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 第1章 《亚热带的忧郁》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传说是这样的…… 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辟开了混沌,把世界分成了白天和黑夜。 这是个物质的世界,各有各的属性,各以各的方式腐化朽败、衰去老逝。每个人与它紧密的锁在一起,同势消长,逐日化为虚无。所以每个人都在寻求精神的归属,寻求一种天长地久,一种永恒的方式。 人们害怕老去,恐惧肉体的衰亡,而渴盼将青春定格,羡慕那些以赤裸的姿态降世,纯真稚嫩无邪尚未长成人类的天使。那是他们对充满物质虚无的肉体生命注定腐朽衰亡的恐惧无力,与对青春、对永恒感到渴欲的移情投射。所以,每个人都在寻求天使,寻求依附救赎。 是的,天使。不老不朽、无性无属,是每个青春注定腐败枯萎混浊不洁的人类,最终的梦、一切的希望与寄托。所以,每个孩子都叫天使。 只有她不是。她叫夏娃。 第一章 夏娃。他是这样叫她的。他是她的上帝,她从他的肋骨而生;他主宰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依附着他的感情他的生气。 他说她是天使。 但她不是。从来就不是——哦,如果是,如果她曾经像他说的,是坠落到人间的天使,纯洁无瑕的象征,那么,也不再是了。过了十六岁,就不再是天使了。或者说,每个曾经以天使无性无属、纯真无邪赤裸的姿态降世的少女,从初经来的那一天起,就不叫天使了。由此弃失了天使的羽翼,遮掩赤裸的原貌,进入人类的风花雪月与春夏秋冬,开始了青春、开始了遮饰,也开始了必然的腐化枯朽与衰老。她,杜夏娃,也开始了这样的必然。只是,她从来就不是天使,从来就不曾是他的天使。 比起一般女孩,她算是晚熟了,十六岁半才来第一次的红潮。为此,她的童年比一起女孩显得长了许久,但她却非如是那么蒙昧。生理上的晚熟反而催化她心理上的早熟。 比起初经来后,才开始懂得青春是怎么回事,开始撩拨前青春期的风花雪月,才对爱情死亡开启了懵懂的女孩,很早,她就在心里藏抑着一个关于青春的秘密与迷惑的无题,而一直在寻求一个解。 她始终不曾忧虑过,关于自己迟萌的发育与定型似的少年身材。月事初来时,她一点也不欢喜,因为他说她是天使。天使是没有性别的,不会有月经这回事。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或者说开始成长。成长代表了对现象秩序的破坏,永恒发生了质变。月经这东西,只是说明了,到头来她究竟不过是那万千平凡的女人堆中的一个。虽然他说,她是天使。 她知道她不是。 最终,她会像千万个女人一样,会像眼前这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一样,变得什么都不是,成为一团肉色的混沌。 “发什么呆?你是不是热昏头了,杜夏娃?不好好专心上课,张着眼睛睡什么觉!”邻座的同学刚递给她一眼警告,杨安琪丰肥多汁的身影便矗立在她座位前,瞪着一双描得细狭的丹凤眼,射出几丝不掩的嫌憎与不耐烦。 她低下头,注视着课本,很识时务地装哑不吭一声。 杨安琪长得不算太难看,胸大、臀肥、多汁多肉的,一身肥猪肉的白,一壶葫芦凸凹的身材,就是翻着白眼破口骂人也饶有媚味。一般女人使劲想要的,比如身材、脸蛋、事业什么的,该有的她都有,但她的心情显然不太好。听说,和她认识两个月就闪电订婚的男朋友,被服务的公司派驻到东南亚,她嫌那地方落后加上爱情的新鲜度已退,没跟着去,两个人大概一两个月才见上一次面。 早些日子,大概她还在热恋的时候,每回假期过后回来上课,总会见她一脸春风,饱尝了男色滋润那等地鲜艳欲滴,周身分泌着强烈的荷尔蒙味道,光是动根手指,就足以吸引办公室那堆盲目的、单靠嗅觉行动的雄性生物入网。近两个星期,却见她总少了什么滋润似地枯萎憔悴,眼神下意识流露着一种寻不出名目、但看似得不到满足的饥渴,且看什么都不顺眼,老处在月经期的歇斯底里中。“相逢主淫”,果然没错。爱情最初都以伟大的面貌出现,一种精神的、高尚的吸引,然后由情生色、由色生欲、再从欲生淫。等到对彼此肉体的饥渴尝饱到恶了,失去新鲜度,再以一种最龌龊不堪的姿态收场。 “你聋了吗?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杨安琪不耐烦杜夏娃的沉默,拔尖了嗓子,描得柳细的双眉皱得像条被拔光了毛僵死去的毛毛虫。 杜夏娃只得抬起头望着她,微扬一张无表情的脸,抿紧的嘴衬得眼神多有冷淡,流露出一种不属于她年龄会有的分辨率,世故或什么的,接近于无动于衷。 杨安琪被看得反倒觉得有一丝无所遁形的狼狈,遮掩什么似的,狠狠瞪她一眼。 从第一天上课开始,她就不喜欢杜夏娃。少女之所以为少女,就是因为少女的娇憨、少女的天真与少女的愚蠢。但杜夏娃却不像其它女孩般有着她们那个年龄该有的懵懂与愚蠢。她不常看到她笑;不笑,看起来就少了其它学生咬着手指吃吃傻笑的呆蠢,又老是闷不吭声,大别于那些女孩的叽叽喳喳。 那让她无法掌握,面对她,她无法像面对其它学生般的从容,年龄和立场的差距并未带给她任何优势感;相反的,她少女特有的透明感,相照她日趋老丑的混浊,越让她觉得不自在。就是这种不自在,让她对她感到厌恶。 她轻哼一声,抒发掉不满,扭动屁股走开。 杜夏娃垂下头,依旧一脸漠然。多嘴多惹尘埃,只不过白浪费精神和力气。天气热,她连回嘴都觉得懒。 她逼着自己集中心神注意杨安琪那尖细刺耳的声音,实在耐不住,转头看看窗外。万里一片晴空,阳光白得发花,火热得盲人眼目,她略眯着眼,排拒那光热。 时序才刚要进入夏天,天气就已经先热了一半,在温带与热带之间永昼似恒永的明亮,凝结在角落等候的黑暗,在滚沸的气流中被蒸发掉,化同一片模糊的氤氲,夜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天气实在太热了。空气彷若凝固住,丝毫不起皱,没有一丝风吹拂,一团一团全是窒人的燥息,黏住了就再也脱不了身。整个地球在沸腾。这季节才开始,实在不该有这样的热度,直要催人发馊,慢慢一点一点的腐臭。偌大一个教室,垂死在昏昏欲睡中,空气里,起落的尽是耐受不住、扇凉的浮躁。那种潜抑在沉静无波中蠢动的心浮气躁,恰若她此刻的心情。杜家说要见她…… “杜夏娃!”冷不防一声尖锐、充满恼怒不耐的叫喊,狠狠刮刺着她。声音很近,就在她身畔。她回过神,杨安琪正恨恨瞪着她,脸上的妆因天热而脱落,混黏着汗水油脂结成一凸凸的疙瘩。“你如果不想听课就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别人上课。” 空气中的浮躁一下子冻结住。全班的同学皆屏息看着她,目光杂汇了各种或庆或幸或同情的情绪。 她先是呆了一会,再将视线调回桌面,形成一种专心与妥协,看不出意思的无动的表情,却恰似一种轻蔑。那种无动于衷让杨安琪看了越觉得有气,顺手抄起手上的课本往她脸庞打去。她下意识伸手挥挡,将课本扫落,打了杨安琪一脸难堪。杨安琪气极了,脸上的疙瘩不住地颤跳,高声叫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站起来!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就打老师,把学校当成什么了?站起来——” 杜夏娃仍然不吭声,慢慢站起来,和穿着三寸高跟鞋的杨安琪看起来一般高。她平视着杨安琪,虽不像一些少女以挑衅不屑的态度表示青春的叛逆,神情却寡淡得近乎冷漠,一点不显闯了祸的忐忑与心虚。 她是觉得无所谓,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不安的,反正只是一个过程,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从初小开始,中小、高小、国中、高中,扔扔拾拾的仿佛念了好几年,才觉得念不完,就这么打住的话,好象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可惜。 “你还这种态度!一点都不知反省,不懂得羞耻,给我站好!”杨安琪气得发抖大叫。 比起一般学生的言词挑衅或故作的不屑,杜夏娃的无动于衷更叫她觉得光火。天气热,让她火气更热,男人迟迟不回来的怨气跟着搅和成一气。 杜夏娃仍然一脸漠然,平视着前方。她实在不明白杨安琪究竟在气什么,对她的歇斯底里,甚至觉得疲乏。 她不懂,她凭什么对她这般大吼大叫?因为她的身份立场吗?还是她们之间年龄的差距?十六岁是少女,过了十六岁就不再是少女了。高二高三的学生如果联考不是那么顺利、入学得晚的话,早已是个成年,背负的人生不会比三十岁四十岁的多一些或少一些。只是,文明制度的惯性造成的意识使然,年少必定轻狂,不经历一些沧桑、不到三四十岁的前中年期,成长便没有正当性,新生的成年不叫成年。 然而,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比诸一般泼辣尖酸的悍妇又有什么差别?青春的冷眼,其实并没有那么蒙昧。 她站着不说话,忍耐着杨安琪的尖酸刻薄。下课钟声响起,杨安琪仍有未甘,瞪着细狭的丹凤眼,吐怒说: “本来我不打算追究,可是你的态度实在太差了,丝毫不知反省,这件事就让训导处来处理,看要怎么处置。” 第2章 杜夏娃不禁皱了皱眉,她已经很忍耐了,这女人到底还想怎么样?她看着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对一下子弥漫整个教室的窃窃私语弃耳不闻。没有人靠近她,对她表示同情安慰或同仇敌忾什么的,她还没有跟哪个同学的交情深刻到可以惺惺作态的程度。她一向不是太合群,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圈,就连游离分子也算不上。游离分子最终还会找个靠拢,可是她没有倾向,自成一座孤岛。 “杜夏娃……”隔壁同学突然开口喊她,说:“你最好别忙着吃饭,赶快去向老师道歉。不然,她要是真的告到训导处,那就麻烦了。” 说话的同时笑了笑,表示善意的关切劝告。 杜夏娃抿嘴看看她。陈明珠,这也是一座孤岛。如果那些是非谣传没错的话,陈明珠老爸被工厂解雇几个月没工作,她妈则丢下他们跟男人跑了。她就那样盯着陈明珠看一会,想了想,没表示什么,像是对她的劝告不同意或是不置可否。 “你不向她道歉,她把事情闹大,倒霉的可是你。”陈明珠事不关己,倒替她杞人忧天,有意无意地与她亲近。 杜夏娃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她要告状就让她告吧。”反正最后都是她的错,她又能怎么样? “你最好别太逞强,省得自找麻烦。” 善意的劝告里,带着世故的妥协。杜夏娃不禁又转过脸。侧眼望去,陈明珠浮晃在尘光中的脸庞迭映着一个世故的轮廓。十六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女人,少年与成年,她们处在当中过渡的模糊。 “杜夏娃在吗?”门口传来找她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坐在门口的同学一口饭刚含进嘴里,连忙囫囵吞下,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喊说:“杜夏娃,亚当老师找你!”亚当姓沈,教授她们英文,兼任她们的导师,因为年轻、未婚、英俊、风趣,加上脾气好又容易亲近,多半同学对他的态度近乎同辈的没距离。 不知哪个好事的人跑去告诉他,他这么快就赶来。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来,沈亚当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饱了吗?有话跟你说,我们出去谈。”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转,都明白怎么回事,看热闹般地等待续集。杜夏娃视若无睹,随沈亚当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奇*书*网^.^整*理*提*供)时间,校园四处是人,他干脆带她到操场围墙边,隐身在树荫底下。 “杜夏娃,告诉老师,刚刚在杨老师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沈亚当口气相当温和,好脾气地看着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着操场,却不看他。“那个鸡婆跑去向你报告的人没有把事情都告诉你吗?” “你别这样。我是你们导师,班上有什么事,同学自然会向我报告。不找我找谁?别把我当老师,就当成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关心帮助的,不是吗?我一直很关心大家的。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朋友?杜夏娃却会说话,沉默的态度与其说是内向,更接近于一种社会性疏离,或者说,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阂,更或者,她保护隐藏自我的态度。 沈亚当仍旧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爱纯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笼统化的形容词界定少女,那么杜夏娃无疑是个异质的存在。不,她一点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学青春孟浪,用挑衅不屑自以为很“酷”的言行态度藐视规范制度。她不缺席不逃课,成绩中上,切实遵守校规,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的标准要求。 可是,怎么说?他感觉在这一切“正常”之下,她还是显得有些不一样,譬如周记这回事。 “周记”是为了促进师与生之间的交流,让老师明白学生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让学生向老师交代他的思想。别的同学多少都会在周记上诉说一些心事烦恼,寻求指点或发泄倾吐,她的周记则是一本标准的“生活与伦理”及“三民主义”范本,写周记如交心。她写来写去却全是别人的立场观点,完全将自己抽离。那是一种变相的隐藏,思考与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师是想帮助你,你要相信老师。”他维持不变的情绪强注视着她,“快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关注的口吻,让杜夏娃略微蹙眉。师者,授业就够了,过多的关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课不专心,犯了杨老师的忌讳,她拿课本往我脸上打来,我将它挡开,就这样。”她三言两语简单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略露一丝“你还想知道什么”的不耐烦。 沈亚当稍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杨老师说你伸手打她……”停顿下来,留一个未完的语气,试探地看着她,注意她表情的变化。 杜夏娃下意识又皱眉,并不急着否认,反问:“她真的这么说?” “杨老师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老师相信你不会那么做,一定只是个误会,对不对?”信任过头的口气,倒像在讨好她似的。 杜夏娃低头看着地上,有些意兴阑珊。“她要这么说也没错,我确实伸手去挡——算了,随她高兴怎么样。” “你别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她一脸无所谓,沈亚当忍不住摇头。“杨老师很生气,说你目无尊长,一直嚷着要将事情报告训导处处理。”越说越替她忧心,但看她低侧的神情,还是那般不经心。 他不晓得十七八岁的女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大抵都是一些功课、考试及朋友等共同的烦恼吧?杜夏娃显然不符合这样的逻辑。他观察她一阵子了,她几乎不和同学来往,没什么要好的朋友,不喜欢和别人深交,也不常笑,用种早熟、成人才惯有的冷淡的眼神在距离外看着别人,提早脱离高中生惯筑的共生关系,而表现大学校园里惯见的独来独往。 “杨老师的态度很坚持,要将你记过,还要请家长到学校。”他继续说:“老师相信你,但听老师的话,委屈一下,跟杨老师道歉,写张悔过书,她毕竟是老师嘛!” “跟她道歉?写悔过书?”杜夏娃倏然抬头,扬脸的弧度微释出一些质疑。真要追究起来,动手打人的还是那个告状的杨安琪,她自己缺乏该有的修养。结果就因为她是学生,便全是她的不是。 “我知道,叫你道歉你心里会觉得委屈,但老师是为你着想,事情闹大了,对你没有好处。” 阳光挪移,杜夏娃略显苍白的脸庞被偷照成透明,那份透明感几乎要将她融于无形。沈亚当愣了一下。有时课堂上看着她,他会产生错觉,觉她就像少女本身沉溺的小说漫画电影及连续剧里的人物一样,看似美美的,却虚虚实实的存在。 “反正事情到最后一定全是我的错,不如早早认栽是吧?”杜夏娃撇撇嘴,轻哼了一声。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记过就记过吧,要我道歉——”将没说出的话含在嘴里,竟反常吐出一声轻笑。这时候她反倒笑了,显得极是讽刺。 她摆摆手,似乎打算就这么离开。沈亚当一急,连忙拉住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回教室啊,我还没吃午饭。” “吃饭的事不急,”他将她拉回身侧。“趁现在午休时间,跟老师到办公室向杨老师道歉。” 杜夏娃快速抽回被拉住的手。沈亚当在说美国话,叽哩咕噜叫人听不懂,偏又自以为是地惹人嫌。 “别那么固执。你还小,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听老师的话,去道个歉就没事了。”沈亚当不断好言相劝,耐性好得惊人。 杜夏娃扯了扯嘴角。比起摆出不耐烦的神色,比起抿紧嘴强作沉默,这个扯嘴的动作反显几分轻蔑。 她相信沈亚当或许是真的为她着想,向现实妥协绝对不会吃亏。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以他自己的世故,理所当然地认定她因为少年必然的愚昧无知;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其实她懂得可多了,她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懵懂。她当然知道拒绝妥协的后果。但那又怎么样?与她整个人生将有何干?她不会因此就看轻自己,也不会因此就否定自己的价值。 她不答应,意在不言。沈亚当颇有些无奈,叹口气,斜着脸庞瞅着她。黄黄的尘土反射正午太阳的烈炽,四处是烘烧的火气。 他一下子感到热,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耐,突地拉住她,粗声说:“走吧!”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她十七岁半,却有一颗二十七岁的心。那么,她是小孩还是成年?他以为她尚处在青春期的尾声中,她的一言一行却嗅不出青春的躁动。那么,他以经验为师,以年龄为别,认定她不经世事、无知懵懂,是他的轻率自以为是? “请你别这样拖着我好吗,老师?”杜夏娃很不情愿地跟随,企图挣脱。“我不会道歉的。我承认我上课不专心,但我不认为我就该乖乖站着由她侮辱——”她刹住脚步,用力甩开沈亚当的手。 “我知道。可是如果真的被记过,对你有什么好处?”沈亚当忍不住又叹起气。 这个女孩实在不像女孩,他敏感觉得,在某些层面,思想、感情、处世的态度,杜夏娃早已成年,只差个宣告的仪式。但那张青春的容颜,说明她分明还只是个豆蔻少女。 “如果真的被记过,那就算了,随他们高兴怎么做。”丢下这句话,杜夏娃掉头就走,任由沈亚当在她身后追叫,毫不理会。那腔热血或许是他的责任义务,她不能拒绝,但总可以逃避吧。 第3章 回到教室,午休的时间已过了一半。天气太热,她没心情吃饭,也没胃口,一时无所事事,空坐着发呆。陈明珠不知好事或关心,凑过来问: “亚当老师找你去,是不是要你向杨老师道歉?” 她没回答,但表情回答,且在反问她怎么会知道。 “想也知道。”陈明珠说得理所当然。“不管你有理无理,谁是谁非,反正最后一定是你不对,结果也一定是道歉加悔过书收场。谁叫你伸手去挡她的书,你应该乖乖站着挨她打骂的。” 她不禁多看她两眼了,这个孤岛,显然是个异质的存在。她反问: “如果是你,你会乖乖站着让她用课本刮你耳光吗?” “当然!”陈明珠答得很干脆。“这样才符合高校悲剧美少女的形象。” 后面一句话添加得很讽刺,杜夏娃不禁微微一笑。她和陈明珠的坐标在同一象限,同一个平面,在这个教室里,唯有她们是相近的两个点,多半的人,彼此连成一个立体纠葛的空间。 但她习惯和人隔着距离,人际之间,尽是一些拼拼凑凑的关系,她讨厌那种琐碎的侵入。 “你真的不打算跟杨老师道歉吗?”陈明珠换个口吻,如同沈亚当那般替她忧心的表情。“如果她真的告到训导处那边,找家长记过什么的,你爸妈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她父母早就死了。 “不怎么样,看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她从不对别人提起她的身世处境,提了只会引来两种情形:同情或嫌弃,那都是她不需要的。 整个午后就在阳光的挪移中倾斜到黄昏。申时末酉时初,空气中的热是会黏人窒息的黏腻。钟一响,她不等沈亚当再有寻她的机会,草草收拾好书包就离开。 街道如常的车水马龙,十字路口人群挤拥,来往的表情都带着煎煮的油热。她站在路口,呆了好一会,打不定主意要往哪个方向。黏闷的空气中蠢动的心浮气躁,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课堂中发愣,和这浮躁不无关系。 她四处漫望,决定往绿灯亮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顺便整理她的思绪。 杜家说要见她。他,路,是这么说的,丢得轻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的一句话。 她猜不透路心里怎么想。 捱到了这时候才说想见她,算什么?十几年的距离,她和杜家之间有的只是空白生疏。他们从来没有承认过她,她也从未承认过他们。到现在,偏又开口说要见她,算什么? 不知道路心里怎么想。他逐渐对她隐藏他的情绪,不让她探知他的情感,甚至回避她的视线,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她转个方向,迎着落日走去。阳光倾斜漫洒,隔着烟尘落成一层薄薄的雾,整座城市漫掩在灰朴中。她对杜家的印象,便就像在薄雾中浮浮翳翳的大厦远眺的轮廓,处在一种被吞没的危弱边缘。 关于她和杜家的牵连,她只知道她母亲和杜家长男相恋,因为双方家长反对偕私奔而后车祸丧生;以及五岁时一个模糊的记忆,模糊得她就要忘记,偏偏又被撩起。 不管如何,一切还是要由她自己决定。她并无意去揭开那个尘封,却无法不想。不管最后她决定如何,见或不见,都已经在她心里搅起了涟漪。 世界便是这样开始的。 ※※※※ 第二章 生活中有许多恼人的细节和烦人的程序,不是像电影电视剧集那样,美美朦胧的镜头一略就能带过。上学校受教育就是;还有,比如剔牙。 这两天,杜夏娃干脆旷课,穿着制服在街头游荡,无所事事,从早到晚。 人们害怕孤单,可她从来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质,本来就是如此的无所事事和孤单。只是,生命为什么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选择,绝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会肯要生殖这回事,那让她们活着或存在,像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延续物种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当年又以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的呢?尽管是受到强烈反对不被祝福的爱情,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选择。 然而,爱情为什么会发生? 只有人类会害怕孤单,偏偏生命本质注定是孤单。是否爱情为了弥补生命孤单本质的缺憾才会发生,让孤单的灵魂找到一个伴?所以,不管神圣庄严或猥亵堕落,爱情自有它的纯粹性?有各种各样的角落?爱情本身没有任何意识型态,是人们自己为它附加上种种限制图框?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父母的相恋会受两方家庭抵死的反对。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终对她的疑问沉默以对。这一切奇书网就像一片雾,她在雾中迷路。 她吐口气,下意识抬头看看天空。夏天的风如气态的浪,吹得慵懒。天空那种蓝,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转个方向滴下,滴成了内衣里的一身汗。她加快脚步,转进巷子。家门口站一个陌生的男子,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 “你有事吗?”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肤色略白,有着北陆男子的冷峻清美。抿着嘴的表情显得冷漠,不喜欢人靠近的那种,和路有着相似的气质。因为这缘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请问这里是路公馆吗?”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任何的不安,从容回视她的目光。声音略沉,不像路般带有冷冽。 她点头。他跟着注视她说:“我叫杜日安,是来找路先生的。” 杜?会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飞快闪过一抹怀疑。转身打开门,回头递个眼神,便自顾走进去。 “你等等。”她将杜日安丢在客厅。 这个时间,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邻近后院的整墙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从院子里,隔着那道透明玻璃墙注视在墙内的路。 她从门廊经过,在工作室门口略停下脚步。路背对着门廊,专心在画布。室中央放着一具披着纯白绢布的长沙发,长头发的模特儿一丝不挂地半躺在上头。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织出一个阴晦不定的奇特画面,与一身黑裳的路,虚实相对,互成一个连锁的空间。 她插不进那个连锁。专注于工作中的路,离她很遥远。她安静不出声,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连。人都有一些潜在的颜色,像极光之为极地而生,是独特的。 路总是穿着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蕴,神秘而不让人靠近。而长沙发上那半躺着的、坚实富弹性、麦金艳亮洋溢少女般气息的胴体,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现。 模特儿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成形在路的画布上更年轻,十六岁,最多。工作室墙上挂着的、四下摆放的,都是这样的天使——天使一号、天使二号、三号、四号……,路的每张画都命名为“天使”。 路的“天使”从来不会超过十六岁,永恒的十六岁,就像他房间挂的那幅画—— 她悄悄退开。经过路的卧室,房门半掩着,她伸出手,想推开房门,迟疑了一会,才轻轻一推,缓步进去。 迎面的墙上,一个背对着镜头的少女,略略侧着脸,全身赤裸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芜。斜侧的神情带抹若隐的笑,嗅不出那种关于性的暧昧与淫惑的危险气味,而流露着一种对爱情无识、对世事无知的、创世最初的纯洁。雨从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规则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驳,要将那个世界撕裂。 整个构图非常简单,用色却晦暗朦胧;少女的身影在无声的雨中仿佛时会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个黯淡的影子,恰如一只挽留的手,看得出挣扎。题款为“爱天使”。 这一幅,便是外头所有复制天使的原型。而她,从来不曾置身于那些天使当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对镜中赤裸的自己,她还是无法完全坦然,无法面对生命最原始亦最隐晦的真相。她和画中那个对爱情无识的天使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体带着对感情的意识。是的,她的身体住着感情的灵魂,她无法隐藏。 “怎么了?”路不知何时进来,低声在问。 她转身过去,轻轻摇头,并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头,路果然正看着她。她有时会像这样怔怔看着她,像看墙上的少女一般地看着她,仿佛也是另外一个人。 路摇头,好象不是很顺利。目光交换,他先避开了,走到衣橱前,随手抽出一件衬衫换上。 她立在原处,随着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亲近的,他会搂她抱她亲吻她,但渐渐在这些亲密中却多了一份回避。正确地说,从他知道她月事来临、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意识到她终究不过是个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天使,一种难以名状、却能敏感察觉的奇怪气氛,就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她的态度不变,他的感情却时有回避,便在这样视线不相触的回避里,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体的一种语言。 她明白他的顾虑。他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年龄的问题,还有文明道德意识形态所裂出的鸿沟。