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花》 1 引子 苏小妩拽着秦柔奔跑。 已近华灯,完结了一日生计的归家人流滞集于街道中央,喧嚣上空的云霭亦声势浩大地汇聚着,霞色投下来,追随着少女跃然的步伐,从学校的大门开始一路渲染她们的足迹。苏小妩英勇无比撞开院扉的时候,爷爷修剪中的盆栽也未幸免,甚至他的胡子也落满了黄昏的颜色。 苏小妩高呼安全上垒。 爷爷缓缓放下盆栽,从一旁的竹椅上拾起老花镜架上鼻梁,然后他望着苏小妩身后说:“唷,秦柔也来啦。” 秦柔点点头,半鞠了个躬。 “老爷子,快把东西拿出来见识见识!”苏小妩挥舞着胳膊,蠢蠢欲动。 “你得帮我剪一个月的花草。”爷爷不紧不慢。 苏小妩撇撇嘴说:“不给看拉倒,不就一面铜镜子么?我可回家了啊!” “那是古董,稀罕着呐。”爷爷抿了口茶。 秦柔捡了靠近花木的竹椅坐下,抚平校服裙子上的折痕,默不作声望向苏小妩。 苏小妩眉一皱,嘴一撅,又跺了下脚,说;“好吧,剪就剪。难得秦柔也来了,拿出来看看吧。” 爷爷捻须微笑。 手掌大小的一面铜镜,镜面已暗淡不泽,镶框与执柄处看得出曾是精细的雕花。 “这东西太旧了,完全看不清。”苏小妩抱怨着,竭力在浑浊的镜影里分辨着自己,不果。 于是苏小妩转身,逆光而立,将铜镜举至过头顶。日暮恰在逐渐隐去,最后一抹夕色映入镜中时,镜面射出的光亮刺进苏小妩眼里,苏小妩拖着秦柔的手,于是秦柔学着苏小妩的样子眯起眼朝镜面望去,镀上晚照的镜中忽然涤去所有蒙尘一般,清晰映出她们的脸来。两人一怔,相视,再望向镜子,镜面骤然变得夺目无比,白亮的光芒从中溢出。 苏小妩被这光朵灼疼了眼睛,紧紧闭上再度睁开,却是除了无垠的白亮再无他物,暮色散去的天空,爷爷的身影和栽满花草的院落,皆不知影踪。 苏小妩使劲摇摇头,欲驱走幻象,未料满目的亮光越发得刺目起来,苏小妩觉得脚下一晃,随之便是天旋地转,意识逐渐渺茫。 …… 恍惚间,苏小妩仍旧拉着秦柔的手。 苏小妩对自己说,绝不能放,绝不能放。 2 壹·此间 落雨。 先是细密地垂下,顷刻间便汇势磅礴,恢宏地响徹四野。 秦柔试图唤醒昏迷的苏小妩。先是轻轻推她的肩膀,然后摇晃她的胳膊,苏小妩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秦柔眸子里闪过恐慌,而后深吸口气,重重呼出,伸手开始拍打苏小妩的脸颊。 “苏小妩,快起来!”秦柔索性推搡着苏小妩平躺着的身体。 苏小妩轻嗔一声,慢慢睁开眼睛,惺忪之间,来不及看清秦柔的样子,已经被一把搂住,秦柔湿湿的睫毛闪动在她颊畔。 “秦柔,我没事,你别担心……”苏小妩的唇线刚刚扬起自我沉醉的温暖弧度,脸上忽然被狠狠捏了一把。 秦柔拭掉眼泪,沉下着脸说:“知道现在我们在哪儿么?” 苏小妩揉揉眼睛,开始环视四周。 绝不再是爷爷的小院。 熟悉的景物已然消失踪迹,此下置身的是一间破旧的大屋,样式远远老旧于爷爷居所,她们跪坐在满是石灰的地上,脚边稀疏地散落着枯枝和稻草,屋内唯一的摆置便是正中央的一张落满尘土的木桌,以暗红的长幕铺置,其上倒着一尊石雕的神象,空置的烛台上结满蛛网。 似是一间荒废的庙,歪斜的木门正对着神台敞开着,屋外大雨。 “秦柔,这怎么回事啊?”苏小妩喃喃地说着,目光投向门外那一片瓢泼,雨幕之楔,葱翠的山峦树丛清晰可见。 苏小妩无力地问秦柔:“我们不是在爷爷家里看古董的么?” 秦柔不语。 “你说,我们是不是给灌了什么药,然后被绑到穷乡僻壤来了?爷爷呢?被绑架犯怎么样了?”苏小妩慌起来。 秦柔依旧沉默。 “你说话啊,我都要疯了!”苏小妩的眼泪流下来。 良久,秦柔开口:“小妩,你听我说,我们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很远的地方了,非常非常远。” 苏小妩茫然。 秦柔示意苏小妩转身,“你看那神台边上的稻草堆里面……” 苏小妩的视线触及秦柔所指,瞬间,失声尖叫起来。 稻草堆里露出一只手,女人的手。 苏小妩面色煞白地看着秦柔走过去拨开草堆,两具年轻女子的身体触目于前。 “死了。”秦柔说。 “凶杀!”苏小妩面无血色,“我们要赶快逃走,太可怕了!得报警……” 秦柔拉住欲夺门而出的苏小妩,说:“你仔细看看她们俩!” 苏小妩鼓起勇气朝女尸望去,赫然发现她们奇特的衣着,苏小妩认得的,那是清装,距离她生活的时代三百余年,爷爷的那面铜镜便出自那时。 铜镜。 苏小妩恍然醒悟一般,她瞪大了眼睛望向秦柔,相似的目光交汇后,却又忽然无从理出头绪。 “难不成我们穿越时空了?”苏小妩挠挠头,“没这种事吧!我看这就是什么清宫戏的剧组凶杀案……” 话间,忽然传来粗重的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人。秦柔拉起苏小妩想找一处藏身,无奈废庙中竟无一遮物,逼近的脚步声已来到门口,秦柔将苏小妩护在身后。 来人是两名男子,身着似是差服的清装,像是衙役却面露凶险之色。 “不是逃跑么,为何又如此惶恐地躲在这庙里?你们倒是逃哇?”其中一男子开口,持刀逼近秦柔与苏小妩。 “你们是什么人?”秦柔冷声问。 男子啐了一口,喝道:“倒装起蒜来了!这可不是在官道上,荒郊野外,若是再把爷惹急了……”说着又逼近一步,忽然被同来的另一名男子叫住。 “不对,不是她们!” “怎么不是?这方圆之内没有人家,不是这两个私逃的小贱人会是谁?” “你们说的,可是这两名女子?”秦柔指向女尸所陈的草堆。两名男子顺势看去,傻了眼,其中一人手一抖,刀掉落地面,另一人抑住惊恐,对秦柔与苏小妩怒目而视。 “怎么就死了?”他问道,声音有些颤抖,而后他猛的摇了摇头,双手持住刀柄,厉声道:“你们两个女山贼,连要入宫的秀女都敢杀,好大的胆子!” 秦柔与苏小妩一惊。 “怎么回事,究竟是寻到了没有?”又一男声传来,秦柔抬头望去,一名神色略显正派的男子步入废庙中。 持刀男子迎上去,道:“冯哥,那两个小贱人……死了……” 被唤作冯哥的男子一愣,回身扇了那男子一耳光,“这下真的不可收拾了!你一家老小别想保命了!” 持刀男子跪坐到地上,面若土色,“冯哥,是我狗胆包天,连秀女的主意都敢打,那两个小贱人才连夜逃跑……现在,现在……”他懊恼亦恐惧地拉扯冯哥的衣摆,似是恳求援助,而后又忽然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盯住秦柔和苏小妩,说:“冯哥,杀害秀女的女贼我已经捉到了,只要把她们交出去……” 冯哥蹙起眉,满目鄙夷地俯视那男子时,秦柔静静地开口:“大可以把我们交给官府,我当真想看看,以我们如何能杀害两名身形相当的近龄女子?即便治了罪,追究起来,两名秀女又为何出逃落入女山贼手中,这位大哥你当要好好想想说词了。” 冯哥脸色微变,侧目望向秦柔,持刀男子已面无人色地瘫坐在地上。 “姑娘冰雪聪明,那在下便直言了。”冯哥思索片刻,开口道:“如今秀女出逃,无故死于荒野,即使两位未下毒手,但四下无人,两位又如何解释,如何脱掉这干系?” 苏小妩怒道:“你这还是想抓我们去做替死鬼?我就不信这一带没山贼,两个如花的秀女只身出逃,怎会安然?” 冯哥道:“眼下单凭两位姑娘一方之词,绝对洗不清这浑水,在下几人亦要担待失职大过,不如双方合作,私了此事?” 持刀男子狐疑地望向冯哥,苏小妩推了推秦柔,秦柔亦注视着冯哥,不语。 “怎么合作?”苏小妩问。 冯哥一笑,道:“两位姑娘容貌端秀大方,看似年岁亦与这两位秀女相仿,只好请两位姑娘李代桃疆了。” “你要我们冒名顶替,去做秀女?”苏小妩惊愕。 “我们问心无愧,凭什么与你合作?”秦柔问。 “两位姑娘衣着奇特,必是外乡人,置身这荒野之中多半是被困于此,若不想在这里坐等山贼来袭,还是乖乖跟我们走的好……”冯哥冷笑着望向秦柔与苏小妩。 秦柔低头思索一阵,感到苏小妩轻轻握紧自己的手,于是抬头对冯哥道:“好,我们姑且答应。” 苏小妩问道:“这秀女身份特殊,想必都大有来头,我们要如何冒充?” 冯哥道;“应届秀女都随身带有自己的名牌与保荐的家书。”冯哥瞥向持刀男子,喝道,“蠢东西,还不快去搜来!” 持刀男子闻之便向稻草中的两具尸首行去。 3 贰·失散 雨势已去,马车颠簸于山林之间,沿途一阵沁人的润土气息。 苏小妩倚则秦柔的肩,上睫微微触及下敛,随即忽然惊醒,锁紧了眉轻轻摇头。 “小妩,要是累了就先睡一觉,现在暂且安全了。”秦柔拍拍苏小妩的背。 苏小妩却跃起来,掀起马车的篷布一隅,大声吼着:“你莫不是骗人吧!怎么没见着其他秀女?” 而后冯哥的答话传进篷内:“难道要我们带了一车官家小姐来这荒山追捕那两个落跑的?再有闪失就难以担待了!” “已让其他护卫领着先上京了!”先前对她们持刀相向的男子自鸣得意地道,“若不是打发了他们先走,你们二人要冒名还不易蒙混呢。” 苏小妩泄了气,仰躺下来,枕着秦柔的膝。 苏小妩拉着自己缀了刺绣的宽边袖口,拿起腰间系的木牌看了看。苏尔佳·瑾阑。她低声念着自己现在的名字,想着从真正的瑾阑尸身衣襟中寻出的那封家书,叹息。 瑾阑镶蓝旗出身,独生女,其父为边陲驻军的一员辅将,母亲在予瑾阑的家书中悉心教诲着当如何在深宫中处变不惊,步步为营,而后凭借自身容姿博得荣宠。 忽然一阵疼痛堵上苏小妩胸口,她抚着瑾阑的腰牌,竟然落下泪来。苏小妩开始觉得是自己的无端出现祸害了瑾阑,背负着攀高附贵,家族兴盛之任的少女瑾阑,曾经生生躺在苏小妩眼前,面色暗淡,身躯僵硬。在步入宫廷以前,苏尔佳·瑾阑的年华与未来皆草率收场,永不复还。 苏小妩视线迷离,泪眼婆娑。 秦柔也曾为自己冒名的少女哭泣,少女的名字叫柔甄。 赫宜·柔甄。知晓这名字时,秦柔忽然揭晓了宿命一般,苦笑,她对苏小妩说或许这是缘分。 苏小妩的苏,苏尔佳的苏。 秦柔的柔,柔甄的柔。 两名秀女年皆十四,较秦柔与苏小妩要年少两岁,生生的烂漫年华。 她们跨越了三百多年,成为那个时代的她们,一拍即合,实质名归。 苏小妩与秦柔相视一笑,无奈与迷惘尽致其中。那早有预谋一般的姓名,恰好吻合的年岁,荒野废庙中匪夷的相遇。苏小妩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笑称这或许只是误入某剧组,她们莫名地过分入戏而已,她也想将一切视作一场荒诞冗长的梦,却屡屡醒来,再度置身其中。 “秦柔,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么?” “那面镜子不在身边,可能是留在了现代,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死了,能不能回去?” “你敢试么?” “不敢。” “睡吧,今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们相互依偎,沉沉睡去。 抵达京城已是近半月之后。 沿途十余日,苏小妩与秦柔终是明白了眼下置身的是康熙四十四年。 马车于街市间缓行,市井正值太平盛世,一派祥和熙攘。苏小妩撩起窗幕向外瞥去,集市热闹非凡,商贩高声叫卖,面布喜色,老者神态悠然,孩童四下奔走嬉闹,其乐融融。 马车滞行下来时,苏小妩索性掀开窗帏,目光及处一片肃穆的参天朱红,宫墙屹于眼前。苏小妩并不熟知历史,但隐约记得,此下当是传说中夺嫡之争山雨欲来之时。 篷幕被从外掀开,冯哥的声音传入,“两位姑娘请下车,随小人去登名。” 苏小妩感到自己的手被用力一握,秦柔在耳边说:“逃!” 紫禁城外的一隅喧嚷起来,街市中的人们疑惑地望见两名衣着锦绣的少女相携奔跑,身后两三名衙役慌忙追赶着。少女的腰间似是挂了半掌大小的木牌,人群中有人兴奋地高喊道:“是秀女!昨日入宫的那一批小娘子身上也挂了那腰牌!”而后街道沸腾起来,无数人雀跃地喊着:“秀女逃跑了!” 或许是想一睹秀女的风姿,人流开始向市中聚集,两名少女在人群中艰难前行,近处的食摊忽然倒下,人流再度往街道中央涌出,少女紧执的手被撞开,人群簇拥而来。 “秦柔!”“小妩!你在哪儿?” 她们失散了彼此指尖的温度,周围人声鼎沸,脑海中一片混乱。 秦柔想着有这么多围观捣乱的也好,庶民百姓不敢对秀女做什么,恰好方便出逃,她高声喊着:“小妩!我们分头,先逃出这人群再汇合!”而后她闭紧眼,奋力拨开簇拥的人潮,向前行去。 苏小妩听见秦柔的声息淹没于人声扰攘间,她气恼地咒骂着以围观搅局为乐的无知人群,愤愤地想,也只有先挤出去再说了。 市井一片混乱。 追捕的衙役变了脸色,随后身着黄衫的兵士尾随而出,领队的男子蛮横地喝道:“阻碍朝廷拿人的,都不想要脑袋了?”路人纷忙避让。 “在前面!”兵士中有人喊道。 “怎么只有一个!少了一个!”衙役惊呼。 人群逐渐散开两侧的街道中,腰间系了木牌,面容娇俏的粉衫少女匆忙奔跑,与她从并行到失散的那个温煦的黄衫少女,已不见去向。 “先抓住一个再说!”于是数十名兵士围上前去,堵住粉衫少女的去路。 冯哥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喝道:“另一人呢?说!” “不知道。”粉色衣衫的苏小妩微侧起脸,不屑道。 冯哥眉目纠结扭曲,低声道:“你们出尔反尔!” 苏小妩笑道:“事已至此,你难辞放跑秀女的罪责,你是想就此放走一个,还是要本姑娘把你偷龙转凤的把戏全盘拖出?” 冯哥咽中发出深重的颤抖的呼吸,他怒视苏小妩良久,侧身对兵士道:“先带她回去!另一个继续搜捕!” 仔细思量,冯哥定是不敢揭穿苏小妩的,眼下只是放跑了一个秀女,且是秀女自己执意出逃,他捉拿未果。若是将冒名顶替一事全部供出,他便是背上失职导致秀女弃尸郊野,又找人冒充的欺圣大罪,权衡下来,除了早日追回秦柔外,冯哥无计可施。 苏小妩望了一眼方才逃跑的方向,想着自己只是慌了神一味往前跑,未留意到街市两侧四通八达的小巷,细致如秦柔,应当是安全逃离了。 苏小妩如释重负地一笑,在押解与人群的注目下走向紫禁城巍峨的红墙。 4 叁·容身 其实历史上的钮祜禄氏在康熙四十四年时只有十三岁。。。 考虑到十六岁的女主不能被一个loli正经八百d说教。。于是某篡改了一下下。。 姑且当那时候的钮祜禄氏已经十八岁以上了吧。。。ojz。。。 纯属虚构。。纯属根据情节yy。。。ojz。。。晕眩。 朦胧间,眼前一片白亮,双目刺痛。秦柔闭目侧身,将脸埋向思绪的深处。 她记得自己在人群的簇拥中蹒跚前行,人潮中她丢失了一直紧握着的苏小妩的手,街市中的混乱盖住她的呼喊,她不断回头,不见苏小妩的踪影,仅是隔着周围蹿动拥挤的身影,看到明晃晃的鹅黄色不断逼近,那是兵卫的差服。片刻的踌躇,她忽然瞥见不远的一处深巷,似是通路,于是她解下暴露秀女身份的腰牌放入怀中,趁着追兵踢翻了一处摊子,人群的注意力随之而去的时候,连忙跑进巷中。 必须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设法寻找苏小妩。 秦柔在交错纵横的深巷中奔跑,无暇稍做辨识与停留,她只能一刻不停地逃,尽可能地远离危险。她穿梭于深径小巷间,额前不断渗出细密的汗水,不擅奔走的双脚已逐渐不由己控,呼吸亦愈加沉重起来。她仍旧不敢停歇,她必须确定身后那逐渐模糊的扰攘追捕声,真切地远离自己。 她终于昏厥。 苏醒时,秦柔被安置在柔软的床塌上,被褥与枕垫满是蓬松温暖的气息。 她以为自己终于回了家。 一脸的痛楚松懈下来,秦柔浅浅地笑着。 “露出这副表情,当是醒过来了。”陌生沉静的女声响起。秦柔猛然睁开眼睛,寻着声音看去,一名华衣女子侧坐于塌前,面色白净,眉目娴雅,神态雍容。秦柔叹息,眼前俨然一位清装丽人,自己终是无处梦醒。 “这面色怎么又暗淡下来了?”女子端详着秦柔。 秦柔微微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此时推门声响起,秦柔望去,才发觉自己置身一处清幽雅致的厢房,应门而入的是一名丫鬟模样的少女。 “格格,几位福晋已回府,正问起您呢。”侍女道。 秦柔一惊,望向被唤作格格的女子,她仅是轻浅一笑,对侍女说:“我这就去,你照看好这位姑娘。”于是站起身,理平衣裙,向外走去。 “姑娘昏迷了两日,既是醒了,可需要用膳?”侍女走近塌边,问秦柔。 秦柔摇摇头,问:“敢问这位姐姐,我为何身处此地?” “姑娘唤我‘翠燕’便成。”她爽直地笑笑,道:“那日格格回府,听闻街市中庶民生乱,便绕了僻路,这才在离府不远的巷中看到姑娘你昏迷不醒。” “是翠燕姑娘救了我?”秦柔问道。 翠燕摇摇头说:“我一个丫头哪做得了主,是格格吩咐的。” “格格?此处是?”秦柔开始惶惑。 “这里是当今皇上的四子,四贝勒爷的府邸,我家格格是贝勒爷的妻室。”翠燕端来茶水。 秦柔未料自己竟逃到了贝勒府中,不由苦笑起来。当今的皇四子,秦柔回忆着,康熙帝的第四子,胤禛,未来的雍正皇帝。秦柔一阵心悸。 秦柔费力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中回忆着雍正青年时的家室,嫡福晋那拉氏,侧福晋年氏,李氏,以及乾隆帝的生母钮祜禄氏,秦柔记得钮祜禄氏在诞下乾隆帝弘历以前并未获得福晋名份。眼下是康熙四十四年,弘历诞于康熙五十年,在这以前,雍正的妻室中因尚未获得名份而依然被称为“格格”的便是钮祜禄氏。 秦柔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或许要被卷入历史中去了。 天色暗下来。 钮祜禄氏步入房中时,秦柔跪下施礼。 “多谢格格搭救。” “起吧。”钮祜禄氏摆手让秦柔起身,而后执起案上的茶水道,“你叫什么?” 皇亲眼前,秦柔不愿意再冒名秀女,转念却想到自己漂泊至此,冒充秀女应当远比来历不明安全,于是答道:“回格格,奴婢名赫宜·柔甄。” 钮祜禄氏打量秦柔一番,眉目微锁,道:“你姓赫宜,阿玛可是名叫铄铨?” 秦柔回忆着秀女柔甄随身的保荐信中提及的父亲姓名,低头称是。 钮祜禄氏叹道:“果不其然。抬起头来我瞧瞧。” 秦柔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妙,略有些胆怯地抬头,垂下眼敛。 钮祜禄氏的目光在秦柔脸上游移,眉眼之间略有滞留,而后慢慢收拢。 “你阿玛先前与我家中有过交集。”钮祜禄氏淡淡地道:“他曾说起家中有一女名柔甄。我虽未谋面,却也一直记得,不料今日竟生生在我眼前了。” 秦柔几乎要止住了心跳。 钮祜禄氏一时无语,秦柔始终不敢抬头,仅是默不作声。 良久,钮祜禄氏放下茶盏,责备地叹道:“你就当真如此不愿去选秀?” 秦柔怔住。 钮祜禄氏接着道:“你额娘念着当年的交情,数月前来过书信,恐你不能安全抵京。我算着你该到的日子,差人每日到登名处打听。你倒好,人是到了,却硬从宫门口逃跑了。” 秦柔只觉得脊背一阵寒冷,低声问:“格格是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逃了?”钮祜禄氏猜中了她的心思,“秀女逃跑已然成为京城百姓茶余的戏谈了。传闻逃跑的秀女有两名,当日已捉到一人。我见着你时,你昏迷于深巷中,似是从市井之乱中逃出,那么剩余的一名秀女,不该是你还会是谁?” 秦柔像是遭到当头一击。苏小妩被捉了,此刻应当进了宫,自己却落进四贝勒府中,身份暴露无遗。 “柔甄知错了,求格格送柔甄入宫。”秦柔伏身磕头。 “起来吧。”钮祜禄氏略有严色地道:“登名的期限昨日已过,你终是得逞了。” 秦柔愣住。 若是不以秀女身份进宫,与苏小妩便很难再会了,秦柔不知所措,眸中开始有流光闪烁。 “既然不愿进宫,现在遂了你的愿,有什么可哭的?”钮祜禄氏道。 秦柔的眼泪终于掉落,且一发不可收拾。 钮祜禄氏的语气软下来,道:“知道自己冲动了?你这一逃,你阿玛额娘要如何担待?” 秦柔拭了颊畔的泪水,却始终无法止住眼中的汹涌。 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问;“是有了意中人才不愿意入宫的?” 秦柔一时想不出其余理由,便含泪点点头。 “柔甄,你可知道身为满人女子有多少身不由己?”钮祜禄氏面露怜惜之色,秦柔从那语间仿佛能捕捉到些许感同身受,不禁想到或许嫁予四贝勒亦非钮祜禄氏所选。 “敢问格格,柔甄此下当如何是好?”秦柔问道。 钮祜禄氏稍作沉思,道:“你今年十四,待到下届选秀,恐怕已愈了年龄。现下既入不了宫,回到你阿玛身边亦不可能了。” 秦柔忆起赫宜·柔甄的家势,正红旗出身,父亲是地位低下的武吏。如此身份,即便入宫选秀,亦仅是做了宫女服侍他人,直至芳华逝去,方才能出宫回乡。想到真正的赫宜·柔甄已然葬身野外,她的父母却远在西北,念盼着她年满归来,秦柔一阵悲凉。 钮祜禄氏道:“柔甄,你暂且住下。等贝勒爷回来,我去替你说情,让你留在府中当差,你看可好?” 秦柔想,平息逃跑风波,眼下恐怕只有此法,况且留在贝勒府中,或许能探到苏小妩的消息。于是连忙跪地谢恩。 钮祜禄氏面露和悦之色。 5 肆·秀女 月朗星稀。 苏小妩倚窗而立,侧身。于是面容一半落满皎月的光华,另一半沉寂于幽暗间。 反复回想当日被擒,由衙役押解,太监引路,入神武门,经顺贞门,而后径直前行。苏小妩恍惚回首,来时喧嚣的街巷已逐渐遥远,一墙之隔,浮世隽永的熙攘竟生生疏离在外,隐没了声息。苏小妩收回莫名的眷慕神情,眼前已是甬道隧长,门洞宏阔,白玉长阶,殿宇楼阁。 她真真成了苏尔佳·瑾阑。 入宫已数日。 每日跟随女官,嬷嬷们识礼仪,学规矩。繁复的旗装将苏小妩束得窒闷难耐,终日着旗鞋,踩高撬一般地走路,苏小妩千万个不乐意,在老嬷嬷们横眉竖目的威吓下,竟也从步履蹒跚至行走自如了。 秀女间的交往略显淡漠,与苏小妩最初设想的争奇斗艳之势迥然,众秀女彼此均略有所知,照面颔首以示招呼后便各自行去,颇有井水不犯河水之意。 苏小妩随镶蓝旗籍居于钟粹宫外殿的西厢,入夜房内闷热,室外清冷。苏小妩时常无眠,便总是披了外袍在厢中四下游逛。西厢的秀女歇得甚早,戌正稍过,院中各房均已熄了灯火,苏小妩行过某处厢闺,听闻有人细声低语,大约是察觉了苏小妩走近,那私语蓦然止住,苏小妩连忙故作若无其事地走远。行至厢房后的小苑,苏小妩想稍作休憩,忽又瞥见假山后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似是同籍秀女,另一人则一身太监打扮。苏小妩匿身树后,悄悄望去,只见那太监环视四周,而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交于秀女,秀女接过,随后取出钱袋打赏,太监接了赏钱,点头谢过,二人便匆忙各自离去。 苏小妩屏住呼吸,暗自感叹平日里那些波澜不惊下,不知隐匿着多少暗涌。 不敢多作停留,苏小妩裹紧外袍,匆匆回房去了。 苏小妩打定主意要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便不易惹祸上身。她宁愿本本分分熬到册选,此前低调为人,闲暇时尽可能闭门不出。夜里赏着月,想着秦柔,鼻子一酸,月影在泪眼中氤氲摇曳。 苏小妩得偿所愿。 离册选仅余数日,众秀女已然对礼数宫规融会贯通,女官们不再授教,除了每日依照惯例集散,白昼里闲了许多。苏小妩与身边众人一直相安无事,不曾过分引人注目亦不逊于她人。 明日便是初选,苏小妩暗自庆幸。 上午于东厢的前厅集合,领事的太监说了初选的细则,余下的时间便由秀女们自行打发。散了以后,众人或兴奋或紧张,皆三两结伴回房,悉心准备去了。苏小妩回厢房中待到午时,膳后便一刻也坐不住了,心想着光天化日应当相对安全,便理好妆容出了门。 苏小妩依稀记得南厢附近有座园子,眼下风和日丽,于是决定游园。 绕了无数远路,终于走近了园子,苏小妩的微笑于满目葱翠中豁然开朗,她提起繁琐的衣摆小跑进园中,却忽然愣在原地,不再前行。 眼前十名余太监宫女侧列两旁,园中央的亭内,几位宫装贵妇倚桌饮茶,此刻都将目光投向忽然闯入的苏小妩。苏小妩惊惶中无措起来。 “什么人啊?”位置居中的雍容女子问道,随之执起精致的玉盏,抿茶,神态闲然中透出端庄肃雅之感。 “德妃娘娘问话,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左侧的艳容女子道。 苏小妩赶忙跪下行礼:“奴婢给诸位娘娘请安,诸位娘娘吉祥!奴婢不知娘娘们在此游园,兀自闯入,惊扰了娘娘雅兴,罪该……” “好了好了。”德妃淡淡地道,“仅是游园,并非封了这园子不准其余人等入内赏景,不必如此惶恐。看你的打扮,可是秀女?” “回娘娘,奴婢名苏尔佳·瑾阑,镶蓝旗秀女。”苏小妩忐忑地回话。德妃,她记得那是雍正帝的生母,此下康熙帝的宠妃。 “倒是自荐得快啊。”艳容女子打量苏小妩一番,道:“明日便是初选,这当真是误闯了园子,还是为了献媚而来?” “行了。”德妃略微正色,艳容女子住了口。 “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同赏景吧,赐座。”德妃道。 苏小妩谢了恩,走上亭中,就坐于桌侧。 德妃端详苏小妩片刻,道:“是个俊俏丫头,多大了?” “回娘娘,奴婢今年十四。”苏小妩答。 德妃一笑,道:“可是和十丫头一般大?” 苏小妩疑惑间,闻得一声朗笑传来:“娘娘,您给人家算漏了一岁呐!”苏小妩侧目,身畔一明媚生动的少女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听德妃唤其十丫头,苏小妩悟出少女的身份当是皇十五女,当今的十格格,历史上的和硕敦恪公主。 德妃笑道:“十五,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兴许你皇阿玛正打算给你指一门亲事呢。” “娘娘笑话我。”十格格一撅嘴,而后对苏小妩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回格格的话,奴婢名叫苏尔佳·瑾阑。”苏小妩道。 十格格微蹙着眉,思索了一阵,道:“这名字虽好听,却不衬你的人。” 苏小妩想,本就是冒名顶替,自然人不如其名,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十格格接着道:“瑾阑,闻之便是个温顺文秀的名字,你确不是那番味道。” 方才的娇艳媚女子轻笑一声,道:“十格格是说,这丫头毫无秀雅之感,倒是生了一幅媚样子。” 十格格道:“虽说名字不衬人的韵质,但柳贵人所言,不敢妄同。” 柳贵人脸色轻变。 德妃身侧另一名嫔妃模样的女子瞥了眼柳贵人,道:“柳妹妹入宫那年,似是和这丫头一般大,忆起来,柳妹妹当年亦是娇媚可人呢。” 柳贵人微锁了眉,强作笑颜:“柳儿自知已过豆蔻之年,怎能与妙龄少女并论。晋嫔姐姐资历远深于柳儿,姐姐如是说,柳儿不敢多言。” 晋嫔闻之,面色一阵晦暗。 苏小妩不禁寒站连连。后妃的针锋相对,勾心斗角,总算略有见闻了。暗自祈求赏园尽早收场,却感到柳贵人的目光不断投向自己,来者不善。苏小妩胆站心惊。 “瑾阑,将你跟前的花茶呈给我好么?这里够不着。”十格格浅笑。 苏小妩连忙应声,双手捧起茶盏递上前去,十格格伸手欲接。仅在二人的手同时触及茶盏的一瞬,苏小妩感到十格格稍一施力,茶盏往苏小妩倾去,滚水冲沏的花茶撒向苏小妩的右腕。顷刻的麻木后,手腕炽热地疼痛起来。 “十丫头。怎么如此不当心!”德妃责备道。 “我不是有心的,可烫着了?我看看。”十格格拉过苏小妩的右手,望着腕上通红的灼伤。 “十格格也是一时大意,还是赶紧上药吧。”晋嫔道。 “来人,送瑾阑姑娘回厢阁去,再传太医来看看。”德妃语毕,一侍女便上前来扶起苏小妩。 苏小妩谢了恩,抚着右腕随侍女将要行去,听闻德妃若有所喻地道;“明日初选,这伤无大碍才好。” 翌日初选,由后宫身居高位的妃嫔挑选日后参加册封的秀女,未中选者,则听命到各宫当差。苏小妩由于右腕上通红的一处灼伤被列于中选名册以外,苏尔佳·瑾阑的秀女时日就此结束。内务府的太监宣读调遣时,苏小妩得知自己将以宫女身份被派遣至福曦阁。 点名要了苏小妩的,是十格格。 6 伍·照面 三月。 时值乍暖。 秦柔已于贝勒府中度过半月。听闻宫中的册封大典斑斓已尽,众秀女芳华去从,既成定局。秦柔忧心苏小妩,不知她如今身处何境。 午后,秦柔被传唤至嫡福晋那拉氏的厢房。 步入厅中,便觉一屡幽兰芬芳迎来,室内简洁素雅,那拉氏正襟端坐于席上,眉目清朗,神色谦和。钮祜禄氏就座于次席,见秦柔进来,浅笑示意。 “柔甄给福晋,格格请安。”秦柔施礼。 那拉氏温煦一笑。 “起来吧。将是这府中的人了,不必拘谨。”那拉氏侧首,对钮祜禄氏道,“爷已将保荐信呈到宫里,要了柔甄来府中当差,我看,就分到妹妹房里吧。” 钮祜禄氏道:“多谢福晋体恤。” 那拉氏神态贤雅,对秦柔道:“以后要尽心服侍格格。” 秦柔颔首称是,便静静立在一旁。 那拉氏与钮祜禄氏寒喧片刻,闻见门口侍女一声惊呼,一名约摸七,八岁的男童蓦然闯进屋中。秦柔疑惑着男童的身份,闻得那拉氏温和地责道:“弘晖,怎么又如此冒失?” 弘晖。那拉氏所出,雍正的长子。秦柔便端详起这孩子。 只见弘晖扑进那拉氏怀中,道:“额娘,今儿是怎么了,景儿和惠儿都说有东西要备,不能陪我玩。” 那拉氏抚着弘晖的前额道:“今日你阿玛提早回府,十三叔也要过来用晚膳,景儿惠儿忙着吩咐张罗,你可别去添乱。” 得知四贝勒要提早回府,秦柔不由一惊。于府中已居多日,却始终未曾见到四贝勒的踪影,仅是闻其公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即便各房妻妾亦不得多见。思索着将要见到这贝勒府的主人,历史上颇具争议的雍正帝,现下的四阿哥,秦柔略微忐忑起来。 “弘晖,可向格格请过安了?”那拉氏慈爱地递了个眼色。 弘晖向钮祜禄氏作揖道:“弘晖见过格格。”随即瞥见一旁站着的秦柔,问:“你是谁?” 秦柔礼道:“奴婢柔甄,给爷请安。” 弘晖侧仰起脸,打量秦柔一番,朗声道:“你是新来的?瞧着比景儿惠儿她们好玩儿,不如你陪我去园子里逮蛐蛐儿吧!” 秦柔无奈一笑,欲作答,却闻一沉实男声传来:“净是想着玩乐,今日的帖可临好了?”寻声探去,只见一男子缓缓步入厅中。男子约二十余岁,身形修长,着墨蓝外袍,黛色翻袖,腰间系一枚玉牌,光泽深邃,如此人的眸子一般,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 那拉氏与钮祜禄氏皆起身请安,秦柔俯身行礼,暗自深吸了口气,如此沉敛肃穆之感,四阿哥俨然置身眼前。 “弘晖给阿玛请安。”弘晖规规矩矩地行礼,透出胆怯之色。 四阿哥摆手示意弘晖起身,道:“为何不答话?” 弘晖低下头道:“回阿玛的话,帖子是临好了,只是……” “只是仍旧未有长进!”异于四阿哥低沉厚实的嗓音,接上弘晖话的,是晴朗如同夏色的一个声音,一青年随之踱入房中,明亮的笑意洋洋洒洒地溢满一张俊朗的脸。 这便是未来的怡亲王,当今的十三阿哥吧。秦柔想着。 “十三叔!”弘晖喊着,表情再度跃然开来。 “好生把字练像样了,改日我带你捉蛐蛐儿去!”十三阿哥半俯下身,拍了拍弘晖的肩,随之立起身来,恭敬地对那拉氏与钮祜禄氏行了礼,道:“见过嫂子。” 十三阿哥直面那拉氏及钮祜禄氏,目光略微触及秦柔,稍作顿留,即收回。 “得知爷要早回,我午前便已吩咐下去,此下应当在备膳了。”那拉氏道。 四阿哥道:“既是如此,十三弟,先随我到书房罢。” 十三阿哥允首微笑。二人便出了厅堂,向回廊行去。 近晚膳时,秦柔见钮祜禄氏仍旧倚塌读书,便道:“膳时将近,格格为何仍不梳妆准备,至外堂与贝勒爷一同用膳?” 钮祜禄氏答道:“你方来几日,不知规矩也怨不得。”而后放下书卷,闭目,以右手轻推鼻梁处提神,接着道:“在府中,只有福晋,侧福晋能与贝勒爷同席用膳。” 秦柔闻言,不禁为钮祜禄氏黯然。 钮祜禄氏见状却笑道;“何以惋惜成这个样子?独自于房中进膳,不乐得轻松自在?” 秦柔会意一笑。想到钮祜禄氏日后诞下世宗的皇四子弘历,从此母以子贵,或许正是归功了她这份淡薄与平静。不知是否由于钮祜禄氏将来贵为熹妃,后更受封孝圣宪皇后,秦柔望着她娴静容颜,总觉出几分华贵雍然之致,那感觉从初见便挥之不却,秦柔释之为缘。 夜色暗去几抹。 秦柔与翠燕伺候钮祜禄氏歇下,熄了闺中灯烛,便退出厢房轻掩上门,随后翠燕回房做绣活儿,秦柔则于厢外守夜。 虽是春日已至,入夜时却避不去冬末的几分寒意。秦柔衣衫稍显单薄,原想回房取件外袍,却转念想起同房的翠燕说不准正偷偷邀了守门的小厮于房中嬉语,秦柔不愿如前日般撞上那遮遮掩掩的尴尬情形,于是咬咬牙,耸起肩膀,往掌中轻呵几口气摩挲着。 如是抵过了亥初,至亥正时分,秦柔终是冻得打起颤来。估量着钮祜禄氏大约已经睡熟,秦柔想着该站起身来走动走动,以使身体不逐渐僵直,又恐自己的脚步惊扰了钮祜禄氏,于是决定到外园回廊处去。 方行至外园,便撞见亭中石桌畔,两男子相对而坐,似在斟饮。府中的小厮杂役自然不敢如此堂而煌之,深夜能于贝勒府中坐亭饮酒的,必定只有贝勒爷与十三阿哥了。秦柔正欲退回厢中,却迎上四阿哥回身的目光。清寒的月色映入他如墨的瞳中,溅起苍青的晖影。 数丈之隔,秦柔福身道:“贝勒爷,十三爷吉祥。” “哪个房里的?何以深夜游荡至此?”四阿哥清冷如夜的声音。 “回爷的话,奴婢是格格屋里的,因守夜时寒冷难耐,便出来活动身子。”秦柔答道。 “你擅离职守,倒是答得坦白。”四阿哥道,一旁的十三阿哥笑起来。 “奴婢知罪,请贝勒爷责罚。”秦柔道。 四阿哥不语,执起酒盅薄饮,而后问道:“你是赫宜氏·柔甄?” “回爷的话,是。” 四阿哥再饮时,十三阿哥问道:“这可是那个逃跑的秀女?” 四阿哥微微颔首。十三阿哥闻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秦柔,道:“那你可不同于贝勒府的其他丫寰了。” 秦柔疑惑地抬头,方然悟出失了礼,便赶紧又低下。只听得十三阿哥玩味般说道;“你欠了四哥一个人情呐。” “十三弟!”四阿哥微显正色道。 十三阿哥冲着秦柔一笑,而后举杯敬向四阿哥,二人皆一饮而尽。 四阿哥摆手对秦柔道:“起吧,好生回去守着夜。” 秦柔行礼谢过,起身往厢房行去,却觉得身后有一双眸子望住自己,不知是来自二人中的谁,秦柔在那莫名的注视中竟释然了夜深的寒意。 晨早为钮祜禄氏传膳时,翠燕神色诡异地对秦柔说道:“今晨年主子和李主子皆面色阴郁,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秦柔顾着手里的活儿,对府里的闲话不愿多问。 翠燕却是一副急于告之的样子,故作神秘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凑近秦柔道;“我听书房的小厮说,昨夜贝勒爷和十三爷彻夜对饮,哪个主子的房都没去,至天色微亮便径直入宫了。” 秦柔不答。翠燕接着道;“年主子和李主子一不高兴,她们屋里的丫头个个都得提心吊胆,生怕出了差子。李主子现在顾着弘时爷,倒还好,年主子若是发起火来……” 正想接着说下去,听闻膳厅外传来脚步声,翠燕只得作罢,手里终于忙活起来。 年主子的兄长年羹尧是将来助雍正登上皇位的重要人物之一,年氏便是雍正时的年贵妃,眼下与知府李文烨之女李氏皆为四阿哥的侧福晋,于府中的地位仅次于那拉氏。传闻那拉氏虽为正室,四阿哥却对其感情淡漠,予其子弘晖的关爱亦不及李氏之子弘昀与弘时。府中较为得宠的便是年氏,及母凭子贵的李氏,故此二人便明争暗斗地邀宠。 而翠燕言下之意便是昨晚年氏与李氏均未能与四阿哥共寝,扯了个平局,今日便落寞愁绪起来。秦柔摇摇头,感叹这些皇门女子看似闲适无忧,却总是为了争宠而费思劳神。 7 陆·纸鸢 思索了一下,决定把对敦恪公主的称呼改为十格格,秀女的那章中也做了修改。。。 特此解释一下。。 希望看过前文的亲们别疑惑。。。苏小妩对着镜子发呆。 选秀时的新鲜已然昔日烟霭,如今在宫里有了份貌似持久的差使,每日于福曦阁中为十格格奉茶呈膳,点烛添香,此外仅是兀自望着殿外天色阴晴变幻,昼夜更替。如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苏小妩逐渐倦怠起来,终日牵挂着失散数月的秦柔,闷闷地想,自己究竟为何来到这个时代?显然这绝非一次救世主般的降临,凭她眼下一个宫女身份,自是不能在历史中留下丁点笔墨,既是如此,她宁愿回到原本的生活中,不安分地上学,偷偷恋爱,肆无忌惮地对着父母好友撒娇。 苏小妩穿越了时空,却迷失了自我。 望着此刻镜中一身旗装,略施粉黛的自己,苏小妩沉沉地叹着气。 每日为十格格整理寝闺,归置梳妆台时,苏小妩总要在那面约宽一尺的铜镜前发上一好阵愣。那镜子造工细致,雕花精巧玲珑,镜面虽是铜色,却光泽柔和,映得镜中人神态清晰明亮。苏小妩拿绸绢小心擦拭着镜面,忽然窗外落入几抹晨色,薄薄的日影蒙上镜面,铜镜中的影象在那氲朵中渐渐朦胧起来。苏小妩恍然伸出手去,与镜中的自己指尖相抵,似是盼着时空之径再度从镜中延伸开去。 …… “做什么呢?”一悦耳女声传来。 苏小妩回过神,眼前一切如常,窗外云雾浮过,略掩了日光,镜面已然恢复了光洁模样。 “抚镜发怔,难不成还想走到镜子里去?”与苏小妩同是一身侍女装扮的少女道。 “哪有。”苏小妩揉揉眼眶,笑道:“大约是昨夜没睡好,今日有些倦。” “得了,我看你就没一天精神的。”少女轻轻一推苏小妩的前额,道:“终日神游一般,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芸绱姐姐,别笑话我了。”苏小妩瘪瘪嘴,笑着。 芸绱是十格格的近身侍女,十一岁入宫,现今已于这红墙中度过六个年头。芸绱性情温和,对苏小妩甚是关照。亦是从芸绱口中,苏小妩方才明白当日十格格有意烫伤她,是为助她不再受柳贵人刁难。“听说格格要了你方才半晌,柳贵人也去要人了。”芸绱如是告诉苏小妩。 “就会跟我撒娇,快些收拾吧,格格在外厅问起了。”芸绱笑道。 “格格今日不是已经去给诸位娘娘请过安了?又要出去么?”苏小妩问。 芸绱答道:“格格说今日天色晴好,要去逛园子,你赶紧收拾利落了,待格格用完茶点就该出发了。” 闻得要踏出憋闷了多日的福曦阁,苏小妩抖擞起了精神。 入宫多时,逛御花园却是头一遭, □□正浓,恰又是艳阳微风的时日,天色碧蓝,云霭稀薄,园中满是奇花异草,繁盛似锦,假山石雕形态各异,碧水轻涟间,亭台楼阁玲珑有致。面对满园绚烂春景,苏小妩的愁绪淡然下去。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何必整日忧思?苏小妩自语道。 十格格命人取来纸鸢,执着线轴站在园子中央,芸绱托着纸鸢慢慢后退,行至几丈远后,风乍起,十格格喊着“放了放了”,芸绱将纸鸢扬起,十格格拉着绳线小跑了几步,纸鸢便悠悠升入半空。候在亭子里的太监宫女们连忙拍手欢呼,十格格不睬那些阿谀,专注地望着那纸鸢,慢慢放着线,纸鸢逐渐升高,十格格索性小跑起来。 苏小妩立于亭外的假山侧,抬头望着纸鸢出神。 绛紫纸鸢,自花木萦绕间冉冉飘起,乘着午后沁人的和风悠然上升,逐渐远离山石亭苑的遮掩,于湛蓝如浣的晴空中轻盈浮动,似是一场疏绝了尘世的舞踏。苏小妩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唇畔牵起浅浅的笑。未料顷刻间,风势骤增,纸鸢失了稳,左□□摆了几下,又忽然猛地一抖,缓缓落入远处的山石间。 十格格恼道:“这是谁造的?如此不禁风!扯了几下竟断了线!” “格格,那纸鸢还要拾回来么?”芸绱问。 十格格道:“拾回来吧,丢在园子里算怎么回事?那纸鸢的样子我倒是很喜欢,取回来看看能不能修吧。” 语毕,十格格便回到亭中小憩,芸绱顾着备茶,便对苏小妩道:“瑾阑,你去把纸鸢拾回来吧。” 苏小妩寻着纸鸢坠下的方向,行过湖心桥,于假山后觅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纸鸢的踪影。想着或许是落下后又给风吹远了些,苏小妩向园子深处走去。愈往前行,便愈然发觉园中花草珍奇纷繁,加之正值百花齐放之时,石径两侧碧草菲菲,花庭中嫣然一片,清风拂过,林荫间落瑛纷飞,幽香抚面。 苏小妩走进花厅,繁花之楔隐约有一人影,似是正在端详手中捧着的紫色薄物,大约便是那蝴蝶纸鸢。苏小妩欣喜地向那人行去,愈渐靠近时,目光穿过花丛树影,触及那人侧颜的一瞬,便从此滞于原地,无从收回。 满园芳飞间,隽雅的男子执扇而立,白色锦袍衬着温文的面庞,领边与袖口处缀了湖绿色绣纹,精致却不张扬,恰好与襟中镶嵌的藻绿翡翠相符相映。庭中花簇姹紫嫣红,他一袭白衣,静立其中,纤尘不染,宛若来自画卷。蝶形纸鸢于他双手,翩然如生,仿佛正待振翅。 苏小妩望着眼前人,出了神。他转过身来,看到苏小妩,俊秀的眉目略微舒展,唇角从容轻扬,苏小妩感到那一整日的阳光均融入了他双目之中,他笑意清浅,却煦雅非凡。 “可是在寻这个?”他朝苏小妩扬了扬纸鸢,音色温和平顺。 苏小妩点点头,跟前俨然一位翩翩公子,她有些羞怯。 “拿去吧。”他递过纸鸢,笑容未却。 苏小妩伸手接过,随即垂下眼敛看着纸鸢,不敢抬头。 他稍显惊讶,道:“也不谢我?” 苏小妩一怔,慌忙半鞠了躬,道:“多谢……” 两个字刚说出口,苏小妩又不知如何接下去了。面前的男子衣着讲究,气质不俗,定不是寻常人物,但自己入宫时日尚短,又多是闭门不出,并不识得那些王孙公子们,况且眼下的礼施得也不对,本当福身谢恩才是。 不知所措中,男子忽然笑出声来,对苏小妩道:“别一副甚是忐忑的样子,我逗你的,拿了纸鸢回去吧。” 苏小妩感激地一笑,转身刚迈出几步,便瞧见芸绱正朝自己行来。 “芸绱姐姐!”苏小妩迎上去。 芸绱不答话,仅是皱着眉向苏小妩使了个眼色,苏小妩疑惑中,只见芸绱与自己擦身而过,径直走向刚才花庭中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道;“八阿哥吉祥。” 苏小妩双肩一颤,愣在原地。 湖边的水榭内,八阿哥与十格格谈笑风生。 “八阿哥好兴致,竟独自于园中赏花。”十格格道。 八阿哥道;“多时不来园中走动,今日偶然至此,见花木甚是繁盛,便四下看看,这才有幸拾了十格格的纸鸢。” 苏小妩与芸绱奉上茶点,八阿哥瞥了眼苏小妩,浅浅一笑。 “现在可镇静了?”苏小妩归置好食碟,正要退下时,八阿哥忽然问道。 苏小妩忙福身道;“奴婢有眼无珠,方才对八爷不敬,请八爷降责。” 十格格见状,疑惑道:“怎么回事?” 八阿哥微笑不语。 十格格听了芸绱一番转述后,对苏小妩道;“冒失丫头,怎么连主子都识不得?没规没矩。”而后又转向八阿哥道:“瑾阑这丫头入宫时日尚浅,礼数还需用心□□,八阿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瑾阑?”八阿哥重复一遍,似是略有疑惑。 “八阿哥是否也觉着这名字不大对头?”十格格道。 苏小妩紧张起来。 八阿哥打量着苏小妩,道:“名字虽好,却不似其人。” “打从见着这丫头,我便如此觉得了。”十格格目光闪烁,寻得了知音般欣喜地道:“都说八阿哥在江南文人中威望甚高,不如给这丫头赐个名字吧。” 八阿哥微笑,目光再度映上苏小妩的脸,苏小妩双颊泛起薄晕,只听八阿哥道:“叫‘妩儿’可好?” 苏小妩的心猛烈地一跳。 十格格思索片刻,露出悦然神色:“娇俏可人,却不娆媚,正合适!” 八阿哥笑靥温和。 “还不谢过八爷?”十格格对苏小妩道。 “谢八爷赐名。” 苏小妩施礼谢恩,忍不住抬起眼敛偷偷望向八阿哥,这个男子面色温润,笑颜谦雅,他赐了苏小妩一个意想不到又无限美好的名字。 他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 妩儿,妩儿。 苏小妩终于找回了自己。 8 柒·烛影 据各方记载,历史上,弘晖夭折于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六。 文中为了情节契合需要,改成了四十四年。 特此说明。五月,蝉时近。 贝勒府后园中已凝碧一片,秦柔尤其喜欢的两株合欢树临湖而立,风过之处,槐香幽然。 钮祜禄氏闲暇时常于侧亭中读书观景,秦柔与翠燕侍其左右。偶尔遇见年氏或李氏同来赏园,钮祜禄氏便恭谦有礼地请安,问则答,寒喧间歇则沉静而席,神色恬淡。年氏与李氏言谈间时时显摆着侧福晋的身段,见钮祜禄氏全无艳羡逢迎之色,便也逐渐淡了兴致。 此下园中树荫清风,幽然闲静。 钮祜禄氏盏中花茶方尽,翠燕忙添了水,又道:“起风了,奴婢回房为格格取件袍子来可好?” 钮祜禄氏轻揉额畔,还未开口,便闻一阵轻快的脚步传来,抬起头看去,只间弘晖正往此处跑来,一脸雀跃。 “弘晖给格格请安!”弘晖至亭前,滞下,行礼。 钮祜禄氏蔼然笑道;“近来倒是精神多了,隔三差五地来请安。” 弘晖挠挠头,咧嘴笑着。 翠燕望了秦柔一眼,道:“今儿天气晴好,弘晖爷这又是来找柔甄说故事,逮雀鸟了吧?” 弘晖侧过脸思索一番,后道;“额娘说不能扰了格格休憩,我便不敢天天来,这才捡了个晴天儿……” 钮祜禄氏合上阅着的集子,起身道;“翠燕,既是起风了,便不要多留,回屋去罢。” 翠燕应声收拾起来,秦柔正要帮忙,却闻钮祜禄氏道;“柔甄,你就留下照看吧。酉初前回来便是。” 秦柔俯身谢过,钮祜禄氏转身出了亭子。 近来弘晖与秦柔甚亲,每隔几日便要跑来找秦柔。翠燕对此先是惊愕,而后对秦柔略微冷嘲热讽了一番,仿佛是秦柔有意接近弘晖以博得那拉氏好感。时间久了,见钮祜禄氏对此并无反映,甚至时而允准秦柔放了差事陪弘晖玩耍,翠燕只得闷闷地司空见惯了。 秦柔本以为生自皇家的孩子,必是自小就城府深种,颐指气使,未料弘晖却天真无邪,活泼好动。有时识书描帖倦了,又闻得窗外虫声鸟鸣,便失了念书的性子,恼着要出去玩。或许正是因此使得四阿哥对其时常肃颜相向,但秦柔却是打心里喜欢这样的弘晖。 爱玩爱闹爱笑,着实一个八岁孩子当有的模样。 “柔甄,今日捕鸟么?”槐树下,弘晖拽着秦柔的袖口问。 秦柔一笑,道;“前几日才捕的鸟,也该让雀儿们安生几日了不是?” “可是捕到的,你又给放走了,这不和没捉着一样么?”弘晖道。 “爷只是一时兴起,捉了玩玩赏赏便是了,但鸟雀的性命可不比咱们,轻薄得很呢。”秦柔为弘晖理着衣衫,道;“弘晖爷上回爬树,福晋听说了可是吓得面色苍白,若是雀儿被捉去了,它们的娘亲也会惦念得紧呢。爷说,是不是?” 弘晖认真地点了点头。秦柔展眉微笑。 秦柔有时会犹疑如此教导弘晖是否正确。毕竟身为贝勒嫡子,想要的东西便誓必入手是其得天独厚的资格,若弘晖真是此性格,倒随了其父,说不定能获得多几分宠爱,秦柔却执意想让这孩子维持原有的单纯。虽说皇门子弟懂得顺其自然,与世无争并不是件好事,但秦柔希望弘晖能明白随缘与宽厚。 她深信宅心仁厚者,必将有福。 但夏日方至。弘晖便患了恶疾。 那拉氏房中的婢女称起初仅是染了暑,请大夫诊治,依方服了药后,略有好转,可数日后病况却骤然急转直下,弘晖卧床不起,周身滚烫发汗,口中却不断喊着冷。 那拉氏心急如焚。秦柔随钮祜禄氏前往探望时,遇上年氏,李氏及府中其余几房小妾皆于房中规劝安慰。年氏称弘晖身为嫡子,必得神明先祖庇佑,疾病劫难定能安然度过,众妾室亦劝着那拉氏不必太过忧心。倒是李氏,仅沉着面色坐在一旁,始终不语。秦柔忆起曾听翠燕提及李氏的初子弘盼于六年前夭折,想来李氏曾历经丧子之痛,于是现今除了悉心呵护其余两子弘昀,弘时外,对她人膝下子嗣均漠然置之。 “福晋,您别过度忧虑,当心身体。”钮祜禄氏劝道。 那拉氏面容憔悴,唇无血色,恍惚道:“爷请大夫来看过的,见晖儿服药后有了起色这才随圣驾去了畅春园。谁知爷方走两日,竟又……”那拉氏以手掩面,声音哽咽起来。 “景儿,惠儿,搀福晋去歇息歇息。”年氏对那拉氏的近身婢女道,而后执起那拉氏的手抚了抚,道:“姐姐莫要太担心,府里已经遣人去通知贝勒爷了。” 那拉氏由婢女搀扶着,入内室休寝。众人皆退出其厢房,厅门掩起的一瞬,方才忧心忡忡的样子大都退却了不少,更有甚者竟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惬意离去。 秦柔心中一痛,偌大的贝勒府中,真心为那个八岁孩子牵肠担忧的,有几人呢? 六月初六。大雨。 四阿哥赶回府中时,弘晖已然尽了心脉。 瓢泼中,贝勒府上下一片晦涩。四阿哥留于那拉氏厢中,其余各房女眷,无论哀痛是真是假,皆偃旗息鼓,屋门紧闭。戌初过后,府中各厢除那拉氏寝居外,均熄了灯火,小厮婢女亦不敢妄自走动,举府人声宁谧,更衬得雨势汹涌,响彻心扉。 园中槐树下,秦柔执伞静立。 她自然没那资格入嫡福晋房中望弘晖最后一眼,打他染病以来,秦柔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了。钮祜禄氏对弘晖之殇虽看得出实有惋惜,入室探望却只两次,其余仅是于闺中每每叹息。知钮祜禄氏不愿显出过分关切之意,是为避免招致其余妻妾的非议,秦柔便不敢请求前往探视,只能借机从那拉氏房里的婢女处打听消息。酉正时分,那拉氏房中传来器皿坠地碎落之声,随之是婢女的哭泣,各房中人便心照不宣,弘晖夭折。 雨水落于浅黛色的伞面,低促地溅响。 秦柔抚着苑中的梧桐,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的纹路。弘晖曾爬上树去逮鸟雀,秦柔站在树下一面仰视着一面担忧地喊着当心,弘晖小心翼翼地攀近雀鸟栖足的枝干,双手猛地一合,鸟儿是捉住了,身体却忽地一晃,险些掉下来,秦柔胆战心惊,弘晖却不以为然地笑着。他们细致端详了捕来的鸟儿,弘晖左思右想地给鸟儿起了个名字,而后在秦柔的微笑注视下将其放生,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温厚的幸福。 泪如雨下。 秦柔索性把伞甩到一边,倚着树干放声哭泣,大雨透过梧桐树的枝叶落满秦柔全身,直至周身每一处肌肤均湿透了,秦柔止住了泪水,瘫坐到地上,双肩起伏,喘息。 …… 耳畔仍旧是愈加磅礴的雨声,却再没有一点雨水落到身上,秦柔感觉一把伞掩住了自己,茫然地抬起头,四阿哥幽深的眸子近在咫尺。 “贝勒爷,您怎么……”秦柔恍惚道。 四阿哥半俯下身将秦柔拉起,而后抓起她的右手,将手中的伞递至秦柔手中,握了握紧,而后转身走进雨幕中。 “到书房来。” 他留下这句话。 秦柔缓缓站起身,执着尚留有四阿哥手掌温度的青色油纸伞,跟随远远的四阿哥的背影往书斋行去。先前那柄浅黛色的伞,独自立于雨帘之中。 书房中。 四下昏暗,仅一盏烛光于案桌前摇摆不定。四阿哥就座于书桌前,微弱的烛光间,看不清他的表情。秦柔立于桌前。 沉默。 良久,四阿哥开口道;“听说近一个月来,弘晖总是与你在一起?”声音冰冷如故,却较平日少了几分肃穆。 “回爷的话,是。”秦柔答道。 四阿哥蹙了蹙眉,以肘支于案上,掌心抵面,而后闭上眼,略叹了声气,道:“说说,这一个月来你们都做了些说了些什么?” “是。”秦柔道。 依旧能闻得屋外澎湃的雨势。 书斋中,秦柔细细叙说着连月来与弘晖相处的点滴,爬树,捕鸟,游园,赏花,识草,说故事,描帖子,背诗集…… 秦柔的脸上留着方才失声痛哭后的泪痕,却又布满温柔的笑意,她已然忘却了眼前,兀自沉浸于追忆中,那个八岁的男童,活生生地在她眼中,他笑着,奔跑着,柔甄,柔甄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切历历在目。 秦柔眼里泛起盈亮的光朵。再度泪落。 追溯完毕,秦柔静静立着。书案上烛影摇曳,映得四阿哥的面容忽明忽黯,秦柔试图分辨着他的表情,有一瞬,似是真真在他深邃的瞳中寻得一抹哀伤。 人非草木,何况是自己的血脉。 秦柔望着烛晕里四阿哥深锁的眉,终是为弘晖感到了几分释然,淡淡笑着,忽又觉得一阵晕眩,眼前蓦地一黑,仰面倒了下去。 9 捌·夏时 艳阳天,空色如洗,林荫斑驳,微风携芳,雀语蝉鸣,声声不熄,石桥下,湖泊谧如明镜,莲叶无垠,荷影娇艳。 已是满目夏色。 苏小妩正置身西北郊的畅春园。 得知十格格将随圣驾迁往畅春园避暑时,苏小妩着实兴奋了一阵,朝思暮想着兴许能一睹康熙帝的龙颜,也不枉自己穿越了三百余年光阴来侍人膝下。未料从起程至今,已于园内闲度了十余日,竟是连一抹明黄也无缘拜见。十格格与数位妃嫔同行,皇帝与诸皇子同行,于途中便相距甚远,抵达时,更是分居园中两侧。 日子竟与福曦阁中并无迥然之处。 夜里歇下时,苏小妩侧卧着,连连叹着气。 “还不睡?明儿可要早起呢。”同屋的芸绱似是给苏小妩扰醒了。 “明日可是随格格去给德妃娘娘请安?”苏小妩问道。 “是了,赶紧歇吧。”芸绱满是倦意地答道。 苏小妩却来了聊天的兴致,起身至芸绱塌前跪坐下,推了推芸绱,道:“姐姐,这么多日,怎么不见皇上啊?” 芸绱微晗着眼敛,道:“皇上虽来此避暑,却也是公务不断,日理万机,哪是那么容易就见着的?” 苏小妩撅了撅嘴,又问道:“听说几位阿哥也都随圣驾来了这园中,八阿哥可在其中?” 芸绱闻之,忽然全无惺忪之色,坐起身来望住苏小妩,道:“你这丫头,自那日御花园赐名后,便总是提起八阿哥,可是动了心思?” “瞧姐姐说的!”苏小妩脸上一阵潮红,别过身去。 芸绱执起苏小妩的手,肃面道:“你可记紧了,咱们只是奴才,身份低贱得很。” 苏小妩低头不语。 芸绱接着道:“八阿哥贵为皇子,圣上封的多罗贝勒,府中亦有身份尊贵的妻室,岂是你一个宫女配去高攀的?听姐姐一句劝,切勿再想!” 苏小妩皱着眉,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与八阿哥,仅一面之缘,自是未到芳心暗许的地步,但绮念已生,是苏小妩真切意识到的。芸绱的话她自然明白,可宫女不过她是莫名得来的身份,她实是那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苏小妩,主奴之分,贵贱悬殊,她曾在历史课上对此嗤之以鼻。因此芸绱好意相劝,却令她很不自在。 芸绱见苏小妩久久未语,抚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妩儿,你有个赐名已足矣,若是再做念想,只会伤了自己。” 良久。 相对无语。 苏小妩望向芸绱,她正兀自看向窗外夜空,似在独自追溯,其间微锁了眉,眸中流光盈盈,而后轻叹,面露惋然之色。想着她一席规劝发自肺腑,实有曾切身体味之意,苏小妩猜想,或许芸绱曾衷情于某身份显贵之人,却因自身为奴之躯,只得将情愫深植心中,每逢忆起,便是一番苦涩。 “姐姐……”苏小妩低声唤着。 “睡吧,莫要多想。”芸绱合了眼,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午后,十格格至德妃厢中请安。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左侧,不时偷偷瞥向静立右侧的芸绱。想着她昨晚的严声劝戒,黯自神伤,猜测着她于那深宫之中,曾经甚至至今眷慕着怎样一个人,苏小妩感到自己心间为芸绱空洞了一隅, 忧思之时,闻得外厅的小太监朗声道;“十三爷,十四爷到!” 苏小妩连忙抽回思绪,便见两名年岁相当的青年男子应声步入厢中。 此二人皆身形挺拔,气宇不凡,眉目俊朗,气质出众。其中一人着湖蓝外袍,瞳中神采炯然,恰似夏日晴空;另一人神色闲淡中略带几分不羁,浅藻色长袍映得双目中似有薄霭般,飘忽不滞。前者想必正是那闻名的“拼命十三郎”,那么后者则便是德妃所出的十四阿哥了。 二人向德妃行礼,而后正对着十格格就座。 “知你们要来,特地把十丫头也唤来了。老十三,你和十丫头可有一段时日未见了?”德妃望向十三阿哥,蔼声道。 苏小妩记得十三阿哥与十格格系同母所出,其生母为章佳氏,于康熙三十八年卒,谥曰敏妃,世宗时追封为敬敏皇贵妃。此兄妹二人幼年丧母,十三阿哥更因此于童年时受尽其余皇子欺辱,所幸其由德妃扶养,与之情同母子,十格格亦甚得皇帝喜爱,兄妹偶能相聚,多是由德妃安排。 “多谢娘娘挂记,胤祥与妹子当真是许久未聚了。”十三阿哥道。 “十三哥仅是兀自忙着,哪记得还有我这妹子!倒是十四哥,先前还差人送了新鲜玩意儿到福曦阁呢。”十格格道。 “反倒让十四弟抢在前头了?”十三阿哥故作惊诧,惹得德妃与十格格笑起来。 十四阿哥执起茶盏,看一眼十格格,笑道:“十三哥,你这妹子可厉害着,旦凡相中之物,不送到她手里便要扰得你安生不得!” 十三阿哥朗笑道:“若是不依,恐怕她便要闹得没个消停了!” 十格格努着嘴道:“就会欺负我!” …… 四人闲谈半晌,其乐融融。 看得出德妃视十三阿哥为己出,对十格格亦甚是关爱,但此二人均不及十四阿哥能博其展颜。现德妃膝下二子,较沉稳寡言的四阿哥而言,十四阿哥身为幼子,风华正茂,谈吐风趣,又是由德妃亲自抚养长大,母子关系自是甚为亲近。言谈间,德妃专注地望着十四阿哥,满目怜爱,苏小妩悄悄一笑,侧目时竟发现另一双为十四阿哥深深吸引的眸子。 苏小妩从未见过这般的芸绱。 平日里对苏小妩关照备至,随和稳重的芸绱,此间却俨然一副心漪荡漾的青涩少女模样。她曾无数次告诫苏小妩,目光万不能于主子肩线以上停留,自己此刻却是略微垂首,瞳仁中浮动的滢亮穿过额前发丝,无声无息地落满十四阿哥清俊的面庞。苏小妩望着芸绱,依稀看到了那日繁花之间,初遇八阿哥的自己。知晓了芸绱的心事,苏小妩慨叹,本是深宫妙龄女,仅因身为奴婢,性命轻贱,便只可远目倾心之人,一生掩藏情思。 厢中端坐的四人仍旧欢语不倦,立身其后的众婢女皆眉目低垂,神情淡漠,苏小妩暗自猜想着她们是否与芸绱有过相似的愁绪。 片刻后,德妃微紧了紧眉头,十四阿哥见之,问道;“额娘,可是身子不适?” 德妃轻摆了摆手,答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即便是到了这畅春园,晌午过后仍旧窒闷得很。” “方才来时途经花园,似是有风。娘娘何不移驾园子里赏湖纳凉?”十三阿哥道。 “午前才去过,现下有些倦了,不愿再出厢中。”德妃道。 十格格沉想一阵,瞥了眼苏小妩,忽然明俐一笑,对徳妃道:“娘娘,我屋里的丫头识得一种消暑冷食,模样新鲜亦清凉可口,不如现下让她们去备来?” “你屋里何时多了个丫头?”十三阿哥瞥见苏小妩。问道。 十格格笑答;“前几月才要来的,虽是个冒失丫头,有时候却也伶俐得很,前几日我亦是闷得难受,这丫头便呈了那新奇冷食上来,见样子我便喜欢得很了。” 闻之,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皆望向苏小妩,苏小妩低下头,闻德妃问道:“可是那个苏尔佳氏的秀女?” 苏小妩行了礼,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正是。蒙娘娘犹记微名,奴婢受宠若惊。” “比初见那时确是灵巧多了。”德妃道;“十丫头所荐,必是新奇之物,去置备来罢。” “奴婢遵命。”苏小妩礼毕,退下筹备。 初至畅春园的几日,十格格每逢晌午便要去游湖吹风,连日下来,园子逛腻了,便终日闷在屋里,心绪烦闷。屋子里的奴才们想方设法讨其欢心,小心翼翼地问之,才晓十格格是恼着屋中闷热,膳食难以入口,又腻味了冰镇酸梅汤,以至燥热难耐。苏小妩记得园中设有冰库,便请芸绱去要来冰块并将其捣碎,自己到园庭膳房中取了蜜糖与新鲜果肉,将其一并淋于碎冰之上,这便制出了一份刨冰。十格格很是喜欢,而后每隔两三日,便嚷着要苏小妩再备。 眼下,几份冰品已呈至德妃厢中。今日膳房中恰好备有鲜乳,苏小妩便在盛了鲜果的碎冰上淋了一层乳汁,果品缤纷的色泽于乳白汁液中更显鲜嫩欲滴,碎冰入口则容,水果芬芳萦于唇畔,齿间亦留着鲜乳的香气。 德妃赞不绝口,笑道:“怪不得十丫头这几日安生不少,想来是在房里自个儿清凉着呢。” “这不是跑来给娘娘献宝了么?”十格格笑道,却见一旁的两位阿哥皆是执着银匙,望着眼前的冰许久不动,便问:“十三哥,十四哥,为何不尝?” 十三阿哥尴尬一笑,道:“这精致小巧的冷食,女儿家自是喜欢,咱们就……” 十四阿哥闻之,得了声援一般,理直气壮地放下了银匙。 德妃见状道;“见你二人亦是闷热难忍的样子,消暑美食呈到跟前,却又顾着七尺男儿的颜面……”说着已敞怀笑出声来。 十格格佯怒道:“两位阿哥可是不给十妹这个面子?” 十三阿哥与十格格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叹道:“罢了罢了,今日先败下阵来。” 两位阿哥各自盛起一勺碎冰送入口中,厢内众人皆注视起二人的表情。只见十三阿哥先是一惊,目光向苏小妩投去,而后灿烂一笑,再度执起银勺,细品起来。众人又望向十四阿哥,见他咽毕一勺碎冰,闭目,面色无异,手中银匙缓缓放下,苏小妩正显出失望神色,却见十四阿哥又将匙子放入碗中,盛起第二勺碎冰,神情虽然不作丝毫变化,手里的动作却不断加快。 十格格笑骂道:“十四哥,莫要再撑了,你有多喜欢这东西咱们可都看出来了!” 又是一阵欢笑后,德妃看向苏小妩,问道;“这东西可有名字?” 苏小妩思索片刻,眼前忽然掠过芸绱昨夜的黯淡与今日凝望着十四阿哥的神往,她的眸子晶莹明亮,却又掩了一层清冷落寞,宛如盛夏亦难融去的霜烟。苏小妩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十四阿哥,朗声向德妃答道:“回娘娘,这冰品的名字叫‘芸霜’。” 德妃点点头,道:“恰如其分,是个好名儿。” 黄昏时,暑意已散,霞色落满湖面,幽风惹得涟起,湖水晶莹如璧。 苏小妩漫无边际地于园中游逛着,途经回廊时,望见一个侧影,甚是熟悉,定睛看去,竟是十四阿哥。 “就那么站着,也不请个安?”十四阿哥望过来。 苏小妩连忙行礼,十四阿哥已行至眼前,问道:“怎么自个儿在这里游荡,不当值?” “回爷的话,格格说奴婢今日算是有功,赏了奴婢一个时辰闲暇。”苏小妩答道, “你做的那玩意儿倒真是点意思,名字也别致。”十四阿哥道:“叫什么来着,‘芸霜’?” 苏小妩道;“回爷的话,是。” 十四阿哥道:“德妃娘娘甚是喜欢,改日我派小喜子来跟你学做法,你备案一下。” 苏小妩转念一想,觉得是个好机会,便道:“回十四爷,‘芸霜’实是师承格格身边的芸绱,论学做法,还是向芸绱姐姐……” “胡扯。”十四阿哥打断道:“芸绱原本于长春宫当差,两年前才由德妃娘娘赏给十妹,她的能耐我自是清楚。” “奴婢该死!”苏小妩跪倒,前额贴紧手背,暗骂自己自作聪明。 “撒谎也不打个底。”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怕什么?我能把你吃了?” “奴婢不敢。”苏小妩道。 “起吧。”十四阿哥道:“回去把做法理好写出,明日我让小喜子来取。” 语罢,十四阿哥转身行去。 苏小妩杵在原地,目送着夕影下十四阿哥渐远的背影,难辨自己前方是福是祸。 10 玖·华月 中秋将至。 闻知街市中已张灯结彩,一派喜兴,贝勒府内却安谧如常,毫无佳节临近之感。秦柔猜想大抵是由于四阿哥喜清幽寡淡,即便时逢中秋,府中亦不将设宴铺张,况且举府上至福晋,下至杂役,皆是离家背亲,深锁府院,不得见父母手足。月圆人难聚,皇子府地,却不及市井凡俗能畅享天伦。 亥时,秦柔伺候钮祜禄氏就寝。 早先闻得年氏房中的丫寰称其衣装繁复考究,侍其朝起夜寝皆要费上好一番工夫,秦柔听了仅是莞尔,身旁的翠燕却露出一副沾沾自喜之色。原由自是钮祜禄氏素来衣着素秀,妆容淡雅,寝时仅需宽衣卸髻,再以净水膏脂拭妆,额侧点上精油以助安神,此即可。 钮祜禄氏已然素颜端坐镜前,秦柔呈上玫瑰凝露,钮祜禄氏以右手无名指略沾几抹,拭于面颊,而后双目微闭,似是正待凝露渗入肤中。秦柔思量着,眼前全无粉饰的钮祜禄氏,面色温蔼,肌肤晶莹,眼睫纤长,唇色红润,分明是个秀雅的可人儿,不知为何一直不得垂爱。 “柔甄,你来府上多少时日了?”钮祜禄氏睁开眼,自镜中望着秦柔问道。 “回格格,已近半年了。”秦柔答道。 “于这府邸内深居简出多时,竟未察觉光阴如梭。”钮祜禄氏轻叹,而后道:“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可想家了?” 秦柔摇摇头,浅笑。 钮祜禄氏怜爱地道:“你这丫头,总是掩着心思。这数月来,我待你如何?” “格格温厚仁蔼,素来不计主仆之分,将奴婢视为己亲。”秦柔由衷地道。 “既是如此,你便不许瞒我。”钮祜禄氏道:“这几日你甚为恍惚,是有所记挂?” “不敢瞒格格。”秦柔道:“奴婢自打知晓要入宫选秀,便不敢对家乡再抱念想,想了亦只是心里难受。” “是个懂事丫头。”钮祜禄氏颔首,道:“贝勒府不比宫中,若是还惦记着那人,待三五年后,我求福晋放你回乡成亲。” 秦柔一怔,而后微笑着谢过。初入府时的那个幌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扪心而思,秦柔觉得自己所言也算属实,对自己的家,她的的确确是不敢多想的。