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01 凌釉到最后也没去成迟初萍的葬礼。 兴许是她自童年多舛,一向对消亡认识淡薄。不觉悲伤,反是麻木,只觉人之一生脆如纸薄,一把灰烧尽了生老病死,天天年年,不过轮回岁月。万物若真有灵,想来也该当如是。 不过她没出席迟初萍的葬礼倒不是因为她是个不讲仁义礼的白眼狼,而是因为她在出殡前三天便被迟家老太太锁进了最东边的破院子里再没放出来过,想去也去不成。 怎一个惨字了得。 迟初萍一死,迟家对她更加没有好脸色。凌釉想得明白,在这鬼地方一关三天,连口饱饭也没吃上算不得惨,等到迟初萍往地底下躺好,老太太回头想起来她时,那才是她要真要完蛋的时刻。 迟家人对待看不上眼物色的癖好,没人比她更晓得。 赶出门?亦或是当作过期玩物处理卖掉?后者大概更贴合口味些……谁不爱落魄金丝雀,把贵小姐按在怀里当作宠物把玩糟践,实在是好玩的。这个圈子中权贵的下贱喜好,大多不可为外人道。 凌釉想到这里,竟止不住笑了笑。 她又生了一张漂亮的脸,很讨人喜欢。否则,她想,迟初萍十七年前也不会领养她,不会将她带在自己身边十七年,毕竟女人是这样完美主义的一个人。 冬天的芒衬着雪地的光,门开合之间悉数涌进来,刺得人眼睛生痛,凌釉前一秒仍在笑,下一秒笑容则慢慢敛了回去,下意识地用手指遮了一点、刀子般的冬阳。 她的惨淡来了。 * 照片里的迟初萍仍是没什么表情,高贵极了的一张脸,好似俯视众生的陛下。也对,生前迟家曾是她的天下,纵使迟老太太不待见她——因她像迟初萍某个早逝的第一任,迟家人也见风使舵,跟着老太太一起、上上下下皆不待见她,但在迟初萍的庇佑下,凌釉仍可临风企望,不可一世。 凌釉跪在墓碑前,隔着一张相片与她对视。这是养育她十二载的母亲、养母,她赐她生命,赐她风雨不败的美丽,但她却没法说,她挤不出一滴眼泪。 老太太挥挥手,便有人上来挑她茬,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白眼狼贱坯子,妈妈死了她连滴眼泪也不肯流,真真狠毒的一颗心。 凌釉听着骂,抬头冷眼看她一眼,也并不反驳。 迟家家大业大,凌釉对于这批亲戚实则只认了个七七八八,眼前这个吵嚷的女人她连名字都叫不出。许是耳濡目染缘故,除了老太太口中那位短命的某初任,凌釉的眉眼渐渐同养母竟也有两分像。倨傲而清高,在败处也一样,一眼瞧得她养母的这位好姊妹跳窜起来,哐哐扇了她几巴掌。 嘴里仍骂,“赶紧滚出去!别在这里扰了我姐姐清净!滚出去!别拖垮了整个迟家……” 凌釉被这几下扇得头晕眼花,说不出情绪,只晓得血液窜上头顶,将近濒死之境。这偌大的迟家,吃人的怪兽,谁乐意待…… 她想开口,话音却被先截断。那是把清朗的音色,语气里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好笑意味,“你在这里撒泼,才是扰了我姐姐安宁。” 她跪在地上,耳朵微微发鸣,执拗仰头,跟着就看见那张低下的脸,鸦羽色大衣、微收的下颌线、鼻峰和眉眼。冬芒依旧刺眼,他见她眼神,张了张唇,口型教她难辨。 凌釉愣了愣,那只手即伸到眼跟前。 好多的旁观者,好大的迟家。 他只问了她一个字,微微上挑的尾声。 “走?” * 她记得他。她妈妈唯一的亲生弟弟。她的小叔叔。 迟沥。 她坐在迟沥车里,一句话未发,一句话不多问。只抱着车内靠枕,望着窗外一帧帧光景飞远。 迟初萍去世后,不仅仅是她对死亡变得淡漠,她对时间的认知也逐渐变得模糊。兴许是败老太太关自己那三天所赐,她想。