文明的规范如同一把锁,牢牢将他们锁在伦常纲纪的监牢里头。 “路——”她出声喊他。她其实不惯他们之间的沉默。 路回头,双眼映着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脸问: “你讨厌我吗?” 路执着的是无性无属的天使,随着身体的成长,她却越来越像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 第4章 她并不希望成为女人的。所谓的女人味,不过是一种发情的味道,应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当繁盛的同时,即已存在着枯萎的必然。成为女人后,她就会开始变老。 可是路总也不显老。四十二岁的他,如同墙上那少女永恒的十六岁般,青春永远的定格。 “怎么会。”路迟疑一下,伸出手轻轻拥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这么说了。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安了吗? “拜托你不要躲着我。”她反手抱住他,脸庞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为路执着的天使,那么她只要活到二十岁就好。美丽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种耻辱,她的一生定格在这里就好。 “我并不是在躲着你,夏娃,你应该知道才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像以前一样?”她希望他像从前两人一起生活那般亲近她,毫无芥蒂,没有任何因某种意识而刻意的回避隔阂。 “我对你的态度和想法并没有改变,可是——”语气一顿,恰是一种犹豫,说不出口的话搁浅在心头,挣扎不断。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摇摇头,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种违逆的、得不到救赎的苦痛忧郁。“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却摇头,指着墙上的少女。“那么,她呢?” 肉体最终会衰亡老灭,青春遂在不同的躯壳上不断的重生反复。但墙上的少女却与时间同在,成为永恒,也成为路心中的永恒。 路脸色微变,沉默下来。总是这样。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路惯以沉默相对。杜夏娃不再追问,想及客厅中等候的杜日安,说: “对了,有个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现在人在客厅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该来的还是会来。 客厅中,杜日安独自一个人枯坐了许久,态度却很安静,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来,礼貌地点头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门打扰。”措辞客气有礼,显然受过良好的教养。 “没关系,请坐。”路比个手势,口气冷漠,冷眼打量着杜日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长男杜日生与杜夏娃母亲私奔后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龄。虽然心里早有认知,真见着面免不了还是讶异他的年轻——应该说,讶异他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沉稳。早先杜日安曾先来过电话,透过电话,那略为低沉带着力量的嗓音,实在叫他难以想象会是眼前这样一张年轻的脸。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路的目光隐约带一丝不明的敌意,杜日安直视他的目光,并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电话中表明我父亲的意思,今天上门来,是想恳求您的应允,所以由我代表父亲,敬请见谅。” “你不必这么客气。”路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他对杜家的恨未消,但这件事还是要由杜夏娃自己决定。他侧脸望望杜夏娃说:“我还未向你介绍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顿了一下,语气些微僵硬。“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亲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紧闭着嘴不说话,太荒谬了。十七年来素不相识,前一刻还是个陌生人,仅因为某种血液的浓度,关系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点个头。早在门口相遇时,他就猜知应该是她了。他转向路,更是说给杜夏娃听。“我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医生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父亲希望在他死前,能见到他唯一的孙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两双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说:“见了面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这个和她同龄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与他也许有着血缘的关系,她对他却全然没有血亲的感情,感觉滞留在陌生的原处。 “就算你对他们没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存在。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静。“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晓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谬感其实不会比她少。 坐在一旁审视的路,倏地扫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阴沉。 “那么,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年为什么狠心抛弃我,不承认我?” 五岁那一段记忆其实已经变得太模糊,就只那个她母亲抱着她哭泣夹杂着混乱的狂吼声的画面,沉淀在她脑中残滞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亲只告诉他一些片断;两个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对阻力,然后私奔、爱的结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认,然后双双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会比你多。”他摇头,望了路一眼,直觉他应该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随着将眼光投向路。十几年来,每提起杜家,她总感觉到他眼神里强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时间也无法遮掩。她对杜家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们对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浓度之于感情并没有那么天经地义,她从不认为血缘就代表一切。旧事重提,并非因为她对过往的耿耿于怀,其实只是她不情愿的借口;并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缘由,所以揭开尘封。 路双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声音没有温度。“杜先生,我想你应该不是专程来这里谈过去的吧?” 他对杜日安的态度一直有距离,再迟钝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来意说: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应让夏娃和我父亲见面,成全我父亲的愿望。” “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决定,我无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态度,冷淡的言辞,杜日安心里有数,以为路在推托,沉默一会,用稳定有力的声音说: “路先生,父亲一直非常感激你这些年对夏娃的照顾,他也明白,他对夏娃没有尽到他该尽的义务。父亲抛弃夏娃在先,本来没有资格作这样的要求,但父亲时日已经不久,请你看在他思念夏娃的那份心情,成全他这个心愿。” 杜日安的表情、坚定不退缩的态度,恍恍的让路如看见十八年前出现在他面前、带走他至爱天使的杜日生。 路突然激动起来,猛然起身怒瞪着杜日安,带着恨意大声说: “你休想带走夏娃,我绝不会答应!”话出口,他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这件事再说吧。有件事希望你最好牢牢记住,夏娃是我的天使,不是你所谓的什么杜家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略停两秒,目光笔直逼视着杜日安,如同当年与杜日生的对峙。而后,不等杜日安有任何反应,丢下逐客令: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忙,恕我失陪了。”立刻掉头走开,甚至不再去看杜夏娃。 “路——”杜夏娃追了一声,路背去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 她回身,对杜日安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跟你们就像陌生人一样,见那一面,实在没意义,而且没必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杜日安平静的脸微微起皱。他略为思索,想找出一个合理有力的理由,说服杜夏娃,也说服他自己。“不管你得再怎么荒谬,存在的事实终归是事实。你身上流有杜家的血,到底和杜家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你指是血缘,那就不必了。”杜夏娃毫不客气的反驳。“每个人都把血缘关系视为理所当然,但血缘并没有高于一切的正当性,也不是绝对的,与感情更没有理所当然的正比关系。这么说好了——” 她凑向杜日安,黑白分明带着新生婴儿骨瓷蓝的双眼笔直望着他。 “如果真要依照血缘的关系来算的话,你应该是我的叔叔。叔叔、父亲的弟弟,同缘血液的浓度应该很够,可是——”她刻意停顿,表现出一种陌生人的冷淡。“你看到我,有那种‘这个人是我侄女’的感觉吗?有那种必然可因血缘关系而生的感情吗?你对我,有任何理所当然的感情感觉吗?” 连串的质问,问得杜日安哑口沉默。的确是没有。 对他而言,杜夏娃充其量只是一个陌生女子罢了。纵然她和他、和杜家,于血脉上有着不可抹灭的关系,但这层因血缘而强迫形成的关系,对他的感情认知来说,并无任何意义。于情感认知上,他们彻彻底底是陌生的。面对杜夏娃这么一个同龄的“侄女”他心里的荒谬感其实比她还强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还是以血缘的强迫认同为架构?他对杜夏娃实在产生不了那种属于亲属的感觉和感情。 对他来说,真实的,不管怎么算,她都只是一个美丽、冷淡、他还不了解的陌生女子而已。尽管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心里仍然没有任何实际感。一开始,他和她之间属于亲属的感情就不存在,他甚至觉得,以后他若对她产生感情,也将是属于男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点头,像下了某种决心,“我们的确算是陌生人。不过,我还是想请求你,就算是行善,成全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的愿望,那对你并不会有任何损害。” 换个立场也许并无不可。 第5章 但是…… “再说吧!让我好好想想。”杜夏娃还是觉得犹豫,表露在双眉蹙颦的不决。 “也罢。不过,希望你尽快给我回音。父亲的病已经相当严重,我怕他撑不了多久。”说话的时候,杜日安表情一直相当平静,平静到几乎不带感情,反映出他气质的冷。 杜夏娃越发地感觉他与路的相似。气质冷的人,多半疏于群体。杜日安的冷冽、寡笑、与人群疏离感,一切的印象都如此与路重迭,只除了路的眼神时而有种她说不出所以的忧郁。 走到了门口,杜日安突似想起什么,回头说: “对了,请你转告路先生,我父亲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没有要带走你的意思。刚才路先生大概是误会了。” 杜夏娃点头,似应允又如别语,静立着看他离开。 身后的甬道如游廊,一步一步走去,如像穿过时空隧道。路不在工作室。她推开落地窗走入后院,沿着四角绕了一圈。路竟当着杜日安的面,说她是他的天使—— “天使啊……”她喃喃低语。果真是,怕也只是个复制天使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她自己的呢喃,还是不愿成为一个复制天使。然后仰起脸,无语地不知在凝视什么。 白日如星,多少一些寂寂。 几千几百年过去,光亮下的一切,恒常由神在治理;但光亮的背后,承聚了光所带来的酷热火气,却分享不到明亮的那阴影的暗带,为那堕落的天使所主宰。 虽然说,日落日出,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但不变的,生活。日升日落,顶上那一颗,其实还是如常的太阳。 热度依旧,依然要将人蒸腾。缺了两天课,阳光底下依旧无鲜事。只不过,才清静一个早上,她才刚从洗手间出来,脸上还残滞着冲洗烦躁的水渍,还来不及进教室探探她的便当,沈亚当早等在门口,如同在等待一朵莲花开萼,一脸苦口婆心的神情,耐性十足。她想躲,已经来不及。 “哈!杜夏娃!”沈亚当看见她,欣喜又亢奋。“你总算来了!我还在担心,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去也没人接。本来打算今天若再看不到你,就到你家拜访!”好歹他是她的导师,不能放着她不管。杜夏娃撇撇嘴,似嘲非嘲,像笑又不像笑。教了六年书,沈亚当神经居然钝得还不知麻木,对学生的事竟然还能像这样一头热,实在未免热血过了头。 “你在等我吗?”烦归烦,语气先自软下来。 事情拖着不解决,虽然不干沈亚当的事,还是会让他为难。她不想让他为难。许多事不是倔强的抬抬下巴说自己负责,别人就会没事。好比这件事,沈亚当的立场比她还麻烦,他需要两面做人。 沈亚当倾倾头,摆个“不等你等谁”的表情。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什么事。走吧。”二话不说,拉住她就往楼下走。 “你别拉拉扯扯的。”杜夏娃皱眉叫着。他虽然没有师长的架子,但无聊的人会窃窃私语。女学生和男老师架构起来恰恰就是一暧昧的横幅。 “我不拉你,你保证乖乖跟我去道歉?”沈亚当边说边回头,脚步没停,半强迫她跟着他走。 才下楼梯,远远便瞧见杨安琪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她打着一把花阳伞,走着模特儿的台步往校门口而去。 “杨老师,等一下!”沈亚当拉紧她急忙追赶上去。 杜夏娃被硬拖着不得不跟着跑动,却像悬丝的傀儡,脚步显得恁般不情愿又不由自主。 杨安琪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沈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带学生来向你道歉,她知道自己错了,希望杨老师原谅她。”沈亚当陪着笑脸,麦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中散耀出男性阳刚的美。 杨安琪蓦地心一阵悸跳,猛烈震荡。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胸膛,白衬衫裹罩下了肌肉,感觉是那么结实、不安分的鼓胀。阳光太强了,花阳伞顶不住紫外线的穿透,她偏偏穿了一件薄长袖的春衫,全身都在发烫。好热!她觊一眼沈亚当,拿出丝帕轻轻擦着汗。 沈亚当仍然陪着一脸笑。站得这么近,他只觉鼻腔充塞杨安琪混着微汗味的粉香。他推推杜夏娃,且又讨好地对杨安琪咧嘴笑了笑。有着杜夏娃在一旁做为比较,他真发觉杨安琪是那样一个充满味道、浑身风韵的女人。 “对不起,老师。那天我的态度太无礼了,请你原谅。”杜夏娃硬逼着自己开口,粉紫的一张脸,不知是被阳光晒红还是涨红。 杨安琪哼了一声,斜起脸庞,爱理不理的。“杨老师,学生年纪还小,不懂事,请你原谅她一次,别再生气。”沈亚当忙为杜夏娃说情。 阳光透过花洋伞洒下的光线,竟有一种黄昏似的诡艳感,将杨安琪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顶着阳光望过去,她胸前白皙光滑的肌肤,柔嫩得像乳酪。 他觉得不舒服,有种说不出的,嗯,冲动。他喜欢吃乳酪,喜欢闻那种味道。 “这件事,我也不是非追究不可。”杨安琪先斜睨杜夏娃,再将眼波兜向沈亚当。很多人说她的眼睛会说话,不但水汪汪,而且脉脉含情。“可是,沈老师,你看,她这像是反省道歉的态度吗?” “小孩子嘛,难免别扭些。”沈亚当低下头,再推推杜夏娃。“杜夏娃,好好再跟杨老师道歉一次。” 杜夏娃原也是想妥协算了,不想让沈亚当为难。可是——人的扭曲度是有限的。她翻眼瞪着沈亚当,抿紧嘴不肯再开口,一脸倔强的气质。 “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杨安琪大为光火,气抖了,扭头就走。 “杨老师——”沈亚当追了一声。杨安琪理也不理,高跟鞋哒哒地直往校门出去。他拍拍杜夏娃,安慰地微笑一下,交代她说:“你先回教室,老师去向杨老师道歉。”匆匆追了出去。 看沈亚当还是那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杜夏娃眉头紧皱,太阳再晒,她倒不好先走了,顺势捡处阴凉的墙靠着,忍着阳光晒人的浮躁,老实地等着。等了一会,没等着半个人影,她往栅门外做最后一次眺望,放弃了。 教室内同室外一般地令人浮躁,更多了一股昏昏欲睡睡。有个人趴在她的座位上,开窗盼着风。空气不流动,吹来的只是热。她走近看,是陈明珠。 她看她睡得很熟,没有叫醒她。早上上课时,她就看她频频打呵欠。她重新下楼,顶着太阳绕了操场一周。上课钟响,她才回教室拍醒陈明珠。 陈明珠伸个懒腰,火速冲到洗手台,胡乱冲把脸,草草用衣袖擦掉水渍。才坐定,便没头没脑地问: “结果怎么样?” 杜夏娃会意,摇了摇头。 “怎么会?你没向她道歉吗?” 回答的还是无言的摇头。陈明珠明白杜夏娃无意多说,便不再多问。有些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她想让人知道的,不用多问,她自己就会开口;无意让人知道的,就是问破了嘴也没有用。她们隔壁座半年,她总看见杜夏娃一脸的与人无涉,颦蹙在自己的心事中。 杜夏娃支着头转向窗外。她没有对别人吐露心事的习惯,喜怒哀乐,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上课钟已响了过十分钟,气氛开始浮躁起来。下午第一堂是沈亚当的课,他却迟迟未出现。 又过了十数分钟,浮躁的气氛越来越蠢动,沈亚当总算才匆匆赶来,赶得气喘,整个人,连同衣衫揉过似的一团凌乱。杜夏娃支着头看着他,替他觉得可怜。杨安琪想必很难缠,看他那一身狼狈的模样,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挨在杨安琪身旁,好说歹说地伺候她的情绪。她突然觉得荒谬透了,忧虑的人应该是她,她却显得和这件事无所瓜葛。 下课后,她等着沈亚当或许会跟她说上什么。他只匆匆朝她方向投来一眼,头一低,就走出教室。那一低,低得那么尴尬暧昧,奇怪极了,好似有什么见不得。她才注意到,他白衬衫被汗湿得很混浊。 接下来小考、随堂考,考了一地理的山川水岭。最后一堂上课钟响,历史课,又得面对杨安琪。 杨安琪很准时的走进教室,难得的眉开眼笑。杜夏娃先就觉得意外。她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样,那种下意识流露出的饥渴感消失不见,眉目多了春风。久旱逢甘霖,差不多就是那样。她支着头静望着杨安琪,习惯性地转向窗外,底下那一大片花丛,蝇飞蝶舞,正自发情的季节。 五颜六色的人间,容易看花人的眼。 “杜夏娃!”钟响了,她没听见,陈明珠拍拍她肩膀,她才回神。“我们一起走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两座孤岛,也许底脉相连。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走着。这个世界的光太多,不管往哪个方向,都会触耀到大楼帷幕玻璃上太阳光潋滟的反射。 “唉,夏娃——”数了一会沉默的脚步,陈明珠打破沉默,直接喊她的名字,拉近一些距离。 她没有拒绝,等着。 陈明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两旁的头发无力的垂落,遮去半个脸。忽而抬头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好象都没有什么烦恼,我是说,你好象不太在意别人怎么对你。” “在意啊。不过,那要看对方是谁。”杜夏娃目视前方,视线落得远远的。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你什么,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己一个人好象也可以过得很好,不需要朋友或同伴。” “是吗? 第6章 你不说我倒不觉得。” “每次到学校看到你,看你独来独往,不去管别人的闲言闲语,也不担心没有朋友,我就很羡慕你。但你是不要朋友,而我是没有朋友。” “如果你想要朋友,很简单,主动和同学打招呼来往,不就可以了?” 陈明珠苦笑摇头。“难道你不知道那些传言吗?” 杜夏娃提提书包,影子被夕阳拉得有些长,多情的共人徘徊。人们需要安慰,互相安慰,真相却常常只是一句随口的敷衍。她无法负担陈明珠的情绪。 “知道。”她没有躲,回视过去。 陈明珠又低下头,低得那样畏缩,目光都沾惹着尘土。好一会,她忽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来,下定决心坦白。 “谣言是真的,她们说的都没错。我爸被工厂解雇,找不到工作,就一直喝酒;我妈嫌我爸没出息,丢下我们跟男人跑了。现在我们连房租都付不出来,拖欠好几个月,房东成天到晚赶我们搬家。”说到最后,为解难为情,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杜夏娃没说话,仅从她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同情。反正你都知道了,与其装作若无其事,说出来我心头反而舒服一些。”陈明珠说着,尴奇书网尬又似腼腆地笑了笑。 人们害怕孤单,一个人无法负担,才需要朋友这种共生的依赖。杜夏娃沉默着,回陈明珠一抹淡色的笑。她没想过和人建立这种“共生”的依存关系,习惯自己的心事自己收拾,所以只是听,说不出是冷漠或热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一厢情愿了?告诉你这个——” 杜夏娃摇头,解释她的沉默。“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明珠愣一下,突然轻笑起来。“你真的跟别人很不一样,杜夏娃。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同情,但我还以为你会急忙安慰我,或说一大堆鼓励的话。”“那些话说了也不能改变事实。” “是啊,没错……”陈明珠收住笑。微结的眉,怅惘的表情,泄露出一些先前有意藏抑住的烦恼,口气变得无奈而且老。“真希望赶快毕业,能早点工作赚钱。” 她不说赶快长大,而说赶快毕业。杜夏娃侧过头,陈明珠侧脸映着斜阳,远眺的视线里,写满了青春的无奈。陈明珠因为家庭经济关系,晚了一年才考进高中,过了夏天就满十九岁,那身米白色制服包裹着的曲线里,已是属于女人的胴体。 “工作?那大学呢?”杜夏娃想了想,还是这么问。 不管圣贤愚劣都这么说:黄金屋在书中。虽然她自己其实没想过那么多。她甚至觉得老念不完似的,兜身在一处迷离混沌中。对这一切,她只是觉得,它就像一个“段落”,只有走到此,让一切告个段落以后,也许才有可能探出头,看看前方交叉着什么道路。到那时,或许就有选择。 “我不会放弃的,但大概会念夜间部,白天工作。不过,现在谈这些还太早,能不能捱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搞不好……”陈明珠越说越没有信心,说到最后摇起头。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太消沉,沉重的脚步走着突然往前跑跳起来,旋了一圈,倒退着看着杜夏娃,开朗笑说: “你不必替我担心,我绝不会气馁,一定不会——”她停下来,面对西天举起手,对着将沉的夕阳发誓:“我,陈明珠,一定会好好努力,凭着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人生。” 余晖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再给她一脸金色灿红。城市的天际,巍峨着一幢又一幢的摩天大楼,天空慢慢被遮蔽。 杜夏娃静望着她,身后的天空,一寸一寸在暗下去。她是不发誓的。想想,有多少自己曾经认定永远不变的誓言,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变得扭曲黯淡,自己都忘了曾经说过什么、发了什么愿,指天的相对,最终沦落成谎言。但这一刻,薄暮里的陈明珠仰天那神色,有一些叫她动容。 “陈明珠……”她脱口叫她,轻咬着唇。“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啊?”陈明珠半张着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慢慢,半启的双唇绽开成一朵花,灿烂的盛放,一身都带笑。“谢谢你,夏娃。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好好努力,坚持到底。其实,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昨天就开始打工。” “打工?”难怪她今天一整天上课不断地打呵欠。 “嗯,在便利商店打工。虽然累了一点,不过往前看,未来至少有希望。我家那个样,自己的梦想总得靠自己创造。”谈到未来,陈明珠忧愁的眼眸射出了光彩。“我希望能顺利完成高中大学的学业,成为专业人士,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栽培弟弟妹妹成人。然后,能遇见一个可靠稳重,爱我、包容我一切的人,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携手共度一生。” 好漫长的一个梦!杜夏娃闻言不禁陷入沉默。一切都寄托在飘渺的未来,有什么是此刻的她们抓得住的呢?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掌流风。陈明珠的梦让她觉得,人是活在明天的。今天的风会死,可是明天又吹明天的风。 “你呢?夏娃?”陈明珠走近一步,靠向杜夏娃,猛怔了一下。 犹残一些昏色的灰暮中,杜夏娃斜倾三分之一的脸庞,因为光影的搬弄,竟照着凄艳的异次元色调,那种很浓的血色被刷黑了色彩。 “我?”杜夏娃脸一扬,扰乱了光影的秩序,那种凄艳感不见了。她摇头。“我没想过那么多。” 陈明珠描绘的未来,就好象此刻她们正面对着的缥缈的黄昏景色,存在,却是似海市蜃楼一般投影的存在。爱情的对象,也仅是一个还描绘不出实象的憧憬。 “怎么会?你都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问得杜夏娃不确定起来,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将来”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了不确定。她真的没有想过那么多,她想的只是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路,还有眼前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难题。 “都快高三了,你还没想好将来要做什么,订定目标?这样不行的,夏娃。” 功课、学业、联考、前途——这是一般人都在走的路,典型的忧虑,她们似乎没有理由被置之例外,所以陈明珠这么说。杜夏娃含糊地点个头,表示同意或表示会努力,怎么解释都可以。 两人朝着车站方向走,在天桥中央要分手前,陈明珠拉住她: “那件事……也许你嫌我多事,不过,你打算怎么办?真的不去管它吗?” 杜夏娃笑了,友爱地拍拍她,学她的话说:“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的。” 说完摆了摆手,往另一个方向走下天桥。 两侧霓虹蓦闪乍亮。这城市依旧有太多的光,驱赶着黑暗。 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如此形成了分歧,生命也由此从黑暗开始。 ※※※※ 第三章 从大门一进去,迎面便是一片种满了树草的庭院,枝枝叶叶不规则地争展着向天。因为太茂盛了,盘根交错着舐噬人气的阴森。