改日再让你表哥跟你讲讲江南的风土人情。” 柔嘉笑着称是,告退,先去与安平坐了坐,随后回到自己宫里,收到了薇珑的信件。 她当即回信,把近日的大事小情娓娓道来,包括今日见到表哥的一些感触,自嘲此生都只能羡慕薇珑有个好表哥了:对李之言的亲近感,只一会儿就到了九霄云外,越看越是个不相干的人。 末了她告诉薇珑,的确是要等到安平出嫁之后,她才能出宫游玩,又叮嘱挚友不要太过劳累。 在沈园的薇珑午后收到柔嘉的回信,看完之后,笑了,随后专心做模型。 这日下午,沈笑山、陆开林相形而来,在园子各处游走。 随后结伴到来的是唐修衍和林同。 林同去年临时被调派到外地办差,年节之前才回来。那时候正赶上唐修衡心绪暴躁,谁都不见,林同便要到这几日才到唐家串门。 他来到沈园,是想长长见识,学点儿建园子的门道,若有能帮上忙的事,再好不过。 年少时的事情,唐修衡都不当回事,唐家余下的三兄弟自是不会放在心里,至今已经与林同有了些交情。 唐修衍先到了风亭,与薇珑说了原由。 薇珑记得前世林同对自己的帮衬,自是不会反对,“这种事,你决定就行。我只管工匠、园子,别的都要你费心。” 第303节 唐修衍听得满脸喜色,转而将林同带到风亭。 薇珑与林同见礼,落座后自然要说点儿场面话,问道:“林大人平时得空么?” “得空。”林同笑道,“若是差事不清闲,来这儿反倒会添乱。” 薇珑笑道:“那就好。” 唐修衍把话接过去,“我现在晓得了不少门道,日后慢慢告诉你。”又指一指小山不远处一个凉棚,“平时管事都是去那儿找我,随我过去看看?”知道大嫂喜欢清静,不喜应承陌生的男子。 林同欣然点头,继而向薇珑拱手一礼,与唐修衍结伴下山去。 过了些时候,沈笑山与陆开林来到风亭。 陆开林看一眼摆满木料、工具、模型的长案,有些意外,“还会做这个?” “是。”薇珑笑道,“小时候跟家父学的。” 这女子,实在是有两把刷子。陆开林将摆在案头的两个屋宇的精致模型拿起来,认真地看,“这是书房。这个是花厅。”放下之后,不免问道,“正屋模型还没做?” “还没有。”薇珑有些无奈地道,“沈先生要的样式,我不肯做;我画出来的样式,沈先生又不满意。” 陆开林不由笑起来,觉得这两个人是碰到对手了。 沈笑山道:“反正也不着急,架梁方面都不需改动,我拿不定主意的是那些细枝末节。” “的确是,不急。先生琢磨个三五年都无妨。”薇珑心说我可是能用七年建个园子的人,还怕你这慢性子不成? 陆开林听着有趣,笑出声来,转到书案前,背着手审视桌上的图纸、账册,又问薇珑:“做模型就不如画个全景图了吧?” “之于我,全景图耗时更长,还不如一处一处的做出模型省时间。”薇珑解释道,“我作画方面不行,要没完没了地修改,不似模型,有具体的尺寸。” 陆开林想一想,颔首道:“也对。”园子很大,没完没了地画图、作废的话,伤眼睛,劳心力,还不如做模型,于她也应该算是消遣。 沈笑山之前已经见识过她写个工料单子都能折腾大半日的情形:写到中途就作废,作废之后再写——看得他心里都起急、烦躁起来——那种情形,幸亏不是经常发生,要是每日如此,他会再不走进这风亭——会疯掉。 薇珑对沈笑山指一指做好的书房模型,“你看一下,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沈笑山把书房模型拿在手里,敛目细看,好一会儿,满意地笑了,“没有。”又问,“屋子建好之后,也是这个样子么?” 薇珑语气笃定:“自然。模型只能比实物更难看,更好看的话,那就是骗人了。” 要是换个人,沈笑山一定觉得这是空话,但说话的人是她,便无一丝怀疑。由此也就知道,为什么有的工匠会因为她的严苛嚎啕大哭——实物比模型大了不知多少倍,还要比模型更好看,在长度尺寸上允许的偏差怕要用毫厘来算,既定的材料也不能有不符之处,实在是很要人命。 “但是,”薇珑补充道,“到时候你觉得能迁就、将就的话,也随你。” “为何要迁就将就?”沈笑山道,“到时候我帮你督促工匠。”这是他日后的家,他当然愿意尽善尽美。 薇珑眼里有了笑意,“那最好不过。”转而唤琴书把备好的账册交给沈笑山,“这些工匠也算是熟人了,眼下进度很快,算了算,比预算节省了二百多两银子。花钱的地方,在后头。” “明白。”沈笑山笑道,“这些你根本不用顾虑。” 之后,两个男子站到风亭外围,一面观望着忙忙碌碌的工匠,一面闲闲说笑。过了一阵子,去了唐修衍那边。 未时,薇珑与安亭、琴书把凉亭里的东西收拾起来,准备回府。 让人意外的是,唐修衡来了。 唐修衡先去与下午过来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随后来到风亭。 “你怎么来了?”薇珑打趣道,“怕我改了心性,糊弄沈先生不成?” “胡扯。”唐修衡笑道,“今日下衙早,便过来看看,接你回家。” “这就能走。”薇珑对他眨了眨眼,“多谢侯爷。” 走出风亭,往下走的时候,唐修衡问道:“怎么没唤人准备软轿?” 薇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走不动,我在你眼里是有多没出息啊?” 唐修衡哈哈一笑,“这样也好,能活动筋骨。” “本来就是。”薇珑笑了笑,随后与他说起李之言进京的事情,“我心里总记挂着柔嘉的婚事,又不能经常进宫,担心柔嘉走了旧路。” “怎么说?” 薇珑示意随行的下人先走,随后把原委仔细相告,自然,没提及陆开林。现在她只是通过一些言行可以断定柔嘉对陆开林不同寻常,可那到底是当事人都没意识到的事,不便提及。 而且她也会想,万一是自己想多了,陆开林并不是柔嘉中意的男子,对任何人提及,都是多余。 唐修衡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如果皇后想让柔嘉嫁进江南李家,实在是多此一举。” 薇珑眼含期许地看着他,“说说你的看法。”她得判断一下,自己的认知是否有误。 唐修衡和声道出自己的分析:“现在,李家那些长辈、手足真没堪用的人。与柔嘉平辈的人,不见得没有脑子清醒的人才,但是,上面有父辈、祖辈压着,李家让人啼笑皆非的门风轻易是不能改变,谁想考取功名之后不被家族左右,都是难上加难。 “家族对一个人的钳制能到什么地步,看看程阁老就知道——文人就是这一点太苦。 “李氏之女能够母仪天下,本来就是皇上的坚持,与旁的无关。皇后心里没底,又一向不与朝臣来往,虽说膝下有五皇子,但心里难免时常觉得孤单,终年惶惑——这也能理解,她想要缓解这种处境,眼下能指望的,当然只有母族。” 听他这样说着,薇珑不免对皇后生出几分怜惜——那是一个多少年来孤立无援的最为孤单的女子,手里有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孩子的陪伴。 唐修衡继续道:“皇后久居深宫,并不能真的看清楚李家真不是能帮她的人——这些年险些把她毁掉的事情倒是出过几次,可这是旁观者清,她愿意往好处想,人之常情。柔嘉的婚事,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形势。”他停下脚步,语声转低,“今年春日,若是皇上立五皇子为储君,皇后这份心思就会淡去。现在,依我看,立储之事极可能成真。五皇子成为太子之后,皇后心里踏实了,应该就不会再指望李家,也不会再舍得让柔嘉嫁的不如意。况且,她就是心性再单纯也该知道,太子与其指望相隔千里的她的母族,倒不如指望京城里出色的人才,更甚者,她都不需要再指望什么——皇上会寻专人扶持五皇子,而且皇上正值盛年,完全能亲自教导着五皇子长大成人。” 薇珑聆听期间,时不时认同地颔首一笑,“这些我虽然不如你看得透彻,也能想到一些。现在就是担心,万一有人怂恿李家或是皇后,那最终苦了的不还是柔嘉么?宫中、朝堂的是非,说瞬息万变都不为过。” “这事儿也简单。”唐修衡思忖之后,笑得云淡风轻,“釜底抽薪就好。宫中有刘允,兄弟是开林,我知会他们一声就行。给闺中挚友找个如意郎君,便是你的事情了。” 第304节 薇珑由衷地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我就知道,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会容易许多。” “就这些?”唐修衡对她扬了扬一边的眉毛。 薇珑笑意更浓,“我就知道,我们家侯爷一定会帮我的。” “我不帮你,你也会让岳父帮你促成这些事。”她是打心底地欣赏、信任他,但她对很多事自有精准的判断,只是不会在他面前展露罢了。他了解,所以叮嘱道,“岳父忙着建棠梨苑,你少给他添乱。” “嗯,往后凡事都先找你。” “这就对了。”唐修衡负手向前,“回家。” 到了山下,他邀请陆开林、沈笑山、林同到家中用饭,三个人自是欣然应允。 这晚,太夫人与三个儿媳用饭,外院花厅则是七个男子用饭,十分热闹。 饭后,薇珑照常留到最后,与太夫人说体己话:“管事们如今都很给我情面,照着我的意思行事。娘,这一点真要谢谢您。” 太夫人笑道:“你可别高兴的太早。府里这些人的脾性我都了解,现在都怕你新官三把火,不敢造次,等时间长了,觉得跟你熟了,便会有所松懈,又仗着在我面前当差数年,难免让你或你房里的人不痛快。” “是么?”薇珑有些意外,在她认知中,下人们最初一段时间是什么样,日后就也该是什么样。 “你在闺中打理庶务的时候,在你面前行走的都是外院的管事,那些人到了府外,都是有头有脸的,定是重诺守信之人,对你自然更不会有半点儿敷衍。内宅的管事则又不同,三亲六故的都想卖个人情,都想在当家主母面前露露脸,被器重。她们想的多,就难免有自相矛盾的时候。况且,有的人是不立下规矩就会松懈的性子。”太夫人拍拍薇珑的小脸儿,“我最早做派有些强悍,后来慢慢地少了棱角。你呢,则是柔中带刚的人,在内宅遇到的事情也便有所不同。往后不要顾及我,遇到事情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薇珑斟酌片刻,笑着点头,“我记下了。举棋不定的时候,您可不能不管我。” “这是自然。”太夫人笑道,“快回房去,早点儿歇息。对了,睡前用些羹汤。你今年着实忙碌,我总担心你受不住。” 薇珑道:“没事。我从来就不是逞强的人。真觉得吃力的话,早就做甩手掌柜的了。” “这最好,心里有数就行。” 薇珑告辞回房,沐浴歇下。 戌时,唐修衡回房沐浴更衣,上了床,便欺身索吻。 薇珑已经睡了一小觉,初时醒来有些懵懂,回应他亲吻时的颤傈才让意识清醒过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手自然而然地解开他的衣带,抚着他壁垒分明的身形。 他的亲吻步步下移,到了心口,转至肋骨。 绵密的时轻时重她亲吻、偶尔清晰可闻的吮吸声音,让薇珑咬紧了唇,灼热、酥、麻交织的感受,煎熬,亦叫她魂销。初时紧绷的身形,一点一点变得绵软。 末了,亲吻到了小腹。没有停下的意思。 “唐意航……”薇珑紧张得很,竭力去拉他。本能的羞赧窘迫,让她莫名的不安害怕起来。 亲吻便又一路向上,直到再度捕获她的唇。 “再放开点儿。”他揉着她那儿,要她敞开身形。 “……”薇珑按住他的肩,欲言又止,大眼睛里似有水光充盈。 他低下头去,捕获雪白映照下更为绮丽的一颗红豆。 薇珑连连轻哼,只得让他如愿。 他扶着她膝弯,敛目细瞧。 薇珑撑肘搂住他,亲着咬着,继而,手一路往下,撩着,让他不能再克制。 深深嵌入,紧密相溶。 · 相拥入睡之前,两个人才絮絮地说起话来。 唐修衡告诉薇珑:“知会开林了,他会命锦衣卫留心李之言,尽量查一下这个人进京之前的事儿。他比柔嘉大三两岁,你记得的他的意中人,应该已经出现。” “查到之后,让刘允透露给皇后和皇上就行吧?”薇珑柔声问道。 “嗯。”唐修衡道,“柔嘉的事情,刘允可要出不少力气。” · 翌日,梁澈邀请安平到府里用饭。安平就要远嫁了,以往虽然不与他有多亲近,但终究是兄妹,他心里有些不舍,想再妹妹离京之前亲近一些,尽到做兄长的本分。 皇后满口应允,派人送安平去康王府。 柔嘉听说之后,便想去自己的静慧园赏花。皇后却不应允,道:“我让你表哥下午过来一趟,你带他去御花园、百兽园转转,虽说你是做妹妹的,但你是主人家,别失礼才是。” “儿臣遵命。”柔嘉尽量显得愉悦地应下来。 皇后笑了笑。虽说女儿对陆开林的态度不寻常,但她并没觉得到了倾心的地步,既然如此,就想让李之言与柔嘉的接触多一些。 娘家频频来信,想成全这门亲事的意思很明显 李之言不可能不知道长辈的意思,既然来了,便是认同家族的安排。 她作为李家进宫多年的女儿,不能什么都不做。 将近正午,刘允前来传话:“禀皇后娘娘,皇上午间要回来用膳。” 皇后笑着颔首,“知道了,等会儿就吩咐小厨房准备着。” 刘允并未如以前一样当即道辞,笑呵呵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 这就是有事要告诉她的意思。皇后心知肚明,当即遣了服侍在侧的宫人,“有什么事?” 刘允上前几步,低声道:“官员陆续上折子,请皇上早立储君的事儿,皇后娘娘应该有耳闻吧?” 第305节 “对。”皇后点头,她听说了,但皇上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大夏储君,非长子便是嫡子,这一点,皇后娘娘应该也很清楚。” “……”皇后默然。她是很清楚,更清楚这一代的帝王真的不同于前人,不是凡事都照着祖制来。 刘允的语声更低:“皇上一直留中不发,不置一词。不管皇后娘娘作何考虑,老奴都要多嘴一句:这上下,您、李家,凡事都要更为谨慎,不管什么事,落在外人眼里,兴许就成了争储的嫌疑。” 皇后的心突的一跳。 “李家近来给您的信未免有些频繁。”刘允笑呵呵地道,“奴才也是听宫里的人说起的。李公子昨日进宫,今日午后听说也要进宫?……奴才看着、听着、琢磨着,李家是不是要高升进京了?” 皇后忙道:“没有的事,你多想了。”皇帝对李家的品评言犹在耳,他宁可到街头抓几个闲人试探深浅,也不会提携李家。 “奴才是多想了。但愿,只是奴才一个人这么想。”刘允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皇后坐在原位,面色惊疑不定,继而唤来宫女:“让李公子先好生安顿,今日本宫与柔嘉有事,让他过几日再来宫里。”谁像刘允那样多心都没事,只怕皇帝多心。 皇帝对臣子的心思是:你为我保江山、勤政务,我把你供起来都行,此心一生不改;你无所作为,就给我识趣些,不要妄想那些我一辈子宁可闲置都不会赏你的荣华富贵。 皇帝愿意给的,你不想要都得收着;皇帝不愿意给的,你想疯魔了都没用。 她了解他,可李家不了解他。 在这档口上,李家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频繁而至……意味的是什么? 