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第1章 《镜花缘》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林之洋在床上转一个身,叹息一声,用枕头压住头。 “之洋,睡觉不能逃避烦恼,之洋。醒醒,我有话说。” 林之洋呻吟:“别理我,让我一个人睡在此地烂掉。” 对方嘻嘻笑,“那你选错地方了,床上不是烂柯山。” 林之洋掀起被褥起来,“李时珍,大清早吵什么吵的。” 李时珍“嗤”一声笑出来,“你且看看是什么时候了。” 之洋按钮打开窗帘,刚好看到金红色夕阳,原来已经是黄昏。 之洋颓然。 李时珍的声音又来了,“之洋,听我说,我有好计划。” 之洋用手捧着头,“我想移民到别的星球去,可以吗?” “啧啧啧,一次失恋,就把林之洋给打垮了。”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之洋揉揉脸,按下私人电脑开关,她好朋友李时珍的脸在荧幕上出现。 李时珍短发圆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脸活泼开朗,年龄与之洋相仿,约二十二三岁。 “之洋,振作一点儿。” “我不想振作。” “你太放纵自己了。” “有何不可。” 李时珍为之气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 之洋拢了拢头发,打一个呵欠。 她看得见时珍,时珍在那边显然也看得见她,才说:“昨夜又吸麻醉剂才睡得着?” 之洋不语。 时珍冷笑一声,“连身体都不顾了。” 之洋别转脸,她也自觉过分,“可是,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真没想到,曾国峰有那么伟大。” “不要再提这三个字,先说说你的好计划。” “你先梳洗,换过件衣裳,我来接你,慢慢聊。” “不,时珍,我不想出来。” “当给我一次面子好不好?” “时珍,你待我真正不薄。” “知道就好,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荧幕上的映像消失了。 房间凌乱一片。 之洋搔搔头,去按另外一个钮召机械人出来打扫,只听见机器轧轧声,她去打开储物室门,只见机械人手臂舞动,发出讯号“电池需要更换,电池需要更换……” 之洋“嘭”一声踢上门。 今年真倒霉,大学毕业试考得不理想,分配不到她想要的工作,男朋友曾国峰一声对不起,转了工作,另结新欢,她同父母吵了一场,搬出来住,几个月后,发觉所有亲友都远离她,她脸上恐怕已烙上颓废青年烙印。 社会至看不起这种人。 之洋取起她要的提神药,刚想吞服,想起好友的忠告,又迟疑地放下,终于到厨房去找咖啡。 她开启收音机,想听听二○八三年八月二十三号有什么大新闻。 门铃已经响起,“之洋,开门,是我。” “我还没准备好。” “不要紧,你先开门。” 门“刷”一声打开,李时珍精神奕奕走进来,一见室内凌乱,立刻找机械人,发觉它没了电池,即时着手修理,一下子做妥,机械人呜呜欢呼,开始操作。 这时,之洋也已梳洗完毕,换上衬衫长裤。 时珍说:“让我看看你。” 之洋摊开手。 “瘦多了,同曾国峰没关系,是你自己食无定时,又缺乏运动。” 之洋恳求:“别再提那三个字。” 时珍明知故问:“哪三个字,曾国峰?” 之洋不语。 时珍温柔地说:“如今这三个字的发音如毒蛇嘶声是不是?不要紧不要紧,总有一日,你听到曾国峰三字,会茫然想,噫,此名仿佛有点熟悉,是谁呀?” 之洋抬起头,“多久之后,十年、二十年?” “何用那么久,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多久,嗄,多久?” “之洋,这个不说了,你有无兴趣跟我去旅行?” 之洋一听,立刻摇头摆手,“我最怕跑天下。” “不,”时珍兴奋地说,“不用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之洋狐疑。 “之洋,我父亲旅行去了,现在由我管家。” “又怎么样呢?” “之洋,”时珍手舞足蹈,“我有无同你说过家父那套实验机器?” “有!”之洋想起来,“据说那是一套旅行器材。” “对了。” 之洋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之洋,让我们去遨游四海!” “时珍,”之洋的兴趣大增,“但是那部机器还在实验阶段。” “可是,父亲告诉我,他已借它去见过《双城记》主角瑟尼卡顿。” “真的吗?”之洋瞠目结舌。 “他不会对我说谎。” “他还见过什么事什么人?” 时珍笑嘻嘻,“我们也可以试一试。” “不,我不想见西洋小说中主人翁。” “那么,让我们在目录中挑中文小说的角色来见。” “时珍,我不明白这部机器的运作方法。” 时珍拍拍之洋肩膀,“来,到我家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之洋忽然愿意出门,“好,跟你回家看看。” 李时珍拍手称好。 “你父亲批准我们用那机器吗?” 时珍扮一鬼脸。 “喂,时珍,他不让你用你可别胡乱用。” “可是,生活是那么沉闷。” 之洋忽然明白了,“你是想逗我开心吧?” 时珍点点头。 “时珍,你对我真好。” “来,到了我家再说。” 李家在山上,一条偏僻小路转下山谷,是一间大屋,建筑物分开两部分,左边是住宅,右边是实验室,屋内有通道。 时珍的父亲李梅竺是著名科学家,他做的题目非常有趣,外界人士称他为织梦者。 是,开头李博士专门研究人类的梦境,然后,他掌握到梦的脑电波。最后,他学习控制这束电波。最近,他利用仪器,可以使电波四出旅游,那意思是,他叫它们到什么地方去,它们便会去到何处。 最终,李博士说,人类不会再做恶梦,他会提供各式各样的好梦。 这一切,都由时珍告诉之洋。 之洋听说李梅竺博士热诚好客,和蔼可亲,富幽默感,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进了李宅,时珍领之洋到实验室。 之洋满以为会看到满室仪器,成串电灯一亮一灭,忙碌不堪,机械人来回穿梭接受命令,可是那间光亮宽敞的实验室却没有这些道具。 之洋在舒适的沙发上坐下。 “气氛好极了。” “是,父亲说,无论做什么,千万别给人一种脑绽青筋、小船不可重载的感觉。” 之洋笑了,“姿势要漂亮,可是这样?” “对,成功后,又切忌踌躇满志,洋洋自得,到处找人认同。” 之洋说:“这更难做到,”她双目四处游览,“机器在哪里里?” “你正坐在它上面。” “呵简直不能置信。” 时珍说:“自然还有一套戴在头上的仪器。” “就如此?” “是,不然你还以为是庞大如中古时代的刑具?”时珍咕咕笑。 之洋不出声。 “你看你,又露出忧郁的样子来了。” 之洋问:“我们如何进入选定的梦境?” “来看家父预定的目录,此刻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之洋走到电脑荧幕前去。 时珍一按钮,目录出现了,先分世国各地,再以字母次序排列,全部是小说名。 “咦,为什么净是小说?” “家父说,本来亦可以安排回到过去去见历史人物。” 之洋诧异地说:“为什么不呢?宋庆龄、阮玲玉,都是我想见到的人物,亦可亲身经历当时实况。” 时珍笑道:“可是这并不是一部时光隧道机器。” “我不明白。” 时珍想一想,用更浅白的语言解释:“它不能叫我们回到过去,除非我们将过去写成文字资料,输入电脑,作为梦境背景。” “啊,我明白了,所有文字记载其实都有作者主观成分,与历史总有多少差距。” “对了,”时珍拍手,“所以父亲索性采用各种小说作背景。” 之洋问:“全世界的小说都有吗?” “当然不,电脑储藏不过是家父常看的几千个故事,喂,何必贪心,从一部精彩小说某章游览到某节,已经够开心。” 之洋抬头想一想,“如果到《人猿泰山》一书里去,会不会有被猛兽追逐的危险呢?” 时珍小心翼翼答:“我不知道。” 之洋问:“只是脑电波进入小说测览,肉体应当无恙吧?” “不如挑本文艺小说。” “我从来不喜欢言情小说。”之洋夷然。 “天下人数你最疙瘩。” 之洋看着时珍,“照你说,我们的思想去了旅行,肉体则留在实验室里?” “不错。” “噫,这叫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什么故事?” “八仙中铁拐李的传说。” 时珍啐着笑道:“我长得如花似玉,怎么会叫你想起一个神话中的烂脚叫化子?” 第2章 “不,他本来是一个相貌俊秀的书生。” “对对对,”时珍说,“我在儿童乐园读过他的故事,他魂离肉身去游山玩水,家中仆人见他长睡不醒,以为他已辞世,故此将他火葬。” “是呀,他回来之际,发觉身体没有了,灵魂四处飘荡不是个办法,只得托身在一个叫化子的躯壳上。” 时珍骇笑,“可怕!” 之洋疑惑,“那时人类已经发明了织梦机器吗?” “也许机器由天外来客带至,也许情节是说故事人的想象。” “我们要小心处理身体。” 时珍见之洋那样顾虑,反而十分高兴,自从曾国峰离开她以后,她十分颓丧,这还是第一次表示对自己珍惜。 “我们锁住实验室的门好了。” “把遨游的时间缩短一点。” “那还有什么味道,喂林之洋你不是怕吧?” 之洋跳起来,“我怕?” 时珍笑眯眯。 之洋叹口气,“对于未知,当然有点顾忌。” “你不是为失恋痛不欲生吗?” 之洋低下头,“已经好些了。” “那么,让我们来选旅游目的地。” “我不要到外国人写的情节里去。” 时珍讶异,“那我们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胡说,中文小说世界是一个浩瀚的大海。” “我不是指中文小说创作贫乏,而是爸比较少看中文小说。” 之洋笑了,“我们要见的,最好是女主角。” “这不是问题,几乎所有小说中,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均有女主角,《水浒传》那样的武侠暴力小说都有女角。” 之洋“哇”一声,双手乱摇,“不不不,千万不要《水浒传》,太可怕了。” 时珍侧头想一想,“真的,谁会要到那本书的情节里去。” 之洋稍停,说下去:“我想向书中主角请教,失恋后自处之道。” 时珍一愣,没想到之洋还怀有目的。 “恐怕她们自身难保。” 之洋感慨,“谁会想到梦境都可以指定。” “记住,再复杂的梦境都是短暂的,脑部活动与时间空间无关,思维来去一如闪电。刹那间上至苍穹下至碧落,环游整个宇宙。” 之洋笑问:“回不来了怎么办?” 时珍也笑,“那就希望是流落在一本好小说里了。” “真是,若是一本情节老套枯燥人物性格模糊的坏书,那就糟矣。” “若真是回不来,你挑哪本书?” 之洋与时珍异口同声答:“《石头记》!” “不过人物下场也都很惨。” “唉呀不要紧啦,反正大吃大喝过,又玩得那么疯,过足了瘾,也无所谓了。” 只见时珍取出两副小小耳机模样仪器,示意之洋戴在头上。 “那么小,像从前的耳筒。” “第一站属实验性质,让我们到一首诗里去漫游吧。” “我比较喜欢词。” “林之洋,你这人意见真多。” “我也知道此乃我之致命伤。” “我们碰一碰运气吧,”时珍熟手地按动一连串钮键。 之洋闭上眼睛,她听到悦耳的音乐,感觉到有一双大力至爱的臂膀轻轻环绕她,舒畅到极点,不由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之间不再生气,多日怨气得以平复。 “之洋,之洋。”她听见时珍唤她。 “这里。”她紧紧握住时珍的手。 混沌的景象渐渐清晰了,之洋与时珍发觉她们站在郊外。 天气微寒,满眼青绿,雾气重重。 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香氛,腻答答,盖头盖脸似笼罩在两人身上。 之洋是个伤心人,一见此情此景,不禁黯然消魂,一腔心事不知找谁倾诉。 转头想与时珍说几句,只见她伸手一指,“看。” 只见一个女子,穿着宽施大袖的衣服,体态十分轻盈,缓缓走近,脸容娟秀,一如不食人间烟火。 只听得她轻轻吟道,“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声音无比凄酸,“只怕双溪锌锭舟,载不动许多愁。” 之洋十分震动,那女子婉转无奈的声音感动了她的心腑,她的眼泪潸然落下,硬咽起来。 女子抬起头,忽然见到陌生人,不禁一怔,退后一步,她有一双黑白分明机灵的大眼睛,可是却泪盈于睫,惊疑地看着之洋与时珍。 之洋忍不住开口:“这位姐姐——” 就在此际,“卟”的一声,之洋与时珍同时醒来,好端端坐在沙发上。 自来好梦最易醒。 之洋瞪着时珍,“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珍答:“对不起,时间掣没调校好。” “这个梦历时多久?” 时珍看看时计,“三秒钟。” 这是之洋一生中感觉最缱绻的三秒钟,眼角泪水还未干透。 “之洋,我们再试一次。” “不不不,”之洋低头沉吟,深深叹口气,“此刻有了心理准备,回去已肯定失去震荡感觉。” “你好似深深感动。” 之洋答:“是,见到她之前,我还以为我才是千古第一伤心人。” 时珍大笑。 之洋看着她,“时珍,但愿你这爱笑习惯永远不改。” 时珍说:“现在知道世上不止你一个失意人了吧?” “此事对我很有启发。” 时珍却说:“那是个什么地方?风景如画。” “不是叫双溪吗?” “对,一定是双溪附近,我们把那个地方去找出来。” 之洋摇头,“不管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百多年后,说不定空气污染,河水浑浊,你再也不感兴趣。” 二人黯然。 “那真是一个美梦,令尊太伟大,发明那么奇妙的旅游机器。” “可惜我不大会用,这样吧,之洋,我勤加练习,学熟了再织。” 之洋问:“那位姐姐为何伤怀?” “呵,根据历史,她与伴侣长时间分开,所以伤怀。” 之洋不以为然,“那人为何不能与她在一起?” “那时讲男儿志在四方。” “咦!” “而女子无论如何总会伤心,何必男子牺牲前程来迁就眼泪。” “封建!” “是呀!一身好文才亦不管用。” 之洋说:“那我们是幸福得多了。” “谁说不是,相形之下,你的悲哀应被冲淡。” 之洋不语,她留恋适才双溪的风景,那片浓郁的绿色已经沁进她心脾。 “奇怪,”之洋说,“单凭一首词,怎么可以经营出那样的气氛?” 时珍得意洋洋,“那就是家父的本领了。” “他把意境输入电脑?” “对,他担任导演。” “呵,”之洋好不意外,“令尊好才情。” “我也认为难得。” 之洋说:“那,我先回去了。” “我再与你联络。” 之洋终于说:“时珍,你也很寂寞吧?” 时珍答:“母亲去世后,整个家静下来,家母一向是我最好朋友,我当然伤心,可是我将来总会有自己的生活,最惨的是父亲,他唯有寄情研究这部机器。” 之洋忍不住问:“他有无制造与亡妻相会的梦境?” 时珍摇摇头,“不知道,他很豁达,希望他不会沉湎过去。” 之洋颔首。 “不过有一首著名的词,那意境与家父心情相仿。” 之洋抬起头来,“是苏轼怀念亡妻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吧?” “是,”时珍说,“他做梦时常回到那扇窗前,推开,看到镜前年轻的妻,转过头来朝他微笑。” “她有没有把他认出来?” “没有,接着的两句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之洋神驰,“怎么写得出那样的好句!” “不过苏氏一生也不幸福,之洋,是不是上帝给了人一样,就夺去一样,使人的快乐永远不得完全?”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然则我这么笨,必定有晚福?” 之洋笑着拍拍时珍肩膀,“你笨?才怪,我方是真笨。” 时珍啼笑皆非,“喂,我们姐妹俩别争着认笨可好?” 之洋离开了李宅。 下次,到小飞侠的世界里去旅游,比较不伤脾胃,外国人的世界,外国人的感情,假装投入,扮得再仅,不过是假洋鬼子,梦做完了可以依然故我。 回到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 之洋变得非常文艺腔,对着光环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忽然想起一事,立刻找时珍:“时珍,目录里有无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 “明天吧,之洋,明天再说。” 之洋只得挂上电话。 心灵空虚,没有寄托,故此老是缠住朋友不放。 之洋睡了。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之洋睁开双目,是她的闹钟叫她,从前,闹钟里配上曾国峰的声音,好让她一早听到他叫她,同他分手之后,闹钟已换上自己的声音。 晨钟暮鼓,叫醒你自己的,不过是你自己。 之洋等时珍来叫她。 她做一杯咖啡坐在电脑荧幕之前看昨夜有什么人找过她。 “……林之洋小姐,阁下银行户口某号已经超支,请迅速与我们联络。” “林之洋小姐,你预留的函授机械工程课程……” “之洋,多日不见,请与母亲通话。” 第3章 “之洋,明日是奥比斯生日,我们举行晚会,请电某号,或携酒一瓶,自动前来相会。” 看完留言,她在荧幕上读报纸上头条新闻。 生活不算寂寞了,那么多人关心她。 正在此时,一盏小小红灯亮起,有人插进来讲话:“之洋,是我时珍,研究了一个晚上,已可控制时间掣,已能无限期逗留在某一梦境中。”样子疲倦,显然一夜未睡。 之洋吃一惊,“无限期?” “不,说笑而已,家父怕人沉迷做梦,已设安全掣,最久可以逗留三分钟。” “才三分钟?” “那已是令人整夜辗转不已的长梦了。” 之洋十分兴奋,“让我们立刻进入梦乡。” “且别忙做梦,先吃饱穿暖再说。” 之洋只想逃避现实,真实生活令她失望,她觉得每天太阳出来必须消磨太多的时间令她受尽折磨,不如躲到李宅的实验室去。 时珍笑,“看你样子,好像已经上了瘾似的。” “说得不错。” “我马上来接你。” 之洋欢呼一声。 自古到今,人类都一直专注搞自我麻醉的玩意儿,越来越精,自在意料之中。 两个女孩子见了面,先紧紧握手。 时珍说:“首先,要有心理准备,我们可能会到一本小说里去。” “花多眼乱,不知怎么挑选才好。” “记住,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之洋凝视时珍,“就似我们的生命,转瞬即过,也只是一场梦。” 时珍笑,“我不会这样想,老板骂起我来的时候,不知多有真实感。” “上班滋味如何?” “想到余生最好的时间都要虚掷在毫无意义的公务上,甚觉悲惨。” 之洋按住她的手,“我们到底会漫游哪一本小说?” 时珍说:“随意抽签。” “不不不,我不去聊斋。”之洋害怕。 “你这人乏劲。” 之洋怪不好意思,低下头,“我厌世,但怕死。” 时珍从来未听过这样趣怪新奇贴切的形容,不禁笑出来。 “来,随便按钮,但求刺激,不计后果。” 之洋面孔皱起来,有点儿痛苦,所有抉择均不容易,她闭上双目,伸手一按。 耳畔听得时珍说道:“这个梦较长,约有三十秒。” 之洋紧握住时珍的手,一齐进入新世界。 一看就知道算是现代世界。 繁忙的街道,车辆熙来攘往,之洋与时珍间避到行人路上。 她们面面相觑,糟糕,到什么地方来了? 看仔细一点,时珍轻轻说:“不是今天,像是上个世纪末的街道。” 之洋颔首,“对,汽车尚用汽油,污染空气,遗害无穷。” “主角呢,怎么不见女主角。” “快开场了,不用心急。” “咄,一本书应该好戏连场,绝无冷场。” 说时迟那时快,一部车子“嗖”一声停在她俩面前,有人跳下车来同她们打招呼:“两位小姐久候了,快上车,卫夫人在等你们。” 之洋与时珍被推着上车。 时珍问那中年瘦削汉子:“贵姓?” 那男子答:“叫我老蔡得了,我是卫宅的管家。” 之洋侧着头,卫夫人,这该是哪一部小说?名著里好像没有卫夫人,时装小说又很少会被承认是名著,之洋一直在动脑筋想书名。 有趣极了。 忽然时珍说:“我已经请到了!” 之洋一早知道好友比她聪明。 “不,”时珍眨眨眼,“我比较知道父亲的阅读习惯。” 车子往郊外驶去,停在一层精致的小洋房门口。 老蔡说:“请随我来。” 之洋悄悄对时珍说:“我又不明白了,书中人怎么会让我们参予剧情?” 时珍笑笑,“并无稀奇之处,一切由家父编排,你我大可客串演出,自得其乐。” 之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门铃一响,大门开启,一位女士开门出来,只见她仪容高雅,态度可亲,之洋觉得她十分面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两位来了,快请进内,卫君正在等你们呢。” 电光石火之间,之洋明白过来,这是那位先生的妻子,姓白,她与时珍跑到极受欢迎的科幻小说情节里来了。 之洋大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们来了,与你讨论狮身人面之谜以及古玛耶文明。” 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你们说什么?”他语气急促,“谁在这种时刻同你们谈风花雪月?时珍的父亲失踪已有整个星期,大家快坐下来商量如何寻人。” 之洋大吃一惊,“李梅竺教授失踪?” 时珍更是吓出一身汗,“家父明明去了旅游!” “旅游?你因何得知?” “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写得很清楚,陆沉古大陆亚兰提斯已修筑完毕,他是少数获得预先参观的一分子。” “字条可是他亲笔?”卫先生质问。 时珍慌了,“应该是。” “你连父亲的亲笔都不肯定!” 之洋忍不住,朝卫先生瞪瞪眼,“李教授多数用电脑写笔记,极少用笔。” 卫先生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不语。 他说:“你们跟我来。” 第2章 她们随他直进书房去,只见卫君书桌上仪器十分先进,不像上一个世纪的产品。 之洋说:“我明白了,这里的仪器是李梅竺教授替你设计的。” 时珍推之洋一下,抱怨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之洋把好友拉到一角,轻轻说:“时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篇小说。” 时珍一怔,“我怎么忘了?” “你爱父情切。”之洋眨眨眼。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好不担心。” 这时卫先生呼喝她们:“二人絮絮说些什么,还不过来?” 卫夫人捧上香茗,解围道:“他年纪大了,有点儿独裁。” 卫先生将两张字条放大了打到墙壁上,“这是李梅竺的字迹真本与假版。” 之洋一看,“唔,假本甚为生硬,不似一气呵成,好像一个个字样抽出来拼凑成。” “讲得对。” 之洋说:“技巧拙劣,是哪个笨人干的?” 卫先生冷笑一声,“他不是笨,是精明过了头,采用地球上最原始的方式写成这封信。” 时珍眼睛睁得老大,“他是什么人?” 卫君跌坐在椅子上,“不是他是她!” 之洋大感好奇,“她来自——” “她肯定不是本太阳系的女性。” 之洋与时珍同时“哗——”地一声。 卫君说下去:“她倾幕李梅竺才华,故涉嫌将他掳劫——” 之洋“啊”一声,“强抢民间男子!” 时珍也说:“这故事我在什么地方看过?” 卫夫人在一旁提点:“王老虎抢亲。” 之洋一时尚未醒悟,时珍却苦笑,“不不不,家父又未曾男扮女装。” 之洋一听,明知不是笑的时候,也“嗤”一声笑出来,太趣怪了,李梅竺教授被外星女性抢到窝穴中成亲? 时珍更加哭笑难分。 卫夫人这时轻轻说:“至要紧是品格端庄大方,是什么地方人,倒也不重要。” 卫君说:“人类门户观念的确太深,从前,隔一条村便是外姓人,老死不相往来;稍后,南方人与北方人又合不拢,异族自然不可通婚;到现在,一提起外星人,脑海就出现一条八爪鱼。” 时珍问:“有没有线索?” “字条上有痕迹留下。” “指模?” 之洋说:“她未必有手指。” 时珍呻吟。 卫先生说:“讲得不错。” “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我们又如何营救李梅竺教授返家?” 之洋一边问心里一边觉得好笑,可见李教授童心未泯,寂寞之余,设计一个旖旎的故事,幻想他被外星女性强抢去成亲。 知父者莫若女,时珍忽然说:“也许,他不愿返家?” 卫先生却不觉可笑,严重警告:“此时不回来,以后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时珍答:“那也只得眼光放远一点,希望他同她相处得来,希望他们生活愉快。” 卫夫人凝视时珍,“你真的以你父亲的幸福为重?” 时珍坦然说:“自从家母去世后,他郁郁寡欢,我当然希望他可以再度得到快乐。” 卫先生大赞:“好好好!” 他忽然转向荧幕,“听到没有,李兄,你可以出来了。” 之洋与时珍大奇,“什么?” 只见荧幕上出现笑容满脸的李梅竺。 时珍大嚷:“爸爸,你在何处?” 之洋比较镇静,她看着李梅竺教授的映象。只觉他比往日更加潇洒清癯,都说一些男性到了中年会魅力毕露,说得非常正确。 只见李梅竺笑道:“时珍,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啊,以后,父亲如有机会选择对象,你可要尊重父亲的意愿。” 时珍冲口而出,“你不是真失踪?” 教授哈哈笑。 时珍气结。“是同我们开玩笑?” 这会儿,连卫先生与卫夫人都笑了。 时珍顿足,“如此作弄我们!” 就在此时,梦醒了。 时珍与之洋的手仍然紧紧相握,适才梦境历历在目。 之洋有许许多多疑问,因为涉及时珍的父亲,一时未能开口,她把问题在心中整理一下,才说:“教授简直料定我们会来偷用这部仪器。” 第4章 时珍一愣,一拍桌子,“孙悟空跳不出五指山。” “而且,这次我们并没有指定选哪个故事。” 时珍说:“太巧合了。” “教授打算再婚吗?” “没听他说过。” “时珍,我觉得你应当与教授联络一下。” “你说得对,这上下我也有点儿挂住他。” 两人离开实验室,到住宅去与教授通消息。 电话接通,李梅竺教授在荧屏出现。 时珍说:“父亲,我牵记你。” “不是小孩子了,”教授微笑,“我很好,勿挂念。” “父亲,你安全吗?” “当然安全,缘何问起这种问题?” 时珍支吾,“你离家已有一段时间。” 这时李梅竺教授有所发现,“时珍,你身后站着的是什么人?” 之洋连忙站开来,好让对方看清楚她,“李教授,我是时珍的好友林之洋。” 李教授呵呵笑,“当然当然,之洋,你是我们家的老客了。” 之洋腼腆,“我常来打扰。” “不,”李教授感慨,“之洋,你永远受欢迎。”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时珍尚有怀疑,这真是她父亲吗,抑或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录映片断? 她决定问父亲两个不能事先准备,也不能他人冒充回答的问题。 “爸,我幼时最喜吃什么?” 李教授看着女儿,“手指。”他答对了。 “之洋身上穿什么衣服?” “白衬衫白长裤。” 时珍点点头。 “时间紧凑,我不能多说了,再见。” 两个女孩子松口气。 之洋笑,“你看你,时珍,一副疑幻疑真的样子。” 时珍叹口气,“这年头,真与假简直分不出来。” “那岂非更好,真假其实并不扰人,是我们一旦分晓斤斤计较而已,如果假足一世,保证无事。” “你讲得对,之洋,很多事上,人应装作糊涂。” 之洋感唱,“怪不得老人家总说,生活过得去算了,其余不要大计较。” 时珍拍拍她肩膀,“我就是希望你能把不如意事大而化之。” 她们道别。 回家途中,之洋只觉得空气污浊潮热,交通拥挤不堪,她一颗心又浮躁起来。 她留恋李教授设计的梦境,最好自一个梦游览到另一个梦,永远不要回到现实世界来。 怪不得从前服食麻醉剂的人称飘飘欲仙的境界为旅程,之洋相信她已找到那理想的旅游地点。 时珍有时珍的生活,旅游时不必老是拖着她,之洋不介意孤身上路。 那套机器操作容易之至,三岁孩子都会用,但凡最先进的事物首要条款便是简易。 只需要时珍手中那条开机器的锁匙便行。 而之洋注意到,锁匙也不过只是随意放在右边第三格抽屉里。 李宅一切设备都只用来防君子,之洋咕咕笑:“我是小人。” 第二天一早,之洋留意时间,估计时珍已去上班,偷偷出发到李宅,把车子停在比较隐蔽的地方,上去大门前按铃。 电子管家设备问:“哪一位?” “李家的熟朋友林之洋。” 电子设备翻查记录,“林小姐你昨天才来过。” “不错,请开门。” 电子设备找不到不良记录,“可是,主人并无吩咐我今日款待阁下。” 之洋有心欺侮这管家,“你主人糊涂了。” “也许,但,我只凭记录行事。” “所以说,机器只是机器,拨一拨,动一动,从来不晓得拐弯与见机行事。” 电子观察器沉默了一会儿,之洋以为无望,刚想离去,忽听得它说:“机器并不笨。” 之洋大喜过望,它沉不住气了,把电脑调校到懂得思考,就同时会产生这个不良副作用。 “我没说什么?” “林小姐,我听差办事,不得不待慢客人。” 噫,抱怨起大才小用来了。 “林小姐,我知道请你入内无妨,你自幼是时珍的同学,又是好友。” 之洋故作好奇状,“没有主人吩咐,你可以破例吗?” 它逞强了,“当然。” “你启门的密码没有锁死吗?” 它骄傲地答:“主人这点自由是给我的,主人信任我。” 之洋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啪”一声,大门开启。 