和式的房子,中间一条长而幽深的甬道,踩在上头,尽头的那一方,仿佛会吐回来足音的回响。老式的挂钟传来整点的钟声,悠悠地荡啊荡,停止后时间也跟着被凝住。日照在这里似乎也遗忘了脚步,显得特别悠长,一切移动无觉而缓慢,像一张过了时的老照片慢慢在发黄。 杜日安领着他们一直走到里头一间房间,停在门前。杜夏娃不禁将目光投向路,他的表情严肃而凝重。也许她不应该来的。虽然路说这件事由她决定,他也尊重她的决定,她还是觉得自己也许错了。 “请进。”杜日安拉开拉门,让他们进去。 房间里头躺着一个脸色枯干的老人,闭着眼,一床棉被密密实实的顶盖到下颚。一旁跪坐着一个低垂着头、头发花白、脸上纹路纵横的老太太。 听见脚步声,老太太先抬起头,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张着嘴说不出话,眼泪先涌了出来。 杜日安跪坐在老人身侧,轻声说:“爸,路先生和夏娃来了。” 老人眼皮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努力想扭动脖子。 “在……哪里?她在哪……里?”短短两句话,说得断续无力,病弱的暗哑。 杜日安回头示意杜夏娃。杜夏娃站在门处,犹豫极了。她看看杜日安,又看看路,再看看老太太,最后将视线投向榻榻米上躺着的老人,慢慢走过去。 老太太蹒跚起身,迎向杜夏娃,老眼泛着泪光。 “真的是你——”和十八年前那个女孩那么像,而且如她儿子的眉眼。老太太颤声发着抖,感激地对路弯身鞠躬。“谢谢您,路先生。” “不必谢我,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们。”路丝毫不领情,不愿受礼,眼底烙有恨,简直冷漠。 “夏娃……”老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力不从心,干巴巴的眼珠目不转睛的望着杜夏娃,渴盼殷殷。 杜夏娃依着老人的目光,慢慢跪坐下来。五岁时的那个记忆实在太远太模糊了。她只记得一个昏暗的房间,一个高大威严生气咆哮的人影,和在一旁低头哭泣嘴里不断喃喃喊着“冤孽”的老太太,还有混杂在画面外的狂叫声……然后记忆就跳到路。她站在路面前,不,是路蹲在她身前,对她说她是他的小天使。 记忆越缠越乱越纷扰。她瞪着老人,不知该怎么开口。她该怎么称呼他?眼前这个枯干、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第7章 “夏娃……”老人先开口,撑着一口气,居然把话说得很清楚。“谢谢你肯见我一面。这十几年,我丢着你不管,实在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他被迫歇下来,连喘了几口气。 “爸,您别急,慢慢说。”杜日安担心老人身体受不了。 老人没理他,看着杜夏娃又说:“你长得跟你母亲真像……当年我不该赶他们出去的,害你受了苦,毕竟你是无辜的——”他闭目摇头,眼角渗出了泪光。 无辜?什么意思?杜夏娃听不懂老人的话,疑惑起来,下意识回头询问。老太太垂头躲开她的疑问。路视而不见,出声说: “我们该回去了,夏娃。” “可是……” 老人这才像意识到路的存在。问:“是路先生吗?” 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恨杜家、恨杜家的人。先是躺在这里的这个杜家男人,毁了他少小的憧憬,然后是他儿子——他们父子联手毁了人间最美的天使。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一切都是我铸下的错。我对不起他们,我——”老人含泪的双目在忏悔,千言万语说不尽,遗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对不起,夏娃……”最后又对夏娃说这句话,便闭上眼,渗出两行泪。 “走吧,夏娃。”路旧恨难消,催着杜夏娃离开。 杜日安要送。路揽着杜夏娃,冷漠不客气地拒绝:“不必了,我们自己会走。” 老太太追上来,老脸布满泪痕。 “夏娃,你不要走,你是杜家的孩子啊——”真是冤孽!好好的骨肉至亲,却演变到今天这种局面。 “我……”场面混乱极了。杜夏娃身不由己,被矛盾的网网住。 “她不是。”路将她拉紧些,神态冷漠,带有愤怒。“十二年前,她就跟你们杜家没有关系。” “可是,她是我们的——” “够了。”老人喊住老太太的不舍。“这样就够了,让他们去吧。” 老太太吞下不舍,不再说话,哀哀地望着杜夏娃,提着袖子擦泪。杜夏娃默默跟着路,跨出门口前稍一迟疑,忍住了没回头。 庭院里日光仍悠悠地照,和外头的阳光仿佛不相干,遗忘在墙上的青苔,寂静地照了一世纪。 每个人都背负原罪而生,终生在寻求救赎;却没有人知道,人与生带来的罪恶其实并不在于始祖偷吃了智能之果而被逐出幸福之园的原罪,而是根成于上帝创造世界、生命形成的最初。 习惯了夜的窗,习惯了漫漫的眺望,总会见下弦月多情拂照。夜的世界有太多的想象,畸零的人,在这里被眺望。 那些承继亚当夏娃始祖血液、自体相欲同缘相恋的人们,在夜里,在堕落天使的辖域下,肉做的心,承受着文明的枷锁,自发地疼裂出缺口,于是为止痛,灌进一墙封固的水泥,跟着也被困在无路中。 杜夏娃斜坐在窗台上,眺望着黑暗,也处在黑暗。一个个蓝郁的夜,凝结一个个的过去。当眺望成为习惯,过去的明辉,便成为闪烁在夜里的一种反复。 她跳下窗台,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并不开灯,反而燃执起一根蜡烛,往后园走去。从夜里来,到夜里去,脚步轻飘地如一缕游魂。夜是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她并不确定她要找什么。 游园惊梦。她在黑夜里摸索,猛不防脚下一阵刺痛。她叫了一声,烛光外的暗里传来声音,然后灯亮了。 “怎么了?”是路。在这黑夜中,他一直在为她守护。 她没忙回话,感觉脚底处有一股冷流,低头察看,地板上点点血红,歪躺斜仰几枚图钉。有一枚几乎钉没入她脚心,入肉很深。她打着赤脚,屋里屋外踩了一脚脏,脚底沾满土尘,流出的血混着泥灰,乍看成了一团黑色的痂块。 “踩到钉子了。”她抬头茫茫,表情有点呆傻。 路脸色大变,好象伤的是他自己,立刻将她抱到浴室。 “很痛吗?忍耐一下。”他让她坐在浴缸边缘,盛了一大盆水,顾不得湿和脏,单膝跪在地上,手握着她的脚,轻轻拔掉图钉。 杜夏娃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他小心地为她清洗双脚,清理伤口,然后轻轻擦拭干净,再为她消毒上药和包扎。 “暂时先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到医院。”他总算抬起头,仍然单膝跪在地上。 “谢谢你,路。”杜夏娃含笑俯脸,低看着他。 多少个夜里,他们就像这样含笑互视、秉烛夜谈,毫无芥蒂。她受伤,他的着急关切,一一是感情的证据。 “不必客气。还会痛吗?”路惯常冷冽低沉的声音放进了温柔。 他看着她笑,看她是那样的美。那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粉颊、清澈盈水的双眸——她以灿烂如花的美丽容颜对着他笑,她的眼瞳里只映着他。 啊!为何会有这样的女孩?这个女孩却是他一手抚育长大的。他用他的爱灌溉,给她他所有的家。她已经是个女人了,有女人的感情;她成为他所希望的天使,照他所希望的样子长大。他像那光源氏抚育渴爱那个叫紫姬的女孩般地渴爱着她。他渴望,渴望爱她,但他心里对她那份属于男人的爱,却为现实所不容,为常纲世人所罪恶。 “路,”杜夏娃伸出双臂搁放在他肩上,额鼻几乎触到额鼻。“最近工作顺利吗?找到新的模特儿了吗?” 上次那个模特儿这几天都未再出现。从杜家回来后,他似乎就陷入创作的低潮。 路摇头。和“名朝艺廊”洽谈好的展出日期已经慢慢逼近,他脑中的画面却一片空白,所有的创作意念完全破碎掉。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模特儿,找不到气质符合他要求的模特儿——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有哪个人能符合他的要求,符合他心中存在着的那个image,关于他一切创作的原型。 因为夜,因为寂静,因为光的世界已经沉睡,此刻两人靠得这样近,成为彼此唯一的依偎。他们是夜的子民,继承着同缘的血液。 “既然那样,就让我当你的模特儿吧。”夜将她的眼眸映如星。感情带回音。“我想成为你的‘天使’。” 路错愕住,怔望着她。如梦他不愿醒,但他难道可否,感情不禁地,意怜的抚摸她的脸。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不能——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我们?我怎么能——” “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干涉我们的生活呢,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够了。”她的爱情很早就开始了。她从屋外看着他,从夜里看着他,一直都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以他们的标准和道德观主宰我们的生活,主宰我们的——” 她停顿下来,俯身看着他,含住轻轻的、那字感情的语言。 路不说话,或者说无法说话,和夜同色黑的眼眸浮映着浓稠的忧郁。她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爱对方?因为他们的爱情是禁忌,是被禁止的。而随着社会禁忌而来的罪恶感,将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永远被诅咒。 “夏娃,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他给她所有的爱,灌溉她长大,一直爱着她,却必须亲手推开她。 “为什么?我们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以后也不会改变。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知道的。别再问了!”路的脸几乎扭曲了。 是的,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他们就不能相爱。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路。”让路痛苦并不是她所愿意的。但最后,他们都必须面对这种痛苦。 “对不起。”她搂住他,一边说抱歉,一边亲吻他。亲吻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亲吻他对她被痛苦扭曲的爱。 “夏娃……”路喃喃的。 夏娃的爱,让他觉得甜蜜又忧伤。他是那样爱着她。他忘了禁忌,忘了叫他痛苦挣扎的现实,回抱着她,亲吻她,爱怜她。他的爱是强烈的,所以他的吻是深刻而灼烫的。他用他的热,贯彻她的全身,引泛起她身体的颤抖。 她的衣衫褪落了,以天使最原始的面貌出世在他面前。从肩、胸膛,滑过了腰际,所有的亲吻与抚爱,都是他对她最深的渴爱。 映现在窗玻璃上的夜色,暗中一点一点的浅淡,夜正一寸寸的淡薄掉。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正在暗中慢慢偷换。 “不行!” 路猛然惨叫了一声,震退到墙边,睁大眼,惊恐地望着杜夏娃。只一刹,那惊恐随即化为痛苦、写满罪恶的意识的一张扭曲的脸。他慢慢跪下去,双手抱住头,无声在呐喊。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竟然——他竟然—— 血亲通奸是一种罪,惩罚人污篾了社会文明与伦常道德的一种罪。他却—— “路——”杜夏娃慢慢上前,用很轻的动作将他搂入怀中,没有哭喊,没有泣叫,显得很安静。“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她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的。她会一直陪着他。就算是被唾弃,就算是被鄙夷,就算是被诅咒,就算是下地狱。 是的。人一出生,就是罪恶的开始。 “哥哥在世二十一我才十六 哥哥死了二十一我刚好十六 哥哥今年还是二十一 我已经是三十过了头已是女人的下午 哥哥永远二十一妹妹死了仍然是十六岁, 人生四月天,生命最美好的季节,繁花旖旎。 第8章 死去的人永远的二十一,被留下来的人却不可能永远|奇-_-书^_^网|的十六岁,永远的处在人生的四月天,所以时时回顾,既念着不再的过往,复伤老去的必然。哥哥永远的二十一,只有她一个人被留下来,寂寞地老去…… “你在看什么?这么专心。”微带喘息的亮而脆的声音,冷不防地在杜夏娃耳边响起,靠得很近,偷袭人的没注意。她抬起头,看是陈明珠,反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都已经中午了。 最近一两个星期,陈明珠三天两头的迟到,总是上课钟响了,才匆匆赶来,偶尔还会消失一两天,然后再无事般冒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摇头笑着,要她不必担心。 “刚刚。”陈明珠随口带过,好奇她在读的东西。“你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我一进教室就看见你眉结额蹙,发呆沉思。” “没什么,只是一首诗。”杜夏娃把诗递给陈明珠。 “这种文绉绉的东西。”陈明珠只看一眼,摇摇头,还给她。“我不行,我没有这种细胞。” 杜夏娃重看着诗,发了一会呆。这是她在路的房间发现的;韩国一位著名女诗人的作品。念着这首诗,不知为什么,一直让她联想到墙上那名青春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少女,以及路。那名少女就像诗中永远二十一的哥哥。不管妹妹十六还是二十,不管妹妹活着、死了,还是二十一;而路,却像那惦着“不再”、一个人寂寞老去的妹妹。 画中那少女究竟是谁?她渴望知道。路时而会用注视那少女的眼神注视着她,究竟是爱她,还是爱一个幻影?有太多的疑问,偏偏都不会有回答。 她对自己摇摇头,将那些疑问折收起来。侧头问: “明珠,你最近怎么了?经常迟到请假。” “没什么,只是家里有一点事。”杜夏娃摆摆手,一脸无事。见她担心的表情,灿烂一笑,故意学日本连续剧里那种小女生的口吻,用日语说:“‘大丈夫!大丈夫!’你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虽然晚上打工多少忙一点,不过,我功课还是应付得很好。”笑得牙齿发白,极为开朗。 话虽没错,杜夏娃却觉得她那笑,笑得过度开朗,反而像刻意掩饰什么似地欲盖弥彰。她待再开口,陈明珠已抢先叫出来说: “好热,全身都是汗,我出去冲个脸。” “我也去。”杜夏娃跟着出去。 冰凉的水让午后的昏沉清醒不少,堆积了一腔的躁热,沦为肺腑的沉淀。陈明珠一边冲水一边喊着舒服,水声哗哗,撞激着洗手台,溅了她们一身湿。 “哇啊!好凉!好舒服!”陈明珠仰起头,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大口气。 杜夏娃抬脸看她;水珠犹挂在她脸上,倒像泪痕。她们这两座孤岛,把山脉铲开,也许是两颗巨大的石头,也许,同质同属。 陈明珠回过脸来,啊了一声,指着她身后。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走廊那端,沈亚当正朝向这里走来。 陈明珠说:“大概是要找你的。我先进教室了。” 她站在原处不动,等着沈亚当走过来。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杨安琪为什么突然对她松手。 “杜夏娃。”沈亚当笔直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笑。 杜夏娃勉强回个笑。阳光艳烈,残滞在她脸上的水渍早已被烘干,留下僵硬的痕迹,稍一牵动,便能清楚感受到肌肉的拉扯。 “唔,天气真好。”沈亚当举手挡挡太阳,开场白式的寒暄。略等了一会,看杜夏娃无意答腔,干咳一声,接着说:“那件事——杨老师已经接受你的道歉,答应不再追究,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无法将杜夏娃和其它的学生同视为一体。那些学生和他说说闹闹,彼此并没什么距离,但她们看起来就是“学生”,就有“学生”该有的样子,不管思考、行为、说话的语气,甚至嘻笑嗔怒,都有依循的模式。杜夏娃却太过于沉默,不肯被驯服,自外于团体,似封闭又若自我,与人疏离。他觉得他有义务引导她,那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 “谢谢。”杜夏娃简单表示感谢。其实他们几乎天天打照面,他大可不必这么郑重通知她这件事;而且,也未免拖得太久了,她果真要被定罪,也早过了时效。 沈亚当回头望望在教室内聊天谈笑的同学,再回望杜夏娃略显冷淡的容颜,对比是那么明显,不由得暗暗摇头。 “我看你好象很少和同学在一起。”他自然表露出关切的姿态。“这样不太好。尽量放开心胸,多和同学接触,别太封闭自己。你们这个年龄,是最容易交到朋友的。你应该多主动和同学来往,别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想,她就是和别人太疏离了,所以对人没有热情。 “我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自由又自在。”杜夏娃对他的长篇大论轻描淡写挡回去。” “自己一个人怎么会好,人不能遗世独立,需要朋友互相扶——” “沈老师!”沈亚当说得口沫纷飞,冷不防却被一声嗲声嗲气的呼唤打断。 他愕然抬头,眉间顿现一丝尴尬,只那么一刹那。他很快扫过杜夏娃一眼,见她表情依旧,才略为放心。 因为背对的关系,杜夏娃先听到这声嗲声嗲的呼叫,然后闻到一阵浓郁刺鼻的味道,最后才看到杨安琪腻人的甜笑。当然,她是对着沈亚当笑的。她一靠近,那股刺鼻的味道更加稠烈。这么热的天气,擦这种气味这么浓郁的香水,让人不由得觉得烦躁,体内因子直要冲动不安起来。 杜夏娃连忙屏住呼吸。香气是附着于女人身上的体味,用来催人发情、惹人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人工的味道。 “杨老师。”好香!沈亚当不禁用力深深一闻。 杨安琪嫣然一笑,妩媚多姿。她把手上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沈亚当,波眼一招,笑说: “喏,这是一位朋友送的,加了威士忌。我会醉,不能多吃。沈老师拿去尝尝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沈亚当伸手接过。加了酒的巧克力,就像女人身上附着的香气,他是爱吃的;但也不能吃太多,怕会吃撑,偏偏又拒绝不了诱惑。 双手交递时,两人的手不小心地微微交迭一起。杨安琪掀起眼皮飞快地瞅他一眼,抿着嘴笑,笑得有如初识男人滋味的少女,饶有暧昧的意味。 沈亚当也飞快瞅她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杨安琪眼尾一勾,这才摆摆手走开。 余香袅绕,空气中仍残滞着人工的化学香料,足以让一朵青莲花闻了窒息。等杨安琪走远了,杜夏娃才小口地喘气。 沈亚当打开盒子,丢了一颗进嘴里,顺势将巧克力递给杜夏娃。杜夏娃本能的屏住气息。她一向不喜欢黏人的巧克力,害怕那种太甜腻。摇头说: “谢谢,不用了。” 日晒往廊内逼进,热气一波波袭人。她不想再待下去,转身走开,突然得叫沈亚当没提防。 “等等!”沈亚当追喊,嘴里还含着巧克力。 她装作没听到,径自走进教室。午休时间已经快结束,大半的座位都有人抱着书本在死啃。她摊开课表,整个下午每堂都有随堂考,眉头纠结起来,简直烦透了。她推开桌子站起来,陈明珠随着疑惑地扬起脸。 “我去保健室,如果老师问起,麻烦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睡一觉也好,她实在待不下去了。 除了陈明珠,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保健室位在底楼的角落,发着霉味。 她把棉被踢开,双手搁在脑后,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花纹凝视久了,竟分裂出另一个空间,像黑洞,她觉得自己慢慢被吸进那里头去。 好一会,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凉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勉强睁开眼睛。 “夏娃,起床喽。”陈明珠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看看她,茫茫的,花了两秒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慢慢坐起来。问: “现在几点了?” “很多点了。已经放学了。” 放学了?她竟然睡了一下午。她抬头看看天花板,那个黑洞似的空间已经关闭。方才她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漂流,只一眨眼,就已是一下午的时间。这个晚上,她或许又将失眠。 “喏,你的书包。”陈明珠连书包都帮她带下来。“大家都留下来考数学。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想留下来。” “你呢?” “喏。”杜夏娃提提放在地上的书包。 除了一些高一生,这个时间就准时离开学校的人并不多。两个人学着夸父追日,向着西边追着一场空。 “我实在不懂,夸父究竟是笨还是执着?”上了天桥,陈明珠趴在桥边上,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西日虽然将落,光却从四面八方照来。 杜夏娃没有回答。她也觉得疑惑。 陈明珠喃喃又说着:“像他那样,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活着能够轰轰烈烈,死了变成传奇。人活着,就是要像这样才有意义价值。” “变成传奇,供人当茶余饭后的资料有什么好?”杜夏娃反问。 对于传奇人物,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传奇的人物最好还是早点死的好,像民初那个著名的浪漫诗人,让人永远只记得他青春的面貌。若是像西方某个银幕情人,活到了七老八十才死掉,枉费了他风流倜傥俊美了一生,到死却只让人记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和满脸的老人斑。 第9章 “当然很好。想想,几千几百以后,这世上还有人流传着你当年的故事,你的人生、爱情……,你不觉得很美吗?” “美?”杜夏娃愣了一下,无端想起路,想起那画中的少女。画中的少女定格在永恒的十六岁,成了美丽的传奇。她在下意识中的乖戾,竟呼应了这个诡谲。 “不过,传奇什么的,其实想想,实在很遥远。”陈明珠终于抬起头,底下还是车水马龙,又活回现实中。“能够吃得饱、睡得安稳就很好了。毕竟,我们活在现实中嘛。”听起来竟像是有感而发。 “是啊。”杜夏娃附和,眺一眼天际,却又说:“不过,真能活得轰烈、坚持自己坚持的,好象也没什么不好。别人要怎么谈论,究竟是别人的事,总不能活在别人的目光和指点中,依照别人的标准和期望过活。” 这原就是以杜夏娃的个性大概会说的话,陈明珠听了并不太讶异,却还是摇摇头说: “还是有一套标准和制度的。我们活在现实中,是社会的一分子,对不对?太过离经叛道总是不成的。”就好象家庭有家规,学校有校规,社会有法规;礼教与纲常,道德与法纪,构成了社会的基本秩序,每个人都得依照一定的秩序生活,因为这是文明的现实。脱轨乱序的人,注定是不被见容的异质。 “可是你不是想成为传奇吗?循规蹈矩是成不了‘传奇’的。”杜夏娃竟笑起来,笑得没来由;因为没来由,而显得突兀。 陈明珠瞅她一眼,身体往后一仰,妥协说: “啊——算了,那太累了,我只要有个小小的梦想就够了。” 梦想?就像她对她描绘的那样?顺利完成学业,成为专业人士,然后遇见某个人,发生美丽的恋情,然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确是够了,只是太遥远。可是比较起来,却又是最平凡的。如果是她,她也不要什么传奇,只要这样就够了。“夸父追日”,她想,非关执着或愚蠢,只是一个小小的梦想罢了。 “啊——”陈明珠对着天空又叫了一声。吐完积郁,才说:“我得回去了,晚一点还要打工。”匆匆对她挥个手,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杜夏娃在原地没动,望着陈明珠离去的背影,看着她走进人流中,被大厦的阴影掩没。她又站了一会,才慢慢移动脚步。 光在她背后,世界如旧。 车声、人声,混和着街店流泻出的音乐声,各种嘈杂汇集,整条街处在精神躁郁的亢奋中。她逆着人群的脚步往前走,迎面的陌生漠漠擦身而过,竟都看似那样一张相同的脸。她越走越觉得累,却怎么也走不到路尽头,走不出城市的迷宫。 慢慢,夕阳也要沉。店招的霓虹一一闪烁起来。华灯初上,世界才刚要开始黑暗的沉沦,日与夜的过渡却显得恁般模糊。她随便挑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厕所里干呕。 走出快餐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举目所望,街灯、车灯、霓虹灯,四处全是人造的明亮。星光显得那么微弱黯淡,这整个世界早已遗忘。暗空中布满了昨日的刻痕,许多的星球无声地死亡。她用力吐出一口气,转个方向。黑夜就在那里,就在不远处布置着它的暗,却不知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怎么转,都逃不出人造的光和明亮。 “夏娃?”她正叹着气,身边突然有人叫唤她。 杜日安?杜夏娃不免一愣。因为巧合,因为没预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到这附近办点事。”杜日安沉稳依然,语调不疾不徐。“其实是到附近医院看望我母亲,她现在住在医院。我父亲过世后,她也跟着病倒——”他停了一下,好让杜夏娃有喘息的机会。“父亲在十天前过世了。” 是吗?死了吗?杜夏娃望着他不动,许久,慢慢垂下眼。 “我们举行个简单仪式,就立刻将父亲安葬。很抱歉,没有通知你和路先生。” “不,没关系。”她原就不需要知道的,太阳底下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长,日升日落每天也都有人在死亡。 她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等她想起来,她应该就这样走的,却发现她正默默跟着杜日安的脚步。人群将他们推拥,推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再将她拉近一些,避免和人群的擦撞。 “本来我想等母亲的情况稳定后,再去找你,把该办的事情办妥,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你。”城市虽然不大,偶然却不是那么容易发生。冥冥之中会有定数吗? “事情?什么事情?”杜夏娃不解。 “父亲去世前留了遗嘱,我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留给你。另外,父亲遗留下来的其它财产,包括现金股票等,及市区其它不动产,你都可以分得一半。”杜日安声音低沉仍然。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像在解说一项计划。 “你说什么?”杜夏娃愕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了,但意识和认知迟一步发生作用。 “我在说遗产继承的事情,父亲把杜家的财产留了一半给你。不过,关于那栋房子,由于是杜家的祖宅,母亲也还健在,所以遗嘱里附有一条但书,房子虽然是留给你的,却必须等母亲百年以后,你才有权处置。至于其它财产,你可以随你的意思决定。” 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杜夏娃紧抿着唇,几乎不眨眼,视线里的沉默如她紧抿的无言。她奇怪杜日安怎么会这么冷静。短时间里,他父亲过世、母亲因病入院,从他的态度却看不出该有的无措彷徨。他冷静得没有少年刚入世的青涩。 “为什么?”一会,她才开口。“杜家有你母亲还有你,为什么要把一半的财产给我这个外人?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没有理由阻止。而且,母亲也赞同。你毕竟是大哥的孩子。”“但事实上,我跟你们是陌生人。”杜夏娃并不认同。“你却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感情上是、血缘上是、法律上也是。我不要什么遗产。我既然不承认跟你们杜家有关,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杜家人,没理由要那些东西。” 杜日安诡异地沉默,沉淀着心事的无言。有几分钟那么久,才再开口: “我跟我母亲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妈在我小学时就过世,她是我父亲的偏房。” 偏房?他的意思是说,他是小老婆的孩子—— 这多讽刺?!只有她才是杜家嫡系的子孙?可是在感情上,她对他们全然是陌生的。而所谓“嫡遮”之分,不过是婚姻制度强迫成的人为分歧,以确保血统的“正当性”。可是“血液”这种东西,有什么“正当性”呢?血缘的关系深,感情的浓度就比较稠吗?杜夏娃越想越觉得荒谬,摇头又摇头。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也不想懂——”她转身往前走。 杜日安长腿一跨,跟上她。她望他一眼,没说话。两旁的哄闹衬显出他们并肩的沉默。走到路口,红灯正好亮起,杜日安拉住她,定眼看看她,才放开她说: “我母亲她希望你能回杜家。” 杜夏娃本能的摇头。“怎么可能,杜家对我来说根本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和路在一起,路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路先生对你好象很重要?”杜日安微俯低下脸,想看清楚她在暗中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反射出金属的淡辉。用的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直叙句的肯定。 “是很重要。”她脸庞一扬,回神他。“对我来说,路是唯一、绝对与不可取代的。” 她的眼神太亮太直接,以一种义无反顾在说她对路感情的绝对,话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坚持强烈。 