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相亲记》 第1节 本书由 woman、神精病 整理 ================== 《将军相亲记》 作者:丹若灼灼 文案: 她官至征东将军,秩中二千石,虽身为女子,有些过于上进了,但也该是婚姻市场上一枚香饽饽,奈何接连克死了三位未婚夫婿的名声太过响亮,蹉跎到芳龄二十五的大龄剩女,仍不知婆家在何处。 他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权倾八方,按理说也不该为婚事发愁。可自从连续故去了三任准皇后以后,也没人敢再随便自认有那个福气做国丈国舅了。 假如没有战争,没有权谋,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闲散宗室,而她则会安份嫁人生子,两个人就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师兄妹关系,年节时还能互相问候,赠些土仪,却终不至于煎熬至此。近在咫尺,却无法跨越的距离……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萧锦初,卫潜 ┃ 配角:安素、蒋澄、楚向澜 ================== 第1章 宴无好宴 这一日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虽在正月里,但云层遮蔽着日头,显得尤为阴冷,又无雪可赏。偏皇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兴致,巴巴下了一道谕,赐宴华林园。 虽特地说明了是小宴,只是趁佳节君臣同乐一回。然而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能在圣人面前出头露面的机会,又有谁会不当回事呢? 偏就有人不当回事…… “谁乐意去谁自去罢,不必算上我。”这位不识抬举把泼天圣恩硬是往外推的女子,就是当朝的征西大将军,萧锦初。 话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多少朝代更替。出了无数贤明的君主,能臣干将更是如过江之鲫,一代代史书修到今,以女子为将,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从军十年,从北到南,若是把那些个丰功伟绩写成唱词,怕是能不重样地说上好几日,硬是把满朝的儿郎都给压得低了一头。 只见这位萧将军此时正单手托腮,斜坐在案前。长发披肩,在末端用了根发带松松挽着。一袭绛色深衣,把泰半重量都压在了面前的凭几上。极是身体力行地示范了什么叫名士风度,自然,换个说法也可以是坐没坐相。 传口谕的张内侍是皇帝面前正得用的,却丝毫不敢造次。这位姑奶奶可是货真价实从战场上一路拼杀下来的,不同于京里那帮花架子,瞧着温温软软,指不定哪句话说得恼了就要翻脸。 到底是侍奉内庭的,虽撞上了当面抗旨这样的糟心事,张内侍只转个眼在肚内又打了篇稿子出来:“圣人知道您不喜张扬,不过是请诸位大人们饮酒赏景,正月里图个乐子罢了。巧的是园内又进了一批新乐姬,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其中有唤作侬姬的,弹得一手好箜篌,正好请您赏玩。” 萧锦初状似无聊地拨了下香炉内的余灰,凉凉回了一句:“圣人倒是好兴致,只是我对箜篌所知甚少,怕是欣赏不来反搅了席,便不去添这个乱了。” “除了箜篌琵琶,舞姬也是新进的,”张内侍听得口风不对,只得再接再厉:“跳的好西曲,个个水灵,娇花嫩柳似的……” 话到一半,这回上头还没出声打断,张内侍自己先悟了。眼前这位将军乃是个实打实的女娇娥,不比那些在军营待了三年连母猪都当貂蝉的莽夫。哪怕那些舞姬貌美赛过西施,比得王嫱,只怕也没什么用场。 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往回找补:“除了舞乐丝竹,司膳局这回更是使出了十二分的本领,除了五味脯、驼蹄羹,更有一道炮鹅,需提前一日开始炮制,据说是从周代的御宴食单演化而来。还有酒……” “说得这么热闹,我都想尝尝了!” 张内侍这边征搜肠刮肚想着新说词,怎么才能让萧将军赏脸点个头,自己也好徼旨覆命。这一声捧场真好比及时雨,忙不迭抬头想看看是哪里来的救星,正见着一位白衣公子悠然踱步进来。 “见过尚书令……” 能自由出入将军府无需通传的,自然不是一般人。这位郎君姓安名素,出身士族,自小就是在富贵窝中长起来的。刚过而立之年就官至尚书令,可谓年少得志,与萧锦初恰是一文一武。他更有一重身份,乃是当朝天子的表弟。 张内侍能爬到今日的位子,多赖有副好眼力,刚瞥着片衣角,拜得比谁都快。 安素随意摆了摆示意他起身,也不分什么宾主,径直往萧锦初身侧寻了个位子坐下。“我这不请自来的客人,讨杯茶可行?” 今日休沐,安素也没穿朝服,除了腰间悬了块墨玉之外,衣裳不带半点纹饰,实在是个翩翩佳公子,不愧为京中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良人。若不计较旁边还戳着个苦哈哈的宫使,只看两人一正一侧这样对坐,倒着实是道养眼的风景。 萧锦初本就是个熟不拘礼的人,更不用说与安素也算有十多年的交情,口中虽然抱怨着: “你自个把我家门禁当成摆设,还想冤枉我怠慢?”仍是吩咐侍婢去取了新汲的泉水,替他烹茶。 被冷落在一边的张内侍,眼睛却亮了起来,这尚书令来得正是时候啊。据说两人自幼就是相识,倘有他劝着,自己这趟苦差可算有个结果了罢。 “上禀二位大人,既是如此凑巧在府中齐聚,也是老天爷的美意,何妨同赴宫宴?” 虽隔着有几步远,萧锦初仍能从张内侍那满面堆着的笑中感受到十分谄媚:“你倒是乖觉……” 语调平平,波澜不兴,却把张内侍吓得一缩,眼角直往尚书令大人身上瞟。 安素却似浑然不觉那求助的眼光,先把茶泯了一口:“既有饮宴,做什么不去,难不成还怕有那起见不得你封侯的小人趁机把你谋害了?” 话音未落,正装鹌鹑的张内侍先就是一个激灵。哎呀,俺的娘哎!俗话说,等什么不着,怕什么偏至,尚书大人倒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 他虽然是个宦官,连京城都没出过,却也知道这萧将军实是一等一的功臣。但什么功劳,给什么封赏,终究是人议出来的。 从广威将军晋征东将军已是惹得廷议不休,盖因萧锦初毕竟是个女子,到底给不给爵位,给几品,享多少食邑;为着这个朝中已是吵得整个新年都不得安宁,这会又给翻出来了,岂不是又惹出一段公案。 “就凭他们,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吗?”果不其然,萧将军就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大字,嗤之以鼻。 “我想想都说了什么来着,哦…古人有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从来道有乾坤之分,气有阴阳之别。凡为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德言容功,四者咸备。而今其不安守妇道,偏学男儿逞强斗狠。朝廷竟还要予以旌表,拜将封侯。实在是尊卑颠倒,大坏伦常……” 一手敲着几沿,萧锦初边把得着的评价历历数了一遍。 也亏得她记性不错,竟背了老长一篇。惹得安素难得佩服一回,赶紧给她续了盏茶好润喉。 萧锦初耸耸肩,接过一口气饮完。“你瞧,那些道学先生们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酸词了,还不敢当着我的面嚼。上回被我撞见一个,谁料我尚未开口,他倒险些晕了。你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讲到此处,萧将军不禁捧着脸,自个也有三分纳罕。 既这般说来,安素便配合着仔细打量一回。论相貌,萧锦初着实是生得不差的。五官轮廓分明,特别是一双眼,亮如粲星。只是不大温婉,眉目间总带着掩不住地英气,这就与时下的审美有些偏差。 微微颔首,安素一本正经道:“嗯,长得不吓人,就是名头生猛了些,谁叫你打仗是把好手呢!自打从你平了北狄,横扫林邑,真个是威名赫赫,大家简直恨不得把你传成个三头六臂的模样。至今外头还传诵着你生挖敌军大将心肝下酒,就着刚砍了头的腔子饮血,活剥俘虏人皮做鼓的故事呢!” 张内侍见他们说的兴起,也不敢催,只在心中暗道:安尚书倒是明察,只还漏了个生撕人腿烧烤的典故! 萧大将军终于显出了些郁闷的颜色,她不介意被言官攻击,不过是嫉贤妒能而已。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她在沙场真刀真枪拼回来的。一不靠祖荫,二不卖人情。倘或哪个有能耐的想比上一比,能越过了她,她情愿认了下风。只是对于自己在京师民众心目中居然是这么个近似妖魔的形象,有些耿耿于怀。 仔细思量了一回,也只得说:“市井之间,实在是昏昏者众,昭昭者渺。可怜我的名声就这样被生生连累了,改日非得揪出几个打头的,叫他们到我军中长长见识。” 只怕见识了一回,回头就传出更耸人听闻的流言来了。 深知她治军是个什么样子,安素也不说破,只温声劝道:“你如今是堂堂征东将军,不日就要封爵的。老与这起人计较什么,就当是清风过耳,权作一笑罢了。” 萧锦初正要点头称是,忽尔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今日你很是不对啊,一盏茶喝到现在,还处处顺着我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安素深觉自己难得善解人意一回,却被曲解成如此,甚是不平。“你瞧你这个人,难道非要我句句呛着你才是好的?” 也不待她反驳,顿了顿,又道:“罢了,既然不怕小人作祟。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换身衣裳,随我进宫去吧!” 听此一言,那张内侍先激动地在心中念了无数声佛,他硬撑一口气在这将军府面了多时的壁,等的就是这句了。 安尚书一派天然,张内侍满脸喜色。萧锦初左看看右瞧瞧,啧了一声,终于直起身来。“真是没趣,你这又是请将,又是激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见主人将起,早有耳目灵便的婢女捧了簪珥裙服进来,侍立在围屏之后。 “是圣人早料到你要做妖,怕等闲一个内侍请你不动,这才把我也给差了来。再要摆架子,是准备让陛下亲自来迎你不成?”安素坐了这些时候,也起来整了整衣摆,顺便斜了一眼张内侍。 张内侍满面惭愧,心中却是暗暗感动,果然是圣人英明,知道他们这些下人的苦处,深谋远虑啊! 思量了半晌,以萧锦初这样身经百战的人物,也觉着今日能兵不血刃打发了这二位贵使的可能性不甚高,只得幽幽一叹:“看来这鸿门宴,本将是无论如何都得走一趟了。” 也就是相貌身型不大像,倘若只看她此时无可奈何又大义凛然的神情,倒也能比一比为沛公强闯项王营帐的樊哙了。 听这一叹,安尚书不禁就有些手痒。敢把御宴比成鸿门,要不是打不过她,就该先给这丫头来顿狠的。 张内侍的心情更是复杂,将军耶,您这口气……怕不是要气死那些满心盼望,却难得蒙恩宠召的老大人们么! 然而,此时的他们都还不知道,咱们这位萧大将军着实有一语成箴的本领。 作者有话要说: 隆重推荐新坑,主打轻悬疑,有丰富诈骗知识的夏小姐与林警官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y(^_^)y 新坑:《夏小姐的反诈骗日常》 第2章 傅郎如玉 却说萧将军虽然打叠出十分精神,百般推拒,千种手段,终于还是被硬给拉来了华林园。 这园子的历史说起来比本朝还要长上许多,据传前朝皇帝有个贵妃,最喜在园中游赏。皇帝因宠爱她,特为其小憩而造了三层高的阁楼,号为“望仙”,就连门窗栏槛都是用檀木做成。不必熏炉,只在阁中待上一二个时辰,出来时自然衣裾飘香。又以奇石筑成假山,遍植各地进贡的花卉,桊养了许多梅花鹿,苍猿,仙鹤之类的珍异鸟兽,乃是京中最富盛名的一处园林。 此时虽然在冬日,仍有许多景致可赏。譬如梅树,就有上百株。如今正是开得极盛的时候,远远望去,粉白绯红,灿烂如云霞。风过处,更有暗香袭人,不饮自醉。 宴席就铺排在梅林边,既能赏花,又可见溪水淙淙流过,鹭鸟翩跹,鸳鸯嬉戏。饶是萧锦初并不那么情愿来赴宴,也得承认安排得周到。 安素见她看得兴起,还要调侃一句:“此番来得不亏罢。” 走到近处才发现虽然席未曾开,人已到了不少,且都是些青年士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弈棋,或吟诗,更有人当众挥毫,很是热闹。 萧锦初是个武将,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回京,也是陛见几日就走。诗会花会都是百年难得参与,偶尔见到这样场面,很有几分新奇。 “此处景致倒好!” 看着一众才俊衣饰俨然,各展身手,萧锦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禁瞥向安尚书,颇含深意。 安素未及回话,一路随侍的小黄门却以为她夸这梅花,殷勤抢着答道:“启禀将军,今年多雨,梅树腊月里一直打着苞,司苑局用炭火催了好几日,这才开了,如今正是堪赏的时候。” “你们也算是用心了,”萧锦初懒得纠正,只略点点头,那小黄门已是一副喜不自禁,很以她赞赏为荣的样子,又问:“我记得还是好几年前来过一回,似乎没见着那条溪。” 常言道,有水则活。梅花在枝头时自有抱香而卧的妙处,若花瓣随风落水而去,则又是一种趣味。 且水流蜿蜒,正好把梅林与对面一片桃树隔了开来。若是到了春日,便可以接着赏桃花,思虑得很是精巧。 小黄门瞧她喜欢,越发细心作答:“那叫兰溪,是园内新引的渠水,预备着三月三做曲水流觞呢!” 此时的上巳节按古礼,需在水滨袚禊。虽然东郊就有青溪,但届时城里的人多半要去那里游赏,臣民杂处,不免有些混乱。在华林园内办,又显得郑重了许多,对受邀的人也算一项难得的恩典。 “果然是京中规矩多,我都快忘了三月三是什么日子了。”军中止有休沐,时间长了对年节的概念就模糊不少,好愣了一会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礼俗,萧锦初不禁自嘲道。 第2节 她是不记得,安素是记得也不放在心上。“哪就有那么复杂了,不过就是饮酒赋诗这些老花样,换个新巧的壳子而已。我怕再多让你来几次,你便烦了。” 眼下离前朝战乱也过去了数十年,世家名门经历了打击之后总算复了几分元气,添了不少人口。然而朝中官职就只有这些个,如何都能安排得下,是以不少人都只是顶了个荫职虚衔。这些人又不用站班上朝,只好天天琢磨着如何打发时光,真恨不得一年里有大半都是节庆才好。 安素虽然也是世家出身,却是个实干派。对于开口闭口都是风月却不知道求上进的人,向来是看不上的,言谈间自然就带出了鄙视的态度。 他看不上眼的人,萧锦初就更看不上了。光是瞧着这么些个才俊,她便有满心的不自在,忍不住抱怨:“我现在就烦来着,也不见你放过我。” 这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安素只装着不明所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直叫某些人,特别是姓萧的有些牙痒痒。 还是那小黄门机警,见状插科道:“前头传话,圣人与丞相此刻还在太极殿,叫先开宴。二位大人不妨先入席再慢慢叙谈。” “也好。”安素先丢了个赞赏的眼风过去,就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叫萧锦初的牙更痒了几分。 他俩俱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侍者抢着服侍,先请入了席,又令一班舞乐开场。见宴席已开,方才还在谈诗论道的士子们也就纷纷往这边走来。 此时的男子最讲究一个风仪,似安素这样长得俊的,要立如孤松傲雪,坐如朗月入怀,哪怕醉了也要如玉山之将倾。要是长得不那么好的,那就更要把潇洒不羁四个字给刻到骨子里,力求一个风姿殊异的美名。 所以这么些青年士子一齐行动时,俱是衣带临风,飘飘若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开个道场,叫萧锦初在心中又翻了无数白眼。 元旦才过去没几日,宴席上备的都是屠苏酒与椒柏酒,又有五辛盘,都是些除秽避疫的物什。 萧锦初拣着先斟了一杯,又特意看了眼场边侯着的伎人,其中果然有个抱着箜篌的女子,另有一班身披彩衣的舞姬,个个长相娇俏,身段柔婉。暗地思忖张内侍不尽是虚言,此次宴会司乐局还是下了功夫的,于百无聊赖中总算也有了些期待。 既说了是小宴,这座次上就随意了许多,一字沿溪边排开,并不按着官阶大小。安素因是一同来的,就坐在她左手。不过倒个酒的功夫,右边也有宾客落座,巧的是又个熟人。 “萧将军一向可好!” 彼时萧锦初正默算着歌舞出场的次序,一时没提防竟有人找她寒暄,转头先看见了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只觉得方才好些的牙又痒了起来。 “我自然是好的,只是蒋御史长久未见,看起来要更好一些。” 这位蒋澄,从兖州时就是当朝圣上的属官,算得上藩邸旧人。他家祖上在前朝就任宫正,纠弹百官朝仪,轮到他时因家学渊源也就做了御史。以皇帝的信任有加,众人都揣测他再过几年必能升到中丞之位,执掌御史台。 萧锦初与他一向有些不对付,眼见是这位兄台,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 安素是知道他们那一点陈年宿怨的,没想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一见面还置气,就有些失笑。“你们两个倒有趣,又不在朝堂上,一句将军一句御史喊得还挺高兴。” 幸而舞乐已起,没什么人特别留意此处,否则还真容易留下个把同僚之间谦逊恭谨的美丽误会。 “今时不同往日,阿初如今已是征东将军,位高权重。我若是贸贸然把旧日的称呼带出来,岂不是失礼。” 嘴上说着失礼,蒋澄的表情却是没半分不好意思,阿初那两字还特意咬得含糊,不知道的只听成了阿猪。 这本是幼年时的一桩笑话,萧锦初近年又总被人攻歼,更是火从心头起。于是也一手掩着口,硬挤出一个笑来:“是呢!阿澄也将成家立室,人前再这么叫怕是不好。” 那个澄字在舌尖颠颠一转,倒成了丑。 “阿初这些年东征西讨着实辛苦,但有空闲,也该多练练雅言。否则日后上朝奏事,岂不惹人耻笑。”言谈间,蒋御史满是悲天悯人之风。 萧将军亦不甘示弱:“御史肩负风闻奏事之责,想来阿澄是话太多了些,有时候这口齿就不大灵便,往后该择机而言才是。” “阿锦如此替我操心,着实让人过意不去。听闻蛮夷之地多烟瘴,阿初该多自顾才是。”能做得了御史,蒋澄的口才自然是极好的。 萧锦初虽是武将,却也是自幼蒙名师指教。“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自然是没有烟瘴的,却怕酒色二字迷了人眼……” 两人这一唇枪舌剑正是旗鼓相当。 安素恐这一场戏再演下去就成了六国大封相,只得赶紧打个圆场:“酒这个东西,多饮伤身,小酌怡情。如练今日来得迟了,该先罚一杯。” 如练便是蒋澄的表字了,他与安素认真算起来是拐着几道弯的亲戚,小时候还是拜的同一个先生。因他名澄,师尊便取了如练,而安素的字是亦纯。皆是寄望于二人品性净澈,行君子之道。 萧锦初却觉得,倘若那先生见着蒋澄如今的模样,必要替他改一个字,唤作如墨才对。 “尚书令是好意,只是这罚下官可不敢认!”蒋澄也不愧这评价,前脚顺着安素的梯子下来,转眼却把这递梯子的给架在了上头。“托您的福,下官巳时入宫,已是忙了整整半日。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来迟吧!到这会儿万事咸备,大人您可算是出现了。可见老话说得对,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没料到一句话招出了这么些怨气,安素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确是愚兄的不是了,我先自罚一杯。只是我本也想早点进宫。奈何皇命在身,得先把差事办妥才好交代。” 又好奇道:“什么事如此棘手?” “还不是圣人的主意,”蒋澄长吁一口气,腾出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说是今日来宾中不乏文采出众之士,命其或作诗,或作赋。他老人家要当众品评,取个头名。” 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天子要评个位次,与会的自然个个不甘示弱。纵无潘安之貌,也要博个子建之才的名头。 “圣人与丞相议事,刚巧看见我,便抓了我来顶这差事。笔要紫毫,帛用素缣,在国子学中也不见这般讲究。又有人说当限韵,有人提倡从心所欲,我算是见识了男人矫情起来能成什么样。为着圣人的脸面,偏还要附和一二,生生周旋了半日,保不准明天就要多生两根白发。” “怪道说文人相轻呢,没想到蒋御史也有背后告刁状的时候。”蒋澄自以为辛酸的遭遇没有得到同情,只有萧锦初无情的嗤笑,被安素瞪了一眼后才好歹收敛些,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都请了些什么人,怎么泰半我都没见过?” “我朝旁的都缺,就属官员最多。就算在朝堂上占个一席之地,阿锦长年在外,又能记得几个?”眯着一双狐狸眼,蒋澄并不见恼,只是话里总透出那么一点讥刺。“更别说今日赴宴者多是未出仕的青年才俊,若不是想起当今圣上并没有待嫁的公主,我险些要误会是场相亲宴了呢!” 这个蒋四郎,实在是不戳人痛处不罢休! 不光萧锦初磨牙,安素也是大为头疼,只得一边拦住眼看就要暴起的女将军,一边问道:“且不提这些,你既揽了华林园这一摊事,有没有见着傅太尉的孙子?” “可是排行第五的那位,傅玉。”大约忆起萧锦初犯起混来,是真敢在御筵上揍人的,蒋澄终于正经了些。“傅太尉十来个子孙,就属他出挑了。京中都说傅郎如玉,今日一见倒也当得上这个评价。” 虽说蒋澄的性子不大讨喜,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安尚书揉一揉饱受磨难的神经,好歹松了口气:“不知道才学如何?” “傅五郎素有才名,方才还当众作了篇赋,是咏华林园的。若有兴趣,我让人去誊抄一份来。”百年的世家传到如今,固然有似安素这等有本事的,但更多是样子货,蒋澄对傅玉倒是印象颇深。 外表上佳,能作诗赋,这在世家子也算得佼佼者了。安尚书的心又放回去一些,言谈中也带了个笑影,转向尤自愤愤的萧锦初道:“听到没有,你当圣人是随便乱点鸳鸯谱的,为着你费了多少心思,你还不……” 正要说到紧要处,冷不防一阵惊呼又打断了安素的话头,把他肚内预备好的一大篇话给截了个刚好。直把尚书令大人给噎得恨不得捶两下胸才好,满肚子说辞都化作了邪火,狠狠一拍桌案:“皇家禁苑,焉得如此放肆!” 一向温文尔雅的尚书令大人难得发了怒,四周顿时一静,丝竹琵琶也跟着停了下来,原本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们立在原地,颇有些无所适从。 萧锦初的眸中闪过一道异色,放下酒杯率先看向方才发出尖叫声的方向。一队披着银甲的侍卫正快速围拢了过来,那是守卫宫禁的虎贲军。 禁中无小事,蒋澄敛起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面色整肃,正要离席而起,被萧锦初给拦了下来:“我去……” 圣人曾有诏命,许她禁宫中佩剑。眼下这一群人中,若要选个经摔能打的,也是非她莫属。 “让她去,”安素生平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了,这点事尚不在他眼里。怒气过后立即冷静下来,又命:“各自安席,不可妄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不知所措的内侍们顿时如找着了主心骨,按着尚书令大人的吩咐各归己位,使伎人们聚拢在一处,与乐师们俱候在席边。整个场面井然有序,除去人心浮动,俨然又恢复成一个赏花宴应有的样子。 萧锦初快步走向末席,虎贲军已在那围了个圈子。她定睛一瞧,座中歪着一个青衣男子,颇为俊朗的面孔上仍含笑意,只是唇泛黑紫,眼见是不活了。 边上有个宫娥看着害怕又想呼叫,却被侍卫抽剑的金戈之声止住了。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惊悸的面孔,显得无比怪诞。 萧锦初的平静在这一众人中就显得尤为扎眼,她没有再上前,只是把手中握着的剑系回了腰侧。 原本的一片静默中,窃窃之声纷起,隐约可闻。 “怎么回事…是谁……” “出了人命了…萧将军…” “这是,第三个了罢……” 私语声如同潮水,向周围蔓延开,激起一圈圈涟漪。貌似侍卫队长的高瘦男子把戟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不可喧哗!” 萧锦初依旧面无表情,她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或者说是尸首。正是今日安素费了好些口水哄她赴宴的原因,预备与她凑作对的傅五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预计不会很长,虽然不是很勤奋,但会保持更新哒! 第3章 太极夜谒 太极殿东堂是天子平时议政理事,颁赐群臣之处,庄严肃穆自不待言。只是今晚的气氛却尤为凝重,叫一旁伺候的张内侍背脊上的汗凉透了又冒出来。 他想起自侍卫从华林园抬出一具尸首后,那些传遍了宫中边边角角的消息,有说宫娥被参加宫宴的子弟玷污,悬梁自尽的;有说内监伺候不周触怒了大人,被活活打死的;还有说是侍卫当值时醉酒斗殴,错手杀了人的…… 但不管哪个版本的传言,都不如实际案件影响重大:一位本有着光明前途的世家子弟,莫名其妙死在了宫宴上。 这几个词一串起来,就叫人不得不有些联想,特别先前那位初登大宝时,是对世家狠动过一回手的……张内侍又打了个寒战,不可说,不可说。 事发之时,天子与谢丞相都在东堂,萧锦初与安素、蒋澄等人火速从华林园被召了过来,再加一个匆匆赶来谢罪的虎贲中郎将,这就是眼前的场面了。 谢老丞相年近七十,须发都白了大半,气势却不减当年,先声夺人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禁宫内苑之中竟出了命案。老臣马齿徒增,虚度了数十载光阴,还从未听闻过此等荒唐事……” 安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蒋御史收起如簧巧舌,齐虎贲满面惭愧,一齐聆听老丞相的训诫。萧将军……萧将军此时正在走神,她想的却是进京途中做的一个梦。 黑暗中,有一抹妖异的红。渐渐地,那朵犹如红莲幻化而成的业火蔓延成了一片海,最终映红了她的眸。 那可以说是梦,也不算梦,因那是四年前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桩事。 虚空中,谢相的声音在逐渐飘远,隔着重重帘幕烛影,萧锦初仿佛又见到了当年乐游苑中随风翻飞的旗帜。 六月草木繁茂,正是夏狩的好时候。虽说鸟兽不及秋时肥硕,皮毛也派不得大用场。然而贵人们的游猎与其说是为了收获猎物,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更是一场用来炫耀攀比的盛会。 你穿着明光照夜甲,我的马儿是河西名驹,你使的雕花大弓,我就得用鹿骨制韘,更不用说侍从的多寡,营帐的样式,桩桩件件都能拿出来比上一比。因此这夏狩的排场也是一年赛过一年,斗奇争锋之举难以尽述。 如此风气之下,萧锦初这个刚从北地归来的土包子亦不能免俗。难得用玉冠束了发,一套大红色的窄袖骑装,配上御赐的宝马“惊羽”。不知情的人只以为是哪家王孙公子,惹得好几家女眷都争着往她的方向瞧。 她倒好,一概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旁人就算是做样子,好歹也张个弓。她是人在马上,魂儿却不知飞哪里去了。 “难得出来游猎,我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听到耳边传来的询问声,她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下意识有气无力地回道:“我这不是要陪着圣人嘛!” 骑着黑马的男子看着她,微蹙了下眉。只这一瞥之间的风姿,不知让多少人心为之颤。“我说了让你陪么?” 那声音如水流漫过山石,清冷之余尤带回响。红衣少女终于回过神来,虽说前一刻还神游天外,后一刻已经拿出了谒见的派头,举止端庄得简直像依着尺子划出来的。 “参见陛下……” “让你来游猎,不是让你骑着马发呆。再这么顶着日头晃下去,不光是你,我看惊羽也要跟着中暑了。” 一身玄色常服的帝王看着她已被晒得泛红的脸颊,露出些许无奈,随手打马指向一丛树荫。“有什么话,边上说去吧!” 这处荫头选得极巧妙,乃是一片独木,四周都是些草丛。侍卫与从人也就特意站得远些,以免打扰了君上。若要说些私密话,最是方便不过。 皇帝所乘的黑马叫骊影,与惊羽是一窝所生的,主人刚撒开鞍辔,它们就自跑去一边追逐嬉戏了。 萧锦初见四下无人,立时换了副面孔。一双星目眨呀眨的,硬被她妆出了几分可爱:“不愧是圣人,明察秋毫。” “有事就说,在我面前不用作出这幅别扭的样子来。”皇帝对这个在自己膝下教养大的小师妹,不说了若指掌,猜个七八分总是有的。 “还是师兄疼我……”听得这一句,萧锦初立刻不失时机地小拍了下马屁。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陛下的神情,可惜横看竖看,除了那张作为男子来说过分好看的脸,其余再看不出什么了。 皇帝就任由她这么看着,索性往树下席地而坐,摆出了个持久战的架势。 萧锦初磨蹭着把地上的草都碾塌了寸许,终于狠了狠心,期期艾艾地探问道:“师兄…那个……我能不能不成亲啊?” 这个问题大约有点超出了天子的揣测范围,证据就是他听完后居然愣了一下。“你是…不满意齐皋?” 说来萧锦初这门婚事还是皇帝亲自保的媒,一个是小师妹,一个是近身亲信;一个广威将军,一个虎贲中郎将;无论年貌门第,怎么瞧都是颇为匹配的一对。 乍然说不嫁,总得有个理由罢。 “就是不想成亲嘛……”萧锦初低着头继续踩着地上的草,倘使有人瞧见杀人如麻的广威将军也有这等小女儿模样,必然要以为眼睛出了毛病。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变,远山般的眉峰中隐隐含着凛冽。“含章,你是不是听着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 萧锦初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师兄喊她表字,多半是桩严肃的事情。然从婚姻到流言,这个话题跳得有些快,她实在有点接不上茬。好回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是说我克夫的那些?” 萧锦初今年刚过双十,正是青春年华,但按本朝女子及笄便许人的习惯,便要算作个大龄困难户。 第3节 其实她十七岁上是订过一回亲的,只可惜时运不好,没过多久未婚夫就死在了前线。虽说没成亲吧,但前脚人家刚为国捐躯,总不好意思转头就另觅良人,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圣人念着她姻缘路上波折,保的这个媒是有些水准的。齐皋一条八尺大汉,身材魁伟,样貌堂堂,更不用说官至虎贲,统领禁军。 在许多人眼里头,这等人才配个年纪老大、还杀过人见过血的女将军,乃是他吃了亏。就有那等眼热的,借着萧锦初之前亲事,编出了各色各样的话本满京城里传颂。 这不,连天子都有所耳闻了,对此萧将军的态度很明白。“就这点闲话,还不够我当下酒菜的呢!” “一个女孩子家,别老喝酒。”皇帝默了一默,虽说对小师妹的风格已经习以为常了,仍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军中平时禁酒,我也就偶尔解解馋。说到这个,您宫里藏的那坛千里醉……”一说到杯中物,红衣少女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皇帝却没糊涂:“别岔开话题,为什么不想成亲?” 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将军顿时又蔫了下来,情知今天是搪塞不过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把真心话拿出来与皇帝师兄说上一说。哪怕最终不成,她总是抗争过了,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很谨慎地开了个头:“我是这么想的,齐虎贲一直侍奉在您身侧,自然是个极可信可靠之人。然而婚姻大事,不光是样貌门第、人品才学,还要讲个缘法。我与他之间,似乎就欠了一些。” “譬如呢?”皇帝的眸色极深,但明亮如镜,好似世间万物无不洞彻。又如春江,望得久了会叫人有溺入其中的错觉。 就算萧锦初素知师兄的美色,也不禁有片刻晃神。所幸想到自己的新科未婚夫,立时便又脚踏实地起来。 “譬如…他喜食素,我无肉不欢;他爱弈棋,我只擅长樗蒲;他看着长那么大个,其实为人很是细致,我把心眼劈成八瓣也是赶不上……反正,我们两个除了在演武场还能过上几招,相处起来总有些不自在。” 萧锦初说着说着,忽然就有些心虚。其实齐皋待她是不错的,自定亲之后,便时常送了信和礼物过来,四时八节从未疏忽。为了这些许小事她就闹着要悔婚,似乎过于儿戏了。但就这么成亲吧,她又说不出的别扭…… 皇帝的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搁在膝上轻轻叩着。“你跟着先生一贯是读老庄与淮南子,什么时候也说起缘法来了?” 不提还好,这一说萧锦初又忆起齐皋上年还赠过她两本《金刚般若菠萝蜜经》,如今也不知道搁到哪个角落去垫桌脚了,只得硬着头皮作答:“道法自然,讲的就是一个从心所欲嘛。师兄近年来不也常读些佛经,我这是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阳光穿过树萧,在男子玄色常服上描绘出金色的纹路。周身笼罩在光晕中的帝王低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萧锦初该说的也说完了,老老实实呆在一边。边等着她师兄的说法,一边想着要是安素知道此事,必要怪她荒唐,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一时又想,以师兄对她的宠惯,向来是有求必应。可毕竟婚姻大事,自己这样已算是无理取闹了,那他是会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还有蒋澄,他多半是没有什么好话的,指不定还要恭喜一番,贺一贺齐皋有机会逃脱她的毒手。 大约是想得太过入神,直到斜刺里鸣镝之声突至,她飞身而起把皇帝扑倒在地。虽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顺畅无比,却几乎全是凭着本能行事。在他们身后,一支白羽箭狠狠钉在了树上,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萧锦初整个人伏在九五至尊身上,下巴挨着天子的肩窝,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鼻息。不愧是师兄,就算突遭变故,呼吸仍是纹丝不乱。身经百战的将军先暗自佩服了一把。 那么,她是留守原地,还是追出去呢?一旦回过神来,萧锦初开始考虑他们眼下的处境。她从箭矢破空之声已经判断出了弓手的位置,倘若现在就追,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抓住那个人。 然而她对此尚有很多疑惑未解,是失手?围场之内也是常见的,但何以这样巧法。是行刺?未免又失了一点准头。亦或是凶手另有后招埋伏? 这一思量,她就不敢动了。她怀中的男子,是这天下的主人。唯有他是出不得差错的,万一出了差错,便是千里缟素,山河染血…… “护驾……”所幸侍卫们已经发现了异动,飞速包抄过来。见围势已成,萧锦初干脆继续趴着装死,把缉凶的重任在转念间丢给了虎贲军们。 “末将万死!”“臣有罪!” 勤王的勇士们来得极快,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已是黑压压拜倒了一片,打头的正是齐皋与安素。 皇帝按了一下自家师妹的手,示意她起身。萧锦初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陛下身上,跟着受了众将士这一礼,不免有些讪讪然。 “都免礼吧!不是什么大事,无需紧张至此。”皇帝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还顺势拂了拂粘着草屑的衣袖。一派镇定从容的气度,着实让无数臣子汗颜。 齐皋涨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羞愧于失职,还是跑得快没喘匀气。“可是陛下,竟有人胆敢于御前行刺……” “就凭一支羽箭便说是行刺,失于武断了。”一手压下了质疑之声,皇帝似乎并不想把动静闹大,只是深深望了眼排在队首的两位心腹。“难得盛会,你们多派人手四下巡视,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齐皋还欲多言,却被安素扯了下袖子。两人私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终于齐声应道:“谨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点击数少得可怜,不过还是准备坚持下去,谢谢喜欢的读者! 第4章 虎贲郎将 “含章……” 萧锦初下意识屏息看向玄衣男子,此时的他不是师兄,而是号令群臣的帝王,拥有不容质疑的威严。 他的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柔和:“你也下场去跑一跑,别浪费了大好光阴,厨下还等着你的鹿肉呢!今日之事,回头再议。” “是……” 一头雾水的萧将军也不知道皇帝说的今日之事,到底指她的婚事,还是这桩疑似行刺的案子。又不敢当着面追问,只得先应了下来。 于是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圣驾返回行营,虎贲加强巡视;各自领命,恪尽职守。而萧锦初也骑上马奴牵来的惊羽,奉旨继续行猎。 只是接下来的时辰,萧将军就有些魂不守舍。就算接连捕到了好几头黄羊野雉,甚至有一只极少见的白麂,也没见她露出点欢欣鼓舞的样子。 她老想着一件事,当时没有留意,可如今越回想越不对。她与陛下遇险没一会儿,齐皋和安素就赶到了,居然比戍卫还快几分,那也就是说他们比其他人离得都近。齐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论耳力也不逊于她。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听到了一部分,或者是他们师兄妹间全部的谈话呢? 萧锦初果断去找了安素。 “这个么…子曰,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所以我什么都没听见。”虽然被圣人一道谕令累得团团转,安素仍是很给面子抽出时间来接待了她,态度极其诚恳。 果然是听到了……萧锦初忍不住以掌覆额,心中哀鸣出声。 “你说,我是不是该找齐皋解释一下?”被未婚夫在悔婚现场逮了个正着,就算以萧某人这样粗疏的性子,也深觉不安。 这一笔乱帐!安素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他本想狠教训她一回的,但被行刺的事打了岔,忙乱中就暂时丢下了。 如今见萧小妹这幅可怜相,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人那边也没个结论。你现在特地凑上去岂不越发尴尬了,以后再说吧,会有机会的。” 但是,没有以后了…… 当时的他们,都已经有了些阅历,但终究还是没有参透命运的无常。 萧锦初记得很清楚,她再见到齐皋是那天入夜时分。他在归宴楼前替皇帝挡了两箭,正中胸口。 在他们身后,雕梁画栋的高楼被火箭引燃,不断发出哔剥的炸裂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他的血与火是一个颜色,渐渐交织在一起,倒映在她的眼眸,汇成了一片海。 “将军…萧将军……”有人轻撞了一下她的肘,她茫然循着声音望去,看到的却是齐皋的面容。 萧锦初一下子惊醒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太极殿。眼前的人也不是齐皋,是现任的虎贲中郎将,他的弟弟:齐翔。 谢丞相方才已经把华林园一案的恶劣影响引经据典地论述了一番,正在挨个问安素和蒋澄的看法。 眼看就要轮到萧锦初,谁料她却正魂飞天外,齐虎贲只好以这个隐晦的方式提醒一二。 就凭这个,萧锦初觉得该请他喝顿酒。果然是武人爽直痛快,比之旁边那两个酸文假醋的都讲同僚义气。 “征东将军以为如何?” 果然来了,就在她略听了一耳朵时,这些人已经从简单的命案引申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高度。萧锦初是没有这个觉悟的,只得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绕回案子上。“未知那傅五郎的死因可查出来了?” 为防生乱,尸首已经被护军移到了一处偏殿。谢丞相就去看齐翔,齐虎贲丝毫不敢怠慢,“臣亲自看了,死者并无外伤,怀疑是隐疾或有人用毒。已经请御医去验,恐怕要明日才有结论。” 萧锦初也是这样推测,傅五周身衣饰不乱,又未见血。只凭嘴唇乌青,口有白涎,实在难以一口断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算是他自有隐疾,何以正巧在宫宴上发作,亦或是否有诱因。这些必要讲个清楚明白,容不得半点含糊,你可知道?”谢丞相绷着一张脸,不依不饶。 齐翔赶紧剖白:“丞相教诲得是,臣等必然小心谨慎,不敢有所轻忽。” 尚书令却又想起一事,“还有华林园中那么些人,不乏名门望族之后。虽说有嫌疑,总不好都拘在宫里吧?” “取了口供的已经先放出去了,或请族人为保,或是同乡联名,俱誊录在名册上。并且已叮嘱过,案子不结不得出京,以备后续查问。” 齐虎贲手下自然有办事老道的书吏,早就拟出了条呈。明面上不得罪人,若查实了嫌疑,要抓回来也是方便的很。 尚书令与蒋御史暗对了一眼,都觉着办得甚妥当。 “也罢……”虽然言辞激烈了一些,谢丞相还是讲理的。却又强调需尽快破案,以安朝野上下。 “既如此,有件事还需丞相操心。”珠帘后,天子端坐于高堂之上,眼看着众人议论了半日,终于开了口。 “陛下请讲,但有差遣老臣自当效力。” 烛光摇曳,将帘内那道挺拔的侧影投射于朱墙。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完全听不出议了一整天事的疲惫。 “傅玉乃是太尉之孙,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已是伤心事。偏偏尸首暂时又不能返回本家,想必太尉更加不好受,还请丞相多多劝慰。” 谢丞相也是子孙满堂的人,听到这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有些唏嘘。更不用说他与傅太尉同朝为官多年,彼此间又有些姻亲。哪怕皇上不提,他早晚要去太尉府走一遭的。 当即先替傅太尉谢过圣恩,表示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请圣人切勿忧心。皇帝又是一番嘉许,老丞相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就急着出宫去了。 齐翔深感自己肩头压力重大,也请旨要再去盘问一回华林园内的内侍宫娥并护军等,皇帝亦准了。 转眼间,殿内就只剩了四人。张内侍在御前伺候,是出了名地善于体察圣意。眼见里外都是自己人,壮着胆子上前,小声询问是否需要送些吃食。 安素是宫中的常客,先笑道:“自午后就只填了几杯水酒,此时腹中着实有些打鼓了,便叨扰陛下一顿。” 皇帝便问萧锦初:“含章可有什么想用的?” 萧锦初老实不客气道:“听闻今日宴上本有一道炮鹅,可惜终究没吃上,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口福。” “你倒是心宽。”蒋澄就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要刺一刺她。 萧锦初觉着他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怕冲撞了圣驾,真想揍一顿再说。“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有什么宽不宽的。” “方才还说不知死因,这会就变成被人谋害了,你这立场变得也是有些快啊!” 切了一声,萧锦初满脸不屑。“傅五郎年纪轻轻的,要说在宴席上突发疾病而死,你问十个人九个也不信呐!” 安素真是特别不解,也不知道这两个怎么结下这偌大的仇怨。平时就算了,在圣人面前也不消停。 亏得皇帝不计较,就看着两人斗嘴,还有空吩咐张内侍:“着司膳局整宴,记得加上炮鹅。” 萧锦初自觉胜了一筹,颇为得意地对着蒋澄挑了挑眉,又收获白眼无数。 虽说有失身份,但他们一番打岔之下,殿内的气氛确实松快不少。张内侍感觉背上的汗也出得没那么厉害了,赶紧拽着几个当值的内侍一同退下,去司膳局安排。 安素不去管那两个活宝,只皱着眉头看向天子:“我看今日谢相似乎过于急切了,有些奇怪。” 皇帝正凝神看着一截烛火,那蜡烛已经燃了好些时候,芯有些长了,显得颇为暗淡。 “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怕圣人发了昏,走少帝的老路。”蒋澄终究忍不住,冷冷地笑了一声。 谁不知道世家的手伸得越发长了,才不过十来年,万春门外的血迹尚未褪干净,这些人就把教训忘得差不多了,真当天子是泥塑木雕不成! “我看是你要发昏,竟敢如此口没遮拦,毁谤君父。”安素的面前没设几案,直接拿手狠狠拍在了地上。亏得堂上铺的木板,不然以这样的力道手怕是要肿几日。 安尚书令实在悔不当初,怎么就让蒋澄当了御史。没学会稳重自持,嘴上还没把门的,真以为全天下就只你是个明白人不成!“都说君子慎独,你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忘形至此!” 面对尚书令大人的怒火,蒋澄只得闭了嘴,老实承认自己言辞不当,请陛下恕罪。 安素觉得自己真是心力交瘁,只管向皇帝又行了一礼,进言道:“实则谢相的担忧不无道理,陛下自登基以来一力提拔寒门,世家的不满积蓄已久。得了这么一个机会,便无风也要掀出三尺浪来。此事不宜拖延,当速战速决。” 御座之上,天子只管高卧。不论是蒋澄的请罪,还是安素的柬言,对他而言似乎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只犹如最上等玉料雕琢出的手握着把银剪,轻轻绞下了段烛芯,原本昏沉的烛光顿时又明亮了起来。 第4节 师兄就算拿着这样的小玩意,气势与拿剑也差不了多少嘛。萧锦初望着皇帝陛下那优雅的动作,有些入神。 “暂且让齐翔查着吧!这么几天时间,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皇帝的声音与他的动作一样从容,没有丝毫烟火气。 这样态度是很容易感染人的,安素脸上的焦虑就明显缓了一缓。“话虽如此,能早做防范总是好的。” “那就交给你了,” 皇帝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袖,银色的绣线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亮。“我倒是对这个案子本身有些兴趣,你们说说,可能是什么人做的呢?” “傅玉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据说甚为洁身自好,就连同窗在花楼设宴集会也很少去。若说与什么人结怨,臣一时没什么头绪。”安尚书令每日千头万绪,要不是为了这次宫宴,他连傅玉这个名字恐怕都记不全。 “我看有个人很有嫌疑。”萧锦初眼睛一转,笑得有些贼兮兮的,安素就直觉她肯定没什么好话。 皇帝饶有兴致地发问:“是谁?” “我呀,”萧将军毫不避讳地指着自个的鼻子出首,“我就不能是因为不想与傅氏联姻,所以把他给干掉了吗?” “然后呢,让你克夫的凶名更上一层楼?”安素的预感实现了,只恨那炮鹅怎么还不上来,好堵住她的嘴。“你且看着,明天京里就得传个沸沸扬扬,足能编上十七八个话本。” “就随他们传呗!” “你不满意傅氏?”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是萧锦初,意味深远的就是皇帝陛下了。 萧锦初这才想起这趟相亲正是她师兄在幕后调度安排,不由起了几分心虚。“听说傅五郎人才出众,乃是京师内头一个乘龙快婿的榜样,臣怎么会不满意呢?古有看杀卫玠,可谓天妒。傅五郎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大约是我们缘分不够,天意如此罢!” 萧锦初说这番话时,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风度。 蒋澄简直要把一双眼翻上了天,硬是把到嘴边的嘲讽憋了回去,只从齿缝里蹦出一句:“扯什么天意,老天哪有那么闲。” 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尚书令觉得再这样操劳下去,势必早生华发,语气也就格外痛心疾首:“萧将军您今年芳龄二十五了,再拖下去是想怎的,难不成想嫁个鳏夫?就算你自个答应了,陛下还不答应呢!” 被代言的陛下为表赞成,也微微颌首。 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会转到了婚嫁上,萧锦初一阵头昏之余正瞥见旁边正有只替罪羊,连忙提将过来。“蒋澄今年二十有八了,他不也没成亲嘛!” 虽是临时起意,但越想越对头,萧将军顿感理直气壮。 要是一般人,大约也就被问住了。然而皇帝自然不是一般人,对付这个小师妹更有的是手段。“那倒是巧了,要不我替你们俩撮合一下?” 皇帝的嗓音轻缓,却似一个炸雷当庭打响。这一吓非同小可,两个人的脸色登时由红转白,由白转绿,有默契的很。 “陛下圣恩浩荡,臣不敢当。” “说笑而已,师兄千万别当真。” 见两人讨饶的样子,安素只觉得通体舒泰,难得痛快了一回,连刚才砸在地上的手都不那么疼了,暗自思忖到底是圣人有法子。 极有法子的圣人此刻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把手中的卷轴往案上一放。那声不大,却让萧锦初抖了一抖。 “蒋四郎的婚事,自有高堂父祖,我管不了。”顾不得皇帝的目光戳在身上如芒刺在背,蒋澄先长舒一口气。 “但是萧含章,你的主我是做得了的。” 萧师妹抬起头,只见一双凤眼灼灼,含着她所不解的情绪。“以半年之期为限,要不你自己选,要不我帮你挑。必须定亲,没得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时候会有第一个评论呢?很期待^_^ 第5章 封爵事定 虽然司膳局秘制的炮鹅果然肉酥骨烂,肥而不腻;宫中珍藏的千里醉也是清冽香醇,入口绵软,但饱享了口福的萧锦初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准确点说,她出宫时的神情已经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直把宫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又出了什么大案。 且这样悲愤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第二日上朝,原本想找她打听华林园一案端底的同僚们,见着这一副尊容,也不敢轻易动问,倒是给她省了不少口舌。 虽然不方便找萧将军,但还有蒋御史啊,朝中有不少官员家中也有子弟参加了宴会的。此时不免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萧锦初冷眼旁观,深感这个朝堂与酒馆茶肆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个情形一直持续到了皇帝升座,大家肯偃旗息鼓倒也不是因为怕御前失仪。不能私下议论,大家还可以俱本上奏嘛。 乃是因为皇帝甫一上朝就出了个大招,叫朝臣们一时有些晕,视线就从华林案上头转了开来。而这桩事偏偏与萧锦初也是脱不开关系,正是她封爵之事。 之前说了,此事从年前萧将军还未班师回朝就开始吵了,一直到如今年也过完了,还没个结果。 于是,圣人表示不用再议了,他老人家主意已定,你们只管听着就行。 斩首几何,功勋几转,军功册上记得明明白白。按功当封侯,圣人直接拍了板,封地就定在新平,食邑三千户。 本想冒头的大臣,结果一听封地所在又集体缩了回去。这新平可不是什么良善地界,打前朝起一直烽火不断,严重时更是烧成一片白地,千里焦土。既然萧锦初能打,便封给了她也无妨,还省了朝廷好些力气。 至于女子封侯这等有悖常理的之事情,没见谢丞相都不开口么。傅太尉据说伤心过度今天告了假。尚书令与郑廷尉一贯就站在皇帝一边的,御史台萧中丞老病,十日里倒有七日上不得朝,最刺头的蒋御史今天偏偏一言不发。 余下的这些大臣们暗自盘算了一回,深以为既然圣意已决,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老唱反调。横竖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是武妇,能有什么作为,完全不足为虑。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萧锦初这新平侯的名份就此定了下来。皇帝当场令中书拟旨,在京中赐府邸,并车马仪仗等,又要追赠父祖,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办。 至于华林案的八卦,不好意思,陛下不是派人查了嘛。暂时又没个结果,还是先把自己这一摊的活干完了再说吧! 萧将军从此又成了萧侯,真是可喜可贺。那些同僚们也顾不得她面色难看了,纷纷闹着要她请流水席。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惟有尚书令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萧锦初今后不光是手里有兵,掌上有权,还有爵位。 安素深觉,要给她招个女婿,实在不比给公主找驸马来得轻松。做了驸马,顶多也就是在家里受些气。娶了萧侯爷,万一夫妻俩闹起脾气来,那真是躲都没法躲,藏也没地藏,只剩束手就擒的命了。 萧锦初却没想那么多,封侯的事于她算是无可不可。有固然很好,没有她就继续做她的将军,不差什么的。 她正盘算着自己该不该去太尉府吊唁一回。那傅五郎并未出仕,本当不得她这个征东将军上门致哀。但于情,他总是因为自个才参加了这个宴会,送了性命。要是不去,总显得有些凉薄。 待散了朝,萧锦初好不容易与众位同僚们约了过两日设宴庆祝,才总算脱出了身。正打算找安素请教一二,这类人情世故她一向不大熟练,要不就找她师兄,要不就是问安素。至于蒋澄,人憎鬼厌还不如她呢! 却偏偏撞上了一个小校,也来寻尚书令。她就起了几分好奇:“我看你有些眼熟,好像是虎贲手下的?” “将军好记性,属下正是奉虎贲之命来请尚书令的。”那小校也乖觉,知道萧将军不好得罪,当下把来意说了。 萧锦初一旦好奇起来,脑子就转得十分快。按理虎贲守宫禁,与尚书令是不大相干的。齐翔这时候派人来寻,多半是有什么不好处置的事情。眼下称得上最不好处置的也只得一样,就是各方面都盯得很紧的那桩命案。 于是,她做出了一派随意而和蔼的态度问道:“可是傅五郎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小校不防有诈,只以为萧将军替自家虎贲操心,不禁生出一片感激之情:“可不是,自接了这么个事,虎贲就没睡过觉,当真劳心劳力。偏偏司药局又出了幺蛾子,竟说是验不出死因。” “验不出死因?”萧锦初的兴趣更浓了。 小校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是啊,几位御医验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话顺利套出来了,萧锦初拍拍小校的肩膀,完全就是一个关怀同僚,并且连同僚下属也一并关心了的形象。“不必担心,你且在这里等一等,尚书令一会就出来。” 然后,这位关怀同僚的新平侯,她脚底一抹油,溜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不大可能乖乖回府去,而是另有目的。 可惜,有句老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锦初这只螳螂刚走了没几步,就叫蒋澄这只黄雀给拦了下来。 “方才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准备上哪去?”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哪都有你事呢?”萧锦初觉得自己与蒋澄多半是八字不大合,但凡撞上就没什么好事。 “也没什么,好奇之心,人人皆有。”蒋御史一笑起来,越发像个纨绔公子。 惹得萧锦初也是越发地牙痒痒:“那你可得小心了,要知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 蒋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转,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而是摆出了息事宁人的架势。“新平侯位高权重,行踪自然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御史能管的。既然如此,就不打搅了!” “慢着……”萧锦初可不信他就这么认输,八成是准备暗地里坏她的事呢!这人实在阴险,有什么恩怨从不摆在明面上,惯会暗箭伤人。 打定了主意,萧将军认为自己不妨大方一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我刚听说傅五的案子出了点蹊跷,就打算去找齐翔问一问。” “我看你昨天对这案子可是没什么兴趣。”蒋澄挑了挑眉,持着保留的态度。 萧锦初自然看出来了,只觉得这个人大约是做御史做得傻了,见着什么都要先质疑三分,着实不是什么好习惯。“若是死因验出来了,我自然不感兴趣;现在验不出,我的兴趣就来了。” 正如萧将军觉得蒋御史有病,蒋御史对于萧将军这个自寻烦恼的劲头同样不解,幸好这并不妨碍他的盘算。 华林园的案子只是个引子,却牵动着朝堂上各方的势力。既然卷进了这个漩涡中,为何不看得清楚一些呢? 蒋澄整了整衣冠,端出一派斯文态度。“经你这一说,我也有了些兴趣,不妨同往!” 于是,这两个人就此满怀着对方深深的误会,踏上了去往醴泉殿的御道。 醴泉殿乃是华林园中的一处殿阁,本是作汤沐之用,因圣人不喜奢华,一直都空置着。此次事发突然,就将傅玉的尸首暂时存放在这。 萧锦初是个女子,又曾得了圣人的亲许可随时入宫,这宫禁对她是不大管用的。蒋澄就有些尴尬,幸亏他在御前也是有脸面的人,再有前日赴宴的腰牌还没缴回去,否则可能就得在宿敌面前落个小难看。 一路行到醴泉殿门口,还未见着人影,却听见一阵辩论声先传了出来。 对于偷听这个事情,萧锦初从小到大都是个中翘楚,三两下就在找到个极合适的位置,拽着蒋澄闪了过去。 这个所谓的合适位子就是紧挨着殿阁生长的一株合欢树上,注意了,是树上! 蒋澄一介翩翩公子,从小熟读经史,出入坐行都无比合乎典范。不要说爬树,就连这么个念头都从没生出来过,此时自然只能对着已经三两下就爬到了离窗户最近那根枝桠的萧锦初瞪眼。 这株合欢大概是前朝就种下的,粗壮得一人都环抱不下。萧锦初敲了敲所在的枝干,很是满意它的牢固度,就准备把同谋一并接上来,正瞧见蒋澄在下边运气。 “手给我!” 这下真是把萧锦初笑得前仰后合,亏她还记着没发出声音。等笑够了,才终于良心发现朝树下伸了把手。 蒋澄这回却极有骨气,宁可站在墙跟处听壁角,说什么也不肯与这个爬树的野人为伍。 萧锦初也不管他,她拣的这个位置可算是天时地利人合,照着兵书挑都没有这么巧的。恰对着窗棂,居高临下,殿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我等钻研医术也有数十载了,却没见过银针也验不出的毒物,这位郎君敢是鄙薄我等见识短浅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赭石色长衫的老者,萧锦初估摸着大约是司药局供奉。 果然,下一刻,一身靛色襕衫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许奉御严重了,在下不过是提出一些可能。有众位前辈在此,小子安敢造次。” 说这句话时,他往后小退了一步,萧锦初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 该怎么说呢?萧锦初生平见过的男子很多,安素温文尔雅,蒋澄玩世不恭,齐皋沉默厚重,乃至于她的那些同袍,军营中成千上万的男儿。 但这个人不同,傅五郎有如玉之名,然而在他面前恐怕也只能被比作一块石头。 “医者,最紧要就是谨言慎行。死者虽然唇带乌紫,然而银针探了喉、腹,均不见变色,怎么敢随便说是毒物呢?” 许奉御在司药局伺候了多年,性格最是一板一眼。 “那依着你的意思,这傅玉到底是怎么死的?”齐翔先急了,这个案子他是担着干系的,朝野上下都瞧着,实在是压力不小。“司药局也验了半日了,总得有个准话吧!你们要有能耐,我何至于要请了楚七郎过来。” 许奉御被一通抢白,脸色渐渐紫胀,偏偏又拿不出什么话去驳,只得向前揖了一礼:“老朽无能,请陛下治罪!” “臣等亦有罪……”他身后,几个同是司药局的药丞都是满面愧色,纷纷出列请罪。 萧锦初循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家师兄的身影。因有尸首在,怕冲犯了圣驾,特在他的坐席外头设了一张描金孔雀围屏。 来不及琢磨这尊大神怎么镇在了此地,萧锦初下意识就缩了一下,哪怕明知道这个角度他是怎么都瞧不见她的,心先虚了。 萧锦初只好归结为当年太过调皮不好好念书,被师兄镇压出了阴影。 第5节 “既司药局已然无计可施,如此,楚七郎可有良策?”虽然气候颇寒,为防异味室内仍熏了龙脑香。皇帝下朝后换了身绀紫银边的长衫,哪怕只是随意往凭几上一靠,端的风姿无双。 被称为楚七郎的男子背脊挺得笔直,面向君上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向澜不才,恳请陛下准许,剖尸验之。” “不可!”此言一出,不管是御医还是齐翔,被吓得齐齐喊出声来,场面顿时一转。连萧锦初都暗暗咂舌,这个楚向澜,胆子可真不小啊! 纵使齐翔再想破案,也从来没敢打剖尸的主意。从来人死为大,傅太尉失了爱孙听说已经卧床不起。要是知道连全尸都落不下,还不生啃了他。“此非常法,不可轻启。” “从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更何况死后戮尸,其心可诛。”许奉御就更不客气了,只差一口唾沫喷到楚七脸上。 这还是与傅玉毫无干系的人,倘使傅家人在场,恐怕与他拼命的心思也有了。 然而楚向澜却只是一脸淡然,仿若周边种种外物,浑然不相干般。“虎贲方才也说了非常法,但要查明真相,唯有此途。” 不管怎么说,萧锦初都很佩服这位壮士,敢在御前进言毫不退避,也实非常人。但论世情,许奉御的话才是正理。这要传扬出去不是出格,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然而就此草草结案,势必也要惹起诸多揣测怀疑。萧锦初想了又想,只觉得左右为难,怎么处置都是凶险,不禁为师兄鞠了一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继续~好像有点像悬疑靠拢了 第6章 剖尸验毒 殿内一片静默,站着的如巍巍青松,坐着的如杨柳扶风,各擅其长。 良久之后,皇帝陛下终于开了金口:“准奏!就在朕的面前当场剖验,倘有罪责,亦由朕承担。” 齐翔追随圣人的时间不算短,知道这就是定论了,也不管许奉御那一等人已经骇异地瘫坐在地,急忙吩咐侍卫去取刀具等一应物什。 楚向澜的神情不变,只是向圣人又长揖一礼。 “真是精彩……”萧锦初不由在心中赞叹了一句,觉得这趟实在没有白跑,转而又开始后悔方才没硬把蒋澄给拉上树。这样难得一见的场面,他却不得亲见只能过过耳瘾,岂不是一件憾事。 蒋御史完全不觉得遗憾,光从殿内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已经足够他脑补出一台大戏,无须更刺激了。 虽然他只见到侍卫牵了两条狗入殿,而一盏茶后,萧锦初目睹了那两条狗依着傅五郎的死状,一模一样地倒在了地上。 “陛下也见到了,以死者胃内残余喂犬,死状相类。可见毒物之说,并非虚妄。”楚向澜认真检视了死狗后回禀道。 一边的几个御医早就面色泛青,干呕不止。齐翔的脸色也不大好,毕竟杀人见血是一回事,对着死人开膛破肚又是另一回事。 倒是皇帝面色如常,甚至隐隐露出了几分欣赏。“可验得出是什么毒么?” “请陛下允许向澜取部分残渣,或可勉力一试。”楚向澜确实是个不怕事的人,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仍敢兜揽。这样的人要不是骗子,就是有真本领。 皇帝既然敢依他所请剖尸,自然不介意多准一项。“此事不急,尽可从容办理;倒是死因查出来了……” 齐翔硬忍着不自在抢着开了口:“微臣之前已命人将宴上一应用器、食水封存,这就派人去检点查验。” 皇帝点点头,应了一个可,随即却是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角落的轩窗。齐翔恰好看了个正着,不免留了心,便示意两名侍卫出去检点一二。 萧锦初从她师兄那个眼神开始,就知道不妙。以她的身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是极简单的事。奈何蒋澄那个呆子,平时看着机灵,这等关键时刻居然只顾竖着耳朵,竟不知道往上看一眼,被逮个正着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眼见蒋御史束手就擒,她索性也不等着被出卖,直接一跃,轻轻巧巧地就从窗口掠到了殿内。 青天白日,从殿角就这么飘进来个人影,把那一群惊魂未定的御医、药丞吓得差点又趴这了地上。 皇帝手里正把玩着一件玉珩,先看看落地后乖乖行礼的新平侯,再瞧瞧被甲士押解进门的蒋御史,不由就勾起了唇角:“今日可真是热闹。” “拜见陛下!”蒋澄觉得自己被坑得极惨,本来只是想问问案情进展,结果被萧锦初带着莫名其妙就听上了壁角。亏得侍卫对他还留了情,不然当作刺客就地格杀也不冤枉。 “罢了,”也不等蒋澄开口解释,皇帝先给他派了个差事:“最近御史台也没什么事,既然你来了,正好给齐卿做个副手。你应该听到了吧,御宴之上竟出了毒物,也不知道朕是怎么安然活到现在的。” 这话实在有些诛心,分明是指责宫禁出了漏洞,齐翔不敢接这个茬,苦着脸又要谢罪。被皇帝一摆手拦了下来:“事已至此,其他无需多说。该查验、该搜检,尽管放手去做,朕等着结果。” 蒋澄是巴不得这一句,不就是跟齐翔一块把这个案子扛下来嘛,扛就扛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萧锦初是跑不了的,也不敢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殿的人争先恐后地退了下去,就剩下几个内侍。 冷风从窗子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晃,边上还摆着一具开了膛的尸体。胆小的宦官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发颤,咯咯咯是牙齿打架的动静。 看着乖乖立在一旁,显得格外温婉的小师妹,皇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很是伤脑筋地把玉珩一搁:“又淘气了!” 萧锦初忽然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感觉,每回她闯了祸师兄就是这么个口吻,顿时胆子大了起来。“还不是您惯的!” 这样无赖的嘴脸,惹得皇帝终于也绷不住了,眉目间蓦然冰消雪融,如春花初绽。“陪我出去走走罢!” 仍旧是那片梅林,一夜风起,不仅地上叠起了缤纷落英,更有无数花瓣落入渠水中,染就一池春/色。 皇帝没有带从人,只身与萧锦初一同沿着兰溪缓步前行。内侍们不敢违拗圣意,只好远远缀在后头。 沿途就有司苑局的小宫女隔着花树好奇地张望,窃窃私语:“那是谁呀?” “你是要作死,陛下都不认识。”正在给绣球花修枝的绿衣宫女也望了一眼,作势就要敲她的脑袋。 小宫女噘着个小嘴,仍殷切地张望。“谁说陛下了,说边上那个穿着绛纱袍的,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女子穿官服这样好看。” 绿衣宫女不由有些鄙薄她没见识:“那是征东将军,你没见上回献俘时穿戴着盔甲的样子,更是英气逼人!” “你别说,将军与咱们陛下站一块颇为般配呢,真真一对璧人。”小宫女正值豆蔻年华,止不住的粉色遐想简直要从眼里冒出来。 这回绿衣宫女是真忍不住了,直接就敲了下去:“又胡说八道,那叫君臣相得……” 这边厢说得热闹,被拿来讨论的两人仍浑然不觉。难得阳光晴好,散落在身上的感觉恍如春日。皇帝先有一叹:“许久不曾与你一起这样散步了!” “师兄是想起在兖州的时候了?”萧锦初看着水边整理羽毛的白鹭,也有些感触。“一转眼居然过去那么些年了,相当初咱们还经常去郊野游猎、垂钓、赛马,不知道有多快活!” 遥想滑水之滨,那时的少女尚不知愁滋味。明明已经离开了很久,然而一提起却又鲜亮得犹如昨日。 “那是你跟先生常去,我可没空陪你们胡闹。”似乎也想起了旧日的片段,皇帝就有些没好气,嘴角却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是呀,师兄身为刺史,自然比不得我们这些闲人,又要抚民,又得治军……”萧锦初追忆往昔正畅快,忽然就流出一丝懊恼,忙把话头又转了回来。“不过如今我负责京畿防务,进宫就方便多了。师兄若得闲时想找人散步赏花、清谈下棋,我可奉陪到底。” 萧锦初天资算是上等的,可惜心思不用在正途上。琴棋书画,可说样样都通,也是样样稀松。要不是皇帝压着她用过一阵苦功,估计连稀松都达不到,作为一代名士的弟子非得让人笑死不可。 故而皇帝听了这话先不忙着欣慰,只是淡淡道:“你只要不闯祸,我就万幸了!” 说起这个,萧锦初的笑容一下就垮下来:“不是,师兄你怎么发现我的?我可是仔细研究过地形的,不管哪个方向看……等等,该不是蒋澄露了马脚吧?” 萧锦初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也不知道正忙得团团转的蒋御史此刻是不是连打了几个喷嚏。 “在我面前也敢弄鬼,”皇帝略一挑眉,对她那点小心思简直了若指掌。“打小就是这个毛病,越不让你干什么,就非干不可。” 所以他压根不用费心去猜萧锦初的藏身之处,只知道她必然会来凑这个热闹就没跑了。 有些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萧锦初也不辨路,只管盯着自个的脚尖。“又给您丢脸了……” 话还没说完,先差点撞着了边上的树。皇帝忍不住伸手抓住这个冒失丫头,很不明白她这些年是怎么在军中享了个罗刹的雅号,又是怎么屡战屡胜的。 “你自丢你的脸,关我什么事。” 一张脸云蒸霞蔚的萧锦初恨不能学了隐身法,当场消失不见才好。“那我这个新平侯不是您给封的嘛!” “原来你还记得,爬树的时候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吧!”帮着她拂了拂衣裳,一言以令天下的皇帝陛下也不禁有些发愁:“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谁敢要你。” “真得成亲?”萧锦初颤着一把小嗓子,反手就抓着她师兄的袖子死死不放。 “少讨价还价,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逼你去干什么不法的勾当。”面对一说成亲就装死的师妹,皇帝恨不得敲开她的脑子看看到底在想什么。“趁如今战事稍歇,你赶紧成亲,把新平侯府给我撑起来。” 话说到这里,萧锦初也知道没得商量了,但偏忍不住还想驳一句:“那些老顽固巴不得我早日完婚呢!顶好再生个五男七女,从此功成身退,再没人碍他们的眼了。” 需要人冲锋陷阵时,就把眼一闭当什么都不知道。稍一太平,就都跑来关心她的亲事,指望天下人都是瞎的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中傅五?”天子一阵冷笑,就算再艳丽的容貌也不能缓和这肃杀之气。“要是连个书生都挟制不了,你出门也不要自称是褚公的学生了。” 握着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刺得掌心有些发疼。就像萧锦初明白归明白,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有唇枪舌剑,我也不会任人宰割。总是这样受制于人,要忍到什么时候!” 皇帝望着眼前的一片花海,碧水环绕,俨然仙家气派。谁还记得昔年此处曾有一座景阳楼,又有谁还记得那繁华过后的颓败萧索。 到如今就算想循着台阶草痕来凭吊一番,也是无迹可寻了。于是,一双凤目冷意渐敛,只余平和淡然:“当年的少帝便是不愿忍,所以先削藩屏,后屠世家。睥睨众生,自以为无所不能,何等痛快淋漓。下场如何?” 这状似不经意地一问,却让萧锦初的手心微微冒汗。少帝,卫泾…那个已经淹没在时光中的名字,当今圣上的亲哥哥。 如果不是他,卫潜也许不会成为皇帝,萧锦初也还是那个滑水之滨的少女。怔愣了一会,最终艰涩地吐出一句:“登基两年,幽废而死……” 风又起了,卷着无数人的思绪袭向远方,恍若叹息。 紫衣的帝王倚在一株梅树旁,花瓣悄然落在他的肩头。他向空中缓缓抬起一只手,兀自发问:“朝堂亦是战场,高墙坚城,久攻不下,该当如何?” 一身绛纱的将军望着她的陛下,眼神已经恢复一片清明。“围城打援,摧其心志,则城可破。” “善!”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的互动好像不多,开始怀疑自己写的是言情吗?+_+ 第7章 江州来人 当皇帝回到寝宫时,天色已经擦黑。世乾殿的烛火通明,映得灯台上的铜鹤振翅欲飞。除了内侍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终于把人打发走了?可不容易啊。”安素正在烹茶,虚席以待。 “确实难缠。”卫潜在私下对这个表弟是不讲究什么架子的;便坐下看着他施为。钟山取的冷泉水已经浮出鱼眼般的气泡,此时可以加盐。 “太尉府该怎么交代?”在炭火的催动下,气泡如连珠般不绝,安素依次加入茶叶、茱萸、橙皮、姜片。 “你替我走一趟吧,给那傅玉一份哀荣。” 茶本煦煦君子,但加了姜桂,渐染烈性。卫潜望着逐渐由青变黄的茶汤,似乎在沉思。 “锦初那丫头……” 安素洗了两只梅子青的茶盏,拿起竹瓢分别斟了七分满。只见汤色清亮,沫如碎雪。 卫潜接过茶盏轻嗅香气,一边缓缓摩挲着杯沿,却并不入口。“她才封爵,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安素点点头,将手中的茶汤一饮而尽。“明白了……” 要说萧锦初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封侯,除去确实劳苦功高和皇帝的一力坚持,姓氏也得占个大头。 萧氏从前朝起便是出了名的著姓大族,传承三百年,出过七任丞相,两位太傅,四郡太守,大小官吏难以计数,可谓世卿之家。 然而大约世间的事总是盛极转衰,萧氏经历了百年繁盛也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到萧锦初的祖父那辈时,不巧赶上改朝换代。在南迁避难途中被卷入了匪乱,百余口人只逃出了零星几个。 祖父受了这个打击,在为家人守完丧期之后索性就在山中结庐而居,直到新朝建立征辟士人,一直无意再出仕。 本来就此保住妻儿老小平安度日也罢,谁知道没太平几年又碰上了北狄南侵。雍州、司州、兖州、青州,一路烽火不绝。 彼时,萧母正怀着身孕,因为惊吓早产生下女儿之后就过世了。萧锦初的父亲是个文弱书生,一边是幼儿襁褓失怙,一边是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又是忧愁,又是愤慨,没几年也跟着一块去了。 只剩下祖父带着孙女,外加一个老仆。祖父大人连遭离丧,身体因此大坏,自忖是照顾不了孩子了,便想令家仆带着孙女南下投靠江州的本宗。 萧锦初尤记得祖父已经把满屋的藏书都收拾妥了,连着那点可怜的家当一并打了包,马车也雇了,却最终没能走成。 这且按下不表,虽说萧锦初当年因着种种故事没来得及南下,到如今,江州萧氏的族人却来投奔她了。 第6节 新鲜出炉的萧侯刚回府就接到了这么一个消息,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萧家二房的人?谁阿?” 老管家是服侍萧锦初祖父的老人了,虽然挂着个管家的名头,如今只负责颐养天年就好。这会儿得了信,也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跑了来。“江州乃是郎主的堂兄弟一支,算来是女郎从弟。” 见小主人仍是一脸莫名其妙,老管家喘过一口气,又掰开揉碎讲了一回:“老令公当年有兄弟三人,郎主承的是长房。前朝乱起时,为了保住族中根基。便公议由郎主往兖州,二房往江州,三房往荆州,各避兵祸。后来的事,郎主也给女郎说过……” 何止是说过,原本一门兴旺,就因为战乱而落得凋零不堪。此乃祖父生平恨事,萧锦初到现在想起那些谆谆教诲都是心有余悸。 “往荆州的那一路也是七折八损,二房的运气却是不错,一路平安到了江州,就在当地落了户,渐渐成了气候。但比起以往萧家兴盛的时候……”老管家是世仆,心心念念都是主家的繁荣,提起这些事不免伤感。 “行了,诚叔,我知道了!” 萧锦初赶紧按住了话头,“既然从曾祖父算起是一脉同支,而且当年祖父也有心把我托付过去,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既然来找了我,我必会好好照应的。” 把唏嘘不已的老管家哄了回去,萧锦初整整衣冠,就准备去见那素未谋面的族弟。 萧锦初连年在外征战,京中的将军府虽然早就赐了下来,但大半时间都是空着,一直是宫里派人帮着照管。 如今眼看要回京长住,她师兄索性连管事带仆妇一并赐了下来。是以虽然主人不在,客人却被管待得很周到。所携的仆人、车马、行李俱已安置妥当,就剩那一对兄妹在正堂等着萧将军接见。 一路上,常管事忙不迭地把经过先报备一番,又不失时机地询问要不要先沐浴更衣一番再去呀?毕竟自家主人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常管事早前就在宫中当差,虽被赐了出来,老关系还是不少的。自接着封侯的消息,阖府先欢庆了一回。如今盼到侯爷回来,自然要赶紧表一表功。 “兄妹俩?先前不是说就只有一个嘛。”且不忙理会那些繁琐的小事,萧锦初就有些奇怪。 常管事赶紧解释道:“拜贴上就落了小郎君一个的名讳,等人都接进来了,才知道是同妹妹一起上的京。” “先见了再说!” 虽说时下皆是阖族共居,讲究一个亲亲尊尊。但在萧锦初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对于亲戚这两个字实在有些陌生。 盖因她的情况特殊,从祖父起就族人离散,不得不避居乡里,随后父母早丧,跟着先生到了东郡王府,亲近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完。因此她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族弟族妹才算恰当,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相比萧锦初的一片茫然,萧靖远和萧静宜对这位族姐却是如雷贯耳。打他们还上蒙学的时候,萧锦初已经受封折冲少将,对着北狄开片了。 随着他们年纪渐长,这位族姐的官也是越做越大。方才听府内下人议论,居然已经封到了新平侯,实在让两片忐忑而崇敬的心,又受了一次震荡。 因此一见着身穿绛红纱衣的女子迈进门来,两人简直就是从座席上跳将起来的,萧修远还险些被几案绊了一跤。 “见过阿姊!” “且别忙,都是自家人,不在乎这一会的礼数。”被小吓了一跳,萧锦初赶紧虚压了压手,示意那两兄妹都坐下。 各自落座,萧锦初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一番。萧靖远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萧静宜更小一些。兄妹俩长得挺像,都是鹅蛋脸,男的瞧着斯文,女的看着秀气。且都很懂礼数,除了最开始那阵有些激动,等坐下喝了几口茶就进入了状态。先叙一叙温寒,再表一表身份,彼此排个辈分。 于是萧锦初知道了这对兄妹在族中排行乃是九和十四,很快便一口一个九郎、十四娘这样称呼起来,关系顿时就拉进了不少。 眼看家常拉得差不多了,萧锦初开始切入正题:“之前我在交州,书信往来不便,也没接到你们要来京城的消息,否则该早做准备才是。” 萧靖远也很知情识趣,晓得自己这一行人来得有些仓促,需得好生解释一二。“阿姊公务繁忙,原不该叨扰的。只是族人迁居江州已久,对京中诸般情形不大了解,这才托庇到门上。” “自家人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信手拈了一块桂花酥,萧锦初在心中已经有了番计较。二房在江州扎根已久,忽然派人上京来必然是有事,且是颇重要的事情,说不得就要自己出把力。 萧靖远与妹子对视了一眼,倒是瞧着柔弱的萧静宜先开了口:“家中命我陪阿兄上京乃是为了参加此次吏部铨选,借住在府上已经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让阿姊再费心!” 铨选?萧锦初其实是愣了愣,只是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地把口中的桂花酥先咽了下去,一边给侍立的常管事使了个眼色。 “今年有铨选吗?” 之所以有这样一问乃是因为时下选官以察举、征召为主,不管从下往上举荐,还是从上而下征辟,都是随缺随选的。 而萧静宜所说的铨选又不大一样,先由地方推举候选人,或有才、或有德、或有祖荫,反正就是有资格候补成为官员的,全部到吏部来参加考试。因为范围很大,人数也多,并不是定制。一般只有在大量官位从缺,或者是皇帝特旨才会有的。 萧锦初平时也看邸报,但她毕竟是个武官,选官之事又不必她出主意参谋,难免就不大上心。 常管事不愧为宫中出身,对朝上的事也是门清,当即回覆道:“是,去岁圣人下了谕旨,命各州郡有资格入选者在开春前悉数至京,尚书令总揽此事。” 萧靖远察言观色,赶紧接了一句:“家中也是接到消息后就令我好好闭门读书,以备应选。” 不管才学怎样,知道闭门读书总是好事。萧锦初琢磨着,这个族弟相貌不差,家世也能看,她再帮着从安素那里走个关系,品级不敢说,在京中觅个职位是没问题的。 想来二房也是做了这个打算,否则以其在江州经营了这么些年,哪里不能安排呢?非要特特上京来。 打定了主意,萧锦初的态度也就异常和蔼,俨然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位关心族弟的好长辈。“俗话说得好,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世家子弟良莠不齐,每日只知浪荡游乐的不在少数。九郎知道用功上进,必然能有所斩获。” 怕他俩拘谨,又补充道:“如今离铨选还有些日子,你们就安心住下,一应需要都可以找常管事。” 念着他们是远道而来,关怀勉励了几句便令其退下好生休息。族姐这份难得的亲切直把萧靖远兄妹俩看得面面相觑,虽摸不着头脑,只得先谢过不提。 这头把亲戚打发了,萧锦初就准备找常管事好好说一下接下来要办的几件事。 她封爵的旨意已经下了,对外的名刺,谢恩的上表,自然有长史和司马去做。萧锦初好歹做了这些年的将军,僚属们也是熟惯的,她也不需多操心。 仪仗、服饰、车马,包括父祖的追封,这些虽然都有朝廷来办,但府里也不能闲了。所有一应赏赐需要记档,包括衣服的尺寸,三代姓名等等都要报上去。这些是内务,就需仰赖管家了。 巧的是常管事也算是新官上任,正憋足了劲想在主人面前显显能耐。故萧锦初还没张口,他已经列了个条呈,洋洋洒洒把待办的细务都列了一遍。 萧锦初粗略扫了两眼,不禁有些感慨:师兄实在是考虑周详,晓得她不通庶务,就给她派了个办事精细的管事来。 当下拍板:“很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数,就放手去做。我已经应了同僚,过几天要摆酒宴请,你一并准备了吧!” 常管事得了信重,也是摩拳擦掌,誓要把侯府这桩首要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背景为架空,不过主要以南北朝时期为蓝本。所以,同志们,你们以后这里头说的喝茶就是拿茶叶泡一泡?太天真了! 哪怕是唐朝陆羽提倡的清饮派,都至少都是要加盐的。其他配料就更多了,生姜、桂皮、葱、酪(牛奶、羊奶)、大枣……难怪那时候有个叫法,管茶叫“茗粥”,我估计喝起来应该和现在的酥油茶口感相似。 小课堂结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y(^_^)y 第8章 侯府夜宴 要说萧锦初打算得不错,常管事也是个能干人,但因着第二日散朝后尚书令大人来了一趟,这些准备就全作废了。 安尚书不仅解决了萧锦初纠结的要不要去太尉府参加吊唁这个难题,顺便还带了皇上的口谕过来。 因为怕她新开府邸人不凑手,又没什么经验。萧侯这个庆祝封爵的宴席,她师兄帮她包了。就定在三日后,酒席由司膳局派人来指点,歌舞乐伎由司乐局提供,乃至侍宴的从人婢女,都从宫里借调。 这一道晴空霹雳,让常管事一边痛哭流涕感念天恩浩荡,一边暗暗咬着衣角深恨自个无用武之地。 随着各路司官走马上任,萧锦初只觉眨眼的功夫,自个的将军府,如今该称作新平侯府,就变得极其热闹起来。 府邸本就是新的,地方十分敞阔。之前曾是公爵府,因罪坏了事自然就收归了朝廷。因皇帝偏心,又特意里外翻修过,连着花木都换了,端的是气象一新。 朝野中虽有许多人极其瞧不上萧锦初这个武妇,但禁不住识时务的更多。且看她如今掌着京卫,那就是实打实的权柄。更何况,认真算起来她是出身世家,这就与那些个莽夫要有所区别。因此来赴宴的除了各路将军,也有不少士族重臣给了面子。 一时间,真可谓是筵开十里,高朋满座。 虽然有皇帝的旨意,帮着把席面、仆从、花卉、舞乐……都给解决了,但常管事仍是忙了个脚不沾地。 一来道贺的客人之间不全是一片和睦的,谁与谁是姻亲故旧,谁与谁有宿怨旧恨,还有虽是姻亲亦有矛盾的……座次安排简直是一门大学问,对京城二十年内八卦没有研究的都难以胜任。 二来宾客男女有别,这就要分开设席,也要分别派人接待。难的是他家侯爷虽是女子,却得以应酬外面那摊为主,招待女眷的任务就这样落到了初来乍到的萧静宜头上。 萧静宜初听得这个消息简直要哭出来,怎么都点不下这个头。她哥哥也很忐忑,抓着常管事就诉苦:“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好给阿姊的后宅做主,委实不妥。” “九郎,并非小的强人所难,此乃侯爷亲自点的将。若是十四娘子不愿,也只得去与侯爷说话。”常管事正忙得不见天日,只客客气气地留了这么句话。 这回,萧静宜是真哭了。原以为随着哥哥上京,不过是照顾衣食而已,没想到竟遇上了这样见世面的机会。倒是萧靖远又领教了一番族姐如今的声势,心里别有计较,当即安慰道:“你且别急,以我之见,这回侯府宴客对妹妹来说,当是个天大的机缘。” “阿兄此话怎讲?”萧静宜终归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心里虽惶恐,此时也只得抹了眼泪听一听哥哥的看法。 “我此次来固然是为了在京中求取一个前程,难道阿宜就不是吗?”听阿兄一语道破了天机,萧静宜不由露出几丝羞怯。 萧靖远继续说:“咱们家在江州固然是郡望,到哪里都有人捧着。然而京中豪族何其多也,我如今尚不是官身,要想为你觅个好归宿谈何容易。此次阿姊封候,来贺的俱是朝中大臣,岂不是你的机缘到了。” “阿兄是说……” “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小娘子都养在深闺,是贤是愚也不过是落在名声二字。只要阿宜拿出世家女的风范,好生款待那些夫人们。不说阿姊要谢你为她分忧,一旦传个好名声出去,要找个佳婿自然事半功倍。” 这说法确是有道理的,萧静宜也是个果断女子,否则家中那么些女郎,不会独独挑中她来京了。 咬咬牙硬接下这个差事后,回头就找常管事要了个客人的名册,开始苦记各位女眷的姓氏背景。幸好在家时也学过谱系,此时融会贯通一番也不算太艰难,倒惹得萧锦初赞了句没看错人。 赞完了,她让常管事开库房取了十匹帛以资鼓励,随后就不见人了。可怜的族妹依旧漏夜攻读,唯恐出头不成反丢了萧家的脸,真应了那句能者劳而智者忧,闲人无所求。 虽说萧锦初身为征东将军要上朝点卯,下场练兵。但待到宴请那日,她可就摆不起威风了,华灯初上就被架在了大堂前。 