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长梦河》 1 第一章 月色朦胧 单从外表来说,江曦婴是非常适合做老师的,她五官端正,言行温和,穿着朴实,不逐时尚,并且从来不把自己化妆成俏丽白领的样子站在讲台上。她的身材也很匀称,但绝不是火辣辣的,没有哪位青春期的学生会对她产生不雅的幻想。而且有一点很重要,江曦婴的嗓音非常好听,即不尖锐也不沙哑,是柔美而低沉的,要是她的学生能够静下心来听她讲课,必定是一种享受。可惜学生们对这位年轻女老师的关注就像对她所教的科目一样,是很少很少的。 江曦婴正式成为这所医大附属中学的教师仅仅三个月,教的是高中历史。实习是在别所学校,后来亏得大学时代导师的帮忙才得到这份工作。江曦婴非常感激,总想着要好好干,于是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设计她的课堂,希望更多的学生对历史产生兴趣。然而事与愿违,历史课在这里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科目,学生们大多背题应付考试,即便有了兴趣,也只乐意看些绯闻野史,再有偏激些的孩子,一口咬定课本上的东西是拿来糊弄人的,全不往心里过。先不说课本知识有何不妥之处,江曦婴光是问他们:如果这些是假的?那你觉得才什么是真的?孩子们又懵懵然说不个所以来。 江曦婴一直都觉得,现在的孩子对于是非的理解已经有些极端了,他们更喜欢看到传统与权威受到挑衅,甚至能够为了这种挑衅进行些不着边际的想象。曾经还有个学生异常兴奋地告诉她自己在一本书上看到了关于多铎王朝亨利八世立法处死男同性恋的背景下亨利八世自身的性向分析,江曦婴不认为这个学生真的能够理解中世纪的欧洲处于一种什么样的黑暗,甚至可以说这个学生尚且分不清当时的教会与国王有着怎样的联系,她仅仅只是对国王与同性恋两个词产生了狂热的联想而已。另外还有调皮的男学生,在她讲到中国古代史清史部分时,口沫横飞地插述鹿鼎记人物韦小宝的传奇事迹,并且坚信该人物真实存在于康熙朝历史之中。他们讨论韦小宝的贪财好色临机应变,进而可以讨论到官场与资本主义萌芽,到最后还能莫名其妙称自己的逻辑是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 江曦婴有时忍不住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认真了,如果放得开些,也许课堂不会这么滑稽。好在三个月下来,江曦婴也渐渐开始习惯,因为孩子们调皮归调皮,却不会在试卷上写这些古怪的东西。会写在试卷上的都是有着历史决定论风格的标准答案,倒在无形中反映出这些孩子惊人的领悟力。 夏日炎炎。 江曦婴站在讲台上,预备开始她今天下午的第一节课。待班长叫起立坐下,江曦婴忽然发现那个喜欢捣乱的程梁秋并不在座位上。早上还看到这孩子在操场上踢球来着,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程梁秋呢?”江曦婴问。 班长是个戴眼镜的男孩,站起回道:“老师你不知道?中午的时候程梁秋、许暮融跟体育老师打起来啦。” 江曦婴有些惊讶,无论如何一个十几岁的学生不可能打得过成年男老师,江曦婴脑海里飞快闪过程梁秋那副高高瘦瘦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忙问:“怎么回事?” 班长撇撇嘴,“江老师中午干吗去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江曦婴脸一红,中午她到爸爸的诊所睡午觉去了。江曦婴的爸爸是个退休老中医,自己开了一家诊所,离江曦婴的学校很近。这样五黄六月的天气,江曦婴得空就偷偷溜过去睡觉,有空调又有床,偶尔还能给爸爸帮帮忙,岂不一举两得。 故此江曦婴有些汗颜,望着班长不知如何回答,班长却撇了撇嘴,又说:“程梁秋跟许暮融都已经回家去了,至于陈老师,听说他下午还有4班的课。”说着,兀自坐下来,埋头不知在干吗。 江曦婴哦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追问,关于程梁秋的事她是管不着的。 江曦婴开始上课,讲了大概半小时,快下课了,班主任却来找她,这位老班主任头发白花花的,眼神却锐利得很,一声不响站教室门前,把几个上课打野的学生全瞅了个遍。江曦婴看那几个孩子吓得连脖子都红了,连忙正襟危坐,认真听起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班主任看了下手表,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见江曦婴已经差不多讲完,便热乎乎地把她拉到一边,说:“小江呐,下午我还有课,瞧瞧就你比较有空,下课了就你代我去一趟程梁秋家里,把两个孩子带回来上课,知道么?” 江曦婴觉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回道:“杨老师,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啊,何况这种事我一个新来的历史老师哪里管得着呢,杨老师……” 话还没待说完,下课铃响,学生们都涌了出来,杨主任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点儿也不想多扯,便眯着眼似笑了说:“好喽好喽,哪个叫我就逮着你了呢,再不情愿也去一趟吧,又没多远。” 江曦婴的分量就这么点,哪里敢不听班主任的话,只好勉勉强强点个头,记下程梁秋家的电话和地址。程梁秋家在北湖一带,搭公汽过去最少得二十分钟,江曦婴先打了个电话过去,似乎是保姆接的,操一口乡音连问三遍才听明白是学校的老师过来家访,又说家长不在,两个孩子出去钓鱼了。江曦婴皱眉许久,最后一咬牙问了两孩子去哪里钓鱼,便自己拦了辆计程车找过去。 像这样炎热的天气,会出门钓鱼的人实在不多,不过程梁秋特别喜欢和别人倒着来。他兴冲冲叫出几个朋友,按说都应当在上课,可一接到呼台的短信便二话没说就跑了。最后来了一男孩一女孩,男孩见到正在钓鱼的许暮融便打起趣来:“慕容,听说你们跟传说中的体育老师干得战况惨烈呀。”女孩则笑嘻嘻递来一罐可乐,也问:“来了多久了,钓到鱼没?” 许暮融将鸭舌帽往旁边一扯,遮过左眼下的一块淤青,只闷哼一声,懒得答应。这些孩子大约常常出来玩,彼此都挺了解,那女孩知道他现在不想说话,也就转头去找程梁秋,谁知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程梁秋的影子,只好又问:“哎,那个东西呢?” 许暮融瞥了旁边的鱼篓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猴崽儿屁股坐不住,谁知道又跑到哪儿种菜去了。” 女孩噗嗤一笑,回头对另一个男孩说,“得,我看我还是回去上课吧!” 男孩不答应:“走什么走,宰他一顿再说,难得我下午两节自习课,跑了也不怕。” 女孩把他一推,“你倒好,我翘的是班主任的课。” “那就是了,连班主任的课都敢翘,你起码也见到他再走吧。” 两个人说说话,又见旁边还有一副竿子,干脆也坐下来钓鱼。 所以说江曦婴来得不是时候,当她擦着汗从围栏边下去,那树丛后面坐了一排三个孩子,她只认得许暮融,便站在一米远的地方叫他,许暮融没有想到是历史老师,可他这会儿见着老师就觉得恼,于是根本不搭理,急得江曦婴在后面踱来踱去。 “这阿姨是谁啊?”没一会儿,女孩好奇问。 许暮融嗤之以鼻:“咱们班历史老师!” “噢,她是不是想找你?” “找什么,人家来钓鱼的。” “扯吧!谁会像你们这么变态。”女孩说笑着又回头看了江曦婴一眼,江曦婴已经够尴尬了,便指望这个女孩子温柔好近亲些,谁知她回头靠在许暮融肩膀上又说:“你们老师好土啊。” 江曦婴窘得不得了,几乎开口就想骂人,可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只好找了个树荫坐下来,大概坐了十来分钟,她觉得不生气了,于是又靠过去问许暮融:“程梁秋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陈老师的事,学校正在处理,但是你们做学生的,怎么可以不上课?” 许暮融回头瞧着她,打量了一下,突然笑道:“哦,你是来请我们回去上课?” 江曦婴点点头。 许暮融把鱼竿扯起来,固定在地上,然后站起身走到江曦婴跟前,他比江曦婴高出半个头,基本上是与她平视的,“老师,那你先告诉我学校打算怎么处理陈逊那个老流氓?” 江曦婴根本不知道陈逊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跟学生打起架来,不过就她的印象而言,陈逊是有点儿怪,尤其他的眼神,令她敬而远之。江曦婴老实地回道:“这、这我也不知道,班主任又没跟我说这事。”说完又瞧着许暮融,那顶旧旧的墨蓝色鸭舌帽遮去了他半张脸,他两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直视着她,强光之下,他的脸庞有些难以看清,江曦婴不由退后两步,眯起了眼。 许暮融却笑了,转头对两个外校的朋友说,“她还眯眼睛呢,好像秋刀家的那只仓鼠。叫什么来着?” 女孩说:“阿花。” 许暮融哈哈大笑:“哦,对,就是阿花。” 江曦婴素来不善应付这些,气得咬牙切齿,原本想就这么回去算了。可一转身,程梁秋已经站在她后面,拎着条鱼,扛着支鱼竿,表情严肃地说:“慕容,我家阿花怎么你了。”许暮融侧头,见他手里提着条肥大的边鱼,居然兴奋地上前两步,“fuck,你上哪儿弄的。” 程梁秋比许暮融略高一点点,但他要瘦得多,他像是没有看到江曦婴在一边,露着副蟊贼似的表情道:“嘿嘿,我钓人篓子去咯,效率比你高得多。兄弟!”敢情是悄悄从人家鱼篓里勾出来的。他说着又探头与许暮融后面的人打招呼,一副眉飞色舞,“温翎,晚上一起去文建家烤鱼。” 温翎哭笑不得,“这么热天还吃烤鱼,你脑子给锹夹过了。” 文建却笑:“去我家没的问题啦,不过你们老师怎么解决?”说着向江曦婴仰了仰下巴。 程梁秋这才转过身来,还故作惊讶:“哎呀,这不历史老师吗?稀客稀客,您老怎么有空来这儿?该不会是来探望我们的伤情吧。”说完还做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许暮融憋住笑,程梁秋又扪着心窝窝说:“老师,我们没事儿,这身子骨儿还行,休息休息几天就没事儿了,别担心哈,等伤好了,我们一定回去上课。” 江曦婴一把抓住他的t恤袖口,“你哪里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院检查,要是没什么大碍,现在就回学校,你们班主任有话要跟你说。” 江曦婴抬出班主任来,程梁秋看上去才有点怕了,轻轻叹口气,一把拂开她的手,望着她出奇老实地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走吧,走吧。” 江曦婴松口气,还真的以为他肯乖乖回去了,谁知一不留神,只听他大喊一声“快跑。”四个孩子转眼便撒丫跑得老远,连鱼竿都没拿。 江曦婴大叫:“程梁秋、许暮融。” 程梁秋跑在最前面,一跃高唱:“湾仔一向我大晒,我玩晒,洪兴掌菅一带……”唱的不知什么东西。江曦婴心里一急,抓起地上的鱼竿和竹篓也追上去,可她穿的凉鞋是细根的,虽然不高,也是不能在草地上奔跑的,江曦婴才跑几步,果然脚踝不稳,惨叫一声摔得满天星,接着又被白灼的阳光刺到眼睛,难受极了,整个人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喂,你没事吧?” 不料许暮融却跑了回来,蹲在一边,用鸭舌帽盖住她的眼,然后扶她坐起来,“你傻吧,追什么追?摔成这样!” 江曦婴的脚踝扭伤,似乎经络还纠结着,她顺不过气,咬着牙没出声。许暮融把她拖到树荫下面,然后坐在一边看她的脚,很白皙,不像男生那样很多毛。许暮融说:“恭喜你中奖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准备好当三个月跛子吧。” 江曦婴气得说不出话,看也没看许暮融,两手搬住脚,忽然用力一掰,又是惨叫,吓得许暮融冒冷汗,“你干嘛?” 江曦婴站起来,蹬了蹬脚,不冷不热地说:“这种扭伤只要掰一下就好了。” 江曦婴说得简单,许暮融却很惊讶,对于喜好运动的男孩来说,扭伤是经常有的,但是敢自己掰好的就一个都没有,因为那的确是非常非常痛的事情。 许暮融竖起大拇指,“江老师,你真是人不可貌相。” 江曦婴拍掉身上的草叶,一把抓住许暮融的袖子:“走,跟我回去。” 许暮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江曦婴居然扯不动他,许暮融笑起来,自信地说:“老师,高中生已经成年啦。”江曦婴闻言放开了手,叹道:“既然成年了,就应该知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许暮融却不答应,弯腰拾起地上的鱼竿鱼篓,瞧她已经没事了,便准备去追程梁秋,一边走一边不咸不淡地说:“成年人也没几个负责的。喏,文建家在湖边开了鱼丸店,老师要不要一起去?” 江曦婴摇摇头,心里却在埋怨——这年头的孩子一个个我行我素的,真欠管教。 彼时许暮融也不是真的想邀请她,见到她摇头,他便耸耸肩,径直走了。江曦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在后面叫:“喂,等一下,许暮融!” 许暮融回头,蹙着眉头说:“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 江曦婴却问:“你这儿是怎么回事?”说的是许暮融眼下那块淤痕。 许暮融转身就走,“狗咬的呗。” 江曦婴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先到江爸的诊所上些跌打药酒,江爸见女儿狼狈的样子不怒反笑,“你总说爸爸跟你有代沟,哦,现在好了,你学生跟你也有代沟了。看你等一下怎么和班主任交代。” 江曦婴正在给自己推拿,瞪了江爸一眼:“爸,你不知道,我像这么大的时候哪有这么淘神呀。”这话说得江爸心里还有些愧疚,原来江曦婴读高一时,江爸江妈正在协议离婚,问到她要跟谁,江曦婴不哭也不闹,选择了爸爸。江爸严厉,从小没少打过孩子,原本以为女儿肯定会闹着要跟老婆一起走,结果却不是那样的。女儿从小就有着与一般小孩不一样的洞察力和价值观,后来她妈妈走时也哭得厉害,说自己最不后悔就是生了这孩子。 江爸拿起桌上的鸭舌帽,问:“这是谁的帽子?” 江曦婴唔了一声,一边下床穿鞋,一边说:“学生的,忘了还。”然后接过帽子扣在皮包上,“爸,那我去学校了。” 江爸挥挥手:“冰箱里有奄好的番茄,吃两口再走。” 江曦婴最喜欢吃冰镇糖番茄,于是端出盘子就站在门边吃,不一会儿,竟然看许暮融的爸爸从马路对面走过。这马路窄,又没什么来往的车,江曦婴清楚看到许暮融爸爸戴着副眼镜,面容严肃。江曦婴心想,看样子是被班主任请去的,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下许暮融该老实了。 江曦婴回到学校时也差不多快放学,她收拾了一下学生作业预备带回家看,同事燕华见她脚上贴着膏药,打趣问她:“你踩老鼠夹啦。”江曦婴瞪了一眼:“你还敢说,中午出了这事也不跟我吹个气,就知道自己躲起来,没义气。”燕华推了推她,“好啦,谁叫你中午跑去睡空调差点睡迟到。别生气了,我们去k歌,钟欣还约了几个男老师。” 江曦婴拧眉,“约了谁?” 燕华挤眉弄眼,“许颜,胡八一,还有陈逊。”说着又一顿,“哦,对了,陈逊去不成了,现在正在校长那里开会。” 江曦婴想了想,收拾好东西和燕华一起走出办公室,边走边问:“中午到底怎么回事?” 燕华说:“好像是陈逊对他们班上一女生毛手毛脚,被程梁秋骂了,后来给骂火了,就打起来了。”燕华说着又冷笑:“这下可有意思,程梁秋的爸爸是省医院的院长,虽然没来过学校,可凡事都有校长照应,陈逊又是校长的亲侄子,两个人弄出事来,校长不好做喽。” 江曦婴点点头,后来想到许暮融脸上的伤,“陈逊这么大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燕华说:“我听说许暮融的爸爸已经来了。” 江曦婴嗯了一声,两人走出学校大门,钟欣然已经和几个男老师在那儿等着。江曦婴却莫名回头看了看,那学校一号教楼的最高一层,会议室里的灯亮着,小操场正中央五星红旗降下,低沉黄昏,犹如突然降临,笼罩着一切,使人靠得近却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了。 话说燕华和钟欣然,简直是两个麦霸,k起歌来跟变了身的摩登大圣一样什么姿态都有,燕华一边唱邓丽君那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一边还要丢麦式飞吻,钟欣然嘻嘻哈哈凑在一旁闹,时不时和上两句“不采白不采。”笑得两个男老师前仰后合。江曦婴这一整晚就没能碰到麦克风,不过无所谓了,她本来也没这份心情。 江曦婴坐在沙发最外面,帮她们点歌,其实大多时候她们都会唱时下比较流行的歌,俗是俗了点,气氛非常活跃。后来教物理的胡八一坐在江曦婴对面,已经和燕华抱在一起了,他似乎有些激动,醉汉一样大声说:“江老师,给我点……那个……那个晴空万里。” 江曦婴一顿,胡八一叫:“快点呀。” 江曦婴喟笑,给他点好了歌,然后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没有人理会,一个个都专心听歌去了,江曦婴默默走出包房。 这个k歌厅设计得像个迷宫,江曦婴绕来绕去绕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找着了洗手间,却发现门口竟然排着队。无奈叹口气,心想反正也不是来上厕所的,于是她转身又出去了。这时已经夜晚十点,外头星光满天,江曦婴走到歌厅附近的报刊亭后面,左右看看没什么人,便从包里掏出一包烟,点好咬在嘴上,思想首先滞了一瞬,然后才深深吸上一口。江曦婴木然地看着漂浮的白烟,不知不觉,她似乎有那么点儿喜欢尼古丁的味道了。后来她顺手将打火机放回包里的时候,发现许暮融的鸭舌帽还挂在上面。她把它取下来,就着路灯仔细看着。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女人的眼睛看东西,最先看到的往往是男人所看不到的,所以男人总是不明白女人的心。江曦婴由着自己的思绪渐渐飘远,她的手指却准确无误沿着帽子的边缘轻轻摩挲着,结实而陈旧的布料已经起了毛,好像这顶帽子自己曾经经历了一场万分精彩的思考,才至于变得像现在这样,墨蓝退却鲜艳,灰暗来做底色。 江曦婴又想到了许暮融。其实自打她开始带这个班,印象比较深的男学生一直是程梁秋,这个孩子不仅家境殷实,本身也很聪明,成绩从没下过校内前三,所以一旦他捣起乱来,没人应付得了。而程梁秋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许暮融,两个人总在一起出出进进,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许暮融。江曦婴早前听燕华说过,许暮融的爸爸也是省医院的,职位挺高,但还是要归程梁秋的爸爸管,因此这两孩子的关系也很微妙。 其实,许暮融的眼睛十分漂亮,是那时她眯着眼看他的时候发现的,有一种光明正大的遵循自我的感觉,似乎是多年以前江曦婴自己。 这天晚上燕华喝醉了,稀里糊涂非要跟着胡八一回家,胡八一倒是想啊,就连钟欣然也跟着起哄,可是江曦婴硬没同意。幸亏胡八一自己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只好带着无限惋惜的心情打车送了女士们回家。江曦婴不放心,于是把燕华带回自己家里,好在那时江爸已经睡下了,不然见到这种情景,准得生气。 江曦婴由着燕华在她床上滚来滚去,自己却睡上地铺。房间里开着空调,她拉开了一半的窗帘,只看到黑区区的树影和暗蓝窗棱。江曦婴蓦然感到有些可悲,人生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平淡了。 翌日,是个周五。学校开始筹备冬季运动会,这次运动会是由三所学校联办,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参加比赛的学生总数达到一千。江曦婴和燕华负责奖品事宜,一到下课放学两人就去逛百货,看看买些什么比较合适。 至于程梁秋和陈逊那件事,只是内部处分了一下,陈逊向两个孩子家里道了歉。燕华这个大八卦后来告诉江曦婴,之所以这么和平解决,其实是因为医生鉴定证明陈逊的伤比两个孩子要严重,而且又是个丑事,所以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曦婴到下课时间去找许暮融,想把帽子还给他。可是他回回都跟程梁秋一起去打篮球,远远就对她叫:“老师先收着,等我打完球自己去拿。”可他一次也没有来拿,燕华说:“你上课的时候给他不就得了。”江曦婴摇摇头:“这样好像有点怪。” 直到周三下午江曦婴上课,正巧又是第一堂,程梁秋厚着脸皮迟到十分钟,站在门口对她说:“中午打了一场比赛,嘿嘿,跟3班打的。”江曦婴瞧他穿的背心整个湿透,于是皱眉说:“你这样怎么上课?”程梁秋往门上一靠,一副能奈我何的表情,“不上也可以啊,只要老师别去投班主任就行啦。”江曦婴气死了,又不能真的去找班主任,“你就站在外面,等衣服干了再进来。”程梁秋噢一声,竟然脱下背心打赤膊站在外头,于是江曦婴提高了嗓门喝他:“你做什么?”程梁秋还死皮赖脸地说:“晒衣服啊!”江曦婴恨不得拿手里的教科书狠狠砸过去,砸清醒这个坏小子。可是许暮融这时也回来了,他是被班主任叫出去的,回来站在门口,看到程梁秋,便问:“你裸奔?”程梁秋耸耸肩,回道:“衣服湿的,老师不让进。”于是许暮融望向江曦婴,忍不住扑哧一笑,“人家是女老师,你这不耍流氓嘛!我抽屉里有一套球服,你穿吧。”说着走到位置上拿了衣服丢给程梁秋,程梁秋穿好衣服,向江曦婴做了个巴顿式致敬,便屁颠儿地回到座位坐下。 不过要是以为这样程梁秋会老实了可就大错特错,课才上到一半,整个教室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可见他美梦正酣。其他学生都笑得不行,江曦婴没辙,跑过去敲他,“出去,你出去。去我办公室睡去。”程梁秋睡得云里雾里,一伸手擦了擦口水,居然真的跑去她办公室睡觉了。 江曦婴觉得自己简直没有一点威信,下课回到办公室,程梁秋已经走了,燕华却跑来跟她说:“你们班那个孩子好可爱啊,跑来睡觉哩,幸好就我一个人在,他说是你叫他来的。”江曦婴把书甩到桌上,“你还说,气死我了,我一点老师的尊严都没有了。”说完左右看了看,觉得桌子上差了点什么,“咦,帽子呢?” 燕华说,“哦,那孩子拿走了,说是他朋友的。” 江曦婴恍然大悟,“哦,对哦,这样也好。” 程梁秋回教室的时候戴着许暮融的鸭舌帽,把板凳一翻,坐在许暮融对面,“你的帽子怎么跑江老师那儿去了?”许暮融抬头:“哎?还留着呢,我以为早给扔了。”说着取过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她捡的啦,我还一直忘了去拿。” 程梁秋点点头,“班主任刚才叫你去干吗?” 许暮融冷笑,“陈逊偷偷把我从冬运会短跑名单里划掉了。” 程梁秋一拍桌:“这个老流氓……。” 许暮融笑了笑,又顺势望向门外面,正好江曦婴抱着一叠书和班主任走过,班主任在交代些事情,江曦婴连连点头,许暮融心想:真是奇了怪,怎么最近总是看到江老师。 程梁秋见许暮融散了神,拿手在他面前挥,“喂,你神游呢!” 许暮融头一仰,靠在椅子上,“游个头,这次班主任出面让我参加比赛了。” 程梁秋便趴在桌上,“班主任什么不好就这点好,凡是能拿第一的就给他机会拿第一。” 秋老虎过去以后,天气整个骤直下降,刮大风,下寒雨,穿衣服基本上是一天加厚一些。到了11月底,下午时间江曦婴和燕华在办公室里备课,冷得直打哆嗦,燕华一个喷嚏下来,突然扑咚一声倒在桌上,江曦婴慌忙跑过去,“燕华,燕华,你怎么了。”燕华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满腔悲怆:“我快要冻死啦,请记得把我埋在五星红旗下。”江曦婴拧住她的耳朵:“走,我现在就把你埋了。”两人打打闹闹,被门外的胡八一和陈逊看了场好戏,胡八一等她们闹完才拉着陈逊进去。燕华问:“你们来做什么?”胡八一说:“我给你拿了个炉子过来。”燕华乐死了,忙跑过去烤她的手,胡八一却把她一抓,“不能这么烤,现在舒服了,过后会长冻疮。”燕华皱着眉,“那么怎么办?”胡八一说:“我先给你搓一搓,手热了再去烤就没关系。”这两人俨然开始表演二人世界,江曦婴哭笑不得,转过头当没看见。 陈逊笑呵呵地走到江曦婴桌边,对胡八一说,“吃豹子胆啦,叫人看到告到叔叔那里,别想我帮你说话。” 闻言,燕华忙把手抽了回来,胡八一又伸手抓回去,“别怕,别怕。就这一次。” 江曦婴没理他们,倒是对一边的陈逊非常防备,陈逊的眼神总给她一种很恐怖的感觉,直勾勾地,好像随时可能做出什么事来。江曦婴不由往里坐了一些,陈逊却一屁股坐在她的桌上,随手挑起本作业本来看,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江老师,听说你和燕华负责冬运会的奖品,是什么好东西?” 江曦婴勉强笑了笑,“我们只是负责径赛的个别项目而已。” 陈逊压低身子问:“是什么东西呢?” 江曦婴往后退:“徽章,计算器,还有球鞋。” 陈逊看着她,“噢。”但是不起身,“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江曦婴额头冒汗:“没、没有。” 陈逊纳闷地坐起来,“那你怎么老避着我呀。” 燕华这时接了话,“那不都是因为你喜欢耍流氓呗。” 陈逊脸一红,“我哪有啊!我……”刚要辩解,门口却来了不速之客,正是许暮融和程梁秋,可能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程梁秋不怀好意地说:“哎哟,陈老您真是无处不在。难得有这机会,我可得提醒提醒您,俗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您不能看咱历史老师年轻单纯就痛下毒手啊,小心阴沟里翻船咯。” 陈逊气得跳下桌子,两步冲过去拎起程梁秋的衣领,“你小子嚣张什么,别以为你爸是个院长我就怕了。”程梁秋大笑:“哦,原来您不怕啊,那是谁在我家跟我爸下跪保证没有下次的?”陈逊的脸这下丢光了,差点儿又要打人,可手却被江曦婴抓住,“不管他爸爸是谁你都不可以打他,他是你的学生。”陈逊往一边啐了一口,放开程梁秋,又看了眼许暮融,发作不得,只好作罢离开。 江曦婴松口气,问程梁秋:“没事吧?” 程梁秋一笑:“这小老师真有意思。”说着回头看向许暮融:“别的老师劝架都说‘我的天哪,陈逊你打谁不好要打他?你知不知道他老爸是省医院的院长。’”他学着那些老师尖酸的样子说话,许暮融大笑,回道:“这下好了,你回去可以跟文建他们表演新的。”说着也清了清嗓子,学着江曦婴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说:“不管他爸爸是谁你都不可以打他。”程梁秋严肃地接道:“他是你的学生。”两人又是笑,连一边的燕华和胡八一都笑倒了。燕华还顺手抽了胡八一一耳掴子,“刚才你发什么愣?”胡八一悄悄说:“我这不是不想放开你的手吗?” 江曦婴大概气习惯了,反倒坐在一边,冷冷地问:“有什么好笑的,你们来作什么?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 程梁秋说:“是自习课我们才来的,明天下午我们有一场篮球比赛。打赢的队伍可以参加冬运会联赛。但是下午除了一节自习课,还有两节历史课,班主任要我们先来跟你请假。” 江曦婴心想,做什么表面文章,反正都安排好了,她答不答应都一样。江曦婴点了头,又见许暮融没说话,于是问他:“你也是篮球队的?”许暮融指了指自己的袖标:“我是队长。”程梁秋也叉着腰,奸笑:“本大爷是王牌!” 江曦婴哦了一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许暮融和程梁秋相继走到门口,程梁秋突然又回头,“小老师,干脆明天下午让我们班都来当啦啦队吧,少上两节课又没关系。” 江曦婴说:“我的课有那么无聊?” 许暮融扑哧一笑,推着程梁秋往外走,“你别撩她了。” 等他们都走了,燕华却跑过来,“我说,你们班学生个性挺突出的,让他们同学去加油也不错。”江曦婴想了想,其实学校高中部的篮球队有好几支,其中一支是由体育老师陈逊带领的,其他则是学生自发组建,论能力似乎程梁秋那支最为突出,但他向来跟陈逊不和,所以校内比赛双方总是互不相让。再加上这次冬季运动会是三校联办,每个学校只能派出2支队伍比赛。陈逊的队伍已经出线了,还剩一个名额程梁秋自然不会放过。 第二天下午,江曦婴上课上了才五分钟,发现许多同学都频频往窗外看,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江曦婴叹口气,放下课本,“想去看比赛的同学举个手。”班上哗拉拉全举了手,江曦婴把课本一合,“好吧,去吧。经过走廊的时候要小声点儿,不要吵到别人班上课。” 教室里真的走得一个学生也不剩,全都冲到室内篮球场去了。江曦婴想想自己也没什么事做,于是也跟去看。赛势似乎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到下半场开场,程梁秋他们以27比10领先。围观的不止自己班学生,还有其他班和初中部的孩子。江曦婴在里面被人挤来挤去,挤到球场边上,忽然一个球打过来,正对着她的脸,许暮融冲过来捞球,一个手肘打到江曦婴左脸上。 全场安静下来,许暮融忽然回了神,“江老师?怎么是你,没事吧!”江曦婴赶紧拿手托着脸,频频后退,“没事,没事,你们继续,我没事。”也不等许暮融再说什么话,她转身就跑走了。 江曦婴的脸火辣辣的,她从来没有被男孩子撞过,这是第一次,嘴里都擦破了,流的血直接往肚里吞,非常腥。江曦婴先去医务室要了块毛巾沾水敷着,然后才回自己办公室,一个人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真不知道这是凑的什么热闹。 第二天江曦婴就这么去上课,一进门,学生们都没说话了。因为她的脸实在肿得厉害,想笑都笑不出来,只让人觉得疼。程梁秋当下踹了许暮融一脚,说:“看你把小老师打得,还不快点道歉!”众目睽睽之下,许暮融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江曦婴,程梁秋心里觉得奇怪,又推了他一下:“你在搞什么鬼啊,说啊,对不起。”许暮融不情不愿,瞟了江曦婴一眼,终于飞快说了声对不起。其实江曦婴一直觉得这事儿是自己活该,因此听到学生说对不起,更加感到狼狈,忙说,“没事,没事,好好上课就行了。” 这大概是她至今最为和平的一次课堂,简直可以说是用鲜血换回来的。 下课以后,江曦婴获准提前回家,于是收拾好东西就早早下班。谁知刚走出门口,发现许暮融站在外面和几个外校的孩子说话,许暮融看到她,回头和朋友招呼几句就追了上来,“江老师,你的脸还疼么?”江曦婴摇摇头,“我没事,你怎么不上课,下午还有辅导呢。”许暮融笑了笑,“我要去参加青少年集训。走吧,送你一程。”说着把自己的自行车拖出来,自己先骑上去,然后转头看她:“快点呀。” 江曦婴见他的车根本没有后坐,她也不可能坐在他怀里,于是笑了笑,“行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爸爸是中医,回去让他给我折腾折腾就没事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反正也是我活该。” 许暮融扑哧一笑:“你这人一开口就不像老师,老师不像你这样。” 江曦婴问:“那应该像哪样?” 许暮融说:“反正不是你这样。你上来吧。” 江曦婴不理,捂着脸径直走。许暮融就骑着车跟在后面:“喂,怎么啦?我不是说对不起了么?老师?老师?江老师?还疼啊?我不是故意的啊。喂,喂,别走啊,要不你打我,这总可以了吧,打哪儿都行,拿石头砸我也行。喂,喂……” 江曦婴简直听不下去,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许暮融。许暮融一愣,江曦婴不徐不缓地说:“你今年多大了?” 许暮融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回答。 江曦婴说:“十五、六岁吧” 许暮融看着她。 江曦婴又说:“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是你的老师,你不能用这么轻佻的口气跟我说话。明白吗?” 许暮融脸一垮,从车上下来,说:“我要是不明白就怎么了?” 江曦婴哪里怕她,转头就走,“不明白当然更好。”说完又觉得口气不大对劲,回头看许暮融,许暮融却推着车走过来,打量了她一晌,之后又骑上车,看上去有点儿发笑,他说:“江老师,你太认真了,让人玩笑都开不下去。”说完叮铃叮铃按了两声响铃,“走咯,拜拜。” 许暮融不管江曦婴怎么想,自己径直骑着自行车飞奔上路,遇到下坡时他连刹子也不刹直接冲了下去。许暮融满脑子里都在回想自己刚才的话,他竟然对老师说“我要是不明白就怎么了?”这简直是程梁秋平日调戏女孩儿时的腔调,怎么不知不觉自己也用上了。许暮融接着又回想起上课时候的江曦婴,用一只手托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另一只手在黑板上布置提纲,一不小心让粉笔灰末掉到眼睛里,她会很久都不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他们讲课,背对着他们擦眼睛。程梁秋一老嘲笑她笨手笨脚,可那时候的许暮融还连她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为什么现在忽然变得不同? 许暮融所参加的集训是为省青少年运动会做准备的,他到了集训学校后一直在做起跑练习,百米短跑是个需要相当爆发力的项目,恰好给了他一个发泄的机会。许暮融在操场上反复起跑、冲刺、起跑、冲刺,到这天集训结束,他一次也没有跟其他学校的熟人打过招呼。 几个曾是他初中同学的男孩站在一边,原本想来聊上几句的,又觉气氛不对,便猜他是遇到了烦心的事,识趣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老师也要走了,嘱咐许暮融早点回去好好休息,许暮融却不肯走。老师觉得奇怪,“你这孩子实在精力过剩。”然后拧着他,“走,走,回家去。”许暮融被扯着走,一直扯到大街上这老师才松手,然后站在路灯下看着许暮融把自行车骑出来,老师笑了笑,摸着他的头说:“如果真有什么闹心的事可以跟老师说说,就算不跟老师说也可以和朋友聊一聊。闷在心里难受,知道吧。好了,快回家去,晚了你爸妈要担心。” 许暮融默默点了头。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个毛月亮,许暮融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看。他觉得这毛毛的月亮就像他的心一样,是有点怪怪的,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正在等他自己去发觉。