之洋摇摇头,见到时珍,一定要劝她换掉这一台仪器,无论是人或电脑,最忌自作聪明,自作主张。 她轻轻走入李宅。 大门关上。 之洋当然认得路。 她直赴实验室,打开门,走到书桌前,拉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抽屉,看到那枚锁匙,刚欲伸手去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啧啧啧,之洋。” 那是时珍。 之洋把手缩回,涨红了面孔,颓然坐到沙发上,用手掩往脸。 时珍责备她:“想撇下我独自进入梦境?” “我不想连累你,你有工作,你有你的生活,何苦陪我做梦?” 时珍叹口气,“李时珍与林之洋几时都共进退。” “你又没有失恋。” 时珍笑,“你还对那家伙念念不忘?” “人们对于挫折一定刻骨铭心。” 时珍摇头。 之洋忽然醒悟,“是你联同机器来开我玩笑吧?” 时珍笑,“之洋,家父设计的机器全部不简单。” “今日为何不上班?” “我知道有贼会上门来。” “不要为我荒废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亦乏善足陈。” “不是受了我的坏影响才有这种怨言吧。” “你倒想影响我。” “那么,让我们结伴去游乐。” “今日去何处?” “听李教授安排吧。” “由谁来按钮?” 之洋叹息,“这像不像命运?其实一切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却还以为有自主按钮控制。” “喂,你的感慨联想有完没完?” 之洋低头沉吟。 时珍伸手去按钮。 不论是什么梦,之洋都不介意,她太喜欢做梦了。 她们看见了庭台楼阁,穿着锦罗的女孩子来来去去,园子里花团锦簇,长廊底下有猫儿在打架。 之洋大奇,“这是何处?” 时珍摇头摆脑,“繁华锦绣地。” 之洋暗暗佩服,时珍好像已经知道身在何处,所以旅游少了她还真的不行。 时珍拉着之洋往园子深处走去。 之洋问:“我们去见谁?” 时珍答:“不知道,这园子里住了几百个女孩子,不知道会碰到谁。” “有一本那样的书吗,讲几百个女子的生平?” 时珍没好气,“无聊才读书已够恶劣,你是根本不读书。” 园子越走越深,这分明是一个春天,空气中充满花香,令人嗅之精神愉快到极点。 树枝上挂着精致的鸟笼,里头关着八哥儿,一见人便叫:“贵客来了,贵客来了。” 之洋看见一进红墙绿瓦房子,便扬声问:“有人吗?” 连时珍都猜不透谁住在此,“人好像已经搬走了。” “慢着。” 有哭泣声。 “谁在伤心?” 一时分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那哭声中的深深伤感却至真至诚,以致哭声扭曲,像受伤的野兽辗转呻吟。 之洋立刻说:“此人一定是失去了至爱。” 时珍脸色沉重,“让我来看看是哪一个。” 她伸手掀开一道洋红色软锦帘。 屋内只余几件简单家具,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伏在一张贵妃榻上哀哀痛哭。 听到脚步声,他吓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抹干眼泪,瞪着之洋与时珍。 只见时珍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是你!” 那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但眉梢眼角生有一股纨绔轻薄之意,之洋一见,便说不出的厌恶。 只见他看到生人,悲伤之意顿减,瞪着两个女孩子,忽然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作此打扮,究竟是男是女?” 时珍拉起之洋,没好气地说:“几百个人,偏偏遇上他,我们走。” 那人打一个揖,“两位姐姐,找我何事,有话请说。” 之洋看着他,“你倒是会低声下气。” 时珍说:“这是他一贯手法,拿手好戏,别去理他。” 之洋忽然喊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贾宝玉!” 那人一听,颓然,“你们心中都只有宝玉。” 时珍没好气,“不不不,他不是贾宝玉,他更要猥琐。” 那人抗议:“喂!” 随即坐下,用手托着头,似不欲分辩。 之洋好奇心大炽,“你到底是谁?” 时珍冷笑一声,“你不认识他?他是大名鼎鼎的——” 那人挥挥手,“我叫贾琏。” 这下连之洋都失望了,“怎么会是他!” 那贾琏生气,“我与两位陌陌生生,不知何处惹两位厌憎?” 之洋用手扇了扇鼻子,“臭名远播。” 那贾琏想也没想过有妙龄女子会如此刻薄地面斥他,不禁呆住,一方面伤心事涌上心头,更加无精打采。 时珍出言讽刺:“你这回子又哭什么?好端端一个人,弄进园子来,不出一年,被整治至死……” 那贾琏心如刀割,“不不不,不要再提了。” 之洋为之发指,“谁,谁整死了谁,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第5章 时珍索性坐下来,“之洋,在他们那个封建时代,吃人的礼教,凉薄的人情,死个把弱女子,有何稀奇。” “那女子为什么不逃走?” “逃往何处?” “无论何处,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有工打工,一定可以存活。” 时珍又冷笑一声,“不不不,年代久远,女子离了娘家就得夫家,单身上路,绝无仅有。” “那,”之洋吞一口涎沫,“女子难道全靠他人怜悯养活?” “是呀,所以自称奴家、卿卿……” 那贾琏实在忍不住了,“你俩到底是谁?” 之洋讨厌他,故当他像一只狗似呼喝他:“不关你事,你这种人也配问我名字!” 贾琏怒道:“你在我家出没,却不敬主人,岂有此理。” 之洋笑,“这话倒有道理,谁稀罕,我们走。” 时珍也笑,“真是,在他们这种地头,纵使锦衣美食,也还不如留在外头青菜淡饭,走走走。” “你们到底是谁?” 时珍没好气,“你好好哀悼那位苦命人吧。” 那贾琏一听,跌坐在椅上,作声不得。 之洋用手臂搭住时珍肩膀,哈哈大笑而去。 时珍说:“真痛快,我憎恨那人已经有一段日子,今日痛斥他一顿,顺了心。” “他那种人,有什么痛痒,不过把我们当作疯子,转头就似没事人一般。” 时珍沉吟,“他这次好像是真的伤心了,希望他会改变作风。” 二人正欲离开是非之地,忽尔听得身后有人叫:“姐姐,姐姐。” 之洋自问年纪不大,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姐姐,不知怎地,今日在这园子里,人人叫她姐姐,想必是种尊称,没有其他意思。 之洋与时珍转过头去,只见追上来的是一位妙龄美貌女子,穿一套青莲色百褶衣裙,头上戴着珠翠,看上去不似丫环,却又不像小姐, 她拢着双手揖了一揖,“姐姐留步。” 之洋拉了拉时珍袖子,“这个故事不好,我不喜欢到这等情节来客串演出,让我们走吧。” 时珍甚有同感,转身就走。 谁知那女于却已拦在她们身前,赔笑道:“我只想与姐姐们说两句话。” 之洋细细打量她,“你说吧。”见她温文有礼,不禁有点好感。 那女子脸色郑重,“我适才听到你们说话,好像讲的是,走得出去的话,有粥吃粥,有工打工,一样可以存活。” 时珍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们说的是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种女子。” 那女子先拿袖子扫了扫石凳上的花瓣,拉着她俩坐下来,自我介绍:“我叫平儿。” 时珍颔首,“你是适才那琏二爷的……朋友。” 那平儿“嗤”一声笑出来,用手遮住脸,无限娇俏。 随即她长叹一声,“姐姐把我身份说得真妙,不不不,我原是琏二奶奶在娘家王府的贴身丫环,二奶奶嫁过来贾府之时,我跟着陪嫁——” 之洋这时问:“什么叫陪嫁,贾府没有家务助理吗?” 时珍吁出一口气,“陪嫁丫环也是嫁妆一部分。” 之洋大惊失色,“人,怎么可以当货物一般送来送去?” 时珍答:“在那个时候,许多不合人权的作为都是可行的。” 平儿黯然说下去:“彼时陪嫁的,共有四人。” “其余的女孩子呢?” “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人在此。” 之洋分析她的命运:“你自幼卖入王府,跟着又过来贾家,看你穿戴,身份又似不低,升了管家没有?” 平儿苦笑低下头,“不,我仍是一名丫环。” 这时,时珍朝之洋使眼色。 之洋即时醒悟到这平儿身份可能有点儿暧昧。 只听得她又说:“两位姐姐非僧非俗,说话充满玄机,盼姐姐指点我一二,我实在想离了这里,请指点迷津。”她朝二人拜了一拜。 时珍爱莫能助,不禁恻然,“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你仍然得在这个园子里委屈求全。” 平儿心一酸,流下泪来,“要等到几时,女儿不再落泪?” 之洋闻言,微笑,眼睛看着远处,“女孩子总还是要哭的,无论三百年或是五百年之后,她们仍然会为不值得的人与事伤心落泪。” 平儿抹干眼泪,讶异地问:“这是真的吗?” 时珍点点头,“并无讹言。” 平儿凝视她们:“二位来自何处,又将往何处去?”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时珍却回答得很妙:“天机不可泄露。” “我的命运——”平儿忧虑到极点。 “别担心,”时珍安慰她,“你的好心肠会给你带来好运,”她的口吻如算命的吉卜赛人,“你与那苦命的二姐不同。” 平儿低头饮泣,“我想到二姐的下场便担惊受怕。” 之洋冒失地问:“谁是二姐?” 时珍瞪她一眼,“平时不看书,现在问问问乱问,那二姐,便是适才那贾琏在默哀之人。” 之洋问:“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叫二姐?” 时珍苦笑,“你问问平儿,可知她自己姓什么?” 平儿摇摇头。 之洋觉得头皮发麻,“我不喜欢这本书,我不要留在此地,我不忍看到这些可爱可亲的女孩子白白坑死在这个鬼地方,时珍,我们走吧。” 时珍对那平儿说:“我们要走了。” 平儿急道:“姐姐请临别赠言。” 时珍词穷,只得安慰说:“记住,黑暗之后便是黎明,忍得一时海阔天空。” 这样的陈腔滥调那平儿听了居然十分受用,向时珍作揖,“多谢二位。” 之洋连忙拉起时珍就走。 她不敢回头看,怕多看一眼会增加伤感。 之洋问时珍:“平儿的下场如何?” “不知道。”时珍黯然。 之洋奇问:“你不是看过书吗?” “后四十回遗失了。” 之洋点头,“那倒也好,免得叫人伤心。” 时珍抬起头,“说得真对,彼时女子命运真叫人伤心。” 之洋说:“过去一二百年,我们真的争取到不少。” 时珍笑,“权利与义务一起来,压死人。” 之洋有顿悟,“无论如何,也不该怨天尤人了。” 时珍打蛇随棍上,“是呀,尤其是为了那种不值得的人与事。” “谁,你指——”忽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之洋大吃一惊,她原先以为那人的姓与名将如烙印似刻在她心中,一生不忘,可是这下子,竟叫不出来,之洋为这另类薄幸大大讶异。 呵是,在梦境中,现实的痛苦会渐渐淡忘。 “那人叫——那人好像姓曾。” 时珍笑得很开心,“不记得也就算了。” 真是,忘不了没办法,既然已忘得一干二净,不如一笔抹煞。 “我们往前走。” “出来这些时候,你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之洋答:“奇怪,都不觉得,好似做神仙似的。” “那么,让我们继续逛。” 之洋说:“时珍,我越来越佩服令尊,设计了这座梦之迷宫,供我们游览消遣。” “可是,相信你也已经发觉,在这里呆久了,好似不愿意再回到现实。” “耽于逸乐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做梦最开心。” “况且你我一向谈得来,携手同游,不亦乐乎。” 时珍指着前头,“看。” 之洋一抬头,发觉景色全部变了,适才是江南之春,此刻分明是北国之冬。但见崇山峻岭,悬崖那一头,即是万丈深渊,老鹰乘风哑哑低旋,随着劲风在空中飞舞,山顶上有积雪,天色阴暗,之洋忽觉有雨点飘到脸上,停睛一看,却是雪丝。 之洋忙问时珍,“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可是迷了路,怪可怕的。” “不怕不怕,你冷不冷?” “不觉冷冻,好极了。” 这时,时珍悄悄说:“有人。” “哪里?”之洋没看见。 “峭壁之上。” 之洋停睛一看,是有人,适才没发觉,因为那人身型瘦削,又穿着与岩石一样颜色的灰紫色长袍,衣袂飘飘,远看,像一片云在风中抖动。 “唉,像是神仙中人。” 时珍答:“是,连背影都那么飘逸俊秀,不知是谁。” 两人不知不觉朝前走了一步。 山路崎岖,不甚好走,之洋与时珍双手紧紧互握,挣扎着上山。 那人耳听八方,蓦然回过身子来,沉声道:“谁!” 之洋一抬头,与那人一照脸,顿时呆住,只见他剑眉星目,约二十余岁年纪,一脸风霜,却不掩英姿勃勃,但双目隐隐露出泪光。 同样是伤心人,他与那琏二爷比起来,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之洋渴望知道他的故事,踏前一步。 此际时珍忽然“噫”地一声。 之洋也发觉了,只见那人右边袖子空荡荡,显然是个独臂人。 之洋虽然平日懒看书,但是这个独臂人的名字她却还是知道的,脱口而出:“你是杨——”觉得无礼,硬生生改为“杨大哥。” 那姓杨的男子朝她们点头,“两位是——” “我叫林之洋,她是李时珍。” 之洋向前走了一步,那杨大哥一看,惊讶地说:“两位不会武功,怎么来得到这里?” 之洋笑了,怎么来不得,哪里都去得,宇宙任何一个角落都难不倒她们,一束思维,无色无相,不怕寒与饥,亦无畏冷嘲热讽。 第6章 时珍微微欠身,“杨大哥,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你一向是我最敬佩的人物,今日有缘相见,真是万幸。” 那杨大哥莞尔,“不敢当,请到舍下喝杯水酒。” 他的家只是一间茅寮,却也暖和,土墙上挂着一张张兽皮挡住无缝不入的寒冽之风,树桩为台椅,一堆茅草作卧铺。 他取出一坛子酒,三只酒杯,注满了,先干为敬。 时珍嗫嚅,“我不会喝酒。” 他却十分温和,“不会喝不要紧。” 第3章 之洋这人心怀鬼胎,打量过环境,不禁咋舌,哗,这样冰天雪地,居所如斯简陋,好像还没有卫生设备,幸亏是做梦,若真的生活在这里,那还了得。 只见时珍一脸仰慕之色,丝毫不觉什么不妥,之洋不禁暗暗叹口气。 时珍问:“杨大哥,你可是在怀念龙姐姐?” 那姓杨男子一听,不禁愣住,“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事?” 之洋笑出来,嘿,阁下之爱情故事,千万读者均知,且传颂不已,议论纷纷,杨某,你是公众人物,早已丧失隐私权。 当下时珍支吾而答:“消息来自江湖传闻。” 之洋也问:“你与龙姑娘分别,已是第几年了?” 那杨大哥仰起头,一脸抑郁之色,“整整八年。” 啊,还有八年,两人便可复合。 之洋看过那部书,所以知道结局。 果然,时珍也安慰他说:“不怕不怕,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与龙姐姐会得团聚。” 杨氏忽现狐疑之色,“你们既知我的事,为何不怪我离经叛道?” 之洋莫名其妙,“我不明你所指。” “龙儿本是我师傅。” 林之洋点点头,“这我知道,你自幼跟她学武。” “她年纪比我大。” 之洋笑,“那又怎么样,你跟一位年纪略大的成熟女性学艺,后来,二人顺理成章发生感情,好得不得了呀,你何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你浪迹江湖,武艺高强,难道还怕一两句谣言?” 杨氏看着林之洋,大大感动,长叹一声,“之洋兄,佩服佩服,我胸襟不如你广阔。” 之洋一怔,他把她当男生了,下次出游,恐怕要换过这一套白衬衫牛仔裤才行。 她有点忸怩,“我不是男子。” 时珍连忙说:“我也不是。” 杨氏笑,“我也看出你们是女孩子,只不过既作男装打扮,大抵是希望别人把你们当男子吧。” 之洋说:“不,这正是女装。” 时珍补一句:“在我们的……家乡,女子也蓄短发穿短衫。” 杨氏点点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你们那里,人人想必不拘小节,头脑开通,胸襟远大。” “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得到。”之洋笑吟吟。 时珍怪同情地说:“真没想到世俗眼光如此狭窄,认为同师傅恋爱是大逆不道。” 杨氏黯然。 之洋笑,“杨大哥,你看你,仍然内疚。” “世人不容我。”他无比惆怅。 “在这件事里你又没伤害任何人。” 他点头,“这是真的。” “为了这件事,四周围的所谓至亲友好,反而尽情伤害你。” “的确如此。” “咄,内疚的应是他们才对呀。” 杨氏笑了,“之洋,你说的话,似是而非,妖魅气氛十足。” 之洋也笑,“给全真派那些老古董听见,必定派我做小妖女。” 三人大笑。 杨氏说:“真没想到二位对我的事了如指掌。” 时珍不语,跑到稻草堆去躺下,他的故事,她起码看过百多两百次,每个细节都会背,在她年轻的心底,她一直渴望可以遇到一个如此风流倜傥深情的男子,带她漫游江湖,她愿意随他到山之巅,海之角。 她肯定已经爱上了他。 如今居然可以与他面谈,虽死无憾。 之洋过来轻轻咳嗽一声。 时珍看着她,“你干吗,喉咙痒?” “该走了。”之洋悄悄说。 “我不走。” “你这人,你又怎么可以待在这里呢?这故事里又没你这个角色。” “我喜欢这里。”时珍耍起小性子来。 “荒山野岭,久留无益。” “我想陪杨大哥多说几句话。” “你已经安慰鼓励过他,对他大有帮助,还待怎地?” 时珍泪盈于睫,只就不舍得走。 之洋恻然,这家伙,平时振振有词,道理十足,其实心底也十分寂寞,否则不会寄情一名小说人物。 之洋握住好友之手。 “杨大哥,我们告辞了。” 杨氏说:“你俩确是异人,不过外头已经降霜,又有野兽出没,不如留待明早才出发未迟。” 之洋一味摇头,“不怕不怕。” 时珍关心他多过关心自己,“杨大哥,你一定会等到龙姑娘。” 杨氏取过一件兽皮大氅,罩在时珍身上,“我决定终身等她。” 之洋朝时珍使一个眼色,“听到没有?” 杨氏的豪迈、深情、潇洒,的确令女孩子们陶醉。 他送她们出门。 这时,山上雾色茫茫,夜幕四合,几不可辨别道路。 之洋“呀”的一声,“往何处走?” 时珍极有信心,“向前直走。” “会不会踩落山坑?” “才不会。” 时珍拖着之洋大步向前,才一步,就回到李家的实验室来。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梦好梦,大梦谁先觉。” 时珍怔怔地发呆。 之洋一看她,愣住,“噫,怎么把这件兽皮带出梦境来了?” 时珍身上可不就还披着那件皮大衣。 之洋皱起眉头,“已经多年不流行兽皮了,你可千万别穿出去。” 时珍拿起一只皮袖子,放在脸边。 “时珍,”之洋问题多多,“这件衣裳是如何带出来的?” 时珍也愕然,“我不知道。” “时珍,假使衣裳可以带出来,那人呢,人是否亦可携出?” 问李梅竺教授! 那边厢时珍已将皮衣郑重挂起,站在远处欣赏。 皮衣由三五张不同兽皮缝成,十分粗犷,却轻、软、暖,时珍十分钟爱。 之洋在一边念念有词:“难道教授已可将实质分子化为无形,然后再度还原?” 时珍且不回答,只是说:“我会再去。” “去哪里?” “去见杨大哥。” “咄,你这次再去,焉知是何年何月,说不定他还在褪褓里,又保不定,他已是百岁衰翁。” 时珍发呆。 之洋笑道:“原来梦里缘关亦值得重视,同现实世界一样,亿亿万万的人,你偏偏在彼时彼际遇见了他,有没有结局,根本是另外一回事。” 时珍看着好友。“你仿佛是看开了。” “是,得亦无所喜,失亦无所悲。” 时珍微笑,“你说的,可是由衷之言?” 之洋也笑,“嘴巴能作此言,也已经不容易。” “你进步了。” “你呢,还挂住杨大哥?” “什么地方去找那么深情的男子!” 之洋劝道:“现实世界中若有那么一个人,一条手臂,伤残人士,到处流浪,无正职,脾性孤僻,你恐怕不会对他倾心。” “可是小说中——” 之洋道:“这便是小说家的至高艺术。一支生花妙笔,把读者逗得如痴如醉,进入剧情,不能自拔。” 时珍微笑,“我不介意着魔。” “时珍,你也寂寞吧?” 时珍答:“在你面前,何必否认。” “可思念亡母?” “那是一定的事。” “你我同病相怜。” 时珍只是看着那件皮衣出神。 “我想与李梅竺教授说话。” 时珍即时帮之洋搭线,可是这一次,有一位美貌年轻女子莺声呖呖地说:“李教授事忙,请留言。” 之洋说:“请说是他女儿找他。” “是,我请他尽快回复。” 时珍却说:“家父云游四海,很难联络,上次找到他,真是运气。” 之洋伸一个懒腰,“好累。” “元神出窍,自然耗费精力。” “我回家去睡懒觉,时珍,你独自可别轻举妄动。” “你讲得对,”时珍遗憾,“把杨大哥搬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适应。” “把你移植到他的天地,你又何尝会习惯,他那里连热水龙头都没有,简直宇宙洪荒。” “真的,怎么洗头呢?” 之洋笑,“整本书里,都不会提及扬某人梳洗场面。” 时珍骇笑,“那女主角呢?” “女上角用荆棘制成梳子贯通头发,别上珍珠,已经完工。” “噫。” “别多想了。” “我们明天见。” “明天又见,你老板会怎么想。” “我考虑告假。” 之洋笑着拍手,这便是做梦后遗症。 她打道回府,一直想着梦中的人与事。 到了家才发觉又脏又渴又饿,像是童年时在郊外旅行了一整天返家那种情况。 她连忙服侍自己肉体的需要。 淋浴后用毛巾裹着头发披着浴袍举案大嚼。 肉体虽然麻烦,死后且会腐化,可是它健壮之际,却也带来不少欢愉。 之洋举案大嚼。 最有趣的是,在梦中,其他人所看到林之洋的影像相貌打扮与真实林之洋无异。 第7章 真不知李梅竺教授如何做得到。 所以之洋要与教授联络,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在防盗设施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这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噫,原来是曾国峰。 曾国峰是谁,他便是叫之洋伤心的那个人。 “之洋,在家吗?” 之洋不得不回答:“刚回来,有什么事吗?” “劳驾你看看,我有没有一只古董金腕表漏在你处。” 之洋很镇定地说:“我找找着,找到了给你送去。” 对方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便说:“我想它大概是在你卧室五桶柜左边第三只抽屉里。” 他的意思是,让他进屋,一分钟便可以找到。 可是之洋固执,她重复:“我找到了,给你送去。” “你不方便开门?” 之洋忽然说:“我有朋友在这里。” 曾国峰一愣,“啊?” 之洋又再加一句:“你请回吧。” 那曾国峰无奈,好像没想到之洋会给他碰一个软钉子,“我明早再来。” “明天我不在家,我外出旅游。” 那曾国峰几乎下不了台,干笑两声,转身就走。 之洋呆半晌,才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文治,再也没有胃口,随手放下来。 什么金手表! 曾国峰走的时候根本什么都没留下。 之洋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脸上尽是厌恶之意,之洋要是敢多说一句,他保不定就叫她住口。 伤透了之洋的不是分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合原是十分普通之事,令之洋难过的是他没有把此事处理得妥善一点,给人留一点儿自尊。 他太急急要扫她出门。 于是之洋匆匆地离去。 至今几乎一年,又回来找金手表。 之洋走到卧室拉开五桶柜的抽屉,那只抽屉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正像她的心灵一样,不不不,她不恨他,也不想与他计较,她只希望他走开,她愿意当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以便继续生活。 之洋犹疑一下,拨电话给时珍。 “时珍,好友,帮我做一件事。” “又是什么苦差。” “去帮我打听一下,曾国峰是否同美姬梅分开了。” “我没有兴趣。” “去问一下。” “为什么,你想知道?” “嗯。”之洋迟疑。 “知道了又如何,你打算重回他的怀抱?” “当然不!” “既然如此,知来作甚,一切与你无关。” “他刚才回来找手表。” “或许他真的丢失了名贵手表。” “不在我处。” “那一定是在乙小姐或是丙女士香闺。” “一定是。 时珍笑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 “多谢指教。” 之洋见时珍不肯帮忙,又找另外一个朋友。 这位朋友分外热心,答案详尽:“没有呀,他俩很要好,昨天我与美姬梅喝茶,他才来接她,她替他买了不少衣物。” 之洋维持缄默。 那友人笑说:“你还关心他?” “问问而已。” “许久没见到你,大家出来聊聊可好?” “最近要出远门。” “同谁去?” “李时珍。” “呵是时珍,那么,玩得开心点儿。” 之洋用手托着头,也许,他真的是来找这只表。 稍后,电话又来了。 之洋没有开启荧光屏。 “有没有替我找过?” 她可以看见他,他却看不到她。 “找过,不见,一定是漏在别处了。” 他仍然白t恤,牛仔裤,形象健康,看上去令人舒服。 他忽然问:“你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听说你辞了职。” “是,暂时休息一年。” “那只表——” “你到别处找找。” “就是我二十六岁生日你送我那只。” 之洋无言。 “打扰你了。” “好说,再见。” 之洋挂了线,十分麻木,是吗,她曾送他金表吗,怎么都忘了。 她累极倒在床上入睡,肉体怎么都敌不过睡魔、病魔、心魔。 累得浑身发酸,躺下来,天旋地转,如要转入无底洞中。 第二天起来,呵欠频频。再笨,林之洋也已发觉,经常使用李教授的机器,极之耗神。 她找时珍,“你可疲倦?” “好像被人打了一顿。” “这是不良副作用吧?” “一定是,但家父从未向我提及会有这种现象。” “也许因为太可笑了,试想想,做梦时精神奕奕,睡醒了疲劳不堪。” “父亲仍然没有联络上。” “以前他也不是每天与你谈话。” “之洋,我们办公室里缺一个人——” “我暂时不想复工。” “来看看,也许你会喜欢我们这里的气氛。” “你那里是一家报馆是不是?” “出版公司,包括报纸、杂志及一间印刷社,共三百多位同事。” “人事一定很复杂。” “人事这回事,你完全不去理它,反而更好。” “有人会打过来。” “你不还招好了。” “会被殴至眉青鼻肿。” “可以闪避呀。” “闪避得法,已是天下至高武功。” “打算在家躲一辈子?” “我不知道,看样子社会一定要给我一定压力,叫我振作起来。” “送我上班好不好?” “我还以为你告假。” “放假太累,乐得回公司一边支薪一边休息。” “这是正确工作态度吗?” “咄,上司最喜欢我这种人,对他没有威逼力。” 之洋送时珍上班,那时珍,累得东歪西倒,之洋摸摸她额头,“时珍,你发烧,显然是疲劳过度。” 时珍点头,“看见偶像,太兴奋紧张,我没事,你放心。” 之洋莞尔,时珍最可爱的地方是,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像小女孩没长大,每每会露出一丝童真。 时珍办公的地方叫《宇宙日报》,百多名职员,每人分配一间小房间及一具多用途私人电脑,从早到晚,对牢荧幕工作,根本无须与同事身体接触,大家通过光纤设备开会、讨论、作决定,人像一枚枚蛹,小房间似一只只茧,他们每人在房中自说自话,直至下班。 其实之洋从前工作环境也相仿,辞工一年,散漫惯了,再次踏入办公室,只觉气氛诡秘。 “隔壁坐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也许是会计部。” “你不过去敲敲门?” “不好打扰人家。” 这时,有人在扩音器里轻轻说:“办公时间已经开始,请专心工作。” 之洋说:“我走了。” “对这环境可有留恋?” “稍迟告诉你。” 之洋离开宇宙大厦,转到地下商场去逛时装店。 这时,女士们挑选时装,只需站在大镜子面前,衣服一件件会在镜中人身上出现,选中了,才拿出正式试穿,省下不少时间精神。 之洋在镜中试了十多款,没有一件喜欢,懒洋洋坐下。 她巴不得时珍快些下班,携手共往旅游。 售货员迎上来,“林小姐,没有喜欢的衣物吗?” 之洋觉得不好意思,“要第一套七○三四号吧。” 售货员说:“我们已有林小姐尺码,不过最好再让电脑量一量。” 之洋依言去量身。 “三十八号。” 胖了,从前之洋是标准三十六号,希(奇*书*网^.^整*理*提*供)望在体重增至四十四号之前可以有点成绩。 她拎着新衣出门,独自到图书馆去坐了一会儿,离去时忘了那袋衣物,又回头去找,失而复得,也不见得特别高兴,因开头便是可有可无。 之洋忽然有点儿觉悟。 她驾车返家,睡一个懒觉,时珍总算下班了。 