她都不能有十足信心的事儿,在李家,是不是认定十拿九稳了? 可就算是皇帝立五皇子为储君,李家还是李家,除了名头上更响一些、地位更高一些,得不到更多的好处。 而反过来想,李家如果在这关头行为激进,甚至劝说皇帝立储君……那是自讨苦吃。 立储君的事情兴许会被皇帝无限期搁置,皇帝甚至会猜忌她只是看起来胆子小,其实有野心却又愚蠢。更让人痛恨。 她倒是无妨,可一双儿女却会被连累得处境艰辛。 三月的天气,风和日暖。而在此刻,皇后却是周身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三点多睡的,刚起来~说好的早晨更就变成上午更了o(╯□╰)o 江南李家这个没记错^_^ 过节了,祝小天使们端午安康,天天快乐! 上章红包已发,本章继续,躺平等留言砸来~ 么么哒! 第104章 更新(双更) 105 江南那边的锦衣卫很快传来消息:李之言早已有意中人, 但是李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李家府门外的人, 自是无从知晓,但府里却是人人皆知。李之言中意的那女子家中情形亦是如此。 陆开林得知此事之后,透露给了刘允, 让他等个合适的机会,告诉皇帝与皇后。近期不合适——安平快出嫁了,皇帝很是不舍, 皇后要亲自张罗各项事宜, 在这关头说起李之言的事, 不亚于刻意给皇帝、皇后添堵。 三月十二,安平与夏既明如期成亲, 三日后拜别皇帝、皇后, 远赴江浙。 柔嘉心里挺难受的, 十六那日, 醒来就哭了一鼻子。上午,去养心殿给皇帝请安之后,在殿外遇见了陆开林。她勉强笑了笑, 问道:“你知道黎郡主今日是在家中还是在沈园么?我想去找她说说话。” 陆开林语气温和:“今日在沈园。逢双日郡主都在沈园。” “那我去沈园找她。跟父皇、母后说过了, 这就能走。”柔嘉解释完, 见他穿着的家常的锦袍,不由问他, “你是来——” “只是把皇上要的一些公文送来,方才交给刘大总管了,正要走。”陆开林端详着她, “公主似是有心事?” “嗯。”柔嘉垂了眉眼,“觉得安平姐姐孤零零地就嫁出去了……” 陆开林做个请的姿势,与她一同往宫门口走去,“巧了,我也要去沈园一趟,能送公主一段。” 开解她的话,一个字都没说。柔嘉侧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陆开林如实道:“我要是对谁都同情的话,早就伤心死了。” 柔嘉想想,也的确是。他一个月见过的生离死别,恐怕就比寻常人一生见过的还要多。 陆开林见她释然,笑了笑。私心里,其实觉得这小公主是个拎的清的人:安平与梁湛兄妹情深的时候,她逮住机会就煞一煞安平的威风;安平孤立无援甚至万念俱灰的时候,是她陪着照顾着到了出嫁——前后迥异的情形,牵系到的人和事,她都分得很清楚。 思及此,他想到了先前得到的李之言的消息,想到了李家的心思、皇后不清不楚的态度…… 他侧头深凝了她一眼。 傻姑娘,如果来日远嫁的那个人是你…… 他用拇指尖刮了刮眉心。 “怎么了?”柔嘉以为他瞧着自己头疼。 陆开林决定先给她提个醒:“想跟殿下说一件事。” “哦。”柔嘉立时心头一松,打手势让随行的宫女落后一段距离。 “李公子是殿下的表哥。近日,江南的锦衣卫传来消息,他已有意中人。”陆开林七分真、三分假地把整件事透露给她,“李家的意思,似是请皇后娘娘为他物色一门亲事。我若是告知皇后娘娘,定是自讨没趣,只好与殿下提及。这件事,殿下可有耳闻?” “啊?”柔嘉愕然,“有了意中人,母后为何还要给他安排亲事?也不知道吧?” “殿下不需管那些。”陆开林审视着她的态度,确定她对此事只有惊讶,再无别的情绪,心里便有数了——她若对李之言有一点点儿的男女之情,说起这些,就是让她有个准备;她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得知这些之后,日后与李之言相见,自会掌握分寸。 第306节 柔嘉气哼哼地道:“我过两日就求父皇,让我住到静慧园去。” “……?”陆开林眯了眸子瞧着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跟他唱哪出呢? “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表哥已经与人两情相悦,但大概是拗不过家族,来到了京城,让母后见见他,看着给他安排婚事。”柔嘉显得有些恼火,“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担当呢?就算有苦衷,我也烦他。他离京之前,偶尔还是要去宫里请安,我还要陪着母后应承……我心里够难受的了,不想难为自己。到了我的静慧园,凡事才能是我说了算。” “男子在家族中,也有诸多不得已。”陆开林没有背后数落陌生人的习惯,便为李之言开脱了一句。 “要到那个地步,才能知道自己有诸多不得已?”柔嘉辩道,“就拿宫里来说,父皇让膝下的女儿自己选择亲事,这一点,我十多岁就知道了——李家与这个情形应该是正相反,你敢说他李之言不知道婚事不由自己拿主意?” “……”陆开林颔首一笑,“有道理。”心里却想,这世间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的人与意中人相遇,只需一眼便会生情,明知道注定不能携手,还是会飞蛾扑火。但是,他不会跟她说这些晦涩的事。 她现在这样就很好,聪慧却单纯。 “反正我那个外祖父家,我是不喜欢。没缘,谁也没法子。”柔嘉摆了摆手,“这个事儿我看着情形来吧,要是听说母后想为李之言指婚,我再跟母后说说。况且,能成全李之言最好,做什么让他去祸害别的女孩子?” 陆开林失笑。 柔嘉这才问他:“你去沈园做什么?” “沈园附近的景致也不错,我得空就去转转。” “是吗?都有哪些可看的景致?” “园子附近有花树林,有可以钓鱼的河流,小山上有庄稼地。” “那么好啊。”柔嘉两眼放光,“以后我要常去,和黎郡主四处转转。” 陆开林莞尔。真是孩子心性。 柔嘉又问起一事:“何时凑巧了,能向你请教棋艺么?” “凑巧了再说。” 柔嘉横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个性情,到现在还不娶妻就对了——谁嫁了你也是受罪。 这日,陆开林是乘坐马车,与柔嘉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沈园,相形进到风亭。 薇珑正绕着手臂观望园中一处,与柔嘉、陆开林见礼之后,便又站到了风亭边上。 柔嘉走到她身边,循着她视线望过去,“那是……在拆墙么?” “是。要拆到底,我得防着他们偷懒。”薇珑颔首,“居然向外倾斜了半寸左右,真是……” 柔嘉宽慰道:“大抵是工匠心急了,忘了时时测量。” “他们是看我一直没挑过毛病,觉得我现在不似以前了。”薇珑眼神透着点儿恼火,“那堵墙,不外乎是想砌成之后,用木料顶住,过几日差距就会小很多。” “还能这样偷懒呢?”柔嘉道,“说起来,你倒是熟悉他们糊弄人的法子。” 薇珑皱了皱鼻子,“小时候被糊弄过好几年。” 柔嘉笑道:“才知道,你也吃过哑巴亏。” 薇珑自嘲地笑了笑,“会打架的人,得先学会挨打。最可气的是,我小时候居然还觉得他们挺有道理的。”也曾经差点儿被人带到沟里去。 柔嘉轻笑出声。 在一旁喝茶的陆开林亦是忍不住唇角上扬。 薇珑对柔嘉道:“等他们拆完之后才有空陪你,你先去喝杯茶,看看周围的环境。” “嗯。”柔嘉欣然点头,转身观望亭子里的陈设,举步到了棋桌前,“陆大人,我瞧着你这会儿也没事,对弈一局如何?” 陆开林对她歉然一笑,先问荷风:“沈先生还没到?” 荷风答道:“之前过来了一趟,与四爷一同离开,有点儿事情。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柔嘉听了,笑盈盈落座,对他打个请的手势。 陆开林这才转到棋桌前落座。 柔嘉下棋时,偶尔棋子落下之后,脑子才会灵光一现,意识到最佳的位置,会不自主地想悔棋。 陆开林最受不了这一点,哪一次都会当即以眼神或拿起桌上的扇子阻止。 一次,柔嘉懊恼地抱怨他:“横竖都是你赢我,让我输得高兴点儿都不行?” 不论是与她对弈的陆开林,还是站在风亭边上的薇珑,听了都是忍俊不禁。 一局棋到中途,陆开林的下属便来了,站在不远处。 分出胜负之后,陆开林走去与下属说了几句话,回来向薇珑、柔嘉道辞:“有点儿事情,我得走了。” 柔嘉输了棋,很有些意犹未尽,但是正事要紧,便笑着颔首,“下次再想法子赢你。” 陆开林一笑,转身离去。 柔嘉找到薇珑近前,把今日的事情如实相告,说起自己的打算:“我要住到静慧园去。刘允现在跟我很是熟络,宫里有什么事,他会让小太监告诉我。日后只要你来这儿,只要我得空,就来找你。” “好啊。”薇珑对柔嘉婚事的担心放下了一大半,“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些不错的地方,只是担心有时候没时间陪着你。” “哪用你陪着,你来这儿又不是出门散心,只要隔一日见见,说说话就好。”柔嘉笑道,“不得不用你做名头罢了。” “到时候,我让琴书陪你去钓鱼、赏花。” “好啊。” 这日,柔嘉回宫之后,便去找皇帝,说了要去静慧园住一段日子的事情,“这样,我可以隔一两日就去找薇珑说说话。”她跟皇帝撒娇,“父皇,安平姐姐这一出嫁,我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得找薇珑作伴。不然我会闷出病来的。” 第307节 皇帝想到她的表哥李之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答应了。明日让宫里的侍卫随你过去,你出门的时候,让他们远远地跟着。” 柔嘉欢欢喜喜地谢恩,“再不会有比您更好的父皇了。” 皇帝听着很是受用,朗声笑起来,“只有一点,在静慧园少见人,包括你表哥。外面与宫里不同,容易传出闲话,知道么?”不管皇后还想不想让两个孩子接触,他都想把那条路断掉。 “我晓得。” 皇帝又低声叮嘱道:“这些话,你可别对你母后说,她容易多思多虑。” 柔嘉表情认真地点头,“父皇放心,我跟谁都不说。” 皇帝老大宽慰地笑了笑。 柔嘉走后,刘允给皇帝上茶、续茶、磨墨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皇帝睨着他,“你也不怕憋出病来。什么事让你这么犯嘀咕?” 刘允神色有些挣扎。 皇帝改为瞪着他,“最烦你这个德行,你隔三差五就给我来一出。” 刘允诚惶诚恐起来,道:“禀皇上,是这么回事,这几日,江南锦衣卫告诉了陆大人一件事,他一直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奴才那天也是脑子不清醒,缠着他问了半晌,他便提了提。 “其实是挺寻常的一个事儿,柔嘉公主的表哥有了意中人而已,但是李家不同意。到这上下,那女子应该是还在等着李公子,偏生那边的人传闲话,说李公子进京,兴许是李家想为他在京城物色一门好亲事。 “陆大人担心的是,李家终究是外戚,万一女方那边说出李公子什么闲话来,终归是不大好。可他又不确定李公子进京到底是因何而起,贸贸然跟您说起,怕您训斥他多管闲事。等着您看到公文留意到吧,他又担心在那之前,李公子那边的情形生变。 “奴才听了,也是这么想。方才您提醒柔嘉公主少与李公子见面,奴才就想起了这件事,就开始犯难了……” 皇帝看着他,挑了挑浓眉,随后竟愉悦地笑起来,“当真?” “哎呦皇上,奴才怎么敢跟您扯谎呢?不信奴才这就去请陆大人来宫里一趟,您亲口问问。” 皇帝笑容加深,摆一摆手,“这是好事啊。皇后一直记挂着李之言的终身大事,现在李之言的姻缘有了眉目,她也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不知道也罢了,既然已经知道,谁都别想把他的宝贝女儿许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子。皇后也一样。 他站起身来,“走,去正宫,跟皇后念叨念叨这事儿。”停了停,又道,“这次,得赏你和开林。” 刘允眉开眼笑起来。 皇后听皇帝说完李之言的事情,愣怔多时,随后语气艰涩地道:“臣妾知道了。唤之言进京,是去年就定下的事情,我总不好出尔反尔。先前的确有过瞻前顾后的心思……”她很是难为情地低垂了头,“既然如此,过几日,我便让他回江南,也会去信给娘家,让他们成全有情人才好。” “这就好。”皇帝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不需多想什么。日后你在宫里,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是。我会的。” 翌日,皇后召见李之言,遣了宫人,开门见山:“你已经有意中人了?” 李之言闻言先是意外,随后就正色称是。 皇后抿了抿唇,“你来京城,家里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 “知道。” “既然明明知道,怎么还来?”皇后从昨晚就被气得不轻,这会儿手都有些发凉了,“假如我与皇上不能及时得知此事,是不是要到你成亲之后才知道你心有所属!?” “姑母息怒。”李之言跪倒在皇后面前,语气黯然,“侄儿不来的话,家中长辈便要刁难她和她的至亲。李家在江南是大族,她的门第则很寻常,万一,她和亲人因为我落得凄惨的下场……我不想来,却不得不来。我不想欺瞒您,却不得不欺瞒。” 皇后心里一阵发寒。眼前的侄儿,她并不能怪罪,让她惊愕、齿冷的是娘家的人。 不管怎样,这件事,李家都应该事先告诉她。 可他们没有,一门心思地劝说她撮合之言、柔嘉。 假如没有这档子事,她认准了之言,皇帝拗不过她,给两个孩子赐婚……旨意一下,就再不能更改,出岔子就会成为笑话。 “……你准备准备,回江南吧。”皇后轻声道,“走之前,来宫里一趟,我有书信要你亲自带回去。你的婚事,李家会成全。” 李之言恭声称是,过度的意外、喜悦,让他眼眶微红。 几日后,李之言离京回往江南。 皇帝闻讯后,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他不在乎李家怎样,他只在乎皇后的态度。 他爱这个女子,爱了很多年,但他亦是天子,都容不得自己意气用事,何况枕边人。 假如这次李之言进京,是她与李家协力促成的,那么,日后他只能重新审视她。 她若能说服柔嘉嫁给李之言,他会同意。