到今天她仍乱糟糟地没理清楚这一切,从在学校读晚自习,被人通知家里出事的一刻起一切即开始混乱无比。 那老师如何通知她? 凌釉同学,你妈妈出了事,你赶紧回去一趟罢。 放在旁人口中,原不过是出了一点事,轻飘飘地、不着痕迹。 她被打得嘴里都是血腥沫,那一刻迟沥问她,可要和他走。她觉得好笑,不是迟家人么,不也是冠得迟家的姓么,走去哪里,又要怎样对她。 但她粗略看一眼他的眉眼,又恍惚点头,说好。 便这样进了他的车、坐了他身边。 车好似漫无目的地开,车厢里一片寂静。 等第三个红绿灯时,迟沥先开腔,音色沉如玉,依旧含了点笑,“怎么不说话?” 凌釉转头瞧他一眼,微微一笑后又转回去,“自然是没话好说。” 语气是凉的。这假笑起来还不小心扯到嘴角伤口,实在是得不偿失,凌釉想,索性决定下一句开口时连表面工作也不做了。 迟沥道,“你该问我是谁。” 讲不做即不做,凌釉面无表情道,“迟沥。” “叫小叔叔。” “……”凌釉并不想出这一声,索性直接将话题岔开,抛出今日第一个疑问,“我们去哪里?” 绿灯亮行,迟沥答。 “医院。” 02 po18.NL 凌釉和迟沥实则没有太多交集。 越是大家族人情越寡淡,利益关系前哪位也不认识哪位。加上迟沥之前是出国了刚回来不久——她印象里这么记得。故而对迟初萍这位亲亲胞弟,凌釉也没觉得有多么亲昵。 她并不会觉得他能好心到带她去医院检查自己被扇巴掌的脸蛋的地步,却也没问出口,去医院做什么。 窗外风景疾驰,她转了转思绪。 迟沥开口,在不大的空间里,“这几年过得怎样?” 好像老朋友,好像好熟悉。 凌釉顿了顿,答言道,“还不错。” 迟沥说,“上次见你是四年前。” 凌釉不晓得如何接话,脑海里的思考也只才进行到一半,于是接了一个“哦——”,拖长声音,显得很绵长懒散地。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里,车已经到站,医院即在跟眼前。 男人凑过来为她拉开车门。冷风过境,思绪在这里卡停,又被这一丝寒意吹到意外清明。 车门还未全然推开,她一把握住男人手腕。 迟沥抬眼看她。 近不过咫尺,手指碰到皮肤,呼吸碰到呼吸,冷冰冰的两个人。 迟沥笑一笑,回正身体,“怎么了。” 凌釉看着他,“你要带我做亲子鉴定?” 手指慢慢被反捉进掌心,掌心也是凉的,这男人像没有温度的一块冰,远不如他的大衣外套温暖,太具欺骗性——凌釉没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表情冷漠。 那年他撞见的在枝头唱歌的小夜莺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只是答:“你很聪明。” 凌釉表情终于有片刻的起伏。 她仿佛咬着牙,又仿佛要撑着最后那一口气,“你做梦。” 迟沥则要自在得多,嘴角带着那一点笑,望着她:“我没有。” 凌釉又吸进一口气,“我确实不是迟初萍生的。” 她确实是她领养的。 这句话,她不晓得重复了多少遍,一遍一遍,耳朵起茧,偏偏没有一个人信。因为她这张脸,所以没有人信。因果循环,也因为这张脸,被迟初萍捡起。也并不是没有人提出亲子鉴定这一良策过,只是这些人都被迟初萍挥手致意赶远了。任老太太多想揪着她凌釉的头发去医院查个究竟,迟初萍也没有同意过。 依旧是因果,迟初萍拒绝得愈强烈,旁人愈信以为真。 ——她就是那个果,是那个孽障。 如今迟初萍走了,她即是鱼肉,即可任人宰割。谁都可给她一巴掌,谁都可掌控。 是她到悬崖绝岭,不是他。 迟沥道,“你讲了不算。” 