母亲去世,父亲随不识来历的女子失踪,自己被舅父收养,终日在舅母含沙射影的埋怨中垂首度日。即便有亲近如苏小妩的挚友,每逢团圆时日,亦避不了心中翻涌的寂寞,她不得不迫使自己变得麻木。如此想来,穿越时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时代,或许恰是一种救赎。 唯有惦念着苏小妩的处境,使她心中又一阵疼痛。 翠燕守夜,秦柔便回厢中歇息。 下人们栖居的杂院中,几名丫寰正聚在屋外沏茶闲谈,见秦柔回来,便止住交谈,互递着眼色。她们如是态度,源于初夏时弘晖与秦柔的亲近。秦柔某次守夜归来,曾自屋外生生听见翠燕于众人前大肆声讨她如何接近贝勒嫡子,如何向钮祜禄氏献媚云云,后来弘晖夭折,当晚秦柔被四阿哥唤至书斋,深更夜半,竟是昏迷不醒地由四阿哥身边的小厮送回房中。此后府中丫寰便时常于后议论秦柔,秦柔不动声色,对那些尾随着自己的非议目光视若无物。 如同此下,秦柔正欲如往常一般径直回房,却被名为瑞喜的丫寰故作亲呢地拉住。 “时候尚早,姐姐这就回房歇息?”瑞喜道。 “有些倦了,若是睡不着,房里还有些书能看看。”秦柔淡淡地道。 瑞喜佯笑着道:“姐姐自是与我们不一样,识得书阅得文,难怪来府中没多少日子,已经惹得主子们甚是喜欢了。” 一旁的盈香尖声笑着对瑞喜道:“柔甄姐姐岂是我们能比?此次赐宴,姐姐说不定亦有福前往。” “赐宴?”秦柔恍然问道。 “怎么,姐姐还不知道?”盈香刻意扬起声调。 瑞喜亦是一副看似惊异的神色,道;“中秋佳节,宫中赐宴,府上都在悄悄议论贝勒爷会带哪位主子前往呐。” “主子说了算的事,议论着也没什么意头吧。”秦柔微微一笑,转身向房里行去。 身后传来瑞喜意犹未尽的声音:“只可惜格格屋里向来冷清,怕是不在赴宴之列。” 而后是盈香的笑语:“瑞喜,你个脑筋不会转弯儿的,姐姐甚得孩童欢心,说不定明日便和弘昀爷要好起来,这不就能随李主子赴宴了?” 秦柔掩上房门。 叹息。 八月十五。 秦柔置身御花园中,也确是源自弘昀的干系,但并非由于与其要好。四阿哥原是将携嫡福晋那拉氏与侧福晋李氏前往,但中秋前一日李氏之子弘昀染了风寒,李氏需留府照看,另一侧福晋年氏亦抱恙在身,故那拉氏荐了钮祜禄氏同往,秦柔便随行伺候。 得知宫中赐宴时,秦柔是动了心的,毕竟入宫即是有机会打探苏小妩的消息,仅是她未敢奢望自己能随行。如今真真立于红墙之间,秦柔恍惚忆起那日神武门外的逃跑与失散,想着苏小妩那日独自茫然踏入深宫,是怎样的心绪。 入夜的御花园,朗月当空,光泽皎洁,与宫灯璀璨的光亮一并映于湖中,漾起一片绮丽涟影。沿湖两侧的回廊水榭中已然人影重重,造工精致的檀木几案逐层次一字排开,上置珍馐美酒,就坐于案前的皆是雍颜华服的显贵之人,身后均立满侍女随从。正中央那张亮金的几案空置,案上所陈盛物皆为金器,案后一张雕龙金椅,两名清丽宫女静立其左右,那必定是康熙帝的御席了。四阿哥席于临近龙椅的一排几案,同席而坐之人,均是气宇轩昂,气质翩翩的青年男子。那拉氏与钮祜禄氏位列花厅之中,秦柔与那拉氏房中的景儿,惠儿侍其身后,花厅位于男宾所在水榭的对岸,为公主格格,王孙家眷的席位。厅内一派嫣然之致自是来自似锦繁花,而满厅红颜,绚丽生姿亦是一道明艳至极的风景。 那拉氏神色谦和地与厅中的华衣贵妇们闲谈,钮祜禄氏依旧沉秀如常。秦柔静静打量着花厅中的女子,多是妆容华丽,风韵绰约的丽人,亦有清灵绢雅的文秀女子,远处几名活泼俏丽的豆蔻少女,想必是康熙的格格们。 秦柔正欲仔细端详,忽然闻得厅外太监道:“十格格到。” 厅中众人便将目光投向行入厅中的紫衫少女,此女面容光润,眸色晶莹,樱唇玲珑,秦柔正想着,这康熙甚为疼爱的十格格果然标致,却赫然发现十格格身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即便是一身宫女打扮,双目微垂,平日里的明快笑靥此刻敛起,但秦柔认得那是苏小妩,她心心念念的失散半年的苏小妩!逝去的几个月间,秦柔觉得自己将要真切地化身为赫宜·柔甄了,然而苏小妩出现了,完好地出现在秦柔眼前,于是秦柔蓦然找回了原先的那个自己。 她想要立刻奔向苏小妩,湖对岸却传来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刹那间一片寂静,沿湖两岸,众人皆跪地行礼,秦柔只好置身其中。待闻得一个威严沉厚又不失仁雅的男声道“平身”后,秦柔连忙起身抬头,苏小妩的身影便寻不着了。 康熙帝于对岸的龙椅中席下,一袭明黄华袍,虽看不清龙颜,却犹觉庄严肃穆之感,此时康熙已年愈半百,却身姿矫健,风采奕奕。只听康熙道:“中秋佳节,与众如是聚于园中观湖赏月,人月两圆,朕实感欣慰。今日不必拘于礼数,皆开怀畅饮,无醉不归!” 众人再度施礼,谢过圣恩。而后纷纷落坐,园中熙攘再起。 秦柔的目光急切地游移于花厅中,但厅内女眷如云,霓裳缤纷,加之丫寰侍女们时常来回走动,掩住了视线,竟是连十格格所席之处也看不分明。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钮祜禄氏回身望着秦柔,问道。 “失礼人前,奴婢知错。”秦柔只得回过神来,低下头立于钮祜禄氏身后。 皇帝身旁的锦衣太监高声宣读了康熙的中秋贺诗,而后华乐奏响,众皇子陆续至圣驾前请安,康熙看似兴致极佳,与其诸子饮酒畅谈,身侧众妃嫔衣衫华美,容颜典丽,笑语不断。湖对岸一派繁华祥和之景。 虽不及对岸声势浩大,花厅中的众女眷亦看似其乐融融,气氛安和。秦柔再度于脂粉丛中寻觅着苏小妩的踪影。正当秦柔愁眉紧锁,心绪慌乱之时,却见花厅远处一隅,一名紫衣少女忽然站起身来,确是十格格,只见十格格穿过身边众人,径直行向花厅出口处,紧随其后的正是苏小妩与另一名宫女。眼看三人已走出花厅,秦柔望了一眼钮祜禄氏,见其正随那拉氏与几位贵妇攀谈,身边的景儿惠儿望着对岸众人,正交头接耳,秦柔环视四周,见一妇人正起身往花厅外走去,便赶紧跟上前去尾随其后,佯装做侍女的样子出了花厅。 望见十格格逐渐往御花园外行去,秦柔想追上前,却又不敢于宫中迈开步子奔跑,只得远远跟着,伺机接近。出了园子,十格格一行似是要往东面的宫房走去,秦柔暗想不妙,十格格若是行至后宫地界,自己便再无机会接近,眼下不可能大声喊苏小妩的名字,又暂无方法将她们拦下来。秦柔于是恼着,苏小妩这丫头,竟同自己没有一点心有灵犀的默契。行过几处转角,十格格于一宫房外驻足,院内的宫女出来行了礼,又转身回去,似是要通报,片刻后,一名小太监出来,引着十格格一行走进院中。 秦柔正要跟上前去探个究竟,便闻得身后有人喝道:“干什么的?鬼鬼祟祟!” 眼前一名太监正狐疑地盯住秦柔,身后跟着领了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 “脸生得很,哪个宫里的?”太监严声问道。 秦柔略锁起眉,低下头,脑中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却因对这皇宫一无所知,一时想答不上话。 “怎么答不上来?莫不是趁着中秋宫宴混进来的罢?”太监的目光扫过秦柔周身,而后对身后的侍卫道:“后宫之地,岂能让这些个不明不白的在这里瞎逗留?带走再审!” 几名侍卫围来上擒住秦柔双手,秦柔挣了几下,道:“我是四贝勒府的奴婢。” “四爷府上的?不在御花园里好生待着,擅闯后宫做什么?带走!”太监喝道。转身欲行,却在原地愣了一下,秦柔寻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一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朝此方向行来。 太监忽然换了极其谦卑的姿态,迎上前去弓身行礼,道:“十三爷吉祥!” “怎么回事?”十三阿哥逐渐走近,人未至,声先抵。 “回十三爷,奴才刚逮着一个混入宫中的,自称是四爷府上的人。”太监答道。 “四爷府上?”十三阿哥行至秦柔跟前,道:“你叫什么?抬起头来我瞧瞧。” 秦柔抬起头,与十三阿哥四目相对,道:“回十三爷的话,奴婢名赫宜·柔甄。” 十三阿哥端详秦柔一阵,又思索了片刻,道:“识得了。” “十三爷,您看……”太监小心地请示道。 “确是四爷府里的,交给我便是了。”十三阿哥道。 “嗻。”太监施了礼,领着侍卫行去了。 “多谢十三爷相救。”秦柔福身道。 “不是救你。”十三阿哥顿了顿道:“我这儿也是要盘问的,你不在御花园伺候主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爷的话,奴婢……”秦柔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听得空中一声闷响,回头望去,只见御花园上空已燃起了烟火,紫禁城的夜幕骤然被渲染得斑斓夺目,无数绚烂的光朵于空中绽开,秦柔的面庞落满迷幻的氲彩。 十三阿哥正要抬头望向夜空,目光却忽然滞于逐渐行来的一个身影。 “四哥……”十三阿哥道。 秦柔寻声看去。 轰然的烟火声中,四阿哥沉着面色。 他逆光走来,漫天绮然的烟霞无法在他身上映出任何色彩。 11 拾·夕彩 满月夜。 皓洁的晖色蒙上窗棱,浮尘扬起溅落,惹得厢闺中青影袅娜,夜色绰约。踏前,两名宫装少女齐膝而席,肩相倚,手相携,眉间笑意温润如月,神采奕奕. 彻夜无眠。 苏小妩不曾料想自己会遇见秦柔。 中秋盛宴,德妃忽觉不适,故先行回宫休憩。苏小妩随十格格往长春宫探望,闻得厅外太监通传四阿哥到,她先是看到十三阿哥明朗的脸,随其而入的是一身黛色衣袍的四阿哥,见他目光深邃,面色沉敛,微锁的眉宇间透出无从亲近之感,苏小妩不由地心生畏惧,目光却越过四阿哥的肩线,触及一个纤柔的侧影。 于是苏小妩怔怔望着那个身影,看得那里雾霭迷离,回忆嫩黄的裙摆豁然盛开,念想在一瞬间染上缤纷的味道,酸楚而又甜蜜,如同她已然潮湿的微笑。 秦柔置身眼前,亭亭玉立,伸手可及。 “染了风寒,歇几日便是了,何必兴师动众?”德妃倚案闭目道。 “现下天凉了,娘娘要当心身子。”十格格道。 “额娘,入秋以来您便时感倦乏,还是传太医来瞧瞧罢。”四阿哥神色稳敛,声线沉然。 德妃允首,而后拖起盏来,轻嗅茶香,又微眯起眼,道:“老四,今儿随你来的这丫头我可没见过。” 四阿哥略侧过脸瞥了一眼秦柔,秦柔向德妃行礼道:“奴婢柔甄见过德妃娘娘,娘娘吉祥。” “这丫头入府时日尚浅,这是头一回入宫。方才迷了路,幸而撞见了十三弟,这便一起带来了。”四阿哥答道。 德妃打量秦柔一番,顿了顿,又问道:“可是那个你要了去的秀女?” 四阿哥称是。 德妃便要秦柔抬起头,目光于其面庞游移片刻,道:“若是入得宫来,怕也是甚惹人妒的一副面相,进了贝勒府也好。”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身侧,满目悦色地望向秦柔。初入宫中的数日,她日夜茶饭不思地担忧秦柔的安危。虽说是逃离了宫墙的禁锢,却也从此失散了音讯,苏小妩揣测着秦柔的现况,想到她流落市井,身无分文,当栖身何处又当如何与自己再度相聚,苏小妩便总是终夜不眠。未料如今秦柔近在眼前,且成了四贝勒府的侍婢,近半年未见,她非但并无憔悴,反倒增添了几分古扑典雅的韵致。 “现下当是在贝勒府里当差罢?”德妃问道,似是对秦柔饶有兴致。 “回娘娘,”秦柔答道:“奴婢现于府中服侍格格。” “是苒儿房里的?”德妃道。 “这丫头家中与苒儿有几分熟识,是苒儿要了去的。”四阿哥又道:“此次宫宴,苒儿亦在随行之列,于是携了这丫头来。” 德妃脸上漾起笑靥,道;“既是来了,便让苒儿在这长春宫里留几日罢,许久未见,她的银杏雪梨茶我倒是惦念得很。” “是。”四阿哥答道:“那即让苒儿留在宫中服侍额娘罢。” 苒儿是钮祜禄氏的闺名,苏小妩猜测德妃对四贝勒的这位妾室很是喜爱,记得诞下乾隆以前的钮祜禄氏于贝勒府中并不得宠,却未料她竟甚讨德妃欢心,由此看来四阿哥携钮祜禄氏入宫赴宴,亦是有备而来。秦柔既是钮祜禄氏房里的侍女,便将理所应当地随其主留在长春宫中,既是将同处后宫之地,接近的机会便多了起来。苏小妩窃喜着。 “既已传了太医,你们便都回园子里去罢,都是正值风华的年岁,良辰佳节,莫要虚度了。”德妃示意近身宫女侍其就寝,打发众人离去。 四阿哥道:“那便不打扰额娘歇息,我等先告退了。” 十三阿哥与十格格皆恭敬地行礼跪安,随四阿哥出了长春宫。 往御花园的途中,十格格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并行,宫女太监们随其后。苏小妩伸出手去,牵住一个浅黄色的柔软袖口,袖子的主人侧目望向苏小妩,四目相接,瞳仁里映出相似的空前的惊喜。她湿了眼角,她红了眼眶。她们暂且无法言语,只得各随其主默默地行于径中,身畔低头疾行的太监宫女们偶尔侧目或是抬头,疑惑地注视着她们,她们仅相视而笑,握紧了携起的手,以指尖感知着彼端的温暖。 “半晌不见你,到哪儿去了?”秦柔回到花厅中时,钮祜禄氏问道。 秦柔低了头,轻声答道;“奴婢初次入宫,觉得新鲜,就趁着主子不留神,悄悄出去逛了会儿园子……” 秦柔忐忑不已,略抬起来眼来欲悄悄探向钮祜禄氏的脸色,却闻钮祜禄氏笑道:“竟答得这般老实!既然回来了,便不再追究,好生待到席散罢。” “是。”秦柔微笑,如释重负。 宫宴将散之时,四阿哥身边的小厮行入花厅,向那拉氏与钮祜禄氏施了礼,道:“传贝勒爷的话,德妃娘娘邀格格于长春宫小住陪伴。” 那拉氏面上波澜不惊,仅是若有所意地望了一眼钮祜禄氏,道:“苒儿,想来娘娘对你甚是挂念,你就在宫中留几日罢,柔甄也一并留下来伺候着。“ “多谢福晋。”钮祜禄氏莞尔。 秦柔欣喜地望向十格格落座之处,恰好迎上苏小妩闪烁的目光,于是满心温煦,满目欢喜。 翌日。 苏小妩起身,方才梳洗完毕,便闻厢外似有人声,推门探去,见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小喜子正候在院中的杏树下。 “见过妩儿姑娘。”小喜子作了个揖。 “这一大早的,公公是有何事?”苏小妩疑惑道。 小喜子答道;“十四爷请姑娘到长春宫为德妃娘娘奉茶,先前姑娘备的橘果茶爷颇为喜欢,便向娘娘荐了,现下正在长春宫候着姑娘去再备一回呢。” “可我这还要当值呢。”苏小妩面露难色。 “姑娘请放心。”小喜子道:“格格那里爷已经打了招呼,姑娘尽管跟奴才走便是了。” “那劳烦公公了。”苏小妩答应着,随小喜子出了自己所居的偏院,往长春宫行去。 自夏日于畅春园呈了名为“芸霜”的冰品,十四阿哥便时常遣小喜子来寻苏小妩备些新奇精巧的茶点,苏小妩便一刻都不敢安生地仔细回忆着自己以往的生活,想方设法以当下仅有的材料制出那些缤纷琳琅的现代饮品。起初苏小妩将材料与做法理好写出后交予小喜子,原以为将就此高枕无忧,但小喜子隔三差五地便又要跑来传话说十四阿哥不满身边奴才制出的味道,于是又要苏小妩为其置备。久而久之,与小喜子熟络起来,苏小妩于旁人眼中便与十四阿哥有了关联。 记得自畅春园返宫不久,一日苏小妩为十格格呈膳,闻十格格问道:“妩儿,听闻近来十四爷常传你备些新奇的饮物?” 苏小妩略感惶惑地道:“不敢瞒格格,确有其事。” 十格格不语,定睛望了望苏小妩,道;“既然十四爷喜欢,你便不得怠慢。” “奴婢遵命。”苏小妩似是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稍稍侧目却蓦然触到芸绱似有所思的眸子。那日于畅春园,苏小妩本是想替芸绱踏出那跳脱贵贱之分的首步,却不想竟将自己推至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长春宫中。 十四阿哥兴致正浓地叙述着塞外轶事,德妃含笑聆听,满面慈悦之色,钮祜禄氏沉静端坐于一旁,神态谦雅,秦柔立于其侧,微笑。 苏小妩呈上茶盏,皿中绿茶清新纯澈,淡雅芬芳中又带着橘果的甘甜,茶水凝碧间透出几分桔色,上浮数瓣稚嫩的鹅黄色花叶,予人清恬甘淳之感。 “这便是老十四所荐的橘果茶?”德妃端起盏来,轻抿,道:“清爽甘甜,沁人心脾,确是佳物。” “谢娘娘夸奖。”苏小妩福身道。 “你这丫头新奇花样倒是不少,这橘果茶又是如何做的?”德妃问道。 苏小妩伶俐一笑,答道:“回娘娘的话,这茶是以洞庭碧螺春为底,待茶温微散后掺入柑橘汁水,再加些许蜂蜜便可。” “是个聪慧丫头。”德妃笑颜温雅,接着道;“怪不得十丫头与老十四皆很是喜欢。” 苏小妩一惊,偷偷望向十四阿哥,视线赫然抵及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眸子,她慌乱地低下头去,竭力平抚着胸中莫名的起伏。回味起十四阿哥方才的神色,虽仍旧是浮云般飘忽难测,却较初见那时候多了些温敛的光彩。 黄昏。 夕颜将红墙越发浸成迷幻的橘红色,苏小妩恍惚地回到厢中。 于长春宫中奉毕茶点,竟是连多看秦柔几眼的机会都不曾有,便匆匆回到福曦阁当差。她深切记得自己步入堂中时,与芸绱视线相接,她似是从芸绱的神情里看到几分欲言又止的愁绪,欲上前搭话,芸绱却锁了眉避过她的目光,而后径直向内堂行去,苏小妩竟从那背影里读出了疏离。 苏小妩叹着气,又闻得有人轻叩院扉,迎了门,发现来者仍是小喜子。 “莫不是十四爷还有东西要备?”苏小妩不解道。 小喜子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檀木盒子道;“这是十四爷要奴才交给姑娘的。” 苏小妩尚在斟酌当是接过还是推却,小喜子已然将木盒递到苏小妩手中。 “公公,这……”苏小妩略有些不安。 小喜子一笑,道;“爷说了,这是姑娘应得的。” 目送了小喜子离去,苏小妩回到房中,细致端详着手里的木盒子,镂花纤巧灵秀,晚照携了微风抚过厢窗,幽然檀香忽隐忽显。苏小妩打开檀木盒,便见得纯白的雪缎衬了一枚剔透斑斓的坠子,形态轻盈小巧,雕工精致细腻,暮色晖映中,光泽缤纷绮然,绚烂耀目。 苏小妩将木盒置好,闻院中再度传来脚步声,起身应门,来人是长春宫的宫女。正疑惑着当如何寒喧,却见宫女身后一黄衫少女明眸浅笑,颜若繁花。 “柔甄姑娘,这便是妩儿姑娘的屋子了。”宫女对秦柔道。 “多谢姐姐引路。”秦柔笑容谦和。 “我便先回去当值了。”宫女点点头,又对苏小妩微微一笑,便转身行去。 苏小妩与秦柔相对而立。 “我对格格说想学你那些个新奇茶点的做法,这就来了。”秦柔笑着。 “你怎么成了乾隆亲娘的丫头了?”苏小妩撅起嘴。 “你才是呐,怎么成了阿哥格格跟前的红人了?”秦柔的笑容深下去一抹,夕色映落眉间,含笑的眼中染满了暖橙色的霞影。 苏小妩上身前倾,伸开双臂。 日暮里,两个久别的影子终于重叠。 12 拾壹·音絮 曦色渐起。 秦柔辗转未眠,侧过身来发觉苏小妩正枕着她的肩。不觉分别已近半年光阴,苏小妩的呼吸落在颈间,秦柔便忆起久违的共处时光。于是她专注凝望起苏小妩的睡颜,浅笑间,那面容恬美依旧,亦较先前添了些许可人的娇憨。 秦柔轻抚苏小妩的睡脸,笑靥温煦,她回想着苏小妩欣喜地诉说与八阿哥的相遇,面带愁容地担忧着与十四阿哥的牵扯,十格格的不动声色以及芸绱的疏远。秦柔轻轻叹息,苏小妩似是经历了许多,她的宫廷生活斑斓起伏,甚至在心里已然掩藏好了一个初见倾心的侧影,相形贝勒府中寡然的时日,秦柔有些恍惚,她分明是喜爱那分淡漠与宁谧,却又莫名地对波澜有了隐约的期盼。 闻得打更的太监自苑外的长径行过,秦柔推醒苏小妩道:“赶紧起来,还要当值吧?” 苏小妩凝视秦柔半晌,揉了揉眼睛,笑道:“许久没和你同床睡,像是回到学校宿舍了。” “胡里胡涂。”秦柔一笑,接着道;“我也该回长春宫去了。” 苏小妩的面色暗淡下去,道:“好不容易见着了,难道还要各侍其主地生活下去?” 秦柔答道:“现在暂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还得先循规蹈矩地扮演好现在的身份不是?”随之安抚地一笑,轻轻握了握苏小妩的手。 苏小妩蹙着眉,沉默片刻,而后抬起头来正欲开口,屋外却传来邻屋宫女的轻唤:“妩儿姑娘,时候不早了……”苏小妩应了一声,而后垂首丧气地起身准备。 长春宫。 德妃于内室中倚塌小憩,钮祜禄氏席外厅中,手里拿了刺绣的纸样端详着。宫女奉了茶进来,秦柔接过茶盏,呈至钮祜禄氏身旁的几案上,钮祜禄氏端起杯来轻拭盏盖,花茶芬芳便乘了微热的雾气摇然升起。 “听闻你一去福曦阁便是一夜未归?”钮祜禄氏淡淡地开口。 “奴婢知错,请格格责罚。”秦柔屈膝道。 “起来吧。既是为学奉茶去的,便也不需惶恐成这个样子。”钮祜禄氏问道:“你和十格格身边的那丫头,可是熟识?” “回格格的话,奴婢与妩儿于上京途中结识,沿路无话不谈,甚为投缘。”秦柔略做犹疑,接着道:“不敢瞒格格,入宫那时,奴婢斗胆出逃,亦是与妩儿一起。” 钮祜禄氏微怔,道:“那日给城门护军押了回去的,就是那丫头?” 秦柔颔首,道:“奴婢原想与妩儿或许此生再无缘相见,未料竟于宫中重逢,满腹感慨正待诉说,这便畅谈了一宿。” “罢了,毕竟都是正值芳华的妙龄女。”钮祜禄氏抿了抿茶,神色温和,似是并无追究之意。秦柔松了口气,又闻钮祜禄氏问道;“柔甄,此次亦让你留在宫里,你可知为何?” “奴婢愚钝,不识原由。”秦柔答道。 钮祜禄氏笑道;“不必慌张,确是好事。” 秦柔疑惑。 “西北的舒穆禄将军明日要进京朝圣,你阿玛辅其多年,此次将随行入宫。”钮祜禄氏道:“我留你在宫里,便是想着或许能令你们父女见上一面。” 秦柔心惊,忽觉脚下不稳,向后退去一步。 钮祜禄氏笑意温雅,道:“可是半年有余未见家人了?这儿有丫头们服侍着,今儿便准你好生歇着,明日贝勒爷自会差人引你们照面。” “格格费心安排奴婢与阿玛重聚,奴婢感激不尽。”秦柔福身谢过,脑中一阵茫然。 秦柔凭着印象往福曦阁行去。 昨日先是由宫女引路,今晨亦是随苏小妩回到长春宫,故后宫看似并无差异却错综无比的地势使秦柔面露难色。沿途遇见几名太监宫女,正思量着当如何询路,却见他们皆是低眉垂目地匆忙行过,麻木的神色令秦柔瞬间断了上前探问的念想。踌躇着当行往何处,忽见一挺拔的男子身影自不远处行来,男子着藏青衣袍,身形修长,两名太监毕恭毕敬地紧随其后,秦柔定睛望去,来人竟是四阿哥。 “贝勒爷吉祥。”四阿哥行近时,秦柔忙施礼请安。 四阿哥仍是一副沉敛深邃的面色,淡漠地道:“不在长春宫候着,倒是在后宫重地游逛?” “奴婢不敢。”秦柔答道:“格格准了奴婢至福曦阁向十格格身边的妩儿姑娘习奉茶之道。” “你倒是勤快得很。”四阿哥微扬唇角,秦柔似是看到一缕模糊的冷笑。 尚未揣摩话中所指,四阿哥已然迈开步子行去,随其而行的太监侧目撇了秦柔一眼,神色狐疑,而后便又低下头去,跟着四阿哥走远。秦柔来不及为此多作忧虑,当务之急是找苏小妩商议如何避过父女相见一劫,秦柔打定主意,下一回再遇到慌忙行过的路人,定要开口询问。 福曦阁侧厢。 “赫宜·柔甄的阿玛要进宫?”苏小妩惊惶失措。 “小点声,别现在就暴露了身份!”秦柔示意苏小妩压低嗓子说话。 苏小妩眉头紧锁,半晌无语后拍案到:“我看时候到了!” 秦柔略有不解地望向苏小妩,见她一脸坚决地道:“冒名顶替也过了半年,大约是东窗事发的时候了,我们要趁着被戳穿之前逃走!” 秦柔蹙着眉,不言。 “这要是被发现了,肯定要掉脑袋的!”苏小妩开始翻箱倒柜。 “小妩,你找什么?”秦柔疑虑地望去。 苏小妩手中是一柄小巧的雕花铜镜。 …… 暮霞间,两名少女并肩而立。 苏小妩于逆光处,将铜镜举过头顶,一手拉着秦柔,两人凝神向镜中望去。夕影浓重下去,薄红的光朵落入镜中,镜面平滑光润,霎时间布满夺目的光彩,惹得人无法睁开眼来。两人不由地凑近镜面欲看个分明,未料却掩了日影,镜中光华皆散,仅是映出两张落寞的脸来。 “这镜子什么来头?”秦柔问道。 “上个月格格赏的。”苏小妩沮丧地回答。 “傻小妩,那么不可思议的镜子能是这么轻易找得到的?”秦柔叹息道。 “既然回不去,那我们连夜离宫!”苏小妩攥着秦柔的袖摆,正色道。 秦柔苦笑道:“半年前入宫那天,紫禁城的守卫何等森严我们是见识过了吧?” 苏小妩湿了眼眶。 “看来是我错了。”秦柔自嘲地笑笑,伸手理好苏小妩耳畔略有些零乱的发,道:“不该来找你商量,瞧你这心急如焚的样子。” “能不着急么!”苏小妩的眼泪终于涌出,“莫名其妙地来到几百年前,难道要不明不白地在这里丢了性命?” 秦柔思索一阵,道:“是祸躲不过,这事情我会想办法应付。”而后她握紧苏小妩的手,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记住,你对一切毫不知情,你和赫宜·柔甄只是上京途中相交,并不知道她是冒名的,明白了?” 苏小妩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摇着头。 “要是真的回不去,就必须在这个时代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绝不要意气用事!”秦柔拥了拥苏小妩的肩,而后灿烂一笑,眸中镀满瑰然的霞色。 隧转身离开。 苏小妩正要上前拉住她的衣摆,却听秦柔严声道:“你要是再拦着,就是辜负了我,即使这次能平安无事,我也绝不会再当你是朋友!” 秦柔推门行去,苏小妩杵在原地,夕照中的小苑内,仅留下一道昏影。 第二日午后,四阿哥身边的太监汪禄至长春宫传话,舒穆禄将军一行已面圣完毕,至钦安殿祭嗣参拜后将于万春亭稍做休憩。 秦柔随汪禄行往御花园,沿途心中反复斟酌。原想佯病留在房中,恐钮祜禄氏心疼柔甄故求德妃传其父入长春宫探望,如此情形怕是更无从掩饰,倒不如径自去了万春亭,或许能与柔甄之父私下会面。到时候将事实和盘托出,毕竟自己不曾加害柔甄,仅形势所迫,不得不借其身份,想来其父当能体谅,或许能出于仁心不做揭发。可是御花园将近眼前,秦柔又局促起来。半年未见,柔甄的阿玛或许正心心念念着重逢,却将得知丧女之痛,悲至深处必会迁责于秦柔,而将事实如实禀报,亦说不定连单独详谈的机会都不将有,照面的刹那秦柔就将被当即置否,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入御花园。 往钦安殿行去途中,忽有一小太监匆忙追上,汪禄滞了步子,小太监于其身侧耳语几句,便见汪禄神色大变。 “汪公公还是赶紧去一趟吧!”小太监道。 汪禄皱了皱眉,道:“我这儿还有四爷吩咐的差使,恐怕行不开……” “这如何是好!”小太监看似焦急万分。 秦柔看出些端倪,猜测许是汪禄另有要事,此刻却抽不开身,心想这正是机会,便开口道:“公公若是有要务在身,柔甄可自行前往万春亭。” 汪禄望了秦柔一眼,若有所思。 “汪公公!”一旁的小太监促道。 汪禄点点头,对秦柔道:“姑娘径直往前,望见钦安殿,再向东行,便是万春亭了。姑娘到了那儿,通传的小太监自会安置。” “劳烦公公了。”秦柔谢过后便依照汪禄所指,往钦安殿的方向走去,数丈之后回望,见汪禄已随小太监匆匆向相背处行去,于是当即更了去向,快步穿过□□,走向御花园深处。 约摸到了不易有人接近之处,秦柔于假山嶙峋间的某处石桌前坐下歇息。 现下是避过了与柔甄之父的会面,秦柔决定于园中逗留至夕影斑驳再回长春宫请罪。盘算着以迷路为由解释自己为何入了御花园却不至万春亭与阿玛相见,又担忧如是开脱要连累了汪禄。转念一想,从宫女太监们卑恭的态度间隐约能觉出汪禄于四阿哥眼前当是颇受倚用,何况是秦柔自请单独前往,汪禄是指明了路的,又另有要事在身,这才放了秦柔离去,四阿哥追究下来,汪禄免不了要受责罚却也不至过分严苛。如此想来,秦柔稍微安了心,余下的便是于这园子中打发时光。 事态至此,秦柔是真切考虑过生死的。 于是她便忆起了过往。童年里,她尚且拥有的温暖无暇的时光,母亲明媚的笑靥常年不谢,即便父亲终日游荡在外,那一抹温良的笑容依旧将每一日都盛开成盎然的春景,秦柔认定了自己是幸福的,但她的幸福于十四岁的秋天蓦然而止,从此世界冬眠。因此她不得不为柔甄的父亲感到悲痛,除了自保以外,或许秦柔亦想竭力隐瞒柔甄早已香消玉陨的现实,她将此心结归咎于感同身受,她深知失去至亲的痛楚。 秋日午后的御花园,风乍起。 秦柔低声哼着记不得来历的曲子,平静而感伤,宛若不觉间悄然由指楔逝去的时光,迷惘着是否前行,却在犹豫不决间错过了回首。那是悼念往昔的曲调,也许出自某一个动人的电影片段,母亲深爱的那旋律,吻合着秦柔伤处的纹路。 轻吟间,闻得身后山石树丛间传来响动,秦柔警觉地向后望去,丈外的假山间,湖色锦袍的男子笑容晴朗。 “十三爷吉祥。”秦柔先是一惊,忙行礼请安。 “怎么不唱了?”十三阿哥斜倚着石台,似是在赏景。 “奴婢不知十三爷在此休憩,扰了爷的兴致,自知有罪。”秦柔道。 十三阿哥笑道;“是该罚!那便罚你将方才的曲子唱完罢。” 秦柔略怔,而后低眉一笑,再度哼起那曲子。 “这曲子耳生得很,可是首歌?”秦柔吟毕,十三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这是于故里时额娘常哼的小调。”秦柔答道。 “委婉动人,确甚是神伤。”十三阿哥摇头轻叹,后一个翻身自石山跃下,道:“我有务在身,先行了。毕竟是皇宫重地,不要妄自走动为好,若是再如中秋那时,我可救不了你第二回。” 十三阿哥径直离去。 酉初,长春宫庭苑内。 “怎会游逛到此时方知回来?”钮祜禄氏责问道。 “奴婢该死!”秦柔跪地请罪。 钮祜禄氏却面带怜色地道;“这儿也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原是念着父女重聚,未料你阿玛有要务在身,此次未能进京,你如此失落亦情有可缘。” 秦柔暗自惊诧,原来柔甄的父亲留守西北并未入宫,午后四阿哥再遣人来通传时,秦柔已然随汪禄前往万春亭,后又借机支开汪禄,待四阿哥所差之人赶到时,秦柔自不在万春亭中,来人大约是以为秦柔得知其父不在席列后已然返回长春宫,于是便无再做通报。 秦柔慨叹原是虚惊一场,所幸无险。 “可惜了。”钮祜禄氏道:“娘娘身子已无大碍,今日回到贝勒府中,往后怕是不将有此机会了。” 秦柔低头不语,忽闻德妃所憩厢厅中有笛声传来。 “贝勒爷与十三爷正于厢中给娘娘请安,奏笛的当是十三阿哥罢。”钮祜禄氏微笑道。 秦柔惊异。十三阿哥所奏之曲,正是午后御花园中秦柔吟唱的那曲调,传十三阿哥精通音律,未曾料想竟能仅凭一次耳闻便对曲子融会贯通。秦柔细细聆听,竟觅出相同的那旋律,十三阿哥却是奏出了另一番意味,曲子悠扬明亮,婉转依然,原调里深重的忧绪仅是朦胧地隐匿其中,全曲满是蓬勃幽然之意,音似碧空流云,闻之,形如青山绿水,一片爽朗惬意之感。 秦柔忽然觉得心中的某处晦暗,已于那笛声中逐渐被灼亮。 13 拾贰·聆雪 酉时将尽。 苏小妩于甬道中小跑着,惹得那些麻木疾行的太监宫女逐一侧目,夕映将淡绿的裙裾蚀成橘红,连同苏小妩焦促的面色。 她正行往长春宫。 自昨日秦柔离去,苏小妩便惶惑不安,惟恐秦柔有何闪失却又顾及她对自己的一番庇护。晨早起于福曦阁当差,终是心绪难宁,忧虑了整日,黄昏至时苏小妩究竟是打定了主意要与秦柔共进退,绝不独自苟且。 抵长春宫外,见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步出,随后便是钮祜禄氏,而与其身后的蓝衫侍女正是秦柔,四人身后跟了两名小太监,长春宫一众奴才皆施恭送。苏小妩略觉蹊跷,心疑四阿哥似要携了钮祜禄氏回贝勒府,快步追上前去,思索着当如何叫住秦柔,便见得四阿哥身后一名太监转过脸来,问道:“哪里当差的?后宫之地岂容你这般冒失奔走?” 一行人停了步子,回身看向苏小妩。 “奴婢见过四爷,十三爷,爷吉祥。”苏小妩连忙福身请安,顺势望向秦柔,见她略微一惊,后向苏小妩挤挤眼,随之展颜微笑,自是有惊无险,安然无恙之意,苏小妩暗自长舒了口气。 “这可是十妹身边的那丫头?”十三阿哥问道。 “回十三爷,奴婢确于福曦阁侍奉十格格。”苏小妩答道。 “既是如此,本应当值,怎会在此?”四阿哥面色敛郁。 “回爷的话,奴婢……奴婢斗胆有求于四爷!”苏小妩心意已决,认定了从此不可与秦柔再做分隔。 “大胆!”太监喝道。 四阿哥微抬了抬手,太监收了声退至其身后。 十三阿哥笑道:“倒是挺有意思,你有何相求?” 苏小妩抬起头,视线与四阿哥如墨的瞳仁相接,那眸子波澜不惊却深晦浑然,苏小妩不禁退却地收回目光,行跪礼道:“求四爷收奴婢入府!” 瞬时间,十三阿哥笑意全无,惊疑地望着苏小妩。 “奴婢愿为牛做马,求四爷收了奴婢入贝勒府当差。”苏小妩伏首,感到面上一阵灼红,背中渗出细汗,屏息,只觉周身之力此刻皆已倾于惶恐忐忑的心跳。 略作沉默。 四阿哥肃声道:“十三弟,当是要让你妹子好生管教自个儿的奴才了。” “如四哥所言。”十三阿哥道。 语落,四阿哥转身行去,钮祜禄氏随其后,秦柔只得跟上,一面不时回首,锁了眉冲着苏小妩摇头,苏小妩读着秦柔的唇型,便识得她在说,来日方长。 “胡闹!”十三阿哥沉沉留下一句话,亦迈步而去。 …… 苏小妩于长春宫前恍然跪立,望着秦柔不断回眸的背影逐渐离了视野,心中酸楚自瞳中涌出。拭了即将夺眶的泪水站起,转身望见十四阿哥立于长春宫外。 他一身象牙白长袍,腰间碧玉缀饰与暮色相应生辉,令苏小妩感到几分耀目。隔着斜长的夕影,十四阿哥的目中仍是云烟缥缈,苏小妩却捕捉到几分纠结的怒意。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行礼请安。 并无回应。 苏小妩微抬起头,见十四阿哥已然收回目光,面色冷峻地提步行入长春宫中,小喜子紧随其后,悄悄瞥了眼苏小妩,皱起眉摇了摇头,亦行去。 那日起,苏小妩除随十格格例行请安外,再无独自至长春宫奉过茶,小喜子亦再不前来通传苏小妩置备茶点,她与十四阿哥至此断了交集。而她对四阿哥出言不逊一事于后宫中传了数日,碍于十三阿哥及十格格于德妃跟前的颜面,宫女太监们仅是饶有意味地私下议谈,并不敢过分渲染声张。苏小妩只得充耳垂目,任凭他人指指点点,如此过了些许日子,嚼舌根子的人们终也失了兴致,总算再无人提及。 九月,苏麻喇姑辞世,享年近九十,康熙甚为悲痛,携其诸子亲送遗体。而后的时日,宫中上下皆沉于一片晦涩压抑之间,气氛所致,苏小妩亦是凭借了知晓的历史撰述,默默于心中追悼着那位兰心惠质的奇女子。 转眼,紫禁城已是雪降时节。 每月难得一日无需当值,苏小妩原打算午时过后方才起身,未料天色尚明,竟是冻得一刻也不得多眠,裹了厚实的冬衣起身,想着当去茶房讨杯热物饮下驱寒,忽然闻得一阵低促的扣门声。 “瑾阑!”犹疑地微启房门,一张惊惶的少女的脸探了进来。 苏小妩对自己最初的名字已然显出几分陌生,她打量着眼前素绿衫子的少女,问道:“你是桐春?” 少女连连点头,又流露出些许落寞地道:“才多少日子未见,你竟不认得我了。” 苏小妩侧身将桐春让进屋子,笑道:“半年不见,一时忆不起来,莫生我的气啊。” 桐春是与苏小妩同籍的秀女,选秀其间由于厢房临近,时常照面便也有了些许寒喧闲聊的交情。曾有一次夜谈,桐春说起自己身为侧室之女,母亲早年病逝,故于家中常受正室子女欺辱,此次选秀,本是正妻所出的长女之任,桐春见其终日嚷着不愿离乡,又想自己留于家中亦无可恋,便替了姐妹入宫参选。苏小妩闻其遭遇,同情不已,后由于被遣往福曦阁当差,与桐春断了来往,数日后偶然闻其落选,现于宜妃宫中侍奉。 “桐春,今儿你不当值么?”想来桐春今日稀奇登门,必有何事,苏小妩试探地询问。 桐春沉静片刻,侧首望向窗外小苑,确认院中四下无人后方才将原由低声道来。 半月前宜妃所出的九阿哥入宫请安,呈了一件由江南寻回的玉雕如意,宜妃甚是喜爱,又恐玉如意底部圆润易碎,九阿哥便差人去请江南工匠为如意造一柄玉制托器。昨日午后,九阿哥身边的奴才来通传,说是玉器已制好,翌日便将送入宫中。宜妃的近身女官命桐春将安置于锦箱内的玉如意呈出擦拭,以备第二日奉予主子观赏,桐春一不留神,竟失手任玉如意滑落,生生摔成数瓣。 “那时主子与贵妃娘娘去了园子里赏雪,管事的姑姑亦不在宫房中,我便速将碎物理好放回箱底。”桐春焦虑地道:“可是今日九爷进宫,呈上托器之时定要命人将如意取出,若是见了如意已碎,恐怕……” 苏小妩大惊道;“这可是惹了大祸,怎会如此不当心!”话出,见桐春一脸忧虑之色,又缓了语气道:“事已至此,可是要受罚?” 同桐春眉目深锁,道:“只怕要罚得不轻,那玉如意是九爷一番孝心,娘娘喜欢得很呢。” 苏小妩叹了口气,道:“可你藏身此处亦不是办法,若是让人捉了回去,潜逃藏匿,岂不是罪加一等?” 桐春低眉未语,良久,握了苏小妩的手,道:“不瞒你,既是逃出来了,我也是有盘算的。” “你有何打算?”苏小妩问道。 “那玉如意是九爷所献,若是九爷能恕了我,娘娘便也不会重罚。”桐春面露氲色,道:“我看九爷清秀敛郁,不似会责难奴才之人。” 苏小妩满目匪夷,她记得无论正史或是杜撰,九阿哥均是一副阴柔黠然,城府颇深的形象,尽管样貌能称得俊秀,那阴沉的秉性却是万不得招惹的。欲劝桐春再做思量,却也想不出胜于此举的对策,何况从桐春提及九阿哥的神情中,苏小妩看出了几分情人眼中出西施之意。 “我探了消息,九爷下了早课,常会于御花园中与八爷,十爷饮茶休憩,午前再向宜妃娘娘请安。”桐春望住苏小妩,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可愿助我一回?” “我如何能帮你?”苏小妩不解。 “莫担心,不是难事,我仅是信不过同宫当差之人,才来求你。”桐春答道:“往御花园寻九爷,仅是一搏,极易弄巧成拙,我听闻你得八爷赐名,又甚得十四爷欢心,若是出了差子,你可得为我向几位爷求情。” 苏小妩不答话,只觉得心间骤然凉了下去,眼前的桐春心思缜密,计划周详,如何看也不似是会疏忽至打碎要物的大意之人。 御花园,绛雪轩。 传闻亭前几株海棠,逢得花开,风起瑛落,宛若降下绯雪,绛雪轩便因此得名。苏小妩眼下却是无心遐想那番景致,仅是侧身立于亭外几丈之远的树后,望着桐春向轩内行去。 亭中两名青年男子相对而席,其中一人着浅色衣袍,相貌爽朗中带了些粗犷,而另一深色冬衣的男子则肤色甚白,眉目细致却透出几分阴晦,苏小妩猜测那二人便是十阿哥与九阿哥。只见桐春行近亭子,受守在亭外的小太监所阻,九阿哥与十阿哥投去目光,桐春福身说了些什么,约是请安之辞,九阿哥一摆手,小太监退下,桐春步入亭内,隧跪地伏首,大抵是将摔碎玉如意一事如实交待,于是九阿哥面色微变,眉蹙起。 想来九阿哥果真不是随善之人,桐春此番奔走并非良策,苏小妩正暗呼不妙,又见另一男子行入亭内。该男子身形挺拔,杏色衣襟衬得一副温厚谦和的面相,见九阿哥,十阿哥皆起身礼过,此男子想必为二人兄长。 “紫袍子的是九阿哥,浅碧袍子的是十阿哥,那这杏色袍子的是……”苏小妩轻声自语。 “是五阿哥。”忽然有人自她身后答道,音色和煦非常。苏小妩惊疑地回身,望见一张久违的儒秀的男子面庞。 …… 她与八阿哥,仅于半年前有初见之缘,但那笑靥驻入心底,每逢忆起便是日益复加的窃喜,而今再会,则是一触即发的,无从减缓的心跳。 “八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行礼,抬起头来笑容尚未能绽开,却望见八阿哥身侧,十四阿哥难以捉摸的眸子。 “十四爷吉祥。”她有些窘然。 “何以匿身树后?”八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苏小妩惊诧于自己的从容,“奴婢今日无值,想着来逛园子,却不知几位爷于亭中赏雪,唯恐扰了主子雅兴,便不敢上前。” “你倒是清闲。”十四阿哥面色淡然地道:“既是如此,那便备些茶到绛雪轩罢。” 苏小妩一愣。 “还不快去?”十四阿哥道。 “奴婢遵命。”苏小妩只得闷闷地福身领命,小喜子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苏小妩随其前往茶房。 备了茶点,随小喜子返往绛雪轩途中,苏小妩满腹疑虑,不明十四阿哥究竟是何意。 “姑娘可是在猜测爷的心思?”小喜子似是看出了苏小妩的不安,便道;“那日姑娘自请要入四贝勒府中,我也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这有些个宫女妄图攀龙附凤,最终可都没落好下场,我是险些也把姑娘当成那样的人了。” 苏小妩想起自己那时的急躁,不由地一阵面红。 “后来宫里有人议论,才知道姑娘是为了与在四爷府中为婢的姐妹相伴,这才有了那鲁莽之举。”小喜子接着道;“这事儿既是有了原委,做奴才的知晓了,十四爷自也是明了其中的由来。” 小喜子望了眼苏小妩,眼中笑意满满地道;“今日遇见了,姑娘便是有缘侍奉十四爷,想来往后又得悉心想想那些新奇的茶点了。” 将茶物呈至绛雪轩时,桐春已不知去向,苏小妩不由地担忧起来,偷偷打量着诸位阿哥的神色。 “奴才是该罚,但物既碎,无从回复,再严苛亦仅是自己劳神。”五阿哥道:“见她确有悔悟之意,亦来请了罪,便莫要过分追责了罢。” 九阿哥道;“五哥所言甚是,但只怕额娘……” “额娘喜爱那玉器,自是缘于九弟所献,孝意已达,额娘便很是欢欣了。”五阿哥似是竭力在为桐春说情。苏小妩对五阿哥并无过多了解,仅知他与九阿哥皆为宜妃所生,又似记得康熙曾称其心慈仁厚,甚为和善。若非五阿哥今日亦于亭中观雪,桐春怕是凶多吉少。 “那便有劳五哥协胤禟安抚额娘了。”九阿哥道。 苏小妩舒了口气。 几位阿哥于绛雪轩中饮茶闲谈几句,五阿哥与九阿哥先辞,似是要去给宜妃请安,十阿哥亦因有务在身先行离去,亭中便只留了八阿哥与十四阿哥。 “这茶味很是特别。”八阿哥执起盏来,浅笑问道;“你可是将其唤作‘碧日红梅’?” “回八爷,”苏小妩答道;“这茶是于西湖龙井中浸入乌梅,任其甘淳渗入茶中,再以绯色梅花瓣缀饰,这便成了那碧色之间几抹艳红。” “看你很是聪颖,赏你一个谜题。”八阿哥道:“说说,这要如何闻得瑞雪之声?” 苏小妩侧目望见亭外遍地,园中枝间檐上,皆是一片皑然,天色浅灰,空中确是飞雪,却轻轻扬扬,毫无声息。苏小妩撅了撅嘴,疑惑地回望向八阿哥。 “可知道答案?”八阿哥含笑问道。 苏小妩摇摇头。 八阿哥收回目光,兀自面向半空白雪道;“风卷纷雪,呼隆隆;霜落檐间,噗落落。”而后望回苏小妩,面色温蔼地道;“雪本无声,却寄物有声。” 苏小妩回味片刻,豁然开朗,笑意渐起,道;“奴婢懂了,这理儿就如晾衣,艳阳本无味,晾后衣物却蒙了一层温暖蓬松之息,这日头便也寄物可嗅了。” 八阿哥颔首,笑颜温晴如同春曦。 “倒是有些小聪明。”十四阿哥忽然开口道:“只是八哥虽识雪声,闻的恰恰是其‘静’。” 八阿哥笑而不答。 苏小妩恍然,再度瞥向轻盈静谧的落雪。寒风呼啸可闻,雪坠之声亦不绝于耳,仅是那自空中飘然散下的洁白,悄无声息,任凭俗世繁扰纷乱,仅是秉留着自身的出尘飘逸,缈然俯视着四下此起彼伏的音响。 数日后,苏小妩偶闻桐春已然离宫,于五阿哥府中做了侍妾。 许久以后,苏小妩方才隐约悟出那日桐春或许是孤注一掷,欲以身犯险,摔碎玉如意以博得九阿哥留意,后竟机缘巧合,使五阿哥对其萌生恻怜之意。想到九阿哥日后的落迫,“塞思黑”的由意,随了五阿哥,当能算是个好归宿,或许冥冥中已有定数,桐春是有福之人。 自己又将于这迫近在即的动荡中,何去何从呢。 苏小妩抑制了自己不再思索,她并不知道是不敢去想,还是不愿。 14 拾叁·霜寒 秦柔记得自己是未曾见过落雪的。 她生长于南方,追溯间的冬日仅是隔着清冷的空气透出的稀薄日影,晨早尚能够煞有介事地摩挲着手掌,言语间呼出几抹温暖的雾气,临近正午,便不得不眷恋地取下柔软的围巾,午后的日光在操场里投下树影时,她已然面蕴薄红。 这般冻得连手指亦难动弹的日子,实是未曾始料。 翠燕推了门进来,虽是满目倦意,手里却勤快地反复摩搓着。秦柔蓄好热茶,翠燕径自端过喝下,唇色随即红润了几许,闭着眼舒了口气。 “格格午后歇下小憩,约摸着该起了。”翠燕将尚留了余温的茶具捧在手里,懒懒地对秦柔道:“你赶紧去罢,已是捡了便宜不当早值,还想在房里逗至何时?” 秦柔抿嘴一笑,披了厚实外衫向院中走去,心中念着莫要多闻,莫需多想,却仍旧听见翠燕在身后孜孜不倦地怨着:“来了不过大半年,竟是什么好事都给她揽了去,秀女出身可就是不一样!”随后房门沉重地一闭,其声响彻秦柔心扉,她叹了口气,匆忙向钮祜禄氏所居的厢房行去。 入冬以来,秦柔便觉得钮祜禄氏有些异于平日,虽仍旧是一副闲适淡定的面色,但偶能见其兀自出神,手里的书卷摊着,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有时专注地倾听屋外雪落之声,又似是在那响动中追味着什么。 “格格,您身子弱,奴婢加些碳,再把窗子关严实些可好?”秦柔问道。 钮祜禄氏自冥思间回过神来,浅浅一笑,答道:“还是留个缝吧,看着院里的雪,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境明快不少。” “是。”秦柔答道:“那奴婢去为格格换一壶新茶。” 秦柔正欲转身出屋,钮祜禄氏却道:“柔甄,我看今日无风,亦非甚寒,不如你搀我到园子里走走?” “格格初冬时染的风寒方才痊愈,若是又在园子里受了冻……”秦柔劝说着。 “这不是备了冬衣么,不碍的。深居多日,总该活动活动了不是?”钮祜禄氏的目光已然投向窗外,冬日淡薄的日色映上她略微苍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生动的色彩。 …… 贝勒府庭园。 距回廊与厅房甚远的一片空处,天寒地冻,鲜有人涉,故打理园子的下人并未扫却此处的落雪,逐日积累,便蓄了一地白雪,钮祜禄氏披了浅罂栗红的外袍立于其上,一手轻提着裙摆,另一手由秦柔搀扶着于雪地中缓缓地走着。午后较晨时添了些暖意,天色灰蓝,抬起头却也能望见鹅黄的日头遥遥落下几缕微薄的光晕。钮祜禄氏风寒方愈,秦柔恐其体弱不适外出走动,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却见钮祜禄氏面含韵采,日照于雪地里映出的光朵将其原本憔悴的容姿衬得光润起来。秦柔不觉地望着钮祜禄氏出神,钮祜禄氏侧目看向她,她这才慌乱地低下头去。 “日日见着的一张脸,今儿瞧出什么新鲜了?”钮祜禄氏轻笑着问道。 “格格,奴婢觉得今日您格外的美。”秦柔由衷地答道。 “何时也学会说这般讨人喜欢的话了?”钮祜禄氏绽开笑靥。 秦柔微垂了目,道:“奴婢伺候格格至今,还是头一回见您笑得如此明朗。” 钮祜禄氏忽然失了笑,闭了目迎着日光仰起脸,分明未有落雪,却似有薄薄的霜雾凝于钮祜禄氏睫畔,她良久未语,唇线温柔轻扬,牵起一丝剔透的愁绪。 “我自个儿也是记不得了。”钮祜禄氏叹道:“这般漾着笑,踏着雪前行,当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秦柔未语。 “那时我还不及选秀的年纪,于家中尚无忧虑地度日。”钮祜禄氏微微敛起眼,目光闪烁地道:“那时候,自是喜爱雪天的,鹅黄的袍子,白围领,略染脂粉,终日不知倦怠地踩着雪。” 秦柔仍只是静静地听,见钮祜禄氏一幅沉浸其中的神色,语态温和,眸噙暖意,秦柔觉得哪怕一句附和的回应,亦是突兀的打断。 钮祜禄氏接着道:“阿玛不悦,说是女儿家如此模样不成体统,便请了师傅来管制我……” 语至此,钮祜禄氏已是满面柔缓如同春抚的笑意,苍白多时的两颊方才透出浅浅的红晕,却忽然止住言语。秦柔抬起头,见一深青短袍的男子稍显急促地走来,待他临近,秦柔识得此人为四阿哥的近身奴才福安。 “奴才给格格请安。”福安向钮祜禄氏行了礼,道:“爷请格格到书房去一趟。” 钮祜禄氏略微惊疑,又似恍悟出什么一般转身望去,秦柔寻着其目光向后一看,这才察觉二人漫步的庭院正对着四阿哥的书房,此下虽是门扉紧闭,临园的窗子却开启了一些,足以望见庭院中的景致。 钮祜禄氏由福安领着向书房行去,秦柔随其后。 书斋内。 四阿哥立于案前,手中执笔,似在临帖。钮祜禄氏步入书房,福身请了安,四阿哥应了一声,仍是兀自书写着,未曾抬头,钮祜禄氏只得静静立在一边,低头垂目,神色淡然。许久后,四阿哥搁下笔,案中纸上已然落了数行苍劲的字体,福安迎上前去将帖子小心地捧出,置于案桌的空隅,以檀木章子压好。 四阿哥理好撰书时略别起的翻袖,望一眼钮祜禄氏,问道;“听闻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钮祜禄氏道:“劳爷费神关心,已无大碍。” 四阿哥颔首,随后自案桌后步出,命福安再备纸张,对钮祜禄氏道;“许久未见你临帖了,写段宋词瞧瞧罢。” “是。”钮祜禄氏行至案前,接了福安备好的笔,以左手微拢起右袖,落笔。 秦柔终是明了了自己初见钮祜禄氏时感到的那一分文秀的韵致缘自何处。眼前执笔轻书的钮祜禄氏,面如润玉,眸色清滢,微含浅笑,仿佛早已忘却书房中静观的旁人,仅是于那绢雅秀美的字迹间独自沉浸,如沐春暖。 秦柔悄悄瞥向四阿哥,见其专注地凝视着钮祜禄氏的侧脸,面色深沉如故,瞳中却似有光影流转。今日钮祜禄氏如此柔美煦雅,于身为女子的秦柔眼中,已是如诗美景,四阿哥怎能不为所动。秦柔微微泛起笑容,便望见福安正一面行向书斋前扉,一面向她递着眼色,瞬间,秦柔心领神会,随着福安退出书房。 自福安处得了命,要秦柔留在园子里候着,不知钮祜禄氏大约何时能自书房行出,秦柔便不敢妄自走远,仅是在先前与钮祜禄氏并行的雪地里来回踱着。 见四下无人,又无需谨慎地搀着娇贵的主子,秦柔便伸开双臂,大方迈开步子踏着雪。时深时浅,每逢踩踏便传来闷闷的厚实的声响,着了薄鞋的脚陷进雪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到积雪的湿润冰凉,不知为何,有了分外踏实的感知。于是她加重了步子,索性连蹦带跳,深深地踏着。她想起儿时,母亲说着要牵了她在雪原里漫步。分明是微笑着,白雪皑皑,映着阳光蒙上秦柔的双眼,泪却促不及防地落下来,断断续续,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秦柔开始抽泣着吟唱,她竭力寻觅着轻盈明快的旋律,于是忆起了那日十三阿哥所奏的曲子,本是愁绪百结的歌谣,那个男子竟奏出了蓬勃的希冀,如同他晴好的微笑。秦柔回味着那悠扬的笛音,低声轻唱,想着若能吟出十三阿哥那般的爽朗节奏,或许她便也能在这寂寞的冬日里豁然望见春水孱孱,夏日晴空了。 一曲咏完,秦柔尚来不及兀自沉醉,身后已响起单薄却有力的掌声。 十三阿哥的笑颜一如既往。 “奴婢给十三爷请安。”秦柔敛了惊诧的神色,行礼。 “这曲子我仅奏过一回,你竟记下了,是个聪慧丫头。”十三阿哥赞许地道。 秦柔道:“十三爷对这曲子,亦仅有一次耳闻,不但将其融会贯通,更是奏出了另一番韵味,奴婢怎敢于十三爷跟前显摆。” 十三阿哥道:“那曲子甚好,仅是满载忧思,你可说过,那是你额娘喜爱的曲调?” “回爷的话,那曲儿是奴婢年幼时常听额娘吟起的。”秦柔答道。 十三阿哥轻摇了摇头,道:“你额娘当是个善感易忧的女子。” 秦柔苦笑,神情略有些落寞。 此时福安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对十三阿哥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贝勒爷在书房中候着十三爷呢,请十三爷随奴才来。”而后又对秦柔使了个眼色,示其到书斋后院服侍钮祜禄氏回房。 十三阿哥允首,刚提步,又回身对秦柔道:“若是唱曲儿,当要捡个暖和地方,大冷天的,莫要冻坏了一副空灵的嗓音。” 隧行。 秦柔福身谢过,目送了十三阿哥的背影向书斋去了,便起身往后院行去。 夜时,秦柔伺候钮祜禄氏宽衣拭妆。 “格格方才病愈,今儿又出了屋子,当心再受寒,早些歇下吧。”秦柔道。 钮祜禄氏似是全无倦色,低垂了眼敛,欲言又止,秦柔疑惑着亦不知如何询问,却闻钮祜禄氏低声问道:“柔甄,近年来你兄长可好?” 秦柔怔住。她对赫宜·柔甄的全部知晓,仅限于那一封进京的荐书,全然不识她竟有一名兄长。但秦柔疑惑的是钮祜禄氏何故突然问起其兄的近况。 秦柔答不上话来。 “瞧我这记性!”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他常年于江南任职,与你怕亦是多时未见了罢?” 秦柔只得恍惚地点点头。 “我尤记得他传的临字之道。”钮祜禄氏柔声道:“那时我阿玛命他教我习诗识书,我最恼的便是练字,都说女儿家的字当要细致秀美,我却总临不出那纤细的意味,他便执着手地教我。”钮祜禄氏停顿片刻,垂首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眸中莹亮,接着道:“他一身书卷气,清秀俊朗,字迹甚是秀雅。他总是笑称因师承于他,我那一手字,虽算得绢丽,亦带了几分男子的挺拔。” 秦柔闻之,念想中柔甄的兄长,当是一副清逸俊秀的书生模样。观钮祜禄氏语间微红的面色与眷慕的神情,秦柔猜想其嫁入贝勒府以前,曾与柔甄的兄长有着一段过往,正值豆蔻的年少男女,书房中的执手临帖,吟诗咏词,严寒冬日里携手踏雪,并向前行。或许是知晓身将不由己,二人未能互诉心意,却朝夕相对,眉眼之间,已是脉脉不得语。如此一来,秦柔便为入府至今钮祜禄氏对自己的关照与袒护找到了理所应当的根由。 “奴婢想,家兄身在江南,或许亦是时常忆起任师于格格的那段时日罢。”秦柔微笑着道,心中生出怜意。 “忘却也好,掩于心中也罢。”钮祜禄氏叹道:“别时便注定了不再相逢,想来当是不该再作思量的。” 秦柔欲言语抚慰,突然闻得房门敞开,寻声探去,见四阿哥步入厢房中,福安于其身后一面拢起房门一面向外退去。钮祜禄氏此下已褪去外衫,连忙以双手掩了自己双肩,行礼请安。 “奴婢给爷请安。”秦柔礼道:“格格正要歇下了。” 四阿哥不睬,径直入房中,行至钮祜禄氏身前,沉声道:“既是我府里的人了,有什么可遮掩的?”随即一把将钮祜禄氏拉起,一手紧紧擒住钮祜禄氏右腕。 钮祜禄氏挣了几下,手腕却被四阿哥握得更紧,疼得轻呻一声。 “我原是信了你心里不再藏着那人,今日见你临帖,才知你竟是将心思藏在了这手里!”四阿哥蹙着眉,目中怒意翻涌。 “爷请息怒。”钮祜禄氏哀声道:“苒儿从未敢有此念想。” 四阿哥冷哼一声,将紧握了的钮祜禄氏的手甩开,钮祜禄氏跌坐在地,秦柔连忙上前将其扶起。 “你入府时初次临帖,那份心意已是难以藏匿了。”四阿哥拉过将钮祜禄氏,肃目道:“我给了你时日,你却仍是忘不掉?”语间执起钮祜禄氏下颚,怒视其目。 钮祜禄氏落泪,不语。 “这贝勒府中不止你一个女人。”四阿哥低声道:“我亦无需费时待到你心甘情愿。” 四阿哥猛然拥住钮祜禄氏,伸手一扯,钮祜禄氏发髻即散,长发披落。秦柔的目光越过四阿哥的肩线,触及钮祜禄氏深锁的眉,她双唇颤抖,面色煞白,泪水不断自眸中溢出,目光似在逐渐暗然,却有微茫的流光时而闪烁,仿佛于绝望中尤怀着卑微的乞求。 秦柔感到自己面上已然布满泪痕,她不忍眼睁睁看着钮祜禄氏心怀难以割舍的前尘往事,却被迫从于自己并无眷慕的霸道男子,于是她起身行至门前的桌侧,捧起蓄满热茶的瓷壶狠狠往地上砸去。 茶壶轰然碎裂,滚汤的茶水四下溅起,四阿哥闻声松开钮祜禄氏,回身看向桌前一地碎瓷间跪立的秦柔。 “好大的胆子。”四阿哥经由秦柔的惊扰,方才的盛怒貌似已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晦胜似寒夜的冰冷。 秦柔低头跪着,感到四阿哥正一步步朝自己行来。 “爷,求您莫要降责于柔甄!”钮祜禄氏哀求道:“苒儿甘愿独自受罚!” 四阿哥至秦柔跟前,滞步。 秦柔屏息。 “给我到雪地里去跪着,天明以前不准起身。”四阿哥冷冷地道,其声寒若霜雪。 秦柔伏首领罚,四阿哥拂袖离去。 因黄昏后又降了场雪,到了深夜庭院中已是一片皑白。 秦柔于雪地中央跪立,既是受罚,便只是披了件褂子,本就是严冬,寒风瑟瑟,加之夜色已沉,更是严寒难耐,秦柔才入园中已是冷颤连连。跪了半个时辰,已觉不出分毫寒意,只感到一阵灼热自胸中涌上前额,顷刻间,细密的汗水布满面颊,如此又挨过半晌,热退,汗湿于冷风中皆干,秦柔唇色惨白,周身冰冷,意识逐渐淡去。 落薄雪。 秦柔隐约望见一名男子披了深黛色外袍,手中撑一柄浅杏纸伞,缓缓踏雪行来。她的视野愈渐模糊,已无从分辨男子的样貌,仅是闻得了他一步一步踩着雪,时深时浅,每一踏皆是闷闷的厚实的声响。她索性闭了眼睛只听着他的脚步,感觉他行到了她跟前,停步。 “往后莫要那般自作聪明。”四阿哥的声音传入耳中,“虽是秀女出身,眼下不过是个丫寰,当真该掂量一下自个儿的斤两。” “爷教训得是。”秦柔依旧闭目,唇畔是隐秘的笑意,缓缓地道:“奴婢对贝勒爷不敬,自知该死,只是奴婢觉得爷深谋远虑,往后定能得到自身所想,现下步步为营,定不会急于求成。故格格此事,非一朝一夕……” 语未尽,秦柔觉得浑身已失了气力,冷热均无感知,脑中忽然瞬时霎白,下意识闭了眼向前倾倒,却感到一双臂膀接住了自己。意识近失,她竭力睁开眼,终是看不分明。仅是记得眼前的男子一袭黛色袍子,她倚着他的肩,竟感觉到意外的孤独而深刻的温暖。 15 拾肆·玲珑 入夜。 天色浅紫,风声呼啸,雪音不绝。宫女所居的偏院,庭内檐间均是掩了厚实的积雪。已是歇灯时分,举院幽暗中仅是一扇窗中透出昏黄的光晕。 苏小妩当值归来,离福曦阁时尚是正襟稳步地行着,临近侧苑,见四下渐无人往,便立了衣领,将袖口扯下掩住已然冻得全无感知的双手,一路跑着回了院中。至屋外,见了芸绱留的夜灯,胸中不由地一暖,心想此下芸绱当是已经歇下,苏小妩恐自己推门而入要扰其休寝,便微启房门,轻步行入屋内,而后将门掩紧。 芸绱却合衣于案前刺绣,见了苏小妩回来,未抬头,仅是淡淡地道:“回来了?” 苏小妩应了一声,沏了热茶捧在手中,望住芸绱手里绣着的锦帕,问道:“晚了,姐姐还不歇息?” 芸绱顿了顿,放下锦帕,合了双手摩挲着,又轻轻于两掌间呼了几口气,许是觉得暖了些,便又拾起帕子锈起来,一边答道:“明儿清早当值,起身时定又是寒冷难耐,我想了想,不如今晚索性无眠,待时辰到了便径直过去。” “还是歇歇的好。”苏小妩劝道:“天寒地冻的,若是身子倦,极易病倒的,姐姐可要当心。” “不打紧的。”芸绱道:“入宫这些年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苏小妩一时无语,仅是默默立着。 自夏日过后,苏小妩常为十四阿哥奔走侍奉,芸绱看在眼里,于福曦阁当差时,虽是仍旧对苏小妩提点有加,却终是淡漠了许多,以往的嘘寒问暖,关照有加亦仅剩了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每逢望见芸绱似是闪躲的神色,苏小妩心中黯然,几次欲与之促膝畅谈,却也不知当从何说起。苏小妩有些不知所措,偶有忆起,便是一阵悔意,那时于畅春园,若是自己不擅自到园子里游逛,便不将遇见十四阿哥,她亦不会一时冲动,想为芸绱争取点滴机遇,反倒让十四阿哥留意了她。深思下去,或许苏小妩本就不当呈上那新奇的冰物惹得主子关注垂爱,她应当凡事低调谨慎,安分守己,掩了全部的性情踏踏实实,低眉垂目地度日。如是她便再也不是苏小妩,她仅是妩儿,福曦阁里的宫女妩儿。她应当这样为了不得罪任何人,最终遗失了自己么,苏小妩于心底断然否决。 如此一番追溯,竟豁然开朗。苏小妩自觉无需于芸绱眼前有所愧疚或是低声下气,她未曾与之争过什么,更未从芸绱处夺得过什么,她听命行事,仅此而已。 “你歇吧,一日下来也倦了。”芸绱手中忙碌着,口里浅浅地对苏小妩道。 苏小妩褪了外褂,正要放下塌前的帷帐,闻得芸绱一声低吟,转身看去,见芸绱停了手中的绣活儿,以左手攥紧右手一指,放至唇边抿着。 “姐姐,可是扎到手了?”苏小妩走上前去,拢过芸绱的右手,便见殷红的一处血点。 “不碍事,你去歇吧。”芸绱将手抽回。 苏小妩于衣箱中寻出棉团与药油,固执地拉了芸绱的手,仔细擦拭包扎,后道;“这都伤了手,还说不倦?” 芸绱拾起方才绣着的帕子仔细端详,见其上并无沾染血污,垂肩舒了口气。 “姐姐看似格外珍爱这方帕子呢。”苏小妩道。 芸绱沉默片刻,目中似是泛起暖意,道:“我绣活儿做得少,算不得好手艺。” 苏小妩道:“姐姐过谦了,我看姐姐的绣工细致精心,所绣花案亦甚是与众不同。”见芸绱未语,却兀自抚着锦帕上的花样,若有所想,便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何人所绣?” 芸绱双肩一动,抬起头望向苏小妩,目光相接,顷刻又垂下眼去,未答。 苏小妩行至窗前,案前烛火于窗纸中投下侧影,她回身望向芸绱,道:“十四爷曾说起,他犹记得姐姐曾于长春宫侍奉的日子。” 芸绱怔住,望住苏小妩,恍惚闪避的目逐渐汇聚,百转千回,终于凝为□□。 “鬼丫头。”芸绱笑嗔着,眼里是苏小妩久违的温情。 初入宫时,芸绱十一岁。 红墙之内深似海,从此她告别了彩衣霓裳,只因宫女仅能终年素衣装扮,不施粉黛,不染唇红。她一身绿衫,容貌稚气未脱,却不得不掩起少女的烂漫笑意,仅能低垂眉目,随着太监嬷嬷们行于甬道,身姿拘谨,步态急促,甚至无暇驻足或是回首,望一眼紫禁城宏殿阔阕的棱形。她仅知晓,包衣世代为奴,奴才身份卑贱,便无抬头的资格。 但她尚且年少,便决心鼓起勇气昂首仰望一次,只此一次。于是御花园中,她孤注一掷般的抬起头来,目光触及一个少年的身影。亭台里的少年与她年岁相近,却衣装华贵,气宇不凡,他不经意的一瞥,遇到她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是与生俱来的骄傲。直到听见太监们恭敬地请安,她方知晓他是当今皇帝的十四子,她来不及收拢荡漾的心漪,她的眼里映满了十四阿哥游移不定的神情。 入宫数日后,芸绱便绣了第一方锦帕,蔚蓝缎子,上绣翱翔的雏鹰,她想象着十四阿哥眸子里高远的天际。 识了宫规礼数,她于辛者库任职一载,其间无缘与十四阿哥照面。年末时她绣了第二方帕子,淡紫底色衬得一株鹭丝草姿态曼妙,她记得额娘说过,鹭丝草寓意梦中亦不可止的思恋。 十三岁那年,她被遣往长春宫当差,所侍的德妃雍容贤雅,仪态端庄。一日午后,她奉了茶至厅中,赫然望见下席的少年,白色锦袍,绯红佩玉,笑容风轻云淡,难以捉摸。她已然学会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呈茶,面无异色,却满心欢喜。那日后她数夜无眠,锈了一方白缎锦帕,其上是艳红的花簇。 于长春宫的第二年,十四阿哥识得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地唤她蓄茶,她便暗自欢欣了数日之久。岁末,她绣了第四方绢帕,桃红缎,桃花林,如己心。 此后翌年,芸绱由德妃赐予十格格为婢,便从长春宫迁至福曦阁。她已然走过情窦初开的时日,深明了主从之别,贵贱悬殊,便仅是一心侍奉十格格,不再臆想。但辞岁之时又临,她随十格格往长春宫请安,终又是见了那一双淡然的眸子。第五方绢帕便绣于那之后,幽蓝锦缎之上纯白的花朵开成她复苏的心事。 此后芸绱便盼着至长春宫例行请安,每逢十四阿哥差人为十格格呈上些新奇的玩物,她便满腔喜慰,仿佛他是问津于她。第六方帕子,湖水绿,荡心迹。 眼下为芸绱于宫中的第七个年头,正值岁尾,她抚着尚未完工的锦帕,霞色彩缎,上绣鸳鸟。苏小妩静静坐在一旁,听芸绱追述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只见她目中含笑,微微泛着泪光。自与十四阿哥相遇后,每年一方满载心思的绣物,芸绱仅能兀下珍藏,独自回味,如今苏小妩成为隐秘的倾听者,她沉浸于芸绱的思绪中,感慨不已。 “姐姐,我并非妄图献媚攀高,你可信我?”苏小妩握着芸绱双手,问道。 “格格时常夸你聪颖伶俐,新鲜花样儿多,十四爷自是同理。有幸伺候十四爷,这是福份,有人羡亦有人妒。”芸绱亦握紧了苏小妩的手,道:“我自知没那福气,便无资格说你逢迎攀高。” 苏小妩笑颜明媚,道;“既然姐姐如是说了,往后可不许对我冷淡了!” 芸绱打趣道:“你若是再这般彻夜不歇,还硬要拉着人长谈,我可宁愿对你淡漠些。” 一阵笑语。 深夜雪落,唯一那扇微亮的窗中,摇曳的灯影终于熄灭。 翌日午后。 苏小妩随十格格至长春宫向德妃请安,步入前堂便闻见德妃一阵朗笑,随即便是十四阿哥抑扬有致的语调,想来亦只有十四阿哥能使德妃这般欣喜。 “看来是到了年末,都跑来讨东西了。”德妃神态悠然,笑道。 “瞧娘娘说的!”十格格一撅嘴,道:“这可是特地来给您请安的呢。” “这丫头向来甚会撒娇讨好。”十四阿哥笑道,顺势看向身侧的十格格。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身后,有一瞬,似是感到十四阿哥的目光于己处驻留片刻,遂移去。 “十四哥就会欺负人。”十格格道:“前些日子四哥和十三哥可都是差人送了东西来福曦阁,现下可只差十四哥那份儿了。” 十四阿哥答道:“宠着你的人多了,不差我这一个。” 德妃又是一阵笑,道:“老十四,莫要再逗她了。” 十四阿哥一笑,对十格格道:“说吧,想要什么?” 十格格明眸闪动,道:“听闻十四哥中秋时寻得一枚坠子,由西洋宝石所造,甚是璀璨缤纷,名堂也好听,叫‘玲珑心’。” “你倒很是会挑东西。”十四阿哥道:“只可惜那坠子已送出。” 德妃和声道:“许是送了自个儿的福晋了罢,‘玲珑心’自是要赠予心思玲珑的女子。” 十四阿哥浅笑,不言。 “娘娘,您说我不够心思灵巧么?”十格格瘪瘪嘴道。 “你不是不灵巧,是鬼灵精。”德妃笑道:“得了得了,让老十四再寻个稀奇玩意儿给你便是了。” 玲珑心。 闻其名,苏小妩忽然忆起中秋过后十四阿哥所赏之物,檀木匣子,似雪锦缎,衬得一枚晶莹小巧的坠饰跃然目中,那坠子不似翡翠,亦非寻常宝石,只见其色泽罕见,造工精细,日暮之下绮彩缤纷,剔透夺目。 回福曦阁中。 十格格仍在为坠饰一事略有不快,厢外忽然传来小太监通报,随之一名似近中年的太监行入福曦阁,苏小妩见其衣着较寻常的太监们考究许多,面色亦略显肃穆,双手捧一明黄锦卷,几名小太监紧随其后,或是抬了檀木匣子,或是托着布匹绣缎。 “是乾清宫的公公。”苏小妩闻芸绱轻声道。 “奴才给十格格请安。”太监礼道,“辞旧岁,迎新年,万岁爷赏格格白玉雕花一尊,琉璃玉器两件,翠玉镯子一对,金银饰物一匣,锦衣彩缎数匹,并赐宫宴席帖。” 十格格福身谢恩,厅中奴才亦纷纷跪下,至宣旨的太监离去方才起身。 “芸绱,将皇上的赏赐依礼单归置好。妩儿,呈花茶来。”十格格面露喜色,吩咐道。 芸绱领了命,吩咐小太监将礼箱抬进后厢。 “把帖子呈过来我瞧瞧。”十格格道。 苏小妩蓄了新茶,将方才太监递过的宫宴帖子呈至十格格手中。 “这日子过得也快,你伺候我已近一年。”十格格看了看帖子,道:“此次席宴,你随我去罢,芸绱留于福曦阁当值。” 苏小妩行礼谢过,心中却另有盘算。 岁末新春,康熙于坤宁宫前设盛宴,王孙众臣,妃嫔女眷皆列位出席。黄昏时分,便陆续有锦轿华辇抵顺贞门外,凡自其中步出之人,必是衣衫光鲜的显贵之人,男子雍雅挺拔,家眷富贵明艳,众人由太监引路,侍从婢女随后,途间谈笑风生,径直行往宴址。夜幕垂至时,席上已然皇亲满座,喧嘻不绝。 十格格已往坤宁宫赴宴,芸绱随行。苏小妩因染风寒,体虚气弱,不便服侍主子前往,便留守福曦阁中。虽是隔了数座宫房庭园,仍是闻得隆福门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此下宫中大多太监宫女均于宴处伺候,福曦阁中便甚是冷清,苏小妩仅能凭了闻得的那分喧嚷兀自想象着华宴盛景,璃彩宫灯,戏鼓雅乐,万千霓影,喜乐升平。她原想着或许秦柔将随四阿哥进宫,自己随十格格前往或许能见上面,转念又虑到宴时皇子格格众多,各人亦均是侍从紧随,入夜幽暗,奴才们所立之处虽亦是华灯盏盏,那彩影却反倒映得人面上光彩或深或浅,容貌难以分辨,恐怕秦柔即是来了,苏小妩亦未必能认出她来,又念及芸绱一番朝思暮想,倒不如将这个认人的机会让给她去。十四阿哥身为皇子,必是列席要位,分外惹眼,比起四阿哥身边的小丫头自然好找得多。 苏小妩如是于福曦阁中耗过两个时辰,感到有些倦了。 “妩儿姑娘,即是有病在身,便先回去歇息罢。”执灯的小宫女见苏小妩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便道:“格格宴毕回来,当亦是寝时,有芸绱姐姐伺候着呢。” “那我便先回偏苑去了。”苏小妩索性领了情,早早回房去了。 暗自欢欣着捡了清闲,当能够好好歇上一晚,苏小妩的唇边方才扬起一屡窃喜,推了偏苑的前扉,笑容却蓦然僵住。 小喜子候在门边,见了苏小妩回来,挑了挑眉,浅笑道;“姑娘回来了。” 苏小妩又惊又疑地冲小喜子点点头,于是望见小喜子身后,十四阿哥一袭竹色衣袍,眸色依旧缥缈,似又含了笑意。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行礼。 “起吧。”十四阿哥淡淡地道,又向小喜子扬了扬手,小喜子遂躬身退出小苑,顺势将院门掩好。 …… “不是说病了,我看你好得很呢。”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心中一紧,病自然是假的,那是她为让芸绱取自己而代之的幌子,只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奴才连她染疾一事都有暇打听,让她很是纳闷。 “怎么不答话?”十四阿哥轻扬了语调,却无怒意。 “奴婢仅是染了风寒,倒不至神色憔悴,面露病态。”苏小妩闷闷地回答,话已脱口而出才觉甚是不敬,顿时不知所措。 十四阿哥一愣,未言。苏小妩惶恐地偷偷抬头看向十四阿哥,却见他眼里云雾似有一瞬骤然散却,她一惊,试图看个分明,那双眼里已然烟霭又起,随即是十四阿哥清朗的笑声,笑意随之自眸中溢散,遍及俊秀的面庞,逐渐牵动唇线上扬。苏小妩原以为春日初见时,八阿哥温文优雅的笑靥动人心弦,当是无双,未料眼前十四阿哥纵情的笑容竟是一番毫不逊色的翩翩少年之美。 “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十四阿哥道。 “奴婢不敢!”苏小妩福下身子请罪。 “行了。”十四阿哥伸手将苏小妩拉起。 苏小妩尚来不及忐忑,只感到十四阿哥将她的双手猛地一拉,她失了稳,上身前倾,便顺势倒进十四阿哥怀里。苏小妩惊惶,欲迅速退身站稳,肩头却被一双臂膀环住,她脸上一阵灼热,几乎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你怕什么,我就那么可怕?”十四阿哥低声道。 苏小妩于十四阿哥怀中,恍惚地颔首,又匆忙地摇了摇头。 “于畅春园那时便是了,一问起话来便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十四阿哥抚了抚苏小妩耳后的发,接着道:“可有时又聪慧得很,有时也甚是大胆,该说你心思伶俐,还是生性迷糊?” 苏小妩轻轻一笑,面色绯红,任由十四阿哥拥着,不知如何作答,亦不敢挣动。如是静立了半晌,十四阿哥拾起苏小妩右手,将一只凝碧通透的翡翠镯子套上她的腕,苏小妩眉目低垂,分不清自己此刻愈发急促的心跳,究竟是皆缘于惊异,或是亦带了几分微妙的欢喜。 “你若是盼着足了年岁放出宫去,今起便要打消念想了。”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正值疑惑,闻得院扉轻轻敞开,小喜子探进身子,轻声对十四阿哥道:“爷,该回坤宁宫那儿去了,离席已近半个时辰。” “知道了。”十四阿哥理理衣襟,提步向外行去,至门前,转身对苏小妩道:“现下先安心服侍着十格格,来日方长。” 苏小妩独自立于杏树下,肩头似是仍留着那个男子的温度。 不觉间,她已将迈过康熙四十四年,知晓十格格几年后将远嫁漠北,于是似在瞬间,她明白了十四阿哥所言“来日方长”之意。 16 拾伍·烟花 冬渐去,春将至。 夜晚虽仍旧寒意未却,至未初时分便艳阳当空,暖意渐起。贝勒府园中的积雪已化去些许,午后时能闻得几声雀音鸟语,秦柔倚了庭里的回廊坐着,素青褂衫衬得苍悴多日的面色略有了些生彩。 犹记得那夜纷雪。 她周身冰凉,气息微薄,已渐无感知,只闻耳畔寒风呼啸,倾身倒下之际触及一个男子宽厚的肩线,她奋力睁开迷离的双眼,目中一抹深沉的黛色忽隐忽显。而后她由人横抱起来,带了体温的长披风掩住了她落满雪瓣的身子,她仍旧倚着那个肩头,于陌生的怀中,微弱的心律随着那人踏雪的步伐起伏,时深,时浅。 仿佛度过无限漫长的一段光阴,其间不闻风声,不见雪影。 她被安置于垫褥之中,却非床塌,试图微抬起手时触到木制扶栏,她方知似是置身躺椅中,深黛色袍子仍旧掩着她,此下也已浸满她的温度。片刻,微启的眸子感到些许光亮,似是灯烛摇曳,随之便闻得翻阅书卷之声。良久,略感门扉响动,屋外风雪侵入房中,有仓促的脚步声渐近,随后是掩门声,寒意速止。 “爷,夜深寒气重,您还在书房呐?”她觉出是奴才福安的声音,只听福安略作休顿,又疑惑地道:“这可是格格身边的柔甄?” “将她送回房中。”四阿哥低厚的音色传入耳中。 “是。”福安答了话,又问道:“可要奴才先伺候爷回房休息?” “不必。”四阿哥答道,“备些热茶到书房来罢,待时辰到了我便径直入宫。” 四阿哥语落,秦柔心底莫名安生,合起眼昏睡过去。 那日后,四阿哥便再无涉足钮祜禄氏房中,府中各厢妻妾皆心照不宣,于钮祜禄氏颜前将身段又往上抬了去。钮祜禄氏那夜受惊,面色煞白,茶饭难思了数日,近些天方才缓过神来,午后于闺中识书品茗,抚琴赏画,仅是眉间至此淡淡愁绪,忧思不散。 “格格,您莫要多虑,当心劳神伤身。”秦柔呈上茶点,见钮祜禄氏面露忧容,便劝道。 钮祜禄氏苦笑道:“如今已无从愁思,若是仍有惦念,恐怕要祸及家人。” 秦柔低头,一时无语。 “柔甄。”钮祜禄氏轻叹一声,吩咐道:“捡个地方将墨砚收好,往后莫要摆在房里了。” “是。”秦柔心领神会,至外厢将案前的文房之物归置收拾好,捧进怀里向内堂储物室行去。她心知钮祜禄氏是想从此不再提笔临字,并以此忘却与柔甄兄长的一段过往。恐睹物思人,便求眼前无其物,借此掩相思,只怕最后无处寄真心,深夜闻孤啼,胸中更是一番苦涩难耐。秦柔不禁为钮祜禄氏悄悄湿了眼眶。 如是度了些时日,钮祜禄氏看似已淡漠如往,一日午后福安来房中传话,说是新春方至,四阿哥命钮祜禄氏随那拉氏入宫向德妃请安。 福曦阁偏苑。 深枣色方桌,案上至一精巧檀木盒,盒中纯白锦缎衬着一枚绮彩的坠饰,边上又铺一方绢缎,上置一沉碧通透的翡翠镯子,苏小妩席于案前,神情恍惚。 “这都是十四阿哥给的?”秦柔伸手拨了拨苏小妩额前的留发,轻声问道。 苏小妩蹙着眉,点了点头,而后索性伏案,将脸埋入两臂间。 秦柔见其一副甚为不振的模样,便故意扬了声调,笑道:“你活得挺滋润呐,心里挂着八阿哥,现在又和十四阿哥扯上关系了。” 无应答。 秦柔继续道:“说不定你穿越时空来了这儿,还成了个福晋。” 苏小妩微抬起头来,撅着嘴道:“开什么玩笑,我还想着要回去呢。” 秦柔收了声,沉默许久,后抚了抚苏小妩手面,柔声道:“小妩,我们到这里已经一年,有关如何回到现代,除了那一面难以寻觅的镜子,几乎是全无头绪。” 苏小妩不作声,抿着唇,神色忧虑。 “现在是康熙四十五年了,太平日子持续不了多久,这是你我都知道的。”秦柔道:“如果真的回不去,往后的日子,应当想想要如何安然度过了。” “谋权夺位,风起云涌,这和我们做丫头的扯不上大干系吧?”苏小妩道。 秦柔道:“你也知道,十格格过几年就要被指婚,到时候你会何去何从,想过么?” “多半是再做差遣,分配到其他宫里任职。”苏小妩恍惚地回答,又蓦然一怔,望向秦柔道:“十四阿哥那时候说‘来日方长’,会不会是有什么打算?” “格格身边的奴婢,以他阿哥的立场大约是不便去要。”秦柔道:“可是身为皇女,迟早有被指婚的一天,等十格格出闺,说不定他会设法把你弄到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任职。” 苏小妩略微疑惑地上下打量秦柔一番,道:“来了近一年,你都一副古人模样了,对后宫之事分析得头头是道。” 秦柔笑道:“大概是每天侍奉格格,听她说起过许多宫规礼矩吧。” “看来乾隆的生母对你怜恤有加呐。”苏小妩道;“进宫请安,还专程放了你来福曦阁找我,看来要是回不了现代,你在四贝勒府里是安枕无忧了。” “怎么就绕到我这里来了?”秦柔佯怒,而后又正了面色,道;“说真的,如果要一直留在这个时代,比起你朝思暮想的八爷,十四阿哥是更佳的人选。” 苏小妩面上一红,推了秦柔一把,道:“谁朝思暮想了?” 秦柔道;“没想当然好,八阿哥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可别自己往火坑里跳,十四阿哥未来虽然也不得志,但是比起八阿哥,可是要好得多。” “这我知道。”苏小妩语中似是带了几分沮丧,“和八阿哥只有几面之缘,他恐怕连我的样子都不会记得,我怎么能有非分之想?” 秦柔拍拍苏小妩的肩,蔼声道:“小妩,你要记着,千万别感情用事。” 苏小妩瘪了瘪嘴,道;“就会小瞧我!” 秦柔微笑,又见苏小妩起身行进内室,拖了一只木箱子慢慢步出。 “既然来了,帮我干活儿吧。”苏小妩打开木箱,内置竹笺木签,彩纸,花饰各数捆。 “这是做什么?”秦柔不解地道。 “过一阵子就是上元灯节。”苏小妩道;“现在各房宫女除了日常职务,不当差的时候还要扎烛笼,糊花灯,根本闲不下来。” 秦柔拿出竹签与彩纸,依着苏小妩手里的动作扎起来。 “这竹条木笺的,勒得我手疼。”苏小妩闷声道:“而且我是怎么也糊不出精细样子,老挨管事姑姑的骂。” 秦柔微笑着摇摇头,低下头将手中用作花灯支架的木条依序排好,以绳结仔细固定,而后挑了心仪的彩纸蒙上木制框架,小心糊贴按压,再选了同色的纸花装缀其上,一盏玲珑花灯便雏形已成。苏小妩叹为观止,连连称赞秦柔巧手,秦柔却始终无言,手里兀自忙碌着,目光落于缤纷的灯纸间,又似已将飘远。 上元,当是团圆时节。 秦柔心中忽然一阵空旷的疼痛。 转眼,佳节已至。 自晨早备膳时,秦柔便闻得各房丫头兴奋地议论着天昏后市集中的灯街庙会如何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随后便是对能够出府办差的小厮杂役们一阵艳羡,至府里管事的奴才步入膳房中一声低哼,当即人声皆止,仅是器皿触碰之声不断传来。 提着食盒行于回廊之中时,秦柔不禁止步于高墙前,仰起头,闭了眼,墙外一片寂谧,她却似是固执地想要捕捉到几分市井喧嚣。终是未果,她便叹了口气,向钮祜禄氏房中行去。 “怎么发起怔来了?”膳后,钮祜禄氏饮毕一盏清茶,见秦柔未上前蓄水,仅是兀自失神,便问道。 “奴婢一时分神,请格格降责。”秦柔连忙捧来茶壶,未料茶水滚热,竟是给烫得轻哼了一声。 “可烫着了?”钮祜禄氏关切地道:“这可不似你平日的模样,是有心事?” 秦柔摇摇头。 屋内静谧半晌,秦柔低头未语,钮祜禄氏仅是将目光略投向窗外府院宏宅,阔檐深径,片刻后,幽幽地叹道;“这侯门府邸的,终年清幽隔世,才觉中秋方逝,现下已至上元。” “都说每逢上元,市集便张灯结彩,甚是热闹。”秦柔稍侧着脸,面上漾起不经意的憧憬,微笑道:“半月前便听得翠燕瑞喜她们提及,今日自然更是欢跃,都求了能出府的小厮带灯会里的小玩意儿回来呢。” 钮祜禄氏含笑聆听,待秦柔语毕,道;“我尚于故里时,上元时节便是随了阿玛规规矩矩地四下赴宴请安,或即是与额娘及各房姨娘一同守着一所深宅,闻得街外市井中人声不绝,奏笛鸣鼓,家中却冷冷清清,如此情形,即便山珍亦食之无味。” “格格身份尊贵,自是与庶民迥然。”秦柔道。 钮祜禄氏蹙了蹙眉,佯装责备地道;“伺候我至今,还需这般逢迎之辞?” 秦柔面上微红,垂下首去,心中却为钮祜禄氏一阵酸楚难耐。 “我有几件首饰金器曾送至城中的璧玉轩镶嵌,仅是一月有余,仍是未有音信。”钮祜禄氏道:“不如今儿你去给我取回来罢。” 秦柔一愣,尚未明了钮祜禄氏之意。 “今日宫中盛宴,贝勒爷与福晋已起身先进宫向德妃娘娘请安,待到回府怕是天色已沉。”钮祜禄氏笑道:“我便准你昏敛时分离府,酉正前回来。” “多谢格格!”秦柔顿悟,于是笑容愈渐明靓起来。 “我会吩咐马夫将你送至璧玉轩,待事毕后你回去与他会面便可。”钮祜禄氏略显娇俏地一笑,道:“我未能置身其中的上元街景,你可要替我看个分明。” 秦柔心底暖意渐起。 出璧玉轩,秦柔将取回的几件首饰小心收置好,与车夫拟商了归府的时辰,便转身行入街市的人流。 日暮渐逝,霞影溺毙了暧昧的暖色,夜空本当高远孤清,此刻却人间烟火正浓,城中长街两侧皆是笼烛琳琅,灯影摇曳,沿街的酒轩食馆内均是富贵满席,喧哗不止,莺歌燕语,轻鼓雅乐不绝耳畔,即便是市集中寻常商贩的摊子,此下亦是倍受光顾。秦柔于街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四下望着此间置身的盛世佳节,耳侧一片喜乐人声,青春男子的朗笑,妙龄少女的羞语,孩童跃然的嬉闹,慈母欣蔼的叮咛……秦柔沉浸其中,不觉唇线已然扬起,喜色难掩之时,忽然闻见背后一阵清脆摇鼓响动,自嘻闹的人群间生生传入耳中,回荡,而后愈加清晰,甚至带上沉闷的回响,她恍惚地回过头,愣在原地。 不远处的琉璃彩灯下,一清秀少妇手持精巧的摇鼓轻轻摇晃,其身前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便欣喜地拍着手欢笑,声若银铃,于是少妇面上泛起温情的笑,宛如春暖。秦柔杵在原地,瞬间失了转身提步的气力,只感到胸中一阵不可抑止的酸楚翻涌着,湿了面颊。 她记得霓虹之间的街道,母亲一袭纯白连身裙,手里是一柄玲珑的摇鼓,母亲微笑着摆摆手,她便听到一阵欢快的鼓点,蓬勃雀跃,如同她稚嫩的心跳。那时母亲淡淡的却填满幸福的笑是她最后的节庆,那夜霓虹的滢彩便是心底的印记,历经泪水与寂寞的侵浸,越加清晰。至今她总是独自漫步逢年节假的街道,与无数正值温馨的身影擦肩,她微笑着目睹他人的团聚之喜,心间的酸涩不断复加,她固执地想走到已然麻木的那一日,待到自己不需强作欢颜,亦能笑意满满的那日。 秦柔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慨叹自己即便置身三百余年以前,仍旧是落寞地旁观着自己以外的其乐融融。下意识地伸手抹抹眼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肩头,她侧首一看,见一瓣花生壳自肩上掉下,而后又见一辩果壳自左上空掉下,落在她跟前,她便抬头向左望去,便见一所雅致酒馆二楼的临街席位中,一名衣装不俗的青年男子冲着她摆了摆手,面中笑颜剩似夏空。 “奴婢给十三爷请安。”秦柔犹疑着是否当福身行礼,却被十三阿哥伸手拦阻。 “无需多礼。”十三阿哥道:“即是在外头,礼数多了反倒露了身份。” 十三阿哥指指同席的座位示意秦柔坐下,秦柔略有犹豫,见十三阿哥使了个眼色,便微倾了倾上身以示谢过,与十三阿哥相对而席。 “怎么出了府?”十三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奴婢是俸命为格格取首饰来的。”秦柔恭敬地答道。 十三阿哥侧首一笑,道;“看来你很是讨格格欢心,竟是得了个美差出来逛灯会。” 秦柔颔首浅笑,又似是忽然悟起什么,问道:“恕奴婢斗胆询问,今日宫中设宴,十三爷为何在宫外?” 十三阿哥笑而未语。 秦柔自觉不该多问,便将目光投向俯瞰的街市。 “我这理由大约与你有相似之处。”十三阿哥忽然开口道。 秦柔不解地望向十三阿哥,闻其道:“我瞧见你许久了,方才你一直怔着,仅是望住那手执摇鼓,正在嬉乐的的母女,寸步未行。” “奴婢是想起了额娘。”秦柔答话,亦在霎时间明白了所谓的相似之由,十三阿哥同是年幼丧母,想必每逢佳节心中也是一番愁思。 “不过你额娘尚在故里待你回去,也算有个盼头罢。”十三阿哥道。 “多谢爷关心。”秦柔低下头,却抬起眼悄然看向十三阿哥,面前俊朗的男子虽是笑容未减,却让人看出几分不同往常的忧色,秦柔无法将自己的感同身受告知,因她现在是赫宜·柔甄,柔甄的母亲尚在,于十三阿哥眼中她便幸福了许多,但秦柔深知,自己与十三阿哥,能听到相同的心碎的声响。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十三阿哥扬起手中的酒盏道:“现下酒是有了,但对酒当歌,却少了衬景合心的曲儿。” 秦柔会意一笑,道:“若是爷不嫌弃,奴婢愿献唱一曲。” “恰合吾意。”十三阿哥爽朗一笑,扬手召来酒馆侍者。 片刻后,楼中鼓乐皆止,堂中吟唱的歌女婀娜离场,乐师们面面相觑,随后又都将目光投向秦柔,十三阿哥冲秦柔挤挤眼,又侧目看向空置的曲台,微笑。秦柔心领神会,便起身行向厅堂中央的台子,身侧所席的乐师疑惑地望住她,只听她低声笑道:“无需奏乐。” 市井仍旧纷繁喧攘,人声鼎沸,沿街的一处堂皇酒轩中,此刻却静谧安生,众人皆安坐于席,闻得一清灵悠扬的女声吟起。放歌的少女容貌隽秀,神情恬然,目中含笑又似有流滢涌动,她独自吟唱着,毫无笙箫缀饰,本应单薄的声色却出人意料得清晰明朗,如同那清幽中透出温暖的旋律,绕梁不散,惹人心系。她唱着一支陌生的曲子,唱词并非歌古咏今,赞颂帝王候杰,亦非传唱思慕,倾诉儿女情长,她忘情忘我,吟颂着天下人母。 人生一世间,母爱大如天。 春晖何郁郁,清露何涓涓。 麟孙渐长大,母亲已老年。 青丝换白发,霜纹布眉间。 天下是非事,唯母不可嫌。 需知母恩重,无母身何全。 平生无愧事,恨未长侍前。 梦中曾惊醒,热泪犹潸潸。 世人皆祈福,拜佛到灵山。 佛手双垂下,人心抚平宽。 为善即是福,诚孝见莲坛。 慈航一念渡,佛祖在心田。 人间真情重,一生万福圆。 唱毕,堂内一时寂静,秦柔向躬身谢过,提步行下曲台,此时闻得一人沉沉地鼓起掌来,随之厅堂中掌声雷动,喝彩此起彼伏。 “好一首《慈母吟》。”十三阿哥叹道:“曲调亦差强人意。” “多谢爷夸赞。”秦柔道:“这曲子亦是我额娘所好。” 十三阿哥赞许地点头道:“有其母女必要其女,你额娘必是有副好嗓子。” “我额娘所唱之曲大多婉然忧思。”秦柔低声道:“慈母多愁绪,身心系子女,子女于膝下,仅是添烦扰,待到分离时,方才识恩重。” 言落,一阵沉静。 相对无言半晌,忽然一声轰隆巨响传来,随之是馆内楼外一片喧哗之声,秦柔抬起头,眼前景物皆已蒙上绮然的彩影,闻得熙熙攘攘中有人兴奋地唤着,放烟火了,放烟火了。她恍惚地望向夜空,又是几声巨响,便见绚烂的光芒升起,未待凝聚便绽开盛放,以缤纷的姿态四下散落,于是举城的花灯瞬间失了绚目,夜幕通亮,楼阁人影亦笼于漫天烟火盛大的华彩中。 “看来你我与烟花甚是有缘。”轰然声响间,秦柔依旧闻得十三阿哥道:“记得中秋那时于长春宫外遇见你,亦是满天绚丽。” 秦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仅是微笑,十三阿哥在那笑容里略微一怔。 仍是无语,二人相对而坐,皆是侧身望住斑斓的夜色。 忽闻楼下马嘶之声,秦柔向下探去,见一辆锦蓬马车滞于酒馆前,车夫身畔一侍从打扮的少年自车上跃下,仰起脸向秦柔所席之处看来,秦柔一阵纳闷,又见十三阿哥站起身,那少年似是望见了十三阿哥,便躬身行了礼,又递了个眼色。 “我当要回宫去了。”十三阿哥道:“虽说是离席出来,此下当是宴末,总得回去露个面。” 秦柔起身恭送。 十三阿哥一笑,道:“改日再听你唱曲儿。” 话毕便行去。 秦柔望着十三阿哥登车离去,有一瞬,目光驻于他的背影,烟火的莹彩将他浅杏色的袍子映得分外耀目,秦柔却无端忆起中秋时的瑰丽空色里,四阿哥逆光的脸。 17 拾陆·离泪 蝶纸鸢,临空旋,嬉舞,戏春景。 逐夏空,湛如艳,碧影映桃红,宛若吾女心。 芳华盛时闻莺啼,婉转千回。 且低吟,且低吟,愿君犹记当时语。 苏小妩屹于亭台前,仰面望向晴朗的空色,凝碧无垠。十格格正于亭中品茗赏花,芸绱执了锦扇侍其左右,苏小妩则奉命于亭外侯着,以便奔走通传。自晌午起已于园中立了近半日,眼下苏小妩只觉四肢僵直难耐,稍做活动便是一阵酸痛。 蓦然风起,苏小妩颊畔的发丝贴上侧脸,顺势蒙了视线,她伸手将其拨开,却无意识地透过指尖,望见本是静谧的天际。竟悠扬升起一只纯白的风筝,原疑似云朵,却分明看清了那翩翩的形态,恰是迎风的蝶影。 苏小妩屏息,感到心底深掩多时的思量于这一瞬间再度萌生了绮念,紫蝶纸鸢,嫣然□□,白玉衣衫,撷雅笑影。她的心思恍然复苏。于是苏小妩凝望着那风筝,目光追随着它的游移重温着上一个春日的相遇,纯白蝶纸鸢缥缈撰绘着她的心迹,笑意浅浅地泛起,那次深植怀恋的初见正待追溯,却忽见空中的风筝猛地一沉,渐渐坠落下来。 风筝落入不远处的山石间,苏小妩回眸,见十格格正悉心赏花,暂无传唤之意,便趁机离了亭子,向风筝所坠之处行去。 …… 行至数丈外的假山后,见那风筝安然滞于花丛一隅,姹紫嫣红间更显无暇。苏小妩如释重负地上前将风筝拾起,兀自端详着,心中莫名欣喜。 “多谢姑娘拾了风筝。”恬美的女音自身后传来,苏小妩回身,迎上一双少女灵秀的眸子,眼前的少女同是一身宫女装扮。 “我方才望着它走神儿,忽然见它掉下来,便过来寻找。”苏小妩答道,随之将手里的风筝递给少女。 少女俏丽地一笑,正要离去,又收回步子看住苏小妩,道:“姑娘可是十格格身边的人?” 苏小妩疑惑地点点头,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女,试图再记忆中觅出她的影子。 少女见状笑道:“姑娘许是不记得了,先前姑娘随十格格来给良主子请安,便是我当值。” 苏小妩恍然大悟,略带歉意地笑笑,又问道:“良主子可是在逛园子?” 少女颔首,道:“才来不久,主子喜欢看风筝,每逢赏园都要让奴才们放这只素纸鸢。” “娘娘是好素雅幽静之人,想来这纸鸢定是甚得她喜爱。”苏小妩道。 “那是自然,何况是八爷赠的纸鸢,据说是特地请江南巧匠制的。”少女神色生动,欲侃侃而谈,又忽然止了话语,耸耸肩道:“瞧我,尽顾了闲话,该回了,良主子和八爷都在亭子里候着呐。” 苏小妩一怔。 她寻着少女一路小跑的背影,待逐渐逼近了一处亭苑,便匿身几丈外的花丛后。亭中是两个身影,其中一名宫装妇人便是良妃,见其瞳似静湖,肤若皓雪,神态娴雅,姿容典丽,虽不及德妃端庄雍容,却是一番纤弱细腻之质,苏小妩曾随十格格向良妃请安,初见时便暗自惊叹其隽秀清丽,谦和温蔼。于良妃身侧就坐的男子,衣装华而不繁,神情优雅淡然,目中含笑,温润似玉,一如往昔。那是牵动苏小妩心跳的笑容,他平静安和,却令她忐忑不已。 她无从不舍地多做回望,不得不迈开步子返往十格格所在。 苏小妩不曾料想那日后,再遇八阿哥,已时隔两载。 康熙四十七年。 春方至。 苏小妩取了刺绣的绘样归来,方才步入福曦阁前扉,便见乾清宫的锦衣太监行出,苏小妩连忙请安,见太监神情肃穆,不似是来宣旨赏物,心中略有疑云。待太监离去,苏小妩呈花样入正厅,见十格格黯然失了平日娇俏伶俐的神色,满目颓然地伏案而席,手中握一卷明黄的锦轴。苏小妩心里一沉,猜测方才的太监或许是为宣旨指婚而来。 “格格,奴婢将花样取回来了,您看看。”苏小妩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十格格并未应答。 “格格?”苏小妩走近十格格,轻声道。 “免了。”十格格声色消沉,缓缓自臂弯间抬起头,惊现一张泪痕交错的脸,“这精秀细致的玩意儿,往后到了荒漠草原,便全无用处了。” 担忧已成谶。 虽是已有预料,但亲耳闻得十格格以如此神游般的语调证实猜想,苏小妩仍是感到周身一凉,面色煞白下去,侧脸望向立于案边的芸绱,见她垂首未语,分辨不出表情,双手却攥着衣衫下摆,似在抖动。 自此后的几日,福曦阁中便终日宁谧消沉,十格格茶饭不思,夜难安寝,仅是终日倚窗而坐,望着天空出神,偶闻其低声叹息,呈上的茶水原封未动地更替。如是数日后,十三阿哥来访,见十格格一副憔悴模样,甚是心疼。 “即是指了婚,要远嫁到漠北,你这般折腾自己又能如何?”十三阿哥蹙着眉道。 十格格摇摇头,恍惚地道:“我这哪里是在折腾自己,往后,又有什么可折腾的?” “身为皇女,终是要有这一日。”十三阿哥轻叹了口气,柔声劝道:“你自是清楚这定数,何不看开些?” “十三哥不懂。”十格格黯然,“十三哥府里的妻妾也不懂,她们离亲背井,得了富贵荣华,我这一去,却是无归。” “胡说!”十三阿哥扳过十格格双肩,四目相对,道:“同为额娘所出,我若不懂你,还有甚者?” 十格格略怔,暗淡多日的眸子里光影流转,无言片刻,便倚住十三阿哥的肩抽泣。 十三阿哥理顺十格格耳后的发,道;“要好好的,知道么?不许说什么无归了。” 十格格双肩起伏,泪流不止。 十三阿哥一番劝慰,十格格沉郁的面色虽是稍有缓解,却仍是恍惚不堪,昼夜叹息。苏小妩呈了晚膳,十格格尚未执筷,便疲惫地摆手示意将膳食撤下。 “格格,你连日来皆未进食,当心身子。”苏小妩劝道。 “撤了吧。”十格格锁眉闭目,轻摇了摇头。 苏小妩面露忧色,只得从命将晚膳重新归置好,提了食盒正要行出,忽见正厅外数名太监执灯行来,苏小妩自其身后望见一袭明黄袍子,上绣金龙之案,明黄锦靴,所着之人年愈半百,却步态稳健,气势不凡。 “万岁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跪地请安。 入福曦阁,随行太监皆退至两旁,康熙双手别于身后,步入堂内,瞥见苏小妩身侧的食盒,问道:“十丫头可是仍未用膳?” “回万岁爷的话,格格已是几日未用膳了。”苏小妩答道。 康熙抬手示意苏小妩起身,道;“去,把膳食呈出摆好,朕今晚与十丫头一同用膳。” “奴婢遵命!”苏小妩谢恩起身,返至前厅,与康熙的一名随行太监将晚膳一一再度呈出摆置。 十格格自堂内出,施礼道:“不知皇父圣驾已到,未曾出迎,还望皇父恕罪。” “起来吧。”康熙上前将十格格扶起,皱了眉道:“这才几日未见你,竟是瘦成这副样子!” “劳皇父记挂,十丫头知错了。”十格格始终未曾将低垂的眼敛抬起。 “知错?我看你尚不知晓。”康熙道:“你只知朕身为皇帝,封大清的十格格为和硕敦恪公主,指婚给科尔沁台吉多尔济,却不知朕身为人父,对十丫头你的疼惜与不舍。” 十格格垂首不语。 康熙叹气,扬手吩咐了一声,两名太监便捧了一卷数尺长的绵轴行入厅内,得康熙身边的锦衣太监示意后便将卷轴展开,摊至于康熙与十格格眼前,卷中所绘的是大清及周边各部的疆域图。康熙行至图前,抬起手指向漠北一隅。 “科尔沁,老祖宗和你苏嘛嬷嬷便是来自草原。”康熙转身望住十格格,道:“朕每年行围狩猎,出巡塞外,乃至先前亲临征战,皆与草原结缘。” 十格格默默地点头。 “平日里于习场别苑练驹术,识骑艺,那都仅是消遣。”康熙道:“唯有驰骋于天地一线的大草原,感受了那般的奔放与壮阔,方才算得纵情策马。” 十格格抬头望向图中康熙所指的地域,仍是未语。 康熙接着道:“朕让你远嫁漠北,是要你以大清的名义驰骋于草原,让世人皆知,朕心爱的格格并非宫墙之柳,是气魄足以与青天碧野相媲的女子!” “女儿明白。”十格格面向康熙,瞳孔中的晦暗此间融作流动的滢色,泪再度落下,却再不闻抽泣之声,“女儿明白……” “好,好!是朕的好女儿!”康熙将十格格轻揽近身前,面色蔼然,抚了抚十格格的肩,道;“往后朕的十格格虽是置身漠北,却需记得,这紫禁城里,阿玛常在挂念。” 十格格眼中湿润,深深地颔首,唇线终是扬起了温暖的弧线。 苏小妩立于一旁,早已泪流满面。 距十格格远嫁尚不足半月,福曦阁中的奴才们终日忙碌地为其张罗置备随行之物,十格格每日皆须向各宫妃嫔行礼问安,午后偶有御书房的太监前来通传,似是康熙召十格格小叙。如是一去便是黄昏方回,福曦阁一众奴才心存忐忑,不知十格格是何心境,却见其每逢自御书房归来,纠结深锁的眉目皆略显舒展,红墙暮色映衬,竟有了几分释然的笑颜。 “往日难得与皇父寥寥数语,未料此番将要下嫁,竟能于其身畔,连日长谈,如此看来,亦不枉我远赴漠北。”十格格垂目浅笑,神色淡然中染着几分萦回不散的愁绪,似是终于明了自己深得父爱的欣然,又从此抹不却生为帝王之女的慨憾。 晚膳后,十格格照旧凭窗而席,兀自观赏夜空月色,苏小妩将茶轻呈上其身侧的几案,恐扰其思绪,正欲轻步离开,却被十格格叫住。 “格格有何吩咐?”苏小妩道。 “妩儿,你我主仆三载,算得有缘。”十格格道。 “初入宫时,奴婢多得格格相助提点,三年来又倍受体恤,格格予奴婢仁恩之深,妩儿铭记于心。” 十格格淡淡一笑,道:“既然有此份心意,可愿意为我做件事?” “只要奴婢得以胜任,必将竭尽所能。”苏小妩答道。 十格格点点头,道:“我这一去漠北,迢迢千里,想必不甚容易,你侍我多时,可愿到钦安殿为我祈求沿途平安?” 苏小妩伏首道:“奴婢低薄之躯,有幸为格格参拜祈福,是今世难求的荣恩。” 十格格面露欣慰之色。 苏小妩跪于钦安殿中。 为求诚心,祈福其间不尽食物,仅饮清水,为表虔意,仅单衣屈膝跪立,于大殿中央静心参经求福,昼不止,夜不断。殿中白日里有道人吟诵经文,当值太监亦常于殿堂内走动,入夜时分便仅留了苏小妩一人。夜沉风起,入春时分,尚有凉意,殿中灯烛摇曳,仅一单薄少女肃静跪立堂内,双目微颔,双手合十,背影亭亭而立,不眠不倦。 如此于钦安殿中长跪整整三日,由道人告之祈福之仪已圆时,苏下妩只觉已然耗尽了精神气力,眼前一黑,便瘫倒下去。 似是于深沉的幽暗间纵意沉眠了冗长的时日,苏小妩缓缓睁开眼时,感到一盏昏黄的烛火跃然睫畔,滢彩一般流转,难以捉摸。她蹙紧了眉,眯起眼定睛看去,方知已置身自己平日所居之处,芸绱席于方桌前,桌上灯烛轻摆。 “姐姐……”苏小妩轻声唤道。 “昏睡了整日,现下可好些了?”芸绱搁下手里的东西,柔声道。 “已无大碍。”苏小妩浅笑,唇畔微微扬起,仍是深显疲惫。 “这分明还是一副甚为孱弱的模样。”芸绱道:“于殿中长跪三日,粒米未尽,腹空体虚,加之夜染风寒,我看你当要好生歇息调养了。” 苏小妩淡淡一笑。 芸绱又道:“虔诚可贵,有你此份心意,格格必能沿途平安。” “求得一路无恙,却不知能否庇佑格格心境畅然,至此安和无忧。”苏小妩感叹道。 “人的心思,连自个儿都管不紧的。”芸绱道,随即走到塌前,扶苏小妩躺下,将被褥掩好,接着道;“格格吩咐了,要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无需当值了。” 苏小妩再度感到深重的倦意袭来,欲闭上眼昏沉睡去,迷离间见芸绱再度行回桌边烛前,手里托了一方碧草绿的丝绢,出神端详半晌,便抬手刺绣起来,针法娴熟连贯,一手游移般玲珑穿梭,落针精准细致,又似乎带着几分不舍的迟疑。 翌日午后。 苏小妩起身于案前蓄茶,忽闻扣门声响起,疑惑地行至门前低问,闻得小喜子低声道;“姑娘,是我。” 苏小妩推开门将其迎进屋内,见小喜子身后跟了另一名小太监,手里托了个木盘,上至一瓷碗,碗内所盛之物色泽深青,似是汤药。 “十四爷听闻姑娘连日为十格格祈福,仪后身子虚弱,特命御药房备了调养的药汤,由奴才送来。”小喜子道。 “谢十四爷体恤。”苏小妩道,言间犹疑地望向那碗汤药。 “姑娘,药需趁热服下方能见效。”小喜子催促道。 苏小妩不知是别扭或是略感蹊跷,仅是望着汤药不语。 小喜子见状,上前一步靠近苏小妩,轻声道:“爷对姑娘的心思,姑娘自是清楚,难不成还能害了姑娘你?” 苏小妩微一皱眉,接过太监递来的药碗,于小喜子的注目间缓缓饮下。 小喜子展颜笑道:“姑娘服了药后只需好生修养,余下的事儿爷自会为姑娘打点。” 语毕,便领了呈药的小太监匆忙离去。 …… 暮时。 苏小妩感到一阵不适,服了小喜子送来的药,非但全无好转,反倒觉得身体愈渐虚寒,冷颤连连,取来镜子,望见自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憔悴不堪。 “怎么又下地走动?”芸绱推门进来,见了苏小妩先是一愣,而后责备地道;“让你好好歇息,你反倒越病越重了!” 苏小妩勉强一笑,道:“我知错了,这就回塌上躺着去。” 芸绱沉沉叹息一声,道:“你这丫头,着实叫人不放心,往后离了我,若是没遇到个能提点照料的人,该如何是好。” “离了姐姐?”苏小妩一惊,“姐姐何出此言?莫非是格格远嫁后姐姐便能足岁出宫?” 芸绱沉默片刻,苦笑道:“傻丫头,格格远赴科尔沁,得有婢女陪嫁随行,我服侍格格时日最长,深知其所好所恶,自然是要同往漠北的。” 苏小妩怔住。,良久,方才道:“前夜见姐姐绣帕子,我尚在纳闷,分明岁末未至,为何姐姐再绣一方,如今是明白了。” “我入宫至今,共绣了这十方帕子,借此寄托掩了多年的心事,现下即将离宫,这帕子便留下给你做纪念,可好?”芸绱望住苏小妩,微笑。 “妩儿不能收。”苏小妩药着头,泪落,“这帕子是……” “本就是无望的念想,如今当要割舍了。”芸绱行至自己塌前,将多年来悉心收置的锦帕自木匣中取出,捧于掌中的一刻,她似是略有些惊诧,手中的帕子,一年一方,薄如蝉翼,未料数载所累,竟有了惹人无限眷恋的沉重。 苏小妩茫然地接过帕子,第一次看见芸绱的泪。 无声淌落。 距十格格出闺仅余数日,苏小妩病况仍未有起色,加之心绪忧闷,终日仅是于房中昏睡,连日来闭门不出,不进膳食。 她的梦境一片幽暗,皆是不忍触碰的回忆与畏惧展望的将来,她深锁了眉,蜷缩于自己营造的黑暗之楔,闭目不阅,充耳不闻,却仍是嗅到了心底涌出的一阵阵酸涩,她哽咽着醒来。未睁双眼,却感到一只手缓缓抚过她的脸,一只陌生的手,并非女子的纤细轻巧,那是属于男子的手,却意外的全无粗糙,那只手温柔地拭过她的泪迹,风干的疼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又或许,是似曾相识的温度。 苏小妩睁开眼睛,十四阿哥瞳孔里的雾气弥漫到她眼里。 “十四爷……”她的声息梦呓般微弱。 “已是体虚成这副样子,勿须请安了。”十四阿哥道,“再支持几日,待十妹离宫……” 苏小妩闻之,惊醒一般地挣扎着起身,被十四阿哥扶住,她却固执地要直起身来,于塌前摸索着什么。 “好生歇着,你做什么?”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寻出那十方锦帕,恭敬地呈至十四阿哥眼前,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十四阿哥疑惑地接过锦帕,问道:“何事?” 苏小妩鼓起勇气,道:“求十四爷收了芸绱姐姐!” “胡闹!”十四阿哥将锦帕撂下,站起身,面有怒色。 苏小妩急切地哀求道:“这十方帕子皆由姐姐为十四爷所绣,若是姐姐随格格远嫁漠北……” “住口!”十四阿哥低喝道。 苏小妩略受惊吓,收了声,低垂眉目,双肩抽动。 十四阿哥轻叹一声,道:“你这是有意要枉费我一番心思?” 苏小妩抬头望向十四阿哥,不解。 “你可知道我为何差人送药来,这药又为何适得其反,令你病况加重?”十四阿哥望住苏小妩,一字一句地道:“我留了芸绱,难道要你随十妹去漠北?” 苏小妩顿悟十四阿哥所意,惊忧参半,仅是无力地瘫坐着,泪水麻木地滑落。 十四阿哥见状,语调柔和下来,道;“丫头,仅此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你。” 苏小妩望着散落一塌的帕子,已泣声不止。 “好生养病,我先回了。”十四阿哥转身将行去,又道;“十妹命你祈福,亦是有意留你在宫中,莫要辜负了她这番心意。” 房门再度掩上,苏小妩怔怔席于塌上,双目红肿。 五月初。 十格格以和硕公主之名,由大阿哥,三阿哥携军护送,起程远敷漠北,芸绱陪嫁。 当日,苏小妩卧床不起,竭尽全力对顺贞门外的锣鼓喧天漠然置之,她将自己埋进被褥深处,手里握了数方锦帕,闭紧了眼,沉眠。她疲惫不堪,惶恐不已,甚至无法面对芸绱道出怜惜临别之辞,她仅能迫使自己背负着莫名的愧疚昏睡着。 梦里。 落下泪来。 18 拾柒·荒草 转眼已是夏末。 秦柔着一身浅碧的衣衫行过回廊,至阁前,风乍起,伸手抚却额前发,忽见苑中一纤细侧影倚木而立。秦柔凝神看去,眼前一名玲珑少女,面若桃红,青丝如柳,淡紫裙袂,身姿曼妙,槐木之下,该女子垂首沉思,似有莞尔,日影迎面,只见其肤质剔透,粉唇晶莹,目中带了几屡羞怯之意,疑为天人,初落凡尘。 秦柔惊异于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女之美,正待思索其由来,便闻那少女一声娇唤,寻音探去,见四阿哥缓步行来。 “给爷请安。”少女音色稚气未却。 “怎会独自在此?”四阿哥面无波澜,声色沉敛依然。 少女乖巧一笑,答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方才痊愈,这便想着来赏赏园子,若是丫寰跟着,怕是要嘘长询短,不得安生了。” 四阿哥微微颔首,道:“罢了,但这身子仍要留神,莫再受了寒。” “多谢爷关心,洳颖记下了。”少女福身道。 闻其名,秦柔方才忆起眼前的少女为耿氏,乃初入府中的侍妾,现下与钮祜禄氏同为府中众人唤作“格格”。秦柔见耿氏尚处豆蔻年华,容貌娇美稚嫩,加之方才亲眼所见一幕,想来日前所闻耿氏进府时日尚浅,却甚得四阿哥垂爱一事当属实情。 秦柔正凝神沉思,忽然感到四阿哥不见起伏却深不可测的目光迎面袭来,当即福下身子道:“奴婢给贝勒爷,格格请安。” 四阿哥冷哼一声,目光于秦柔面上扫过,遂提步向书斋处行去,秦柔与耿氏皆行礼目送。 待四阿哥行远,秦柔方欲起身,闻耿氏道:“你可是苒儿姐姐房中的柔甄?” “回格格的话,奴婢是。”秦柔答道。 耿氏细致打量秦柔一番,道:“姐姐平日深居简出,仅是向福晋请安时有过照面,我竟未觉出姐姐房中竟有这般隽秀清灵的丫头。” 秦柔不明其意,未做答语,只觉耿氏语调略有变幻,非与四阿哥跟前时的娇声细语,此下言中似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之意。 “若是安分守己,将来至了年岁说不准能获恩嫁个好人家。”耿氏细声一笑,道:“瞧你模样聪慧,当是能谨慎律己之人。” “柔甄紧记格格教诲。”秦柔垂目答道。,心中不由寒意渐生。 耿氏一副涉府未深的可人模样,却人前人后大相径庭,秦柔自身尚未发觉与四阿哥之间有何渊源,耿氏却是一番洞悉了一切的神色,笑中含寓,所指显而易见。记起翠燕曾说起下月康熙将出塞行围,四阿哥于随行之列,府中奴才皆议论耿氏将被携往,秦柔暗自舒了口气,心中甚明康熙今次行围,必是波澜欲掀,往后恐怕亦无风平浪歇之时,于是眼下至康熙率诸子自塞外归宫的时日,当是难能的宁静了。 世事难料。 即便是已然知晓时局所向,却未能确保自己并未置身其中。 秦柔正席于马车中,面容于沿途的颠簸间愁思深结,撩起窗前帘幕向外瞥去,所过景致已由树木丛生更至荒草无垠,秦柔略探出去,便见得前后皆是锦车华撵,数十成百,两侧护军随行,参领乘骑,兵士徒步,沿途浩浩荡荡,声势不凡。 “你怎么一脸倦怠,好不容易出去开开眼界。”苏小妩的声音传入耳中。 秦柔望一眼身前所席的苏小妩,道:“你以为这是游山玩水呐?” 苏小妩挤挤眼,悄悄环视车篷以内,见同乘的几名婢女皆闭目小睡,凑近秦柔耳边,轻声道;“虽说这次秋狩是要出大事,可和咱们做奴婢的也挨不上边,还不如就当作出游。” 秦柔摇摇头,苦笑。 苏小妩坐正了身子,推了秦柔一把,道:“要不是你家格格随四贝勒出行,咱们还没机会见面呢!” 秦柔叹道:“当初听闻十格格被指婚,担忧你的何去何从,还怕你陪嫁去了漠北,没料到你如今都成了长春宫的红人了。” 苏小妩一撅嘴,道;“格格去了漠北半月后,我到长春宫当差,德妃娘娘说以我初入宫的秀女身份,本就该任女官,后来是因顾及十格格,才让我去了福曦阁。” “是,是,柔甄见过妩儿姑姑。”秦柔作揖笑道,惹来苏小妩一阵推搡,两人便是一番嬉闹。 半晌欢笑后,静谧下来,苏小妩许是感到倦了,于是闭了双目小憩,手却仍旧攥紧了秦柔的衣袖,面上满是安生的浅笑,片刻后便沉睡过去。秦柔未能眠,仅是倚了窗子敛目养神,清晰地闻得车马之声不住地回响,不曾停滞。 至塞外行宫。康熙及其随行妃嫔,诸子,皆于布城中休憩,一众奴才便不得停歇地忙碌开来,安顿车马,归置帏幄,打点饮物,呈备膳食。 因钮祜禄氏居德妃帏中,秦柔便得以与苏小妩共事,夜间可同营而栖,秉灯长谈。苏小妩披了薄毯挤到秦柔塌中,秦柔便由了她一面依偎着,一面低了眉,娓娓道叙连月来于长春宫中的点滴。秦柔始终未语,仅是静静地聆听,不由慨叹两人已身处这熟悉又陌生的时代三年有余,虽非风平浪静却也不曾身临凶险,苏小妩置身红墙以内,竟是觅得了自己神往的男子,亦甚得另一男子垂注,秦柔见她面色薄红,浅笑着谈及十四阿哥对她的留意与关照,自己偶然于深夜忆起的八阿哥的笑语。秦柔含笑望住眼前的苏小妩,惊叹三年光阴,分明使那个自己所熟知的俏皮少女变作了眼前的娇憨宫人。 夜色沉下几抹。 苏小妩已然合衣睡去,秦柔轻轻为其掩上被褥,又寻了一件厚实的袍子披了走出营帐。 秋时已至。 塞外草场不比城池之中,入夜后便风音四起,略有寒意。秦柔裹紧了袍子沿了白昼时奉茶所经之径漫步,沿途皆为营篷,其中宽宏高岸,锦绣所饰者,必是主子们的布城,清简低矮,依华帏所扎的便是奴才们的栖地。此下约摸已近亥时,各帐中皆无灯火,营区内一片沉寂,仅能凭借径中的火把光影隐约望见外围驻岗与巡视的护军身影,闻得远处风声呼啸,鹘鸟孤啼。 难眠时,秦柔便总是仰首望着夜空出神,若是有幸逢得漫天星斗,便能欣喜得彻夜不倦,她目不转睛地迎向夜色晶莹,星辰闪耀,于是忘却了此间置身之处,思绪追随星河流滢远走,回过神来或许已近晨时,她已然完结了一场孤独却盛大的遨游。但于塞外的初夜,夜幕竟暗然无泽,毫无星光,于是莫名的孤寂感倍增,秦柔便不忍再度望向空中,只是垂下目默默地前行。 隔着错落的布城,草场原野清晰可见,秦柔踏着秋草缓行,将目光投向无际的远方。那里一片漆黑,甚至无从分辨草原当有的青碧,她便闭上双目,佯想出一派葱翠的草场,一望无垠,与天相接,她于青空绿野间小心翼翼地牵着某个人的手行走,那只手宽厚温和,手掌是恰合了她的宽度。她安心地被牵引,眼前一派盎然的绿意,一瞬间,她发现此情此景使她对遥不可及的星空再无留恋,于是她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头,只是紧紧握住那只手,尽管无法分辨那只手的所有者,她看不清那人的轮廓,仅依稀看到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那是一个男子,似曾相识,又仿佛从未遇见。 孤鸟鸣啼,秦柔一怔,回过神来发现眸中已蓄满泪水。她自嘲地一笑,伸袖将眼中的湿润拭去,想着当要回营帐里去了。秦柔将披着的袍子掩了掩好,小跑着行了数丈之远,忽然望见右前的布城后似有两个人影,定睛看去,竟是四阿哥与钮祜禄氏。 此次随行塞外,府中众人原以为非耿氏或年氏莫数,未料临行前数日,那拉氏竟传了钮祜禄氏到自己房中,称德妃将随驾前往,四阿哥有意让钮祜禄氏并行侍奉德妃.闻此消息,府中众人于钮祜禄氏眼前又显出了几分恭敬的神色,想来钮祜禄氏虽受四阿哥冷落,毕竟甚得德妃喜爱,于贝勒府中的日子尚能得过且过,但秦柔看得出虽时隔数载,钮祜禄氏对柔甄兄长一事仍不能忘怀,此行塞外,四阿哥并未携其余妻妾同行,若是有意要钮祜禄氏侍其就寝,钮祜禄氏怕是仍难从命。 秦柔忧心钮祜禄氏,便逼近了二人所立之处,匿身静观。 只见四阿哥前行一步,仰面望住夜空,似在言语,钮祜禄氏静立其后,垂首未语,亦看不清表情,因所距尚有数丈之远,秦柔无从听闻二人言谈,仅能于心中盘算倘若四阿哥今次再度强求,自己是否当要再为钮祜禄氏挡下此劫。那夜深雪中的长跪与四阿哥沉邃如墨的眸子犹令她心有余悸,以她一个婢女身份,若是再招至四阿哥动怒,后果许是不堪设想,她却不忍看着钮祜禄氏目中的感伤顷刻间汇作深重的悲凉。 权衡之时,闻得身后有脚步声逐渐迫近,秦柔警觉地回身,见一明黄锦袍的男子正向此行来,身后毕恭毕敬地跟了两名小太监。秦柔心中一紧,知晓眼前得以与天子同着明黄衣袍之人必是当今太子,又回首望向四阿哥所处之地,二人仍是静立,并未觉察有人渐近。 待太子愈渐临近,秦柔理好衣裙,自暗处行出,拦于一行人前。 “大胆!”太子身后一名太监喝道;“哪儿来的奴才,竟敢碍着太子爷的道!” “奴婢惶恐冒失,惊扰了太子爷,自知有罪!”秦柔垂目朗声答道,音色洪亮。 “哪里来的丫头?”太子略带慵意地道,“抬起头来瞧瞧。” 秦柔心中忐忑,缓缓将头抬起之时,闻得一人脚步声逐渐靠近,四阿哥沉厚音色自身后传来:“见过太子爷。” “老四?”太子望向四阿哥。 秦柔迅速低下头去,四阿哥缓步自后走来,行至秦柔身前,以侧影将其掩住,秦柔悄悄回望,见方才四阿哥所立之处已空无一人,钮祜禄氏当已行回德妃帐中。 “是胤禛府里的丫头,初次远行,不识礼数,望太子爷恕她这一回。”四阿哥道。 “已近亥正时分,四弟怎会仍旧在此逗留?”太子语间狐疑。 四阿哥答道:“胤禛方才于十三弟营中小叙,此下正欲回帏中歇息。” “扎营初日便夜饮长谈,你与老十三真是好兴致。”太子道:“不过当要好生休憩,尤其是老十三,明日围场中若仍是一副醉意未却的模样可不妙了。” “太子爷所言甚是。”四阿哥道。 “得了,回去歇着罢。”太子摆手道。 四阿哥向太子作了揖,侧身对秦柔道;“还不谢过太子爷?” “奴婢谢太子爷开恩。”秦柔伏首谢过,而后起身,仍旧于四阿哥一侧以其身影掩住容貌。 四阿哥立于原地,目送太子行远后方才转过身望住秦柔,轻哼一声,似是带了笑意地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奴婢不知爷言下之意。”秦柔垂首道。 “错了,我看你仍是不怕。”四阿哥兀自摇了摇头,又道:“你是连太子之尊亦敢阻拦,碍着道,声音倒洪亮得很。” “奴婢知错了。”秦柔敛着目,低声道。 四阿哥却笑出声来。那是秦柔初闻四阿哥笑语,相较平日言语间的深邃厚重,那笑声出人意料的清朗,纵情但不张扬,虽是仍旧带着挥之难却的沉稳不惊,秦柔心中敬畏的疏离感却淡薄了几分。 “是个伶俐丫头。:四阿哥道:“此事便算你有功,深夜于营区游逛一事我便不作追责。” “谢贝勒爷。”秦柔福身道。 四阿哥扬了扬手,示意秦柔起身回帐,便转身向自己的帷营行去。 翌日。 钮祜禄氏随德妃于围场外的帐中饮茶闲谈,秦柔与苏小妩侍其左右,帐中帷帘掀起一隅,可望见围场中马匹已然列位,由兵士牵着于草场中沿围而行,另一侧的华帐中,身着骑装的男子陆续步出,由太监护卫引往各自的坐骑。 苏小妩激动不已,扯了扯秦柔的衣摆,轻声道:“穿上骑装就是不一样,一个个都是英姿勃发的样子呢。” 秦柔瞥了苏小妩一眼,笑道;“可惜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留在宫里,要是也一身骑装,策马奔驰,那身影你都要记一辈子了吧?” 苏小妩在秦柔手上轻拧了一把,撅起嘴来。 …… 围场中号角声起,帐中众人皆向外探去,只见康熙一身锦黄骑装自大帐中步出,诸位随行皇子随其身后,由兵士前后护卫,所过之处,众人皆伏身行礼,高呼恭候凯旋之辞。 “每年出塞行围,真真盛大犹如节庆呢。”钮祜禄氏道。 德妃颔首,道;“在宫中日子久了,置身这塞外草场,便是觉得身心亦开阔不少。” 钮祜禄氏点头称是,道;“苒儿自入贝勒府以来便不曾出京城之地,此番随行塞外,便深感天际高远,江河辽阔,心境都似是都别于往昔了。” “你等年岁尚轻,自然极易感于苍穹悠远,地大物博。”德妃笑道:“这每年行围,老十三,老十四皆是跃跃欲试,骁勇非常,比起平日里于宫中的模样,可真是英武多了。” 钮祜禄氏轻笑不语。 帐外号角声再起,又闻擂鼓,狩猎正待始发。德妃却忽略感目眩,不断以指尖轻揉额前,眉微蹙。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钮祜禄氏问道。 “不碍的,年岁到了便有这易劳神的毛病。”德妃道。 “柔甄,回帷中取些凝神露来。”钮祜禄氏吩咐道。 “奴婢遵命。”秦柔福身行了礼,遂退出大帐。 帐外已是人声鼎沸,擂鼓响彻。 秦柔取了凝神露,匆匆往营帐处行去,途间忽遇围场中几名兵士牵了马匹自康熙及其诸子所临之处向围场行去,秦柔见状连忙福下身子,待马匹先行。她垂了目望着人足马蹄不断自眼前行过,愈渐麻木恍惚之时,却有一身影自她身前滞下,惊疑地抬起头,见十三阿哥一身白色骑装屹于眼前,面容依旧朗如盛夏,此刻更添了几分飒爽的英气。 “十三爷吉祥。”秦柔道。 “四哥竟是将你也带来了?”十三阿哥道。 “回爷的话,”秦柔答道:“奴婢是伺候格格随四爷来的。” “既是来了,便算你有福。”十三阿哥道:“待我与四哥归来,便要你唱曲为贺,当要好好备首曲儿了。” “奴婢遵命。”秦柔朗声道;“恭候爷满载而归。” 十三阿哥爽朗一笑,翻身上马,日影将他俊朗的眉目渲染得分外耀目,秦柔于那夺目的笑容中出了神,仅闻一声马嘶传彻耳中,十三阿哥已策驹远去。秦柔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意图将那深棕骏马之上的少年风姿永久地印在这山雨未至的一刻。 因他与她共赏了两场瑰丽的花火。 因他懂得她的吟唱。 因他与她有着雷同的寂寞。 因她深知这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自此他笑靥中无拘无束的神采将被迫日益沉重。 19 拾捌·骤雨 苏小妩静立于灯侧,烛火映得面上光影摇曳,眼前一阵迷离,她便于那氤氲间聆听了秦柔的吟唱。那是苏小妩熟悉的曲子,记得曾是为恋事神伤的歌谣,却由秦柔彻夜填写的唱辞间透出飘零孤寂的苍凉,只见秦柔双目微颔,轻声低唱,苏小妩隔了灯火细致凝望她的神情,似在瞬间恍然读出了她的心事。 夜半风前帷中语,碧野接天浩无垠, 吾席毡中薄斟饮,欲知从今身何处。 不闻月下几多愁,乃识花楔红颜老, 回首一瞥几世前,方觉适逢总是缘。 古往今来浮尘间,年华未却心先竭, 望君无憾圆己业,来年同赴远山雪。 秋狩初日,十三阿哥与四阿哥皆骁勇非凡,得康熙盛赞,夜时于德妃帷中畅饮长谈,秦柔奉命唱曲助兴。本应是欢愉喜庆的贺曲,秦柔却将心中淡然愁思娓娓道诉,歌咏间,帐中数人皆静席聆听,不曾言语。苏小妩悄悄看向在座两位皇子,见二人均是望住秦柔,手中执盏轻抿,十三阿哥仍是一副爽利俊朗的面容,仅是笑意间隐约思量,四阿哥亦深邃如常,眸中暗星闪烁,难辨其由。 曲毕,德妃赞道:“好曲儿,柔甄丫头的嗓音亦甚是清灵。” 秦柔福身谢过,又闻德妃道:“可这本是要贺狩猎之喜,怎会拣了如此凄宛的调子?” 十三阿哥笑道:“娘娘,这柔甄丫头很是有趣,不论词曲,皆是前所未闻,非其额娘所传便是自身所造,即是个才女,虽歌不应景,却也实属可赏。” “这词是你所写?”德妃望向秦柔,问道。 “回娘娘的话,是奴婢昨夜所填。”秦柔答道。 德妃微闭了目,似是细细追溯着秦柔方才的唱词,于其身畔所席的钮祜禄氏见状便道;“娘娘,这丫头离乡三载,想来是思乡之作。” “确是有才。”德妃颔首道;“我看苒儿待你如亲,往后可要好生伺候着,莫要再结忧思。” “谢娘娘,格格。”秦柔忙道:“柔甄必定竭己所能服侍格格,以报厚恩。” “娘娘,若是您中意这曲儿,又不忍这调子甚为感伤,胤祥自有主意。”十三阿哥起身,向德妃作揖道。 深夜犹寒,风起草动,布城中灯火通明,依稀人影。忽闻笛声传来,虽与先前幽然的女声吟唱系为同曲,奏笛之人却将那调子奏出别样之意,仿佛碧水长天,秋雁南归,又如落日夕影,漫天绮霞。 苏小妩自那笛声中望见帐中众人沉醉其间的侧影,胸中暖意渐涌,却莫名湿了眼敛,她便迫使自己于心间深深刻下此情此景,未料眸前愈渐扑朔,似能听见心底的惶恐,缘自那一夜帐中的喜乐融融,竟是波澜来袭的前兆。 翌日,京中遣人送来急报,皇十八子身染重疾,病况每渐欲下,康熙闻之,龙颜动容,甚为担忧,随行诸子群臣均面露愁色,原狩猎之日易作修养生息,众人于帐中惴惴难安,或静候,或揣测,皆不敢妄自有所举动。 苏小妩随德妃前往康熙营中请安,入帐内,见康熙横颜蹙眉,倚塌深思,面有疲色,塌前席中,大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及几位随行的小阿哥皆满目忧容,言间尽是对十八阿哥病疾的牵挂及对康熙的劝慰。 “万岁爷,眼下已得胤衸病况,便是祈求洪福庇佑,度过此劫。若是您如此操神劳思,龙体欠安,又如何能恩泽京中的胤衸。”德妃劝道。 康熙沉叹一声,以一手指尖于额前揉拭,环视帐中几位皇子,问道:“为何不见胤礽?” “回皇阿玛的话。”大阿哥答道;“方才儿臣来时曾至太子爷帷中,欲与之同来探望,但太子爷似是有务在身,意让胤禔先行前来。” “太子爷许是亦为十八弟之事伤神,稍后定会来向皇阿玛请安。”四阿哥道。 康熙又一蹙眉,问道:“老四,朕遣你的差事可办妥了?” 四阿哥道:“儿臣已差人回京通传,将十八弟病况依时辰载录,快马加鞭送至笔便皇阿玛知其详情。” 德妃闻之便道:“既是如此,便只得待候京中消息,万岁爷此下当是歇息一下为好,龙体万不得操劳。” “娘娘所言甚是,请皇阿玛稍作歇息,莫要过分劳神。”十三阿哥亦劝道。 康熙微颔了目,摆手示诸子回帐休憩,众皇子皆躬身礼过,忧思不减地行出大帐,德妃稍滞片刻,劝说几句,亦起身要离去,忽闻帐外太监行入,便道:“万岁爷方才歇下,有何事?” 太监道:“太子爷于帐外求见请安。” 德妃回首望向尚才于塌中闭目休养的康熙,见其眉目深锁,低喝道;“朕已歇息,令其退下。” 太监遂恭恭敬敬地退出。 苏小妩随德妃行出康熙营帐时,太子仍未离去,见了德妃虽是行了礼,却满面焦躁之意,惹得德妃略有些不悦,未作寒喧便提步行去,苏小妩回眸望向太子,见其并无领命退下之意,反倒仍于康熙帐前来回踱步,眉目纠结。 皇太子胤礽,为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所出,诞后其母辞世,康熙实为悲痛,为缅对结发之妻赫舍里氏的深切思怀,次年即封其子胤礽为皇太子,并亲自教导抚养,偏爱袒护有加,或许正因为如此,胤礽倍受宠溺,故日益放任骄纵,性情暴戾。康熙二十九年,康熙帝于亲征噶尔丹的归途中患病,因挂念皇太子胤礽,特将其招至行宫,胤礽于行宫侍疾之时竟毫无忧心,令康熙感其全无忠君爱父之诚,实属不孝,怒将其遣归。苏小妩凭借仅知的历史撰述,对皇太子已心存异见,加之三年宫中生活,偶对其跋扈作风有所耳闻,几次照面,见其虽是样貌雍然,却实有盛气凌人,傲不可攀之感,今日所见,更是觉其嚣张不智,且对兄弟手足并无担忧之意。 苏小妩知十八阿哥一事将为太子被废的导火索,行至远处时仍是望了一眼太子的身影,而后轻叹着摇了摇头,抬步离去。 …… 十余日后,十八阿哥终是不治早夭,时年八岁。 康熙悲痛,不寝不眠,于布城内垂帷数日,闭而不见,仅是独自追思神伤,布尔哈苏台行宫上下,众人均低调安生,再无公然往来,仅于各自帐中坐待事态发展。诸皇子亦深表哀悼,各自帐中素置从简,撤下一切繁复奢华之物,以表其心。 康熙稍感慰籍,又闻营区之内,仅皇太子所栖帷幄仍旧富丽堂皇,虎皮作毡,金玉为盏,夜间灯火长明,饮酒至天色亮彻。康熙甚为震惊,将皇太子宣入帐中严加责备,未料其并无实诚悔过之意,言辞间甚有顶撞,康熙怒,命其回营将雍华之物全全撤除,静心思过,皇太子非但不曾依命回营,竟于夜间自康熙帐外向内窥探,康熙闭目养神时感到帷外似有人影,命人前去查看,得知后大为震怒,当即特令随行文武官员齐集布城内,勒令皇太子胤礽跪于其前,历数其罪状曰:“皇二子胤礽不听教诲,目无法度,联包容其二十余载,非但全无改悔,反竟愈演愈烈,联感其实难承祖宗宏业,故予此废除其皇太子之位,遂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后苏小妩耳闻,当日康熙宣布废除太子,眉目深结,偶带泣声,甚至气倒在地,后由大臣急忙扶起。而后康熙下令翌日即起程回京,届时将对太子及多年来对其怂恿有加的官员严错就加惩治,回京途中将胤礽锁拿,令直都王,大阿哥胤禔严加监视。 回京的马车内,苏小妩紧紧攥住秦柔双手,面色煞白。 “与你无关的事,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秦柔揽过苏小妩,问道。 “明明知晓的事情,真真切切地经历了,又是另一回事。”苏小妩远眺幕外逐渐熟悉的景致,道:“往后就再没有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秦柔轻轻一划苏小妩的鼻尖,道;“你可得当心了,无论十四阿哥还是八阿哥,从此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你要和他们扯上干系,可得想想怎样明哲保身了。” 苏小妩一声叹息,道:“幸好这一回栽的只是太子,咱们姑且还有些太平时日。” 话语才落,忽然见得秦柔故作笑谑的神色骤然僵住,而后忧绪爬上眉角,迅速蔓延缠绕,深深凝结。 “秦柔,这一次除了太子,是不是……”苏小妩低声问道。 秦柔点点头,目光自窗棱投向远处,道:“他懂得我唱的歌,甚至能将它们改谱作新的旋律,奔放热忱,满是希冀,这样的人,真不愿看到他失落的模样。” 苏小妩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与他究竟是怎样的牵扯?” 秦柔牵强地一笑,道:“以我的身份,恐怕只是一厢情愿,但我是打心里把他视为知己的。” 苏小妩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皇太子被废,已天下皆知,回京后,康熙将胤礽幽禁于咸安宫,后亲自撰文告天地,太庙,社稷,归结兴衰史迹曰:“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辄,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始终。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贼,法所不宥。” 此后数日内,宫中人心惶惶,宫人表面虽未敢声张,暗地里却对废除太子一事众说纷纭,更有甚者已然斗胆揣测康熙将于诸皇子中取谁顶太子之位。苏小妩对此番议论总是谨慎避之,因心中了然最终结果,便实则不忍听闻他人称赞八阿哥如何贤能温厚,才德皆备,当是受荐人选云云。她知晓此番波折之后,八阿哥于康熙心目中必是只将渐却了信任,仅能平添戒备与防范,但他蓄意大统之谋却将越渐深入,最后难得善终。 数日后,长春宫中。 德妃正于案前挑选华服衣料,婢女来报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小喜子急于求见。苏小妩自内厢将衣样呈出,便见德妃脸色一沉,命苏小妩去将小喜子传入,又令宫房中其余众人全部退下。 “奴才给娘娘请安!”小喜子神情慌乱,面色苍白,似是受了惊吓。 “得了得了。”德妃略有些急躁地锁起眉,望住小喜子问道:“可是老十四那里出了事?” “回娘娘的话。”小喜子伏首道:“十四爷让万岁爷责了二十大板,现下罚跪于乾清宫外!” 德妃大惊,问道;“怎么回事?” 小喜子答道;“昨日大阿哥及朝中几位大人皆向万岁爷举荐八爷为太子人选,不知怎么的,万岁也龙颜大怒,今日召集众臣,要锁拿八爷,十四爷奏称八爷绝无谋篡大宝之心,言辞间冲撞了万岁爷,万岁爷竟拔剑相向,欲诛十四爷!” 德妃面色骤白,蓦地向后一靠,颤声道:“接着如何了?” 小喜子道;“多得五阿哥抱住万岁爷双膝,其余众阿哥皆叩首恳求,方才劝止了。” 德妃已然唇色苍白,恍惚地道:“行了,你回去罢,莫要叫人知晓你来过。” 小喜子施了礼,匆匆离去。 德妃似是犹感惊恐,气吸甚难平稳,双肩起伏,至黄昏时分,茶水未尽,不曾用膳,宫房中亦仅留苏小妩及近身女官一名,其余奴才均于外厢待命。入夜时,忽闻雨声,起初错落有致,片刻后便成倾盆之势,,宫房中一片沉寂,便衬得那雨声愈加响彻心魄。德妃自闻得雨声以来便显坐立难安,时时起身行到窗边,蹙着眉远眺。 “娘娘可是忧心十四爷?”苏小妩亦行至窗侧,问道。 德妃深沉叹息,良久未语,仅是仍旧望向窗外,只见雨势有增无减,于是愁容满面。 “妩儿。”再沉谧半晌,德妃吩咐苏小妩道:“到乾清宫那儿去瞧瞧情况。” 苏小妩一惊,忙道:“奴婢遵命。” “小心些,仅是探探情形,莫张扬。”德妃道。 苏小妩心领神会。 苏小妩罩一袭深色斗篷,执伞经体和殿,取道坤宁门,绕交泰殿,至距乾清宫数丈外的侧殿檐下。匿身柱后,收了伞向乾清宫正殿前望去,便见十四阿哥跪立于瓢泼大雨间。 太子遭废除,对太子之位觊觎已久的大阿哥必定蠢蠢欲动,本当有舍我取谁之意,却因其秉性躁急愚钝而遭康熙严斥。遇此重创,大阿哥自知无望,便向康熙推举八阿哥,称其贤德,甚获威望,此举难辨真心或是蓄意陷害,一番言论惹得康熙勃然大怒,认为八阿哥私结党羽,图谋大统,居心叵测,从此防止惕之。而十四阿哥眼下属八阿哥一党,与之甚为交好,于康熙盛怒欲拿八阿哥之时挺身相保,因而惹得康熙抽刀欲诛之,幸得手足求情请命,方才避过血难之灾,遭此责罚。 苏小妩远远立着,望见十四阿哥所着的衣袍已为雨水浸透,紧贴其身,使得本便清瘦的背影竟是显出几分单薄。 “十四弟身上尚且有伤,再如此跪下去,恐怕不妙。”八阿哥的声音自苏小妩身后传来,满载担忧。 “八爷吉祥。”苏小妩请了安,起身时抬起头来望向八阿哥,两载未再谋面,他的面庞温润如故,眉目亦清雅依然,仅是添了几许淡淡沧桑,几分她无法解读的深沉。 “我亦是担心十四弟,来看看情形。”八阿哥低叹一声,望向十四阿哥,道:“若非为保我周全,十四弟本当安枕无忧。” “十四爷与八爷手足清深,着实令人动容。”苏小妩轻声道,目光亦随了八阿哥投想十四阿哥的背影。 二人如是于雨中的檐下相对无语,甚至全无神色交集,皆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十四阿哥,苏小妩时而恍惚地回首,目光尚才抵至八阿哥肩头,又迅速地收回,眺远。 “先回吧。”又立了许久,八阿哥开口道;“十四弟受罚当跪两个时辰,约是将尽,乾清宫的奴才是时候来通传了,你我皆不宜久留。” 苏小妩点点头,又面露忧色地看向十四阿哥,垂首蹙眉。 八阿哥见状,道:“若是放心不下十四弟,半个时辰后到西三所前候着,我自有安排。” 苏小妩信服地注视着八阿哥的身影于视野间隐去。 阿哥所的北厢房内。 苏小妩一身小太监装扮,低着头立于塌前,不时伸手拉平袖口与下摆处的摺皱,将本就不合身的衣衫扯得更显宽大。 倚塌而席的十四阿哥饶有风趣地看着,笑道:“八哥果然心思缜密,你着这身行头,方才推门而入,我真以为是个灵秀的小太监。” “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来探望十四爷的。”苏小妩始终不敢抬起脸来。 “此番定是叫额娘担忧了。”十四阿哥叹道。 苏小妩见之,道;“娘娘仅是闻得十四爷安然,便可心安。” 十四阿哥沉静下来,似是望着窗外夜幕,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苏小妩,道;“有些日子未见你了,比先前又伶俐了几分。” 苏小妩面上微红,不语。 十四阿哥揽过苏小妩的手,宽厚的袖口略微掀起,少女如雪的肤色衬得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分外晶莹剔透,十四阿哥眸中的云雾再度幻作明朗的笑意。 苏小妩略一怔,于心底重温了那夜的槐木下,少年动人心弦的笑容与突如其来的怀抱,记得那时墙外熙攘非凡,她却分明听到了空前的,宁谧而美好的心跳。 “丫头,你一直戴着它么。”十四阿哥问道。 苏小妩轻轻点头。 20 拾玖·心漪 自塞外归京,太子既废,连月来,无论宫墙以内,侯门宅邸,皆气氛沉郁,人心深掩。太子先遭锁拿,禁于宫中中,后闻八阿哥受朝臣所荐,反致康熙龙颜大怒,欲将八阿哥亦锁拿提审。九阿哥,十四阿哥入朝阻谏,十四阿哥以身相保,使康熙执刀欲斩之,后由众阿哥跪地恳求,方才息怒,责其仗刑后逐之。此下看似一案已结,□□羽众人皆遭彻惩办,八阿哥一众亦受重创,一时间偃敛声息,未有动作。 经八阿哥获荐反使康熙盛怒一事,加之太子虽受禁咸安宫中,其间却仍旧华衣锦食,未遭怠慢,由此便可知康熙父子之情犹在,不舍之意显然,眼下仅是将太子关押于自身监管之下,断其与之党派联络谋划之径,将其势力削去,忧患缓除后,想来并不将再咎其罪责。 心思密如四阿哥者,定是明此原委,故自狩猎归来,除每日例行入宫参课请安外,余暇皆于贝勒府中识书临帖,阅集审卷,修身养性一般,连日来府中无客造访,即便十三阿哥,亦是久未登门。 钮祜禄氏临了苑中小池静席阅书,秦柔自房中取来外衫为其添衣,钮祜禄氏微仰起面来,淡淡一笑,随即低下目去,抬手拾起几上清茶,幽声道:“自塞外归来,这秋意便又浓了几许。” 秦柔知钮祜禄氏所寓,为其将袍子理好,答道:“虽是秋凉,见贝勒爷数日来皆歇于府中,鲜有外行,衣衫也厚实,自是未有沾染风寒之忧。” 钮祜禄氏微微颔首,紧了紧肩头的衫子,又轻叹一声,捡了集子看起来。秦柔静静退至一旁立着,想到钮祜禄氏虽对四阿哥并无男女之情,却始终嫁为人妇,身已从夫,因此闻得宫中突变,必将担忧四阿哥是否亦遭牵扯,四阿哥身为一府之主,钮祜禄氏即便心不属之,自身性命攸关,却此生为其牵绊。 如是于庭院秋景间闲适一阵,见翠燕小跑着自前苑来,至眼前,恭恭敬敬地向钮祜禄氏行了礼,便扬起首来,不冷不温地对秦柔道:“福翰唤你到前堂去一躺,说是将德妃娘娘赏给格格的衣料归置好了,让你连礼单一并迎回来。” 钮祜禄氏允了首,秦柔便礼过退下,提步向前庭行去。 …… 想着自园中穿行许是要遇见几位侧福晋赏景品茗,若是不运,恐怕还要受耿氏一番措辞隐意的提点,秦柔便更了方向,取径园后,欲绕过书斋以抵前宅。 未料方近书斋,便见一男子身着素衣,低目垂首,略弓了身子自内步出。秦柔识得此人为四阿哥近身奴才福安,见其一副谨慎模样,秦柔本能地匿身树后,只见福安行出后便回身将门略微掩好,而后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向方才掩着的门内望了一眼,一深蓝衫子的青年男子自门内探出头来再度向院中观望一阵,确认并无他人后方才步出。秦柔只觉此人略有些眼熟,却又忆不起来路,只得隐于树后望着福安一路将那人向后径偏门处引去。 晚膳后。 翠燕将钮祜禄氏所余残羹之物收拾妥当,秦柔呈了银杏露作甜饮,钮祜禄氏浅尝后觉口感稍淡,便让秦柔再取些冰糖,秦柔应声,方才行出,却忽然一惊,回身退至房内,低声向钮祜禄氏道;“格格,贝勒爷来了。” 钮祜禄氏略怔,而后速然更了一副眸含浅笑的面容,理好衣裙起身迎去。 “给爷请安。”钮祜禄氏道。 四阿哥瞥一眼扉侧福身垂首的秦柔,提步行入房内,目光于厢内摆置,墙隅四壁处稍作顿留,道:“有些日子未来了,你倒收拾归置得干净。” “苒儿房里两个丫头皆聪颖勤善,故此房内素来井井有条。”钮祜禄氏答道。 四阿哥略侧过脸,眸中余光滞于秦柔所立之处,冷哼一声,即收回。 …… 翠燕备好雪梨茶,四阿哥与钮祜禄氏分席于案中两侧,良久,相对无语,一旁奴才便只能垂肩低目。秦柔疑惑四阿哥此番来意,正值太子初遭废除,八阿哥一党眼下亦受大挫,时局似显其利又动荡不安之际,他虽于府中按捺未动,却也绝无心境寻妻问妾。如是思量,四阿哥今夜来访,许并非为强钮祜禄氏所难,当是另有差遣。 “今日可是得了额娘赏赐?”四阿哥开口道。 “是。”钮祜禄氏答道:“娘娘赏了数匹衣料。” “自行围归来,额娘当有些时日未见你了,此番赏物,当是对你有所挂念。”四阿哥道:“明日你便入宫向额娘请安道谢罢。” “苒儿遵命。”钮祜禄氏应道。 四阿哥颔了首,托起手边茶盏,略饮后搁下,扬了扬手令近身奴才将外袍备了候至门前,随后起身将行去。钮祜禄氏福身恭送,闻得四阿哥沉沉一句:“天将转凉,当要小心身子。” 秦柔心中莫名一动,抬起头望向钮祜禄氏,见其正望住四阿哥已渐行去的背影,面色淡莫如常,目中却流滢浮涌。 次日于长春宫中。 德妃扶案而席,面露倦容,仅数日未见,竟是较了置身塞外行宫那时的神采炯然显得孤苍憔悴不少。一旁的女官立身香鼎畔,以鹅毛扇轻曳,紫丁花香满室弥扬,宫房内沉眉静坐的二人方才添了几分生彩。 “娘娘,可是近来未曾歇好?”钮祜禄氏询道。 德妃轻叹一声,以一手二指揉捏眉心,道:“光景不饶人,已是操不得心的年岁了。” 钮祜禄氏劝道:“万岁爷一时动怒,方才责罚了十四爷,待这时日过了,便无碍了。” “这日子若是能太平下去才好。”德妃摇头叹息,接着道:“老十三前日被传入宫,至今仍未至我这长春宫来请过安,怕是锁拿之说,确有其事罢。” 钮祜禄氏大惊,双手一抖,杯中热茶溅出,低吟一声,秦柔忙拿了绢帕要拭,方才伸出手去,却闻身侧的女官道:“格格烫着的是右手,你拭左边儿做什么?” 秦柔惊醒般一怔,面上一阵白,低下头将钮祜禄氏右手捧过仔细轻抚起来。 “许是娘娘身边的妩儿姑娘今日去了宜主子那儿学绘样,她们交情好得紧,难得入宫却照不上面,沮丧的。”钮祜禄氏笑道。 德妃责备地瞥了一眼方才的女官。 …… “老四近日似是极少于宫中多留。”待钮祜禄氏手面微红渐逝,德妃问道;“可是长于府内?” “回娘娘的话。”钮祜禄氏答道:“自回京后,爷终日于府中描帖阅卷,偶亦与福晋同于园中赏秋景儿。” “他那沉性子,倒省了我几分忧心。”德妃允首道,相较先前提及十四阿哥时的满面愁容,谈及四阿哥,神色中竟有几分淡漠。 “爷虽置身府中,却是挂记着娘娘。”钮祜禄氏道:“今日便是爷命了苒儿专程入宫向娘娘请安。” 德妃道;“老四知你讨我喜欢,想着比起他自个儿敛了一副面孔来问安,我许是更喜欢见着你。” 钮祜禄氏微笑不语。 回贝勒府中,钮祜禄氏略感疲惫,翠燕服侍其于房中小憩,秦柔得了闲暇,原想至侧苑木下散心,未料竟是疑忧难解地来回踱着步子。 闻十三阿哥亦遭锁禁,她便心中一沉。 皇十三子胤祥,一废太子前除皇太子胤礽外,为康熙最为宠爱的皇子,自其十三岁起,康熙每逢出巡必携其随往。康熙四十一年南巡,十三阿哥奉命祭拜泰山,泰山寓征权势,秦皇汉武皆封禅泰山以示皇权,而康熙未择当时亦于同行之列的太子与四阿哥,仅十三阿哥获此疏荣,其意彰显。此后翌年,索额图遭圈禁,康熙对太子信任骤减,蒙得圣宠的皇子便唯有十三阿哥,传八阿哥之师曾于书信中称皇十三子系最为得宠,前途无可限量。 时移事易,不过数载光阴,眼下太子被废,十三阿哥遭锁拿,秦柔深知此劫于十三阿哥将为重挫。太子尚有复立之日,十三阿哥此番失信于康熙,往后却再无翻身之时。但其遭锁拿之原由,无论历史或是今次亲临□□,秦柔皆无从知晓,仅是隐约揣测或许十三与太子曾有些许牵连,却绝非同谋党羽。康熙对太子厚望渐尽,但父子情意尚在,即便最后二次废除,看似将其终生圈禁,实则是为保其免受手足夺位之争迫害,由此可见康熙对自己亲自教养成人的太子甚为溺爱。而十三阿哥于一废太子中被锁拿,至往后太子复立仍未获得康熙再度垂注,甚至从此地位一落千丈,加之有传其导师法海与反太子派甚为交好,便依稀可辨,十三阿哥许是因反太子事迹为康熙所获而被其认作陷手足于不义之人。 秦柔伏于案中,时而抬起头来,以一手托腮,另一手摆弄着案前烛台,反复追溯着十三阿哥的笛音,眼前便蓦地浮现了策马驰骋的少年英姿,笑语爽朗,颜似夏空。 既是身自帝王家,本应城府早深植。 奈何身不逢吾时,从今敛志心头涩。 秦柔胸中一阵酸楚,顷刻间又化作深重的空洞,仿佛眼睁睁地望着琳琅楼阙瞬间坍塌,尘土扬起遮天,蒙了眼,于是深棕骏马上,漫天烟火间,那个男子的身影她逐渐看不分明。 终于泪落不止。 黄昏时分,秦柔由翠燕唤至钮祜禄氏房中。 “这是怎么了?”钮祜禄氏见了秦柔满面泪迹,问道:“你这丫头向来淡定,何事能教你哭成这样副模样?” 秦柔摇头不言。 钮祜禄氏无奈地道:“好生去将脸洗了,这副样子若是给福晋撞见了,可是得责问一番的。” 秦柔面露疑色。 “上回让你和翠燕拿出府镶接的首饰送来了,你去匣子里取些银两,到偏苑的前门那儿将物件取回来罢。” “是。”秦柔行了礼,行出厢房时拭了拭面上已然风干的泪痕,晚风过处,生疼。 打发了送金饰的小厮,秦柔倚住偏院的木扉出神。秋日晚照,她一身鹅黄衫子染指了夕影的光彩,衬得面容温润隽丽,眉前却忧思深结。 她不曾料想自己竟如此记挂十三阿哥的境遇。她知晓他的将来,他将安然无恙,平和无争,自此舍却了身为皇子那必然的求索,只尽心竭力地辅佐另一个男子,日后那个人得偿所愿,随后排除一切异己,诛灭昔日重臣,江山移,人颜改,万事去不复返,十三阿哥却得以屹于风浪之间,静观宫事浮沉。他失了前行之途,却将逐渐明晰自保的路。 是祸焉是福。 她纠结难分。 愁眉深锁之时,忽然闻得不远一处偏门扉响动,秦柔寻声望去,见昨日于书斋外所见那名蓝衫男子探进门来,紧随其后的则是福安。秦柔赶忙回身隐于门板后,隔了缝隙望见福安四下看了看后,将一纸信笺交予男子手中,男子迅速接过后将其揣入衣襟中,向福安作了揖便匆匆自后门离去。秦柔注视了良久,便忆起曾于几次宫内宴席中见过那人,该男子当为三阿哥的近身奴才。 十月初,宫中传来消息,大阿哥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举止异常。康熙闻之后大怒,令人后彻查此事,并当即遣人往胤礽府邸搜查,竟真真搜出魇蛊之物,乃确信其实为魔术致狂,致其与与自己父子失信和失信,遂气愤万分,斥大阿哥不诸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并称其为乱臣贼子。而后康熙召见废太子胤礽,言谈间觉其对自己先前所为均无记忆,即确信其定为大阿哥所谋害,并于十一月革去大阿哥爵位,幽禁于其府内,令严加看守。秦柔知此一□□,便将直至雍正十二年,大阿哥最终幽蔽而死,共被禁二十六年。 而此次向康熙奏称大阿哥以魇胜谋害太子一事的,正是三阿哥。 秦柔便脑中便不断显现那两日于贝勒府人迹罕至的后侧苑中,福安与三阿哥近身奴才的一番往来。废除太子后,大阿哥曾既向康熙举荐了八阿哥,人尽皆知,八阿哥生母良妃出身低贱,故自幼由大阿哥生母惠妃抚养,因此大阿哥所荐一事,无论其动机实属诚心或是假意,留得大阿哥,表面观之,必是八阿哥一党之利。如此一来,与八阿哥势如水火,眼下得三阿哥之协,并借其手铲除大阿哥从而得利之人,显而易见。 大阿哥遭幽禁后,废太子胤礽得以自咸安宫出,返往其宅邸,十三阿哥亦获释回府,波澜终告一段落。 亥正时分,夜沉。 秦柔侍钮祜禄氏宽衣入寝,铜镜前,摘却饰件,卸髻挽发,拭去脂粉,温水抚面,再于眉间,颊侧,耳根,均点以精油凝露,而后闭目静养,待神舒气适后便可就塌。 趁钮祜禄氏养神之际,秦柔便行至几案前将其上所陈收拢归置,将金饰玉器呈回木匣之内时,忽见一枚斑指眼生得很,那斑指似是碧玉所制,却又异于寻常之物,其色泽由浅至深,逐层愈见碧绿苍翠,宛如春夏之交,渐草蓉蓉。 “这斑指是以‘苒玉’所造。”未待秦柔问及,钮祜禄氏便道。 “这‘苒玉’的‘苒’,可是同格格的闺名?”秦柔道。 钮祜禄氏轻点了点头,道:“这‘苒’字,便有燕草凝碧,临风旖旎之意。” “这名字美,玉斑指也美。”秦柔赞道。 “是于塞外时,贝勒爷赠的。”钮祜禄氏道。 秦柔略是一怔,随后便忆起那夜风起,她独行于布城之间,偶于帷幄后望见四阿哥于钮祜禄氏相对而立的身影,那苒玉斑指应是赠于那时。 “格格变了。”秦柔恍惚地脱口而出。 钮祜禄氏一愣,后笑问道:“何以变了?” “柔甄记得格格从前极少提起爷的事儿。”秦柔道:“即便说起,面上亦带了几分畏色。” “你这丫头,倚我宠着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钮祜禄氏笑意未减。 “柔甄不敢。”秦柔试探地低声问道;“格格可是于不觉间,心里有了贝勒爷?” 钮祜禄氏静默许久,缓缓地道:“其实这数年来于府中,何等少女情怀亦都由这深宅阔院消磨怠尽了,心里惦记着,不过是对豆蔻年岁的那一点眷恋难舍,现今只怕早已物是人非。” 秦柔立于案前,静静听着。 “爷虽说沉着面色时有些怕人,却终是个有心人。”钮祜禄氏拾起那一枚娇小的玉斑指,接着道:“若是突遇变劫,府中无主,众女眷便无所依傍,既归不得故里,亦无将来所望,所谓落泊丧家,莫过如此。” 秦柔仍是默默听其诉说,不语。 钮祜禄氏垂下目光,道:“我便劝了自己如是想着,念着,为人只得遵从身世宿命,过往那些时日既是此后再也拾不起,便要学着放下了。” 随之是一声长叹,似是满载了久久徘徊,不愿割舍的怀恋,而后钮祜禄氏展露略显释然的笑靥,祈求新生一般将那斑指轻轻攥进手里。 秦柔便望住那抹摇曳的剔透的迷彩出了神。她想着或许往钮祜禄氏至此真切懂得了淡然,历史中那个钮祜禄氏已然逐渐靠近她所熟知的轨迹,她理应感到安生与喜悦。 却不知为何,胸口一阵落寞的疼痛。 几乎要涌出泪来。 21 贰拾·游春 秋时将去,康熙龙体贵恙,自南苑回宫,独自追忆往惜,泪涕伤怀,先是召见了八阿哥,念其虽得党羽推举,却毕竟尚未亲自出面争夺太子之位,看似亦非其过,后又宣见太子,促膝长谈一番后,康熙传谕曰:“自此以后,不复再提往事”以表风波既逝,父子之情犹存,唏嘘之间定能逐渐释然前事。眼下宫中骤雨已逝,余寒渐去,人心惴惴了多日,终能觅得安寝。 初雪降后几日,苏小妩奉之命将几匹锦帛送往永和宫,事毕返往长春宫,途径御花园时,便远远瞧见三两名宫女取了毡子与暖酒,匆忙行往千秋亭处,其中一人似识得,乃良妃近身婢女。苏小妩心中心动,轻敛起裙摆,远远尾随了那几名宫女至了亭前。 良妃一袭淡青衣袍席于亭间,本是芳华不再的年岁,她却仍是青丝如绢,面容温润,仅是较先前所见,目中那一抹似是不问世事的淡然,此间竟是添了几屡沧桑,虽是笑意犹在,唇畔却是浅浅愁思,久萦难散。 良妃容颜蒙霭,显是忧心所至,缘由自然是于其身侧静席的男子。 八阿哥一身白袍恰似皑雪。已有几时未逢,见他神色温煦如故,目光从容蔼然,仍是宛若镜中映景,仿佛能将面前人所思所想皆纳眼底,旁人却难以自他眸中读出分毫思绪。苏小妩立身几丈开外的木后,目光于八阿哥肩线徘徊,风浪已掀,他肩头依旧挺拔,周身仍是纤尘不染,眉间意气不退,寄望勃勃。她却真切地知晓他壮志难酬的将来,于是她望住他出神,不由地担忧他朝落迫之时,那白衣胜雪的背影当如何承载亲子恩断,手足相诛的动荡。 苏小妩只觉胸中一阵苦涩,喉中正待哽咽,忽见亭中的八阿哥蓦然回视,似是向她匿身之处看来,她一惊,仓惶回身贴倚住树木,屏止了呼吸,久久不敢再多动弹。暗自平抚片刻,顿时悟出以此下之距,她一心牵挂尚且未能将他看个分明,他贵为皇子,如何能察觉园中木后,她那分微薄的注视。于是她轻叹了一声,再度向亭内望去,八阿哥已然回过身,与良妃似在攀谈。苏小妩追悔不已,方才见他转身回眸,自己为何惶惑失措,如是生生错过他久违的笑貌。 夜沉, 苏小妩凭窗静立,芸绱离宫时留下的数方锦帕于手中轻轻托着,此下已然沾满怀恋的余温。她慨叹夏去后便波折不歇,直至冬日已临方才平复如尝,仅是如今太子已废,声望甚高的八阿哥一党亦威势遭挫,康熙欲求安然,往后却必将犹疑倍增,对其诸子防患于心。 康熙四十七年岁末。宫人夜望穹窿,月隐星匿,凝黛如晦,黯然垂首,侧目看去,又见红墙深深,甬路沉邃,雾雨逐散,烟影难却,时而风至,浮尘聚散。夜间总难入眠,闻鸦啼,为更鼓所惊,索性合衣至天明,曦时对镜叹息。 年少颜面染愁霜,往昔轻狂难返往。 不曾辨明意所绊,身不从己心已荒。 苏小妩已然于迷茫间迎来康熙四十八年的春日。 月末一日无需当差,苏小妩备了清茶,又自膳房取来些小点,于院中小几前倚树而席,肘置几上,以掌托腮,面微扬起,笑意浅泛,懒懒地略耸了耸肩,欲就此闲度一日。 忽闻有人轻扣院扉,苏小妩受扰,眉一蹙,正要起身迎门,却见苑扉微启,小喜子探了头进来,四下望了一番,瞧见苏小妩立于院中,扬眉笑了笑,随之转过身向院外某点了点头,而后恭恭敬敬地退出院子。苏小妩已得其意,索性自几案后步出,立于院中,向门扉处福身待礼。 果不其然,小喜子方才行出,十四阿哥便随后迈入院落。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道。 十四阿哥抬了抬手,示意苏小妩起身,兀自环视院内陈设一番,对苏小妩道;“我看你甚是懂得休憩养生,木下悠然饮茶,好不惬意。” “奴婢今日得闲,又逢得院中几位姐妹皆需当值,这便捡了一日清静。”苏小妩答道。 “你倒自在得很。”十四阿哥浅浅一笑,问道;“上月初八可是你的生辰?” 苏小妩先是一愣,后恍然大悟地颔首,心中暗自叫险。她生于深秋,而苏尔佳·瑾阑的生辰则为初春。前月初的一日,德妃特准苏小妩申时后便可归院歇息,同于长春宫当值的女官托膳房制了寿包与小点庆贺,苏小妩方才忆起时为瑾阑十七岁生辰,于己而言,当是年有十九了,又想到自己已置身宫中三年有余,当即伤怀之感满溢,泣声难止,惹得同院而居的众宫女一阵抚慰。 “若不是一同当值的几位姐姐自内务府知了奴婢的生辰,奴婢怕是连自个儿都险些记不得了。”苏小妩笑道。 “迷糊丫头。”十四阿哥莫可奈何地望住苏小妩,道:“虽是过了好一段时日,这礼仍是为你备了。” “奴婢受不得。”苏小妩连忙福身道。 “起吧。”十四阿哥道;“受不得可莫要后悔。” 十四阿哥随即向院外唤了一声,小喜子应声而入,手里捧了一个包袱行到苏小妩跟前,将其往苏小妩面前一呈。苏小妩疑惑,望向十四阿哥,见其摆了摆手,苏小妩依其所意将包袱打开,其中是一身小太监的衣衫。 …… 顺贞门外,锦篷马车侯置。 十四阿哥一身浅青衣袍向之行去,步态从容间带了几分闲适与不羁,其后一名身纤小的太监紧随,帽沿掩目,垂首疾行,不时由自己肩头悄悄向四周瞥去,神色慌恐。 十四阿哥略回过身来,哼笑地道:“欲盖弥彰。” 小太监打扮的苏小妩抬起脸来,撅了撅嘴,低声道:“若是让侍卫看出来了,回去可是要受重罚?” “既是带了你出来,就不会让你给逮了去。”十四阿哥笑出声来,接着道:“你莫要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便是了。” 苏小妩连连颔首。 至马车前,驾车的小太监跃身而下,向十四阿哥行了礼,而后行回车畔,将帘幕略掀起,十四阿哥一个步子跨至车上,回过身将一手伸向苏小妩。苏小妩略微一愣,迟疑地递出手去,却由十四阿哥一把抓紧,拉上车来。苏小妩面上一热,绯红尚未蔓延,却忽见八阿哥正端坐车中,目中笑意温和,恰似春朝。她一时怔住,却不敢如是望向他,仅是掩了慌促的心跳,低眉攥着衣摆。 “就那么愣着,不会请安?”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猛然回过神来,向八阿哥礼道;“八爷吉祥!” 八阿哥一笑,向十四阿哥道:“十四弟,你身边的小喜子何时变了副模样?” “自然瞒不过八哥。”十四阿哥作揖笑道。 八阿哥略颔了颔首,面上笑意淡然。 苏小妩于十四阿哥身畔席下,始终眉眼低敛,不曾抬颜。 马车始行,她仅是静聆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寒喧闲谈,目光越过十四阿哥肩线,落于八阿哥襟间,他仍是一身白衫,纤埃未染,她便望着他如雪白衣间为饰的碧玉出了神。直至沿途一阵颠簸,苏小妩上身不稳,稍往外倾去之际,她抬起头,忽见八阿哥面上的笑意于此瞬停驻,那绝尘的白袖似是向她伸展而来,她惊异之间,正待仔细将此情此景看个分明,却被一双熟悉的臂膀扶住,稳稳当当地被拉回十四阿哥身侧。 “多谢十四爷。”苏小妩连忙道。 “丫头,怎么如此心不在焉?”十四阿哥问道。 苏小妩一笑,摇了摇头,垂目以前终是向八阿哥望了一眼,他已然笑靥如常,从容端座,苏小妩于心底自嘲叹息,将方才一幕视作臆想。 马车行了一阵,自初出顺贞门时的四下肃静,至市井之息渐起,而后沿途人声熙攘,车辙马蹄可辨,待行进略缓下来,贩售叫卖,嬉音笑语清晰可闻,苏小妩便知此下已是集市之中。碍于同车而席之人身份贵为皇亲,不明是否可于街市中抛头露面,苏小妩便只得抑了欲掀幕观望的念想,倚着窗幕静静坐住,仔细听着车外声响。 “毛躁丫头。”十四阿哥打趣地道:“这就坐不住了?” 苏小妩猛然回神,匆忙坐正了身子,垂首低声道:“奴婢从未得见市集人流,今日有幸随两位爷出行,方能目睹,一时欣喜便失了常态,请两位爷恕罪。” “从未得见?”八阿哥望向苏小妩,目光平和如常,此刻却带上几分风趣的犹疑。 “又犯迷糊。”十四阿哥道:“即便是不得出宫,三年前你上京选秀,途中怎能全无见闻?何况这市井景致,于故乡城中亦定是有所见识罢。” “十四爷所言甚是,奴婢平日深居宫内,真真多时未至集市之中,兴许是略有念想了。”苏小妩忙答道,脸上蓦地一瞬煞白,后又迅速褪去,心底暗自庆兴失言未深。她本不生自这个时代,自是未曾见过街市之景,选秀那时虽有一临,却是仓惶逃离,后又遭人押解,即便数月前随行出游,亦是捡了畅路僻径,不曾招摇过市。康熙年间,盛时世途,她此番实乃初涉。 “浮世生息,自有其惹人眷慕之由。”八阿哥淡淡地道:“身处微薄,暖意甚浓,待攀高处,不胜其寒,正是此理。” “八哥,事过至今,风头已然渐熄。”十四阿哥劝道:“莫要过虑。” “事势可覆没,失信难重砌。”八阿哥笑容略敛,似有叹息,见十四阿哥一时未语,便又笑道;“劫自过,既无险,便非弃志之兆,十四弟勿需担忧。” 而后一阵沉谧,苏小妩只得继续倚窗闻车外,佯作未懂二人语下之意。 廖廖数语,看似安和慨叹,实却深寓八阿哥运筹之志。其生母良妃原为辛者库宫人,后获圣颜垂倾,于康熙二十年诞下八阿哥,三十九年十二月册为良嫔,后虽进为良妃,碍其出身微寒,身份低贱,使八阿哥儿时于众兄弟子侄间并不得贵重,颇受冷遇。亦是此遭遇促得八阿哥自幼聪慧好学,深知世故,成其待人亲蔼随和的之风。其身为皇子,却全无骄纵之举,八阿哥因此广结善缘,不仅与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相交匪浅,亦甚得众多王公朝臣心思所向。但废太子一事,使康熙洞悉八阿哥已于朝中结营党派,先是削其贝勒爵位,挫其党羽,严斥保荐八阿哥为储君之臣,大阿哥遭禁后,康熙复封八阿哥为贝勒,却疑为安抚人心,掩众之口。 深得威望如八阿哥者,定为康熙所惕,警其危机帝位,纵是广得人心,却独失皇父一人,注定鸿鹄之志终落空。苏小妩思至此,胸中疼痛难耐,似是满怀悯叹但不得言表的酸楚,又似空洞无望却依恋难舍的悲凉,不禁再度看去,眼前的八阿哥尚是凝神静席,目如湖泊,却其深难测。苏小妩一阵恍惚,心中想着若是此刻将往后境遇世势全部告之,让八阿哥预知了惨败与落寞,他是否能于此间便悬崖勒马,日后虽不得江山,至少保得性命无忧,家眷安乐。 苏小妩愁眉深锁,胸中思绪翻涌,踌躇犹豫之际,马车骤滞,她猛地往前一倒,赶忙伸手扶住窗框,坐正了身子以手请抚襟前,以安惊惶。 “爷,地方到了。”驾车的小太监自帘外道。 “知了。”八阿哥应了一声,与十四阿哥相视颔首,先后起身下车。 苏小妩随后自车中步出,面前俨然一座大宅,正扉处匾额上书“浮云寮”三字,前户敞开,向内看去,见一柜台立于门侧,柜后堂内木架排立,上置木雕瓷艺,金饰玉器,霓彩琉璃,印画扇绣等收藏珍物,似是一处工艺作坊。 八阿哥,十四阿哥由驾车的小太监引着,行入宅内,堂内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迎出,作揖道:“给二位爷请安。” 八阿哥问道:“九弟,十弟可都到了?” 掌柜答道:“回八爷的话,九爷,十爷及几位大人皆于内苑恭侯多时。” 八阿哥点点头,又回身向十四阿哥示了意,二人遂行进堂中,苏小妩随其后。 一行人步入宅中,穿过前厅,经庭院回廊,又过几间堂室,至一处绿漆木扉前滞下,掌柜立身门侧,向八阿哥与十四阿哥恭敬垂首,道:“奴才已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接近内苑,前堂亦有家丁守着,几位爷可放心。” 八阿哥淡淡一笑,扬了扬手,掌柜躬身退下,十四阿哥行到院门前轻扣几声,随后方才将其推开,苏小妩立于其身后,只见门扉渐启,其内一处清幽小苑逐可得见,苑中一石桌前,几名锦衣男子相继起身,面向八阿哥,十四阿哥所立之出,颔首作揖。 苏小妩识得其中两人,竹绿衣袍,肤色略沉,面容稍显粗犷者为十阿哥,其身畔一袭黛衣,面色沉郁,容貌阴柔者乃九阿哥。而其余三两男子,看似比年长于几位皇子,见八阿哥到场,纷纷垂首示礼,又忆起方才掌柜所述,苏小妩猜测眼前几人当为八阿哥一党的重臣。想来此处作坊定为八阿哥党羽平日会晤之所,毕竟于宫中之地,皇子不可与朝臣堂而惶之地往来,若是频繁于各自府邸聚首亦会遭人非议,如是于宫外城中择一隐蔽之处议事商讨,实属谨慎明智之举。 “劳诸位多待了。”八阿哥谦和地向苑内众人道。 朝臣中一男子忙道:“八爷诸事操劳,此番离宫亦需费一番劳顿,吾等岂敢担八爷赔礼。” 八阿哥笑道:“王大人过谦了。” 苏小妩闻之,便知此人当乃朝中重臣王鸿绪。太子被废后,康熙曾召朝臣议事,称将于诸阿哥中重择储君人选,命裙臣商议推举。王鸿绪便携同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等人联名保奏八阿哥,康熙见其八子势已至此,甚为意外,改谕以“立储之事关系重大,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为由将立太子一事搁置。 “八哥,为时已不早。”九阿哥沉声道。 八阿哥行入苑中,道:“九弟所言甚是,寒喧之礼一概免除,几位大人请坐。” 桌侧几人遂皆颔首,待八阿哥入座后皆席下。 十阿哥看向十四阿哥,又自其身后望住苏小妩,道:“小喜子,去换壶新茶来。” 苏小妩一愣,望向十四阿哥,见其略微允首示意,便行上前去捧了茶盘于十四阿哥的注目间向苑外去,至门扉处,闻得十阿哥道:“十四弟,这奴才可得好好管管,连个话都不会应了。” 随后便传来十四阿哥一阵笑声。 苏小妩至前堂向掌柜说明由意,依其所指备了茶回到苑中,见几位阿哥朝臣正围案商谈,神色甚肃,心中猜测其所议之事必与废太子有关。方才将手中茶物搁下,院外忽有扣门声响起,随后便是掌柜试探地道;“几位爷,有位公公称有急务呈报十四爷。” 十四阿哥与八阿哥稍作对视,向门外道:“放进来。” 院门微张,小喜子急匆匆地行入,礼道:“奴才给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及诸位大人请安!” “行了。”十四阿哥道:“有何事?” “回爷的话。”小喜子道:“皇上忽然召见十四爷!” 苑中众人皆一惊,面面相觑。 “十四弟,既是如此,当要立刻回宫去。”八阿哥道。 “诸位,先行一步。”十四阿哥肃目颔了颔首,起身向苑中其余众人示意礼过后疾步向外行去,苏小妩匆忙跟紧。 小喜子迎上前去对十四阿哥道:“爷,皇上急召您入宫,乾清宫的公公就在顺贞门外候着,恐怕……” 十四阿哥滞下步子,望向苏小妩,眉蹙起。 “十四弟,既是不便,你可先与小喜子回宫。”八阿哥见状,望了望苏小妩,对十四阿哥道:“待我归府时命人将她送回宫中便是了。” 十四阿哥向苏小妩递了个眼色,又向八阿哥道:“劳烦八哥了。” 苏小妩立于原地,目送了十四阿哥行去苑中,急促的步子亦渐渐于回廊中消散,而后她侧过身来望向八阿哥,他笑颜如故,此刻竟空前地近于咫尺。 苏小妩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22 贰拾壹·书函 距废除太子已逾半载,自秋狩事发,康熙对废太子胤礽虽是缉拿锁禁,将其党羽逐一查惩,名曰令众臣推举太子人选,却痛挫朝野上下呼声甚高的八阿哥,又对被囚其间的胤礽询讯有加,知其乃遭大阿哥蛊害后,当即幽禁大阿哥,并召胤礽问之原委,胤礽者,定视此为契机,道己无辜受罪,并佯孝博得康熙恻隐怜垂,举朝上下既知康熙犹存扶胤礽之心,再无轻举保荐太子人选。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初九,废太子胤礽闭府思过已毕,朝臣联名柬康熙再立胤礽为储,看似一切铺垫已部署稳妥,康熙下诏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并加封诸子。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皆晋为亲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礻我著封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祹,十四阿哥胤祯获封贝子。未受封爵的成年皇子仅余已遭□□的大阿哥胤禔,圣心渐失的八阿哥胤禩,以及十三阿哥胤祥。 四阿哥府邸遂由贝勒府晋至雍亲王府,并获康熙赐物封赏,随品礼单由府中管事核过,经四阿哥允肯后便一并交由那拉氏配置,府中女眷便于午后茶时皆聚于那拉氏厢中外堂,待候授物。 秦柔随钮祜禄氏步入堂内,向那拉氏及已然于侧席端坐的年氏,李氏逐一礼过,那拉氏神色依旧淡定,向钮祜禄氏晗首示意间,目中又添了几分温蔼,较之,年氏与李氏却是满面明媚中难掩轻妄之意。 钮祜禄氏显是已惯于此,仅是微微一笑,便退身至偏位,方才席下,便闻得对座一娇柔女声迎面道:“姐姐可算来了。” 秦柔未抬目看去,已知是耿氏。 “姐姐着实让人一阵好等。”耿氏细声道;“洳颖是得了传唤便急急赶来,没羞没臊,不知礼矩的,比不得姐姐这般从容淡适,直待衣衫妆容修缮完毕,这才携了丫头姗姗前来。” “妹妹过谦了。”钮祜禄氏向耿氏潜潜一笑,又起身向那拉氏道;“苒儿生性缓顿,耽误了时辰,自知有过。” “距众人所至之时尚方愈过几许,况且我屋里的丫头到偏厢传话亦是耽搁了,怨不得你。”那拉氏示意钮祜禄氏席下,又稍瞥向耿氏,面色略沉,耿氏连忙低下眉去,不再作声。 秦柔暗叹耿氏虽值豆蔻妙龄,姿容俏丽可人,于四阿哥跟前亦是一副甚为依人的娇憨模样,却不料其心思纠结,意系争宠,此下廖廖数辞,竟是欲咎钮祜禄氏迟至之过,借此将其于几房妻室目中的地位越加削减。 “爷受封雍亲王,举府仰其荣光,又蒙得圣恩,领赏赐物,实需心存恩慨之意。”那拉氏吩咐婢女取来礼单,道:“我已照爷的意思将赏物归至妥当,各房所获亦命了奴才送至几位妹妹厢中。” 众人皆起身行礼,恭敬谢过,又见那拉氏一名近身婢女手捧一锦匣出,行至厢屋中央处,经那拉氏意过后将匣子打开,一对造工雕法精细至极的镯子映得通堂生辉。 “这一对镂花的紫金镯子,乃此番赏赐中上佳珍品。”那拉氏道。 “仅是如此观其色泽造艺,便知是名贵之物。”李氏道。 其侧的年氏忙道:“如此珍物必只有福晋方可与之匹配。” 未待众人再作附和,那拉氏道:“我留下其一,这另一只镯子便赠予苒儿罢。” 钮祜禄氏面上惑意微露,其余几人亦是惊诧地看向钮祜禄氏,其间尤为恼怒者自为耿氏。 “这是爷的意思。”那拉氏语音一落,几房妾室便忙收回目光,垂目不作多言。 钮祜禄氏双手捧过锦匣,向那拉氏谢过,神色中几分疑虑终未散却。 翌日晚,四阿哥设宴邀十三阿哥过府同叙。 尚于昏敛时分,闻府内厮役称十三阿哥车马已至外苑,秦柔当下无值,便连忙小跑着行往前庭,意欲远观数眼,倚此略晓十三阿哥近况。至回廊处,确见了十三阿哥一袭素色衣袍,由福安引着向四阿哥书窄去行去。秦柔便延着廊径,隔了数丈之远尾随其后。 自行围归京,已是半年有愈未与十三阿哥照面,其间风起云涌,变数多舛,秦柔虽难自宫中耳闻,却也早已对十三阿哥一番境遇了然于心。如今事逝多时,见他背影依旧俊朗挺拔,步态矫健如常,此下又添了一分从容不迫。 秦柔心中一暖,正要提步回苑,翠燕却一幅甚为不快的模样自廊后行过来,口中高声道:“才一会儿工夫,你竟是待不得要出来偷懒!” 秦柔略惊,回目陪笑道:“可是格格有何吩咐?” “方才景儿过来通传,说是晚上的家宴,爷特准咱们格格和耿主子列席入坐,正唤你回去备置工夫呢。”翠燕道。 “知了,我这就回去。”秦柔答毕,便随翠燕行往府邸后苑,提步前仍是向十三阿哥处再度望去,竟是见了十三阿哥亦是回过身来,面向了她所立之处看来,她一阵惊疑恍惚,却辨不明他此刻神情,仅能遥遥福下身子道安,又见十三阿哥微抬了抬手,意让她起身免礼,遂径直行远。 夕景溺去,空色渐显苍青,膳厅内灯火通亮,一众奴才手拖食饮器皿,鱼贯出入厅堂回廊,待珍馐一一呈备停当,已然夜幕如深。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位居上席,那拉氏于四阿哥身侧落座,其下席便是年氏与李氏,钮祜禄氏及耿氏则于扉前的下席之位就座。宴将始时,仅四阿哥身边的福安,福顺留于席侧伺候,各房妻妾近身婢女则皆退至厅外以候差遣。秦柔挨了门框立着,微侧过目便能瞥见厅中动静。此下只见十三阿哥向四阿哥贺过,随后向几名妻室逐一揖礼,女眷寒喧还过,而后四阿哥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入,十三阿哥随之仰首饮下,如是启宴之仪便尽,四阿哥示意后,众人纷纷执筷。 福安见主子杯中已空,摆手唤备膳的婢女呈来酒壶,正伸手接过,却闻那拉氏道:“慢着,今儿这斟酒的活儿可得换个人来做。” 福安收了手,望向四阿哥,见其面色无异,便依那拉氏所意退至一旁。 那拉氏向钮祜禄氏去了个眼色,笑道:“苒儿可是说过要好生向爷道贺?” “苒儿恭贺爷晋爵之喜,并谢爷赏赐。”钮祜禄氏起身礼道。 “今晚这酒,我看就让苒儿来斟吧。”那拉氏道。 四阿哥颔了颔首,钮祜禄氏便自婢女手中接过酒壶,缘桌行到四阿哥身侧,略拨起袖口,以一手执壶,另一手掩了壶顶,缓缓向四阿哥盏中斟去。四阿哥面色沉郁依然,目中波澜无惊,不见其底,仅是微微向钮祜禄氏瞥去,眉间笑意浅蕴。 钮祜禄氏将四阿哥杯中蓄满,又沿其身畔依次将十三阿哥及其余女眷的酒盏皆一斟过,那拉氏目态和煦,笑意怡然,年氏与李氏平日虽显趾高气扬,眼下碍于四阿哥在此,便是对钮祜禄氏柔声称谢,钮祜禄氏笑容淡定,面色安和。 仅是斟至耿氏时,她竟是娇然一笑,伸手将杯口掩住,对钮祜禄氏道:“姐姐莫怪,洳颖素来不胜酒力,方才饮下一盏,怕是已尽了底。” “今夜家宴,举府同庆,妹妹勿谦,还是再饮些罢。”钮祜禄氏蔼意劝道, 耿氏底垂了眉目,将掩了杯口的手移置了开,钮祜禄氏遂将其杯中斟满,耿氏当下便执起杯来,向钮祜禄氏道:“那这杯便是洳颖谢过姐姐的。” 随即仰面饮下。 未料酒罢杯落片刻,耿氏速然一阵轻声咳嗽,而后面泛酣意,目态游离,频频以手抚眉侧,似要昏撅。 “妹妹可还好?”钮祜禄氏命秦柔呈来热茶,递向耿氏。 耿氏恍惑地接过,目中薰醉,手里一个不稳,将茶盏生生打翻在地。 “洳颖大意,还望爷,十三爷,各位姐姐恕洳颖酒后失态!”耿氏赶忙福身请罪,声色皆显惶恐屈懦。 钮祜禄氏亦连忙道:“是苒儿未能虑及妹妹酒力甚乏,非妹妹之过。” “都起吧。”四阿哥稳声道:“既是难抵酒力,便先行回厢歇着罢。” “扫了爷的兴致,自知大过。”耿氏再度礼过,道:“洳颖先行告退了。” 秦柔正于桌畔俯身将方才的杯盏碎片小心拾起,不料耿氏退身出来,竟是提足狠狠向秦柔撞去,秦柔一失稳,跌跪下来,两掌及膝处为瓷盏碎片所裂,她轻呻一声,血色涌出,殷红。 耿氏瞥了瞥秦柔,目中冷笑渐起,而后由婢女搀着退出厅室,其余众人续然入宴,钮祜禄氏略欠过身子看向秦柔,眉目微结,饱满关切,秦柔淡淡一笑,以示无碍,连忙捧起碎物匆匆退下。 …… 宴毕。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先自厅中步出,众奴才退至两侧,恭然施礼,秦柔膝前撕痛,仅能暗暗忍着,福下身来,额前微有细汗。 心中只盼着一众主子可速速离席,好能直起身子,却见十三阿哥生生于她跟前滞下步伐,和声道;“方才可是叫碎物割伤了?” 秦柔将双手别于身后,面上笑意轻漾,道:“谢十三爷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十三阿哥略允了允首,展眉一笑,提开步子行去。 秦柔却忽然怔住,不忍再目睹他离去的身影,只因她自他看似如故的笑容中,清晰地读出几分惋叹,太子复立,他尽失康熙之心,众手足皆加封晋爵,他却知晓自己再无夺雏之势,那英眉朗目,往日倜倘均在,亦深深蒙上憾然。 秦柔只觉得周身阵阵疼痛,但非来自伤处,确是升自心间,她茫然地捂紧自己布满绯红印痕的双手,恍惚地再向十三阿哥所离之处看去,却见了四阿哥摹然回过头来,目光似是投向她兀自摩挲的手掌,她一惊,忙再度将两手匿于身后。 翌日。 秦柔取了膏药,于房中先将手中膝上所伤之处涤净,而后拭抹伤药,略有触痛,便以口轻轻呵气,待痛楚略微得抚,再以细纱布缠绕包扎。 翠燕推门进来,于桌前席下,倒了茶水饮下,将杯子沉沉往桌上一拍,愤愤地道:“爷昨晚送走十三爷,便到隔院的厢房去探耿主子,说是今儿晨时才出。” “耿主子酒力不济,怕是身子亦不爽适,爷去探她是自然的。”秦柔淡淡地道。 翠燕哼一声,接着道:“醉也就罢了,还连带着把咱们格格给怨罪了。” “格格向来宅心仁蔼,口里心里皆不曾过意,你倒甚是不平了。”秦柔笑道。 翠燕努了努嘴,拾起杯子蓄了茶水又饮起来。 秦柔笑叹着摇摇头,心中喜慰着近来与翠燕当真融洽不少,翠燕面上虽是泼辣性子,得理不让人,对钮祜禄氏却是忠意难能,悉心侍奉,先前见秦柔甚得钮祜禄氏欢意,嫉心便起,处处针对,如今二人共事数载,脾性互暸,便也时能绊几句嘴来逗逗乐子。 “是了。”翠燕几杯茶饮下,平了怒气,便忆起事来,道:“格格吩咐了,你有伤在身,膳食当清淡从简,方才我同膳房的厨子说了,给你熬了米粥,当是做好了。” 秦柔感激地一笑。 翠燕又道:“只是我们做奴才的,仅能在膳房后堂用饭,若是给你端来,又要挨一顿说。” “我知的,劳烦你了。”秦柔道:“我这就到膳房去罢。” 翠燕道:“福顺那儿似是收着一封信,说是自你故里来的,让你一并取回来。” 秦柔略微一怔,向翠燕谢过,转身行出。 至了膳房,秦柔正欲踏入,见耿氏房里的丫寰匆匆行出,手中提一食盒,秦柔与之擦肩之时嗅得食盒中所置之物香气醉人,似有酿意。那丫寰见了秦柔,便速将手中食盒掩过身侧,目光于秦柔面上猜疑地一瞥,赶忙小跑着离去。 “毛毛躁躁,不知葫芦卖的什么药!”膳房内的厨子见状,闻着那丫寰的步子,摇头道。 秦柔笑道:“是给主子呈膳,耽搁了,恐被责罚吧。” 厨子将熬好的米粥呈出,示意秦柔自行添碗取筷,一面道:“这耿主子的膳食向来是她陪嫁的丫头置办,说是生自闽浙地域,口味不适。” 秦柔莞尔,兀自捧过粥盅向瓷碗中添去。 耿氏之父耿聚忠,乃清初“三藩”其一,靖南王耿继茂三子,娶安郡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为妻后,生耿氏,因其对清王朝甚忠,未随“三藩之乱”,受封太子太保之衔,得善终。耿氏族人居闽一带,而闽浙菜系中以黄酒为佐料者不在少数,秦柔思至此,对方才食盒中的沁脾之气便略明一二。如是追溯,前晚宴中耿氏佯作醉态,便全为博得四阿哥怜意,并归咎祜禄氏之计了。 秦柔暗自哼笑一声,见管事奴才福顺行入膳房,手中似是一封书信,见了秦柔,便道;“前些日子遣人自西北送来府里的,当是你阿玛额娘惦记了。” “谢过管事。”秦柔接了书信,面上却一片迷茫。 夜沉。 秦柔辗转反侧,心神难宁。那一封自西北迢迢而来的家函原封未动地掩于枕下,她得此家书三日,始终未有勇气拆封阅过。她知自己并非赫宜·柔甄,她甚是亲眼见了柔甄的尸首被掩埋于荒山黄土之间,她冒了她的名,为求存活,眼下已埋过四个年头,心中已渐安然唯独惧于触碰的,便是柔甄远在西北,却毫不知情的乡人。那薄薄一封书笺令她满心负罪感,若那是满纸的嘘寒温暖,父母惦念,亲邻记怀,若那是千言万语,抚慰鼓舞,盼她早日役满归乡,秦柔自是无法承载,甚至要逼得她忆起四年前那个离奇的黄昏与那一面渺然无迹的古镜,她将于背负着柔甄悲凉命途的同时,深切地唤醒心底对时空与自己的犹疑与恐慌。 这一晚,翠燕守夜,房中仅余秦柔一人,她蜷于塌中,微晗着目,见了苍青的月影自窗而入,落满枕边,光晕里,那函纸白如皓雪,上书字迹清晰可显。秦柔闭了闭目,猛然再睁开眼时,缓缓伸手打开了家书。 其中父母寄语仅是草草数句,秦柔心中一阵舒展,又促然空洞起来,她心疼柔甄许是如同犹在现代的自己般,不曾获得亲人关爱,转念又自我抚慰地想着,或许其父母是念着路途遥遥,不忍柔甄思念过切,方才以此为策。 心中澜漪尚不能平,却见函中夹带了另一封书信,疑惑地将其取出。许是先前的云霭雾影渐散去,月色竟于此刻骤然亮堂有如镜芒,那匿函上以苍劲中带了几分清灵柔煦之势的字迹题写道:盈苒。 那函面的字体秦柔识得,她曾仅有一度,见得钮祜禄氏于四阿哥书房临帖提字,那笔触刚柔相济,细致精美,她曾见得钮祜禄氏面含粉晕地提及了那一手书法的师承之处。 盈苒,便是钮祜禄氏的闺名。 秦柔诧然失色,自塌中惊起。 风过云动,月色再度由薄影所笼,秦柔却仿佛望见一清秀隽气的儒雅书生形象于眼前愈加清晰起来。 她心中惊蛰起伏,脊后一阵凉意不断加剧,于惊惶中坐待天明。 23 贰拾贰·恋蝶 苏小妩独席于几案前,夕色自窗棱入,令她纤细背影笼上几分朦胧的暖意,而她面处背光,眉微垂,目轻晗,似有忧思,亦见唇畔轻轻扬着,牵起一室明媚,分明又是满面欢喜。 杯中尽空,茶温未逝,苏小妩却全然忘去蓄饮,仅是面漾恍惚地以一手两指来回摆弄着茶盏,偶回身将目光向窗外院中投去,片刻后敛回,略叹一声,又专心拨弄起手里的杯物。如是过了半晌,忽闻扉启之声,苏小妩急急起身,回头看去,见了同厢而居的宫女缘衣推门进来,迎上苏小妩一双自欣喜骤然暗淡下去的眸子,缘衣疑惑地颔了颔首,反身将门掩好。 “可是缘衣仓促而入,惊扰了姑姑?”缘衣试探地看向苏小妩。 “我自个儿发愣出神,怨不得你。”苏小妩这便将手中茶盏放下,缘衣行来,捧了茶壶将杯中蓄满,苏小妩浅浅一笑以示谢过,问道:“可是到了更值的时候?” 缘衣点点头,答道:“方才同萦衣换了班儿,主子说了,让姑姑再过半个时辰就过去。” “知了。”苏小妩立起身来,揉了揉略有些僵疼的肩背,侧目时不禁再度向外院探去,只见了举苑空旷,仅一株槐木静谧而立。 “姑姑今日神不守舍,可是有所念盼?”缘衣笑意轻巧。 苏小妩忽被道出心思,神色一阵慌乱,忙嗔道:“胡说,我能有什么可念的。” 缘衣踱至窗畔,将脸扬向院外,却又目中含笑地瞥向苏小妩,低声道:“今儿十四爷要来给主子请安的。” 闻之,苏小妩面色动容,先前顾盼羞怯之意渐无,豁然惊醒之势代之。 她此刻所待,并非十四阿哥。 那日离宫,于外城地界的浮云寮内,十四阿哥得急召回宫,遂将她付予八阿哥。那时她望住十四阿哥抬步,径直行向门扉,似在一瞬,那步伐竟与她的心律重叠,难以道喻是忐忑慌乱或是空洞若失。但那步声逐渐行远,她侧过面去,石桌畔的男子笑靥温儒,生生阻隔了她再去追溯那个离去的身影。 忆绪骤然义无反顾地驶向四年以前的那个春日,草长莺飞,空色如浣,紫蝶纸鸢冉冉渐升,她目送它划过□□,于风间遥遥坠下,她便追随了它轨迹行至花间,于是瑛彩斑驳之楔,翩翩男子白衣似雪,笑颜如璧。她不由地感激着那一阵陨落了蝶影的乍风,谢过它权作了牵引的红线。 次遇便时逢落雪,他静席于亭台间,遍地皑色亦难掩其绝尘风华,她立于他切近之处,与之共聆得一场降瑞之音,得微赞,便欢喜难止。关忽那一年冬寒,她唯有的记忆便是那高洁胜雪的身影与曦影永驻的容颜。 别后再逢,,竟是三载之后。那夜瓢泼,她远远望向十四阿哥跪立雨幕之间,他忽至她身侧,神色是她未曾一睹的宁肃,她知那时他正处岌岌之忧,看似酬志在望不想却深坠重挫。她无力分他所忧,识势将成定局,他自然回天乏术,却始终难以掩隐为他的愁痛。 廖然数面,他竟是深深植进了她心里,愈渐蒂固。而腕中得自十四阿哥的翠色镯子,竟是无从锁却她相送的目色,她仅能辨得自己胸中一切焦促与欣喜纠结缠绕,最终缔作眼前男子的音容笑语,回荡不散。 此间庭院中,几位阿哥与隶其党派的官仕缘桌同席,苏小妩立于八阿哥身后,见朝臣其中一人方才启齿欲言,便见九阿哥一扬手,声未至便止。 “自掌柜处闻得棚厩日前方才修缮尽毕,那些个散屑隅琐似是仍未清理妥当,我忧心这马匹当要受了牵累。”九阿哥道。 十阿哥先是一惑,向九阿哥看去一眼,接道:“八哥身边那驾车的奴才似是易任不久,不知是否留意得当了。” 八阿哥一笑,向苏小妩道:“既是如此,你到马厩那儿看看去罢,叫奴才们好生照料好。” “奴才遵命。”苏小妩应道。 眼下太子复立,八阿哥一派尽得康熙警备心戒,威望遭削,定是聚集于此以议往后蓄势再起之计,如此磋商,必是甚忌旁人,惟恐其余党派者布眼线于其间,九阿哥对苏小妩设戒,又顾念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的面色,便以马为故支遣了苏小妩。 苏小妩向众人礼过,退行几步,而后回身行出院中,却不闻身后人声渐始,仅感到背中似是由人注视着,那目光温和宽慰,教人安生,她不由恍惚起来,想着来时车中她失稳欲跌,八阿哥那似是伸臂将扶的瞬间。 至了马棚,将几位主子的意思向随行的奴才通传毕后,苏小妩百无聊赖,只得于后苑的石级上席下,拾了一截枝叶来跟前来回比划着。偶有浮云寮中奉职的厮役自她附近行过,总得伸首探目地看上好一番,见她一身太监装扮,却唇红齿白,粉嫩娇秀,分明一副可人少女的模样,便又是一阵上下打量,见她又羞又恼地将脸别去一侧,又皆嗤嗤笑了几声,佯作无事般行开去了。 待了些许时辰,时见寮中下人奉了茶物行往内院,不久后又见九阿哥身边的小太监急急地行出来唤人添茶,掌柜连忙吩咐下人张罗着,不敢怠慢,如是几来几去,竟也过了申正时分。天色自晴好凝碧至云层密集,四下受其所笼,显是阴晦了几分,随之风起。苏小妩倚了身侧的木栏昏昏欲眠,忽见了掌柜引着一名面生的男子向内苑行去,该男子一袭素青衣袍,身形削瘦,姿态恭谦,隔了一座院落之距,虽看不清面容,却大约能辨其年岁,约摸与几位皇子相仿。 见该男子入内院后久不视其出,苏小妩隐约料得此人当属为八阿哥一党奔走的吏人探者之列。方欲于己所限的已识历史中对该男子的身份略加推断,又闻后院扉启,一名厮役模样的少年探头道:“内院的主子们吩咐下来,离时将至,让几位公公置备置备,以待出发。” 马厩内几名小太监方才忙碌起来,便见天色一沉,较方才稍显暗淡几许,风声未至,雨点便稀疏始落,苏小妩抚了抚被打湿的鼻尖,抬起头向空中望去,仅在顷刻,倾盆之声骤起,苏小妩湿了大半身,连忙向檐下躲去。 “小喜子!”苏小妩正愣着神,肩膀忽然叫人一拍,回头看去,是八阿哥身边的太监小筌子。 小筌子见了苏小妩正脸,一惊,面露疑色。 苏小妩一笑,道:“公公没喊错,我今儿是随了十四爷来的。” “是是,没认错人。”小筌子略一抬眉,心领神会地笑道:“这雨来得突然,几位爷于内庭处许是无物可掩,我这儿还需备马,你到院子里去把爷迎至府前罢。” 苏小妩伸手接了小筌子递过的纸伞。 往内院途中,见了几名朝臣先后行出,由厮役引路匆匆离院,苏小妩退至一旁,垂下首去,避与此行有眉目相汇之契,只得于原地低目待几人渐远,这才抬起头来继续向院中走,又见九阿哥,十阿哥由各自的随行太监打伞护着,由院内步出,苏小妩赶忙再度退至一旁。 九阿哥面色阴冷如故,眉目俊秀却黠色难掩,加之肤色略露苍白,更显森郁沉敛之感,苏小妩心生畏意,待九阿哥自其身侧而过时便略向后再退去,九阿哥未作驻留,仅是目光暗暗向苏小妩瞥过一眼,哼了一声,遂行去。 十阿哥随其后,倒是大大方方地在苏小妩眼前滞了步子,侧过脸来问道:“你不是小喜子?” “奴才是……”苏小妩点点头,正开口道。 十阿哥闻其声,怔住,打断苏小妩道:“这分明是个丫头!” 苏小妩不知如何应答,便未作声。 “好个老十四!”十阿哥摇头叹道,而后前行几步,又回头来望住苏小妩,蹙了眉上下看了数遍,将两手往身后一别,终于行去。 苏小妩吁了口气,执伞行向院内。 庭院中,花木山石已为雨雾模糊了轮廓,潮然气息间,葱翠景致似由烟霭所蒙,石桌畔已无人踪,仅余水烟弥散,仿待仙临。 苏小妩四下望去,未觅得八阿哥的身影,便犹疑地向园子深处探行。待鞋前已然为园中积水沾浸,指前感到一阵湿腻不适,见不远出一碧亭中,两男子相对而立,其中白衣绝尘者定为八阿哥,另一男子一身青衣,略垂首,态谦卑,便是方才随掌柜入内之人。苏小妩由小径向亭处行去,八阿哥似有察觉,回首向她望了一眼,遂向那青衣男子摆了摆手,该男子警觉地向苏小妩渐近之处看去,而后向八阿哥道了礼,冒雨匆匆自内院后侧离去。 苏小妩行至亭下,向八阿哥道:“爷,小筌子已备好了车,劳烦爷随奴才行到府前。” 八阿哥略颔首,步下亭台。 苏小妩抑了越发急促的心驿,于阶前静静待八阿哥行至身前,而后举伞掩其不受雨水所湿,自己急步于其后跟随,但碍于身型之异,苏小妩竭力将手里的纸伞举高,踮起脚来,这便使了步子未能恰好跟上,只得深一步浅一步地踏着,又恐泥泞污了前人皓霜般衣摆。愈渐焦急无措之时,方才行出数步的八阿哥蓦然回过身来,苏小妩未曾始料,一惊,险些迎面撞上八阿哥。 “奴才该死!”苏小妩忙道。 “怪不得你,当要怨这雨来得不识时宜,但我有确感其恰到妙处。”八阿哥笑道;“既非身处他人颜前,这小喜子大可不必再装了。” “奴婢遵命。”苏小妩心中一喜,答毕,手中的伞竟让八阿哥接了去,掌相近,肤相触,八阿哥目中暖氲未异,手中的温度却带着不曾料晓的薄寒。苏小妩心中惶然一空,却又迅速为眼前所见填满如幻般的喜慰。 落雨渐柔,却未见止。 雨中二人并行,八阿哥执伞,面上神色淡然,眉目间蔼色潺潺,苏小妩于其身侧,两颊微晕,浅含笑意。她确信此下确是置身梦境,其中烟雨朦胧,花影氤然,她与天人般的男子同伞漫步,漫漫幽途,默默无语,却是无声胜有声。她臆想着无从启齿的言语皆融于伞面的雨音间,从容不迫,错落欢跃,道出她缤纷的心事。 良久。 “莫非是在忧心十四弟获召回宫一事?”八阿哥开口问道。 苏小妩尚在恍游,便神似游离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猛然顿悟般地点点头。 八阿哥又问道:“这回答究竟是‘是’或‘否’呢?” “奴婢是想,十四爷聪慧果敢,处变不惊,不当有何隐忧。”苏小妩答道。 “所言确是。”八阿哥淡淡一笑,又道:“你不是那个忧心的,当是那个被忧的罢。” “奴婢怎敢劳十四爷劳神。”苏小妩低声道:“妩儿自知无高攀之姿,亦不敢妄想。” 八阿哥缓下步子,顿了顿声,问道;“是无从高攀,还是另有所衷?” 苏小妩心中一颤,惊异之色尽显颜间,连忙急急地迈步欲向前小跑而去,却未料仓促之间踏得积水溅起,入目中,视线为其所掩,酸涩难耐,欲抬手揉之,却被另一只手阻下。那只手是片刻前方才触及的温度,较理所应当的温煦多了几分清冷的寒意。苏小妩知晓他的过去与未来,却并未悟得他此下的心绪。 她微微睁开眼来,目中一片混浊,却在氤氲迷离间分明看到一个纤尘不染的身影立于眼前。他轻轻抚过她的眼敛,温柔摩挲,她绯红的面色交融着他温暖中的那一屡莫名的冰冷,于是他的指尖终于带上融洽的温暖。她闭上眼,想着不再苏醒,却突然感到额前一阵湿润的暖意,她猛地睁开眼,纯白的衣襟近于咫尺,他俊秀挺拔的下颚几乎触及她的鼻尖,他在她额上淡淡一吻,她的喜悦远远不及仓促的惊异那般,迅速自心底开始蔓延,那些隐秘的绮意盛开成一簇一簇骤然繁茂的春天。 随后他们持续无言地行过花间的小径,她发现见纸伞向她略微倾斜,抬起头来看到他逐渐浸湿的一肩。 那一场雨让从不奢望的梦界缔接了现实。 苏小妩至今仍然未敢坚定地相信。 自浮云寮中出,马车颠簸,雨声未却间,苏小妩迟疑地望向八阿哥,他闭目凝神,唇畔浅笑如常。她心中疑虑百结,揣测万千,却不知当从何述起。 “何以坐立难安?”八阿哥向苏小妩望去。 “奴婢自个儿也不知道。”苏小妩答道。 八阿哥又道:“既是如此,我便换个法儿问你,今日十四弟为何携你出宫?” 苏小妩稍作惶惑,道:“上个月奴婢生辰,十四爷说以此为礼。” 八阿哥展颜笑道;“回宫后,我亦为你补上一份贺寿礼,可好?” …… 静席车中。 难闻辙轼。 只因雨势澎湃。 夕映由暖黄逐渐演作艳丽的红。缘衣捡了绣匣出了屋子,说是要去向年长的女官习针法,余下苏小妩仍旧于窗畔立着,点染了双颊的难辨是落霞或是思量。距初临浮云寮已有数日。归宫以来她便与八阿哥再无所见,当值度日,每逢独自沉静,便是将信将疑地追溯那一场几近虚幻的雨景与八阿哥不明由意的允礼,虽不至寝食难安,却也总在惦挂,无差歇暇之时,便每每守于窗侧待侯音讯。 见现下霞色临褪,夜幕将至,苏小妩心中一阵失落,索性上前欲掩了窗子不再观盼,却闻得一声“且慢”自院前传入,寻声看去,来人竟是小筌子。 “姑娘请往天上看。”小筌子扬起一手,指向空中。 苏小妩向其所示之处望去,见得漫天瑰霞欲散,一只荧紫的纸鸢自其间翩翩而来,那纸鸢的形态,恰是振翅的蝶。 她笑靥潮湿,心事既了。 24 贰拾叁·夜探 曦下窗,昨宵雨,心绪似千结。 夜未寐,窿无月,风前见霭帘。 生本不染埃,尘间亦无眷。 怎奈何,光阴逐华年,忧思渐生恋。 君不知,不曾问,目中几多念。 吾不言,言难尽,薄泪湿襟间。 意如是,婉转淤结。 侧目欲寻,问己,寻此臆,至孰年。 她的梦周而复始。 梦镜里不见天际,皑然无垠的是静谧的湖泊,她是倦怠了摇曳的深藻,或是偶随风动的那一缕波影,隔了沿畔密集的苇丛,自罅隙间观探岸中的花簇。艳阳灿,若桃红,金木樨,阑油彩,它们缤纷逼人,奢侈的色彩使她却步。她眷慕着风清云淡的景致。如同母亲携着她走过草场的洁白裙裾,如同她漫漫度过十余载的水绿空色,如同曾驻指尖的鹅黄稚蝶,如同少女颊侧浅浅的粉霞。她蜷缩在远离斑驳的一隅,祈盼在别人的浮华琐事外充当永远的旁观者,小心呵护着自己的寂寞,于是风云骤异,雨声呼啸都与她无尤。 可是。年岁流转,世易更徙。当她再向姹紫嫣红中瞥去,却是另一番光景。她欲将持续着远望,仍旧隔着回忆不敢逾越的岸,彼端的天空燃起花火,那是空前繁盛的绚烂,她不愿发觉,所处的苍白的幽暗正被渲染。 谁。 自烟花间缓缓靠近。 谁在她孤寂的领地里踏出一片葱色的荫地。 谁向她伸出手,指尖隐隐暖意。 谁自远方从容行来,一步一步,将抵心间。 秦柔辗转数次,自褥中起身,倚塌向窗外看去。此间疑是平旦时分,天色已自夜半深黛更至灰蓝,似有薄雾。再向翠燕塌上探去,间被褥叠置齐当,塌下不见其鞋,便知确为寅时,应要盥洗置备,以待当值。 合衣离塌时,不禁回过身去,自枕下将一封书信取出,置于掌中细致端详思量。那信笺乃数日前所得,自赫宜•柔甄故里来的家书。秦柔本不忍阅其家人念想伤怀,未料父母言辞间少有关候,仅是只言片语,草草谈及自身安好无恙,莫需惦记,又命柔甄于府中好生侍奉,勿要怠慢,此外,全无思女心切,盼其返乡之意。秦柔悲从中来,忧未尽,却为惊愕所止。家书中另附一书函,封上仅书二字为钮祜禄氏闺名,其字体挺拔间带几分婉转,恰与钮祜禄氏那隽秀却不乏英挺之笔实属一脉。秦柔便于顷刻间忆起多时前的一个冬日,钮祜禄氏踏雪前行时面上漾起的神采,宛若仲夏的莲色,泛着经营碧透的露痕,眸中光影流转,映出一个男子的侧影,那男子一身书卷气,清俊优逸,温文儒雅。那是引得钮祜禄氏无限怀恋的一段青涩时日,那个令她念念难舍的男子,便是此信函的由来,若非柔甄的家兄,又能有何人。 距当年二人一别,钮祜禄氏入宫选秀,后获赐予四阿哥为妾,至今已然数年,物是人非,心中所念却尚未能全番褪去旧时的迷彩。秦柔猜测柔甄的兄长许是自父母处得知其妹正于钮祜禄氏身畔侍奉,便借家书之便来函,若是嘘寒问暖,瞭表关切也罢,如是图求倚此契机重修前缘,于钮祜禄氏便将成祸事。而眼下钮祜禄氏似是已有意向四阿哥之势,依此度日,终将卸下心事,安安稳稳地步入秦柔所知的轨迹,但倘若让其阅了那信函,必是胸中一翻澎湃,大有舍弃眼前,欲与初识情人重圆残镜之危。 此番顾虑后,秦柔打定了主意先将信函收压己处,想着将其焚毁,却又始终难下其手,只得叹着气将信笺匿于枕下。 午后。 那拉氏邀了府中众妻妾于庭园内品茗赏花,其一身素青衣裙席于主位,年氏与李氏列身其侧,自席下起,便嘘喧不止,一唱一和,与那拉氏颜前甚是圆滑,钮祜禄氏于侧下位而席,谦语数句后便垂下首去不语,仅是兀自摆弄着腕上的镯子。 “这镯子当是爷晋爵获赐时,福晋赏的那紫金璧玉?”年氏向钮祜禄氏望了一眼,道。 钮祜禄氏莞尔称是。 李氏接茬道:“如此贵重之物,看来妹妹是懂得分外珍爱之人,比起初入府中那会儿,可是明理多了。” 年氏于一旁轻笑几声,又道:“确是识得分寸了,但依我看,不足犹存。” 钮祜禄氏抬首与年氏目光略触,而后垂下眉来,不答。 年氏摇了摇头,看向那拉氏,道:“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拉氏叹了一声,向钮祜禄氏道:“苒儿,你已入府多时,先前念你单薄孱弱,爷由着你,我也不便多责,近来见你气色渐佳,心绪也开朗许多,想必是身子好些了?” “回福晋的话。”钮祜禄氏面显忧疑,眉微锁,唇抿起,顿了片刻,方才答道:“倚得爷与几位姐姐关怀垂注,现下已无大碍。” 言毕,便双目低敛,静席无话,秦柔自其后看去,见钮祜禄氏面色略显苍白,双肩略微抽动,似有惶恐。又见对席的耿氏眉紧蹙,时而投来几瞥,目中疑带怨妒。 秦柔一阵不解,回到厢中,将事情对翠燕说了,却见翠燕嗤嗤笑出声来。 “做什么?”秦柔惊异地看向翠燕,问道。 “瞧你平日里一幅娴熟沉稳的模样,竟是不明福晋话里的由意!”翠燕笑道:“近来爷要务繁忙,传几日后便可略得闲暇,福晋必是有意让格格服侍爷罢。” 秦柔大惊,面上一僵,未能接语。 她仅得知钮祜禄氏初入府中时曾获四阿哥临寝,但翌日于书房习字,心事皆为其所洞悉,如是惹得四阿哥含怒,至此未至其闺。钮祜禄氏因此受四阿哥冷落,亦遭府中众人非异揣测,予其自身,反倒因祸得以修养生息,淡薄度日。时隔至今,又经历太子一变,钮祜禄氏已深明处境,意将屈从宿命,此举自然令四阿哥与那拉氏得感慰喜,侍寝旧事得以重提,次举虽为宣告冷遇之期将尽,却亦将彻底根断了钮祜禄氏心底的那一分眷恋。 昏敛时。 钮祜禄氏独席案前,盏中茶温已逝,却点滴未减,桌面置一方绸绢,上呈一翠玉斑指,精巧玲珑,雕工细致。钮祜禄氏拾起斑指似是仔细端详,又似仅望其身,却思至他处,片刻后,又将腕中紫金镯子褪下,于斑指一并置于绢缎中,凝视良久,轻叹不止。 秦柔备了玫瑰露行至房中,见状便柔声询道:“格格,可要就寝了?” 钮祜禄氏回过神来,颔了颔首,秦柔便将凝露呈至镜前,又将木梳,膏脂一并取出,正欲唤来翠燕为钮祜禄氏归置被塌,闻得钮祜禄氏恍惚道:“慢着。” “格格有何吩咐?”秦柔道。 钮祜禄氏缓缓道:“早前让你收起的文房之物,拿出来叫我再瞧瞧吧。” 秦柔略一怔,抬目向案中所陈的镯子与斑指看去,识其皆为四阿哥所赐,加之见得钮祜禄氏满目惆怅,许是睹物心惶,又忆起与柔甄之兄共度的那一段青梅时日,便欲于舍弃旧昔前终瞥一眼寄情之物。 秦柔允首行了礼,向置物处行去。 …… 逵违多时的墨砚已于钮祜禄氏掌中,秦柔见其不忍释手,仅是将那砚台捧于手中,细细端详,目中流光盈盈,波影闪烁,似是沉溺于青稚时光,一文秀男子亲执其手授书临字,当年情景历历在目,以至此间颜中满是迷离不舍,又透出无奈愧责,着实惹人为之惋叹。 “格格……”秦柔心生怜意,却又无从开口劝慰,只得道:“天色晚了,早些就寝罢,莫要受了寒。” 钮祜禄氏缓回神来,眸中已微红。 秦柔知钮祜禄氏所哀,欲劝其看淡前尘,遵从时宜,随四阿哥安生度日,话至唇畔,竟迟迟难于启齿,倒令秦柔自己心中一沉。 “得了得了。”钮祜禄氏拭了拭眼末,佯作无恙地向秦柔笑道:“偶尔念年旧,你倒是一幅忧心伤怀的模样。” 秦柔浅浅一笑,却不见展眉,仅是一抹思愁愈加纠结,牵得面上神情渐渐僵作莫名的惊惶,连忙慌乱地掩饰道:“且让奴婢服侍格格歇下。” “知了,这便宽衣罢。”钮祜禄氏摇了摇头,又道:“这将要入夏了,夜深时偶难安寝,许是虫蚊所扰。” 秦柔道:“奴婢夜里取些天竺葵薰香,置于室外,明日再备药汤为格格浸浴,可好?” 钮祜禄氏颔首一笑。 墨空色。 暗云涌。 月浮沉。 秦柔捧了一鼎薰香自府苑回廊向钮祜禄氏所栖厢处行去。此下夜已幽沉,举府皆谧,园中风声可辨,树影轻曳,虽是临近夏时,晚照过后仍是凉意难却,秦柔一身单薄衣裙,便实感颈后一阵薄寒,又逢急风乍起,虫鸣即凐,乃闻园中花木唦唦作响,尘屑骤扬,心中略生恐慌,便加快了步子向前行去。 入后厢园内,忽闻脚步声临近,似是传自书斋处,寻声探去,便见似有灯火逐渐靠近,光朵氤氲,于夜色中凝作唯一鲜明的色彩。秦柔惊疑地侧身隐于廊后,向那光晕望去,见是福安提了一盏灯笼走来,于其后身型修长,步态沉稳者,为四阿哥。待二人略显切近,秦柔匿身晦处借了隐隐灯火细致打量起四阿哥来。虽置身同一府院之内,他乃一宅之主,她深居偏室,他要务缠身,平日难得多见,即便闲暇于府中,亦有多房妻妾正待侍其身畔,月中可得一次谋面,已是难能。距上次家宴一面已隔多时,听闻他身获晋爵,要事得增,公务繁忙,均是天明入宫,晦夜得归,即便滞于府内,亦是于书斋中识阅公文,博览典籍,即是膳食饮物,亦紧凑从简,更是无顾惠及各室妻妾。 风拂云渐散,月得明,四阿哥一身黛蓝长衫为皎光所笼,映得平素穆然的一张脸上有了些许和缓的从容,秦柔识得那分稳敛不迫,却惊于此间仿佛卸下严眉厉目的男子,如此迫近地立于咫尺之处,月影蒙银赏,亦于其眉间落下奇迹般的温存,似是雨间潮湿的壤迹,澎湃间不得察觉,却沁人心胸,或又如深潭的波影,平缓不乱,兀行悠远,莫名地教人信服。 秦柔怔怔地望着,见四阿哥由福安引路,径直向钮祜禄氏所居厢房行去,当即心中一惊,不知此下是否当再向前行去,只得手里捧了香鼎立于原地。似有一瞬,脑中空洞无物,声息皆绝,仅是见了四阿哥于钮祜禄氏闺前滞下步子,摆了摆手吩咐福安先行退下,而后扬起袖来正欲推门,又蓦地停了动作,只于门外立着,侧脸迎着月色,涤去一半沉晦肃然,添得几分深沉委婉。 四阿哥如是立了片刻,终是未进房中,便提步离去。 秦柔仍于影处匿住身姿,手中香鼎内,天竺葵芬芳满溢,醒人脾肺,她却似是仍置身恍惚间,仅闻得脑中一声轰然乍响,犹若烟火奢华齐放,但目前漆黑,看似无一物,又竟闻得谁人步伐,渐近,渐近,将至心间,面目将显。 翌日晨时,秦柔为钮祜禄氏梳妆,自镜间见其面露忧绪,神色憔悴,目似涣散,偶有轻叹,便探问道:“格格可是昨夜未好?” 钮祜禄氏抬手拭了拭额前,道:“不碍的,待早膳后,让翠燕备些凝神补气的汤药,服了便可。” “格格……”秦柔欲言又止。 钮祜禄氏见其蓦然收声,便侧过脸来问道:“倒是从未见你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样,怎了?” 