皇上派来的司服局女官眼光自然是不俗的,缃色广袖大裳配缥色下裙,一头青丝用玉冠束起,显得肤色白皙又不流于轻浮,颇得了些惊艳的目光。萧锦初倒没怎么察觉,实在是里里外外一通应酬,套话说得多了,脸皮笑得都有些僵。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眼前这一幕就算按着最严苛的标准,也不能算她招待不周。可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偏让萧锦初有些提心吊胆。 思来想去,她只得归结于近些日子与宴会犯冲的缘故。上一回华林园的案子还没破,傅五的丧礼倒已经办完了。虽然宫中赐了典仪,但终归傅太尉健在,不宜大操大办。 蒋澄接了个烫手山芋也依旧在忙,乃至于今天这种日子都没来凑个热闹,让萧锦初颇有点不适应。 好不容易到宴席过半,除宁远将军与奉车都尉拼酒,喝大了让家人提前接去,再没出什么乱子。内院的夫人们对萧静宜评价也是颇高,这位侯府新来的小娘子长得很清秀,进退得宜,行止有度,不愧世家出身。特别是有那么一位彪悍的族姐做比,真是佳妇人选。 萧锦初正要把提了一半的心给放下,一转眼就瞧见常管事朝着自己急急行来。得,这心还是放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小了些,下章继续努力哈! 第9章 神医妙手 “怎么啦?”常管事虽然是仆佣,但到底是伺候过天家的,平时也讲究个宠辱不惊。眼下神色却分明有些着忙,是以萧锦初直觉就是不好。 果然是出了问题,只是没出在府内,倒是出在了府外。“瓦官寺传来消息,老管家得了急病。” 这一下萧锦初也皱起了眉头,老管家从祖父年轻时开始侍奉,一路历经战乱离别。好不容易她有了出息,七十多高龄仍不肯待在府里享福,非要去瓦官寺住着替老郎主消业。人到七十古来稀,虽然前几日见着还好,可这把年纪说急病,那多半是阎罗殿来索人了。 “替我备马,我去一趟。” “可这宴席未完……”常管事就有些犹豫,府里统共就这么一个正经主人,到散席时都没人能替着送客。 “老管家照顾了我一场,总得最后见一见。内院有十四娘,外头你替我给尚书令递个话,让他先帮我照应着,我快去快回。”萧锦初扫了一眼刻漏,当机立断道。 眼看快要打初更,街上行人稀少,冷风扑在脸上倒是解了一些酒意。萧锦初单人独骑从侧门出了府,径往城南瓦官寺而去。 这座寺庙自前朝而建,据说文帝曾亲临听慧力法师讲道,因此声名鹊起。老管家并未舍身出家,长住僧院多有不便,便在附近赁了间临街的房子。 萧锦初赶到时,只见那不大的门面居然聚满了人,不由心头咯噔一下,难道是她来得迟了,老管家竟已经去了? 正犹疑间,照顾老管家的小厮二狗端着个盆,费劲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家主人,赶紧唤了声女郎。 信手把马拴好,萧锦初拧着眉,大步走上前去:“哪来的这么些人?” “都是些街坊,听说神医来了,都围着看呢!又不好赶……”二狗肩上搭了块布巾,苦着一张脸禀告。 眼看刚挤出来的通路又给堵死了,赶紧拔高了嗓子:“诸位高邻,且让一让、让一让…是我家女郎来了。” “什么神医,老管家不是一直从瓦官寺的僧医那里拿药吃,几时就成了神医了?”踏着二狗好不容易开出的路往屋里走,萧锦初眉头锁得越发紧,别是招了什么江湖骗子上门吧! 第7节 “并不是寺里的……哎…别挤……”好容易护着主人进了屋,二狗额头上的汗都淌下来了。 “这神医是位公子,前些日子借住在寺里,治好了慧重法师十多年的眼疾,惹得四邻八舍都传颂不已。今日老翁病得急,小的正准备回府去求医,偏巧遇上了……” “哪有这么巧?”听了二狗的一番话,萧锦初几乎肯定这就是个骗子,口气不觉严厉起来。“现下人呢?” “在里屋呢!” 二狗咽了口唾沫,怯怯地指了下门帘。 一帘之隔,却俨然是两个世界。外间的喧哗仿佛也被这布帘一道挡在了外头,只余一片寂然。 窗半掩着,萧锦初趁着灯火瞥见一个靛色的身影正跪坐在床前,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神医了? “楚郎君?”二狗见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高声。那个身影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保持着一动不动。 装神弄鬼!萧锦初在心里暗自唾弃,又走近了两步,准备看个端的,冷不防传来一声:“你挡到灯了……” 男子终于抬起眼,看着她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劳驾让一让,你挡着我的灯了。”虽然用词还算客气,但其中透出的冷淡,基本与请滚出去无异。 二狗自被收留,就一直负责照顾老管家,与主家接触的机会不多。然听了这话,也是止不住地往自家女郎脸上瞟,深恐床上那个还没治好,屋里又再多一条亡魂。 出乎他意料的是,女郎并没有发怒,更没有抽刀之类的过激动作,竟是真地往一边避了避。 莫非医术高超真能从脸上看出来?面对方才还质疑着男子身份的女郎,二狗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果然是见识太少了。 神医要是都能从脸上看出来,萧锦初大约也可以改个职业去做相面先生,所以她忍着没发作也不是因为认可对方的医术。而是,她认出了这个男子。 醴泉殿内,那个胆大包天,敢在御前进言剖尸验毒的楚七郎。 橙黄的灯光下,楚医师手执银针,目光炯炯。萧锦初忽然记起,他拿着刀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专注。 一支又一支银针,被轻柔而坚定地刺入皮肤下应该在的位置。随着针尾的捻动,床上那个虚弱老人,脸色似乎也一点点缓和起来。 不觉中初更鼓已响,方才还挤得门外水泄不通的街坊们一哄而散。更显屋内清冷,线头落地可闻。 还是二狗见神医手中的银针停了下来,壮着胆子上前问道:“楚郎君,不知道老翁如何了?” “不碍的,年纪大了难免心血不足,我已经行过了针。再开一剂方子,喝上三天也就没事了。” 楚向澜此时语气倒出奇温和,问二狗要了笔墨准备开方。 这里能寻得着笔墨还得多亏了老管家,他老人家是信佛的,且异常虔诚,一把年纪还在抄经。下午用的家什放在桌上未收,此时正好用上。 其他还好说,只是这墨一耽搁就有些干,楚向澜索性直接在笔尖上舔了两下。二狗在一旁都没来得及拦,一旁观望的萧锦初眨了眨眼,这个楚七郎,有点意思。 把方子上的墨迹吹干,叠好递给二狗,楚向澜整整衣袍,这才转身行了一礼:“见过新平侯,方才多有得罪。” “劳医者为我延治家人,何罪之有。”萧锦初也不提他这个礼行得勉强,只是口吻中带了些戏谑。 没曾想楚向澜是个实诚人,很干脆地直言道:“事前并不知老翁是新平侯的家人……” 意思是若要知道,你或许还不治了?萧锦初受这一激,笑得越发灿烂:“知与不知都不打紧,你总是帮了我一回。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要多少诊金,我明日亲自送到鸿胪寺少卿府。” 提到鸿胪寺少卿,楚向澜终于微微变了颜色。“新平侯乃国朝柱石,竟会关心在下一介白身,着实让人惊讶。” 萧锦初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实诚的:“本来也不怎么关心,醴泉殿匆匆一面,回去后难免好奇心发作,就关心了那么一下。” “真是多谢侯爷了……”这话细听似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萧锦初有个不大好的毛病,若是旁人在她面前示弱,她本着仁心一片也就过去了。但若要逞强,她就必然穷追猛打,半点也不肯放过的。 “用不着谢,我进门前就听说来了个神医,只没想到这样巧法。如今的司药局多是窃位素餐之辈,当日见识了七郎风采,我一直记在心上。不如让我做个保举之人,你们父子同朝为官,亦是一段佳话。” 楚向澜的表情果然更凝重了些,“多谢侯爷好意,只是向澜无意仕途,恐怕要令侯爷失望了。” “看来是我高看了自个,也对…我看圣人对七郎颇为青眼,七郎却不假辞色,果然是无意于仕途,可惜可惜……” 萧锦初啧啧连声,感慨得有声有色。 楚向澜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侯爷方才说要付诊金……” “我虽非大丈夫,却也是一言九鼎。说吧,需多少金?”见好就收不仅适用于行军,萧侯日常亦深谙此道。 “此时已经宵禁,虽是为了病家,但恐怕遇上巡街的校尉说不清楚,便劳烦侯爷送我回瓦官寺,权作诊金,可否?” “这却不是我占便宜了?” “你情我愿,天公地道。” 楚向澜斩钉截铁说出这八个字时,萧侯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坚持了一会,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楚小哥又出现了y(^_^)y又能验尸,又能救人,算是能文能武? 第10章 月下踏歌 月明如镜,勾着街道房舍如蒙了一层纱。将到正月十五,一路行去可以看见不少人家的门上已经插着杨枝,摆了豆羹,以祈年丰日平。 夜晚的淮水也显得极静谧,白日里热闹非常的舫市紧闭门户,津渡泊着无数大小船只,远远望去似幢幢楼影。 反正已经犯了夜,萧锦初也不急着回府,索性牵着惊羽沿着河岸信步而行。 她在想楚向澜,认真说起来,他的身世算是市井间很流行的那一类故事。生得貌美而命运多舛的歌姬被当作礼物赠给了鸿胪寺少卿,博得夫君怜爱后生下了儿子。这对歌姬大约可算是件幸事,但对那儿子却只是不幸的开始而已。 因身份卑微被父亲不喜,又因为天资聪慧被嫡母忌惮,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能进学,无法出仕,就算被前太医令徐海收为弟子,仍饱受家族冷眼。 可他居然没有就此沉寂下去,明明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却借住在寺庙的禅房。那一双手,救得了人,也剖得了尸,端的是能屈能伸。 现在的朝廷就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顺流而上,实际上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打转罢了。那么这位楚家七郎,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萧锦初想到这一节时,新平侯府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快急疯了的常管事正在门首打着旋,几乎要把地皮磨下一层去。 “客人都送走了?”萧锦初晃晃悠悠地走到门房前,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自然,要说是混不吝也是可以的。 “我的侯爷阿……您可算回来了!” 常管事差不多是连滚带爬扑上来的,萧锦初方才还巍然不动的气势立时破了功,心里暗暗嘀咕自己不过是迟了点回府,也不至于摆出这么个架势吧,难道又出什么意外了? 于是皱起眉,又谨慎地重问了一遍:“客人呢?应该送走了吧!难不成有人闹席,还是打起来了?” “没有没有,酉末时尚书令推说您不胜酒力,就代您送了客,都是尽兴而归……”常管事擦了擦满头的汗,赶紧回答。 得知宴会没再出什么岔子,萧锦初松了口气,拍了拍今晚没能跑尽兴的惊羽,交待马奴多给它一顿豆子。 随后便一路穿过小径往后院走去,边数落着常管事:“既然没出什么事,你大惊小怪什么,走出去没的丢了我们侯府的脸面。不就晚了些时辰,难道还怕我犯夜被抓吗?以我的身手,那些巡街的虞候哪抓得着……” “是吗?”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虽只有两个字,却犹如水滴石壁,煞是动听。并且,无比熟悉。 萧锦初这回的反应极快,表情一下就僵住了,转头狠狠盯着身边矮了半截的常管事。他微微颤着嗓子,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硬挤出了口:“送完客后圣人就来了,一直等您等到现在……” 萧侯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果然,她不该凡事都依靠师兄的。靠来靠去,就落了这么个不会抓重点的傻蛋来做管事。 “还不过来?”那个清冷动听的声音稍微添了点不耐烦,萧锦初不敢再愣着,赶紧麻利地疾行几步。 侯府的中庭颇大,除了那些常规的花树之外还搭了一个竹亭。因边上植了几株桂树,便起了个名字唤作望月亭,皇帝陛下此时便席坐在亭内。 只见天上一轮满月,清辉下璧人无双,着实是一幅足以入诗入画的景致。可惜萧侯无心欣赏,磨磨蹭蹭地坐到师兄对面,就垂了头作思过的样子。 “你如今是越发长进了。”卫潜今日穿了一袭鸦青的常服,与萧锦初那一身正可凑个对,极显丰神秀逸。 萧锦初最怕的就是他言简意赅,犹有未尽之意,赶紧把头又低了几分:“师兄,我错了……” 卫潜倒没恶俗地接上一句哪里错了,而是提起案上的白瓷鸡头壶,自斟了一杯酒。“瓦官寺有那么远吗?还是,遇着什么人了?” “师兄明察秋毫……”萧师妹趁机腆着笑抬起头,一边鬼祟地把手伸向鸡头壶,却被一手拍了下去。 看着那双水汪汪地透着满是对自己杯中玉露春渴望的眼睛,卫潜不禁摇了摇头。“我记得楚七就暂宿在瓦官寺,遇上他了?” “师兄明察秋毫……”对着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这种小事的师兄,萧师妹只剩下了这一句回答,极是恳切。 “青年男女,月下踏歌,不失为一桩美谈。”话是好话,可惜从他师妹耳中听来怎么都是在讽刺自己犯了宵禁,禁不住偷翻个白眼。 卫潜沉吟了一会,又补了一句:“虽然楚七的身份低了些,不过若是你喜欢也无妨。” 这回萧锦初却是吃了一惊,顾不得师兄误会,抢先问道:“怎么,楚向澜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亲?” 依着皇帝的性子,为她挑的婚配对象至少要相貌出色,不曾婚配的。楚向澜能被考虑,那必然是没成亲,可能连个妾侍都没有。 虽然她自己就是大龄未婚,蒋澄也是老大年纪没娶,但这性质不一样。她是被那个倒霉名声给连累的。蒋澄呢,纯粹是自己作的,兼之他祖父纵容着其他人也管不了,这才拖到如今。以楚向澜一介庶子,怎么看也不像能扛得住家中压力的人呐! “这就要问楚远了,他那嫡子没身故前,但凡有人给楚七说亲,他都嫌高。等嫡子没了,他又嫌那些说亲的低了,可不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卫潜晃了晃杯中酒,有些鄙夷的样子。 哦,楚远就是鸿胪寺少卿,楚向澜那个偏心的爹。因为皇帝十分地看不上他,所以这十年都没升迁过。这个八卦却是新鲜,萧锦初之前都没打听得那么清楚的,于是不由再次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句:“师兄着实明察秋毫……” 话说三遍没淡如水,反有些刺耳,卫潜就斜了她一眼,“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关心臣子的阴私吗?” “不敢不敢……”萧锦初赶紧讨饶,兼扯开话题:“我说师兄,难得这样好的月色,咱们能不能不提我的婚事了。” 再这么说下去,估计过不多时又要摆一场相亲宴了,萧侯爷实在是有点怵。 “那你以为我是做什么来了?”皇帝陛下轻叩了两下案几。 月色如纱,月下观美人亦是特别赏心悦目,萧锦初的眼光就有点发直,幸亏历练多年,对答倒是如流:“师兄带了好酒,自然是要私下贺一贺我封侯之喜。” “只是,有酒无乐,岂不无趣。” 萧锦初的一双眼从那只叫人垂涎欲滴的鸡头壶,移到了边上握着杯的玉手上,意味再明显不过。 实在是那目光过于不怀好意,卫潜忍不住就往她头上敲了过去:“你以为是在哪里喝酒呢?” 美人薄怒,最是风情无限。萧师妹挨了这一下,哎哟连声之余却是色心不改,只是不敢再作死说出来了。 “把琴拿来吧!”卫潜是知道自己师妹德行的,也懒得跟她计较。萧侯不敢假手他人,自己跑了一趟,取了一架素琴,很是狗腿地奉上。 皇帝顺手又敲了她一下,终于气顺了点,开始拨起琴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的音色本就清冷,配上这曲《月出》再合适不过。轻吟浅唱之间,风亦为之驻足,鸟亦为之止鸣。 趁师兄弹琴的空档,萧锦初赶紧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玉露春,只觉今晚那些舞乐相形之下,可称得上是庸脂俗粉,尽会东施效颦。 “师兄的琴越发出色了,” 萧锦初一边泯着小酒,一边感慨道:“早知道就该劝劝先生,不要在我这个榆木疙瘩上浪费时间才对。” 卫潜收回手,任尾音悠悠回荡在弦间,袅袅不绝。见那丫头一派乐不思蜀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没错,是对牛弹琴。”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不仅美貌,而且多才多艺啊! 第11章 当廷审问 虽然萧锦初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但就是莫名有点小心虚。赶紧殷勤地提起酒壶,给皇帝再满上一杯。 “师兄,华林园的案子还没头绪吗?最近都没见着蒋澄。” “少了他和你拌嘴,看来是寂寞了。” 卫潜眼看着这两个人斗嘴斗了十来年,仇是越结越深,战斗力也是越来越强,幸亏还没上演全武行,也就不大乐意管。 萧锦初要是知道她师兄的想法,估计得叫起撞天屈。“我就是有点奇怪,既然是下毒,总不外是器皿、食物、酒水一类,哪有一验便是三五日没消息的。齐翔也是没用,我听说最近的流言可是越来越多了。” 绮年玉貌的才子惨死宫中,就算不添一滴油,加半点醋,本身就是一条极好的谈资。哪怕沾了皇家二字原该避讳,也禁不住大家八卦的热情。 第8节 “这回不去爬树了?”卫潜喝了口酒,调侃道。 被翻了旧账的萧师妹也不恼,脸皮比那包铜的门板还要厚上三分:“现放着师兄在,爬什么树啊!” “确实有点邪门,”又不是什么皇室密辛,卫潜干脆满足了她的好奇心。“齐翔和蒋澄已经把封存的器物全部验了一遍,都无异样。” 萧锦初虽说大部分事情都漫不经心,然对感兴趣的事情是格外愿意琢磨一下的:“该不会是在进宫前就遭了毒手吧?” 要是凶手不是宫内的人,其实在外面动手是要容易得多,也少担不少风险。要是人干脆死在宫外那就更完美了,萧侯不无遗憾地想着。 就为死了个傅五,卫潜来来回回也不知道听了几场报告与辩论,案情都快倒背如流了。“那天你也看到了,狗不过隔了两刻就断气了,按说换成人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那时傅玉已经在华林园中挥毫作赋了。” 作赋,作赋……这些倒霉的才子就知道作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萧锦初戳着掌心,恨恨地想着。不知稼穑,不分五谷,也不知道国家养着他们做什么用。楚向澜好歹还会治个病,果然是强多了。 “等等,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电光火石间,萧锦初忽然击了下掌,把卫潜手上的酒都给吓洒了一半。 不顾皇帝陛下的白眼,萧侯笑得极像常管事养在后院的那只狸花猫:“师兄,这一回你是想让齐翔将功折罪呢,还是让蒋澄锦上添花?” 她师兄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把杯中剩下的雨露春一口干了。“只要你能找出凶手,给朝臣一个明白的交代,我随你怎么折腾。” 于是,萧锦初就真地折腾出了一个大场面。 第二日朝会一开,有御史弹劾萧侯初得爵位,却不知检点,犯禁夜行。蒋澄正睡眼惺忪站在班内,闻言登时清醒过来。没料到除了自个,还有人敢公然与萧锦初这婆娘作对,不禁非常景仰这位勇士。 这里头却有个缘故,打前朝开始,几十年内就没停过烽火。就是太/祖爷登了基,也算不得太平。先是西征,足足打了六年。随后少帝上台,就遇上了和北狄的一场大仗。等今上坐了龙椅,好不容易北方战事结束,南边又乱起来了。再加上各路流寇,起兵的藩王,过不下去聚众造反的……真是从年头到年尾,一天都歇不下。 乱世嘛,是容易出英雄的,但一般特别能打的将领都是出身草莽,连名字都写不全的那种。一对上文官,那就相当吃亏。 然萧锦初不一样,往前倒推十年,领兵的人物中文化水平最高的当数东郡王卫潜,也就是当今的圣人。再往下数,就是她了。 她祖父活着时就是一代大儒,屡受天子征召。父亲也是饱读诗书,她本人从六岁拜在海内名士褚冰门下开蒙,受教育程度可以平趟朝上大半官员。所以自打退了北狄朝中议功时,个别有心人想捏一下这个看起来还挺软的柿子,未遂被扎了一手刺之后,敢挑这位姑奶奶毛病的人就不大多了。 话说回来,犯夜这个罪名吧,可大可小。像蹇硕叔父那样被活活仗死的毕竟是少数,但怎么说都是落了把柄。就算免了仗责也是大丢脸面的事,又没抓着现行,于是一干人都等着看萧侯自辩。 “没错,臣是犯了宵禁来着……”谁曾想,她居然大剌剌地一口承认了,实在跌碎了朝堂上下的眼珠。 这头闹将起来,就有人暗暗思忖,既有出头鸟,不妨跟着补几箭,也好压压这个武妇的威风。 还未来得及开口,萧侯又补了一句:“华林园一案至今未破,臣助齐虎贲寻访证人,略晚了些回府,确实干犯了国法,诸公议一议要怎么治罪罢!” 此话一出,旁人也就罢了,蒋澄先冷笑了两声。他这些日子就忙这事呢,整一个云山雾罩,哪里来的证人? “敢问征东将军,寻的是什么证人?”正想着,就有人替他问了出来。仔细一瞧,正是已经报了好几天病的傅老太尉。人到暮年,丧了一个颇有出息的孙儿,傅老太尉的精神头看起来很是不如从前,皱纹都深了几分。 “不瞒太尉,还不只是证人,犯人亦一并找着了。” 萧锦初拱了拱手,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了口。 谢丞相乃是百官之首,只见他先与安尚书令对视了一眼,随即道:“既如此,不妨带上殿来作一公审,圣人以为如何?” 戴通天冠,着绛纱袍的皇帝高踞于御座之上,更显威仪出众,闻丞相奏请只应了一字:“可。” 于是虎贲中郎将齐翔带着两个人上了殿,楚向澜仍是一身蓝衫,另有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大家都不认得。 还是国子学祭酒瞧着有些眼熟,回想了半日记起他是国子学的学生,心头不觉一跳。楚向澜还是略有些名声的,且他并不在宫宴之列,当是证人。那么人犯就是…… 拜舞完毕,齐翔启奏:“禀陛下,已将楚向澜,许勤之带到。” 只见尚书令目不斜视,征东将军老神在在,蒋澄有几分错愕,傅太尉暗中咬牙,其他人等各怀心事,整个朝廷倒似演了一场默戏。 皇帝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停了片刻问道:“丞相以为该如何审法?” “臣启陛下,禁苑命案兹事体大,自来廷尉掌管刑狱,不如由郑廷尉主审。”谢丞相往堂上扫了一眼,正看见傅太尉的白发,忍了叹息回奏道。 郑廷尉得了上谕,自然当仁不让,直接开口询问齐翔:“方才征东将军言道,虎贲已经找到了关键的人证和疑犯。此案发于宫内,由虎贲一手负责。如今到底情形如何,还请对褚公大臣们说一说。” 脑子转得快的人固然已经猜出了端倪,然而总有摸不着状况的人,便纷纷附和。 “那末将便长话短说,傅玉毙命于华林园宫宴上,经司药局与太医令弟子楚向澜共同勘验,确认为毒杀。经过追查,确定疑犯乃是傅玉在国子学同窗许勤之,今日已经一并带上了殿。” 齐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锦初,简单地把案情又复述了一遍。 虽说大殿之上喧哗是为失仪,但华林一案着实影响不小,众臣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纷纷私语起来,惹得难得上一回朝的御史台萧中丞狠狠瞪了两回才有所收敛。 更多人则是看向了楚向澜身边那个青年,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不过弱冠,相貌算不得丑。也仅仅是不丑而已,在楚七郎的映衬下更显平庸。曾经,大家在茶余饭后也做过不少揣测,对凶手在心中描绘了几遍,无一不是凶神恶煞,或阴险毒辣。 但当真看到这样一个面目模糊,弱不禁风的人,居然是华林案真凶,实在让众人的想象有些落空。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萧锦初就算是一个有文化的流氓! 第12章 水落石出 “这许某是如何在宫宴之上谋害了傅玉,一一道来?”郑廷尉一听到毒杀,不由先皱了眉头。 齐翔继续道:“许勤之与傅玉同窗三载,深知彼此习惯,傅玉在情急时喜欢以舌舔笔。于是他将毒药下于墨汁内,华林园中傅玉当众作赋,冬日墨汁更易凝涩,在舔笔时自然就中了毒。随后许勤之便在一旁窥伺,一直到傅玉毒发而亡。” 这一下更是不得了,虽得了萧中丞的警告不敢多话,群臣之间的眉眼官司打得越发厉害了。从来下毒不是放进酒水,就是混入菜品,从不曾听说还有下到墨中的。 连话本都没见过这样的情节,也不知是该夸这下毒的厉害,还是夸虎贲中郎将目光如电。如此伎俩都能识破,之前对他迟迟不能破案的腹诽看来是言之过早了。 接到众人隐晦地钦佩目光,齐翔只得苦笑。这实在算不得他能干,萧锦初来找他时,他还以为是在说梦话。且不说在墨汁中下毒的可能,他和蒋澄自接了皇命就开始搜检物证,傅家被扣的物件中根本就没有笔墨砚台这些。 “这就是疑点所在了,”萧锦初很干脆地道:“这些世家公子若非自己用惯的文具是不肯轻易用别的,倘若没有宁可不写,虎贲不妨查查其他人所携带的东西。” 齐翔和他哥哥都是穷苦人,家里揭不开锅里才去参的军,还算运气得到主子器重才一路升了上来,哪里知道士族还有这等讲究。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真是多亏了萧侯,否则他就是闭门想到年底,怕也没个结果。 郑廷尉不见释然的神色,反问道:“有何凭据?” 齐翔示意一个小校上前来,他的手中捧着一只四足歙砚,鸠形足,侧边饰连珠纹,一看就不是凡品。许勤之见了,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嘴唇微微哆嗦。 “当日傅玉身死,整个华林园都封了。所有出宫的人俱要搜检,片纸不许流出。末将料想那毒物必然还在园内,命虎贲卫一寸寸地翻寻,终于在梅林内的一处树根下找到了当日傅玉所用的笔和砚台。经楚向澜验证,残留的墨汁确带有毒性,与傅玉所中乃是同一种。”齐翔不紧不慢地说道,同时令小校呈上砚台,以便众臣查看。 这还是傅太尉赠给孙儿的开蒙之礼,如今物在人亡,一见之下不觉老泪纵横。虽有御前失仪之罪,然御史台亦为之戚戚焉,不忍弹奏。 “楚向澜,齐虎贲方才所言是否属实?”郑廷尉的神情极其严肃,转而向证人。 “禀太尉,齐虎贲拿给某勘验的砚台,其上残余的墨确实与傅玉所中之毒相仿。至于其他,某不曾参与,不便揣测。”楚向澜天色未明即被急召入宫,此刻却不见一点倦色,回复郑廷尉也是不卑不亢。就有好几个知道内情的大臣去觑鸿胪寺少卿,有子如此也算不枉了。 “疑犯可有话说?”楚向澜和齐翔的话彼此对应,又有旁证,虽然情节有些离奇,也算有理有据。但循例,还是要再问一问当事人。 许勤之的两眼呆滞,对周遭的一切仿佛视而不见,直到郑廷尉又问了一遍,才哑着嗓子答道:“无话可说。” 郑廷尉默然,正要宣判,萧中丞却主动开了口。他虽老病却是个细致人,见此情形不由多说了两句。 “许勤之,我观你神色似有怨气不平。你亦是读过书的。此刻金殿之上,圣人当前,文武百官在列,倘有冤情,只管道来。若认罪衍,便当伏法。” 郑廷尉某来得及拦,只好也道:“有什么话速速道来。” 许勤之抬起眼来,先望了眼萧中丞,又看了眼郑廷尉,忽然笑了起来。“傅玉是我所杀不假,并无什么冤情,但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这便是亲口招供了,齐翔先松了口气,他的差事总算可以缴了。 “你这是为了什么呀?”叹息的是国子学魏祭酒,这个许勤之虽然出身贫寒,但敏而好学,很受师长喜爱,与同窗也相处得不错。 一介寒门子弟能进入国子学,背后的艰辛实非一般人能想象。眼见今年便有希望能够授官,却偏偏要去杀人,以致前途尽毁,岂不叫人扼腕。 “为了什么?”这一声叹息虽然轻,却像敲在了许勤之的心坎上。一直木讷寡言的他猛地昂起头,四处顾望之下眼神中带着疯狂之色,倒吓了几个老大人一跳。 “哈哈哈哈……我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公理,为了道义!”许勤之一阵狂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们这些大人们,见那傅五一表人才,姓氏高贵,就真以为他腹内锦绣吗?其实不过是个草包饭囊罢了!他这些年来在各路诗会上给自己增光添彩的诗赋,有哪一样不是我代劳?偏偏你们有眼无珠的还要赞他文采出众,不愧名门之后。哈哈哈……” 整个朝堂上都回荡着许勤之狂妄的声音,傅太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断喝一声:“休得胡说!” 许勤之不笑了,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老太尉,像在看一个鬼魂,阴恻恻地道:“傅太尉,您也不须着急。虽然傅五死了,他的书僮常随可还活着呢!到底如何,拉出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这话说出来,旁观的大臣们就有些犯嘀咕。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许勤之既认了罪,总逃不过一死,犯不着再横生枝节,莫非那傅玉还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这么些人都看走了眼? 傅太尉只觉得头昏眼花,没有依凭几乎要倒在地上,只是连连以掌击打地面:“贱奴之言,岂足采信!” “哈哈哈,您看,您也怕了!您自家的奴仆总不至于与我这个外人一同诬陷主人吧!还是您也觉得,傅五这个才子之名得来有些亏心?”许勤之越说越痛快,苍白的脸庞浮起大片潮红,眸子也仿若点了漆,看着有些瘆人。 郑廷尉当机立断截下这场官司:“休要歪缠,且不说傅玉已经无法对证。哪怕他确实让你捉刀代笔,你尽可拒绝,为何要杀人?” 许勤之歪着脑袋思量了一会,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呀……” 长吁一口气,郑廷尉整了整衣冠,转身下拜:“臣启圣人,疑犯行动甚是失常。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亦亲口承认罪行,臣以为没必要再审。按律当先收监,待秋后处以绞刑。” 皇帝支着手,没有回应,百官也沉默无语。一时之间,整个朝堂只回荡着许勤之絮絮叨叨的声音。 “人人都道傅五鹤立鸡群,是,他天生便是只鹤,该翱翔九天。我们这些个鸡,打一落草就注定了前程。他只消把钱袋拍在桌上,我便得心甘情愿地奉上文章。否则以他的势力,我只怕连国子学都读不完。我阿耶阿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他们拼了命把我送进京,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士庶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两天形成的。朝上的臣子们既出身士族,也有寒门子弟。平日意见不和时,也批判士族以姓氏骄人,或攻歼新贵粗鄙。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无助地跪在殿堂之上,把士庶间那层温情的面纱撩开,露出尖锐而冷酷的真相。 齐翔正思量该不该直接把他拖下去,许勤之的声音突然又拔高起来,眼睛都瞪成了血红色。“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硬是夺了我参加这次铨选的机会。那是我眼睛都盼出了血才盼来的!他怕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他要把我绑在他身边,永远为他捉刀,永远作他的陪衬!” 安尚书令不禁闭了眼,郑廷尉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我偏不甘心,偏不认命!他既不让我活,我便要他先死。我差一点就做成了,就差一点,哈哈哈哈……” 一言未尽,原本看着如行尸槁木的许勤之忽然跳将起来。齐翔暗道不好,然还没等侍卫喊出一声护驾,他已经径直往最近的柱上撞去。 明明是一个文弱书生,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撞之下,声音如同闷鼓,直如撞在了众人心上。血足足溅出三尺远,挨得近的几个老臣只觉一阵温热,颤巍巍地往脸上摸,满手的腥红。 所有人都愣住了,武将们顶多是面色不虞。文官就精彩了,看惯了太平盛世,猛见着血连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更有甚者直接就瘫在了地上。 还是郑廷尉惊愕之余不忘给楚向澜使了个眼色,后者走过去探了探鼻息,转身回禀道:“已咽气了。” 死一样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不闻。殿上似乎还响彻着许勤之的狂笑声,听起来却像是在号啕,无端地悲凉。 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卷着枯枝残叶飞向屋头、檐下。即便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也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但同样都是被风带走,身不由己。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第一个案子结束!感觉没有什么悬疑气氛嘛,好吧,本来也不是悬疑小说+_+ 第13章 上巳水滨 不管结果是否令人满意,这桩开年便搅得朝野上下不安的案子总算是结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哪怕只是表面。 于是宫中开始忙着筹备三月三的袚禊,萧锦初最近上朝没见着傅太尉,于是挑了个时机去问她师兄。 “怎么谁不见了都要问一问,是没旁的事要忙了?若真有心,你索性顶了安素的差事罢!”皇帝正与尚书令下棋,随口道。 “若能如此甚好,臣也趁机歇一歇。”虽然有去职的危险,安素倒挺高兴,干脆地接道。 “我这不是替您操心嘛!那老太尉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明面上是为了孙子悲痛,怎么不干脆辞官算了。嫡的庶的全加起来他也得有二十多个孙子,就为了一个傅玉装得也太过了。”萧锦初一边观棋,一边从果盘里挑了个淮南贡的橘子。 安素就忍不住啧了一声:“我说你还老看不惯如练,你这个毛病难道不是跟他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有什么事从来在心里藏不住,非得说出来才过瘾。” “就在你们跟着说说,我还能傻到去朝上讲啊!”萧锦初一口气把橘子扒完,一瓣瓣地往嘴里丢,看得她师兄直皱眉。“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孩子家家,注意些仪态,先生是白教你了?”卫潜一见她这个惫懒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一手敲上去。 可惜这招用得多了,已经没有太大的威慑作用,萧锦初先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才嬉笑道;“先生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我这就算是无为的一种吧!” “亏得褚先生不在……”安素看着这师兄妹俩,摇摇头,喝了口茶。幸好内侍和宫女们都被支得远,也不怕被瞧了笑话。 第9节 “到底怎么样啊?你们一搭一唱就是不想告诉我呗!”萧锦初把橘子都吃完了,也没问到个答案,就有些百无聊赖。 棋局上的厮杀渐渐分明,安素叹了口气,投子认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太尉不依不饶必要治许勤之全家的罪,被廷尉驳回了。自古杀人者死,他又不是谋反,怎么都扯不到三族头上。” “然后呢?”萧锦初强了摆棋盘的活,继续追问道。 “然后…然后太尉就抓着禁内投毒这一点不放,硬说是危及到了圣人,长跪痛哭不止。” 安素回想起来仍觉头疼。 “既如此说,傅玉写的那篇《华林赋》亦是抄袭之作,岂不还要追究他欺君藐君的罪过?” 萧锦初很看不上这姓傅的一家,倒是那许勤之虽然害了人命,能坦然赴死还有几分血性。 “如今死无对证,傅家怎么能认,这才硬要闹着必要严惩。”安素又叹了口气,瞧了眼表哥。 皇帝还没什么表示,萧锦初先呸了一声:“老匹夫,他这是替谁做主呢?” 不出意外地又被师兄瞪了一眼,赶紧缩了头。“此事告一段落,我已经谴丞相代我去府中探望,最迟上巳之前,你又能见着太尉了。” “说得我多想见那张老脸……”萧锦初这回吸取了教训,只含混地嘟囔着。 安素的脸色却很严肃,先不忙落子,开口道:“以臣之见,陛下的步子迈得还是大了些。士庶之别,古而有之。您一力提携寒门,必令世族不安,也会对这些人越发排挤。华林园命案,正是一个极端,不可不慎。” 皇帝却冷笑了起来,随手将一个棋子掷到了棋盘上,棋子打着旋好半天才落定了位置。“不过一次铨选,他们就敢在朕面前弄鬼。看来往日是朕待他们太宽和了,若这一步退了,怕是食髓知味,越发肆无忌惮。铨选照旧由你主持,朕亦亲临考场。新得官者,赐宴华林园,倒要看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陛下……”安素见这一劝劝出了反效果,急得准备捋袖直谏,却被萧锦初一把拉住了。“哎,你别添乱了,这其中的厉害……” 萧锦初对着急得火上房的尚书令,只安抚道:“我又不傻,你都说那么明白了我还不晓得厉害,那也不须领兵了,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呢!” “那你还……” “我们能想到的,师兄自然能想到。我的眼界浅,只知道他的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我选择相信师兄。” 萧锦初弹了弹指,也往棋盘上落了一子,她的话让安素不由一怔。 “旁的我不敢说,帮您看家护院还是没问题的。我也颇想瞧瞧,这些人还能出什么夭蛾子!” 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萧锦初歪着头,笑得很是张扬。只要你想要的,不管多难,我的剑一定会替你办到。 皇帝拈着一枚子,低头看了看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棋,也笑了起来,几如晓月春花。“看来这一局,朕是非赢不可了。” 三月三,秉兰草,拂不祥。无论官民,在这一天都要在水滨祓祭,以除灾祸。贵族们更是呼朋引伴,在水边饮宴,饮酒赏景,堪称盛事。 今年因陛下命朝中重臣和新得官的士子一同参加宫内的曲水宴,更显出十分热闹。 铨选已经在二月末时结束了,一共有十七人入选,其中倒有十个出身世族。虽然世家日渐糜烂,毕竟还是有底蕴在。萧靖远有幸选在了前三甲之列,得授尚书都事,从七品。也在受邀之列,真是深感荣宠。 而同样深受荣宠的萧锦初,此时正全身僵硬地跽坐于华林园的兰溪之畔。因着她一番忠心告白,她的好师兄深以为然,无论如何要她来参加上巳节的聚会,以便更好地替他“看家护院”。 如果有时光回溯这一说,萧锦初不管花什么样的代价都想回去阻止自己这番胡说八道。可惜木已成舟,她也只得扯出最得体的笑容,来对着左右这些贵妇人。 “阿锦可有好些时日没来府上了,我还让厨下做了青梅酿呢!”一位梳了飞天髻,鬓边插着芍药的美妇人一见了她,便亲昵地嗔怪道。 曲水流觞算是个君臣同乐的项目,但终究有男女大防,因此用帷布隔成了两边。幸亏安素还算厚道,把她的座位与妻子谢氏安排在了一处,否则萧锦初真的可能会活活憋闷死。 这位谢氏是谢丞相的孙女,自小就当男儿教养。也骑得马,也念得诗,端的文武双全、性格爽朗,因此与萧锦初极能说到一块。 “我也想去叨扰阿姊来着,可这段时间着实脱不开身。丹阳尹一天到晚跟我诉苦,非说我拨给他的兵比东府城少了,简直是莫名奇妙……”萧锦初枯坐良久,一见谢氏真如见了亲人,不由抱怨连连。 谢氏素知她脾气,也不以为意,只一手虚点她一点,抿着嘴笑:“你这丫头如今都是新平侯了,还是不持重。十四娘也来了,难得进趟宫,今日可得好好玩一玩。” “阿萧见过谢夫人。” 萧静宜为人机敏,见谢氏问起,立即行了个福礼。之前侯府办宴会时,谢氏就见过她,对这个小娘子的印象不错。见萧锦初有心提携她,对她的态度也很随和。 “不必拘礼。”谢氏压了压手,便携了萧锦初一同落了座:“今日的曲水流觞可算是大场面了,我怕你还从未一次见全了京中这些贵妇人与小娘子吧!” “我正要问呢!”萧锦初已经奇怪了良久,终于来了个能答疑解惑的,赶紧道:“怎的来了这么些未出阁的小娘子,真是吓我一跳。难不成今天这筵席还要作一场鹊桥会?” 谢氏听得鹊桥两字,就先笑了起来:“真真是个促狭的丫头!” “怪不得圣人非令我过来,尚书令也帮腔,阿姊你也不管管他。”萧锦初却苦了脸,想着自己如今真是越发英明,一猜一准,可见人还是糊涂些好。 “圣人也是为着你好,你平时公务忙,见的都是军中那些参军、副将,哪有好夫婿的人选。再说若真是看不中,还能强迫你成礼吗?偏你多心。”谢氏比萧锦初大了两岁,已经有了四个儿女。眼看着萧锦初落单至今,却要与自家夫君站到一边了。 见她仍是一副蔫蔫到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拉了附耳过来:“我与你说,今日之会这些小娘子才是正菜呢!” 有轶闻听,萧锦初的眼睛顿时亮了,边前后打量,边问道:“阿姊这话是何意?”萧静宜闻弦歌而知雅意,忙推说要去更衣,先离了座。 “还能是何意,当今还有哪个男子有这等身价,让这许多小娘子趋之若鹜的。”谢氏忍不住掩了口笑。 若是旁人做出这样情态萧锦初定要嫌她做作。然谢氏生得娴雅,一举一动皆出自天然,就叫人不由生出好感来了。萧锦初便忍不住要打趣一下这位阿姊:“莫不是为着我那便宜姊夫?” “我倒希望是他,嫁了个掷果盈车的夫婿,说出去多有脸面!”谢氏也不恼,仍是笑咪咪的。“只可惜,论资排辈他还轮不上呢!” “总不至于是蒋澄吧!”萧锦初提起这个“宿敌”,口气颇有些不屑。 谢氏慢悠悠地从银壶里倾出一盏桃浆,揭晓了答案:“要说蒋御史的相貌、官职、家世……也算是顶尖的那一拨了。可就算他拥趸不少,又如何比得上至尊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光是将军需要相亲,皇帝也需要呀!凸^-^凸 第14章 投壶簪花 “我师兄?”萧锦初倒吸了口凉气,她是真没往这边猜。虽然谢氏说的很有理,却怎么想都有些违和。 “咱们这位圣人呐,不愧与你师出同门。在姻缘上也是不顺到了十二分。”谢氏见她还反应不过来,先叹了口气。 萧锦初一个激灵,终于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了。难怪这些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娘子们今日全都出现了,敢是奔着后位去的! 自来这凤位便是个香饽饽,更不用说她师兄有天人之姿,经天纬地之才。说句不自夸的话,哪怕不是皇帝,想嫁他的小娘子也能绕京城一圈有余。 只是,萧锦初还是觉得很奇怪:“我记得回京路上就听的说,不是已经定了尚书左仆射家的二娘么?据说陆天师亲自看过,命格奇贵啊!” 一说这个,谢氏把杯盏搁下,更是加倍地叹了口气:“大约就是命格太贵重了,纳征的旨意发下不过三日,那位二娘已被泰山府君接去做了新妇。” 死了?说了半天话,萧锦初正拿了一杯蜜酒想润润喉,冷不防听的这句,一口就喷在了案上。亏她前些日子还奇怪怎的没了下文,居然是人都已经没了。 谢氏赶紧掏了帕子去给她擦:“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我家的小四郎一般,饮食也要人操心!” “阿姊……”萧锦初被呛了一下,咳得满脸通红。仍不忘抓着谢氏的手,颤着声问:“这是…第几个了?” 谢氏见周遭其他女眷听着了动静都好奇地看过来,忙作势又拍了拍她的背,暗地却以手默默比了个三。 果真,他们师兄妹极是有缘,就算在妨克人的名声上,亦是不相伯仲。萧锦初好不容易顺过气,不由在心中感慨起来。 只还没等她感慨完,皇帝身边的张内侍便找来了:“陛下有请新平侯。” 萧锦初心有些虚,险些又要被呛着,赶紧跟谢氏打了个招呼:“那我先面圣去,阿姊替我照顾一下十四娘。” 谢氏见她这个毛毛躁躁的样子,也颇无奈,挥了挥手道:“快去罢!” 男宾们聚集的区域离此不远,刚走出帷布,萧锦初就听到了那头的喧哗声,便问张内侍:“不是说曲水流觞饮酒作诗,这又闹的什么?” 张内侍陪着笑道:“尽整些文的也没趣,奉车都尉就提议投壶,蒋御史也赞成。于是分了两队较技,奴出来时尚书令可输了两场了,就等着您去翻盘呢!” “我说怎么突然想起招呼我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萧锦初转了转眼珠,笑得意味深长。 疾行两步,眼前豁然开朗。果然除了少数几个还守在溪边饮酒,大部分人都分成两队在玩投壶呢!因这个主要考臂力与眼力,武将总是占便宜的,便约定了比文官远一丈再投,谁输了就在头上簪一支花。 萧锦初先拜见天子,卫潜的头上倒没簪花。安素却有点惨,左右足插了有三五枝粉色的杏花,看来是张内侍走了之后又输了。 此刻见着萧锦初犹如见了救星,扯着她的袖子就诉苦:“圣人好不厚道,只玩了一轮就推说体力不济,非要我替,我又不擅长玩这个。” 萧锦初强忍着笑,上下打量了一回:“真是个俊俏郎君,这般模样该给阿姊看看才是!”也亏得安素长得好,纵然杏花满头亦不失俊雅。若似旁边的黄侍郎,本就大腹便便,一张胖脸簪了两枝春桃后更显滑稽。 卫潜也笑道:“尚书令今日是输得惨了,且饶他一回,新平侯下场试试如何?” 萧锦初却没安素那么好说话,开口就道:“下场没问题,只不过我是代陛下去的,若侥幸赢了,陛下得许我一个彩头!” “你要什么?”卫潜今日穿了一身白色曲裾,上面绣有黑色的螭龙纹,越发如谪仙般出尘。 “今日上巳,本就是君臣同乐。既然臣下们都簪了花,陛下自然也不能免俗。” 萧侯的算盘打得极精,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连尚书令也息了相帮的心思。 “我道是什么,便瞧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罢!”卫潜遥遥指了一下远处那个双耳金银莲花纹高壶,“若是全壶,任你选花。” “陛下也忒瞧不起人了!” 萧锦初粗扫了一眼场内,没簪花的只寥寥几个,不由好胜心起,唤内侍拿一条绫绢来。 “不消麻烦了,” 卫潜按下左右,直接把自己的汗巾递了过去。“你这又准备弄什么花样?” “新花样!”萧侯摸出两根绳把袖子绑了绑,昂首阔步地往投壶处去了。 花荫下,蒋澄投壶的技艺精湛,刚又投了个连中,很是替文官们挣了脸面,尤其惹得御史台众人齐声叫好。 围观者中也有萧侯的老部下,见征东将军要下场,登时也来了精神。萧锦初先瞥了眼正得意的蒋御史,很淡定地唤过小黄门,把壶再挪远两丈。 眼见萧侯如此神勇,旁观的不由轰然叫好,这一下把溪边自得其乐的那些人都给引了过来。蒋御史向来见不得她出风头,只哼了一声:“哗众取宠!” 然而这样的风头萧锦初却还不太满意,略估量了一下距离,一边用汗巾把双眼蒙了起来,竟是要盲投。 这一下越发了不得,若不是在园中没有房顶,人群中的鼓噪之声几乎要把屋檐给掀了。帷布那头的贵女们也纷纷往这边偷窥,想瞧瞧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萧锦初一袭红衣,白绫蒙眼,立于场内真个是神彩出众,顾盼飞扬。任是平素与她不大和的大臣们,也得赞一声好风仪。 五枝末梢涂红的箭被送到了萧侯手中,她也不浪费时间,举手就掷。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嗖的一声,第一箭已经入壶。 随后是第二箭入壶,第三箭贯耳,第四箭亦贯耳,唯独剩下第五箭,若是入壶,便要算全壶,且是难得的“簪金花”。即三枝箭在壶内,另有两枝分别穿过壶的双耳,等闲难得见到一次。 众人不由屏息,生怕发出声响来搅了这难得的场景。 说时迟那时快,萧侯的第五箭已经投出。那枝朱尾箭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极漂亮的弧度,最终落入壶中。然还等不及大家叫好,那枝箭竟又弹了出来。 哎哟,大好局面,却偏偏毁在了最后一掷上。众人纷纷扼腕,蒋御史更是恨不得讥讽上两句,唯独御座上的卫潜却笑了起来。 只见萧锦初未解蒙眼巾,只是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正接着那枝弹回的朱尾箭。再一投,正命中壶心,至此全壶大功告成。 这变故来得突然,许多人都尚未回过味来,场上有片刻极是安静。萧锦初此时才把蒙眼的手巾解开,睨了眼箭壶,回头朝皇帝得意一笑,犹如打了个大胜仗。 “精彩、精彩……” “今日这遭来得不枉了!” “实不知新平侯如此神乎其技……” 连投连中,最终一骁绝地反击,投出了“簪金花”,其他人看得目眩神迷之余亦无心再战,纷纷回到兰溪畔继续饮酒,一路仍连声称赞不绝。 “看把你得意的,跟得胜还朝一样。”不说气闷的蒋御史,安素见了萧侯这副这小人得志的做派,也忍不住要刺一刺她。 萧锦初却浑不在乎:“能为陛下簪花,怎么不得意!” 早有内侍呈上了一只掐丝银盘,桃花、杏花、海棠、牡丹、茶梅、芍药、金盏……俱是在花房新剪下的,鲜妍夺目,各逞娇媚。 萧锦初思忖了半晌,最终取了一朵深紫色的牡丹,亲自簪在了皇帝的冠上。卫潜今日的衣裳偏素,配上这么一朵花,正有点艳冠群芳的意思。 “好看吗?” 簪完花,萧锦初一低头,冷不防与卫潜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明明是自小看到大的师兄,此时却有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模样。那幽深的眸中潜藏着一片海,波光潋滟,似乎要把人吸入其中。 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中,萧锦初心中有些忐忑,兀自强撑着回了一句:“我亲自挑的,哪有不好看的道理。” 第10节 “那我给你也挑一朵吧!”卫潜也不等她推拒,径直取了一朵芍药,顺手就替她簪在了鬓边。俯首间他的呼吸轻拂过发际,如春天的风。 那芍药是大红色,尤为珍贵的是花瓣还镶着一层金边,插在一头黑发间显得格外灿烂夺目。 “看来我的眼光也不差!”又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卫潜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冲安素问道:“你觉得如何?” “倒有些像早上出门时我替娘子挑的那一朵,可说人比花娇了。”安素乐得大家一样待遇,免得被人看稀奇。但见着萧锦初一退下就猛灌了两杯酒,不觉奇怪道:“你脸红什么?难得夸你一句,还害羞了。” 萧锦初正在倒第三杯,也不管脸颊还在发烧,干脆回道:“我是方才被日头晒的,害羞两个字怎么写来着?” “指望你懂这些小儿女的情绪,也真是白费力气!”安素不禁气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美丽的存稿箱,今天作者出去浪啦~大家也周末愉快哦! 第15章 金齑玉脍 这厢正说得热闹,一位鹤服藤冠的道长被引上前来,张内侍轻咳了两声:“启禀陛下,陆道长到了。” “贫道稽首了!”这位陆道长看着约莫五十左右,仍是肤色白皙,须长半尺,算得相貌堂堂。他出身士族,幼年也是研习儒术,后来入山修道,整个东南皆慕其名,便尊称其一声陆天师。 陆天师喜好清净,虽受宫内推崇也不骄矜,一直住北郊天印山筑馆整理道家典籍。据说皇帝之前那位短命的准皇后,就是请他合的八字。萧锦初还是头回见着真人,如此相貌气度,很替这桩砸招牌的事可惜。 “道长免礼,今日乃上巳节气,万物生发,故请道长出来同乐一番。”卫潜抬了下手,令人给陆天师设个座。 “劳陛下记挂,贫道先行谢过。”陆天师又行了一礼,方才落座。 “听闻天师曾南诣衡湘、九嶷,访南真之遗迹,西至峨眉、西城,寻清虚之高躅,未知结果如何?”萧锦初的先生褚冰,精研老庄,亦好道,故有此一问。 陆天师猛见一女子问询,也不惊异,只是打量了一番,笑道:“可是征东将军当面?大名如雷贯耳。” 萧锦初难得见这样的世外高人,也客气几分,连道不敢。 “道法深如瀚海,贫道所做也不过是撷一二遗珠,希望能勘正经典,尽些微薄之力罢了。”陆天师果然为人谦逊,令侍席的小黄门也暗自敬仰不已。 安素却是知道这个丫头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发问。此时有礼有节,恐怕一会就要叫人下不了台,便存心打了个茬。“道长可食得酒肉?今日席上有上好的春酿,还有新鲜的鲤鱼脍,配上八和齑吃再好不过。” “怎么没有鲈鱼?听闻吴郡的鲈鱼制成鱼脍,最是鲜美,前朝张季鹰便是为了此味千里辞官。”不必说,在御宴上还敢挑三拣四的就只有萧侯了。 “他前脚辞官,后头齐王便事败了。你说他是真为着莼鲈之思,还是见机得快呢?”卫潜被挑剔了也不恼,只反问道。 萧锦初举起酒杯,摇头晃脑道:“以我之见,半为见微知著,半为鲈鱼之美!” “鲈鱼、鲈鱼……就知道鲈鱼,”安素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真那么想吃,自己上吴郡捞去!” 要是那么容易认输,也就不是萧锦初了,这边碰了壁,她转头就问陆天师:“我听说前朝时司空曾于许昌大宴宾客,席上喟叹,独缺松江的四腮鲈鱼。结果左慈听了,命人当场取来水盆钓竿,当场钓了十尾大鲈鱼。司空还疑心是事前藏起的,结果一验看,果然有四腮,于是当场烹煮,宾主尽欢。不知道陆天师与之相比,如何?” 果然没安好心,安素若不是为了仪容,只怕当场就要翻起白眼。陆天师不愧仙风道骨,被打上门来,仍耐心作答:“左慈乃丹鼎一派的前辈,不少人都说他身怀异术。但以贫道之见,所谓异术不如《太清丹经》三卷。” “陆天师果然一心沉醉典籍,只是我的鲈鱼却是没指望了,还是将就着吃鲤鱼吧!”萧锦初摊了摊手,朝着尚书令顽皮地眨了眨眼。她不过想试一试这陆天师的深浅,此时自然要把话圆回来。 谁知那陆天师却是话锋一转:“若征东将军真想吃鲈鱼,倒也不难。此地离吴郡,比之许昌总要近上许多,老道便勉力一试。” 此话一出,萧锦初愣了愣,与安素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茬。陆天师已经从袍内取出一样物什,抖开瞧,正是一张渔网。 席上左右都各自惊疑,难道天师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否则何以随身带了网? “此溪乃从淮水一脉而来,老道便借它一用!”说罢,陆天师已经将渔网撒到了兰溪之中。五十许的人,倒是扔得极有准头,险险地避开了周边顺流而下的酒具。 一见有热闹看,方才散开的诸人又凑了上来,边议论纷纷。 过得片刻,陆天师一声:“可收网矣。”小黄门赶紧帮着一起拉网,随着网逐渐拉高,底下传来一阵扑腾。 “竟真地有鱼!” 安素霍地立了起来,要知道这兰溪乃是人工引的渠水,最多不过有一二小鱼潜伏已是难得。但听水声,至少也有一尺多长,真是神异。 网被拉了上来,正裹了三条活蹦乱跳的鲈鱼。不光是官员们看呆了,那些内侍宫女更是口中念念有词,只差去请了香来顶礼膜拜。此刻的陆天师法像庄严,俨然就是个活神仙。 “贫道不欲杀生,还请庖厨拿下去切成鱼脍,也解一解征东将军的莼鲈之思。”陆天师提起鱼来呵呵笑道,很是诙谐。 萧锦初虽尤不解,也不得不服这个道士会做人。整整衣冠,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还请天师原谅在下无状。” “老道年轻时也好口腹之欲,何足道哉!” 陆天师偏过身,并不受她的全礼。一时间,场面真是一团和睦。 安素却隐有忧色,靠近主座低身问道:“陛下以为可信否?” “褚先生曾有言:六合之内,无所不有。” 卫潜一直作壁上观,深觉眼前这一幕有趣地紧。 “只怕妖言惑众,所谋者大。”尚书令眼见许多饱读诗书的大儒都赞叹不已,考虑自然要更深一层。 “你可见过左慈、葛洪之流造反?”卫潜却反问了一句。这倒是没有……神仙嘛,都是遗世独立、清高自许的,怎么好搅进这万丈红尘里头。 安素噎了一下,随即又问:“他要是学张角呢?” 当初张角亦是借着传教之名到处活动,除了黎民百姓,无数富豪权贵皆拜倒其膝下。待他登高一呼,举起反旗,黄巾之乱就整整持续了二十多年,终于给汉朝埋下了覆灭的种子。 皇帝陛下却似乎听得漫不经心,只是瞧着一众宫人简直如众星捧月般捧着那三条鲈鱼去往司膳局。想起鲈鱼味美,这样的事偶尔为之也是不亏。久到安素差点以为他没听见,准备再问一回时,他悠悠应道:“卿是觉得朕像灵帝吗?” 这回尚书令无话可说了,君明则臣贤。当初灵帝昏庸,荒淫无度,穷奢极欲。手下的大臣也跟着卖官鬻爵,肆意刮取民脂民膏,终于惹得民怨沸腾,揭竿而起。一手造出张角的可以说是灵帝,也可说是腐朽的朝廷。 “他当众露这一手,无非是要借一借势。朕需安民,他欲传道,两厢便宜罢了。”见安素陷入深思,皇帝也不以为忤:“你只记住,惟有朕用他,他才是天师。” 司膳局的庖厨确实手艺精湛,鲈鱼经他们一手切出,片片脍都薄得能透光。再以蒜、姜、橘皮、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酱捣在一起,精心调配出金齑,用鱼脍蘸着食用果然有让人乐而忘忧,辞官归隐的妙处。 只是这顿饭注定吃不安稳,萧锦初才往嘴里夹了两筷鱼脍,都没尝出个确切的滋味,就见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忙朝席边奔来。以她一向颇准的直觉,登时又涌起几分不妙之感。 果然,那小黄门一阵耳语之后,换了张内侍走近前来,很是为难地禀告皇帝:陈婕妤得了急症。 说来一个小小的婕妤,上有九嫔,其上又有三夫人,不该为了她惊动圣人。但今上于女色上异常淡薄,后宫空虚已久。不仅皇后缺位,三夫人中也仅封了一位郑贵人,还长年抱病。九嫔更是干脆一个都没有,便一直由这位陈婕妤来协理后宫。 眼看上巳节这样的好日子乍然病了,宫人一方面担心惹了邪秽,一方面又发愁无人主事,便急急报了上来。 “可请御医去看过了吗?”卫潜先皱了眉头,陈氏从东郡王府时便是服侍他的女官,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那小黄门正是陈婕妤宫中的,见圣人过问赶紧上前答话:“御医已看过了,但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奴斗胆,能否请新进的本草待诏去瞧一瞧。” “平日好生供养着他们,需要出力时却一个两个都说不出病因,要司药局究竟有何用!”皇帝还没说什么,萧锦初先怒了。 拍完桌子她倒还记得请罪,又提出:“臣甚为忧心,请陛下允许臣去探视婕妤。” “也罢,你去之前且绕一趟台阁,带上本草待诏一块。”卫潜想了想,干脆把张内侍派给了她。他有腰牌,出入传话会方便些。 自来外臣不可面见内命妇,然而萧侯是个女子,这就没什么妨碍。只是为着一个婕妤,倒惊动了这么些人,不免让人疑惑。比如被派了差事的张内侍就纳了闷,平时也不见圣人有多宠幸婕妤啊!还有萧侯,这凑的是什么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是美丽的存稿箱,明天作者就回来啦! 第16章 内宫之变 其实楚向澜见到萧侯时是颇为尴尬的,往前推两个月,他还在此人面前摆出了一派淡泊名利的样子,说着无心仕途云云。 才过了这不算长的时日,至少他本人还觉着言犹在耳,就在宫内见面了,自己还顶了个待诏的头衔,着实说不出的别扭。 也算他运气好,萧锦初的记性是很不错的,要换了别的时候兴许就要挤兑他几句。如今碰上陈婕妤在病中,她也就管不了这些,接上人就直奔后宫,话都不带多说的。 然而一言不发也不行,要不是有宫牌,人家还以为青天白日劫虏人口呢,就由张内侍在一路负责向楚待诏解释。 “是为后宫女眷诊治?”楚向澜听完前因后果,露出了些为难的神情。 “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为人父母者还要对儿女区别对待吗?”萧侯一开口便是好大的火气,夹枪带棒。 张内侍明知道这是迁怒,也忍不住缩了头。这位姑奶奶对着圣人也敢拍桌砸碗,楚待诏善自保重。 被这一抢白,楚向澜也瞧出来萧侯心情欠佳,干脆闭了嘴。横竖众目睽睽下是圣人身边的内侍请了他来,就算真有污水也泼不到他头上。 就这么只顾一路疾行,倒是很快就到了陈婕妤所居的永禾宫门前。只见宫门前守着一个着粉衣的宫娥,见有人来丝毫不乱,依次下拜见过。 萧锦初认得她,乃是陈婕妤的心腹宫女萱儿,便直接问道:“婕妤如何了?可好些没?先前的御医现在何处,若在正好与待诏一同会诊。” “侯爷稍安毋躁,”萱儿先柔声抚慰道,又转向张内侍,“婕妤在病中,禁不得吵闹,还请内侍、侯爷并待诏随婢子入内,其他人等且在宫外候着。” 张内侍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就是引个路传个话,做主还得看萧侯,便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就这么办!”萧侯干脆利落,一锤定音。楚向澜纵然心有疑虑,也不好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只得跟着一块迈过了那道宫门。 穿过层层珠帘帐幕,就是陈婕妤的寝殿。婕妤的品阶虽低,却负责协理整个后宫,自然受不了亏待。屋内陈设简单,处处透着雅致,炉内燃的也是扶南进贡的沉香。 卧榻上隐隐可见躺了个人,萧锦初是个心急的,先就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喊了声:“阿姨……” 萱儿正拦不住时,从珠帘后又转出一个宫装女子,开口唤道:“阿锦……” “阿姨?”萧锦初愕然地回过头,只见那女子相貌端庄,只是大约年轻时受了亏待,就算如今精心保养仍不免留下些印记。唯有一双弯月眉,不笑时也显出温柔来,正是陈婕妤。 萧锦初寻思着自己还没到眼花的年纪,陈婕妤的面色倒是显出些蜡黄,只是看这行止自如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刚急症发作的人。心里不觉有了个模糊的揣测:“这……榻上的是谁?” “你来瞧瞧吧……”陈婕妤抿着嘴,亲自上前把最后一道纱帘掀开。榻上的那个穿着宫女服色,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宫女,当是个有品秩的女官。 眼前这三个人,惟有张内侍有可能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其他两个则是一抹黑,陈婕妤也就不打哑谜了:“她叫季羽,乃是司寝局的司帐,专负责陛下寝殿的铺设洒扫。” 说到这里,陈婕妤顿了顿,一双眉紧紧蹙了起来:“就在今日,被发现在我宫内上吊自尽了。” “婕妤啊…这等在宫内自戕的晦气人,咱躲都不及呢!您怎么还搁榻上啊,赶紧地,奴叫两个小子给抬出去……”张内侍一听之下,连连顿足,当下就准备扯着嗓子喊人。 萧锦初却喊了声:“慢着……” “啊?”张内侍一见萧侯开口,便赶紧站住了。 “要是这么简单的事,婕妤早就自己料理了。何须大费周章地装病引我们过来。此地只有这几人,您有什么话,尽管说!”萧锦初的脑子转得不算慢,想通了这一层脸色也就越发严肃起来。 “正是,”陈婕妤长吁一口气,感觉有些支持不住,便扶着萱儿的手先坐了下来。“不怕阿锦笑话,这宫里头的人命官司我过手的不少,没轮到我过手的更多。只是这回却有些特别……” 说到特别,张内侍的脑门上就有些沁汗。楚待诏也是皱了眉头,只是内宫里不好胡乱打量,一径眼观鼻、鼻观心肃立。 “一来这季司帐是在御前伺候的人,不比那些没名没姓的。二来前些日子我因事刚训斥过她,若说因此不忿在我宫内自尽也说得过去。三来,便是为了这封帛书,是她揣在怀里的……” 说罢,陈婕妤看了一眼萱儿。萱儿立即会意,从袖中取出了一小卷素帛递给了萧锦初。 这帛看起来有些怪异,像是从什么织物上撕下的,边缘参差不齐。上头的字显出黯淡地褐,倒像是手指蘸着血写的。萧锦初抖开一瞧,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最后简直可称得上铁青。直接把绢帛揉成一团往地上掷去,大喝一声:“荒唐!” 张内侍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荒唐法,能叫萧侯震怒成这个样子,只能小声在边上劝道:“侯爷息怒、息怒,该惊动外头了……” 萧锦初是上过战场的人,这回动了真火,身上自然腾起一股凌厉杀气,直把张内侍唬得不轻。然她尤嫌不足,拳头攥得死紧,指甲直嵌进了掌心。不是如此,她只恨不能把榻上那个女人再掐死一回。略定了定神,她咬着牙只问陈婕妤:“可还有谁看过?” 陈婕妤此时倒显得镇定了些,“只我一个,萱儿是不识字的。” 萱儿赶紧忙着点头附和,做人奴婢的,不识字不打紧,最要紧是识得情势。自打发现了悬梁的季司帐,她就从主子的神情中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因此主子吩咐什么,再是不合理她也照做了,只恐一不留神就是大祸。 “如此,便劳动一回楚待诏。”萧锦初的神情逐渐和缓下来,只是语气仍然森冷,叫人脊背一阵阵发凉。“看看这个自尽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楚向澜大可掉头就走。首先他并不是萧锦初的属官,不需听她吩咐。其次他乃本草待诏,是有品级的。派以仵作这样的贱役,特别这个发号施令者还不是皇帝,可以算作很严重的侮辱。就算把官司打到御前,也是稳赢的。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没有作声,反而默默走向了榻上的季司帐,俯身查看起来。 第11节 女子有乌鸦鸦一把好头发,生前应该也是很貌美的,只是如今全然看不出了。虽然尸体还没发僵,应该是没死多久。但整个面孔都发紫肿胀起来,眼睛是血红的,舌头也微微伸出呈黑紫。 此刻楚向澜倒有些佩服这两个妇孺,是怎么把她从梁上放下来的。 趁着检查尸首的空档,萧锦初走到陈婕妤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室内点了火盆,那双手却仍是冰凉的:“婕妤受苦了!” “说哪里话,我知道今日你在宫宴上,才敢让黄门去报信。若是惊动了其他人,我的罪过便大了。” 陈婕妤想着这一日的担惊受怕,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萧锦初继续柔声问:“怎么想到要唤待诏呢?”说起来,这楚向澜当真是个人才。能诊病,又能验尸,简直一专多能。也是因为他这个医者的身份,才使得今日之行一路畅通无阻,不叫人怀疑。 平白又扯了个人入局,陈婕妤显得很不好意思。“我听宫人私下议论说,这位楚待诏极有本事。不说医术超群,就是上回华林园的案子亦多亏了他,我想他必然是得圣人信重的,才敢打了这主意。” “婕妤的身子原就不好,不该如此操劳的。后事便都交予我,尽可放心。”萧锦初特意拍了两下婕妤的手,让萱儿把她扶到侧房休息。 寝殿内就只剩了三个人,并榻上的一具尸首。张内侍的腿就有点打晃,听说上吊的鬼最不好缠。一边在心里默念季司帐有灵,待忌日必给她超度云云,边下意识地往萧锦初身边靠了靠。都说将军身上煞气重,想必对付个把小鬼不在话下。 “可有结果?” 楚向澜已经检查了半天,此刻终于直起身来,萧锦初立即迎了上去问道。 “不是自尽,”楚待诏的表情很平静,就像他方才并不是看了一具女尸,而是诊了个平安脉。“她是被人勒死了再悬到梁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观众:这都几章了,请问男女主都出来了吗? 我(懵了):都出来了呀! 观众:那男女主角在干嘛呢?怎么没见谈恋爱啊? 我(继续懵)他们……在忙工作啊! 观众:可你这个不是言情小说吗? 我:…… 第17章 季羽司帐 张内侍当场就念了声佛,萧锦初不去理他,只追问道:“当真,可有什么凭据?” “自然,你且过来瞧。”楚向澜很敬业地把女尸往侧面翻去,并把头发撩到一边,好露出脖子来。“悬梁者身体往下坠,故绳索的印痕都是从下巴往上呈八字的。你瞧这痕迹,却是与耳平齐,证明她是被人用绳子套住脖子勒死后再挂上去的。” “而且,你仔细看,她脖子上其实有两道印痕,只是宽的那道颜色很浅、很模糊。如果我没料错,她是先被一根比较细的绳索勒死。随后再被用一根较宽的绳索吊了起来,因为此时人已经死了,而且很快就被发现放了下来,所以这第二道淤痕难以察觉。” 萧锦初听得很认真,虽然战场上没少见过死人,却从未研究过不同死法会造成什么样的伤痕,算是受益匪浅。张内侍则是紧盯着自己的屐,一眼不敢乱瞄。楚待诏说一句,他便应一声。 “若是让下面的属官来验,结果会否有所偏颇?”目光在死者的脖子上转了一圈,萧侯又问了一句。 这是在问他的说法仅一家之言,还是能得到大家公认;楚向澜会意:“印痕很明显,但凡有经验的医官都能看得出来。” 这就行了! 萧锦初很干脆地对着两人说:“今日之事关系重大,婕妤不敢自专,这才托病。涉及人命,按理本该立即回禀圣人。但眼下曲水筵席未罢,人多眼杂恐又生出事端。我等食君之禄,便该担君之忧。” 这时张内侍就体现出知情识趣的好处来,没口子地道:“圣人派奴来便是听侯爷差遣的,您有吩咐只管说。” 很是满意他的这番态度,萧锦初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影:“那便请张内侍去查一查门籍,看今日究竟有什么人进出过内宫,列个名册出来。但须小心,不要叫人盯上了才好。” “奴省得,查问时便说是今日人多,防着一时走岔了的。”张内侍闭口不提此事其实该由虎贲卫接手才恰当,很是积极地出门去办了。 剩下一个楚向澜,萧锦初的态度越发温和。就几回接触而言,她对这个人还是欣赏的。英雄不论出身,但有真本领,总会有出头的日子。 “楚待诏今日辛苦,我必会禀告圣人记上一功。还望你回去后能对此事守口如瓶。若有人问起,便说是陈婕妤的宿疾犯了。不知可否?” “事涉内闱,楚某还是识得轻重的。”楚向澜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动摇。 “如此甚好!” 萧锦初看着他走向门口,日头已经偏西,在他身后扯出一条单薄的影子。她皱起眉,忽然开口唤了一声:“楚待诏……” 影子顿了顿,停了下来。 “我有一言相赠,你姑妄听之。人有时候不能太追根究底,否则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影子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去,直到快要消逝在回廊,随风中传来一声:“多谢萧侯的良言。” 萧锦初再见到皇帝时是在式乾殿,这是圣人日常起居所在,臣子非诏不得入。酒宴已罢,若是此刻站到殿外的高台上,可以看到如长蛇般的车队蜿蜒着徐徐驶出宫城。 醇酒,美人,诗文,舞乐……人们满载着各色稀奇见闻,以及与天子共饮的无上荣耀回到府邸,等待夜幕降临。 而安素摆出红泥炭炉和茶具,准备烹茶。知道皇帝这个时候不喜被打扰,所有的内侍与宫女都自觉退到了外间。 “陛下,臣觉得臣和这皇宫似乎不大和。要不然以后无事的话,臣就不进来了。”折腾了一下午,萧锦初表面上看起来已经神色如常,甚至还能调笑两句。 卫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安素把茶叶用竹夹取出,放在一个小石臼内,用杵捣碎。“朕看也是,你的心太大,朕这个皇宫是容不下了。” “师兄是天子,泰山崩而色不改。我一介凡人,哪有这样的气度修养。”萧锦初冷眼看着安素研茶,凉凉地冒出一句。 许是茶叶醅得不够干,研了半晌仍是碎得东一坨西一坨,安素把茶杵一丢。“罢了,喝茶也要心境。我看咱们几个今日都没这雅兴,就别为难自个了。” 萧锦初不甘示弱:“别啊,继续装呗!古有青梅煮酒论英雄,你是清泉烹茶洗凡尘。喝完就能摒弃七情六欲,逍遥成仙了。 “你就算憋着气,也不至于冲我撒吧!”安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都是祖宗。说罢,没好气地向萧锦初伸出手。“东西呢?说得那么严重,你倒是拿出来让我也开开眼界啊!” 深吸一口气,萧锦初从袖内掏出那张绢帛时手还是有点抖,主要是怕一个控制不住就给撕了。“拿去吧!” 安素一手接过这血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呈给了皇帝。 冷哼了一声,萧锦初就见不得这般磨磨蹭蹭的样子。“用不着传阅,我直接说给你们听就是。这上头说当今圣上不能人道,因此六院空虚,多年无子。为着掩盖这件事,还将拟立为皇后的女子暗中杀害……” “放肆!”安素惊得声音都抖了,没留意失手正打翻了茶臼。褐绿色的粉末散了满地,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腾。“你…你……” “我什么,又不是我写的,有本事你对着季司帐吼去!”萧锦初抿着唇,眼神显得格外凌厉:“师兄,你这回还喝得下茶吗?” 卫潜捏着那绢帛,不紧不慢地打开,如欣赏一件玉器,一份琴谱。“平素没看出来,朕身边真是卧虎藏龙。小小一个女官,也有这等文采。” “师兄……” 萧锦初不禁气结,只差要以头抢地。“我都快被气死了,你还有心情欣赏什么文采!” 待一转头看见安素,更是吓得不轻:“你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上了。” 安素不仅是哭,简直是抚地痛哭,萧锦初打从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他这样哭法,边哭还边喊:“是我无用!自古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日主君蒙此大辱,皆是因为做臣子的无能啊!” “行了,照这说法。咱们合该排上一排,都洗干净脖子上吊才好,这下有人可得意了。” 萧锦初咬牙切齿地道。 卫潜抬眼看着两个臣子,一个痛哭流涕,一个怒气冲冲。外间还隐隐有内侍在探着头,场面着实混乱。只得敲了敲凭几,提高嗓子:“朕还没死呢!不要说这上头尽是些虚妄之词,就算是真的,也不值当你们如此。” 安素哭得伤心,被这一喝止,不敢再继续嚎啕下去。但由不得悲从中来,一时止不住抽泣。 “被人这样污蔑法,陛下能忍,臣忍不了!”萧锦初听着断断续续地哽咽声,只觉胸口发闷,狠狠一拳捣在地上。 “你还想怎的?”卫潜把绢帛卷起,随手丢在案下。“遇事压不住心火,只图一时之快,就是我教你的?” 这对于萧锦初来说已算是难得的重话,再不情愿她也只得收起满心的愤愤,勉强道:“是,臣知错了!” “都收拾妥了,再来议事。”打量着这满地狼藉,卫潜不禁叹了口气。 幸而殿内水盆、手巾都有,不需要唤奴驱婢,安素和萧锦初自己也能打扫个七七八八。再把脸洗一洗,衣冠正一正。除了眼还红着,俨然又是一副正常君臣奏对的模样。 安素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抹眼角:“方才是臣失态了。” “前事不论,你先说说,对这女官悬梁一案有什么看法?”茶是喝不成了,卫潜倒了杯泉水拿在手中。 “按陈婕妤和宫女萱儿的说法,那季司帐是在永禾的库房内发现的。虽然今日进宫的臣子众多,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后宫,把人杀死后逃遁。臣以为不大可能,嫌疑最大者还应在内宫。”恢复冷静后,安素的脑子便高速运转起来。 “以臣揣测,有两种可能。第一、季司帐与人有私怨被杀害,那封所谓的血书不过是掩人耳目。第二、有人要借季司帐来诬陷圣上,故而把她杀死,以此来印证那些荒诞不经的说法。” “不对,这里头有问题。”萧锦初的心思其实很敏锐,就好比上次她看见楚向澜舔笔,当时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后来就联系上了傅玉之死。只是她有时懒得费这个劲,便作出一副万事不理的样子。 卫潜难得见她用心,便鼓励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含章,你说说看。” “先说第一种,如果是与季司帐有私怨,因仇杀人,直接伪装成悬梁就够了。宫内投井的,落水的,哪年不抬出去几个,司律局根本不会费力细查。加上这么一封血书,只会小事化大。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血书,婕妤早就可以把季司帐悄悄处理了,连个声响都不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尚书令好像有点夸张?-_-# 第18章 鲂鱼制鲊 内宫虽然号称法度森严,但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也就是卫潜的后宫人丁稀少,似前朝那般,为着争宠什么事干不出来,更是无从查证了。 “有道理。”卫潜颇为赞同地颌首,安素想了想亦点头认可。 萧锦初继续道:“再说第二种,是为了诬陷天子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倒是有可能的。师兄你也看到了,这封血书对你是极尽污蔑之能事。只消传出一星半点,就足以在朝中掀起狂澜。但这样一来,这季羽就不该死在永禾宫,而是更显眼的地方。” “怎么说?”安素已经回过味,但仍然问出了口。 “今日是上巳,群臣毕集于华林园。倘若她不是死于婕妤的永禾宫,而是悬于宫门前,甚至是溺毙于兰溪之中。那这血书,还掩得住吗?”萧锦初冷笑了一声,自来要造谣言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半遮半藏的道理。 安素凝神细思,却觉得整件事正如一团乱麻,越发理不清。“此人罗织罪名,构陷君王,所图必然不小。若是蓄谋已久,便该一击即中。为何虎头蛇尾,反让这关键的绢帛落到了我们手中。” “兴许这季司帐本不该死……”萧锦初喃喃自语,红烛久不剪芯,于摇曳中爆出一朵灯花。她的目光穿过光影,似乎想触摸到那潜藏的谜底。 卫潜看着她出神的样子,眼中透出柔和。多年以前,他们也经常在烛下共坐夜读。只不过他是真地看书,而她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 “罢了,眼看要打初更鼓了,早些回府去吧!忙了整日,我也累了。”万事均需循序渐进,眼见这案子也不是他们三个坐着想一宿能解决的,皇帝陛下很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安素走得也干脆,反正他家娘子已经先行一步在宫门口等着他。萧锦初就有些麻烦,她的车先送十四娘回府了。堂堂新平侯靠两条腿走回去不打紧,只怕走到一半又犯了夜,御史台的弹章须放不过她。 于是,她只好腆着脸跟皇帝撒个娇:“师兄,把你的俪影借我一下呗!” 然而卫潜却不是那么好敷衍的,就算她的小嗓子跟抹了蜜一样也不成。“你今天喝了不少酒,骑什么马,我派车送你。” 她还想着怎么今天师兄倒没禁着她的酒,敢情暗地里一笔笔记得清楚着呢,萧锦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顺便把角落那个提盒拿回去。”卫潜唤了张内侍去安排,转头就看见她一脸不以为然,不觉有些好笑。 萧锦初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乃是一个绿沉漆翟鸟纹竹编提盒,一尺见方很是精致。“什么东西?” “鱼脍……” “这个不能久放啊!”没料到一共三条鲈鱼还能留到现在,萧锦初一边接过提盒,一边嘟囔。 “放心吧,厨下用冰镇着的。拿回去加餐吧,知道你席上没吃几口。”卫潜丢下这一句就起身去内室更衣了,因此萧锦初没有看见他的神情。 那个向来如月华一般清冷的天子,没有人相信他也会露出如此温柔的样子。令人心悸之余,透着难言的哀伤…… 宫城之内,重重关锁,除了巡夜内侍与健妇的脚步,便只有春虫的鸣叫声。然在这万籁俱寂中,却有一个黑影在不经意处悄悄冒了出来。 只见他绕着永禾宫的外墙走了半圈,忽尔颓然坐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道:“阿羽,你莫怪我心狠!谁叫你一边与我歪缠,一边又与他人相好。我知道你图的什么,但宦官也是人。也有心有肺,扎到肉会疼。你既不把我当人,就别指望我继续给你卖命了……” 他的声音尖细,又带了哭腔,在深夜里随风消散在屋宇殿角,直叫人毛骨悚然。又抚着墙坐了一会,他终于从地上爬起,似乎准备走了。然而就在他低头拍去膝上尘土时,一条致命的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荷…荷荷……”他的双手紧紧抓着那道索命绳,似乎如此就可以换得一线生机。然而终究没有用,随着足尖无助地踢踏,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甚至连更重一些的声响都发不出。就这样睁着眼,至死都盯着那道宫墙,仿佛里头有追寻了许久的东西。 另一道黑影先是俯身探了探鼻息,随即收起绳索,绑住了他的两只手,拖着缓缓向御苑深处而去。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从始至终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就如无处不在的风,穿过宫墙,也穿过大街小巷。 第12节 与此同时,萧侯正在府内享用着美食。一筷子鲜嫩的鲈鱼脍,就着一口醪春,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呐! 萧锦初一边哼着不知打哪听来的乡间小调,一边大快朵颐。常管事就有些感慨,幸而主子坚持让九郎和十四娘自己回房用膳,不然这新平侯的形象可能就保不住了。 “府里有什么要报与我的就说,若无事就早点歇着吧!”萧锦初之前的坏心情已经被鱼脍给冲得差不多了,显得格外好说话。 常管事正好有件事要知会一下侯爷,赶紧道:“江州二房那边听说九郎已选上官,以后恐怕要长留京师,特意派了管家上京来准备采买房舍。” “来得还挺快!府里旁的没有,就数屋子多。让他们继续住在这就行了,九郎以后赴衙办公,这边离台城也近些。”萧静宜是个知情识趣的姑娘,萧靖远也颇为争气。萧锦初对这兄妹俩的观感不错,留他们继续住着也无妨。 “是,小的也是这样回的。不过我看江州那边意思,房舍还是要买,先权作别苑。反正京中房价只高不低,可以留着取租子。以后万一有其他族人上来,也好安置。”常管事是见惯了豪门世家的,反正也不差那点钱,于人于己都方便。 萧锦初懒得管这些琐碎细务,当下拍了板:“那便随他们,你帮着介绍个靠谱的牙行。” “明白,”常管事诺诺连声,又道:“二房此次上京时还携了不少礼物,说是谢女郎的照顾。有南边新出的绢花,各色提花锦缎,新酿的春酒……还有不少活禽野味,鱼鲊都捎了两大坛来!” “还有鱼鲊?”金银绸缎这些没什么可稀罕的,说到鱼鲊萧锦初来了兴致,“倒是许久没尝过这个味了,吩咐厨下明日整治出来。” 既是主子想吃这口,下面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道理。常管事先替膳房许了一堆愿,连声担保主子明天一早必能尝到,高高兴兴地退了下去。 剩下萧锦初一个人对着烛火发呆,她觉得脑子里似有无数事绕着,但要揪出来细想一想,又没了踪影。最后,目光就落了提盒上,鱼脍已经吃光了,盘底只剩了些金齑。金色的粉末星星点点,倒有些像初春的草花。 说到鱼,她就又想起了鱼鲊。以前在兖州时,她也见过人做。 要取肥大的鲂鱼,去鳞去骨去内脏后洗干净,切成大片 ,用盐抹匀了晾干。顶好用清洁的石板压去多余的水,这样鱼鲊可多存些时日。等鱼干成型了,拌入酒糟、姜片、莳萝等调料,净坛封存半月即可食用。 这样制出来的鱼鲊,颜色红亮,香气扑鼻。就算是夏天也不会轻易腐坏,最是下饭下酒的好东西。 “阿锦,别太靠近河岸,小心把你冲了走,我可拉不住。”陈女官看着忙个不停的女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女娃才十来岁,生得粉琢玉砌,叫人一见就喜欢。只见她扮了个鬼脸:“知道了,阿姨,我再捉两条鱼就回去。” 陈女官拗不过她,只得看得更紧些,免得一不留神真把人丢了:“阿锦,府里又不缺这口吃的,你天天来河边捉鱼是想做什么?万一被郎君知道你没念书跑出来,可别怪阿姨没给你求情。” “前几日村里的钱婆婆教了我做鲊,人家想试试嘛!”萧锦初想起师兄的冷脸,小心肝不禁晃了一下。所幸片刻后又坚持住了,语气很是坚决。 “你这孩子!”陈女官不禁爱怜地点了点她的头,“想吃鱼鲊的话,厨下多的是,哪里就要小娘子自个动手了。” “哎呀,这就是先生说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女娃儿古灵精怪地晃着脑袋,半唱半吟道。 眼见日头偏西,陈女官不得不假装板起了脸:“这些鱼不鱼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再不回去可真要挨罚了!” “好啦,这就回去。”萧锦初见没有傻鱼儿再上钩,只得作罢。提起今天捉到的两尾半大鱼儿,熟练的用草绳穿了起来。一手提溜着鱼,一手牵了陈女官,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条大河叫做滑水,因从前这一片是滑国的故地而得名,养活了两岸无数的百姓。特别是这里所产的鲂鱼,尤为肥大少刺,是制作鱼鲊的好材料。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的资料中鱼鲊有两种做法,一种就是放盐,一种是要放酒糟的,这里取第二种。 感觉很像现在的糟鱼,配泡饭应该很好吃吧! 第19章 人间地狱 一路行来,可见麦田金黄,蜀黍彤红。宁静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村口的李大娘正在扯着嗓子唤小幺儿回家。 萧锦初时常溜到这里来玩,与村子里的人都很熟,就冲着那淘气的男孩挥了挥手。那男孩也兴奋地应合,却被他阿娘在后脑勺拍了一掌。 萧锦初看了个满眼,就捂着嘴哧哧地笑,在心里盘算着下次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进了城,行不多时眼看就要到王府,萧锦初就蔫了。躲在陈女官后头,好似做贼一般偷偷溜进角门。连胖厨娘招呼她吃平时最爱的桂花糕,她都闭了耳朵不理。 一路小跑进后花园,书斋设在那后头。四下瞭望一圈,静悄悄地没什么人,连负责修理枝叶的仆妇都没瞧见,萧锦初就长出了一口气。 陈女官见她紧张的样子,没好气地扫了一眼:“你也知道怕,今天是最后一回,再有下次可别指望着我给你打掩护。” “好阿姨,我知道啦!”女娃撒娇的本领却是天生的,拽着陈女官的手来回晃,笑得像掺了蜜,直把陈女官弄得好气又好笑。 许是老天不想让她太得意,正在萧锦初暗地庆幸今天又是有惊无险地时候,一个青衫少年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冒了出来。“萧锦初,你不好生温书,又跑出去抓鱼了?” “蒋郎君……”陈女官赶紧屈膝为礼。 萧锦初却不大客气,睁大了一双眼道:“蒋澄,我听说师兄让你去催粮,怎么看着像没事可做,倒有空天天盯着我!” “不知上进,一天到晚只顾逞口舌之快。就你这样的顽劣女子,真是枉费了褚先生的教导。”少年冷笑了一声,把她从头打量到尾,满满地不屑。 萧锦初被骂了也不生气,仍是笑得甜蜜蜜的,只是话说出来能气死人:“是阿,我顽劣自然有先生管教。有些人倒是也想让先生教导,巴巴地从京城跑到这来,可惜先生偏偏看不上!” 可怜蒋澄一个翩翩少年郎,被她噎得脸都快变形了:“你…你……世上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两人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肯示弱,这一架着实吵得难解难分。陈女官无可奈何,怎么拉都拉不住。忽而,从王府花园的层层花树后,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在闹什么呢?” 这一声,当真比玉虚宫的灵符还管用。两个刚还吵得沸反盈天的人,立时跟被点了穴一样,齐齐闭了嘴。 “见过大王。”陈女官赶紧下拜,一边给萧锦初使着眼色。女娃也是聪慧,当即跟着乖乖喊:“师兄!” 蒋澄自觉已是个大人,还被人撞见跟个小女孩吵架,脸色很是尴尬,也讪讪地行了个礼:“使君……” 从小径中缓步走来的美貌青年就是此间府邸主人,东郡王卫潜。他乃是今上第三子,负责领兵镇守兖州。 “方才亦纯正在找你,好像说军粮有一处数目不对……”卫潜的目光先落在了蒋澄身上,后者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当即回道:“军务不容耽搁,属下这就去寻安长史。” 说罢,急急如漏网之鱼,径直往外间去了。剩下一个萧锦初,别看刚才还跟混世魔王似的。一对上师兄,她就有点腿抖。 自先生去云游,她的课业就是由师兄布置。若没完成,也不打也不骂,只罚抄书。若是抄错抄漏了,字不工整,没能背诵出来……也没事,就接着原来的继续抄。一来二去,萧锦初算是被治住了。 尤其是此刻卫潜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善,萧锦初一边低头,一面小心地把鱼往裙摆里又藏了藏。 “又出城去了?”卫潜一身戎装未解,虽是问句,语气中的肯定却是十成十的。 萧锦初就可怜兮兮地偷瞄着陈女官,那眼神真是要把冰人也给看化了,陈女官不由叹了口气:“是婢子的错,不该陪锦娘子出府的。” “你有错自然要罚,她的错也不能就此免了。”卫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萧锦初瑟缩得越发厉害。 “你这些日子太不像样,去抄上十遍《孟子》静静心,不抄完不许出门。” 审判结果出来了,萧锦初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她又不敢像对陈女官一样去拽师兄的衣摆,只能带着哭腔喊:“师兄……” “怎么?嫌少吗?”卫潜此时倒很善解人意,马上接到:“那不如就改成抄《淮南子》吧!” 萧锦初此时眼睛不发黑了,简直是整个人都木了。