凌釉忽而垂下眼睫,软了一点表情,剥开安全带的束缚,凑过来时衣襟上带一阵凛冽味道,并不如她的表情温软。 “小叔。”她揪着他的外套叫一声,某瞬间整个人也都显得茫然,“你也不相信我吗。” 迟沥垂眼看她。 两个人在静默里待了半晌,迟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凌釉看着他,瞳色乌黑。 “我信。”手指仍在她垂下的柔软发丝间穿梭,他将他的小侄女按进胸口,嘴唇凑近耳边,低沉的声里带着温热的吐息,这男人总归有一处是热的,“但别装,凌釉。” 她那口气仍绷着,凌釉忘了,迟沥怎么会瞧不出来?他当然瞧得出来。 小姑娘抖了抖,没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反倒两只手将他的肩死死搂紧了。 “你也去死吧。” 她声音柔和细腻,是把好嗓子,良辰美景都在里头。此刻讲诅咒,也教人想她如愿。 话音刚落,脖颈上的皮肤跟着一痛。 到了是个孩子。迟沥想,掰起她的脸,看见那么多的恨意,烧得她眼通红。是哪里来的恨,也没人晓得,凌釉却明白了,原来自己这就叫恨。 男人手指掐着她的下巴,她眼底深处映出他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只是望着她。 她挣扎开,又咬在他的手腕上。 见了血。 * 凌釉低头坐在医院长椅上,望见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双黑色皮鞋,慢慢抬起眼,吞咽了一口干涩的空气,方才能开口。 “多久出结果?” 男人并不讲别的。 “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会照顾你。” 那姿态,居高临下地,像施舍。 这个男人很奇怪。哪怕他与你平视,亦觉他俯视一切。是勾人的,但对凌釉而言,这个人又是如此地好激怒她。 “这么着急做鉴定……”凌釉看着他,微微笑了笑,两片唇开合即是罪过,“迟沥,你不会想睡我吧?怕我是妈妈亲生,你不好下手?” 迟沥望着前车窗,眼睛眯了眯。 她眨眨眼看他,继续挑拨,“有钱人,这种兴趣倒也挺多,你要是也想,不如直说……” 她话未说完,车门落锁。 凌釉把自己的惊呼声咬牙吞咽下去之间,视角已然翻转。车门上锁、车座放倒,一气呵成,看来经验十足。 “你见过几个男人,就敢把睡字挂在嘴边上?嗯?” 男人的压迫感十足,倾身压过来,她望不见旁的。 她这小叔长得着实是真不错,画似的一张脸。 和迟初萍依稀有三分像。 不怪是亲生姐弟。 迟初萍尚在世时,偌大迟家里也只对这个弟弟肯给点好脸色。 凌釉望着眼前的眉眼,忽然平静下来,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眉心。 “只你一个。” 好看的激情视频请收藏:<a href=" target="_blank"> 天天更新,惊喜不断 03 危险在即,摇摇欲坠,凌釉反倒出起神来。 “叔叔还蛮有经验。”她这几天历经狼狈,到这个地步,反而有种孤勇来,回过神笑了一笑,“看来没少尝试。” 迟沥权当夸赞,闲闲应了一声“嗯”,又道,“多谢。” 也不避讳。 长发在片刻前的动作里散开,乱七八糟地摊开在车座上,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白皙,唇色愈发地红。 凌釉生得好,尤其一双眼很漂亮。从下望人时,有种无辜而悲悯的颜色,显得勾人,又冷淡。 