一句话道尽了之洋的心事:“唉,”她说,“度日如年。” 之洋见好友如此无聊,不由地笑出来。 “待我过来你处。” 时珍在教授的书房等之洋。 之洋从前没有来过书房,一踏进去,只觉十分宽敞简洁光亮,一张大书桌,一只地球仪,另外是储藏电脑软件的文件柜,四周的空位可以踏脚踏车。 此外就是一株室内盆栽植物,约两公尺高,正开花,那花如拳头大,粉红色,娇艳无比,之洋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地问:“这是何花?” “茶花,因空气污染几乎绝种,后移植室内,得以保存。” “啊,原来就是凯咪莉亚。” 时珍说:“家母生前最喜此花。” 教授书斋内有一棵这样的花当然不是偶然,他藉之纪念亡妻。 “你联络到教授没有?” “还没有,他秘书一直回答说他正忙着。” “有无说过什么时候回家?” “一年半载,谁知道。” 之洋点点头,“你也已经长大,他的责任已经完毕,正好自由自在旅游一番。” 时珍说:“他此刻在什么地方呢?” “天涯海角。” “来,之洋,我们也继续去旅游吧。” 之洋欢呼一声,与时珍走进实验室。 之洋说:“这次,由我选择故事。” 第8章 她注视键钮盘上符号,只见上面注着字样非常简单,横是a至z,直是一至一零零,按动两个字样,就有上千个变化。 可是a一代表哪一个故事呢,m三十又是什么典故,之洋与时珍不得而知,目录册尚未编妥。 之洋问:“有无说明书?” “没有,一切大抵还在实验阶段。” 之洋微笑,“那就误打误撞,全靠缘分了。” 她伸手按下两个钮键。 就在此际时珍忽然说:“之洋,且慢,我听见门铃响,我先去应门。” 之洋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匆忙间只见时珍走出实验室,而之洋就像一个人累极堕入梦乡。 这次,时珍没有陪着她。 开头有一丝惶恐,可是随即发觉置身风和日丽的现代环境,恐惧之心顿时少了三成。 之洋留意四周围事物,嗯,说现代也不是那么近,之洋肯定那时她还没出生。 那应该是她父母年轻的时候。 而观察四周,她所在地恐怕是一间大学校舍。 之洋随意观光游览。 不知不觉走近图书馆。 世纪初到处还保留着这种笨重的阅读方式,浪费纸张,又消耗储藏面积,总要到十多年前,才完全放弃印刷品。 不过此刻来到图书馆,之洋又觉得气氛十分高雅,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故事?异常陌生,之洋不大看小说,少了时珍在身边,更加一头雾水。 她挑了一个空位坐下。 后座有人,只不过被一排书架挡着,之洋无意中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 他俩的声线压得很低,但之洋仍然听得十分清晰。 那男生说:“不,瑶瑶,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可帮你忙。” “你这个讨厌的书虫!”那女生大发娇嗔。 “吴瑶瑶,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一篇毕业论文,有何难哉,全因你交友不慎,故好玩懒做功课。” 那叫瑶瑶的女孩子生气了:“李梅竺,你到底帮不帮忙?帮就帮,不帮拉倒,你少教训我。” 李梅竺? 之洋睁大双眼。 当然,她拍一下脑袋,这是李教授设计的机器,他自己的故事当然也可以出现其中。 这说不定是他的自传,更有可能,是他的日记。 噫,竟跑到时珍父亲的日记里来了。 之洋转头,轻轻拨开书本,偷偷望一下。 只见那女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拂袖而去,而李梅竺神情尴尬僵坐不动。 李教授彼时才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只不过脸上带一丝傻气,一看便知道是不会转弯的那种人。 他抬起头,忽然看到书缝之间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他没好气问:“谁?” 之洋现身,“是我,李教授。” 李梅竺气道:“这位同学,开什么玩笑,谁是教授?” 对,那个时候,他恐怕连学士学位都没拿到呢。 之洋笑,“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太大一点,四周围其他同学发出嘘声。 之洋说:“我们到外边去说话。” 第4章 李梅竺随她走出图书馆。 “这位同学,是哪个学系的?” “我叫林之洋,我读商业管理。”这是实话。 “我是电脑工程的李梅竺。” 他俩握了握手。 “适才那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李梅竺极其懊恼,“不,那是我未婚妻。” “什么?”之洋大吃一惊。 咦,那并不是时珍的母亲呀? 当然,一个人可以恋爱多次,也许,此刻,时珍的母亲尚未在李梅竺生命中出现。 只见李梅竺低下头,“吴瑶瑶与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这三年来她与我背道而驰,唉,总之一言难尽。” 之洋忽然忍不住十分冒昧地问:“当时又怎么会成为未婚夫妇?” 李梅竺用手摇着头发,“我俩青梅竹马。”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林之祥,你何故取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之洋一味道歉。 幸亏这次时珍没有来,否则为父的不认识女儿,多么奇突尴尬。 之洋鼓励李梅竺:“请说下去。” 李梅竺不知怎地,与之洋一见如故,毫无忌讳,说起他的隐私来:“我们的父母是世交,我自小与她是好朋友,一直到订婚后才发觉友情不是爱情,从前可以容忍她是因为把她当小妹,此刻出言纠正她是因为对伴侣需忠实。” 之洋十分同情他,“君子爱人以德。” “是,不过她完全不接受。” 之洋说:“我了解你的处境,我也是讲得太多以致男伴离开了我。” 李梅竺看着之洋,“那是他没眼光。” 之洋很高兴,“是吗,时珍也那么说。” “时珍是谁?” 之洋不好说时珍即是他女儿,支吾答:“是一个好朋友。” 李梅竺搔头笑,“现在我打算与她解除婚约。” 之洋以熟卖熟,“此事宜速战速决,切忌拖延。” 李梅竺叹口气,“我何尝不知。” “可是每次刚想开口她已经大发雷霆。” “就是。” 他与她谈得好不投机。 二人到大学饭堂坐下。 短短一段时候已有几位同学前来问他功课,他均不嫌其烦一一解答。 所以将来做了教授。 他跟之洋说:“我实在不想为感情事伤太多脑筋浪费太多时间,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想我再也不会刻意去结识女伴。” 之洋颔首,“感情事根本无须刻意。” 正在喝咖啡,忽然之间,身后有人冷冷问:“你是谁?” 之洋转头一看,哟,不得了,吴瑶瑶就站在她身后。 之洋只得说:“请坐。” 吴瑶瑶怒问李梅竺:“她是谁?” 李梅竺沉住气,“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瑶瑶,请你控制你自己。” 吴瑶瑶看着李梅竺,“我也尝试想那么做,可是李梅竺,我越来越发觉不能压抑我的情绪,同你在一起只觉生气烦恼,一张口就是话不投机,趁你有朋友在此不如大家把话讲清楚,我已决定解除婚约,今晚我会向父母表明此事。” 李梅竺睁大双眼。 吴瑶瑶把话说完了便站起来,“祝你好运。” 她也有一丝黯然,但随即仰起头走开。 李梅竺垂下了头。 之洋安慰他:“至少免你开口,算是不幸中大幸。” 李梅竺点头,“你讲得对,要我主动,可能要等到结婚前夕。” 之洋摇头叹气。 李梅竺沮丧地说:“将来,我会像发明科学怪人法兰根支坦的老教授一样,独身终老在一所破烂古堡中。” 之洋笑了,“不不不,你会找到伴侣,你并且会有一个活泼热诚的女儿。” 李梅竺大奇,“你怎么会知道?” 之洋看着他,“我有预言能力。” “林同学别开玩笑。” 之洋却说下去,“你会成为一个有地位的教授,你会历劫感情上的创伤,你并且是受人敬仰的发明家。” “之洋,你真会说笑话。” “是,能够笑还是好事。” 李梅竺索性问:“能知道将来的事可是一种压力?” 之洋答:“假使我们都能看到未来的道路何等崎岖,简直难以生活。” 他笑,“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好。” “那当然。” “之洋你言语多么智慧。” 之洋吓一跳,“我?”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如此欣赏她。 “是呀,我直觉你会是一位益友。” 之洋但笑不语。 李梅竺看看表,“我要赶课。” “那我们就此话别。” 李梅竺不以为意,他大概认为到商管科一问就可以找到林之洋其人。 倒是之洋有点依依不舍,“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挥挥手走开。 之洋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女同学气呼呼追上来问之洋:“请问商管系课室在何处?” 之洋与她一照脸,十分惊喜,一句“时珍”差点儿叫出口来。 太像了,简直是时珍的印子! 这是谁?莫非是——这么说来,时珍是她的印子才对。 之洋怔怔看着她。 那女孩子笑了,“我叫娄嘉敏,商管科新生。” 是,是她了,之洋想起时珍说过母亲姓娄,之洋记得清楚,因为那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姓氏。 之洋指一指,“课室在那边。” “谢谢。”娄嘉敏连忙赶去。 连小跑步的姿势都像时珍。 之洋想,会不会是李梅竺到商管科去找林之洋,因而认识了娄嘉敏? 这么说来,林之洋竟成为撮合他们这一对的中间人。 所以人际关系真是千丝万缕,而缘分之玄妙,也尽在不言中。 林之洋的任务已经完成,她该回到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去了。 之洋往校园另一头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渐渐走入树林,耳畔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应,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可是不痛,爬起来,睁开眼睛,发觉时珍正瞪着她。 “时珍!” “之洋,你怎么不等我?” “你忽然去应门,我这边身不由己。”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有随着孙悟空去大闹天宫?” “没有那么精彩啦。” 第9章 “去了何处?” 之洋反问:“是谁按铃?” “一名推销员。” “现在还有这门营生吗?” 时珍答:“最近经济不景气,该行业又复古重兴。” “推销的是什么?” “忘情药。” “什么?” “我见他谈吐不俗,替他买了十瓶。” 之洋大笑,“如果真有效,一粒足够,何用那么多?” “人家跑江湖混饭吃,自然有不得已难言之隐,何苦去拆穿他。” 时珍就是这点可爱。 “拿来看看。” 之洋打开瓶,取出那些朱红色药丸,放到鼻端嗅一嗅,便往嘴里送。 时珍看着她。“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忘得越彻底越好。” “会不会连我俩的友情也一并忘掉?” “不会啦,你放心,这药不是真的。” 两个女孩子嘻哈绝倒。 君子可以欺其方,话题岔开了。时珍竟不再追究之洋去了何处。 之洋忽然想起问:“时珍,你父母可算恩爱?” “我记忆中他俩相敬如宾。” “是同学吗?” “同校,不同系。” 果然。 “有照片看吗?” “家母去世后照片全给父亲收藏起来。” 之洋“啊”地一声。 “不过我房内有一张三人合照。” 时珍带之洋到她卧室,取出一张小小彩色合照。 在那张照片内,时珍只得六七岁大,已经长得与母亲一个模样。 “你说,时珍,假使我们可以认识年轻时的父母,该多有趣。” 时珍微笑,“之洋,宇宙靠时间维系秩序,一失时效,先后调错,则天下大乱,子女又怎么可以往回走去与年轻时的父母做朋友?” 之洋点点,“你说得是。” 时珍温和地说:“我早说过,这机器不是一条时光隧道,而是造梦工场。” “多谢提点。” “你刚才见到什么人?” “年轻时的李梅竺教授。” 时珍一怔,“啊,你经历的一定是他的日记部分。” “是,我也那么猜想。” “必定是他特别怀念的一件事或是一个人。” 之洋抬起头想一想,“是他与未婚妻分手那一天。” 谁晓得时珍笑了,“那是瑶瑶阿姨,他们订过婚。” 之洋大感意外,“他们仍有来往?” “爸与瑶姨自小是好朋友,虽然分手,却没有断绝来往,后来升华到兄妹那样和睦。” 之洋动容,“的确难得。” 时珍承认,“需要两个人词样大方。” 之洋更正,“不,三个人,令堂吉是小气亦不可。” “对,家母亦有功劳。” “这位瑶姨仍然健在吗?” “不知多风骚,共结了四次婚,这次,她说,无论如何是最后一次了。” 之洋有点儿向往,“每次,她都恋爱吗?” “嗯,看到对方,声音都会马上娇俏起来,可惜,总是要对方百分百迁就她。” “她仍然漂亮?” “非常好看,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瑶姨是不老山人。” “得天独厚。” “可是她没有子女,有时情绪欠佳,会对我说:‘时珍,差一点点,你就是我的孩子,’但是她没有耐心,不适合自己带孩子,又不舍得把幼儿交给保姆,故一直踌躇,很快生理时间已过,已不能生育。” “科学那么昌明,总有办法。” “她好似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 之洋想起来,“对了,当我的思维在别处游览之际,我的身体处于怎么样一种状态?” “像熟睡一样。” “外表丝毫看不出来?” “有时,略略有点儿表情,像婴儿熟睡,忽尔微笑,忽尔皱眉,一时又静止。” “历时多久?” “从梦到醒,三五分钟而已。” “唉,大梦谁先觉。” “有古人梦见自己一生,从一无所有到荣华富贵,到最后失势潦倒,也不过是煮熟一顿黄粱的时间。” 之洋问:“后来此君怎么样了?” “醒来之后,好像有所觉悟,回家去了,逍遥自在,不知多好。” “让我们也都回家去吧。” 时珍劝:“之洋,古人回家可耕种过日,我们现代都会人可做什么好?” “可成日做梦。” “我就是怕你这种颓废的论调。” “时珍,你总是劝我振作。” “当然,有什么差池,怎么对得起曾国峰。” “对不起谁?”之洋大奇。 “曾某人呀,他看不起你,你就满足他不成。” 之洋笑,“好像是不可以。” “所以。” “可是,一时间又怎么扬眉吐气呢。” “不急于一时,每天生活得好一点儿,日子有功,他终于会看得见。” 之洋低下头,“即使我生活得好,也不是为着要给某一撮人看。” 时珍答:“讲得再正确没有,生活得好,是一种享受。” “这是真的,名利双收,理想的伴侣,丰富的物质,都一定叫人精神愉快。” “之洋,我希望你在梦中学到哲理。” “有,怎么没有,失意难免,每一个人都得忍受逆境。” “听上去很老套。” “事实如此。” “终日待在实验室不好,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这时,电话响了,时珍笑,“才谈到瑶姨,这回她就来找,我且去应付她。” 之洋一个人打量实验室四周。 有一扇门,之洋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四字。 之洋的脾气同一般人并无不同,好奇战胜一切,越是叫她不要动,她越是想动。 她伸手去推门,门并无锁上,轻轻退开。 刚想张望,时珍已经回来,“那是一间小小休息室。” 时珍大方地打开门给之洋看。 只见房内只有一只茶几与一张长沙发。 “一切都那么简洁,教授好似不大讲究生活享受。” “是,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 “他可思念你母亲?” “他不大说。” “大概全放在心里。” “让我们出去吧,瑶姨约我们聊天。” “时珍,我不想去。” “我们说好共进退。” “我又不认识她。” “你不必说话,静静坐一角就行。” 之洋苦笑,“我要是懂得这一门艺术,我还待在这里呢。” “去,去吹吹牛也好。” 之洋有点好奇,对,今日的吴瑶瑶不知怎么样了。 之洋可否同她说,在李梅竺少年时代的一个梦里,你我曾经见过一次面? 当然不可以。 时珍说得对,吴瑶瑶仍然十分漂亮,脸上肌肤略为松弛,可是她没有用人工手术去收紧,一双眼睛仍有艳光,最难得的是,感觉敏锐。 她一眼看到之洋,立刻怔住,上下不住打量。 之洋客套地微笑。 吴女士瞪着之洋看了半晌,终于说:“不可能,年纪不对。” 时珍问:“什么不对?” 吴女士指着之洋说:“你的朋友好像一个人。” 时珍奇道:“谁?” 吴女士抬起头,“我大学时期的一个情敌。” 时珍失笑,“瑶姨说得对,年纪不对。”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一切宛如昨日,那女孩也有这样一双晶莹的大眼睛。” 之洋呆住了。 只听得吴瑶瑶女士回忆道:“是她介在我与梅竺之间,导致我俩分手。” 这时,连时珍也扬起一条眉。 之洋连忙拉住时珍在她耳畔说:“明明不是时光隧道,她怎么可能见过我?” 时珍也十分狐疑,“之洋,我一时不能解答你的问题。” 这时吴女士忽然笑了,“其实,我同梅竺性情不合,迟早要分裂,也不必怪人了。” 之洋连忙颔首。 吴女士十分啼嘘,“当年我真的深爱梅竺。” 之洋不语,记忆弄人,之洋看到的,却略有出入。 当年的吴瑶瑶有点嫌李梅竺钝,不懂伺候讨好女性,她对他十分放肆,不顾他的自尊。 吴女士又凝视之洋五官,“那女孩,的确有双这样的眼睛。” 时珍问:“后来呢?” “她念商业管理,梅竺去找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无此人。” 时珍忍不住问:“她叫什么名字?” 吴女士想半日,“我不记得了,我没放在心上,倒是嘉敏,喏,那是你母亲,一个劲儿帮着梅竺乱找。” 之洋与时珍面面相觑。 “后来此事亦不了了之,不过你父母二人发觉有许多共同兴趣,开始恋爱,而我,我也与新的朋友在一起,那时真年轻,”吴女士微微笑,吁出一口气,随即又低下头,“二十多年就那样过去了,时间都去了何处?” 无人可以解答她的问题。 吴女士又说:“今日看到这位小朋友的大眼睛,我想到良多,年纪大了,真正唠叨。” 之洋连忙说:“不会不会。” 吴女士犹自说:“年轻真正好。” 之洋问:“为什么我却老是觉得精神没有寄托,时间无法打发?” 吴女士说:“因为你年轻。” 之洋与时珍都笑了。 “如今,你母亲已经不在,我十分想念她,你父亲则更加凄苦。” 第10章 之洋的心一动。 吴女士说:“我还有下一档约会要赶,下次再会。” 她仪态万千地站起来,她们上一代的女性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特别的味道,永远穿轻盈的衣料,增加魅力韵味,打扮上肯花心思。 她一走,之洋就对时珍说:“她记得我。” 时珍也说:“之洋,父亲那具机器有蹊跷,在彻底了解真相之前,我们要停止使用。” “时珍,她见过我,时珍,那真是梦境吗?” “我不能回答,”时珍小心翼翼,“幸亏我们安然无恙,否则我不知多么内疚。” 之洋却无比兴奋,“这比做梦更妙,如果我们可以走进历史里去……” “不,”时珍忽然害怕。“让我们等父亲回来。” “他在何处?” 时珍一愕。 “时珍,我有强烈的感觉,李教授此刻不在现实世界里。” “什么,”时珍跳起来,“不准你胡说,你指控家父逃避现实?” 之洋看着时珍。 时珍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李教授‘出门’之前的情绪如何,只有你一人知道。” 时珍立刻说:“我们立刻回家去。” “为什么?” “之洋,去找他的躯壳。” 对,思维出去旅游,身体一定在家里某处。 时珍掩住嘴,“之洋,希望找不到。” 可是之洋有第六感,她知道会找得到。 李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实验室在内,约十四五间房间,有部分地方,连时珍都不大去。 之洋不认为宅子里有密室,她想起实验室内侧那间小房间。 时珍说:“整间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你是看清楚了的。” “不,还有一只壁橱。” “那是放杂物的。” “时珍,所有的门都要打开看过。” 两个女孩子奔进实验室,推开请勿打扰的门,重新走进休息室,时珍立刻去开壁橱门,发觉上了锁。 之洋一看,立刻说:“是声音锁,时珍,对它讲一句话。” “讲什么?” “你对其他锁怎么说?” “芝麻开门。” 橱门闻声“嗒”一声开启。 时珍与之洋惊呼一声。 橱内十分狭窄,可是放着一张椅子,有一个人,靠着椅背,端端正正,舒舒服服坐着,那不是别人,正是李梅竺教授。 时珍十分激动,欲伸手去扶起父亲。 “别动。” 时珍的手僵住。 之洋提高声线,“不可打扰他,让他维持原状,他出门已久,随时会得回来,你若扰乱了什么,只怕影响他行程,请记住铁拐李的例子。” 时珍急得几乎哭出来,“父亲,父亲。” “小声,也许外来的声音也会使他不适。” 时珍惊惶失惜,“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直在家。” “为何讹骗我说是出门?” “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项实验,不想你担心或是打扰。” “之洋,你了解家父好似比我还多。” 之洋抬起头,是的,因为,她在他年轻时期已经认识他。 之洋轻轻掩上橱门。 中年李梅竺教授头发略为斑白,身型维持得很好,脸上仍有那股坚毅的气质。 时珍焦急问:“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脉搏呢?” “时珍,别担心。” “我怎么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洋喃喃自语,“原来他一直在实验室附近。” “他去了那么久,我怕他回不来。” “我对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们去找他。” “嗄,怎么找?一个人的思维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亲,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险。” 之洋看着满头大汗的时珍,“茫无头绪,从何开始?” 时珍跌坐在地上,“一个一个梦境找过去,直至见到他为止。” “时珍,他其实不想见我们,否则不会安排假的映像在荧幕上与我们对话。” “那我们该怎么办?” “把橱门先锁好。” 时珍对着那具锁说:“芝麻关门。” 之洋说:“让我们休息过后慢慢商量此事。” 她们走到厨房找出一箱香摈,用冰镇住数瓶预备喝醉,至少可以暂时麻醉一下。 时珍用手托住头说:“真没想到家父会以身试法。” “科学家泰半有牺牲精神,居里与夫人均因长期研究放射性物体患上癌症。” 时珍看牢天花板叹息,“但是家父进入他自己设计的梦境想必还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么?” 时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觉得,他是想回到过去寻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么。” 之洋笑笑,“科学家的思维不会如此飘渺。” 时珍说下去:“把记忆编成故事输入电脑,再设法进入故事中,也就等于是回到过去。” 之洋举一举杯子,这种理论最好待李梅竺教授亲自来解释。 时珍说:“这次他回来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拨时间与他相处,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么,每次他有话要说,我都表示有约会有节目。” “也许你觉得教授还是壮年人,不需你照顾。” “可是,总没想到他也会寂寞。” “是,我们很少考虑到父母也会有各种需要,老是认为他们生存目的只为照顾我们的需要。” 她俩笑了。 那么了解自己,可见已经长大。 时珍说:“其他人做研究总有详细记录,他没有。” “也许这是一项私人研究,他无需向他人交待。” 时珍添了酒一饮而尽。 她酒量比之洋浅,有点不胜酒力,她说:“喝了酒,心情比较好,人也轻松得多。” “不然,酒这玩意儿怎么会盛行数千年。” 时珍伸一个懒腰,“唉,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够了。” 第5章 这话很实在。 她随便在客厅中的沙发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却不累。 她回到实验室,独自坐下,趁着心静,轻轻说:“教授,你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头,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时珍与我都想念你,希望你来相见。” 实验室内静寂一片。 “时珍想逐个梦来找你,我却觉得不大可能,我们到了甲梦,你可能刚离开入乙梦,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比在世上找一个人更加困难。”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除非有缘分,那样,千里亦可前来相会。 “我想看看,在这个梦里,是否可与你相见。” 之洋戴上仪器,轻轻按下钮键。 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旧的建筑物,石板街道,居然还有马车。 路人说的话,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语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欧任何一国语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肿的途人,试用法文问:“我在何处?”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说:“莫斯科。” “什么?” 那人不耐烦,“莫斯科,你连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么年份?” “神经病!” 那人挣脱之洋的手匆匆赶路。 他是对的,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问“今夕是何年”,之洋也会怀疑他不对路。 街道旁有的是旧报纸,之洋弯身拾起一张脏旧的破报,她不识俄文,可幸阿拉伯数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这莫非是一个俄国人的故事?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纪初,书到用时方知少,之洋恨自己无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碰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着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碰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着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着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第11章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着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 上得楼梯,开门进去,还需点煤气灯,之洋惊道:“如此落后。”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炉上生火。 之洋激动,“是因为政见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语。 “而这样对待你的恰是你的至亲。” 女士神色疑惑讶异,“你年纪轻轻,知道得还真不少。” 之洋笑,“你应知道,你的事,历史上都有记载。” 那位女士更加诧异,“那也应该是日后的事了。” 之洋帮她脱下大衣,搭在火炉附近的椅背上烘干,又去找食物,可是只能在简陋的厨房里找到少许面包及马铃薯。 