《淮南子》比《孟子》长了三倍有余,要是真抄上十遍《淮南子》,她估计到明年这个时候都别想出门了。 “还有,把她的鱼给我丢去厨下。整日捉鱼打鸟,心都野了。”卫潜最近为着战事焦虑,也没什么心情来管调皮的小师妹,施以最后一击后便背过身去书房了。 只剩下一个欲哭无泪的女娃僵在原地,陈女官看了心疼,忙劝慰:“最近忙秋收,听说北狄又在蠢蠢欲动,郎君操心正事还来不及。这回你可算撞了个正着!待过些日子我再探探郎君的口风,现在你且收收心,乖着些罢!” 好了,鱼没了,人也给关了禁闭,这鱼鲊算是彻底泡了汤。这种时候,换了一般人可能也就算了。 但萧锦初不是一般人,她是个有毅力的孩子。特别是她认定了的事,就非做不可。这个毛病一直到她长大成人也没好,此时发作起来自然更是厉害。 于是,她暗自制定了一个计划。先做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来,天天认真抄书。除去给师兄请安,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连这么装了五六日,连最亲近的陈女官都只当她是转了性,纳罕不已。 一番隐忍之下,终于被萧锦初等到了一个好时机,这天府里卫潜与府里所有的幕僚都去了城楼巡视。萧锦初就哄了陈女官去给她到膳房取点心,趁这点间隙熟练地甩开所有侍女,从后墙的狗洞溜了出去。 这下真好比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萧锦初一路走着,实在对自己的作战计划无比满意。 可这份满意在出城之后很快就化作了乌有,无它,四周太安静了。官道上没有平时随处可见的行人与小贩,连平时挤满了人的水棚下头都空空荡荡。 田野里更是静得连虫嘶鸟鸣都听不到,静得叫人胆寒。太反常了,是不是该回府去?萧锦初不禁犹豫起来。但一想到那没抄完的《淮南子》,想到这次被抓住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机会出来,她马上又下定了决心。 鱼且不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萧锦初不由收敛起脚步,临时拐上了一条小道,她想先去李家村看看。 然后,她见到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一幕…… 村子在燃烧,升腾的火光虽然还隔了很远,依然能灼痛人的眼。萧锦初警醒得很,当即伏下身,整个人埋在茅草中缓慢地往前爬。 所有人都被聚集在村口,一队穿着皮甲的骑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喊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萧锦初的心在缓慢地下沉,是北狄人。虽然兖州与北狄相接,双方常年交战,但这还是萧锦初第一回看见活生生地北狄人。 他们既没有红眉毛绿胡子,也不是如夜叉般青面獠牙,就是生得高大些,五官也更深刻粗犷。 见村民们只是发抖,却不答话。有个懂汉话的兵就站了出来:“问你们呢!粮食在哪里?趁早交出来,惹了咱长官,叫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兵大爷,咱们实在是没粮了。”一个胖胖的妇人忽然扑通跪在了地上,膝行两步,连着磕了几个头。“求你们放一条生路吧!” 她这一跪,其他的妇人也都拉着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男人们纷纷捏住了手里的锄头,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老子是给你们脸了!”那个兵脸一黑,拔起马头就往前踏了下去。胖妇人连喊都没喊出一声,就被马踢踩中了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半天都没动静。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哇地嚎啕出声,一边喊着:“阿娘,阿娘……”他姐姐流着泪,死死抓着他,不让他跟着跑过去。萧锦初咬着下唇,几乎要沁出血,那是李婶和她的一双儿女。 “队正,这群南蛮子恁地絮叨,不如杀几个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眼见村民有些骚动,又有一个刀疤脸的军士不怀好意地道。 看上去像个领头模样的军官点了点头,“所有男丁,一个不留!” 此话一出,士兵们都激动起来,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村民们见势不好,不知谁带头吆喝了一句:“跟他们拼了!”男人们抓着锄头、镐就往前冲,妇人们则护着老人、孩子向四面逃窜开来。 那些北狄军士却一点也不着急,分出一队去应付那些庄稼汉。其他人甚至互相说笑了一会,才驱马追了上去。此处尽是平地,人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牲。 北狄人不紧不慢地撒开包围圈,此时也不管男女老幼,只把村民如羊群一样驱赶着跑来跑去。直到有人力竭倒地,或被踩踏而死。他们才冲上去把脑袋砍下来,丢在马上。 村里的火仍未熄灭,冲天的黑色烟柱笔直往上,似乎要接到云端。四下里充斥着村民的惨叫声,血沁入大地,染成一片红褐。 这大概就是佛家典籍中说的阿鼻地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是天生的战神,总会有一些经历是常人无法得知,也不想经历的 第20章 北巡之议 萧锦初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一手按着腰间的匕首,那还是上回生日师兄送的礼物。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后退,锋利的茅草划过她白嫩的手脚,割出了无数道血痕。她恍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得逃,要不然她也会死在这里。 北狄人的笑声越发放肆,他们似乎杀上了瘾,对着妇孺也毫不手软。忽然,一个重物挟着腥风落到了萧锦初眼前不到两步的草丛中。 透过茅草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双眼,一双血红的眼。那是李婶的小儿子,他之前用芦叶给她编过小虫儿,编得像极了。他还说过,等长大了他要去参军,叫乡亲们再也不受北狄的欺负。 然而现在,他就在离她两步的草丛里,只剩下一个脑袋。他的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对她说话,最终化作了眼角的一滴血泪。 萧锦初的四肢百骸都没了知觉,她只能像木偶那样僵硬地向后退,一步两步……一直到整个身体往下一沉。 自己是到河边了吗?衣衫浸来水渐渐沉重,萧锦初想挣扎,可脚被水草死死缠住了。水漫过了她的口鼻,带着土腥味直窜到肺中。 要死了……萧锦初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就这么死了,她会不会遇上那些乡亲们?到时候她又该说什么呢? 有一双手温柔地拥住了她,萧锦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么也不算太坏,至少她没有丧命在北狄人的屠刀下。如果有来世,她要…… 眼前的光是白色的,是温柔的,并不刺眼。萧锦初好奇地摸上去,居然是一种很绵软的触感。像柔和的丝被,也像刚出锅的桂花蒸糕。 耳边传来了师兄的声音,那一贯沉静冰冷的嗓音,此刻却像是点了一把火,充满了暴烈的气息。“阿陈你给我闪开,今天不好好教训这个丫头,我看她迟早要把天也捅出个窟窿来。让开!” 陈女官低婉的声音中透着虚弱:“郎君,阿锦已经这样了。您就算有天大的火,总得等她好起来,到时候就算您要上军法,我绝不敢拦着。” 碰的一声,似乎是无数碎瓷落地的声音。萧锦初觉得头有些沉,再睡一会吧,也许再醒过来时师兄就没那么生气了。 第13节 这一觉萧锦初睡得很不踏实,一会看到师兄吩咐下人把她拖出去打军棍;一会又见着师兄准备了百八十部书,把她锁在屋里抄,不抄完不给饭吃。直到耳边又传来了陈女官的声音…… “郎君……”阿姨的声音一直是温柔的,就如她新月一般的眉。 师兄也一如往昔,一开口就是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硬。“不是让你在房里歇着,自己还没好呢,就知道操心这丫头。” 陈女官叹了口气:“今天厨娘来给我送粟米粥,无意中与我说起,原来阿锦非要做鱼鲊,是想做给郎君吃的。” “家中又不是没有庖厨,要她逞什么能?”师兄仍是那个冰冷的调子,听着就让人生气。 “她是见你为了军务操劳,又吃不下东西,日渐消瘦,才起了这个心思。郎君……”陈女官柔声劝道。 才不是呢!她是想自己吃的,不是为了师兄……萧锦初听着不禁有些着急,她想捂了阿姨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可越是急,她就是越是动弹不得。纷乱之中,她又昏昏睡去。 这一回,她见到了李家村的百姓们。有善于做鱼鲊的钱婆婆,有打得一手好铁的老庄,有嗓门特别大但热心的李婶,小牛儿姐弟俩…… 他们的表情木然,衣服上染着血,齐齐向她伸出手来。特别是小牛儿,他哭喊着:“阿姊…阿姊……我的脖子好疼啊!”说罢,他的头就这么咕咚一下落了下来,滚到了萧锦初的脚边。 “不要……小牛儿…李大婶,你们不要死!” 一只手轻轻替她掖上了被角,萧锦初一把抓住,唯恐这只手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先生……”她喃喃地喊着。 “说到底,阿锦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父母,祖父过世后,褚先生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阿姨又瞎说,萧锦初迷糊地撅起了嘴。她才不可怜,她有先生,有阿姨,有安素,还有师兄…她一点都不可怜…… “别说了……”那只手修长而温暖,和他冷冰冰的声音一点都不像。那只手轻轻回握了她一下,如握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那一场病是萧锦初从小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她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无数医者都摇头,阿姨急得差点要去找巫者。也因着这场病,她逃过了一顿打,但被禁了半年的足。更因为这场病,她开始跟着师兄认真习武。 她希望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希望有一天当身边的人遇到危险时,她不再只是无助地旁观,而是能护得住他们。 “要出巡北方六州?”萧锦初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看着正在醴池之畔一派悠然喂鱼的皇帝陛下。 而她的师兄在发现她对此事的诧异程度后,也感到诧异不已。“不行吗?” “在这个时候?”萧锦初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师兄的节奏。季司帐已经被一卷破席埋在了城外,然而害死她的凶手是谁仍没有头绪。 至于此人是否意图对圣驾不利,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除了季司帐有没有其他宫人牵涉其中?统统如石沉大海,半点音讯都无。 萧锦初知道,事态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和。宫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一批人,安素在宫外也没闲着。她的师兄能继少帝后坐稳了江山,可不止是因为会怀柔。那双正在喂鱼的手,此刻看来如此修长优雅。但在需要杀伐时,它是丝毫不会留情的。 “春天正是好时候,咱们可以去滑台行猎。你前些日子不还手痒么,也让你过过瘾。” 卫潜提到这件事,很是兴致盎然。 “我不是说春天……”正想解释自己的意思,萧锦初忽然琢磨过味来:“师兄,你是故意的吧?” “那个幕后黑手还没抓到呢,你不能因为处置了一批人就觉得太平了。万一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有那么多隐患埋在那里,她真不认为此刻离开京城是一个好主意。 卫潜忽然定定地看着她,压低了嗓子,黑色的瞳孔反射着日光,粼粼如波。“你在怀疑谁?虎贲卫?” “师兄说的哪里话,虎贲卫乃是天子亲军。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颗忠心自然毋庸置疑……”萧锦初撇了撇嘴,只是听来颇为言不由衷。 这么多年的师兄妹,卫潜哪有听不出来的。“别说好听的,怀疑就怀疑。” “好吧,我是怀疑来着。”萧锦初有些泄气,随即强调道:“谁让宫里接连出了两桩命案,不怀疑他们我怀疑谁。” “所以这次出巡我不带虎贲卫,”出乎她意料,卫潜居然对这个观点颇为赞同。“齐翔领一个小队作为我的贴身侍卫,其他戍卫都用你的人,由你全权负责挑选和调度。” 卫潜很认真地望着这个吊儿郎当,但关键时却比谁都可靠的师妹:“我把自己交给你,你可担得起?” “师兄这样的信任,我就算担不起,也得担啊!” 天子出巡,是一件大事。比起萧锦初那一点请君三思的意思,朝堂上反对的浪潮简直可说是此起彼伏。 御史中丞萧道清拖着病体,连上了三道折子。理由很简单,打前朝起北方几州就一直是与北狄的交战区,尤其以圣人的龙潜之地:兖州为甚。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年圣人没登基时是兖州刺史,镇守一方那是没办法。现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能再往危险跟前凑。 萧中丞不厌其烦,萧中丞苦口相劝,萧中丞自觉从没这样拼命,结果偏偏被自己人给拆了台。 蒋澄说得好,天子乃天下之天子,非一州一郡之天子。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哪里去不得呢? 这一下算是把那些持反对意见的大臣给打懵了,这要追究起来,岂不还要按上个别有用心的罪名。于是,出巡的事就这样正式定了下来。 可惜蒋澄这个有功之臣,却被留在了京里,不在随扈的名单上。把他气得直跳脚,大骂这群过桥抽板的。 居然还美其名曰让他与谢丞相一同监国,你见过哪家朝廷让御史监国的?蒋澄气得都笑了出来。 那你可以监督丞相啊,御史连天子的错处都能谏言,更不要说丞相了。查遗补缺,那是御史的本份。萧锦初在旁闲闲地说了一句。 就为着这个,把蒋御史气得直到御驾出发前都没跟萧侯说一句话。 反倒是楚向澜还混到个同行的名额,这也是萧侯建议的。因为她觉得司药局靠不太住,还是有楚待诏在安心些。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地图,朝着星空大海(什么呀……)出发~(^o^) 厚颜求点评,求收藏! 第21章 抵达广陵 此次的出巡路线由诸大臣参赞,几易其稿。最终定下了从京师出发,先渡江至瓜步,经过广陵、淮阴然后向北折。沿中渎水前进,一路经宿豫、下邳、彭城,再转道瑕丘、东阿、碻磝,最后抵达滑台。 这一路舟车换行,正常来说都要走上一个多月。圣驾就算再是轻车简从,人数也不会少于一万。这样的大队迁移,时间上再翻两番也不算什么,车驾从人、后勤补给都须考虑得精细。再加上这是当今圣上登基后第一次往北方巡视,意义非同一般,便由尚书令大人亲自督促此事。 待到四月初,终于各项事务都准备齐了,大军开拔。丞相率众臣一路相送至琅邪城,登山临水,山呼万岁。惹得京城的百姓也纷纷扶老携幼来看,一时蔚为盛事。 此次随扈的侍卫都是由萧侯过了十几遍筛子从京卫中筛出来的,不仅要考察出身、武功,外貌、年资,无不是上上之选。走出来个个鲜衣怒马,银盔亮甲,博得一片喝彩。要不是御驾在,恐怕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要掷花抛果了。 尚书令走在队列里,见军纪整肃,外松内紧,难得在心里把萧侯夸奖了一番。 一过了瓜步,萧锦初就弃了马,跑到御辇上。边伸了个懒腰,边感慨:“还是师兄的车宽敞啊!” 这要是被哪个爱管闲事的御史瞧见了,非得狠狠参她个失仪之罪。幸亏卫潜不喜欢被太多人围着伺候,因此车内就留了张内侍等寥寥几个近侍。这些人哪敢挑萧候的毛病,只知道一个个盯着自己的脚尖。 “啊嚏……”萧锦初伸完了懒腰,又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在了不少。 卫潜不忙着跟她说话,先吩咐了一声:“有些气闷,把香拿出去罢!”张内侍忙不迭地答应着,让一个小黄门把角落里的错金博山炉拿下了车,顺便把车窗支得更大了些。 外间正有暖风适意,萧锦初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几分。皇帝陛下这才对着小师妹道:“你怎么跑过来了,我记得你可是最不耐烦坐车了。” 虽然品级摆在那里,萧侯却是出了名地不爱坐犊车。上哪里都是骑马,府里养的马待遇比一般人都好。 “还不是安素,他跟我说,陪着你一连手谈了十几局。实在撑不住了,让我来替替他。” 萧锦初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直接就把尚书令给出卖了。 “跟你下棋?”卫潜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遍,直看得萧锦初莫名其妙,还以为今天的衣裳哪里出了问题,才听得一声:“还是算了吧,免得我头疼。” “师兄,你会不会太瞧不起人了?”虽然知道自个的棋力有限,但被人当面嫌弃成这样,萧锦初还是很郁闷。 卫潜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你自己讲,你能有现在的水平,还说我逼着你打了几本棋谱才练出来的。要是放着不管,大概连棋盘有几格,你都能给忘了。” 这就戳着萧锦初的痛处了,她鼓起眼就反驳:“那我不是忙嘛,谁打仗的时候还有空去研究棋谱的。” 作为褚冰的学生,萧锦初当初也曾立志要做个全才女子。毕竟褚公是海内公认,出了名地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文藻华丽,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的人物。她这个当徒弟的,也不好太给先生丢脸。 但自从先生给她半路找了个便宜师兄,她就受到了极沉重的打击。当年的卫潜容貌昳丽,身长七尺有余,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 最气人的是他不仅长得好,出身好;而且天赋出众,学什么都飞快,也不知道让着点后进。因此年幼时,萧锦初还曾经颇为仇视过这个师兄一段日子。 即使过去了那么些年,皇帝陛下倒是一如既往地耿直。听得师妹抱怨也不客气,当即道:“那你说说,你还擅长什么?” 萧锦初哑火了,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回。按照师兄的标准,她确实是属于没有任何特长的人。就算是行军打仗一途,卫潜十五岁就上战场了,比一比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无言以对之余,萧锦初是个很是识时务的人。当即便作之前的对话没发生过,扯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问道:“师兄,咱们明天就能到广陵了吧?” “这一路的安排不都是你们在办,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卫潜见这丫头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穷追猛打,只是暗暗好笑。 萧锦初端着一派严肃认真地样子,实则狗腿到了一万分。“按着行程算是这样的,不过师兄要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咱们可以随时改动,您尽管吩咐。” 卫潜实在是太了解她了,当即便问:“我看你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吧?” “师兄神算,”萧锦初又赶紧拍了一记,才把自己那点小算盘抖了出来:“我是想着咱们不妨加快点行程,赶在明天天黑前入城。这样就能在广陵过夜,也免了路上风餐露宿。” “委屈了谁,也轮不到新平侯风餐露宿,我看你是眼馋广陵王府的好酒才对!”皇帝陛下英明的地方不止这一点,连着她的后招都猜到了。 广陵王卫滦是先帝的第六子,与卫潜的关系不错。当年少帝被幽禁,朝中大臣力主迎回东郡王即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附和之功。因此在卫潜登基之后,便封了他为广陵王,徐州刺史,监徐州诸军事。 此番知道御驾巡幸途径广陵,这位皇弟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据说仪仗都在城外排几日了。 “谁说的,除了好酒,广陵王府尚有几道不外传的美食。像是烩驼蹄,蒸鲥鱼,五味獐脯,雪花截饼……”萧锦初早年也与这位广陵王打过交道,对其府上的宴席念念不忘。此时回忆起来,真是如数家珍。 卫潜的眼神很是复杂,盯得萧锦初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除了鲥鱼獐脯,你还能惦记点别的吗?” “能啊,酥酪我也喜欢。”多么理直气壮,卫潜差点以为自己有多亏待了她。 其实萧锦初算是被娇养长大的,卫潜府里就她一个小娘子,养得自然精细,衣食都是按顶尖地拨给。 不过等做了将领以后,她确实是吃了些苦头。打仗打到着紧的时候,有口胡饼和肉干啃都算是奢侈。纵然萧锦初是主将,也没什么超拔的待遇。受过饥寒的人,对于美食就有些执着。 比如现在,萧锦初几乎是一路贴着皇帝的耳朵念叨着:“师兄,行不行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想让马儿出力,还得多喂点草料豆子呢!我就想吃顿好的,怎么那么难……” 摊上这么一个师妹,卫潜还能说什么,自然只有一个字:“行……” 以萧锦初的脾气,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皇帝不答应早点进广陵城,她哪怕不把御驾翻个底朝天,至少她师兄肯定是不得安宁的。 所以,御驾在第二日申时三刻抵达了广陵……广陵王排开仪仗,亲自出城十里迎候。除此之外,整个广陵不说倾城而出,至少也来了一半的百姓。男男女女都挤在官道旁引颈眺望,广陵王不得不又拨出了一部分巡城的士兵来维持秩序。 这可是天子喂,哪怕在京师住着都不一定能见几回呢!难得跑来了家门口,可不得开开眼界。 “陛下可叫臣好等啊!自从得知您出巡的消息,臣就日日都在等您的车驾,只差把这城墙给望穿了!”行过礼,广陵王抢上来几步就先诉起衷肠来。不仅言辞恳切溢于表,眼眶都红了一圈。 萧侯跟尚书令站得近,此时不禁咬起了耳朵。“要不是正旦时才在京里见过广陵王,单看今日这作派,我还以为他们兄弟十来年没见面了呢!” “你还打着人家宴席的主意呢,不知道什么叫吃人嘴软?”尚书令就斜了她一眼,小声地表达了鄙夷之情。 “这不还没吃着嘛!”萧侯同样小声地怼了回去,惹得尚书令差点又翻了白眼。 虽说这边臣子没个臣子的样,但为君的那个却是极靠谱的。只见皇帝从御辇拾阶而下,亲自把弟弟扶起。既是为着相见欣慰,同时不失骨肉思念之情。真是让一旁围观的百姓都跟着唏嘘不已,纷纷表示回家当好生训勉后辈,以皇室为楷模。 兄弟俩好一番寒暄,足足叙了有一刻的旧。等得萧锦初都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御驾开始入城。皇帝与广陵王携手并进,一同入了王府。 “宫中珍奇无所不有,御驾至此,臣弟也没什么好招待。只得整治些土产,粗陋得很,还望陛下不要嫌弃。”直到开宴,广陵王犹自表达着踹踹之情。 知道这位王爷惯有些夸张,可睁眼说瞎话就不大好。萧侯是个爽直的人,此刻终于忍不住开了腔:“广陵王太自谦了,以我看来,这宴席哪里是粗陋,比之御宴也不差什么。特别是这道蒸乳豚,宫中都未必做得出这样口味。” 作者有话要说:  广陵城,现在的扬州。古人有烟花三月下扬州之语,虽然月份差了一点点,还是让男女主角走出京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厚颜打滚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22章 夜探王府 第14节 此时世家中不衰者,已经延绵了数百年。见过数个王朝更替,底蕴自然不同,于是经常会出现臣子比皇帝家饭食还强些的例子。前朝皇帝有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说的就是这个。 不过广陵王又不同,他与皇帝是亲兄弟,往上数是同父同祖。若是说他比天子还受用,就有僭越之嫌。因此萧侯有口无心,广陵王听着脸色却尴尬了起来。 尚书令在心里爆了句粗,脸上还得笑盈盈地:“看来征东将军对这道佳肴是情有独钟!广陵王,您与征东将军是旧交了,应当知道她的。若有什么稀奇的菜色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只怕您要小心这蒸乳豚的秘方了!” 从僭越硬拗成了索取菜谱,广陵王脸上的笑顿时自然了许多:“倘若征东将军不弃,不要说秘方,厨娘亦可奉送!” 虽然乍听起来,一个王爷给侯送礼听起来很奇怪。但从细处想,王爷是镇守地方的,无诏不得随便入京。而侯爷却掌着京卫,时时在皇帝面前晃荡。这孰轻孰重,孰远孰近,便是一目了然了。 “如此,你今日这席酒可是赔本赔得不轻啊!”皇帝陛下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只便宜了萧某。” 他们说的那个萧某却不乐意了:“陛下,且不说厨娘菜谱臣还一个没落着。哪怕广陵王真给了臣,难道臣还能自个偷藏起来享用吗?那必然是与陛下共赏啊!怎么能说是只便宜了臣呢?” 这一说,不但皇帝忍俊不禁,尚书令与廷尉皆是抚掌大笑。席间的气氛登时热络起来,推杯换盏之余,连姬人们曼妙的歌舞都少人问津了。 要说广陵王今日这席宴真是下了功夫的,不光是各色菜品做得五味调和,异香扑鼻。酒也是难得的佳酿,其中最珍贵的要算从西域传来的三勒浆,平素就算花费重金也等闲难得一见。 打一开席,萧锦初口没遮拦了一回,虽场面圆回来了。广陵王却吃了教训,不敢再过分谦虚,生怕又招来个嘴大的。萧锦初也是被尚书令和师兄瞪了好几眼,索性只顾埋头吃喝,因此宴席的后半段都挺太平。 只是萧锦初之前一直被师兄镇压着,冷不丁见了这等好酒,喝得稍稍过了量,提前被押回房休息去了。 这一觉睡到半夜,她整个人却是清醒了过来,怎么都睡不着了。难不成今天的酒还掺了水?或者西域佳酿就是这么个效果,喝多了能提神?萧锦初暗暗纳罕之余,也很发愁。 虽然圣驾会在广陵停上几日,但她是负责戍卫的,各路巡视的校尉和亲兵都要向她汇报,不能一个人躲在屋里睡觉啊!这会儿精神了,明天恐怕就要麻烦。 思来想去,萧锦初决定出去转转,兴许一发散这倦意就上来了呢!只是不能惊动了其他人,要不就这一转就成了巡查。 悄悄地往门外一看,值夜的亲兵正一丝不苟地站着岗,萧侯不禁有些感慨。不愧是她带出来的人,半分也不会偷奸耍滑。只是这么一来,她想不声不响溜出去,难度又大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萧锦初是什么人?能在卫潜的眼皮下硬扛着各种花式偷懒,自然有一千种偷溜的办法。 抬头看了看房顶,她就一个计上心来,笑得简直像见了腥的猫。下面此路不通,她就走上面呗! 勤学苦练出来的轻功今番再次有了用武之地,萧锦初先是一个金钩倒挂翻上了房梁。无声地挪开几片瓦,掀开可供一人出入的洞口,她就直接上了屋顶。 广陵王待她算是很不错的,特特安排了离圣驾最近的一个院落。本来他是想把自己的主屋让给圣人的,后来又想着叫皇帝住自己的旧房子也是不恭,就紧赶慢赶把一处最靠近主院的房子给重新修了一遍,好让圣驾驻跸。次一等的就分给了萧锦初和安素、郑廷尉等人。 因此萧锦初的房子其实离王府的主院也很近,近到在屋顶站着就能遥遥瞧见广陵王书房的灯火,以及灯火旁边潜伏的黑衣人…… 等等……萧锦初疑心自己的酒还没醒,又揉了揉眼睛。没错,真的有个黑衣人在广陵王的书房外。 这一下,萧锦初算是彻底睡不着了。好像有一千只猫儿在心里挠啊挠,叫她直痒痒。虽然理智在告诫,不要多管广陵王府的闲事。但心里又有个声音反驳道,焉知不是有针对圣人的阴谋呢? 天人交战了一会,萧锦初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去看一下,也好做个防范,她对自己这么解释了一下,就飞身向主院掠去。 事实再次证明,萧锦初的轻功没有白练。她就这么一路从屋顶檐角飞跃,间或借着树木,避开了所有巡视的守卫。顺利抵达了广陵王的书房,连那个正听壁角的黑衣人也没发现她。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从屋内传来了广陵王的声音,萧锦初狐疑地伏下身,一边想着这么晚了,这广陵王怎么也没睡。莫非也是三勒浆喝多了? “大王莫急,”这一个听起来像是广陵王府的长史,“以仆观之,陛下对于大王颇念手足之情,不妨以实情相告,以祈谅解。” “怎么告?告诉陛下兖州如今去不得,今年黄河春汛,一帮流民正在那闹事呢!说我那个好表弟,把兖州搞得一团乱,还要问我借兵去镇压。说这些事我都知道,偏偏压着不敢报到京里?”广陵王说着说着嗓门就大了起来,末尾处还疑似砸了个茶盅。 那长史便有些诚惶诚恐:“大王也是才接到信,算不得知情不报啊!且兖州事,大王如何管得,自然要提禀圣裁。” 这个消息颇有分量,萧锦初听着脸色便严肃了起来。兖州与北狄相接,特别是滑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竟然闹出了民乱,刺史的责任是不消说的。听着毕竟含糊,她索性揭了片瓦,向内窥去。 “王贺此番是死定了,”只见广陵王如困兽般在房内踱来踱去,满脸的焦虑,旁边确实散了一地碎瓷。“当初我真是鬼摸了头,明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偏偏被舅母拉着一哭诉,就答应了替他去说项。” “兖州刺史要是那么好当,丁渭也不会活活累死在任上了。这回可好,只让他代行了小半年,且不需领兵,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可怜我舅家满门,眼看就要折在他一人身上了。” 王贺?萧锦初对这个名字倒有些印象。她长年在外征战,朝中能叫她记住的,若不是贤臣名将,就是废物草包。 可惜这个王贺不在贤臣之列,他是广陵王二舅家中的独子。说来也是名门之后,可惜为人浮浪,打小就是个出了名地纨绔,全凭着家族的声势和广陵王的名头才混了个荫职。朝廷竟能让他去领了兖州刺史,萧锦初也真是匪夷所思。 “事已至此,”山羊胡子的长史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大王还当早做决断,趁如今圣驾还在广陵,咱们还有回旋的余地。等圣驾到了瑕丘,再发现不对,那就不光是王刺史,咱们都得被牵累。” “我本想在今日宴上先透出点风声,偏被征东将军给搅了,也不知道圣驾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广陵王长叹了一声,颇有些天命不予的惆怅。 萧锦初却是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怎么都觉得广陵王有些不对呢,原来是应在了此处。 “眼下夜已深沉,大王权且歇下,仆明日也去找随驾相熟的人打探一二。另外,王刺史那边大王也当去信严厉训诫一番。让他去寻孙都尉美言几句,好歹让卫营出手把形势先控制住,到时也好讨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长史揖了揖,言辞很是恳切。 广陵王思来想去也是没奈何,便应了一声:“只得如此。” 话说完了,主仆二人也不命人进来打扫,只熄了灯,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壁角听完了,萧锦初正想走。忽然觉得不对,外头那个黑衣人呢?刚才只顾着听广陵王和幕僚对话,都忘了这茬了。 黑衣人还在,萧锦初很快就在书房里见到了他的身影。只见广陵王走不多久,那个黑衣人便悄悄溜了进来。他的身手不弱,萧锦初凝神去听也没听见脚步声,怪道王府的侍卫都成了木头人呢! 只是跟她相比,毕竟还是差了一些,萧锦初自得之余便饶有兴致地在屋顶上看着他想干嘛。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一进屋便直奔书架,翻寻了一会,最终取出了一份类似名册的东西揣进了怀里。 萧锦初蹲在屋顶一手托着腮,一边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个贼,这个事略有点棘手。 要是当场拿下,她自然是有这个本事的。但若是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她就尴尬了。认不出来,她就是刺客,当场被打死也是白饶。认出来了,堂堂征东将军深夜来盯广陵王的梢。这要是解释不好,够在朝堂吵上半个月的。 或者还是悄悄跟上去,看这黑衣贼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她正举棋不定,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广陵王方才震怒时不是随手砸了件茶盅么,碎片还在地上没收拾。那贼也不知怎的,竟踩着了一块。要说这也没事,顶多是扎脚,偏偏他失了重心,整个人就此歪了一下,正撞上书桌。 这下可好了,百八十斤的一个壮汉,一撞之下的声音真是不小。把萧锦初听得眼睛就是一闭,桌角正抵在腰眼上,想想都疼。 王府的侍卫们与虎贲卫相比也就是武功有高低,却不是聋子。这深夜里一声响就好比是晴天炸雷,怎么能不察觉,当场便大喝一声:“来者何人?”一边举着火,就往书房围拢过来。 这边呼喊声起,萧锦初就瞧见远处也有火把陆续亮了。圣驾驻跸的院子本就戒备森严,也纷纷点起了灯。 那贼似乎有些慌,先把遮面的汗巾往下拉了拉,长出了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把书架整排推倒,方才取的那册子也丢了回去,混作一堆。又一脚踢开了后窗,正准备走人,却听得梁上脆生生一声喊:“上来!” 见他眼神直愣愣地,满是不可置信,萧锦初伸出一只手,很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齐翔你发什么呆,赶紧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勒浆这个东西,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有人认为这应该是一种酒,也有人认为是果汁,类似桃浆、杏浆这一类,此处暂时就把它当做是酒吧!话说南北朝和唐时因为缺乏蒸馏技术,所以只有低度酒。所以李白大人才能一斗一斗那么喝,说白也就是比现在的酒酿强一点而已。 继续劈叉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23章 汤饼夜话 齐翔还没来得及换下夜行衣,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虽然已过子时,但是卫潜还没歇下,连着安素也在房内。 “看来广陵王府的酒确实有些问题,喝完了大家都睡不着啊!”萧锦初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直接找了个位子盘腿一坐。 安素先看看衣冠整齐的萧锦初,又看看哭丧着一张脸的齐翔。额角就是一跳,不说清楚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臣有负圣望,险些坏了陛下的大事,请陛下责罚。”齐翔二话不说,先上前请罪。今天这个事办得实在没脸见人,他现在一看见萧侯还觉得脸烧得慌。 “说说吧,怎么回事?”唯独卫潜还是神情不变,披着一件紫色提花锦外袍,边吩咐安素:“既然人都齐了,让厨下煮些点心来,正好我有点饿了。” 一听有宵夜,萧锦初又起劲了。虽然晚膳用了不少,但上蹿下跳了一圈早就消化完了。“好呀,给我来个蒸酥酪。” “你给我省省吧!”安素颇没好气,叫过一个内侍:“让厨下煮几碗汤饼来。” 萧锦初挑起眉,啧了一声:“若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吃的是府上的存粮呢,看把尚书令心疼的。” 还是皇帝存了心思,见她嘟着嘴一脸的不满,便加了句:“把广陵王进献的那碟金乳酥一并取来。” “可满意了?” 卫潜看着他的好师妹顿时笑得那个灿烂,着实有些无奈。“那就说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萧锦初倒也不是嫌汤饼简陋,而是享受这种有人把她放在心上宠着的感觉。眼下得偿所愿,自然心情大好,知无不言。 “说来也简单,不就是齐虎贲夜探广陵王书房,可惜不当心被发现了。我想着大家同朝为官,不好叫他这么尴尬,就顺手搭救了一把。” 经过萧锦初这么一解说,整件事果然是极简单的。卫潜都差点被逗得笑出了声:“好吧,我就一个疑问,求教一下新平侯。齐翔夜探广陵王的书房,你是怎么顺手搭救的?你在广陵王的书房做什么?” 萧锦初却是坦然的不得了:“臣能做什么呀,也是怨臣的眼神太好了些,举目四望正瞧见齐虎贲在广陵王的院子里。可他穿了夜行衣臣也认不出啊,还以为是什么贼人,自然是要挨近了瞧瞧。” “哦,”卫潜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那你就没想过,这么晚了齐翔在广陵王的院子里想做什么吗?” 这个问题萧锦初正认出齐翔的那一瞬还真考虑过,于是现成的答案有了。“若是换了臣的话就不好说,但是齐虎贲能干出夜探这种事,臣想八成是奉了陛下的命令,他自个是没这么大胆子的。” “我也不知道该夸你有自知之明,还是夸你有识人之明好了。”卫潜发现不管什么事,只要一碰上萧锦初,总能往诡异的方向走。 “确实是我吩咐齐翔去的,可惜他不济事,若不是你顺手一搭救,我怕明日与广陵王就难见面了。” 齐翔满脸愧色,再次谢罪:“都是臣无能。” “以臣看这事确实怪不得齐虎贲,”萧锦初竟然帮着齐翔开脱,这个事让安素觉得挺稀罕。“他虽然武艺高强,却是负责护卫陛下的。去做这样暗探的活,难免有失脚的时候。若是派臣去就不一样了,必会圆满完成任务。” 说到最后,还是把真实目的暴露出来了吧,安素不禁撇了撇嘴。这个姑奶奶,就是好凑热闹,哪里有是非都想插上一脚。 正巧内侍这时候敲门,禀报厨下把汤饼送来了。卫潜的眼睛在房里转了一圈,“那就先用吧!吃完了再说。” 虽然已经进了四月,晚上的天气还是有些凉,这时候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实在是一大享受。 萧锦初先前还嫌弃,这会却是最先把一碗汤饼吃了个干净,又开始啃专门给她拿来的金乳酥。安素和齐翔的碗也很快见了底,倒是皇帝说是饿了,这会儿只挑了几筷便搁了箸。 看着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萧侯,卫潜忽而发问:“你既然猜到是我让齐翔去探广陵王的书房,你可能猜到我是为了什么?” 塞着一嘴的点心渣,萧锦初稍微想了一下,顺便把嘴里的酥皮给咽了下去。“以臣微薄的见识还真猜不出,不过按广陵王的说法,难不成您已经知道兖州流民的事了?” “兖州流民?”这句话却是两个人同时问出口的,安素更心急一些,也不顾抢了圣人的话头,继续问道:“兖州出什么事了?你从哪听来的?”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猜错了,皇帝压根还不知道兖州有流民暴动,萧锦初就有些奇怪地看向齐翔。这么重大的消息你也听见了,怎么不知道赶紧回来报给陛下呢? 齐虎贲有口难言,他是有任务在身的,总得先把事情办完了。谁能想到这么倒霉,居然还差点阳沟里翻船了呢! “你快说呀!”尚书令在一旁急得又催了一遍。 萧锦初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不敢吊他俩的胃口,赶忙把听到的消息给复述了一遍。大致就是黄河春天时又泛滥了,而兖州刺史王贺没能及时处置,闹得如今生出了民变。 在萧锦初的印象里,自家师兄一直都是从容的,优雅的,谈笑间看对手灰飞烟灭那种;似今天这样脸色铁青的样子几乎是没怎么见过。 “卫滦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也敢替王贺瞒报!若是兖州生乱,被北狄钻了空子,他们家到底有几颗脑袋能禁得朕砍!”卫潜一掌拍在案上,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 “陛下息怒,”安素方才确实也慌了神,此时转念间在脑中把事情过了一遍又镇定起来。“按此说法,广陵王也是才接到消息,想来事态并不严重。否则就算王贺想瞒,镇戍都尉也不会答应。” 当初让王贺去做这个兖州刺史,也就是个权宜之计。自打丁渭一死,这个缺便成了众人眼中的肥肉。兖州比不得江南富庶,但地势险要,可称得上是国之关隘,各方势力都想从中取一杯羹。 皇帝权衡之下,索性把兖州刺史的职务拆成了两半。由心腹出任镇戍都尉负责军事,再从一干候选人中选了王贺这个草包代行刺史之责。 王贺虽没什么本事,好在背景够硬。靠着王家和广陵王府,怎么也能撑些日子,足够让皇帝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取代他。 但千算万算,卫潜没有想到王贺竟然不中用到这个地步,连一年都没撑过就闹出事来,此时真是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锦初也劝:“广陵王糊涂不假,总算他知道事态重大,就算有所延迟也只是想替表弟说一说情。当务之急还是要安抚地方,平息民乱。” 卫潜的眼神冰冷,指着安素道:“着中书舍人拟旨,令镇戍都尉孙承恭接手兖州流民一案,查实后把王贺就地下狱,等着朕亲审。” 安素见了也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孙承恭乃是今上一手提拔,如今有旨意可不受王贺掣肘,他手上又有兵,想必很快就可以平息事态。 只是,偏偏在皇帝北巡的当口,却爆发了流民动乱,这难道仅仅是一个巧合吗?再联想到宫中的案子,仿佛一直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安素看向皇帝的目光不由越发沉重起来。 第15节 “陛下您叫我猜了半日,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萧锦初又拿起了糕饼,小小抱怨道:“除了包庇亲眷,难道广陵王还干了什么其它不法的事?” 这广陵王也真是够奇怪的,平时看着还挺安静安份,一到关键的时候倒冒出来了,生怕圣人把他忘了不成。 把一腔火给撒了出来,卫潜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总算还有你这个包打听不知道的事情!” 萧锦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得好像她多爱管闲事一样。要不是今天临时起意一回,她现在应该在床上睡大觉呢! “齐翔今晚惊动了王府的侍卫,也不一定是坏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卫潜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对萧锦初说:“你明天一早就去找广陵王,先发制人问一问今晚闹贼的事。然后向他要整个王府的侍卫名册,包括所有的私军和部曲。” 萧锦初被吓了一跳:“全部的名单?单是王府的侍卫还算好,若是加上私军部曲最少也要上千了。” 几千个人拉出去光点名也要一两个时辰,师兄准备在这里面找什么?等等……萧锦初想起了被齐翔揣进怀里的那个册子。“陛下您让齐虎贲今晚去取的不会就是这个名单吧?” 卫潜赞许地点了点头:“算你没笨到家!记住了,不光是今年的,三年之内的名册都要拿到手。” “这个容易,这种事广陵王自己是弄不清楚的,肯定要交给长史和司马来办,我让下面的人在交割时多说一句就行。” 萧锦初对这个活倒是驾轻就熟,只是摸不着头脑。 这年头不说王府,许多的世家和将军都养着私军和部曲,平时在庄园田产内劳作,若是开战就随主人上前线。只要在一定的数目以内,也不算逾制呀? 卫潜继续说:“等拿到了名册,从里面找一个叫莫进的人,二十岁左右。” 大概是萧锦初一头雾水的样子过于明显,卫潜难得好心地主动解释了一下:“他就是永禾宫悬梁案的幕后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名字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取了个很符合女主爱好的名字。今天让我们来说说汤饼(话说为什么这篇文有往美食文发展的趋势……) 在很久以前,呃……其实也就是南北朝和唐宋啦,当时的面食呢统称为饼。汤饼就是面条,胡饼类似于现在的新疆馕,炊饼就是馒头(所以武大郎卖的是馒头哦!) 在魏晋时,关于汤饼还有个跟美男有关的故事。大家听过何郎傅粉吧,说的就是当时的驸马何晏,长得那是相当美貌,尤其是皮肤白啊!魏明帝看了都嫉妒,觉得他一定是化了妆。就特意大夏天赐给他热汤饼,何晏吃得那叫一个大汗淋漓(我觉得换成现在的粉底也得脱妆),然而…人家还是辣么白,而且因为热,都白里透红了啊!更加好看了!这下就算是魏明帝也得承认,人家就是天生丽质来着。其实当时看了这个故事我挺奇怪的,魏明帝你这么在意人家有没有擦粉,是不是对你姑父有啥想法?(大雾) 好吧,故事说完了,继续前翻滚180度求点评,求收藏! 第24章 永禾风云 “什么?”萧锦初这回是真跳起来了,再看看安素和齐翔,都按兵不动。“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安素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本来是件小事,被萧锦初这一嚷倒像是他们联合起来瞒着她。“这件事说来话长。” 萧锦初重新落了座,颇为虎视眈眈地把矛头对准了安素:“那就长话短说,反正我也睡不着。” 可怜的尚书令不知道怎么就被架在了墙头上,先看看面无表情,但貌似在瞧好戏的皇帝陛下;再看看埋头不动的齐翔,认命地叹了口气。 “我想想啊,从哪里说起……” 时间回到上巳节的夜里,一个小黄门趁夜色悄悄徘徊在永禾宫外,他的表情似哭似笑,只是痴痴地望着那高高的宫墙。 他知道季羽已经被抬了出去,他也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他更知道这样鲁莽可能会死得很快,可他就是忍不住。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还清晰地残留在手心,就如同那红色的印记,久久难以消褪。 他是从背后勒住季羽的,因为不敢看到她的脸。要是她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一看自己,他怕自己就会心软,会跪地求她,求她与自己一起逃出去。就算明知道是奢望,是假象;仍然如飞蛾扑火,死不悔改。 阿良没有姓,没有父母,没有家乡。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成了内侍。宫里与他一样的人数不胜数,为了活着,他拼命地干活。学会看贵人的眼色,讨好所有地位比他高的人,就这样慢慢占了一席之地。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为人机敏,又生得白净。管事的便关照他,特意把他调进了陛下的书房伺候。 阿良还记得第一次进御书房的情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书。虽然房里有那么多华丽的陈设,有无数精美的装饰,他的眼里只看得到书。那其中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仿佛通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是阿良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他所能负责的只是在陛下与大臣们离开后进入书房打扫,没有人会教他认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人们才能掌握的知识。 但是他不想放弃,他偷偷藏起每一件带着字的东西。可能是半截娟,可能是一片竹刻。阿良知道这是触犯了宫规的,一旦被发现他可能会被活活杖死。但他仿佛着了魔,沉浸在这种隐秘而危险的快乐中。 阿良常常在想,他是不是会就这样追逐着那些在梦中浮现的文字,度过他的一生。然后,他遇上了季羽。 那个美丽的女子是为陛下司帐的女官,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衫,乌黑的长发挽成高高的云髻,她走过的地方都会残留淡淡的香气。 阿良觉得,她就像那些文字的化身,优雅而神秘。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与这位高贵的女官攀上什么关系,直到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你叫阿良?”她的眼睛里没有鄙夷,没有轻蔑,只有平和与一点点好奇。 “季…季…季司帐……”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受宠若惊,那么一个天人似的女子居然会与自己搭话。 季羽扑哧一笑,娇艳的脸庞比御花园中的海棠更为迷人,她说:“叫我阿羽吧,咱们都是伺候人的,还分什么高下。” 后来,他们的交集慢慢多了起来。有时候他会让出宫采买的同屋,偷偷带回一盒胭脂,一个木簪。虽然她在宫里用的比他送的不晓得好了多少,但每回她都含着笑收下,也会私下给他塞些自制的点心。 有一次她幽幽叹道:“咱们都是苦命人,这一辈子也就在宫里熬着了,若能彼此作个伴也算是件幸事。” 阿良被这个念头迷住了,就如同沉迷于那些抓不住的文字。他知道宫里头有对食的规矩,他不允许自己往下想,但每晚都梦见季羽隐没在宫扇后的容颜。 他觉得自己疯了,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季羽,包括那些只字片纸,只为讨得她的一笑。但是季羽却越来越冷漠了,她不再是那个与他在树下殷殷叙话的阿羽,而是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季司帐。 阿良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只能沉默地面对这一切的改变,但是暗地里他开始悄悄跟踪季羽。 一直到他亲眼看见季羽与一个侍卫在花荫中缠绵…… “阿进,东西都已经给你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你也知道御书房有多难进,多亏了那个傻子偷偷积攒了几年,才能弄到那么多圣人的笔迹。”季羽的嗓音就如她的名字,轻得像羽毛,甜得如蜜糖。 “阿羽,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会带你走的。你再容我些时日,替主子办完事,我们就远走高飞。到时候你再给我生个五男三女……”那个侍卫咬着季羽的耳朵,惹得她的脸比边上的木芙蓉更红三分。 “呵呵呵……你坏死了!” 阿良的心死了,他甚至怀疑它有没有活过。多么虚妄的梦想,那些文字也好,季羽也好,都是在云端上的东西,他怎么会奢望有一天能得到? 他不知道这些人有什么阴谋,他想自己大概很快就会死,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但他不甘心,死去的心燃起了一把火,把理智和感情都烧成了灰。 他约了季羽在上巳节去永禾宫,他有个朋友在那边当值,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人。他说他还藏了一批东西想给她,大概是他平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太深入人心,季羽果然来了,什么防备都没有。 当他勒住她脖子的时候,她的手抓他抓得那么牢,那么痛,哪怕是他俩再亲近时也不曾有过的。有那么片刻,阿良又沉浸进了他幻想中的幸福,直到季羽的手无助地垂落。 他把她吊了起来,挂在房梁上,然后就这么落落大方地走了出去。甚至还跟认得的内侍打了个招呼,谁都不知道他刚杀了个人,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此刻,他站在永禾宫的外墙边,想起这些事就跟一场梦似的。只是不知道那些前尘过往是梦,还是眼前是梦。如果可以,他真想再见见季羽。他想问一问,她对他真的就只有利用吗?就算是利用,有没有过哪怕一瞬的真心? 忽然间,一根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觉得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可他仍然拼命地扯着那根绳子,是她来找他了吗?他想回头看一眼,就一眼…阿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章节比较短一点,第二个案件谜底终于揭晓啦!自古多情空余恨呐~ 好吧,继续托马斯旋转求点评,求收藏! 第25章 荐书由来 “人犯就这么死了?”萧锦初听完了整个故事,一脸的不可思议。 安素不由叹了口气,这人看着清醒,实则还是喝酒喝糊涂了。“他要是死了,这些事难不成是我编出来的?自然是被暗卫救下来了。 ” 萧锦初无意识地又塞了一块金乳酥到嘴里,事实证明她当初判断的路子是正确的。犯人的确出在宫内,而且这里头还有个连环套。她就奇怪呢,光有封血书顶什么用?若有疑似皇帝的亲笔,那才是有证有据。可怕的是他们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若不是那个小黄门横插了一杠子…… 阿良根本不知道季羽的怀中有那封血书,如果知道的话,也许他不会选择这样杀死她?会吗?萧锦初有些迷惘。 她所处的阶级离阿良太遥远,她不能理解他对于识字那种从骨血中透出的渴望,也不清楚一个内侍对于女子纯粹的爱慕。 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种悲哀,无关男女,不分地位。只是大概所有人都曾经有过的渴求,与不得。 “那个想杀人灭口的虎贲卫,就是莫进。”仔细地咀嚼着嘴里的点心,萧锦初其实在走神。“能进虎贲卫的要求极严,一般都是功勋之后或者是家中独子。陛下要查广陵王的名册,难道他竟是出身广陵王府?” “不错,调档查阅后发现,这个人是凭着广陵王府的荐书投入虎贲卫的。”卫潜的话不带任何偏颇,但齐翔不觉又红了脸。不管怎样,让虎贲卫中混入了这样居心叵测的内鬼终究是他的失职。 那个莫进在宫里肆意妄为,勾引宫人,暗中谋取圣人笔迹,杀害内侍……万一他哪天起了心,想要谋刺圣驾,光是想想就让人一身接着一身地出冷汗。 萧锦初不禁把好奇地目光投向了虎贲中郎将:“居然要去调陈年的旧档,莫非是审问没有结果?” 萧侯实在犀利,一句话就把齐翔的头问得又耷拉下来。“人犯见被识破,当场就畏罪自尽了。” 真是丢人,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居然就这么让人死了!深受刺激的虎贲中郎将因此决定,所有人的日常训练再加三成。 “那人在衣领缝了毒药,显是早预备了会有这一日。这样的死士就算能留下活口,也多半问不出什么。”尚书令见着齐翔的窘态,倒说了句公道话。 只是他这一死,线索又断了,不知道在暗中还有多少同党潜伏,实在令人心惊。 “既然是死士,他那荐书也未必是真的。”按常理来说,萧锦初的推理也不算错,但这回恰恰出了个意外。 “他那封荐书确实是真的,所以才要查王府的名册。”卫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萧锦初瞬时悟了。既然荐书是真,那此人必然与广陵王府有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不打紧,沿着它查下去,总会有收获。 萧锦初掸了掸身上的碎屑,起身行了一礼:“必不负吾皇所托。” 第二日一大早,萧侯就去拜访了广陵王。广陵王府正为着前一天闹贼险惊了圣驾的事惶惶不安,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拿到了全套的名册。 可整本名册对来对去,萧锦初把眼睛都快对成了斗鸡,也没能从中找出莫进这么个人来。她还不死心,又找来齐翔和安素一起核查。 可三个人,六双眼,结果还是一样。查无此人,甚至连年貌相近的找不着。 “不是侍卫,也不是私军,那这个莫进到底怎么弄到广陵王府的荐书的?”齐翔瞪着一双已经看花了的眼,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荐书不是一般的东西,必须是立了功劳或对主人尽忠之类才能得到的。可以证明他自由民的身份,也是表明出身的一种文件,按理说是管控得很严格的。可为什么就是找不着呢? 虎贲中郎将此时不禁有了其他想法:“难道广陵王真与这个死士有关,才特意为他隐瞒了。” “不可能,”萧锦初一口就断绝了这个可能性。“广陵王又不是傻子,就算他这头瞒住了。可我们手里头大红印鉴盖着,他根本撇清不了关系,还不如实话实说。更何况他现在为了王贺的事已经头都大了一圈,何必再来惹这个嫌疑。” 本来就没睡好,又惊闻书房遭了贼,广陵王终究是扛不住了。前脚送走了萧侯,他后脚就去见了皇兄,把兖州那摊事全给交代了一遍。自承管教不严,又顾念亲戚没能及时上报,听凭圣人发落。 皇帝自然是勃然大怒,除了狠狠训斥之余,先罚俸一年。至于后续还罚不罚,则看兖州方面传来的消息如何再做决定。就这样,广陵王已经感慨是烧了高香,总还算他自己出首。要是再晚点,也不知道圣人还给不给自辨的机会。 所以萧锦初才觉得没道理,哪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完全说不过去啊! “既然如此,干脆打草惊蛇吧!”萧侯想了半日,终于一拍案下了个决断。 齐翔正发愣,猛听了个蛇字,当即抬起头来警惕地四处张望:“蛇…蛇在哪里?” 萧锦初不禁扶额:“你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还没醒呢吧!有蛇我直接就拿去炖成羹了,还轮得着你?” 齐虎贲确实是没睡好,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懵。萧锦初懒得与他多说,直接问安素的意思:“你看呢?反正也查不出个结果了,我直接拿着这荐书去问王府的司马得了。” 尚书令没急着同意,也不反对,只是问:“你可想好了怎么说?” 萧锦初既然有这个盘算,自然是仔细考虑过的。“消息封锁得这么严实,宫里头都没几个人发现丢了个侍卫,广陵就更不该知道了。我只说他新立了功要升队长,所以要回原籍取档,看那司马什么反应。” “要是一切正常,咱们就可以知道莫进的来路。要是不正常……”萧锦初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靠谱,早点想到就不该浪费偌大的精力去查什么名册。 “正好一网打尽!” 广陵王府的司马姓严,与长史均是辅佐了广陵王好些年的老人了。一听是征东将军有请,忙不迭就来了。 可一听萧将军说的这么个人他就有点糊涂,等接了荐书就更糊涂了:“咱们府里并不曾有过这么一号人呐!” “你可看仔细了,这荐书上可是广陵王府的印鉴?”萧将军倒是和气,只让他再瞧瞧那荐书。 “确是府里的印鉴不假,可府里委实没有这个人啊!”老司马就是负责管文书的,此时翻来覆去地盯着手里的荐书,只觉摸不着头脑。 第16节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啊……” 严司马忽然低呼一声,萧锦初的眼睛瞬时闪过一道利芒,看来有门了!故作好奇道:“怎么?” “方才老朽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张荐书,但并不是给府内的人用的。”严司马的手有些犹豫地在荐书姓名那行划了划,不是那么确定的样子。 “那是给谁的?”萧锦初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漫不经心一些。前头说了,这荐书管得很是严格,只能给自己门下使用,免得落到了别有用心的人手上。若是萧将军此时像瞄准了猎物一般,难保不把严司马吓得缩回去。 “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这样,咱大王有个颇宠爱的侍妾,因着出身低并没有册封,她曾讨过一封荐书给娘家的表兄。” 严司马捋了捋胡子,笑容中带着些心照不宣的味道。“按您的说法,此人如今也算腾达了,只是这荐书嘛仍数违制,所以老朽……” 受宠的妾室啊……萧将军笑了起来:“不碍事,亲戚之间照顾一二也是正常,法理不外人情嘛!” “将军实在通情达理。”严司马一颗半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司马:看到将军如此通情达理,我就放心了。 齐翔:萧将军是通情达理没错,就是心黑。 萧将军:谁说的,对待要死的人,我素来是有同情心的。这点小事,我肯定不计较 ! 严司马:( ̄Д ̄)? 好吧,继续兔子蹦求点评,求收藏! 第26章 宠妾谢氏 谢氏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梳头, 她的发长六尺,光可鉴人。全凭每日悉心保养,要先用蘸了茉莉花露的梳子仔细梳开, 随后抹上发油,每一寸都不能遗漏。 望着铜镜中映出的人影, 谢氏稍稍有些恍惚。她打小就被夸是个美人坯子,但身为家伎, 就算再貌美也不过是珍稀一些的礼品, 逃不过飘零的命运。 十八岁时她被家主送给了广陵王,当时的广陵王还是六皇子。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待她又如此温柔。因为他最喜欢抚摸她的一头长发,她从此轻易不让其他人碰。 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年,镜中的女子依然貌美,但已经不再年轻。她有了儿女, 眉间也总是笼着愁云。 王爷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而她的儿女不能养在她跟前, 就算在府里遇见了也不过喊她一声阿姨罢了。 有时候,谢氏会想到以后的日子。就这么一座小院, 抬头是四方的天, 从青丝到白发。每一次的遐想都叫她不寒而栗, 却偏偏无法逃离。 她偶尔也会向心腹的婢女倾诉,然而她们却只是迷茫地望着她,夫人在担心什么呢?在她们看来王府的女人都是这样过的,谢氏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 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当然不知足,这些婢女怎么能明白她的苦?她曾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若不是因为阿耶犯了事,她现在该是在名门大族内做着当家主母,又何至于沦落为一个没名没份地姬妾。 年少时,她曾有过无数绮丽的梦想和勃勃野心。她以为凭自己的美貌、才情,怎样都要成为王爷心尖上的那个人,成为媵、孺人……甚至,取而代之当上王妃。 但当年岁渐长,她开始明白了自己有多么天真。王府的女人何其多,走了旧的,又来新的。王爷永远不愁没有新鲜的女子陪他打发时间,而她的青春只有一回。 门吱呀被推开,谢氏没有回头,只是懒懒地道:杏儿,午后不必叫膳了,我有些乏,想歇一歇。” “谢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正巧我带了医者,可替夫人瞧一瞧。”回答她的却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清脆而明快,叫人极易生出好感来。 谢氏一惊,转过头来。面前立着一男一女,都有一副好相貌。女子眉宇间更是带着勃勃英气,与寻常闺秀不同。 “你们是谁?何以擅闯内院?”见有男人,谢氏有些慌乱地用一只袖子遮了脸,又不断地往门口望去。 那个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在屋内寻了张榻坐下。“谢夫人是个明白人,王府戒备森严,青天白日的谁敢擅闯。我们能站在这儿,自然是得了广陵王许可的。” 谢氏的惊恐并不是假装的,仔细看的话她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颤,这已经超越了对两个陌生人应有的恐惧。 那女子瞧在眼里,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看来谢夫人果然是个灵醒的,怨不得广陵王宠爱呢!你说是吧?楚待诏。” 一身蓝衫的男子一直落在后头两步,并不直视谢氏,此时也是保持略低着头的姿势。“新平侯说笑了,下官只是一介医者,怎么能对王府女眷妄加评论。” “我倒忘了你是个谨慎的性子,”萧锦初啧啧了两声,似乎是感慨他的无趣。“那就请你替这位谢夫人把一下脉,这总是医者的份内事吧!” “下官遵命。”这回楚向澜倒没有再推脱,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还请夫人把手伸出来。” “不,不…不……”谢氏一双柳叶眉紧蹙着,双手死死裙子的下摆,不断往后退。“你们是谁?别碰我……杏儿,杏儿……” “噤声!”萧锦初不耐烦地击了一下掌,她生怕最讨厌的就是故作娇嗔和失声尖叫。眼睛能闭上,耳朵可受不了这个罪。 “谢氏,刚还夸你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一转眼你就糊涂了。我站在这儿可不是来看你演戏的,要是再折腾我就直接喊健妇进来把你捆了。好歹也是王府的姬妾,给你夫主留点颜面吧!” 新平侯板着脸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谢氏果然不敢再出声,只是仍在瑟瑟发抖。楚向澜伸手搭上她的腕子,只觉得脉都摸不着。 “这位夫人,您再这样抖下去,我就是再把上半个时辰也是无用。” 谢氏却狠瞪了他一眼:“登徒子,你敢再碰我。待我禀过王爷,必要你千刀万剐,全家人头落地!” 这个谢氏还挺会挑软柿子捏,被她吼了就找楚向澜撒气,萧锦初看着不禁又好笑起来。不知道楚待诏又会怎么应对呢? 楚向澜也是个读书人,最重视名节二字。凭白被人污蔑为登徒子自然不肯干,当下正色道:“夫人此言差矣!在下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医者父母心。为人父母者,对儿女自然是一样看待,在下眼中并没有男女之别。不过若是夫人实在觉得受了冒犯,事后尽可以自断手腕以保清白,想来广陵王必会赞佩夫人节烈。” 萧锦初觉得在眼下这个气氛里大笑出声实在有些不合适,但她是真心替楚向澜拍案叫绝。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对他说过的话,此时拿来用真是再恰当不过。 谢氏可能也是被说愣了,一时屋内寂静无声。楚向澜就趁着这刻又把了一次脉,这一回非常顺利。“夫人长年服食药物,致使外实内虚,脉相如弦,主热邪亢盛。如不及时调理,恐如大厦之将倾。” “哦,”萧锦初倒是毫不意外,“什么药物?” “主要有鹿茸、麝香、乳石,可能还配伍了藿香、甘松、零陵香、砂仁一类的。女子服用可令容颜姣好,但易致不孕,长期服食还会成瘾。” 楚向澜很尽职地解释道,恐怕对方不理解,还特地举了个例子。“汉时曾有个方子,效果与其相类,名为《息肌丸》。” 这下倒是浅显,估计连王府门房都能听懂。托《飞燕外传》的福,息肌丸可谓是大名鼎鼎。昔年的飞燕合徳便是凭此邀宠,把汉成帝迷得团团转。 萧锦初便摇头叹息道:“这药可不便宜啊!谢氏,给你药的那个僧人是收了你多少金才肯月月供药?你一个王府的姬妾恐怕砸锅卖铁也难凑出来吧!” 楚向澜把完脉就退了开来,仍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而谢氏则蜷缩在一角,闭着眼不看他们,似乎这样就能安全。 “谢氏,我来见你,并不是要取口供的。天宫寺的那位普慧大师眼下正在府中做客,人证物证尽够了。”萧锦初悠悠地敲着案几,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声响。 “我就是觉得奇怪,听说广陵王颇宠爱你,你还有一双儿女。怎么会为了邀宠,就敢串通外人做出这种要命的勾当。” 听到这里,谢氏抬起了头,喃喃道:“我没有,你别想诬陷我。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你不用狡辩,”萧锦初举起一根手指比在唇边,“你私下去找严司马,为你那个所谓的表兄求取荐书总是真的吧?你那个表兄是做什么的?息肌丸当年价比黄金,你一封荐书能换两年的药。难道你真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楚大夫终于又出场了,不过一般他出现的场合都没好事?哈哈哈 好吧,继续扭成麻花求点评,求收藏! 第27章 恩爱成空 谢氏不断地摇着头, 眼睛中混合着迷茫与疯狂:“你在说什么?什么药?我是替表兄求过一封荐书,那又怎么了?照顾一下亲戚而已。还有普慧大师,我只是逢初一十五去天宫寺烧香罢了, 你为这个就能定我的罪吗?” 仓惶间,谢氏的头发已经散开, 漆黑的长发披泄下来,衬着那张苍白的脸蛋更显楚楚动人。 “谢氏, 我要是你, 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狡辩上。”萧锦初见着这样的情形,倒理解了她宠擅专房的原因,这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惜了…… “你和普慧勾结,利用礼佛的机会每月在天宫寺相会。他帮你争宠,你替他取得想要的情报。毕竟以你宠妾的身份, 偶尔进入广陵王的书房并不是难事。这些林林总总, 你的贴身婢女杏儿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 “我说了, 我并不想要你的口供。我只是好奇,那普慧究竟许了你什么, 让你连儿女的前程都不顾了。” 萧锦初的疑惑是真心的, 谢氏并不是对方的探子, 她只是一枚棋子。然而,要策动这枚棋子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是广陵王的姬妾,又生育了子女,她下半辈子的生死荣辱都与广陵王府密不可分。在这种情况下, 要谢氏为了换取用来争宠的药物,就背叛王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必然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提到儿女时,谢氏的神情变了,她不再装疯卖傻。她望着萧锦初怔忪了片刻,无声地流下了泪。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在衣襟、裙摆,洇开一朵朵透明的花。 “你说得对,”谢氏流着泪,露出了一个凄婉的笑容:“我知道普慧做的是掉脑袋的事,他们要王府的荐书就是为了派人混入宫内,他们要谋反。” 庭院内风声呼啸,一扇窗被吹得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发出轰然巨响。谢氏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帮他们?他们只是要当今皇上的命,这与我一个小女子有何相干。” 饶是萧锦初见多识广,一时也被她这个结论弄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道谋逆是要诛三族的……” “我没有亲人,当年被卖入太常府时我的家人就已经都死光了,我怕什么夷三族?”谢氏反问道,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如同在梦呓:“我听说当今天子还没有子嗣,如果他就这么被谋害了,朝臣们会从他的兄弟里选一个即位吧!就跟先帝那时候一样……” “住口!” 萧锦初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了下去,她已经知道这个女人要说什么,她简直就是疯了…… 捂着渗出血丝的嘴角,谢氏流着泪的眼睛如黑曜石一样在发光,那种狂热让萧锦初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为了王爷,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粉身碎骨。”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萧锦初鄙夷地望着她,冷笑出声:“为了夫主,为了孩子,你的借口真是冠冕堂皇啊!谢氏,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万一广陵王御极,后宫除皇后外有三夫人,九嫔,婕妤,容华,充华,承徽,美人,良人……要是能得其一,怎么也比在王府做个姬妾要强得多了吧?” 谢氏怔住了,就在这一刻,她心底所有的不甘似乎都被眼前这个女子用言语挖了出来,暴露在日光下。 凭什么呢?大家一样生而为人,为什么有的就可以高高在上?就像眼前的新平侯,高贵,骄傲,连望向她的眼神都像看地上的尘土。 而她就要低人一等,受着作践。她难道不是伺候王爷的女人,没有替王爷生下儿女?想爬上去,想成为人上人,这又有什么错? 然而,她终究没有宣之于口。只是不再流泪,眼中更多的是愤恨,是不平,是无声的质问……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多说无益。”萧锦初不再与她废话,只是拂了一下袖,对着门外道:“您说是吧,广陵王殿下。” 两班内侍涌进来打开了房门,门外的小院里立着的正是当今圣上和广陵王。后面还有尚书令、齐虎贲等人,个个面色都不太好看。 谢氏打了个哆嗦,看样子是想冲过去,却被广陵王的眼神给吓得呆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可怕的神情,像是要把她活活撕碎。 据萧锦初猜测,要不是为了免除杀人灭口的嫌疑,说不定广陵王真会当场撕了她。 卫滦此时是眼前发黑,要不是有内侍搀扶着,他可能就直接坐地上了,指出去的手都在发颤:“你这个毒妇!” “王爷……”谢氏殷殷地望着自己的夫主,那个曾经如此温柔地男子,她儿女的父亲。她明明是为了他不是吗?可他却如此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 人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往日看着千娇百媚的容颜,现在怎么看都是可恨之极。往日的莺啼燕语,现在听来都如老鸹呱噪。往日有多么爱之欲其生,现在就有多少恨之欲其死。 广陵王不再理会那个哀戚悲鸣的妇人,转过头对着卫潜就是一个大礼参拜,声泪俱下道:“陛下,陛下…臣家门不幸啊……招进了这样的妇人,一世的名声尽毁她手。请陛下降罪,臣听凭处置,万不敢有任何托词。” “王爷…王爷……” 谢氏仍伏在地上,不断呼唤着。 萧锦初冷眼旁观,只觉得无比讽刺。这便是所谓的恩爱了,有时候你觉得它重,不过是对面的砝码轻了。倘若对手一路加码上去,你很快便会发现自己所有的,其实一文不值。 作者有话要说: 谢氏不算是个痴人,她只是个空有野心,却最终被自己野心烧成灰的傻子 好吧,晚上有事,今天更早点。继续猫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17节 第28章 愿者上钩 广陵城外水网密布, 是个钓鱼的好所在。对于萧侯来说,让她一直安分待在广陵王内混吃混喝,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 稍一觑准了空档,她就连个侍卫也不带就溜了出来。 一支竹竿, 一纶茧缕,萧锦初驾轻就熟地把钓具支好, 席地一坐就可以等着鱼上钩了。四月已经是暮春节气, 太阳直射在脸上有些晒,她便索性拿了个斗笠挡了起来。还可以歪着脑袋小憩片刻,正是一举两得。 也不知此地是不是经常有人垂钓的缘故,连着鱼儿也精了起来,一等两等都不见上钩。日头甚暖,和风轻送, 萧锦初不禁昏昏欲睡起来, 直到一只手落在了她肩上。 “宰予昼寝, 孔子是怎么说的?”清冷的男声徐徐在耳边响起,惹得萧锦初的耳朵一阵酥痒。 “朽木不可雕也, 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当年抄书抄多了的后遗症, 萧锦初脸上还盖着斗笠, 背得那叫一个快。 背完书,卫潜就看着他的小师妹继续发呆。好一会后才迟缓地把斗笠摘下,半眯起眼道:“我说师兄,难得偷个闲, 至于这么说我吗?” 连论语里的典故都拿出来了,是存心想考她的记性不成。 “往日你就是这么带兵打仗的?”卫潜在她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语调中不无惆怅,听得萧锦初嘴角直抽抽。 什么意思?是嫌弃她大白天打瞌睡,还是嫌弃她警惕性低啊?这也就是卫潜,换了其他人,那条胳膊早搭在肩上那一刻就被她卸下来了。 “师兄今天怎么有空跑出来,广陵王没找您谈心?”直接无视了皇帝陛下的问题,萧锦初貌似随意地往四周一打量。大概有十几个侍卫跟着,只是都隐在了暗处。确定安全无虞,萧侯直接出言调侃道。 卫潜看着她耳边一缕旁逸斜出的发丝,忍不住伸手给她拨了回去,一边没好气地说:“只许你忙里偷闲吗?没良心的丫头。” “冤枉啊……”萧锦初觉得自己简直能比得上剖心的比干了:“师兄,我替你干活可是尽心尽力,一丝不敢懈怠。查个名册,把眼睛都给看花了。还有那个普慧,为了抓着活口,我是里里外外地布置,生怕有什么意外……” 卫潜看着他劳心劳力的师妹,来了广陵后似乎脸吃得都圆了一圈,先默了一默,随即正色道:“好了,知道你能干,要不要给你发个旌表?” “师兄你敢给,我就敢要啊!” 论抬杠,萧侯从来不肯落于人后。 然而想到成果,她有些悻悻地低了头:“不过忙了半天也没什么用,广陵王那小妾就是个徒有野心不长脑子的傻瓜。普慧和尚也不过一个小卒,只负责传话,估计还没死了的那个莫进重要。线索又断了……” 卫潜看着她时而志得意满,时而低眉搭眼,仍是一脸淡然:“慢慢来,不急……” 惹得萧锦初又是一阵呲牙咧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毛病。“师兄,你的心是真够大的。现在是有人要谋害你啊,怎么个不急法?” 自己这位师兄要是哪天不当皇帝了,可以去山中修道,以这样的心性必然能够修到位列仙班的那一日。 “不然你想个法子,要是成了不仅给你旌表,我让你再官升一级。”卫潜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逗她,萧锦初这次连个白眼都懒得翻了。 四周有流水潺潺,有柳丝成荫,不知名地野花生机勃勃地占满了整个山坡。萧锦初忽然觉得,就他们俩这样坐在水边消磨时光,似乎也很好。就算是彼此并着肩不说话,也不会觉得乏味。 竹竿的末梢蓦地一动,萧锦初眼疾手快,一把抓过钓竿挑了起来,钩上有条一尺来长的鲢鱼正摇头摆尾。 “哈哈哈,今天咱们可有加餐了!”闲坐半日,终于有了收获,萧锦初恨不得做个一鱼百吃。只一会功夫,就替这条鱼儿想了七八种烹调方法。 卫潜听在耳里,不禁替这条鱼默哀了一下,估计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会变作条鱼被他师妹钓着了。 只是他大约不曾想过,他自己又是为着什么样的因缘,才会遇见了萧锦初呢? 能逮到了一条,萧锦初也就不怎么执着,准备收杆回府。一边问道:“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淮阴?” 卫潜乍一听这话还有点诧异:“怎么,你居然舍得走了?我看你这些天饮酒吃肉,简直乐不思蜀啊!” 既然喝了人家的美酒,尝了捧上的佳肴,萧侯也算吃人嘴软,就颇替此间主人担忧。“我怕咱们再待下去,广陵王非大病一场不可。” 萧锦初是很认真地替广陵王叹息了一场,先帝诸子中现在活着的就只剩下广陵王、临川王与陛下三个。以卫潜的性子,他应该过得很滋润才是。 自然,往前的数年他也确实是顺风顺水。可惜这回御驾初到广陵,他那个不争气的表弟就捅了马蜂窝,连带着他也被狠狠申斥了一番。 这一波还没平呢,又爆出自己的小妾与逆贼有关,妄图谋害天子。虽然不少重臣都替他求情,皇帝也很大度地表示这是奸人在暗中谋划,只拿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又罚了他两年俸禄而已。但这一切,都没能挽救他惶恐的心。 一直到谢氏吞金自尽,广陵王都没弄明白这个看似温柔缄默的女子,到底是怎么和逆党扯上关系的。一夜之间,他对自己的后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心情,那不是温柔乡,简直就是专为他打造的英雄冢。 萧侯已经被他拉着喝了三回酒,虽然酒是难得的西域佳酿,也禁不住广陵王车轱辘话来回说。现在闭起眼,萧锦初都能把他的各种担忧倒背一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广陵王谨慎些是对的,他此时越是嚷得路人皆知,以后别人就越难用这件事来做文章。”卫潜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些兄弟啊,又有哪个是真地傻呢! 不过,也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卫潜看着萧锦初熟练地扎鱼,一边分享着驿站加急送来的消息:“滑台用快马传讯,孙承恭缴抚并用,已经把局面控制住了,王贺也已经下了狱。我估计,替他求情的人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世家之中,有草包,自然也有能臣。王贺的祖父,曾任太傅,卫潜几兄弟在年幼时都受过他教导。王家五服之内有实职者,两手难以尽数,更不用说姻亲故旧。这些人串联起来,皇帝的压力也是不小。处置王贺,宜早不宜迟。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是白居易的诗,和背景略有不符。不过想了一下,还是用了!^o^ 好吧,今天继续提早更。继续柴犬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29章 赐婚人选 “那不妨明早就走, 兵贵神速!”萧锦初一手拎着鱼,把竹竿直接扛在肩上,再配上她今天穿的一身麻布衣裙和木屐, 活脱脱一个渔家娘子。 卫潜为了行动方便,也穿了件褐色的短打, 两人这样并肩走着,更像是一对刚自城外收获归家的夫妻。 皇帝陛下先瞧了瞧师妹, 又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装束, 唇角不觉勾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许你今晚最后再喝一场,明日晨起赶路,不得误事。后半程得抓紧,不准再跟我闹着馋酒喝!” 卫潜平素就管得她严,能准她今晚再开一次禁,已经是侥天之幸。萧锦初深感师兄今日的心情真是不错, 简直要找个地方偷笑了。立马狗腿地又凑上去加了句:“正巧今日得了这尾鱼, 不妨让厨下做个拿手的酿炙鱼, 咱们师兄妹一块喝一盅?” 这谄媚得也是太明显了些,卫潜忍不住抬手又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只许喝一升, 明早要是敢迟到, 军法从事。” 虽然他那一敲压根没用力, 萧锦初还是装模作样地捂着头做了个鬼脸:“若是晚了,我就罚自个一路坐车去滑台,总行了吧!” 萧侯的酒量是在军中练出来的,自然不是区区几坛便能灌倒, 接风那日的三勒浆纯属意外。 所以第二日,她自然是骑着自己的惊羽,神气活现地离开了广陵城。离城那天,广陵王又是一路相送。直送出了三十里外,尚书令不得不拦了他:“广陵王,您的一片拳拳之心陛下心知,就不必再送了。” 惹得广陵王对着御辇又洒了一回泪:“陛下此去一路保重,臣弟日日祝祷,愿圣驾康泰安平。” 这一回尚书令不在边上,萧锦初只能隔着帘子小声冲她师兄念叨:“这要是不知道的,会不会以为您是要去西天取经啊?” 车内传来一声闷闷的碰撞声,似乎是有人不当心弄翻了什么东西,接着就是请罪声。好半晌,才传来了她师兄的回答,只有四个字:“非礼勿言!” 眨了眨眼睛,萧侯环顾左右的亲卫们,尽是一副硬憋出来的严肃表情。“听见没,圣人说了,非礼勿言,都给我少说话。” “是……” 车厢内,卫潜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事实证明,萧锦初虽然一把年纪,但离成熟两个字还真是差得很远。没走几日,她又想出了新花样。 因为要赶路,圣驾就不在郡城之内多做逗留,难免有露宿的时候。她就带着人去附近下套抓野鸡和兔子,运气好的时候能套上十来只,御前伺候的都能跟着加个菜。 这一天又是个大丰收,她的亲卫剥皮都剥不过来了,她一打眼正巧看到路过的楚向澜,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楚待诏……” 冷不丁受到如此热烈的招呼,楚待诏也是有些懵。 合该他倒霉,御医专属的队列原本离御辇是有段距离的,正巧今日他给陛下把平安脉,让萧侯抓了个正着。 “楚待诏的刀使得好,剥个兔子应该不是难事吧?收拾好了我匀给你半只。”萧锦初非常地不见外,抓着人就给派了差事,连报酬都开好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楚向澜就算不给萧侯面子,看在边上蹲着那几个拿刀的大汉,也只有勉强从了。“帮忙可以,兔子就免了吧!今日十五,我食素。” 既有人当劳力,又不消报酬,萧锦初是再欢迎不过了。一得意就有些忘形,拍着楚待诏的肩膀就夸:“够义气,下回有事只管开口。” 边上一圈侍卫们,手上握着还滴血的刀,纷纷跟着点头附和。这一幕,恰恰落到了从御辇下来透气的卫潜眼里。 第二日,尚书令去找皇帝陛下议事时,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有何事烦心?”眼看离滑台越来越近,安素想,也该是时候议一下对王贺的处置。此外,兖州那边孙承恭一直维持着局面难免力不从心,新的刺史也要尽快决定…… 卫潜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却忽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我听说,含章最近和楚七郎走得很近。” 没想到陛下居然会问到这个,安素愣了愣。想起这一路上的情况,颇为审慎地回道:“大约是因为前两桩案子的缘故,才有些交集。” 并未在意他这模糊的言辞,卫潜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总算有一个她能看上眼的,你私下问问她。若是愿意,你便作个大媒吧!” 这就是赐婚的意思了,安素皱起了眉头:“陛下何必这样心急,以臣看,楚七郎未必是合适的人选。” “怎样叫合适?”卫潜微阖着眼,修长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只要含章自己愿意,身份低有低的好处。她早点成亲,也了我一桩心事。” 温文儒雅的尚书令唯有在这个表兄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就比如此刻连臣都忘记称了。“我不是说这个……” “行了,你只管去办吧!”卫潜却只是挥了挥手,有些事是不能点穿的。窗户纸再薄,毕竟能遮光,一旦破了,便是废物。 安素看着这个自小英明的表兄,他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但从不曾真正按自己的想法活过。莫名地悲哀涌上心头,良久才迸出了一句:“陛下何必自苦……”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卫潜的凤目低垂,含了警告的意思。有些结,注定解不开,那就干脆一刀斩断吧! 卫潜是兄长,是上峰,是主君,安素早就就习惯了听从他的话。但唯有这件事,事关他一生的幸福,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安素忍不住就想争上一争。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阿锦她自己愿意呢?” 如果她愿意…这简直像是一道符咒。也许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想过这个可能,也许不止一回…… 卫潜终于完全睁开了眼,其中闪烁着冰冷而慑人的光芒。那样地美丽,让人心折,也让人心伤。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怕惊醒了什么。安素听着只觉喉咙酸涩,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但卫潜一向是有决断的,既然已经选定了路,那就不能改道,连回头都不可以。“就算她愿意,我也不能由着她。” 