这样的女孩,养不好即是灾祸。 迟沥第一次归国,第一次见到凌釉时,曾淡淡提醒过自己姊姊这么一句。 那年凌釉十三岁,迟沥二十四。 凌釉常想,自己不该是个标准的美人,因得她美而自知。她被迟初萍领养回家后,被送去跟老师学一点唱歌。她常对着练习室漂亮的全身镜想,虽然自己从未见过迟初萍那位美丽初恋,但她猜这位初恋先生一定是英俊的——虽然她在家族里很少能听到关于初恋先生的只言片语,所以供她参考的文献素材少之又少,不足够她虚造一场有关于少女时代梦幻泡影般的风花雪月。不足够她虚造一个迷人的青年,少年和少女在月色下共享一支烟,标准浪漫的沙翁戏剧。但她猜想他必然英俊,否则外人口中、属于他精子产出的她也不会美丽。 虽然她和他确确实实地没关系。 车内一小方领地,四扇窗合起即没有旁的鬼怪可来入侵,车厢里便只剩下迟沥这一只披着好皮囊的鬼。 “不客气。”她对他的道谢自然要承下,即便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一句谢谢。不过话题很快又跳过去,她问,“迟初萍的初恋到底是什么样子?” 迟沥望进她眼底,仿佛在讲,继续。 “我和他真的很像?”凌釉又问,“为什么好多人都说我像一个陌生人?” 她当然晓得得不到回答。她太多好奇,太多疑问,没人可详解。她在迟家也算多年,一路磕磕碰碰成长到今天,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就是没人解答她的疑问,有的不知晓,有的是不愿。 包括迟初萍。 无数日夜凌釉看着全身镜前的一张脸,被这些问题折磨得心焦口燥。 这些焦虑在此刻又莽莽撞撞地浮起来,她忘记眼前也是只恶鬼,忘记一个小时前他还要带她做鉴定,莽撞地看着他。 “像的。”他看她良久,嘴唇贴过来,几乎是一个吻她侧颈的姿态,“你很像宁霄裕。” 终于,她的问题得到正视和回应。 她从旁人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陌生惊异。 凌釉几乎要怀疑是否和初恋先生真的有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不然怎么听到这个名字时,她会陡然心口酸涩了一瞬,像颗饱胀的柠檬。 眼前被这片黯淡阴影深深笼罩,凌釉伸出手,攀住迟沥肩膀的力道,把莹白的脸埋进对方颈窝里,慢慢收紧了两条胳膊。 少女即是少女。 那瞬间里迟沥想,不晓得这即叫勾引。 04 凌釉歇了好些天,才能够重返校园。 这些天她栖歇在迟沥这处,这男人住处很大,足够纵容她裸着双脚踩在木地板上跳舞,对着窗口拉提琴也不教路人看见。哪里都是她的练习室。 迟沥不常能见着人,家里多数时候只有佣人。这些天来她和自己这位小叔也没讲上两句话,凌釉倒乐得清静。 毕竟她也不晓得自己能清净多久。 鉴定的事儿迟沥不提,她也并不主动问。总归迟沥说要养她这个侄女的,总归她现下,只能倚靠他养着。 于是这些天里她只跳舞练琴,漠然过了头,倒显得这二人相安无事起来。 凌釉回校第一天,难得是个好晴天。冬日清晨里暖阳薄金似的铺了一片,凌釉醒来时从窗帘缝隙间窥见,眯了眯眼,在软绵绵的床榻上伸直舒展开身体,连带着脚趾也做了个晨间运动。 跟着,房门被推开。 凌釉以为是家里阿姨特意来提醒她回校第一天不可睡过头,于是从床铺上翻身爬起来。她昨夜没有噩梦,此刻心情尚可,声音里有刚醒来的低而绵,“等一会,我这就起来……” 少女穿吊带,洁白的两道线衬着肤色。背对房门弓身动作间撑起脊背两边蝴蝶骨,她瘦过头,美丽里便有了嶙峋意。