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转》 1 楔子 凤舞穿碧霄,龙腾卷赤澜。月下飞天舞,观音千手现。整顿乾坤手段,指点英雄谋略,处处锋芒显。藐世间群枭,傲九天神仙。 叱五湖,宕四海,改天颜。雨收云断,冥冥长空嵌玉盘。对月把酒问剑,潸潸泪湿琴弦,遗恨空惘然。无情是沧海,弹指变桑田。 她名叫赤澜,商赤澜。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她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她。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做碧霄,姐妹二人的乳名是天霡、天霂,取“霡霂小雨”之意。但在记忆里,唯有幼时,在那株纷洒着花瓣的梅树下,父亲喊了一声“霡儿”。可能父亲一直都是这么叫她,可幼时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何况,自那日之后,一切都变了…… 暮色里,流雱殿外火把熊熊燃烧,将四下照得通明。平日里,流雱殿外是一片海棠林,此时却成了一片能容下千人的大空场。那里已经站了许多人,几乎都是外人,但站在最前面的那四人她认得:倪汝松,侯长羚,侯夫人,孙织含。侯夫人便是父亲的另一个妻子、那兄妹两的生母,侯长羚则是侯夫人的兄长。他们身后各有七个队列,站成四个阵,分别身着青、白、红、黑衣裳,井然有序。平日里庄里的也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 远远的,她看见爹穿着一身紫黑的长袍,坐在流雱殿外那高高长长的台阶之上。今日的台阶似乎比平日里高出许多,足有两倍。看他高高的坐在那儿十分威风的模样,她弯眼儿笑,有着崇敬、趣味和憧憬,还带着属于孩童的天真。正当她提步要往前走,忽听脚下响起朗朗的声音…… “苍龙堂!”身着青衣的倪汝松朗声说道。随后,他身后七个队列每列为首者顺次开口道:“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 “白虎堂!”其右身着白衣的侯长羚大声道。其后七人也顺次道:“娄金狗。”“奎木狼。”“参水猿。”“觜火猴。”“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 “朱雀堂!”再往右,身着红衣的侯夫人说道。其后七人:“鬼金羊。”“井木犴。”“轸水蚓。”“翼火蛇。”“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 “玄武堂!”最后是身着黑衣的孙织含。其后七人:“牛金牛。”“斗木獬。”“壁水獐。”“室火猪。”“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 而后,底下众人高声齐呼:“天水教,四象二十八宿,拜见教主!”响声惊天动地。接着,下面跪倒了一片人……这些人就跪在了她的脚底。小姑娘太小,在黑暗的阴影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站在那儿,俯视脚底跪拜着的人们。那一瞬,她心中激起一阵澎湃,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高坐的紫袍人缓缓一挥衣袖。 “谢教主!”呼声响起,空气在振动。人们起身时,衣物的摩擦声都是那般响亮。 紫袍人俯瞰下方,脸上露出隐隐笑意。 “爹!我也要坐在那儿!”角落里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台阶上的一角阴影,那里有个小小的身躯——在这里她显得那么渺小,一双点漆黑眸,灿若星子。她那小小的手指指向她父亲,同是他们教主的座椅。 她笑着迎向父亲的目光,可迎来的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慈爱的眼神,而是冰冷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她的心窝。她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眼中透出迷茫和不解。 “商赤澜……”他冷冷叫道,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别人叫她的全名。 “谁允许你站在这的!”他厉声叱一句,示意身边的侍者,“带她下去!” 她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爹了。侍者抓起她细小的腕子疾步走开,她不得不跑起来,一边踉跄地跑着,一边回头看父亲,两只如墨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此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出。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是以前的爹了,对她十分冷淡。爹抱起妹妹的时候,她只能默默转身走开。然后,连带其他人也疏远她,她的世界里忽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独自一人坐着时,常常想着:将来,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会怎样?谁知道。或许那一天有些远,因为,她还小…… (凤某人老巢在晋江原创网http:///onebook.php?novelid=312439) 2 第一章 香殒 雄关漫漫,荒寒萧索,云海苍茫。驼铃声声,羌笛幽幽,琵琶丝丝。朔风劲吹,黄沙茫茫,辽无边际。 灯笼,高高挂在院子里,在夹沙的风中摇摆不定。退了色的灯油纸,像是染了血的白绫在水中洗了一次又一次,白中透着残红。纸上写着几个黑字,“飞天……”,另两个字上穿了几个洞,已经辨不出来。 院落不算小,但在这无边的荒原里,则如苍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进到屋内,地方干净敞亮,楼下有些桌椅,正有几桌客人在吃酒喝茶。这些人,行装各异,多半为往来的商贾。 靠西墙坐着一个身穿回服的汉子,一脸络腮。他端起一大碗酒正要往嘴里灌,碗刚到嘴边,却又停下。但见他双目炯炯,望向门口,忽然粗声笑道:“哈,来了个小客人。” 柜台后的女人抬起头来,三十出头,刀瘦脸,丹凤眼,薄嘴唇,头发松松的斜绾在肩头别有一番风情。女人原本懒散的目光突然变得让人难以捉摸……门口阴影里立着一个十分小巧的身躯,相貌看的不十分真切,但那双眼睛,一双漆黑的仿若在山野中盯住猎物的眼睛…… 女人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丝丝寒意。站在这,什么虎豹蛇蝎没见过,却因这双小小的眼睛而心生不安。女人被那双眼睛勾着走过去,漆黑的瞳眸仿佛要将所见的一切都吞噬……女人勉力维持着一脸笑容。 “呦,小妹妹,哪来啊?”热情地招呼,却没有得到回答。那双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女人。 女人也看清楚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素白的冰绡单衣,合领袖口细密的绣着穿花夹蝶。粉嫩的脸蛋上,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一对眼眸,漆黑如墨。 女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忽而一抿嘴,又一个灿烂的笑脸,“小妹妹,吃饭还是投栈?我们飞天客栈名声可是响彻关外。”女人扭摆起身子挥起手,“这里饭菜可口,保你吃好住好……”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看小客人,问:“你跟谁来的?你爹娘呢?” 小客人不答话,只是将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女人皱起了眉头,“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哑巴啊?” “你不是飞天乐娘。”小客人终于开了口。 女人闻言一笑,直起身子,两手叉腰,双眼一翻,“我怎么就不是飞天乐娘了?” “你是吗?”稚嫩的嗓音,话语里却有小小的锋芒。 “你……”女人生气了,客人们却乐了。女人翻了个白眼,扯起嗓子朝楼上喊:“乐娘,有人找!”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客人,“好大的架子呢!” 听得楼上开门声,关门声,然后便是寂静。悄无声息之间,一个美貌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她走下楼梯,裙袂飘摇,脚步轻盈,竟闻不得半点脚步声,只让人心中生疑,难不成是鬼魅飘移。不必猜疑,她就是飞天乐娘。 乐娘行至小客人跟前,弯下身,抓起小客人胸前的镂梅金锁,脸上露出笑意,满是喜爱的抱住小姑娘,问道:“是赤儿还是碧儿?”开口间呵出淡淡香气。 小客人小嘴一动:“赤澜。” 乐娘嘴角又往上扬了些,抬手捧住那张小脸,问:“你娘呢?” “外面。” 乐娘闻言满是欣喜,起身奔向门外。 干涩的风中,一个纤细的身姿映在一片荒沙之中。形体修长,柳腰金扣玉带,身着织花白衣;头别数朵玉梅,插一枝雕梅金簪,腕上凿花银镯;冰肌玉骨,黛眉娇容。固有闭月羞花之貌,却透着病容。 乐娘脸上显出几分激动,几分哀伤,迟迟才叫道:“忆雪。” “姐姐。”柔弱的声音在这荒漠之中更是显得苍凉。 乐娘紧走几步上前,二人相拥而泣。 坐于窗前,看着楼下院门外同来的人马向远处奔去。不一会儿,便闻推门声,然后是乐娘的声音:“倪堂主走了。” 忆雪没有答话,依旧静静地看向远方。乐娘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道:“为何不在白首翁那里好好治病,却跑到这荒凉之地来?”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治不好了。”她依旧望着窗外。 乐娘眸光一颤,道:“这是什么话?赤儿、碧儿都还小,为了她们,你也要好好治病呀。” 忆雪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眸里似乎永远都漫着一层水,招人怜惜,“我来找姐姐,就是为了孩子。” 乐娘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碧儿呢,为何只带了赤儿来?” 忆雪眼睑微敛,道:“原本,他与我虽是形同陌路,可对两个孩子还好。去年,四象二十八宿来听雨庄时,赤儿不知怎的,去了流雱殿。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自那以后,就好像赤儿不是他女儿似的,对她不闻不问。你也知道,侯夫人那两个孩子,再加上赤儿那倔脾气……所以,这回出来,我就把孩子一起带出来。” “他不肯让你带走碧儿?”乐娘问。 忆雪点头,接道:“他对碧儿倒是一直挺好,把她留在庄里我倒也不担心。所以,我只带了赤儿走。” 乐娘看着抚忆雪瘦削的面颊,道:“这几年,妹妹必是过得不好。”接而叹口气,“忆雪,你是自讨苦吃啊。” 忆雪闻言,落下几滴泪。乐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满是怜惜替她擦眼泪,只听她哭道:“后悔当初不听姐姐劝,害人害己。” 乐娘安慰道:“不能全怨你,怪只怪罗教主识错了人,把你嫁给那个无情的男人。” 忆雪满是歉疚的摇头,道:“都是我不好……我命不久矣,待合了眼,就无需理会这些了。” “胡说什么!”乐娘轻骂一句,又将声音缓了缓,“你们母女俩就安心在这儿住下,赤澜这孩子很聪明,挺讨人喜欢的……” 楼下,所有人,或站或坐,没人出声,都各自瞪着眼睛,看着小客人。 “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女人终于按捺不住。 赤澜的眼睛死死盯住女人,又一阵沉寂。 那回族的汉子也忍不住,张嘴问道:“丫头,你是谁啊?” 丫头看了看汉子,反问:“你又是谁?” “我?”汉子声如奔雷,“努哈,阿苏的哥哥。”他指指那女人。 “阿苏。”赤澜念道,看向女人。 阿苏翻个白眼,骂道:“死丫头!你看谁都这样吗?瞪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要吃人,怎么着?女孩子家家的,也不晓得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赤澜平静的问道,眼里又透出一丝不满,“你敢骂我?” “骂你怎么了?”阿苏一拍桌子,提腿踩在凳子上,手臂往膝上一搭,“哼!老娘怎么就不敢了?” 稚嫩的小脸上,眼眸里显出一丝挑衅,道:“那你敢骂乐娘吗?” 阿苏泼道:“她是主,我没事儿找死啊!” 赤澜眉毛一挑,“我敢。” 众人愕然。 小姑娘撅起小嘴轻哼一声,道:“我还是乐娘的主子呢,你就敢骂主子的主子了?” 众人失色…… 这时侯,忽闻得琴声,乃是《梅花引》。 楼上二人相依而坐,纤指触弦,琴声宛转盘旋,翩翩粉蝶迤逦而出。一曲《梅花三弄》道尽数年沧桑,又勾起尘封往事。微风自窗外吹入,扬起屋中薄幕轻纱,香炉吐出轻烟袅绕。抚琴人忘记一切痛苦与忧伤,拾起曾经最美好的回忆。 隔着青纱,赤澜看见母亲笑了,没有夹杂一丝忧伤,似乎从未见过母亲笑呢。这应当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幕了…… *** 飞天客栈里有一只母猫,它长得很大。刚开始赤澜有些怕它,后来见它温顺,也就不怕了,反倒喜欢上了它。它长得很美,底色是白的,但是自头顶拖至它的后背,是一片花,像是披着一块长长的头巾,踱着步子,高贵优雅。赤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大王,是大小的大,不是山大王的大。 “真难听!”阿苏朝她翻个白眼,不客气的说道,“以前叫阿花不是叫得好好的么?” 赤澜没有理会她,抱起猫走开。回到自己房间,抱着猫坐在窗边,望着满眼黄沙。自小她就没有玩伴,所以在跟着夫子读书识字之余,她常常这样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大王应该是她的第一个玩伴吧,它似乎也很喜欢她,常常爬到她床上睡觉,尤其是趴在她身上。数月时间,日子很清静,唯有那只猫陪伴她。 日间,赤澜抱着大王,坐在厅堂,听往来的客人说话。大王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似睡非睡。它听不懂人话,必是觉得无聊了。 此处来往的人物十分杂乱,有做各种买卖的,也有走江湖的。颇有虽不出门,却已得知天下事的意味。 “中原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啊。”桌上的客人对倒酒的阿苏说道。 另一客人道:“这元军太厉害了,宋朝还挺得住吗?” “自打元军在襄阳、樊城之战中获胜,就打开了大宋在大江中游的门户。一发不可收拾啊,大宋气数将尽啊!”说话的正是座中一位相貌清朗的襕衫儒生。 “唉!元军都已经攻陷了皇都临安城,恭帝被掳……” “什么!”角落里一客人惊道,“我刚走完一趟买卖,正要回去呢。” 儒生转头看他,道:“如今四岁的赵昰即了位,这往后……”他不禁摇头,“兄弟劝你先别回了,去敦煌待一阵,那一带不错。”说着,他回头端酒喝,半路上目光停在了赤澜的手腕上,“哎,小姑娘,你这佩珠可不一般哪。”原来是看见了赤澜腕上的一串佛珠。 旁人叹道:“紫水晶,可是值钱玩意儿!” 儒生欣赏着那串珠子,嘴里说道:“此佩珠共十八颗珠子,每颗珠子上雕刻有十六个字。” 旁人笑道:“蒙人哪!这么小的珠子,哪能刻下十六个字!” 儒生笑笑,道:“不信自己看。” 赤澜也不知这珠子还有字,便抬起手来看,果真有字。已经有人眯着眼,仔细辨认着念道:“无,智,亦无,所得。” “无智亦无所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菠萝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儒生接道。 “像念经。” “嗯,正是《般若菠萝蜜多心经》。”儒生点头道,“哎,小姑娘,谁给你的佛珠啊?” 赤澜手里轻抚大王的毛,答:“敦煌石窟一个老和尚给的。” “小孩子怎么说话的,要叫禅师。”儒生轻轻教训一句,“可是慧海禅师?” 小姑娘却突然变了脸色,小脸上满是倔强,瞪他一眼,道:“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要你管!”她倏地站起身来,却听“喵”一声,大王凄厉地惊叫。它本已睡得有些迷糊,不知自己怎会突然从她腿上落下,摔到地上去。刺溜一下,它急忙窜进角落里,寻一个安全之地。 她离开桌子,向门外走去,背后自然少不了客人怨言。 小姑娘暗暗骂道:“臭和尚,不要你的破东西了。”见院中停着几匹马,便向马匹走去,低声道:“还你破珠子。” 马儿太高,她搬了个凳子,解开缰绳后踩着凳子上了马。拽了拽缰绳,马儿摇摇头便不动弹了。瞥见马鞭子,于是她将它拿在手里,扬鞭“啪”一下猛抽在马屁股上。那马儿长嘶一声,狂奔出去。 屋内之人闻声,转头向窗外看去,一看吓一跳,连忙大声疾呼。 乐娘搀着忆雪急急走出,忆雪惊道:“赤澜不会骑马!” 但见小姑娘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险些摔下马来,亏得死拽着缰绳。忆雪原本体虚,受此惊吓,连咳不止,以帕掩口,却见雪白的帕子上一滩殷红的鲜血。 乐娘一阵惊慌,安慰道:“妹妹莫要惊慌。”说罢,跃上马背,飞奔追去。忆雪顾不上自己,也急忙牵了一旁的马。 两马间距离逐渐拉近,相距丈余远时,只见乐娘腾空飞起,裙带飞扬,恰似飞天起舞。抛出一根青绿色长巾缠住赤澜,将她拉离马背,抱入怀中,随即轻轻落了地。 再看这小姑娘,一双睁得极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乐娘,空洞洞似是丢了魂。少顷,那张脸上便看不见半点惊慌,取而代之的是原先的倔强。 乐娘微微一笑,道:“才来几天就惹事,难怪你爹要把你送出来。”声音十分轻柔,却是能丝丝缕缕钻进人心中去,“阿苏说你从来不知道低头,还当真是。”看着眼前溜圆的一双眼,她心下有些感叹——那双漆黑的的眼,直把人看得心头一凉。 “你教我武功吧。”小姑娘开口却是说了这样一句。 乐娘笑道:“为什么要学武功呢?” “只有变强了,才不会被人欺负。”一双未脱稚气的眼睛,却夹杂着一丝恨意。 乐娘心生怜惜,轻轻搂住眼前这个孩子,道:“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那碧儿怎么办?我要学武功。”小姑娘闷声说道。 乐娘松开她,轻声说道:“你娘不许你学。”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子一转,道:“不让娘知道。” “不行!”忽然传来忆雪的声音。她的马走得不快,踏在软软的沙子上,却没怎么发出声音。她下了马,皱着眉头,急急喘着气,“在哪儿都惹事,你就不能跟碧霄一样,乖一些,让人省点心吗?” 小姑娘却是顽劣道:“有碧霄一个乖女儿不就够了,管我做什么?” “你……”忆雪满脸愠色,身子不由颤抖起来,“你是我生的,我就得管。” 闻言,赤澜突然瞪圆了眼睛,吼道:“在庄里你为何不来管?妹妹被他们欺负时,你为何不管?那女人打我骂我时,你为何不管?你就知道守着外公的灵位,任外人夺了听雨庄,任那坏女人在庄里作威作福,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现在又躲到这来,你倒是省心,可碧儿还在那里……”她渐渐平静下来,语气却是有些狠,“武功我学定了,我要他们好看!”而后又压低了嗓音,骂一句:“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没出息!” 乐娘大惊,这哪是稚齿之言。忆雪更是愣住了,久久才吐出两个字:“孽障!”随即吐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妹妹!”乐娘急忙扶住她。 此时,赤澜倒是比惊马时更是惊慌,眼中透出一丝悔意。 房中,赤澜守在母亲床侧。 忆雪转头看着女儿,似是要说些什么,却未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敦煌石窟里慧海大师的那一声叹息,“孽根……”一串紫色的佛珠套上那细小的手腕。 “娘,我错了。”赤澜小声说道。 忆雪闻言微微一愣,随之莞尔一笑:“你可是第一次认错呢。” “娘,我错了。”只要母亲能开心,哪怕说一千次一万次,她也愿意。赤澜低下头,这也是她第一次低头吧。 忆雪睁着眼睛,看着上方,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看得很远…… “许是娘错了。”忆雪开口轻轻说了一句。赤澜懵懂地抬起头,看着母亲。 “娘忘了你也是你爹的女儿。”此时,忆雪的目光仿佛落在了遥远的过去,“生你们两姐妹时,正值寒冬腊月。那年没有下雪,下了一冬天的雨。”她说着,露出了笑容,“你爹和你桑伯伯说,这双婴儿就以‘霡霂小雨’为乳名。那场雨,一直下,一直下,把整个冬日的积雪都浇化了……”声音越来越小,忆雪渐渐闭上了眼睛,那动人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娘。”赤澜轻唤一声。 忆雪依然闭着眼,轻声应道:“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娘累了……”那声音轻得就如香炉中钻出的一屡余烟,只需一丝微风便被吹得无影无踪,形神俱灭。 赤澜忽然发现母亲笑起来真美,她从来都不曾如此真切的端详过母亲的容貌,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人了。凝视母亲的容颜,那般温柔美丽…… 赤澜出神的看着入睡的母亲良久,某一刻感到母亲的手有些凉。于是她小心翼翼在母亲手上呵了口热气,然后轻轻地把被子给母亲盖严实。又伸手去捋母亲的头发,在触到母亲额头的霎那——手僵住了,母亲的额头是那样的冰凉。迟疑着,她缓缓伸出手去探母亲的鼻息…… 心猛一震,她的目光已经呆滞,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过了好久,那双乌黑的眼眸才蒙上一层水雾。嘴唇有些发颤,却嘴角向下倔强的紧抿着,不肯让眼泪出来,可泪珠还是划过粉颊。原来死亡就是一闭眼的事…… 一枝雪,香未却。哀琴三弄,苦寒侵晓梦。红尘深处伤人透,独自凄凉,冷眼倦俗陋。 照晚镜,伤疏影。天涯谁问,长恨黯芳魂。怅然惊起却回头,冬去春来,还叹梅花瘦。 3 第二章 猫魇 大王喜欢睡在赤澜身上,连夜里睡觉也是。但它越长越大,也越来越沉,所以夜里睡觉时,她都把门窗关紧。可每次半夜里,她都被身上不知何时降临的沉重压醒。不知它是如何进来的,她忽然觉得这只猫很神奇。 一日,她在房中的箱子上发现一只被啃了一半的老鼠,肠子内脏拖在外面,血淋淋的。她很生气,拿眼瞪大王。大王却坐在太阳底下,吐着舌头细细的将身上的毛舔舐干净,毫不理会她。外表看着干净漂亮,事实上却是那样肮脏。她将那半只老鼠清理掉,清洗干净血迹。那以后,她更加不喜欢它上床。 秋日,那个夜里,外面传来一声声凄惨的叫声,将睡梦中的她惊醒。毫无睡意,仔细分辨了一下那声音——好似婴儿的啼哭声,喊破了嗓子的啼哭声。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急忙缩进被子里,将整个人都蒙起来。 是哪个可怜的婴儿被人遗弃了吗?就像自己被父亲丢开,然后母亲又离她而去。那婴儿会不会死,是不是应该去把它抱回来……犹豫良久,赤澜终是掀开了被子,房间里好黑……下了床,拿了一件厚重的衣服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尽管那时并不冷,可是把自己包严实了,仿佛就安全了,就不会害怕了。 出了房间,下了楼,来到院子。挂在院子里的灯笼还燃着,使得这院落成为被黑暗笼罩的无际沙漠中的唯一一个亮点。她四下里看了看,循着时有时无声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它是哭累了,还是已经奄奄一息……突然角落里发出一个异响,她惊得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不敢动,只是瞪圆了眼睛,盯着它…… “喵——” 突然一声凄厉的猫叫,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蹦了出来。她吓得浑身猛一颤,身上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黑影落了地,却是大王……她舒了一口,但仍是心有余悸。 回到房间上了床后,她久久没有入睡,恐惧还是压着她。她把自己蒙在在被子里,闷得一身汗。 第二日,她问阿苏,阿苏说,猫在找伴。 赤澜问:“什么伴?” 阿苏说:“就是找男人。” “找男人干什么?”赤澜仰头看着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带着童真。 “生孩子呗!”阿苏斜睨她一眼,转身扭着腰肢走开。 之后的几日,她夜夜听见猫在外面叫。她还是很害怕,钻进被窝里躲着。后来,客栈周围出现了一只她从没见过的黑猫。 阿苏说:“穆家堡来的。”穆家堡是东去不远的一个小镇子。 大王的肚子似乎渐渐在变大,她知道,里面是小猫,当初自己和妹妹应该就是这样在娘的肚子里。两个月后,大王生了四只小猫,像刚出生的老鼠——她见过的,一个人无聊时四处翻腾,总能翻出一些新鲜玩艺。 那几只小猫,阿苏叫它们小花,小黑,小灰……长得最像大王的那一只,在赤澜的坚持下,被叫做“公主”,但阿苏还时不时的拍着桌子说:“我就叫它阿花!” 之后的几日,赤澜常常找不见小猫。每次都是前一日她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它们,第二日却又不见了。后来她明白,是大王不想让人去看它的孩子。大王竟然这样防备她,这让她很不高兴。 已经十多日,其他的小猫都已睁眼,小黑却还没睁眼。它看不见,所以抢不到奶。很快,它就变得很瘦,捏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团绒毛。赤澜有些气它没用,只好用牧民送来的羊奶喂给它喝,可是很难喂进去。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小黑不见了,那里仅有三只猫。 她急忙跑去问阿苏:“猫呢?” 阿苏低头看着账本,头都没抬,懒懒问一句:“没有了?” 赤澜点头,“嗯。” “死了呗!”阿苏说得倒是轻松。 赤澜不解的看着她,问:“猫不是有九条命吗?” “说说的嘛!这世上什么东西不是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阿苏拉长了声音道,像是在叹气。 赤澜怔怔地看着她……娘,没了就没了;小黑,没了也就没了;有一天,自己是不是也会没了也就没了? 那几只小猫长得很快,已经自己能跑能跳。它们喜欢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也喜欢在外四处跑,一般也就是去穆家堡。 有一日,穆家堡的一户人家来客栈,说想要一只猫。他看中了公主,赤澜不肯,他只好要走了小花。 又有一日,来了一位常客,进门就说:“半路上看见一条狗咬死了一只猫。” 赤澜找到了那只死猫——是公主。肠子在外拖着,跟那只被大王啃了一半的老鼠一样惨。她拿布兜子将它装起来,挂在不远处林子里的一颗胡杨树上。听客人说,胡杨树生长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公主在那儿,终有一日可以升天的。 据客人所述,她知道那条狗是穆家堡穆老爷家的那条大狗。 翌日,赤澜往怀里揣了一个大包子离开了客栈。在院子里喂马的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个人,慢慢往东走去,小小的身躯消失在黄沙之中,只留下一串通往天际的脚印。 遇见那条大狗时,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包子扔给它。它跑上去吃了那个包子,不久后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死了。 穆老爷最喜欢那条狗,就像赤澜喜欢公主一样。穆家堡的人很快就来到客栈,他们对着赤澜一直骂,说她没人性、冷血、恶毒……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双眼睛依旧溜圆,一眨不眨。乌黑的瞳,映着那群指着她骂的人。自始至终,她也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阿苏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才离开。阿苏回身指着她骂了一句:“死丫头!” 不久,那只小灰跑去穆家堡,再也没有回来。她对它那么好,它竟然就这么跑了。 有一日,送了人的小花忽然回来了。可它变得肮脏、顽劣,不认大王,也不认她,还挠人、咬人。畜牲是不是都这么没良心? 开春时,客栈来了一位贩猫的波斯商客。夜里,她把大王扔进了猫群里。第二日,波斯商客带着猫——连同大王——走了。再也没有黑夜中的哭泣声,再也没有小猫…… *** 看着风尘仆仆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日复一日。没有了猫,赤澜便只有独自一人。有时无聊,便将客栈内每一处都走了个遍。 这一日,她向西南角的厢房走去,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她循着香气寻去,来到一间房前。推门而入,整个屋内弥漫着此种异香。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是些必需的桌椅床柜,但桌柜上却是摆满了许多手掌大的人偶。走近了看,都是些香蜡制的小人,男女老少、插科打诨、骑马射箭,各不相同。一旁还有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具。 她拿起桌上一个雕刻了一半的小人,一个轻舞的女人,裙裾飘扬,漂亮的面庞,玲珑的躯体。左手将琵琶举到头后,右手还只是一块蜡,未动分毫。她从桌上的一堆刀具中随便取了一个,便往那胳膊上削去,没两下便削下一大块。估计没法补救了,整个蜡人算是废了。她将刀具扔到了桌上,砸在其他刀具上,“哐”一声。 “蜡要是雕刻坏了,可以熔了再雕。人若是雕刻坏了,就永远回不了头喽。”门口走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者,年约六旬,相貌清矍,眼眸却是灰暗的。赤澜知道,他是客栈里打杂的,阿苏叫他“死老头”。 老者拿过赤澜手中削坏了的蜡人,放眼前看了看。然后坐到长椅上,在那些刀具里挑着,嘴里道:“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的工具。对蜡是这样,对人也如此。”最后拿起一把小的,开始修改那蜡人。 赤澜在旁看了一阵,问:“她是谁?” “飞天。” 赤澜问:“飞天乐娘?” “敦煌石窟里的飞天反弹琵琶。”老人的眼睛从未离开蜡人。 她发现老人看着蜡人的眼睛,竟隐隐泛着光芒。看了一阵,又问:“她会飞吗?” “会。” 老人总是简洁的回答,赤澜喜欢这样,用一大堆话来表达同一个意思有什么意义呢? “她很漂亮。”她说了一句。 老人没有回答,两人也再没有说话。不多时,老人将蜡人摆在桌上。原来的琵琶已经没了,出现一条举过头顶的手臂,其他地方也稍稍作了修改。 赤澜问:“她不弹琵琶了。” “嗯。” “她还是飞天吗?” “不是。” “那她是谁?” “貂蝉。” “貂蝉是谁?” “三国时的人。” 赤澜稍稍一想,道:“陆晓知跟我说过,那时有个诸葛亮。貂蝉又是干什么的?” “美人计。”老人有些深沉的说道。接着,便用几句异常简洁的话说完了这个故事:那时有个奸臣董卓,他有个干儿子;有个忠臣王允,有个干女儿…… 赤澜平静地听罢了故事,溜圆的眼睛一眨,闪过一道光芒,说道:“那是他女儿!”然后便见她拿起一把刀,将王允的蜡像劈成了两半。父亲怎么都这样,女儿对他们究竟是什么? “你这丫头!”老头抓起被劈成两半的王允心痛不已,顿时把适才的深沉抛到九霄云外,“你懂什么,那叫美人计。” 她又看了看桌上的蜡人,指着一个手持长刀骑着马的长髯大汉,问:“他是谁?” “关云长。” “天色不早了,明日我再听他的故事。”她边说边站起身。 “不讲了!”老头别过头去,“讲了你又毁我宝贝。” 小姑娘看他一眼,将目光投到刀具上,伸手拿起一把。只一挥手,便将那关云长砍下马来,把刚才残留的怨气发泄完。 顿时,老头就瞪直了眼睛。关云长怕也没料到,自己一世英名,竟会被一个小丫头砍下马去。只听老头大喊一声:“关公……”抓着关公和赤兔宝马,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向小姑娘,委屈道:“关云长,关公,英雄一世……他又没做什么坏事,你砍他做什么啊!” “谁知道他是英雄了。”她倒是一脸平静,转身往外走,“明日我再来。走了,死老伯。” “死,死老伯?”老人的脸有些扭曲,“好样不学,学阿苏那张臭嘴!老头子姓佟,佟!”声音漾出了破窗户纸,在无际的沙漠上飘飘荡荡。 一进门,便被青木香的气息包围。赤澜脱下外衣,跳下浴池,来到乐娘身边。 乐娘抓起她的手,问:“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人影?” “去佟老伯那儿玩蜡人。” “佟……”乐娘脸色微变,俄而又缓了下来,道:“又玩客人刀剑了?” 赤澜平静的答道:“没有。” 乐娘笑了笑,“没有?手上都磨出茧了。” “哪有?”赤澜伸手仔细看了看。 乐娘微笑着,左掌托起赤澜的双手,右手轻轻抚过她的手掌。赤澜感觉她的手柔柔、软软的,仿佛是一块丝绸从手中溜走,听她说道:“女孩儿家的手应该是手如柔荑、指如剥葱。” “佟老伯刻了一个蜡人,反弹琵琶的飞天。乐娘也会弹琵琶,是吗?”赤澜转移话题。 乐娘轻“嗯”一声。 赤澜又问:“为何只见乐娘弹琴,不见乐娘弹琵琶?我来到这儿,连个琵琶的影子都没见着过。” 乐娘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失落,略带惆怅的说道:“凌空一阕飞天舞,反手拨弦为谁人?”伸手抓起岸上的衣物,“哗”一声钻出水面,在空中一旋身将袍子穿在身上,脚尖轻轻划过水面,落在池子的另一边,离去。 赤澜穿好衣服往外走,路过厅堂时,桌上还有两位客人,一个是做买卖的,另一个是走江湖的刀客。听那商人道:“小皇帝逃奔去了大屿山,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几个人还能撑多久啊?到时可真就亡国喽,这蒙古大将真厉害啊!” “谁厉害?”赤澜问道,走到二人跟前。 “伯颜啊!”刀客道,“伯颜在蒙古朝廷拜了左丞相,总襄阳兵大举进攻,然后京城临安就被他攻下了。” 小姑娘眨眨眼,似乎有些不解,说一句:“这有什么厉害的?” 两人闻言便笑,小孩子自然是不懂家国大事。那刀客道:“不说这个了,给你讲厉害的,上回说到哪儿了?嗯,江湖上最有有名望的要数武林三大世家和五镇派。这五镇派分别是东镇沂山、西镇吴山、南镇会稽山、北镇闾山、中镇霍山,这五派皆擅长剑术……” *** “……秦琪怒了,纵马提刀,直取关公。二马相交,只一回合,关公刀起,秦琪人头落地。关公对众军士道:‘挡我者已死,其余人不必惊走。速备船只,送我渡河。’军士急忙撑舟傍岸。关公请二嫂上船渡河。渡过黄河,便是袁绍的地方。关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正是:千里走单骑,五关斩六将。”佟老头兴致勃勃地讲着。 “人哪那么容易被杀死!”小姑娘说道,一双溜圆漆黑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服。 佟老头一摆手,道:“故事终归是故事,信不信由你。” 赤澜看看老人,眨眼道:“那,我也要一把青龙偃月刀。” 佟老头睇她一眼,说道:“女孩子家拿什么大刀。” “乐娘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小姑娘脸上又显出倔强之意。 佟老头脸上带上点不屑,道:“什么大刀□□,都是装点门面,吓唬吓唬人的。若是真有本事,拿什么不是件好武器。花花草草还能比刀剑锋利呢!”说着眯起眼睛,“不过,如今的刀法剑术盛行,种类繁多……”突然话锋一转,“不学白不学啊!再说,学会了打起架来也不吃亏,是不是?” 樱红的小嘴漾起笑意,“佟伯说的对。”眼睛瞥见床头柜上放着几只蜡雕的飞鹰,另有三个蜡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她起身走过去,问:“他们是谁?” 她刚要拿,佟老头一个箭步抢在前面,抱住了它们。只见他一脸警惕的说道:“你想干吗?”看来他是怕小姑娘又把他的蜡人毁了,“哪个都能碰,就这三个不能碰。” 赤澜瞥一眼老头,又看看蜡人,微微撅起的嘴唇显得有些倔强。 这时,窗外响起缓缓的马蹄声。赤澜走到窗前看了看,像是一支商队到了。转身迈开腿跑出去,每次商客经过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来到厅堂,乐娘已在。 商队中一个身穿蓝衣似是领头的人取出一个沉香木盒,道:“五色石脂。”打开盒子看,内有五个小瓷罐。明白人一眼便知,那都是些前朝各官窑出的上好瓷器,分别是青瓷、黄釉、黑瓷、白瓷、赭花。那人一一指过,说道:“青石脂,黄石脂,黑石脂,白石脂,赤石脂。” 另一人拿出一个金星紫檀木盒,打开来,满是透亮的水白玉瓶。蓝衣人指着那些玉瓶道:“金浆,玉髓,真珠粉。天水散,明水,深秋的露水,甘露,甘露蜜……柏仁白蜜丸,春菊蜜丸,百香炼蜜丸……” 旁人又打开好几个箱子,赤澜往前站了一步。 蓝衣人指着一个白釉牡丹瓷罐道:“消石膏。”一个戗金漆盒,“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香、青木香,五香。”拿起一个嵌螺钿漆盒,“上好的辰砂。”又指着一个岫岩半透白玉罐,“百花蜜。” 他还欲再说,却被阿苏抢道:“呦,装这么好,外头的壳比里头的东西还贵重呢!” 蓝衣人笑道:“飞天乐娘用的东西哪能以价论,这些小瓶小罐的算不上什么。” 阿苏又道:“这一回又一回的,让你们破费了啊。” “不敢不敢。”蓝衣人回道,“白仙医所托,我们钱掌柜不敢怠慢。” 阿苏笑笑,道:“看来你们钱易来掌柜的,钱来得还真是容易啊。” 蓝衣人也笑了笑,指着另一个螺钿漆盒道:“胭脂水粉。”又指着几个剔犀漆盒,“风干的白菊,菊叶,龙葵叶,及各种芳草。这些,旃檀香、迷迭香、龙涎香。” “龙涎香,白首翁怎会送龙涎香?”乐娘开口问道,这有些过于贵重了, 蓝衣人笑着支吾两声,看看赤澜,道:“这个,是我家掌柜让带给二小姐与乐娘的,还请二小姐与乐娘收下。” 赤澜也不知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便抬头去看乐娘。乐娘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说道:“既然送来了,也不必拿回去了。” “是,是。”蓝衣人赔笑道,忙又指着一旁的盒子,道:“还有麝香、琥珀等。”说着拿起一个丁香玉盒,“上好的香珀,二小姐、乐娘可随身佩戴。” 赤澜便伸手接了。 蓝衣人又从旁人手中接过两个锦盒:“暖玉,寒玉,各两块。另有蓝田玉枕一只。”指了两个影青茶笼,“这是钱塘桑先生送的明前龙井。”又捧过一个金银平脱漆盒,“这些是冥工师傅亲手制的。”打开来看,是些珠钗簪环。 总算点完了东西,阿苏瞥了一眼赤澜,笑道:“以往可不曾送来过这么些东西。” 蓝衣人笑道:“多送了些,怕二小姐用不习惯。乐娘也可试试其他香料。”谁还不明白他家掌柜钱易来是在变着法儿的拍马屁。 “好了好了。”阿苏叫道,领了那几人将东西搬下去。 赤澜低头看手中的玉盒,盒子未打开却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盒身上雕着飞天,栩栩如生,似是要飞下来。她问道:“白首翁、桑伯伯、冥工他们总往这送东西吗?” 赤澜所说这三人,加上乐娘和陆晓知,便是天水教的五行使。 “嗯。”乐娘淡淡应一声,转身离开,似乎不太高兴。 进到乐娘屋中,走到镜台旁。台子上摆着许多精美的瓷瓶漆盒,一走近便闻见淡淡的幽香。赤澜挨个打开看了看,闻了闻,不由吐了口气,竟会有这么多。 “那是沐浴后擦身用的。”背后传来乐娘的声音。赤澜放下手中的白釉莲瓣瓷瓶,转向乐娘。乐娘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一边走向镜台,一边问道:“赤儿要找什么?” 小姑娘又是一脸倔强,不肯说话。 “小丫头,脑子倒是灵光。这些都是白首翁亲手调制的,拿去吧。”乐娘拿起一个剔红香盒递给赤澜,“用这个擦手。” 这下小姑娘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溜圆的眼睛看着乐娘,问:“乐娘准我拿刀剑了?” “不准又怎样,赤儿肯听吗?”乐娘拍拍小姑娘的头。 赤澜一眨眼,忽然说道:“乐娘似乎不太高兴呢,怎么了?” 乐娘脸色微沉,淡淡应道:“没什么。” 她知道,他们就像自己一样,被她的父亲赶了出来。稚嫩的小嘴轻轻一抿,笃定地说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五行使回去天水教,回去听雨庄。” 乐娘闻言一怔,低头看她,微微一笑,“好,乐娘就等着那一天了……就怕那时候赤儿不想走了呢。” 小姑娘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乐娘,似乎有些不明白。 乐娘移步,来到床边的燕几前。其上有白日送来的金银平脱漆盒,一个影青茶笼,本是送来两个的,却不见另一个。她打开漆盒,将那些珠钗簪子拿出来,只见盒底叠放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奇怪的文字。 赤澜踮起脚看,却是什么也没看出来,问:“这是什么?” 乐娘道:“天竺秘技,是一种与天竺瑜伽术相融合的武功,从现在起你要学这个。” “厉害吗?” 乐娘却笑着摇摇头,道:“学它自有用处。”说罢,又打开茶笼,从中拿出五本书来,分别书有东、西、南、北、中几个字,“这是五镇派各自的绝学。” 五镇派,那不是江湖上顶有名气的门派么? 赤澜问:“我要学吗?” 乐娘却淡淡说道:“这些小玩艺儿,看看便是,学它做什么。” “关羽伸臂,大夫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当时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关羽饮酒食肉,言笑自若,全无痛苦之色……” 待佟老头讲完了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赤澜道:“我要一匹赤兔马。” 老头斜她一眼,道:“怎么扯到赤兔马了,说关公……” 她却说:“英雄不都要有良骑的吗?” “装点门面的。” 赤澜吐吐舌头,“又说这话。” 老头笑笑,道:“既然如今盛行此物,要一匹也无妨,再说打起架来也不吃亏。” “嗯?”她眸中透出不解。 老头看她一眼,道:“打不过,可跑得过啊。” 小姑娘闻言咯咯笑个不住,说道:“逃跑?没出息!” 老头也跟着笑:“不跑,等死啊?” 4 第三章 梅花 “在江湖上最具名望的便是武林三大世家,临淄左丘、金陵苏家、婺州颜门。左丘氏一柄如意金丝柔绳枪,变化莫测,神化无穷;苏家判官笔,笔走龙蛇,取穴打位;颜门则是医药毒术,用毒能在江湖上用出好名声来,也就只有这姓颜的了……” 在这飞天客栈,除了听佟老头讲讲故事,就是听来往客人说说外面的事。飞天客栈地处荒凉之地,什么都缺,独不缺东来西往的各色客人。 “那滴血梅花所使,乃纯金的梅花镖。此人风流倜傥,却最好让人出丑,偏偏人人都好面子,尤其是那些个名门世家,面子比性命还重要。去年,滴血梅花与苏家二爷在易水畔一战。那苏家的暗器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可谁知这滴血梅花更加了得。百步之遥,任你如何躲闪,滴血梅花说射你左眼,决不打你右眼……” 赤澜支着脑袋听得出神,漆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神往,但心里也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刀客是在唬她。直到她八岁那年的那个秋日…… 血色夕阳下,自天边慢慢行来一匹马,马背上一个男子,看似二十许。黑色的披风下,白色的长衫,腰间系一条红绫,相貌俊朗,眼神十分凌厉——哪里都好,独缺一条右臂。 西南角一张桌上,他独一人面墙自坐,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每次放下酒碗,他都抬眼看看侧面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多久了?自他坐下到现在,一个多时辰,这个小姑娘就一直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 “你看什么?”他好奇地问了一句。 小姑娘一眨眼,道:“滴血梅花。” 四个字一出,所有目光都朝这个角落射来。幸亏背对着大家,他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待那些目光都离开,他站起身,左臂抱起小姑娘,上楼进屋。 赤澜坐在桌前,眼珠随着一脸凝重在跟前踱着步的人从左移到右,再从右移到左。听他低声自语:“怎么在这儿也能被人认出来?” “你也不换身衣裳。”小姑娘稚嫩的嗓音平静地说道。 他转头看这小姑娘,轻笑一声,道:“看来我是威名远播啊。” 小姑娘摇摇头,小嘴里说道:“是臭名远扬。” 闻言,他轻轻一撇嘴。 赤澜问:“你又得罪谁了,左丘、苏家,还是颜家?” 他垂着头坐下,低声道:“都得罪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堆金色的梅花放在桌上,然后失神地望着。 赤澜伸手拿起一支,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那金色的梅花,工艺十分精细,大小与真梅花一般,花瓣却如刀一般锋利。 他看见她拿出一块手绢摊在桌上,又见她把那些梅花镖通通移至手绢上,然后捏起手绢的四个角打个结。 “反正你的手也断了,这个就给我吧。”樱红小嘴轻轻说道。 他稍稍一怔,对她道:“这是金子,很值钱的。”你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啊。 “我知道啊,你可以在这里住半年。我们飞天客栈名声响彻关外,饭菜可口,保你吃好住好。”她将阿苏的话背了一遍,但却是清清淡淡的,毫无起伏,丝毫没有阿苏那魅惑人的味道,“客官有何吩咐尽管开口。”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已经出了门,回身将门带上。 他愣愣看着那已经阂上的门,嘴里道:“你倒是听我吩咐了再走啊。” 半年后,滴血梅花走时,腰间红绫变做了黑布腰带。他在马背上回头对她一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滴血梅花。” 赤澜手里拿着那根红绫,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天边。 “啊——”数声惨叫之后,几个人被打飞兵刃跌倒在地。 赤澜旋身轻轻落到桌上,转过身来,脸上神情静默,俨然有些飞天乐娘的影子。她扫了一眼地下,那双瞳眸依旧漆黑如墨。地上那几人愣愣地看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似乎还不明白自己怎就躺在了地上。 一个一身光鲜的锦衣客人一收手中折扇,指了那些人,骂道:“你们好大胆子,竟然在小飞天跟前打架。是刚从中原来吧,玉门关外,这一带往来的谁有胆子这里闹事啊?有仇上外头打去,别在飞天客栈闹!” “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阿苏满面笑容的走上前来,朝赤澜翻个白眼,“死丫头!有这样打客人的吗?”而后又换上一脸笑容,搀起摔在地上的客人,“没伤着吧?我说你们也太没用了,连个小丫头都打不过!” 自到了大漠,已有三载,小姑娘已经长大,说话行事都与乐娘有些相像,这条道上往来的常客便称她为小飞天。 “咱接着说。”锦衣客人放下折扇,对在旁坐下的赤澜说道,“东方之美者,有医巫闾之珣玗琪焉——说的正是岫玉。这个汉代皇帝啊,就拿金缕玉衣作殓服,西汉中山靖王的那件金缕玉衣便是岫玉的。岫岩玉可用来制作武器,像玉斧、玉铲、玉刀、玉璋、玉钺……” “赤澜。”忽听佟老头叫了一声,便向门外走去。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网,赤澜也起身跟了出去。 那客人喊道:“小飞天要出去啊?回头接着说啊,我给你说瓷器。” 阿苏也叫道:“我说你们两个,这时候上哪儿啊?”两人却不答话,自顾出了门。阿苏暗骂:“真是越来越像了啊,都不搭理人。谁跟谁学的呀!” 院子里,一阵风过,扬起尘沙。 赤澜骑上马,问:“南边的林子里真有鹰吗?” “不知道。”佟老头脸上有些神往,“先去逮几只鸟做饵。” 赤澜看看他,笑道:“今天一定捕一只。” “驾!”一夹马肚,飞奔出去。 到了地方,下好网和饵,人便在一旁候着。可到了黄昏,也不见一只鹰。两人骑着马,在林子边缘慢慢踱着步,四下张望。 “前两天那个大胡子说在这儿见过有鹰的。”赤澜不禁有些失望。 佟老头没说话,忽然耳朵一动,道:“没什么动静呢……”正说着,突然一脸警觉。细细一听,好急的马蹄声…… 赤澜与佟老头同时回头,只见远处一群黑点向这边移动。待能辨认时,佟老头脸色一变,说道:“跑!” 赤澜调转马头,一抖缰绳,策马飞奔起来。佟老头紧跟随其后,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两边的树疾速往后移动。 身后的马蹄声却是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呼喊声大作。马贼已经追赶上来……看来还真是需要有匹好马,打不过,还跑得过。而现在,马贼就跑在两侧…… 林间的一通左转右拐后,出了林子,赤澜狠抽两鞭,向前奔去。不料,不远处又一队人马,又是一群马贼。渐渐,这些马贼分作了两拨,一拨在后头紧追,另一拨在道侧的矮坡上跑着。 至今也不曾遇见过这种场面,她心里不免有些惊慌。突然身后有异响,赤澜心猛的一颤,急忙回头看。 佟老头已跌落马背,摔在地上。马贼头子的飞爪深深地插入佟老头的咽喉,夕阳的映照下黑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佟老头的双眼直直地望向赤澜,嘴唇颤动着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却只是吐出浓稠的血水。就像冬日枝头最后的一片枯叶,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肯放松与枝条的最后一丝牵连,一种最后的坚持。佟老头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院子里,阿苏拿叉子拨弄着草料,嘴里骂道:“这死老头带着死丫头死哪儿去了!”这女人的嘴!一句话总共没几个字,却是用了三个“死”字。眼角余光忽然带到远处的点点火光,抬头望去,只见数点火光正极快地向这个方向聚来。 “马贼?”她冷哼一声,扔下手里的叉子,拍了拍手。走到门口,两手插腰,喊道:“来马贼了!”听口气,像是在叫人看热闹。 客人闻言都跑了出来,向远处火光望去。 “呸!”一商客啐一口,“真倒霉,在飞天客栈还遭马贼。” 这时候,乐娘也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火光由远及近。 “什么马贼,敢来飞天客栈撒野!”阿苏看看乐娘,朝火光方向骂了一句。有这尊菩萨在,自是不用担心身家性命,那张嘴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再撒撒泼。 乐娘不说话,往前两步。此时已能听得急促的马蹄声,可以判断出马贼人数远比火把数多。住客们开始不安,阿苏不知怎的也有些紧张起来,仿佛那马蹄一脚一脚都踏在了每个人心上。 乐娘神色依旧平静,眼中却突然掠过一丝担忧,开口问道:“赤澜呢?” “啊呀!”这下阿苏惊叫一声,“她和佟老头……” 乐娘微微蹙眉,看向轮廓逐渐清晰的不速之客——人数不下二十。 忽然,乐娘眼眸中掠过一抹惊异的光芒。阿苏眼神也一变,客人们的眼睛里也满是诧异。那当首的马背上坐的不正是赤澜吗?可是,跟在她身后的不是一帮马贼么? *** 赤澜转回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双唇一抿。只听一声马嘶,勒住了坐下之马。 马贼看见小姑娘调转马头又折了回来。她跳下马,扑到老头身上,叫道:“佟伯!佟伯——” 周围,是一群面貌狰狞的马贼,像是刚在哪打过劫,但收获不丰。这小姑娘穿着打扮,乍看下十分素雅,细观之…… “这项上金锁,定是出自名匠之手。这发饰,这银镯……”一个尖嘴马贼摇摇头,细声细气地叹道,“这块琥珀可是香珀?哦,这块玉可是羊脂玉?弟兄们,咱们捡到宝了!” 闻言,众马贼一下子乐了,高声呼喊起来。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马贼扬扬手中的大刀,冲着马贼头子叫道:“大哥,这小丫头砍了吗?” “呜——”小姑娘刚呜咽一声,便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只见她浑身颤抖,惊恐地看向众马贼,手指间漆黑如墨的眼眸透出惧意。刀疤马贼向前迈一步,小姑娘忙往后一退,身子跌倒,双手撑在地上,眼睛一眨,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刀疤马贼还欲前行,马贼头子突然挥手制止了他。旁边一个黑瘦的马贼见状便笑道:“挺标致的一个小丫头,何必要杀了。先养着,日后做压寨夫人嘛!” “哈哈哈……”马贼头子粗野地笑起来,盯着小姑娘看,“比以前抢来的那些女人强。”一挥手,“带回去!” 一个浑身是血的马贼走上前来,小姑娘忙往后一退。马贼又上前一步,小姑娘又退,哭道:“走开!” 马贼笑了两声,道:“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吗?”上前强行抱起小姑娘。 小姑娘挣扎了两下,安静下来。只见她擦去眼泪,转向马贼头子,说道:“不是说要我做压寨夫人吗,为何叫他抱我?” 马贼头子一听,乐了,大笑着吼道:“好,好!”一旁瘦马贼也乐呵呵地附和着。马贼头子从那人手里接过小姑娘,仔细地瞧了两眼,才满意地转身走。 那原先抱着小姑娘的马贼有些不服气,对着她咧嘴呲牙,小姑娘忙往马贼头子怀里一缩。马贼头子又大笑不止,瘦马贼也跟着笑。走过刀疤马贼时,他也扬了扬手中的刀,小姑娘吓得扑入马贼头子的怀中。 “哈哈哈……呵呵……呵……”瘦马贼的笑声单薄而又突兀的响着。他不明白,他们头子那粗犷的笑声为何突然停止,让他促不及防。这笑声越来越小,最终归于沉默,只剩下干燥的风诡谲地叫着。 众马贼的目光都集中在马贼头子身上。小姑娘静静地趴在马贼头子身上,看不见她的脸。马贼头子脸上是一个僵住了的笑,面容逐渐扭曲…… 噔!马贼头子突然沉沉地跪倒在地,小姑娘向一旁摔了出去。马贼头子则向前倾倒在地,身体开始抽搐。众人愣愣地看着,直到那庞大的躯体一动不动。 刀疤马贼惊觉,叫一声:“大哥!” 众人慢慢走近,马贼头子的头下已是一片紫红,鲜血还在不断从他的脖颈流出。转头看那小姑娘,只见她从地上坐起,微微抬了头。 “呃……”众贼惊呆。 小姑娘口中刁着一枚梅花镖,小半截已被鲜血染红,一滴血滴落在小姑娘雪白的衣裙上。是她割断了马贼头子的颈脉,在扑入他怀里的那一瞬间…… 夜色里,他们看不见她的战栗。她见过死亡,也曾经亲手毒死一条狗,可那毕竟是条狗。滴血梅花教她射镖时,都是对着木头桩子的。而现在,滴血梅花真的在滴血…… 张嘴,染血的梅花镖无声的落在地上,可是嘴里腥咸的味道却泛了开来。腹中一阵翻搅,喉头作呕。紧紧闭着嘴,咽一口吐沫,硬给逼了回去。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让紧张的身体放松些。 刀疤马贼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叫道:“死丫头,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说罢,举起大刀向小姑娘砍去。不料,她却倏然起身躲开了,同时撒出一把粉末。还欲再砍的马贼迟疑了一下。 众人嗅了嗅,“好香。” 尖嘴马贼率先捂住口鼻,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捂鼻子。刀疤马贼有些胆怯,问道:“什……什么东西?” 众人看着小姑娘的侧脸,她嘴角缓缓地扬起一抹弧度,道:“你以为呢?”平静而又冷淡的声音。心里其实很慌乱,可她也不明白自己怎能装得那样冷静。 刀疤马贼不敢再动弹,与她对峙一阵,还是慢慢将刀架到她脖子上,“老实点,乖乖把解药交出来。” 脖颈上的刀冰冰凉凉,让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却仍是镇定地说道:“把解药带在身上?呵,等你们来拿啊?我劝你别再乱动了,若是毒蔓延至全身,那便只有等死。” 刀疤瞪她一眼,咬咬牙道:“解药在哪儿?” 小姑娘缓声道:“飞天客栈。” 听见这四个字,刀疤马贼握刀的手不由一颤。若非夜色暗,定能看见所有马贼脸上都换了颜色。 *** 赤澜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赤儿……”乐娘轻叫一句,她却不应。 只见她走到一张的木桌前,用手拂去上面的干草。一掌打在桌沿上,便听一阵刺耳的声响,桌子擦着地面移到众人面前。她冷冷瞥一眼,便见有人从马背上搬下一具尸体…… 乐娘目光一颤,阿苏更是惊叫:“佟老头!” 佟老头的尸体被放置在木桌上后,赤澜终于开口说话:“阿苏,端盆水来。” “呃……”那冰凉的声音几乎让人窒息,阿苏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哦……哦,这就去。” 干涩的风一个劲地吹着,佟老头那干枯的发须也随风瑟瑟发抖。人死了,它们似乎还未死。赤澜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佟老头脖颈上凝固了的血,好像永远也擦不完似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没人敢出声。乐娘拿过阿苏手中白布,走上前来拉开赤澜,将尸体盖住。 赤澜盯着白布看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向那些马贼。原本就倔强的目光如今又带上了恨意,让马贼不自觉的垂首、后退。 “跪下!”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仿佛要刺穿每个人的耳朵。 众马贼稍稍一愣,砰砰砰,一个接一个,都跪了下来。 “还有他。” 马贼随赤澜的目光看去,是马背上马贼头子的尸体。很快,马贼头子的尸体被搬到了最前面,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尸体跪倒。过程中无人敢说话,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阿苏看着马贼的尸体,讷讷问道:“你,你——杀人了?” 赤澜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屋,客人们也随乐娘进屋。外头只剩下佟老头的尸体,和一群跪着的马贼。 不管怎么用力搓,那洁白的衣裳上仍是透着残红——血的颜色。赤澜不耐烦的将衣裳狠狠地往水里一扔。 “扔了吧。”身后传来乐娘的声音。 赤澜站起,转身走开。来到那扇熟悉的房门前,伸手推开。屋子里依旧弥漫着那淡淡的香气,桌上也还满是蜡人,却已是人去物空在。这当中有多少的记忆…… “蜡要是雕刻坏了,可以熔了再雕。人若是雕刻坏了,就永远回不了头喽。”这是佟老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杨修也太不懂得分寸了。” 他说:“所以说做人要知道收敛。” 她说:“司马懿哪那么容易上当?” 他说:“那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乐娘走进屋,静静立在桌边,看着赤澜。 赤澜垂着目光,低声道:“乐娘总是说,这些玩意儿,学它做什么。佟伯也总说,都是装点门面的,要它做什么。你错了,佟伯也错了,没有什么是没有必要的。你不得到它,便会失去更多,而且是眼睁睁的看着它失去……所以,管它是不是装点门面的,都要得到手!”说完这番话,她的眼里多了几分凶狠。 乐娘眉头微蹙,道:“赤澜,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明白。有些事情,该放手时须放手。” 赤澜不说话,却是一脸不信服。 乐娘又道:“那些马贼,你想怎样处置?” 干涩的风呜呜的吹着,空气中只有沙子,没有一丝水气。湛蓝的天空中,烈日闪射出灼眼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似是要带走这片大地的最后一点湿气。 跪了一整日,滴水未进,马贼的嘴唇已经干得脱了层皮,就像在蜕皮的蛇。马贼试图用舌头去舔噬,想用舌头湿润它,可原来舌头跟嘴唇是一样的干燥。腿已经不哆嗦,就连麻的感觉都没有了。 忽然传来脚步声,马贼如电击般抬起头来,用渴望的目光望去。赤澜静静地立在门口,投来冷冷的目光,刚受烈焰炙烤的马贼仿佛又掉进冰窟。那目光比灼人的骄阳更让人刺痛。 “砰”一声,刀疤马贼重重磕了个头,道:“求小飞天赐解药!” 见她不语,尖嘴马贼哭喊道:“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小飞天大人不计小人过,求小飞天赐我们解药!”接着连磕好几个响头。 “哼!我们飞天客栈的人你们也敢杀,怎么就不敢死了?”跟在乐娘身后的阿苏泼骂道。 刀疤马贼见乐娘出来,又忙转向这尊菩萨,求道:“求飞天乐娘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错了!” 阿苏却道:“当初乐娘就应该杀了你们,免得留下害人。这回,哼哼,就等死吧!”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知错了,知错了……”尖嘴马贼哭嚷道。 “你们走吧。”乐娘轻轻说了一句。 众马贼闻言一愣,刀疤马贼疑惑道:“那,那解药呢?” 忽然,乐娘身体往前一倾,如燕一般飞身掠过,带走佟老头的尸体上了马背。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裙带飘扬,一骑黄尘。随即闻见一股淡香,正是那香气。只听乐娘的声音飘来:“不过是香粉,哪是什么□□。” 马贼闻言满脸惊讶,齐刷刷看向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一瞪眼,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飞奔而去。 林子里,乐娘静静立于一座土坟前,坟前立的木块上刻着“佟至子之墓”五个字。身后,赤澜骑着马慢慢踱近。 下马,走到乐娘身边站住,赤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道:“太市上者,佟至子?鹰翔在天……太市上者的‘鹰翔在天’不是很厉害么?” 乐娘轻声说道:“佟至子铸成比翼剑,商师逆用比翼剑向罗教主提亲娶了你娘……后来佟至子因反对商师逆继任教主之位,被废去武功,然后被扔进这片荒漠。” 赤澜眉头微微一颤,眼神里又幻化出一丝黯然,自语道:“再也见不到雄鹰展翅了。”难怪佟老头会那样喜欢鹰。 回到客栈,两人来到佟老头房中。乐娘走到床头,道:“这个箱子,是他留给你的。” 赤澜又注意到床头柜上的那三个蜡人,道:“他们是三亘上者吧,太市,太微,紫微。”眼里忽然有些茫然,“现在三亘上者都死了,怎么大家都死了……”真如阿苏所说,这世上什么东西不是只有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 将箱子搬到桌上,箱子却是上了锁。赤澜拔下头上的簪子,□□钥匙孔,几下便打开了。乐娘瞥她一眼,似嗔非嗔的说道:“你跟那些客人都学了些什么?” 打开箱子,里面竟是些小蜡人,各式的武打姿势。赤澜眼睛一亮,嘴中低语:“鹰翔在天……”脸色又微微一变,目光沉了沉,“若是佟伯在,又会说,女孩子学这个做什么,不过不学白不学。”怔怔的看了那些蜡人一会儿,她转头看向乐娘,道:“乐娘能教我飞天舞吗?佟伯雕的飞天舞很好看呢。” 乐娘微笑点头,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说不清的情感。管它是不是装点门面的,都要得到手——她当真是什么都要拿到手么? 5 第四章 红裳 一汉子冲进客栈,一脸络腮胡,正是努哈。只听他大喊:“妹妹,哥哥看你来了。”说着端起桌上的酒连喝三碗,又叫:“小飞天呢?” 阿苏闻言,抬起眼皮懒懒瞥他一眼,嘴里道:“呦,原来是找那个妹妹啊。” 努哈抬头往楼梯上看一眼,笑道:“小飞天长高了,又变漂亮了。”赤澜走下楼来到他身边,此时的她已有十一岁。 努哈粗声道:“昨日猎得好些猎物,还有好几匹不错的野马。大伙决定这几日来一场比试,以猎物为奖品。还有啊,这次扎克老爹终于决定找个小伙子把阿依木嫁出去了。大伙都吵着让小飞天去草原,我想这热闹姑娘一定喜欢,特来请姑娘去草原做客。” 赤澜对着他扯扯嘴角,似乎是个笑。提步向门外走去,丢下一句:“阿苏,与乐娘说一声。” 努哈却又端起酒来喝了两碗才出去,走时对阿苏道:“妹妹,下次哥哥再来看望你。” 阿苏努努嘴,“怕是为了那几碗酒才来的吧。” 赤澜与努哈策马西去,穿过沙漠来到草原,来到天山下。 这一日,草原上异常热闹。 努哈陪同赤澜向草场走去,走过圈马场时,只见几人围在一起。走近了,只见一匹老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部被包扎着,依稀能看见渗出的鲜血。一个男孩抱着它,正在哭。老马仿佛是看见了赤澜,抬起头动了一下。赤澜向前迈一步,眉头微微一蹙。她就是骑着它学会了骑马,之后每次来草原都是骑着它,这马也认她了。 那男孩哭道:“噙日,你别死啊,噙日……” 努哈叹口气,道:“噙日老了,那日打猎被狼咬了,估计捱不了多久就得过去。” “怎么连马也要死……”赤澜似问非问,眼中流露出一丝忧伤,只是一瞬间,便被清冷取代,“别哭了,噙日今日不被狼咬死,明日也会老死,迟早的事,不必伤心。人人都会死,马也会死,若每次都哭,这一生除了哭,就没时间做别的事了。” 男孩安静了,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不知是觉得赤澜说得有理,还是心莫名中生起敬畏。 赤澜转身离去,刚走两步,便听身后噙日“呼哧”一声吐出一口气。随后便听男孩的哭喊声:“噙日……” 赤澜脚下稍稍一顿,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族中长者列坐两侧,老族长坐在当中,赤澜坐在右下首。其左下首是一位老爹和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便是扎克老爹和他的女儿阿依木。 一通鼓声后,族长站起,指向远方天地交接之处,朗声道:“今日这场比试,夺得高架上的鹿角冠者胜出。奖品是前几日的猎物,有马有鹿。获胜者不但能优先挑选,还能娶回我们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最美丽的姑娘,只有最勇敢的英雄才配得到!” 低下一片欢呼声,阿依木羞涩地低下了头。 忽听人群中有人大笑:“哎,孜亚?你们这几个小鬼,才多大点,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娶媳妇了?”只见几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站在参赛者当中。 那个叫孜亚的不服道:“怎么?怕了?”见众人笑,他微微红了脸,又道:“先赢过来,过两年再接过门。” 族长大笑:“哈哈,好啊!有这么多年轻的小伙子参赛,看来比赛会很精彩啊!好,那就开始比赛吧。小伙子们,尽情地向你们的心上人展示你们的英勇吧!” “等等。”却听阿依木叫了一声。 族长笑问:“阿依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依木看向赤澜道:“我要小飞天也参赛。” 闻言,众人愕然。扎克老爹惊道:“阿依木,你要嫁个女儿家不成?” 阿依木却道:“我的夫君一定要能赢过小飞天。不然……不然,我就不嫁。”小伙子们一听都有些慌了,看来都知晓小飞天的厉害。 扎克老爹道:“真要小飞天参赛?说不好,你今日就嫁不出去了。” “要,一定要。”阿依木却十分肯定,转头看向赤澜,“小飞天,你可不许让着他们。” 赤澜的唇角带了一丝似有非有的笑意,看来如此有趣的事,让她也来了兴致。倔强的眼眸,漾着好胜之意,道:“好,那我可就尽全力了。” 小伙子们闻言都叹了口气,除了那几个小鬼,尤其是孜亚,干劲十足。赤澜走下台去,见一旁的圈马场中有不少野马,鬃毛还未及剪,越发显得英姿矫健。当中有两匹小白马,十分抢眼。细看这马,浑身上下,雪一般白,无半根杂毛。虽年幼尚未长成,却是英气十足。 努哈见赤澜看那两匹白马,说道:“这马倒是好马,奈何小了些。不过给姑娘倒是正好。这些野马都性子倔,尤其是这白马,还没人能驯服它们呢!” 赤澜嘴角扬起一抹淡笑,道:“我们改改比赛规则,如何?比赛的马就用这些还未驯服的野马,看看大家的驯马本领。” “好!”众人皆赞同,纷纷奔向自己看中的马匹。 说时,便有两个健壮的年青人走向两匹小白马。一牵缰绳,那马就不安分起来。两人好不容易骑上马背,那马便左摇右晃让两人坐得好不稳当。但闻两匹小白马一声嘶鸣,同时仰起前蹄,将背上之人摔了出去。 “你瞧!”努哈伸手指指。 赤澜却道:“能被别人驯服的马就不是我的马。我的马,我自己驯服。” 她嘴角一扬,纵身跃起,落到一匹小白马上。那马当即一声嘶鸣,高高仰起前蹄,落回地面时,赤澜仍在马背上。那马便前后颠簸起来,欲将背上之人甩下去。另一匹马在一旁也跳跃起来。 赤澜在马背上撑了一阵,那马实在是颠得厉害。跃身而起,跳到另一匹马上。这匹马当即狂奔起来,一边还猛烈摇晃着。过了一阵,又见她跳到原先那匹白马上……来回几次,两匹马都服贴了不少。然后,她骑在当中一匹马上,跳出栅栏,飞奔出去。另一匹白马也紧随其后。 此时,不少人也驯服了自己的坐骑,当中便有孜亚。大家纷纷跳出栅栏,奔向目标。还有不少凑热闹的人骑着自己的马跑了出来,努哈也在其中。 看那双驹一路飞奔,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虽幼,比起那些年壮的马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努哈猛抽了几下坐下之马追赶上前,喊道:“曾听族中老阿爹说过,三国时,西蜀有关羽,其骑乃赤兔宝马。今日,姑娘虽不得一汗血马,但此双白驹配小飞天,亦同赤兔配关公,皆是龙驹配英雄!” 赤澜嘴角挂着浅笑,脸上却掠过一丝怅惘。忆起那个被自己砍下马去蜡人关公,还有那讲故事的人…… 英雄?我非男儿,怎称英雄? “驾!”甩一鞭,白驹狂奔而去。 ◇*◇*◇ 西去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出了玉门关奔向飞天客栈。来到客栈,进到屋内,迎面便见阿苏上前招呼。 领首的一个中年男子问道:“乐娘可在?” 楼梯上,乐娘叫道:“倪堂主。”他便是天水教四象之苍龙堂堂主——倪汝松,当初就是他送赤澜与母亲来此的。 上了楼,倪汝松身后的两个小姑娘向乐娘施礼,“菡萏,芙蕖,见过水行使。” 倪汝松道:“倪某收的两个义女。” 两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十分乖巧。一样装束,碧色的荷叶罗裙,倒是与名字十分相称。乐娘十分欢喜,笑道:“乖,赤儿若是能这样乖就好了。” 倪汝松一笑,道:“她们长二小姐一岁呢。” 乐娘摇头,“不过是一岁罢了。”说着又瞥见旁边的一个少年,十六七岁,一袭青衣。相貌俊朗,一脸淡漠,不苟言笑。手中剑,长三尺宽两寸,古拙厚重。 她笑问:“这可是青雳子?” 少年躬身一揖:“青奴见过水行使。” 乐娘细细看了看他,叹道,“十年不见,都长这样大了。” 闲谈几句后,倪汝松问:“二小姐安好?” 乐娘目光微垂,道:“忆雪走得早,可怜这孩子了。你也知道,赤儿自小性子就倔,实在不好□□。倪堂主此次前来……”她抬眼看倪汝松。 倪汝松答:“哦,此次来关外,一是为了巫族开轩琴。二是尊教主吩咐,接夫人骨灰和二小姐回去。 闻言,乐娘脸色微变,问:“开轩琴?找到青阳如嵩了?” 倪汝松点头,可脸色却有些凝重,“可谁知信风飘竟然背叛我教,将开轩琴的下落告知了五镇派和武林三大世家,他们便托了石门镖局将开轩琴送回中原。教主得知后,便派倪某来塞外夺回开轩。” 乐娘轻点头,又问:“其他的呢,棋、书、画可有消息?” 倪汝松摇头,“巫氏家族庞大,又被我教打散。这些年,教中一直派人手寻找巫族余孽,至今也只是得知青阳如嵩躲到了关外……对了,二小姐人呢?” 由阿苏领路,一行人西北而去,来到草原。马场上挤满了人,十分热闹。阿苏四下观望一阵,冲着一个小姑娘喊道:“祖合拉!” 小姑娘扭头看,见是阿苏,便跑了过来,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甜甜叫一声:“阿苏姑姑。” 阿苏问:“我哥哥呢?” “努哈阿叔和小飞天在那边。”小姑娘朝远处指了指,“在比赛呢!” 闻言,倪汝松脸上微微一笑,菡萏、芙蕖也相视一笑。青雳子脸上倒不见变化,素来那一副淡漠的神情——就如菡萏、芙蕖常说的,好像是谁得罪了他。 跟着阿苏挤进人群当中,果真是热闹非凡。周围的人嘴里用他们的语言不知喊些什么,但能看出他们的兴奋。 倪汝松翘首向前方望去,问:“二小姐呢?” “那儿!”祖合拉伸手指向远处,“白马上穿红衣的便是小飞天。” 只见众人骑马你追我赶,挥舞着各自手中的皮鞭,好不热闹。骑着白马身穿红衣的赤澜在青草地上尤其显眼。但见赤澜策马飞奔,另一匹白马紧随其后。白驹狂奔起来,将其它马匹远远甩了出去。似旋风一般向前疾驰,长长的鬃毛迎风飘扬,真可谓:奔腾千里荡尘埃,白龙飞下九天来。 倪汝松惊叹:“好快的马!” 才说一句,便见紧追其右的一个小伙子挥鞭从前横扫向赤澜,倪汝松心一紧。只见赤澜身子往后一仰,轻松避过。刚起身,左边一人又一鞭从后挥来,她纵身跃起跳离马背,紧接着一个后空翻,稳健的落在狂奔在后的另一匹白马上。 顿时,人声鼎沸,倪汝松心也悬得高高的。阿苏吓得张大了嘴,待反应过来,骂道:“这个孜亚,要人命啊!” 又追上前好些人来,众人挥舞皮鞭,从四周同时打向赤澜。她一纵身,跳起躲过,落下时站在了马背上。此时两匹白马并驾齐驱,她所站的正是跑在左侧的。左侧几人追上前来,齐齐挥鞭,她身形一歪向右侧倒下。人群中发出惊呼,却见赤澜左手搭在了跑在右侧的马鞍上,右手挥鞭缠住来鞭,用力一拉,将那几人硬生生拉下马去。人群里又充满了喝彩声。 这时,待左边的马靠近,赤澜双手抓住右边白马的马鞍,一旋身双腿分别架在两匹马的背上。待二马齐步,她站起身,左右挥鞭打向追在两侧的人。有人落后,有人则是落马。 一路飞奔,待甩开围追之人,二马却渐渐拉开了距离,使得赤澜横劈开腿驾驭两匹飞骏。人群惊叫,呼喊声越来越大。中原来客早已骇然,连青雳子眼里也透出一丝紧张。此时,赤澜额上也渗出细细的汗珠,心里暗骂一句,用力收拢双腿,费了好大劲才慢慢又将两匹马拉拢来。观者见状,也舒了口气。 眼见目标将近,赤澜双腿一蹬离开了马背,身体垂直倒卷上去,伸手抓住悬挂在高处的鹿角金冠。在空中舒展身体,飘然落下——鲜红的头巾,鲜红的裙裾,乌黑的长发,映着湛蓝的天空,映着身后银色的天山,迎风扬起……那一刻,真让人以为那是天神降临。 仍在后奔跑的人们将皮鞭挥舞在头顶,口中呼喊起来。 赤澜与其他人骑马往回慢跑,人们呼喊着迎了上去。 老族长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阿依木,笑道:“阿依木,今日你算是嫁不出去喽。” 阿依木眼眸灵动,却道:“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那是我还没遇上真正的英雄。” 待赤澜走近,阿苏破口就骂:“丫头,不知死活!不要命了?”。 赤澜没有言语,轻扫几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倪汝松身上,开口道:“倪堂主。” 那淡漠的口气让倪汝松心中微微一颤,抱拳颔首,“是,二小姐。” “你是要带我回去?”带着倔意的双瞳斜视着倪汝松。 倪汝松应道:“是。” 赤澜脸上表情也不见变化,只一抿嘴,调转马头,踢马肚,“驾!”双白马飞驰而去。 “二小姐!”倪汝松叫道。 这时,青雳子已经策马追去。两匹白马飞奔在前,一匹黑骏紧追在后,一同跑过荒原进了沙漠。 赤澜欲甩掉追赶之人,狠挥一鞭。坐下白马猛撒开四蹄,却不料前蹄陷入那松软的沙子里。马身一晃,将她抛了出去。但见赤澜一个黄龙转身,稳稳站在地上。 青雳子勒马,翻身下马,走到赤澜身后。两人便静静站着,谁也没说话。若是她不先开口,另一人是绝对不会出声的。 “碧儿可好?”终是赤澜先张口。 身后人答:“青奴谨记二小姐嘱托,照顾好三小姐。”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开了口,道:“二小姐,该回去了。”不知这个回去,指的是回草原,还是回中原。 赤澜忽然一笑,又沉下脸来,紧紧咬着牙,有些恨,有些苦。 突然间,冷飕飕狂风起,顿时黄沙旋,天地变色。赤澜仰头看天,墨黑的眸中显出一丝紧张,“要起风了,快回去!” 于是,两人急忙牵了马往回走。风越吹越大,漫天黄沙遮天蔽日,赤澜拉过头巾蒙住了嘴脸。两人拽着马,在风中艰难行走。 她年纪尚小,行走更是困难。手中缰绳忽然被抢走,又见青雳子在跟前蹲下身,反手将她背了起来。重心向上一升……恍惚间,赤澜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另一个情景……身上很痛,头枕在那人背上。困意如食人的虫子般,将自己掏空,好想睡。眼前,怎会有这许多血,那人是谁?而后,黑暗重重地压了下来…… 努哈停下马,道:“不能再往前走了,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放眼看去,远处狂风大作,黄沙漫天飞。众人都不言语,使劲眺望远方,透过风沙仔细辨认。 眼见暮色渐至,在夕阳落下只剩余熙之时,狂风终于停息。几人又驱马慢行,四下观望,眼中难掩忧虑之色。 忽然,地上黄沙一动,露出一个白色的马头。紧接着两匹白马,一匹黑马,破沙而出,站了起来。然后,沙子里露出青红两色,原来是青奴怀抱赤澜卧于此处,一块红头巾护住了他的头。青雳子扯起红巾,低头看看怀里的人,然后抱着她从黄沙中坐起。 孜亚喜道:“是他们!” 众人欢喜,驱马迎上前去。 6 第五章 开轩 烈日当空,东去的道路上行走着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葛衣青年。旁边一汉子,有几分彪悍,忽见他勒住马,警觉地四下观望。 “铁叔叔,怎么了?”葛衣青年问。 这时,一随从已下马跪扑在地,耳朵紧贴地面,嘴里说道:“少说也有二十匹快马。”说完不一阵,便听有人喊:“快看!”只见左后方数十轻骑疾驰而来。 “马贼!”那姓铁的汉子叫道,“弟兄们,抄家伙!”他已看在眼里,己方人数占优。 待众人拿出刀枪,马贼已至。看这群马贼,依稀有些眼熟,为首的脸上有条刀疤——正是杀了佟至子,后被赤澜收服的那些马贼。 双方拼杀起来后,可以看出这队人马也是训练有素,打起来并不输于马贼,尤其是那姓铁的,似个老将。但马贼终究是马贼,心狠手辣,很快双方互有死伤。 却不料,此时前方缓坡上又出现一队人马,向这边奔来,不知是何人。待走近了,才发现这伙人都蒙着脸。他们冲进人群就杀起来,两方的人都杀,看来是敌不是友。姓铁的举起大刀,大吼一声,砍向来者。 马贼也不曾料到半道会杀出另一路人马,又见来者虽两边都杀,但似乎更针对己方。刀疤一挥手,众马贼便将矛头转向那些蒙面人。 姓铁的见状,一边杀退围追之人,一边喊:“快走!”随行之人听了,也不恋战,都跟着跑。 马贼见状,几人追上前去,也不杀人,尽用手中兵器刺破他们的水袋,刺完就走。还有一人,拿□□横扫装载食物的马车。 姓铁的汉子带着人逃离了,剩下马贼与蒙面人在后面厮杀。狂奔一程后,姓铁的勒住马,喊道:“好了!他们不会追上来了。”队伍便放慢了速度。 又走两步,葛衣青年对姓铁的道:“适才大伙都跑累了,停下歇歇吧。” 姓铁的点头,举起手喊道:“在此歇息片刻!”大队人马停下来,歇息喂马。 “可恨那伙马贼,竟敢劫镖。若是我们挂出石门镖局的旗子,他们定个个都躲在窝里不敢出来。”葛衣青年坐下后,骂咧咧地说道。 姓铁的说道:“出行前,老爷吩咐此次出镖不许张扬……” “知道了,知道了。”年青人有些不耐烦,忽然又笑笑,“一来还来两拨,镖没劫成,他们倒先打起来了。” 这时,不远处来了一个人,骑了一匹马,牵了一匹马,缓缓行走,走过处微微扬起些黄土。众人有意无意都抬头看,来人走近,看清那马背上驮的是几桶酒。 葛衣青年道:“刚才,那些马贼刺破了不少水袋,打了所有的酒,咱们添点儿吧。” 姓铁的汉子却道:“路途遥远,江湖险恶,要小心谨慎。这一带……” “我说我的铁大镖师,小心归小心,总不能渴死大家吧?”年青人骂咧咧的说道,“你就小心死好了,别拖累大伙跟你一块儿死。再说了,一个卖酒的,能干什么啊!”说着便吩咐底下随从,“把那回鹘人拦下,添置点儿酒。” 回鹘人来到跟前,便被拦了下。那回人汉子却只是赔笑:“呵呵,这酒真不能卖给你们,酒是送去飞天客栈的。” “他们自己不会酿吗,为何要送啊?”那随从道。 “这是自家葡萄酿的,葡萄不好送,就酿好了酒再送。你们若是要喝酒,再多走几步,就到飞天客栈了,就在前面不远。”回人汉子往远处指了指。 年青人见状,开口道:“哎,你把酒卖给我们,自己不就少走一段路了吗,为何非得去飞天客栈呢?本少爷就想现在喝。” 回人还犹豫,“这……” 葛衣青年有些恼了,喝道:“你知道本少爷谁吗?” “少爷!”一旁铁镖师拦道。 “知道。”年青人有些不耐烦,又看向回人,“你卖是不卖?” “好,好,卖!”回人终于点了头。 将酒卸下后,葛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个白帕,展开来看,里面是银针。递给随从道:“试试那酒。”言罢,便去看铁镖师,“谨慎,本少爷做事也是有分寸的。” 那铁镖师也无奈,应一声:“是。” 回人见了,笑道:“你们这些人好生麻烦,还怕我下毒?哦,对了,几位路过飞天客栈时烦劳说一声,说我这酒于半道上卖给你们了。”说着又叹气,“唉,你说这如何交待呢?这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言次,不远处来又两人,各骑一匹马,马背上各两桶酒。 这头,已用银针试完了酒。“没问题,少爷,可以喝了。”那随从将银针递回给葛衣青年。 “等等,先别喝。”回人汉子忽然拦道。 只见他跑向正往这边走的那俩人。远远的看他们交谈些什么,然后一同走向镖队。来者也是回鹘人,像是兄妹俩。那兄长跳下马便开始卸马背上的酒。那女娃下马,走向原先那四桶酒,拿起地上的盖子往回盖。 “哎,这是做什么?”那随从问道。 回人汉子道:“几位就买他们兄妹的酒吧,我这酒还送飞天客栈去。”说话间,原先的酒桶已封好,新到的酒也已经卸下。 随从骂道:“都用银针试过了,又要换,麻烦!” “对不住了,几位,真是对不住,呵呵。”回人汉子忙赔礼致歉,“往后还得和飞天客栈做生意,见谅,见谅……” 这时葛衣少爷开口道:“这样吧,你这酒我们就要了,把他们的酒送去飞天客栈吧。”他又低头看向那女娃,“怎么样?” 那女娃年纪不大,白皙的皮肤,一双漆黑的眸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听她开口说了一句话,年青少爷没听明白,微微皱了眉,问一旁随从:“她说什么?”随从却是摇头。女娃又说了一句,年青少爷还是不明白,便问回人汉子:“她说什么?” 回人汉子痴痴一笑,“畏兀儿语。” “我是问她说什么。”少爷又问一遍。 回人汉子又答:“畏兀儿语啊。” “她说的什么!”少爷有些不耐烦。 “哦!”回人汉子恍然大悟,“她说,他们只做这道上的生意。嗨,你说清楚点嘛!” 众人哄笑起来,少爷亦笑道:“回人脑子真不灵光。”转头看向女娃,“汉话都不会说,怎么在道上做生意!