他不会给任何一个女子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出尔反尔的机会。 但他与她也不会再有夫妻之间的恩情,日后她只是他的皇后。 那样很残酷,不论是对自己、妻子还是女儿。 但他只能如此,他不会与任何一个女子为任何事拖泥带水,他如今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耗费在后宫里的事。他不光是夫君、父亲,他的责任、愿望都是做好一代明君。或许不能如愿,可他要竭尽全力。 到最终,皇后的态度、行径都表明,她又被李家牵着鼻子糊弄了一次。 这样就好。 他感激她。如果实情是她想扶持母族,亦或明知被算计还是要落入圈套,那么册立储君的事情,他会押后多年,观望着五皇子长大成人,确定有主心骨,他才敢把江山交付到小儿子手里。 不然的话,他此生所有的心血,兴许就会被小儿子和外戚葬送。 是,人死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是让他一想就痛心疾首、无法承受的事情。 第308节 皇后并没变,这些年她就是这样过来的,顺着他的心思,接受他的照顾、保护,遇到事情的远见有限,偶尔甚至是稀里糊涂的。 这样就好,他需要也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没有心机,你就是让她干政,她自己会先被吓到,怕自己遭了庶子或重臣的毒手,更怕自己连累得儿女不得善终。 自然,她对柔嘉有影响,柔嘉的单纯、善良都是随了她——女孩子这样挺好。 儿子不同。五皇子启蒙之后,他会亲自教导,更会让出色的文官武将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 三月下旬,请皇帝早立储君的折子越来越多。 金殿上,皇帝也将此事摆到了明面上,询问程阁老、杨阁老、唐修衡等重臣的意思。 几个人自然不会说反对的话,但也不会直说同意早立储君,只说请皇上定夺。 皇帝说会慎重斟酌。 两日后,册立五皇子梁洛为储君的旨意下来,后到太庙告知列祖列宗,着钦天监、礼部筛选黄道吉日、着手筹备太子加元服典仪。 宫里宫外,太多人的心都因此事安稳、平静下来。 · 三月末,周府传出喜讯:程锦绣有喜了。 年末,她就要做祖母了,而他,名义上也是做外祖父的人了——这一点,让程阁老想来便忍不住苦笑。 他想起来都有些别扭,何况她。 明面上她看起来拥有越多的时候,便是他最为锥心得疼的时候,想来亦是她更为落寞的时候。 承受有个底限。太多年了,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 他邀她到状元楼,与她说说往后的局势、商陆的现状。 商陆今年开春儿被破格提拔,入仕途,任职从七品吏科给事中。 现在,商陆还没有上折子给皇帝的由头,估计他每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寻找机会。到了他的折子送到皇帝手里的时候,他也就走到了末路——唐修衡在去年就给他挖好的陷阱,随时等着他纵身一跃。 除了这件事,还要告诉他日后自己的情形:家里彻底消停了,皇帝指望着他促成的事,日后他会倾尽全力,此外还要悉心教导几个门生,给皇帝提携有用之才。 只要他想,夜以继日的话,时间都不够用。 没几年了,他早已厌倦了朝堂和这扰攘的人间。 终有一日,要放下一切,拂袖而去,寻个清净的所在。 ——日后,相见的机会极少了,他也不能再见她,怕自己终究会承受不住,垮掉。 他要与她道别离。 这日午后,周夫人应邀来到状元楼,款步走进那个他为彼此独留的雅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得留半截,不满意,得修改,明天上午发~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红包待领哦~ 晚安~ 第105章 更新(单更) 105 周夫人落座后, 程阁老为她斟了一杯茶。 周夫人和声道谢。 程阁老深深凝视着她。她看起来一如以往, 很好。 周夫人啜了一口茶,抬眼仔细打量他。视线瞥过他鬓角早生的几丝华发,心弦似被人粗暴地拉扯一下, 疼得呼吸狠狠一滞。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她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 “怎样的事情, 让你费尽心血?” 程阁老笑容柔和, “政务繁忙之故。况且,本就早已苍老。” 周夫人默然不语。 “商陆走上仕途, 明里暗里, 我与意航帮衬了不少。”程阁老说起最近的事, “端王也曾命人透露消息给你, 你却问都不曾问及一句。” 周夫人看着他的眼睛,“没必要问起。” “可我却担心,你想到别处, 怪我与意航做太多。” “不, 不会。”周夫人摇头, “我相信你。”她微微一笑,“就算退一万步讲, 你只是哄骗我,也无妨。你总有你的道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这生涯是断送在了你手里。那样, 才甘心。” 程阁老动容,手里的茶微微起了涟漪。 是,他偶尔也会那样想。希望那份蚀骨的痛楚、一生的不甘是她一手造就。 那样才甘心。 那样生出的恨意,才值得。 哪像如今,连恨意都吝啬,不肯给那些嘴脸丑恶的人。 “你,没信错人。”程阁老语速很慢,“今年就能看到结果。” 第309节 “嗯。”周夫人说起他的情形,“听说,你最近都在提携门生、新人。” “对。”程阁老颔首一笑,“跟皇上提过这些事。皇上让我与意航多加来往,尽量改一改意航为人处世的手段、做派。” “……明白了。” 她所说的提携门生、新人,落在别人眼里,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党营私。 可他说,皇帝已知情。 他已经跟皇帝交底。 他不是有隐退之意,是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 “也好。”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我会安排好益安的前程。” “那些不必与我说。”周夫人摆一摆手,“听着就心烦,荒谬。” 程阁老一笑,“的确荒谬。恰如多年一梦。” “多年的噩梦,不能醒来,越来越觉得冗长凄凉。”她道出他的未尽之语,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阁老闭了闭眼,“不敢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他也只是个人,积压多年的痛苦偶尔会让他陷入暴怒,会想将所有开罪过他与她的人除掉,可那些人罪不至死,他的位置不允许他失去理智、公允。 周夫人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 程阁老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周夫人颔首。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彼此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剑眉飞扬、目若朗星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是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是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前,许多女子怕是都会憧憬有一场轰轰烈烈的□□,会认定自己即便身死也值得。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后,也仍旧希望轰轰烈烈,但那要以甜蜜、快乐为前提。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及亲人都因自己面临灾难。 就这样,有了各自的嫁娶,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始终记得他,始终想念他。 想念记忆中笑容璀璨、温柔对待自己的男子。 想到他因为缘分将尽的决绝会落泪,听说他仕途顺畅会为他欢喜。 而今,她要失去他了,因为她有了更多的牵绊。 · 程阁老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状元楼的相见、相识之后,他便隔三差五前去廖家,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她见面。 熟稔之后,偶尔会相约到外面相见,与她下一盘棋,看她做一幅画,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济南廖家。 第310节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济南廖家并不时时提及,只是隔三差五向父亲行贿。在父亲看来,或许不收还不如收下,随后慢慢提携济南廖家及其亲朋。 向父亲行贿的人,便逐步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数年累积下来的罪行,足够砍数次项上头颅,程家也将就此覆灭。 ——他在怡君满口回绝与他逃离之后,才完全了解父亲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先前双亲与他说过的那些,与之相较,当真是不足挂齿——正因此,他不甘心,他不为所动。 那一晚,她最终跟他说了一句话:“来日,记得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切记。”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怡君当初为何不肯与他走。她要他活着,好好儿地活下去,惩戒那些生生拆散了他们的人。 那时才明白,她究竟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这般的爱,重如山,深如海。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 一局棋到了尾声。和棋。 “这一次,我先走。”程阁老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周夫人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即便是在同一座府邸,都能长期不相见,何况身在偌大的京城。 “我们……盼来生。” 周夫人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阁老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往后,照顾好你的儿孙。”他对她如实相告,“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周夫人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阁老语气艰涩之至,“前半生,你为情所困;后半生,为儿孙活着。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周夫人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周夫人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周夫人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数日后,我要启程南巡,归期最早是明年春日。”程阁老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生永世。” 周夫人整颗心在顷刻破碎。 程阁老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周夫人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第106章 更新(双更) 106 棠梨苑, 从内到外各处的地基已经打好, 多半屋宇、围墙的墙壁已经砌成,正在架梁。 唐修衡下了马车,直接到后方河畔找黎兆先。 河畔垂柳依依, 黎兆先正在钓鱼,见到唐修衡,笑了笑, 指一指身边的座椅。 唐修衡拱手行礼, 落座后道:“进度比沈园快不少。” “林同前两日来过, 他说俩慢性子、吹毛求疵的碰到了一块儿。”黎兆先说着就忍不住笑了,“快不了。” 唐修衡想到自己的挚友和妻子, 亦是忍俊不禁, “的确是。” “皇上不是让你得空就去见见程阁老么?”黎兆先问道, “我这儿没什么事, 别总记挂着。” “下了大早朝就去找阁老商议事情。”唐修衡拿起闲置的鱼竿上饵,随后扬竿,鱼饵随着鱼线落入水中, “他把我撵出来了。” 第311节 黎兆先逸出愉悦的笑声, “怎么把他惹毛了?” “您怎么不说他把我惹毛了?”唐修衡一脸无辜, “他把我气得也不轻。” 黎兆先朗声笑起来,后又叮嘱:“你到底是晚辈。” “明白, 晚间我请他到唐府边吃边谈。”唐修衡和声道,“您放心,我跟阁老都是一会儿的脾气, 吵完就忘。” “这就好。” 唐修衡说起另外一事:“林同对修建园林很有兴趣,是打心底想学。这两日跟我说了两次,问能不能到这儿来跟您偷师学艺。您要是答应了,他才好跟皇上说。终归是皇上的小舅子,以前又踏踏实实的,皇上不会不同意,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这好说,他随时能过来。”黎兆先答应之后才问道,“先前他不是在沈园那边么?” 唐修衡就笑,“他受不了那俩慢性子,每次过去都看着起急上火。这几日,薇珑和笑山让工匠拆了几道围墙、外院一个花厅,他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 “那就让他赶紧过来吧。”