弓起的腰腹却柔软,像自她肩边滑落下去的绸缎里天鹅绒。 凌釉低头摸索昨晚不晓得被她乱丢在哪处的内衣,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答音,皱了皱眉头,扭过身,“怎……” 话到一边,卡在喉咙里。 那门口的,不是仆人,是主人。 她试探般开口,“迟沥?” 那人在门口,微微一点头,证明并非是梦。 跟着,对方纠正,“叫小叔。” 凌釉坐在床上,手指顿在原处。她缓一缓神,是岔开话题,也同样是暂住人口的客套,“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 她并没有听见动静,兴许他会说,在她睡熟以后。 迟沥眉眼低了低,里头还依稀夹着温暖空调房外的冷气。他“唔”了一声道,“你睡熟后。” 猜中。 凌釉问,“昨晚你进了我房间?” 迟沥愣了愣,说没有。 凌釉答得很快,像再一次猜中或是事先编排,“那你怎么晓得我睡熟没睡熟?” 男人站在门边,同她视线相对。 她坐在那里,发稍还乱糟糟地垂着,晨光却已照在她裸露在外的洁白皮肤和脆弱锁骨上。矇昧光线让卧房化成胶片,她是底片里最纯真而艳艳的相。 眼睛在笑。 能反将他一军,显然使她快乐。 迟沥挑挑眉,终于迈开脚步,又顺手将门带上。 凌釉望他靠近,手指藏在被子下,不晓得去处的内衣还没有被找到。于是她朗声道,眼里有笑,冷静笃定的模样,“小叔。” 她第一次开口叫出这个称谓,后头却跟着一串恶劣词汇,小女孩的手段总是幼稚无畏,“可不可以从柜子第一格里挑件内衣拿给我?我找不到。” 迟沥已到她眼前,弯腰看向她脸庞,手指点住她额头。凌釉下意识往上瞧,瞧见他手腕上那道她咬下的伤疤,她记得前几日还有印子留下,今天却已隐隐约约没了什么痕迹。 他眼风似是扫过吊带下风光,点评一般的语气拉回凌釉飘远的思绪,“我从来不帮小女孩挑内衣。” 凌釉回过神,望进他视线里。距离贴近,眼神亦同样贴近。她笑一笑,并不生气,也没有旁的情绪,“可我是你侄女。” 光线里飞舞尘埃,隔着二人视线,飘忽落进眼里。 迟沥先松开手指,丢下一句后转身,“今天我送你去学校。” 额间温度散开,凌釉垂下眼睫,迟沥又重新替她合上房门。 ——他要亲自送她去学校。 如果理解没出差错,方才他话里是这么个意思。 05 凌釉收拾完毕拇指勾着轻飘飘书包出房门前,余光瞥见墙边钉下的挂历,方才察觉出日头已在不知觉中跑过去了五天。 迟沥这个人长相英朗,情人想来也是不少,又是个喝过洋墨水的,行事作风理应西式得很,偏偏细微处又显老派,红封页的旧式日历也好好买回来挂在家中。 身旁自然没有笔可供使用,她只得在心中将眼前专属今朝的数字上按下浓重两画,一个红叉。 她又驻在挂历前发了几秒的呆,这才推开了房门。 想来是刚刚才歇下不久,迟沥车里暖气足足,凌釉上到里头便又有零星睡意,于是垂搭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手里的面包往嘴巴里塞。 迟沥平素话不多,充作司机时话更少,凌釉又是想不出什么话同他搭的,加上睡意恼人,两个人便这么安静着一路到了校园正门口。 凌釉手指握住把手,尝试拉了下没开,自然扭头叫他,“开一下锁。” 迟沥终于望过来,笑一点起来,“晚辈下车前要和长辈讲什么?” 被自己的话反噎,凌釉一时之间失语,只得默然同他对视。 玻璃车窗隔绝外音,车水马龙、学生嬉笑,如绕开车身的水流。一时间又只是寂静。 迟沥又望过来一个笑眼,仿佛懒得再逗她这嘴硬的小雀儿,只伸手拍拍她衣袖。