秦柔沉了口气,道;“今儿一早听闻小厮们说起,爷近日来繁劳奔忙,得皇上赞其绩实可嘉,月末将于殿中设宴以表喜慰。” 钮祜禄氏却是面色一沉,轻声喃道:“爷忙碌了数月有余,宴后许是可得闲暇了罢。” 秦柔一时无语,任由昨夜四阿哥驻足厢前的寂寞的侧影愈渐清晰地占去双眸,神绪一阵游离恍惚,钮祜禄氏布满忧绪的面庞亦时而闪过,四阿哥平日的肃穆与月下的和颜彼此交错,使她念想纠结,目前逐渐幽暗,直至一屡皎光幽幽而来,她脑中忽然浮现一抹苍挺却柔婉的笔迹,她当即惊醒般悟过神来,心中隐隐难安。 “你这丫头,虽是素来沉静淡定,今日却是甚有心事的感。”钮祜禄氏望住秦柔,怜爱地询道:“不妨对我说说?” 秦柔心中慌乱难理,眉微锁,面泛难色。 钮祜禄氏见状略微一惊,随即垂下眉去,浅浅笑道:“也罢,若是只想自个儿思量的事儿,就当我未问。” 秦柔略显踌躇地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可否斗胆向格格一询。” 钮祜禄氏一笑,问道:“何事?” “太子爷出事那会儿,格格得了爷赠的玉斑指……”秦柔微抬起眼来望了望钮祜禄氏,又低下头去,道;“那时格格言似欲忘怀过往,现今可如常?” 语方落,便见钮祜禄氏面色霎时更作惨白,,眉似深结,目含惶恐,猛然回头看向昨日吩咐秦柔取出的墨砚,以一手抚住胸前,两肩抽动。 秦柔眸中掠过一屡苦涩,摇摇头,低声道:“请格格恕奴婢妄自揣度。” 钮祜禄氏双目微红,良久,才缓缓道:“你这丫头,果是深识吾忧。” 秦柔心里一酸,恍然悟知钮祜禄氏昨夜命其将文房之物取出,许是已然决心顺众人之意,至此诚心服侍四阿哥,便欲于割舍遥忆前最后一次重温梦中故人的音貌温存。她已然意向舍身,秦柔一语却生生将她推回原处,某一年冬季,鹅雪纷飞,她仍是闺中少女,执子之手,雀跃地踏雪而行,盈盈笑语洋洋洒洒落满雪地。 钮祜禄氏泣不成声。 “格格。”秦柔深吸了口气,道:“柔甄这儿收着一封书函,乃家兄所予。” 钮祜禄氏哽咽一声,惊诧地望住秦柔,眸中光晕鳞鳞,秦柔自那目中捕捉到从未得见的华彩,她知她心灰复燃。 秦柔回到房中,径直行到塌前,自枕下将拿一封书信取出,捧于掌心。 一纸轻鸿,宛若昔日云霭,自彼端悠远而来,承载芸芸思寄,又似谁人轻唤,渺远缠绵,沿天之岸,缓缓摇曳寻返,且盼一日风随意,满腔情谊得可诉,乘烟雨,经疆河,无可阻,只待共蝉娟。 秦柔面上愉意微漾,自喜促成一段姻缘恋事,笑靥却又生生僵住,难得以延展。未待宁谧,又豁然忐忑起来,沉重的负罪感如同无际的晦暗,自心底最深处不断蔓延开来,迅速吞噬了那一抹自欺欺人的皓白。 瞬间,她面色如灰,仅是麻木地捧着那一封家书向钮祜禄氏厢中走去。 她知此一举或许将招限劫。 她知那信函或许将使钮祜禄氏行向难返的歧途。 她知或许□□将由此生。 但此间无路可退,确有悔意,却难敌心魇作祟。因她终究于那冗长的黑暗里,觅得了来人的身影。 冬亭内。 槐木下。 骤雨楔。 烛火前。 霜雪间。 面色沉敛。 目中深邃。 迎风而立。 月下神忧。 那个即便烟花绚烂,亦无法予其容中投下斑斓映影的男子。 她为他心存了义无反顾的牵挂,终于在觉察后一触即发。 25 贰拾肆·绘莲 六月末。 畅春园。 晴空似碧,风携树影,夏草葱绿。少女一身浅青裙衫自廊道彼端行来,明眸伶俐,面容娇憨,腰间流苏为饰,一枚玲珑的紫蝶坠子随其膝雀跃而动。 苏小妩奉德妃之命将命人特制的解暑凝露呈至良妃处,心中念着至了畅春园多日,此下终能觅得契机与八阿哥照面,她提了食盒,面上喜色难掩。至了良妃所栖之厢,自留守婢女处得知其正于湖畔同八阿哥赏景纳凉,她心中大喜,匆忙谢过,便提步向湖前回廊出小跑而去,前行间腾出一只手来将额前的发理理顺当。 水榭内,良妃与八阿哥相对而席,母子二人皆容色温缓,音言和煦,交谈间,偶闻良妃和声笑语传至亭外,宛若春颂。苏小妩由小筌子引入亭内,礼矩谦恭地请了安,闻得良妃柔声示其起身,她略扬起面来向八阿哥望去,见他并未侧目向她,却微微晗着双目,笑靥舒展,她心中不由地一暖。 “蒙德妃娘娘惦记,实是心中难安。”良妃谦笑道。 苏小妩道:“主子忧心现下暑意渐剧,娘娘您身子单薄,不宜受酷热所侵。” 良妃拾起几中所置一柄青绢团扇,轻曳,道:“多得圣驾体恤,离宫至了这园子里,自是凉爽了些许。” 八阿哥道;“先前差人送来的那薰香自有宜神爽气之效,午后于室中,可添清凉之感,额娘可合用?” “已置于厢内驱暑,甚是奏效。”良妃颔首,笑意柔蔼,又看向苏小妩,道:“妩儿这丫头亦是多时未见,模样倒是越发娇俏了。” “得娘娘夸赞,实属妩儿之福。”苏小妩垂下颜去,染薄绯。 良妃端详苏小妩片刻,又将目光移向八阿哥,唇畔浅浅一扬,目中柔煦无限。 静谧半晌,闻得小筌子在外通传,众人向外瞥去,见小太监正引了一名青年男子候于亭外,得八阿哥允首后,该男子缓缓行入,向良妃,八阿哥礼过请安。苏小妩只觉此人面相似曾相识,又暂忆不清其由处。 八阿哥令奴才给男子赐了座,向良妃道:“额娘,这位便是先前向您提及的莲生。” 良妃询道:“可是那位画艺精湛的雅士?” 名为莲生的男子向良妃作揖道:“回娘娘的话,小人正是。” 八阿哥道:“莲生乃儿子早前奉命至江淮一带办差所识,此番闻其随巡府入京面圣,便寻了个时辰小聚一番。” 语方落,便见小筌子领了几名婢女陆续备上清茶小点,其后几名太监手中所呈之物为笔墨纸砚,及丹青色料。 良妃略显疑惑。 八阿哥笑道;“此番唤了莲生前来,亦是想为额娘作画一幅。” “既不是风华正茂之年,有何所绘?”良妃笑道。 莲生前行一步,道:“恕小人多言,娘娘肤似皓雪,面色洁蔼,眉目温润,既显皇家雍姿,又满溢安和典柔之息。有幸为娘娘作画,乃莲生难求福份。” 良妃笑道;“言间诸字无不彰恭赞之意,罢了,依了胤禩之意便是。” 随即奴才们铺张卷纸,架笔研墨,数十色盏逐列排开。莲生先向良妃示了礼,便提袖行至案前。良妃于其正前倚廊而席,身后所临便为荷搪,于是只见碧叶衬粉莲,莲影映人面,良妃素日略带苍凉的面容此间沾得荷色明艳,实可谓光彩照人,摄动心魄。 苏小妩立于亭侧,抬目向莲生看去,见他埋头作画,偶有起身,神态谦逊地瞻良妃神韵,片刻后再度俯身落墨,技法纯熟,笔姿流畅,时而细致勾勒,时而挥豪晕染,待卷中已初现良妃淡然贤雅之态,便见他自许地颔了颔首,而后填色伊始。 莲生眉目清俊,一身浅青布袍,素然质朴,全无配饰。虽皆为雅致男子,但相较八阿哥的和煦敛然,莲生则是一身塾息未却的学儒模样,在苏小妩看来,极似是满腹诗书的从文之人。心想读圣贤书者心必高洁,不为功名所动,却见他方才一派恭维之辞,顷刻之间便脱口而出,毫无犹疑思量,即明其虽貌似隽然,心中必定亦存谋仕之愿,若非如此,为何不于故里终日附庸逍遥,竟要如此不远千里进京献技。苏小妩摇头叹了叹,猛然忆起莲生者,当是数月前于宫外浮云寮时逢大雨那一日,与八阿哥同于亭间的男子。 正值思索之际,忽感一抹饱含温存的注视,苏小妩迎其探去,望见八阿哥一双暖雾弥漫的眸子。苏小妩似有一瞬迷醉,又恍然醒悟般一怔,八阿哥投来疑惑的目光,她纠起眉来摇摇头,努努嘴示意德妃厢室之向,八阿哥笑叹一声,摆了摆手。 “奴婢尚有职在身,便先返德主子身边儿去了。”苏小妩福身向良妃道了安。 得良妃默肯,她迈开步子离亭而去,又屡屡回首,目光流连于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数次回眸,竟发觉小筌子沿途尾随而来,她滞了步子候着,待小筌子迎上来,满目笑意地递给她一张字条,上书:午后,荷塘前。 分明仍是午前碧空,苏小妩面上却已然霞色潆潆。 日影映池涟,风牵碧水沂, 岸前蝉可闻,草木似有息。 一叶轻舟泛,过处惊莲衣, 曳曳夏荷野,难媲璧人缇。 未正时分。 园中塘间翠波盈盈,苏小妩与八阿哥同席小舟之上,模样机灵的小太监于后方撑船前行。经莲丛,碧叶浮动,又闻长竿划水之声,船身略作倾动之声,云敛艳阳时,清风乍起,举池莲动,浮叶唦唦作响,待云霭幽幽携风而过,日照意更璀然,小舟自荷间出,霎时间便只觉水面流光涌动,眩目异常。 虽置身轻纱顶帐之中,薄篷却难掩日耀,苏小妩向日而席,眼前一阵白茫,惹得她不由地微晗起目来,八阿哥轻叹地一笑,伸袖为她掩了额前光晕,她便于那纤尘不沾的袖前仰起面,笑靥盛放。 “闻你先前染了小暑,可好些了?”八阿哥询道。 苏小妩瘪瘪嘴,道;“半月前的小疾,现下自是无碍了。” “那时有务在身,亦不便探问。”八阿哥摇头笑道:“时至今日,补上薄礼一件,可好?” 言落,便自袖间取出半掌大小的一面铜镜,递予苏小妩。那镜子似是西洋造工,乍一看去,极似盛置脂粉所用之皿,将其盖取下,便见镜面光洁无暇,镶框末处以一细链连至镜盖,链中嵌铜铸雕花,精美绝伦。 苏小妩以袖端轻拭镜面,爱不释手,口中喃喃道:“八爷上月差人送来的那面檀木为框的手镜,自是清雅别致,今日所赠,又是精巧华贵之感。” 八阿哥见状,面色温润间生出几分怜爱之意,问道:“你这喜好也甚是别出心裁,女子喜观镜自是有理,但以镜为集物者,你是头一人。” 苏小妩略一怔,思量自己喜集铜镜之由,自是缘于四年前那一个离奇的黄昏,那一面似是碎裂,却又消失无迹的古镜令她身陷异地,从此仅能千方百计觅得各式铜镜,以待某一次机缘重现,能将她带回最初的由处。仅是光景渐逝,她已然置身异世数载,除却对眼前人将来命途的几分知晓,已与今时之人看似无异。如今又得以与曾几番绮想的男子泛舟湖上,他温情眷顾,无微不至,白袖掩烈日,赠镜以寄忧。八阿哥近在咫尺,和煦无尘的笑意与她羞涩敛起的眉前相抵,她的神采间带上他呼吸的暖意,唇上被轻轻印下一个缠绵的夏日。 她希望时光就此于这畅春园中骤止,她想自己或许愿意为他放弃归途,永不前行。 返至德妃所居苑中已是昏时。 苏小妩方才入扉,便见得缘衣匆匆迎上前来,手里捧了茶盘,面上虽故作正色,几分难匿的俏皮笑意却欲盖弥彰。 “似笑非笑的,做什么?”苏小妩笑嗔道。 缘衣索性将笑容洋洋洒洒地流露开来,却压低了声调道:“姑姑,十四爷来了!” 苏小妩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将方才八阿哥赠的铜镜在手里攥了攥紧,略作沉思,又将那镜子放入襟内掩好,清了清嗓子向缘衣道;“还不快将茶呈进去,在这里耽搁什么?” 缘衣将茶器往苏小妩眼前一递,娇声道:“姑姑前几日所授的那冻乌梅茶的制法,缘衣还未能记下,要是一个闪失,备不出主子想要的那味口又得受责了。” “知了。”苏小妩叹了口气,道:“去将昨日主子阅过的集子归置好,这茶我来备便是了。” 缘衣连连应声,满面悦色地往后厢去了。 苏小妩呈了茶至堂前,便闻得德妃阵阵朗笑,想来次此十四阿哥由于受命在身,加之府中似有琐务,故未随驾至畅春园避暑,德妃多时不曾得见,必是心中多念,眼下十四阿哥视孝为首任,事务方才理毕,便径直行入宫中向康熙,德妃请安,德妃心中自然欢喜。 苏小妩奉茶入室内,未敢抬头看向十四阿哥,仅是行礼道:“奴婢给主子,十四爷请安。” 母子二人闲谈蓦止,目光皆向苏小妩投去,令她略有窘意。 “行了。”片刻后,德妃道;“怕是缘衣这丫头又耽搁了事儿,推你出来援她?” 苏小妩巧笑道;“缘衣自忧愚着,尚制不出主子所好的茶饮,便让奴婢再教她一回,往后若仍有闪失,主子再责她也不迟。” 语间,苏小妩将茶盏呈至二人几前,十四阿哥未动声色,甚至未曾侧目望她一眼,她心中略感安生,却又添了几分莫名的失落。待奉茶完毕,母子二人言谈即始,苏小妩只得礼过后默默退出厢中。 …… 距晚膳尚有些时辰,苏小妩独席于偏厢院中,倚树沉思,,偶闻轻叹。 想来她与八阿哥往来已愈月半,其间十四阿哥因要事缠身,不曾多见。当初与十四阿哥那几近暧昧的距离似是亦真亦幻,令她心中渐生犹疑。胸中每每惶恐内疚,不知当如何再面十四阿哥,今日却见他态度疏离,又不似烦恼忧心所果,她心中略一沉,慌乱渐生。 苏小妩沉叹一声,垂首瞥见袖间露出的一抹凝碧,略捋起袖口,便见得十四阿哥所赠的翡翠镯子跃然目前,她兀自拨弄着那镯子,忆起三两年前那歌舞屏的除夕夜,十四阿哥的臂弯隔绝了墙外盛大的喧嚷,那时她的面红心驿,不能自已,分明是发自真心。 心绪纠结间,忽闻身后脚步声渐近,回身望去,见小喜子于屝前驻足。 “多日未见姑娘了。”小喜子作揖道。 苏小妩浅笑以礼,道:“公公可是有话要通传?” 小喜子一笑,道:“十四爷说了,明儿要同八爷,九爷,十爷于湖前回廊中议事,这奉茶的活儿便交由姑娘来做。” 苏小妩面露惊疑,方想以服侍德妃为辞推脱,小喜子却似是洞其所想般抢先道:“德主子那边儿,爷自是为姑娘打点好了,姑娘只管放心,今儿只顾好生思量如何备置解暑清饮便好。” 苏小妩只得从容莞尔,领命恭送。 翌日再临荷塘,却已非昨日漾舟闲情。 苏小妩奉了茶,便退身静立于十四阿哥身后,悄然抬目望向席于主位的八阿哥,见他依旧笑颜贤然,却无暇向己处再做回眸。十四阿哥倒是兴致甚高,自苏小妩备差之时便闻其朗声与八阿哥会话攀谈,引得同席的九阿哥,十阿哥纷纷向其看去。 “近来这天儿可是越来越难挨了。”十阿哥伸手略松了送领处,拾起几上的瓷盅,初饮后略惊,索性将倾底而尽,而后抹了抹唇畔,看向苏小妩,问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 “回十爷的话。”苏小妩答道:“这是奴婢以黑,赤,绿三豆所制的汤水,熬成后待其凉却,再以碎冰镇之,便成了了清凉爽口,消暑解热的饮物。” 十阿哥打量苏小妩一番,蹙起眉来,又似是忆出曾于宫外得见,便又点了点头,看向十四阿哥,道:“老十四,你倒很是懂得养生之道。” 十四阿哥道;“十哥见笑了。” 十阿哥哼笑几声,又命苏小妩将消暑饮物蓄满,执起小匙细品起来。 “八哥。”许久未语的九阿哥此下开口,言方至,又忽然止住,向苏小妩处看了一眼,再回望向八阿哥。 八阿哥明其意,晗首道:“但说无妨。” 苏小妩心中一暖,但又难不顾及九阿哥戒心,仍是退身至了半丈之后。 “马齐一责虽是得以减缓,但亦不可掉以轻心。”九阿哥道。 十四阿哥点头称是,道:“皇阿玛先是盛怒重责,现下又将马齐交由八哥拘禁,其意可堪斟酌。” 八阿哥允首以示许肯,道;“实可见马大人尚未失圣上所信,吾等不得肆意袒之,以招私庇之嫌,将党羽之说愈描愈黑;亦不可所有轻怠,负其一番推举。” 马齐者,当朝议政大臣,官居大学士,因于废太子后与国舅佟国维,王鸿绪等人力荐八阿哥为雏,康熙见八阿哥势已至此,大怒,令康亲王椿泰将马齐收押提审,斩刑予定,康熙却驳奏免其一死,更将其交由八阿哥执拘禁之罚,其中意味模棱难明,看似尤信马齐举荐一事非出于私心,良臣不可削,又似是倚此警戒八阿哥,令其执办马齐以示验炼。 苏小妩沉着眉,面上不敢作任何异动,心中却对八阿哥一番担忧,不由念及他往后大势渐失,一蹶难振,当是由此已始。 她胸中一阵空洞疼痛,又闻八阿哥道:“眼下马齐一事倒也暂且搁置,仅是前些日子以私缉贡物为由监押那姚姓吏者,可处置妥当了?” 十四阿哥道:“虽是已将其收监,断其与党羽之流互通消息,但如是耽搁着,亦不是个法子。” “可不是?”十阿哥道:“老四能安插这一个眼线在咱们身边儿,定是常遣人往来集其情报,这一押,难保风声不走露出去。” 八阿哥面色稍沉,道:“若是眼下吾等对马齐一案尚难轻举妄动之势为人获悉,老四定会有所举动,当是吾等之忧。” “这姓姚的不可不除。”九阿哥目中凛光渐显。 苏小妩心间仓惶难抚,虽是深知八阿哥一党素来与四阿哥为敌,但如眼下般生生闻得几人谋划如何铲除四阿哥党中之人,脊后仍旧寒意顿起。 数日后,四阿哥携其嫡妻那拉氏入园向德妃请安,钮祜禄氏随行,苏小妩得以与秦柔重聚,心中正值思量,当否要将八阿哥一党之谋向其告之,却见秦柔面色憔悴,目中似含隐忧。急急询之,闻其语间深指自责之意,神情竟显惊惶,待其将满腔纠结之思一一道来,苏小妩面中骤然失色,举眸惊诧慌恐。 恩不当忘,情何以堪。 本应置身事外,静观风云,怎奈何胸臆渐觉,身难从己。 有一瞬,她们似乎皆得预悟,自己或许将于这结局已然明晓的轨迹中,追随着谁人,不将怨尤地泥足深陷。 26 贰拾伍·惶然 内城南隅的月溪楼,看似寻常酒伺,却倚得地处官道之势,来往商徒,旅者纷纷下塌,加之店内珍馐驰名,馆外恰逢街市贩所,上至城内权贵,下至寻常市井,皆登门寻食觅饮,馆中日日宾若云来,门庭若市。秦柔独自立于数丈开外行,远远望住前方酒馆扁额之上所书“月溪楼”三字,面上掠过几许犹豫。片刻后,眉蹙起,将手伸至襟前,又蓦地止了动作,忧心忡忡地向四下环视一阵,见身侧虽是人潮难滞,却亦皆是各自忙活着营生,未有人留意到她,她便略安下心来,自怀间取出一封书信,在手里攥了攥紧,提步向月溪楼行去。 她此番出府,名堂上是为钮祜禄氏取订制的衫褂,实是支开了驾车的小厮,携钮祜禄氏的亲笔回函交予柔甄兄长手中。忆起那日她将掩匿多日的家信交予钮祜禄氏,心中惶恐忐忑,难辨胸中之畏源自孰意,却果不其然见得钮祜禄氏先是大惊失色,双唇微颤不止,目中却浮滢渐起,百转千回终淤结成霭。她欲略加慰劝,但欲言又止,见钮祜禄氏满溢感激地执了她两掌连连颔首,她竟是觉出几分自耻之感,满腔己意未明的迷惘未待倾诉,却见钮祜禄氏已然提笔回书,并再三叮嘱她定要交予其兄手中,莫教府里人截了去。 至月溪楼前,秦柔滞下步子向堂内寻去,见馆中宾客满座,嘻喧扰嚷,便立于外堂,凭了曾偶闻钮祜禄氏所述之韵细细探觅外貌神似柔甄家兄的男子,她猜想那男子当是已将至而立之年,面容清俊,一身书卷之致,语谦和,态恭逊,着实一副文人墨客的雅相,又无好高务远,圣贤自居之焰。 斟酌之际,忽闻一人行近,秦柔回身看去,见了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满面笑意地作了个揖,道:“可是柔甄姑娘?” 秦柔方要称是,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答道;“柔甄姐姐今儿有务在身,离不了府,便让我带她来了。” “我家公子原是寻思着能与胞妹一叙,人既是未能前来,便只得作罢。”少年上下打量秦柔一番,又道:“柔甄姑娘可有书信相托?” 秦柔颔了颔首,将回函取出交至书童手中,道:“这便是了,姐姐说了是给西北父母的信函,托家兄代转。” “多谢姑娘。”书童又是一笑,扬手便作送客状。 秦柔点头礼过,便转身向市集行去,待行了些许步子,回首再向月溪楼望去,见那书童四下探了探,将书信掩了掩好,出了外堂,向官道另一侧疾促行去,顷刻便为人流所掩。秦柔暗叹柔甄之兄行事谨慎,许是担忧信件未能交予钮祜禄氏手中,若辗转入了四阿哥的眼,恐怕便是一场大波,故不亲身前来,仅是遣了身边的书童来应话,如是一来,即是来人非钮祜禄氏所差,亦不会露了身份。秦柔思索下来,庆幸自己未以柔甄之名行事。 返至府中,秦柔径直行向钮祜禄氏栖室,方才轻扣了扣前扉,便闻得钮祜禄氏允声示她入内,她遂行入房中,反身将门掩实。 “如何?信可送到了?”钮祜禄氏一幅忧心难安只色,两手攥了一方帕子来回揉挲。 “兄长行事严慎,许是顾及京中耳目混杂,未曾露面,仅是差人身边的小厮将信取走了。”秦柔答道。 钮祜禄氏目中虑色稍显,又难抵愈加澎湃的心驿,喃喃地道:“我阅其来函时,他已抵京数日,若是再晚些,怕是要与之错身。” “是奴婢之过。”秦柔连忙道:“奴婢疏忽大意,未能及时将信交予格格,要格格与家兄苦侯多日,实在不该。” “我知你的心思。”钮祜禄氏面色淡定下来,展眉望向秦柔,道:“你将信一直私匿着,不是疏忽,是犹疑。你是忧我心意又起,这收了多载的文房用物便是前功尽弃。” 秦柔低头未语。 钮祜禄氏自嘲地笑道:“你一番心思望我割舍前尘,却又仍是将他的亲笔来函交予了我,许是我与他真真缘分未尽罢。” 秦柔心中惊惧迷茫交缠,仅是游离般地道:“格格……” 钮祜禄氏道:“你莫须担忧,我回函亦仅是盼着与他再作一叙,我既是这府里的人,与他即是重逢,又能如何?” “恕奴婢斗胆一询。”秦柔道:“格格既是做此思量,又为何回函答应初八与家兄一聚?” 钮祜禄氏闻之,双肩略一颤抖,低声道:“明日爷将奉皇命南下办务,此一行便是半月未能归府,我向福晋请了意,三日后往檀化寺为爷祈福,我欲乘此契机与你兄长一叙,亦是当面同他话别。” 秦柔不再作声。她知她自欺欺人。 当年踏雪并行,携手临书,欢啼笑音仍在耳,宿命之隔得再聚,襄王梦,神女心,岂可忘,岂可忘。 夏尽逢秋叶始落,庭阁落寞意萧索, 犹念那年繁花赋,觅得旧人何再错。 次日。 四阿哥名曰奉旨南下办差,却未见车马待候,公文携备,差役相从,吏者相辅之势,四阿哥一身寻常衣衫自偏门出,随其后者仅近身小厮一人,福安躬身随后,一面闻得四阿哥交代打点一面连连点头得命。 秦柔自偏苑回廊下行过,见得四阿哥素简出行,心有疑惑,停下步子来看了看,转身向同行的翠燕问道;“往日爷若是出行执务,福晋必要亲身相送,今儿怎没了动静?” 翠燕将一指立于唇前,示意秦柔放低声响,耸了耸肩,答道:“这回说是皇上钦命的差使,可爷哪回奉旨南下是打自个儿府里走的?” 秦柔想着此言在理,常日四阿哥皆是晨时入宫道安,后由宫中管事太监亲送,携侍从副官数人自武门出宫。此番于低调从简,甚是惹疑。 翠燕凑近秦柔耳畔,又道;“我看这可是什么不得引人注目的密差!” “瞎议论什么!”一声低喝自后传来,翠燕一惊,轻呼出声来,向后看去,是厮役管事的福顺立身其后。 福顺下颚微扬,目略晗起,语调低沉中压迫之势深植,道;“爷这回是微服探巡,府中上下皆心照不宣,不敢妄自猜议,你二人若是敢作声张,小心自个儿的贱命!” 二人连忙低头识过,向福顺礼后疾行离去。秦柔心中隐隐忧患,又难寻其源自何故。 四阿哥离府翌日,八月初八。 秦柔自行置备妥当,又至后扉处向驾车的小厮通了口信,拟了起行时辰后便连忙行向钮祜禄氏所居厢房。入前室,见外衫披袍皆已得备,却未见钮祜禄氏,秦柔便扬声请了个安,闻得内堂中传来钮祜禄氏柔唤道:“进来罢。” 掀了帘子步入内室,见钮祜禄氏正端坐镜前,身着浅青绣褂,凝碧棉裙,映得素来娴静淡然的面庞染上几分雀跃生动的盈彩,耳后青丝皆拢起,于颅后挽作别致的缳髻,又留了一束纤柔秀发别致地于左侧辩至肩头。秦柔自镜中看去,觉钮祜禄氏今日甚是异于往常素秀之意,非但衣衫鲜丽精致,面上妆容亦是玲珑悉心,柳眉明眸,皓肤粉唇,两颊氲影若霭,又似桃红。 “奴婢已让厮役备好了车,待格格打理妥了便可起身。”秦柔道。 钮祜禄氏细眉微微一动,和声道:“我已吩咐了翠燕留于府中好生打典,这便动身罢。” 秦柔应了声,将钮祜禄氏搀至外堂,为其理好外衫,正欲将其引至厢外,却见钮祜禄氏略有驻足,目似恍惚。秦柔心生怜意,轻轻唤了一声,钮祜禄氏回过神来,莞尔,遂前行。 檀化寺属东城辖域,内修佛殿,斋院,舍利塔十余座,供奉神象仙位数十尊,寺内僧侣百人有余,住持者获德道盛誉,更得康熙屡次探访,寺中善徒信者络绎,常年香火鼎盛,京中皇亲显贵亦常至寺中祈福求经。 秦柔于寺中正殿外候得半个时辰,见钮祜禄氏自殿中出,面色略忧,目中却显喜色,正值疑惑,便见其手中一方纸笺,当是入殿时所求签文。 “格格可是求得了良签?”秦柔询道。 “沐新春,送霜落,昨夜风前云雨逝;容颜旧,心绪改,待得折柳换花斓。”钮祜禄氏轻轻吟道:“‘何仙姑入京忽隐踪’’,可为上上签,亦为极下签。” ““奴婢记得儿时闻得何仙姑入朝见武则天一说,相传那日何仙姑上京时失了踪,实则是已列升仙籍。”秦柔道:“这签文颇有别旧事迎新景之意。” 钮祜禄氏低叹一声,道:“我是怕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已成殊途。” 秦柔恍然地道:“格格如是决意辞别,便无可神忧,但心中若是扔有牵挂,这一见便是教自己理清了往后的思绪。” “终是你懂我。”钮祜禄氏无奈地一笑,道:“我与他约见于寺府里苑的斋塔,你当真不随我来与你兄长一聚?” 秦柔摇摇头,道:“兄妹之情,书信已寄,倘若相见,不过徒添神伤。” 钮祜禄氏晗首道:“也好。” “奴婢便在寺外与厮役一同候着格格。”秦柔道。 秦柔望住钮祜禄氏一身纤弱的碧衫婉婉行过正殿,向斋居所处之屝逐渐匿去了迷茫的远影。一阵愧疚之感轰然袭来,仿佛将要幕天窿地,将秦柔生生吞噬于惊恐与内疚间。她自视似极了卑劣的叛者,因她终于察觉的对四阿哥的那分倾心,她握紧了机缘的契启,目送钮祜禄氏尚未冥熄的年少爱恋在她瞬刹的私心驱使下一触即发,缓缓步入前途难卜的险境。秦柔沉静自敛的心绪于钮祜禄氏目睹兄长来函时苏醒,她见钮祜禄氏目中赫然涌起华彩,惊喜,欢雀,顾虑,担忧,却最终于她的无从制止下汇作义无反顾之势。她无力唤住她,只得看着她已然沿着寺院的石径步步行向忆中的雪原,心中隐忧终是难敌重逢之愉。 秦柔忧惑不滞,胸中似是满腔愁恐,满腔愧责,已然将心间牢牢填毙,幽闷地无以复加,脑中却又似举野空旷,清冷地闻得寂寥生疼地回响。她下意识地捂住襟前,眉间似是感知了那痛楚一般,深深纠结,却忽然闻得一明朗的少女之声跳跃入耳,满携睽违许久的温暖香气,驱走她满面愁色。 “秦柔!” 那声音唤着她几乎要被忘却的姓名,声音的主人苏小妩立于她身侧,微笑,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奇迹。 “小妩?”秦柔满目难以置信。 苏小妩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八爷来探访住持,说是寻经求道,我想大约是打探前些日子康熙亲访檀化寺的细枝末节,我不当值,就扮了小厮出来凑个热闹。” 秦柔打量了苏小妩好一阵子,轻问道:“你真跟了八阿哥?” “只是偶能在宫里见他几面罢了。”苏小妩叹了一声,道:“平日里他也差人送些精致小巧的雕花铜镜来,说不准哪天就找到那一面能带咱们回去的镜子。” 秦柔轻锁了眉,问道:“真是找到了镜子,你舍得回去?” 苏小妩一怔,许久未语。秦柔亦垂下首去,心头忧思又起。 苏小妩推了推秦柔的胳膊,问道:“上次在畅春园见你,你说那秀女的哥哥来了信,你真的交给钮祜禄氏了?” 秦柔沉默片刻,将由来原委,自身担忧一五一十对苏小妩说了,便见得苏小妩瞪大了眼睛望住秦柔,问道:“要是能回去,你自己又舍得四阿哥么?” 秦柔不答。 苏小妩又道:“钮祜禄氏与那年少时的恋人要是死灰复燃,四阿哥那儿该怎么应对?要是因此使得弘历无法出世,你不就改变历史了?” 秦柔只觉得恼中轰隆一响,霎时间苍茫一片。 苏小妩满面焦虑,正要再度开口,见殿后处一名差役打扮的小厮正向己处行来,只得低声对秦柔道:“我得回斋室那儿去了,八爷和莲生先生许是要打道回宫了。” “莲生?”秦柔询道。 “前些日子随江南巡府上京面圣的文仕,近来似乎总是同八爷随行。”苏小妩答完,见行来的那小厮愈渐逼近,便只得拢了秦柔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而后提步离去。 殿前烟香萦回,青蓝薄霭与往来人影重叠,秦柔隔了浅雾恍惚看向殿中人,偶间几妙龄女子奉香弓膝,双目晗,掌合十,柳眉含羞,丹唇微启,轻念有词。秦柔怔怔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一男子深邃的横颜。 求佛, 赐君如斯, 得吾遇之, 结尘缘。 …… 昏时,钮祜禄氏自檀化寺归府后便独席于室中窗侧,膳食未入,滴水未饮,秦柔自翠燕处呈了雪梨饮物至厢中,见其倚棱敛目,郁郁寡欢,猜测她与柔甄兄长许是未能复往,心中略感舒展,便将盅碗搁下,行到钮祜禄氏身侧。 “多年未见,他变了许多。”未等秦柔开口,钮祜禄氏已缓缓道。 秦柔未作应答,仅是轻轻点头,静聆其语。 “他样貌未显改,言里辞间亦是温煦有加,却已失了当年的那意味。”钮祜禄氏叹息道:“他虽决口不提家室,但以他现下年岁,当是儿女有育了罢。” “恕奴婢大胆。”秦柔道:“格格您说家兄已非昨日,您自己又何尝未变呢?” 钮祜禄氏闻之一怔,沉下眉去半晌未语,许久后,方才扬起面来望向窗外,夕影已溺,夜穹晦色,神色宁静地道:“确是如此。光阴远隔,我已非当年的盈苒,他亦不是当年的莲生。” 莲生。 赫宜•莲生。 闻其名,犹如晴日惊雷于秦柔脑中突兀乍响,她方才自苏小妩处闻得八阿哥身边一自江南进京,名为莲生的男子,又忆起曾闻钮祜禄氏说起柔甄之兄于江南任职多载,如是一来,钮祜禄氏日夜念想的少时书匠,她口中的莲生,竟属八阿哥一党。 秦柔心生警觉,向钮祜禄氏询道:“家兄可向格格询过府中之事?” 钮祜禄氏略作疑惑,道:“仅是问了爷可在府内,大约几时回府。” 秦柔心中一颤,忆得四阿哥起行前福顺曾叮咛下人不得将四阿哥离京办差一事对外宣扬,许即是恐敌党者乘虚而入,借机于京中设计谋划,莲生既为八阿哥党羽,无故问及四阿哥行踪,必定有所图谋。 “自我十三岁入选秀,便再未与他照面,仅是听闻他被遣江南,此外再无音信。”钮祜禄氏摇头惋叹,秦柔见其伤神憔悴,不忍将心中所虑如实告之,仅于心间暗自希冀四阿哥安然无澜。 数日后,江南巡府付命已毕,携其一从离京,莲生于随行之列。钮祜禄氏虽已悟得旧人已异,却念及昔时情怀,欲于月溪楼为其饯行,却碍于身份无从离府,恰逢此日秦柔奉命至城南缎坊取衣,钮祜禄氏便借秦柔衣衫行头,佯作婢女自后园出府,秦柔留于偏厢应候。 钮祜禄氏预于午前归府,秦柔候至未时仍旧不见后院动静,心中忧疑渐起,又忽然闻得前厢人声喧哗,轻行至外堂仔细聆去,闻的三两脚步声自室前过,由隙中窥去,来人为年氏房中婢女。 “你说爷怎么才这些天就回来了?”婢女其一道。 “许是差事办完了罢。”另一人道。 ““胡说!就这几日工夫,怕是连辖县都未出呢。”那名婢女又道:“我看是京中出了差子!” “这些个岂是我们议论得的?”另一人忙道:“赶紧将爷已然回府一事禀告主子才是。” 二人急步行远。 秦柔面色骤然化白,心中躁动不安,欲往后苑探钮祜禄氏是否已归,此刻四阿哥一行方才抵府,前庭一派扰嚷,此刻她亦离室不得。万般焦促,却只得倚了室扉向外寻探,少顷,闻前府生息正向厢室所处之苑渐近,心遂悬起,只听脚步,人生越加迫近,向廊前看去,竟见了四阿哥正缓步行来。 秦柔面色霎白,心中惶惑,自房门罅缝中望得翠燕急迎上前向四阿哥行礼,道:“奴婢给爷请安,格格今早身体不适,未出房门寸步,至今不闻响动,当是正在休憩。” 四阿哥未作侧目,径直自翠燕身侧行过,向厢房逼近。秦柔见势不妙,立刻退去外衫,将环髻解下,于钮祜禄氏塌中面壁躺下,以被褥掩住侧脸。方待倏忽,便闻房门启,四阿哥步入室中,似是四下环顾一番,而后径行入内厢。秦柔屏止呼吸,只觉心律慌乱惶恐,闻四阿哥止下步子,又闻塌旁案中器皿声响,便知四阿哥许是正在摆弄钮祜禄氏置于几上的文房用物,忐忑稍滞,四阿哥却突然搁下手中拨物,向塌前行来,秦柔自知临将暴露,不由地紧闭起双目,眉蹙结。 此时外室忽传来福安请安之声,四阿哥令其候着,转身行至外厢,秦柔暗自沉了口气,闻得二人对白。 “爷,方才探子回报,说是姚大人已猝死狱中。”福安道。 “果不其然。”四阿哥冷哼一声,沉声道:“老八既是察觉了这一眼线,必难容活口,日前以私匿贡品之罪将之收押,我次番南下后本要打点此事,却不想走露了风声,叫老八先行一步,杀人灭口了。” 秦柔心中一惊,知忧虑已成谶。夏时于畅春园中,她曾闻苏小妩说起八阿哥已然察出四阿哥布于其身边的眼线,为免查办马齐之径为四阿哥获悉而制罪将该探子收入牢狱,欲借机除之以免后患,近日四阿哥离京南下便是大好契机。而四阿哥出行一息,自然是莲生由钮祜禄氏口中探得。 四阿哥询姚姓吏者死因,福安便答道:“据狱中探子称,九阿哥曾向姚大人逼问其余眼线的底细,姚大人不从,九阿哥欲施之以刑,姚大人便服了毒,九阿哥便对外宣称其乃畏罪自尽。” 四阿哥沉叹一声,又问道:“我命你差人彻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福安道;“回爷的话,奉命查探的几人方才已抵府中。” “让他们于书房候着。”四阿哥语落。 秦柔未敢动作,仅是于内室闻见二人迈步行出外室,而后自院中向书斋出行远。 待二人离去半晌。秦柔方才起身合衣,速行至偏邸后院,见钮祜禄氏已然候于扉前,面上虽是愁绪未散,却较几日前添了些许释然,秦柔想她亲历送别,定是意向放怀前缘,安生度日,若是如此,与其告之莲生欺其情感,仅为探得四阿哥行踪,不如将其事瞒下,令钮祜禄氏仅以时移世异,人心渐远为憾,逐渐淡忘往昔情愫。秦柔仅是告其四阿哥提前归府,见钮祜禄氏神色大惊,便以诸事无碍为辞慰之。 暮时,秦柔将差事更予翠燕,正由府园行回己所略作休憩,见福安于后厢前肃色立着,连忙上前请安道:“见过管事。” 福安眉略挑起,略瞥了秦柔一眼,道:“爷传你到书房问话。” 秦柔一惊。 “愣着做什么?随我来。”福安言毕便提步向书斋行去,秦柔只得快步跟紧。 书斋内。四阿哥席于案前,手中执一书笺,卷畔置一盏清茶。 秦柔于房中立了良久,四阿哥始终未曾抬首,亦未有半句言辞。此情此景,令秦柔仿佛置身四载以前的那个雨夜,她亦如是静静立于他身前,隐隐灯烛摇曳出暧昧的隔影,他同她共同缅溯着早殇的少年,她于闪烁不定的光晕里初见他隐晦的温情。她恍然悟得,或许她对他的绮想,便萌于那时。 但今日却非前昔,眼前的四阿哥面色冷峻,目如墨,眉浅蹙。秦柔心中隐约猜得四阿哥此番传召当与行踪暴露之事相关,他命人追查,若是寻得了有关莲生的些许线索,哪怕分毫,便定将与冒名其妹的她扯上干系,她想也罢,若是自己皆事揽下,便可保钮祜禄氏周全。如是一来,既是报得收容之恩,又算是为自己一时私心将信交伏做了弥补。 约摸半个时辰后,四阿哥放下书卷,起身行至秦柔跟前,沉声道:“可知我为何传你来?” 秦柔垂首未语。 “事已至此,反倒装聋作哑起来。”四阿哥道;“我一时大意,未曾料想老八许是于我府中亦安插了探子?” “请爷明察!”秦柔道:“奴婢与八阿哥绝无任何牵扯!” 四阿哥哼了一声,道;“与老八有牵扯的是前几日上京的江南巡府一行,其中有一人名赫宜•莲生,你可知?” 言至此,秦柔知四阿哥已然知晓莲生底细,便答道:“此人乃奴婢家兄。” “一派胡言!”四阿哥喝道,随即行至案前,将一卷轴甩至秦柔身侧,秦柔将卷轴拾起展开,竟是一妙龄女子的绘象,画中人似曾相识。她一时疑惑,竭力于脑中寻觅画中人的音容,未果。 “画中人为莲生胞妹,名赫宜•柔甄。”四阿哥冷冷地道。 秦柔大惊失色,身子一晃,向后退去一步,又见四阿哥步步逼近,于她身前立住,一手执起她下颚,她惊惶地抬起头,目光触及他深邃却炯灼的瞳仁。 “你既非画中所绘之人。”四阿哥一字一句地道:“说!你究竟是何来历?” 那只手不断施加力道,她只觉颚骨一阵疼痛,俄顷间,那痛楚自面部弥散开来,似是要遍及周身。她涌出泪来,他松了手。 秋时已逾,冬雪将至。书斋门扉紧闭关,室外夜将寒起,风声呼啸,落叶翻卷,清晰可闻。书斋中两人相对而立,垂首许久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与眼前的男子四目相接,男子沉晦的目中似是略过一抹动容与惊异,许是惊于眼前女子的淡定与近乎义无反顾的从容。 “奴婢既无由来,亦无归处,天地幽幽,旦求栖身之所。”她神游般地道。 他未语,面色无异,无从获知心绪。 “爷若是不信,驱逐责罚悉听尊便。”她缓缓地道:“爷即是要了奴婢的性命,亦许是为奴婢觅得了一处归属。” 他依旧沉面不言。 似有一瞬,忽闻房外风止,她闻得他道;“我不杀你,亦不逐你出府,你既与那名为莲生的男子并无关联,我便也无意探究你身世来路。” 他脸上似有笑意漾起,如霭间月影,与墨空中隐匿的暗星骈阗生辉,不易察觉,却光芒深远。她迷离地望住他,他隐晦的笑意张扬地蔓延,终于牵动唇角微微扬起。 “我留你在身边,倒要看看你能寻得怎样一处归途。”他语既落,沉浑的音语在她脑中萦回难散。 如愿以偿的喜悦忽然袭上心头。 27 贰拾陆·故人 冬日再至。 苏小妩已然置身塞外雪原。此番侍德妃随驾出行,竟是要于行宫帏营内度去两月。苏小妩心思着天寒地冻,风啸霜迭,即是为主子置备行头物当便要于布城华围间来往穿行,严寒难耐不说,冒了霜雪至帐前,每逢掀帘皆要于帷外仔细将身中衣间所沾雪水仔细理净,方才可入内向主子道安,如是一番折腾,暖炭未至,早已冻得失了知觉。沉叹一声,呵出几屡轻霭,顷俄间竟生生叫寒气溺毙了丝脉,苏小妩只觉面上冻得一阵裂疼,忙将手里捧了怀炉向近颊处贴去,顿时暖意涌来,惹得她爱不释手。 “分明是要呈给主子的怀炉,你倒使得甚欢。”朗然之声蓦至。 苏小妩一惊,颜前的暖手炉仍不舍卸下,仅是怔怔回过头去,见十四阿哥屹足其后,一身墨色绒裘长衣衬得眉目奢贵俊硕,苏小妩不紧暗叹昔日翩翩少年现今已酝得几分沉邃雍容之致。 “阶列女官已是数载,竟仍是一幅闲适迷糊的小丫头作派。”十四阿哥抬眉笑道。 苏小妩嘴一瘪,又猛然觉出失礼,面露窘色,一句“十四爷吉祥”尚留在口里,见十四阿哥已提步自她身前行过,一小太监执傘紧随,向德妃所塌布城行去。 “既是寒意难耐,何必于途间耽搁着?快些进帐才是。”十四阿哥留下一语,令苏小妩胸中乍暖,两眉正待舒展,却猝然于心低愧责间止下,再作纠结。 她与八阿哥来往至今,竟是已逾夏秋,她心中犹信犹疑,至今受宠若惊。半载有余,十四阿哥似是对此事未闻未知,她心中蹊跷庆幸参半,却隐隐莫名失落。每每思量至此,便要暗骂自己贪恋当耻,转念却苦当下处境。与八阿哥已越暧昧,却前景未明,他虽关切常至,馈物不断,二人却鲜有照面,她知他府中有妻娇贵,亦知他将来难得太平,现下壮志待酬,无暇寄情,但她后知后觉,已于宫中度过少女之年,偶闻得同栖宫女论及龄满离宫,便为无己归处一阵心忧。此虑必是无从诉说,秦柔相距甚遥,难觅一见,长春宫中各人皆私议她与十四阿哥渊源匪浅,她却日夜忐忑,若十她与八阿哥一事为十四阿哥所悉,其果岂可思量。如是想来,她又自我劝慰,想着凭她微薄之身,许是不足为两名皇子所虑,甚至从未得其上心,此意间,兀自哧笑几声,不知是自嘲或是自怜。 掀了帷毡入帐,手里的怀炉叫缘衣接了去,苏小妩顿时失了暖,一怔神,满目不舍,见缘衣莞尔,顷刻回过神来,眉微结,敛目将衫间的雪抖落下来。理好衣襟往里幄处行近,顿感暖意迎面裹来,心中感叹为主居贵者实是养尊修身,为奴为仆便仅能于严寒酷暑里奔波劳顿,不得消停。苏小妩如是念想,便不由地往内帐暖处贴过身去,缘衣见状,笑着唤她莫要失态。 “若是生生冻死,有什么可矜持的?”苏小妩白去一眼,闷闷地道。 “姑姑!”缘衣辩了一声,又忽然压低了音调,道:“主子刚起,现下正与十四爷席于里帐,莫要出声惊扰。” “十四爷方才我也是遇着了。我在这儿取自个儿的暖,又不往里幄去,怕什么?”苏小妩以眼隅向缘衣一瞥,抬眉笑道:“你也来凑凑?” 缘衣直摇头。 苏小妩嗔了一声,欲再近里帐些许,闻得德妃之声平缓自内传来,道:“可是妩儿回来了?” “回娘娘的话,是奴婢。”苏小妩应了一声,连忙拨帘入内。 暖塌中,德妃斜倚几案,神色温蔼亦带了几分疲态,十四阿哥席于塌前毡椅中,正执了茶盏兀饮着。 “禀娘娘,奴婢已将新怀炉置好,待缘衣备好绣囊便可呈来。”苏小妩道。 德妃略作颔首,随后低下目去,一手托茶盏,一手轻挲盏盖,口中轻吁,似是待茶微凉。 一时未语,苏小妩略窘,斟酌便就此结务告退,见德妃眉又抬起,似要开口,便又低下头去,静静立于原地。 “自十丫头获封和硕公主远嫁科尔沁已近一载,妩儿于我身边是有些时日了。”德妃缓缓道:“这丫头处事虽可沉静,实是生得活泼俏皮的性子,又识得些新奇玲珑的饮物小点,称得兰心蕙质。” 苏小妩心想一番无故褒奖略有蹊跷,便不敢作声。 “你入宫时日虽不及深,却亦不浅,我既是喜欢得紧,便知女子至此年岁,当要论及婚嫁。”德妃一笑,又道:“我看再留你些许时日,便将割爱了。” 苏小妩大惊,惶恐道:“奴婢身为宫婢,旦求尽心侍奉主子,不敢多作念想。” 德妃煦然一笑,向十四阿哥看去,十四阿哥依旧垂目饮茗,眉微扬起,笑意轻泛,片刻后方将盏物搁下,向德妃道““额娘,儿子此行未携家眷,小喜子抵行宫时便染了疾,此下已送至厮役帷界,帐内琐务乏人打典,便来向额娘借人一用。” “我这儿有缘衣萦衣伺候着,算得闲裕。”德妃道:“便让妩儿随你回帷罢。” 十四阿哥作揖称谢。 苏小妩福身领命。 入夜,寒意更甚。 苏小妩奉德妃之命迁至十四阿哥帐中,闻德妃一席意味易显之语,又见其与十四阿哥一番心照不宣的对望,加之自德妃处迁徙出时缘衣那隐羡深植的笑意,她自知德妃有意将她许给十四阿哥,此行许便是要二人愈加熟络,亦是向他人明示归处已定之意。苏小妩自识无力掩抗,又不知八阿哥心意,只得遵意得命,乃盼峰回路转,寻得契机。 “妩儿姑娘。”一声轻唤自帐外入耳,一小太监掀幕进来,手中提一漆箱,内至暖炉烧酒。见了苏小妩,那小太监一笑,道:“这是十四爷吩咐奴才备的暖酒,劳姑娘呈上,管事公公那儿还有务要办,奴才这便先行了。” 那小太监将提箱交予苏小妩,遂匆匆行去,毡帘略作掀启放下,寒风轰隆而入。苏小妩一阵冷颤,连忙掩好帘子,又侧身向里幄看去,见灯火盈亮,满世暖景,便略清了清嗓子,撩起帷帘行入里幄。 十四阿哥正于几前阅卷,案中置几册书笺,盏中茶水已尽。苏小妩将暖炉于几侧置下,将酒壶取出煨之,后于一旁静立,待酒已热,霭气渐萦,便取来酒盏,以锦巾拖壶,斟满。苏小妩将杯托起,欲递予十四阿哥,却见其专意致志,神色肃然,不紧从旁细致端详,本是犹疑当否扰其公务,如是望着,竟发起怔来。 “愣着做什么?”十四阿哥未作抬头,蓦地问道。 苏小妩略惊,手里不稳,盏中酒水一抖,溅出些许。 十四阿哥扬目看向她,见她仍似未回神,又道:“还不给我?” 苏小妩翻然悟过神来,将盏递去,将于十四阿哥指尖相抵,又稍作迟疑,退回些来,见十四阿哥目露疑色,便脱口而出,道:“饮酒伤身!” 十四阿哥面上稍顿,继展眉笑起来,摇头道:“饮烈酒伤身,烈饮酒伤身,寒冬饮热酒,暖胃之径。” 苏小妩面上一红,将杯子递出去,转身告退。 “外帐严寒,何不在此待着?”十四阿哥道。 “奴婢今儿要值夜。”苏小妩促声丢下一句答话,连忙出了里幄。 约摸亥时已逝,内帷灯火熄去。苏小妩知十四阿哥已合卷就寝,一阵懈意袭来,正要略做舒展,只感帐外一阵寒息幽幽潜来,垂目瞥见炉火已近微薄,只得敛了动作,将燃物添足,席回原地将两手来回摩挲。如是挨过半个时辰,竟觉倦意深沉,便将毡衣紧了紧,拢着肩臂睡了过去。 天未明彻,苏小妩终是冻醒过来,起身时只觉脖颈一阵僵疼,咽内干热,掌中冰凉,方才站定,又觉晕眩失稳,鼻息甚塞,仿佛将窒,她索性稍掀起帐来,面向毡外雪原猛地一吸气,未料寒风入喉,腔中骤冷,便咳嗽不止。 “你这丫头总归是不闻劝,我早同你说了,于外帷守夜,定是要染风寒。”闻声起,苏小妩回头看去,见十四阿哥竟已起身,此下正一面自内步出,一面理好翻袖。 “可是奴婢惊扰了十四爷?”苏小妩忙问道。 十四阿哥略一笑,道:“若是等你这冒失丫头来唤早,怕是要误了时辰。阿哥异于妃嫔,可是要起早问安的。” 苏小妩恍悟自己仍以每日为德妃打典起居的时辰行事,未觉更主当作变动,便垂下头去,不料咽中疼痒难耐,又低低地咳了几声。 十四阿哥闻之,眉微蹙,伸手贴上苏小妩前额,另一手至自己额上探着温度。苏小妩心里一惊,不敢妄动。 “确有些热。”十四阿哥道:“今日莫要出帐了,只管打典毡内之务便是。” 苏小妩点点头,感激地道:“谢十四爷体恤。” “好生歇息。”十四阿哥着了绒裘外袍,掀毡欲步出,又忽然回身向苏小妩道:“我约于昏敛时归帐,你备些暖酒,我邀了八哥饮谈。” “奴婢记下了。”苏小妩施礼恭送,心中将喜将忧。 一日心神未宁,忐忑难滞。苏小妩见十四阿哥偌大布城却归置精简,井井有条,似是未需多作打理,加之闻得八阿哥将至,苏小妩便更无心操持,仅是于炉畔席坐出神,胸中似是满溢思度,几近闭塞,又仿佛空洞无物,徒有愁殇。如是竟倏忽至了暮时,苏小妩闻得小太监在帐外请声,方知是酒来了,出了帷,这才识出昼临退去,却见夕景淡薄,终是难及茫雪。 炉中火曳,壶萦轻霭,酒已暖彻。 忽闻帐外步声渐近,苏小妩猛地以双手掩住襟口,心促难抚,似有两迥然男子之声巡近行来,其一温泽如暖,另一俊朗不羁,那是苏小妩甚悉的两个声音,她匆忙地深吸一口气,迎出外帐。 “奴婢给八爷、十四爷请安。”苏小妩行了礼朗声道。 未待二人赦其礼,忽有一明亮女声传来,略作调笑般地道:“这丫头倒把我搁下了。” 苏小妩未能扬首,仅是抬起目,瞧见眼前一袭隽紫裙褂底略探出一双精致的阑彩雪靴,不敢再向上看去,却闻一旁的十四阿哥道:“还不向八福晋请安?” 苏小妩脑中轰然一响,蓦地一片煞白,犹觉得自己失魂般了道了安,得允后恍惚起身,十四阿哥与八阿哥向帐中步去,她茫然地追溯到一个窈窕生姿的背影随之而入。 帷内几前,三人环炉席下,八阿哥于十四阿哥相对,八福晋于侧位落座。苏小妩捧了酒壶逐一斟过,至十四阿哥时,闻其道:“先为八福晋斟上。” 苏小妩忙应了声“是”,至八福晋身侧,仍是未敢抬目,仅见得那紫衣衬得一双如玉的纤手,腕中璧环当是不菲之物。俄尔见那玉手微微一动,苏小妩心下一慌,连忙递上壶去将八福晋酒盏酌满,而后匆匆退至一旁。 “此次塞外行围,皇阿玛除太子外便仅携你我二人,其意甚显。”八阿哥抚杯道。 十四阿哥颔首答道:“自一年前太子遭废,现下虽得复立,却大失圣眷,皇阿玛离宫数月,定是要将太子携在身边,以免其再度纠党结派。” “你我二人此番随行,与太子自是同理。”八阿哥微叹了声,道:“皇阿玛自保举一事起便对吾等心存堤防,将你我远携塞外,九弟十弟留于京中,亦难有动作。” “八哥莫需过忧。”十四阿哥道:“皇阿玛既是疑意未却,此行吾一党偃旗息事,当为权宜之策,九哥十哥于宫内倒是可防敌营异动。” “防四阿哥?”八福晋声起,音平缓有韵,亦蕴得几分干练,道:“深思熟虑如皇四子者,自知眼下情势,皇上塞外行围三月,京中若有异变,你二人离宫在外,他定是难辞其咎。” “正是。”八阿哥道:“今次行围,随行也好,留守亦罢,诸派党羽皆不可轻举妄动,违之,便是自行在皇阿玛跟前露了端倪。” 十四阿哥允了允首,眉间添了几分笑意,举盏向八福晋道:“嫂子深谋远虑,胤祯自叹未及,望嫂子吃了这一杯。” “十四弟心思何等缜密,我怎会不识?”八福晋展眉,双手拖盏缓缓饮尽,笑道:“这酒当是我来敬,谢十四弟容我一席妇人愚见。” 八福晋音爽意朗,亦识体谦逊,甚异于寻常显贵亲嬬温贤蕙淑之感,又见其深知时势,洞悉从容,思虑细致,颇具远识。苏小妩不禁抬头看去,瞬时怔住,暗叹其惊为天人,一袭紫袍晋显雍容,肤似雪,面皓洁,眸若韶彩,荧荧辉色,自身气韵获周身奢衣华饰缀饰,更显明艳动人。早便闻八福晋郭络罗氏出身娇贵,家势显赫,为安亲王岳乐外孙女,自小得其宠溺,岳乐爱斯如掌中瑰玉,倾情育之,纵得泼辣刁蛮的性子。今日一见,八福晋却非外人所传,全然一幅精炼贤能,落落大方的典贵之感。 苏小妩心中纠结,敛回目光将头垂下,却又不时悄悄瞥向八福晋,惊其美艳,叹其城府,嫉其尊躯。相形识己拙,便感到心猛然一沉,胸中窒闷难耐。此间后三人闲谈许久,苏小妩仅是于旁侧杵着,见杯中将空,便上前斟酒,余暇便是怔神立着。八阿哥蓦然将目光向她投来,她心间空荡,脑中皆茫,鼻子却是一酸,将湿了眼眶,连忙目光闪烁地看向别处。 人去宴散,夜如漆墨。 外帷置一塌椅,畔有怀炉,暖火隐隐,如雾氤然。苏小妩辗转难倦,索性坐起身来,自枕下取出一面小镜,痴痴望住。那镜子樟木制柄,银箔嵌纹,胧砂镜面,朦然如幻,乍看之下素雅无华,细酌便觉精巧绝伦,可谓妙工。想起赠镜之人今日有妻相伴,心中酸楚,双肩抽动,肩头搭了的衫子滑落下塌。 见里帐灯光暗去,想着十四阿哥当是歇下了,未料毡帘掀起,十四阿哥自里幄行出,望了苏小妩一眼,而后俯身将地上的衫衣捡起,递予苏小妩,苏小妩一怔,伸手去接,却将那樟木小镜一并呈了出来。 “这镜子是八哥自苏杭寻回的珍物,早前于他府中得见,竟是到了你这里。”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略惊,只感心里一沉,凉去几许,却亦终得安稳。 十四阿哥略顿了顿,道:“既是我看中的人,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 “奴婢……”苏小妩茫然看向十四阿哥,不知该作何语,仅微声道:“奴婢知错,任凭爷责罚。” “郭络罗一族门庭显贵,安亲王功勋卓著,德高居重,八福晋幼时起便甚得岳乐宠爱,于宫中又同宜妃为亲,深投其好。八福晋此般出身,指给哪位皇子都无疑将助其大势,而金贵如斯,夫婿亦必为皎中之杰。”十四阿哥接着道:“早前闻八福晋已至适龄,诸皇子皆有心揽之,皇阿玛屡思屡虑,既需顾及郭络罗族众与安亲王,又不可轻易指婚,令皇子倚势聚党,多番顾虑之时,八福晋自请要嫁八哥。” 苏小妩倾心聆听,眼前似是浮现一明丽绝人,倔强聪颖的豆蔻女子身影。尚为少女的八福晋,眸含清涟,颊中染绯,纵是天下枭雄,却偏偏叫那一双温和无暇,美玉一般柔情的眸子虏获了心魄。 “八哥的生母良妃曾于辛者库为婢,众皇子中属八哥出身最为微寒。”十四阿哥沉目向苏小妩望了望,又看向炉火,道:“得八福晋为妻,八哥后势得涨,八福晋从容得体,内外皆可主,亦常为八哥思度献策,八哥对其感敬,多年来未立侧室,府中仅八福晋独揽专宠。” 苏小妩自艳羡不已至心渐灰冷,她甚至觉得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二人均是才貌皆具,谋略过众,闻十四阿哥一席言语,深知八阿哥视妻甚重,又爱又敬,无从撼摇。苏小妩不禁潸然泪下。 “丫头。”十四阿哥沉叹一声,道:“自畅春园时初见你,已有几载,本只觉是个伶俐秀巧的小婢,如今竟也放不下了。” 苏小妩一惊,忆起当年自己求四阿哥收其入府时十四阿哥当即转身的决绝,如今知她与八阿哥已有往来,且心绪难舍,竟可容之忍之,宽言劝慰。抬起面来望着眼前少年之质已然无踪的男子,英挺俊朗不减,亦添了几分稳健与气魄。 “奴婢……谢十四爷垂爱。”苏小妩喃喃地道。 “勿需谢我。”十四阿哥与苏小妩四目相接,道:“我给你三个月时日,回宫后,若愿割舍己念,我便向额娘要了你,若仍不忘情,便好自为之。” 苏小妩怔神无语。 十四阿哥步入里帐,毡子方才掀起,又回身道:“多尔济几日后将抵行宫向皇阿玛问安,十妹许能随行,一年之别,当是能准你与她叙一番旧。” 帐外风雪呼啸,苏小妩一夜间心中骤然空旷,惟独闻得十格格将至,茫然中忆起初入宫中那一段凝碧时光,便拥紧了这难能的温暖沉沉入眠。 食难下咽,目里惑然,脑中空置。如是过了数日,终听闻科尔庆台吉多尔济携从已抵行宫,苏小妩有务不便行往前营,只得向太监兵卒打探。 据传多尔济一改往年面圣时阵仗势不凡,声势浩大之息,主从一行十余人衣衫素简,行迹低调,近行宫数里后便弃驹步行,一路行至营外方才遣人禀报。得康熙传召后,多尔济自行卸除顶戴,神色凝重,弓身步步拜入布城。帐外侍者见势蹊跷,便凑近了欲窥其动静,只闻康熙一声哀喝,便见多尔济神色凄苦,俯身请恕。帐内一阵死寂,康熙掩面痛惋,良久后方才回过神来,命人传唤多尔济随行婢女,此婢名芸绱。 “姑姑!”幕色散时,缘衣急急来寻苏小妩。 “可有消息了?”苏小妩听闻康熙召见多尔济一事,心生担忧。 缘衣抿了抿唇,攥了苏小妩衣角,道:“多尔济此行面圣,是为十格格……报丧。” 苏小妩脑中轰地一响,扯了缘衣问道:“你说什么?何来丧事?可当真?” 缘衣含泪点了点头,道:“十格格半月前患疾,挨了数日……去了。” 苏小妩身子猛地向后一倾,摊坐在地,只听了缘衣又道:“皇上下了旨,行猎立止,营内斋戒三日为十格格作缅,还说要提早起程回京。” “你先回吧。”苏小妩将脸埋向膝间,无力地道。 缘衣慰了几句,见苏小妩未语,仅是低声抽泣,便摇了摇头,出了帐子。 苏小妩面上泪迹交错,十四阿哥终日未归,她独自待至夜时,寒意侵入帐内,;炉中光朵已熄,她仅是蜷坐着,一动不动。难辨过了几个时辰,帐帘忽被掀起,寒风灌入,苏小妩侧目看去,见一女子探入帐内,那女子背着光,帐内昏黄的灯晕自她面上晃过。 “芸绱姐姐!”苏小妩哭喊出来。 芸绱泪眼婆娑。 …… 相拥而泣许久,苏小妩将芸绱让进里帐,呈了热茶。芸绱叹息不止,将十格格离宫一年的境遇惋然道来。 “格格嫁到科尔沁一载未余,先前虽是百般不愿,也闹些脾性,可总归是自己的命,这日子总得过,台吉待她极好,久而久之,格格的性子也软了。”芸绱双目通红,接着道:“郎情女意了些许时日,格格对宫里的挂念逐渐淡了,定下心来跟着台吉过日子,谁知好景不长,入冬后连日大雪,格格旧疾复发,竟是一病不起……” 苏小妩抑住眸中汹涌,问道:“格格的遗躯可送入行宫了?” 芸绱摇头道:“皇上曾有语,格格既是远嫁科尔沁,便即是已属科尔沁,遗体未随台吉入营,皇上听说,虽是龙目含泪,亦允了台吉将格格留在草原。” “姐姐。”苏小妩忧心地询道:“格格已逝,你可随我们回京城?” “我既是跟了格格远赴科尔沁,格格人死亦难归乡,我便也再无返疆之日了。”芸绱别过身子拭去泪光,回过身笑道:“难得你仍是记挂着格格,也未忘了我。” “姐姐说哪的话,若不是格格与姐姐,妩儿今下已不知身在何处了。”苏小妩泪再落下。 芸绱抚了抚苏小妩面颊,道:“一年不见,你越发娇美了,仅是有些消瘦,十四爷待你可好?” 苏小妩心里一酸,见芸绱目中已然涤去当年提及十四阿哥时的苦涩,此间满是发自由衷的温情,便掩了胸中迷惘,点了点头。 “好,好。”芸绱笑靥温暖,道:“往后你我虽无从相见,我亦能放心了。” 泪再涌,难止。 三日后,多尔济起程离营,苏小妩奔至围场外的雪丘,俯视其一行缓缓远去。她看不清多尔济此刻的神色,只是那沧桑又深情的背影,如同一个阴阳两异亦难相隔的誓约,无论十格格魂归何方,都将永久与之缠绵。苏小妩亦在仗队里寻觅芸绱的影子,她已非昔日情窦深悄植的宫女,她历经远遣背井,亲送十格格香消玉陨,亦目睹了一曲日薄情重的异域恋歌,苏小妩想着,芸绱超脱了对十四阿哥的那份寄情,恰是因为她真正懂得了爱。 直待那些身影逐渐隐匿于茫茫雪海,苏小妩眷恋地向远方挥了挥手,袖间的樟木小镜滑落,她连忙将其拾起,心疼地抚去镜身上的雪迹,蓦见镜中苍白的自己,几滴泪轻落镜面,溅起心间愁绪。 薄雪降。 苏小妩仍是屹于丘上,抚着镜子出神,任凭雪落满两肩,将乌发埋做霜白,她甚至想着就此仰面倒下,将自己匿于漫天飞雪间,不做思量,不再忧烦。谁知一柄青色纸伞为她挡去落雪,她回过头去,目光落进她所熟知的肩线。八阿哥卸下浅灰裘绒将苏小妩瑟瑟颤抖的身子环起来,苏小妩不抬头,只是望住八阿哥纯白似雪的袍子,她希望他就此成了雪,她摊开手便足以用掌心温暖他,他永不将离她远去。 康熙四十八年冬,苏小妩觉得自己的眼泪像是漫无边际的雪。 28 贰拾柒 • 暮秋 光景如梭,时逝不挽。年华似极了欲悉世事的歌者,立足于巍峨生命的某处,目光悠长,身姿曼妙地远眺。偶亦回眸,追溯昔日的眷曲,如同乍现的清溪,漪纹溅起昨日的花朵,往昔像是散却的朝雾,胧意犹存。 抚过镜面的手逵别了昔日不染阳春水的细润,镜中人已难再被唤作少女,有关另一个时代的眷恋如同越过时空那日,穿着的制服的温度,逐渐淡却了不舍。秦柔忘住铜镜里的自己,青丝挽起,左肩垂下一屡辫发,上缀碧缎,恰似一身翠色裙衫之彩,镜中女子面容宁然谦婉,粉黛浅施,唇姿玲珑。她出了神,恍恍看着自己稚气已脱,娴意始蕴的容颜,感叹几载之间,这府邸高墙竟使她滋得几分秀美古意,一双流影盈盈的眸子,并非生俱来,那是四阿哥留予她的,隐秘的韵致。 稍坐了些工夫,便闻得有人来唤,只听门外一小厮道:“柔姑娘,爷让您这就过去。” 她面上浅笑漾起,应声谢过通传厮者,起身理好衣裙,镜中碧衫粉颊的女子亭亭玉立,转身步出堂室,裙摆微曳,余下一室清香。 月初时秦柔已自后婢侧院中迁出,福顺命人将庵堂后的一处厢房腾出,为秦柔栖所。那拉氏平日常于堂内养憩,秦柔便得了打典庵室的差使,钮祜禄氏那厢有翠燕伺候着,她便较以往渐少了走动。打福顺亲自将秦柔引往新室起,那一副蔼然有加的模样府里众人看在眼里,加见四阿哥闲暇时常传唤,便觉出秦柔今非昔比,寻常寰婢厮役皆对其和眉顺目,逢迎阿谀渐始。 自廊中过,遥见耿氏行来,杏黄裙,鹅毛扇,步态袅娜,目晗涟波。秦柔滞下步子,微倾上身示礼,欲开口请安,见耿氏柳眉一扬,艳唇牵起,曳着衣摆向她踱来。 “奴婢给格格请安。”秦柔道。 耿氏哼笑一声,道:“这再过一阵,也是要列身主子一阶了罢。” 秦柔婉声道:“奴婢不敢。” “月前福安吩咐,福顺张罗,给你迁了屋子,谁能不知,这是爷的意思?连爷的心你都能收,还有什么不敢的?”耿氏行至秦柔身侧,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人靠衣装,赐了些裙衫水粉,人倒也俊俏起来。苒儿姐姐自个儿怕是都料不到,竟养了这么个狐媚子在身边。” 秦柔垂了眉,未作答,见了福安自书斋处疾步行来,耿氏见之,向秦柔白了一眼,摇着扇子行入内苑。 “福管事。”秦柔道了安。 福安抖了抖衣裾,略蹙着眉,道;“爷在书斋里坐了好一阵儿了。” “奴婢这就过去。”秦柔迈开步子刚要走,又让福安叫住,吩咐她们备好清茶顺呈入书斋。 素瓷盅,青花盏,杯中茶温氤氲,芬芳沁人。秦柔拖了茶具屹于书斋外,正欲思量如何开口请安,又不扰了四阿哥阅文临字,却闻房内四阿哥之声传出,唤她入内,声沉敛如常。 入室中,秦柔将门掩好,反过身来,见桌上摊有几卷笺物,四阿哥于案前阅文,神色凝注。秦柔便轻步上前,将茶盘搁下,茶盅取出,盏中斟满,而后将茶盏于案侧置下,拾了空盘欲就此退下,一手却叫四阿哥拉住,她心生暖意,转身面向他,笑靥晶莹。 “留下罢,不碍的。”四阿哥未抬头,一面翻阅集子一面淡淡地道。 秦柔颔了颔首,行到书架前随手拣了本集子看起来,虽说不慎拾了本史策,满纸国论政传,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看得欣喜。目观卷中,心绪却向窗外投去。恍然忆起冬已远逝,康熙去年末时曾携太子,八阿哥,十四阿哥出塞行围,俨然已历半载。她常得四阿哥传唤,每每皆如此间般,他阅卷批文,她备茶研墨,或是归置书架几案,再者便索性倚了窗棱看院里的槐木,目睹着蝉息淹去了春花,园中夏菲葱郁,日影斑斓,她偶然追溯起那次破釜沉舟,自揭身份以解书函之围,竟使他悉得情愫,促就如今之景。 秦柔心中欢喜,目中温存流转,见槐花纷落,夏虫声匿,口中喃道:“秋近了。” 未待几日,秋意便宛若燎原星火,自园中初落碧叶始发,生生将举府草木涤作一片杏彩。园丁花匠持了簸箕扫帚于苑中清理枯枝坠绪时,秦柔席于窗侧,闻得新入府中的小丫寰一面嬉闹着,一面喊道:“深秋至,备冬衣;辫改髻,拢衫裙;昨昔春,今朝穗;盼瑞雪,迎新迹……”掌事的婢女一声喝去,怨了几声不务差使,吟歌唱曲,丫寰们顷刻收了声,四下散开,各自忙碌,徒留一院清寂。 秦柔伴钮祜禄氏漫步庭内,翠燕隔了三两步随其身后。午后院中无人,秦柔与钮祜禄氏并行良久,面上寒喧闲谈,心间却似各有隐衷,秦柔一路未敢抬目,亦感到钮祜禄氏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斟酌之时,风骤起,舞秋叶。钮祜禄氏命翠燕回房取件外衫,待翠燕行去,轻沉了口气,向秦柔问道:“自你受调为福晋打典庵堂,我是半年未能好好与你交心了。” “格格修身养性,奴婢不便惊扰。”秦柔低声道。 “随我多年,竟仍是这生分语气。”钮祜禄氏轻叹一声,又蔼然望住秦柔,道:“爷待你可好?” 秦柔于钮祜禄氏颜前最隐晦的内疚与尴尬被当事者亲自揭开,她有些窘迫,仅是轻轻点了点头,未敢与钮祜禄氏交目。 “爷府中妻妾数人,我仅居其一,即便自诩情重,亦难避有朝一日,这府院之内再添来新脸孔。”钮祜禄氏煦雅一笑,道:“你慧秀温润,谦逊有礼,又与我甚为投缘,若是将来成了姐妹,我仅是欢喜,不做他想。” “格格……”秦柔眸中染霭。 自信函一事平息,秦柔的身份四阿哥掩了下来,钮祜禄氏便至今仍旧将她当做莲生的胞妹。也因秦柔一人将原委全部揽下,莲生于钮祜禄氏心中仅是扮演了时过境迁,渐行渐远的情人,仍带着少时恋慕的光晕,秦柔隐瞒了莲生的背叛,将一个纯粹的辞别的背影永远留于钮祜禄氏心底。心事已却,钮祜禄氏终是看淡了前尘,定下心绪履妻之责,四阿哥见之,亦是悦色不少。每逢闻得四阿哥于钮祜禄氏房中留宿,秦柔心中喜悦酸楚重叠,欣喜钮祜禄氏此后一生安定祥和,心无波澜;又想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与其他女子一夜共度,自己只得坐望苍穹孤月,眉作纠结。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兀自迈着步子,却遇那拉氏身边的婢女过来通传,言那拉氏正与其余几房眷人同于亭内饮茗,传二人一并前往。 秦柔与钮祜禄氏稍作相视,同向亭处行去。 石畔亭内,府中几房妻妾沿几而坐,那拉氏居中,其侧为年氏、李氏二人,钮祜禄氏与耿氏近亭外而席,秦柔获那拉氏赐座,落席于最外侧。几上花茶已备,亦列数碟果物,那拉氏抚盏晗目,似在养神,余者皆拾帕掩口,浅音谈笑,仅秦柔静席着,两手交叠膝上,目微垂。 闲聊少顷,年氏向那拉氏处微倾了倾身子,道:“前些日子蒙爷与福晋体恤,我家中戚人自湖广入京一探,捎了些乡中所产,皆为糕点小食,今儿趁着福晋和几位姐妹均在,盼大伙儿都尝尝。” 那拉氏允首,微笑道:“这湖广的孝感麻糖、香酥桃仁、莲糕藕粉,虽是闻名,却未有一尝,今日可是有了口福。” 年氏莞尔,而后吩咐一声,其近身侍女晗首从嘱,传唤下去,仅待倏忽,便见几名寰婢鱼贯入亭,手中各持一拖盘,其上至缤纷木碟。内呈果品糕点,样样精巧玲珑。 待年氏逐一详述,那拉氏允声,众人方才执筷品物。李氏举止端秀,一手使器,必以另一手掩口;年氏则随性,以筷端拾起糕糖,轻巧入口,面漾笑意,想来一桌家乡小点,定是令她心生暖意;耿氏矜持作态,毫不多食,却要接了那拉氏手中食碟为其打典,不亦乐乎。秦柔收了目光,伸筷将眼前碟中所置的一块糕糖拾入己碟,侧目见钮祜禄氏久不落筷。微敛双手,未有动作。 “妹妹可是身子不适?”不待秦柔开口,便闻年氏向钮祜禄氏询道:“莫不是这糕点不合口味?” 众人纷纷止下手里动静,齐向钮祜禄氏看去。 “约是秋日方至,苒儿未适节气,劳姐姐担忧了。”钮祜禄氏面露歉色。 “苒儿姐姐素来身子娇弱,诸位姐姐亦都是迁着就着,叫洳颖好生羡慕。”耿氏于一旁嗔道。 李氏见状,忙道:“得了得了,几块糕糖,非寒非热,碍不了。” 耿氏添道:“可不?这可是年姐姐一番心意,苒儿姐姐岂能不尝?” 钮祜禄氏见那拉氏未语,又见年氏凝目,盛情难却,便捡了一块糕点入碟,未料方至唇盘,竟是眉头一皱,将糕糖檀筷一并弃下,捂了口鼻起身向亭外疾行。秦柔连忙离座要追,却闻那拉氏唤她席下莫动,她得命落座,见方才寒喧风生的几名女子,此间皆是变了面色,肃目向钮祜禄氏看去,见其由翠燕搀住,倚了槐木干呕不止。 待钮祜禄氏略得平复,回亭中向众人陪不是,那拉氏称勿需多礼,令人搀其席下,问道:“苒儿,如是促呕有多少日子了?” “回福晋的话。”钮祜禄氏面色稍显疲乏,道:“约有半月。” 那拉氏又命翠燕上前答话,询问钮祜禄氏近来膳食喜好,翠燕称其近来甚厌油腥,常无食欲,却甚好酸甜之物。话落,翠燕似是恍悟一般瞪大了双目,瞳中喜色难掩,年氏、李氏齐齐望住钮祜禄氏,羡色显。秦柔本仍疑惑,见那拉氏面露欣慰之色,吩咐婢女请旨宣医入府,霎时间心中明暸,钮祜禄氏当有了喜。 旦日,宫中太医过府请脉,喜称钮祜禄氏已有身孕。 数日后,那拉氏命人归整朝南厢房,使钮祜禄氏迁入,并赠珍药食材,吩咐膳房精心打理,又为其添置暖衣踏褥,香鼎怀炉。如此无微不至,府中上下皆入眼中,那拉氏自多年前丧子,至今膝下无嗣,平日里待钮祜禄氏极好,必是厚望寄之。四阿哥此下仅弘时一子,与其同为李氏所出的弘昀殇于一月以前,李氏哀痛未竭,却闻她人有孕,心中定不是滋味,除对钮祜禄氏偶有探问,便是憩于室中,鲜有外行。相形之下,年氏,耿氏二人可称钮祜禄氏房中常客,仅是一人嘘寒询暖,关怀由衷,另一人不温不火,语中含讽,钮祜禄氏入府数年,素来清寂闲适,如今却厢中若市,举府聚焦。秦柔曾往其厢一探,钮祜禄氏虽是面有微怠,摇头笑叹时日不及往日安生,眸中却满是喜慰之意,亦添得几分已为人母的祥蔼。 秋冬急逝。 钮祜禄氏腹处已然隆起,逢晴日,便要到园子里四下走走。秦柔时亦随行,见其一身宽适裙衫,一手由翠燕搀着,一手轻拖腰间,步态虽缓,神态却是从容恬静,较以往更显秀雅娴美。那拉氏忧钮祜禄氏深秋怀胎,当于盛夏临子,时节窒热,体易虚,神亦涣,甚易伤及腹中骨血,故常于庵堂内为钮祜禄氏颂经祈福,求庇钮祜禄氏母子皆安。 本是府中宁谧,众人静心,乃待钮祜禄氏诞下孩儿,未料春将末时,耿氏亦有了身孕。经诊获实,胎未愈月,耿氏却已禁足房中,显有出行,素日请安道福亦从简不少,终日忙于进补,惟恐受了怠慢。 四阿哥半月前奉命赴外巡务,此日回京,秦柔闻其已归府内,便备了饮物行至书斋,却闻四阿哥方才涤去旅顿风尘,便前往钮祜禄氏,耿氏厢内询探。秦柔心中失落,便返往庵堂待那拉氏吩咐。 申时,闻庵堂外福安声起,秦柔面露惊喜,连忙迎至扉侧,见四阿哥恰提步入内,她一时心喜,竟忘了请安。 待福安得令退至堂外,将门掩好,四阿哥望住秦柔,待逾时,道:“瘦了些。” 秦柔摇摇头,笑道;“是爷一月未见奴婢,这才觉着奴婢面容有异。” 四阿哥行至神台前,见其上所置供物,问道;“福晋今日为何不在此颂经?” “回爷的话。”秦柔答道:“福晋日日为两为格格祈福求平安,今儿午前偶感不适,让惠儿劝着归房歇息了。” “又是个净为他人操劳的。”