黎兆先抚了抚额头,“我自己的女儿,有时候都受不了她那个脾气,受罪的人越少越少。” 唐修衡满心笑意,却也明白,岳父这是真的把他当成半个儿子了,不然如何都不会这样数落自己的女儿,“眼下她其实好多了。” 黎兆先由衷地道,“平时少不得你和太夫人迁就着,最好是帮她把这性子板过来。” “这话要是家母听了,她第一个反对。”唐修衡笑道,“真的,平日里薇珑很是随和,较真儿要分什么事情。” “但愿如此。” 唐修衡看看天色,问道:“午间您有安排么?没有的话,我请您去乐膳房用饭。” “没安排。”黎兆先笑道,“你请人吃饭的时候可不多。”以前一说让唐修衡到外面用饭,就跟给了他一刀似的,表情要多拧巴有多拧巴。 “的确。”唐修衡笑道,“我是一身的毛病,得慢慢改。” 黎兆先心想,这倒是实情。所以女儿女婿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一直都是让他最庆幸的奇事。 · 沈园。 薇珑与沈笑山站在湖边,各自拿着一张堪舆图,谈论在湖上架桥、建水榭、凉亭的章程。 薇珑一身男子穿戴,玄色短褐,同色中裤、薄底小靴子,发髻也是男子样式。 沈笑山一袭净蓝色布袍,清隽的容颜在和煦的阳光下,少了几分清冷。 两个人神色专注,和颜悦色地争论着。 陆开林与柔嘉信步走在竹林外围,偶尔望过去,莞尔一笑。 “早知道,我就也换男装了。”柔嘉环顾周遭,大多数地方都是灰尘遍地。 陆开林不搭理她,心说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打扮成小道姑都不关我的事。 这小丫头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动辄就唤他与她一起来沈园,他不理会的话,她就跑去宫里找皇帝,说还在为上次薇珑遇袭的事情提心吊胆,要他得空就去沈园一趟——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时时现身,料想着谁也不敢再动歹毒的心思。 皇帝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相信女儿的胡说八道,跟他说最近又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不妨把四处寻摸好馆子的工夫用来去沈园关照一二——又让他来沈园,又把他说成了吃货。 来沈园没什么,陪着小公主却是他不乐意的。 他没可能不听皇帝的吩咐,便指望着皇后阻挠——他总陪着公主四处乱转,像什么样子?偏生皇后自从李之言那件事情之后,对儿女的事情都撒手不管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一年刚开头,他就让个小丫头摆了自己一道。 柔嘉早习惯他这个样子了,不以为意,说起午间的打算:“有一家湘潭菜馆的剁椒鱼头特别好吃,黎郡主帮我定好了雅间,你跟我一起去吃。” “……”陆开林很有些动心,但还是因为她帮他做主有点儿不乐意,只是问道,“你听谁说的?” “沈先生和黎郡主告诉我的。”柔嘉眉宇间含着笑意,“他们虽然吃得清淡,但是临江侯和唐家四爷喜欢辛辣的菜肴,得闲就去。” “嗯。” “陆大人,你就行行好,让我请你吃顿饭吧。”柔嘉笑笑的凝视着他。 “……嗯。”不然怎么样?总不能让她为了一道剁椒鱼头又去求皇帝同意吧?这种事多了,皇帝不是怪她不懂事把她关回宫里,就是怪他总让他的宝贝女儿不顺心。都不好。 “多谢陆大人。”柔嘉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心里闹别扭的样子,所以,近来乐此不疲地让他勉为其难。 柔嘉当即去了湖边,跟薇珑说了自己午间的安排,“午间我让伙计给你、沈先生和四爷送饭菜过来。” 薇珑与沈笑山笑着道谢。 “那我走啦。”柔嘉踩着轻快的步子远去,招呼陆开林跟自己一道离开。 陆开林跟两个人打手势说明去向,面无表情地离去。 沈笑山弯唇一笑,心想,今年大概就能喝上陆开林的喜酒。 那位小公主喜欢开林,看到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显得特别明亮,流转着悦目的光彩。 开林亦是有些喜欢小公主的,只是还没意识到。如果他对小公主没有好感的话,不可能顺着她的心思陪着她。开林是好脾气的做派,可要是打心底反感的事情,天皇老子也别想让他屈从。 这样慢慢来往着,可以水到渠成的生情、成亲。 这是两个有福之人。 薇珑的想法与沈笑山大致相仿,舒心地笑了笑,转头就又开始头疼眼前这个人:聪明人学什么都快,现在沈笑山对造园的事情已经学得七七八|八,是真正懂行的人了,所以与她有分歧的时候就会很多。偏生不管怎样,态度都是和煦有礼,让她的火气闷在心里,就是发不出来。 之前有一次,她回家跟唐修衡抱怨。唐修衡却说,这种事就没对错可言,瞧着笑山跟你较真儿的样子,你就知道自己平时多可怕了。是好事。末了又来一句:“尽量顺着他点儿,我们俩可是过命的弟兄。” 第312节 气得她。这几日手边添了一把折扇——随时给自己灭火用的。 “先生跟我去一趟风亭吧,”薇珑道,“我画了几幅湖上建筑的图,各有不同,你在高处对比着看看。你要说服我的话,也费心画张图吧,图比言语更能说服人。” 沈笑山颔首,“快画好了,明日就能拿过来。” “这就好。”薇珑不是听不进建议的人,但是对方得和她一样做好详尽的准备,这样她才能做到重视。 一面走,薇珑一面回头望向西北角,“缺的那一角,能补上么?” “一两个月之后,宅子的主人家会过来一趟。”沈笑山解释道,“看管宅子的都是老仆人,主人家在外地。” “哦。”人家在外地,且应该没想过把宅子转手,他却弄得人为这点儿事情赶回来一趟。薇珑心生笑意,还是有点儿佩服他的,“知道是谁家的产业么?” “还没有。”沈笑山道,“仆人年纪都不小了,也不想说。” “你是觉得没必要打听吧?”主人家肯见他是关键,他是想花费些工夫,让对方高高兴兴地成全他,而不是强人所难。 沈笑山一笑,“对。” 落座之后,他说道:“等湖上的章程定下来,缺的那一角补上,这儿就仍如当初说好的,一切事宜由郡主做主。但我还是要时时过来转转。”理当让她清楚,他只是在初期提些自己的看法,并不会长期干涉。 “我晓得。”沈笑山之所以长期留在她附近,是受唐修衡所托,为着确保她的安全,杜绝人对她下手的机会。 · 晚间,程阁老如约来到唐府。 他带来了整整一箱子公文卷宗。 两名小厮把箱子抬进静虚斋,行礼退下。 程阁老取出钥匙,开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箱子盖。 唐修衡走过去瞧了一眼,“这些,我都得看完?” “不光是看完,还要熟记于心,来日皇上与你商量所有这里面相关的事宜,你都要心里有数。”程阁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对你是小事一桩。” 唐修衡蹙了蹙眉。 “头疼?”程阁老笑问。 “不。”唐修衡吸了一口气,“牙疼。” 都说牙疼最要人命,他现在的感觉比牙疼难受得多。 程阁老轻轻一笑,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卷宗放到书桌上,“今晚得跟你把江南的事儿说清楚。你别没正形,真不能总用你的位置、性情看待官员的罢黜、补缺。”今日一早,他让这年轻人气得不轻,“你得明白,现在等同于你是站在我这个位置,帮我斟酌诸事。” “明白了,尽量。”唐修衡转身去取酒壶、酒杯,“喝点儿?陈年梨花白。” “再好不过。”遇到投缘的人,程阁老很乐意一面饮酒一面叙谈。 唐修衡唤小厮上几道下酒的小菜,落座后道:“南巡的事情属实么?您得跟我交个底,不然我不知道如何行事最稳妥。” “南巡一事属实。我离开之后,有不少事情,需得你为皇上分忧,这本就是皇上的意思。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揪着你做这做那。” “这就难怪了。”唐修衡抬手刮了刮左边的眉毛,“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会尽全力。” 程阁老笑容愉悦,“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四月初六,柔嘉与陆开林再度光顾湘潭菜馆,她要吃的只是一道剁椒鱼头,别的无所谓。 “连吃了几天,还没吃腻?”这一点,陆开林对她是很服气的。 “没有。”柔嘉道,“回静慧园之后,也让厨房做了几次,味道全不似这里的鲜美辛辣。” 陆开林又点了三道菜,特意加了一道汤。汤上来之后,亲手给她盛了一碗,“去火的,等会儿多用些。你这么个吃法,实在是要不得。” 一面关心着她,一面数落着她。柔嘉甜甜地一笑,乖乖地点头。 陆开林睨了她一眼,“真奇怪,你跟黎郡主怎么会成为挚友的?”那个是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最不喜人干涉;这个是正经事之外的一切事情都需要人照顾,偏偏日子省心,一年也没几件正经事。 “说这个我可就不服气了。”柔嘉一板一眼地跟他辩解,“你和临江侯、沈先生是至交,我也一直奇怪啊。三个都是脾气古怪,随时都能打起来。” 陆开林哈哈地笑起来,“我脾气古怪?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转念想到唐修衡、沈笑山,倒是很认同她的看法——那两个在一起,真是随时有打起来的可能,但是从来没有,因为过于默契,能相互体谅。 “你就是古怪。”柔嘉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汤,“自己说,给过我几次好脸色看?我又不欠你的。”说出这句压在心头很久的话,心里特别舒坦。 “为你好,你总是不相信。”陆开林和声道,“眼看着康王就快成亲了,他成亲之后,天气也就有些热了,你往后别总往外跑了,留在园子里凉快着多好。” “就不。”柔嘉横了他一眼,“说来说去,不就是恼我总缠着你么?可是父皇说了,你现在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忙起来的时候,他绝不会允许我耽搁你的。” “当你的贴身侍卫,这好说。但总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不成体统。”陆开林道,“你也看到了,来这儿用饭的,不乏富贵门庭里的人。”例如唐家兄弟两个,在外设宴待客的时候,三次必有一次选在这儿。 柔嘉底气不足地道:“那也不能我坐着吃,你在一边儿看着吧?” “若是那样,下官感激不尽。” “想得美。”柔嘉喝了一口汤,品了品味道,惬意地笑了笑,随后才继续道,“那些你不要管。” “殿下,黎郡主跟你同岁,去年就嫁人了。你呢?”陆开林不能不跟她摆清楚道理,“总这样的话,会影响你的终身大事。” “我会斟酌的。”柔嘉瞟了他一眼,继续喝汤。 “嗯,尽快吧。不然这可真是亏本儿的买卖,万一传出闲话,你那边会让人心里不痛快,我这边没人肯嫁。都落不着好,何苦来的。” 柔嘉没听完鼓起了小腮帮,“闭嘴,吃饭。”说完把汤碗推到一边,拿起筷子,享用剁椒鱼头,吃得津津有味。 第313节 陆开林笑微微地看着她。说实话,看着她吃东西,是一种享受。 柔嘉吃到半饱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怕没人肯嫁你?”她之前生气,是因为他委婉地提醒她:别的男子可能会介意她总与他来往,质疑她的品行。 陆开林失笑,“合着方才没听清楚?” 这就是说,他的确是那么说的。柔嘉想了想,“是唐太夫人要给你张罗亲事么?” “太夫人一直在张罗。”一直没张罗成罢了。 “哦。”柔嘉继续吃菜,心里却是越来越难受。 因何而起,感觉自己明白,但又不能把感觉梳理成言语。 她放下筷子,闷闷不乐地喝汤。 陆开林取出小酒壶,慢悠悠地喝酒,视线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园中的红花绿树。 饭后,临出门的时候,柔嘉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我耽搁你娶妻?” 陆开林道:“没那个意思,主要是不想影响你。你是女孩子。” “那就好。我不怕。” “……” 柔嘉又道:“不过,有点儿事情,我得斟酌一段时日。斟酌清楚了,我不会再烦你。” “不急。” 下午,趁薇珑得空的时候,柔嘉拉着她说体己话,把午间的事情提了提。 薇珑不停地用食指挠着拇指。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迟钝的人? 一个也罢了,两个都是这样。 她现在极其好奇:前世柔嘉喜欢的到底是不是陆开林?——如果是,他们俩磨叽了多久才定情的? 意中人这一点,应该不会出错,人的天性、喜欢的人,没有天大的理由,都不会有变化。 所以,思来想去的结论,还是他们太迟钝。 “我得认真想想。”柔嘉携了薇珑的手,“不能做害人害己的事儿。” “是该好生想想。”薇珑只得忍下满心的啼笑皆非,柔声道,“不管怎样,陆大人是好心。”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就是不肯让他做这种好人,“近日我就不来这儿了。静静心。” “也好。”薇珑抚了抚柔嘉的面颊,“不管什么事,都不要不开心。实在不好过,记得让我帮你分担些。” “嗯。” · 傍晚,静虚斋。 葛大夫走进门来,把一碗汤药放在唐修衡面前。 唐修衡正在看方子: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等八味药草。他弹了弹方子,瞥一眼汤药,不说话。 葛大夫说道:“起初或许有不适的症状。” 唐修衡把话接了过去:“睡不着,或是起不来,清醒的时候也像在做梦。” 葛大夫一听就知道,他没少琢磨,甚至尝试过,感受很糟糕。 “赶上了这个时候……”程阁老给他的一箱子东西,他还没消化完,而且近期一定会出些是非。可是——视线瞥过上了锁的一个抽屉,他颔首,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漱口之后,道:“日后要烦劳您隔一两日上门来把脉。”他不能盼望自己清闲——近几年,清闲二字都与他无缘,寻常能有一半个月的假,已属难得。他不能只答应薇珑却不配合医治。 “这是自然。”葛大夫松了一口气,笑得分外舒心。 之前的一段日子,他几次都被唐修衡气得五迷三道,这不行那不行。