那样朦胧的月光映在漆黑夜幕之上,呈现出明显的过渡的颜色,由中心向外层层展开,就像童话里的感觉——那是不得而知的,浪漫的,有些可怕又有些向往的,莫名的,也是注定的。 就这么想着,许暮融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2 第二章 蝴蝶之梦 期末考虽然是在冬运会之后,可也不远了,学生们却似乎没有一点备考的情绪,不是在准备比赛就是在组织拉拉队。连着两周下来,学校大小操场都是副人满为患的样子。另外,燕华和胡八一也正式谈起了恋爱,总得来说,胡八一表现不错,正儿八经带着燕华一起跟校长交了底,说过两人是要结婚的,后来校长只叫他们在学校时少见面,回家了就是他们自个的事。 胡八一和陈逊的关系不错,趁着他和燕华好上了,陈逊便非要燕华帮忙牵线,想搭上江曦婴。坦白来说,陈逊的条件并不差,除了有些好色,其他也还好。燕华后来就把这事跟江曦婴说了,江曦婴气得几天没理燕华。燕华问她:“陈逊怎么不好了,人又高,长得也不错,就是有点儿爱玩。”江曦婴朝她扔抹布:“我当你朋友,你当我什么。”燕华没辙,回头拿胡八一出气,“都是你那兄弟害的,你去跟他说别再瞎打主意。”胡八一也有点不高兴:“这什么意思,陈逊条件比我们都好,小江还有什么不满。说他好色什么都是她班上那几个臭小子谣传的,再说了,小江不是谈过朋友后来吹了吗,陈逊又没嫌弃。” 燕华气死了,朝着胡八一吼:“谈过朋友就怎么了?” 胡八一连忙缓和口气,“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成年人,用不着连个机会也不给就把话说死了?何必呢?先相处一下,处不来的话再分不就行了吗。” 燕华觉得胡八一说得有理,但是她也不敢再跟江曦婴提这个事,她觉得江曦婴在这方面存在着某种精神洁癖,一味追求着并不存在的爱情。燕华斟酌了一下才答应胡八一,适当的时候会帮忙给陈逊制造机会,胡八一说:行,只要别拖得他没兴趣了就成。 燕华听后觉得酸酸的,问胡八一:“当初你要一直追不到我,是不是就不追了?” 胡八一嘿嘿笑:“别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啊。” 就这样,江曦婴每天除了要安排在预定时间内上完课本内容以外,还要时刻防备着陈逊。这个人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毫不顾忌地用直勾勾的眼神看她。一天下午,江曦婴在学校的小卖部里坐着,小卖部的老板以前也是学校的老师,难得有机会,便和江曦婴讲了很多以前的事。 那时正好是下午第三节课的时间,江曦婴看到许暮融和程梁秋提着篮球从小卖部门前经过,不一会儿陈逊就进来了。江曦婴连忙起身要走,陈逊却先在她旁边坐下,“江老师再坐一下吧,别一看到我就走啊。”江曦婴不想弄得别人起疑,只好坐下。 陈逊便靠近她耳边,“八一说你看不上我。”然后顿了顿,小声问:“为什么?” 江曦婴脸色泛白,回了句对不起,就要往旁边坐开些,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给我一个机会。” 江曦婴压低了声音,“你先松手。” 陈逊松手,见她不逃了,才笑嘻嘻说:“江老师是个对感情很有克制力的人,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江曦婴说:“你却很会对付人,我越是胆小,你越敢。” 陈逊没有生气,还是笑,趁这机会就开始说自己家境如何好,有什么爱好,将来要去哪里玩。说了很久,大概半小时,许多打完球的学生都开始涌到小卖部里买东西。人一多,陈逊才收敛了些,江曦婴连忙起身跟老板打个招呼就要回办公室。谁知刚走出去,许暮融和程梁秋正好在二楼的走廊上跟她挥手。 程梁秋抛了个暧昧的眼神,怪腔怪调地说:“江老师,你不会真的跟陈逊好上了吧!刚才在小卖部里坐那么近,连我们进去买汽水你都没看到。” 江曦婴脸通红,生气归生气,却不想跟学生解释,许暮融见她不说话,切了一声,拉着程梁秋走了。 天气冷的时候上课,孩子们特别容易睡着。为这江曦婴没少烦恼,后来还特意找了几个笑话,讲到袁世凯复辟,窃取革命果实的时候,江曦婴一本正经地说:“据说,袁世凯死后,有人送了一副对联吊唁,上联:中华民国万岁,下联:袁世凯千古。你们看这上联的‘中华民国’四个字和下联的‘袁世凯’三个字是不对称的,所以这意思就是:对不住。”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全场默然,许久班长才问了一句:“老师在说笑话?” 接着是程梁秋夸张无比的大笑。江曦婴脑门冒汗,在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以后,终于承认讲笑话不是她的风格。程梁秋还坐在下面,掏心挖肺地说:“同志们呐,同志们,咱江老师鼓起了多大勇气才来讲这么个冷得喷饭的笑话,你们可千万不能将这点儿幽默主义萌芽掐死在摇篮里呀,来来来,都像我这样,笑一个,给点儿面子。” 江曦婴觉得自己都快窘习惯了,下课遇到燕华,还被燕华给逼供。其实燕华刚才正在隔壁上课,听到爆笑就知道江曦婴又勇敢了一回。笑完了燕华还是会安慰她:“没事儿,讲着讲着总能找到自己的风格。”江曦婴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垂头丧气,“燕华,你说像我这样一根筋通到底,死不招人喜欢的老师有啥用?”燕华笑:“你呀就是太认真了,老给自己压力,谁说没人喜欢你了?”燕华拍了拍她的背,“走啦,走啦,还沮丧什么,吃午饭去。” 他们去了学校门口的一家饭馆,因为学校的食堂正在翻修,暂停营业,这段时间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要么自己带盒饭,要么就到外头的餐馆解决温饱问题。本来她和燕华边吃边聊挺开心的,没想到陈逊突然窜到她们桌上,然后赖着不走,非要请客。 江曦婴这一餐简直难以下咽,燕华也坐在一边好几次悄悄跟她使眼色,叫她忍着些。也不知道陈逊的脸皮怎么厚到这个地步,对他不理不睬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人依然阴魂不散,更甚者,还有些乐在其中,用陈逊自己的话说,这叫“只要心意真,铁杵磨成针。” 陈逊坐在桌对面,不时要说些其他老师闹过的笑话,家长里短的,好像自己交际甚好。他越这样,江曦婴越觉得厌恶。陈逊话完了见她不说话,于是问:“江老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江曦婴迅速回了一句:“我喜欢话少的。” 陈逊不怒,反笑,冷冷的,有点讥讽意味,他抽出一只烟,也不问女士们介意不介意,径直抽上了,隔着一桌之遥对江曦婴说:“我喜欢江老师这样的,话不多,胆子小,却还带刺儿,不是很有趣?” 燕华见江曦婴极有爆发的趋势,生怕她把上课时憋的气都发在陈逊身上,于是一跺脚拉起江曦婴,“陈逊你不会看脸色呀,本来她今天就心情不好,你这不瞎搞么?好了,我们走啦,谢谢你请客,八一回来我再叫他请你。” 话毕拉着江曦婴走,江曦婴非要自己给钱,却见陈逊倒了杯啤酒,若无其事地对她举杯。“可以坐下来再聊聊。”他说。 江曦婴实在舍不得甩下钱包里唯一一张红钞票,只好给燕华拉走了。 燕华在路上说:“真奇怪,你怎么这么讨厌陈逊。” 江曦婴说:“我不喜欢夜郎自大的人。这有什么奇怪,难道你喜欢?” 燕华一笑,“那也说不定,如果他这么追我,毕竟他家条件比我家八一好。” 江曦婴拧着燕华的耳朵:“胡说八道!” 万众瞩目的冬季运动会将进行两天。虽说是三校联办,但主赛场还是在他们医大附一中。第一天是个星期五,那一大早七点都不到,学校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参赛选手。 江曦婴和燕华两个人也在办公室里清理比赛奖品,燕华搬了几箱饮料就在一边喘大气,“我说,天气这么冷,咱们可别累出汗来,容易感冒。”江曦婴说,“又没人催你,还早呢,慢点儿搬就是了。”燕华摇摇头,“我打电话叫八一来帮忙。”江曦婴咯咯笑,“有男朋友就是不一样。”说着搬起一箱东西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回头说:“你别叫胡八一把陈逊也一起捎来啊。我吃不消!” 燕华边打电话边对她笑:“你这是避瘟神呢,我怎么觉得陈逊有点儿可怜!” 江曦婴叹气,不禁感慨万分,“怎么女人的心老是向着男人呢。” 燕华鬼叫:“难道你不是女人?” 不过江曦婴已经搬着东西下楼了。 假如能用哪怕一秒的时间来思考结局,也许许暮融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女孩躲在器材室里xx。女孩是他自己找程梁秋介绍的,程梁秋倒很兴奋,到处给他物色,很快就找来了一个外校的学生。用程梁秋的话说,这女孩是典型的“好白痴”,皮肤好,牙齿白,小脑痴,非常适合恋爱入门。这即是许暮融的第一个女朋友,因为今天有许暮融的比赛,所以她来给他加油。或许是赛前的心情太过兴奋,不知怎么许暮融忽然想做一些有点过分的事情,怎么说呢,就是所有健全的十六岁少年都会想做的龌龊的事。 他把她带到器材室,关上门,然后躲在跳马垫后面,周围黑区区,而她羞羞答答垂着头。许暮融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他无法停止。他首先xx了一下她的脸,她很害羞,却没有避开。许暮融觉得心里有一团无名的火在烧,他把手放在女孩的xx上,她也只是怯怯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焦急地xx她的衣服,将手xx她的裙子里,第一次真实地xx了女性的xx。许暮融吓了一跳,比起女孩意思不明的半推半就,他觉得自己手指上传来的濡湿的感觉更加奇怪。 女孩开始回抱着他。 这时突然有一丝光亮射进来,吓得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是有人进来了,许暮融轻轻抽回手,吸一口气,揽她靠在一边,“不要怕,不出声就行了。” 进门的是陈逊,带点儿自言自语,“奇怪,门怎么锁上了,幸好我有钥匙。” 陈逊晃着手里的钥匙,回头看着燕华和江曦婴,“喏,是要什么东西,我帮你们找。” 燕华说,“就要几个跨栏。” 陈逊走到里面拖出几个跨栏,“你们两个女的怎么搬得动,是谁这么欺负你们啊。”说着把跨栏全部拖到外面,“燕华,你去叫八一来帮忙。”燕华说,“八一和校长他们出去了,不然我才不会来。” 陈逊望着不说话的江曦婴,想了想走到外面叫人,叫来了两个男老师,“燕华,他们帮你搬,你带他们过去就行了。” 江曦婴急忙跟着走,“我也一起过去。” 陈逊却拦住她,“你先别急,我有话跟你说。” 江曦婴问:“你要说什么。” 陈逊笑:“你老这么躲着我也累,不如咱们一次把话说明白。难不成你还怕我在学校里对你做什么?我没那么下流吧。” 这话倒让燕华听着心里犯寒,江曦婴却说:“说完了你保证不来骚扰我。” 陈逊说:“我保证。” 江曦婴说:“好。”回头叫燕华先走。 燕华一步三回头,只看到江曦婴和陈逊一起进了器材室,门便砰一下关上了。 器材室的窗子前靠着几个墨绿色的大垫子,遮去了日光,于是江曦婴打开室灯,却只是一盏小瓦的灯泡吊在正中央,仅仅亮着一点黄光,这使得江曦婴和陈逊像两个舞台上的人。 许暮融悄悄从跳马垫后面探出脑袋,想看看这两人在做什么,却听江曦婴先开口,“我答应你好好说话,要是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会大叫的,就算会传出什么谣言也无所谓。” 陈逊唏嘘一声,就地找了个箱子坐下,“你把我想得也太下流了。真要这么做,我何必还在燕华的面前把你叫进来。” 江曦婴想想也是,便不作声。 陈逊抬头望着她,“我嘛,虽然不是那么好,可是对你已经很上心了,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许暮融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小老师简直傻冒了,跟陈逊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江曦婴却有点莫名其妙,“第一当然是我不喜欢你,第二我也没觉得你是真心的。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死缠烂打。” 陈逊笑了笑,望着手腕上的表,表面倒影着模糊的自己,“我呢虽然只是个体育老师,不过也在外头混得开,叔叔是校长,爸爸也有点儿关系,有时候朋友们三三两两出去勾搭,我都会带上几个同事,八一啦,还燕华、钟欣然,说实话,你们这批新来的长得好一点的女老师也就你没能约出去,大概我这心里头多少有点儿怨气吧。” 江曦婴万分诧异:“你就为了这个?” 陈逊站起来,稍稍认真了些,又说:“可是时间一长,我觉得你这种清高的个性还蛮可爱。”说话间靠近了江曦婴,以他的个头当然是居高临下看她的,“我知道你以前交过一个挺前卫的男朋友,不就那点破事儿嘛,何必这么认真。跟我在一起也不会让你无聊。” 江曦婴不由笑了一下,无意识的,陈逊问:“你笑什么?” 江曦婴说:“我笑你这人除了玩儿就没别的了。” 陈逊耸耸肩:“世界上不喜欢玩的人少,男女都一样。” 江曦婴摇头,“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们合不来。” 绕来绕去江曦婴的态度还是那样,陈逊实在有些不耐烦,再加上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给他壮了胆,他一把搂起江曦婴将她牢牢扣在窗前的垫子上。 陈逊说:“死脑筋,就算不答应,也让我亲一下。” 江曦婴说:“你敢这样我就大叫!信不信燕华就在外面守着。” 陈逊没有继续逞强,可也没有松手,“那你总得告诉,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 江曦婴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于是回道:“那如果我喜欢你,就算你全身上下都让我不满意也没有关系。” 陈逊一哼:“你当我是小孩子么,我要让你不满意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然而这一点江曦婴倒很肯定:“会的,只不过不是你。” 僵持,陈逊没有动。 许暮融静静躲在角落里,心头碰碰跳,一种忽如其来的紧张感占据了他的情绪。他屏息看着,积弱暗淡的灯光下,江曦婴似乎什么都不怕。 陈逊终于松开手,“听着,江曦婴,我以后不会缠着你了。”江曦婴吁了一口气,陈逊又说:“你知道为什么?” 江曦婴摇摇头。 陈逊说:“你这种就叫精神洁癖。你没有感觉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拒绝一切你认为不好的东西,你有感觉的时候即使是飞蛾扑火也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哪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女人,居然把最苛刻的标准用在了恋爱这上头。要是你将来遇到的人并不是合适的人,你就完蛋了,你就死定了。江曦婴。” 江曦婴不说话。 陈逊喝她:“说话呀!” 江曦婴却笑了笑,“可是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什么是为爱而死。”说着打开了器材室的门,门外冬日的阳光与寒风一齐涌来,门口燕华正往里看,江曦婴对陈逊回了一下头,“遵守约定,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 许暮融木然地坐在跑马垫后面,听到陈逊终于走了,器材室的门关上。许暮融心里凉嗖嗖,几乎以为江曦婴最后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许暮融的女朋友站起来探了探,兴奋地说:“那个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体育老师?” 许暮融点点头,“是啊,上课一老做小动作调戏女同学的。” 女孩笑了起来,“可惜没看到脸,不过怎么说呢,刚才的感觉好刺激。那个女的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许暮融从跑马垫后出来,听听动静似乎外面没人,便赶忙拉着女孩从器材室出来,两个人走到大操场边的花园里,学校已经开始广播,比赛要开始了。许暮融想了一下,忽然对她说:“我刚才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 女孩的脸有些红,“我觉得还好,没什么……” 许暮融问:“你将来要跟我结婚吗?”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结婚?我可没有想得那么远。” 许暮融问:“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女孩想了想,“程梁秋说你是个很棒的男孩子,会对我很好。然后我看到你,也觉得你很好,那、那我真的很想谈恋爱。” 许暮融听了咯咯地笑,他想起来这就是程梁秋所谓的好白痴。然而现在他却打从心里觉得,根本就没有人是痴的,其实每一个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许暮融对她说:“对不起。也许将来你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再想起我今天对你做的事情就会恨我,对不起。” 女孩的脸微微发白,慌忙抓着他的手问:“你是什么意思?” 许暮融却轻轻推开了她,“我要去参加比赛了,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叫个兄弟过来送你回去。” 女孩问他:“你要跟我分手吗?” 许暮融拍拍她的头,目光却显出几分早熟,他只是别有意味地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精神洁癖。”随后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他的选手编号,他把纸片别在胸前,便转身回自己班的集合区去了。 广播里开始放国歌,所有学生向国旗敬礼。 正式比赛之前,选手们可以在场外热身,男子百米是最先开始比赛的,可是许暮融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没一会儿,程梁秋就觉得他不对劲,不怀好意地推了推他:“我说,你别是没力气了吧!刚听说你带女生到器材室打过滚了。” 许暮融切了一声,随口骂道:“谁他妈瞎说。” 程梁秋嘿嘿笑:“得了吧,说起来,那个女生怎么样,我介绍的没错吧!” 许暮融却把他的脸捏成一团:“我叫你别说了。” 程梁秋却不死心,憋着一口气大叫:“难不成你被踹啦?不会吧?这么逊?” 许暮融已经懒得理,程梁秋却很好奇,拽着他:“说拉说拉,怎么回事?”可是这时广播开始叫选手准备上场,许暮融就在原地跳了两下算是热身,程梁秋就坐在后头喊:“行不行啊你,一会儿可别弄抽筋咯。” 许暮融啐了句:“乌鸦嘴,等我回来抽死你。” 许暮融没来得及热身,踏在起跑垫上,他却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某种快感正在往外冲,他很兴奋,耳边起跑的枪响余音未泯,他已经第一个冲了出去,急速奔跑中视野也变得狭窄,许暮融只看得到终点,然而在这片赛势沸腾的操场上,他第一次觉得终点变了,变得除了有一条红色的线以外,还应该有点别的什么。 许暮融向来是学校男子百米的记录保持者,但当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跨越终点线时,加油的拉拉队甚至忘了欢呼。 那时江曦婴和燕华正坐在终点线旁边的裁判席上,原本是在聊天的,看到许暮融跑过去时,燕华颇为惊讶地说了句,“这孩子跑得好快啊。”江曦婴却一愣,再等到她回过神,许暮融已经像死鱼一样正面朝下摔倒在地。欢呼声嘎然而止,江曦婴忙跟燕华一起跑过去,燕华怪腔怪调地说:“乖乖,摔得好惨!幸亏是个第一,不然可就赔大咯。”江曦婴白了她一眼,和其他老师抬着许暮融到一边,不一会程梁秋过来了。 江曦婴问许暮融:“你是不是没有做热身。” 程梁秋代答:“就在原地蹬了两下。” 许暮融几乎全身都摔到了,尤其是双膝,割下不少口子,更严重是他的左脚扭伤厉害,这才过去几秒钟,已经完全肿了起来。就连程梁秋在一边都看着发疼,“江老师,你家诊所在附近吧,我背他过去看看!学校里的逍遥大夫不顶用。” 江曦婴想想也是,问了其他老师的意见,也觉得妥当。于是就让程梁秋把许暮融背到江爸的诊所。程梁秋之后也有比赛,便拜托江曦婴照顾一下就立即回了学校。 这大抵就是江爸第一次见到许暮融的情景,那看上去只是一个脏兮兮的,样子很惨的男孩,躺在床上不说话,然后他听到女儿在旁边唠叨:“哪有人不热身就开跑的,你以为你是导弹啊?”男孩不理。女儿又说:“摔成这样,你家里看了多心疼啊,真是不懂事。”男孩就问:“我是第一么?”女儿就说:“你自己觉得呢。” 江爸找着空隙就在旁边插上话,问道:“这孩子是你的学生?”吓了两人一跳。 江曦婴忙点头:“爸爸,你赶紧给他看看,要是不行我就送他到大医院去,免得将来成残废了!” 江爸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给我处一边儿去。”江曦婴退到一边,江爸就让许暮融试着弯一下腿,看看样子似乎疼归疼,这膝盖并没什么大碍。后来江爸又看一下许暮融的脚踝,肿得像个小馒头,刚把手放上去,许暮融就忍不住叫痛。后来看到江爸严肃的表情,许暮融真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没事吧?” 江爸笑:“好孩子,不要怕,没事儿,就是扭着了,今天先给你上些药消消肿,再以后你每天都来这儿一下,我给你扎几针好得快些。” 许暮融安了心,躺在床上笑起来, 江曦婴却十分惋惜,叹着气说:“我看还是应该把你送大医院去,那里的西医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你上石膏,这样你才老实了!” 许暮融说:“小老师,你也特没人性了,这叫落井下石你知道不。” 江曦婴喝他:“叫我江老师!” 许暮融沉默半天,趁着江爸到里面去拿药水,飞快冒出一句:“小江诶!” 江曦婴哭笑不得,起身要走。 许暮融却拉住她的衣角,问:“你去哪?” 江曦婴说:“回学校啊!反正你没事,跟这儿躺着吧!我会打电话叫你家人来接你。” 许暮融不吭声儿了。 盛大的冬季运动会数百枚奖牌就这样没了许暮融的份儿,好在篮球队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主力而发挥失常,总之六个队伍比赛,他们队拿个第二,也算没什么遗憾。许暮融对这结果当然是不满的,程梁秋却说:“等你的脚好了,咱再找他们学校打一场不就得了。别跟萎了一样。”许暮融于是忿忿回他:“早晚抽死你。”程梁秋却把鼻孔朝天了叫嚣:“你现在可别得罪我,不然我就不背你去江老师家的诊所咯。” 一听到这个,许暮融果然泄了气,想起来那天他妈妈接到电话以后去江家诊所接他,结果当着江师傅的面还非要再带他去省医院检查检查。江师傅跟他妈妈保证没事,结果他妈妈说出很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江湖郎中,什么装神弄鬼之类的,弄得江师傅非常尴尬。当时小老师就在一边,什么也没说,等他妈妈发完脾气,小老师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既然这么不放心,那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也是好事。”然后就陪着江师傅进了诊察室里,许暮融当时看到江师傅那个背影,那样的无奈,心里别说多难受了。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妈,还是去拍了个片子,的确没有伤到骨头,他妈妈这才肯放心。再后来程梁秋到他家来看他,听说了这个事,就坐在地上骂:“你爹妈跟我爹妈一样,崇洋媚外。我告诉你,我爷爷当年活那么久,全都靠的中医,可是现在他儿子媳妇都把中医当巫医了,这就叫愚昧知道不。得了,你放心吧,以后放学了我背你去江老师家的诊所。去他妈的省医院。” 自从许暮融成了跛子,江曦婴就开始有了下班压力,每天只要回家都会看到他和程梁秋坐在诊所里打手柄游戏。江曦婴甫进门,程梁秋总像小媳妇一样过来给她拿包包,口里还念:“哎呀,当家的回来了。”惹得在一边儿上做针灸的大妈大爷们笑得呵呵神。 江曦婴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也跛了?” 程梁秋开始耍无赖:“你问我我问谁啊,旁边这残废连上厕所也得人陪,我还想喊冤呢!” 于是许暮融拿一只脚踹他屁股,“我几时要你陪啦,拉屎又不用脚。” 江曦婴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跟江爸说:“我回屋里去了,有事叫我。”他们家就住在这门面同一栋的二楼。彼时江爸正在给一个大伯做针灸,拿着一根巴掌长的针往大伯的脖子上扎,那程梁秋在一边看得打哆嗦,悄悄跟许暮融说,“我的妈,那么长的针是怎么刺进去还不死人的。”许暮融把他一推:“回头也叫师傅给你来一下就知道了。” 江曦婴临出门听到这话,回头笑话许暮融说:“你还敢装前辈,第一次来扎针的时候饭都不吃,扎了一分钟不到就开始翻白眼。” 许暮融摆摆手:“去,去,去,你这哪像个老师。” 程梁秋倒摸着鼻子笑:“说实话,小老师,我觉得慕容他可喜欢你了,不然也不得天天叫我背他来这儿咯。是吧!” 许暮融脸一红,忿忿踹了程梁秋一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江曦婴却嗤笑,“我看还是威廉詹姆斯说的对,疯子的恐怖幻觉取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 许暮融这次倒意外敏捷,吹了个口哨即反驳道:“安啦,绪儒斯早就警告过世人,疯子眼里看别人都是疯子。” 江曦婴瞪他,“你说谁是疯子。” 许暮融一拍大腿,“谁答应谁是疯子。” 江爸在一边听得也想笑,遂叫住江曦婴:“你和学生吵什么。喏喏,今天家里也没做晚饭,你就出去吃吧,顺便带两孩子一起去,别在这儿闹了。” 程梁秋听了喜上眉梢,拉着许暮融大笑:“等的就是这一刻拉!” 江曦婴直觉得头疼,可也不愿意这两小鬼赖着不走,只好带他们出去。最后居然被程梁秋骗到了一家大酒店里坐着,三个人点了六个菜一个汤,等着上菜的时候,看看外头又飘雪了。江曦婴瞅着程梁秋问:“是不是知道我钱包里只有这么多钱,你还看着点的?” 程梁秋说:“放心。你打公汽回家只要1块钱。” 江曦婴拍他脑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今天请你们拉,那以后上课你们都老实点,不许闹我,ok?”程梁秋猛点头:“ok,ok。” 江曦婴抚着心窝窝笑曰:“我心甚慰!” 这一回程梁秋也真有些喜欢江曦婴了,上来一盘菜,他还先给江曦婴夹上一筷子,说:“小老师,你真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够真诚,以后啊我肯定做你的乖宝宝。” 江曦婴听着心里舒坦,转头问许暮融:“你呢?以后听话不!” 许暮融不搭理,程梁秋开玩笑说:“老师你别理他,他那个来了,正犯别扭。” 许暮融又在桌子底下踹过去一脚。 于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还算好,虽然花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但是重要的是开心。比较奇怪的是许暮融的话特别少,基本都程梁秋一个人在话唠。 江曦婴坐在一边看着许暮融吃饭,看到他耳边的虎爪随着咀嚼动的动作一鼓一鼓的,显得特别乖巧,哪里还有平常调皮跋扈的样子,江曦婴心想:一个人所能拥有的面孔,给别人看到的样子,一定并不全都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总有一些无心的东西,其实自己察觉不到。 饭桌上程梁秋还讲了很多关于他爹妈和许暮融爹妈的事,还有省医院里一些感人的故事,以及不知打哪儿听来领导们所干下的“光辉事迹”,他讲得那叫一个带劲,噼里啪啦刹都刹不住。 吃完饭时将近8点,穷人江曦婴备出一元钱打道回府,程梁秋也扶着许暮融一起出门,其实许暮融已经能够自己走了,就是动作慢,程梁秋一老笑话他像个破机器人。 三人站在酒店门口,只见外头大小房屋顶上都覆了一层薄雪,小马路也在三轮车和出租的□□下显得十分凌乱,好在雪早早停了,寒风渐弱,路灯亮起以后,并没看到几个路人,只看到许许多多车轮印子交错着朝向一点,远远的,幽谧而伤感。 “江曦!” 江曦婴正挥手给程梁秋拦计程车,忽然听人叫得亲昵,回头一看,居然是大学时代的室友元惠。江曦婴可高兴了,跟元惠抱在一起,元惠大骂她没有良心,毕业以后几次聚会都不出现。江曦婴也忘了形,回骂她只知道过生日的时候才来找她烧钱。 两人亲热完,元惠瞧一边上还有俩小子,问:“你弟弟?” 江曦婴就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学生。 元惠也回头叫上后面的三个朋友,还都是认识的,寒暄完毕,元惠把江曦婴一挽:“走拉,跟我们一起去唱歌。” 江曦婴尴尬得不得了,我我了半天找不到理由推脱,结果程梁秋拖着许暮融跑上来,尖声地叫:“她没钱了。”元惠笑倒,说:“这真是你学生?咋一点儿不怕你。” 江曦婴无奈:“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算了,我还是送他们回去把!” 谁知程梁秋许暮融两人杵着不动,程梁秋说:“小老师,难得碰见你朋友,带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很久没有过夜生活勒!” 江曦婴瞪他:“小孩子哪来的夜生活。回去,回去,别忘了这儿还有伤患。” 话才说完,许暮融即闷闷回了一句:“我也要去。” 元惠几个人笑死了,推着江曦婴往前走,元惠说:“好拉,带这两个小弟弟去也不错。反正今天是我请客,你不许拒绝。” 于是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他们搭了两台计程车来到附近最大的一家k厅。找了个小包房,包房里暖和得很,服务员还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绿茶,元惠另外又叫上两打啤酒两个水果拼盘。 第一个开唱的是程梁秋,唱beyond的原谅我今天,竟是意外的好听,那种干净舒缓带着少许悲怆的少年唱腔充满了与这个商业时代格格不入的缅怀。直至唱到最后一个音,元惠都似陷入了回忆般不曾开口说话。 程梁秋唱完,还得意地丢飞吻,江曦婴便说:“幸好你没唱什么古惑仔之类的怪歌。” 元惠笑了笑,只叫朋友递来话筒,“轮到我了。”元惠点了一首英文歌,当前奏响起,江曦婴略略有些惊讶,看着元惠,元惠说:“还会唱吧?我唱男声的,你唱女声。” 程梁秋觉得新奇,看屏幕上映着一行英文字wherethewildrosesgrow,可惜没有mv。“没听过这首歌哩。”程梁秋侧头跟许暮融说:“我还是第一次在k厅听人唱英文歌。” 许暮融没说话,仔细听着歌,大概听出这首歌讲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比作一朵旷野的玫瑰,但许暮融的英文水平不佳,只模模糊糊听出了这是一首结局悲伤的歌曲。 元惠唱的男声的部分其实并不好,可是江曦婴所唱的女声部分却充满了引诱与感慨,仿佛歌曲中这个叫做elisaday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程梁秋悄悄楸着许暮融:“小老师这么呆的人,竟然唱得这么好,不过你觉不觉得这首歌有点怪怪的?好像恐怖片!” 许暮融哪管他说什么,专注听着,也明明白白听到一句“hewouldbemyfirstman……”(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许暮融心里想:这首歌的名字我记下了,回去要好好查一下,看看到底唱的啥。 随着歌曲旋律的起伏,包房里的人各有所思。元惠唱完以后沉默着,江曦婴也没说什么,只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 元惠说:“喝酒吧!”自己先干了一杯。 江曦婴也倒满,却没办法bottomup。 元惠笑:“你还没练出来啊!” 江曦婴说:“喝多了头晕,这辈子也练不出来。” 这时朋友们都开始自顾自地点歌,不时还会听到程梁秋得意非凡的表演。元惠却不声不响地挪到江曦婴旁边坐下,看看样子是要开始叙旧。元惠问:“你和他还见面吗?” 江曦婴摇摇头。 元惠说:“我有他的电话。” 江曦婴笑:“不用了,其实早就结束了。” 元惠不信:“可我上次打电话到你家,你爸接的,你爸说你一直没有再交男朋友。” 江曦婴还是笑,之后伸手拿过那半杯啤酒,咕噜咕噜喝尽,“这种事勉强不来的,何况我现在过得很好。” 元惠仍然觉得可惜,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她印象中,江曦婴并不喜欢对别人倾诉自己的内心,认识她这许久了,若不是有同室之谊,或许转个身她就不记得还有元惠这个人。元惠常常会觉得江曦婴的个性虽然温和,内心却非常冷酷,她似乎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却对谁也不会留恋。 彼时许暮融坐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就着天花板上霓红球转动的光芒瞧见江曦婴分外平静的面容,许暮融无由感到焦躁,忽然就问:“他是谁啊?小老师的男朋友?” 元惠说:“是啊,还是一个很拽的人。” 许暮融自然要问:“能有多拽啊!” 江曦婴捏住元惠的鼻子,“你别乱说。”元惠飞速逃开,倚在一朋友身上,笑道:“拽啊!大一组织乐队唱遍了本市所有酒吧,大二开始漫游全国,大三休学,出了一张很红的原声大碟。” 这样的经历对高中生来说显然是稀奇的,于是程梁秋和许暮融几乎同时问:“什么碟?” 元惠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遥控点了一首歌,电视屏幕即打出一行字“晴空万里”,歌的前奏是高调急速的吉他,就像清晨时醒来的沉睡者迎着冉冉旭日将窗帘撕裂,这支歌的mv制作也很特别,开始时整个画面只是一只手在床单上抓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抓紧。接着是晦涩而意识流的歌词,配着忽然从舒缓沙哑转至嘶竭的吼叫,最后就一直重复着相同的□□。 遇见你之前,失去你之后, 抬头只见晴空万里,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这首歌太熟悉了,在许暮融读初二的时候,满大街都在放,就连那些两元杂货店里也放这个。