四阿哥略叹一声,兀自打量着堂中摆置。 秦柔一时不知当作何语,又忧心气氛太过沉谧,竟脱口而出道:“格格夏时将产,爷预备给小阿哥起何字为名?” “皇亲血脉之名,当依世袭族谱论辈排字,更需皇上亲自过目,非我一人可作定度。”四阿哥言毕,又蓦地看向秦柔,问道;“你如何知道,这就定是个阿哥?” 秦柔暗责自己言漏史情,面上却是明媚一笑,道:“爷与格格皆是得福泽被之人,依奴婢看,格格腹中定是个伶俐的小阿哥。” 四阿哥眉微舒,颜渐展,秦柔望着那尚别半月稍余,已似久违的深蕴的笑靥,怔怔地道:“爷,您才是清瘦了许多呢。” …… 两扉罅间,日照投进堂内,映起浮尘悄然纷扬。 她双手由他攥入掌中,温情前所未有。 康熙五十年夏,逢罕雨,连日不止。 至八月,忽得一良日,空朗无暇,湛色中似匿几抹绮霞。 当日,钮祜禄氏诞下一子,得名弘历。 29 贰拾捌 • 惊雷 四更鼓声落,鸣时空幽紫。 蝉歇已数许,叶堕伊于此。 昼间旱犹存,夜半伏难止, 聆啼抚裙裾,莲足漪渐始。 子丑,天色将明,虫语已息。 敲更的小太监自宫嬬栖所外苑而过,苏小妩似能隐隐察觉其手中笼火般,再无睡意。她一宿反复,夜初深时略感寒意,将被褥蜷紧,如是愈过中夜,竟又燥热起来,而她方有倦意,不愿动弹,便捂出一身薄汗。直至恼醒过来,才一面怨着“秋老虎”惹人不得安生,一面寻了衣裳,起身待值。打理妥当,见已入侵晨,苏小妩不敢耽搁,径行往长春宫, 未达质明,甬道中不乏行者,苏小妩沿途遇得几名值夜的太监宫女,亦有巡察当差的护军,仅是众人皆不示意作辞,旁无他人般匆忙擦肩行远。苏小妩对此即便早已司空见惯,仍要每每于心中轻叹人情淡薄,度日麻木。随后径直前行,经体和殿,初抵长春宫正扉,见笼影摇曳,一靛衫少女自宫房中缓步而出,定睛一看,识是缘衣,苏小妩迎上前去要搭话,四目相交,缘衣扬起一手正待示意,一名婢人装扮的少女自其身后步出宫室,缘衣慌忙收手敛目,稍拢起下摆自侧径匆忙行远。 那自缘衣后行出的少女望向苏小妩,神情沉敛,目间无澜地道:“姑姑,主子当要起身了,茶物,器盏均备,唯余朝露。” 少女自始至终声色平促,独一声“姑姑”唤得不卑不亢般,苏小妩阶位居上,反倒似了听凭差遣的从者。 “昨儿夜里不踏实,耽搁了,我这便去备花露。”苏小妩微蹙着眉,不愿看那少女,撂下话去便急步入了宫房。 …… 虽说怨着入秋旱燥,可荒鸣时分,拢裙步于菲丛,轻薄衣衫与草木相触,时而染得朝潮,久之,每逢更季便感膝踝处一阵湿疼。苏小妩手提一藤篮,内置银壶盛器,另一手悉心抚顺花叶,将清露集起,待壶中蓄满便止,送入茶室备作德妃晨饮之用。集露这起早贪黑的差使本非苏小妩份职,但自逝年冬狩毕,由塞外返京,数月之间,她于长春宫俄然身阶大失,其中根由,自然是十四阿哥。 犹可忆那时幕天白壤,饶雪覆疆。 苏小妩曾有满心期许,欲远离宫楼峨墙,与八阿哥骈肩,观天地苍茫,语尘世愿愫,哪怕时途短暂,亦足令她亙久回溯。未料八福晋天人一般忽降,华颜如璧,锦衣似霞,苏小妩自视于八福晋尊前微拙至极,仿佛不值一媲。自那晚八阿哥受十四阿哥之邀入帷同饮,冬围数日,苏小妩于营内鲜能闻得八阿哥之踪,一面郁郁寡欢,一面又想着也好,眼下即便是照了面,他贵眷在旁,想来是无暇顾及她,何况眼下她心神难安,每每似于目前睹得八福晋华颜,胸中一阵闭塞,似是生生阻去了原本那一腔绮想。 十四阿哥终是知晓她的心事。 曾有几日,苏小妩寒热未散,气虚体乏,加之心绪恍惚,于十四阿哥帐中仅是每日例行打典,暇时便倚案出神。十四阿哥参围归来,帷帘一掀,风声呼啸灌入,苏小妩浑然未觉,待难能有些暖意的身子再觉出几分寒来,十四阿哥已然置身跟前。 苏小妩连忙起身请安,伸手要接十四阿哥卸下的肩甲,这才见了自己仍是裹了一张毡子,她脸上一红,忙要将毡裘取下,却闻十四阿哥道:“披着罢,免得再受了寒。” 苏小妩轻声应谢过,望住十四阿哥衣衫间抖落的雪沫,垂首不言。 十四阿哥更妥了衣,见案中小炉上正煨着酒,面上掠过一抹悦色,见苏小妩一副窘然模样,仿佛欲言又止,便道:“丫头,若有疑虑,旦问无妨。” 苏小妩脑中繁乱,八阿哥隽然音容,八福晋近乎耀目的神姿,十四阿哥那看来丝毫不计前嫌的三月之限……实难理不清思绪,竟脱口而出道:“爷既是获悉一切,又为何愿允奴婢三月时日用作思量?” 十四阿哥顿了笑意,道:“莫要明知故问。” “奴婢得蒙十四爷眷顾,自知获福匪浅,只是……”苏小妩微蹙起眉,心中一沉,道:“只是三月后,奴婢若能舍却了前缘,爷又如何能容下此般见异思迁的女子?” 十四阿哥蓦地一怔,定睛看住苏小妩,道;“我竟未觉出你是这般不识抬举之人。” 苏小妩只觉自己前言已然用尽了气力,此间仅感到越渐促烈的心跳。 “丫头。”十四阿哥背过身去,浊声道:“我有意为你寻一条退路,你却偏要去拣那进退维谷的处所么?” 苏小妩两手攥紧,双唇微颤。 十四阿哥叹了一声,摇头道:“仍是允你三个月时限,好生将往后的路子思度明白。” 遂拾了裘袍,行向帐外。 余苏小妩,脑中煞白一片,又似有远音,隐隐作响。 未候几日,闻十格格殁讯,康熙悲痛万分,歇围数日,待多尔济一行离营,即遣人向宫中宣了旨,遂启程回京。 苏小妩掀起窗帷望了一眼渐远的雪原,叹息着跌坐回马车中。 缘衣捧着个小炉贴过来,凑近苏小妩耳畔,翠声唤道:“姑姑!” 苏小妩知其难耐途中烦闷,定是欲开了话匣子打发光景,所席马车为放置德妃行当之用,除却木箱漆柜,仅余她二人,倒也无遭人旁闻之忧,便道:“怎么?又闲不住么?” 缘衣赧笑,又忽然挽了苏小妩,低声道:“萦衣她们都议论呢,说姑姑回宫后便要随了十四爷,是么?” 苏小妩先是一惊,又忆起那日对十四阿哥出言不逊,忧色骤起,未作应答。 缘衣见状,许是误识苏小妩羞涩,便笑道;“冬狩数日,主子身边那么些丫头,十四爷偏要挑了姑姑随身伺候,傻子都看得出什么意思!” 苏小妩轻叹一声,仍是不语。 缘衣方才敛住一脸神采,低声询道:“姑姑有心事?” 苏小妩胸中苦闷多日,乃感无从倾诉,自觉于宫中仅同缘衣甚为投缘,大可安心询之,便道:“书里诗词里说得好,懵懂女子,满心希冀觅得出类君子,碧玉其貌,群峦其才,浩瀚其怀,若是门庭显赫,居尊称贵,身作翩翩公子,却情深义重,如斯归宿,谁人不盼?” 缘衣似悟非悟,道:“姑姑说的男子像是仙人,人间哪得几回见呢。” “确是难有如此良人。”苏小妩恍惚地道:“只是一旦意有所衷,心里那个人就成了那仙人般的模样,即便真真遇见了仙,也不将为之所动。” “缘衣懂了。”缘衣垂下目去,道;“姑姑心里有了人,那人却非十四爷。” 苏小妩再度沉默,仅是低头抚弄着腰间的缀扣。 “姑姑。”缘衣蓦地抬起头来,看住苏小妩,道:“缘衣见识浅,但有些话却想说给姑姑听,算不得规劝,乃望姑姑能作思量。” 苏小妩有些诧异,见缘衣是一副前所未睹的谨态,便点了点头。 缘衣道:“不怕姑姑笑话,缘衣将入宫时,额娘曾有叮嘱,说是身在红墙内,得机灵些,一是将差事做得妥当,不招惹祸事;二是要悉心聪颖,在这人间龙凤汇聚之地,兴许冥冥中有契机,能改了包衣奴才的一辈子!” 一番话似曾相识,苏小妩曾于秀女瑾阑的家书中目睹如是提点,入宫数年,亦亲眼见得些宫女处心积虑,一念只为飞上枝头。 见苏小妩意会,缘衣接着道;“缘衣自知没那资质,也没那福份,见了姑姑得蒙十四爷垂注,心中自然羡慕,可姑姑却犹疑再三,似是要放跑了这机会。” 苏小妩惊觉缘衣平日一幅踏实素然的模样,未料竟是将一切皆看在眼里。 “姑姑。”缘衣又道:“皇廷爵府岂是民间草堂可同?长春宫里谁不知道十四爷对姑姑有心?主子亦是默许了,想来回宫后便要作主让姑姑随了十四爷,姑姑若是不从,往后在长春宫里当如何待下去?” 苏小妩似有恍悟,只敢脊后一阵凉意。 缘衣叹了口气,道;“缘衣识书不多,但也知道女子易为情所困,可入宫本就身不由己,姑姑执念情怀难释,眼下情形,怕是要落得身无归处。” “你说的是。”苏小妩望住缘衣,目中空洞,喃喃地道:“只是……” 且盼身心皆得归宿。 苏小妩心想着,却未能说出口。 自塞外归宫,苏小妩便胸中促闷,时而心怀忐忑,时而脑中茫然,与八阿哥又是许久难得一叙,闻十四阿哥至长春宫请安,又刻意躲闪,即便是叫德妃唤到跟前伺候,也定是低眉垂首,问则答,不问则速速退身至外。未料苏小妩有心避讳,长春宫中一众奴才确是对其逢迎有加,言里辞间艳羡有加,亦有讽妒。 如是逾去一月有余,苏小妩心思繁乱,浮躁难安,夜少寐,食无律,加之节气更迁,入了春,便感目微眩,耳有鸣,咽中腥痛,咬牙耐过几日,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服了些性凉却火的药汤,未见好转。当值时犹恐德妃询话,苏小妩低了头竭力欲出声应答,却仅有几嘶音,而后疼痒涌上,她连忙屏息,直至窒得满面通红,才抑了不时泛起的干呕。德妃近来偶获几样藩外玩物,兴头颇佳,见苏小妩染疾,便准了几日闲暇用作调养。 苏小妩想也算因祸得福,索性足不出户,蜷于陋厢中终日昏睡。 约摸过了未时,闻门扉响动,苏小妩猜是缘衣备了膳食,眼下仍有倦意,便翻了身欲再睡去,门外却是一男声低唤;“妩儿姑娘可在房内?” 苏小妩骤然悟醒,连忙起身着好外衫,匆匆理好耳后几屡发,应了门,扉外人果真是八阿哥身边的小筌子。 “八爷近来无暇,故鲜有探问,姑娘定是心中有数。”小筌子自袖间取出一精秀锦囊,一小巧木匣,道:“爷吩咐奴才捎给姑娘的。” 苏小妩谢过,目送小筌子离了院子,未待退回房内,先将那锦囊打开,一方玉饰小镜置于其中,璧色通透,光泽柔润,苏小妩悦上眉梢,喉中干涩似是浅去几许。再打开那木匣子,见几方药纸包裹着些杏色的药丸子。苏小妩猛然忆起夏秋之交时,她咽疾例犯,八阿哥询得后,差人送了这药丸来,似是以川贝,枇杷及几方润喉清肺之材制成,初服翌日便有奇效。那时说起她每逢异季,便犯些小毛病,八阿哥竟是记至今日。 苏小妩捧住那匣子,爱不释手,晦白了几日的面色红润起来。 此时蓦地传来一声干咳,苏小妩略回过神来,知有脚步渐近,仍在恍惚,垂首看见一双颇为考究的皂靴。 苏小妩心里一沉,抬头恰是迎上十四阿哥揣度不定的神色。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自咽中拼命挤出辞来,欲福身请安。 “免了。”十四阿哥淡淡一语,搁下苏小妩,兀自踱进房里,落坐几前,看向苏小妩,道:“说是病了,来瞧瞧。” 苏小妩掐了掐喉处,歇了一日,似是确有好转些许,想开口道谢,却恐触及十四阿哥目光,一时窘在原地,又见十四阿哥起身行来,忙低下头去。 十四阿哥自苏小妩身前驻足,苏小妩心慌,踉跄一退,倚住屋墙,十四阿哥顺势逼近,以手抵墙,将苏小妩环拦于臂间,问道:“躲什么?” “奴婢不敢。”苏小妩声色沙哑。 十四阿哥哼笑一声,道:“近日见你,总是副畏首畏尾的模样,生怕与我照面,是何故?” “奴婢……”苏小妩语塞,不敢抬头。 “莫非,”十四阿哥沉声道:“是有了答复?” 苏小妩心中一颤,将手里的锦曩与匣子拢了拢紧。 十四阿哥将手收回,见苏小妩直了直身子,便道:“我三日后离京办差,怕是将有些日子不在宫里,三月之限许是要逾,倒不如眼下问你要个答复。” 苏小妩惴惴不安多时,亦想着当是有个了结,她自知不擅深谋远虑,身归何处暂难明朗,既是如此,何不从了此间心意,仅求当下无悔。思毕,抬起目来望住十四阿哥,见其竟略有一惊。 苏小妩道:“奴婢蒙十四爷关照至今,自知无以为报,爷一番心意,奴婢不敢再消受。” …… 春夏去,秋风至。 檐下残羽尤在,燕去巢空。 苏小妩时常忆起那日,她似是倾尽毕生勇气,攥紧怀中锦曩木匣,望十四阿哥拂袖而去,心中莫名愁苦,难以自释。 同十四阿哥断了来往,入府一事自然不了了之,德妃心知肚明,待苏小妩淡去许多,免其近身侍婢之阶,改从些琐屑的日常差使,晨早置备花露便成了例职。长春宫中闲话一阵,奴才们见了苏小妩,无人再恭敬讨好,大都漠然置之,亦有甚者冷嘲热讽,幸灾乐祸。苏小妩骤然失势,无人问津,倒也落得自在。 巳去。德妃用了膳,饮茶阅了阵集子便要小睡,外房的奴才得了些闲,佯作晒书,拭物,实则借机休憩。苏小妩备了半日茶,腹中甚空,与萦衣易了职便向膳房去了。 此下秋意已浓,光景萧索,沿道枯枝生生刺破朱墙明媚,惟余寥落。苏小妩沿途寻着未被清去的残叶,胸中空洞,忽闻闷雷滚动,仰望,只见天色阴霍,浊云翻涌。苏小妩蹙起眉,疾疾行过,不愿再看那山雨欲来的兆象。 未待几日,闻良妃故疾复发,已渐膏荒。 苏小妩知良妃此劫难过,心中甚惋,更忧八阿哥将不堪此挫,如撰史中所述般一蹶难振,于是终日思绪纠结,盼与八阿哥一见,这才悔恨数月来疏离众人,未同其余监宫女结交,一时难觅他人带话小筌子,几次欲上前与同宫当值的小太监搭话,见其三两为群,嬉闹甚欢,时而瞥向苏小妩,而后窃语数句,轰笑开来。苏小妩又羞又恼,别过身去不作理睬,见缘衣迎面行来,满面无可奈何之色。 缘衣将苏小妩拉至一旁,那些小太监们纷纷侧目,叫缘衣一瞪,又连忙收了目光,再度闲谈开来。缘衣又四下看了看,悄声向苏小妩道:“主子命缘衣送些灵芝雪参到良主子那儿,可缘衣在茶房那儿的活做不完,东西便请姑姑代缘衣去送罢。” 见苏小妩怔住,缘衣一笑,道:“与姑姑共事至今,有些事儿缘衣自是知晓,姑姑待缘衣好,缘衣理当助姑姑这一回不是?” 苏小妩感激地一笑,拉了缘衣双手握得甚紧。 良妃所居宫房内,厅堂素雅如故,仅是四下昏暗许多。询了侍女方知是良妃体虚恐光,于是屋内闭塞窗扉,又悬起帷帘。良妃称室中幽暗,易入眠,命奴才们候于帐外,未有异动不得擅入。 苏小妩将药材交予室中婢女,正欲询问良妃病况,闻得良妃自屏风后道:“是谁来了。” 闻声便知其气脉甚虚,苏小妩心里一酸。 “回主子,是长春宫的妩儿姑姑奉德主子之命给您送了些药材。”婢女道。 斯须静谧,闻良妃咳嗽几声,道:“叫妩儿进来罢。” 苏小妩请了安,步入内厢,便觉得满是药汤气味,亦有隐隐香气,清浅隽永,流淌一室,不明缘自何花。良妃倚着榻,靛青帷帘掩了面容,苏小妩自那不时传来的干咳中似能想到那是怎样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带我向德姐姐道谢,只是那药材,怕要暴殄天物。”良妃语毕,再干咳不止,苏小妩不知所措,要上前探其,良妃摆手将其阻下,一手自枕边拾起一方锦帕捂了口鼻,一手轻抚胸前。待咳喘声止,良妃望了那帕子许久,而后将其掩至枕下。 “娘娘吉人天相,悉心静养,定能痊愈。”言将出,骤止。苏小妩自心底厌恶此毫无痛痒的敷衍之语。宫中众人,无论身处何阶,必定满口如是言辞。说是“贵人自有厚福”,盛衰天定,人情自然淡薄,好不虚伪。 “果真是个坦率丫头。”良妃似是看出苏小妩心思,柔声道:“难怪胤禩喜欢得紧。” “奴婢与八爷……”苏小妩先是一怔,忙思量着如何应答。 良妃未待其语落,又道:“先前见你,仅是略有所察,待圣上冬狩归宫,听怀襄说起,方才恍悟。” 怀襄,八福晋郭络罗氏闺名。苏小妩闻之,心中一先是一沉,继而又感蹊跷,心疑与八阿哥一事,八福晋是冬围之时已将一切看在眼,或是自八阿哥处得知。那璀如明珠的容颜逐渐于脑中浮现,苏小妩满面迷离。 “也好。”良妃兀自道:“我常愁胤禩肩揽过负,忧思无寄,有你在身边也好。” 苏小妩胸中泛起微喜,顷刻间又让突如其来的茫然覆没了去。直至良妃再度咳喘不滞,苏小妩慌忙回过神,外室婢女闻声而入,呈了热水药汤上前。 那一方自良妃枕畔滑落的纯白锦帕,已由鲜血浸作绯红。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 那一日天色沉晦,暮时隐约闻得响雷,入夜后大雨磅陀,电闪雷鸣。 苏小妩夜半私出厢所,执伞至良妃灵堂时,衫裙下摆已然湿透。举室白缎中,八阿哥一身白衣静立棺前,见苏小妩步入堂中,小筌子携几名值夜的太监一并退下。 殿外雨势汹涌。 苏小妩望住八阿哥,素来温敛煦雅的面上,此下失落无神,目光落于白烛光晕间,眸中悲怆却悠远得无从企及。苏小妩初见八阿哥遗失了往日笑靥,那面庞,仿佛一夜之间徒添了沧桑。 “八爷……” 她低唤一声,不知如何劝慰。 蓦然。 八阿哥将她拥进怀里。 他俯下身,俊朗的侧脸埋向她颈间,她听到悲泣般的呼吸,于是伸出手拥紧他的脊背,下颚贴上他的肩。眼泪落下来,与他的体温交融。她幸福又悲痛。 瓢泼中,雷声乍响。 苏小妩忆起将告退时,良妃气若游丝地道: 云端比翼,叶下促织。 不过痴人说梦。 不求天荒地老,乃盼与君共度。 此间无憾。 30 贰拾玖 • 覆辙 檐下聆花语,乃知春至。 小阁逢旱热,且盼夏雷。 庭间落银杏,始叹萧秋。 棱畔结芳华,骤识冬雪。 除夕去,历上元,烟花尚绕梁。 觥酬逝,韶光歇,霓夜换曦影。 却去狐裘拭浓颜,肤如凝脂现。 锦秀绫罗衫,堂前略回眸。 颦笑显窈窕,指前余槐香。 拈青丝来,轻声叹。 春景再末,恰似轮回。 夏去夏又至。 弘历已足岁。 秦柔寻了一块小巧瓷碗,让杂役于碗底凿了个孔,以线穿之,再于碗内线中其上系一琉璃小珠,线末缝一方矩状锦缎,此成风铃。秦柔将其悬于扉侧,风过骤雨,或是侍婢来往进出,便能惹得那小珠轻击碗壁,其声清灵如璧落玉盘,碧色锦缎闻声浅曳,引得小塌中稚声格格传来。 闻弘历笑声始,钮祜禄氏略舒了口气,向秦柔道:“元寿怕是只有你哄得住。” 元寿为弘历幼名,逢钮祜禄氏蔼声唤起,便满是宠溺之意。秦柔一笑,望向弘历,道;“奴婢手拙,风铃摇鼓这些个小玩意儿,也都是倚了府中小厮相助制成,听说是为小阿哥做,都欢喜得紧。” “这越是蕙质兰心的,便越是自谦得很。”钮祜禄氏浅笑,抬手拾起茶盏略抿,随后轻叹一声,道;“翠燕这丫头性子急,若非问福晋要了你回来打典,元寿这厢许是安宁不得。” 秦柔道;“奴婢听福晋说小阿哥逾了岁,正是欢生起来的时候,始步学语,识物嬉耍,样样都新鲜。奴婢看小阿哥如今喜玩爱闹,往后必是聪慧伶俐。” 钮祜禄氏颔首,眉间似结愁色,缓声道:“只怨我身子弱,临下元寿后体乏气虚,原想歇息数日便无大碍,谁料竟是叫汤药调养了近半载,恐牵连了元寿,却落得眼下这般生疏。” “格格过虑。”秦柔劝道:“既为母子,血脉相连,何来生疏?格格体虚,惟恐伤了小阿哥身子,数月下来少有亲近,小阿哥也是常惦着格格,与奶娘同睡时总不安分呢。” 钮祜禄氏展眉莞尔,闻翠燕入室,浅声责道:“你这丫头,近来是越发不利落了,备个茶能耗半个时辰?” “奴婢知错了。”翠燕行礼认错,起身又辨道:“茶房那儿全叫耿主子房里的丫头和奶娘占着,一会儿说是耿主子上火,要煮汤药,一会儿又是那房的小阿哥起了,要备食什么的……” “别人房里的事儿,莫要闲话。”钮祜禄氏摆手示意翠燕作罢。 翠燕收了声,将茗盏果物一一呈好,又蓦地忆起什么,抬头向秦柔道:“方才遇见书房那儿的小厮,说是爷传你过去。” 秦柔闻之,略窘,向钮祜禄氏看去,见其面色无异,遂起身辞过。 沿途忆起钮祜禄氏煦色笑意,难辨自何时起始,竟愈渐令秦柔心生窘迫。偶叹物是人非,仍是同处一府,当年相扶之景却已渺远,如今钮祜禄氏喜为人母,面色日益慈蔼,若非身在侯门,定是一副相夫教子的贤妇模样,旧时彷徨终得凐去,现下一派畅然,享尽清幽。秦柔曾自视置身事外,心明如镜,却难自觉已然与这府苑深邸有了一番牵扯,前路未卜,亦无从退却。 书斋内陈设如常,仅案前清寂。秦柔初至室中,不见四阿哥身影,惟识几中清茶已淀,隐隐余香,正待散去,她缓步入案后屏风,见四阿哥正侧卧塌中,目晗,似在小憩,低唤一声,未有应答,切近行去,闻其息沉逸,面中微露倦色。秦柔拾了薄毡为四阿哥掩上,闭后窗,内室略暗,见其眉略有异,恐扰其眠,缓步行至屏风外。 想来无事,秦柔便于案侧架前寻些字画来看,随手抽起一卷于案中展开,见画中所作似是塞外景致,不似常人画中戈壁苍浑,獒鸟振翅,此卷绘者着色清浅,落笔闲散却薄愁难掩,只见荒漠孤烟,隐隐空色晦如浮尘。秦柔感绘卷之人心有远忧,忽见卷下署印,篆形繁琐难辨,细致端详,识为“祥”字。 秦柔眉微结起,蓦闻身后四阿哥沉声道:“是十三弟所绘。” 不闻秦柔应语,四阿哥行至外室,取一画卷摊于几前,兀自赏了片刻,道:“这副想必投你所好。” 秦柔将画卷接过,果见页末所落为十三阿哥印款,出自同一人手,此画中却是浓墨深彩,笔韵酣爽,川峦苍耸,江河雄浊,苍穹中鸿雁翔姿栩栩如生,疆域内风弄飞砂逼人心魄。 “奴婢想十三爷向来豪放,所绘当是如此。”秦柔不禁道。 四阿哥至案侧,将那萧索荒漠图抚了抚平,道:“得志者纵情画中,落泊人寄思卷内。老十三早先画中,多为群峰相逐,波涛浩瀚;如今自个儿说是性子转了,喜绘暮日倦鸦,漠间枭影。” 秦柔知四阿哥言下之意。 废太子前,十三阿哥甚得康熙赏识,常赞其生性朗然,不拘小节,胆识过人,骁勇擅骑,又精通音律,亦嗜撰绘,康熙凡离宫出巡,必携其随行,众人皆知其获宠仅次太子,跃诸皇子之上。康熙四十七年,太子遭废,十三阿哥饱受牵累,身阶一落千丈,即便翌年复立太子,仍未令康熙重拾垂注,至此丧势。皇子者,孰无君临江河之想,遭皇父厌弃便无□□之望,志高如皇十三子,必雄心受挫,仅如是心灰泄意,寓悲画中,秦柔未曾料想。 时值康熙五十一年夏,皇帝例行巡视塞外,宫中筹备已始,约摸动身在即,此番随行皇子甚寡,太子,四阿哥,十三阿哥及八阿哥一党皆待于宫中。太子废除复立一波已逾两载有余,看似风平,但自废储启始,康熙对太子已有堤防,虽复立之,却大肆惩办其党羽。康熙五十秋以“身患顽疾,当告休宜养”为由将步军统领托合齐解职,使□□失一要员,七日后又于畅春园召见皇爵群臣,称:“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意将何为也?”随后讲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等逐一锁拿,又下令将已遭解职的托合齐以结党之罪拘禁宗人府。太子势不如前,又痛失党羽,非但未能暂缓心神,修身养息,反变本加厉,纠结贪吏,收受贿银,致使国库缺损,康熙大怒,勒令严查。 秦柔心想康熙此行塞外,归宫后必是依史上所载般再废太子,并将其移宫长禁,又忆起曾阅史料与杜撰,皆示二废太子时皇十三子再受牵扯,秦柔心生惶恐,便向四阿哥问道:“十三爷如今不比往昔,既是寄情画中,便也无再入乱势之险了罢?” 四阿哥先是一怔,后哼笑一声,道:“你身在雍王府内,倒时常惦记府外人,我这府里众人皆是爱劳神忧心的。” 秦柔方才识起四阿哥素来沉敛,甚不喜府眷过问宫中时局,只怪自己按捺不住,言多必失,连忙道;“奴婢与十三爷仅数面之缘,有幸得十三爷赐教一曲,便感激至今。” 话落,秦柔方觉不妥,仿佛宣称自己与十三阿哥同嗜音韵,趣味相投,偶获提点便心存绮意。秦柔悔自己心绪繁乱,言前未多作思量,以至越描越黑,理不分明,见四阿哥未语,便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立于原地,垂下首去。 四阿哥将画卷理好置回原处,而后行至其身后,问道:“可知当初我为何留你在府里?” 秦柔道;“奴婢既非真正的赫宜氏,便也与其兄毫无瓜葛,爷心存宽仁,见奴婢无处可去,便让奴婢暂栖于府中……” 四阿哥冷笑,打断秦柔,道:“你这丫头能说会道,仅是不说实话。我仅知你非赫宜氏,如何知道你亦非他人安于我府内的探子?” 秦柔静待。 四阿哥接着道:“你是个聪慧女子,这缘由,你猜得到,却不愿说。” 秦柔仍是低头不答。她自然明暸四阿哥处事谨慎,尔谀我诈司空见惯,防患之心必定深植,容她于府中,自然是已悉其非敌党所派,即便确为探子,以她一妾室寰婢,定对他无从危及,一旦暴露珠丝马迹,反可令他觅得契机,将她背后主使顺藤寻出。每思量至此,秦柔心中便一阵迷茫,不知她于他心中是否仍有待细究,于是宁愿信作他是垂怜所致,将她留在身畔,何况她对他已寄情愫,他定然知道。 “为何不答?”四阿哥在她耳畔询道,秦柔只感四阿哥双臂已自后将她揽住,一双手自她两颊抚过,逐渐垂至颈间,最终落于秦柔襟前,将她领侧衫扣逐一解开。 秦柔蓦地窘住,惊恐中只感胸中促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抑住将四阿哥双手,四阿哥顿了动作,两人僵持片刻,秦柔一阵恍惚,两手略作松懈,四阿哥已将她领口敞去一半。秦柔浑身僵直,欲再伸手制止,又恐惹怒四阿哥,于是不知所措,仅是闭紧了双目,心中慌乱难宁。 此时闻屋外脚步声渐近,随后便闻福安自外道:“爷,宫里来了人,说是请万岁爷传召。” 四阿哥止了动作,退回案侧,道:“知了,吩咐下去,备车入宫。” 福安领了命,又道:“前几日您吩咐的信函奴才也取回来了。” “拿进来罢。”四阿哥于案前席下。 福安遂推门入书斋,秦柔别过身去,待福安低头疾步行上前去,将手中文书呈上,四阿哥提起笔来批示函件,略抬目向秦柔道;“先下去罢。” 秦柔掩紧胸口,低头疾步行出书斋,至廊下索性奔跑起来,一路险些撞上来往的小厮,她紧蹙着眉,一面向少有人至的后苑奔去,一面哽咽着任煞白的两颊泛滥了潮湿。 康熙起行约半月,京中数名富甲绅人几日间将内城几所秦楼楚馆,缎庄器行一并赎买下来,看似拨得了好行当,赎主中竟无人欣喜,寻常市井议论纷纷,皆测其中当有蹊跷。据传,易主商馆往日常为□□官吏常巡聚之地,有甚者称偶见太子微服探访,加之早有传闻太子一党于京中持得数间商号会所,倚之敛拢钱财,平日里亦可作集会协议之地。 自太子复立,其党羽沿旧时之风,私扣贡物税款,致使国库空缺日益难掩,遭康熙严令查惩,方才筹款填盖。如是想来,此次康熙离京,太子一党必是趁机强卖翼下营生,令喜攀附权贵者赎购之,以聚其家产填充库银。 实则四月时,□□收贿敛财一事已遭盘查。经户部尚书沈天生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赛等于执差其间额外索银一案已由刑讯取供,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3000两,步军统领托合齐受贿2400两,兵部尚书耿额受贿1000两,本非倾贪大罪,却因犯事者皆属太子一党而遭重惩,齐世武等三人与主犯沈天生,伊尔赛等皆被俱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如此不思悔改,反卷土生事,康熙震怒,斥欲将齐世武“钉其五体于壁而死”。 眼下太子积极异常,迫使京中豪绅倾家购业,妄图凭此凐填罪证,扭转乾坤,自以为可瞒天过海,却不识其意图早已昭然若揭,知情人看来,反倒是大张旗鼓,易再惹祸上身。民间谣传,众说纷纭,亦真亦假,却常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虽说难为成堂之供,若得有心人寻根探源,觅得铁证并公诸于大殿圣颜之前,百姓遣谈便足以令皇族蒙羞,太子声望定将毁于一旦。太子树敌颇多,如今大阿哥遭禁,便以八阿哥一派尤为荆手,四阿哥看似与太子略有交集,实则暗怀思量,与其一羽的十三阿哥则已然因反太子而受康熙冷落。现下康熙出巡,留下一众皇子于京中相互牵制,亦不失为良策,而太子处若有风吹草动,敌对党派定将动向,宫中稍有波澜,传入康熙耳中,必有一党将遭重挫。 如此时局,四阿哥心知肚明,故常闲置府中,阅集描帖,看似不问宫中异动,却时常见得汪禄入府禀报。如是一来,四阿哥置身事外,既与太子之事毫无瓜葛,亦可对其诸事了若指掌。 自那日书斋论画,秦柔再无得四阿哥传唤,听闻钮祜禄氏身子已无大碍,终日守着弘历,翠燕见了亦直叹其惜子如命。秦柔忽得闲暇,竟有些不知所措,独自于府园内消磨光景,竟遇那拉氏亭内品茗,本想请了安便辞过,却叫那拉氏赐座邀谈。 “先前便想同你小叙,只是苒儿那厢要你操持着,爷有时亦传你,我便也忘了。”那拉氏眉目温煦,神色淡然似杯中清茶。 “福晋可是有何吩咐?”秦柔道。 “算不得吩咐,只是有些话想问你。”那拉氏命身侧婢女为秦柔呈了茶,接着道:“你入府多载,免去琐务,仅为我打典庵堂,时于书斋为爷奉茶研墨也有三年。府里奴才看在眼里,知你已非寻常婢女,你是个明白人,应当清楚得很。” 秦柔晗首,不语,那拉氏语中所寓已了然于心。 那拉氏见其未答,又道:“苒儿常说你与她很是相仿,如今我也算看出几分。” 秦柔蓦地发觉自己如今处境确与当年的钮祜禄氏确有些相似,仔细思量,却又非也。她与钮祜禄氏迥然,她从未对他人眷恋犹存,却亦难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予四阿哥。秦柔想自己与这府中的女子甚异,她没有隶属于这个时代的由来,因此有着机缘促使而忽然离去的契机,她无法如钮祜禄氏一般释然地从了自己认定的男子,何况他冷峻得无从捉摸,甚至让她难以分辨自己于他眼中究竟如何。因此秦柔想,既是已将心付予了他,便也该为自己留条后路。 “爷纵着你,我本不该多说。”那拉什浅叹一声,道:“可你如今不进也不退,很是难办。” “奴婢明白……”秦柔低声道。 那拉氏又道:“女儿家到了年岁,当为自个儿打算打算,若是寻常奴婢,眼下已能为你指一门婚事了。” 秦柔怔住,抬起头来望住那拉氏,目中略带惊恐。 那拉氏见状,缓下神色,劝道:“我也知道你这丫头逼不得,仅是要你好生想想,莫要耽搁了自个儿。” “奴婢谢福晋提点。”秦柔垂首道。 愈午后,风渐凉。那拉氏便要移至庵堂参经,秦柔得以退下,心中却惶惑难安,似极了落慌而逃。 夏息将去,秋意初至。 一日忽闻四阿哥受传入宫,康熙未归,传召者必为太子。四阿哥与太子虽有来往,表面和睦无事,实则各有心思,人尽皆知,与四阿哥结交甚密的十三阿哥又为反太子者,两派关系便更显微妙。太子挥霍无度,东窗事发后又急于挽补,大张旗鼓,四阿哥定是尽收眼底。眼下康熙归期已近,此时四阿哥得太子传唤,想必是令其于同舟或是反目中做一抉择。 秦柔尚未定下心绪,闻四阿哥入宫,知此行许与日后二废太子有所关联,更是心生忧挂,坐立不安。平日里有些交情的小厮见状,想她是留守多时,闷得慌,便借办差之机,邀秦柔出府散心。 至城中,见街市一派扰嚷,胸中烦闷竟被掩去几些许。秦柔顿时舒畅不少,欲向那小厮道谢,忽见其满面隐情般,将她拉至一隅,轻声道:“柔姐姐,我这个月领了分子,就想着到醉月楼听杨柳姑娘唱曲儿,你看能不能……” 秦柔会意,道:“明白了,你去罢,我四处转转,一个时辰后在此等你便是。” 那小厮喜上眉头,道:“好姐姐,这人情我记下了!” “得了吧。”秦柔笑道;“邀我出来,是你卖我个人情,想着我能给你行这个方便,回了府里要是管事问起,我也能给你作个证人是吧?” 小厮挠挠头,憨声道:“果真瞒不过姐姐……” 约摸着醉月楼里歌舞将始,那小厮便匆匆离去,余下秦柔独自逛荡。 …… 来往路人络绎,叫卖熙攘四起,车马不绝,川流不息。 秦柔莫名忆起多年前的上元灯节,她亦是这般漫无边际地于人潮中游逛着,记得那时心中亦是愁绪千结,妇女孩童提携而过,便能牵起她心中一阵酸楚。现今事异多时,她再度身临此境,难免于心底感叹不已。谁料迈过同当年甚为相似的街巷,目中竟印出那时同游人的身影,一处糖人摊侧,十三阿哥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一群幼童簇拥喧闹。秦柔怔怔望住那难为人流所掩的挺拔身影,见他似是察觉到一般回眸,与她四目相接,而后久违的爽洁笑意使那一张俊朗如故的脸越发清晰起来。 恍如隔世。 秦柔想着,重逢胜似一次救赎。 似曾相识的酒馆,临街的席处雅致依然,眼前的男子眉目晴朗,一切都似是那个烟火阑珊夜的重演。 “你那一曲《慈母吟》,我仍记忆犹新。”十三阿哥笑道。 “区区陋曲,让十三爷见笑了。”秦柔说笑道:“只是能故地再遇十三爷,当是奴婢与贵人有缘罢。” 十三阿哥朗笑几声,打量着秦柔,道;“没变。” “十三爷亦然。”秦柔道。 “非也。”十三阿哥似笑非笑,目中仿佛有霭,一面向馆外街市看去,一面兀自道;“同上元那时有异,今日一聚,若有再逢,恐怕又不同于今。” 秦柔惟恐担忧成谶,忙问道;“可是宫中有异,使十三爷心中蹙郁?” “姑娘家,莫询这些。”十三阿哥声似淡然,眉目间却略有愁结。 “奴婢不懂宫中权衡,亦知不该多嘴,只是……”秦柔心系二废太子之事,恐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受其牵连,沉了沉气,道:“奴婢想,暂且置身事外,伺机蓄势,总归比骑虎难下,最终淌了浑水好。” 十三阿哥面色略沉,看住秦柔,肃声道:“可不许再谈这些!于任何人前都不可再提!” 秦柔无从劝戒,只觉胸中有阻,垂目不再语。 “雍王府里的丫头,又是四哥身边的人,略有所闻虽非罕事,但我是为你好,那些个事儿,非你等可随意估之论之,要惹祸的。”十三阿哥沉叹一声,又道:“况且说得易做着难,所谓旁观者清,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身不由己的事见多了,做多了,也就没了消停安生的时日。” 十三阿哥语重心长,语中无奈尽显,秦柔心中不是滋味,隐约揣测,或许此时十三阿哥已将陷入二废太子一波之中,如其所言,身难从己。 席间无言良久,十三阿哥自街市处敛回目来,看向秦柔,有意扭转氛围般,笑道:“怎么这就不吭声了?我倒没看出你这丫头如此禁不得说,怕是叫四哥娇纵坏了。” “奴婢不敢。”秦柔抬起头,目中忧思未散,甚有泪光。 十三阿哥见之一怔,似有一瞬,面露动容之色。 秦柔连忙瞥向别处,道:“柔甄虽身为奴婢,却时常惦起那次上元烟花,若是与十三爷同赏,当是难有倦日。” 一番肺腑之言已落,秦柔方才自识心间已将十三阿哥看得分外难能,如他果真如集中所载,因二废太子再遭康熙摒弃,壮志终成落泊,满面朗然笑意换作涣散颓色,将是何其苦痛。秦柔视十三阿哥为知己,不愿见他别昔日飒爽,度沧桑铅华。她想着,若有一世的烟火,她愿与他同看,但亦深知刹那华彩,永无生生不灭之时。 此时,忽闻十三阿哥呓语一般道:“当年逃选秀,你跌跌撞撞的,若是倒在我府前,不知如今会是如何?” 秦柔心中一颤,低下头去,佯作未曾听到。 31 叁拾 • 瓢泼 盈盈池中涟,袅袅晨时烟, 悠悠风过耳,隐隐诉绮念。 湍湍清漪溅,款款入心间, 茕茕美人目,冉冉溢眷恋。 浮云寮中,苏小妩临荷塘而坐,眼前莲色犹艳,浮叶凝碧,却面含愁容,偶有轻叹。 八阿哥见状询道:“常说宫中窒闷,现下置身朱墙外,何以仍旧忧心忡忡?” 苏小妩目光仍旧落于莲池,恍惚地道:“秋景渐浓,这花能开至几时呐?” 八阿哥将手中书卷搁下,侧颜望向苏小妩,目蕴宠溺之意,打趣道:“见你时常兀自怔神,想着当是迷糊性子犯了,如今才明白,你亦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苏小妩脸一红,怒着嘴转过身来,见八阿哥眸中一派煦然,苏小妩本要娇嗔几句,却蓦地没了心思,又恐八阿哥疑惑,索性垂了首倚入八阿哥怀中,将脸埋进他浅杏衣襟间。八阿哥轻抚苏小妩耳后青丝,她自他袖间再向那一池濒近残去的莲花望去,只感胸中酸楚与疼痛交叠翻涌。 塘中荷花能待至几时,男子明媚胜似夏荷的笑靥又能留至几时。 苏小妩不敢想,未来却梦魇般驻进她每一隅闲暇,令她无从逃离。 “你入宫已有七八年头,当是思量归处之时。”八阿哥声色蔼然,道:“待惠妃娘娘寿辰,让她将你自长春宫收了去,待些日子,我再去将你要回府上,可好?” 苏小妩又惊又喜,未及雀跃,心中隐忧轰隆袭来,将那欢悦顷刻浸作惶恐。 八阿哥见她无话,笑问道:“莫不是不愿吧?” 苏小妩摇了摇头,又垂下目去轻轻点了点头,低声答道:“不愿。” 八阿哥略作沉默,询道:“为何?” “八爷有福晋……”苏小妩左右思量,自知其中根由难言,况且那天人一般的八福晋确也是她心头隐痛,便以之为由,支吾道出。 却闻八阿哥朗笑,将苏小妩揽入臂间,柔声道:“你与她自是迥然。” …… 尚有隐隐雷声,空色渐灰,闻池内水声淌淌,向亭外看去,方觉雨已聚势而下。斯须间,荷塘似雾中奇境,水面轻烟缭绕,仅闻雨声滂沱,莲叶如涛间轻舟,惴惴翻动。迷离间,唯见荷影失了嫣然从容,摇摇欲坠般远远晃动。 苏小妩茫然间忆起多年前那一场人间仙境般的春雨,伞下一吻,如今她额前仿佛湿润犹存。苏小妩想,那时她的绮念既成现实,现下为何不可再做一试。于是木然抬目望住八阿哥,游离一般,道:“若能远离尘嚣喧扰,天地悠悠,仅八爷与妩儿,不以权势为欲,不为纷争所扰,淡薄度日,就此终老……岂不人人羡之?” 八阿哥未作应答。 亭内静谧,一切音响宛若于亭中绝迹,只闻亭外雨似倾盆,苏小妩脑中所撰瑰然绘卷于那雨声中已渐瓦解。蓦地听到什么突兀地碎裂,她下意识地探寻,眼前心中却皆是空无一物。 苏小妩想秋意确是重了,她周身寒冷。 康熙月末返京,宫里上下再作忙碌。 苏小妩值夜方归,合衣躺下未待须臾,闻外苑一阵似有步声零乱而近,随之便是三两人声,虽窃音低语,难辨其辞,却可悉声色焦促,似有隐情。自康熙离宫,太子已有异动,听闻连月来毓庆宫中常有重臣出入,且每每彻夜未出,灯火常明,想来太子一党必是伺康熙出巡之机,磋商利己之策。苏小妩心知太子此番周张,妄图聚势反仆,却终将耗尽气数,断己前路,又惧八阿哥与二废太子有所牵连,故时常提心忧恐,旦有风吹草动,便生窥探之念。 此间正值荒鸣,苑中奴才朝务甚繁,寥人守夜归来,亦当是熟睡时分,乃一日内陋院中最为人迹罕至之时,此为婢女所栖厢所,而窗外人声,分明是几名青年男子,仔细聆去,竟辨出其一正是八阿哥近身奴才小筌子之声,苏小妩霎时睡意全无,连忙倚窗自罅隙中探去,见小筌子与三两名太监正搀着一名眼生的小太监向厢所后行去。苏小妩鲜涉苑后,仅知该处常年荒废,仅作陈置残物弃品之用,平日里甚是萧索,杂役日常清扫亦不至该处,小筌子等人形迹可疑,想必是要将那人藏匿至废屋之中,掩他人耳目。苏小妩心生疑忧,自门窗缝隙间难看分明,欲尾随其后,又恐打草惊蛇,只得静候室中,坐待时机。 临近废苑,见那弃室中似有灯火,苏小妩心生疑惑,放轻了步子逐渐靠近,拣了临近院中榆木的窗畔,以树影为掩,小心自隙间窥去。 那小太监叫人捆住了手足,由两其余两名太监摁住垂首跪立,身前置一张檀木方椅,于其上一足于地,一足斜搁置于另一膝上的紫袍男子,肤色较寻男子苍白许多,跟衬得一张阴柔的面孔分外狡黠。那紫衣男子,若非九阿哥,又有何人。只见九阿哥身侧的小太监便疾步上前,于那跪立的太监脸上便是一掌,那太监身子猛地一侧,左颊顷刻通红。 九阿哥见之,扬了扬手,令钳着那太监的两人送了手,道:“我可未吩咐你们真的动手,应景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爷身边的人,如是苛罚,要我如何交代?” 名为应景的太监以衣袖拭了拭唇畔血迹,低低咳嗽几声,后道:“九爷将奴才自毓庆宫救出,奴才感激不尽,只是九爷所言‘书信’,奴才确实不曾见过。” 九阿哥垂目笑道:“在太子跟前那么些年,必是个聪明人,若不是握着托和齐那几封秘函,太子能将你逼近死地?若不是你手里有那人尽皆欲的书信,我为何差探子暗中救你?” 一旁的小太监又走上前去对应景一阵推搡,阴阳怪气地哼道:“我看你还是识趣点儿,九爷救你,定然是已将你那些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太子爷的人都还在四处寻着,如今你是瓮中之鼈,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九阿哥双手交置襟前,唇隅轻扬,微蹙了眉看向应景。应景双肩颤抖,沉声道:“奴才服侍太子爷这么些年,自视已成其心腹,未料爷仍是堤防着奴才,说是为托和齐大人传了那几封秘函,便赐奴才一座宅院,将奴才放出宫去过活,谁知差使办了,却要将奴才除去灭口……” 九阿哥哼笑一声,道:“妄图亡羊补牢无果,为防山雨骤至,必定铲除忧患,清其残迹。托和齐与太子爷作何谋划,你这传信人定是有所明暸,如今托和齐身已遭锁禁,若是有心倒戈抵过,便要将旧行供出,这证人自然是你,你落入异党手中也好,遭圣上盘问也罢,于太子,均为大患。” 应景眉目深结,面色泛青,两唇似在抽搐,一阵沉静后抬首望向九阿哥,道:“太子爷要除了奴才灭口,九爷现下救了奴才,若是得了书信,怕也是难给奴才一条活路。” “放肆!”九阿哥的近身奴才行上前去,对着应景欲又是一掌。 “罢了。”九阿哥令那奴才退下,又向应景道;“眼下仅余死境,若愿作透露,予吾一派便是有功,我可保你性命,况且日后皇上如有探问,你这为人证的,自然得活得好好的不是?” 应景再垂下首去,沉默良久,而后长叹一声,道:“应景身为奴才,那书函自是不曾阅过,仅是太子爷与诸位大人几番往来,均有记忆。” “识时务者为俊杰。”九阿哥低笑几声,吩咐奴才取来纸笔,将应景所供仔细载出。 九阿哥起身出陋室,苏小妩连忙匿身墙后,待那身影行远方才自偏径行回己处。 返至栖所,苏小妩反复思量。想那应景必是太子近侍,曾为太子与其派中要员传递秘函,后因太子疑心深植,欲杀之以斩草除根。情势为九阿哥安插于毓庆宫内的线者所悉,九阿哥便伺机将其救下,诱其呈出太子把柄。如今应景妥协,将太子与托和齐来往细节供出,九阿哥得其所想,当可依约放应景出宫。秦柔曾言,二废太子与八阿哥一党暂无关由,受牵连最甚者为十三阿哥,苏小妩心有惋叹,又猛然忆起一废太子时,十三阿哥骤然失宠之由虽待细究,但必与处心谋划,欲倒□□一事有关。当年事发,康熙震怒,犹见其对手足相残,竞逐储位深恶痛绝,若再废太子,应景为九阿哥用作人证,则恰呈明八阿哥等人有意于太子身侧安置探子并搜拢源据蓄势待反。如是害人累己之拙行,定非九阿哥所为。 苏小妩虑至此处,恍然大悟,知九阿哥定会杀应景灭口。她心生惶恐,连忙掩了被褥要睡去,却总记挂着应景处境,于是辗转反侧,约摸过了子时,终是难作按捺,她不忍自己分明知情却要见应景遭人利用后再丢了性命,起身寻了件墨色斗篷披上,向应景被囚之室疾行去,想着,若是应景此刻已遭毒手便罢;若是仍在,便将他放出去,或逃脱或被擒,她便爱莫能助。 至其外,见灯火已熄,知九阿哥等人已然离去,苏小妩环视四下无人后便将门小心推启,见室末蜷一黑影,便是应景。 应景闻人入室,周身似是一颤,促声低询道:“谁?” 苏小妩见九阿哥还未下手,暗叹自己尚来得及时,不答应景,仅是低头向他行去。她有意不持灯烛,既为掩窗外人耳目,亦防着应景记下她的模样,日后若有万一,她自身受牵。 “是九爷的人?”应景再询一声,仍不得回话,便兀自冷笑道:“我早知道这贱命留不长,却不想竟是连今夜都过不得了,方才招了供,现下便来灭口,九爷行事倒是利落!” 苏小妩一语不发,自废物中寻出一方碎瓦,欲割去应景腕中绳索。应景先是一阵挣扎,觉出来人是意在搭救,先是一怔,而后止了动静,任凭苏小妩以瓦片费力摩挲绳结。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应景惶惑交加。 苏小妩仍是不答,应景亦不再追问,仅是低声喃着与太子数载主仆之交,如今竟遭其弃害至此田地,言间悲痛泪落,泣不成声。 眼见绳索将解,外苑忽有脚步渐近,闻其声不止一人,正向二人所处之室行近。苏小妩骤然慌乱无措,扔了瓦片欲扯开绳结,却被应景阻下。 “晚了。”应景叹道:“来人想必便是要取我性命,即便解开,眼下亦难逃离。” 苏小妩脑中皆空,只感胸中空旷,仅心跳愈加促烈,双手颤抖时,闻应景道;“后窗畔有一弃垛,匿身其中,许能躲过。” 苏小妩向后墙处看去,果见一柴草垛,数尺之高,足以掩住一人。 “有心搭救,应景感激不尽。”应景又道:“北五所外墙,近符望阁那儿有株串钱柳,那树下埋了封书信,今夜我难逃一死,日后,烦将那书信上呈皇上!” 苏小妩欲开口询问书信内容,却闻外苑几人已然行至室前,连忙向后室去,藏身草垛后。 室门再开,几人鱼贯而入,一声冷笑传来,苏小妩识得是九阿哥。 “都招了吗?”九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爷交代问的,他都招了,奴才这都记下了。”一旁的小太监答道。 “好。”九阿哥顿了顿,道:“八哥,若是未有不妥,便将这奴才办了吧。” 苏小妩霎时怔住,屏息侧过身,至那柴草间向外室探去,果真见了那一袭白袍立于几丈前。她心中虽明暸九阿哥与八阿哥系为同党,但亲眼见八阿哥来取应景性命,她只感心中一沉,脑中轰隆作响。 “将那绫布取来罢。”八阿哥声色和煦依然,此间苏小妩所闻非但全无温雅之感,反自那语间觉出彻骨冷峻。她只感浑身无力,瘫坐于草垛后,闻几名小太监将应景架起,应景几声笑骂后一声突兀的帛响,室中蓦地静下来,而后是几声挣扎的蹬响,再没了动静。 “断气了。”一奴才道。 “悬至梁上,将拿木倚倒置脚畔。”九阿哥吩咐着几名奴才摆置出应景自尽身亡的情景。 事毕欲就此离去,八阿哥道一声且慢,让小筌子将应景一手割破,以血指于供书末处画押。如是一来,便可向康熙上奏,称应景为太子与托和齐通传秘函,太子恐其泄露信中蹊跷,欲诛之以除后患,应景出逃未遂,被迫自尽,并遗下证函,其中列举□□私亏国银,贪赃枉法,太子与托和齐更曾意图谋反,欲结集势力,伺机胁迫康熙让位。如此罪责,太子必将严惩。 苏小妩捂住双耳不愿再闻八阿哥此刻那陌生如同未识之声,她眉头深锁,敛起双目,却致两行泪轻易滑下,一发难止。 翌日三更。 苏小妩依应景所述至符望阁外串钱柳下将那一封信函挖出,其上所书竟为八阿哥一党安插于毓庆宫的线者名录及其与同党官吏往来记载。苏小妩大惊,未料太子竟已命应景将其宫中探子一一彻查并收录在案,而应景有心报复,让苏小妩将这名册取出呈予康熙以治八阿哥之罪。苏小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恐未散,又感叹所幸自己一时不忍,欲将应景救下,得了这名册,如落入他人手中,八阿哥等人许是要遭大劫。 苏小妩将名册揣入怀中,急急返至偏厢膳房,将那名册投入灶火中,直至见其成灰燃尽,方才放心离去。 九月尾,康熙自塞外归京当日即向诸子宣称:“皇太子胤礽复立后狂疾未除,乖张暴戾,秉性凶残;是非莫辩,不得人心;挥霍无度,贪赃荒淫,滥用库银;更于劣人结党,蓄图谋反,实属大恶。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之。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允礽拘执看守”,并于十月初以御笔朱书向诸王、贝勒、大臣宣谕再废黜胤礽之由。 太子至此告废,康熙称储位之争,乃诸祸始端,无储君便少是非,故执意不再立太子。但二废太子后,除废太子胤礽举家被囚于咸安宫内,皇十三子胤祥亦遭缉拿,受禁于宗人府待审。 康熙虽不及初废太子般苦痛,却仍是大动怒火,以至体有微恙。德妃便以此为故,与宜妃为伴往五台山祈福求庇,苏小妩于随行之列。但初抵寺殿便夜逢大雨,苏小妩所居厢房恰临清苑,闻雨堕草间,声势浩瀚,加之山中清冷,夺人睡意,索性裹了衫子外出观雨。 行过回廊,欲执伞向院落中去,竟见一人影静席亭间,仔细看去,是一清瘦女子,青丝落肩,半掩容颜。苏小妩觉出几分熟识,那人却向她看来,她便忽然怔在原地。那女子未施粉黛,不着华髻,一张精致的面庞即便这晦涩的雨夜亦难掩其绰约,美艳如此,苏小妩所识之中,惟八福晋郭络罗氏一人。 苏小妩忆起郭络罗氏与宜妃为亲,此次亦随驾至五台山寻经。 “你是妩儿吧?”郭络罗氏起身自亭内行来,纯白缎衣更衬得身姿曼妙,苏小妩略窘,又连忙撑起伞去迎,郭络罗氏淡淡一笑,邀苏小妩于廊下并席。 苏小妩一时局促,垂首不知作何语。 郭络罗氏兀自望着廊外大雨,目微晗,眸中波光盈盈,静默片刻,道:“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桂香时节,宫中设宴,皇子正值豆蔻年者皆列位其中。 一顶玲珑华辇自红墙外入神武门,过顺贞门,经御花园时,少女掀起窗帷,暮时微风携来几枚海棠叶,少女肌肤胜雪,一双乌润的眸子自帘后打量着沿途景致,较同龄者逊去几分烂漫,晶莹间透出几分炯然。入坤宁门,少女掩起帘子,锦袖中纤手攥着一方宴帖,朱笺金字撰着少女闺名,怀襄。 坤宁宫外,轿落,少女缓缓步出,一身絳紫衣裙摇曳生莲。宫房内一名小太监连忙迎出,恭恭敬敬请了安,道:“宴始时奴才便来通传,请格格先移至花厅稍候。” 少女撇下轿卒与随行管事,独自席于花厅,其间起身向宴殿处望去,见几太监宫女们领着路,几名华衣少年陆续行入殿内无不步态雍然,,无不趾高气扬。少女皱了皱眉,将目光投向别处。 宴席将始,却忽见天色突变,几声沉雷后,骤雨倾盆而下,殿前一阵喧扰,片刻后便宁谧下来,仅余风雨呼啸。少女先是寻了处长廊避雨,待了俄顷,未见奴才来寻,少女目中略过一抹雀跃,竟提了裙摆沿回廊一路奔跑开来,眼见着坤宁宫外殿渐远,少女心底扬起一阵欢喜,却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本要向后仰去,却叫那人一把扶住,少女站定,望住眼前人,少年白袖白衣,面容如璧。 两人席于廊下避雨。 少女仰面向雨帘,喃道:“府里无趣,宫里亦无趣。” 少年不似她所想那般询其原由,同是望住雨幕,道:“市井生计倒有趣了?” 少女侧过脸来望住少年,思索片刻,道:“比起闲散度日总该有意思些。” 少年笑道:“你这是富贵疾。” 少女道:“百姓忙于活计,无闲暇便无纷争;位高者养尊处优,便以嬉弄权势为乐,此为富贵疾。” 少年不言,微敛起目来,唇轻抿,那笑靥便生生阻隔了廊外雨势,令少女心中一片沉静,她看得有些出神,忽然闻他问道:“你刚才跑得那样急,是做什么?” 少女心不在焉,脱口而出道:“逃婚。” 少年侧身望住少女,未语。 少女面上绯红,扬了声调:“要嫁给那些个人精,我可不愿,总归是想以玛珐和阿玛的功绩为己扩充声望。” 少年眉间笑意渐渐淡去,少女有些窘慌,舍了矜持抓起少年一手,道:“你与我逃出去罢!离了皇宫,离了王府,从此离了那富贵病,可好?” 语落,少女迈开步子要跑,少年却静立原处,面容谦雅却逐渐透出冰冷,浸透了少女双目,一直寒彻少女心底,少年道:“你是逃婚的,我却是来赴宴的。” 少年说罢便径直向坤宁宫行去,余下少女与空寂后俄尔复加的大雨。 寺中回廊内,郭络罗氏轻叹一声,以一手拭了拭睫畔,笑道:“我终究回了坤宁宫,举座皇子,仍是嫁了他。我知他为人出众,仅生母良妃出身微寒,所幸大婚后得我家门相辅,名望渐涨,因此数年来他待我甚敬,至今未立侧室。故传我蛮横,不喜八爷纳新,皆为流言,爷对你甚是喜欢,倘若真是入了府中,往后便是自家姐妹……” 苏小妩仅是沉默,八阿哥与郭络罗氏初遇之景仿佛此刻廊外雷雨,铺天盖地地袭来,苏小妩无从遁逃。她坚信他们曾对彼此一见倾心,少女紫衫窈窕,少年白衣绝尘,幕天大雨中并肩而席,情愫毫无预兆,却真真切切地由此而生。无奈两人志向异处,他意在大统,野心勃勃;她眷羡凡夫,喜好淡泊。因此她舍弃了绮念,毅然走近他,乃盼殊途同归。 雨势无减。 苏小妩忆起八阿哥曾言她与郭络罗氏异然。 滂沱中,她欲与他摒弃荣华,共赴平淡,他不愿。 瓢泼间,她欲与他远离纷争,独享逍遥,他亦不愿。 她与她,又有何不同? 32 叁拾壹 • 伏澜 未时将逝。 秦柔手里的摇鼓倦了摆动,铃铛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仿佛疲于触及鼓面。塌里的弘历翻了个身,呓嗔几声。秦柔回过来,摆弄着摇鼓发出咚咙木响,见弘历睡颜已酣,秦柔轻吁了口气,看向窗外。 此间天色阴霍,檐间雨声不绝,院落中烟水弥漫,山石仅辨轮廓。午憩时分,后厢本便少人走动,又逢湿日,四下除却雨音,静得教人有些心慌。自康熙回京,太子因谋逆大罪再遭废黜,圈禁咸安宫中已逾数日,晦雨便同那难告一段落的祸事般接连不断,将那深宫浸得越发阴沉缥缈,不可捉摸。 秦柔伸袖抚了抚弘历面颊,幼肤稚嫩之感似令她心中忐忑淡去些许,眉头却仍是蹙着。此时房外有脚步渐近,秦柔侧首看去,见窗纸上着了个墨色人影,那人影微微欠身,随即闻得翠燕轻声道:“柔甄,是我。” 秦柔离了塌去迎门,翠燕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身子,凑向秦柔耳畔,道:“福管事回来了,正在庵堂那儿同福晋说话。” “王爷呢?”秦柔连忙询道。 翠燕抿了抿唇,摇头。 秦柔锁了眉,将摇鼓攥得更紧了些。 “这儿我看着,你去庵堂那儿瞧瞧罢。”翠燕伸手去将摇鼓接过。 秦柔感激地一笑,疾疾行去。 自康熙昭示废黜太子已有数日,废太子胤礽已携其眷迁宫锁禁,十三阿哥因伙同太子图谋反逆,危害设稷之罪遭缉拿,日前于宗人府受审,现已扔囚于宫中偏苑。四阿哥三日前入宫面圣,欲为十三阿哥澄情脱罪,却遭康熙迁怒,受罚于乾清宫外静候思过,未获传召,不得擅离。雍王府举宅惶惑,,遣了福安入宫探况,一去便是整日,那拉氏身为掌务,自不可乱了方寸,仅如是关头,亦难坐怀不乱,便于庵堂内颂经求福,祈求有惊无澜。 出了栖苑,见福安已出了庵堂,由一小厮执伞护着,正向外院去,秦柔连忙将其唤住,福安回过身来,本已满是焦色的一张脸,此下又生出几分躁促。 “爷怕是今儿仍回不来,我这还要入宫一趟。”未待秦柔开口,福安已蹙眉道。 秦柔虽甚为担忧,但心知四阿哥此番当无大劫,倒是十三阿哥遭锁拿一事更为挂心,便向福安询道:“管事可知十三阿哥现下如何?” 福安本已提步向外行去,闻之却回过身来,肃颜道:“这事儿尚轮不着你担忧,好生候着吧,莫要口无遮拦,再惹了爷动气。” 秦柔一怔,垂下首去不再多语,福安轻哼一声,似是有意要秦柔闻得,而后提了衣衫下摆快步离去,乌靴溅了她裙上几抹斑驳。 二更去,雨敛势,院中清寂,各房声息已歇。 秦柔为弘历添毕被褥,返厢中梳洗,途经书斋时惊见其中灯火蓦起,行至其外聆之,闻之,未有动静,疑惑渐生时,闻男子之声自内传来,问道:“谁?” 其声沉郁中略带倦乏,秦柔识出是四阿哥,答道:“是奴婢。” “进来罢。”四阿哥道。 秦柔获允入了书斋,见四阿哥倚案闭目,神色憔悴,一腔忧虑顷刻教怜意阻于喉中,未能启齿,又恐无话尴尬,便移步将窗拢紧,一面道:“爷几时归府,奴婢竟未察觉。” “方才回来,盏中茶末未淀,见府内众人已憩,我亦有些乏了,便未作通传。”四阿哥一支案,以掌半掩侧脸,目光自指楔探向秦柔,道:“夜半未歇,徘徊此处,想来是要话要询?” 秦柔垂下目去,道:“爷倦了,奴婢便不多扰,管事也教训了,说不该询的事揣度不得,奴婢是记下了。” 语间自后室取来毡子置于椅畔,要转身辞过,闻四阿哥将她唤住。 秦柔驻了步子,道:“爷还有吩咐?” “备首曲子吧,几日后我邀十三弟过府一叙。”四阿哥道。 秦柔扬起眉,眸中欣色骤起,问道:“皇上赦了十三爷?” 四阿哥略颔了首,道:“太子曾胁我供银,名曰筹集义饷,实则意在笼络党羽,与其结派者须以捐集赈款之名助其填充库银,如是一来,便成同谋;逆之,非但树敌,亦将落得无慈悯之心的名头。” 秦柔不由一惊,心想太子竟可跋扈至此,以筹募赈灾粮饷善款之幌,暗地要挟诸皇子与其势成同舟,而四阿哥表面与太子和睦相交,太子若有谋反之心,或顺或逆,必将迫其表态,进退与否,于四阿哥,实为窘境。 四阿哥接着道:“四年前初废太子,十三弟因其师一事失圣心,此次太子面上相邀,内里相胁,我顾虑踌躇颇多,未想他竟先一步,代我施财予太子,掩了这波澜。而后事发,太子私挪库银,意图谋逆,十三弟便成同党。” “如今皇上赦了十三爷可是缘于爷将实情呈出?”秦柔询道。 四阿哥抿茶默允,而后道:“虽是赦了罪,放了人,往后的日子,怕是……” 秦柔知其言下之意,十三阿哥至此,当是真真失了争储位,等大统之势,于帝王之子,或为悲哀,秦柔心想若可安生度日,离了纷争,切近逍遥,未尝非一大宜事。忽又忆起十三阿哥当年所绘苍浑山河,想到他日后被迫淡薄,雍正即位数年后集疾去世,秦柔心中诸味杂陈,眼里便再是一阵迷离。 四阿哥似作同想,沉叹一声,望了盏中轻烟出神。秦柔缓步上前,曲身于四阿哥腿边而坐,双手叠其膝上,枕住自己掌背,四阿哥便伸出抚过她面颊。 “爷为何将这始末都同奴婢说了?”秦柔低声询道。 “以你的性子,若不明原委,怕又是要兀自忧虑多时罢。”四阿哥似笑非笑地答过,反手拖起秦柔下颚。 秦柔望住四阿哥双目,恍惚暗叹时至今日,她终能自深不见底的瞳中寻出些许手足情谊,兀自认定了史撰中那生性冷峻,,肃厉阴狠的君主并非眼前人。她胸中欢喜异常,此间甚能自那墨色的眸子里觅得仅属于她的几抹枝节,他向她切近,身影掩了灯烛,于她眼中徒留了氤氲的轮廓。 她闭上眼,随即感到他迸发的温度自那冰冷身躯内声势浩大地袭来。 那夜秦柔未能深眠,辗转中有一梦。梦中她置身镜前,那铜镜雕饰奢华,镜面却模糊不堪,她伸袖要去擦拭,那镜子却自她指尖裂开,她一怔,收回手来看向镜面,见那晕黄的光泽中隐隐映出她的模样,又由那始裂的一处起,轰然碎成数瓣。秦柔蓦地惊醒,耳畔似有一声突兀裂响,而后便是碎物零落之声。周遭幽暗,秦柔莫名心悸,侧过脸去,隐约看见身畔男子的睡颜,此间他晗住那无从捉摸的目,疲惫后沉稳的呼吸令她宁下神来,逐渐有了倦意。 不知何时,窗外已再作风雨。 秦柔再逢苏小妩,竟是两年后。 两人置身湖畔亭中,秦柔一身杏黄裙衫,青丝自耳后挽起,面上稚色已褪,却添几分娴雅。苏小妩却有异,仿佛光景遗忘了眷顾,仍是那晶莹玲珑的模样。 “多时未见,竟有些识不得你,变了。”苏小妩打量秦柔一番,又忽然笑道:“你看,两年没和你谈过心,说话差点转不过味来呢。” 秦柔浅笑,低头抚了抚裙裾,道:“我也没想过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说是丫头,雍王府里却没人敢动你分毫吧?”苏小妩佯作艳羡,一阵嬉闹,又蓦地静下来,看住秦柔,问道:“你真能忍受得了么?除了你,府里还有那么些女人……” 秦柔不答,眺向湖面。 “我一定不行吧。”苏小妩亦惆怅起来。 秦柔才觉眼前的苏小妩虽容颜无异,言辞之间却涤去了烂漫,隐隐透出莫可奈何之感,心中不免为二人经历一阵酸楚。一番交谈,秦柔得知苏小妩不愿入八阿哥府上,两年来依旧于长春宫中当值,其间与十四阿哥不免照面,亦渐无话。 “内务府那儿来了消息,说我今年满了年岁,可以出宫回乡了。”苏小妩自嘲般笑道:“到了年尾恐怕就没去处了。” “八福晋就真的那么难处?”秦柔询道。 苏小妩却一阵摇头,道:“那倒不,只是个能让所有人都相形见拙的美人,放着那样的天人不爱,又喜欢我的哪儿呢?” 秦柔望住苏小妩满面愁色,轻声问道:“那你喜欢八阿哥的哪儿呢?” 苏小妩仅是一阵沉默。 秦柔叹了口气,道:“我去求四阿哥,等你放出宫,就到雍王府里来,怎么说长春宫的主人也是四阿哥的生母,应该说得通吧。” 苏小妩感激地一笑,将脸侧向湖景。秦柔一时怔神,总感眼前那愁思难却的宫人,已非她熟识的俊俏少女。 康熙五十三年秋,秦柔伴四阿哥随驾往热河巡视,除三阿哥与十四阿哥亦在同行之列外,其余皇子皆待于京中,十三阿哥自释放至今,除例行入宫朝课请安,再无面圣之历。 抵行宫月余,康熙忽感体虚,憩于寝宫,除吏者通传呈报政事外,众人皆不可扰,圣驾有恙,余者自难兴事,又恐有所惊扰,便各得空暇。秦柔原想四阿哥能略得闲适,寻了棋具欲与之同度午后,至其室外,却闻康熙倦乏更甚,四阿哥受遣打理其务,此下正于御前聆值。秦柔略丧了兴致,于园中随意游逛。 行宫中设四厢所,康熙寝宫居东,随行皇子栖南苑,余下两所为随行侍吏所用。秦柔知东苑不可擅近,便自南苑侧扉出,往北苑小园行去。 时逢深秋,热河景致正值缤纷,林荫将逝更凝碧,绯叶渐红媲霞衣,行宫庭园内葱色接暮红,落瑛恋绮枝,秦柔一袭素裙,青丝稍挽,略施胭脂,置身满园绚烂间,身姿淡如轻霭,面中薄靥浅酿,菲木绰约,难逾袖间一屡清香。 秦柔自廊间过,于临厢界处见一身影似是四阿哥近身奴才汪禄,切近些看去,见汪禄似是正拦了一小太监入苑。那小太监衣衫蒙尘,靴前泞迹分明,手中提一笼物,以黛色绒缎罩之,难辨其中所置。想来那小太监必是自京中来使,此下初抵行宫,不知汪禄为何不做通传,甚有推阻之意,秦柔犹疑再三,终是故作无意般行上前去。 汪禄闻步声逐近,回身望见秦柔,满面肃意略缓,谦声道:“姑娘若是赏园,北苑最佳,此地向后已近奴才兵卒居所,望姑娘止步。” “王爷约摸昏时归厢,吩咐的清饮还未及备,正要去寻,得顺却没了影子。”秦柔佯作焦态。 “得顺那没眼力劲儿的东西,离了跟前儿就懒散偷闲,今次非重责不可。”汪禄怨了几句,见秦柔自其身侧向那小太监看去,连忙沉了声,道:“皇上龙体欠安,非政务要事不得惊扰,这事儿得待我先向四爷通传。” 那小太监眉微结,抬起目来抵向汪禄,道:“莫非八爷派函请安算不得要事?汪公公是四王爷身边的人,八爷这事儿奴才得向皇上跟前的谙达通报才是。” “住口!”汪禄喝道:“四爷可是奉万岁爷之命打典行宫诸事,区区贱奴,莫非要逆皇上、王爷的意思?” “不敢。”小太监口中作答,神色却甚为不亢。 汪禄面有怒色,蓦地侧目看向秦柔,示其速离,秦柔虽明,但知那小太监为八阿哥所遣,那笼中所之物亦甚是教人挂心,便佯作未解汪禄所意。 如是僵持,忽闻另一人声自几丈外骤至,喊道:“做什么呢,还不向十四爷请安?” 汪禄大惊,秦柔寻声探去,见十四阿哥由两名奴才引着逐渐行近,连忙福下身去。 “小瑞子见过十四爷!”遭汪禄阻难的小太监忽如获释,迈过汪禄身侧,于十四阿哥近前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八爷孝期将逾,特遣奴才呈函向皇上请安,并询同圣驾于汤泉处合流、同返京中一事。” 汪禄仅是垂首不语,秦柔略向其瞥去,见他两眉紧蹙,面有郁色。 “圣上贵恙,眼下确是难做通传,三爷与四爷着于沿途府吏所呈民情一事,怕亦是抽不出暇来。”十四阿哥略行向汪禄,讽笑般轻哼一声,道:“汪禄这是秉公办事,你可放肆不得。” “奴才知错。”小瑞子虽是言过,声色却旦平无仄,无愧悔之意,反添几分解恨之感。 十四阿哥允首令几人起身,向小瑞子道:“你可先随我返回栖处,明日再向皇上通传罢。” 小瑞子喜色难掩,躬身随了十四阿哥行去,手里那笼物教他分外小心地护着,又甚是恐惧一般远远提在体侧。秦柔望住几人渐远,忽见那笼物蓦地猛烈晃动数下,小瑞子大惊,险些失手使笼子坠下,幸而由另一手及时拖住笼底,避了闪失,此后便愈加谨慎地提住那笼子,仅是不断别过面去,埋向肩头,足见惧意更甚。 “莫非是只悍雀?”秦柔兀自道。 一旁的汪禄敛了神色,严声道:“姑娘且当未睹此事,莫要无谓揣测。” 数日逾,康熙劳疾已除,又逢热河辖域府吏入行宫面圣,遂设晚宴,诸子群臣皆列位其中。秦柔身为雍府婢女,其位甚逊于侍妾,自然无获席之资,仅于四阿哥后侧垂首静立,本想繁宴无趣,愿候于室中,胸中又莫名忧虑,心绪难宁,便终是置身觥筹,欲借那喧嚣淡却愁想。 当晚康熙兴致颇佳,又逢保定、沧州等地要员皆列席中,知热河木兰一带时节正佳,近年来风土饶盛,民生安乐,康熙甚为喜悦,频频赐饮。席间君臣皆悦,颜有微醺。 约摸大宴过半,忽见一锦衣太监于康熙耳畔促语,得允首后,向席中宣道:“传小瑞子。” 秦柔与几名宫婢同立于左前侧石台,距康熙与诸皇子所席处极近,便见了小瑞子垂首疾步行来,手中所提自是那日见得的笼物,但不似初见时那般惊惧笼中之物,至驾前弓身行礼,道:“奴才扣见皇上。” 康熙略颔了首,缓声道:“本有意携胤禩同行,闻之要为其母守孝,朕虽有憾,喜慰之感却更甚。” “八爷身未随驾,心常挂念,特遣奴才敬献域外雄鹰一双,愿圣上势凌苍穹,威及窿野。”小瑞子双手将笼物呈上。 康熙身畔的太监自阶中行下,将掩笼的绒缎掀下,宴中众人皆向笼中望去,只见其中所囚确为雄鹰,但全无苍劲枭勇之姿,毛色杂染无泽,羽翼瘪薄,疲近膏荒般伏于笼中,其一双目晗起,另一目虽微睁,可见瞳若琥珀,却有血暇。 见此景,举座震惊,一时间四下无声,须臾后便是一派哗然。华座中,康熙已然面溢盛怒,眉峰深伏,颜中壑痕纠结,唇齿难晗,良久,抬起一手指向小瑞子,颤声道:“这当真是老八送来的?” 小瑞子再度伏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此鹰确为八爷所献,自奴才启程之时便是如此,沿途未有分毫闪失。” “混帐!”康熙厉声喝去,挥袖将几中盏物拨落,众人屏息静下,仅余瓷物碎裂、铜具空响。康熙自席中起身,肃目看住那濒临奄毙般的孱鹰,道:“好个老八!要朕犹如此鹰,势不久矣,命在旦夕?” “皇上息怒。”锦衣太监躬身退至几后,阶前一众太监宫女纷纷跪下。 “将这奴才拖下去!”康熙再喝道。 两名侍位促步行来,架了小瑞子向外去,四阿哥忽起身向康熙揖礼道:“皇父息怒,这奴才也是听凭主子调遣,当罚却罪不至深。” 康熙看向四阿哥,冷哼一声,转向那奴才斥道:“胤禩养的好奴才!” “皇父三思!”十四阿哥见状,亦自席间起身,道:“八哥素来贤德,不当有此大不敬之举,还望皇父明察!” “住口!”康熙怒道:“自初废胤礽太子之位,胤禩私结朝臣,笼络党羽,图谋大统,野望已显,朕曾废之爵位以示惩诫,却终念父子情谊,复立之。但数年逾去,其觊觎储位之心仍未见敛,现今竟以将卒之鹰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实乃不忠,不孝,大逆之举!奸险歹毒至此者,实愧为人子,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康熙决绝至此,秦柔顿时不寒而栗,却又不明八阿哥为何要以一对将死之鹰赠予康熙,时逢盛宴,群臣在座,即便无蛊咒之意,亦令康熙于臣前失尽颜面。