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语》 第1章 《花解语》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放了学,解语如常步行返家。 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总有男生在身后跟著。 其实他们这样做也犯了险著,一向校方报告, 起码记一个小过,身上穿著校服,以看便知道哪家学校。 解语去年已经打过一次小报告,故此今年他们已经不敢那么近跟。 解语视而不见。 邻校虽是本市有名男子中学,奈何学生学识出来,样貌却普通,一个个瘦瘦小小,戴深近视眼镜,脸上且长疱疱,可是十分喜欢到马路这一边来等女生放学。 解语一直向前走。 "你姐姐是电影明星花不语吗,可否给我一张签名照片?" 解语猛地站住,转过头去,发觉那男生只得十二三岁大,刚升中学声音才转,像只小公鸡。 她既好气又好笑∶"放了学还不回家去,那么浪费时间,可见不是好学生。" 男孩被她训斥,涨红脸,讪讪地不知所措。 解语他∶"走走走。" 男孩子转身就跑。 解语松口气。 到了家,按铃,外婆来替她开门。 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幢旧式公寓大厦里,露台本来可以看得到海景,可是近十年八载,新房子如屏风似在前面盖起来,一座高似蛇座,终于只有在睡房才可看到一线蔚蓝色海水。 外婆天天嘀咕,可是又没有能力迁居,老房子屋全部付清,地方宽敞,住得舒服,还是姐姐最红的时候买下,也是她名下唯一值钱的资产。 外婆看到解语,立刻说∶"去看看你姐姐。" 解语见外婆脸色凝重,立刻问∶"什么事?" "姐姐在卧室。" 解语推开睡房门,只见窗帘拉得紧密,光线幽暗。 "姐,你怎么了?" 不语躺在床上,呻吟一声。 解语十分担心,轻轻拉开窗帘,看到床上姐姐的脸,好似头顶上被泼上衣桶冷水,浑身汗毛竖起。 她扑在姐姐身上,"报警,立刻报警!" 只是不语双目青肿瘀黑,嘴唇像猪般耸起,最恐怖的是眼角唇角均在滴血水。 解语吓得惨叫∶"谁,谁下地毒手,把你打成这个模样?" 她急得团团转,接著哭出声来。 "吁,吁。" 不语伸出手来乱摇,叫她镇静。 外婆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如此情形,既好气又好笑," 这不是叫人打的。" 解语听了这话,抹干眼泪,"是车祸意外?" 外婆没好气"不是,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解语满心疑惑,"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语含混不清地答∶"我去整形了。" 解语霍一声站起来"你什么?" 外婆摇头叹气。 解语声音尖刻起来,"你还需整形?你是世人公认得美人,再贪得无厌,当心毁了容。" 外婆冷笑,"解语说地好。" 解语这才轻轻问∶"你做哪里?" "眼睛鼻子统统有份。" 解语低头观察,"双眼那么美,海修什么?" 不语叹口气,"双眼皮不深了,修一修有精神点,不然化妆小姐老问∶花小姐昨天没睡好?" "这一阵子不是流行单眼皮吗?" "二十一岁看上去蛮骄俏,一到三十岁,单眼皮不知多阴险。 解语被姐姐引得哧一声笑出来。 "一星期后退了青消了肿我就焕然一新了。" 解语看一看姐姐,"此刻像七窍流血。" "喂!",不语大叫抗议。 外婆嘟囔∶"刚才回来,真被她吓死了。" 这时,解语忽然小小声问∶"有无隆胸?" 不语到声呸∶"我还需要隆胸?" 那天,解语在日记上这样写∶姐姐居然还嫌自己不够漂亮,女性对外形完美之不惜余力,不可思议。 书桌上放著不语的近照,堪称花容月貌∶大眼睛,高鼻梁,小肿嘴。皮肤白昔,故从来不晒太阳,身段之好,亦数一数二。 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瞟梅一过,戏份接著下降。 外婆解语均由她养活。 不语一直希望妹妹好好读书,但解语并非高才生,除英文外,其他科目一律平平,她不肯下苦功背功课,觉得没意思。 "有几个同学读得背脊佝偻,千度近视,为什么呢,社会知名人士从来不是这些人,及格也算了。" 她各自己设下标准。 因父母已经不在,故此无人勉强她去考第一,这常常被解语 认为是不幸中的唯一之侥幸。 父母在一次汽车失事中身亡,那一年,解语才十七个月大,毫无记忆,一片空白。 由外婆把她们姐妹俩带大。 姐姐是电影明星。 当然比她漂亮得多。 剩余物资一大堆,还不停给她买新货,物质方面,姐姐从来不亏待妹妹。 傍晚,她精神略好,出来找妹妹。 "解语,解语" 解语连忙说∶"你给我好好回房躺著,别四处走动吓人。" "我闷" "给你开个记者会可好?,叫人人来拍照访问。" "喂。" "去休息嘛。" "老方回来,你可别同他说。" 解语嗤一声笑,"我不相信他会看不出来。" "唉,那是另外衣件事,可是你我不说个明白,他始终只是疑惑。" 解语凝视姐姐,"好,我不说。" 真天真,五官都动过刀,说不定前后判若二人,还想有所隐瞒。 不语忽然说∶"老方这次外出,足足超过一个月。" "移民报到买房子制家具安排孩子上学,的需要时间。" "什么孩子,都进大学了,比你还大。" “这倒是真的,听他说要婚,也已经有十年八载。" 不语不恼反笑∶“他这个婚大概是不会的了。" “你还那么想结婚吗?" “同他?干吗还要结婚,在他身上,有什么是我还没有得到的呢,不扔掉他已经仁尽义至。" 不语有时也会大言不惭,这样很好,大家精神都振作一些。 "来来来,陪我玩兽棋。" 解语摊开棋谱。 不语轻轻说∶"方玉堂不是坏人。" 解语给姐姐接上去∶"不过,也不是好人。" "这话也对,好人怎会三妻四妾。" 解语皱上眉头,"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只不过是他的女朋友。" 不语转动著脘上值不菲的镶钻金表,"是,男朋友。" 都会中每各名女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不然,也太没有办法了。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人追的呢。" "简直门槛都踏穿了在这里。" 不语疑,"有那么多吗?" "好景不长。" "不,现在的男人比较理智了,可是据市场调查所得,花不语仍是一般男士心目中梦中情人。" 不语看著妹妹,"奇怪,你的一张嘴为何那么会说话?都不似我们家的遗传。" "你的象统统叫我的老鼠吃掉,你已经无棋。" "我输了?" "还有下一呢。" "解语,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老方。" "这不大好吧,我们从来不主动找他。" 真的,解语心绪一向最清。 即使来往已经超过十年,可是女男之间,最讲究这种矜持。 不语拿起一双棋子,沉吟半晌,踌躇不已。 "待你脸上的淤肿褪后再说吧奇书网,现在把他叫回来也无用。" "可是总得有点表示,叫他晓得,是希望他回来的。" 解语不出声。 难度那样高,煞费心思,可见不语吃这口饭不易。 不语说∶"他从来没有开过那么久。" "那么,让我来问他一声好。" "说什么呢?" "你那边天气好吗,还适应时差否,新居是否理想----" 不语冷笑著接上去,∶"---夫妻可恩爱呢,孩子一定听话吧,算了,这种事我不会做。" "那么,随他去好了。" "真的,反正是一块鸡肋。" 不语丢下棋子,回房去休息。 解语收拾好棋谱,看外婆炖燕窝给姐姐进补。 解语同外婆说∶"这玩意儿其实并不比一只鸡蛋更营养。" "不会吧,都说至滋阴补颜。" "依外婆这么说,富贵人家的妇女统统长生不老了。" "倒是经老些。" "都是因为不用为生活操心。" 外婆侧头想了想,"这倒是真的。"接著欷虚起来,"这么些年来,也真难为不语。" 解语别转了头。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还薄有节蓄,以后生活不成问题,总能供你大学毕业,再加一份嫁妆送你到夫家。" "我并不迫切的想升学,我觉得在学堂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无用。" "这话好象偏激了点。" 解语不出声,去寝食看姐姐,见她睡著了,回到卧室,看看时间,欲拨电话到温哥华找方玉堂。 方氏待她不薄,倒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 第2章 她称他为方先生,自六七岁时就见他在家里出入,那时不语才十多岁,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 比打电话给自己男朋友还要难。 可是食君之碌,忠君之事,这个君是她姐姐,她不得不出点力。 电话接通,有霎那静默,她几乎想放下听筒逃走。 一把男人声音来应电话,"喂,喂,"说的仍是中文。 "方先生?"解语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愉快姣俏。 方玉堂讶了,"是解语?" 他居然立刻认得她声音。 这添增了解语的信心。 "大家都惦记著你。" 方玉堂笑,"下月初我也该回来了。" "一切顺利吗?" "托赖,孩子们已进入大学。" 解语听见那边有女声问∶"是谁呀?" 方玉堂杨声,"一个朋友。" 解语说。"有空给我们电话。" 方玉堂却道∶"这边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山明水秀,风和日丽,我一向在都会居住,从来未试过大自然如此接近,真觉心旷神怡。" "好,多谢你的问候," 解语隐隐觉得不安。 他没有提到不语。 虽然身边有人,但那也难不倒他,他可以问∶姐姐好吗,或是说,稍后我立即打来, 解语纳罕。 是这样的吧∶喜欢的时候,一天十通电话,上下午亲身上门来, 当中还叫人送花送果,把人哄的团团转。 可是一旦冷下来,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若还不识相,知难而退,则把电话接到秘书处,说在 开会,永不覆电。 听得多了,也见的多了。 解语拾起床头一本日本翻译漫画看了起来。 不到数页又放下手。 太没心肝了,姐姐可能遇到事业危机,靠她生活的妹妹还津津有味看漫画,成何体统。 可是她帮不了她。 解语忽然觉得烦躁,她对外婆说∶"我替姐姐去买点心。" "快吃饭了,你又走到哪里去。" 解语已经出门。 凉风一吹,心头略为清爽,解语一直步行到山脚小面包店,她买了新鲜车轮面包。然后安布当车散步回家。 一进门,见外婆笑容满面。 而姐姐也已醒来,还在哼歌。 外婆轻轻说∶"方先生有电话来。" 解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问燕窝吃完了没有,明日命活计送来。" 解语不动声色,嗯地一声。 "同我解释,孩子的事,他总放不下。" 解语颌首。 外婆感叹∶"谁也没叫他丢下孩子不理,骨肉怎么舍得,你说是不是。" 她们一家三个女人,竟为一个那样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电话而雀跃。 真不知士谁欠了谁。 说穿了也无甚稀奇,她们的生活靠他,自然得仰他鼻息,不外是老板伙计的关系。 解语走到露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太息一声。往下看,山脚华灯初上,家灯火。 到底搬上来了。 解语记得小时候住在极之窘逼的旧房子里。总面积还不如现在一间卧室大。 无浴缸,无热水。 电梯里永远有一股霉烂臊臭之味,出来是一条走廊,两边 都是人家,十多户,气息相闻,门口还供著香烛。 是方玉堂帮她们搬该处的。 解语记得比她大十多岁月的不语紧紧搂著方氏又笑,雀跃不已。 然后,又再搬到目前这个住所。 方氏再建议住好一点的时候,外婆说∶"不如另买一幢公寓收租。" 已经够好了。 知足常乐。 不语在镜前凝视面孔。 解语揶揄∶"别吓破魔镜。" 不语笑盈盈地转|奇-_-书^_^网|过头来,"你这丫头最调皮。" 解语说∶"姐,不如介绍我入行。" 不语忽然变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你想想我有什么好做,或是,所有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做。" "无论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均不准重倒覆辙,一个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 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十分凄厉。 解语连忙禁声。 不语取过一本娱乐周刊,打开,指著里边的彩页说∶"你来看看,一版之中,起码十多二十个女子挺胸凸肚,丑态毕露,善待估,你还不知警惕?" 解语一看,不语手指的照片,恰恰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敢出声。 "你给我好好读书。" 解语无奈。 不语补上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解语笑了。 不语叹口气。 解语细细看她的脸,"听说唯一比整形手术更精密的只有脑科手术,可是,真的不留疤痕?" "保证光滑。" 解语咋咋称奇。 "相信我,演艺圈里没有几张原装脸。" 解语微笑。 "全早己撕破了脸,不得不重做一副。" 解语惋惜地说∶"听说,导演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幽默感太丰富。 "胡说,我在工作人员面前一向少说话多做事。" 解语不出声。 "还有,我在老方跟前亦从不发表意见。" 只除出表示戒指上宝石不够大之类。 虽然是自由社会,出来找生活也宜自我约束。 禁忌甚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当事人心中有数。 不语忽然低头,"而且我懂得什么,有何可说。" 解语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有时,她比她还小。 不语摸一摸脸颊,"我不过是一个靠面孔吃饭的人。" 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解语只是说姐姐外出旅行。 "去何处。" "巴黎观光。" "住什么酒店,我们可发电到该处她谈几句。" 今日的记者已不同昔日,旧时无论哪个明星说声到外国读书,记者立刻肃然起敬,有闻必录,今日才没有那样容易应付。 "住在朋友家,不想做采访,回来一定找你们,请多多包含。" 记者起了疑心,"你的声音同她好像。" "我是她小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 "好,花小妹,令姐回来,请同我们联络。" "一定,一定。" "你很会应对。" "谢谢谢谢。" 外婆见解语如此辛苦,不禁笑道∶"记者似天皇老子。" 解语说∶"说不定这上下就在门口等。" 不语微笑,"还轮不到我,我还不至于那样红。" "第一批倒下来,就轮到你上阵了。" 不语淡淡答,"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线了。" 也不能说是不愿在银幕上表演赤裸胴体的缘故,不过,如果胆子作风,不拘小节一点,到底又还好些。 可是不语十分拘谨,时时被讥为思想残旧。 是方玉堂不允许吗,他从来没有那样表示,是不语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曾经这样说∶"那好比饮止渴,脱完之后,黔驴技穷,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不可。" 现在,是二三线女演员,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卖艺到底不同卖身。 解语蹲在姐姐面前,"那是你不同她们争。" 不语呼出一口气,"解语,不如我们也移民,我找门小生意做,你读书。" "那多闷。" "你不赞成?" "趁这两年,多赚点。" "你把我当摇钱树!" "我爱煞者称∶试想想,摇钱树,摇啊摇,铜钱叮当掉下来,明天,树上又结满了钱,大可再摇,太可爱了。" 不语不去理她,自顾自回房去休息。 过了数日,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 她还是她,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一照脸,有陌生感,好似认错人似,不过一笑,亲切感有恢复了。 真奇妙,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 "好不好看?" "同天生丽质一般无。" 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 "年青光得多,看现在我俩多象。" 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 "姐姐漂亮得多了。" "是。"她解嘲,"终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认得。" "为何情绪低落?" "因为无事发生,闷死人。" "咦,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 就在这个时候,有导演找不语。 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神色渐渐兴奋,解语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队她们姐妹来说,从来不是一条直路,她们不可能一眼看 到地平线。 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 到最后十分钟,只听得不语一直说∶"是,是。"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 解语十分安乐。 第二天就有制片捧著合同上来签署。 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么生意?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卖鞋还是卖唱片? 解语深深叹口气。 要不退休,要不坚持下去,从一而终。 放学,家中习然芜一人,电话奇+shu$网收集整理铃声响个不已。 "不语?" "不,方先生,是我," "声音真像。" "都那么说。"解语赔笑,"你在何处?" "我回来了,打了一整下午电话。" 第3章 "对不起,外婆在教会,姐姐出外开会。" "有新工作吗?" "到台湾拍电视剧。" "她不坚拒降级拍电视吗?" "这次不同,由大导演主持。" "嗯,可见是多么不景气。" "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电话。" "电话没有开启。" "啊。" "解语,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 解语抬起头,有什么不对了。 她连忙换上便服,跑到楼下去等。 不消一会儿,方玉堂的车子驶至。 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猥琐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岁,头发浓密,并无秃脱现象,身段乙维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语堪称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么长一段时间。 解语寒暄∶"制衣生意好吗?" "托赖,还不错,做了三代了。" 他岳父真是他父亲当年的伙伴。 方玉堂忽然叹口气。 解语笑问∶"什么事?"内心忐忑。 他说;"你一向准时,不像不语,一直叫我等。" 解语笑∶"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车子驶至山顶。 方玉堂说∶"解语,这次我到温哥华,原来打算一安顿好家人即返来照顾生意。" 解语收敛了笑容。 "一到彼邦,觉得国泰民安,生活丰裕,予我舒畅感觉,非言语可以形容。" 解语心想,那你受温阜表面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乐土,人家国债累累,国家濒临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种族歧视也开始涌现。 但是她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在商场上拼搏毫无意义。" 解语看著他。 他说下去∶"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诗∶"误坠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这不是在说我吗?" 解语暗暗好笑,创业之际,他们统统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来,又觉得像陶渊民,风光都叫他们占尽了。 "解语,我想提早退休。" "那,你要同不语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 方玉堂欲语还休。 他将车子停在一处,解语抬起头,才发觉自山顶看下,是整个海湾。 因在南区,没有大厦群,只得三三两两矮房子,风景像五十年代摆在游客区卖的油画。 可是解语无心情欣赏。 方玉堂终于说∶"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儿终老。“ 什么? 他加一句∶“我想不语分手。" 解语怔住。 “我愿意赔偿她。" 解语张大嘴作不得声。 呵,遭到解雇了,老板愿意付出遣散费。 这还是个好老板,照顾到伙计营生。 有些无良资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无,可怜的劳方告进官里去,已是百年身。 解语发愣半晌。 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 少女婴儿的眼泪都感人,方玉堂说∶“你放心,解语,令姐比你想象中坚强。" 解语无法镇静,手蔌蔌地抖。 "那你得亲自向不语她交代。" "这,解语,你可否替我说一说。" "不,"解语坚持,"十年关系,你欠她一个解释,见最后一次,交代清楚。" "我怕见她。" "怕也得见。" 方玉堂不受威胁,他笑笑,"我有张支票在娄律师处,不语知道地址,我今晚将飞往温哥华。" 解语悲愤莫名。 她把手握得紧紧,不想老方看见它们在冒冷汗。 只听得老方说下去,"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十年晃眼过去,原来,我子女均已长大成人,随时可论婚嫁。" 解语推开车门,下车。 方玉堂诧地问∶"你往何处?" 解语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处,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个小时以上的路程,体力吃得消吗,吃这苦又是为何来?"快上车,我还有话同你说。" 解语立刻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 方玉堂看著她,**我们一向是朋友,你不该生我气。" "你遗弃姐姐!"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你一直叫不语姐姐,实际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解语不明他说什么,张大眼睛。 方玉堂细细观察解语双目,他后悔的叹口气∶"天,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么?"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方玉堂的脸上蒙罩阴影。 他问非所答∶"这年代,说不上遗弃,我不过与不语终止关系。" "方先生,别游花园,请把话说清楚。" "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这些年来,真相信不语是你的姐姐?"解语如头顶被人淋一盆冰水。 方玉堂叹口气,"我有义务告诉你,她是你的生母。" 解语整个人凝结。 方玉堂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晓得怎么会在这繁嚣无情肮脏的都会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鱼得水,为蝇头小利争个不已,哎,今日看来,酒色财气,真不知所谓。" 他把车子驶下山去。 要到这个时候,解语才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六个字那么简单。" "谁告诉你的?" "她本人。" 解语不信,"她为什么对你说出秘密?" "因为,"方玉堂叹声气,"当时,我们是相爱的。" "她编一个故事来博取你同情。" "解语,外婆是你的外婆,不过是她的母亲。" "不,我俩是姐妹。" "你们相差十八岁。" "有些同胞差二十五岁。" "我不你争辩,你们已不是我的责任。" 方玉堂再也不说话。 他把车疾驶。 到了门口,他替解语打开车门。 "解语,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敏过人,温婉可爱,我会想念你。"已到家门口,解语头也不回上楼去。 电梯往上升,解语心情空洞彷徨,而电梯驶得特别慢,每站停,层层有人进出。 好似永远到不了家似。 终于到了,出电梯,发觉走错一层,只得往下走。 一级级楼梯下去,每况愈下。 她掏出钥匙开门,外婆已经回来。 诧的说∶"你看上去精疲力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疲惫地说∶"外婆,我们生活可会出问题?" "你放心,没问题,省吃省用,应当足够。" 解语呼出一口气。 "你为何如此问?" "方玉堂叫我转告姐姐,他要妻儿团圆,要开本阜,不再回来。" 外婆怔住。 解语说∶"我累极了。" 她扑倒床上。 就那样睡著了。 半夜醒来,十分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熟睡,可见事不关己,到底已不劳心。 见不语房有灯光,她推开房门。 看到不语在她心爱的那面水晶镜前卸妆。 这是不语多年来好习惯,每日,无论多晚,多累,她必彻底卸妆。她在镜内看解语。 "老方向你摊牌?" 解语点点头坐下来。 "说以后都不来了?" "是。" 笑盈盈,继续抹去残妆,露出茭白脸容。 打个哈欠,啪一声关了床头灯。 解语吃了一,在黑暗里问∶"就这样?" 听见不语已经躺在床|奇-_-书^_^网|上,她像是经过郑重考虑,过片刻才说∶"不然怎样办?" 抱住他膝头哭吗,这不过是一项职业,一项营生。 