凌釉下意识想要避开,意识到他意图以后,动作却又很快短暂地停顿。 兴是此情此景,惹得过路人兴起。迟沥像是当真要担起家长长辈重任,好好叮嘱他家顽皮小孩,“在学校不许闹事。” 凌釉几乎要翻白眼。 不耐还未收起的下一瞬间,迟沥又轻飘飘按下她的性子,手轻轻握住她露在校服外套外的一截手腕,“记着晚上早点回家。” 是方才替她拍开面包屑的手指。修长、指甲整洁。食指套了一枚干净的银戒。 迟沥尽完家长职责后安心不少,没人答言也无关痛痒,这会儿倒是大方地解开了车门锁。凌釉手指二度搭上把手,转头往外瞧,将车门拉开一条缝。 所有喧嚣一齐涌进来。 凌釉望着脚下明晃晃的阳光,恍惚了一秒钟。将要下车前,她忽而扭头问,“那你会在家吗?” 跟着,她望见迟沥的表情略微停顿。驾驶座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思考后似的,薄唇终究稍稍动了个弧度。凌釉听清了,那是应了一个淡淡的“嗯”。 * 大课间里,凌釉被叫去办公室里作所谓心理疏导,凌釉站在那儿,鞋面下两根脚趾头难免亲密密揪在一块儿、绷起来。所幸班主任没问太多什么,只是关切两句便挥手放人。如此看来她老师实在是个天大的好人,纵然是敷衍,也成全了自己的不被为难。 凌釉同老师道了个再见,转身瞧见一张冲她笑得真挚的脸,她识得。只是步子往前越,阳光落在脚边,她不切时宜地想起久别重逢后的迟沥。 她脚步越过去,朝他安静点了一点头。 沈乘迎上那个轻微动作,稍稍愣了一愣。 那日她匆匆离别校园,慌忙间什么也没顾及得上,就连书包都是旁人后头好心送来的。 这旁人便是沈乘。 凌釉在学校没什么好朋友,但这丝毫无碍于她的八卦萌芽生长。这沈乘实则也不过是前后位说过几句话的交情,沈乘人缘尚可,真要论起来,她顶多也只算他一位普通朋友。 那会儿凌釉已在迟沥处,接到陌生号码,那头声音拘谨,向她讲,老师要他送还书包。于是征得她小叔叔允许后,凌釉报出地址。 故而她朝他点头,是出于对他热心的回报。 沈乘那日是同迟沥前后脚到来。凌釉窝在摇椅里边晒太阳边读书,透过落地玻璃见到这一幕,眼皮子不自觉一跳。好在她很快搞清状况,沈乘是客、迟沥是主,只不过凑巧遇上,迟沥便尽了主人家的情谊。 她抱了书起身,伸手拉开窗,往下瞧。 她看见男生抱着她的书包正扭头同迟沥讲些什么,她能猜到的,她能猜到,这男生一定讲得结巴磕碰。而男人听了,只微微笑。 阳光和今天矇昧得如出一辙,一样落在脚边,庭院里的冬日落在男人眉间。凌釉想,见过这张脸,是难再谈旁的少年。 正这么想,他忽然抬起眼,撞见她的视线。 凌釉并不会慌乱。她只是扬扬唇角,向紧随着男人的眼神抬眼的少年方向笑了一笑,无害又美丽的神色,垂下来赠给这片冬日。 她口型对出沈乘的名字。 男生随迟沥上楼,将书包递给她,凌釉抬了抬眼皮,应了一声,“你放桌上就行。” 男生问:“你、你不检查一下吗?” 凌釉看看他,摇摇头。 她并不关心这些。 跟着,迟沥介入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让有些无措的小男生有了片刻喘息机会。他大步走过来,抽出她抱着的、反盖在她怀里的书,声音低且温和,“不是说了你许多次,让你不要在阳光底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男人带来的阴影即刻盖住她眼前一切,只剩下脚边的光芒碎片。凌釉垂下视线,瞥了一眼被自大的家长没收掉的书本,出声道,“我还没看完呢。” 他手指轻轻搭上她肩,动作间转了方向,同她并排望向面前的沈乘,“乖乖向你同学道谢就还你。” 