小女娃娃,这道上有马贼,别让马贼捉了去。今后,你们就给飞天客栈送酒吧。喝酒了,喝酒了!” 闻言,众人一哄而上。 “拿我们自己的碗勺喝!”年青少爷忽然又喊一句。众人又停了下来,纷纷回去拿碗勺。 那回人汉子有些不高兴,“还怕我的勺有毒啊,当我什么人了!” 年青人瞥一眼铁镖师,故意拉长了声音道:“一切小心谨慎。” 镖队的人都喝起酒来,那随从与回人结完钱也喝了起来。这边,兄妹俩正把卸下的酒装上马背。那回人汉子也在收拾马匹,时不时与众人搭个茬,他看看铁镖师,道:“这位大哥怎么不喝呢,自家酿的酒,好喝。” 那少爷喝了一口,道:“嗯,好酒。铁叔叔,都验过了,没问题,喝两口吧。”随后端了碗酒送至铁镖师跟前。那铁镖师最终还是勉勉强强的接过喝了。 待所有人都喝了酒,那回鹘女娃忽然开口问道:“可够喝啊?要不连这些一块儿买了去?” 那年青少爷一听,惊道:“你会说汉话?” “咳!咳……”忽然有人咳嗽起来。 “怎么了,哭什么呀?”旁人问道。只见那人流着眼泪,手捂胸口。 又一人问:“呛到了?咳咳……”刚说话,他自己也咳了起来,还流起了眼泪。 年青少爷看看他们,“怎么都呛到了,你们是不是不会喝酒啊?以前没喝过?……不能够啊。” 这时已有人倒在地上,双手紧抓着胸口。 “有毒!”人群中终于有人喊出这么一句。一下子,大家都慌了。 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倒下,年青少爷惊道:“不可能,不是验过了吗?”说完便觉胸口发闷。 这时,铁镖师已经抄起了大刀,吼道:“何等妖人,敢打我们的主意!”说罢就要冲上来。 “你们中了毒,想死就过来。”女娃一脸镇静。 铁镖师思索一阵,问道:“难道是在你盖盖子时?”气愤地扔了刀,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中了毒,还是因为悔恨。 这时,那回人兄长从镖队搜出个长盒子,来到女娃跟前打开。里面是把琴,却不见弦…… 女娃看向年青人,眼里掠过一抹冷光,问道:“弦呢?” 地上那少爷吃力道:“就这么个破琴,想要拿去便是,只求女侠饶命。” “弦呢?”回人汉子又问。 铁镖师怒道:“我等押的就是这样一把琴,哪知弦在哪儿!” 女娃忽然嘴角溜上一抹笑来,微翘的小嘴显出些调皮,道:“知道你们中了什么毒吗?不说的话,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那少爷忙道:“我说,说。” “少爷!”铁镖师叫道。 少爷仍是说道:“我们先往东再南下,飞鹰镖局先南下再东折,具体路线我们也不知道……”不等说完,便捧着肚子满地打滚,口中求道:“求女侠赐解药……” 女娃那漆黑的双瞳透着谑意,道:“不过,就算说了,神仙饶得了你,阎王还是饶不了你。” 此时,已有许多人七窍流血而亡。那铁镖师见了那些人的死状,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往嘴里倒,又往少爷嘴里倒,女娃也不阻拦。只听他道:“不就是□□吗?早备了解药(注一)。” 女娃却笑:“这像是□□中毒吗?”的确,流泪、咳嗽、呼吸困难,都不是□□中毒的迹象。但七窍流血,必是□□毒所致。“那时,我确实下了□□,我这袖子里,帕子中都是□□。可是,这酒里原就有毒。” 那少爷喘息道:“不可能!明明用银针探毒的。” 女娃那双黑眸紧盯着他的眼,“你以为是毒,银针都能验出来吗?封少爷,别太相信银针了。银针插入鸡蛋黄里都会变黑,可有时□□真的毒中它却不变黑。一年前,有个客人给我一小瓶药水,说是剧毒,光是碰一下,甚至只是闻一下,便能让人中毒。我便拿了一些在你们身上试试,果真很厉害。” 那仍带着稚气的唇边泛开古怪的笑意,说是调皮,却又透着阴森,着实令人心惊。 很快,汉子与年青人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只能看见那女娃身上的衣裳如血一般鲜红……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胸口发闷,气呼出去了仿佛就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 打开紫檀木琴匣,将琴置于案上。仲尼式古琴,黑漆鹿角灰,周身蛇腹间流水断纹。岫岩半透白玉琴徽、琴轸与雁足。额嵌一块和田羊脂玉,雕有仙鹤起舞。颈上刻小篆“天籁开轩”,显得古朴典雅。 乐娘细细看过后,道:“不错,此琴正是开轩。” 倪汝松看了几眼,问:“此琴比一般古琴,有何特别之处,为何非要得到此琴?” 却听赤澜说道:“这琴是用千年沉阴木制成的。古材最难得,过于精金美玉。” 乐娘转头看她,嘴角轻扬,问:“你是如何晓得的?” 赤澜低头贴近了琴身,仔细看着,随口答道:“前段日子来的一个客人说与我听的。” 倪汝松闻言,心中欣喜。乐娘也笑了笑,又道:“而且此琴制成也已数百年,音质不输绿绮、焦尾。” 倪汝松又问:“那,琴弦呢?” 乐娘道:“那琴弦也非常物,乃西夏绛蚕丝制成。那绛蚕丝与世人熟知的天蚕丝一般,皆是蚕丝中的上品,但却是更强韧。如今西夏已灭,一是因战乱,二是不少故土被流沙掩埋,已无处另觅绛蚕丝。因此,必须将琴弦夺回。”说着侧目看向赤澜。 赤澜却别过头去,脸上神情带着几分漠然与不耐烦,吐出两个字:“不去!”一想到那个地方,便觉得烦心。如当初乐娘所言,只怕到时候不想回去了。难道说人在远处站得久了,便真成了逃避…… 乐娘唇畔泛起点点笑意,说道:“那是你家,怎么能说不回去呢?” “什么家不家的,我没家!”赤澜生起气来,微撅着嘴,满脸倔意。听乐娘轻叹一口气,没有说话,她又回头抓起乐娘的胳膊,像是祈求又像是耍赖的说道:“我不走……” 乐娘抬手摸摸她的头,看向倪汝松,笑道:“平时可不这样,今日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倒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这时阿苏突然推门进来,道:“刀疤来了。”是刀疤马贼,看来,他们已经对付完那群蒙面人。 赤澜甩开乐娘的胳膊,仍是嘟着嘴,起身走出去。 “这孩子!”乐娘轻声抱怨一句,笑着看向倪汝松。 “呵呵。”倪汝松也客气的陪上两声笑,“小孩子都这样,喜欢谁便赖着谁。” 赤澜去了一阵,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问出来了,那伙蒙面人是五镇派东镇沂山派的人。飞鹰镖局南下后往东,走湖广、江西、江浙到会稽。他们的另一路人马会在怀玉山至衢州路之间下手劫镖。”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算准时间,飞鸽传书,送去沂山。” 闻言,倪汝松大惑不解,道:“怎么自己劫自己所托之镖,是想独吞么?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下手。从路程与时间推算,只能是怀玉山一带了,那一带乃是玄武分野。” 菡萏蹙眉道:“可我们没有玄武令。” 倪汝松略微迟疑,说道:“出行前,教主说,当初是用比翼剑迎娶了夫人,如今还用它接夫人回去。便……把将比翼剑给了倪某。”言毕,取出比翼剑放于桌上。 赤澜左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眼珠子一转,扫了一圈。见大家皆沉默不语,便开口道:“那就用比翼剑调动玄武分野吧。” 正是大家心中所想,但听者心中仍是不免一惊。 赤澜起身拿剑,去了剑囊。一柄近二尺长的精美短剑,剑鞘上细致的雕着展翅的比翼鸟。剑墩上挂着一个白玉双鱼坠,剑镡上镶了一圈小颗宝石。剑柄之上一颗淡蓝色宝石,晶莹剔透,泛着绝美的光华。 比翼剑是什么?比翼剑不是什么,这颗淡蓝的宝石才是什么。它叫“天之泪”,是天水教的圣物。她的父亲为何能娶得她的母亲?就是因为她的外公罗玄甫曾经是天水教教主,手里却没有“天之泪”,而那个男人手里却有。她的外公便用自己的女儿换来了那颗“天之泪”,待他百年之后,那个男人便接替了他教主的位子。大致的便是如此,要说清天水教的事,那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 手握剑柄,将剑拔出,一道银光灼过每个人的眼睛,寒气逼人。赤澜运力触动天之泪,只听“噌”一声,那薄薄的剑身突然张开,成了交叉成十字的双刃剑。迎光缓缓转动比翼剑,剑身上隐约可见比翼鸟振翅而飞。 赤澜冁然一笑:“这剑未沾过血。” 其他人眼中却满是疑问,她也不答,只是伸手轻轻拂过每片剑刃。寒光在剑身上游走,舔舐着纤细玉指。突然,手一颤,众人的心也随之一颤。鲜血自指尖涌出,扩散开来,却不见流下,而是四散开来,红色覆盖了整个剑身。可是,那红色仿佛被剑身吞噬了一般,旋即没了踪影,泠泠的寒光蔓延开来。 赤澜握剑的手微微一晃,鲜红的寒光倏然一闪,让人心一惊。瞬息间,那红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倪汝松诧异道:“这是,怎么……” “太市上者造的剑嘛。”赤澜随意应了一句。当初佟老头跟她说比翼剑的秘密,她怎么就没有怀疑到他就是太市上者呢?想及佟老头,心下又生出另一番滋味。 来此五年,终是要回去的…… 赤澜跳上马背,没有回头看乐娘,只说了句:“我答应乐娘的,一定会做到的。”便驱马离去。 “乐娘保重。”倪汝松几人道别后也追了去。 看着赤澜逐渐远去,乐娘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 “这丫头在这儿五年了,没了她还真不习惯。”阿苏站在乐娘身后叹气。 赤澜骑着一匹白马,另一匹马紧随其后,一路奔驰,渐渐远离飞天客栈。 行至敦煌石窟时,暮色已降,一行人停下借宿。在那里,赤澜又看见了慧海。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是这和尚害死了母亲。大概是因为那串佛珠是他给她的,多少是因这佛珠,母亲才会死的。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是个和尚给了她佛珠,以至于现在她对所有和尚都有一种厌恶感。 慧海的脸上总是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笑,这世间有什么是值得他如此开怀去笑的? 翌日清晨,赤澜起得早,便在门前练剑。 “好厉害!这剑式叫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 她回身,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嘴角挂着无忧的笑,是不是和尚都爱笑?她冷着脸,轻言道:“只要厉害,能杀人,管它叫什么!” 小和尚撅起了嘴,看了她一阵,然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为何要杀人呢?” “不杀人,便会被人杀,你说我杀是不杀?”淡淡的语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有些无奈,有些疑问,又有些凌厉。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不会有人要杀施主的。” “你怎么知道?”她突然转过头来,锋利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小和尚。小和尚心一颤,不禁往后一缩。见吓着了他,她心里不由有些得意,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调皮的笑意,却依旧朝那孩子射去威慑的目光。 这时候,慧海闲步走过来,仍是一脸笑容。真让人怀疑,那笑容是不是长在了他脸上。赤澜嘴角一耷,睃他一眼,转身走开。 “师父。”小和尚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开,转到慧海脸上,委屈的叫一声。 慧海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嘴里道:“她与我佛有缘,具慧根。只因她前世入世太深,今世尘缘烦乱,情丝纠结,斩不净了……” —————————————————————— 注一:□□是有解药的哦,甘草就是其中的一味药。还有绿豆也能解毒,本草纲目里说的哟。没有试过,不知道药效如何,不过咱还是十分信任李时珍他老人家的。 7 第六章 琴弦 门口几点脚步声,战战兢兢走进来一个小厮,正要禀报,堂内守在门边一个执事之人便低声骂道:“三位宿领在商议要事,谁允许你进来的!” “不,不是。”那几个人结巴着,指了门外,“是,是他们。” 执事的向门口望去,只见进来一位红衣少女,其后乃一着宝蓝色衣衫中年男子,一少年,和两少女。这红衣少女,十一二岁的年纪,长相娇甜尚存孩童的稚态,眼中却透着不寻常的狠厉,让人感觉就是顽皮倔强得叫大人没辙的男孩儿。 堂上所坐有三人,一位长须老者、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妇人,想来便是那三位宿领。那老者问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本堂?” 红衣少女并不答话,清冷的目光直视着那三人。 主子未动怒,门边执事已经开骂:“斗宿领问话,为何不答?” 这时候,蓝衣男子举步上前,微微一笑,看着堂上之人叫道:“斗木獬,女土蝠,虚日鼠。” 开始见是那红衣少女为首,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她身上,倒不曾细看后面之人。三人略一迟疑,看清了来人,站起抱拳施礼:“倪堂主。”可不正是苍龙堂堂主——倪汝松。 说罢,三人又甚感不对,皆看向那红衣少女。直见少女径自向堂上走来,走至三人跟前站住。三位长者自觉地退到了一边,退下后心中忽感纳闷——为何要退呢。三人看看倪汝松,于是又将倪汝松让至上首。后见倪汝松也十分谦让那少女,三人心里也算是有了些安慰。 红衣少女转身坐下,两泓寒眸环扫堂下,眼神凌厉,目光所触,所有人心中皆一颤,纷纷低眉垂首。又见那青衣少年自剑囊中取出一柄剑,递与红衣少女。她起身举起那柄剑,顿时闪耀出圣华光芒。 “天之泪!”众人骇然。 她眼中精光一闪,朗声道:“玄武分野,斗、女、虚三宿听令!” 堂下之人纷纷下跪,“玄武分野听教主令!”见天之泪如见教主。 山林间,一少年奔跑于树石间。只见他上蹿下跳,步履轻盈,身手敏捷。他抬头仰望,不时举起手中弹弓射向天空。一只鹧鸪鸟箭一般在树枝间闪过,次次射空。一声“钩辀格磔”,那鸟飞出了山林,少年跟着纵身跃下,双眼紧盯小鸟向前冲去。鸟在头顶飞,少年在山下道路上飞奔。急急绕过一个弯,前面似乎有人…… 少年急忙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向前方看去。眼前是一个红色的背影,而脚下已经收不住……就在他要撞上去时,红色的身影倏地转过身来,他只觉有一道寒光射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却已经狠狠撞了上去,来不及叫一声,便与她一同倒下。 霎时,他看见一双不容人逼近的黑眸——透着点寒意、冷漠与惊讶。顿时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陷入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直往下坠落,没有尽头…… 道旁,倪汝松、青雳子听得异响都转身看过来,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整座山似乎都为之一颤。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锵”的一声,青雳子拔长剑,劈断一根毛竹。倪汝松惊觉,运力拍出一掌,顺势将竹子推出去。 只见那竹子画地而飞,擦出簌簌声,穿过赤澜身下。少年依旧睁大着眼看着她,见她侧过头去,右手食指与中指点向身下划过的竹子,一用劲,自己被她推着又站了起来。不待二人站稳,便听一声巨响,那根竹子撞击到山壁上,四分八裂。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竹,心里不禁惊叹,心想要是有了这功夫,劈柴都不费劲了。从碎竹上收回目光,正撞上对方冰冷的目光,不禁打个寒战。但仍是顶着那寒冷的目光看着她,大概是凭着一点男子汉的好胜心理和自尊。 细看这小少年,与赤澜一般高——确切来说比她矮一点,想来也就十岁出头。身穿一件褪了色已经发白的靛色衣裳,脚踏道鞋——大概是山上的道观布泽施恩,送给穷人家孩子的。但就其适才奔跑之快,却也不寻常。 这少年很快就挪开目光,二话不说,迈腿就要往前跑。一脚还未着地,对面小姑娘便伸手将他挡了回来,那力道让他连退两步才站稳。然后,两人直勾勾的对望着,谁也不说话。 倪汝松看看这光景,便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孩子,换条路走好不好?” 少年仰头看看倪汝松,问:“为什么?”那神情说不出是憨,还是顽劣。 “唔……”倪汝松看看少年,又看向赤澜。 少年见情形,也看向赤澜,问道:“是她不让我从这走吗?” 倪汝松:“呃——” 少年与赤澜又对视一阵,忽然转身走了。这下,倪汝松反倒愣了一下。 走了两步,少年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转过头又接着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一眼,忽然一笑,然后拐了弯,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小姐。”倪汝松轻唤一声。 赤澜回过神,转身与其他人走进路边山林内。 不多时,从反方向行来一队人马,旗上书“飞鹰”二字,领头乃一髯须大汉。他看看前方,又四下张望一番,说道:“大家提高警惕!” 点点马蹄声,沉缓的车轱辘声,队伍慢慢的行走着。不定的山风,吹得山林间树木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儿不经意间一声长鸣。细细的竹叶,漱漱的落下…… 突然,闻得一声轰响。队伍停下来,大伙纷纷向山上望去,只见巨石乱下,砸于队尾,像是要堵住队伍的后路。队伍一下就乱了,众人慌忙向前奔跑。 髯须大汉勒马在原地打转,叫道:“不要慌乱!”瞥了一眼前方路面,觉出异样,急忙定眼仔细看,忙吼道:“前方有陷阱!” 话音刚落,冲在最前的马匹前蹄一落地便往下陷,而后整个路面往下塌。众人只顾躲那些石块,哪顾得脚下,一个劲往前冲。但见大批人马跌入陷阱,血肉横飞。一下子,趟子手折了一半。 原来,那时赤澜与少年倒下之处是个两丈宽、二人高的大坑,坑底插满了削尖的竹片,难怪当时大家会那样紧张。掉下去的人中,有身手好的踏着他人的尸体,或踩着空当处跳出了深坑,但大多数是毙了命。 此时,又闻一阵呼喊声。两边埋伏具出,与剩余的人手打起来。一个红衣少女则径直走至髯须大汉跟前。汉子见了,握紧手中的青龙戟,圆睁环眼,倒竖钢髯,一声断喝:“哼!黄口小儿,也敢劫镖!” 赤澜唇边泛起一抹浅笑:“这不劫了吗。”说罢,跃身而起,一剑刺出,直奔其要害! 汉子不闪不避,横戟相挡,料想她一个小丫头也厉害不到哪儿去。可谁知剑锋半路一转,转而劈向他的咽喉,他急忙将身子往后一仰。小姑娘一剑落空,身体从他身体上方飞过。他刚坐起身,小姑娘却半空一旋身,又一剑劈向他后背。感觉到背后凌厉的剑风,忙将身子往前一扑,跳下马来。 汉子身形未稳,小姑娘又一招袭来,剑闪寒光。他奋力持戟一扫,她也不躲,挑剑去接那一戟。不料那长戟贯满真气,又连打十招。交击下,赤澜持剑手臂已微麻,剑法也迟滞起来。 不远处,青雳子看在眼里,伸手从身旁弃马上抓起一捆绳索。随后,那条长绳便如蛇一般缠住了汉子手中的的青龙戟。汉子攻势被缚,赤澜暗暗舒了口气。又见汉子振臂一抖,长绳随之碎裂,却也让小丫头逃脱了。 这时,青雳子的剑已经来到汉子胸前,汉子忙提戟去挡。青龙戟重重下压,青雳子长剑一挑,却没能拨开。青雳子又剑花一抖,斜刺而上,直取其咽喉。汉子奋力高举青龙戟,抵住长剑。 正打得难解难分,赤澜也攻上前来。汉子见青衣少年功夫惊人,小姑娘也不弱,自知以一敌二难有胜算。眼见己方死亡惨重,已经落于劣势,而自己身上多处受伤。心一横,跃身逃离两人包围,钻入山林中去。 见状,赤澜紧追而去。青雳子正要追去,却从旁砍来一刀。他急忙接招,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隐没在山林里。 跑了许久,汉子额头已渗出豆大的汗珠。停下脚步向身后望望,见没人追上来,呼出口气,转过身来,却目光一颤,脚下一顿,身体僵住——前方两丈开外,小姑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汉子胸中莫名的兜起一股子寒气,向全身蔓延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都要被冻结。那张还满是稚气的脸,却挂着叫他找不词形容的笑——一半天真,一半邪魅。还有那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要吃人一般。 小姑娘脸上还是那微笑,却突然一扬手,袖中射出数道金光。汉子忙侧身,五支梅花镖深深插入后面的树干上。不容他回过身,紧接着“唰唰唰”又来一阵梅花镖,汉子急忙往后一仰身。待镖过后,因怕对手再次偷袭,赶紧起身,却见一道银光,短剑已至面门。汉子将身子一歪,来剑擦着脸颊划过,剑过处留下一道血痕。他心中暗叹,好险! 近身相搏,如此一来,自己的青龙戟倒显得有些碍手。汉子心中正思索对策,小姑娘一旋身,一脚踢向自己面门。心中估计小丫头身子短,顶多够到自己脖子,稍一偏头便能躲过。眼见小姑娘脚将至,汉子将头微微一偏。却听“噌”一声,只见有排针自鞋尖冒出,汉子忙往后一缩。脖颈上,排针划过处,渗出细细血丝。 汉子感叹对手的速度,口中却作轻松,道:“就这伎俩……”话说一半,表情僵住。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插在了自己的腹中。 原来赤澜已看出,若是硬打,自己决不是汉子的对手,便决定以速度取胜。 汉子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突然大吼一声,一掌将赤澜打出去。小小身躯往后飞出,狠狠撞在一颗巨松上,猛吐出一大口鲜血。 “啊……”行在不远处的少年恰巧看见这一幕,在要惊叫出声时忙用手堵住嘴巴,急忙躲到一块巨石后。 赤澜双腿一蹬身后的巨松,身形如箭,射向髯须汉子,手中比翼剑直指汉子胸口。汉子有些不屑地伸出两指夹住来剑。赤澜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暗自运功,按动剑柄之上的天之泪。但闻“噌”一声,剑刃张开,生生削下汉子的手指。下一刻,张开的比翼剑便深深刺入汉子心口。 少年惊得放开了捂住嘴的手,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来,只是瞠目望着那边。 笑意敛去,那张脸又变得淡定、冷漠。赤澜将剑拔出,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红色的衣裳上,没什么特别的,就像被水溅湿了一样…… 自从佟老头死后,她再也不愿穿白衣了,血染的白衣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说她喜欢红色也好,说她害怕血也罢…… 汉子庞大的躯体在小姑娘面前重重倒下,小姑娘却也跟着倒下了。 见状,巨石后的少年跑了出来,来到赤澜身边。看着她嘴角淌着鲜血,有些不知所措。却突然感到脚踝一紧,少年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寒意。咽了咽口水,迟疑着缓缓低下头去看——一只满是血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正是那个汉子的手。 少年紧闭上眼,慌忙蹬腿想甩开那只手。那手不仅死死拽着不放,还越抓越紧。最终少年放弃了挣扎,睁开一只眼低下头去看那汉子。但见汉子瞪着双眼看着自己,少年吓得想大喊,却忍住了——再定眼看,原来还没死。又见汉子的另一只手在腰间掏什么,很吃力,显然是死前的挣扎。 只见他从腰际抽出一把半透半红的丝线,举起递给少年。少年有些犹疑,汉子就一直举着。少年一咬牙,还是伸手接过。 这时汉子却不肯松手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藏……”。 “藏?藏它?”少年看着汉子,看见他嘴角扬起一丝闪瞬即逝的笑意,又急忙说道:“我,我,我一定把它藏好,不会给任何人的。你,放心……我对原始天尊发誓!” 然后汉子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抓住少年脚踝的手松了,抓住那捆线的手也松开了。 少年一颗心悬在那儿,也不知是该提着,还是放下。忽然想起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他忙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见她没有反应,又迟疑的探探她的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少年将那捆丝线塞进怀中,背起小姑娘,拿上匕首和剑,向林子深处走去。来到一块平整的巨石旁,将她放下。 小姑娘白皙的小脸蛋上,殷红的鲜血十分刺眼。少年低头看看,从衣摆上扯下一小片布来,拿起随身的竹筒倒水浸湿,仔仔细细地将小姑娘皮肤上的血擦拭干净。然后,就抱着那竹筒在旁边静静的坐着,愣愣的看着她,那张缺少血色的俏颜。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突然坐直身子,像是恍然惊觉。只见他右手微微抬起小姑娘的头,左手拿起竹筒,原来是突然想到应该给伤者喂点水。 “咳,咳……”小姑娘忽然咳嗽了两声,怕是被水呛到了。少年连忙放下竹筒,不知所措地扶着她。 赤澜感到胸口发闷,强睁开眼睛,眼前有些朦胧……看见一泓清泉,清澈得见不到一丝污浊……不对,是双眼睛……她微微一失神,然后认出了他——那个撞她的小少年。移开目光,挣扎着要坐起来,少年忙扶她一把。坐起来后,她愈发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喉头腥甜。 “喝水。”少年将竹筒递至赤澜跟前。 喝口水,感觉好了一些。然后,她定眼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看着他那双眼睛。她的眼里闪射出小孩儿见了木偶、布老虎时眼里的光芒,许是她从小没有同龄的玩伴,忽然见着一个便觉得有些新鲜。 “你怎么了?”少年眨眨眼睛,眸子里掠过一抹晶亮的流光,两只眼珠儿好似大荷叶上的两颗水珠子。不见她答话,却见她抬起手来,拿指尖轻触他的睫毛。他心下一惊,身体僵住,然后脸上泛出点红晕来。 她瞧见他的反应,抿嘴一笑,却没出声。他见她笑,愈加窘得红透耳根。然后,她不知怎的就失了兴致,收回手,挪开目光。 少年脸上慢慢恢复常色,张嘴问:“哪里不舒服吗?”见她不搭理,他又问:“你不会说话吗?” 她低下头去,俄而目光一闪,四下张望。 “是这个吗?”少年从身后拿出剑。 赤澜看他一眼,接过比翼剑。 少年坐在跟前看着她,说道:“你杀人了。”平静无起伏的语气。听不出是疑问,是惊讶,是质问,还是畏惧……总之,他说起话来是止水不波、平平静静,像是什么得道的道长、和尚悠悠的说话,却偏偏透着稚气与青涩。 赤澜闻言微微一愣,将比翼剑合上,根本不理会他。 “杀人是不对的……”少年刚开口,便听“噌”一声,一把冰冷的短剑便抵上了他的脖子。他惊得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再说,我把你也杀了。”赤澜看着少年说道,唇微微翘着,像是恐吓,又像是逗弄。 正在这时,忽见一道长影飞过,她急忙拔比翼剑砍去。那东西断成两截,擦过手背,凉凉滑滑的——是条蛇,剧毒的蝮蛇,她不由浑身一凛。 少年匆忙捡起地上一个木塞,将腰际一个细小的竹筒的堵上。 但听草间窸窣作响,又闻得“嘶嘶”声。突然,草丛中飚出好几条蛇来,赤澜急忙闪过,同时用剑砍去树上垂下的数条蛇。又见一条粗大的蛇飞来,她猛地刺出一剑,比翼剑一张,将那蛇撕为齑粉。 折腾了一阵,加上原本就受了重伤,赤澜渐感体力不支,心口剧痛,脸色变得苍白。忽见少年身旁爬着一条手臂粗细的大青蛇,她咬咬牙,举起短剑刺过去……少年却突然将身子一偏,挡在了青蛇前面。赤澜来不及收手,短剑刺入了他的左肩。 少年呲着牙,表情痛苦,却没有叫喊。而后他遣走那条青蛇,似乎那蛇是他的宠物。赤澜气息有些乱,表情有些嗔怪之意。 伤口不算深,赤澜往伤口上撒了些药粉,用随身的红帕将伤口包扎好。 “你怕蛇?”少年问道。赤澜不答话,背上剑,转身要走。他从地上站起,问:“你去哪儿?”赤澜只顾自己走,他便尾随其后。 “别跟着我。”她瞥他一眼,加快脚步。心中开始有些恼这烦人的小鬼,像只苍蝇一样。 可那少年却还跟着,“这林子里蛇多,你若是怕,我……”话说一半,听得剑出鞘声。 不想她会突然拔剑转身指向自己,少年一惊,急忙后退两步,脚下却不慎被树根绊住,往地上摔去。“嘭”一声,一个瓷瓶磕在石头上,摔个粉碎。少年瞪大了眼睛,向四下草丛望去。 只见林间枝摇叶抖,草颤不止,一下子游出许多蛇来。不多时,地上便爬满大蛇,树上挂满小蛇,两人好似被蛇包围了一般。看来,他说得没错,林子里确实蛇多。而且这些蛇似乎疯了一般,猛游狂飞起来。 少年急忙往身上掏,似是要拿什么东西。却见赤澜腾空而起,飞出了这张“蛇网”。少年一下就慌了,大喊:“那边是悬崖!”说时已经从地上爬起,疾奔向她。 赤澜已至悬崖边缘,闻言急忙一旋身,收势,落在地上。谁知所踩之处是块浮石,一碰便翻下悬崖。本欲借力跳起,偏偏又身受重伤,整个人向下落去…… 在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母亲临终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现在,一切都空了,她还没见到妹妹就要随母亲而去…… 突然手腕一紧,下落的身体停了下来……仰头,又是那一池柔静的湖水,那双清澈的眼睛。 少年双脚钩住崖边的一棵松树,扑在地上,右手抓着赤澜的左手。她想运力飞上去,却感心口痛楚难耐。 “把那只手给我。”少年伸出左手,有些吃力的说道。 除了那时对他抿嘴一笑,她的脸上似乎永远只有冷静与淡漠。那漆黑的瞳孔,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见一丝慌乱。 两人都努力去够对方的手,可就指间这分毫的距离,却像如海角天涯远隔,那么难以缩短……就在指尖相碰的那一刹那,少年心中一阵激动。可正在此时,突然另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少年顿感手上的分量一下子就没了。 她的目光上移,眼神有一丝变化。少年也转过头看去……是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他心神也不由微微一荡。 少年坐在地上,看着青衣人抱起她,渐渐远去。一青一红,慢慢行在青山绿树间……世界在这一幕定格,变做一幅画,化为永恒。 她伏在青雳子肩上,看着少年从地上站起,呆呆地看向这边,孤单地坐在山崖上,渐渐模糊、变小…… 直到看不见他们,少年才站起身来,迈开脚步,奔入林子里。 8 第七章 三清 少年回到髯须大汉身边,看那尸体,发现汉子身上衣物不整,像是有人翻动过。他拿起汉子的青龙戟在一旁挖一个大坑,又拿适才从身上扯下得布将汉子身上的污血稍加擦拭。 要移动那庞大的身体,对一个孩子来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尸体拖进挖好的洞里。把青龙戟也放进去,又用从汉子身上解下的披风盖住汉子的脸和身体,最后把土填回。也不敢起坟立碑,只是找了块石头往上一压。 跪下磕三个头,道:“圆缺会常来看望爷爷的。”原来,这少年名叫圆缺。他掏出怀里揣着的丝线看了看,晶莹剔透,泛着浅红,不像是什么寻常物。 “这是什么东西……圆缺会替爷爷好好收着的,决不告诉别人。”圆缺对着埋汉子的地方保证一句,才起身离开。 走了一刻钟,越过一个小山坡,忽听山上有嘈杂之声。 “蛇灵!”“蛇神!”“蛇仙!” 放眼望去,山上跑下来四五个十多岁的小道士,口中喊得各不相同。一转眼,都来到了圆缺跟前。 “别喊了,若是让师伯们听见,又要骂我们冒渎神灵了。”圆缺抱怨一句。 一个小道士笑道:“你若是怕师父骂,还会到了现在还在这儿晃悠?都大半天了,就是爬也爬到南山了!” “别别别!”圆缺有些急了,“千万别告诉师伯。” 小道士拍拍他的肩膀:“可以是可以,不过……”只见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哦……”圆缺一扬眉,脸上露出一抹笑,“想吃蛇肉是不是?” 小道士们都傻笑起来。 “哼!”圆缺突然收了笑脸,沉下脸来,“就惦记着吃蛇肉,连我的姓都变成‘蛇’了。最好哪一天把我也吃了。” “怎么能呢?”小道士忙辩解,“以后不叫了,不冒渎神灵。嘿嘿,你走后,我们想方设法千方百计才跑出来。有多少兄弟惨死在大鹞的魔爪之下,百万大军,唯独我们几个幸存下来。” 圆缺听毕,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布袋扔给他们。小道士们欣喜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却又不高兴了,抱怨道:“才两条小蛇啊,我们这么多人呢!”然后一个个都眼巴巴的望着他。 圆缺却不理会,“有得吃就算你们上辈子积了德了,那些惨遭大鹞毒手的千军万马还没得吃呢!子龙,咱们走。”话音一落,那条手臂粗的大青蛇从草丛里飞出来,缠在少年腰间,吓得小道士们急忙往后退。少年则阔步走开,嘴里说道:“我这次回南山,就不回来了。” 小道士们闻言,几乎要哭出来,求道:“别,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圆缺步子加大,又翻过一个小丘,跃起跨过一条小山溪,没走两步,眼前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把他吓了一跳。看清来者身着玄青色道服,他吐了口气。那人转过身来,中年道士,虽也仙风道骨,却一脸谄笑。圆缺却不屑于他的讨好,撇过头去。那人便上前两步,一张笑脸就快贴到圆缺脸上。 圆缺往后一躲,戒备的问道:“做什么?” “好师侄,不是明知故问吗?” “子龙!”圆缺一声叫喊,腰上大青蛇将头一昂。 “哇!”吓得那道士倒退一步,圆缺则嘿嘿的笑起来。 道士假意沉下脸来,佯装生气,“圆缺,平日里三师伯是怎样待你的,你就这样对我?你给那帮小崽子吃,就不给我了?我要从大鹞的魔爪中逃脱可比他们难。” 圆缺却为难道:“我把蛇都给了他们,没有了。” 道士笑道:“现抓嘛!这点……”还欲再说,忽然发现圆缺脸色有些苍白,“脸色不大好啊,怎么了?” 圆缺也懒得回答,绕过他自顾往前走。 “你身上怎么有血?”道士追上前又问道。 圆缺心里一颤,站住了脚,脸上并不见惊慌,随意说道:“蛇血。” 道士一脸怀疑,“不是吧。”说着就伸手抓向圆缺的左肩。 圆缺忙侧身闪过,抬手拨开道士的手,纵身跃至五步之外。 “哈,跟你师伯动手!”道士倒来了兴致,冲上前去,与圆缺打起来。跟一个孩子打,自然打得轻松,边打边笑道:“我说我的好好师侄,都已经十三了吧?怎么还长不高,身短打起架来很吃亏的。” 闻言,圆缺脸上十分不悦,这正是他心中烦闷之事,道观里比他小的师弟都比自己高出一截了,要是他永远都这么高,可怎么办?他抿抿嘴,道:“再等两年,我一定赢你!” 道士看见他的脸色,为了自己的口福,便改口讨好:“那是自然!到时候你比师伯高了,师伯也老了,当然打不过你了。” 又过数招,圆缺只觉肩头吃疼,自知不是道士的对手。避开道士甩来的拂尘后,退了两步,道:“好好,我给你抓蛇。” 那道士得意的笑笑,赞一句:“我的好师侄!” 圆缺拿起别在腰际的短笛,放到唇边。山林里便响起了怪异的笛声,十分奇怪的调子,并非一般乐声。未几,便听得“嘶嘶”声。笛声一停下,就有几条小蛇飞出。圆缺眼疾手快,伸手一抓,两手便各捏了一条蛇,将蛇递至道士跟前。 道士眉开眼笑,接过两条蛇,嘴里却还抱怨:“这么小?” “没药了,用笛子我只能抓到这么大的。”圆缺懒懒说道。 道士看着圆缺肩上的血迹,又问道:“你受伤了?” “从树上摔下来了,行了吧?”圆缺一味搪塞。 “哈哈哈,行行!”道士盯着手中的蛇大笑,转身走开,“早些回来,师伯会想你的。” 哪是想他呀,眼里明明只有那两条蛇。圆缺有些无奈,继续往山林深处走。 入了南山,来到一处山谷。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深谷幽幽,草木茂密,飞瀑碧潭。却见草中盘蛇遍地,树上挂蛇无数。碧潭上,架了一个小竹楼。 圆缺脱下衣服,在潭边洗净血迹,又从腰上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件道服穿上,这才进屋。 刚踏进一步,便传来一个声音:“孙儿,疯哪去了,这么晚才到?” 圆缺穿过一扇小门,便见一老者在钓鱼。看那老者,松形鹤骨,白面长须,清奇古貌。圆缺笑问:“太公钓鱼,可有愿者上钩的呀?” “哼!老头子就不信这一辈子会钓不到一条鱼,今日便证明了老头子是对的。”老者十分得意。 圆缺轻“嗯”一声,点点头。 “这是什么反应?”老者不悦,从鱼篓里拎出一条不足两寸的鱼来,“看,我没骗……哎,你怎么了?”只见圆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脸惊讶。 “孙子,你就这么不相信爷爷能钓着一条鱼?一条鱼就让你惊讶成这样?”说罢,老者又露出得意之色。 却听圆缺满是仰慕的问道:“爷爷,这么小的鱼,你是怎么钓上来的呀?” 这回轮到老者瞪大了眼睛,又羞又恼,瞥见孙儿身上的蛇,便开骂:“死小子,叫你别把蛇带进屋,你还带,把它扔出去!”圆缺抱着那青蛇不肯。老者见他手上的拿的湿衣,又问:“你衣服怎么湿了?” 圆缺答道:“弄脏了就洗洗喽。” 老头却不买账,“呵,我的乖孙儿还会洗衣服呢,不是向来只会玩蛇的吗?” 圆缺垂下脑袋,低声道:“是被蛇咬了。” 老头闻言大笑:“不是只有你咬蛇的吗?你会被蛇咬,那老头子岂不是要被蛇吞了?”圆缺不言语,老头又问:“是不是在北山闯祸了?”圆缺还不吱声。 这时候,老头却又笑起来,来到孙儿跟前拍拍孙儿的肩,“不要紧,男子汉,小时候太乖,长大了没出息。来,让爷爷好好看看,怎么瘦了?爷爷晚上给你做清蒸鱼。” “啊?”圆缺抬起头,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 那玄衣道士乃是三清山三清观首座三弟子,石太然。他回到北山,路过三清宫。只见三清宫门前跪着二十多个小道士,每人头顶都顶着一个盛满水的瓷碗,口里还齐声念着:“和大怨,必有馀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这些便是想偷跑下山被抓的,还有下了山回来时被抓的。石太然一脸严肃,从他们前方走过。 “三师叔。”黑漆大柱后忽然走出一个方面大耳的年轻道士。 石太然吓了一跳,“啊!大,大鹞,姚……姚师侄啊,这《道德真经》他们都快背完了?” 这大鹞乃首座大弟子的徒弟姚自开,因其主管三清观戒律,待人又十分严厉,便有了这外号——大鹞。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 “是啊。”大鹞看一眼小道士们,伸出两个手指,笑,“已经二十遍了。” 石太然只觉后背一凉,耳边又听小道士们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应该就是开始了第二十一遍。 “哎,三师叔去哪了?自开寻了半日,也不见三师叔。”大鹞说道。 石太然答道:“去往风雷塔观赏日落了。” 大鹞一笑:“风雷塔在天门峰东,是观赏日出云海的佳处,三师叔怎会去那儿看日落呢?” 石太然仍一脸镇定,摆上一副清高神情。微转身,轻扬袖,一副超然脱俗的身姿。清风一吹,飘然若仙,道:“等你的修为达到了三师叔我的境界,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大鹞忙躬身拜道:“三师叔教诲的是。” 石太然嘴角轻挑,偷偷一乐,又正色道:“寻我有何事?” “哦,圆一,圆歧,方小飞,三位师弟也在其中。”大鹞往那些小道士中一指,“三师叔想如何处置他们?” 石太然看看自己的徒儿,叹息一声,无奈道:“不听话,不好好修练,该罚。让他们在这儿接着背吧!”说罢,决然转身走开。 背后又听大鹞道:“三师叔走好……背完四十九遍才准起!” 石太然不单后背凉,打心底兜上一股凉气,心背皆寒。 底下的小道士更是哭丧着一张脸,嘴里狠狠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心中在念:大鹞不仁,以师弟为刍狗…… 夜间,五六个小道士来到石太然门口。 “师父。” 屋内传来声音:“进来。”小道士们便推门进了屋。 在床上打坐的石太然睁开眼,看看他们,又闭眼,缓声问道:“背完四十九遍《道德经》了?” 圆一走到床边坐下,一摆手,道:“别提这三个字,都快吐出来了。” 圆歧也走到石太然跟前,说道:“以后能不能换成《大道赞》啊?” 石太然冁然而笑:“可以啊!不过就不是四十九遍了,而是四百九十遍。”说着,敲了每人脑门一下。 “哎呦!”小道士一个个叫了一声。 只听石太然骂道:“真没出息,都出去了,回来还被逮到!你,更没用,没出去就被逮了!” 小道士辩道:“不怪我们啊,是大鹞太厉害了。” 石太然叹了口气,问:“找我什么事?” 这才想起正事,方小飞问道:“圆缺这次回南山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谁说的?” “圆缺说的。” “那就不回来了呗!”石太然悠然说道。 这下小道士们急了。 “师叔啊,你让圆缺回来吧!老吃观里的饭菜,我们会瘦成根竹竿的,我们得吃蛇肉补一补。” 石太然严声道:“观里的饭菜怎么了?你们是来学功夫,修仙,修身养性的,不是来吃肉的。再说瘦点不好吗?像我这样。”看向一个小道,“通平,你师父比我胖吧,可他打得过你三师叔我吗?”通平摇头,“是嘛!你们想变成他,还是变成我呀?我就是吃观里的饭菜长大的,要想跟我一样厉害,就要先吃观里的饭菜,先学会吃苦,知道吗?” 小道士们点头。 “吃苦……看来从明天起,得在你们的饭菜里加点黄连,唉!”石太然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闻言,小道士们都呲起了牙。 “回去吧,跪了那么久,不累呀?”石太然将一干人都赶了出去。房门一合上,便连打两个饱嗝。 小竹楼内,一灯如豆,圆缺愣愣的看着那盘所谓的清蒸鱼。 “吃啊,乖孙子。”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圆缺。 圆缺拿起筷子,伸进盘里拨了拨,葱丝,姜丝……抬头看看老头,苦笑道:“爷爷,鱼呢?” 老头双眼一眯,“你也知道,它很小。刚才,你那一通拨,当然就尸骨无存了。” “呵呵……”圆缺点头,勉强笑了笑,夹根葱丝放入嘴中。 饭后,圆缺跳上屋顶躺下,看着夜空,一轮残月挂在空中。举起双手,沿着月亮的轮廓弯成一个圆,完整的圆。 “圆缺。”他自语道,放下手来,习惯性的去摸胸前……眼神一变,惊坐起——一直都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不见了。脑中急转,想起白日里那个红衣姑娘,许是她将剑架到自己脖子上时割断了穿玉佩的绳子。想到这儿,他急忙跳下屋顶,往外跑去。 “孙子!”老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么晚了,上哪儿?” “白天在山上丢了东西。” 老头骂道:“天这么黑怎么找,不怕被狼吃了啊?” “哦。”圆缺低应一声,退了回来。 那一夜,他未能入睡,心里一直惦记着那玉佩。这块玉佩应当是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为何说是应当,因为他是个孤儿,半岁时被爷爷捡回来,入了三清观。而这玉佩,自小就佩戴在他身上。 第二日天一亮,圆缺就起身要走。老头在后面喊道:“孙儿,怎么走这么早?在北山别惹太大的麻烦,爷爷不好收拾!下个月别忘叫圆一、圆歧回来看爷爷!” “知道了!”圆缺头也不回的跑了,小小身子没入葱翠山林中。 来到那块巨石处,圆缺扫了几眼便看见那块玉佩。赶紧上前拾起,拍拍土,松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起身正要走,不经意瞥见一串珠子。捡起来看,是串紫色的念珠,十分精致好看。难道是她的?他把珠子揣进怀里,往北山走去。 隔了几个山丘,有十来个人行在山间,似是在寻找什么。 “这儿也有血迹!”一人喊道,众人连忙围了过去。 不远处又有人喊:“这里也有!” 一行人沿着血迹一路寻去,一直来到一血迹较多处。当中一个相貌较为出众、二十许的年轻人从树干上拔下一支梅花镖,脸上显出惊疑之色,转头叫道:“师父,滴血梅花!” 闻声,一个身着苍衣、面貌谦和、约莫而立之龄的男子走到树前,看看那镖,低声道:“果真是滴血梅花。” 年轻人皱眉,道:“三年前滴血梅花与武林三大世家一战,被砍去了右臂,发了誓要离开中原的,怎么……” 那师父上前一步,看看树上梅花镖留下的痕迹,又伸手摸了摸,忽然笑一声,道:“镖虽然是滴血梅花镖,那发镖之人却非滴血梅花。滴血梅花镖发射之后会以极大的速度旋转,若以右手发镖便是右旋向,以左手发镖便是左旋向。如今滴血梅花没了右手,自然不可能射出右旋向的镖来。”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划痕,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旁边的血迹,道:“树干上、地面上有成片的血迹,看来在此有过一场血战。” 师父四周踱了一圈,四下察看一番,最终目光停在一片新土上,其上还压着一块石。只听他阴沉着声音道:“挖开。” 于是,三四个人便拿手里的剑去挖。未几,便看见那髯须大汉的披风,揭开披风就是尸首。 年轻人看向师父,迟疑道:“霍士辽……那琴弦……” 师父一皱眉,发话道:“抬出来。” 几人便把尸体抬出,当中一人捡起一块沾着血渍的布,道:“师父,你看。” 年轻人接过来看了看,道:“依照血迹来看,是擦拭时染上的。”正说着,不远处圆缺向这边走来。 圆缺一抬头,看见这边有这许多人,而且将自己埋下的尸体挖了出来。心中一慌,拔腿便往山上跑去。刚跑两步便后悔——有什么可跑的,他们又不知道是自己埋下的尸体?他这一跑,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事跟自己有关吗? 这边,自然是不用那位师父发话,便有人追来,一把将他擒住。 9 第八章 横祸 “师父,不好了!”廊子里圆一慌慌张张的跑着,一头栽进石太然怀里。 石太然不满的问道:“急什么,出什么事了?” 圆一喘道:“圆,圆缺,被……抓起来了!” 石太然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哎,大鹞抓他做什么呀?” 圆一急道:“不是!不是大鹞!来了一帮人,什么沂山派,会稽派的。两位师伯已经去往三清宫,已经有人去通知师祖了。” 这时候,石太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携了圆一直奔三清宫。 来到前堂,便见圆缺那小小身躯跪在大殿中央,只有一个小点。石太然心中又感叹,这小师侄已经十三,怎么还这么点儿,三清观伙食还过得去,也不知道饭菜都吃到哪儿去了。这个石太然是想哪儿是哪儿,莫怪他不担心此时小师侄的处境。 左侧坐着三清观首座弟子余乙千、钟恒,还有姚自开等几个主管道士。右侧是沂山派与会稽派的人。石太然上前,与客人见了礼,坐在两位师兄下首。 不多时,一个鹤骨松姿、形貌苍古的白袍老道自后堂走出。 “师父。”余乙千、钟恒、石太然三人起身拜过。 “莫真人。”另一侧的人也都站起施礼。 这位老道便是三清观首座莫己见,他礼道:“年掌门,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对方正是沂山派掌门年默成,又见他下首一个二十许的年轻人抱拳道:“会稽山信风扬,沂山派二弟子,见过莫真人。” 莫己见回以慈祥的笑,待众人都坐下,他看一眼下面跪着的圆缺,问年默成道:“不知事情原委如何?” “事关‘开轩’古琴。”年默成一开口,三清观这几位长者面色皆为之一变。 年默成接道:“数月前,会稽派掌门信风飘不经意得知开轩的下落,开轩竟是流落到关外去了。为免开轩落于奸邪之人手中,以保中原武林太平,未公诸江湖。只是由五镇派和左丘、苏家、颜门三大世家协商,托关外石门镖局、岭北飞鹰镖局分两路将琴与弦送至会稽山。为以防万一,未对外宣扬,打算拿回琴后,再邀武林各大门派共同商讨。谁知,数日前,得知石门镖局在玉门关外遇害,开轩下落不明。” 道长们闻言,皆心下一惊。 “年某担心琴弦,匆忙赶来接应飞鹰镖局。谁知晚来一步,镖队已经中了埋伏,惨遭毒手。我等不见有霍士辽大侠的尸首,便四处寻其下落,却见道旁山上有许多血迹。我等沿血迹一路寻去,便来到了……”年默成说到此,含糊带过,“我等挖出霍士辽的尸体,正值此时,这小道士出现了。一见我们就跑,而且神色慌张。” “看见有死人能不害怕吗?”圆一不平道,却被姚自开拦住。 这时,那信风扬又拿出那块染血的布,道:“这是同霍士辽的尸体一同挖出的。我们问话,这位小兄弟不肯答,到现在还一句话不肯说。诸位道长倒是来认认,这可是这位小兄弟身上之物?” 闻言,几位道长都看向石太然。那的确是圆缺那身破衣裳上的布料,能说不是么?实在没办法,石太然只好推推旁边的圆一。圆一只是一味支吾,又推旁边的圆歧。圆歧也支吾其词,又碰了碰旁边的方小飞。方小飞只好说一句:“我不知道。” 众人正犯难,圆缺却开了口:“是我的。” 信风扬露出笑脸,看向莫己见,道:“莫真人,这位小兄弟承认了这是他的。” 余乙千开口道:“几位的意思是,霍士辽的死与这孩子有关?可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这个……”信风扬脸色微沉,目光有一丝不定。 “小孩子是做不了什么,可是他能知道些什么。”年默成开口说道,“二镖队受害,当真是惨绝人寰。开轩琴与弦都丢失,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 钟恒沉下脸,道:“听年掌门的口气,是怀疑三清观了?我们总不能跑到关外去抢琴吧?” 年默成忙微笑道:“几位道长误会了,年某的意思是,开轩丢失已是十分要紧,再加上石门、飞鹰两支镖队残遭毒手,无一人生还。封家二少爷,霍当家,都死于非命,得给他们一个交待啊。” 莫己见点头,问圆缺道:“圆缺,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师祖会为你做主的。” 圆缺抬起头来看看莫己见,心下又想:“那个红衣小姑娘不是什么坏人,这些人看着倒更像恶人。自己那时救下她,现在怎能又把她交代出来。若说出来,一是出卖了她,二是自己成了她的帮凶,这些人更不会放过自己。还有那个爷爷给自己的那些丝线,应该就是这些人所说的琴弦。那个爷爷的意思是不让把东西交出去,他交是不交呢?可自己明明答应了要藏好的。”想着这些,他又低下头去。 “小兄弟,知道什么就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你说,你的东西怎么会和尸体埋在一块儿呢?”信风扬脸上笑着,语气里却有着威逼的味道。 圆缺垂着头,闷声道:“那人死了,我就把他埋了。” 信风扬又问:“那他是怎么死的?”圆缺又不出声,信风扬复问:“是谁杀死他的?”圆缺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圆一倒有些急了,叫道:“他不知道,还问!”一旁姚自开又拦。 “这儿的人都这么没规矩的吗?”信风扬瞪着眼睛问道。 姚自开忙陪笑,道:“是自开未管教好,几位多包涵。不过,自开相信,诸位大侠也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的。”两句话将对方堵了回去。 年默成笑看着圆缺,劝道:“平时,长辈们如何教你的,乖孩子应该说实话。” 圆缺还不言语,圆歧却道:“小时候太乖了,长大没出息。”看来,爷爷的那句话已经成了小道士们的至理名言。 “圆歧。”石太然缓声喝道。 信风扬又露出一副威逼的嘴脸,“小兄弟,师父们都是如何教你的?就是让你不说话,不搭理人的?”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圆缺低声道。 闻言,石太然心里偷偷一乐。 信风扬已经有些恼怒,说道:“这是让你不说话的意思吗!” 石太然反诘:“那信少侠认为是何意?” 信风扬微皱眉头,心下有几分不快,不再言语。 莫己见看底下吵了这许久,开口道:“孩子小,不懂事。这开轩曾给江湖带来数十年的腥风血雨,现在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事关紧要,还需从长计议,不如请年掌门与众弟子先下去歇息。”说时,便有道士上前引路。 信风扬却不肯,言道:“既然莫真人也说事关紧要,就现在问个明白。开轩若落入奸邪之人手中,可是危害整个武林哪,谁能担这个责任?镖局,你,还是我?对孩子不能太放纵了,凡事还要以大局为重。” 石太然心疼圆缺,道:“反正他现在也不肯说,给点时间让孩子好好想想。” 信风扬却问道:“不知要如何想?”。 “圆缺是跟着贫道的,贫道定秉公处置。”石太然侧过头去,叫一声:“姚师侄!”闻声,一旁的小道士们便都瞪大了眼睛,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你主管三清观规戒,圆缺便交给你了。” 姚自开领命:“是,师叔,自开自当秉公处理。” “不知又是如何秉公?”这信风扬还不依不饶了。 姚自开严声道:“罚圆缺在老子宫面壁思过,跪于老君像前诵《清静经》千遍。未完成,不准吃饭,不准睡觉。”每多说一个字,每多说一句话,小道士们便觉有根棒子一下一下敲在头顶。 这下,信风扬总算满意,却又道:“好,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明日必须给个说法。”然后便与年默成辞别莫己见,出了三清宫。 众人散去,三清宫只剩下莫己见、他的三个弟子,还有圆缺。 莫己见缓声问圆缺:“他们都走了,你可有话要说?” “师祖。”圆缺抬起头来,眼里又泛起一丝踌躇,低下头去,“我……” 见他不语,莫己见道:“圆缺,该不该说,说与不说,你自己决定。师祖不勉强你。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自己做决定了。先下去吧,随你姚师兄去老子宫。你自己好好想想,用心想想,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圆缺退下后,莫己见吩咐道:“钟恒,布置道场,给霍士辽做场法事。”又谓石太然:“太然,让圆一去趟南山。” 石太然应道:“是,师父。师父是不是觉得来者不善?” 莫己见眉头微蹙,叹息道:“事关开轩,又牵扯到五镇派、武林三大世家和石门、飞鹰两大镖局,事情怕是要闹大了。唉,谁能想到开轩又现世了呢?” 余乙千眼中露出一丝鄙夷之色,道:“只怕他们不是意外得知开轩下落,而是十多年来一直都在寻找。” 钟恒则有些气愤,“这年默成,十几年前未当掌门时便深有城府,还诡计多端,善于计谋。谁想竟让他接任了沂山掌门之位,现在竟抓着个孩子不肯放手。” 石太然哂笑道:“还一口一个武林,一口一个大局为重,把责任往一个孩子身上推,把一个孩子说成是武林罪人。亏他还是一派之首!出了事,就拉一个孩子当替罪羔羊,难道他们自己就不用担责任了吗?” 莫己见摇头,言道:“若他们只是想推卸责任,也就罢了。只怕他们丢了开轩不甘心,还想要别的东西。” 闻言,几人面色沉暗下来,这当中似乎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提及的秘密。 那厢,沂山派与会稽派的人都已安顿好。信风扬关上房门,道:“师父,那孩子太倔,嘴又笨,怕是不会说。或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只是瞧见个死人便埋了。咱们还如何查琴弦的下落?” 年默成在桌旁坐下,轻笑两声,道:“反正你大师兄已经飞鸽传书,他在关外已夺得开轩。区区几根丝弦,能有多玄乎,没有开轩光有琴弦又有何用……就安心等着云义把琴拿回来吧。” 信风扬垂下眼睑,凝眉思索片刻,道:“可谁会抢在我们之前下手呢……唉,都怪我哥,查到开轩的下落就不应该告诉其他几派。现在倒好,还要费劲再将琴抢回来,琴是拿到手了,可弦却丢了。此事唯有五镇派与三大世家知晓,说不定就是他们干的。那时我若是在会稽山,决不会有这些麻烦!” 原来沂山与会稽两派托了镖,年默成又派沂山大弟子孙云义率人劫镖。正是他们在关外与刀疤率领的马贼打起来,最终被俘。那时赤澜手中拿的那张纸,便是逼孙云义写下的信,算准了时间飞鸽传书。 年默成摆摆手,端起茶杯呷一口,缓声道:“罢了!有了那小道士,事情或许会好办些。他们若是追究起来,便把他交出去。”阴沉的眸子看着茶水升起的白雾,脸上露出鹰鸷之色,“说不定还能从三清观钓出一条大鱼来。” 信风扬凑近年默成耳畔,低声道:“万一那老道真舍得小徒孙呢?” “走着瞧吧……” 这厢,圆缺被姚自开带到老子宫。小道士们自然都跟着,方小飞心中不平,说道:“姚师兄,你也太狠了,《清静经》一千遍哪!” 圆一又道:“明明是他们欺负人,冤枉圆缺,该罚的是他们。” 圆缺跪在老君像前,没有理会师兄弟们的打抱不平,早已开始背诵。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曰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圆缺师弟。”姚自开好不容易推开那群小道士,走至圆缺旁边,说道:“默诵。”举起手,一个接一个伸出三个指头,“清,静,经。千遍,默诵。”这会儿,大伙心下都明白了,默契地相视而笑。姚自开又道:“还不快去弄点吃的,一大早起来都不曾吃东西,不饿呀?”小道士们都乐呵呵地跑了出去。 圆缺笑道:“谢谢姚师兄。”还是自家人好,不论平时是对大伙放纵或是严厉,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会向着自己人的。 什么默诵“清静经”千遍,若真背起来,数也数乱了。再说圆缺哪有心情去背,只是拿石子在地上画“正”字,一行二十个,十行,共两百个…… 他们说的“开轩”古琴是什么要紧东西?还有那些丝线,那个红衣小姑娘是要它吗?她和那个霍士辽究竟是谁要杀谁?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自己答应了霍士辽要藏好,还发了誓,就一定不食言。不能骗死人的…… 那个人抱着她,走了…… 那双眼睛…… 跌入那无尽的深渊,一直下落,重心飘忽不定。想喊,喊不出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孙子,圆缺,醒醒!” 圆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手心已经捏出汗心,心慌得扑扑跳。那种从高空坠落的感觉……以前不是没梦见过,却没这样叫人发慌的。 眼珠一转,看见一张老人的脸。老头问道:“孙儿,做噩梦了?” “爷爷。”圆缺似乎还未从睡梦里走出来,仍是一脸茫然。 老头安慰道:“没事了,乖孙子。”他轻拍孙儿的脸,“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不要紧,有爷爷在,没人敢把你怎样!” “爷爷在又能怎样,师祖都没办法!”一旁圆一开口道,“爷爷,你就好好看圆缺最后一眼吧。” “这是什么话,爷爷白疼你了?”老头骂道。 圆歧又道:“有人死了,怕是他们想要圆缺偿命呢!” 老头又骂:“瞎说!你们先出去,爷爷跟圆缺有话说。” 待小道士们出了大殿,老头摸摸孙儿的头,脸上微笑,说道:“没事的,有爷爷,有你师伯,还有师祖在,不会有事的。乖孙子,告诉爷爷,你到底看到些什么。” “爷爷。”圆缺垂下眼睑,只是低唤一声,便不再言语。 老头没办法,道:“好,你不说,爷爷不逼你。那你说,昨日你的衣衫如何破的?你三师伯说,你身上还有血,是那个死人身上的?” 圆缺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心里十分矛盾。该说?不该说?想说又不能说。说了,是对,还是错? 老头叹口气,伸出手去拍孙儿的肩膀,却正中那伤口。 “啊!”圆缺疼得大叫一声,又立即捂住嘴。 老头觉出蹊跷,便去扒开圆缺的衣服,圆缺也没有反抗。看见孙儿肩头十字形的伤口,老头怔住了……少顷,老头站起身来往外走。 “爷爷!”圆缺叫道。 老头却不应声,面色凝重,匆匆出了老子宫。 夜间,老子宫内,老君像前燃着两支红烛,烛泪滴下又凝结,叠了许多层。火光一阵跳动,殿内物体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了一晃。 跪在老子像前的圆缺抬起头,叫道:“师祖。”小小的身躯,小小的脑袋,一双清亮的瞳眸,惹人万般怜惜。 “嗯。”莫己见应声,“跪了一天,累了吧?坐着吧。” “谢师祖。”圆缺改坐在蒲团上,“爷爷呢?” “回去了。” 圆缺有些失望,原想爷爷能陪陪自己,他却走了。 莫己见抬手抚上他的头,“圆缺,你自小便入了三清观,从未出过三清山。如果突然让你离开,怕不怕?” 圆缺抬头看着莫己见,眸子里满是不解,问:“为什么要离开?我不想离开。” 莫己见叹气,道:“他们要把你带走。” 圆缺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肯说出他们想要知道的。” 圆缺低下头,片刻后,低声问道:“他们要我说什么?” “你不能说。” 圆缺又不明白了,抬头看向师祖,难道师祖也想让他们带走自己?莫己见似乎看穿了圆缺的想法,道:“师祖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舍不得你。” 圆缺赶紧移开目光,师祖待他这般好,怎会想他走呢,他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又听莫己见道:“事不得已而为之啊!你若是说了,怕是要惹出更大的麻烦。到时,就不只是要你跟他们走这么简单了,整个江湖都不太平了。” 师祖说得含糊,圆缺听得并不明白,但是知道自己决不能说出那日发生的事情。霍士辽不让说,师祖也不让说。 莫己见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道:“师祖的名字是你太师祖取的,莫己见,便是莫要因一己之见而肆意妄为,现在师祖也用这句话告诫你。为人处事定要向善,善事可作,恶事莫为。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你可记下了?” 他说得语重心长,圆缺只是点头。他又道:“师祖也不能将所有做人的道理都与你说了,下山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每日功课要照做,好好修练。平时让你读的经书,不要忘了。自己悟吧,好好做人。总之,莫要废了仁义道德。” 圆缺看着师祖的眼睛,清明中又显沧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但却仍是糊涂得很。 说到平时读的书,大鹞总罚大家抄背的《道德真经》、《清静经》。还有《南华真经》,《抱朴子》,还有什么?《冲虚真经》,大师伯刚开始给师兄弟们讲;还有《云笈七签》,三师伯刚讲到诸家气法…… 10 第九章 听雨 一级级不甚齐整的石阶自山脚蜿蜒而上,沿路一条小溪潺潺而下。拾阶而上,霭霭深竹林,清川流其间。林深修涧,青松翠竹,云雾缭绕,恍如仙境。原来自己也曾住在如此静逸的山野之中,若不是又一次亲临此境,还真想不起来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得一深藏在参天古木之中的庄园。庄园的黑漆大门之上,匾额书着“听雨庄”三字。菡萏上前敲门,山林间响起沉闷的吱呀声,黑漆大门开了条窄缝。 五年前,她便是从扇门走出去的。现在,静静的,又从这儿走进去。 进到庄内,里面是另一番景象——在门外,任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是如此之大。整个山庄依山傍势而建,借山造景。一条山溪穿过山庄,当中弯成一条柔和的弧线,将山庄一分为二,两侧殿、亭、楼、阁,形乱而神不乱——旋就一幅太极图。 “菡萏、芙蕖陪同二小姐先去流雱殿,汝松去通知教主。”倪汝松言毕,带上青雳子取另一条道走了。 慢行于庄内,两侧有青砖瓦舍、雕梁画柱,有庄严肃穆,也有恬静淡雅、诗画韵味。眼前,东西向、南北向,两条交织的长廊。园中银杏树飘下几片叶儿,落入廊内。 此时,西边长廊上一群侍从拥着一华服妇人慢慢行来,随后跟着一二十余岁的男子和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菡萏随赤澜走进南边的长廊里,往北行去。最终,双方在长廊交接处碰了面。 赤澜认得这妇人便是侯夫人,,是父亲的原配。她身后的男子便是她的儿子——商云霁。因赤澜离开多年,所以并不认得那少女,但可以猜出来,她是侯夫人的女儿——商飞霜。 侯夫人虽年逾四十,但因习武,倒显得年轻几岁。但论姿容,比起罗忆雪来却是差了许多。在赤澜心中,这女人更是老妖婆一般形象。她不明白,为何她那位父亲要将母亲丢开,留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 侯夫人眼珠子一转,睃赤澜一眼,将目光落在她身后,露出一个笑脸,“呦,菡萏、芙蕖回来了?” 菡萏、芙蕖施礼:“夫人。” “青雳子也回来了,是不是?”侯夫人身后的飞霜欢喜道。 赤澜瞥她一眼,嘴角挑起一抹浅笑。飞霜看在眼里,沉下脸来,问:“笑什么?” 侯夫人看着赤澜,眼中带一丝嘲讽,说道:“呵,哪来的这么身衣裳?” 飞霜更是哂笑道:“一身红,妹妹要嫁人不成,是不是早了些?” 赤澜又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这让云霁觉出些异常来,只听他问道:“你为何不说话,哑巴了?” 飞霜也竖起柳眉,骂道:“没规矩,见了长辈也不行礼!” 菡萏、芙蕖平时多言多语,此时却像是被封住嘴一般,一个字不敢说。侯夫人几个怕是把二小姐当作了三小姐,见这情形,二人索性低下头去。两虎对峙,可别发作,想当年…… 这时却见赤澜迈开腿走了,菡萏、芙蕖稍稍一怔,急忙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芙蕖回过身,道:“请夫人去流雱殿。”说话竟有几分拘谨,说罢匆匆离去。 流雱殿,阴冷昏暗,玄色的罗幕,庄重、深沉、肃穆。 赤澜与菡萏、芙蕖站在大殿东侧。不多时,倪汝松与青雳子走进来,站在赤澜身畔。未几,白虎堂堂主侯长羚率众立于对面,玄武堂堂主孙织含率众站到苍龙堂下首,朱雀堂堂主侯夫人率众站在白虎堂下首。 飞霜一见青雳子,脸上便绽开柔媚的笑,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不经意间,瞥见青雳子身旁的赤澜。她心中不由疑惑,低声问身边的母亲和兄长:“她怎么站在那儿?” 侯夫人与云霁朝对面看去,眼中也流露出诧异。 这时,玄色厚重的罗幕掀动,几个侍者拥着一个着黑紫袍子的中年男子走出。此人白面短须,眉眼细长,透着几分儒雅,带着点书卷气,看似性情温和、品格端方。如何看也是个书生,怎料他会是天水教教主。只见他轻撩衣袍,于台阶之上的黑漆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 “拜见教主!”堂下众人躬身拜道。 座上之人阔袖轻挥。 “谢教主!”众人直起身来。 倪汝松上前两步,对着堂上躬身拜道:“此次,倪汝松奉教主之命,出关夺开轩古琴。现已将琴取回,请教主察看。” 芙蕖捧琴上前,倪汝松打开琴匣。古朴素雅的开轩古琴……上面竟然也有泛着微红、晶莹剔透的丝弦,两者兼备。 座上之人,似乎无意于下面的一切,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只倦倦地瞥了一眼,轻声应道:“嗯。” 倪汝松又道:“汝松已把二夫人骨灰带回。” 赤澜捧着母亲的骨灰走到堂中央。 座上之人眼里光芒微闪,总算抬起眼来。看着下面所站的少女和她手中的骨灰,嘴唇一动:“你……” 赤澜脸上表情淡漠,也不正眼看上面的人一眼,毫无情绪的道一句:“赤澜……拜见教主。”本想说不肖女,可凭什么是她不肖;说女儿,他又凭什么是她父亲;本也想过要喊爹,可是那个字已多年不曾叫过,都不知该怎样叫了。这就是自己父亲,天水教教主——商师逆。 言出,侯夫人等人茅塞顿开。这姐妹俩长相本来就相似,在庄里的妹妹也不经常在他们眼前露脸,所以换了姐姐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曾认出。回想往事,心中一下子生出几分恨来。恃力者,忽逢真敌手;恃势者,又逢大对头。 侍者下来接了骨灰坛。商师逆微扫一眼,沉默片刻,又道:“回来就好。”淡得跟清水一般的语气。 侯夫人冷冷瞥赤澜一眼,开口道:“多年在外,现在回来了,也不给你爹下跪磕头,还有点礼数没有?” 赤澜脸上表情没有变化,身子也未动,照旧站着。 少顷,商师逆缓缓开口道:“夺回开轩,当赏。” 闻言,飞霜欣喜道:“爹,夺回开轩,青雳子有功,应重赏。” “飞霜!”一旁云霁轻声喝道,拦住她。飞霜闭上嘴,脸上略有不悦。 此时,却见倪汝松跪下身,俯首道:“请教主降罪。” “何罪之有?”商师逆问道,从一旁托盘内端起茶来。 地上之人道:“事出突然,倪汝松僭用了比翼剑。” 茶端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顷之,商师逆手一动,将茶盏送到嘴边,轻啜一口,神闲气静。 赤澜眼睫轻颤,举步上前,道:“是我的主意,与他人无关。” 商师逆微抬眼睑,看着女儿。 侯夫人倒先怒了:“好大胆子,还不跪下!教主信物岂容你僭用?”商师逆轻轻一摆手,她便住了口。 倪汝松又禀:“倪汝松与二小姐在关外夺得开轩琴时,才得知他们将琴与弦分开押送。而飞鹰镖局早已携弦南下,欲跨大江再东折。依路程与时间推算,我等只能在怀玉山、三清山一带下手。时间不容我等回来禀告,便用比翼剑调动玄武分野斗、女、虚三宿,夺得琴弦。” 玄武堂堂主孙织含闻言,心头一紧,自己一向小心行事,不想竟被扯了进去。 “着实放肆,教主令岂是你这丫头能下的!”侯夫人对赤澜骂着,一边抬头看商师逆,却不见他有怒色。 侯长羚又道:“有损教主威严,此事绝不能姑息!不然,日后岂不是人人都颁得教主令?”说着,又冷笑一声,“倪堂主,二小姐年少不知,你不会不明白吧?竟带着你的人这样胡来!” 飞霜见要牵扯到青雳子,忙道:“是这丫头的主意,不关其他人的事。就算是有错,也是倪堂主管教不严!” “你有完没完?”云霁低声叱道,连忙将她拉回来。 青雳子走上前,单膝下跪,道:“要论罪,我等皆有。若论功劳,只有二小姐。二小姐夺回开轩,功足以抵过。”难得,向来不开口的他会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 倪汝松也道:“教主的亲生女儿,借比翼剑一用有何不可?” 商师逆仍不动声色,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女儿跟前。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握住剑柄,一丝轻柔的声响,缓缓拔出比翼剑。剑的寒光刺痛赤澜的眼睛,但她没有眨眼。 “这剑废了。”商师逆提剑看了看,低头看她,“你杀了他的主人。”话语间仿佛有一丝惋惜。 众人闻言,心中皆一惊。 “没有,它不过是割破了主人的手。”赤澜仰头直视着商师逆的眼眸,眼中的犀利绝不亚于她的父亲。但是商师逆眼眸里的一切都是深深的藏在眼底,又用一层谦和遮挡;而她的,却是□□裸的。 商师逆嘴角忽然微微一挑,握剑的手突然一松,比翼剑笔直向地面刺下。赤澜双腿一屈,重心下落。右手握住剑鞘往前一送,剑鞘笔直立在地上。“锵”一声,剑落回鞘中……而她,则单膝跪在了父亲的脚下。 她给他跪下了…… 她面无表情,心里是怨,是恨? 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商师逆是在笑,很隐秘的笑。笑什么?笑自己的女儿么?笑她给自己下跪么?这又什么可笑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转过身,缓缓走上台阶,吐出三个字:“起来吧。” “谢教主。”倪汝松应声站起。赤澜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青雳子也跟着站起。 “比翼剑是你的了。”商师逆忽然轻声道一句。 众人又吃一惊。 云霁吃惊道:“爹,这怎们可以。天之泪是我教圣物,爹把剑给了她,她岂不成了教主?”商师逆只斜睇一眼,他便不敢再言语,撇过头去,心里却满是不服。 “凭什么给她呀!她有什么能耐,能够得到比翼剑?”飞霜气不过,拔出剑来飞身杀向赤澜。赤澜不躲不闪,眼见长剑将至,却见青雳子出手打飞了来剑。飞霜后退两步站稳,怒喝道:“青雳子,你帮她!” “退下。”商师逆发话。飞霜也只好拾起剑,愤愤的退了回去。 侯长羚举步上前,道:“教主,二小姐虽成了比翼剑的主人,但并不是天之泪的主人,请教主三思。” 商师逆闭上眼,沉思片刻,微微点头,便有侍者下去接过赤澜手中的剑。又听他道:“你夺回开轩,要何奖赏?” 赤澜毫不犹豫,道:“青阳如嵩的《点穴大法》。” 商师逆微微睁开眼,细长的眼,总能很好的隐藏许多东西。开口道:“以青阳如嵩之书换其琴。好,云霁,拿书来。” 云霁却道:“爹已经把书给孩儿了,怎又给她?”见商师逆自顾饮茶,自知反抗也没有用,便从身上取出《点穴大法》。 他来到赤澜身边,举起书,不屑道:“有本事就来拿。” 赤澜却坦然一笑,像平常那东西一样伸手去拿。云霁不曾料到她会这样来拿,稍稍一怔,忙将手一扬。她身短,够不到,眼里闪过一点光芒,突然跳起。云霁急忙将书递到左手,赤澜一旋身,扑向他的左手,他又将手一扬,她又没能拿到。 于是,云霁把那本书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忽高忽低。赤澜便围着云霁转起圈来,跳跃轻巧,旋身敏捷。渐渐的,云霁觉得她围着自己前后左右,上下飘移,自己仿佛被一条红色的长巾缠住。已分辨不清她在哪个方位,说不定从哪儿就会伸出一只手来,让他应接不暇。 背后猝然伸来一只手,夺下他手里的书。云霁怔住了,呆呆地立在那儿。赤澜走至他身前,嘴角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举起书,道:“哥哥,赤澜拿到了。” 这一声“哥哥”叫得云霁好没面子,只得忿忿的退到一边。 赤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之色,转身对商师逆道:“这回能夺回琴弦,多亏玄武分野相助,也归功于张堂主领导有方。” 孙织含闻言,原先的担忧总算能丢开了。经方才的观察,也知道这个二小姐是个厉害角色,忙恭维道:“二小姐夸奖了,能助二小姐夺回琴弦,乃织含职责所在。二小姐今后有事尽管吩咐,织含绝不怠慢。”见赤澜微微一笑,他脸上的笑更加灿烂,又道:“二小姐是回梅园住吗?织含叫人给二小姐收拾住处,再给二小姐备些衣物。” 赤澜略微迟疑,笑意慢慢隐去。她幼时便是住在梅园,那里很大,虽住在一处也不是时常能相见,但只要想起商师逆也住在那里,便觉有根刺梗在心头。 “换一处吧。”她低声说道。 孙织含心中一寻思,道:“二小姐若不嫌弃,可以来清汉。” 一旁,菡萏开口道:“二小姐还是住云渚吧。” 清汉是玄武堂所在,云渚则是苍龙堂所在,另有白虎在明河,朱雀在绛河。清汉、云渚、明河、绛河,皆是银河的别称,但也只是听雨庄内的院子。 芙蕖也说:“菡萏、芙蕖可以与二小姐为伴。” 赤澜沉默片刻,道:“还是竹苑吧。”竹苑是她外公罗玄甫生前的住处,死后便葬在了那儿。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条白色的身影,少女轻盈的脚步踏入大堂。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泄在丝绸白裙上。那张还未长成的娇颜,如花般秀丽端庄。听得一个清恬的嗓音道:“爹爹,听闻母亲的骨灰送回来了。” 闻声,赤澜心头猛一颤,缓缓转过身去…… 二人皆一惊,如同照镜子一般,看见一张与自己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红裳似血;一个瞳剪秋水,一个眸如深潭……其实看仔细了,眉眼之处还是有些差距,正所谓:貌似而神不似。 “姐,姐姐。”白衣少女轻声唤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碧儿。”赤澜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咧开嘴来对她笑。两人相对,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多年未见,孪生姐妹也生分了。其实幼时两人也不是特别亲昵,姐姐喜欢独来独往,妹妹便去找菡萏、芙蕖几个同龄人玩耍。 赤澜又道:“姐姐住在竹苑。” 碧霄敛去脸上笑容,“怎么,不回来住?” 赤澜微笑:“不了。” 这时候,堂上商师逆站起身,“好了,散了吧。”又叫:“霂儿。” 一声“霂儿”却叫得赤澜心中一痛。记忆深处,应该还有一声“霡儿”…… 碧霄看一眼商师逆,回头对姐姐莞尔一笑,如盛开的万朵白莲。然后一只白蝶飘上台阶,去到商师逆身边,一同离去。众人拜礼,然后各自离去。 侯夫人与其兄侯长羚一同走下长廊,踏上园中石子涌路。 云霁气愤道:“这丫头,一回来就什么都让她得了去!” 飞霜撅着嘴,道:“哥,你也真是没用,连个孩子都打不过。不过,这丫头功夫怎么这么好?” 侯长羚开口道:“这也难怪,那五行使绝非常人,有他们亲自传授,功夫自然了不得。不过,她只是速度快,论真功夫……若真打起来,也不是云霁的对手。” 云霁亦道:“是啊,只因她速度太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才被她夺去手里的书。” 侯夫人却是摇头:“这丫头自小便十分叛逆,若依倪汝松所说,那开轩真是她设计夺回来的,又观其方才的表现,恐非池中之物,怕是日后不好对付。” 侯长羚笑了两声,道:“罗忆雪那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倒生出来这样一个厉害的女儿。不过放心,云霁是教主长子,她一个庶出的小丫头,能怎样?不过,毕竟她是前教主的亲外孙女,教中有股势力……”说了半句又停下,“唉,你还是要争气呀,别输给那丫头。” 云霁停下脚步,颔首道:“舅舅教训的是,云霁定不让爹娘失望,也不让舅舅失望。” 侯长羚点点头,道:“好了,我回明河了。” 两方道了别,分两路走了。 侯夫人几人回绛河,绕过一片木芙蓉,迎面却又遇见赤澜,其后是青雳子与菡萏、芙蕖。 侯夫人皮笑肉不笑,道:“赤澜呀,这是去哪儿呀?” 赤澜也回了个冷冷的笑脸,“四处看看。” “是啊,妹妹在那大沙漠里住了五年,现在回来可住得习惯?”飞霜知道赤澜恨商师逆当年将她与母亲送走,便故意拿话激她。 赤澜却不气,眼里起了一丝挑衅之意,道:“自我外公起,我家就在此,哪能不习惯。倒是夫人与哥哥姐姐,在我们这儿住得可习惯?” 侯夫人的脸阴了下来,压着怒气,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吧,赤澜也早些回去吧。”说罢就要走。 可飞霜却站着不走,只见她一脸不悦的看着青雳子。纵使她容貌鲜妍,平时又对他殷勤万分,青雳子却从不看她。 云霁推推她,轻声催道:“霜儿。” “青雳子,你在干什么?”飞霜瞪着青雳子问道。 “陪二小姐。”青雳子不苟言笑,对人的态度一向都冷冰冰的,说起话来也冷冷的,不肯多说一个字,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她为何要你来陪啊!”飞霜不高兴,脸上还有些委屈。 侯夫人见状,斜女儿一眼,沉声道:“霜儿,走了。”云霁也伸手拉了妹妹一把。 赤澜眼里跃上胜利之色,嘴角忽然溜上一丝调皮的笑意,开口道:“青雳子,我累了,你背我。” 言一出,当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青雳子素来一个表情,倒看不出什么变化,上前两步,蹲下身来,在飞霜的怒视下,将赤澜背起。 赤澜在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周围场景恍惚一变。木芙蓉不再这样红艳,而是雪一般洁白。旁边依旧是这些人,侯夫人比现在年轻,云霁还年少。飞霜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一把剑,滴血的剑。她大喊一句,喊了什么,很模糊,听不清…… “青雳子!”飞霜大喊道,杏目圆睁,“你,你背她!” 青雳子却不理会她,提步往前走去。赤澜伏在他背上,将头枕在他肩上,对着飞霜露齿一笑。 飞霜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发作,被云霁一把拉住,跟上侯夫人,悻悻离去。 11 第十章 下山 圆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这是引蛇药粉的方子,祛蛇就用雄黄,蛇怕雄黄。” 圆一却将手里的纸张撕个粉碎,叫道:“那一老一小欺人太甚!”说罢,眼眶都红了。 这时候,石太然走进屋,看看几人,问道:“这都怎么了?” 圆一转身跑出屋去,圆歧与林小飞也跟着跑了。石太然看他们离开,转身来到圆缺身边,轻问道:“收拾好了?” “嗯。”圆缺头也不抬地应道。 石太然将两本书放在圆缺跟前,是《南华真经》,《云笈七签》。他道:“《云笈七签》才给你讲到诸家气法,三师伯不能再教你了,你自己去领悟吧。师父让再给你带本经书,就把《南华经》带上吧。”接着,又咨嗟叹息了一回。 圆缺抬起头,便看见石太然一副似哭又欲笑的滑稽表情,忍不住也咧嘴一笑。 这下,石太然才笑开来,说道:“下山多见识见识也好,男子汉,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道观里。不过,下山以后,每日的功课可要照做,不许偷懒。武功也要好好练,那姓年的要教你沂山派的功夫,咱不学白不学。师伯教你的武功也要好好练,莫要荒废了。你爷爷也舍不得你,可他不能来送你。他要你别忘了他说过的话,他教你做人的道理。”说罢停了一阵,而后又突然补充道:“哦,对了,还要找个贤惠的媳妇!” 圆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在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但终是没流出来。因为爷爷说过,男子汉是不能哭鼻子的。 石太然也笑,又一本正经的接着说:“反正他教你的一切,包括教你烧的饭、做的菜。” 圆缺点点头:“嗯,知道了。” 偏厅内,年默成微笑道:“谁让此事发生在三清山上,所以年某只得这样做了,才好给武林一个交代。莫真人,你说呢?” 莫己见依然面容祥和的坐在那儿,余乙千、钟恒面色就不怎么好了。只听余乙千道:“圆缺还小,修身养性都需要师长的指导教诲,怎能离开呢?” 年默成一脸诚恳,道:“这个还请几位道长放心。孩子到了沂山就是沂山派的弟子,年某定把他当作自家弟子,教其习武修身、为人处事。呃,若几位道长不嫌弃年谋不才,不如让这孩子拜入年某门下。这样,诸位总不会担心年谋亏待了他吧。” 钟恒说:“我等是修道之人,与沂山派怕不是一路的吧?” 年默成笑了笑,道:“怎么说沂山也是天下九州山镇之一啊,山上不乏道观,年某不但可以亲自教他,还会时常请些得道高人专门给他讲经。这样,几位道长可以放心了吧?” 言次,圆缺已经收拾好东西来到偏厅,一行人便起身离开。 到了山门,圆缺回身下跪,“谢师祖和三位师伯的养育之恩,请受圆缺三拜。”说罢磕了三个头。 莫己见弯腰扶他,“乖孩子,起来,一定要牢记师祖与三位师伯对你说的话。” “圆缺定谨记师祖与师伯的教诲。” 圆缺接过圆一手里的包袱,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塞给他,道:“这回若再撕了,可没人再给你写了。” 而后,年默成向莫己见道别,带着圆缺下山。道别时,圆缺脸上一直很平静。可当转过身时,含在眼里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落下一颗,但很快就被悄悄擦干净。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老头看着圆缺离去,不禁落下一行泪。仰头望天,叹息一声:“造孽……” ◇*◇*◇ 夜色已降,街上也冷清下来,年默成等人带着圆缺来到一家客栈。一踏进门,掌柜就忙上前招呼:“呦,几位大侠回来了?” “送些酒菜上楼。”信风扬吩咐一句,与众人一同上了楼。原来,还有十余个沂山和会稽弟子在此等候。 进到年默成房中,圆缺便静静的坐着。 “师父,二师兄,你们回来了?”忽然冲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见了圆缺便问:“他是什么人?” 