是,不语是要必她想象中坚强。 "他还说什么?" "什么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之类。" 不语哼一声。 过一会儿又说∶"娄律师打过电话来,把支票上数目告诉我。""还可以吗?" "颇为慷慨。" "有金钱上补偿已经算不幸中大幸。" "真是,总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 不语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解语答∶"再没有什么了。"堤也不提身世秘密。 "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 就那样接受了事实,没有过激反应,也没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拦在一边算数,反正消费得起,又何必拿到店里去争论。 解语见不语不出声,便转头回房。 那样平静,不知是否早有心理准备。 悲欢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何处理失意事,只忍耐。 隔了两日,不语北上拍外景,家里静下来。 偶而有一两个记者拨电话上来,均由解语应付了过去。 上次不语往穷乡僻壤拍戏,方玉堂乘飞机转包车再步行大半个小时到了该处,献上玫瑰钻石项链。 都是这样子啦,解语嘴角含笑,追求时千方百计,到头来弃若。。 不过,总算风光过啦,被宠爱过,总比从未被宠爱过强。 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不语仍留有余地,每过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说∶"没想到可以捱至今日。" 对她来说,一家三口才是至亲,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么好,欲叫解语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一样,只是涵养功夫有别,十分危险。 第4章 半个月后不语回来,没有胖也没有瘦,但比较沉默。 傍晚,喜开一罐啤酒喝。 她笑对解语说,"蔡大制片说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来世界美好得多,老母猪都会变美人儿。"酒精令人精神松弛,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时间容易过。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问∶"有无找方某出来谈过?" 不语讶地问∶"谈什么?" "或许。。。" "没有或许,我并不怪他,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多够好,我余生都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条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过一辈子,何用卖艺为生。" 外婆禁声。 "我对事业也毫无怨言,众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个节蓄,踩我,也不会令我为难,无谓浪费精力,故都去挤逼那些尚未站稳之人,比较过瘾嘛。 这样愿意息事人,麻烦始终还是找上门来。 一日,解语自学校回来,走到门口,忽然有一辆名贵房车拦腰截住,车门打开,两名妇人跳下车来。 走到解语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打得解语金星乱冒。她本能的挡著脸,眼睁睁,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间只觉得脸上热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著她手臂还想再赏她几下耳光。 幸亏这个时候,有两名巡路经过的警察来,隔开她们。 解语仍然没有反应,她根本部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神气活现的中年妇女指著她喝到"花不语,岂能容许你这种女人目无王法横行至今!" 警察拉长了脸,"太太,法治社会,殴打他人,可告你入罪。"那女子并不心怯,"呵,勾引他人丈夫无罪,我打两巴掌有罪?"解语才发现她们当街攘,已引起途人围观,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警察说∶"一众到警局去录口供。" 那两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个陪客。 正在此际,镁光灯闪了起来。 糟,记者,世上没有更坏的事了。 这些记者早就守候在侧,一见这种精彩突发事件,当然飞身扑上。只听得一个女人向另外一个女人抱怨,"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为什么到今日才发作?" "我不忿我们整家移了民,她还不放过我们。" 到了派出所,看过各人身份证,警察说∶"方太太,你袭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花不语,她是一名学生,只得十七岁,试问如何勾引你丈夫。" 那帮手欲自齿缝中摒出一句∶"她们是一家人。" 警察没好气,"太太,这样说来,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机会挨打啊。"解语不出声。 "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诉。" 她清晰地答∶"我决定控告。" 这时,娄律师满头大汗赶来。 方太太显然也认得律师,大怒道∶"娄思敏,你到底帮谁?"好一个娄律师,不慌不忙道∶"坐下,我帮理,不帮人。"警察摇头,不耐烦理会这等闹剧。 一小时后,娄律师陪伴解语步出警察局,门外已结集若干娱乐版记者,看清楚对象,"咦,根本不是花不语。" 匆匆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 解语心境自始至终非常平静。 娄律师遇替她不值,"怎么会点错相,你还穿著校服。""打电话来是明智之举," "谢谢你来,娄律师。" "应该的。" "姐姐早已方玉堂断绝来往。" 娄律师不出声。 解语也是聪明人,她猜出其中诀窍,叹口气∶"可是方某人寂寞难挨,又回来寻芳?" 娄思敏答∶"是,方太太欲误会是花不语不肯放过他,故忍无可忍,前来挑衅。" "那老方真会作弄人。" 娄思敏忽然凝视解语∶"你竟然不生气。" "我吃姐姐的饭,替姐姐挡煞,也是很应该的。" "姐姐呢?" "开工。" "大批记者想必已涌去采访。" "别担心,"解语反而安慰律师,"她懂得应付。" 搂思敏即时用手提电话不语联络,把事件始末知会她,并且嘱咐她小心应对。 半晌,娄思敏把电话给解语,"她要向你说几句。" 解语只听得不语说∶"真为难你了----"电话电芯用尽,传出沙沙声。 解语只得把电话交返律师。 "这事别告诉外婆。" "自然。" 解语忽然问∶"方玉堂现在的爱人是谁?" "锺美好。" "没听说过。" "是一名落选香江小姐,拍过广告。"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也由你照顾吗?" 娄思敏有点尴尬,"是。" 解语十分幽默,"你户头越来越多了。" 娄思敏也不禁菀儿,"解语,你真不似个十七岁的孩子。" "我们这种破碎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不是孩子。" "到家了。" "娄律师,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不语可是我生母?" 娄思敏一愣,"你说什么?" "你没听说过此事?" 娄思敏刚毅的五官忽然软化,轻轻说∶"是谁有何关系,你爱她,她爱你,那还不足够?" "可是--------" "不要可是,无谓追究,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处理这种谣传。""可是我的生父----" 如果他已放弃你,则他根本不算你生父。" "娄律师,你完全正。" "回家去,趁明日早报未出,好好睡一觉。" 啊对,还有明日的娱乐版。 这两日既无死人楼塌大新闻,想必会集中火力渲染这宗风化案。 "你仍然坚持控告方太太殴打?""坚持至方玉堂出面调解。" "好!" "不可以乱打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之躯,我也有弱小心灵。""我会叫他赔偿。" "看,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解语深深叹息,返回家去。 外婆一见她便急说∶"什么事什么事,记者把电话打烂了在这里,不语无恙吧。" 解语把外婆搂在中,"没有事,她有新闻值,所以记者才似花蝴蝶似围她团团转。" 外婆想了一想,"真是,没有记者采访,那还得了。" "是啊,少了他们,那多冷落。" 一阵风似把外婆哄到房间看电视。 冷静下来,解语到浴室掬一把冷水敷面,发觉脸上清晰有一只五指印。 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女人全力,她以为她是花不语,在家不知练了多久,咬紧牙关,扑上去狂打,由此可知,她是多么憎恨花不语。那是夺夫之恨。 解语记得不语时常道。"大家出来找生活耳,一无夺夫之恨,二无杀父之仇,何必生气。" 这个叫方太太,衣著华丽,修饰得十分整齐,育有一子一女,狠花不语破坏了她的幸福家庭。 稍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今晚我不回来了,你外婆早点休息,明早,可以不看报纸就不看报纸,无论谁拍门都不要开。" "是" 午夜忽然觉得燥热,原来多盖了一层被子,掀开坐起,心头郁闷,烦得似想呕吐。 原来,白天,她不知道多委屈,午夜梦回,才敢露出真情。不语吃这口江湖饭,她跟不语为生,也粘上恩怨,有什么好说,她遭遇到的屈辱,相信不到不语身受的千分之一。 她又起来洗一把脸。 走到窗前,坐下来。 这才一并将身世取出思量,如果外婆是她的外婆,那么不语应该是外婆的女儿。 或者,这个故事,象一切故事一样,只是一个谣传。 清醒过来,又不觉得那么难过,由此可知,她的意志力把情绪控制得多好。 不敢怒,也不敢言。。 第2章 清晨,她去上课。 第一节还未结束,已有校工传她去校长室。 她深觉讶。 这里、关系、她学业什么事。 校长请她坐,给她看当日头条。 小报彩色大页,拍下昨日她受掌刮情形,醒目似是而非,极具才情的标者,"花解语?花不语!" 图片中她身穿校服徽章看得一清二楚。 校长声线温婉,姿势幽雅地说∶"花同学,我们得请你退学。"解语长嘴,想有所解释,想求情,可是她思想太成熟了,她知道这里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只轻轻的颔首。 "你明白?" "我明白,我已被逐出校门。" "校方有校誉需要维护。" "是。" "你去收拾书本文具回家吧,稍后有记者会来采访。" 解语站起来。 "你没有话要说?"像是问死囚有无最后愿望。 解语忽然笑了,"不,我无话要说。" 已经读到最后一年,真是可惜。 "校方可以代表你报名联考,你愿意吗?" 解语答∶"愿意。" "那好,花同学,以后我们书信来往。" 解语静静去。 她没有回课堂收拾书本外套,那些杂物,稍后由校工送返她家。到了街上,解语把所有日报买下来翻阅。 真是精彩,记者在一夜之间采访了十多个人,包括方玉堂,方太太,方氏现役爱人锺美好,花不语,以及所有人等。 可是他们全体否认绯闻有关,方太太更好笑,她对记者说∶"我是为钱债纠纷一时气愤动手,不幸认错人,实在抱歉,愿作赔偿。" 第5章 花不语更大方辟谣∶"方氏只是场面上朋友,嘴近几个月根本没有见过面,我一直在静县拍外景,大把人证,方氏亲密女友另有其人。" 锺美好花容失色,"我方某只见过一次,在场还有其他香江小姐及保姆等人,该日我们前去领奖,只逗留了十分钟。" 只要花不语洗脱所有关系就好。 解语没有把报纸拎回家,全丢在街角垃圾筒里。 回到家,外婆把她紧紧拥在中。 也都知道了,也不笨,否则,怎么生得出那么精乖伶俐的女儿。外婆不过五十出头,许多这种岁数的事业女性还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控制全场呢,在家也不见得是个老糊涂,只不过,一些事,无能为力, 爱莫能助,也只得装无知,免得七嘴八舌,更添烦恼。 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已经很好。 解语安慰外婆∶"不怕不怕,学校多的是,别担心我,幸亏是我,若是 姐姐,以后她还怎么出去走。" 外婆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茶杯里风波,明日又有别的头条,别的彩照,谁还会记得。"外婆并无怨言,只是流泪。 解语一直维持者微笑。 门铃响了。 外婆吓得跳起来。 解语说∶"新闻已经过气,不会是记者,我去看看是谁。"门外是娄律师。 她说∶"电话打不进来,怎么一回事?" "录音带没处理。" 娄思敏坐下来。 "方玉堂愿意亲自道歉。" "不,谢谢,我们不想见他。" 娄律师点头,自公事包取出一张银行支票,"给你交学费。"解语见支票抬头写她的姓名,知道是她赚得的第一笔钱。 一看数目,整整一百。 她把支票收好,真没想第一桶金如此赚回来。 "你可答应撤销控诉?" 解语点点头。 "他很歉意。" 解语不出声。 "整件事里,唯一受害人的好象是你。" "也只得我一人得到赔偿。" "你可要我替你到国外找学校?" "我不想开姐姐。" "那我帮你找家庭教师,以便应付联考。" 解语不出声。 "不必心灰,大家都知道你清白无辜。" "不要紧,我不介意。" "解语,我很感动,天下少有这样好妹妹。" 终不能叫姐姐有福挪出共享,有祸她独自担当。" "这样相爱就很好。" 解语忽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问题吗?" 解语抬起头,"我还以为,学校会作育英才,有教无类。"娄律师哧一声笑出来。 解语也笑,"算了,有期望,就活该失望。" "那你也不必对全世界 失望,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解语无言。 "方氏夫妇明日一起回温哥华。" 解语讶,"仍是夫妇吗?" "至死不逾"连娄律师都挪榆一对。 这到好,这已经是一种至大的惩罚,两个不相爱的人早晚对著,各鬼胎,互扬臭史。 解语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讽刺。 这件新闻,像所有的新闻一样,渐渐淡出。 娄律师找来一位退休中学教师来替解语补习全科,以便她参加考试。 那位张老师同外婆差不多年纪,可是幽默风趣,能干爽朗。 一对一教,当然胜过坐在四十五人课室中瞎子摸象,许多本来不甚了了的功课,经张老师讲解,澈然大悟。 解语一向不算好学生,一百分拿六十五已经满意,可是此刻像是忽然开窍。凡是不明白的题目均取出讨论。 她精神有了新寄托。 老师上午来三个小时,已经教完课程。 解语说:“怪不得外国盛行家长亲自动手教子女。 张老师:“传统教育有它优点,但是一班四十五人,说什么顾不及学生需要。” “什么是理想人数?” “幼稚园,十二至十五人,小学及中学,二十人,大学,八至十二二人。” “哗,那学费得升十倍。” 忽然想到,张老师的薪酬可能是天文数字,她噤声不语。 “好好用功,回学校拿联考成绩单时可以扬眉吐气。” 解语又不觉一雪前耻有那么重要,但是,假使可以做得到,倒十分有趣。 不语得到上一次那种不良宣传,名气忽然提升,众人对她发生了新的兴趣,可惜市道仍然不景气,工作量依然有限。 不语感慨说:“难怪前辈道,没有好的宣传或者是坏的宣传,只有宣传。” 外婆不出声。 “解语,过来。” 解语走到姐姐身边,二人紧紧拥抱。 不语说:“难为你了。” 解语深深叹息,“不,难为你了。” 没有不语,也许她就得睡在沟渠里,或是,住到儿童院去。 外婆悄悄落下泪来。 已经事过情迁,一日下午,解语自书店返家,忽听对面马路有人叫她。 声音十分熟悉,解语以为是旧同学,有点高兴,抬起头,看过去,见到的却是方玉堂。 她站定,没有走过去。 方玉堂见她站住,立刻走过来。 “解语,对不起。” 解语淡淡说:“没想到你耿耿于怀。” “解语,你知道我一向喜欢你。” 解语嗤一声笑,“谢谢,谢谢。” “怎么样,听说功课有进步?” 当然,他是幕后操纵手,解语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娄律师会出钱替她请家庭教师。 解语叹口气。 “解语,你一向至懂事。” 解语轻轻说:“穷人家子女,早谙世事,不争意气,”语气渐渐凄酸,“不外任人鱼肉,有力气者出卖力气,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 方玉堂不好意思说话。 “方先生,令千金几岁?与我差不多年纪吧,可是在贤伉俪眼中,她可是尊若菩萨?” 方玉堂不出声。 解语感慨,“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得幸福的童年,而穷人家子女自青少年期始,就不得不出卖给你们来换取生活。” 方玉堂说:“解语,你人太聪明,故此感慨良多。”’ “我也不是孩子了,十八岁,已可出来做事,虽然令千金到了二十八岁可能仍在学堂念硕士衔。” 方玉堂颔首,“说得好。” 解语这时奚落他:“那洞天福地,人间乐园留不住你的心?” 他搔搔头皮,“原来天长地久,还是有人的地方比较好玩。” 解语诧异,“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实不相瞒,无事不登三宝殿。” 解语大奇,“何事?” “那我不妨有话直说了。” “请讲。” “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想认识你。” 解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聪明的她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此事。 她并不动气,只是讥笑:“方先生,你怎么连这一行都干!” “介绍一个朋友给另外一个朋友认识,是正常社交活动。” “谢谢,不敢当。” 他们站在行人路上谈话,方玉堂的豪华房车一直在路边等,司机静候吩咐。 解语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是” “再见,方先生。” 方玉堂无奈地耸耸肩。 解语忽然嫣然一笑回头,“你那朋友,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个人?” 方玉堂连忙答:“他知道那宗新闻,他觉得很感动。” “我看不出有任何感人肺腑之处。” “你那样为不语——” 解语讪笑,“赚人热泪是不是——姐妹花忍辱偷生。” “解语,我窘极了。” “再见。” 这次解语头也不回地返家去。 接着三个月内,解语剧变,她对功课发生新兴趣。 孜孜不倦,感动了张老师,于是在下午多来两个小时,与学生朝夕相对。 解语问老师:“能及格吗?” “绰绰有余。”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解语又问:“可以拿到十个优吗?” 张老师又答:“未至于,七八个甲级已可所向披靡,进人任何一间大学了。” ‘那也算不错是不是?” “已十分理想了。” 解语放下心来。 每一团乌云都镶有银边,学业进步是她意外收获。 解语此刻嗜好是逛书店。 经过那一役,她自一个无主见无方向的小女孩蜕化成沉默好学的少女。 可是与不语的关系却明显疏离。 不语结识了一班新朋友,计划十分多,平时大吃大喝,麻雀耍乐,上落颇大,还考虑一起做生意。 她欢喜地说:“以前我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现在有了这班好友,殊不寂寞。” 心灵空虚,有一班人陪着也是好的。 “姐姐,不如结婚生子。” 不语一怔,哈哈笑起来,“那么容易?”丢一本娱乐杂志给她,“去看看,这一本简直是前女星离婚特辑,一个个三五七载后又重出江湖,身边还多了几名无辜孩儿,这是干什么呢,累人累己,当初何尝不以为是找到终身归宿,结果白浪费时间感情,解语,求人不如求已。” 独立宣言。 解语说:“你身边那些,不过是衰友损友,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罢了。” 不语哈哈大笑,“不知多适合我。” 第6章 见她那么开心,解语也笑出来。 第二天,外婆朝解语嚼咕。 “上个月,签了近十万元饮食单子。” 解语想一想,“人家众星拱月似陪着她,求的是什么?总得有所付出。” “说的也是。” “不请客,何处有朋友,你别看她面于上做不出来,方某那件事,其实已叫她伤透了心,需要慢慢疗养。” “我亦觉得是。” ‘有钱多好,可以随意伤人。”解语气忿。 外婆反过来劝她:“许多无业流氓更会凌辱女性。” 这倒是真的。 红颜多薄命,丑陋做夫人。 接着的一段日子,不语忙着应酬,玩耍,并无异状,直到一日奇+shu$网收集整理,解语在报上读到新闻:“花不语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解语拎着报纸去问姐姐。 不语睡眼惺。讼,“‘啊,登出来了。”语气欢欣。 解语低声问:“谁是老板?” “我” “为何扒逆水?”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姐,你要虎子来干什么?” “扬眉吐气。”’ “姐,任何投资都有输有赢有风险。” “我一定会赢。” 解语已无话可说。 “你不看好姐姐,谁看好姐姐?” 解语强笑。 “小投资,文艺片,一定会回笼,你放心。” 到这个时候,解语才知道,上一次,方玉堂把她自尊心伤得多厉害,她的信心碎得七零八落,如今,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才能拾得回来。 不语笑,“邓小慧与焦伟芳都严然大制片,我比她们少了眼睛还是少了鼻子。” 解语感觉到不安。 不语翻阅看报纸,“这几张照片拍得不错是不是?” 解语说:“你穿桃红色一直好看。” 她去找娄律师。 娄思敏招待她喝咖啡。 “家里一老一小,故此她也没有事先同你们商量,她同我说,想替事业注射兴奋剂,否则再过两年,观众一样是忘记了她。” “她有足够资本吗广 “我看过计划书,那几百万现金难不倒她。” “可是那真是血汗钱。” “说得好,每一个人赚的都是血汗钱,我们用一生最好的岁月,一日最好的时间来求生计,”娄思敏感唱,“不知值或不值。 “我怕她受骗。” “这是她本行,她有经验。” “但,为什么我左眼跳不停? 娄思敏笑,“你精神太过紧张。 “可以劝阻吗?” “消息已经发出去了。 “这世界出尔反尔也很普通。 娄思敏说:“她想玩这个游戏。 “我见过血本无归的例子。 “太悲观了,也有赚大钱的机会。 娄律师办公室的空气调节稍冷,解语抖擞了一下,原来,她比姐姐更无信心。 “你只要把书读好,别管其它。 解语不大看得到姐姐。 她租了写字楼,又在某酒店订了公寓式长房让工作人员休息,一边改剧本,一边组班底,在娱乐版上隔几日便有消息,热闹非凡。 家里十分静寂,联考时间表与准考证已经下来,张老师多年经验,指点学生应注意什么题目。 解语并没有在试场中碰到老同学。 张老师问:“自觉答得如何? “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张老师笑,“不得骄傲。 咄,不骄傲有奇书网什么意思。 可是,解语也笑了。 也许,对不语来说,那出好戏也是一场考试,如果胜出来,她可以顺利升级。 她有做好功课吗p 一连十场考试,解语明显地瘦下来。 天天早上都吃不下早餐,万幸她能喝极多牛奶。 最后一天,闹钟响的时候才清晨五点。 好一个解语,撑着起床,翻阅笔记。 然后梳洗更衣,出门之前,去看一看外婆。 外婆一向有向墙壁睡的习惯,解语看不到她的脸。 近日她睡得比较多,仿佛比从前疲倦,也可能是因为比从前空闲。 解语轻轻掩上门。 她独自赴试场去。 鱼贯步入大堂,解语有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不,这不是争意气,校长不公平地把她轰出校门,可是她并没有因此倒下来,她今天还不是一样来考试,成绩也许比老师最溺爱的同学更好,这叫争气。 试卷下来,她低头疾书。 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她交上卷子,环顾四周,收拾好笔纸及准考证,铃声一响,站起来。 可以听到百多名学生齐齐松口气的叹息声,接着,大家走出试场。 有人在身后叫她。 解语转身,是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学生。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偷看你的准考证。” “有何事?” “要不要到附近吃一杯冰淇淋?” “我没有空。” “可以把电话告诉我吗?” “我父母不准我与陌生人谈话。” 那男生急了,“可是,人海茫茫,你这一走,我将永远失却你影踪。” 解语忍不住笑,“这便是人生了,小兄弟,再见,珍重。”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呆呆站着。 张老师的车子在街角等解语。 那慈祥的中年女士同她说:“大功告成。” “谢谢你,张老师。” “我下星期将移民往多伦多。” 解语大吃一惊,“怎么没听你说过!” 张老师叹息,“这便是人生,有聚有散,聚散均无因。” 六月债,还得快,她怎样对人,人便怎样对她,真没想到张老师会那样说。 解语低下头。 “三个月来相处,依依不舍,他日,若来多伦多升学.可住我家里。” 解语黯然。 “来,送你返家。” 老师故意拖到最后才告诉她,免她送礼辞行。 世上怎么没有高贵正经的人。 “这是我的地址电话,成绩公布,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老师。” 外婆等她回家,准备了丰富菜肴。 “考完了?” “考完了!” 外婆笑说:“若考得理想成绩,我们招待记者,道出前因后果,控诉校长无理开除学生。” 解语笑,“这不大好吧。” “差点叫老校害惨。” 解语忽然豪迈地说:“若真的叫人害得一蹶不振,那我不算好汉,摔死活该。” 外婆也笑,“好好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即使考得全市第一,也不会招待记者,我不过想向自己交待。” “是,是,是,来吃这碗红烧蹄膀。” 翌日,不语吩咐油漆师傅把客厅天花板髹成紫红色,譬喻红得发紫。 手提电话号码改了,六六八八三八三。 她仍然很少回家来,解语觉得姐姐神采飞扬,说起新戏,甜蜜蜜,喜孜孜,即使与方玉堂最和谐之际,也没有这样开心。 解语开始觉得那几百万投资也许值得。 买笑嘛。 花不语卖笑多年,现在也轮到她买笑了。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无论什么,总得付出代价,那么高兴,可知入场券不便宜。 