乐队的名字他已记不得,但他记得那主唱是个非常喜欢画浓妆并且在身上到处穿环的男人。他长得有些阴柔,声线也很幼细,只出了一张大碟,之后便传闻他与经纪公司起了纠纷,被永久雪藏。 元惠说:“这是他整张碟里唯一一首原创,献给曾经最爱的人。”说到这儿元惠一笑,“猜猜那是谁?” 许暮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哽得厉害,程梁秋却兴奋得不得了,吹着口哨说:“小老师,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段事儿。” 江曦婴不理,怕他们越说越来劲,想到时间不早了,于是把一边的许暮融拉起来,对元惠说:“明天还要上课,不聊了,我先送他们回家。” 元惠一看都十一点半了,自己明天也有事情要办,于是叫了结帐,几人走出k厅,外面黑区抹区的,元惠说:“江曦,有空要找我!” 江曦婴只是笑:“行行行,改天我请你。” 许暮融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明天醒来时,觉得身上凉嗖嗖,于是他完全不想下床,可他妈妈却在门外面敲个不停,妈妈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睡觉还要把门锁上,早上叫他又不起,这上学要迟到了都,文汉你还管不管啊。”许文汉即是许暮融的爸爸,此时正在吃早餐,娑娑抖着报纸专拣政经类的新闻来看,听到老婆唠叨,许文汉说:“孩子长大了都见不得人管他,你这一刻不停地盯着,怎么没把他成绩给盯起来。” 许暮融厌恶地听着门外的絮叨,终于爬起床,一声不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到厨房的餐桌上拿了根油条衔着,一边套上外套,也不扣好,也不回头,“我去上学了。” 许暮融神情恹恹,还扭着一只脚,勉强骑上自行车,温温吞吞地,在这大冬日的清晨,他呵出的白气倒比他本人还显得精神。到学校后,许暮融直接把车骑进车棚,看到管理员老伯正在插牌子,不时还打了几个喷嚏。许暮融转头看看四周,正巧看到程梁秋也骑车过来了,后坐上还载着一女孩。 许暮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梁秋骑到跟前,让女孩先下车,他才踮只脚在地上,说:“乖乖,你自己骑车来的?脚没事儿了?” 许暮融说,“吃大还丹也不会这么快好吧,反正还疼。” 程梁秋哦了一声,回头跟那女孩说:“放学一起走,你在教室等我。”然后跟许暮融一起往教室走,许暮融问:“这又谁啊!” 程梁秋说:“三班的啊,冬运会时还来给我们篮球队加油。” 许暮融没理,从小他就觉得程梁秋的爱好除了篮球就是女孩子,不过他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有女朋友,温翎为此总是骂他,说他奸诈到了极点。 程梁秋见许暮融又开始不声不响地,特别奇怪,似乎冷淡淡看谁都不顺眼,这才大清早呢就不爽讲话了。正想问他,谁知他又突然开口:“秋刀,我看你对小老师很热衷勒。 程梁秋听了,想都没想即回道:“是啊,你不觉得她很有趣么。” 许暮融说:“只要是女的你都觉得有趣。”说完顿了顿,又问:“难不成在打她的主意?” 程梁秋大笑:“怎么可能啊,先不说我怎么样,可是要江老师跟我们来真的,那就像叫我们跟小学生来真的,可能吗?一大早你这脑袋里都想什么了。” 许暮融切了句,“不要你管。”接着又尖声问:“难道我是小学生?” 程梁秋莫名奇妙,“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上次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了,结果你偏要伤人自尊,还害得我跟前跟后地赔罪。” 许暮融对这事的确有几分愧疚,回想到自己做的,心里更不是滋味。程梁秋问他:“到底哪里不满意。”许暮融说:“没有不满意,就是没意思。” 程梁秋想了想又说,那我再重给你介绍一个。 许暮融忽然笑出来,“我说你高三要出国的吧,弄这么多女朋友到时候怎么收场?” 程梁秋尖叫,“我没有女朋友,大家只是合得来一起玩罢了。” 许暮融不禁感慨他这天生没有负担的性子,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走到实验楼附近,许暮融突然说,“带烟了么。” 程梁秋惊讶,“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去年叫你试,妈的你还骂我吸毒。” 许暮融说,“我晚熟不行吗?” 程梁秋笑,“算啦,一大早的,等中午我给你一包,咱俩去花园抽。” 许暮融哦一声,抬头看天空白蒙蒙的,寒风簌簌,校园里的树已刮秃得一片叶子不剩,大概是期末考试近在眼前,往来的学生大多抱着书本一边走一边翻,许暮融却猝然说了句极不搭调的话:“昨晚上我作春梦了。” 程梁秋只当这是笑话,哈哈大笑,然后问:“说说,感觉怎样?” 许暮融说,“不太记得了,就记得梦里有很多蝴蝶,然后早上起来就那样了。” 程梁秋嘿嘿地笑:“慕容,我告诉你,梦见蝴蝶的人,心中有欲望。” 许暮融把他一推,“你就装吧你。”程梁秋方大笑说:“你别不信,这可是经验之谈。” 两人又开始胡扯八道,不一会儿,许暮融看见正前头江曦婴和两个女老师往这边走过来,不知是在聊什么话题,江曦婴一直在笑,笑时呵出的白气一阵一阵被晨风卷走。 许暮融和程梁秋也走过去,程梁秋迎面喊:“老师早啊!”许暮融却面无表情,与江曦婴擦肩而过,只是那么短的一瞬,他的手似不经意地碰到了江曦婴的冰冷的手。只是碰了一下,其实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可江曦婴仍旧察觉到了,那么快的,像一只羽毛轻轻划过,几乎是多想一点儿就会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那样的轻,不知为什么,却让江曦婴心里头莫名惊悚,尽管穿着厚厚的鸭绒外套,可她觉得自己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3 第三章 在水一方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想着不该想的人,那你就会陷入一种对时光感到厌烦的情绪当中。是怎样的厌烦呢?那就好比许暮融对这个漫长寒假的厌烦,他时常从内心感到难过。看到自己的房间、书柜里的武侠小说,看到母亲陈放在客厅壁窗每一格里的莫名其妙的石雕,还有洗手间里掩藏拙劣的84消毒液,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厌烦。并且他每晚每晚睡不安神,总是觉得时间走得异常缓慢。好容易熬到白天,找了程梁秋文建出去浪荡,偏又在闹哄哄时开始犯困,日子过得简直浑噩。 再后来春节到了,文建随父亲一起回上海老家过年,程梁秋和温翎两家是邻居又是世交,乐得一起过大年。只有许暮融家亲戚少,又有些远,走了两天自家亲戚就算完事,最后只是许爸医院同僚之间的走动。许爸最不情愿也得抽出一天时间带着儿子老婆到院长家去拜会,那即是程梁秋家。 程梁秋家是别墅,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屋,大概一米五高一点儿,不过三四坪大,还是程梁秋小的时候自己搭建的。许暮融到他家客厅时并没见到他出来,于是就自己找到这处。结果却吓了一跳,程梁秋和温翎居然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睡在一起。一边的电视上还连接着游戏,恶魔城,看来这两个是玩游戏玩得累了。 许暮融悄悄走过去,拍醒程梁秋,程梁秋惺忪两眼,打着哈欠说:“啊,你来了。”许暮融压低了声音:“快起来。”程梁秋给他拽下床,这才醒了神儿,一眼看到温翎睡在那头,立刻坐起来:“我的妈,真危险!”许暮融说:“你不说温翎是兄弟,不会出手么!” 程梁秋从一边的塑料筒里翻出一罐饮料,喝到肚里冰冰凉,就地坐着说:“你想哪去了,真的只是玩累了,我还以为她回去了。乖乖,幸好没给我妈看到,真险。” 许暮融反倒笑,“文建要知道了,非掐死你不可。” 程梁秋却不以为然:“都说了我没做,况且这跟文建有什么关系。” 许暮融也从筒子里掏出东西来吃,“文建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他和温翎kiss过了。” 程梁秋一口水喷出来,“你说什么?” 许暮融耸耸肩,“我让他也跟你说一声,他非要我转告。” 程梁秋听了大笑,“真逊呐,咱几个从小就认识,他还给我来这套,我对温翎又没什么。” 许暮融说:“反正我是中立的。” 程梁秋哼了一声,转身见温翎身上的被子快要掉下来了,又伸手给她提上。许暮融在一边看着,“这动作让人想入非非哩。”程梁秋嗤笑,和许暮融坐在一起开始打游戏,边打边说:“其实文建不错,人心细,又很有耐心,挺适合温翎这种性格的女孩。” 许暮融问:“什么性格?” 程梁秋说:“就是那种很需要安全感的类型。”说着,程梁秋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巧温翎转个身朝那头睡去,程梁秋叹了口气,“不过,温翎的爸爸不会答应的,文建家和温家差得远了,将来不管文建怎么努力都没用。” 许暮融说:“只要温翎喜欢就行了。” 程梁秋笑,从筒子里掏出包烟,递去一支给许暮融,“人要是长大了,喜欢的东西就变了。现在觉得能做到的事,到时候就做不到了。” 许暮融听了这话,莫名气愤,把手柄扔到一边,站起身说:“不玩了,我出去透透气,你这破屋子闷死人。”程梁秋却还在犯困,于是跟着许暮融一起出去,走到楼梯口才说:“那我回自己房里再睡会儿,年饭还得晚上才吃呢,你说说去哪儿玩,我睡醒了再去找你。” 许暮融才懒得管,人已经走到门口,只回他道:“找什么找,我随便溜达一下就回。” 程梁秋切一声:“今天还有钱伯伯和孙阿姨家的人要来,为这我妈特意请了个厨子来做菜,你回晚了吃不着我可不管咯!”说着便上楼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许暮融嘴上说是出去转转,其实径直走出了这片别墅区,找到最近的车站看牌,牌上有直达他们学校的车。他形单影只地在车站里等待着,一边看到马路上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往来的汽车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乘客而已,像是几节运动着的空箱子,然而这些空箱子将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许暮融内心已经无暇追问自己的反常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整整一个寒假数十天的夜晚他彻夜睡不好觉,他开始像电视剧里陷入情网的男人那样动辄就要吹个风淋个雨,还会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发呆一整天。因为他很想见到江曦婴。 是的,他承认了,于是这感觉排山倒海主宰了他。 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晦涩而艰难的爱恋总令人无法不冲动的。 因此,他决定先原谅自己。 大过年,江爸的诊所依然天天营业,可是天天也没有病人来,只有附近的老伯常常泡上几杯茶叶端到诊所里和江爸下象棋,江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出去走动走动亲戚。许暮融站在马路对面看了许久,只看到江爸出来倒掉不新鲜的茶水,并没有江曦婴的身影,他踌躇着该不该过去,可江爸已经看到他了,还在那边招手,“许暮融?你怎么在这儿?”许暮融只得拉好衣领走过马路,“呃……,我路过,正巧看到江师傅出来,还想着过来给您拜个年。” 江爸乐呵呵,“进来坐一下吧,外面冷,免得着凉。” 许暮融依言进去坐下,看到一堆下棋的老伯都抬头看过来了,于是腼腆道:“伯伯新年好。” 江爸给他倒上一杯热茶,笑咪咪问:“脚怎样了?全好了吗?” 许暮融说,“早就好了,一直想来谢谢江师傅。”江爸心里高兴,叫他多坐一下,又说江曦婴也快回来了。许暮融顺势问:“小老师干吗去了?”江爸说:“她去超市买东西。”许暮融原本还想说这时期候超市里人多得恐怖,小老师搞不好挤不出来。却见门口停了一台计程车,曹操到了。只听到江曦婴在外面喊:“爸,快出来,帮忙搬东西。” 江曦婴哪晓得出来的是许暮融,等她从车上卸下一箱牛奶还有一堆日用品时,回头一看,简直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脚好了?” 许暮融听她还关心自己,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两三步过去帮她搬东西,一边说:“买这么多牛奶干嘛?” 江曦婴跟在后面,“限时特价,我就买咯。”许暮融嘀咕她:“势利鬼。” 江爸只从女儿买的东西里翻出了一盒好茶叶,之后就叫她把东西搬到家里去,免得堆在诊所占位置。江曦婴便对许暮融说:“那你就吃点儿亏,再多走几步路吧。” 许暮融哪有不乐意的,可嘴巴上还要驳她:“行,一步十元,货到付现。” 江曦婴嗤笑一声,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楼道上,只上一楼转弯儿第一门就是江曦婴的家。这楼道的灯还是小灯泡,整个的墙壁涂漆已经七零八落了,墙面也很脏,有许多刮痕和脚印,最后还有“2楼”两个字,也像是小孩用粉笔写上的。许暮融说:“你家真破。” 江曦婴把门打开,“再破也是我家,不进来拉倒,免得我还要招待你。” 许暮融闻言,飞快闪进去,放下了牛奶箱才说:“一步十元。你少说要给我一千元。” 江曦婴倒杯开水给他,转身到自己房里拿东西,只笑着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一步十块?门儿都没有!” 许暮融跟着走进她房间,房间里的窗子一直开着,空气冷冽,环视四周,只有床和带书柜的桌子,没有镜子,没有贴任何一张明星海报,她的床很小,也没有用床罩,床单和被子都是淡黄色碎花纹的,枕头是浅绿色荷花边,床上没有放娃娃,床头放着一本小册子。 许暮融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边,拿起小册子来翻,江曦婴大叫:“你快起来,脏死的就直接坐我床上。快起来,去外面客厅坐。” 许暮融耍赖,往被子上边儿一靠,继续翻着手里的小册子。江曦婴拉不动,只好笑他:“你看不看得懂啊。”许暮融不吭声,这本小册子是leonardcohen的《beautifullosers》,里面收录了cohen所有作品,当然许暮融是不会知道leonardcohen是谁的。就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眼神凝聚的老男人。 许暮融问:“这是你的偶像?” 江曦婴说:“我喜欢他的音乐和文字。” 许暮融哦了一声,把册子揣到怀里,“借我看行不行?” 江曦婴说:“不行。你对这个没兴趣的。” 许暮融不理,“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 江曦婴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多作纠缠,见他非要,也只好随他,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碟给他,“这是他的精选,你别给我弄坏了,看完了就还我。” 许暮融说:“弄坏了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江曦婴闻言,略带羞愧地说:“这是盗版的,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许暮融哈哈大笑。 “你这样还当老师。” 说到老师二个字,倒是触发了江曦婴,她忽然转身走过去,俯视着许暮融:“我问你,你上学期到底有没有好好念书。”许暮融说有,江曦婴说:“有?那好,我问你,秦朝达到一法制,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的前提条件是:a、国家统一,b、建立法治,c、生产力发展,d、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你选的什么!” 许暮融说:“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江曦婴咬牙切齿,“选a!还有,编写《民法大全》的皇帝是?” 这题许暮融颇有自信,速答:“justinian!” 江曦婴恨恨地说:“你给我写中文!查士丁尼。” 许暮融却还有理:“外国人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写法可多了,就算我写个‘夹死婷婷‘,也不能说我错了吧!” 江曦婴怒火中烧:“那现代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是哪三者融为一体的国家制度?” 这回许暮融不吭声儿了,江曦婴说:“答不出来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你卷子上写的是‘圣父、圣子、圣灵’。” 许暮融蓦地喝出一句:“oh,jesus!不是你教我们答不上来也不要空着吗!” 江曦婴忽然觉得头晕,想想自己是说过这话,满腔愤怒顿时萎靡下来。 许暮融忙趁机问她:“卷子改出来了?我多少分?” 江曦婴无力地答:“63分。” 许暮融倒很高兴:“喔耶,及格了。” 江曦婴想,算了,反正他将来也是要读理科的,懒得计较太多,收拾好东西就站在门口说:“走吧,我要下去了。”许暮融只好起身,出门时又依依回望一眼,望到书桌面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急奔去一看,正是江曦婴大学时代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有全班的,有宿舍的,还有社团的,另外还有一张像是在酒吧里拍的,照片上的五个人全都作重金属打扮。 江曦婴在客厅里喊:“快点出来,还在看什么?” 许暮融恹恹走出来,跟着她出门。走过楼道时,终于忍不住问:“小老师,我刚才看到你桌子上压的照片了,有一张看着像打手。”江曦婴只是笑笑:“那是以前一同学的乐队初次在酒吧里表演时拍的。”许暮融说:“就是你前男友吧。” 江曦婴无所谓地回答:“是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挺有趣哩。” 闻言许暮融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觉得着急,“小老师,你怎么喜欢这种浓妆艳抹不男不女的人!” 江曦婴却只笑着说:“因为无法抗拒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其实如果许暮融再大一点,就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对过去真正释怀了才有可能对过去的问题回答得这么坦率,然而现在的许暮融只是感到十分不愉快,他满脑子想象着江曦婴与那个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纠葛,而这疯狂想象的最后一幅画面竟是他曾经看过的晴空万里的mv,从起初苦闷压抑的激情,到最终破茧成蝶的自我。 许暮融的大脑腾地一下空白了,他莫名开口:“老师跟他上了?” 江曦婴吓一跳,尴尬无法形容。 许暮融矗着不走:“老师不是处女了。” 中国式女性的尊严,终归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根深蒂固的压迫,于是这样的问题使江曦婴无法不感到恼火和羞愤。尽管她并没有把许暮融放在眼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既是一种人格上的被冒犯,亦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安,是一种失身女性对其下一个男人会何如看待她的不自信的表现。江曦婴很希望自己像美国人一样开放,很希望自己打从心里认可男人与女人有着平等的性立场,然而这是不容易办到的。 并且此刻许暮融也只是想着要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愉快,于是还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小老师,你被骗了。” 江曦婴愤怒到极点,快步走到前面,背对他说:“你滚。” 许暮融不甘心,便在后面喊:“你这么生气,只能证明我说得没错!凭什么你我叫我滚我就滚?” 江曦婴说:“你滚不滚都随便!”之后便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许暮融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又觉得惹恼了她,自己也难受。于是晃晃悠悠回到程梁秋家,一看时间,快要开饭了,长辈们也陆续到齐,许暮融恭恭敬敬轮番向长辈们拜完年,便坐在客厅里想事儿想得出神。后来程梁秋从楼上下来,示意温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 程梁秋故意吊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许暮融说:“温翎。” 温翎便和程梁秋一起坐到沙发上,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许暮融说:“这有什么难的,温翎手上有香味儿。” 温翎脸听了脸一红,程梁秋这才醒悟,侧过头来笑话她:“你用香水了?” 温翎急忙解释:“只是擦着玩玩,不经常用。” 程梁秋挥挥手:“得啦,女人就是喜欢涂这些东西,上次追一学姐,送瓶香水就搞定了。” 温翎只得一哼,骂他是个花心萝卜。 程梁秋对此大方领受了,又问许暮融:“上哪儿晃荡的,还以为你懒得再过来。” 许暮融随手从茶几上掏起一本杂志乱翻,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一本《beautifullosers》,不禁在脑海里回味起下午和江曦婴见面的事,想着想着,无意笑了一下。却听到程梁秋坐在旁边骂:“得,准是做了什么□□的事儿。” 许暮融仰头靠在沙发上,说:“我本来也想直接回去的,可你爸是什么人啊,连我家的老头儿都来孝敬了,我哪还敢放鸽子。” 程梁秋却不说话,温翎也听出了许暮融的弦外音,想想他们几个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也都从小生活在攀比父母地位的阴影中。他们好像天生就懂得什么时候优先考虑利益,什么时候优先考虑自尊。 许暮融说完,接着又把程梁秋肩膀一拍,“不过,等咱们将来成家立业了,我还是会到你这儿拜年的,纯兄弟之间的那种。”程梁秋方会心一笑:“那得看看将来是你给我儿子的压岁钱多,还是我给你儿子的压岁钱多咯!”许暮融回道:“行啊,谁输了谁是狐狸!” 温翎听不明白,于是追着问:“为什么了输了就是狐狸?” 程梁秋说:“人头猪脑,输了就等于赚了,这不狡猾的狐狸是什么?” 温翎说:“我看你也就一花心的狐狸!” 程梁秋只笑温翎小心眼。三个人遂越聊越欢,直到快要上桌吃饭了,许暮融突然没头没脑问程梁秋:“秦朝达到一法制的前提条件,你选的是?” 程梁秋想都不想便答:“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咯!” 许暮融听了大为感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开学以后,成绩榜单出来了,程梁秋他们是重点班,基本占领了全年级的前三十名,并且程梁秋的大名雄居榜首。江曦婴还看到许暮融列在全班第38名,全年级第83名,横竖都是倒着数比较容易找着的,便在心里骂他活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比往年更快转暖,学校里的植树也早早发芽变绿,就连春风也是馨甜的,一日比一日更使人们的心情有了春的色彩。 江曦婴也开始习惯自己的课堂,尽管她并不想习惯这几个吃干抹净就忘了感恩的小鬼,因此她也不再跟他们客气。再说了,老是在她的课上看漫画,这怎么也不能容忍吧。于是今天她毫不留情抓了两个贯犯,程梁秋和许暮融。 一到下课她便趾高气昂、头也不回,揣着几本漫画书走了。程梁秋被收了书,目瞪口呆,片刻才回神:“完了,完了,那可是文建的镇宅之宝。”许暮融也趴在桌上说:“小老师怎么这么精明。平时咱看《篮球飞人》她就不抓,今天看《电影少女》她就抓。” 话说《电影少女》这类型的书在老师眼里已经算□□读物了。万一江曦婴交到班主任那儿,少不了又是写检讨又是请家长,但是肯定请不到的,于是只好电话家访,这样一来他们的房间势必被老妈做地毯式搜查,不定又会翻什么东西来。越想越恐怖,程梁秋忽然坐起身,一本正经地跟许暮融说:“走,赶紧去买包烟贿赂她。” 许暮融笑:“小老师不抽烟吧!” 程梁秋说:“看不出来吧,可是我凑巧在实验楼看到了。” 许暮融的脸垮下来,闷哼两声,“我不去,要去你去,反正书也是你跟文建借的,你自己搞定。” 程梁秋听了,啐他一口,“靠,下次有东西也不给你看了。” 结果,果然只有程梁秋一个人去办公室找江曦婴认错。 江曦婴这回痛快多了,看着程梁秋局促不安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心想收了几本漫画就吓成这样,真少见呐。于是一边口头教育他,一边随手拣一本来翻翻。打开一看,正巧是那个镜头,于是又多翻几页,发现居然一连十几页全部都是。 江曦婴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哪知道程梁秋说:“不是吧!老师你的脸红了。” 事实上江曦婴小时候也看过这些的,这是每一个人少年时期都会好奇的东西,但她向来觉得和别人在同一时刻看到同样的□□镜头是一种非常不自在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被人看光了似的。江曦婴急忙把书丢到一边,“拿走,拿走。” 程梁秋觉得好笑,“小老师,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你特封闭,有时又觉得你开放,有时觉得你很复杂,有时又觉得你其实挺单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夹到她的备课书里,“这是孝敬你的。嘿嘿,书我就拿走咯。” 江曦婴着实愣了一把,直到程梁秋已经溜到门口,她才喊他:“你们给我学乖点儿,下次再犯,什么孝敬都没用!” 这一次教训,程梁秋和许暮融收敛了不少。尤其许暮融,态度好到有些诡异,总是在看书做笔记,会认真听她念课本上的东西。偶尔江曦婴提问,他也对答如流。这真叫江曦婴又高兴又提心吊胆以为他后面还有花样。 可是很快,到了四月中旬,正值高中年级春游时间。听说这一回学校破天荒在东湖订了块地方放烟火,也就是说学生们将会玩到晚上才回家。尽管这依然是遭人唾弃的行程,许多班级的学生坚定不移高喊着要去外地玩。可是校长就怕弄丢人,抵死了不从,只好在城里找位置,把活动弄得丰富些许。总之到了这天,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全体参加了,并且玩得筋疲力尽,到最后解散时,早已星光似溅,夜幕低垂,学校派出四辆专车送学生回家,江曦婴一看整车坐满了,还有学生上不去,于是就跟燕华他们一起自己搭车走。 那头程梁秋上了车才发现许暮融不在,心想他可能在别的车上,于是没多在意。然而许暮融其实是跟着江曦婴后面走了。许暮融看到燕华和胡八一都在前头,原本想上去打个招呼顺便就赖着一路走,哪晓得转个弯到了车站,燕华和胡八一就跟江曦婴分道扬镳。许暮融站在边上一看,乖乖,这两人竟然跑去开房。 只剩江曦婴一个人时,许暮融反而踌躇不敢上前,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篝火晚会余欢尤在,春风微薰,明月高悬,城市灯火顿时如潮涌渐起,一层一层似乎把人都荡漾开了。此时此刻一种微妙的孤独感突如其来占据了许暮融的心,使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陌生的一面。 许暮融跟在江曦婴后面上车,这时间车上的人并不很多,许暮融坐在她后面,而她正安静地望着外头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许暮融看到车窗上倒影的她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心灵的死寂。许暮融想要开口说话,恰时听到喀嚓一声,江曦婴点起了一只烟,她把它就那么衔在嘴里,然后伸手推开车窗,夜风更加吹拂进来,吹散了刺鼻的、寂寞的烟。 许暮融觉得胸中有一块滚烫的石,碰也不能碰的,却异常使他心痛。 汽车不知不觉开进隧道,车上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曦婴原本打算眯一小会儿的,哪想到后面忽然伸出来两只手在摸她,并且摸到了她的胸上。江曦婴吓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拿烟蒂狠狠地烫下去。 许暮融给烫得惨叫一声,本能低下头咬着被烫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按住江曦婴的脖子。接着汽车出了隧道,斑斓的路面流光下,江曦婴回过头,所看到的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许暮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使她害怕。 江曦婴力持镇定,“你在干什么?” 许暮融松开按着她的那只手,顺势还想往她的衣领里钻,江曦婴二话没说又拿烟蒂烫他,许暮融这才收回手,趴在江曦婴座位的靠背上说:“青春期到了,行为异常嘛。”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挠她的脖子。 江曦婴尽量忍着怒气,“你怎么变成这样?” 许暮融反而笑,“变成怎样?” 江曦婴十分相信这只不过是许暮融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冲动,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恰恰是因为他把她看成是一个不正经的人。对此,江曦婴难以形容自己有多么难过。 然而许暮融并不知道江曦婴在想什么,事实上此刻他心里怕得要命,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和她调情,并且尽可能地与她亲近。 于是江曦婴咬牙切齿,“你再触我一下,我就叫司机!” 许暮融不放。 结果江曦婴真的放开嗓子叫司机停车,说车上有色狼。 这一遭喊得其他乘客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把许暮融羞愤得脸上滚烫,赶紧低下头。司机师傅是个大伯,找个了空挡就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小弟弟,司机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做这种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许暮融恨不得自刎谢罪,垂着头没敢顶嘴,把目光瞥到江曦婴那儿求救,她却毫不理会。许暮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怎么着了魔,因为小老师根本就是冷血的。 后来这事平息了,一路上两个人就没再讲过话。江曦婴在生气,许暮融却很兴奋,好比一个原本并不自信的斗士在第一回合里击中了经验老道的对手,尽管他并未取得实质上的胜利,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许暮融回到家后已经很晚,许妈许爸因知道有春游,所以早早都睡下了,只在桌子上留了夜宵,待儿子一回来,想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于是许暮融把夜宵丢到微波炉里,打上三分钟,然后去浴室洗了个囫囵澡,出来就抱着已经热滚滚的烫饭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的床上,枕头下面还压着江曦婴借给他的《beautifullosers》,他把它抽出来,打开看,全是英文,心里好奇又不愿意查字典,于是拿了wolkman出来听,听着听着,不懂归不懂,偏又觉得甜孜孜的,吃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也不知是吃饱撑的还是怎么,深更半夜许暮融死活睡不着觉,他怀念着碰到江曦婴时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他还想到自己亲眼看到她吸烟,于是许暮融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包蓝龙,然后打开房间的窗户,靠在床头吞云吐雾。 第二天,许暮融起得早,他把《beautifullosers》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一整天插科打诨到下午,最后两节历史课,江曦婴看也没看他一眼。 放学后,许暮融却趁着程梁秋出去叫人打球的空档,作贼儿似的跑到办公室,把《beautifullosers》还给了江曦婴。 江曦婴收好书,还是不理他。 也许世界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知,对世事的无知,对人性的无知,还有对命运的无知——无知者无畏。而一个无畏者的所作所为有时是可笑的,诚如江曦婴从《beautifullosers》中发现的一封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情信,来自勇敢的许暮融同学。 上面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不要再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生气,你要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是没有抵抗力的,除非我有毛病。 