见安素还欲开口,他又轻轻叩了一下桌案。那声音不大,却似乎要敲进人的心里。“亦纯,不要再失态。” 沉默了好一会,安素终于应了一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郎有情,然而不能说,妾有意,然而不觉,怎么破局? 好吧,想不出怎么卖萌了。然而还是需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0章 抵达滑台 滑台, 相传古有滑氏,于此筑垒,故以此为名。后人在此筑城, 高峻坚固。自汉代以来一直都是军事要冲。 “回来了……”再次见到滑台的城门,安素觉得有些恍惚。他跟随卫潜从京城来到这里, 又从这里一路回到京城。而这座城似乎在岁月中被凝固了起来,几经战火, 依旧是熟悉的模样。 镇戍都尉孙承恭早早在此迎候, 他的身后披着黑甲的士兵列成方阵,如同礁石般坚实而沉默。 萧锦初跟他算是老相识,与北狄的战役中,他们曾经是并肩战斗的伙伴。直到与北狄定下盟约互不攻伐后,萧锦初被调去了南边,而孙承恭继续在兖州屯兵。 但此刻并不是厮见的时候, 萧锦初只是向他点头示意。随后御驾便缓缓地进入了这个, 在他们的记忆中都占着极重要地位的城市。 故地重游, 对卫潜、安素、萧锦初来说,都是种难得的体验。卫潜与安素都是头一次回来, 萧锦初也有好几年未见过这一方水土。 卫潜在入城时特意弃了车辇改成了骑马, 就是想再看一眼从城门到王府的这条路, 他曾经走过无数回的路。 第18节 而听闻圣驾到来,百姓们也纷纷穿上最好的衣服出迎。他们的郡王曾经庇护着这座城,也庇护着所有的百姓。直到他被接去了遥远的京城,如今归来已经是万乘之尊, 怎么不叫所有滑台的臣民同感荣耀。 道路两旁都跪满了人,不少老人还向孩童偷偷指点着卫潜的身影,这就是当年的使君呐!鸿胪寺的礼官扬着脖子,随着皇帝的前进,不断大声吆喝着:“跪……平身……” 旧日的东郡王府本来已经封禁,在得到天子北巡的消息后,重新进行了修缮和打扫。御驾一路浩浩荡荡地进了府,长年无人居住的王府顿时充满了烟火气息。 卫潜的手轻轻抚过书案,那还是他当年用过的旧家什。虽然重新上了漆,还是能摸出底下的毛糙不平。 一众臣子分了左右,拜舞完毕后默默等着圣人发话。也有一些出自东郡王府的臣子,悄悄地四处打量,缅怀着昔日的时光。比如萧锦初,就算在这间房内最多的记忆,就是被师兄压着背书、抄书,如今想来也感到无比亲切。 天子扫视了一圈诸人,先问道:“孙承恭何在?” “臣在……”孙承恭立在下首,神情颇为忐忑。虽然跟随皇帝的年头不少,但他极有自知之明,他就个粗人。打仗没问题,要是干别的就得好好掂量。忽然一封谕旨就让他接管了刺史的活,还把原来的刺史代行给下了狱,他这心里着实没底。 谁知卫潜并不着急问王贺的事,倒夸了他两句:“之前听说兖州春汛严重,流民为患。朕颇为忧心,然这一路行来,并没见有流民滋扰郡县,可见你办事用心。” 若是夸孙承恭兵练得好,他自觉是受得起的。偏偏皇帝一上来先说流民的事,他就有些不自在,先在心里喊了声侥幸,随后老实道:“陛下这夸奖臣不敢当,先前确实有流民占了官道为乱,臣也带兵剿过,却没什么成效。” 怎么可能有成效?萧锦初暗地里撇了撇嘴。她也是剿过的匪,按地方奏报看,这些流民全是因为水患才背井离乡,打劫官道就是为了口吃的。 没什么组织,也没什么规律,无非是抢到了就跑,吃完了再抢。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明天要去哪里,官兵自然更摸不着行踪,从何剿起。 所以一看到流民之乱居然如此迅速平定,皇帝就知道,这不是孙承恭的手笔,只是故作此一问:“那后来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的旨意传来,臣有个幕僚便出了个主意。”孙承恭虽不擅长庶务,但好在从不瞎指挥,不懂就是不懂,且不贪功。按说圣旨是下给他的,就算幕僚能干也是他知人善任,但他仍是把整个始末交代了一遍。 “他说流民为乱,只是因为天灾。虽然陛下允许官仓调粮赈济,但远水解不得近渴。何不让地方上富户先出粮食安抚了灾民,官府可出凭条,等官仓的粮到了再偿付。流民也不傻,一边有粮领,一边有兵压着,自然不敢再作乱了。” 卫潜听了这话,颇有兴趣。官场之上向来因循守旧,哪怕有好法子也不敢轻易拿出来,就怕担了干系。一个幕僚能有这样的决断,是个人才。“改日带此人来见我。” “是,那王刺史……”手下的人有了好前程,肯定会感念举荐之功,而且日后也多个臂膀,孙承恭是乐见其成的。但那个姓王的烫手山芋还捂在手里,他就有些发愁。 提到这事,卫潜的表情便严厉起来:“王贺明知有灾情,却一不上报,二不安抚灾民。只知道一味遮掩,窃位素餐,这样的人也配做一州刺史?” 底下的人都沉默着,倘或一般的州府,王贺这样瞎搞也许出不了什么大事,顶多就是被申斥贬值。然而兖州不同,作为军事要地,一旦酿出民变是致命的。情况未明前,谁都不敢代为说项。 尽管皇帝骂的是王贺,孙承恭同样也是战战兢兢。王贺是刺史代行,除了不领兵,各项事务皆是他作主。但同在一处为官,兖州出了问题,孙承恭也不能独善其身。因此,他虽然拿着圣旨办事,其实一直担心不知道何时要被连坐。 而且孙承恭还有一层忧虑,王贺再如何,总是王家嫡子,广陵王的表亲。自己却是出身寒门。那王贺在狱中,尚有人在外头替他奔走。若是自己被追究起来,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陛下息怒,”尚书令见孙承恭踌躇不前,就猜着了他的想法。“王贺之所以瞒报,无非是怕朝廷追究决堤之事。虽然陛下之前曾言要亲审此案,但一来于礼不合,二来臣以为怕是太抬举了王贺。不妨交由廷尉,相信会有一个公断。” 旁人尤可,郑廷尉一听就在心底暗骂安素阴险,这个小狐狸轻轻巧巧就把这个棘手的案子推给他了。到时候王家的人要说情,要走关系,自然是找他。火力都集中他一个人身上,真是打的好算盘。 不过论起冠冕堂皇,这头老狐狸也是不差,当即慷慨呈词:“陛下有令,老臣自然是责无旁贷。不过事涉河务,老臣对此不甚精通。平水劝农乃是尚书省管辖,臣请尚书令协查,共办此案。” 这一回,就轮到安素脸皮抽筋了。姜毕竟是老的辣,自己逃不了也要把他拖下水,实在让一旁观战的萧锦初几乎要笑破肚皮。 见手下臣子争相替他分忧,卫潜却露出了一副欣慰的神情:“既然诸卿有此心,朕便允了。王贺一案着廷尉主审,尚书令协查,共同审理。以半月为期,朕等着结果。” 得了,有圣人发话,两个人谁都没讨得了好。只能硬扯着一张笑脸赏钱接了旨,心里直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啦~ 继续熊猫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31章 西戎之危 惟有孙承恭在旁大大松了口气, 可算把这个惹事精交出去了。而且眼看皇上对他也没有见罪的意思,那是最好。便由着廷尉去查吧,就算查出百八条罪名来, 也与他没什么干系。 心思电转之下,马上便补了一句:“既然如此, 看廷尉与尚书令什么时候得空,臣带着二位去见见王某。” 既然皇上已经亲口说了王贺不堪为刺史, 孙承恭便马上改了称呼。 安素听了气得够呛, 要不是此时再开口太过刻意,他非得把这案子算上孙承恭一份不可。要不是给他解围,他何至于沾上这甩不脱的麻烦。他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摆出一副急不可待送瘟神的模样。 “你们自个去商议吧,有了结果再来报我。”皇帝却不耐烦再说这件事, 直接摆摆手一锤定音。“征东将军留下, 其余人等退下吧!” 于是郑廷尉与尚书令便一左一右架了孙都尉往外走, 一个不软不硬:“孙都尉,老夫对王某之事尚有些疑惑, 既然之前是都尉办的, 便帮着解一解疑吧!” 一个更是笑里藏刀:“多年未见, 孙都尉风采依旧,咱们趁此机会好好叙一叙。” 可怜孙承恭一个沙场上威风八面的大汉,此时意识到了危险,但面对两位重臣也只能缩手缩脚, 好不可怜。 萧锦初都忍不住摇头:“师兄,你真要让他们一块查王贺?不怕没查完自己人就先内斗起来了?” “总得给王家人立一个靶子吧,不然怎么知道底下还藏着什么猫腻呢?”皇帝陛下从容不迫地端起案几上的甜白瓷碗,示意她过来。“来尝尝这个莲子羹,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用来配桂花糕吃吗?” 有羹汤在前,萧锦初马上把什么王贺抛在了脑后,直接就在卫潜对面找个位置盘坐下来。“好香啊,像以前王府姜厨娘炖的味道。” “就是她炖的,”卫潜看着这丫头明明舌头被烫了,还急着往嘴里舀,忍不住就习惯地伸手往她头上敲去。“慢一点,谁还跟你抢不成?要是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连饭都不给你吃!”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萧锦初乖乖作出了淑女的样子:“姜厨娘是去了司膳局当差吗?我后来都没见过她。” “她倒是惦记你,老是怕你在战场上挨饿。”卫潜用袖子轻轻扇着那碗羹汤,好让它冷得快些。“这回出巡我也带她来了,一进府就先炖了莲子羹呈上来。还特意多加了蔗浆,一看就是给你做的。” “师兄你嫉妒啊?”萧锦初边喝着莲子羹,边忍不住开他的玩笑。“谁让你不吃甜食的,姜厨娘做点心最拿手了。” 坐在熟悉的房间,吃着熟悉的甜羹,萧锦初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不觉有些感慨。“我还记得,师兄你那时候每天只准我在午后吃一顿点心,而且不允许超过两道。我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莲子羹配桂花糕这个绝妙组合的。” “若你那时读书也能这么用功,如今大概能去国子学授课了。”卫潜叹了口气,无怪姜厨娘如此挂记她。 “咱们师兄妹,有你一个全才就够了,我还是吃我的点心吧!”提起那段背书抄书的日子,萧师妹仍心有余悸,一脸的敬谢不敏。 对于萧锦初这个能拖就拖、能躲就躲的性格,卫潜是心知肚明的。特意把她留下来,自然不光给她加餐这么简单,乃是有桩正事要与她商量。 “我有意疏通中渎水,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萧锦初直愣愣地看着师兄,好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是要跟她商议水利,可这也不归她管啊,这种事难道不该找尚书省或者是司农嘛? 卫潜一只手撑着下巴,风姿宛然,好整以暇地在等着她的回答。萧锦初思量了一下,她师兄从不曾无的放矢,既然跟她说,就必然有跟她说的道理。 中渎水,中渎水她自然是知道的,此次北上从广陵到淮阴走的正是这条水道。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春秋时,吴王夫差开凿的邗沟。只不过当时吴王开这条河道时,是为了北上伐齐,后世一统后却主要用于漕运。就比如此次赈灾的粮食,也是从这条水道运送。 “难道是北狄又有动作了?”想起中渎水的主要作用便是为了南粮北运,萧锦初毕竟是领兵的人,立时不淡定起来。 卫潜见她想到了这一层,不禁笑了起来:“别总盯着北边,西面也未必太平。”言下之意便是猜对了,果然是为了战事准备。 “西戎?”萧锦初不禁有些错愕,这点她倒确实没想到。要说与西戎的争斗,那还要追溯到太祖时。当时为了争夺汉中之地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年,西戎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同意罢兵,双方约为兄弟。 此后双方也一直遵守盟约,在与北狄的战事中,西戎还曾作为盟友给予援助,无怪萧锦初一时想不到这上头。 “此一时,彼一时。”卫潜摇了摇头,自一边的架子上取了份帛书递给萧锦初。“据探子密报,西戎赫连氏已经决定将一位公主嫁去北狄。虽然姻亲之间下一刻反目成仇的也多得是,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代表了他们可能的联手。” 萧锦初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一边翻着这份报告,一边奇怪道:“我记得前两年北狄还攻打过西戎,居然这么快就和解了?” 北狄的拓跋氏一直希望能直接打通连接西域的道路,对于西戎这块横亘在前的石头,也早就看不顺眼了。只是与西戎打得正酣时,偏偏国君去世,故此不得不收兵。新即位的那位少主更是因此深恨西戎,怎么会同意联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中渎水就是从扬州到淮安的那段邗沟,后来炀帝下令联通京杭,也特地把这一段进行了疏通。成就了那条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担负起了内陆主要的漕运。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隋炀帝其实是位争议很大的帝王,可惜了。 好吧,继续啄木鸟式求点评,求收藏! 第32章 脱罪之法 一只手按着眉心, 卫潜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态。“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国家之间更是如此。西戎这次是存心讨好, 北狄未必会坚辞不纳。西戎自从老国主崩逝,新君的威信并不足以降服那些老臣, 反倒常被掣肘。北狄就不一样了,同样是少主即位, 却是上下齐心, 国力日强。换了我是赫连氏,也要睡不安枕了。” “那他还不如把公主嫁过来呢!”萧锦初就有些嗤之以鼻,觉得赫连氏目光太过短浅。“若是同我们联手,北狄便是腹背受敌,而我国与西戎可随时从两边夹击。届时睡不安枕的,恐怕就要换成北狄那位少主了。” “你倒是好谋算!”卫潜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要不我即刻向西戎国主修书一封, 看他愿不愿意嫁个公主给我们新平侯?” 萧锦初立刻认怂:“说笑而已, 怎么能叫师兄娶个蛮夷回来呢?虽然古有昭君出塞,保了汉室平安……” “我看你现在是什么都敢说!”卫潜见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 又狠狠用眼风扫了她一眼。一般来说, 美人薄怒时最是风情万种。而换到卫潜身上, 他本就气质清冷尊贵,更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看得萧锦初都是一阵脸红心跳,暗地思忖若是被西戎那个劳什子公主见到她师兄,恐怕是万万不肯嫁去北狄了。只是这回她学乖了, 只敢在心里琢磨着过过瘾,万一脱口而出只怕她师兄就不是骂一句混账那么简单了。 幸好卫潜没有读心术,见她低着头终于安分了,就继续往下说:“中渎水在枯水期经常淤塞,需要征召民夫清理。现在西北形势不明,我担心万一战事开启,那是一刻都等不得。所以打算先行拓宽疏浚,以备不测。” “那师兄打算派何人主持此事,中渎水段从广陵到淮阴,属于徐州刺史的管辖,按理该交给广陵王。” 萧锦初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难办的,无非就是花钱。好在各地的赋税也收上来了,再加上徭役,尽够了。 卫潜摇了摇头,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是个极有油水的差事,过手钱财不在少数。不管派谁主持,朝中都会有人不服。” “我看师兄已经有主意了!” 萧锦初对于这些争斗不在行,但对她师兄却是了解的,倘若没有把握,他就不会对她说了。 “这一回修渠的费用不动国库,我让王家出。”卫潜果然是有了腹案,颇有稳坐钓鱼台的架势。 萧锦初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小数目阿,王家肯做这个冤大头?”这样一笔钱财,若说王家拿不出,也实在小看了世家豪门。但就算拿出来了,也少不得伤筋动骨。为了替王贺脱罪,不值当啊! “所以这件事就要靠你了。”卫潜挑起眉,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本来就生得好,一笑之下更显艳丽夺目。 “附耳过来……” 老谋深算,听完了师兄的计划,萧锦初只能感慨这么一句。饶是郑廷尉和安尚书令两个已经成了精的,也一样入了天子的套。 萧师妹心里暗暗称快,表明上却是瞄了眼已经见底的白瓷碗,故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既然如此,我尽力而为吧,不能白喝了师兄这碗莲子羹啊!” 却说,这对至尊师兄妹才密谋完毕,那边厢王家的说客已经追着圣驾到了滑台,并且已经找上了审理案子的官员之一,安尚书令。 安素对此非常不明白,皇上明明让郑廷尉主审,自己只是协查。这到底是看他好说话,还是看他好收买? “令君明鉴,实是因家中子弟犯了这样的糊涂,不得不来求助于令君了!”来人姓方名晏,乃是王家的一位门客。长得一表人才,书读得好,又能言会道,因此颇受重用。 王家家主听得此次堂弟入了狱,商议之下都说得派个能干的人来斡旋,这把他给派出来了。 虽说方晏礼数周到,言辞诚恳,尚书令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只怕不是犯糊涂这么简单,想必你也听说了,为着这事广陵王也受了申斥,那可是圣人的亲兄弟。” “确是连累广陵王了,”方晏面上不禁露出愧色,“此次本想先去广陵王府求见,只是想到王爷自圣驾走后至今闭门不见客……” “你们还是饶了广陵王殿下吧!”安素都想替广陵王掬一把泪了,简直是飞来横祸啊。“亲戚之间,一容共荣,一损俱损,也是常理。可这回王贺闯的祸有些大了,就算是殿下有心帮忙,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令君说得是,广陵王府也正值多事,实在不好再给殿下添烦恼。这不,只好请令君看在我家老大人的份上,多多襄助!”方晏也是打蛇随棍上,三两句又绕了回来。 尚书令就颇没好气:“既知今日,怎么当初就放任他如此。王家好坏也是名门大族,王贺连那点修河的银子都不肯放过。流民闹事他还敢瞒报,硬生生地闹到如今的地步,你说该怎么办?” “令君是直爽的人,在下就斗胆问一句,家主之弟此次究竟会定一个什么罪名?”王家二房就一个独子,一接到消息王家二舅就急得火上房一般,二舅母更是直接晕了。方晏此来乃是受了重托,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弃,更进一步问道。 实在是王贺这桩事有些微妙,往重了说,贪墨、渎职,致使流民为乱,还敢封锁消息,这些罪名加起来就是要了他的命也不为过。可偏偏因为制止得及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就有了从轻处置的余地。 安素自然知道王家的心思,只是皇帝的意思是要严办,就算是看在王老太傅的面子,只怕也难善了,只模棱两可道:“那要看他到底干了什么了?” 一来二去地说了半天,尚书令愣是滴水不漏,方晏也是急了:“令君往日与家主也是有旧的,凭着令君在圣人面前的地位,只求保住性命应是不难吧?若有需要疏通的地方,令君只管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安素若要再推脱就不大合适了。可要应承下来,那就是自己惹火上身。思忖再三后问了一句:“你可去求教过郑廷尉?” 第19节 “不瞒令君,廷尉有言,此案还是要以令君的意见来判……”方晏早在那边碰过了一个软钉子,又知道尚书令向来被皇帝倚重,故此把希望都放在了安素身上。 好个老狐狸!安素可算是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盯上了的,可这会就算恨得磨牙,他也没辙啊!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我不帮忙,圣人因此事大怒,之前还准备亲审此案。要想替王贺开脱,你们得让圣人改了主意才好。” 方晏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让圣人改主意?他在这说了半日不就是想请尚书令帮着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嘛!且不说他离着圣人得有百八十丈远,就算给他面圣的机会,他也不能把美人金银直接抬进圣人的后院啊! 安素见他懵懂,于是又把话掰开揉碎说了一遍:“你们得找个在圣人面前说话顶用的,最好和此案没有关系的人,去代为说项,这才显得不露痕迹。否则我去贸贸然一说,圣人只当我是徇私。若是因此动了怒,我被申斥两句没什么,只怕王贺就更难翻身了,反而得不偿失。” 这下听明白了,方晏仔细想了想,尚书令的话极有道理!只是这样的人选不好找,有心想再请教一下尚书令,又怕显得得寸进尺了。 于是,赶紧先谢过了安素的指点,表示一定不辜负这番心意,又取了一张礼单奉上。言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安素好不容易想出了这么一个金蝉脱壳的绝妙点子,哪敢再沾王家的东西。当下好一通义正严辞,无非是我全看在大家世代教好的份上才帮着出了主意,怎么能收礼呢?眼下王家正是困难的时候,若要翻案只怕还有不少地方需要疏通,不妨留待后续使用,我就此心领了云云。 直说得方晏感动不已,一心把尚书令当成了好人,临走前再三再四地道谢,真诚得让尚书令许久未见的良心都险些冒出来了。 前脚送走了瘟神,安素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再会去找哪个倒霉鬼使劲,郑廷尉也好,孙都尉也罢,只别再来找他就行了。若王家真有本事把这案翻过来,他甘愿在自己的脸上写个服字。 不过很快,尚书令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了。也不知道是王家的消息灵通,还是方晏善于钻营,他们还真找着了一个在圣人面前派得上用场的人物。征东将军,萧锦初。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皇帝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吗?y(^_^)y 不好意思,明天先断一天更,请大家见谅哟~ 好吧,把自己团成麻球求点评,求收藏! 第33章 金玉满匣 “师兄, 来瞧瞧吧!” 随着萧锦初得意的声音,一个素面锦匣被放到了皇帝陛下面前。虽然只有半尺见方,打开后却是辉煌灿烂, 耀人眼目。卫潜微眯起凤眼,随手捞了一把。 拇指大的东海珍珠圆润光洁, 西域的猫儿眼宝石泛着幽幽绿光,和阗美玉雕成的司南佩一看就是汉代传下来的东西…… “王家真是够下本的, 比起内库也是半点不差。”卫潜看着这些珠玉从指缝间倾泻而下, 流光溢彩,不禁冷笑了一声。 萧锦初却是兴致勃勃,坐下后也从中挑了一个血红色的琥珀手钏把玩。“可不是,王家不愧是累世的的大族,出手果然是不一般。我还没怎么暗示呢,人家就先奉上了这些开胃菜。现在就等着正餐了, 我也好开开眼界。” “你悠着点, 别把人给吓回去了。”卫潜只担心她一不留神玩过了头, 到时候重新来过就不像样了。 “放心,姓方的只是个门客, 他能做的主有限。我估计下一回开价, 他就得等着琅琊郡回话了。”萧锦初也是熟谙兵法的人, 这点自觉还是有的。“不过师兄,你也得陪我演场戏,叫他们晓得我的分量,我才好狮子大开口啊!” 卫潜听着先有了三分不太好的预感, 谨慎地看了一眼笑得很是滑头的师妹:“你先说说看……” 萧锦初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至于这么防着她么。一直都是她被师兄算计,能算得过她师兄的人她还没见过呢! “王家在郊外有一处庄子,据说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方晏邀请我去围猎,师兄有没有兴趣同往?” 这个方晏还真有几分厉害,一下就摸着了这丫头的软肋。比起那些珠玉琳琅,还是名马宝剑、张弓游猎更能讨得征东将军的欢心。卫潜看着萧锦初像猫儿眼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跃跃欲试了。 话到临头,偏偏就是想难为她一下:“那我要是不答应的话,后面的钱你准备怎么跟王家要?” 萧锦初听着皇帝陛下的话风不大对,把那个手钏丢回了盒内,一边巴巴地盯着自家师兄:“那还能怎么办,继续吓他们呗!” 卫潜原本只想逗逗她,听到此节倒来了点兴趣:“你准备怎么个吓法,方晏第一遭可就去找了廷尉,便是想知道王贺大约能定什么罪名,不是你随便能吓唬得住的。” 有些没精打采地用袖子扇着风,萧锦初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这点小事也值得挂齿。 “虽说廷尉掌刑狱,可这回王贺犯的事不只贪渎那么简单。滑台、虎牢、碻磝皆是重镇,身负防卫重责。一旦生变,北狄就可由此长驱直入徐州。王贺身为兖州刺史,纵容民乱,滋扰城防。若要问他一个里通外敌的罪名,也算不得冤枉吧!” “哈哈哈哈……”卫潜实在是忍不住了,难得朗声大笑了起来。这一顶帽子扣下去,不要说王贺,整个王家都得连坐。通敌卖国,可是要夷三族的。 “怎么样?应该能吓得住方晏吧!”萧锦初略有些得意地挑起眉,她是个武将,这就注定了她的思路一开始就与廷尉和尚书令不同。 他们想的都是因为贪墨才引发的后续结果,她却直接从可能的结果来倒推原因。就算是危言耸听,又有谁敢担这个保呢? 卫潜想想还是忍不住莞尔:“何止是方晏,就算王家家主在也得被你吓死。若是我再露出一点怀疑的态度,王贺就活不到天亮了。” “至于吗?”萧锦初觉得师兄有些夸张,王贺乃是二房的独子,单看方晏携带的财物就可看出王家的重视程度。不过换了个罪名,就要杀人灭口了? 卫潜摇了摇头,虽然萧锦初也是出身世族,但她从小是在东郡王府长大的,对那些世家之间的倾轧还是知之甚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前朝时,孝武帝令王家七子休妻而改尚公主,就算王家再不愿意不也照做了。能存活到现在的百年世家,怎么会拿一个区区子弟的性命去赌一族的前程?” 好吧,萧锦初反省了一下,通敌这个罪名确实是大了些。万一把人给吓跑了,她上哪里去给她师兄找修渠的钱去。还是要给王贺量身定做一口不大不小的黑锅,且要扣得严实些,这才好长久地榨出油水来。 “别想了,不就是围猎嘛,我陪你一块去就是了。”卫潜就是见不得她这绞尽脑汁的可怜样,还是松了口。 “真的?”萧锦初的眼神蹭地就亮了起来,但随即便顿了一下:“师兄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虽然还未到夏季,太阳已经颇为毒辣。也不知道那庄子上有没有休憩的所在,就算有也未必能合得上师兄的眼。萧锦初在心里盘算着,就有些犹豫。 倒是卫潜不以为意:“你还真我当作糖捏的了,风吹日晒一下还能化了不成?况且在京时我答应你的,要陪你一块行猎,不能食言而肥。王家的猎场,必然有不少好东西,也让我看看你的箭法有没有长进。” “好,那我让方晏去安排了。”既然卫潜都这么说了,萧锦初骨子里那点闲不住的劲头又蠢蠢欲动起来。“说不定能猎到豹子,到时给师兄做件皮袄。” “马上要夏天了,你让我穿着消夏吗?”看着她那个洋洋得意的小算盘,卫潜就不禁想打趣两句。 “师兄……”萧锦初霍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跺脚道。“等我猎到了好皮子,你可别要啊,我自己留着穿,热死了我也愿意!”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露出小儿女的娇嗔来。惹得卫潜又是一阵失笑,妍丽得让匣中明珠也黯然失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美丽的存稿箱,趁着好春光,皇帝和将军准备出去玩,我又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呢?哈哈哈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4章 春猎成行 等尚书令收到消息, 冲到书房来。这对师兄妹已经讨论到猎场里会不会有青犴,万一要是有的话,抓到了该怎么分。 萧锦初想要个围脖, 卫潜想要副护膝。两个人争来争去,最终决定到时候交给司制局头疼去。 安素简直是大开眼界, 从来没见过这等还没抓着猎物就开始忙着分皮子的,且还分得一本正经。 “只听古人说临渊羡鱼, 如今见着了对林谈狐, 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 尚书令端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地行过礼,安安稳稳地坐下,随后就开始冷嘲热讽。 “陛下与新平侯着实是好闲情逸致,近日春日融融,出去踏青行猎也不失为一桩消遣。只是有件事下官不大明白, 王家的案子, 既然已经把下官和郑廷尉推出去做了这个恶人。陛下这会私下卖放人情, 是不是也太打脸了?” “怎么说话呢?”这话萧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卖放人情, 我请陛下出门游猎一番还要尚书令同意不成?” 说到这个, 安素的火还压不住呢!“你去哪里我是管不着, 可你偏偏把陛下往王家的猎场领,还不许我说两句了?你这是收了王家多少好处,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 没错,是收了好处啊, 而且已经在皇帝陛下的柜子里放着了,少说也值个千金吧!萧侯觉得自己真是理直气也壮:“王家的猎场又怎么了,我去打一回猎就是收了贿赂。那安家算起来和王家还有亲,听说那方晏前两天还拜访过您老人家。如此说来,尚书令的嫌疑也不比我小多少。 ” 安素毕竟不是蒋澄,气得手都抖了才憋出来一句:“你…你胡搅蛮缠……” “彼此彼此,我还说你居心叵测呢!”萧侯却是越战越勇,那风凉话简直跟不要钱一样,随口就来。 卫潜听了半天不禁皱起了眉头,伸手敲了敲桌案。“你们两个好歹也是朝廷重臣,为了点没凭没据的事就互相攻歼,被人看到成何体统。” “是,臣知错了!”萧侯反省得极快,马上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安素只觉一口气梗在了喉咙口,半天顺不过来。 皇帝陛下就先说尚书令,年岁渐长还是毛毛躁躁的,半点沉不住气。去王家的庄园行猎又如何?就一定会轻饶了王贺?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王说的是天子,不是王家的王。 这一番教训,安素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心悦臣服地表示是他不对,绝不敢有质疑圣人的意思。 萧锦初就在旁边偷乐,偶尔师兄捎带上她两句,也是立即乖乖点头认错,恨得安素牙直痒痒。 “春猎的事就这么定了,交给新平侯去准备。只记得一点,轻车简从。免得闹出多大阵仗来,又要惹得御史上弹章。”该教训的都教训完了,看着两个人都安份地坐着听训,卫潜很是满意地一锤定音。 到了此刻,安素算是知道反对也是无用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劝谏一下:“王家的猎场已经很靠近边境了,若不多带些护卫,只怕对圣驾的安全不利。” “这个我来负责,”此次随驾的侍卫都是萧侯一手挑选,涉及到专业领域自然容不得人质疑。“届时我挑些好手跟着,个个以一当十。” 谁料卫潜却另有主意,“不必,带着宿卫太过显眼了。正好孙承恭从大营拨了批人过来,我们就换了便装去。” 那批人是萧锦初接手的,虽然也是军中的精锐,但人数实在太少了。原本是用来替换下随驾队伍中,生了病或出意外的人员。“只带这些人能行吗?” “你们也是太过小心!”卫潜看着这两张紧张兮兮的脸,摇了摇头:“不算随驾的队伍,城外孙承恭手上就有三万兵马,你们还怕北狄突然攻过来把我掳走不成?” 说是这么说,可万一要是出了事再往回找补可就来不及了。萧锦初深知卫潜有时是很固执的,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容违拗。于是私下决定到时候还是多派暗卫跟着,只要小心点不被发现就行了。 想明白了这点,萧锦初开始抱怨起来:“怎么王家的那个庄子已经靠近边境了吗?那要是当天回不来还得住上一晚。王家也真是奇怪,怎么会在这里置地,难不成早就料到王贺要来做兖州刺史吗?” 安素当时眼就是一闭,感情这位姑奶奶根本不知道王家的庄子在哪里,就这样也敢答应去围猎,心也真是大。 “王家的人大概是猜不到这点的……”因为连他都没料到,各方角逐之下圣人最终会点了这么个草包来。 萧锦初摸了摸下巴,那就更奇怪了。“难道王家还有其他人在兖州为官?”自来置产要么在祖地,就像王氏一向在琅琊郡聚族而居。要么就是有什么特别的出产,比如矿山,盐场一类。 兖州,特别是滑台、虎牢这一线,连着打了十几年的仗。今天置下的产业说不定明日就成了飞灰,她实在想不明白是谁出的主意能在这里买了个庄子。 “你别瞎猜了!”还是皇帝陛下听不下去了,这件事他倒是清楚的。“你还记得我说过,前朝时王氏曾尚过公主吗?” 不就是那个攀龙附凤,与妻子和离的故事嘛!这才过了多久,萧锦初自觉记性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这个庄子应该是新城公主当年的陪嫁,原名百子园,取的是百子千孙之意。孝武帝颇为敬重这位阿姊,因她是丧夫再嫁,又有皇家逼着这位驸马与原配和离之事在前。生怕王家待她不好,因此给她置办了不少嫁妆。据史籍记载,百子园中豢养了许多珍禽异鸟,亭台楼阁,无不精致,翳然林水,诸胜咸备。可惜后来毁于战乱,想必王家的人又重新修整过,改为了游猎之所。” 经卫潜这么一解说,萧锦初总算搞清楚了。同时,也对自己的师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前朝公主的陪嫁庄园,都能随口道出来历。换了她自己,连前朝有几个皇帝都记不清楚了。 “这样说来,我对这百子园更有兴趣了。”萧侯啧啧称奇之余,特地看向安素。“尚书令若是无事,也可与我们一起去行猎。要是遇见前朝的遗迹留存,还可作诗一首以资纪念,岂不绝妙。” 还作诗?“我怕是没这个福气!”安素一脸的敬谢不敏。 眼见没什么事了,转而向卫潜行了一礼:“臣与廷尉有约,暂且告退。愿陛下此行顺利,大有收获。” 目送尚书令背影远去,萧锦初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却又说不上来。转眼看了看师兄,卫潜的表情就有些恨铁不成钢:“有空多读些书,我看你这几年越发不长进了……” “啊……师兄,我也先去准备行猎的事情去了!”萧锦初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随后也不等皇帝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一道烟地走了。 卫潜不禁勾起一抹笑意,这个法子用在她身上还真是百试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是美丽的存稿箱~ 这里那个关于与妻子和离娶了公主的故事,原型来自王献之。他是王羲之的儿子中最成器的一个,然而婚姻并不算顺遂。 当时王献之和第一任郗道茂感情很好,但新安公主的丈夫涉嫌谋反,于是她就离婚了。于是,皇帝命令王家,让王献之休妻再娶公主。 在这件事上,王家是很不地道的。因为当时郗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于是同意了皇帝的要求。然后,这个故事的三个主角都悲剧了,王献之英年早逝,郗道茂郁郁而终,新安公主生下唯一的女儿也死了。 看在我如此认真的份上,求点评,求收藏! 第20节 第35章 金乳羊羔 百子园的来历, 连方晏这位王家的门客也已经说不清楚。据说那位新城公主嫁入王家后,她的良人待她极其冷漠。就算共处一室,也常不发一言。在这样的生活中, 公主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女儿。 而王家对于这段向皇室献媚的过往, 也讳莫如深。于是,故事渐渐湮没在了故纸堆中, 只留下这座庄园留给后人凭吊。 “这座园子占地极广, 修缮不易,再加上离琅琊太远。所以家主只是拣着要紧的房舍翻新了一二,其他便让佃户们随意照管。近些年也不打仗了,园子里的野物是翻着番地繁衍,引来了不少猛兽,已经伤了好些人, 此次便全仗将军大力了!” 方晏的一番话说得很恳切, 好像此次请了萧锦初来就是为了除掉几头畜牲, 对皇帝微服前来只字不提。同时也为后续的来往埋下了伏笔,端的是高明。 萧锦初今天特意换了窄袖的胡服, 骑着惊羽打头。而皇帝陛下则是乘着一辆没什么装饰的青帷马车, 一行也不过五十多人。乍看之下, 确实很像是富户人家趁着春日,出门游玩行猎。 但经不起细瞧,且不说萧侯那匹宝马。就算车旁跟着的那些衣着灰褐,很不起眼的侍卫们。所携武器都是精铁打造, 虽然相貌普通,但眼中蕴含精光,一看就是百战之余。 这样一行人走在官道上,明眼人均纷纷避让。 “都有些什么猛兽?”萧锦初看似随意地四处张望,实则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目。这回的护卫确实带少了,哪怕加上暗卫,她也有些没底。 方晏虽然是读书人,倒难得地会骑马。因需要他领路,所以也顾不得尊卑,与萧侯并辔而行。“在下也不太清楚,据庄上的人说有豹子,野猪,豺,金雕……豹子行踪诡秘,平时不多见。” “还真有豹子阿……”萧锦初本来只是说笑,一般的猎场为恐伤及贵人,是不大敢放这类猛兽的。而且听方晏的意思,这也不是园中放养的,而是被獐鹿一类吸引而来。 换了旁人,可能还会有所担心,萧锦初却是正中下怀。“看来这是老天爷赏的皮子,只等着有心人取了。” “以将军的身手,区区豹子自然不在话下,在下先贺将军马到功成!”方晏长着一张颇符合时下审美的面孔,眼神真挚,就算奉承也让人觉得舒服。 萧锦初往后面的车队扫了一眼,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唿哨,眉宇飞扬:“行,那承你吉言了!” 百子园果然离边境不远,萧锦初隐隐看到了大河的身影。一路翻滚咆哮,挟裹着两岸的泥沙与无数尘封的过往奔向远方。 “一路辛苦,将军不妨先在行馆歇息片刻,用些饮食。稍后,我找庄上熟识地势的人来负责带路。” 方晏算是演戏演到了底,硬是当作没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卫潜,只顾围着萧侯打转。 萧锦初暗地好笑之余,也有些佩服他的敬业:“那就先这么安排吧!”说罢,领头进了名为“望鹤楼”的行馆。 说是行馆,以萧锦初的眼光来看,和行宫的大小也差不多了。有别于江南别苑的秀丽婉转,高台飞檐间更多了两分古朴厚重。只是许久无人居住,虽然经常有人清扫打理,终究从细节处显出了萧条。 方晏的动作很快,这头刚安置好,几名婢女就端着食盒进来,萧锦初没让她们伺候,只吩咐放下膳食就出去。 这些婢女大约是庄上的佃户之女,主人极少来这边。平日来往的都是庄上的青年,哪里见过卫潜这样的人物。临出门前还偷偷摸摸地回头看,脸颊的红晕似朝霞初生。 萧锦初是见惯了这样情景的,哪怕是宫里的宫娥们,也很少有见着皇帝陛下还能保持镇定从容的。 再转头看看卫潜,仍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禁叹了一声:“师兄的魅力无远弗届,哪怕在乡野之地也是无往不利,小妹佩服!” 卫潜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食不言,寝不语。” “这样地方,能有什么珍馐美食。” 萧锦初扮了个鬼脸,就掀开了食盒的盖子。然后,结结实实地被噎了一回。 金乳蒸羊羔,三鲜烩鹿筋,清汤笋脯,韭黄鸡子,五色羹。一共只有五道菜,不仅摆盘精致,色香诱人,每道旁还放了一张小小的签子。上头写着菜名,字迹亦是娟秀柔美,就算端上御筵也毫不显逊色。 “看来果然是山野之间有高人啊,师兄,我又小瞧了人家一回。”萧锦初里外打量了一回,只觉不忍下筷。 一个卫队长闻着味,就从廊下侍卫休息的地方颠颠地凑了过来:“将军,这等不知底细的东西,不妨让属下先替您试尝一回,若是没事您再下口。” 大约萧锦初天生就是块领兵的料,虽然这些侍卫是刚到她手下,却已经混得颇熟。于是她当即笑骂回去:“滚……要试试你自己的去!” 那队长也不以为意,摸了摸头就跑了回去。过了会,一群人都轰然笑开了,隐约能听见叫你嘴馋之类的零星话语。 萧锦初一个白眼翻过去,顺便取了一双筷子递给卫潜。“师兄,不用理会那帮人,都野惯了,什么都敢说!” “你要是没这么想,特地带副银箸来干什么?”皇帝陛下低头看了看筷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萧侯的那点小心思。 萧侯瞬间语塞了:“我……” “行了,”卫潜直接挟了块笋丢进了嘴里,嚼了几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与一般的做法很是不同,估计是王家的秘方,你也尝尝。” 萧锦初有些无力地看着他,刚才她是真有股冲动想把筷子抢下来的。“师兄,你真不怕他们起了异心,在菜里下毒啊?” “王家若有这等出息,我如今就坐不到这里了。”卫潜见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就想笑,“快吃吧!吃完了好去抓你的皮袄。” 虽然萧侯一向酷爱美食,但这顿饭因为存了心事,吃的是心不在焉,颇有一些味同嚼蜡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美丽的存稿箱,不知不觉又写到吃的了,作为一个吃货真是伤不起+_+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6章 青犴之影 等众人都吃好喝好了, 方晏就像掐着时辰一样出现在了前厅。领着一个二十上下,长得十分憨实的汉子,那俩膀子一看就是庄户。 方晏笑语殷殷地介绍道:“将军, 这是庄头的儿子,平时就负责在庄内巡视。哪些地方有哪些兽类出没, 他最清楚不过了。” 那汉子待方晏说完便上前一步,向着萧锦初讷讷地抱了个拳:“将军但有吩咐, 小的王成随时听候差遣。” 萧侯先看了看师兄, 微微点头,随即扬手一呼:“儿郎们,出发了!” 众侍卫齐齐振臂应道:“诺!” 陡然间喊声震天,直冲云霄的气势,倒把旁边的方晏给吓得一个踉跄。萧锦初瞧在眼里,忍不住又是一阵好笑。 随着将军率先上马, 其余人等自然跟随。不需要口令, 也无需过多花巧, 整个队伍井然有序。一如出征前的情景,看着便叫人油然生出一腔热血来。 仍旧是萧锦初的惊羽打头, 其他人等在其后排成品字型。卫潜的骊影太显眼, 这次留在了王府中。他就骑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 与侍卫们的马一样,都是军中带出来的。 王成的黄鬃马在旁边一衬,立时显得矮小了不少,面对这些高大的同类, 只是局促不安地刨着蹄子。 与他的马一样,王成也从未见过萧锦初这样的大官,且还是个女子。大概是方晏特别嘱咐过他,偌大的汉子在萧侯面前显得异常寡言。 倒是萧锦初,一路上除了照看师兄,就爱找他搭话:“你既是庄头的儿子,那是本地人士,还是从别处迁过来的?” “小的全家原先在琅琊郡的庄子上当差,四年前奉命过来的。”王成在马上只一味低着头,不敢正视萧侯。 “那时日也不短了!”萧锦初默算了一下,差不多正是与北狄缔约的时候。“听说这庄上野物极多,还有野猪和豹子。” 说起猎物,王成稍稍放松了一些:“原先只养了些锦鸡、獐子和鹿,年节时好进献主家。后面因着庄内水草好,地方又大,涌进来不少兔、狐一类,慢慢就把大牲口引过来了。开春时,有两只豹子出没,叼走了好几只黄羊。还有野猪,祸害了不少庄稼,小的们围捕过一回,没抓着还伤了好几个人。” “这你放心,看看咱们的家伙,说不得今晚就能来个全猪宴!”听到围捕野猪,跟在萧锦初后面一个长脸的侍卫不禁插嘴道,特意亮了亮身后别的铁弓。 萧锦初也不计较,反而很大方地挥了挥手:“要是打着了野猪,一半分给儿郎们晚上加餐,一半就给你们庄上,也算给那些受伤的人压压惊。” “这…这怎么好……”王成还从未见过这样好说话的贵人,一时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 长脸侍卫拍了拍他的肩,咧着一张嘴笑:“你以为咱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一口肉而已,也值当这样。” “是是……那就谢过将军与列位军爷了。”王成虽说还是笑得有些僵,总算不像一开始般拘谨了。 萧锦初对野猪这类蠢物不感兴趣,她想要的是上好皮毛,于是继续问那王成:“我还听说此地有青犴,你见过吗?” “青什么?”王成还从没听过这么个东西,只得硬着头皮又反问了一句。 “是一种极少见的珍兽,”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卫潜开了腔:“当年纣王把西伯侯圈禁在羑里,大夫散宜生为了救他出来,以千金求购天下各种奇珍献给纣王。除了玄玉百工,大贝百朋,玄豹黄羆,其中就有青犴。史籍上说它似狐而小,黑喙善守。” 皇帝陛下的学识自然是极好的,可惜王成没念过书,那些王啊侯啊听了半天也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唯有一句似狐而小还算明白,他又想了好一会,终于拍了一下脑袋:“这说的该不是青妖吧?” “青妖?”萧锦初与卫潜对视了一眼,好奇地问道。 王成连忙解释道:“此地确实有种小兽,毛皮白中泛青。但是它们极为机警,很难捉到,所以皮货商人就管它叫青妖。” 这就八九不离十了,自来乡间就没有几个读书识字的,以讹传讹当然与书上称谓不同。萧锦初难得地振奋起来,对着卫潜一昂首:“使君,看来咱们的运气不错。皮袄、围脖、护膝,眼看都有着落了。” “我等着呢!”卫潜见她一副皮子正朝这奔来的欣喜模样,只觉今日哪怕一无所获也是值得了。 这边正议论纷纷,说得高兴。冷不防队伍末尾突然传来一声低吼,模模糊糊,竟一下分辨不出是人是兽。 众侍卫一惊之下纷纷拔出刀来,萧锦初更是飞速调转马头,先挡在了卫潜的前面。 “是豹…豹子……”王成的眼极尖,周围的人还在四下瞭望,唯有他一下就瞧见了草丛中,与侍卫纠缠在一起的那身金钱斑纹。 原来方才他们正经过一片林子,跟在队伍末尾的侍卫没提防,被潜藏在树上的豹子扑了个正着。 那侍卫姓吴,也是在战场拼杀出来的老手,耳畔突然有腥风刮过,已经知道不妙。全身肌肉登时绷得死紧,终于在豹子即将咬上脖子时,拼着全力转过身。一边伸手格挡,一边滚下了马。 看清楚了情势,侍卫们迅速散开,一部分在萧侯和陛下面前组成了屏障,剩下的把那倒霉的吴某人和豹子团团围在了中间。 落地后,吴侍卫滚了几圈,便飞起一脚,挣脱了豹子的爪牙。那豹子一击不中,落地后暂时不再进攻,只是龇着长牙,低吼不止。 吴侍卫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也不敢怠慢,抽出靴筒中的匕首伏身紧盯着对面的猛兽。转眼间,成了一人一豹对峙的场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是美丽的存稿箱~ 让我们来聊聊青犴吧,这真是传说中的野兽啊,从殷商时期就有记载了。 有人说这就是狐狸,也有人说是胡地野犬。反正这两张动物都是犬科,差别也算不得太大吧!但是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这种动物的皮毛极其珍贵。所以,估计在古代就灭绝了( ?д?)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7章 春狩禁忌 “阿吴, 撑着点,我来助你!”方才插嘴的那个长脸侍卫急忙架起了弓,见他动作, 边上的人也跟着张弓搭箭。 谁晓得吴侍卫却急了起来,他眼睛盯着豹子不能贸然大动, 只好扯着嗓子喊:“阿何你个专扯后腿的,谁要你助了!” 这一声传来, 周围的侍卫先是愣了愣, 随即瞬时哄笑一片。连本来把缰绳拽得死紧的王成,也放松了不少。被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何侍卫,只差把眼睛给瞪出来:“你个不识好歹的,要不是见你满身血,老子才不管你呢!” 说到满身是血自然是何侍卫夸张的讲法,不过吴侍卫方才被豹子扑下马时虽然避过了利牙。露在皮甲外的胳膊还是让豹爪给擦了一下, 此时正缓缓地往外渗着血。 花豹嗅着了血腥味, 嘶吼得越发厉害。吴侍卫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伤处, 连嘴都没咧一下:“这点伤算个球,你们乱箭一发, 这身皮子就不能用了。你们只管看着后路, 别叫这只畜牲跑了。且看我怎么擒下它, 替使君和将军博个头彩。” 军中本来就是最重勇武的地方,见吴侍卫准备单人搏豹,众侍卫们纷纷振臂高呼:“好……” 叫好声中,吴侍卫扎开马步, 单手握着匕首,摆出了一个起手的架势。那只花豹闻得人声鼎沸,似乎也知道今日可能要丧命于此。橙黄的眼中凶光大盛,整个躯体绷得如弓弦一般,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吼叫。 眼看着一人一豹又要缠斗在一起,萧锦初却在马上打了一发响鞭:“停手!” “将军毋须担心,阿吴的武艺在整个营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漫说是只豹。哪怕是只虎,也能给您擒了来!”何侍卫虽然经常与吴侍卫斗嘴,两人的感情却极好。此时还以为萧侯是担心将士的安危,便拍着胸脯站了出来。 萧锦初没好气地瞪了眼这个呆子:“哪个要他擒了,我说停手!” 平白又碰了一鼻子灰,何侍卫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今个是否流年不利。不准旁人动手,难不成将军是想亲自下场把这只豹子收入囊中? “都往后退,把林子那头让出一条道来。”眼见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是好,卫潜发了话。 圣人有命,大家不敢再愣神,立刻抓紧了缰绳往皇帝所在之处聚拢,留出一个缺口来。吴侍卫虽然可惜快到手的猎物,也只得捏紧了拳头谨慎地往后退去。 第21节 见人群散开,那只花豹抽了抽鼻子,仍在原地不住地呼着气。但不再吼叫,似乎也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我们走!”眼见吴侍卫已经重新翻身上马,萧锦初四下一扫,默点了人数,便发出了号令。 随着最后一匹马消失在视线里,被留在原地的豹子抖了抖浑身斑斓的皮毛,重新窜入了林中,没两下也不见了身影。 “你说将军是不是中邪了,好好到手的皮子说不要就不要了。”队列中,何侍卫抓着历劫归来的吴侍卫咬起了耳朵。“我老家有个说法你知道不,说金钱豹能使妖法,盯着人的眼睛就能迷了七窍,叫人心甘情愿地送死!” “呸!我咋没听过,再说了,是我离那畜牲近,还是将军离得近?都没能迷了我去,还能隔空把将军迷了是咋的。” 吴侍卫已经用干净的布绑了伤口,听着老伙计的话怎么都觉得不靠谱。 萧锦初的耳朵多灵啊,要是没有干扰,不夸张地说半里地内的动静都能听见,当下就冷哼了一声:“有话大声说,别藏头露尾的。” “将军,小的们哪敢议论您阿!”何侍卫本来就心虚,一被戳破立刻就怂了,赔着笑脸道。 吴侍卫都听不下去了,简直是此地无银啊!狠狠拽了下他的袖子:“将军又没说你议论她了,你倒认得挺快。” 卫潜被这两个活宝逗得给笑了出来,不禁瞧了眼在马上一本正经的萧侯:“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了吗?” “这群傻子连公母都分不出来,还要我手把手地教他们不成?”萧锦初也很郁闷,就狠狠地瞪了身后一群侍卫。 傻子们依旧懵懂,还是卫队长的心思转得快:“敢情那是只母豹阿!怪不得,是该放了的。” 军中平日无事也会组织围猎,作为日常训练的一种。“春狩素来是打公兽的,这时候的母兽多有崽子,怕有伤天和,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这下子再迟钝的人也总算明白过来了,再活泛些的,就赶紧就着这个话头开始给将军和陛下歌功颂德起来。仁义啊,慈悲啦,怎么好听怎么说,就是这群大老粗们平时大概也不怎么奉承上官,听来总是有些违和。 萧锦初和卫潜不禁相视一笑,偶尔出来转转还真是有不少朝堂之上找不到的乐趣。 百子园中的野物果然繁茂,除了这么个插曲以外,萧侯一行很快就猎到好几只黄羊和麂子,野猪都捕到了两头。至于兔子和獾这些小家伙,根本就没人去在意。 行到一处临水的谷地,王成下马仔细观察了一番,回来禀报:“青妖一般吃些田鼠、鱼虾,最喜欢沿着水流行动。若是要下套,此地再好不过。” 听了这话,就有善于布置陷阱的侍卫上前忙活起来。青犴这样稀罕的东西,万一抓到可是大功,保不准就能升个一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萌萌的存稿箱~ 就算在古代,也是有环保观念的。这既是为了保障子孙也有肉吃,也符合儒家的仁。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现在有很多皮毛的替代品。所以希望大家也能爱护动物,拒绝动物皮毛骨类制品,让那些动物也能自由滴在地球上繁衍下去。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8章 突遇敌袭 王成在辨认兽迹的时候, 萧锦初也在观察地形,她的看法是:“此地一面临山,一边靠水。若是在山上提前设下兵力, 自上而下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卫潜颇有些欣慰之色:“虽然文是不成了, 好歹武上面上没给我丢人。” “将军、使君,”那个卫队长跑了过来, 请示道:“那王成说, 青妖一般都在晚上行动。小的们已经把陷阱布下了。眼看已经是寅时,再歇一会不妨就返程吧!” “说得有理,”萧锦初看向师兄,今天一大早出发,折腾到现在也有些累了。“使君以为呢?” 卫潜正要点头,忽然从山那边惊起了一大群飞鸟。 “这里的鸟真是不少, 要是能抓到金雕就好了!”卫队长用手搭在眼上眺望着, 一边神往地嘟囔着。 冷不防被萧侯一肘击在了当胸, 往后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在了地上。卫队长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将军, 平白挨了这么一下, 抬起的双眼都透着茫然:“怎么啦?” “敌袭~所有人上马, 弓箭上弦!”萧锦初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匆匆拉起卫潜,冲着众人就是一声断喝。 军人的天性占了上风,卫队长不敢再问, 只是飞快地冲向自己的坐骑,也跟着大喊:“快……快上马!” 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不过几息之间就都聚拢起来,保持着战备状态。萧锦初沉着脸,吹响了胸前一直挂着的哨子。那哨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哨音极尖锐。一经吹响简直如同铁刷般刮着人的耳膜,似乎要穿透天际。 王成只看见惊鸟飞起,莫名其妙就被抓着上了马,此时见周围的人一派严正以待的样子,更是不知所措。“太阳快下山了,鸟儿归巢有什么不对……” 萧锦初已经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闻言冷笑一声:“归巢?鸟巢都是向阳而筑,咱们这里是山阴,怎么会是飞鸟归巢的方向,分明是有人惊动了它们。” 而且人数还不少,萧锦初表面镇静自若,手心却在冒汗。暗卫离着他们是有一段路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都怪她大意,没事打什么猎。就算要行猎,周围那么多山泽,怎么偏偏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这该死的王家,果然包藏祸心?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萧锦初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没事的,大风大浪都过了,难道还能在阳沟里翻船吗?” 卫潜的声音清冷如风,却能让躁动不安的心回归平静。 “来了……”山中人终于露出了端倪,卫队长握着马刀就迎了上去,厉声叫道:“来者何人,此处乃是禁地,不要命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箭雨,对方直接就发动了攻势。 “盾牌…快点……”卫队长紧握着马刀就是左右一阵劈砍,边砍边退,他身下的黑马也发出阵阵嘶鸣。 其他人早就支起了盾牌,匆匆闪避进来时,一支箭刚好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将军,对方来势汹汹,我让人护着你和使君先撤!”一边吆喝着让手下反击,卫队长很是焦急地向萧锦初请示。他方才匆匆一瞥间已经算出了对方的人数,至少是自己一边的四倍,看箭的准头也不是一般人。 萧锦初咬着牙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出去,只见满目烟尘。敌人中有人在喊:“抓住对面那个骑红马的大官,咱兄弟们从此就吃喝不愁啦!” “都是这些当官的,害得咱们离乡背井,咱村子饿死了十来口子呢!就该让他们偿命!” “抓住他,换金银,换粮食!” “兄弟们,跟着我冲啊!” 底下一阵纷乱的附和声,马蹄声随着喊声交杂在一起,齐齐朝着这边涌来。 这就是冲着皇帝来的!在对面叫出红马的时候,萧锦初的眼神可怕得连边上的卫队长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今天所有的人中只有卫潜,骑的是枣红马。 “你带两个人跟着我们走,剩下的先挡一阵,援军最多一炷香就到。”萧锦初到底还没丧失理智,依着目前的局面,自己这方在地势和人数上都不占优。为保陛下安全,最好还是先避一避。 一边让卫队长去挑人,萧锦初先拉着卫潜道:“使君,咱们换一下马!” 卫潜本来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她焦灼的眼神,只是点了点头。 “将军,咱们带的箭不多了。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咱们一冲出去,他们就缠住那些人。”卫队长带着阿吴和阿何分别站到两人的旁边,压低了嗓子道。 这就是要肉搏了,萧锦初的心上就像系了一块大石,沉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些好汉子当年没死在北狄人手上,如果却可能要折在内斗之中…… 此刻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多拖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险。萧侯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掌中,果断地应了一声:“好!” 随着萧锦初的一发响鞭为号,五匹战马开始突围。萧侯在前,卫队长负责断后,吴侍卫与何侍卫保护侧翼,四个人就这样把卫潜护在了中间。 “别让他们跑啦……”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动态,加快速度冲了过来。 余下的侍卫们也不甘示弱,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轮到咱们上了!”“跟这帮鼠辈拼了!”“有本事冲着老子来阿!” 前方是猎猎风响,身后是杀声震天,萧锦初紧紧抿着唇,以手中的鞭子指出前进的方向。身下的枣红马也颇通人性,不需她踢蹬便开始加速。马蹄飞快地踏过浅水,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几乎要遮蔽住人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依然是萌萌的存稿箱~ 嗯,春游也是会存在危险的,需要小心谨慎。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39章 突出重围 跑, 这时候能跑多远便是多远。萧锦初一边开路,边用余光紧紧盯着惊羽与骑着惊羽的那个人,不断加力催着身下的马儿前行。 身后的两股力量已经碰撞在了一起, 隔得老远仍能听到刀枪碰撞和人的嘶喊声。但射向他们的箭矢已经少了许多,不趁现在跑出去。等对方腾出手来, 就等着变刺猬吧!卫队长忍着身上的两处箭伤,使出了吃奶的劲狠狠抽着坐骑。“快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卫队长只知道挥鞭, 再挥鞭,最后干脆就拿匕首在马臀上扎。背上的血本来是热的,慢慢与衣服结在了一起。风刮着脸上的口子,针扎似的疼。时间长了,人也就木了,连这疼都感觉不到。直到一个趔趄, 整个人被从马上甩了下来。 “队长……”模糊中, 是阿何冲过来扶起了他。 卫队长摔得有些迷迷登登, 一手按着头,一手还抓着他迭声追问:“使君呢, 将军呢, 没事吧?” “比你强些!”萧锦初走到他面前哼了一声, “也就是你运气好,要是一头砸在石头上,你现在也不必捂脑袋了。” 被将军一激,卫队长倒是清醒了不少。四下一打量, 天已经暗下来。周围尽是荒野,风吹过,回荡着奇怪的呜呜声。 “咱们这是在哪啊?” 萧锦初抬头看了看,几颗晦暗的星子挂在天际,明灭不定。“咱们沿着溪水的方向跑了有三刻钟,现在应该已经出了百子园的范围。” 暂时没见到追兵,也不能保证眼下就是安全的。萧锦初蹲下来,略瞧了眼他的伤势。一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但应该没伤到骨头。 “能走吗?” 卫队长又缓了缓,感觉手脚已经恢复了知觉,连着火辣辣的痛感也一起回来了。“行,阿何你扶我上马。” “走都走不稳了,还上马!而且你倒是瞧瞧,你的马呢?”萧锦初也不管他是个伤员,开口就嘲讽道。 方才卫队长摔下马的时候,还不忘最后扎了一下狠的。就算再通人性的马被一路鞭打,此时也暴燥起来,一甩脱了主人便发疯似地跑远了。剩下的四个人自顾不暇,谁有功夫去追。 去探路的阿吴回来了,一见队长醒过来就先欣喜了三分。“我方才转了一圈,不远处好像有座庙,要不先去那里歇一会再走。” 萧锦初眼看着几个人身上都挂了彩,卫潜的精神也不算好,还丢了匹马。再不稍作歇息恐怕是跑不动了,便点头同意。 那庙瞧着近,等真走到面前去又费了一刻钟。远处看的时候就觉得挺荒凉,此时细瞧,更是破败不堪。只是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能有个屋顶就算不错了。 萧锦初进去一瞧,西侧殿已经塌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间正殿和东侧殿还凑合支撑着,整间庙宇空空荡荡,连神像都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祭奉的哪位尊神。 “暂且歇一下吧!”勉力打扫出一小块空地,萧锦初赶紧先扶卫潜坐下。阿吴负责把守门口看管马匹,卫队长和阿何也挨着盘坐在地。 幸亏已经是暮春了,不生火也没什么大碍。卫队长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挪到萧锦初他们俩跟前。“陛下,将军,我这里还有些干粮,先用一点吧!” “不必了……”哪怕在这样残败的环境下,卫潜看起来仍是一派从容,仿佛这座破庙与太极殿并没有区别。 卫队长挠了挠头,还是不习惯与圣人同居一室。只觉手脚都没地方放,又张罗着:“那属下去汲点水来。” “又没生火,你汲了水来准备怎么喝?”萧锦初虽然没好气地数落着,却从身上解了一个皮水囊丢了过去。 卫队长拿着水囊,只是低着头嘿嘿地笑。惹得萧将军又准备骂人时,还是卫潜及时救了场:“身上的伤不打紧吧?” “多谢陛下,属下没事!”刚被征东将军关心完,又得圣人垂问。虽然全身上下都疼,卫队长仍是笑成了一朵花。 萧锦初就是懒得看他这个傻呵呵的样,恶声恶气地吆喝道:“没事就一边去,该吃吃,该喝喝。等追兵到了,还指望你卖苦力呢!” 一说到追兵,卫队长便把嬉笑的嘴脸收了起来:“将军,我听对方喊话像是河北道的流民,可是……” 对方都蒙头盖脸,衣着长相如何瞧不清。但马都是好马,弓也是硬弓,绝非一般流民作乱。 听到这,阿何的老毛病又犯了:“哪里有什么流民,我跟着都尉到现在,就没见过流民还配弩的!” 这一下卫队长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一叠声地追问道:“什么?那些逆贼有弩,你看见了?怎么不早说?” 这年头在外行走,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免不了带着一二防身的器具。特别是北方,民风彪悍,更是如此。但唯有弩,民间是严禁收藏的。且弩的射程虽然远,但造价高昂耗时费工,一架弩至少可以造五张弓。所以就连朝廷军队中配备得都少,除非是大族部曲手上还有一些。要说一群饭都吃不饱的流民,个个弓马娴熟,还有弩,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22节 何侍卫被埋怨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简直是委屈到家了:“队长,一上来就打,哪有时间容我说话。” “陛下,这其中必有大阴谋。如今追兵没到,属下等这就趁夜护送陛下回城吧!”卫队长越想越是担心,万一圣人真是在他身边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万死莫赎了。说罢便挣扎着爬起,对着何侍卫说:“把你的马给我,你和阿吴共乘一匹,咱们这就出发。” “队长说啥就是啥呗!”何侍卫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 卫潜先看了看他的侍卫们,又看看他的将军,轻咳了一声。萧锦初气得都乐了:“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上官,说走就走。在孙承恭手下当差时,你们也是这般自说自话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我依然是萌萌的存稿箱~ 五一过完啦!然鹅,我还没回来,哈哈哈!祝大家青年节快乐~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40章 戏言生死 这两个再傻也知道将军这不是在夸他们, 立刻耷拉了头:“属下们知错!”吴侍卫躲在门口逃过了一劫,此时更是赶紧缩了缩,让自己显得不引人注目。 “陛下, 您以为如何?”萧锦初考虑的要更多一些。除了那些所谓的流民,还有王家, 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在暗处中,似乎有一条线正逐渐浮现出来。 卫潜的眉头微微蹙起, 随即从腰上解下了一枚朱雀纹青玉佩。“眼下情况未明, 你们带着我的信物连夜入城,去找孙都尉、郑廷尉和尚书令,他们自有处置。” 旁人犹可,嘴最快的何侍卫先嚷了起来:“怎么能把陛下独留在此?” 萧锦初开始深深怀疑起孙承恭的眼光,他是以什么标准挑的亲卫啊!“我不是人呐?看不起女人也要分个时辰,就你们这三个货绑在一块都不够我打的, 口气还挺大。” 何侍卫再次感觉到了海一样深地冤屈, 陛下明明说的是你们, 怎么这里头不包括萧将军的吗? 正想辩解,却被卫队长及时地一拳捣了回去:“属下们不敢!” “只是留下陛下和将军在此, 万一出了什么事, 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好……”卫队长的担心是真心实意的, 大家一块走目标的确大了些,但就这么丢下圣人和将军,他们几个回城,他更是不敢呐。等见了孙都尉, 还不把他趁热拿刀片成片。 “别啰嗦了,把我的惊羽留下,你们三个尽快上路。”都到这个地步了,萧锦初哪里耐烦跟他们多说,直接拍了板。“我沿途留了暗卫,只要有幸存的人必会来寻。你们早些找来大军,我们就更安全一分。” 且不说侍卫三人组是怎么迟疑拖延,萧将军又是怎么连轰带赶,要是写成唱词,准能排一场好戏。 终于把这几个活宝打发上了路,萧锦初只觉得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好好坐一会吧,看把你累的,连逃命都没这样劳心劳力。”看她一脸的晦气,卫潜忍不住取笑起来。“这里有水和干粮,将就着吃一点;虽然没有羊羔,鹿筋,笋脯……” “师兄…你是存心谗我是吧?”萧锦初本来已经把胡饼拿在了手上,吃了这话顿时就有些食不下咽。这跟中午那顿差的也太多了,她现在后悔的就是没把剩下的那点五色羹喝完,真是暴殄天物。 卫潜很是认真地反驳道:“岂不闻画饼充饥?眼下虽艰苦些,这也是没办法。再说这些美食你才吃过,回味也很方便!” “咳咳……师兄啊,我是真真佩服你!”萧锦初正在啃饼,险些被噎着,赶紧又灌了两口水下去。“咱们现在是被人追杀,不知道明天有没有命出这个门口呢,你还有心情跟我逗趣。” 卫潜的声音清冷而低缓,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萧锦初时而会想,古人所谓闻之忘忧,大概就是如此。 他说:“人生百年,固有一死,但活着总得有活着的样子。我生而为皇子,再做郡王,继而登上大位。做郡王时,我上过战场,饮过烈酒,会过英雄。做帝王时,我不曾穷奢极欲,不曾独断专行,不曾滥用民力。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哪怕是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含章,你呢?你可曾想过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外头的夜色越发昏沉,整个破庙里没半点灯火。虽然和卫潜几乎是挨着肩膀坐的,萧锦初也看不太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愿吗?”萧锦初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她幼失怙恃,要是没有先生和师兄,她与一般的孤女也没什么两样。顶多是有家族照顾,冻饿不着而已。等到了年岁,多半会给她找个差不多的门第嫁过去。伺候舅姑,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平稳而安定。 不需要她每天辛苦练兵,也不需要她冲锋陷阵,更不用管朝堂的风起云落;那样的日子,是她所期望的吗? “没有……若有福气和师兄死在一块,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萧锦初觉得,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身边那个人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随后她师兄便低声笑了起来,是错觉吗?她想,自己大概是有些累了。 卫潜的声音近得像在耳边缭绕:“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说过,要吃遍天下美食,饮遍天下美酒,赏遍丝竹歌舞、杂技百戏。” “嗯,是啊!不过这些事能做到当然好,做不到也没什么。”萧锦初想起年幼时许下的豪言壮语,此时显得颇为豁达。 “等我死了,总不能在碑上刻新平侯萧锦初,官至征东将军。惜乎生前尚有若干美味未品,若干美酒未尝,后人祭祀之时当依此谨奉,以慰亡灵。这该有多丢脸啊,估计我在望乡台上都不忍回头了。” 大概是萧锦初描绘的这一幕场景太过生动,难得听到卫潜这样放声大笑,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好…好……以我看,这样刻很是妥当……” 虽然看不见,萧锦初猜都能猜着她师兄此刻的表情,笑得她脸都红了,强辩道:“师兄,万一我要是随葬帝陵,那碑可是离你不远啊!我要被人笑话了,你也逃不过去。” “唔……那我顶好先下个旨,说明了不要新平侯随葬才行。”卫潜的话音里仍然带着笑意,惹得萧师妹连翻了几个白眼。反正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我还是萌萌的存稿箱~ 生不能同寝,死愿同穴,总觉得这是一种极致的浪漫呢! 感谢各位追到现在的亲们,不离不弃,鞠躬!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41章 情之所起 “不过说来也奇怪, 师兄你一共遇过几回刺来着?怎么仿佛每回我都在呢?”聊着聊着,萧锦初忽然就想到了些往事,顿时感到难以理解。 一回是偶然, 二回是碰巧,这都第三次了, 怎么都不能用因缘际会这几个字搪塞过去了吧? “那依着这么说,是我的运气不好, 还是你的运气不好?”卫潜倒是很淡定, 活像这被刺杀的主人公不是他,而是不相干的路人。 萧锦初也在琢磨呢,下意识地就回道:“我的运气一向是极好的,当年先生给我算过一卦,廉贞坐命,武曲来会。这可是出将入相, 富贵双全的命格;就算遇到什么劫数, 也会逢凶化吉的。” “哦……那就是我拖累你了!”卫潜依旧淡定, 很简单地给这桩疑案下了个结论。 这话说得萧锦初又有些心虚了,今日要不是她答应了王家来行猎, 他们也不至于陷入要命的险境, 算起来该是她连累了师兄才是。然而, 再追根究底一番。这全是因为皇帝陛下为着防备西戎要修渠,自己又不肯出钱,她才跟王家虚与委蛇来着。所以这锅似乎还是应该卫潜来背? 里头的因果委实有些复杂,萧锦初想得头疼, 索性放弃了。转而问道:“以师兄看,这场刺杀到底与王氏有没有关系?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潜进来这许多人,总不至于说一无所知吧!” “你说呢?” 又卖关子!萧锦初觉得她师兄以后若是不当皇帝,摆摊算命也很合适,吊人胃口简直是一绝。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御驾在王氏名下的庄园遇刺,且王贺现在还在牢里。他们怎样都是脱不了罪责的。就算王氏算准了能一击置师兄于死地,从而拥立广陵王登基,也会被质疑得位不正。” 要知道自古以来谋朝篡位就不是那么简单的,许多说来名正言顺的继位,最后也得靠拳头说话。王氏手上虽也有兵有将,毕竟不占优势,这样的亏本买卖谁会轻易下注。 “你能想到这些,旁人自然也可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咱们且走着看吧,是忠是奸总会露出来的。”卫潜的话总带着些似是而非的意思,萧锦初没与其他皇帝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帝王的通病。 沉默了一会,萧锦初又想起了一桩事情:“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事不大对……” “又怎么了?”卫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倦意,这个丫头的问题实在是多,今后得闲该让她练练闭口禅才是。 萧锦初带着点审慎的样子,似乎这个事令她十分之困扰。“是这样,以往我听女先儿讲书。似这般帝王落难,忠臣相随,流落于破庙的故事;一般都得再下场大雨才算相衬。但今日这天气……” “你这个乌鸦嘴!” 一场谈心终于就此打住,萧师妹固然是讨了个没趣。而卫师兄觉得再这么跟师妹聊下去,不用等刺客来,自己先要被折腾去半条命,还是各自安枕为妙。先贤道:食不言,寝不语,果然大有道理。 只是显然老天没准备就这样轻松放过他们,虽说萧锦初自称命格富贵无双,但实则她的乌鸦嘴灵验得更快。不过小半个时辰,果然天降豪雨,而且越下越大。就这间小小的破庙,断壁残垣,完全遮挡不住。 “师兄,雨太大了,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出去躲躲。我怕这房梁撑不住,万一塌下来……”萧锦初一边解了斗篷遮在两人的头顶,边忧心忡忡地说。 卫潜身为一个皇帝,还是讲究修养的。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吼了出来:“萧锦初,你能不能盼一点好事?” 仁者当知,定有过去业,现在因缘。是故我言,因烦恼生业,因业受报…… 卫潜在读到《大般涅盘经》这一段时,常常会想。若世间真有因缘果报,那自己与萧锦初的过去因会是什么,才会有如今的果。 卫潜第一次见到萧锦初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跟在褚先生身后,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满是好奇。那个时候,他只是觉得府上从此添了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后来,她成了他名义上的师妹。小小年纪,却满脑子的鬼主意。见天闯祸,闹得整个东郡王府都不得安生。他开始为她头痛,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将军。开始提着剑,为他抵挡着北狄的侵略,也荡平了林邑的反叛。他目送她出征,看着她穿上战甲一路披荆斩棘,却宁可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平心而论,萧锦初算不得多么标准的美人,性情更谈不上和顺,就算长大成人还是没改了闯祸的毛病,总是叫他操心。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最终让他动了情。正如安素曾经对他讲的一句话:她哪里是你的心事,简直就是心病。一语成谶…… 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萧锦初的,卫潜自己也无从考证起。似乎就是在一夕之间,她的一颦一笑已经刻在了他的脑中,想抹都抹不掉。 倘若硬要从中找出一个确切的时刻,卫潜以为大概可以追溯到九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我还是萌萌的存稿箱~ 我也一直在想,陛下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萧师妹的呢? 感谢各位追到现在的亲们,不离不弃,鞠躬! 虽然不在,但还是要求点评,求收藏! 第42章 劳军之名 那是他的大哥登基后的第二年, 虽然主政的时日尚短,但年纪轻轻的卫泾已经显露出极强硬的手腕来。 一年以内,他先后以逾制、治下不谨等罪名接连削除了三位皇叔的封地与爵位, 并以在先帝丧礼上不够哀痛为名痛斥了五皇子,命其在灵前思过, 致其幽愤而死。 除了自家人,卫泾对世家也毫不手软。曾有几家子弟在背后议论他独断专行, 结果被他以大不敬之罪直接拉出万春门外处斩。 一时之间, 朝野上下,无不惶惶;这一股风声自然也从京城刮到了兖州。 “眼下新帝摆明了是要先下手为强,铲除所有潜在的威胁。先帝诸子之中,以使君和三皇子与他年岁相近,而且已经有了藩地与爵位。如今连五皇子都未能幸免,我担心下一个被波及的便是使君。” 安素虽然人在兖州, 但父母兄弟、姻亲故旧俱在京城, 消息灵通。自打听说了五皇子身死的消息, 不免替自家表哥操上了心。 说起此事,东郡王府的一众幕僚也是议论纷纷。 “五皇子确实死得冤枉, 听说六皇子与七皇子现在都是闭门读书, 等闲不见外人。” “依我看, 六皇子与七皇子倒还算安全。毕竟都住在宫里,又没封爵,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你听说了吗?宫中已经派出使者往荆州去了,这不年不节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难道要对三皇子下手了?” 正当议得热闹时, 内侍叩见,捧着一个竹筒,道是京中来信。卫潜便取了来看,看完也不作声,直接递给了安素。 安素却是差点跳将起来:“劳军?那位陛下打的什么主意,如今正是忙春耕的时候,来劳的什么军?” “陛下是要亲至滑台吗?”萧锦初虽然是女子,但因着有使君师妹这么一重身份,一向是混迹于书房和军营之间。时日长了,大家有事相商时也不避讳她。此时听安素说得糊里糊涂的,不由出声询问道。 “天子乃万乘之尊,怎么会跑到这样的险地?”安长史冷笑了一声,重新端坐稳当:“陛下有话,去岁以来使君与北狄接连作战,甚是辛苦。因此特意派出使者携羊酒来犒赏大军,按这上头的时间算,再过两日便该到了。” 第23节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方才还在为荆州担心,万万没料到转眼就轮到了自个,不禁有些慌了手脚。 “这可如何是好?”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名为犒赏,实则恐怕是要罗织罪名吧!” “难道咱们就这样任人宰割不成?” “皇帝总不至于要同时对付荆州与兖州两边,咱们或可派出使者与三皇子联络一二,共谋进退。” 卫潜眼看满屋臣属要不然就义愤填膺,或是忧思惶恐,便先皱起了眉,清了清喉咙。见主公有话说,众人静了下来。 “我自领命以来,自问守土安民,克尽职守,未敢有一日懈怠。如今朝中遣使而来,又有劳军的名分。诸位便先惶惶不安起来,岂不是显得我问心有愧。” 卫潜的心性高傲,不屑于鬼魅伎俩,又能征善战,因此颇得先帝钟爱。当年京内便有流言,若不是因为他比太子的年纪小,眼下太极殿中的那张御座说不得就由他来坐了。 因着这个,太子一向对他忌惮有加。直到卫潜封了郡王领兵兖州,离得远了方才好些。如今太子已经登基为帝,且露出了獠牙。若再不早作打算,可就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安素听着不由暗暗着急,先抢过了话头:“如今不是咱们要算计他,而是前车殷鉴不远,不得不防啊!” “怎么防?难道还能拒天使于城塞之外不成?”说起道理来 ,萧锦初不由反问了一句。 这就把安素问的有些语噎,不管卫泾的真实意图为何,至少表面看来是一片关怀之心。倘若闭门不纳,便是如同卫潜说的一般,先显出了三分心虚。 孙承恭的脾气一向是直来直去,在他看来此事简单得很:“怕什么,几个使者何足为惧,直接就地埋了也不费事。” “孙校尉好大气魄,只怕把这上上下下都给埋在坑里也未可知。”蒋澄不说话时是极斯文的,只是一开口便叫人下不了台。 “都住口!” 卫潜的母亲安贵人,曾是先帝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嫔。有很多人猜测,若不是因为在生卫潜的时候难产而亡,她极有可能问鼎中宫之位。这个出身世家的女子虽然只活了短短二十载,却叫先帝怀念了一辈子。不仅因为她的才情出众,更因为无人能及的美貌。 继承了母亲出色外貌的卫潜,也曾深受这皮相的困扰。不过自打他十五起开始领兵杀敌,那些明里暗里轻视的目光便越来越少见到,取而代之是敬畏。 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卫潜治军严厉。哪怕是勋贵名之后,名门子弟也从不容情。但只要你有能力,就算再怎样卑微,他也愿意提拔,因而积威甚重。此时他一开口,无人再敢相争。 “如今正值春季,该是放牧的时节。但前些时日探子回报,北狄的兵马却有集结的迹象。你们可有想过是为了什么?”说起军务,卫潜的脸色格外凝重。 他从镇守兖州起,便开始与北狄作战,彼此是老对手了。北狄虽也有田地耕种,但因土地的原因,出产不多,国力很大程度还是要依靠畜牧。因此他们的出战也是有规矩可循的,一般都是在秋后。此时他们的牛羊都已入栏,而这边正是收获的时节,抢一票回去正是两不耽误。 但在春天进攻,就意味着整整一年的收成可能泡汤。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里头必然有隐情。 “没有人想过吗?” 环顾四周,有一个算一个,尽皆低下头去,不敢与卫潜的目光相对。唯独萧锦初坦然自若,她还真想过,并且身体力行去查了。 “据探子之前得到的情报,似乎是北狄的国主重病在床,因此各部的首领及王子都赶了回去。不过这类消息素来是真真假假,是否确切就不好说了。近日春汛,路上很不好走,有好几日没有信传来了。” 卫潜仍旧是面无表情,既不夸奖萧锦初,也没有因此苛责其他人。而是沉声问了一句:“你们可还记得,我为何会封至兖州?” 说到这个,安素的脸色先变了。按先帝的意思,本来是想把卫潜分封在扬州或者徐州的。然而,他最终封了这个心爱的儿子为兖州刺史,镇守滑台。 那年,先帝与西戎交战正酣,大量兵力被牵制在西陲。而北狄就瞄准了这个大好机会趁火打劫,五万大军长驱直入接连攻占了洛阳,滑台,直逼虎牢关。 洛阳守将冯宁在城破之后,率亲兵于府内引火自焚,大火接连烧了三日不绝。当时的兖州刺史王德昌据守滑台,幕僚听闻洛阳失守,劝其撤至虎牢再做打算。他立即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将其斩杀,悬在旗杆示众。北狄围城三月,他就足足坚守了三月。直到城内水粮尽绝,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宁死不降。 最后先帝派遣大将军檀桓来援,北狄才退了兵,但兖州将近一半的城池已经尽成白地。无数士兵被斩于北狄的屠刀下,受辱的妇人欲寻死而不能,婴孩被挑在矛尖嬉戏。在撤退时,北狄还从幸存的人中劫掠了一万多的壮丁作为奴隶。这些人中也有部分最终逃了回来,但更多的,至死也没能再看家乡一眼。 这就是卫潜踏上兖州的土地时,所看到的情景。田野荒芜,城桓破碎,新坟旧土,十室九空。 “你们要知道,我们镇守在此,为的是不再重蹈永安年间的覆辙。拓跋氏年年扰边,牺牲了多少好儿郎。一日不把北狄打痛,北境就一日不得安宁。既然食君俸禄,不好好想着怎么护卫疆土,一天到晚琢磨着京里的事情,那叫本末倒置。” 卫潜清冷的嗓音在书房内回荡,虽然声不高,却字字振聋发聩,直说得众人面露愧色。 这些人里头约有一半是从京城跟随卫潜来到藩地,另一半则是兖州本地人士。本乡本土的自不必说,与北狄都有着国仇家恨。如安素这样的贵公子,这几年间也是眼见山河破碎,百姓为兵灾所苦。正如卫潜所言,若只是一心忌惮朝廷,却不顾防守之责,便是忘本了。 卫潜见僚属们都默然,知道他们也是替自己担忧,不由放缓了语气:“罢了!俗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眼下飞鸟何止是未尽,兖州战事年年吃紧。太极殿的那位就算看我再不顺眼,也不至于立时三刻动手。你们也无须担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们,我回来啦! 看到一位亲在问当年的暗线,没错,很快就会提到的。 回来发现收藏多了好多,真是很开心啊! 继续求点评,求收藏! 第43章 校场刺杀 这一日的早会, 人人走出来面色都不好看。孙承恭等将领被训斥了这一趟,回去便加紧操练,誓要在有生之年与北狄拼个高下。而以安素为首的幕僚们仍是忧心忡忡, 卫潜固然是一心为民。奈何太极殿上的那位,心思又岂是那么好猜的。 话说回来, 兖州诸人私底下再怎么议论和抱怨,明面上也得好生准备着迎接天使到来, 否则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 可不是开玩笑的。 此次来兖州犒劳三军的正使乃是太极殿的大总管黄内侍,副使是舍人胡起,均是少帝的亲信之人。排场自然搞得也很大,百来人的队伍离着滑台还有五十里就停了下来。 卫潜深知这些内侍的脾性,不喂饱了绝不肯轻易挪步。正巧安素昔年在京里与这黄内侍打过交道,又是王府的长史, 便命他去迎一迎。 蒋澄作为录事参军本该与安素一起迎接天使, 但安长史唯恐他的一张破嘴惹事, 特将他留在了大营内。而萧锦初一介女流,又无官职, 本不应出现在这种场合。但卫潜深知这丫头的脾性, 若就算不让她来, 她也会想方设法凑上这个热闹,不如把她带在身边管束 。 因此当黄内侍一行人抵达大营时,所看到的就是东郡王领着一众将士等在辕门,中间还混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郎君与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哟……这大营之内怎么还有女子啊?”黄内侍斜瞟了一样安素, 尖着嗓子当场发起难来。 安长史却是不急不忙上前,一只手作势行礼,另一手相交时使出一招袖里乾坤,两锭沉甸甸的金饼就落到了黄内侍手上。“那是我家使君的师妹,小女孩家没见过天家排场,听说犒赏三军便定闹着要来瞧。使君也是没法子,还请天使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郡王的师妹又不是闲杂人等,既是仰慕天家,咱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啊!”掂了掂手中的分量,黄内侍立刻转怒为喜,这东郡王果然是个明白人呐! “这便接旨吧!” 香案早已经铺排好,拜舞完毕,黄内侍一本正经地抖开卷轴:“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上曰: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东郡王戍卫兖州,为国蕃屏,实乃朝廷之砥柱。嘉其忠贞,特赐……” 其实在萧锦初听来,这圣旨三两句就能结束。无非是变着花样地夸奖她师兄能干,这些年一个人扛住了北狄的进攻,很不容易云云。就是这皇帝也忒细致了,赐几口猪,几腔羊,三个碗,两匹布也要记在单子上,当众念出来让人知道。 她本来就不耐烦听这些官样文章,加上那犒赏的单子是给全军的,确实是长了些。黄内侍拖拖拉拉总也念不完,她就仗着自个的身份,开始公然东张西望起来。 这一望,就让她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旁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盯着自个的脚尖,包括那个副使也是目不斜视。