但是,唐修衡是他一向敬仰钦佩的人物,再生气也就一半天的事儿,如何都会迁就着他。 想想也是,那么多的公务要忙,还有一大家人要照顾,没可能跟寻常病人一样腾出一段时间来休养。病人从来是比大夫不容易得多。 葛大夫告辞之前,叮嘱一句:“别喝酒,最起码要少喝。” · 梁澈、代安如期成婚。太夫人、薇珑和三夫人前去喝喜酒,二夫人有喜,不方便出门走动。 柔嘉当然也前去道贺了,面上一切如常,心里有些打蔫儿——她想清楚了,就算起初两日仍是迟钝,后来一日一日地想见又不能见到陆开林的煎熬,足以让她清楚地认清事实。 认清楚又怎么样呢? 请父皇赐婚、直言相告还是继续缠着他?哪个都不是好选择,前两个会吓到他吧?继续缠着他,只能让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更差。 如果他对自己有一点点儿的牵挂,这么多天了,总能找个理由去静慧园见见她。 可他没有。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几日,薇珑心里也有些打蔫儿:唐修衡近来过得特别辛苦,初期服药的缘故,效用或是让他嗜睡,或是让他无法入睡——药浴的效果都被抵消。 这些都是他不能对她隐瞒的,只好如实相告。 第314节 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五军都督府,他偶尔会有在梦游的感觉:在那种情形下,头脑清醒与敏锐的程度还不到平时一半。 但是他说没事,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需要付出的心力并不多。 薇珑相信他说的是实情,可还是心疼,因为不知道他要到何时才能适应,不知何时药效才会发挥,让他过得更好。 她想把沈园的事情停下,想每日在他回家之后好好儿地陪着他。 他不允许,说你别忘了,你只是情形稍微比我好点儿,每日没什么事,总看着我上火的话,我这儿见好了,你大抵就该犯病了。 她无从反驳。自己就是那样,七事八事忙着,一直有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真就没工夫胡思乱想,闲下来反倒会胡思乱想,而且一定是往最悲观的地方想。 他说,我要好起来,也要把你照顾好,让你一直为好一些的事情忙碌,如此,你可能不需诊治便能痊愈。 她唯有陪他等待,期盼时间过得快一些,这样的时日短暂一些。 · 四月中旬,一直暗中保护程阁老的手下告知唐修衡:近期有人在暗中窥视、跟踪程阁老与周家的人。 周家那边,周夫人如今深居简出,出门的时候只是每月初一十五给皇后请安,再就是偶尔到沈园与薇珑叙谈片刻;周益安闭门读书,照顾高堂、妻子,分外的踏实;程锦绣有喜,早已闭门谢客。 只有程阁老需得频繁的出门走动,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能预料一日之间要去几个地方,各衙门出意外找他的情形并不少见。 据唐修衡所掌握的消息,宁王在护国寺与其说是老实,倒不如说是认命了,心绪十分消沉;梁澈就不需提了,从大年初一到现在,忙的都是与代安相关的事儿,但凡稍稍留意的人都清楚。 想对程阁老下手的大有人在,但有这胆子的不多。 商陆最近比较忙。 这笔账算来算去,想不算到梁湛、商陆头上都不行。 以唐修衡对梁湛的了解,薇珑遇袭那件事,就是商陆促成——梁湛已经把端王府外的全部人手甚至势力交给了商陆,他为刺杀薇珑不成留了后路。 梁湛用一个人之前,恨不得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查清楚,找到致命的软肋,才会利用,才会凭借对方的软肋给予信任和倚重。 商陆那种品行,前前后后多少事,见不得光的居多,那条命已经握在梁湛手里。唐修衡今生为商陆下了不少功夫,梁湛只会比他更多——他只要商陆成为梁湛身死的导火索,梁湛却要物尽其用。 梁湛的打算很明显,不论刺杀薇珑一事是何结果,下一个目标都是程阁老。 刺杀薇珑成与不成,都不见得能击垮或影响唐家。将程阁老拿捏在手心里甚至除掉的话,则会引发朝廷动荡——这些年程阁老是与皇帝一般的信任、倚重他,瞧他不顺眼的人占多数。 如果程阁老受要挟成了端王府的棋子,或是程阁老猝然离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中铆劲对他下手。到了皇帝改善制度的时候,他更会成为大多数官员的眼中钉——皇帝要文武并重,他算是武官的表率之一,不要说他表态赞同,即便是中立,都会成为官员想尽法子弹劾、污蔑的对象。 皇帝能惩戒一个皇子,能杀掉部分官员,却不能与一直以来居于优势的全部文官作对。怎么样的帝王,敢把所有与自己作对的官员杀掉? 不是没可能成真,但一个暴君的名声是免不了的。 皇帝要做明君,要给子孙留一条锦绣之路。 ——这与前世不同,前世程阁老从来就没成为过梁湛的眼中钉。 梁湛虽然被囚禁,却在下一盘布局长远的棋,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他只需在静寂之中等待结果。 如果他稍稍有所松懈,就不会及时得知程阁老附近的危险。 而更可能发生的是,这件事会比他料想的更复杂,更凶险。 而刺杀程阁老再不能成呢?那才是梁湛真正绝望的时候。 已到图穷匕见时。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祝小天使们始终保有一颗童心。 · 程阁老与周夫人,我从昨天就在想,怎么写番外合适,到现在还有想到适当的写法,因为他们的设定时间线很长,造成离散的枝节太多,几章番外交代清楚真是太难了~ 嗯……我继续想想吧,实在不行的话,就给他们俩单独开个阁老重生的文~ 说实话,他们俩也是我迄今为止除了修衡最心疼的人物,开文前写大纲的时候没什么感触,毕竟是对于男女主而言的上一辈人,写着写着就投入感情了~ 也说说你们的看法吧,你们的看法对我是最重要~ 上章红包马上发,离完结也没几天了,红包会发到终章,记得留言哦~ 第107章 更新(双更) 107 沈园。 周夫人应邀前来, 乘坐软轿到达风亭。她不似薇珑长期高处低处走, 这山又不矮,走上风亭的话,体力根本支撑不住。 薇珑闻讯,笑盈盈地迎出去一段。待周夫人下了软轿,携了对方的手, “辛苦您了。” “哪儿的话。”周夫人笑容柔和。 相形走进风亭,沈笑山起身向周夫人行礼, 随后问薇珑:“就这么定了?”指的是湖上的规划。 薇珑颔首一笑, “定了。” “我去四公子那边看看。”沈笑山对两人礼貌地笑了笑,转身下山去。 薇珑拿给周夫人一幅图,“您瞧瞧,与沈先生相互将就着拟出来的图, 竟然比先前我和他各自的想法都要好。”说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和沈先生这么认为,都担心其实并没那么好,我就想请您帮帮眼。” 上一次, 周夫人应邀过来的时候, 薇珑正与沈笑山对着两幅图争论, 她分别看了看, 觉得两个人的心思都很好, 不相伯仲。两个人因此就认定还是不够好,说抽空再商量出个更好的章程——让她觉得好笑不已。 此刻展开在面前的湖景概貌,湖心建水榭亭台, 北面以石叠山,形成自然起伏的峰峦,高低起伏的山石以木桥与水榭相连,山与山之间则以石路或飞桥相连。 第315节 周夫人问道:“这其实就是在园子里建造真正的山峦吧?” 薇珑解释道:“是。所谓叠山,就是用石料堆叠成真正的山峦,而且要比真正的山还要坚固。毕竟,用的都是上好的石料。而天然生就的山,石头质料参差不齐。等建成之后,尽可以在山上做出峭壁、飞流,凉亭是少不了的,此外还可以建造屋宇。” “若是这样,这里会成为园子里最亮眼的景致,山景大气又不失趣味,还可俯瞰全景。”周夫人由衷地道,“我瞧着很好,比你和沈先生先前的想法要好。” “是吗?”薇珑开心地笑了,“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这样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周夫人端详着薇珑,“瞧着你这样,偶尔真是很羡慕。” “我也就这点儿本事,还是让人诟病的本事。”薇珑笑道,“亲友里的女子都不似您,对这些毫无兴趣,我就只好辛苦您过来帮帮眼。您没怪我总烦您就好。” “怎么会。”周夫人微笑,“我如今在家里清闲得紧。锦绣那边,找好了稳妥的人照应着;内宅外院的事情,小夫妻两个都安排了可靠的管事打理。你有事没事的找我,命人传句话就行。” “那就好。”薇珑问起程锦绣,“世子夫人害喜的情形严重么?我二弟妹是胎儿三个多月的时候,闹了一阵,我瞧着她特别辛苦。” 周夫人的笑容变得很是柔软,“锦绣还好,只是有一阵子很是嗜睡,近来偶尔会忽然很想吃一些零嘴儿、瓜果什么的,有好些她以前看了就要皱眉。” 薇珑笑着点头,“我二弟妹也是那样。” 荷风送来一盘樱桃和四色糕点,安亭奉上周夫人喜喝的龙井。 “我把家当搬来了不少,娇气惯了。”薇珑打手势请周夫人用茶点。 周夫人失笑,“谁要说你娇气,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下午,周夫人道辞回府的时候,薇珑让轿夫稍等,诚挚地对周夫人道:“近日,您和亲人出门的时候,千万当心。” 周夫人略一思忖,只说了两个字:“商陆?” 薇珑颔首。 “知道了。”周夫人悠然一笑,“益安和锦绣,近期都不会出门走动。至于我,照常度日,该来还是要来找你说说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怎么会介意。”薇珑笑道,“怕您懒得见我才是真的。” 周夫人轻笑出声,“那就说定了。你似乎是逢双日便来此处?”她留心到了。 “是。” “过几日再来找你。”周夫人道,“找到了一些你用得到的文章、绘图,下次给你带来。” “先谢过您了。”薇珑摇着周夫人的手,神色认真地问道,“您怎么这么好呢?” 周夫人由衷地笑起来,忍不住抬手点了点薇珑的眉心,“你这个孩子,恁的招人喜欢。” · 唐修衡与程阁老步履悠然地走向宫门。 下午,皇帝召见二人商议事情,叙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怎么回事?”程阁老眼神关切地看着唐修衡,“这几日你在朝堂、养心殿反应比平时要慢,皇上有些担心,让我私底下问问你。” 唐修衡揉了揉面颊,只得笼统地道:“有些不舒坦,近期在服药。” “怎么个不舒坦?” “……” 程阁老想了想,“睡不着,头疼?” “……”唐修衡下巴抽紧,“谁说的?” 程阁老微笑,“舒明达。与我提过一次,或许也跟皇上说过。不会跟别人提。” “闲的他。”唐修衡蹙眉。 程阁老莞尔,“这情形其实不容小觑,你肯服药调理,是好事。” “不会耽搁正事,只是总走神,就显得反应慢一些。” “我知道。”与其说了解,不如说相信。 “近日,有人盯上了您。”唐修衡说起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觉着情形不对的时候,不论去何处,若是信得过我,派人知会一声。” 程阁老斟酌片刻,“是商陆吧?这事儿我信你,近期安危交给你。” “若交给我,我会杀了他们。” 程阁老颔首,“那就将他们斩尽杀绝。” “好。” · 四月十六,大同总兵送来加急奏疏,称在辖区山中发现一块上古时期的岩石,细观之后,难辨凶吉,请皇帝允他护送那块岩石进京。 皇帝准奏。 这一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二,看起来是至为寻常的一天。 唐修衡、程阁老照常出门,处理公务。 薇珑照常去了沈园,周夫人前去观望进度。 黎兆先照常去了棠梨苑。 第316节 唐修衍、沈笑山、林同等人亦如此,分别如常出现在沈园和棠梨苑。 刚到未时,沈园的家丁到风亭通禀:“唐夫人、周夫人,外面有人求见周夫人,说有大事告知周夫人。” 薇珑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摆手,“不见。” 未正,家丁再次前来:“一人自报家门:名商陆,吏科给事中,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告知二位夫人。” 周夫人看向薇珑,淡淡一笑,“我不需见他,你随心即可。” 同一时间,棠梨苑。 有人骑快马经过园林正门前,射出一支冷箭,箭身上穿着一张字条。 侍卫将人当场抓获,取下字条,一并带到黎兆先跟前。 黎兆先展开字条,看到上面的言语:今日酉时,城西三十里醉仙坊,不见不散。来迟一刻,程阁老、唐修衡性命不存。 他笑了笑,随手放到一边,指一指抓获的那人,吩咐吴槐:“审他。” · 薇珑走到山下,到了商陆近前,仔细打量。 最初的印象是这个人仪表堂堂,细看的话,便能发觉他眉宇间存着小人的奸诈,面颊上亦有着奸诈凶残之辈才会生出的横肉。便因此,这人的嘴脸叫人转念生厌。 商陆却是不敢大意,恭敬行礼:“下官吏科给事中商陆,见过黎郡主。” 薇珑一笑,“我是黎郡主?” “……下官失言,见过唐夫人。”商陆即刻改口。 薇珑又问,“谁跟你说我是唐夫人?” “……”商陆忍不住抬眼,飞快地打量她一眼,确信无疑。除了眼前这女子,想不出有着怎样容貌、仪态的人能与传言中的黎郡主吻合。他心念稍转,便有了应对之词,“下官求见的是唐夫人与周夫人,下官早年间见过周夫人,亦曾有幸远远望见过唐夫人一眼。” “说的跟真的似的。”薇珑一笑置之,“我却从没见过商陆,更不曾见过如今的吏科给事中,此刻怀疑你假冒命官。” “下官绝对不敢。”商陆不慌不忙地道,“之所以冒昧求见,是因听闻一事,关系到周夫人亲友的安危,早间至此刻,数次去周府传话而不能如愿,只好前来沈园。” 薇珑问道:“何事?” “……此事非同小可,下官恳请郡主通融,让我与周夫人当面说几句话。” “我仍然怀疑你的身份。”薇珑吩咐站在身侧的安亭,“唤人,搜身。” 安亭恭声称是,对近前两名唐家小厮打个手势。 “黎郡主,你这是何意!?平白无故对朝廷命官搜身,你可知于理不合,甚至触犯了王法?”商陆一面试图挣脱两名小厮的钳制一面疾言厉色地道,“石婉婷恼羞成怒杖责官员的事情,郡主该不会忘了吧!?” 薇珑笑容和煦,“石婉婷认得那个人,我却不认得你这闯到我面前胡说八道的狂徒。再危言耸听,就将你活活打死。” “都说黎王爷教女有方,此刻看来,也不过如此!”商陆不敢再说别的,只得旁敲侧击地讽刺。 “掌嘴。”薇珑轻描淡写地吩咐下去,对商陆扬眉一笑,“你再诟病家父试试。” 这女子说什么都像是戏言,偏生下人把她的言语当做圣旨一般照办—— 片刻后,商陆被掌掴得口鼻淌出鲜血。 