更何况我已经打算跟你在一起了。我的意思你搞懂了么? 我今年十七岁,虽然比你还小七岁,但我肯定将来只有我敢娶你。 我相信你会懂得著名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这行诗的含义,尽管我还没有看懂。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喜欢的东西——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读完这篇行文梗塞的信,江曦婴完全可以想象许暮融压根儿就不知道米沃什是谁,这一行诗八成是他打哪里东翻翻西翻翻找来凑数的,她越看越好笑,老早就听闻学校里总有男老师收到女学生的情信,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如此不幸的事情。于是江曦婴随手把信又夹回到《beautifullosers》里面,不打算理会。 下班以后,燕华要到江曦婴家聊天,顺便蹭一餐晚饭。不过燕华很会讨好江爸,买了一堆水果,还买了一条烟。江爸总喜欢女儿的朋友越多越好,他非常明白人们在每个时期所交的朋友都是不一样的,小学的朋友只在小学时来往,中学的朋友只在中学时来往,大学时亦然,然后到了单位交朋友,已未必不是纯粹的朋友了。人是如此忙碌而健忘,便在能珍惜的时候还是尽量珍惜的好。 这天晚上,江爸亲自下厨,好好给江曦婴和燕华炒了三个小菜,家常里短聊过7点才又回到诊所坐着。燕华餍足地坐客厅的沙发上,看看江家这房子的确是很老了,并且有些湿气,又只住着父女俩,难怪总显得冷僻,燕华说:“前几天我又看到你妈了,跟她继女在一起挑家庭影院呢。” 江曦婴说:“我知道,她继女要结婚了。” 燕华冷笑:“这世道真奇了怪,自己亲女儿不管,偏要管个假女儿,何况人家还不领情呢!” 江曦婴只笑:“反正我知道你是吃不得一点亏的。” 燕华一哼,“大姐,我是替你不值。就算我管不着,可看得着呀,看不顺眼了还不让我说啊。” 燕华说完,也知江曦婴不爱提这事,于是并不纠缠下去,何况她今天是来跟江曦婴聊人生归宿问题的,总不能离题太远。只不过还没正式开口,江曦婴便觉天色已晚,要送燕华回家,两人也就在路上聊起来。 燕华有意跟胡八一结婚,可一讨论到细节上面,胡八一非要燕华家里出点儿钱来装修新房。胡八一的意思是这笔钱结婚以后会还给燕华,现在只不过是想要燕华讨一讨未来公婆的欢心。可是燕华不愿意,她觉得这钱一准儿有去无回。 江曦婴听了以后,说:“房子是他的,你出点装修费有什么关系?” 燕华说:“算了吧,房子是他爹妈的,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出什么钱。” 江曦婴笑:“很像胡八一的作风。” 燕华无奈:“你说我怎么办?” 江曦婴说:“你别问我,我离结婚还远呢。” 燕华说:“其实我倒想到一主意,就是贷款装修。” 江曦婴听着别扭,于是说:“你不怕伤感情吗?” 燕华却笑:“要是伤了感情又丢了钱,岂不更惨,最起码我也得保住些实在的东西!” 江曦婴问:“你这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还年轻啊。” 燕华在这方面可比江曦婴实际得多,燕华说:“女人容易老。而在不老的时期中所遇到的男人是有限的,放走一个,下一个也许不会来。” 江曦婴听了,咯咯笑:“你总不会是在警告我吧!” 燕华说:“哼!我每天想这想那过得真叫个辛苦啊,可是回头看看你,整天得过且过得不晓得多自在,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不知道!要说你是在创业吧,那我没话说,可你是在干嘛?嘛都没干。”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车站,正巧赶上一辆班车,燕华忙从包里掏出车卡,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对江曦婴又补了一句:“说真的,你要真忘不了以前那个,干脆就跟他重修旧好。总比过你现在这么虚掷青春!” 不想夜晚的班车开得那样快,似离弦的箭显得急躁而无情。江曦婴还没有来得及回上一句,燕华却已经坐在巴士上,融入漆黑的远景。 江曦婴独自一人往回走,流光似水的马路上每隔十来米就有一盏路灯,照得行人的脚下拖着好几道影子,也不知哪一道才映出了他最真的面貌。 江曦婴回想着自己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段爱情,以及在那个时期中她所得到的东西。 江曦婴忽然觉得好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定她还在留恋过去。 她并没有,不是吗。 在世人的眼中,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一个奇装异服、疯狂可笑的青年。可是在她的心中,他的灵魂是双子星,在他妖气冲天的另一面里,他是一个如leonardcohen一样的老男人。 他像是时间的旅行者,偶然地,坐在某个地方,和你讲个故事。 当你听完故事后,也许并没有许多的感触,你只是说:噢,原来如此。 而那,也是他宠溺并且宽容地抚摩着你的脸颊,微笑离开的时候。 而你,一定是等他走了很久,很久以后,岁月流缓,生活寂静。 才忽然发现自己迷上了他。 深深地。 可是,你无须回首。 青天白日,江曦婴照常上课,许暮融如坐针毡,课上无数次对她使眼色,她却无动于衷。许暮融觉得很奇怪,难道她没看到夹在书里的信?这都过去两个礼拜,他也没发现她有丝毫的回应。许暮融的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打击,以至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有事没事就抓了旁人鬼吼鬼叫。蓝球队里要好的男同学不堪其扰,都指望程梁秋好去疏导疏导,哪晓得程梁秋新交到一个高年级的女朋友,整天忙不迭地送殷勤,怎么有空来理会这个吃了芥末的阎王。 有时江曦婴上课,看到许暮融在下面瞪大了两眼看她,她就觉得好笑,于是故意装没看到。许暮融遭受的精神打击与日俱增,在走廊碰见江曦婴,他都不似往常那样打招呼。想来这一代的孩子都娇贵得很,自尊心极强,尤其像许暮融这班平日特别自信的,断断不能忍受被人如此无视。许暮融开始变得奇怪,和别的班级打球赛,他都莫名其妙从控球后卫打成了大前锋,一老人家还在这边篮下争球,那头他已经在对方罚球线上等着,弄得程梁秋瞠目结舌,赛后勒着他的脖子问:“你吃‘久战王’啦!跟我抢风头。” 彼时许暮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望着室内球场的顶棚,说:“你吃过?” 程梁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我用得着吗我!” 许暮融啐他一口,“处男一个,还敢说大话。” 程梁秋嘿嘿笑,“怎么着,你还比我好到哪里去?” 许暮融不作声,对他来说,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神秘,好像仅仅只是喜欢上一个大人,自己就已经有了不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秘密。好像只是向往着江曦婴,自己就已经比程梁秋、比文建都感受得更多、更重,也更难以自拔。 许暮融嘴里开始喃喃自语:“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要了,就是倒贴我也不要了。” 程梁秋在一旁没听清楚,摇了摇他,发现他累得半昏半睡,程梁秋失笑,楸着他的耳朵说:“喂,下礼拜天文建生日,我说,到时可别喝多了发酒疯,我要带女朋友去的!” 期间过了六天,许暮融大约恢复正常,遇到自己班的老师都会如平常那样问候,遇到江曦婴时也不例外,木讷点个头,就算表示了。江曦婴也松口气,只当他的春秋大梦已醒。 哪晓得,原来冤家和冤家都是因为天高地阔狭路相逢才会恁容易造孽来的! 一日,周末,天气晴好,风甜日暖,久未出场的文建同学揣着老爸给他的大红钞邀了几个朋友出来鬼混,名曰十七大寿。受邀而来的当然是青梅好友许暮融和程梁秋,还有他自个的心上人温翎。也不知程梁秋是要向文建证明自己与温翎并无不清不楚的事儿还是怎么地,这回他破天荒带了女朋友出场。要知道,此前他交的女孩用他的话说都是“女性朋友”,真真正正叫“女朋友”的,这还头一遭。 五人坐在一家西餐厅里,这餐厅有点怪,主打菜是意式的,装修却是日式的,中间一块鲜区,围圈靠墙的全是榻榻米。五个人坐在靠窗的一个大角落里,倒不碍着谁,只不过那桌上惊悚万分地搁着一个45寸超巧克力蛋糕。 许暮融冷不丁冒一句:“今天要来几个人?” 文建悲叹:“就我们几个。” 程梁秋恨不得掐死文建:“那你还买这么大的蛋糕?” 文建羞愧地说:“这我妈买的,非要我带来。” 程梁秋叹口气:“你妈准是看咱不顺眼!” 于是都笑了,轮番点了几个套餐,方才开始闲扯淡。看得出来程梁秋对女朋友是很细心的,每和文建温翎聊上两句,总要回头跟她解释一下是在聊些什么。 文建倒是很新奇,问程梁秋几时定的乾坤。 程梁秋呵呵笑,“着急吧?想知道吧?就不告诉你!” 文建便拿桌子上的白开水泼他,他一躲,整一杯水全泼到许暮融身上,许暮融站起来一看,连裤档上也有块湿的。 程梁秋大乐,说他这是公共场合耍流氓呢。 温翎倒不好意思看了,脸上通红,连忙推着他说:“快去洗手间用烘干机烘一下。” 谁都知道餐厅里的烘干机是用来烘手的,于是程梁秋在一旁猥琐道:“把裤子脱下来烘,不然够不着!” 许暮融下了榻榻米,回头看着坐在桌边的四个人,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想想,搞不好程梁秋今天要吃姜了,于是懒得回嘴,自个去找厕所。 许暮融绕着大堂走了一圈,终于找着了洗手间,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裤裆,其实站远些看也不大明显,但他还是把穿在外套里面的t恤衫衣摆都拉出来,正好能遮到那儿。许暮融心想,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就裤子弄湿了么,非得装得跟什么似的大惊小怪。 许暮融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大厅北角,正巧听到学校老师燕华的大嗓门,燕华朝一边喊:“这边,这边。”许暮融本能地跟着望过去,一眼看到来人正是江曦婴,心里还想是不是也该过去打个招呼,可再仔细一瞧,发现今天的江曦婴一反常态,不仅穿了条漂亮大方的长裙,皮肤看上去也比平时好很多,一定是化了妆的。待她走近,许暮融早就自觉躲到吧台后面了,他大概已经猜出她这是来干吗的。 果然,先听燕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同事江曦婴,这我表弟米洋。” 这位叫做米洋的同志长得不错,可惜个头矮得很,和穿高跟鞋的江曦婴对面站着,明显矮一大截。因此他很快就坐下来:“来,先叫些吃的,边吃边聊。” 于是江曦婴坐下来聊。其实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些没事找抽的闲话,流程如下,首先互报工作,报完了再互相恭维几句,比如:哎呀,做这个也不错呀。云云。再来是报告自己家中老小,排行老几,每月须得进贡多少,有无股票,有无基金,有无房子,有无家族病史。哦,对了,为了证明自己品格的优越性,言谈间还要有意无意地发表对某些不入流人士的批评。比如米洋说,我一朋友特没意思,找老婆非要找个不爱打扮、很能省的,后来真结婚了又总嫌她太丑。言下之意,即是说女人爱打扮是件好事,纵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男人喜欢的终归还是美人儿。 许暮融倚在一旁越听越生气,心里想自己难道还比不上这样儿的小块头?可一会儿功夫过后,未免周围走来走去的服务员真当他是来作人肉炸弹的,许暮融只好先回了自个那桌儿。 不想这一桌还真的已经僵住了。 许暮融瞧瞧文建闷正不吭声地喝啤酒,桌上已经喝了有俩空瓶子。对面程梁秋的女朋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鬼影子都没,仿佛从头到尾就不曾来过,彼时温翎却一直看着窗外,还微微咬着嘴唇,像在跟谁赌气。 许暮融大抵已想到是咋回事,坐下问:“点的东西都上桌了,怎么没人吃?可别说是在等我。” 没人理。 许暮融开始吃,边吃边看程梁秋:“你女朋友呢?” 程梁秋正在抽烟,吞云吐雾地,“跑啦!” 许暮融:“噢,你把她气跑了?” 程梁秋说:“我什么都没做,温翎把她气跑的。” 许暮融一点不意外,“那你怎么不去追?” 程梁秋嘿嘿地笑,也开始吃东西,“算啦,第一次跟我出来就这么不给面子,我还追她做什么!” 温翎这会儿又插嘴,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嘛还要说反话刺我?何况我问她家里做什么的也有错?” 程梁秋说:“是!您大小姐有什么错啊,人家回答你家里是摆水果摊儿的,你就问人家是不是电视上说的那种新型水果超市,人家回答你就是在菜场里卖的那种,哦,那你就问人家是不是乡下来的,菜场里都是乡下人,还问人家排行老几,下面是不是有很多弟弟妹妹。你还问人家户口在哪儿!” 许暮融听后噗嗤一下呛到了,想来大约是温翎看人女朋友不顺眼,于是仗着自己家世好欺负人来着。可那姑娘也老实过头,何必问一句答一句呢,忽悠一下不就是了吗! 许暮融悄悄跟程梁秋说:“完了,这下你完了。” 程梁秋哪有不明白的,温翎吃醋吃得这样明显,文建心里肯定有数,程梁秋越发觉得自己很无辜,原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知不觉居然发展成无聊的三角关系。 程梁秋瞧许暮融却在旁边吃得热火朝天,当真气得牙痒,便说:“你还吃什么吃啊,没看见气氛很僵吗!赶紧想方儿解决解决!” 许暮融把头一抬:“都给我去厕所冷静一下!” 这样温翎方又笑起来了,“就你会说,冷静什么啊!” 其实在许暮融的眼里,温翎与程梁秋才是真真正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论及家世样貌那是配得不能再配,可他就不明白程梁秋到底哪根筋搭错位,非得当个睁眼瞎,舍近求远到别处的森林找对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女孩子的心思也很难懂,既然喜欢的是程梁秋,那她干吗还要跟文建打啵儿?小说里不是只有男的才这样么,什么家中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之类。 许暮融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看就趁这机会把话都说清楚,你们仨到底怎回事?a,温翎和文建好上了。b,温翎和秋刀好上了。c,你们在玩儿三人行。d,文建和秋刀第三类感情进行中。”说着往后一靠:“说吧,是哪个?我比较期待第四个。” 程梁秋与文建听完都笑起来,拉过许暮融往死里打,他们又觉得尴尬又觉得羡慕,毕竟相识已久,却只有许暮融没有被绕进这个怪圈。 打闹完了,依然没个答案,温翎不说心里话,三个男孩便不好开口,最后还是文建有担当,说吃完饭要单独带温翎去玩,显然是要当面把话挑开了,于是程梁秋和许暮融答应他晚上再一起去他家吃寿面。 这一下走了两个人,桌子上还搁着大蛋糕,寿星却不在,剩下程梁秋和许暮融两个吃饱撑的留下来大眼儿瞪小眼儿。许暮融坚定不疑地说:“等会儿你结帐。” 程梁秋垂头丧气:“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买帐!” 许暮融拧开一罐冰雪花,“我说,你要真不喜欢温翎,那就早些说清白。” 程梁秋叹气:“她都不说出来,我要怎么拒绝?” 许暮融:“哦,”又喝一口:“你真的对她一点想法都没?” 程梁秋不作声。 许暮融看得明白,于是带点责备地说:“你他妈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跟人在一起?” 程梁秋也拧了罐啤酒,喝上一大口,“可是我啊,觉得那样很吓人。” 许暮融冷笑,“我看你就一没有梦的孩子,看上去挺轻浮的,其实是个胆小鬼,缩头乌龟!” 程梁秋说不过他,可还是骂了一句,说谁缩头呢。之后结了帐,站起来说:“走,去打游戏。” 许暮融却坐着不动,“你先走咯,我还有事,一会再儿再去找你!” 程梁秋撇撇嘴:“你不是尿裤子了吧!” 许暮融瞪他:“你闻到了?” 程梁秋转身就走,许暮融又急忙叫住他。 “麻烦你把这蛋糕带走。” 程梁秋二话不说,溜。 然而,程梁秋的软弱对许暮融那份深抑于心底的感情有着奇妙的刺激作用,许暮融所能体会到的酸楚而甜蜜的东西即是程梁秋所害怕的,但程梁秋毕竟只是害怕着假想出来的东西,他并不如许暮融一样真正了解这份甜美激越不能宣泄的情怀。 于是,许暮融的思维方式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咫尺的距离,他不认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自己去追求江曦婴,既然她让自己如此着迷! 4 第四章 心似天涯 服务员递给江曦婴一张纸条,江曦婴打开一看,上面是一排鸡抓的字。 “你现在不走,我就马上过来。” 江曦婴细看这一行难以辨认的丑字,确定这是许暮融递的,由于太意外,这张条子被燕华顺手拈了过去。江曦婴吓出一身汗,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就要被人发现了,又飞快地抢回来,就差没有一口吃下去一了百了。她紧紧攥着纸条,坐立难安,想起身到处看看,又怕被燕华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麻烦到了这个份上,就不仅仅是小孩子的好玩寻衅了,虽然她跟许暮融一点瓜葛都没有,但谣言一经传出,足可让她在这行业混不下去。 江曦婴冷汗涔涔,脸色白了一截,燕华便问:“怎么了,是谁递来的?” 江曦婴慌忙回道:“是以前学校里的熟人,装神弄鬼想吓我呢。” 燕华倒不疑有他,只一相情愿地以为江曦婴不过是好面子,不愿意被老友看到自己在相亲,何况这一见面,燕华已经知道自家表弟十有八九没戏了。燕华本想再努力一把,叫表弟带她出去散个步,单独聊聊,可这位海拔虽低,但“品格高尚”的米洋同志尚且没有开口的机会,江曦婴真怕极了许暮融突然冒出来,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的。于是江曦婴借口要上洗手间,站起身来尽可能把这装饰风格甚为混乱的大厅瞧了一瞧,果然瞧到许暮融独自坐在一隅,穿着深蓝色外套,面前放着一超大蛋糕,诡异得很。许暮融见江曦婴在看,不觉有些得意,变本加厉用手势来表示读秒,一、二、三……仿佛数到十就真要过来捣乱了。 江曦婴凶狠地在心里骂他混帐。 偏又只能忍着,回到位置上和燕华米洋两个人道歉,理由十分不济,说是那个突然来了,肚子疼得厉害,要回家。不过江曦婴这馊得不能再馊的借口似乎是专属女性的万能借口,终究还是让她顺利逃回了自己的城堡。 许暮融大概是算好她到家的时间,江曦婴才刚进门倒杯水喝上两口消个气,她家的电话就响了,江曦婴怒气冲天地拿起话筒:“喂,打错了!” 唬得许暮融在那头一愣,以为自己真打错了,接着又听电话里说:“找我爸咨询,打诊所号码去!” 这语调让许暮融好像又看到了从前和她抬杠的小老师,于是说:“小老师,是我勒!” 那头停了三秒,怒火更炽:“你到底要怎样!” 许暮融也停了三秒,万分平和地回答:“不想你跟别人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江曦婴气得恨不得把电话线扯断:“我跟你说,我真生气了,你要玩要闹你找别人去,再惹我我就告诉你家里人!我告诉你爸!” 许暮融嘿嘿笑:“你才不敢。” 江曦婴:“我不敢?我今天就打电话到你家去!” 许暮融说:“你何必这么生气,今天那个小块头一点都不配你。” 江曦婴:“你自己还不是矮子!” 许暮融哼:“那我也比你高,而且我个子还没到头呢,再长十几二十厘米不是问题。” 江曦婴怒极反笑:“问题是你脑子有问题。” 然而许暮融对江曦婴语言反击能力的薄弱已经十分了解,于是张嘴便答:“反正我脑子里都是你的问题!” 江曦婴说不过,碰一声便把电话挂了,并且决定以后都尽量别理他,越理他他还越是翻天了。 江曦婴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嫩绿的梧桐树叶此起彼伏轻轻摇曳着,随风而动,间或伴有绒絮飞散,看着嘛是挺可爱,但要真的飞进屋里头来了,足以让人打喷嚏把眼珠子一齐打出来。此时此刻江曦婴觉得许暮融此人就跟这绒絮没啥两样,对许暮融的行为,她潜意识中无法接受,也不愿意相信,她几乎要认定这完全是因为自己得罪了许暮融。 于是她从抽屉里找出那本《beautifullosers》,将夹在里面的情书拿出来又看一遍,看完了,还是觉得十分好笑,想把它碎尸万段,又怕日后许暮融恢复正常,跑来找她要回把柄,介时她回答说已经撕得粉碎了,岂不又向虎山行。 于是她把那小纸片夹回册子里,框当一声,锁上抽屉,仿佛从此将一个妖怪锁了进去。 学校与青春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广大莘莘学子国家栋梁们不仅学业在此,那些为所谓成长之路化做奠基的初恋往往也发生在此。说来江曦婴自己还在念高中时,也曾经悄悄仰慕着隔壁班的男孩,每天最关注的事儿无非那个男孩来上课了没有。这么一想,如果把那时乖巧的江曦婴比作一只苍鹭,那么现在的许暮融完全是只秃鹫,是具有攻击性的。 江曦婴总是在避他,有时还离得大老远她就能察觉到许暮融是否正在附近,是否已经看到她,这使她常常处在一种紧张的情绪当中。 江曦婴曾经问燕华,学校里是不是总有些男生喜欢骚扰女老师。燕华说,多得是,而且也不见得都是学生主动的,她就听说某某学校里有个女老师和小男生打得火热,其实就是贪人孩子够青春够活力,真是作孽。燕华说,这种女的就该拖去枪毙。 江曦婴吓了一跳。心想:没这么夸张吧。 江曦婴更加不肯理会许暮融,许暮融没辙,想引她注意,又不敢在上课的时候捣乱,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捣乱过头了,自己只有惹人讨厌的份儿。 再说许暮融家里虽然宽裕,可他的零用钱完全不可能支持他进行鲜花钻石齐下的进攻方式,并且他内心里也不希望江曦婴是一个可以用钱来打动的人。许暮融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江曦婴对他并不是毫无反应的,最起码她还愿意躲着他,想当初对付陈逊,她并没有这么给面子不是!然而他哪里会明白,江曦婴给面子的原因,仅仅只是怕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这种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大约注定了他们之间总是不平等的。 找了周五放学,程梁秋要去上他老爸安排的家教课,许暮融好容易落单,便去水果摊提了一篮子苹果到江爸的诊所去。这回许暮融一副人高马大,校服笔挺地站在江爸诊所门前,莫名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是来上门见光的女婿。 江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侧头一见来人,还颇高兴,忙去拉他进门,“你是许暮融吧,这才几个月没见,又长高喽。” 许暮融提着苹果,整个儿豁出去了,献媚似的说:“这特意来看您的,上次我脚弄内样,您都没收钱。” 江爸觉得怪好笑,说:“你是我丫头的学生,我怎么会收钱呢,看你这小小年纪,别学大人这一套!” 江爸温和慈祥的神情倒让许暮融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好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着。于是坐下来,望着江爸说:“我刚才看到小老师从西门出去了。” 江爸继续看报纸,“噢。她去买菜了,说起来,你要是不着急回家的话,那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许暮融求之不得,心想反正回去了,他老娘大抵也在隔壁打麻将。许暮融说:“好是好,不过小老师回来看到,会不会不高兴啊!” 江爸说:“她干吗不高兴,难得有学生跟她这么投缘。” 许暮融嘿嘿笑。转头到处看,看到饮水机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副毛笔字,写得虽然潦草,但却气节清华,恣意流畅,许暮融不禁逐字念出声来:“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念完了,心里回味一翻,觉得很有道理,又说:“应该在我家也挂一副。” 江爸回头笑了笑,打从心里觉得这孩子的秉性正直淳良得很。 许暮融后来转身跟江爸说:“师傅,我小时候上少年宫学过一阵子书画,可惜没好好学,嘿嘿,到现在也就会写个一字,会画只龙虾。” 江爸哈哈笑,“你们现在的孩子条件都好了,不像我家丫头那时候,想去学打鼓,可是家里实在不好负担,光是一套鼓就买不起。” 许暮融听到这事,一屁股坐到江爸旁边:“小老师小时候想学打鼓?你是说……那种架子鼓?那是男人学的耶。” 江爸摇头,“你别看她样子秀秀气气,其实骨子里像个男孩子,我从前还老说她投错胎了。” 许暮融听得津津有味,正打算继续挖掘下去,可惜时运不济,多心而暴躁的曹操早已经站在门前,瞪着两眼,略略显出些杀气,“你在这作什么!” 许暮融站起来,还没答话,江爸便说:“你怎么这么凶!今天晚上爸爸要请他一起吃饭。” 江曦婴不想在父亲面前漏出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不吭声,猛给许暮融使眼色,许暮融却装没看见,江爸拎起新买回来的菜,笑咪咪说:“你们先上楼去,洗个手,看会儿电视,我一会儿就上来。” 江曦婴和许暮融一前一后走出诊所,一起转个弯儿上楼,方才上了一个台阶,江曦婴便说:“滚。” 许暮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继续跟着走。 江曦婴:“你到底要怎样?别闹了行不行?” 许暮融却很正经,“我没闹。” 江曦婴无法子,打开门进去,许暮融径直往她房间走,一屁股坐在她的书桌上,然后顺手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翻了两眼,又放回去,“我要喝水!” 江曦婴:“你给我出去。” 许暮融还算适可而止,乖乖跳下来,坐到客厅的老旧沙发上,“我要看电视。” 江曦婴忍着气给他把电视打开,不久,江爸上来了,一个劲儿在厨房里倒腾,没一会儿便端出几盘菜,江爸还围着围裙,给许暮融盛好一大碗饭,“许暮融,男孩子起码要吃两碗。”许暮融拍胸脯说没问题。 江曦婴和许暮融都坐在沙发上,江爸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正在看新闻,许暮融边吃边不老实,屁股有意无意上下颠,江曦婴坐在一边像在坐摇窝,于是张嘴骂就他:“你是不是有多动症?” 许暮融只管吃饭,江爸却说:“哎,男孩子爱动是好事,聪明哇!” 江曦婴心里骂:聪明个鬼。 许暮融虽然赖在江家吃了晚饭,可其实心里头跟打鼓似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只等江爸一回诊所,小老师定要开始谈判剖白,可也许正因为小老师始终还是他的老师,他又觉得并不可怕,毕竟无论自己怎么对待她,她总是冷静的,有时许暮融还会邪恶地想:只要能够追得上她,随便做什么都不打紧。 果然,江爸吃完饭,叮嘱几句话就下楼去了。江曦婴拿起遥控把电视机一关,转过身来说:“我们好好谈谈。” 许暮融往后一靠,不敢看她的眼睛,“好!” 江曦婴说:“像你这个年纪,怕寂寞、想谈恋爱很正常。不过你应该去找与你般配的人,你找了不般配的,既给你自己惹麻烦,也给周围的人惹麻烦。你那么聪明,应该很明白的对不对?” 许暮融说:“只要真心真意,会给谁惹麻烦啊!” 江曦婴叹气,思考着自己的措辞:“首先,你懂什么是真心真意呢?真心真意的人会像你这样做事不顾后果?你缠着我不过是觉得新鲜好玩儿,可是不管我怎么做,一旦被人家误会了,我以后还怎么当老师?这是我唯一的职业。是不是我失业了,你才觉得高兴了?” 许暮融不吭声。 江曦婴觉得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接着又说:“你现在连自己用的钱都是父母给的,要是跟我在一起,你父母能同意?你父母会来找我,骂我不要脸、师德败坏,甚至要到学校来告我,那我怎么办?就你自个来看,我是不是很冤枉?我快24岁了,我还需要花几年的时间来找一个能跟我组织家庭、跟我一起承担经济与生活的人。而我并不需要像你这样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何况你还是个分不出轻重的孩子。” 许暮融被堵得哑口无言,像这样的问题他竟从来没有想过。 江曦婴见他动摇了,实在觉得安慰,于是笑了笑,又说:“现在你反省一下你自己,你这么缠着我,其实只是因为觉得刺激好玩对不对?因为对你来说,追求别的女孩是非常容易的事,你觉得没有挑战性对不对?所以,我越理智越不理你,你越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把你心里那些想做又做不出来的事都发泄在我身上,对不对?” 许暮融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似乎想回答她你说得很对,却又开不了口。 江曦婴说:“其实我很理解你的这种心情,我以前读大学时也像这样,做出很多奇怪的事,只为了引一个人注意,可是闹过了,疯过了,才发现那并不是我自己。做人应该懂得节制自己,明白吗?” 许暮融看着她,她的目光似乎若即若离,在如此理性的谈话面前,许暮融的心如同梗着一根刺,既不能做出反驳,也不愿意妥协认同,他不甘心自己一腔的热爱就这么被冰冷的理性所击败。许暮融说:“你非要想那么多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话就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将来我也会长大,我可以自己作主。” 江曦婴摇摇头:“我和你所处的时间是不一样的,等到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已经三十多岁,应该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你才大学毕业,事业才刚刚开始。” 许暮融说:“我可以把这种距离缩短。” 江曦婴说:“你说的只是空话,你拿什么来向我要求我的未来?拿你每天在外面打球?拿你在运动会上跑第一?拿你的成绩?还是拿你父母宠出来的任性?”江曦婴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老师今天说得太多了,你听了心里会很不高兴,可是你也明白,老师说的都是真话,对不对?” 许暮融沉默着,很久很久,仿佛一颗心碎过了又拼起来,再不甘心,再不快乐,依然向她低下头,向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夜幕降临,使得万家灯火渐次明亮,温暖的家,休息的家,是每一个人最终归去的地方。当江爸提着一篮苹果打开家门,见到女儿缩在沙发上发呆,江爸说:“你学生回去了?” 江曦婴嗯了一声。 其实世界上大多数爱情最初只是一种简单的征服欲,在这个征服对方的过程中,人们往往会认为自己是诚挚而大无畏的,会义愤填膺地去鄙夷那些单纯沉迷于钱财与容貌中的人。他们越是认为自己的爱情坚贞,便越是能从这样的追逐之中找到自我。 许暮融虽然年少,但并不无知,就算书本上会说真爱无敌,然而江曦婴的一番话还是深深触动了他。他发现他所找到的自我是虚无缥缈的,是一阵短暂的云烟,大风一吹,便烟消云散,根本不可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 许暮融低下了骄傲的头,向她说一句对不起,是因为他真心认为自己配不上江曦婴。 故此,从那天直到暑夏快要放假了,不长不短的日子,许暮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不去找她,不去想她,总是站得很远,看一看就会走开。 有一天,天气热得厉害,打完了球,许暮融跟程梁秋两个满头大汗,提着篮球一起回家,走在路上,好多女孩子挥手跟程梁秋打招呼,十分热络,于是许暮融问:“你是怎么追到比你年纪大的学姐?” 程梁秋笑嬉嬉的说:“年纪大的女孩子想得多些,不能老缠着她,缠多了她就把你的缺点都看光了。其实咱只要适当跟她闹一闹就行拉,她不开心想找人撒娇的话自然会有表示的,如果没表示,那就算是她家老头儿死了,咱也要学着成熟些,别去逗她,要留给她一个自己的空间。” 许暮融没想到程梁秋花招挺多,又笑说:“噢,你这么懂女人,怎么没见你把温翎搞定?” 程梁秋听了像被人踩了尾巴,焦虑地说:“哎,别提这事了。现在不是很好?温翎也没来找我说什么,文建也有自己的打算了,大家还和以前一样是朋友,我说,你可千万别来给我捅这事儿。就这样就行了,好得很。” 许暮融皱着眉,“这样就很好?我说你这到底是怕温翎跟你在一起,还是怕她不跟你在一起?” 程梁秋想了一下,回道:“都怕!” 许暮融说:“你就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程梁秋哀叹道:“你也知道我身边可以当真的朋友少,我实在不想搞得太复杂,何况我也没有信心。” 许暮融问:“什么信心?” 程梁秋倒是笑了,有些自嘲,后来又从提网里把篮球拿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林荫路上倒影着摇摆的梧桐树影,班驳的阳光像是粼粼湖水静静流到大地之上。程梁秋十分认真地说:“我没有信心去承担她的未来。我说慕容,男子汉大丈夫,如果真要把自己在乎的人拉进感情的旋涡,面临将来可能并不理智的伤害,那最少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去承担她的未来。说实话,这我做不到,死也做不到。有时候我会觉得女孩子挺肤浅,随随便便就喜欢上别人,随随便便就说要永远在一起,其实她们并不了解我们,也不了解永远,不是吗?” 程梁秋与许暮融在生活上是相似的,家庭条件的优厚使他们有着先天优势,有着强烈的自信心,但同时也使他们多心,使他们不容易被打动。程梁秋的话听在许暮融心里,仿佛更加证明追求江曦婴是一种错误,许暮融不觉深深叹出一口气,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 程梁秋却在一旁说:“你怎么变得像个老头子,唉声叹气的。难不成干了什么事儿?” 