从前低调的花不语忽然出起风头来,姿容美丽、名贵首饰,含蓄性感的服饰,像一颗新星似吸引人注意。 一个清晨,解语在床上看报纸,电话铃响了。 熟人都已经不再拨这个电话找不语。 原来是方玉堂。 “方先生你好。” 幸亏一直叫他方先生,现在不必改口。 “不语在家吗?” “她现在很少回来。” “她不是生意人才,投资过分庞大,怕有闪失,你有无劝她?” 解语讪笑,“我更加没有头脑。” “那,你看着她倾家荡产?” “小本经营,不至于此。” “人人把她当冤大头。” “方先生,你在什么地方?”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值在本市,何尝有走开过。” 原来如此。 “她要向我显颜色,是吗?” 解语仍然很客气,不知怎地,她耐心地替每件事留个余地。 当下她声线温柔,“我想不,方先生,她已忘记此事,从头到尾,她不发一言,不出一声。” “她恨我吗?” “她忙得不可开交,外婆的炖品要派人拿到公司去给她,你说,她哪里还腾得出爱与恨的工夫。” 方玉堂愣住半晌,“你劝她当心。” “没法子,方先生,你已撒手不管,一切只得任她了。” 方某吁出一口气。 他仿佛有点侮意,欲多说几句,可是解语已没有时间给他。 “我要去学校看榜。” “今日放榜?” “是。” “祝你高中状元。” 解语乘车往学校。 金榜贴在礼堂中央。 布告前已围满同学。 本来可到报馆去查,可是解语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来。 她一眼看到成绩,七个甲,三个乙。 算是好成绩,可是状元另有其人。 有同学发现了她,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老师出来,叫住解语。 “花同学,你成绩是本校第一名,”她夸奖她,“做得好极了。” 全校第一?功课一向名列前茅的黄月娴与袁定能呢,没有为校争光? 第7章 “由校方替你报名,现在成绩单也在我处,你愿意到课室来领取吗?”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 解语答:“我……没穿校服。” “不要紧,你又没穿花裙子,今日非正式上课。” “好吧。” “还有,花同学,愿意回来念预科吗?” 解语犹疑片刻。 “可先报名,然后,获外国大学取录的话,可以退位。” 哗,这么多选择,都为她设想周到。 可见人真的要自己争气。 一做出成绩来,全世界和颜悦色。 真奇怪是不是,一样是这个人,这副性格,这个环境,三个月前,同样一帮人要扫她出门,现在,同一票人要靠她光耀门楣。 解语不觉享受,只有感慨。 表面上不露出来,恭敬地说是。 这当事人都一字不提前事,又有谁会记得?一定可以皆大欢喜。 当下,班主任走进课室,手中拿着一叠成绩表。 同学们纷纷就座。 离开学校三个月,再回来,感觉怪得不得了。台台凳凳那么小那么硬,奇怪,以前怎么坐? 同学们讪讪地向她打招呼。 老师发表了最佳成绩,众人诧异地发出惊叹。 领了成绩单,解语到注册处报名升读中六。 教务主任轻轻说:“校长只做到这个学期底。” 解语抬起双眼。 “她被调走了,明年新校长姓唐。” 呵,有这样的事。 解语本来只来看成绩,没想到意外获得平反。 “欢迎你明年回来。” 解语朝她一鞠躬。 她取了成绩表离开学校。 到了家,立刻拨电话给张老师,那边是深夜,她在录音机上报告喜讯。 不语的制片拨电话过来,“二小姐,语姐问,你成绩如何,可要到报馆去查一查?” “已经取了成绩,七个优。” 那见多识广的制片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考试时吃过什么,这种成绩是真人可以做到的吗?” 无人比他更会说话,不愧是制片家。 “我立刻去向语姐报告。” 解语被他逗得笑出来。 隔一刻,方玉堂秘书也来打听。 幸亏考得好,否则,众人如此嘘暖问寒,怎么吃得消。 “替我谢谢方先生,是张老师帮我开的窍。” 解语很累,倒在床上睡着。 真幸运。 外婆回来,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扬眉吐气!可以挺起胸膛来做人了。” 下午,不语带了一只蛋糕回来。 笑道:“找你客串一个角色如何?” 第3章 解语吓得双手乱摇,“哎呀呀,那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 不语凝视她,叹口气,“我至怕没人看,你却怕有人看,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性格大大不同。” 解语一味赔笑。 “也罢,一个人在水里已经足够。” “升学的事——” “你问道于盲,不过,能到外国升学,其实有利将来。” 可是解语不舍得外婆。 “那么,再等一年吧。” 不语握着妹妹的手。 “一下子中学都毕业了,三岁学唱字母歌的情况,历历在目。” 解语忽然问:“那时你多大?” 不语醒觉,笑道:“要套我年龄?那时我七岁。” 笑得十分畅快,露出眼尾细皱纹来。 当然不只相差七年。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会比她们更相爱。 一部戏的后期工作往往比拍摄更为吃苦,可是不语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做。 家是温暖安乐窝,一个完全休息的地方。 外婆摊开报纸研究,“排在暑期第二档上演,那算不算好?” “大概还算不坏吧。” “报上说,假使第一档收得好,可能延期。” “千万不要在姐姐面前表示焦虑。” “我省得,都说戏拍得不错,很好笑,讨人欢喜。” “外婆,你别紧张。” “怎么松弛?不语在我处调走两百多万。” 解语抬起头来。 “我存的是加元,买之际六元二,最高见过六元八,此刻跌到五元七,兑回来已打了三大板,这几年利息甚低,三四厘都做过,笑死人,希望这番不语帮我赚回来。” 解语不禁担起心来。 戏上映之际,她跑到戏院去查看。 见票房外有人排队,心头才放下一块大石。 不语洋洋得意,“在这种不景气情况下,我们尚可不用赔本,多开心。 险过剃头。 “下一部戏的剧本已在准备。” 什么? 解语一颗心又吊了起来,“得些好意需回头。” 这下子不语的脸忽然挂下来,“你懂什么,只会扫兴泼冷水,你未做过一日事,赚过一块钱,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中学甫毕业,你来教训我?” 解语立刻噤声,羞愧得低下头。 “你们这一老一小,何必多事,凡事有我,你们在家,有粥吃粥,有饭吃饭,不就完了。” 外婆连忙打圆场。 不语临走,放下一张支票。 外婆看过银码,表情非常满意。 可是解语讪讪地过了一日。 真的,她何来智慧胆色,胆敢教训不语,她惟一丰功伟绩,不过是替她挨过两巴掌。 而这件事,也已为人淡忘。 新的剧本出来之际,解语已回到学校去。 不语变了许多,她现在说话权威、专制,喜欢众人奉承,听到好话,即时笑颜逐开,如不,拂袖而去。 相由心生,妆也改得较为浓艳,衣裳颜色亮丽起来,有一件豹皮花纹的紧身衣,穿上效果特别,令人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身边一班人跟进跟出,连手袋与无线电话都有人拎着,一日,特地叫秘书去半日,为的是找一种不大买得到的巧克力糖。 那人自然不会白白来回地走,那些人都支薪水。 吃便饭,电叫司机坐在朋友门口等上四五个小时,那加班费可是一笔开支。 外婆苦笑,“多年不正常生活的坏影响现在开始现形。” 因为觉得吃过苦,所以决定享受,控制得不大好,故此有点过分。 可是解语说:“应该的。” 内心凄怆,都是吃她饭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她不是。 剧本厚厚一叠,“懈语,你看了,给点意见,当自己是一个普通观众。” 一看封面,解语吓一跳,上面写着“刺秦”二字。 她质疑地抬起头来。 不语解释:“荆轲刺秦王。” 解语张大嘴,眼珠子差点没突出来。 “看完把印象告诉我,敝公司决定尝试不同戏路。” 不语愉快地离去。 解语低下头。 这种所谓历史故事一定歪曲事实,不然不显心思,不够独突,荆轲一定会武功,打扮不中不日,且有数名红颜知己争风喝醋,而最后揭盅,他原来是名同性恋者,所以才为燕太子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要多暧昧都可以,只要能媚洋,最好可以到国际影展参展拿奖。 解语愿意一手捶胸,一手握拳,垂着头痛心疾首地说:“姐姐,让我们移民吧,别拍这些劳什于戏了。”可是她不敢。 忠言逆耳。她不忍得罪养活她的人。 本子写得很散,有一两场戏比较吸引,男女主角都有沐浴镜头,红纱帐、青竹床,想必有瞄头,可是古装戏成本恐怕要大十倍。 解语放下本子,十分沮丧。 她不懂,故不能一味拦阻。 她又没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提供给不语。 有些家长一味盲目反对子女全部作为,却无更佳建议,两代关系搞得非常差,解语不想与姐姐成为陌路。 况且,她不一定是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不语走过的路更辛酸更痛苦。 解语约会方玉堂。 方氏亲自迎出来,接她进会客室。 “解语,什么风吹你来?” 解语轻轻坐下,开门见山低声说:“如果不语是我生母,那么,我生父是谁?” 方玉堂先是一愣,继而叹口气,“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真虚伪。 解语笑了。 “幸亏你一直不曾与她对质。” 解语说:“告诉我更多。” “我同不语分手,过程也很丑陋。” “怎么会,你说再见,她便消失。” “对,继而我往外国人间乐园去过神仙般生活。” “难道别有内情?” “分手原因:我发觉不语有男朋友。” “不!怎么可以,虽然你有妻室,不代表她可以不忠!” 方玉堂吃瘪了。 过片刻他才说:“物质上我一点没有亏待她。” “她并非卖身。” 方玉堂用手撑着头,“那男子年轻、壮健、英俊,他是外国人。” 解语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一定很快分开了。” “可是,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 解语颔首,“如此淫妇,还是一刀两断的好。” 方玉堂不语。 他打开小型夹万,取出一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给解语看。 解语怔住。 那是两人的背影,女子穿小小金色泳衣,与男方依偎在夕阳棕榈树下,两人正接吻。 “照片拍得好极了。” 方玉堂苦笑。 第8章 解语微笑,内心宽慰,原来姐姐有过如此好时光,值得庆幸。 “私家侦探有无告诉你对方是什么人?” “她的网球教练?” “这沙滩在什么地方?” “美属处女岛。” 解语终于咧开嘴笑。 方玉堂无奈,“解语,我也知你永远不会同情我。” 解语欠欠身:“你身家过亿,何需同情。” 照片拍得真好,充满偷情的浪漫刺激情调。 二人的皮肤晒成金棕色,眯着眼,陶醉万分。 “我不能假装不知,我找个借口同她分手。” 原来如此。 “可是,接着发觉钟美好更为不贞。” 解语嗤一声笑。 “接着,林翠兰与周熙亦如此。” 解语说:“啧啧啧。” “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现在的女伴是谁?” “王雅丽。” “没听说过,或许,你应考虑回到方太太身边。” “我们已是陌路。” “那多好,也根本毋需离婚。” “移民潮救了我,你看现在多好,隔着一个太平洋,大家可以为所欲为,眼不见为净。” 解语问:“我生父是谁?” “你不会想见他。” “我在想,不语风头这样劲,那人,如果在本市,不会太太平平默默修行吧?” 方玉堂露出佩服的神色来,“真聪明。” “他,也许会有要求?” “那自然,一次,托人向不语要医药费。” 解语恻然。 果然是这种人。 “居然有人替他做中间人,口口声声叫不语把现款存人一个户口。” 果然是这种人。 “不语立刻将此事告诉我,那年,你还很小。” “你怎么做?” “我在派出所有朋友,忠告我报警,当勒索案处理。” 解语沉默。 “我必需那样做。” “我明白。” “那时不语尚未出名,事情较为容易隐瞒,而传媒也尚未流行深入挖人疮疤。” “你肯定我不是妹妹?” “不语大你十八岁。” “她保养得真好。” “不幸中大幸,你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 “谢谢你。” 他一向喜欢她,也与她说得来。 “如果不语有点乖张,你需原谅她,她走过的路不容易。” 是,穷家女,图出身,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那人之后没了音讯。”谁会去天天记念他。 “你不是有个私家侦探吗?” 方玉堂急说:“懈语,不可!” 解语低下头。 “记住,麻烦来找你,你才去应付它,如不,任它沉睡,不可触动它。” “你见过那个人?” 方玉堂颔首。 “我,长得可像他?” “怎么会,你同不语是一个印子。”语气十分宽慰。 “那人,不值得一见?” “恕我这样说:你之不认识他,何止不是一种损失,简直是至大幸运。” 解语颓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人生的缺憾十分多。” 解语忽然又调皮起来,“包括美女不贞忠,守德的偏是丑妇。” 方玉堂凝视她,半晌他说:“你是一朵解语花。” 解语骇笑。 哗,从未听过更庸俗的赞美。 “听我忠告,照旧生活,千万别去揭旧帐。” 解语叹口气。 “那根本不是你的帐簿。” 解语点点头。 “你有事愿意与我商量,我觉得荣幸。” 不知怎地,解语相信这一切都是真话。 “不语上一套影片,进帐还不错呵。” “害您掉了眼镜了。”解语莞尔。 “你知道吗,一进赌场即输的人,反而不至于倾家荡产,尝到甜头,不知收手,那才叫危险。” 解语何尝不是那样想,她苦笑。 “我们走着瞧吧。” 方玉堂送解语出去。 秘书前来报告:“方先生,杏子斡在楼下拨电话上来说,他三分钟后就到。” 解语见那老方一听杏子斡三字立刻变色,便以为是他的新欢。 她笑说:“你接驾吧!我自顾自下楼。” “不,”方玉堂低声说,“来,我带你自另一头走。” “光天白日之下,不需这样暧昧吧,这位杏紫惑小姐未必如此娇纵。” 方玉堂笑,“是我生意上朋友杏子斡先生。” 解语诧异,“那更不用回避。” “我怕麻烦,他正是上次要我介绍你给他的人。” “啊!”解语急了,“我自后门走。” “也好。” 解语连忙往载货电梯走去。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只见有人推着一辆轮椅出来,解语本能地让开,同时用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合拢。 那推轮椅的是一司机模样的人,可能不惯差使,而偏偏梯身与大堂之间高低又差了一两公分,所以一时卡住出不来,他急得冒出汗来。 解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立刻蹲下,出力帮手抬一抬轮椅前轮,果然,后边那人一出力,轮椅便推出电梯。 那司机没口价道谢。 解语连声说不八五八书房用客气。 她走入电梯,下楼去。 轮椅上是什么人?她没看清楚。 坐在轮椅上,自然有残疾,瞪着身体有不便的人看,是极之不礼貌的一件事。 所以她没有看,连男、女、老、幼都不知道。 解语虽然年轻,在这方面的修为却无比精湛,假装看不见是她拿手好戏,演技未必比姐姐差。 学校生涯还是好的。 经过上一役,老师同学已对她另眼相看,她却比往时更加沉默,绝无是非。 小息午膳时分,一见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她立时三刻回避,走得远远。 有谁走过来搭讪、攀谈,解语挂上一个笑,然后装聋作哑,硬是似听不见,说不出,连天气都不谈。 你以为谈天气那么容易? “天上有乌云。” “她说你面孔似乌云呢。” 立刻变中伤的谣言。 最好是避不见面,既然不能够,那么,最好是不开口。 任凭人说她像傻瓜,名列前茅就好。 解语已掌握了做功课的窍巧,考起试来,真是无往而不利。 而读书的秘诀,其实人人均知,乃系拼命读,可是知易行难。 新戏的定装照出来。 不语特地回家来让解语过目。 解语拿在手中,愣半晌,正考虑做如何反应。 彩照中的花不语穿着不知国籍、不知朝代的古装、高髻、大花脸、织锦袍子怕有十多层,她端坐着,似一只洋娃娃。 类此装束在何处见过? 解语忽而想起,三年前不语带她到东京旅行,她们去看一个大型歌舞表演叫作米卡度,那些表演女郎就做如是妆扮。 解语没声价赞好。 不语看着她,“终于也识货了。” 迷汤人人欣赏,假话人人爱听。 解语又想起,那些表演女郎跳到半场,会忽然剥下一边衣裳,露出酥胸,怪异诡艳。 当然,花不语不会那样做。 她吁出一口气。 谁知不语也叹息一声,“这部戏一出来,就到国际参展扬名。” 解语唯唯诺诺。 “怎么不抬扛?” 她怕不语说她妒忌。 “你看你,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书呆子。” “那好呀,”解语终于笑着开口,“打入国际圈子,讲英语、赚美金、住比华利山,飞上枝头,就不必同本地那班猥琐人、井底蛙打交道了。” 分明揶揄,不语却没有听出来,还觉得刚刚好:到底是自己人,说话才如此中肯。 她笑着走了。 解语盯着那些定装照发呆。 不语多年的节蓄,一定似水般泼到街上。 那些辛辛苦苦,流过无数汗与泪赚回来的钱。 对牢陌生人宽衣解带,同张三李四热烈拥吻,虽说是戏,却真人表演,戏子生涯,辛酸之处,岂能为外人道。 怎么可以拿这些钱来出气。 美丽的花不语似一条鲤鱼精。 这么些年都熬过去了,眼奇书网看大功告成,修炼成仙,偏偏功亏一篑。 这种历史官闱巨片,当然不会在都会拍摄,不语她风尘仆仆,来回两地,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精神异样亢奋,说话声音高出八度,演讲时仰着头,眼睛看着东方,解语知道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她同方玉堂说:“我都不再认得不语了。” 方玉堂亦觉可惜,“她以前真是个可人儿。” “都是你害的。” 这样娇嗔的责怪,叫老方心痒痒,“但愿是真的。”他呵呵呵笑起来。 “你不离开她,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仍是逛名店买首饰喝下午茶度日。” “要变的人,迟早总会变。” “废话。” “她不去马,心有不甘。” 这才比较像真话。 “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身为女演员,一生也不过只得这个十年,不像我们生意人,七老八十还可以有机会发大财。” 解语又深深叹口气。 “饰老旦没意思,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依你说该怎么样?” “结婚生子。” 解语冷笑,“我不信女子只有一条路。” 第9章 “你误会了,女性可走的路多着呢,可是,这是最佳结局。” “你少担心,不语不会嫁不出去。” “你又错了,我从来不为她担忧这个,我只怕她花光节蓄,那就烦了。” 这是事实。 “只要她经济独立,体面风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爱嫁谁就嫁谁。” “是钱作怪吗?” “当然,谁会拖一个包袱上身。” 解语低下头。 方玉堂说出实话:“你放心,年轻貌美如你,不怕没人背着走。” 解语啼笑皆非。 “找到固定男朋友没有?” “十划没有一撇。” “同龄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 “那也不用去说它了,至可怕是他们的母亲,不过四五十年纪,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时代老夫人姿态,对儿子女友评头品足.这个出身有污点,那个相貌不够端正,像挑王妃。” 轮到方玉堂笑,“你仿佛在说我老妻。” 解语讲老实话:“是方太太倒还罢了,你们家到底养得活媳妇,不但有佣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种几乎仅够温饱的人家,也同样装腔作势,那才气人呢。” “不用生气,迟年恶婆婆会碰上刁钻媳妇,有得好斗。”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对着花解语,他好像无话不说,甚至絮絮闲话家常,都饶有趣味,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解语又主动恢复与他来往,又有何机心? “难得你不记仇?” “我事事均记得清楚,可是你同我们家,到底已有那么久的渊缘。” 方玉堂有点羞愧。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不语。” “你才没有。” 方玉堂见她不信。一个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释,别转话题,“我那个朋友,仍想认识你。” 解语看着他,“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吧?” “那当然,商场跟红顶白,没有影响力,谁理他。”坦白直截了当。 解语摇头,“不,我不想认识他,”她狡黠地笑一笑,“妈妈说我年纪还小,宜专心读书。” 方玉堂也笑笑,“我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学养俱佳,是位正派人物。” “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课实在忙不过来。” 花不语监制的巨制,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说进行得不顺利,又不住招待记者探班,故报上时有报导,并不冷落。 眼看又可顺利过关,忽然传来晴天霹雳。 解语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见不语躺在她的床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姐姐!” 她立刻放下书包,跑到床边,蹲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不语见过不少大场面,能叫她全身颤抖可真是大事,解语惊惶不已。 不语用手掩着脸,“别告诉外婆。” “什么事?”解语吓得落泪,“可是你健康出问题?” “要死倒好了。” “讲出来商量。” “坏了事了。” “怎么会!” “底片被上头扣留,不予发还。” “什么理由?” “拍摄场地牵涉到军事基地机密。” “这正是宣传重点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线了吗?” “打通的原来只是地线,上一层的天线现在大发雷霆,说我们根本没有招呼过他,将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语张大了嘴。 “我这下子可完了。” 解语问:“要研究到几时?” “完了!” “你还不找人疏通?” “找谁?有字号的人都不担这种干系,一部电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败投资,这个戏有何特别?” 解语抓住姐姐的手,“资金——” “我已收了订金作为投资,不能如期放映,需做庞大赔偿,若宣布破产,得变卖一切产业。” 不语失声痛哭。 最令她伤心的是非战之罪,而是不可预测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语把姐姐紧紧拥在怀中。 第4章 “有得救有得救,别担心。” “我们已想尽办法。”不语呜咽。 一日之间,她似老了十年,身体佝楼,四肢软弱。 解语服侍姐姐吃药,安排她睡下来。 她即时去找方玉堂。 秘书迎出来说:“方先生开会。” “我有要紧事,不能等,请他出来一下。” 秘书知道这个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迟疑一下,决定汇报。 片刻,方玉堂自会议室出来,看到面色苍白神情异常的花解语。 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间稍候,我交待一两句即来。” 算得难能可贵了。 可是那十来分钟,像半个世纪那么长。 虽然外婆一直说,数十年晃眼消逝,并非难事。 方玉堂推门进来,解语转过头去,脖子有点酸软。 她立刻说明来意。 方玉堂张大了嘴,半晌做不得声。 然后,他斟了一杯拔兰地,喝一口。 “怎么会跑到人家军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时装片。” “别研究这些了,你人面广,可有救?” “有是有。”解语一听已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现成有一个人,一句话,底片明朝即可放出来。” “我不相信。” “我说的都是实话。” “此君是谁?” “这人叫杏子斡。” 解语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我们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 “我们?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们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线,做个中间人。” “好,我该怎么去求他?” 方玉堂为解语的勇气感动。 叹口气。 他说:“这位杏先生,正是我说了近一年,那个想结识你的人。” 解语松一大口气,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鲜空气一样。 “这好办呀。” 方玉堂凝视她,“你怎么知道人家要的是什么?” 解语苦涩地一笑,“当然不会是我的灵魂。” 方玉堂说:“你对不语的忠诚,一直使我感动。” “她养活我,我当然要报答她。” “照顾你是她的责任。” “她牺牲很大,而且都记录在银幕上,我看过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琐得不堪入目,为着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为我,我为她,也是应该的,凭什么我会比她高贵呢,我们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会儿。 片刻他说。 “即使有难,我也不会叫你们睡到街上去。” 解语略觉宽慰。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到内厅去打一个电话。 办公室转角,有一间小小套房,他用来休息用。 当下他走进去,掩上门。 解语在门外等。 以前,她一直纳罕,他们是怎么与她们谈的条件,现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们开口,恐怕都有中间人。 真的实行起来,也不比想象中尴尬,冷静地。理智地,说出交换的条款。 才三五分钟,方玉堂已经出来。 “关于影片的资料……” “我马上回家传真给你。” “那些片约值多少?” “不语整副家当。” “其实,她的家当也不值几多。” “你错了,方先生,那是她凭劳力赚回来。” “一早叫她不要冒险投资。” “一个人到了某一阶段,总想证明一些什么。” 方玉堂叹口气,“我遇见不语之际,她正值你这样年龄。” 可是,已经有一个私生子。 解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个孩子,就是她。 别人生孩子,伴侣热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亲尽力照顾,她却一个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压力。 奇是奇在到头来,这一切创伤苦楚辛酸也并未曾在她肉体或灵魂上显露出来。 她也算得是一个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惊疑地问:“不语怎么回来了?” 解语镇定地笑,“这是她的家,不让她回来乎。” 去看了看不语,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语联络到导演,谈了半晌,把一切资料记录下来,放下电话,详细列出制作人姓名、影片名称、合作单位、底片数量,外景地点、日期。 一边写她的手一边颤抖。 额角淌着汗,慌张的她不相信她会写字,一笔一划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与肩膀都酸痛起来。 方玉堂的秘书来电催促:“请问资料找齐没有?” “好了,此刻就传真过来,请查收。” 稍后,秘书再来一通电话,“方先生说,资料已到对方手中,请安心等候消息。” 为此,解语一辈子感激方玉堂这个人。 他没有叫她等。 他没有搞小动作,卖关子,百上加斤,令她焦虑。 这已是现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语一夜不寐。 不语倒是呼吸均匀,连睡姿都没换过。 解语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过资料,想必会召她去见面谈条件。 他要什么不要紧,可是,一定要保证取回底片。 解语紧张而疲倦,终于也在藤椅子上睡着。 第10章 是外婆叫醒她。 “当心着凉,为什么不回房去睡,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 解语紧握着外婆的手不语。 电话铃刺耳地在清晨响起来。 吵醒了不语,惺忪沮丧地说:“解语,听听,说我不在。” 解语取过话筒,听对方讲了几句,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来。 过一会儿,她把话筒递到不语耳边,“你听听。” 不语呻吟,“我不在。” “是许导演。” “我已经死了。” “最好消息。” 解语把耳筒接到不语耳边,那导演哗啦哗啦的在那边说起来。 不语立刻睁大眼,像看到神迹一样。 她清醒过来,抓紧电话,听清楚每一个字。 忽然之间她泪如泉涌,体内一切毒素排泄出来,她丢下电话,大声喊:“底片发回了,底片发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办妥了事情,再来与她谈条件,她大可以撒赖,不过,他大概也不怕她飞得出他掌心。 这是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 不语长长吁出一口气,瘫痪在床。 “奇怪。”她说,“我头不痛了,呼吸也顺畅起来,一条命又捡了回来,解语,替我准备早餐,唉,江湖如此险恶,拍完这部戏我决定搞退休移民。” 解语的手也渐渐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险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径准备早饭。” 解语默默看着外婆背脊,是,这个担子轮到年轻力壮的她来挑了。天经地义,每代负责二十年。 电话铃又响起来。 解语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悦的声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萨?” “没话讲。” “不语放心了?” “她正一边看早报一边吃粥。” 方玉堂笑了几声,“那多好,再见。” 什么,再见? “慢着,我几时去见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见他吗?” “不,他难道不想见我?” “他说助人为快乐之本,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亦没惊动什么人,只不过讲了几句话,答应请吃饭,如此而已。” “我——不必见他?” “将来一定有机会。” 方玉堂挂断电话。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语头脑清醒起来。 捧着乌龙茶,她喃喃自语:“一觉睡醒,烦恼不翼而飞,这里边,有什么学问?” 解语过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为,感动了上苍。” “去你的。” 阳光下,解语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细纹。 这些皱纹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定居的,一旦安顿,绝不打算走开。 不过不妨不妨,医科昌明,一定可以抚平。 “是谁高抬贵手呢?” “许导演一定心中有数。” “咦,我怎么在此同无知妇孺一直唠叨?我还是出去与老许商量后事是正经。”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赶出门去。 外婆疑惑地说:“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不管怎样,已经雨过天晴。” “这么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外婆看着解语,伸手来抚她的脸。 “你同不语一个印子。” “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干。” “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 解语微笑。 “只是,人乖,命不乖。” “谁说的,我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外婆落下泪来,“谁说不是。”她又笑了。 解语一看钟,“哎呀呀,我要迟到了。” 她闪进课室,轻轻坐下。 打了下课铃才向老师解释。 此刻的花解语早已获得平反,偶尔迟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发回,一格不少,他们踌躇了一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谁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该绝? 之后,因为赶戏,忙得人isuu書网仰马翻,再也无暇研究命运,当作鸿运当头,也就一了百了。 不语把海报的样子,取回家来看。 “这款海报由美国人设计。” “还有其它的吗?” “这张是自己人的杰作。” 解语说:“好多了。” “喂,会不会是你不懂得欣赏?” “我不崇洋,因为我深谙流利英语。” “我也觉得是小陆设计得好。” 解语笑。 不语站在海报前踱步,她必需即时下决心。 一个人在做出抉择之时,往往有股沉寂的专注美态。 解语看着她,轻轻说:“姐姐与以前不同了。” 不语转过头来,笑笑,“我也觉得。” “比从前更漂亮。” 她坐下来喝一口咖啡,“谁说的,更丑才真,一日,大声同工作人员理论,猛一抬头,看到一块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来叉着腰,倒竖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吓一跳,这恶婆子是谁?原来是我花不语。” 解语亦笑,“所以许多能干的男人不让妻、女、爱侣出来工作。” “是,养着一屋低能儿。” “不与社会其他人比较,也无所谓。” 不语最终取起一张海报,“我挑小陆这张。” “当然,你看,一钩残月叠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调,保证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语瞪她一眼,接着笑了。 那是傍晚,解语接到方玉堂电话:“请出来一下。” 解语即刻惶恐,“可是——” “呵,不不,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说。” 到底年轻,解语随即放下心事,“我马上来。” 外婆问:“去何处?” “约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吗?”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罢了。” “解语,你自己当心。” “我晓得。” “我那套已残旧,教你也无用,你谨记边学边做。” 解语略觉凄惶,她见过一些幸福儿童,真是父亲牵一只手,母亲拖另一只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化险为夷。 她有谁? 解语叹口气,过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办公室等她。 听见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第一句话就说:“我离婚了。” 解语一怔,怎么在这种时刻离起婚来?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语一听,嗤一声笑出来,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温埠碰见二十年前的旧情人,对方丧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师拟了离婚书叫我签署。” 解语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来越浓,这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情我。” “哈哈哈哈哈。” “解语!” “孩子归谁?” “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归社会。” “财产呢?” “要得不多,原来名下的房产珠宝自然不会还我,其余一概不要,看来新生活已足够令她满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个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却非常沮丧,“从前,我有什么烦恼,在你姐姐处说了一遍,回家又可重头倾诉,现在,只得闷在心中。” “你会习惯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再找几名红颜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时间培养,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 解语又待笑他,可是内心恻然,他不是坏人,他曾善待她们姐妹,他一直关心她们。 故此,解语咬着嘴唇强忍着笑。 半晌,她说:“改天再听你倾诉。” “解语,请匀出时间给我。” “一定。” 解语走到电梯大堂,正欲放声大笑个痛快,忽然秘书追出来,“花小姐,请止步。” 解语站住,“什么事?” “方先生请你回去听一听电话。” 是谁,谁知道她在这里? 解语只得打回头。 只见方玉堂亲自拿着电话,见到她,低声说: “来了。” 解语问:“谁?” 方玉堂轻轻答:“杏子斡。” 啊,解语震惊,债主临门!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开口。 那边一直静静等她。 终于,解语搔着发麻的头皮说:“杏先生,你好。” “解语,你好。” 声音很年轻很温和。 解语略觉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谢才好。” “不用客气。” 解语清清喉咙,“或许应该面谢。” “一定会有机会见面。” 解语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语。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解语,再见!” 他挂断电话。 解语到这时候才了解到如释重负四字的真正意义。 方玉堂过来问:“讲完了?” 解语很轻松,“是。” “可有订下约会?” “没有。” “他最近的确不大见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语在归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说过的话。 “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再?他几时听过她的声音? 他见过她? 不可能。 过两日,不语在客厅中看报纸,同解语说:“方玉堂离婚了。” 第11章 解语故意乱问:“报上说的吗?” “不,由熟人告诉我。” “啊” “约五六年前,叫我拿阳寿来换这个消息我都愿意。” “嗯。” “今日,我情愿长命百岁。” “哦。” “你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这句成语真有意义。” “所以,再叫我们伤心流泪的事都会过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解语,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那油腔滑调,满嘴敷衍,自何处学来?” “嗄,狗咬吕洞宾哩,不识好人心。” 自从听过杏子斡的声音之后,解语心中的恐惧略减。 不是七老八十岁衰翁,也不是粗人,语气斯文,不见嚣张专横。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轻女子心中充满幻想。 也许一日下课,那人会在门口等:“现在,是你跟我走的时候了。” 像太阳神阿波罗抢走月桂花达芙妮那样把她带到不知名之处。 可是,校门口孑无一人。 雨季开始,这是都会中最麻烦的季节,寸步难行,无论打伞或穿雨衣,结果都是通身湿。 解语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学校,脱下换上球鞋。 课室里老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气,墙壁上冒出水珠来。 女同学纷纷到家政室去熨干校服裙。 解语抬起头,将来,无论遭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想起上学这段温馨的日子。 新任校长开明大方,与同学们没有距离,但也不亲热,她喜欢她的工作,可是却没有把学生当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坏的仿佛已经过去,抑或,根本还没有来? 天天下牛筋那样粗白哗哗的大雨。 不语说:“谢谢天,外景已经全部完成。” “算顺利吧?” “不能再好,全体工作人员连伤风感冒都无,吹淡风,亦无人轧戏,从从容容做,众人有商有量。” “收得回来吗?” “卖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奇迹。” “这也是我最后一部戏。” 解语听了,竖起大拇指,“在赌场中,赢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 不语颓然,“还是纯做演员简单得多。” “那还不如退下来好。” “三十岁就退休,以后干什么?” “终于承认有三十岁了。” 不语也笑,“糟,一时不察,被你计算。” “抛头露面那么些日子,你不累?” 不语沉默。 “不如带我与外婆移民。” “听你那口气,像煞说走就走。” “不都是那样走的吗?” “我留恋这里的音乐,多热闹同刺激。” 解语不再多说。 不语打一个呵欠,颓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铃,是花店送花来,解语将花放在茶几上。 外婆出来看到,“啊,是栀子花。” 香气扑鼻。 “以前方先生老送栀子花给不语。” 解语看花篮上结的名字,“不就是老方送来。” “咦?”外婆倒有一丝欢喜,“难道他回心转意了吗?” 这便是老式妇女的想法,解语嗤一声笑,能够叫一个人回心转意始终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转意,男伴回心转意,甚至是一个家务助理回心转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试探地问:“解语,她还会收录他吗?” 解语握着外婆的手,“我不认为她会。” 外婆无奈地叹口气。 “这是好事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可是,你看她圈内朋友,漂亮的似舞男,丑的似地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唉,管不到那么多。”外婆走开。 电话接着来了。 “花收到没有?” “谢谢你。” “不语有何表示?” “她午睡未醒。” “啊,”十分失望,又问,“你觉得成数如何?” “何种成数?股票上落抑或外币强弱?” “我俩复合的成数。” 解语不出声。 “给我一个预测。” “零。” “不至于吧?” “方先生,凡事过去了算数,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头路。” 方玉堂在那边沉哦。 “方先生,你想想,我说得有无道理。” “可是——” “彼此已经在对方身上用了十年,这真是最可贵的奉献,不必画蛇添足了。” “解语你口气似个老太太。” 解语索性这样说:“让它告一个段落吧,大家只有好。” 方玉堂挂断电话。 半晌不语起来,匆匆更衣化妆。 “赶到什么地方去?” “招待记者,你要不要来?” 解语双手乱摇,吓得退两步。 不语伸手过去抚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看你,出不得场面。” 索索鼻子,“什么香?”看到花篮,“谁摆这个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卖花要买红掌,或是红玫瑰。” 司机上来按铃,不语抢过手袋,小跑步那样走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解语并没有把花丢掉,她把面孔埋进花丛,深深嗅那香气。 能够忘记,真是天下至大福气。 所以不语要故意忙得七零八落,转身工夫也无,以免有时间保留残余记忆。 第二天,摊开报纸娱乐版,看到招待会记录。 “花不语秋季将开拍侦探推理片,剧本正在筹备中。” 最后一部之后永远还有最后一部。 解语苦笑。 外婆问:“欲罢不能?”’ “不,招待记者,找个话题吧了。” 外婆狐疑,“讲过话要算数的吧。” 解语抬起头,“戏行不必,这是做戏的人特权,要是讲的话都得算数,那还怎么演戏。” 外婆叹口气说:“历年来我见过不少上门来借贷的行家。” 蹑手蹑脚在门外等,由外婆在门缝中塞钞票出去打发掉。 从前,也都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某大导演落魄,连一部二手日本车都要被车行当街拖走。” 解语打一个寒颤,“真恐怖。” “我是希望不语早日收手啦。” “我会同她说。” “我怕她骂你。” 解语微笑,“给姐姐骂几句,不妨。” 外婆欲语还休。 解语怕外婆同她说起身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电话找你。” 解语以为是同学来问功课,连忙走进房间。 对方声音是陌生的。 “解语,冒昧了。” 解语立刻知道他是谁。紧张得手心冒汗,“不要紧,杏先生,我有空。” 他笑了,“你好记性。” 解语坐下来,“杏先生找我有事?” “没有特别事故,只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见一次面。” 第5章 解语鼓起勇气,“请把时间地点告诉我。” “恐怕要你乘一程飞机。” “啊,那我得先向学校告假。” 对方十分意外,“你还在读书?” 中间人应当给他详尽资料,方玉堂失职。 解语赔笑。 “一个长周末已经足够。” “知道。” “我差人把飞机票送上来。” 解语答允。 “再见解语。” 向外婆告假比向学校告假困难得多。 她只是说要去露营。 外婆也不是笨人,“你一向不喜那一套。” “好同学诚心邀请。” “你几时有好同学?” 解语苍凉地微笑,“最近有了,姐姐出那样正面的风头,她所监制的影片到国际参展,而我,我又考全校第一。” 外婆叹口气,“多现实。” 幸亏是,否则,成功还有什么意思? “去三天即返。” “你自己当心。” 解语感喟:“我比姐姐命好,她像我这样大,早已出任女主角。” 真是,导演一声令下,生张熟李,立刻得拥着接吻爱抚,说哭就哭,要笑就笑,非人生涯。 她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 三天之后,有人送飞机票上来。 目的地是马来西亚的吉隆坡。 那么近,解语不禁放下心来。 星期五下午,她出发去乘飞机。 坐在头等舱里,解语独自沉思。 手提行李内还有下星期要测验的笔记本子。 多么奇异的旅程。 没有人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去见什么人,可是解语遵守她的诺言,冒险上路。 下了飞机出海关,看到有人持牌子在等,上面写花解语三字。 解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一种香水。 那人是一个司机,看到解语,十分愉快,“花小姐,请随我来。” “请问,我们往何处?” “转往乔治镇,花小姐。” “那是什么地方?” 司机微笑,像是有备而来,取出地图,“花小姐,那是马六甲海峡上的一个岛屿。” 解语问:“需时多久?” “乘小型飞机约四十分钟。” “它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吗?” “花小姐,它的美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第12章 语气有点惋惜,像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蓬莱仙岛。 司机把行李拎上车子。 在小型飞机场他陪着解语走上小型八座位飞机。 年轻的解语那强烈好奇心战胜一切疑惑,那短短航程中她并不寂寞。 乔治镇,得名想必是纪念英皇乔治五世,应该有英国风貌。 飞机降落,另有车子来接。 解语并不累。 住得那么隐蔽,一定有理由。 车子往山上驶去。 解语往下看,怪不得有那么多诗人墨客扬言他爱海,原来海洋真的那么美。 在棕榈掩映下的海水是碧绿色的,海岸被新月型白色细沙滩围绕,山脚有市镇旅舍。 别墅在山顶。 下了车,自有佣人出来接待。 解语问:“杏先生呢?” “杏先生早已在等,花小姐可需梳洗?” 解语笑说:“我希望isuu書网可以洗把脸。” “请随我来。” 客房布置乡土风味甚浓,不是白色,就是腊染,解语不想主人家久候,匆匆淋浴,见椅子上搭着沙笼,便尝试穿上,在腰间系一个结。 她一下来,佣人便说:“杏先生在阳台。” 解语跟着他走出平台,一看,她呆住了。 在平台宽大的檐篷外,是一个碧绿色的露天泳池,足有两个奥林匹克标准尺寸大小,一边是天然岩石峭壁,另一边是蓝天白云与大海。 解语走出一点,可以看到峭壁上有瀑布落下池中,这一切当然是人工建造,可是看上去却与大自然结为一体。 佣人取出冷饮。 解语过去取杯子,发觉平台铺砖地板,其中一部分是砌砖图案,她细细端详起来。 忽然听得有人说:“这是拜占庭时期的一幅砌砖。” 解语抬起头来,“杏先生……” 他在平台内的书房里,光线自强转弱,解语一时只看到一个影子。 “欢迎你来,解语。” “多谢你邀请我。” “还喜欢这个地方吗?” 解语客套地答:“像香格里拉。” 杏子斡很高兴,“那就多住几天。” 解语轻轻放下杯子,她想看清楚这个人,于是踏进平台去。 双目很快习惯幽静的角落。 她打了一个突。 她看到的,是一张轮椅。 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慢着,她见过这张轮椅,一日,自方玉堂办公室出来,走后门,事实上也正是为着避开杏子斡这个人,有一辆轮椅卡在电梯门口,是她蹲下来抬一抬轮子,帮它滑出来。”。 杏子斡愉快地说:“你想起来了?” “是,原来我们见过面。” 轮椅与她有一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是却觉察得到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仿佛是透过扩音器说出话来。 “请坐。” 解语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伤残人士,解语的警戒心又少了一层。 “杏先生,多谢你帮忙。” 杏子斡说:“你帮我一次,我回报一次,互不拖欠。” “可是,”’解语忙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杏子斡紧接着说:“我也是。” 解语笑了。 “我一直想认识你。” “是我的荣幸。” 解语走过去,伸出手来,想与他相握。 可是杏子斡说:“解语,我自颈下瘫痪,不能与你握手,歉甚。” 解语的动作僵住。 一脚踏前,一手伸出,样子滑稽,那姿势凝在半空。 接着,是杏子斡元奈的话气:“连我的声音,都是声带震荡经过仪器演绎,你才能听到。” 解语缩回手来。 她半边身子有点麻痹。 太意外了。 现在,她完全看清楚了杏子斡。 他穿着便服,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臂安放在扶手上,双足并排整齐地搁着。 面孔略为瘦削,五官却十分端正,笑容舒畅,约三十岁左右年纪,他耳边套着一只微型麦克风。 解语震惊、惋惜、恻然。 半晌,她慢慢走过去八五八书房,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你好,杏先生。” “大家好。” 那不是他真正的声音。 解语不由得难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从来无人提及这个明显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吗?” 