信风扬应道:“三清观里的小道士。” “小道士,要道士来做什么?”少年在一旁坐下。 “来捉鬼呀!”信风扬笑道,遭少年一记白眼后,又道:“是你师弟,今后你就不会没人欺负了!” “太好了!我也有师弟了,我也有师弟可以欺负了。”少年兴奋的叫道。 年默成却喝道:“凉岩,怎么说话的,哪个师兄欺负你了?” “二师兄!”那叫凉岩的少年想也不想的说道,信风扬却只是笑笑。 这时候,闻得菜香,是饭菜送了进来。其实圆缺早就饿了,看着桌上的鱼肉,暗暗咽口水,年默成未动筷,他不敢吃。 信风扬道:“凉岩,你房里有空床,今晚你的小师弟就跟你睡吧。晚饭吃了吗?” 凉岩应道:“吃了。” “那就带师弟回房吧,早些睡,明日还赶路。” 圆缺还饿着肚子呢,望着桌上的饭菜不愿走,却被凉岩一把拽走了。 房间就在隔壁。 凉岩坐在自己床上,问:“小道士,你叫什么?” 圆缺一边铺着床,一边答话:“圆缺。” “圆缺,圆师弟。我是你林师兄,林凉岩。嘻嘻……”凉岩乐得躺倒在床上,“你为什么要去做道士呢,做道士有什么好的?” 圆缺躺到床上,说道:“我是个孤儿,一生出来就被丢在山里。是三清山上一个老爷爷捡到我,把我送到了三清观。” 林凉岩点头:“原来是这样。哎,你多大了?” 圆缺低声答道:“应该是属龙。” 林凉岩又问:“哪月的?” “爷爷捡到我时是在戊辰年秋,那时我才半岁,估计是那年初春时吧!” 林凉岩闻言乐了,好像得了一个师弟,自己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道:“比我小一岁,可你怎么长这么矮呀!哈哈,矮冬瓜!” 圆缺头一回听人这样说他,心中来气,本想反驳,但一想自己不好一来就跟师兄弟,就强忍了下来。吹了蜡烛,上了床,可肚子又饿、心里又气,根本睡不着,于是起身打坐念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曰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默诵念完一遍《清静经》,圆缺感觉好了些,却又开始想念三清观。瞥见月光下自己的包袱,便伸手拿过来抱在怀里,抱了一阵后又打开。不经意间摸到一个纸包,不记得自己放了一个纸包在包袱里。拿起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些枣糕。回想圆一替自己拿了一阵包袱,必是他们几个放的。观里少有零食吃,这些枣糕还是半个月前方小飞下山看望家人回来时,他父母让带的,平时也不舍得吃,这回怎舍得拿出来了?如此想着,心里不免一阵感动。 次日清晨,圆缺刚诵完一遍经,门外便有沂山派的弟子敲门。下床开了门,听那人道:“该起床了,一会儿就上路了。” “噢,谢,谢师兄。”圆缺还有些不习惯这些半路冒出来的师兄们。回头看,林凉岩已经睡眼朦胧的坐起,两人收拾一番便下了楼。 楼下,沂山派、会稽派的人都在吃着东西。 “师父,师兄,早。”林凉岩叫道,去了年默成与信风扬所在的那一桌,毫不客气地敞开肚子吃起来。 圆缺躲着年默成和信风扬,随便在其他弟子所在的桌上拣了个空座坐下,抓起一个馒头刚咬一口,便听信风扬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懒散,都什么时候了才下来,还让师父师兄等着。” 圆缺知道是说自己,却听林凉岩接道:“师兄你又欺负我,我也没睡多晚嘛!” 信风扬气道:“谁说你了,这里谁最小啊?见了师父师兄也不叫,没规矩。” 圆缺忙站起,对着年默成一揖,叫道:“师父早,诸位师兄早。”站了一阵,见年默成只顾自己吃没有理睬他,信风扬也没再说话,便又默默回身坐下。 未几,两个沂山弟子站起道:“师父,我们上路了。” 年默成应道:“嗯,此去玉门关路途遥远,万事小心。封奎性子急,见了他小心说话。转告他,封少侠英年早逝,年某深表痛惜。” “师父,我们也走了。”又两个弟子站起告辞。 年默成点头,道:“你们也要小心,到了漠北,把霍当家的骨灰交给霍夫人,劝慰几句。” “师父告辞,二师兄告辞。” 那四人走后,圆缺胡乱吃了些,跟着年默成他们上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离三清山越来越远。 这个新认的师父明显是冷落他。二师兄信风扬也不知为何,总是刻意为难,可能是在三清宫时,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如此一来,其他师兄弟自然也不敢与他亲近了。只是那林凉岩,许是年少不懂事,又喜热闹,还会跟圆缺说两句话,可圆缺能说的都是三清观里的一些事。所以,圆缺大多时是落得孤零零一人。 这日,圆缺一人在一旁正喝水,忽听年默成道:“他们去石门和飞鹰镖局需要些时日,我们不急着赶着回去,可以顺路去烂柯山围棋山庄看望王先生。” 林凉岩跳起道:“真的?要去看我大伯,太好了!” ◇*◇*◇黛峰绵延,古木参天,景极幽邃。来到山腰,得一庄园,门上牌匾书“围棋山庄”四个大字。庄园的主人必是个弈棋高手吧,圆缺心里正想,庄门开了。 一老仆引了众人进到庄内。一路走来翠竹夹道,林间三三两两有人席地对弈,耳畔琴声泠泠。出了竹林,又得一荷池,池中有几座假山,几支残荷。再过一片菊园,始见房舍,颇具风雅。 众人在大厅吃茶坐候,圆缺也坐在一角。环视厅堂,两边挂着几幅名人字画,更多的是画出的棋局。他自然看不懂,想必是些很高明的棋局吧。 “二弟!”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门外快步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细瘦的蓝衣儒生。 年默成忙迎上前,“兄长,别来无恙。” “大伯。”林凉岩叫道,蹦上前去。 儒生满是喜爱的摸摸他的头,笑道:“两年不见,凉岩长这么大了。” 信风扬执手当胸:“晚辈信风扬见过王先生。” 儒生看着他,道:“风扬,二弟三弟提过你。”说着,请客人坐下。 站在一旁的圆缺却纳闷,王先生?不是姓林吗?林凉岩的大伯应该是姓林的才对。 信风扬也笑道:“家兄也时常提起王先生,家兄和师父与王先生对弈三天三夜,可真有此事?” 儒生与年默成都笑了,年默成道:“七年前,我与风飘路经此地,便上山游玩,遇见了王先生。我二人便与王先生在烂柯山顶青霞洞对弈,不想一局棋竟下了三天三夜。最终,我二人对王先生一人竟然输了。” “侥幸,侥幸。”儒生轻摆手谦虚道。 年默成又道:“我们三人便义结金兰。后来,王先生得韩先生赏识,入了围棋山庄。哎,怎不见韩先生?” “哦,先生近来正在苦思一个棋局。一个人在后山的小屋内冥思苦想,已有数月。” “呵呵,韩先生真是个棋痴啊。”年默成笑道。 儒生站起道:“二弟一路辛苦了,请先到内堂休息,为兄吩咐下人准备酒菜。” 年默成与信风扬带着林凉岩赴宴去,其余弟子则在别处设了小桌吃饭。圆缺与这些新师兄们坐在一处,默默的吃着。庄里的饭菜可口,大伙吃得开心,一直称好。闲谈之间,得知这围棋山庄的主人姓韩名尚友,是数一数二的围棋高手,原是山庄的旧主人申屠子的女婿,不用说,那个申屠子也是个弈棋高手。而那个王先生,单名一个质字,算是韩尚友的门下。 圆缺夹了一块肉到碗里,忽听有人问:“小道士,你也吃肉的吗?”抬头看,见是一个会稽派的弟子。那人又道:“这些天我一直觉得奇怪,今天总算有机会问了。”原来,他们也顾忌年默成。 “我没有出家。”圆缺答道。 那人又问:“你不是道士吗?” 一旁有人笑了起来,道:“谁说道士一定要出家的?” 另一人又道:“全真道便是要出家的,天师道便是不出家的,可以吃肉,还可以娶妻。”然后,他们便闹了起来。 只说了一句话,好像又没圆缺的事了,埋头吃两口,说道:“师兄们慢吃。”他们只顾自己闹,并没有注意到圆缺说话,圆缺便独自一人回去自己房间。 围棋山庄很大,因时常要接待各地来的棋友,所以有许多客房。这次正好没有其他客人,于是沂山派与会稽派的弟子便一人一间房。这些都是宽敞明亮,布置得极具风雅的客房,圆缺自出生也没睡过这样好的屋子。 进了屋也不点灯,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做晚课。与其说是做完课,不如说想找找三清观的感觉。所以才不点灯,点了灯就会清楚的看见自己不在观里。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圆缺默念至此,忽听外面走廊上有人说话。 “不可,他的嗅觉味觉及其灵敏。机会只有一次,不能冒此险,需想个万全之策。”能听出,说话的是王质。 “要成就大事,怎能不冒险?”这是年默成的声音。 王质道:“就是为了成就大事,才须小心行事。得到那棋谱,是迟早的事。” 年默成道:“对了,那时兄长不是得了一条五……” 两人走远,圆缺听得不真切。经他们一扰,也没心思做功课了,便下床走出屋子。站在庭院里,抬头看去,繁星满苍穹。忽然想上屋顶躺着看夜空,就如在三清山时那样。但心里又想,现在是在别人家做客,这样做似乎不合乎礼数。于是决定四下走走,便出了院门。 围棋山庄内,四周红灯笼高挂,将四周照得通明。风起,荷池水面一片金色,波光粼粼。白日让人觉得风雅无限,夜晚倒让人感到气派万分。圆缺走过水上曲桥,再几步得一小门。进了那门,只觉眼前事物一下子变暗了。又是一个小庭院,灯火较为昏暗。 圆缺正想迈步,却听吱呀一声,忙住了脚。只见一间小屋里走出了王质,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灯笼,从侧面小门出去。 待他出了门,圆缺也跟了过去,原来出了这门就是山庄外面了。想起上山时见到的美景,反正无事,不如外出看风景。他自小在三清山长大,时常南山北山两处跑,并不怕夜间走山路。抬头看看院墙,不高,翻墙不难。于是便从院中摘下一个灯笼,走出门去。 没走两步又看见王质的背影,圆缺心中生疑,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于是便一路悄悄跟着,直至一个小茅屋。忽然想起那个韩先生,是他在这里苦思棋局吧。见旁边有条小道,圆缺便从那儿走了。 王质提了篮子进了茅屋,轻声道:“先生,给你送点心来了。” 茅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那茅草铺就的床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容貌轩昂,器宇不凡,此人便是韩尚友。只见他痴痴的对着眼前的棋盘,棋盘上布满黑白子,对王质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 王质打开篮子,从中取出一壶酒,一只酒杯。倒一杯酒,道:“先生喝点酒,秋深夜寒,莫要着凉。”抓过那韩尚友的手,将酒杯放到他手里,又推着他的手,直至酒杯触到他的嘴唇。韩尚友将酒倒入嘴中,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棋盘。 王质把篮子放到他身侧,篮内有一盘糕点。抓过他的手,直至他的手触到糕点,然后说道:“广寒糕,棋影斋前的金桂树已经开了花。” 韩尚友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眼珠子还一动不动的盯着棋盘。第二块,他就自己伸手去拿了,依旧不用眼睛去看。王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他吃完一块,两块……就如一个忠实的仆人,难觅的知音,这是怎样的感情。 韩尚友拿起了第三块,王质伸手轻轻地将糕点端出篮子放在一边,又将手伸进篮子。篮子里还有什么吗?只见他悄悄拿出一块与篮子腹部一般大小的隔板,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韩尚友吃完了第三块,将手伸进篮子里拿第四块…… “啊!”一声惊呼,韩尚友的眼睛终于离开棋盘,迷失在棋局中的魂魄终于回归躯体。 再看那篮子里,盘着一条灰褐色的蛇,身长足有三尺。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王质,那眼神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提起左手,点穴封住右臂的血脉。伤口疼痛,又用左手攥住了右腕。 “没用的,那是五步蛇。”王质不慌不忙,轻缓的说道。然后端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却没有下咽,只是含着,“噗!”酒喷在韩尚友脸上,然后又把整壶酒泼到他身上。 王质嘴角勾出一丝笑,拿出灯笼里的蜡烛,借着桌上油灯点燃,又端起油灯扔向韩尚友。韩尚友身上的酒一遇火就烧起来,床是茅草铺的,也着起来。韩尚友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王质捏着蜡烛看了一阵,才提起灯笼走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中了五步蛇的毒,韩尚友必死无疑,现在又毁尸灭迹。只需说韩尚友自己不小心,油灯走了火,谁会怀疑呢? 韩尚友全身着火,灼痛难当,又被烟熏得睁不开眼,只能胡乱撞。茅舍一烧便塌,于是韩尚友便撞出了茅舍,从屋后的山崖上滚下去。 12 第十一章 烂柯 圆缺沿着小山道走,来到山脚的池泽边。 秋风吹过,有几分寒意。捡些干柴,烧个火,然后坐在火堆边。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月亮,今晚月亮很圆。忽然想到了爷爷、师祖、师伯,还有圆一、圆歧、小飞。圆一、圆歧也是孤儿,跟圆缺一样。这么大的孩子都会想娘的,可圆缺却没有娘,所以只能想想爷爷和三清观的道士们了。月亮圆了,可他呢,永远带着一个“缺”字…… “嘭!”一声巨响。跟着,水里的月亮碎了…… 刚才从天上掉下一团——火? 见水,火熄了,一个东西浮在水上。圆缺心中好奇,站起身走过去。突然,那东西动了一动,圆缺吓一跳,脚下一滞,继续往前走。再走近些看,那是……人?他不禁手足发软,一个被火烧的人从上面掉下来? 不怕,圆缺安慰自己,又不是没见过死人。那人好像还活着,若活着就要救他。深吸一口气,走下水去。 一走近,便闻得一股炭焦味。那人身上衣物几乎被烧尽,残存的头发焦黄,露出的肌肤尽毁,烧得惨不忍睹,不堪入目,让圆缺觉得无从下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人拖上岸。把人放下后,圆缺直喘气。借火光看那人,只能说是面目全非。还好,人还活着。 圆缺脱下衣服将那人身上擦干,正擦着,那人睁开了眼睛。手下一停,与那人对视。 韩尚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活着被一个孩子捡到。好冷,浑身发抖,头晕眼花,呼气困难。 圆缺看见他眼鼻开始流血,很快又口吐鲜血。五官流血——被烧伤能五官流血吗?怎像是中了毒呢? 这时候,见那人十分费力的举起右手。或许是因为他的右手因被左手握住,没被烧到。圆缺看去,那手十分怪异,鲜血不止,明显肿胀。再仔细看,只见两个又大又深的牙印,周围起水泡、血泡,伤口流血不止。 毒蛇?圆缺仔细想了想,惊叫道:“五步蛇!”那不是死定了?他心里着急,手足也不安起来。 韩尚友朦胧之间看见那孩子从一旁火堆里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柴禾,径直去灼烧那伤口。他原先便浑身疼痛,伤口处更是剧痛,那孩子的灼烧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怎么办呢?五步蛇,怎么解毒啊?”圆缺心里仍是慌得很,嘴里不自觉的念叨着:“子龙,子龙……” 很快,那条大青蛇便从山林里钻出,跑到主人怀里。圆缺抱着它,自语道:“他中了五步蛇的毒,你说怎么办哪?”其实他也不指望大青蛇真能出什么主意,它毕竟只是畜牲,只是习惯有它陪着。 韩尚友已有些昏迷,迷糊之中看见一条大青蛇伸着头,对着五步蛇咬的伤口吐红信,突然在他手背上咬一口。然后,不疼了…… 圆缺惊道:“子龙,你干什么?”伸手就在大青蛇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很快又顿悟,“以毒攻毒。”于是又赶紧抚慰大青蛇的脑袋,并予以嘉奖,赞赏道:“原来子龙这么有本事啊!” 那人已经昏迷过去,圆缺检查过他身上的灼伤,起身走向池泽,往水面上看了看。走进水里,拔起一棵水草,又将其根放鼻下嗅了嗅。他嘴角扬起笑意:“龙舌草。”采了许多这种水草,在石头上捣烂,用汁涂那人身上灼伤处。 “伟哉大道君,常普无量功,舟楫生死海,济度超罗酆,罪对不复遇,福报与冥通,用神安可测,赞之焉能穷……” 韩尚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诵经,强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孩子端坐在一旁专心诵经。想起身,却只觉四肢乏力,全身动弹不得。 “……是时广信真人,与诸圣众,闻法将毕,各各稽首皈依,信受奉行。” 圆缺诵完经,睁开眼睛。他先将在山庄念的经文诵完,又整整诵了一遍《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见那人还在昏睡,便又念了一遍《太上道君说解冤拔罪妙经》。这一夜,是他自出生以来诵经最多的一次了。 见那人睁了眼,圆缺欢喜道:“你醒了?” 韩尚友轻哼一声,又闭上眼睛,歇了一阵才再次睁眼。只听他沙哑的说道:“多谢救命之恩。” 圆缺微笑道:“没什么。你为什么会全身着火,从上面掉下来呢?” 一听“为什么”,韩尚友便来气,狠狠道:“只怪我瞎了眼,留了这么个祸害在身边。” 圆缺眨眨眼,问:“有人害你?” 韩尚友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不是这山上的,一个孩子怎么半夜跑进山里来?” “哦,我随……”想到年默成,圆缺顿了一下,又接道:“随师父在围棋山庄做客。” “围棋山庄?”那人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还带着凶狠,看得圆缺有些害怕。 圆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韩尚友森然冷笑:“我变成这副模样,我说我是韩尚友,还有谁会信啊!”明明是在笑,听着却又像是哭。 “韩尚友?”圆缺思索片刻,心里一惊,“韩先生?围棋山庄庄主……可,可谁会害你?” “谁?”他冷笑两声,“还不是拜王质所赐?” 王质?他提着篮子去茅舍,那篮子里难道就是五步蛇?自己那时竟走了,岂不是很对不住韩先生。又想起自己在屋里诵经时,听到王质与年默成的对话,年默成说到“五”字……难道就是五步蛇?如此说来这事年默成也参与了?不会,堂堂沂山派掌门怎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你师父是谁?”韩尚友突然问道。 “啊?”圆缺一惊,略一迟疑,老实答道:“沂山派,年默成。” 韩尚友听是年默成,又冷笑起来。听得圆缺心里发毛,身上寒毛都立了起来。 “都来了,哈哈……你怎么会有他这么个师父?他怎么有你这么个徒儿?”韩尚友说了两句,又沉默下来。 见他不再言语,圆缺开口道:“前辈,现在怎么办?你伤成这样,要回山庄吗?” 韩尚友道:“王质怕是都布置好了,我回去就是死。” “那怎么办?” 韩尚友思索片刻,道:“孩子,你往东走五十步,树丛里有一只小船,你去把它牵过来。” 圆缺照他的话做,果然找到一只小船。把船拉到水里推过来,又小心扶韩尚友上船。然后,照着韩尚友的指示,向西南划去。小船绕过一座小山丘,借星光辨认,见岸边有个山洞。圆缺将船靠了岸,又扶韩尚友下船进洞。 四处捡些干柴在洞内点了火堆。这时候,才看清这个地方,洞内里有一些破旧的瓷碗陶罐,像是住过人。 韩尚友道:“我暂时就住在山洞里。出来这么久,你赶紧回去吧。” “我会回来照顾前辈的。” 圆缺出了山洞,划船回到北岸,将船藏好后,又用沙石将火堆掩盖,才回围棋山庄。 第二日,围棋山庄挂满素旗白幡,山庄数百门客学生披麻戴孝。因连夜发了讣闻,一大早便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近处的地方官吏、名士豪杰,进了门都白衣白袍。圆缺也穿着丧服,与众师兄站在灵堂一侧。 一人行过礼后来到王质跟前,那人倒真是悲伤,道:“缘督游经此地,不想却闻此噩耗……唉!去年与尚友一别,竟不得再见。”圆缺站得近,看得真切,听得也真切。 王质也满脸哀伤,道:“缘督先生来别,先生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赵缘督来后不久,又到了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道貌非凡。在他面前,王质十分恭敬,听他称呼那人为孔先生。那孔先生也十分哀伤,行了礼,没有与王质多说话。 接着,是几个县的县官。而后,来了一个男子,相貌不似汉人,豪放之中尤显高贵。那人未及拜礼,却见一群官吏先向他拜道:“拜见达鲁花赤。” 王质亦拱手拜道:“薛大人。” 原来是三衢路达鲁花赤,薛昂夫,是个色目人。他是回鹘人,原名薛超兀儿,以第一字为姓,汉姓为马,又字九皋。先世内迁,祖、父皆封覃国公。 也不知这些官吏是来拜别韩尚友的,还是来迎见薛昂夫的。薛昂夫并不理会那些人,径自上韩尚友灵前拜了。 “尚友可还记得年初那场大雪,你我一同立于青霞洞天石梁之顶观雪景。九皋赋词一首,‘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访戴归来,寻梅懒去,独钓无聊。一个饮羊羔,红炉暖阁,一个冻骑驴野店溪桥。你自评跋:那个清高?那个粗豪?’没想到,竟是……”说到此,薛昂夫落下两滴泪来。 一首双调,美艳奇绝,又疏宕豪放。说得灵堂上那些真正景仰韩尚友的人都不禁掉下眼泪。 圆缺也有些感动,心里又想,是不是都得到了这时候才能看清楚身边的人呢?人死了,好人悲伤,恶人得意。现在人没死,却也让好人悲伤。 圆缺挤出人群,来到偏厅,见一张桌上还有一大堆丧服、白布,看来近几日还会来有不少远处来的凭吊之人。忽然想到韩尚友受伤还未包扎,正好可以用这些白布。趁人不备,偷偷拿了一些。围棋山庄人多杂乱,他找了个机会偷偷从那个后门溜出去,跑去湖边的山洞。 “前辈,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圆缺解开一块白布,里面包着一团白米饭,“这是给客人准备的饭,我趁别人不注意拿了一些。” 言毕,他拿起地上的瓷碗陶罐出了山洞。回来时,这些东西都已经洗干净,陶罐里还盛了清水。又见他支上架子,生了火,烧起水来。 然后他又出山洞搬进来两块洗净的石头,一大一小。在大的石块上铺了块白布,拿出一捆草,用小石头捣烂,说道:“我采了些雀林草,这种草能治汤火伤及蛇蝎咬伤,一会儿给前辈换药。” 草药捣好时,水也开了,他将米饭倒进去。然后,拿浸湿的白布将韩尚友全身擦干净,敷上药。又将一块白布撕成条,给韩尚友包扎。 “你哪来这么多白布?”韩尚友问道,回头看那地上,还有一叠。 圆缺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都是丧服。” “丧服?”韩尚友一时未明白,待反应过来后,大笑起来,“哈哈……这么快?王质啊王质!” 圆缺不禁有些钦佩他,这他也能笑得出来。想起薛昂夫那首词“你自评跋:那个清高?那个粗豪?”他倒是挺粗豪的。 “说是昨日夜里,刘管家带了几个学生上山给前辈送点心,发现茅舍被烧毁。连夜就派人向外发告讣闻,又设灵堂,做丧服。卯时便有宾客进门,山庄里如下了雪一般,一片白。”圆缺说着,忽然语气一转,“哎,一下子哪来那么多白布,平时就备下的吗?” 韩尚友冷哼一声,道:“刘管家……呵,王质果然计谋已久啊。” 圆缺端过煮好的粥喂韩尚友喝下,又检查韩尚友的右臂。烧伤不严重,却因蛇毒肿胀起来。他不禁有些担心,子龙那一口咬下去,是否真解了五步蛇的毒。又心念一转,若毒没解,以五步蛇的毒性,人早就死了。或许需要敷些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药。 “我该回去了,若被师父发现,不好交代,晚上再来看望前辈。”圆缺收拾好东西,起身要往外走。 “等等。”韩尚友忽然叫道,“山庄棋醒斋内,西侧的书架旁边有个小格,那儿有个小玉瓶,你去拿来。” “嗯。”圆缺应声,离开山洞,划船到北岸。藏好船只,刚走几步,忽然天上扬扬洒洒飘下许多纸钱,落在湖面上。抬头向山崖上看去,像是有人在烧祭韩尚友。 沿小路上了山顶,再往崖边看去,是灵堂上见到的孔先生、达鲁花赤及其旁侍。圆缺对这两人映像还挺深,看来他们真是韩尚友的好友呢。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要被他们看见为好。想到这儿,圆缺转身要走,刚一转身,却又站住了脚。 缘督先生乘青骒,带一小仆,迎面走来。赵缘督被这孩子一双清澈的眸子吸引,刻意看了这孩子一眼。 圆缺则站在原地,看着赵缘督走过,又看他走到孔先生他们跟前。他们几个见过礼后,都朝这边看过来。圆缺突然惊觉,急忙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回围棋山庄。去年默成面前露个脸,年默成并不责备,看来还没有人觉察,便安心回房去。 走进庭院,见几个沂山派和会稽派弟子拿着包袱走出各自的房间。圆缺觉得奇怪,便走上前问道:“周师兄,你们要去哪儿?” 这人是沂山派的三弟子周九辰,人倒还挺和气,只听他答:“山庄客人多,我们的人要两人合住。” 圆缺心中大叫不妙,这样一来岂不是很难溜出去。跟着周九辰进了另一间房,又问:“我要和林师兄一起住吗?” 周九辰放下手中包袱,道:“不用,林师弟是新庄主的侄子,哪能与他人合住?” 真快啊,都有新庄主了,看来自己走开的那一阵子里还发生不少事。圆缺又问:“那我还是一个人住?” 周九辰“嗯”一声。 想想也是,这些师兄当中,除了林凉岩,谁都不会愿意与自己同住的。这样倒好,正中圆缺下怀。与师兄道别,走出屋子。本欲回自己房中,却不经意看见假山□□院墙角有个小门,一时好奇走了过去。 门外是一个小菜园,有一个老仆正在摘菜。只见他拔起一把葱,不,像是薤。圆缺忽然想起薤白同蜂蜜同捣,涂敷烧伤效速,便上前问那老仆道:“老伯,这个可是蓧子?” 老仆答:“是蓧子。” 圆缺心中高兴,又道:“老伯,能否把薤白给我一些。” “薤白?” “哦,就是这些白色的地方。”圆缺伸手指了指。 “小孩子别捣乱,我还用它烧菜呢,你要它作什么?”老仆看看那小门,嘴里嘟囔:“谁把这门打开的!”今日客人多,厨房里忙,不愿另外生事。 圆缺想了想,又道:“老伯,一会儿我帮你洗菜,帮忙烧火。” 老仆看圆缺一脸的诚恳,道:“好,不过你可别叫苦。” 圆缺点点头,忙接过老仆手里的菜篮子。 于是,他便在厨房里忙活半日,傍晚才离开,但总算拿到了薤白。可是蜂蜜又怎么办呢忽然想起韩尚友让拿玉瓶,可棋醒斋在哪儿,于是又匆匆去寻棋醒斋。总算在一个僻静的庭院里找到了,这时候没人会出入这里,很容易就进了书房。 书房内,北壁与西壁两座相连的大书架,上面满是书。向西侧的书架走去,看见架上的书,《汉图十三势》、《吴图二十四》、《忘忧清乐集》,又有《金谷园九局图》、《王积薪对局图》、《刘仲甫对局图》……书架靠东一侧有些小格,摆了些瓷器、玉器、古玩,倒像是座十景橱。 很快就在一旁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个玉瓶。打开瓶塞,里面是一些药丸,散发着一股芬芳。这难道是什么灵丹妙药,可这样随意地放在这儿似乎又说不过去。如那个姓薛的达鲁花赤所说,韩前辈是真正的清高粗豪之人吧! 圆缺将玉瓶揣进怀里,正要出去,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圆缺连躲都来不及。原来是孔先生、达鲁花赤与赵缘督。心里叫苦,怎么又撞上他们了,不过总比撞见王质或年默成的好。 薛昂夫看这孩子一双眸子干净清明,生出几分喜爱,笑问:“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圆缺支吾着,脑子里想到了找蜂蜜的事,便道:“我想找蜂蜜。” “哦?”薛昂夫与那孔先生相视而笑。 薛昂夫又问:“找到了吗?” 圆缺摇摇头。 薛昂夫摸摸孩子的头,“叔叔帮你找。”回头对一个随从吩咐:“去跟庄里要一罐蜂蜜。” “是。” 从那个随从走后,圆缺一直坐在凳子上与三位长者对视,一句话也没说。薛昂夫看着他默笑着,孔先生捋着胡子闭目含笑。赵缘督也捋着胡子,两眼空空的望着,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食顷,随从拿了一罐蜜回来。圆缺捧了蜂蜜,向三人道谢:“谢谢薛大人,孔先生,缘督先生。” “哦,认识我们了。”薛昂夫笑道,“别叫我大人了,叫薛叔叔。” 圆缺又对他一揖,匆忙捧着蜂蜜转身跑出去。 赵缘督看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道:“看来,事有蹊跷。” 薛昂夫、孔先生也点头。 天黑后,圆缺溜出山庄来到山洞。从玉瓶倒出一颗药丸,喂韩尚友吃下,问:“这是什么?” “一个不速之客留下的。”韩尚友也不多说,圆缺也没再问。 喝粥时,韩尚友喝一口便觉出粥的味道熟悉,问:“金桂莲子薏仁粥?” “嗯,徐老伯熬的粥。”看来,在厨房的半日,他与那山庄里的厨子们关系混得不错。 圆缺又用薤白与蜂蜜同捣,给韩尚友换药。韩尚友则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不一般,于是问:“你叫什么?” “圆缺。” 韩尚友又问:“你那时为何用炭火灼我手上的伤口?” “蛇咬的伤口吗?破坏蛇毒。” 韩尚友依稀记得似乎有条大青蛇咬了自己一口,忙问:“那条大青蛇是怎么回事?” 圆缺本不愿提子龙,但前辈问起只好回答:“我自小养的。亏它咬了前辈一口,以毒攻毒,才解了五步蛇之毒,不然…… 韩尚友笑道:“不然我已经归天了,是不是?”圆缺低下头。韩尚友又道:“养蛇,很奇怪呢。你的医术呢,又是怎么回事?” 圆缺答:“我师父是学医的。” “年默成懂医术?” 圆缺摇头:“不是他,是我在三清观的师父。” “道士?” “嗯,年默……他做我师父没几天。” 韩尚友笑两声,道:“我说呢,年默成哪来这样一个徒弟,你又为何拜这个伪君子为师?” “前辈为何这样说我师父?”圆缺驳道。 韩尚友冷哼一声,道:“他这个沂山派掌门还不知是怎么得来的呢!我劝你趁早离开他,改投别派,跟我学围棋也好。” 圆缺心里有些难过,道:“要是可以不跟他走,师祖早把我留在三清山了。” 韩尚友闻言,问:“三清山,师祖?莫己见,莫真人?他为何让你拜入沂山派门下?” 提起此事,圆缺就觉委屈,莫名其妙的,就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地方。往火里添一根柴,道:“有一日,我在山中捉鸟,见到一个死人,便将他埋了。后来,被年……师父知道了,他上山找师祖,说那人是飞鹰镖局的当家霍士辽,还说什么事关‘开轩’古琴……” “开轩!”韩尚友大吃一惊。心中暗道,果然为了这个,真是处心积虑啊。“琴”已经出事,那这次必是因“棋”而起的了。赶紧又问:“那开轩怎样了?” 圆缺答:“好像是丢了。” “哦。”韩尚友松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沉思。 圆缺见了,也不再说话,盘腿轻声念起经来。 “尔时,元始天尊在大罗天上,玉京山中,为诸天仙众,说此生天得道真经……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体性湛然无所住,色心都寂一真宗。” 一通经诵毕,圆缺睁眼看看韩尚友,他还是闭目。四周安静祥宁,只听得蟋蟀的叫声,还有柴火燃烧的噼啵声。 “孩子,你回去吧。”韩尚友忽然说了一句,仍是没睁眼。 圆缺站起身,道:“圆缺明日再来。”其实他是不愿意走的,宁愿待在这个山洞里不说话,也不想回到围棋山庄。 13 第十二章 青霞 次日,宾客依然络绎不绝。 吃过中饭,圆缺去了一回山洞。韩尚友似乎还沉浸在思索之中,不言语,圆缺便早早回来了。一回来就被林凉岩缠上,去后山捉蟋蟀,直到降下暮色才回到山庄。 周九辰见两人回来,急忙说道:“林师弟,圆师弟,你们跑哪儿去了?师父找你们不见,很是不高兴。” “找我们什么事?”林凉岩满不在乎。 周九辰叹气,道:“就是让大家不要随处跑,这三日里山庄人多事杂,不要添麻烦。” 林凉岩却笑:“这是我大伯家,我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着?” “你是无所谓,可是……”周九辰看向圆缺。 真是冤枉……惹怒了年默成,圆缺还真有点害怕。 林凉岩问:“师父呢?” 周九辰答:“王先生设宴,请师父去了。” “走,见师父去。”林凉岩拉着周九辰就走,圆缺只好跟上。 王质在棋醒斋前的桂树林摆下筵席,请来了年默成、信风扬,还有孔先生、薛昂夫与赵缘督。 “这两日山庄事务繁忙,未及好好招待几位贵客。今晚特寻一僻静之处,在这金桂林里设下薄酒,王质在此赔礼致歉。”王质起身一揖。 薛昂夫笑道:“王先生无需多礼。”转头看看年默成与信风扬,“王先生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两位是?” “哦。”王质反应过来,为两边介绍:“这是王质的结拜兄弟,沂山派掌门,年默成。” 年默成执手当胸,与几人见礼。 王质又看向孔先生,道:“承务郎、国子祭酒兼提举浙东学校,孔圣人五十三世长孙,孔洙先生。” 年默成见礼:“失敬失敬。” “赵缘督先生,长于历法、算术,尤精天文。衢州路总管,薛昂夫,擅于诗文曲赋。” 大家相互都见过礼,信风扬拱手道:“沂山派弟子,信风扬。” 薛昂夫问:“会稽派的信风飘是?” 信风扬笑答:“正是家兄。” 薛昂夫笑道:“薛某与令兄曾一同执弟子礼于刘辰翁先生门下。” “原来都是故人,呵呵。来,你我共饮一杯。”王质举杯。 饮罢杯中酒,王质叹道:“这是先生最喜爱的桂花酒,八月桂花飘香时采摘这园中金桂酿制而成。若是先生还在,你我好友相聚,定是开怀畅饮。如今,即使琼浆玉液入口,亦与清水无异啊。” 赵缘督亦叹:“唉,竟连尚友最后一面也不得见,子恭来迟了!” 孔洙似叹息又似怀疑,说道:“一代棋圣,尽在一把火中化为乌有。” 薛昂夫把玩着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说也奇怪了,油灯走火烧了茅舍。小小草屋,以尚友的功夫竟不能逃脱?” 王质听得有些心虚,强作镇静,道:“因秋深天气转凉,特意给先生送去一些酒。前一阵子,晚间给先生送点心时,常见先生醉得不省人事。此次,先生怕也是饮酒过度,醉死过去。所以火烧起来时,并未觉察。”说着掩面伤心起来,“唉!早知如此,就不该给先生送酒去。” 信风扬劝道:“王先生不必太过自责,韩先生将毕生心血都倾注于围棋钻研之中,最在意的莫过于围棋山庄了。韩先生不在了,王先生应当继续将山庄更好的维持下去。” 年默成点点头,道:“莫要让围棋山庄没落了啊。” 孔洙亦道:“嗯,‘天下围棋第一山庄’不能倒。” 薛昂夫道:“还要继续秉承传播交流棋艺、广结天下棋友之旨,培养更多的弈棋高手。” 王质见这三人松了口,脸上微露喜色,很快又悲道:“只可惜啊……” 信风扬问:“王先生为何叹息?” “先生曾与王质说过,他得到一本棋谱,其中所述乃绝世精妙的的棋艺、棋局。先生曾花了三年的时间研读它,终不得要领,便将它搁置起来。先生走后,王质才想起此事。王质认为,既然是天下绝学,就应拿出来与天下棋友一同研读。而今却不知那棋谱放于何处,深感惋惜啊!” 赵缘督道:“王先生所说有理。据子恭所知,尚友为人粗豪豁达,胸怀坦荡,从不会将什么东西私密收藏,应该很容易找到那本棋谱。” 王质道:“缘督先生说的及是。所以,王质想向几位请教,先生是否与几位一同研读过这本棋谱?”说着看向年默成,“七年前,先生在一旁观战,十分赏识年掌门的棋艺。不知是否与年掌门一同研读过?” 年默成凝眉想了一阵,摇头道:“倒是不曾拿出过什么特别的棋谱。”说罢,便与王质看向另三人。 赵缘督回想道:“缘督与尚友几年才得一会,次次缘督都记得真切,并无什么绝世棋谱。” 孔洙道:“老夫与尚友倒是时常切磋,每次只是棋盘上对局,却不曾拿棋谱与老夫研读。” 薛昂夫也摇头:“他也不曾给我摆出什么他自己都破不了的棋局。” “哦。”王质脸上有些失望。 “师父,大伯!”远远的,林凉岩就叫唤起来。 待走近,周九辰对年默成道:“师父,两位师弟回来了。” “师父!”林凉岩叫得倒是大声。 “师父。”圆缺低声叫道,垂着头不敢看年默成。 年默成训道:“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叫你们不要调皮的。” “大伯。”林凉岩转向王质求助。圆缺却只能一人孤零零站在年默成面前,心里有些畏惧。 薛昂夫笑道:“算了,小孩子总会淘气的。”目光落在圆缺身上,问:“这孩子是沂山派门下的?” 圆缺轻“嗯”一声。 薛昂夫笑问:“叫什么名字?” “圆缺。” “哦,圆缺。”薛昂夫点点头,缓缓站起,“酒也喝够了,九皋就先告辞了。” 孔洙与赵缘督也起身,“我们两个也告退了。” 三人道别离去,年默成又遣走两个孩子,桂园中只剩下他、信风扬与王质三人。 王质叹一口气,“看来棋谱是断了线索了……”抬眼看年默成,问:“‘书’呢?” 年默成摇头,“难说,三清观藏着掖着,口风紧得很。那老道连徒孙都舍了,也不知那小道士是不是还能有点用处。” 圆缺走后,便去了湖边的山洞。这回,圆缺带了一卷《云笈七签》的诸家气法,在山洞里看书。 “因其出息,任以自然,而出未至半,口鼻俱关,徐徐而已,气即上行,即举首以声咽之矣。仰息左,覆息右,以气送通下胃气,转下流至丹田,又从容如初咽下。咽下馀息,息即丹田不隔,丹田不隔即入四肢,以意运行,即流布矣。大底气息不欲出于玄牝,但令通流,须出皆须调适,不得粗喘也。” 圆缺一边思索,一边自语:“以意引气,送之至胃,胃中气转流下方,至丹田,丹田满即流达于四肢也……” 这一夜,韩尚友依旧一语不发,似乎还未想明白心中所想之事。而圆缺在旁独自做过晚课,诵《大道赞》一遍,才回围棋山庄。 ◇*◇*◇ 清晨,圆缺做完早课走出屋子。 院中,沂山派与会稽派的弟子们正在练武。圆缺日日只是看着他们练,却不能与师兄们同练,因为师父不教。圆缺也不怪他,出门在外,事情又多,师父定没有空闲教大家,师兄们也是自己练习。师兄们本应该可以教他的,可他们似乎都不爱亲近他。师父说过会教他学本事的,等到了沂山,应该就会教他的。 圆缺不敢忘了三师伯石太然的话,不要荒废了在三清山学的武功,于是他常常找一个僻静无人之处独自练习。 “圆缺。”忽听背后有人叫。 圆缺转过头,见薛昂夫从廊子尽头走来。那头是个圆门洞,门的那边是另一个院子,也是客房,薛昂夫大概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薛……叔叔。”圆缺倒是有些羞涩,在三清观里本来就难得见到生人。 薛昂夫看看两派在练武的弟子,又看向圆缺,笑问:“你不练吗?” “嗯。”圆缺低声应道。 “那陪叔叔四处走走。”薛昂夫说罢,便携了圆缺走出院子。 围棋山庄断断续续依旧有宾客前来,但比起前两日少了许多。不过,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应该还会有不少人前来拜祭的。 “可曾出山庄玩过?山上景色可不错。”薛昂夫问道。 圆缺忽然想起自己在后山崖遇见薛昂夫几人的事,心里一慌,却又听薛昂夫笑道:“哦,你与王先生的侄儿出去捉过蟋蟀。” “呃,嗯。”圆缺应道。 薛昂夫又道:“薛叔叔带你出去走走吧。” “可是,今日不是韩前辈出殡吗?” “来得及。”薛昂夫右手搭在圆缺肩上,带着他向门外走去。 山上风景秀美,圆缺早已知晓,只是不知山顶上还有这么一处奇景。 但见山巅一条石粱悬空而架,仿佛是依山凿就的一座大石桥,犹如半天虹霞,蔚为奇观。桥体东西横向、闭于中空,横卧山顶,如大鹏垂翼。石梁下有一大洞,项洞嵌朗,弯窿因联,开阔平坦,高约四丈,长十五丈余,宽十丈余。而且洞内地面竟是一个棋盘,还有黑白棋子数颗,径长近两尺。 圆缺哪见过这样大的棋盘,惊讶得长大了嘴巴。石梁临崖一侧竟有一片水帘,为帘内棋坪更添几分意境,帘外景色更让人神往,当真如入了仙境一般。不禁让人有些奇怪,这石梁上怎还能流出水来? “这就是青霞洞。”薛昂夫说道,又带圆缺登上石梁。 这时候,圆缺发现顶端石梁上有一隙缝,长六丈余、高约两尺米最深不到三尺,看似能容一人屈身通过。一登上顶,狂风扑面而来,可在下面却没有丁点儿风。 天空有些阴沉,天色晦暗。在天光映照下,石梁是红色的,土是红色的,岩石是红色的。向山下眺望,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因天色,树木有些发黑,周围景色都在雾气之中,显出另一番景致。 圆缺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泥土的湿气,草木的青涩,清清凉凉,心中郁结仿佛一下子化去。睁开眼,问道:“青霞景华第八洞天?” 薛昂夫拍拍圆缺的头,“你也知道?” “二师伯说过,洞天福地,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 “哦?”薛昂夫有些吃惊,“你二师伯也修道?” “他本来就是个道士。” 薛昂夫想到年默成的师弟修道,不由一笑,又问:“你好像很怕你师父?”见圆缺低下头,又问:“平时你师父很凶吗?” 师父只是不搭理他,并不是对他凶,所以圆缺摇了摇头。 “你觉得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硬生生把他从三清观带走,拜入沂山派门下后又对他不理不睬,还可能是师父害了韩前辈。可师父说过会把他当成自家弟子,教自己习武修身、为人处事……圆缺依旧摇摇头。 薛昂夫见状,岔开话题,道:“懒朝元石上围棋。问仙子何争,樵叟忘归。洞锁青霞,斧柯已烂,局势犹迷。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恰待持杯,酒未沾唇,日又平西……圆缺,你可知道王质遇仙的故事?” “王质?围棋山庄的王质?”圆缺仰起头来看他。 薛昂夫笑笑,道:“是晋朝的一个樵夫,王质。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于是观棋听歌。一局未终,童子指示曰: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那二童子便是在这青霞洞内下棋。自此,后人便叫此山为烂柯山,此处也便成了围棋仙地。” 圆缺听得入神,道:“什么,斧头柄都烂了?那两个童子必是神仙。山上一日,世间百岁……” 薛昂夫听圆缺说话,脸上不禁露出喜色,越发喜欢这孩子。望向崖外,吟道:“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观棋未偏局,万物皆为空。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忧自凌丹虹。” 临风而立,面对脚下胜景,圆缺眼前仿佛一片雪白。天色依然昏暗,漫天雪花飞扬,脚下是一条雪织的白毯。零星有绿枝冲破积雪,似毯上点缀的碎花。风雪之中立着两个人,头戴笠帽,身穿黑色斗篷,一个是韩尚友,一个是薛昂夫。 “一个饮羊羔,红炉暖阁,一个冻骑驴野店溪桥。你自评跋:那个清高?那个粗豪?”圆缺轻声吟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平平静静的,仍带些稚气,却别有一番味道。 薛昂夫惊异的看着圆缺,问:“你怎知道这首词?” 经他一问,圆缺回过神来,道:“那日在灵堂上薛叔叔念过的。” 薛昂夫大喜,赞道:“好记性,好灵性!真想收你为作弟子,教你诗词作文,造诣定比薛叔叔高。” 圆缺移开目光,道:“我已经有师父了。再说,师祖与三位师伯想我好好修炼。” “师祖?”薛昂夫满脸疑惑,“我虽对江湖门派不甚了解,但我也知沂山派先任掌门十多年前便死了,可你才多大?” 又是误会了,圆缺解释道:“不是沂山派,是三清观,我原先是三清山三清观的。” 薛昂夫微蹙眉,道:“三清观,道士?那你如何又入了沂山派,有多久了?” 圆缺不愿多说什么,只是说:“没几日。” 薛昂夫脸上有些失望。他与孔洙、赵缘督觉得韩尚友的死有些蹊跷,后又见沂山派有个小弟子有些古怪,便将圆缺骗出山庄,想借机从他口中探知些情况。可谁知,这孩子竟跟了年默成才几日。不过这孩子,他确实喜欢。 “依我看,你现在的师父待你不甚好,不如留下跟着叔叔。你不是要修道吗,在这景华洞天不是很适于修炼吗?” 其实圆缺很喜欢这里,薛昂夫待自己也好,可他不得不跟着师父去沂山,于是摇了摇头。 “大人。”来了一个薛昂夫的随从,“韩先生要出殡了,请大人回庄。” 圆缺不曾想到出殡竟会那样繁琐,大半日竟不能离开师兄们半步,更别提溜去山洞了,心里有些担心韩尚友会饿着。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匆匆拿了偷藏下的饭菜跑去山洞。 韩尚友见圆缺提着灯笼进山洞,急忙问:“怎现在才来?”一整日不见圆缺来,他也有些急了。 圆缺点上火把,问:“前辈饿了吧?” “怎么现在才来?”韩尚友又问。 “今天不是前辈出殡的日子吗?” “我出殡?”韩尚友还是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啊!”圆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忙道歉:“晚辈说错话了,前辈莫怪罪!” 韩尚友却是笑了。 圆缺又问道:“前辈饿坏了吧?” 韩尚友看看那个玉瓶,道:“这百草甘露丸,食之不饥。” “还有这宝贝?”圆缺奇道。 “什么宝贝!”韩尚友却有些不屑,“不就是找些药草拿甘露和一和吗!你不是也懂那些药草的吗?” “我只会一点。”圆缺检查了韩尚友的伤,面露喜色,“好得真快,这药丸果真厉害。配制这药丸,要找出那些药草很不容易啊!前辈的那位朋友一定很厉害吧?” “算不得什么朋友。”韩尚友淡淡说道。吃了口东西,又问道:“你师父是谁?” “在三清观的师父?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死了。” 韩尚友有些奇怪,“他不是教你医术了吗?” 圆缺道:“师父留下几本医书,我自己学的。” “哦。说不定是个名医呢。他叫什么?” 韩尚友这一问,圆缺愣住了。从小到大他只知道自己有个师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给他留下几本书。然后他就去学那些书,也不知为什么,是师祖让他学的,还是师伯?谁也没说师父叫什么名字,他也从来没想过要问。于是低声道:“我不知道。” 韩尚友见他思索了这么久,说出这么一句,也微微一愣,而后轻笑一声,道:“你这孩子活得真是糊涂,但够潇洒!” 给韩尚友换了药,见他右手背蛇咬的伤口周围皮肤疮伤未愈,右臂还是有些肿,圆缺心里又有些担心起来。 韩尚友看在眼里,说道:“我韩尚友被五步蛇咬了,到现在还不死,这三天的寿命已经是上辈子积德,老天赐佑尚友的。生死由命,尚友不敢多有奢求。” “是我学医不精。”圆缺有些自责。 韩尚友叹息一声,道:“我死了便死了,只是有一件事不能跟我一起长眠啊。”思索了一阵,忽然问道:“孩子,会下棋吗?” 圆缺摇摇头。在三清观,莫己见与余乙千倒是常下棋,只是圆缺平时跟着石太然,做些什么也可想而知,反正不会去学围棋。 “算了。”韩尚友叹了口气,又打趣道:“山庄里怎样了?我出殡,来的人多吗?” 圆缺点头,笑道:“多,前辈竟然会有这么多朋友,真是羡慕前辈。” 韩尚友轻笑一声:“羡慕?你没有吗?” “有,圆一、圆歧、小飞,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通平……对了,还有子龙,我的好兄弟。可现在只有子龙在我身边。”说着,不免有些伤心。 韩尚友却道:“其实称得上是真正朋友的,我也没几个。” “像薛大人、孔先生和缘督先生?”圆缺想起他们,随口问了出来。 “他们都来了?”韩尚友有些惊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死了,他们是要来。你怎会认识他们?” “见过几面,今早薛叔叔还带我去了青霞洞,还给我讲故事。”圆缺脸上微笑着,“他与前辈在石梁顶看过雪景是吗?” “嗯。”韩尚友不禁有些怀念起来,“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访戴归来,寻梅懒去,独钓无聊。” 提及薛昂夫几人,圆缺有了主意,道:“他们既是前辈的好友,不如让他们来搭救前辈,他们的能耐必是比圆缺大多了。” 韩尚友却是摇头,缓声道:“这件事情落谁身上,都会惹来天大的麻烦,说不好就是杀身之祸……”言毕沉默了许久,才又道:“圆缺,不早了,你回去吧。” 外面已经起风,像是要下雨,圆缺赶紧上船回到北岸。爬上山后走了不久就有雨点落下,待跑回山庄,已成落汤鸡。一冲进院门,身子便僵住了,任雨点打在身上,他一动也不敢动。 屋里的灯亮着,年默成站在门口,旁边还有信风扬、周九辰。 “师父。”圆缺叫道,低下头去。 年默成严声问道:“上哪去了?” “本,本是想,四处走走,不料下起雨来,就赶紧跑回来了。”圆缺结结巴巴的说道。 年默成呵责道:“不是叫你不要乱走吗?” “师父,我错了。”圆缺将头埋得更低。 “一句错了就完事了?”信风扬没好气的说道,“我们是在别人的山庄里做客,别跟个贼似的四处乱逛。没教养,丢沂山派的脸,丢五镇派的脸。” 圆缺又说一句:“圆缺知错。” 年默成冷哼一声转身走开,信风扬却对周九辰说道:“你是他们中最大的,别太放任师弟们,要好好管教他们。”又指指圆缺,“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周九辰也有些敬畏这个二师兄,垂首道:“是,二师兄。” 信风扬跟着年默成离开,周九辰道:“圆师弟,进来吧。以后别再四处跑了。”说罢,也回自己房里去。 此时已是深秋,雨水浇在圆缺身上,很冷。回到屋里。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发抖。身上冷,心里也寒。 这一夜,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只露出一个脑袋,身子依旧发颤。窗棂透着微弱的光,临轩听雨,脑子里空空的…… 14 第十三章 棋谱 天光透过窗纸打到圆缺脸上,眼皮微微一动,睁开眼来,颓然的眼神。身上没什么力气,挣扎着坐起来,又觉头晕脑胀。 外面的雨还在下,院中无人练武。一个小仆十分准时地送来早饭,日日都一个时间,不差分毫。 圆缺洗了把脸,依旧觉得晕眩,怕是昨夜淋雨,病了。端起碗喝了几口粥,毫无味道,还真是病了。吃饱后他又爬上床,打坐做早课。坐了一阵,忽然睁开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忙下床,跑出屋子。 穿过走廊尽头的圆门,去到另一个院子。见院子里所有房门都紧闭着,他站住了脚。忽听得“吱呀”一声,西侧的一个房门打开了,先是走出一个小仆,后又走出孔洙。圆缺见了,急忙跑过去。 “圆缺?”孔洙有些意外,又见他精神不振、双目无光,忙问:“你怎么了?”一边拉过圆缺,伸手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圆缺却是开口问:“先生今日要走了是吗?” “别说了孩子,先进来。”孔洙将圆缺带回屋内,让圆缺躺到床上,又吩咐小仆道:“去跟山庄要一帖药,煎好送来。” 小仆去后,孔洙看着这孩子不由有些心疼,“你师父怎么也不管你。九皋说,你师父待你不好,看来果真如此。” 圆缺一着床,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中间,起来喝了一次药,又接着睡。 因下雨,许多客人都留了下来,也有走的。薛昂夫因有官职在身,冒雨回了西安县倚郭。赵缘督则留了下,他来孔洙房里时,在门口恰遇见周九辰,两人便一同进了屋。 周九辰见圆缺躺在床上,道:“圆师弟原来在这儿。孔先生,我是来找师弟的,他怎么了?” 孔洙道:“发烧了。” “哦,定是昨夜淋了雨。多谢先生照顾师弟,不敢劳烦先生,九辰现在就把师弟带回去。” 孔洙却道:“不必了,你回去与年掌门说,这孩子就由老夫代为照看了。” 周九辰不甚明白,谢道:“那就有劳孔先生了,九辰告退。” 赵缘督看周九辰出了门,说道:“看来九皋说得不错,都是自己的徒儿,怎这般不怜惜?” 孔洙点头:“嗯。这孩子一大早过来,说是有事找我帮忙,也不知是何事。” 一直到了天黑,圆缺才醒来,烧已退,却仍是有些乏力。孔洙让小仆送来吃的,圆缺吃了两口,忽然紧张道:“师父该找我了。” 孔洙笑道:“你师父已经来过了,他知道你在这里。” 圆缺松一口气,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未做,小声说道:“先生能帮我个忙吗?”看看外面,心中忖度天黑出去不易被人发现,“我有要事要出去,现在被师父知道了,必是出不了庄门。晚辈知道孔先生心地仁慈,请先生帮晚辈隐瞒。” “可你还病着,什么事这么要紧?”孔洙有些担心。 圆缺却说:“我不要紧的。” 这时忽听有人敲门,圆缺心一紧,盼着千万别是师父。孔洙去开门,却是赵缘督。他进门见了圆缺,喜道:“孩子醒了?” 孔洙回身,略微迟疑,对圆缺道:“你去吧?” 圆缺感激道:“谢孔先生。”包了些桌上的点心,拿上伞匆匆跑了出去。 “他这是去哪儿呀?”赵缘督看着圆缺的背影问道。 孔洙摇摇头,道:“沂山派的人可能会过来,你我在此看着,莫要让他们进屋。” 自那日在山崖上看见这孩子便觉有内情,看来果真如此。赵缘督压低了嗓音,说道:“要不派人偷偷跟着?” “偷?”孔洙看他一眼,“君子所不为。” 赵缘督撇撇嘴,不再多说,吩咐身后小仆:“连城,在门外守着。” 小仆应声:“是,先生。” 韩尚友躺在山洞里,看着外面由天黑到天明,又到夜色降临。忽然听见外面雨声之中有别的声响,很快又听到脚步声,接着便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洞口。 “前辈久等了。”圆缺快步上前,点燃火堆。 韩尚友仔细看了看圆缺,见他脸色苍白,担心道:“你病了?” “昨夜淋了雨,着了凉。已经吃过药了,不要紧。” 韩尚友神情缓了些,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孩子啊,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于你。” 圆缺眨眨眼,问:“可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那件事?” “你怕?” “不怕。”圆缺应道。他心性清静,且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然不会怕那不定数的杀身之祸。 韩尚友别无他法,只好将事情说了出来:“那王质害我都是因为一本棋谱。” “什么棋谱,竟为了它要害人性命?” “害我一人也就罢了,我不出去就是不想害更多人的性命,因为那绝不是一般的棋谱。”韩尚友说得诡异,圆缺听着也觉惊诧。 他接道:“事情至今也几十年了,那时整个江湖武林为抢夺‘琴棋书画’,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多少门派被灭满门。” 圆缺奇道:“琴棋书画?一本棋谱,武林人士抢它做什么?” 韩尚友摇头:“我也不知,师父——也就是山庄原来的主人申屠子,他临终前将它给了我。我被五步蛇咬了,下一刻也不知是生是死。我怕我要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无人知晓这本棋谱了,所以我欲将它交与你。” 圆缺点头:“那,棋谱在哪儿?” 韩尚友却道:“被我烧了。”圆缺愕然。他又道:“不过都映在我脑子里了,我转述与你。” “可,可是我不会下棋。” 韩尚友道:“那你在地上画个棋盘。” 圆缺拾起一块石头要往地上画,落了地却又停下,问道:“棋盘几个格?” 韩尚友瞥他一眼,道:“你当真一点也不会?棋盘是由十九条横竖直线交叉组成,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我就将最后两局转述于你,奇怪的两局。这本棋谱不过十三局,我却用整整三年时间去研读。它的确是本绝妙的棋谱,但值得细斟的是最后两局。整本弈谱像是一人指导另一人下棋,执白者为师。所以一直都是白棋赢,但黑棋进步极快,可见其资质可嘉。第十二局,就下成了和棋。可细细观来,是执白者让着执黑者,却不着痕迹。可到了最后一局,突然变得奇怪,双方厮杀得及其厉害,最终白棋输了。直到这一局才显示出执白者的高强,执黑的天资不凡。” 说话间,圆缺已在地上画了两个棋盘。 韩尚友又吩咐:“以石子画圆圈表白子,小石子表黑棋。好,现在在盘上四角星位放置黑白两色座子。” “啊?”圆缺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韩尚友道:“就是四个角,纵横第四条线的交点。在左下和右上星位放白棋,左上和右下星位下黑棋。” “嗯。” 韩尚友又道:“每下一步,你在旁边写下序号。黑棋右上三六位,左下竖三横六交点。”圆缺在右上三六位画了一个小圈。“白棋右下三六位。”圆缺放了一颗石子在右下星位…… “……到此,局终,白棋认输,黑棋获胜。”地上画了两盘棋。 圆缺道:“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徒弟赢师父了。” 韩尚友却道:“不。一般人看了,都会认为这局棋已经下完,赢的一方赢得巧妙,输的一方无路可走。可经我细细研究,其实并未下完。你看左下角空缺处,白棋下在此便能扭转乾坤。接下去是我续的,你接着摆棋……” 局终,韩尚友叹息道:“这两局白棋都能赢,可最终都让黑棋获胜。” 圆缺思索片刻,才道:“这是为何?前辈对着它三年,难道就为了破解那一步?” 韩尚友轻笑一声,道:“不是,我反复看这棋谱,一直想一个问题。这执白者与执黑者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师徒——不像;是棋友——也不像。从中我看出了许多东西……但还是不明白啊!那棋谱也不知是何人的,只有扉页的一个‘沈’字。” 圆缺一眨眼,道:“那必是下棋的一方姓沈了。” “嗯。其实我最不明白的,便是为何有那么多人要抢这棋谱,而且争得你死我活的。”停了片刻,又道:“两局棋你多记几遍,每一步把棋下哪儿都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嗯。”圆缺点点头。 “你不懂棋,难为你了。” 却听圆缺说:“不难,我已经记下了。” “什么,一遍你就能记下?你又不懂棋,现在可有两局棋,每局都是二百余手啊,你也能记得住?”韩尚友有些惊讶,“来,你在我身边画两个棋盘,再摆一遍。” 韩尚友扭过头看着圆缺左手放石子作黑棋,右手画圈当白棋,不假思索地的摆起棋来。圆缺本来就不懂,不需要思考,但偶尔也会停下,回忆一小会儿才落棋。棋盘逐渐盈满起来…… 圆缺放下的最后一颗石子时,韩尚友吃惊道:“果然是过目不忘,竟然一步也不差!平时看你愣头愣脑的,真不像有过人天资。难怪总听你背诵大段大段的经文,你还真记得住!” 说着又叹息一声,“你那师父待你不好,你跟着他真是可惜了。不如跟着我拜我为师,我教你下棋,以你的资质,将来定成大器。” 圆缺却低声道:“谢前辈好意,圆缺定是要跟师父走的。” 此时,孔洙与赵缘督坐在孔洙房中,忽闻敲门声,心里一跳。 “连城!”赵缘督叫一声门外的小仆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他又叫:“连城!” “周九辰求见孔先生。”门外之人应道。 赵缘督起身走到门口,开一道窄缝,闪身到了门外。周九辰躬身作揖,道:“缘督先生也在啊,九辰来接师弟回房睡觉。” 赵缘督道:“不必了,你师弟与孔先生已经睡下。” “啊?”周九辰有些为难。 赵缘督又道:“我也略懂医术,在此这照看一阵,他不会有事的。倒是让你们照看才不让人放心。你回去吧,叫你师父不必担心。” 周九辰只好道了别,一个人回去。 赵缘督正要回身进屋,却见一个人影从院子南面的门洞走了进来,正是那个小仆。便叱道:“连城,跑那里去了?” 连城走至他跟前,惶恐道:“连城只是去了趟茅房。” 赵缘督微带怒意道:“你跟我这么些年了,应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吧?有事也要先与我说一声。” “连城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缘督转身进屋,与孔洙一直等到圆缺回来。 ◇*◇*◇ 因孔洙与赵缘督的关系,圆缺在围棋山庄便不受那许多管束了,可以随便出入、四处玩耍,自由多了。当然,他都是去山洞照顾韩尚友。 “下丹田近后二穴,通脊脉,上达泥丸……一时而下入胸,至中丹田。灌五脏,却历入下丹田,至三星,遍经褷膝、胫、踝,下达涌泉……闭炁鼓咽至三十六息……”圆缺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对着书自语。 在一旁晒着太阳的韩尚友开口说道:“你师父就是教你学这些东西?” “嗯。”圆缺点头。 “道家气法讲的是养气,而非练气,讲究身心兼修、性命双修。养气即道家静坐功夫,将气运于丹田,使之凝聚不散,不让身外物诱导而外泄。虽能保身,却无攻击力,所以你还应该练气,练气乃以运行为主。” 圆缺不解的看着他,问:“可是,我又不攻击人,要练气做什么?” “人心叵测,你不攻击人,人要攻击你……”韩尚友沉默了一阵,才又道:“反正我韩尚友这条命也是你捡回来的,不如教你点东西,别人都不会的东西。我将口诀心法讲述与你,你本懂得行气调息吐纳之法,学起来也容易。” 圆缺心想石太然说过“多从一家师,多懂一家艺”,必是没错,自己应该多学些东西,便道:“圆缺要拜前辈为师吗?” “要拜我为师可只能是学围棋,我韩尚友从不收学围棋之外的任何徒弟。”他顿了顿,又道:“不如我收你为义子吧。” 圆缺自小没有父母,师兄弟们常有下山探亲的,他便羡慕得不得了。现在能有个义父,虽不是亲的,但心里还是高兴得很,忙跪下拜道:“圆缺给爹爹磕头。”连磕三个头。 “乖儿子。”韩尚友有些激动,“过来,到义父身边来。”待圆缺走近,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儿还在,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他怎么了?” 韩尚友沉声道:“彤云是师父的女儿,师父临死时将她许配于我,还给了我那本棋谱。我一心扑在那棋谱上,娶了彤云的第二日,便一个人住到后山上的草舍,整整三年。当中,彤云来看望过我几次。那一次我叫她别再来了,不要打扰我。之后,足半年,她都没有来,每日送饭来的仆人也从不提她。那日……” “老爷!老爷!”一个仆人大叫着冲进草舍,满脸是水,不知是汗还是泪,“老爷,夫人难产!” “难产?”这消息如当头一棒,韩尚友愣住了,自己甚至不知妻子何时怀了孕。 “老爷,快回去吧!”仆人催道。 韩尚友急忙冲出草舍,奔下山去。 “彤云!彤云!”他跌跌撞撞冲入房中。 没有夫人痛苦的叫喊声,有的只是下人的抽泣声。孩子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身体来到了这个世上,灵魂却留在了另一个地方。 “彤云,彤云……”韩尚友痴痴的走到夫人身边,跪在地上,“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哭了一阵,他忽然站起身来,冲出屋子。 “老爷,老爷,你去哪?”身后的人在呼喊。 韩尚友冲出围棋山庄,跑到后山的草舍。抓起席上的棋谱,狠狠地撕了个粉碎。又把碎纸装进火盆里,一把火烧成灰…… 圆缺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究竟是韩尚友无情,还是韩夫人绝情。她用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换得丈夫一生的懊悔。 过了许久,韩尚友渐渐平静下来,听得圆缺自语:“若是我知道父母是谁就好了。” 韩尚友问:“你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你不是姓圆吗?” “我自小便没有父母,是三请山的一个老爷爷把我捡到三清观。圆缺应该是师祖给取的名,圆一、圆歧都是师祖取的。” 韩尚友想了想,道:“你就随我姓韩,好不好?” “好,今后我也有姓了!”圆缺高兴的喊道。 “啾——”空中传来一声鸟叫,很悦耳。抬头望去,远处的天空飞着一只不知名的很美的雁。突然,那鸟直直的落了下去,就如中了箭一般,但并不见有箭支射去,在湛蓝的天空被划出一道伤痕。圆缺的心跟着一紧…… 水的那边,山林中,一个蓝色身影在林间穿梭,在半空中伸手抓向那只落雁。就在要抓住时,侧面突然打来一只手。一道青色的影子与他纠缠起来,两人争夺起那只落雁。最终,那只雁落入青衣人手中。 青影先落地站定,蓝影随即着了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青衣人身后走出,正是赤澜。 蓝衣人单膝跪下:“连奴见过二小姐。” “起来吧。” 连奴起身,抬头……却是连城,赵缘督身边的那个小仆。与青雳子一般年纪,细看来,相貌俊秀。只听他道:“连奴探得韩尚友尚在人世。只要沿着山庄后山脚的溪水逆流而上,便能看见一个山洞,韩尚友就藏身于那洞中。” 原来在那雨夜,他并不是去茅房,而是跟踪圆缺去了。 “嗯,做的好。”赤澜对他说道,而后眼角余光斜向左侧,“烂柯樵。” “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不远处的一棵杉木下坐着一个老头,蓬乱灰白的头发,听得赤澜叫他便站起来,转身离去。只见他背后腰际别着一把斧子,漆黑奇丑的刀斧,其柄更是一根朽木,可当真是烂柯了。 “连城子。”赤澜叫道,连城子眼中光芒微颤——许多年不曾听人叫他“连城子”了。只听她问道:“离开山庄多久了?” “四年了。”他垂首答道。 “该回来了。” “是。” 她道:“去吧。” “是。”连城子躬身应道,然后转身离去。 赤澜接过青雳子手中的雁,托在手里,伸手轻轻抚过它那洁白的羽毛。它还活着,却不能动弹,因为它的翅根上插着一支细小的发簪。 “三小姐怎么也在?”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赤澜微微抬头,看见一个与青雳子年纪相仿的少女从林中走来。 “三小姐,抓鸟玩呢?”少女的语气中不带半分恭敬之意,又看向青雳子,道:“人你去抓吧,我跟三小姐在外面玩几天。” 青雳子表情僵冷,也不说话。少女有些不耐烦了,道:“又不说话,就这么定了!” 她笑着看向赤澜,还欲开口,忽然听赤澜淡淡说道:“香附子?” 香附子笑道:“几日不见,三小姐不认识得我了?” “香姐姐!”身后传来一个清甜的叫声。 香附子转头看去,又一个三小姐。碧霄笑盈盈的看着她,慢跑过来。香附子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脸色骤变,急忙跪下,拜道:“香奴拜见二小姐。” “不是几日不见,是五年不见了。”赤澜轻声说道,忽然唇畔泛起一丝令人难解的笑意,“我都不认得你了,你还认得我呢?” 香附子把头又往下埋了一些。五年前,那个小女孩,似乎已经在这些人心中埋下一种意识,那就是——畏惧,或是说敬畏? “香姐姐为何跪着?”碧霄停下脚步,收了脸上笑容。 赤澜嘴角微挑:“是啊,为何要跪?快起来吧。” “谢二小姐。”香附子站起身,却也不敢抬头,“香奴还要赶去擒拿叛教逆贼,告退。”说罢,逃似的退了下去。 碧霄看着香附子远去的背影,道:“碧儿有些害怕。” 赤澜问:“怕什么?” 碧霄垂头不语。 赤澜微微一笑,道:“姐姐没有叫别人下跪,是他们自己要给姐姐跪下的。”将手中雁往前送了送,“姐姐帮你捉到这只雁了。” 碧霄急忙接过,问:“它受伤了?” “不要紧,拔掉它背上那只簪子便没事了。” 碧霄闻言,便拔去那只簪子,那只雁扑棱一下翅膀便飞了起来,飞出林子,回到蓝天。纯真的脸上终于又露出笑容,姐妹俩虽得相似的模样,神情却大相径庭。 “你不是喜欢这只雁吗?”赤澜仰头望着飞走的鸟,轻声问道。 碧霄望向天空,唇畔漾着笑意,道:“喜欢不一定要抓在手里啊。碧儿喜欢的,是它在空中飞的样子,而不是把它抓在手中,或是关进笼里。那样,它一定不会开心的。” 赤澜看着妹妹,忽然想起在飞天客栈时,听客人说的一个故事。 昔日燕太子丹为鼓动荆轲刺秦,因荆轲无意说了句“千里马肝美”,便杀骏马取其肝亲自烹饪献于荆轲;因荆轲席间赞弹琴女子手美而砍其手,擦去血置于匣中呈给荆轲。 谁想,自己竟也做了一回燕丹。 15 第十四章 会稽 “王先生我二人就此告辞了。”山道上,孔洙、赵缘督向王质道别。 “真想能多留孔先生、缘督先生几日,那王质就送到这儿了,有缘再聚!”王质拱手退至一边,“二位走好。” 当赵缘督的小仆牵着青骒走过时,王质突感右腿一软,便倒了下去,不巧脚底一滑,摔向崖外去。小仆急忙甩下缰绳,伸手抓住王质的腕子,猛一转身将王质拉了回来,自己却跌了出去,滚下陡坡。 “连城!”赵缘督惊叫道。 孔洙赶紧吩咐下人:“快,快下去救人!” 王质被人搀扶起来后,也忙吩咐下人回围棋山庄找人手来帮忙。这山不是很险,救回人的希望很大。可是,谁想直到天黑也未能找到连城,赵缘督越发心急。大家又连夜寻找,却整整一宿也没找到。 在天刚亮时,听得一人喊道:“快来看!”众人奔过去一看,只见一只鞋子,还有一些破烂的衣物,染满了血。 赵缘督见后大哭:“这是连城的衣物,连城人呢?他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血?” 下人回道:“看这衣物……人怕是被野狼……” 赵缘督听毕,愈加伤心,“连城跟了我四年,饮食起居照顾得无不周到。我把他当儿子看待,他怎能这样就走了呢?前几日我还责备他……” 王质吩咐下人接着寻找,但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说,是被野狼吃了。 “尚友老弟。”洞口传来叫声。 韩尚友看向洞口,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那人走进洞来,正是烂柯樵。 “尚友老弟,经过此事,谁是敌谁为友,谁可信谁不可信,你也该看清楚了。”烂柯樵说着坐到地上,“你待在此处,不就是等着老哥哥我来么?得知你出了事,我这老拖着把骨头,可是把这烂柯山翻了个底朝天,只为找你啊!就知道老弟你没那么容易被那些小人害死。” 韩尚友不说话。 “老弟灼伤严重,而且还被五步蛇咬了……”烂柯樵看看他的周身,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玉瓶,“这百草甘露丸还好用?” 韩尚友仍是不话说。不过,这几日身上疼痛难忍或是饥饿之时,还都靠了它。 烂柯樵又道:“那孩子真是乖巧啊。” 韩尚友听他说到孩子,才开口道:“你想怎样?” “哎——”烂柯樵拉长了声音,“你觉得我老樵夫是哪种卑鄙小人吗?只是凭那孩子的一点肤浅医术,你以为能保住你的命吗?” 韩尚友闻言虽有些自哀,道:“他能保我这几日,韩尚友已经感激殆尽,不奢求能长存于世。” “真的不想活下去?” 经烂柯樵一问,韩尚友更觉哀伤。正值壮年,谁愿与世长辞…… 烂柯樵又问:“难道任林质霸占了围棋山庄逍遥自在?他随了外祖母姓王,才倚上王质遇仙这奇谈,这等小人……围棋山庄可是申屠老先生托付与你的,你已经毁了他的爱女,难道还要毁了山庄?” “不要说了!”韩尚友忽然吼道。提到彤云,他的心便难以平静,“你说,要怎样,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烂柯樵的笑脸更加灿烂了,说道:“当今世上谁的医术最厉害?不是宋朝的御医,也不是蒙古朝廷的御医,是制这百草甘露丸的神医。当然,这小小药丸算什么,根本显示不出他妙手回春的功夫。” “我知道,是白首翁……”韩尚友的眼神忽然又缓和下来,“我要先见见我孩儿,跟他说一声。” 晚上,圆缺提着灯笼走进山洞,却见洞内多了一个人,心中一惊:“谁!” 烂柯樵呵呵笑起来,道:“孩子,别怕。我是你义父的朋友,就是我送给你义父这百草甘露丸的。”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玉瓶。 圆缺松一口气,露出笑脸,问:“你就是那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烂柯樵摆摆手:“不是。” “儿子。”韩尚友叫道。 “孩儿给义父带了金桂莲子薏仁粥,还有枸杞银耳,孩儿给徐老伯帮忙换来的。”圆缺走到韩尚友身边放下篮子,拿起勺子喂给他吃。 烂柯樵在一旁看着,称赞道:“哎呀,真是个孝顺的乖儿子啊!” 韩尚友问圆缺道:“义父教你的口诀心法可都记熟了,可有不明白之处?” 圆缺点头道:“孩儿照着口诀练过一通,身上冷得厉害。” 烂柯樵闻言,眼中光芒一闪,心下不知已经盘算下了什么。 韩尚友笑道:“没错,我儿好灵性!练得越久便越觉得体寒,你平时要练好身体,以抵御寒冷。你记住,一定要坚持练下去,说不准有一日它能保你性命。” “是,义父,孩儿记下了。”圆缺答道,然后又满脸不舍,“义父,孩儿明日一早就要走了,再也不能来照顾义父了。” 韩尚友道:“正好,义父也要走了。” “去哪儿?” “你义父要跟樵爷爷我走了,找神医给你义父治疗。”旁边的烂柯樵说道。 圆缺脸上又绽开笑容,眼眶里却有些湿,道:“太好了,义父。这几日孩儿可别把义父治坏了,只盼义父快些康复。” 刚认了这个儿子便又要分别,韩尚友也十分不舍。 一边的烂柯樵也有几分感慨:“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父子!放心,只要活着,总有再见面的一天不是?” ◇*◇*◇ 翌日,年默成带着众弟子离开围棋山庄,向会稽山行去。数日后到达会稽山脚,正准备上山时,在山门遇见两个人。其中一人想来是会稽派的弟子,另一人像是个郎中。 小弟子一见信风扬就迎上前急道:“二爷,山上出事了!” 众人闻言急忙上山。上了山,还未进门,便见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跑出来,粉腮上挂着两行泪,哭着奔向信风扬,嘴里喊着:“二叔。” 信风扬抱住小姑娘,安慰道:“绫梳不哭,告诉二叔,出了什么回事?” 她便是会稽派掌门信风飘的女儿信绫梳,只听她哭道:“爹不见了,娘也不省人事……” 来到信风飘房中,只见信夫人静静躺在床上,郎中急忙上前把脉。 旁边一个弟子自责道:“这事都怪我。昨日夜里我巡夜,走过师父院中时恍惚看见一个黑影。当时我就四下巡视了一番,不见有何异况,就没太在意。今早迟迟不见师父师娘起身,便去叫门,见没有回应,便推门进去。却只见师娘一人躺在床上,师父不见了。” 郎中把着脉,皱起眉头,后来又摇起了头,道:“夫人脉象缓和,不像是会危及性命。无外伤,亦无内伤。观夫人面色,也不像是中了毒。怪哉……说要醒,随时可能醒来;说不醒,也许永远也醒不了了。” 听言,信绫梳哭得更厉害了。 “会不会是被封住了穴位?”一旁角落里突然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正是圆缺。 信风扬冷冷道:“是不是被点了穴,我还会看不出来吗?小道士,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呀?” 圆缺有些窘迫的低下头,但迟疑着还是说道:“圆,圆缺不懂什么点穴,但圆缺自小看过些医书。用针,扎一些穴位,像百会穴……” “啊!”那郎中突然激动的叫一声,连忙往信夫人头部寻去,果然在百会穴上扎着一根银针,这银针细如发丝,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众人吃惊的看着郎中从信夫人身上一根根的拔出银针,总计十三根。末了,郎中叹道:“好手法呀!这样扎针稍有差池就能要人性命的呀!高人,高人!” 见拔下了银针,母亲却还不醒,信绫梳抹掉眼泪,问道:“娘怎么还不醒啊?” “不急,不急,夫人需要缓一阵子才能醒过来。”郎中又上前把脉,“嗯,那几针扎下,夫人怕是伤了气了,待我为夫人开几贴补气的药。” 见信夫人脱险,众人便纷纷离开信夫人的房间。圆缺出了屋子,无处可去,便一人独自坐在院中僻静之处。 “你是谁,年师伯的弟子吗?”忽听得一个娇甜的声音。 圆缺抬头看,是信绫梳。此时她已擦去眼泪,脸上又有几分喜色,倒是眉目清秀,明眸灵动。他点点头,又垂下脑袋去。 信绫梳笑道:“谢谢你救了我娘。” 他低声道:“没什么。” “师妹。”又传来林凉岩的声音。 信绫梳叫道:“林师兄。” 林凉岩走到圆缺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师妹,这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圆缺。圆师弟,见过信绫梳师姐。” 圆缺便道:“圆缺见过信师姐。” 林凉岩满有兴致的说道:“师妹,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信绫梳原本脸上还笑着,闻此言,柳眉一竖,道:“我娘还病着哪,哪还有心情玩啊?” 林凉岩却道:“你娘不是没事了吗?” “没心没肺!”信绫梳一跺脚,转身离去。 见她生气,林凉岩还觉得莫名其妙,转身又对圆缺道:“圆师弟,别理她,女儿家就爱生气,还哭哭啼啼的。走,我带你去看弥勒岩。”说罢便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停下脚步回头看,只见圆缺还坐在那儿。他又催:“你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圆缺道:“现在出去玩,师父会责骂的。” “唉,怕什么。”林凉岩拽着圆缺往外走,“那弥勒岩可大一个大佛像了,走!” 此时,信风扬在厅中满脸愁容,问一旁会稽山弟子道:“可有孙师兄的消息?” “回二爷,近半月来并未接到孙师兄的消息。” 年默成皱着眉,沉声道:“这个云义,算日子早该回来了。怎么到了现在连个消息也没有,也不知到哪儿了!” 信风扬挥手让旁人退下,走至年默成身侧,道:“师父放心,谁也不会料到我们会派人去劫自己托的镖。既然大师兄已经飞鸽传书,说开轩已到手。这回来的路上,以大师兄的身手定然不会出事,大概是有事耽搁了。” “可是,现在信掌门不知出了什么事。”年默成脸上有些担忧。 信风扬沉默一阵,怀疑道:“你说我哥是如何查得开轩的下落的?怎么问他都不肯说,这当中会不会……” 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有些许惶恐。 “二叔,年师伯。”正在这时,信绫梳跑了进来。 信风扬换上一副笑脸,问:“绫梳,怎么一个人,凉岩呢?” 信绫梳撅起小嘴:“他啊,出去玩了。我担心娘,没心情陪他。” 年默成一拍椅子扶手,气道:“这没出息的小子,就知道玩。” “那小子呢?”信风扬没好气的问道。 信绫梳眨了眨眼,问:“哪个小子,圆师弟吗?和林师兄在一起。” 信风扬骂道:“不懂规矩!” 信绫梳却驳道:“骂他做什么呀,一个小孩子。”其实论辈分她是师姐,可论年岁她比圆缺小。“还不是林师兄。圆师弟还救了我娘呢,林师兄却没良心,亏我娘待他那么好。” “好好好,绫梳不生气了。”信风扬哄道。 圆缺与林凉岩二人在外玩了大半日才回来,一进门就撞见年默成、信风扬和信绫梳在厅内。 信绫梳“哼”了一声,道:“玩得开心啊?” “开心,开心。”林凉岩竟对厅内紧张气氛毫无察觉,“师妹,你真应该跟我们一起去啊。” 信绫梳斜他一眼:“是吗?” 林凉岩乐道:“是啊!你不知道……” “凉岩!”年默成喝道。 “师父。”林凉岩终于安静下来。 年默成道:“回屋待着去!” “哦。”林凉岩应了一声,往里走去。圆缺只是默默地跟在林凉岩身后,就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 “没规矩。”听得身后信风扬说了一句。 于是圆缺又回身,拜道:“师父,师兄,圆缺告退。” 次日,信夫人醒来,还未开口便已泪流满面,道:“那日夜里,我正睡着,忽然被什么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一个黑衣人,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信风扬叹道:“好快的身手,仅是一睁眼的功夫,就发出十三根细如发丝的银针,而且正中十三个穴位而分毫无差。如此说来,我哥是落入高人之手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信绫梳哭道:“年师伯,你一定要救爹!” “会是谁呢?会稽派未曾与人结怨……难道是因为那琴?”信风扬皱起眉头。 圆缺一听“琴”字,心中不由一悸。 信风扬忖道:“那就是霍山、吴山、闾山三派中的一派,或是左丘、苏家、颜家中的哪一家了……当中也就苏家使用暗器,可也到不了此种地步。整个武林怕是也没几个人能用针用的如此出神入化。” 年默成思索一阵,道:“先派人四下寻找信掌门的下落。风扬,我们出去,别打扰夫人休息。”说罢起身离去。 几个孩子留了下来,林凉岩道:“信婶婶,不必太担心,我师父还有二师兄一定能找到信师叔的。”信夫人含笑点头。 信绫梳拉过圆缺,道:“娘,这是沂山的小师弟,圆缺。要不是他,娘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信夫人看见圆缺,神色一变,伸手将他拉近仔细瞧了瞧,语气讶异的问道:“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圆缺听得莫名其妙,答道:“我跟师父来的。” 信绫梳见母亲的反应,便问:“娘,你认识圆师弟吗?” “哦。”信夫人莞尔一笑,“不认得,不认得。梳儿,圆缺是你师弟,也是客,你要好好待他。” 信绫梳乖巧的应道:“知道,娘好好休息,我们出去了。” 回到房中,年默成锁着眉头,一脸凝重,道:“当初你哥得知了开轩下落,非得告知五镇各派,如今可好……云义那边夺得了开轩,却也杀死了封家大少爷;我们这边还未下手,便有人抢先夺去琴弦,还杀了霍士辽。这下,两边都不好交代了。现在云义毫无消息,你哥也不知被何人抓了去,还毫无线索。如今,那头要对石门、飞鹰两大镖局交待,这头又有霍山、吴山、闾山三派和那三家等着来会稽山看开轩古琴。” 信风扬眼珠子一转,道:“师父,你说会不会是那三派和三家中谁干的?” 年默成摇头,道:“不管是不是,我们若是想独占开轩,都会有很多麻烦。” 信风扬点头:“若真是这三派干的,则开轩难以独占;若不是,则又多一个强劲的对手。”说着他眉头一皱,问:“师父,这‘琴棋书画’究竟有什么用处,为何大家都要抢?” 年默成却是摇头,道:“知道当中秘密的人怕都死光了,如今怕也只是莫己见那岁数的人知晓一二了。事情得从六十多年说起,听你师祖说,那时江湖上所有人都在抢这四样东西。都说当中藏着一个秘密,或是藏着什么宝物,抑或是武功秘籍。” 闻言,信风扬笑道:“连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争个你死我活?什么秘密、宝物、武功秘籍,值得这么多人去抢?” 年默成还摇头,道:“事情皆因两伙人而起,他们两边势力都十分庞大,也十分神秘。一伙人与辽国有勾结,其首叫做‘天泪王’;另一伙与宋廷有关联,以姓巫的一家人为首。当时辽宋金战乱,加上江湖纷争,生灵涂炭!” “后来如何平静下来了?” 年默成接道:“金国灭了西辽,当中一伙人也就消停了。后来,蒙古人入侵大宋,宋廷节节败退,另一伙人也渐渐没了踪影。然后,他们消失了好一阵。但是,在十多年前,他们之间却有过几场争斗。等其它门派赶去时,只是看见满地污血,连个死人都没瞧见。近十三年来,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听毕,信风扬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那‘琴棋书画’还真是宝贝了。那我们可不能让那琴弦落入别人手中。那……我哥的事是否告知霍山、吴山、闾山三派?” “再等两日,等云义回来,开轩真正到手。”年默成低垂的右手紧紧一攥,誓在必得。 16 第十五章 巫族 秋风拂过,泛黄的银杏叶儿离开树梢,飘下几片落入廊子里。皂靴踏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一角青色的衣摆,随着脚步摇摆。 “青雳子!”身后传来一个少女的叫声。少年依旧向前走去,没有回头。身后又叫:“你给我站住!”少年终于驻足,转身看,正是飞霜、侯夫人等一行人。 飞霜看见他的脸,神情一愣,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从身形、衣着来看,分明就是青雳子,可眼前所站之人却是完全陌生的。此人的脸上有着在青雳子脸上永远不到的笑容。 他迟疑了一下,才试探的叫道:“大小姐?”然后单膝跪下,“连奴见过夫人、少主、大小姐,见过侯堂主、张堂主。” “连奴,连……连城子?”飞霜有些吃惊。 张织含更是惊道:“连儿,你怎么回来了?”问毕,偷偷瞧了一眼侯长羚。 只听侯长羚拖长了嗓音道:“连城子,不是让你跟随赵缘督学习星象历法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苍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堂都有着重培养的后生。朱雀堂有飞霜,白虎堂有云霁、边莲子;青雳子是苍龙堂的,连城子、香附子则是玄武堂的。侯氏兄妹结成一党,倪汝松势力不可小觑,剩下稍弱的玄武堂变得十分关键。侯氏兄妹仗着侯夫人与教主的这层关系,找个借口将连城子送了出去。一来使得玄武堂仅剩香附子一个女子,二来以此牵制玄武堂。 连城子依旧跪在地上,答道:“回侯堂主,连奴已学满归来。” “谁让你回来的!”侯长羚厉声喝道,吓得张织含浑身一哆嗦。 “我。”忽然传来赤澜的声音。前方转角处青雳子等人随她往这边走来,张织含见状松了口气。 赤澜走近,搀连城子的手臂让他起身,双目略带挑衅的看着侯长羚,缓声说道:“我让连城子回来的,侯堂主有什么意见么?” 侯长羚挤出一个笑容,道:“二小姐,长羚不过想让年青人多在外历练历练,多学些东西。”