许暮融笑:“想知道吧?好奇吧?就不告诉你!” 没有了许暮融这块心病,江曦婴的生活过得分外和平,她也不再听燕华的一会儿去见见这个一会儿又去见见那个。正好燕华的房子在装修,也没有空来多管闲事,只喜欢拉了江曦婴陪着出去挑家具装饰之类。 江曦婴还接到以前校友元惠的电话,约她周末吃晚饭,顺带聊天。其实江曦婴并不想去,不是不关心元惠,而是去了她也不知道聊什么,除了一起回忆学校里那些事情,互相报告一下现在的生活,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元惠跟她四年的室友,当然知道她这性子,可在电话里还是说:“你老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有什么意思呢,上次不是还说要回请我一次?” 江曦婴想想也是,于是随便套了件t恤,将钱包往裤兜一塞就出门了。 元惠见到她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穿得这么残废?” 江曦婴呸她,“又不是出来约会的,你还挑剔啊。说吧,想吃什么?” 两人坐在餐厅里吃饭,果然东扯西拉,元惠间或还到处看看,江曦婴笑她:“说你到处看什么啊,又不老实了吧?” 元惠只是笑。待她们吃得差不多,元惠的手机响了,只是一条短信,元惠看完回复了一下,抬起头,江曦婴说:“吃饱了没,我叫服务员来结帐。” 元惠轻轻说:“再坐一下吧。” 江曦婴笑:“随便你。” 元惠其实很希望江曦婴能再多说一些话,可她知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元惠又叫了一份番茄汁,嘴一边嘬着一边责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为你费心费力的,你还横眉冷对。” 江曦婴说:“你就使劲儿地冤我吧,我要横眉冷对了还跟你出来干吗。” 元惠听了算是心里舒坦些,又说:“现在大家都开始用手机了,你怎么不买一支?人家找你也方便。” 江曦婴却耸耸肩,“算了吧,花我一个月的工资呢,我又不怎么需要。” 元惠骂她小气鬼,跟不上时代。元惠说,你知道刚才是谁发信息给我吗? 江曦婴两眼盯着自己的茶杯,说:你就别跟我说是子寻。 元惠笑,哎呀,是不是有心电感应?笑完又有些落寞,算了,我也知道你们重修旧好不太可能。其实今天是他叫我约你出来,他要走了,想看看你。大概刚才是看够了,发来一条短信跟我说谢谢,还跟我说再见。 江曦婴不禁感叹道:“他就这样的人,到处浪荡,也不嫌累。” 元惠见江曦婴一点也没有要问林子寻手机号码的意思,于是点点头,站起身说:“那就走吧,反正我人情也送到了,他也满意了,你也不在乎,这样挺好的。回家咯。” 江曦婴方笑:“不错,这才像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大学时代的江曦婴是一个成绩中等,也不喜欢出风头的女孩,父母过早离异使她的内心极其渴望突破自我。突破怎样的自我呢?突破一个乖巧、孝顺、循规蹈矩,甚至有些压抑的自我。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崇拜着同年级的异类——林子寻,这个穿着怪异,喜好打扮自己的男孩,每天都被人指指点点,后来江曦婴知道他家也是父母离异的,母亲找了个有地位的男人二婚。江曦婴觉得林子寻和自己应该是同类,因此异常渴望接近他,令他也感受到自己内心同样的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人性的唾弃。当然,后来他们的确在一起了,尽管没有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江曦婴和元惠见面的这天晚上,知道林子寻来过,心情是有些哀伤的。可她不会再一次跟林子寻走在一起,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并不如他一样拥有一颗浪子的心。她若走远了,会想念父亲,走累了,也不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休息。万一她走不回来了,更无法像子寻一样,把一路过去的情义当歌儿唱。 思绪一多,时间就像飞一样的过去,转眼又快到暑假,江曦婴和燕华在办公室里整理期末考试用的材料。燕华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再晾上几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住。这时候天气热得厉害,时常还能听到窗户外面有知了在叫。不过燕华特别害怕知了飞进来,燕华说:“光听声音嘛还行,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到真家伙我就怕,你说那么大一坨啊它是怎么飞起来的。” 江曦婴说:“难道你小时候没抓过知了和金蚌蚌银蚌蚌?” 燕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道:“我就养过蚕,还是小蚕,长大的蚕我都怕,看着就觉得屁股痒。” 江曦婴笑:“屁股痒那表示欠揍。” 江曦婴刚说完,门口来了胡八一,旁边还带着程梁秋,胡八一跟燕华说:“不得了,这回全省物理竞赛,他拿了第三名。”说完又很得意:“我还以为这次又没有咱学校份儿呢。” 程梁秋笑嬉嬉地看着江曦婴,说:“小老师,班主任让我找你要糖吃。” 江曦婴心里骂:班主任的心真黑,知道她抽屉里放着一袋子巧克力,就在这儿卖顺水人情。江曦婴伸手到抽屉里扒了两下,三根指头从袋子里抓出七八颗,往桌上一扔,“喏,拿去,恁大了还要吃糖。” 程梁秋笑,把糖攒裤兜里就要走,燕华却突然问了一句:“对了,你那个朋友呢?你们不两位一体的么。” 程梁秋说:“他啊,基因突变了,没事儿就睡觉,球也不打了。” 江曦婴听了,莫名有些难过,不想过了这些时日许暮融还是没精打采,或许他对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真心的。于是江曦婴对程梁秋说:“朋友之间要互相照顾一下,要是你也不理他,那他不是更孤僻?” 程梁秋一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小老师,慕容还没到孤僻的份儿上吧,你干嘛说得这么严重。” 江曦婴装作不在意地回道:“得,算我好心管闲事,你们爱怎样怎样,走走走。” 程梁秋于是笑了笑,吊儿郎当走出办公室。 程梁秋回到自己班上,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可许暮融还是抱头趴在那里,黝黑的胳膊下露出来半张脸,两眼紧闭,眉宇深锁。程梁秋往他旁边的位置上一坐,“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许暮融闷闷地问:“上课了?” 程梁秋说:“还没。” “噢。” 程梁秋从裤兜里掏出来几颗巧克力丢到他的桌上,“吃不?” 许暮融没理。 程梁秋说:“这是从小老师那儿要的。” 许暮融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忍不住抬起头,说:“其实我……” 抬头一看,边儿上没人,程梁秋已经回了自己的座位,也趴在那儿睡觉。许暮融望着桌子上的巧克力,望了半天,上课铃响了,他把它们一颗颗收起来,放进书包里。 放学以后,程梁秋叫许暮融一起去看电影。文建、温翎都会来,温翎还带了几个自己要好的朋友,许暮融说不想去,程梁秋非拖他一起,理由是男孩子不够用。 结果许暮融去了才知道,原来温翎是在给他搭桥牵线。来的四个女孩除了温翎自己,其余三个都把眼光放在他和文建身上,大概是都知道温翎的心思,所以这次程梁秋意外地冷门,不过他倒不介意,反而一个劲地撮合许暮融。许暮融却一副恹恹欲睡的德行,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后来文建悄悄跟许暮融说:“算拉,其实我也是来了才知道上当了,可总不能让女孩子下不了台,笑一笑拉,一会儿送她们回家就解放了。” 许暮融笑了一下,也悄悄回道:“我说你也太逊了吧,追温翎追到这个份儿上,给她卖了还帮她数钱。” 文建颇有感触地说:“你哪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啊,可是我拿她没办法啊。” 许暮融叹气:“你压根儿就是自找罪受。” 文建反而笑:“哦,你有本事找一个给我瞧瞧?”说完又侧头看看坐在许暮融边上的女孩,“喏,其实这个叫郭可的女的不错啊,长得又甜,人又安静,家里也不错。你干脆跟她结婚得了。” 许暮融狠狠敲他脑袋,“结你个头。” 许暮融回头见着这个叫做郭可的女孩坐在一边,的确非常恬静少话,微微听到了他们嚼舌根,大概也觉得好笑,笑时还特意垂下头,尽量不让他们感到尴尬。许暮融心里还有些赞许,这女孩还真挺好的。 只不过—— 许暮融从书包里掏出来一颗巧克力,剥掉糖纸,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文建笑话他吃独食,也不知道拿出来分给大家。许暮融也不吭声,好在桌上的零食多,没有人在意。 ——其实在许暮融的眼里,温翎也好,郭可也好,这些女孩儿都比不上江曦婴。她们没有江曦婴那种难以琢磨的神秘感,没有她的随意和慵懒,没有她那样近乎冷酷的温柔,没有她的幽默,更没有像她一样的妩媚的眼神。 现在的许暮融就像得了强迫性失忆症,一边拼命地不让自己去想,一边又会轻易地从周围各种事物上产生联想。似乎越克制,越难以克制。 许暮融坐在那里吃巧克力,大家见他不投机,以为他有心事,于是体贴地没有继续逗他。后来他们一起送了女孩们回家,温翎悄悄找时机把郭可的电话递给许暮融。彼时许暮融和程梁秋坐在出租车上直接转道离开,车上没开空调,车窗降到最低,夜风阵阵,两人都没有讲话。许暮融摸了摸荷包,从口袋里翻出来半包烟,凑巧也把那张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带出来,一路被风吹走了。 程梁秋说:“你把人家的电话号码弄掉咯。” 许暮融似乎很困,倦倦地回道:“噢!” 程梁秋望他一眼,也想抽只烟,于是叼了一支在嘴里,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暮融:“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梁秋:“小老师啊。你做得这么明显,还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许暮融:“是吗,那你之前怎么不问?” 程梁秋:“我怎么知道你能当真了想这个。” 闻言,许暮融拧起眉毛,十分不耐:“行了行了,你千万别跟我说教,我已经听够了,再说我就要烦了。” 程梁秋却嗤笑,冷冷回道:“你还毛了?你就这么喜欢?” 许暮融:“就这么喜欢。” 程梁秋:“你是不是想死啊。” 许暮融:“我就是想死。” 程梁秋:“我说,你该不会因为你是独生子,从小没有姐姐你才……” 许暮融靠了一句,揉着太阳穴说:“你可以滚蛋了。” 程梁秋终于安静了一刻,接着又说:“我说,我真宁愿你也来搅和温翎这事儿,就算咱兄弟来个四角关系也好过你这样儿!” 许暮融冷笑一声,“这什么馊主意啊,我对温翎从来就没有什么。” 程梁秋叹气:“我倒宁愿你有点什么。温翎和小老师比总要好得多吧!” 许暮融把嘴里的烟蒂吐到窗外,闭上眼回道:“谁都没有她好!” 六月二十八号,学校开始期末考试,历时三天,江曦婴自然是监考历史的,正好分到许暮融他们班上。江曦婴监考的时候,许暮融的心情是无比快乐,做了一两道题就要抬头看一看,反而看得江曦婴先不好意思,于是才过半小时,她就端个小凳子坐到门口去了。 下面正在考试的学生乐得轻松,纷纷拿了小条子出来抄。程梁秋在一旁看着,心里是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太妙。他一边写题一边想:小老师人这人是不错,可怎么着也比他们大上七八岁,就算不是阿姨那也是姐姐了,总不可能看得上慕容。再说考完试放暑假了,慕容也要去参加省青少年集训,也许分开一阵子看不到,他就不会多想。这样就好了吧。 其实呢,许暮融的成绩虽不理想,短跑却很在行,从初中开始就参加过许多比赛,并且得奖,因此学校对他多少还是比较宽松的。 七月四号,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封了卷子,开完了总结大会,学校正式开始放暑假。 江曦婴也没打算上哪里去玩几天,只在诊所里给江爸帮忙,心血来潮时还会下厨做菜,可是味道大大不如江爸做的,于是常被江爸笑话,说她将来嫁不出去。 到了晚上,江曦婴通常是坐在自己房里看书,然后一到七八点左右,电话就会响。江曦婴其实一点也不想接。 因为许暮融从参加集训的第一天开始,每天晚上结束训练回到宿舍后都会打来电话。一开始江曦婴不理他,接了就挂,于是他就打到江爸诊所找江爸,这么一两回,江曦婴怕父亲多心,只好老实了,就算心里头再怎么责怨他,也不会随便挂他的电话。 通话的内容一般是许暮融单方面地做生活报告,轮到江曦婴开口,就立刻转入了心理教育话题。不过作用似乎不大,许暮融照样还是一天一通电话,也从来不说什么猥琐的事,倒让江曦婴有些力不从心。 有一次,江曦婴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他在电话里想了很久,后来说:“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吧。”江曦婴没法接上话,于是他又在那边问:“小老师?”江曦婴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许暮融问:“你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我了?”江曦婴想了想,说:“是吧,我不知道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许暮融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周,许暮融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没有什么先兆,却把江曦婴弄得精神紧张,有时一听到电话就以为是许暮融打的,生怕给江爸接到问东问西,后来好不容易习惯下来,才过两天,许暮融又开始每天一个电话。江曦婴的怒气越积越多,对着电话就骂:“我说你够了没有?是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啊?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行不行!”许暮融却笑:“我不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干吗?”江曦婴说:“你管我在干吗?看书看电视都行!”许暮融说:“那你还是跟我说说话吧,我这里没有书也没有电视。” 江曦婴简直没辙。 到了集训结束的时候,整个暑假只剩下四天,许暮融全身晒得黝黑,人比之前看上去精瘦很多。一回到家里,他妈妈就给他煲烫滋补,心疼得不得了。 许暮融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两天,每天都要往脸上涂一堆润肤乳,就想把脸上的晒伤赶紧弄好,他想,总不能用一张毁容似的脸去见江曦婴。可是,也许真的是一种缘份,偏偏就在他去江爸诊所的那天,许暮融看到了江曦婴的妈妈。 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但许暮融知道那是小老师的妈妈,她们长得很像。许暮融站在门边,靠过去偷看,只看到江妈跪在地上,不知是在做什么,江爸要拉她起来,她也不愿意。彼时小老师站在一边收拾东西,面无表情,收拾好了,就跟江爸说,“我出去走走,你们聊。”说着要走,许暮融赶忙搂起几步跳到老远,蹲在地上就算躲了。 然而江曦婴走得快,像是急于离开这个地方,横冲直撞的,哪里看得到他。许暮融生怕她出什么事,于是悄悄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诊所,江妈还跪在地上。 许暮融从来没有见过江曦婴这样,这样被自己的情绪牵引着,显得有些可怕。他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走累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条石凳上,连许暮融悄悄地坐到旁边她也没有察觉。许暮融心中窃喜,有些不怀好意地向她挪过去,本来是想吓她一跳的,可是靠得近了,却溺进一片悲哀汪洋,他仔细看着江曦婴,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平常一样,可是她十指交缠着,沉寂的目光,早已看不到一点的慧黠明亮。 此时此刻,不管江家发生了什么事,许暮融都觉得是件好事,他异常激动,在心中默默祈祷,他祈祷着江曦婴伤心透顶,祈祷着她快一些哭出来,最好哭得甘肠寸断,那样他就可以轻轻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摆,轻轻为她唤回那些放飞的思绪。 是的,许暮融想,其实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人,就是这么喜欢趁人之危。他一点也不想做得像个成熟的男人那样,带着理解与宽怀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与世人隔绝的空间,让她越走越远。 后来,江曦婴不知在石凳上坐了多久,一点也不知道许暮融来过又走了,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粘粘的都是汗,发现自己并没有掉眼泪,兀自笑了一声,冷冷的。抬手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不知道妈妈走了没有。 江曦婴慢吞吞地往回走,看到江爸在门口洗菜,左右没有旁人,江曦婴心里平静下来,走到江爸跟前,江爸抬头见是女儿回来,笑着说:“你妈妈已经走了。” 江曦婴哦一声,跟着江爸上楼。饭桌上,江爸吃得慢,显然是在找机会说话,江曦婴看得明白,于是先开口:“我妈要什么,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不给,这个家的东西都是你的,不是我妈的,也不是我的。” 江爸听得心里难受,一边噎着菜,一边说:“你这孩子,从小就恨不得跟所有人都撇清关系。爸爸就你这一个女儿,家里的东西不是你还能是谁的?” 江曦婴只是吃饭,“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么多年,她在外面受了气都要回来要你安慰要你给她好,现在连买房子她都要你给她出钱,你不是照样还想点头答应。反正家里就这么点钱,是你攒了想买门面的。你要给她也是你的事,我不反对。” 江爸把饭放下来,叹气,“你妈嫁的那家人本来就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嫁过去又生了个女儿,那边的祖宗们不喜欢,叫你妈怎么办?现在他们要到下线的镇子上买房子和田地,全家都要搬过去,你妈现在拿不出钱来,将来分房子的时候你妹妹要吃亏的。” 江曦婴木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自己作决定吧。” 江爸垂头没有看她,“你会不会怪爸爸。” 江曦婴却笑:“要是我遇到个像爸爸这样的人,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不会离婚的。” 江曦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鲜艳而绚烂的暮色已经褪得只剩一条沉沦的红线,隐隐垂在路的尽头,从她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只看得清梧桐树和梧桐树树下面乘凉的邻居,许多老奶奶老爷爷们坐在竹床上聊天。江曦婴靠在窗边看着,心里倒为父亲感到委屈,想到将来他老了,头发白了,会是谁陪在他的身边呢? 江爸在外头收拾好桌子碗筷,敲敲江曦婴的房门说:“爸爸下楼去了,你早些睡觉。” 江曦婴对着门说:“知道了。” 江曦婴从书架上翻下一本书,趴在床上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偶尔还能听到老旧的电冰箱发动的声音,还有啪嗒打在窗户上的树叶,也许是心情不太好,江曦婴看书看得心不在焉,没一会儿就把书丢在一边,仰头盯着窗帘看。 又过一会儿,电话响了。 电话铃声异常清脆,即使她一直不接,它便一直响着。 江曦婴知道肯定又是许暮融打来的。 江曦婴数着电话铃声的次数,心里觉得好笑,倒要看看他打几次才肯放弃。可是电话一直响着,响到头了,断了,又开始响,反反复复。江曦婴想:好吧,好吧,有什么话就一次都说干净吧。于是接了电话,江曦婴说:“许暮融!” 许暮融却在电话里说:“小老师,我就在你家楼下的电话亭里。” 江曦婴一愣,“你是又想干嘛!” 许暮融说:“我看到师傅下来了,我现在可以上来吗?” 江曦婴:“回你自己家去。” 许暮融:“我现在上来了,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踢你家的门。” 俗话说得好,讲理的说不过胡闹的,谨慎的斗不过玩命的,如此许暮融便堂而皇之跨进江家大门,江曦婴狠命出气地把门一摔,然后看着他,怒道,“怎么,你玩儿离家出走是不是,要不要我打电话到你家去报个信?” 许暮融也不驳她,径直走到她房间,把房门一关,回头才说,“你打啊,最好打到警察局去,我就说是老师邀请我来的。” 江曦婴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一定要害死我你才满意!” 许暮融也笑,“小老师,也许你忘了,我是喜欢你的。” 江曦婴说:“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吗?” 许暮融说:“是的。” 江曦婴说:“即使她不喜欢你?” 许暮融想了一下,回道“小老师,我得承认你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你那么冷静,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每天怎么想你想得难受,等我见到了你,你的眼神总是这样轻蔑的、不相信人的。我还离你远着呢,你就急着要拒绝我了。可是我呢,我在你面前连自尊心都没了。”说到这儿,许暮融笑了笑,走近两步,站在江曦婴面前,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许暮融说:“小老师,你现在仔细地听着,不要低头假装没有听到,不要后退,我要是真的能把你吃了早那我就吃了对不对,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小老师,我只是想告诉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你要跟我讲什么天大的道理,你也得先跟我在一起,不然你说什么我也不听。” 江曦婴侧过头没有再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从来也没有人是这样需要她的。父亲也好,子寻也好,他们总是把情份看得那么开,从来也不曾努力地去挽留什么,从来都只是让她越走越远。江曦婴看着自己房间的窗户,心中忽然有股狂风在卷动,她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那好啊,如果你从这儿跳下去,我就跟你在一起。” 许暮融听了却没有一点犹豫,“小老师,我比你小,但我不是小学生。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跳下去,可是我呢,很可能因为一时冲动或者因为要赌这口气就真的跳下去了,到时候你怎么收场?会遵守承诺,跟我在一起吗?” 江曦婴回了神,一滞,“我……” 许暮融两步走到窗户边上,“想好了,这次你再说是,我就跳下去。你就跟我在一起,就算我变成残废或者只剩尸体,你也要跟我在一起。” 江曦婴知道许暮融不是在开玩笑,也怕他真的意气用事,赶忙缓和了说:“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你别当真。” 许暮融却像个要跳楼寻死的歧路少年,煞白了脸,着急地问,“那你答应我了?” 江曦婴:“我答应了什么?” 许暮融:“和我在一起!” 江曦婴觉得自己都快麻木了,“不行,这不行。” 于是许暮融又说:“小老师,我知道你是怕我害了你,我们可以保密,在我毕业之前,我们保密,好不好?小老师,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你相信我。” 许暮融把话说到这样,江曦婴还真的有些感动,于是退一步循循劝诱地说:“这样好吧,你给时间我考虑一下,这总可以了吧。那你现在先回自己家去好不好?” 许暮融还是不动,两眼盯着她:“你答应了?” 江曦婴揉着太阳穴:“我明天给你答复,行不行?” 许暮融听了,越是紧张,抱着窗帘说,“好。”可是又不放开,江曦婴只好走过去把他拉开,不想他却一把紧紧抱住她。许暮融的额头上全都是汗珠,脸色还是苍白的,可见他刚才多么紧张。许暮融两手抱得很重,江曦婴明显可以感觉到他把胸口压在她的胸上,于是责怪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许暮融两只手却越收越紧,紧得她有些疼。许暮融说:“现在我只是抱一下,这总可以吧。以后你要让我摸你的胸。”江曦婴想推开他,可是推不动,抬手要打他,许暮融却说:“我现在的心情,你一定不懂,小老师,我又害怕又兴奋,又觉得自己做错了又觉得自己成功了。”说着就要亲吻,吓得江曦婴匆忙往后退,只是这时的许暮融已是脱缰的马,一口气拉住她就往她脸上乱来。这样推来推去总算亲完了,江曦婴只觉得自己脸上全都是口水,风一吹,凉嗖嗖。 许暮融还把一张小纸条塞在她的手里,然后摸了摸自个嘴唇,居然露出个满足的笑,笑完这才肯乖乖地回家去。只留了江曦婴站在自己房里,愣没回过神。 江曦婴抬手一看,心说他还真是喜欢传纸条,这回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阿拉伯数字,江曦婴横看竖看没看明白,于是打个电话给燕华。“7758258是什么意思?”燕华在电话里轻笑,“这你都不知道啊,念一念就转过来拉。喏,亲亲我吧,爱我吧!” 5 第五章 永远永远 江曦婴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笑,又想到许暮融看着挺幼稚的,力气却不小,亲亲抱抱做得笨拙了些,不过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第二天,江曦婴照常在家待着,收拾好屋子,就出去买菜,回来看看电视。一整天,江曦婴就想,只要许暮融不找她,那个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自然淡灭了,便刻意了不考虑。哪知,才忽悠到中午而已,江爸坐在诊所门前下象棋,江曦婴在楼上自己房里看书,看了几分钟,电话响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打的。 江曦婴接了电话,听到许暮融在电话里非常郁闷地说:“小老师,师傅今天一直坐在门口,我没法上去。” 江曦婴笑:“你上来干吗?” 许暮融说:“我上来看你啊,你不是说今天给我答复吗?” 江曦婴说:“电话里也可以答复你啊。” 许暮融说:“好吧,不过我先得说清楚,你要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那明天开学我就不去了,以后也可能不去了,免得我在学校看到你就难受。” 江曦婴听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心想:就你还敢不上学?回头你爸不打死你。可转念一想,光打嘴巴官司她也打不过许暮融,便说:“得,算我怕你了,你先把电话挂了,我好打到诊所去,等我爸接电话的时候,你就赶紧上来。” 许暮融就这样溜到了江家,轻车熟路的,进门后还腼腆地笑笑,满面春风地问江曦婴:“我去你房里坐吧?” 江曦婴说:“我房里空调坏了,你要不怕热,那就随便你。” 许暮融坐在江曦婴的床上,也不主动说话,就是那样子看上去挺高兴。 看得江曦婴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其实只要跟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总有一天会自己会冷却下来。毕竟这年纪的孩子么,什么事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江曦婴说:“要我看,这样吧,我们呢现在先不说在不在一起,等你呢高中毕业了再来做决定。你觉得怎么样?” 许暮融看着她:“是什么意思,那你到底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江曦婴来不及回答,许暮融又说:“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把你今天有可能对我说的话全都想了一遍,总觉得这一回你要么到我爸妈那里去告我,要么就忽悠我。小老师,我问你,你这是不是在忽悠我?” 江曦婴没想到他这么精,尴尬笑了笑,不知怎么回答。 许暮融又说,“算了,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只有一个要求,我高中还有两年,你要陪着我。” 江曦婴听着倒觉得他还算有尺度,起码没有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于是说:“那这样,你先跟我约法三章,第一、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第二、你的成绩要好,下个学期起码要进全校前十。第三、呃,不可以乱来。” 许暮融皱着眉:“小老师,全校前十的都可以考全国重点大学了,你自己都不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你还叫我考!” 江曦婴说:“男孩子没出息怎么行?” 许暮融于是点个头:“行,我答应你。” 江曦婴:“说到做到?” 许暮融:“男子汉说一不二。” 江曦婴点头,“恩,这还像样。” 许暮融想了一下,又问:“什么叫乱来?” 江曦婴说:“这还要问?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许暮融听了咯咯笑:“喔,你知道?那你自己以前还不是这么想的。” 江曦婴说不过他,扭头坐在书桌前:“你别转移话题。” 许暮融笑了笑,朝她挪过去,坐在床头,然后把手肘搁在她的桌角上,说:“其实,小老师,就算你想叫我乱来我也没那个胆儿啊。不过——,我说,最起码可以接吻吧。接吻又不会生孩子,对不对?” 江曦婴:“你是小学生吗?” 许暮融:“不是啊,小学生以为接吻会生孩子。” 江曦婴:“……” 许暮融喜欢看到江曦婴这种别扭的样子,这会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那么远的,许暮融见她不说话了,于是握着她的手说:“你说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江曦婴抬头看他,许暮融说:“这件事是什么事?” 江曦婴的心突然感到紧张,并且这种紧张飞快蔓延着,竟然让她手心里都冒出汗来。许暮融却紧紧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房间里没有空调,他的脸上沁着许多密密麻麻细小的汗珠,许暮融说:“就是跟我在一起的事对不对?” 明天开学,正好是九月一号,按节气来说,恰是白露,合该天高气爽,松风艳阳的,只可惜还是热。这个城市就好像完全不懂什么是初春和初秋一样,要么一直保持着寒冷的姿态,要么一直像个火炉。 开学以后很多人都晒黑了,不过最突出的还是程梁秋,想来上学期他还算得上是个白面书生笑面虎,到了这个学期来交学费,差点把班主任杨老师给笑死了。那是与许暮融因集训而晒伤得黝黑不一样的,程梁秋看上去像块滑润的巧克力。于是班主任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数钱一边说:“我说你暑假跑哪儿玩弄成这样了,你赶紧给我弄回来,我看着实在难受。” 程梁秋哇一声,说:“这可是我跟我妈花了大把银子才弄成的,这叫混血美知道不?怎么会看着难受啊,再难受能有他难受?”说着还把许暮融拉来垫背,“瞧瞧,都毁容了,你是游坦之啊。” 许暮融一甩手:“去去去,我就是有些脱皮,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程梁秋咯咯笑,两人交完学费,一起回班上,升高二以后,他们的教室换在三楼,走廊长长的,两头都有上下楼梯,许暮融经过四班的教室,正好看到江曦婴和燕华在里面整理东西。 程梁秋见了,径直叫:“小老师诶,你看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江曦婴抬头看过来,只见许暮融也站在一边,两人穿着海军蓝的校服,虽然逆着阳光,却丝毫不损那青春洋溢的自信,许暮融也对她挥了挥手,江曦婴只是笑了一下,说:“你知道谁是胡汉山啊!”程梁秋说:“知道啊,红星闪闪嘛!”江曦婴说:“知道你还说啊,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许暮融接道:“他管这叫狂野。”江曦婴笑,“就你们还狂野啊,快回教室去吧,班主任马上要开始发书了。” 于是两个人走开,江曦婴继续收拾手里的新书,燕华在一旁说:“我好羡慕你啊,就没有哪个学生跟我这么亲。” 江曦婴说:“你都拿了优秀教师了,还不满意。” 燕华笑:“我只比你早来半年,资历也浅,不过还好我不像你这么不上进。你知道为了选这个优秀老师,钟欣然都把我当眼中钉看了。还好我人缘儿不错,去年我教的班成绩也有目共睹。” 江曦婴拍了拍燕华的肩:“放心吧,这次选了你,下次就会轮到钟欣了,她也不会一直记恨你的。”说完抱起一打书,“快走吧,老想这也没意思。” 燕华望着她背后,不禁感叹道:“我呀,真怀念刚来时候的你,多么可爱啊,又腼腆又容易上当。哎,再看看你现在,简直淡薄得像世外高人。”于是江曦婴在前头笑:“我倒想当个世外高人呢,可我上哪儿找个桃源?” 燕华说:“我家啊,你啥时候去玩?” 江曦婴想了一下,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实在不太想去,于是回道:“你结婚了我再去也不迟啊!” 