一废太子以来,康熙对八阿哥已然堤防有加,两载前再废太子,十三阿哥与四阿哥牵连其中,始作甬者自是八阿哥一党,康熙必定心知肚明,当下恰可借毙鹰一事为契,彻底削去八阿哥竞逐诸位之资。反复思量,献垂死之鹰如此自掘坟穴之举,不该为八阿哥所为,权势纷争中,必定有人揣得康熙心思,施计陷八阿哥入此绝境。 秦柔忆起苏小妩那明媚不复的面庞,怜意渐生,胸中酸楚翻涌,使眸中渐胧,她自迷离中向四阿哥望去,惊见一双笑意阴沉的眸子。秦柔心中霎时一颤,再看向三阿哥、十四阿哥,二人神色竟似极了四阿哥。本便身为手足的几张面孔,与生具来的几分形似此间反远远不敌那雷同的权欲熏心的骇人神情。秦柔一时迷乱,那三张足以令人惧怕的面孔仿佛顷刻间取代了满座曾面容各异的脸,那些华服锦饰的身躯,形形□□的样貌不过是戏谑般的面具,铃鼓丝竹、真馐浊酒佯作舞台,繁文缛节上演懈怠后,便露出一张张狰狞的真颜。 秦柔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向四阿哥。 33 叁拾贰 • 缘逝 重楼叠阙烟丛丛,红墙锁春动。 依稀鸳影滞泊中,那夜瓢泼染湿彩翼重。 美玉璧颜仍如故,入梦无余处。 若识浮华已难复,孰人音容颦笑心底驻。 秋日素来萧燥,此年却逢阴雨,连日不衰。苏小妩自外小跑着归至栖处,素衣已教雨水浸作靛彩。厢中已有数名婢女聚于塌前,见苏小妩入门,纷纷止语看去,少顷谧意,苏小妩略窘,敛面促行至镜前席下,随手摆弄起梳物,其余几人便也不睬她,兀自闲聊开来。 檐外雨势更甚,房中虽窒闷,相较室外潮意总归好出几许,苏小妩捡了些绢物翻看,意在不顾她人所语,却仍是不由向那几人所聚处细致闻去。房中几名婢女皆与苏小妩入宫时日相仿,如今足了年岁将放出宫,自然欣喜难掩,闲时便常在商议凑份雇车马归乡事宜。每逢此景,苏小妩便满腹惆怅,数来入宫将十载,本是冒名秀女图一容身之所,光景如梭,现今离了这朱墙深深,竟不知当归何处。 雨意未见衰,房中宫人谈妥筹款一事,皆甚欢,索性谈起各自故土乡人。苏小妩更添酸楚,难辨所措时,闻外廊步声疾来。 缘衣人未入,声已至:“方才春禧殿那儿管事的嬷嬷还念叨着无人差使,我说怎么冷清得很,都在这儿藏着呢。” 室中又是一静,婢女中其一喃道:“这大雨天的,也得不了片刻闲暇。” 又一人扬声道:“好个缘衣,近来德主子宠着,越发不把人搁眼里了,论时日,我们可比你在这宫里待得长!” 余下几人随即附和。 缘衣拢眉巧笑,缓声道:“这儿不是姑姑便是姐姐,缘衣哪敢没大没小,仅是春禧殿那儿再没人过去,嬷嬷怕是要责罚,缘衣也是怕耽搁了差事。” “这话总算能入耳,罢了罢了。”那宫女得了台阶便也识得抬举,招呼着其余几人陆续离了屋子。 苏小妩舒了口气,起身将窗掩好,缘衣于塌沿席下,怨道:“这雨不知得下到几时,窒闷得很。” “皇上出巡当回了罢。”苏小妩立于几侧,拨弄杯物叮咚作响。 “姑姑今儿又去坤宁宫那儿看雨了?”缘衣询道。 苏小妩颔首。 缘衣不解道:“姑姑变了,分明是爱耍爱笑的性子,近来却静得怕人。” “是么。”苏小妩恍惚一笑。 缘衣接着道:“原本逢雨,姑姑若无职,便同缘衣于房中说笑,现今却总独个儿到坤宁宫去,小贵子见着几回,说姑姑什么也不做,仅是坐那儿发怔呢。” “说是近来,实则已有两载。”苏小妩以指侧抚弄杯皿,道:“两年前太子爷遭废黜,我随主子赴五台山静养,遇见个人,打那以后,便养成了这看雨的癖好。” 苏小妩想,郭络罗氏一袭白裙,寺中观雨的模样,她怕是难自心间抹去了。那夜闻悉的一段过往轻易于苏小妩脑中烙下深印,滂沱亦无从涤洗,反倒令她于回廊长阶中久久独席,凭空追溯多年以前的秋夜,八阿哥那一次年少的邂逅。那场相遇本与她毫无关联,她却总是联想到那个晴日,他拾起纸鸢,她看得痴迷,竟全然未觉,他望住她的神情,仿佛时隔多年,重现了某一次遥远的初见。 苏小妩抬袖拂去眼隅几抹晶莹。 缘衣见状,沉默半晌,而后低声询道:“有些话,缘衣一直不敢问。” “旦问无妨。”苏小妩浅笑道:“这么些年,我信得过你,有些事虽未同你说,亦未曾隐瞒,想来你也看在眼里。” 缘衣抿了抿唇,望住苏小妩,道:“姑姑与其在这宫里受气,何不求八爷收姑姑入府?” 苏小妩轻叹一声,苦笑道:“侯门深似海,不比这宫里舒坦多少罢。” 缘衣又道:“既是如此,内务府那儿允了足岁宫女年后出宫,姑姑为何不见欢愉,反倒愁眉不展?离了宫门侯府,还乡与亲人团聚,不正是宫人所盼?” 苏小妩垂下目去,不忍与缘衣四目相对。她既无来处,便无处可归,无乡可返。秦柔身在雍王府,虽坦言愿为她寻落脚之处,她却忧与八阿哥,十四阿哥一番纠缠必惹四阿哥疑度,如是无处安身不说,许将牵累秦柔。苏小妩打定主意不以雍王府为栖所,想自己当初入宫迫不得已,眼下离了宫竟难觅他所。 “缘衣就不明白,当初姑姑为八爷与十四爷断了往来,于主子跟前也失了宠,为何又不愿入八爷府中?” “不是不愿。”苏小妩眸中晶莹,柔声吟道:“君心有吾,前路多舛,亦在所不惜;君心有吾,却非吾,吾乃孰人之影,则相守无望;君心无吾,吾心却有君,故此间难断。” 缘衣不再语。 苏小妩倚住窗框,闻得屋外雨声似有所敛。 十余日逾去,康熙返京,归宫后即下旨称皇八子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揽权谋位,遭惩戒后仍不见悔改,听奸人之言,大背臣道,曾有谋害二阿哥之举,康熙顾念父子之情,赦之,未料其歹意更甚,竟献将毙之鹰,意在蛊害康熙,如是行径于忠于孝皆所不容。遂下诏令八阿哥禁足府中,未获传召不得擅自入宫,并削减其俸银米饷,命其潜心思过,不得再参朝事。 获悉八阿哥遭禁,苏小妩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茫然一片,情思愁绪,来路归途,皆无从顾及,仅是魔怔了一般弃了差事夺门而出,惹得共事宫女无不惊诧。苏小妩全然不睬管事嬷嬷在后厉声喝斥,径直向外奔去,那老嬷嬷又惊又怒,一面颤着指喊着“反了反了”,一面要室中婢女去寻侍卫来。 苏小妩仅忆得史中八阿哥自二废太子后境遇便日渐萧然,雍正继位后先假意重用,后削其爵位,夺其名号,令其含冤蒙辱至死。数年来她心忧难却,便是惧见八阿哥日后造化所弄,落泊坎坷之景,未料此番巡视竟事关重大,康熙亦竟如此决绝,她不寒而栗。 苏小妩自长春宫出,经翊坤宫,出坤宁门,自御花园中过时,于一处花庭假山前驻步。时节正值秋浓,园中杏黄枫绯,早已不见春日绮意。此时天色再阴,隐隐沉雷尚未响彻,晦雨骤然倾盆,浇得举园秋菲尽显凄华。蓦地,浊泪自眸中滚落,须臾间同雨水一并蓄势,苏小妩颜中皆湿,木然仰面向空中望去,只见暗云翻涌,她痴恋多年的那一抹蝶影仿佛生生教雨水涤去了踪迹,如同那难作复返的晴日般,至此与她缘散。 苏小妩屹于庭前抽泣不止,忽闻靴底踩踏积水之声渐近,似是巡园侍卫,苏小妩惊醒一般回过神来,避开那步子渐近处,绕道向万春亭处疾步行去。雨势渐强,苏小妩衣衫尽湿,鬟髻不堪湿发沉重,于肩头散落开来,额前乌发贴上眼敛,险些阻去视线,她脑中仍旧似有纷乱,却又仍是一片霎白,任由裙褂湿重绊缓了步伐,仅想着要与八阿哥一见。即便顺贞门处将有侍卫阻之,神武门处更有护君驻队,她想方才擅离职守,冲撞管事,已是有过,索性义无反顾,许能自道道红墙中逃出。 此间究竟无畏或是恍惚,已无从分辨。 苏小妩一路踉跄,近钦安殿时膝下失稳,一只鞋脱了脚,她俯身去拾,抬起目来又教数丈前的一双身影滞住了步子。 雨势磅礴,苍穹阴霍,四境茫茫,殿宇隐于霭间,唯轮影依稀可见。遥处石阶宛若通天幽径,其上男子身形清瘦,青衣似烟尘,仅侧颜足已牵得浮世生涟。乍望去,疑是仙家良人,细辨之,方觉眉结哀惋,隐有恨意,实非脱俗之相。其畔女子执褚伞,杏衫碧裙,亭亭静立,素衣难掩雍容姿,本生得绮丽,却全无嚣艳之感。 殿前两人,正是八阿哥与八福晋郭络罗氏。 苏小妩立于远处,自墙侧向两人望去。只见郭络罗氏伸袖搀八阿哥自殿阶行下,八阿哥颓然垂首,面无血色。郭络罗氏神色温存,目中流光盈盈,却非悲非亢,似是爱怜,亦透出些许释然之意。苏小妩甚感莫名,忽见八阿哥反身挣离郭络罗氏,扬手将纸伞拨落,二人静立于雨幕之中。良久无言,其间仅闻雨声,光阴似亦在此驻留。苏小妩自视决然,此间却踌躇不前,犹疑时,蓦见郭络罗氏拥住八阿哥双肩,二人遂跌坐于石阶之上,八阿哥扬首,目中游离须臾间溶作满面凄苦,而后将一脸愁倦埋入郭络罗氏襟前。她轻抚他耳际,喃喃数语后颔起双目,似有泪自笑靥中溅起。 那笑颜宛若绝世般,将苏小妩双目刺得生疼,她迈开步子,失魂落魄般往与二人相背处缓缓行去,途中再不敢回首看去。只因身后景致太过动人,美得再无处容下她。 甬道虽长,十年所行皆不及此日。 苏小妩如遇迷途般徘徊,倾盆雨外,不闻它响,直至脚下不稳,身子随之向前倾去,眼前一暗,接着便是一声沉响,令她周身疼痛。她伏身雨中,无从分辨是否有步声自远处来,仅是隐隐闻得耳畔雨声有异,哃哃响动,似在敲击伞面。 …… 苏小妩起身时,只感浑身乏力,额前与掌心皆隐热难耐,脑中隆隆作响。忆起自己失足雨中一幕,方才感眼下置身暖塌甚为蹊跷。环视四下,方知身处一雅致厢室,房内幽幽檀香,外室窗微启,窗外雨已歇去,似有雀鸣。 疑惑时,闻房外步声渐近,而后一纤弱女音道:“给爷请安,那姑娘似是还未醒呢。” 而后一男子道:“睡了一整日,滴水未进,当备些清淡膳食,待她醒了便送来罢。” 那婢女应声退下。 苏小妩微蹙了眉,感那男子音色与这厢室陈设皆似曾相识,方才悟得正身处浮云寮中,那男子推了门进来,竟是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于外室几侧席下,兀自添了茶,道:“昨儿个请大夫瞧过,是伤风。” 苏小妩似有所误,道:“昨日奴婢在雨里……” “你倒记得。”十四阿哥道:“离职擅闯,管事的嬷嬷谙达,巡园守门的护军,谁也阻不下你,胆倒是越来越大。” 苏小妩垂下首去,半晌才喃道:“主子若是动了气,奴婢受罚便是。” 十四阿哥哼笑一声,道:“你昨日那么一闹,罪可不小,当交由内务府惩办。我听说你年后便可放出宫去,眼下怕是难了。” “也罢。”苏小妩恍惚一笑,道:“如是一来,亦无须烦忧出宫后当作何打算。” “你倒愿意留在宫里?”十四阿哥询道。 “不愿。”苏小妩言毕,将脸埋入膝间。 十四阿哥叹道:“你这丫头,如何成了这魂不守舍的模样?” 苏小妩胸中酸楚,再涌出泪来。十四阿哥见状,移步至塌前席下,伸手将苏小妩耳侧乱发捋了捋,道:“如今八哥自身难顾,怕是无从纳你入府了。” “奴婢明白。”苏小妩倚了床帏,目晗倦意,道:“即便未有毙鹰一事,奴婢亦无入府之想,八爷有福晋一人已足矣。” 十四阿哥闻之,略作沉默,后道:“明日入宫,我便去同额娘要了你。” 苏小妩一惊,怔怔向十四阿哥看去,唇启欲言,却见十四阿哥已然起身要向外行去,她伸手拉住他袖末,他轻扬了扬手,将之抽离,径直步出厢室。 “塌前那样东西,是八哥差人交予你的。”十四语落,步伐渐远。 苏小妩侧目看向塌畔檀木小几,其上所陈竟是一只纸鸢。 蝶形。 紫翼。 绳轴已断。 他将她托付他人。 或许从此不再照面。 苏小妩潸然泪下。 34 叁拾叁 • 怜子 日昳冬园踏踌躇,小湿信步,霜华染霓路。 雀落低枝溅白雾,惴惴疑是梅香故。 曲径通幽屡反复,愁自何处。 冥思不果,纵然心头万千蹙,一抹温柔已是足。 秦柔沿府园北径兀自缓行,不觉积下一肩薄雪。距亭台稍远时望见两名妇人由婢女伴着正于木下闲坐,细致看去,识出是年氏与李氏。秦柔滞下步子欲往异处避去,却闻二人所憩处传来一少年朗声将她唤住。那少年便是李氏之子弘时,秦柔入府时他方满周岁,眼下已然身长四尺有余,一张面孔似极了其母李氏,因兄长弘昀四年前染疾夭去,李氏万分悲痛,其后对弘时宠溺更甚,致其骄蛮泼皮,目无尊长。 秦柔受李氏之邀于亭中同坐,弘时便凑近了上下打量,秦柔面上无异,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身子便往一边稍倾。李氏见状,向弘时责道:“那般瞧着做什么?莫把人家吓着。” 弘时侧首耸了耸肩,踱回李氏身畔,拾了糕点入口,一面再向秦柔看去,一面指向婢女手中所提牢笼,道:“那么大的人,能给我吓着?敢情还不如彩雀胆大!” “住口。”李氏看似喝斥,却未重语,见弘时敛了声,便看向秦柔,道:“是我平日里娇惯坏了。” 秦柔淡然一笑,侧目向那笼中看去,见一对稚雀嬉戏其中,羽色斑斓,音色纤脆,此间雪止,午后暖意渐起,雀鸟欢啼,教人不觉疑是春至。 秦柔望住那雀鸟出神,一面闻得李氏轻叹一声,向弘时道:“终日仅顾偷闲玩乐,书不识,画不作,帖子亦不见你临过几回。当心阿玛再罚你。” 弘时嘟囔道:“阿玛常在宫里,几日也碰不着一面,难得见着了,不是考诗词,便是询书法,没劲。” “识书写字,哪样不是为你好?”李氏道:“终日只识游玩,将来能有何作为?” 弘时不悦,道:“要我说,倒不如做个三岁的小人儿,同元寿与天申那般,用不着读书写字,亦能惹得阿玛额娘宠爱有加。” 李氏苦笑道:“小祖宗,我还不够顺着你么?” 年氏闻语莞尔,道:“要说天申,确是教洳颖妹妹宠溺得不成样子,这天儿算不得甚寒,竟是惟恐冻病了身子,终日不见出户。” 李氏道:“苒儿倒识得礼数,每日让元寿向各房请安,那孩子也生得机灵。” 闻二人言涉弘历,秦柔仔细聆去,又想起自入冬后,已有数日未见钮祜禄氏母子。早先四阿哥于她有意,府众皆心知肚明,自四阿哥携其随驾巡视,昭然若揭之事终见明示,她便从此获免了府中琐务,除为四阿哥奉差外再无他职,于是常自闭房中,除却例行请安,少有外行。对四阿哥妻妾几人,更是能避则避,不愿多见。身为府婢,却无须供职,于四阿哥有情,却非其妻,如是处境令她甚感尴尬。既非生自封建世,便无意博得名份,又恰因来自异时,即便于府中度去十载,亦难与几名女子共侍挚爱之人。钮祜禄氏待她亲似姐妹,她却再无法与其坦然相视,分明对弘历心存关爱,却终是顾念他为四阿哥与她人所生,故刻意疏远之。 她本想守着一腔情愫,伴他身畔,有朝一日若是觅得契机,与苏小妩重返现世,他便于她心中烙下念想,可望却难即,足令她终生回味。难料她终究将自己交付予他,绮思便于那交融的雨夜跌碎了羽翼,残骸将她束缚得难做离去之想,心甘情愿驻于他身侧,却从此患得患失,惟恐自己似了那些侯门女眷,竭力争宠仅为博得他一夜垂怜。 秦柔思绪纷乱,忽得那一对雀鸟失了欢畅,疲态渐显,未待倏忽,竟伏于笼内,目中暗淡,生气顿失。秦柔顿时面露惶恐,满目忧虑。 年氏见其脸色忽异,询道:“妹妹,怎忽然惊恐至此?” 李氏母子亦向秦柔看去。 秦柔缓过神来,见那双彩雀仅是止了嬉闹,正作休憩。连忙道:“劳福晋操心,不碍的。” “当真?”年氏道:“方才可是一幅甚受惊吓的模样呢。” 秦柔抿了抿唇,如实道:“见那一对雀鸟骤然止了动静,与秋时热河行宫内,八贝勒遣人所献雄鹰当场毙去之景有几分相似……” 斯须逾去,年氏轻叹一声,道:“天意弄人,时运难测,非我等女眷可随意谈论之事,妹妹莫要再想为好。” 秦柔颔首。 李氏虽连连称是,却仍是难作按捺,四下环视一番,道:“不过皇上震怒至此,令八贝勒闭府思过,往后若有宫宴,怕是再见不着那嚣艳的八福晋罢。” 年氏轻笑道:“姐姐还想见她不成?” 李氏会意哧笑一声,不再语。 秦柔犹记得苏小妩口中那天人般的郭络罗氏,与李氏口中那跋扈的八福晋自是迥然,而年、李二人言中难掩幸灾乐祸之感,反可见八福晋着实出众,故惹人妒。 八阿哥失势,秦柔忧心者自是苏小妩。眼下八阿哥遭禁府内,自身难顾,苏小妩身陷宫中,前路难卜,秦柔忧其年末适龄出宫将无栖身之所,欲求四阿哥向德妃说情,将苏小妩自长春宫遣至雍王府,但自秋末事发,四阿哥多于宫中,留府时亦甚为忙碌,即便奉茶亦难与之攀谈,苏小妩一事便迟迟难以开口。 小寒天去,一日闻四阿哥归府,秦柔往书斋欲谈苏小妩一事,不见四阿哥,才觉此间尚至未时,四阿哥当仍于返途。秦柔责自己行事匆忙,正要返回厢中再候,忽又止了步子,略作思量后径直行往茶房。少顷,秦柔趁苑中无人,擅自入书斋内,将窗扉掩好,又将茶具置于几上,以备忽有人止时慌称自己乃备茶而来。 书斋内归置整洁,案中仅设笔墨,几册书卷置于其侧,当为四阿哥近来阅物,此外藏书典籍皆分门别类置于架上,四阿哥喜阅,每逢换季便差了奴才们晒书拭架,毕后再依原样整理妥当。书架畔有一瓷盅,内置书画卷轴,含四阿哥亲题及典藏墨宝,亦有他人题赠。秦柔闲来无事,曾将那些卷轴一一阅过,见其中十三阿哥书画亦为数不少,心中为二人手足之情欣慰一番,自二废太子,十三阿哥一蹶不振,她便不忍再做翻阅。 秦柔于书斋内外室间缓踱,细细审视每一处已然熟知的摆置,其后索性立与木架前,将那些书籍卷册一一番查起来。 她深切忆得热河盛宴上,鹰毙之时,四阿哥那对一切已有预知的神情,仿佛早有部署一般坐视在旁,见康熙大怒,竟起身为八阿哥说情,言间却不失时机地使康熙对八阿哥嫌恶更甚。他冷峻如常,镇定如常,那谧如深潭的瞳中却偏偏泛起一抹波澜,似极了对落败者的唾弃与鄙夷。她便如骤然迷途了一般将视线慌忙移开,却惊见了一张张与他甚似的面孔,宴中在座皇子,乃至与八阿哥结交颇深的十四阿哥,无不神色诡异,令她心生恐惧。 秦柔固执地将阅过的集子逐册逐页一一翻过,惶恐不安地窥视着书中所载,册中若是落出数页纸来,她便一阵心悸,惟恐发现了四阿哥私交朝臣,合谋陷害八阿哥的罪证。究竟是因信赖他,欲证实其清白,或是深信了他正是始作甬者,而竭力寻觅证物,一时间秦柔自身亦不明所以。她着了魔一般翻查着,忽闻室外步声已近。 四阿哥推门而入时,秦柔正立身案前,垂首研墨。 “你怎会在此?”四阿哥道。 秦柔扬首一笑,道;“听说爷要回来,特备了清茶候着呢。” “你倒有心。”四阿哥行至几前席下。秦柔搁下墨研,将茶递予四阿哥,见其接过盏来闭目饮下,而后以一手于颜侧轻揉,面有倦色。 秦柔向木架处看了看,确认方才情急之下未将书卷置处打乱后,轻吁了口气。 略憩片刻,四阿哥回过神来,询道:“未作传唤,私至书斋,可有事要谈?” “回爷的话,是。”见四阿哥显已知其所想,秦柔反倒松了口气,索性直言:“奴婢与德妃娘娘身边儿的婢女妩儿自选秀便相识,数年来亲如姐妹,得知妩儿今年足岁,将放出宫去,奴婢甚为不舍,想求爷将妩儿收入府上为婢。” “无稽之谈。”四阿哥已沉声道。 秦柔甚感焦急,欲再作恳求,竟闻四阿哥道:“既是足龄出宫,理当还乡,为何要再入他府为奴?” 秦柔道:“虽如此,但奴婢与妩儿……” 未待秦柔语毕,四阿哥道:“那丫头的去从与你无关,老十四日前已将其要入府中为妾,怕是待不到你二人姐妹重逢,那丫头便要离宫了。” 秦柔仅闻脑中轰隆一响,霎时间一片茫然。 中夜已逝,秦柔合衣席于塌前,目中空洞,乃闻后府一派肃谧,静得教人有些心慌。她本想待苏小妩放出宫来,二人得以重聚,即便寻不得返往现世之径,雍王府也好,市井田园也罢,相互扶持,日子总能过得安生。如今知苏小妩将入十四阿哥府中,身处异营,日后怕是难有照面。秦柔似是明暸了航船骤失彼方的凄苦,一瞬间没了念盼。 约近丑时,终有了些倦意,却有扣门声疾起,随后便闻翠燕在外唤道:“柔甄,歇了么?” 秦柔将她迎入屋内,闻其急声道:“前些日子问你借的药酒可有余下?” “留着呢。”秦柔寻来药酒,询道:“可是绢秀又给耿主子打伤了?” 翠燕颔首,道:“这回打得狠,胳膊上腿上皆是淤肿,甚是怕人。” 秦柔沉叹一声,道:“索性向福晋禀明了罢,长此下去怎是个办法?” “绢秀是耿主子的陪嫁,带来的人儿面上得从着福晋,实也就是个礼数,该管该罚,还是自个儿主子说了算。”翠燕摇了摇头,称绢秀仍在候着,便取了药匆匆离去。 秦柔与那名为绢秀的婢女算不得熟识,仅知其随耿氏入府后与翠燕同宿一室,二人甚为投缘,原本各侍其主,暇时闲谈绣物,日子也算安稳。但自耿氏诞下弘昼,本便生得娇横,加之惜子如命,惟恐伤及分毫,便对绢秀日益苛刻,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责打,众府婢看在眼里,碍于耿氏甚得四阿哥垂爱,皆未敢宣扬,绢秀身为陪嫁,于府内全无依靠,所幸得翠燕照料,不至落得形单影寡,无人问津。 数日逾去,逢雪降。 秦柔依惯例向那拉氏请安,于厢室中遇钮祜禄氏母子。多时未见,弘历雀跃难掩,拉了秦柔询长问短,惹得她心底一阵暖意,恍如隔世;再向钮祜禄氏望去,见其面蕴浅笑,安和如故。秦柔暗自惊诧无论胸中如何纠结,旦凡与这母子二人相对,便难抑了温情自胸中逐渐溢起。但见钮祜禄氏微微向她侧过身来,看似欲与之攀谈,秦柔竟又略感窘迫,不知所措时,见那拉氏近身婢女景儿急急自外行来。 “主子,不得了了!”景儿声似焦促,面中满是惊惧。 “大呼小叫,不成体统。”那拉氏微蹙了眉,道:“何事?” 景儿颤声道:“绢秀她……教耿主子打得浑身是伤,现下倒在房里,不醒人事了!” 举室皆惊。那拉氏拍案斥道;“侍宠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把她给我叫来!” “回主子的话。”景儿面露难色,道:“天申爷许是见着耿主子责打绢秀,受惊失语,不耿主子一旦切近,便惧泣不止,耿主子慌了神,索性闭门不出……” “简直反了!”那拉氏大怒,厉声道:“让福顺带人将门撞开!” 众人未敢作声,闻那拉氏向秦柔道:“柔甄,将元寿领回厢中去。” 见秦柔瞥向钮祜禄氏,那拉氏又道;“苒儿随我去瞧瞧罢,天申常同元寿于你房中嬉闹,那孩子畏生,许是能听你的。” 钮祜禄氏颔首称是,秦柔便携了弘历先向离室。 弘历沿途无言,至钮祜禄氏所居厢外时却不愿入内,秦柔见其面有忧色,便询道:“可是挂念天申爷?” 弘历颔首,道:“天申同我说了,他额娘怕人得很,先前他常躲到我额娘房里,可入了冬,他额娘便不让他出来了……” “爷莫要担忧。”秦柔抚了抚弘历额前,蔼声道:“耿主子责打丫头,是怕她们怠慢了天申爷,哪有额娘不疼孩儿的?” “柔甄。”弘历扬起面来,道:“咱们上天申那儿瞧瞧去吧,就瞧一眼,见着他没事儿就回来。” 秦柔面有难色,见弘历一双乌眸直直向她望着,唇抿起,两手牵住她衣摆,一副恳求模样令她心中一软,道:“只瞧一眼,可不许多待。” 弘历点了点头。 …… 近耿氏房外,室中不闻喧哗,反倒甚为静谧,二人行至切近处,方识那拉氏等已然离去。室中未见耿氏,秦柔想定是教那拉氏带回堂中责问,既波澜已息,便无需再忧,正欲转身将弘历带回,却见其面向室中一隅立着,双目仿佛遭何物所擒,直直看向前方。秦柔随即看去,见钮祜禄氏跪坐室中,怀中一名幼童双目紧颔,周身颤抖。那幼童为耿氏之子弘昼,幼名天申。只见钮祜禄氏便将弘昼拥近襟前,一手轻抚其背,一手置其颜侧,口中喃喃,似在吟唱,隐约聆得其声,温蔼如春风孕物。 两人于外静立半晌,室中人全然未觉。 忽见弘历眸中暗淡,而后垂下首去。秦柔伸袖,将那略作颤抖的稚嫩双手握了握紧。 35 叁拾肆 • 乍暖 寅时鼓落,独自镜前坐。 素颜裸足拢愁丝,睫下忽见闪烁。 碧衫青袖已着,耳下翡翠色。 颈前绯红绫罗,朱唇相形羞涩。 苏小妩自嘲入宫多年,常怨简衣素面,埋没了豆蔻容颜,如今将出宫去,初着锦衣,描眉绘目,面上青涩已无踪,本当是名娇美嫁娘,眸中却未见分毫欣喜,愁从中来,暗淡了一身绮衫。苏小妩轻叹一声,扬袖将颊中胭脂拭淡些许,恐桃红过华,便将那一张失神的脸映得分外苍白。 方将衣物打典妥当,小喜子便领了人来抬运,见房中仅衣箱小匣寥寥数件,问道:“姑娘就带这些么?” 苏小妩道:“离乡时匆忙,除衣衫荐书外未携它物;入宫这些年,日子也算淡泊,积下的月奉,再算上偶获的赏物,便是仅有。” 小喜子笑道:“姑娘是有福之人,件儿不多,倒是省了奴才们的事儿,反正日后入了爷府上,便也无身外之忧。” 苏小妩浅笑不答,想那几名搬运物件的太监杂役看去,见其中一人取了一只樟木小匣正往外去,不禁脱口而出道;“那匣子要小心些!” 那小太监连忙称是,将那匣子捧于掌中,缓缓行出小苑。 小喜子见状笑道:“姑娘珍视至此,那匣中必是主子们赏的稀罕物吧。” “都是些铜镜,多为京中名师所造,亦有成自江南巧匠之手者,说起稀罕,确有几面寻自塞外之地。”苏小妩谈及匣中铜镜,不觉笑靥微漾,仿佛思绪出离,待回过神来,那笑容便俄尔止下,顷刻更作满目空洞。 苏小妩乘轿离苑,于途中略掀窗帷,偶见数名样貌稚秀的宫女教管事嬷嬷领着向某处宫房行去,其间难作按捺,抬头四下张望,乌目中清漪盈盈,新花一般光鲜明媚。苏小妩看得出了神,蹙了眉欲兀自追溯出相似的神情,却听那领头的嬷嬷干咳一声,几名宫女速速垂下首去,加快步子疾行。苏小妩莫名失落,放了帘子倚回撵中。 轿夫步伐深浅错落,杏顶小撵摇摇晃晃,木架吱吱作响耳畔,苏小妩望住内顶蓝缎的绣纹,竟有些困倦。她想也好,便索性闭目睡过红墙幽幽,甬道漫长,御园正是花残时,她睡了一路,便不见灰枝萧索,苍石孤寂。过神武门,略出几步,街市喧哗扑面而至,深宫宁谧生生疏离于几丈之外,她蜷于轿内,与内城扰嚷帷帘相隔,那声息便疑似来自梦中,她不愿醒,却惊觉轿落。 双足踩及路面青白石板,眼前已是偌大府院。数名家丁候于宅外,皆是一身靛色素服,仅其中一人袖口襟前镶有绣案,似是府内管务。只见那人迎来,与小喜子交待数语,而后转身向苏小妩作了个揖,道:“奴才锦符见过格格。” 苏小妩一怔,少顷后倾身浅浅一笑,算作回应。格格,亦是对王公府内侍妾之称。从此将为人妾,她已然置身十四阿哥府前,竟仍恍惚不已。 自西侧扉入,见府内厢舍素雅,庭院清幽,虽不及宫中富丽,却另有一番别致之感。苏小妩由锦符引入后舍堂内,见朱漆檀木案后,几名华衣妇人闲适而席,锦符逐一行礼请安,而后弓身退至苏小妩后侧,低声道:“格格须向福晋行礼。” 苏小妩闻后即福身,道:“妩儿给几位福晋请安。” “妩儿?”位列中央的女子疑道:“我才阅毕名帖,分明记得你系镶蓝旗苏尔佳氏出身,名瑾阑。” 苏小妩略作怔仲,忙答道:“回福晋的话,瑾阑于宫中当值时曾由主子赐名为‘妩儿’。” 那女子道:“往后你身为府中女眷,为婢时的称呼便用不上了,当谨言慎行,莫失了这贝子府的颜面。” “谨尊福晋教诲。”苏小妩道。 “罢了,这是初日进府,规矩礼数日后再细谈。”女子侧首向锦符吩咐道:“送格格回房休憩打典,过些时辰爷便要自宫中归府了。” 锦符恭恭敬敬得了令,退身示意苏小妩随其行往后府。苏小妩再向几名女子施了礼,起身时与方才询话的女子目光相接,见其容貌娟丽亦不失雅致,一双乌眸光润间透出几分凌厉。苏小妩略感失仪,垂下首去恰好瞧见那女子颈肩秀美,身段纤细,裙衫非繁复典丽,却绘绣精致,缀饰考究,服饰较其侧几名女子色泽稍显浓重。 那女子便是十四阿哥嫡妻完颜氏。 小厢地处偏苑,入夜幽寂,月隐其踪,暮色染得积霜略显深彩,室外黛色,唯见檐下笼火氤氲。屋内以一淮绣屏风为隔,里侧塌前纱帷垂地,帐内绸褥孪枕已备;室外斓彩桌绢之上备了肴物酒水,一杏衫婢女执香燃起红烛,室中渐有光影流转。 苏小妩于室中静坐良久,目中空洞,婢女见状便道:“主子,您半日滴水未进,奴婢备些清粥小食来可好?” “不用。”苏小妩向窗外一瞥,道:“几时了?” 婢女答道:“回主子的话,刚过了戌时。” 苏小妩起身踱至屏风前,扬指抚上幕中绣案,秦淮碧水便自丝线中缓缓淌入袖间,那袖口是异曲同工的翠色,却不知为何逊去几分光彩,暗淡得教那一湾清波倦怠了浪漫,失魂落魄地干涸于月白绸幕之上。 苏小妩蓦地忆起什么一般,回身看向那婢女,问道:“你叫什么?” 浅杏衫嫩黄裙的妙龄少女莞尔,道:“奴婢婉书,主子往后日常起居皆由奴婢打理。” “是个动听的名儿,意也别致。”苏小妩喃道。 “谢主子夸赞。”婉书微福了福身子。 忽闻室外人声,婉书应了门,见是锦符,连忙道了安,将其让进室中。锦符见了苏小妩又是揖礼,后道;“扰了格格休憩,望格格您恕罪。” 苏小妩见来者仅锦符一人,略作疑惑,看向婉书。 婉书便道:“管事可是有话要传?” “禀格格,”锦符道:“方才宫里来了信儿,说爷忽逢要务,怕是要留宿宫中,特遣了人来传话,让格格先行歇下,勿需再候。” 苏小妩起身略欠示礼,道;“劳管事通传了。” 待锦符离去,婉书侧首微蹙了蹙眉,似是惋怜嫁娘新婚之夜独守房中,却见苏小妩愁容略展,道:“我确有些乏了,歇吧。” 婉书便理好床褥,侍苏小妩歇下,而后熄了灯步出室外,将掩门时,苏小妩于帐内询道:“为何仍有灯影?” “奴婢留了烛火。”婉书应道:“格格大婚之夜,红烛熄不得。” “知了,你去吧。”苏小妩声落,婉书这才将门掩实,室中更寂。 苏小妩原想将一夜难寐,晗目侧卧,四下幽暗,唯烛影胧胧兀自缥缈纱帐之外,她撩起杏黄绵帐,伸手将湖绿流苏缀扣拨弄开去,自指间望见屏风外烛火流动,仿佛惹得那朱红镶铂的烛身亦袅娜摇曳起来。苏小妩揉了揉眼,心想自己是倦了。 …… 隐约闻得房外似有响动,似有一男子正在询语,其后闻得婉书恭敬作答。 “回爷的话,主子歇下多时,此下怕是睡熟了。”婉书轻声道。 “你下去吧,我瞧瞧她。”十四阿哥语毕便推了门步入室中。 苏小妩蓦然惊醒,急急拉来被褥掩住身颈,闻十四阿哥步声渐近,索性将耳鼻亦掩了个严实,闭目佯作入眠。 十四阿哥于床畔席下,苏小妩竭力作酣睡之相,心中却似有鼓疾擂,只感十四阿哥伸手将被褥略掀开来,她心弦骤然紧崩,屏息暗暗攥紧了衣襟。他却仅是将那褥子退至她颈下,当是恐她如是包裹阻了气息,而后轻抚上她面颊,他掌心微凉,她方才觉出自己面庞因忐忑显得有些灼烫。他拂去她眉前乌发,指尖倚了她眼敛轮廓轻轻描过,她忆起十格格出宫那日,她卧病中得他探访,他便是如此细致地抚摸她的面容,不紧不慢,仿佛早已知晓她不敢动弹。仅是时隔多年,她已记不得那时他掌心是冷是暖,唯依稀想起那时他掌纹未有现下这般略显粗糙的触感。他已非少年,轻狂不再,掌心亦失了柔软,却添了些厚实的温存。 十四阿哥席了良久,方才起身行往外室。苏小妩这才返身自纱帐间窥去,见屏风外蓦地豁亮起来。灯点起,烛火便顿显羞赧,苏小妩略拨开帐子仔细看去,才瞧见两抹绯影之上,朱焰跃然,竟令她心生暖意。十四阿哥席于案前,几层帷幕朦胧了侧影,苏小妩看得有些恍惚,又闻得翻阅书卷之声,如那灯火一般令她安下心来。 不知为何,也隐隐生了愧意。 晨早闻十四阿哥已离府入宫,苏小妩由婉书伺候着梳洗妥当,便往居东厢房向完颜氏请安。遇府中两名侧福晋及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已礼毕各自回房,苏小妩一一道过福,几人看似谦声应答,却神情淡漠,态度清冷。 由东厢婢女引入室中,见完颜氏正在阅籍,苏小妩福下身子请安,半晌未得应答。 待完颜氏手中卷集翻过数页,方才将书搁下,端起手边茶盏,青瓷雕花盖与盅身相磕作响。完颜氏抬目看向苏小妩,道:“方才算是罚跪,起吧。” 苏小妩站起身来,膝下有些酸疼。 完颜氏又道;“可知我为何罚你?” 苏小妩不明所以,又知不识错处当算大过,便仅是低头不语。 完颜氏蹙了眉,道:“虽说你初入府中,尚不知规矩,但你于宫中当职多年,红墙里的讲究可比这儿要繁得多,本应无需过分提点才是。” 苏小妩忆起方才遇见他房女眷一事,似有所悟,便道:“瑾阑初入府中,误了请安时辰,竟晚于几位福晋,自知不该。” “你位列最末,却来得最晚,是该罚,但今儿个我罚的却不是这个。”完颜氏接着道:“爷昨夜本有务需留宫中,但亥时将末仍是归了府,我听闻爷去了你房里,前室彻夜灯明,至荒鸣时,爷独移至书房阅卷,而后径直入宫。” 苏小妩乃忆得昨夜十四阿哥于外室阅卷,她静卧帐中,不知何时睡去,待婉书将她唤起,天色已亮彻,十四阿哥亦不在房内。 完颜氏见苏小妩未答,微有怒色,道:“如今你已非宫中女官,既身为这府中女眷,便要尽心服侍夫君,怎可如是怠慢,任意妄为?” “瑾阑知错了。”苏小妩福下身去,心中却对完颜氏追究她与十四阿哥是否已成夫妻之实甚感尴尬。 见其似不知所措,完颜氏轻叹一声,道:“念你首日入府,难免生疏恐慌,离宫途中许亦受劳顿,今次便就此作罢,往后便当恪守本分,莫要惹人闲话。” 苏小妩只得垂首称其已然记下,才见完颜氏面色略作舒缓。 午后婉书伴苏小妩逐一巡过府中庭院,苏小妩自冬木灰枝残叶间望向穹窿。此间天色湛蓝仿佛涤后,忽有风起,便见云霭荡漾,映入目中,竟似花坠湖心,涟漪芬芳。苏小妩暗暗自嘲春尚未至,何来花香,却见眼前枝头轻颤,一双雀鸟欢啼震翅,短稍即过,未及在空中投下分毫痕影。 苏小妩心中遗憾,却闻婉书暖声道:“冬去了。” 36 叁拾伍 • 离府 年关近时,分明是年内至寒时节,街头巷尾却小调悠扬,音韵各异,竟又皆欢唱着严寒渐去,暖春将至。心心念念着冬逝,于是檐下结霜,阶前积雪,哪怕塘中仍是一派沉寂,也能由着岁末新衫映出几分流淌的喜色。 院落中几声雀语过耳,随后便是小婢们一阵嬉闹,菖蒲蓝的棉底小鞋踩踏着,不时埋入雪间,引来格格几声娇笑,而后演作一片欢声,噗落落地雪雾飞溅。 秦柔连忙要晗上窗子,以免碎雪教婢女们不慎丢入房中,翠燕便在那积了满枝霜白的园木下喊:“蜷在屋里做什么?” 秦柔莞尔,摇头道:“我倦了,在房里歇着。” 翠燕开口要再责,蓦地一团梨花白袭来,重重落在左肩,不远处几名婢女哄笑着跑开,翠燕脸上一红,弯下腰去拢了满满两手雪白,揉搓着向那几人小跑去了。 秦柔掩口笑了几声,将窗掩好,向炉中添了几块炭,未几又闻步声匆匆,房门骤被推开,她埋怨道:“说了不去院里,你们倒闹到这儿来了。” 未闻翠燕应声,秦柔回首看去,见弘历一面匿于扉后,一面自罅隙间向外窥望。 秦柔故意敛起眉,道:“元寿爷又私自入了偏苑,王爷与格格若是责罚下来,柔甄可不给您担待。” 弘历见院外已寂,这才回过身来,瞥了瞥嘴,道:“他们来追,就这儿能藏人。” 秦柔笑意难掩,柔声道:“除夕入宫赴宴,若是这般闹腾,怕是要出乱子呢。” 闻宫中盛宴,弘历饶有兴趣,席于秦柔身侧,伸手去摇秦柔两膝,问道:“好玩儿么?早前阿玛从不带我去呢。” “先前当是恐您年岁过幼,除却请安,平日未带您入宫,此番皇上钦点了要诸皇孙出席,王爷自然违背不得。”秦柔伸指点上那扬起的稚气鼻尖,一面说着,一面又想眼前的孩童许是尚难明会其意,便兀自又笑起来。 炉火焦躁,焰星偶有溅出,教屋外雪落掩去了声响。 王府墙外隐约有爆竹燃起,伴来市井小童朗朗戏唱,忽地音又止下,似是有人驱赶,哄闹着散了开去。四下再作静谧,枯枝便难捺寂寞,载了雪折落,清脆的一声裂响,像是美人面上突兀生出的一道划痕,尚难顾及哀叹,只得恍惚目睹芳华瞬间流逝,向镜中细看去,方觉出那伤痂是时间不觉中嵌下的沟壑。 小年过后,皇宫候府宴事不断,四阿哥喜好素简,雍王府内除却略作张灯,并未设宴广邀各路王孙宾客,虽有些冷清,倒也幽静。初六那拉氏往城中古寺敬香,两位侧福晋及钮祜禄氏皆随行,唯耿氏留于府中。自那日险些杖毙侍女,使弘昼受惊不与其亲近,耿氏至此幽闭室中,极少出户,更闻其性情大变,非但再不颐指气使,反待奴才婢女浅声细语,仅神色略带幽怨。 府内清寂,秦柔独自沏了杏枣茶,又寻出午前留下的几枚糕点,枫木小几前方才坐稳,又觉缺了本打发光景的集子,便往书斋去寻。心想路途不过三两步,故并未执伞,未料至书斋外,琥珀色的绒衫已染了一肩霜彩,指前已是冰凉,于是一面摩挲两掌,一面自榆木小窗向内探去,见案前一男子静席,却非四阿哥。 秦柔推门而入,男子闻声扬起面来,她心中某处绵延许久的忧屡顷刻间溢作满目欢喜,那男子起身行近些,她有些恍惚,数年未照面,男子面容依旧俊朗,却再不见那飞扬仿佛晴夏的神采,她宁愿相信是末冬严寒模糊了他的棱角,却终是于他微显倦态的双目间觅见二废太子后遭受皇父摒弃的落寞。 她杵了半晌,待缓过神来,方觉失态,连忙福了身道:“见过十三爷。” 十三阿哥一笑,打趣道:“多时不间,倒是越发大胆了,擅自入内,连个安也不请了?” “自上回与十三爷别过,已有数年光景,蓦然再见,一时百感交集,误了礼数……”秦柔不禁有些声颤。 “确是数载未见了。”十三阿哥道:“近来鲜有出府,虽偶入府上造访,竟皆匆匆一叙,未能照面,今日本想贺了年便归府,未料四哥获急召入宫,我已在半道上,这便得了些空于此候着。” 十三阿哥立于窗畔,日影投来,室内浮尘清晰扬起,映得人面朦胧,似是教一屡烟纱笼住了神采,眉宇间冷冷清清,终是漾出几分无奈。 秦柔偏偏追溯起他英姿勃发的过往,草场策马,池畔奏笛,拂袖挥毫;峰峦川流洋洋洒洒汇作疆河万里,似他目中星火,蓄势熊熊,声势浩大,如他于卷末题下的豪情。他曾耀目得令她惊叹,仿佛苍穹浩瀚,疆壤宏阔皆纳胸中,转瞬间爽然一笑,晴目中沾染光影,又成了身侧共赏烟火的游伴。他奇迹一般的晴朗与爽直令她无缘由地信服着,相似的丧母的幼年阴影衍生出莫名的默契。但她终究倾心于同他迥然的清冷男子,从此忧心忡忡,患得患失,恍然间庆幸自己未将心扉交予十三阿哥,她将他识作知己,过早于心间隔阂了情愫,他便成为永不流逝的信仰,仅是遥望,亦能令她感到安生。 如今见他落泊失势,虽温煦淡然,眸中却亦再不见当年光采。 秦柔心中惋叹,一时无话。 “数年说长便长,说短也似弹指。”十三阿哥见秦柔不语,索性看住她,端详片刻,询道:“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秦柔避过眼前人的目光,眺向窗外,道:“日子惯了,便无所谓好与不好。” 十三阿哥略怔,又恍惚一笑,道;“此话在理,逐年累月,积下眼前的自个儿,便渐忘了先前的自个儿当是如何。” 秦柔觉出几分悲凉,便道:“自个儿记不得,皆因往事不堪回首,但那时的模样,印在别人心底,许是抹不去了,忆起来觉着甘甜,思至现状,便酸楚难耐。” 十三阿哥却超脱地一笑,道:“往日前尘,即便绚烂,亦是过眼云烟,浮华也好,淡泊也罢,事过境迁,尘埃落定后,反复执念亦是枉然。虽算不得大彻大悟,也终是看开了许多,我既已无念想,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秦柔见十三阿哥神色从容,语音平缓,目中灼华不再,却未有暗淡,仿佛惊涛倦怠,甘为静流,波光化成涟影,融作源远的暖意。不识释然或是遗憾,她道:“不觉间已于这府内度过近十年,高墙之上惟见昼夜更替,庭院深深仅知四季轮换。看淡世事便可无怨无尤,但坐井观天者,不知墙外事,又如何看得分明?” 十三阿哥一怔,良久后,叹道:“原想你生性娴静,遇事素来淡定,留于四哥府里当是个好归宿,未料内里竟是这高墙深院困不住的魂魄。” 秦柔蓦然怔忡,再看向窗外,王府墙围,山石庭院,回廊楼阁,女眷厢所,她置身其中多年,为守一腔情思耗去璀璨年华。她受困情愫与自我之间,自识已然舍弃了得失,甚至遗忘了有关时代的念想,生生将自己变作了意中人身畔的女子。未料久别再遇,畅所欲言本是惋惜他人境遇,却教十三阿哥数语揭开心间纠结,又忆起他早年所绘山河,方才顿悟他虽看似安于落寞,却未失远志,疆土辽阔,无望君临,却于胸中永驻。 秦柔抬目望住十三阿哥,道:“柔甄斗胆问一句,十三爷看淡权势浮华,可是另所获?” 十三阿未作思索,道:“自由。” 此间他笑意爽朗,多年前那夏空一般的男子又真真回到了眼前。 她会心一笑,如释重负。 正月逾去,四阿哥获数日闲暇,昼时亦常在府中,仅是多于书斋闭门阅集,除近身奴才福安与奉茶传膳的小厮,余众皆不得擅扰,入夜于书斋内径直歇下,亦有几日栖于年氏厢内,半月下来,与秦柔竟未有照面。 一日秦柔甚早便起身梳洗,着了上元时新制的翠黄衫子,碧色裙摆间流苏摇曳,唤来翠燕为其细致点染妆容,眉梢轻扬,眼隅微挑,两颧隐隐海棠红,衬得素来眷然的面容显出几分明艳。秦柔凝视镜中人,觉出些生分,染了桃花胭脂的唇却抿作一弯新月。 待过酉时,夜色已浓。秦柔提了笼火穿过庭园,轻衫曼妙,步步生莲,眸中流光盈盈,又似星斗隐隐闪烁,与微微漾起的笑靥一并蕴着隐秘的期许。 穿过园中幽暗,便见书斋灯火,守夜的小厮匆匆行来将她阻下,恐扰了四阿哥,便压低了嗓音,道:“姑娘怎擅自来了?” 秦柔却故意扬了音调,道:“我确有些事儿想向爷禀明,可否通传一声?” 那小厮面露难色,秦柔侧首看向书斋前扉,果真见福安急步行出,道;“爷请姑娘入书斋。” 她欣然一笑,迈开步时略有了些忐忑。 四阿哥阴沉着面席于案前,几幅卷轴摊着,其上似有批注,研中墨迹未干。见秦柔步入室中,他蹙了眉看去,责她不识规矩,却见眼前人精心装扮,娇美无暇,不由地一怔。 未待四阿哥开口,秦柔便道:“自年关至今,爷终日繁忙,难得一叙,先前贺年宴上虽是得见,但几位福晋格格列席,柔儿身为奴婢,便连话也说不上一句,至今日才觅了这时辰,特来向您请安。” 四阿哥哼笑一声,搁下笔来看住她,道:“岁也守了,年也过了,张灯结彩亦早卸了踪影,你倒想起要来请安了?” 秦柔道:“岁末年初的安是误了,但今儿是奴婢的生辰。” 四阿哥略蹙了眉,道:“记得秋末时闻苒儿提及你寿辰将至,何以半年之久,又逢生辰?” “爷忘了。”秦柔道:“生于秋末的实为赫宜氏,奴婢的生辰在早春。” 四阿哥恍然忆起,道:“诸事繁多,确是疏忽了,仅是以你的性子,不当为请安便不请自来罢?” 秦柔颔首,道:“奴婢是想向爷求一份寿礼。” 四阿哥饶有兴致,询道:“你要什么?” 秦柔深吸了口气,道:“求爷准奴婢离府。” 那是她初见他如此错愕的神情。 片刻后他沉静如常,她竟有些心悸。 他微垂下首去,面色阴郁,沉声询道:“若是准了,便无退路,可会后悔?” 她思索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37 叁拾陆 • 墨香 除夕盛宴时,苏小妩曾与八福晋照面。 那日晨时降雪,城中爆竹闷闷偃了动静,苏小妩闲在房里,于镜前摆弄着胭脂粉盒,蓦地得了奴才带话,完颜氏命她梳妆打典,昏时赴宴。宫中设盛宴邀众王孙女眷列席一事苏小妩已有耳闻,仅她初入府中,又列阶甚低,本想轮不至自己,未料完颜氏称她月前离宫,当例行返礼,向德妃请安。她虽不愿,却也推脱不得。 宴设坤宁宫,后宫妃嫔皇女席正厅,王公府眷分居东西两殿,苏小妩曾于宫中分侍十格格与德妃数年,如此场面司空见惯,不过皇亲贵戚盛装一番,寒喧闲语,言间隐讳自显,亦暗讽他人,分明皆个身为人妇,却偏偏争嚣斗艳,又恐华冠群芳,锋芒过甚,后成众矢之的。十格格曾言,如是宴中,太过夺目便遭人妒,日后空穴来风,便要受人讥讽;反之若仅求低调自保,畏首畏尾,便又失了府上的面子。苏小妩见完颜氏衣衫妆容华贵却不张扬,席间言谈得体,落落大方,既不自视甚高,亦无献媚逢迎之举,心想这女子平日清冷,确也是处事妥当之人。 苏小妩无位列席,与他府妾室婢女立在一隅。忽间贵人满座中,一女子忽然起身,朱槿彩的的叠衫,上无繁饰,绣工却是一丝不苟,素简中带了几分隐忍的雍容。那女子肤色胜雪,白得失了几分剔透红润,却衬得一双乌眸幽幽,满堂绮艳,她面上仅脂粉淡匀,气韵间却透出逼人的华美。如此美人,舍八福晋郭络罗氏,又能其谁。 郭络罗氏骤然离席,厅中众人皆是一寂,执了扇子,扬了帕子半掩起口来看郭络罗氏独自行向殿外,滞步向立于外堂的苏小妩投去一眼,而后径直行出。众人便又齐齐看向苏小妩,其间亦有完颜氏,苏小妩只得埋下首去。片刻后,戏散宴正欢,殿内再作喧闹。珍馐陆续登了台面,太监宫女奔波传菜,入口处混作一团,苏小妩拾了个空档,悄悄离了厅堂。 寻了一路,至坤宁门外一处廊下,果见郭络罗氏独席,未待苏小妩开口,郭络罗氏已向她一笑。仅是淡淡一瞥,恰巧御园燃了焰火,轰然一声,烟霞腾空而起,又尽相形见拙一般消散在那绝伦的美目中。 与郭络罗氏并肩席于廊下,苏小妩便忆起五台山的那场夜雨,那时她着实忐忑难安,如今相对,她心中竟有些空洞了。 郭络罗氏见她无话,便先道:“听闻你入了十四弟府上,他待你可好?” 苏小妩颔首。 郭络罗氏又道:“比起爷呢?” 苏小妩心里一紧,面上却甚为尴尬,便将脸侧向一旁,轻声道:“福晋莫要说笑了。” 郭络罗氏自嘲地一笑,道:“是问得不妥,如今你也是要时时顾及府上颜面之人了。” 略作沉静,苏小妩终究按捺不住,询道:“八爷他,可好?” “不好。”郭络罗氏斩钉截铁,长叹一声,道:“人若失了志向,便是没有指靠,一蹶不振,心志垮了,身子便也消沉,先前茶饭不思,疾病缠身,近来方才好了些。” 苏小妩未想郭络罗氏竟全无顾及地将实情告之,惊愕之余,终是为八阿哥处境眉头深锁。 郭络罗氏却蓦地笑起来,纤手掩了朱唇,双肩轻颤,笑声便如同翡翠断了线,洋洋洒洒抖落开来,苏小妩仿佛受了戏谑的孩童,眼里的愁苦未及散却,又蓦地不知所措起来。 待止了笑,郭络罗氏道:“我那是扯谎的。” 苏小妩一怔,目中掠过欣喜,问道:“福晋言下之意是……” “尚可。”郭络罗氏抚了抚裙裾,柔声道:“大势已去不假,禁足停奉也是真,但骤然清寂下来,虽是有些萧索,却无须再作奔忙,未尝不是益事。” 苏小妩似是有话,待开口竟不知如何说起来,心中似是又阻塞,又似是空旷得有些寒凉。待郭络罗氏称离席多时要回宴上,苏小妩起身福了福。 郭络罗氏离了数步,忽又回身看向苏小妩,道:“我仍是扯了谎。” 苏小妩惊见了一抹泪光,盈盈流淌又匆匆忙隐于夜色间。 郭络罗氏目中闪烁,道:“爷定是还有不甘,我却想眼下这光景甚好,虽非两厢皆情愿,但那夜这回廊下我心中所想,终是兑现了。” 御园中的烟火不知何时已然止下,郭络罗氏嫣然一笑,谧空中仿佛骤然绽放了异彩,灼灼流泻而下,似伴了惊天动地的声响迸发在耳畔。苏小妩一时痴怔在原地,她未曾料想那绝美女子终究卸去了多年遗恨,如释重负的一笑竟如此夺人心魄,又猛然发觉,心中萦回不散的一抹情愫已教那耀目的笑靥震慑得粉身碎骨。 苏小妩忽然懂了,初见郭络罗氏时那近乎无地自容的窘迫;瓢泼间,她匿身墙后见郭络罗氏执伞与八阿哥相携相搀,那景致虽逢了落寞时节,却分明是一幅美得再难容下第三人的画卷。许多年以后听闻郭络罗氏素喜紫衫,幼名带了“蝶”字,苏小妩方才恍悟自己难以忘却的那个春日,园间那一双隽雅眸子原是在她身上觅得了别人的影子。 八阿哥与郭络罗氏初遇的那夜,少年志在权势大统,少女心属天宽海阔,一眼便骤燃的绮想却在互揭了身份后摇摇欲坠,少女却不甘。于是她为与他相守,割舍了夙愿,囚于权贵府墙之内,背负了嚣艳蛮悍的污名;他得偿所愿,倚仗她的家业平步聚势,却因此对她敬如贤宾。如今他大业已覆,无力回天,天下人仅闻其失足势去,或惋叹或啼笑,却不知离了风口浪尖,脱了权势纷争,从此府中清寂,恰遂了她的愿。苏小妩想正如郭络罗氏今夜那重获初生一般的笑容,她终究走下家势显赫,夫凭其贵的高塔,将那个雨夜里的少女带回他身畔。 或许八阿哥与郭络罗氏将有另一段更纯粹的故事,却与苏小妩再无关联。 康熙五十三年的末夜,苏小妩独自于回廊里落下的泪或许能倾泻作一场决别久旱的雨,她竭力想着,哭过今夜,便是另一个春天的始发。 午前一场雷雨迅然而过,惊折了一地槐花,院落里幽香满溢,教夏风逐着在门窗罅隙处顾盼,终是悄然流淌到室里,搔醒了秀竹凉塌上小憩的人。 苏小妩懒懒翻了个身,唤了声婉书。 嫩荷色衫子的伶俐小婢应声而入,朗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苏小妩伸指将小窗推张出一道缝,日光便自其间与蝉声骈阗而入,她微晗了目,有些恼:“不是落了场雨,怎仍是闷热难耐?” 婉书道:“奴婢去给主子备碗酸梅汤可好?” 苏小妩允了首,待婉书行至门外,又将她唤回来,问道:“窖里还有冰么?” 婉书面带疑色。 膳厅内置一柚木长几,苏小妩挽袖与三两婢女围了一周。几案上数只白瓷小叠内,岭南荔枝,江浙甜杏,砀山贡梨,关中仙莓,藩外蜜桃等琳琅果物皆已褪皮去核,切作丁块盛放其中,其侧几枚榴漓盅,内置各色药糖,与缤纷果品皆是色泽绮丽,甜香沁人。苏小妩命小厮杂役将抬来的冰凌敲砸,再细致撵作碎屑分置于几只白玉小碗中,婢女们闲暇下来,便看热闹一般凑过来,苏小妩忽地忆起些什么,命她们去熬一锅甜浆,再备些蜂蜜,一时间又轰散开来,忙得不亦乐乎。 待万事皆备,苏小妩兀自取了只盛冰的小碗,挑了几样喜口的果物铺陈其上,又洒了些药糖缀色,再淋几匙甜浆蜜糖,见那晶黄的甘液缓缓浸过果品,遇了碎冰微微融开,将果物鲜美,糖粒甜爽皆带入那清凉间,一并入口,喉间霎时凉爽,又漾起几抹鲜果芬芳,隐约余在唇齿间。苏小妩试毕,便邀了小廝婢女同来品尝,众人拘谨,但见苏小妩不拘礼数,此间天旱,又频频以冰物诱之,便皆抛了主仆之嫌,围凑着品起冰来。 兴致正佳,忽见了厅外似有人窥探,那身影分明是个十余岁的少年,苏小妩似是识得,便唤了声:“弘明?” 少年探出身子,腼腆一笑,道:“格格又喊错了,我是弘春。” 苏小妩双掌一合,赔了个不是,暗责自己屡将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之子弘春错唤作完颜氏嫡出之名。她入府半载,与弘春略有些熟识,倒是弘明,似是体弱娇贵,未常照面。 弘春望住几上冰品果物,道:“格格与奴才们在做什么?热热闹闹了一下午,额娘房里的奴才也跑来瞧新鲜呢。” 苏小妩将一只翡翠小碗递予弘春,道:“你也尝尝鲜?” 弘春低垂的两手攥了攥衣摆,只是抬目望住一桌缤纷,苏小妩索性将那碗塞到他手里,又吩咐婉书将碎冰与果品呈来。 一碗冰品下肚,弘春笑逐颜开,扯着苏小妩衣袖摇晃着,道:“格格做的这个玩意儿好吃也好玩儿,叫什么名堂?” “叫芸霜。”苏小妩盈盈一笑。忆起这名字的由来,多年前畅春园的那个夏日便历历在目,她本以为那个同样窒闷的午后淡泊得无从留下丝毫念想,未料时至今日,那时故人多已遥遥相隔,身畔唯余十四阿哥一人。她不免感伤,心中却莫名一动。 “格格?”见苏小妩兀自出神,弘春疑惑地唤了声,待她看向他,他稚气的面上扬起笑来,道:“阿玛在书房那儿定也是闷热难耐,不如给他送些冰过去?” 苏小妩一怔,未待允应,已由弘春牵了一手向外行,她连忙吩咐婉书备好冰品随来,一面匆匆任弘春带向书斋,只感有个声响咚咚敲在耳侧,似极了心律。 入书斋,见十四阿哥正于案前撰绘,闻弘春朗声请安,抬起头来略作责备,言辞间不见怒意,反显出几分怜爱,直至目光触及苏小妩,略怔,而后蔼然一笑,淡淡道:“你也来了。” 苏小妩命婉书呈上冰品,道:“奴婢制了些消暑小食,春儿一片孝心,说是要送来让爷尝尝。” 十四阿哥拖起白玉小盅略作端详,微晗起目来,似有笑意,低吟一般道:“这‘芸霜’,确是数年未再尝到了。” “阿玛如何知道这名儿的?”弘春努嘴不解道。 其余二人静立无话。 半晌,十四阿哥道:“当年这名字可是为芸绱那丫头起的?” 苏小妩晗首,轻叹道:“姐姐身在漠北,不知现今如何了。” 又是一阵沉寂。弘春见二人不语,便行到案前,侧首端详十四阿哥方才所绘,忽瞥见案隅研台,惊呼:“阿玛,墨要干了!” 十四阿哥行回卷前,将卷纸略摊了摊,道:“今日若是未完,明日再续,墨色怕是有异。” 苏小妩拢了拢袖,径直拾起墨研,道:“瑾阑为爷研墨吧。” 十四阿哥煦色一笑,于案前落了坐。 …… 长久宁谧,乃闻笔游卷纸之声,研落墨台之响,亦有绸衫缎袖隐隐摩挲,淡淡墨香自指尖来,醉了房中三人,皆是无话。 苏小妩自睫下打量起十四阿哥,见其专注作画,神情从容,笔下游刃有余,眉间隐约笑意。细致看去,他与八阿哥面形略有近似,神韵却是迥然,她忆得八阿哥眉目儒雅,常有笑意微晗,朦胧似是墨中远山,出尘隽永;十四阿哥却置身那缥缈幻境之外,真真切切透着几分耀目的英气,她曾惧怕他的桀骜不羁,如今那略有些不可一世的皇子已然成为眼前执了幼子之手,授其绘技的慈父。 不知为何,苏小妩止下了动作,定睛看住十四阿哥紧握住弘春稚掌的手,心间满是暖意。竟浑然忘却了正值炎夏。 只听弘春恍然道;“阿玛,冰都化了。” 38 叁拾柒 • 田舍 出外城十余里,抵郊园山林,途逢一宅院,堂屋半亩,青砖褚瓦,两侧碧野与田相接,藕色小花星星点点,屋后院落幽寂,一株参天古木掩了日影。眼下正逢耕期,邻里农人终日忙碌,偶能闻得乡语小调阵阵,赤足的孩童牵牛行过,嬉笑中携了牧笛悠扬,田间清音袅袅,冉冉地沿了春草梗物爬上屋舍,又自瓦砾间升腾而起,衬得碧空朦胧又似更显澄澈。 秦柔一身文竹绿的麻质衣衫自后苑步出,长发皆拢置一侧,于耳后挽作一个闲散的髻,行至堂屋竹桌前,将手里两个雕花瓷碗搁下,拾起筷来,却闻得有人小跑着入了门,随之传来邻人唤道:“姑娘,有客到。” 她连忙迎出,同来客一并向邻人致了谢,待其行远,这才面向身侧的男子福了福,道:“给十三爷请安。” “早同你说过,这城外郊地,不必拘礼。”十三阿哥笑道:“特意拣了这时辰,想着兴许能讨一顿饭吃。” 秦柔便将十三阿哥让置屋内,递了副碗筷,十三阿哥戏摆了个作揖的驾势,笑称称恭敬不如从命,便自桌中素菜里尝了几样,偶后笑意敛住,定睛看住秦柔,摇头道;“见你生得一幅兰心蕙质的模样,原来这外表是唬人的。” 秦柔尴尬,略别过脸去,道:“自小便少有下厨,王府里那些年,做的也是伺候主子的活儿,现今独居,膳食也是得过且过。” 十三阿哥摆手几声罢了,碗筷却未搁下,二人对坐,三两小菜俄顷便仅余空碟。 饭毕一壶清茶,秦柔一面将砂盅呈予十三阿哥,一面道:“十三爷口里说奴婢厨艺不精,这嫌弃也是唬人的。” 十三阿哥拾起盅盖闻了闻茶香,道:“饥不择食,自然得过且过。” 二人相视斯须,皆笑意难止。 不觉间,秦柔已离府两度春夏。 忆起那时请辞,四阿哥思索倾之,终是答允了她,既未询其缘由,亦未曾挽留。她心中忐忑便熄于他的波澜不掀的沉敛间,仿佛又隐有如释重负之感。她离了王府,十三阿哥便寻了此郊野宅院内供其栖身,她见偌大的宅子竟空无一人,起居所需之物却置备齐全,略有些疑惑,十三阿哥仅言这宅子系其挚交于城外所备的别苑,因常于内城奔忙,屋子便闲置下来,她既是无地容身,便可留于此处,平日为屋主料理花木,打扫门庭,也算是替主人看管了宅院。 两年间她度日清闲,便与邻里妇人学了些针线手艺,时而于田间为农人打些下手,时节至了便运了谷物入城,再携些闲时绣绘的帕子,贩卖所得亦可维持稀粥素菜的生计,较身处雍王府时自然显得清苦,却自在得多。十三阿哥偶有探访,亦常差了府里奴才送些粮饷药材,每逢异季,便又备了衣衫帐褥送来,乡邻见状,皆测她有些来历,便常赠些小食果物,日益熟络起来,便偶尔旁敲侧击,询些十三阿哥的来头,她常笑而不答,询的多了,便仅是城中故友。十三阿哥每每到访,为免遭人揣度,二人便略了礼数,日子长了,竟真真淡了身阶之分,近若亲友。 茶微凉。 秦柔沉沉叹了一声,道:“不觉已两年与王爷照面,不知他近来可好?” “我入宫甚少,但闻近来十四弟颇受赏识,常于朝后同圣上商议兵书阵法;四哥的折子倒是给驳回几次。”十三阿哥又道:“既是如此挂心,为何又铁了心要出府?” 秦柔摇了摇头,道:“雍王府中十年光景,面上虽看似淡漠,实则日日谨言慎行,礼数身阶在前,即便同府共处,亦非想见便能得见,况且那人分明在咫尺处,却从未有切近之感,倒不及离府抽身,兀自思念,总归好过茫然痴守,到头来连自个儿都丢失了。” “你这丫头着实教人摸不着头脑。”十三阿哥道:“素来只闻女子若是生了情愫,哪怕一生一世,亦要守在心上人身畔,你却宁愿这般牵挂着。” 秦柔侧目自窗中眺向远山,口中喃喃:“有情不见得定要相守,如是遥遥相隔,便勿须猜疑,反倒留下个纯粹的念想。” “你倒甚是海阔天空。”十三阿哥虽是连连摇头,目中却是几分赞赏。 秦柔一笑,道;“这也多亏了十三爷提点。” 十三阿哥一惊:“我何时提点你了?” 她微笑不语。 秦柔常想,即便无望返往三百年后,若是同苏小妩二人,常居这山野田间,看遍春草新绿,幽蓝夏空,秋时枫景,冬霜晶莹,日里随了农户作活,也制些绣物,年后换了盘缠便结伴外出周游,领略异地风土,未尝不是乐事。难料毙鹰事发,她尚在担忧八阿哥自身难保,如何顾及苏小妩,竟惊闻苏小妩已嫁入十四阿哥府上,且不谈朝夕相对,平淡度日,日后仅是照面,怕亦是难获机遇。 她曾向十三阿哥问及毙鹰事件是否为四阿哥所策,十三阿哥闻之面色便是一沉,如同她屈指可数的数次对政事的探询,他蹙了眉,目中微有些怒意。二人一阵僵持,见她如是执着,他无奈叹息后仍未作答,仅是问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竟无言以对,心中暗嘲自己追根溯源的愚钝。多年以后既定的事实分明昭然若揭,即便死鹰一事与四阿哥全无关联,他登上大统后仍是将八阿哥一党迫至穷途,逐尽杀绝。她或许不源与尚未迫近的将来坦然相对,便竭尽全力,企图追溯眼下他是否清白,仿佛只为累起一道自欺欺人的防线,稍加推敲,便功亏一篑。 她终于恍悟,不愿再陷入恐惧,于是理所应当地想着,若是再也不见,从此便仅余下十年蓄得的思念,权欲纷争何其险恶,他铲除异己无论皆为自顾或是身不由己,她均不将听闻,便也从此断了愁苦。 秦柔将十三阿哥送至官道。十三阿哥略显犹豫,仍是询道,可将后悔,令她蓦然想起两年前四阿哥的一问。如同那时一般,她口口声声心意已决,却始终未能正视眼前人。十三阿哥仅是望住她失魂一般的双目,欲言又止,最终登车离去。 逾去不足半月,一日随邻人入城,众人忙于贩货,秦柔闲暇无事,便独自于街市游逛。离了内城两年,市集街巷已略有些模糊,全然陌生人一般迷离穿行于喧攘之间,仿佛置身其中又疏离其外的看客,她对此感道莫名的安生,每每回想,又甚是后怕。市井生息热闹非凡,于她而言,却是于心间常驻的惆怅,绵延不散,时而化作声势浩大的沮丧。 秦柔于王府度去十年,不经意间恋慕成了枷锁,将她困住十年,她自视参透前路,执意离去,却又仅是隐于乡野,仿佛刻意避而不见,以求凐填了繁乱的思绪。待故地重游,方才识得,十余年光阴,即便她容貌言行真真契合了眼前的时代,却终究是个毫无由来,亦难看清归属的来客,身畔匆匆人流,各自忙于生计,仅她一人两目空洞,全无指盼。 惟心中对四阿哥的一腔挂念,令她有了些实在感。他生命中有她,她便存在;他若将她置于念想以外,她便虚无地不及一粒扬起的尘埃。 她后知后觉,自己竟如此悲哀。 返途已是黄昏,秦柔身心皆怠,原想略去膳食,梳洗后便早早休憩,却见一锦篷马车滞于屋前,宅门敞开,院中几抹人影攒动,有条不紊搬运着几只箱柜。秦柔心想十三阿哥数日前方来探过,过季的衣物亦已备足,不当再有何忙碌,疑惑着踏入院中,未看个分明,一个尚不及她襟前的稚小身影骤然扑在身前,唤她作“柔甄”。 那声音她识得,便轻轻抚上那纤幼的脊背,怀里的孩童抬起脸来,两年未见,成长了些,模样竟是越发的像他的生父,她柔声道:“元寿爷长大了些呢。” 未等弘历开口应答,已有一修长身影自堂内行出,黛色衣衫,深邃得一如终年不异的面色。秦柔极想埋下首去,却仍是难以自抑,定睛望住眼前男子,唤了声:“王爷。” 四阿哥行近,伸袖拂去她颊畔落发,道:“两年未见,过得可好?” 秦柔心中猜及些许,仍是问道:“王爷何以在此?” “有个丫头曾言自身既无由来,也无归处,如是来历不明的女子,怎可随意任之漂泊?”四阿哥一反常态,目中竟有笑意。 “原来十三爷口中那位挚交,便是王爷。”秦柔眉间愁绪顷刻融作潮湿的暖意,闪在睫畔。她蓦然明暸,她不该见他,不见便各自怀念,见了便难掩四目相接的喜悦。 不知何时,弘历已由奴才牵了暂入屋内。院中仅余下二人相对。他将她揽入怀中,俯下面在她眉心一吻,她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间竟有些憎恶自己形同虚设的出走,他却伸袖抚去她眼隅湿润,久违了指尖的温存反令她潸然泪落,一发不可收拾,他便将她拥了拥紧,缓缓抚着她肩头。 仿佛将重逢的甘甜酸楚品了一世之久,秦柔蓦地缓回神来,拭了泪迹略作退身,四阿哥便松了两手,任她于眼前站定。她于心中告诫自己,久别再逢,一时忘情,对他惦念是真,却不可再作反复,最终迷失了离府的本意。 略作静默后,秦柔道;“王爷突然造访,定然有因吧?” 四阿哥略垂了眼敛,声色沉缓,竟有几分温柔:“你自请出府,我不询根由,却也略有所料,一别两载,虽有惦念,也知你执意隐居,许是不愿再见,仅是眼下元寿落下些心疾,怕是不便居于府内,便想送至别苑小住些时日。” 秦柔乍惊,道:“元寿爷年岁尚幼,何以生了心疾?” 四阿哥沉叹一声,道:“我日里繁忙,对府中事宜确有疏忽,将元寿与天申皆交予苒儿抚育,实不明智。一人心力难作两顾,天申自幼孱弱,经其母一事又受惊吓,难免厚之,待薄了元寿。” 秦柔忆起两年前目睹钮祜禄氏拥慰弘昼,弘历看在眼里,虽值幼年,那神色间已显出些落寞的隐端,不由心中一酸,闻四阿哥所言,思量那拉氏忙于操持府中锁务,定然无暇照料,李氏房中有弘时一子,已是百般宠溺,年氏生性娇惯,亦与弘历之少有交集,必定生分。秦柔仍于府中当值时,倒与弘历甚为亲近,如今疑心自己失了母亲关爱,五岁的孩童却郁郁寡欢,神情萧索,确是惹人疼惜。 “元寿爷留居此处,柔儿定将悉心照料,不敢怠慢,仅是爷身阶甚贵,栖于这乡野之地,若是稍有差池,非奴婢一人可作担待。”秦柔忧道。 “这倒不必忧虑。”四阿哥道:“我已命福安遣了奴才侍婢各一人,留于别苑中打典日常,若有何时须向府中禀报便可差遣。” 秦柔虽不愿宅中蓦添生人,但屡及弘历安危,仍是晗首允过。 四阿哥面显欣慰之色。 一盏茶后,四阿哥起行归府。 秦柔携弘历目睹马车渐远,终究于眼前隐没了踪迹,辄痕却清晰印入泥土中,宛如骤然新生的道途,蜿蜒尾随他而去,载了她的目光,她却告诫自己,定要将心牢牢守在原地。 39 叁拾捌 • 寿辰 午后雨去,雀声欢跃而起。 亭间几名女子沿石几而坐,苏小妩手捧黄釉茶盏,目不转睛望住挖碧液上的几瓣茉莉,仿佛目睹一羽轻舟泛于逍遥之上,她心驰神往,已然教那悠哉的浮律挖牵走了思绪。半晌稍缓,只觉方才身畔莺声笑语止了响动,侧目一看,方见亭内几人皆已滞了闲谈,皆朝她看来。 完颜氏微蹙了眉,道:“唤了几声,你这才收回神来。” 苏小妩略窘,又不知先前几人言至何处,便仅是赧然一笑,未语。 完颜氏又道:“方才谈及几日后便是你生辰,依爷的吩咐,我已命人订了些布匹为你制几身新衣,膳房那儿也传了话,当日再备些红果寿包,若令有所好,不妨再予我说说,我好早些交代下去。” 苏小妩早年于宫中时,每逢瑾阑生辰,十格格便赏些香粉膏脂,入了长春宫后,缘衣也每年托了膳房熟识的小太监制些糕点来贺。日子久了,即便实非其生辰,逢至此时日,苏小妩亦知自己又于这时代逾过一载,瑾阑自少女成了双十已去的府中女眷,苏小妩每思至此,便不敢再想,十余年光阴,她仅能小心翼翼沿了宫墙府壁追溯,尚有不愿触及的伤处,若是将这十余年与已渐模糊的来处重叠,便又要生生在心里刻下一道荒芜的疼痛。 苏小妩谦然道:“得爷与福晋眷顾体恤,已是莫大之幸,瑾阑已心满意足。” 完颜氏浅浅一笑,仿佛偶有风拢静湖,微微漾起一抹纹路,又速然化去,似是从未泛起。苏小妩想完颜氏淡得过分冷清,令人不愿接近。 归了房,苏小妩闲来无事,落坐镜前将耳后一屡乌发散下略作梳理又再拢起,那小髻却总是挽不回先前的模样,她反反复复散下挽起几回,许是有些躁了,反倒失了兴意,怔怔任那发束披在肩前,拿了朱漆小梳一遍遍捋着。 闻得婉书呈来梨水,苏小妩撂了梳子,泄气道:“你来瞧瞧这髻,任我如何摆弄,都折腾不出你先前打理好的样儿。” 婉书只好搁下白瓷盅,入了里间为苏小妩梳髻,苏小妩本是细致看住婉书手法,誓要弄清来龙去脉之意,未待须臾便有些目倦,略走了神竟丢了步骤,于是兴致全无,耷下眼敛养神。 婉书素来喜与苏小妩攀谈,言辞处处投其所好,今日确颇为反常,久久不见语。 苏小妩感无声尴尬,便幽幽地道:“这日子着实闲得发慌。” 婉书沉沉叹了一声,道:“主子当真一点儿也不恼?” 苏小妩不解:“恼什么?” 婉书话到了口边,又忽然咽下:“主子既然不晓,奴婢也知这话不当讲了。” 苏小妩徉怒道:“你何时也学会这支支吾吾的本事了?既是有话,旦说便是了。” 婉书顿了顿,道:“府里有话儿,都在背地里传主子进府两年从未侍寝,是遭了爷的冷落。” 苏小妩虽是一惊,却未有怒意。 婉书却甚感愤然,接着道;“主子不拘礼节,待婉书甚亲,婉书便斗胆直言,那些闲言碎语着实难以入耳,他们……” “罢了。”苏小妩打断便道:“爷两年来未在我房里留夜,这可属实?” 婉书虽点了点头,却甚是不甘,一句“可是”脱口而出,苏小妩又道:“本是事实,我尚不在意,你何须为此与人伤了和气?” 婉书满面无奈,低声道:“主子若是不在乎这些,又为何嫁入府中呢?” 苏小妩摆弄着梳子,未答。 初府时虽不由己,她对十四阿哥却是心存感激,他予她一处容身之所,她如愿以偿,逃离一般出了宫,从此与八阿哥无从见,本于心底深知,终将自欺欺人,未料除夕与八福晋一叙,她竟不得不释然了前缘。她耗尽两个春夏,终是懂得了随遇而安,任那一只纸鸢以她人的瑰丽姿态远去,她不再追寻,便终于止下了心间凄苦。 两年来十四阿哥虽常邀她饮茶赏景,她棋艺不精,他便改作撰书绘画,交予她研墨的差使,逐日累月,他从未以身阶凌驾,如完颜氏所言,迫她尽人妇之道,二人自淡泊间生出些许默契,颇有相敬如宾之感。他既从不留宿她房内,完颜氏便也无从责罚她,她心中又生出感激,却又觉出他对她似隐隐有些介蒂。许因他曾目睹她的过往,即便大度将她收入府上,仅是对她有些难舍,便心生怜惜,但她已然步出前尘,他从未知晓。 苏小妩蓦地悲从中来。十四阿哥的淡定释然竟令她疼痛难捺。 不明婉书有心或是无意,但确是骤然惊醒了梦中人。 苏小妩心有郁结,便嫌房中窒闷,午憩后常在园中闲看,巧遇了弘春毕了一日经课,由婢女伴了行至园中,见了苏小妩便是一脸悦色,上前便道:“格格也来转园子?” 苏小妩故意敛起眉,愁叹道:“春儿至了年岁,便常忙于课业骑术,再待上一两年便要足了谈及婚配的年岁,我无人玩耍,自然寂寞得紧。” 弘春面上微微泛红,十三岁的少年,面容已逐渐生出些稜角,此刻又带了几分青涩年际独有的羞赧,初生的绮意一般,光华夺目,神采飞扬。