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学习星象历法,不知有何用处? 赤澜嘴角一扬:“好啊!那就让云霁和边莲子也出去历练历练。”说着,目光投向侯长羚身后一个十七八的少女。 那少女忙低下头去,云霁则一脸恼怒,气氛一下子冻住。 赤澜见他们不言语,脸上微露得意之色,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浅浅一笑,“赤澜与哥哥和边姐姐说笑呢。” 侯长羚僵僵的看着赤澜的身影远去,目光一沉,狠狠说一句:“不能留!” 正值季秋,竟有一株海棠反季开出了紫红色的花。赤澜走近,看一眼那小花儿。枝条轻晃,萧瑟的秋风中夹着一丝淡淡的幽香。可是,香的真不是时候,正值秋风肃杀呢。 穿过海棠林,走进流雱殿,一眼就看见一个被铁链锁着的人跪在堂下。流雱殿很大,那人很小,自己也很小。还有台阶之上坐着的商师逆,从她这里看去,更小。她从那个人身边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走至商师逆跟前,躬身拜道:“赤澜拜见教主。” 商师逆微抬眼睑,缓声道:“你们本用不着费力去抢开轩的,只需本教主命人去塞外取回来便可。谁知有人将这事告诉了那些个名门正派、英雄侠士,险些夺走开轩。” 想来,所跪之人便是信风飘——信风扬的哥哥,会稽派的掌门。只听他破口大骂:“商师逆,你这弑主的逆贼,怎能让你这卑鄙小人得到开轩!” 商师逆冷笑一声,声音依旧轻缓:“哼,现在是谁叛教?是你。” 信风飘瞪眼说道:“哼!罗教主是如何死的,你商师逆又是哪冒出来的,怎得的这教主之位?你不配,你不配!我信风飘是天水教的人,忠心为教,绝不叛教。但我不是你商师逆的人,不会听从你这小人的吩咐,更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商师逆一脸漠然的听他说完,轻笑一声,道:“天水教在两千多年前由祖师商磐创立,我本姓商,是祖师嫡传后人,如何不配当教主?我拥有天之泪,我便是教主。你背叛本教主,便是背叛天水教,本教主就能定你叛教之罪。” “来吧,我不怕!活着我也没脸面对历代教主!”信风飘厉声叫道。 商师逆反问:“死?为何要你死?你不是没脸面活着吗,那本教主便成全你,让你没脸面好了,给你来个墨劓之刑如何?”他说极轻松,仿佛是在说什么消遣之事。 信风飘冷哼一声,道:“早就见识过了,还未及亲身领教!哼,罗教主在位时哪有那等酷刑?罗公以仁义治教,到你商师逆这儿就变成商纣王了,惨无人道!迟早毁了天水教……” “你知道什么?”商师逆轻言一句,稍顿,又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子岂知壮士志哉……你认为呢?”他斜眼看向赤澜。 赤澜低声道:“若不是他,赤澜现在怕是还在塞外。开轩已夺回,赤澜不想把他怎样。” “只是这样,你就不忍了?”商师逆闭眼轻轻摇头,“成大业者,焉能心慈手软!” 话音刚落,赤澜一旋身,“噌”一声拔出剑来,挥向信风飘。但见一只血鼻落地,便闻得信风飘一声惨叫。她又挥剑在他脸上划了几下,接而用剑挑起侍者所端墨盘。只见那墨盘如长在剑梢一般随剑旋转,盘内墨汁泼出尽洒在信风飘面颊之上。那是和了毒液的墨汁,触到伤后,信风飘长号不已。赤澜一收剑,墨盘停止旋转稳稳立于剑梢之上。随之一挥剑,墨盘飞回侍者所端托盘之中,但见盘内余墨点滴未洒。 收剑回鞘,赤澜静静立在原地。信风飘就在脚底下翻滚,她没有去看他,也不看堂上所坐之人,目光微带茫然的看着前方。她不喜欢血,因为血往往意味着死亡。她第一次见到血时,母亲死了;第二次见到血时,公主死了;后来,佟伯、噙日也死了,马贼头子、镖队、霍士辽…… “好功夫。”上面传来商师逆平淡的声音。 信风飘脸上的血痕写就“燕雀”二字,她不知道该不该在他脸上写“叛徒”,所以写了“燕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当真是如此么? 信风飘被拖走后,赤澜转身也要走,忽听商师逆叫道:“等等,这是奖赏与你的。” 听得背后异响,赤澜转身抬手,接过空中飞来的一本书,《巫蛊秘录》。幼时她见过这本书……拿书的手紧紧一攥,指甲几乎划破书封,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那时,她只翻开一页,台阶之上的那个人便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眼角余光瞥见女儿的神情,商师逆的脸不由一抽搐。他也记得那个巴掌吧?就是那个巴掌彻底地打断了流雱殿二十八宿之事后残存的父女之情。 “爹……”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喊出那个字,稍一顿还是接着往下说,“是要将这本书赏给赤澜?” 殊不知,那个字一出口,商师逆的心猛然一阵刺痛……这个女儿自出生以来叫过这个“爹”字吗?记不清了,应该是叫过的吧。怎么说,她也是自己的女儿啊。 “呃,嗯……”他极力吐出两个字,感觉心头有异物堵塞。 “这书是……”赤澜还想说,却见商师逆抬起手似是叫她不要说话。 他微垂着头,紧紧咬着牙关,极力控制住颤抖的身体,以致浑身冷汗下。“晚上,到我书房……”低低说了一句,缓缓起身,走进侧旁的帐幕后。 赤澜看着那晃动的罗幕慢慢平复,玄色的流雱殿很快归于寂静。 流雱殿外,两个青衣少年并肩而立。一样的衣衫,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发髻。只是一个脸上温和,一个脸上冷漠。 连城子仰头望着蓝天,微笑着说道:“小时候我们一同练功,比试时你总是赢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赢我。不就是一只雁嘛,也不让让兄弟。”却不听旁边的人搭话,连城子轻轻一笑,“多年不见,你可一点没变。” “你也是。”青雳子依然冷着脸。 连城子转头看他一眼,无奈道:“这么久不见了,跟我就这三个字?” 青雳子动了动嘴唇,说道:“话更多了。” “还有呢?”连城子追问道。 “更喜欢笑了。” “还有呢?” 青雳子看了他一眼,道:“喜欢问‘还有呢’。” “呵呵……”连城子笑了起来。 暮色中,赤澜走进梅园,来到商师逆的书房内。珠帘后,书桌上一只龙凤纹兽耳玉香炉袅袅飘着轻烟,满屋的梅香——那是母亲的味道。商师逆坐在桌前,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本书上,微微有些出神。 “教主。”赤澜叫道。 “来了?”商师逆并不看她,“进来。” 赤澜掀帘走入内室。 商师逆道:“那本《巫蛊秘录》是巫氏最后一代传人巫言玑写下的,巫族秘术尽在此书中,世上仅此一份。” 她的手轻轻一攥,道:“为了这本东西,你杀了她一家人?” “怎么?”商师逆轻巧的问道。 赤澜瞥他一眼,道:“赤澜拿着这东西,感觉像是抓着那一家人的尸骨,心中不安。” “哦。”商师逆轻应一声,“不安……为何要不安?敢问这世上的宝物有哪一件不是染满了鲜血的?自古成大业者,哪一个不得是心狠手辣?何必计较那么多。” “若是有人为了一件宝物,擒着我和妹妹还有云霁、飞霜来威胁你,你会怎样?”赤澜问道,却久久没有得到商师逆的回答。她嘴唇微微翘着,略显出倔意,“你当然不会像巫言玑那样……她都给你《巫蛊秘录》了,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连巫家的老幼妇孺都不放过?” 闻言,商师逆眼里闪出灼灼精光,声音徒然一扬:“巫氏族人一个也不能留!当初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族人的,害得我们先祖隐姓埋名数百年!几千年来,他们害死我们多少族人?” 她只知道那是两千八百年前,商朝第八代商王太戊时的事情。至于巫商两族结下的恩怨,她并不清楚。可是那么远古的事情了,还有必要追究吗?十年忘不了,一百年忘不了,那一千年呢,还不能忘么? 赤澜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商师逆眉蓦地一压,那双眼眸突然一下子变得极深——果真是父女,她便是承下了他这双眼眸。 “荒唐?商赤澜,你心中哪来这些无谓的疑问?”商师逆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是吼了出来。 赤澜心中一惊,这是他第二次喊她的全名。第一次是在五年前,另她终身难忘。 商师逆又把声音降得极低:“你让我很失望。” 他对她有期望吗?自下他就把她丢在一旁,他还对她有指望? 商师逆恢复平淡的语气,说道:“知道为何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因为‘道’背负了‘义’,以致趑趄不前;而‘魔’则无甚顾忌,自然痛快。巫族说我商族是魔,我们又何必要去背负那个‘义’呢?那个不应当成为我们的包袱。何不顺其意,做个人人谈而色变的魔呢?难道你甘愿做条虫?你,商赤澜,是我商师逆的女儿,是要成为嬉戏武林、玩偶江湖的一条龙的!” 赤澜漠然的看着他,未脱稚气的脸上倔强之意更胜。难道天水教、商族只是为了巫族而存在的吗?可是,巫族不是已经亡了吗? “除非……尔身不在此江湖。”商师逆最后轻轻说了一句。 江湖——对,没有巫族,还有江湖…… 真是狼子野心欲谋江湖之大,毒及食子哪管骨肉亲情。 清晨,飞霜撅着嘴,满脸怒气的走进商师逆书房。她自小就被娇宠着,商师逆虽不惯她,却也不严管她。有了她那厉害的母亲和舅舅,且不说教中上下,仅听雨庄上下哪个不是让她三分,甚至言听计从。想必赤澜的归来,让她受了不少气。 书房内,云霁正向商师逆禀报教内事务,她也不管,直接开口道:“爹,你也该好好管管你那个女儿了。” 商师逆只拿余光瞥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书上。 云霁转头对妹妹使个眼色,继续说道:“杭州几大商号都对钱易来十分不满,几次三番向金行使桑梓告状,爹看该如何处置?” 商师逆嘴唇轻动:“你认为呢?” 云霁答:“钱易来、金门开这对‘貔貅’财大气粗,确实有些目中无人,孩儿认为应当给他一个教训。” “你是觉得他有过喽?” 听商师逆一问,云霁便有些动摇起来,眼珠子左右摇摆不定。 飞霜见云霁半晌不说话,便先告起自己的状来,说道:“爹,那丫头太霸道了,根本就不把大家放在眼里。” “如何?”商师逆轻问一句。 云霁便道:“五年过去,二妹小时候的坏脾气可一点没改。怎么说我们也是他长兄长姐,二妹毫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对我们也就罢了,竟然当着母亲和舅舅的面也说话极不尊重。” 这时候,侯夫人与侯长羚从门外走进,话虽未听全,但也明白了个大致。 只见商师逆合上书,身子往后仰去,轻叹一声,淡淡说道:“想要别人尊重你,首先得自己值得别人尊重。你怎么没一点长进,自小一旦遇见事情你便来与我说。何时你能在事情解决之后,再来跟我说呢?” “爹,我……”云霁羞愧地低下头。 侯夫人见状,忙道:“孩子这样做也是出于对你这个父亲的尊重。云霁还小,他若擅自行事,出了纰漏可如何是好?” “还小吗,这年纪早就能娶妻生子了。本事不是靠尊重得来的,让我解决问题便是尊重我吗?若是总是因为怕出错而不敢独立行事,恐怕这辈子也别指望能学到本事,还谈什么成就大业。” 商师逆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云霁浑身僵直,冷汗直下。他是独子,自小父亲就着重栽培他。正因为如此,他一直都深感压力沉重,内心对父亲十分畏惧。父亲这一席话是否意味着父亲对他感到了失望?然后就会对他失去信心,最后放弃他…… “教主。”侯长羚躬身行礼,说道:“古有英才如周瑜、孔明者,今有英豪文天祥、伯颜,纵然是经天纬地之才,胸怀雄才伟略,但也只能做辅佐他人的侍臣而已。成大业者最重要的是能笼络人心、知人善用。这几年来我天水教日益强盛,正是教主用人有方。” 侯夫人也附和道:“哥哥说得极是。” 侯长羚转而又叹:“可是二小姐年少任性,因自己好恶肆意调动教中人员,前几日就把玄武堂连城子从赵缘督处召回。” “连城子?”商师逆蹙眉思索,“哦,那个孩子……出去很久了吧?回来就回来吧。” 飞霜又叫道:“那丫头还说让哥哥出听雨庄呢!”话一出,侯夫人和侯长羚的目光便瞪了过来,她连忙住嘴。 此时云霁低着头,已经不敢言语。父亲对自己不满,说不定真会把他送出去历练。商师逆只是偏过头看几人一眼,而后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17 第十六章 初遇 到了会稽山,沂山派弟子开始了日常习武。年默成仍是没有教圆缺,但也没管其它弟子。圆缺想,可能师父要忙别的事,无暇教他,等到了沂山吧。其它师兄不怎么理睬他,他只好一个人在旁看着,从辈分最小的沂山弟子开始,看他们的招式,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私底下照着练。 圆缺在三清山多是学习道家气法经书,所学功夫也是重在修内而非其表,故他会的拳脚功夫并不多。若不是跟着石太然,拳脚功夫便更差了。但他记性极好,每招每式看一次便能记住,只需自己勤加练习就可以。可是,他这一看,把会稽派的武功也看了过来。 这日午后,林凉岩与信绫梳去西边的林子练剑。他们二人自小便常常在一起嬉戏,习武,也算是青梅竹马。林凉岩调皮好玩,能说会道,自然讨小姑娘开心,因此两个人自然就玩在一处。圆缺是个喜清静的人,很容易就被他们忘在了一旁。他二人一同练剑,圆缺便在一旁的大树后打坐。 他照着韩尚友教他的心法练了一通,练完后浑身发冷,此时已是深秋,更是觉得冷。于是起身走入林子,独自练起了心中记下的会稽派的招式,想暖暖身子。刚感到身子回暖,便来了三个会稽派弟子。 “何师兄。”圆缺朝当中的一人叫道。 谁知那几人个个都没好脸色,那姓何的说道:“小道士,你竟敢偷学本派武功!” 如当头一棒,圆缺有点蒙,讷讷问道:“偷学?” “还想抵赖吗?我们可都看见了。” 在三清观时师叔伯们并未给圆缺灌输多少关于武林门派的事情,他自然不甚明白,于是辩解道:“圆缺只是看见诸位师兄练习,便照着练了,圆缺不知……” “不用狡辩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一个小弟子不由分说冲上前来,一拳打向圆缺的面门。圆缺急忙伸出双手抓住那人的拳头,那人又用另一只手去掰圆缺的手,于是二人便较上了劲。那小弟子想必也是入门不久,只会蛮打,可他个头比圆缺大许多,很快就将圆缺扑倒在地。圆缺在三清山也是练过两手的,与那人在地上滚打了一阵,便将那人踢了出去。 “好小子,看我的。”另一人又冲上前来。 此人倒是会两下拳脚,当然仅是对圆缺而言。圆缺习武,在三清观师祖、师伯的教诲下,是为了强身健体,还有斩妖除魔——虽然,这世上并没有妖魔。他和圆一、小飞几个师兄弟也不打架,下山后更是独自一人练习,哪会与人对打。再说,仅这两日,那些招式还生疏得很,眼见对方拳脚将至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活生生挨揍。 圆缺平时虽是安安静静,一副与人无争的样子,他也是会反抗。当忍则忍,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他也不肯让别人白白打了去,极力反击,竟然也能与对方抗衡。两人在地上抱作一团,一时相持难下。只是对方较为高大,力气也大,圆缺被掐着脖子,有些喘不上气来。情急之下,他一张嘴,狠狠在对方手上咬了一口。 “啊!”那人嗷叫了一声,滚了开去。 那姓何的见状也扑了上去,一通拳打脚踢。圆缺此时没了力气,哪里打得过他。姓何的边打边叫:“让你还手!服不服!”似乎这已经不是在教训圆缺偷学武功,而是一场较量了。别看圆缺平时逆来顺受,此时却很倔,尽管身上挨着拳脚,却毫不吭声。 正当这情急之处,忽闻信绫梳一声叫:“你们干什么!”地上两人却还扭打在一起,她急道:“林师兄,快把他们拉开。”林凉岩闻言忙上前将他们拉开来,此时的圆缺已是鼻青脸肿。 信绫梳走到那三个人跟前,骂道:“你们在干什么啊?打架!你说你们这么大人了,还打架!你们都打圆师弟了?三个人欺负一个?”这小姑娘训起师兄来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那三人低下头去,不吭声。圆缺算是见识到这个师姐的厉害了。又听她道:“圆师弟,平时看你挺乖的,你怎么也打架啊?”闻言,他也低下头,完全没了打架时的气势。 很快,一干人便来到年默成的跟前。信绫梳气呼呼的站在一旁,一副气愤‘子孙’不成器的模样。 “年师伯,是他偷学我会稽派的武功,我们才教训他的。”会稽派的弟子先告起状来。 信天扬看向圆缺,怒道:“竟然做这种为人不齿之事,给我沂山派蒙羞?” 圆缺急忙摇头:“我没有偷学。” 那姓何说道:“还敢狡辩,我和师弟明明看见你在西边的林子里练我会稽派的武功。这小子虽未用剑,但他练的明明是三十六式天马剑法!” 圆缺倒是记住了那些剑招,但也只是能勉强摆出些姿势,哪有他们说的那样夸张。自觉委屈,便在底下嘀咕了两句。 此举被年默成看在了眼里,问道:“嘀咕什么呢?” 圆缺解释道:“弟子不知道不能学会稽派的武功,在三清观圆缺学的都是三位师伯的本事。弟子看会稽派弟子都称师父为师伯,平日里两派弟子都以师兄弟相称,圆缺只道是沂山派与会稽派也如三清观那样,也可以学会稽派信师叔的本领。” 信天扬哼笑一声,道:“沂山派与会稽派是两个门派,可不是一个三清观。” “江湖上最忌讳偷学别派的武功,此举无异于盗贼!”年默成沉声说道。 听得盗贼二字,圆缺只觉羞愧,将头埋下去,道:“弟子知错。” 这时,信绫梳开口道:“偷学武功是圆师弟不对,不过才两天,一个小孩子能偷去什么呀,算了吧。”她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信风扬却说:“若是谁都去偷学武功,谁做错了事都算了,今后我沂山派还有没有规矩?我沂山派如何在江湖上树立威信,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就是,定要严加惩治。”会稽派的弟子也附和。 年默成看向圆缺,道:“你在三清观时,受罚不过是面壁思过,背背经书。为师也不为难你,你回房面壁思过三日,其间不许出房门一步。” 闭门思过倒不怕,怕的是如今沂山派当他这个弟子不存在,会稽派也恨他学了他们的天马剑法。想来这三日,圆缺定是要被遗忘在小屋里了。 窗外,夜幕已降,圆缺感觉到了饥饿。好想圆一、圆歧、小飞他们,有他们在他总不至于挨饿的。在三清观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些简单的糕点,青菜一碟,白粥一碗。因为他跟石太然修的是天师道,所以他们也能吃荤。现在荤是不求了,青菜、白粥哪怕只要有一样就好啊,以前如何就不觉得这些东西有这样诱人呢? 越想越是觉得饥肠辘辘,今日晚课还未做,于是圆缺盘起腿诵起经来:“青华妙严,慈相亿千。身居长乐,尊座金莲。慧光无碍,照诸幽泉。甘露流润,遍洒空玄……”要是念经能填饱肚子就好了。 清早,信绫梳端着食物来到信夫人房中。 “娘,喝粥。” 信夫人刚梳完妆,见女儿来了,走到桌前坐下。 “娘身子可好些了?”信绫梳将调羹递至母亲手中。 信夫人点头道:“早就好了,这几日都闷在房中,娘想出去透透气。” 绫梳笑道:“待会儿梳儿陪娘出去走走。” 信夫人微笑点头,喝了两口粥,又道:“叫上你圆师弟吧,也带他四处看看。”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刚来几日的孩子。 绫梳犹豫道:“他……恐怕不行。” “为什么?” 绫梳道答:“圆师弟在房里闭门思过呢,三日不准出房门一步。” 信夫人眉头微拧,问:“为何?” “偷学我们会稽派的天马剑法。” 信夫人有些吃惊:“这孩子挺乖巧的,怎么会偷学武功呢?” “昨天在西边的林子里何师兄他们看见的,还和圆师弟打了一架。好在被我和林师兄看见了,不然更惨。” 闻言,信夫人有些担心,忙问:“圆缺现在怎样了,有没有人受伤啊?” “没事,受了点小伤。”绫梳轻松的说道。 信夫人仍是担心,对女儿道:“走,去看看他。” 于是,母女二人拿了药和食物,去到圆缺房里。 此时圆缺正在床上盘腿打坐,见房门被推开,走进了信夫人和绫梳,便开口叫道:“信夫人,师姐。” 信夫人见他鼻青脸肿,心疼道:“怎么打成这样,快擦点药。” 圆缺受宠若惊,道:“信夫人,圆缺不要紧的。” 信夫人又道:“婶婶给你带了好吃的。”一听有吃的,圆缺就等不及了,忙从信夫人手中夺过食物塞进嘴里。她轻抚他的头,笑道:“不急,不急,慢慢吃。怎么,你没吃饭吗?闭门思过不给饭吃的吗?” 信绫梳来了气,骂道:“何师兄也是的,怎能不给圆师弟吃饭呢!圆师弟,你放心,师姐会帮你好好教训他们的。” 信夫人边给圆缺擦药,边说道:“一个孩子,能偷学什么呀!再说,就算真学了又怎样?” 圆缺吃着东西,看着信夫人,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圆一他们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师祖师伯给他的感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也许就是母亲的感觉吧,有娘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娘,他一直都想有一个娘。 ◇*◇*◇ 那株反季开花的海棠花已经凋零,赤澜两指捏起枝头的最后一片花瓣,轻轻拔下。松手,花瓣飘飘摇摇,落到早已在地上的同伴身旁。 走进流雱殿,赤澜抬眼看向台阶之上的商师逆,他身边侍者手中捧着开轩。礼毕,她立在倪汝松旁边。目光触及对面时,一个陌生的身影落入眼帘。 那人站在侯长羚的身边,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颀长的身形,素白长衫,眉目俊秀,温文尔雅。他目光微垂,眼睛很干净,就像……她忽然想起三清山上的那个少年,他们的眼眸有几分神似,只是此人眼中添了几分深沉与忧愁。或许人在这世上多活几年,伤心事也就多了。 “侯堂主。”商师逆开口叫道。 侯长羚举步上前,躬身朝教主一拜,而后转向众人,说道:“我天水教威仪比天,巫族开轩古琴终是落于我教手中。关于开轩,想必我天水教教众多多少少知道些当中奥秘,也定然觉得有些蹊跷。今日,侯某便让大家好好见识一下这巫族的宝贝。”说罢,他看向那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上前两步,立于殿中央,一身儒雅,不似一般人那样恭恭维维。很快,有侍者抬出琴案。他跪坐在座褥之上,长眸微扫,目光在赤澜身上稍滞,然后移开,最终落在身前与他一样素雅的琴上。 他伸出拢在袖中的手,修长的十指,按上琴弦。一指拨过,“铮——” 赤澜顿觉心血一涌,远处的开轩似乎也一震,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悠远苍古。赤澜知道,他是将内力蕴于指间,随琴音发出。 他又拨动几下琴弦,众人纷纷暗暗运功抵挡。一曲高山流水,极尽弹功,却无人欣赏。开轩随着乐声隐隐的响着,犹如一位老者在吟唱。二琴和奏,时而追逐,时而共鸣……乐声节奏快了起来,越来越急,到了流水段□□处…… “咚!” 流雱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开轩上——弦断了。就如在烧红的炭上泼了盆冷水。堂下之琴安然无恙,开轩却承受不了他的内力断了弦。 他收回双手,缓缓起身,立在一边。赤澜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他是谁? “琴弦是假的。”商师逆轻轻吐出一句。 殿内一片沉默。 “好大胆子,竟敢用假琴弦蒙骗教主!”侯夫人忽然喊道。 众人愣了一愣,接着一片低语声。 倪汝松举步上前,道:“教主,这琴弦确实是从霍士辽身上搜出的。整个镖队未留一个活口,四下我们都搜查过,并不见有其它琴弦。” “那,琴弦去哪了?”商师逆缓声问道,仍是气定神闲。 倪汝松思索道:“必是霍士辽交给另一个人了,至于交给了谁……还有待调查。” 侯长羚问:“是谁从霍士辽身上搜出琴弦的?” “我。” “我。”青雳子与赤澜几乎同时开口。他看一眼赤澜,垂首道:“青奴动手搜的,二小姐在旁看着。青奴办事不力,请教主降罪。” 飞霜在一旁气得直咬牙,嘴上说道:“真是没用,这么多人,连几根琴弦都找不回来!倪堂主,你是怎么办事的!” 被一个晚辈数落,倪汝松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赤澜道:“琴弦是我弄丢的,不怪别人。” 飞霜朝她翻个白眼,道:“逞什么能耐呀,废了比翼剑也没能找到琴弦呢。” 云霁也低声道:“还好意思要奖赏。” 赤澜压着心中的怒气,道:“我会找回琴弦的。” 云霁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啊。” 赤澜转向这位“哥哥”,看着他的眼睛,定定说道:“我这就去找,找不到决不回来。” 云霁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这可是你说的。” 倪汝松有些着急,忙在赤澜耳边低声道:“二小姐不要赌气,事情可以慢慢来。”好不容易接她回来,可不能又给送走了。他又看向商师逆,等待教主给个裁定。 “自己出的纰漏自己补上吧。”商师逆淡淡说道。 “教主……”倪汝松还欲劝说,商师逆已起身要走,只好与众人恭送教主。 走出流雱殿,倪汝松追上赤澜,道:“二小姐,这才回来就要走,何必跟他们赌一时之气呢?” 赤澜却倔强道:“我不想在这里天天看他们的脸色,我一定要做出些什么,让他们不敢小瞧我。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商赤澜就是比他们有本事!” 倪汝松站住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小姑娘自小便是这副倔脾气。 赤澜回到竹苑,来到外公和母亲坟前。一阵风吹起,沙,沙,竹叶纷纷落下,有些凉。这里满是竹子,竹叶落下,日积月累,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现在,通向这里的石子涌道上也铺了一层竹叶,踩在上面会发出索索声…… “姐姐。”身后传来碧霄的叫声。 赤澜回过神,转头叫道:“碧儿。” “姐姐又要走了?”碧霄话语里有些不舍,又有几分抱怨。五年前,母亲带着姐姐走了,回来时母亲成了一坛骨灰。现在姐姐一个人走了,又会怎样…… 赤澜微笑道:“姐姐很快就会回来的。总有一天,姐姐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乌黑的瞳眸,温和之中透出一丝犀利。 竹林的另一边,菡萏、芙蕖二人各自拿了两片竹叶抿在嘴中吹着小曲儿。走近一个面生的侍女,对二人行了礼,问道:“二小姐在吗?教主要见二小姐,请二小姐去教主房中。” 菡萏、芙蕖二人穿过竹林,告知赤澜。 “碧霄,你和她们两个玩。”赤澜独自一人转身离开。 出了竹苑,走上许久才来到梅园。竹苑,梅园,若是把听雨庄看作一幅太极图,它们就如阴阳鱼的两只眼。 来到商师逆房里,商师逆不在,她便独自站在外屋等候。珠帘后,桌上的香炉缓缓飘出缕缕青烟,和书房里一样,也是淡淡梅香…… 过了许久,还是不见商师逆,她开始四下打量起这个房间。她已经多少年没进过这个房间,依稀还能看见那摇荡着的珠帘,珠帘后男子怀抱着一个小女孩——那是她么?不对,是她看见的这幅景象,肯定是妹妹。 此时珠帘半卷,里面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比翼剑。赤澜提步走近,站在桌前。比翼剑静静地躺在剑鞘里,她眼前却仿佛展现出剑身上比翼鸟振翅而飞,好似在召唤自己的主人。不知不觉,已经伸手向它,正当她握住时…… “二小姐。”珠帘外,侯长羚叫道,嘴角勾着一丝笑。旁边是商师逆,还有另三位堂主。 18 第十七章 仙客 流雱殿内,商师逆高高坐在台阶之上,两侧是教中四位堂主。门口走进来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老,在四位堂主之上的座椅上坐下。这些长老都是德高望重,且都已年老,平时很难得见,唯有发生重大事件时,他们才会出现。 看着赤澜跪在当中,倪汝松低声问身边的菡萏和芙蕖二人,谁料一问三不知。最终他也明白了,是侯氏姐妹在作梗,心中不禁责备她二人不小心。 “商赤澜,你潜入教主房中,意欲何为?”一位白须长老已开始问话: “等候教主。”赤澜简洁的答道。 “你为何要等候教主?” “因为……”本想说是教主召她去,但此时她忽然明白自己是中了奸人的圈套——那香炉有古怪。一直都瞧不起他们,看来自己错了,道:“不知道。” 听她如此说了一句,殿上哗然。长老又问:“商赤澜,教主与几位堂主进去时,你为何手持比翼剑?” 她仍是冷声道:“不知道。”现在,那香已经燃尽,还如何查得出来。 长老厉声道:“老实回答。” “不知道。” 另一黑袍长老问:“你可是想偷盗本教圣物天之泪?” “不是。” 长老又问:“那是为了什么?” 这时,云霁开口道:“那日,商赤澜曾想让教主将比翼剑赐给她,后经众人力劝,她才没有得逞。她必是不死心,想要盗取比翼剑。” 这不是事实,赤澜抬头看商师逆,可他却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长老根本不知当时的情形,而此时自己的父亲竟不给说句话,她对他真的死心了。 长老怒道:“这是谋逆篡位!商赤澜,你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罪当死。” 听言,倪汝松上前道:“商赤澜是教主的亲生女儿,怎会做出这种事情?” 侯长羚忽然笑了两声,说道:“古往今来,为争权而弑父杀兄之事多了去了。” 倪汝松又道:“商赤澜年幼无知,才会……” “天之泪乃我教圣物,岂能儿戏?四十年前,老夫手刃亲子,只因他与别人打赌,拿天之泪当儿戏。其余之人,尽数被天泪王处死。今日,难道只因为是教主的亲生女儿,便可以姑息吗?”一位长老说道。 菡萏、芙蕖听了,心中不禁害怕,难道因她们的疏忽就要害死二小姐?这时却听青雳子开口,平静的说道:“当年天泪王过于暴虐,使得那时我教陷于险境。现教主仁慈,自有主见。” 飞霜见青雳子护着赤澜,十分生气,亏得被兄长拦着才没有发作。 商师逆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将商赤澜……”众人屏气凝息,等着教主的裁决。“……逐出听雨庄。” 听雨庄,不是天水教,赤澜微微松一口气。 清晨,秋露打湿红色的丝履。赤澜独自一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往哪去?之前一直在塞外,这里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她该往哪里走? 忽然听得身后有个细微的声响,她脚下稍稍一顿,接着往前走。又走了一盏茶时间,依旧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停下脚步,叫道:“青雳子。” 话音落下,便见一个青色的身影从后面默默走出。 “你要跟我多久?”她没有回头,身后之人也没有回答。 赤澜转身看了他一阵,脸上忽然一笑,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眼珠子一转,道:“你跟我走吧。”像是问话,又像是命令。没有得到回答,她又道:“若是倪汝松责怪你,我替你挡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脸,等待他的回答。 “嗯。”他总算应了一声。 她的眼中又跃上一点喜悦,道:“那你背我。” 青雳子便蹲下身背起她,向山下走去。 “小姐要去哪儿?” “不知道。”赤澜仰头看看天,眼里有些茫然。但有青雳子在,她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要查找琴弦的下落,可是又从哪儿下手呢?她想了一阵,道:“去仙霞岭。” *** 仙霞岭不远,当日便能到。此处风景秀丽,丛林繁茂。道两旁修竹蔽日,古木参天,山风习习,泉水淙淙。夕阳下,山谷中房屋景致都显得有些素雅清瘦,就如一首婉约派的宋词。 不远处走过一个女子,身着玄色长裙——和这里的风景一样的清瘦。见有人来访,她站住脚,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来客,脸上也没有表情。 赤澜走上前,直视女子的双眼,道:“商赤澜来访。” 女子闻言,微微欠身:“二小姐。” 她给二人带路,一路行来,见得几个人,身着非黑即白,神情举止都是那样淡漠。最后来到仙客轩,陈设简洁素雅的厅堂。 “二小姐稍候。”那女子退了下去。 少顷,进来几个人,个个气质不俗。为首的一个黑衣女子略显大气,只见她上前屈膝见礼:“仙霞二客雕栏玉。”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 “仙霞三客荡云雪。” “仙霞四客寒鸦。” “见过二小姐。” 果然都是从诗词里走出来的,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出处。但这些不过是个代号,并不是姓名。看来,这三位是仙霞四阵的。 赤澜嘴角轻扬,看向雕栏玉,问:“长仙客呢?” 雕栏玉微笑道:“仙霞一客有事外出了。二小姐若是有事,还需等些时日。栏玉已经为二小姐准备好住处。” 赤澜闻言,心中微惊,问:“你知道我会来?” 雕栏玉又是浅浅一笑,退了一步,道:“二小姐,这边请。”她领着赤澜和青雳子出了厅堂。之后,便再没有听见人语声,这里的人似乎都很少说话。 山谷似乎很大,一直往深处走,总不见尽头。 秋风起,闻得淡淡的兰香,正是兰花盛开的日子。又有淡淡琴声,自远处飘来。兰香渐浓,琴声渐近。赤澜放慢脚步,最终停了下来。看向园中,一白衣男子,姿态翩然,坐于墨兰深处,抚琴…… 清俊出尘的容貌,随意却不凌乱的如缎长发散散束在脑后,几缕发丝流落在干净的脸颊上,添了几分洒脱与不羁。是他……因为他,她被驱逐出了听雨庄。 一曲弹毕,他起身走出墨兰丛,来到赤澜跟前,躬身作揖:“仙霞二十七客,烛影,见过二小姐。” 赤澜探头向前——他比她高出许多,即使他弓着腰也比她高——她稍抬眼,霎时对上一双清寒而又有些深沉的眼。很快,那眼里溢出些光彩来,原本的深沉突然不见了,带上一点笑意。 她发现他的眼睛确实跟三清山上的那个少年有些像,但他的眼睛略微狭长,而那少年却睁得溜圆的。其实他的眼睛也可以再张开一些的,可他就是稍稍有些倦地微微收敛着。所以,她总觉得那里面应该藏着点什么。 “烛影摇红。”赤澜自语,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失神。此景,此人,此曲,不禁让人迷失在一首清丽蕴藉的诗词中。 她直起身子,他也直起腰。然后他便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着她。 他是仙霞二十七客,以他蕴力于琴的功力,在仙霞客中排二十七位,那身后这位女子——雕栏玉,该有多厉害。 “栏玉告退。”雕栏玉欠身道别,转身离开。 赤澜走入兰丛中,烛影默默跟随其后,兰香愈加浓郁。青雳子站在了原地,这是为仆者应该懂的。远远看着他二人在琴旁的茶案前席地坐下,他为她斟上一瓯茶。秋风微动,一红一白,衬着满园的墨兰。 赤澜轻啜一口茶——说实话,她自小就不习惯喝茶,在那沙漠里可没什么闲人雅士。 “仙霞客听命于三亘上者,你为何跟白虎堂混在一处?”她开口问道,尽力放淡了语气。 他的唇畔泛出一丝浅笑,道:“烛影从不与谁混在一处。” 赤澜心中不禁有些恼,但依旧以平静的口气问道:“你敢说你昨日不是和侯长羚在一起?”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也带上一丝嘲讽。 他依旧淡淡笑着,道:“烛影只管辩琴,不辨人。” 他不像是侯长羚的人,赤澜轻轻一笑,将茶送到嘴边——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姑娘若是不喜欢,可以不喝。”忽然听他说了一句。 她脸色蓦地一沉,茶杯停在了唇边。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瞪圆了眼睛——心里怕是已经骂开了。然后,她一仰头,赌气似的将整杯茶灌入嘴中,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放下茶杯,依旧瞪着双眼看着他。 他则稍稍眯起了眼,那双眼睛变得更加狭长,似乎不太明白她眼里的那一丝敌意。她又倒了一杯茶,正要往嘴里送,却被他一把抓住。 “烫。”他轻声提醒道。 赤澜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右手一挣……没能挣脱那只大掌,她的眼里透出一丝凶狠。这下烛影看明白了——自己惹怒了一只小老虎。 两人同时目光垂下,看了一眼儿人同握的那只杯子,然后又抬眼相视。 烛影心中犹豫起来。若是他不松手,他的那只手怕是要挨猛虎一口咬;若是松开了,那杯腾着热气的茶水便会泼到他脸上。以二人的身手,不知自己是否能躲开…… 他心中正掂量着,忽听一个声音道:“枕屏儿见过二小姐。” 烛影松了口气,伸出左手拔出那只杯子,然后才松开右手。 赤澜愤愤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年岁比她稍长。只听她道:“今后由屏儿伺候二小姐。”许是年纪小,这个枕屏儿倒不太像那些仙霞客,眸子里还有些灵动。 赤澜站起身,道:“走吧。” 烛影起身拜别:“姑娘走好。” 赤澜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像是恨不得将他活吞了,连骨头都不吐。 天水教,教主之下有三亘、四象、五行,三个是地位同等的。 三亘上者,便是太市、太微、紫微。其下是如仙霞客的一些组织。 四象堂,便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之下是二十八星宿,各自有各自的分野。 五行使,便是金、木、水、火、土。其下属有些杂乱,三十六行,行行皆有。 仙霞客共有四十九人,年龄严格限于二十至五十之间。这四十九人也分七等级,人数为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 此处也有老人、幼童,只是他们进不了这七七四十九阵。老者都是退下来的仙霞客,他们挑选幼童精心培养,让他们成为新一代的仙霞客。他们有住在谷里的,也有住在外面的。每年,谷内都会有一场比武,过龄的退下,年青的进来,将四十九阵的仙霞客重新排名。 烛影今年刚满二十,却已经打入了前六等排的三十六阵,排到了第二十七位,着实是很不易的。 仙霞谷宛如仙境,没有尘世的喧嚣。这里的人都是静悄悄的,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也不大声。练武时,也不会劈山碎石的。这里的人喜欢独处,人与人之间也不会争吵。几日住下来,就一个感觉——清静。 仙霞客,神仙似的名字,谪仙般的人儿,却有着极不相称的身份,那便是——杀手。 凉亭里,琴声幽幽,悦耳好听的男声轻唱:“幽植众能知,贞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 赤澜倚柱而坐,一对乌黑的眸子看着抚琴的白衣男子,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杀手。他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被她那双眼眸勾得轻轻一笑。 赤澜顿觉,立即沉下脸来。他竟然敢笑话她,她有那么可笑吗?她一旋身,将双腿移至栏杆外,背对着他,听他继续唱:“……白露沾长早,青春每到迟。不知当路草,芳馥欲何为。” 乐声停下,她问道:“你喜欢兰花?” 烛影自弦上收回双手,道:“无所谓喜不喜欢。”他的语气总是那样清淡。 一切都好平静,在这里似乎能让人忘记一些,又似乎给人无尽的闲暇去感伤。赤澜忽然感到一丝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忽见枕屏儿从远处走来,赤澜倏然起身,走出凉亭。 一旁青雳子正要跟上,却听她道:“不用跟来。”青雳子便站住了。 见赤澜急急走来,枕屏儿问道:“小姐,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枕屏儿是个细心周到的姑娘,难怪雕栏玉会选中她。 赤澜摇摇头,走了两步,问:“长净天呢?”长净天便是仙霞一客。 她差点忘却自己来此的目的,她来这里是找人帮忙去寻琴弦的。 枕屏儿答:“还没回来。” 赤澜问:“他去哪儿了?” “上个月,乌鸢老前辈练功走火入魔,狂性大发,伤了好多人,跑出了山谷。长前辈担心他在外闯祸,就带人去找他了。” 赤澜有些不解,在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他一个已经退出仙霞四十九阵的老人,何至于要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呢? 又听枕屏儿轻松的说道:“这事常发生。” 赤澜更加不明白,问:“为何?” 枕屏儿撅了撅嘴,道:“我们这儿仙霞客总共才四十九个人。可预选者,不论足龄不足龄,这谷里谷外人数加起来有几十个四十九。要进四十九阵,谈何容易。有的人到了五十岁都没能进去,有人进去了又被挤出来。一辈子的追求呀,有些人承受不了就疯了。” 赤澜看她一眼:“一辈子的追求?做一个杀手?”转念一想心中便明了了,这些人自幼便是被灌输着此种思想,就像是那些参禅念佛之人追求成佛、道士想得道升仙一样,那四十九阵就是这些人心中的佛与仙。在这样清静的地方,他们难有杂念,更是一心扑在“成佛”、“升仙”之路上。 枕屏儿又道:“只有四十九阵的人才能接重要的任务,其他人只能零散的接些廉价的,事实上就是吃白食的,靠仙霞客养着。都是有手有脚的人,谁会想做一个吃白食的人?” 枕屏儿接道:“仙霞客为了保住在四十九阵的位置,都不敢松懈。他们武功越厉害,外人越难进。老前辈们为了让自己的徒儿有好一身武功,能进四十九阵,他们自己便修练更高深的武功以传授徒儿。这样就常会有老前辈走火入魔,有些还能救回来,有些便疯了。” 赤澜不曾料到这内里还有如此一套规则,心中不免有些吃惊。而后又冷冷一笑,道:“本以为这仙霞谷是这世上难得的清静之地,原来也不过是表象。表面越是看似平静,藏在里面的越是惊涛骇浪。”此时,她心中的茫然也忽然消失了。 说话间,二人来至一石室前。石室是在山壁上凿出的,看着很大,似乎也很深。 “这是什么地方?”赤澜看向前方。 枕屏儿脸色一变,“啊呀!怎么走这儿来了?” “怎么?” 枕屏儿吐吐舌头:“关曹操的地方。”见赤澜不明白,她又道:“关那些疯子的地方。小姐,我们走吧,很吓人呢。”这里无人看守,冷清得让人打寒战。 赤澜看看她,笑道:“怕他们吃了你啊?”说罢,她便向石室走去,枕屏儿也赶紧追了上去。 远处,一道人影倏忽闪过。 进入石窟,先是一个不大但很高的石厅。抬头看去,在三丈高处笔直的岩壁上有一个径长一尺的石刻太极图。 枕屏儿开口道:“那阴阳鱼是总机关,里面的人都是被铁链锁住,关在单独石室中的。白色阳鱼是开所有石室铁门的,黑鱼眼是放松铁索链的;黑色阴鱼是关门的,白鱼眼是收紧铁索链的。” 从石厅一角拐入,得一约七尺宽、十丈长的长廊,顶上开了天窗,有天光射入。再看长廊两侧,是一个个单独的石室。正如枕屏儿所说,每个石室单独关着一个人。赤澜往前走去,只见手臂粗的铁栅栏后,这些人痴痴愣愣的坐在地上,从石壁里引出四根粗大的铁索链将他们的手脚铐着。每个石室外栅栏上方数尺处,都有一个手掌大的阴阳鱼,看样子应当是控制单个石室的机关。 “嗷——” 突然,一旁一个疯子虎啸一声向二人扑来,在他的身子离铁栅栏还差一寸处停了下来,是铁链拉住了他。枕屏儿吓得躲到赤澜身后,赤澜则依旧保持着镇定。 “啊!”不想身后又一声尖叫,枕屏儿吓得又退了回来。 这两声吼叫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似乎所有疯子都跳了起来。还好这些铁索链长短都调得恰好,任它们如何奋力挣扎都差铁栅栏一寸。这些人一起身,便见好多石室内都白骨森森,那是人的骨头。赤澜明白了枕屏儿为何会害怕,他们真的会吃人。虽然他们在铁栅栏后,但要是不慎被他们抓住,而武功又不如他们,那就会被他们撕个粉粹。他们个个都高手,常来这儿都是送饭的小仆,武功自然差,稍有不慎,自己便成了他们的“饭”了。 “小姐,我们走吧。”枕屏儿满脸慌张。 “嗯。”赤澜拉着枕屏儿向外走去。 “咣当!”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赤澜与枕屏儿皆一惊。 “咣当!咣当!”接着一片巨响,所有的石室铁门都被打了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枕屏儿呆住了,感觉到手腕一紧,身体已经被赤澜拉着飞奔向门口。 “哗啦啦!哗啦啦!”一片铁索链撞击声。然后,他们从石室里走了出来——铁索链被松开,拖在地上。 离门口不过五丈的距离,却是那样遥不可及。很快,她们被一群疯子围在了中间。一个就难以对付,何况是一群,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 忽然有人狂笑起来:“哈哈哈!我才是天下第一,你打不过我的,打不过我的。”说着他便朝二人扑来。两人急忙闪开,却又被另一人抓住。二人赤手空拳与那群疯子打起来,一通浑打,毫无招式可言。 “啊!”枕屏儿一声尖叫。 赤澜回过头,只见一个疯子抓着她张嘴要咬她。赤澜急忙扯过一根铁链上前勒住那疯子的脖子。那疯子放开枕屏儿,转向赤澜。他扯起铁链用力一甩,赤澜便被摔进一群疯人中。那些人死死抓住她,在她身上狠抓乱咬。她感觉浑身疼痛,但还是奋力抵抗,她不能不明不白死在一群疯子手里。总算抓到了身上的匕首,赤澜拔出匕首击退缠着她的那些疯子,然后飞身而起去按那一个个阴阳鱼。 “哗啦……”有人被铁索拉了回去。却见好些残肢断臂,原来这些疯子之间也在拼杀。底下,枕屏儿还在与疯子打斗,雪白的衣衫上满是鲜血,已经渐渐不支。见她又被几个疯子抓住,赤澜又冲过去,用匕首刺那些人。那些人也是杀红了眼,也不知疼痛,死死纠缠。 赤澜抱住她,在对付那些人之余喊她:“屏儿,你怎样了?”枕屏儿似乎因为疼痛,又失血过多,有些晕厥。 “啊!”赤澜突感肩头一阵剧痛,不禁大叫出声。是那个最难缠,也是最厉害的疯子打了她一掌,她往后一跌,枕屏儿也摔了出去,两人分别又被一群分子围住。耳边传来枕屏儿的尖叫声,开始是一声比一声大,然后是一声比一声弱。 “屏儿!屏儿!”赤澜心里着了慌,却脱不了身去救人。已经听不见她的叫声,赤澜眼前有些模糊,那是泪水……除了三年前为制伏马贼,假意流了几滴眼泪,她多久没哭过了?还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吧…… “啊——”赤澜大吼一声,胡乱的用力挥着匕首,也不知刺到了谁,身边似乎空了一些。她抓起一把铁索链狠狠砸向那个最厉害的疯子,被这分量的铁索砸中,疯子往后连退几步。杂乱的毛发挡着他的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赤澜一个箭步上前,将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他也最后一搏,一把将赤澜狠狠推了出去。她又一次落入一群疯人包围中,周身都传来剧痛,感觉身体都要被咬碎、撕裂…… “二小姐!” 绝望深渊的无边黑暗中仿佛又现出一丝光亮,身上的疼痛却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青雳子冲进疯人之中杀开一条血路,对烛影喊:“救小姐!” 烛影击退抓住赤澜的几个人,一把抱起她,冲了出去。 这时,仙霞客也尽数赶来。由于混打之后,铁索交织,总机关也起不了作用。仙霞客只得将这些疯子一个个打回石室之中。 19 第十八章 烛影 烛影坐在席上,就像那时救她出来时那样抱着她,轻声哄道:“没事了,下来上药。” 可赤澜却死死抱住烛影,不肯松手,就好像松了手就又会被那群疯子抓住似的。她身上衣服被撕破,白皙的皮肤上,抓痕、咬痕、血迹,触目惊心。连烛影的白衣都染红,看着怎能不让人心疼。 青雳子站在一旁,眼中也透出一丝担忧。雕栏玉端过水和药,用剪子剪开她的衣裳,给她清理伤口。 不多时,进来一个白衣中年男子,正是当时带领众仙霞客冲进石室的那个人。雕栏玉给他递了个眼神,他便站住了,没有出声。雕栏玉拿了件衣裳盖在赤澜身上,转身出去,那个男子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外面,男子开口道:“加上枕屏儿,总共死了十四人。”雕栏玉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将头靠进男子的胸膛。男子轻轻抓住她的手,道:“风万里师伯也在当中,被匕首刺到了心脉。” 闻言,雕栏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男子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久久才道:“那,是被二小姐杀死的?风万里武艺高强,怎会……” 男子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查出打开总机关的人。阴阳鱼在三丈高处,而且岩壁光滑,不是一般人能上去的。” 雕栏玉思索道:“对,只能是四十九阵中的人,或是已退下的前辈。除了随你外出寻找乌鸢的人,再除去我、烛影,那就是剩下的二十四人,还有几位住在谷中的老前辈。可是,会有谁想要她死呢?” 这男子便是仙霞一客——长净天。他不由皱起眉头,道:“怕是要牵扯到四象堂了。” 烛影怀抱着小姑娘,轻抚她的头发,问道:“要不要下来换身衣裳?”不见她动弹,他又问:“饿不饿?吃点东西好不好?”劝了一整天,赤澜依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抱住他不肯撒手。他又道:“烛影给姑娘弹一曲好不好?” 当然得不到赤澜的应答。伸手移过琴案,让小姑娘抱着自己,他腾出双手抚琴。琴声铮铮,一曲《静观吟》,曲虽小,寄意却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曲终,她抱得不那么紧了,烛影也舒了口气。 “能唱一曲《枕屏儿》吗?”赤澜忽然开了口。 “好。”烛影柔声应道。指尖拨动琴弦,低吟浅唱:“江国春来,留得素英肯住。月笼香,风弄粉,诗人尽许。酥蕊嫩,檀心小,不禁风雨。须东君、与他做主。繁杏夭桃,颜色浅深难驻。奈芳容,全不称,冰姿伴侣。水亭边,山驿畔,一枝风措。十分似、那人淡伫。” 《梅苑》调的《枕屏儿》,其实《枕屏儿》之曲和屏儿之人倒无多大联系。 肩头的人儿轻动,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也侧过头看她,只见那两泓深潭似的黑眸泛出点点泪光来,眼睫一颤,落下两颗泪。他的心微微一颤,抬手欲为她擦拭,可看着粉腮上晶莹的水珠,手却滞在了半空。那双眼睛变得狭长,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她一眨眼,泪水又涌出,原先那两颗泪珠终于不负重荷,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伸手向前,拿袖子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可是刚擦去,眼眶里又涌出,于是他又擦……直至袖子都打湿了一小片,她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眼睑微微一沉,眼睛变得愈加狭长,但依旧能看见那清亮的瞳仁。透过那条细缝,看着又一行泪划过粉腮。 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到胸前。这下,眼泪没出来,便让衣襟吸走了——眼不见为净。他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些,然后目光便穿透眼前的事物,不知游离到何处去了…… 仙客轩内,集齐了仙霞客,还有十来位老前辈。长净天坐在当中,赤澜着一身仙霞客的素净白衣坐在一旁。老前辈列坐两边,其余人站在堂下。 长净天开口道:“此次□□,死十四人。当中有仙童枕屏儿,还有风万里老前辈。” “什么?风万里……死了?”几位老者十分吃惊。 长净天道:“阴阳鱼在高三丈处,除去我带走的人,能够到机关的就只有在座之人了。”说着,目光扫过众人。 老者中一位白衣老妇人一杵手中拐杖,悲愤地问道:“究竟是谁害了我的徒儿!” 迎来的是一阵持久的沉默。 长净天又道:“仙霞客只听命于三亘上者与教主,而且仙霞客素来清直独居,不想今日却有人与外人勾结。” 看底下这些人,除了枕屏儿的师父有些气愤,其余人个个气定神闲。死的又不是他们什么人,况且这些人都是一路滚打摸爬进来的,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赤澜抬眼,一双寒眸敛着些许嘲讽,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缓缓说道:“其实,我知道是谁干的。” 众人有些吃惊,那老妇人赶忙问:“是谁?” “那时,你悄悄跟着我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当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也没太在意,没想到你竟然是想要我死。”赤澜眼睛扫过众人,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话语一出,暗处有一只手紧紧一攥。 赤澜从容地说道:“我知道,这山谷里,看似清闲,事实上人人都深感压力沉重。要不然,那石室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疯子了。” 闻言,众人皆有所动容。此话算是说进了他们心里去,虽然人人都这样想,但从来没有人说出来过。 “你是想离开这山谷,但你又不想抛下自己打拼了几十年的身份地位。所以你就想通过白虎堂,在教中另谋更高位。我说的没错吧?”赤澜嘴角轻轻一挑。 暗中那只手攥得更紧,其他人也十分吃惊。但赤澜的话,确实句句在情在理。 “你说,到底是谁害死我的屏丫头?”老妇人气道。 赤澜看向老人,道:“屏儿死了,我也很伤心,但是死者已矣,还请老前辈节哀。”她转向众人,接着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很理解你的心思,所以我不怪你,也不会拆穿你。可是,你以为白虎堂能有什么作为吗,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商赤澜现在告诉你,你押错宝了!”漆黑的瞳眸闪过一道凌厉。 寒山转苍翠,木叶轻飘摇。 “二小姐不在谷里多住几日?”雕栏玉客气道,虽然心里也明白,发生这种事,赤澜哪还能待在这里。 长净天也道:“二小姐来到谷里,净天还未及好好招待,就发生这种事,实在是惭愧。” 赤澜面容平和,道:“长仙客不必自责。” 长净天又问:“二小姐知道是谁动的机关?” 赤澜闻言一笑,没有说话。一旁雕栏玉看在眼里,顷之也露出了笑容。 赤澜略带戏谑的说道:“长净天,虽说你是仙霞一客,论武功,你最高。可论聪明,还真不如令夫人。赤澜就此拜别。” 她与青雳子翻身上马,走上窄窄的山道。听身后雕栏玉别道:“二小姐走好。” 看赤澜与青雳子走远,长净天不解地看向雕栏玉,问道:“什么意思?” 雕栏玉扑哧一笑,道:“你呀,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聪明呢!” “她?”长净天看向赤澜走的方向。 秋风扫落叶,点点马蹄声。听得远远清幽琴声,歌声悠悠扬扬,随风吹来,使人意远。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山风徐吹,白衣飘动。 赤澜勒住马,待歌声停下,问:“你来给我送行吗?” 烛影缓缓起身,道:“不。” 赤澜又问:“那你来做什么?” 烛影捧手作了个揖,缓声道:“来追随姑娘。” 赤澜有些不解,问:“追随我?那你的仙霞二十七客怎么办?” 烛影轻轻一笑,道:“烛影是个好清静之人,不喜争斗,一生唯独好琴,不适于杀手这一行。姑娘也说了,山谷外表清静,内里却不一,实在不适合烛影。姑娘冰雪聪明,烛影追随姑娘,不算押错宝吧?” 赤澜嘴角一扬,隐隐有些得意,嘴上问道:“你如何看出我聪明了?” “因为姑娘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动了机关。”烛影抬起目光。 赤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接着说。” “他要在姑娘进去后打开机关,那他必然一路跟踪姑娘。所以姑娘说发觉他跟随,并未说错。仙霞客与姑娘并无冲突、仇怨,想杀姑娘的大概也就只有白虎朱雀。若是有谁要杀姑娘,那必然是跟他们有关。仔细分析,必然是有仙霞四十九阵的原因,所以姑娘所说句句在理。当局者迷,只不过有些人身在其中,看不透罢了。姑娘一句不拆穿他,既是圆了自己的话,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也必然感姑娘恩。正所谓,恩威并施。”说罢,烛影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等答复。 赤澜微笑道:“你也很聪明啊,可是我为何要留你呢?” 烛影以折扇指琴,道:“因为姑娘也是喜琴之人。” 赤澜眼珠子一转,想了想,道:“跟着我可有很多规矩的。只许顺我不许逆我,我说往东,你便不能往西。” 烛影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她又道:“我说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准你喝茶的时候,你就不许喝。” 他仍是微笑。 她瞥他一眼,道:“不准你笑,你就不许笑。” 他连忙扳直了嘴唇。好一只霸道的小老虎!要吃人,也不懂得掩饰伪装一下。他那两只眼睛又变得狭长,然后点了点头。 赤澜的唇畔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来,纵身一跃,跳到青雳子所骑马上,道:“先生,请上马。” ◇*◇*◇ 一行三人离开了仙霞岭,来到了江西、江浙两行省交接处的玄武分野。经上次事后,玄武分野的人自然对赤澜客气了许多。 赤澜手拿起一张画像,道:“在三清山附近方圆五十里内给我找这个小孩。” 细看这画像,上面画的不正是圆缺么。她也怀疑到了他身上,不管琴弦在不在他那儿,他定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玄武分野斗、女、虚,三宿一同出动,将三清山方圆五十里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这画上的孩子。 “除了三清观,寻常人家孩子都查过了。只是这三清观,我们不好明查。”斗木獬脸上露出些许难色。 赤澜思索片刻,道:“就说刘家庄要做一场法事,请观里所有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道童。” 虚日鼠闻言一愣,问:“给谁做法事?” 赤澜道:“刘夫人。” “贱内尚在人世啊。”虚日鼠有些纳闷。 赤澜瞥他一眼,轻巧的说道:“你就不能多一房妻妾吗?” 虚日鼠汗下,也只得颔首道:“是。” 很快,石太然便带着三清观里所有道童来到离山脚不远的小镇,进了刘家庄。 石太然向来是不做法事的,此次他为何要来呢?因为他好玩,这溜出道观的良机他怎能错过。前一夜,他跟莫己见和两位师兄求了半宿,终于请了下来。再说,有这堆孩子,也只有他能带得了。 院子里,众道士正等候。圆歧扯了扯石太然的衣摆,问:“师父,做什么法事要我们师兄弟都来啊?” “你问我,我问谁。”正喝香茶的石太然低声应道。 “因为今日是先妣周年祭日。” 众道士抬头,循声看去,一个娇美的白衣小姑娘。 她走到石太然跟前,微笑道:“先妣因思念亡弟抑郁而终,所以请了三清观众仙童前来做法,以慰藉家母亡灵。不知此法是否妥当?” 石太然也算是得道之人,一眼便看出来这个小丫头不一般,挂在她嘴角的笑,看似纯真,却绝不简单。他瞥了一眼那群愣愣地看着她的小道士,心忖:好厉害的小丫头,若是我这些没用的徒弟落她手里,岂不是栽定了。 他脸上旋即笑开,道:“妥,妥,太妥了。”就算不妥,也得说妥,因为做了法事才有钱拿。 “老爷。”有仆人叫道,只见走来了虚日鼠。天水教教众,许多都是另有身份的。他与石太然行了礼后,道:“那就请道长开始吧。舍下已经备下饭菜,法事后请道长与诸仙童享用。” 做法事时,赤澜仔细看了那些道童,自然是看不见圆缺。 石太然带众道士离开后,虚日鼠问道:“二小姐,还继续查找吗?” 赤澜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找不到琴弦,她就别想翻身了。她低声说道:“不必了。” 女土蝠:“二小姐打算……” 赤澜道:“明日我就离开。” 当天晚上,三清观内下了话——今后谁也不许提圆缺,有人问起也要说不知。 翌日,赤澜与烛影各骑一匹白马,青雳子骑一匹黑马。三人往东行去,来到杭州近郊的一座园子。园子的主人——桑梓,天水教五行使之金行使,也是唯一一个还被重用的五行使。 看着眼前这个一袭襕衫,单眼细眉,貌白神清的中年男子,赤澜叫道:“桑伯伯。” 桑梓一脸谦和,微笑道:“霡儿都长这样大了,记得那时桑伯伯还抱着你呢。” 赤澜一直以为只有在她年幼时,爹叫她霡儿,原来桑梓也这样叫她。跟着桑梓向园中走去,看着沿路的景致。江南园林,玲珑精致,恬静淡雅,质朴无华。走在低近水面的折桥上,秋风拂过,水中残荷轻摇。 桑梓边走边道:“琴弦之事需另做打算,我会派人查探。你尽可安心在此在长住,把桑伯伯这儿当做自己的家。” 赤澜笑:“多谢桑伯伯。” “呵呵,和桑伯伯客气什么。”桑梓轻拍她的头,倒像是跟自己女儿说话一般。 赤澜略微迟疑,说道:“桑伯伯,赤澜还有一事不明,就是巫族……” “玉指,玉指……”前方长廊里忽然传来妇人的呼喊声,打断了赤澜的话。 只见一位妇人穿过长廊,跑上折桥,一路呼喊。几个仆人跑在后面,口中叫道:“夫人,夫人……” 妇人看见桑梓,一把拉住他,慌张地说道:“玉指,玉指不见了,玉指不见了,儿子不见了……” 桑梓轻抚她的后背,十分温柔的安慰她:“玉娘,放心,玉指他没事。” 妇人似乎安静了一些,痴痴的自语道:“没事,没事,儿子没事……”桑梓温柔地笑着,以手轻拍其背,使她安静下来。 “不,玉指不见了!儿子不见了……”没一会儿,妇人却又突然高呼起来,带着哭腔叫喊着。 桑梓柔声道:“玉指出去玩耍了,还没有回家。” “玩耍……”妇人嘴中喃喃的说着,痴呆的目光弥散地望着前方。忽然,她的双眼盯住不远处的水面,又高声喊:“玉指掉进水里了!救他……” 她狠狠挣脱桑梓的手,奔跑过去。几个仆人惊呼一声,急忙去拦她。 “放开我!玉指,我要救我儿子!”她凄声呼喊。桑梓死死拉着她,可她似乎执意要跳进水里,去救她的儿子。秋意正浓,这会儿跳进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玉指没掉进水里,他还没回来,很快就回来了。”桑梓一边拉她,一边说道。 几人就这样在水边拉扯着,折腾了许久也不能劝住妇人。听那妇人哭得凄惨,赤澜抬手将散开的头发束起,叫道:“娘,我回来了。” 闻言,那妇人突然安静下来,回过头愣愣地看着赤澜。赤澜一身简易打扮,素白的衣衫,再束起头发,倒真像个俊美的小少年。看那妇人神志不清的模样,大概能混过去吧。 “娘,玉指回来了。”赤澜再一次轻声说道。 “玉指,玉指……”妇人痴痴地念着,走向赤澜,缓缓伸手,轻轻捧起赤澜的脸。看了许久,她忽然笑了,“玉指,我的儿啊!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娘想你想得好苦啊……”说着,她竟然哭了起来。 “娘,玉指回来了。”赤澜为她轻轻拭去眼泪,搀着她走下折桥。 安静了不一阵,妇人忽然又一惊,惊叫道:“玉罗!”然后她撒开赤澜的手,慌张地跑起来。赤澜喊了一声娘,她都没有反应,仍是自言自语的说着:“玉罗,玉罗去哪儿了?女儿碰到坏人了……” 青雳子上前两步,堵住她的去路。赤澜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说道:“娘,姐姐出去给我买东西了。” “买东西?”她将信将疑。但似乎“儿子”的话,她还是相信的,很快就安静下来,由赤澜搀着回到房中。 待劝慰夫人歇息下,出了房门,桑梓叹一口气,道:“十年了,一直这样疯疯癫癫的。适才多亏了你,不然她非要跳进水里去了。” “这是赤澜应该做的。只听说玉罗、玉指在一两岁上便死了,出了什么事?”想这桑夫人变成这样,必是有内情的。 桑梓脸上依旧平静,微微笑着,笑容中却有隐隐悲伤。提及伤心往事,谁人不惆怅?他轻笑:“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走了一路,又经这一闹,你也累了,去厢房休息吧。” 曲廊东西厢相连。一路走来,园中遍植松柏、古梅、美竹,可见其神品韵味。透着含蓄、隐晦,引而不发、显而不露意趣。 赤澜又接着适才被桑夫人打断的话题,道:“桑伯伯,商族和巫族究竟有什么仇怨?天水教为何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桑梓脸上仍是带着笑,但是那笑容有些勉强,淡淡说道:“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反正巫族已经不存在,还提它做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赤澜的房间,朴素而不失优雅,真是个好住处,大概要在此住上好久了。 她想知道一些天水教与巫氏之间的事情,可每当提及此,桑梓总是绕开话题,避而不谈。那究竟是怎样的往事,让两族之间有着这么大的仇怨? “少爷,这是给少爷和小姐添置的衣物。”仆人走进屋,将一叠衣物放在桌上。 因为桑夫人总时时找着她的儿子玉指,于是赤澜就变成了“少爷”。久而久之,下人们懒得改口了,索性都叫“少爷”了。 “嗯,下去吧。” 仆人退下后,赤澜走到桌前,提起一件衣服,一件白色的男衫。自从在仙霞谷撕烂了那件红衣,她便又穿上了白色的衣衫。 自从赤澜来了,桑夫人也不疯了,似乎把失去儿女之后的那段日子从脑子里抹了个一干二净。其实她不发疯时,还真是端庄得体,毕竟她未出阁时也是大家闺秀。天水教金行使的妻子,那自然是豪门世家附远嫁过来的。 桑夫人似乎真的将赤澜当成了自己的儿女。赤澜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娘亲,在她面前十分乖巧听话,也许是弥补自己对母亲的歉疚。 赤澜身着米色碎花缂丝襦裙,足蹑小头红绫鞋,屈膝行礼:“玉罗给娘亲请安。” 桑夫人伸手扶起“女儿”,将她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嗯,衣锦坊的手工就是好,做得很合身。”然后她看着女儿的脸,语气一转,问:“白日里去哪儿了,叫你和弟弟一块儿来这儿和娘一起吃饭,怎么就玉指一个人来了?” 她哪知赤澜分身乏术啊,知道桑夫人离不了儿子,赤澜只能扮作玉指来陪她,玉罗就自然来不了。赤澜笑答:“娘,女儿逛街去了啊。” 桑夫人短叹一声,道:“女孩儿怎能天天往外跑。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都是娘平日疏忽管教你,都成野丫头了,看日后谁肯娶你。”语气里有些埋怨,更多的是宠爱。 赤澜看着桑夫人,心想若是娘还活着,是不是也是这样。 20 第十九章 乞丐 年默成看完信,将信递给信风扬,说道:“飞鹰、石门镖局暂时无大碍,只说让我们这边尽早找到真凶。只是云义他们几个不知怎么回事,至今没个消息。” 信风扬也抱怨道:“大师兄也真是的,身上带着开轩,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师父,你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听闻关外有很多马贼。” 年默成不屑道:“堂堂沂山派弟子,区区几个马贼还对付不了么?” 信风扬放下信,道:“师父,霍山、吴山、闾山三派可来信了,问开轩到了没有。” 年默成眉一压,道:“通知其他三派和左丘、苏家、颜家,石门、飞鹰镖局遭袭,霍士辽、封公子遇难,开轩丢失,信天飘掌门失踪。明日我们就回沂山。” 要离开会稽山,圆缺有些不舍,因为信夫人就像娘亲一样对他好。虽然,他也不知道娘亲会怎样待他。 临别时,信绫梳对林凉岩道:“林师兄,你可不许欺负圆师弟。” 林凉岩不服道:“我怎么欺负他了?”这倒也是事实,他是最不长心眼的人。 “我说不许就不许。”信绫梳嘟着小嘴。 信夫人将一个包袱系在圆缺肩上,说道:“婶婶给你做了一些糕点在路上吃,往后记得要常来会稽山玩。” 于是,圆缺跟随年默成等人上路去往沂山。 一回到沂山,便得知几个去往飞鹰、石门镖局的弟子已经回来。年默成一脸欣喜,可进门一看,脸就阴沉下来,问:“云义呢?” 那几个弟子对望一眼,拿出一柄剑递到年默成跟前。信风扬接过剑,道:“这不是大师兄的剑吗?大师兄人呢?” 几人迟疑一阵,当中一名稍长者说道:“我二人在去往关外的途中,四处打探大师兄的行程,到了关外也没见着。去过飞鹰、石门镖局后,我们和四人汇合,一同又在关外寻找大师兄他们,也是一直没下落。那一日,我们走在沙漠中时,突然起了风。我们正慌忙逃离,不想却见沙丘移动后露出几具尸体。模样是辨不出来了,但这把剑弟子认得。” 信风扬大吃一惊:“什么!大师兄死了?”转头看向年默成,只见他眉头紧锁,又问:“他们怎么死的?”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杀死的,也可能只是遇上狂风,被黄沙埋了。” 年默成低沉着声音问道:“只捡回来这一把剑吗,琴呢?” “我们将周围的黄沙都翻了一遍,不见有琴。” 信风扬看向年默成,问:“师父,现在怎么办?” 年默成仰头长叹,机关算尽却枉费心机,如今什么都没得到,面前又摊了这么一堆麻烦。 很快,吴山派、霍山派、左丘家便前后脚来到了人。其他门派若非离得远,恐怕也一起来了。 圆缺局促地站在那儿,看着周围的这些人。一个面色黝黑、眼睛射着精光的中年男子,乃吴山派掌门朝天啸;另一个模样斯文、算得面善之人,是霍山派掌门洪符术;下首年轻男子,二十余岁,高大魁梧,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高傲之气,他便是左丘家大公子左丘壮。 左丘壮开口问道:“年掌门,你是说这小鬼知道琴弦被劫之事?”然后用下巴指指圆缺,“你说说,怎么回事?” 圆缺摇头:“不知道。” 听圆缺如此回答,年默成开口道:“年某赶到三清山,已经是第二日了。当我们挖出霍士辽的尸体,便发现了他鬼鬼祟祟。霍士辽的尸体便是他埋的,他必然知道一些事情的。” 左丘壮又问圆缺:“你说,你知道些什么?” 圆缺道:“不知道,只是看见一个死人,便把他埋了。” 左丘壮问:“你看见死人就不怕吗?” 圆缺道:“三清观常给死人做法事的啊。” 洪符术开口问道:“你是三清观的?”见圆缺点头,他微呼一口气,道:“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看向年默成,似乎要讨个说法。 年默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他将圆缺摆出来,只不过为了掩盖自己也在计谋开轩的事实。 洪符术转回头,低眉说道:“开轩是信掌门寻得的,他必然知道一些内情。可如今,信掌门下落不明,这……无从下手啊。” 朝天啸此时也叹了口气,道:“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得知运送开轩的消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琴和弦。”言下之意,自然是怀疑当下在座几人了,若不是有圆缺,年默成嫌疑最大。 左丘壮看向年默成:“接下来,年掌门打算怎么办?” 年默成思索着,口里说道:“怎么感觉像是被人摆了一道。” 言一出,三人目光一沉,突然感到事情的不简单,似乎有只黑手在暗中动作。 沉默一阵,年默成抬眼看三人,道:“一切待寻得信掌门后再作打算,另外还要找出杀害飞鹰、石门镖局的真凶,还望三位相助。” “那是自然,我等必然鼎力相助。” 夜半,屋内的烛火将两个人影投在窗棂上。 “没想到他们几个这么容易唬弄过去,那个小道士是不是没用了?”这是信风扬的声音。 闻言,走经门口院子的圆缺停下脚步,又听信风扬道:“早知道,就不把那小子从三清观带出来了,一脸晦气样。” 圆缺摸摸自己的脸,一脸晦气样,有吗?难道这就是信风扬一直以来跟自己过不去的原因?圆缺默默走开。 屋内,年默成道:“你懂什么。当然有用,若是没用,为师带他回来做什么?” 信风扬压低了声音,问:“一个小道士,真能让那老道上钩?” 年默成道:“你没觉出莫己见挺在乎那小道士么……” 圆缺回到屋中,躺在床上,脑子里回想着那一句——那个小道士是不是没用了。这样,他们岂不是更不把他当回事?早知如此,在烂柯山时就应该留下,先跟随薛昂夫,然后再回三清观。要不,直接跟年默成辞行?可沂山离三清山那么远,他一个人能回得去吗…… 次日清晨,圆缺心中正盘算是否要跟年默成开口,便见林凉岩带着一群小弟子跑了过来。 “圆师弟,跟我们出去玩吧。”林凉岩不由分说的一把将他拽走。 一群孩子先是在山上摘野果吃,虽已入冬,这山上似乎还是草木繁盛。待吃够了,一个小弟子道:“林师弟,你走了几个月了,不知武功是否有进步,我们可天天练习的。” “怎么,想和我比比?”林凉岩口气中带着点挑衅。 “比就比!先说好,输了怎么样?” 林凉岩笑道:“老规矩,谁输了就给我们在场所有人倒夜壶!” 大伙一阵哄笑,都赞同了。 一群小孩子,功夫都不怎么样。不过因林凉岩的身份,年默成在教武功时对他特殊照顾,功夫自然比别人强。不一阵,其他人一个个都败下阵来。 “哈哈,输了别忘倒夜壶啊!”林凉岩对着输了的人说风凉话。 谁想倒夜壶啊,那人正恼,一眼瞥见圆缺。他心想,圆缺个头最小,武功应该很差,不如和他也比一比,赢了自己就不用倒夜壶了。于是他对圆缺道:“圆师弟,你也来和我们比试一下吧。” 圆缺说道:“石师伯说练武不过为了修身,不是为了比试的。”在三清观时,师兄弟之间就从来不比武。 “你是怕了吧?”那人讥笑道。 圆缺道:“我不想和你打。” 那人看看林凉岩,道:“林师弟,这不公平,凭什么他可以不比试。” “就是!”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林凉岩开口道:“圆师弟,你就和大家比试一下。在会稽山你都跟人打架,在这里比武有什么不行的。让师兄我也见识一下你的功夫。” 说话间,输了的那人已经攻向圆缺。圆缺只是一味躲闪,并不接招。那人打不着圆缺,气急道:“有本事你别躲!” 林凉岩却笑了:“哈哈哈……圆师弟的武功比你强哪,你都碰不到他!来,看我的!”说罢他便攻向圆缺。 躲一个还好说,一下子来两个,以圆缺那点手脚功夫哪应付得过来。眼看退到山坡边缘了,圆缺叫道:“师兄,不打了!” “哪那么容易放过你,接招!”说着,林凉岩一拳狠狠砸在圆缺胸口。 “啊!”圆缺大叫一声,身体往后倒去,从那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圆师弟!”林凉岩惊叫一声,一下就慌了神。 有人道:“还好,没去歪头崮,不然就是跌下悬崖了。” 林凉岩骂道:“说什么废话,快看看怎么下去!” “这么陡,下不去的。有一回我上山采药,就是不小心把筐从这儿碰掉下去。得先下山,然后从山脚绕过去。很远的……” “再远也得去,走!”林凉岩领着大伙向山下走去。 山脚是个湖滩,在过去就是一个湖。大伙四下找了找,并不见圆缺。 “是不是这里啊?”林凉岩有些急。 “没错,就是这儿。” 又有人道:“你说是不是掉进湖里去了?” “湖离得那么远,怎么会掉进去!” “要是掉进去,会不会淹死啊?” “天这么冷,没淹死也冻死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寻人未果,大家回到山上,战战兢兢的来到年默成跟前。 年默成喝着茶,道:“怎么了,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林凉岩吞吞吐吐的说道:“去山上玩……圆师弟,他……” “他怎么了?”年默成不屑的说道。 “他,他掉下山去了。” 年默成眼神一边,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茶水撒了一桌。当下,林凉岩就流出眼泪了,从小到大,师父也不曾这样对他动过怒。 一旁信风扬忙安慰,又道:“掉下山就掉下山吧,师父急什么。” 年默成道:“人是三清观的,现在没了,怎么向莫己见交代?” ◇*◇*◇ 圆缺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茅草棚里。 “他醒了!”旁边一个四五岁、衣衫褴褛的小孩叫嚷着跑了出去。很快他带进来一个十三四岁,同样衣衫褴褛,还脏兮兮的少年。 “你醒了,没事吧?”他问道。 圆缺稍稍动了一下腿脚,除了头被撞得有些疼,身上有些刮擦伤,没什么大碍,答道:“没事。” “见你晕倒在湖边上,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那个小孩说道。 圆缺感激道:“多谢救命之恩。” 小孩咯咯地笑了,道:“我叫豆子。”又指指少年,“他叫石头。” 石头看看圆缺的衣服,问:“你是沂山派弟子?” 圆缺低声应道:“算是吧。” 他有些不解,“算是?那,你要回山上去吗?” “不!”圆缺想都没想就答道。话一出,自己也有些吃惊,原来自己竟然那么讨厌那些人。 豆子看看圆缺的脸色,一副神秘的样子道:“难不成他们想你死,把你从山上推下来的?” 石头伸手就在豆子头上砸了个栗子,骂道:“胡说什么呢!” 这时,圆缺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可一天下来只吃了几个野果,哪能不饿。可看看两人的衣着和住处,也不像是能拿出食物的。 “你饿了?”豆子问道,递给圆缺一只野梨。 石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去山脚的饭庄吧。” 那个饭庄,圆缺随年默成上山时曾经路过,难道他们还有钱吃饭? 石头问圆缺道:“你跟我们一起去,还是等我们拿回来?” 圆缺饿极了,哪还能等,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又酸又涩的梨,说道:“一起去吧。” 三人各拿了一个大破盆上了路,圆缺也不知拿盆做什么。三人边走边聊,得知石头和豆子都是孤儿。圆缺大致讲了自己事情,没细说,也不敢多说。 豆子道:“你既然不想回去,要不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吧?”这小孩似乎很喜欢圆缺。 “是啊。”石头也乐道,但语气一转,“不过得看大哥是不是肯留你。” 圆缺问:“大哥是谁?” 豆子道:“我们的老大范大成啊,我们这些人只有老大知道自己的姓。我们可多人了,大家都听老大的话。老大可厉害了,他在城里认识很多人,每次从城里回来,总能带回来很多好东西。这两天他就该回来了。” 石头又道:“我们收人是有条件的,得是孤儿,无家可归的人。可你明明是沂山派的人,还有名有姓的。” 圆缺一时也没了主意,“那怎么办?其实‘韩’也不是我的真姓,是我的义父姓韩。” “要不你改个名吧?”豆子眨巴着眼睛说道。 圆缺看看他,这孩子人小却似乎很有点子,问:“那我叫什么?” 豆子眼珠子一转,道:“阿梨。” 圆缺低头看了看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心想,幸好不是拿了一个瓜。 “阿瓜!” 圆缺正想着,忽然听豆子叫道,不是吧? “石头,豆子!”远远的听见有人喊,原来是另有其人。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就算圆缺拿着瓜,阿瓜也轮不着他叫了。 那个叫阿瓜的跑到三人跟前,他年纪稍长,看看三人手里的盆,问:“去饭庄啊?” “嗯。”豆子点头。 阿瓜看看圆缺,问:“他是什么人?” 豆子道:“阿梨。等老大回来,看肯不肯收呢?” 阿瓜笑着拍拍圆缺的肩,道:“没问题。”忽见圆缺身上沂山派的衣裳,“哎,你这衣裳……” 圆缺忙道:“捡的沂山派弟子的破衣裳。”从山上滚下来,能不破吗。 四人一同来到了饭庄,圆缺停下脚,将外衣脱了下来才进门,这一带大家都认识沂山派的衣衫。 店里小二看见他们,说道:“今天没什么客人,没有多少剩饭。你们先上后头等着去,说不准还会有客人来。” 圆缺才知道,原来是来饭庄要剩饭剩菜,于是和那三人一起上后边去等着。不一会儿,便听外头有声音。 “哟,年掌门,里面请。” 年默成!圆缺心下一惊,不由的往里退了退,却见豆子一双小眼睛盯着自己看,又不由打个寒颤。但细看豆子那眼神很平静,不见有什么更深含义,他也便定下心来。 “小二,弄些饭菜。”传来信风扬的声音。 “好嘞,稍等,马上就好。” 几人坐下,信风扬说道:“师父,看来是找不到那小子了。” 年默成瞪了一眼林凉岩,没有说话。林凉岩低着头,更是不敢吱声。 饭菜上来后,信风扬吃了几口,说道:“师父,其实您也不必担心三清观那边不好交待。” “怎么说?”年默成依旧沉着声。 信风扬道:“您想,那小道士现在是我们沂山派的弟子,他也不可能回三清观了。若真是要回去,三年五载的,小孩子长成大人,谁能认出来?到那时,我们只需找个年纪相仿的人顶替一下不就行了吗?” 闻言,圆缺吃了一惊。原本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回沂山,然后再辞行。现在看来,他是绝不能出去了。 天碧云轻,溪水叮咚。圆缺拿着根竹签在水里叉鱼,冬日的溪水冻得他手脚发麻。 “老大回来了!”岸上,豆子边跑边喊。 圆缺抬起头,看见一个十六七模样,又黑又瘦的少年带领着一群大小乞丐向这边走来。他上了岸,来人也到了跟前。圆缺知道,眼前这人应该就是范大成了。那人上下打量圆缺一番,说道:“你就是阿梨。” 豆子拉着圆缺的手,说道:“阿梨哥哥打鸟可厉害了,一颗石子就能打下一只鸟来。前两天我咳嗽,阿梨哥哥天天给我打麻雀吃,很快就好了。你看,阿梨哥哥给我做的弹弓。”说着举起一个弹弓给范大成看。 范大成道:“看你这样子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啊。”老大不愧是老大,一眼就能看出来。 “老大,阿梨是被坏人害了。”豆子说道。 范大成问:“谁?” 豆子答:“沂山派的。” 范大成啐一口:“呸!那帮混蛋,就知道欺负人。”他转向圆缺,“放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大成的兄弟。天冷了,这次我们带回来一些御寒的棉衣,你也挑一件。” 圆缺心中高兴,忙谢道:“多谢老大!” “哎,别这么叫我,叫我范大哥,或者直接叫大成就行了。”他拍拍圆缺的肩头,一派大哥的风范,“一看你就是自小受教养的,我们缺的就是这个,我范大成欣赏你。什么时候你也教教我们,识识字,念念书。回头跟我说说那帮混蛋怎么害你的,我一定帮你。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大家说是不是?”他扬声问道。 “是!”大家高声应道。 圆缺笑着和大家一起挑衣服,都是些破旧的衣裳,但无论如何也比沂山派温暖。可是,从今以后,他就成了乞丐。 21 第二十〇章 云水 乱云低垂,苍黄欲沉。吱呀一声,一个丫鬟将窗户关上。另一丫鬟拿火棍在火盆轻轻一拨,炭火一下子旺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并排坐在案前,案上置一琴。素指七弦,清音缭绕……此曲对赤澜来说,再熟悉不过。她眉头微拧,突然捏起拳头捶在琴弦之上,琴声一阵错乱。烛影手上一顿,自弦上缓缓收回,侧头看她。 她阴沉着一张脸,比起外边的天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等他开口问,便听她吼道:“你要再敢弹这支曲子,我斩了你的手!”言毕,狠狠瞪他一眼,起身跑开。门一开,冷风霎时灌了进来。 烛影看着门口,愣在那儿半晌,才徐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出了房门,再出院门,穿过回廊,走过一个光景萧条的花圃,来至一片梅林。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座假山上。提步绕至另一边,低头看着小石洞内坐在地上的那个小小身躯。 见人影晃过,她反倒抱膝往里缩了缩。烛影蹲下身,轻抚她的头,问:“怎么了?”谁想她抬起手来,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一阵风起,夹着点点湿意,拂在脸上。沉默之间,天已落下雨点。烛影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怕是下不了一会儿雨便要下雪。随着风,冰冷的水滴打到脸上,她不由身子一颤。 “躲进去些。”他提醒一句。赤澜便将身子往里缩了缩,有假山和烛影挡着,雨倒是淋不着她了。他再一次轻声问道:“梅花三弄……你不喜欢?” 她低着头沉闷了好一阵,抬头看他,却见他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濡湿,身上莫名起了一阵寒意。