唯有黄内侍身边一个小黄门,却是偷瞧了她师兄两眼。 莫非是见她师兄太好看了,一时情难自己?萧锦初的兴趣来了,没想到一介黄门还有这个胆量,就越发关注他接下来的行动。 “……颁告天下,咸使知闻。”那一卷长长的犒赏名录终于读完了,虽说黄内侍是经常宣旨的,也忍不住连喘了几口气。 黄内侍想起早上安长史的暗示,东郡王府还给准备了一份程仪,顿时心中美滋滋的,只管敦促身边的小黄门去把圣旨交接了。 他这边还做着发财的美梦,萧锦初的眼睛却不是摆设,那小黄门接过圣旨后,卷轴边分明露了一小截明晃晃的光来,一闪即逝。 “郡王……”小黄门恭谨地弯着腰,就要把圣旨交给卫潜。 “师兄小心!”萧锦初一声厉喝,便足尖点地飞身扑了过去。奈何她的位置靠后,离这两人还差了几步,一时鞭长莫及。 卫潜却在她喊出声的时候就已警觉起来,接旨的手势瞬间变化,把那小黄门一掌推了出去。圣旨落在了地上,那人手中露出一柄长不盈尺的匕首来,锋刃泛着幽幽寒光。 这一场变故把众人都给看呆了,黄内侍和胡舍人自然不必提,见到凶器就吓得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瘫软在地。 其他将领则是争先恐后地往里冲,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他们家使君,难道真是欺兖州无人了吗? 脑子转得快些的,更是喝令军士把黄内侍等人就地看管起来,不许随意走动。这个小黄门是从京中来的,焉知队伍中没有他的同伙,就算是天使也担着十分嫌疑。 再看那个小黄门,武艺居然不弱。齐皋是卫潜的侍卫长,离得最近,见他被一掌拍出后便出手擒拿。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拼了个难解难分。 萧锦初扑到师兄身边,第一桩事就是抓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师兄你没事吧?”她瞧得分明,那把匕首是照着心窝扎的,这么近的距离,万一得手那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救不回了。 “不打紧……”卫潜低头瞧了眼肩膀,幸亏萧师妹那一声,他格挡之下匕首的方向偏了,只在肩上刺出了条口子,此时正微微往外渗血。 萧锦初的脸色很不好看,一迭声地嚷道:“怎么就不打紧了,难道非要整条胳膊断了才要紧,蒋澄你愣着干嘛,还不喊医者过来!” 蒋澄也瞧着伤处皱眉,难得没回嘴,真地去军帐中找医者去了。萧锦初手边没有干净的布巾,也不敢替卫潜擦伤口,只能干瞪着他。活像府里厨娘养的那只虎斑猫,发现主人又背着它藏东西的模样,倒把卫潜逗得忍俊不禁。 “好了,我之前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下回小心些就是。”卫潜伸手揉了揉师妹的头顶,这丫头的头发也跟主人的脾性一般,根根分明,一点也不和软。 这边厢萧锦初仍然气咻咻地瞪着师兄,那边随着孙承恭等其他将领的加入,齐皋逐渐占了上风。 现在是抓刺客,又不是军中比武,讲究个一对一决胜,诸位将领自然不会手软。双拳难敌四手,负隅顽抗了一番,那小黄门终于还是被牢牢压在了地上。 “是谁指使你行刺的?说出来,我可以让你走得痛快点。”安长史死死盯着小黄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个小黄门长着一张极普通的面孔,就算天天看估计也留不下什么印象。听到安素的问题,他的唇边浮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奴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劳相送了……” 话毕,他的眼就慢慢阖了起来,整个人一动不动。正锁住他双手的齐皋喊了一声不好,想捏住他的下巴却已经迟了。 孙承恭上前去试了试鼻息,又掰开他的嘴瞧了瞧。暗道晦气:“死了,这是事前就已经服过毒了,算着时辰的。” 黄内侍还如在梦中,胡舍人却灵醒地很,不顾看守的阻拦立时就大喊了起来:“郡王,郡王……此事皆是那贱奴一人所为。与圣人无关,与我等无关呐!” 他一喊,黄内侍也回过神来了。那刺客是混在劳军的队伍里过来的,兖州军民必定以为是朝廷派出的人。这贱奴是死有余辜,可这刺杀东郡王的屎盆子,眼看就要连带着扣到他们的脑袋上了呀! “郡王……咱家冤枉啊!圣人对郡王手足情深,临出发前再三嘱咐咱务必要代为问候,还说不日要召郡王回朝相聚呢!”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连周围看管他们的军汉都个个怒目而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极殿那位圣人,一心忌惮宗室,连叔叔和弟弟都不放过。五皇子的尸骨未寒,还敢提什么手足情深。 眼见一片纷乱,齐皋赶紧去请示郡王:“这些人如何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谋刺郡王,罪证确凿,就算就地处决也不为过。可这些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若是处置不当很容易被反咬一口。 “管那么多呢,全都先下狱,等查实了再说!”萧锦初很不客气,竟然敢伤他师兄,那就要做好准备。她拿死的没法子,活的还不兴好好招待一下吗? 卫潜想得比她要深远得多,这桩行刺案太过简单粗暴了,处处透着蹊跷。若真是为除了他,已经不能称为阴谋,而是实实在在的阳谋。 在先帝诸子之中,固然卫泾看他最不顺眼,但决不会先拿他开刀。 一则他负责镇守北境,就算是动了杀心也该先把他传召到京城,找人替了他的职务后再下手不迟。否则他前脚一死,后脚北狄打进来了,那是自毁长城。 二则残害手足绝非什么好名声,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了也必得寻个借口遮掩一二。正如五皇子一事,就是先说他对先帝不孝,再加以申斥。卫泾又不是没有脑子,哪怕赐一杯毒酒也比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来得强。 心思电转之下,卫潜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办吧,先全部关押起来!” 且不说那些天使们是怎样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军士们仍然严格地执行了使君的命令,全部下狱。 而各位幕僚、侍卫们也急着先把卫潜送回东郡王府治伤。唯有安素独自一个在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长史……”安素一回头,却是齐皋。 齐皋虽然看着粗旷,心却细,眼看着安素只顾盯着那刺客的尸体发呆,便过来招呼他。“安长史,该回府了。” 谁料安素并不挪步,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齐侍卫长,你说这个刺客在临死前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什么意思?” 齐皋一时语塞,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那刺客的任务是刺杀,那么郡王还好好活着,怎么能说完成了。如果这是个离间计,郡王也没有丧失理智,把一干使者都砍了头,更是无从说起。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必然还有下文……”安素也不在意齐皋的回复,只是看着那具尸体自言自语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节 萧师妹曾经说过,一共有三次行刺,她都在场。 我觉得,可能还是萧锦初比较倒霉吧!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希望早点过200~ 第44章 要战便战 现在回想起来, 卫潜觉得安素不仅颇有远见,也是颇有乌鸦嘴的潜质。 因为伤处并不深,军医只是清洗包扎了一番, 连药都没有抹。但夜半时分,卫潜却发起了高热。 东郡王是典型的军人作派, 一向不喜欢在房内放内侍婢女伺候。若不是萧锦初悄悄去看他,都没人发现他烧得嘴唇起泡了。 “怎么会突然恶化起来, 难道是凶器上有毒?那怎么当时没有发作?”萧锦初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只在卧房外焦灼地踱着步,几乎快在地上踏出了两道印子。 安素乍听到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此时也正惴惴不安地在等医者的诊断结果:“你能不能安静一会,晃得我头都晕了。” 萧锦初也不理他,两人就这么各自管自个折腾, 实在忍不住就打打嘴仗, 直到医者推门而出。 “郡王(我师兄)究竟如何?” 滑台地处远僻, 虽是兵家必争,却没有什么良医。这位韩医者还是卫潜当年赴任时从京中带来的, 比起军医的水平要强上许多, 他们此刻也只能把希望寄在了他身上。 韩医者未语先叹了口气, 两人的心不由往下沉了沉。“郡王的脉象数而无力,主虚阳外浮,阳气不能入阴,而向外浮越, 因此虚热不退。” 萧锦初跟着褚冰也是学过医的,虽然只有皮毛,听个脉案是没有问题的。从医理上说,人之所以发烧,乃是邪热与体内正气相搏的缘故。数而无力即为虚热,这并不是来自外感风寒,而是内脏阴阳失调产生的热邪。乃是无根之火,烧得越烈便越是危险。 “您觉得这跟师兄今日所受的伤有关系吗?”卫潜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就病成这样,萧锦初还是怀疑那匕首有鬼。 这点韩医者也想到了:“老朽已经拆了绑带,重新清理了伤口,敷了金疮药。眼下且再开一剂清热解毒的方子,看看是否有效果。” “那就拜托医者了!”安素长揖了一礼。 韩医者避开不受,拱手道:“长史严重了,老朽深受郡王恩典,能有机会效犬马之劳,定当尽心竭力。” 当下,开方的开方,去抓药的抓药,下人们赶紧预备家什好煎药。萧锦初则用井水绞了帕子,替卫潜擦拭降温。 等药刚煎好,蒋澄匆匆跑了来。安素一看他的脸色,心中不禁又是一个咯噔。“出了什么事?” “有紧急军报,使君呢?”蒋澄没想到这么晚了安素还在郡王的房外,当下也升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萧锦初闻声从房里走了出来,开宗明义道:“师兄暂时是无法理事了,此地只有我们三人,有话直说。 “什么叫无法理事?”蒋澄的眉毛蹙得死紧,一双狐狸眼中尽是惊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以为我有心情跟你逗乐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报?”萧锦初本就心情不好,立时就呛了回去。 蒋澄瞧了一眼安素,见后者点了点头,正色道:“城外发现了北狄的斥候,被咱们的人抓住了。据说北狄已经集合了约两万人马,正向滑台赶来。有五千的先头部队,估计两日内就能到。” “什么?”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等等……”安素伸出手指着蒋澄,满脸的不可思议:“现在是春天,北狄居然出战了。而且一次就调集了这么多兵力,他们是有必胜的把握吗?” 说到这个,蒋澄也是说不出的郁闷:“之前不是听说北狄的国君病重嘛,其实不然。因路上耽搁,方才有消息传来。原来是北狄的太子新丧了,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正在争夺下一任太子之位。” 北狄是马上得天下的民族,要争夺太子的位置,必要立下大功。眼下的北狄皇族已经红了眼,顾不得春牧的事了。 对手的孤注一掷,意味着滑台的处境更加危险了。安素在心中默算着城内能集结的兵力,“我们立刻再去审一下那个斥候……” “审什么?等你审完黄花菜都凉了!”萧锦初的眼神冰冷,目前城内能用的兵力不足五千。 按说滑台这样的重镇驻军不应少于一万,但自从新帝登基,就一直拖延兵力的补充,反而还抽走了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卫潜倒下了。若没有他支撑,军心涣散之下…… 虽然已经是春日,萧锦初却觉得被迎头浇了桶冰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齐皋在府内留守,其他人都随我去大营,现在就走!” 蒋澄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现在是在对谁发号施令,使君还没发话……” “使君没办法发话,”萧锦初一把拉开门,指着榻道:“他现在整个人昏迷不醒,不知道病因,不知道下一刻到底会好转还是恶化。你是准备让他这个样子去战场吗?还是你要上?或者是安长史上?” 看到卫潜躺在榻上的模样,蒋澄整个人像被打了一闷棍,连着往后退了两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是啊,恐怕对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安素已经有些明白了。可明白有什么用,正如萧锦初所说的,他们是没那个本事冲锋陷阵的。为今之计,只能依靠大营内的将领们了。 正在他们怔愣的时候,萧锦初去卫潜的卧室取了一件东西,“走吧!” “你拿着凌月做什么?”安素瞥见她手上的剑鞘,如梦方醒地叫了起来。那是卫潜的佩剑,在战场上从不离身的。 “去商议应对之策,不然等死吗?” 萧锦初丢下这一句,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就大踏步地离开了。安素与蒋澄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震惊和不安。 卫潜的情形非常不好,医者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把药喂进去。当他们终于赶去军营的时候,见到的是大营之内灯火通明,兵士来回警戒却纹丝不乱。萧锦初坐在平时卫潜的位置上,正与诸将商议兵力在各城门间的部署。 蒋澄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年方十六的女子,一无威望,二无职衔,居然能让孙承恭甘心听命于她。 也许这世上真有天生将种这一说,萧锦初的初次登场,最终守住了永安年间王德昌没能守住的滑台。 后世在说起这场战役时,评价萧锦初善机变,谋而后断。 而安素则永远记得那一天,穿着红衣的少女手持凌月,剑指北方的模样。 那是一代战将的起点,虽然还没有一兵一卒,萧锦初尚青涩的眉宇间依稀已有了卫潜的气势。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初步结束,萧大姑娘被逼上了战场。 用一句俗套的话,那就是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y(^_^)y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希望早点过200收~ 第45章 劫后余生 “师兄, 你醒了?” 眼前出现的是萧锦初小心翼翼的脸,那丫头每回做了什么错事。就是这个样子。带着三分心虚,五分讨好, 外加十二分的乖巧。 一时间,卫潜有些恍惚。他还记得, 那一年在滑台城墙上,穿着盔甲浑身血污的萧锦初向他冲过来时, 问的也是这句话。 稍稍闭了一下眼, 卫潜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萧锦初察言观色之下,赶紧把师兄给扶了起来。卫潜低头看了看那只脏兮兮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搭在他已经瞧不出本色,还深一块浅一块的衣裳上,居然说不出的般配。 且不提那乱如蓬草的头发, 满脸的黑灰再加上细碎的伤口。两个人此刻这浑身上下的狼狈劲, 自己看着都要发嘘。若是这副尊容出现在城中, 不要说是皇帝和将军,哪怕说是正经良民, 守城都卫士都得怀疑一番。 从流落到这片荒野上开始,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晚。这中间的曲折实在是一言难尽, 卫潜的心情有些复杂,也说不清楚他们的运气算是好呢,还是不好。 那场暴雨降下没多久,仅剩一间主殿和大半间侧殿的小庙就开始摇摇欲坠。萧锦初虽然建议出去避一避。然而, 到底是勇敢地迎向铺天盖地的雨幕,还是冒着活埋的风险死赖着不走,这诚然是个难解的问题。 幸好卫潜素来有决断,看到墙上已经起了裂缝,拉着萧锦初就直接冲出了门。也亏得是早了这一步,两人刚迈出大殿,主梁就塌了下来。萧锦初还被飞溅的石块砸了两下,当时就有些晕头转向。等会过神来,发现原本拴在外头的惊羽也不见了。 天色黑得如锅底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尽是呼啸的风声和如注的豪雨。他们俩只能彼此扶持,一路靠摸着树木和石头,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萧锦初只有一个念头,那些天杀的逆贼千万不要撞到她手里。否则她一定会叫他们知道,征东将军是为什么会有罗刹这么一个外号。 不过在面对卫潜时,萧锦初立刻又换了一套说辞:“师兄,万没料到天气居然糟糕至此。虽说咱们眼下是倒了霉,但追兵也无法自由行动啊!” 而且雨水会冲走所有的痕迹,撇开淋上一晚雨会不会受风寒这点不谈,对他们的安全其实大有好处。 然而,就在她试图安慰师兄,并且以这样的说法进行自我安慰之后,老天立刻又给了她一番颜色看。前头说过了,今年的春汛严重,很多水道因为水位上升就连在了一起,正是这密布的水网把萧锦初给坑了。 夜色之中,本就难辨路径,更何况到处都是雨声一片。他们毫无悬念地迷了路,随后,毫无悬念地失足陷入了水中,被暴雨引发的洪水一路席卷着冲向下游。 大河滔滔,拍打着沿岸,发出一阵阵咆哮声。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那只是水不争的时候,若是争了起来却鲜少有人能争得过。在奔涌的大河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微小,完全不足以与之抗衡。 萧锦初曾经落过一回水,就这一回,险些要了她的命。许多人因为有这样的经历,从此不敢再下水。而萧锦初却不同,越是恐惧就越是要苦练水性。拼着责罚也不改初衷,硬是让卫潜都服了她。 不管当年是出于面子,还是贪玩,此时的萧锦初是由衷地感谢自己这个不肯服输的性格。正是凭着幼时打下的扎实基础,这才让他们一路挣扎着没被河水吞没,最终在天色微明时爬上了岸。 卫潜生性不爱奢华,但节俭归节俭,作为帝王应有的排场还是不能少。式乾殿再怎么寒酸,至少也要陈设错金屏风,瑞兽熏炉,楠木大床,云丝锦被……就是这样的环境,他还时不时要失眠一阵。 如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衣裳是脏的,地是潮的,没有一桩可心事。脑子都发木,他却是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卫潜这一睡不打紧,把萧锦初吓得够呛,还以为他是力竭晕过去了。后来见他的呼吸还算平稳,才好歹松了口气。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他们两个浑身上下湿了个透。萧锦初开始担心师兄就这么睡着,会不会生病。然而见他睡得香,又不忍唤他。担心来担心去,她自己虽然全身跟散了架似的,愣是吓得没敢合眼。 卫潜起身望向四周,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撒了下来,激起一阵阵暖意。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周围的山丘上各色草木苍翠,显得分外精神。不过落在了萧锦初眼中,就只剩下了可口。 “师兄,要不要吃点东西?”不要说什么山珍海味,,连在破庙啃的几口胡饼,在萧锦初想起来都像是去年的事情了。如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想来追兵就更没那么大神通。萧锦初觉得,是时候可以生火做顿饭了。 卫潜没什么胃口,不过既然萧锦初这样说了,他自然也不会反对:“好,那就随便吃一些吧!” 事实上,就算想讲究也是讲究不起来。一路奔逃到现在,除了一条命还有破衣烂衫,该丢的都丢得差不多了。干粮是肯定没有了,水囊倒还幸存着。萧锦初把仅有的家当翻检了一通,防身的物什只剩下一把匕首,贴身的革袋里有小刀、盐和火石,还有些碎钱。 为了填饱肚子这个高尚的目标,萧锦初开始忙活了起来。先生了堆火,让卫潜把衣裳烤一烤。 抓野兔算是她的拿手绝活了,不大一会就做了几个套索,若是运气好总能碰到一两只傻的。再去挖些野菜,方才老远就瞧见了坡上蕌头的叶子,春天正是吃蕌头的好时候。特别是他们俩,几乎被水泡了一夜,烤上几个正可以预防风寒。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一想到暴雨中,萧师妹淋得落汤鸡一样,还故作镇定地与师兄讲话的情景,就特别想笑呢?23333~ 周末有事,请假两天!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希望早点过200~ 第46章 薤上之露 腌蕌头司膳局倒是经常做, 刚挖出来就没怎么见过,卫潜带着有几分好奇打量着那细长的叶子和肥大的根茎。“这不是薤吗?” “金薤琳琅,那是文人的叫法, 老百姓还是管它叫蕌头的多一些。哪里都能种,哪里都可以活。既能充饥, 也可以治病,神农本草都说它能治金疮疮败, 轻身者不饥耐老。是好东西呀!”说到吃的, 萧锦初的兴致就起来了。她以前还经常跑去下边的兵营,看他们的伙食怎样,被不明真相的人赞过好几次爱兵如子之类的话。 萧将军洗菜和拣择的动作都很是利落,一看就是行家,间或还哼上两句小调。换个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这两人不是逃命,而是来野游的。 卫潜一边看着她干活, 轻轻地用手在膝上打着拍子, 边唱道:“薤上露, 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蕌头已经被穿在一根细长的枝条上, 架在火里烤着。听到这歌声, 萧锦初的手一下停住了, 眉头蹙得死紧:“师兄,不吉之曲,何以歌之……” 这首汉乐府,乃是著名的挽歌, 据说是为了哀悼田横而做。他曾经与刘邦、项羽共同逐鹿天下,然而最终却因为不愿向刘邦称臣,落得一个自尽身死的下场。他的门客为他写了这首《薤露》,这一唱便是百年。 卫潜难得见她这样严肃的表情,却是微微一笑:“生老病死,人生难免,有什么不吉的。纵然秦皇遣徐福出海寻觅仙药,汉武沉迷修炼丹方,也终究免不了成为一坯黄土。待我出殡的那一日,不知道会是什么人替我唱起这首歌呢?” 此刻的卫潜无疑是极其狼狈的,然而在看到的第一眼,仍会叫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那满身脏污。如同月光,纵有云遮雾挡也掩不去皎皎光华。他按歌而唱时,萧锦初不禁想到了那句诗: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第25节 这样的卫潜,让萧锦初感到了一阵恐慌。他看起来不像那个曾经剑指四方的将军,也不像那个端坐在太极殿上威严无比的帝王。此时的他,遗世独立,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师兄……”这一声喊出来的时候,萧锦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她的心思就差用笔书在额头了,卫潜自然看得出来,不由叹了口气:“我只是这么一说,你紧张什么?” 真的吗?萧锦初没有应声,只是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这已经是短短一天内,卫潜第二次提到生死之事了。 卫潜有些无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谁让你采了薤呢?如果有酒,说不定我吟的便是短歌行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句子啊!萧锦初心底总有个模糊的猜想,却苦无证据,只得正色说道:“师兄,你是天子。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许多话当慎言之。” 自己果然是吓到她了,卫潜在心底叹了一声,平时这种话只有安素会说。“知道了,你先顾着手边吧,没看见蕌头已经快烤焦了吗?” “哎呀!”被提醒了这一声,萧锦初低头看去,差点跳了起来。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功夫,快到嘴的美食已经快成了焦炭。 赶紧吹吹拍拍,幸而还有一半被抢救了回来,萧锦初不由没好气地瞪向她师兄。 目若粲星,含怨带嗔。卫潜被她这一瞪,赶紧先投了降:“都是我的错,好了吧!什么时候能开饭?” 听他这么一说,萧锦初的心又软了下来。卫潜比不得她这样耐摔打,御医一向叮嘱要按时饮食的。忙把烤好的蕌头先递过去:“委屈师兄先啃两口,我去看看有没有兔子上套。” 几个套索分布的位置不一,萧锦初的身影很快被植被盖没了。又过一时,忽然听见她低声在喊:“师兄……” 卫潜循声找了过去,她正在一个土坡上搭手张望着,见他出现便拉着又走了几步道:“你看,那个方向有炊烟。” 果然,一片苍绿色的树林后头,有数条白色的烟柱正袅袅向上。“应该是个村庄。” 萧锦初的心思顿时活泛开了,既然有人烟就好办,当即道:“这荒郊野地的,咱们既不知道方位,又丢了马,还不知道几时能与大军接上头。不如去这村里碰碰运气。至少先歇歇脚,买些吃食。” 卫潜先低头瞧了瞧自个,又看向萧锦初。“该怎么跟人说你我的来历?” “师兄无须操心,且看我的。”萧锦初却是成竹在胸,一派尽在掌握的模样。 那个村落非常小,藏在一个山坳里头很不起眼。若不是因为有烟升起,恐怕走到近前他们也未必能发现这个地方。 村口有群孩子正在嬉戏,见来了两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立时一哄而散。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淳朴的村民虽然对这一对忽然冒出来的男女抱有疑虑。但是人活一世,难免有个遭难的时候。既然对方不是北狄人,还是能帮一把是一把。 “你跟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我一出来就见那些村民的表情怪怪的。”重新梳洗过,换了一套干净衣裳的卫潜称得上风姿卓然。 这不是那些葛布麻衣能遮掩得住的,一路走着就有年轻姑娘在偷看他,看着看着脸就羞红了一片。 卫潜对这样的目光是不陌生的,他介意的是那些年长大娘大婶们的眼光,也说不清是打趣还是揶揄。 萧锦初也已经换装完毕,她平时多穿戎装或是官服,偶尔换上这样的布衫襦裙却是新鲜。频频揽镜自照,此时见到师兄这副尊容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来更一章,似乎一写到吃的我就来劲了。 如果只说薤,多半人应该不明所以,但说到蕌头,估计大家就耳熟不少,到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吃的。 这个在文人笔下充满了哀怨的植物,是春季补肝的好食材。叶子可以和鸡蛋同炒,根茎可以腌一下配粥,都很美味哦~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47章 乡村闲话 “问你话呢!”卫潜实在拿她没办法, 又追问了一句。 “哦,我跟她们说。我们是从南边过来投奔亲戚的,因为贪赶夜路, 遇上了大雨,所以才弄得一身狼狈。”萧锦初转了转眸子, 往后退了两步倚在栏杆上歪着头看着师兄。 这话没什么问题啊,卫潜暗暗奇怪。而且里头一大半都是实情, 他们确实是从南方来的, 在夜路上遇上了大雨。萧师妹编起瞎话的本事越来越纯熟了,简直都不需打什么草稿。 “不过……” 萧锦初一个停顿,卫潜意识到这个不过后面才是戏肉,不禁竖起了耳朵。 萧锦初无辜地摊了摊手,以示清白。“不过嘛,两个青年男女, 衣裳虽然打泥里滚了一遭却看得出是好料子, 连夜赶路又没带从人。师兄, 你觉得人家看咱们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差不多已经把私奔两个字写了满脸吧!卫潜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好气地瞪了师妹一眼。 只不过他还没说话, 萧锦初已经先喊起冤来:“我可没多说一个字, 都是那些人瞎猜的。乡野之人就爱看个稀罕,师兄你就多担待点吧!” “这个道理我比你明白!”卫潜哼了一声,最终拂袖而去。 白天男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村里年纪最长的宋婆婆家就先收留了这两个可怜人。听说他俩还饿着肚子, 宋婆特地吩咐把家中舍不得吃的鸡子煮了两个拿出来。 “赶快吃啊!”宋嫂是村长的媳妇,干活极利落的一个妇人。没三两下就把饭摆了上来,一大罐粟米粥,两碟小腌菜,还有鸡子,这已经是农家能拿出最有诚意的东西了。 “多谢大嫂,快别忙了,赶紧歇歇吧!”萧锦初到过许多地方,她是知道稼穑艰难的,略扫了一眼就知道不易,连忙招呼道。 宋嫂只是抿着嘴笑,却不搭话也不肯坐,只躲在婆婆身后。倒是宋婆婆开了腔:“你们远来是客,这些是应该的。庄户人家没甚么好东西,要是不嫌弃就动筷子吧!” 这样的殷勤,叫卫潜也不得不客套了一句:“怎么会?单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了。” “那就快吃!”在婆媳俩的频频劝说和注目下,卫潜和萧锦初吃下了这两天来最寒酸也是最让人满足的一餐饭。 用罢饭,萧锦初想帮着收拾碗筷。宋嫂却像被吓着似的连连摆手,逃一般把那些家什给抢走了。弄得她摸摸鼻子,心里老大地疑惑,难道这是看出自己不大干活,怕不小心把这一家一当给打了赔不起? 自然不是,宋婆婆虽然生长在乡间,到如今也虚长了五十岁,一双眼自问是认得人的。这对男女不说难得的好相貌,单看吃饭的斯文模样便不是那等从土里刨食的。说不定就是儿子常说的贵人,存着几分敬意总是没错。 “你们歇着就行了,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有什么事就交给我那媳妇。”宋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卫潜,“看这手白净的!” 师兄自打入主太极殿向来养尊处优,手要是没她白那就有鬼了。萧锦初边陪着笑,边问道:“婆婆,咱们这个村叫什么名字?离滑台城有远?” “咱们村里都是一个姓,就叫宋家村。至于那个什么城……”宋婆婆想了一会,“老婆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也不曾出过远门。若是你们不急,可等老婆子的儿子回来,他倒是去过几回镇上的。” 萧锦初就看了卫潜一眼,他们确实是赶时间的。然而人生地不熟,又没向导又没舆图,就算急也是没用。卫潜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微微颔首。 “那便叨扰婆婆了!”布衣荆钗的萧锦初比平日瞧着多了几分温婉,再加上嘴甜,没多时便把宋婆婆哄得合不拢嘴,几乎要把祖上八辈的奇闻逸事都给说上一遍。 卫潜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便出门到村里随便走一走。 这个村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既有茅草屋,也有土坯垒成的房子。恐怕也是因为位置过于偏僻,才从战火中逃过了一劫。总是他治下的臣民,卫潜有心找人问问春耕如何,水患有没有波及到此。但村子里的男丁都不在,姑娘小媳妇们见着他,都只顾脸红。若是再靠近些,就得夺路而逃了。 懒得去碰这个钉子,卫潜索性就在村口找了个地方闲坐。那里的老树下有一盘石碾,风吹日晒下木架早已经变成了褐色。老人们一边编着箩筐或草席,边聊着天。方才散去的孩童又聚集了起来,笑闹成一团。日子就是在这样的重复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看着看着,卫潜不觉在唇角勾出了一个弧度。和风暖阳之下,鸡犬之声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眼前这一幕似乎与老子理想中的国度相差不远,就算生活困苦,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与之相比,自己虽然享尽了人间富贵,但朝上风波诡谲,平衡各方势力就像是蒙着眼睛走钢索,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更不用说兄弟骨肉间为了那张御座反目,纵是至亲也不能说一句真心话。若是可以选,这两种生活相较之下,自己更愿意选择哪一种呢? 他这一坐,就坐到了日头西斜。村里的男人都回来了,家家户户又开始忙着做晚食。宋婆婆的儿子是个长得膀大腰圆的汉子,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气,笑的时候又透出憨直来。见着自家这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赶紧先行了个礼。 “小的宋大春,见过贵人。” 萧锦初便笑了起来:“宋家阿兄切勿多礼,我们哪里称得上什么贵人。多蒙你们母子照顾,还未谢过。” “不敢不敢……”宋大春种地是一把好手,在农闲时也进城去帮工,算是村里有点见识的人。看见他们通身的气派便有了几分揣测,也不细打听对方的来历,只是闲话。 萧锦初很喜欢他的这份灵醒,彼此客套了一番,照例问起了滑台城的方位和情况。这点宋大春倒是知道:“此地离滑台城其实不远,但因为山路难行,可能要走上两个整天。” 这也耽搁得太久了,卫潜皱起了眉头:“若是骑马呢?” “您也看见了,咱这山里人家,整个村子也没人养牛马这类大畜牲。再者说了,这里的山路骑马也不方便呐!”宋大春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到底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随口就是骑马乘车,庄户人家哪有这个排场,但表面仍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宋家阿兄,我听说平时你也往城里去?”萧锦初便示意师兄由自己来攀谈,她这一下午与宋婆婆聊了不少话,算是知己知彼。 宋大春果然直言道:“是啊,做点小买卖,帮个工,多少能贴补一点。” 那就是熟悉路径了,萧锦初便直接说出了目的:“若是我们想雇你带趟路,去滑台城,你可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现实线和回忆线一直在交叉,小天使反馈这样看着累,我也觉得有些问题。 但还是希望能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一下,如何平衡和取舍真是个大难题。后续还会有一段回忆杀,然后就彻底回归主线。希望各位小天使能看得下去,也欢迎多提意见,我会继续努力的。最近太忙了,字数还是不多,下半周有空的话,我就多更些!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48章 同床而卧 那就是熟悉路径了, 萧锦初便直接说出了目的:“若是我们想雇你带趟路,去滑台城,你可愿意?” 这一问, 宋大春便露出满脸的踌躇,犹豫了再三才开口道:“不是我推脱, 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若是误了春耕, 那一年的收成就泡汤啦!” 从土里刨食的人家, 一向把收成看得比天还大,宋大春的想法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萧锦初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她既然敢开这个口,便是仔细打算过的。“宋家阿兄尽管放心,我们绝不叫你为难。这回,我俩是准备去滑台投靠表兄的, 他在孙将军手下做个小校。若是你愿意帮这个忙, 我们情愿以十斛粟米为酬。往后你再进城, 税也可给你免了。你看如何?” 十斛粟米已经能够得上这家里大半年的口粮,更不用说以后进城还能免了城门税, 这也是笔不少的开销。萧锦初开出的这个酬金既不至于吓坏人, 又足够丰厚, 倒叫卫潜在心里暗暗称奇,这丫头何时这么了解民生了。 果然,宋大春脸上出现了动摇的神色。“哎哟,这多不合适!” 萧锦初再接再厉, 带着三分感激两分诚恳地说道:“方才也说了,路上不好走,来回也要个四五日。你这是靠本事赚钱,有什么不合适的。再则我俩这回遭了难,多亏了村里帮衬,不然还不知道要在野地里流落几天。你就当送佛送到西,再伸手帮一把呗!” 宋大春一时没搭腔,看脸色心里斗争得厉害,关键时候还是宋婆婆开了口。 “儿啊,既然人家真心实意,你就不要推脱了。快去快回,也误不了农时。若是实在着紧,让隔壁二壮搭把手就是了。” 只是带个路送趟人,却可白得大半年的米粮,这笔买卖做得过。听到母亲发话,宋大春便不再犹豫,爽快地点了头:“成,那就这么定了。二位今晚且好生歇着,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走。 ” 萧锦初与卫潜对视了一眼,笑道:“多谢!” 晚饭是麦饭还有腌葵菜,宋大春还特意把藏着的酒拿出来款待客人。萧锦初尝了一口,虽然是没滤过的浊酒,味倒还过得去。 用罢了饭,宋嫂已经把西屋收拾了出来,还特意铺了一床新被褥。她在的时候卫潜不好说什么,等门刚合上眉头就皱了起来。 “就一间屋子怎么睡?” 萧锦初心说昨天睡破庙的日子你不会忘了吧,眼下有片瓦遮头就该偷笑了。“师兄,你瞧瞧这家子,还能腾得出另一间房吗?” 卫潜一看她就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没好气地指着唯一的床道:“好吧,那我睡床,你睡地下。” “凭什么呀?”萧锦初当场就不乐意了,她这一路奔波劳碌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这个待遇啊! “难道你要我睡地下?”卫潜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这丫头的眼睛很是认真地反问道,他倒想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胆。 “不敢……”萧锦初怂得特别快。 自古长幼有序,君臣有别,萧锦初既是幼,又是臣。她就算心里是这么想,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然而,她琢磨了一会还是不甘心,硬是摆出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往前凑:“不是…就念在同门师兄妹一场,咱们共用一张床不行吗?” 此时的卫潜确认,她是真地忘了。然而他却不能不记着教训,一只手揉着额角。“萧锦初,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总读过吧?” 又是那套男女大防的破规矩,萧锦初自然是嗤之以鼻的,然而以师兄的秉性肯定就直接把她扔地上了。 于是,萧将军开始了迂回包抄:“师兄啊,按照常理,咱们共卧一榻肯定是不合适的。但眼下这不是没法子嘛,又没旁人,稍微破一下格应该也不打紧。” 第26节 先是肯定了礼教的重要性,同时点出了在困境中当随机应变,萧将军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说辞。然而,皇帝陛下连哼都没哼一声。 萧将军开始换走以情动人的路线:“再者说了,咱们是师兄妹啊!先生不在,就属我俩亲了。兄妹之间不必避讳那么多吧!” 不好意思,皇帝陛下尚有两个活着的亲弟弟,若干亲叔叔,以及宗族亲眷无数。所以,这一套也不奏效。 没法子,只能用杀手锏了。萧锦初暗下狠心,直接拽着卫潜的衣摆公然耍起了赖:“师兄…我都一天一夜没睡好了,你不会真忍心让我睡地下吧?” 这一下倒是戳准了卫潜的软肋,她不是没睡好,是根本没睡。他睡着的时候,她在替他守夜。 再三考虑之后,卫潜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分出半张床来,但得约法三章。她必须睡在靠里的那一边,身上不能放任何利器,并且中间要保持距离。 之所以这样谨慎,看起来是有些夸张了。然而关于萧锦初的睡相,旁人不可能了解,唯有卫潜曾经深受其害,并且追忆至今。 这丫头睡着的时候,绝不是不安分三个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比旁人喝醉了酒还要恐怖上几分。当年的魏王因为担心有人行刺他,所以诈称自己梦中好杀人,然而萧锦初梦中是真能杀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少得可怜巴巴滴一章,其实是不大好意思放上来。 然而觉得聊胜于无吧,先随便看看,我争取努力码字。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49章 吐奴之死 卫潜记得特别清楚, 那是北狄攻城的第十天,他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安素对于他的醒来,简直要谢遍漫天神佛。 当时他听说了北狄围城的事情, 以为城内必然是人心惶惶。谁料他坚持让人扶着出去看了一圈,才发现大家虽然忧虑, 却远没到坐立不安的地方。仔细听众人的议论,他才明白原来前两天刚有一场大捷, 极大地抚慰了民心。 “什么大捷, 难道有人出战了,是孙承恭?”卫潜的第一反应是大惊,敌众我寡,贸然出城乃是兵家大忌。 安素眼见不对,硬是命人把他架回了房。要知道卫潜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仍然非常虚弱, 医者坚持要他在床上静养。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乃是兖州刺史, 也是大营主将。没有我点头, 他们怎么敢擅自出兵?”卫潜的眼神份外凌厉,要不是有下人跪在床前拦着, 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大营才好。 安素看着他的样子, 料到他不了解清楚内情是不会好好养病的, 赶紧给他端了盏温水,解释道:“你急也没用,出战已经是前几日的事情,如今又僵持上了。不是孙承恭, 是阿锦那丫头!” 安素起初是不想让萧锦初去的,既怕她没本事害了一城人,又怕她太有本事不好收场。但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虽然那丫头从来没正式领过军,却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在了解了北狄先头部队到达的时间,她就召集了城内所有的工匠开始挖掘地道。 一开始,安素还以为是要准备逃生用。后来地道的规模渐成时,他才发现方向不对,这分明是通外北狄军营后方的。 安素不是傻子,稍想一想就明白了:“你这是要去偷营?” “眼下敌人长途跋涉而来,人员尚未集齐,正是疲惫的时候。不趁他们立足未稳时打击,等他们休整妥当,便是我们遭殃的时候了!” 自从围城开始,萧锦初一日都未曾卸甲,除去巡视城防便是监督工匠们的地道进度。 “这丫头太冒失了,”卫潜虽然躺在床上,一颗心却全在军中。听得她如此兵行险招,不由狠狠捶了一下床板。“深入敌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北狄的骑兵来去迅急如风,若是后续援兵合围,她便是白白送了一条命!” “这就是我佩服阿锦的地方了!” 安素一声叹息,示意表哥少安毋躁,听他继续往下讲。“探子当时的情报中说,北狄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正在争夺太子的位置。先锋大将吐奴正是三皇子的心腹,为了抢立头功,才率五千人马先至。而他后头那支队伍的主将,却是投靠了二皇子的。因此她断定,这些人绝不会合作,反而会互相猜忌,暗中给对手一刀。” 这件事卫潜是不知道的,此时听了也不由一惊,难怪北狄一反常态,在春天就来势汹汹地大举出战。 安素就安慰道:“阿锦还是很谨慎的,虽然孙承恭请战,但她没答应,只是让他固守城防。她亲自在府中的部曲挑了五百人,跟随她去袭营。” “还算她聪明,”卫潜冷哼了一声,“孙承恭肯听她一个黄毛丫头指挥,一是看我的面子,二也是没法子了。她要是因为这个就自诩能掌控卫营,等士兵杀红了眼她就知道苦头了。部曲毕竟是府内的人,她平时也一直负责训练,应是拿得稳的。” 何止是拿得稳,安素不由苦笑,那些人如今简直就是疯魔了。连孙承恭见着萧锦初都用起了敬称,上上下下把她当神仙那样供着。 “方才,他们说的是大捷?”听了来龙去脉,卫潜开始思考起这两个字的含义。如果仅仅是杀退了一波北狄的攻势,自然不能这么叫。 “嗯…”安素只能继续苦笑,战报传来时连着他在内,简直惊掉了营中一地的眼珠子。“杀敌三千,我方损失不到两百,烧毁了北狄的楼车等攻城器械。还有……阿锦手刃了对方大将吐奴。” 其实,最重要的是最后一条。就是因为主将阵亡,对方才会乱了阵脚,造成如此巨大的死伤。 要不是人头被带回悬于旗杆上,孙承恭是打死也不敢信的。蒋澄更是五味杂呈,从心里他很佩服这样的举动。却又带了些被一介女流比下去的难堪,总之就是复杂,闹得轻易不与萧锦初照面。 卫潜也有片刻的失神,他是知道吐奴的,此人在北狄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他是部落头人的婢女所生,自小被当作奴仆使唤。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作战勇猛被三皇子看中,这才一路升迁。说起来,永安年间的战役,他也是出过一份大力的。如今竟然折在了一个女子手中,也不知道是时还是命。 沉默了一会,卫潜忽然问道:“那丫头如今在做什么?” “在巡城……”安素思量了一会,还是觉得应该把萧锦初干的事给卫潜说一下,免得他乍然得知再气出个好歹。“她拿了你的凌月剑,给自己封了个校尉。如今她和孙承恭,各负责一半的城防,吃住都在城墙上。” 卫潜却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地颔首。他这样淡定,倒让安素不淡定起来。 “表兄,阿锦确实是任性妄为,但她的初衷全是为了你,为了守城。所谓事急从权,你也别太责怪她了。”他一边觑着卫潜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 “你错了,我没怪她。”卫潜一身素白的中衣,斜靠在床头。“为将者当有决断,孙子有云: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我人事不省的时候,她能做到如今这样,很好!” 本来担心萧锦初受罚的安素听了这一篇话,心底却隐隐涌动着不安,这不像是他熟悉的表兄。换了平时的卫潜,只怕会立时让人把那丫头给押回来,而不是如此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了些欣赏。 “话是这么说,但她毕竟是女子。混迹在军中已经是不妥了,更不要说还担任官职……” “你待会陪我去城墙上看看她吧!”卫潜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纵然安素心中有千般疑惑,万种担心。但在注意到表兄眼中的坚持后,只得勉强应了下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又写到让人头疼又不得不写的回忆杀了,所幸这次结束后,九年前那点事就交代完啦! 今天会更两章,补昨天的份。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50章 命中注定 萧锦初对府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她并不是不关心师兄,而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除去防务之外的任何一件事了。 突袭得手, 她没有像其他军士们一样喜形于色。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吐奴的死不在她的算计之内, 有利亦有弊。对于自己一方,固然是大涨士气, 却也除去了北狄的一个隐患。本来三皇子与二皇子间为了皇位, 互有掣肘。但如今吐奴一死,对方必然会暂时摒弃争斗,先一致对外。 接下来,滑台必然会面对北狄更加疯狂的攻击。萧锦初不知道自己与这座城能不能撑得住。但她必须撑下去,替卫潜撑下去。她接过了卫潜的剑,就是接过了那份责任。为了对得起肩头的重托, 她恨不得每天能变出三十六个时辰才好。 滑台的城墙并不算多么牢靠, 修完地道后, 她没放那些工匠回去,而是让他们在城头待命。若有缺损, 随时修补。军作坊日夜不停, 打造箭只以做补充前线。又专门熬制了殇水, 用来应对从云梯攀爬上城墙的敌军。 就算如此,她仍然不安心,非亲自一一过问。就在这一片忙乱中,萧锦初忽然心有所感。回眸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在周围一片铁灰与锈红中是如此抢眼。 “师兄……” 卫潜作为滑台的最高统帅,可以说是全体军民的希望。之前昏迷的消息硬是瞒着不敢公布,如今既然醒了自然要出现以慰军心。但他的身体又禁不得操劳,只得暂时歇在角楼值守的屋子里。萧锦初就陪着他,顺便把近来的军务汇报一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主心骨,之前挥斥方遒的萧校尉终于显出了疲态,说着说着话,头就越点越低,竟是直接瞌睡了过去。 卫潜伸手拨开她前额的碎发,上头还粘着少许干涸的血渍。望着沉睡中的少女,他的目光幽深难辨。 当初那个整天淘气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成为了在乱军中取敌方大将首级的英雄。可再怎么强悍,她终究只是个刚满十六的女子。这样沉重的负担,就如同她现在穿着的盔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真地忍心让她这样走下去吗?卫潜轻轻地托着她的背,让她换了个姿势躺在自己身边。萧锦初大约是太累了,竟是一直没醒。 卫潜也闭上了眼,在昏迷中他又回到了那座台城,巍峨而冰冷。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还有大兄。他们高高地盘踞在御座上,俯瞰着自己的宫殿、奴仆、山河。所有人在他们眼中都是蝼蚁,就算贵为皇子,也不过是蝼蚁中的一员。 没有人知道,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曾在酒醉后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你?” 金炉销香,重重帘幕后,是卫泾讥诮的眼,“你不过是一个代替品,一颗棋子,永远是多余的。” 都说帝王是金口玉言,那么,连着被两代帝王诅咒的他,可能真的被苍天所厌弃了。卫潜的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父亲,大兄,你们可还满意? 在他刚苏醒时,韩医者特意避开了安素,单独求见。他此次昏迷,乃是因为中了一种罕见的剧毒,据说是前朝宫中的秘方。韩医者行医半世,还是从自己的师父那里听说过,未曾亲见。 这是种慢性的毒素,最初什么反应都不会有,然后是第一次发作,让人陷入噩梦与昏睡。如果挺了过来,那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症状会越来越轻,但疼痛会逐渐加剧。这意味着毒性在缓慢地沁入骨髓,蚀空人的身体。它并不会立即让人死去,却无时无刻不在,最终把中毒者折磨成一把枯骨。 它的名字叫作“魇”。 韩医者在禀告的时候一直在流汗,他一边诉说着毒性的可怕,一边试图说服卫潜,也说服自己或许有法可解。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听得卫潜最终都笑了出来。把韩医者吓个半死,以为郡王受不了打击,直接疯了。 卫潜当然没疯,他十五岁就上战场磨砺,见过的死人也许比活人更多。他还记得自己曾有个亲兵,在出战托人给自己的妻子捎信。万一他战死,家中就再无成年男丁了,她一个弱女子又没有生计。若是三年接不到消息,便让她改嫁邻居的木匠,免遭旁人欺凌。 这个亲兵一直奋勇杀敌,存下的钱一分不少地寄回家去。可惜,最后他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却因为伤寒倒下了。他的亲兵很多,来来去去很少能真正记住。但唯有这个人,自己是给了恩典的,许他的骨灰回返家乡。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来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担忧,可以托付,是一种幸事。如今果然轮到他了,他也该觉得幸运。这种毒虽然折磨人,却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为身边的人铺好后路。 卫潜正想得入神,枕畔却有破风之声响起。若以他平日的身手,是能轻易避开的,如今被身体拖累却是慢了一拍。正是这一慢,险些提前送了他一程。 黑暗中,只见凌月闪着寒光的锋刃从卫潜的面前堪堪划过,削断了一缕头发,同时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等齐皋在外头听到动静,冲进来时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萧锦初手持凌月,架在郡王的脖子上,且正一寸寸往下压去,而郡王毫无还手之力。 侍卫长只觉得这一幕匪夷所思,幸而关键时刻手比脑子动得更快一些,直接从背后一掌劈在了萧锦初的风府穴上。 亏得她摘下了头盔,否则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以齐皋的身手,这一击可说是稳准狠。萧锦初当即斜着身子倒了下去,被卫潜接了个正着。 “郡王……”眼见人都晕了,手上仍紧握着凶器。尤其诡异的是自家主子似乎毫不介怀的样子,还动作轻柔地将萧锦初拥在了怀中,齐皋觉得自己的脑子确实不大够用了。 卫潜查看了一下师妹的后颈,齐皋下手看似狠辣,其实很有分寸。只是想把她劈晕,否则有几个萧锦初这会都没命了。“没事,你出去吧!” 身为卫潜的侍卫长,齐皋素来唯他的命令是从。但这一回,他却半点不敢挪步。都动上剑了,还叫没事,什么才算有事?而且方才没注意,郡王的脸上居然还挂了彩。齐皋的脸色很不好看,难得多了一句嘴:“萧校尉的情形有些不对,是否先带回府让医者诊治一下?” 这话已经是极其客气的了,若不是因萧锦初自小在府里长大,他眼下就该怀疑她是不是北狄的奸细,特地来补上一刀的。 卫潜摇了摇头,他曾见过这样的情形。在战事激烈时,大家的弦都绷得紧,难免各种奇奇怪怪的状况。有侍卫在睡得正香时从床上爬起来,到外头去值守。天亮后问他,他却说一夜好睡,浑然不知自己起过床。 “她这是太累了,睡得有些迷糊,还以为在城头呢!这些日子辛苦她了,让她再歇一会,你先出去吧!” 虽然郡王发了话,齐皋仍不敢大意。谁知道萧锦初下一刻是清醒的,还是又糊涂了。“萧校尉确是辛劳,只是这样枕戈待旦的也休息不好,不妨让属下把甲胄和兵器除下。” 卫潜是何等人,不用思量就明白了齐皋的用意,却仍是摇了摇头。不等侍卫队长再做劝谏,他停了片刻,接下去说道:“我来……”说罢,当真亲手开始替萧锦初解甲。 齐皋不敢再提帮忙的事,赶紧背过身去,心下懊悔自己孟浪了。对方乃是女郎,就算着了中衣,又怎好让自己一个男子动手动脚。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郡王也是男子,自己不能动,他为何能动得。要知道他们虽然份属师兄妹,却没有血缘关系,也是极为不妥的。 其实不光是齐皋,安素、蒋澄,甚至是卫潜自己在此时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所有人都觉得他与萧锦初的关系特殊,但大家都视若寻常,并把这种不同之处归咎于他们的师门,归咎于自幼相伴的情谊。 但种子已经悄然播下,并在无人察觉时潜滋暗长。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结束,终于可以不纠结了!万岁~ 继续花式翻滚求点评,求收藏! 第51章 内鬼出现 第27节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卫潜似乎在此刻刚刚划出现实与回忆的界线。原来,已经过去九年了吗? 就在那一年,韩医者宣布他虽然保住了性命, 但无法再上战场了。萧锦初默不作声地接管了他的凌月,再不曾归还。 也是在那一年, 他用黄内侍和胡舍人换回了一道圣谕,正式册封萧锦初为校尉。从此, 她从被保护的人成为了保卫者, 挡在了他的身前。 仍是在那一年,京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大兄从太极殿的御座上被扯了下来,他的三弟南平王死于赴京途中,而他,成为了九五至尊。 岁月如同幼时抽动的陀螺,转得飞快。似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 沧海桑田, 人事全非。他却又再度与萧锦初躺在了一张床上, 如同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似乎是昨晚的一场大雨洗刷了所有阴霾,窗外月光皎洁, 如水银泄地, 萧锦初听到了一阵低笑。 “师兄?”她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回答她的仍是断断续续地笑声, 像是竭力忍耐但没能忍住的那种。这一下,萧锦初毛骨悚然起来。 卫潜是很难得笑的,他最多的表情其实就是面无表情。不管作为三军统帅,一州刺史或者是天子, 都需要恩威并重,不能轻易让人猜到所思所想。就算面对萧锦初时,卫潜的笑容也不多见,更不要说如此失态。 于是,萧锦初不得不往一个糟糕的角度考虑,比如,她师兄突然中了邪什么的。 “含章,你信命吗?”就在萧锦初浑身紧绷,脑中飞速地考虑破魔除邪的五百种方法时,卫潜特有的清冷嗓音响了起来,似乎还带着些笑意的余韵。 萧锦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傻傻啊了一声。于是,卫潜很有耐性地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回萧锦初倒是听清楚了,却越发觉得诡异,好端端地半夜发笑,然后又问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师兄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虽然满腹疑惑,但萧锦初答得倒很干脆:“信,也不信。若是天命在我,自然是水到渠成。若是天命在彼,说不得只好与这命争上一争了!” 此言一出,卫潜却陷入了沉默,如同发问一样突然。萧锦初等了半晌,但毕竟是两天没合过眼的人,等着等着终究挨不过困意,就此沉入黑甜乡。 也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中,她好像听到了师兄的叹息声:“我愿你一直作如是想……”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萧锦初早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吃过朝食,她就看着宋嫂准备干粮,浑身精力充沛得跟用不完似的。 一切就绪后,宋大春带着他们,开始踏上返城之路。萧锦初一路上尽是些新鲜问题,譬如看见村里有槐树,那春天时吃不吃槐花,是蒸着吃还是凉拌。若是抓着野兔,若是一顿吃不完是熏制,还是腌制。 宋大春表示只吃过蒸的槐花,头次听说还能凉拌,回去就让婆娘试试。至于肉倒不必担心,从来没有一顿吃不了这个问题。 卫潜听得很有趣,但不大参与他们的聊天,顶多附和两句。虽然只有三人同行,倒是完全不冷清。 第一天毫无波澜,路上虽然泥泞崎岖不好走,但却很太平。他们几乎整日都在野林子里钻,见着四条腿的比两条腿的多。 从第二天早上起,道路变得开阔起来,沿途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宋大春很是松了一口气,虽说近年来少见山匪路霸,毕竟刚闹过流民,人多的地方始终安全些。 而萧锦初的想法截然相反,离滑台越近可能越意味着危险,因此暗地里倒戒备起来。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觉得她的命太好,有些看不过去,于是又一次出了手…… 临近夏季,只要日头高起,就把人晒得与蒲草一般发蔫,他们在河滩边准备汲水时,意外遇上了一队人马。领头的还是个熟人,齐翔。 萧锦初瞄了师兄一眼,随后忍不住在心中爆了老大一句粗口,怎么偏偏是他! 双方刚一照面,齐翔整个人都傻了,也不知道是恍如隔世还是因为他们的着装怪异。直到卫潜轻咳了一声,虎贲中郎将这才眨着眼,从呆呆的木鸡变回了活人。 这一活不打紧,眼看他满脸激动,带着青的眼圈红了又红,似乎还闪着些晶莹的水花。动作更是毫不含糊,从马上一跃而起,扑咚就要往地上跪,却被疾冲而来的萧将军硬给架住了。 “表兄,可算找着你了!”萧将军同样双眼满含热泪,如同及时雨般地一嗓子,把基调先给定了下来。 宋大春这等草民但凡见着那穿官服,先就有几分慌张,等听到这一声也回了神,搓了两下手热情地说道:“这位……就是表兄?不愧是官爷,好大排场!这么些人是出来找表妹的吧,城外大个地方能遇上可真是巧了!” 齐翔完全不知道这个土包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看见皇帝站在旁边全不反驳的模样,也只好顺着萧锦初的口气往下问:“表妹,你们这些日子是去了哪?累得家中好生担心,安…夫人……都几夜未曾睡了!” “都是小妹的不是,原想早些到城里,才贪赶夜路。没成想弄巧成拙了,我们这就跟你回去。”萧锦初边回答,边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齐虎贲着实不是块演戏的材料,口气僵硬得就跟上过浆糊,还磕磕巴巴的。幸亏宋大春乡里人家,见识尚短,换个人还真糊弄不过去。 “宋家阿兄……”萧锦初取了一块腰牌给他,话中带了几分歉意。“本想与你一同进城,但家中长辈忧心得很,只好先回去请罪。你持这块令牌去官仓,自有人会将说定的粟米结予你。我吩咐了再给你套辆车,回去时也好省些力。” 宋大春吓得连连摆手,“这如何当得……” “叨扰了这几日,如今我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大嫂的,有什么当不得。”萧锦初硬是把腰牌塞到了他手上,转头又与齐翔说:“劳表兄派个人引路。” 齐翔自然无有不从,当即叫了一个军士出列,又把宋大春给唬得不轻:“我识得路,自己去就是了,怎么还敢劳动官爷!”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有个人领着,能省不少事。”萧将军虽然身居高位,对衙门里那些暗地路数是门清的。既然是真心要答谢,总不能弄成个半调子。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费了不少口舌,好不容易让宋大春随着军士走了,君臣三人均是松了一口气。 “齐翔你身边带了干粮没,先让我吃顿饱饭再说!” 河滩边,萧锦初毫无形象地席地而坐,一边撩起袖子扇风。 齐翔被她的话唬得一惊,赶紧去看卫潜:“难不成陛下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难怪看起来都瘦了!” 萧锦初很是郁闷:“我是说我要吃饭,又关陛下什么事了?” “罢了,大家一起吃点吧!” 卫潜也跟着她坐了下来,还打趣道:“都说皇帝不差饿兵,眼下都快望见滑台城了,也不差这一会!” 齐翔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怜他素来口拙,又不敢当着圣人的面出言不逊,直把自己给憋了个半死。 自打那三个侍卫雨夜报信,尚书令、郑廷尉、孙都尉,包括自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偏又不敢声张。 一国的天子遇刺失踪,这是何等大事。先不说北狄如何,西戎如何,单是国内就得掀起滔天巨浪。他们一边封锁消息,一边派出快马四下寻找。整整两日两夜,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谁想好不容易见着了,他俩倒跟没事人一样,还要吃饭…… 齐翔能怎么办?他只好生了火,任劳任怨地给他们烤饼子,并且无偿奉上自己的水囊,里面装着兑过水的马奶酒,可以提神。 一样是胡饼,萧锦初这回吃得很是香甜。比起农家搀了麸的团子,硬梆梆的胡饼也变得可亲可爱不少。 卫潜就怡然自得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就算不动筷,光是看着这幅吃相也能饱三分。然而过了半刻,情形开始不对起来。吃得正欢畅的萧锦初脸色忽然就变了,手里抓着的半块饼滑落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齐翔被吓了一大跳,慌忙迎上去问道。 萧锦初伏在地上,手艰难地伸向前,气喘得很急,边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饼里…饼…有毒……” 这一声虽不高,却有石破天惊之效。齐翔的身影当即僵在了原地,又去看卫潜,这个动作下仿佛能听到他脖子咔吧咔吧转动的声音。 “臣…臣不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表面看起来急惶惶地,但从声音里似乎感受不到他的慌乱。 然后,他就真慌了,因为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齐虎贲不知道什么呢?是不知道这饼里有毒,还是不知道这毒是怎么从饮水中跑到了饼里?”一个眼错不见,萧锦初又不喘气了。她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从蜷缩状态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直把众人看傻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按照小说一贯的规律,此时凶手应该出现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到呢?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2章 幕后黑手 齐翔的瞳孔像被针扎了一样, 乍然缩了起来,随即怒吼出来:“萧锦初,你什么意思, 这是能拿来取笑的事吗?” “没取笑啊,”虽然看不到表情, 萧锦初的声音却透着真诚:“齐虎贲,你大约不知道。私下里我一直与陛下说, 你是个实诚人。然而料不到你的演技精湛至此, 叫我好生敬佩。与你一比,小妹这点微末道行,实在是不够看。” 顾不上她的冷嘲热讽,齐翔深吸一口气,正色向卫潜道:“陛下,卑职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萧侯, 叫她对我误解如此之深。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唯有您的安危是大事, 请您以天下为念,即刻随卑职回府。” “跟你回哪个府呢?阴曹地府吗?”卫潜没有作声, 萧锦初先撇了撇嘴, 很是不屑的样子。 齐翔终于被激怒了:“萧锦初, 我对你一再容忍,可不是因为怕了你,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阻挠陛下回去, 你究竟是何居心?” “齐翔,你累不累?” 萧锦初特别认真地反问了一句,问得本就直喘粗气的齐翔越发气急了。 “固然你的演技很不错,但如今戏都快散场了,又有什么好遮掩的。许勤之是怎么死的?莫进又是怎么死的?宫中疑云密布,你以为陛下为什么突然北巡,真是闲着无聊要消耗些国库税赋吗?” 萧锦初冷笑着抛了一连串的问题出来,而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让齐虎贲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齐翔,既然装不下去了,那就好好说话,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得慌。”萧锦初一边看着外面隐隐围成一个包围圈的军士们,似乎不经意地把匕首贴近了他的脖子几分,刀锋瞬间染上了一抹殷红。 “陛下…陛下……”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是一次肌肤与刀刃的交锋,齐翔硬是忍着疼大声喊道:“您就任凭她这样信口雌黄吗?” 一身布衣的皇帝陛下坐在火堆边,与坐在太极殿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论是萧锦初假意中毒,还是齐翔被挟持,他从始至终都坐得很稳,一动不动。 卫潜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神与齐翔交汇的那一刻,齐翔似乎被定住了。 “许勤之死后,我命司药局验尸,结果发现他生前一直在服用五石散。你说他一个穷书生,是怎么染上这个富贵癖好的?”皇帝的声音清冷如水,自带着一种穿透力,齐翔难以察觉地颤了一颤。 “还有傅玉中的毒,毒性剧烈的药很多,但毒性强却不至于马上发作的,就不是一般的货色了。你说他一个穷书生,又是从哪里得到的呢?”齐翔又是一颤。 “世间没有所谓的天衣无缝,季羽、莫进、谢氏、普慧……”皇帝陛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一个一个地数着人名,“这些人是怎么串联在了一起,其实循着脉络去查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就拿最近的事情来说,方晏一到滑台就去拜访了郑群,安素,孙承恭。我看他倒是对含章的爱好很了解,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给他出的主意,你说呢?”卫潜的每一句话都像缓缓摊开的卷轴,图穷,匕现。 齐翔勉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分辩什么,最终还是作罢了。就在短短的一瞬,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顿了下去。 而萧锦初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目光,环视四周。“齐翔,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交个底吧,今天究竟怎么了结法?”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齐翔灰败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突然冲着四周大声吼道:“放箭!” 号令一下,众军士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弓,然而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对面可有一位真龙天子,这种无形的压力就算不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而且若是真地放箭,齐翔也会变成一只刺猬,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又该找谁邀功请赏呢? “快射啊!为什么不动?你们这帮废物怕什么,有天子给老子陪葬,老子这辈子值了!”齐翔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不顾匕首在脖子上来回擦出了更多的刀口,完全状若疯魔。 这一片河滩其实不大,他这么一吼,一群水鸟被惊飞了起来,迅速地掠向天际。那些军士面面相觑之余,更加不敢妄动了! 萧锦初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才能制住这个走到了末路的男人,眉头几乎皱成一个川字:“你倒是视死如归,也不知道齐皋在天之灵见到你会是何感想!” 一瞬间的静默,那个名字如同打破了某种禁忌。齐翔的身体骤然僵硬如铁,随即更加疯狂地挣扎了起来:“你居然敢提我阿兄,你怎么敢?” 萧锦初简直莫名其妙:“你都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说!齐皋就是活到了现在,也要被你这个忤逆的弟弟活活气死!” “是阿,他已经死了…死了……”齐翔紧紧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了这几个字,通红的眼中似乎被点着了一把火。 “他是怎么死的?为了救你的陛下……你当时在想什么?在干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他是你的未婚夫,可是他尸骨未寒,你就和皇帝眉来眼去……” “龌蹉的人眼中永远看不到干净的东西!”萧锦初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单手拽着他的脑袋迅速而有力地猛向前磕了一下。不会致命,顶多就是晕一会,让人想把心肝肺都吐出来的那种晕眩,这对口不择言者是有好处的。 她看向齐翔的眼神,就像看阴暗沟渠中的爬虫。“难不成你还想说今日的所作所为是要为兄报仇?趁早收起你的鬼话!齐皋活着时堂堂正正,死也死得壮烈。而你不过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的小人、鼠辈,就算能活上千年万载,也只会让齐家的姓氏蒙羞!” “啊…啊…啊……”不管怎样都无法挣脱桎梏,脑子里似乎有无数的小锤在砸,齐翔只能发出一阵阵地低吼。他多么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身后的女人,可惜他不是蒋澄,也没有那么敏捷的才思。 如果可以,他更想直接用双手撕碎这个女人,然而以他的武功也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吼叫,把满腔的怨恨和痛苦统统吼出来。 卫潜忽地站起了身,军士们明显紧张了起来,所有的箭矢都转向对准了他,似乎下一刻就会万箭齐发。齐翔瞪着血红的双眼放声大笑,那笑声与嘶吼也相差无几,他扯着已经破败不堪的嗓子喊道:“对,射死他!快啊!” “我看谁敢!”齐翔脖子上的血顺着刀刃一直流到萧锦初手上,带来一阵湿滑粘腻的触感。她狠狠地又往下压了一压,更多鲜红的液体冒了出来,把袖子也染成同一个颜色。 卫潜没有管那些蓄势待发的箭,身着布衣的帝王往前迈了两步,稳稳地走到了齐翔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在齐皋死之前,还是死之后投靠的临川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齐翔:自出场后我一直老实本分,为毛还是看我不顺眼? 作者:不好意思,在设定中,你就是一个貌似忠厚,实则奸诈(憨傻)-_-#的人物。 第28节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3章 谁能逃脱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齐翔满脸血污, 大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看着一只怪物一样盯了卫潜半晌。“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皇帝陛下有着常人难及的美貌。但一贯端肃的表情, 让他显得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关心。 齐翔又笑了起来, 他的牙齿上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迹,让这个笑容显得越发可怕。“哈哈哈……陛下, 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聪明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都盼着你死。怎么你就偏不让大家如愿呢?” 卫潜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四年前,乐游苑的那桩行刺案也是临川王府指使的。” “不可能……”齐翔登时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反驳声有多么刺耳。 他瞪着眼,死死盯着这个男人,他曾发誓效忠的对象:“几句没根没底的话, 就想糊弄我。未免太小看我了, 也枉费陛下的一世英名!这些年陛下一直压着世家一头, 恨你的人有多少,你数得清吗?这算不提这些, 你可是有两个好弟弟呢!” 面对齐翔仿佛能流出恶意的声音, 萧锦初必须非常克制自己, 才不至于手一抖,直接割下他的脑袋。 幸好看不到他的脸,萧锦初保持着挟持的姿势,心中不免庆幸。现在只要想起姓齐的是怎么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 遇上了什么难题还要诚心诚意地讨教几句,她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卫潜什么都没再说,目光中却透出了一种奇异的怜悯。在这样的注视下,齐翔的笑声变得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那些原本沉浸在岁月中泡得发胀的陈年旧事,被这三言两语掀了起来,忽地变作了一股洪流,冲击着所谓的真相。须知有些事是经不起仔细思量的,但凡起了头,便越想越是让人惶惶不安。 而在这片小小的河滩上,场面再度僵持住了。那些军士固然不敢随便放箭,但带着皇帝,萧锦初也轻易闯不出去。一思及此眼下这个场面怎么来的,萧侯忍不住照着齐翔的小腿就狠踹了一脚,险些没把骨头踢折了。 而齐翔的表情很奇怪,眼珠仍旧是血红色,却没再反抗,只是闷不吭声地受了。也不知道是耗光了力气,还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萧锦初越发气不顺,然而终究没再动手。 又过了一会,一句暗哑地提问如幽魂般冒了出来:“你说的是真的?” “没头没尾,你跟谁说话呢!”萧锦初冷笑着哼了一下,然而她自己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瞟了卫潜一眼:“当初不是说是北狄的刺客,怎么变成临川王指使了?莫不是他跟北狄有勾结不成?” 皇帝陛下又坐回了火堆边上,拿树枝把灰烬中的两个胡饼给拨了出来:“当初没有,现在有了。” 有时候萧锦初真是快恨死了师兄这个言简意赅的毛病,不过当着敌人的面,说什么也不能砸自己人的场,所以她也只好暂时按捺下性子。 撇开四年前的事情不谈,一切应该从傅玉在华林园被毒死算起。接着是季羽被害,血书出现。顺藤摸瓜,牵出了广陵王小妾串通乱党混入宫中的事情。再下来,就是百子园行刺,直接白刃相搏。 这一连串看上去独立的案子,其实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制造混乱,掀起朝廷的矛盾,最终逼迫天子下台;而且手段在逐渐升级。 自从季羽死后,她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很多事情都指向了宫帷内,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萧锦初一直在猜测谁会是那个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内鬼。只是万万料不到,整个北巡就是一个圈套,万乘之尊居然会以身作饵,来找出幕后的黑手。 没错,当面对齐翔时,萧侯大义凛然,侃侃而谈,看似早就洞悉了一切阴谋。然而,要不是卫潜的眼色,萧锦初没准还在火堆边大吃二喝呢! 毕竟,谁会去怀疑这个手握近卫,憨厚少语的虎贲中郎将呢,若他真想动手,在禁宫中皇帝只怕早已经死了一百次有余。 但是,偏偏就是他……虽然马奶酒自带的腥膻能很好地掩盖异味,但齐翔忘记了,她曾在此地与北狄打了多少年仗。马奶酒她是当作水那么喝的,根本就用不着尝,光凭鼻子就能发现不对。 如今想来,这趟亡命之旅只怕也是她亲亲师兄策划的结果。只是比起他的计划,大约要横生些波折,多吃些苦头。毕竟,半夜掉下河之类的事,陛下再怎么英明神武应该也不可能尽在掌握。 再想来,以尚书令的老谋深算,应该也是在其中插了一脚的,甚至可能是他俩一起定下的计策,却唯独瞒下了她…… 想到这里,萧锦初禁不住眦着牙对她师兄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卫潜的回应是拍了拍胡饼上落的灰,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把思路捋清楚,萧锦初一手卡着齐翔的肘关节,有些感叹:“要说你背后的主子是临川王,我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自打在广陵王府,那位谢夫人就给我好生上了一课。等有一日宫车晏驾,她的夫婿乃至儿子是很可能登上大宝的。既然广陵王有这个前途,临川王自然也可以做这个美梦。” 午后的河滩遍撒着阳光,有一条小鱼突然跃出了水面,尾巴击出的水花在日头下,折出五色光华。 萧锦初看着那一圈光晕,犹如冠冕上镶嵌的宝石。“太极殿的那张椅子,至尊至贵,天下独一无二。为了得到它,多少人愿意倾尽所有。临川王能放下国仇家恨,与北狄携手合作也就不怎么稀奇了。想必许敬之到死都以为你是个好人吧,他怎么会想到你和你的主子根本不关心他的仇恨和死活。你们只是需要一个棋子,能挑动士庶之间矛盾的棋子。而他,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大约是脖子受伤的缘故,齐翔的声音低哑,不认真听可能就含混过去了:“他是自愿的,他说过只要能让傅玉死,他可以豁出去一切。” “是吗?”萧锦初嘲讽地笑了笑,“那如果他铨选的资格没被取消呢,他还会心甘情愿地做你们的爪牙么?对了,我倒是忘了,他染上了五石散。不管怎么挣扎,都逃不过你们的掌心。” 齐翔仍然在喘气,他的表情很奇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许敬之不过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傅玉更是个草包,死不足惜。难不成萧侯还可怜他们?” “我是可怜你!” 萧锦初的话音变得尖锐起来,手上的力道隐隐又有些不受控制。她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明白,齐翔到底图的什么。 “你齐某人怎么说也是虎贲中郎将,天子近臣。人前人后,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偏偏要跟着临川王谋反,他究竟是拿出了什么筹码,才叫你这般鬼迷心窍?是许你做太尉,还是封公封侯?”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又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码这几章想得很多,关于人性、关于背叛…… 但是能表达出来的很少,为了不让大家觉得支离破碎,可能会二合一发章节。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4章 无子国除 萧锦初的愤怒, 几乎要透过话语凝成实质。也许是因为出身军中,使她对于背叛二字看得格外重。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有些默然,包括那些举着弓矢的军士。 “你告诉我,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齐翔没有理会萧锦初的问题,他抬起头, 丝毫不理会这样会让脖子上的伤口再度扯开。执拗地望着卫潜,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乐游苑的行刺是临川王主使……” “这对你很重要?”卫潜很认真地吃着胡饼, 完全不浪费一点粮食。然而姿态很优雅, 完全不像一个被箭指着的人。 齐翔脸上的肌肉筋挛起来,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矛盾状态。仿佛有一个声音让他闭嘴,而另一个声音却一直催促着他开口。“我要听实话!” “我已经说过了,是不是实话,又不是靠多说几遍就能证明的。”卫潜挑了挑眉,对于他而言, 这只是一个叛臣。齐翔到底想追究些什么, 就算他心知肚明, 却没有兴趣去配合,也不打算理会。 萧锦初看着都有些忍不下去了:“骗你这种傻瓜还需要费这么大劲?” 虽然事实证明了齐翔的演技不错, 然而对于他的判断力, 萧侯仍然充满了怀疑。就冲他能跟着临川王去谋反, 这人的脑子就不够使。 “我不信…不信……” 齐翔有些恍惚,他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而他只是在口中喃喃地念着。而后突然圆睁双眼,咬着牙吼道:“若是你四年前就知道临川王想谋反, 你会按兵不动?哦,我知道了…因为你无后,怕断了卫家的宗庙,所以打算留着两个弟弟即位。哈哈哈……报应啊!” 萧锦初勃然大怒,又是一脚踹去,正中他的脚踝。齐翔闷哼了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周边一阵骚动,只是没有人敢先发制人。 “谁给你的胆子跟陛下这样说话!” 萧锦初咪起的双眼中有烈焰在跳动,随后汇聚成了风暴。风暴眼中住着一头兽,正在昂首咆哮,亟欲择人而食。 注意到她神态语气的变化,卫潜蹙起了眉,唤了一声:“含章……” 萧锦初没有看他,她的眼神正牢牢锁定着齐翔的后颈。人的脖子是很脆弱的,有时候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力量,真的是一点点。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身首分家,然后,从那个断口处会开出一朵花来,鲜血浇铸成的花。 似乎被这个念头蛊惑了,她原本扳着齐翔肘部的那只手缓缓地抬起。然后……被另一只手握住了,萧锦初有些迷惑地顺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腕看过去,是师兄啊!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语气却很温柔:“含章,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师兄的手有些凉,触感却是温润的,如同最上等的白玉。萧锦初几乎被愤怒烧毁的理智终于从灰堆里被扒回了一些,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很认真地说:“他该死!” “可他不该死在你手上,”卫潜动作轻柔地按住她的手,带着一些纵容。“朝廷有律例六百二十条,他所犯的罪行,会一一得到审判。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深深吸了一口气,萧锦初的眼中的火焰渐熄,就像有人替她挑开了那层血色的翳膜。暴躁的兽重归安睡,刹那间,雨散云收。 理智回笼后,萧锦初不禁有些尴尬,因为师兄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像哄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她开始反省自己,居然被敌人激怒到差点失手杀了对方,这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所为。若此刻她身在战场,只怕已经闯了大祸了。但是,齐翔脱口而出的“无后”那两个字,确实让她为之一窒。 事实之所以让人痛苦就是因为它实实在在地发生,无论你愿不愿意,无法逃脱,也无法回避。正如齐翔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帮助隐藏在幕后的杀兄仇人,皇帝陛下年近不惑,却膝下无子这件事也时时刺痛着郑廷尉、尚书令这些保皇派的神经。 