苏小妩看得有些入神,似是自这少年面容中寻得了自己稍纵即逝的一段年岁,目中又扬起些惋怅。 弘春见她神色由晴转阴,不免担忧,便道:“听闻格格生辰将至,都说寿星为大,难怪要来嘲弄春儿。” 苏小妩微晗了双目,煞有介事地道:“可不是,寿星为大,却不见春儿备份寿礼,我不提点提点,恐你记不起呢。” 分明仅是笑谈,弘春却神色郑重,道:“格格要什么?” 苏小妩瞧着眼前少年,心底不由地扬起一抹暖意,流光异彩一般在唇角晕开,扬起朗朗笑意,道:“我听闻你除却识书习字,师傅亦授音律,你额娘偶有谈及你奏笛时扰了她午憩,不如就为我奏一曲吧。” 弘春略作思量,允道:“也成,只是格格要听哪支曲子?” 苏小妩道:“高山流水,彩云追月。我虽不常赏笛,但也猜得出大抵是这些附庸风雅的意味,你随便捡着奏便是了。” 弘春道:“格格言下之意是不喜花鸟风月,奏来又有何义?不如格格说首喜爱的曲子,春儿习过后勤加练习,待寿辰再奉上也不迟。” 苏小妩一时却寻不出个心仪的调子,不由懊悔自己十余年来度日恍惚,竟对乐曲歌赋全然无知,竭力思索,仅能忆得宫中盛宴时的鼓乐,却偏偏想不起那旋律,而后悟得自己始终是屹在隅处,只寻觅着昼夜念想的身影,从未留心轻歌曼舞,那一场场奢宴,仅于她心里留下舞娘缤纷似霞的裙摆纱袖,隐约有鼓点错落,终究凐灭于席上觥筹之间。 苏小妩惊觉自己再度出神,便连忙自记忆间翻出些幼年时的歌谣,将那曲调断断续续哼唱着。 弘春却蹙起眉,道:“格格哼的这曲子真怪,确非附庸风雅,也与民间小调有异,更不似疆外曲谣……” 苏小妩道:“是幼时邻家孩童常在唱的调子,你生在京城,又未曾出巡,我故里的歌谣你自然未曾闻得,有什么稀奇?” 弘春只得道:“春儿学便是了。” 谈及童年,苏小妩难免惆怅,兀自喃道:“那时身在家中,即便受了些管束,日子却最是无忧。” 弘春倒来了兴致,询道;“格格童年于故里都做些什么?” 苏小妩思索片刻,道:“儿时不喜出户,独处房中,终日就瞧着一个匣子,一瞧就是一整日,有时能看得废寝忘食。” 弘春惊异,道:“那木匣子里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么?” “就似个寻常箱子,有这般大。”苏小妩起身比划着,一面道:“里边有人说故事,演戏,逢年过节还能瞧见一群人载歌载舞,热闹得很。” 弘春摇头道:“格格又唬人,世上哪有这样的匣子。” 苏小妩莞尔,本欲再渲染一番,却蓦地叫自亭台处行来的一个身影摄去了视线。 十四阿哥一身青衫,她目不转睛,惟恐他融在了柳荫里。 苏小妩与弘春分别请了安。 “自远处便见你二人谈得甚是欢畅,不知所议何事?”十四阿哥笑道。 苏小妩道:“与春儿有些时日未见,难得照面便闲谈几句。” 十四阿哥略晗首,又向弘春道:“月初曾言要考你经课,宫中务繁,竟拖了半月有余,今日难得闲暇,抽几则叫你背默罢。” 苏小妩怜弘春方才毕了例课,眼下又要受其父亲考问,想出言庇护几句,却闻弘春恭敬从命,向二人辞过便径直先往书斋去了。苏小妩望住那仍旧瘦弱的背影,却想着他已非那个羞怯憨实的孩童,短短两载,皇亲府苑内的少年竟要舍弃玩耍之闲,埋首经课书赋,荣耀并警惕于自己异于寻常百姓的血脉,她不禁想着,此下弘春心间,是否也已埋下了关乎山河社稷的憧憬。但她亦甚是明暸,四阿哥几年后将继帝位,十四阿哥性命无忧却宏志难酬,落泊不甘,那倾帝王一生,耀目却又艰险的远志,与十四阿哥父子皆无关联。苏小妩已然目睹八阿哥踏上既定的轨迹,眼见挂念之人步步兑现了宿命,却无从相助,抚慰似极了欺骗,如是悲怆将苏小妩折磨得心力交悴,她却深知,自己或许要再度历经一次了。 苏小妩回过神来定睛看住眼前人,暗自庆幸将来他虽难遂君临之愿,至少性命无忧,康熙末年更历下丰功伟绩博得后世赞誉。自得慰籍一般,她眸中添了些笑意。 约摸弘春当已置备妥当,十四阿哥将行往书斋,苏小妩思索忐忑再三,终是于十四阿哥提步时足了勇气,道:“瑾阑生辰当晚,可否请爷至厢中一叙?” 十四阿哥蓦然滞下步子,回身望住她片刻,目中似有欣喜,却顷刻再蒙上氲色,道:“那日宫中有务,许是不将归府。” 语落便行去。 难辨失落或是赧怯,苏小妩竟要落下泪来。 数日后,寿辰至。 府内本要设家宴庆贺,珍馐美酒已遣人置备,却忽闻完颜氏之子弘明于郊野策马不慎跌落,昏迷着由家丁诚惶城恐地送回府上。福晋嫡出便是侯府命脉,举府惊惧,急忙传了医诊治,完颜氏真真失了平日从容,满面愁恐,其余几房女眷纷至其房中探过弘明,均教完颜氏以室中人杂气闷,要阻弘明气脉为由拒回己处,苏小妩亦属其一。 返至厢中,见了昨日送至的缎匹衣衫,鲜艳动人的颜色,更衬得室中萧索冷清。婉书呈了寿包,苏小妩全无食意,仅是倦怠地倚了床梁坐着,目中空洞。 婉书见状劝道:“主子,寿辰乃吉日,如是郁郁寡欢,来年便要触霉头的。” 苏小妩不答。 婉书叹了几声,只得退下。 酉时,十四阿哥自宫中匆匆归返,抵府便径直往完颜氏房中探望,直至戌时仍未见出。 苏小妩索性更衣入塌,却逢辗转。 惺忪间闻得屋外动静皆止,自昏时府中奴才婢女便里里外外络绎进出,奔忙送药,此间蓦地全无声响,清寂得似能闻得自己的吐息。 仔细聆去,却识出是两人的呼吸。 苏小妩惊醒一般睁开双目,席于塌侧的男子一如往昔,仿佛多年前她病痛中所见,仿佛新婚夜她假寐时所见,她终于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贴近面庞,久违的陌生体温,她想与这温度彼此融化,只因不愿再错过。 “弘明如何了?”她低声问。 “守了整晚,亥正时醒来,眼下已无大碍。”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彼方。 她像是用尽毕生气力一般起身拥紧他,惟恐他在她屡屡犹豫时走向别处。当他的体温终于将她裹住,她在瞬间涌出泪来。顾盼多年的幸福厌倦了蹉跎,在那略带痛楚的温情里安安稳稳地生了根。 他问:“可是为了报恩?” 她狠狠在他肩头留下齿痕,道:“事到如今,爷若仍作此想,那这便非报恩,是抱怨了。” “丫头。”他低声唤着。恍如隔世的宠溺称呼。 她说似能听到空前的欢喜绽放在耳畔;他说,是盛开了一双。 40 叁拾玖 • 严冬 秦柔托邻人了些木条竹笺,又向数里外乡塾里的孩童索了些稚气却斑斓的绘作,兀自备了些绮色丝绳,欲为弘历扎一只纸鸢。 她闭房未出,自午起便埋首裁剪缝制,直至室内逐渐幽暗,她未燃灯烛,教竹笺末处划伤了指尖,方才移身将窗推开,蓦见了日将西泯,云霭汇聚成秋茜草一般的绯色,负隅顽抗着日沉一般,天际燃烧,流焰浮动,远山田舍相形暗淡。前堂隐隐膳香,秦柔搁下丝线,觉得腹中确有些空了,此时一小婢慌慌张张入内,惶惶称不见了弘历。秦柔未及打理伤处,急急在屋内园中寻了个遍,见后苑偏扉微启,昨日阴雨,尚未干却的壤间留了几个足印,她赶忙向外觅去。 不觉间夜幕掩了霞色,田中早已空旷,惟余了几句唱晚自苍紫空色间一屡赤橙的罅隙处悠悠而来,一男童独自席于那歌声末处,田梗遮去半截身子,若非她亲手为其缝制的湖湖蓝衫子,许是要将那小小的身躯隐没在极远处。 秦柔不愿惊扰了他,放缓了步子行去,他却聆得了草屑摩挲,侧目看了看她,恍惚唤了声:“柔姨。” 虽是掩人耳目的称呼,却总令秦柔心生煦意,她抬手抚了抚弘历额前,道:“为何一人在此?天色暗了,着实叫人不安心。” 弘历道:“房里闷得很,也没个人说话,同在府里时一个样。” 一语直指心间,秦柔甚是愧疚,便道:“我做了只纸鸢,明日若是晴好,便到田边玩耍,可好?” 弘历看住秦柔,乌眸深处似有些不安,惴惴闪烁在期许深处,待秦柔晗首一笑,又在顷刻间融作满面欣喜。 翌日堤畔,一只斓彩纸鸢缓缓而升,午后天色清浅,云雾稀薄却笼得山地显出几分朦胧,景致淡泊,那纸鸢便成了一抹雀跃鲜活的生彩,摇摇晃晃涂抹了视野,引来邻近的乡野孩童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那纸鸢滞在半空,纵横摇摆数下,便渐渐跌落。 秦柔拾回纸鸢,弘历连忙迎上来将其接过,伸袖拭了拭两翼上的尘土,道:“起初好好的,至了半空便再也升不高了。” “确是依了翠燕先前授的法子造的,仅是日子久了,许是记不周全。”秦柔面有难色,又不忍见弘历难能的欢跃教这纸鸢扫了兴致,一时间略有些不知所措,恰巧见了邻家的牧童自堤岸上行过,连忙将其唤住。 那牧童接过纸鸢细看了看,称是作骨的木笺两端长短厚薄略有出入,以至翼身稳妥不足,这才失衡陨落。见二人束手无策,那牧童索性自随身篓筐中寻出一柄短刀,盘腿席地而坐,一面改起纸鸢来,一面道:“姐姐扎的这只纸鸢中看不中用,就跟那些个达官贵人宅邸似的。” 弘历颇为不甘,道:“官府是立规矩,管制百姓的地儿,怎么是中看不中用了?” 牧童一怔,抬目看向弘历,道:“都说姐姐宅里近来添了个小人儿,个头不大,排场倒不小,往日姐姐门庭清寂,近来却多了三两家丁模样的人近出奔忙,想必这小人儿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吧。” 弘历恼道:“这些个事儿用不着你闲话。” 牧童脸色一变,收了短刀,将纸鸢甩至弘历身前,道:“那这东西你自个儿修去,不识好歹!倘若田间无人耕作,市集无人贩卖,你们这些自命金贵的人以何为食?” “元寿年幼,识不得这些,莫要动气。”秦柔连忙劝住牧说,牧童却是不睬,兀自挎了竹篓愤愤离去。 秦柔俯身拭了拭弘历潮湿的眼隅,弘历索性将脸埋入她襟前,抽泣不止,秦柔一面轻抚弘历耳后,一面道:“元寿是在哭那纸鸢,还是为那牧童所言而泣?” 弘历双肩抽搐,含糊地道:“牧童。” 秦柔道:“他所言是否属实?” 弘历忽然止下动静,仰起面来看住秦柔。 秦柔再询道:“那牧童说,若无农人商贩,市井百姓,宫里,府里的米粮,纺物衣裳该打何处来?” 弘历抿唇不语。 秦柔道:“粮食谷物谁人耕种,衣衫绸缎谁人纺制,师傅可曾教授?阿玛额娘可曾说起?” 弘历缓缓点了点头。 秦柔道:“既是如此,元寿为何要哭?是因教那牧童说中了要处,无言以对?” 弘历蹙了眉,道:“他说的是,却也不全是,我说不上来。” 秦柔和然一笑,牵了弘历沿了河堤返宅,途中水声潺潺,乍听去甚是涓细,待行至河川汇流处,便闻水声骤然聚势,掩了风声鸟语,竟有澎湃之感。秦柔说了唐太宗与其贤臣魏征的典故,弘历若有所思,听得一知半解,秦柔便称弘历年岁尚浅,待过些年月,便能悟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 郊野冬日较城内更寒,眼见雪已落了数日,昼夜不歇,田壤一片霜白。斜檐处的积雪累了一夜,终究不堪重负,噗地一声坠下,溅起星星点点,皆是芍药白。院中寂静,这一声促响便惊将秦柔惊醒,她与矮塌前俯了一宿,颈后已是酸疼难耐。 前日秦柔随邻人入城,返至宅中惊闻弘历受寒卧病,她匆忙入室探望,见弘历蜷于褥中,面色涨红,额角汗珠细密,唤之,已难应答,口中喃着窒热难耐,未待倏忽便昏撅过去。伺候膳食起居的奴才小婢方寸大乱,秦柔命其中一人速赶往城内向府中送信请医,又命婢女备来热水汗巾于房中,与其一同留于房中伺候,但那婢女光景尚浅,挨至中夜便腹中甚空,体虚乏力,秦柔只得令其自备些简食冲饥后回房歇息,独自于弘历塌前守了整夜。 此间已至卯时,秦柔探了探弘历掌心,仍旧灼热未退,欲抚其额前再试温度,竟见其满面生出猩红斑疹,密密麻麻自面颊处沿脖径布满周身。秦柔大惊,连忙去唤那小婢备些药汤,至其所居室外,唤了几声未得应答,她索性推门而入,见那婢女仰卧塌中,缠紧了被褥瑟瑟颤抖,行近了看去,只见其满面通红,唇色惨白,其状与昨夜的弘历如出一辙。 秦柔蓦地忆起童年时曾发过红疹,情景似与之相似,家中老者曾言,幼童少年常发此疾,一人将有一回,一旦将病疹发出,愈后便可无忧。弘历出疹年岁与秦柔当年相仿,而那婢女看起来不过十余岁,模样稚气未脱,若是此前未出过红疹,近身服侍弘历,染了湿热,便也发起病来。眼下宅内两人染疾,遣去通传的那小廝久久未归,许是连日大雪阻了自城内下乡的道途,又虑及乡邻家中皆有孩童,恐惹人染疾,不便求助,秦柔只得凭一人之力照料宅内两人。她便竭力追溯幼年时发病的经历,依儿时自邻里长辈处所悉,任病者憩于暖塌中,以热湿巾敷于额上,室内禁风,须维持闷旱使热毒皆自病者体内发出,待几日后红疹渐淡,而后退去,再进些性温的汤药,调养后便可病愈。 秦柔奔波于两处厢室之间,弘历夜半常湿热难忍,屡屡将被褥挣开,秦柔恐其受风使疾加重,便只得于塌边守着,见其手脚有些动静,便立刻以褥毯将其身掩紧,以免寒意透进床褥间。候至弘历终安分睡熟,秦柔便抽空至前院烧水熬煮药汤,又备了些清粥待二人醒时垫腹。 两日逾去,弘历周身红疹逐渐淡去,也退了些热,染病的婢女亦发出了些疹子,面色淡去了些。秦柔却许久未尽粒米,加之两夜不眠,脚下已有些悬浮不稳,午后为弘历拭了身,端了废水自房内行出,经堂中有几级石阶,秦柔脑中嗡嗡作响,只觉脚下失稳,手中铜盆一沉,接之眼前骤暗,倾身向前倒下。 恍惚间,似置身晴天碧野,枕了柔软的白裙,耳畔是女子低声吟唱,她在那女子膝头晗起了双目不愿醒来。她想,是酗酒未梦见母亲了,二十余年,她历经两个大相径庭的时代,平淡却沧桑,她竟忘却了母亲的模样。她怨她过早地离而去,吝惜地将理所应当的爱藏匿于童年的那些吟咏,她便竭尽全力将那些旋律铭记下来,孤独难耐时独自哼唱,如同此刻耳边断断续续的声息,她闭着眼仔细聆听,那声音逐渐渺远,她便惶恐不安,担忧这是母亲又一次决然的离开,但相同的曲调再度自远处而来,却换作了笛音。那笛声悠扬婉转,韵致错落,母亲裙裾里的晚春被夏影取代,空色朗朗,她无端忆起一男子的笑意,那是她视作知己的男子,他从未语,她却深知他笑靥深处藏匿的与她近似的哀愁,未料她竟也无论如何也忆不起他的容貌。她再度陷入恐慌。 她脑中隐约浮动着些许景致,走马灯一般旋转在眼前,山寺大雨,宫墙府院,梧桐枝,和欢槐,书斋内烛火摇曳,回廊下花色正艳……逐渐重叠的场景里,始终有个身影穿梭其中,那身影纤长挺拔,却暗淡孤寂,仿佛承载了无尽悲伤,令她心间隐隐作痛。她便于那疼痛中奋力睁开迷离的双眸,想要看清那人的样貌,她于心间呼唤了千万遍,他缓缓转过身来,她忐忑得几乎要窒息。 …… 蓦然,眼前一片霎白,梦里男子的眉目逐渐清晰,恰于眼前人的满面忧屡重合无误。塌前的男子紧握住她双手,她望住他的眸子,那一如既往的深晦从未令她感到如此安生。 幸福简直空前绝后。 檐下坐,夜雪堕,狐裘掩去轻衫薄,暖意袖间握。 语未落,音咸涩,一日三秋各寂寞,恰似年华过。 秦柔倚住四阿哥肩头,怔怔望住院外飘雪,额前仍有些微热,借了晕眩未散,她想着,若此下正置身梦中,便如是沉眠,再不苏醒。 四阿哥卸下外袍将她环住,责备道:“悉心照料,病患将愈,你却操劳过度,弄垮了身子,若非我赶到,你于那石地上昏睡一夜,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秦柔埋首于四阿哥怀中,喃喃询道:“元寿如何了?” 四阿哥道:“今早退了热,已由奴才们送回府中请医诊查。” 秦柔长舒了口气。 两人一阵静默,皆是看住落雪,秦柔有些困倦,只感眼敛渐沉,将要睡去。 闻四阿哥蓦地道:“明日随我回府,可好?” 秦柔心甚暖,却仍是摇了摇头。 四阿哥道:“这郊野别苑,偶作避暑尚可,常居于此,若是遇上些疾病天灾,一时间无人问津,当如何是好?” 秦柔一笑,道:“王爷若是闲暇时惦起,便来这别苑坐坐,如眼下这般与柔儿并肩席于阶前,观雨赏雪,柔儿便非无人问津了。” 四阿哥询道:“为何这般不愿留于府内?” “王爷从不问,柔儿却也不想再瞒。”秦柔抬目望向半空,道:“柔儿早年丧母,性子孤清,自远处羡人天伦多年,终遇一知己,二人亲如姐妹,结伴出游,不料身陷荒野,恰见了秀女柔甄遭人所害,陈尸废寺,一时难表清白,又急于脱身,便冒名秀女借车进京,入宫时本想逃离,却误打误撞进了王府,本是心有不愿,却不得不以之为容身之所,未料遇见了王爷。” 四阿哥仅是静聆。 秦柔接着道:“年幼时远观他人合家之乐,入府后亦是远观群芳各艳,自己却仅为隅处的一朵,看得久了,便失了芬芳,丢了自个儿。” 四阿哥短叹一声,道:“你这心思,确和十三弟有几分相似。” 秦柔又道:“出府两载,虽常倚王爷于十三爷相助,却多少亦自食其力,与乡间邻里日常往来,无需察言观色,拘于礼数,日子仍是淡泊,却过得真切自在。“ “也罢。“四阿哥道:“你若执意如此,留于别苑中亦未尝不可,元寿与你甚亲,许亦愿与你常居府外。” 秦柔晗了晗首,却面带愁色,道:“避居府外,心疾难愈,母子间生了隔阂,当是何其悲哀。” 檐下积雪再落,突兀溅响,掩去了四阿哥一声叹息。 秦柔言在弘历,却无意中揭起另一人日益扩张的伤处,思及四阿哥登基后其生母德妃对其疏离更甚,不由地悲从中来。 41 肆拾 • 忧患 荒鸣将近。 苏小妩翻了翻身子,隐约闻得帷外炭火燥响,火花星星零零,分明是翻溅于暖鼎之内,苏小妩却薄了睡意,仿佛是那火星子落入帐里,灼醒了惺忪。她索性起身倚幄而坐,随意捡了件衫子搭了,将乌发拢至左肩,一手拾了榆木梳子理着,一手抚上塌中男子的侧颜。 十四阿哥睡意正沉,却仍见其眉头微蹙,疲态难掩。 近来常闻得准噶尔似有异动,清军与之交战已有渊远,宿敌有所动,必定牵得朝堂之上君臣诸多顾虑,市井民间亦忧心忡忡,惟恐时局难稳,剑拔弩张。十四阿哥素来善研兵法战略,近年来愈得康熙赏识,眼下局势堪忧,康熙常与其共议军事,红墙内便起了风声,皆传十四阿哥将获委重任,于是终日奔忙宫内,即便归府,亦是独于书斋内埋首研习兵书阵法,逐日累月,鲜有休憩,只见日益疲乏,竟也有了些悴色。 苏小妩指前始于眉心,由鼻线小心翼翼地顺势而下,却教十四阿哥捉住握紧,又轻轻放在唇畔吮了吮。 “待会儿便要起身入宫了,何不多歇歇?”苏小妩道。 十四阿哥拭了拭眉间,目中仍有倦意,却是笑道:“是叫个不安分的丫头挠醒了。” “那瑾阑去同婉书挤挤,不扰主子您休憩。”苏小妩努了努嘴,起身便要离帐,一手却被十四阿哥攥紧,生生拉回塌前,她仍是佯怒,如愿以偿的窃喜却毫无遮掩地露在眉间。 “近来内忧外患渐繁,是许久未好好看看你了。”十四阿哥轻抚苏小妩面颊,道:“过些时日便是岁末,当能得些闲暇。” “爷这是哄人的。”苏小妩道:“若是时局有异,怕是要领兵出征,倘若披甲上阵,便是真真无了暇日,这府里上上下下便要终日神忧了。” 十四阿哥笑道:“你又如何知道这带兵出征的定然是我?” 苏小妩只得道:“大清交战准噶尔,圣上曾数次携皇子亲征,如今虑及龙体,实不宜再入前营,但稳定军心,集结站力,必定需由皇子代其出征,而眼下诸皇子中以精通兵事为圣上所器重者,舍了您,又能其谁?” “你倒识得甚是详尽。”十四阿哥道:“仅是这国务时势,汝等女眷莫要任意论及,倘如出征一任予我,则为天降大任。” 苏小妩侧过身去摆弄起塌前长帐,一面道:“爷若是出征,必将平定乱世,凯旋而回,届时万民景仰,举朝拥戴,定是个流芳百世的功臣。” 她喃喃自语,兀自臆想他驰骋沙场的骁勇,绛紫罗纱轻曳,恰恰契合了愁绪的纹路,他并未察觉。 康熙五十七年春,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卜进攻西藏,藏王拉藏汗向清请兵援其抵御外敌,康熙命侍卫色楞会合驻青海西安将军额伦特发兵援助,三月,皇十四子受封王爵,获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待候出征。 重任殊荣,足显十四阿哥深得康熙器倚,贝子府门眉得耀,各房女眷却是忧心难掩。皇子挂帅,亲征以稳军心,身赴战地,所从之职必为统领阵营,谋划部署,虽以身先士卒为纲,但较军中武吏兵卒,已是鲜须涉险。即便如此,夫君将赴沙场,女子必将神忧,自委任日起始,府中家眷便逊去些欢颜,完颜氏逢半月便要往檀化寺祈福求祉,旦凡塞外音讯自宫中传来,府中上下便是一番忐忑。 苏小妩心知十四阿哥将于年末出征西藏,抵大营前便着手整治内部,参办事不力,贪赃徇私之臣,并谴兵戍守河西走廊,着眼于用兵,又同□□六世协议,使其传谕身处西藏、四川、云南之族人,称大清遣皇子领兵,扫除准噶尔,收复藏地,以兴黄教。清军得藏人拥迎,平逆将军由青海、定西将军噶尔弼由川滇两路向西藏进军,抚远大将军进驻穆鲁斯乌苏,调遣官兵,办理粮饷,于康熙五十九年夏攻克拉萨,收复西藏,至此威名远播,万民咏戴。苏小妩每每遐想十四阿哥凯旋返京的盛大阵仗,笑意凝于眸中,却又顷刻蒙上浓重的哀惋,只因十四阿哥虽为国建功,却终究难偿帝王之愿。康熙六十年,十四阿哥欲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遂移师甘州;十月,以军务重大为由密奏,请旨暂停进剿,获康熙允准;十一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职,康熙致书策旺阿拉布坦,令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选派喇嘛位使,赉书前往招抚;翌年春,十四阿哥再度离京赴往军前,十一月,惊闻康熙病逝,皇四子胤禛登基,十四阿哥依新帝旨意动身回京,痛失江山,亦从此失了自由。 苏小妩伸袖拭去眼隅一抹苦涩,自讽竟偏偏对此段史情如是熟知。她曾甚惋大将军功绩显赫,壮志待酬,却无奈宿命弄人,本当坐拥山河,却与之无缘,她未想自己竟真真在他身边,目睹他雄心勃勃,志向高远,却偏未缝时,步步迈向落寞。苏小妩胸口一阵疼痛,只得将襟前捂了捂紧,于心间道,愿伴他余生。 入秋,闻悉西藏势况于清军不利,战局告急在即,贝子府内为愁云所笼,十四阿哥半月前索性栖居宫内,每日与朝臣商议战势,想必出征在即。直至中秋逾去,舒舒觉罗氏族中近亲自故里进京造访,完颜氏吩咐奴才张罗迎客,这才略添了些许生气。 一日信步园中,逢弘春自外归府,虽是风尘仆仆,目中却匿了几分欣喜,相较连月来府内上下的满面忧色,那分新鲜的神采甚是难能。 苏小妩迎上前去,顿悟道:“今日可是到草场习骑术了?” 弘春摇头。 苏小妩侧颜略加思索,后道:“寻思着再过几日你额娘乡中亲人便要抵京,也难怪你悦色难掩。” 弘春颔首一笑,略有些羞赧,道:“族中有位姨娘自幼便待我甚亲,想来已别多载,总算能再逢叙旧。” 苏小妩笑道:“瞧你,恨不能此刻就见似的,那位姨娘待你难不成能好过亲额娘?” “额娘对春儿有生养之恩,自然无人能及。”弘春低头思索片刻,又道:“姨娘膝下无子嗣,许是将春儿视作己出,嘘寒问暖,关爱有加,确是似极了生母。” 苏小妩思至自家亲人,不知可否再逢,心间生出一阵苦涩。 晦至。 一日未中,苏小妩小憩后起身,唤来婉书为其打典发式,却得知舒舒觉罗氏族中几位近亲已然抵府,当下正同舒舒觉罗氏母子于堂内向完颜氏请安。 “福晋说了,今儿个午后,各房主子不必往前堂请安了。”婉书不紧不慢,将茶点自食盒中一一摆出,道:“主子在房里用些小点,奴婢给你寻些集子来瞧可好?” 苏小妩随意允了允首,又道:“说是宾客到府,来了几人?” 婉书道:“出茶房时恰好撞见,来客仅夫妇二人,约摸与福晋主子年岁相近。” 苏小妩兀自道:“那妇人想来便是春儿所说那位姨娘,如何?可是慈眉善目?” “说是西厢房那位主子的近亲,两人倒是有些面似。”婉书向门扉外望了望,敛声又道:“仅是较那位主子面善多了。” 栖于西处厢房者,正是舒舒觉罗氏,想起那女子终日肃着的一张苍白面孔,苏小妩不禁蹙了蹙眉。 婉书又道:“那妇人面容谦蔼,与弘春爷甚是亲昵,生得亦有几分神似,倒是更似母子。” “莫要胡说。”苏小妩责道:“这话若是叫谁听了去,添油加醋,便要空穴来风传出个事儿来,既是族中亲人,系为同根,相像自在情理之中。” “主子教训的是。”婉书连忙道。 苏小妩喃道:“说是膝下无子,便待春儿极好,额娘在身畔,又有个教人羡慕得很呢。” “主子若是惦记,也向故里去一封家书,邀亲人上京便是了。”婉书道。 苏小妩瞥向窗外,半晌不语。 婉书忧其气仍未消,便道:“奴婢曾听已然离府的一位老奴说起,当年西面儿的主子身怀六甲,爷惦念得紧,请了御医过府相脉,御医却称那位主子体虚乏气,为滑胎之兆,那主子以孕期心绪难安,需族中亲人陪伴照料为由将那位姨娘接入府中,悉心照看两月,虽是略有早产,却有惊无险,诞下府上长子,便是弘春爷。听说那位姨娘初抵时体态颇为富腴,连月伺候那主子,待孩儿诞下,已清瘦不少,而后又于府上待了小半年,直至弘春爷断了乳,方才起行回乡。” 苏小妩道:“如此看来,春儿与这位姨娘确是缘分不浅呢。” 婉书递上杜仲茶,苏小妩接过白瓷盏,拾盖掠去茶沫。 室外枝折,骤闻裂响。 匆匆侧目,银杏遍地。 夜寒枕凉,苏小妩浅寐间异梦不断,人面剪影走马灯一般与眼前更替轮转,仅是无一看得清容颜。她奋力欲探个分明,那些人影却斯须散开,仿佛浓雾腾起,骤然迷了双目,惟余一片灰白。她只感眼前忽地一亮,瞳中有些刺痛,那光朵又越渐拢敛,汇作一团,竟是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她恍惚间伸出手去,那镜子却是一沉,便径直坠入深潭,镜面成了月影,缥缈摇移。 苏小妩蓦地惊醒,匆匆披了件衫子便往后府花园行去,她深信那莫名的梦里暗藏关乎时空的玄机,梦中的铜镜若是征兆,那一潭深水便是预示。苏小妩忆得园间有一湾放养井鲤的水塘,她便魔怔了一般,径直向庭园深处寻去。 经花厅便是假山,忽见了石从中似有人影,苏小妩心生惊疑,倒自方才的怔仲间醒过神来,见山石后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人似是舒舒觉罗氏,另一人未曾谋面,她猜便是弘春口中那为姨娘。此间已近中夜,二人深更不眠,又择了这僻远之处,连近身奴婢一并避开,所议之事必有蹊跷,苏小妩便放缓了步子,逐渐行近二人所处之地,拣了处石洞匿身其中,仔细向那两人所语聆去。 只见那妇人自怀间取出一枚锦囊,递予舒舒觉罗氏。 舒舒觉罗氏不接,横眉道:“分明说了只是来瞧一眼,翌日便返乡,如今面也照了,怎还不知足?若是生出事端,谁能但待!” 妇人略垂下首去,抿了抿唇,道:“先前我寻了位道人看春儿的八字,说是来年不济,须请祉庇护,我便求了道符,得道长开坛请了经文,说缝入锦囊中随身携带便可避劫。” 舒舒觉罗氏面上严色略缓,道:“那符上撰着生辰八字,春儿若是拆了锦囊见了那符纸,这事情便难说清了。” 妇人双眸微晗,眼底似有波影流转,道:“倘若春儿当真应了劫,该如何是好……” 言方落,便掩面而泣。 舒舒觉罗氏蹙了眉,将那锦囊接下,道:“这锦囊我暂且收下,只是得先放在我这儿搁着,春儿虽说不是我腹中骨肉,到底也喊了我十五年额娘,姐姐为何仍是安不下心来?” “你贵为贝子府侧福晋,我哪敢再以姐姐自居。”妇人道:“并非我不信妹子你,只是做额娘的,怎能不牵挂自己的孩儿?” “只怨我身子不争气,保不住自个儿的血脉。”舒舒觉罗氏叹道:“那时天降祥云,众人皆称吉兆,我腹中必是男儿,诞下了便为府中长子,怎料我身孱体虚,竟失了那孩子,幸得你恰好先我一月有孕,阿玛多番打典,将你送来府上……如是一来,便欠了你们一生一世。” “莫要再提了。”妇人将脸撇想暗处,低声道:“当年你失了府上长子,莫说十四爷,德妃娘娘知了情怕也是要震怒不已,非但要问你的罪,族中众人亦将遭牵累,你阿玛出此下策,亦是走投无路。” 二人静立半晌。 苏小妩心中却是一凉,自知眼下无意间获悉之事若昭之于人,便要掀起轩然大波,她惊恐难平,仅想速速抽身离去,提了裙摆自石洞行出,欲加急步子又恐惊了身后石丛中的二人,只得按捺着心焦,小心翼翼踏了草木匆匆前行,却见婉书小跑着向花厅迎来。 苏小妩连连摆手示意婉书莫再行近,婉书却开口道:“主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叫奴婢寻了好一阵呢。” 四下清寂,婉书音色清亮,此间更显澄澈。 苏小妩怒目相向,婉书连忙收了声,再向山石后看去,两名女子已无踪迹。 翌日,妇人随其夫匆忙返乡。 午后,苏小妩照例向完颜氏请安,见舒舒觉罗氏亦候在堂内,拖了茶盏兀自品着,目光却不时自苏小妩面上掠过,苏小妩便不敢抬目,惟恐与之四目相接。 待苏小妩得完颜氏赐了座,舒舒觉罗氏又看向婉书,道:“妹妹房里这丫头看着倒也伶俐,仅是我这记性儿不好,记不得名儿了,你叫什么?” 婉书福下身子,却不答话,仅是屏眉捂住颈口,直摇头。 苏小妩便道:“回姐姐的话,这丫头名婉书,前些日子贪口食了些花生酥,许是火气大,伤了咽喉,几日发不出声响。” 舒舒觉罗氏又道:“妹妹今儿来得晚了些,可是昨夜睡不踏实?” 苏小妩笑道:“昨夜微寒,我让婉书添了被褥,暖和得紧,睡得安生自然贪眠,这才晚了。” 舒舒觉罗氏颔了颔首,面漾笑意,看似蔼然,却教苏小妩不寒而栗,暗自庆幸事前对婉书再三交代,这才勉强挨过舒舒觉罗氏一番试探, 九月,西安将军阵亡,康熙下旨,命抚远大将军三月后出征西藏。 苏小妩随完颜氏与其余几名侧室往檀化寺为十四阿哥祈福,时逢吉日,寺中参拜求经者众多,苏小妩供毕了香便兀自往大殿外行去,忽感不远处有目光投来,她向人群中寻去,与一削瘦男子视线相接,那男子颧骨甚高,肤色黝黑,面相有些怕人,苏小妩只觉似曾相识,又忆不起在何处照过面。正值疑惑,不远处另一男子行至那男子身畔,一拍肩膀,喊了声:“冯哥!” 苏小妩凛然一惊,连忙向殿内行去,方才转身,竟迎上舒舒觉罗氏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福晋有些倦了,要早些回府,让我来寻妹妹。”舒舒觉罗氏拉起苏小妩一手,一面往殿后行,一面回身看向方才的那削瘦男子。 苏小妩暗知大事不妙。 42 肆拾壹 • 危难 马车渐离田舍,逊了些许颠簸,待沿途风声鸟语歇去,街市人声及近时,秦柔自袖间取了些散钱,略拨起帘子吩咐驾车的家丁道:“一会儿见了体面些的铺子,去给元寿爷买些药糖来。” 待秦柔倚回车内,却闻弘历囔道:“我不要。” 秦柔询道:“起身时还惦念着的,怎又不要了?” 弘历撩起窗帷,向望了望,道:“已近外城了吧,几时能到宫里?” “约摸半个时辰。”秦柔道:“本当先回王府更衣打典才是,你偏不从,幸得此番仅是德妃娘娘传你入宫小叙,若是面圣,如是径直前往便不成体统了。” 弘历不答,仅兀自眺向窗外。 秦柔见其面有郁色,伸手将弘历两手握了握,道:“往后若逢闲暇,随你阿玛回来瞧瞧便是了。” 弘历眸中促郁顷刻间明晰可辨,秦柔识出不舍,便劝道:“至了年岁,便要同先生识书论理了,常待在乡野之地要误了课业。” 弘历点了点头。 日前雍王府差人捎了话,说德妃许久未见弘历,甚是念想,传其入宫小住几日,得知弘历居于别苑,称郊野之地诸事不便,亦乏人照料,着实不妥,加之弘历年岁已至,当由师长授课传礼,便明四阿哥待弘历出宫后便将其接回府上好生照看。弘历自然不舍,秦柔知其心中与钮祜禄氏仍有隔阂,但又想若是任之避而不见,逐日累月,母子之间便要生了沟壑,秦柔心中亦是难舍,却也只得对弘历再三规劝。 车抵神武门外,弘历神色较方才更显局促,将秦柔衣摆一隅紧紧攥在手里,秦柔便将一指伸在弘历眉间,道:“许久未见阿玛额娘,应当高兴才是,莫要蹙紧了眉。” 弘历不答。 “我尚幼时,额娘便染病去了。”秦柔轻叹了叹,道:“往后数十年光阴,便时常想着,若是额娘尚在,哪怕与我多待上一日,已是弥足珍贵。” 弘历望住秦柔,似欲出言宽慰,却又无从开口。 “为人母者,必是对子女惦念难平;为人子女,自当常伴其身畔。亲子连心,你额娘为人慈蔼,对你也甚是记挂,你口里不说,梦中还时常唤着她。既是想念,何不好生同她留于府内?”秦柔接着道:“无从相见,便知何其珍贵,我与你十三叔皆是如此。” “十三叔曾同元寿说起,”弘历恍然悟得一般,喃道:“他年幼时没了额娘,常遭人欺弄,后来皇玛法让他到长春宫与阿玛为伴,同由德妃娘娘照看着,日子久了,便寻回了些额娘尚在的暖意。” 秦柔道:“十三爷如是说,可知用意何在?” 弘历思索片刻,道:“额娘便似德妃娘娘,天申便似是当年的十三叔。” 秦柔道:“格格生性温婉贤良,疼爱天申,并非将待薄了你;如你阿玛当年对你十三叔照料有加,你与天申,本系同根,不当生了隔膜。切记,成大器者须胸襟广阔。” 弘历目中逐渐添了些光彩,朗声道:“邻家的牧童常说,胸中能容江河百姓,便是明君贤臣。” 秦柔欣慰一笑。 抵长春宫,婢女称德妃此间正于内苑会客,将秦柔安置于外苑一处厢室内暂作休憩,而后便引了弘历往卧房处归置打理。秦柔独自席于榆木小几前,随手拾了枚白玉小盅端详着。德妃传弘历入宫,她本无需随行,却因德妃得知弘历居于郊外别苑多时,其间由她照料,便要秦柔一并入宫询话,她即便心中不愿,亦违抗不得,仅是许久未再涉雍华之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秦柔忆起仍在钮祜禄氏身畔为婢时,曾几番于长春宫内小住。那时即便宫内礼矩纷繁,她身为府婢不可随意走动,但能常与苏小妩相见,待其毕了当日职务,二人便闭门促膝,光景便受困于陋室之内,欢欣喜悦,惆怅担忧,言语间流泄而过,两人仿佛真真历经了彼此的奔波。秦柔犹记得苏小妩又赧又喜地说起八阿哥,她说她爱得深彻,秦柔便不敢质疑,也未曾同她说起,八阿哥于她面颊上掀起的一抹桃红,远不及她言及十四阿哥时眸中的神采。 秦柔将茶盅搁回盛器内,白玉壁触及青瓷盘底,翠响促起,一拍即合,未有余声,仿佛尘埃落定。秦柔便想,于苏小妩而言,十四阿哥当是甚佳的归宿。 此时忽见一婢女自外疾行而来,凭衣饰可知其身阶高于寻常宫女,非宫中管事,则为妃嫔近身侍婢。秦柔想许是德妃遣人来传,连忙起身相迎,却见那宫女环视四下,确认无人后,步入室中,又反身将门扉掩起。 “姑娘可记得我?妩儿姑姑在这宫里当值那会儿照过面的。”那宫女神色焦促。 “你是缘衣?”秦柔寻出些印象。 缘衣颔首。 秦柔欲明其来意,便询道:“可是娘娘传唤?” “主子此下正于里苑会客,姑娘许是要再候上一阵儿。”缘衣向门扉处望了望,敛了声调,道:“缘衣遣开了这屋里的奴才,是要求姑娘件事。” 秦柔心生疑虑。 缘衣道:“妩儿姑姑怕是要难,求姑娘想法子救姑姑一回!” 秦柔大惊,忙道:“妩儿嫁入十四爷府上已三载有余,日子当过得安生太平,何以有难?” “主子见的客,便是十四爷府上的嫡福晋与一位侧福晋。”缘衣道:“缘衣服侍德主子已有些时日,不敢以主子心腹自居,但会客时从不须回避,今日主子却一反常态,命缘衣与房里其余两名奴才一并退下,缘衣自然知道其中有事。在这宫里做奴才的,自然不当打探主子的事儿,可偏巧退下时闻得那位侧福晋一时口快,言及姑姑,主子咳嗽一声,便止下了。” 秦柔道:“后边说的,你便只字未闻得了?” 缘衣道:“缘衣只是个寻常奴婢,往后的日子仍是要在这长春宫里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多一分,便多一分艰险,即便对姑姑甚是挂心,主子不让听的,定然听不得,也不当听。” 秦柔识出缘衣言下之意,这丫头心思缜密,度事周全,她忧心苏小妩,不忍坐视不睬,却又顾得明哲保身,向秦柔通风报信,便是心知她与苏小妩交情匪浅,深信其必当竭力搭救。 缘衣见秦柔已然会意,便道:“这屋子后通中苑,与内苑仅一茶室相隔,姑娘避开厢房,自茶室后那一丛花木间穿过,便可抵主子的憩所。里边的奴才皆已奉主子之命退下,缘衣一会儿去茶室那儿瞧着,望姑娘谨慎行事,莫要教人察觉了。” 秦柔颔了颔首,面色峻然。 依缘衣所示由苑中菲丛切近德妃会客厢室,秦柔四下探了探,寻了榆木后倚墙的一隅匿起,一侧便是那厢房的后窗,小心翼翼行近,以指前轻轻推启罅隙,眼前是一檀木方几,几碟果物摆置其上,许是良久未动,浮尘笼去了鲜亮,光泽窒息,唯余下暗淡的果红。其侧有一青瓷茶盅,三副茶盏依次置于三名妇人手边,居主位者便是德妃,其余二人秦柔曾于宫宴中照面,席于左侧,目光清冷,身形纤瘦的妇人为十四阿哥嫡妻完颜氏,另一人则为侧福晋舒舒觉罗氏。 室内一阵肃静,只见德妃晗目蹙眉,一手掩住眉心,神色沉郁,余下两人仅是垂首待候。 少顷,德妃抬目询道:“事关重大,可查清了?” “回娘娘的话,查清了。”舒舒觉罗氏忙道:“那日在檀化寺,瑾阑似是遇了熟识之人,可那神情却是惶恐异常,绝非偶逢故知之意。我恰巧撞见了,便吩咐奴才私下传了那人来问话,他起初是装疯卖傻,一字不肯透露,我便亲自去审,撩明了这是堂堂贝子府要查的事儿,这才询出了原委。” 德妃看向完颜氏,道:“问话一事,你可知情?” “是,扣了人,询了话,妹子大为震惊,便寻我再审了一回。”完颜氏道:“那男子姓冯,早年供差于朝廷,任地方护军,四十四年时奉命接应护送西麓秀女上京,途缝秀女走失,他携属下一人寻至荒上,见秀女已然暴毙,行凶者便是瑾阑。” 秦柔只感心向上猛地一提,又急促落下回溅。 德妃亦是大惊,仅是目光凌厉,已有怒意。 完颜氏又道:“那男子称,瑾阑并未招认杀害秀女之实,却也无从解释为何置身荒野只地,两名官差家中皆有老小,恐失职大过将招抄斩,一时贪生,便生了愚策,让瑾阑冒名入宫参选秀女。” “好大的胆子!”德妃拍案怒斥,几上瓷器叮咛作响,乱作一片。 完颜氏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虑爷对瑾阑甚是垂爱,一时间未敢如实禀报,这便同妹子商议一番,入宫请娘娘您明示。” 德妃道:“胤祯对那丫头甚是上心亦有些由来,我本是无意过问,却听闻那丫头早前曾于胤禩有些纠葛,便不愿胤祯与之再有牵扯,却终是拗不过,让她嫁入府上,未想竟是个冒名入宫的刁民!如是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能任之留于府中?胤祯对其甚为宠溺,若是腹中有了骨血,当如何追溯!” 舒舒觉罗氏又道:“那丫头若是仍留于府中,怕是要玷污了皇族血脉!” 见德妃正敛目斟酌,完颜氏道:“娘娘,我已命人安置了那冯姓男子,您若想亲自审问,我便择日带瑾阑入宫,任其与那男子当面对质。” 舒舒觉罗氏面上却是一异,赶忙道:“传那丫头进宫询话,她定是不会招认,若是再倚仗爷宠着,恶人先告状,岂不是打草惊蛇?” 完颜氏肃色瞥向舒舒觉罗氏,见其连忙止了声,便向德妃道:“娘娘,那冯姓男子亦是一面之词,还是传瑾阑来问个明白罢。” “不必。”德妃思量倾之,道:“胤祯近年来虽已略有建树,骨子里仍是个实性情,那丫头招认也好,不招也罢,若是审讯一事传入胤祯耳中,必定百般维护,届时许将对那丫头束手无策,惩办不得了。” “娘娘所言甚是。”舒舒觉罗氏道:“那冯姓男子现已告职还乡,一名寻常市井,与贝子府女眷当是全无交集,若非确有此事,何故空穴来风,捏造罪责?” 完颜氏沉默半晌,道:“身份真伪暂且不说,仅是自瑾阑入府,弘明便常隔三差五地染些小恙,多为风寒热疹,亦常有跌伤磕碰,怕恐是八字相冲。” “当真?”德妃道:“弘明系府上嫡子,将来继承爵位,府中上下皆需倚仗,怎可有分毫闪失!” 完颜氏道:“可若要将其逐出府上,爷那儿……” 德妃沉思未几,道:“这丫头逐不得。即便赶出府去,她若心存不甘,将府里宫里的事儿添油加醋,于市井中造谣生事,煽风点火,便是给贝子府,乃至我大清皇族抹黑添耻!何况她与贝子府嫡子命格相勊,即便不同府而栖,谁又可断言便能止了祸事?” 完颜氏面色蓦地霎白,缓声问道:“那依娘娘的意思……” “此事暂且莫对任何人再提,汝二人归府后需待她如常,以免惹人生疑。待年末胤祯离京出征,以冒名秀女的欺圣大罪赐死,对外便称是染疾而终,胤祯那儿也能交代。事后亦需妥善打典那冯姓之人,以免日后口无遮栏,再生了事端。” 德妃语落,室中静谧。 秦柔心中慌惶,欲伸出手掩上窗边缝隙,竟颤抖得无从自已。任心间促响清晰可闻,秦柔脑中却是一片茫然,神游一般挨过半日,德妃询话,她便仅是将弘历近况如实禀告,其间未敢抬目。那锦绣软塌里倚帷而席的端雅妇人,她曾感叹她雍容不失娴美,如今伏身于她眼下,她却想或许至此再无法与其目光相抵。 出宫后,秦柔未归往郊野别苑,却命来时驾车的奴才径直将其送至雍王府,她魔怔了一般,未待通传,径自行至书斋,恰逢此下无客,四阿哥正独自阅帖。 四阿哥见其蓦然来往,略有一惊,随即又敛起眉来责其不识礼数。 秦柔却须臾间涌出泪来,道:“求王爷救妩儿一命!” 四阿哥手中执笔,于卷册中时起时落,似在批注,一面道:“老八遭禁那会儿你来求我救她,她已教老十四要了去,既已是他府上的人,有何事需我相助?我又如何能助?” 秦柔央求道:“冒名秀女一事,知情者仅王爷一人,柔儿能求的,也仅王爷您一人。” 四阿哥搁了笔,沉叹一声,道:“说来听听。” 秦柔遂将于长春宫中所闻告之,求四阿哥设法助苏小妩逃离贝子府,四阿哥却道不妥,称距十四阿哥出征余下两月,完颜氏与舒舒觉罗氏遵依德妃之示,必当无所行动,贝子府上下既是一如往常,旁人自然无从介入,倘若莽撞行事,必将打草惊蛇。 秦柔不从,道:“若是依王爷的意思,待到十四爷出征再作计义,恐怕妩儿便要丢了性命!” 四阿哥道:“老十四府上之事,本便非我可插手,眼下仅能静观其变。” 秦柔眉头紧蹙,欲开口,却遭四阿哥正色阻道:“此事仅议至此,老十四在府一日,那丫头的安危便无需担忧,这两月你留于王府内,待老十四出征时再想对策。” 秦柔自知势单身微,无从独身救助苏小妩,又想四阿哥所言亦甚是在理,便只得颔首答允。四阿哥遂命福安将秦柔安置于临近书斋的一座独院,两月来好生照看。 秦柔未曾料想,自她踏入院中,忽闻两扉轰然闭响,竟是整整两月幽禁。 十二月。 皇十四子率师出征,康熙命其管理正蓝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务,又命皇十子、皇十二子分别支持正黄旗三旗、正白旗三旗。据传抚远大将军起行阵仗空前,同出征者,品阶为王、贝子、公等以下者,俱戎服,皆集于太和殿前;身属同阶但此行未出征者,携二品以上官吏,着蟒服,集于午门外,抚远大将军上殿跪受敕印。礼毕后,随奉敕印自午门出,乘骑过□□,经德胜门启程,由诸王、贝勒、贝子、公及二品以上大臣,送至列兵地,大将军望阙,行叩首礼,后肃队起行。 月末,十四阿哥府上有卜讯,一房女眷染恶疾不治而亡,因大将军动身西征,当以国事军事为先,故未将噩耗禀之。 秦柔自闭院步出时,已面色如霜,神情涣散,眼隅泪迹风干后泛着微红,相较一张已然惨白的面孔,真真似极了两道伤痂,深及入骨,余腥犹在。 她临风站着,隐约有步声传来,随后一件绒衫子环上她双肩。 她缓缓回眸望住身后男子的双目。 清冷如故。 也如她此刻的目光。 她留下一声冷笑,兀自向外行去。 许多年后她常在想,哪怕那日他眼中有微乎其微的一丝愧疚,她便是要犹豫的。 43 肆拾贰 • 惜别 阙梢月歇,其下檐阶,银妆难裹幽谧。 残枝顾盼踌躇,心系杜字。 兀自拈一指雪,佯作明朝梨花白。 晚风瘦,云难拥,半空寂寞思愁。 白瓷浊酒青袖,添萧索,扶案两行泪落。 画眉憔悴,颤颤断断孱孱。 教人凭窗独啜,泣霜寒,纷纷堕堕。 小阁外,更鼓声声在心头。 十四阿哥出征前夜,康熙于宫中设饯行宴,诸皇子依领兵西征与否分列两侧要席,其下为军中将仕谋臣,及朝中王侯,文武官吏。宴上众人皆肃,康熙称西藏若受控,准噶尔必将借黄教煽动蒙古各部背离大清治理,国势威望受牵其中,须谨慎待之;全军统领,当择康熙信之最甚者,授予敕印,代御尊亲征。十四阿哥获委大任,足见较其余皇子更受康熙赏识青睐,此去艰险,却亦是建功立业的甚佳契机,故当晚纵情豪迈,与众将领觥筹为誓,举座振臂助威,声势壮大。 宴毕已是戌正。 苏小妩独自立于府前观望,一丈外立了两名家丁,看似守门值夜,却又不时瞥向苏小妩,旦凡见其向扉外略近,便异了神色,目不转睛地望住,脚下的步子也逐渐向外挪去。 婉书送了衫子来,见状便向那两名家丁嗔道:“主子等爷归府,你们兀自守职便是了,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家丁其一道:“夜寒风高,格格若有些许差池,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婉书不依不饶,欲再开口,却教苏小妩阻下:“罢了,也是惦念我安危,何必追究?” 口里如是道,心中却甚明那两名家丁定是奉完颜氏之命对苏小妩严加留意,谨防其借机逃出府去。 婉书为苏小妩搭了衫子,道:“主子,您穿得单薄,还是莫要迎风候着了,待爷抵府,让奴才通传一声再来接罢。” 苏小妩摇头,道:“福晋吩咐明日要往寺中祈福,你快些回去置备打典,莫待明日落下东西。” 婉书抿唇向苏小妩看了看,轻叹一声,只得返往院内。 苏小妩饮了些酒,面色本便有些微红,自酉末便立身扉侧,受寒风所侵,直感面颊猩热,脑中鸣响。思及明日奉完颜氏之命往城外古寺为十四阿哥进香求福,瞳中溢出几分迷离的讪意。 自那晚于后园无意间得知弘春身世,舒舒觉罗氏便寻伺契机一般终日对苏小妩察言度色,致其终日谨慎从事,提心吊胆,尚在烦忧如何就此堤防一世,竟于檀化寺内偶遇了当年那冯姓的衙役。苏小妩惶惑之态尽收舒舒觉罗氏眼底,她犹记得舒舒觉罗氏笑意阴黠,仿佛带了腥气,令她不寒而栗。数日后,舒舒觉罗氏随完颜氏入宫下个月德妃请安,归府后便一反常态,非但未再对苏小妩处处窥探,反倒更作一副煦然的模样待其甚是亲昵,苏小妩犹如置身刑前佳宴之上,料得祸事将至。 苏小妩常忆起秦柔,不觉竟已分别三两春秋,她心想若是出宫后入了四阿哥府上,与秦柔终日为伴,眼下当无需以安危为忧;转念又自嘲当初未进雍王府分明是虑及秦柔处境,如今自然无从追悔。苏小妩亦曾想,若冒名一事为舒舒觉罗氏所悉并遭其以之要挟,她便将弘春身世如实说出,仅是脑中蓦地闪过弘春面庞,令她滞了念想。如将弘春实非十四阿哥血脉一事供出,不仅舒舒觉罗氏母子二人,其族中亲人亦将受其牵连,令皇族蒙羞者必遭苛罚,弘春生母正因顾全大局而忍痛割舍,苏小妩念及那女子十余年来一番隐忍守候,便不忍令其毁于一旦。苏小妩心中甚明,并非她宅善过人,仅是不愿两败俱伤。 苏小妩立了良久,已有些晕眩,略晗起目来,闻得车马声渐近耳畔,又倾之止下,而后步声繁乱,请安通传禀报声不断。苏小妩恍惚迎上前去,却感周身一沉,倒进一袭藏青氅中,那温度再熟识不过,她梦呓般一声嗔笑。 十四阿哥吩咐随行侍从退下,卸下氅裘将苏小妩裹了裹紧,责道:“入冬后便是一日寒过一日,当好生在房里待着才是。” 苏小妩不答,将脸埋向十四阿哥襟前,俄顷便将其染湿。 十四阿哥轻抚苏小妩睫下,笑道:“接旨时府内众人皆为我出征一事日夜神忧,有个丫头却对沙场厮杀毫不挂心,信誓旦旦称是必将凯旋,那模样大将军王见着亦自愧不及,感叹丫头豪情过人,现下怎泣不成声了?” 苏小妩抬目,恰迎上一双温情的眸子,心底瞬时柔软,亦带着坍塌一般的疼痛,抽泣道:“不因忧及安危而泣,哭的是分别。” 十四阿哥面色更缓,仿佛要将她融化,柔声道:“这一去确是不知何日可返,如是自怀中看你,怕是将要久违了。” 苏小妩自十四阿哥瞳中望住自己满目神伤,喃道:“日子若久,莫要将我忘了。” 十四阿哥轻捻了捻苏小妩鼻尖,笑道:“迷糊丫头,即便战势僵持数载,其间需回京述职,莫要说得如分隔十年一般。” “十年……”苏小妩柔声道:“自与爷相识至今,不觉已十年有余。” 言落,低头掀起衣袖,腕间是一枚剔透的翡翠镯子,他当年所赠,十余载来,光阴撰绘,暖玉生烟,似是已然同肌肤血肉相连,蕴得碧色更浓,光润通透。 十四阿哥一手拖起苏小妩下颚,另一手拭去她睫畔晶莹,两人四目相接,良久无话,似是要定睛将彼此眸中的自己看个透彻,自十余年前初遇,至如今难分难舍,一颦一蹙,清楚分明。 “丫头没变。” “再过些年,便不当再唤丫头了,守岁时要学着宫里的主子一面叹着,‘老矣’,一面自视年华虽逝,风韵雅质尚在。” “这性子不改,十年八载,便仍是唤你作‘丫头’。” “待爷明日起行,我便修身养性,立誓改去现下的性情可好?” “依我看,还是省些气力罢。” “爷不信?” “不是不信,是不想你改了性情,我却失了那时常挂念的丫头。” “那我就遂了爷的意思,一辈子个令爷惦记的丫头。” 他倾身要将她横抱起来,却遭她退身避过。 “方才立了许久,身子有些不适。”她道:“福晋同其余几位姐姐定是亦想同说些话,爷还是莫要在此耽搁为好。” “也好。”他道:“你满面通红,额前微烫,必是受了风寒,当回房歇息调养。” 她点了点头,眸中闪烁夺眶而落,仿佛溅响可闻。 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 她仰面于他唇上烙下印记,像是竭力篆刻着无从兑现的允诺,倘若到头来终将自欺欺人,不如就此耗尽气力。 …… “来日方长。”他道:“好生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莫教人记挂担忧。” “来日方长,”她道:“当记得曾允过,要记挂我一生一世。” 相视而笑。 他提步行向府内。 她怔怔望住腕上翠镯,追溯他当年一句“来日方长”,竟是一笺蛊咒,真真切切应验了十余年牵绊。她恍然大悟,“来日方长”是当惜字如金的誓言,那年他予她的承诺,现今已然兑现;而她自今夜别过,便难再伴他左右,共度余生。 翌日,抚远大将军率师出征,国君亲授敕印,皇子王侯,文武百官列身殿外恭送,大将军乘骑出□□,市井百姓沿街相送,齐呼威武。 完颜氏命苏小妩往城郊古寺为十四阿哥参经祈福,以求凯旋而归,铸立功绩,并以路途甚远,需劳顿奔波为由赐苏小妩与其同用午膳,以示犒赏,更吩咐膳房置备珍馐,食器盛皿亦精心备作苏小妩甚喜的白釉阑彩。席毕沏茶小坐,完颜氏欲言又止,神色较往日逊去些清寂,竟添了几分怜悯。 未时。 苏小妩将动身。完颜氏称路途难行,车室中两人同乘当显拥挤,遂命婉书留于府中,又遣了府中管事锦符与随行,与驾车家丁同席,沿途照料。 婉书扶苏小妩登了车,朗声道:“奴婢留了主子喜爱的杏仁酥,待主子傍晚归府再沏花茶给您解乏。” 苏小妩煦然一笑,晗起车帘时竟有些不舍地向婉书再望了一眼,心知此去后怕是无缘再见。 马车出外城,路途便不平坦,再行了半个时辰,颠簸更甚,仿佛行至郊野,沿途磕绊。苏小妩掀起帷帘向外看去,惊见四野萧瑟,杂木丛生,黑石遍地,显然已行至偏山僻地,沿路寂静无人,乃闻车下撵响。 苏小妩试询道:“这荒郊野地的,甚是骇人,那古寺几时可至?” 并无应答。 苏小妩虽已料得完颜氏与舒舒觉罗氏必择今日下手,但真切身处此境,心中亦是慌恐空前。 约摸一个时辰逾去,帷外天色已渐异,车歇,苏小妩蜷在一隅,面色煞白,闻锦符在外道:“格格,地方到了。” 苏小妩掀帘下车,环看四下,只见地界荒凉,枯木参差而立,灰白石屑间,杂草为簇。自废木斜骸间依稀可眺彼端山石,其下阙阁宏阔,朱墙环绕,仿佛云重深掩,教人错将殿宇识作迷城;再自红墙向外瞰去,街市房屋,门洞城楼,田舍农园,古桥小径……直至看到极远处,唯余土丘山岗,苏小妩只得敛回视线,满面惆怅。 苏小妩随锦符向山野更深处行去,偶闻寂林鹘啼,哀号一般声嘶力竭,闭锁于山谷荒树间凄厉回荡,悲决地教人脊后凉意骤起。苏小妩垂首望住足下赭灰壤路,棉底绣鞋裹满尘土,索性陷入荒草砂石间,时深时浅,唦唦作响。 沿僻径向上,行至半山处,见一废厝,四周荒芜,屋身亦已残缺,破烂不堪。 苏小妩嗤笑道:“这便是那古寺?” “回格格的话,正是此地。”锦符冷言道:“寺庙乎,废宅乎,全凭福晋主子如何说了。” 苏小妩缓步行至那废宅外,见室窗已自外封死,室内四壁残破,蛛网尘垢遍布,唯梁下一堆柴草断木看似新置,苏小妩一声长叹,竟带了些颤气,道:“我原想当是要遭借故驱逐,不料竟是连活路也未给我留下,荒山废宅,一把火燃去隐患顾虑,徒留灰烬,自然从此高枕无忧。” “格格是个明白人。”锦符略顿了顿,又道:“也是有福之人。” “早前听闻宫里赐死,执刑的太监便要对那被赐之人称:今朝一去,再世为人,脱胎换骨,福也。”苏小妩冷哼一声,语间带了怒意。 “格格息怒。”锦符道:“奴才所言,确非来世之福,乃逢凶化吉之幸。” 苏小妩略感诧异,忽又闻得步声自来时小径逐渐逼来,草木流转般衬出一袭皎洁身影,仿佛梦中来客,令苏小妩怔在原地。 恍如隔世。 苏小妩望住已然行至眼前的男子,如同多年前一般惊叹他隽雅胜似嫡仙,仅是那面容虽清俊如故,十余年来光阴浮沉,终是于他神情间投下落寞的沟壑,直教人惋叹往事何其不堪。 锦符迎上前道:“奴才给八爷请安。” 八阿哥道:“那驾车的奴才可信得过?” “回爷的话,”锦符道:“奴才已打典妥当,定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八阿哥略颔了颔首,扬手示意锦符暂退至一旁,而后仔细望住苏小妩,半晌端详,道:“清瘦了,是老十四未好生照看。” 苏小妩摇头道:“十四爷待我极好。” “莫为他开脱。”八阿哥道:“倘若极好,为何任你遭人毒害?” “十四爷不知情……”苏小妩已有些哽咽。 八阿哥又道:“既知有人心存加害之意,为何仍要留在府中?” “私逃出府,定要掀起轩然大波,任她们可光明正大地予我定罪,房里的丫头许是亦要遭了牵累。”苏小妩垂下首去,柔声道:“况且,我确是想为十四爷饯行。” 八阿哥一阵沉默,随后长叹一声,目中竟是失落,遂道:“只怪我不济,将你拱手送入十四弟府上,现今只得叹息物是人非。” 苏小妩避开八阿哥目光,却恰好见了锦符立于数丈外,顿时惊悟,向八阿哥道:“可是管事向八爷报了信?” 八阿哥道:“你初入府时,我便吩咐锦符多加留意,暗中为你作了些打典,以防突遇变数。” 苏小妩心中虽甚是感激,却亦惆怅难掩,只道:“八爷不信十四爷……” “并非信不过,皇权之争,暗敌难防,需谨慎戒备。”八阿哥言间亦皆是无奈,又道:“仅是我败得惨淡,输了权位,也输了你。” 苏小妩摇头,道:“八爷并未输了心底那个人,仅是不经意间寻得一个影子,那影子是我,爷心底的那个人,却与爷扶持相伴了多年。” 八阿哥无奈地一笑,自袖间取出一方铜镜,递予苏小妩。 那铜镜甚是精巧,镜面约摸手掌大小,镶框与执柄处雕绘繁复,细致看去,见其上所篆为同枝连藤花朵,雕工虽堪称绝伦,那花身却皆是仅刻了一半,另一半由镜面突兀截断,教人看得心中满是遗憾。 “这镜子有个名堂,叫‘无双镜’,早年偶自民间寻得,见其甚是别致,原想赠予你,却闻这镜子寓意不祥。”八阿哥道:“传闻无双镜实有两面,镜上雕花可彼此契合,若集齐一对,则堪称瑰宝,偏偏名作无双,两镜难共存,预示终将分别。” 苏小妩望住镜上雕花,只见花藤在左,花叶在右,竟恰与爷爷所藏古镜上的雕花方位相背。苏小妩深吸了口气,兀自抚住胸口,难断此间惊诧是喜是悲。 八阿哥将铜镜交予苏小妩掌中,道:“眼下别离在即,竟应了这镜子的寓意,不知是否冥冥中已有定数,我除却一声珍重,再无法予你他物。” 言毕,八阿哥轻拢了苏小妩双肩。 他俯下面去,将触及她双唇,她低头躲过。 吻便落在前额,柔软温润,却又遍布疼痛。 他道:“十四弟待你极好,我信。” 她泪落无声。 酉初近。 锦符点燃柴草,废厝顷刻间为火光灼亮,未几便殃及梁柱内檐,火星飞溅,断裂崩塌声由挖微至巨,而后轰然一响,陋室坍陷。簇火熊熊间,唯见灰黑废墟,木罅中火星隐隐,此熄彼明,仿佛殊死挣扎一般,风助火势,扬起的烬屑是残缺的血肉,裂响便是凄号。 “锦符按吩咐将事办了便回府交差,即是稍作尘烬,室中有人无人,后者难再追查。”八阿哥将苏小妩送至下山的僻径旁,道:“我差人备了车,会将你送往邻县,今夜稍作安顿,明日便起程南下,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 苏小妩满腔感激,此间竟无从诉出,仅是含泪点了点头,转身行下石阶,又闻八阿哥将她唤住,道:“妩儿,那时我曾道你与怀襄不甚相同,确是实言。” 她蓦然聆得心间一株花久待后终究盛放,却因误了花时,又骤然凋落。她不忍再看向他,垂首疾步前行。待她终是不舍地回望,已不见他身影。 泪洒镜面,苏小妩伸袖欲拭,忽自镜中见得身后火光衬得暮色更沉,夕彩凝在镜面一隅,又蓦地扩张,好似要将那光朵融化溢出。此情此景,竟与多年前那个黄昏入出一辙,苏小妩目不转睛地望住镜面,见其上光晕越发炙亮,似要跃入眼中。 她下意识地晗起双目,眼前便骤然一黑。 天旋地转。 十余年异世光景飞快于眼前更叠:晚春落瑛,青衫摇曳;夏荷绰约,摇桨逐波;秋至天高,社燕寻南;冬日炉火,氅中璧人。宫城壮阔,亭台秀美,府径清幽,庭园湖瘦,其间人影重重,锦衣华袍者,雍容璀璨;素衣罗衫者,轻歌曼妙。仔细将那一张张脸看了个分明,无奈意识已渐单薄,最终仅记下一男子目中的云霭,缭绕如同一段不渝的姻缘,于她耳边千百遍吟唱。 绝不相忘。 绝不相忘。 深山间一道极亮灵光稍纵便逝。 余下燃尽的灰孽,袅袅升入半空,似极了一声寂寞的惋叹。 44 尾声 雍正元年。 城郊一处田间陋宅内,女子临窗而坐。 门扉忽启,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促步入室,日影自其脊后落了一地,浮尘欢愉溅起。 女子道:“四阿哥,你怎来了?” 少年道:“柔姨,您当真要走?” 女子颔首。 少年道:“皇父时常惦念你,他虽未曾提及,我却心中甚明。” 女子不语。 少年少顷犹豫,道:“这么些年了,您仍在怨他无情?” 女子摇头,道:“皇上并非无情,仅是情份给的谨慎,教人患得患失。” 少年垂首,久久无言。 马车已泊。 少年将女子送至院外,欲言又止。 女子登车坐稳,始车,又撩起帘子,向少年道:“你皇父生性多虑擅疑,将来若是开罪于你几位叔伯,日后若有契机,你当为其返还爵位。” 遥见少年频频点头。 车渐远。 少年立在原地,兀自望着壤中车痕,蓦地懂了当年由女子牵着,目送皇父离去的心境。 数十年后。 少年继承江山,国号乾隆。 他依女子当年所言,先后为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禵等平反正名,归返爵位。 他亦于有生之年六度南巡。 只因女子曾言,江南是她故里。 她常道。 相见不如怀念。 江河万里,有缘自相逢。 —终— 45 后记 一年多的时间,20余万字,《无双花》终于落幕。 回头一瞥,竟然积累起一年半深深浅浅的足迹。 以我的性子和作派,本不该涉足长篇的, 一时兴起打发寂寞的故事,从来都只写些短篇青春作品的自己,甚至不确定能否完成它。 所以某个晚上,“终”字被敲落,对我而言,是了不起的声响。 不敢尊作里程碑,至少生出一道折痕,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始发点。 同类的文很多。 比无双篇幅长,更新快的文有许多, 文笔优于我,情节精彩于我,历史背景严谨于我的作者大有人在。 因此格外感激伴我一路走来的读者,支持鼓励也好,建议异议也好,感谢大家的关注。 我是个懒人,惰性不限于写文。 也喜欢逃避,害怕麻烦。 写文初期的新鲜干劲消退,兴奋创造过渡为依照构想逐步填充,其间遇过瓶劲,也曾受生活中不如意事件的影响无心下笔。 那时很是愧对等文的亲们,更加感激催文的亲们,鼓励与压力皆可成为动力。 一年半来收获了许多。 也有遗憾,便是因自己的懒惰失去的读者。 除去几次特殊原因造成的无法更新,屡次的拖延和失信我确实应当深刻反省并以此为鉴。 学会守信,对读者,对出版商。 学会谦逊,对客观的,主观的意见和否定。 感谢你们。 曾经不屑年龄与阅历对文字内涵的直接影响,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说视作形式教条。 但现今发觉,自己果真是无比稚嫩肤浅的。 自视不愿落入俗套,于是小心翼翼,过分在意文字,却有些忽略了情节。 完结后回顾修改,发现尽管给每一章节安排了主旨与起伏,但综观全文,还是显得淡薄, 一些情节只是片语带过,显得匆忙,来不及展开。 于是总留下一个个片段与画面,算作悬念与遐想空间。 始文时曾偶想过,要不要缔造一个传奇,在那个恢宏又浪漫的时代,与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 却发现自己当下的心境与阅历,尚在摸索的写作技巧与浅陋的历史知识,似乎尚且力不从心。 于是拾起少女情怀,揣上憧憬和遐想,束首束尾地学起步来。 于是无双的基调是稍显平淡的。 契合了我的初衷,虽然也有些精彩不足的遗憾。 我曾说过,并不想要制造一个天外来客的传说。 女主人公不需要惊天动地,以一个时代的姿态轰动另外一个时代。 秦柔和小5没有背负任何使命,是平凡的旅者。 虽说旅程本身是不凡的。 但平凡的两人到了另一个时空里,没有成为王侯将相,名媛娇姝,她们被迫扮演的角色,恰恰是两个平凡的少女。 不凡的是身边眼前的人。 或许是我的想象借着秦柔和小5的双眼在张望。 就像是搭着外婆摇椅扶手听故事的孩子,眼睛一眨一眨,置身事外又置身其中。 就像是看着风景的人不经意间也装点了别人的风景,不小心走进一个故事。 秦柔和小5淡淡地来,与课本与荧幕无关,身临其境地站在那些迷人人物的跟前, 经历那个时代一个寻常宫人府婢的经历,入乡随俗一般,逐渐习以为常。 平淡日子里的不平淡是萌生的爱情。 当爱也逐日累积,如愿以偿,也最终流于平淡。 平淡爱情里的不平淡是世事变迁带来的影响。 我可以爱上学校里的某个的男孩,也可以爱上遥远时代的帝王公子。 我还是我,爱还是爱。 不同的是舞台。 秦柔与四阿哥,小5与八阿哥,十四阿哥,小人物与大人物的爱。 单纯说爱,很近。 除此以外,悬殊。 风起云涌的是宫廷斗争,平凡的女子置身事外。 或改变或创造历史,与她们无关。 唯一将她们与纯粹的看客区分开的,便是爱。 最后。 我认定无双是一场臆想。 它跌宕不足,没有磅礴雄心,并不瑰丽华美。 它只是一则情怀,也许有些云淡风清的烂漫。 它是我的第一个足印,尚留着步伐的温度。 不热切也不冷清。 平平淡淡,娓娓讲述。 也许就是人生。 大部分人过得并不精彩,却在淡然中透着各自的美妙。 当然我也会努力在往后的故事里营造精彩。 目前阅历尚浅,技巧拙劣,更谈不上立意与深度。 未来的日子,定会继续努力,不断完善。 再次感谢读者的厚爱。 46 自首 这是我用马甲在天涯发的, 后来居然兜兜转转,转来jj了。 作为出过清穿的作者,写这段子形同抽自己耳光…… (扶额) 歌词修正版: part:1 【作者】迎接另一个晨曦,大家都来意淫 【女主】飞机失事跳楼掉井,用尽一切途径 【故宫门票售票员】我家大门常打开,提供时光机器 【雍和宫环卫人员】摔一跤就穿成美女,你会爱上这里 【丫寰】昏前昏后都是小姐,请不用客气 【女主醒来见到的府上家人】相约送你去上京,我们欢迎你 【阿玛】我家闺女还年轻,前途是大大滴 【额娘】进宫选秀吊金龟婿,绝对不成问题 【女主】认不认得都是古人我不用客气 【表哥】从小定好娃娃亲,反悔真低级! 【进京矫夫】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康熙】朕的儿子个个都充满朝气 【钟粹宫嬷嬷】北京欢迎你,女主角容貌排第一 【众秀女】公平竞争全是狗p part:2 【康熙】名义上是我选妃,却占不到便宜 【德妃】年纪大了莫再花痴,赶紧物色儿媳 【宜妃】德妃姐姐德高望重,请不要客气 【良妃】我出身低没地位,在一边看戏 【太监齐唱】北京欢迎你,木兰是块宝地 【李谙达】围场是艳遇的频繁发生地 【宫女齐唱】北京欢迎你,做奴婢也很了不起 【管事姑姑】会色(河蟹)诱就会有奇迹! 【孝庄】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苏嘛姑姑】穿越来的loli都充满活力 【赫舍里皇后】北京欢迎你,可惜我早已经归西 【敬敏皇贵妃】姐姐有我在陪着你 【纳兰性德】北京欢迎你,偶尔我也出击 【康熙】那在这篇文里我们是情敌 【裕亲王福全】北京欢迎你,有他俩我就被抛弃 【顺治】有出场就不要挑剔! part:3 【大阿哥】我家大门常打开,可惜无人问津 【太子】好色偷窥暴躁乖戾,我就没安好心 【三阿哥】不管女主最后嫁谁我都路人命 【四阿哥】深邃眼睛最无敌,充满吸引力 【五阿哥】北京欢迎你,老九是我亲弟 【八阿哥】我出尘脱俗永远一身白衣 【九阿哥】北京欢迎你,论妖孽我肯定第一 【十阿哥】论脑瓜我绝对垫底 part:4 【十三阿哥】俊朗美青年一枚,童年老受人欺 【十四阿哥】总是说我桀骜不驯,甜头都在晚期 【十八阿哥】早夭不幸还被你们拿来当契机 【康熙】一废太子太心急,还是先复立 【四爷党】北京欢迎你,四四深情第一 【四阿哥】投奔我这里选择是明智d! 【八爷党】北京欢迎你,论浪漫我们最牛b 【八阿哥】皇位女人都输给你! 【十三党】北京欢迎你,美少年会吹笛 【十三阿哥】红颜知己都和青楼有关系 【十四党】北京欢迎你,后期我们也在崛起 【十四阿哥】当男一多么不容易! 【那拉氏】北京欢迎你,怨妇我排第一 【年氏】雍王府里姿色属我最秀丽 【钮祜禄氏】北京欢迎你,穿成我以后有福利 【弘历】我额娘是什么来历? 【八福晋】北京欢迎你,我洒泼耍横最得意 【雍王府众女眷】咱看以后哭不死你! 【数字军团大合唱】北京欢迎你,紫禁城帅哥哥遍地我们都意外特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