沈笑山信步走过来,问明缘由之后,笑了笑。 小厮把商陆带到一遍去搜身,过了一阵子,呈给薇珑一封书信、一根男子束发所用的银簪。信上写的是:今日酉时,城西三十里醉仙坊,不见不散。来迟一刻,程询性命不存。 薇珑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能不能让我看看?”沈笑山问道。 薇珑道:“你得保证你没看过这封信。” “我保证。” 薇珑这才把信件递给他。 沈笑山看完之后,又加一句:“我从没见过这封信。” 薇珑莞尔,“多谢。”转而吩咐安亭,“派人分头传信给王爷、唐府管家、侯爷和周府,我与周夫人在沈园,酉时之前,哪里都不会去。”又唤涵秋,“知会四爷一声,让他当即回府,帮忙照应着。” 两个丫鬟分头领命而去。 末了,薇珑对沈笑山道:“侯爷事先吩咐过,有事与你商量。”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商陆,“这个人交给我,周夫人的马车也借我一用。” “去醉仙坊?” “对。” “可是你……”薇珑犹豫道,“或者,可以请吴总管带这个人去醉仙坊。” 沈笑山失笑,问道:“是什么理由,让你有这种打算?” 薇珑只得实话实说,“你是文弱书生。醉仙坊今日必然不安生,侯爷也会前去。”唐修衡私下肯涉足的是非之地,不是让谁流点儿血那么简单。 “看起来是文弱书生。”沈笑山笑微微地纠正她的措辞,继续道,“与唐意航比起来,这天底下没几个是习武之人。我比寻常人好一些。” 薇珑睁大眼睛,没办法掩饰心头的惊讶。唐修衡平时与她谈到沈笑山,话里话外都说过沈笑山就是个骨子里是才子、名义上是巨贾的人。她平日能想到的,不过是沈笑山手里有身手绝佳的护卫,保他平安。 第317节 “按照我的打算行事?”沈笑山问道。 “好。”薇珑压下心头情绪,“有劳,先生当心。” “没事,不过是押送个人质。” 看他带着商陆走远,薇珑才忍不住啼笑皆非起来。 做唐修衡的亲人、友人都很省心:亲友的过人之处,只要自己不说或不被外人发现,他就始终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薇珑转回凉亭,跟周夫人真假各半地说了梗概:“那人想引诱程阁老与我家侯爷步入圈套,他们事先已有准备。商陆已被沈先生扣押,送去别处。”这件事没必要如实相告,周夫人知道原委的话,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程阁老,更何况,唐修衡根本不会让程阁老涉足险境。由此,在外人面前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周夫人敛目思忖片刻,“所谓的准备,少不得侯爷直接或间接出面吧?” “对。” 周夫人审视着薇珑,“不担心,不焦虑?” “担心,焦虑。” 周夫人笑了,“瞧着却是一点儿焦虑的样子都没有。” 薇珑展颜一笑,“那些有用的话,让我每日吐血我都愿意。” 周夫人轻笑出声,携了薇珑的手,“绝不会有事。化险为夷,一向是侯爷最擅长的。” · 未时一刻,四辆马车分别离开内阁、沈园、棠梨苑,向西城门而去,分别是程阁老、黎兆先、商陆与周夫人日常乘坐。只是,临近西城门的时候,三辆马车各自选了岔路,折回城里,过了城门的,只有商陆那辆马车。 · 醉仙坊是专门酿造烈酒的酒坊,去年开始在西城门外建新的屋舍,年初迁了过去,方圆十里没有人烟。 这里,最早是德妃母族凌家的产业,凌家没落之后,由梁湛的心腹接手打理。 所以,这件事不需讯问便可得出结论:梁湛自去年就有了一些打算——用这地方杀人的打算。 酉时,这里被璀璨霞光笼罩。院落里有着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院落正中,堆放着数十坛竹叶青,近前有车辆,应该是要装车送去城里,却临时搁置下来。 酒坊外,马车行至酒坊朱红色大门外。 被反绑了双手的商陆与神色冷漠的沈笑山一先一后下了马车。 沈笑山似友人一般搭住商陆的肩头,同时以匕首抵住商陆的咽喉。 两个人慢慢地走到门前,守门的人开了一扇大门,望着商陆,面色惊疑不定。 沈笑山吩咐道:“走。” 商陆对守门的人摇了摇头,面色颓败地走进酒坊。 沈笑山和声道:“把你那些亡命徒都叫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商陆犹豫片刻,转头望向守门的人,“还不快去?” 那人诺诺称是,扬声唤道:“弟兄们,情形有变,都过来!” 语声未落,藏匿于酒坊各个房间的死士纷纷出门,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院落前方,与此同时,他们预感不妙,然而为时已晚。 冷箭如雨,从四方高墙之上袭来。 并无取人性命之意,攻击的都是这几十个人的手臂、腿部,但力道强劲,伤势便很严重,让他们失去反击的力气。 一时间,痛苦的闷哼声连连。 商陆目睹这情形,心头闪过疑虑:外围明明有人手把守,进门之前还看到了,即便遇袭,也该有个动静才是。莫非,他们被人收买了?可端王的死士又怎么可能被收买? 他下意识地望向高墙。 正北和东西两面的高墙之上,分别站着十名身着劲装、携带弓箭的蒙面人。 不需回头也知道,正门情形亦如此。 他淌出了冷汗:从头到尾,对方都做了万全的准备。 所谓的对方,到底是谁?是程阁老或周夫人么?不可能。他们即便是有这种杀人的谋略,也没有这样精良的人手。 那……是挟持他的沈笑山么?一个巨贾,与程阁老素无往来,没理由这样做。 不,不是沈笑山,是唐修衡——这两个人交情匪浅,如今京城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但这样推测的话,便又有了疑点:唐修衡如何能够做到未卜先知,及时得知他要对程阁老下手的?又因何这般看重程阁老的安危,为他做出相应的部署? 没有交情的话,可能么?但若有交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只凭最近皇帝让这两个人勤走动、常在一起议事?那更不可能了。两个都是孤傲冷淡的性子,怎么可能初一接触就成了生死之交? 哦对了,还有平南王——唐修衡的岳父。可是,他今日也只是临时起意,想顺手捎上平南王,唐修衡如何做到及时获悉的?这世间难道真的有常年防范不会放松警惕的人? 这片刻间,商陆脑海闪过无数个猜测,又逐一否定,脑子险些炸开来。 亦是在这片刻间,四十个蒙面人从高墙越到院中,分头行事:有人将在院中受伤的死士五花大绑、卸了下颚——防止有人等会儿看着势头不妙自尽;余下的人则有条理而又快速地搜查每个房间,将漏网之鱼擒获。 为首之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袭黑色粗布箭袖长袍。他似乎对院中的几十坛竹叶青很有兴趣,绕着来回转了两圈,随后转到商陆跟前,拿过沈笑山手里的匕首,对准一个偌大的酒坛挥出去。 酒坛应声破碎,浓烈的酒香四溢。 第318节 沈笑山以掌为刃,切在商陆后脖颈。 商陆吭都没吭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沈笑山这才横了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眼里有了笑意,随后除去面上的黑纱。 他是唐修衡。 被擒获的死士看到他,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先前守在酒坊外围的端王府死士早就被制住了,阿魏带着人把他们押进院中。 阿魏除掉黑纱,走上前来看到被唐修衡击碎的酒坛,点手招呼两名侍卫,让他们临走之前把酒坛打碎一部分。主仆这么多年,唐修衡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 唐修衡命手下把端王府死士归拢到院落正中,语气凉凉的:“问他们还有哪些同伙,以及藏身之处。哪个不说实话,就一刀一刀切了。” “是!” 唐修衡对沈笑山偏一偏头,信步走进酒坊正屋,筛选了一阵子,挑出一坛陈年佳酿,拍开泥封,倒进酒壶,再用酒壶灌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酒壶。 这期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以前没见你有这毛病。” “本来就没有。这一阵酒壶里都是空的。”唐修衡喝了一口酒,面色更为舒缓。 “葛大夫让你少喝酒,不喝最好。” “那你的意思是,我梦游着杀人?” 沈笑山就笑。 唐修衡劝道:“这酒凑合,不来点儿?” “……还没修炼到你这火候。”沈笑山吸了吸鼻子,无法忽略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唐修衡又喝了几口酒,才把酒壶收起来,寻到几盏灯,放到院中,安置在几个酒坛上。 · 商陆是被唐家侍卫用烈酒浇醒的。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侍卫已经抛下酒坛,上马离开。 他意识到手脚都可以活动,忙挣扎着起身,茫然四顾。此时,他身在郊野,离酒坊有不短的距离。 展目望去,只见院中对方的酒坛上放着几盏明灯,灯光映照下,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死士,一个个似被抽走了脊梁,面容、身形扭曲成痛苦至极的样子。 飒踏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商陆循声望过去。 落在最后的一个人此时正转过身形,弯弓搭箭。 商陆身形一僵,担心那些人要到此时才将自己灭口。 但恐惧并未成真。 三支箭穿透温暖的夜风,正中酒坊中的三盏明灯。 明灯倾斜,落地。 顷刻之后,火苗自地上蹿起,以骇人的速度蔓延。 冲天的火势迅速将死士的惨叫声湮没。 商陆只觉得头皮发麻,要在片刻之后才意识到,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自己这里。 他踉跄着转身,拼命逃向远方。 · 策马疾行中,沈笑山落到后面,问唐修衡:“商陆那厮,不会吓得直接逃命吧?” “不会。”唐修衡一笑,“害怕之后,是愤怒。明日他会跳着脚弹劾我,会一口咬定你受我或程阁老、周夫人唆使,放火杀人。” 可惜的是,皇帝一看到商陆的字就会暴怒,根本没心思理会折子上说的事情。 “今晚还有事么?”沈笑山问道,“没事请我喝顿酒。” “还有事。”唐修衡道,“大同总兵明日就可进京面圣,这个人,今晚也得收拾掉。” “那我就再跟你走一趟。” “也行。” “别再弄得血淋淋的。”沈笑山想到离开醉仙坊之前的情形,有点儿反胃。这厮和手里的人一旦凶狠起来,就是活生生的嗜血的狼。 沈笑山当然不否认自己也有狠的一面,但一向喜欢文雅、干净的方式。唐修衡就有点儿要命了,不拘方式,折磨人全看心情。 唐修衡忍不住打趣道:“说你是文弱书生,一点儿都不委屈你。” 第108章 108 结局(上篇) 第319节 大同总兵冯博庸率领亲随从速进京, 入夜时分, 行至城外二十里的驿站。 驿长早已得到消息,殷勤地带路到后方驿馆,安排住处、膳食。 一行人同住在一个院落,冯博庸住在院落正屋,随从住在东西厢房。 冯博庸草草用过饭菜, 命随从把那口远路带来的箱子搬到卧房,“下去吧。” 一名随从踌躇片刻,道:“大人进京这一路,甚是辛苦, 今日不如让小的值夜, 您安心睡一觉。明日,您可就要进宫面圣,形容憔悴总不是好事。” 冯博庸摆一摆手,“少啰嗦,下去歇息。” 随从再不敢多话,称是退下。 冯博庸盘膝坐在床上, 盯着那个半人高的铁箱, 神色从挣扎转为痛苦。 随从说的没错, 进京这一路,他甚是辛苦,而且心苦。 随从以为他每日将箱子放在床榻近前,是为着亲自看管。其实根本不是。 他每晚瞧着这口箱子,是在斟酌要不要一头碰死在箱子上。 · 唐修衡一行人, 此刻只剩下他和沈笑山、阿魏三个人。 唐修衡对阿魏道:“你也回去,把在酒坊得到的消息梳理清楚,安排弟兄们从速除掉。” 阿魏摇头,“我不走。现在根本用不着争这一朝一夕。” “那么,”唐修衡手里的马刺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头,“帮葛大夫给我煎药去。” 阿魏忍不住笑了,问道:“只你们两个前去,妥当么?” 沈笑山不乐意了,“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成成成,我走。”阿魏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唐修衡。随后策马到了沈笑山身侧,用下巴点一点唐修衡,抬手指了指头,再摆一摆手。 “小兔崽子,”唐修衡忍耐地睨着阿魏,“你今儿是不是活腻了?” 阿魏心虚地笑了笑,拍马绝尘而去。 沈笑山轻轻地笑起来,“你脑子不清楚,还不准人说实话了?” “不准。实话最可气。”唐修衡把阿魏递给自己的信封收起来,望向驿站所在的方向,抬手刮了刮右边的浓眉,“这大晚上的,我来回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沈笑山绷不住又笑了,“早点儿犯懒病多好,现在人都走完了,追都追不上。” “……走。”唐修衡让坐骑溜溜达达往前走,拿出小酒壶来,慢悠悠喝酒。 沈笑山没辙地哼了一声,“荒郊野外的,你跟我唱信马由缰逛园子。” “缓一缓。等会儿死的又不是我,急什么?” “……”眼前的挚友是这个做派,给他建园子的郡主是那个脾性,竟也安安生生地过到了现在。这夫妻俩,神了。 · 夜深了,冯博庸的随从都睡了,睡得出奇的沉,推都推不醒。 冯博庸还没睡,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男子的轻咳声,他心头一惊,睁开眼睛的同时坐起身来,手摸到放在枕头下面的匕首。看清楚悄无声息入室的人之后,他牵唇苦笑,把匕首扔到一旁。 唐修衡站在那口箱子跟前,凝眸看着上面的封条、硕大的铜锁。 沈笑山踱步进门来,环顾室内。 “侯爷。”冯博庸起身下地,拱手行礼。 唐修衡嗯了一声,笑,“只见过两面,难为你还记得。”冯博庸年纪不小了,与程阁老是一代人,从世袭的武职做起,六年前升任地方总兵,前三年在沧州,后三年调任至大同。 “见过侯爷能忘的人,不多。”冯博庸的笑容变得自然了一些,“侯爷入夜前来,有何吩咐?” “请你选一条路。”