对于百姓来说,无子意味着绝后,活着被人轻视;就算死后也无人供饭,要做个饿死鬼。 对于藩王而言,无子后面跟着的两个字通常是国除。自汉以降,历代都曾有这样的情况。蕃地被封予他人,王府别属,荣耀和血脉一同就此断绝。 那么对于帝王来说,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呢?萧锦初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过两年就会好的,却完全无视了皇帝陛下后宫的萧条情景。 “你要是真气不过,就打折他一条腿怎么样?要不,再加一条胳膊?”皇帝陛下继续用一种循循善诱地口吻,建议着对齐翔的处罚。 这让萧锦初有些好气又好笑,她本是意志坚定的人,此刻终于从那种惶惑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陛下不是说朝廷自会明正典刑,打折胳膊和腿又是哪条刑律上的?” “朕是天子,朕说了算!”卫潜的语气很平和,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霸气,这个朝廷可是姓卫的。 周围的军士们眼睁睁瞧着齐翔半跪在地上,满面血污。那对天家师兄妹却在自顾自地聊天,个个表情都有些抽搐。特别是齐翔心腹的甘千户,心都纠结成了一根麻花。 要说谈判吧,又顾忌着齐翔。就此逃跑,心有不甘。若是杀人灭口……甘千户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扫视着立在一块的三人,这倒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那只是一个闪念,随即甘千户便扶额苦笑起来,那不就是提着脑袋白干了一场。搞不好还能给齐翔挣个追谥,然后自己这帮人就得等着亡命天涯了。不管是谁得了势,都不会放过他们这些蝼蚁的。 百般纠结之下,只听萧侯忙里偷闲冲这边喊了一声:“事已至此,今日究竟如何了解,划下个道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萧侯大约是有战争创伤后遗症,所以有时会暴走。这样是不对的,也是不好的,大家不要学习啊! 待会再发章节,补昨天的。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5章 阵前倒戈 甘千户定了定神, 又去觑齐翔的脸色。然而齐翔就如失了魂魄一般,身子跟半截树桩似地杵在原地,默不作声。 竖子不可与谋!甘千户在心里狠狠地喊出了那句范增的千古名言。齐翔是他顶头的上司, 打一开始要跟着临川王干,他是有些含糊的。毕竟当今圣人春秋正富, 纵使当真无子,要从宗室中承继, 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更何况, 还有一个广陵王在。 然而,从龙之功……这四个字太有诱惑力了。谁不想封候拜将,谁不思锦衣玉食。如果仅是设法让今上退位,他觉得应该也有一博之力。就如当年的少帝之乱,参与了那场变动的人,如今已经扶摇直上。 但事态却并未如他们所愿, 军师的计划一一得到了执行, 却没有带来应有的效果。最终, 居然走到了白刃相向的地步…… 临川王完了,甘千户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如果皇帝是被迫退位, 或者是在围场被那些假扮的流民所杀, 他们还是有机会的。但现在对方明显已有准备, 就算皇帝被自己这些人格杀当场,临川王也成不了事。 不管是坐镇京师的谢丞相,还是此刻在滑台城内的廷尉、尚书令等人,他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当今天子登位九年, 治下虽有战乱,到底不是那群雄争霸的年头了,一个临川王府如何与天下兵马抗争。 “萧侯,”甘千户放下弓箭,向她拱了拱手。“卑职自知罪孽深重,今日冒犯了。假如我等愿意归降,不知圣上会有何处置?” 周围人听了这话,又有一阵小小骚动。而甘千户一边对着萧锦初说话,暗地在留意皇帝陛下的动向。 只是卫潜的心思哪有那么好猜,这世上唯有一个人,从不屑于去猜,却总能百发百中,便是此刻发话的萧侯了。 只见她倨傲地抬着下巴:“谋逆乃是不赦之罪,按理该夷三族。不过你们毕竟只是协从,若是有悔改之心,陛下看在眼中,自然会酌情考虑。” 没有把话说死,但也没有允诺,但他们还能要挟什么呢?甘千户露出苦笑:“罪人愿意护送陛下与萧侯回滑台。” 萧锦初微微点头,她不认识甘立,但她欣赏识时务的人,这个时候讨价还价是毫无意义的。因着这份欣赏,她的语声也缓和了不少:“如此最好,齐翔冥顽不灵,你们既然想将功折罪,先派个人来把他绑上吧!” 这就是投名状了,甘千户既然想明白了,倒也干脆,从身上摸出一卷牛筋绳来,亲自下马来准备动手。 周围的军士都显出矛盾的神色,他们俱是齐翔的心腹,不然也不能跟着一起干这掉脑袋的勾当。甘千户这一倒戈,有些人觉得是给大家伙找条生路,也难免有人觉得他不够义气。“千户,咱们都是虎贲带出来的,众兄弟们当初可立了誓。如今是要背信弃义吗?” 听得这一句,甘千户的脚步先就一滞,回身来看是哪个讲话。巧的是那出言阻拦的小胡子也跳下马来,双方的距离就十分近了。 “兄弟……”甘千户见着他先叹了口气,这个小胡子在他手下也待了五六年,端的算是亲信。 见他面露愧色,那位小胡子仁兄也有几分感动,赶上两步道:“千户,咱们兄弟一体,不消多说,先诛杀昏君要…要……” 第29节 他在原地要了半天却终究未能吐出接下去的那个字,只因甘千户的刀已经迅速穿过了他的左肋,毫不拖泥带水。小胡子颓然倒下了,这是今天第一个死去的人,死于内讧。 “兄弟,对不住了!咱们已是错了,却不能一直错下去。”甘千户的神色很复杂,面对遗体抱了个拳,像是说给小胡子听,也像是说给卫潜与萧锦初的。 但不管萧侯怎么想,甘千户这么一动手,那些军士倒都服他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混乱中出现一个能力排众议又有足够实力的首领时,自然会有一种盲从。 甘千户走到萧锦初面前时,身上除了盔甲,什么兵器都没带:“多谢萧侯能给罪人一次机会!” 萧锦初冷眼瞧着他,往旁边移了一下,好把齐翔的双脚露出来。“机会不是我给的,得靠你们自己争。” 牛筋制作的绳索不粗,但是韧性十足,就算练过缩骨功也是白给。甘千户不再多言,埋头开始干活。 这头刚把齐翔的双腿绑上,像木头似的虎贲中郎将突然开了口,只是哑得不成样子:“你也觉得我错了?” 甘千户被吓得手一抖,结差点散了。再抬头看向齐翔的时候,倒是恢复了镇定:“虎贲,属下跟着您也有好几年了。且不说是对是错,这么些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往死路上奔啊!” 齐翔的目光有些呆滞,他努力想回过头来,但卡住他要害的那只手从未放松过。他又笑起来,笑声低哑,如夜枭一般。“你还想活呢?落到了萧侯手中,有你好受的!” “多谢夸奖,若有这等机会我得先招呼齐虎贲呐!”萧锦初的声音也很低,配着她唇角的笑容,吓得甘千户又是一哆嗦。 虽然在普通人中也能被赞一声有决断,但遇上萧侯这等非常人物,甘千户还是得自叹匪如。 “劳您先松个手……”甘千户看着齐翔那被扭得几乎要变形的手臂,有些为难地看向萧锦初。 冷不丁,齐翔又冒出了一句:“你真想知道临川王是怎么收买我的?” “现在不想了!”萧锦初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一只手好方便甘千户,匕首仍旧稳稳地架在他脖子上。 这就是个疯子,已经无可救药了。她不愿意再为他费什么心神,师兄说的对,和他计较,只能脏了自己的手。 齐翔似乎一门心思在跟整个世界过不去,若是你不理会他,他就特别乐意多说两句,比如现在。 “我跟着阿兄十六岁进的东郡王府,那时候北狄兵刚退,阿耶死在了战场上,阿娘也病死了。我们兄弟俩除了去当兵,没有第二条活路。那时候我的身体弱,每回训练都是倒数。阿兄担心我,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半来给我吃,希望我长得壮实些。可惜我太不争气了,举个石锁都举得抹眼泪。每一回上阵,我都很害怕,怕阿兄死,也怕自己死。” 虽然想好了不再搭理齐翔,但听着他没完没了地絮叨,萧锦初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你就是个懦夫,哪怕练到天下无敌也一样!” “后来阿兄做了郡王的侍卫,一直升到了队长,我就想着若有机会一定要回乡给阿耶和阿娘刻个碑。也叫左邻右舍知道,我齐家的儿郎是有出息的。再后来,郡王做了皇上,阿兄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虎贲中郎将……” 萧锦初眯着眼,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仍在与牛筋绳奋斗的甘千户:“你这是准备绑过年用的猪羊不成?”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甘千户立即领会了其中精髓。这位姑奶奶是嫌他的动作慢了,听齐虎贲痛说家史听得很不耐烦。但是他真也不是故意的,牛筋遇上水就容易打滑,偏偏齐虎贲满手是血,确实得花些功夫。 “都说长兄如父,阿兄对我来说既是兄长,也是阿耶。是他一手指点我的武艺,也是他逼着我执笔练字。如果没有阿兄,我早就死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齐翔仍在不停地说话,而且带上了哭腔。 萧锦初咬紧了牙关,只顾催着甘千户。一边是着了魔似的徐徐低语,一边是暴躁的高声敦促,甘千户好悬没拿绳子把自己给捆起来。 就在这当口,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在场这些人好歹也是混军中饭碗的,耳力不能差了,一时脸色都有些变幻。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奉上,希望大家这样能看得连贯些!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6章 突然爆发 就在这当口, 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在场这些人好歹也是混军中饭碗的,耳力不能差了,一时脸色都有些变幻。 军士们更添沮丧, 而萧侯则平添了几分意气风发。光听马蹄,来的就是大队人马。滑台是军事重镇, 除去朝廷的军队,再没有人有胆量在附近如此嚣张地行走。 甘千户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之前他的投诚虽说晚了, 但多少还是有些价值的。毕竟,皇帝与萧侯孤身在外,没有依仗。若是再遇上一拨刺客,可就真地得回阴曹地府去了。如今可好,被齐翔一拖二拖的,救兵来了。他这个中途倒戈的“从逆”还能值钱么? 都说北狄铁骑来去如风, 此时正向他们赶来的这支骑兵也不遑多让。几息之后, 先前还很细微的马蹄声已经连成了如雷鸣般地隆隆一片。 又过几息, 以萧锦初超群的目力已经能看到打头军官的衣着和样貌。那万年不变的黑盔甲黑披风,连马都是纯黑的, 不带一丝杂毛, 不是孙承恭又是哪一个。 紧跟在他后边的是匹三花骝, 上头坐着一身白衣的尚书令,大约是跑得太快,发馆都被风给吹歪了一边。再后面便分不太清了,只看见乌压压地一片。 要不是时机不大对, 萧锦初简直想当场大笑三声。众所周知,安素出身世家,打小便是翩翩公子。哪怕遇到火上房,她都不曾见过他衣冠不整的模样。这个笑料,足够她说到后年去的了。 该!萧锦初颇为解气地想着,让你们密谋啊!这会知道急了,若是前两日她与师兄一同在河里折戟沉沙,那才叫精彩。 齐翔也抬起头来看那支朝着河滩奔来的军队,被血污染得乱七八糟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是甘千户,闹了这些时候加上又打又骂,萧锦初体力消耗了不少,再加上有人驰援,难免分心。就趁这会功夫,齐翔把头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把衣领含在口中嚼了几下。 “不好!”但凡有些常识都晓得这是要服毒,甘千户喊了一声就伸手去捏住齐翔的下巴,却被另一声暴起的嘶吼声震了一下,随即整个人飞了出去。 萧锦初虽然错过了齐翔的小动作,直觉却在第一时间示警,让她直接撤手飞速地往后疾退了几步。这使得她免于遭遇与甘千户一样的命运,在飞出去后重重摔落在石子嶙峋的河滩上,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用刀一时也很难砍断的牛筋绳被瞬间绷成了几截,齐翔喘着气缓缓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甘千户又吐出一口血。 萧锦初紧蹙眉头,她敏感地发现齐翔的状态有些不对。按他的身手在全盛时也能绷断牛筋,然而也不会如此容易,况且如今又负了伤。 “药…他刚吃了…药……”甘千户好不容易把口中的血沫子吐出来,低吟了一声。他腹部受的这一击正中气海,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 听得一个药字,萧锦初的心头就是一紧。这伙人已经搞出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了,若真有什么短时间内提高人内力的药也不足为奇。 所以,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下意识地足尖点地,便往皇帝陛下身边冲去。 齐翔挣脱了绳索后,并没有马上行动。他先抬头打量了一圈,所有骑在马上的军士,但凡与他对视的,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后,他默默走到了其中一人身旁。那个军士颇为讨好地跳下马,却被他直接夺过了手中的长刀,一拳砸倒在地。那人略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其他人更添了几分恐惧,面面相觑之余却不敢跑。这可真是内有猛虎,外伺群狼,怎么都是一个死。 萧锦初再次与齐翔四目相接时,也在心里打了个突。之前的齐翔是疯狂的,而如今的他比起疯狂,似乎更多了些东西,这让她尤其戒慎。 手握长刀的齐翔走到他们俩面前,二话不说,举刀就劈。萧锦初一把推开了卫潜,挺身迎了上去。 行武之内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拿着一把匕首去跟长刀拼,无异于自曝其短。所以萧锦初干脆丢了匕首,直接空手与齐翔相搏。 若是单说武功高低,萧锦初比齐翔要强一点,但此刻对方有兵刃,而她没有,这是要吃大亏的。然而,甫一交上手,萧锦初比自己预想中要更加吃惊。 对方太强了,只是一击,即便是未中,但掠过的残影都能让萧锦初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萧锦初有些明白甘千户为何到现在都直不起身来。与之相比,自己的那点攻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蚍蜉撼树。 萧锦初本来计划再拖上半刻,等孙承恭合围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不等他们进入攻击范围,自己和师兄就能死上十回了。然而不管是阵前认输还是求饶,都不是萧将军的风格。所以此刻哪怕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她也不愿开口多说一句话。 卫潜眼看着萧锦初稍慢了一步,左腿已经被刀尖戳了个正着。齐翔是故意的,就算他知道杀了他们,自己也逃不了。但是他依旧要他们死,并且在他们死之前把自己受过的羞辱都一一讨回来。 微微眯起双眼,卫潜走向正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萧锦初面对刀刀杀招,本已应接不暇,余光扫到师兄正靠近过来,登时失色道:“师兄……” 就这一恍神,她身上又被无情地捅了两个窟窿。尤其是横穿过右肩的伤口,血液疯狂地涌出,染红了整件上襦。 卫潜单膝跪地,刚好来得及接住倒下的她。萧锦初只觉得半边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抬头看到师兄的脸只是一阵苦笑,哑着声音问:“为什么不走?” “走不了,”卫潜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麻布,压在她的伤口上,就算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你都不是对手了,你觉得我能逃得过?还是不要落得太难看了。” 萧锦初看看垂刀注视着他们的齐翔,不得不承认师兄说得有道理,这一回他们谁都逃不了。 不光是马蹄声,她已经能隐隐听见孙承恭的吼叫。但那又怎么样,齐翔想要干掉他们,甚至不需要三刀。 “把她交给我,我可以让你多活一会。”虽然满脸血污,但齐翔的表情炙热而执拗,不仅是瞳孔,连眼圈也变成了鲜红色,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怯意。 卫潜很平静地与他对望,并未有任何回避:“你要做什么?” “她与我阿兄定过亲,那么生是我齐家的人,死是我齐家的鬼。”齐翔用刀指着萧锦初,刀上有血珠滚落,落在她的裙摆上立时染就一朵花。 卫潜能感觉到怀中人力图挣脱的动作,可惜终归是力不从心。他只是小心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近得彼此呼吸交织,恍若一体。 “她是我的人……”没有惶惑,没有犹豫,这是卫潜的答案。 虽然明明知道这只是卫潜对齐翔的一种反击,萧锦初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大量的的血液带走了体温,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师兄的手握着她,如同很多年的那个午后,让人感觉温暖踏实。 这样也很好,她想起了自己与师兄在那个破庙的对话。有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的话,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齐翔擦了一下眼前的血,他以一种异常憎恶甚至是诅咒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对男女。以为摆出这么一副生死与共的样子,他就会感动不成? 都去陪阿兄吧!他把刀举过头顶时不禁笑了起来。有这两人作伴,待会在奈何桥上见面也不至于寂寞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是甘千户,他在喊:“放箭……” 讽刺地是,这回军士们居然没有半点犹豫。霎时间,万箭齐发,齐翔甚至能清楚听到箭矢穿透自己血肉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秘药只能暂时提高他的修为,让他的功力在短时间内提高数倍,成为力能举鼎的猛士。 但药效并不能让他刀枪不入,他不是神仙,仍是个凡人。他明知服下秘药后一刻内就会死,就是为了在死之前能争最后一口气。 他不甘心,他想代替阿兄光宗耀祖,可到头来却是替杀兄仇人卖命。他想送那个女人去见阿兄,也许这样阿兄会原谅他。可为什么老天连这点机会也不给他?难道他真地错了。 齐翔的眼睛一直都圆睁着,充满了迷惘。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又些可怜我家将军和陛下,这几章愣是没摊上一点好事。 好了,以后不再虐待他们的肉体了,改灵魂~ 顶着锅盖跑走~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7章 圣驾回銮 按照一个受了三处刀伤, 流了差不多有半缸血的重伤患来说,萧锦初昏迷的时间不算久,而她醒过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楚待诏……”凭着那身熟悉的蓝色长衫, 萧锦初很是准确地叫出了守在床边男子的称号。 “萧侯醒了,”楚向澜见她能出声了, 先伸手搭在她的腕上诊了片刻,露出了几分满意的样子。“看来没有什么大碍, 好生休养两三个月就能恢复。” 见她似乎挣扎着想起身, 又忙虚按了一下:“先躺着,伤在肩胛,本来就难以愈合。若再妄动,是会留下隐患的。” 萧锦初只是觉得全身僵硬,想动弹一下,听他说得那么严重, 便也消停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楚向澜示意一边的婢女把回廊下的药端上来, 边回答道:“萧侯昏睡了有三日。” 三日?太短了, 不若再昏些时日好!随着知觉重新回到这具身体,萧锦初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被人打折后再细细碾过一遍似的, 连抬一抬手指都困难。 尽职的楚待诏先跟她说明了她目前的伤情, 比较重的伤就是齐翔用刀砍的那三处, 尤以右肩最重。至于那些在逃亡中受的零碎小伤就不用提了,据说给萧侯裹伤的婢女最后都是红着眼眶出来的。 “都是锐器切出的伤口,如今还觉得晕眩便是失血太多的缘故。伤口外用的是龙骨苏木膏,可以去腐生肌不留疤痕。内服的药里我还加了曼陀罗、蟾酥、细辛、北豆根, 有助散瘀止痛,趁热喝下去就会好些的。”虽然萧锦初表面装的没事人一样,楚待诏还是很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 既然医者都这么说了,萧锦初自然只好遵命。也不知道是楚待诏的药当真有神效,还是她自我安慰的结果,一碗药灌下去果然觉得好了不少。 既然有余力,萧锦初自然就可以关心一下其他事情,比如:“圣人如今在忙些什么?” 楚向澜看起来有些讶异,不过还是回答道:“陛下自回城后一直忙于政事,委任臣全力替萧侯诊治。” 简而言之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萧锦初不禁翻了个白眼,那你就直说呗! 所幸,没等萧侯在床上无聊多久,知情的人就来了。 安素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贵公子,既是世卿又有世禄,更兼知情识趣。所到之处一向是令各色女郎趋之若鹜,就算他已经成亲也是一样。这点连当今圣人都自叹斐如,虽然比皮相,肯定是皇帝胜出,但比起善解人意什么的,卫潜也就是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罢了。 第30节 所以萧锦初一看见门廊下的侍女频频往外偷窥,还每次都笑得春意盎然,就猜着了有贵客临门。 果不其然,尚书令的白衣很快就拂过了门槛;“你可总算是醒了?” “那尚书令是盼着我醒,还是不醒呐?”萧锦初与安素之间的对话素来是不大客气的。眼见这位尊客来了,楚向澜很有眼色地先告退下去。因着病人还需要看护,也不走远,就候在院落外。他这一退,侍女们煎药的煎药,取吃食的取吃食,也纷纷散去了。 萧锦初不禁挑了挑眉:“瞧,这些人本就想着躲懒。你这一来,可找着由头了!” “怎么不说是你不好伺候呢!”安素虽然语带调笑,脸上的担忧却是实打实的。他是眼见那刀砍在萧锦初身上的,当时只恨不得马能生出双翼,飞到他们面前才好。“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 见他这样小心翼翼,萧锦初倒不习惯了,故作满不在乎道:“我也算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何时这么不经碰。都是些皮外伤,更严重的以前又不是没挨过。楚待诏都说了,歇一个月就好。” 她直接就把楚向澜说的时间给砍了一大半,不过安素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挨着床沿坐下。 “楚七郎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当日你那一身血可是把我们吓坏了。回城的路上,陛下一直抱着你,生怕下一刻你就没气了。” “陛下呢,在忙什么?”第一眼没看见师兄,萧锦初虽觉在情理之中,却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猛提起这茬,安素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千头万绪的,都等着他拿主意呢!这回廷尉可是动了真火,把陛下拦在书房死死劝谏了将近三个时辰。” “该!”萧锦初虽然全身包成了个粽子,却不妨碍她以丰富眼神和言语来表示鄙视:“廷尉怎么不把你一块堵在书房里,我就不信这事你没掺一脚!自己背地里早跟师兄商量好了,还假惺惺地跑来责怪我,演技不比齐翔差呀!” 这个计划确实是他与圣人一块部署的,安素听着难免有些心虚,可提到齐翔的名字时还是默了一默。 萧锦初一下就猜出了他的心思,毕竟多年同僚,又是王府的旧人,难免唏嘘。“齐翔怎么处置的?” “万箭穿心,你不是瞧见了嘛。”提起这个人,安素颇有些兴味索然。从华林园结案,他一手布下了这个局,但没料到最终逼出一个齐翔来。要说恨,自然是恨的,只是如今人都死了,也就只剩下些叹惋。 萧锦初心说我又没瞎,当然瞧见了,瞧得比你很清楚呢!她想问的是:“尸体呢?” “烧了,”安素的表情很是平淡,如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天渐渐热起来,来不及运回京城只怕就得烂光。一个罪人,总不至于还要为他浪费冰吧!陛下的意思是把骨灰埋到齐皋的坟边,也算给他们兄弟俩一个结果。” 提到齐皋,萧锦初也沉默了。当初他是救驾而死,破格追封为神策大将军,皇帝亲自吊唁。如今他唯一的弟弟也死了,却是谋逆而亡。若果真有奈何桥,阎罗殿,这两兄弟能遇见,又该说些什么呢? “不提这些败兴事了,”安素摆了摆手,似乎要把那些阴霾都给赶开,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就放心了。之前还在发愁,若是到回銮的时候还不见好,只能让你在滑台再多待些日子了。” “圣驾要回銮了,这么快?”萧锦初乍闻这消息,吃了一惊。原计划至少要在滑台停留两个月的,避过最热的时节再回京。 安素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快,他只觉得度日如年。且不说圣人失踪那会,天都快塌了。单这两日,圣人阴晴不定,萧锦初伤情反复,郑廷尉又把他教训得狗血淋头。少说十年之内,他都不想再踏足滑台这个地方了。 “王贺的案子已经定了,说到这个,因为凭空杀出一桩行刺案来,又是在自家的猎场,王家这回着实吓得不轻。额外又出了不少血,修两条中渎水都够了。”不单是他一个人倒霉,尚书令颇有些幸灾乐祸。 萧锦初单从表情也能读出尚书令愉悦的心情,默默在心中撇嘴:知道人家破财就高兴成这样,听说你跟王家还有亲呢…… “既然王家识趣,陛下自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胡乱判个革职也就罢了。齐翔的余党也都已经到案,念在他们及时悔悟,也算护驾有功,暂不处置。待到京城,好做个证人,与临川王对质。” 说起临川王,安素也是满腹的牢骚:“陛下一共剩两个弟弟,一向待他们是不薄的。结果你看,一个是举荐非人,后宅也管不好。另一个就包藏祸心,直接奔着谋反去了。养条狗还能看守门户呢,养兄弟,倒要惹来杀身之祸。” 这番牢骚也就只能在她面前发发了,萧锦初顺势就问了一句:“不是说临川王勾结了北狄么,如今可有证据了?” “这些事都有人在办,我的萧侯,你且安心休养吧!”谁知道安素见她关心这事,又不肯讲了,另换了个话头。 “如今这边该办的事情也差不多,京中又催得急,圣驾自然要越早回銮越好。我替你找了一辆马车,铺了最上等的云丝被和锦枕,保证颠不着你,到时候你就坐着那车回去。” 该说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尚书令本来作势欲起。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调转头来加了一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你给我安分点。到时候别仗着刚好了几分就吵着要骑马,可没人敢惯着你!” 萧锦初就奇怪了,自己眼下这个粽子样,安素都能联想到她过几日好些要作妖,她在这些人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可这个问题有点深,一时半会也掰扯不过来。眼见尚书令快跨出门了,她赶紧追着喊了一声;“京中什么事催得那么急啊?” 安素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西戎遣使来朝!”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回去拉,萧侯又能继续作威作福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先养伤吧!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8章 殿名含章 本来回程该比来时要快一些, 但考虑到萧侯身上还带着伤,陛下也不能再出事了。御驾走得很是谨慎,略迟了两日才到京, 直把谢丞相的一双老眼都给望穿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圣驾,别的不提, 谢丞相先把皇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好啊!总算是没伤没病, 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安素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郑廷尉也是低眉搭眼的。别看他在滑台指天斥地,把所有人骂得不敢回嘴,在谢老丞相面前,他也只有挨教训的份。 皇帝遇刺是大事,邸报上是不敢隐瞒的,谢丞相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只是在迎驾的时候说这个到底不祥, 于是也没深究。 等回了太极殿, 到底是忍不住了。尚书令、郑廷尉……此次跟着出巡的重臣, 有一个算一个,皆没能逃了老丞相的口诛笔伐。被训得狠了, 还要自承罪过, 只求老丞相息怒。这个当口, 安素最羡慕的就属萧侯了。 本来萧侯也是难逃这一劫的,奈何她是以身护驾,身受重伤,伤口还没愈合又受了这一路颠簸。皇上感其忠贞, 直接一道谕令把她送进了含章殿,让陈婕妤照顾。眼下自然就没她什么事了,果然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婕妤,您就别忙了……”虽然伤已经好了一大半,但仍然被裹成一颗粽子的萧锦初正看着陈婕妤指挥着宫娥布置殿堂。一会儿嫌纱不够透亮阳光照不进来,一会又嫌锦被不够松软透气,天知道这会正是最热的月份,用什么锦被啊! 陈婕妤听见她喊,一回头见着她那样子,眼眶居然红了起来。不仅萧锦初吓了一跳,萱儿也语带埋怨道:“萧侯,您可别招婕妤了。自打知道您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暗地里抹了几回眼泪,连做梦都念叨着您呢!” 听到萱儿的话,陈婕妤似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嗔怪:“都是我平日纵的你,什么都敢胡说!” 见主子恼了,萱儿赶紧请罪,这一番你来我往看得萧锦初不禁笑了起来,殿中的气氛都活泛了不少。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陈婕妤摒退了众人,非要看萧锦初的伤口。人前人后都威风无比的萧侯,征东大将军,只有面对陈婕妤时才会节节败退。“我的好婕妤,能不闹了么?换药自有侍女药童,哪能让您亲自动手!” “你这个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每回出门都是带一身伤回来,本想着出巡又不是打仗,谁知道反而伤得越发重了!”说着说着,陈婕妤的眼眶又红了。 萧锦初赶紧哄道:“没事没事,都好了一大半了,就是包着吓人。” 陈婕妤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哪不知道她避重就轻的本事。“那你解开让我瞧瞧,我也好放心。” 说来说去就绕不过这茬了,萧锦初正头疼着,忽然就想起一个救星来:“也别这么麻烦了,明天楚待诏会来复诊,让他亲自跟你说。您总该信了吧?” 说起楚向澜,陈婕妤看着倒是欣慰了些:“楚待诏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既然有他替你诊治,我多少也可安心了。” 萧锦初就松了口气,她最怕的就是陈婕妤在她面前淌眼泪,比被师兄罚抄书还怕。“今日都折腾到现在了,您就先回去吧!我这里宫娥内侍一大堆,还怕被亏待了不成。” “好吧,万一有什么事你就使人来永禾宫找我,反正离得也不远。” 陈婕妤的本意是想留宿在含章殿,好就近照顾萧锦初,但仔细一思量到底是不合规矩。 台城内的每一处殿阁都是有讲究的,式乾殿是中斋,乃天子寝殿。再往后走,一排并列的三大殿中,显阳殿一般封赐给太后,剩下的徽音殿和含章殿则通常是皇后居住。其他妃嫔只能住在侧宫中,比如她的永禾宫,郑贵人的宣训宫。 萧锦初能住在这里是皇帝亲许,而她住进来便是逾制,名不正言不顺。本来宫中有郑贵人在,再怎样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婕妤插手宫务,全凭圣人念着潜邸的情分,若再惹出什么风言风语便是辜负圣意了。 萧锦初是不知道这宫中规矩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再让陈婕妤特地搬来照顾过于夸张,自然就免了一段是非。 陈婕妤知道她不喜欢人都挤在眼前,出去时吩咐宫娥们都站在殿外侯着,能听见传唤就行。 终于能清净一会的萧侯很没形象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顶上的宝帐出神。宫中的器物比起侯府的自然华贵典雅不少。单说这帐幔便是销金纱所制,虽然光华闪耀却不刺目,在外头哪怕出到一两金也买不到一寸。 床外设的十二牒屏风上绘的是十二花神像,神女各个姿态妍媚,叫人见之心喜。更不消说那些摆设的莲花尊,梅瓶,墙角的泥金博山炉等等,每一件都透着天家气象,又不至于显得过分奢华。 然而,躺在这样一间大殿中,萧锦初所感受到的第一个词是寂寞。宫中法度森严,宫娥和内侍连走路都不敢随意发出声响,更不用说攀谈。先前她与陈婕妤说话时还不觉得,等人走后便不由自主地认识到,真静啊!以她的耳力,连殿外有几只蝉在鸣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也曾去过师兄的式乾殿,只是每回去都是有事相商,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现在想来,师兄每天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日复一日。他会不会也觉得寂寞呢?或者说,他自幼便生长在这座台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寞。 嘎吱一声,是殿门开了。萧锦初不禁皱了皱眉,她老远就听到了脚步声,只是没想到径直朝殿内来了。若是来传旨的内侍,早该出声禀报,能到现在都维持着静默一片的,就只有…… “陛下大驾光临,臣不胜感激。只是臣如今不方便起身,还请陛下先回去吧!”萧锦初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态,眼睛仍盯着帐顶,就跟报流水账似的报出了一篇奏对,声调都不带起伏的。 刚绕过屏风的卫潜不禁好笑,看着粽子似的萧锦初在床上躺着,没有走开,也不出声。 这一等两等,把萧侯给等毛了。终于分出了一只眼角给皇帝陛下,继续假惺惺地说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也该累了,这个时候还特地来看臣,实在是惶恐。这份心意臣领了,陛下请回吧!” 卫潜还是不说话,就在床边这么站着。萧侯终于蹦了起来,气哼哼地道:“我知道这是你家,你不走我走行了吧?” 素来威风八面的征东将军,此刻只是个闹脾气的小女孩。卫潜笑了起来,一只手习惯性地抚上萧锦初的头顶,想给她顺顺毛。谁料她一歪头,很有骨气地躲开了。继续瞪大了眼跟卫潜对视,以眼神表示自己的不屈不挠。 “生我的气了?”卫潜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也特别像宫中司膳局的那只虎斑猫,晃着尾巴就是不理人。 这回轮到萧锦初沉默以对了,她很严肃地盘膝坐在床上,仍是凭借眼神传递着自己坚定的立场。 “气我这些日子都没来看你?”卫潜清冷的声音中带着柔和,真是把她当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么哄着。 谁稀罕你哄啊?萧锦初在心中恨恨地想。这些日子是多少日子?旁人听起来还以为没多久呢,可实际情况是,自打醒来后她就没再见过这位皇帝陛下的金面。 从滑台到京城,这一路上他到底有多少国家大事要忙,忙到哪怕在同一支车队中都不能来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呢?从开始的期盼到失望,从失望又到愤怒,她早就拿定了主意。除非他这一生一世都不来见她了,否则必定要给他一个好看。 这副模样落在卫潜眼里,实在是忍俊不禁。他记得很久以前,萧锦初也跟他发过一回脾气。通常这代表她觉得自己极其占理,而他的行径又足够恶劣。否则以萧锦初的性子,只要搁几日,不必他提,她自己都会忘了。 “其实呢!”卫潜清了清嗓子,“我不来看你是有原因的。” 萧锦初虽然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耳朵却竖了起来。 “楚向澜跟我说,你伤得不轻。我怕亲眼看见你的惨状,会忍不住把那几个在案的犯人都给处决了,这才拖到了现在。”卫潜的表情很正经,目光很真诚。 以萧锦初如今的身体状况是蹦不了三尺高了,她只是以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当今的九五至尊:“用这种鬼话糊弄你的同门师妹,你觉得合适吗?” 卫潜眨了眨眼,按照师兄妹之间的默契,萧锦初觉得如果翻译成言语大约是:挺合适的。 作者有话要说: 萧将军炸毛了,求抚摸,求安慰~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59章 君子好逑 “真没意思……”萧锦初好像一下泄了气, 歪着头嘟囔着。其实她很清楚,卫潜对她的关心不会比任何人少,所以他不出现必然是有不出现的理由。经她这么一闹腾, 他还是不肯说,那意味着不必问了。 萧锦初对外还挂着个重伤未愈的牌子, 也就没有束发戴冠,只是简单地系了根绯红色的发带。 卫潜的手轻抚过她的头顶, 比小时候柔顺了一些, 但骨子的倔强一点没变。“还生我的气吗?” “不敢当……” 虽然依旧是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卫潜知道她已经没事了,不禁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怀念这个手感啊! “趁着你在宫中休养,我还有件事要交给你。”逗完了师妹,卫潜在床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齐翔身死, 虎贲卫中也不知道混入了多少居心叵测之人, 总不能一个个甄别。我准备调防, 从京卫中抽人来补充宫禁的守卫。你本来就负责京卫,再兼一下虎贲如何?” 萧侯怔了一下, 这个消息虽有些突然, 但仔细想来也是应有之义。虎贲卫负责拱卫天子, 要是再冒出几个刺客来,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斜靠在枕上,萧锦初蹙紧眉心,一边想一边慢吞吞地说:“我倒是无妨, 但让我兼管虎贲,就代表整个台城和京畿的防务尽在我掌握了,不会有人不放心吗?” 刚从太极殿过来的皇帝陛下就笑了起来,自然有人不放心。可说到底这天下还是他的天下,台城是他的家,他要让谁来负责看家护院,其他人还是没资格插嘴的。所以那些老臣虽然面色不虞,却没一个出头的,就怕一个主意出错了牵连到自己。 “只是暂时兼任而已,我已经让宣威将军檀戎年底回京述职,到时候交割清楚后便让他来接手虎贲卫。” 这样算来也不过几个月而已,萧锦初盘算了一下。其实她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挂个养伤的名义不过是暂避朝中那些守旧派的锋芒。所幸虎贲卫设立至今,自有成例,也不消她亲自一一过问。只要让副将安排具体事务,必要时她露个脸就行。 “行,这桩差事就交给我了。” 萧锦初一旦打定了主意,便应承得非常干脆。 “你的伤势不碍吧?有没有按时用药?”说了这些话,卫潜眼中的担忧终究还是流露了出来。 第31节 偏这会萧锦初又充起英雄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想当年跟北狄打仗的时候……” 吹得正得意,一眼瞧见师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顿时就消音了。卫潜抄着家伙跟北狄开片的时候,她还在抄书呢! “看你这么精神,应当是不碍事了。”卫潜的眼中带着少许无奈和更多的纵容,“不过还是多休养几日,没什么急事等着你办。有什么需要就找阿陈,若是住不惯这含章殿,就跟我说,我再安排。” “早就听说内苑有殿名含章,我还好奇与我的字同名的殿阁会是个什么样子,今儿是亲眼见识了。以桂为梁,以郁金涂壁,挂镜都是珊瑚妆点的。要是这样的地方都住不惯,恐怕只能搬去仙宫了。” 萧锦初很有几分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这倒不是虚话,除去宫内冷寂森严的氛围,这座宫殿的美轮美奂也确实叫人目眩。 卫潜看着那个不管身在何处总能自得其乐的女子,目光幽深难解。他说:“既然你喜欢,总算没有白费这个名字。” 这边厢,卫潜与师妹在宫内聊着天。台城之外,尚书令的府中,也有一对师兄弟正在书房叙话。 “如练,你这是怎么回事?”安素一见着蒋澄就不由皱起了眉头,也就几个月没见,他居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袭青衫穿在身上,越发显得飘逸起来。 他一向是傲气的人,就算有事也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再联系到自己一回来他就上门来。安素更是不解,吩咐上茶后便遣退了仆从,与他在书房对坐下来。 “我在外头担惊受怕也就罢了,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为难的事吗?竟让你愁成这般模样。” 安素顾不上喝茶,先劈头问道。没办法,他经历了皇帝失踪这样的事,且没瘦成这幅鬼样子,实在想不通蒋澄又能为了什么衣带渐宽。 蒋澄摩挲着手中的杯子,良久才喝了口茶,抬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这番情状直把安素看得狐疑不已:“你以前也不是说话这么不痛快的人呐?” 因为瘦了不少,蒋澄的颧骨都突了出来,一双眼睛亮得有点吓人。听了安素的话,他又犹豫了一会,方才开口道:“亦纯兄,我……” 谈话还没说到正题,安素已经受到了不小地惊吓。这个称呼,打从蒋澄十七岁后就没怎么用过,这猛一提起,他都不记得叫的是自个了。 此时此刻,安素终于意识到蒋澄的问题恐怕是不简单,不由严肃了起来。“如练,我们也算自幼相识了,家中有亲,又曾拜在一位师长门下读书。我年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师兄是不为过的。若真遇到了什么要紧事,你只管开口,能帮的我总要帮你一把。” 这边话说出了口,安素一边也在心里暗暗琢磨,蒋澄究竟是怎么了呢?以蒋家丰厚的底子和家教,他应该还不至于像王贺那般去贪墨。再说了,谁闲得没事会去贿赂御史呢! 难道说,和临川王有关……安素想到之前他与齐翔的交情也不错,弦不由绷得更紧了。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若真是糊涂到沾上了谋逆大案,不要说自己,就算圣人有心保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许是感觉到了安素不安的情绪,蒋澄终于鼓起勇气来,一边绞着手一边问道:“亦纯兄,我想向阿锦提亲,你觉得成吗?” 说了半天,原来是看上了人家女郎啊!安素终于松了口气,他还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马相如在形容男女相悦用了“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这八个字,当真是适合这个傻小子。当下拍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好女子,家中自然会替你做主。这个阿锦是哪家的女郎?” 蒋澄本来紧蹙的眉刚刚舒展开,又添了一抹讶然:“还能有哪个阿锦,自然是咱们都认识的那个。” 都认识的那个啊!阿锦…阿锦…… “萧锦初……”安素手边的茶盏郎当就打翻了,茶水淌下来把衣摆给濡湿了一大片,他还浑然不觉。 偏蒋澄还点头点得一本正经,没给他留一点遐想的余地。“就是她!” 安素彻底傻了,尚书令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年北狄大军围城,他镇定自若;进京夺嫡,他出谋划策。然而,蒋澄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简直像一道雷劈中了他的头顶。他就算是做梦,都没能梦到过蒋澄说出这番话来。 “你是不是疯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尚书令厉声一喝把守在书房门口的两个仆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离房门更远些,直到听不见声音为止。 虽然仆人听不见,但是房内的对话却还在继续。安素刻意压低的声音中仍能听出一股深深的忧虑:“你们俩平日就不对付,一言不合就几乎要打起来。如今突然说什么提亲,难不成是你出门没醒神吗?” 蒋澄的回答异常简单:“我倾慕她。” “世人要是都像你这么个倾慕法,亲家也变仇家了。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安素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紧紧盯着蒋澄的脸,似乎想瞧出一丝端倪。 然而蒋澄却是认真的,安素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认真过,一双狐狸眼都闪烁着渴求的光芒。 “我就是倾慕她。我知道从前我们俩相处得不好。年少时褚先生不肯指点我的学问,却偏偏对阿锦青眼有加,我就凡事都迁怒她。这些年来,她不在时我总是打听她的消息,但见了面就偏要吵嘴。她越是不肯正眼看我,我就越是要惹她。若不是这次知道她遇险,命都险些丢了,我还懵懂。” 蒋澄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这样剖白过心迹,此时的他就跟一个沉浸在恋慕中的毛头小子一样。“亦纯兄,你帮我跟陛下说,我想向阿锦提亲。” 安素终于弄明白了,敢情他还是多年暗自恋慕而不自知,这回看了邸报才算反应过来了。尚书令大人只差吐出一口老血来,你还不如永远都别反应过来呢!陛下那摊事还没收拾明白,蒋澄这会儿又跑来添乱算怎么回事。 “不可能!”尚书令斩钉截铁地回道,不等蒋澄反驳,他就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替阿锦择婿的事拖到现在也算有了个结果,陛下属意楚向澜。要不是阿锦还在养伤,眼看就要下旨赐婚,你别胡乱插一脚。” “有这等事?”蒋澄果然一惊,随后态度却变得更为坚定起来:“那亦纯兄你更得帮我了。那楚向澜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说一句身份尴尬都算好听的,鸿胪寺少卿简直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任他自身自灭。就算他医术再高,陛下如今封他一个本草待诏,他日做到太医令也不过是个七品官。” 说到此处,蒋澄略停了一下,大约是想起就算楚向澜仕途无望,但萧锦初是有官有爵的,未必看重这个。于是他又转了个话锋:“就算不在意身份的差别,鸿胪寺少卿那个大妇是好相与的吗?我朝以孝立国,就算是公主,也没有不敬舅姑的道理。然而遇上这样的舅姑,阿锦要受多少罪。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阿锦?” 安素不得不承认,蒋澄一直被人称赞机敏有捷才,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报出一个名字,他就能衍生出种种不足之处来。可惜,他说了这一大通也没说到点子上。这两人配不配得上既不是他蒋澄说了算,也不是安素说了算,这门婚事须问过天子。 安素有一桩好处,当然,也可以算做不好之处,他非常护短。虽说他家中亲兄弟就有四个,堂兄弟就更不必说了,但他偏偏与卫潜这个表兄感情最好。所以分封的旨意一下,他硬是抛下一大家子,离开自小长大的京城,跟着卫潜跑去兖州吃苦受罪。 不管于公于私,他其实都更该站在卫潜一边。然而蒋澄能为伊人憔悴到这般程度,想来也是认真的。 偏偏这丫头一无所觉,硬是把他架在了墙头上。看着蒋澄热切的目光,安素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个短他到底应该护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竞争者出现了,我很想采访一下蒋澄同学,您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您出场时那高冷范呢?毒舌呢?太让人大跌眼镜了!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0章 金鼎烹羊 西戎使者是6月出发的, 到京城的时间倒比圣驾还要早一些,鸿胪寺安排他们住进了城西的礼宾馆。 如今皇帝已经返回,兹事体大, 谢丞相便奏请是否要宣召使者。卫潜是个很务实的君主,不愿意无谓地拖延时间来彰显所谓的大国风范, 所以上殿觐见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日后。 正巧那日逢着大朝会,除去征东将军萧锦初因伤告假, 连一向病得颤颤巍巍的御史中丞也赫然在列。 西戎这回派出的使臣身份不低, 乃是其前国主的第二子,当今国主的弟弟,名为赫连固。这位王子身高八尺,堪称猿臂蜂腰。赫连氏尚白,他穿着一身白色镶金边的窄袖衣,头发梳成了几绺小辫, 上缀松石珊瑚等装饰。鹰勾鼻, 眉目深隽, 一站出来很是夺人眼目。 “见过中原皇帝陛下……”礼官唱颂之后,赫连固走上大殿先对着天子行了一礼, 谦恭而不失身份。他的汉话说得很好, 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 一众老臣就先有了几分满意, 若是来了个不知道礼数的蛮夷,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打交道。 看着同僚们的样子,尚书令表面一派淡定,心中早已经骂开了。也不知道这些老头在得意些什么?熟知中原礼仪和文字, 表示对方是下过功夫的,可不光是为了讨好谁。兵法都说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对方是有准备的,自己这边呢?谁能对西戎的事情说出个一二三来。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一贯地神情淡漠,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瞥了眼尚书令。内侍铆足了劲,将天子的声音传递下去:“免礼!” 正式的寒暄过后,皇帝下令赐座,而赫连固呈上了西戎的国书。国书是在以特殊工艺硝熟的牛皮上用金粉为墨,分别写了西戎文和汉字两种文字。文字周围的花纹呈现出天青色,那是用珍贵的青金石做成颜料绘就,可以保持千年不朽。四角互相缠绕的莲花和宝相花中间,还分别点缀着一只小鹦鹉。鹦鹉用色活泼,栩栩如生。 这样一份国书,不管放在哪个国家都称得上奢华无比,连卫潜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我国与中原缔有盟约,” 赫连固声音洪亮,态度不卑不亢。“国主让我带来了远方的问候,以及献给皇帝陛下的礼物。有骏马二十匹,织色挂毯十幅,金杯两对,碧玉环两对,西域佳酿……” 礼物不算轻,按照一般遣使拜访的例子,可以说是有些重了。比较有眼色的官员开始私下咬耳朵,礼下于人,这是有所求吧! “愿两国世代交好,永为兄弟!” 赫连固念完了礼单,再次躬身向皇帝行了一礼,方才落座。 卫潜微微颔首,回应道:“替我向贵国主致以同样的问候,礼物我收下了,希望两国的交情亦如这封国书,万年不朽。” 这番话,他是用西戎的语言说的。赫连固微怔了一下,懂得西戎语的人则暗自惊讶。而更多的大臣都如鸭子听雷,别提如何反应了。还是鸿胪寺下的一个译官机灵,赶紧把陛下的话翻成汉语又大声诵读了一遍。 愣了一下后,赫连固年轻的面庞就露出了钦佩:“没想到陛下能说我国语言,且说得这样好。如果不是坐在当面,我险些要以为是一个西戎人在说话。” 这原本应该是称赞,但因为涉及到说一国之君是外邦番子,又颇有几个迂腐的老头子哼哼唧唧地不满意起来。蒋御史一眼狠狠地瞪过去,方才消停了。 被人如此吹捧,卫潜却未显出得意之色,只是很平淡地道:“二王子的汉语也很好,恰如两国邦交,讲的就是一个你来我往。” 这话颇有些深意,那二王子又怔了一下,方才爽朗地笑道:“皇帝陛下说得有理,兄弟之邦自当如此!” 眼看陛见的流程差不多要结束了,尚书令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陛下,为了迎接西戎使节,宫中已经在东堂备下宴席。” “如此甚好,”卫潜点了点头,转向赫连固:“二王子,你远来是客,希望今天的招待能令宾主尽欢。” “自然自然……”赫连固一边应承,一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太极殿东堂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朝会一结束,席面就铺设妥当。侍宴的宫娥和内侍都排列得齐齐整整,跟尺量过一般,务必不能坠了泱泱大国风范。 宫宴素来是由司膳局操办,早在几日前就拟好了菜单。考虑到此次是招待外国的使节,还特地加了一道有西戎特色的烤全羊。 这是厨子根据西戎的做法再加改良而成,不是把羊直接架在火上,而是用香料预先腌渍上一天,再裹上一层黄泥用明火烤。等烤得熟了,就打碎外头包裹的黄泥,热气夹杂着一阵奇香扑面而来。 赫连固对于这道菜是赞赏有加,连连说光是闻到味儿就让人食指大动了。这倒不全是奉承之言,烤羊甫一端上来 ,便有不少人在使劲抽着鼻子,实在是香啊! 能让客人满意,主人脸上自然是有光的,卫潜便吩咐左右,赏那个御厨。谁知内侍正要把那羊分了送到各张席上,却被制止了。 “启禀圣上,这道菜还未完成……”胖胖的厨子才接了赏钱,此时一步三晃地上来行礼,幸奋地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 “哦?”卫潜挑了挑眉,边上早有内侍喝道:“大胆,竟敢将未做好的菜品呈到御前,该当何罪!” 那厨子倒也机灵,赶紧冲着皇帝解释道:“小的该死,还请陛下给小的一个机会,完成此菜,再领罪不迟。” 卫潜倒没生气,他也有些好奇这到底有什么玄虚,便应了。 只见胖厨子拿着一只精致的瓷瓶走到烤羊跟前,二话不说就把瓶中的液体往上倒,把边上侍宴的人都给吓着了,以为他犯了失心疯呢! “是酒……”卫潜抽了两下鼻翼,冲着边上坐的安素说道。 “还是好酒呢!”安素掩着嘴偷笑:“我闻着像是您赐给萧侯的千日醉,也不知道这厨子什么来头,竟能诳了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偏蒋澄听到了萧侯二字就抬起来头来张望,那情状怎么都遮掩不住。卫潜本来就有些奇怪,此时越发注意起他来:“我看蒋澄近日大不寻常,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安素暗骂这小子没出息,又不好在席上跟皇帝说他没事,只是看上了萧锦初,要不然您开个恩成全了他?简直是开玩笑。 偏此时那胖厨子又闹出了一阵大动静,恰好把这个问题遮了过去。烤羊上被淋了一层千日醉,原本的香味与酒味混在一起,越发勾人。胖厨子出人意表地在上头点了一把火,瞬时整个羊陷入了火海。宫中何时见过这种情景,惹起一片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不知道为毛又写到吃的去了!=_=请原谅一个吃货吧! 顺便说一句,烤全羊还是用明火烤好啊!这样的烹饪方式更适合叫化鸡。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1章 公主名姝 安素赶紧接过这个话头:“要不要派个人去拦着他, 这也太胡来了!今日还有西戎王子在座,万一走了水可怎么好。” “不急……”卫潜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那火看似凶猛, 然而一瞬之后已经转衰。毕竟那么大一只羊只浇了小半瓶酒,自然是不够烧的。“我看这道菜倒像是可以上桌了。” 橘红色的火焰在烤羊身上跳动着, 逐渐熄灭。但它留下的痕迹却无法抹去,原本包在黄泥中显得皮光肉滑的羊儿如今呈现出了一种美丽的金红色。 酒香与肉香被这一把火彻底融合到了一起, 胖厨子操着大片刀刷地先切下了一块。刀在接触到烤羊皮的那一瞬, 大家都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 一片静默中,唯有无数口水的吞咽声。 胖厨子捧着那块切下来的羊排,颠颠地先捧到主席前。“此菜已经完成,小的斗胆请陛下试一试。” “都分一分吧!”卫潜动了一筷后后吩咐内侍,顿时席上的气氛又欢快了不少,如此美味看得到吃不着真是种折磨。 “滋味出众, 独具匠心, 很好!” 皇帝是很难得这样夸人, 特别是一个下人,胖厨子只觉得整个人都快乐晕了, 恍惚中倒记得不贪功。“启禀皇上, 小的之所以能做出这道菜, 全是萧侯的功劳。有一回她问小的,能不能以酒为媒,炙烤食物。小的试了多次,方有这等收获, 方才小的用的那瓶酒,还是萧侯赏的。” “果然你的鼻子灵,”卫潜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先冲着安素说了一句,又道:“既如此,你与萧侯皆有功劳,且退下吧,另有赏赐。” 第32节 张内侍一向深谙皇帝的心意,知道这厨子是入了陛下的眼了,不禁也有些嫉妒他的好运。不过转念一想,再怎么重用,也不过就是个厨子,难道还盖得过自己吗?当下让人先把胖厨子带下去。 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故,赫连固早就看傻了。待羊肉到嘴,更是细细咀嚼了一番后才拱手向主席说道:“陛下,想我西戎盛产的就是羊,做羊肉也是有名的,却从未见过这样新奇法子。且这肉外皮松脆,入口即化;不柴不腻,香气四溢。中原饮食之道都如此博大精深,着实让我汗颜。” “二王子言重了,不过一道菜而已,喜欢便多用一些。”毕竟这场宴会是招待客人,并不是要给人来个下马威,卫潜很是轻描淡。但禁不住席上众人皆有得色,不管在哪方面能压过别国,总是好事。 宴席之上,有酒有肉,焉能没有歌舞助兴。酒过三巡,一名怀抱琵琶的乐师便出现在了侧门旁。 琵琶声音如流水淙淙,继而又混入了鼓乐。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曲子,节奏轻快明朗,就如雪山上淌下来的清泉。随着乐声大作,七个身穿胡服的舞姬脚步轻盈,几乎是一路滑入了殿内。 “司乐局这回可是下了功夫,以前没见过这舞呢!”安素看得啧啧称奇之余,与陛下咬起了耳朵。 舞姬白生生的胳膊与腰肢就如同杨柳一般随风而摆,转动的裙裾更是如花一般,直看得人心摇神荡。 “你看那位赫连王子……”安素环视周边,又发现了件新鲜事,示意皇帝陛下看去。原来不少老臣尚且如痴如醉,那正值血气方刚的二王子却是一派正直,坐得比私塾内的老学究还要板正。 “你瞧瞧去!” 皇帝的金口一开,赫连固只一低头的功夫便迎来了一位客人。“尚书令……”他知道这位乃是天子重臣,连忙点头行礼。 安素却是不急不缓地在他身边落了座,笑道:“我观王子一直神情肃穆,莫非是不喜欢这歌舞?” “怎么会,”赫连固连连摆手,在人家的宴席上公然嫌弃舞乐,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皇帝陛下如此盛情,真是叫人受宠若惊。固此次出使也携了舞娘歌者,有心为陛下献舞一曲,尚书令认为合适吗?” 看着赫连固带着些许谨慎的笑容,尚书令的心中大喊:戏肉来了。也不去问皇帝,当下说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固王子放心,我来替你安排。” 二王子登时大喜,抓着安素的手就是一通摇:“如此就仰仗尚书令了。” 于是,这一段歌舞结束后,又一队身着白衣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们都戴着面纱,所穿的服饰既不同于中原,也不像西域,倒是与赫连固的衣着有几分像。 今日席上都说宫内珍藏多年的佳酿,有量浅的人已经喝得醉眼迷离,就说:“怎么司乐局还有西戎人,我怎么没听说过?”边上的同僚忍不住拍了他一下,“那就是西戎使团带来的舞姬,扯什么司乐局!” 话音未落,白衣舞姬们已经散开摆好了姿势。虽然白纱遮面,看不出妍丑来。但窄袖的服饰很能突出身条,倒是个个顺溜。大臣里很有几个为之意动的,思忖着要不要与使团拉拉关系,届时能留下一个半个的也好。 九女各据一侧,就露出了中间的一位少女来。她看起来年纪尚幼,不过十四五岁,但服饰最为华贵。白色的窄衣长裙上绣着同色的花朵,领口和袖口都装饰着纯金打造的薄片,有祥云,有草木,有动物。 卫潜微眯起眼,注视着这个少女。她也戴着面纱,但露出的一双眼又大又黑亮,显得极为无辜。单凭这双眼,想必长成之后也会是个绝色佳人。 她的膝上放着一架瑶琴,素手轻按弦板,轻歌徐吟:“绥绥白狐,九尾龎龎。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随着她的歌声,其他九女缓缓起舞。本来瑶琴的声音偏于单薄,但各女足上都系了金铃,舞动时便又添了一种乐器伴奏。 一遍唱罢,有三女同她一起唱了起来,顿时歌声嘹亮了不少。每一遍都加入三人,最终十人一同唱起时,歌声响彻了整个太极殿。难得的是虽然是十人合唱,但她们的声线都差不多,最终竟显得像是一人所唱。 没想到这几个女子不仅身条好,唱得也好,若是能留下来收作姬妾……——这是几个色胆包天的主。 居然在御前公然露着足,就算是舞姬也太过放荡了,实在是世风日下。——这是萧中丞的想法。 光送了重礼还不够,居然还带了这么些美人,是想魅惑圣上么?——谢老丞相思索道。 尚书令要笑不笑地,拍着西戎二王子的肩膀道:“这回你们可是大大地露脸了,瞧,都给震住了。” 二王子回了一个笑容,也不回答,只是大步走到那个白衣少女身边。两人一同向卫潜行了一礼,赫连固满含骄傲地介绍道:“陛下,这一位便是我的四妹,龙城公主,赫连姝。” 作者有话要说: 恶俗的桥段出现了,公主啊公主~ 一般连着的不是和亲就是联姻。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2章 江南采莲 含章殿就在式乾殿之后, 萧锦初有时候也会晃到前边来。若是宫中有饮宴,从式乾殿的高台上恰可以看到各色车马出宫的情形。若在晚上便会形成一条火龙,蜿蜒几里, 煞是好看。 至于今日么,萧锦初掐指一算, 又是大朝会又逢西戎使臣觐见,那必然是有一番热闹的。说起来, 她还给司膳局调解了个好厨子呢! 这位御厨正是一路随着北巡的, 没少让她折腾。可她也不是瞎折腾,这不是眼看着厨艺就见涨了么,搞不好今日还能来个一鸣惊人呢! 自然,萧侯不知道自己这卦真是算得准极了,否则她定要自诩可以摆摊算命去。 “萧侯,今日诊脉的时候到了, 请随卑职回殿吧!”一道彬彬有礼的嗓音及时响起, 提醒萧锦初又到了每日的固定节目。 “你就不能休息一日吗?”萧锦初看着每天准时出现的楚待诏, 撇了撇嘴。如今不用出声,她只要闻到衣襟上的药味就知道他的行迹。 楚待诏任职了这些日子, 医术是有目共睹的;不过萧侯的复原能力也是天赋异禀, 原本的诊断是至少需要休养三个月, 但加上返京的路程一共才两个月她就已经活蹦乱跳,又能去折腾那批新进的虎贲卫了。 以楚向澜看来,也不必再日日复诊,但既然天子有诏, 唯有遵从。不过他作为本草待诏,本就该值守台城,每日多跑一趟含章殿也算不得什么。 “皇命在身,岂能说歇就歇。要不然您向陛下讨一道手谕,我自然不会再来烦您了。”说罢楚待诏摊了摊手,以示自己的无辜。 萧锦初直接就哼了一声,现在是个人都知道用师兄压她。陛下说了,陛下有旨,陛下…陛下…… “有什么好看的吗?”见萧锦初一直不挪步,楚向澜也走近了看。“是中华门啊……” 虽然平时在宫中值守,但他似乎刚发现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 “今日是西戎使臣的觐见,你说西戎的车队是什么样子?”萧锦初不经意地问道,她实没指望对方回答,就是有几分好奇。到她领军的时候,朝廷已经与西戎停战了,所以她也不大清楚那边的风俗习惯。 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楚向澜突然指着一队车上装饰着白色旌尾的车队道:“就是那几辆了,西戎尚白,不管服饰还是旗帜,底色都是白色的。” “看不出你对这些事倒还挺清楚的……”萧锦初挑了挑眉,这个动作是她与师兄学过来的,学得很像。 楚向澜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温柔而伤感的笑容:“年少时我曾经跟着师父周游列国,西戎、北狄、南蛮都去过。” 是了,太医令徐海,那个把楚向澜从鸿胪寺少卿府中救出来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萧锦初忽然对他就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慨,她那位先生如今也是仙踪渺然,但是萧侯一贯是不会安慰人的。 面对这有些尴尬的场面,她也只好清了清喉咙,故作随意说道:“不是要诊脉吗?那就先回去吧!” “好……” 他们的身后,赫连氏的二王子殿下正小心地把他妹妹扶上马车。身材娇小的赫连姝在他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小鸟依人。 “阿兄……”登车后,赫连姝有些犹豫地在窗口唤了一声,赫连固赶紧策马靠了过来。 “怎么了,”看着妹妹露出的一双眼睛隐有忧色,他故意打趣道:“莫不是见了那位陛下,高兴得不行了?” 虽说在宫门前,但他们说的是西戎话,倒也不虞被偷听了去。但女孩子脸皮薄,听兄长这样说,立刻就不依了。 赫连固只有这一个胞妹,从小就是宠着爱着捧在掌心的,此时见妹子板起了脸,只得连声告饶。好不容易,赫连姝才算给了个笑脸。 看着妹妹娇美如花的笑颜,赫连固心里有些难受。西戎有晚婚的习俗,妹妹这个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只怕还在家中撒娇。但生在皇族,就必须为家也为国担起责任来,这是每一个姓赫连的宿命。 “女儿家的心思我不懂,不过你也看到了,那位陛下……”赫连固略顿了顿,直视妹妹的眼睛。“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选择。虽说年纪大了一些,但听说他的后宫很是清净,长得又一表人才……” 其实说一表人才,赫连固都觉得有些亏心。似卫潜这样出色的容貌,他在西戎和北狄都没有见过。想必是中原的水土底蕴深厚,方才培养得出如此风流人物。 见哥哥搜肠刮肚地劝她,赫连姝不好意思地低眸,手指绞在一处:“阿兄,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 片刻后,她抬起来头来,迎着兄长的目光:“我听你和大兄的安排。” 赫连固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一点勉强,全然的信任与孺慕,心中更酸涩了。伸手去揉了揉妹子的软茸茸的头发:“好!” 一声吆喝后 ,装饰着白色旌尾的车队缓缓驶出了中华门。 自从楚待诏奉旨日日来出诊后不久,萧锦初就发现,这家伙在含章殿的人缘居然比起她来还要好得多。一旦有什么要跑腿的活,下面的人总是很殷勤。仔细考虑一番,她觉得大约是因为楚待诏为人温和,只要不涉及到专业领域,不管是宫女还是内侍,对谁都是一派斯文有礼的缘故。 这就是楚向澜对外的形象,不管是谁,都要夸一声君子。但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呢?是悬壶济世的大夫,还是对家族衔怨的庶子,或者是对着尸体而面不改色的屠夫…… 这还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萧锦初下了判断。 今天天气晴好,又难得有微风送爽。萧锦初耐着性子诊完脉,便准备去殿外转转。楚向澜在司药局恰好也没什么差事,便陪着她一块。 今年的芙蓉开得特别好,已经进了八月还未凋谢。在大片碧绿荷叶掩印下,那些粉色的花朵们越显得娇艳动人。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面对这一池盛放的芙蓉,萧锦初也不觉有了些雅兴,随口吟了两句汉乐府。 楚待诏稍想了一会,也接了一首,他吟的是:“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此曲一出,萧侯先愣了一下,随即道:“没想到楚待诏除了医术出众,对诗词也颇有研究!” 楚向澜也愣了一下,只是他的表情倒更像是哭笑不得。经过这一番冷场,两人就这样沿着杂花丛生的小径散着步,半晌无话。 天下间最好的东西不说都汇聚在宫中,八成总是有的。为着讨主子们高兴,司苑局在殿阁间精心种植了无数珍起奇花卉,就是为了主子们闲暇路过时可以赏玩。 看着这些被精心养护的花草,萧锦初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华林园来了,她歪着头问楚待诏:“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 “自然记得,在华林园的醴泉殿。”楚待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不禁微微一笑:“萧侯身手矫健,翻墙越窗如履平地,实在叫人佩服。” “我就姑且把这当作夸奖收下了!”萧锦初也不恼,只是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不过你记错了,那不是第一回。” 这是什么意思?楚向澜面露疑惑之色,萧锦初却没有继续,口风一转道:“其实我这个人吧,不光会翻墙越窗,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的。” 楚向澜的师父太医令徐海,除了诊病之外就是喜欢收藏各种名家字帖,楚向澜跟着他也习了一手好字,听到此处便有些技痒:“卑职不才,不敢说琴棋画,唯有书道尚算娴熟,可要切磋一番?” “行啊,那就比试比试!”萧侯天生就不爱让人的脾气又占了上风,今日天朗气清,最适合效法先贤,在室外挥毫泼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肥美的一章,谁能看出楚大夫的意思呢?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3章 眉梢眼底 巨大的樟树撑开了如伞一般的绿荫, 宫娥们取来笔墨纸砚放在书下的石桌上,并不忙着退下,倒是三两成群吃吃笑着围在边上看。萧锦初也不在意:“笑什么, 看我是个武将,就必定比不过这个行医的。” “婢子们不敢……”口头是这么说, 那些小宫娥们仍小声嬉笑着,不那么信服的模样。也是她们服侍了萧侯一阵子, 知道她这个侯爷最是没有架子, 平时又总爱逗着她们玩,方敢如此放肆。 萧锦初果然没有生气,只是佯装无奈道:“看来这回我是不赢也得赢了,不然这面子可栽不起。” 楚向澜对这番宣战,率先选了一只紫毫开始悬腕而书。只见他下笔有章有法,严谨而不失挥洒自如, 不消多少时候就写出了一篇春赋。君子如玉, 贵其雅之, 这样的风姿也不知倾倒了多少围观的情窦初开小宫娥。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楼里作春衣……”上下打量了两眼, 萧锦初不吝夸奖道:“果然是字如其人, 温文雅润, 浓纤折衷;配上这篇春赋再恰当不过。可惜时令不对,终究有失意趣。” 这的确算一个败笔,楚向澜也不多言,只是起手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要见识一下萧侯笔下的真章。 萧侯也不谦让,她写的是九歌中的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激昂慷慨,气势雄浑,偏偏她的字也是一笔而成,拆开看似乎险象丛生,却又妙在能险中扣稳,呈现出一种矫健遒劲之感。 楚向澜也是行家,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当最后一笔收尾,不由击节赞道:“笔力苍劲,气度恢弘,我所不及。” “你这是认输了?”萧锦初狡黠地眨了眨眼。 楚向澜并非心胸狭窄之辈,输了就是输了,亦不以为耻。当即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学海无涯,是我孟浪了,以后于书道一途还请萧侯指教。” “好说好说。”赢了比试,萧锦初也就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然而得意之色是怎样都掩不住的。 她这一招摇,惹得一众宫娥都窃笑不已,顾不上暗自萌动的春心,纷纷议论道:“好般配的一对……” 第33节 宫苑内不能大声喧哗,奈何她们人多,楚向澜自然是听见了,不禁看向萧锦初的背影,她正专心砱印,似是一无所觉。 打完了笔墨官司,两人继续沿着蜿蜒的花/径散步,楚待诏就有些感慨道:“都说褚先生乃是位真正的名士,海内共景仰之。今日见到萧侯这笔字,遥想当年褚先生的风范,必定超凡绝伦,可惜不能当面领教。” “褚先生?”听到海内名士这四个字,萧锦初有些好笑。她的师父可不是这些人能想象出来的样子。“他老人家字写得如何我是不知道,可是他倒从来不管我练字的,有那时间他也只会带我去钓鱼、爬山、下棋。按他老人家的说法,修心是第一要紧的,旁的不过是俗务罢了。” 楚向澜稍稍有些诧异,所以在那些名士高人眼中,做学问也都是俗务吗?“褚先生……果然是不一般呐!” 打开了话头,萧锦初越说越畅快:“可不是,不过虽然先生不管我,奈何我还有个师兄,最是见不得我清闲,动不动就罚抄书。俗谚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所以若抄个百遍,字大约也就像样了。” 这个师兄……楚向澜迟疑了一下,天下皆知,褚冰只有两个入室弟子。一个是萧锦初,另一个则是当今天子。“你说的是圣人?” “是啊,”萧锦初露出追忆的神色,“当初他还是兖州刺史,不似如今这般日理万机。自然还有空来管我,虽然我如今能写得一笔好字全凭师兄昔日鞭策,不过那时候可真是避之惟恐不及。” “也不知圣人当时是什么样子?”说到这个,楚向澜有些好奇,当年远谪兖州的二皇子,被认定与大维无缘的二皇子,会是什么样呢?已经有了逐鹿天下的打算,还是只准备偏安一隅…… 萧锦初就有些纳闷,师兄能是什么样,他还不就是十年如一日么。“你怎么不猜我是什么样子?” 楚向澜低声笑了起来,他的嗓音很温润,带着些戏谑,与卫潜的清冷截然不同。“不必猜,你呀,定然顽皮得很。” 都说窥一斑而见全豹,以听到这个评价,萧侯不乐意了。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再说了,就算以貌取人,她也不像个能闯祸的主啊!“谁说的,我那时可是个好学生,让学什么都不驳回的。倒是师兄,他才有偏向。师父时常说些旧年间的战事,牧野、官渡……说几遍,他就能听几遍。” 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萧锦初一直不自觉地带着微笑,甚至连眼神都熠熠生光。楚向澜几乎有种不忍打断之感,只是道:“想必你就是那时受了熏陶,如今才成了名将。” 名将不名将的,萧锦初倒不在意那个虚名。“其实,我最初的梦想只是做个游侠,纵横大河两岸,快意江湖来着。不过,谁又能料得到以后呢……” 在多年前,她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入住台城之内,可见佛经中说的也有些道理,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小径上种着桂花,高大的枝丫彼此相接。微风一过,成串的桂子就落了下来,夹杂着浓香,熏人欲醉。有一个男声从后面插了上来:“说什么这么热闹?” 能在这宫中自由行走的男子是有数的,萧锦初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自然吓不倒她。楚向澜闻声在原地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尚书令……” 安素穿着如同他招牌的白衣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我方才去含章殿,宫娥说你出来散步,我就找过来了。楚待诏可是来复诊的?” 楚向澜就点了点头:“萧侯的情况大有好转,再过几日想必就不需用药了。” “你是医者,治病的事自然是你说了算,回头我禀报陛下,此事该记你一功。”论起为人圆滑,安素确实是个中翘楚,难怪宫中无人不称道。 “尚书令谬赞!” 两人你来我往之际,萧锦初却在思索安素的来意,尚书令可不是什么闲人,特地跑一趟必然是有缘由。“找我有事吗?” “非也,我是有事来寻楚待诏的。”安素打了个官腔,温声问着楚向澜:“不知道七郎可愿助我一臂?” 尚书令虽说是询问,但其中自有不容拒绝的气势,楚向澜低眸垂首听命:“请尚书令吩咐。” “好,那人我就先借走了,你继续玩吧!”似乎很满意楚向澜的态度,安素微微颔首,转而对萧锦初说道。 “……”萧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叫继续玩啊!她怎么说也是有职司的人,不提旁的,如今虎贲卫还归她管呢!冲这个,她在台城内转悠,就不能叫散步得改叫巡视。 送走了那两个有正经事的,萧锦初准备继续自己的散步大业,不对,是“巡视”大业。转头却瞧见一道穿玄色礼服的身影正立下树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师兄……” 萧锦初三两步跑了过去,气没喘匀呢就急着问:“今日不是西戎使臣朝觐么,你怎么有空过来的?” 卫潜就是见不得她这个急急火火的脾气,伸手拂去她头上落的桂花。“宫宴已经散了,我就过来看看你。” 哦,萧锦初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中华门前的车队。 “这回西戎送来了不少礼物,有好马,还有西域的三勒浆,就是在广陵王府喝的那一种……”听到三勒浆,萧锦初的眼睛刷地就亮了,速度之快简直堪称变脸。 卫潜忍不住就伸手在她头上习惯性地敲了一下,颇为恨铁不成钢:“一听说有酒就走不动道,小酒鬼!” 眼见她捂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把声音放低道:“一共十坛三勒浆,我都给你留着,等彻底好了才许喝。” 萧锦初刚想抗议自己已经没事了,对她知之甚深的皇帝陛下立刻又接了一句:“再讨价还价,我就全部赏出去了。” “是,师兄。”萧侯赶紧低眉顺眼地应了,要是被外头那班同僚看了准会跌碎一地的眼珠子,什么时候萧锦初那个武妇能跟低眉顺眼扯上关系呢?不过此时萧侯的那点出息,现在已经全部被三勒浆给淹了,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得了师兄的允诺,心情大好的萧锦初开始有空关心些其他事,比如:“西戎的使者到底干嘛来了,就为了给你送礼?似乎与那位国主一贯的作风不大相符啊!” 西戎如今的国主叫赫连永,是前任国主的长子。这位新君是什么作风呢?天下几国多少都是有风声在传,不外奢靡二字。 他登基三年,已经在全国广选了两回美人。因为选了美人,便要营造宫室,又得在民间征召力士民夫。反复折腾之下,便是萧锦初也有所耳闻。 “给你瞧瞧西戎送来的国书,倒是挺有赫连永的风范。”卫潜正巧带在身上,就顺手递给了她。 “啧啧啧……”萧锦初也是见过世面的,这看似薄薄的一页,也不知道要多少能工巧匠耗费几许心血。“其他的不提,这鹦鹉恐怕是用各种宝石研磨成粉来上色的吧!果然是赫连氏手笔够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名字不好起,我想了半天才到了这四个字。 有些人虽然不出现,却依然可以存在对话中,思想中,眉梢眼底……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4章 涂山氏 然而, 问题又回来了,从这封国书就可以看出西戎对于此次出使的重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们总不至于大老远跑一趟就是为了日常问候吧!萧侯看着那两行金字, 笑得别有意味,永为兄弟? 卫潜沉吟了一会, 觉得还是亲自把宴会上的事情告诉她比较好,免得人多口杂反而传得邪性了。“此次来访的不止是西戎的二王子赫连固, 还有他的胞妹, 赫连姝。” 萧锦初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出使外国还有派公主来的,西戎的民风是不是太开放了一点?而且她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来着…… 卫潜静立在树下,桂子同样落在了他的衣襟、肩头,如同给玄色的礼服加上了黄金的配饰。一个闪念,萧锦初脱口而出:“就是那个以美貌闻名的四公主?传说西戎想把她嫁去北狄的那个公主?” 这个总结无疑是很恰如其分的, 所以卫潜也就点了点头:“就是她!” “所以她不去北狄, 来这里做什么?借道?”从这个极其不靠谱的揣测, 卫潜很直观地感受到了萧锦初此刻的思绪混乱程度。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宫宴之上, 这位四公主当众唱了一首曲子, 涂山氏的歌谣。” 涂山氏啊……萧锦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禹三十未娶, 行到涂山,是吴越春秋里记载的那个涂山氏吗?” “就是那个涂山氏。”卫潜的表情纹丝不动,他在等着萧锦初说破。明明是桩很简单的事,他就是想让她明白西戎此次来使的用意, 但是内心深处隐约又有个念头,希望她不要那么明白。 这样矛盾的心理,萧锦初体会不到。她现在满心只剩下震惊,震惊于曾经的一语成箴。“西戎未免也太心急了,涂山氏……居然在国宴上卖弄聪明。大禹一直到三十未曾娶妻,直到在涂山见到了白色的九尾狐,认为这是吉兆,故而娶涂山氏为妻,成就了一段佳话。赫连氏是想与师兄联姻,希望你娶赫连姝为后!” 卫潜没有说话,是啊,的确是太露痕迹了,但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做法。就算这桩婚事最终被他拒绝,伤的也只是赫连姝的颜面,与西戎关系不大。与一国的气运相比,小儿女的心事又算得了什么。 “师兄,你准备如何回应?”萧锦初想了一想,神色很是严肃。 “北狄传来消息,拓跋氏同意联姻,但要求在公主的陪嫁中加入八座城池,但赫连永没有答应。”卫潜没有直接回答萧锦初的问题,而是说起了这段前因。 萧锦初又扫了一眼那封国书,不无嘲弄地道;“我想也是,赫连永再败家,总不至于拿着祖传的江山送人。” 所以,在联姻失败后,面对北狄这个强悍而野心勃勃的邻居,西戎只能寻求与中原的联合。单凭一纸互不攻伐的盟约是不够的,联姻依旧是最好的出路。萧锦初很想问问卫潜,那位公主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美丽,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缔约,权衡的是国力,是武备,是财政。偏偏与卫潜这个人无关,哪怕他是个傻子,只要他是中原之主。自然,也与赫连姝无关。 “如此,我该恭喜师兄了……”沉默了半晌后,萧锦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涂山氏为大禹生了一个好儿子,开创了夏朝四百年的基业。若赫连姝真能应了这个征兆,某些人可就再也闹腾不起来了。” 西戎的嫡公主,这样的身份足可以做得卫潜的皇后,甚至是未来的太后。萧锦初以为自己会高兴的,亦如从前每一次听说后位选定时。 但是并没有,她只觉得心好像空了一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而她还不明所以。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长远了,”她听到卫潜在说话,依旧平静无波,如冷冽的溪水流过。“两国联姻事关重大,这里头的纠葛不是一时半会能厘清的。倒是你的事,该抓紧了。” “我的什么事?”萧锦初茫然地抬起头。 卫潜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是真地忘了,还不是装的。“自然是你的婚事,正月里我对你说的话,你大约早就当耳旁风了吧!如今半年之期已过,你可有什么话说?” 她的婚事啊……萧锦初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从师兄的婚事说到自己的婚事的,想了半天也只能迸出一句:“但凭师兄做主。” 恍惚中,她好像又听到了师兄的叹息声,由他做主不好吗?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是照着他的意思长到了如今的岁数,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一回也听他的又何妨,反正她的师兄是不会害她的。 “之前我替你择了齐皋,你就不满意,一直想解除婚约。我后来想想,除去身份样貌,你俩的性情确实差得有些远。虽然这话对他不起,但我还是得说幸亏你们最终没有成亲,否则也只是徒增了一对怨偶。”卫潜的声音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温柔,混合着桂花的香气缓缓弥漫开。 “这一回,我总想着能替你寻个如意郎君。不一定要身份尊贵,但能与你谈天说地,花前月下。也能一同弯弓射猎,并轡而行。你才二十五岁,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人是要与你相互扶持,白头偕老的。虽然我一直催你成亲,但并不是想让你随便嫁个人就算了,总要选一个你喜欢的……” 在萧锦初的印象里,卫潜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样长篇的话。她从来不知道,师兄在背后为她考虑了那么多,可以说是尽心竭力。这甚至让她觉得眼前的师兄很陌生,那个活在云端的陛下从神坛走了下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兄长,为自己未嫁的妹妹而操心。 他的每一种假想,每一种的期盼听来都无比美好,只是近乎像在托孤。如此沉重的心意,她该怎么承担,又该如何回应。 卫潜今日似乎感慨颇多,打开了这个话头就停不下来:“其实,我这一阵常在想,也许当初就不该利用你的婚事去赚彭虎那点兵马。想来都是这个头开错了,才让你的姻缘波折至此。否则,你也早该做阿娘了!” 这话萧锦初就不爱听了,当即反驳道:“那点兵马?足足两万之数呢!想咱们阔起来也没几年,还不至于转头就把我这点微末功劳给抹了吧!” 想当年也是真的惨,堂堂一州刺史,又是皇子,却被少帝逼得不得不自己想法子补充兵源。彭虎就是在这个当口撞上来的,他是少帝的亲信,打的什么主意他们自然知道。以萧锦初的想法,为了两万兵马就算真要嫁他也不算亏了,何况只是假意定个亲呢! 被她这一打岔,卫潜有些无奈:“又胡说……” “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计是咱们一同定下来的,彭虎既然敢觊觎我,就别怪我下手狠。就算因为这个,背上个克夫的名声,我也乐意。”这一番话萧锦初说的斩钉截铁,全是发自肺腑。 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选择同样的做法。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卫潜很快就能登基为帝。二万兵马放在如今她可以不当回事,但在当时就关系着存亡,岂是个人的名声可以比的。 