这天学校里没有课,只是收学费和发书,到了中午基本就只剩在操场打球的学生。江曦婴参加完了新学期的教学规划会,特意从小操场经过,看到许暮融正背对着她坐在操场边喘气,还脱了上衣,看样子是打累了休息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心电感应,那时许暮融突然回个头,发现她在看,马上就笑起来。然后一只手提了上衣穿上,就笔直朝她走来,江曦婴左右一看到处是学生,连忙快步要回办公室,可她才走到楼梯口就给他追上了。 许暮融满头大汗,拦在前头,“我说你跑什么啊?” 江曦婴恨不得立刻蒙面,“你追什么啊?这是在学校。” 许暮融听了一顿,会过意来,好笑地说:“本来吧我跟你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呢。可你这一跑,那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怎么这么笨啊!” 江曦婴被他说得更窘迫了,于是扭头就走,许暮融忙又拦住她,“等一下,我有事要说。”江曦婴问:“什么事?”许暮融笑:“那个,我晚上去你家吧,你帮我包书!”江曦婴冷笑:“你上个学期的书怎么不包,学完了书还是新的,我都怀疑你到底用过课本没啊。”许暮融拖住她的胳膊,“呐!说了你别生气啊,历史科又不是主科,我怎么会关心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不是叫我进前十么,那给我包书嘛,这样我看书的时候也有劲儿,好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那样。” 江曦婴手一甩,“不行,我今天晚上答应了要去看燕华的新房子。” 许暮融于是退了一步,“噢,那我等你回来了再去找你。” 江曦婴:“我回得很晚。” 许暮融:“那我去接你吧。” 江曦婴:“你是非要来找我么?” 许暮融点头:“要不看着你,你跑了怎么办?” 结果到了晚上,江曦婴没能去看燕华的房子,当然也没有让许暮融跑到家里来,只是提了他的书回来,江曦婴从柜子里找出些包装纸,一张张裁好了,就开始给许暮融包书。江曦婴很久没有包过书了,中途还差点划破自己的手,好容易努力了2个多小时,桌子上已经垒起一打书。 江曦婴看看时间快到十点,于是跑到浴室洗个澡就到床上躺着,十点一到,电话响了,江曦婴拿起电话就说:“只许聊十分钟,我要睡觉,明天早上还有课。” 那头许暮融的声音还很清脆:“嘿嘿,小老师,最少也要半个小时嘛。” 江曦婴:“我今天给你包了一晚上书啊,你让我休息一下可以不?” 许暮融听了忙说:“行行行,那就二十分钟吧。” 江曦婴不理,“十分钟,多一秒也不行。” 许暮融想了想,便说:“那行,十分钟就十分钟,不过这十分钟你可不能挂我电话啊,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可以挂啊!” 江曦婴一笑:“小子吖,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咯,你还有七分钟可以继续发挥。” 许暮融于是清清嗓子,像个预备演讲的小老头,还故意咳嗽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就算这个世界有一天要走到尽头,而你的头发白了,皮肤也皱了,有一天你将要死了,也不用害怕没有人会在你身边听你说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我用了一颗真心来陪伴你,用了十分的热情和十分的勇气来追求你。亲爱的,你知道就算有一天上帝厌倦了伊甸园,而我也不会厌倦你的脸,我但愿你不去介意我的年轻,因为我知道其实你也是年轻的,只是你流浪在岁月的沉寂里太久,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激情可以为幸福快乐做为奠基。那就是你勇敢地回应我的爱情,那就是你坦然地包容我的任性。而我愿意向天上的云地上的海发誓我的心只属于你。我的——” 鉴于许暮融这一串无比肉麻又充满了莎士比亚色彩的台词说得太过于流畅,以致江曦婴一直听到这个地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在电话里打断了他,“够了够了,你这打哪里学来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还是别说了。” 许暮融早就料她会这么说,于是笑起来,“还没完呢?这样你就起鸡皮疙瘩了?那我以后当着你的面说,你岂不是连腰都要酥了?” 江曦婴遂骂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恐怕腰还没稣命先没了,劳烦大仙您积积德吧,放人一马胜造七级浮屠啊!” 许暮融哈哈大笑:“小老师,你怎么一点都没情趣的?我这么经典的一段话,你都不想听完吗?还是因为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 江曦婴回道:“你不是老喜欢递纸条的吗?以后像这种杀伤力很强的台词你还写在纸上给我看吧。好了,我不说了,十分钟到了,快去睡觉。” 许暮融听出江曦婴快要挂电话了,于是急忙又说:“别挂啊,小老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江曦婴已有倦意,于是非常不耐地问:“什么问题啊?”许暮融说:“我知道你的生日正好是在春节,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学期我进了前十,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待一晚上?” 江曦婴听了心里一悚,就像吞了只没剥壳儿的鸡蛋,不由自主就扑通一声挂了电话。之后还怕许暮融又打来追问,她还心虚地把电话线给拔了。 第二天,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阳光很好,气温很高,许暮融同学也果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拦在食堂前的自行车停车场理直气壮兴师问罪,“昨天干什么挂我电话?还把电话线拔了是不是?我后来打了一整晚也没打通。” 江曦婴手里拿着一盒饭,回头看燕华和胡八一正在饭堂里排队。江曦婴急忙说:“昨天我家停电了!” 许暮融一愣:“你这谎撒得大傻勒,小老师,我以前集训的时候,晚上宿舍都要拉闸的,我不照样给你打电话!” 闻言,江曦婴觉得自个的脸火烧似的热,不由退开两步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tpo啊,你不说不会给我找麻烦吗,那就多注意一下周围环境呀!” 许暮融嘿嘿笑,手里还抱着一只篮球,看来下午第一节就是体育课,许暮融已经换好了一身球衣,左右看看确实旁人挺多的,太亲近的话,总有不识趣的人会来起哄,到时小老师不定十天半个月不得理他,于是许暮融耸耸肩,又笑着说:“不就是time,asion嘛,这个我最擅长拉。好嘛,昨晚你挂我电话的事我们回头再说,喏,还有就是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我们班和3班的比赛,你要没事儿的话来就看我好不好?” 江曦婴想都不想:“不行,我要改卷子。” 许暮融二话不说,做出一副要抱她的势头:“你来不来?” 江曦婴赶忙后退:“来,来,我一定来。” 许暮融这才满意了,抱着篮球走开,话说那步子看着还挺轻快,就跟跳舞似的。想来这小子现在真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哪里像江曦婴这会儿恨不得要咬舌自尽才好。 结果到了下午第一节课时间,江曦婴还是老实巴交地来到大操场看球赛。说来观战的人竟也不少,负责裁判的有两个体育老师,一就是那位快要被人遗忘的陈逊,一是去年和江曦婴同批来的女老师徐微。这场球赛还比较激烈,说是因为三班请来了两个体校的外援,专门盯着程梁秋和许暮融。 江曦婴一边看一边想,自己学校打个友谊赛,用得着找外援么,这样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江曦婴看到许暮融给人盯得满头大汗,想到虽然是他叫她来的,可是打从比赛一开始,他的眼里就只剩下比赛获胜而已,哪里还装得下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凭心而论,江曦婴反而喜欢看到他这种全神贯注的样子。 这场比赛打到下半场,双方的比分还咬得很紧,不过一两球的差距,打到下半场快结束时,全场加油的声儿都喊到天上去了,弄得江曦婴差点也跟着一齐喊,不过这实在有些丢人,便只好忍着。 不想最后三分钟,出了个意外,3班队上的一个学生扭伤脚,似乎扭得不轻,令那摔倒的男孩惨叫之后还大哭出声,吓懵了在场所有人,以为要出人命了。 只有陈逊反应最快,急忙吹口哨子,然后朝江曦婴喊:“小江,你懂这个,先过来给他看看。” 江曦婴二话没说,跑过去帮忙,她抬起这男孩的腿看了一下,发现只是轻微的关节脱臼,大概发生得太突然,把个孩子吓坏了。于是江曦婴让他把脚轻轻抵在她的腹部,然后对他说:“啊,对了,我刚才看到你爸到学校来了。”男孩一悚,果然吃惊地问:“不会吧?我爸来干吗?”便只听脚下咯哒一声,江曦婴趁他走神儿时就利利索索一下给他掰好了。 最后,这场球赛以程梁秋的队伍获胜,赢了两球,江曦婴还挺为他们高兴。只是没想到,事后许暮融居然死活闹着晚上要到她家去。 到了晚上,大概八点,许暮融偷偷跑来江家。还是洗过澡的,来了就往江曦婴的床上蹬,江曦婴坐在书桌边看着他,说:“九点一到你就给我滚。” 许暮融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地在床上练,练够了,还居然一脸不高兴地说:“今天下午你怎么让内衰人踩你肚子啊?” 江曦婴嗤之以鼻,懒得搭理,于是拿了备课本出来,没一会,却被许暮融从旁伸出两只脚贴在她的肚子上,许暮融作怪道:“我也要踩一下!”江曦婴就呸他,“无聊,幼稚!” 于是许暮融把脚又收回来,跪在床边上,“那我也把肚子给你踩一下,这样公平吧!” 江曦婴瞪住他:“你要是敢把衣服脱下来,就马上滚。” 许暮融尴尬笑了两声:“嗳,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这不是还没脱呢!” 江曦婴照旧看课本,冷哼一声,“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还不知道吗?我要备课了,你不许闹我,到点了就回家去。”说完,便不理他。可是过了一刻,江曦婴又觉得是不是太安静了,转头一看,许暮融正趴在书桌上盯着自己。江曦婴有点冒汗,“你在做什么啊?” 许暮融:“我看着你啊!” 江曦婴:“……” 许暮融:“问你啊,小老师,我和林子寻谁比较好?” 江曦婴哈哈大笑。 许暮融:“笑什么啊,告诉你,我已经查过他的资料了,他现在也就是个卖唱的而已。今天这个酒吧明天那个酒吧混日子嘛。有什么了不起?还以为是什么大明星,原来是昙花一现,真没出息。” 江曦婴说:“那也轮不到你来落井下石,起码他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你呢?” 许暮融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自己养活自己的吗?小老师,你不能这样比啊,我将来肯定比他强。” 江曦婴笑了笑,摸摸许暮融的头:“嗯嗯,有志气是好事儿。” 许暮融趁机抓住江曦婴的手,飞快亲了一下,亲完还说香。江曦婴特尴尬,努力笑了一笑,便将自己的手藏到背后。 许暮融于是坐到江曦婴身边,“小老师,你喜欢有志气的人?” 江曦婴点点头:“是啊,我自己没有什么偏执的爱好,也没有多大的理想,生活一直很平淡,所以很羡慕那些有理想、有目标的人。” 许暮融:“那我也有理想啊。” 江曦婴:“哦?那你说说看?” 许暮融:“我将来要自己开公司,自己当老总。” 江曦婴扑哧一笑:“是吗?那你将来要用什么开公司?要开什么公司?” 许暮融却答不出来,江曦婴还是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将来要做什么。好吗?用心地想。” 许暮融点点头。然后伸过手去抚摩着江曦婴的肩膀,看这架势,是想抱她了,江曦婴本打算避开的,哪晓得他最后只是把头靠在她肩窝窝上,然后就在那儿嘀嘀咕咕:“小老师,你说的事我都会认真去做的,你说的都是对我有好处的事,我知道。还有啊,其实我本来想亲你的,可是你吓得脸都白了,害我什么都不敢做。那我现在先预订一下可不可以。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哪天我肯定要亲你的,到时候你不能再躲我啊。还有哇,小老师,我数了一下,林子寻这名字笔画没我的名字多,所以不管怎么说还是我比较好吧。” 江曦婴忍着笑,“哦,那我名字的笔画比你的还多呢。” 许暮融还是紧挨着她,不肯撒手,嘴上却得意地说:“放心啦,这我也数过,还是我的笔画稍微多一点儿,你看,我跟你多配呀,这肯定是老天注定的!” 江曦婴心里发热,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许暮融紧紧偎着她,其实也有些发抖,可他还是伸手把江曦婴的手从她背后抽了出来,然后放在嘴上亲,亲来亲去的,许暮融还说:“亲个手不要紧吧,我就是想亲你。” 许暮融认真上课的头几天,大家都还以为是典型的“开学综合症”,毕竟新的阶段,大多数人都有这种重新开始的念头。谁知道整一个月过去了,他依然如此,一天放学,程梁秋忍不住把他拖到学校的后花园,毛毛躁躁就问:“我倒不是看不惯你念书啦,不过你这也太吓人了吧,周末敲你出去你也不干,喊你打球,三次只来一次。你要重新做人也不用这样吧。时间一长你还混什么啊,人都把你忘干净了。” 许暮融看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他正急着回家,做完功课好给江曦婴打电话,可一瞧程梁秋这副蚂蚁上锅的模样,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忽视友谊,便陪笑着说:“你自个的成绩回回都在前十,你当然不在乎咯,我现在不奋起直追,真到高三就没戏唱了。” 程梁秋说:“是是是,你这样也好,老是想着小老师啥好处都没有。跟你说吧,昨晚上我还看到小老师跟陈逊一起逛街呢。” 许暮融听了,不动声色地说:“不会吧,小老师真堕落,不选我也用不着选他吧,真是个傻子。” 程梁秋看着他:“怎么,你不生气了?” 许暮融一哼:“我气什么啊。是她不要我,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干吗还作贱自己。” 程梁秋这才笑起来,跟许暮融一起勾兼搭背地走,一边说:“这就对啦,好男儿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于是这天许暮融就被程梁秋拖着去打桌球,程梁秋没有叫上文建和温翎,倒是叫了些不知打哪儿认识的王八蛋。七八个人才刚打了几局,为个输赢居然吵起架来。程梁秋难得这么较真,脸一垮,叫他们都滚,可有女孩子在,人家几个男的面子上下不来,三两下就打起来了。许暮融本来就觉得自个最近冷落了程梁秋,哪还容别人又欺负他,便二话没说也冲上去胡乱揍人,都不知道揍错了没。 总之后来两个人鼻青脸肿地回家,坐在taxi上,许暮融一边仰头止着鼻血,一边说:“你上哪去认识这些牛打鬼?怎么不叫文建,是不是又扯啥事儿了?” 程梁秋也仰着头,揉着自己的眼睛,说:“哎,真是红颜祸水啊,我就是带温翎去看水族馆了,后来不知不觉牵了手,凑巧又让文建给看到了。” 许暮融听了哼哼地笑,“自作自受,活该。文建说什么了?” 程梁秋:“什么也没说。” 许暮融:“文建比你好,真的,起码他没你这么别扭。” 程梁秋唉声叹气,“你说,世界上有没有这种关系?就是比朋友更亲密一些,比爱人更疏远一些的。” 许暮融沉默一刻,回道:“有啊,不就□□咯!” 程梁秋啪的一声锤在许暮融的肩上,“我操,你要死啊!” 许暮融冷笑:“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儿,你他妈太贪心啦。” 程梁秋听了,反倒笑起来,还舒心地勾搭着许暮融,“哎,本来最近烦得要死,现在跟你聊聊舒坦多了。我说你要真是想把成绩提起来,干脆跟我一起上补习班吧。一三五七上课,晚班,两个小时。” 许暮融忙摇头,“晚上不行,我睡觉。” 许暮融回家后已经十点多了,老爸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大声问:“又上哪打野去啦?才老实几天就打回原形。”许暮融漫不经心回道:“有什么好问的,陪你家院长的儿子去了!” 许暮融回到房里立刻打电话给江曦婴,才响一声那边就接了,许暮融心中窃喜,猜小老师肯定是守在电话边等他的。 许暮融说:“亲爱的,我才回家。” 江曦婴:“去哪儿打野了?” 许暮融:“你怎么跟我爸一个口气啊。” 江曦婴:“作业做了没?” 许暮融:“……” 显然是没做。 江曦婴:“我挂了,你赶紧做作业。” 许暮融:“等一下,我今天打架了。” 江曦婴:“为什么?” 许暮融:“帮人打的。” 江曦婴:“……” 许暮融:“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本来还想你心疼一下的。” 江曦婴:“……” 许暮融:“那你到底心疼不心疼啊!” 于是那边还是沉默,之后不等许暮融再问,江曦婴啪一声挂了电话。许暮融有点难过,原本是希望江曦婴对他说些好听的话,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许暮融等着江曦婴再打过来,可惜等了十分钟,电话还是没响,可是许暮融内心这份微妙的失望让他更加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最后忍不住,他还是自己拿起电话打过去。 电话里是盲音。她果然又拔了电话线。 第二天去上课,江曦婴请了假没来。许暮融到下午才知道江曦婴的爸爸胃病发了,小老师已经打电话告假。于是许暮融放学以后先到江爸的诊所附近转悠,看到大门还是关的,想来江爸还在医院。于是就到马路对面的长凳上坐着,等江曦婴回来。 江曦婴回得很晚,大约七点多钟,模样看着很憔悴,还提着一袋子换洗的衣服,一直走到楼梯口才看到许暮融正歪在对面的凳子上睡着。江曦婴走过去拍醒他。 许暮融坐起来,打了个大喷嚏,然后醒着鼻子说:“你回来了。江师傅怎么样,没事吧!” 江曦婴很累,只点个头,然后问许暮融吃了饭没。许暮融还得意地说:“我一直等你呢,没有吃饭。”江曦婴只是哦一声,说上楼去泡碗面好了。 许暮融碰了一鼻子灰,想着自己脸上还有伤呢,她倒一点也不关心,难免有些郁结,便忍不住使性子说:“不吃了,我走了。再见!” 江曦婴这两天本来就累,照顾江爸看病,自己瞧着都难过,想着一把年纪的人了,却没有个伴陪在身边。所以她哪还有心思去管许暮融,帮不上忙就算了,总不能再给她添乱。 江曦婴见许暮融走远了,转身一边上楼还一边自嘲,原来自己这么势利。 医生叫江爸住院一周,所以江曦婴以后每天下班都要去看望,顺便带些换洗的内衣,还有食物。燕华和胡八一说要到医院探望一下,江曦婴都拒绝了,说没什么必要,不如让他好好休息。 之后回学校上课,江曦婴匆匆忙忙的,许暮融连话都没机会跟她说。放学时,他就提着篮球跟程梁秋一起走了。江曦婴在车站看到他时,他手里还拿着串烧,江曦婴啼笑皆非,又觉得自己困难的时候不想多他这个包袱,又觉得看到了他心里头没那么寂寞。可他终究是什么也不明白的。 江曦婴买了夜宵到医院,陪江爸聊天聊到深夜,又给他换了内衣,等他睡下了,江曦婴才提着一堆东西从医院出来。外面天都黑了,暗蓝视野中到处是亮起来的窗,像一盏盏飘浮的孔明灯,一序列一序列地展开。江曦婴吸口气,垂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前面有人说话:“你怎么走路不看前面?” 江曦婴一抬头,许暮融穿着件黑色的外套,一条深色牛仔裤,踩着双白色的球鞋站在面前,人高马大,头发还是湿的,大概回家洗过澡。许暮融说:“看什么看啊,我来接你,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 江曦婴一时没会过来,“你来接我?” 许暮融嘿嘿笑,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又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反正以后我每天都来医院接你,你记着啊,别乱跑,免得我还得到处找。”说着左右看看没什么人,还把她肩膀一搂,江曦婴倒很难得地没有甩开。 许暮融说:“江师傅住院的时候,你一个人带他来的吗,怎么不叫我啊。” 江曦婴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袖子卷起来,这才露出她的手,她垂着头没说话。许暮融就搂着她一起走,心里想:千万不要甩啊千万不要甩啊。 走到外面夜市附近,亮光多起来,江曦婴看到许暮融脸上的淤青,“你脸怎么搞成这样了?”许暮融说:“你现在才发现啊。亏我还伤心了老久。” 江曦婴噗嗤一笑:“我记得以前也见过你弄这样,一只熊猫眼。” 许暮融:“得了吧你,我还见过你青蛙摔呢。” 两个人一起上巴士,车上也没几个乘客。黑区抹区的,两个人坐在后面,握着手。许暮融问江曦婴:“你妈妈当初怎么会跟江师傅离婚?师傅人这么好。” 江曦婴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睁开眼来看着他,说:“你觉得男人最不能失去什么?” 许暮融说:“钱?事业?地位?” 江曦婴冷笑了笑,不理他。 许暮融捏她的手:“说啊,到底是什么?” 江曦婴说:“我爸爸很早就不能房事了,所以我妈不要他了。” 许暮融一愣,傻头傻脑地问:“房事?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干那个事?” 江曦婴又开始闭目养神,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回答。 然而许暮融到底是个男孩来的,听到这事那心里头是无比同情江爸,并且又有点自豪,于是在一边扭来扭去不能安份。后来到站下车,许暮融把江曦婴送到她家楼下,道了晚安不够,还拖着她来个goodbyekiss,轻轻舔到她的唇而已,却喜孜孜地抱着她说:“小老师,你放心吧,我这方面百分百健全,包你满意,以后想离都离不开我,绝对不会像你妈那样的。” 于是江曦婴往死了扭他的耳朵,扭得许暮融哇哇叫。 江爸住了一星期医院,回来的时候精神好了很多,照旧开他的诊所,生活仿佛又回到从前。可是江曦婴知道,父亲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活在多么寂寞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像树叶子般无用的女儿跟随他,即不能给他带来财富,并且总有一天变成另一个家中的主人,从此父亲成了客人。 江爸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和邻里的伯伯们下象棋,也变得喜欢唉声叹气,时间一长,连那些伯伯们也不愿意常来找他,于是越发寂寞的江爸总在吃饭的时候和江曦婴聊起她的妈妈。 “你妈妈昨天来诊所了,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可是你一直没回,你妈妈就走了,丫头哇,你以后下班,没事也别在外面转悠,要记得早点回家。”江爸说。 江曦婴点头。 江爸还把过去的相册找出来看,看着一家三口的留影,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抹眼泪。江曦婴收拾好碗筷,回房前才跟江爸说:“你有空的时候去婚介所看看吧,再找个伴儿,这样我也放心。” 江爸却抬头说:“要是让你妈知道了,她就再也不回来了。” 江曦婴冷笑一声:“爸,她就是知道你在等她,所以你才总是她走投无路时的选择。” 于是江爸就假装在看电视,没听到她说的话,当然也就没有回答。 其实江曦婴心里是很爱自己父亲的,这个老实的男人一生勤勤恳恳,热诚真挚,从来也不愿意伤害别人,可是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让自己幸福,因为在这个激流勇进的社会中,他所要的东西太渺小了,以至于别人都不在意,进而也不给予。 江曦婴回到房里,一边整理学校发下来的预备期中考试的资料,一边想着家里这些难念的经。折腾到九点多,还习惯性地开始等电话,等着等着突然想起来,昨天已经和许暮融说好期中考试之前不打电话,等考试结束了,考得好有奖,考得不好就沙哟拉拉。许暮融起初死活不答应,哄了半天,他忽然又转了向,一个劲儿和她约定进了前二十名就要正正经经出去约会一次。 江曦婴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一直觉得小孩子说话不算话很正常,哪晓得后来将近一个月时间,他还真的一个电话都没打,也只有在学校碰到时,会瞪着一双牛眼跟她打招呼,回回扯着嗓子喊“老师好”,江曦婴回回都想笑。 原想说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结果在寒风乍起的十一月,学校初高中部分别开始进行期中考试,许暮融就像是参加武林大会的新秀憋足了劲大显神功,结果很好很重要,不多不少全年级第二十名。 江曦婴坐在办公室看着发下来的榜单,哭笑不得,有种莫名其妙被雷劈到的感觉。晚上回家,果然许暮融来了电话,比平时早很多。 许暮融的声音听起来还挺郁闷,“好险,刚好第二十名。我这学期真的很认真,本来还以为会进前十。” 江曦婴说:“做梦,你把其他人的努力当西北风吗?吹一阵就没了。” 许暮融恩了声:“也对,反正还有期末考试。”说完一顿,在电话里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小老师,做人呢要守信用,答应的事绝对不能反悔,你说对不对?” 江曦婴:“那也要看是什么事了。” 许暮融:“为人师表,你可不能耍赖啊,说好前二十就约会。你答应过的。” 江曦婴忍住笑:“哦。” 许暮融:“哦什么啊,反正说好了,你不答应我就从学校的实验楼上跳下来。” 江曦婴哈哈笑,笑完了,许暮融又说:“这礼拜天气不好,我们下个礼拜出去玩好吧。” 江曦婴想了想,说:“好吧。” 许暮融听到她直接说好,高兴得忘形,居然冒出一句“我靠,你的心终于发芽了。” 江曦婴:“你敢跟我说脏话?” 于是许暮融连连对不起,说一不小心露了原形。两个人在电话里扯,终于扯到了要睡觉的时间,江曦婴哈欠连天地要挂,可是许暮融半天不说再见,江曦婴问他还有什么事,他闷了老久,忽然小声问:“要不要我穿西装?” 江曦婴听了差点把电话掉地上,“求求你,穿正常的外套就行。” 许暮融想了想,觉得很兴奋,回道:“行,那你可不可以打扮得可爱一点?” 江曦婴:“再见。” 这回许暮融成绩上升幅度大,不仅他家父母看了喜欢,回头还给他买支手机作奖励,就连冷面的老班主任见了他也眉开眼笑,有一次凑巧在后花园看到许暮融和程梁秋两个人不上课,歪在凳子上看小说,居然没发火,还笑眯眯地说:“好好的体育课不去上,非要在这看小人书,天气凉,可别感冒了。” 许暮融瞪着两大眼,等班主任走了以后,扭头和程梁秋说:“原来成绩好了待遇这么高?” 程梁秋脸还埋在书里,闷哼一声,“这算什么,等到你能和我比肩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许暮融干笑两声,“我还以为你都你爸逼的。” 程梁秋说:“我家老头儿要面子不要儿子,要是我成绩见不得人,就算把我剔光了头关在小屋里他也做得出来。反之,我只要顺了他的意,爱怎么闹他都不管。” 许暮融哈哈笑,“你爸是不是知道你跟温翎的事了,前几天去你家,你爸回来还带小玩意给她。” 程梁秋听了苦恼地嗷叫一声,“这回我完蛋了,我爸恨不得我现在就跟她结婚,然后一起出国留学。” 许暮融坐起来,认真说:“其实你和她真的很配呀,你为什么就是收不了心呢。要是温翎真的跟了文建,你他妈又舍不得。” 程梁秋合上书,抬头看着坐在一边的许暮融,想了想,说:“未来那么宽广,我们怎么能知道现在遇到的这一个就是正确的那一个?为什么不能等我们都更成熟一些,更沉稳一些的时候再来作决定?慕容你说得对,我是很喜欢温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比任何一个女孩都了解我,如果她被别人带走了,我会非常不高兴。可是,我不愿意现在就选择她,尤其不愿意被人逼着这样干。” 许暮融听了,忽然想起江曦婴来,是的,未来那么宽广,我们怎么能知道现在遇到的这一个就是正确的那一个?可是许暮融并不在乎江曦婴对自己来说是否是正确的那一个,因为他是如此地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她的诙谐语调,她的偶然顾盼,她的不安的吻和她的冰冷的手。然而许暮融却在意了,自己对江曦婴来说,是否是正确的那一个?是否是在宽广的未来中,不令她感到辛苦的那一个?许暮融完全没有自信,因为他非常清楚,每一次和江曦婴在一起,她都努力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那种成年人善于控制的微妙的距离,微妙地使他拥抱不能太用力,亲吻不能太甜蜜。 许暮融发起呆,程梁秋见他没反应,拿脚踩他,“喂,想什么呢!” 许暮融回神,仰头看天,发现挂在树上的叶子早就枯萎了,不知不觉天空也总是白茫茫的样子,许暮融因为成绩提升而获得的喜悦似乎在一瞬间归于平静,他再一次深深感觉到所谓一相情愿的寂寞。 许暮融说:“怎么能知道现在遇到的这一个就是正确的那一个?其实很简单啊,如果现在的遇到这个让你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那你除了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十一月中旬,周末时天气还很不错,虽然冷,可路面是干的,风也不大,许暮融和江曦婴约在省博物馆见,那边离省医院远,在一起牵牵手什么的也不怕。 那天许暮融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套在一件灰色的v领毛衣外面,下面是条暗蓝色怀旧牛仔裤,裤脚还扣在靴子里,看上去酷酷的,和平时的感觉不大一样。许暮融在约好的地方站了半天,愣没看到江曦婴,心里那个着急,以为她找错了地方,哪知过一会儿,电话响了,他一看是个陌生来电,就知道肯定是江曦婴从哪个电话亭打来的。 “你在哪里啊,别说是走不见了。”许暮融劈头就说。 江曦婴嚅了两声,回道:“就在你对面的电话亭里,正在打电话的。你看到了没?” 许暮融伸长脖子一看,一边往那边走,一边在电话里说:“我的妈呀,你怎么穿得像上海滩大哥!” 江曦婴羞得脸上火辣辣地,啪嗒挂了电话,正要从口袋里掏零钱,就觉得耳朵边刮过一阵风,许暮融已经伸手递钱给电话亭老板。 然后许暮融就拖着她一起走,“今天风不大,咱们去划船吧。” 江曦婴两手捅在荷包里,说:“随便你。” 于是许暮融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就算不扮可爱吧,也犯不着扮成咱班主任呀,穿这么长的风衣,差点吓死我了。” 江曦婴被他说得恼羞成怒:“吓死你你怎么还不滚?自己穿得像个讨债的,还对别人说三道四。” 许暮融悲叹一声:“您的品味实在是高。高高高高……” 江曦婴捏了一下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高”下去,许暮融倒很受用,抓住她的手说:“你看,我这叫引蛇出洞自投罗网,看你还把手揣在荷包里不!” 许暮融说着,觉得江曦婴的手冰凉,脸色也有些苍白,于是攥紧了她,“放心吧,这么远不会碰到熟人的。”说完又补上一句:“何况我们都变装成这样了,认得出来才有鬼。”说完见江曦婴还是没反应,于是又说:“要不我们去那边买副墨镜戴着,再随便拣个树枝什么的一起装瞎子?要是这样也认得出来,那就只有杀人灭口了。” 江曦婴噗嗤一笑:“哪个瞎公穿得像你这样啊?” 许暮融听了立刻眉开眼笑:“我怎样?帅不帅?” 江曦婴:“呸。” 许暮融:“帅不帅啊?” 江曦婴不理,许暮融就一直问,问得她受不了了,交差似的说:“帅,帅,很帅。” 闲扯到湖边上,放眼一望,没见到湖上有游客自己踩船的,全是一些摆渡的船家聚在码头上,许暮融跑过去询问,船家说:“最近起风了,又冷,哪有人来划船?你们要是想去对岸,就坐我的船过去吧,我这最便宜了,一个人只要15块。” 许暮融又奔回去,问江曦婴想不想过去对面玩,江曦婴还是随便。许暮融心想,去对岸好,人少,想怎么搂搂抱抱都不要紧,于是兴冲冲地拖着江曦婴去对岸。江曦婴没想到这小子还知道还价,上船前就跟船家说:“8块钱一个人,不行的话我们就坐别家的。” 船家嘿嘿笑:“现在的年轻一个比一个扣门儿,得,今天算我亏本,上来吧。” 许暮融扶着江曦婴上船坐好,这会儿船上已经坐了八个人,船老板说统共坐满十个就开船,江曦婴和许暮融坐在最后面,涨过潮的湖水波浪大,看着不觉得,坐在船上才知道晃得厉害。许暮融搭着江曦婴的肩,和她聊天,聊了两句,突然附耳说,“我才发现你今天化妆了。” 江曦婴说:“脸色不好,这样看起来精神些。” 许暮融说:“别找理由了,反正你化不化妆我都喜欢。” 船夫不知什么时候开的船,等他们回过神,已经到了江心,船夫一边划一边唱山歌,在这样离别的季节,这条小小的船上坐的全是情侣,这情景让许暮融和江曦婴特别感触,原来离开了喧嚣市井,波光之上,暂且忘记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是可以依偎在一起的。 其实大多数人都有一种渡岸的本能,这意思即是说——假如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也许人们不会有任何念头,可假如对面是一座岛,有着鲜明的彼岸,那么,人们将趋而往之。只为人生,柳暗花明。 许暮融和江曦婴到了对面,先去鸟语林玩了一下,里面有几只可以自由走动的大鸵鸟,总是喜欢跟在游人后面乞食,许暮融故意弄一堆饲料给江曦婴,鸵鸟就一直张大嘴跟在她后面,吓得她把一整袋饲料都扔到地上。 转悠出来了,两个人到处找地方歇会儿,好容易找到一个茶棚。坐在路口上,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许暮融就找茶棚里的老伯问哪儿有宾馆。 江曦婴听了一口水噎在喉咙里,等他问完了,江曦婴说:“你问这做什么?” 许暮融说:“去吃午饭啊。” 江曦婴说:“吃午饭也不用去宾馆啊。” 许暮融说:“那吃完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啊,你不是说脚疼吗。” 江曦婴说:“我已经好了。” 许暮融说:“那我的脚疼行不行?” 江曦婴站起来:“我背你走。” 许暮融:“……,你干吗这么怕啊,我又不会害你。” 江曦婴有些气,掉头要回去,许暮融连忙追过去,拉着她的手,“才说两句就生气了,我又不干什么坏事,就是觉得在外面瞎走累得半死没意思,不如找个地方好好待会儿。