那让杜日安无法不思量。他默然片刻,看住她。“你很喜欢他?” 他不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让人感觉有一种辨不清的认真,仿佛他说的话有着不一样的意涵。 杜夏娃不防,猛然僵住,狠狠瞪他一眼,有些狼狈。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太接近她的真实,她措手不及。但她没有否认。不说话,默认了。 “很抱歉,我这么直接。” “反正是事实,说得再委婉,事实还是事实。”横向的车子驶过,车灯映照过杜夏娃,粉白的脸亮了又暗。 “你考虑过你们的立场吗?”杜日安问得很平静,金属冷的眼眸柔暧起来。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杜夏娃冷白的脸却相对地面无表情。“在我喜欢上路以前,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我爱他的事实。” “可是,你想过别人会怎么想吗?你能不在乎别人的指点与眼光吗?你和路先生毕竟有着血缘的关系。你明知道——”明知道那是一种禁忌,却还要飞蛾扑火,甘冒道德伦理的忌讳。 杜夏娃猛扬起脸,狠狠看住杜日安。抱住双臂,转瞪着黑暗的前方,如被刺猬刺了一跳,双臂交抱的侧影,仿佛是一种无形的痉挛的姿态。 这不是她的痛处,却是她和路之间的爱无法超越的障碍,也是使他们挣扎痛苦的由来。 “没错,我明知道——”她语声如受伤般的软弱,态度却很坚持。“可是,如果‘不知道’就没关系、就无所谓了吧?如果当年我没有跟着路,而被送到孤儿院,或者被某个陌生家庭收养,然后和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相遇相识相爱,我们也就会对彼此的关系无所觉地幸福地过一辈子,尽管事实还在存在。” 绿灯已亮,她没动,视线漫眺,落在光亮后的黑暗地带。 第10章 “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像我和路这种同缘相恋的人,只是他们不知情罢了。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就那样过了一辈子。那多幸福。” 情感是最纯粹的,心应情深,如此而已,无需任何名目的附会。如果她否定了对路的感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由于文明的现实和压力禁忌,他们这份感情却注定永远没有出路,注定被困死在伦常纲纪的桎梏中。 杜日安认真而专注地注视她在暗中的身影。街灯微照,夜色在她身后由浅而深、由浓而稠地蔓开;聚拢在她身背的黑,不知何处照来的投影,让人错觉似一对翅膀。 “我只是关心你,夏娃,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他说得很慢,说得很认真。 血缘关系虽然先于一切而存在,却不是绝对的。虽然他明知道他和夏娃之间存在着亲属血缘关系,却丝毫没有那等感觉。她站在那里,是那么真实、具体,可爱复可恋的一个人,甚至也许,他会以男人的立场喜欢上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杜夏娃依然一脸冷漠,带点没有气息的弱,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我知道。”杜日安如常没有起伏、不显情绪的平板口气。 他很冷静,很清楚他说了什么。 因为物竞天择,生存竞争的关系,为了取得有利的生存条件以延续种族的生存,物种选择孕育基因优良的下一代,以利生存的竞争。血缘太近,产下的后代容易发生畸变被淘汰,不利物种的延续,所以生物避免近亲交配。 而文明的人们禁止近亲通婚,除了生物学上的理由,还因为文明社会中的伦理道德规范与观念所致。这套道德伦理观念,被视为文明的基础,取决不在于感情的考量,而着眼于建构文明的社会的秩序与制度。整个文明制度的运作,逐渐形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种种社会禁忌——诸如同性恋、师生恋、血亲相欲——便是这种意识形态下的产物。道德文明成了两性之间的感情,最高、且唯一的指标。 但是,人并不只是为了延续种族、成全社会文明而存在。每个人都是来活一场。他并不是鼓励杜夏娃对路超越禁忌的爱,只是,人们凭什么去定罪生命自发的感情? 绿灯又亮了。杜夏娃举步往前走,走得很急很快。杜日安追喊着: “夏娃,等等!”他抓住她,停在马路中央。“我只想知道,路先生他知道吗?他也爱你吗?” 杜夏娃只是淡淡扫他一眼,错身避开,又大步往前走。发丝扬起轻拂过他的脸庞,如一阵风吹过。 怎么会不爱呢?如果路不爱她,他们就不会有那些种种痛苦挣扎了。“不”与“不能”、与“不敢”,存在着的是令人无力的差距。 “夏娃!”杜日安追上来,抓住她不放。 “放开我。”杜夏娃低着头,声音有些暗哑。 换一个时空,换一种意识形态,她和路之间的爱与结合,就变成了一种亲上加亲的天喜,一种维护高贵血统的延续。如汉帝刘彻之于陈后阿娇,如古埃及年轻的法老图坦卡门之于他的王妃妹妹。偏偏他们却生错了年代,不等别人唾弃指责,自己已先将自己诅咒。 “你别这样。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杜日安想解释,杜夏娃甩开他的手,叫起来:“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认同!” 杜日安愣了一下,放开她。“对不起。” “不——是我不对,对不起。”杜夏娃抬起脸,街灯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底布满疲惫。 “对不起,是我太多事。但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你逃避也没有用。”尽管抬望他的那张脸显得那么苍白无生气,杜日安是忍着心肠实话实着说。 他对杜夏娃还不算熟悉,却能将心里的感觉说分明。或许因为能懂。 “我没有逃避,只是没有办法。” “你们可以走得远远的,到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丢弃婚姻的形式,不要生育小孩——这样,不是可以吗?” “是啊。”杜夏娃微弱一笑。车道上刮来黑夜的风,有些凄凉。她定看着杜日安,用很弱的语气说:“谢谢你。” 她第一次对他笑,却笑得那么无力。他抬头看看,夜从四面八方,四处是渗透的灯光。 等科学更发达、人类可以复制人类、进入无性生殖的时代,爱情与生殖的对象分开以后;或像电影里头的未来世界那般,做爱仅成了脑电波相互交流电解时的一股精神快感,到那时,血缘又代表了什么意义?这一切的禁忌,又剩余什么价值?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杜夏娃又朝杜日安无力地一笑。这一刻,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很近,足以交心交情。她几乎想要握住他的手。结果还是相视默默。 走经一家饭店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她以为她看错了,但饭店灯光那么亮,照得那么清楚——是沈当和杨安琪没错。杨安琪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沈当身上,黏腻得生出蜜,连体似地走进饭店。 “怎么了?看见认识的人吗?”杜日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杜夏娃收回神,轻轻摇头。 “那就走吧。”杜日安等她走近,伸手轻轻揽她。 关于他们那些疑惑,最后将会是怎么结果?在禁忌仍是禁忌、仍不得求赎,超越禁忌的感情又会有怎么样的收场? 夜未央。这一切仍然没有答案。 从上帝创造了人、从亚当夏娃、从洪水毁灭人类诺亚方舟重续生命—— ※※※※ 第四章 浴室的水声哗哗的,如瀑布的回响,有力地朝四壁撞击,整个房间内充满轰隆隆的水声。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正在池里洗浴的柔软、富弹性的肉体,是如何迎承戏弄着饱胀的水珠。 沈亚当点燃一根烟,猛力地吸了一口,随手拉过一条白被单随意地遮盖住下腹,才发过情,但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回想刚才那黏腻蚀骨喘息的滋味,他又有肿胀的感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追出校门后,她正要搭上计程车;他心里一急,连忙伸手拦住她,却因为太急了,不小心碰到她高耸软嫩的胸脯。她嗔了他一眼。他只觉得好热好热。她问他热不热。反正事情要慢慢谈,两个人走着走着,愈走愈热,就走到了饭店的大厅歇息吹冷气。但饭店的大厅空间太大了,冷气不够强,他们就换到小一点的房间。结果还是觉得好热。她胸前滑嫩的肌肤分泌出乳白的蜜汁,混着催酵的香气,他直有股舔它的欲望,觉得更热了。结果,就是这样了。他发现她跟他一样热,两个人就热在一块。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亚当,你要不要一起进来?”浴室传出娇腻的招引。 他脑中映出她在床上呻吟喘息的模样,下腹涌起一股冲动,拉开了被单,就要跨下床,不防瞥见放在一旁的表,冲劲缓了下来。拿起表,察看时间。 “不了,我还有事。”他丢下表,火速跳下床。 浴室的水声蓦然停了。只片刻,杨安琪裹着浴衣从浴室出来。见他忙着穿戴,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说: “怎么?这么急着走,赶着去赴女朋友的约会?” 沈亚当拉了裤裆的拉链,瞅她一眼。被她说中了。 他弯身去捡丢在地上的衬衫,杨安琪揪住衣服,瞪着他。“不准去。”“别这样,我快迟到了。”沈亚当一脸的无奈。 杨安琪嘟着嘴,慢慢放开衣服,突然伸手一推,趁他不防备,将他推倒在床上,扑到他身上。身体像蛇一样的扭动,对他又舔又咬,由喉咙深处发出沉而腻、近似呻吟的声音,喘着气说: “你说,她在床上有我行吗?”拉开他的裤裆,舔舐他的下腹。 沈亚当觉得体内有一股火蛇在钻动,钻得他痒痒,重新又肿胀起来。他翻身骑在杨安琪身上,扯掉她的浴衣,吸吮着她的奶。杨安琪啊啊啊地一直叫着床,呻吟加催情,声音充满着湿润。 “不行,再下去……就迟到了。” 沈亚当喘着气,想抽身。偏偏下腹又肿又硬,杨安琪也不肯在这时候让他走。她岔开双腿,紧紧夹住他,整个人全湿润起来。 “来啊!亚当……”她喘着,呻吟着。 她像渴雨的莲花,需要他津液的滋润;那幽深阴湿的黑穴,需要他深深的插入。快啊!来啊!她喘着,呻吟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迟到就迟到吧。沈亚当搓着她的奶,奋力挺进。弹簧床吃力地承受两人的重量,随着两个人的抖动,不断吱吱地叫。啊啊啊、嗯嗯嗯,天地都在动摇。 狂风暴雨终会过去,过去了四下便一片凌乱狼籍。沈亚当如历经了一场艰苦的战役,疲累地瘫在床上。杨安琪满足地趴在他胸膛,一只手还搁在他的下腹把弄着。 “现在还赶着去吗?”她笑看着他,因为得到足够的滋润,眉目全是风情。 “不去不行啊。”沈亚当懒洋洋地。 他和他女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已经交往很久了,早就论及婚嫁。他私下还先买了戒指送给她,双方家长都承认,算是他的未婚妻,就只差一道公开的手续而已。 “是吗?”杨安琪冷淡地爬起来,背对着他。 “干嘛”。沈亚当立刻杵到她身后,搂着她。“别这样。这是很早以前就跟她约好的,不去不行。今天就先让我走,等下次我再好好补偿你。” 事情虽然开始得莫名其妙,但他实在舍不得她丰满多汁的肉体。 第11章 杨安琪甩开脸,脾气扭着,不理他。 “安琪……”他轻声叫她的名字,伸出舌头舔她的耳垂。一开始杨安琪仍板着脸,慢慢地,表情软化下来,似嗔似笑地白他一眼。“讨厌,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当然是……”沈亚当噘起嘴啄了她一下,伸手到她的胯下。 “讨厌。”她打他一下,还似娇羞。两眼水汪汪地腻着他说:“我现在就要。” “又要?”沈亚当心中不免一急。再翻云覆雨下去,他可真的走不了。 杨安琪脸含娇羞,咬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这一次,用嘴就可以。”话才说完,身子就软了下去,去含他的。 沈亚当心一横,干脆豁了出去,将她推到床上,先用手,由她的眉心开始往下划到了她的肚脐,然后伸出舌头去舔,停在她的下腹。她张着湿润,吸吮着自己的拇指望着他,等着。他慢慢、慢慢往下舔。很快,就听见她在呻吟。 等到他终于能够脱身离开,已经快三点。他跟女朋友约了两点在美术馆见面。他将车子开得飞快,赶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怎么迟到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女友见到他,忙不迭地抱怨。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他搂住她,陪声不是。 门票早已买妥,沈亚当女友嘟嘟嘴,发声娇嗔,就对他的迟到作罢,挽着他进入美术馆。 她从小学书画,对这种艺术展览活动甚为喜好。这回,以一系列“路”为主题的胶|奇-_-书^_^网|彩画作是享誉日本画坛的日本画家于美术馆的个人展出,她已参观了多次,一个人看不够,非要连带沈亚当来共赏不可。沈亚当对艺术既不懂,也没多大兴趣,草草来晃一圈,一大半不得已,一小半无可奈何。 展出在二楼。一进展览室,他就被室中的一男一女吸引去目光。展览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女郎身形高挑,身着剪裁合身的长裤套装,头发凌乱披散,距离外看,别有一种张野的美感矛盾地交现在她身上,使得她既能引人注意,即又不至于太触目张扬。 她侧对着入口,微仰着头专心听身旁的男人说话,偶尔低声应答,不知在说什么。沈亚当越看越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过,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蹙眉思索。 待女郎一个倾脸的含笑,他心头蓦然一惊,那身影竟像是杜夏娃。她和身旁的男人,两人同心注视着画,偶尔侧脸相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他走近一些,看仔细了,果然是杜夏娃。 他注意到她身旁的那男人,注意到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神态有着说不出的依恋,还很年轻,流露着成熟男性的丰采,只是气质略嫌冷漠。他有时会在杜夏娃凝神于画时,用一种怜爱的眼神注视她,待她发觉转过脸,两人会默默相视,当中流动一份无言的情感。 沈亚当不禁看楞了,竟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眼前站着的那个杜夏娃,不是他认识的杜夏娃,而是一个沉溺在情海中的女人。 “杜夏娃?”他出声扰乱他们那种安宁的气氛。 杜夏娃转身见是沈亚当,有些颦眉,似乎并不喜欢看到他。 “真巧,你也来这里。”沈亚当脸带微笑,一派巧遇。他笑看着杜夏娃,再看看她身旁的路。 路的目光投向杜夏娃,似在询问。杜夏娃却沉默着。 “你们认识?”沈亚当女友靠过来。 “嗯。”沈亚当笑着比个手势。“她是我班上的学生。” “这么巧?”女友很友善,先笑开了。 “你好,我姓沈,是杜夏娃的导师。”沈亚当转向路,打量着他。路看起来虽然还很年轻,比起一般男人气质显得独特,但依他估计,他应该有四十岁了。 他不确定杜夏娃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看他们两人年龄相差一大截,举止神态却那么暧昧亲密,倒像是情人。 他知道现在有些中年男人以金钱为诱饵,专门钓一些像杜夏娃这种清纯美丽、年龄十几、二十出头的女孩。那些中年男人多半已经有了家室,交这些年龄可当自己女儿的年轻女友,多半图的也是她们的青春美貌。而那些女孩则为了钱,攀上那些中年叔叔男友,以年轻的肉体换取零用钱。杜夏娃的沉默,让他着实有些怀疑。 “你好。”路礼貌回礼,并不主动。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沈亚当转而介绍女友。 杜夏娃似乎有些讶异,疑惑地看看他们两人。沈亚当则牢牢盯住她。她越沉默,他就越觉得可疑。 他知道她跟班上那些只知道谈论明星偶像和考试的女孩很不一样,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堕落,竟然当起这种中年男人的情妇。跟这种年龄大得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那还不如跟他——他心头猛震一下,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有这种冲动的想法…… 他努力收回神。约是杜夏娃不知问了什么,他女友正腼腆地笑说: “他大概觉得在学生面前说这些事不太好意思,所以什么都没提。我们打算在中秋节的时候结婚,届时如果有空,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谢谢,先恭喜你们了。沈老师,恭喜。”杜夏娃世故地点个头。 她对自己与她身旁男人之间的关系只字不提,态度冷淡且敷衍;男人的沉默也可议,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表明。沈亚当更加觉得可疑了。他几乎可以——不,他确定,杜夏娃和这个中年男人之间,必定有着不应该、不正常的暧昧关系。 “请你们慢慢欣赏,我们不打扰了。”杜夏娃以一种成熟客气的告别,拉张着距离。她抬头看路。“我们走吧。” 沈亚当喊她,她没听见,眼中看到的只有路,挽着路走开。 她居然这样丢下他!沈亚当莫名地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亚当,”女友轻拍他,想法如他一般的未雨绸缪。“你那个学生怪怪的,最好多注意她一点。” “我知道。” “现在的女孩不管生理或心理方面都很早熟。像你刚刚那个学生,你不说,我根本看不出来她还只是个高中学生。你看,她跟那个男人站在一起,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他们起码相差二十岁。”沈亚当不以为然。摇头说:“在那些学生当中,杜夏娃一直显得与众不同、很特别,没想到……唉。” “他们年龄虽然差那么多,可是外表却看不出来。像她那样的女孩,生理早熟、又早慧,思想比一般女孩子奇特,其实是很危险的,不小心就会迷失。你是她的老师,能注意就多注意。” “我晓得。”沈亚当一脸理所当然。 眼前展现的正是刚才杜夏娃和路两人停驻凝视良久的画作;红花簇开的田野夜眠着;垂吊的星空如星图展落,当中是一湾卷着微波的海。像一个世外桃源。 题名是,“来自波浪的国度”。 每个人其实都是近亲相奸的产物。 钟声响起,已经是第一节上课时间。杜夏娃丢下笔,往椅背一靠,确定今天陈明珠不会来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陈明珠无故缺席了四天。她望着她身旁空着的座位,揣想不出任何理由。 从陈明珠开始打工以后就经常性的迟到;偶尔消失两天,不过都是间歇性的。但这回,她却连续缺课五天。隐然间歇性的消失,演变成一种常态,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她按捺住满腔的疑问,忍耐到放学。刚收拾好书包打算离开教室,沈亚当从教室后门走进来。 来得正好,杜夏娃好整以暇望着他。 “杜夏娃……嗯……唔……”他吞吞吐吐地。 她接过他的吞吐,直接而清楚地问:“老师,你知道陈明珠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啊?陈明珠她打过电话通知我说她家里有事。” “这样啊……”杜夏娃略为沉吟。复抬头说:“谢谢。”提起书包离开教室,根本未曾留意沈亚当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到车站,搭上反方向的公车,在一条巷子来回转了几次,才总算找到陈明珠住的地方,在一处五楼公寓的顶楼违建。 她按了五楼的对讲机,久久没有声息。她又按,再按,对讲机始终传来一片死寂。她站在门口等,等了一会,有个女人走过来,一边摸索着钥匙开门,一边狐疑地打量她。 “你找谁?”女人的小眼睛像狐狸一样机警。 “我想找一个同学叫陈明珠,她家在六楼。” “喔!那一家啊!我知道!”女人恍悟地喔叫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夸张的摇摆着手说:“搬了!那一家一个星期前就搬家了!”搬家了?杜夏娃没料到,问:“请问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吗?” “不知道。那一家的父亲,成天到晚喝酒不做事,喝醉了就起酒疯,小孩跟着哭闹,吵死人了!搬了最好!”女人边挥手边抱怨唠叨。 “请问——”杜夏娃还待再问,女人手一甩,长锈生斑的铁门朝她撞来,“砰”一声,将她关在门外。 她呆立在原地一会,才退下台阶,仰头朝公寓楼顶望几眼。 “搬家了……”她喃喃地又站了一会,才缓步离开巷子。 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难堪与难言之处,所以她一直没有多问,不愿意介入陈明珠的心事。她一直以为陈明珠看起来很坚强,可以应付得很好,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些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吧。现在,她再怎么揣测也没有用,只有等问题过去。 第12章 转出了巷子,金灿灿的阳光迎面袭向她,她没提防,一时睁不开眼睛,本能地伸手挡住脸,转身背对阳光。隔一会,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仍布满侵袭的日光残影。 公车迟迟不来,她等了又等,渐渐要等老。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累,拦了辆计程车。两旁的景物,随着车行奔驰的速度,迅速倒退成风景。她望着,暗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要多久,这一切才能告个“段落”,她才能探出头看看前方有哪条道路她可以选择? 车子停在门口。她低头找出皮包,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她觉得奇怪,抬头看见了杜日安。 他扶她下车,再付钱给司机。解释说: “我知道到这里找你,路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但是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能上哪里找到你。”他顿一下,加了一句,“你好象很累的样子。” “我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母亲想见你。” “为什么还要——”杜夏娃觉得累极了,暗叹一口气,摇头说:“就是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不会离开路的。” “我母亲也明白这点,她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你,只是一直忍着没说。在医院里,我看她每天望着窗户外,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路先生不会答应这件事,所以私下请求你。” 为什么总有这种让人进退维谷的难题?杜夏娃沉默一会才问: “她现在还住在医院吗?”“不,出院了。她坚持要回家,不肯再待在医院里。”杜日安放慢说话的速度,低沉的声音听来更低更沉。“她的情况不是很稳定,时好时坏,又不肯听医师的嘱咐按时吃药,加上年纪已大,身体越来越虚弱。” 这番话又让杜夏娃沉默许久。她靠在墙上,显得很无力。 “你看起来很累,脸色也很苍白,真的不要紧吗?”杜日安靠近她,身体微向前倾,注视着她。 “我很好。”杜夏娃扶着墙勉强站直身体。“走吧,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如果不去见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 “你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去吧。” “不,我很好。”杜夏娃坚持着。“今天不去的话,我怕明天我就改变了主意。”这世界变因太多,她怕这种不确定。 天际仅剩夕阳的余晖,由金而橙而浅紫而转靛青绵延一片到极度的仰角,远处的高楼凌空自成了剪影。然后,稍一眨眼,大块大块的鲜艳都走落,天边但剩一脉灰蓝的沉淀,尚且带一点热,再然后,铁黑、铅灰、墨黑、一层一层的加色,幕就那样落了。霓虹亮起,远处高楼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画片里镂空的留白。 夜暮中,杜家那幢大房子,即使点亮着灯,依然显得阴森,没有人气的死寂。杜夏娃静静跟着杜日安,身后的长廊幽深得像个洞,鬼魅似地将人追赶。 “日安,这房子里只有你和你母亲吗?”房子实在太大太静了。 “还有一个帮忙整理家务的阿婆,她在这里很久了。我有课的时候,她就帮忙照顾我母亲。” “有课?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学?”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通过资优的测验,直接跳级念国中二年级,高二的时候,通过推荐甄试进入大学。”杜日安像在解说一件随处可遇的事,语气很平常。 杜夏娃的反应亦显得平常,平常得天下仿佛没有什么太值得惊讶的事情。他们停在上次那个房间门外,杜日安隔着门,说: “大妈,夏娃来看您了。” 房门由里头被拉开,杜日安先前说的那位阿婆就站在门边。 地板上铺了两床厚棉被,老太太就躺在上回杜日安父亲躺着的地方,比杜夏娃上次看见她时瘦弱了许多,神态中有一种垂死的老。 “夏娃——”看见杜夏娃,老太太惊喜得说不出话,才喊出名字声音就哽住了,催着阿婆扶她坐起来。 杜夏娃走到铺被旁,跪坐着,只是瞪着她瞧,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谢你来看我,夏娃。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老太太说着话,眼眶都湿了。 杜夏娃还是默默地,她不习惯这种伤感的温馨,再者,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李嫂,谢谢你,你先去休息吧。”老太太让阿婆下去休息。 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三人。老太太握住杜夏娃的手,对她看了又看,仔细地瞧了又瞧,想将多年岁月的空白在这片刻的凝视中拼凑出轮廓。 杜夏娃不习惯老太太充满回忆、温暖亲情的眼神,想抽回手,才刚动,触见她眼角的泪光,忍住了。 “你长得实在和你母亲很像。”长长的凝视后,老太太幽然一声叹息。 是吗?在她这帧和她记忆中的容颜相似的面容背后,有过一段什么样的过去,引得她如此叹息? “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是指我父母亲。”她不禁想问。 “他都没有告诉你吗?” 他,指的是路。 “说了一些。” “是吗?也难怪。”老太太干瘦的脸布满纹路,表情牵动整张脸,更像是要裂开。“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眼珠灰朴朴的,声音一哽,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 “为什么路会——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五岁时那晦暗模糊的记忆突然跳出来。杜夏娃抓紧了记忆的残片。“请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老太太却不敢再直视她,低下眼,微驼着,说话的语气也不再那么平顺,轻轻打着颤。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请你告诉我。”杜夏娃执意要知道。 “唉!”老太太拗不过,长叹一声做为开场白。“事实其实还不就是那样,一段冤孽。当年你爸妈两个人相识相恋,我们两家的家长强烈反对,日生他父亲甚至不惜与他断绝父子关系都不许他跟你母亲来往。日生却不听劝阻,不顾大家的反对,与你母亲私奔,生下了你。你五岁时,他们带你回家,他父亲却气得吐血,不许他回家,将他赶出门,隔不久,两个人就因为车祸死掉。” “为什么你们要反对他们在一起?后来还不肯原谅,赶他们出门?”老太太说得笼统,她的疑问太多。 老太太被问得语塞,叹着气摇头。 杜夏娃等不到回答,又问: “你知道路为什么会那么恨你们吗?当年他们为什么也反对我父母在一起?” “因为他认为,是我们——杜家害死你母亲,以及——”老太太顿一下,吞了口口水。“路小姐——她姑姑,也就是你外婆。路小姐是他父亲唯一的妹妹,兄妹年纪相差很多,所以路小姐也只比路先生大了十来岁。路先生很喜欢他这个姑姑,路小姐也很疼他。路小姐喜欢艺术绘画,这些爱好也影响了他——听说他现在是个有名的画家了,是不是?” 老太太说着,突然跳出这个问题。杜夏娃草草点头。 老太太才接着说:“我曾经见过路小姐,她不但长得非常美丽,而且年轻、有才华,不少人追求她,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生下你母亲。不久,听说因为严重的忧郁症自杀而死。所以,你母亲是路先生父亲抚养长大的,她舅舅就等于她父亲。路先生长你母亲八岁,表兄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常要好。可是,你母亲十六岁时,遇见了日生,和日生相恋。日生那时也才二十一岁。我们以为他们年纪都还太小了,所以反对他们来往,哪知道两个人竟然不顾一切私奔了。真是冤孽啊!” 那声“冤孽”,听得杜夏娃莫名地感到心悸。这句话老太太重复说了几次,每每提起,都带着哀声长叹,似乎在叹息的底面,还藏有什么更深的隐晦。 “我不明白,路小姐——我外婆的死,跟杜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路将她的死归咎于你们?”老太太的话,总说得含糊,也总有些令人费解。 “这……”老太太又被问得语塞了,又是摇头叹息。 关键的地方老太太总是含含糊糊,杜夏娃听得模模糊糊。