嘴唇一动,终于开了口:“娘……总弹《梅花引》。”微仰着头,圆圆的眼睛,两只点漆黑眸,映着他的脸。 烛影的表情稍一滞,唇角微扬,问:“想娘了?” 赤澜低下头,又不言语了。沉默了一阵,身子轻轻往外挪了一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往外挪了挪,直至触到他的衣摆。 看着她鬓角细发在寒风里颤抖,倒惹起人的怜惜来。他张开手臂,将她轻拥入怀中。一缕湿发落在她脸上,凉意渗人。直到他浑身淋了个透,天上落下雪糁,冻得他嘴唇发了紫,她似乎才满意,起身跟着先生回去。 江南雪,轻素减云端。三千世界银成色,十二楼台玉作层。 烛影坐在案前,随意地翻阅书卷。一旁小炉上,紫砂壶内茶水渐渐沸了,满室生香。原在床边收拾的丫鬟走过来,捏一方白帕提了壶,将茶水倾入白瓷梅花杯,水渐渐满起。 他伸手去拿,却突然缩回手掩住鼻口,“啊啾!”打了个喷嚏。必是昨日淋雨,着了凉。不再喝茶,起身回床上躺下。 不多时,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床前。烛影缓缓睁开眼,竟觉得有些头昏脑涨,又闭上眼,声音沙哑道:“烛影今日怕是不能教公子弹琴了。” “真是没用,这么容易生病。”床边的人没有一句的关怀的话不说,还抱怨一句。 烛影睁开眼看着她,丫头正给她脱去外面的红披风,露出里面白狐皮的坎肩。他低声说道:“有你这样的当徒弟的么?”她竟也不想想,他是为了谁大冬天的淋雨病倒的。 她反问:“我怎么了?” 他道:“尊师重道,懂不懂?” 她眉毛一挑:“不懂。” 他撇撇嘴,道:“程门立雪,可听说过?”见她不以为意,又接道:“前朝有个叫杨时的人。一日,他与同门游酢向程颐请求学问,却不巧赶上老师正在屋中小憩。杨时便劝告游酢不要惊醒老师,于是两人静立门口,等老师醒来。顷之,天飘起大雪,游酢实在冻得受不了,几次想叫醒程颐,却都被杨时拦住。直到程颐一觉醒来,才赫然发现门外的两个雪人。程颐深受感动,更加尽心尽力教杨时。杨时不负重望,终于学到了老师的全部学问,世称‘龟山先生’。” 听罢,赤澜往窗外瞥了一眼,又回眼瞪他,道:“你是要我去外面站着淋雪了?” 烛影轻笑:“当然不是。” “那你想怎样?”乌黑的眼眸略怀挑衅之意。 他在屋里看了一圈,目光定在桌上的腾着热气的药碗上,道:“你就服侍为师喝药吧。” 丫头闻言,偷偷一笑,连忙低下头,端了药送至床边,提醒道:“公子小心烫手。” 听言,赤澜脸上原本的薄怒忽然消失不见,反而挂上了一点笑意。接过药碗,拿出了小勺,直接把碗往烛影嘴边送。 “公子,烫!”两个丫头见了,一同开口。她们自是知道这个公子的刁钻,也知道先生的温厚。 赤澜的目光与烛影冷冷对视,嘴唇一动:“去门口抓一把雪来。” “啊?”丫头有些不解,但不敢违背,应了一声,拿个小瓷碟上门口取了些雪来。 只见赤澜接过小碟,将雪群都倒入药碗里,再将药碗往前一送,笑道:“先生,不烫了,喝吧!” 烛影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慢慢坐起身来,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她心口轻轻一点,道:“你说,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能容下什么?” 他那轻轻一点,似乎从前胸戳入,贯过她的心,从后背穿出。又与他对视片刻,她忽然将碗往外一递,“换一碗。” 不一会儿,另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送至赤澜手中。她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嘴边仔细吹了吹,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唇边。 烛影张嘴喝下,虽是味苦,唇边却是勾起了笑意。赤澜抬眸看他,问:“笑什么,很好喝吗?” 他仍是笑,“你试试。” 她有些怀疑的看看他,舀了一勺,吹了两口。吐出舌尖只轻轻一点,立马就缩了回去。蹙起眉头,将那勺药送入他嘴里。 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放眼看去,冷清得没有一个人。 一抹红色的身影已经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身后留下一串密密的小脚印。白衣男子迈开腿,追上前面的人。于是,身后又多了一串脚印,一串疏疏的大脚印。 小贩臂弯里圈着麦秆扎成的草把,上面插着几支糖葫芦,腾出的双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使劲搓了搓。那双眼睛是灰暗的,今日白出来一趟了。望向远处,突然他的眼睛灰暗之中泛出点光亮。 小少年,内着白衣,外罩一件赤狐裘。白衣男子,着一件黑面白狐皮里鹤氅。两人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贩提一口气,叫卖道:“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小少年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小贩叫得更带劲了:“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 来人已走近,小贩送上满脸笑,“小公子,来串冰糖葫芦吧!又香又甜!” 小少年看了看一串串红艳艳的叫作“冰糖葫芦”的东西,问道:“好吃吗?” 闻言,那小贩一愣,随即又捧上笑脸:“好吃!又香又甜!酸酸甜甜!” 小少年又问:“那究竟是香的,甜的,还是酸的?” 小贩又一愣,笑道:“都,都有……小公子尝尝就知道了。”小贩摘下一支送到小少年手里。 小少年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张嘴咬下一个,嚼了几下,露出了笑脸。小贩也笑了,心里也不禁有些吃惊,这是哪家的公子,长这样俊俏。 “都要了!”小少年说了一句。 小贩又一愣,然后笑容在脸上炸开了,从白衣男子手里接过银子。心里又后悔,早知就应该多带些出来。 “公子,这么多吃得完吗?”白衣男子问道,只从草把上摘下一支。小贩看看手里的银子,有些犹豫。男子又道:“拿着吧。” “哎!谢公子!”小贩乐呵呵地跑开了。 见她吃得开心,烛影笑问:“以前没吃过吗?” 赤澜抬眼看向西湖,边嚼边说道:“塞外没有这东西。”她在关外住了五年,一半的童年呢。 烛影看看她,伸出右手牵起她的左手,道:“走吧。” 走了两步,赤澜举起手里的冰糖葫芦,仰头看他,叫一声:“先生。” 烛影微微一笑,弯下腰咬了一颗,点点头,“甜。”嚼了两口又道:“酸。”再嚼两口,笑,“又酸又甜。”冰糖葫芦——用一层脆糖衣裹住的酸山楂…… 天上飘下点点雪花,落到湖面,融入西湖水。 “先生,今日是我十二岁生辰。” 烛影低头看她,见她脸上郁郁不乐。他停下脚步,蹲下身看着她,笑道:“小寿星。”他张开手臂将她抱起,“走,吃长寿面。” 她伏在先生肩上,脑中晃过一幅画面——初春,被雪藏了一冬的梅花灿然绽放,幽香浮动。一个小小人儿在花下嬉笑着跑跑跳跳,最后悄悄躲在一株梅树后面。可藏了没一会儿,她就被两条有力的长臂抱起。在清朗的笑声中,陷入那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这么多年过去,原本清晰的画面,就如落入水中的水墨画,宣纸上的墨迹逐渐蕴开,变得模糊,直至散去不见。终于,那张慈爱温和的笑颜彻底被那男子冷漠的面庞替代。那就是她的父亲……不由打个冷颤,不知是心里凉,还是身上凉。她往先生怀里钻了钻,将脸贴上他的脖颈,温温热热的。 ◇*◇*◇ 冬去春来,天渐暖。 走入阳光中,范大成将身上的破寒衣脱下抛向天空,叹道:“终于不用挨冻了!我和兄弟们进城找点活干,你在家看着小崽子们。”他回身看着圆缺。 圆缺却道:“我也去。” 范大成看他一眼,笑:“很苦很累的,你这小身板,别压塌了。” 又提这茬儿,圆缺微微低头,但仍是说道:“我有力气。” 范大成笑了两声,道:“好,一起去吧!咱们去临淄,左丘家要扩建宅子。哎,你听说过左丘家么?”见圆缺摇头,他又道:“我猜你也不知道!在江湖上混哪,就要知道五镇派和三世家。五镇派你是知道了,东镇沂山、西镇吴山、南镇会稽山、北镇闾山、中镇霍山。这三大世家嘛,就是临淄左丘、金陵苏家、婺州颜门……” “左丘氏耍的是一柄如意金丝柔绳枪。”石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比划起来。 “苏家是一支判官笔。”阿瓜也捡起一根树枝耍着。 范大成笑道:“要我说,还是颜门厉害。所有都说,在江湖上用毒能用出好名声来的,也就只有这姓颜的了。你说这是为什么?”他看着圆缺问道。 圆缺眨了眨眼睛,问:“他家是卖耗子药的?” 众人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 圆缺也跟着笑,又道:“既然颜家用毒,那必然懂得药理,会解毒。必是颜家的人心善,常常帮助大家,才得此威望的。” 大伙说说笑笑,一同进了城,来到左丘家。 圆缺赤着上身,来回挑着一担担的土,流了满头满身的汗。看着那瘦小的身板,难怪范大成会担心。 在那里意外的看见了曾在沂山见过的左丘壮,圆缺才知他就是这个左丘家的大公子。圆缺连忙抓了些泥和着汗水抹在脸上,以免被他认出。左丘壮身后跟了三个少年,最小的一个和圆缺一般大。 “这是左丘家的四个公子,‘壮志凌云’。”身旁的范大成小声说了一句,见那四人满身绫罗,又叹:“真是命啊,你说我怎么就没投生在有钱人家呢……”抱怨了两句,他又问圆缺:“怎么样,吃得消吗?” 这之前,圆缺哪里做过这种活,两个肩膀早已经磨红,但还是笑着点点头。 几日来,夜里几个乞丐都在破庙歇下。工钱没有舍得花,大伙都吃着年岁小的乞丐白日里讨来的饭菜。 范大成啃了口馒头,说道:“明日我们去采石场做事,虽然累一些,但工钱给得多。” 阿瓜开口道:“那里的监工太狠了。” 石头也道:“是啊,上回差点没把人打死。” 之后,大家都没再说话。良久,范大成忽然道:“我们攒些盘缠,日后路上好过些。” “盘缠?要盘缠做什么?”阿瓜问道。 范大成看一眼圆缺,咧嘴笑道:“送圆缺回江南。” 圆缺先是一怔,然后心中满是感激,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其他人也笑,又听范大成道:“到了三清观,你可要管我们吃饱穿暖的!” 豆子又嚷道:“阿梨要天天给我打麻雀!不,教我打麻雀,一颗石子打一只,一日要打一百只!” 圆缺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咧着嘴巴笑。 可是,采石场中的辛苦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头顶烈日暴晒,范大成推着车。圆缺在前拉车,粗糙的麻绳勒在肩上,这几日下来,早磨出了血。一旁的监工时不时挥着手里的皮鞭,抽在苦力的身上。 “啪——”圆缺后背肌肉一抽,挨了一鞭。他咬咬牙忍了,却听见身后范大成一声叫,“啊!”带着痛楚的喊声。圆缺回头瞪那监工一眼,却让那监工看见了。 “怎么着?臭小子,敢瞪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着,那监工便挥鞭抽在圆缺背上。 圆缺拳头一攥,差点就甩开肩上的绳子要还手,却听前面石头叫了一声:“阿梨,快走啊!拉车!”闻言,圆缺在心里默念起《清净经》的经文,慢慢的松开了拳头,迈开腿向前走去。要人家的钱,就得学会忍。 “圆缺,明日我们就上路。”走了两步后,身后传来范大成的声音。 圆缺嘴角露出一抹笑来,明日他就要踏上归程…… ◇*◇*◇ 荷池边,翠竹下。指尖琴音绕云水,水中荷香四面亭。 烛影坐在赤澜身后,伸出双手半把着她的手,纠正其指法。琴声铮铮,池中红色鲤鱼突然躁动起来,高高蹦出水面。曲毕,二人凭栏而立,看着池中鲤鱼渐渐安静下来。一旁青奴倚柱而立,似是看着二人,又似眺望远方。 “公子进步很快。”烛影说道。 赤澜闻言,脸上露出笑意。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笑声,抬头望去,原来是几个园子里的丫头乘了小船在水中嬉戏。有个丫头正在水里捞鱼,几人在身后拽着她。 船上小丫头见了赤澜,喊道:“少爷,来玩呀!” 赤澜原本脸上还笑着,可看见那池水,却泛出些犹豫。丫头见她迟迟不下来,笑了起来:“公子怕水呀!公子不必害怕,有我们呢!” 赤澜转头看烛影,见他下巴轻点,知道今日练琴结束,便纵身一跃,踏着水面跳上船去。 丫头们扶稳她坐下,将小船往远处划去。青雳子也走出亭子,沿岸跟着小船慢慢行走。 云水亭内,烛影望着船只渐渐消失在绿荷深处,小丫头们的笑声也渐渐逝去。他微笑着轻摇头,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玩心重。回身携琴走出亭子,绕过隐没在荷叶丛中的折桥,走入竹林,消失在一片葱翠之中。 静谥的午后,葡萄藤架下,躺在躺椅上的白衣男子安详的睡着,抬着右臂用袖子将脸遮了,垂下几缕发丝。顺着低垂的长指,一旁地上落着一卷书。微风吹起,一声微响,书翻了一页。 “先生!”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寐觉,烛影将右臂从脸上拿开。眼睫微颤,微微张开一条狭缝,然后一点点慢慢睁开,最终瞪圆了。他不解地问了句:“你这是做什么?” “你看,我抓的鱼!”眼前之人将一只双鱼纹白瓷碗端到他面前,里面游着两条鲤鱼。一红一黑,一条追着另一条的尾在碗中打着转。 烛影从下至上打量她一番,只见她白衫的下摆被塞在腰间,上边撩着衣袖,下边挽着裤腿,露出两只脚丫子,粘满泥点子;脸上挂着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池水;那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流光溢彩,笑看着他。 原来,两条鱼也能让她笑得如此开心……烛影眼睛一眯,又变得狭长,似乎是不太理解。她依旧咧着嘴笑,向手中瓷碗投去一眼,示意先生看一看她的鱼。 烛影没有搭理她,抬眼望去,在三丈开外寻见了青雳子。呼了口气,回头看她一眼,道:“去洗洗,换身干衣服。” “刚在荷池里,丫头帮我洗过了。”她随意应了一句,仍是关注着碗里的鱼。 他轻扫她一眼,道:“就这样,一身泥,一身腥?” 她那两只黑眸子又泛起倔意,低声说一句:“我是不在乎,你爱干净,你帮我洗。” 他的眼睛变得愈加狭长,淡淡说道:“我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奴仆。照理说,该是你服侍我,而不是我服侍你。” 她脸色一变,笑容忽地消失了,道:“水行使还服侍我呢,她辈分比你高,地位也比你高。” “那就别洗了。”烛影伸手将她手里的瓷碗拿下,放到地上,捏起她的胳膊,起身往屋里走去。将她安置在凳子上,回身端了盆水,给她洗了把脸,又拿澡豆替她把手洗干净。 赤澜抬手在鼻下闻了闻,没了腥味,泛着淡淡的兰香。 他给她洗着脚上的污泥,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让人看不明白的眼神。替她擦干了脚,端起水盆放回桌上。然后他便站在桌前,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沉思。 赤澜见他愣在那儿,便叫:“先生。” 烛影缓缓转过身来,狭长的眼睛看着她,不语。 她又叫:“先生。” 他身体轻动,开口道:“公子,烛影……后悔出仙霞谷了,现在想回去。” 话一出,她原先还闪着点光芒的眼眸突然阴沉下来,大吼一声:“不许走!”她瞪着两只眼睛,那张脸冷得几乎能把这夏日的暑气冻结,“我说过的,只许顺我,不许逆我!想走,先把命留下,然后我叫人把你的尸首丢回仙霞谷。” 烛影听言,不禁愣住——不,不能说愣,当他眯起眼时,他是在沉思。与她对视良久之后,他缓步走至她跟前,蹲下身来,望入她的眼眸深处。忽然一声轻笑,“呵!”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发丝。 见他笑,她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不就是抓条鱼嘛……以后不玩就是了。”撅着嘴,依旧那样倔强,似乎有些不服。 “不。”烛影嘴里轻轻吐一个字,嘴角轻扬起一丝柔和的笑,“想玩就玩,只要你别把自己玩丢了就行。” 她愈加不解,一眨眼,问:“怎么会玩丢呢?” 他但笑不语,走至睡榻边躺下,阂眼接着睡他的午觉。赤澜也跟过去,低头看看他,他的脸、他微翘的睫毛,伸手捏住,手指轻轻一搓。 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按在胸前,微倦的说道:“别动。” 她咯咯一笑,脱下鞋子挤了上去,在他身畔躺下。 22 第二十一章 曲阜 池塘莲花盛开,红裳绿盖,一水皆香。在此已有半年多,看遍了园中的四季。秋天的桂菊,寒冬的腊梅,春天的桃溪,夏日的莲荷。恬静淡雅,在方寸之中避凡尘,脱世俗,清净无为、息心去欲。 老管家走入云水亭,道:“少爷,钱掌柜和孙掌柜、赵掌柜、余掌柜、徐掌柜吵到园子里来了,现正在东花厅。老爷又不在,在几位掌柜面前小人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来请示少爷。” 赤澜迈开腿,道:“去看看。” 东花厅内,一个一身锦衣、三十余岁的男子坐在当中,周围四个人指着鼻子朝他叫嚷着,他却一脸从容。 “姓钱的!别仗着你开钱庄有几个臭钱就欺人太甚!” 另一人也骂:“不就是拖欠两天吗?还算那么高利息!” “都是一家人,你怎么把我们当外人一样对待?” “说得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青涩却不失气势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见一个白衫少年,相貌俊秀,气派不凡,一双如墨的黑眸颇具灵气。又听少年淡笑道:“好一个‘都是一家人’。既然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可吵的?” 几人看着这陌生少年,问:“这是?” 老管家答:“老爷去听雨庄了,这位是我们家少爷。” “少爷?桑公子不是已经……”几人吃了口冷风,桑家的一双儿女早就夭折了。 管家平静的说道:“这位也是我们家公子。” 那锦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起身,说道:“少爷,你给评评理。他们托欠债款不还,我加息有什么不对?” “钱掌柜?”赤澜看着他问道。在飞天客栈这么些年来,便是他年年变着花样的送去那些物什,对钱易来这个名字赤澜已经不陌生,但却是第一次见面。 锦衣人露出灿烂而又温和的笑脸,道:“是,钱易来见过公子。” “我们又不是不还,生意不好,多欠两日不行吗?” 钱易来脸色一变,转头看他,道:“生意不好就让我吃亏啊?那是你自己经营不善,你看人家王掌柜,衣锦坊在他手里生意兴隆,天天往我这送钱。你们呢?借了钱不还,还说我无理。” “通融通融不行吗?” “通融!做生意能这么通融的吗?”钱易来依旧语气强硬。 听了两句,赤澜微微一笑,道:“听几位所言,玉指也大致明白了。做生意玉指不懂,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意,钱掌柜是开钱庄的,钱庄有钱庄的经营之道,钱掌柜这样做也是无可非议的。几位掌柜也可以想想,你们若是在其他钱庄借了钱,到时候还不了钱,他们又会怎样对你们呢?” 闻言,几个掌柜都噤声不语。 赤澜接道:“应该不只是加息,下次想要再借也难了吧?钱掌柜,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说说钱庄待自己人和待外人有何不一样的?” 钱易来上前一步,道:“利息较他人低,想再借我们也不拒绝。” 赤澜目光轻扫过几人,“好,既然这样几位掌柜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欠钱的还不上钱,能怪借钱的吗?当下你们应当想的如何去赚钱还债,而不是找借钱的人讨价还价。你们说玉指说的有错吗?” 几人沉吟一番,道:“少爷说得有理。” 玉指嘴角勾笑:“其实这道理大家都懂,几位掌柜是给玉指面子。不如几位回去交流一下营商之道,看看如何改善经营。” 几人答:“是,少爷告辞。” 待几人退出去,侧旁珠帘一动,桑夫人走了出来,其后跟着烛影。 赤澜叫道:“娘。” 桑夫人微笑着看着儿子,赞赏道:“玉指越来越懂事了,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呀,怎将这些事情丢给我儿?” 一旁管家答:“老爷明日就回。” “他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儿女也不管了,还好有位好先生。”桑夫人回头笑看烛影,“我也听下人说了,玉指这孩子调皮不服管教。他若是不听话,顶撞了先生,还请先生多担待。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不必顾忌什么。” 烛影看了赤澜一眼,只见她正给他使眼色,便微笑道:“夫人哪里的话,都是烛影应该做的。再说能有公子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是烛影的福分。” 告别桑夫人,赤澜与烛影出了东花厅。她走在前,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却不说话。下了回廊,她才开口问道:“先生刚才所说当真?” 他淡淡回应一句:“当然。”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道:“那时你还说过你后悔了,要走。” 他也站定了,低头看着她,脸上神情平静,道:“玩笑话……烛影不爱走回头路,当初既然出了仙霞谷,便不会再回去了。” 她与他对视良久,似存怀疑的问道:“玩笑话?”然后垂下目光,眨了眨眼,默默转身走了。 烛影站在原地,看她渐渐走远。这位小公子似乎敏感的很,以后可得小心伺候着呢。 桑梓回来的那日,发现桑夫人有了身孕,若非这双假儿女让夫人精神好了些,他怕是难有自子嗣了。 夫人有了孩子后,应该也不会时时惦记着玉罗玉指了吧?于是,赤澜向桑梓辞行,“听闻陆夫子,在曲阜新开了家书院,赤澜想去那里读书。” 桑梓心中明白,龙非池中物。她在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她长久。陆晓知是五行使之木行使,她跟着他未尝不是件好事。 三日后,赤澜走出了桑家大园子。临行前,她对桑梓道:“绛蚕丝的事还需劳烦桑伯伯。”桑梓点头。 “多谢桑伯伯。”赤澜转身上车,离开杭州,北上。 这一夜,慧海正在念经,忽然烛火一动,一只飞蛾扑入火中,焚身。 “阿弥陀佛……” 一阵风起,将烛火扑灭,屋内陷入黑暗。很快周围又亮起,是小和尚明空将蜡烛点燃。 第二日,和尚收拾行囊,带着小徒,离开了敦煌石窟,踏上东去的路途。 =*=*= 车马进入曲阜,停在一座不小的书院门前。抬头看,匾额之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陆晓书院”。落款:“至元二十年岁在昭阳协洽孟陬”。正是今年,癸未年,正月。 街对面便是孔庙观德门,再几堵墙后就是当初孔老夫子讲学之地——杏坛。也不知这书院开在此处是否有何用义。 书院内,穿过走廊,闻得朗朗书声。穿过一个圆门,来到一个庭院,只见学生个个身着黑布短衫,身背箭囊,站成一排,箭在弦上。 “放!”一旁教授令下,一阵嗖嗖声。 再穿过两个小门,是个竹园,竹荫下身穿白色长衫的学生坐成排,正在抚琴。看来此书院也旨在培养身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学生了。 旁边一位老夫子四下巡视。只见他峨冠博带,手持羽扇,道貌非常。 “夫子。”一个学生跑了一路,有些气喘,“夫子,有客人来了。” 老夫子脸上略有不悦,脸上皱纹变得深了些,缓声道:“什么客人?没看见老夫在上课吗?” 那学生又道:“这个客人可不一般,来时乘了四乘马车,有十几个仆人。” 竹园内原本整齐的琴音忽然一阵混乱,众学生都将目光投向这边。老夫子看看他们,有些不满,问:“有说姓名吗?” “说是杭州桑家公子。” “什么?”夫子一声惊叫,把学生们吓了一跳。“见鬼了!……”他嘟囔着向园外走去。 “夫子,客人在前厅等候。”那个学生朝夫子背影喊道。 见夫子走了,弹琴的学生们围住了来报信的学生,七嘴八舌地问道:“哎,来的什么人啊?这么大派头!” “我哪晓得,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群人便奔向前厅。路过庭院时,练射箭的学生也好奇了,刚才看夫子神情古怪地走出去,便觉得奇怪。那教授管不住,于是又一群学生跟了上去。 老夫子来到了厅外,便见院中站了十几个一色衣着的仆人,地上还停了好些箱子。悄悄跟在后头的学生们也吃了一惊。进了厅堂,见有三个人,两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一个十二三岁,一个二十来岁。 老夫子上前见礼:“不知是杭州那个桑府的公子?” 闻言,坐着的两个客人便站了起来。当中小少年笑道:“城西郊的桑家园子啊!” “啊?”老夫子又一惊,稍顿了顿,才说道:“据陆某所知,桑家公子早就夭折了。” “夭折了?”闻言,门外的学生们也吃了一惊。 “陆晓知,你咒我死呀?我现在可是桑家少爷。”少年隐隐笑着。 陆晓知先是一惊,而后露出了笑脸,道:“二小……少爷,哈哈哈!” 陆晓知端起茶杯呷上一口,笑道:“今年的雨前龙井。”然后一口口细细品尝起来。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道:“桑家待得好好的,如何想到跑我这里来了?” 赤澜回道:“师父在此,弟子怎敢不来呢?” 陆晓知微微抬眼,见她也有模有样的喝着茶,若真说她是个小公子哥,倒还真是那么回事。他饮下一口茶,道:“说吧,找老夫有何事?” 她放下茶杯,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夫子既然叫晓知,一定知道很多事情吧?” 陆晓知闻言便来精神:“那是当然!我陆晓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仰知天文,俯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 赤澜点头:“师父高明,弟子自然明白。我就是想问问你,玉罗和玉指是如何死的?” 陆晓知看她一眼,目光微沉,许久没言语。 赤澜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问:“怎么,你不知道?” 陆晓知一挥羽扇,撇开了眼,道:“我哪能不知道,教中有什么事情是我陆晓知不知道的?只是……既然你开口问,那就是说桑梓不肯告诉你了。他不肯说,我又何必拆穿呢!” 她追着他的目光,说道:“他不说,许是不好当着我的面说呢?” 陆晓知猛挥了几下羽扇,而后叹气:“唉!此事桑梓是不好与你说,因为他那双儿女差不多也是因你而死。” 她心中一惊,问:“因我?” 陆晓知点头,道:“三亘上者你知道吧?当初商教主初登教主之位,他们三个很是反对,尤其是那太市上者佟至子。一时教中大乱,当初你外公好不容易治理出来的安宁付诸东流。” 赤澜面色微沉,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家为何反对,真是如传言所说?” 陆晓知摇扇,说道:“天水教教主之位的传承大致就两种方式。一是教主死,临终时指定接任者,若是未指定,则由长老们挑选合乎资格者继任;二是向在任教主发出挑战,胜者为王,当然得是真正的贤能才有资格挑战,这种较量往往会有死伤。” “我外公和我爹应该是第一种了。” 陆晓知点头,却又道:“可问题就在于罗教主死得不明不白的,也未指定继任者,那些长老就以你爹是创教祖师商磐的嫡传后人为由,让他继任教主之位。” 她有些不解,问:“这和桑家姐弟之死又有何干?” 陆晓知喝了口茶,道:“你也知道,巫商两家乃夙敌。罗公在世之时,在你爹的相助之下,已经重创巫族。这时候天水教一乱,巫氏残支余孽就趁机奋起反击,杀到了桑家园子。当时你娘带着你们姐妹正好在那儿。桑梓为了保护你们,对自己的妻儿却顾及不周。儿子落水溺死,女儿也被巫氏人杀死,妻子也是白老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难怪桑伯母整日说玉指掉进水里了,原来如此。若不是我们,桑伯伯就不会失去儿女。”赤澜呼一口气,原来竟是自己害了桑梓一家。 陆晓知看她那副模样,扇子一挥,提高了嗓音,笑道:“嗨!你现在不成他儿子了吗?” 她垂首低声言道:“可毕竟是假的。” 陆晓知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当初要不是你爹出现了,桑梓还真成你爹了。” 她抬头看着他,道:“若是当初我爹不出现,现在就没我了。” 这日清晨,陆晓书院竹园内,学生们在低下切切私语。 “这是谁啊,新来的先生?” “是啊,不一直是陆夫子和柳先生教弹琴吗?” “不知道了吧?这位先生是跟桑玉指来的。” 前方,烛影坐在琴前,开口道:“今日教大家一曲《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想必大家都学过,谁能说说是谁写的?” “是唐代的张若虚。” 烛影点头,道:“对,此诗为抒情写意的文曲,旋律优美流畅。乐曲通过委婉质朴的旋律,流畅多变的节奏,描绘月夜春江的迷人景色,赞颂江南的秀美风姿。秦淮河上常有商女以琵琶奏此曲,今日我们以琴弹奏,大家注意看指法。” 抬手拨动琴弦,琴声扬起。泠泠七弦上,静听江南景。乐声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曲毕,大家已经听得入了迷。 烛影抬眼看学生,道:“现在大家翻开乐谱,开始练习。” 学生们练习,烛影一旁指正,一堂课终。 这时候,一个小少年穿过小门进了竹园,身后跟了一个青衣男子。少年来到烛影身边,在琴前坐下,烛影也坐了下来。大家知道,那必是桑玉指了。 “今日练习哪一曲?”赤澜转头问烛影。 烛影微笑,道:“广陵散。” “《广陵散》?”正打算走的学生们,闻言又站住了。 “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谁知道啊!” 赤澜伸手抚琴,与《春江花月夜》是完全不同的曲风。刚开始的引子从容自由,进入小序后变得平稳,玉指都能独自完成。 此时,大家忽然发现身边纷纷落下了竹叶。仰头望去,园中翠竹正在晃动。学生惊叹:“咦,现在没起风啊。” 当曲调变得急促时,烛影伸手扶了扶玉指的手指,帮着他弹奏。很快,众人发现那竹子是随着琴声在动。琴声缓时它也缓,琴声急时它也急。 “唉呀!我的竹子!”忽听陆晓知一声惨叫,琴声也停了下来。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听见琴声我就知道不对,还好来得及时。为了它们能长得好,才特意将琴课安排在这园中,好让它们听听琴声。” 赤澜吐吐舌头,转头看烛影,见他也抿着嘴笑。 于是,陆晓书院有了一个学生,姓桑,名玉指,而且未及弱冠便早早取了表字——赤澜。 一群乞丐站在街角,依稀有些眼熟。 “这里是杭州吗?”豆子满怀兴致地四下张望。 范大成摆手,道:“还早着呢!这里是济宁曲阜,距杭州连三分之一路程都没有。” “这么远啊!”豆子叹道,语气中却依旧透着兴致。每到一处,他都会这样问一句,然后在得到答案后,叹一句。 “还有那么远的路哪!”其他人就有些抱怨了。 圆缺见大家都走累了,犹豫了一阵,说道:“大家都陪我走这么远了,往后的路还是我一个人走吧。” 闻言,范大成不高兴了,道:“这是什么话?当初是大家一起说好了陪你回家的,怎么能半路上把你丢下?再说还有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走?万一生病了,谁照顾你?反正我是定然要送你到江南的。你们谁不想走的,现在就留下,我范大成决不强留。”他扫了其余人一眼。 豆子拉着圆缺的手说道:“我要跟着阿梨哥哥,阿梨哥哥教我识字。” 阿瓜叫道:“我阿瓜不是丢下兄弟不管的人。” 石头也道:“反正我也没家,走到哪儿不一样,说不定还更好过活呢。我跟韩兄弟去江南。” 一时,大家又纷纷表示要去江南。 范大成满意地点头,道:“好,大家都是好兄弟,今后大家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们——往后的路咱们不用走了。”见大家不解,他笑了,“路上大家看见那条大河了吧?” 圆缺回想道:“河,你是说我们坐船走?” 范大成含笑点头。 “可我们没钱啊。”豆子说道。 范大成摆摆手,道:“不用钱!河上往来的大货船很多,我们只需偷偷上一艘货船,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从现在起,我们开始准备食物。” 阿瓜问:“那得要多少食物啊,半路不够怎么办?” 范大成敲他一个栗子,骂:“笨,不够就在船上偷点嘛!反正他们要是没吃的了,可以下船买。” 豆子又道:“被抓怎么办,会不会把我们扔进水里?我怕水。” 范大成肯定道:“不会的,顶多半路靠岸把我们赶下船,我们就接着自己走,或者找另一艘船。要么就在船上帮工。”见大家都赞同了,他又道:“这几日我们就在济宁讨钱要饭。现在大家分头出发,太阳下山前回到这里汇合。” 大家都散了开去,圆缺和范大成、豆子三人一起。 “此处便是孔府了,这边是孔庙。”路旁一个老者指给两个新雇的帮工看。 “孔庙?孔府?”圆缺抬头看看面前的两座相接的大宅,他们所在处大概也就是后门,在此处看就已经十分的宏伟。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孔洙,自语道:“这个孔府和孔洙孔先生有什么关系吗?” “孔洙?”老者闻言,轻声重复道。他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小乞丐在说话,便问:“你是说孔洙?哪个孔洙?” 圆缺答道:“衢州路的孔洙孔先生啊。” 老者又问:“你如何晓得?” 圆缺道:“我见过他呀。” 老者打量着圆缺,明明是个乞丐,疑道:“江南离这儿可不近。” “我就是从江南来的。” 老者点点头,“哦,孔洙先生是我家老爷的族兄。” 圆缺见机忙问:“府上要雇工吗?” 老者瞥他一眼,“怎么?” 这时,大成将圆缺往前一推,道:“我这位小兄弟跟家人来到此地,不想路上遇见强盗,家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人在这里无亲无故。我们正想帮他凑些盘缠回江南去。” 老者点头,道:“唔,过几个月孔庙有祭祀,府中人手不足,要找几个短工。都是些粗活,会做吗?” “会!我们就是做粗活的。”范大成忙应道。 “那进来吧。”说罢,老者将几人从后门引入。 路上,圆缺问道:“孔洙先生既是你家老爷兄长,为何不住在一起呢?” 老者道:“想当初,在建炎三年,金兵大举南侵,高宗在金兀术的追赶下南逃临安。当时,高宗令曲阜衍圣公孔端友一起南下。孔端友奉旨后,即率孔氏族人南迁,过长江后,溯浙水而至衢州安家待命。次年高宗颁旨,令将衢州府的学校作孔庙庙产,赐其按曲阜旧制重建孔庙。那时,曲阜也被金兵占了,金太宗在曲阜任命孔端友的胞弟孔端操为衍圣公。” 圆缺眨了眨眼睛,道:“那这样的话,岂不是同时有了两位衍圣公。” “是啊。”老者接着说道,“我家老爷孔治是孔端操之后。孔洙是孔端友之后,是五十三世长孙,在前朝授承奉郎,袭封衍圣公,宋亡不仕。去年,朝廷议立孔圣人后,以寓衢者为大宗,召赴朝迁,欲其回曲阜袭封奉祀。孔洙以先世庙墓在衢,不忍离去,让爵位于族弟,也就是我家老爷。且以母老,乞南归。圣上嘉其宁违荣而不违亲,真圣人之后。” 听毕,圆缺点点头,赞道:“嗯,孔先生如此高风,着实难得。” 一旁,豆子拉了拉圆缺的袖子,问:“阿梨哥哥你听懂了?” “是啊,什么意思?”范大成也一脸茫然。 老者看看圆缺,问:“你读过书认得字吧?” “嗯。” “哦。”老者想了想,“或许能给你找个轻松的活,工钱也多些。” “多谢老伯。”圆缺忙道谢,看向范大成和豆子,三人相视而笑。 23 第二十二章 交错 “豆子,你跑慢点!”大街上,范大成一边跑,一边喊着前面的豆子。 “哎哟!”豆子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叫了一声。随后,地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响。 圆缺和范大成追了上来,低头看,一块玉碎在地上。两人愣住了——赔?没钱。不赔?看着定是很贵重的物品。抬头看这被撞之人,一身白净的衣衫,温文尔雅,面容平静,不见半点愠怒。 圆缺忙将地上的碎玉捡起,捧到那人跟前:“对不起!” 那人看了圆缺好一阵,看得圆缺都有些不好意思时,他才伸手接过碎玉,却不说话。于是,圆缺开口问:“这个要多少钱?我们会赔的……会想办法赔的。”圆缺越说越没底气,他们哪里赔得起呀! “赔?你有钱吗?”那人开了口,沉稳而又柔和的声音,很悦耳。 范大成见此人似乎很好说话,忙对圆缺说道:“圆缺,人家大爷也没说要赔啊。”然后他赔笑道:“大爷,你瞧我们只不过是要饭的……小孩子,调皮。”他拍了拍豆子的脑袋。 圆缺也道:“公子您大人有大量。” “圆缺?”那人轻声念道,然后又盯着圆缺看,“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范大成正没办法,见他自己岔开了话题,便急忙接道:“是啊!圆缺,江南的。” 那人缓声问:“那如何来了曲阜?” 范大成又道:“我这兄弟原是跟父母来的,可半路上预见劫匪,家人遇了害,只剩他一个人了。”这个故事他已经说得很熟练了。 “父母?家人……”那人若有所思,很好看的一双眼变得狭长。 圆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人的神情,却瞧不出一点喜怒哀乐来,心里有些没底。忽又听那人问:“你几岁了?” 这人为何要问他岁数?圆缺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于是答:“我十……” “哎,先生!” 忽然传来叫声,那人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了赤澜和书院的几个学生。“你们走吧。”他轻声说道,上前一步绕至圆缺身后,迎向赤澜几人。 圆缺愣住了,这就没事了?正纳闷,忽被范大成一把拉住往前跑,还听他说道:“快走!一会儿他要后悔了,可就完了。”豆子也急忙跟着跑。 圆缺边跑便说道:“不是叫你在人前别喊我圆缺吗?” 范大成却道:“哎呀!这里不会有沂山派的人的。” 书院的一个学生望向跑走的三个乞丐,问:“烛影先生,你怎么跟几个乞丐说话?” “哦,没什么。”烛影从容应对,“你们一会儿不是有课吗,怎么还在街上?” “是,那我们先回去了,先生告辞。师弟,我们先走了。” 几个学生走后,赤澜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 烛影微笑:“没事。” “你手里是什么?”她看着他的手。 烛影道:“没什么。” 赤澜伸手抓起他的手掰开来看,几块碎玉,稍稍拼凑,一只玉蝴蝶。她抬头看他,问:“是那几个乞丐摔碎的?”烛影点点头。她又问:“你要玉蝴蝶做什么?哪有男子佩戴这个的?” 他抬头望着人群,拿扇轻敲掌心,作轻松状:“谁说是我佩戴的?” 她微微一笑,抓起那几块碎玉握在手中,绕过他向前走去。烛影稍稍一愣,少顷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打开折扇,转身跟上。 “注意,前手、后手、后肘自然成为一条直线。”沈教授手拿一支箭从站成一排的学生们生后走过。“你,前肩未锁死,如何射箭?”他用箭支敲了敲一人的头。 “嗖!”被敲之人的箭飞了出去,飞出没多远就落了地。 “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沈教授骂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也一样。” 那人又上了一支箭。沈教授转身往回走,说道:“眼睛与箭高低一致,鼻尖正对弓弦,做到人、弓一体。视线和箭、靶心在同一条直线上。手腕放松,手背不要外翻,控制好开弓力量。手别抖!”他在一人身边说道,继续向前走。 那人吃力道:“教授,拉不住弦了。” 沈教授骂道:“手无缚鸡之力。你看人家小你那么多,都能将弓拉满。”他看看桑玉指。 闻言,大家暗暗加了力道。 沈教授扬声道:“准备……射!” 嗖嗖嗖……有中靶的,有脱靶的,也有没到靶就落了地的。 “我的靶上怎么两支箭?”忽然有人喊起。果然,那靶上斜斜插着两支箭。“谁把箭射我靶上了?喂!你往哪儿射啊?” 旁边的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家又笑了起来。 沈教授拉着脸说道:“还好意思笑!没一个射中靶心的!” 赤澜那支箭也偏离了靶心,她眼中有一丝不满。 一旁学生夸道:“射得不错啊,第一次射就有这水平。” 课后大家都走了,赤澜却留了下来。她拿起弓,射了一支又一支,明明都瞄准了靶心,可箭却仿佛自己会拐弯,总偏离靶心几分。 她又取一支箭上弓,一直站在旁边的青雳子上前从她手里拿过弓箭。只见他站定,拉弦开弓,瞄准靶心,眼神中透出一股坚毅。“嗖”一声,正中靶心,然后将弓递还给赤澜。她接过来,照着青雳子的动作做。当箭射出,却还是偏了,她回头看看他。青雳子拿起一支箭走到她身后,抓着她的手将弓拉开,纠正她的姿势,扭正她的手腕,控制好力道。此时,赤澜才感受到何谓达到人、弓一体。 嗖!笃!正中靶心。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她转过头看青雳子。此时青雳子的脸就在她肩头,也正看着她。从小到大,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青雳子,仿佛有些不认得他的相貌了。她稍稍一怔,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射箭?” 青雳子没有说话,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你什么意思啊?”赤澜看着他的脸,眨了眨眼,忽然一笑,“从小到大没见你笑过,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青雳子嘴唇轻动:“是小姐忘了。” “忘了?什么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答案,他却又不说话了。 一阵风起,两人在风声中都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两人一同向院子通往竹园的小门看去——烛影抱琴立在那儿,风拂动他的白衫。 “先生,我射中靶心了。”赤澜高兴地迈开步,在她刚要提腿时,青雳子很适时地松开了手,顺势接过弓,站直身体立在原地。 烛影微笑着看她走近,待她来至跟前,说道:“公子冰雪聪明,学什么都快。” 闻言,她的笑容更加灿烂,道:“是青雳子教我的”。 烛影微笑着看着她,赤澜看看他手里的琴,问:“你喜欢在这里做教琴先生吗?”他仍是微笑不语。她又道:“过两日我们就去大都了。”他还只是笑着。她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青雳子不说话也就罢了,先生怎么也不说话了? 这日清晨,一驾马车和三匹马离开了陆晓书院。 车内,陆晓知问赤澜:“你真要跟我去大都?” 赤澜看他一眼,道:“那你让我去哪儿?” 陆晓知看着她那两只乌黑的眼眸,心中不由生出怜惜之情,不再说话。 马车缓缓行在街上,烛影以折扇顶着帘子往外看。 “豆子!叫你在街上别跑那么快,还跑!忘了上回的事了?”圆缺一把拽住豆子。 烛影朝他们瞥了一眼,便将帘子放了下来。圆缺看向马车,恍然瞥见马车帘子微动。此时青雳子走在马车另一侧,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个他们要找的人。 车马出了济宁路,一路北上。 ◇*◇*◇ 陆晓知一行人,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有时能赶上住店,有时就只能风餐露宿,这也不失一番风趣。这一晚,几人就未赶上住宿,于是在路边的林子里生了火,歇息下。车夫靠着马车睡了,陆晓知睡在了车上。 青雳子坐靠在一棵树上,赤澜睡在一块貂裘上,将头枕在他腿上。换回女装的她,在红裳的映衬下,在跳动的火光中,不经意间显出静谧的美来。 对面,烛影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来回摩挲,隔着火堆,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神很平静,偶尔也起一丝涟漪。 周围很安静,只有火堆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空中一挂银钩…… 路途之上,烛影也教赤澜弹琴,依旧是那曲《广陵散》。其实,那个哪是什么《广陵散》,根本就是一支无名的琴曲,她给那曲子诩了个《广陵散》的美称。练了几个月,可每弹及正声主调时,她的指法就开始乱。 每到这时候,烛影总是缓声说道:“姑娘不必心急,此曲本就对技法要求甚高,何况要将内力幻化其中。”然后,他会伸出手,帮助她弹奏。赤澜常常会稍稍侧头看看他,然后又回头,将目光投在他的手指上,看他的指法。 日间,山林中,车马行人休息。陆晓知在树荫里睡觉,青雳子陪赤澜练剑,烛影在坐树下远远望着。待他们练完走向这边时,烛影微笑相迎,递给她一方白帕。 这一路,赤澜也从陆晓知口中得知了天水教和巫氏之间的事。 “这个说起来可就话长了。种种原委,盘根错节,扑朔迷离,说上三年五载都行啊!”陆晓知摇着羽扇说道。 那是早在两千八百年前,商朝第八代商王太戊时。众所周知,有个大巫师巫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巫贤仗着他父亲巫咸之前营造的势力,得到了极高的地位。而那个时候,还有另一个人,也是个奇才。他便是天水教创教先祖,商磐。商磐在众巫师中巫术出众,被巫咸看重。 巫咸的女儿巫嫕,和商磐情投意合;商磐的妹妹商娖与巫咸的小儿子巫繁也是两情相悦。两对佳人,本可使两家缔结姻缘。可是商磐过于锋芒毕露,叛逆之心过强,被巫贤看在了眼里。渐渐地,巫咸也转变了对商磐的态度,毕竟还是儿子的地位比较重要。 有一年,天下大旱,商王让巫师祭祀求雨。巫咸推举商磐来进行这场祭祀,商磐欣然接受,想趁此机会为自己赢得更高的地位。祭祀很成功,上天降了一场大雨,天下称颂。谁知降下一场雨后,便一场接着一场,大雨连降。很快,天下陷入一片汪洋之中。 原来,巫咸凭他多年对星象的观测研究,早就看出来天将降大雨,旱灾过后水灾起,便将商磐这晚生后辈推了出去。灾情连连,商王大怒,巫贤又趁机站出来说商磐是蚩尤再世,是邪魔,不得留。商王听信巫贤言,下令诛杀商磐族人。商磐携族人逃亡至淮夷以南,南方蛮夷之地——也就是如今的江南一带,隐姓埋名。 赤澜问:“那巫嫕、商娖和巫繁怎么办?” 陆晓知叹了口气,道:“这不问题就来了么,风吟崖你可曾听说过?” 赤澜点头:“倒是听说过,但不甚清楚。” 当时,巫嫕不顾家人反对,非要护着商磐,独自一人追去夷地。巫家人自然派人捉她回去,有一回,他们追至悬崖边。巫嫕怨恨父兄谋害商磐,誓死不肯回去,一怒之下跳下悬崖。当商磐得知后赶到悬崖上,只看见巫嫕的随身佩带的一只铃铛挂在崖边的树枝上,伤心不已。 巫繁见自己的姐姐如此坚决,便也誓要和商娖在一起,便跑去了夷地。巫咸气愤儿女不肖,便以巫蛊之术给巫商两族的姻缘下了毒咒。此时,商磐对巫家人恨之入骨,也痛下诅咒。一对佳偶走投无路,只得在巫嫕跳下的那个悬崖双双殉情。自此,那个悬崖被叫做——风吟崖。后来商磐成立天水教,日久,风吟崖渐渐成了杀戮叛教者之地。 商氏后人隐姓埋名百年,直至纣王时,再次出了一个以国为姓的大臣商容,商氏族人才敢渐渐恢复姓氏。 陆晓知说罢,赤澜思索了一阵,道:“那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为何到现在两族人还那么大怨仇?” “嘿嘿!”陆晓知笑了一声,“现在的仇恨可不是那千年前结下的仇恨了。” 赤澜不解,问:“怎么说?” “别急,开始就说过了,不是三年五载能说完的……”陆晓知却卖起关子来。 ◇*◇*◇ 河畔,船工们将货物搬上大船,两位老板在一旁说话。 “王老板,下次一定还买我的货。” “那是当然,当然。” 范大成将脑袋缩了回来,回头悄声说道:“听到没有,那姓王的,南方口音。一会儿趁他们休息,我们就偷偷溜上船。你们给我小心点,尤其是豆子。圆缺,你好好看着他。”说罢,又往外探了探,过了一会儿,挥手道:“走。” 于是一群人偷偷溜上船去,躲进一个堆杂物的小隔间里。圆缺看看周围的器物工具,道:“除非船漏了,一般他们不会来这里的吧。” 范大成笑道:“我们不会那么倒霉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感到船身微微一晃。豆子喜叫道:“开船了,是不是等我们下船就到了杭州?” 石头道:“说不定是苏州啊。” “谢谢你,大成哥。”圆缺对范大成谢道。 范大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先别跟我客气,等到了江南,我们可都得靠你了。” 数日后的一个夜里,范大成和圆缺来到舱外。范大成伸了个懒腰,道:“整天躲在那里,闷死了。” 圆缺没有说话,趁着月光看着前方,脸上表情有些怪。 “怎么了?”范大成问道。 圆缺依旧看着前方,开口道:“这是……海吗?”他从未见过海,可这样一望无际的水面应该就是海了吧? “不是吧?”范大成吓一跳,顺圆缺的目光看去,一片汪洋,无边无际。“不会吧!”范大成大叫。 “谁在那儿?”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一群乞丐站在一边,王老板背着手从他们面前走过,问道:“你们就这样躲在船上这么些天?你们好大胆子啊。”大家点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大爷,求你别把我们扔进海里,我怕水。”豆子开口说道。 王老板哈哈笑了起来,道:“我可是做正经生意的,不害人性命。” 豆子忙谢道:“谢谢大爷。” 王老板道:“你们以为我要南下,所以才上了船吗?” 闻言,圆缺和范大成都抬头看他,他们也正想问此事。 “呵呵,你们不知道啊,那济州河是朝廷今年刚挖掘完工的。我这是北上的货船,由泗水入济州河,到东阿大清河,然后出海北上,至内河。现在在海上你们是下不去了,等到了直沽再下去吧,然后想法子南下!” 大家听了都十分沮丧,好不容易从潍坊走到济宁,谁知又绕回来了,还绕得更远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还好王老板是个好人,答应让他们在船上帮工,还能领工钱。入内河到了直沽,他们便下了船。 豆子抬头看范大成,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阿瓜也问:“又往回走吗?” 范大成一脸歉意的看着圆缺,道:“圆缺,真是对不住……” “你别这么说,你也是想帮我啊。”圆缺抑制心中的失望之情,思索了一阵,又道:“我们先往南走,找个县城安顿下,等天凉了,好在那儿好过冬。等到开了春,我们再上路。” 众人赞同,一行人回头,向南行去。 24 第二十三章 大都 大都城郊,陆晓知坐在车内,赤澜与烛影、青雳子三人骑马走在车旁。路旁有两个孩童正在扭打在一起,旁边一群孩子在一旁呐喊。“打他!打他!”不知是叫谁打谁。 骑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后,烛影开口说道:“小孩儿打架,只因少不更事,以一时之气便大打出手。可没过两日他们便会忘了,又是好兄弟。多少年后,长大了,彼此就是最好的朋友。” 赤澜看着他,觉得很有道理,但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一番话。 “快进城了吧?”车内,陆晓知掀开帘子问道。 车夫应道:“前面就是了。” 车马停在了一条宽大的街上,街旁是一家比曲阜的陆晓书院大得多的书院。门上匾额也书“陆晓书院”四个大字。落款:“至元九年岁在元诺淮清和月”。乃十一年前,壬申年,四月。 此时门口已经候着一群人,迎接陆晓知归来。当中大部分是书院的夫子、教授,也有几个学生——估计是陆晓知的得意门生。 这里的生活与在曲阜陆晓书院的生活差不多,也是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当然还顺带陆晓知所知的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等。书院的老师个个都是博学多才,学生们也很出色。 天色晦暗阴沉,青雳子在三步之遥处默默行走。陆晓知接着那日所说,讲述事情缘由。 到商朝灭亡时,商氏一族已经从太戊时所受重创中恢复,于是开始向巫氏族人复仇。当时两族势力相当,一场大战,双方死伤惨重。巫氏族人未曾料到商氏残枝竟然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心中忿忿不平。于是两族修养生息百年后,又展开大战,拼得你死我活。 陆晓知摇头感叹:“仿佛这两族的仇恨是能延血脉相传的,好几百年了也不见消退。” 两族的几代后人都不乏足智多谋之士、骁勇善战之人。渐渐的,到了后来,谁还能记得那遥远的恩怨,记得的都只是前一次大战结下的仇。两族人好像都很会记仇,从骨子里就很记仇。双方实力都慢慢增强,一次比一次打得惨,仇也一次比一次结得深。往往是一方大败,另一方也受重创,两败俱伤。 赤澜此刻才明白,为何都过去千年,为何还有那么大仇恨。 说话间,已走到走廊尽头。陆晓知去给学生上课,赤澜则与烛影继续前行。烛影放小了步子,与她并排而行,问道:“公子如何看待巫商两族之战?” 赤澜想了一阵,道:“其实每次大战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即使对赢的一方也是……不是么?”她转身看向烛影。 烛影听后露出了笑容,说道:“是。” 她也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先生也这么想。” “是吗?”他的笑眼中带有几分温柔。 “那当然。”她的笑靥上染上小小的得意,目光瞥向一边,忽然眼中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她抬头仰望天空,“下雪了。” 烛影向外瞥一眼,仍回过头来看着她的侧脸。他跟着她的第二个冬天,知道她喜欢下雪,大概是因为她的母亲——忆雪。 下雪时,圆缺等人来到了高阳县,在县郊找了个被人废弃的破宅子住下。白天,大家就去城中乞讨、帮工。冬日里他们是不会赶路的,因为冬日里在野外很难找到食物,受不住饥寒,所以只能等开春再走。 傍晚时分,大伙儿从城中回来,来到破宅门口,却见豆子坐在门外哭。 “豆子,外面这么冷,怎么一个人在门口哭啊?”圆缺上前,拿袖子给他抹眼泪。 豆子哭着说道:“有一帮人抢我们的地方,把我赶出来。他们好多人……” “谁啊!好大胆子!敢和我范老大抢地盘?”范大成气得大嚷起来。 “我!怎么着?”里面的人应声走了出来。他们个个捋起衣袖,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人数和圆缺他们差不多,可年纪却大许多,最小的一个也有圆缺的个头。 “怎么?想打架啊?”范大成也撩起袖子。石头、阿瓜等人见状,也上前助阵。 圆缺忙走到范大成身边,轻声道:“他们人多,打不过的。” 其实范大成心里也明白,但不能示弱呀。只听他说道:“不来硬的,往后还怎么混下去?” “怎么,怕了?”对面的人挑衅道。 “哼,谁怕谁!”说罢,范大成带着几个人冲将上去。 圆缺回头冲着小乞丐当中一个较大的喊道:“阿福带大家躲远一点。”阿福听了,忙带小乞丐们往后退得远远的。圆缺这才冲入打斗的人群中去。 在这两年跟着范大成的日子里,他也不是没打过架,只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谁让他们在高阳没有势力呢,自然被人欺。 都是四处流浪的孩子,没学过功夫,拼的只是力气。圆缺和一个大自己许多的人扭打了好一阵。他咬咬牙鼓足力气,左手一扳,右手一推,将那人狠狠摔了出去。那倒是个招式,只知是沂山派的功夫,却不知叫什么。 “啊唷!”那人惨叫一声。闻声,大伙都住了手,纷纷朝这边看,奇怪他怎么被一个小乞丐打倒。 这半年来,圆缺已经长高了不少,但比起同龄人还是差点。经这一年苦日子的磨练,他也长得一个结实的身体,但因有些瘦,显不出来罢了。而且他一直都在遵照三清观的前辈们的话,好好修练,功夫自然不能和这些乞丐相提并论。 对方为首之人来到圆缺跟前,道:“你小子很厉害啊,敢和我比划比划吗?” 圆缺看看范大成,知道要想在这里混下去就得打赢他们,于是说道:“若是我赢了,你们就离开这里。” “你赢?哈哈哈……你小子好大的口气!”那人冷笑起来, 圆缺也不甘示弱:“还没比,你怎知道我口气大不大?” “好小子!今天爷爷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叫你知道我成霸怎么能够成霸的!”此人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细长的脸上,竖眉瞪眼的,满是凶神恶煞的表情。 范大成走到圆缺身侧,在他耳根说道:“要不我来吧。” 圆缺双眼直视对方,冷静地说道:“范大哥,你放心,让我来。” 范大成被圆缺说话的口气吓了一跳。平时这个就能识几个字、斯斯文文的小兄弟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种语气,这种神情…… “来吧!”那个叫成霸的已经冲上来。圆缺身子一弓,抓住对方的双臂。 这成霸似乎有两下拳脚,但真的只是“两下”而已,蛮劲倒是有一股。许多次圆缺被这股子蛮劲压得翻不过身。幸好这来两年练武没有懈怠,都应付了过来。最后,只见圆缺推肩缩身,伸腿一踢,摇手扳肩,身子往下一压,将成霸死死按在地上。 “你输了。”圆缺平平静静的说道,而后就放开了他。 范大成几人高兴地围了上来,拍拍圆缺的肩膀,笑问:“你何时练的这身好本事,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圆缺只是如往常那样笑笑,师祖说过,练武本是为了修身。他并不想拿出来跟人拼打,或是炫耀。所以,他也不多说什么。但此时的沉默已经与当初那个小道士的沉默不同,完全没有了怯懦。 人不是在片刻之间变的,而是长时间积累后,在某时刻顿悟。他心中牢记三清观道长们的教训,他也努力遵循,可眼前的现实却是不允许他那样做。他今天就感悟了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师祖曾说过的温、恭、让、仁、义、礼,似乎只在嘴上说得有道理,比较冠冕堂皇,在现实生活中却很难做到。有时爱憎分明、有仇必报也是有道理的,才是真正的王道。 范大成走到成霸跟前,讥讽道:“你就是这样成——霸的呀?究竟是谁口气大啊?” 成霸重重叹一口气,突然朝圆缺一拜,道:“今日成霸败在大哥手里,往后成霸愿追随大哥,一切听从大哥。”他手底下的人见了,也忙拜道:“小的原意追随大哥。” 这阵势圆缺也见的不少,以前好些人就是这样追随范大成的。圆缺看向那人,轻轻一笑:“以后可不要再做欺负弱小的事了。大家都是兄弟,不必计较那么多,日后大家就在一起,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众人一同喊道。 季冬,清早。 大街上的雪还未及清扫。街旁,卖糖葫芦的小贩卖出了今日的第一支糖葫芦。是一位白衣的先生,买给一个小少年的。小少年穿着陆晓书院白色的长衫,外罩黑色的貂裘。 “先生。”她举起手中的糖葫芦。 烛影稍稍弯腰咬下一个,记得去年去咬那颗糖葫芦时,他得弯下去好多呢!嚼了两口,说道:“北方的糖葫芦比南方的好吃,没那么酸。”忽然发现身边没了人,他回过身,看见她还站在原地。 “怎么不走了?”他往回走两步,“怎么了?” 她抬眼看他,微微翘着嘴说道:“我是寿星。”而后又将目光稍稍偏向街旁的面店。 烛影看着她,眼睛又变得狭长,然后忽然一笑:“哦,长寿面。” 她的唇畔泛起笑意,转身向面店走去。今日是她的十三岁生辰,去年的今日先生就是带着她吃长寿面的。 ◇*◇*◇ 天转暖,自西蜀送来一封信到大都。韩尚友已拜入天水教,并献出自家绝学——凝元功,武功心法自然是到了赤澜手中。但是,她却没有拿到棋谱,因为棋谱已毁,而韩尚友中了怪异的毒,此毒压制住了五步蛇的毒,但却损坏了他的脑子,令他忘却许多事情。 风吹竹隙,如箫声呜响。翠竹荫下,烛影闭目仰躺在厚软的落叶上,神情惬意。忽然感觉唇鼻间有细痒的碰触,一点植物的青涩香气钻入鼻中。 “调皮!”他轻斥一句,抓住那只捣乱的手。 “嘻嘻……”赤澜松开手中的竹叶,在他身边躺下,将脑袋枕在先生腰间。 烛影感觉手中那只小手有些异样,轻轻捏了捏,又睁开眼来看看,开口问:“手怎么这么凉?”说着又捋起她的衣袖,摸摸她的胳膊——一样的凉。 她却不以为意,应道:“哦,刚才我照着韩尚友的凝元功内功心法试了一下,然后就浑身发冷,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抬头看她,略带怀疑的问道:“没事?” 她低笑两声,道:“没事了。”一个翻身,趴在先生胸前,抬眼便见一株冒出地面三寸的笋芽。赤澜伸手摸了摸,绒绒的,痒痒的…… “桑玉指!”忽听一声叫。赤澜转头望去,只见林见羊肠小道道上跑着几个学生,嘴里一边喊着一边往前跑,“快去看摔交!”她回头看先生。烛影才轻轻一点头,她便起身飞快的跑开了。 “纳哈赤!纳哈赤!纳哈赤!” “杨成!杨成!杨成!” 书院的空场中一片呐喊声,学生们都束着发,穿着黑色短衫,一身轻便。汉人站在一边,蒙古人与色目人站在一边,双方对着喊。当中是一个汉人与一个蒙古人在摔交,势均力敌。几个授武艺的教授远远地看着,面带笑意。天一暖,学生们就闹开了。 那蒙古人的身形较汉人的高大,汉人吃亏。渐渐的,那叫杨成的便有些被动了。 “纳哈赤!” “杨成!” 一边一声呼,两边呐喊之人眼中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但终究是不会发作的,因为蒙古人身份虽高,这些汉人的身份却也不一般。 “纳哈赤!” 对面一声高呼,杨成被压在了地上。蒙古人那边一脸得意的笑,汉人这边都一脸丧气。这时候,忽见一个身形弱小的汉人撩起袖子走了出来——可不正是赤澜。 “桑玉指,你要跟我比呀?”那个纳哈赤眼里有一丝轻蔑。 赤澜嘴角轻扬:“怎么,不敢呀?” “哈哈!”纳哈赤大笑起,那边好些蒙古人也都笑了起来。 陆晓书院只收十五岁以上的学生,而她只有十三岁,又是假扮的男儿,因此不论身高体型都比人小了好多。她站出来摔交,自然有些好笑。 纳哈赤又笑:“我怕把你的胳膊腿摔折了。” 赤澜面容依旧平静,浅笑道:“你还是小心你自己的胳膊腿吧!” 蒙古人那边又哄笑起来,一边还对着她指指点点。又听纳哈赤道:“哥哥不跟你打,跟你打,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一个小丫头呢!” 闻言,赤澜面色微微一沉,声音也压低了,说道:“要比就比,哪来这么多废话。” 纳哈赤又说了一句:“你们汉族的男人弱得连我们蒙古女人都不如哪!”言一出,蒙古人哈哈大笑,汉人这边却怒了。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给我打!”话音一落,赤澜身后那些本还压抑着愤怒的汉人像是被泄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扑向对面的蒙古人。 远处的教授见了,大惊失色,急忙冲上前劝阻。很快,陆晓知、烛影,还有另外几个先生都赶了过来。 烛影看着静静立在混乱周边的赤澜,叫道:“公子!” 赤澜循声转过头,看见那个白色素净的身影,耳边仿佛一下子清净下来…… 那些愤怒人,愤怒的蒙古人,愤怒的汉人……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明白了巫商两族的仇怨,跟这个不是一样么?人自小就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骨血里都会带上那样的思想与仇恨…… 只一瞬,那叫嚷嘈杂之声又充斥在她的耳边。 “再打,就全给我滚回家去!”陆晓知一声喝。校场上立刻安静了许多,学生们都停下手来。 烛影叹一口气,走至赤澜身边,轻问道:“你挑起来的?” 说不是又是,说是又不是。但凡看见她那满带倔意的小嘴,任谁都会觉得“是”。而这时,她却突然转头,很不合时宜的对着纳哈赤骂了一句:“谁是小丫头!你敢说本公子是小丫头?” “好了!”烛影抓起她的腕子,拉她离开校场,走时仰头看了一眼屋顶。只见青雳子坐在上面,看戏一般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回到房中,烛影抬起她的胳膊仔细看了看,问:“有伤着没有?”见一切安好,他眯起眼看着她,“你可真行啊,以前烛影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看来,真不如当初就待在仙霞谷了。” 她小嘴一撅,一双眼睛瞪住了他。先生说离开——这绝对是她的禁忌。 门口忽然一阵疾风,陆晓知进了屋。只听他训斥道:“好你个商赤澜,我留你在书院就是叫你来打架,来闹事的吗?” 赤澜一声不出,倒显出几分顽劣来。 陆晓知又骂:“书院是学习本事的地方,不是让你在这里混的!”见她丝毫不理睬,他只好对烛影道:“你,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这丫头!” “是。”烛影起身应承。 “哼!”陆晓知一甩衣袖,转身出了门。 烛影回身坐下,对她道:“听见没有?说说,怎么回事,为何要打架?” 赤澜抬眼看他,有些不服气,道:“明明是他先骂我的,怎么反过来怪我?” 闻言,烛影轻轻一笑:“骂你呀,骂你什么?说你是小丫头?”抬手摸摸她的头,“可不就是个小丫头么?” 赤澜瞪他一眼,仍是不服。烛影又笑道:“你知不知道,在唐朝像你这么大都可以嫁人了,哪像你这样调皮?” 她抬起头看先生,眼里满是惊讶,很快又低下头去,然后站起身,边走边伸手去解衣带。他斜眼看她,问:“做什么?” “换衣服。”她走到屏风后。出来时,换上了一身白净的丝绸衣衫,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用一支白玉簪束着,素雅之中显着几分贵气。然后,她一语不发的往门外走去。 “去哪儿?”身后烛影问道。 “你别管。”她扔下一句,便出了门。这一走,直至夜色降临,她才回来。回来后,她对出去做了什么,只字不提。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此乃割圆术……” 课堂内,陆晓知正讲着课,忽听门口有人叫:“少爷!”转头看去,是一个作仆人打扮的蒙古人,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纳哈赤站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仆人哭道:“老爷下狱了。” 纳哈赤顿时愣住了,缓了一阵才问道:“为何会下狱?” 仆人答:“说是受贿……”不待他说完,纳哈赤急匆匆跑出去,拉着他一同走了。 陆晓知转头看向赤澜…… 当晚,赤澜房内充斥着陆晓知得骂声。 “商赤澜,你可真有能耐啊!正三品的都漕运使司运使,还是个蒙古人……你可真有能耐啊!” 她却一脸倔强,坐在那儿,也不吭声。 陆晓知喘口气,又道:“我和桑梓在朝廷里打点下的那些关系,就是让你用来泄愤的?你说,你都找了哪些人,把名字一个个报出来。都是些什么人呢,跟小孩子一起胡闹……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查不出来!” 她撇开眼,拿他的话做耳边风。 陆晓知走到桌边坐下,喝了杯水,将气压了下去,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你知不知道为何天水教能长久立得这么稳?” 赤澜眼睑稍稍一沉。她心中确实有过疑问,如此庞大的天水教,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其实天水教曾经也面临过灭顶之灾,就是因为当时教主的为人处世……一棵大树要若在狂风暴雨中站得稳,就要多找些牢固的架子支撑。你现在在干什么,拆架子呀?你想在你回去之前,就叫天水教倒下吗?”言罢,陆晓知站起身,一甩衣袖,走出房门。 赤澜看着陆晓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愣了许久。烛影看看她,伸手轻拍她的脸。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先生,我好像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了。” 烛影眼睛稍一眯,问:“哪句话?” 她只是一笑,没有回答。他也一笑,道:“公子早些睡,烛影走了。” “不!”她突然叫道。 烛影站起一半,又坐下来,笑道:“等你睡着了。” 他掀开被子,赤澜钻进被子里。他斜靠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等着她睡着。她似乎很不喜欢一个人睡觉,是小时候一个人睡怕了? 25 第二十四章 青女 “未几,樊城又失。樊城与襄阳为犄角,守将范天顺、牛富,本与吕文焕誓约死守。至是两将战死,襄阳益孤,元兵复用西域人所献新炮,攻破襄阳外郛,内城益急……” 夜间,赤澜坐在床上,听着一位师兄讲襄樊之战。这位师兄乃当朝龙虎卫上将军宇文正次子,复姓宇文,名双帅,是个汉人。 宇文双帅讲了一阵后,停下来道:“很晚了,夫子见燃着蜡烛又要骂了。” “那就吹了!”她下床吹灭了蜡烛,又爬上床,“接着说。” 宇文双帅又接着讲:“襄樊既失,江南失险,警报连达宋廷。给事中陈宜中上疏,归咎范文虎,请求立即行正法。贾太师暗中庇助,止降一官……” 窗外,夏蝉鸣泣。已是子时,仍不见赤澜踪影。烛影走出房间,足下轻点,旋身跃上屋顶。他四周扫了一圈,目光最终停在一个阴暗处,问道:“她人呢?” 黑暗里有人轻声应道:“不知道……许是在别人房中。”青雳子的声音。 “别人?”烛影眼睛一眯,又看青雳子一眼,旋身下了屋顶。 烛影去了几个与她比较要好的学生房中,最终在宇文双帅房里发现了她。听故事听到兴头上,不知何时,她已经躺下。 烛影问道:“公子在做什么?” “听故事。” “你还要听到什么时候?”烛影将她拉下床,给她穿上鞋。见先生不太高兴,她也只好跟着他离开。 烛影一边走,一边说道:“什么故事,非要半夜三更的讲。以后要听故事,烛影给公子讲便是。” 她仰头看看他,道:“襄樊之战,你会讲吗?” 这些打仗的故事,他还真不了解,轻声说道:“不会。” 她又问:“那先生可见过打仗用的炮?” 烛影低头看她,两只漆黑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倒显的明亮起来。他轻摇头,又说道:“可……哪有跟师兄睡觉的?”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明白,问:“怎么了?”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弯下腰,眯起双眼看着她,“公子天资聪颖,原来这脑子里也缺根弦。” “缺什么弦?”赤澜不解地看着他,然后踮起脚凑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宇文师兄的爹是龙虎卫上将军。我刚弄塌了一个架子,现在我要重新支一个起来。以后,我不贪玩了。先生说过的,不要把自己玩丢了。” 原来,她是明白了他这句话。烛影转头看她,一双乌黑的眸子正看着他。他的眼睛渐渐变得狭长起来,然后眉头轻轻一拧,垂下眼睑,轻声道:“烛影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公子不必……当真。” “先生,你怎么了?”赤澜身子前倾,想看清他的眼睛,可是他已经直起了身子。于是,她仰起头,悄声道:“我是给自己支架子……总有一天,只有我赶别人的,再没有人能把我驱来赶去的。” 烛影缓缓低下头,狭长的双眼凝视她良久,抬手摸摸她的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赤澜忽然一笑,道:“师兄、教授们都夸我是人中骐骥!先生还说本公子脑子缺根弦吗?” 他的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口中吐出一个字:“缺。” 之后的一段时日,她和其他师兄的关系变得极好,她依旧在支她的架子。 达官贵胄、商贾巨富之后,能进陆晓书院的,自然不是纨绔子弟,但还是很能玩乐。比武、骑射、马球、角力、摔交、骰子,她总是跟师兄们玩着这些不是一个女孩儿该做的事情。她很潇洒地同他们把酒言欢、嬉笑逗乐,但她的那双眼睛始终是闪烁着与他们不同的光芒。 *** 残暑未歇,庭树肇秋。 校场中学生们正拿着长刀对打练习,后背已被汗水打湿。远处飘来一片黑云,天空霎时变得阴沉。“轰隆——”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学生们却没有离开,在雨中继续练。被凉水一浇,他们仿佛更带劲了。 “师弟看好!”宇文双帅大喊一声,挥起长刀斩向赤澜的双腿。 赤澜嘴角勾笑,脚下一蹬,跃起七尺高,同时挥刀劈向宇文双帅的面门。宇文双帅横刀一挡,将她击退。她正遇再次上前,突然斜刺里砍来一柄刀,她只得提刀去接。 “师弟,瞧我的!”那人对赤澜笑道。两人打了几个回合后,那人又道:“你这小鬼,个子虽小,功夫可真不赖!” 赤澜笑道:“那你们一起上!” “那岂不是很不公平?” “让你们上就上,罗嗦什么!”话音未落,赤澜便已挥刀杀去。 感受到刀风刚劲,他急忙喊:“宇文!救……”那个“命”字终究不好意思喊出来。见宇文双帅与赤澜已经交上手,他也提刀冲上前去。 一挥刀,一旋身,撒出颗颗水珠。雨水渐渐迷了她的眼,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 宇文双帅一刀砍去,眼见到了赤澜胸口,却不见赤澜接招。他惊叫一声:“哎!师弟!” 她一眨眼,眼前又清晰了,却见白晃晃的大刀到了胸口,吓得她张大了嘴。 想收回这一招是不可能的,想停下也不可能了。宇文双帅急忙握紧刀柄,猛地一转。“砰”一声响,刀面重重砸在她胸口。 “师弟!”在学生们的惊呼声中,她的身子往后飞了出去,然后落在地上,渐起一片水花。大家急忙追上去,将她围在中间。宇文双帅更是满脸紧张,问道:“你没事吧?”。 赤澜坐在地上,只是紧紧抱着胸口,却不说话。 待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宇文双帅又问:“受伤了么?让师兄看看。”他伸手要拉开她的双手。她却死活不肯松手,仍是紧紧抱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此时,所有人就如刚从水里出来一般,短衫紧紧贴在身上,衣角直往下淌水。 “师弟。”宇文双帅小心翼翼的叫道。 “走开!”她忽然大叫一声,把大伙吓一跳。然后,她站起身,挤出人群跑开了。 屋檐哗哗地往下淌着水,拉开一片雨帘。她抱膝坐在门槛上,看着廊子外的一棵小草在风雨中颤抖。身侧白影一晃,一条颀长的身影在她身旁蹲下。她没有回头看,双眼依旧盯着那棵小草。 “公子?”旁边的人轻声叫道。 她仍是呆在那儿,丝毫没有反应。身上依旧是湿透的黑色短衫。原本全部束在头顶的头发,此时散下了一缕,湿湿地沾在脸颊上。 “不换身干衣裳?”烛影轻声问道,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那缕乌发,拨到耳后。她一眨眼,眼睫上的细水珠跟着一颤,还是不说话。他又凑近了些,轻问:“怎么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许久才轻叫一声:“先生。” 烛影微笑:“嗯?”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他道:“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异样?”烛影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摇摇头。她又道:“你看仔细点儿。” 他又看她一番,那双眼睛渐渐变得狭长。胖了?瘦了?长高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异样呀。最后,问了句:“哪里受伤了?” 她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脸认真,低声道:“不是受伤,是生病了。” 他的表情不见什么变化,眼睛依旧眯着,问道:“什么病?” “胸口疼。”她嘴里吐出三个字。烛影点了点头,仍是眯眼看着她。 她学他也把眼睛一眯:“你不信?”见他没有反应,她又道:“疼了好久了,一直没在意。适才,宇文师兄一刀打在我胸口,痛死我了。然后,我发现……”说到这,她稍稍一顿,然后凑近他耳畔,悄声道:“我和师兄们不太一样……”她往他身上看了看,又道:“和先生也不太一样。” 烛影再次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目光停在她胸口。顷之,他睁开眼,轻叹一口气,麻烦事还真不少。站起身,拿扇轻击手掌,似乎是在思索。最后,他说道:“换衣服去。” ◇*◇*◇ 暮商,降霜青女月。 近几日,她忽然安静了许多,没再和师兄们一起闹。可是,她却又变得一副有气无力地样子,隐隐带着一丝忧郁之色,就像酷暑时烈日下打蔫的叶子。 清晨,了了鸟雀枝上啼。长廊里,烛影与她并排而行。他问:“公子这几日是怎么了?” 她倦倦地答道:“不舒服。” 他又问:“哪里不舒服?” 她微蹙眉头,道:“哪里都不舒服。” “是不是公子练了韩尚友的凝元功,伤了身体?” 她一眨眼,略为思索:是吗?不过说回来,自打练了那功夫,她变得十分畏寒,就连在酷热的夏日,她都时常手脚冰凉的。她轻言一句:“也许吧……” 来到风仪亭,烛影坐在赤澜身后,手里在帮她弹奏。他发觉她有意无意地身体前倾,拉大与他之间的距离。最后,她说道:“我自己弹。” 烛影稍稍凑近,轻问:“怎么了?”她却身子往前一缩,躲开他。再看她的神色,像是受了惊一般,似乎他的靠近让她感到心神不宁。 他没有再追问,默默站起身,小丫头越大越叫人琢磨不透了。难道是自己老了,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坐到一旁,看看她的指法,也偶尔抬眼看看她的表情。 又过一旬。 夜降,几颗稀疏的星子把夜空点缀得格外冷清。秋风起,木叶飘摇飞落。忽闻屋内一声惊叫,躺在屋顶上的青雳子连忙起身从窗户跳入。往里走两步,看见她缩在床的一角,眼里难掩惊恐之色。 “小姐,怎么了?”青雳子问道。 她眸光微颤,轻声答道:“我……没什么。”犹豫半天,最后拿了件披风将自己过得紧紧的,走出房间。 青雳子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她进了书斋,他便候在门口。 赤澜看着满屋的书籍,不由皱了眉头。寻了半日,终于看见几本医书。她抽出一本《素问》,翻阅起来。待看到《上古天真论》时,她放慢了速度。 “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根本看不懂,又看一旁唐代王冰注释,“肾气全盛,冲任流通,经血渐盈,应时而下,天真之气降,与之从事,故云天癸也。”还是不太明白,又接着看,“天癸,天乙所生之癸水也。冲任二脉,并起于少腹之内胞中,循腹上行,为经血之海,女子主育胞胎。月有盈亏,故女子亦一月而经水应时下泄,亏即复生……” 赤澜心中一慌,二七……她离十四还差两三个月呢。难道是因为韩尚友的凝元功?自她练了那凝元功,便觉得浑身发冷,难道真的练坏了身体。她却不曾想到人与人是有个差别的……略感晕眩,忙伸手扶桌,却不甚碰倒了桌上的笔架。 门外,青雳子闻声,迈步走入。她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脸上不由一红。她在桑家时,倒是见过园子里的丫头裙角不慎落下的血迹,但是究竟怎么一回事她还真是不清楚。可在刚才,她已经明白了一些。 青雳子见她一脸不自在,便立在那儿不动了,也不言语。可这样的寂静却让她觉得愈加尴尬。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将书卷紧紧攥在手中,指甲几乎将纸张划破。心中慌乱不已,她该怎么办?其实她是极怕血的,因为母亲死之前就吐了好多血;她也怕冷,母亲去时,那只手就是在她手里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变得冰凉。可现在……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恐惧。 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握住她手中的书卷。她心中一惊,手一颤,书已经被抽走。转眼看看身畔青色的衣摆,又低下头去。 良久,听他在耳边低低叫道:“小姐。” 她却立即抬头,对他说了一句:“不要告诉先生……”说罢,又觉难为情,再次低下头去。 “嗯。”他轻声应道。不用她嘱咐,像他这闷葫芦一般的人,就算有人逼着,也很难开口。 次日,她一整天没有出门。抱膝坐在床的一角,拿被子将整个人都蒙了起来,只露出来两只眼珠子,而且还低着头。任外人怎样看,反正是看不见她了。 数声敲门声后,门口传来宇文双帅的声音:“师弟,我能进去吗?”门内无应答,“师弟,我进来了。”接着,门被推开。宇文双帅进屋,来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师弟是生病了吗?” 赤澜懒懒地抬起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出去。” “师弟……” “出去!”赤澜叫道。 “好,好。师弟好好休息。”他只好退向门口。出门时正遇见烛影进来,他向烛影鞠了一躬,才出去。 烛影来到床边坐在床沿上,看着她这副模样,微微一笑,问:“不闷吗?” 赤澜抬头正撞上他的目光,心中一颤,忙低头避开,又往床角缩了缩。 “你怎么整天待在房中不出去?”烛影伸手揭开她身上的被子。 “我,我……病了。”赤澜应道。 “病了才不能一直闷在屋里呢!走。”他向她递出一只手。 她低着头轻声说道:“我肚子疼,浑身没力气,站不起来。” 烛影嘴角微扬,伸出的手往前又送了送。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床角拉了出来。 “哎——”赤澜惊慌的叫一声,半路稍一推拒,却不慎跌入他怀中。淡淡兰香,夹着墨的芬芳……她双手撑在他胸前,将他推离。 烛影也很顺她意的松开了手,觉出她的异样,便问道:“怎么了?”抬手将她散落在脸旁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又抓起她的腕子示意她下床。 她垂着头,两条腿终于离了床,默默跟着他出门,来到风仪亭。 “公子身体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看大夫?”烛影斟了一杯茶推到赤澜面前。开始是她不肯他喝茶,如今反倒自己习惯了喝茶。 她稍稍迟疑,道:“不必了。” 烛影又问:“公子这些天怎么不开心,是因身体不适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夫子、教授、师兄们发脾气的。” 其实烛影只是与她平常聊天,可在赤澜听来却变了味道。先生是在责怪她吗,她心中立刻生起一股无名火,轻声吐出一句:“不用你管。” 她脸上略带怒容,却显出几分娇俏来。烛影伸手轻捏她的鼻子,轻笑道:“怎么还发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他还当她是小孩子?虽然一开始是,可她会长大的,她现在就已经长大了。她瞥他一眼,压着声音说道:“谁是小孩子了,你拉我出来就是要教训我?”虽没有怒气冲天,虽没有大吼大叫,但这分明是生气了。 “生气了?”烛影轻问一句。 她心里虽有气,却嘴角勾笑,淡淡说道:“谁生气了?犯不着。”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见她身子不稳,烛影连忙起身一把扶住。感觉双手所及之处,她的身体冰凉,又见她的脸变得煞白,额头冒着冷汗。他心下一惊,问:“真病了?身上如何这般凉,是不是练功练的?韩尚友的内功心法?” 赤澜待缓过来后,轻轻推开烛影扶着自己的双手,毫无情绪的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不用你管。”说罢转身走开。 看着她远去,烛影满心疑惑。以前生气还会瞪个眼睛,现在可好……小丫头,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一双眼渐渐眯成狭缝……阻拦住后面的一切思想和情绪。 “呵呵……”身后忽然传来陆晓知的笑声。 