女士轻轻说“叫你见笑了。” 之洋抬起头,“总统去世后,你就一直这样吃苦。” 女士点头,“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难过到极点。 她身边虽然有点现款,但是那些钞票彼时都尚未发行,又怎么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项上金链以及一副宝石珍珠耳环。 她递给女士,“你千万不要推却。” 原本以为女士必有一番推让,可是她十分豁达,只是微笑道谢。 “你好好治病,你会成为我们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称国母。” 女士却不动容,她秀丽的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默哀。 之洋几乎冲口而出:不过见过你之后,我却更加乐意做一个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谢谢你的礼物。” 之洋颔首。 “我送你下楼。” “不用,我认得路,外头冷,你身体不好,还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说:“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么?” 女士凝视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来带领我给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张大着嘴。 啊不,女士完全误会了。 “你走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之洋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这样说:“是,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脸上泛起一丝欢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会孤寂。” “这我一早已经知道。” 之洋叹息,无言,起身开门,下楼。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恋地抬头往上看,只见公寓其中一格昏黄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话别。 之洋朝她挥手。 说时迟那时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来。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项链已经不在,之洋比较放心,那条项链用贵重金属黄金制造,还是曾国峰君送给她的纪念品,想必可以为女士换取一点儿食物了。 本来之洋以为会得保存那项链至老,可见世事多变,好难逆料。 之洋叹口气,走到好友卧室去休息。 不知怎么,流了一脸眼泪,她很高兴充扮了一次天使,给一位伤心绝望的女士带来一点点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点点失意算是什么,之洋决定振作起来。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做早餐。 轮到时珍长嗟短叹。 ——“我怎么向人解释,家父长期坐在一只壁橱里冥思?” 之洋不以为然,“人是谁?我们为何要向他抱歉解释?” 时珍摊开手,“我们总有亲戚朋友呀。” “千万别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么怪诞,我如何敢说?” 之洋为教授辩护:“科学家的专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径亦无须俗人认同。” “哗,你好不偏帮于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无用,最好处之泰然。” 时珍跌坐沙发。 “他曾经数度远游,不知是否——” 之洋颔首,“多半与这次相同。” “有时他去三两个月才回来。” “很好,证明他了无牵挂走得开。” 时珍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你俩简直可以成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不用那么严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岁了。” “看,正当盛年。” 时珍挥手,“你老是为他说话。” 之洋但笑不语。 时珍注视她,忽然说:“之洋,你痊愈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面孔,“你说得对,也该恢复原状啦。” 时珍追问:“怎么会在刹时之间忘却过去?” “绝非刹时之事,伤痕慢慢挥发,终于时间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当然丧尽自尊,痛不欲生,听到曾国峰三个字都会跳起来。第二阶段故作忘却状,避而不提伤心事,可是内心隐隐作痛。到了最后阶段,曾国峰与陈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宝一样,不过是个名宇,一点儿特别意义都没有矣。” 时珍点头,“遗忘是人类保护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头看,也不明白当年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扰攘与那么深的创伤。”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后都会这么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当时我们也有过开心的时间。” 时珍笑叹,“可见曾国峰对你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气和。” “他现在应很开心啰,以前老是觉得我属心腹大患。” 时珍反问:“你在乎他幸福与否吗?” 之洋答:“不,我丝毫不关心,因为每个人的结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细打扮过了才出门,她到政府办的求职处去应征新工作。 服务员在电脑上读到她的履历大喜过望,“林小姐,起码有三间以上的机构希望获得你这样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运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说她病了,可是科学如此发达,已没有长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寿终正寝。 故之洋微笑说:“我去了游历,读千本书行万里路嘛。” 服务员点头,“不过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务员立刻联络那三间公司的人事部,其实不过是资料与资料核对,也就是从前的所谓面试。 注视荧幕半晌,服务员抬起头来笑,“宇宙公司问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天。” 服务员自打印机取出彼方资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参考资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万千,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她翻阅资料,认为薪酬与福利条件都还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体贴,附着一张同职级雇员名单。 之洋不过略为过目,却看到曾国峰三字。 他转了工吗? 没听他说起。 不过他俩已有一年多没说过话,她不会知道他的事,没想到此刻会在同一间公司办事,尴尬?谁在乎,好的工作难找,谁会为他牺牲一份优差。 之洋在文件上签好名字,交返服务员。 办妥手续,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决定下午就上班,事情这么顺利,真是罕见。 吃过午餐,走近宇宙机构,之洋感到自己技艺生锈,也许上司给她的工作限额需超时完成。 她走进狭窄的私人办公室,坐在电脑荧幕面前,按下键钮,向上司报到。 之洋忽然觉得自己有用,精神跟着提上来。 她上司叫谭小康,女性,二十九岁,语气十分爽朗,欢迎她加人大家庭后,随即打铁趁热,吩咐她做一连串急需处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惊,幸亏到最后,上司注明:请于本周内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吁出一口气,这一年来她耽于逸乐,生怕跟不上社会节奏,现在要加快脚步。 那日她一直留在公司里,先把头绪整理出来,然后再处理细节。 之洋的工作与投资有关,她专责研究亚洲国家股票走势,将之分析、归类,然后把资料输给公司其他部门,特别是投资经理们,好让他们忠告顾客。 她一直做到下班时分,才醒觉还没有知会时珍。 时珍有点生气,“我担心了整整八个小时,以为你失踪了。” “不,我找回了自己。” “你有迷失过吗,”时珍讪笑,(奇*书*网^.^整*理*提*供)“你言重了,新工作如何?” 第12章 “中下级,有晋升机会,慢慢来啦,我需要精神寄托及生活费用。” 之洋没有告诉时珍,曾国峰也在同一机构,小事,不足挂齿。 况且,一间公司有数百员工,十年也碰不到一次。 之洋错了,那日她做到晚上十点半才离开,电梯下降到三十八楼之际,门一打开,进来一个人,就是曾国峰,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得不打招呼。 曾国峰问:“访友?” 之洋含糊其词。 曾国峰忽然说:“我同……已经分开。” 声音很低,之洋听不清名字,幸好她不感兴趣,她心中正在盘算,明早七时许她就应该回到公司。 “之洋——” 电梯到了楼下,之洋如释重负,匆匆说再见,头也不回走出大厦,顺手召一部计程车回家。 哪里还有时间给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到了家,一边与时珍交谈一边做三文治吃。 “下班才知道自己有多累,精力大不如前。” “不见得衰退得那么快,今日你太紧张。” “对,时珍,有无教授消息?” “没有,我只得听天由命。” “恐怕要等到周末才能来陪你了。” 挂了线,之洋匆匆上床休息,拨好两架闹钟,以便翌日一早叫醒她。 朦胧间她也惦念教授下落。 忽然听得电话录音:“之洋,我是国峰,之洋?” 之洋哪里起得来,她倦极入睡。 第二天起来淋冷水浴,接着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后更衣摸黑出门。 之洋惆怅地想,恢复正常了。 她一头撞进办公室便开始工作,累了,伸伸懒腰,转几个圈子,又再坐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时珍来接她下班。 她递一张纸给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给女儿的便条:“珍儿,我很好,遨游四海乃天下至乐,勿念,父字。” 她们二人异口同声说:“是事先写好的。” 时珍苦笑。 “周末我们再到梦里去找他。” “那么多种类不同的梦,何处去觅父踪。” “我订了一箱香按,现在去取。” 把酒抬上车尾箱,两人找地方吃饭。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男朋友。” “是。”之洋承认。 “我看你也许得去请教征友社。”时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时我会考虑。” “相貌英俊、谈吐幽默、学识渊博、收入不菲、年龄适中。” “说得一点儿不错。” “有无遗漏?” “有,他要使我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啊。” “换句话说,他需是个性感的异性。”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时珍点头叹息。 “为什么不呢,”之洋耸耸肩,“反正到时碰见的根本完全是两回事,不如夸夸而谈,大过吹牛之瘾。” 时珍哈哈大笑。 她们各伸出一只手掌大力拍一下,“周末再见。” 有两个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点才能顺利完成工作量。 资料一输送出去同事一定纷纷有意见发表,她又需回话,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周末调剂精神。 从前还真不觉得周末有什么益处。 之洋再一次来到实验室,凝视那两排键钮。 真捉摸不到其中诀窍,只得碰到什么是什么,像真实世界里命运安排一样。 时珍在一旁说:“我完全同意。” 她们二人已心意相通。 “为何踌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阴暗的人与事。 时珍说:“故事里主角自然是多灾多难的占多数。” 之洋颔首,“那样,才能吸引读者。” “之洋,我们分头去找,那样成功机会多一半。” “我是希望与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不要紧,我同你宛如一家人,来日方长,此刻寻人要紧。” “那就分头入梦吧。” “喂,同床异梦。” “别引人遐思,这只是一张沙发。” 时珍戴上仪器首先入梦。 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详,姿势与教授相同,之洋也学着她的样子,相继入梦。 这位作者一定费了许多篇幅来形容湖光山色,因为之洋所见到的,风景美不胜收。 她也乐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着蓝天白云,与一地黄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边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现,就必定是男女主角无异。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见人,噫,她诧异,这莫非是一篇散文诗,没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个懒腰,索性躺下来。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吟道:“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声音就在不远之处,接着,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个滚,伸个懒腰,坐起来。 声音熟悉无比,只是较为稚嫩,之洋大喜,冲口而出,“教授!” 只见离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说:“你好。” 之洋凝视他,只见少年约十三四岁年纪,身边放着一具古老当时兴的风筝,显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下身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 “是吗,怎么我不记得?” “唏,你怎么会看我们这种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这位姐姐恁地诙谐,相信与她之间不至于产生代沟。 “高兴见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开心。”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又多一个机会了解你。” 李梅竺问:“你为何要认识我?” 之洋侧头想一想,“我对你有好感。” “请到这边来。” 李梅竺把风筝交给之洋,他自己取起线辘辘奔得老远,然后打手势示意之洋松手,风筝“飕”一声窜上空中。 少年又说:“时来风送滕皇阁。” 他对古文似相当熟悉。 他走回来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着风筝在空中翻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风景如此优美。” 李梅竺大表讶异,你竟不知道? “请告诉我。” “这是英国湖区,这个湖叫区斯华特。” “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度假吗?” “我陪家母在此养病。” 之洋耸然动容,“她身体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换新心脏,可惜身体对之排斥不已。” “如此说来——” 少年低下头,“其实已经没有救了,不过是拖日子。” 多么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泪来。 原来教授与母亲如此相爱,这件事恐怕连时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别难过,这是一个人在成长中必须经历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少年用手抹去眼泪,非常沮丧。 风筝的线用尽了,它飞进云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肉眼几乎看不见。 少年取出一把童军刀,一割,线断,风筝飞去无踪。 之洋脱口而出:“放晦气。” 少年点头,“是,我亦知道母亲的病不会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详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会坚强起来。” 少年看着之洋,“请问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来已有一些时候,该回去了。” 之洋颔首。 “请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树下推出一辆脚踏车。 “我载你一程。” 之洋很乐意地打横坐在后座,李梅竺熟练地踩着车子往家驶去。 这堪称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无比,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整个空气中洋溢着明媚的春光,迎着薰风,之洋不禁微微眯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车,发觉身上都是嫣红姹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头,才发觉屋前有一列数十株樱花树,落英纷纷,在地上已积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样,将花瓣轻轻踢得扬起来。 一边李梅竺说:“到了。” 他母亲病重,他已无心欣赏风景。 李梅竺推门进屋,之洋尾随进去。 之洋发觉李家环境相当好,女仆立刻捧出下午茶点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进房。 之洋一进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卧在一张沙发上,虽有病容,却打扮得十分整齐。 她约莫四十余岁左右,之洋讶异她的容貌长得与时珍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时珍得到祖母遗传。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闲谈数句,已觉吃力。 看护连忙前来照顾。 之洋再与她玩了一局牌,尽快想办法输给她。 李太太微笑说:“林小姐请用点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边用茶点边问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伦敦办公。” “他也是科学家吗?” “不,他是驻英国大使馆的参赞。” 啊,时珍从来没提起过。 “你的功课怎么样?” “我是跳班生,明年该中学毕业了。” 第13章 他自小是个天才。 正值此际,看护忽然匆匆走出来,“快,快。” 李梅竺站起来,打翻了茶,之洋跟他进房。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时间,李太太已经不行了。 她整个人软下来,双目阖上,脸色灰败。 李梅竺看了看护士,护士颔首。 他趋前扶起母亲上半身,搂在怀中,轻轻呼唤:“妈妈,妈妈”,声音至诚至爱,之洋在一旁感动落泪。 李太太听到呼声,微微又睁开双眼,她忽然笑了,脸容变得极之极之年轻,她轻轻这样说:“梅竺是妈妈爱儿,梅竺是妈妈瑰宝。” 李梅竺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把母亲紧紧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在该刹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 第6章 看护拍拍李梅竺肩膀,嘱他放手。 他又过了很久,才放开母亲,将她的头轻轻在枕上放好,才肯离开。 之洋上前扶住他,他把头靠在之洋肩膀上。 在该刹那起,之洋决定结婚生子,她愿意在垂危之际,有孩子叫她妈妈。 稍后医生与律师都来了。 趁人多,之洋悄悄走出李宅,站在那排樱花树下,感慨了好一会儿。 早知与时珍一起来,她会对家事有进一步了解。 之洋刚欲离去,忽然听得有人叫她:“林姐姐,林姐姐。”是李梅竺追了出来,“你到什么地方去?” 之洋答:“我回家呀。” 他语气迫切,“林姐姐,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可以。” 这时屋子里有人叫他:“梅竺,你爸要同你说话,他在电话另一头等你。” 李梅竺不得不即时回到屋内。 之洋不想留下打扰人家,便静静离去。 回到实验室之际,她双颊犹自儒湿。 她伸手抹去眼泪。 时珍递一杯果汁给她。 之洋问:“你见到了谁?” “我在康桥遇见徐志摩,同他谈了一会儿。” “他有没有说起他的感情生活?” “他说一切均是误会。” “我也相信是,他们都不愿承认真相。” 时珍端详之洋,“你像是哭过了。” “是。” “遇上什么样的故事,是个悲剧吧?” “我日后慢慢告诉你。” 时珍走到另一个角落去,“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家父甚爱文学。” “是,教授文武双全。” “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安排你与他好好聚一聚。” “你想想,假使教授这项发明可以商业化……” 时珍笑着接下去:“一百美金做一次梦,任君选择,月票九折。” 之洋也被她逗得笑出来。 “像看电影或读小说一样,不过是到现场去体验,我想不愁没有生意。” “是,每次不过三五分钟时间,客似云来,定可发财。” 叶珍这时才说:“可惜我爸对于经济实惠是一点儿兴趣也无。” “我也猜到。” “据说是靠祖业才维持到这间屋子呢。” “将来都是你的妆奁吧?” 时珍笑了。 她可爱晶莹的面孔同祖母极之相似。 之洋忽然伸手过去搂住好友肩膀。 “喂,干什么?” “小朋友——” “你叫我什么?” 之洋笑了,觉得难以解释,适才在梦中,她叫时珍的父母为小朋友呢。 时珍说:“听讲曾国峰到处找你。” “不必去理他。” “他找我,托我向你说好话。” 之洋诧异,“有这样的事,你如何回答?” “不关我事。” “喂,我是你好友。” “是,但你与老曾之间之事与我无关。” 之洋沉思一会儿,“谢谢你。” “找个新男友,就可以叫他死心。” 之洋问:“你忘记这个故事?为了除鼠,带一只猫进屋,为了除猫,带一只狗进屋,为了除狗,带一只虎进屋……” 时珍笑着摆手,“是是是,我知道。” 之洋问:“时间还早,有何节目?” “我还是想找家父。” “来,我们找他的秘书详谈。” 时珍按动父亲的通讯号码,荧幕上出现一个金发女郎,一见时珍,她便作无奈状。 “李小姐,请你耐心等候,我暂时没有李教授的讯息。” 时珍不客气,“在过去一星期你一直敷衍我,教授一定有吩咐你,如有真正重要的事,该往何处去找他。” 那位金发女郎也光火了,“李小姐,你何苦咄咄逼人,我不过是一具机械人,我不过听差办事。” 嗄,机械人? 时珍说:“让我见一见家父。” “他那重要名单中并无你的名字。” 时珍十分震荡。 荧幕上映像自动消失。 之洋连忙安慰时珍,“机械人哪里懂得好歹。” “不,”时珍摆摆手,“机械人最老实,绝不会巧言令色,它说没有,一定没有。” “教授不知你会找他。” 时珍看之洋一眼,“算了,别再安慰我了。” “他人就在家里,找他做甚?” 这个解释比较合理。 时珍深深叹口气,“家父不重视我。”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何必赌气。” 时珍说:“我去准备晚餐。” 之洋笑,“叫机械人帮忙。” 时珍一走开,荧光幕忽然恢复功能,刚才那个金发女又再一次出现。 之洋抬起头,看着她。 她很客气,“是林之洋小姐?” “不错。” “教授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什么?” “是,有你,但是没有李时珍。” 多么奇怪。 “他在何处?” “他很安全。” “我知道。”他的身躯就在储物柜里,多么匪夷所思。 “你要与他联络吗?” “如何联络?” “依照指示,他说,请按x五五。” 之洋明白了,她点点头,“多谢指点。” “这是给你一个人用的。” “我省得。” 金发女笑一笑,意欲退下。 “请等等。” 金发女抬起头来。 “教授屋子里发生的事,你全知道?” 她点点头,有点儿自豪,“教授很信任我的办事能力。” “你监视察看李宅?” “不,我没有那样的功能。” “可否告诉我,教授为何不与女儿联络。” 金发秘书答:“彼时她年纪太小,与她无关。” “我还是个外人呢!” “不,”金发机械人凝视之洋,“你一直在他身边。” 之洋不置信地说:“什么!” 秘书笑笑,荧幕熄灭,它来去自若,功能超卓。 时珍自门边张望,“之洋你大呼小叫同什么人说话?” “我自言自语。” “毛病越来越大了。” “我也这么想。” “老姑婆迹象越发明显,快快找个男朋友吧。” 之洋唯唯诺诺。 到厨房坐下,浅尝饭菜,便抱怨道:“还是人手好,机械人的厨艺始终搞不上去,无论是鸡鸭鹅,鱼虾蟹,猪牛羊,统统一个味道。” “人手哪里还有空弄吃的。” “时珍,我们生活质素真的提高了吗?” “问得好。” “科技越来越进步,生活却越来越粗宽,电脑可为我们增进感情生活吗,我们多余的时间都用到何处去了?” 时珍接下去说:“人类胚胎在实验室内成长,出生后集体在育婴所学习语言及各种知识,与生父母全无接触,有何益处?” 两个年轻女子一齐叹口气。 之洋说:“如果菜好吃就没有此类抱怨了。” 时珍抹抹嘴,“我叫机械人出来收拾。” “不过,现在没它们简直束手无策。” “我完全相信。” “我们的时间哪里去了?” “人们不愿生育,人口减少、老化,每人每天非工作十小时以上不能维持社会经济,粗重工夫无人愿意担当,只得依赖机械人。” 之洋问:“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时珍答:“无英俊风趣男伴,提不起兴趣。” 之洋笑得打跌。 “我会比你更早到征友所去。” “那里又何尝有你要的人。” “之洋,他在何处?” 之洋抬起头来,“某处某时,你总会碰到他。” “那,世上为何还有那么多独身人?” “有人觉得孤寂是种享受。” “不会吧,不会有人心理变态吧?” 