面孔好熟,自然,他便是那次在方玉堂办公室外为杏子斡推轮椅的那个人。 “我是老金。” 解语笑,“你好。” 老金比上次神气得多,他对东家说:“花小姐益发漂亮了。” 解语忽然有点腼腆,她笑笑转身出去。 所有的走廊都有窗,此刻晴天,窗户打开,全部面海,碧绿海水映进整间屋子来。 解语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十分震荡,多么可怕,杏子斡那么精俐的灵魂被拘禁在一具无用的躯壳里。 如果可以换一具肉体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转一个身,睡着了。 半晌,有女佣进来,轻轻问:“花小姐,晚饭时候到,起得来吗?” 解语立刻睁开双眼,微笑起床,“自然可以。” 她掬一把清水洗一洗脸,打开行李,换上一件裙子,女佣一直在门外等她。 她带解语走向饭厅,解语可以看到漫天红霞。 杏子斡已在等她。 吃的是清淡的西菜,说得正确点,是杏子斡看着她吃。 他解释道:“我只喝流质。” 到底年轻,这也没有影响解语的胃口,她立心做一个好客人。 解语没有碰桌子上的红酒。 “喝一点,是我们家在加拿大卑诗省南部的实验产品。” “啊,”解语喝一小口,“我是门外汉,不懂得。” “味道如何?” “很香,有果子味,又不太甜,容易入口。” 杏子斡很高兴,“这已是极佳评价。” 解语笑着放下酒。 他从桌子另一头凝视她,“解语,你在生活上有何愿望?” “我?我没有愿望。” “真的?” 解语想一想,“希望姐姐的新戏卖座。” 杏子斡笑,“这个我帮不到你,这是群众的意愿,我可用高价把影片买下,可是没有人能叫观众入场,在自由社会,捧出一届总统易,捧出一颗明星难。” “那,”解语笑,“我没有其它愿望了。” “解语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那是因为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 杏子斡略为踌躇,“她其实不是你的姐姐。” “我听说过。”解语欠欠身。 “你不想证实此事?” “我不想她为难。” “你真诚爱她。” “她爱我更多,那么艰难都把我带在身边,名分上头,何必多予计较,这些年来,她也够吃苦,家人不体谅她,还有谁。” 杏子斡颔首。 解语微笑,“我不擅钻牛角尖。” “那是天大福气。” “用次把影片底片赎出,真救了我们一家。” “千万别客气。” “我特来致谢。” “我极想认识你,你愿意来此做客,我非常高兴。” 解语轻轻站起来,帮杏子斡把轮椅推到露台上,看那银盘似月亮。 二人无言。 杏子斡一向镇定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解语,假如你愿意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你的。” 解语一愣。 他做这种表示,需要极大的勇气吧,一向发号施令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四肢不便,对做生意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运筹帷幄,靠的是一副脑力,可是在感情方面,他肯定一筹莫展。 解语很幽默地说:“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天。” 杏子斡歉意地说:“是我冒昧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我要这王国来何用?” “我可教你运作整个架构。” “你属下共有几名伙计?” 他想一想,“约五万名左右。” 解语咻地一声,双手乱摇,“我才不要背这种担子。” 杏子斡又笑了。 解语温和地说:“叫你取笑了。” 连消带打,把杏子斡刚才的建议轻轻抹过。 “你是惟一叫我笑的人。” “有时我们真需要笑。” 解语握住他的手。 杏子斡沮丧,“我希望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 解语闻言,连忙把手挪到他脸旁,轻轻说:“我可以吗?”她把手按在他脸颊上。 杏子斡感动,“我希望,这不是出于怜悯的缘故。” 解语很直接地回答:“你富可敌国,无人会同情你,放心。” 他又笑了。 老金这时在远处咳嗽一声,“杏先生该休息了。” 由他推着杏子斡离去。 解语坐在露台上动也不动,百感交集,看着风景。 半晌,老金出来了,“花小姐,请回寝室,夜深露重雾深。” 解语抬起头,“老金,告诉我,那是一宗什么样可怕的意外?” 老金站定,踌躇片刻。 “请告诉我。” 老金自然知道她在东家心中地位,因此答:“是手枪失火。” “谁的枪?” “他的父亲。” 啊。 “意外一年之后,他父亲病故,他承继了整个事业。” 第13章 “没有兄弟姐妹?” “杏先生是独子。” “他母亲呢?” “我从未见过,亦未听他说起。” “意外之前,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学业杰出,是名运动健将,特喜英式足球。” “他此刻可乐观?” “已经难能可贵。” “我也这样想。”解语吁出一口气。 “在这世界上,他十分孤独。” “你们对他很好,朋友也都尊重他。” “他像其他人,需要一个伴侣。” 解语不出声。 “可是,他又不想对方是为着他财势的缘故。” 解语微笑,“就算是,也无可厚非。” 老金忽然问:“花小姐会留下来吗?” “我已经在想家了。” 老金叹息。 解语忍不住轻轻说:“这并非一座魔宫,他不是一名受咒的王子,即使有少女愿意献出真爱,他亦不会复元。” 没想到老金回答得那么快:“可是他会快活用多。” 解语站起来,“我想休息了。” “是,花小姐。” 杏子斡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靠诸般仪器维持。 解语读科幻小说,曾看到诡异故事:一个庞大的秘密机构幕后主持竟是一副搭着管子浸在药水中的脑子…… 她掩住嘴,太可怖了,她不该这样看杏子斡。 他的寝室就在楼上,她敢去参观吗? 解语把枕头蒙住脸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解语起来,在晨曦中,到那个幽美的人工池中游泳,这才发觉,泳池用的是咸水,同在海中畅泳完全同样感觉。 不消片刻,已有早班佣人前来伺候。 真在这里过一辈子,倒也逍遥。 看样子,没有什么事杏子斡办不到,即使有,也无甚相干,躲在这里就不必理会世上一切牛鬼蛇神了。 她裹着雪白毛巾喝果汁吃早餐。 池子另一边,是浩瀚的马六甲海峡。 她身边有一棵大红花,七彩蜂鸟不住前来花芯啜蜜。 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解语深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老金也起来了。 他笑说:“这么早,花小姐,屋子里有了你就有生气,假使喜欢游泳,地库还有一座淡水暖水池。” 解语用毛巾擦头发,“这里很好。” 老金又去看早餐款式,同佣人说:“让花小姐试试我们的石榴汁。” “杏先生呢?” “他在准备。” 解语不出声。 身在福中不如福,所有在早上一骨碌可以起床的人其实都不应有任何埋怨。 老金低声说:“护理人员正替他按摩肌肉,做物理治疗。 “他们也住在屋里?” “住西翼。” “我去更衣。” 女佣一直跟着。 解语客气地说:“我自己来。” 有手有脚,何劳别人服侍。 女佣微笑,捧来一叠衣服。 原来早一日换下来的衣裳早已处理干净,至此,解语不得不承认被服侍确是一种享受。 家中不乏不语只穿过一两次的时髦华丽服饰,可是解语从来不去碰它们,她自穿她的学生装束,白衬衫,蓝布裙。 她淋浴更衣。 出来时,发觉桌子上多了几本照片簿。 一翻,发觉是杏子斡的旧照。 解语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当然是他命人给她送来,好让她了解他多一点。 照片自少年时期开始,他穿着寄宿学校制服。背景是木球场,这分明是英国南部某郡。 然后,他发育成为青年,不算英俊,可是活泼壮健,爬在帆船上。 接着,照片上开始出现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位相貌秀丽一如哪个电影明星似。 杏子斡紧紧搂着她。 少年的他,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解语深深叹息一声。 照片簿里,自然有他在足球场上的雄姿,满身泥巴,捧着银杯。 身后有声音传来:“怎么样?” 解语满脸笑,转过头来,“早。”这时,她发觉她的演技其实胜过姐姐。 “你才习惯早起呢。” “我每天早上六时正起来温习。” “我也喜欢清晨。” 解语清清喉咙,“照片精彩极了。” “就怕你会闷。” “怎么会,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 “受伤前的女友,当时已论婚嫁。” “真美。” “我一直喜欢好看的女子。” “谁不是。” 杏子斡笑。 “后来呢?” “瘫痪后她陪伴我一年,一日,忽然崩溃,痛哭倾诉她无法再继续下去。” 解语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揶揄该美女:“她喜欢跳舞,因而无法忍受,是吗?”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才说:“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无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个子女。” “无情之人多数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却离你而去。” “你参观过我的卧室,想法恐怕不一样。” 解语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请随我来。”如此坦诚相见,是有心与她做朋友了。 残疾就是残疾,他不打算隐瞒什么。 解语把轮椅推进电梯。 推开门,先看到一间宽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着,两扇门之内是一间书房。 杏子斡说:“看到这部音量控制的电脑吗,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学家鹤坚斯教授寓所。” “世上只有两部?” “是帝国学院机械工程及电脑科学生的杰作,尚未公开发售。” 解语颔首,“给你帮助一定很大。” 再推开一道门,才看到他的寝室。 骤眼看,如一间小型的物理治疗室,光线充沛,仪器整齐。 “你都看见了。” “是。” “感觉如何,骇人吗?” 解语答:“寝室装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较叫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是粉红色电动圆床。” 杏子斡半晌才轻轻说:“我还是低估了你。” “让我们回到书房去吧。” “当然。” “你就是在这里控制整个机构?” “不,这不过是个通讯站,我每天回公司总部工作两小时。” “总部在何处?”解语好奇。 “新加坡。” 原来如此。 解语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这样专心事业。” “被你猜到了,当年时为一辆新款跑车废寝忘餐。” “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或肉体上的创伤,对成长都有益处。” “你呢,是什么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语摆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出生就是某种障残儿。” “其实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只认是我姐姐。” “我还以为你不觉遗憾。” 解语无奈地笑了。 过一刻她问:“十年来,都没有出去看风景吗?” 他没有即时作答。 解语说:“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说:“我希望可以与你通电话。” “欢迎之至。” “我把号码也给你。” 解语问:“你可以游泳吗?” “不行,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头部。” “那么,我们来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构造象棋。” 解语笑说:“我知道,当你说:士急马行田!棋子会自动移走。” “被你猜到了。” 以解语的耐心,没有什么人应付不了。 这是外婆说的,有时忙得慌,忘记喂小解语一顿半顿,别的孩子定会大吵大闹,解语却不声不响,跑到厨房看了又看,静静等到黄昏。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很多时候,一顿饭只能给一只面包。 解语很记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里卖的情形。 外婆常常说,金子最好,买进卖出毫无亏损,她坚持相信现金会贬值,房产不可带着跑,还有,股票只是一叠纸,至靠不住。 解语跟着她吃过苦,因此养成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灵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盘棋。 他的棋艺不怎么样,可是棋品不错。 下了子从来不后悔,游戏而已,何必瞎认真,这想法同解语观点吻合。 她一向无所谓输赢,故此与她相处的人都觉得舒服。 老金在他们身后咳嗽一声。 解语会意,笑道:“你梳洗的时间到了。” 自有男看护来推走轮椅。 解语站起来伸个懒腰。 老金连忙说:“我给你去准备点心。” “这样舒服,享福是会习惯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读书。” 老金笑了,“书中的黄金屋远比不上这幢别墅,还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颜如玉。” 解语讪笑。 “花小姐是不舍得家人?” 解语不出声。 “要不要把他们也接来?” 过一刻解语轻轻说:“我姐姐有点麻烦。” 老金笑,“这是美人的特权,花小姐你从来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会说话。 “我比较熟悉外头的世界。” 第14章 他忽然问:“你听过桃花源记的故事?” 解语温和地问:“你怕我再回头再也找不到你们?” “不不不,我们一定会派飞机来接花小姐,只不过,这世界如此混乱龌龊,有一个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虑。” 解语非常感慨,老金说得对。 不过,她还是决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许需要考虑一些时候。” “对了。”解语微笑。 “近十年医学正勉力研究脊椎伤患,说不定会有巨大突破。” 解语轻轻说:“我也希望杏先生会得痊愈。” “他资助多间大学做研究。” “我会为他祷告。” 老金很高兴,“谢谢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饭时分才出来,他一日内活动时间,只不过三数小时,即使见客,也困在轮椅之上,椅子设备虽然完善,因装置复杂,不宜在户外逗留太久。 他们在紫藤花架下看海涛。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气。” “回到家,你会立刻听到坏消息。” 第6章 解语吓一跳,“什么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资终于失败。” 杏子斡无奈,“观众不愿入场,毫无办法。” 要命。 难得他消息如此灵通。 “请把详情告诉我。” “上了三次特别场,门可罗雀,戏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场,听说她不甘心,坚持一拼。” “争这一口气,要花多少?” “恐怕要变卖若干产业。” 解语吁出一口气。 “别担心,也不是很大的数目。” “我不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为什么,你不欲再见到我?” “不,”解语握着拳头,“我想与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来。” 解语握着拳低下头。 解语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离开这座岛屿。 可是清晨来临,她又起来了。 行李早已为她收拾好,老金亲自打点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没有出来见她。 临上车之际,解语忽然听得有人叫她,转过头,抬眼看,只见他站在露台上。 他样子有点怪,僵硬、不自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分明由一座特别构造架于在身后支撑着站立。 解语泪盈于睫。 她奔上去,在与他有一个距离之处站住。 她说:“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终于与你平起平坐了。” 解语落下泪来,那样自苦,不过是为着讨好她。 “不要怕,许多老年独裁元首见外宾时用的亦是这套支架。” 解语气苦,“这不是说笑的时分。” “解语,顺风。” 她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离去。 解语回到家中。 虽然心中有数,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觉心烦意乱。 “真没想到有一日要卖房子,叫我住到何处去?” “我不明白这盘烂帐,白白给戏院放映不就完了,何为一天还要赔百多万?” “以后日子怎么过?” 花不语异常不耐烦,冷笑道:“且来看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实例,还是亲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语劝道:“外婆是为大家担心。” “有这种事?真是新闻,这些年来你们真为我操过心?” “姐姐,我一直关心你。” “是吗,那就不该袖手旁观罗,你那只剩一个头的男朋友难道视死不救?” 解语愣住了。 她如头顶被人淋了一盘冰水。 “你当我不知道?” 解语退后一步。 “你想瞒我到几时?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书本学费,你有了出路居然瞒我?” 解语目定口呆,不知如何应付不语。 “你这样报答我养育之恩?” 解语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这时抹干眼泪,“不语,那是一个瘫痪残废不能医治的病人,你要顾全解语终身幸福才好。” 不语忽然尖声笑起来,“那,我的幸福呢,为什么她的幸福那么可贵?” 外婆呜咽起来。 电光石火间,解语明白了,这是一场戏。 对白、表情,都夹得这样天衣无缝,是以剧情雷霆万钧。 最惨的是,人物关系完全真实,故此花解语不得不堕入彀中。 解语脸色苍白。 过很久,她才轻轻说:“他残而不废,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气,四肢活动起来,刚才是走台步,现在自由了。 她说:“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别论。 解语不相信耳朵。 都说有种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万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种老人越老越虔,心态自私,惟我独尊,她一直以为外婆纯是前者,可见是误会,要紧关头,人人自危。 到这个时候,解语犹自低着头,她怕她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的目光出卖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带大的外婆。 不语戏剧化地扬扬手,“不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要再说了,我还得去推延债主。 她抓起手袋,一阵风似飘走。 外婆哭泣着回房去关上门。 她的眼泪绝对是真的。 每一个女子的生命里,总有叫她们落泪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难饮泣。 解语沉吟一会,站起来,隔着房门对外婆说:“我出去找朋友想办法。” 外婆没有回答。 解语一径往方玉堂办公室。 他亲自迎出来,满面笑容:“解语,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解语看着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踪。” 方玉堂搓着双手赔笑,“我是介绍人嘛。” “是你告诉不语?” 方玉堂直认不讳:“她见你无故出门,前来大兴问罪之师。 “她怎么知道同你有关?” “哎呀,解语,你统共才认识几个人?不难猜到啦。” 解语轻轻坐下,“不语负债累累。” “的确麻烦。” “喂,你别一个劲儿唱双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声,“她叫我帮她放房子。” 解语叹口气,“外婆的噩梦!” “总而言之,要害一个人,大可教唆他拍电影、办报纸,或是搞一本杂志。 解语不出声。 “今年年头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语投资在市场里,财产增值不少。” “还在放马后炮?你不是想与她重修旧好吗,这是机会了。” “解语,你在说的,是一个赌徒的烂摊子。” 解语问:“你见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这个妹妹,她怎么会死?” 解语长长吁出一口气。 “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命人同戏院老板去谈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虚拟一个数宇,开庆功宴,都不是难事。” 解语不出声。 轮到方玉堂反问:“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解语的头垂得更低。 “我会派娄律师警告花不语,叫她悄悄落台,此事决不可有第三次。” 什么,已经发生过? “解语,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电影曾经卖个满堂红吧,可怜我公司里诸职员以及他们每位亲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会计部退还现金。” 解语张大了嘴。 “东南亚及欧美版权由什么人买下?你到杏府渡假时没看到成箩底片?” 解语颓然。 “我这里付款给你,单据最终还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占四分一股权。” 解语沉吟。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十八岁了,已有主权,只需同我说一声。” 解语仍然不响。 方玉堂欲缓和气氛,“杏子斡是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残而不废,足智多谋。” 解语不由得微笑,“说得好。” “有无陪他下棋?” “棋艺不怎么样。”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几乎囊括了欧洲所有大奖,他故意扮幼稚园生讨好你。” “何故?” “他很喜欢你。” “那是为什么?” 方玉堂摊摊手,“解语,我何尝不喜欢你。” 解语气鼓鼓,“到这时还开什么玩笑。” “绝非虚言。” “他是怎样受的伤?” “一个下午,他父亲在书房抹自卫手枪,他不幸推门进去,手枪失火,子弹自他左边颈项射入,自另一边穿出,伤及脊椎第一节,故从此自颈下瘫痪。” “可怕。” “是,但作为他的朋友,又不觉得意外前后有什么大分别,他思路清晰果断英明一如从前,慷慨疏爽乐于助人的脾气丝毫未改,那样的人,即使四肢失却活动能力,仍叫我方某钦佩。” “说得真好。” “杏府没有愁云阴雾,整个环境是乐观的、正常的,多年均此,并非伪装出来。” 解语颔首。 “不过,作为他的伴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解语忽然微笑说:“我还好,我尚年轻,肉体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这个历年来在男女关系中打滚的人,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第15章 言归正传,他说:“解语,你需立刻下决心。” “不能再等几天了吗?”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会非常难看。” “我不想顾及这种无谓情绪。” “解语,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语诧异,“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无奈,“不然,你以为女子喜欢我什么?都会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财主。” 这是真的。 “那,你开始救亡活动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见他也紧张。 “你有条件不妨说出来。” 解语讶异,“我没有什么条件。” “你愿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乔治镇去。” “下一次会面,可能是在希腊的考芙岛。” “他喜欢海。”解语微笑。 “对了,所以胸襟广阔。”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赏他。 “解语,可要搬出来住?” “外婆需要我。” “已经撕破了脸,我怕你难堪。” 解语却笑了,“我有什么脸?穷家女,找生活,荣辱不计。” 方玉堂为之恻然。 解语站起来告辞。 她与娄思敏律师有约。 到了娄律师事务所,忽觉劳累,见长沙发一张,便躺下来,面孔朝里。 娄思敏揶揄她:“十八岁就觉得累?