虽然如此,她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大概明白路为什么那么恨杜家了。因为杜日生先抢走了他的天使,后因为车祸摧毁了他的天使。她想,路是喜欢她母亲的。因为爱得深,所以恨杜家也深。而那画中少女的谜,也总算解开了。那是十六岁时的她母亲。她怀疑,她母亲是否也爱路。不管如何,她离开了,背叛了路的爱,在十六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路画中的天使,永恒的十六岁。路并不是贪恋少女或欲望青春的肉体,他执着的甚至也不是青春本身。她母亲在十六岁时离他而去,以后为人妻为人母,盛开后急速死亡。十六岁,那就成了她在路心中最后的印象。那形象永远烙在路心中,也从此,她以最灿烂的年龄活在他心中。而路,便一直在追寻,复制那个幻影,复制他心中那永恒的十六岁天使。 知道这些就够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爱路,爱他爱到死。她垂下头,瓷白的脸浮起淡淡的情愁。 “夏娃,你还好吧?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杜日安见她低垂下头,脸色又苍白,以为她要软倒,急忙移到她身旁,扶着她。 “谢谢,我没事。”杜夏娃脸微侧表示没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靠着我。”杜日安靠近了她一些,调整自己的姿态,可以当她的依靠。 杜夏娃仅是回了一个很淡的笑。 第13章 她的笑是无声的,淡淡浮现在那瓷冷的容颜,反差成一种哀愁的美。 老太太抿着嘴看了两人一眼,闭锁着忡忡的忧心。 “该吃药的时间了。夏娃,麻烦你到厨房帮我倒一杯开水好吗?出去后,往右转直直走到底,再左转就是了。” “我去就好了。”杜日安作势起身。 老太太阻止他。“我想夏娃大概不习惯跪坐,所以让她起来走动。” “我马上来,你请等一下。”杜夏娃慢慢站起来,脚都跪麻了。还没站稳,整个人便往前扑。杜日安及时伸手将她抱住。 老太太看在眼里,眉头忧愁地打结。等杜夏娃走出房间,立即警告杜日安说: “日安,你绝不能喜欢上夏娃。” 杜日安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妈,我只是——” 老太太摇头打断他的话。“你不必解释,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当年日生看夏娃母亲的眼神一样。你要听大妈的话,千万不可以喜欢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记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万不能像她父母一样。” “大妈,你在说什么?”老太太语多隐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怀疑。“你别管我说什么,总之,你千万别喜欢夏娃就是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们俩如果相爱,注定会是悲剧。”老太太未雨绸缪,杜日安自己未察觉的事,她已经先看出来。 “大妈,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着,口气轻描淡写,一如寻常。 门外脚步声走近,杜夏娃端了开水进来。 “谢谢。”老太太接过开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将药吞下去。 杜夏娃静静看着老太太做这些事,浓密的睫毛将她低垂的眼掩盖。看不见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围了一道雾面的玻璃。杜日安身体微向前倾,拉近与她的距离。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蒙蒙的眼珠,因幽暗的灯光而显得凝重。“将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不管你父母做错什么事,你却是无辜的。原谅他们,也不要苛责你自己。懂吗?” 这些话,说得像偈语,杜夏娃蹙眉,参不懂。她问: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原谅他们?” “你以后也许就会知道。”老太太不肯说明白。“记住我的话,你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她从来不相信宗教上说的,与生俱有的,所谓的“原罪”。但老太太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她越来越怀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隐晦。 但既然是隐晦的,那就让它沉到底吧。还有什么能比她对路的爱沉到更低更深渊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气迎面袭向她,浓稠得恰是混沌初开的颜色。笼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别处的夜都要来得暗一些,灯光难以渗透。 她回头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凉气,投身入它的浓稠里。 无需恶魔的引诱,从生命一开始,人的血液里便都窜流着永世也洗不清的孽业,沉睡在基因里。 ※※※※ 第五章 闹钟响的时候,已经七点过五分。杜夏娃躺在床上不动,让刺耳的铃声戳叉她的神经。大概过了三十秒,她开始觉得胃在痉挛。路开门进来,按停闹钟。 “时间不早了,该准备上学。”他坐在床沿等她起床。 杜夏娃还是躺着不动。他俯低身子,看见她一双布满血丝未眠的眼。他伸手拨理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才刚碰触到她脸颊,又缩回手。起身说: “快点起来吧。再不起床,就真的来不及了。” “路——”杜夏娃叫住他。 他回头等着。她却呆了片刻才摇头慢慢地起床,移动得蹒跚。他下意识靠上前,随即踅回门口,脚步朝外,又犹豫地停驻。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请假在家里休息。”他看她似乎站不住,纤弱的身影几乎不能禁风。 杜夏娃取出制服,从镜子里看着他。 “我很好,还是去好了。”到学校再睡也是一样。留在家里,还是走不出困境。 “别逞强,”路走过来,蹙眉逼视镜中的她。“你看你,两眼全是血丝,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昨晚是不是都没睡?” “我睡不着。”镜中杜夏娃低着头,看来可怜。 空气突然静寂下来。路紧抿嘴,不问为什么了,相视但无言。 “快点准备吧。吃完早餐,我送你到学校。”隔一会,他才打破沉默。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漫漫人生,他还能为她做什么?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每每想及,他都不禁觉得颤栗。 行路难,情字这条路。怕只怕他和夏娃之间的路通向荒芜。 他渴望爱她,却又不能爱;心中对她那份属于男人的爱和禁忌并存,同时将他拉扯,反向的作力,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更怕,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亲一样离开他。 他心中藏着一个天使,那是她的原型。他以为天使是不能爱人的,她却以她自己独特的姿态站在他眼前,说她不是天使。他爱恋她,渴望她,但总有一天,当她发现他们超越不了禁忌时,到那时,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她会怎么办?他们还能走到怎样的地步?他简直不敢想。只能把一切丢给沉默,丢给冥冥和未知。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隔片刻,杜夏娃拎着书包出来。他没回头,知道她在身后;她依着他的脚步,默默跟着。 他为她准备简单的西式早餐,一杯牛奶,一份烤吐司夹蛋,份量并不多。她却只喝了几口牛奶,表情始终锁着,展不开眉头。 “夏娃,你不吃东西不行。”他把土司中的蛋挑出来,切成四小份。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声音是有力的,温和而坚持。 杜夏娃只得勉强吞口蛋,就是咽不下,噎在喉中,逼出满眼的泪。她硬灌自己大半杯|奇-_-书^_^网|的牛奶,然后痛苦地趴在桌上,难过得说不出话。路立刻丢下刀叉,移坐到她身旁。 “很难过吗?”稍稍使力替她抚背。 她没办法说话,刚想抬头,胃开始痉挛。她用力咬着唇强忍耐,冷汗湿了一脸。路觉得不对劲,扶抱她起来,她站不直,弯腰抱着肚子,泪痕犹未干的脸苍白而冷,布满痛苦的扭曲。 “夏娃,你怎么了?胃痛吗?”路稳定有力的声音乱了节奏。 杜夏娃勉强抬头,试着开口,转叹成一声吟痛,牵动的表情更像在哭。痉挛过后,开始有东西在绞她的神经,然后切抽她的胃。不眠的挣扎,强抑的心情全都爆发成肉体的苦痛,折磨着她。 她双手紧抱着肚子,死咬着唇不肯喊出痛来。这是必要的苦难,还是必然的诅咒?或是对她的违逆的惩罚? “很痛吗?忍着点,我马上送你到医院。”好象她的痛也感染到他,路的声音在颤抖。 他扶住她,让她靠着他。她反抓住他的手,抓握得很紧,掌背的肌肤因用力使劲而紧绷,指骨头如山陵突起,争欲突穿出来。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感受他的存在,需要——她需要他在身旁代替她自己成为她自己的一切。 苦吧!痛吧!难受吧!这是他们最终必须面对的折磨。她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收场,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只能紧紧地抓住他,抓住这一刻。“我忍忍就好了,不必上医院。”需要疗痛的,不是她的身体。 “不行。”路不依。痛的是她,他却比她更难过。她的痛,是他们共同的折磨;他怕她锁紧眉的无瑕的脸庞因苦痛而扭曲得变形,好象是种预言。 他们之间的关系,因爱而扭曲、变形,却也因为爱而更为真实。他想紧抓住这份真实,但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那份因违逆社会禁忌的扭曲变形。 命运会拨弄人吗?如果是,那么,关于他们的事,一开始就是命运布弄下的陷阱,而他却毫无迟疑地踏入这个堕落。她是他心爱的“紫姬”;他一手抚养她长大,看着她因他变美变绮丽,照他所希望那般成长,并且不可自抑地爱上她。他以男人的身份立场渴爱着她,残酷的是,这个立场却是不见容于现实的禁忌。 禁忌的果实不能采,他们是夏娃的后裔,承继了始祖的血液,亦如始祖一般犯了禁忌,注定要背负罪恶的枷具。 医院里的气氛冷肃,安静而死气沉沉。路为杜夏娃挂了急诊,焦虑急切的表情,却让人以为痛的是他。 医生详问疼痛的情形,杜夏娃看着他蠕动的嘴巴,说着说着,突然不再感觉到痛。 “我不痛了。”她转头寻路,拉着他的手。 医生面无表情,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胃痛的毛病不能小视,可能只是胃液分泌过盛,可能是胃壁黏膜腐烂,也可能是胃内发生肿物。原因不一,成形的条件各异,轻忽了,引带的后果可能很严重。 诊察的结果问题可能真是出在胃上,和胃附近的胰脏等其它器官大概无关。详细的情形,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定。医生欲安排改日做胃镜检查,杜夏娃坚持不肯,领了药,拖着路离开医院。 她的痛她自己知道,不是药可医,也不是治疗就能根治。她不要别人侵穿她的防卫,检视她的痛;不要别人深入她的灵魂,透视到她痛苦的成因。 外头天清日丽,晴光四照,亮得人睁不开眼。街道如常布满车行的无序混乱,各种刺激神经的声响交杂。 第14章 日子才开始,天地之间,就充满文明的废气和喧嚣混乱。 路看看时间说:“现在赶去学校,大概也来不及了,就请假回家休息吧。” “我想还是去上课好了,反正胃已经不痛了。”杜夏娃皱着眉下意识手挡开明亮的侵袭。 “可是你这样……”路欲言又止,显得迟疑,终于叹出气,“唉,我不放心。”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她伸手挽住他,靠着他。这一刻他们之间是没有距离了,没有任何障碍在其中。 路不再坚持。走下人行道,身后一辆机车紧逼着他们,硬要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人被迫分开,分退在人行道的两侧。两人隔道相对,充满无奈。 赶到学校时,朝会刚结束,上课钟尚未响起,整个校园处在混乱的朝气中。路停妥车子,转头说: “还好,赶上了。” 校门口附近正有几个刚参加完朝会的老师聚围在一起聊天,沈亚当也在其中。路的深灰色宾士,引起了一些留意和注视,从车中出来的杜夏娃也成了目光的焦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杜夏娃回过身。她也看到沈亚当了。她不理门口那些目光,对路摆了摆手,看着车子慢慢离去,才转身走进校门。 “那是哪一班的?”看着杜夏娃抬头挺胸走过去,有个老师好奇地问。 “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回答的是沈亚当。声音僵而硬,脸上的表情因为混淆各种复杂的情绪,又痛又不甘又忧忡又不自在,形成一种怪异。 看见杜夏娃从车里下来,他心中直涌起一股不是滋味。开着宾士的男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天在美术馆遇见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大早两个人就在一起,让男人开着昂贵的宾士接送上学,可以想见昨晚约莫是怎么回事。他痛心她的堕落,痛心她如此糟蹋她自己,越想越觉得难堪愤慨。 “才高二,就坐着宾士车上学。啧啧,现在的学生啊……” “家里有钱嘛,你别小看现在的学生,早熟得不得了,有些又精,懂得盘算,很早就知道规划自己的未来。” “都念高中了,早就是个大人,家里有钱也不会派车接送。搞不好是那个——”声音一顿,顿得暧昧。“前两年我班上有个学生就是这样,年纪轻轻偏偏交个四十多岁的男朋友,还是有妇之夫,怎么劝她都劝不听。没办法,对方有钱啊,又懂得怎么取悦这些小女孩的心。结果没多久,就休学当了人家的情妇。” 几个人七嘴八舌,沈亚当听着,更为杜夏娃觉得痛心。这几天因为高三毕业加上期末,许多事挤在一起,他一直寻找不出适当的时机和她好好谈。 上课钟响,几个人往教室或办公室移动。 “怎么了?”走在沈亚当身旁的老师看他脸色阴晴不定,随口问了一句。接着说:“那个杜夏娃还是那个样子。我以前就觉得她怪怪的,说内向嘛,也不是,就是不理人,孤僻不合群。” “你知道她?” “她们那班高一时是我带的,那一班的学生大致上还好,没有太大的问题。杜夏娃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不会无故缺席,作业按时,成绩不错,也不会刻意引人注意。但是,怎么说,她就是不会和你‘交心’、打成一片。有些学生很可爱,跟老师没什么距离,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你。她却不一样,总是独来独往,到某种距离就不让人再接近。我看,她地种孤僻的个性,大概和她家庭背景有关吧。” “哦?”沈亚当越听越感兴趣。他还没想过去教务组查阅杜夏娃的资料。 “她住在亲戚家,被亲戚抚养长大,监护人是她的表舅。她父母好象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母早逝,从小就寄人篱下,又没有兄弟姐妹,个性不孤僻才怪。刚刚李老师他们说的那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恋父嘛。” “你知道她是否有像了老师说的那类朋友?刚刚车上那个男人,你见过吗?”他约略形容了一下路的模样。 “啊,那可能就是她表舅。我见过他一次,记得是姓路。四十多岁了,看起来却相当年轻。艺术家嘛,总是比较不显老。” “表舅?”沈亚当大吃一惊。那中年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那一天看他们的神情态度,怎么看都像恋人。 “你不知道吗?听说她表舅是个画家,好象还满有名气的。我在报上还看过关于他的报导,个展什么的,把他捧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我也没去看,反正我也不懂那些。”那老师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径自走向办公室。 沈亚当兀自处在震惊中,为他所听到的事感到晕眩。 表舅?那个男人是杜夏娃的表舅?但他们——不行!他要好好想想。果真是事实,那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暧昧岂不是,岂不是—— 他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迟迟不敢碰触那个禁忌的字眼。那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但如果、如果真有那回事,他是杜夏娃的导师,有义务阻止她不能让她再继续错误下去。她可能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因为恋父情结而使她将对父亲的爱移情到她表舅身上,进而对他产生正常的感情。 这太荒唐了,他必须拯救她,阻止她沉沦。 然而,上帝造人,原无意让人承受这种痛苦和罪恶的。 “刚刚发下去的试卷,三十分钟内写完。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文法问题,应该很简单才对。”沈亚当站在讲桌后,朗声扫了台下一眼。 他走下讲台,负着手在走道间来回走动。纸笔声郞郞,每个人都埋头专心作答。空气中残有一些未醒的昏寐,偶尔一点风吹来,为午后的沉闷带来一丝清凉。 他走到杜夏娃身旁。她低着头,一只手支着前额,眉头微皱着思索着问题的答案,看起来很认真,似乎和教室里其它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看她,她就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孩,看深看仔细了,她立体清晰的五官深刻出的冷漠气质感,大有种别于其它女孩肖丽可爱的“异质美”。 他不常看到她笑,五官通常是无表情的,相对于其它规格一式的灿烂,那身制服和一致性就更凸显她给人的异质感。同样的青春,别的女孩十七岁的身体,住着十七岁的灵魂,她十七岁的容颜下,关着的却是二十七岁的灵魂。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停留,换了一只手支住额,遮去半边的脸。他顺着走道绕了教室一圈,最后再停站在她身旁。这一次,她抬头瞥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注着陌生。 他觉得颓丧又充满挫折感。他这么关心她,她对他却还是“不交心”,不愿拉近和他的距离。她的身周明显有着一道冷漠的洋流,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像包裹胎儿的羊水,阻隔别人的探近,也关住了她自己。 然而,在那个只剩她自己的封闭里,她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别人供的多余的养分。她自成一个星球,一座不连陆的孤岛。 “时间到了。”沈亚当叫同学停笔交考卷。 整个教室立刻沦陷在精神短暂释放的嘈杂里。下课钟偏又不凑巧地响起,同学自动下课,周围更吵更闹了。 “杜夏娃。”他看杜夏娃离开座位,叫住她。 嘈杂声顿停,几十双眼睛看着他,他干咳一声,一边拢齐迭整不一的考卷,假装很忙说: “你有一次小考缺考,没有成绩,放学后留下来补考。” 教室重陷入一片嘈杂混乱的气氛里,各种分贝的噪音随即将一切淹没。聊天、说话,说话、聊天,教室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沉陷在声音的浪潮里,像注射过的吗啡上瘾,不停地说说说。 这午后剩下的时间,就被这样的混乱和漕杂无序支配过去。杜夏娃觉得她的脑袋里充满了声音,随时在干扰她的思绪。 放学后,她独自和沈亚当留在空无他人的教室里。沈亚当跨坐在她面前的座位,脸朝着她,双臂搁在她桌子上,看着她考试。桌面的空间并不大,她低头写着考卷,偶尔他上身稍微前倾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和他肌肤之间若有似无的碰触。甚至,她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她的手,每每一不经心便会碰到他的手臂。她只好拿手支着脸颊,如此手肘又无可奈何地与他相抵。 “老师,你的手搁在桌上,我空间不够,不好写字。”她干脆抬头说明白。 “啊,对不起。”沈亚当似乎才发现他的侵略,抱歉地笑了笑。 杜夏娃移动一下考卷,微倾低着头。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光线偏照她的脸,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暗里,身影落成明暗两头。 “夏娃——”沈亚当身体前倾,又将双臂搁在她桌上,轻声叫着她名字。 杜夏娃下意识的挪直身子,对他的叫唤弃耳不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对彼此的称呼,就可以看出其间的生疏距离;沈亚当那声叫唤,包含着模糊的暧昧,充满自以为是的亲近味道,教她听得不习惯。 “夏娃,”沈亚当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停了一下,思索着怎么开口比较妥当,试探说:“听说你父母都过世了,是真的吗?” 杜夏娃停下笔,定住了一会,没吭声,又继续作答。 “我听说你现在住在亲戚家里。上次我在美术馆遇见你时和你同行的位先生,就是你的监护人路先生,对不对?”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他必须尽他一切的力量帮助她,最后她就会知道他是真心关心她。 杜夏娃埋头作答,如他预期的没反应。 他身体又往前倾了一下,几乎凌越半个桌面。 第15章 “你好象很喜欢路先生,夏娃?我看你们感情似乎很好。” 那又怎么样?他在试探什么?杜夏娃终于抬起头,毫不客气地盯着沈亚当,依然冷淡,有些反感。 “你想说什么?”目光陌生,根本没有将他当作可亲近的人。她不需要这种过度的关心。对她而言,学校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家庭,应该像学店,师与生只是共生的关系,彼此维持明确的距离。 她的眼神太深太直接,沈亚当几乎接不住,差点被吸进去。他稳定心神,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催动着他。 “夏娃,据我了解,路先生虽然是你母亲的养兄,但你外祖母与路先生的父母是亲兄妹,彼此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路先生名义上虽然是你的监护人,却是你的表舅。” 他到底想说什么?杜夏娃觉得更反感了。 “老实说,当我知道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时,我吃了一惊,因为你们两个人看起来感情很好,超越一般的好……嗯,就是……”实在令人难以启齿,沈亚当尴尬地笑笑。“在美术馆那时候,我还误以为你们是一对恋人呢,真不好意思。” 他以退为进,希望杜夏娃会澄清否认。杜夏娃却不说话,不解释也不否认。他又试探: “也许我太大惊小怪了。路先生将你抚养长大,对你来说,就像是你的父亲一样。你自然跟他感情很好。” “沈老师,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请你直接说清楚,不必拐弯抹角。”杜夏娃有礼但冷淡地回答沈亚当的试探迂迥。 她的态度虽然有礼,却也足以令人尴尬。但这件事实在太严重,沈亚当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她免于沉沦。既然她这么说,他也不再迂迥,直视着她,问得直截了当。 “夏娃,你是不是很喜欢路先生?我是说像喜欢一个男人那样的喜欢?” “不关你的事。”杜夏娃的回答表明嫌他多事。他叫起来:“怎么会不关我的事!我是你的导师。你应该知道,我关心你,希望能帮助你。” “帮助我?帮助我什么?” “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沈亚当语重心长。“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情人一样,感情表露无遗。旁人看你们那神态,一定也会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寻常。你们看起来不像是甥舅关系,根本就是一对情人。所以,当我知道他是你表舅时,才会那么吃惊。夏娃,你不能喜欢他——我是说,你不能把他当作是男人地喜欢,而且,你跟他年龄差那么多……” “年龄差距跟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关系的。”这句话无异泄露出她对路的感情的真相。沈亚当凝住气息。终于证实他所担忧的,忧心地看着她。 “夏娃,”他耐心劝告:“你要听老师的话。你跟路先生有血缘的关系,他是你表舅,你母亲的表哥——想想那种辈份和亲属关系。你是不能喜欢他的。” “为什么?”杜夏娃反问为答,问得困惑。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就是不能把他当作一个男人般的爱恋,那是禁忌、不道德的,你们相爱就是乱伦。”沈亚当把那两个字逼出来。她不知道她正处于一种危险的边缘,他有责任拯救她,将她拉回正常的轨道。 杜夏娃像被狠狠揍了一拳,负了暗伤,软弱而无力。她和路何其不幸,同样是爱,他们却无法爱得理直气壮。两个人一份最真实的感情,却必须背负这种最龌龊的罪名。 “夏娃,你不能再继续错下去,那样会毁了你。”沈亚当苦口婆心,以道学的眼光立场评断杜夏娃的感情。“我知道你因为从小父母亲就过世,路先生代替你父亲母亲,所以你将对父亲的爱移情到他身上,而爱上他。但那是不对的,那种爱也是错误的。你应该多跟其它人接触,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就是太孤独了,缺少朋友,才会犯这种错。你应该多参加一些活动,认识新的朋友,多看看广阔的天地,别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听老师的话,老师是为你好,为你着想,不要再错下去,放弃那种不道德的感情。”他觑着她,试探着。“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一切告诉我,或者请辅导老师和你谈谈。” “我只是喜欢路,有什么错呢?”她不懂,不明白。 “当然错,而且大错特错!”沈亚当几乎要跳起来。“你们那样是不正常的!”他特别加重“不正常”三个字。“乱伦是一种禁忌,不仅不道德而且不正常。它违逆了伦常的纲纪,亵渎人伦的关系,人神共弃。说得直接一点,根本就是一种病态。” 他揉平了嗓子,放缓语调,略沉而慢的口吻,听起来很诚恳。“夏娃,老师心疼你,看你犯这种错误,觉得很心痛。你是个好女孩,一向洁身自好,我不能看你被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毁去你的一生。听老师的话,现在回头还不晚,不要再沉沦下去。” 不正常?杜夏娃黑白分明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沈亚当,嘴唇抿得很紧。 是的了,就是这个字眼,人们就是以这种态度看待她与路之间的爱。他们会以一种热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说他们不正常,龌龊而且不道德。违逆伦常是一种罪,因为它乱了人伦的秩序,乱了人们赖以管理、维持光明社会的网范。乱,异于“正常”的秩序,所以就是不正常,就是一种病态。 就是这样。人们就是以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们。这个人理所当然地以这样的眼光、以神的高高在上评断她感情的对错。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叫‘不正常’?”换个时空,换种意识形态,这一切的解释,都会变得不一样。 多少流传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传颂的美丽爱情,奠基于血缘的亲上加亲?多少文人雅士对有着血亲关系的恋人,一辈子念念不忘?既然同缘相恋是一种罪,龌龊而且不道德,那么一部石头记,宝黛的爱情为何如此可歌可泣,传颂千古而不朽?为何东坡与放翁对他们血脉相连的初恋的那个人,一生悼念难休?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又该用什么样的立场解释这一切? “不正常就是不正常。”沈亚当极力要她省悟。“路先生是你的表舅,所谓的‘舅如父’,所以,他也就等于是你父亲一样。你想想,父亲和女儿相恋,那多不正常!以前我们有所谓‘亲上加亲’的观念,血缘越近就越亲;现在,为了防止生出畸形的下一代,血缘太近却被禁止通婚。因为时代进步了,大家观念也跟着进步。” “那么,如果不生养小孩,是不是就没关系了?”杜夏娃直视着他,黑漆的眼因太阳光的反射,几乎变成透明。 “禁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在没有亲属称谓、关系模糊的时代,人们是如何看待自身感情的安排?“话不是这么说。”沈亚当忧心不减。这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道理她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疑惑,为何如此执迷不悟?“这是一种伦常的道理和观念问题。我们的社会传统讲究伦理辈份和关系,有一定的规范和禁忌。这些规范和禁忌,有些是世界共通的,譬如血亲乱伦这种事。固然,不生育是避免造成畸形后代的悲剧,但问题的根本并不在这里,乱伦的爱情基本上违逆了我们所认知、所共同认同接受的道德伦理。