凌釉感知肩头温度,抬眼同他对视上。迟沥高她许多,却又认真望她,凌釉不讲话是理所应当的,她同他这几日统共也没讲过几句话。但正是她自己也以为不会开口的这瞬间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谢谢你,沈同学。” 清晰落地,附赠一个礼貌的微笑。 显然,迟沥对她十分满意,沈乘甫一出门,便重新将书本塞回她怀里,眉眼含笑地夸赞了她一声乖巧,却再不提伤害眼睛这一出。凌釉在原地怔愣了小会儿,很快抱着书再坐回原本位置,书是她从迟沥书架上随便抽来的一本,想来借一本无关痛痒的书,迟沥也并不会在意。她垂眼摩挲手里书籍封页上的烫金字体,又继续一个人待下去。 * 迟沥履行约定,当晚十点钟归家。 他回来时候,客厅灯只亮了一盏,微弱地照下来,显得有些惨淡。这和往常一样,是佣人留下的一盏灯,自然没什么归家的温馨可言。只是这回唯一不同之处是,灯下映着少女迷蒙的一张脸。她睡得浅,想来是被他开门声吵醒。 迟沥险些忘了,凌釉尚且有特权。也正是他给的。他替她向学校告假,令她有不去上晚自习的权利。凌釉得知后,倒也没对自己这位小叔的体贴有太多言语,只是表示自己晓得了。 他出声,将她拉回现实,“睡着了?” 凌釉慢慢缓回来,点点下巴,“嗯。” 迟沥脱了外套大衣,同样“嗯”了一声表示晓得,继而听得女孩儿继续道,“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他循着她的声音走过去,见她眼神在清明和迷茫间晃悠,尚不知状况的模样。下一秒便听见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飘向自己手腕。想来是桌子椅子硬了,这身体娇气,耐不住。她坐在椅子上揉胳膊,瞧起来这不合时宜的小憩让她不那么高兴。他看着她,看着光晕落进她发丝里,慢慢蹲下身,捉住她被压红的手腕。 他仰脸望她,这般姿态,却也和第一天相见时一模一样,“不高兴了?” 头顶“嗯”了一声,倒是坦诚,手上也坦诚地将自己的胳膊从他温热掌心里抽了回去。 她露出不高兴,他倒是笑了起来,“怎么了这是。” 凌釉没说话。 迟沥善解人意地揣测,“作业没写完?还是功课太难?” 凌釉垂眼看着他,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笑意,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叔叔。” “那你是什么?我想想……”男人垂着眼睫思索一瞬,恍然大悟般抬起眼,“那是不小心住进我家里的睡美人?” 晓得被噎,凌釉又不讲话了。苍白灯光照在她脸上,也落在他瞳仁里,竟是教此刻鲜活起来。 他像是逗够了她,那么勾着嘴角,心满意足似的,“那小睡美人,我们要不要回房里睡?” “什么睡美人?”她下意识反驳,“你童话故事读太多……” “嗯?是么?”见她终于搭腔,他站起身来,三两句又将她带回去,“那说到底还不是个小孩?是不是还得要我抱去才肯睡?” 凌釉不晓得的事情太多,但她当然晓得她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在这儿被他揶揄成睡美人。她想他一定也晓得,所以只能和他一样下流,方能扳回一城,找回一点点儿可怜的底气。 少女抬抬眼睛,轻飘飘“嗯”了一声,“你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