唐修衡取出那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冯博庸的中途又收回,把里面的一叠纸张取出来,翻了翻,取出一张。 沈笑山走过去,拿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那是驿站的地形图,阿魏怕唐修衡犯迷糊特地备下的,但是他们潜入驿站时根本没用上——唐修衡去年出门巡视的时候才住过,很清楚这里的格局,前几日也派人来踩过点儿了。 心里笑过之后,沈笑山就难过起来:这种只能称之为小疏忽的事,在以前,对于唐修衡,绝对不可能发生。 汤药带给他的痛苦到底有多重,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 被汤药拿捏成了这样,还是死撑着,要陪着弟兄们。 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垮的。 一直这样,石楠的事情,会让你永远无法释怀。 沈笑山敛目把纸张仔细叠起来,不让唐修衡发现自己眼里的不忍与怅惘。 是在这一刻,他决定,余生留在京城。最起码,可以时常见到这过命的兄弟,为着他的心疾缓解,尽一份力。 这时候,冯博庸已经接过那一叠纸张,一张一张看过去,越看脸色越白。 大部分是画像,画中人是他的亲朋、与他结党营私的官员,以及梁湛的心腹付兴桂。 末了是一封认罪书。 “写认罪书,自尽。或者我帮你认罪自尽。”唐修衡坐到箱子上,背部线条微微有些弯曲,透着懒散和疲惫,“选一个,要快。” 第320节 · 这一晚,陆开林心情不大好。 傍晚,他去了唐府一趟,才听管家说了唐修衡与沈笑山的去向。 明知道唐修衡是好意,他还是在心里把对方数落了一通:现在摆明了是个病猫,何必亲力亲为?最恼火的,当然还是唐修衡没叫他同去。 由此,他没了在唐府用饭的兴致,兴致索然地回到府中,房里房外转了半晌,更觉无趣。 民以食为天。饭总是要吃的。 他离府去了那家湘潭菜馆,走进大堂的时候,蹙了蹙眉——来这儿做什么?他并不是特别中意这儿的饭菜,就算合口,也没有经常光顾的习惯。他抖开扇子扇风,疑心自己染上了唐修衡偶尔犯迷糊的病。 掌柜的和伙计见到他,俱是笑脸相迎,他只当是先前与柔嘉连续来过几次的缘故,却没想到,掌柜的笑呵呵地问道:“您怎么才过来?也不怕梁小姐等得心急。” 梁小姐?陆开林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压下意外,笑着唤伙计带路。 两名侍卫和两名宫女都做寻常丫鬟小厮打扮,守在雅间门外。 室内,只柔嘉一个人。 这一次,她没点剁椒鱼头,桌上摆着椒盐青虾、香酥鸭、祖庵鱼翅、手撕豆苗和银耳百合汤。此外,还有一壶茶,一壶酒。 柔嘉看到陆开林进门,大眼睛一亮,随后就心虚地垂了眼睑。他说过,白日也罢了,晚间不要出来用饭,女孩子家家的,太惹眼。 伙计殷勤地给陆开林拉开椅子,加了一副杯碟碗筷,又斟满一杯酒,笑道:“您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陆开林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去忙吧。” 伙计喜滋滋地道谢离去。 陆开林放下折扇,笑微微地审视着柔嘉,“做什么亏心事了?” “来吃饭不就亏心了么?”柔嘉把玩着手边空着的酒杯,“下午在街上转了转,之后原本想去沈园的,留意到天色不早了,就改道来了这儿。可你说过,不好。” “原来是为这个。”陆开林释然,“不打紧。” 柔嘉瞄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儿失落。她其实一方面心虚,一方面又希望他生气,起码,那证明他在乎她的安危。 陆开林和声道:“往后记得知会我一声,方便我关照着。” “嗯!”柔嘉立时高兴起来,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是君山银针。湘潭菜,搭配着来自湘潭的茶,别有一番趣致。” 陆开林忍不住笑了,“黄酒也是来自湘潭。” “对啊。”柔嘉眼神忐忑地望着他,“一起吃吧?”担心他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陆开林颔首一笑,“荣幸之至。一个人吃饭,实在是没意思。” “那你怎么自己来的?——是自己来的吧?” “话不投机的坐在一起,比一个人还要没意思。”陆开林说完,尝了尝杯里的黄酒,随后一饮而尽。 “这倒是。”柔嘉点头,又有了新的疑问,“今日沈先生和临江侯都没空么?” 陆开林含糊其辞,“他们不爱出来走动。” “的确。”柔嘉起身,给他倒酒,“你来了,这酒也就有着落了。” 陆开林莞尔,“这么说,先前你并没打算喝?“ “是啊,先前只是叫来做做样子,这样桌上看起来热闹一些。”柔嘉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会儿就不同了,我可以喝一点儿。” “你多吃点儿才是正经。”陆开林打量着她,发现小馋猫并没因为胡吃海喝胖起来,小脸儿反倒瘦削了一些。 “喝点儿吧。”柔嘉笑盈盈落座,对他端杯,“跟你,兴许只这一次喝酒的机会。” “这话说的……”陆开林扬了扬眉,端杯时道,“也对。” 柔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怎样的酒,入口都有苦涩之感,此刻倒正符合她的心情。只是,心绪再失落,也不会形于色。“用完饭,你能送我回静慧园么?”她问他。 陆开林就笑,“这还用问?” “那就好。”柔嘉起身,转到雅间内一个高几前,拿起自己带来的一个锦匣,转身送到他手边,“在一个铺子看到的扇坠儿,觉着不错,就买下来了。原本想改日命人送到你府上的,也算是答谢近来你对我的关照。” 她喜欢他,已经可以确定。但是,她不能继续孩子气地纠缠他,稍稍失了分寸,就会让他想到梁湛对薇珑的纠缠——会认为她与梁湛是一丘之貉。 她明白,他对皇室的子女,一直不能高看,也实在没人能让他高看。 已经输了心,还要输掉尊严么? 不能。就偷偷地喜欢着他,远远地看着他吧。 陆开林打开锦匣,看到一对儿红宝石小金鱼扇坠儿,差点儿就笑了——太孩子气。倒也好,横竖她送的礼物也不能摆到明面上,妥善收起来就是了。 “多谢。”他和声道谢。 “我知道,你瞧着一定觉得很孩子气,存放起来就好,不过是寻常的礼品。”柔嘉回身落座,斜睇他一眼,“我倒是想找墨玉的扇坠儿,不是没找到么?就是走个场面,让你知道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你想多了。”陆开林面不改色,“我很喜欢。” 柔嘉眉宇舒展开来,“但愿是真的。” 随后,两人没再喝酒,专心用饭,间或说说宫里宫外一些事情。 饭后,陆开林送柔嘉回到静慧园。 第321节 马车停在大门外,柔嘉下车来,到了陆开林的马车前道谢。 “这就客气了。”陆开林连忙下车,觉得她今晚未免太懂事,到了让他不习惯的地步。 “那我就进去了。”柔嘉迟疑片刻,又加一句,“往后不会再烦你了。珍重。” “……是不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了?”陆开林发现她眼中有着不可忽视的怅惘。 “没有。”柔嘉笑了笑,“终于轮到你想多一次。” 陆开林无奈地扯一扯嘴角。 柔嘉步上通往朱红色大门的石阶。 陆开林站在原地目送。 柔嘉走到大门前,终是克制不住,回眸望向他。 大红灯笼的光影柔和地映照着的女孩,明眸流转着哀伤却柔和的光华,唇角有一抹显得可怜兮兮的笑容;春衫是荷花含苞待放时的粉色,白色的裙子多褶,十分柔软,裙摆随着温柔的夜风起了无形的涟漪。 这一刻,她的样子,叫他动容,清晰映入他心海。 她转身,款步进门,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后,陆开林又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去。 他觉得自己和她似乎都有点儿不对劲,却不清楚所为何来。接下来,他着实忙碌了一段日子,根本没时间斟酌平日里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翌日,冯博庸在驿站自尽的事情禀明皇帝,皇帝派他与刑部的人前去驿站,看看有无蹊跷。 出事的那间房里,血腥味已经淡了。 冯博庸平躺在床上,腹部插着一把匕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血已流尽。 床单、床榻板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铁锈色。 陆开林与仵作一起验尸,通过匕首的角度、伤口的情形,一致认定,冯博庸系自尽而亡。 自尽的原因呢?他们仔仔细细搜查了房间,都没找到冯博庸留下来的只言片语或是任何可疑之物。 陆开林有些担心了:唐修衡最近走神、犯点儿小迷糊的时候不少,都是些微末小事,但这件事可不一样——只让人自尽,不留下遗书,那这人死得有何价值? 但以他对唐修衡的了解,又能确信这一次绝不会出纰漏。 他的视线锁定在那口箱子上。 刑部的人也觉得,能解开冯博庸自尽之谜的凭证,或许就在箱子里。可那是冯博庸生前请旨要面呈皇帝的,他们不等皇帝过目就打开来验看,委实不妥。 因此,一行人当即将箱子送到宫里,请皇帝验看。 皇帝亲自打开那口箱子,看到了那块历经千年风雨的岩石,也看到了放在箱子里的认罪书。 是冯博庸亲手写就,招认了近几年的错与罪: 这块岩石是冯家祖上留下来,岩石上最先只是有在千年前寓意吉祥的模糊图样,冯家视为兴门楣的宝物,一直供奉在专设的小祠堂。 七年前,德妃、凌家的人找到他之前,便已知晓这块岩石的来历,称他只要按照德妃、凌家点拨他的去做,就能升官。 他依言行事,不贪赃行贿的前提下,令上峰刮目相看,六年前升任总兵职。 而随后几年,慢慢有凌家、德妃的亲信找到他,从小事起,做些互惠互利的事由,慢慢的,就到了触犯王法的地步,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但是德妃、凌家一直不曾威胁过他,甚至没有利用他的意思。 前年,端王府的人带着梁湛的亲笔书信找过他一次,信件昭示着梁湛已经把他查得清清楚楚,知晓他所有的过失、罪行,更知道他的软肋。 梁湛要他即时动手,找能工巧匠,在岩石上依照信件附有的字形雕篆,再做旧,末了把岩石埋入地下。 他只得照办,但是这种事做起来太难,耗时颇长,只找术业专攻的能工巧匠便是一大难题。 去年正月,端王府传信给他,要他尽快成事。可他办不成,便实话实说,梁湛倒也没逼他,只说抓紧,何时事成,知会他一声。 他到去年四月才办妥当。 也就是在去年,梁湛到山西办差,明里暗里与一个自称商青山的道士打扮的人找过他几次,吩咐了他不少事。他能做到的太少。 德妃自戕、梁湛被囚禁之后,他以为过往那些事都过去了,事实却相反。 今年被破格提拔的吏科给事中商陆三番五次去信给他,催促他安排人手发现岩石,送到京城,否则,他将不得善终,一众亲友都将死于最残酷的暗杀。 就这样,有了他请旨进京一事。 末尾,他列出了自己几年来所犯下的罪行,恳请皇帝开恩,饶他亲朋不死。 ——这封认罪书,皇帝起先看得很认真,在“商青山”三个字出现之后,便很难集中精力了。 青山,商青山,商陆——这三个人,会不会是一个人? 如果是一个人,那么让德妃羞愤至自戕地步的人,已经堂而皇之地来到京城,走上了仕途。 而最重要也是让他最在乎的一点是:梁湛与商青山曾相形去见过冯博庸几次。这意味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么商陆的文章被林茂青发现又推荐给程阁老,根本就是梁湛与厉阁老的手笔。要知道,林茂青名义上是程阁老的门生,实际上却是为厉阁老效力。 厉阁老安排林茂青把一个人推荐给程阁老,对林茂青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又见那人的确有文采,会由衷地请程阁老重视甚至提携。 之后呢? 第322节 所谓百密一疏,程阁老终究也只是个凡人,真就着了道,赏识之余,亲自到他面前举荐人才。 再往后,就是君臣两个一起着了道,破格提拔那厮到了吏科。 如果三个字号名字是一个人,那么…… 皇帝思及此,闭了闭眼,周身发冷。 那意味的是,梁湛可能一直在与德妃年轻时候的意中人来往…… 居心叵测,且深谋远虑,把他和倚重的臣子一并算计了!甚至于,在德妃死后,在梁湛被囚禁之后,他们都在继续被算计! 太可怕了。 那母子两个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已非心黑、心狠可言。简直是畜生! 但愿不是。却是怎么都觉得那就是血淋淋的事实——他的噩梦。 皇帝黑着脸,沉声吩咐刘允:“把这块破石头给朕毁掉。”石头上到底刻了怎样的妖言惑众的言辞,他已不想看,更不需看。 刘允恭声称是,唤几名太监抬着箱子离开大殿,片刻后,抹着汗快步跑回来,恭声禀道:“禀皇上,吏部来人了,说吏科给事中商陆击鼓鸣冤,要状告临江侯和唐夫人。” 皇帝挑眉,冷笑,“既然如此,便传朕口谕,将他带到朕面前。恰好,朕也正要找他。” 刘允称是。 随后,皇帝遣了旁人,只留下陆开林说话,将冯博庸的认罪书抛给他,“你好生看看,之后给朕一个解释。” 陆开林仔细看了一遍,心里阳光普照,面上不动声色,恭声道:“敢问皇上,要微臣解释何事?” “商青山。”皇帝强调道,“冯博庸提到的商青山。你看到那三个字,作何感想?” “这个姓名……”陆开林踌躇道,“臣确实因此想到了很多事,却都觉得不切实际。皇上应该没忘记,吏科给事中商陆是程阁老向您举荐的人才,甚至于,临江侯最近因为程阁老的情面,也给商陆行了不少方便。这些,微臣已如实禀明,皇上亦是明察秋毫……” “少给我戴高帽子!”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混帐!程阁老举荐、唐意航帮衬的人,便是你不加以详查的借口么!?你怎么就不想想,商陆是谁举荐给程阁老的?” “微臣惶恐。”陆开林语气愈发诚挚,“商陆是林茂青举荐给程阁老的,年初他已贬职离京,之后,商陆还是被破格提拔——微臣便以为,此人是不需怀疑的。” “这样说来,倒全是我和程阁老的过错了!?”皇帝怒目而视。 陆开林跪倒在地,“皇上息怒。” “我不相信你没查过商陆。我要听实话!” “皇上容禀,微臣有微臣的难处。” “少啰嗦!” 陆开林深吸进一口气,缓声道:“青山一事,微臣一直命下属留意,不敢懈怠。