之洋说下去:“有时,半途中伴侣不得不道别告辞,因此孑然一人。”像教授便是其中之一。 “来,休息过后,我们再去寻人。” 之洋不动声色。 可是时珍并非笨人,她说:“之洋,我注意你一直按键钮这一边的字母,这里全是xyz。” 之洋抬起头来,“那我与你换一换。” “不用,”时珍说,“有人买奖券也认定某几个号码。”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之洋点点头。 时珍忽然说:“我帮你按。” 之洋连忙阻止,“不,时珍,我自己来,喂,冒失鬼——” 已经来不及了,之洋为之气结。 之洋要按的本来是x五五。 可要等下一次了。 因为急着要见教授,之洋心不在焉,不太专心。 第14章 只见所在地是宽敞的公寓房子,电灯电话样样俱备,近窗还设有水汀,都是上一个世纪的设计,百多年历史。 那时候都会风貌比较腐败,所以容易使人意乱情迷。 之洋笑笑,不知又堕入哪个人的世界里来了,真是身不由主。 正在此际,她听得有女子无奈地吟道:“身不由主。” 之洋探头探脑去看是谁。 一个瘦削清丽的女子坐在窗前逗一只黄莺唱歌,手中拿着半只蛋黄喂它。 女子穿着月白色绸旗袍,身形婀娜,无限风韵,可是心事重重。 这是谁? 女子抬起头来,看着之洋,也问:“你是谁?” 之洋嚅嚅:“我——” 女子微笑,“你是新来的小大姐。” “我,小大姐?” 只听过有大小姐,何来小大姐? 女子扬声:“张妈,小大姐来上工了。” 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进来,一见之洋便低声抱怨:“你怎么跑到小姐的房里来了?跟我走,别乱跑。” 之洋忙问张妈:“什么叫小大姐?” 张妈没好气,“小大姐即年轻帮佣。你自蒲东来可是?少说话多做事,快去拖地板。” 之洋啼笑皆非。 正欲分辩,忽然闻到灶头扑鼻香气。 脱口而问:“在煮什么?” “馋嘴,不过倒是识货,是一锅红烧乌贼烤五花肉。” “哗。”之洋垂涎欲滴。 张妈怪同情她,“去把工夫赶出来,小姐不会小气几块肉。” 没想到吃好的要回到百多年前。 之洋取过地拖与一桶清水,百忙中问:“小姐是谁?长得甚美。” 张妈笑了,又叹口气,“瞧你模样笨笨的,心倒精灵,她是——”在之洋耳边说了三个字。 之洋睁大双眼,“阮玲玉!” 张蚂颔首,“连你这乡下孩子都知道小姐的大名。” 之洋不想与张妈分辩她是乡下人抑或是城市人,她只是惋惜地想,这是一个短暂的生命。 可怜的她将因为感情纠纷、烦恼无法解决,而寻短见。 张妈推她一下,“还不去把工夫赶出来?小姐一高兴,带你去烫头发,你就走运了。” 之洋连忙说:“不不不,我喜欢直发。” 张妈笑着批评,“你看你,乡里乡气,不识好歹。” 之洋从未拖过地板,无师自通,幸亏是浅易工夫,只要肯花力气便行,不消片刻,便将屋子里里外外拖得光洁明亮。 张妈看见,讶异得不得了,“咦,手脚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着手臂出来微微笑,“这回用对人了。” 之洋挥着汗坐在露台上,异常愉快,体力劳动就是有这个好处。 张妈用大碗盛了饭与肉给她,“你就坐在那里吃吧。” 之洋用手接过,笑一笑,不介怀,大口吃起来,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这样,在上一个故事里,她被误会是神仙,这一回,又有人把她当一只狗。 张妈问:“多久没吃五花肉了?” 之洋据实答:“我从来没尝过这样美味的肉。” “啧啧啧,真可怜。” 又加添一碗菜汤给她。 “张妈,你要是开饭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长窗边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诚恳地说:“阮小姐,我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阮小姐没有架子,倚在栏杆上,笑问:“可是要借工钿?” “不不不,不是那样。”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问我要旧衣裳?” 之洋笑,“不,我够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这种阴丹士蓝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敛笑容,“阮小姐,生命诚可贵。” 阮小姐转过头来,十分诧异,“你说什么?” 之洋轻轻重复:“一个人所拥有的,至珍贵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气又好笑,“你从什么地方听人那样说,是耶稣会礼拜堂里的人布道吗?” 之洋发觉彼时的女性实在缺乏常识。 她说:“无论如何,不可轻贱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体发肤,受自父母,需小心保护。” 之洋颔首,说得好。 这时,一辆轿车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见,立刻同张妈道:“说我不在。”厌恶地避到房间里去。 张妈大声回答:“是。”又对之洋说,“你速速去替我去买一瓶醋回来,今晚小姐请客,我要一直忙到黄昏。” “今日缘何请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几岁?” “二十三。” 之洋松口气:“还好,不是今日。” 张妈问:“你一个人喃喃说些什么?” 之洋摊摊手,“乡下人就是这般模样。” “对,闹了半晌,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这算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 “阿芝?” 之洋问:“谁来探访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发了财家里有大小老婆却还来追求女明星的伦俗无情汉。” 之洋没想到一个中年女佣会说得出如此机智伶俐的话来,不禁鼓掌。 张妈啼笑皆非,“你这是干吗?” “说得好极了。” “你懂什么!” 之洋笑,她想说,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觉胜之不武,在张妈面前逞强干什么。 “阿芝,你这个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气很随和,不会亏待你,在这里,见得人多,见识增广,有好处。”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够。 这时有人按门铃。 “来了,讨厌人物来了。”张妈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站着一中年汉,大腹贾,涎着脸,半张着大嘴,十分贪婪模样。 别说社会没进步,到了之洋那个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进,已很少有长得恶形恶状的人,人类遗传因子已可由医生控制,当然尽量挑优秀质素给下一代。 只见那大腹贾塞钞票给张妈,又叫她:“来,小妹妹,拿去买糖吃。” 其实之洋比阮小姐还要大几岁,可是不打扮,就显得嫩相。 之洋说:“我去买醋。” 任得张妈与该人纠缠。 传说中的狂蜂浪蝶,便是这种人了。 可是之洋没想过任何一种蝴蝶会有那么胖。 她走出弄堂,回头看,只见天空带一抹蔷薇色,带薄雾,三轮车叮叮叮响铃擦过她身边,彼时大都会也似一个小城镇,之洋对阮小姐十分留恋,可惜她只是一名过客,不能久留。 她用劳力换了一碗饭吃,公平交易,这是她离去的时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张妈会挂念她,“阿芝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带”,然后到荐人馆查询,随即发现荐人馆根本没派人来。 之洋对老好张妈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难过的是人类无法扭转他们的命运。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实验室来。 时珍看着她,“吓坏我,你为何满头大汗?” 拖地板当然要流汗。 之洋问时珍:“你又到何处去了?” “别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说来听听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纸船。” 之洋笑起来,“我知道了,把纸船寄给母亲。” “可不是,想起亡母,泪流满面。”时珍没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说:“真没想到纸船会有感人之处。” “因为碰巧触到我伤处。”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你我均既伤心又劳累。” “人生本来如此。” “之洋,缘何悲观?” “不是吗,生活中充满等待等待等待,接着便是惊恐惊恐惊恐。” “找到父亲,我们可以向他请教有关人生。” “教授就快回来了。” “这是你的第六感吗?” 之洋答:“别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灵感。” “这就是你做人失败的地方。” 之洋伸一个懒腰,“不同你说了,回家养精蓄锐,准备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体重,发觉轻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营养药粉调了一杯饮料喝下去。 唉,真难吃,不由地又怀念起张妈的五花肉来。 门外不住有人按铃。 之洋去查看。 外头站着曾国峰。 之洋根本不想见他。可是他从前就有大厦大门的开启密码,如此又派上用场。 得速速打发他走,否则邻居会生反感。 “之洋,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钟后我下来。” 之洋语气强硬,曾国峰只得照做。 过了半小时,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撑一把花伞,面无表情地问曾国峰:“找我干什么?”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对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国峰愣住,发呆,半晌才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之洋其实毋需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年纪比较大,智慧、成熟,有事业基础,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顾人。” 曾国峰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他问:“有发展余地吗?” “当然有,这下谁还有兴趣净吃饭看戏过一辈子。” 第15章 “打算结婚?” “可能。” “有充分了解吗?” “正在互相交通,我对他少年及青年时心态已经有相当认识。” “那多好。” “是,我也认为如此。” “那,我告辞了。” “不送。”之洋转头离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么事?” 曾国峰的声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们都好。” 之洋声音变得温和,“那倒不见得,人人均有优点,但是,那个时候,我比较珍惜你,却是事实。” 曾国峰沉默,“我却不懂回报。” “不要紧,肯定还有下一个,对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国峰见她如此诙谐大方,知道无望。 “再见。”之洋转头离去。 交待过了,话已说尽,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烦,她并没有回头,却站住了脚,还有下文?不待他开口,便说:“我时常在地上看见失落的一只旧手套,它的主人有没有回头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过,如果认真珍惜,手套不会失落,可是这样?” 然后加紧脚步,一溜烟似地走了。 她长大得比他快,这上下恐怕已经比他高个半头。她看他,需俯首像对待一个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还能伤害她,此刻,只觉他像那种在戏院里电影放映当儿不停进出踩到人脚的小孩,讨厌,是,但不足以使谁有阴影,散场离了戏院,也就忘记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鲜花送给自己,把面孔埋进去,深深闻一下,觉得身上每个细胞又活转来。 一个传道人必须相信他所传的道,生命至宝贵,生活得好至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话,她不会告诉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里,把花插好,安然就寝。 “之洋,之洋。” “谁叫我?” “是我。” “你是谁?” 在梦中,有时很难睁大双眼,之洋不能视物,隐约只见面前有个人形。 这是什么人,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是谁闯进她屋子,别又是曾国峰吧。 那人形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答:“我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女子笑,走到房间比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谁。” 之洋一看,放下心来,“时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时珍。” 不是时珍?对,她比时珍胖一点儿,面孔要长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梦中惊醒,一看钟,上班时间已到,匆匆梳洗把梦中之事忘记大半。 第7章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涌至,一则跟一则,之洋做得牙根发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谭小康还抽空挪揄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吧!” 游刃,是操刀者将一把刀运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条蛇游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浃背。 “你会习惯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惯用右手,此刻她整个右边身子都觉得累。 “我介绍一种提神剂给你。”谭小康说了一只牌子。 之洋记下来,“谢谢你。” 到了午时,之洋吃中饭之际,才想起那个梦。 哎呀,当然,她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了。 那是时珍的母亲娄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顾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时珍。 是她托梦给之洋?托梦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来讯息潜入梦中与事主接触,科学家认为所有的梦都由人脑活动引致。 可是东方人一直觉得神灵可以借梦来与人传递消息。 之洋觉得很惭愧,这些日子以来,只有时珍照顾她,她何尝有照顾时珍。 那天下班,她破钞选了件珍珠镶钻首饰,预备送给时珍。 地球上钻石矿早在十年前已经发掘殆尽,即使在一世纪前,挖掘一百五十吨矿石才能获得一卡拉钻石,移平整个山头,还不足找到一条钻石项链。 此刻店铺出售的钻饰,全属二手,珠宝店美其名曰曾经被拥有的首饰。 价钱自然贵不可言。 之洋约时珍。 “要紧事吗?我已经约了人。” “是异性?” “是” “那不打扰了。” “你没有好奇心?” “你的眼光一定不错,我有件礼物送你,这就派信差送来给你。” 机械信差最靠得住。 “无缘无故,为何礼下于我?” “我感激你。” 时珍说:“我也是,多年来也只有你伴着我。” 之洋很满意,因为言语“好像已经不能再肉麻了。” 时珍也笑。 “玩得高兴点儿。” “真的不要一起来?” 之洋再次婉拒。 那些无聊兼不定心的年轻男子,老想着一山还道一山高,这里不如那里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时时不自量力,不识好歹,之洋实在连同他们打招呼的兴趣都没有。 她才不会同他们约会。 再找对象,必须要年纪略大,有学识,有涵养,兼具事业基础,还有,懂得爱护体贴异性,会得享受生活,慷慨、热情,比较有社会地位的一个人。 此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开头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出发。 之洋吁出一口气。 下班了。 又是一个下雨的黄昏,过马路之际,之洋看到近渠边有一只遗失的红手套。 被途人踩过,已经有点脏,可是看得出,从前是一只名贵的皮手套。 之洋把她的目光收回来,走过马路。 时珍稍后拨电话来向她道谢。 “漂亮极了,我一直喜欢有一两件类此首饰,可惜家母为人过分磊落大方,竟完全不戴珠宝。” “你的爽朗就是像令堂。” “多谢你欣赏我们母女。” “时珍,明日傍晚我想到府上来。” “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到了黄昏,时珍忽然推说没有空,有约会。 “是昨天那个人吗?”之洋没好气。 时珍咕咕笑。 “连续见两天,不怕烦吗?”酸溜溜。 时珍一直赔笑。 “自以为在恋爱?”语气已带讽刺。 时珍问:“你是想用那部机器吧?” “正确。” “六时半我在家中等你,给你开门,可好?” 之洋有x五五的约会,一定要去。 “好的。” “之洋,不要太沉迷那机器,快乐总要面对现实才能找到。” 之洋微笑问:“这是哪一本日记里的格言?” 时珍算是守时,果然在家等她。 “男朋友呢?” “一会儿来接我。” 之洋颔首,“为我牺牲见面时间,没话说。” “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来,戴上仪器。 “之洋,我为你按键钮。”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劳驾你,你请回避,我会用这副仪器。” 这时候,门外有汽车响号。 时珍说:“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即可。” “请放心。” 时珍小鸟似地飞出去。 之洋看着她的背影笑笑。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听梁志辉同学说你找我。” 之洋发觉置身一所实验室内。 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经是壮年人,三十多岁,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应该理发了,身上穿的实验室白袍子也该换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书卷气。 见到之洋的面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视他。 他连忙去打开实验室门。 之洋知道这是校方规矩,男讲师与女学生二人在课室内说话,必须打开房门,以示清白,或是,关闭的房门内必须有第三者在场。 这条例虽然存在已超过两个世纪以上,几乎自有女大学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严格执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数之一,可见其人办事严谨。 他坐下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之洋高兴到极点,“我终于见到你了教授。” 这次他没反对她称他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经升为教授。 当下他略表歉意地说:“最近行政事务是比较忙,我为同学们解答问题的时间不得不缩短。” 之洋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似地问:“你好吗?”无限亲切。 教授却有点莫名其妙,“还不错,谢谢你,你有什么问题?” 之洋愕然,过一会儿才答:“时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时珍?你见过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讶异,“这位同学,时珍是我女儿,她年方八岁,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说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惊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还认识别的林之洋?” 第16章 教授细细打量她,“可是年龄不对,那一位林之洋今日应该与我差不多岁数。” 之洋猛地发觉,原来梦中人的记忆是有连贯性的,教授记得曾经见过她。 “慢着!”教授的声音很轻,可是充满惊叹,“我懂了,你就是同一个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见过你三次,你一直维持二十多岁的外形与心态,你一直没变过,在我少年时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个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时限!” “不,人类还未能做到这一点。” 教授看着之洋,忽然醒悟,“qi书+奇书-齐书可是人类脑电波活动已可进入回忆之中?” 之洋微笑着摊摊qi书+奇书-齐书手,“只有你能够解释,是你的发明。” “我的成绩?” “绝对正确。” “你是我的回忆?”教授忍不住问。 “不,”之洋看着他,“是我进入你的回忆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听越糊涂,这项理论无论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记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找你。” “我听说了。” 教授说:“可是你仿佛失踪,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没想到你只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忆。” “不,”之洋摇头,“你才是我的梦,我并非你的梦。” 教授看着她,“所有醉过的人都说他们没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环顾实验室,“是吗,这里的工具仪器台凳学生,全属你的梦境?” 这时上课铃大响,学生陆续进来,的确很难说服任何人,这一切都只是林之洋的一场梦,原来不存在。 教授说:“我们到别处说话。” 之洋跟他离开实验室。 实验室在八楼,自走廊窗户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场,有学生在踢球。 之洋蓦然想到惆怅旧欢如梦这句词来。 无论何情何景,过去之后,回忆起来,都似梦境一般飘渺凄苦。 之洋微微垂头,神情落寞。 只听得教授说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寻不获。”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这个人。” “我不是又见到你了吗?” “还未算适当时候,”之洋微笑,“不过,至少吴瑶瑶已不在你身边。” “啊瑶瑶。”教授笑了。 他俩如老朋友聚旧。 “瑶瑶怎么了?” “已婚,在欧洲,听说过着十分豪华挥霍的生活,晨曦在白色大游艇上穿着晚装吃鱼子酱及香摈当早餐,看,我早知道她不适合我。”教授微笑。 “这样说,她不适合任何人。” 教授颔首,“之洋,我一向爱与你聊天。” “嘉敏好吗?” “托赖,有那么一位贤内助,我才可以无后顾之忧,整日泡在实验中。” “你在研究什么?” “尝试用电脑接触人脑。” 之洋拍手,“你会成功。” “听你说,我最终会研究出一种织梦的机器。” “是。” “你就是借它来见我。” “是,因为我是你回忆的一部分。” “照这么说,人们可以时时回到记忆中去见他们从前深爱的人。” 之洋微笑,“可是记忆会淡忘,甚至消失,那就回不去了。” “我思念亡母,我愿意再见她。” “可是那只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 “却也顾不得了。” 之洋心一动。 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么地方了。 仪器初步成功,他已利用它去见母亲,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记忆里! 稍后,他也许会去与亡妻见面。 “之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也会来见我?” 教授忽然轻声说:“我们一家三口过着极之宁静的生活。” “我完全明白。” 之洋的鼻子有点发酸,不知为何,泪盈于睫。 李梅竺犹自诙谐地说:“你别乱跑,我是学科学的,可以接受你的忽现忽灭,别人可会吓坏。” 之洋脱口答:“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致跑到不相干人的生命里去当插曲。” 这话一出口,才知道是说重了,自己都吓一跳。 教授别转了面孔不出声。 之洋也垂下了头。 她心中大大讶异,怎么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来?太多情愫,太少尊重,统共不像对长辈应有的态度。 可是她所认识的李梅竺却还没有做长辈的资格。 之洋轻轻咳嗽一声解除僵硬的气氛。 李梅竺松一口气,跟着叹息一声。 他俩乘电梯到学校大堂,李梅竺领她进教员室参观。 只见书书书,统统是书。 有两位助手忙着将书输入电脑,可是很明显,工程浩大,非三两年间可以完成。 李梅竺笑,“不要紧,有的是时间。” 他总算找到一个角落搬开杂物让之洋坐下来。 他想斟一杯咖啡给之洋,可是四周围只有脏杯子。 之洋对着他笑,见附近有一碟水果糖,便顺手拣了一粒吃,味道香刮。 李梅竺搔搔头皮,也设法坐了下来。 真不是时候,他已婚,生活安定,女儿都已经八岁。 只见助手们偶尔向之洋投去好奇的眼色。 之洋连忙找些话来说:“教授你最喜欢哪一部小说?” “杰克伦敦的《原野呼声》。” 之洋吃一惊,“那本小说的主角是一只狼。” 李梅竺笑,“是吗,人兽都要靠挣扎成才。” “还有无其他故事?” 李梅竺答:“有,《咆吼山庄》。” 之洋意外,又好似在意料之中,这也是她喜欢的少数故事之一,只须提起书名,已觉荡气回肠,忍不住要叹息数声。 李梅竺说:“其实故事情节牵强,不合情理,可是——” 之洋给他接下去:“可是通篇说不出缠绵无奈痛苦之意。” “使读者回味无穷。” 两个助手好似从来没听过教授对一本古典爱情小说发表过意见,十分诧异,抬起头来。 “之洋,我们外头去。” 他们又得另外找谈天的地方。 之洋觉得天下虽大,容不了她,这根本不是时候,走到哪里,教授都是个有家庭有责任的人。 他们在花圃附近的长凳上坐下。 “请到舍下来喝杯茶。” 之洋意外,“方便吗?” “我想介绍妻女给你认识。” 之洋有点好奇,她想看看八岁的时珍是什么样子。 “好吧,我也真想喝一杯茶。” 宿舍就在大学附近,步行十分钟即到。 环境清雅,地方宽敞,一开门,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出来喊爸爸爸爸。 “时珍,见过林姐姐。” 时珍面孔与双眼均圆圆,十分可爱,“我去叫妈妈。” 李梅竺忽然感叹,“之洋,你见过她祖母,她却无缘相见。” 之洋拍拍他肩膀。 片刻娄嘉敏由书房出来。 教授说:“我邀请林同学来喝杯茶。”他故意没提她名字。 “欢迎欢迎,不过我正在书房与同事开会,失陪片刻。” 之洋连忙说:“不需理我,师母,我一会儿就走。” 是时珍捧出茶点招呼之洋。 教授去听电话,客厅只剩之洋与小时珍。 之洋满面笑容看牢她的好友。 她问她:“生活如何?” 时珍老气横秋地回答大姐姐:“还可以,可惜爸妈各为事业忙碌,我颇觉冷落。” “那么,你在学业之余有何嗜好?” “我喜阅读小说。” 怪不得对中外小说故事耳熟能详。 “此刻你在看哪一篇?” “《神雕侠侣》。” 之洋颔首。 这时,小小时珍忽然问:“林姐姐你几岁?” “二十三岁。” “那,你有无恋爱经验?” 之洋一愕,随即笑不可抑,“稍微有一点儿感觉。” 小时珍神气活现地说:“请把有关爱情的一切告诉我。” 之洋“哗”一声,“这比‘试演绎宇宙举两个例’更为艰深,短短吃茶时间,如何能解释情为何物!” 没想到小时珍居然给她提示:“你不是恋爱过吗?说你自己的例子好了。” “过来。” 时珍走到之洋身边,之洋把好友搂在怀中。 她轻轻说:“我以为自己恋爱了,可是没有,我不过爱上了恋爱的感觉,我渴望恋爱,故将感情胡乱抛掷。” 时珍问:“落到何处?” 之洋答:“不幸掉落渠沟。” “啊,那多不幸。” “所以说,我的经验十分差劲。” “你可受到伤害?” “自尊大受创伤,颇长时间倒地不起。” “现在呢?” “痊愈了。” 小时珍像是放心了,亮晶晶眼睛注视之洋,“会得好转来?” “一定会,时间治愈一切伤痕。” 时珍笑,“我知道,这话是圣修伯利笔下的小王子说的。” 之洋也笑,“是吗?我忘了。” 时珍说:“林姐姐,我很喜欢你。” “我也是。”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 “你可要打赌?” 时珍高兴,“有你这样好友就不愁寂寞了。” 第17章 这时李梅竺过来问:“谈得那么投机说些什么?” 时珍的母亲也说:“我们把茶点搬到紫藤架下。” 之洋说:“我来,时珍,你带路。” 可是之洋一转出客厅,就迷了路。 她没有走到花园的紫藤架下,她觉得四周昏暗,脚步浮动,险些站不稳。 她想抓住什么来平衡身子,可是附近空荡荡,并无一物。 之洋绊倒在地。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 之洋定下神来。 这就是x五五的讯息。 之洋煮杯咖啡坐下来慢慢喝。 她此刻坐得离储物室极近,与李梅竺的身躯只一板之隔,此际之洋忽然“嗤”一声笑出来,她想起通俗爱情小说中的一句陈腔滥调:你得到我的身体,可是得不到我的灵魂,也是无用。 真的,光是一具躯壳有什么用。 之洋喃喃地说:“教授,我们见面多次,情况怪异无比,希望将来有机会在灵肉合一之际相见。” 她低头叹息。 这时,门外有声响,分明是时珍回来了。 这么早,才去了一会儿,不寻常。 之洋迎上去,果然是时珍,短短半小时,她由神采飞扬转为垂头丧气。 “喂喂喂,什么事?” 时珍用手掩着脸,“别提了。” “究竟什么事?” 之洋过去搂着好友,当她还是小孩子。 时珍握着之洋的手,“之洋挚友,没有你才真是糟糕。” “什么事?” “车子里有他的女朋友,他叫我坐后座。” “岂有此理!” “我当然没有上车,推说头痛,看着他们走了,在附近溜达。” “你做得很好。” “看情形是他瞒着女友出来约会我,后东窗事发,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 “你很幸运,他没有选你。” “我也那么想,可是,为什么我仍觉得悲痛?” “自尊受伤是天下最大痛苦。” “这话我以前好像听谁说过。” 之洋叹口气,“将来,你看到他的下场,你会庆幸同他毫无瓜葛。” “将来是什么时候?” “当他秃了头顶着士啤轮胎无所事事的时候。” “咄,那时你我都老了。” 之洋笑嘻嘻,“你我不会老,你我只会越来越优雅。” “真的?” “保证。” “之洋,你百分之百恢复正常了,而且还有能力安慰别人。” 之洋仍然笑,“时珍,我告诉过你我们会成为好友。” 时珍双眼同小时候一成不变,亮晶晶,不过此际略带一丝惆怅。 她说:“我渴望恋爱。” “于是你爱上了爱情本身。” 时珍叹口气,“说得真好。” “陈腔滥调,不少言情小说作者都曾有类此感慨。” 过一刻,时珍说:“昨天他还像一个有可能性的人。” “不,他从来都不是,我也相信他的智慧学识涵养远不及你,你芳心寂寞,胡乱找个寄托而已。” 时珍抬头不语,过一刻才说:“看样子好像还要等下去呢。” “不用专心等,你平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出现的时候你自然会晓得。” “这倒是一个很豁达的想法。” “看似简单,我可是想了一年才想到这个关键。” 电话铃响了。 时珍说:“那又是谁呢?”明知故问。 之洋不出声,这一定是哪位小生借故调开女友拨电话来同时珍解释了,伎俩如此低级,还想一箭双雕,之洋自心底耻笑他。 之洋看着时珍,她会去听这电话吗?如果会陪人去玩这么拙劣的游戏,当然也好,有消遣好过无消遣,可是之洋听到“嗤”地一声。 不,时珍不上当。 电话响了几下,自有录音器告诉他,他要找的人,暂时不能与他说话。 时珍摊摊手,“不玩了。” 电话再响:“时珍,我知道你在家,请来说话。” 时珍说:“我到你家去。” 她俩驾车离开郊外。 “时珍,告诉我,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十分实际,因为家父不大懂得照料生活细节,她需加倍用功,天天疲于奔命,不是管里就是管外,十分辛劳。” “她是个好妻子。” “的确是,有一次,我陪她到亲戚家去参加宴会,场面与气氛都很热闹,大家兴高采烈,事后我问她可有什么特别感想,她说:‘杜家的地毯有许多渍子,该找人清洗了’。原来,她已不会享受宴会。” “酷爱家庭生活也是好的。” “她可以说是为着服务我们父女而生活的。” “她自己的事业呢?” “发展平平。” “时珍,你像谁多一点儿。” “相貌似父亲,个性像母亲。” 之洋说:“你是个好孩子。” “从小到大,我在学校在家中都从来没有给父母烦恼。” “那已经是孝顺了。” 第8章 到了之洋的家,时珍假意“啊”地一声。 之洋奇问:“你这是干吗?” 时珍挪揄道:“我忘了你家也会有不受欢迎的电话需要躲避。” 之洋没好气,“自顾不暇,还有时间打趣别人,我已向曾国峰交待清楚,他不会纠缠不清了。” 时珍坐下来,“咄,多寂寞。” 之洋取出一瓶香按。 “有什么值得庆祝?” “活着。” “说得也是。” 干了杯,聊了一会儿工作上进度,又说及时装与化妆的新趋势,时珍批评之洋的公寓狭小。 “不如搬回家去。” 之洋不语。 “当初是为着曾国峰才搬出来,此刻关系结束,也是回家的时候了。” 之洋隔一会儿才说:“家母是一个十分记仇的人。” “你始终是她女儿。” “在外头你有充分自由。” “你又不是打算即时组织家庭,不如回家享福。” 之洋笑笑,“时珍你在家千日好,便以为人人如此。” 时珍黯然,“所以我无时无刻地怀念母亲。” 之洋不语。 “幼时也很顽皮,傍晚午睡醒了,一定要到门外散步,咚咚咚走老远,累了,就逼妈妈背或是抱回来,已经二十公斤重,妈背得辛苦,便说:‘妈妈背着时珍走毕全程呢,将来若果时珍有什么事对妈妈不高兴,时珍可会想起今日,妈妈背着时珍走毕全程?’” 说罢,时珍落下泪来。 之洋替她斟满酒。 “母亲去世后,我故意忘记生日,生我的人都不在了,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得对,无人可以代替母亲。 时珍叹口气。 之洋张开口,有话要说,终于又合上嘴。 还不是时候。 时珍却已起了疑心,“之洋,你有话要说?” 之洋笑,“我的话一向最多。” 可是,一直拖着不向时珍披露,越迟越糟。 “我的意思是,之洋,你可是有特别的话要说。” 之洋看着她,“时珍,我俩友谊永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再不说,以后可没有机会了。 之洋吸进一口气,“时珍,教授在约会我。” 时珍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哪个教授在约会你?” “令尊李梅竺教授。” 时珍怔在那里,隔一会儿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我正与李梅竺约会。” “不要荒谬!” “这是真的,开头我也不察觉,到了教授的实验室,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心得不得了,这边去那里走,与小说及历史人物打交道说心事,后来,一次又一次走入教授的记忆里,起初还以为是偶然巧合,到今天,才发觉是他刻意安排的约会。” 时珍一边听一边摇头,“之洋,你糊涂了,家父绝对不会那样做。” 之洋不以为然,“约会异性,有什么稀奇,教授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时珍拂袖而起,“他怎么会约会你?他年龄足可做你父亲,别忘记你是我的朋友。” “时珍,你何等迂腐,亏你还是教授的女儿,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二十年三十年算得什么,况且,我进入他的回忆与他见面,他的年龄有时还比我小得多。” 时珍瞪着好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是知道的。” “我不接受。” “我知道你会抗拒。” “你的意思是,家父正以这种奇特方式约会你,并且有意追求?” “不不不是一般人口中的追求,而是我俩感情融洽——” 时珍忽然问:“我的母亲呢?” “她已经去世。” 时珍摇头,“不,在他回忆中,她肯定仍然存活。” 之洋语塞。 “我不该带你到实验室去,我自作自受。” “时珍,我们是好朋友,不是敌人。” “是吗,为何我有被人出卖的感觉?” 之洋也有点激动,“你太夸张了,时珍,我将你卖给谁?我有何利可图?” 时珍苍白着面孔,握紧拳头,“谁也别妄想代替我母亲的位置。” “谁会要去做她,你少多心好不好?” “你言语中请对家母尊重些。” “你不可理喻。” 时珍站起来,“之洋,我真没想到你会是那样一个人。” 之洋看着她,“是,你引狼入室了。” 第18章 时珍别转身,拉开大门就走。 之洋叹口气,用手捂着面孔。 那可爱的小时珍,她接受不了他们一家三口除外还有别人。 可是之洋知道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她不该在时机尚未成熟之际披露此事,也许她应该等教授亲口同她说明。 一小时后有人敲门。 之洋一看摄像器,是时珍回来了,她松口气。 打开门,二人拥抱。 时珍问:“之洋,你会不会是失心疯,家父怎么约会你?” 之洋啼笑皆非,“我的神经很正常,给我一个机会解释好不好?” “这是我回来的原因。” 时珍耐着性子听之洋把x五五事件复述一次。 时珍躺在沙发上,用一只椅垫遮住双眼,静静听完,坐起来,轻轻说:“你说得对,之洋,这的确是约会。” “谢谢你。” “不是每个人可以有机会这样彻底了解伴侣的一切。” 这次轮到之洋一怔,“伴侣?” 时珍摊摊手,“你想想,约会最终目的是什么?” 之洋不以为然,“是解除寂寞。” 时珍苦笑,“你放心,我思想已经完全搞通,父亲也是一个人,他亦有权追求快乐,我不会反对,刚才我的反应是过激了。” “换了是我,我也会跳起来。” 时珍笑,“做人真是随时要有心理准备应付各种意想不到的尴尬情况。” 而之洋正是制造这种意外的一分子。 时珍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俩始终是好友,我仍然叫你之洋吧!” 她们又再一次拥抱。 然后时珍告辞了。 她一走,电话铃就响起来。 之洋走近去查看是谁打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按亮荧幕。 之洋十分惊奇,“是你!” 荧幕上出现的是教授的金发机械秘书。 她笑容可掬,“是我,林小姐,x五五之旅如何?” 之洋答:“甚有收获。” “时珍已经知悉你与教授相会?” 之洋大不服气,一个机械人居然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 机械人欠一欠身,“人类的行为,由他性格控制,以你的个性来说,你必不会长久隐瞒你的好友。” 之洋悻悻然,“时珍不接受这件事。” 机械人又笑了,“不,你是她的好友,她最终会承认事实,并且代你庆幸。” 之洋凝视她,“你的思考能力很强。” “多谢教授的安排。” “你有名字吗?” “我叫安娜。” “安娜,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林小姐,你愿意接受进一步的指示吗?” “安娜,请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教授缘何带我进他的记忆约会?” 安娜一怔,“任何人的约会起因均为双方投缘。” “他并不认识我。” “当然他认识你,你第一次闯入他记忆他就认为你会是他知己。” “你的意思是,第一次是偶然的?” “确是你偶然投入他的波心。” 之洋笑不可抑,过一刻说:“全因时珍带我去实验那副机器。” “是,时珍与你,确有缘分。” “安娜,你是科技结晶,为何口口声声提到玄之又玄的缘分?” “缘分即一件事情可能发生的机会率,现在已能精密地计算出来,并无神秘感。” “我找到十全十美意中人的比率如何?” “零,世上并无此类人存在。” 之洋嗟叹,“那,彼此尊重关怀的伴侣呢?” “约十亿万分之一机会,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之洋又问:“运气是什么?” “运气是一个人碰到好事的机会率。” “好事与坏事各半,应有百分之五十机会?” 安娜笑了,“并非如此,有些人一生碰不到太多好事,老是往黑巷里钻。” 之洋心一动,“这同性格有关吧?” “是,性格疏懒,从不为他人着想,喜卖弄个性者必定碰不到什么好事。” “安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是教授调教出来的人,幸不辱命。” 之洋问:“教授还有什么吩咐?” “教授说,如果你愿意见他,可——” 之洋微笑着扬起手,“请教授回来吧,别沉湎在往事中了,时珍甚为牵记父亲。” 安娜非把话说完不可,“这次,他在x八五见你。” “不,请他出来。” 安娜答:“我无法联络他。” “他自然会接触你。” “林小姐——” “我坚持在现实世界里与他相见。” 安娜沉吟,过一刻说:“他有顾虑。” 之洋吁出一口气,“请说。” “在现实世界中,他是你好友时珍的父亲。” 之洋的回复有点诙谐,“这我知道,时珍亦知道。” “他的年纪,比你大。” “又如何?”之洋大奇。 “而且,不止大十年八载。” 之洋开始不耐烦,“安娜,这不是教授的性格,他才不会如此婆妈,这是你的馊主意吧?” 安娜忸怩,“我的确给过他若干忠告。” 之洋笑,“你看我亦料事如神。” “是,林之洋你真是十分聪明。” 之洋感喟,“我,聪明?不不不,即使是,也全用在不恰当的地方。” “可是教授希望你到x八五去见他。” 之洋摇头,“我想拒绝这个约会。” “林小姐。”安娜还想做说客。 之洋已经说:“时间到了,下次再谈。”她按熄电话。 今天已经够长,她决定休息。 一阖眼,她又做同一个梦。 有人唤她名字,她抬头一看,误会是时珍,可是不,之洋知道那是时珍的母亲娄嘉敏。 嘉敏看上去只得二十多岁,十分年轻。 “之洋,我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苦笑,“我自顾不暇,何来能力照顾别人?” “你可以的,之洋。” “你是要我看着时珍吧?” “不,时珍有时珍的天地,她将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她会很幸福。” “那你多次托梦,不放心何人?” “之洋,代我照顾教授。” “他?他何须看顾?” “之洋,他近年精神沮丧落寞,只是掩饰得好,不为人所知。” 之洋不语。 “你会成为他的知己,请善待他。” 之洋踌躇,“我……” 娄嘉敏像一个影子般渐渐淡去。 之洋在梦中叹息,不知是她想照顾教授,抑或是娄嘉敏的意思。 之洋醒来。 那是一个忙碌的日子,公司花整个上午的人力物力举办了一个联欢会,在二楼大堂举行,好让同事们真人对真人见个面打个招呼。 最普通的对白是“你真人比上镜好看多了”。或是窃窃私语:“原来某君真人这样矮小黄瘦,不及荧光幕上一半漂亮”……等等。 该回之洋并无刻意打扮,不知有否令任何人失望,她也不太在乎。 只见有人初她走来,之洋一眼认出是她的上司谭小康,立刻挂上笑容,上前去打招呼。 谭小康真人高大健硕,白皮肤,十分好看。 “之洋,我们终于见面了,真人漂亮得多。” 上司这样客气,下属自然照单全收。 “这是公司的德政,每年安排我们见三两次面,有许多机构的员工在街上面对面都不认得,好不滑稽。” 可是,之洋心中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天天对着,了解又有多深? 谭小康拍拍之洋肩膀,“好好干,你会有前途。” 之洋觉得谭女士比那金发的安娜更似一个机械人。 她想再站一会儿便回到楼上去工作,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曾国峰在远处与人说话,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一短发高挑的女子站他身边。 之洋的眼光漠然游览,终于觉得再逗留下去是浪费时间,她自边门退出去。 在电梯大堂她松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你是资源部的林之洋?” 之洋抬起头来。 对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看着她微笑。 “我是财务部的苏志聪。” 当然,他有个绰号叫“小财神”,掌印,大权在握,动辄不批这个发回那个,铁面无私。 之洋脱口而出:“苏志聪,真没想到你真人会有那么好笑容。” 苏志聪看着她,“你也是呀,荧幕上的你一点儿欢容也无。” “那面不合规格的荧幕真正坑人。” 其实当时她心情欠佳,的确日日板着脸。 “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伸手握一下。 “嫌联欢会太热闹?”他问。 之洋无奈,“我自幼如此,看见人多,觉得应付不来,脸上全露出不耐烦之状,言语间也会得罪人。” 那苏志聪听了,冲口而出,“我以为只我一人如此!” “是吗,你也是?” 他笑了,用手摸摸鼻子,有点儿尴尬相。 电梯门已经打开过两次。 苏志聪看看表,“还有时间,要不要到七楼酒吧去喝一杯?” 之洋说:“我不够份申请会员证。” “我有。” 是,他的职位比她高,之洋第一次有被照顾的感觉。 第19章 七楼静多了,他替她叫了一杯矿泉水。 他解释:“下午还要工作。” 之洋喜欢这些体贴的小动作。 她同他说到她进公司的经过,他告诉她有关他的家世。 “……两兄妹,幼时,我爱静,妹好动。” “啊,刚相反。” “家母曾考虑让我们兄妹反串。” 之洋“哗哈”一声笑出来。 他比她大一岁。 之洋看看时间,噫,欢乐时光过得真快。 他们分别回到工作岗位。 之洋却在沉思,她一向只在回忆中见过教授,不知他真人会给她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阿姨曾经说:“找对象至好门当户对,即家势学识年纪理想都越接近越好。” 阿姨曾经结过一次婚,当年她二十八,对方四十八,十年后他五十八,她提出分手,始终没向任何人透露理由。 隔了许久才说:“看着他一日一日衰老固执噜苏像是重温与父母对抗的恶梦,十分悲哀,但求分手。” 又说:“要老一起老,双方都不觉讨厌,理所当然。” 之洋吁出一口气,阿姨这种经验之谈,始终是有点道理的吧。 之洋忽然不那样理直气壮了,她为“二三十年算得什么”这种伟论作出若干质疑。 傍晚回家,金发安娜的电话追至。 “教授在x八五等你。” 之洋微笑,“我维持原来的意思,我希望见教授真人。” 安娜为难。 之洋耸耸肩,摊摊手。 “他说,你到了x八五便会知分晓。” 之洋不想令她为难,便说:“让我考虑。” 安娜说:“教授很长时间没有投入感情——” 之洋笑,“他是你的创造主,你自然事事偏帮他。” 安娜也笑了。 之洋按熄电话,它随即又响。 “之洋,是苏志聪。” “是,怎么样,有事找我?” “没事,只想与你吃饭聊天。” 好久没有约会了,“我二十分钟便可准备好。” “好极了,我在楼下等你。” 之洋立刻跑进卧室挑选衣物,翻箱倒篋,只觉一件都不适合。 真要命,过去一年都没逛时装店,统统都是旧衣物,慢着,这只纸袋里是什么? 幸亏有一件新装。 她立刻换上,才往鼻子上扑粉,时间已经到了。 叹口气,拎起手袋下楼去。 狼狈之态,同第一次约会差不多,但这的确也是她与苏志聪第一次约会。 下得楼来,只见苏志聪似乎也有点儿紧张,然后她一低头,看到苏志聪脚上袜子一只黑一只灰,不配对。 她笑了。 他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忙中有错,叹口气,同之洋说:“现在就是流行这套,我也猜到你大概不会接受,不过追求时髦是人之天性。” 之洋笑得弯下腰来。 他俩找到一间小小餐馆,叫了传统食物,一顿饭吃足三小时。 之洋觉得实在的人实在的食物比梦中的幻象更能满足她。 饭后他们在街上散步。 苏志聪搔着头皮,“许久没有谈得如此高兴。” 之洋连忙答:“我也是。” 苏志聪目光温柔:“林之洋,明晚有没有空?” 之洋索性大坦|奇-_-书^_^网|率,“我天天无处可去。” “奇怪,我也是。” 之洋终于忍不住,看着天空,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日回到家中,看到时珍紧急找她的讯息。 “之洋,我想请医生来检查父亲。” 之洋立刻与她联络:“何故?” “我不放心他的身体沉睡不醒。” “可有算过有多久?” “约五个星期了。” 之洋也十分踌躇焦急。 “也许,该把他身体移到医院去注射流质食物。” “不要动他。” “之洋,我害怕。” “这是他自己的安排。” “如果我安排绝食,你会不会救我?” “他在冬眠。” “之洋,人类从不冬眠。” 之洋急得在公寓中打转。 “之洋,我知道你甚难为我作出决定,我已想清楚,我再给他四十八小时,在这段时间他不苏醒,我将通知医院。” 之洋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热锅上的蚂蚁。 “我马上到府上来。” 她一看到时珍就知道好友哭过了,双眼红肿,神情无奈。 “让我来同他说。” “之洋,我跟你去。” “不,他指定我一个人见他。” 时珍无奈,“之洋,你速去速回。” 之洋坐下来,心情紧张且激动,她伸出手去,按下x八五。 她尽量控制情绪,提高声音说:“教授,该回家了。” 眼前渐渐光亮,之洋看到一个墓园。 打理得极之整齐,没有墓碑,只在草地上平放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姓名等资料。 之洋一怔,没想到时珍的母亲葬在外国。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半晌,看到一个小女孩走近一个墓地,蹲下献花。 之洋立刻趋向前,“时珍,时珍?” 那女孩转过头来,是一陌生人,她长得十分美貌,浓眉长睫,看上去似波斯人。 她俩交换一个微笑,互不打扰,半晌,那女孩离去。 之洋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这时,她身后传来声音,“之洋,你终于来了。” 之洋转过头去。“教授,回家吧,时珍担心得不得了。” 教授坐在她的身旁。 这时的他,约四十余岁,头发斑白许多,精神比较憔悴,可以说有点不修边幅。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愿来赴约。” 之洋笑,“你总不能老把人拘进梦来见面。” 教授说:“这是一项实验。” “实验成功,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我来劝你回去。” 教授不为所动,双目看着远处。 之洋暗暗心惊。 “教授,时珍不放心你的身体。” 教授答:“那不过是一件衣服,随她处置好了。” 之洋有点恼怒,“不,那不是衣服,我有一整柜衣服,可是只得一具躯壳伴我一生。” 教授不语。 “教授,你中年丧偶,故万念俱灰,这种情绪将来可予克服,你还有许多事要做。” “举一个例子。” 之洋生气,“像看着时珍结婚生子,你不想抱抱小小时珍吗?” 教授低下头,嘴角有丝笑意。 之洋知道他被打动了。 “时珍幼时并不可爱,十分刁蛮,要求多多,而且迟迟不会说话。” 之洋忽然得知好友许多秘密,也不禁微笑。 看得出教授极之爱这个女儿。 他说:“嘉敏在生时我并不懂得珍惜她,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实验室,并且,只有你一人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希望再看到你。” 之洋测然,此刻他的心充满悲恸,引起内咎,实际上之洋相信他与娄嘉敏是相爱的。 之洋说:“我在这里,你可以随时出来见我。” 教授用手揉着脸,“在回忆中我比较惬意,我不想离开。” “世上你还有未完成之任务。” “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吧?” “我反对这种想法,对于生同死,我赞成听天由命,我会活至上帝召我回去。” “之洋,我一直喜欢听你说话。” “教授,我了解你比任何人为多,我知你失去母亲及爱妻之苦,回到现实来,我陪你聊天。” 教授凝视她,“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之洋一怔,她的手开始发冷,然后,额角冒出汗珠。 第9章 啊这具机器没有她与时珍想象中简单,只有教授知道其中窍巧。 看来他可以拘留他客人的灵魂直到永远。 之洋连背脊都爬满了冷汗。 教授说下去:“之洋,我答应你,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永远不会枯燥寂寞,你将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紧张刺激的事,你毋需再为生活细节烦恼担心,你说如何?” 之洋脱口说:“可是你这个世界不是真的!” 教授笑,“痴儿,何谓真,何谓假。” “不,”之洋很固执,“真假当然有别,我最反对那种‘一百年后没有分别何苦钻营’论调,活着就该争取活得更好,我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也不会踏缠。” 教授看着她,“之洋,你的勇气时时叫我讶异。” 之洋抹一抹额角的汗珠,“我也有异常沮丧时刻,想过一眠不起。”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实并不认识我。” “你可以给我机会,给我时间。” “回到现实世界来。” “我已厌倦现实。” “时珍听到这样的话会何等伤心!” “之洋,你拒绝我的邀请。”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强我。” 教授看着天空。 之洋一颗心咚咚跳,像是要跃出口腔来,万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虽然她在世上并不拥有太多,连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来的,但至少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总胜过在梦中游荡。 “教授,我这次来,目的是要把你带回去。” 教授微笑,“你应该在我少年时提出这个要求。” “现在也还不迟。” 教授摇头,“此刻我的思维比你的强壮,不受控制。” 第20章 之洋恼怒,“你的世界只得你同机械,事事讲究控制,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协?” 