烛影转过身,换上平静的笑脸,躬身施礼:“夫子。” 陆晓知笑道:“你呀,这几日别惹她。小孩子,不懂事。她还小,你还小么?” “我?” 陆晓知捋着胡须,呵呵一笑,却似有深意。目光落在烛影的脸上,似是打趣、似是教导、又似是警告……最后,他摆摆手,道:“没事,过两日就好了。” 烛影面容平静,朝陆晓知的背影作一揖:“夫子走好。”声音轻缓,有些低沉。 赤澜回到房中,一头扑倒在床。随后,青雳子默默走进来,反手将房门关上,然后走到床前静静地站着。她趴了一会儿,侧过头看看他,表情有些痛苦。他上前两步,在床上坐下。她转过身,枕在他腿上。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双手捂住她冰凉的手。 26 第二十五章 蝶恋 案上香炉飘出缕缕青烟,满屋子淡淡兰香。旁边一把琴,一折扇。案前,烛影默默地坐着,抬眼从窗户望出去,对面那扇窗户已经关了好几日……自从那天她莫名其妙地生气后,一连几日没跟他学琴。这以后……眼前忽然有东西一闪,定眼看去,正是那只玉蝴蝶……不是已经碎了么?转过头,便看见赤澜站在身后,脸上挂着笑容……今日她如何自己来了? “喏,给你粘好了。”赤澜捏着系在玉蝶上的红绳将它举在他眼前。 烛影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依稀能看出裂纹。 “我很小心了,可也只能补成这样。”她斜眼注视着烛影的表情。 他原本有些失神的目光重新凝聚,脸上渐渐露出笑容,说道:“公子修补得真好。” 赤澜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说道:“那就还给你了。”虽这样说,语气里却似乎有些不舍。 烛影看看她,说道:“这蝴蝶在我手上已经碎了,现在谁让它重生,它就是谁的了。” “那它就是我的喽?”她的语气中略带一丝疑问,却难掩欣喜之情,将玉蝶握在手心。“我不能随便拿先生的东西,我拿东西跟先生换好不好?”见烛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便她拿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手中是一把折扇。 烛影看了一阵后,伸手要拿。她却往回一收,说道:“当然不能这么给你。” 只见她打开折扇,两手握在中间。“呲”一声,折扇被撕成了两半,她这才将折扇往前一递。烛影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出一抹笑,眼角又瞥她一眼,接过折扇。展开来看,扇面的右侧画着几枝墨兰。 “画得不错,怎么没有题字?”他看着左边的空白处。 赤澜道:“不知道该写什么,你说写什么?” 烛影看看那几支兰花,又看了一眼那只玉蝶,随口说道:“蝶恋花。”话一出口,他便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她,蝶恋花…… 赤澜此时正仰头思索,嘴里低声念道:“蝶恋花……苏轼的,柳永的?还是晏殊……先生喜欢谁的?”她看向烛影,却见他神情异样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已经成了一条狭缝。她凑近了,也眯起眼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问道:“先生,你怎么了?” 烛影忙撤回目光,眼里起了一丝慌乱,嘴上说道:“没什么,烛影在想该写什么……写……公子回去休息吧,烛影还要补扇子。”他再次看向她,已经恢复了素来的那副淡然从容的表情。 闻言,赤澜隐隐一笑,说道:“那你慢慢修吧。” 看着她走出房门,他回过身,看着那把折扇。先是有一丝迷茫,而后又出现一点笑意。最后闭上眼,顷之,轻轻一声叹息。 季冬,清静的大街,落雪无声。 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屋檐下撑开,走入飘雪之中。底下是一位白衣先生,一个黑色披风的少年。身后面馆门前,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仰头看看漫天的飞雪。 少年举起手里的糖葫芦,先生低下头,咬下一个。 她已经十四岁。 天地一片银白,两个小点慢慢移动,在一处停下。 抬手用披风挡住袭来的阵阵冰雪碎碴,然后缓缓放下手,露出一双狭长的眼,而后是略带一丝笑意的唇。烛影抬腿,往后退了两步。 赤澜嘴角挂着笑,一脚踢去,地上又扬起一片冰碴。很快,地上清出了一片冰面,光滑透亮。原来,这是一片被雪覆盖了的湖面。她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向前跑,一踏上冰面,便并拢了双腿,身子半蹲。呲溜一下,人便在冰面上滑了出去。 “小心。”烛影开口提醒道,“滑这么快,小心飞出去摔着。” 她在冰面上打了个转,笑道:“那——我就飞到天上去,做神仙!” 他脸上漾出笑意,轻吟:“一去霄汉上,世人那得逢。” 那边又传来她的声音:“本公子要给这湖赐个名,就叫做……升仙湖!”她滑了个来回,笑着朝烛影挥手,“先生,上来!” 他轻笑一声:“烛影就不奉陪了。” 闻言,她脸色一变,忽的直起身来。正滑了半道,身子一动,脚在冰面上便不听使唤了,直打滑。她急忙来个黄龙转身,欲逃离这地方,可脚下却是一滑,整个身子打横往冰面上摔去。 “呃……”她正要开口叫,可是口才张开一半,便觉一阵风卷来,腰上一紧,身子便停止了下跌的趋势。她的眼睛渐渐弯成了月牙儿,一脸俏皮的笑意。 烛影心中正疑惑,忽觉手里一沉,霎时如同手中抱了千斤石一般。他急忙将重心后移,可刚一动,脚下便一滑,身体往后倒去。“咻”的一下,他抱着她向后滑出丈余。然后听得“嘭”一声,两人摔在了雪地里,溅起一片雪,又洒在二人身上。 “哈哈哈……”压在他身上的人却开怀大笑起来。烛影一脸平静,只是看着她,也不言语。见他没反应,她自觉没趣便安静了下来。 静而镇之,则自止矣。他这才开口:“起来。” 赤澜看他一眼,爬起来,迈开腿便走。烛影起身,慢慢追上前,斜眼看她,见她脸上有些不悦,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着。 “先生。”她忽然开了口。 烛影瞥她一眼:“嗯?” 她稍稍迟疑,微微撅着嘴,低声说道:“先生不要老教训我。” 烛影道:“你我的学生,我不该教导你么?”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说道:“别以为本公子喊你一声先生,你就以为自己是本公子的师父了。” 烛影也停下脚步,笑道:“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师父了呢?我教你弹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我跟你说啊,自打我来到这世上,只拜了陆晓知一个师父。”赤澜瞥他一眼,又道:“你敢说自己跟他是一个辈份吗?” 他稍稍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问:“不是师父……那,公子把烛影当成什么了?” 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唇畔泛起笑意,“先生。”她丢下两个字,霍然转身跑开了。 烛影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虽是平静,但掩饰不住内心的矛盾。 破庙门口,少年仰头望天,身上穿得单薄,衣衫虽破旧,却也干净。寒风一吹,漫天飞雪打个转儿。 身后传来脚步声,正是成霸。他转头上下左右看了看,抬手拍在这个与他一般高的少年身上,问道:“兄弟,看什么呢?” 少年垂下眼睑,不语。成霸侧脸看看他,提腿站在门槛上,抬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怎么一下子窜这么高了?还是习惯这样。”然后,他叹息一声,道:“这一路磕磕绊绊,一会儿这个病了,一会儿那个受伤了,一会儿没钱了,一会儿要赚钱……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呀?” 少年深吸一口气,沁入心脾的凉…… “要不你带上你的人,自己走吧。”少年开口轻声说道。 成霸笑笑,道:“小瞧人了不是,我成霸是那种丢下兄弟的人吗?你是我大哥,我当然跟着你了。”他又在少年肩上拍了拍。 这少年便是圆缺,十五岁了,这一年他终于长高了。他转身走进破庙,破庙中央的火堆旁,石头正给豆子喂药。一旁的范大成盯着圆缺看了一阵,说道:“圆缺,我怎么瞧你这么眼熟呢?” 圆缺转头看他,笑:“你天天看着我,能不眼熟吗?” 范大成稍稍蹙眉,想了一想,道:“不是。我是觉得你现在这相貌,似乎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过……”又思索了好一阵,摇头,“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 圆缺笑了笑,在豆子跟前蹲下,摸摸他的额头:“不烧了。” “还有好几个咳嗽咳得厉害呢!”成霸从门口走进来,看看那群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哎,你那个吃麻雀治咳嗽的法子不是很管用么?这时候打麻雀最容易了,你去弄两只来呀。” “不打了。”圆缺轻声说了一句,在地上坐下。 “为什么?”成霸问。 “很久不打了。”圆缺应道。 范大成开口道:“唉!上回在关帝庙的时候你不在,所以不知道。那庙门口的槐树上来了一对鸟夫妻,他打死了一只,结果另一只在门口叫了整整一个月。” 听罢,成霸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道一句:“你也忒心善了,连只鸟也……”圆缺瞥他一眼,他便住了口。旁人却笑了起来,笑够了大伙又安静下来。 范大成叹了口气,仰身躺下,嘴中唱道:“自叹平生不自由,残杯冷炙漫相投……” 自叹平生不自由,残杯冷炙漫相投。筠篮带雨携残月,檀板临风唱晚秋。两足踏穿尘世界,一身历尽古荒丘。从今不复朱门叩,村犬无劳吠不休。 ◇*◇*◇ 暖日融融,几个学生坐在风仪亭内把盏对酌。宇文双帅饮一口酒,抬眼看身边的人,问道:“师弟,这酒味道如何?” 赤澜点点头:“绵爽清冽,香醇宜人。” 宇文双帅笑道:“这可是御酒,我从家中偷拿了一坛。” “宇文将军若是知道自己儿子是个窃酒贼,你说他会怎样?”赤澜笑道。 他也笑,说道:“笃哇来犯,宗王阿只吉军败了。家父跟从伯颜大人去了西北,哪里管得了我。倒是那察尔兄,似乎御史大人管得紧哪?”他看向坐在赤澜另一侧的年青人。 那察尔笑笑,道:“家父可从不管儿子们喝酒。” “既然这样,也不见你拿几坛好酒来。”赤澜说道。 那察尔道:“师弟若是喜欢,我就常拿酒来。哎,还有答兰呢!”他看向旁边的一人。 答兰笑:“当然!”此人乃宣徽使、第一怯薛长月赤察尔之子。 在元朝,划了官、吏、僧、道、医、工、匠、娼、儒、丐十个等级,儒可是排在了娼之后,这些达官贵胄之后能来此读书实在是难得了。 几人把酒言欢,且饮且谈,忽听那察尔问道:“听闻师弟家中有位姐姐?” “叫做玉罗是不是?”答兰紧接着问。 赤澜手中一顿,随即点点头,端酒往嘴边送。 宇文双帅也道:“玉指的姐姐定然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了?” 杯到唇边一滞,嘴角扬起,她放下酒杯,强忍住笑,看看一圈人。所有人都看着她,等他回答。赤澜指指自己,笑道:“你看我长相如何?我姐姐呢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那察尔紧接着又问:“不知玉罗姑娘是否已经有了人家?” 赤澜答:“没有。” 闻言,众人暗暗松一口气。宇文双帅身子往前一探,道:“师弟,你看宇文如何?论家世、论人品……”他话未说完,又听那察尔道:“我阿鲁剌氏也不错啊!”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赤澜。 她笑道:“看来我们桑家门槛要被提亲的踏破了。”她展开双臂,一左一右环上两人的肩膀,道:“行不行,还得看我姐的意思,是不是?” “公子。”忽然传来烛影不急不缓的声音。 亭子里,学生们的动作全都僵住,随即纷纷站起,躬身行礼:“先生。” 烛影缓步走进亭子,手中折扇指指桌上的酒食,“喝酒呢?”说着,端起酒壶,仰起头,往嘴中倒。咽下一口酒,赞道:“好酒。” 闻言,学生们又面露喜色。 烛影放下酒壶,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会儿陆夫子就过来了。” “什么?”众人大惊,亏他还这么不着急。 “快走!” “先生,学生告辞。”众人边说边往外跑。 “嗯,慢走。”烛影应道。 待他们都不见了人影,烛影在赤澜旁边坐下。赤澜从刚才起就支着脑袋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烛影先开了口:“我说公子啊……”赤澜往前凑了凑,双眼望着他,等他说话。烛影看她一眼,接道:“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了。” 赤澜斜眼看看桌上的酒,问:“喝酒?” 烛影有些无奈:“是谁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有姑娘家跟人勾肩搭背的吗?” 她不禁有些发窘,垂下目光,轻声辩道:“师兄们又不知道……” 烛影轻叹一口气:“你自己知道吧?” “嗯,呵呵。”她忽然抬起手臂勾上烛影的脖子,道:“下次决不会了。”他斜眼看看她的手,这也叫不会? “咳……”忽然传来陆晓知咳嗽声。 两人回头,见陆晓知负手站在亭外石子涌路上。他看看桌上的酒食,又看看亭内二人,脸上略有不满:“你看看你!” 赤澜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烛影肩上,不急不缓地将手拿下来,对陆晓知笑笑。随后,二人去到陆晓知房中。这一日,她从陆晓知那里知道了“琴棋书画”的故事。 唐乾封二年,巫商两族的一场大战,巫氏惨败,族长身亡。族长身边的一个琴侍,率其残支逃至最初巫族祭坛所在之处,躲进深山中一个山洞。他们为了防止商族进攻,在山洞里外布置下无数机关玄门。巫商两家最不缺的就是玄门术士、能工巧匠。 待天水教找到他们,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而那时,那个山洞已经被巫家人设计得机关重重,既不怕水攻,又不怕火攻,外人丝毫别想攻入。开轩,便是第一道攻不破的玄门。 赤澜问:“开轩琴是不是用来破开轩门的?” 陆晓知点头:“嗯,据说只有开轩琴能打开‘开轩玄门’。但究竟怎样打开,只有巫氏正统血脉之人才知道。” 她又问:“开轩琴是否与那琴侍有关?” 陆晓知道:“那个琴侍叫做付瑶琴,她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最厉害的就数她那‘御力于琴’的功夫。” “御力于琴?”赤澜转头看向坐在桌旁的烛影。而烛影则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看着陆晓知。 陆晓知继续讲述。 如今江湖上有很多人会这功夫,但终究是比不上巫家的功力。那琴也很不一般,因为一般的琴都承受不住那强劲的力量。这就要说到琴弦,它是由绛蚕丝制成。产蚕处便是后来西夏国所处之地,可惜现在已经绝迹。 待巫氏族恢复元气后,就离开了山洞,但一直都会派一个或几个女侍守着山洞。因此,商族人都习惯称那个山洞为“巫女洞”。 “书”也出现在唐代,是由一个叫苏暮云的女侍而创,她剑术高超;“画”出现在五代期间,由一个叫做魏鲛绡的女侍而创,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由于战乱,又已年久,这两样东西的用处已无据可查。但定是和开玄门、走迷宫有关。 “棋”是孝宗年间出现的,也不知为何这般凑巧,正好凑成‘琴棋书画’四韵。 要说“棋”,首先得先说说三百多年前,就是唐末的时候,巫商两族发生了一场大战。这回轮到商家大败,天水教教主死。当时的太微上者——贺劳旋,顺众意继任,他率残存的族人逃亡到了契丹。直到辽神册元年,天水教才回归中原,并将一颗天之泪赠给辽国君主耶律阿保机,以表谢意。天之泪有两颗,另一颗还在教主手中。 回来后,首先要做的自然就是复仇,可当时能找到的巫氏营地就只有“巫女洞”,所以就从那儿下手。接着就展开了一场几十年的进攻,商氏族人想尽办法也没能攻入。于是,攻入巫女洞成了商族三百多年来的最高任务。 “现在我们找‘琴棋书画’就是为了攻入巫女洞?”赤澜问道。 陆晓知点头:“嗯。” 赤澜又道:“可现在巫族最后一代传人巫言玑,不是已经死了吗?这算不算巫族已灭?还攻那山洞做什么?” 听至此,烛影眉头隐隐一皱。陆晓知将目光轻轻从他脸上收回,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何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样庞大一个家族,哪能说灭就能灭绝的?即使当时找不到适合的正统血脉继任族长,也可以在外姓人中选一个贤能之士来担当。就像我天水教,不是也有贺劳旋,还有你外公罗玄甫吗?其实还有很多,你不知道而已。” 在前朝,孝宗年间,离现在已有一百多年。当时有个沈姑姑,工围棋,而在内廷奉职,是唯一的一个女棋待诏。 沈姑姑,姓沈,名奕秋。她父亲是巫族的长老,善弈棋。但他单只给儿子传授棋艺,却不教女儿。可沈奕秋却偏偏自小就对下棋感兴趣。在她十六岁那年,被选为看守巫女洞的女侍,进了巫女洞。 那时天水教教主是商乾,他有个独子,叫商丘白。原本商丘白毫无疑问是下一任教主,可年青人非要为天水教立个大功才肯接任。要立大功,自然就是要攻破巫女洞。 那一日,沈奕秋上山采药,在山谷里发现一个昏死的年轻男子。看似从山上跌落下来,受了重伤。小姑娘心善,将那他带回了山洞。 赤澜眼中一闪,问:“那人不会是商丘白吧?” “不愧是我的学生,一猜就中!”陆晓知笑道,又接:“其实这千百年来,双方互派奸细的事常有,不必惊讶。要说这个商丘白,那是风华正茂,生得一表人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哎,就跟他一样。”陆晓知伸手指向烛影。 烛影微惊:“我?”他面对着陆晓知,却斜眼看向了赤澜。赤澜也正转眼看他,他轻轻收回目光。 陆晓知道:“是啊,小姑娘情窦初开,能不心动吗?”他这一句话听得赤澜心一颤,不禁有些心慌。 烛影轻笑,道:“夫子说笑了,烛影只会弹琴,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夫子这样说,不是让烛影下不了台吗?” 陆晓知继续讲述后面的故事。 商丘白隐瞒了自己的姓氏、身份,一边在洞内养伤,一边查看洞内机关。得知沈奕秋喜欢下棋,而他围棋、象棋他都会,便提出要教她下棋,于是他便成了她的师父。日子一天天过去,商丘白发现这个沈奕秋不仅聪慧貌美,且温柔善良。结果,两人互生爱慕。 听到此,烛影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双眼微微眯着,朝赤澜投去一丝不定的目光。 也不知老天爷跟巫商两家开什么玩笑,两家明明仇深似海,可从最初的商磐和巫嫕、商娖与巫繁,到后来的商丘白和沈奕秋——中间还有数不胜数——都牵了红线。当然,都不会有好下场。当中许多人因叛教的罪名,奸细的罪名……都死在了风吟崖,还有巫族的祭坛上。 也有碰上宽容的教主和族长的,两人虽然在一起了,可天灾人祸,都终无善果。或许是巫嫕、商娖与巫繁的英灵想为为两家续缘,可偏偏又有巫咸和商磐下的那两个诅咒在作祟…… 后来沈奕秋知道了商丘白的身份,得知他的来意,自然万分心痛。杀他又舍不得,于是与他下了最后一盘棋,将他赶出巫女洞。商丘白没有成功,族人也不会怪他,因为谁也没盼着有人能成功破了巫女洞。但很很多人认为他对敌方女子生了情,日后定不能一心为公、治理好天水教,他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商乾年迈,便由其弟商坤继任。后来,商坤之子又当了教主,他便是天泪王。唉!这个天泪王在任期间,使我教搅入了辽宋之战,那时金国也在打。三国交战,害得天水教差点蒙受灭顶之灾。 不久后就出了沈奕秋的‘棋’,秘道迷宫,又给商族人出了个大难题。然后,她就带着奕谱离开了巫女洞,再后来就在内廷奉职,成了沈姑姑。 27 第二十六章 刀客 “接下来一百多年,巫族陆续更替了几个女侍。大约四十年前,出了个叫做……叫做林展如的侍女。没想到啊没想到,她竟然和一个仙霞客……”说至此,陆晓知看向烛影,“或许你知道,就是江神子。” 烛影惊问:“原来的仙霞三客?” 陆晓知点头,道:“林展如、江神子二人结下一段姻缘,诞下一子,后来他那儿子还成了巫氏族长巫公绍的女婿。别说,这巫家人还真大度。当然,也是因为江神子只是天水教的人,并非商族的人。” 烛影眉头隐隐一颤,问:“你是说巫言玑的丈夫……是江神子和林展如的儿子?”语气中带些疑惑与不解。 陆晓知笑:“是啊,很不可思议?我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江神子自那以后便销声匿迹了,据说巫族也没有收留他。仙霞客应该一直在寻找他吧?唔,也就是追杀他!” 烛影缓缓点头:“只知道他叛教,但不知当中还有此种缘由。”此时,他的眼里又带上一丝的惘然。 陆晓知自得道:“那是!想我陆晓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何止五百年呀!”赤澜说着微扫一眼烛影,又看向陆晓知,“不说这个了,我想听后面的……就说巫言玑死了以后。” 巫言玑死后,巫族长老伊本巫带着剩余残支逃亡,当中便有巫言玑的独子。不过,她那儿子不过是巫公绍的外孙,已算不得巫家嫡孙了。那之后,天水教一直在四处找他们,要彻底消灭他们。 伊本巫便是巫伊本,也是巫族的一支,祖辈去了波斯,到他这儿已经是第五代。照着波斯人的习惯,名叫伊本•哈萨木•库斯•巫。哈萨木是他父亲,库斯是他祖父。他三十岁上,独自一人回到了中原。 十多年前最后一战,巫氏的男人几乎死绝,仅剩巫伊本和巫言玑的儿子。所以,据天水教所掌握的,巫族仅剩巫言玑一支,再无旁支。现在巫伊本若还活着,现在已是耄耋之年,要活也活不了多久。倘若巫言玑那个独子也死了,那巫族算是彻底完了。 赤澜不由惊叹,天水教连旁支细末竟都调查得如此清楚。有意无意的朝烛影投去一眼,却见他神情恍惚、精神不振。她说道:“我听累了,下次再说吧。”便起身向外走去。 “嘿!我没讲时,你天天缠着要我讲。现在我讲了,你倒不愿意听了!”陆晓知朝门口喊。 “夫子,烛影告退。”烛影也起身,有些失神,但依旧礼节周全。 烛影回到自己房中,坐到榻上,仍是刚才那副神情。 “你怎么了?”不知何时,赤澜站在了他跟前。 他抬起头,狭长的双眼,目光如一只折翼的蝴蝶落在她脸上。她心中一漾,稍稍迟疑,轻声道:“刚才在夫子说的……你和江神子,有什么关系?”她正是因为注意到烛影的反应,才不让陆晓知再讲下去的。 烛影眼神稍稍一沉,随即嘴角牵出一抹惨淡的笑,看得她都觉得不忍心。她坐到他身边,侧身看着他等待回答。烛影久久才道:“没什么,江神子和家师,原仙霞十四客,何满子,是师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他双眼望着前方,目光不知落在了哪儿,仿佛又失了神。 “你又何必为他伤心?”赤澜探过身去,仰头看着他。仙霞客那种冰冷的感情,她是见识过的。即使是师徒、师兄弟、师兄妹,又能怎样?不过是盼着与自己亲近的人能进入四十九阵而已。 烛影微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的脸。她睁大了双眼,看入他眼眸深处——一直想看清楚他眼中被遮挡的地方,可是,即便离得再近,她也没能看清。 “你不懂。”他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懂。”她那两只漆黑的眸子映着他的面庞。 他忽然笑了,像是一种释然,却又透着些许无奈。轻拍她的脸,笑问:“你懂什么了?” 赤澜一眨眼,道:“你不说,我能懂什么?”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划,微微一笑,缓言道:“你让烛影不知该如何自处……”语气中又流露出一丝茫然。 她眉头轻蹙,两只点漆黑眸定定的看了他许久,而后淡然道:“你若非得我叫你一声师父,你才找到自己的位置话,本公子就叫一声师父好了。” “呵……”他轻轻一笑,但这一声笑似乎很沉重。她从他眼里看见千言万语,他却没有再多说,那一声笑仿佛压下了一切。或许是因为自小在仙霞谷长大,更习惯沉默。 入夜后,赤澜才又找陆晓知问了辽宋金之时巫商两族的变故。 陆晓知接白日所说,道:“那时天泪王继位,与辽国联手,一面打击巫族,一面与大宋作战,当时还有金国。结果辽被金灭了,辽国君主手中的‘天之泪’遗失。天水教也受重创,混乱之中也丢失了‘天之泪’。后来蒙古人与宋金大战,巫族也被打得极惨……没了圣物,天泪王死后,天水教陷入一片混乱。那时,你外公在朝为官。” 赤澜问:“我外公就是天水教在朝廷里支的架子了?” 陆晓知点头,道:“我教太微上者,与他是好友,觉得他是个教主的好人选,便劝说他。罗公看宋廷无望,便辞官入了天水教,因没有天之泪,便只能做代教主。果然,天水教在他手里又活了过来。我教恢复实力后,又开始了跟巫族的争斗。后来,你爹出现了,说是天泪王之孙。最重要的是,他手里有一颗天之泪。后来,大伙也发现,他确实是个难得的俊才。” “俊才?”赤澜忽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真是不了解。 “说起来,你虽长相随你娘,但性格还真是随你爹。你爹机智聪明,又有一身好武功,尤其是是剑术高超。他帮着你外公给了巫族重重一击,还杀死了巫氏族长巫言玑。你外公十分器重他,还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了他。” 赤澜沉默良久,才开口低声相问:“我爹……他会什么剑术?好像从来没见他练过剑。”说至此,她的脸上有些落寞,声音沉了沉,“我跟他在一起总共也没多久,当然看不见了。” 陆晓知看看她,暗自一声叹息,道:“千手观音。” 倒是个有趣的名字,她抬头问道:“厉害吗?”。 陆晓知道:“力量不算大,但速度极快,与之对决的人必然输在速度上。一般人也学不了,是聪明人学的剑术。” 赤澜眼里光芒一闪:“你知天洞地,是否也知道千手观音的……” 陆晓知瞥她一眼,道:“有什么是我陆晓知不知道的?你要想学,直说便是。” ◇*◇*◇ 初夏,布谷鸟唱着“春已归去”时,一群乞丐在路上捡到一个半死的人,像是从血池子里爬出来的一般。洗干净了,才看出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平凡的一张脸只剩下无尽的苍白。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茅草堆上,伤口已被包扎。目光微转,看见一个十五六的黑衣少年正拿着一把刀杀鸡,那把刀有些眼熟……不正是自己的佩刀?欲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虚弱的张不开嘴。嘴上说不了,便只有心中叫屈:小鬼,那刀不是用来宰鸡的呀…… 眼前一张人脸晃过,竟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看着他嘿嘿的笑,笑着笑着,鼻子里流出一条鼻涕,颤颤悠悠往下滴,而底下就是他的嘴——眼前一黑,再一次晕厥过去。 豆子用力一吸,鼻涕迅速钻了回去。抬眼看杀鸡的圆缺,叫道:“阿梨哥哥,他醒了。”圆缺刚咧嘴一笑,却又听他道:“又晕过去了。” 睡梦中闻见食物的香味,肚子起了反应,人也跟着转醒。刚睁开眼,便听那六七岁的小男孩叫:“又醒了!” 然后见那杀鸡的少年用破碗端了一碗鸡汤过来,眯眼仔细看了看那碗——破虽破,却是洗得干干净净。张嘴,喝下一口汤…… 肚子饱了,很快便能开口说话,第一句就是:“我的刀……” “哦。”少年反应过来,回身走到门边。 圆缺拾起那把满是鸡血还沾了两根鸡毛的刀,看了两眼,放旁边的水桶里洗干净,才送还给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在接过刀时,似乎不太高兴。他也不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那柄刀,直至擦得锃光发亮,还不停手。乞丐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那柄刀上——一柄宽一寸余,长约两尺半的刀。 “大侠,这刀很厉害吧?”成霸问一句。 那人一扬眉,道:“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 圆缺点点头:“哦,雁翎刀。” 那人听了圆缺随意的语气,微蹙眉头,目光有些发寒,道:“你竟然拿雁翎刀杀鸡!你知不知道,身为一个刀客,刀就是神,比命还重要!” 声音太大,把旁边的豆子吓了一跳,直往圆缺怀里躲。圆缺抱住豆子,嘴上说道:“原来不知道,不过见了大侠浑身是血的模样就明白了。” 刀客斜眼看他,慢慢垂下脑袋,不言语。圆缺见他不说话,便抱着豆子站起身,对其他人道:“吃饭了。” 这一下,豆子有开心了:“我要吃鸡腿!” 圆缺笑道:“鸡腿有什么好吃的,翅膀好吃。” “我就要吃鸡腿……” 这时候忽见那刀客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急急喘气。圆缺连忙放下豆子,折回去看刀客,问道:“你怎么了?”刀客喘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而且嘴唇发紫,指甲也发紫。 豆子问道:“阿梨哥哥,他怎么了?” 圆缺道:“人在窒息时便会嘴唇、指甲发紫。”看着刀客难受的样子,他也有些无措。 最后,刀客昏了过去,吓得豆子叫大叫:“阿梨哥哥,他死了!”可片刻之后,刀客又睁开眼,好端端的坐了起来。这回更是吓得好些人大叫:“诈尸!” 他看看唯一一个仍坐在自己身边的黑衣少年,轻叹一口气,道:“我中了毒。” 圆缺问:“什么毒,能解么?” 他摇头:“颜门□□,只有颜门才能解。” 圆缺道:“去找颜门要呀。” 他略微有些吃力的说道:“我这一身伤,便是拜颜门所赐。他们巴不得我死,怎会给我解药?” 圆缺微微一怔,问道:“你是坏人?” 闻言,刀客怒道:“谁敢说我雁来红是坏人!” “雁来红?”圆缺念一遍他的名字,又道:“颜家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他们要杀的人,应该不是好人吧?” 雁来红却道:“谁说武林世家、名门正派就是好人了?有时候强盗土匪都比他们好!从江南追至这里,打不过我的雁翎刀就用毒使诈!” 见他气的直喘气,圆缺忙拍拍他的背,劝道:“别生气。既然你中了那种毒,你就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剧烈动作。不然一下子喘不过气来,那就……不好了。” 豆子凑上前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呀?” 雁来红沉默片刻,才道:“我从颜家拿了一件东西。” “哦,你偷人家东西!”小乞丐们异口同声。 这回雁来红不动怒,缓声细语道:“那本来就不是他颜家的东西,是颜老夫人的东西。” 乞丐们又叫:“颜老夫人不是颜家的人了吗?” 雁来红道:“颜老夫人同我祖母是姐妹,当年她是不顾家人反对嫁入颜家的,还偷偷带走了传家宝,那东西是我祖母的母亲嫁妆,是我祖母娘家比家的才对。颜老夫人二十年前就死了,东西早该物归原主了。” 一番话听得大伙有点晕,圆缺在脑子里顺了一遍,才道:“那也应该是你祖母的娘家人,也就是比家的人,去跟颜家讨这宝贝才对,如何你去了呢?” 雁来红叹气道:“都死光了,侥幸活着的,也没了音信……祖母临终时留下遗嘱,说那东西是比家的,一定要拿回来。我父亲没能完成祖母遗愿,便由我来完成。” 大伙点头,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雁来红又道:“你们发现我的地方西北向一里之处有座武侯祠,武侯像的后面藏着一个包袱……” 包袱取回来后,雁来红从中拿出一卷似纸似皮,又像是布的东西,展开来一看,是——像是一幅丹青图。画中所画是初冬萧瑟的山景,中间一座山峰上有一棵落光叶子的树,唯有枝头还挂着一颗红色的果实。 “这就是你祖母的娘家的宝贝?”豆子看着那幅画问道。 成霸亦不以为然,道:“画得也不怎么样,很值钱么?” 范大成却道:“你懂什么?” 成霸反驳:“你懂?” 雁来红将画递到圆缺手中,道:“我在江湖行走也结下不少仇敌,时常遇上找我拼命的。我中了那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见阎王去了。这画也不是我陈家的东西,总得找到比家的人将它送还。你们四处走,遇上他们的机会大些,这东西就托给你们了。比家找回画,少不了你们的报酬。” 报酬不报酬的其次,可是…… “可我们又不认识比家的人。”圆缺说道。 雁来红道:“比姓的人不多,你若是遇上了,就确认一下是否有个叫比鸠的老人家。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年岁近百了……你能找到他的后人也好。” “哦。”圆缺点点头。 雁来红再一次嘱咐:“记清楚了,比鸠。” 雁来红养了一个月的伤,却沉默了足半个月。一日,他亲自去小溪里抓了几条鱼,然后用他的雁翎刀为鱼去鳞剖腹,架火上烤好了给大伙吃,说是答谢救命之恩。 圆缺有些纳闷,问:“大侠,你怎么拿你的‘神’剖鱼?” 雁来红但笑不语。吃完鱼后,他拍拍屁股站起身,仰天长叹一声,道一句:“我走了。”然后就转身走了。 看他走至一丈开外,圆缺忽然发现他的“神”还在火堆旁,便拾起剑,叫道:“大侠,你忘了你的‘神’!” 雁来红没有回头,只是传来他的声音:“你不是没刀杀鸡吗,这刀就送给你了……” 圆缺又问:“大侠要去哪儿?” 雁来红停下脚步,说道:“为了那幅画,我自小苦练武功。最终画拿回来了,可我的人生已经过去大半,错失多少人间乐事。如今我命悬一线,不知何时就会见阎王去,在剩下的日子里,我要好好享受人生。你们还年轻,听我一句话——这世上没有多少事是值得你去执着的。来这世上一遭,就要好好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于是,雁翎刀便留在了圆缺手里。不过,圆缺没有再用它杀鸡,因为这些时日来,他能看出雁来红对这刀深不可言表的感情。雁来红舍弃这把刀,并非舍弃他的神,他中了毒,怕是不能再动刀,看着它只会伤心吧? 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天依旧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跳进溪水,洗去一身的汗。 成霸蹲在溪水里,掬一捧水洗把脸,又搓了搓胳膊,嘴中道:“我们非得去江南吗?”他回头看在岸上坐着的圆缺,“我看,在这里就挺好。” 豆子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啃着一只犁,一边说道:“阿梨哥哥要回家,当然要去江南了。阿梨哥哥,什么时候到杭州啊?”他似乎总惦记着杭州,还很爱吃梨。圆缺有时甚至在怀疑,当初豆子给他取名不是因为他正在吃梨,而是因为豆子自己喜欢吃梨,然后就把他当作了一只梨。 回家,回三清观……这些日子他也有些动摇了。自从出了高阳县,至今已有一载半。由于带了好多小孩子,路上总是很多事,拖拖拉拉难以前行。 此时,他对当初自己离开三清观的事情也看清楚了许多。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那些人在利用他。当中或许也包括三清观的师祖、师叔伯,只不过他们是被逼无奈的。或许,他回三清观并非明智之举,说不定会给三清观带去大麻烦。 “琴棋书画”,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东西南北各路人马都来争夺?棋谱那姓沈的主人又是谁?几年来,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摆着申屠尚友告诉他的那两盘棋,有时甚至在梦里,他都在摆那两盘棋。 “志心皈命礼。无上道宝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无上经宝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无上师宝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溽暑,夜风抑,圆缺额头铺了一层薄汗。默诵完经文,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河边上搭了几个破烂的帐篷,帐篷外只剩守夜的成霸和范大成。 他回过身,端坐,照着申屠尚友教给他的口诀修炼。他只是静静坐着,看来就像是在打坐。不多时,他头上的那层汗竟凝成一层霜。他发觉近来练功时,虽然身上变得寒冷,但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般难耐。 练完一通后,圆缺起身向帐篷那边走去。成霸和范大成似乎已经睡着,圆缺便在他们旁边悄悄躺下。 这时,范大成哼哼一声,醒了过来,埋怨道:“这天真够热的。” 圆缺头上那层霜已化,像是出了一头汗。 “圆缺,你到底想好没有,去不去江南啊?”范大成问道。圆缺仰躺着,睁眼望着星空,没有作答。范大成见了,撇撇嘴,闭上眼,翻过身去接着睡。 “驾!” 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三人同时惊起。 “出什么事了?”成霸连忙跳起身,走到圆缺和范大成身边,向河对岸看去。他神色一变,叫:“啊呀,怎么像是抢匪啊!” 只见一片火光,然后一片马蹄踏水声,一群抢匪来到河这边。圆缺等人将几个小孩子护在身后,抢匪骑着马围着他们打转。他们似乎已经抢了很多东西,食物、财物、女人。 “二当家,你看那几个小毛孩,卖了倒能值几个钱。”一个尖脸猴腮的人嚷道。 那二当家点点头:“嗯,逮住他们。” 几个手中没有“胜利品”的匪人便向圆缺他们冲来。圆缺、范大成几人挡住挥来的刀枪、马鞭,极力护住身后的小孩。 “臭小子,敢挡大爷的财路!”那二当家骂一句,驱马冲了过来。 圆缺伸手抓住他挥来的鞭子,鞭子自手心过虎口,甩至手背,划出一条血痕。顿时手掌渗出血来,顺着鞭子流下。他握住鞭子使劲一拉,将那人拉下马来。 那人站稳身子,哂笑道:“好小子,有两下。”说罢,他跳上前来与圆缺近身搏斗。 此人勇猛有力,脚力甚强,手脚敏捷,功夫还算了得,圆缺一直小心应付。他还不断用言语激圆缺,想让圆缺分心。还好圆缺打了这么多年坐,念了这么多年经,已经能做到心无杂念,任别人怎样花言巧语,恶言相向,他都不会心动。 圆缺刚躲过踢来的一脚,那人又一个垫步,一掌劈来,当中夹着劲风。圆缺知道,那必是内力使然,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这几年跟人打架从未有拼内力的,他也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应付,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 当那人紧接着又一掌打在圆缺胸口时,怪事发生了…… 圆缺没有跌出去,那人的手像是粘在他身上,拿不下来。见状,那人着急了。看着他挣扎,圆缺也奇了怪。 “冷!冷……冻死我了……”那人声音颤抖着,艰难地说道。 正直暑天,如何会冷呢?其他人都停下手来,看着两人。很快,他们明白了他为何要喊冷。因为他那只在圆缺胸口的手上结出了一层霜来,冒着寒气…… 眼看就要从他手上波及到身上,忽听一个粗犷的声音一声断喝:“放开他!”只见一个精壮的汉子手中抓着豆子,面向圆缺。 “阿梨哥哥!”豆子哭喊道。 圆缺见情形,急忙伸手去推开那人的手,却死活推不开。这时,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对那人说道:“你别用力!” 那人哪敢不从,忙卸去身上的力。果然,圆缺再一推,便将他推了出去。可这一来,圆缺感到心口一阵猛烈的疼痛,他难耐的低叫一声。看来,他驾驭不了自己的内力。 “我的手!啊……”那人惨叫起来,那只手怕是很难保住了。扶住他的一些人朝那抓着豆子的汉子叫道:“大当家,给二当家报仇啊!” 28 第二十七章 山贼 那壮汉看一眼痛苦难当的二当家,转头对圆缺喊道:“好小子,敢伤我兄弟!看我王八刀怎么收拾你。”说罢便提刀向圆缺冲将过来。 此时圆缺捂着心口,心口疼痛未减,还没恢复过来。眼见刀将至…… “刑大哥!”这时候忽听成霸喊了一声。汉子住了手,转身看向成霸。成霸见他疑惑地看着自己,半天没开口,便说道:“刑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壮汉又细细看了看他。 “我是成霸啊!”成霸等不及,自己报上名来。 “成兄弟!你是成兄弟!”那人露出笑脸来,微带激动地走向成霸,双手抓住成霸的肩膀,“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成霸给圆缺介绍道:“这是我拜把兄弟,刑如风,外号‘王八刀’,就是‘八刀王’。这柄刀,你别看它小,威力无比啊!八刀之内不留活口。”他指指刑如风手中的那柄白晃晃的刀。 圆缺来到二人跟前,叫道:“刑大哥。” 成霸又对刑如风道:“这是阿梨,我老大。” “老大?”刑如风一脸不可思议。这么一个不过束发之年、斯斯文文的小少年,怎会是老大?他对圆缺道:“小兄弟功夫不错。” 成霸笑道:“刑大哥,你成大当家了?” “是啊!你要不要跟着兄弟混?在一尾山上,有吃有住,不用四处奔走了。”刑如风大声说道。成霸听了满心欢喜,转头看看圆缺。 刑如风也欣赏圆缺的功夫,便道:“韩小兄弟若是肯上山,那就是三当家。你废了我们的二当家的手,是不是应该赔偿我们一个?”他又看成霸,“你就是四当家。” “谢刑大哥!”成霸满是期望地看着圆缺,“阿梨,你不是没有想好去哪儿吗?就先留下来吧。” 落草为寇?圆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走上这条路。他看看豆子他们,若是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孩子们就不用四处奔波了。可他们长大后成了盗匪怎么办? 这时,范大成走至圆缺身边,道:“我们不做打家劫舍的事情。”他和圆缺想到一处了。 闻言,刑如风脸色一变。成霸见了,忙道:“刑大哥,你有所不知,韩兄弟自小打坐念经,心善得很,就差出家了。” 刑如风脸色缓和下来,道:“我们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也是被逼的。若不是那些蒙古鞑子占我河山,我也……”说到此,他有些激动,但停住了没再往下说。他放低了声音道:“我们也有斯文人,不是谁都打家劫舍的。小兄弟若是没去处,就暂且留在山上吧。”他看看那几个孩子,“山寨里也有孩子,就当多几个玩伴吧。几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最终,圆缺答应了。随遇而安吧,到现在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事是他必须要坚持的。雁来红说过的,谁说武林世家、名门正派就是好人了?有时候强盗土匪都比他们好。 一尾山寨很大,原本有两个当家的。那个被圆缺伤了手的二当家,姓卢名靖,外号“庐山灵猴”,身型瘦长,有一身好轻功。别看他的模样,倒是个很重情义、明事理的豪爽之人。他只说自己技不如人,并不记恨圆缺。他有妻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卢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看看自己的手,苦笑道:“携了妻女,在醉月峰上开个小酒铺吧!”他看向圆缺,笑容稍稍绽开了些,“兄弟记得常来喝酒。” 圆缺也端起酒杯,仰头灌入嘴中,却没有咽下。但见他脸色剧变,急忙转头,“噗!”酒自他口中喷出,一脸痛苦之色。 “哈哈哈……”整个聚龙堂内的人都哄笑起来,卢靖也开怀大笑。 “小兄弟,来来来。”旁边一位四十多岁的儒生递上一碗水。圆缺一把接过来喝了,用袖子揩揩嘴。儒生又缓言慢语:“不会喝酒就别喝那么猛嘛,你当是白水呢?” 闲聊之中,圆缺得知那儒生姓宋,原是个地方小吏,得罪了蒙古官员,为逃避牢狱之灾才上了山。 “兄弟们!”刑如风站起,大吼一声,“别的也不多说了,大伙敬我们二当家庐山灵猴一碗!”众弟兄端起酒来喝下。刑如风又倒了一碗酒,“敬我们新三当家、四当家一碗!” 圆缺与成霸站起身来,举起酒碗。 刑如风道:“大伙一同喝了,便是一家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齐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其他人一仰头便喝干了,圆缺则好不容易将那碗酒灌下。 “哈哈哈……”刑如风拍拍圆缺的肩膀,“三弟,好样的!” “呵呵!”圆缺嘴中辛辣,强忍着几欲流出的眼泪,陪上两声笑。 这时候,宋先生不经意瞥见圆缺的那把刀,眼中光芒一闪,拿起刀仔细看了看,道:“此刀如何看着像是雁翎刀……” 成霸抬手在宋先生肩上一拍,手下不知轻重,宋先生肩膀一下子倾斜下去。他忙将手拿开,笑道:“宋先生好眼力,这就是雁翎刀。” 闻言,当下好些人吃了一惊。刑如风看着圆缺,问:“这刀如何在你手里?” 圆缺不明所以,答道:“一位大侠送的。” “雁来红?” 圆缺点头:“嗯。” 宋先生不禁摇头:“你可知雁来红是何人?”圆缺与成霸对视一眼,皆摇头。宋先生道:“雁翎刀在刀榜排行第一,这雁来红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刀客了。他为何要将刀赠予你?” 圆缺、范大成几人便将救人的事讲述了一遍。 “你不会用刀,可惜了这把好刀……”刑如风摇头叹息,忽又眼睛一亮,拿起自己的大刀,“不如我教你!这把刀,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可它从我十三岁起,跟了我数十年,杀过不少蒙古鞑子。” 圆缺拱手谢道:“那就谢大哥了!”又问:“大哥和蒙古人打过么?” 刑如风看着自己的刀,道:“不瞒你说,我原本是张世杰手底下一员小将。临安被元军攻陷后,我也跟着去了福建,崖山之后……唉,不提往事了,现在老子就是一山贼,大家喝酒!” “喝酒,喝酒!”大伙又乐呵呵坐下喝酒。 宋先生敲着手里折扇,说道:“既然要做一尾山寨的三当家,叫阿梨就不太合适了。既然你不想用你的原名,那就另取一个外号吧。”他看看那把刀,嘴中念道:“雁翎……雁翎……不如就就叫金雁飘翎,天上掉金子——”他仰头看看屋顶,看见的却只有黑瓦。 金雁飘翎——还算文雅,不像那王八刀似的。刑如风却是眉头一皱,道:“雁子掉毛,那不秃了?”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宋先生亦笑,说道:“哎,这个……雁子掉毛……那也是金雁子掉金毛……” 刑如风摆摆手,说道:“平时叫个‘雁子’、‘雁翎’什么的就完了,别喊那么老长了。”他是个粗人,自然不喜欢那文绉绉的东西。 “金雁子,韩雁翎,挺好听。”一旁范大成笑道,“从今以后就没有圆缺,只有韩雁翎了。” 这时,大堂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兴奋地呼喊声。圆缺——不,应该是韩雁翎了——朝门口看去,只见那些被抢来的妇女被推了进来。山贼在笑,她们在哭。 之后,这些刚上山的人便看见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那些汉子撕扯那些女人的衣裳,占有了她们。韩雁翎与范大成几人,吃惊之余,心中庆幸没把那些年纪小的孩子带来。 “啊——”忽然听见一声凄惨的哭声,便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推开那些山贼,一头撞向桌角。顿时鲜血逬流,晕死过去。 “晦气!拖出去!”刑如风骂道。 范大成看看那女人,有些不忍,道:“还没死吧?” 此时,韩雁翎已经上前。只见他从旁边烤肉的火堆旁抓起一把草木灰撒在伤口上,从身上撕下布条给她包扎上,为她止血。他又将女人身上的衣衫稍稍整理了一下,道:“带下去养伤吧。” 旁边弟兄稍一迟疑,但想到这是新三当家,便上前小心将女人抬下去。 山寨里也有孩子,那些孩子都是他们抢来的女人生的。上山后,豆子他们便跟那些孩子在一起。 又一次抢掠归来。看着底下那个姑娘惨叫,韩雁翎开了口:“大哥。” 刑如风转头看他,问:“三弟,怎么了?” 韩雁翎瞥一眼底下,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这些妇人?” 刑如风看出他的不满,嗤笑一声,道:“人生在世几十载,在你还没老的时候,还能动的时候,这世上的东西能抢则抢,能占有则占有。尤其是这女人,你占了她,她便是你的,你便拥有了她。” 韩雁翎却道:“占了她后,她又去寻死。那不是拥有了,立刻又失去了吗?跟没有拥有不是一样么?”刑如风噤声,韩雁翎又道:“山上的弟兄大多数没有娶妻,为何不把抢来的姑娘嫁给未娶妻的弟兄呢?非要这样给……毁了吗?” 周围几个听见韩雁翎说话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然后又看向刑如风。 刑如风将目光从韩雁翎脸上移开,停在底下正玩乐的那些人身上。少顷,他扬声道:“停!”众人安静下来,看向堂上。只听他道:“谁没有媳妇的,就带个女人回去,往后就是你们自己的女人了,可要看好了!” 众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纷纷喊道:“谢大当家!”娶妻生子——有谁不愿意过正常人的生活? “别谢我。”刑如风看看韩雁翎,笑道:“你们要谢,就谢三当家。” “谢三当家!” 自那以后,每次抢回来的女人,都被寨子里的人分了。她们虽然不情愿,但至少可以有自己的丈夫,而不是被人玩弄。 大家也很乐意去争夺自己看中的女人,有时还来场比试,投壶、骰子、比武……谁赢谁得。可是,有些拳脚厉害的已经赢了好几个了,就如成霸。每次他还玩笑问韩雁翎要不要,韩雁翎自然一笑过之。 “老弟,你要不要也来一个。只要你点头,那个最漂亮的就是你的了。” 韩雁翎回他一个笑脸:“成兄自己享用吧。” 成霸又道:“你不是真要做道士吧?做道士好像也有不出家的,是吧?” 刑如风大笑起来:“哈哈……咱们三弟,自己还一孩子呢,再等两年吧!” 大家笑起来,韩雁翎也跟着笑两声,心中不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个头长得比成霸都要高,怎么大哥还说他是孩子。端起酒杯抿一口,喝酒对他来说似乎已经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 很快,范大成也有了妻子。那姑娘形貌圆润,带几分秀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想这范大成娶妻也看面相。 到了第二日,再次见到范大成和那个女人时,她显然不像昨日那样害怕了。山下的人并不知道,其实山贼也是人,只有来了才会看到他们的另一面。 待他们来到跟前,韩雁翎叫一声:“范大嫂。”她脸上有几分羞涩。 “阿挪,这是韩雁翎,韩兄弟,我们三当家。”范大成对她说,满脸洋溢着幸福之色。 她欠身叫道:“阿挪见过三当家。” 韩雁翎笑道:“大嫂不必客气。” 范大成也说:“都是自家兄弟,叫韩兄弟,或者就叫雁翎。” 她又羞涩地叫道:“韩兄弟。” 看着这对新婚夫妇,韩雁翎忽然觉得这一尾山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他的家。 ◇*◇*◇ 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丁未,皇太子真金薨。 日昳,赤澜与烛影跟随宇文双帅、那察尔、答兰三人,来到了燕王府——也就是太子府。丧事已经办完,此时的燕王府已经宁静下来。 “完泽叔叔!”那察尔朝一个四十来岁的蒙古汉子喊道。 那人走上前,微笑:“你们三个如何来了?” “来看望三皇孙的。” 完泽道:“不巧,殿下今早进了宫,不过应该也快回来了。”说着,他看向两位陌生人。 宇文双帅给两边介绍:“太子詹事,完泽。这位,书院的烛影先生。这个是我们的小师弟,桑玉指。” 两边见礼后,完泽对外面的仆人低声吩咐几句,请客人入里。穿过几条廊子,来到一个院子,几人在一间屋中坐下。 完泽似乎与烛影很谈得来,很快便称呼烛影老弟了,烛影也叫他完泽兄。不一会儿,窗外飘起雪来,赤澜听几人说话无趣,便独自出去看雪。 廊子里,一个蒙古青年正前行。细看他二十出头的模样,锦衣华服。正要拐弯,可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撞了上来。他忙抬手扶住,垂眼看,一个小少年。那少年后退两步立定,拱手至歉。 蒙古人微微一笑,问:“你叫什么?” 听对方丝毫不客气,问得如此直接,少年似乎不太乐意,又似提防着什么,抿唇不语,只拿眼盯着蒙古人看。蒙古人得不到回答,只好先报上名:“铁穆耳。” 少年拱手:“桑玉指。”然后又叫:“铁兄。” 蒙古人一愣,又笑:“我不姓铁。” 少年眨眨眼,面色不见变化,改口又叫:“铁穆耳兄。” 铁穆耳忽然觉得好笑,但忍着没笑出来。眼前这少年像是个沉闷之人,可他偏偏觉得有趣。可此时的两边又沉默下来,干对着,又略显无趣。铁穆耳正想道别,却又见少年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自己身后的另两个人身上。 “这位是西北总军,伯颜大人。”铁穆耳回身指着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介绍道。 伯颜……在飞天客栈时,听客人说起过这个伯颜。此人被忽必烈汗任命为伐宋军最高统帅,就是他打下了临安。赤澜浅浅一笑,向他躬身施礼。当她直起身来时,原本站在伯颜身边的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来到了跟前,仰头对她嘻嘻一笑。赤澜低头看着她,不由眉头一颤。 伯颜轻斥一句:“齐齐格。” 铁穆耳笑道:“这是大人的孙女。” “殿下回来了?”忽然传来完泽的声音。 赤澜脸上表情稍稍一滞,然后又一脸笑意,看向铁穆耳,道:“原来是皇孙殿下,玉指失敬。” 宇文双帅走上前来,对铁穆耳说道:“殿下,这就是我们常提起的那个师弟。” “哦?”铁穆耳略带惊疑的看着赤澜,“不像呢,似乎不太爱说话?” 那察尔道:“他呀就是不爱搭理人,刚开始跟我们也这样,等熟了就能说开了。” “呵呵,是怕生么?”铁穆耳笑道,拍拍赤澜的肩膀,“宇文可常常跟我提你,嘴里整日夸着你呢!听说你摔交很厉害,还真看不出来呀。”那是,这小小体格,哪能跟蒙古人的壮硕相比。 一旁答兰插道:“玉指师弟可厉害着呢!殿下不信,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咳!”忽听完泽咳嗽一声,答兰忙住嘴,看向伯颜。 伯颜看看尽是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开口叫一声:“殿下。” 铁穆耳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完泽,道:“你去吧!” “是,殿下。”完泽应声,又与烛影道别,转身同伯颜离开,齐齐格则留了下来。 铁穆耳看向烛影,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问:“这位可是烛影先生?他们三个说得不假,果然是仪表非凡。说是书院里不少家中有姐妹的学生都想和先生结亲,如何先生如今还是独身一人,难道是都瞧不上眼?” 烛影谦和一笑,眼角瞥一眼身边的赤澜。少是不少,可是都被某人的一双小眼睛给瞪回去了。 “这地方冷,换个暖和的地方的吧!”铁穆耳便领着众人向西行去。 赤澜刚要走,忽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却是齐齐格抓住了自己的手。赤澜不禁觉得心头发毛,轻推她的手,说道:“哥哥手上凉。” 齐齐格却道:“我手热。” 铁穆耳轻笑一声,其他人也偷偷笑。赤澜撇撇嘴,只好牵着小姑娘一起走。 一路上,随意闲聊,来到一处较为华丽的殿堂。客人们只是在外堂坐着,铁穆耳独自入内。他刚进去不一阵,齐齐格便拉着赤澜的手也要往里走。 赤澜挣脱她的手,微笑道:“你自己去吧。” “里面是太子妃,你没见过吧?”齐齐格笑道,又一把捏住赤澜的手。 赤澜心中叫苦,这小丫头不是看上自己了吧?回头看向宇文双帅几人,他们却是一脸贼笑,丝毫没有要解救她的意思。无奈,只得被齐齐格拉着往里走。 入内,铺着狐皮的榻上坐着一个妇人,她应该就是太子妃阔阔真了。闻得淡淡梅香,原来是一旁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几支红梅。赤澜的目光很快便被旁边十景橱上的一顶金冠吸引住。那金冠形为二龙抢珠,那颗珠却不是珍珠,而是一颗晶莹剔透、微显淡蓝色宝石——不正是比翼剑上的“天之泪”么? 陆晓知说过辽宋金之战时,辽国君主手中的“天之泪”丢失。想来必是金攻入辽王廷时拿走了嵌着天之泪的金冠。后来蒙古人灭了金,又从金国王廷拿走好些宝贝,金冠也在当中。然后,金冠落入真金太子手中。 得天之泪者得天水教,蒙古人应该还不知道这一点吧?如今蒙古朝廷四处征战,伐安南,征日本,讨缅甸,攻占城……数十年间,兵事无岁不兴,已是民困力乏。若是让忽必烈得知有个天水教……赤澜不由心中一悸。 “戊午,以中卫军四千人伐木五万八千六百,给万安寺修造。己未,丹太庙楹。另外,还说了一下征讨日本的事。”铁穆耳坐在一旁,似乎在说今日入宫的事。说的是蒙语,不过赤澜从书院学生当中的蒙古人哪儿也学会一些,不怎么会说,但都能听懂。 “日本?怎么还真要打?”阔阔真开口问道。 铁穆耳道:“自唐武宗至今,日本与华夏之间的联系割断四百年。日本若不肯朝贡,皇爷爷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诸军期于明年三月以次而发,八月会于合浦。” 阔阔真略显疲累的垂下眼皮,道:“好了,这些打仗的事就别跟我一个女人说了。”她似乎还沉浸在丧夫之痛中,“让客人留下用晚膳。” “是。”铁穆耳应声,起身走到玉指、齐齐格身边。 赤澜将目光自金冠收回,与铁穆耳一同往外走。行走间,她问道:“前两次东征不都败了么?四年前那一仗,东路军损失三分之一,江南军损失了一半,统率范文虎独帆走高丽。如何又要去打,军粮又怎么办?” 铁穆耳道:“上个月便敕命漕江淮米百万石,泛海贮于高丽之合浦,令东京及高丽各贮米十万石。” 赤澜摇摇头,道:“这一仗肯定打不了。” 铁穆耳心下微惊,停下脚步,问:“为何?” 赤澜转头看他,说道:“打也是败,何必派那么多人去送死呢?” 铁穆耳轻轻一笑:“为何会败呢?” 她眼珠一转,道:“因为……蒙古人最擅长骑射。你们从北边打到南边,还去往西域征战,都不曾败北。可为何过了海,去了日本那弹丸之地,就偏偏吃了败仗呢?因为在海战里,你们勇猛的骑兵施展不开。你们不擅长海战,所以必须依靠汉将。可高丽、汉、蒙古统率之间有诸多矛盾,不能协调作战。所以说,必败无疑。”一对墨玉般的眸子,慧黠灵动,溢出不凡的神采。 她轻轻一笑,又道:“你若是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就赌这一战打得了打不了、打了是输是赢。若是我说对了,你就送我一样东西。至于什么东西,由我说了算。” 铁穆耳笑看着她,眼中满是欣赏之意,问:“你,多大了?” “嗯?”她稍稍一怔,答:“过几日就十五了。” “十五……还是个孩子呢……”他轻声自语,若有所思。顷之,又一笑,“若是你输了呢?” 她一脸从容,十分自信的模样,笑答:“那你也跟我要一样东西。” 铁穆耳却笑得更开了,问:“要什么也由我说了算?” 赤澜看着他的眼睛:“当然。” 铁穆耳抬起一只手轻搭在她肩上,赞赏道:“你真聪明,若是你我并肩作战,我大元疆土岂止‘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要不……我就要你吧!”他低下头来,玩笑似的平视她的眼睛。 赤澜正视着他,淡淡笑道:“那就看皇孙殿下是否要得起了。”说罢便转身走开,走两步又回头,“再说那是你的疆土,又不是我的,我没多大兴趣。” 铁穆耳嘴角挂着笑意,看着她那小小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29 第二十八章 及笄 清晨,雪花飞坠,故穿庭树作飞花。 烛影立在门口,忽然感觉脚边有动静,低头看去,只见是宇文双帅、那察尔、答兰三人。只见他们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他们提着朱漆云纹食盒,悄悄进了屋。 赤澜自里屋拿着披风出来时,却见桌上摆着一碗面。她抬眼看看烛影,有些不解。顷之,她嘴角勾出一抹笑,道:“你们三个出来吧!” 宇文双帅、那察尔、答兰三人应声从罗帐后走出,“今日可是师弟的束发之礼,我们已经设下大宴。现在,照着汉人的习俗,先给你来碗长寿面。” 赤澜笑着在桌前坐下,笑道:“多谢师兄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抬头看门口——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 原本是及笄之礼,在这儿却成了束发之礼。 烛影轻笑,摇头。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屋檐下挂下串串冰棱,晶莹剔透,不带一丝杂色。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劲寒、凌厉,就像一把锥子,能扎出血来的锥子。 哺时,书院的学生们在书院里给赤澜摆下酒宴。 铁穆耳、完泽和齐齐格都来了,还带了礼来。另有学生们的家里,那些商贾巨富、大小官员,都送了礼。 酒桌上,齐齐格坐在赤澜左侧,看来她是要粘着玉指了。隔着齐齐格,坐着烛影,他和邻座的完泽在闲聊,时不时的,两人喝一口酒。 坐在赤澜右侧坐的铁穆耳端起酒杯,敬道:“玉指老弟。” 她谦礼一笑,举杯饮下。 铁穆耳放下空杯,说道:“前几日,母妃与玉指匆匆一见,未及款待,今日特送上薄礼。这几日母妃一直在说‘要是能有个这么个俊俏又聪明的孩儿该多好’。以后,玉指老弟就常去燕王府坐坐吧!” 赤澜嘴角含笑,应道:“好啊!来,铁穆耳兄,喝酒!” 铁穆耳又饮下一杯酒,道:“近几日,朝廷有不少大臣进表,劝说皇上罢征日本。日本孤远岛夷,重困民力,又因为要对安南动兵,皇上亦有所动摇,预计此战打不了。” 闻言,赤澜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来。铁穆耳看着她,嘴角也扬起一抹笑,问道:“玉指老弟想要什么?” 赤澜沉吟不语,正思考着如何开口,铁穆耳已经从旁侍手中接过一个礼盒,在她面前打开。她眼睛一亮——不正是那顶金冠!微敛惊喜之色,淡然问道:“铁穆耳兄如何知晓玉指会要这顶金冠?” 铁穆耳盖上盒盖,将盒子放在一边,说道:“那日在母妃房中,见玉指看着这顶金冠出神,为兄就猜想你会喜欢。” 赤澜脸上微微笑着,垂下眼睑,稍稍迟疑,问道:“小弟该如何答谢铁穆耳兄?” 铁穆耳爽朗一笑:“呵呵!不是打赌么?愿赌服输。不过,玉指若真想答谢为兄……”他低头稍稍凑近,问:“玉指可愿做燕王府僚属?” 赤澜抬头看他,在他眼里看出些不寻常的情愫来。不知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她唇角一扬,看向完泽,问:“跟他一样吗?” “对。”铁穆耳依旧直视着她。 赤澜仰起头,眼珠子一转,缓声问道:“那……是他大,还是我大?” 完泽听言,笑道:“你这小鬼还想跟我平起平坐不成?” “你大。”却不料铁穆耳如此轻巧的说了一句。 “咳——”完泽差点被酒呛着,“殿下!殿下可是说笑?” 铁穆耳却不回答,依旧看着她的脸,平静而又肯定的说道:“王府里,除了母妃,所有人都得听你的。” 侧旁,烛影瞳孔微微一敛,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稍稍一滞,依然送至唇边缓缓喝下。任谁听了这话,都能听出些别样的含义来吧?赤澜用余光轻轻瞥一眼烛影,伸手从温碗中拿起执壶,往杯子里注入温酒,口中言道:“玉指在家中是长子,幼弟年岁尚小,家父还等着玉指回去继承家业呢。” “哦。”铁穆耳轻声应道,脸上仍挂着些许笑意,但已经淡了些。 席间闲谈,饮酒作乐。 筵席结束,客人学生们都各自散去。 赤澜走到烛影面前,只是看着他。烛影静静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她说一句话,最后只好笑问:“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将吸进去的气又吐出,撇开眼,低声道:“算了。”然后伸出一只手摆在他面前,却仍是不说话。 他不解的问道:“什么?” 她的脸色又一沉,“罢了。”她仿佛泄了气一般,转身走开。 烛影愣在了原地,许久才恍然大悟,便出了书院。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支糖葫芦。但是寻遍书院,也不见她人影。她是跟他赌气么?因为糖葫芦,还是因为……看看外面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他不禁有些担心。自从练了韩尚友的凝元功,她便一直体寒,怕冷得很。 暮□□下多时,仍不见她人影,烛影便出书院去找。几个时辰后,他一个人独自回来,又往她那些师兄们的寝室寻去。 推门进屋,也没拍拍身上落的的雪,直接走到床边。宇文双帅伸手指指自己床上里侧微微凸起的被褥。烛影掀开被子,看见赤澜蜷着身子睡在那儿,不禁又喜又恼。 烛影伸手一把将她揪了起来,给她穿上鞋子,又拾起披风将她裹严实,说道:“走了,回自己房里睡。”她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垂着头闭着眼,似乎还在睡。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别装睡了。”拉她出来时被窝里是凉的,便知她是刚躲进去的。 烛影微吁一口气,再次低问一句:“你走不走?” 赤澜仍□□那儿不肯屈服,可突然间身子被两条臂膀揽住,然后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丝隐隐的兰香钻入鼻孔。她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身子僵直着不敢动弹。几点脚步声后,感觉周围空气一冷,已经出了房间。 脑子里忽然又闪过那副场景——满枝芬芳的梅花树下,慈爱的父亲抱起娇小的女儿……寒气袭来,打个冷颤,画面跟着碎裂。感觉拥着自己的怀抱紧了些,她也悄悄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先生上一次抱她,还是在她十二岁生辰时,一晃三年了。 推门进屋,烛影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正要起身离开,手却突然被拉住。他回过来,见她已经睁开了眼,轻轻一笑,故意道:“醒了?”见她沉着脸不说话,他回身在床沿坐下。 赤澜侧躺着,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若是我答应进燕王府呢?” “嗯?”烛影稍稍一怔,又微微一笑,“公子不会答应的。” 她眼珠一动,看向他,低声嗔道:“你怎么知道不会,你就不怕我答应了?”怕他不明白似的,又说道:“酒席上先生一句话也不说,万一我答应了呢?” 烛影俯下身,唇角勾笑,道:“公子若要答应,烛影绝对遵从公子的决定。” 她的眼里生出点怒意,嘴巴微微一翘,抓住他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直到他有些生疼时才松开。 烛影咧嘴轻轻一笑,说道:“公子不会答应的,因为公子的心不在那里,而是在天水教。”那是别人的江山,任他如何讨好她,那也不可能成为她的手中物。天水教虽小,但却是她能握在手中的。 赤澜眼中怒意散去,替上一丝笑意。原来,先生并不是不在乎她。 “不早了,公子该休息了。” 他起身要走,可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却不肯松开。回头看她,听她低声说道:“先生陪我一会儿。” 烛影看看她,轻问一句:“你多大了?” “今天不是刚十五吗?” 他微叹一口气,缓声教训道:“你也知道自己十五岁了,都已经是大人了,怎还往师兄床上钻,还要人陪着睡呢?” 她唇畔又泛起倔意,坐起身来,耍赖似的说道:“以前先生不也陪着我,等我睡着了再走的吗?” 烛影摇头轻笑,抬手以指轻戳她脑门一记,道:“你还当自己是女子吗?说你脑子缺根弦,你还不愿意。” 见她一脸懵懂,烛影嘴里含糊带过一句:“以为你穿上男人的衣服,就真成男人了?”然后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小时候也就罢了,现在你已经十五岁,女子及笄之龄,就是大人了,已经是能嫁人的岁数,只能……”他稍稍一顿,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和自己丈夫睡了。” 听言,她的身子猛然僵住,又他轻声问了句:“你明不明白?”她稍稍将头一低。 烛影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会什么表情。抓起被子,将她自头顶整个蒙了起来,没有再看她,起身离开。 身后,被子里的人倒在了床上,连带被子蜷作一团。 关门声。 ◇*◇*◇ 皋月末,且月近。 一恍眼,在一尾山已经近一年。韩雁翎学了王八刀的刀法,也跟庐山灵猴学轻功。他还学会了喝酒,但从不会让自己醉。刑如风会找他商量事宜,让他拿主意。可他没有跟着他们出去抢劫打杀,心里的那道坎究竟还是跨不过。他如今是半个韩雁翎,半个圆缺。 清闲的日子,总是给人更多闲暇去思索。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会不会做一辈子的山贼。三清山的师祖、师伯,还有爷爷,定是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的。可是,他又渐渐发现,坏人并不都是恶,好人也不都是善。 他也想自己伤了卢靖的事。练屠尚友教他的心法时,他会浑身冰冷,那此事必然是和这功夫有关了。可是他所懂得的行气调息吐纳之法,似乎根本控制不住那功力。这样一来,别说会误伤了人,到真的要用的时候也使不出来。 拿着那串紫水晶佩珠,仔细看珠子上的经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经文,不是道家的,那便应该是佛家的了。可是那个小姑娘杀了人,佛家不是戒杀的吗?戒杀生……是为了减少对生命威胁的恐惧吧?佛,也怕死?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能这样想,杀生本就是不对的…… “三当家!”叫声打断他的思索,一人来报:“大当家和四当家回来了,请三当家去聚龙堂。” 韩雁翎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帕子——正是当年在三清山上包扎肩头伤口的——将佩珠包好,塞入怀中。然后起身跳下巨石,去往聚龙堂。待他到时,堂内人已集齐。刑如风坐在正中虎皮椅上,成霸坐其右下首,韩雁翎便在刑如风左下首坐下。蒙古人建立元朝后,一改旧制,规定以右为尊。而在这一尾山寨,似乎一如前朝,以左为尊。 成霸曲起右手撑在椅把上,探出半个身子,对韩雁翎说道:“前两日我们盯上一个大商队,江南来的丝绸商。多亏了下山前,你叫大家不要贸然下手。我们悄悄跟了两日后,果真发现当中有许多高手。正当我们要撤时,发现这个女人独自离开了队伍。所以,我们就趁机把她抓了来。” 刑如风也开口道:“三弟,你有主意,你看这个女人如何处置?” 韩雁翎斜眼看向去,见一碧衣少女周身被缚,立于堂下。她十五六岁,正是及笄之年,年岁虽小却已然能看出两三年后的端庄美貌。她眼中有些惊恐,但没有哭喊,像是个有教养,且出身高贵的小姐。虽然他也没见识过富家小姐,但她就是和一般姑娘家不同。刑如风或许也感觉出她的不一般,才会喊他出来出主意。 忽听有人喊道:“这辈子老子也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得女人,给我做媳妇吧!” “哪轮得到你啊?当然是留给当家的了!”旁人笑道。 “给大当家做压寨夫人吧!” 刑如风大笑,道:“太小了,还是留给我这几位小兄弟吧!” 成霸笑道:“哪有嫌女人年纪小的,难道大哥要个老太婆不成?”言一出,众人都跟着笑。那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双眼狠狠瞪着这些山贼。 “哎哟!小丫头要吃人啊?”大家又大笑起来。 此时,韩雁翎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她初见韩雁翎时,神情稍稍一愣,而后又露出一丝惊慌。韩雁翎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变得愈加慌张,但仍强作镇静。众人见情形都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三当家这般仔细看过一个女人。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韩雁翎绕着她,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念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轻声议论:“三当家在说什么?” 刑如风也低声问成霸:“三弟说什么?” 在场的,唯有宋先生听明白了,脸上微露笑意。 韩雁翎接道:“太阳出朝霞,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无耻!”她忽然扔出一句话来。 众人又议论开:“这丫头怎么开口了?” 韩雁翎却双眼紧盯她,嘴角勾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一双杏目瞪着他,愤怒道:“你若是敢对我不敬,定有你好看的!” 韩雁翎笑着往回走,转身坐下,举止间竟带了点刑如风那山大王的味道,与第一次坐下时相比,似是换了个人。成霸凑过来,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刚才说了些什么,那丫头生那么大气?” 韩雁翎又没动手又没动脚的,难怪他们不明白。殊不知知有时言语更伤人,韩雁翎所说所作,让她感到身处险境。 刑如风见韩雁翎面带笑意,脸上也一乐,问:“怎么,三弟瞧上这丫头了?三弟也有十七了,属嫁娶之期,这丫头送上门来正好!”眼见弟兄们都成了家,这一帮子哥哥嫂嫂就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原先还说他是孩子的刑如风也跟起风来。 韩雁翎嘴角轻轻扬了扬,淡淡道一句:“要她的人,还不如拿她换钱呢!” 闻言,刑如风眼里光芒一闪,要的就是这个!将身子往前一倾,道:“值多少?” 韩雁翎斜眼看向那姑娘,道:“你看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值钱的东西。还有她的风度举止,文辞修养,那必然是大户人家悉心教养出来的。”原来他那一番话也是在试探她。 坐韩雁翎左边的范大成笑道:“难怪你刚才尽说些大家听不懂的。” “那她能值多少钱?”成霸又问。 韩雁翎回头看他,道:“整个商队。”语气很平淡,却非常肯定。 语出惊人,刑如风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问:“你这么肯定她的分量?那好几大车的丝绸,杭丝苏绣,价值不菲啊!说不定人家是压上了全部家当,会为了一个小女子甘心送出?” 韩雁翎嘴角勾笑:“你没听她说话的口气吗?”的确,那明显是大家名门的小姐的口气。 那姑娘远远看着几人,一脸狐疑。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此刻她心里还真有些害怕。 韩雁翎仰头思索,嘴中说道:“不过,依你们所说,这车队中有不少高手……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她可知道此处是一尾山?” 刑如风回:“不知道。” 韩雁翎又问:“她认不认得路?”见刑如风摇头,他点点头,“嗯,不能让她知道。不然,日后他们的人必回来寻仇。” 成霸有些不太认同韩雁翎的谨慎,刑如风倒是很相信韩雁翎。韩雁翎一直有些充当一尾山寨军师这一角色的意味,但他向来都不太愿意出来为抢劫钱财出谋划策的,可这次不知为何会如此有兴致。 几人正商议,成霸忽然道:“长这样好看的女人就这样送回去,太可惜了。不如先让兄弟们享用享用。”最后一句他放大了嗓门,叫所有人都能听见,底下人闻言高声附和。 那姑娘脸上多了几分惧色,慌忙叫道:“你们敢乱来!” “乱来?我们就是要乱来。”成霸走到她身边,伸手摸她的脸。 众人大笑,有人对成霸说道:“四当家,是不是先让大当家享用啊?” 韩雁翎看她害怕的神情,竟有些想笑。这种事见得多了,怜香惜玉的那份心都没有了。但成霸回来坐下后,他还是说了句:“最好还是留着她。” 成霸有些不满:“为什么?” 韩雁翎抬眼抵上他的目光,平静地问道:“女人重要,还是钱重要?” “这之间有关系吗?碰了这娘儿们就拿不到钱了?”成霸的口气有些强硬。 “我说不许就不许。”韩雁翎死死看着成霸的眼睛,口气虽轻,但也明显强硬起来。 一旁范大成见状,忙说道:“为了一个女人,不至于闹得兄弟反目成仇吧?” 成霸忽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那姑娘,扛起她。回头看着韩雁翎,面露不屑。下一刻,便听他吼道:“今天老子要定她了!”说罢就迈开腿要走。他似乎一直就不服这个三当家,总要与他对着干。 “啊!放开我!”那姑娘叫喊起来。可任她如何反抗,也不能逃脱。 “站住!”韩雁翎忽然叫道。 众人都震住了,成霸也停下脚步。声音不算特别大,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喊过。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这个三当家。他依旧稳稳坐在那儿,都没往底下看一眼。 “她是我的,谁也不许碰!”他语气微冷,却令人心颤。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也从来没有主动要过女人。一时间,整个大堂的气氛有些凝固。 宋先生最先反应过来,笑道:“不愧是三当家,好眼光!” “哈哈!”刑如风也忙笑了两声,缓一下气氛。 “哼!哼哼……哈哈……”成霸忽然也笑起来,一边将肩上的女人放下,“原来你是看上她了,早说不就成了吗?兄弟我还会跟你抢不成?”说着指挥底下兄弟,“你们,把她送到三当家房里。” 便有两人上前将那姑娘带走。她还一直挣扎,叫嚷:“放开我!” 人被带下去后,成霸又对韩雁翎道:“我就看不惯你平时装好人的样,都进了贼窝了,还存那份善心做什么!你要做菩萨,还做什么三当家呀?” “那意思是我去做菩萨,你来做三当家?”韩雁翎脸上浅浅笑着,问得随意。 成霸也不掩饰,笑道:“你若真愿意去做菩萨,我就做三当家。” “哎,做菩萨干吗?做了菩萨还怎么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啊?你我已经不知道父母是谁,总不能连儿子是谁都不知道吧?”范大成笑看着韩雁翎说道。 宋先生笑得意味深长,道:“以往那些姑娘没一个入得了我们三当家的眼,是因为那些人都太俗。三当家眼光之高,定是要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才行。” 一干人等,你说你他说他,好不热闹。韩雁翎只是笑对众人,一言不发。 30 第二十九章 雁翎 今天把学校里四年积累下的东西通通寄回家了,忙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百多斤,花了两百多块钱,累得我是赖在椅子上都不想站起来。 但是,俺回来一看,得到第一个长评,十分happy!抓紧拼出一章来,赶在今天没过去之前发上来~~~俺后天上火车,下一次更新得等上几日。是夜,韩雁翎与众人一同喝酒,桌上说些恭贺的话。两盏酒后,他离开酒桌回去房中。 那姑娘被绑着手脚,坐在床上,见他向自己走近,便一脸惊慌,叫道:“你若是敢碰我,不会有好下场的。”韩雁翎闻言微微一笑,走到床边坐下,侧脸看着她。 过了许久,他也没碰她一下,她都觉得奇怪了,便拿眼偷偷瞧他,这一看不要紧,却见他正往她这边靠近。 “啊!”她尖叫一声,闭上眼睛。可是他还是没有碰到她,却感觉手上一松。原来他是过来割断绑着她的绳子。她睁开眼,又见他割断了她腿上的绳子。绳子一松开,她立即跳起身,连连后退数步,离他远些。她两只手互相揉揉手腕,白嫩的腕子上竟被勒出了血痕。她警惕得看着他,生怕他什么时候就会扑过来。 出她意料,却见他一斜身躺倒在床,闭上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过了许久,见他没有动弹,她稍稍放下了心,四下打量起这个房间和门窗。 “别想跑。”他忽然开口,吓了她一跳,“外面四处是巡夜的,你就老实待着。”稍一顿,又道:“饿了桌上有吃的,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吧。”他闭着眼说完这两句,又不出声了。 她等了许久,见他没动静,才小心翼翼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糕点吃了两口,又抬头看看床上的人。最后,她趴在桌上睡了。 次日醒来时,她的身上盖着一件衣裳,已经不见床上之人。此刻,她隐隐觉得他不是坏人。正想着,忽听“吱嘎”一声,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丰润的少妇——正是阿挪。她手里端着一盆水,身后跟着几个女人端着吃食。 阿挪看着她,笑道:“弟妹起来了?” 弟妹?她心中不由纳闷,她如何成她弟妹了? “这个韩兄弟也真是,一大早就找大当家说事去了。”阿挪抱怨道。 这时候,她似乎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以为自己和他……她脸上不禁泛出红云。 阿挪见了便笑:“哎哟!妹妹害羞了?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被抢上山的。还好遇见了你范大哥,他是个好男人。妹妹也真是走运,我们韩兄弟是这里最有学问的,一表人才。看得出来,妹妹出身高贵,可妹妹跟着韩兄弟也不算吃亏。” 谁跟着他了?什么叫做不吃亏?她更是羞得将头深深埋下。 阿挪走到床边,提起被子抖了抖,然后看着床上,一脸纳闷,回头看她,问:“你昨晚不会就一直坐在那儿吧?” “嗯。”她轻声应道。 “唉!韩兄弟也真是的,还真想出家当道士啊?”阿挪走回桌旁坐下,“其实韩兄弟和你范大哥他们几个,原本也不是这寨子里的。虽说他们原本只是要饭的,但韩兄弟出身还是不错的,都是坏人给害的。你看他的学问就知道了,他还精通医术,功夫又好,人品更是没的说。你看他昨晚……”见她又脸红,阿挪住了嘴,只是笑了笑。 美色当前,他竟然不起邪念,也算是个君子。 阿挪又问:“妹妹怎么说?还是看不上我们韩兄弟?” “我……”她又低下头,这话让一个姑娘家如何回答。 “你也别怪弟兄们把你抢上山来。你说谁愿意嫁一个山贼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不可能的。”说着,阿挪站起身,“那边还有一堆孩子需要照顾,姐姐先走了。姑娘好好想想。”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她一人在房中呆坐一阵,然后起身向床走去。坐着睡了一夜,她现在是浑身酸痛。躺在床上,她心里便开始思忖,难道自己真要留在这贼窝里?脑中胡思乱想一通,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时,看见他站在床前。她心一惊,但这回忍住了没喊出来,只是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与她对视一阵,他忽然俯身下来,双手向她伸过来。她惊得瞪大了双眼。 “怕我吃了你啊?”他有些戏谑地说道。 闻言,她脸上的惊慌立刻不见了,反而有些生气。他笑着抓起她的左手,她惊道:“你做什么!”只见他将她手上的银镯摘下来,“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不能拿走!”她有些急了,甩开被子坐起身。 韩雁翎拿着镯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回头看她。脸上总是那若隐若现的笑意,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是否真那么好笑?