自许文明的人们是无法容忍这种堕落和不道德的。因为那根本是一种病态,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做出那种事,而遭人神共弃。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文明,这是一切的症结了。杜夏娃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放弃。禁忌跟着文明而来,形成了一种观念和制度,规范所有人类的感情生态。逾越了它所容许的范围,便是冒犯了禁忌,将被大家所共弃,不见容于广大的天地。 “夏娃——” “我写好了。”沈亚当还想再说,杜夏娃突然站起来,抓起试卷塞入他臂弯里,提着书包掉头就走。 “夏娃——”沈亚当急忙探起身伸手拦住她,大半个身子还挂在桌子上。“你先别走,我话还没说完。”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你还不明白——” “我听得很清楚。”杜夏娃打断他的忧心。“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谢谢你的热血,我的事不需要你忧心,请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怎么能眼睁睁看你这样沉沦下去,毁了你自己,而不伸出援手拯救你!明知道那是错误的、不道德的、不正常的,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任由你自生自灭!”沈亚当边说边移站起来,紧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相信我,我是为你着想。我真心想帮助你。” “拯救我?那你自己呢?你已经有了未婚妻,跟杨安琪之间又该怎么算?”杜夏娃表情冷凝。 她爱路。就算是真的错误、不道德,就算真是一种沦落,他们的爱并没有妨碍到谁。沈亚当口口声声跟她说道德,但相较于那些背叛两心的誓言与灵魂的爱情外遇,在道德自以为是的天平上,他们的爱情并不会比那些不忠诚来得龌龊。 沈亚当猛被这么一问,楞住了。秘密被揭穿般,眼神飘移不定,脸色尴尬透极。他看着杜夏娃的衣襟,呐呐口吃着: “哦……那是……你……嗯,你说什么……嗯,我……那个……” “请你放开我吧。我想回家了。”杜夏娃稍微挣动,并不听他解释。 沈亚当不得已放开她,看她背着他走开。握了握拳对着她背影喊说: “我跟你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夏娃,禁忌终归是禁忌!” 第16章 杜夏娃挺直了身体,看着前方,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 阳光不知何时已悄悄挪走,教室笼罩在一片晦色中。杜夏娃的脚步渐远,足音不再传来。沈亚当静静站在空荡里,人在暗冥中。 许多的无可奈何虽是天生,绝大部分的苦难与折磨,却都是人为所造成。 ※※※※ 第六章 那个模特儿蓄着一头直直的耶稣头,亮得像黑瀑,以一种家猫的慵懒姿态,趴在铺着紫缎布的长桌上。脸孔微抬,眼神是沉默的,身体的表情却是妖冶的,整团鬼魅似气氛,若似一幕超现实的映像。 杜夏娃侧身站在门外,静静凝视这一幕。她站在那里很久了,久到足以变成化石。模特儿意识到她的目光,表情渐渐僵硬,似乎有些不自在。 路停下笔,侧头说:“夏娃,请你暂时离开好吗?” 不仅是模特儿感到不自在,她那样看着,一种他不必触目就能感受得到的眼神,看乱了他的心,他无法专注。他的眼里根本已经不再有模特儿,满满是她的魅影。 杜夏娃垂下眼,默默走开。两天前艺廊为路找来这个模特儿,路就开始不眠不休的工作,似乎已经度过创作的低潮。个展的日期日益逼近,他待在工作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希望成为他画布的天使,定格成他心中的永恒,然而到最后,他还是舍却了她。她多么嫉妒趴在紫缎布上的模特儿。在那里的人应该是她,接着路温柔目光照拂的人,也应该是她。但是最后,他终究舍弃她。 天地这么大,她无处可去。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依然转不出困境,四处是墙的挡闭。她颓然往床上一躺,遭遇的还是一堵阻隔的天花板墙。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这时候她应当看书的,她却完全没有读书的心情。她瞪着天花板,思绪如走马灯转,每个片断都快得一闪即逝,连成一轮模糊的回旋。 过了很久,天空开始暗,房间里的空气颜色开始变稠。她翻个身,将脸埋入枕头,突然听到一声愤怒的吼叫。 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她很快起身跑出去。客厅中,路青着脸,含怒瞪着杜日安。 “日安?”她楞了一下。 她从不曾见路这么愤怒过。路寻常给人冷漠的气质感,很少流露内心的情绪,此刻他却愤视着杜日安,恨得喷出火。 她走向杜日安,说:“我不是说过我不要什么遗产吗?你怎么还——”语气有些埋怨。 “我不是为那件事来的,而是另外有事请求路先生。”杜日安态度冷静沉稳得不像十七岁的少年。 “夏娃,过来。”路将杜夏娃拉到他身后,勉强克制住怒气,用一种最冷漠驱逐杜日安。“你走吧。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答应。你求也没有用,休想将夏娃从我身边抢走。” 路对杜家的恨,从他对杜日安敌视愤怒的态度一览无遗。过去的结无法解,牢牢的束缚着现在。 杜夏娃默默瞧着杜日安,她并不明了刚刚是怎么回事,却竟无法开口为他说话。她的心是偏路的,对她而言,这世间只有路是唯一且不可取代的。 “路先生,我母亲很感激你对夏娃的照顾,也明白夏娃和你的关系比起杜家还深厚,并没有意思抢走夏娃。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夏娃毕竟是她的孙女,思念她也是无可厚非。我请求你,路先生,只要两三天就好,让夏娃到杜家——” “不必再说了,我绝不会答应。”路冷冰地打断杜日安的话,断然拒绝他的请求。“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杜日安将目光移向杜夏娃,不放弃。“夏娃,拜托你,我母亲她——” “夏娃,别理他。”路又将杜夏娃拉开。上一次杜家要求见杜夏娃,他要她自己决定,但这一回,他突然无端感到害怕起来。害怕她会一去不回,像她母亲一样,永远的离开他。看到杜日安他就无法不想起杜日生,他们两兄弟,个性气宇是那么像,眼前的杜日安正似杜日生当年。他怕,那隐隐对他是个威胁。 “路先生,这件事和夏娃有关。请你问问她的意思,如果她答应了——” “她不会答应的。”路一再打断杜日安的话。 “到底是什么事?”一直沉默的杜夏娃打破沉默。 杜日安维持平静的表情,口气依然不疾不徐。他一直以这样的态度面对路的冷漠或愤怒。 “夏娃,我想请求你到杜家住两三天,希望你能答应。” “为什么?”杜夏娃不解。该见的不是都见了?该说的不是都说了? 没等杜日安开口,路就紧拉住杜夏娃,半用命令的语气说: “你不要听他的,夏娃。他只是想骗你回去杜家,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看着我,夏娃,不要被他的话迷惑。”态度显得专断、霸道。实在他是害怕。 “路先生,”杜日安语气趋冷了,直视路的眼。“这件事,你不觉得该让夏娃自己做决定?我请求你答应,是因为我尊重你,也尊重夏娃对你的尊敬,但你无权擅自为她作决定。”他停了一下,目光移向夏娃,再回视路。“你口口声声说杜家意图将夏娃带走,其实是怕我抢走夏娃吧?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喜欢夏娃——” 什么!?路和杜夏娃两人不约而同瞪直眼,一个愤怒气愤,一个愕愣惊讶。 “夏娃不是你的禁脔,你如果没有勇气爱她,就放了她,放她走。”语气又顿一下,冷静地对着路的怒容。“很抱歉,打扰你的工作。告辞了。” “日安——”夏娃出声追杜日安。 “不要去——”路抓住她的手,将她挽留,不愿她去。 “我去去就回来。”杜夏娃低声说了这句话,轻轻拿开他的手,追了出去。 外头很暗。杜日安似乎在等着她,走得并不快。 “等等,日安。”她追上去,叫住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突然要求我到杜家?是不是你母亲——”杜日安表情动了一下。他不说,她就能明白。点头说: “大妈的情况越来越坏,但她坚持不肯入院,要留在家里。我问过医生大妈的情况如何,医生说入院的话也只是在情况危急时多拖一些时间,结果都是‘等’而已。所以,我也没有坚持。” “她的病真的有这么严重了?”夜气有点凉;杜夏娃不禁打个冷颤。 夜影落在杜日安身上,掩去他平时的神采,暗暗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显露出些微的疲惫。 “我知道大妈她很想再见你,只是说不出口。她剩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希望能为她做点事。夏娃,如果可以,请你再去看看她吧。大妈她其实很可怜,我父亲跟她的感情并不和睦;听阿婆说,早年我父亲曾爱上别的女人,打算和她离婚,她死也不肯。我父亲冷落她,她就一个人守着那间大房子,守着我大哥长大。结果唯一的儿子早早先她而去;我父亲又娶了我妈。她守了一辈子,守了一场空,孤独的老死——夏娃,就算是我求你,去看看她吧。” 没想到老太太有这样凄凉的命运。但究竟是命运决定人的一生?抑或是人的一生演形命运?杜夏娃抿着嘴,含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着沉默。她无法想那么多。人的一生,变因太多,只有脚下体切地踏着的脚步和这一刻,是最真实的。 “我去。”她许承诺。 “谢谢。”她的回答在杜日安预料中。他试着微笑,表情牵动得疲累,嘴边余下一抹溃残的纹路。他望着夜,对着空气说:“陪我走走好吗?” 杜夏娃没有回答,只是脚步跟着他。 一份夜的黑,两份无言的沉默,一走就走了大半个夜,深暗的马路,到最后,除了他们,仅剩魑魅在徘徊。 “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地球是圆的,他们又兜回了原点。一轮圆月高挂在仰头的空中,时间已经很晚了。 “我送你回去。”杜日安要送。 回家的路,就在尽头,杜夏娃摇头。 “我自己走。过两天我就去探望老太太。”转身往暗里。 “夏娃——”杜日安忽然叫住她。“我说的是真的。” 暗里一片迷惑,因为这个忽然。杜夏娃站在街灯的幽光下,恍似一缕缥缈的魂魄。 “我喜欢你,夏娃。虽然我大妈警告我千万不能喜欢上你,但我还是欢你。那感情不是我能主宰控制的,我自己也无可奈何,就是喜欢你。” 杜夏娃屏息站了一会,才开口说: “你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我们——”她摇头。 “为什么?因为禁忌吗?” “不,因为路。”这才是唯一的理由。她慢慢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向无光的地方。路在那个方向。 那是她唯一的方向,虽然她不知道,走到最后,会通向哪种收场。 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脱掉鞋子,赤脚踩着的冰凉,沿着脚底的神经,一路爬升到她心房。她让屋子继续沉沦在漆黑中,凭着印象往里头走去,黑暗的前方等待着的如是夜的延伸。 工作室的灯暗着。她转往路的房间。路的房门半掩,仿佛在等待她的靠近。她推开门进去,冷不防捂了一脸凉气的夜袭。朝着门的是一扇未关的窗。窗台外,一轮明月窥人,偷照着无眠。空荡的床上,垫着些许疏冷清光。她环抱着手站在夜中,这夜,仿佛有人在暗里检视。 路呢?她目光缓缓移转。角落处,月色三分,薄弱地勾勒出路冷峻的轮廓。 第17章 “路。”她走过去。路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夏娃,你会离开我吗?”声音有点哑。 “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必问为什么,回答我。” 他在担心吗?还是害怕?杜夏娃面对着他蹲跪下去。她母亲最后背弃了他,但她,她对他有誓言。 “不会。”很简单的两个字,不必掏心剖肺,没有甜言蜜语,说出口就是承诺。 路屏息了一会。两人默默相对,恋痕在相互的眼底。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慢慢地,将她拉入怀中。 夜,沉了。 上帝造人,使女人从男人的肋骨而生,继起的生命在子宫的黑暗孕育,生命最初,原来自于晦暗、来自于自体相欲、近亲相奸的隐晦。 ※※※※ 第七章 “路先生,这里——”沈亚当挥手招呼刚从门口进来的路。“对不起,在你百忙这中还找你出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请长话短说。”服务生趋过来,路摇头表示不必,并不打算久待。 “关于杜夏娃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路闷哼一声。沈亚当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有重要的事约他当面谈。他不想跟他牵扯,沈亚当却自己找上门,他正忙,他便丢下话约在这家餐厅等他。结果,却要跟他谈夏娃。他冷眼对着沈亚当,等他开口。 沈亚当眨眨眼。路清澈得生出寒意的眼睛像金属,闪着冰冷的反光,有着冷焰的火在燃烧,烧得他的眼竟会痛,无法直视他,本能的想回避。但他必须拯救杜夏娃,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勇敢地直视路的眼睛说: “路先生,据我了解,杜夏娃是由你抚养长大。你虽然是他的表舅,实际上却等于是她父亲。” “你想说什么?”路微微扬起眉,对沈亚当的拐弯抹角起反感。 沈亚当稳定心神,冷静地打量路。路身材高挺,轮廓立体,穿着简单的黑衬衫,黑长裤,没有任何赘饰,连表都没有。然而,仅就那样几笔简单的线条,就完全烘托出他的存在感。艳热天里他这样一身黑,非但让人感觉不出热和汗,反而昭显出他冷峻的气质感,难怪杜夏娃会对他产生不正常的爱。即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也不得不承认,路是一个独特的男人。 “路先生,”才开口,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又觉得那动作在掩饰什么似先心虚的表示,便强忍着燥涩。“我就直接把话说清楚。路先生,你知道杜夏娃对你有不正常的感情吗?她把你当成男人,而不是舅父地在爱着你,你知道吗?” “这不关你的事。”路的反应和杜夏娃一样,一样的冷漠。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我是她的导师,我有义务和责任帮助她。如果让她这样继续错误下去,会毁了她的。” “沈先生,你管得太多了。我跟夏娃的事,我会处理。” “怎么处理?”沈亚当沉不住气,涨红脸。“我想你应该清楚她对你这种不正常的感情。你明知道,却还是任她这样错误下去。甚至——恕我直言,路先生,你甚至是以男人的立场在对待她、爱着她,对吧?” 路凝着脸不说话。沈亚当紧逼着,又说: “路先生,别忘了,你到底是杜夏娃的表舅。有些禁忌是天经地义的,希望你为她着想,别害她。”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他当然清楚,清楚他们的爱是一条不归路,通向荒芜,他才会痛苦才会挣扎。 “你能明了,那是再好不过。希望你能鼓励她多和别人交往接触。她太封闭了,而且固执。我找她谈过,怎么劝她她都——” “你找过夏娃?”路霍然抬起头逼向沈亚当,带一点狰狞的表情,说不出的气懑。“你凭什么找她!凭什么!” 他一直带着冷漠的表情,突然露出这种狰狞,沈亚当吓一跳,身体往后退靠,路逼得更近,两手扳住桌沿,越过半个桌面,倾身威胁向沈亚当。 “我告诉你,我和夏娃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你最好不要再骚扰她。”话说完,以那样的姿态瞪了沈亚当一会,才愤然掉头离开。 沈亚当楞了一会,感觉慢慢回来。他觉得路那个人疯了,不,是变态、不正常。那个男人居然爱上自己的表外甥女,还威胁他不准管他们的事。他实在无法想象,怎么有人会爱上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他们会以怎么样的心情相对?那个路,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爱上杜夏娃的呢?他们难道不会觉得自己不正常吗?深夜两人独处时,面对彼此赤裸的身体,他们又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相对?甚至,做爱? 想到这里,沈亚当无端烦躁起来。他想拯救杜夏娃,杜夏娃却不想被他拯救,自甘沦落。想着她与自己的表舅那种乱伦的爱;想着午夜时分,她赤裸地躺在地男人的怀抱;想着那个变态的男人吻她,爱抚她一丝不挂的洁白的身躯情景……他简直不能再忍受下去。 无法忍受,但也无法停止去想象,这些令人躁郁的情绪,就揪着他一下午。他无心上课,无心处理任何事情,脑海一直重复着那不堪的画面,越是烦躁坐立不定。“怎么了?”一阵浓郁的香气大胆的侵略,他用力嗅了嗅,是他熟悉的体味。 他扭过头——一个高乳肥臀、肉汁饱胀,碰着就会发热的女体杵在他面前。他很快扫了四周一眼,偌大的办公室除了他们,疏落地坐着几个正在批改作业或考卷的同事。多半是低着头,没有人注意他们。 他放松身体,懒懒地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烦躁,大概天气太热了。” “是吗?那就让我替你消消气。你觉得如何?”杨安琪将身体挨近他,丰满的胸若即若离地碰触他的手。刻意压低着嗓音,含在嘴巴里腻人。 沈亚当眼皮一抬,下意识地又扫了四周一眼。身旁的女体,噙着甜腻的笑,笑得发黏,暧昧地对他眨眨眼,捏了捏他的手。 他坐着不动,盯着她胸前若隐若现的那条沟。像太平洋海底深处的那条沟一般,是那么地幽深神秘,给人无尽的想象。 他脑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揪着他一下午的烦躁重新侵蚀他的神经。杜夏娃那洁白无瑕的身体那般如花地伸展开放……那凝乳似的肌肤,那修长的手脚,那纤细的腰肢,坚挺的乳房,光滑而平坦的小腹……啊,她是那样对着他笑…… 他紧盯着那条沟,涌起一躁气,猛然站起来。想及路那张冷漠的脸,金属般会反光的眼睛,整个下午所有令人生厌的烦躁和闷气便重新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样?”杨安琪肥猪肉般油嫩多肉的手又捏了捏他。 他回她一眼。也好,他正需要发泄,清除掉积塞了一下午的火气。 他使个眼色,让她先走,跟在她屁股后。太阳高,火气热,走了一段路后,积蓄在他下腹间的那团浮躁及淤塞,令人越来越难忍受。他需要发泄,急切地,需要发泄。 才到旅馆房间门口,他就急躁地推她进去,匆匆踢上门,不等她歇定开口,便迫不及待地脱掉她的棉衫,扯掉她的奶罩,将她推靠到墙壁。 “你怎么这么急……”杨安琪娇嗔一声,双手却忙着解下他的腰带,拉开他的裤裆。 沈亚当闷不吭声,一边搓揉她的奶子,一边伸手到她的大腿撩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三角裤。他已经肿胀到极点了,杨安琪也早湿润着等待。两团肉彼此纠缠抖动,再抖动纠缠。浪潮不断,喘息和呻吟也不断。啊,交合是这样一种快感,他所有无处发泄的浮躁都在这儿得到了解放;盘踞在他下腹的苦闷获得舒展,胸臆间的烦躁也一扫而光。在一次激烈的抖动后,沈亚当终于餍足地瘫在杨安琪身上,一脸畅快的湿汗。 过了一会,他才爬起来,点了一根烟坐在床上。 “你今天怎么了?特别激动有力。”杨安琪也光着身子爬到床上,挨到他身旁。春心才荡漾过的脸挂着笑,回味无穷地,笑得如花蕊开放。 “你不喜欢吗?”沈亚当掀掀眼皮瞥她一眼。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杨安琪娇笑一声爬上他的大腿,猪肉白的膀子钩住他的脖子。“嗳,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心情好象很坏?” “当然坏。烦透了!”沈亚当略为转身,捻息掉香烟。 “什么事心烦?” “还不是关于学生的事,我班上的杜夏娃发生一点事,有些麻烦。” “杜夏娃?”杨安琪细眉一皱,牵动肌肉,松驰的脸皮有些垮。她撇撇嘴说:“你很关心你的学生嘛!那个杜夏娃问题本来就一大堆,我看你还是少管得好,省得累死自己。” “我是她的导师,不能不管。尤其,又是这种事。” “她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她爬下他身子,翻个身滚到一旁。问得理所当然。杜夏娃平常虽然闷不吭声,但她太不驯,太有自己的想法,早晚一定会闯祸,像上回,她不就当众顶撞她了。 “这倒不是。”沈亚当摇头。想了一会,吐出一口闷气说:“她喜欢上自己的表舅。她父母在她小时候就过世,她表舅抚养她长大,对她来说,就像她父亲,结果她却对她表舅产生不正常的感情。” “真有这种事!?”杨安琪瞪大眼睛,翻身滚回沈亚当身旁。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伤脑筋,我找她谈过,但她不肯听我的劝,很固执。她那个表舅更有问题,竟然也把她当成女人看待,以男人的立场和她发生感情。” 第18章 “那不就是乱伦了?”像听到什么耸动的新闻,杨安琪一副又兴奋又不齿的嘴脸。“真恶心,居然爱上自己的舅舅,和自己的亲舅舅谈恋爱。” “是表舅。” “还不是一样,都有血缘关系。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懂得分辨是非,什么是可以做,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她这样,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羞耻吗?” 说这些话时,杨安琪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充满道德的岸然。光溜溜的身体迎合着沈亚当。沈亚当的手正搁在她的奶子上,搓弄着她的乳房。 “嗳,你打算怎么办?”她任由他搓揉,享受着爱抚。 沈亚当摇头,手移往她的下腹。 “我看将这件事通知辅导室,让他们去处理不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沈亚当迟疑了一下,没说下去。游移的手,在那一片黑丛林般的三角地带打住。突然没头没脑说:“她知道我们俩的事。” 杨安琪吓一跳,随即稳住,不以为然地说: “那又怎么样?你未娶,我未嫁,怕什么?难不成怕她去说!” “你是说真的,还是说着玩的?”沈亚当听得皱眉。他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真要传出去,你在东南亚的那个未婚夫和我的女朋友,还有办公室那一票的同事会怎么说?”他吞口口水,睨着她。“还是,你不打算再跟我来了?” “怎么会!我想要,想要更多。”她将话含在嘴巴里,说话像在呻吟喘息,双腿微微岔开。沈亚当的手,正探向那个湿穴。她开始昏眩,却没有忘记现实。问:“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沈亚当抚弄没停,没头没脑的且答非所问说:“她不要我管她的事。” 他想拯救杜夏娃,她却不需要他的拯救,自愿堕落——想及此事,他胸腹间早已消散的郁闷烦躁之气,又重新汇集拢聚。 他使劲搓揉着杨安琪那两团肥嫩的奶房;杜夏娃无瑕洁白的身体在他脑涨中如花绽放。他翻身骑上杨安琪,狠狠地插入,脑中那团繁盛花簇,绵延一片如海。 然而,人类依附上帝的光,自诩是光的天使,不承认自己是黑暗的子民,建立了所谓的文明,且以文明为结界,制定种种的规范律法束缚每个人;并以道德为名目,伦理为枷琐,为感情建立了一套模式与标准。 这是一张小小的横幅。天空的颜色很深沉,非常黯淡,像是一张忧郁的脸;底下一对恋人,暗影处理,背对着彼此,命运的惊叹号从他们眼前交错成一条分歧的路,展向两头。树影重重,整个版面没有光,灰色的新月弯似死神的镰刀,钩在林梢。 “这是谁的作品?”整幅画透露出一股浓郁和忧闷,寻不出出路那般,沉在晦暗的最底。杜夏娃仔细看了看,上头并没有落款。 “这是你母亲画的。”老太太手执着横幅,陷在回忆里。“当年你父母过世后,我们在他们的遗物里发现这张画。日生没有学过绘画,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你母亲画的。她遗传了你外婆的才华,和她表哥路先生一样会画画。” 听老太太这么说,杜夏娃不禁又瞧了几眼。越看心头越是沉重,被沉暗的画色呈现出的郁闷,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逼得仿佛要窒息。整张画流露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气息,感情浓烈,却带着绝望,被困在深而沉的黑暗里。 “这张画被搁在阁楼十几年了,前两天想起,才叫日安将它找出来,上头积了好多灰尘。”老太太眯着眼,吹了吹沾在画面上的沉灰,将画递给杜夏娃说:“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你就收着吧。” 杜夏娃看看老太太,再低头看看画,默默接过。接过画的同时,沉淀在画中十几年的深沉忧郁仿佛也同时上了她的身,心绪无端积淀感到沉重,透不过气。 “谢谢你又来看我,夏娃。我真的很高兴。”老太太干瘦的老脸露出平静而安详的宁笑,转向一旁的杜日安说:“谢谢你,日安。你是个好孩子,大妈很庆幸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 她停下来。一下子说了太多话,感到虚弱疲累。 阿婆忙上前扶她躺着。“太太,你还是躺着休息,别再硬撑着,身体会受不住。”“大妈,你觉得累,就好好休息,不要再说话。”杜日安帮着阿婆为老太太盖被。 老太太嘴唇无声地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因疲累和虚弱,说不出话来。她闭了闭眼,犹舍不得般留恋地望望杜夏娃。 杜夏娃稍微挪近身体,说:“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会再来看你。”顿了一下,低头看看手中的画,突然加上一句:“以后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添上这句话,说完自己先感到愕愣。 老太太老皱的脸皮挤聚在一块,似是在笑,安心地闭上眼睛。 杜夏娃静静注视老太太脸上那份安详一会,才默默退出房间。杜日安跟在她身旁,说: “谢谢你,夏娃。我看得出来,大妈她真的很高兴。” 杜夏娃默然摇头,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摇头,仿佛只是一种情绪的反应,或者下意识。她低头望着那幅画,浓厚的忧郁和强烈的绝望感再次逼得她窒息。 果真这是出自她母亲的手笔,那么,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绘出这种愁闷绝望?当年她还是那样如花的年纪,怎么会画出这种阴沉的忧郁?这幅画昭昭如诉,在诉说她的心情,一种寻不出出路的困境。 “你在想什么?”杜日安问。 “这张画。”她指着画。“你看了有什么感觉?” 杜日安凝视画一会,慢慢说:“作画的人,似乎被困在什么难境中,充满无能为力。” “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这幅画充满了绝望忧郁,看着看着,仿佛会被那种忧郁传染。”她叹口气。“就好象是我的处境。” “大妈说这是你母亲画的,你母亲跟你一样,都与路先生有割不断的关系。” 大概吧,杜夏娃且又叹了口气。她与她母亲陷身在相同的困境;她母亲最后挣脱了,或者说,背弃了。这幅画是否就代表了她母亲对那份禁忌感情的无能为力? “我走了。明天考完试我会再来。”走到大门前她对杜日安摆摆手,门口昏黄的灯光洒了她一身幽淡。 “等等。”杜日安比个手势要她稍待,找了白纸细心将画包覆妥当。 杜夏娃看着他静静做着那些事,实在感受到他的细心、沉稳与可依赖拉近距离看,她慢慢发觉杜日安与路相似气质下的不同。路是绝对的,杜日安却像大地能够包容。 “谢谢。”她接过包覆妥当的画,挟在臂下。“那我走了。” “我送你。”杜日安如常要送她。 “明天见。”她亦如常的摇头,站定了,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对我太好。你对我这样,我不知道能不能还。” “我不是要你还我感情,才喜欢你的。”杜日安的坚持与固执,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在他无表情的神态中展现。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认定自己要什么,坚持地往前走,即使前方是地狱。他对自己不受控制的感情坦然而正视,而路却受困于文明的现实,挣扎而矛盾。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杜夏娃却觉得不安;杜日安太坦然了。 尽管她以种种姿态坚持她对路的爱,对于违逆社会禁忌的“罪恶”,她也只能避免去想,只能隐身在黑暗,却无法逃避所谓正道的意识形态。那个意识形态,以道德为基准,伦常为纲纪,否定她和路的爱。 “你知道别人怎么认为我——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这样是不正常,是变态,是乱伦……” “就因为这样,你就不会爱路了吗?”杜日安反问得平静。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都一样会爱他。”声音轻而低,但很清楚。“可是,我们活在纲常人世中,违逆文明现实,触犯社会禁忌而相爱,我们,我跟路的这份感情是无法公开的。不仅无法公开,根本完全没有出路。同性相恋还好,人们已经可以接受,可是我跟路——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身上流的同缘的血——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肮脏污秽。” “不,我相信会有出路的。同性相恋的人,也是经过漫长的奋斗和努力,才慢慢被世人接受,承认他们感情的正当性。等有一天科技更加发达进步,进入无性生殖的时代,人类可以被复制,爱情与生殖的对象分开,血缘不再代表任何意义,那么同缘相恋的感情,就不再是禁忌。” 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百年?二百年?眼前的他们,仍是被围困在没有道路的黑境里。灯光幽缈,杜夏娃昏暗的脸,也跟着黯淡。 “夏娃。”杜日安低声唤她,慢慢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要她看他。