你难道不觉得咱俩没什么私人空间吗?” 江曦婴照样往前走。 许暮融拽着她又说:“好好好,算我说错了,我们去吃饭,然后再去别的地方玩。不开房就不开房,行了吧。”边说边又开始心理不平衡,忍不住还说:“你跟林子寻做什么都愿意,差点还跟他私奔,爸爸也不要了,学历也不要了,为什么跟我就不行?我还没有像他那样叫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呢?你怎么这么偏心?是不是因为你的第一次给他了,所以我怎么都比不上他?” 江曦婴气得发抖,转身就一耳掴子抽上去,许暮融抚着火辣辣的脸,“你敢打我!” 江曦婴看着他又惊讶又愤怒的样子,直掉眼泪,“我发了什么神经才会跟你绞在一起?我真是疯了我!” 江曦婴一个人在前面走,许暮融也生气,跟在后面,心里想,只要她回头了,他就道歉,只要她回头。可是江曦婴一直没有回头,她是那样生气,气得恨不得马上消失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再也找不着。 想到这里许暮融又怕了,于是在后面叫:“喂,我错了。刚才说的话是醉话,你就当没听到行不行。我错啦!” 江曦婴气得哭,根本就不想理,横冲直撞地,哪知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孩,撞到一起,小孩子疼得哇哇叫,江曦婴连忙抱着她哄。“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姨不对,别哭了。”小孩的妈妈赶紧跑过来,抱过孩子在怀里轻轻摇,一会儿孩子就不哭了,还露出个笑脸。引得江曦婴也跟着破涕为笑,后来人家抱着孩子走了,江曦婴还望着出神。 许暮融站在旁边冷不丁说:“原来你喜欢小孩子啊。” 江曦婴瞪他一眼:“跟你没有关系。” 许暮融说:“什么叫没有关系啊,将来我们也要生一个吧,这可是人生必修课。” 江曦婴冷笑一声,“不要再说这种轻浮的话,因为明天你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江曦婴并没有说错,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去想象自己作父亲的样子。他只是自然地相信许多年以后他也会成为一个父亲,就像他自己说的,这是一门人生必修课。可是那究竟是多少年以后呢?他也许忘了,她比他走得远,她比他离将来更近。 江曦婴越想越觉得可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这人生,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完全忘了跟在她身边的许暮融。许暮融似乎察觉到她又开始变得疏离了,于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往前走。 江曦婴看着他:“你又有什么好话要说?” 许暮融给她憋得心里难受,于是凑上去要接吻,这个焦急的吻与他一开始设想的浪漫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总是可以打乱他的安排,原本他是想给她一个难忘的等同誓约一般的吻。许暮融说“你总是这样对我,嫌弃我,泼我冷水,不想要我。你在想什么也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一定在计划着永远甩了我。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事业,没有权力,我的一切包括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泡影,属于我的爸爸妈妈。一旦我们的事给人知道了,我会连穿着自己的衣服和你见面都做不到。我知道,可是,小老师,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就一点。” 江曦婴听了他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她可以转身就走,那她早就走了。 江曦婴说:“你先把你的混帐话收回去。” 许暮融猛点头:“我收,我收,我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学校裸奔。” 江曦婴噗嗤一笑:“暴露狂。” 许暮融抓着她的手,“呐,你笑了,你笑了,不生气了吧,走,咱去吃饭。” 江曦婴由他拉着,七走走八走走终于找到一家气氛不错的餐厅,里面开着空调,温度适宜,两人坐下来点餐,等侍应捧着菜单离开。江曦婴就说要去下洗手间,许暮融没在意,只笑眯眯地看着她。过了几分钟,江曦婴回来,已经脱了外套,原来外套里穿着一件紧身的粉紫色圆领针织衫,配着一条碎花纹的亚麻长裙,她挽着头发,领口露出了部分锁骨,尽管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她依然显得秀美而性感。 许暮融坐在那儿瞧着她发呆,瞧得江曦婴有些不好意思,坐下来说:“这儿有点热。” 许暮融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好一会儿才小声问:“我刚才有没有流口水?” 江曦婴的脸也红了,说:“神经病。” 会害羞的人,也许无法流畅地表达出自己的爱,可往往是这种不流畅,才更加使人相信他的真。许暮融将这辈子第一份纯真而浪漫的羞涩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江曦婴,此后若没有结果,他再邂逅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爱人时,他的羞涩都将减少一分,而他的怀念会在无形之中增加一分。也许这就是缘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江曦婴宁愿暂时闭上眼睛,放弃眺望未来的原因。 其实女人对爱是敏锐而苛刻的,天大的理由都不能使她们按耐住自己对真爱的向往与怜惜。即便这世上任何情份都必有一定的前提条件,即便这些情份都会随着前提条件的改变与消亡而终于走向泯灭。 6 第六章 相思如梦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有一才有二,这算让许暮融摸出了点道道,有过一次约会,不管过程多别扭,之后他的脸皮就厚了,开口拖江曦婴跟他在外面见面也不会绕大弯子,一般约她三次总有一次行得通。再加上他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有点小刻苦,各课成绩只升不降,期末前十恐怕指日可待,更加有些嚣张。 有一天他突然拿出一支手机给江曦婴,说是小礼物,那会儿两个人正坐在平湖边的渔湾里吃鱼丸,这地方离市中心不算太偏远,但是人来得少,江曦婴本来心情还不错的,看到手机反而不高兴,问他哪来的。 许暮融说是家里给他买的。 江曦婴问:“你不是有一支吗,才买不久的。” 许暮融说:“我骗我妈说那支给人偷了,我妈就又给我买了一支一样的。喏,这支新的给你,以后咱们可以发短信,晚上打电话也不怕被他们偷听。” 许暮融得意得狠,还跟江曦婴说:“我早叫你买一支手机,你老舍不得,现在解决啦。” 江曦婴板着脸:“我不要,你把这个还给你妈妈。还有,以后不准再做这样的事。” 许暮融见她不高兴,于是垂头说:“你别在意这个,一两支手机我爸妈根本不当回事。” 江曦婴说:“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能骗得到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爸妈,他们打心眼儿里疼你。假如将来还有别的人来疼你爱你,你是不是也要像这样去骗人?不知道珍惜,还以此为荣,这是男子汉干的事儿?” 许暮融给她训得脸上无光,撇着嘴说:“又开始讲大道理,人生哪有那么纯粹的,偶尔的小打小骗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将来不会奉养他们吗?小时候他们不准我吃巧克力,还骗我说巧克力里面有毛毛虫,吃了以后我就会变成毛毛虫。这话当初有多打击我你知道不,害我后来一直有心理阴影。” 江曦婴说:“别人做得对不对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能不做就不做,不懂吗?将来说起自己做过些什么丑事,你不就能少一件了。” 许暮融哈哈大笑:“咱哥们在一起聊天,真没干过丑事的,那要给人笑死。”说着又做出一副阴笑的嘴脸,“喏,我给你学学秋刀的口气。”见江曦婴果然好奇地扭头看他,他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喂,小朋友,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你没带爹娘可别乱出门啊,撞着叔叔阿姨是要索赔的,撞着哥哥姐姐那可就要改造喽。” 江曦婴噗嗤一笑:“还改造呢,先把你们自己弄正经一点吧。” 许暮融见她笑了,于是跟着笑,习惯性地抓过她的手在脸上磨,磨了半天突然冒一句:“哎,昨天晚上忘记刮胡子了,有没有刺着你?” 江曦婴顺手捏他的脸,“你哪来的胡子啊!” 许暮融被他捏得心里快乐似神仙,还笑嘻嘻地说,“吃完了咱们到那边走一走吧,那儿没人。” 江曦婴呸,掏钱结帐,然后拖着不情愿的许暮融去车站,准备回家。圣诞节快到了,天气冷得厉害,两个人站在车站直打哆嗦,幸好车来得早,还开着空调。两个人赶紧窜上去,找位置坐好,看看外头黑区区的,偶尔可见湖光像一条流缓的线飘过。 许暮融问:“你真不要这手机?” 江曦婴说:“不要。” 许暮融很失望,“可是有手机真的很方便,不管在哪我都可以找到你,可以给你打电话,发短信,我之前说用压岁钱给你买一支,你也不干,怕我爸查我折子,我说跟秋刀借钱买一支,以后再还,你也不干。” 江曦婴想了想:“下月发工资我自己去买一支吧,你别再唠唠叨叨的,像个怨妇一样。” 许暮融听了笑咪咪,“你是比较像个男人。” 江曦婴又说:“呐,你听着,有两件事在做之前一定要想了再想,一是跟人借钱,二是跟人使诈。” 许暮融把她的手一握,“你不说我也懂,老是跟人借钱的以后借不到钱,老是跟人使诈的以后人不上你的当。” 江曦婴一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希望许暮融遇事沉稳一些,不要太轻浮,可是许暮融的回答却比她现实得多。也许这也是家庭环境造就的,想必那个得天独厚的程梁秋也和许暮融一样,或者更甚。 圣诞节大概是年轻情侣们巴巴儿盼的一天,可惜那天许暮融被程梁秋和文建一人一句强行拖走了,当然许暮融扯理由说要在家看书,根本没人会信,许暮融本来已经打算好晚上溜到江曦婴家里去见面,反正街上人多,小老师根本不愿意跟他出门。 许暮融在外面玩得心不在焉,还担心江曦婴是不是在家等他,哪知六点不到,江曦婴居然主动给他打个电话过来。 许暮融还没开口,江曦婴就在那边急梭梭说:“你晚上千万别来找我,我要出门了,燕华约了好多人一起。就这样,再见。” 许暮融一愣,心说给她打过去吧,可她搞不好已经出门了,只好作罢。 像这种节日,想在外头吃顿饭简直比登天还难,许暮融跟着文建几个一起在外面晃来晃去,几个女孩子晃得走不动了,终于等到一家日本料理店有位置,侍应把他们领到位置上,奉上菜单后离开。 程梁秋却突然把许暮融肩膀一拉,小声说:“喂,看那边,好像都是咱学校的老师,小老师和陈逊也在呢。” 许暮融抬头往那边一瞄,发现江曦婴早就看到他们了,还像被捉奸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暮融回过头朝程梁秋笑了笑,“圣诞节不是咱年轻人的节日么,怎么这帮人也出来跟风啦。” 程梁秋嘿嘿笑:“咱们去逗一逗小老师,怎么样?” 许暮融拉住程梁秋,“算了吧,这不没事找抽吗?惹火了她又没好处。” 程梁秋听了这话,知道许暮融没兴趣闹,想想大过节的,人又多,还是别瞎搅和了。 于是许暮融和江曦婴就这么隔着几桌人的距离,各自跟朋友应酬,时不时也会装作不在意,互相偷看。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江曦婴显得端庄有礼,但是也有那么点疏离的味道,这让许暮融挺得意,他觉得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江曦婴。 可是从江曦婴这边看过去,许暮融也不像平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认真,不那么细心而主动。他有些傲慢,有些冷淡,除了偶尔的打打闹闹,他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最喜欢闹的那个是程梁秋,有时程梁秋过火了,许暮融会适当地制止。 其实像这样才是江曦婴和许暮融生活中最常见的模样,就像每一个人都会拥有许多个面,最常见的那一面用于社会交往,最罕见的那一面用于追随我。 许暮融看到陈逊以疯装邪地灌江曦婴啤酒,心里怪生气的,可也不敢贸然干涉,怕他人还没过去,就被江曦婴扔酒瓶砸死了。江曦婴老实巴交地一口干了,之后任何人要跟她喝她都不答应,人家再一看,她脸色白惨惨,也不好意思拉她继续喝。只有燕华这个没心肝的,还跟陈逊打趣说:“她醉成这样,你的机会来了。” 江曦婴就狠狠瞪着陈逊,陈逊干笑两声,“算了吧,我怕她一口把我吃了。” 江曦婴头晕晕的,脸色也不好,陪着燕华说两句话,就觉得自己要吐了,于是扯个理由跑出去透透气,外头飘起了初雪,像细碎碎的棉絮一般。江曦婴找了个电话亭,给许暮融打过去。 许暮融本来就打算跟出来,结果还没起身手机响了,一接,听到江曦婴在那边说:“是我。”许暮融问:“你没事吧。” 江曦婴说:“我想吐吐不出来,头又疼。” 许暮融挺担心地,“我送你回家吧。” 江曦婴有气无力地说:“我一会儿跟燕华一起回去。” 许暮融叹口气:“你跟那个大嘴巴女有什么好玩的,小心她把你给卖喽。” 江曦婴打了个嗝:“你这个势利鬼。什么事儿都只想到有没有好处,什么事儿都只想到自个吃不吃亏。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坏?太现实啦,你爸爸妈妈怎么教你的,我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 许暮融闻言,愣了半天,“喂,小老师,你醉了。天哪,我看着你就干了一杯而已,怎么醉成这样?你赶紧跟那大嘴巴女说一声,就说不舒服,要回家,你在外面等着我,我送你回去。” 江曦婴:“我不回去。” 许暮融几时见过江曦婴这么别扭,“大姐,你不回去,待在这儿做什么啊。要是等会他们要去唱歌,包房里黑区区的,你还不得被陈逊那个老流氓非礼啊。” 江曦婴一哼:“非礼?你别提着镰刀骂人家是死神。你就没干过非礼的事?你说,你干过没?那天晚上,你在汽车上,你有没有非礼我?有没有?” 许暮融一下觉得怪好笑的,“行行行,是我不对,我非礼你了,我错了,以后非礼之前先跟你说一声。那咱们先回家去好不好?回家我给你跪搓板行了吧。” 江曦婴想一了下,又打个嗝:“好吧,我去跟燕华说一声。” 江曦婴回座位上,跟燕华耳语了几句,然后又跟其他同事道歉,就这么退席了。大抵其他人也知道江曦婴跟陈逊有过那么点瓜葛,现在她弄成这样,也就不好拽着她不让走。至于许暮融要走,可就没这么多礼数,只说自己要上厕所,转个弯招呼也不打就跑了。 等他出门拦个出租,江曦婴已经懵懵然走出来,江曦婴的嘴里都是酒气,怪难闻的,不过许暮融倒觉得这样很好,抱她摸她或者亲她的脸她都是ok的。 到了江曦婴家楼下,江曦婴晕沉沉地靠着许暮融,许暮融想了想,拿手机打个电话到江家,没有人接,显然江爸不在。于是许暮融轻手轻脚地把江曦婴扶上去,一进门,他已经急不可待地以疯狂绵延的吻来支配着江曦婴,有时他吻得太用力,江曦婴会把脸转到一边去,许暮融就急切切地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摸索,摸到她的胸,细腻的皮肤,温暖的触觉,还有砰砰心跳。许暮融两只手都在摸她,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就脱她的衣服,他还在想万一江爸回来了怎么办,第一次做要是做不好怎么办? 他一犹豫,江曦婴清醒过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又有些舍不得放开他的手,又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闷了一会儿,江曦婴说:“你不说回家跪搓板吗?难道我的身材像搓板?” 许暮融原本吓得头冒冷汗,听她这一说,手上还忍不住抚摩了几下,“还好,挺大的,比看上去大。” 江曦婴垂头,“还不放手?” 许暮融觉得特不舍,“那你先告诉,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干那个事?” 江曦婴说:“等你毕业了,进了大学再说。” 许暮融:“你发誓?” 江曦婴觉得自己的胸已经把许暮融的手都暖热乎了,“这种事情还要发誓?我叫你把手拿出来,你听到没!” 许暮融耍赖:“再摸一下啦。” 江曦婴:“再多久。” 许暮融:“十分钟?” 江曦婴:“一分钟。” 许暮融:“五分钟?” 江曦婴:“两分钟。” 许暮融:“那亲一下。” 江曦婴:“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讨价还价,只占便宜不吃亏。” 许暮融听了满不在乎,抱着她依依不舍吻了一下,“那你告诉我,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是不是特想我。是不是?” 这话江曦婴倒答不上来了,其实不止是想而已,还觉得寂寞,还觉得悲哀。可是,寂寞和悲哀都是他不懂的,那个时候江曦婴多么希望许暮融突然变成一个大人,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应酬,然后一起回家,可以尽情纵欲,天亮时再一起吃早餐,之后各自上班,多好呀。 圣诞节过后2个礼拜,新年一月初,期末考试。许暮融这一年多来把自己的心一分为二,一半用在江曦婴身上,一半用在了念书上,因此每一次考试,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检验自己并且向江曦婴证明自己的机会,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当所有科目都结束,学生全面放假的时候,许暮融跟江曦婴打电话,还是一副信誓旦旦的口气,说再进前十没问题。 这回的寒假许暮融的爸爸安排让他跟院长的儿子程梁秋一起去美国玩一段时间,许暮融虽然舍不得江曦婴,可心里还是很乐呵,而且程梁秋的表叔在那边定居,管吃管住的,说了过去随便玩。许暮融出国的次数比程梁秋少得多,走之前那个兴奋,晚上跟江曦婴打电话,三句不离美国,不过江曦婴挺理解的。 许暮融刚走的时候,江曦婴觉得特轻松,头几天在家睡觉,收拾屋子,没事看看书,然后出去转转,给自己和江爸买些新衣服,还跑去挤超市打年货。等这些事都做完了,江曦婴才又觉得这日子过得空荡荡的,熟悉一点的朋友都有归属了,一见面就要聊对象。 然而周围的朋友这样一个个离开父母开始组织新的家庭,江曦婴难免觉得自己的时间有些停滞不前,于是江曦婴开始想念许暮融,有时想他的好,有时想他的坏,有时想得入神,醒来发现自己的手一笔一笔在写他的名字。不写还好,一写还发现这家伙又骗人了,明明是“江曦婴”比“许暮融”还多一笔,那时候他居然振振有辞说许暮融笔画多一点儿,想来还不知道他平时有多少事儿都随口打哇哇,胡诌的。 许暮融在那边玩到中国过大年的时候才回来,头几天得跟着父母走亲戚,只能跟江曦婴手机联系,他出国的时候,江曦婴去买了支手机,款式和牌子还都是许暮融指定的,因为江曦婴自己不太懂这些。 许暮融收到江曦婴的第一条短信时特兴奋,其实就是在吃年饭的时候,他试着发了一条信息,“我们这边放烟火了。”然后江曦婴回了一句:“我们这边也是。” 许暮融回来以后,稍微变了一点,在电话里不太会说些肉麻的话,发短信也不是山盟海誓,他变得喜欢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上去挺随意的,可江曦婴要是不回复,他接下来肯定打一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 江曦婴的生日也是在春节,许暮融那天是死活也要出去见一回面的。正巧那时候江滩出了条不错的游轮,叫什么在水一方,大三层呢,其实就是个水上宾馆。许暮融从程梁秋那儿顺来两张招待券,非要拽她去。去了一看,还真不错,餐厅舞厅还有房间一应俱全,好象演电影似的。 如今江曦婴和许暮融共处一室也不会感到局促,许暮融坐在房间的床上,把自己背来的大包底朝天地一倒,倒出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国外给她带的,有化妆品,围巾帽子,还有一套leonardcohen的碟。看到江曦婴挺喜欢的,许暮融就露了一口白牙在那笑,“这可是正版的。” 江曦婴也不知道说什么,除了一句谢谢。许暮融就点了个头,把包放到一边,跑到浴室洗澡。江曦婴靠在床头打盹儿,心想着还可以再待上几个钟头,12点以前回家就好了。不想过了一刻钟,许暮融洗完澡没穿衣服就跑出来了,由于经常运动,他的身材还算结实有形,可是少年冲动,全身红得像龙虾一样就急不可待站在江曦婴面前,吓得她脱口而出:“你干什么?”简直是废话。 许暮融其实怪不好意思,可是机会难得,他伸手把灯一关,跑过去就着窗户光望着江曦婴,用眼神说他想做。江曦婴说:“你还没毕业。要我说几次?这是我的底线。” 许暮融说:“这次出去玩,头几天我还挺兴奋的,还去了好几个没玩过的地方,可是后来就一直在想你,看到什么都想你,认识新朋友的时候也想你,我想,原来人和人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分开的,当时我就决定,回来以后一定要跟你有实质上的关系。” 江曦婴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内心并不那么排斥,可理智却不允许,因为这是她的底线。 江曦婴不敢看他的眼睛,“等你毕业了,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那时候,就算我们做了什么,我也不会后悔。” 许暮融看着她:“现在你就会后悔吗?” 江曦婴:“是的。” 许暮融讷了半天,终于垂头丧气地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亏我还买了保险套在家练习怎么戴。结果又这样。” 江曦婴听了忍不住直笑,许暮融让她笑,等笑完了,他摸过去拉她一起躺着,“笑吧,笑够了吧,现在轮到我啦。先说好,我就抱一下,真的什么都不干,要是你不答应,那我管你三七二十一来真的了。” 江曦婴躺在一边,“你的脑子怎么尽是这些东西?” 许暮融一边伸手到处摸,一边哼哼地说:“我又没想着跟别人干这事,你还罗嗦什么。你们女人真是奇怪,做吧,说我色,不做吧,说我无能,硬来吧,说要后悔,缓一缓吧,你又杠上了。你到底要怎样啊!” 男性在自己喜欢的女性面前都有一种强烈的暴露欲,会希望被她看个干净,也许是因为潜意识中认为一旦对方看了自己,就等于默许自己拥有爱抚她的权力。相比之下,女性对这种事的考量要复杂得多,不那么纯粹不说,多少还带了点悲壮的意味。这种思维上的差异往往使男人与女人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心理距离,就算打破天了一方猜得出另一方百分之九十九的心,那也还有百分之一是永远也搞不懂的。 如此,许暮融搞不懂江曦婴,假如江曦婴还是个处女,许暮融大约还能理解,好象男人都很乐意理解处女。当然处女不处女的,许暮融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他所不理解的是江曦婴所谓的“底线”。年少如他,生平第一次愿意跟一个人山盟海誓,白头到老,轻狂如他,把自己的誓言看得至高至上,无比珍贵,他甚至想都不想可能有实现不了的那一天。 至于江曦婴,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搞懂过许暮融。毕竟所有的大道理都说尽了,他们还是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许暮融过去总是求着她说一句我爱你,可她从来也不说,后来许暮融就不再求她了。他不这么做,江曦婴反而会想,是否自己对他越来越没有吸引力呢?又或者,是否他真的从这段不光彩的爱情中飞快成长了。 春天开学,成绩榜单公布,许暮融排在全年纪第十二名,喜得父母恨不得给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做奖励。许爸逢人聊儿子,得意之色也涨了不少。 只有许暮融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非常沮丧,懊恼自己又在江曦婴面前食了言。他哪里知道江曦婴其实实实在在觉得他天资过人,别的学校不谈,就他们自己学校的竞争态势确是非常激烈的,大部分学生课余时间都安排了培优,可许暮融才一年就拿到这个名次,还有一年,未来于他简直一片光明。 新学期开学,许暮融卯足了劲要再发一回力,以挽回自己的名誉,男子汉说一不二么。 这年因为学校政策,分文理科分得晚,到了高二下学期才开始,许暮融和程梁秋自然都进的理科重点,那一班的班主任还是老杨,因为考虑到将来的会考及格率,在其他一些非主要科目如历史、政治等就换上了一批经验丰富的长辈老师。 因此许暮融一天从早自习上到晚自习也难得见到江曦婴。好在有手机,有事没事就他就会发出几条短信撩她。有次历史课,他突然发个短信给江曦婴,问:你在干吗?江曦婴回:在办公室看资料。许暮融又问: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到最大规模的标志是什么?江曦婴一愣,回: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许暮融发了个笑脸回来,江曦婴莫名其妙,想他在搞什么。过几分钟,他又发来一条信息:二战以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没有起诉一些傻逼日本法西斯,是出于什么考虑?江曦婴便回道:当然是美国要维护自己的利益。然后又问,你在干吗呢?结果这条消息之后就没了动静,江曦婴回头问燕华,一班现在在上什么课?燕华说:我刚才经过那边,好像是历史课,在做测验。 一下课,许暮融的手机就响了,也不知江曦婴躲在什么地方给他打的电话,口气有几分不悦:“你刚才做什么!”许暮融知道穿帮了,干笑两声:“别生气啊,下次不敢了。怪你最近完全不管我,晚上给你打电话,打着打着你还睡着了,呼噜连天的。”江曦婴叹气:“我还不是要准备三班的学习资料。”许暮融一哼:“你管那些脑袋不灵光的人干吗?”江曦婴:“我也是文班毕业的。”许暮融连忙嘿嘿,“你是例外。”江曦婴:“怎么理科班的老瞧不起文科班的?这也是传统吗?谁教的!”许暮融笑:“其实我只是说着玩,怎么可能真的瞧不起,又不相干。”江曦婴一呸:“就是说说也很伤人。”许暮融:“好好,我不说啦,反正今天放学你等我一起走,我带你去吃螃蟹。” 学校的晚自习其实就是培优和补差,上到八点钟才放人,正好这天江曦婴也要给三班上课,上完了她坐在三班教室里整理卷子,等其他的老师学生纷纷走光了,许暮融就遛进门来。 江曦婴说:“特务似的。” 许暮融嘿嘿笑,催促她快一点,江曦婴便收好东西锁好门,才跟着他一起一前一后找他说的那家馆子,还是个老师傅开的,就是门面有些破旧,许暮融坐下来说:“别看这里装修不怎样,这师傅手艺好。”江曦婴看他的脸消瘦了不少,说他:“你最近瘦太多了。”许暮融说:“昨天一大清早,我闹钟还没响呢,就听有人坐在我床头哭,我说这谁呢?别是闹鬼了吧,睁眼一看,靠,我老妈。我说你干吗呢?哭什么啊!我妈说,小崽子,你瞧你瘦得,皮猴似的,就是要读书,也不能把身体弄坏了呀!”江曦婴听了敲他一脑门:“你还笑得出来,你妈担心你呢,你还当世上有几个人为你掉眼泪?”许暮融说:“我开玩笑的啦。当时我就搂我妈说:妈,你放心,你儿子浓缩就是精华,上辈子齐天大圣投胎的,这辈子能发能收,可轻可重,要长就长要短就短。” 江曦婴瞪着他:“三句不离黄色笑话,你还敢跟你妈说这个?” 许暮融顺手挑颗花生米丢到嘴里,说:“得了,我妈听得懂才有鬼。” 一会儿,螃蟹上来了,闻着就香,许暮融只管吃,弄得手上脸上都是油,江曦婴就太秀气了,吃两下要擦擦手,好容易吃掉一个,再看许暮融那边,螃蟹壳子堆成山。许暮融边吮手指边问:“等一下想去哪?”江曦婴摇头,“回家,困。”许暮融把她手一抓,“不行,再去哪走走,这几个月都这样,再这么下去,我会瘦没的。”江曦婴笑了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警告你,别说什么肉麻话。”许暮融又嘿嘿笑,等着她掏钱结帐,出了店,走在巷子里才又说:“等我明年毕业了,就用不着拿肉麻当绝招了,俗话不是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吗?”江曦婴就当没听到,只说:“班主任好象挺喜欢你的,说你还有后劲,只要保持下去,进名校没问题。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适当地考虑一下将来做什么行业再来决定。你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许暮融说:“我爸想叫我步他后尘,也去当黑心医生。”他一边说一边挽着江曦婴的胳膊,江曦婴说:“谁说当医生就是黑心的,你不黑心难道还有人逼你?”许暮融冷笑一声:“小老师,你也别太理想化了,有时候世界就这样,你不干自然有别人干,别人都干了你还不干,活该你寸步难行,这就好比车轮子为什么能走?因为它是圆的。” 江曦婴给他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暮融又接着说:“我想好了,其实干什么都一样,当然好医生也不是没有,我爸那个科有个姓钟的伯伯,他就很好,简直是我偶像。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一是我对当医生没兴趣,二是我想搞点自己的事业,和他们不相干的,这样将来要结婚,我也不怕娘老子反对,反对就反对呗,大不了不住在一起,时间久了,他们总会想通的。” 江曦婴垂头没有看他,“你以为事事都会按你想的来吗?” 许暮融还是挽着她的胳膊:“就算不按我想的来那也得想,想都不想,难道随波逐流?我说有时候你也太悲观了。” 江曦婴听了笑一笑,并不答话。 悲观?也许这不是悲观,而是一种岁月赋予的麻木。 许暮融这天晚上回到家已经有点晚,人也显得餍足,瞧客厅里老爸老妈在看电视,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去自己房里。没一会儿,许妈就在外头敲门:“慕容,你在做什么?”许暮融说:“我看书呢,还能做什么?”许妈顿了一下,后来推门进来,看到儿子正伏在书桌上温习,儿子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啊!” 许妈坐到他的床边,问:“慕容,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了?” 许暮融吓得一激灵,转头看着老妈:“什么意思啊。” 许妈就把从他柜子里翻出来的保险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许暮融一瞧,得,这下麻烦了。许妈说:“慕容啊,你还是高中生,这种事情做不得。要是你爸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你告诉妈妈,是哪里的女孩子啊?家里做什么的?哪个学校的?成绩怎么样?” 许暮融赶忙把保险套丢到抽屉里,说:“妈,你误会了,这玩意我就是好奇,咱们班男生都这样,弄几个回来,纯粹好玩儿。再说你也看到了,我还想冲前十呢,哪有空交什么女朋友!你真当我是天才?” 许妈还是不信,望着他越说越激动:“慕容,你别骗妈。你看你最近瘦的。哎!真是造孽,到底是哪里的狐狸精啊,这么下去你迟早要出事的。你实话告诉妈,妈又不会害你。” 许暮融听她越扯越远,又好气,又好笑:“妈你瞎说什么啊,我还处男呢!不信的话你叫爸来检查检查,我说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许妈听了,晓得儿子不得说实话,又没什么实在的破绽,只好暂且作罢。不过当妈的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就是觉得儿子的心变了,至于是怎么个变法,她说不出来,仿佛是冷冷的。 不过那头许暮融还以为自己糊弄得好,老妈应该没有起疑。于是第二天上学也没想着跟江曦婴说这个事,怕她多心,几个月不理他。毕竟这些日子学习负担增加,他也深深感觉到了竞争的残酷,平时大把的时间花在温习上,他总不能连一点短暂的温存也保不住。 过了几天,江爸受其他一些退休老中医的邀请出门三天参加一个交流会。许暮融晚上放学自然要往江家钻。晚上江曦婴做饭,许暮融就到洗手间洗澡,出来瞧见江曦婴就炒了两个菜而已,于是坐在沙发上说:“哎,说你是大人吧,连个像样的菜都做不来。”江曦婴给他添了一大碗饭,往桌上一搁:“给我吃两足两大碗,然后去做卷子。”许暮融:“做完了卷子后还不到十点的话,你陪我打打滚?”江曦婴不理他,都懒得理了。 结果到晚上十一点许暮融才做完,那会儿江曦婴已经靠在自个床上打呼噜。许暮融笑了笑,起身穿上外套,收拾好书包,然后才叫醒她,“小老师,我回家去了。”江曦婴于是打个大哈欠,下床给他开门,许暮融不过顺手搂了她一下,居然老实回家。关好门,江曦婴到洗手间洗把脸,朝镜子一照,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块玉,就是许暮融的生肖玉。大概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挂上的,凉玉已生温,像一掬泉水,安静地沉在那里。 江曦婴戴着这块玉睡了一晚上,明天上班时也戴着,就觉得胸口上扑通扑通,晚上在家陪许暮融看书,等他要走时,便把玉还给了他。 许暮融说:“我只是想留样东西在你身边,能够表示我和你的关系。” 江曦婴说:“这块玉很贵,我不能要。不过我已经戴了一整天了,你也应该相信我一些了,对不对?” 许暮融皱着眉:“我总觉得咱俩越来越不像那种关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见了面就等着说再见。总是这样,你知不知我一直在压抑我自己,我恨不得时间再走快点,可是我又怕,怕真的毕业了,你马上会变脸。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你告诉我好不好?” 江曦婴看了他半天,最后迟缓地说:“喜欢。” 可是许暮融听了并不显得高兴,反而冷哼一声,“喜欢?