他说道:“借用一下,会还你的。” 看他出了门,她有些泄气地躺回床上。他要她的镯子做什么,究竟想要怎样? 路旁野店,外头的蝉鸣让人心添烦乱。楼下坐了许多人,看似都是一起的,个个心神不安。这时跑进来一个人,众人急忙站起,问:“怎么样,有小姐的下落了吗?”那人摇摇头。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金老板,现在怎么办?”一人问道。 那金老板眉目清秀,三十多岁的模样。他面色凝重,沉思一阵,开口道:“没办法了,先找苍龙分野,角木蛟、亢金龙二宿,让他们找人手将这方圆五百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我就不信,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还能找不到人。” “是。”那人应声向外走去。 又听金老板道:“若是被我查出来是谁在使坏,这辈子他都别想安生!” “噢哟,这话听着真是刺耳啊!”门口传来一个略显嚣张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 当首的是一个壮汉,就是他开口说的话,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他们走进客栈,来到金老板跟前。壮汉稍稍客气,但有些示威意味的问道:“不请我坐下?” 金老板旋即摆上笑脸——可以用笑容可掬来形容,起身请道:“请坐。”连语气都满怀热情。 壮汉坐下后道:“阁下……” 金老板接话:“鄙姓金。” 壮汉拱手道:“哦,金老板。” “不知英雄如何称呼?”金老板那副嘴脸,标准生意人的德行。 壮汉大笑:“粗名野姓的,不值一提。” 金老板一扬眉,和颜道:“听英雄的意思……必定知道我家小姐的下落了。” 壮汉掏出一件物什往桌上一放。金老板垂目轻瞥,脸上的笑便凝固住了,只片刻便又笑容可掬,和气地说道:“没错,这是我家小姐的银镯。” 这壮汉,不必说,自是刑如风了,韩雁翎嘱咐过他不要透露真名和外号。 “不知这镯子值多少钱?”刑如风问道。 “不知英雄想要多少?”金老板回道。 刑如风眼中掠过一丝犹豫,金老板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只见刑如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这时金老板发现,在来者的随从当中有个少年,相貌俊朗,身穿半旧的灰黑色衣衫,使得他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不知金老板能有多少?”少年开口问道。语气止水不波,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丁点儿波澜;眼睛里看不见犹豫,看不见狡黠,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看不见任何情绪…… 这让金老板心中的把握徒减几分。他估计不出对方的底细,掂量不出对方的实力,心下自然没有把握。 这三人一人一个“不知”,似乎已经将这买卖定了下来。 金老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却隐隐透着些许无奈,说道:“我们就是这些人,这些货。你看……” 韩雁翎淡淡一笑:“那小弟就不跟金老板客气了。明日辰正时,在万木林……”他拾起桌上的镯子,“交货。” 谁知金老板爽快地答道:“好。”这一个“好”字说得仿佛他对那些货物一点都不心疼,底下的人听了都满心不解。 韩雁翎却又道:“还没说具体的交货方式呢。”话一出,金老板神色微微一变,但不易觉察。韩雁翎接道:“明日辰时,金老板带着所有人,将所有货物送到万木林西侧。我们会有人在那接应。” 金老板笑:“没问题。” 韩雁翎也浅浅一笑:“还有,这店里只住着金老板的人吧?从此刻起至明日卯正时,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这个客栈——连一只苍蝇也不行。卯正时,金老板带人出发,路上一个人也不得离队,辰正时全部到达万木林。金老板的人总共六十四位,店内老板、伙计有五个。我们会有人暗中盯着,少一个,我们手里的货可就不能保证了……” 金老板的脸色又暗沉了些,但还是笑道:“好。” 刑如风这才开口:“好,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身,“金老板,那就告辞了。” 金老板站起,面带笑容:“英雄,走好,恕——金某不能远送!”他也远送不了——因为不能出客栈。在刑如风的有些狂浪的豪笑声中,众人目送几人出门。 笑容骤然消失,一脸阴沉,金老板起身上楼,进了房间。随后,进来一个黑瘦的男子。金老板于桌前坐下,倒了杯水,开口小声说道:“哮天犬,今晚你小心行事,把人给我……”他伸手右手,紧紧一捏。 那人应声:“是。” ◇*◇*◇ 夕阳西颓,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入窗内,撩起倚窗人的发丝。忽然传来开门声,她身子一颤,急忙回过头来看——是他回来了。她立刻起身来到他跟前,问:“我的银镯呢?”韩雁翎将手里的镯子递给她,她急忙接了过去,脸上的表情就像孩童从长辈手里接过糖那样高兴。 韩雁翎走到桌旁坐下,倒了杯水,瞥见桌上扒了两口的饭菜,问道:“怎么不吃饭?”语气里没有关切之情,没有责怪之意,也没有愤怒……总之比清水还淡。 “我,我,吃不下……”她支吾道。 韩雁翎又淡淡问一句:“怎么,嫌饭菜不好?” “没有……就是吃得不习惯。”她嚅嗫道。 韩雁翎瞥眼看她,“我们只有粗茶淡饭,不吃就饿着好了。”他丢下一句,向门外走去。 见他要走,她嘴里蹦出一句:“你去哪儿?”话一出口,她也吓一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他去哪。 “吃饭。”他吐出两个字,头也没回的走了。 她扁着嘴,有些委屈的看他消失在门口。回头看看桌上的饭菜,走到桌前,拿起筷子拨了点饭进嘴,挑挑拣拣地吃菜…… 天黑后,当韩雁翎回来时,桌上的饭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静静坐在桌前,看见他扫了一眼桌上饭碗,然后就向床走去。她暗自叹息,难道以后她就夜夜坐着睡觉? “上床睡吧。”他忽然说了一句。 她心中一惊,他难道真的想……她真的要嫁进这贼窝?原本还觉得他是个君子,原来还是个贼。想到这儿,她是又羞又恼。正当这时,却见韩雁翎提起一条被子扔在了临窗的一张榻上,斜躺下。 错怪他了,她心里又开始责备自己…… “你不睡?”他开口问了一句。 “哦,哦……”她应一声,向床走去。这一夜,她和衣而睡。 卯时,她被他叫起。 “收拾一下,一会儿出门。”他对她说道。 她问:“去哪儿?” “别问。” 她梳洗一番后,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跟着他出了门。他用她的帕子蒙上她的眼睛,才将她扶上马。 她问:“为何蒙我眼睛?” 他答:“规矩。” 她又问:“要带我去哪儿?” “别问。” 她住了口。 一人一马,二人一同出了山寨。 金老板一行人载着货物赶到万木林。带着辎重,两个时辰内要到万木林确实有点赶。到时,只见林子里站着两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正是范大成和成霸。 成霸抱拳叫道:“金老板。” 金老板抱拳:“两位英雄。” 范大成问:“货都到了?” “是,都到了。可是……”金老板望望四周,“只有二位?” “不用找了,你家小姐不在此。”成霸张嘴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金老板强压愤怒,依然客气相问。 范大成道:“车马货物都留下。带上你的人,在巳初时之前赶到未冬河畔,你要的货在那儿。” 金老板扯扯嘴角,牵出一丝笑来,道:“别耍我!我金门开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 “也行啊,要不你们就把货带上。不过带着辎重,不知能否准时到达啊。”成霸脸上的笑透着邪味。 一人上前,在金老板耳边轻声道:“未冬河离这儿,以常速算,确实不止一个时辰的路程。” 金老板心生闷气,只好沉声下令:“走!” 众人正要走,却又听成霸说道:“你们六十四人,路上若是少一个,你们要的货可就……” 金老板嘴角的笑容有些僵,咬咬牙:“走!” 于是,六十四人火速赶往未冬河。 听得叮咚溪水声,感觉所骑之马停了下来。然后他的手抓住她的腕子,扶她下了马,又摘下她眼睛上的帕子。她睁眼看看四周,很美的景色。淡蓝的山峰,苍郁的林木,潺潺的溪水,伴着银铃似的声响,偶尔一声野鸟的低唱。 她问:“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等人。” 她又问:“等谁?” 他轻瞥她一眼,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她自觉没趣,“别问。”她自己回答了,然后向溪旁走去。蹲下身,将手伸进溪水…… “啊!”她轻叫一声,忙将手缩了回来。 他斜倚着马,两手搭在胸前,在一旁看着,不禁嘴角往上轻扬。她回头看见他笑,腼腆地低下了头,暗自气他幸灾乐祸。 她张嘴问道:“这溪水为何夏日里还这般冷?” “因为它是未冬河。”他随意的回答。 “未冬河……”她念道,“未冬,那不是应该不冷吗?” 韩雁翎道:“因为它一年四季都冰凉,可从不结冰。” “下雪时也是?” “嗯。”他应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韩雁翎抬头看看日头,隅中将过,他向林子望去。不多时,林子里出来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见有人来,她站起身,想来要等的人就是他吧。只见来人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说了两句,然后两人各牵一匹马,向另一边的林子走去。 “喂,你去哪儿?”她有些着急地问道,生怕他把她一人丢下。 他没有回头,平淡答道:“谈点事儿。” 他刚走两步,她又道:“那,你快些回来。”声音里有些怯意。 看他进了林子,她在溪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眼睛一直盯着他走入林子之处,周围的美景已经无心欣赏。 一炷香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有些急了,站起身来回踱步。眼眶已经湿润,他再不回来,她可要哭出来了。 “小姐!”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她回头看去,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喊道:“金叔叔。”待金老板跑近了,她扑进他怀里。 “乖,乖!不哭,不哭……”金老板连声安慰,“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她却只是一个劲地哭。看她哭,金老板也着急,又问:“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啊?”总算,她摇了摇头。 金老板摸摸她的头:“噢哟,吓坏了吧?以后还乱跑吗?好了,回去了。” 这会儿她却不肯走了,回头望向山林。 “怎么了?”金老板问。 她抹了抹眼泪,说道:“我要等他回来。” 金老板问:“谁啊?” “他啊。” “他是谁啊?”金老板仍是不解。 “他就是他嘛!”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金老板似乎明白了,问:“带你到这儿的人?” 她止住眼泪,生气地点点头,他竟然将她丢在这儿。 “哎哟!一个强盗贼匪,哪里还敢回来哟!”金老板说道,心里又想起那些货,“他勒索了我金门开那么多货,哪还敢现身呀!” “勒索?”她瞪大了眼睛看金老板。 金老板:“是啊,金叔叔用所有货物把你换回来的。” 闻言,她小嘴一扁,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怎么了?”金老板心疼地给她擦眼泪。 他骗她……他说是谈事情去了,可却跑了。 “老板,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回万木林?”旁边一人问。 金老板叹气道:“一个时辰了,货定被运走了。” “说不定会留下痕迹。” 金老板想起那个穿黑灰色衣衫的小少年,就不禁恨得牙痒痒,“那个小子,不会这么大意的。”他转向她,柔声笑问:“小姐是否还记得贼窝在哪?” 她止住泪水,答道:“他们蒙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在哪。” “有没有听见那里叫什么,或是贼窝里的人都叫什么?” 她仍是摇头。 金老板问:“从那儿出来到这儿要多久?” 她想了想,道:“大约两个时辰。” 金老板又问:“走的?”她点点头。 金老板转向众人,指派道:“你们几个去苍龙分野,让角木蛟、亢金龙查一查距离此地两个时辰路程之处都有些什么山头贼窝。” “是。” “等等。”几人正要走,金老板又喊住他们。他那两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说不定那小子带着小姐兜圈子呢……这附近也查查。”然后忿忿自语起来,“我金门开从不做亏本生意!我哪能被那钱貔子取笑了去!若是被我查出来是哪伙贼匪,我金门开非得端了他的窝,将他粉身碎骨!” 她一听急了,说道:“不准你伤他!” “怎,怎么了?”见小姐生气了,金老板忙换上一副笑脸。 “你不准伤他!不然我饶不了你。”她撅着嘴说道。 金老板安抚着她:“好好好,我们先回去。” 回到客栈,安排小姐休息下,金老板等人候在楼下。一个时辰后,派出的人回来了,指指身后的两个人,道:“这位是角宿使,这位是亢宿使。” 两边见礼后,角宿使拿出一张地图,说道:“这一带有很多山贼盗匪。” 见那图上密密麻麻的圈着这个山那个寨的,金老板叹:“整一个土匪窝嘛!” 角宿使又道:“最近的就是在未冬河旁一尾山上那伙山贼。” 金老板忖道:“不可能在自家门口做交易吧?不知山上的匪首是谁?” 亢宿使摇头,道:“一尾山寨当家的,人称王八刀。依此事来看,这伙人当中有个及其聪明之人了?” “简直狡猾至极!”金老板咬牙道。 角宿使道:“可是王八刀不过是个莽夫,手底下也没什么足智多谋之人。原来的二当家庐山灵猴还有点小聪明,但绝不可能计划得这样周详,况且已经退下卖酒去了。现在新来的三当家金雁飘翎,从未露脸,也不知有什么本事。四当家成霸,也是腹内草莽。” 金老板问:“那另几个山头呢?” “都差不多。” “那就全都给我一窝端了!”金老板气愤道。 亢宿使摇头,道:“金老板有所不知,朱雀分野的鬼金羊就在附近,与这些山头有些来往。” “什么!山贼?”金老板瞪大了眼睛,“他们也太乱来了吧!” 亢宿使忙笑道:“不是金老板所想的那样。鬼阴山是我教重地,鬼宿守在那儿,其掩饰身份便是山贼……”他稍稍迟疑,“我们亢宿也是。” “什么?”金老板瞪大了眼看他,“你也是山贼?” 亢宿使有些窘迫地笑笑。 角宿使又道:“若真是打起来,定会有山头找鬼宿帮忙,那样的话……苍龙分野和朱雀分野怕是要开战了。” 闻言,金老板无奈,心疼道:“那我的货怎么办?我金门开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若是让钱貔子知道,肯定要取笑我了。” “恕我二宿无能为力了。” 金老板摆摆手:“罢了罢了!” 角、亢两宿宿使离开后,底下人问:“老板,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金老板不耐烦地说道,“你带人回去,找钱貔子再发一批货。我上大都让那边宽限些时日。”说着又伤心起来,“我金貅守不住财,还叫什么金貅哟!哎哟,我的货啊……”怎一个心疼了得。 31 第三十〇章 貔貅 实在不好意思,近几日忙于奔波,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写文,哪里有不妥的大家原谅,后期再改吧。 如今俺的网络也不太好,传说中的cdma1x...实在很无语登陆比登天还难。能不能更新还要看他联通给不给面子……这是俺尝试了无数次才更上的。我只能忍了,大家也忍忍吧……韩雁翎与范大成、成霸在半道上会合,一同带着货物回去一尾山。刑如风早已经等在山寨门口,心中忐忑,看见他们回来,急忙迎上去。看着运回的货物,刑如风大加赞叹:“三弟!好样的!” 成霸乐呵呵的说道:“我成霸今日算是对你这只金雁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你都说了要派人在客栈暗中监视他们,怎么又不派人了呢?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不会想法子出去找人手帮忙?” 范大成也道:“还有,在万木林里也没有安排人手监视,只让穿山甲去报个信。”他看看那个去未冬河找韩雁翎的那个人,“你怎么就那么肯定,那个姓金的半路上不会派个人去找帮手?” 韩雁翎淡淡一笑:“那姑娘在我们手里,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冒险。他们中有高手,若真派人监视,怕是我们派去的人也会有危险。” 成霸笑道:“听你们昨天回来时说那姓金的说话那样狠,我还真怕今天就回不来呢!” 范大成也笑:“我才怕呢!” 刑如风看看那许多的货物,问道:“你怎么那么肯定那丫头那么值钱?” 韩雁翎笑:“能看出来。” “哎哟!”这时穿山甲出声了,“你们没看见,三当家走的时候那叫一个冷酷无情啊!那丫头,一副惹人怜的模样,真叫人心疼啊。她等不到三当家,肯定急哭了,信不信?” 韩雁翎瞥他一眼,道:“她哭什么?她的人很快就到了。” 范大成笑道:“韩雁翎,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啊?”几个人都跟着笑。 “他哪能懂?”身后传来阿挪的声音。 “阿挪。”范大成一副九死一生的模样,上前抓住妻子的手,甚至低下头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旁人都是见惯了的,面对如常。 阿挪将手抽回来,一把推开丈夫,走到韩雁翎跟前,责备道:“你说你,我一个没留神,人就被送走了。钱就那么重要呀?” 韩雁翎依旧平静地笑道:“嫂子,不是钱重要……” “那为什么那么好一个姑娘你不要,要等天仙下凡啊?亏嫂子我给你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 “哎呀,睡这女人一晚,还能换回来这么多东西,值了。”成霸说道。 阿挪朝他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韩兄弟像你啊,随便糟蹋姑娘。” “什么意思?”成霸看看阿挪,又看看韩雁翎,“不是吧,你没碰她,就这样送回去了?太可惜了!” “好了,好了!”刑如风见大功臣遭人围攻,只好开了口,“三弟还小,不急,不急,哈哈!” 韩雁翎得了救星,急忙转移话题:“那就点货吧。” “好,这次得好好记你一功!唔……也记宋先生一功,他给你取的外号虽然拗口了点儿,但还真是不错。我一尾山有了三弟你,金银就跟鸟毛一样从天上飘下来啊。”刑如风高兴地拍拍韩雁翎肩膀。 闻言,大伙都乐了。范大成笑道:“什么鸟毛啊!是金雁子,金雁飘翎——” 乐和一番后,韩雁翎道:“出货时还得小心,他们身后的势力似乎很大。” 刑如风点头道:“一切听三弟的。” ◇*◇*◇ 一条白色身影越过紫竹林中弯弯曲曲的石径,钻入圆门洞,穿过长廊,冲进厅堂。随后便是赤澜一声喜悦的叫声:“碧儿!” “姐姐!”厅内的碧衣少女自坐上跳起,走上前拉住姐姐的手。 姐妹两个手拉着手,却是相顾无言,只是对着笑。就算是亲姐妹,这么些年的离别,也叫两人变得陌生了。这时候,旁边一人躬身拜道:“金门开见过二小姐。” 赤澜松开妹妹的手,换上平静的表情,朝金门开作一揖:“金老板。” 金门开还揖,道:“金某来大都送货,三小姐想念少爷,便跟着来了。” 赤澜客气道:“有劳金老板,这一路上碧儿定给金老板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哪里。”金门开也跟着客气。可事实上岂是哪里呀,麻烦可大了。 细看这姐妹两个,一样的身形,相似的面容。一眼看去可能会看差,看仔细了究竟还是有差别。姐姐眉宇间多几分英气,妹妹则多几分柔情。小时候两姐妹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谁知越长越不像了,许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妹妹的言行举止,有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姐姐却显得成熟一些,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又显大气,带着点男子的威仪与风度。 请来了陆晓知,宾主落座。赤澜奉上茶,问:“金老板,货已经送去了?” 金门开正要喝茶,闻言不禁又觉心疼。杯到唇边又放了下来,苦笑道:“路上出了点意外,货还没到。” 赤澜眼中微闪,问:“意外?” 碧霄低下头,轻声道:“都是我不好……害得金叔叔丢了货。” “丢货?”陆晓知有些吃惊,“要金貅亲自送的货,不是小数目吧?” 金门开痛心地点点头,脸上竭力保持微笑。而后大致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最后道:“真是想不到,一个贼窝里竟还藏龙卧虎。本想悄悄找出那些暗中监视的人,将他们解决掉,然后找苍龙分野的人帮忙,可谁知愣是连个鬼影都没找着。连我的哮天犬都找不到他们,那些人轻功得多高啊!只好乖乖任人摆布了。” 赤澜思忖一阵,忽然笑了,叫旁人不解。只听她说道:“金貅,依我看,你还是把那个‘貅’字让给我得了。”金门开愈加不明白。她又道:“藏龙卧虎是没错,不过也就只有一只虎。” “一只?”金门开不解。 赤澜笑:“是啊,便是那个年青人。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派人暗中监视。”听者不由心下一惊,她接道:“碧儿在他们手里,那小子就是算准了你会投鼠忌器,才敢冒这个险。”她嘴角挑起一丝令人莫测的笑意,眼底藏着慧黠灵动。 陆晓知听了,面带微笑,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与众多文人一般,陆晓知也心高气傲、愤世嫉俗。但是,他的木行使不是凭空得来的。他说自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说自己晓奇门,知遁甲;说自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诙谐之余,实际上他也是有些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本事的。 金门开怔怔地看着这位二小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心下想:那钱貔子说得没错,果然是奇货可居。看来他们钱貔金貅二人,便是将整个金库押在她身上也不为过。 钱貔子谓谁?便是在桑家大园子时,和那些掌柜吵闹的那位钱易来掌柜。 钱易来、金门开,二人合称:钱貔金貅。 貔貅——龙生九子,其为第九子。以财为食,纳食四方之财。大嘴无肛,只进不出。 金门开走后,赤澜带着妹妹在书院中游走。两人正行在廊子里,迎面走来抱琴的烛影。他叫一声“公子”,又见旁边一个与赤澜长相颇似的姑娘,于是又作了一揖,“三小姐。” 碧霄一见烛影的脸便惊讶的长大了嘴,连忙用手捂住。稍稍缓和过来后,又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面色又一变,细细打量起烛影来。 烛影不明所以,与赤澜对视一眼,朝碧霄微笑道:“在下烛影,教琴的先生。” “烛影?先生?”碧霄的语气依旧有些吃惊。少顷,却忽又一笑。烛影愈加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回以浅浅一笑。 赤澜见状,轻拉妹妹一把,催道:“走吧。” 碧霄的目光又在烛影脸上扫一眼,欠身别道:“先生,告辞。” 烛影躬身作别:“公子,小姐,走好。” 走后碧霄仍是三步一回头的看着立在原地的烛影。赤澜拉着妹妹往前走,问道:“你被他们抓住,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碧霄转过头面向姐姐,道:“没有,他们当中也有好人的。” “好人?”赤澜有些不解,但又转念一想,这世上谁算得好人,谁又算得坏人,谁人能说清? 半路遇见宇文双帅、那察尔、答兰三人,于是一同来到风仪亭。 三人的目光在碧霄脸上流连许久,那察尔率先开口:“在下阿鲁剌氏,那察尔。家父乃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 答兰拱手道:“在下许兀慎氏,答兰。家父宣徽使、第一怯薛长,月赤察尔。” 宇文双帅也道:“在下宇文双帅,家父龙虎卫上将军,宇文正。” 在这三人的注视下,碧霄不免有些尴尬,只是一一点头示礼。 一旁赤澜忍住笑,抬手勾上宇文双帅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可就这一个姐姐……”宇文双帅转头对她一笑。 碧霄在一旁见了,急忙伸手拉姐姐,低声叫道:“弟弟。” 赤澜回头看她一眼,缓缓将手从宇文双帅脖子上拿下来。 晚些时候,碧霄独自一人再次遇见烛影时,她走到烛影跟前,仔细看看了他。烛影只是微微笑着,任小丫头打量,忽听她嘻嘻一笑,又听她说道:“我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我发现你跟他很像。他若是再长几岁,跟你就越发像了。” “哦?”烛影轻应一声,又问:“何人?” “不告诉你!”她神秘一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说道:“先生,我姐姐……她虽然顶着桑玉指的身分,但毕竟是女儿身……”想来,必是因为白日里所见。 烛影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她定是认为她姐姐会这样,都是他一手□□出来的了。只好说道:“是烛影之过。” 傍晚时分,赤澜出现在他视线内。他眼瞳微缩,双眼稍稍一眯,细细地看了看她的举止。赤澜看看他,上前一步,踮起脚凑近他的脸,眯缝着眼对上他的目光,问道:“先生,你看什么?” 烛影又看她一阵,终于开了口:“商,赤澜……你说……是谁错了?” 赤澜微蹙眉,不解的问道:“什么错了?” 他却只是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翌日清晨。 扣门,无人应答,赤澜推开房门往里走,仍不见人影,不经意瞥见桌上压着几张纸。走过去,翻过面上一张空白的,下面一张……她拿起那张纸,脸色微变。 “公子。”门口传来烛影的声音。 赤澜放下纸,仰起头,没有搭理。 “公子都是晨起练琴,今日不见公子来,所以来看看。”烛影走进屋,来到她身后。他侧头看看她的脸,觉出她的异常,又低下头看——是一张画像。他伸手将画拿起,细观——大致一看,画上之人就是自己。他面色一凝,随后又嘴角微挑,问:“这是三小姐画的?” 赤澜别过脸去,不理他。烛影瞥她一眼,又看着那画,道:“看来,三小姐是情窦初开。” 闻言,赤澜转过头看他,目光犹如针芒。嘴角一勾,似笑非笑,言道:“先生还真是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呀!小姑娘情窦初开,都会动心啊!” 烛影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眯眼——这话听着耳熟,可不就是陆晓知说过的话。他缓缓放下纸,弯腰,贴近她的耳畔,轻问:“公子也会动心吗?” 隐隐兰香夹着墨香飘入鼻中,她不由脸微微一红,却依旧镇定微笑:“笑话,你也喊我公子啊?本公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你动心。” 烛影笑眼看着她,“七尺,你有七尺么?” 赤澜语塞,狠狠剜他一眼,转头不再看他。 “走吧,练琴去。”烛影抬手在她脑门上戳了一记,迈开腿向门口走去,“那个不是我。” “不是你?明明是你!”赤澜心生怒气。 烛影停下脚步,回身用扇指指画中人,道:“公子何时见烛影梳那样的头,穿黑色的衣衫?” 一语惊醒,她又将那画仔细看上两眼,然后强顶着尴尬转身疾步离开,出了屋子。想到一会儿还要跟他学琴,她都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烛影立在门边,回头看一眼桌上的画像。举起折扇竖在唇边,似是要封住自己的嘴,又像是要将自己所说的话拦回去……说画上之人便是自己,又能怎样?眉头微皱,但只一霎那,表情便又舒展开来,却依然暗自叹息。甩开折扇,提步走出屋子,看着她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上。 “姐姐!” 赤澜正低头走着,听到碧霄喊她,抬头看一眼,忙扔下一句:“今日不练了,我要陪霂儿玩。”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好。”烛影站在原地,笑看着她。眼前晃过四年前流雱殿那个红似火的小身影……一转眼间长这样大了,完全没了从前那个整日冷着脸的小姑娘的踪影,继那身红衣自她身上离去,那团火也熄灭了……转头看向院中植的花草,目光有些弥散。 竹林间,姐妹并排而行,姐姐言道:“姓韩,三当家……我一定把他找出来。” “真的?”妹妹面露喜色,眉目间带些羞涩。 赤澜看一眼妹妹的神情,眼珠一转,说道:“这小子倒挺有意思。不过,他若是遇上姐姐我,他就不是虎了,而是一只猫。等我找到他,一定好好教训他一番,让他瞧瞧我商赤澜的厉害,叫他知道天水教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果然,碧霄一听就变了脸色,紧张道:“姐姐……” 赤澜斜眼看看她,“噗”的笑了一声,“逗你玩……” “姐姐!”碧霄嗔怪道。 赤澜脸上笑着,可眼里却隐隐透着凌厉,那绝不是“逗你玩”三个字而已。暗暗的,似乎已经较上了劲…… ◇*◇*◇ 数日后,金门开来了书院。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容,说道:“新发的货已经在半路上,金某也该回去了。” 于是,碧霄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大都。 过不几日,钱易来也登了门。 “少爷,不知内子可在书院?”钱易来与金老板是同一副笑脸。 “内子?”赤澜有些不解,眼珠一转,又问:“钱掌柜是指金老板哪?” 钱易来笑:“正是,正是我家貅儿。” 赤澜倒是看出那金门开是个女人,但却不曾想到她是钱易来的妻子。金门开走得那样急,必是不愿撞见钱易来,还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她轻笑,答:“金老板离开大都好些天了。” “啊?这样啊……”钱易来有些失望,只一瞬,很快笑意又跃上他的眉梢,“少爷,钱某打扰了,告辞。”他急急忙忙离开,想是去追金老板。 赤澜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往西行去。穿过小门,经紫竹林,来到风仪亭。亭中已经摆下琴,烛影坐在一旁。此时的他仰着头,闭着眼,呼吸轻缓平稳,似是在品味着清晨竹林的味道。 “先生,今日弹哪曲?”耳边忽然响起她的声音。 他稍稍一惊,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的脸。那一刻,他竟有些怔住了,眼中带一丝惊慌,似是被人窥去了什么私隐。 赤澜站在他跟前,双手撑膝,弓着身子望着他。见他愣了许久,便叫:“先生。” 烛影的眼里起一丝涟漪,总算回过神来,瞳孔微微一缩,垂下头来。没有言语,抬手抚上琴弦,却没有弹。 她在他身边坐下,如往常一般,盯着他的双手看。那双手比她的大,素净而修长,抚在琴弦上十分的好看。 他脸上平静,眼里却是起伏不定,仿佛在做什么挣扎。终于在某一刻,眼神定了下来,面容也舒展了些。手指一动……素琴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 是支新曲,她以往不曾听过。听了一阵后,又发觉有些异样——先生并没有将内力化在琴声中。她转头看他,然后目光便像是凝住了一般,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像是在探究些什么似的看着他,又仿佛有些痴…… 烛影偶尔抬眸看她,总是微微一笑,又低头看弦。拨过最后一指,他缓缓收回手,转头看着她,看了好一阵,才问:“看什么?烛影脸上有什么值得公子看这么久的?” 赤澜回过神,眨了眨眼,移开目光。心里虽有些慌,嘴上却说得随意:“不能看吗?先生的脸又不是见不得人。” 他微微侧过头看她,笑问:“喜欢吗?” 她点点头,轻“嗯”一声,话一出口又觉不对,立刻补上一句:“我是说曲子好听,喜欢。” “呵呵……”他轻笑两声,但很快又止住,像是怕她窘迫。 突然降临的寂静,让赤澜有些不安,双手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看看跟前的琴,便抬手抚上琴弦。与适才一样的乐声再次响起,只是当中透着点生涩。跟着乐声,她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但很快,琴声便戛然而止。 琴弦上,一只修长的大手附在了一只纤细的小手上…… 她回过头,问:“我弹错了吗?” 烛影嘴角微扬:“没有。” 赤澜不解:“那怎么了?” “此曲是送给你的,不是教给你的。”他的语气很平静。 “送给我?”她一眨眼,有些蒙,问:“什么曲子?为何要送给我?” 他身子一直未动,只是嘴唇轻启:“凤……求凰。”他的手指微屈,轻轻抓住了她的手。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脸上,神情亦坚,与适才的神色相较,仿佛是做了重大抉择。 她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可心里……却是慌了。或许她心中是盼着这一刻的,可是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在牵绊着? 竹林风起,轻柔的沙沙声。几片细长的竹叶在空中急速打着转,然后缓缓飘入亭子内,落在琴弦上,手指旁。 “凤求凰?”她轻声问道,语气十分平淡,稍带疑问。而后眉一挑,问:“司马相如,卓文君?” 烛影仍是定定看着她,唇畔微微笑着,与适才的惊慌与起伏不定完全不同。 她眼珠子一溜,道:“那不是司马相如写的曲子吗?又不是先生写的。别人送给别人的东西,先生为何要送给我呀?” 笑容滞在他的嘴角,瞳孔微缩,那双眼睛也慢慢变得狭长起来,依旧看着她。尽管她一脸懵懂样,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在她那如墨的眼瞳里瞧见一丝别样的情绪。 赤澜看了他一阵,也学他眯起眼,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道:“先生要送就送先生自己的东西,怎用别人的东西充数?” 烛影嘴角笑意渐渐淡去,双眼也慢慢睁开。松开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推开,淡然说道:“练琴。”外表十分平静,内里滋味自己明了。 她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抚平有些复杂的心境。端坐,伸手抚琴,弹奏起这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烛影轻摇着折扇,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他弹这一曲,是对,是错?她真的不懂么?可她素来是个十分敏锐的人。不过,她还是不懂的好……不懂,就当他没有弹过。可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隔墙的紫竹林内,风起,枝叶轻摇。一个青色的身影,从茂密的绿色中时不时露出一角。他垂着头,冷峻的脸,死水一般的眼神,任那琴声冲击着耳膜。 突然,风声中起了一丝兵刃出鞘之声——不知何时,他腰间佩剑已握在他手里。毫无迹象的,迎面几株紫竹发出一丝微响,而后慢慢倾斜。随之,“哗”一声,纷纷倒下。 剑回鞘,他缓缓抬起头,木木地看着眼前略显凄惨的景象。那是陆夫子最心爱的竹子……他那冰冷的目光颤了一颤,一瞬间便又冷了下来。 从琴弦上收回手,她说道:“若是有一支箫,或是一支笛子就好了,合奏起来一定更好听。先生,你说呢?”她回眸笑看烛影。他瞥她一眼,轻“嗯”一声。 她敛起笑容,问:“先生,你怎么了?”他却没什么反应。 正当此时,自身后过她肩头递过来一个东西——正是一支箫。赤澜有些吃惊,转头向后看。只见青雳子拿着一支箫,站在她身后。她接过来看了看,做得极精致的一支箫。 “你买的?”她问道。他摇摇头。她又问:“你做的啊?”他点头。她面露喜色:“你还会做箫?那你也会吹是不是?” 此刻,青雳子那死人一般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笑意。 “谁砍了我的紫竹?”墙后传来陆晓知的声音。 赤澜与青雳子对视一眼,忙将箫藏到身后。正当此时,门洞人影一闪,陆晓知满脸悲愤地冲了进来,高声问道:“有没有看见有谁动了我的紫竹?” 赤澜摇摇头,青雳子依旧是那冷漠的表情,烛影也神清气闲、神态自若。 “怎么谁都打我紫竹的主意,究竟是谁砍我的竹子!”陆晓知忿忿地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三人,一脸怀疑,道:“赤澜,你过来。” 话才出,赤澜背后的那支箫已经快速且不着痕迹地转移到烛影的衣袖之中,然后她大大方方走到陆晓知跟前。陆晓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检查了她一番,丢下一句:“商赤澜,我看你在书院是闲的慌。”才转身离去。 赤澜转过身,看向亭内站的二人,三人相视而笑。笛子从烛影袖中滑出,送至赤澜手里,她便拿着玩了。烛影撩衣坐下,垂目看琴,弦将手语弹鸣音。 32 第三十一章 摇红 肇秋式微,薄暮冥冥。烛影行在走廊上,忽闻一阵扑翅声,仰头望去,一只白鸽迎面而来。他刚抬手去接,空中突然一道青影闪过……青雳子旋身落地,手里抓着白鸽。 侧旁,赤澜从走廊子里走出。她从白鸽腿上的小竹筒内取出一张纸条,将其展开。斜睇着烛影的那双眼,却带有一丝怀疑。 “一亩清阴,半天潇洒松窗午。床头秋色小屏山,碧帐垂烟缕。枕畔风摇绿户,唤人醒,不教梦去。可怜恰到,瘦石寒泉,冷云幽处。”念毕,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烛影,“烛影摇红……” 她注意到了烛影神色的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没有人说话,各自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时值孟秋,气氛却有些深秋的萧瑟。忽然,赤澜嘴角向上一扬,走到烛影跟前,问道:“谁给先生的信?” 烛影的双眼依旧直直地望向前方,望着那半落的夕阳,轻轻说道:“摇红。”声音显得有些悠远缥缈,让人几乎抓不住。 有烛影,自然也会有摇红……她的语气依然平静,问:“她是?” 烛影缓缓低下头,轻声答道:“烛影的师姐。” 赤澜忽然觉得,烛影师徒几个与其他仙霞客决然不同。忽然又想到长净天和雕栏玉,他们也是仙霞客,他们之间便有夫妻之情。看来,仙霞客之间并非无情,之前她并没有真正的认识仙霞客。 她目光微垂,尽力保持轻松淡然,道:“她在仙霞岭?好像四十九阵里没有叫摇红的。” “她不在仙霞岭。”烛影步入庭院,声音变得轻缓,“在仙霞谷,每年足龄之人都要参加四十九阵的挑战。而不足龄者,按着不同年岁,也会有比试。师姐十七岁那年与一位师兄比武,不料那位师兄下手过重,废了师姐的一只手。仙霞客不允许有残疾,师姐只好离开了仙霞岭……” 赤澜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嘲讽,道:“赢了又怎样,又进不了四十九阵。一场毫无结果的比试,何必当真,害人终生……是怕到时候参加四十九阵的挑战,多一个对手吗?没出息!” “仙霞谷里的人,活着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能成为仙霞客。先进四十九阵,再进三十六阵,二十五阵……一步步往上爬,直至爬至塔顶。”他抬眼看看天空,目光似乎望穿苍穹,是在看那个塔顶? “你舍不得了?”忽听赤澜问一句。 烛影目光投向远处,有些失神,似乎回想起了往事,“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功……总会有些不舍的。” “这鸽子怎么能找到你,你们还有联系?”她的话语毫无情绪。 烛影稍加思索,说道:“大概她从师父那儿得知了烛影在此吧。” 赤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抓起青雳子手上的鸽子,放到烛影手中。沉着脸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次日,烛影正伏案书写。赤澜来到案前,拿起那张纸,只见其上写着:“鬓绿飘萧,漫郎已是青云晚。古槐阴外小阑干,不负看山眼。此意悠悠无限。有云山、知人醉懒。他年寻我,水边月底,一蓑烟短。”又是一首《烛影摇红》。 她问:“给她回信?” 烛影点头:“嗯。” 她的手紧紧一攥,手中的纸发出破裂的声音。烛影觉出异样,抬眼看她。她虽是一脸平静,但他知道她心有不满。这么多年下来,他知道她是一个多疑的人。许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她心思细密,对什么事都敏感万分,对某些事情更是心眼小得很。 “和别人鸽子飞来飞去的,真是不把自己的主人放在眼里。”赤澜脸上神情随意淡然,竟隐隐显着几分俏皮。只能叫人叹:不愧是商师逆的女儿。虽然不是很到家,却也算是喜怒不行色了。 烛影微微眯起眼,思忖着看她,道:“主人……你呀?” “当然是我了,难道还有别人吗!”她瞥他一眼,嘴巴微微翘着。 “呵呵……”他忽然笑了起来,而后又正色道:“请公子记住,烛影不是你的奴仆,而是你的师……先生。这封信烛影就先不回了。好像该上课了,公子请。” 赤澜斜睨他一眼,大步走了出去。烛影笑看着她离去后,也出了屋。 暮色临降,赤澜独坐窗前发愣。心中所想,八九不离十就是先生的那位师姐。 “咕咕……”这时候,一只鸽子映着夕阳落在窗台上。 赤澜瞪那鸽子一眼,心中骂道:“哼,敢飞我这儿来,活腻了!”伸手拔出挂在一旁的长剑,剑刚举起,却又放下。她伸手抓起鸽子,从它腿上取下纸条。打开来一看,却又笑了,只见信上写着:“凤舞九天穿碧霄,龙腾四海卷赤澜。”碧霄,赤澜,正是妹妹和她。 抬起头看向窗外,对面的窗户里探出烛影半个身子,正微笑着看向这边。原来那只鸽子是他买来给她送信的。赤澜一抬腿,跳出窗户,来到烛影窗前。 “有门你不走,非得跳窗户?”烛影嘴上教训,脸上却依旧在笑。 赤澜目光微垂,掩住喜悦之色,说道:“有话直说便是,还飞鸽传书呢。” 烛影凑近她耳畔,轻声道:“公子是嫌烛影多此一举了?公子若不喜欢,就一剑宰了它,炖汤喝好了。”显然适才赤澜拔剑他都看在眼里了。 赤澜理亏,却仍嘴硬道:“我又不知是你给我写信。” “不是公子就宰它么?”烛影不肯轻易饶过她。赤澜伸手挡住烛影的双眼,拦断他的目光。他轻笑一声:“怎么?心虚啊?” 她放下手,昂起头,说道:“有什么好心虚的,我桑玉指敢做敢当!” 烛影拿扇子轻敲她的脑袋,道:“桑玉指,你如何不说你商赤澜哪?” 赤澜唇畔泛起笑意,稍低下头,问:“你师姐后来怎么样了?” 经赤澜一番问话,从烛影口中得知摇红已经嫁了人,夫家在会稽。自从她出了谷,几乎与谷里断了联络。曾经给谷里写过一封信,说是生了个女儿,在外过得很好。而且她的女儿年岁与赤澜相仿,竟是几乎可以当赤澜的娘了。 “公子……怕烛影离开吗?”他稍低头凑近,轻声问了一句。 “才没……”赤澜抬头看他,见他一脸认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随手挥开将扇子挡在了两人之间。烛影却伸手握住扇子,将扇子拢起,她便又暴露在他眼前。她只得低着头,微微点头,轻“嗯”一声。 闻声,他眉头隐隐一皱,唇畔却泛开了笑意,也不知他究竟是喜还是忧。端详了她许久,才开口:“为何?” 赤澜抬起头,眼睛却是看着别处,久久没有回答。不知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太多、还是说拥有的太少,只是不愿再失去什么…… 烛影看她脸上有寂寥之色,心生几分怜惜。表面上,她是桑家二公子,光彩得很。可她不是桑玉指,而是商赤澜,什么都没有的商赤澜。他张了张嘴:“你……我……”却是什么也说出来。 “嗯?”赤澜抬头看他,与他对视片刻,脸上灿然一笑,眉间又透出少年的勃勃英气。“先生给师姐写信吧,本公子不打扰了。” 烛影望着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愣了愣神。双眼微眯,一咬牙,面部肌肉微微有些抽动。而后默默转身走到案前,提笔…… ◇*◇*◇ 风起,亭外雪花飘入,落在黑色披风上。烛影倚栏而立,从苍茫的天空收回目光,转头看看亭内之人,唇角轻扬。 小道上,陆晓知踏雪行来。进了亭子,他拍拍身上的雪花,说道:“明年教主出巡二十八宿,苍龙分野的箕宿就在大都宛平县。到时候,你要不要……去见见教主?” 赤澜手中一顿,冷淡地说道:“不去。”接着给鸽子喂食。 陆晓知叹道:“唉!他是你爹,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吧?” “唰——”赤澜将手中鸟食撒了出去,砸在鸽子身上。“扑棱”一声,鸽子拍翅飞起。她起身出了亭子,在风雪中疾步行走,烛影随后跟了上去。 “哎!”走廊拐角处,她一头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叫道:“玉指老弟!”旁边还有宇文双帅、那察尔、答兰,几人皆锦衣貂裘,一身华贵。 赤澜不声不响,一把推开他们,继续往前走。答兰几人又喊:“师弟,皇孙殿下来了。”她却不理会,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随后,又见烛影追来,他们忙问:“先生,师弟怎么了?” “别问。”烛影吐出两个字,就要往前走。 铁穆耳喊道:“烛影兄,你不会又惹玉指生气了吧?” 烛影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眯起眼睛,淡淡说一句:“皇孙殿下很闲么?不在燕王府好好待着,老往这儿来做什么?”又看向完泽,“你身为燕王府太子詹事,就该管好你这小主子。” 想来,这一年里大家走得更近了。 “我……”完泽还未及开口,烛影就转身匆匆离开了。他一脸无辜地看向那个“小主子”。 那察尔说道:“是啊,殿下怎么总往书院跑?殿下不用来此读书吧,跑这儿来做什么?” 铁穆耳笑了笑,道:“我不是来看看你们几个,还有……玉指老弟吗?走,看戏去。”他往赤澜跑的方向指指。 赤澜跑到另一个庭院中,停下脚步,站在雪地里,任雪花落在身上。烛影走到她旁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给她披上,又将风帽给她拉上,说道:“不想见,就不见吧。” 她沉默了许久,抬头望着他,问:“你爹待你好吗?” “我爹?”烛影愣住了,仿佛有些不明白“爹”这个字的含义,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哦……烛影七岁时家人就死了,然后就进仙霞谷跟着师父……” 赤澜怔怔的看了他一阵,又将披风脱下。烛影忙道:“公子体寒,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她仍是脱下披风,然后披回烛影身上,将风帽给他戴上。她自己则低头钻进披风里,说道:“你没有亲人疼你,那只好由本公子照顾你了。” 烛影笑了笑,抬手将她裹住。迎面一阵风,他侧身,为她挡住风雪。她心中一暖,低下头,唇角跃上一抹微笑。 身后传来铁穆耳戏谑的声音:“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这烛影兄是为仆为师……” 另四人一旁附和:“还为爹呀!” 赤澜转过身来,瞪眼看着铁穆耳。但很快眼神便缓和下来,嘴角勾出一丝笑,说道:“他若是能当我爹,你该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儿子了。”眼珠一动,又看向他旁边的完泽,“完泽,你也不管管这小子!先生,我们走。”她扭头拉起烛影往另一边走去。 “我……”完泽舌头有些发僵。 铁穆耳看着二人远去,思忖道:“这小鬼,果真是熟了,就变得爱说话了,可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太刻薄……那个玉罗姑娘和玉指老弟长得极像?” “像!”答兰叹道,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差那么一点点。” 铁穆耳眉头一皱:“不会跟玉指一般厉害吧?” “哪能啊!”那三人一同叹道。 那察尔又道:“人家那是知书达理,窈窕淑女,温柔多娇……”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看着铁穆耳,“殿下,你不是也想打玉罗姑娘的注意吧?” 铁穆耳眼中笑意颇有另一番意味,缓缓说道:“玉罗……你们是我的好安达,怎能同你们抢。” ◇*◇*◇ 季冬,她十六岁生辰。 两人走出面馆,在门口停下。烛影伸手往怀里掏去,却听她道:“不要了。” 他看看门边立着的小贩手中草把上满插的糖葫芦,又看看她,问:“怎么了?” 她撇开眼,说道:“小孩子吃的东西,我才不要。” 他微微一怔,然后轻笑一声:“哦,那就不吃了。”他撑开伞,与她一同步入风雪之中。 “先生,我们去升仙湖……” 声音渐渐消下,两道身影渐渐远去……咯!砰!道旁屋檐下的一支冰棱落下,碎裂,顶尖已经深深刺入雪中。 升仙湖上,被踢起的雪扬扬散散落下,在她眼前飘起一层薄纱。她的目光透过薄纱,被远处的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住。烛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像是个雪人。而她早已经跑了过去,他便也跟过去。 走近了,绕至另一面,原来雪人是个披蓑戴笠的白发老翁。看他身上落满了雪,想来在此坐了许久。他跟前的湖面被凿了个洞,自他袖中牵出一根线,穿过冰洞通入水里。洞旁点了一个小火堆,旁边插着两根树枝,上面各有一条小鱼,在火上烤着。 赤澜不禁有些担心那火堆会将冰面烧化,那样岂不是要落入那冰凉的湖水中。但又看看那老翁神清气闲,她也便安了心。 俄而,老翁手一拉,从水里拉出条小鱼来。将鱼取下,再看那鱼钩,竟是直的……他伸手拾起旁边地上的树枝,从活鱼的嘴直接穿入,又从旁边的小碟里撮一点盐及佐料撒在上面,然后将树枝在火堆旁的雪里一插。 赤澜看看那火上烤的鱼,满脸诧异,开口问:“这样烤鱼?鱼肚里的肠子……”话说一半,只见老翁拔下一条已经烤得焦黄的鱼,掰开鱼腹,从中抠出肠子内脏扔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哈,好法子!晚辈原还想借匕首与老爷子一用,看来是用不着了。”说着她坐下身,伸手抓起一条烤好的鱼来。 “公子。”一旁烛影叫了一声。她一边转头看他,一边抠出鱼的内脏。他轻摇头:“公子怎么不问一声,便吃老人家的东西呢?” 她张嘴咬了一口鱼,朗声说道:“这是什么话,老人家是那种小气之人吗?”她转头看向老翁,嘴角扬笑,“晚辈一见到老前辈便生亲切之感,仿佛见了亲人一般,不知不觉便将那些客套抛到了脑后。再说了,老前辈定是宽容大度之人,怎会跟晚生后辈计较许多呢,更不会介意区区一条小鱼了!晚辈若是不动手,老前辈也定会相邀的。” 烛影立在一边,微微笑着。她在陌生人跟前多是不爱言语的,除非是必要的场合,如在教中人士跟前。此次她在老者面前说这么多话,必是打了什么算盘。 老翁听她说完话,抬起头看她。她笑问:“晚辈说得可对?” 老翁看着她那两只点漆黑眸,顷俄也一笑,自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扔给她,道:“小友若不嫌弃,就与老叟同饮。” 她拔开塞子,放鼻下一闻,露出陶醉之意。仰头喝下一口,赞道:“好酒!” 老翁呵呵笑起来,捋捋白须,道:“难得难得,小友年纪轻轻,如此豪爽!” 赤澜客气道:“前辈谬赞!” 烛影对老翁微笑颔首,也在她身边坐下。 老翁看看火上烤着的那条鱼,道:“看来,鱼不够吃呀!”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银针来,共十根。 烛影奇道:“老人家莫非要用银针打鱼?可是湖面冰冻,仅如此一个小窟窿,就算打着了鱼,也不能从这小口浮上来呀。” 老翁微笑,突然将手一扬,将银针抛向空中。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鱼线,也往空中一抛。但见丝丝鱼线射向天空,追上那根根银针,自针眼穿过,一线一针。他一收手,穿好线的银针便回到他手中。 赤澜与烛影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有些惊异。 这时老翁手握针,眼观冰窟。突然,他眼中掠过一抹凌厉。只见他右手一挥,十根银针自冰窟射入水中,然后稍稍往回一拉。他脸上露出了笑意,左手牵起一根鱼线递给赤澜。她接过后往回拉鱼线,但见一串三条小鱼拉出了水面。 她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从老翁手里牵过一根鱼线。烛影也帮着往回收鱼线。待十根线全部收回,地上已经躺了一堆鱼。 于是三人边烤边吃,且笑且谈。老翁豪放无羁,潇洒自得,和两个晚生后辈倒很是聊得来。 老翁见烛影只是偶尔喝口酒,便问:“年轻人怎么不吃鱼?” “先生不爱吃有腥味的东西,也不想脏了手。”赤澜掰一小块鱼肉送到烛影嘴边,“别驳了老人家的美意,吃一口。”烛影便张嘴,她笑看着他将鱼肉咽下。 赤澜喝一口酒,叹口气,道:“老前辈隐居在山野之中,可惜了这一身本事。” “本事?呵呵……”老翁笑了起来,“我一个老叟有什么本事?山野村夫而已。” 赤澜举起手中鱼,笑道:“钓鱼的本事啊!” “哈!哈哈……你这小鬼!”老翁开怀大笑。 她又道:“有鱼就要与朋友一同吃!老前辈这样孤对山林,独钓江湖,多没趣呀!” “朋友?没趣?”老翁摇摇头,“喜渔樵,乐江山,友鱼虾、麋鹿,对明月清风,物我两忘。然其种微妙,岂贪徇嗜利辈能知乎?” 赤澜嘴角勾笑:“老前辈是说晚辈乃贪徇嗜利之辈了?” 老翁抬眸看她:“哦,是老头子说错话了。小友洒脱不拘小节,怎会是贪名好利之徒?” 她却问:“前辈怎知晚辈不贪名好利?” 老翁微笑:“小友是吗?” “若我说是呢?”赤澜与他对视。 老翁垂下目光,嘴中道:“往来江湖里行乐,笑傲也王侯。” 她却道:“吕望常年渭水滨,丝纶半捲海霞清。有朝得遇文王日,载上安车赍阙京。嘉言傥论为时法,大展鹰扬致太平……前辈真的只愿垂纶寒渚?”她稍稍一顿,倾身向前,问:“前辈可愿意屈尊,来晚辈家中执事?” 老翁眼中精光一闪即逝,淡淡回应:“一个老头子能做什么?” “钓鱼呀!”她的嘴角挑起一丝俏皮的笑,“以后我家吃的鱼都归前辈负责了,怎么样?” 老翁沉默少许,开口问道:“小友家中有多少口?” 赤澜仰头思索,答:“怎么着,也上万了吧。” 老翁笑道:“那不是要累死老叟这把老骨头?”稍顿,缓缓问道:“家中小友可能作主?” 她垂下眼帘,嘴角也耷拉下来,泄了气一般。少顷,她提一口气,道:“我现在是管不了事……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当家作主。” 老翁轻笑两声,道:“那老头子就等着那一日了。”说着他收拾了剩下的鱼,提起鱼篓,起身走开,“老翁已是暮年,不知还能等多久啊!” 赤澜站起身来,朝他喊道:“到时候,如何寻找前辈?” 老翁回应:“有缘自能相遇。” 她又喊:“望天鹤!” 老翁驻足,却不回头,道:“雪然翁。” 关于望天鹤,江湖曾流传这样一句话:“钓鱼无鱼竿,鱼钩不打弯。”此人年轻时极负盛名,他睿智博学,却非谦谦君子,而是刻薄自傲;他非武林顶级高手,却也是佼佼者;他非善人,却也非大恶,只是有仇必报。只因这性子,注定他成不了千人赞叹的侠士、万人景仰的宗师。最后,终为武林所不容,只得退隐。 “我会给你另一片天地,让你做回望天鹤,一飞冲天!” 她的声音不大,但他一定能听见。看着老翁的背影渐渐远去,一串脚印通向天边,最终消失于视野,她才回身坐下。从火上拿起一条鱼,嘴里吃着,心里却不知想哪儿去了。 “唔!”她忽然闷哼一声,脸上有痛苦之色,拿手捶着胸口。见状,烛影急忙伸手拍她后背。“咳——”她又咳又咽的,折腾了两下,脸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他轻问:“好了?” 赤澜没有回应,有些失神,嘴里喃喃说道:“他可以做太市上者的……”往前跪一步,把手伸进冰窟里。触到冰冷刺骨的水,她总算回过神来,匆忙洗了手,缩回来在在火上烤。烛影见她冷,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却往回一抽,道:“我手上有鱼腥味。”她知道先生最爱干净,身上的白衫总是那么白净,用兰膏熏上淡淡的兰香。 他却仍是将她的手捂在了手心,问道:“在想什么?” 她垂下目光,默想了一阵,问道:“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很笨?”说着微蹙起眉头,“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很厉害,不把侯夫人他们放在眼里,可却反过来被他们算计了。都快五年了……”躲是没用的,有些事必须面对。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烛影倒是喜欢公子笨一些。笨的人活得就简单一些,活得简单一些就会活得开心一些……”他轻轻将她拉到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腰,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庞,“都这么大了……” 她心里莫名一阵惊慌,眼睛却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往下稍移,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不由地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吃东西还跟小孩子一样。”他的抬起右手,捏一方白帕,擦拭她的嘴角,“吃得满嘴都是。” 她眨眨眼,眼睫微颤,暗暗舒一口气,可心里又仿佛丢了什么似的。 33 第三十二章 单刀 暖春已至,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咕咕——”窗台上落下一只灰色的鸽子。烛影伸手抓住鸽子,从它腿上取下信。看着信,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侧旁伸过一只手,抽走他手中的纸条,随后便听赤澜念道:“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奇怪,你师姐为何给你写这首诗?”她问道,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道:“你跟你师姐的信中为何总是一些诗词?” 烛影答:“这些都是小时候师姐教给烛影的。” 她问:“那先生如何不高兴了?” 烛影摇头不语。她还想问,却见门口走进陆晓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赤澜,教主已经到了箕宿,你当真不去?” “不去!”赤澜略带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这几个月来,陆晓知隔三差五就来向她汇报一次教主行程。 箕宿正堂内一片肃静,来拜见的人都已退下,只剩下了负手而立的商师逆。“她没来?”他开口问道。 箕宿宿领箕水豹答:“还没有。” “没出息。”商师逆轻轻吐出三个字。 箕水豹又道:“教主再等等吧,二小姐年少不懂事……不如属下去请二小姐过来?” 商师逆冷冷说道:“不必了,不来就不来,我还求她不成?” 第二日,商师逆携人马离开了箕宿。 仲夏的一日,铁穆耳来到书院,几个好友聚在风仪停内。 “宗王乃颜与胜纳合儿、哈丹、失都儿、也不干等宗王起兵了。我那老皇帝爷爷要亲率大军出征,我也要随军征战去了!”铁穆耳边饮酒边说着话。这一年,忽必烈已经六十二岁。 那察尔道:“我也想随父亲出征,他偏不肯。” 铁穆耳笑道:“你当是好玩哪?” 赤澜看看一旁的完泽,问:“完泽叔叔也要去吗?” “嗯。”完泽点头。 赤澜举起酒杯,敬道:“小弟祝铁穆耳兄、完泽叔叔出师大捷!” 送铁穆耳、完泽出了书院,赤澜回身,看见了陆晓知。她却装作没看见,仰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商赤澜!”陆晓知叫道,语气含着责备之意。 赤澜不耐烦道:“你别烦我!我才不去见他呢!” 陆晓知短叹一声,说道:“你不能回听雨庄,要想见教主可只有趁教主出行的机会了,你自己想清楚了。你不会是不想回听雨庄了吧?” 赤澜眼中倔意闪过,道:“当然要回去。”她才不会让侯夫人他们开心呢。可很快,脸色又一沉,桑梓还未打探到琴弦的下落,找不到琴弦她如何回去? 陆晓知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琴弦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要是一辈子找不到,你就一辈子漂在外面了?你得去找教主。” “容我再想想。”赤澜低声说了一句,独自一人走出书院。 夜色已降,街两侧店门口都掌上了灯。赤澜顺着人流,一直朝着热闹的地方走,不知不觉便到来了瓦市。那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下流人士汇集之地——说书、卖艺、杂耍,还有妓馆等。之前她来过一回,是跟着几个师兄去听戏文。 同上回一样,路经一家妓馆门前时,那些姑娘便如苍蝇一般粘了上来。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子,往那些女人中间一站,可不像一般男子那样显得有多高大英武。她忽然发现,没有师兄们在,她竟无法逃离这群“女人”的围攻。在书院里待久了,此刻面对着女人竟叫她有些无措……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腕子,将她从女人堆里拉了出来。那只手一触到她,她就知道那是先生的手。听着身后那些女人娇滴滴的呼喊声,她唯有紧紧跟着他,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虽是如此,她脸上却是一派镇定自若。 “你说,你奇怪不奇怪?”忽听烛影如此说一句。 她惊觉,抬头看他:“啊?” “你很怕她们吗?”见她低头不答,烛影又道:“你跟她们一样是女子,怕什么?” 一听先生说及此,她便将头一低,埋首不语。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答:“看戏。” 于是两人便一同去了勾阑,正赶上关汉卿的《单刀会》。 “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了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你若和他厮杀呵。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剩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台上且唱且云,一曲《金盏儿》。 赤澜轻笑一声,道:“先生,你知道吗?我七岁时就能把关公一刀斩下马去了……” 周围看戏的皆是崇敬关公之人,闻言都朝这边看。见是个孩子,也便不计较了,回去接着看戏。 烛影看着她嘴角笑意渐渐淡去,俄而那张仍带着稚气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悲戚,很快又变成了嘲讽的意味。她眉头微微一蹙,道:“我好像忘却许多事情……”曾经许下的诺言,曾经下过的决心……如今自己这般,怎像是在逃避?她的目光落在戏台上,却已然出了神。 已经唱至第二折,正是《滚绣球》,台上站着一道童。 道童云:理会的。 鲁肃上,云:可早来到也,接了马者。道童,先生有么? 道童:俺师父有。 鲁云:你去说,鲁子敬特来相访。 童云:你是紫荆?你和那松木在一搭里。我报师父去。 “噗——”赤澜轻轻一笑,原来她还是能听进去戏的。烛影转眼看她,见她开怀,嘴角也扬起笑意。 道童见了师父,云:师父弟子孩儿…… 师父:这厮怎么骂我! 童云:不是骂。师父是师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儿一般。师父弟子孩儿…… “哈哈……”赤澜笑出声来,台下看官也纷纷笑起来。 那演师父的末角又骂:“这厮泼说?有谁在门首?” 这时候,赤澜笑着抓住烛影的手,对他道:“师父弟子孩儿……”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够了,嘴唇轻动:“师父?” 她脸上笑意淡去,握住他手的那只手轻轻一颤,欲收回,却被他反手一抓,握在了手心。她心中一荡,悄悄抬眼看他,却见他要站起。 “该回去了。”他拉她起身,往外走。 身后,台上那末角唱着:“你便休题安排着酒肉,他怒时节目前见鲜血交流。你为汉上九座州,我为筵前一醉酒。大夫,你和贫道,咱两个都落不完全尸首……” 他脚下往外走着,头稍稍往后微偏,望了一眼台上那个惆怅雄壮的末角。 “先生。”忽听她轻唤一声。他目光微颤,转头看她。她低着头,慢慢走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吗?” 烛影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她轻轻说道:“因为舍不得……” “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提起来魂魄悠悠……”台上的末角依旧在那儿唱着。才唱至第二折,后面还有第三折,第四折……戏未唱完,谁也别想下台。 ==============9月22日更新================ *** 倚着窗棂,仰头默望夜空,残月一钩,寥寥数星。院子里燃着两盏灯,几棵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师弟!”忽听一声叫。赤澜寻声看去,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宇文双帅,只听他道:“皇孙殿下来了。” 转眼已是桂月,忽必烈已经征战凯旋归来。 赤澜随他去到风仪亭,烛影已经在了。不只是铁穆耳,完泽、齐齐格也跟了来。席间众人议论风生,相谈甚欢。觥筹交错、杯盏往来间。众手一推,酒杯倾斜,赤澜躲闪不及,被酒水泼洒了一身。 铁穆尔拿了锦帕为她稍稍擦拭,道:“入秋天凉,玉指老弟还是去换身干衣裳的好。” 酒已经渗入衣内,沁及肤,微凉。本就畏寒的她只好微笑道:“那玉指失陪一会儿。” 回到屋中,点了灯,赤澜便往里屋去。拿了干净衣裳,于床边,她将里外衣裳都脱了。自床上拿起一幅干净的白布往身上缠裹,缠了没两下,忽听门轴转动声,又听外屋起了脚步声。她心一紧,手上一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听脚步轻巧,像是先生,可又略失沉稳,想是不常饮酒的他喝了两杯酒的缘故。 不以为介,她扬声道:“先生,你在外面坐会儿,我这就好。”接着将束胸缠上。可是未如她所料,那脚步声并未停下。她手里再次停下,心里略感奇怪,待听那脚步声进了里屋,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心潮涌动,脸上一下子烧起来。 听见脚步声停下,她却又很快平静下来。身上又不是什么也没穿,不如放自在一些,面子上更好过。许是因为扮了五年的男儿,又一直生活在唯有男子的书院,她对这种事情——不知该说看得极淡,还是说有些迟钝。 心中如此想着,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身子不动,一点点地将头转过去。脸色猛一变,心咯噔一下,如坠深渊…… “啊——” “齐齐格?”听得叫声,铁穆尔持杯的手一停,微微吃惊。 众人的笑谈被打断,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烛影目光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丢下手中酒杯,飞步跑出亭子。随后,铁穆尔等人也急忙跟上去。 烛影脚下功夫好,最先冲入赤澜房中。朝里屋方向看去,只见齐齐格立在那儿,呆呆望着里面,脸上神色好似有些震惊,好似恼怒。听得屋外走廊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急忙向里屋走去。走至齐齐格身边,顺她的目光往里一瞧……那个背对着他们的青衣人怀里护着的人——是她吗? “怎么回事?”铁穆尔冲进来,身后跟了宇文双帅。然后他们便如齐齐格一般,僵僵的立在了那里,愣愣的望着里面。 此时,外面已经脚步声、人语声具起,似乎已有人上得楼来。烛影回身挥袖,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哗——”罗帐帷幕应力扬起,隔断里外屋。 “你们出去。”他开口道,语气平静,不带何情绪。 “呃——哦——”罗帐外铁穆尔恍然大悟,与宇文双帅一同,拉着齐齐格退出去。未几,外面便安静下来,众人像是都被已谴走。 烛影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自青雳子怀里拉出来,轻道一句:“没事了。” 不知是对青雳子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还是对她说:没事了,别怕。 青雳子后退一步,死水一般的目光从眼前二人身上移开,转身从窗户跳出去。只听得“哐”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 烛影看看有些窘迫的赤澜,伸手从床上拿起一件衣衫给她裹上。她紧紧攥住身上的衣衫,低头不语。两人沉默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如何?” 赤澜垂着眉眼,不作答。这些年来,她将往事藏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尘封起来。不为忘却,不为逃避,只是不愿提起,只是想与先生相伴共度清闲日子。教主巡二十八宿一事将昔情旧恨一并惹起,她的心便再也清闲不起来。谁想今晚又起事端,更是闹得她心烦。此事就算铁穆尔、宇文双帅、齐齐格不说,众人也必然会议论。悠悠众口,以讹传讹,谁知会生出什么事来。罢了,罢了…… 三日后,赤澜与烛影收拾细软,与众师兄弟辞别,离开大都。而此时,商师逆已经去往江南。 *** 又指烟波算路岐,此生多是厌羁离。 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 里巷半空兵过后,水云初冷雁来时。 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沧江梦所思。 不知何时,赤澜来到他身后,将他书写的诗文念了出来。烛影没有回头,唇角轻扬:“公子轻功精进不少,可以偷袭烛影了。” 她笑:“是先生写得太认真了……又给你师姐写信?为何每次只写诗,而且都是别人的诗。你师姐教了你多少诗词啊,你还打算将你师姐教你的诗词都写一遍不成?怎不加两句自己的话呢?” 烛影微微一笑,眉间却隐隐有一丝忧愁,道:“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天色已晚,公子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赶路……”说着,他起身回头,可一见身后之人,却怔住了。 一袭素雅的淡黄色衣裙,原先藏匿书院的男衫之下的少女身形显露了出来。说是个修眉敛黛、俏鼻挺立、红唇润泽、凝肌如玉的女子,却毫无半点女子的娇态。那眉梢眼角分明含着男子的英气和从容气度——这便是他跟随了五年的小主人? 他端详片刻,眉头微颤,眼里有几分挣扎,嘴唇轻动:“公子……姑娘,早些回去休息。” 闻言,她的眼眸似乎暗淡了些许,似乎有些失落,但仍是轻声道:“这是碧儿来时留给我的……好看吗?”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答,她撇撇嘴,转身走开。 “好看。”背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她的唇畔泛起笑意,却又听他道:“只是……公子又长高了,这衣裳有些短小。” 闻言大窘,她疾步向门口走去。五年没有穿过女装,竟迟钝到连大小都不会看,真是丢死人了。 烛影见状,忙说道:“这样也挺好看的。哎,公子——姑娘——” 她却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这日清晨,赤澜着一身红裳——大小适中。先生说,喜欢看她穿红色的衣裳。第一次见她,她便是一身红衣,像火一般——先生如此说着,目光穿过了她,落在了遥远的不知名处。 与先生在靠窗的一桌坐下,便有店小二跑上来问道:“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她道:“随便来点吧……清淡些的。” “好嘞!两位客官稍等!” 白粥,鸡蛋,咸菜,真是要多清淡有多清淡,因为烛影口味轻。一路上,什么都随她,可对吃食,她都随他。 赤澜剥了一只蛋,掰下一瓣蛋白放进嘴里。烛影伸筷将她手里另一半上的那只蛋黄夹起,放入自己碗里,随后又剥了一只蛋,将蛋黄放进自己碗中,蛋白放进赤澜碗里,因为她不爱吃蛋黄。 刚吃两口,楼梯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店掌柜的声音:“大侠走好!欢迎下次光顾小店!” 赤澜斜眼看去,只见年默成带领几十个弟子走向门口。她咦一声,自语道:“沂山派……这么多人,要去哪儿?” 烛影并未在意,拿了竹筷在粥碗里轻轻搅动。 “圆缺师弟,快点!”忽听一声叫喊。 烛影闻声,眸光一闪,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提着包袱从楼梯上匆匆忙忙跑下来,嘴里叫道:“来了来了。” “看什么?”赤澜顺烛影的目光也看向那边。 烛影转回头,淡淡说道:“没什么,快吃吧。” ==============10月7日更新================ 三人行得慢,走了半月余,途中所遇却叫人生疑。这一路遇见了许多大小帮派率众南下,当中就有闾山派、临淄左丘家、石门镖局,似是去哪里赴宴一般,可江湖上也未听闻有什么比武、设擂。 日中,来至一片苍翠竹林,停下歇息。看下几根竹子,架着山石搭个简陋的小桌,简单的吃些食物。烛影拿出纸笔写信,赤澜拿出琴来在一旁边弹边看他写字。 哗——一阵风起,落下几片竹叶,一片落在指畔。琴弦一振,竹叶又飞起,在空中连连转了几转,悠悠然落于纸上。 风高月暗水云黄,淮阴夜发朝山阳。 山阳晓雾如细雨,炯炯初日寒无光。 云收雾卷已亭午,有风北来寒欲僵。 忽惊飞雹穿户牖,迅驶不复容遮防。 市人颠沛百贾乱,疾雷一声如颓墙。 使君来呼晚置酒,坐定已复日照廊。 怳疑所见皆梦寐,百种变怪旋消亡。 共言蛟龙厌旧穴,鱼鳖随徙空陂塘。 愚儒无知守章句,论说黑白推何祥。 惟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饮此觞。 崔涂的《途中秋晚送友人归江南》,倒是应了此时南归的情境。烛影将纸折起,塞入鸽子腿上的竹管内,松手放飞鸽子。回身看她弹琴,还是那曲《广陵散》。她已经熟练了许多,弹得很稳。 随着乐声,翠竹轻微摇晃,竹林里掀起阵阵波浪。随着琴声逐渐激昂,竹子摇晃愈见猛烈。□□处一指拨过,“哗……”竹林为之一震,绿叶飞扬,似雪花纷飞。 赤澜抬眸望去,面露喜色,转头看向烛影,似乎向他讨赞扬。烛影回她一个满意的笑容,如花笑靥在她脸上绽开。她起身跑了数步,随后双脚离地,凌空飞起。碧绿的竹林中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翠绿蝴蝶围绕着火红的鲜花飞舞。伸手去抓那绿蝶……眸光一闪,仿佛发现了什么,她的目光紧盯前方,攀着竹子急速向前掠去。 “你当真去过那地方?要让师父知道了,看不把你逐出门去!”林中行着五个衣着相同的年轻人,说这话的正是当中年岁较小的一人。 “嘿,小鬼!”走在当中一个稍长者抬手拍那少年脑袋,“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以为我想呆在吴山呀,若不是家里老头子逼着,非要我上山习武,我倒愿意早早自逐出门。” 旁边一人笑道:“别叫师父听见了。哎,咱们是不是走太快了,等等师父他们,别走差道了。” 姓杜的摇摇手,“等他们做什么,错不了。” 旁人又道:“杜师兄倒是说说那风月场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姓杜的呵呵一笑,道:“青楼自然比山上有趣多了,女人温柔如水。想我在被老头子送上吴山之前,那日子……”说着脸色一变,气道:“哪像在山上,整日对着师父那张老脸。整个吴山,连个能入眼的女人都没有。还好,这回终于能下山透透气……” 话说到这儿,姓杜的忽然住了口,目光望向前方。本来周围几人都看着他说,听得也也有几分趣味,见他停了,便都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绿茵茵的竹林间立着一抹鲜红,尚年少,也就十六七,个子高挑。是个女子没错,可双手负在背后挺胸而立,那姿态气势倒像是男子。尤其是那嘴角含着着的一丝从容浅笑,更像是见微知著识透世事的。长相并不娇美,但端庄典雅,看着令人舒服;因着那一点偏男子的气势,要论美与否还得看观者个人审美。一身红衣是窄袖短衫,想来不是寻常女子,是有些身手的。 姓杜的嘴角溜上一抹笑,这姑娘虽是小了点,不过,看来这一趟下山倒是不寂寞。这时对方已经上前,拱手施礼。 “几位少侠可是吴山派弟子?”原以为能听到一把娇脆甜美的嗓音,一开口却是有些低沉。不是赤澜有意变声,而是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粗着声音说话。 姓杜的拱手,应:“正是。” “幸会幸会,在下一直对五镇派仰慕得紧,尤其是吴山派朝天啸朝大侠侠肝义胆,叫人佩服。”赤澜左右看一眼,接道:“只有几位少侠么,尊师可有随行?” “有,家师众人在后面呢,我几人快行了几步。”姓杜的说着,目光一直停在她脸上,可是他没有看到他喜爱和期盼的女子的娇羞。 不似寻常女子,她却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笑道:“似乎一行不少人,不知是要往哪儿去呀?” 姓杜的答:“往江南去。” 她又问:“哦,是要去拜访什么人,还是赴什么聚会么?” “这个……”姓杜的面露难色。 赤澜轻轻一笑,道:“几位大哥莫见笑,小妹就喜好凑个热闹。近几日似乎看见有不少门派南下……”面露疑思,“却不曾听说近来江南有设下什么擂台,或是有什么武林大会的。” 姓杜的一听这“大哥”“小妹”,面上笑容漾了开来,上前两步,低头凑近了她的脸,问道:“若是有热闹,妹妹可愿意随哥哥一同前往。” 赤澜目光斜挑,依旧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可嘴角的笑在那一瞬间僵硬了,可在外人发觉之前便回复了从容,道:“那自然是好,能与吴山派同行,这一路定是太平不过了。” “我们是要去……”姓杜的说了一半,便被旁边一人的一声“师兄”打断了。 “师兄,师父不让我们对外人道。” 姓杜的却挥挥手,似是说“不打紧”,仍是对赤澜道:“会稽山,有个好大的热闹。”说着愈加将头凑近了些。 女子丝毫不退缩,又问:“不知有多大,值得去凑么?” 他低声道:“姑娘可听说过开轩琴?” 赤澜心中一震,脸上依旧平静,道:“有所耳闻。” 姓杜的见她没什么兴趣,便又道:“听家师说,数十年前武林盛传开轩琴有关一个秘密。得开轩就能到宝藏,还有绝世武功秘籍。而此番正是跟数年前丢开轩的事情有关,会稽派找到了劫开轩琴的人。” 她笑了,“果然热闹。” 姓杜的也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姑娘要去了?” “去,当然去。”她看着他微笑。他突感手心一麻,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并未在意。 她不着痕迹的挣开他的手,道:“在下还有两个哥哥同行,在林子那边,待小妹喊上他们,再来追几位少侠!”她拱手,转身便走了。 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忽听姓杜的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看去,只见他左手紧紧攥住右腕,而右手掌心一块乌黑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扩展变大,就如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染开来。 “呀,有毒!”旁边一人惊道。 “怎么办?”大家一下子慌了。 正当无法,忽听一声呼喊:“师父来了,师父来了,快叫师父看看。” 朝天啸看过后,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在他手心划了道深深的口子,黑紫血涌了出来。手指沾了点血,放鼻下一嗅,朝天啸摇摇头,看着徒弟,问:“想活命吗?” 姓杜的顿时傻了眼,没有等他回答,师父便一剑齐腕砍下他的手掌。 林间响起一声惨呼,惊起一片林鸟,是无需南飞越冬的麻雀。 34 第三十三章 交战 赤澜负手而立,听得背后一声冷淡的“二小姐”。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两个中年男子并排立在堂中,脸上是几分客气的笑意,可眼中那隐隐的轻视与敷衍还是掩饰的不够好。是啊,这“二小姐”,确实虚得很。 她浅浅笑着,好似瞧不见他们的不恭,不卑不亢地开口:“井宿领,轸宿领。”虽着了女装,可那姿态语气却是桑玉指的,透着男儿的气魄,这叫井木犴、轸水蚓二人不由一愣。 “不知二小姐驾临鄙宿,有何指教?”井木犴先开了口。 赤澜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笑,道:“指教不敢,赤澜是来请二位宿领帮忙的。” 井木犴、轸水蚓二人领赤澜进屋,烛影走在一旁。听得她问:“你们可有听闻近来朝中哪支军队有动静?” “军队?现下朝廷不是专注于镇压乃颜余党吗?”井木犴有些纳闷的抬眼看赤澜。 来到桌前,轸水蚓奉上一张图纸,一边指点一边讲着,“……教主行程大致如此安排。” 她仔细看了一番,思忖道:“他们是想趁着教主出巡二十八宿,于半路下手……会稽山……难道是在此处?”伸手在纸上画了个小圈,指尖过处落着着“仙霞岭”三字。 “如无意外,教主应是十月十九日到达仙霞岭。”轸水蚓道。 “宿领。”门口有人来报。 井木犴抬头问:“怎么样?” 来人报:“好些帮派早就南下了,吴山派算是晚的一拨了,飞鹰镖局也刚刚经过。” “来不及了。”赤澜低声自语,忽又眼珠一转,“他们先到会稽山,再从那儿走……十月十九……仙霞岭……还好,速度不快,兴许还来得及。” 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井木犴、轸水蚓互相看看,眼中都有些不解。这时,赤澜目光离开地图看向他二人,道:“你们马上派人通知周围各宿南下,然后通知江南一带各宿,还有仙霞客、野猫、三怪……也给听雨庄送去口信。赶在教主到达仙霞岭之前,在仙霞谷汇合。” 井木犴、轸水蚓互望一眼,脸上皆有怀疑,只知武林有异动,教主怕是有难,急需去救护。看赤澜脸上那令人感叹的傲然与自信,姑且听她一回吧,毕竟若是真出了事,谁也不好过。若是此次自己当能真立下点功劳,那便更好。 “井宿领先下去安排一下,明日便启程。”赤澜嘴中吩咐,井木犴躬身道一声“是”,便转身去了。