“我希望你明白,我喜欢你,不会因为我们之间血缘关系,而改变对你的感觉。世界以大多数人的观念与标准在转动,你我都无能为力,可是,我不想否定己对你的感情,就像你不会否定自己对路先生的感情一般。” 杜夏娃沉默不语,不是因为他对她真实的表露,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她看他,她就看着他,看他温柔细致的爱包围着她。 他的爱是有细节的,从小小的拥抱到轻轻的抚触。他凝视着她,拂开她卷乱在额前的毛发,亲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脸颊;轻触她浓密而长的睫毛,吻着她凝视过的眼。 第19章 他的嘴唇冰凉,但是他的感情温热。他轻轻将她垂在胸前的头发撩到肩后,手指滑过她的脖颈,掌心轻怜的抚托住她的下巴,冰凉的唇,很轻的,吻上她的唇。 她突然流下泪,哭了出来。因为他的爱。 “我不能爱你。”不干道德,无关羞耻,只因为路。 “没关系,我会爱你。”杜日安扯嘴一笑,他早就明白。“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只是往前走,没去臆想会有什么结果。 夜色惯常的黑,沉默是他们的依然。偶尔有风会低语,他们就从风中走过去。走经商店街,各种各样的霓虹闪烁不定,聚集了整世界所有灿烂缤纷的灯光。杜夏娃下意识加快脚步。这世界的光太多,她不习惯太多的明亮。 过了马路,前面一家三星级的饭店,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停在饭店门前,环手在女的腰后,捏捏她的屁股,边笑边说: “看你长得骨骨瘦瘦的,没想到摸起来还挺有肉。” 女的侧过脸,娇嗔作态地打拍男人,嗲声说:“哎呀!讨厌!” 那声音,那影——杜夏娃蓦然停下脚步。分明是她熟悉的陈明珠。 “陈明珠!”她脱口叫出来。 那女的楞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搂着男人快步走进饭店。 杜夏娃匆匆把画塞给杜日安,忘了她身上还穿着制服,不假思索追进去。在她看见陈明珠身影时,杜日安也追了进来。 “怎么回事,夏娃?你遇到认识的人吗?” “陈明珠!”杜夏娃来不及回他的话,在大厅中叫住陈明珠,走近她。 果然是陈明珠,虽然擦着厚厚的粉,抹着红红的胭脂,但那夸张的眼影下眨动的,还是她看熟的眼珠。 “怎么,珊妮,你跟这女孩认识啊——”矮胖的男人扭头看看杜夏娃。 陈明珠瞥了杜夏娃一眼,含糊的点头。推着矮胖的男人,黏着糖蜜娇声说: “嗳,邱董,你先去柜台订好房间,我马上就来。”男人干笑一声,移动着短腿走开。陈明珠回过身来——夸张的眼影,和满墙红橙黄绿掩盖下的表情——是她认识的陈明珠了。 “嘿,好久不见了,夏娃。”陈明珠先开口。 杜夏娃沉默看了她一会才说:“你一直没来学校,我去你家找过你,才知道你搬家了。” “是吗?”陈明珠反应很淡。 “你现在怎么样?我——”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陈明珠打断她。“每天擦红抹绿、花枝招展到酒店上班,陪客人喝酒、聊天,然后到饭店开房间。”故意用一种乖戾的语调,像在对什么发泄报复。 杜夏娃又沉默一会,瞪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你在便利商店打工?” “便利商店?那怎么可能!那能赚多少钱?我那时在ktv当公主,然后当公关,后来干脆就到酒店上班喽。” “为什么?” “这条路比较快啊,又不费事。”紫眼斜吊,语气乖戾,挑衅地睨着杜夏娃。 她以为杜夏娃或许会说什么道貌岸然的话,杜夏娃却只是抿了抿唇,说:“是吗?” 杜夏娃这般无动于衷的态度,没有刻意的同情或故作的了然,使得陈明珠擦着厚厚粉墙的假面具掉下来,乖戾的眼神变得黯淡说: “没有办法啊。夏娃,很多事不是光靠勇气和努力、决心就可以解决。无能为力就是无能为力。” “你可以来找我——” “找你也没有用,你总不能帮我养我爸爸和弟弟妹妹,负担我们那个家。” “你们家还轮不到你养,还有你爸爸!”杜夏娃突然感到愤怒和不平,生气起来。“你为什么不自私一点?为什么要替你爸爸负担他该负的责任?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就那个家,替你爸收拾烂摊子!” “没办法啊!”陈明珠幽幽看她一眼,还是一声无奈。“我可以不管我爸,但我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不管他们。” “那么你自己呢?你的学业怎么办?你的——梦想呢?”前尘历历,杜娃脑海清楚浮现那个黄昏,陈明珠指着夕阳发誓,亮着眼,谈着她的梦想的那幕情景。 “梦想?”陈明珠黯淡的脸硬挤出笑。“反正有钱也是一样。” “不一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一样!”大厅冷气太强,杜夏娃受不住颤抖起来。杜日安见她肩头微颤,走上前围抱住她,围住她的愤怒。 杜夏娃还是颤抖得不能镇定。这一路来,她们已经遭遇太多的关卡,一关又一关,到了最后,陈明珠却卡死在上头。那个黄昏对日的誓言成了嘲笑,指天的梦想也成讽刺。难道没有什么是可以坚持的吗?就算是自私自利、自我无情,被诅咒被否定被唾弃,甚至全世界的人都与你为敌——就算是这样,这世界难道没有什么、即使面对这些压力,依然可以坚持不悔的事吗? “我得走了。”矮胖的男人走过来。陈明珠脸色又一黯,对杜夏娃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脸色立刻改变,挂起两腮的媚笑迎向矮胖的男人。 杜夏娃生根在原地,颤抖得更厉害。杜日安将她拥得更紧些,仍然暖不了她寒悸的心房。 电梯门开,出来另一对男女,手牵着手,十指互相交插,抓着深深的欲想。看见杜夏娃,两个人楞了一下,互视一眼。杜夏娃冷眼瞧着他们,漠漠掉开眼神。 “走吧。”高乳肥臀的女人瞄着杜夏娃和杜日安的拥抱,推推男人催促他离开。 男人先还露出一些尴尬和难为情,注意到杜夏娃他们搂抱的姿态,释出狐疑的眼神。 杜夏娃神态更冷漠,根本不看他们,拉着杜日安反身走出饭店。杜日安默默陪了她走一段路,见她稍稍恢复冷静,才问: “你认识那两个人?” “我学校的老师。”杜夏娃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杜日安看她沉默的姿态,知道她不愿多谈,不再多问,也没有问起陈明珠。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激动,直到现在,他感觉手臂仿佛都还留有她的颤抖。 “送到这里就好。我想一个人走回去。”过了红灯绿灯,离家还有两段纵向马路的距离,杜夏娃停歇下来。杜日安点头将画递给她,伸手拨拢她被夜风撩乱的发丝。 夜在张扬,同样吹得人心头狂乱。杜夏娃笔直走向深邃,夜在她背后撑起一张不透色的网,吞噬所有的光,浓得让人透不过气。 这是她的归属。他们是黑暗的子民,天生的既定就是要活在暗里;也以为底脉也许与她相连的另一座孤岛,活在另一种的暗里。誓言成了讽刺,梦想变成嘲笑,那座孤岛放弃她的坚持。而她,而她,她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会向文明的现实屈服,对道德的禁忌匍匐,如她母亲一样,否定自己且背弃路? 由那座狐岛的无奈,她想到自己更不被饶恕的立场。那座孤岛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而她爱着一个和自己有着同缘血脉的人。不同的因由,文明的人们看来只是不等程度的沉沦。 然而,对那些文明的人来说,那座孤岛的放弃是一种堕落;她的放弃,却是一种救赎。放弃的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立场奠基于她否定自己与对路的感情,否定了自己就能得到救赎。然而,否定了她自己,她还能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自己? 既然如此,不放弃,这是她唯一所能坚持的了。即使被唾弃,被诅咒,被人神共弃;即使全世界的人视她如秽害与她为敌,她也要坚持她的爱。 迎接她的屋子,惯常地是一室的漆黑。路在工作室里,一层一层为他画中的天使上油彩。她走过去,脚步轻得像飘浮的鬼魂。 “路。”她喊他。他立即抬头,自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站在他面前,承受他凝看的视线,慢慢地解开衣服。 “你在做什么?”路惊诧地站起来。 她想成为他的天使,成为他心中的永恒,成为,他的爱。 “快住手!”路大声吼叫。 杜夏娃白瓷一般的脸没有动静,脱去了第一层的衣服。 “你还不住手!”路抓住她,阻止她。 “为什么?”清澈的、近透明的眼在问。“我就不能成为你的天使?”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 又在自欺欺人了。杜夏娃对路摇头。他嘴巴这么说,心里却将她舍弃。 天使会有月经吗?会流出那种血吗?她不是天使,但却又不想成为女人。可是她想成为他的天使,因为她想成为他的永恒和爱。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天使。请你画我吧!路。画下我对你的——”她咬住唇顿一下。“你知道的对不对?” 他们不说爱,因为他们一直在表现爱。所以一直不曾说出来,谈明白。“不要再说了。”路回避。属于禁忌的,还是禁忌。这条路太颠仆,他们的挣扎还不到结束。想爱,但要怎么才能爱? 他关上灯,再看一眼他的天使,留下她在孤寂里。 大多的文明人遂便忘了自己原是来自晦暗的产物,同声诅咒着黑暗,并且义无反顾的背叛,且将之化为真理。 ※※※※ 第八章 面对门的长沙发上,依序坐着训导主任、教育和辅导老师,戴着圆眼镜的老校长则深陷在大办公桌后、高背的旋转式皮椅中。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严肃的表情望着他。沈亚当目光缓缓地扫过他们四个人,心头有些忐忑,连一秒钟都嫌漫长。 第20章 “沈老师,有个叫杜夏娃的同学,是你班上的学生吧?”训导主任先开口,沈亚当点头,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训导主任站起来,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似纵欲过度的深凹。他的脸瘦是天生,看起来却带着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师,昨晚有人看见你的学生杜夏娃穿着制服和人上饭店,不但举止暧昧轻浮,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亲吻搂抱,态度非常亲密,有辱校风。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来学校。你是她的导师,找你来,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沈亚当松了一口气。侃侃说: “据我了解,杜夏娃是一个认真用功的学生。她操行良好,成绩也不错,虽然个性内向了一点,但还算合群。校长、主任、王教官、张老师,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误会。会不会是看错人了?” 四个人互相望一眼,冷肃的霜气融掉许多,似乎对沈亚当的话先采信一半。 “已经找人去叫她过来,等会她就会到。等她来了,我们先听她自己么说再说吧,要给她一个陈述的机会。”辅导室的张老师以专家的口吻发言。 隔一会,杜夏娃进入校长室,见到那阵仗,愣了一下,本能有些退怯,心里却矛盾地反在冷笑。十只眼睛觑着猎物般全都对着她,她纤细的身形在对那些估量环伺下,略显得单薄。 沈亚当赶先走上前说:“杜夏娃,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在某饭店和人举止失当,有违校规的规定,报告了学校。我想应该是对方看错了,你别怕,老实说就好了,把误会解释清楚。”一边对她使眼色,递给她一些默契。 杜夏娃像是没看到他的善意,沉默得显得倔强。 训导主任沉不住气,问:“杜夏娃,有没有那回事?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杜夏娃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教务主任那双单薄眼皮加上过眠而浮肿的小眼显得更小。眼睛小,距离外看了,就只让人看到阴沉。十只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她视线越过老校长微秃的头顶,看着前方的墙壁。 “在很多地方。”给了他们一个期待的答案。” “什么叫很多地方?”教官扯开尖锐的嗓门。那声音就像铸锅生锈,拿刀子去刮它一样,让人听了耳朵会起痉挛,不舒服极了。“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有就说有,没有就没有,把事情解释清楚。” “是的,杜同学。学校是很开明的,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学生乱加罪名,一定会给你们陈述的机会。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学校不会随便冤枉你的。”辅导室的张老师婉言劝抚。她的功用就是用来扮白脸,顺便以专家的眼光审视杜夏娃心理是否有毛病。 沈亚当急了。他怕杜夏娃老实过头,什么都招,包括该说和不该说的。 “杜夏娃,老师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你别怕,照实说清楚就可以,不必要说的就可以不必说。校长和主任只是想了解有没有那回事而已,没有就说没有。” 但那些目光的环伺,张着一种接近兴奋的紧张情绪,形于色的凝重严肃落成只为遮掩蠢蠢欲动而生的压抑。训导主任且抿着薄成一条线的嘴唇,小眼睛伺候猎物般地伺候着杜夏娃。 “我问你,你昨晚是不是真的去了x饭店?”杜夏娃太沉默,训导主任决定主动出击。 “去了。”杜夏娃望着墙壁,谁也不看。校长室内的气氛因这句话蠢动起来。老校长咳了一声,训导主任沉着脸又问: “那么,你是否像别人看见那样,做出有损校誉的事情?” “我能不能知道,别人看见了什么?” 四个人对看一眼。辅导老师站起来,先堆上可亲的笑容,语气放得委婉。 “杜同学,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在饭店大厅里,和异性朋友形迹暧昧亲密。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开放,学校并不是不开明,老师们也都很了解,像你这种年纪,对异性正是感到好奇的时候,有几个异性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吸吸鼻,加重转折的语气。“你毕竟还是学生,身上又穿着学校的制服,在饭店大厅那种公开的场合和异性朋友当众拥抱接吻,总是不妥当。学校再开明,也有学校的立场,有些损害到校誉的事,学校还是无法接受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你昨晚在饭店里,是否有不恰当的举止。” 说了大篇冗长的大道理,其实不过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违犯校规的禁忌。 杜夏娃干脆不否认,说:“既然有人看见,那就是了。” 她可以解释的,但解释太费事,她不想交出心肝被检视。 “杜夏娃,这种事不可以开玩笑。”沈亚当没想到她这么笨。可以小事化无的事,她偏偏要自找麻烦。 “杜同学,主任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有做出损害校誉、违反校规的事情吗?”训导主任的小眼睛因着窗玻璃光线的反射,射出无底的深邃。 杜夏娃面无表情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但那抿着嘴沉默的模样,可以解释做倔强,也可以解释做反省。 “校长——”杜夏娃既承认,训导主任连忙回头请示大人。 老校长沉吟一会,抬头说:“杜同学,你做错了事,老实又勇于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值得嘉许。不过,如果能事先避免,那就更好了。切记,以后不许再发生这种事。姑念你是初犯,只是一时的迷惑,平时操守良好,是个用功上进的好学生,这件事学校会看情形,做适当的处分。林主任,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是的,校长。我们已经通知她的家长,应该马上就会到。” 话刚说完,敲门声便响起。艳烈的天,路依然是一身浓黑的无色彩,他站在那里,就像那身黑,昭示绝对的存在。“我是杜夏娃的监护人。她做了什么事吗?”他很自然地走到杜夏娃身边。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在同一个平面和一个象限。 沈亚当以导师的立场,约略把事情解释一遍。训导主任接口说: “她已经亲口承认了。”特别加重结果的语气。 路大异于一般家长甩头皱眉、先责备自己孩子一顿再说的反应,平静地问杜夏娃说:“夏娃,是真的吗?” 他知道杜夏娃对事情常不愿多解释;当着众人问她,她大概也不会说。他问,只是因为他必须要给学校一个交代,就像他们的感情必须给道德的社会一个交代。交代不出来就只有坐困愁城,任由自己痛苦悲伤受煎熬挣扎到死。 “咳咳!”老校长干咳两声。“杜先生,你不必太责备她,她已经知错反省了。” “我姓路。”路的声音无温度。 老校长忙又干咳一声掩饰尴尬。他只听训导主任说是学生的家长,没想到这种复杂。 大家若无其事。训导主任接嘴说:“路先生,杜夏娃同学违反校规规定,学校会依校处分。不过,今天期末考试结束,明天结业式之后就开始放暑假。请她先在家反省,这件事等学期过后,我们再给她适当的处分。” “好的。”路礼貌性对室内的人点个头,与杜夏娃并肩走出去。从进门到出去,说不到五句话。 沈亚当望望他们的背影,回神说:“校长、主任,我会再跟杜夏娃好好谈谈。没事的话,我先离开了。” “等等,沈老师。”老校长叫住沈亚当,从大办公桌后走出来。说:“听说最近二年级学生当中有一些关于你不好的传言。”他顿一下,圆眼镜后的灰眼珠眨动一些企图。沈亚当心一凛。“你快结婚了吧?我记得就在中秋节对不对?这个时候最近不要有什么传言才好。学生说,你常常找刚刚那位杜夏娃同学谈事情?” 沈亚当心一宽,从容解释说:“校长,我是——” “我懂。”老校长拍拍他的肩膀,了解似地打断沈亚当的话。说:“关心学生是好,但最好有个界限。这个年龄的女孩是很敏感的,她们只看到表面,不会去管里头的真相。你关心杜夏娃同学,但其它学生看在眼里,就有传言了。自己斟酌点,别再让学生说闲话。”“是的,校长。”沈亚当恭敬回答,感谢老校长的关心。 老校长的确是好意。但想想,多找学生谈些话,都算禁忌,如果他和杨安琪的事被知道,真不知会被怎么算。但说归这么说,杜夏娃沉默又倔强,他如果放着她不管,她真的会这么沦落下去。他实在不能不救她,想着她如花绽放的身体……可恨!那个男,到底有没有羞耻道德! 沿着操场通往校门的信道上,有些考完试后较迟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往校门口。路的高挺和一身黑,在那些背影里显得特别抢眼。杜夏娃与他并肩,并行的脚步微有一些距离,偶尔侧眼相对的神情,写出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牵系,两个人的背影流露出同质的和谐。沈亚当快步追出去,杜夏娃已经坐进停在路边的灰色宾士。 “路先生,等等!”他及时喊住路。路回头,看见是他,金属性的眼睛反射出冷淡的光芒。沈亚当勉强接下那道反光,说:“我可以跟夏娃谈谈吗?” “我想不必了。” “那么跟你谈也是一样。” “我想也不必了,上回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沈亚当眉毛揪了揪,忍耐住气。既然道德伦理跟他说不通,那么他就换个方式。 “路先生,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夏娃的确和异性朋友在饭店那种地方有一些亲密的举动,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为了保护她,所以方才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没说出来,并不就表示我赞同她的行为;不过,我想,以她特殊的情况来看,这样对她或许是好的。” 第21章 他略顿一下,给路致命的一击。“她能听我的话,放弃对你不正常的感情,而和同龄的异性朋友交往,这是好的开始,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以免毁掉她一生。” “说完了吗?”路狠狠瞪着沈亚当。 “我要告诉你,杜夏娃她会喜欢上别的男人,她有权利喜欢别的男人。等她年纪更大一些,明白你的无耻龌龊,她就会唾弃你,逃开你——” 路捏住拳头,脸部的肌肉线条紧绷。他再瞪沈亚当一眼,不发一言的拉开车门坐进车中。“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震落掉他平素的从容冷静。 “他跟你说了什么?”杜夏娃回头瞧一眼站在后车窗外的沈亚当。 “没什么。”路发动引擎。油门踩到底,将车开得飞快,迅速地将沈亚当远远抛丢在后头。从后视镜再也看不到任何障碍后,他才开口问:“那事,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要怎么分辨?杜夏娃一时难说。她的确是追着陈明珠进饭店,杜日安的确是环拥住她以缓她的颤抖。那都是事实。但“事实”和“真实”的差距该怎么算?他们质问的那些她的确都那么做了。做了就是做了,就是事实。是事实便拥有绝对性,是不容辩驳。可是事实并不代表“真实”,她该如何回答是与否? 路会了解吗? “真的。”她还是点头。 路不说话,再次将油门踩到底。 回家后,他就将自己锁进工作室。杜夏娃被关在门外,呆了一会,走回房间将自己丢在床上。床头那张忧郁的横幅正对着她,沉重的压迫窒息着她。越看那幅画,她便越觉得形绘的是她的处境。她母亲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画下那幅画的呢?她盯着画,而画不曾回答。她跟画相对,仿佛在对着一个无解的谜题,对着一份迷途的感情。 直到天色大暗,她忽然想起答应过要到杜家,匆匆跳下床,寻找衣服替换。 “你要去哪里?”路忽然站在她房门口,语气带着质问。视线稍移,见到墙头那幅画,脸色倏然大变,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这幅画?” “老太太给我的。”杜夏娃老实回答。路的反应泄露某种她疑猜的可能。“你见过这幅画?老太太说是我母亲画的。” 路没有正面的回答,问:“她为什么要给你这幅画?你又去杜家了?” 杜夏娃低下头。低头就是默认了。 路忍不住提高声调说:“你为什么还要去?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声音急了,显得暴躁。“告诉我,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杜日安?” 杜夏娃仍然低着头。路大声说:“为什么你会跟他在一起!?” 沈亚当那一击还在他脑中回响。难道那一段往事又要重演?她也要像她母亲一样离开他? “老太太病得很重,我去探望她,然后日安送我回来。” “就这样?”路不安。“以后不许你再到杜家,也不许你再和杜日安来往!” “可是我已经答应老太太,有时间就去看她。老太太的病情已经很重,我想能够的话,就多去看看她。” “不管你答应他们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路,老太太其实很可怜的。” 想着老太太一生孤寂的命运,杜夏娃多少不忍,虽然她并没有认同与杜家所为血缘的关系。感情由相处相知而来,不由血缘。经过这几次的相处,她慢慢对老太太产生一些感情上的亲。 “你不必同情她。那是他们杜家自作自受。”路的反应寡情冷血。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着地上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杜家?” “我当然恨。”即使激动,路低沉的嗓音还是维持原度的低沉。他虽提高声调,仍拔尖不出高亢,只声音中带的恨意昭然明白。“他们毁了我姑姑还不够,又害死了你母亲,现在又要抢走——”他猛然住口。因为一时的激动,忘记这个恨有太多的牵扯,有许多的不能说。 “这些事老太太都跟我说了。”杜夏娃回想起老太太笼统的谈话与欲言又止,对路问出她的疑惑。“老太太告诉我,外——你姑姑因为爱上有妇之夫,生下我母亲后自杀死掉。我不明白,这跟杜家有什么关系?” “你别问那么多,反正跟杜家有关就是。”路略为迟疑,表情显得不定,淡淡把话带过。 杜夏娃点头答应,求证另一个猜测。“好,我不问。我只要你告诉我,床头那幅画,是不是我母亲画的?” 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没错,是她画的。” 他由始至终看着那幅画的成形。看着她的浓浓忧郁,看着她的绝望叹息,看着她对他们关系的禁忌无能为力。最终,她还是离开他。 “你喜欢她吧?”沉默许久,杜夏娃才说出心中其实早就明了的疑问。“墙上那幅画中的天使,就是她吧?你把她搁心里那么久,你很爱她对不对?” 命运太讽刺了,她嫉妒吃醋的对象竟是她亲生的母亲。 “我不想谈这个。”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气,大声叫起来。 “可是我想谈,你不要逃避!怀念那种虚像有什么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经是不存在|qi|shu|wang|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恒,她母亲已经永远不存在。“你想靠着对她的记忆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吗?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对我们的感情?你让我感受到你的爱,但为什么,你不能像日安一样,即使走向地狱仍然坦然说出对我的爱?”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来。他害怕的事果然要发生。恐惧让他沉默,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说:“我必须出去。我答应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乱阻止。“跟杜家保持距离,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 “悲剧?你是指我母亲离开你与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剧,路,那是她的选择。”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不行,他不能说。他喃喃摇头。“我不能说,你知道了会无法承受。” “为什么?” 她承受了她对他的爱,承受了别人眼中罪恶的乱伦的感情,承受了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些叫她更无法承受? 悲剧是不能说的;秘密的应该留给秘密,真相是会使人崩溃。路只是摇头,目光在挽留。 “夏娃,别去杜家,别丢下我,别像你母亲一样离开我。” “那你爱我啊,你连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脱口叫出来,暗哑的声音被浓暗的空气吞噬,显得没有生气,而且无力。“路,尽管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肮脏污秽、龌龊、不道德,唾充我们、鄙视我们,我们最后还是要面对的。我们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们自己。” “我……”路说不出话,别开脸,逃避她苍暗的容颜。 他是想面对,却挥不开午夜梦回之际,由潜意识深层浮袭而来的罪恶感。他受的礼教,他接受的规范,他认知的文明现实,都在告诉他,禁忌与不能爱。十八年前,他痛苦挣扎,十八年后,他依然痛苦挣扎。这仿佛是一种诅咒,明明知道不能爱,他却重蹈覆辙,一次一次触犯禁忌,爱上不能爱的人;不等别人指责、审判,他自己先觉得罪恶。他一方面去爱,一方面又逃避,恶性循环着被诅咒的命运。 “你还是……”杜夏娃颓靠着墙,喃喃摇头。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她慢慢转过身,背着对他离开。 那些承继亚当夏娃血液并因之相爱的后代,就此成了道德的罪人,背着乱伦的罪名,成为见不得光的畸体,而逃覆到堕落天使黑色的羽翼下,藏躲于晦暗的角落,一世沉沦在创世最初的深渊。 ※※※※ 第九章 进入了仲夏,太阳升得更高,日子也更热了。走在街道上,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的蝉鸣,总是“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比什么都吵,奋力地将他们短暂的一生的璀璨尽数释放进仲夏的叫嚣。太阳光笼罩整个北半球,仿佛日不落,夜在退缩,失去了角落,黑暗的子民,慢慢地被消融,成为灰飞,化入尘埃。 教室里如七月的火炉,闷烧着一团热。杜夏娃侧头望着窗外,视线漫无焦点,间歇性地心不在焉。蝉鸣声声在叫知了,知了知了的吵个不休,听得让人心烦。它们知道什么呢?它们的生命比什么都来得短。 杨安琪在走道逡巡,尖细的声音刺着人。见杜夏娃漫不经心,走到她座位旁,抄起她桌上的课本,重重往她面前一甩。杜夏娃被声音震得回过神,默不做声地将课本摊平,不去理四方投来的压抑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只要再忍耐到下课钟响就可以,虽然她越来越讨厌这个地方。 现在,她算是个名流了。 从暑期辅导课第一天开始,班上就流传着有关她的各种消息。那种传递是以一种接近宗教仪式的暧昧神秘私下相授受着,每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每个人也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消息的传递,是以接近宗教仪式的神秘在进行,所以每个派别各有各的演绎和诠释。 最先是她在大街上和男校学生当众亲吻拥抱;换了一个流派,变成在迪斯科舞厅里钓凯子,跳艳舞。等另一方的山头成立,入教的仪式宣言,又换成是她在pub里与老外勾三搭四。