其实不用说,卫潜一直也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但越是了解就越是感到痛心。萧锦初若是没有在东郡王府长大,也不会缺吃少穿。可以像个普通的闺阁女子一样嫁人生子,更犯不着在战场上拼命。而他除了些虚无缥缈的爵位富贵,还能给她些什么? “往事不可追,咱们还是说眼前。”卫潜强行按捺下心中的起伏,继续语气平缓地说道:“我旁观了这些日子,你对楚向澜的印象似乎不坏。他的人品和医术是信得过的,要说不好,就是家世有些复杂,但如果你愿意也不算什么大事……” 卫潜在提到楚向澜的名字时,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复杂情绪。他曾经暗地想过,也与安素聊过,却从未当面与萧锦初谈过这个人。她会怎么说,是如同以往每一次的反对,还是…… “我愿意,”很直接地打断了师兄的话,萧锦初看着卫潜微微有些错愕的脸庞,很爽快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其实我想过,像我这样混世魔王的脾气,又出身行武。就算是军中的同袍,也没几个人能忍得了的。” 见卫潜的眼中浮现出了不赞同,萧锦初赶紧举起手:“师兄,你先听我说完……” “在战场上,我是主将,自然说一不二。在朝堂上,我是新平侯,也必须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但是身为男子,大约宁可娶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也不想娶一个太有主见的妻子吧!” 萧锦初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其实一直都明白,也因为明白,才越发不愿将就。 “楚向澜……他是个医者,也不为家族所看重。与他成亲的话,会少很多麻烦。而且,我们也算谈得来吧!”说到这里,萧锦初顿了顿,想起那个男子所吟诵的诗句: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所以,“你毋需担心,这样的安排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 萧锦初说完了,就像多年前一样,站在卫潜面前等着他训示,然而卫潜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分析得很有道理,就是太有道理了,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既然如此,”卫潜只觉嗓子有些干涩,但仍然把要说的话强撑着说完了。“等我先问问楚向澜,就择个日子赐婚。婚后你们住在侯府,我想个法子,把楚远调去外任,也免得你去看那两口子的脸色。” “这能行吗?”萧锦初原本猜着他会给楚向澜升官,却不料是要动老子。 “有什么不行的,外放给他升一级就是了。”卫潜无意对她说得太深,楚向澜这样尴尬的身份,就算他想抬举,也不可能一下越过鸿胪寺少卿。要想摆脱楚远的控制,唯有这个法子才是釜底抽薪。 萧锦初还欲说什么,只见一个小黄门从式乾殿的方向疾步而来,一边走边口称:“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禹生活的年代,历史与神话往往交织在一起。传说中的涂山氏女娇是一只白色的九尾狐,大禹则能变成一只熊开山。撇开这些神话色彩,女娇念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首情诗:候人兮猗,被称为南音之始。而他们的儿子启,就是夏朝的开国君主啦!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34节 第65章 有缘无份 “怎么了?”卫潜认得这黄门是在御书房伺候的, 这时候找来,想必是有急事。 那小黄门有些惶恐地分别向皇帝与萧侯行了礼,禀报道:“蒋司徒求见, 如今正在等着宣召。” 这位蒋司徒乃是蒋澄的曾祖父,前朝时任宫正, 后来被先帝收揽,着实出了不少力。待到先帝登基时, 他却因病告老。故而先帝特地授他司徒之位, 以彰功绩。说来,这位老人家如今将近八十,很有有些年没见他走动了。突然进宫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卫潜点了下头,对萧锦初道:“你且回去吧,我先去见见蒋司徒。晚上你同我一起用膳, 咱们再说后面的事。” “是……”恭送完皇帝陛下, 萧锦初也没了继续赏花的心情, 就先回含章殿等着晚膳。可是一等二等,等到陈婕妤来了一趟又回去;等到天彻底黑了, 各宫各殿的灯火燃成一片, 她还是没能等到卫潜的宣召。 入夜时分, 萧锦初不顾宫人的劝阻,执意搭着一件披风站在外头的平台上,遥望着式乾殿的屋顶。从她认识卫潜开始,就没见过他有说话不算的时候, 所以蒋司徒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连他们的约定都忘了。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卫潜不是忘记找她用膳,而是根本就没用晚膳。司膳局自然是战战兢兢,生怕是哪里服侍得不好。陛下心腹的张内侍也是急得团团转,今日圣人的气明显不顺,见完了蒋司徒,就吩咐宣尚书令入宫。 随后,书房的门就一直紧闭,谁都不让进,一直到太阳落山。 宽阔的大堂上,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若在平时,卫潜会令安素烹茶,边喝边说话。可今日,案上连一杯水也没有。 “蒋澄的事,你可知道?”烛影摇曳下,卫潜的脸色显得分外严肃。 “知道,”安素没有问是什么事,很爽快地就认了。若是有心,只怕任何人都瞒不住他这位表兄。“就是臣给他出的主意,让他求蒋司徒向您提亲。” 啪……原本放在案上的博山炉擦着安素的脸飞了出去,砸在阶下撒了一地的香灰。盖子落地后还蹦了几下,发出一串刺耳的声音后终于不动了。外头值守的侍卫持戟肃立,连问一声的人都没有。 “你想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吗?”砸了一个香炉后,卫潜微微有些喘息,他的目光尖锐,似乎能直指人心。 安素坐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刚才差点被砸中的人不是他。“蒋澄对臣说,他是真心倾慕萧侯。他俩如今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臣觉得没什么不好。” “好好好……”卫潜怒极反笑,指着安素道:“我今日就告诉你,你趁早让他死了这份心。我已经和含章谈过了,不日就替她和楚向澜赐婚。让蒋澄准备好贺仪,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陛下……”安素捏紧了拳头,猛地喊了一声。他素来温文尔雅,还不曾在御前如此失态过。良久,尚书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换了一个称呼:“表兄,你非得如此吗?” 称呼的转换也代表了身份的转换,此时的安素不是作为尚书令,而只是作为卫潜的表弟在发问。 卫潜没有回答,烛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黑洞洞地,像是某些奇异的兽。 安素按了按额角,声音中透着焦躁:“我承认,我是存了私心的。可蒋澄与我们是多年相知了,他不比楚向澜可靠些吗?再者,我也想借他来破一破局。” “什么局?”卫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 安素不由放软了声调,几乎像是在恳求:“蒋家是前朝名门,若由蒋司徒出面。足可证明阿锦如今不是无人问津,而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应该好好挑选,不必急于一时。” 依然是沉默,就在安素以为这场谈话会就此终结的时候,卫潜终于开了口。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其他激烈的情绪,只是很平静地问道:“亦纯,你觉得这样拖下去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当然有啊! 你现在要赐婚的那个人是你心爱的女子,你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她让出去? 安素很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内侍。他真想抓住眼前这个男人的衣领,好好把他摇醒。 你是天子啊!都说天子富有四海,权倾八方。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个心爱的人都留不住?反而硬要把她往外推。 “亦纯,我没有多久好活了……”卫潜依然很平静,就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安素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硬是用一只手撑住了。“最近那毒素发作得越来越明显,我很清楚,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 “表兄……”安素的声音在发颤。 卫潜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理会他:“我打算把广陵王庶出的四子:卫简,封为安乐侯,令其入宫伴驾。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会立他为太子。” “陛下……”安素不光是声音在发颤,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抖。明明早就知道了,明明已经做了打算,但当这一天真地到来,安素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接受。 卫潜从当初校场行刺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需要长期服药。细致如安素,当然很快发现了问题。 他没有胡乱揣测,而是直接去问了表兄,所以卫潜也很坦白地告诉了他。“魇”,无人可解,无药可治。司药局无数人的努力,顶多也就是让他多活几年, 但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亦纯,你不仅是我表弟,也是朝廷的尚书令,国之柱石。在大局面前,不要效妇孺之态。” 卫潜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旁人。 “我没有子嗣,若是就这样死了。诸王和朝臣们难免要为了太极殿上的那张椅子各出神通,到时候受苦的是百姓,受损的是我卫家的江山。我始终也做了一任皇帝,不能这样有始无终。” “广陵王我是了解的,他虽然聪明却无大志,跟临川王不能比。他们一个庸碌,一个太有野心,都不适合做皇帝。” 这些话大约是卫潜想了很久的,此时娓娓道来格外触目惊心,安素忍不住反驳:“那安乐侯便适合吗?” 广陵王的长子今年还不满十八,四子能有多大,十七,十六?一个孩子,又是旁系所出,还是庶子,如何能够服众? 安素只觉得头一抽一抽地疼,耳朵嗡嗡乱响。作为亲人,他不愿意承认卫潜已经时日无多这样一个冷酷的事实。但作为朝臣,他已经可以预见到由此而引发的混乱与分崩离析。 此时,他开始恨起自己这个表兄。假如他没有那么信任自己,也许他就不必坐在这里听着卫潜对所谓后事的安排。 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呐!在那一天到来时只需要安睡,所有的痛苦和责任都压在活人的身上。 “此事便全要依靠你们了,”面对如此乱局,卫潜却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卫简是广陵王的庶子,他的生母就是上回吞金死了的那个谢氏。这样的身份,不管在宗室中,还是朝堂上,他都无枝可依。所以他不会偏向世家,也不会偏向皇亲贵戚。只要不犯糊涂,有你们辅佐,假以时日也许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卫潜重复说了两遍你们,安素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谁。有他,有郑廷尉,有蒋澄,有孙承功…… 皇帝陛下这些年来一直在下一盘棋,他小心地打算,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各个位置上,就是为了此刻在朝堂上织成一张网。无可逃避,无法挣脱的网。 如同黑暗中猛地见到一道闪电劈下了下来,安素只觉得摇摇欲坠,最终支撑不住扑倒在地。“这都是为了替我们留一条后路……” 他早该想到的,主少则国疑。卫潜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却偏偏挑了这样一个储君,不外乎是想保全这些跟着他的臣子。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过这些曾经效忠于他的人。 “起来吧!”卫潜的声音很像是叹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父死子继者也不免如此。你们跟着我,从京城到兖州,又从兖州回到京城。我总得给你们一个交代,不能到最后任由你们成了他人刀下的鱼肉。” “换了一个君主,世家难免蠢蠢欲动。为了他们的家族,为了世袭的尊荣,他们可以践踏法纪,目无国家。我望你们能襄助卫简,继续把新政执行下去,唯才是举,让中原能够真正地强盛起来。这样就算我死了,也足可安慰了。” 卫潜静静地坐在那里,烛台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光晕。他已经把能想的都想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只能做到这里。再细想想,昔日秦皇汉武也没能坐拥万载江山,似乎不必过于介怀。 安素直起身体,擦去泪痕,正冠理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臣,自当遵从陛下教诲,不敢或忘。” 卫潜看着这个自小就爱与他混在一处的表弟,不禁有些欣慰:“你们不负我,我亦不负你们……”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语音晦涩:“唯有含章,总是叫我为难。” 萧锦初,此时提起这个名字让安素的心又为之一颤。她什么都不知道,若真到了那一日…… 卫潜在说起她时,神情总是显得格外柔和。“含章虽是个女子,却比许多男儿更为刚强。我也曾想过,让她退下来,为她择一贵婿,走封妻荫子的路子。” 这只怕是做不到,安素在心里默默回答。 “是啊,翱翔于九天的凤鸟,你要她回去与家禽争食,就算她自己肯,我都不甘心。”似乎看穿了安素心中所想,卫潜轻叹了一声:“但她如今能立于朝堂之上,一是她毕竟出身世家,姓氏高贵;二是她军功卓著,于国有功;三就是我一力护持了。等我一去,你们尚且要受波及,她又该怎么办呢?” 卫潜自问自答道:“我只好替她找个夫婿,让她有个依靠。她一个孤身女子,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倘若有夫有子,新平侯府便是有了根基,我总能放心一些。” “以后我会看着她的,总不会叫她有事。”安素强撑着给出承诺,却止不住满心的悲凉。 他的陛下啊!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江山社稷,想到了心腹臣子,想到了心爱之人。可他什么时候能想想自己,就这样坦然迎接命运的安排,难道他的心里当真没有任何遗憾吗? “蒋澄那边,你也多操一下心。”这件事,卫潜如今只能指望安素了。“我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对含章动了心思,你知道我是属意他接任御史中丞的。但若是他真娶了含章,你觉得那些老臣能答应吗?” 自然是不能,萧锦初封侯的事情已经踩到了底线,任何有可能壮大新平侯势力的人与事,都会遭到群起攻击。 这一点,卫潜看得再清楚不过。“反倒是楚向澜,虽然是鸿胪寺少卿之子,但他自幼从医,与朝臣没有利害关系,难得含章也不反对,他是最好的人选。亦纯,回去好生劝慰蒋澄,就当他们有缘无份罢了!” 世间事就是这样奇怪,不管在什么时候遇上,也不论你有几分的痴心。若是天意作梗,凡人毫无还手之力。 有缘无份的,又何止蒋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缘无份,这种时候是该恨有缘,还是恨无份呢?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6章 女儿心事 昨天晚上, 萧锦初几乎一夜无眠。先是在殿外当了一个时辰的望夫石,好不容易被宫人三催四请拉回了殿,躺在床上也只觉思绪一片混乱。 几乎在不经意间, 西戎有意联姻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宫廷。不少宫女、内侍都在议论那位公主究竟长得如何,会有多少嫁妆, 婚礼会怎么办,迎亲时需不需要考虑西戎的礼俗。 萧锦初听着听着, 就觉得心烦气躁。她觉得自己这样的情绪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师兄要成亲了,虚位已久的后宫终于要迎来女主人。她不是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吗? 可她偏偏高兴不起来…… 萧锦初有时候也好钻个牛角尖,平时在军中若有拿不定主意时,她便会召集众将领一同参详。 眼下在宫中,所以…… “你们过来,我给你们说件事, 你们帮着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萧侯大手一挥, 自然有无数宫女、内侍们等着替她排忧解难。 “婢子们愿意效命……”七八个穿着粉衣的宫女们当即细声细气地应道, 虽然不如军中那般齐整,终究是心意可嘉, 萧侯也就满意了。 她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 开始讲起来:“是这么一个事, 我麾下有个小校,年纪老大了一直未成亲。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假,让他回乡看望父母, 顺便瞧着能不能说个亲。没想到,他回来后却是越发犯愁了。” “难道是相亲没相中?”一个杏眼的宫女大着胆子猜道。 “不对不对,我看一定是因为他长得不行,压根没人肯给他说亲。”另一个圆脸的姑娘做出一副十分了解内情的样子。 “依我说,肯定是他家中太穷了……” 眼见闹哄哄地争执不休,萧侯赶紧往回收:“都不是,我这个手下也算是一表人才,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家中浮财也不少,许多姑娘都看中他呢!” “那还愁什么?”一个柳叶眉的宫女怯怯地问了一句。 是啊,这愁的什么呢?小宫女们都不明白了。 听得她们如此捧场,萧侯差点就要接一句,欲知这小校发的什么愁,且听下回……得,差点成了唱词了。 “这个小校家中有个妹子,本来是一直都盼望能有个嫂嫂的。谁料这回兄长说定了亲事,她却不满意起来,成日里闹别扭,怎么都哄不好。你们说,这是什么缘故?”萧侯一派淡定地给自己按了个小姑的身份,等着小宫女们给出分析。 谁料她们这回却没那么些揣测了,简直是众口一词。“还能是什么缘故,小姑子怕嫂子进了门,往后兄长就不独宠着自个了,使性子了呗!” 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家中也多是有兄姊的,这样的心情最是清楚不过,此时不禁你推我搡地笑闹成了一团。 萧侯陷入了沉思,是因为以后不能再独享兄长的宠爱了吗?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她一直都是东郡王府唯一的女孩,卫潜虽说对她要求严格,但也是真疼她。在他面前,自己与公主也不差什么了。 就算他有了后宫后,这点也一直没有改变。郑贵人一直养病,几乎从不出宫门半步。而陈婕妤,只有比师兄更加娇纵她。 所以这回听说他要立后,自己才会惴惴不安吗?那个来自异邦的公主,长相如何,性情如何,她全然不了解。但她会站在师兄身旁,陪着他度过余生。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似乎都可以解释得通了。萧锦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果然还是人多主意也多。既然知道了症结所在,自己往后还是要看开些。就算是为了师兄,也要多亲近赫连姝,万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小宫女们见她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话,那个圆脸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婢子的?” “没事了,你们去罢!我那里有新制的胭脂,一人去拿一盒。”萧锦初一高兴,就直接发起赏来。 小宫女正是爱美的时候,听了这话简直就要乐得蹦起来,纷纷道谢,一声声如黄鹂般婉转清脆。 第35节 萧锦初光是看着她们,就感受到了勃勃生气。与军营中那些徒手劈桩子的汉子截然不同,很是赏心悦目。 散开时,那个圆脸的小宫女走在最后头,一边小声嘟囔“亏得是亲妹子……”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锦初就有些奇怪:“你笑什么呢?” “侯爷,婢子失仪了。不过方才婢子想到,那小姑亏得是校尉亲生的妹子,否则这里头不定有多少女儿家的心思呢,就不禁笑了出来。”圆脸的小宫女先有些害怕,见萧侯确实没有怪罪的样子,才大胆说道。 “女儿家的心思?”萧锦初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圆脸的小宫女捂着嘴偷乐,又补了一句:“若是亲妹子,大约是怕新嫂子进门分了宠。若不是亲的,那她多半呀是看上自己的兄长了。” 当啷一声,上好的天青色茶盏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三瓣。 “哎呀,” 圆脸小宫女见地上尽是碎瓷,赶紧喊了一声:“侯爷您别动,等着婢子来收拾……” “不必了,”萧锦初的脸色有些僵硬,但还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是……”宫里人最擅长就是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萧侯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只要主子发了话,她听着就行了。 殿内再度恢复了寂静,萧锦初独自坐在案前发呆。其实也不算发呆,她只是被吓到了。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征东将军居然也有被吓到的时候。 但是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卫潜啊!自己对师兄,竟然怀着这样的心思吗?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小宫女的那番话就像一根刺,直扎进她的心底。将她一直视而不见的东西,硬生生地从血肉中挑了出来。 她在心底反复地诘问着自己,昨日卫潜明明跟她说了两桩事,西戎有意联姻还有替她赐婚。这两件事中,分明是第二件才与自己息息相关。可她一整晚脑子里就只想着西戎公主,全然不顾自己的婚事。这真地正常吗? 这个发现让她无比惶恐,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去追根究底的。一旦越过了那条线,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待到发现时,早开了一片花海。 所以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7章 山有木兮 楚向澜每天午后照例来含章殿替萧锦初诊脉, 才走到殿外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这外头的宫人似乎也太多了些。 “楚待诏……”见着他来,宫女内侍们纷纷行礼。 微微点头示意, 楚向澜直接问道:“萧侯何在,可是出去了吗?” “没有, ”杏仁眼的小宫女悄悄指了指门:“在殿内休息呢,所以婢子们不敢打扰。要不要婢子去通传一声?” 楚待诏只有在看病时才会露出不通人情的一面, 日常中可以称得上见微知著, 立即就注意到了其中的关窍。既然把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来,那其他人想必更不想见了,当即推辞:“不必了,等萧侯方便时我再来吧!” 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个是非地,却恰恰听到殿内传来一声询问:“可是楚待诏么?请进来罢!” 小宫女们俱露出一片欣羨的表情,宫中的各路消息一向最为灵通, 要知道萧侯发起脾气来, 连陛下都是要让三分的。如今她明摆着心情不佳, 却还是愿意请楚待诏进门,这是多大的面子呀! 在各种热烈的注视下, 楚向澜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虽然是大白天, 可因为只开了几扇窗, 殿内的光线很是昏暗。他的目光梭巡了一圈,才最终锁定了书案旁正襟危坐的女子。 萧锦初今天看起来很不同,这个不同指的不是衣着外貌,而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楚向澜缓缓走向她, 行了一礼后默默在对面坐下,顺便将医箱内的迎枕取了出来。 萧锦初抬起头来看他,忽地笑了起来:“今日还诊脉吗?” 就在一笑中,楚向澜已经明白了,坦然道:“萧侯绝顶聪明,若不是与陛下有关,断不会到今天才问出这句话来。” “要喝点茶吗?”与安素混得久了,萧锦初也开始习惯在聊天时手里拿一个茶杯。若是实在无话可讲还能低头喝茶,不至于冷场。茶是她自己烹的,味道一般,胜在难得动手的乐趣。 “是卑职的荣幸。”既然主人有邀,楚向澜也就从善如流地应了。 “昨日……”萧锦初舀起一勺碧色的茶汤,缓缓倾入乳白的瓷盏。“陛下说,要给我们俩赐婚。我想知道,你与陛下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默契?其实,你应该很清楚,娶了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益处。” “成亲为什么一定要有益处呢?”楚向澜似乎有些奇怪。 萧锦初又笑了,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你不妨去问问满朝文武,谁在结亲前不把利害算清楚了才遣媒下聘呢?” “我只是一个医者,算多了也没有什么用。”楚向澜从容地接过了茶:“我想要的妻子只需是我心悦之人,其它无需考虑。” “你的意思是,你心悦于我?”萧锦初觉得此刻的心情很是奇异。她打小身边就没有同龄的玩伴,其它女子在情窦初开时她在打仗,其它女子定亲时她倒也定亲了,可很快就成了望门寡。 所以,她对于情爱这桩事着实很陌生。像楚向澜这样,就算爱慕她吗?那她对师兄的感情又算什么…… 楚向澜也是第一次遇到有女子这样直接地问他,不由愣了一下。果然,对于萧侯,暗示是行不通的吧。必要清清楚楚地讲出来,泾渭分明才好。 “对,我心悦于你……”想通了这点,楚向澜便很大方地承认了。 “可是,为什么呢?”萧锦初却想不明白,“我又不是什么绝色,性子也不和顺,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娶妻的要求。”最重要的一点是:“娶了我,便意味着你在仕途上再无可能进益了。” 这一点以楚向澜的智慧不难猜到,难道他就没有一点野心,没有想过在仕途上压楚远一头,狠狠争口气的想法吗? 楚向澜想了想,回答道:“因为你与众不同……”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词呢?萧锦初深深地怀疑…… 果然,楚向澜接下去说道:“自萧侯从澧泉殿翻窗而入时,我就觉得这个女子很不寻常,气度非常人能及。” “对敢在御前提出剖尸验毒的楚待诏,我亦印象深刻。” 萧锦初颇有几分没好气地说道,与他惊世骇俗的提议相比,自己那点翻墙走壁的事完全不值得一提。 楚向澜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本就给人温润如玉之感,这一笑更是如沐春风,就算是萧锦初也稍稍晃了下神。 “你看,男女相悦本就没有道理可讲。也许就是一个照面,一曲琴音,一席谈话,便可定了一生。若是凡事都能讲出个由来,也许就谈不到情字上头了。” 萧锦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中并不包括这些。面对婚事,她首先是权衡利弊。难得在齐皋的事情上大胆发表了一回意见,却叫她一直愧疚到了如今。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会让她的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会让她由衷期盼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瞬,可定一生吗?萧锦初是个武将,她所能想到的一瞬多是危机关头,生死之间,那个时候她想的是谁? 是…卫潜…… 萧锦初不由闭上眼,她真是个傻瓜。 楚向澜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陛下曾经问我,对于萧侯到底是怎样的看法。若有机缘,是否愿意与之相携百年。我回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案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澄澈的茶汤被雪白沫子遮住,显得云山雾罩。“我冒昧问一句,关于赐婚一事,您是怎么答复陛下的?” “我已经应了这门婚事。”萧锦初仍闭着眼,很干脆地回答道。 楚向澜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锦初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难得耐心解释了一回:“我对你,的确谈不上爱慕。但对于新平侯,你是一个合适的对象。” “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萧锦初睁开了双眼,她的眸中有光在跃动。“这是昨日的事,但就在刚才,我反悔了,我不能与你成亲。” 她曾经错过一次,对于齐皋,她一直都很后悔。她后悔的不是提出退婚,而是没能亲口对他说出,她不能嫁给他。 他对她很好,一直很好,而她却让那个男人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得知了自己退婚的想法。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一遍。 “楚向澜,我该多谢你……”萧锦初很认真地看着他,“但是你说的对,男女相悦真的没有道理可讲。这桩婚事对我可说是有益的,从此可堵了悠悠众口。但这对你不公平,我既然对你无意,便不该拖你蹚这趟浑水。” “我早该想到的,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是因为陛下?”楚向澜带着一丝了然,如果是因为这个人,那么他输得不冤。 “这是不是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锦初不知道该报以什么样的表情,唯有苦笑。“齐翔之前也说过,我和师兄的关系不一般。我当时狠狠申斥了他,说他满心都是龌龊的念头。到头来,却被自己打了脸。” 楚向澜对这个结论表示很是奇怪:“抛开君臣之别,圣人也是人,为什么你心仪他就是龌蹉的?” “不一样……”一牵涉到卫潜,萧锦初的脑子就开始发懵:“陛下他一直把我当妹妹看,我也把他当成兄长。如果,我真地…喜欢他……” 萧锦初总觉得这三个字在舌尖打转如重千钧,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那么,他对我的好,从前的那些事……到底算什么呢?” 有些焦躁地撑着下巴,萧锦初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楚向澜说起这个,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是因为他太过让人不设防,还是因为自己已经混乱到随便抓住一个人就能当救命稻草。 “总之,你先回去吧!婚事作罢的消息,我来跟陛下讲,你不用管了。”没等楚向澜回答,萧锦初猛地站了起来。 她很是罕见地退缩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攻防转换下,这场对话已经变得过于危险,她不准备继续下去。 “萧锦初,你是堂堂征东将军,整个中原都在传颂你的战绩。可为什么你偏偏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呢?” 楚向澜的音色很温和,但此刻听来却无比刺耳,萧锦初已经快隐没在纱帘的脚步顿了一顿。 “你对我无意,我并不想勉强,婚事要取消也由你。但你明明倾心陛下,却非要装得若无其事。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不爱,那就不应该纠缠。萧侯这次至少学会了当面拒绝。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 第68章 不战而逃 后悔不后悔的, 萧锦初现在还不得而知。在这个午后,萧侯头一次厘清了自己既简单而又显得混乱的感情史。 说混乱,是她前前后后已经定了两回亲, 如果加上傅玉差不多要死了三个未婚夫。说简单,她从头到尾也不过只喜欢了一个人。 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情感, 几乎成了一种罪过…… 想清楚这点后,她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 出宫。 萧锦初打仗素来是悍不畏死, 所以从不知道自己竟有不战而降的天分。短短半个时辰内,她已经收拾完毕,换好了衣裳,并遣人送了一张便笺去永和宫。然后,她谁都没惊动,就这样从容地离开了皇宫。 卫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 已经快要入夜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看着惴惴不安地陈婕妤, 卫潜倒没有苛责, 只是不解。“含章去哪里了,什么叫不辞而别?” 陈婕妤知道的其实也没多到哪里去, 她午睡醒后, 有个小宫女来送了张便笺。内容异常简单, 萧锦初表示今日楚待诏来诊脉,说她已然无事,因此不好继续厚着脸庞赖在宫中,先回府去了。 略扫了眼那张洒金的笺纸, 字倒是铁画银钩,笔力不俗。卫潜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简直胡闹,宫门的侍卫都是摆设吗?就随她这样进出。” 陈婕妤就为难地垂了头,宫务归她协理不假。可这侍卫素来是虎贲卫管,如今的虎贲中郎将可是萧锦初在兼着呢,谁又敢拦着这位姑奶奶。 张内侍见场面尴尬,只好硬着头皮来打圆场。“陛下,萧侯在宫中养伤。您不曾禁了她的足,又有门籍,进出自然是无碍的。” 眼见圣人的脸色越发不好,他稍一思量,赶紧又往回找补:“不过萧侯也是太儿戏了,陛下留她在宫中是为她身子着想。她这说走就走,全不体谅陛下一片苦心。要不,奴这就去侯府将她找回来?” 大话是说出去了,张内侍的心中却在暗暗叫苦。与萧侯打交道可不是个轻省的差事,万一请不回来,陛下肯定不高兴。但要是惹得她不快,就算请了回来,陛下也还是不高兴。实在能愁死人。 “罢了……”卫潜面色未霁,却摆了摆手,免了张内侍的苦差事。“宫中毕竟拘束,她如今既已大好,想回侯府也可。你明日把常青宣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常青就是新平侯府如今的那位大管事了,没出宫前颇得圣人的看重,张内侍还得尊他一声前辈。一听这请的人从萧侯变成了常管事,张内侍忙不迭地就应了:“是,奴一早就去。” “时日不早,你们都退下吧!” 第36节 把闲杂人等都给打发走了,卫潜却平静不下来。他拿着那张洒金云笺,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 萧锦初,是在他眼皮下长大的,她的性情,他最了解不过。就算是宫中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她不舒服了,她也一定会跟他说一声再走。绝对不会就这么草草留下一张信笺,还是留给陈女官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就在宫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新平侯府的常管事也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说侯爷随驾北巡,府内那两位又不是正经主子,他这个大管事当得着实清闲。 好不容易主子回京,但又直接进了宫。他虽然哀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但自家主子深受皇恩,与对门的武安侯府的管事吹起牛来也有底气啊! 可这日才敲了净街鼓,守门的小厮就急慌慌地来找他了:“管事…管事……咱侯爷回府了!” 这不胡说八道么!常管事当即就板起来了脸,下头这些小幺儿真是越来越不成气了。侯爷现如今在宫里呢,皇宫是什么地方,能说出就出,说进就进吗?再者说了,就算是要从宫里头回来,还能不知会府里一声。 刚想摆起管事的谱,好好管教一下这小厮。又见一个穿着绿色襦裙的侍女匆匆跑了来,这回常管事不敢托大了,主子的贴身侍女可不是他能随便得罪的。“阿珠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什么事?主子都回府半天了,也没见个热汤热水的,常管事倒还要来问婢子,婢子也是不大明白。” 阿珠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子,然而一开口却是干脆利落。若是吵起架来,等闲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偏偏萧侯很是欣赏,破格让她贴身服侍,故尔常管事也要让上三分。 “主子当真回来了?”顾不上阿珠的态度,常管事第一个便是大惊。 “管事若觉得婢子是信口开河,大可不必理会。”阿珠最见不得这样疑心病重,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转头就走了。 常管事狠跺了一下脚,骂那缩着头的小厮:“没一点眼力,这样大事不知道早来报我,就会吃干饭。” 那小厮被骂得满腹委屈,看着管事急着往主屋奔,小声抱怨:“早说了,您自己不信来着。” 主屋内,萧靖远和萧静宜一听说许久未见的族姊回府来了,当即赶来请安。萧锦初本不想多应酬,但念及他们自来投奔半年里也没见上几面,今日难得这样齐整,就吩咐在正厅摆饭。 常管事没能赶在头一个迎候已是懊恼,到正厅又被阿珠那死丫头白了一眼,真是气得捶胸顿足。幸而他深知萧侯一贯是个好嘴的,既然没能献成殷勤只得退而求其次,去叮嘱厨房好好使出浑身解数来。 只是这一片忙乱中,他脑中的疑惑仍是未解,主子怎么在这个时候跑回来了…… 在常管事的居中调度之下,晚膳预备得异常丰盛,比起宫宴也是毫不逊色。卫潜自然是不会亏待了萧锦初的吃喝,但她有伤在身,鱼虾之类的发物不能吃,大肉也顶好戒了。 素了几个月,猛见着这一席美食还有好酒,萧锦初简直有如获新生之感。不得不说,常管事对于他家主子的了解还是很透彻的。 本来半沉着的一张脸,在见了金丝虾饼,五香蹄冻,烩羊肉,还有新鲜的桂花酿后,萧侯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阿姊平安归来,实在是件喜事,便以此酒替阿姊接风。”萧靖远自从授了官,深知京城水深得很,小心谨慎之余也算是立住了脚。 萧锦初对这个族弟的印象不错,安素也跟她说了一些事,好歹没丢她的脸。当即举杯回道:“九郎留守京中,也是辛苦了。” 又见萧静宜在一旁久不出声,她平时固然也是规矩,却不见到这个份上,便笑道:“十四娘可是越发腼腆了。” 萧靖远忙说:“阿姊不必理她,她是害臊呢!” “哦?”萧锦初倒是有了兴致,见萧静宜脸上红晕一片,心中已经有了数。不禁感慨道:“小娘子大了,总有出阁的时候,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阿姊……”听萧锦初一语道破,萧静宜更是羞得脸要烧起来似的,那红从脸颊一直延伸到了下巴。 萧锦初见状不好再逗她,便问萧靖远:“说的是哪家?家中都知道了吗?可换了庚帖?” 说来这婚事,也是托了族姊的福。萧靖远很是恭敬地一一作答:“这多亏了尚书令夫人做媒,替十四娘说了蒋家三房的十郎。江州也已经知晓,特地让我伯母携了庚帖上京,两家碰了面都很满意。” 原来是阿姊做媒,萧锦初当即放下了心。谢氏身为丞相的孙女,又是尚书令之妻,平日交往的俱是世家大族,眼界是不差的。再说,蒋氏也是名门,虽然她看不惯蒋澄,却不能打翻了一船人。便说:“是门好亲事,届时也让我添个喜。” 谁料她这一说,对面那对兄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倒吓她一跳。 “正有事要劳烦阿姊,”萧靖远知道她之前一直在养伤,因此说来有几分不好意思。“若是阿姊明日得空,能不能陪十四娘去一趟北郊天印山崇虚馆?” 天印山崇虚馆……这地方听来有些耳熟啊!萧锦初思量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位陆天师的住处嘛! 萧静宜脸上红云未退,慢语轻声道:“家中听说陆天师最是道行高深,特意求了他替我批八字,偏偏这当口伯母却染了风寒……” 萧靖远毕竟是个男子,这类事情也不然一个小娘子孤身前往,顶好是有个长辈陪着。萧锦初这一回府,还真是适逢其会。 陆天师啊……提起这个名字,萧锦初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鹤服藤冠的形象,还有几尾活蹦乱跳,刚从兰溪钓上来的鲈鱼。 萧锦初琢磨了一下这位天师,很有点意思。若说他当真有能耐吧,想想那位尚书左仆射家的二娘,总叫人有些疑惑。但若要说他是个骗子,自己当日可是眼睁睁瞧着他从兰溪中把鱼钓上来的,还吃了不少呢! “若是阿姊有事,我们再另谋他法……”见萧锦初迟迟不回应,萧靖远只当她不乐意,赶紧往回找补。 “不必了,我跑一趟就是。”萧锦初喝了一口桂花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正有事求教天师。” 作者有话要说: 萧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然后,她怂了,没错,她怂了! 打仗她不怕,死她也不怕,但是要表白的时候她怕了。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69章 天印重虚 天印山在京城的北郊, 山体呈方形,崖壁孤耸绝立而山顶却很平坦,百姓们就称其为方山。又因为山体四角方正, 犹如一枚玉印从天而降,所以又称天印山。 相传在商末, 暴君主政,天下混乱, 杀戮层出不穷, 玉帝看到百姓受苦心生不忍,故携天印到此地,寻找德才兼备之人来管理天下,从此方得太平。所以很多人把这山看成福缘深厚之地。 陆天师在几年前进京时便看中了此处,得到天子许可后在此筑馆,一边整理道家典籍, 一边讲经布道, 弘扬道法。每日慕天师之名而来的信众不计其数, 崇虚馆香火之胜,远超京中其他道观佛寺。 这些事本来萧锦初也就当个故事听, 但当她第一次踏上天印山时, 却着实被吓了一跳。本来不宽的山道上, 人流熙攘,路边还有不少摆摊卖些炊饼小吃凉茶的,端的一派红尘烟火气。 本来贵女出行,自然是以车代步, 前后由力士开道,力求不能与这些买夫走卒混在一处。然而萧锦初一向不喜欢排场,此次出行也就是用了一驾牛车,带了四个侍卫罢了。 常管事苦口婆心一场,还要被她嫌弃啰嗦:“天印山是在北郊,又不是甚么穷山恶水。京畿重地若是还能随便跑出几个刺客狂徒来,我这个执掌京卫的将军也该挂印了。” 要不是因为有萧静宜在,她连四个侍卫也能一并免了。常管事奈何不得,只好目送自家主子轻车简从地去了。 山道难行,最陡峭的一段车是上不去的,需要下车步行。萧锦初无所顾忌,只管走在头一个。萧静宜戴上帷帽,扶着侍女紧跟在后。侍卫们压阵,颇有些行军的意思。 所幸来此地的贵人不少,周围的信众也都习惯了,偶尔有投来好奇目光的,不过一闪而逝。 一直行到山门,小道童早就迎候在那了。“天师知道今日有贵客临门,先请到客院暂歇,稍后自来相见。” 萧锦初随口问到:“我看方才在山道上有许多人都是往这崇虚馆方向来的,天师可都会见么?” “贵客说笑了,那许多信众,就算天师习了分身数,每日守在大殿上也是见不过来呀!”那道童一双眼乌溜溜地圆睁着,很是吃惊的模样。 倒把萧静宜逗得噗嗤一笑,他又道:“虽然见不得天师面,但咱殿前供得有三清,他们拜上一拜,再求些泉水回去也不枉费跑这一趟了。” 听这道童说得有趣,萧静宜也问了一句:“怎么此地的泉水很是有名吗?” “从前自然是没什么名气,但自打天师来了就有了,毕竟天师他老人家也不能日日从旁的地方担水来。”小道童颇有些无奈地摊摊手。 这回连萧锦初也笑了起来:“陆天师可称半个神仙,这便是山不在高峻,水不在深远,有仙则名了。” “萧侯此赞,贫道可是当不起啊!”正说得热闹,一位穿着深紫色袍服的道人缓步走来,正是许久未见的陆天师。 萧锦初拱了拱手:“一别数月,天师风采依然。” 一听眼前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陆天师,萧静宜赶紧福身为礼:“小女见过天师。” 陆天师拈了拈长须,一一回礼道:“好好,咱们且不忙在外边叙话,客院已经备了茶,这便过去吧!” 当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客院而去。这崇虚馆是陆天师一手规划建成的,这些年来已经成了气候。草木荫然,流水潺潺,陆天师一路走还一边指点些名胜景物给她们瞧,果然皆有妙处。 萧静宜见他虽贵为天师,却为人和蔼,言语诙谐,行止之间毫不拿架子。不禁暗里折服,对八字的批文也就更加期待。 甫一落座,还未上茶,萧静宜便偷偷瞥着族姊。萧锦初有些想叹气,这丫头怕还不知道尚书左仆射家女儿的故事,却还是掏了庚帖出来:“烦天师帮着看看。” “不忙不忙,先用茶!”陆天师一手接过,吩咐道童给客人们看茶,又上了点心。“贫道僻居山野,唯有清茶一杯可供待客。这桂花饼也是馆内自制的,千万不要嫌弃简慢。” 萧锦初端起茶汤饮了一口,确实不同于一般做法,除了茶叶什么都没加。入口虽然苦涩,却有回甘。当即道:“崇虚馆中的一杯茶亦与众不同,我倒是挺喜欢。” 一旁的萧静宜虽然喝不惯,但也捧场地润了润唇。 陆天师一双眼阅尽世事,只是笑而不语,打开那庚帖看。才看到一半,面色忽而一变,有些惊讶地咦了声。 “怎么,可有什么不对的?”萧静宜紧张不已,手中的帕子都绞成了麻花,又不方便开头询问,萧锦初这个阿姊自然只有代劳。 合上庚帖,陆天师重又恢复了一脸笑意:“无事,这位女郎乃是宜夫益子的命格,良缘天定,一生顺遂。” 此言一出,萧锦初尚未说什么,萧静宜先自欢欣不已,连着侍女也是面露喜色。京中谁不知道陆天师的名声,有了这句话,可比多少嫁妆都强呢! 陆天师好人做到底,继续道:“女郎新喜,贫道也没什么好恭贺的,唯有几卷经书,若是女郎有意可带回去,闲时翻阅一二也是好的。” 这比起那几句批文更是喜从天降,萧静宜慌忙站起,忙不迭地道谢:“怎么当得天师如此厚赐?” “无妨,”陆天师唤过道童:“云深,且带这位女郎去取经书罢!”方才那个领路的小道童赶紧站出来应了一声诺。 萧锦初已经看出了陆天师的用意,也帮腔道:“十四娘先去罢,我正好在这里与天师说说话,你取完经书还来此寻我。” 既然阿姊也这么说,萧静宜便不再推辞,又道了声谢后,便与侍女一起随小道童出了厢房。 “如今只你我二人,天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萧锦初目光低垂,一边饮着茶,边做了开场白。 陆天师微微一笑,“萧侯聪慧敏锐,名不虚传。” “我那族妹当真能夫妻和美,一生顺遂?”萧锦初旁的不敢说,方才陆天师那一瞬的惊讶绝不是装的,也就是十四娘欢喜得过了,才忘了追究。 “自然,”陆天师答得极为肯定,“不过……” “不过什么?” “这位女郎与日后的丈夫必然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只不过眼下这一位,恐怕是成不了。” 陆天师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陆天师又出场了,只是一开口就没好事。 萧侯,你这回是盼着他灵还是不灵呢? 待会还有一章~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0章 姻缘天定 萧锦初紧锁眉头, 已经说了一半的婚事成不了,不管是谁闹出的幺蛾子,总归是对女方不利。就像她, 不就背了个克夫的名声。“就没有法子化解吗?” “这位女郎虽与蒋家十公子无缘,但其日后自有良配。若是眼下设法让她与蒋公子成了亲, 此时看着虽然鲜花着锦,焉知今后是福是祸。”陆天师捋着长须, 一只手指向屋顶。“天命难测……” 天命吗? 萧锦初不由抬头注视厢房的顶, 方才没有留意,那上头是一个巨大的阴阳鱼,看得久了几乎要把人的心神摄入其中。 她听见陆天师的声音说道:“不说贵府那位女郎,我观萧侯的眉宇之间似有郁结,可是有什么难题未解,不知贫道能否相助一臂?” 十四娘的事看来已成定局, 虽然曾经怀疑过姓陆的就是个神棍, 但萧锦初有种直觉, 他今日说的八成是真的。批个八字批出如此波折,再加上她自己的感情也是一团乱, 只是意兴阑珊地回道:“些许烦心事, 便不劳烦天师了。” 第37节 可这陆天师不知怎的, 竟不肯放弃,继续游说道:“萧侯,贫道不敢说有多大的本事。但常言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若萧侯不方便说的话, 贫道起上一卦如何?” 萧锦初从不知道这老头竟有如胶牙饧般粘人的功力,偏她还算敬老尊贤,怎么也做不出拂袖而去这种事。最终,也只好强忍道:“天师一片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若是换了旁人听见了这番对话,只怕是眼珠子都给摔在地上捡不起来。平日里只有信众求着陆天师,哪有天师倒追着替人算卦的。 她应得如此敷衍,偏这个陆老道认真,当下取了纸笔来:“那请萧侯心中默念所想,写一个字出来。” 虽然嘴上说得随意,但真拿起了笔,萧锦初还是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接过手时,陆天师的眼睛一亮,先赞道:“萧侯一笔好字……”只见笔墨淋漓,力透纸背,赫然是一个“印”字,天印山的印。 萧锦初等着他的下文,褚先生当年极爱《易经》,甚至她与师兄的表字都是从中取的。要是这老头以为三两句能蒙得住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陆天师赞了两句后很快转入了正题:“许慎在《说文》中讲到:印,执政所持信也。蔡邕在《独断》中也说玺者,印也;印者,信也。用玺者,天子也。所以,萧侯的郁结与天子有关。” “哦?”萧锦初不动声色地拿起了茶盏,轻呷了一口。 陆天师也不着急,接着往下说:“佛家说以心印心,契合无间,故曰‘心印’。是契合之意,亦可指男女思慕之情。” 思慕?这老道是话中有话啊!萧锦初嘴角似勾非勾,带着讥诮:“天师,您这是要开始给我讲佛理吗?” “为什么不行呢?”陆天师反问道:“我辈修道修的乃是大道,不论道家,佛家,儒家,只要是理,都可以讲。” 萧锦初不笑了,她的师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修道修心,不应拘泥于形式,出世与入世都是修行。 “贫道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僭越,还请萧侯恕罪。不过从卦象上看,萧侯的烦恼源于一个情字,钟情的对象乃是当今天子。” 陆天师的态度很是平和,完全是在就事论事。但萧锦初只觉心中有一团火在往上涌,其实这团火早就点燃了,一直在心底潜滋暗长,肆虐四方,只是被她一味强压着。 齐翔死咬着牙,用一双血红的眼珠瞪她:我兄长尸骨未寒,你就和皇帝眉来眼去…… 圆脸的小宫女掩着嘴笑:若不是亲妹子,那她多半呀是看上自己的兄长了。 楚向澜轻叹着:萧锦初,你是堂堂征东将军,可为什么你偏偏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呢? 对!你们说得都对,她就是喜欢卫潜了……怎么着!杀人放火了吗? 朝廷有律例六百二十条,她是犯了哪一条哪一款,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罪人的位置上! 萧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胆气,但偏又态度从容,条分缕析:“没错,我倾慕当今圣上,天师可有法子替我分忧?” 这句话萧锦初说得简直前所未有的痛快,她头一次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出倾慕卫潜,没有顾虑,没有踌躇。 陆天师也愣住了,约莫他也没想到萧锦初能承认得这样爽快。世间女人在提到情郎时莫不是欲语含羞,何曾这般大开大合。 所幸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愣了一会便又赶紧接了下去:“按卦象来解,印者,信也,可为凭证。若要破局,恐怕仍要落到这个字上头。” 中华文字,源远流长,变化多端,要怎样解释自然都说得通,但萧锦初已经不在乎了。她的心结不是那个字,是她自己。 她不敢承认对卫潜的爱慕,因为她害怕。她怕她与无数将士出生入死的努力,师兄对她的信任,被简单地与儿女私情挂钩。 她也怕拖累了卫潜,他马上要立后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又让他平添烦恼。 可一味地隐瞒、视而不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从皇宫逃回了侯府,却依然没能逃出自己的心魔。 换个角度想,师兄那样出色的男子又有几人能不动心呢?喜欢并不一定要得到,譬如安素,他是满京城无数女子的梦中良人,可他能都娶回府吗? 顺其自然,师父一直在教她这四个字。春天开花是自然,秋天结果是自然,喜欢上了某个人更是自然。她不需要去抗拒,也不需争什么,只需顺其自然…… 此刻坐在陆天师对面的萧侯仍是那个萧侯,却已经从上山时的若有所失恢复成了睥睨四方。陆天师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堪破心障,则一览无余。 “今日叨扰了,我先寻我那族妹去,给天师的谢礼回头自当奉上。”恭敬地行了一礼,萧锦初提出了告辞。 这回陆天师没有拦着,特意相送到院门口,巧的是恰逢着萧静宜一行人回来,正可准备下山。 “阿姊,今日真是要多谢天师!”萧静宜满面笑容地捧着经盒,似是拾了个宝贝,分外用心。 “是该多谢天师……”萧锦初回头望向那袭深紫色道袍,目光幽深。 作者有话要说: 萧侯终于悟了,对呀,你喜欢你师兄不犯法呐!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1章 月满西楼 送走了萧氏姊妹, 陆天师并未像往常一样回藏书楼整理经卷,而是又回到了客院。就在方才待客的那一间厢房边,还有一间耳房, 只是不大起眼。 陆天师的手方举到一半,门已经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两位青年郎君, 只见一人面带笑容,一人却忧色忡忡, 但均是难得的美男子。 “尚书令, 蒋御史,贫道该做的已然做了。后头的路怎样走,需你们自己决定才好。”陆天师一双眼睛望着两人,看似清明无波,却蕴藏了无尽智慧。 “不敢当,多谢天师相助。”白衣郎君赶紧还礼:“此事我欠天师一个人情。” 陆天师一手捋须, 哈哈大笑道:“既如此, 若有机缘, 请尚书令再为老道烹一次茶,便算两清了。” 回府后, 萧锦初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实话对十四娘讲。一个满心欢喜的待嫁女子, 冷不丁知道这婚事可能不成了, 会是个什么模样呢?萧锦初有些发愁。 用她自己的经历显然是不合适的,想当初她知道彭虎死在战场上的消息时,简直就快乐晕了。萧静宜与蒋家十郎无仇无怨,这个反应还真不好估计。 但很快她就不用发愁了, 常管事从宫中回来,带回了一个消息。时近八月十五,宫中要办一场赏月宴。既然萧侯已然大好,圣上特意点了她的名。 萧锦初先是一阵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能见到谢氏了,到时便可把这个难题顺理成章地丢给她。 可随后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宫宴之上,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角色:卫潜。她的师兄,她的陛下,她的…爱人…… 诚然,她如今可以坦然承认自己是喜欢卫潜的。但她完全没想好自己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她几乎是从宫中逃出来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没给他留。这才不过短短几日,她该怎么见他呢? 但去不去赴这个宫宴是不以萧侯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此次赏月宴不止有大小官员,还有西戎的使团,赫连固与赫连淑兄妹都会参加。不管是装病耍赖还是公然抗旨,她丢不起这个脸。 不得不说,卫潜当了萧锦初十来年的师兄,对她的了解是很深刻的。到了八月十五,不管心里再怎么别扭,萧侯还是鲜衣怒马地进宫来了。 紫金冠配着大红色纱袍,安素隔着老远就瞧见她了。偏萧侯今日瞧着总带三分心虚,像是怕撞着什么人。 安素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堂堂征东将军兼虎贲中郎将,进个宫闹得做贼似的,成什么样子。“阿锦,你干吗呢?” “吓我一跳……”萧锦初今日可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偏生进宫的人太多,防得了这个防不了那个,还是被安素逮到了。 安素颇有几分无奈:“你这是来赴宴,还是当斥候?亏得如今虎贲归你管,不然就你这个形迹可疑的样子,非被抓起来不可。” “闲话少叙,阿姊呢?我寻她有事。”萧锦初只把安素的话当作耳旁风,一心找谢氏。 安素简直就服了她:“你要寻娘子平时来府里就是了,难不成怕门房把你拒之门外?今日这样的场合,她自然是在后宫。” “平时去不是怕瞒不过我家十四娘嘛!哎,这个事跟你说不清楚……”萧锦初跺了跺脚,就要往后宫去。 却被安素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眼看要开席了,你准备去哪里?先跟我去太极殿,反正娘子总是在那的,有什么话回去时再说。” 说罢也不管她的意思,就径直往太极殿去。萧锦初若真心想挣扎,安素是决计拿她不住的。但在宫道上拉拉扯扯也太显眼了,她只好暂且跟着走。 今日的太极殿布置得格外隆重,一人高的铜鹤灯台排成两行,口衔如意,振翅欲飞,将大殿照耀得灯火通明。 殿内特意没有熏沉檀之类的香料,却不时飘过一阵浓浓的桂香,是司苑局早就选了大小合适的桂树移种在盆中,好做布置。 望去皆是新开的花,一串串金色的桂花极惹人怜爱。那瓷盆也是精心选的,是御窑烧出的一整套,绘制的是楚辞中的故事。湘夫人、云中君、河伯、山鬼,在灯火的辉映下似乎活了过来。 不要说萧锦初,就算是安素也诧异了一下:“这回各司局还真是够卖力的,想在西戎面前好好争一回面子不成!” 西戎……萧锦初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今日那位在列国有名的赫连公主也会出席宴会,耳闻已久,终于能见见真人了。 萧锦初的座位在安素的下首,离御座算是很近了,而西戎的使团恰在他们对席。 迎宾的鼓乐一起,萧锦初便着意留意殿门处,只见一行白衣赤足的男女很是整齐地走了进来。 “看见那个最高的男子了吗?那就是赫连固。”安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特意指了给她。“西戎国主赫连永的胞弟,也算是一表人才吧!” 萧锦初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摇头:“我看他不像个久在人下的人物!” 就算他日赫连固能做人上人,那也是西戎的事了,安素巴不得这场热闹快点来才好。“他旁边那个戴面纱的女子,就是龙城公主了。虽然被称为西戎明珠,不过其实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按西戎旧俗,第一个见到女子面容的外人只能是她的夫婿。” 萧锦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习俗,当即惊了一惊:“那这个第一美人是怎么传出来的?都靠他们家亲戚散播不成。” “谁知道呢?”安素摊了摊手:“不过除非她下半张脸都是麻子,否则应该也丑不到哪里去。” 两人这一番对话中,西戎使团已经落座。萧锦初看着一袭镶金边的白裙,娇小玲珑的赫连姝。她有一双很美的眼,杏仁一样的形状,卷翘的睫毛。瞳孔不似中原人幽深,而是琥珀色,就如郁金香浸的酒。 这应该是个美人,萧锦初想。以师兄那样的人物,认真来说谁都配不起。这位龙城公主长得不错,看起来也不像性子骄纵的人,是作为皇后的理想对象。有这样一位母亲,他们的孩子想必也会生得很好。 这样的事情,她以前得闲时也会想想,只是从来不像今天想得这样深远,这样地痛彻心肺……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这个词很早就出现了,不过在唐朝之前只是作祭月之用。一直到唐朝以后,民间才开始过这个节日。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2章 凤求凰 眼看群臣毕集, 忽而鼓乐齐鸣,鸣赞官嘹亮地声音在太极殿上回响:“圣人至……” 所有官员包括西戎使团都齐齐立迎,一个皂衣绛裳, 戴通天冠,白玉冕綖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这就是当今天子, 中原之主。所过之处,群臣俯首, 外邦致敬。 片刻后, 乐止,鸣赞官唱道:“赐座……” 萧锦初注意到卫潜在落座时往西戎使团那边看了一眼,虽然动作很微小,但她就是发现了。这让她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今日陛下是要宣布什么消息吗?” “我没听说啊!”安素正准备夹一块桂花藕,听了这句不免莫名其妙。 谁料萧锦初的预感真如空穴来风, 未必无音。才上了几道凉菜, 卫潜先清了清喉咙, 众人自觉地把箸搁下。 “今日乃是八月十五,民间有拜月之俗, 值此良辰, 群贤毕至。正有一件喜事要与众位爱卿分享。” 一般这个时候, 都是尚书令来接这个茬。虽然安素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在卖什么药,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臣斗胆,不知道是何喜事?” 卫潜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说到:“西戎遣使来朝, 欲结兄弟之好,子民万代共传。龙城公主乃国主胞妹,玉貌绮年,品格端方,欲配君子。此议,朕已经答允。” 话音才落,众臣慌忙起身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两国联姻,譬如赤绳千里系姻缘,诚乃万千之喜。” 在大多数大臣看来,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恭贺的事情。西戎既然愿意许以嫡公主,交好之心殷然,从此西陲的安宁可放下一半心。 而北狄虽然被打退,始终是横亘在国侧的心腹之患。而与西戎的联姻,恰能对北狄形成包围,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一步妙棋。 赫连固亦露出自得之色,这门婚事就是他一力主张的。北狄看着强盛,不过一时煊赫,前几年还不是被中原打趴下了。更何况拓跋氏狂悖无礼,一开口就索要八座城池,真以为他们赫连氏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吗? 能与中原攀上关系,对于目前的西戎来说不啻是一门强援,从此他们就可以专心防卫北疆。莫说卫潜仪表非凡,就算他年迈体衰,西戎也心甘情愿结这门亲事。 第38节 一时之间,殿上竟然无人不欢悦。气氛正好,有乐师抱琴上殿,奏起一曲: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曲《凤求凰》倒是适逢其会,”安素一转头的功夫,却见萧锦初案上的酒壶已经多了好几个,“你这是喝了多少?” “今日上的都是些桂花酿,又不是千日醉,瞧把你紧张的。”萧锦初略挑了挑眉,仰头又是一杯。 吓得安素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杯子,“姑奶奶,你伤才好几天,就敢这么个喝法,不要命了啊!” “哎呀,早就没事了。一点外伤养了几个月还养不好,不是我太娇贵,就是楚向澜该开革了。”萧锦初见他紧捏着杯子不放颇有些无奈,只好继续试着讲理。“今日这样的喜事,难道不值得多喝几杯么?” 安素从未见过萧锦初这个模样,明明嘴角带笑,然而在这个充满愉悦的大殿中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阿锦……” 萧锦初举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殿上的灯火映她的眼中,显得如此璀璨。“就今晚,明日你让我喝,我也不喝了。” 安素缓缓放开了那只握着杯子的手,回头喊道:“再拿一壶酒来……” 大约是歌舞一起,气氛太过热烈。几乎没有人发现,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看起来倒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还往尚书令的坐席上看一眼。 唯一注意到的张内侍心想,陛下真是拿尚书令当自己手足一般,生怕他贪杯还要时时留意,自己往后对尚书令可得更殷勤些才是。 这天晚上,萧侯是被尚书令扶着出的太极殿。谢氏看到摇摇晃晃的萧锦初,着实被吓了了一跳:“以阿锦的酒量,我还未见过她醉成这样,到底是喝了多少?” 喝了多少?安素也无从回答,他就是一时心软,没想到转了一圈回席就见她直接趴案上了。“不提了,她是骑马来的,我先送她回府!” “路上小心……”谢氏眼看着郎君把萧锦初架上车,特意叮嘱了一句。 “唉……”不知道是谁的叹息,飘出了车外,一路随风远逝。 萧锦初清醒时虽然难缠,但喝醉了倒是意外地好打发。也不吵,也不闹,除了护着她的头别撞在车壁上,安素基本没操什么心。 “这是何苦呢?”看着她的睡颜,安素忍不住帮她把头发拨到一边,好靠得更舒服些。不是不心疼,只是他无能为力。他这个表兄呀,对自己一向比对别人更狠。 “你自己说的,就今晚。喝了,醉了,明日醒来便都忘了罢!” 安素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轻声说道。 已经敲了净街鼓,路上除了像他们这样刚赴完宫宴的车驾,空无一人。安素忽然觉得肩上有些湿,还以为是那丫头睡着了流口水。谁料低头一看,却只见了两道蜿蜒的泪痕。 “阿锦……”安素有些慌了,他见过这丫头流血,却从未见过她流泪。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只有止不住的泪,顺着脸庞一直淌到他的肩头。 “阿锦…你是哪里难受吗?阿锦……”安素一边轻摇她的肩膀,一边问。可那个人就像睡熟了,怎么也唤不醒。 良久,她似乎嗫嚅了一声,安素赶紧凑上去:“阿锦…你说什么?” 又过了半晌,这回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安素终于听清楚了,她喊的是:师兄…… 有一瞬,安素是真想一巴掌抽醒她,抓住她问个清楚。你明明就喜欢他,你为什么不说?你们都能忍,你们都思虑周全,就我一个傻子在边上干着急…… 安素的手刚举起又颓然落下,他想起前两日他从崇虚馆回来,向皇帝覆旨的情形。当时他是存着希望的,卫潜一直不愿意揭破这份感情,除了寿数,不外是因为觉得阿锦对他无意。如今郎有情,妾有意,岂不万事俱备? 可卫潜回的那句话却让他的心瞬间凉了,“含章已经因我毁了名声,得罪了朝臣,在战场吃了苦头无算。难道我还要让她背上一个克死天子的罪名吗?” 那个时候,卫潜的目光很悠远,似乎跨越了千山万水在看着某个人。“我们之间,谁都没有过错,只是错过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只因一个情字,才有了这许多痴男怨女。 这一章有点哀怨,大家如果想轻松一下,推一篇友文《三界天后打脸实录》 娱乐圈天后遇上了天界大将军,非一般的娱乐,非一般的爆笑哦!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3章 拜高踩低 萧锦初已经不记得她上一次喝醉是什么时候, 是收复了林邑时犒赏三军那回,还是击退了北狄时与众将在营中同贺那回?总之,那已经是些很久远的记忆。 难得有机会把记忆中的感觉重新体验一遍, 萧锦初的感想是,绝不想再来一次了…… 常管事一早就端来了醒酒汤, 据说是宫内的秘法,专用来应付宿醉头痛。但依着萧锦初看, 用处不是太大。 她才庆幸今日不需点卯, 免得在将士面前出丑。立刻又想起,若是待在府内,免不了要见十四娘。她如今日日抱着陆天师给的那几卷经,当宝贝一般,自个到底要想个什么法子提醒一二呢? 想着想着,头越发疼起来了, 萧锦初不禁咬牙切齿:“陆老道真是够害人的, 话说明白了能怎的……” 正在骂一句想一句的时候, 阿珠来报:“尚书令夫人至……” 新平侯府对尚书令来说,与自家府邸无异, 谢氏进出也无须通传。这头阿珠刚说完, 人已经进了正院。 萧锦初赶紧迎上去:“阿姊来的好早!” 谢氏素日是个贵夫人, 今日却颇没好声气,纤纤玉指点着她的脑袋道:“日头都老高了,还早呢!你这个醉猫可算醒了……” 偏萧锦初个子高,与卫潜、安素在一块还不觉。谢氏要戳她的头还得踮脚, 为了让阿姊更好地教训自己,萧侯只得低头哈腰地赔罪。 “你这丫头……”她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一来二去,终于把谢氏惹得笑了出来。 “只此一次,下回绝不多喝了!” 萧锦初只差赌咒发誓了,不过谢氏这一登门,倒让她想起昨天准备拜托她的事了。“阿姊来的刚好,我正有事寻你。” “我也是有事找你商量……”说是商量,谢氏的脸色却有些奇怪,眼圈微红,带着几分恼怒。 这却巧了,萧锦初眨了眨眼。阿珠这样的贴身婢女,一向最会察言观色,赶紧道:“今日厨下熬了雪耳汤,婢子这就去端来。”便说边退了下去。 谢氏也把身边的几个侍女打发了出去,与萧锦初对坐下来。 萧锦初是存不住话的人,甫一落座便问道:“我看阿姊今日倒像是带着气,难不成还在怪我酒醉失仪?” 谢氏素来直爽,今日还未出声倒先叹了口气,搅得萧锦初心里七上八下的。“与你不相干,实在是桩没脸的事。你也听说了罢,我替十四娘做了一回媒。” “还未多谢阿姊……”萧锦初一听谢氏提到此事,暗道是个好机会,正想趁此把陆老道批的八字说上一说,却被打断了。 “你且别谢,我都快臊得没脸来见你与十四娘了!”谢氏一边摆手,一边恼怒之色更甚。 萧锦初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别是让陆老道说准了,真应在此了。“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得先说明白了,咱们才好处置。” 谢氏好不容易压住火气,缓缓道来:“今天一大早,蒋十郎的母亲沈氏来寻我,进门就赔了一连串的不是。说是蒋十郎的祖父早年间做主替他说了一门亲,她也是刚刚得知。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对方有婚书在手,有媒有证的,惟有对不住十四娘了。你说,这叫什么话?” 谢氏自小在相府长大,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那蒋十郎又不是在乡下抚养,怎么会由祖父做主定亲,家中父母反而倒退了一射之地,简直信口开河! “十四娘怎么说也是官家女郎,又是我保的媒。蒋家公然悔婚,就是把谢氏,安氏,萧氏的颜面一块往地上踩。蒋家三房不过出了个员外郎,就算拜高踩低也得分分人吧,实在岂有此理。我来寻你,就是让你看好了十四娘,免得不三不四地风声刮到她耳中。我这就去求见蒋司徒,蒋家出了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 谢氏被人打了脸,越说越气,恨不得当场拍案而起。萧锦初却是越听越惊,那陆老头还真有几分道行。 她却不能说这事早有人算到了,只得先拦上一拦:“阿姊且慢,蒋司徒如今可有八十好几了,一向最是严正端方。万一阿姊你这一状告去,把他气出个好歹来,蒋家三房固然要倒霉,却也有损阿姊的名声。” “那你说怎么是好,这口气我可咽不下。”谢氏的眼圈通红,她自小就要强,万没想到能跌这样一个跟头。再说十四娘这么一个能干乖巧的小娘子,莫名其妙就带累成了议过婚的人,她都没脸来见萧锦初了。 这事怪不得谢氏震怒,蒋家做的也太不地道,萧锦初有些为难,想了半天才道:“前次去崇虚馆时,陆天师也提到了婚事会有波折,这都是十四娘的命数,怪不到阿姊头上。十四娘与江洲本家,我来交代。至于蒋家,这世上没有逼成的亲家,就随他们去吧!” “你说的可是真的,陆天师他真算到了?”谢氏在上巳春宴上也听了那鲈鱼的故事,此时对应,心口不禁一跳。 “是啊,起初我也不信呢!”萧锦初无奈地摊了摊手,偏那老道又说准了。 “你早该与我说,若知道有这档事,我就先回绝了蒋家,也省得受那沈氏的嘴脸。”提起来谢氏犹自愤愤:“一家子小人,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说皇上要重用鸿胪寺少卿。他楚远要是能得了圣意,早些年干嘛去了!” “这里头有鸿胪寺少卿什么事?”萧锦初摸了摸鼻子,师兄之前说要把楚远调外任,该不会以讹传讹了吧! 谢氏冷笑了一声:“自然关系不浅,蒋家急巴巴地退了这边的婚事,正是为了娶姓楚的娘子呢!” 萧锦初没想到,追根溯源之下,坏了十四娘姻缘的居然还有自己一份。若这也是天命,那确实难料。 说来,萧静宜的表现也让她刮目相看,虽然难受是免不了的,却是没哭也没闹,还特意向谢氏道了谢。惹得谢氏当场发话,必要给她寻个强出蒋十郎一头的夫婿。至于蒋家三房,她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萧锦初拦不住她,想着能让他们得个教训也罢,若是实在收不了场,还有蒋澄在呢。毕竟是他族中的事,管起来也是名正言顺。 只是她此时没有料到,人居一世间,忽如风吹尘。等她再见蒋澄时已经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门婚事告吹,话说我写到现在有一对成了吗?好像真没有……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4章 以血还血 中秋一过, 西戎使者便提出告辞。联姻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两边都需要准备,卫潜特意办了一个颇为热闹的饯行宴。 宴上, 皇帝陛下当廷下旨以蒋澄为使,明德将军为副使, 送赫连固一行人回国,并带去求亲的诏书和礼物。 此时, 萧锦初正在石头城练兵, 等她得知消息的时候使团已经出发。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人为切断了自己与那座台城的联系。就连宫中的守卫调度也都是由她的副将拟好了,送到石头城来报她。 安素大概是有些担心,曾经来看过她一次。那个时候,她正在校场演武。人声马嘶,兵器碰撞, 这样熟悉的环境能让她暂时忘记很多事, 包括卫潜。 安素临走的时候, 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萧侯没有回答。 她不敢回答, 她如今入睡时一闭眼就能看见师兄的脸。责罚她的模样, 夸奖她的模样 , 为她弹琴的模样,把她拥在怀中的模样,宣布与西戎联姻的模样…… 活到了二十五岁,萧锦初才惊觉, 她的人生中如果要归个大类,居然只有两件事。打仗与卫潜。 那个人不止活在她的身边,而是渗入了她的骨髓血液,无法忘却,无法剔除。 该喝的酒没有少喝,不该想的人却如蔓草,顽固地在心底扎根,肆意生长。 萧锦初只得对自己说,不过是情伤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只要见不到师兄,时间长了,什么情分都会淡的。等到龙城公主嫁过来,看到他们夫妻和美,儿孙满堂,自己总该死心了。 然而天不从人愿,进了十月,没等到西戎的消息,宣她回台城的诏书却先到了。来宣诏的是位老熟人,张内侍。 每次看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萧锦初就奇怪,自己难道长了一副恶霸的嘴脸。皇帝身边威风八面的内侍总管,到自己面前就成了小可怜,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萧侯,咱家知道您事忙,不过陛下那边事态紧急,让您一定……”张内侍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来的,尚书令尚且没办成的事,他可不敢奢望自己能办成,无非凑个数罢了。 没成想他这边话还没说完,诏书已经被萧侯一手接了过去,还有一声极为干脆的:“臣遵命。” “看什么?”瞧着张内侍呆若木鸡的样子,萧锦初莫名有些过瘾。“陛下既下了诏,自然事关重大,这就走吧!” 张内侍一路快马加鞭地来,话没说两句,茶没喝一口,又要回去了。然而他能说什么呢,能把人带回去就该偷笑了,跑断腿又算什么。 惊羽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全速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片飘在空中的羽毛。萧锦初绕道南篱门,过朱雀航,沿驰道一路进了台城。张内侍不管是把自个的腿跑断,还是把马腿跑断,都没能撵上。 再见到卫潜时,萧锦初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想。端坐在书房内的帝王神色平静,他说:“叫你回来,是想让你见见蒋澄。若是不巧,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萧锦初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蒋澄是被秘密送回京来的,怕人多口杂走漏了消息,暂时安置在华林园的醴泉殿内。 这个地方之前傅玉也待过,只是当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萧锦初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醴泉殿依旧朱墙碧瓦,飞檐耸立,连紧挨殿阁的那株合欢树也没变。只是当时它的枝叶才发芽,如今却已经进入了落叶的时节。 殿内门窗紧闭,萦绕着冲鼻的药味,安素肃立一旁,楚向澜刚收起最后一支金针。蒋澄就躺在描金孔雀围屏后的一张矮榻上,四面挂了木槿花帐子,消瘦的面庞苍白如初雪。 萧锦初伸出去的手有点发颤,本来是想试一下鼻息,却差点直接戳在了他脸上。安素看不过去:“你别折腾他了,这会儿还有气,过会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第39节 原来,还活着吗?萧锦初转过头问楚向澜:“是什么伤?” 楚向澜很罕见地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好半晌才道:“全身都是,骨头断了好几根,能不能活下去,恐怕要看造化了。” 从医者口中说出的全身是伤,萧锦初这样从战场下来的人,是能够想象出惨烈到什么程度的。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手不自觉地按在了佩剑上:“谁干的?” “已经躺下一个了,你就消停会吧!”安素的声音听来无比疲惫,他早就进了宫,眼睁睁看着蒋澄像个血人似地从马车上搬下来。把萧锦初叫回来就是他的主意,如果蒋澄就这么去了,至少该让她送一程。 萧锦初倏然转身,看向背对殿门而立的卫潜。“陛下是准备实话告诉臣,还是叫臣自己去查?” “你……”安素为之气结。 穿着玄色袍服的帝王威严而尊贵,神色淡漠。“无妨,总要告诉她的。护送西戎使团的队伍在边境遇到了伏击,蒋澄为了让明德将军带他们突围,自己留下做了后队。” “北狄……”萧锦初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压在剑柄上的手一再用力直到虎口泛白。 安素厉声喊了一句:“慎言!此事无凭无据,又关系到三国邦交,怎能信口开河。” 见气氛紧张,楚向澜主动站了出来:“蒋御史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卑职这就让人去按方熬药。” “甚好。”有外人在场总有些事是不方便讲的,安素本就想支开他,既然他自己识趣那就再好不过。 殿门重新关上了,就像是一道屏障,隔绝开了外界的声音和颜色。萧锦初笑得讽刺:“尚书令,这话您自己信吗?之前临川王谋反,背后就有北狄的支持。更不说此次联姻成功,北狄往后就要受双面夹击。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尚书令五岁开蒙,一向被夸奖辩才了得,难得被驳到无话可讲。 “此事不宜宣扬,”卫潜皱着眉,向萧锦初解释道:“对于这桩婚事,虽然大部分人是支持的,但朝中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北狄的先王是在攻打西戎时死的,新主登位后一直视赫连氏为眼中钉。与西戎联姻,就是给了北狄开战的借口,风险会超过得到的利益。如果使团遇袭的事传出去,就会坐实这个说法。不消旁人动手,北方的豪族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挠。” “这样说来,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就此认了不成?”萧锦初从不掩饰自己对蒋澄的各种看不惯,可这回她得承认他是个汉子,连这只狐狸都敢豁出去把自己当靶子,她难道还不如他? “你待如何?”卫潜问道。 萧锦初凝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我只知道以血还血。” “此事关系大局,不能逞一时血气之勇。你当如练伤成这样,就你一个人不平吗?蒋司徒儿孙满堂,唯独最疼爱这个重孙,他说甚么了!”安素从未如此苦口婆心,然而萧锦初要是那么容易劝动,她也不是萧锦初了。 不论安素说什么,她只看着卫潜。这是她的君主,她的师兄,她一直倾心所爱的人。无论他做什么决定,她一直都信他。 卫潜深吸了一口气,又望向榻上躺着的人。蒋澄一个世家公子,不说舞刀弄剑,连爬树都不会,这次却几乎流干了全身的血。“蒋澄的事需要有个交代,但不管做什么都须师出有名,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这便是向她要出师的名义了,萧锦初神色肃穆,一手扶肩,单膝跪地为礼:“臣必戮力尽心,清查奸佞,不负吾主所托!” “明德将军已经前往西戎,送蒋澄一同回来的士兵也说不清偷袭者来路,你要从哪里开始查起?”卫潜相信凭着萧锦初的能耐,就算是天,她都敢掀个口子。然而他却不能任她胡来,蒋澄殷鉴不远,没有再赔上一个的道理。 虽然嘴上喊打喊杀得厉害,但萧锦初却是个思虑缜密的,并不是只会用蛮力。 “护送使团的队伍走什么路线,行进的日期都是与鸿胪寺商定的,我尚且不知情。北狄又是哪里来的消息,能提前安排人马伏击?况且之前与齐翔接头的人一直没能抓到,我怀疑这条毒蛇就盘踞在京城。” 卫潜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打蛇要打七尺,务必仔细,不要因为心急把它惊走了。” “是,我准备让暗卫先从鸿胪寺的官员开始查起……” 眼见两人已经探讨起搜查的具体部署,安素默默转过头。罢了,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对师兄妹要做的事他从来拦不住。 只是,如练,你听到了吗?你的血终究没有白流…… 作者有话要说: 蒋狐狸没死,嗯,真的比死好一点对不对? 情场和职场双双失意的人,我们先让他躺一会吧!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5章 再见天师 从这日后, 萧锦初回到了台城。自古,要想抓住那些藏身于密林内的猛兽,就要比它们更狡诈更阴狠, 也更有耐心。她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容许那些魑魅魍魉横行。她会一点点把那些暗中窥伺的眼睛揪出来, 让他们在日光下化为飞灰。 蒋澄一直留在醴泉殿养伤,负责伺候的是哑奴, 对外只当作是出使未返。卫潜开了内库, 不管是千年人参,还是万年芝草,所有珍奇的药材任由楚向澜挑选使用。可就算如此,蒋澄的情况依旧不好不坏,始终没能醒来。 这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尚书令夫人谢氏算是其中一个。这一日恰逢萧锦初休沐, 她便上门求教陆天师平日都是怎么安排见客的。 “阿姊, 你一向不信道的, 去重虚馆做甚么?”萧锦初有些不解。 谢氏受母亲影响,在家中供了佛陀, 但眼下乃是非常时期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都说陆天师是神仙化身, 修为深不可测。之前十四娘的事便被他说中了。所以, 我想替蒋四郎去求上一卦。” 安素一向把蒋澄当作自家的子弟,谢氏也是爱屋及乌,萧锦初想了想:“我陪阿姊一块去。” 陆天师乃是重虚馆的馆主,本就不必应酬外客, 似前次替萧静宜批八字那回,乃是江州萧氏搭上不少人情促成,且得提前定日子。似她们这样突然上门的,就更难一见了。但许是萧侯与道家有缘,名帖刚递进去,便有人出来请她们进馆。 萧锦初认得这便是上回带路的那个道童,很觉亲切:“天师今日可在,我们有桩难事想求教一二。” 那梳着双角髻的道童笑嘻嘻地答道:“每日里这重虚馆里人来人往,可不都是有事想求教天师么?” 萧锦初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也失笑道:“说得不错,芸芸众生,所求的本也没什么差别。” 谢氏听着他们打完机锋,便笑盈盈地问道:“小道长,素闻天师大名,可惜未曾谋面,不知道今日是否有缘得见?” “天师吩咐了,带二位贵客去观星楼。”道童指了指耸立在馆中极显眼的三层飞檐楼阁,“请跟我来吧!” 重虚馆本就建在山巅,观星楼又是馆内最高的一栋楼,夜来确可做观星之用,这名字却也名副其实。只是装饰很是简朴,整个三层只放了几个蒲团。 两月不见,陆天师仍是荆冠芒鞋,一派仙风道骨,开口便道:“萧侯此次可是为了友人而来?” 萧锦初还没怎的,谢氏已经惊为天人:“天师明察秋毫,既已知道原委,还请慈悲为怀,拔救一二。” “当不得尚书令夫人一礼,快快请起。” 陆天师急忙避开,“天地之大德曰生,那位蒋郎乃是有后福之人,不必我拔救,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谢氏心中本就有几分信服,此刻听陆天师说得有形有影,更是再无疑虑:“天师大德,他日若能收道家经卷为总纲,妾愿捐资勘印……” “阿姊,”萧锦初赶紧插了进来,“天师在此整理道家典籍乃是得陛下首肯的,他日颁行天下更是大功德。” 谢氏立即领会,忙道:“是妾欢喜糊涂了,天师勿怪。”陆天师只是抚须不语,端的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 若是一般的出家人,遇上这等施主,此时不是求财便是求利。偏偏陆老道名也有了,利也不缺,他图的是甚么呢?萧侯有心试他一试,便道:“阿姊,听说重虚馆的合香最是有名,有清心凝神之效,圣人也曾称赞过……” 这才露了个话头,谢氏的反应极快:“妾一向醉心香道,今日可是难得,若是方才那位小道长无事,可否带妾去见识一二?” “夫人赏脸,自是重虚馆的荣幸!” 