四十八岁时你才知道。” 解语叹口气,“生命没意义。” 没料到娄律师居然赞同:“谁说不是。” 解语轻声问:“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认不讳。 “我的生母,确是花不语?” “是,尚余什么问题?” “我外婆年轻时做什么职业?” “她有个艺名,叫香芍药。” 啊,这可不是护士教师警察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 “稍迟,她们也许会告诉你。” “她也是演员?” “她在舞厅工作。” “真看不出来。”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计较其它。” 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满腹经纶,不爱外孙,又有何用。 “过去之事,已成历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笔钱,到内地去了,据说住在一个亲戚家中,已久无音讯。” 啊,花家是女儿国。 而且,是吃尽咸苦酸苦的女儿。 解语仍然躺在沙发上,精神略为松弛。 真没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个律师来告诉她。 “如果我有女儿,我会亲自将故事告诉她。” 娄律师微笑,“有这个必要吗,关她什么事,何必把包袱加诸她身上,试问,又有几个身世故事是喜剧。” 解语一怔,“这么说来,她们是为我好?” “简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厅沧桑吗,抑或,七十年代片场血泪?” 解语看着天花板。 娄思敏温言道:“你甚至不会想知道我学师过程。” “替姐姐还了这笔债,人就要到杏子斡那里去。” “听说你对他没有恶感。” “你可以说有好感。” “有些女子会害怕。” “怕什么?” 娄思敏答:“他全身只有头颅可以活动。” 解语说:“有手有脚像禽兽的也很多。” “你能这样懂事我亦觉宽慰。” “娄律师,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娄律师咳嗽一声。 “娄律师,你饱读诗书,贵为专业人士,你会怎么做?” 娄思敏轻轻说:“许久没有人问我如此具挑战性的问题。”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女子,在这万恶庸俗的社会打滚已有多年,在一个坏天气坏情绪的早上,照到镜子,自觉尘满面,鬓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双手,十指已磨得见骨。” 解语呆住,没想到娄思敏会说出这番话来。 解语静静听着。 “如果是我,我会到杏府去,婚后三年,他一半财产属于我,届时,爱做什么都可以通行无阻,解语,世路难行钱作马。” 解语吃惊。 “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吧。”娄思敏苦笑。 解语点头。 “我在这间律师行工作已届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应升我为合伙人,可是他一点诚意也无,一味似猫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后表示我对公司已无更新贡献,想叫我知难而退。” 解语轻轻说:“老板,都一个样子。” “要是我有一笔款子,便可自己创业,可是,此刻我无路可走。” “我还以为……学问是世界之匙。” 娄思敏哈哈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过一刻她说:“生活到处一样肮脏,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价。” 解语冲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么,我们不说这种老实话。” 解语如释重负,“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 “谢谢你的忠告。” 解语情愿她模棱两可。 可见给人忠告永远困难。 她说:“我要杏子斡的财产无用。” “也许是他喜欢你的原因。” “那样一个病人,其实不能独自生活。” “自然,如同婴儿一样,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语深深叹口气。 “娄律师,祝我好运。” “好心的人总有好报。” 解语踱步回家。 刚来得及听到学校电话:“花解语你何故旷课?” “家中有事,我已决定辍学。” “那你得正式来办理退学手续。” “一有空我马上来。” 外婆整张面孔浮肿,闻声出房,不发一言。 解语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儿吃苦。 她笑说:“外婆,问题已经解决,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么办法?” “嗳,”解语笑,“我人面广,八宝多,你放心,外婆,现在轮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这幢房子……” “明天到娄律师处把房子转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没人可使你无家可归。” 外婆发愣。 别的人家由长辈买了房子送子女,这一家却刚刚相反,不过,花家从来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泪握住解语的手。 “千真万确。” 这幢公寓让不语按进按出数次之多,已令外婆心惊胆战,解语觉得应该由她解救外婆焦虑,她年轻力壮,由她来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点,娄律师会叫你签署过户文件。” 外婆并没有问解语是何处来的钱,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当下她松出一大口气,整个身躯放心地佝偻起来,老态毕露。 片刻,花不语回来了。 她显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来紧皱着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语一句话,我又可再世为人。” 解语问:“债主呢?” “统统找娄律师去了。” 不语扔下手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去。 “唉,”她叹气,“有钱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萨。” “姐姐,你变了。” “不不不,”不语笑说,“我怎么会变,是你以前没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语怎么看她。 解语已无话可说。 “连我都羡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说了。” 解语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语耸耸肩,“飞上枝头了,故此可对家人随意吆喝。” 解语汗颜,“对不起,”她央求,“我情绪不大稳定。” “我决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还不是替你办妥小学入学手续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绪没你的矜贵。” “对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气,也只有你帮我,因为从前只有我帮你,记住这一点,大家往后容易过日子。” 解语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卖,如此而已。” 解语低头不吭声。 “别以为你卖得好价就可以作威作福。” 这个时候,解语才闻到不语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个头。” 外婆此际忽然说:“够了,你妹妹已经够累。” 不语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来,”她怔怔落下眼泪,“是我不好,不该赌这一记,如不,解语还好好在学校里。” 解语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们俩同时哭了。 那出戏总共上演了三个星期,每间戏院约有三成观众,收入却过千万,戏院分到帐,自不追究,花不语光荣下台。 她架上太阳眼镜,带着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转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签名时激动得颠巍巍。 从此摆脱威胁,不用担心流离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语当日想必也是这么想。 娄思敏请解语到她办公室说几句话。 “解语,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师行的合伙人。” 解语笑,“恭喜你如愿以偿,你等了许久,这是你应得的。” 娄思敏凝视解语,“谢谢你。” 第16章 “咦,怎么谢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过这件事吧?” 解语只是说:“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事事都得请教你。” 娄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属实,心情复杂。” 解语笑答:“会习惯的。” 娄思敏轻轻说:“你现在是一个很有财有势的女子了。” 解语眨眨眼,“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耳。” 她伴外婆回家。 不语外游,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十分宁静。 解语去办退学手续。 老师十分惋惜,“读得这样好……” 解语只是赔笑。 “我看过你的记录,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响你不能上学吗?” “不,是我自愿退学。” “校方可以帮忙吗?” “一切属我自愿。” “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比较懂得处理生活。” 解语欠欠身,“修读社会大学,也是一样的。” 年轻的老师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更年轻的解语感喂:“各人命运不一样。” 老师无计挽留,只得替她办理手续。 自学校出来,解语发觉身后仍然跟着男生。 搭讪地问:“花不语是你姐姐?” 解语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小男生。 他虽然幼稚无聊,发育得东歪西倒,五官笨拙,动作愚鲁,可是他是一个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动,颈项毋需支撑随意转移。 解语叹口气。 那男生见解语仔细打量他,以为有一线希望,傻笑起来。 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解语已经走过对面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车在对面马路等她。 司机立刻下来替她开车门,“花小姐,回家去?” 她点点头。 车子经过戏院门口,看到拆下来的广告牌,正是花不语那套戏,一幅幅,这一边是花不语的眼睛,那边是花不语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预备抬上垃圾车。 不语曾笑说:“真不明白何以那许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亲眼见过一个阿婶用海报垫饭盒,把骨头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觉很差。” 解语听了这话一直畏惧,怕抛头露面,给闲人评头品足,然后,放狗的时候拿着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语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给教会的百衲被,这是一温馨图画,小时自学校回来,最喜看到这一幕。 然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解语问:“好吗,习惯当地生活吗?” “温埠华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个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崭新姿态出现,既往不咎,用最佳状态来与老华打成一片。” 解语骇笑,“可以吗?” “过气二十年者都被称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当电影皇后?” “那自然,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帐。” “且不说这些,实际一点,有无人追求?” “有。” “是个怎么样的人?” “人一个,有手有脚。” 话一出口,觉得造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并无多心。” “他与妻子新近分手,在温埠做建筑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当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习惯。” “可是场面容易控制。” “解语,你长大了。” 解语笑,“可不是,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 到底血浓于水,一笑泯恩仇。 解语说:“别再回来了,设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们讨厌我。” “谁说的,人生总得迈进新阶段,安顿下来,接外婆过去度假,两边跑,不亦乐乎。” “你倒是教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解语说,“小小一点意见。” “我也有此意,钱带到这边非常经用,房子与车子都便宜,食物新鲜丰富,适合退休生活。” 十六岁出来为生活挣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红尘。 “一次往东岸探朋友,在飞机上碰见方玉堂。” 世界其实只得一点点大。 “有无交谈?” “有,像老朋友一样,十分亲切,毫无介蒂,我自己也有点吃惊。” “那多好。” “解语,自你双眼看出去,每个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总有为难之处,许多事何必深究。” 不语深深叹息。 解语笑,“我俩许久没有好好聊天了。” “你来,我招呼你,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语只是笑。 “呵,我忘了,现在你才不稀罕。” 解语说:“我明日动身到新加坡。” “自己当心。” “我们再联络。” 挂了电话,外婆抬头问:“是不语吧?” “正是她。” “她说温埠像个避难所,许多人躲在那边悄悄过新生活。” 解语笑,“终于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门?” “是,娄律师会派人来照顾你。” “我不用人帮。” “是一个女孩子,每天来三两小时,替你打打电话买买东西看看帐单。” “呵是秘书。” “时髦点的说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颔首,“轮到你来替我打点生活了。” 解语紧紧搂着外婆。 她的记性非常好,回忆到四五岁之际,外婆帮她洗脚洗头的情况,打一盆水,婆孙坐在小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泼水。 外婆从来没有怨言。 那时,不语一定趁着青春在外陪人客应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顿好,荣辱不计。 第7章 第二天,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 “杏先生好吗?” “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知道你要来,紧张得不得了。” 解语笑,“好像不怕我来了不走。” 老金伸长了脖子,“你肯吗,花小姐,你肯吗?” 解语说:“我就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 老金一愣,满面笑容,忽然之间,笑容未逝,流下泪来。 解语颔首揶揄,“居然那么大八五八书房一个人,听见我可能不走,就吓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开了嘴,合不拢。 两人上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杏宅在一间大厦顶楼。 私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杏子斡坐在轮椅上等。 解语立刻笑着迎上去。 杏子斡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刻才说:“解语你穿白衬衫蓝裤子最好看。” 解语笑着同老金说:“这是否暗示我节省服装费?”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谈笑风生。”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筑文摘中示范单位。 杏子斡告诉她:“刚与罗斯齐男爵开完会。” 解语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不用跟我说。” “我想在你面前建立声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语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没有生命力气,沉重、呆木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似一块橡胶,可是,隔一会儿,她发觉手臂是温暖的,那肌肤里照样流着血液,那只是一条沉睡的手臂。 将来引擎有机会重新开动,手臂会自由活动。 可是目前还不能够了! 解语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么多,把轮椅推到客厅去。 她站在长窗前看风景。 “你每个住宅都占尽优势,景色如画。” “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睛罢了。”他感喟。 解语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别多心,我老听姐姐说,二十五岁后至怕搭长途飞机,巴不得四肢可以折叠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有秘书前来与杏子斡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抬起头来,“解语请饶恕我,我得去听一个电话。” 他进书房去了。 解语看着他背影。 幸亏那么忙,否则早上不知起来干什么。 老金在她身后问:“花小姐,你会留下来吗?” 解语微笑。 老金即时道歉,“我太急进了。” 解语进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为少女设计的寝室,所有装修,用一种浅得粗心人以为是白色的淡紫。 茶几上放着一盘贝壳,门外汉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贵的品种,一只黄金宝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条刺也不少。 解语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当她的家吗? 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客人,一点保障也无。 所以非结婚不可,万一不能够,身边至少要有点私蓄。 一个管理科大学毕业生此刻年薪不过二十余万,天天穿妥西装打好领带朝九晚六那样勤奋上班,除却车钱饭钱所余无几还得考虑组织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象。 有人敲房门。 第17章 “进来。” “轮椅太大,进不来。” 解语连忙去开门。 杏子斡说:“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老金却如影附形那样跟来,“医生找你呢。” 杏子斡颓然,“讨厌。” 像幼儿被强迫午睡那样。 解语呵呵大笑起来。 傍晚,她换上一件色样简单的礼服。 老金看到她赞美说:“花小姐人如其名。” “老金我怀疑你是文人出身。”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说:“解语只需略事妆扮。” 她坐下来喝一口香摈,“你必需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载之后必定逊色。” 杏子斡一怔。 “而世上没有什么堪称永远。” 解语声音里有着十分早熟的沧桑凄惶。 “所以,如果这段关系只属短暂,请告诉我。” 杏子斡愣住,英明聪慧的他突然领悟到花解语要求的是若干保障。 他凝视解语。 解语毫无惧意,与他深湛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解语,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你可分享我的财产。” 解语微笑,“那太过慷慨了。” “我会做出适当安排,令你高枕无忧。” 解语轻声说:“我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我是一个孤儿,在世上一无所有。” “我明白。” “谢谢你。” “请在我外套左边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 解语轻轻走过去,轻轻探手人袋,取出盒子。 一看就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指环。 打开一看,果然是只蓝宝石订婚指环,镶工精致,那宝石颜色如海水一般清晰明艳。 “请接受我求婚。” 解语低声说:“我恐怕我缺乏热情。” 杏子斡忽然笑了,“即使有,我亦无福消受。” 解语忍不住笑,然后,她悄悄落下泪来。 “你只要如今日般陪伴我就很好。” 解语颔首。 “明日我会在全球英语报章上发布简单的订婚启事。” 解语说:“我无异见。” 杏子斡叹一口气,“日后,你若觉得不满,可自由离去。” “我明白。” “律师明朝会拿若干文件给你签署。” 解语喝尽了手中香槟。 她一直纳罕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商所有生意一样,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 解语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老金推门进来替他们斟酒。 “恭喜你花小姐,恭喜你,杏先生。” 他满面笑容,他可不理花解语是真情抑或假意,这个忠仆只是高兴主人终于觅得他的红颜知己。 解语站在露台上深呼吸一下。 夜间清凉,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燠热。 天空忽然电光霍霍,接着呼啦啦一个雷下来,解语吓一跳退后,她转过头去,发觉杏子斡的轮椅已经不在。 她追出去,看到轮椅在走廊中。 “子斡。”她叫住他。 他闻声停住。 她走过去,“这是你第一次生我的气。 他却否认,“我才没有。” “你为何不声不响地走开?” 他微笑辩曰:“轮椅控制器出了毛病。” 解语温和地说:“原来如此。” 她把住轮椅扶手,不让他走。 “我有点累。” 解语问:“是因为我的缘故?” “永不。” “这个答案使我安心。” “晚安。” “明天见。” 最难一关已经过去,就像成千上万的求职人士,第一件事是讲妥酬劳。 然后,才诚心诚意为老板服务。 解语睡着了。 她记得姐姐也睡得着。 有时,脱下来的白色晚礼服腰位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解语真不明白那些人的手为何那样脏。 第二天,女仆前来唤醒她:“花小姐,律师已经在会客室等候。” “我马上来。” 十五分钟后她在会客室见到娄思敏。 这对解语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娄思敏笑说:“我特来代表你。 杏子斡进来了,解语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方律师谈论细节,解决疑点,很快得到共识。 然后轮到杏子斡与花解语签署。 这时,娄思敏忽然说:“我想与我当事人说几句话。” “请便。” 娄律师与解语被请到会客室。 她先抬起头打量墙壁,“有无监视系统?” 解语不禁笑出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点头,“听见你这样说真是高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合约上全是财产过户事宜,并无条款提及何时结婚,你有自由及自主。” 解语又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娄思敏说:“解语,你很勇敢。” “谢谢你。” “你准备接受他的馈赠?” “我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你可能有更好的机会。” 