也有一些自己在家带发修行的,自己拜自己的神,消息的来源和管道特殊,她就变成有钱有太太的中年男人的秘密情妇。 第22章 最后,万流归宗,诸法归统,她成为酒店兼职的公关,做卖的那种。 这种种传言,很巧合地,她都是蹲在厕所马桶上时不小心听到。同学们有文化的修养与道德的忌讳,不会当着她的面讲这些,就像她们不会拿正眼看她,只会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偷偷摸摸的才刺激,有一种谈论禁忌的快感。她才稍稍明白,人们在设立种种规范时,其实是很向往禁忌的,就像人们谈论情欲,总是需要加饰一点艺术或学术的遮遮掩掩,其实是很喜欢而且享受造爱的那回事。 为了避免破坏同学们的想象,她决定保持沉默。她原本就不多话,此后就更沉默。只是,她不免问自己,当有一天这种种变成了她和路的被人不齿,她还能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下课钟响,她出教室逛了一圈,不想看见任何人,偏偏要回教室时在楼梯间遇见才要下楼的杨安琪。她当作没看见她,目视前方走过去。杨安琪却叫住她,丹凤眼往两鬓斜吊,搭配一身欲热贲张的红,很有种火辣的味道。 她盯着她,棱角嘴噙着若隐若现的鄙夷的笑。“杜夏娃,跟自己的舅舅谈情说爱是什么滋味?你不觉得羞耻荒唐吗?” 杜夏娃瓷冷的脸一凝,将目光顶回去。“那么你呢?杨老师?背着自己的未婚夫跟男人通奸,你的饥渴是否得到了满足?” 杨安琪圆脸猛然胀成猪肝色,恼羞成怒,扬手一挥,重重赏了杜夏娃一个耳光。杜夏娃不假思索,回手掴了她一巴掌。杨安琪大概没想到杜夏娃会回手,呆愣住,过几秒才捂住脸颊,猪嚎般叫起来。 “你竟然打老师!” 楼上的学生听到吵嚎声,纷纷围下来探究竟。见又是杜夏娃闯了祸,马上有人去禀告沈亚当。沈亚当立刻赶到,见杨安琪那模样,未开口就先皱眉。 杨安琪见他出现,抢先撒泼说:“沈老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再原谅她!她居然打我耳光!她把老师当成什么!”说着干着嗓子哭起来。 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对这场混乱提出见证。杨安琪干哭的模样显得那么委屈可怜,相形之下,面无表情气质倔强的杜夏娃,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无辜。 “上课了!大家快回教室上课。”沈亚当赶走看热闹的学生,再安抚杨安琪说:“杨老师,请你先回办公室吧。我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盘算好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不管是谁的错,先说服杜夏娃歉,再酌量记个警告,他再代笔帮她写张悔过书。如果杨安琪这边还有什么意见,他再在床上哄哄她就是了。 他等杨安琪走远了,才转向杜夏娃,开口前先叹口气,无奈地看着她。他知道她独特,但独特的人问题也比较多。他希望她能再温驯一点,像猫一样会躺在人怀中的温驯。但说不出口的、烦恼的表情背后,他心中奇怪地竟有一种窃喜。能够和她独处。 他将她带到视听教室,锁上门。问:“夏娃,你真的动手打了杨老师吗?” 杜夏娃没否认。 他追问:“为什么?” 她却不肯说为什么。浓密的睫毛倔强地微翘,丰润而呈自然血色的双唇固执地紧闭着。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沈亚当坐着,杜夏娃站着。他将椅子往前挪靠,拉近两人的距离。“虽然我跟杨老师的交情,嗯,还不错,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应该很明白才是。对不对?” 杜夏娃掀起眼皮,射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似是而非的表情最不纯粹,随人怎么解释或定义。杜夏娃那一眼似笑非笑,看得有些讽刺。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我真的都是为你好。”他硬着头皮迎视她。 “直接”是一种让人感觉诚恳的方式,不过要以眼神为辅助。沈亚当坦然直视杜夏娃。杜夏娃没移开目光,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 “我的确是动手打了她。学校想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 “我不会这么做的。”沈亚当伸出双手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他身前,由下往上仰脸望着她。阵阵由衷的关爱由掌心传给她。“你不想说为什么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你别担心,一切有我。” 他对她的关爱是没有立场范围的限制的,所以超出师长的立场并无妨碍。他看她瓷白的脸,带着苍冷,越看越像是一朵青莲。他一向喜欢花,尤其是青莲花,每每见着总忍不住有摘折亲吻的欲望。 “我做的事,你不必替我遮掩。该处分就处分,反正我无所谓。”杜夏娃挣动一下,想挣脱他的掌握。沈亚当由椅子上站起来,顺势将手搭在她肩上。 “别逞强,夏娃。你不想闹到训导处吧?不希望像上次那样,学校请先生到学校来吧。”手臂一滑,又是一个顺势,环住她肩膀,拥她到座位上。“来,这边坐。相信我,夏娃,我会帮你,不会让你受委屈。”语调里的诚恳与眼神中的善意,甚至拥肩触手的亲切,都那么真实。 杜夏娃却不习惯。她有很多不习惯。她自成一座孤岛,所以不习惯别人靠得太近。而沈亚当靠得太近了。 她挪动身子,挪开他手臂的环向,站起身说:“他们如果要找路到学校也无所谓。” 总之,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没有打算。 “等等……”沈亚当见她转身,伸手拉她,忘了斟酌的力量,一拉将杜夏娃拉跌了脚步。他怕她跌伤,牢牢将她护抱在怀中。头一低,闻到了她的体香,心中充满肉体的感觉。 “你别说走就走,我还有事跟你谈。”嘴唇在她耳鬓低语。 杜夏娃挣了一下,挣脱不开。身体被紧贴着,甚至无法看到他的脸。随即她感到沈亚当的手在她背部游移,她再挣动,他咬着她耳朵说: “别乱动,我只是怕你跌伤。”很快便放开她,还好意地扶她起来。 他对杜夏娃实在太亲切太关心,让杜夏娃反而不知感激。她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还在瞪他,冷着脸,迅速打开门疾步离开。 回教室后,她全身发抖,咬紧着唇草草收拾东西。台上的先生对她这般的突然错愕住,不知该如何。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教室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与压抑着的好奇,交头接耳着如午夜时分飞蚊细嗡声般的低低切切。 “杜夏娃,你在做什么?”台上的先生终于反应过来。 杜夏娃充耳不闻,抓起书包大步走出去。走得很快、很急,几乎是用冲的,把台上先生的叫喊和教室所有无言的诡异情绪全都丢在身后。 这般离开学校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晃,跟着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狗,从午走到了晚。狗儿在寻觅,她无标的,城市是一城没有出路的愁境,她转不出去。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在快餐店坐到打烊,然后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漫画出租店。木板隔间的包厢,四处仍是墙,她依然被围堵在寻不出出路的困境里头。 第二天早上,不,天还没亮,还在夜的尾端,她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去。路在黑暗的客厅中等候。路不抽烟,凌乱的神情与坐立不定是他无眠的担忧。 “夏娃。”路看见她,紧绷的情绪松驰下来,叫声带着干涩。第一个应,很自然的就快步走近她,将她拉到身前。“你让我好担心。你应该立刻回来的。” 看来他们已经通知他了。杜夏娃冷淡的推开他,将书包一丢,走往自己的房间。不必开灯她就可以找清方向,她熟悉且习惯这屋子里所有的黑暗。 “夏娃,”路又喊她。“明天我们好好谈谈,我会陪你去学校。” “不必了。”杜夏娃猛然转身。“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黑暗中可以听出路焦急担心的心情。“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做|qi|shu|wang|出那种举动,也不会那么冲动。你今天一整天都去哪里?我四处找不到你,甚至还跑到杜家,我以为你……” “我哪儿都没去。”她打断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房间。 她很好,不会有事的,她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结局。然而,困境仍是困境,四堵仍是墙。 房里太黑,她按亮五烛光,不要太多的明亮。无视跟着进房间的路,慢慢一件一件脱下衣服,直到剩下了底衣。 “你还要站在那里吗?”薄透的底衣遮不尽她隐隐已经成熟的躯体,她向着路,声音漠漠。 路移开目光,看着地上说:“告诉我你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我必须知道。学校说你打了老师,我要知道原因。” “这件事没什么好说,打了就打了。”漠漠的态度,看不出任何因此而担忧或烦忧的情绪。 “那么,你为什么中途跑出学校?” 杜夏娃哑然了。路追问:“到底为什么?” “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管。”她漠然甩头。 “我必须知道。”路异常的坚持,她的冷淡刺伤着他。 “你想知道什么?”叫声因愤怒颤抖起来。他要追问到什么程度?难道要她告诉他,是因为沈亚当暧昧地搂抱抚摸她? “好吧,我不问。”路退一步。他感觉到她心里压抑的愤怒,不愿再追逼她,说:“明天我陪你到学校,看学校怎么处理,你总得继续上课。” “我不想念了,也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第23章 “不行。”杜夏娃的决定让路吓一跳。“你必须回学校把高中念完。你的路还很长,不能卡在这里。” 卡在这里又怎么样呢?路那么长,一关一关的过不完,今天就算不卡在这里,谁晓得明天她是否会卡死在哪个关头。 “我不回学校。”她很坚持。“如果你只是代替我父母尽义务,到这就够了,路。以后的事,我自己会决定和抉择。前面的路,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走。” “夏娃,你知道,我不是——”路被她的决然刺着,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光源氏身受乱伦之苦,移情紫姬;而他只有她了。她是他的紫姬,她照他所希望那样地长大,他渴望对她抚爱。但爱与罪恶并存,矛盾的力量让他暗哑。 “如果你没有勇气爱我,就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否则我会——”话语未竟,哽在微生苦涩的咽喉中。 路张口,半天仍吐不出声音,哑住了。也许是无话可说,亦可能有情难诉。夜不耐等候,黎明的光亮悄悄从窗户的隙缝挤进屋里。 “我想离开这里一阵子,以后该怎么办,我会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杜夏娃转身到衣橱,随手取出几件衣服。 “你要离开这里?到哪里?是不是杜日安他要将你带走?”路一连串的惊悸,不必证实就认定她要随着杜日安离去。 “跟日安没有关系。” 她只是不能再待在这里,无法再和路在一起。他们已经挣扎得够久了,就算被全世界鄙夷诅咒唾弃都没关系,她想要有个结局。路的前方即使是地狱,只要他不再逃避,和她一起面对,她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夏娃,别丢下我,请你不要离开我。” 痛到极点令人麻木。野生的动物,无论身受多大的悲苦,总是一张木然的表情,以无情的方式表现有情。杜夏娃木然着脸,默默摇头。既然他没有勇气面对他们的真实,到如今,又何必。 她慢慢也感觉到一股绝望,如同她母亲那幅画传染给她的那种寻不出路的愁困。尽管杜日安曾给她一丝安慰希望,但她想,不管时代再怎么改变,科技再怎么发达,在世人眼中,他们的污秽难涤,龌龊难除,肮脏难清;他们永远是堕落和沉沦的代名词。 可悲的是,在别人鞑伐攻击鄙夷唾弃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逃不过道德意识的侵蚀,逃不掉罪恶感的纠缠;在别人尚未审判他们之前,他们自己就先将自己定罪。他们承受乱伦的罪恶,却收割不到爱的果实。他们的爱没有出路,因为血缘的事实,这是困死他们的那四壁墙。 长长的沉默过了以后,路突然反常的平静地走到床前,执起那幅忧郁。 “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画出这幅画,对不对?你想知道她以什么心情画下的,是不是?” 杜夏娃停下手中的动作。路反身过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可是你想知道吗?” 她在等。 幽暗中,仅透一点光。寂静里,路黑色的身影,鬼魅似的诡异。他声音很低低沉,沉到所有音度的最底处。 “当年你母亲离开我,爱上杜日生,却遭到两家强烈的反对。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他们理由,结果他们不顾一切私奔逃走。”他低头注视着画,手指抚摸着干裂的油彩。忽而抬起头,眸眼如夜星发光。“后来是我告诉他们为什么的。” “为什么?”路的视情太诡异了。杜夏娃盯着他无法将视线移开。 “因为他们是不能相爱的。”路的声音沉到不能再低,在深渊里回旋。 “杜老太太不是跟你说过,当年我姑姑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吗?那个人就是她先生,杜日安的父亲。我们因为血缘太近,你母亲最后离开我,没想到她却爱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们不知道,没有人敢告诉他们,虽然强烈的反对。谁知他们竟然私奔还生下了你。就在他们欢天喜地带着你回来,一切都很圆满的时候,我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杜家终于也无法再隐瞒。他们把你交给我,不久就出车祸死了。车祸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开车去撞山。”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知道了自己堕落的身世后,是怎样的表情与反应。但她久久没出声音,太久太久了,他终是抬起了头。但见她站着不动,宛如雕像被凝成一种恒固的姿态,更像琥珀,实体被包裹在无形的树脂里。 “夏娃?”他叫声很轻,怕一惊动她就会碎掉。她的肤色本来就白,此刻更加像陶瓷,失去了烧窑时的温度。 “原来。”她只吐出这两个字。这就是她堕落身世的答案。奇怪她竟没有泪,感觉好清楚,神智好似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夏娃……”路担心她承受不住。 “我没事,很好。”杜夏娃动了。先是手指、手臂,然后身体的神经、感觉全部回来。她慢慢蹲跪下去,好象很累的样子。 现在她才知道,她的出生就代表了一种堕落,那两人的悲剧不在他们的爱,而是生下了她。 他们知道彼此血的关系,无法承受,选择结束自己,却留下她,留下她来承受。多自私的两个人! “他们为什么那么自私?”她茫茫看着路。 路走过来,蹲跪在她身边,替她感到椎心,将她搂入胸怀。现在,她只有他了,他也只有她了。升华,或者更堕落;他们只有一个选择。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天堂都不会等待着他们。 由是,罪与罚,枷锁与挣扎,由文明的人类定谳,由伊甸的子民承负。 ※※※※ 第十章 插上一炷香,合掌鞠躬三拜,高堂上的老太太,依然含笑如昨。现在老太太是静静沉睡了,留他们仍然清醒着,许多的未完,也由他们承负。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杜夏娃问。时光仍然在这里凝住脚步,院子里四处藏着孤寂,多少无语,只枝叶在墙头欷叹说相逢。 杜日安环视屋中的一切,似乎没什么打算。 “再看看吧,我还没有想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现实生活自然会有它自己的姿态。他反问:“你呢?” “我也不知道。”阳光溅到杜夏娃,她瓷白的脸,更亮了一点。 现在她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她原谅她父母,老太太到合眼前都还喃喃着要她坚强,特别强调她没有错。她当然没有错,这个命运不是她所能决定或控制,她只是承受。 承受的人,有什么错呢?老太太以为她带着秘密走了,却不知道她什么都晓得。但她并没有告诉杜日安这件事,因为没有必要。如果一个人无法负担,两个人也是枉然。 “你还是会跟着路先生吧?”杜日安问。 不知道。她茫茫。路那么长,阻隔那么多,她看不到终点——不,这条路本来就没有终点,只有|qi|shu|wang|一道一道的阻碍和关卡,有一天,他们就会卡死在某个关头。 “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她往深寂的屋子再望一眼。从光里往暗里看,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些惆怅。 “我送你。”如往常一样,杜日安都会送她。 “不必了。”杜日安坚持。走到十字路口,眼前的路分歧。 她笑了笑。“送到这里就好。” 于血缘关系的正确性上,这个人是她的“叔叔”,她却对他产生不了那种“正确”的感觉。灰蒙天空下的他们,与熙攘往来的男女如同的平实。 红男绿女看不尽,一对有一对的身世故事。 “夏娃,请你仔细听我说,”杜日安很认真很着重执起她双手。“不管以后变成怎么样,我都会等着。我会一直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被执握住的双手,感情那么重,杜夏娃愣愣地看着他,禁不住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感情容易别离,所以需要海誓山盟;因为是誓言,所以令人动容。但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诗经中这几句诗句?这一直是她想要的结果,渴盼的收场,为什么会在此刻禁不住地想起? 她无法回复他的话,心有戚戚。也许有一天,她会记起;也或者,时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走往前搭上公车。杜日安站在路边,车行将他的身影越抛越远,逐渐变成一个点,变成夏日尘空的烟云一缕,终至被淡出了镜头。 车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她换乘另一线公车,转往学校办理休学手续。沈亚当终究是导师,她免不了还要和他打照面。看见她出现,他竟露出惊讶的表情。 “杜夏娃,你来了。你一直不来上课,老师实在很担心。”诚恳的态度未变,关心的口吻未改,亲切的表情始终如一。 “我是来办休学的。”杜夏娃却面无表情。 “怎么突然要休学!”沈亚当很惊讶,随即皱眉说:“是因为杨老师那件事吗?我想只要你诚心向杨老师道歉,她应该会原谅你的,何必要休学。” 杜夏娃闷不吭声,她实在不想和他说话。 沈亚当观察她的表情,瞧瞧左右,突然压低声音说: “你是在为那件事情生气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很关心你,想帮助你,并没有别的意思。”越看她实在越像一朵青莲花;他还是想拯救她。 杜夏娃还是不吭声,不想看他。 沈亚当盯着她领口敞露的肌肤说:“我知道你嫌我多事,可是我毕竟是你的导师,不能不关心你们。叫我眼睁睁看你这样错误下去,我心里实在很痛苦。 第24章 有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是真的关心你、为你着想。” 乱伦是罪恶是变态的,杜夏娃如果不让他拯救,照这样下去,一定会落,败德到不可复加的地步。以后等她清醒了,但也来不及了,便会自暴自弃更加自甘堕落下去,成妓成奸,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趋前举手欲拍她的肩膀,杜夏娃退开一步。沈亚当笑容没变,依然温和,资料递交时,倾靠得很近,杜夏娃下意识地往后退开。 办妥休学手续,她跟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始终自动陪她的沈亚当又以导师的立场热心说: “我陪你走到校门口吧。” “谢谢。不必麻烦了。”她拒绝他的好意。走得很快,却怎么也甩不开他。 “只剩一年就毕业,为什么要休学呢?”问得很怅然,好象很替她惋惜。 杜夏娃充耳不闻,加紧脚步。沈亚当继续自言自语: “我是真的想帮你;夏娃,我想拯救你。” 阳光那么烈,杜夏娃感到烦躁起来。好不容易,赶出了校门,她才总算松口气。沈亚当见她执迷不悟,无比的痛心,对着她毫不恋栈的背影叫说: “不听我的话,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到最后他还是想拯救她。但佛渡有缘人,她如此执迷不悔自甘沦落,他跟她大概是无缘。 晴光灿灿,那么亮。杜夏娃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光,光生影,只有在阴影成形的地方,她才能够稍稍歇息。 现在,陈明珠和她,她们这两座孤岛都已经从这块群体大陆撤离,退到更大的一块陆地。在这块陆地,也许存在许多像她们这般的孤岛,但万一,在这块陆地她仍然寻不到她的立足点,她还有退路吗?面对的都是海洋,地时她该怎么办? 漂流?或者,等着被淹没? 从道德伦理成为人类文明的基准,并由此衍生成律法纲纪,对承继始祖血液同缘相恋的子民来说—— 关于夜,仍然是漫漫无际的眺望。深夜的窗,关着一帘帘的想象。 那些明亮的窗内,住着怎么样的一缕魂?是否有像她一样的无眠?那些帘幕后,又暗暗上演着什么样的事故?是否也有像她一样无法面对的角度?一个地球分成两边,日的那一边,夜的那一边;一个世界也分成两边,光亮的地一边,黑暗的那一边。而她总是住在夜的这一边,隔绝日的那一边;习惯黑暗的这一边,眺望光亮的那一边。 眺望夜,眺望一个世界。子夜里的流星总会加快步履,让她来不及许愿。愿望,也就无从成形。 她轻轻跳下窗台,几乎不出声响。再过几天,路的个展就将举行,工作室的灯光彻夜通明,她回避着,不去打扰他的忙碌。回避是彻底的,有时两人竟日交谈不到一句。 他们交互的轨迹越来越远,渐渐在平行,慢慢,只怕将反向而去。有些事天生既定,就是无可奈何。违逆禁忌的他们,终将要自食恶果。 她走到床前,床头那幅沉郁,如今看了每叫她感到惊悸。它不只是一种心情,而且是一个预言。在这种寂夜里,她几乎可以听到它在叹息。 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猛然将画倒覆,声音不大,却在寂夜中形成回响。她瞪着倒覆的画好一会,才慢慢退回窗台。她无法逃。即使想逃,也无处可逃。 黑夜中有人靠近。她瞪着。是路。 “夏娃。”路脸色憔悴,神情困顿,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你在忙,我是不是吵了你?”杜夏娃心想刚才的声音吵扰到他。 “没关系。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马上就要睡了。你忙你的吧,不必担心我。”语气中,有些客气的距离。 路瞅着她,无言。他以为他们只有彼此了,却感觉杜夏娃与他越来远。她回避他,疏离他。心远情疏,无异是折磨。 “别这样好吗?夏娃,别这样对我。”他几乎要哀求。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着地上。“我只是不想打扰到你。个展时间快到了,你那么忙,我怕会妨碍你工作,所以尽量避免吵你。” “你根本不会吵到我。我脑中一片空白,根本画不出任何东西。”路颓坐在地上,无比的沮丧。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画得很顺利吗?是否模特儿——” 路摇头。不是模特儿的关系,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笔,根本就没有在模特儿身上。他猛然抬头,眸眼闪着压抑长久的热烈。 “我就是画不出来。夏娃,我需要你。” 什么意思?杜夏娃定睛望着,疑惑了。 路流露对她的渴爱,再也难受压抑。重复着:“我需要你,夏娃。” 这个夜太静,话语会起回音。杜夏娃屏住呼息。她听到她听到的,但她该怎么回应? “来吧。”路在呼唤。他挣扎了太久太久了,最终他还是逃避不了。 两个人手系手,穿过黑,穿过暗,穿过一路的矛盾颠仆,走到他们的夜里。两个人相对默默,相互凝视。他们无法拥有婚姻,不能繁衍后代,但无所谓,这样就够了。就算是会被诅咒、被唾弃、被鄙夷——都罢了。 现在,她就站在那里了,他用爱灌溉成长的紫姬就站在那里,对着他凝望。路慢慢地,用很慢很慢的动作解开她的衣裳。第一件褪落,她没有动。第二件,第三件……他亲手解去了她身上所有的遮掩。 杜夏娃仍然站着没动。她以天使最赤裸的原貌,面对着她爱的人。 现在,她终于将自己完全展露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她所有的秘密都坦现在他眼前。她是为他绮丽的,为他成为他心中的永恒。 路执起画笔。没有背景,没有布置,没有任何添加的赘饰,他想画的原就是本来的,有着最纯洁原貌的天使。他看着她。他的紫姬已经是个女人,张着爱的羽翼。她毫不羞怯,不现腼腆,没有任何掩饰地面对着他。他颤抖着,几次停笔。她是那般可爱复可恋,他对她所有的渴爱,全都表露在那一笔一触里。 夜在无言中度过。路为杜夏娃披上衬衣;守在她睡眠的床畔,凝看她无表而呈无邪的脸庞。他在她梦里吗?他很想知道。 然后,又是一个漫漫长夜。他们只有在夜里,在属于他们的夜里,才能遗忘掉光亮里的一切,如此默默相对。 这个夜,如同昨去的夜。杜夏娃默默不动。她感觉到路目光的照拂。不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美丽。眼下这一刻,他们终于面对了那所有的难题。对他们来说,禁色为爱,爱即是禁忌,与历来并存。那么,就罪恶吧。两个人一起堕向地狱。她无从猜知路心里在想什么,这从此,她能成为他心中的天使与永恒吗?她想知道。 白日又一次送走黑夜。他们的夜,越来越短。 路几乎不眠不休,在杜夏娃沉睡时,他凝视着她的面容,刻画入他心里头。在黑暗中,在什么在催赶着他们。 杜夏娃始终没有要求看画。她不必看,映在路眼中的她已经足够。 第四天夜里,离黎明还很远,路丢下了画笔。杜夏娃诧异地望着他,看着他走向她。完成了吗?她心里在问。 路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轻轻地,带点迟疑。她伸手握着他抚她脸庞的手,仰起脸,看见他憔悴、忧郁伤感却又热烈渴爱的眼。他低下脸吻她。她立刻感到了灼热,从她的唇齿一路漫开,蔓延遍她全身。她才知道,感情是有热度的。她承受他的灼热,承受他的爱抚,承受他感情的温度;他给她的,她全都承受。 焰热一路爬升。路的抚触,却充满轻柔爱怜。每个灼热,都深深烫着她心房。她的心海,也为此起波涛。 路终于进入她体内。很痛,她哭了。流出天使最初的纯情的血,成为一个女人。路爱怜地捧着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吻着她的身。汗从他身上滴落她的脸,重新成为她的泪。他们的爱,在黝暗里凝聚成形。 夜沉睡了,她也沉睡。 睡到中夜,她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路坐在她身畔,怔怔看着她。 “路?”她觉得奇怪。路的神情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异采。 “夏娃,让我再好好看看你。”路痴看着她。 她除去遮盖,静静躺着。 路痴痴看着她,看着她最后的裸体,弯身亲吻她,喃喃说:“真美,和我想象的一样。夏娃,你真美,你是我的天使。” 路的呢喃带着奇异的伤感。杜夏娃无端感到忧伤,坐起身,看到了路身后那幅画。 那是她,以赤裸的原貌凝如琥珀的她。 画中的她正面迎向路,脸庞却侧向一旁,眼神很远,不知在看着什么。衬景是一色的蓝,像云像烟像雾又像羽翼。整幅画除了肤白,只有一个色调。她在一团蓝的包围里。 “这是我最后所能给你的。”路的声音似哑了,带着异常的干涩。她怔看着路。路突然对她笑了笑,双手握紧一把刀子,用力刺入自己的心窝,鲜血溅喷到画上。 “路——”她呆住,狂叫起来。那个表情她永远不能忘。路的笑,那般凄凉、无奈,完全放弃的悲哀。 她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做。她以为他们度过了—— “为什么?”她大叫。 路却无法回答了,残留给她一抹遗爱。 爱情就成了一种龌龊的罪孽,受了诅咒。 烈火熊熊,眼前燃烧着另一种明亮。随着那光的艳烈,路终于也变成了一簇灰。 第25章 路死了,杜夏娃一片茫然,不管警察问什么她都只是茫然看着他们摇头。警察问不出所以然,在路的房间找到几瓶路常服用的药。那是临床上医师用来治疗精神官能症常用的药物,用来抗忧郁。他们怀疑路有严重忧郁的倾向,断定他是自杀。 忧郁?听到这个词,杜夏娃茫然的脸露出似苦的笑。 路自杀前,竟把所有的画都毁去,包括那幅“爱天使”,仅遗留下他为她画的最后那帧绝笔,遗留下他唯一的爱,最后且唯一的天使。但她却不是天使。他死了她才知道,她是他感情的忧郁,他生命的晦暗。他还是面对不了他们同缘相爱的事实,最终还是过渡不过去。 忧郁是会遗传的,潜藏在基因里。她外婆自杀,她母亲自杀,现在路,他也走上和她们相同的路。下一个呢?是不是换了她? 果然,他们是受了诅咒。 “以后要怎么办?” 路远了,随风化入尘埃。杜夏娃趴在桥上怔望着随风飞灰的路。杜日安立在一旁,望着远方的天空。她跟着将目光拉远,看着随风远扬的路说:“离开这里,离开认识我们的一切,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黎明的曙光渐渐逼露眼前。夜,过尽了。 灯光在他们后头,一盏盏暗灭掉。两个人慢慢地走出镜头外。 黑暗是永恒的,但顶头的阳光也是永恒的。光将夜驱逐,温带与热带之间,永昼似恒永的明亮。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