目送谢氏背影离去,陆天师禁不住赞了一句:“不愧是尚书令夫人,温文尔雅又知情识趣。” “阿姊乃是名门之女,自然别有风度,若是与尚书令比起又如何?”萧锦初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陆天师不解其意,沉吟了一会方道:“这……贫道与尚书令并不相熟,如此问法可是难为贫道了!” 萧侯一笑起来,目光灼灼,越发英气逼人:“天师过谦了,能让尚书令出手烹茶,我以为应该算得上相熟才是。” 虽只是一碗清茶,但水温火候,这些习惯是改不过来的。就算当时没想到,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比方说,现在…… “天师,您是出世之人,不知道尚书令是许了您什么,才让您与他一块做局来套我的话呢?”萧侯一只手轻叩栏杆,唇角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危险。 饶是陆天师这等功力深厚的,也不禁要脊背凉上一凉:“萧侯这是不用审案,便直接定了老道的罪了?” “自然不是,”萧锦初神色忽尔为之一肃:“我盼着天师的良言成真,蒋四郎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陆天师闻言不禁捻须微笑,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貌极闲适。“上回替贵府的女郎批八字时,贫道曾说过天命难测,不知萧侯又是如何看待天命二字?” “天师要与我论道?”萧锦初蹙起眉来,这个陆老道虚虚实实,实在叫人看不透。 只见陆天师双手结印,意味深长道:“非也,《阴符经》中曾开宗明义,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贫道是想说,万事皆有定数,此时的烦恼到了也彼时也许就不算什么了。萧侯不妨放开胸怀,静待来日。” 说来也奇怪,就在萧锦初与谢氏从崇虚馆回来的那天,蒋澄便醒了。从此,一日好似一日,让楚向澜这个医者也颇有些讶异。 “果然陆天师道行高深,堪称神数……”谢氏叹服之余,险些把家中供的佛像都改作了三清。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陆天师到底是神仙还是骗子呢? 推荐一篇完结文《我不是杨玉环》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当这个故事得到了全新的演绎,会变成怎样? 第76章 元日朝会 萧锦初却一直在想天命二字, 那个老道指的究竟是蒋澄,亦或是自己。不论当初是算还是蒙,他总是知道她的心事的, 所以才劝她放开吗? 不过对她而言,这位陆天师究竟是江湖骗子, 还是得道高人已经不那么重要。对于卫潜,她固然不能忘情, 但也学会了不再为难自己。 轮值、休沐、觐见, 查找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对手,日子就在这样重复的过程中如水一样流去。 当蒋澄能起床行走的时候,明德将军也终于从西戎返回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恰赶在了元日之前悄然而至,又将是新的一年了。 萧锦初一直不喜欢元日的大朝会,因是一年一度的盛会,百官与外国来使都会参与。光是准备, 就得提前个把月。依仗、护卫, 都是她的事。 而且这样冷的天气, 卯正便需在中华门外列班。算上赶路的时辰,寅初便得起床。为了能多睡会, 她索性连新平侯府都不回了, 在值房歇了一晚。 东方天色未明, 钟鼓渐次鸣响,临近中华门的御道上冠盖云集。爵高位显的臣子还能捞个便座,那位卑职小的只好边站着聊天边跺跺脚取暖了。 待得众臣使者到齐,乐师开始奏乐, 太极殿前一束束捆扎整齐的豆萁麦秆被点燃,火光熊熊,直向天际。 百官依次而进,在东阁下坐待。至此,乐声稍止,直到天子莅临。本朝尚玄,每到重要场合卫潜都会身穿玄色礼服。然而今次的又不同,黑色袍服上以金线绣出重明鸟的图案,愈显华丽尊贵。 就算是萧锦初这样时时能见到天子的人,都不由目眩。更不要说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州郡官吏,个个倾倒于丹陛之下。 御座上端坐着这样一位帝王,就连原本冗长的叩拜,献礼,朝贺等一系列仪式,都显得不再无聊了。 萧锦初身为征东将军,本来该在下头站班。不过她如今兼着虎贲中郎将,有护持御驾的职责,所以反而立在天子左近。 拜贺完毕,谒者令带领有王爵者以及秩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至太极殿领宴,其余人等可依次退出,回自家私宅合家欢聚。 其实宫宴吃多了也就这样,无非是多几样熊掌鹿筋之类,但人争的便是这个面子。元日能不能进太极殿是一道分水岭,天然地把臣子们分成了两个阵营。 今日的主题有两个,明德将军出使西戎归来,是有功的。卫潜在太极殿上亲自对其旌表,官升一级为轻车都尉。这样的喜事,朝臣们自然纷纷祝贺。而对于副使变正使,原本的正使不知所踪一事视若无睹,似乎没有任何看法。 萧锦初看着这些同僚,再次深觉若要在天下找一处比朝廷更虚伪的所在,应该也是不容易了。 既然表彰完了出使的功臣,剩下的事大家自然也都心知肚明。两国正式交换文书之后,皇帝与龙城公主的婚事就算板上钉钉了,在元日宣布这样的喜事算是挺合时宜,一杯酒既贺新年伊始,又贺陛下订婚。 这种时候,大家自然都是一心看着皇帝的,唯有萧锦初发现尚书令一直在分神瞧她,不由有些好笑。今日是她值守,不要说不能喝酒,就算能喝她也不会醉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听丝竹声暂歇,卫潜先开口道:“今日适逢嘉会,众臣股肱皆在列,朕有一事正好宣布。” 来了来了……两国联姻之事已经传遍天下,就算平日工于城府的老臣此时也不禁面面相觑,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萧锦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陆天师的赠言: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万事皆有定数……这便是师兄的定数,也是她的。 “兹有广陵王四子简,初封安乐侯,性温有礼,宜立为储。西戎龙城公主少而婉顺,行止有度。既得西戎国主之许,二人匹配合衬,令为眷属。着有司筹备礼仪,各路州郡,宗亲大臣同贺嘉礼。” 第40节 卫潜这一番话的声量不高,效力却不啻是除夕的爆竹,直把下面的列位臣工炸了个昏天黑地。 萧锦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问离她最近的陈千户:“陛下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 她这一问,陈千户的冷汗都下来了,虎贲卫里谁敢说比萧侯有学问? “陛…陛下好像…是说要立安乐侯为太…子,让龙城公主做太子…妃……”结结巴巴地说完,陈千户只想给自己一巴掌。谁还能真听不懂啊?这不是不敢信么! 圣人春秋正盛,虽说膝下空虚也没必要这么早立太子,而且立的是个藩王的庶子。还有西戎公主,不是要当皇后么,怎么又成太子妃了?平日若是某人爱胡思乱想都会跟他说少做梦,可换了他真是做梦都梦不见这么离奇的事! 一个千户尚且如此,更别提满堂的王公与重臣了。尤其是广陵王,看着简直就像是要晕过去了。 正当所有人都如痴如聋之时,忽有一老者越众而出,顿首为礼:“臣等遵旨,愿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人就是这么奇怪,要不动就都不动。可一旦有人领了头,就很容易跟随走下去。尤其是发现那位老者正是三朝股肱谢丞相之后。 一些人露出恍然的神色,也有人打了个激灵,更有人仍是茫然。但不论究竟作如何想,众臣此时还是尽皆伏下身来,跟着唱诵道:“陛下万岁,殿下千岁,佑我国祚,永传后世……” “佑我国祚,永传后世……”整齐宏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太极殿外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转折有人想到了吗? 容作者大笑三声,哈哈哈~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7章 天涯路远 元日, 新年的第一天。易经中的第二十六卦为“复”卦,坤上震下,六爻中, 二爻、三爻、四爻、五爻和上爻都是“阴爻”,但“初爻”是“阳爻”。是顺利回归之意,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但今年的元日与复卦实在有些不搭, 若要硬套一个卦象, 该是第五十一卦,“震”卦。震上震下,震惊百里。爻辞曰: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祭祀时,雷声浩大, 来势汹汹。有人吓得发抖, 也有人镇定自若, 连勺子和酒杯都不曾掉落。 萧锦初两边都不挨着,她倒是恪尽职守。先是在太极殿内护卫, 宴罢出来巡视, 派人换班, 目送所有赴宴的大臣出中华门。行为举止一切如常,就是眼神像蒙上了一层雾,有些看不分明。 直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宫女奉命来寻她,那宫女拿手比划了半天, 她全没在意,只是淡然道:“知道了,待会就去。” 那宫女是醴泉殿,而醴泉殿里头只有两个人,不是楚向澜便是蒋澄,不必非在一时半刻内弄清楚。 找她的是蒋澄,蒋澄如今的模样可比刚送回来时要强得多了。虽然还是瘦,脸颊上的肉多少长了些回来,眉宇间的桀骜之色被打磨去了不少,只有一开口那刻薄劲让人确定没被换了芯子去。 他说:“今个是元日,按说就算有邪祟,也该被昨晚的爆竹和桃符驱得差不多了,怎么倒让你撞上了?” “你才是见了鬼!”萧锦初大怒,要不是念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是个伤患,她简直想咬他一口。 “哦,既然没遇上甚么邪祟,你干吗做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来。” 蒋澄躺了几个月,耐性好了许多,不疾不徐地回道。 萧锦初被激了这一下,终于醒过了神,随即又陷入了沉默。她再次想起了陆天师的那句话,万事皆有定数,这个来日说的会是今日吗? 蒋澄很是奇怪,他与萧锦初相交多年,知道她是藏不住话的。骤然摆出这么个态度,必有缘故,便又问道:“怎么了,莫不是大朝会出了什么岔子?” 这样的大事很快就会晓喻天下,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萧锦初便一五一十地把今日的情形向他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今日是一连把太子和太子妃都给定了,咱们陛下还真是有办法。”蒋澄的反应比她想的要冷静地多。 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萧锦初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所以你早就料到了?” “这倒没有,”蒋澄又不是神仙,他这几月基本与世隔绝,就算想琢磨一二都没个消息来源。“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忽。圣上必然是策划了很久,也暗中说服了一些关键的臣子,比如谢老丞相,这才能一举得手。” “我一直以为师兄会娶龙城公主……”萧锦初喃喃自语道。 “不光是你,大部分朝臣都是这么想的。”蒋澄撇了撇嘴:“世家力图培养出一位皇后,好恢复旧日荣光,而咱们的陛下却一直在压制门阀。后位长期空悬,正是与这争斗有关。龙城公主是破局之人,她的背后站着西戎。如果娶了她,外可得一强援,内可平衡朝中的新旧势力。” 萧锦初毕竟是武将,长年在外征战,朝中这些风雨波及不到她。蒋澄则不同,他一直在襄助皇帝推行新政,因此分析得一针见血。 “那陛下怎么又变卦了,还扯到了立太子……” 见萧锦初还是懵懂,蒋澄不得不下一记重锤:“圣上已经不年轻了,却仍膝下空虚,立后可以说就是为了今后立储作准备。陛下若有亲子,自然无可争议。若是要过继,皇后就会是他的靠山。” “你瞧好了,一旦立了后,下一步朝中就会提到立储之事。临川王之乱,根子就在东宫。如今陛下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算把那些人的算盘都给打乱了。太子本无势力,但让龙城公主成为太子妃,他就不会孤立无援。而朝廷与西戎照旧可以结盟,这正是一箭三雕啊!” 说到这里,蒋澄露出了钦佩的神色。东郡王在做皇子时即被称为智将,就算在风雨飘摇中登基,仍能与一众老臣斗得平分秋色,不落下风。这位陛下,不愧为人中龙凤。 照蒋澄说来,整个计划如行云流水,确实堪称完美,但萧锦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说攻城掠地,那是她的本行,可说到权谋之术,她就便抓瞎了,只能是干着急。 蒋澄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会蹙眉,一会叹气。他早该想到的,在王府时,萧锦初的人缘就好。可是那么多人中,真正能让她放在心上的,始终只有卫潜。 “阿锦……”蒋澄的声音忽然转低:“其实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与你告别的。” 萧锦初一心二用,乍听之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竟没注意他从不曾这样唤过她的名字。“你不好好养伤,又准备跑哪里去?” “曾祖要回庐陵,我随行侍奉。” 一听这话,萧锦初就奇怪了:“你蒋家一共七房,子孙排成一行能绕这醴泉殿一圈。老司徒要远行,怎么就偏让你侍奉?你是能端茶倒水,还是能抵御流寇?不过是再多带几口人来照顾你罢了!” 若换了平时,被萧锦初这样损法,蒋澄早就开始反击了。可此时,他却莫名怀念。从此以后,若没有这么一个人时时与你斗嘴,你是不是也会偶尔想起我呢? 蒋澄天生一双狐狸眼,弯起时便带了几分狡黠,此时却显得无比正经:“曾祖父的身体大不如前,此次回乡是准备埋骨于庐陵了。众多子孙中他最疼我,我想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萧锦初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按说这是孝道,人之大伦,可她就是觉得心口有些闷得慌:“那你不当这个御史了?” 蒋澄微哂:“过了正月就出调令,横竖庐陵也有官做,正好做孝子贤孙。等过上几年再回京,我就算是放过外任的了,能接萧中丞的班。” “蒋狐狸就是蒋狐狸,算得可真是精明。” 萧锦初忍不住斜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道:“外头究竟不比京里,你看你难得出趟远门就是被人抬回来的,要是再来一次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蒋家那么些部曲,别舍不得用。” “我知道……”蒋澄心中有些发涩,面上却丝毫不露。 “还有,若是老家的人要是想求财求官,只管让你曾祖父出面。你家那些亲戚啊,别都当好人。三房那家子,哪怕十四娘不是我妹妹,哪有人议婚到一半打退堂鼓的。还扫了阿姊的脸面,就算楚远再高升,能越过谢丞相吗?不仅缺德,还蠢。” 萧锦初毒舌起来,丝毫不弱于蒋澄,不然也不能与他战了那么些年。 这桩事蒋澄倒是知道一些:“叔祖父为此大动了肝火,不过我七叔只嚷着说是被人陷害的,改日我跟曾祖说,让他们给你赔罪。” “横竖他们与你也不是一个房头了,你犯不着操这份心。”萧锦初随意挥了挥手:“我就是怕你年轻,面子薄,到了外头一时被人哄住了可怎么办!” 年轻又面子薄的蒋澄默默站着,听她半带嫌弃地念叨:“庐陵虽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终究比不得京城繁华,你又是这么一副公子脾气。既然要常住,四季衣裳,日常器皿都得备全了。宁可费点事,到了当地再置办只怕就得次一等。” “还有,用惯的仆妇,小厮,厨娘…能带的人手都带上。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新挑的人且不说合不合你心意,很多连雅言都说不好。你如今不宜劳累,在牛车中多铺几层毡子,累了还能歇……” 萧锦初没能接着往下说,她的话被湮没在了一个怀抱中。她的脸挨着蒋澄的肩,只觉得衣衫下骨头支棱着,有些扎人。 “蒋澄?”萧锦初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就不敢再动了。他的身体本就偏单薄,现如今更称得上形销骨立,而且那些骨头是好不容易接上的,她怕一用力就会碎开。 “你再说下去,我就舍不得走了……” 蒋澄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云端传来,一咏三叹,理不清,道不尽。 萧锦初没作声,她其实是想说话的,她想说既然舍不得,那就别走了,可她不敢说。蒋澄的眼睛,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埋藏的秘密;揭开容易,要想再盖回去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半晌后,蒋澄松开了手。有些事,有些人,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是要松手。 他的眼神透亮,笑容清浅:“阿锦,天涯路远,善自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越是看上去不着调的人,其实格外深情,蒋澄大概就是这样吧!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8章 是走是留 恰此时, 有人轻敲殿门,萧锦初正好趁机转过头去:“谁这么不守规矩?” 宫中凡进出必要通传,从没有叩门的说法。但稍一想她就回过味来, 这里伺候的都是哑奴,可不就只能凭此通报么。 蒋澄应了一声进, 一个小宫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雕花门扇,在她身后站着的, 是提着药箱的楚向澜。 “萧侯, 蒋御史……”大概是因为新年的缘故,楚向澜换了一身红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进门后先肃立长揖。 蒋澄自伤后多蒙他照顾,态度比从前客气了不少,边回礼曰:“劳烦楚待诏!”边侧身请他来案几边旁坐。 先放下了药箱, 随后把迎枕、金针包等一一取出, 楚向澜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一看便是名家风范。 萧锦初有段日子没与他照面,先瞧着他把物什都铺排完毕, 才寒暄道:“楚待诏是来看诊?” 楚向澜倒也不嫌弃她这句废话, 依然耐心地回答:“是, 蒋御史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外敷的药这两日便可停了。” “辛苦楚待诏。”萧锦初想了一会,也只迸出了这句干巴巴的话来。 蒋澄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情况,索性趁着楚向澜把脉的功夫, 把他即将远行的事又说了一遍,又问可有什么要注意的。这回,萧锦初也竖起了耳朵。 “伤筋动骨一百日,但凡是伤到了骨头,必得多加休养。否则日后遇到阴雨,便会酸疼不止。按御史如今恢复的情况看,坐车上路也使得,但不可骑马,亦不能过度劳累。”楚向澜收回手后沉吟了一会,从药箱内又取出张方子。 “这是伤后调养用的,可照此配些丸药,以备路上服用。” 医者替病患思虑得这般周详,蒋澄自然是道谢不迭。萧锦初却有一桩疑惑要请教:“蒋御史这才说要出门,楚待诏便已经把方子备好了,可说得上未卜先知。” “万事都瞒不住萧侯,卑职今日除了看诊,还有一事,是想向蒋御史当面辞行。”楚向澜知道这位姑奶奶难缠,既被揭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然道:“蒋御史的伤只要按时服药,出了正月便无大碍了。卑职想禀告圣上,出宫游历一段时日。” 一日之内,一个两个都要远游,萧锦初不禁要怀疑这皇宫的风水是否有些不妥之处。“楚待诏曾与太医令游遍诸国,还觉得不够吗?” “学无止境,游历又如何会有终点?”楚向澜只是一笑,从容说道:“各国风土人情皆不同,就拿年节时的服色来说,我朝素喜玄色和青色,代表了水与木,生生不息。西戎尚白,以其洁净无垢。北狄则是穿红,有驱逐恶灵之意。单是一件衣服就有如此区别,更不要说饮食、用药了。” 读千卷书不若行万里路,蒋澄以前没听过楚向澜的这段经历,此时也颇以为然:“各州郡之间也有十里不同俗一说,何况国家。我听说在西戎,是由巫者来行医的。” “西戎、北狄、南蛮皆有巫医,有些大巫确实精通医理。但更多的巫者只会些草方,便敢胡乱用药。卑职曾见过有人给有孕的妇人食用附子来治疗疮症,结果一尸两命。所以一直希望能将各国所产的草药金石,根据其效用类目编个总谱,也好为后来者借鉴。” 都说医者无疆域之别,萧锦初从不知他有这样的志向,颇有些另眼相看:“楚待诏是准备著书立说,流传后世了?” 大约是被这个流传后世的说法吓了一跳,楚向澜连连摆手道:“家师从医四十余载,精研草药无数,尚且不敢动这个念头。小子何德何能,敢与先贤相较。不过是想多记录几例脉案病状,药石特性,以备参考。” 蒋澄却说:“这是利在千秋的事,楚待诏不必过谦。早在华林园初见,我就觉得楚待诏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与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纨绔不同。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家中倒有些余资,聊可应急。” 萧锦初唇畔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她与蒋澄相交多年,他一贯眼高于顶,少见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你说的可是去年正月里,华林园兰溪畔,因傅五郎丧命而草草结束的那场宴会?” “华林宴上士子如云,阿锦竟然还能留意到楚待诏,着实难得。”若换了以前,蒋澄这番话大约是嘲讽,眼下却是真地好奇。当日那样的情形,就算楚向澜生得好些,也不至于鹤立鸡群,居然能得萧侯青眼。 萧锦初不以为忤:“我记得楚待诏当时也穿了件红衣,背后有一树梅花开得正艳,足堪入画。”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也不知道萧侯这是称赞或是…调侃…… 眼见萧锦初似笑非笑,楚向澜垂首不语,蒋澄心中盘算得飞快,萧锦初是从不说没有根基的话的,那么她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既然是游历,不知道楚待诏准备去何处,何时动身呢?”虽说疑惑,蒋澄仍是不动声色地把这话题岔了开来。 幸而有他救场,这场对话总算是可以继续下去,气氛也略缓了一缓。 “先往北走,过了人日就启程。蒋御史的药已经都配好了,内服的足可用到伤愈,外敷的从今日就可以停了。明日,卑职会向陛下提出辞去本草待诏一职。” 第41节 楚向澜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各项事务都安排有条有理。他不比蒋澄,需要携着年迈的曾祖父,跟一堆仆妇婆子。当真是说走便走,快意得很。 “承蒙楚待诏这些日子的照料,蒋某能死里逃生实数侥幸。若是不嫌弃,容我备上一席薄酒。一方面是谢楚待诏救命之恩,一方面就当饯行。”经过这回,蒋澄其实有些欣赏楚向澜。只是他俩的家世、处境截然不同,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路的。 “蒋御史客气了,不过你还在养伤,暂时不能饮酒,以卑职看还是心到神知罢!” 楚向澜三句不离本行。 蒋澄却颇为坚持:“不过是聊表心意,我不喝就是了……” 眼见两人还在客套地推来辞去,萧锦初这里却是有一盆冷水正等着:“以我看,这饯行宴也是免了好,恐怕楚待诏一时走不了。” 两人齐齐看向她,面露疑惑。 “前次陛下说起赐婚一事,虽说我们俩已经讲明白了,但因中间事务繁琐,我一直还未找到机会同陛下提起。”蒋澄是自己人,没甚么好隐瞒的;萧锦初一手支着下颌,慢条斯理地说道。 楚向澜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回事,一下愣住了:“这……” 蒋澄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他之前就听安素说过陛下有意把这两人凑做一对,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后续。 “却是我不好,之前答应了婚事作罢的消息,由我来跟陛下讲。如今前约不变,且耽搁你几日,待我处置完了再上路不迟。” 萧锦初性子干脆,就算说到男婚女嫁之事也从不扭捏,更没有推托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向澜也明白自己明日去辞官的打算怕是不合适了,只道:“既然如此,一切听萧侯的。” 两人在窗棂前相对而立,男子温润如玉,女子眉目飞扬,看来颇为般配。蒋澄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息,窗外的风未曾止息,似是从去岁冬季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在往诡异的方向发展~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79章 终于揭破 太极殿的大朝会结束了, 但立太子不是随便说一句话,下一道旨意就结束了。御书房内,谢丞相、傅太尉、郑廷尉等一干臣等正在圣人的主持下聚在一处继续议事。 要议的事务确实很多, 旁的不说,现在安乐侯仍然是临川王的儿子。如果要被立为储君, 在宗法上他首先得过继给卫潜,这是宗正要干的活。 待有了名份之后, 便需准备册封典礼、居所、服饰……这些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需要一样样置办。内有司仪、司服、司制几局,外有礼部。 等册封完毕,东宫既立,那就要配置相应的属官臣僚。太子有六师,另有中庶子,詹事、洗马、司议郎等。这些人从哪里来, 由谁负责考核, 到底是从现有官员中选拔, 还是另行征辟? 以上这一堆的事情,牵涉范围之广, 人员之杂绝非一两日之功, 更何况太子妃的人选也已经定下, 忙完了册立大典,又要忙大婚。对方乃是西戎公主,相应的嫁妆、聘礼、仪仗也是丝毫马虎不得。 如此种种,议了半天也不过是先勉强列了个清单出来。卫潜见成效甚微, 便令众臣先散去,独留尚书令。 一旦没有外人在场,安素马上改了谦谦君子之风,整个人往凭几上一靠,毫不客气道:“个个都想着在东宫捞块肥肉,照这样下去到明年过年,这个太子也册封不完。” “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卫潜既然敢提立储,便早就想到了今日。“无非都想给自己人留个位子,多打几架也就定下来了,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看着表弟愁得眉头都快打结了,皇帝陛下倒是一派淡定。“六师之中世家大约要占一半,其他属官你多留点心,广陵王那边也不能忽略了,毕竟是亲生父子。” “我只怕后面要打破头的地方还多得是。”安素的态度不大乐观,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譬如他自己,也是因着与卫潜自小的情分,才能在这个年纪做到了尚书令一职。能陪在太子身边,那就是一条青云路,谁会轻易放弃。 不过暂且撇开这些不谈,眼下他却有桩事想问问卫潜:“之前一直说要先立后,再提太子之事,怎的陛下突然改了主意?” 这件事连他亦没得到风声,今日在太极殿上,有不少同僚都拿“你小子不地道”的眼神瞟他,直瞟得他当堂喊冤的心思都有了。 卫潜的态度仍是云淡风清:“我仔细权衡过,先立龙城公主为后,再议立太子自然也行得通。可就算有你们护持,太子的势力仍旧太薄弱了。若是世家有心,多挑几位淑女进宫,只怕未来这朝堂仍是著姓大族的天下。” 这话听得安素一下陷入了沉默,天子需要世家的协助,而世家也需要皇室的认可。联姻,将彼此的血脉融为一体,就是最常见的做法。当初,他的姑母也是这样被送入了先帝的后宫,封为贵人。 “而如果先立太子,以龙城公主为太子妃。背靠西戎,她的位置将难以撼动。就算世家女入宫,也只能封良娣、宝林。且不说她们能否诞育皇子,就算有皇子出生,没有名份那些世家也不会轻易下注的。再加上你们从旁辅助,太子便可心无旁骛地推行新政。我就算死,也可瞑目了。” “陛下……”安素有些恼怒地喊了出来,不管听上多少遍,那个死字仍然会刺痛耳膜,搅得他心神不宁。 卫潜摇了摇头,他自己看淡生死,却不能强行要求旁人。“此事就这么定了,为免旁生枝节,最好是速战速决。让宗正先在正月内把玉牒改了,随后就拟旨颁行各州郡,册立大典交礼部去办。” “是……”安素早就明白了这位陛下的决心,自然只有支持的份。 该说的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卫潜也就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府吧!今日乃是元日,该好好与家人团聚一番。” “内子吩咐我带阿锦一同回府用晚膳呢!”安素的表情颇有些无奈,“我本以为会在这里看到她的,毕竟按她的性子,不问个明白只怕是不会罢休。” 太极殿上,她那看似端肃实则茫然的神情,他可瞧得一清二楚。 “含章去醴泉殿了,”卫潜随手从架上拿了一册书翻开,“蒋澄即将服侍老司徒返乡,只怕要与她话别。” 说到蒋澄,安素有些唏嘘。从崇虚馆回来,他曾劝他放开怀抱早日娶亲,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蒋澄说:既然心有所属,便再容不下旁人了。 妻者,齐也。是要相伴一生,祸福与共的人。那个时候,他的眼神虽然伤感却坚定。怪只怪,有缘无份…… 怎么他遇上的都是死脑筋呢? 萧锦初,卫潜,莫不如此…… 安素忽然就想起了中秋那日的宫宴,舞乐翩跹中,萧锦初只顾着一杯一杯地灌酒,他先拦着,后来就索性随她去喝。凤求凰的歌声如丝绕梁,当时卫潜在做什么呢? 有一道灵光乍然显现,安素睁大了眼,用一种自己都不敢信地口吻道:“陛下,你拒绝娶龙城公主为妻,改将她许配太子,可有阿锦的缘故吗?” 卫潜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安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个揣测太过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因一己私情而决。 但这个问题亦如一柄长矛,直刺中了他曾经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心事。那一日,他眼睁睁地看着萧锦初被扶出太极殿,其实她的酒量很好,却偏偏醉了。他很清楚,伤她的不是酒,是人。 卫潜没有回答,但安素已经懂了。事到如今,唯有一声叹息:“你终究还是舍不得她伤心……” “我……”卫潜合上书页,似是想说什么。却被中途打断了,他的双眉紧锁,手中的书无声落地。整个人亦如风中残絮,陡然跪了下来。 安素大惊之下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却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仿佛脱离了掌控。“陛下……” “药…在书架上的匣子里。”卫潜咬着牙关,低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安素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感觉清醒了些后才赶紧去架上翻找,缠枝莲的缎面匣子中有一只褚红色小瓷瓶。 “这个么?”见卫潜点头,赶紧喂他含服了两粒,连水都来不及去拿。 安素只觉得整个背脊都是汗津津的,拿着瓷瓶的手也在抖。“可好些了?” 卫潜没有出声,但粗重的呼吸声却平复了一些。那瓶中是御医配置的药丸,只有一个作用,就是镇痛。 “魇”,无法可解,只能靠药物暂缓疼痛来熬过每一次的发作。今日是他大意了,竟忘记了按时服药。 “陛下,现在感觉如何,要宣御医吗?”卫潜在人前从不示弱,安素算是他的心腹,竟也没见过他毒发的场面,不免慌了手脚。 费劲地摆了下手,卫潜终于存下一点说话的气力:“你且回去……” “可是,这……”安素的喉咙就像被哽住了,半天只能吐出几个残破的音节。他很想为表兄做点什么,哪怕是端茶倒水呢?但是没有用,他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意识到这点令安素格外痛苦。 卫潜半伏在地上,玄色深衣的下摆散开,如一枝开到荼靡的山茶。他缓缓阖上双目,右手又摆了两下,重复道:“回去……” 没等他说第三遍,安素飞快地起身向外走去。就像有人在身后追着他,不敢停驻也不敢回头,怕略一犹豫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卫潜从九年前开始,就一直承受着这样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不曾怨天尤人,也不曾退却。他一个旁观的,又有什么资格软弱。 安素就这样一路冲到了殿阁门口,才堪堪停住。举目处,有一个女子正在凭阑处等着他,目光犀利如刚出鞘的三尺青锋。 作者有话要说: 鹅……各位小天使请勿惊慌,并没有结局。只是作为防盗措施先发,后续还是会继续更新的! 今天安素又真相了,师兄还是舍不得……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80章 中宫之位 张内侍自从混成了内侍总管之后, 这宫里能叫他烦心的事就不太多了。但换句话说,能让他烦恼都是大事,与圣人有关的事, 比如说圣人今日又没叫晚膳。 按照祖制,元日这天皇帝会与皇后、众嫔妃、藩王等一起开宴庆祝。等轮到当今天子时, 皇后从缺。郑贵人从不参加宴会,只管专心养病, 稍不注意, 都能忘了宫里有这么个人。陈婕妤一向以圣人的话马首是瞻,从不违拗的。两位王爷,一位待罪,一位白天在太极殿被吓着了,回府就告了病。 于是,就算司膳局使出了全身解数也是无用, 陛下一句话, 不光不需排宴, 晚膳也不用了。张内侍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是哪个不开眼的,在这样的日子里惹了圣人不快。 幸而他的救星很快就到了, 酉末时, 萧侯沿着式乾殿前的台阶缓缓走来。天色昏暗, 漫天星光与殿前的灯火似乎都落在了她的眼中。 她换了一身玄色朱缘的曲裾,上面绣着白泽的纹样。难得没有戴冠,而是梳了一个垂髾髻,金链上头的宝石坠垂在眉心, 妖冶似火。“通报圣上,萧锦初求见。” 今夜的萧侯带来的压迫感比往日更甚,张内侍晃了一下神,赶紧舔了舔干燥的唇,唯唯称是着入内禀告。 卫潜已经换了一身素色的常服,正在看户部的条呈。今年的税收颇有盈余,看来足以应付接下来的两场典礼。也算是个好消息,免得有司老找他哭穷。 听得通报,他就想起了安素的话,看来这丫头终究是忍不住了。也好,把立太子的那些弯弯绕绕都与她说明白,免得她再折腾。 但萧锦初进殿的时候,卫潜却被震了一震,眸中几乎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惊叹来。她本就高挑,格外适合这样高髻广袖的打扮。通体的黑色,只点缀着一分朱红,两行金钗配着鸦色的发,明明艳色逼人,却显出庄重来。 “陛下……” 卫潜看着她端正地行了一礼,随后跽坐在他对面。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师妹。“这么晚过来可有事?” “听说陛下傍晚时有些不舒服,连晚膳也没用,臣特地过来看看。”萧锦初微低着头,高大的鹤型灯盏从她的斜后方映下,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上方形成了一片阴影。 明眸轻眨之间,卫潜觉得那片羽睫似乎在他的心上滑过,让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老毛病了,当初在滑台落下的病根,你也知道的。” 萧锦初的后颈弯成了一道柔和的弧度,语气却晦涩不明:“陛下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都自己咽下,臣能从哪里知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宛如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卫潜叹息道:“不就是旧病复发了一回没让惊动你,这也值得生气。你看看我,都有白发了。当初在滑台时没敢想能有今天的……” 听听,他从来就是这样,该死的一语双关,只看你怎样理解罢了。萧锦初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师兄的狡猾,也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愚蠢。 自从那次行刺过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是知道的。于是她天真地以为,如果自己能替他担起这份责任来,就天下太平了。 她为什么从来没有仔细去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病根能遗留那么些年。她不是没有机会,那些不经意的话语,那些似有若无的玩笑。卫潜总是在担心她,想让她尽快成亲,就好像…他再没机会亲自照顾她一般…… 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他并不能陪她一世。原来,他真的随时会离开。 萧锦初抬头看向师兄的脸,脸色有些憔悴,但丝毫无损于他的美貌,真真称得上眉目如画。 “师兄,你觉得我能做皇后吗?” “咳咳咳咳……”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耸人听闻,还是过于大逆不道,卫潜被惊得一下呛到了,空旷的殿内只听到咳嗽声在回荡。 也亏得偌大的式乾殿内,没有第三人在场。萧锦初倒不是觉得自己理亏,就算此刻站在太极殿大堂上,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来,只是怕一般人受不得这个刺激。 “我仔细想过,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一争这个位置的。萧氏虽不如从前风光,怎么说也是世家大族。而且如果我入主后宫,势必要放弃前朝的爵位与官职,那些老臣应该会乐意的。再说储君已定,就算我做了皇后,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宗室也就没什么好反对。师兄,你觉得我说得有理吗?” 她这边长篇大论说完,卫潜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半哑着嗓子开口就是:“那些老家伙又给你气受了?”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萧锦初突然就发起疯来。 眉头微锁,卫潜似在考虑着应对之策:“要不然我想个法子,把你的爵位再提一提。当初我只想着面上损失一些,能拿住实权就好,如今看来还是委屈你了。容我想一想,总让你如愿……” 难得看到卫潜也有会错意的时候,或者他只是不敢去信那个摆在面前的答案。萧锦初没有费劲反驳,倒附和道:“这世上能让人折腰的不过是权势二字,与其费心升我的爵位,还不如让我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到时候自然没人敢给我委屈受了。” “最尊贵的女子……”卫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第42节 灯火之下,萧锦初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在熠熠生光,叫人不可逼视。“卫潜,你愿不愿意俱四书,全六礼,迎娶我入宫。昭告天下,我是你的妻子?” 那么多年来,这是她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不是陛下,不是师兄。只是作为一个女子,向自己心爱的男人发问。 世间的规矩自来只有男子提亲,如果由女子来提则多半会被视作厚颜无耻。但那没有关系,之前也并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她不也做到了征东将军么。 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她可以无惧流言,不畏鄙视,就算有千军万马阻挡,她也会一一踏过去。 卫潜表面波澜不惊,但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垂下的司南珮,可见方寸已乱。他试探着问道:“你是不中意楚向澜?也罢,他的家世终归有些复杂,我原就怕拘了你的性子。此事作罢,我与你另择好的,必不会委屈了你。” “你觉得好的,我未必满意……”萧锦初看着皇帝陛下,以他的睿智早该察觉到自己是有备而来,可偏偏选择视而不见。 强行把胸中的不安压下,卫潜斟酌了一会,又开口道:“其实蒋澄曾经托了他曾祖向我提亲,他剖白了心迹,说是这些年都钟情你而不知。虽说你们在一处总是吵闹,但这次他重伤,我看得出来你是关心他的。蒋家的家风清正,蒋澄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足可托付。你且考虑几日,再答复我。” 她的师兄,明明是那么坚定不移,一往无前的人呐!但其实他也是会逃避现实的,不是吗? 萧锦初的目光明亮,她早打定主意,无可更改:“我谁都不要,我要嫁给你。” “萧锦初,我说了这些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是吧?”手掌拍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卫潜难得地失控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唯独拿这个师妹没有办法。 “卫在渊,我说的话,你又听进去了吗?”萧锦初没有跟他比嗓子,她轻唤着他的表字,语声低柔,缓慢地一字一字地问道。 萧锦初不是没有怒气,她是已经过了那个激动的当口。当她抓住安素逼问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流着的血都结成了冰。她当时就可以提着剑冲进卫潜的寝宫大哭大闹,可那于事无补。 所以她回府去换了衣裳,让侍女替她梳了头,老老实实地求见,安静地坐在这里。她虽然擅长打打杀杀,却也是随着褚先生读过书的,应该以理服人。 看着萧锦初执拗的眼神,卫潜知道她又犯倔了。这丫头自小就是这样,只要打定主意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能冷静下来,跟她讲明其中利害:“含章,我坚持要为你封爵,让你掌控京卫,为的是什么?是为了让你手中有足够的筹码,能够不用求人,无须看旁人的脸色过活。不管日后是谁登基,都会忌惮你几分。你现在是昏了头,中宫之位是那么好坐的吗?你自己都说了,这是需要拿你现有的一切去换的。荣耀之下,遍布荆棘……” “我只知道,这是通向你的路。” 萧锦初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办法去想日后,如果没有卫潜,那样的日后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卫潜,我心悦你。在破庙的时候,你问我可还有什么遗憾。我说如果能跟你死在一块,就没什么好遗憾的。那个时候,我说的是真心话。” 皇帝陛下坐在那里,有片刻的失神。这是萧锦初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出,她心悦于他。 生同寝,死同穴;这样的承诺是无数有情人所渴望的。但是他不想要,他舍不得…… “来人……”卫潜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扬声喊道。萧锦初的眉心跳了一下,心中隐隐不安。 张内侍匆匆赶来,立于一旁待命。皇帝的声音冰冷而坚决,没有一丝回旋地余地:“送萧侯回府,从今日起除去她的门籍,非诏不得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得承认我干了一件抛媚眼给瞎子看的蠢事,白白吓了一回我的小天使们。 我搜了一天百度也没发现盗文,哈哈哈! 虽然还没结局,不过确实快了,请大家继续支持哦!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81章 情亦如战(修) “所以你就这么被赶出来了?”安素上下打量着无功而返的萧锦初, 语气有些恶劣,“晌午抓着我逼问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敢情萧侯那一身本领就只能欺负欺负我,对上陛下就怂了。” 萧锦初毫不客气地抓过他案上的茶, 一口灌了下去,颇有饮酒的豪爽。 “哎…那是我的杯子……”三更半夜被从床上拖起来的尚书令, 深感这个元日过得真是前所未有。 见她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午后才刚被威胁过的安素终究还是心软了:“罢了, 你用过晚膳没?我让厨房拿些吃的来过, 咱们慢慢说。 ” “不要汤饼,其他随意。” 萧侯单手撑着腮,毫无形象地趴在案几上,很对不起她那一身华服。 安素简直要气笑了,都这会了还记得挑食。“来人呐,去厨下把晚膳剩的五辛盘给端上来。” 话是这么说, 正月初一的日子, 安素也不可能真让她吃剩菜。还是谢夫人亲自下厨督促着做了一道羊肉锅, 一道太平毕罗。又热了一壶酒,特意嘱咐了不许多饮, 这话是专门向着萧锦初说的。 “悠着些, 没听你阿姊说了不许多喝么, 统共这么一壶你多少给我留点。”安素一见她那仰脖的姿势就后怕,恨不得把杯子夺下来。 萧锦初这一眼白得很有准头:“装,你接着装阿!我就不信了,你自己的府邸还能没点私藏。” “酒能益人, 也能损人,就算今天醉了,明日还是要醒,终究无济于事。”安素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并不忙着喝,而是握在手中摩挲着。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而且很像是切身的感想,萧锦初茫然地看着他:“当初刚知道师兄中毒无药可解时候,你也喝醉过吗?” “当然,”安素长叹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自己醉了几日,直到表兄来找我。他说,初登大宝,朝廷内外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没空来管我。但他要的是谋士,不是醉鬼。如果我执意如此,就趁早回家去抱娇妻幼子,好腾出位置给有用的人。” “师兄他真这么说?” 萧锦初发现自己很难想象卫潜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说出这番话的样子。 “我还能骗你不成!”提起这事,安素心有余悸:“都说蒋澄刻薄,其实咱们的陛下也不遑多让。只是…他从来舍不得这样对你……” “师兄一直对我很好,我知道。” 萧锦初禁不住闭上眼睛,她喜欢的饮食,卫潜总是比她记得还要清楚。她久在军中不习惯熏香,所以只要她在,师兄就会把香炉撤掉。 他对她的纵容早就超过了君王对臣子,师兄对师妹,为什么她一直迟钝到视而不见呢? “我很害怕…真地害怕……”安素放下了青瓷酒杯,她的声音在不自觉地发抖。“那时候,拿着师兄的剑去偷袭北狄的营帐,我都没有怕过,因为我知道守护的是什么。可如今,就算我手中有千军万马,也护不住他……” 安素沉默了良久,猛地把杯中酒一口喝尽,任凭喉头火辣辣地作痛:“我们都没有法子,这就是命!” 命吗?陆天师曾说过:万事皆有定数,原来这才是卫潜的定数。如果可能,她宁可看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为他日夜惶恐。 天命……多么讽刺,她曾不屑地说着若是天命在彼,说不得只好与这命争上一争了,可最终还是困在了这两个字上。 越是走到了绝境,萧锦初血液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越是被激了出来:“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就算天命如此,我也愿意和师兄一起扛。” “如今你说了不算,是陛下不愿意和你一起扛。”安素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提醒萧锦初,否则她今日就不该铩羽而归了。 萧锦初又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攻城也没有一日能攻得下的!我就不信了,我能打退北狄,平定林邑,偏拿姓卫的没有办法。” “你的兵法还是表兄教的,我劝你别想得太容易了。”安素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萧锦初在战场上鲜有败绩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本性上来说,她与卫潜算是一脉相承。两个同样执着的人碰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萧锦初在瞬间恢复了从容,这不过是另一场战役而已。 只是开战伊始,萧锦初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很不利的局面,卫潜不愿意见她。他说除了她的门籍,第二日就不折不扣地办了。虎贲卫也由刚回京的宣威将军檀戎来接管,没给她留半分余地。 只要皇帝不宣召,没人敢放她入宫。可等到他下诏的那一日,萧锦初估计自己就只能去奔丧了。 城中高外下者,不可攻也。当以逸待劳,以虚为实。 安素很快就知道了萧锦初准备干什么,表面上她是好好地在府中待着,可一入夜她就直入宫城,恍若无人之境。 一道手令是不可能难住萧锦初的,她从前就执掌京卫,直到几日前虎贲卫还是归她管。守卫有多少兵力,巡逻的路线,如何轮值,尽在她的掌握。宫墙百丈,拦得了旁人,唯独拦不住她。 安素看着那个挂在式乾殿窗外的人影,不禁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小内侍殷勤地凑上来问:“尚书令可有什么事需效劳的?” “哦,我府上的车马可到了?”安素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随口问道。 那小内侍听了这话,当真奔下去看了一眼,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到了到了,正停在中华门外呢!” 叫人白跑一趟,安素有些过意不去,随手便打赏了一角银子。那小内侍越发周到,一直送到了宫门口。趁车夫调头的功夫,他又忍不住回眸,式乾殿的飞檐已经成了剪影。 这到底是何苦呢?他心想。 同一个时间,萧锦初也在想同一个问题。她如同一只蝙蝠,轻巧地勾在窗棂边,若不是有心,谁都发现不了。 自然,就算发现了,也没什么人会声张。就如步履匆忙的尚书令,也如刚刚从殿前巡视过去的陈千户。 卫潜刚与安素议完事,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了白色的中衣,越发清冷。萧锦初怔怔地看着他,几乎舍不得移开眼。 戌时三科,陈婕妤来了一趟。进了正月,宫中要制春装,她须将司服局的明细交皇帝过目,顺便把宵夜送来。如今宫里宫外都传遍了,马上要立太子妃。她一个小小的婕妤管着宫务,多少有些尴尬,自然要加倍小心。 不过今日卫潜并没心思听,这边甫一搁下册子。他便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陈婕妤虽然隐有忧色,仍是顺从地退下了。 而卫潜也没有安歇,而是重新坐到了书案前,提起笔来。 萧锦初的目力极佳,就算没有灯火,仅凭月色也能视物。却见那娟上只写了四个字:含章可贞。 这句话出自周易第二卦,坤卦。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意为有美德而不显耀,就会有好的结果,这是她表字的由来。 卫潜盯着这副字看了半晌,宵夜在一旁的案上散发着香气,是莲子羹的味道。萧锦初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一窗之隔,却如隔山海。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刚刚弱冠的东郡王凭栏而立,似乎只要一阵风过,就会飘然而去。 拥有谪仙之姿的皇子,正襟危坐时如遗世独立,披上战甲时却凛然如利刃出鞘。这样一个人,不要说染指,连想一下这个可能,她都觉得是种罪过。 卫潜的指尖在那幅娟上游移,最终停在了含章两个字的中间。他的眼神很温柔,如情人的低语。 掌心的疼痛慢了半拍才传来,可萧锦初丝毫不在乎。她特别想跳下去抓住这个男人,问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她不需要军权,不需要爵位,更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她要的是他! 就算只有一年也好,半载也罢,只要能陪他身边的时光,对她而言就可以追忆一生。 才交战到第一回合,萧锦初就认输了。思念堪比凌迟,从不一刀致命,只是零敲碎打地割肉。 她到底该怎么做…… 更深露重,各宫各殿的灯火已经暗了下去,除了巡视的灯笼,唯有两个地方还有亮光。一处是虎贲卫的角楼,一处是司药局的值房。 萧锦初几乎是无意识地向着司药局的方向走去,值房不大,唯有一张床和一张桌案。豆大的灯火下,楚向澜正埋头写着脉案。 在窗边凝神看了一会,萧锦初直接伸手推开了房门,楚待诏这才抬头来,惊讶道:“萧侯?” 这天清晨,卫潜在起床时感到了一丝异样。平时他在寅末就该醒了,但今日睁开眼时,刻漏已经指向了卯正。 张内侍倒很高兴,在他看来,圣人平时就是太过操劳了。人日之前是免朝的,趁此时合该多歇一歇才是。 “陛下,今日厨下备了鹅油松仁卷,红蒸鱼鲊,拌葵菜,薯蓣粥;您看是现在就用,还是待会用?” “那就传膳吧!”梳洗完毕的皇帝陛下看起来颇为心不在焉,张内侍刚走到门口,又将他给叫住了:“等等……昨夜点了安息香么?” 这一问,张内侍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式乾殿每晚都会焚一炉安息香,此乃常例。“是奴亲自添的香,可是有甚么不对的地方?” 卫潜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张内侍忙退下传令膳房,他却缓步走到了帐角那尊错金瑞兽香炉前。 这座香炉是好几代前留下的东西了,青铜的胎体,纹饰描着金漆,炉盖上雕着一尊说不出名字的兽,仰翅腾空,口吐祥云。 手指沿着炉沿轻轻滑动,可以摸到极少的粉末,那是香灰,若是光用眼睛是决计看不出的。卫潜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果然,昨夜的香被人换过了。 这让卫潜一时有些琢磨不透,那个换香的人既然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天子寝殿,想杀了他也并非难事。既然不动手,那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再细看那香炉,炉盖被移开了半寸后,露出了一小块白色。原来是块形状很不规则的绢帛,应是从衣摆上撕下来的。那是蜀地的供缎,整个宫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得了的。 字迹却是不俗,上书:正月佳节,普天同愿,萧侯已至,静待君面。落款乃是一个小小的澜字,楚向澜的澜。 绢帛在掌心被揉作了一团,卫潜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到极点的光,如同许久未用的剑,初试锋芒。 “来人……” 有内侍应声而入:“陛下有何吩咐?” “楚向澜何在?” 第43节 那内侍大约觉得奇怪,却不敢露出来,只是垂首回禀道:“本草待诏昨夜值守,一早刚出宫,回了瓦官寺。” 作者有话要说: 萧侯对皇帝陛下宣战了,这回似乎不像以前那样顺利啊! 花式用完了,只好卖萌求点评,求收藏!新增了专栏和预收,打滚求收藏! 第82章 相知相守 瓦官寺, 这座从前朝建起的寺院曾经历过战乱,水淹,火侵。天灾人祸之下, 却最终顽强地留存了下来。 今日它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只是不知这位贵客将带给瓦官寺的究竟是劫数, 还是新生。 一身青衣的卫潜就算身无佩饰,轻车简从, 看起来也非常人。更何况有虎贲卫提前静街封道, 主持得了消息,一早便率诸僧人迎候于山门之外。 “檀越大驾光临,实为敝寺荣幸。”慧重法师已到耳顺之年,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但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此刻面对的这一位。礼敬之余,实难掩忐忑。 卫潜的态度很是冷淡, 事实上, 他肯亲自答话已经是给了瓦官寺极大的颜面。“大师不必客气, 此来只为寻人,毋须惊动其他香客。” “善哉……”听得这番话, 慧重法师双手合十念道, 随即从身后的队列中唤出一个沙弥:“正能, 替诸位檀越引路,去楚先生的客院。” 因治好了慧重法师的眼疾,合寺上下都很敬重这位楚先生,特将一个院落单拨与他居住。那院子虽小, 植了好些竹子,很是清幽。 卫潜眺望着近侧的凤凰台,沉声道:“景致倒是不错!楚向澜,是你邀了朕来,还不露面吗?” 随着“吱呀”一声,楚向澜的身影出现在了厢房门口。红衣似火,容颜如玉。“陛下如约而至,是臣失礼了!” 宣威将军檀戎带了两队弩手,此刻见着对方出现,立即一扬手。所有的的弓弩齐齐对准了门边的男子,锋利的羽箭在日头下闪着银光。 “你的君是拓跋利,无须向朕称臣。”卫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直接发问道:“萧锦初何在?” 楚向澜只是笑了笑,他的身材颀长,就这么倚门而立。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位名门公子,绝不会往北狄探子的身上想。 “我烹茶的手艺虽不及尚书令,却也勉强能入口。陛下何妨进屋来,咱们就着茶闲话几句,也不算辜负了佳节。” 卫潜尚未答话,檀戎先忍不住了,呵斥道:“放肆!” 确实是放肆,但他如今有放肆的本钱,卫潜无意与他多做周旋:“你想要什么,大可直说,犯不着故弄玄虚。” “陛下误会了,您是贵客,我不过以礼相待而已。”楚向澜仍是一派温文尔雅,只当作是与故友寒暄,丝毫不介怀那几百支蓄势待发的弩箭。 卫潜的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三间厢房,窗户都闭着,门内影影绰绰,看不出什么来。“有此必要吗?” 似是洞悉了他的视线所在,楚向澜的态度越发温和,言辞上半点也不让步:“陛下若是想见萧侯,我看便有此必要。” “陛下,使不得……”见卫潜有所意动,檀戎急忙阻拦。他陪着圣上出宫,已是冒了大不韪。若是再让圣上与逆贼共处一室,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全家老小的命都搭上也不够赔的啊! 楚向澜是何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样罢,我这屋内也不留闲杂人等。只我与陛下单独说上两句,如何?” 说罢,朝屋内打了个唿哨。十几个编发,穿窄袖胡服的男子手持弯刀,满含戒备地走了出来,呈扇形分布在楚向澜左右两翼。 “笑话,我凭什么信你!” 檀戎若不是顾忌着皇帝,早就发令把这帮人都扎成刺猬了,哪轮得到他讨价还价。 “陛下也不信吗?”楚向澜摊了摊手,露出了些许无奈。 卫潜不再多言,推开了檀玮的手臂就向前走去,完全无视他焦急的呼喊。“守在外头,若有轻举妄动,全部格杀。” 宣威将军一个没拦住,只觉眼前发黑。我的陛下呀,您都落到敌营里去了,叫末将还怎么个格杀法?甫接手虎贲卫就遇到了这么摊事,檀戎若是早知今日,真是恨不得在回京路上就把腿摔断了才好。 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气急败坏的檀戎,楚向澜优雅地转向一旁,做了个请的动作,卫潜目不斜视地走过。两人错身之间,青衫红衣,各占半壁,真是世上少见的一双人物。 房门无声地阖上,徒留外面的虎贲卫与北狄暗探们对峙。 进门后光线陡然转暗,卫潜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了其内的布置。这里本是寺院的客房,自然很是简素,墙上提了一首诗:栖栖失群鸟,日暮尤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区区陋作,叫陛下见笑了!” 卫潜看向他的眼光有些复杂,这首诗倒很像是楚向澜的写照。父亲是中原的鸿胪寺少卿,母亲是北狄歌姬。他从出生起便注定是一只失群的孤鸟,不管在中原,还是在北狄,都是异类。 “元亮先生的诗,何以只有上阙,拓跋利未曾许你托身之所么?”卫潜不见萧锦初,料得这房内还有秘道,左右一番打量之下却无所获。 楚向澜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大可汗替我照顾外祖,我替他传讯,这本就是桩交易,陛下又何必出言相激。” “朕来此不是为了听你剖白的,要审案论罪自有廷尉,萧锦初何在?”卫潜再次问道,他的心中一直隐隐不安。 这是在京中,萧锦初一身的本领都是从沙场拼杀而来,又有随扈。居然会被几个北狄探子所擒,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诡异。因此,他不得不来。 随着楚向澜轻击了两下手掌,房间正中央的一块方砖陡然下沉,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整个过程寂寂无声。 “陛下请……”楚向澜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擦亮,率先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若是旁人见了此情景,说不得还要考虑是不是陷阱。但卫潜素来心智坚毅,既然来了便无回头之理,毫不犹豫就跟了上去。两息之后地面再度合了起来,毫无痕迹。 地下幽深异常,若没有灯火引路,几乎让人疑心是前往冥途。狭窄的通道内只能容下一人前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 走了小半刻,眼前出现了一道高大的石门。几个北狄男子把守在两边,见到楚向澜后忙躬身为礼。 一路走来,卫潜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条地道的开口极其隐蔽,内部还设有通风孔,绝非短时内能完成。大约是前朝僧人为了避难而开挖的,正巧被这帮北狄人利用上了。 再往里走有一间石室,两边各连着一道门,瞧着颇为敞阔。东边是一张简单的床塌,西面放置着四张坐席,恰成犄角。 一个北狄女子正用匕首抵在萧侯的腰肋上,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们。 “先坐罢,”楚向澜边招呼着卫潜入座,边取竹勺舀了三杯茶搁在坐席前。“僧院简陋,连个桌案都没有,委屈陛下了。” 又对那个用红绳结辫的北狄女子道;“阿燕,你也别太紧张了。尝尝中原的嘉茗,在北狄可是喝不到的。” 被称作阿燕的女子毫不领情,只是一径盯着卫潜:“你便是中原的皇帝?我还当是个甚么英雄,原来却是弱不胜衣之辈。” “你又是个甚么东西,井底之蛙也配议论天上飞的大鹏吗?”萧锦初大怒,若是议论她也就罢了,敢说她师兄简直就是找死。 那女子也不吭声,只是利落地将手中匕首一反,撞在她的肋骨上,满意听到一声闷哼。 “阿燕……”楚向澜当即变了脸色;卫潜的目光阴冷,声音更是几乎要凝成冰:“北狄莫不是要向朕宣战?” 阿燕很是倨傲地扫了楚向澜一眼,慢吞吞地道:“楚先生,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女人,不过眼下她是人质。若要怜香惜玉,还请换个时辰!” “她已经服了我的软筋散,没有反抗之力。若是你敢伤她分毫,妨碍了可汗的大计,你便是北狄的罪人!”楚向澜也不示弱,把茶盅一搁,立时反击了回去。 萧锦初好容易熬过那一阵疼,忍不住冷哼出声:“假惺惺……” 见她还有力气讽刺人,卫潜总算可稍放下一点心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气恼:“萧锦初,你现在越发长进了。既已落入敌手,还不知道安份些。” 肋下隐隐作疼,又挨了师兄骂,萧锦初不禁委屈非常,眼圈都泛红了。看在楚向澜眼中一阵不忍:“阿燕你松开点,她要喘不过来气了。” 燕翎是北狄贵族之女,本就不服大可汗器重一个杂种。此时见两人态度迥异,却都对这位萧侯异常关切,更是激起了一时瑜亮之心。 幸好她理智尚存,没再故意挑衅,只是狠狠剜了一眼楚向澜:“大可汗派你来中原是办正事,可不是折腾那些风花雪月的空架子。既然人都齐了,便敞开说话,本姑娘没兴致在这里陪你耗。” 虽然这话不中听,但意思却与卫潜不谋而合。卫潜又看了眼尤愤愤不平的萧锦初:“楚向澜,还不开价吗?”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楚向澜也就不再强求大家坐下好好商量,拱了拱手道:“陛下爽快,我请二位来此并无奢求,只是想要一纸手谕,与西戎解除婚约的手谕。” 这还不算奢求……果然,这场联姻终究让北狄坐不住了。萧锦初冷笑了几声:“如此说来,蒋澄被伏击,也是你的手笔?” 楚向澜对她的态度却很温和,仿佛还是宫中那位本草待诏。“阿锦,这是两国之间的事,我亦无可奈何。只能怪他命中有此一劫罢了!” “好个命中劫数,”不说还罢,他这一解释萧锦初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着牙道:“你帮着嫡母算计了蒋十郎,抢了我十四妹的婚事,借此从鸿胪寺得到了使团的路线图,这些都是无可奈何。楚七郎心思缜密,环环相套,我甘拜下风。只是从此你最好夜夜祈告,今后永无相见之时。否则万一落到我手里,可别怪我的剑不认识你楚向澜!” 这里头的纠葛太深,楚向澜不禁沉默下来。这些事确是他做下的,他不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卫潜唯恐这丫头一时说顺了嘴,再惹来皮肉之苦,出声制止道:“含章,万事有朕在,你少说两句。” 孰料萧锦初这回却不肯罢休了,梗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师兄你自己识人不清,还老让我闭嘴。要是我再少说两句,你这会已经帮我和楚待诏赐完婚了。” 实在是这番话让人无从反驳起,卫潜险些给气了个倒仰,饶是硬撑住了,脸色也很是精彩,白让北狄人看了场笑话。 “你们说够了没?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燕翎眼见他们唇剑舌枪,深感中原人做事太不干脆,当即插了进来。 “你们还是早些回草原做梦去罢!”萧锦初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就不信了……”燕翎生就的火爆脾气,当场又要动手,却被楚向澜一个箭步拦住了。“我说过,不许再碰她。” “谁管你这个杂……”只见燕翎瞪大眼睛就要骂将起来,却在与楚向澜的对视中打了个寒战,自己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那个男人的双眼没有一点温度,仿佛看着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堆血肉而已。更可怕的是,在下一刻,他已经又变成了那个温和的模样,教人无从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片刻的寂静之后,楚向澜重新戴起微笑的面具,转身向卫潜:“陛下,北狄与中原休战已久,擅起战端对谁没有好处。西戎首鼠两端,妄想一女二嫁,这才惹怒了大可汗。此事与陛下无关,只要您同意取消与西戎的联姻,大家都不伤和气,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朕答应了你,你们凭什么自信能出得了中原疆界?”大家都不是傻子,昔时楚怀王武关会盟,是为什么被扣在秦地至死不得脱身?也不过是出于轻信二字,卫潜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条件。 燕翎终究不肯输了气势,又跳了出来:“那就要靠萧侯送我们一程了,若是咱们能平安离去,自然不会伤了她。” 她的眉梢眼底有掩不住的得意,位高如何?权重又如何?就算这个女子曾杀得北狄边关闻名而色变,如今还不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卫潜的视线一一扫过石室内的这几个人,其实对方手里的筹码极少,偏生抓住了他的软肋。一道手谕换萧锦初的命,是换,还是不换? “你们是不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萧锦初忽然就笑了起来,眼中是说不尽的讽刺:“手谕你们拿去,我也还在你们掌心里攥着。我说,你们该不会让我把你们送回平城才算数吧?” 燕翎的脸上现出羞恼之色,但因着楚向澜之前的威胁,究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作为一个将军,萧锦初其实很惜命,正是见多了死亡,才懂得生的可贵。但如果这条命是要牺牲国土与百姓来换,她不愿意。 所以,她看着卫潜的神情是前所未有地认真:“陛下,朝廷与西戎的国书已然换过。在此时毁婚,不仅朝臣们不答应,西戎更会因此衔恨。若是因为我一人,致使西境不宁,那是万死难赎的罪过。”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楚向澜不禁叹了一声:“阿锦,你这又何苦?” 燕翎急了,若是卫潜真的狠下心来不受威胁,她们岂不是无功而返。当即道:“若不答应也成,便请中原的皇帝也随咱们去平城一游吧!” “阿燕,此地何时换了你主事,我怎么不知道?”楚向澜皱起眉来,若是动了卫潜,中原与北狄的一战便在所难免了,只有那个蠢女人才会说出这样没头脑的话来。 卫潜的神色不变,还附和了一声:“她说的不错,如今不仅是含章,朕也在你们掌中,自然万事随你们摆布。其实朕还没见过拓跋利,有机会见一见也好。” 他也曾拿过刀枪,带着大军横扫于漠北,比之拓跋氏的少主要早成名十年。如今这点阵仗,实在算不得什么。 “陛下玩笑了……”楚向澜又狠扫了燕翎一眼,心下却在盘算怎么打破眼前这个僵局。早先以他的判断,为着心上人的性命,卫潜肯定是愿意写这封手谕的。未曾想事到临头,油盐不进的那个却是萧锦初。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难以善了。他们有人质在手,又是易守难攻。难道真要挟持皇帝出逃吗? 他能想到的事,萧锦初与卫潜也都在想。一时间,室内竟然静得落针可闻。 “师兄,”静默中,最先开口的是萧锦初。“我最近闲来想了想,先生给我算的那一卦廉贞坐命应该不大准。” 这个开场白让卫潜的心不由一沉:“含章……” “我命中的富贵,是用无数尸首垒起来的,就像吐奴、彭虎、齐皋。坊间传我克夫,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瞧,每一回你遇上什么倒霉事,不都有我的一份么。也亏得你没答应娶我,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石室内的灯火昏黄,萧锦初的笑容却很明亮:“这一回,我便不拖累你了……” 卫潜已经明白过来,但他的速度又怎么可能比得上早存死志的人。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以飞蛾扑火地姿态撞上了燕翎手中的匕首,飞溅出一抹温热的红。 燕翎猝不及防,竟一下松开了手,沾着血的匕首当啷落地。萧锦初瘫软着往前倒去,正落在楚向澜的怀中。 “阿锦……”楚向澜伸出的手在微微发颤,甫一接触到她的鼻下立时又收了回来,速度之快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炭。 第44节 “她死了吗?”燕翎瞪着眼只是不信,一个曾经名镇边塞的将军,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容易。她上前半步,准备去探她的颈侧,却被楚向澜扬起的手打了回来。 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谁允许你碰她了?” 燕翎不禁气结,指着他的鼻子嚷道:“为了一个女人,你三番两次与我做对,我看你是不想回北狄了!” 正待强行把他扯起来看个究竟,却听羽箭破空之声响起。 箭是从通道出口的方向而来,速度极快。燕翎已经算是反应迅速,胳膊仍是挂了彩。原本守在进口的人听见声音冲了进来,也纷纷中了暗算。 一片混乱中,燕翎的第一反应是去制住那个中原的皇帝。但袭击者已经从地道里冲了进来,他们收起了手弩,挥舞着长刀。不仅武器精良,而且人数源源不断。就算北狄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也被这样的突袭打懵了,战斗的天平在开场已然倾斜。 “快走!”被同伴率先推出地道的燕翎又惊又怒,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卫潜,甚至顾不上楚向澜。只能且战且退,大声呼喊着其余人手往进口处撤去。 来的人是陈千户,在那些守在出口的北狄人看来,他简直就像是妖怪一般,率着一群虎狼般的侍卫突然就从地底钻了出来。 “参见陛下,末将救驾来迟……”分出一队人马去追击逃跑的北狄人,陈千户赶紧先向皇帝行礼。 而卫潜却像没看见这么个人一般,径直走到了楚向澜面前,冷声道:“放开她……” 陈千户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向了一处,心跳得飞快。他在宫内当值也有好几年了,还没见圣人的脸色如此可怕过。北狄险些攻破洛阳时没有,林邑进犯交州没有,临川王谋逆时也没有。 众人都交口称赞皇帝陛下乃是一位天生的君主,几乎从不犯错。如神祗般高踞于王座之上,俯瞰众生,赏罚严明。 而现在,因为一个女子,神走下了他的祭坛,被地狱卷起的火焰遮蔽了双眼。 “卫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从头到尾,楚向澜一直谦恭有礼,此刻却大逆不道地直呼皇帝的姓名。 他的声音低哑,用一种嘲讽地态度问道:“我自有我的罪孽,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自以为爱她、护她,事事插手,处处设限。可你有没有问过她,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她还给你,不是因为你爱她,是因为她爱你,这是她想要的归宿。”他抬起头看向卫潜,眼神中竟然带着奇异地怜悯:“卫潜,你虽贵为天子,可却一无所有。” 陈千户被灌了满耳朵不该听的密辛,只恨不得当场聋了才好。但皇帝没有命令,他也只能在那里硬撑着。眼见话已经说完了,忙使了个眼色令人先把楚向澜押走。 一身素衣的萧锦初就这样躺着,血色蔓延到了地面,触目惊心的红。帝王黑色的眸中掀起了滔天风暴,但他的动作却很轻柔。将萧侯抱在怀中时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如同持着一件稀世珍宝。 那个女子极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不似平日的耀目飞扬。但不管什么模样,其实他都是喜欢的。 “含章,你说得不对。”卫潜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响起,在石室内荡漾开。“先生那样的人,你何时见他出过错。他既说你命中出将入相,富贵双全,那必然是准的。不是你拖累我,是我带累了你……” 陈千户半跪在地上,心如擂鼓,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方才见萧侯的衣襟上沾满了血,明明就已经没了气息。 “你本可以无忧无虑的,就算不嫁人生子。也可以像你年少时想的那样,做个游侠,纵横大河两岸。如果不是为我,你的双手不必染血。更不会落得孤家寡人,一身伤痕。枉费先生从前总是夸你聪明,这点帐却算不过来。” 卫潜的手轻抚过她的面颊,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似乎是在沉睡。修长的手指从眉毛画到眼睛,鼻子,嘴唇。一路流连,似乎要把她就此刻在心上。 “含章,从前我一直催着你相亲,你都不愿意。我既担心你终身无靠,但每一次婚事不成后却又暗暗松了口气,是不是很傻?安素一直说我的心思太重,藏得太深。其实我只是不敢,我怕你对我只有孺慕之思,更怕你当真动了情。”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对我说,让我娶你为后。就算当初谢相到滑台来请我回京时,我也没有那么惶恐过。我的路眼看已经到了尽头,而你的路还那么长,我怎么舍得用一顶后冠来困住你。” 一身青衣的帝王拥着他毕生至爱的女子,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那是他一直想做而没能做的事。 他一直固执着想为她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夫贤子孝,安稳终老。却从未想过人生漫长,也许下一刻就会面临生离死别。 楚向澜说得对,他从未考虑含章到底要的是什么.让他们错过的,不是所谓天命,是他自己。 “含章,我后悔了……” “此话当真么?”白衣女子睁开了眼,在黯淡的石室内,她的眼中似有流光。丝丝缠绕,如无尽地眷恋 拥有绝世容颜的帝王忽然就笑了起来,这一场梦境,大约是老天所能赐下最好的礼物了罢。他答道:“一诺千金。” 檀戎身为宣威将军,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然而他觉得这辈子所受的惊吓也及不上今日一天多。 比如眼看着皇帝孤身入敌营时,又比如说看见一群虎贲卫从敌营中杀出来时,还比如接到禀报说萧侯被刺身亡时,更比如刚听完禀报后,又见到皇帝陛下与萧侯从厢房内携手而出时。 以上种种,实在是把他刺激得不轻。最后还是陈千户看不过眼,偷偷踢了他一脚,他才如梦方醒般赶紧躬身道:“见过陛下,见过新平侯……” 萧锦初见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打趣了两句:“宣威将军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当见了鬼?” 偷掐来自己两把后,檀戎终于确认他眼前的萧侯乃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忙打着哈哈道:“卑职是见您与陛下平安归来,一时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边寒暄边狠狠瞪了眼方才谎报军情的下属,居然敢说萧侯遇害了,真不知道哪里借的胆子。那侍卫更是冤屈,他真没敢撒谎啊! 前头那一番混乱,虽说宣威将军受惊不小,却也是尽忠职守。配合陈千户的人,将逃窜的北狄探子们尽数抓捕归案。 谁能想到前朝古寺竟成了北狄人的老窝,那地道从寺内直通凤凰台,若不是出口被陈千户带人反攻了进去,檀玮真是光想就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命人敦促车驾,再不敢让皇帝留在这鬼地方。 萧锦初登车时正遇上燕翎被押走,她的胳膊上胡乱缠着布条,发辫凌乱不堪,照面之下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那还真要谢谢你的远见了!”萧侯略挑了挑眉,一边按着脖子上的伤口。她演这场戏也不易,毕竟撒的可是真血。 被她这一刺激,燕翎只恨自己当时手慢。“你得意什么,若不是姓楚的拦着,我早就补上一刀了!” 萧锦初没再回答,败军之将,她素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卫潜的脸色却很不好看,身畔三尺之内都带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只不过旁人怕他,萧锦初是从不怕的,更何况车内只有他们俩,当即硬凑了过去:“生气了?生我的气,还是那个北狄女探子?” 卫潜举手就要往她的头上敲去,还没碰着头发丝呢,萧锦初就哎哟哎哟地喊了起来:“我的脖子怎么突然又疼起来了,哎……” 虽然知道她多半是装的,卫潜仍是紧皱着眉去看她的伤口。这样的好机会萧侯怎么能平白放过,当即顺势往他的怀里一赖。 “你这是干什么?”卫潜的语气生硬,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把怀中这个人往外推。 就是仗着这点,萧锦初越发得寸进尺:“我伤口疼啊,流了那么些血呢!再深一点可能就没命了。” “你也知道会没命啊!”不说还好,提到这个卫潜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她在石室忽然“死而复生”,卫潜固然是欣喜若狂,但同时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从萧锦初失手被擒,随后慷慨自尽,再加上陈千户随即就冲来进来。整件事实在疑点重重,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不对劲,更何况皇帝陛下这样聪明绝顶的人。 “你已经查出了楚向澜的身份,为什么不扣住他?非要装做被抓,混进瓦官寺。你这是亲手把刀递到了敌人手里,就不要怪罪人家不留情面。”卫潜想起拿到那截绢帛时的心情,若不是看她有伤在身,真是恨不得打到她不能下床才好。 萧锦初自知理亏,声也低了,眉也弯了,整个人往师兄身上蹭。“我是怕再有漏网之鱼,单抓一个楚向澜,打草惊蛇了怎么办。总要深入敌营,才好一举成擒。你看,陈千户带的都是好手,咱们里应外合,这不是一个都没能跑掉吗?” 卫潜却不吃这一套,行险就是行险:“此事你能成功,只该向楚向澜道谢。若不是他,就算你演得再像,龟息术再厉害,终究是白费。” 说到这里,萧锦初不禁有些奇怪:“对啊,我都忘记问了,怎么没看见楚向澜?他该和燕翎一起押走罢!” 卫潜没有出声,就在出发前,檀玮曾悄悄来报,楚向澜服毒自尽。 当时,皇帝陛下忽然就想起了那首墙上的题诗:栖栖失群鸟,日暮尤独飞……这只孤鸟,最终还是没能寻到一株可以安身的松树。 “他是不在了罢?”萧锦初明明是揣测的语气,却莫名带了笃定。那样一个人,是不会容许自己披枷带锁的。若真如此,宁愿归去。 沉默了一会后,卫潜终于开口道:“他与瓦官寺有缘,我念在他护了你一场,留他全尸,交予慧重法师。” “真是如此,倒算一个好归宿……” 大约是萧锦初话语中的怅惘之意过于明显,皇帝陛下的眉头又锁了起来:“按楚某的罪过本该夷三族,如今已算是善终,你倒还替他可惜。” 真砍了他三族,说不定楚向澜还得活转来谢谢你。毕竟他看那个父亲和嫡母,跟仇人也是差不多了。萧锦初在心里默默回应道。 又过了片刻,她才察觉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这是……萧锦初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情,一脸的不可思议:“师兄,你是嫉妒了?” “胡说八道……”卫潜忍不住斥道,想了想仍觉不够。他嫉妒楚向澜什么,嫉妒他有才有貌还是身世凄凉? 但没等他好好理论一番,萧锦初已经行动了。她抬起头,飞快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卫潜本身的体温偏低,所以他的唇也有些凉,就像上好的昆仑玉。 那种触感对于萧锦初来说很是新奇,于是在离开前,她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柔软地,微凉地,还带着一丝柏木的香气,她最喜欢的味道。 “你……”要看到卫潜目瞪口呆的样子是不大容易的,此生能达到这个成就,萧锦初自觉十分满意。所以,没等他说话,她再次将唇覆了上去。 这次却轮不到她嚣张了,回过神来的帝王一下就掌握了主动权。她的防守如此薄弱,轻而易举就被他所攻陷。唇瓣厮磨之间,舌尖先是试探地扫过,随后便开始肆意起来。 卫潜的手指穿插在檀木般地黑发间,一路延伸到颈项处。而舌与舌相互缠绕着,明明已经霸占了全部,却仍执着索取着更多,直至无法呼吸。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萧锦初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像着了一把火,素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女将军头一次有些赧然。真是奇怪,方才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呢? 她能听到师兄在唤她:“含章……” 同样的两个字,此时听来却带着无尽的缠绵之意。可她不敢抬头,只会像受了惊的乌龟一般缩在壳中。哪怕那个所谓的壳,也是对方的怀抱。 “含章…含章……”每一声呼唤都能激起一阵战栗,她能感觉到卫潜细碎的吻落在发间,就如林梢的风,也如午后的蝉鸣,细微而鲜明。 萧锦初直到脸上的热潮终于稍稍褪却,才敢抬起头来。她从未见过卫潜的眼神如此灼热,只是对视着,就仿佛能将她融化。 “师兄……”她小小声地嗫嚅着,几乎不知道该把视线转向何处。他的身上满是柏木的香气,熏人欲醉。 卫潜的声音仿若叹息:“含章,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这一生所做的决定,从未后悔过。唯独这一回,萧锦初结结实实地给他上了一课。这教训太过深刻,简直让他快魂飞魄散。 他不敢再把她往外推,可他也不敢想她将来披麻戴孝的模样。倘若注定不能朝朝暮暮,究竟是无情不若有情苦。 “我想和你在一块……”萧锦初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仿佛演习过好几百遍。如此熟悉,如此自然。“人生百年,总有一别。不管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好,只要能与你一起,就没有白过。” “你就不怕吗?”卫潜轻抚着她的头发,语带叹息。那座宫城如此冷寂,就如一个巨大的牢笼,若是再撇下她一人…… “怕过了,没用,所以也就不怕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却无比坚定。就如她曾说的:若是天命在我,自然是水到渠成。若是天命在彼,说不得只好与这命争上一争了。 一幕幕往事化作流光,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卫潜想起了许多事,在滑台,在京城,在宫中…… 那些没有萧锦初的时光,他都在做什么呢?如今想来竟觉得模糊了。明明这些年来他们都是聚少离多,却拥有那么多的回忆,仿佛从未分离。 他忽然就明白了含章在想什么,一个人能活多久是天定的。但活成什么样子却只有自己能决定。 他们都是从金戈铁马中闯过来的人,太清楚什么是无常。方才在身边的同袍,可能在下一刻战死。亲密无间的兄弟,也可能会为了利益而倒戈。 抛开那些勾心斗角,权力纷争。若是能与心爱之人相守,时光再短也是一生。 车窗外的风不疾不徐地吹着,卷起了地上的枯叶飞向远方。仔细看去,路边的枝杈间已露出一点新绿。明明还是冬日,春却已经不远了。 于是,卫潜悄悄勾起唇角,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版就此结束,以后可能还会出相应番外。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一路相伴,想说的话很多,但是不知道从何讲起,那就再谢谢大家吧! 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坚持不到把这本书写完。 我相信很多小天使都在期望一个大团圆结局,但我觉得故事就此停在这里也很好。 也许人生并不是he,愿大家都能把握住当下,过好每一天。 本书由 woman、神精病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