解语微笑,“可能有,可能不,我性格比较稳扎稳打。” “那么,出来签名吧。” 杏子斡耐心地等候。 先待解语签了,他才盖上指模。 娄思敏这时才笑着说:“解语,你姐姐下个月结婚,希望你去观礼。” 解语张大嘴,十分错愕。 人生如戏。 花不语贯彻始终。 然后,解语脸上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听得杏子斡笑问:“有元请我?” “有,帖子在这里。” “我愿意观礼。” 解语笑道:“我得过去帮她办嫁妆。” 娄思敏也笑,“你不问她嫁的是谁?” 那不过是一个归宿,谁不一样,“对,谁?” “你姐夫叫高志尚。” “嗳,好名字。” “他是一名殷实建筑商人,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 解语有点激动,不语要结婚了。 曾经有段日子,大约是二十四至二十七岁左右,她最渴望有个归宿,一天到晚沮丧地抱怨青春将逝,一点保障也无,老是希望方玉堂有所表示。 无奈方玉堂这人有点贱格,不去体贴女友心事,她越是想,他越是拖延冷淡,不让她得偿所愿,仿佛藉之要挟。 再过几年,不语忽然丢下此事,不再理会。 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 解语忽然问:“还打算生孩子吗?” “看样子会的,不然何用注册结婚。” “外婆怎么说?” “非常高兴,说是一生中最好的消息。”解语也觉得喜气洋洋。 花不语立定心思要做一个家庭主妇,她一定会落力演出,这种角色不难做,她会称职。 律师们告辞。 解语笑道:“巴不得立刻飞到姐姐身边。” 杏子斡却轻轻说:“别去太久。” 解语温柔地答:“讲讲而已,她哪里需要我,我还去剥花生?帖子都叫娄律师交给我。” 杏子斡放下心来。 现在,侍候他才是她的主要任务。 杏子斡问:“不语最希望得什么礼物?” “她同我说,少年时想拥有一双溜冰鞋。” “呵,之后呢?”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 杏子斡笑,“还有呢?” “名成利就,扬眉吐气。” “她都一一做到了。” 解语感慨,“由此可知,一个人所可以靠的,不外是他的双手。” 杏子斡说:“你真是她一条手臂。” 解语一怔,“不不。”她摇着手,“我自顾不暇......” 是不语养活她。 半夜三更拖着疲倦身躯自片场回来,坐在化妆镜前卸妆,那残妆抹来抹去犹自留着颜色的渣滓,解语如果未睡,一定帮姐姐按摩肩膀。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姐姐。 解语吁出一口气。 “那我们该送什么礼?” “她随时可以用得着的东西。” “那送现金。” “好像不够尊重。” 杏子斡笑了,到底还是年轻,世上还有什么比现金更尊贵的物件。 “那么,由你定夺吧。” 杏子斡因为解语的缘故,得以闲话家常,这是一种罕有的额外享受。 第二天,解语在理发店,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士在交谈。 “你看,这花不语要结婚了。” 解语一怔,不语显然已对记者宣布此事。 “还嫁得出去,真是稀奇,已是四十年旧烂货一件。” “对方当是宝贝。” “你看,多有办法。” “女人是要有点名气是不是。” “著名烂货一件……男人至吃这一套。” “新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这种小生意人。” 常人对名人从无好评。 常人自践踏名人的名声中得到至大快感,是故常人非常愿意捧一些人成为名人,而名人主要用途便是被常人泄忿。 解语听了这等评语并不觉得十分难过,自由世界,言论自由,做名人总得付出代价,这种歪论理它多余。 她可以请专人到家中理发,可是,那样做会完完全全同世界脱节,没有必要做如此牺牲。 解语离开理发店,看到杏府车子正朝她驶来。 她刚想迎上去,身边有人叫她:“花小姐。” 解语抬起头。 第18章 这时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清纯一如昔日,而杏子斡亦从未要求她做出任何改变。 对方是一位打扮人时的中年妇女,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一时看不清楚容貌。 “哪一位?” “我姓朱。” 解语一向喜欢这个姓字,朱是红色,红是全体颜色中最美的一种。 “朱女士,有什么事?” “我想与花小姐说几句话。” 这时,杏宅的司机已经警惕地下车来。 解语因说:“我有事赶着回去。”不想与陌生人多说。 可是那位女士轻轻拉住解语的袖子,“我是子斡的母亲。” 解语一听此话,愣住了,她立刻同司机说:“我碰到老朋友,去喝杯茶,二十分钟后你仍在此处等我。” 司机只得退下。 解语对朱女士说:“我们去附近坐下。” 坐定了,解语才看清楚她的脸容。 解语迅速做出以下结论:这位朱女士,年轻之际绝对比今日的花解语漂亮,而花解语在老了之后,却绝对没有今日的朱女士好看。 解语不由得问:“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朱女士苦涩地答:“我被逐出杏家,永远不能进门。” “为什么?”解语震惊。 朱女士低下头。 “对不起,我冒昧了。” 她勇敢地抬起头来,微笑,“你就是我媳妇?” 解语但笑不语。 “太好了,我真为子斡高兴。” “我有许多缺点。” 朱女士握着她的手,“子斡有你做伴,当不愁寂寞。” “这些年来,子斡一定想念你。” 朱女士又低下头。 隔一会说:“我在报上读到你们订婚消息,故前来相认,没把你吓一跳吧?” “我胆子极大。” 朱女士笑了。 她俩沉默了一会儿,解语一直陪着笑,心中有许多疑团,可是朱女士不说,她也不会问。 “别告诉子斡,我俩见过面。” “为什么?” “他痛恨我。” “没有这样的事,必定是误会,他不恨任何人。” 朱女士抬起头来,牵一牵嘴角,像是笑,可是更像在饮泣,她说:“他受伤乃因我。” 解语张大了嘴。 她的震惊非笔墨所能形容。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解语不置信地,用极低的声音问。 “他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变得面目全非,是因为你的原故?” 朱女士点点头。 解语忿慨莫名,“那天,开枪的人,是你?” 朱女士面色苍白,抬起头来,“不,”她像是一早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释放她自己,“开枪的不是我,可是吃子弹的人却本应是我,子斡飞身扑上,替我挡了这一枪。” 解语浑身僵硬,四肢未能动弹。 她觉得有点晕眩,而且,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朱女士开始饮泣,她背个罪恶包袱已有多年,她的痛苦好比一个汪洋,永远澎湃起伏,她的伤疤,永远不会愈合。 她一阖上眼,便会看到今日的杏子斡,他的伤势,由她一手造成。 解语茫然,“为什么,你们是他的父母,为什么?” 朱女士吐出一口气,“我不贞,他要射杀我。” 解语听了此言,更觉凄惶悲凉,“可是,那是你俩之间之事,何故祸延子斡?” 朱女士不能回答。 这时,杏府的司机轻轻走近,看到解语,放下心来,又悄悄退出。 大错已经铸成,无人可以回头。 “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你将成为杏家媳妇,我想你应该知道。” 解语叹口气,“是,你说得对。” 她语气渐渐平静,“你放心,你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我。”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希祈任何人的原谅。” 她站起来。 解语伸手去扶她。 “我由衷祝你们幸福。” 解语不知如何回答。 朱女士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解语的鬓脚,“再见。” 她转身离去。 解语要过一会儿才想起付帐。 司机见她出来,连忙把车子驶近。 迟些,他向老金报告:“不知那位太太是谁,花小姐显然不认识她,可是谈了半小时之后,花小姐憔悴失色,像是受到惊吓,并且脸上有泪痕。” 解语到了家,才发觉膝头有点软,关节不听话。 这个时候才知道,刚才那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何等震撼。 一进门便发现客厅一片凌乱,家具翻倒在地,摆设一塌糊涂,像是有一匹马闯进屋内,破坏了布置。 解语惊上加惊。 她问女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金垂头丧气在她身后出现。 “怎么会这样子?” 老金的嘴巴张开又合拢。 “有事不准瞒我!” “是,花小姐。” “说呀?” “杏先生发脾气,开足八五八书房轮椅马力,横冲直撞,他,唉。” 解语听了,反而放下心来。 她声音放轻,“他在哪里?” “在书房里。” 解语朝书房门走去,敲两下。 对方像是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大胆来骚扰他。 他的声音是不置信的咆吼:“谁?” 解语推门进去。 书房比客厅更乱,一整个书架子半斜倾跌在书桌上。 电脑线路被扯出,零件散布地上。 解语只装作看不见,走近他,仔细端详他的脸,“真没想到有人那么坏脾气。” 不知怎地,他看到解语,气已经消了一半。 解语坐下来,轻轻说:“有什么事不顺心,尽管说出来,何必吓唬老金。” 杏子斡不语。 “告诉我,是什么事,看我懂不懂。” 杏子斡仍然不出声,但面色渐渐平和。 “告诉我。” “你看他们同我穿的这双袜子。” 解语一看,只见是双深蓝袜子,没什么不妥。 果然,他沮丧低下头,“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袜子。”原来如此。 解语为之恻然,蹲下来,把他双臂轻轻扶好。 “从今天起,我帮你挑袜子,别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让你不高兴。” “解语,”他忽然饮泣,“我是一个废人。” 解语搂住他,把脸靠在他胸口,温柔地说:“是吗,你真那么想?那么,你打算如何照顾我?” 杏子斡不知怎样回答。 “订婚启事刊在全球英文报章上,通世界亲友都已看到,贺卡贺礼接着涌至,后悔已经太迟。” “你后悔吗?” 解语笑吟吟,“当然不,否则,发脾气的人会是我。”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那是老金,我只是你的未婚妻。” “你真滑稽,解语。” “你看这年头,老实话竟变得可笑。” 杏子斡笑。 解语把轮椅推出书房,门口有护理人员在等。 老金一见东家,顿时松下一口气,感激地看着解语。 杏子斡一出去,解语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疲态毕露。 “花小姐,我给你准备咖啡。” “用牛奶冲,一大杯。” 佣人纷纷出来收拾。 “幸亏有你,花小姐。” 解语攒着眉尖,“老金,刚才,我见到了从前的杏太太。” 老金睁大了双眼,即时明白这年轻女子何以忽然憔怀,他苦笑起来。 “这是何等样的悲剧。” 老金不能置评。 “你说,这家人是否受过诅咒?” 老金忽然大胆地说:“花小姐,也许,你便是那个解咒的人。” “除非他会好起来,你说,这有可能吗?” 老金忽然鼓起勇气说:“有一丝生机。” “你说什么?” “有一项医学上实验,可予脊椎严重受创病人一线生机。” 解语霍一声转过头来,“可望恢复到什么地步?” “腰部以上或许可做有限度运动。” “啊” “可是两名愿做实验病人均未能离开手术室。” 原来如此。 “以后别提此事。” “今日,医生报告,他双腿肌肉有坏死现象,需加紧治疗。” 解语低头,她早知与袜子无关。 “因此心情大坏,我便想,如果能够劝服他再做手术,也许亦是好事。” “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 老金无奈。 “不过,有机会可以与那组医生谈谈。” 花不语结婚了。 解语早到一日,意外地发觉不语胖了一点,心情开朗,并且,不打算铺张。 解语不动声色。 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里,一名叫玫丽的秘书立刻来向她报到。 她这样说:“我想给姐姐一个意外惊喜。” “花小姐,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连今日下午,还有三十六小时。” 那年轻女子笑笑,“没问题。” “你知道该做什么?” 玫丽笑,“我没有结过婚,不过,此地有婚礼专家。” “好极了。” 解语问姐姐:“为何这样低调朴素?” “高志尚不过是一个小小生意人,我的私蓄所余无几,想留以后过日子。” “方玉堂知道你结婚吗?” “他看到报纸,送了礼来。” 第19章 “送什么?” 第8章 “本地家具店十万元礼券。” “那多实际。” “是,十分慷慨。” “你没有给他帖子?” “对不起,我已不想做戏。” “我替你筹备这婚礼好不好?” “你?” “是,现在我比较有能力。” “解语,这——” “你放心,保证恰如其分,不会夸张,不会难堪。” 不语泪盈于睫。 解语也有点硬咽。 “解语,我有话跟你说。” 解语全神贯注,以为不语会在这一刻说出真相。 她踌躇良久,解语越来越紧张。 终于不语说:“解语,你愈发漂亮了。” 解语当然失望。 可是转头一想,也好,凡是当事人否认的,统统是谣言,她不承认,也就不是事实。 已经过了十八年,大可继续再过十八年。 解语微笑,“一切有专人负责。” 话刚出口,玫丽已带着人上来。 礼服公司揽来一袭奶油色婚服,不语一看就被吸引,轻轻走过去,伸手去抚摸料子。 解语知道她做对了。 不语一改挑剔常态,什么都说好好好,赞不绝口。 高志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 “这回子几个同事与朋友可大饱口福。” 请客菜单上有小龙虾及香摈。 不语终于问:“他会来吗?” 解语笑,“他已经在这里了,不然,我怎么差得动那许多人。 这是真的。 解语打开送来的首饰,“姐姐,这一款式你看看。 是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耳环指环手镯一套。 不语感动地戴上。 在场诸人均赞叹不已。 金珠含蓄晶莹的光华映到不语脸上,她面孔重新有了光彩。 他们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给不语看。 不语落下泪来。 解语递手帕给她,一边咕哝:“天花板掉下灰尘蒙了眼。”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 正规地在教堂中举行,亲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大部分是高家那边的人,同事占多数。 打扮过的花不语仍比常女漂亮十倍,所有在场的孩子们都乐意与她合照留念。 解语十分高兴。 然后,杏子斡到了。 老金推着他的轮椅进来。 北美洲的设施先进,大部分公众场所都有轮椅通道,他与解语坐在前排。 解语一直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同解语说:“从这里看去,不语同你真相像。” 解语笑,“她比较鲜活。” “我却喜欢你端庄。” 解语感慨,“我希望不语以后毋需流泪。” 杏子斡纳罕,“可是,女子与眼泪永远有无可分割的关系。” “胡说。” 杏子斡微笑。 接着,解语轻轻叹口气。 礼成后,不语过来与杏子斡握手。 杏子斡向高志尚自我介绍,并命老金送上贺礼。 解语在一角冷眼旁观,方玉堂说得对,做他朋友或生意上伙伴,真不觉得他是个残疾人。 高志尚立刻与他投机地谈起来。 不语轻轻说:“倒不是风凉语!杏子斡真叫人钦佩敬爱。” 解语微笑,“他也有软弱的时候。” “晚上请客你会来吧?” “当然,是我点的菜呢,可惜外婆不愿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并不以我们为荣。” 解语微笑,“你太多心了。” “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 “那当然,如果不是越嫁越好,嫁来做甚。” 不语问:“杏子斡送的是什么?” “一张车行礼券,送你两部车,一部两座位,一部家庭车,在娘家开了一辈子德国车,没理由现在用日本货。” 不语低头。 “来,带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 “叫你见笑了。” 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 即使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也非常现实。 解语问杏子斡,“晚上你可方便出来?” “我可以到十分钟。” 已经很好。 解语与他共进退。 他说:“你大可留到完场。” “没有必要。” 不语追出来,把首饰盒子还给解语。 “这是送给你的。” “啊,谢谢,谢谢。” 她拥抱不语。 不语说:“我已怀孕。” 解语惊喜。 “预产期在明年夏季。” “太好了,恭喜恭喜。” 老金轻轻走近,那即是催她。 上了车,解语感慨地说:“难怪外婆不肯来,女儿结婚,女儿的女儿筹备婚礼,女儿同她女儿说,她又怀孕,这是我妹妹还是弟弟,抑或,是外甥?” 杏子斡笑答:“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温馨的婚礼。” 解语听了又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山上的大宅静得有回音,半夜起来,耳朵嗡嗡作响,解语发觉有灯光,轻轻走近书房。 她听见他们主仆在谈话。 杏子斡说:“叫人照顾高志尚的生意。” 老金答:“是。” 解语好生感激。 “史丹幅医学院怎么说?” “约百分五机会。” 杏子斡叹口气,“太玄了,我只知道,百分之五十机会都靠不住,不信你放两双袜子在抽屉里摸摸看,保证要黑的会拿到白的,或是刚相反。” 解语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 “杏先生请早点休息。” 老金推他的轮椅出来。 客厅宽且深,他们没看见解语。 解语斟了水,一直坐到天亮。 天刚亮,她轻轻走到杏子斡的房门前,旋动门钮,门并没有上锁。 她静悄悄推开了门。 杏子斡躺在床上。 那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床,床的四周围放着仪器、管子、线路,他这一部分时间得倚赖维生机器。 坐着的护理人员一见解语立刻轻轻站起来。 解语示意他不要出声。 解语走近床边。 杏子斡沉睡的脸如蜡像一样。 一只手臂搁在床边,解语轻轻把它送回去。 皮肤的触觉虽然存在,可是讯息不能通往脑部,神经因而中断,也就没有感觉。 解语看着他良久。 她与这个人已有感情,内心为他的命运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男看护把手放在身后,一声不响。 她朝他点点头。 她离开房间。 希腊神话中窦姬夜探丘比德寝室,烛光下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满心欢喜,可是烛蜡滴在情人脸上,他惊醒,恨窦姬没有遵守诺言,一怒而去,永不见面。 被杏子斡知道她见过熟睡中的他,后果又会如何呢? 早班佣人已在准备早餐。 解语一进厨房,即有人前来招呼,笑问:“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饭厅进食?” “不用,我在这里吃。” 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现磨的咖啡,解语大吃起来。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饱饱,情绪好转,就是食疗。 许多失恋的人先是瘦,后来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稍后,老金出来,找到解语。 他有点焦虑,“花小姐你适才去看过杏先生?” 解语微微笑,“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 “是,花小姐。” 解语说:“我想,反正已经在北美洲,也许应该到医学院去听听最新报告。” 老金答:“是。”语气听得出十分欢喜。 “一会,我会同他说。” “说什么?” 一转头,看到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缠住花小姐说些什么?” 解语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厨房不能应付。” “不会是说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医学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然后说:“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额角冒汗。 “是我逼着他说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会儿,“我世上只有你们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亲一友,明日出发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关在书房中,解语推门进去,发觉他在看电视录映带,那是他从前一套生活纪录片,年轻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语温和地说:“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他不出声。 荧幕上的他赢了球,几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拥而上,亲吻他。 解语笑说:“不怕我妒忌?”啪一声关掉录映机。 杏子斡十分讶异,这个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来,她为所欲为,随意闯入他的活动范围,骚扰他的生活程序,恣意发表意见…… 可是,他却没有生气。 “过来。” 解语笑笑,“说请。” “请过来。” 解语缓缓走近。 “你会妒忌吗?” “其实不。” “因为无所谓?”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爱。” 杏子斡还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暂时忘记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我给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么地方?” “在桌子上,请替我戴在头顶。” 解语找到一具头箍,它一侧有小型单筒望远镜。 第20章 她替他戴上。 他转过轮椅来,看牢电脑荧幕,荧幕忽然活动起来,记录像书本似一页一页翻过。 解语童心大发,“你用眼睛控制电脑?” “是,”杏子斡答,“这副红外线机器原本是美国国防部的武器装置:直升机师双手驾驶飞机,于是只用眼睛瞄准目标,目光落在何处,炮弹便朝何处射出,不必动手。” 解语说:“哗,为眼睛放飞箭下了新定义。”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点没落下泪来。 解语看着他。 “唉,解语,你真可爱。” “是,因为我幼稚浅薄,说话奇趣,像大人听了幼儿言语,你啧啧称奇。” “你又多心了。” “两个那样多心的人居然相处得这样好,真正难得。” “因为你心思缜密之故。” “你听过瞎子与跛子的故事吗?” “给些提示。” “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动,大祸临头,终于被他们想到一个办法。” “呵是,由瞎子背着跛子走,他做他的脚,他做他的眼,结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说,你并无残废。” “那是因为你救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沦落何处。”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还有一个故事。” “我喜欢听你说故事。” “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 “嗯。” “他向爱人求婚,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 “呵,我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 杏子斡不语。 “生活,从来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确是一个励志故事。” 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 “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 解语不再辩驳。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访不语,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 不语说:“时常来看我们。” “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语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样想?” “争实胜于雄辩。” “可是,女子总有翻身机会,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语嗤一声笑起来。 “如果真觉痛苦,请即刻离开他。” 解语摇摇头,“我很爱这个人。” “真的?”对不语来说,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丝毫不损,他的人格完整无缺,而且,他对我好,他尊我为女人。” 不语不出声,半晌,她黯然说:“也许,这是你的命运。” “姐妹俩都找到归宿,为何还愁眉百结?” “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解语笑出来,“你有吗,看不出来。” 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 杏子斡问解语,“她还快乐吗?” 解语点点头,“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没有办不到之理。”