教授愕然,自小从来没人敢呼喝过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讲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当少年的他办,“我们走吧,把过去还给过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惊。 “之洋,请松手。” 之洋满头大汗,“我不会放开。” “如果我挣扎,你会被我带入漩涡,永远难以离去。” 之洋的牛脾气来了,一口浊气上涌,大声叫:“时珍帮我,时珍帮我。” 教授一听到女儿的名字,不由得叹息,一松劲,倒在地上。 之洋但觉天旋地转,糟,她想,以后都见不到苏志聪了。 霎那间她想到人间许许多多事,她年轻生命中的种种遗憾苦恼欢笑,之洋渐渐失去知觉,生命像是变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随时会得破裂蒸发消失在空气中。 她轻轻叹息一声,她还没来得及与任何人发生深切的感情,没有人会真正记得她。 短暂的生命,飞逝的欢愉…… 林之洋终于失去知觉。 她真没想过自己会回来。 她睁开眼皮之际只觉强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气。 可是耳畔立刻听到欢呼:“醒了醒了。” 声音却是陌生的。 之洋张开嘴,才发觉嘴角搭着管子,噫,她在何处,这是怎么回事?前尘往事,渐渐归位,看样子她是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她不耐烦地挣扎,“时珍……教授……” 那声音说:“我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张开双眼,“你是谁?” “我是当值看护。” 之洋双目焦点聚拢,她看到一张年轻漂亮笑容灿烂的面孔。 是,她在一间医院里。 之洋大奇,怎么会把她送到医院里来了? “发生什么事?” 看护说:“你忘了吧,你吸入过多麻醉剂昏迷,幸亏你好友发觉得快,把你送进医院急救,彼时你已神智迷乱……” 什么,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时珍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不不,”之洋急急挣扎说“还我清白,我并无吸食麻醉剂。” 看护把她接回床上。 这时有人说:“林之洋,你怎么可以叫朋友如此担心!” 之洋立刻静下来。 这分明是苏志聪。 之洋先是心头开始发暖,然后,四肢的筋脉也一条条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环流通。 她结结巴巴地说:“苏志聪,你来了。” 一张朝气勃勃英俊的面孔趋到病床边,“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药瘾。” “我不是瘾君子!” “我没说你是。” 啊回来了,真好,一切都实实在在,可与人拌嘴吵架。 之洋问:“时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苏志聪语带讽刺。 “帮我联络时珍。” “时珍来看过你,她忙极了,她需要照顾父亲。” “教授怎么了?” “教授在实验室遇到意外,虽无大碍,却要在家中休养,时珍正陪着他。” 之洋松下一口气。 看护走开去请医生。 苏志聪趁这个机会轻轻说:“告诉我你只是一时兴起贪玩。” “我根本没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应我你以后不会碰那个玩意儿。” “我应允。” 苏志聪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他是真关心她。 之洋问,“我可以出院吗?” 医生进来听见“哼”地一声,“你倒想,起码留院观察六个月。” “三天。”之洋讨价还价。 医生说:“你可知道你身体机能几乎完全停顿,新陈代谢率迹近不存在,脑部活动奇突,做过扫描,呈不规则跳跃,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语说一句,你简直魂离肉身,如今平安归位,可算奇迹。” 之洋当然知道。 所谓灵魂,其实是脑部活动,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机器拘捕,险些回不来。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浊的一口气,松弛在床上。 “你起码还要休养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苏志聪在一旁说:“可以放心,已代为告假。” 之洋这时才发觉病房里放满鲜花。 “这是谭小康带来的,她探望过你两次,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电脑部……” “让我与时珍讲几句。” “我已通知她,只要拨得出时间,她一定会来,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经。” 之洋叹一口气。 过一刻,之洋的父母也来了。 可能是误会之洋吸毒,自暴自弃,故此神色冷淡,见她无恙,便匆匆离去,算是礼数已尽。 之洋有点失望,可是缘分前定,勉强不得,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间讲的,都是人缘。 之洋非常心急想联络时珍。 可是经过一番扰攘,她已经累了,只得闭上双目休息。 苏志聪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间只剩之洋一个人。 她的右手被苏志聪握住一段颇长时间,如今还觉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间,身边的电话响了,之洋惊醒,轻轻按下钮。 “之洋!” “时珍!”之洋十分欢喜。 “我明天一早来看你,再同你详细谈。我此刻实在走不开。”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教授无恙?” “他回来了?” “同你一样,他已返家。” 之洋松口气,她要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她翻一个身,侧卧,睡着了。 大抵已经在病床上睡了几天,成为熟客,所有仪器管子被除脱,更觉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来之际,是因为听见有脚步声,天刚亮,房内尚漆黑一片,这是谁? 之洋睁开眼睛,看到时珍站在窗前。 朦胧间她以为又在做梦,不,这不是时珍,这是娄嘉敏,她一定会责怪林之洋没好好照顾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说:“对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转过头来,“之洋,你醒了。” 的确是时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饰不住喜悦。 她走过来,把脸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会内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时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来,回忆说:“那一次,你用那具仪器才十多秒钟,已呈异状,忽然握紧拳头,面色痛苦,额角出汗,接着青筋绽现,浑身颤抖,我急得魂不附体——” 时珍掩住脸,犹有余怖。 之洋本身反而诧异了,她不知道那时她肉身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我想关掉仪器,可是不知键钮在何处,立刻想到拉掉插头,截断电源,可是到那个时候才发现机器附自动发电设备,不受外界影响,啊,可怕极了,之洋,你已开始痉挛,我打掉你头上配件,可是你并没有醒来,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么样?” 时珍颓然,“我铤而走险,我用一把凳子,砸烂了机器。” “我的天,教授的结晶!” “然后,一切静止了,你像睡着一样,我只得立刻把你送医院。” “并且讹称我服毒过深昏迷。” 时珍大大不悦,“我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医务人员自行得到的结论。” “一切已经过去了,”之洋安慰她,“我们活该,我们不该私自把教授的仪器当消遣品。” 可是时珍脸上那一抹忧虑不去。 “什么事,时珍,说给我听。” “之洋,”时珍的脸趋近,鼻子几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记得那些梦?”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头回忆一下,“我记得。” “连细节都清晰?” “是,何故?” “你听我说下去。” “好,时珍,请讲。” “护理人员赶到,把你送上救护车,我随同一起到医院——” 之洋插嘴,“你真够朋友。” “别打断我好不好?” 之洋噤声,看着时珍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中,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电脑荧幕前阅报。” 之洋听到这里在病床上坐了起来。 时珍慌乱间忘了教授的思维也困在机器之内,破坏机器对他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他怎么样?” 教授放下报纸,笑道:“时珍,你回来了。” 时珍当时惊喜莫名,“父亲,你无恙?” 接着,教授叫时珍过去,“你看,今日的报纸怎么会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错了。” 时珍看着父亲凌乱如麻白头发以及一脸胡髭,温和地问:“应该是何月何日?” “应该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时珍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试探地问:“你出门旅行去了,个多月未曾阅报。” 教授却笑,“我几时出过门?” 时珍呆住。 他伸个懒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时间过得太快,令人摸不着头脑,唉,中年人一下子变老汉,总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么叫做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时珍发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听到这里。之洋低呼:“不! 第21章 他的思维受到干扰,若干记忆已在他脑中永远抹除消失。” “是,”接着,他看到那具毁坏了的仪器,他问我:“时珍,这是什么?” 之洋瞠目结舌,“全部忘记了。” “是,”时珍颓然,“所有记在仪器中的一切回忆,均已遗失。” 之洋抬起头,“那么,他也完全忘记了我。” 时珍点点头。 “他母亲死亡,他如何结识妻子,以及他喜爱的小说与历史故事,统统都在脑海中消失了。” “一点不错,有许多琐事,他都得问我,所以我暂时只能寸步不离。” 之洋点点头。 “我俩比从前亲近许多,而且,我真正发现父亲已垂垂老矣。” “胡说。” “你出院后可以探访他。” “我一定会。” “之洋,你会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过高,失望也大。” 时珍叹口气,“一个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过是我同你现在这个阶段。” 之洋失笑,“言过其实,我同你有什么好?充满疑惑、彷徨、焦虑,一无所有,智慧、事业、家庭全有待追求,好个鬼。” 时珍抬起头,“那么,新中年最好。” 之洋刚想接下去。天渐渐亮了,她们一直没开灯,时珍注意到天色变化。立刻站起来,“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问长问短。” “时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记忆,他并非患柏金森病。” 时珍颔首,匆匆离去,这时,第一丝阳光轻轻自窗帘缝子里张望进来。 之洋感慨万千。 看护前来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问他:“你说,做人是否同做梦一样?”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么同,我情愿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梦。” 他过来替之洋做各种检查。 “我肚子饿。”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槟龙虾鱼子酱。” “不,我们只得麦片、蒸蛋及烘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护说:“你健康恢复得很快,最迟明后日当可出院。” “我实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体,又何用进院修理。” “多谢指教。” 该日下午,苏志聪前来看她,带来许多消息,坐在之洋身边,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动,身体仍然较弱,可是思想机伶,从前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么解决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认为大多数烦恼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开,自然不了了之。 苏志聪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自从到教授的梦境去漫游过之后,她的人生观已经大大改变,每进入一个故事,她就像变得聪明一点,不是更懂得钻营,而是更加退让。 退一步想是最聪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跃进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别温馨舒适,朝南的窗子半开,阳光暖洋洋照进来。 之洋讶异,“好不整洁,”转头看着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声,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热茶给她,随即进厨房捧出香喷喷的蛋糕。 没想到苏志聪有这门手艺,迷死人,之洋把睑埋进蛋糕里,这分心思,永志不忘。 然而大病之后,力不从心,体力较弱,自客厅一头走到另外一边,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动,一口气无论如何似提不上来,身体不知哪个部分像穿了孔,力气就在那破洞泄尽。 可怕,之洋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饶是这样,因为年轻,也慢慢地养回来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显的进步,不消个多星期,已可谈笑自如,自己进出。 接着,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时珍提出见教授的要求。 时珍答:“你会失望。” “他不过患部分失忆,别太紧张。” 时珍不语,翻阅教授的约会册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有个空档。” 之洋问:“你现在是他的秘书,安娜呢?” 时珍反问:“谁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时到府上。” “之洋,我们搬了家。” 之洋一愣,当然,即使是好友,一举一动,也不会向她汇报,不过这的确是个意外。 时珍把新地址说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响吧?” “啊不,每个学生名字他都记得。” 当然,他并没有把学生名字以及讲义输入那部机器,故此没有遗失。 星期天,苏志聪本来想约之洋逛美术馆,之洋告诉他,已约了老朋友。 苏志聪从不问长问短,他只是应了一声。 是之洋补一句:“我去探访李梅竺教授。” 苏志聪说:“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吗?他们住在郊外。” “自然,”苏志聪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时珍就站在门口等之洋,一见他们的车子立刻迎上来,同时,请苏君一小时后来接回之洋。 苏志聪诧异,“你们够时间吗?” 之洋以眼色示意苏志聪听话。 新洋房地方小了许多,但仍然够用,布置相当舒服,之洋表示喜欢。 “他的实验室呢?”之洋问。 “我们没有搬来,新屋主会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场。”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记得实验室用来做什么,留着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书房,来,跟我走。” 新房子没有阴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说:“时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压力比较大。” 时珍走到书房前敲敲门,“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时珍推门进去“父亲,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书桌前抬起头来。 之洋站在时珍身后,看到他的脸,呆住了。 她即时明白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会失望,之洋只见教授白发萧萧,脸上皱纹甚深,不,他外形并不比他的年纪更老,但是不知怎么,神色略见苍茫,故像个老人。 只听得时珍问:“爸,你在读什么?” “一本好书。” “何名?” “《镜花缘》。” 之洋自时珍身后走出来,“啊,是镜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终虚话。” 教授闻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内凄酸,也看着教授。 她认识童年、少年、壮年时的他,她盼望见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觉时光飞逝,不可思议,与教授一幕幕约会涌上心头,醒悟人生如梦,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极点。 正泪盈于睫,听到教授说:“这位小朋友是什么人?” 之洋张大了嘴,他不认得她! 虽然时珍已经再三警告过之洋,她仍然像脸上中了一拳,退后一步,脚步踉跄。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么可以假装不认得我。 教授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问女儿:“时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时珍知道多说也无用,握着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园子吸口新鲜空气。” 之洋无比凄凉,垂头而出。 时珍低声说:“是你一定要见他。” 之洋悻悻然:“失忆的竟是他,多么幸运。” 时珍抬头微笑,“真的,患失忆是天下至大福气,许多人与事,忘记最好。” 之洋垂头,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庆幸吗?他若有你的记忆,将会多么失望,你又不会在真实世界里跟他约会。” 之洋不语。 “他已踏入老年,许多私人习惯已经养成,大部分往事里都没有你,你怎么适应他?一天中你最活跃的时刻,他已经疲倦,他对你的欢欣没有共鸣,你对他的憔悴又无了解,相处多么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应在现实世界里见她。 他早有先见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苏君来接你。” 之洋想起来,“我的外套在客厅中,需回去取。” “我等你。” 之洋折返,在沙发上取到外套,刚欲出去,一抬头,看到教授站在她面前。 他俩对望片刻,之洋鼓起勇气说:“教授不记得我了?” 教授问:“你以前来过吗?” “我去过教授老家。” “呵,该处。” “我是时珍的好朋友。” 教授笑,“但愿你们友谊长存。” 之洋挽着外套走到门前。 教授说:“容我帮你穿上。” 他一边帮之洋穿大衣一边说:“我好像见过你,林小姐,不过,年纪不对了,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有一双大眼睛,但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洋有点紧张,“她在何处?” “啊,是小学同学。” 教授记错了。 之洋失望地低头,扣上大衣钮扣,向教授道别,出门去与时珍会合。 却看到时珍正与苏志聪聊天。 之洋看看表,“你怎么早来?” 苏志聪笑,“我等你比较好。” “早到了三十分钟。” “我喜欢等你。” 时珍看着他俩,“几时订婚?” 不料苏志聪答:“我们会省却这层手续。” 第22章 时珍说:“近日复古,流行订婚。” 苏志聪又答:“不适合我。” 之洋实在忍不住,“苏先生,李小姐,谁是那幸运新娘?” 二人异口同声,“你呀,林女士。” 之洋佯装大吃一惊,“真是意外,怎么还没有人征询过我的意见?” 时珍说:“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 之洋啼笑皆非,“你试试看。” 时珍吐吐舌头,“对不起,苏志聪,我越帮越忙。” 可是苏志聪轻描淡写,“不怕,慢慢来。” 之洋一脸笑意,不能抑止,上了车,朝时珍摇手道别。 她看着窗外,一直笑,以致别的车子经过,司机会诧异地想,咦,我认得这位小姐吗,如不,她为何对我笑吟吟? 车子到了家,苏志聪说:“我们也该结婚了吧?” 之洋收敛笑意,“再看一会儿吧,都说事前眼睛要睁大些。” 苏志聪竭力瞪大双眼。 之洋看着他,“苏志聪,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一个人在找到适当的伴侣之际,通常会有这种感觉。 接着一段日子,之洋设法了解苏志聪的家庭、经济、事业以及人生观。 苏家人口很简单,一子一女,父母子女均有正当职业,各人财政独立,收入颇为丰裕,绝不觊觎他人财物,十分符合之洋心意。 妹妹志敏比志聪小一岁,性格爽朗,一直嚷着要请客,父母看上去是由衷希望志聪早日成家立室,最好立刻添几个宝宝。 这已经是上好家庭,像所有现代女性一样,之洋不希企在夫家得到什么好处,只要别给她麻烦就行。 志聪闲闲地说:“我们不是有钱人。” 之洋回答:“我并不那么稀罕钱,”讲完之后,觉得口气太伟太清高了,又加一句,“我自己有收入。” “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并无祖先剩下的大钻石订婚指环。” “不要紧,”之洋微笑,“我家也没有,堪称门当户对。” “可是对很多人来讲,就是因为没有,才会问对方拿。” 之洋答:“各人算盘不一样。” “你好像不大会算数。” “我有别的才华。” 志聪笑,“你连烹饪都不会。” “以后都靠你了。” “那你的才华是——” “——欣赏别人的才华,这是很难得的一项本事,许多人完全不懂寻找他人优点,而每个人总有若干好处吧,他们眼光狭窄偏激,脱离现实,十分难相处。” 苏志聪微笑,“之洋,我喜欢与你聊天。” 之洋忽然露出寂寥的神情来。 这话好不熟悉,李梅竺教授曾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同她说过。 她吁出一口气。 第10章完结 过了一两天,她独自来到李家旧居。 建筑工人正在进行装修工作,实验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个舞台,一边毫无遮掩,观众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头来,诧异问:“找人?小姐。” 之洋点点头。 “旧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来,小姐,你找的是谁?” 之洋问:“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小姐,地盘又沙又石又有钉子,你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给我三分钟,我立刻走。” 工人扬扬手,“我可没看见你。” “我明白。” 之洋轻轻走进屋子完整的另一边,那间小小储物室还在,门虚掩着,之洋去拉开门,里边飞出一只乌鸦,哑哑连声,拍着翅膀冲上天空。 储物室内那张椅子已经搬走,之洋无限欷?,低头沉吟。 她不愿离开那个废墟,不久将来,这里会改建为一个网球场,再也找不到昔日实验室的踪迹,谁会想到,这曾经一度,是林之洋寻梦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只架子上,这不就是教授搁放那具仪器的地方吗?机器已经搬走,可是还留着若干杂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听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盘重地不得入内,快走,危险。” 之洋匆忙间拾起一只扁盒放进袋里才转头过来赔笑,“我马上就走。” 工人走过来赶人,“小姐,这全是为你好,铲泥机很快要开过来,请速速离开。” 两个戴头盔穿长靴的工人眼若铜铃似盯地着她,之洋知难而退。 临上车前再回头,正好看到推土机“轰隆”一声把整堵墙推倒,尘土飞扬。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干净,打开,发觉盒内放着几只普通电脑记录磁碟。 之洋把它们试放进私人电脑中,发觉适用,于是按钮,想看看记录着教授何种实验。 荧屏上只有一片抖动的芝麻黑白点。 之洋叹口气,原来只是废物。 刚想关掉电脑,忽见杂乱画面。 之洋全神贯注凝视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实验室中踱步徘徊,他低着头这样说:“这项实验虽然简单,却可以使人的思维进入梦想境界。” 荧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实的他年轻,记录片断一定是在数年之前拍摄。 “一直以来,人类对于梦境有着不可思议的憧憬,又说,人生如梦,或是,调怅旧欢如梦,许多真实的事,一旦过去,毫无踪迹,真像一场梦似。” 之洋听到这里,叹口气,教授说得太正确。 “我们之所以觉得过去的事像梦,因为记忆平面没有真实立体感,假使能纠正这一点,梦境可以变得像真的一样。” 之洋当然明白,她从头到尾,便是在真的梦境里见过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个把好梦,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头。 教授接着说:“真实世界里得不到满足,在梦中寻找慰藉,又有什么不对呢?