小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多冷淡,冷得我想去死!” 江曦婴一愣,“你是怎么了,突然……” 许暮融缄默一刻,起身穿好外套,收拾好桌子上的书包,然后狠狠抱住发呆的江曦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老师,我现在不看你的眼睛,你再跟我说说,说你喜欢我。” 看不到眼睛,这让江曦婴觉得轻松了很多,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她说:“很喜欢你。” 许暮融埋头问:“喜欢得想死吗?” 江曦婴说:“想死。” 许暮融从来就不知道千言万语的甜蜜并不能代表更多,也不能转移掉那些压在江曦婴身上的关于道德,光阴,以及生活方面的压力,也不能让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在一起。他从小跋扈惯了,几乎不明白父母对自己所能产生的影响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 六月份,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虽然还在暑假当中,但许暮融已经打听到结果,也算他如愿以偿,拿到年级排名第十,理科排名第六。从此许暮融开始认真考虑上大学的问题,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认为自己做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江曦婴,为了他的爱情。不,他应该有更高的目标和理想,他深深觉得人生的高度是建筑在事业之上,而不是爱情。许暮融在考虑选择大学的时候,丝毫不在意是哪个城市,会不会要离开太远。然而江曦婴似乎也不在乎,甚至还帮着他找资料。 新学期开学之前,许暮融跟老爸摊牌说他不打算学医。许爸起先不以为然,心想儿子还小,懂个屁,未来走哪条路更有优势,他心里没数。谁知临了开学,他们班主任照着成绩单前二十位的学生一个挨一个家访。访到许暮融家,班主任告诉许爸,这孩子似乎不打算考本市的医大。许爸一愣,问是怎样。班主任说,他好象看准了要进全国排名一二三的大学。许爸给噎得说不出话,班主任又说: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这就有点悬了,不保险,虽然以他现在的上升状态也不是不可能。许爸开始有点不高兴,心想:不是还有一年吗,你就看穿了我儿子不行?可转念又一想:哪有班主任不希望自己带的学生进名校的,只不过立目标也该有点谱。保险最重要。何况许爸的如意算盘是让儿子进省医大,这学校在全国也排在前头不说,等将来就职也容易提拔。 于是到了晚上,许爸就跟许暮融好好谈了一晚上,谈到最后,儿子说什么要去学计算机。许爸觉得这是个三流行当,怎么能跟当医生比。儿子又不松口,最后两个人大吵一架。吵完了,许暮融撒丫跑出门,一晚上没回。 许妈不做声,明天早上,许暮融又满面春光地回家,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发现老妈坐在他的房里,一双冰冷的眼充满某种异样的愤怒,而与之不协调的,是她说话的嗓音,轻轻柔柔如暴风前的平静,“慕容,你太任性了,爸爸是为你着想,你怎么能跑出去一晚上不回?你不知道家里会着急吗?” 许暮融昨天晚上先去找了江曦婴撒娇,过后江曦婴劝他回家,他嘴巴上答应得好,其实跑到文建家窝了一晚上。 许暮融撇撇嘴,往床上一倒,蒙头大睡,哪管许妈在旁边唠叨,最后连他妈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知道。 开学的几天,许暮融经常跟程梁秋坐在后花园里扯淡,程梁秋是打定了要出国的,问许暮融有没有兴趣一起。许暮融说我还是当条地头蛇得了。程梁秋说,秋天又要来了,你觉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呀。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都有少年白了。许暮融说:活该,整天找抽地骗女孩子欢心。许暮融顿了一下,又说:前几天我到文建那里窝了一晚,他说他已经跟家里说好想自费留学,说是跟温翎一起。程梁秋听了笑:这家伙真够痴情的,我要是温翎,早跟他结婚了。许暮融问:你呢?程梁秋说:我不跟温翎去一个地方。许暮融长叹:我要是你,早跟温翎结婚了。以后没了她,你会后悔的。程梁秋说:不要紧。男人总要为女人后悔那么一两次,这才是人生嘛。许暮融听了,冷笑一声:可是你他妈承受得起吗?程梁秋却望着万里碧空爽朗地笑: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谁还能爱得死去活来。 许暮融不再反驳程梁秋,他只是真切地感到青春像一片肥沃的黑土,他的心吸收着光阴岁月而发芽成长,有一天他会变成一颗挺拔的树,树杆上会有他的父母和小老师,树下会有他的孩子,而树顶之上还有无垠蓝天。 九月五号,燕华在办公室里跟江曦婴下帖子,上写: 兹定于公历二00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下午六时三十分 在龙轩大酒店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 届时恭清江曦婴光临 新郎胡八一 新娘林燕华 敬邀 江曦婴看着喜帖上的照片,微微一笑:“恭喜,想想你们在一起都两年了,真的是有这缘分。”燕华笑咪咪地,“那你知道咯,包少了我可不干,省得老公笑话我这边儿的朋友都是小气鬼。”江曦婴老实地点头。燕华还打算问,那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把这婚结了。不过没有问出口,门外来了主任老杨,也不进来,就只在外头喊:“小江,你来一下。”江曦婴过去,问老杨:“有事吗?”老杨看她半天,看了又看,看了再看,江曦婴问,怎么了。老杨面不改色地说:“你下午的课我找了人代,你自个去一下许暮融家。”江曦婴讶异地抬头,老杨便说:“我是没脸陪你去的,你自己去。”说完就走。 江曦婴站在走廊里发呆,觉得脑袋嗡嗡的,说不出来的混沌。 江曦婴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整理好仪容,便听老杨的话,提前下班,到许暮融家去家访。她坐在巴士上,心里凉叟叟,一会儿想,完了,肯定是许暮融的事让他家知道了,完了,要丢工作了,以后也不能当老师了。一会儿又想,不要紧,不要紧,她一直都很有分寸,没有做出格的事,她是清白的,她没有做坏事。 江曦婴到许家的时候大概才三点,学校还在上课,江曦婴按了许的家门铃,大约间隔了三十秒门就开了。江曦婴紧张得脸色有些发白,不自觉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望着许暮融的妈。许妈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因为平时爱打麻将,总有种泼辣的感觉,她冷冷地打量着江曦婴,蓦然问:“小老师?” 只三个字,江曦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停下了。 房里许爸却有些不耐烦,坐在客厅吼:“站在外面说什么,还怕邻居都不知道!” 许妈冷哼一声,侧身让江曦婴进去,然后磅地狠狠关上大门。 江曦婴站在客厅,许爸也盯着她打量半天,许妈在一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叫江曦婴坐。许妈后来问:“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江曦婴无动于衷。许妈皱眉,“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坏人,你怎么就勾引我儿子呢?他还是个孩子!” 江曦婴的脑海仍然是茫然一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我没有勾引你儿子。” 许妈却突然尖叫:“那难道是我儿子勾引你?” 江曦婴吓得陡然后退,许妈一把抄起茶几上的杯子大力摔过去,像走火入魔一样,“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有脸当老师,你说,你是不是还跟我儿子睡觉!你说,你给我说呀!你跟他睡觉了是不是!” 江曦婴摇头,“没有,我没有做那种事。” 许妈又抄一杯子摔过去:“你还骗我,你多大了你都,你好意思做这种事,你妈水性扬花,你爸一无是处,所以打小没有教你什么是道德是不是?你糟蹋我儿子,我,我,我恨不得杀了你。你个贱东西,我那天都看到我儿子半夜跑到你家去了。你们在上面做什么,做什么!” 江曦婴被骂得思维混乱,只知道是许妈看到了什么,又不甘心被骂成这样,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一会,许爸抬眼盯着她,缓缓说:“我爱人说的这事,我本来也不信。可这偏偏是事实,不信也得信。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真看上了我儿子?他才十七岁。” 许爸见江曦婴还是不说话,冷笑一声,“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咱们这又不是在演电视剧,我呢也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更不想再看见你,不过你也别做梦我拿笔钱给你叫你跟我儿子分手。照我的意思——你要么自己辞职,以后不跟我儿子见面,要么由我们告到学校去,被学校开除,再闹到报纸上去,声名扫地。你自己看看是要怎样。” 江曦婴被许爸这种平静的语调拉回到现实中,现实中就是这样的,在许爸许妈的眼中,她是一个敌人,她不爱他们的儿子,即使爱,也是肮脏的。江曦婴深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辞职。”许爸冷笑,“你不想辞职?那你当初怎么有胆子跟学生绞在一起。不是我们不尊重你,是你自己不尊重自己。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江曦婴垂头看着许暮融的父母,他们从头到尾就不需要听她任何解释,是的,不需要,需要解释的只有孩子,等孩子也长大了就知道,什么事都要看结果,结果是这样的,说什么都是假象。 其实像这样的三方会谈,江曦婴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只是每次都觉得可笑,每次都下意识地回避,可是当它真的发生了,江曦婴却意外地安静,她既不能承认是这样的,也没有办法反驳,于是她只能安静。 许暮融放学时没有看到江曦婴,于是给她发短信,她没有回,打电话过去,电话关机。许暮融觉得奇怪,跑到办公室找她,还是不见她人。回头遇到程梁秋,程梁秋说,下午小老师问过我你家怎么走,坐什么车。我问她要干吗?她说她去死。 许暮融听了一把揪起程梁秋,“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程梁秋说:“你不是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吗?” 许暮融二话没说,哪管还有两节培优课,径直往家里跑,跑回去一看,老爸老妈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许暮融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冒然开口询问,可是老爸却先说了,“那个女的刚回去。” 许暮融恶狠狠地问:“你们做了什么?” 许爸一嗤:“怎么,你是要杀人还是要放火?还是要跟那个女的一起滚。” 许暮融听了转身要走。 许爸就说,“你去追,尽管追,老子要到校长那里告状,说女老师勾引自己的学生。看她以后也别想做老师,师德败坏的东西,不要脸。还有,你当老子不知道她家是做什么的?你追,啊,你追,老子不去找她算帐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妈的什么世道,没教养的东西,勾引老子的儿子。” 许暮融最后还是没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找不到江曦婴,他不断地打她的手机,给她家打电话。可是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许暮融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晚饭也不吃,到了十点多钟,许妈在门外喊:“慕容,你出来,好好跟妈妈谈谈。” 许暮融躺在床上,忍不住吼了一句“滚”。 门外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凌晨四点,许暮融打通了江曦婴的手机,两个人都拿着电话开不了口。最后还是江曦婴先说:“我今天去你家了,你爸叫我辞职。你妈……你妈今天也找过我爸谈,说了什么我就不提了。总之,我打算辞职。” 许暮融:“辞职了以后呢?” 江曦婴说:“去别的学校。” 许暮融沉默。 江曦婴又说:“你已经高三了,还有半年,好好坚持下去,考个好学校。” 许暮融说:“那你呢?” 江曦婴:“我还教书。” 许暮融:“你还喜欢我吗?” 江曦婴:“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你还会因为我而考或者不考大学吗?” 许暮融沉默。 江曦婴:“许暮融,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也不欠你的,所以,我跟你的事就当个回忆,到此为止了,好吗?你明白,我已经尽力了。” 许暮融:“我不答应。” 江曦婴在电话里笑,“我的课已经停了,明天起不会去学校。” 许暮融:“我会去你家找你。” 江曦婴:“许暮融,我再说一次,我已经尽力了,你不要再缠着我,真的,我陪你不起。” 许暮融听了,陡然吼起来:“陪我不起?江曦婴,可是可你给我时间了吗?我拼命地赶,拼命地追,可是你真的停下来等过我吗?只是让我家里人知道了而已你就马上变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我不应该放过你。我真后悔,那天晚上,我……” 江曦婴的心已经凉了,“那天晚上怎么样?应该上床吗?然后呢?你是不是以为上床了就等于结婚了?” 许暮融说不出话。 江曦婴轻轻一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年,两年也该够了,对不对?许暮融,现在是凌晨四点,你去看看你的妈妈在做什么?看看,她是不是在哭!” …… 明天太阳升起时,一切都没有变。学校里该上学的上学,该上课的上课,只除了江曦婴。江曦婴果然就像她教的科目和班级一样,没有人重视,只听说她因家里有事,可能会辞职。 许暮融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梧桐正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梧桐书叶落在他的书本上,一晃一晃的,许暮融的脑子也跟着一晃一晃地。 许暮融就趴在那里睡觉,他总觉得周围的人说话声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到处都是嗡嗡地。于是他就给江曦婴发短信:“你觉得不觉得好吵?”没有回信,可他不在乎,又发:“为什么他们这么吵?”“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正在计划,计划带你去一个不吵人的地方。”“还有,上次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还有,小老师,两年不够,远远不够。”“还有,还有什么呢?”“反正还有。” 江曦婴坐在家里看许暮融的短信,她和他一样,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于是她只能躺着,看他发来的短信,可是她不会回信,也不会接他的电话。她什么也不会做。 楼下,江爸的诊所照常营业,关于这件事,江爸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不合适。”之后就缄默着,就像他对待所有的事情一样,缄默着,忍耐着,然后久而久之地退让着。 不管这日子是多么浑噩,人们依然要往前走,时间在往前推。许妈许爸自从和儿子闹翻以后,许妈每天都要亲自接送儿子上学放学。说起来许家一直有车,以前不过因人家院长的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的,他许家也就不出这个风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回想起来,如果以前就接送儿子的话,也许根本出不了这丑事。 如此许暮融就整整一个月见不着江曦婴,发的所有短信她都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挨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成绩狠狠跌到全年级三十开外。班主任见影响不好,连忙又叫来许暮融的妈妈讨论,班主任说:“虽然我也见不得这事,不过,凭良心说,小江倒不是什么坏人,她对许暮融倒是有好心的,花时间监督他念书,还鼓励他,他变得依赖小江也情有可原。这个……解决问题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您说是不是?” 许妈回家后就跟许爸商量,许爸脸一垮,“没出息的东西。你去问他,问他想怎样。” 于是许妈就站在许暮融的房门外面问:“儿子啊,你到底要怎样。不吃不喝,成绩也变成这样。” 许暮融在房里大声地喊:“我要跟她结婚。” 许爸在客厅听见,也大声地喊:“你给老子滚,老子没你这种儿子。” 许暮融从房里冲出来,要开门,许爸抄起扫帚,跨了两步一把拽住许暮融的衣领,拽得他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许爸就拿扫帚狠命地揍儿子,一下又一下,朝他身上抡。嘴里骂:“我让你去找她,我打断你的狗腿,我看你还找不找。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许暮融这段时间吃得不好,体力差,不想居然被老爸打到晕了过去。 许妈看了那个心疼,更在心里恶毒地咒骂江曦婴。 翌日,许暮融病假没上学,程梁秋翘了下午的课来看许暮融,许暮融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程梁秋坐在床边儿,“我跟你妈说带你出去走走。你妈同意了。” 许暮融蹬地坐起来,又跑到柜子里翻衣服,把衣服一大片摔在床上,挑了一刻,最后换上一件水蓝色的外套,下面穿淡色的牛仔裤,白球鞋。问:“我穿这样行么?” 程梁秋望着他:“你瘦了。” 许暮融说:“你知不知道她在哪?” 程梁秋摇头。 许暮融和程梁秋一起打个的跑到学校,在学校住房小区,许暮融用程梁秋的手机打电话给江曦婴,“你出来,出来,就算你要甩了我,也当面说,当我面跟我说。” 两个人约在小区后的广场公园湖边。 江曦婴到的时候,只剩许暮融在那里,程梁秋大抵回避了。江曦婴走过去,湖光照着许暮融,他看上去那么瘦,他穿着蓝色的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江曦婴差点掉眼泪,望着他说:“你太任性了。” 许暮融抓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应,于是紧紧抱着她,“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江曦婴说:“等你到什么时候?” 许暮融:“我不知道。可是只要你真心喜欢我,为什么不能等我?” 江曦婴听了,蓦然回抱住许暮融,许暮融惊喜地抬头看,江曦婴却冷笑一声,“许暮融,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你都抓在手里,你想要的东西你都要抓在手里是吧。这样你满意了?多好。你要我等你,我怎么等你?这真是个技术问题。穿越时空吗?还是说,你要的是不平等的等。我的青春就要枯萎殆尽了,许暮融,等你长大,等你成熟,等你风调雨顺的时候想起欠我一个未来?哦,不,这还算好的了,最可能的还是等到你对今天的事悔恨交加,先是恨你自己当初怎么会错乱到这个地步,然后再恨我这个人怎么这样不伦不类,恨得久了,有一天你也在心里骂我师德败坏,然后怪我怨我求我放了你,求我去死。这样多好,大家看了也高兴,我这个不要脸的人终于遭报应了。多好。” 许暮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心被刀子割痛,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松开了江曦婴,“小老师,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江曦婴:“你说反了,觉得可怕的人应该是我。” 许暮融:“你不相信我?” 江曦婴却转身要走,“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回答你了。怎么回答的都是错的,一开始就是错的,你再也不要来问我了,好不好。” 许暮融于是跑到前面拦着她,“不让你走。”江曦婴垂着头绕开,许暮融又一拽,两个人在湖边上扯来扯去,最后江曦婴先没了重心,不想侧面一倒,扑咚一声掉到湖里。 江曦婴不会游泳,在水里吓得死命扑腾。许暮融起先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跳下去救人,可是,白灼阳光之下,在他的脑海里,有某种邪恶的意念苏醒了,许暮融蹲在岸上,呆呆地看着溺水的江曦婴,看着她惊恐的眼神,还有她的白皙的挣扎的手臂,柔软的乌黑的头发,她们渐渐地、渐渐地沉溺下去。 江曦婴的肺吸进很多湖水,呼吸不畅使她真的开始沉下水去,意识模糊中,她仿佛还能看到碧波之上,冷酷的许暮融的身影。他那深遂而充满欲望的眼神,仿佛在说:让我带走你。 江曦婴心想:原来他真的想她死。 江曦婴的意识从一片冰蓝中走向黑暗,她不记得自己在这片黑暗中滞留了多久,后来她有开始感到有光,一点一点,黑暗变成了无垠蓝天,蓝天之下,还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英俊而充满占有欲的少年,炽热的唇,正疯狂地亲吻她的脸,她的脖子和胸脯。 江曦婴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背上还有沙土和杂草的尖锐刺痛,她喃喃对他说:“还好你救了我,你要不救我,搞不好会被判成误杀,会坐牢的,傻瓜。” 许暮融匍匐在她身上,遮去了阳光,他说:“我爱你呀,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你就是不相信?” 江曦婴还是看着蓝天,“可是你的爱是万丈深渊,我咬着牙,我不要相信你,那样我觉得也许我还能悬崖勒马。可是我相信你,我要是相信你不就等于叫我去死吗?你爱我就是弄得我一无所有,还好我不是什么名人,不然更惨。对了,我是个穷光蛋,你家人说我穷没关系,可是你家人怎么想,你妈说我是个哄骗未成年人的罪犯。和你在一起有罪吗?有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判我有罪,明明是你先缠着我,不放开我的,为什么到头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了,因为我比你大,我应该比你理智,我要是不理智了,我就是个罪人。” 许暮融:“可是我爱你,真的很爱你,除了你,我不想去爱任何一个女人。我知道你失去工作失去朋友你觉得累,再等我几年好不好,我保证会娶你的。” 江曦婴紧紧抱着许暮融:“你这个坏东西,你真以为你是我的天是我的地吗?许暮融,你把我的人生当成你的附属品吗?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想爱就爱,如果爱不了就不如让我死了?将来呢?你也可以想走就走,对吧!我好恨你呀,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还小,就是因为你还小。” 许暮融开始嚎啕大哭,“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就是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公园的保安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先是有人喊,“有人被推到水里去了,赶快报警。”一直喊到保安跑出来,又听到人家喊,“救起来了,救起来了。”于是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在那个湖边,围得水泄不通,几个保安看到有个少年像在猥亵妇女,于是一起过去拉他,怎么都拉不开。 后来听说是这孩子的爸爸,来了看到这副光景,一巴掌打得儿子倒在地上,之后拖着儿子回去了。只剩那个女的,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蓝天。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得人尽皆知,说是医大附中的女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学生父母反对,女老师就带着学生殉情,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学生怕死,跟自己爸爸回去了。 等到学校里传起这件惊天动地的绯闻,江曦婴已经辞职。燕华最是震惊,特意到江家去找江曦婴,江爸却告诉她:江曦婴在乡下找了个小学,已经过去找住的地方了。过几天才回。 江爸说的乡下,并不是真的乡村,而是指城外郊区。可是江城这么大,江曦婴去了哪里还真不好找。 许暮融从寒假开始被父母软禁在家里,许爸请了家教每天来给他上课。好在许暮融并没有因为江曦婴的事放弃自己,后来一次上学期期末考试,他成绩又上来了,许爸许妈放了心。 许暮融联系不上江曦婴,只好拜托程梁秋去打探。程梁秋后来告诉许暮融,小老师要去别的地方找事做。许暮融求着程梁秋,“你问她现在手机号码是什么,你跟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给她打电话,我还有话想对她说。”不久,程梁秋回来了,给了许暮融一个号码,“我去送小老师了,然后跟她要了这个号。她还跟我说谢谢。” 许暮融看着程梁秋,犹豫着问:“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害了她?”程梁秋却说:“这种事不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 等程梁秋回家,许暮融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他想他该怎么跟江曦婴说,想得天都黑了,妈妈在门外敲门,柔声柔气地唤,“儿子,出来吃饭。” 许暮融却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拨江曦婴的电话,不久,那边却传来一道机械干涩的声音——“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许暮融不信,再拨,还是这句话,又拨,还是这句。许暮融牢牢抓着手机,心里却陡然想起一个高昂而痛苦的旋律,那么清晰又强烈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遇见你之前, 失去你之后, 抬头只见晴空万里,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不久寒冬过去,许暮融选报大学,程梁秋出国。出国前却对许暮融说,“其实小老师真的很好,我知道,你和她是来真的。只是,这事儿由不得你们。还有,慕容,你信我,爱情这东西要藏在心里,别爆发出来,因为没有人会信真有那么回事儿。” 许暮融说:“也许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第二年许暮融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并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思学医。 他在外地一共生活了五年,在大学还交了一个女朋友,可是他硕士毕业以后并没有带女朋友一起回来。许暮融在外头是边读书边打工,到他毕业时已经在国内第二大的it公司做个人项目。到后来回家,带回来的是个合作伙伴,那会儿许暮融盘算着自己开公司,想着门道都有,就是钱不够,关系浅,只好低头求老爸支持。许爸等的就是儿子向自己低头,不仅出了钱,还帮他介绍客户,过后又对他说:“只有爸爸妈妈和你是一家人,你怎么可能完全不靠我们自己打拼呢?”许暮融还笑嘻嘻点头称是。 除了和江曦婴的事并不顺利,许暮融的人生可算一帆风顺,24岁时就买了自己生平第一辆车,26岁时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可他不说话。 他笑。 有一年,程梁秋回国,有意思投资许暮融的项目,两个人约出来聊天。程梁秋酒桌上三分醉意,告诉许暮融温翎已经和别人订婚了。许暮融问文建怎么了。程梁秋说,找了个洋妞,也快结婚了。程梁秋也问许暮融,你还有没有想着小老师。 许暮融说:不知道,其实回头一想,小老师是个挺平淡的人,也不会赚钱,也没什么上进心。胆儿那么小,干啥啥都怕。 程梁秋听了直笑,“原来你后悔了。” 许暮融想了想,一边抽烟,抽完了才说: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怎么没有坚持到底,小老师是个傻瓜,如果再等几年,我一定会让她过得好。 程梁秋却无趣地摆了摆手,得了吧。你爹妈不会接受的。 许暮融不以为然,我爹妈也是俩傻子,就算我听他们的娶了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人做老婆,一个个娇滴滴的,你当她真能孝顺老家伙?做梦,嫌弃都来不及。我长这么大,记得我老爸老妈都教我些什么?什么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啦。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拉。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程梁秋也抽起支烟,淡淡回道:“再不一样,也过去了,对吧。” 许暮融不说话,有些东西是他自己才明白的。 许暮融觉得自己一想到她,心里就痛,痛得找不着北,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痛得没法救,没有人可以理解,也没有人可以分担。一想到她,他就像溺在烈酒变成的海里,昏昏沉沉,醉了,心里想吐,吐不出来,以为要死了,睁开眼,天空依然还在,一颗心依然还是痛的。 许暮融总在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无法满足,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幸福?想着想着他就会迫切的询问自己,那样为她着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是他的记忆开始倒带,他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里面没有光线,他身处一片漆黑,他的欲望在流动,驱使他的身体极度渴求着什么,然后他就近摸到了一只细腻的手,他疯狂地亲吻那只手,顺着手找到了一双唇,亲吻,热烈,不明所以,无法制止。他不在乎那唇舌的主人是谁,他为这种心情所压迫着,几乎忘我,那是有些可怕的事情,犹如一个木偶忽然在舞台上苏醒,意志热烈,行为却受人牵引。那样可怕的感受在他心中似一团激烈的火,快要使他怒吼,然而她轻易使这团烈火熄灭了。黑黑的屋子里,她是舞台上的唯一。她所说的那一段爱情,是传奇的化身。后来他想,如果不是他曾经那么听过她的话,见过她的美丽,那他也许早就已经得到幸福了,在所有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中,而不会像现在这么无力,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切都是不完美的。 许暮融和程梁秋开车到江边,想要吹吹风。程梁秋问:这几年你都没去找她?许暮融摇头:我在外地读书,五年都没回来,回来了就在做公司,怎么去找她?上哪去找她?程梁秋耸耸肩,当年我送小老师的时候,小老师说,她就在附近。有机会的话,也许会遇着。 许暮融听了,哈哈大笑:“你这缺德的东西,当初怎么不告诉我?” 程梁秋说:“我当初看你俩不顺眼呗。” 许暮融呸他一声,踹他下车。程梁秋下车走了几步,看到江面还有轮渡,回头朝他叫:“喂,你看,在水一方。” 许暮融打开车顶,趴在上面看江面,船笛呜呜响着,不远处还有货轮经过,粼粼波光倒映着夕阳,像一段温柔破碎的红绫。 视野近处,码头边还有许多小孩子聚在一起,像是野营刚刚结束。离那些孩子不远处站着三个大人,应是带孩子出来的老师。有一个一直坐在墩头上,也是这么望着江面往来的船只,静静望着,偶尔听到别人叫她,她回头来轻轻一笑。 许暮融捂着嘴,忍着,忍得眼睛通红,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几乎看不清了。 他掏出手机,一遍又一遍拨她留下的号码,耳边一边又一遍地响着“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而他望着她,一直哭,说不出话来。 她应该三十二岁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也许她已经有小孩了。 假如她还记得,也许她所记得的,只是十七岁的许暮融。 而二十六岁的许暮融为她哭,她还会不会知道呢? …… 相思如梦,梦醒时乍暖还寒,心却似迷失在小河的彼岸。 刻骨难忘,那些曾经有过而又踪迹难寻的温暖。 寻不到,徘徊于梦的河岸。 寻到了,心已碎成一座冷冷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