先前说的那些话,亦句句属实。察觉到此人有疑点的时候,是在端王被囚禁之后。 “微臣吩咐下属去过皇家的庄子、别宫,询问原先在端王府当差的人,有无听说过青山这名字。有一个侍卫说,以前在端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的商先生的别号就是青山,至于字迹,是他无从分辨的。 “微臣获悉之后,又将端王府里所有的信件书籍翻了一遍,都没发现与青山相同亦或相仿的字迹。 “随后,微臣应该去吏科寻找商陆的字迹,但是,左思右想之后,搁置下来,想过一年半载再说。 “皇上,微臣这个职位,自认不便插手皇室子嗣相关之事。并且,微臣也着实害怕,假如商陆就是青山,假如商陆与端王来往在先,那么在端王现在这个情形之下,微臣再详查此事……是不是有着对皇子落井下石的嫌疑?都不需问别人,微臣自己就能这么认为。 “是因此,微臣一直命下属从别人身上找疑点,想将端王的嫌疑排除在外。 “不管怎么说,微臣确属失职,请皇上赐罪。” 皇帝拍了拍龙书案,想继续撒火训斥,却是找不出适当的言辞。 能说什么? 没可能把自己嫔妃的丑事告诉锦衣卫。 最终,皇帝气恼地道:“知道失职就好,罚三个月俸禄!” “微臣叩谢皇上开恩。” “……先记着吧。日后再有过失,一并跟你算账。” 陆开林再度谢恩。 · 当日,商陆进宫面圣。 皇帝先问起商陆状告唐修衡与薇珑的原由,“破例行事也罢了,可曾写下诉状?”这是他最关心的。 商陆立即将连夜写下的诉状呈上。 皇帝把那份诉状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一直脸色铁青,末了沉声吩咐道:“把端王从速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如何拯救持续手残的蠢作者 第109章 109 结局(下篇) 已近黄昏, 带梁湛的人还没返回。 皇后来到养心殿外, 来给皇帝送特地命小厨房备下的羹汤。 第323节 殿门外,只有刘允和陆开林。 刘允脚步匆匆地迎到皇后面前。 陆开林遥遥行礼。 刘允与皇后低语几句,皇后离开之后,他折回到陆开林身边,悄声道:“皇上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发火?” 陆开林颔首, “瞧着应该是。” “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的确该及时禀明皇上。”因着陆开林方才被训斥,刘允很为他不值, “虽说是好意, 可也得分什么事儿,德妃临终前收到的那封信……皇上一直窝火。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提醒你几句。”另外,他心里很希望梁湛能早些被皇帝予以最严重的惩罚,梁湛的事情了了, 他心里的负担也能减轻大半。 陆开林感激地一笑, “的确是我失职, 多谢您的好意,日后我会更加谨慎。”面上如此,心绪却是不同。 方才他对皇帝说的一大堆话,没几句是发自心底,但是经得起考证, 完全合乎人情,更经得起皇帝的反思。 商陆的事情,将一切人情是非抛开,他都只能这样行事。 锦衣卫向来是给皇帝、官员收拾烂摊子的——多少事情都是矛盾激化或有了一定程度的结果之后,他们才会介入。 关乎皇子的事情,连程阁老、唐修衡都要缜密行事、长远布局,在暗中推动事态,何况别人? 要知道,是梁湛布局在先的情形之下,唐修衡将计就计反过头来算计梁湛。由此,有了程阁老的配合,接受了林茂青的举荐,再向皇帝举荐,近来又有了唐修衡命下属对商陆的关照。 商陆一定曾为此窃喜不已,得意于梁湛与他的筹谋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而到了今日,落到皇帝眼里,便是自己和最倚重的文武两奇才都被梁湛和商陆算计了。 ——这样的三个人都不知不觉上了当,你陆开林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就算眼线再多、当差再勤勉,都没道理比他们更警觉、敏锐,凭借一点点蛛丝马迹就发力针对商陆。 所以归根结底,这件事只能等商陆自己跳出来。别说他敬程阁老如神,与唐修衡是至交,便是与二人长期对峙,也只能这样做。 皇帝今日怪他后知后觉行事拖沓的火气,来日就会转变为对他更加放心——就是那么个不播不转的人,一沾上皇室中人的事就想从缓行事,甚至躲得远远的。皇帝真正需要的锦衣卫,正是这样的人。 · 梁湛走出密室的感觉,恰如自坟墓返回人间。 但他心中没有喜悦,知道今日只有生死两个结果。 皇帝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梁湛步入养心殿之后,皇帝扬声唤刘允、陆开林将殿门关拢,在外等候吩咐。 刘允很是紧张,担心那两个巧舌如簧的人说服皇帝,从而将程阁老、唐修衡拉下水。 陆开林却是气定神闲。到了这关头,梁湛、商陆越是巧舌如簧,越会将自己推向地狱。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德妃死前的那封信的内容,不知道那早已狠狠地踩到了皇帝作为一个帝王、夫君、男人的底线。 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越说越会让皇帝的怒火烧得更旺。更何况,种种是非从头到尾,梁湛都曾存着自己的算计介入,怎样都不能洗脱嫌疑。 的确,梁湛与商陆是被陷害的,但若不是他们歹毒龌龊在先,唐修衡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以牙还牙。 皇帝沉冷的言语时不时入耳: “朕只问你们一件事:端王到山西办差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已经相识?与其命人详查,朕更希望你们亲口承认。” “又来这种反咬一口的把戏!又有人要害你们!那么你们倒是说说,在山西数次相见的事情,商陆进京后遮人耳目地住进端王府,都是别人算计、要挟你们的!?那倒是奇了,怎么他们一面陷害你们,一面又让商陆步入官场?那种自相矛盾的事情,是入阁拜相、例无败绩的重臣做得出的!?谁丢得起这种人!?” “那块破石头,朕已命人销毁。不需看也知道,雕篆上去的字,必是有吉有凶,端王要告诉朕,没有你的话,朕的江山就不太平!朕不能将你囚禁,朕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冯博庸把那块石头送来了,到底是没胆子欺君,死前亲笔写下了认罪书——你们是不是又要说,冯博庸是被人威胁才自尽而且认罪的!?” “你们这种畜生,从来就不会做错事,一旦被责问、发落,便是有人害你们。一个被囚禁的皇子,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人不人鬼不鬼的情形之下,不知是有着怎样的雄才大略,惹得重臣这般忌惮。” 随后,梁湛与商陆反复辩解、为自己开脱,皇帝再不曾说话。 又过了一阵子,殿门打开,皇帝负手走出来,缓声道:“囚禁期间,端王不知反思,联合商陆行巫蛊之术,意图谋害朕与太子性命。赐端王自尽,褫夺封号。赐商陆腰斩,三日后行刑。历年来相关罪责,一并发明旨昭告天下。刘允从速知会内阁。开林,将梁湛带回他的归处,今夜赐死,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埋了。” 他给了梁湛与商陆冠冕堂皇又决不可宽恕的罪名。 刘允与陆开林恭声称是。 之后的事情,完全按照皇帝的旨意进行,梁湛当夜服毒自尽,三日后,商陆获腰斩之刑身死,与此同时,二人历年来的罪行昭告天下。 皇帝并没就此罢手,将凌家灭门,又着刑部彻查梁湛生前的党羽,一概按律问罪。 陆开林被皇帝派去山西,查证冯博庸认罪书中提及诸事,最重要的是查证梁湛去山西办差期间,有无结交党羽。 就此,梁湛一事落幕,皇室之中再无端王。 萦绕在唐修衡与薇珑心中两世的心结,终于打开,并且放下。 时光无声流逝,到了程阁老代皇帝启程南巡的日子。皇帝担心再有胆大包天的人算计、谋害程阁老,亲自挑选出历年来自己在宫里最信任的人手暗中保护。 那一日,唐修衡亲自相送。 临近城门,程阁老请唐修衡止步,“回去吧。明年就可返回,你我共事、争执的日子还长着。” 唐修衡一笑,“有没有要交代给我的事情?” “好生调理身子骨。”程阁老笑道,“把你没有知觉的手指治好。我生平憾事之一,便是从未听过你的琴声。” 唐修衡失笑,“尽量吧。” “我更想听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 程阁老朗声笑起来,摆一摆手,二人就此别过。 第324节 · 陆开林到了山西之后,起初的日子,每日忙完公务,便开始想念远在京城的好友,与此同时,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脑海。 随后的日子,思念的对象顺序有所变化——好友、女孩。 后来,顺序变成了女孩、好友。 总是想起那女孩昳丽的眉眼、妩媚的容颜,总是想起那女孩单纯的眼神、如花的笑容,总是想起她送他扇坠儿那一晚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总想她做什么? 有一晚,他终于回过味儿来,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京城。原来对他而言,接受她的靠近的同时,便已是有不同一般的好感所至。若是只视她为寻常女孩子,怎么会找不出避嫌的理由?可恨的是性子拧巴,跟她做对,更与自己做对,一直没往那方面想。 然后他就开始提心吊胆:如果自己不在京城的日子里,皇帝给她赐婚的话…… 他想抽自己两巴掌。 而身在京城静慧园的柔嘉,则得到了皇帝、皇后的允许:常住在静慧园,自己亲自打理一应事宜。 皇帝皇后的意思,是让她在出阁前适度地历练一下打理家事的能力。至于她中意陆开林这一节,皇帝无暇顾及——因梁湛、德妃生出的憎恶、恨意还没消减,能顾及的事情有限。 陆开林不在京城,柔嘉不需躲着他,时时与薇珑碰面。 进到夏日,沈园中的亭台楼阁屋宇墙壁都完成了七七八八,天热时主要着手的是室内的活计。 沈笑山特地安排之故,外院的花厅尽早完工。他命人仔细收拾之后,备下足够的冰,让薇珑从风亭转到花厅理事。女子不娇气是一回事,身子天生羸弱是另一回事,她要是中暑病倒,他怎么跟唐修衡交代?此外,他也真没有薇珑的火眼金睛,做不到哪儿一出错即刻发现。 把薇珑安排妥当之后,他才着手给自己和唐修衍安排了更为舒适的环境。 柔嘉停留的时间久了,比较来比较去,结论是更喜欢沈园,因为沈园的格局更为开阔,风格更为大气,在眼下的景致,便已是美轮美奂。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公主的缘故,薇珑反倒没办法放开手脚,在当初只能给些忠恳的建议。 一次,她悄声对薇珑道:“我攒几年银钱,等到银子足够了,你再帮我建个园子,好不好?” 薇珑不免奇怪,“为什么要自己攒银钱呢?等你嫁人之后,让驸马爷给你张罗,我一定尽心竭力。” 柔嘉失落地扁了扁嘴,“我这样的金枝玉叶,谁稀罕啊,我都做好高不成低不就、一辈子自己过的打算了。” 薇珑思来想去,结论只能是柔嘉与陆开林的事情不顺利,才让好友有了这种打算。再想一想柔嘉之前攒钱的言语,着实心疼起来。她揉了揉柔嘉的面颊,“不用你攒钱,过几年,不论你是否出嫁,我都会建个更好的园子送给你。最头疼的,是时间不够用。”今年要建成沈园,之后的目标是生孩子。 “那怎么行。”柔嘉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各出一半的银子,到时候园子的主人是我们两个。好不好?”说着就高兴起来,“一辈子的朋友,不论到了什么年岁,一年定期在园子里团聚几次——一想就觉得特别好。” “嗯,好啊。”薇珑想了想,“这真是特别美的憧憬,一定要实现。” “说定了。”柔嘉像小时候一样抬手伸出小指,“拉钩。” 薇珑笑出声来,欣然点头。 夏日,沈笑山耿耿于怀的缺的一角终于补上了: 五月下旬,在沈园西北角的主人家来到京城。那是一位无心仕途常年四处漂泊的名士,位于沈园西北角的宅邸是他的别业。名士与沈笑山见过几次之后,又在高处观望了沈园的概貌,心甘情愿地将别业转让。 · 进到三伏天,烈日如火,天地化作蒸笼。 这么久之后,葛大夫的药方终于开始有了可喜的效果:汤药带来的困扰逐日淡去,唐修衡终于恢复到反应敏锐、入夜安枕的绝佳状态。 事实证明,近半年的忍耐、承受,都是值得的。 薇珑的喜悦,不比唐修衡少一分。 重活一世,成为他的结发之妻,若说她想有所作为,不过是祈望他的心疾一点点好起来。 终于,心愿得偿。 唐修衡考虑并安排的则是另外的事:他不允许薇珑在秋日到来前再去沈园。 夏日的炎热,乘车往返的疲惫,不论他的情形是否好转,这在他都是不允许她承受的。 这种天气,她就该如寻常女子一样,安居深宅,在角角落落放满冰块的室内纳凉,而不是行走在烈日之下。 这一晚,歇下之后,唐修衡跟薇珑说了自己的安排:“明日起,我得空就会去沈园一趟,另外增加了一些工匠。我会帮你监督进度,笑山和老四现在都算是内行人了,平时会帮我督促。你别担心出差错,真有的话,来日你找我算账。” “我能不答应么?”薇珑笑问。 “不能。乖。”他吻了吻她的唇,“我真受不了你这么辛苦。你要是不答应,那我陪你住到沈园。” “那就按你的安排行事。”薇珑早就想过半道撂挑子了,那时为的是多一些陪伴他的时间,现在他因为心疼她辛苦提出这些打算,她怎么会反对。 唐修衡松了一口气,又担心:“没不高兴吧?” “没有。”薇珑由衷地道,“二弟妹临盆的日子好像是夏末秋初,我理当留在家里,帮娘给她安排医婆、奶娘之类的事。” “没生气就行。” “没生气,只是偶尔有些心急。”薇珑点着他的心口,认真地抱怨,“我们要做大伯父大伯母了,但我们的孩子还没个影儿。” 唐修衡笑起来,“这也好说。日后只要我们清欢想要的,我都给。”语毕,低头索吻。 真的是想她了。被汤药拿捏的日子里,在床上不是沾枕就睡,就是半梦半醒的膈应死人的情形,心绪似是一直飘在云端,所思所想虚无缥缈、杂七杂八,都与世间事不相干。 薇珑唇角缓缓上扬,手臂缠绕住他肩颈。 他的爱恋、思念、疼惜,在这样的时刻转化为欲,盛放为妖冶迷情的花,又沁出甜蜜的汁液,终将全数交付于她。 · 陆开林回到京城,向皇帝交差之后,便去了静慧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