受欢迎的小说与电影,都使读者观众有代人感,将来,我研究的机器,也会有这种效果……” 映像中断。 之洋再查看别的磁碟,全属空白,之洋醒悟到适才片断是唯一的残余部分。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累极入睡。 “妈妈,妈妈。” 咦,谁在叫妈妈? 之洋睁开双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发、圆脸,有一双晶莹大眼睛,蹲在她脚下,“妈妈。” 之洋讶异说:“你认错人了。” 那女孩赔笑,“妈妈生我气。” “你叫我妈妈?”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妈妈又是谁?” 之洋忍不住说:“我哪来这么大的女儿,真有这种福气,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来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皱,这简直是老妇人的手! 之洋接着摸自己的脸,发觉面皮松弛,与双手十分配对,这才醒悟到她已经老了。 她看着女孩子说:“时间过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们老喜欢那样说。” “过来让妈妈看清楚你。” “是,妈妈。” 之洋正搂着女儿肩膀,梦醒了。 苏志聪问:“你怎么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聪担心,“身体没怎么样吧?” “我梦见我们的女儿。” “是吗,”苏志聪很高兴,“体重多少?” “志聪,她不是婴儿,她已是个少女。” 志聪一怔,“你倒想,甫见女儿已是成年人,少却多少眠干睡湿学步学语琐碎烦恼。” 之洋也笑了,低头不语。 “既然女儿也见过了,也该结婚了。” 之洋没有回答他。 “女儿像谁?”苏志聪又问。 之洋理直气壮,“当然像我。” 志聪看着她,“也似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吗?” “胡说,我这个人实事求是,经济实惠,脚踏实地,且又肯说肯做,不要乱把罪名加诸我身。” 志聪见她一张嘴讲了那么多,知道之洋没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经减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样想,她与好友诉苦。 “受过一次伤,老觉得自己是残缺之身。” 时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像是在路上走着无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别说是途人,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会有这种感觉的?会不会是我不对劲呢?否则,他怎么光挑我来侮辱伤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个人那件事,那种受辱的阴影还是会影响将来生活。” “你的感觉如何?” “时珍,我觉得我无法控制与志聪之间的感情,他迟早会发觉我的缺点,弃我而去。” 时珍看着她,“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失过恋,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达能力差,对不起。” “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当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会从头凝聚。” “曾国峰为何伤害我?” “这种笨人做事有什么理由可言。”时珍异常讨厌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头,“我仍然心虚。” “再过一段日子,自然平复。”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时珍十分了解。 “哗,”之洋差点昏厥,“那么久?” “那是你,换了是我,三五个月就丢脑后。” 第23章 “可是记忆会悄悄爬入窗户,爬进脑海。” “有能力拾起过去,嗟叹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离了水深火热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样做。” “是,”之洋承认,“如果不是与志聪在一起,我不会再提此人。” “你现在得到更好的,当然可以把从前不幸遭遇拿出来细细感慨。” 之洋低下头笑了。 时珍忽然说:“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国峰缘何与你分手。” 之洋讶异,“刚才你不是说了吗?” “是什么?”时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个人一句话,而是他笼统认为我配不上他:身份、职业、收入、品貌、年纪、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他应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许。” “可幸苏志聪不是那样的人。” 之洋笑说:“苏志聪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时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须担心。” 再简单的婚礼,也是一项婚礼,需要照顾的细节不下三数百项,十分劳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着添家具,换装修,安排结婚礼服,招待亲友观礼,刊登启事,决定蜜月地点…… 开头兴致勃勃,后来就觉得累。 时珍从头帮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无以为报。” “将来你也帮我。” 之洋吓得双手乱摇,“不不不,别搞我。” 时珍气结。 “你那么疙瘩,谁吃得消,你看我,一点儿主见也无,办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样。” 礼服已经挂在卧室里。 时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着头,“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女子来说,可以了。” 时珍说:“我结婚时纱上一定要钉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欢夸张的戏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头到尾亮晶晶全场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吗?” “已经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们一向喜欢看惯大场面状,只呵地一声。” 时珍说:“我一直认为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大家无关痛痒,将来应付生离死别,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家母去世后家父像是一下子苍老茫然,均是因为深深相爱,我们出生有迟早,弃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则痛伤难忘。” 之洋不语。 据她所知,教授深爱的,另有其人,|奇-_-书^_^网|不过他已不复记忆,提来作甚。 婚礼如期举行,林之洋是一个漂亮、镇定、大方的新娘。 礼成后她轻轻把花球放到上司谭小康手中。 谭女士笑得合不拢嘴。 李时珍悻悻然,“势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应手,毋须外来力量帮忙。” 时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苏志聪做一杯茶给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头问:“拖鞋呢,报纸呢?” 志聪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准备好了,太太。” 之洋神气活现地说:“以后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会亏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长桌前去参观结婚礼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谁送来的。” “百忙中都由时珍签收,她做事十分仔细,有一本小簿子,编了号码姓名。” 志聪说:“多数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无旧情人?通常他们喜欢送名贵礼物,好叫人忘不了他们。” 之洋不动声色,既然结了婚,米已成炊,尔虞我诈的局面已经开始,她说:“我上一任旧男友还是在幼稚园低班时认识的,早忘了我,还送礼呢。” 志聪点点头,“那就别想找到钻石别针了。” 之洋低下头,志聪是正经人,他若是谁的旧情人,送礼必定情意绵绵,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义之人,会把旧时人丢在脑后。 “由你写回条多谢这些人吧。” 苏志聪说:“需要双方签名。” “你代我签。” “不可无礼,一定要真笔签谢卡。” 之洋说:“你讲得对,我知道有位太太,结婚二十年,从来寄卡片到夫家亲戚处均由丈夫代签,十分粗鲁。” 之洋把礼物一件件拆开细看。 “这一对碧茜玉纸镇十分漂亮,让我看是谁送的,什么,卡片上写着‘恨不相逢未嫁时’,哗,这是谁,这里边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没有还君明珠,珍珠可以给我配戴。” 志聪紧张得不得了,“让我看让我看。” 之洋把卡片给他,上面写着的却是“苏氏伉俪笑纳,陈大文敬赠。” 志聪知道不但上了当,却露出马脚,讪讪地避到书房去,知道之洋用来惩罚他试探她有无旧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么久,大家都有过去,不愿提起,也属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礼物查看,终于发觉曾国峰榜上无名,这个人就是这点小家子气。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开,放在一张茶几上,又把各种银器放架上。 苏志聪人缘好,送礼人都对他慷慨。 终于拆到好友时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径不大,颜色粉红晶莹,榄核型珠扣镶碎钻,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欢,立刻戴上。 一张便条上写着:“母亲送我十六岁生日礼物,转赠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满。” 之洋泪盈于睫。 还有一只信封,是谁送来的? 之洋轻轻拆阅,里边有一张照片,相中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别人不会认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认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惊,只见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着:“给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现在他又把照片转赠之洋。 他根本没有忘记。 之洋把照片轻轻放回信封里。 身后传来苏志聪的声音,“你准备好了没有?” 之洋问:“准备何事?” “我们到姑婆家吃饭。” “啊,必须去吗?” 苏志聪狞笑,“都订在婚姻合约里,你不能犯七出之条。” “穿什么呢?” “姑婆已九十岁,你若穿红色她最喜欢。” 之洋有点气馁,“我应该把合同上的细字看清楚才签字。” “太迟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屉底部。 教授并没有忘记,但是,这是林之洋忘记的时候了。 她换上一袭仅有的酒红色衣服去见姑婆。 姑婆已耄耋,一脸都是皱纹,笑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睛,可是精神好得惊人,视觉、听觉,都十分灵敏,谁说一句悄悄话她都听见。 之洋很感动,若果老得这样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样关怀她的侄孙。 姑婆说了些当年事,又慨叹岁月如流,鼓励他们养儿育女。 厨子手艺极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聪与之洋胃口很好。 饭后还有礼物,各得红包一个。 然后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护连忙扶她回卧室更衣休息。 志聪与之洋告辞。 志聪依依不舍,“活到这个年纪,一觉不醒,也就是寿终正寝了。” “福气。” “是,一生不知要避过多少陷阱才能活到这样长寿。” “在梦中,不知有否看见自己躺在妈妈怀抱之中,做个好宝宝。” 志聪问:“你呢,你有否做过婴儿梦?” 之洋抬起头,“从没有,我童年时没有愉快记忆。” 志聪温和地说:“这种偏激,希望将来都会淡却。” 之洋固执,“永不。” “你要学姑婆那种豁达。” 之洋不语,那真是老人典范,召一班年轻人围在身边吃吃喝喝,送礼物,谈天,关心的话还有下一次,百年归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这样,怎么会有亲戚。 之洋说:“我不同,将来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会的。” 苏志聪的承诺苏志聪实践。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后日子仿佛过得比以前快许多,转瞬间一个星期,周末之洋也不爱去什么地方,忙着打瞌睡,兴致好的时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搁下,继续躲懒。 “怎么一天到晚觉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聪知道何故,只是没说出来,医生告诉过他,上次住院之后,之洋的体力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恢复,一两年吧,届时可望回到正常。 一个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间,心血来潮,驾车到大学去。 在接待处她说:“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员查一查时间表:“他在第七号演讲厅。” 之洋在地图上找到演讲厅所在,步行前往。 推开门,她进内找一个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课。 离得虽远,也发觉他年纪是大了一点,好似力不从心,人们说,讲课也是一种舞台生涯,卖相好、有噱头的讲师往往卖个满红,续约毫无问题,李梅竺的号召力马马虎虎,只得十来个学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两个女生,两人正絮絮细语。 “你明白他说些什么?” “一直在讲梦境,我们像是在上文学课:《红楼梦》、《黄粱梦》,还有《游园惊梦》。”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该退休了。” 第24章 “据说病过一次,就变成现在这样。” 之洋看到前座有学生离座,一边走一边摇头,分明是觉得教授的内容深不可测,自动弃权。 之洋十分难过,她低下了头。 前边一个女生说:“你与小谭进行得怎么样了?” “唉,还是老样子。” 之洋“嘘”了一声。 那两个无心向学的女孩子索性离开了演讲厅到外头去畅所欲言。 室内气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点儿疲倦,坐下来,喝杯水。 之洋悄悄离去。 她原本想与他说几句话,不知怎地,竟没有开口。 校园外永远鸟语花香,才踏上小路,就听见有人叫她:“之洋,你怎么来了?” 之洋抬头,看到好友时珍,她迎上去,“你是来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后一课。” “什么!”之洋吃一惊。 时珍有点无奈,“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听说了,所以也来看他,他不获续约,我劝他乘机退休。” “退休后打算怎么样生活?” “做研究总胜过做表演。” “你说得对。” 时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欢我的礼物。” “呵是,我天天戴着这条珠子。” “照片收到吗?”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张少年照片也是你给我的?” “当然,那是家母部分遗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儿。” “可是我不认识少年时的他。” 时珍说得对。 教授出来了,手中提着杂物,之洋上前帮忙。 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前来帮他拎重物,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紧。” 教授看着之洋,“你是——”一时想不起来。 之洋只得补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对对对,时珍的朋友,一起上车吧,让时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谢谢,我自己有车。”又走到时珍身边叮嘱:“好好照顾教授。” 时珍点点头,随即把车开走。 之洋叹口气,往停车场走去。 不到五分钟,她已发觉走错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个地方来,只闻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条桥,桥边是一个荷花池。 不知名小鸟都飞来喝水,之洋没想到大学内还有此风景,不禁微笑欣赏。 她俯身轻轻拾起一条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树干旁坐下来。 忽然听得树后有叹息声。 “谁,谁在这里?” 树后的人也吃了一惊,“你又是谁?” 之洋探头过去那一边,看到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女,那少女见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处见过。 那少女也说:“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们从没见过面。” 少女却道:“但是似曾相识。” 之洋笑道:“这偏僻角落还是少来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女“嗤”一声笑出来,“姐姐你语气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动,打量少女打扮,发觉可疑,“你来自何处?” 少女看着之洋,“不知怎地,我愿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哑然失笑,“口气像煞家母。” 之洋接着郑重地问她:“你究竟来自何时?”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请问姐姐,现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问她年月日,正像她在梦境中问人是何年何月一样。 之洋看着少女,“你来自什么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耸然动容,“你缘何来到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春日?” 少女见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胆解释说:“我通过一具仪器,来到你的年代。” “是时光隧道吗?” “不,”少女摇摇头,“不,尚未到那个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于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么会见到我?” “我进入了你的回忆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忆中进进出出,现在人家又在她回忆里进出。 少女告诉之洋:“这具先进仪器的创造人姓李,此刻还在实践阶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时珍女士。” 时珍!原来时珍继承了父业。 之洋益发好奇,“你怎么会进入我的回忆?” 少女无奈,“我想我按错了钮键,走错了地方。” 也难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见什么人?” “我的母亲。”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经不在了吗?” “不,她健在,只是,我与她之间有点误会,时常起冲突,沟通十分困难,于是想,如果能够进入她的回忆,了解她年轻时的心理状况,也许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帮助。” 之洋颔首,“你这个主意很好。” 少女似颇为烦恼,又叹口气。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说来听听。” “我想结婚,而家母反对,男伴给了期限,我进退两难。” 之洋看着她稚嫩的脸,讶异道:“你可有十七岁,这么早就考虑结婚?” 少女不悦,“我已经十九岁,在我们的年代,返璞归真,不作兴像你们那样,拖到老大才组织家庭,然后在做外婆年龄产下幼婴。” 哗,好厉害,好会讽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来,“可是结婚是一个开始,往后日子不好过,得背着整个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说:“我们的意思是,头几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为止。” 之洋骇笑,“不不不,那怎么行,你们有结婚的本事,就得照顾自己,脱离父母独立!” 少女瞪着之洋,“家母也这么说。” “于是你就生气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给她接上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顺便负担你的家庭,如果要结婚,必须收拾包袱。” 少女颓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够成熟,你会吃亏,小心小心。” 少女垂头,“家母也是那样说。” 之洋不忍,“你爱他?” 少女答:“我是独生儿,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叹口气,“告诉我,在你们那个时代,如何又会走回头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这件事,总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从。” 少女无言,过一会儿说:“奇怪,同样的话,出自家母的口,就觉得不能接受,由你讲来,则合情合理。” “你们的关系那样差吗?” “嗯,据说有遗传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动,可是表面上一点儿声色不露,“是两个人的性格都同样倔强吧?” 少女笑了,拍手说:“时珍阿姨也是那么说。” 之洋张大嘴,“李时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亲的朋友。” “请问令堂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颤抖,“令尊呢?” “他叫苏志聪。” 之洋在万分紧张中略松一口气,还好,仍与志聪在一起,换伴侣是太劳神伤财的一件事。 之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苏林。” 呵,对,苏与林的女儿就叫苏林。 “你听我说,”之洋迫切地说,“给母亲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把婚姻挪后,且去环游世界,增广见闻,回来再作打算。” “可是——” “苏林,听我忠告,我不会害你。” 之洋知道时间有限,梦境至长不过十多秒钟。 苏林也急急问:“你是谁?”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这时之洋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向她走来,二人仿佛有点拗撬,女方嘟嘟哝哝,不住抱怨。再回过头来,苏林已经失去影踪。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之洋在树下站一会儿,静静随原路出去,找到了车子,驶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志聪回来,诧异地说:“为何一脸哀伤?” 之洋答:“我看到了将来。” “是吗,”志聪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将来看到了我。” “之洋,别想太多,该工作时工作,该休息时休息,现在,该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拨电话给时珍。 时珍意外,“怎么又是你?” “时珍,你我那奇异旅程经过,可需写成报告?” 时珍笑,“镜花水月,何足作传?” “我却想一一记录下来。” “你喜欢做就做好了。” “时珍,友谊永固。” 时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荧幕,转过头去,“志聪,我有话说。” 苏志聪自厨房出来,“贤妻,你我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之洋郑重地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提过,现在打算详详细细从头到尾与你说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