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健康没问题,三餐一宿又有着落,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照片,或实况,可能使你绝对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语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 “我可以接受。” “你胆子那么大,真无恐惧?” 当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无常,怕动荡的社会。 她深深叹口气。 谁会怕一点点血。 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因为研究成绩超卓,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 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并且报告最新情况。 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人体切开,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 他们谈笑风生,讲解治疗过程,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 “就像折断电线杆,只需把杆子扶起,拉好电线,接驳到总部,此刻,我们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 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请来参观。” 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 解语看到奇景。 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 解语睁大双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当大只,可是如幼鼠般无毛,粉红色,非常难看。 这还不止,在老鼠背部,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看仔细了,发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 “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 解语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解语如释重负,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可是这种知识实在太过惊人。” 医生们听见,都笑出来。 “至于神经线的移殖——” 杏子斡连忙说:“给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个会议居然轻松起来。 “最困难的,当然还是接驳问题。” 一只背上长着人类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绿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着解语。 解语浑身爬起鸡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声。 杏子斡转头说:“我与这班科学怪人在此多逗留一会儿,解语,你与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体贴。 二人退出。 解语说:“我太窝囊了。” “谁会怪你。” “科学实验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获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会感恩不尽。” “医生回家都吃得下饭吗?” “我想没问题。” 解语吁出长长一口气,“子斡的手术,部分零件也就是靠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额角上的汗,“是,是。” 解语好奇地问:“他们在何处培养神经线?” 老金守口如瓶。 解语嗫嚅问:“猴子?” 老金递上一叠医学杂志,“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机准备好没有。” 解语不再发表意见。 杏子斡要过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解语刚读完一篇关于隆胸整形手术的详尽报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还算不错。 可是他对解语说:“人类的医学何其落后。” 解语给他接上去:“可是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十次。” “而且还要继续试验。”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真难为他了,每次来,他都吃苦。” 老金进来了,把轮椅推出去。 专用车子伸出升降斜坡,轮椅推上车厢。 杏子斡忽然问:“解语,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你会在我身边?” “自然。”解语不加思索。 “遗嘱我早已准备妥当。” 解语十分泰然,“是。” “我体内可用之器官,将捐赠有需要之人。” 解语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语,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 解语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颔首,“你很关心我。” 解语微笑,当然要熟读剧本,否则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手术将在下个月进行。” 老金听了,虽不出声,浑身一震。 “一般人会以为我应无所恋,大可孤注一掷,可是,我对生命仍然热忱,单是每日世界政局变化,生意上落,已令我兴奋好奇。” 解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况,现在我又刚订了婚。” 解语不出声。 “你猜,奇迹会否出现?” 解语轻轻答:“一班科学家研究了这么久,大约不会叫你失望。” 他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趁这段日子好对我说了。” 解语想一想,“假使手术后你的情况有所改变,你愿意见一见母亲吗?” 杏子斡一愣,一时像是不明白解语指的是什么人。 解语恳切地看着他。 他终于听懂了,冷冷说:“我并无母亲。” 解语知道一时急不来,不再游说。 过片刻,杏子斡问:“你见过她?” 轮到解语为难他:“谁?” “她。” “谁是她?” “我母亲。” “我以为你没有母亲。”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语一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日常接触的人太过同情他,都不想伤害他,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觉幸运,至少解语是他的朋友,勇于抢白他,他没看错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发一言,心里却是感动的。 第21章 他不出声,解语也不回答。 车子到达住宅门口。 杏子斡又问:“你见过她?” “是。” “你怎么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说什么?” “大部分时间流泪。” 杏子斡不出声,过一会他问:“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我脾气。” “我憎恨她。” “是,我们总得把过错推在某一个人身上。” 杏子斡说:“我知道开枪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后来你父亲又郁郁而终,一个家就这样解散。” 杏子斡沉默长久。 他问:“这是激将法?” “不,我只是讲出事实。” 杏子斡苦笑,“现在你也是这个受诅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语不再说话。 杏子斡却道:“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最快乐:开车、打球、游泳、与女伴跳舞、拥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骑在肩膀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护理人员过来礼貌地与解语打招呼。 由他们接管杏子斡的时间又到了。 解语出门去,原本只想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转过头,看见华厦藏在树荫中,只看到一角棕红色的瓦顶。 要是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飞机场去,永不回头。 最难的是这一点,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学生,交不出功课得站在课室中央,用羞耻来激发他的责任感。 解语缓缓开步。 一辆红色开篷跑车自她身边擦过,又缓缓倒车,停在她身边。 车里是一个华青年轻人,“小姐,去哪里?”长得面貌端正,又笑容亲切。 解语想答:去凯利曼渣罗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来?” 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可以与女伴跳舞、拥吻,要是喜欢,亦可结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这种人。 解语凝视他。 “我载你一程可好?”他误会了那专注的目光。 解语摇摇头。 “你住哪间屋子?”解语朝大厦看一看。 “呵,那大屋长年没有人,你随家人来度假?” 解语颔首。 “你姓杏?” 解语点点头。 “我叫陶元平,是你们邻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语微笑,华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来,上车来。” 解语摇头。 “对,太危险了,”陶元平说,“我们改天见。” 他依依不舍开走车子。 解语一个人站在山拗。 第9章 没多久,杏宅的司机开着车来寻。 看到解语,轻轻停下,“杏小姐,风大。” 解语挂住杏子斡,她也正准备回家。 老金在大门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气,前来开车门。 老金擅用怀柔政策。 “医生说杏先生今日情绪不稳,帮他注射,已经睡了。” 解语轻轻说:“我看过一项报告,过量吸食古柯硷会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体误会已吸收足够氧气,故暂停呼吸,因而引起脑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学。” 解语吐出一口气。 “杏小姐请早点休息。” 杏宅地段大,连邻居的鸡犬声也听不见。 深夜,解语走到书房找书看,推开门,开亮灯,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间简直像小型图书馆,四面墙壁全是一格格书。 解语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熄灯退出。 她回房去看电视。 终于在曙光中睡着。 接着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医院开会。 解语自然日日随同。 天气渐渐转凉,解语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蓝大衣。 杏子斡说:“你需要新衣的话——” “你觉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园去晒太阳。” “好。” 出门时,看到玄关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篮白花。 杏子斡呀异,“这是谁送来的?我们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说:“大约送错了。” “卡片上可有写名字?” “说送给香小姐。” “这里何来香小姐?” 解语已经知道是谁,可是不出声。 到了公园,她把他推到海边一个小沙滩,桃树荫下——坐好。 不远处刚好有座儿童游乐场,成群三五七岁的孩子在嬉戏玩耍。 杏子斡说:“有这无忧无虑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也可以挺过去。” 解语失笑,她连这十年也没有。 孩子们欢乐地呵呵呵边追逐边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说:“我怀疑这是上帝惟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解语坐草地,眼睛看向远处。 杏子斡何等机灵,他立刻察觉了,沉声问:“那边是谁?” 解语答:“公园是个公众地方。” “是她吗?” 解语叹息,“我眼力不是那么好。” “是你叫她来?” “我不会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是她一直跟踪我。” 远处一个穿黑衣的妇女渐渐走近。 杏子斡盯着她。 她站定了。 解语试探地问:“可要我请她过来?” 杏子斡肯定地说:“我们立刻走。” 解语即时推走轮椅。 解语把轮椅推往海堤。 她吸进一口海风。 “清静了。” 他又踌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晒晒太阳。” 老金匆匆寻来。 杏子斡厉声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这里不需要你,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诺诺退下。 解语看着他,“伙计是来干qi书+奇书-齐书活的,伙计不是来挨骂的。” 他十分赌气,“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该挨骂。” 杏子斡不再言语。 “像你这样办大qi书+奇书-齐书事的人,也有使意气的时候,可见人总是人。 他们回到原地,那黑衣妇人已经不在。 也许,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公园里其中一名游客,是解语多心,而杏子斡跟着多疑。 太阳晒到头顶,老金再一次过来。 杏子斡上了车,解语说:“大手术在即,他心情紧张。”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语也笑。 手术前一夜,解语很平和地与杏子斡闲话。 “你到过的几间屋子,喜欢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说:“你一向不贪心。” “地皮面积宽敞是十分舒适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维持在两千余平方尺左右已经足够。” 杏子斡沉吟,“对,屋后盖个大点的员工宿舍。” 解语取笑说:“对,宿舍比主屋还大。” 她轻轻退出。 “你去何处?” “我去睡房呀。” “解语,你今夜可否在这里打个地铺睡。” 解语一怔,立刻回答:“当然。” “我唤人来准备。” “不用,我自己做。” 解语取出睡袋,放在他床侧。 她熄掉灯。 “你可怕黑?” “从来不怕。” 他沉默了。 正当解语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说:“解语,请握住我的手。” 无论他有感觉与否,解语都乐意满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杏子斡睡着了。 解语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仪器轻轻的呓语,像催眠一样,解语渐渐入梦。 朦胧中夜更护理人员推门进来,那人看见解语,立刻把脚步放得更轻。 熟睡中的她容颜犹如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般,像有人叹了一口气,也许是那名看护,或许只是机器发出的声响。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语,解语。” 解语老大不愿意睁开双眼。 “解语,又是新的一天,该起来了。” 解语这才想起,她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日子,还有,今天需做些什么。 哎呀一声,一骨碌起来,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轮椅上,看护正在替他刮胡髭。 “睡过头了。” 杏子斡笑,“刚刚好。” “我去更衣。” “不用赶。” 解语看着窗外,看到一线金光自云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裤。 女佣轻轻同她说:“祝幸运。” 解语微笑,“谢谢你。” 老金在门外等。 她有点无奈,“就是今天了?” “可不是。” “一切会顺利的。” “我也这么想。” 出门之际,解语一眼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个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亲来看孩子吗? 那人向她招手,解语才看清楚原来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经上了车,解语向芳邻点头,“早。” 他笑笑说:“我牵狗出来散步。” 解语已没有时间,上车去,老金关好门。 一列车子向前驶去。 那年轻的邻居诧异,每次出门,那障残者都似带着一队兵似。 在车中,杏子斡闭目养神。 第22章 连老金在内,大家都显得十分冷静。 解语问:“手术需时多久?” “约十二小时。” “手术医生所需要的,原来是一双强壮的腿。” “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着。” 解语笑了。 杏子斡忽然说:“解语,这次出来,我们要即刻结婚。” “当然。”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这时插嘴,“可要请客?” “不必,”杏子斡说,“我一向不喜这一套,这种脾气遗传自家父,至于母亲,她爱热闹,所以他们二人有极大冲突矛盾。” 这是解语第一次听他说到家人。 老金笑:“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 解语连忙答:“我无所谓。” 杏子斡温和地说:“解语是我所认识最随遇而安的人。” 解语笑:“把我说得搓圆按扁一点性格也无,不,我也很有取舍,姐姐说我外圆内方,其实十分倔强。” 杏子斡颔首,“是,这我也知道。” 解语轻声说:“细节有什么好计较,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礼是否铺张……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沉默了。 过一刻老金说:“我足足要到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解语说:“所以,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老金马上说:“花小姐真谦虚。” 杏子斡说:“还叫花小姐?” 老金十分恭敬,“是,太太。” 这个管家算是没话说。 他抬起头来,“到了。” 医生与看护笑着迎出来,若无其事,杏子斡也冷静平和,与他们说笑。 解语的胃液己开始搅动,但是她也很沉着。 手术前杏子斡签了文件。 解语俯首亲吻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子斡。” 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妇人。 老金连忙用一半身躯挡住杏子斡。 解语即时反应,她走到她身边,“香女士,你怎么来了。” 香女士并无紧逼,只是看着儿子,“子斡,你好。”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静,“母亲,你好。” 香女士得到鼓励,很是高兴,“手术后可望何种进展?” “只希望两条手臂可恢复活动。” “一定可以。” “多谢祝福。” 解语连忙说:“我陪你出去喝咖啡。” 香女士十分识趣,“不,你陪着子斡。”她转身离去。 大家松一口气。 解语轻轻说:“看,不是太难。” “是你叫她来?” 解语辩曰:“没有这种事,别什么都赖我。”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他都带着笑容。 会客室内,老金斟出饮料。 解语挥挥手,“食不下咽。” 老金说:“太太,需要什么,我替你去办。” 解语低头不语。 研究所长看到她,“杏夫人,你在这里。” 解语连忙回应。 “你可在荧幕上看到手术实况。” 解语很礼貌地回答:“我在这里等就很好。” 所长也很客气,“当然。” 他走开了。 老金说:“太太其实可回家去。” 说得也是。 “近一点,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能量。” 身后有一个人说:“所以多一人好过一人。” 解语惊喜,“娄律师。” 可不就是娄思敏。 “你怎么有空?” 娄思敏回答:“你讲对了,是杏先生叫我来陪你,来往头等飞机,按时付酬,住宿大酒店。” 解语怔住。 “你看他多体贴,什么都想到了。” 解语感慨地笑。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也许,也从来没有人为女伴设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觉地离开手术室。 娄思敏说:“对你来说,这十多小时一定难堪。” 解语指着墙上,“你可看见那只大钟?那支分针动也不动,真是可怕,时间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摆弄我们。” 娄思敏笑,“少发牢骚,我陪你到园子走走。” “他们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电话。” 医院的纪念花园叫杏园。 一听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将来,”娄思敏笑说,“就名符其实叫杏花园。” “告诉我,你可知道,受伤之前,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娄思敏回忆,“在社交圈子里也相常有名,活泼,不羁,异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语微笑,“这么说来,他曾经有过好时光。” 娄思敏温和地说:“解语,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质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业、财富、有朋友,还有你这样爱他。” 解语怔怔地,“你认为我爱他?”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知道吗?” “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乘一百也还不及他一半聪敏,你说呢?” 解语又微笑。 “我去看过不语。” “情况如何?” “腹部隆然。” “是男婴?”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后大哭一场,伤心到极点,她想要一个女孩。” 解语笑,“到六七岁已可陪她逛时装店,也难怪,我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儿。” “所以下意识她希望得到补偿。” “男孩子也有好处,将来可以帮女长辈担担抬抬。” “解语,你可喜欢孩子?” 解语答:“谁不喜欢,那种极小的,裹在毛巾被里的,以及比较大,鬼灵精般能说会道的,不过我也喜欢女孩子。” 娄思敏忽然说:“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解语笑,“我也不至于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试管婴儿这件事。” “将来,你可以考虑。” “我情愿单纯地守着子斡。” 娄思敏却一径说:“假使你有孩子的话,花不语就晋升为外婆了。” 解语知道娄律师扯得那么远是为着帮她打发时间。 她笑,“不语是外婆?她还需学习做母亲呢。” “别吓坏她。” 两个人大笑。 半晌解语问:“男方对她好吗?” “见她如此阵仗,哪里敢动弹,自然心满意足。” 解语颔首,“是,穷家女落了单,男方势必为所欲为。” 娄思敏说:“还有男家的诸般牛鬼蛇神,伺机蠢蠢欲动,娘家有力,恩威并施,才镇压得住。” 所以,花不语此刻之处境可叫人放心。 娄思敏替解语整理一下翻领,“你仍穿着我第一次见你的衣裳。” “那前后不过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娄思敏问:“有什么打算?” “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 解语问:“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娄思敏答:“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难敌睡魔纠缠!”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