她转而对轸水蚓道:“轸宿领,准备纸笔。” 烛影摇曳,赤澜趴在桌上看先生写字。这时候,她不是人前的那个桑玉指,自是不必作什么都一板一眼。烛影一边写,一边时不时瞥她一眼。明明眼皮已经沉得抬不起,她一眨眼,眼睫一扇,又睁开了。她看着他写的每一个字——就像会试时碰上一个严厉的监考官,死死地盯着考生作答。 “不去睡?”烛影停笔问。 她强打着精神,道:“等你写完。” 他轻轻一笑,拉长了声音:“写完了。” 她直起身子,拿起信纸来看。极小的字密密地排在纸条上,显得有些挤,但却十分整齐: 仙霞何事名仙霞,巅末得之神仙家。 此山南来绝高峻,上插云表参天涯。 群仙游宴绝顶上,不饮烟火汤与茶。 朝餐赤霞吸其英,暮餐黄霞咀其华。 日傲烟霞为洞府,不踏尘寰寸泥沙。 后躅跻攀不可得,危梯峻级频咨嗟。 高人欲解行者疲,掇作好语清而嘉。 故取仙霞起人慕,非以仙霞为世夸。 流传岁月浸久远,此意零落说又差。 谓酌流霞固浅陋,谓著霞衣亦浮葩。 我来登陟动幽趣,愧无洒落清襟怀。 聊寓数言代岭记,未可例视为南华。 她歪着脑袋,问:“是说仙霞客吗?”看看下面,还有一首。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审完了?那就快回去睡。”烛影推她出门。替她披上披风,一同步入月色。行走间,他开口问:“姑娘要赶去救教主?” “才不是。”她负气似的低声说道,“他身边不是有那厉害的夫人儿子吗,还要我去救?” “哦?那姑娘此番是何意?” 她声音一沉:“我要让他知道他错了。” 他暗自叹息,一路沉默,直至送到她房门口。她走进屋,回身正要将门阂上,可他却突然抬手抵住门。她又打开门,抬眼看他,等他说话。他却好似犹疑万分,缓缓伸出一只手,轻附上她的手背,低沉的问道:“何谓对,何谓错?” 她微微一怔,道:“你是先生,我是……” “有些道理,学生比先生明白。”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瞳。 他没有眯起眼,她第一次稍稍看清了些先生的眼睛——黑色的眸子深沉幽远,有些东西浮浮沉沉,让人看不清、抓不住。眨眨眼,她道:“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先生。” 他忽然一声轻笑,嘴角微微扬起,勾出柔美的弧线,眼睫轻垂,那双眼又变得细长,“姑娘早些休息,烛影告退。”躬身作一揖,转身离去。 赤澜却立在那儿,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转身的刹那,她在他眼里看见了水光……那是,泪?原以为自己与先生相依相随这么些年,最是相知,可如今看来,却仍是不了解。 默默将门合上,心中胡乱想着。先生真懒,懒得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只有细细长长一条缝。那条缝之后是什么? *** 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会稽山一派好风光,来往之人也较平日里多了许多,可人人眼中却不见这好景致,因为他们不是来赏玩的。 宽敞的大堂内,沂山派年默成与会稽山信夫人坐于上首,其他门派的人列座两边。人还纷纷往里走,没什么人大声说话,可许多喁喁细语凑在一起便成了蜜蜂一般“嗡嗡”的叫的。 “师父。”年默成旁边的少年在他耳边轻声道,“三清观的人还来不来啊?我还要扮成圆缺……” “别说话!”旁边信风扬身形一晃,走了过来,压低着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假的不成?”那少年忙住口,直身站到一旁。信风扬目光扫着四周,道:“看样子,他们不会来了,这帮道士很难对付啊。” 堂下左侧坐着五镇派另三派掌门——当中有两人数年前在沂山已露过面:面色黝黑的,是吴山派掌门朝天啸;模样斯文的,是霍山派掌门洪符术。另有一六旬长须老者,便是闾山派掌门索竟。 右侧连着三位面宇轩昂的男子,不必说,自是武林三大世家——左丘、苏家、颜门:为首者五六十岁,头上已然有几缕银丝,他便是左丘义;其下首者,年轻一些,白净面皮,一撮短须,他便是苏文卿;再往后者,还年轻些许,眉长目秀,神采内敛,此人便是颜扈。 三家之后,还有一男一女。中年男子身干壮硕,阔阔的脸盘,面色苍黑,是石门镖局当家封奎;那女人已年近半百,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清秀的模样,但周身的气势是一点不输周旁的男子,她便是飞鹰镖局当家霍夫人。 再往后,另有一些其他帮派掌门人,挤满了这个不算小的厅堂。再看门外,竟还有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月前,江湖各路人物受邀,一路闭紧嘴都赶来了会稽山。 见各帮派已集齐,年默成开口道:“五年前,只怪大家计划不周详,让歹人得了开轩琴。害得封少侠英年早逝,霍英雄不幸惨死,信掌门也失了踪。年某如今才找到凶手,真是有愧封英雄、霍夫人所托。” “说这些话顶个屁用,能还我儿子来吗?”封奎破口大骂起来。 霍夫人见状忙拉住他,对年默成致歉:“年掌门莫见怪,封兄弟素来心直口快。” 年默成点头,道:“封英雄爱子之心可以理解。” 索竟开口问:“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捣鬼?” “哼!待我见着他,必生噬其肉!”封奎又叫起来。 洪符术不满地瞥一眼封奎,问年默成道:“那些人十分厉害吗,年掌门召我们这么多人前来?” 年默成看一眼信夫人,信夫人开口轻声说道:“诸位皆知晓,当年是我夫君觅得开轩琴的。他失踪后,我便向和他有交往的朋友打听,这才得知另有一伙人也想得到开轩。那些人都是恶人,而且都厉害得很,必是他们掳走了我夫君。”说着,信夫人眼里闪出泪光来,忙拿帕子擦拭。 朝天啸问:“他们是何人,现在何处?” 信夫人捏住帕子,答道:“身份不明。只是经打探得知,近日他们会北上,必经仙霞岭。” 朝天啸眼珠一转,“那便是在仙霞岭下手了?” 年默成点头,“我们这就出发,赶往仙霞岭。” “好,那一切就听年掌门吩咐了。” 于是大队人马从会稽山出发,向西行去。 此时一彪人马正南下而来,与各大帮派半路相会。那为首马上之人,粗犷彪悍,身着铠甲战袍,强健精悍,威风凛凛,枭雄之姿。 “孛罗将军。”年默成、左丘义、苏文卿三人拱手见礼。 对方抱拳道:“孛罗奉尚书平章政事桑哥大人之命,前来镇压反贼。倘若那伙贼人当真聚敛财物助乃颜叛乱,我孛罗定当将他们一举歼灭!” 年默成赞道:“将军对皇上真是忠心耿耿。” “怎么还有个蒙古鞑子。”一旁的洪符术忽然哼出一句话来。 孛罗面露不屑,转眼看他,问道:“这位是?” 洪符术傲声答道:“霍山派,洪符术。” “有了孛罗将军,我们又胜算一筹了。”年默成笑道。 孛罗抬眼望了望,道:“要这么多人,反贼实力很强大么?” 年默成道:“或许对方人不多,怕就怕会是一场淝水之战。” 索竟眉头轻皱,“你是说他们是精锐之师了?” “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封奎叫道。 孛罗大笑:“我孛罗南征北战,未尝败北。” “不可轻敌。”一直沉默不语的信夫人开了口,“现在大家分头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仙霞岭。要知道,一草一木皆可能是他们的耳目。”轻柔的嗓音,还是那个温柔贤惠的信夫人,可这说出的话却叫人怀疑。 ***9月29日更新 冷清惯了的仙霞谷,今日是难得的热闹。 仙客轩内站满了人,可气氛却异常冷,人人脸上都笼着一层寒霜。敌视的目光交织着,如鞭子一般抽打着。 “你凭什么调动白虎分野的人?”云霁看着赤澜冷冷说道。 堂下,朱雀堂井木犴稍一迟疑,开口说道:“我等也是听闻有人欲对教主不利,才率众赶来救助的。” 飞霜骂道:“哈,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往后你们就听她的话好了,还要堂主做什么!”眼刀狠狠剐向赤澜。两人相见仍是分外眼红,一如五年前,一如十年前。 白虎堂觜火猴道:“我等赶来也是担心教主安危,要如何行动自然还是听从堂主、象使的吩咐。” 飞霜闻言,脸上稍露得意之色,朝赤澜投去的目光带着不屑,嘴里说道:“朱雀分野听令,随本小姐前往搭救教主!” 朱雀分野各宿领正欲领命,却听赤澜喊:“慢着!” 云霁瞥她一眼,道:“商赤澜,你凭什么发号施令?白虎分野听令,随本少主出发!看谁先救得教主!”说罢他便要带人走。 “商云霁!”赤澜一声喝,“此次对方人数众多,力量不可小觑。而我教四象二十八宿能赶来的还不及一半,三亘、五行能来的也只有野猫、三怪、仙霞客。所以天水教教众必须统一行动,听我……” 云霁冷笑:“哼!听你的?” “少主。”一旁的雕栏玉开了口,“野猫、三怪还在赶来的路上。仙霞客中有不少在外有任务,仍在回赶途中,所以暂时四十九阵也不齐。现在只有四象堂能来的几个宿来了,所以……” “雕栏玉!”飞霜破口骂道,“什么时候轮到仙霞客命令四象堂了?” 雕栏玉住口,微微低头,退至长净天身后。长净天开口说道:“仙霞二客不过就事论事,并没有命令四象堂。现在,唯有二小姐了解对方的情况,时间紧迫,还请少主、大小姐能顾全大局。” “苍龙堂愿听从二小姐吩咐。”苍龙分野几位宿领表了态。 赤澜颔首,道:“好,就请苍龙堂几位宿领带人先行出发。” 苍龙分野走后,赤澜看向玄武堂的香附子。目光一触及,香附子便低下了头,在她眼中,二小姐的目光自幼就这么慑人。赤澜又将目光移至玄武堂的几位宿领身上,开口道:“不知玄武堂的几位宿领可有异议?” 玄武分野来的几个宿便是斗木獬、女土蝠、虚日鼠,当初三清山抢琴弦便与赤澜有过接触,此次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玄武堂听从二小姐吩咐。”三个宿便带着人走了。 这时,云霁、飞霜也要走,赤澜叫道:“站住!” 云霁停下脚步,说道:“我是天水教少主,难道还要听一个被逐出听雨庄的人吩咐?”毕竟是长子,语气不像飞霜那般跋扈。说罢一挥手,“走!” “不许走!”赤澜声音冷冷传来,“既然如此,就别过去添乱!” “哈哈!”飞霜冷笑两声,“你这丫头好大口气!腿长在我们自己腿上,你要拦也要先看看是不是能拦得住!”朝赤澜翻了个白眼,“走!” 他们迈开腿就要走,却听身后赤澜沉声说道:“天之泪在此,谁敢不从!” 众人回身来看,只见赤澜手中拿着一顶金冠,二龙戏珠。心中大骇——那颗珠子不正是“天之泪”。赤澜抬眸扫过众人,凌厉的目光,令人不自觉地气短三分。她嘴角微扬:“听教主令!” *** 血色夕曛,染红了半边天。一乘车,数匹马,慢慢行走,斜斜投下长影。 马上倪汝松抬头望望天,看向骑马走在他右侧的侯长羚,道:“今晚是在廿八都投栈,还去往仙客谷?” 侯长羚道:“廿八都吧。”廿八都是仙霞关下的一个小镇。 又走了一阵,倪汝松忽然勒住马,挥手示意随行人停下。他朗声道:“朋友,为何躲在暗处,不如出来一见?” “这厮,好灵的耳朵!”树丛小丘之后,封奎低声骂道,“怎么就这几个人?我们还来这许多,还拉来一支蒙古军。嗯——那车中的便是主事的了?待我一个人去将他收拾了!”说着,他便抄起家伙要杀出去。 “且慢!”信夫人拦道,“不可轻敌,‘人少’非真‘人少’。” “这不废话吗!人少可不就是人少吗!封奎先出去杀它个片甲不留!”他嘴里说着,已经起身跳了出去,石门镖局的人也跟着冲出去。 路边突然冲出一个手持大刀,一副莽撞样的汉子。倪汝松看看来者,开口说道:“好汉,我等只是小小茶商,钱财不多。” “哼!把老子当强盗啊!”封奎十分生气。 侯长羚浅笑:“既然不为钱财,那好汉有何指教?” 封奎喝道:“五年前,在玉门关外,你们劫了我石门镖局的镖,还杀了我儿子。我是来替儿子报仇的!” 倪汝松心中已然明了,脸上却依旧笑着:“好汉认错人了,我们不过是从武夷山贩茶回来的茶商,正经的生意人,怎会去关外劫镖呢?再说,我们几个像是贼人吗?” “哼!那老子长得就像强盗吗?”封奎心中气不过对方当自己是掠人钱财的强盗,提刀就杀上前去。 倪汝松等人急忙招架,但显然倪汝松的武功胜过封奎。 藏匿着的朝天啸见状,道:“还是让朝某来帮帮你吧。”说着便跳了出去。 侯长羚见又有人打来,上前接了招。他一边招架,一边对朝天啸道:“这位侠士看样子是讲道理的人,怎么也一上来便打?” 朝天啸与侯长羚打了数个回合,又抽身去帮封奎,与倪汝松交上手。朝天啸冷笑一声,道:“一个茶商会有这么好的功夫吗?” 倪汝松也笑:“茶商就不能有武功吗?若是遇上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的人,你让我们怎么办?” 孛罗于暗处看着,道:“汉人的武术果然精妙。这打起来倒是精彩,只是人少些。年掌门,信夫人,你们不会请我来看这小场面的吧?” “小场面?”信夫人忽然冷笑一声,抬眼望望天,“天黑了,等着吧,大场面……”她话音刚落,忽闻得声声猫叫,撕心裂肺,听得人不由寒毛直立。 索竟打了个激灵,问:“什么声音?” 忽然间,四下窜出些分不出是妖是人的怪东西来,向石门镖局及吴山派的人扑去。只见这群猫妖一般的人长了尖牙利齿,径直往人身上咬——也不知那是真牙假牙。 洪符术惊道:“是人是妖?我去助阵!”于是,他领了霍山派冲了出去。其他几个小帮派,也跟了出去。 两边混打了一阵,忽然又一群身着青色衣服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大家跟前。倪汝松见了,脸上微露喜色,正是苍龙分野的人。 树丛后,索竟观察着外面,道:“对方人太多,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未等他说完,又见一群身着黑色衣服的人冲了出来,正是玄武分野。 孛罗笑了:“又来一批,果然是大场面,不枉此行。待我杀出去!” “等等!”信夫人拦住他,“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索竟已经等不住,“那索某就先杀出了!”说罢,便向外冲。 “索掌门!”身后年默成喊道,索竟却不管。一些小帮派见状,也跟着冲了出去。 索竟出去杀了一阵,心中暗道:“擒贼先擒王,待我捉住你,还怕开轩到不了我手里!”于是他便一路杀向马车——看来大家都各怀鬼胎。 各帮派人多势众,天水教的人都顾不得这马车,只剩几个商师逆的贴身侍者。索竟几人冲到马车前,与那些侍者打起来。出他意料,那些侍者的功夫竟然十分了得。亏得索竟这方人多,缠住了他们,索竟借机接近马车,伸手一把扯下帘子。 看清车中所坐之人——一身近乎惨白的淡蓝色的长衫,白净儒雅的面庞。索竟不禁失笑:“如此文弱之人……啊!”他脸色骤变,抬起手看,那只扯帘子的手发红起了水疱,让他疼痛难忍。“有毒!”他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举剑砍去,将手剁了下来。 一旁洪符术见了,骂道:“竟然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他一剑劈去,剑锋过处,车篷碎裂四飞。 商师逆手里提着比翼剑,立于车上,缓缓说道:“阁下是要杀在下么?” 洪符术自上至下扫他一眼,目光回到他脸上,笑道:“果然是个人物,临危不惧。” 这时封奎也冲过来,道:“看你这文弱书生样,还能打?” 商师逆嘴角勾出一丝叫人难以捉摸的笑来,倒让几个虎视眈眈看着他的人有些犹豫不决起来。仅此片刻的迟疑,倪汝松已经冲了过来。 依旧藏匿着的年默成见商师逆只一人,周围没有人护着,如此好时机怎能错过。只见他默默一挥手,沂山派的人便杀了出去。这下天水教教众愈加应接不暇。年默成杀开阻碍,一剑刺向商师逆。商师逆举剑挡了一下,为卸去力道,侧身跳下马车。 年默成稍稍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随着那阴鸷的笑声停下,他眼中露出了凶光,手中捏起剑诀。 可正当他要出剑,却听一声怪叫:“三怪来也!”借着月光和几点火光,眼前仿佛闪过一片白,然后便感觉眼前一黑——他被一块白布裹住了。只闻得三个怪人阴冷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何方妖魔!”年默成心中有些惊慌,一边挣扎,一边大喊。 看那三怪:一怪头上一角,相貌狞恶;一怪耍白布一匹,遇人即卷入;另一怪,则声如鸭叫。旁人见了,急忙过来解救年默成,与这三怪拼打起来。没多久,却又听一片呼喊声,两侧各有一路人马冲入战场,一方身着白衣,另一方身着红衣——正是白虎分野和朱雀分野的人。一下子,双方的人数又不相上下。 35 第三十四章 血焰 夕阳早已落下,夜色降临。信夫人抬头望望四周,似乎在等什么。孛罗实在按捺不住,道:“我出去帮忙!”便带着伏兵冲出去。 这一下,天水教又有些吃紧。三怪应付不过来,只得将年默成放下。趁孛罗与洪符术、朝天啸等人缠着三怪,年默成又杀向商师逆,谁想只一招,便十分轻易打落了商师逆手里的剑。 年默成冷笑一声,对商师逆说道:“真是想不到,原来阁下的手……” 听见一个手字,商师逆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嘴角有些抽搐。 年默成眼中冷光一闪,脚下蹬,利箭一般冲向商师逆。眼见剑将至,却不见商师逆有丝毫要接招的意思,他不禁心中犯疑——疑心对方早已设下陷阱,他放慢了速度,剑势也弱下许多。也因此,倪汝松才有时间赶过来,将他截住。 白布怪手中一匹白布在孛罗、洪符术、朝天啸三人之间飞穿缠绕,阻了三人的视线。不知哪里打来一掌,正中孛罗胸口。孛罗连退数步跌倒在地,伸手撑地,却碰到了被年默成打落在地的比翼剑。他看看那剑,又转头看向只身站在不远处的商师逆,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 商师逆紧盯着他,嘴角扬起一丝嗜血的笑,看得他心里直发寒。 孛罗随带领蒙古军队四处征战,但不过也是个武夫,不像年默成那样多顾忌。心一横,握住剑柄,大吼一声,起身冲向商师逆。只闻得“欻”一声,冰冷的比翼剑深深没入商师逆的胸膛,鲜血浸透了衣襟…… 可此时的孛罗却愣住了——怎能如此轻易就将剑刺入了对方的身体呢?眼前之人不应当是深藏不露的吗?这不应该是神闲气静、智深勇沉之人吗……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疑问后,他终于注意到对方胸前渗出的鲜血,也终于反映过来——自己是要杀他。 正当孛罗要拔剑,却听年默成大喊:“别杀他!” 几乎同时,朝天啸也喊:“留活口!” 孛罗只稍稍一怔,胸口突来一阵闷痛,却是挨了一掌,打得他连退数步。未及站稳,便听得一少女的声音:“好大胆子!” 孛罗稳住身形,定眼看去,只见一红衣少女扶着商师逆。很快,她身后又来两人,架起商师逆飞身离去。 忽然响起一阵异样的风声,众人头顶飘过一片黑影。众人抬头,只见身着黑衣、白衣,头戴宽沿笠帽,垂着纱巾,如此四十九人,以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人各一排,排成一个三角阵——正是仙客四十九阵。适才是妖魔鬼怪,现在又出来了神仙似的人物。这些人一落地,就四散开来,加入混战。 仍藏匿在暗处的信夫人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双唇一动:“出去吧。”声音依旧如她平时那样轻柔,却如黑夜里荒野中飘扬一缕的白纱,透着阴森的诡异。 会稽派的人这才杀了出去,飞鹰镖局霍夫人也带人冲出去。一直沉着气的左丘、苏、颜三家也才跟着杀出去。 出去之后,霍夫人因见信夫人平时文弱的小女人模样,便一直在近处跟着她,以防她遇上劲敌,可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 那个女人,并不是如大家所见的那样,她的武功很不一般。轻盈敏捷的身手,那应该是极上乘的轻功了吧。她一直在那群最后来的四十九人之间穿梭,准确地说,是在那群人中穿黑衣的人中间梭巡。她只跟每个人过两三招,便换下一个黑衣人,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她与一黑衣人交手超过了三招,紧接着连拆二十招。她用的是剑,黑衣人用的也是剑。但明显,她剑势不足,或是说她手上无力。 赤澜一个旋身,剑光一闪,围攻她的七八个人纷纷倒下。寒眸一转,环视四周,开口喊道:“退回仙霞关!” 话音一落,天水教教众纷纷撤退。一会儿功夫,不管是妖魔,还是神仙,全都消失不见。 各大门派之人聚拢在一起,都心有余悸,纷纷议论:“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孛罗走至各帮派掌门跟前,看着信夫人,面露不满,道:“信夫人是什么意思?” 信夫人微垂着目光,轻淡地问道:“将军何意?” 孛罗目光紧紧盯着她,道:“刚开始时,对方不过那么几个人,他们的援手还未到。我们这么多人,若是早些一同杀出去,他们还逃得了么?” 信夫人垂首不语,却听霍夫人道:“刚开始那几个人也是身手不凡,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杀出去,他们入了绝境,必然以死相拼。我们也不见得一时半刻就能将他们拿下。等我们都疲累了,他们的援手也到了,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孛罗听着有理,也便不多追究,于是道:“仙霞关有军队镇守,我们现在追去,正可以前后夹击。” 各门派赞同,于是大队人马向仙霞关追去。 走了几里地,上了山道,周围是不正常的寂静。借月色回头直望山脚的廿八都,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有二三千尺的高度。抬头看,明洁的月光反射在石头上,一条石级铺得像蛇腹似的鸟道,高高隐没在雾霭与黑色的树木中间。 孛罗叹道:“好险的关口,我打了这么多仗,也少见。” 苏文卿也说道:“早有听闻,仙霞关是异守难攻,也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前面……应该还有很多许多险隘。”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惟有山风呼啸,弥漫着寒意。秋风萧瑟,吹萎众人的意志。 “大家不是怕了吧?”封奎突兀的叫了一声,众人依旧沉默不语。他不免也有些泄气,挥挥手,丢出一句:“接着走吧!” 又过几个险隘,远远地望见了火光,是一座城关。所有人都驻了足,孛罗说道:“到了。”话音才落,便闻得“嗖嗖”声,关上万箭齐发。 “啊——”当即有许多人应声倒下。 孛罗急忙往后退,一边大喊:“往后撤!” 大家一边挡箭,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射程之外。孛罗的军队举着盾牌挡在最前面,护住众人。 左丘义回身望向仙霞关,道:“看来仙霞关已经被他们占了。” “什么有军队镇守,不是给人家送箭射我们吗?”洪符术眼睛虽看着仙霞关,但明显是指桑骂槐。 孛罗瞪他一眼,怒道:“你倒是早说啊,我就命守军撤退了,哼!” “好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霍夫人开了口,“还接着攻仙霞关吗?” “我可不想变成刺猬!”后头一些小帮派嚷了起来。 孛罗摇摇头:“我们要是都有弓箭就好了,光靠我的弓箭手是不可能攻破仙霞关的。” 年默成望望关上,从持盾的士兵身后走出,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 关上,赤澜拉着弓,眼中精光一闪,对天一箭放出。此时,年默成刚跨入射程。嗖——笃!一支利箭深深钻入离他脚尖不到一寸的土里。 “啊!”身后有人惊得叫了出来。 年默成望向仙霞关,眼里掠过一道冷光,嘴里道:“射得好准。” 赤澜远远地望向那边,寒眸中闪着一丝凌厉。烛影站在她旁边,看看她。许久不见她这种眼神了,似乎在初见她时,她的眼中还有着这种锋芒。原来,人真是难以改变啊。转头,遥遥地望向远方。 “二小姐,已经安排妥当。”身后走来一人说道。 赤澜应声:“嗯,照计划去办。” “是!” 赤澜转身看烛影,脸上已换了神情,却是柔媚可人,说道:“先生,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烛影接过她手里的弓,微笑:“好。” 她对他一笑,转身离开。 “门开了!”忽然有人喊道。果然,仙霞关开了一扇门,从中冲出一队人,迅速站成一排,手持盾牌。紧接着后面又跟出一队人,手持弓箭,在盾牌的掩护下,一步步向向前逼近。 “我们不去进攻,他们可出来打咱们了。将军,现在该怎么做?”颜扈问。战场之事大家都不懂,自然是只能指着孛罗。 孛罗叹道:“我的弓箭手少,怕是……” “那就是要撤呗!”封奎叫道。话音刚落,对面的利箭就射了过来。 孛罗忙道:“大家后撤!” 在军队盾牌的掩护下,众人往后撤退,孛罗的弓箭手也一边向对方回击。走了近一里地,才摆脱对方的弓箭手。 大家刚松了口气,却听一阵呐喊声,两侧忽然杀出两伙人。左边是连奴,右边是香附子,正是玄武分野的那几个宿。各大派匆忙应战,可来人出来厮杀了一通,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年默成四下看看,低声道:“还好来人不多,我们伤亡不大。” 小帮派中好些人都有些心灰,说道:“那就快走吧,免得他们的箭又射来了。” 一旁孛罗冷着张脸,怕是他打了这么些年仗,也没打得如此被动且狼狈的。可此时局势似乎掌控在敌方手中,他心知硬拼不是明智之举,唯有当退则退。于是带上自己的人,与各帮派继续南行。 可谁知行了不到二里,突然间又有敌人杀出。左有青雳子,右有菡萏、芙蕖,带领苍龙分野。也是杀了一阵,又突然消失了。 各门派一下慌了手脚,急急后撤,跑了二里多地,忽然左右又杀出两路人来。左有三怪、野猫,右有边莲子带领着白虎分野,杀得各门派仓惶南逃。 但是,没走几里地,却又遭埋伏——这回是飞霰、飞霜兄妹带领朱雀分野几个宿。各门派已经疲惫不堪,草木皆兵,如同丧家之犬。 又撤了几里地,洪符术呼出一口气,道:“这伙人真不简单,真是不能小瞧!看来他们有个厉害的军师,给我们来了个八面埋伏啊!” 孛罗转头看他,问:“八面埋伏?” 洪符术目露鄙夷之色,道:“十面埋伏没听说过吗?三国时呈昱给曹操献计‘十面埋伏’。我们汉人打仗靠的是脑子,不像某些人靠的蛮打蛮干!” “哼!”孛罗本就心里郁闷,听此言愈加气愤,“你们汉人不是照样败在我们蒙古人手里?” “我说你们别吵了好不好!”索竟不耐烦地叫道,断手的痛楚还没消去,“现在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我们不是就这样回去吧?我仇还没报呢!”封奎大吼起来。 大伙正商议着,忽听一声惊呼:“着火了!” 原来是路边的树木杂草突然起了火,火势迅速蔓延。各门派惊魂未定,又遇上火情,慌忙迈开腿来,加快脚步,逃离火海。正值十月入冬时节,夜里刮起西北风来,大伙往南跑,大火也一直往南追。大火烧得众人呼天喊地,马匹乱窜! 大伙跑了好一阵,却发现火一直紧紧追在身后。封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喘着气怨道:“真是邪乎,这火怎么追这么快?跑这么远了,还能追过来。” 霍夫人眉头一皱,道:“看样子他们事先已经洒了硫硝等易燃物。” 左丘义不禁摇头叹息:“看来他们是设计引我们入了圈套啊……还会用火攻,真是不可小觑。” 孛罗虽气愤,但也不得不叹:“真没想到乃颜还有如此厉害的同党。” 沉默许久的洪符术眼珠子一转,看向信夫人,问:“信夫人,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如何这样厉害?”信夫人脸上略带笑意,很冷的笑,却沉默不语。 朝天啸抬眼看看火势,喊道:“火烧过来了,快走!一切等避开大火再说!” 各帮派又急忙南逃,跑了不到半刻钟,便听前面有人大喊:“前面有河!”众人闻言大喜,过了河,火就烧不过去了。换口气,急忙往前冲,纷纷跳入河中。 “啊!”却听水中传来声声惨叫。 霍夫人停下脚步,往河里看去——大火烧得夜天通红,照见河水一片血红。 “水中插了竹签。”霍夫人一语道破,当年飞鹰镖局的人马就是跌入插满竹签的大坑而丧命的。许多人命丧河中,这条河,已然变成一条血河。突然耳边“嗖嗖”飞过两支利箭,霍夫人连忙闪开。 紧接着,四周矢如急雨,一时间死伤无数。 待停了箭雨,各门派的人都集在了河边。 空中两道黑影闪过,一眨眼便不见了信夫人。年默成、洪符术等人急忙去追,可只迈出一步便又退了回来。 只见火焰之上,仙客四十九阵从天而降,随即一个红衣少女从他们身后一跃而出,来到最前方。之后出来的是两个粉衣绿带的少女;再之后,两个少年,两个少女。一时间四下又冲出一大群人来——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分野,还有三怪和野猫,好大一个阵势! 或面巾,或面具,许多人掩去了脸,看不见相貌。无疑,当首的,是那个用头巾蒙住脸的红衣少女。可依她的年纪……众人不由诧异,又见她盛气凌人,心下更是惊叹:小小年纪就如此刁滑,再过两年还了得! 想起之前死伤的许多人,默成心中郁闷非常,开口道:“小小年纪,怎就走上这邪道!” 洪符术也道:“女娃娃,休随妖人学坏了。” “哼!”赤澜冷笑一声,“邪道?妖人?你们半道劫杀,又算是什么人呢?难道要我学你们么?” 封奎上前一步,气道:“是你们五年前先杀了我儿子,今日我是来报仇的!” 赤澜却是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坦然问道:“凭什么说是我们做的?” 年默成道:“你们又为何抓走信夫人?不是你们还会有谁?” 孛罗见对方人多,说道:“如此庞大的阵势,看来你们很不寻常啊。” 赤澜冷眼看他,笑道:“呵呵,将军过讲了。我们这群人哪及将军的兵马呀?现下,朝廷的兵马都去平乃颜余党,不知将军为何会在此?” 孛罗朗声道:“本将军就是来平你们这帮贼人的!” 赤澜哼笑一声:“我们怎么了?江湖事自有江湖人解决,还劳将军来平息么?” “江湖事?呵!”孛罗冷笑一声,“尔等非法聚敛财物,助乃颜叛乱,还说是江湖恩怨?” 赤澜也笑上两声,道:“乃颜在岭北,我等在江南,如何助他?他们是蒙古人,我们是汉人,我们又为何助他?真是天大的笑话!”孛罗正无言以对,又听她问:“不知是朝中何人派将军来的?” 孛罗抱拳道:“桑哥大人。” 赤澜稍加思索,道:“原来的中书左丞相……现在是尚书平章政事么?管得还挺宽!”冷笑一声,“现在尚书省可狂得很呢,估摸着,中书右丞相安童也快被他搬倒了吧?到时候,桑哥可就独揽朝廷大权了。” 孛罗闻言暴怒,大喝:“放肆!”想起今夜如此让人追着打,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攥了攥手里的刀。 正值此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小队兵马疾驰而来。来人勒住马,当首者对孛罗喊道:“安远大将军,即刻收兵!” 赤澜嘴角轻扬,满意的微笑,目光冷冷飘向孛罗。只见孛罗一脸不满,吼道:“为何要收兵,谁的命令?” 来者自怀中取出一块符牌举起,道:“御史大夫令。” “玉昔帖木儿?”孛罗低声自语,此次北征正是玉昔帖木儿率兵战胜了乃颜。他脸上已经显出一些顾忌来,嘴上却仍是道:“本将军是奉桑哥大人之命,前来镇压反贼。” 来人便又拿出一封信,道:“这是太子妃的信函,请将军过目。” 孛罗闻言却笑了:“呵呵……太子已经去世,她阔阔真一个女人,还管到我孛罗头上来了!” 来人也不客气:“太子殿下是不在了,可还有三个皇孙。说不定,将来太子妃可就是皇太后。”闻言,孛罗脸色一变,又听那人道:“可汗亲征,可是特意带了铁穆耳皇孙殿下,其中寓意……还请安远大将军三思。” 看来玉昔帖木儿是有意保这个三皇孙了……孛罗眉头一拧,沉默了。年默成近前一步,在他耳边叫道:“将军……” 孛罗抬起头,举手拦住他下面的话。然后一挥手,极不情愿地说道:“收兵!” “将军!”年默成急了。 孛罗却只顾带着人马走了,赤澜朝他喊道:“劳烦将军回去告诉桑哥,日后在下定当好好回报他。”语气里透着寒意与狠劲。 孛罗回过头,冷哼一声,看来自己是小瞧了这丫头了。 不忽一走,便只剩下那些早已伤亡惨重的江湖帮派。霍夫人看周围一片凄惨,而对方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开口问道:“你想怎样?” “哼哼……”那红衣少女忽然低声哼笑起来,那笑声教人听了毛骨悚然,“是你们自找的,我不招你们,你们倒来惹我。”语气虽淡,听者仍不禁打个寒战。 霍夫人又道:“五年前,我们不曾惹你们,你们却是为何杀死我丈夫?” 赤澜身侧的菡萏开口道:“怎么没惹我们了?” 芙蕖也道:“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左丘义见不过是两个小丫头,不禁失笑:“好大的口气!” “好。”赤澜打断他的笑声,“你们有谁要报仇,就找我好了。等我打败了你们,你们身后这干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阴冷的声音震慑着对面的每一个人。 封奎一振手中长刀:“我要替我儿子报仇!” 霍夫人一甩长鞭:“替我丈夫报仇!” 信天扬也道:“替我哥哥嫂嫂报仇!”说着拔出长剑,“我先来!” 赤澜却不以为意,淡然道:“一个一个来太慢,一起上吧。” “呵呵……你是要以一敌三喽?”信天扬大笑起来。 霍夫人亦笑:“小丫头是太瞧得起你自己,还是太瞧不起我们呀?” 赤澜轻笑一声,道:“你们若是能赢得我,不就是救了你们身后那些人吗?” 三人听了有道理,身后有那么多人的性命呢!也顾不得以多欺少、以老欺少的骂名了,三人一同冲上去。 封奎使长刀,赤澜在书院倒是经常练习过刀剑,足以应付他。幼时在飞天客栈时,她便看过五镇派的武功,所以信风扬不足为惧。霍夫人用的是鞭子,柔韧非常,走如游蛇,好在赤澜习得一身好轻功,打不过也还躲得过。况且他们经过之前的“八面埋伏”早已疲惫,几十回合下来弄得三人好没面子。 霍夫人收了鞭子,叫道:“丫头,别总是躲闪。我可老了,玩不了猫捉老鼠。” 赤澜闪身躲过信风扬的来剑,嘴角勾笑:“好,‘老人家’可要小心着点!”面上一派淡然,可眼中的狂野却是掩饰不住的。 言毕,她足下轻点,身子往后掠出两丈。双臂舒展开来,赤红的裙裾迎风飞扬,仿佛猛烈燃烧的赤焰。只见她挥动起比翼剑,招数怪异,不似一般剑法。比翼剑上,阵阵寒光泠泠泛开。但见那剑一柄化为两柄,接而两柄化作四柄,四柄变八柄……一霎那,似有千手,执剑千柄。 她身子向前一倾,身形似箭,一射而出,直刺对面傍身而立的三人。三人急忙接招,却发现对方速度奇快,眼前又无数身影在晃动,每次出招都被打回。剑不能出,鞭不得挥,刀不得砍。 36 第三十五章 教主 众人正惊叹红衣少女的剑术时,苏文卿低声自语:“难道是千手观音?” 忽听“铿铿”几声,信天扬的剑断成两截,霍夫人的鞭子也断了,封奎的刀也有了一个大缺口,震得四人连连退步。又见眼前无数只手晃过,三人便不能动弹——被点了穴。 各门派见情形,不禁心里发慌,看对方的人手都严整以待,也不敢出手去救人。 霍夫人欲运功冲开穴道,却发觉自己功力似乎减了许多。听得赤澜道一句:“没用的,冲不开。” 霍夫人却似乎发现了什么,警惕的问道:“这火里烧了什么?” 洪符术嗅了嗅,道:“松脂?” 霍夫人双目紧盯赤澜,问:“可是半囿香?”大家都不曾听过,脸上都有些疑惑。又听她道:“吸进体内后,五成功力便被困住了。” 信天扬恍然大悟:“加上之前奔走,你我已经耗去不少精力,身上也有负伤,难怪会打不过这丫头。”他心中愤怒,瞪眼看那红衣少女,“好一只狡猾的妖狐!” 霍夫人却又追问:“你们哪来的半囿香?” 赤澜轻笑一声,道:“笑话!我还奇怪你是如何知道半囿香的呢!好了,你们输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留下你们所有人的命!” 闻者心中发颤。 霍夫人惊道:“各门派数百条性命,你当真要下此狠手?” 谁想得到的回应竟然是一声轻笑,可是那声笑后面的一切只有赤澜自己明白。 巫族说我天水教是魔,商族为何要去背负那个“义”呢……何不顺其意,做个人人谈而色变的魔呢…… 难道你甘愿做条虫……你,商赤澜,是我商师逆的女儿,是要成为嬉戏武林、玩偶江湖的一条龙的!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耳边一直盘桓着商师逆的这些话,她的心也不平静,眼中却波澜不惊,黑瞳暗如幽潭,缓缓说道:“不给你们一点颜色,你们不长记性。” 只见她扬袖一挥,听得一声:“杀!” 那一声“杀”,使得多少人命丧黄泉。 各门派已经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哪还经得起打。霍夫人看着人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倒下,心中着急,可却动弹不得,只好喊:“丫头!非要赶尽杀绝吗?” 赤澜剑下又倒一人,她看向霍夫人,冷言一句:“好生聒噪……”举剑飞身刺去。 霍夫人已抱必死之心,闭上眼睛,却听“铿”一声响。随后听见那少女似疑似怒的骂了一声:“和尚?” 霍夫人睁开眼,只见一柄泛着金光的法仗挡开了来剑,自己身边站着一位白眉的僧人。她高悬的心落了下来。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看着赤澜,缓缓说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赤澜睃他一眼,淡然道:“我又不想成佛。” 和尚摇摇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堪作佛,皆于无量劫来,彼此互为父母、兄弟、妻子、眷属。”看看赤澜的手腕,问:“那串念珠呢?”此人便是敦煌慧海大师。 “丢了。”赤澜不屑地说道。 和尚又摇头。 赤澜眼中寒光一闪,声音依旧沉着:“大师最好让开,不然误伤了大师。”正说着,突然一阵寒气袭来,她急忙将身子往后一错,剑锋擦着她的脖颈划过。 慧海盘腿坐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也在他身侧坐下。木鱼声响起,两个和尚口中念叨开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赤澜闪过的那一剑是年默成刺来的,随即四周又围上来许多人。大伙已经明白,其实她的力量平常,全以速度取胜,便一齐围了上去。赤澜不敢大意,小心应付。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剑划过一人咽喉,染红了剑锋。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又一剑刺入一人心窝,鲜血随着剑的抽出而飞溅。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旋身挥剑,剑锋过处,周围七八人倒下。 可不曾料到,那念经的声音真的能摄住她的心神。心神一乱,她的意识也便变得不灵敏起来,身手也变得迟缓。“呃!”她吃疼的低叫一声,左臂上被年默成一剑划出道口子。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一个趔趄摔了出去,另一边苏文卿一支银色的判官笔又刺将过来。她躲闪不及,眼见来笔将至,斜刺里白影一闪,苏文卿的手腕阳池穴不知受何物一击,手一松,判官笔飞了出去。 白影一旋,收了手中折扇,去到赤澜身边,揽住她的腰。长发随势一甩,遮住了他的脸,唯有她能看见,那是她的先生。 烛影对她微笑:“走。”带起她飞身离去。 苏文卿仰头望着远去的背影,突然眼前数点金光一闪,急忙转动手中判官笔去挡。“啊!”只听他一声惨叫,瘫倒在地。 近处几人见状都围了上去。年默成蹲身一看,说道:“滴血梅花……”几个字一出便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想起五年前在三清上看见的那几枚梅花镖,年默成心中暗道:果真是那伙人。 这时,空中传来赤澜冷硬的声音:“今日便饶了你们,你们好好记住这一天,今后别再惹我!”话音落下,什么猫妖、仙客都一下子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狼藉。周围是熊熊烈火,遍地尸体,流血成河,哭喊之声在空中回荡。 听苏文卿叫得凄惨,众人取了火近前检查,只见那些梅花镖尽是深深打在手脚关节、周身筋脉之上。左丘义不由叹一句:“真够狠的!难道滴血梅花是要报当年断臂之仇?” 颜扈摇头,道:“滴血梅花虽为人古怪,却非此种小人。当年他既然认输,自愿离开中原,就不会再回来。只是这个小丫头……是他徒弟么?滴血梅花是从不收徒弟的……”正说着,他忽然眉头一皱。伸出手用手指沾了苏文卿身上流出的血,放鼻下闻了闻,面色霎变,“不好,有毒!” “啊?”众人惊呼。说时,颜扈已经从怀中掏出一瓷瓶,从中倒了颗药丸喂苏文卿吃下。左丘义问道:“颜弟可能解这毒?” 颜扈长目中微光一闪,道:“此毒乃远古时的巫毒,那古老巫蛊之术失传已久,与现今的蛊术相差甚远。颜某暂时也只能勉强为苏兄续命,待颜某回去仔细研读古书,这期间苏兄怕是要忍受极大的痛苦。” “唉!阿弥陀佛……” 闻得慧海的叹息声,年默成这才记起这大恩人,忙道:“大师救命之恩,我等永世铭记。不知……大师可认得那妖人?” 慧海只是笑笑:“阿弥陀佛。”便转身走了。 身后,年默成还唤:“大师……” “别叫了,人家不理你。”封奎转头看看四下,将大刀往地上狠狠一杵,短叹一口气,“唉!仇没报成,还死伤了这么多人!信夫人也被抓走了!会稽派可怎么办?” “有我在。”信天扬站出一步,又看向年默成,“师父现在怎么办,好多人受了伤。” 年默成四下望了望,道:“去廿八都吧,在镇子里找大夫医治。” *** “疼不疼?”烛影走在赤澜身畔,担忧的看着她的手臂,包扎伤口的白色手绢竟然已经红透。 赤澜笑着摇摇头,道:“多亏先生来救我,不然……他们才不管我死活呢!” 身后,一丈开外,青雳子默默跟着。身边忽然晃过一个人影,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飞霜问道。五年前,赤澜走的那一天,青雳子也不见了。“倪堂主都不知你去了哪儿,若非后来桑家来了人,我还当你凭空消失了呢。” 但凭飞霜讲了多少话,问了多少问题,青雳子愣是一声不出,只是默默地步上楼梯,走上仙霞关。 “夫子怎么来了?”赤澜看见陆晓知站在关上,有些吃惊。 陆晓知脸上却是显出责备之意,道:“跟御史府的人一起来的,匆忙赶了一路。你说你,还把我这师父放眼里吗?只给燕王府写信,也不与我说一声!亏得信送到燕王府时,宇文也在,回书院告知于我。” 赤澜赔上一个笑脸,不多言。 陆晓知瞥她一眼,声音缓了些,道:“左丘义、苏文卿素来与朝廷交情不浅,那桑哥必是受三世家和年默成几个什么好处了……你也糊涂,此事铁穆耳怎好出面?谁会蠢得昭告天下人,我将会是皇太孙,终有一日要继承大统!” 赤澜却笑道:“虽说御史大人是那察尔的父亲,我喊他一声叔伯,可此次毕竟是被桑哥他们戴上了乃颜余党的罪名。若不是皇孙殿下出面,玉昔帖木儿也不能轻信于我呀。” 陆晓知斜眼看她,会心一笑,又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道:“今日若是没我,你会后悔的。”将头一撇,“进去吧。” 赤澜神情稍稍一滞,转身往里走。迎面自另一方向走来一鹤发童颜、身穿白布长衫的老者。她有些吃惊:“白首翁?”当初便是此人给母亲罗氏治的病,他不是在蜀中么? “白老头年前已从蜀中搬至药王山,离此处近。”陆晓知道。 走至跟前,白首翁颔首见礼,目光落在赤澜脸上,嘴角隐隐带一丝微笑,问道:“是二小姐救下教主的?” 赤澜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救了自己的父亲,当是好事,可却仿佛有根刺梗在心头。 白首翁嘴角笑意稍浓,又道:“果真还是父女情深。若是二夫人还活着,经此一役,夫妻二人没准就又能破镜重圆,和谐美满了……那,老夫定当竭力医治教主,二小姐放心。” 二夫人……对,那根刺便是她的母亲——罗忆雪。 赤澜心中一阵顿痛,万般情绪堵在心口,几乎叫她难以喘息,嘴中低低吐出几个字:“活时不成,死时总能。” 听言,白首翁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想法!活着不行,可以死——”他拉了个尾音,最后别有深意的看一眼赤澜,转身朝里走去。那一眼把她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她就被那目光牵着往里走。 进到里面,重要人物都已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纱帐后。那里,白首翁在给商师逆诊治。好容易见他站起身走出纱帐,他却直摇头,道:“刺中了心脉……” 云霁急忙问:“可还有救?” 白首翁摇头,震惊了在场之人。在感受到白首翁那一道有意无意的目光后,赤澜也呆住了。 飞霜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声音也有些发颤:“你,你是说爹没救了……”她上前扯开纱帐,跪倒在商师逆身边。侯长羚暗中推了推云霁,云霁也含着泪水走到父亲身边。 商师逆因疼痛,已满头是汗。苍白嘴唇颤动着,吃力地叫道:“商,赤澜——” 闻言,侯长羚的脸色微微一变。 此时的赤澜并没有流泪,心中滋味是复杂万分。稍稍迟疑,默默走过去,半跪在商师逆身旁,轻声叫道:“教主。” 商师逆手指动了动示意她靠近,赤澜又往前凑了凑,只听他轻声道:“你,很久,没叫过为父了。” 闻言,赤澜突然鼻子一酸。对她而言这个爹也许早就不存在了,可却是割不断的血缘啊。她皱皱眉,嘴唇一动,轻轻吐出两个字:“父亲。”语气极淡,毫无情绪。 商师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有些扭曲。父亲……好疏远的两个字呀。喘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会那么容易被人一剑刺中?” 她是很奇怪,他不是会“千手观音”么?她抬头看他,想寻求答案。商师逆却是问:“你如何看你外公?” 赤澜答:“仁慈恭谨,宽厚宏博、受人景仰。” “呵——”商师逆冷笑一声,“要是我说,是因为外公……” 赤澜心中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为何?” 他道:“怕我夺去他的教主之位。” 她愈加吃惊,外公是那样的人吗?难道她之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 商师逆又道:“当时,以我对天水教的功劳,足以向他挑战教主之位。可他原是个文官,没什么武功。我向他挑战,他必败无疑。所以,他便用计让我双手筋脉尽断。” 即使接上了,那受损了筋脉也承受不得一点内力了吧,对于习武之人——那便是废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什么都是假的?她的外公骗了整个天水教的人,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圣人。忽然想到了乐娘,想到了冥工,于是她问:“是五行使做的,对不对?所以你恨他们,把他们赶出去……” “呵呵……”商师逆低声冷笑起来,却有些吃力。 赤澜听得身上起栗,深吸一口气,问道:“可他为何要把娘嫁给你?” 听言,商师逆突然止住笑,声音嘶哑道:“若不是他将女儿嫁给我,我又怎会上他的当!谁让他姓罗,我姓商……” 赤澜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默了许久,几乎咬牙道:“你们把我娘当成什么了?” 商师逆闭目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久久才叹息一声——是歉疚? 赤澜心中微酸,噙着泪,盯着他紧闭的眼,问:“你对娘可有真情?” 商师逆睁眼,对上女儿的目光——这是女儿要为母亲向父亲讨一个说法。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有。” 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但很快她便抬手抹去,不留痕迹。狠狠盯着自己的父亲,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问:“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十年了,她一直没有机会问这一句话。幼时,侯夫人他们对她的不好她也就认了。可之后的十年呢?是她的亲生父亲,将她赶到关外,又将她逐出听雨庄…… 商师逆眼中却是冷光一闪,竟是隐隐有些愤恨,道:“因为爹从你外公那明白一个道理——置之死地而后生。” 思绪拉回十年前…… 爹!我也要坐在那儿——是她指着教主的位子说的。 他忽然笑了,“那时你还那么小,就说要当教主了。说实话,那时的你真叫我感到害怕……”这个女儿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反而带着点她外公的影子。当然,更多的还是继承了她父亲的性格。 她眸光一颤,害怕?她不曾想到,原来自己也会对父亲造成威胁,“所以爹就把我赶出去,置我于死地。” 商师逆道:“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你没有让爹失望。”害怕,但也寄希望于她。他已经被罗玄甫毁去了一半,所以他要造就另一个自己。为了自己,为了商族。 爹……呵,爹。 赤澜垂下头,或许当初她不该说那句话的……他怎么也不问问她是否愿意,就将她赶出去。唇畔牵起一丝苦笑,落下一滴泪。这十年来,没人能明白她心里有多苦。她想忘却,想逃避,可事实却紧紧勒着她。 其他人见父女两个说了许久的话,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心中有些着急。尤其是侯长羚,眉头紧锁。忽见商师逆喘了两口气,又听他扬声说道:“天水教三艮,四象、五行听令!” 同时,仙霞关上有侍者对关下聚集的仙霞客、四象各宿等教众喊话:“天水教,三艮、四象、五行听令!” “听教主令!”关上、关下教众齐声呼道,一同跪下。 商师逆道:“天水教九十二任教主——商师逆,传位于第九十三任教主——”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商师逆重重喘了口气,道:“商——赤澜!” “教主!”侯长羚叫道,一边示意侍者不要向关外喊话。他上前一步,说道:“教主膝下有子,照理应当将教主之位传于少主的,哪有传给次女的。” 飞霜也道:“爹如何将教主之位传给她,哪有让一个小丫头当教主的?让她当,还不如让我当呢!” “呵呵……”忽然传来陆晓知略显苍老的几声笑,众人皆转头看向他。陆晓知止住笑,正色道:“天水教女教主可不少。春秋时,商乔教主为我教立下大功;秦有漆雕燕教主,可谓对我教有再生之恩;南朝有赵牧红,隋有商雪庭,唐有商晓棠……着实不少呢,数不胜数啊。” 见商师逆不说话,侯长羚又道:“二小姐年纪尚小,未满十七,恐难担此重任啊!” “此话差矣。”陆晓知又开口,“秦甘罗一十二岁身为宰相,十三郎五岁朝天,唐刘晏七岁举翰林。吴周瑜,七岁学文,九岁习武,一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我天水教就不能出个十六岁的教主吗?” 侯长羚看一眼陆晓知,对他生了顾忌,竟有些不敢再说。这时,云霁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若是嫁了人,天水教岂不是落到外姓人手里?” 飞霜看一眼青雳子,稍稍放低了声音,道:“那便不嫁喽?” 侯长羚却道:“不成家怎懂治家?不懂治家,又怎懂得治教?” 陆晓知微笑:“天水教教主之中外姓的,近有罗玄甫罗教主,往前有贺劳旋;唐有白英贤,廖宁;刚才所说的赵牧红、漆雕燕;三国时的刘子谦,西周的曹远……说来也不少啊。” “嫁!想嫁谁便嫁谁。”商师逆开了口。是想补给女儿一个家吗?是否有些晚?“传令下去,商赤澜大婚之日,继位大典之时。” 关上侍者大声喊道:“天水教九十二任教主——商师逆,传位于——商赤澜,第九十三任教主!商赤澜大婚之日,即继位大典之时……” 闻言,人群一片哗然。众人吃惊,哪有放着儿子不传,却传给女儿的。但是,今日之事有目共睹,由不得他们不服。 关下教众齐呼:“谨遵教主令!” 赤澜听着外面的声音落下,缓缓转过头看向商师逆,正撞上商师逆犀利的目光,心里不禁一缩。可是那目光很快又缓下来,似乎在邀请她过去。她却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听得商师逆发话:“你们都下去。” 待其他人都退出去,他看着自己的女儿,额头渗出一滴汗,眼中蒙上一层凄楚,咬牙狠狠说道:“你还是不明白!” 赤澜目光一颤,身体轻挪,离他近了些。突然感觉手上一紧,被一只微颤的手握住。没有丝毫亲近之感,这个父亲对她而言,只比陌生人多一层血缘罢了。她的父亲停留在了当年在那株梅树下……仅有那灿然绽放的梅花,那一声“霡儿”,还有那个温暖的怀抱。眼眶微微一热,声音略微颤抖:“还记得梅园里那棵最大的梅树么?” 商师逆嘴角牵出一个吃力的笑,手轻轻一用力,将女儿拉入怀中,低声叫道:“霡儿……” 她再次听见那一声呼唤,已是十年后。靠在父亲的胸前,眼前是悄无声息的不断往外渗的鲜血。积了十年的眼泪涌终于了出来。 “霡儿……雪儿,雪儿……”他喃喃地叫着,名字已由女儿变做了亡妻。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归于无声。 感觉到拥着自己的怀抱渐渐冷却,就像那时母亲的手在自己手中渐渐失去温度。爹,去找娘了吗?是因为自己的那一句“活时不成,死时总行”吗?很想向白首翁问个明白,可却又不敢,因为害怕。 关下的人都翘首等待关上的消息,盼望,焦急……也有人私下聊起来。 “真是可惜,差一点将那些个江湖门派一举歼灭!” “没灭了他们,也算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还是二小姐厉害呀!” “要不怎么教主会将教主之位传给二小姐呢!” 听了众人的言谈,井木犴、轸水蚓二人也站在一处低声说起话来。 井木犴道:“原来二小姐心中算计的竟是那些门派。” 轸水蚓一皱眉,思忖道:“算计的,抑或是……”眼珠一转,瞧瞧四周,而后附在井木犴耳边,悄声道:“你说二小姐的目的究竟是哪个?” 井木犴斜视他一眼,沉默片刻,换了语气道:“教主不是救回来了么?” 轸水蚓一怔,也变了口气:“是,救回来了。”是死是活是另一回事。 二人站直了身子,各自跨开一步,不再言语。 “出来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关下的人群一下子群躁动起来。 关上,陆晓知、白首翁,两位堂主——倪汝松、侯长羚,随同商赤澜走出。陆晓知高声喊道:“天水教,第九十二任教主大去!第九十三任教主,商赤澜,继位!” 此时的赤澜心中依旧难以平复,但是事实容不得她再踌躇。她双手托起比翼剑,举过头顶,脸上有几分冷漠,举止间带上几分倨傲——这就是教主之姿吧,或是说说——是父亲为教主的姿态。 天之泪在月光下闪动着鬼魅的流光。天,真的会落泪吗…… 关下教众纷纷俯首下跪,高声齐呼:“拜见新教主!”呼声响彻仙霞关内外。 十年前,她指着教主的位子说:我也要坐在那儿。十年后,她站在了这个位置。 十年前,她心里起了波澜。十年后,她内心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什么“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没有得到的时候,它很让人向往;当得到了,它也就是它,而已…… 等待太久的得来的东西,多半已不是当初想要的东西了。 她的手上染了好多人的鲜血,因为五年前父亲的一句“鸿鹄之志”,最终换得他的一句“杀得好”。那些亡死的魂,换得她一个十年的追求。她杀那些人,究竟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 迎面吹来一阵风,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37 第三十六章 请佛 几个侍女一路小跑,紧紧跟着。前面侯夫人疾步行走,带起的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她眼里噙着泪,却是气势汹汹。出了回廊,走入庭院,她止住脚步,怒目瞪着赤澜,却是无语。 侯长羚看一眼妹妹,转向赤澜,问:“教主何时审问反贼?” 赤澜低低答道:“先处理先任教主的后事,由侯堂主负责吧。” “是。”侯长羚领命退下,转身时对侯夫人使了个眼色。侯夫人便与儿女,默默跟着他离去。 “教主,汝松去将反贼关押起来。”倪汝松拱手说道。 赤澜点头,又对施事谨道:“送陆夫子下去休息。” “是。”施事谨领命,来到陆晓知跟前,“木行使,请。” 该安排的都安排下了,困意袭来,真是连说话都觉得累。她却在那儿杵了许久,身子才微微晃了晃,转过身迈开腿,可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个家很大,却不知何处是属于她的……烛影的手扶上她的肩时,她才恍恍神,抬头看他,嘴角轻轻一扬,给他一个笑,一个力不从心的笑。 “先生,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提起精神说道。烛影微笑点头,随他向西行去。 路经贯穿山庄的那条山溪时,赤澜在木桥上驻足,看着底下的溪流,道:“先生可知我为何有些怕水?”不等烛影回答,她便道:“因为小时候我曾在这儿失足落水。” 烛影拿眼扫这木桥,只是拿整根的杉木并排扎成的,三尺来宽,没有栏杆。真不知山庄里怎会有这般简陋的桥。看起来往来人不多,想是在别处另有一座正式的桥吧。 她接道:“那天,我在竹苑玩耍,青雳子跑来告诉我,庄主回来了。然后我就高高兴兴……”原来那时候听说爹回来了,自己竟是那样开心,“……往梅园跑去。那天刚下过雨,桥面湿滑,我又踩着了一颗小石子,然后就掉了下去。” 烛影低头看看小溪,还好,水不深。赤澜却一笑,道:“那时正值梅雨季节,天天下雨,这溪里的水可比现在深,比现在急。” 烛影转头,看着她的侧脸。江南梅雨,那真是让整个江南都浸在一片水里。就算不发洪水,河流里的水也不会小。如底下这条山溪,那时候,怕是个大人在水里也站不住脚吧。轻轻握住她的手,问:“吓坏了吧?” 她却是嘻嘻一笑,道:“哪有,也不记得了。后来青哥哥……”一时嘴快,不知怎就蹦出了这个称呼,微皱眉头,很快便释然,“青雳子把我捞了上来,然后我就哭。” 青雳子,那时候他也就十余岁吧。看她笑,烛影也微微笑着,道:“还不是被吓着了?” 她仍是否认:“不是,好像是青雳子冲我吼来着。” 这会儿烛影真是笑出了声:“原来被他吓哭了呀?”是啊,那个闷不吭声的人,“他吼什么了,能把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吓哭?” 她摇摇头,拉着烛影下桥,“不记得了,小孩子嘛,谁没哭过?” 烛影跟着她往前走,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哭?自打认识她,只见她哭过两回。一回是在仙霞谷,他将从石窟里救出她;一回是昨晚,她父亲死的时候,落了几滴。真是不爱哭呢! 赤澜将他带到竹苑,在一个看不见屋舍的角落里停下。那里很安静,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过,地上积了厚厚的竹叶。 “小时候,我常在这里玩的。”赤澜拂去一块石头上的落叶,拉过烛影倚着一株竹子坐下。 脚边有一眼不大的泉,清澈见底,能瞧见积下的落叶。泉水很静,不仔细观察,会让人以为那是一潭死水。 烛影问:“你一人?” 赤澜仰头想了想,道:“好像……有时候青雳子也在,他就跟个木头似的站在一旁。”只说了两句话,又安静下来。许久,才又道:“先生,我困了。” “睡会儿吧。”烛影展双臂,让她在枕在自己腿上。拨开她散到脸上的发丝,问:“会不会冷?” 她摇摇头,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已经一夜未眠,一合眼便睡着了。 烛影轻抚她的秀发,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偶尔起一丝秋风,竹林里响起沙沙声,一切都那么静谧安好。传来索索脚步声,烛影没有抬头,依旧看着她。一双黑靴、青色衣摆进入视线——是青雳子。 “教主的住处已经收拾好。”静如止水的声音。 烛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她抱起,跟着青雳子走。那是竹苑中的一座优雅僻静的小阁楼,名为“兼倚阁”。门口,围了几个丫头低声闲聊,见来人都站起施礼。进了屋,里面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 “教主暂且住在此,先生的房间在隔壁。”青雳子留下一句话,转身出屋。 烛影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便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天水教已故教主的丧典并不隆重,所做的仅是将其生前功绩记载入册,寻一方土将其埋葬。因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人是没有价值的。有些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意味。千百年来,天水教没有陵园,没有灵位,有的只是一个名字,还有事迹。 牢房内,连墙上的火把都是冷的。信夫人被铁链子悬着,侯长羚在她跟前踱着步子。只听他拉长着声音问道:“你为何聚众谋害教主?” “为夫报仇。”信夫人说得极平静。 侯长羚问:“你为何认定是我们害了你丈夫?” 信夫人冷眼看着他:“不是你们,还会有谁?” 侯长羚又问:“你知道你丈夫的身份?” “知道。”她吐出两个字。 “他竟然告诉你——看来,你们是夫妻情深了。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教主行程?” 她道:“我自有我的渠道。” 侯长羚走近,盯着她的眼睛,问:“是何渠道?”信夫人别过头,不答话。侯长羚嘴角勾起一个阴森的怪笑:“不肯说……是想领教一下本教的刑罚吗?”她还是不说话。 侯长羚绕她走了一圈,一边说道:“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试试你丈夫受过的刑罚如何?” 信夫人抬头,对他怒目而视,稍稍放大了声音,问:“你们把他怎样了?” “呵!”侯长羚冷笑,“你没有资格问。若是想知道,就老实交代你那所谓的‘渠道’是什么。” 信夫人垂下目光:“杀了我。” 侯长羚眉毛一挑:“好,那就先让你尝尝鞭笞的滋味。” 他一挥手,便有人上前将她绑了起来。另一人拿起鞭子,在盐水里蘸过后,狠狠抽打在她身上。随着那“啪”一声响,便闻信夫人一声惨叫。 侯长羚道:“你要是不想再挨鞭子,就老实说出来。” “我死也不说!” 不曾料到这个女子会如此强硬,侯长羚狠狠瞪她一眼,发话:“打!” 一鞭鞭落在她身上,她先是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然后又一声比一声虚弱。 不知何时,赤澜站在了门口,冷冷看着,一言不发,毫不动容。烛影、青雳子也默默地站在她身边。侯长羚看见她,回身对她作了一揖。 抽鞭声仍一声接着一声,喊叫声已经停下,信夫人竟是疼得晕死过去。侯长羚一扬手,鞭子停了下来。一盆凉水泼在她身上,她悠悠转醒。 侯长羚问:“鞭子的滋味不好吧?怎么样,想通了没有,说是不说?” 信夫人喘息着,声音微弱:“我说过了,死也不说,就不会说了。” 侯长羚冷笑:“你还想试试别的刑罚吗?” 烛影看着浑身是血的信夫人,目光微微一颤,稍稍撇开了视线。 “侯堂主。”赤澜忽然开口。侯长羚转过身,微微躬身,听她问道:“谋害教主是何罪刑?” 侯长羚答:“斩首。” 不料她轻巧地说了一句:“太轻了。” 侯长羚目光一颤,又道:“那就五马分尸。” “好,再给侯堂主一些时日,慢慢审。若还是问不出来,那就只好行刑了。放出话去,给所有人一个警示,叛教的不会有好下场。”赤澜对侯长羚说着,但目光却是落在信夫人身上,“先任教主刚去,教中还有许多事务,侯堂主也不能整日待在牢房里。”她目光一转,看着侯长羚,“也用不着里一圈外一圈地围着,还怕她飞出听雨庄不成?” 听她平平静静地说完,侯长羚稍稍抬眼看她,话里有话?脑中将她这番话又迅速走了一遍,才俯首答:“是,教主。” ===*=*=*=== 下了几日的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地里印着凌乱的脚印,脚印的主人正是霍山派一行人。 五镇派经过仙霞岭一战,损失惨重,不欢而散。这也怨不得谁,都是各自的私心驱使,私心使然。 已经走了半日,霍山派众人便在路边停下休息。坐了不一阵,见远处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待来人近了,看清了面貌,洪符术眼睛一亮,起身拜道:“大师。” 和尚道了声佛号。双方续礼,都在道旁石头上坐下。 洪符术道:“在下霍山派洪符术。上次见面仓促,未及问大师法号。” 和尚缓声答:“慧海。” 洪符术拱手:“慧海大师,宝刹何处?” “莫高窟。” 洪符术点头:“大师是云游至此?” 和尚只是一笑,并未作答,洪符术只好转了话题:“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贼窝,常有贼匪出没,大师一路上可要小心些……大师若要往北去,倒不如与在下一道。” 两人闲聊不过两句,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驾!”十多匹马踢踏而来,蹄下扬起一阵雪。 来人勒住马,来回踱着步,将霍山派一干人与和尚围在中间。当中为首之人,下巴略有胡茬,左耳一只硕大的黄金耳环,斜挎着一张弓——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其余人也是个个手持大刀,贼匪模样。 洪符术看向马上为首者,问道:“壮士有何指教?” 那人也不客气,大声说道:“指教不敢,就是想问问几位自何处而来?” 洪符术略一迟疑,答:“江南。” “唉——”那人像是见了老熟人一般,稍稍撇过头,斜眼看他,语气略带不满,“具体点儿。” 洪符术笑道:“我们去了江南许多地方。” 那人不耐烦地一挥手,问:“可曾去过仙霞岭?” 洪符术心下一怵,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他思忖,难不成那伙人还追杀到这里来,真要赶尽杀绝? 那人哈哈大笑:“看样子,老子猜对了,那就乖乖跟老子走一趟吧。” 洪符术霎时提高了警惕,问:“阁下何人?” “没看出来吗?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老子我就是劫道的!”那人晃晃手里的大刀。 洪符术嗤笑一声:“原来是遇上山贼了!不知是那个山头的?” “管得着吗你!”那人一瞪眼,扬起手中刀。紧接着连连数个兵刃出鞘之声,霍山派弟子都拔出了剑。 “呦嗬!”那人身子往后一缩,“你们这几个残兵败将,还能打呀?那就让咱兄弟领教领教!”说着一挥手,“弟兄们,咱们今日便会会这些大侠们!” 马嘶鸣,刀剑接,双方打将开来。那霍山派尽是受了伤的,对手人又多,哪里打得过。而和尚却闭着眼坐在一旁,也不知在念什么经。小徒明空也站在一旁闭眼念经…… ========11月29日更新======= 空旷的雪地里,黑衣青年挥舞着一把雁翎刀。雪亮的刀呼呼划过,扬起地上的积雪。手下的每一招每一势都凌厉地杀着,开阖之间犹如猛虎。 “好!”一直在旁观看的年长者拍手称赞,“三弟,他日哥哥我退下后,你便是八刀王。” 青年收了刀势,对他一笑,英挺的面庞印着旭日的磅礴。 “韩雁翎,我是越瞧你越觉得眼熟。”旁边的范大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仔细端详着韩雁翎的脸。退去少年的稚气,添几分成熟——曾几何时见过这张脸,在这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韩雁翎笑:“又来了!上辈子见过,行了吧?” “真的见过……”范大成还欲说,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大哥!” 三人寻声看去,只见那个刚与霍山派打斗的那个人往这边走来。刑如风唤声四弟,韩雁翎叫声成大哥。 成霸来到跟前,刑如风便盯着他的那只耳朵直皱眉,道:“你个大男人的,怎么学女人戴这玩意!” 成霸却笑:“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蒙古男人都这样。现在,汉人里好些达官贵人尤尚此风。” 刑如风抬手就给他头顶一记栗子,骂道:“学谁不好,学蒙古鞑子!” 成霸闪身躲到韩雁翎背后,说道:“韩雁翎,我又给你抓回来几个。好像是个大帮派的,应该比之前那些小帮派知道得多。顺带,我还抓了两个和尚回来……哎哟!”话说一半,突然举起双手护住脑袋惨叫,却又是被刑如风赏了一个栗子。 “抓和尚上山,你想让我们山寨倒运啊?还抓两个!”刑如风骂道。 成霸摸摸被打的地方,无辜道:“我是想他们可能也知道点儿,才抓他们回来的。”说着用手背在韩雁翎胸口拍了拍,“我不也为了我们三当家嘛,大不了我这就去把他们放了!” 韩雁翎抬手推开成霸的手,笑道:“好了,人在哪儿?” 成霸领着三人来到聚龙堂,见洪符术等人被缚着手站在堂中央。两个和尚立在一旁,闭眼默默诵经。韩雁翎走至他们跟前,吩咐道松绑。 和尚睁开眼,看说话的年青人——俊朗的脸上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与他同来的一个人走到堂上,在虎皮椅上坐下,十分狂傲。年青人在他下首坐了,含蓄之间也隐隐带了些前者的那种傲然。 韩雁翎在沂山见过洪符术,但是洪符术肯定不认得他了。想当初他只是个瘦小的小毛孩,而如今他已经长得如此高大了。他轻扫洪符术一眼,开口问道:“听闻一个多月前,江湖各大门派在仙霞岭有一场大战……是何缘由?” 洪符术一脸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不屑,简单回答:“因为仇怨。” 韩雁翎依旧淡然相问:“是何仇怨?” 洪符术道:“此事似乎与阁下无关。” 成霸冷哼一声,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早就有人交代了。不就是给那个什么霍士辽、信风飘报仇吗?” 洪符术瞥他一眼:“知道还问?” 韩雁翎淡淡一笑:“晚辈不是想问这个,而是想知道……”盯着洪符术的眼睛,“开轩。” 洪符术迎着年青人的目光,看他的眼睛,却发觉那双眼就像是空的,什么都瞧不见。莫名的就觉出心虚,移开目光,低声道:“是之前你们抓的那些人说的?” 韩雁翎仍是隐隐笑着,没有作答。洪符术拿眼角余光看了看和尚,不语。 “带老禅师下去用斋。”韩雁翎忽然道。 “是,三当家。”便有人领了和尚下去。 见和尚走了,洪符术这才开口:“开轩就是一把琴。” “我知道。”韩雁翎很平静地说道。 洪符术看他一眼,又垂下目光:“江湖上很多人都想要它。” “原因?” 洪符术道:“不清楚,只是先师在世时听他提及,那开轩事关一个宝藏。不止有钱财,更有武林至宝。” 一听有宝藏,刑如风、成霸等人眼里直放光。韩雁翎脸上依旧不见变化,又问:“似乎不只是开轩吧?” 闻言,洪符术微微有些吃惊,问:“知道此事的都是先师那一辈人,如今江湖上没有多少人知晓,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大侠能知晓,晚辈自然也能知晓。”韩雁翎似答非答。 洪符术问:“你想知道什么?” 韩雁翎道:“你知道的一切。” “若是我说了,你打算怎样。”洪符术不得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放了你们。”韩雁翎回答得干脆。 洪符术微微一怔,虽说身在贼窝,却不知为何就觉得眼前这个年青人会是个守信之人。自己是否要说出实话呢?就算说了谎,也会被他看穿吧?对方的眼眸空净,却也毒。 他喉头一动,咽下口水,说道:“琴棋书画,四韵。从先师口中得知,大约六七十年前,有两伙人一直在争夺这四韵。他们势力极大,一伙人与辽国有勾结,另一伙与宋廷有关联,惹得整个江湖跟着一起抢夺。辽宋金混战,后又有蒙古人入侵,这两伙人突然间销声匿迹。直到大约二十年前,他们之间又掀起几场争斗,但外人都不曾见到过他们。” 韩雁翎屈着食指轻扫着下唇,似是沉思,嘴里却又问道:“这四样东西有何用?” 洪符术摇头:“具体的谁也不清楚,只知惟有四样东西齐备,才能知晓宝藏的秘密。现如今唯有琴在江湖现了身,其他的洪某就不得而知了。” 韩雁翎双目看着洪符术,良久才起身道:“谢大侠相告,请!”他伸手相请,又吩咐旁人,“送大侠下山。” 洪符术稍稍一愣,转身跟着带路之人往外走。出门前不禁回头,又看了这个年青人一眼,直见他回以一个浅笑。 霍山派的人走后,聚龙堂内立马就炸开了锅。只听成霸大声嚷开:“宝藏,钱财,武林至宝哎!发了,发了!哈哈哈……”他扳住韩雁翎的肩,使劲摇晃韩雁翎的身体,“我们要发财了!” 韩雁翎无奈地瞥他一眼,耸耸肩,摆脱他的手:“再摇就散架了。” “金雁子!财神爷!”成霸双目紧紧盯着韩雁翎的脸,像真是见着了金山银山一般,两眼直放光,最终忍不住张开了双臂…… “哎——”韩雁翎连忙双臂一抬,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身子已经被两只螃蟹钳箍住了。“呵呵!”他轻笑两声,脸上却并不好看,“成兄,小弟无此癖好……”话音未落,抵在胸前的那颗脑袋已经仰起看他,两只贼溜溜的黑眼珠子十分透亮。韩雁翎再一次好心提醒:“别让嫂子看见了……” 话音未落,韩雁翎便感觉身上的分量一下子轻了,成霸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弹了开去,躲到了刑如风身后,直露两只贼眼盯着韩雁翎,一脸警惕:“终于路出马脚了!怪不得那么些美貌姑娘去了你那儿后,都沦落成了使唤丫头,原来你小子好这口。我可警告你,我成霸家有数位娇妻美妾,膝下儿女满堂!” 韩雁翎一脸无辜,道:“成兄,你这可冤枉小弟了。给我传出这么个怪癖,往后兄弟我日子还如何过呀?” 瞧二人你来我往,其他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刑如风将成霸从身后拉了出来,道:“行了,别闹了,办正事要紧。” 成霸随同韩雁翎出了聚龙堂,往东走上一阵,翻过一个小坡。穿过一个葡萄架,抬头看看在上头跳跃觅食的麻雀,已来到一间屋子前。屋内,和尚和与小徒正在用饭,看样子十分满意寨中饭菜。 韩雁翎踏入门槛,笑问:“大师,饭菜合口?” 和尚点点头,一脸弥勒佛似的笑。成霸在一旁看了,鄙夷地说道:“看来我真抓错人了,抓回来一个饭桶,还大师呢!” “好,好。”和尚边吃边道。也不知是说饭菜好,还是“饭桶”好。 韩雁翎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和尚吃完。和尚喝了口茶后,看着韩雁翎,慈祥地微笑着。 韩雁翎笑问:“大师可吃饱了?” 慧海笑答:“吃饱了。” “在下韩梨,敢问大师法号?” “慧海。” “宝刹?” “莫高窟。” “慧海大师不远千里去到仙霞岭,不会也是为了……”韩雁翎看着和尚的眼睛,等他回答。 “阿弥陀佛。”和尚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贫僧是为人而来。” 韩雁翎眼睑微敛:“如此说来,大师认得那伙抢去开轩的人了?” 和尚笑答:“不认得。” 韩雁翎唇角微扬:“至少认得他们口中的那个‘赤狐’吧?” 和尚反问:“赤狐?” “便那个红衣女子。”韩雁翎紧盯着和尚的脸,不愿放过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和尚却笑道:“仅一面之缘。” 韩雁翎轻颔首:“哦,可认得?” 和尚笑着,不再言语。 韩雁翎微微垂下头,抬起左手搭上桌沿。衣袖一滑,腕子上一串紫水精念珠微微露了出来。 “哎。”那和尚突然一把抓起他的左腕,仔细地端详着那串念珠。 韩雁翎稍稍一怔,想他是个和尚,必是喜欢佛珠的,况且这串佛珠挺不一般的样子,便将念珠从腕子上退下递给他。 和尚一边接过,一边问:“上面刻的可是心经?” “晚辈不懂佛经。” 和尚拿起仔细看了看,面露欣喜:“果然!这念珠,韩施主从哪得来的?” 韩雁翎效仿他答道:“和晚辈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落下的。” 和尚脸上现出弥勒佛似的笑容,抬头看看韩雁翎,又低头看看佛珠。 “你想干什么?”成霸突然一把抢过佛珠,塞入韩雁翎怀中,“你这穷和尚,别看见我兄弟的东西值钱就两眼放光。” 和尚笑笑:“阿弥陀佛。该是谁的,终究还会是谁的,离合岂无缘。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什么谁谁谁的,反正不是你的。行了,没你事了,下山去吧!”成霸不耐烦地说道。 和尚站起身,往门窗外张望了一阵,叹道:“啊呀!适才走来时,见寨中雪景宜人,待贫僧好好观赏观赏。”说着他向门口走去,跨出门槛时,他忽然又喊:“那煨冬笋味道鲜美,晚饭贫僧还要吃。” “师父,有点咸。”跟在他身后的小和尚说道。 “哦!是吗?为师吃着正好呢?”慧海念叨着回过头,又道:“那就少放点盐,也别少太多,啊?” “怎么着?你还想在这里住下了啊!”成霸追至门口怒吼,“我今天还真请了尊佛回来!还挑三拣四的,那是我弟妹,不是给你做饭的!” 38 第三十七章 大典 年末,赤澜十七岁生辰。那一日,她被那帮平时都见不着人影的长老们如影随形地跟着。已经听了一个月的教规及教务,阅过无数的卷宗。已近子时,她才拖着一身疲累回到兼倚阁。朝先生的房间看去,漆黑一片,想是早就歇下了。回到听雨庄后,她与先生虽然是一墙之隔,却难得见一面。 走到自己屋门前,拍拍身上的落雪,推门进屋。冷风灌入,屋内烛影微微一晃,她猛地抬起头,看见青纱帐后坐在桌前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她展开笑颜,脚下快走两步,撩开纱帐。 烛影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缓缓站起身,面带微笑望着她。赤澜立在那儿,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轻轻抿了抿嘴,微微低着头,走到他跟前。烛影手指轻颤,稍稍犹豫,还是伸出手。 “好凉。”他将她的手捂在手心。 听得脚步声,几个丫头端了热水进来。烛影松开手,回身在一旁紫檀木雕云龙纹的榻上坐下。赤澜走到一边,丫头上前给她脱去外衣,又服侍她洗漱,一切完毕后都退了出去。 赤澜捧着手炉在烛影身边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稍稍偏过头看他,却见恰巧跌入他眸中,她心里一跳,竟忘了躲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烛影抬手抚上她披散下的青丝,说:“又长大一岁了。”她才回过神来,稍稍低下头。 幼时,她会比划着自己的个头,在门框上刻下一道道的记号。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记号换作了先生。刻意凑到先生跟前,从只够到他胸前,到高至他的肩,他的颈…… “庄里没有糖葫芦。”烛影忽然说了一句。 “我早就不吃了。”她低声反驳。 烛影轻笑一声:“好,不吃……吃过药了么?”见她摇头,他伸手从枕边拿起一个小玉瓶。瓶塞一打开,空气里便弥漫着奇异的芬芳,从中倒出一颗药丸,送入她嘴中。将她仍是有些凉的手,连带手炉捧在手里。 坐了一阵,二人无话可说,他道:“不早了,快睡吧。”说罢便松开手,起身要走。可她却反手一抓,拉住了他。他脚下一滞,迟疑着转回头来,眯缝着眼看她。 她闷声说道:“先生能多陪我一会儿么?” 烛影缓缓抬手摸摸她的头,道:“睡吧。”转身,仍是要走。 赤澜孩子气的朝他后背瞪一眼,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我身上不舒服。” 烛影停下脚步,却不转回身。过了会儿才听他淡淡说道:“凝元功至阴至寒,最好还是别练了。” 见情形,赤澜泄了气,轻踢开鞋子旋身上了床,面朝里闭眼躺下,手炉随意置在一旁。 烛影稍稍回过头,看看床上之人,眉头轻拧,心头涌起万般思绪。站了一阵,终于转过身,缓缓走至床畔。捡起手炉,抓起她的手,一起捧进她怀里,一手扯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则挨着她斜靠在床头。 赤澜没有动,直到手炉和先生的体温让她的身体有了暖意,她才小心翼翼转了个身,缩进他的臂弯里。吸一口气,嗅得先生身上淡淡的兰香。她曾问过先生,先生说那是他家乡的味道,他家乡的秋天,空气中弥漫着兰花的清香。心绪慢慢平复,她轻轻往他身上靠了靠,也感觉到先生收紧了手臂。 “先生。” “嗯?”烛影轻应一声。 “先生可知道‘兼倚’的意思?” “兼倚……芳根兼倚,花梢钿合。连理海棠……”说至此,他忽然噤声。兼,鹣也,比翼鸟。 她又嚅嗫道:“先生还记得当初自己说道话?先生说,只要满了十五岁……”便只能和丈夫睡了。 烛影眸光颤动,又何必再招惹她……眉头已紧紧锁起,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以平静的语气轻言一声:“记得。” 怀中之人嘴角扬起甜蜜的笑,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她心中的丈夫,怕是早已认定。 烛影却是眉头一皱,目光微颤,眼里竟闪出了泪光,声音依旧轻缓:“睡吧……”声音不由发颤,急忙住口。眼睫轻颤,眼角落下一颗泪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滴在肩头。 她懒懒说道:“等我睡着了,先生才能走。” 烛影闭上眼,轻应一声:“嗯。” 待心绪平复些许,他睁开眼,缓声问道:“若是有一日,烛影不在了……”双臂轻拢,将她搂得更紧。此时,怀里的人已经睡着。 屋檐下,一团黑色的身影。冷峻的面庞犹如千年不化的冰雪,死水一般的目光看着夹风的漫天飞雪。 ===*=*=*=== 新的一年,天水教最大的事,便是新教主的继任大典。因为一日未举行大典,就意味着天水教一日没有教主。而要举行继任大典的前提,就是教主的大婚。在长老们的安排下,婚典及继任大典的一切事宜皆已准备妥当,并且已经召唤了三艮、五行、四象二十八宿。不出三个月,各地代表即使身在天涯海角,也都能赶来。 原本商家传人的婚嫁大多是遵循“附远”之则。即与其他豪门贵族建立姻亲关系,扩大宗族的势力范围,商师逆与侯氏、罗氏皆是如此。而到了赤澜这儿,因父亲商师逆一句话,给了她选择的自由。 下过一场春雪,听雨庄着上一身银装。竹子被雪压弯了腰,有些甚至不堪重负已经折断。雪地里,烛影身披黑色的斗篷慢慢行走,手里抱着一张薄毯。绕过一片假山,走进一个山洞,进到牢房内。来到关押信夫人的牢房前,将薄毯塞了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在一边。 “你不该来的。”因寒冷缩在墙角的信夫人微弱地说了一句。 “庄里忙着继任大典,顾不到这里。”他垂着眼帘,似乎不忍看她。 信夫人冷淡地说道:“以后别再来了。” 他沉默,不言语,却也不走。 “我看见他了。”信夫人打破已久的沉寂。 烛影低低的说道:“我也看见他了,过得不算好,却是挺开心的。” 她脸上露出一个苦笑,道:“无论怎样也比我们好……他和你小时候真像,初见他时,我差点以为是你。转念一想,你已经长大了,怎会是眼前这孩子。”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说了一句:“你尽快走吧。” 烛影不语。 她缓声问:“舍不得了?” 他依旧沉默。 她叹息一声:“早些走吧!” 烛影怔了一怔,缓缓转过身,往外走去。出了牢房,刚踏上雪地一步,就传来了青雳子那冰冷的声音:“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烛影转头看他,却是露齿一笑,神色坦然,淡淡问道:“你呢?” 青雳子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能把人冻结的目光。 抬眼望,远处走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白绸绣衣,外面罩了一件红羽面白狐皮里鹤氅,行于雪地之上,宛如惊鸿照影。十七岁,正当韶华。 “怎么了?” 忽然听见先生的声音,赤澜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他。 烛影笑问:“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躲开他的目光,往前走去。 烛影跟在她身后,而青雳子早已不见人影。向来,他就是个影子似的人物,不见他吃,不见他喝,不见他睡。该消失就消失,需要他时就立刻出现。 “先生。”她忽然停下脚步。 “嗯?”烛影偏过头看她。 她却始终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句:“没什么。”又提步走开。 庄园积了厚厚的雪,周围一片银白。雪压红梅,琼花玉枝。沾满雪球的树梢,微微晃动。 谁也没再说话,唯有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就这样,静静地走了许久。身后留下两串脚印,左侧的大,右侧的小。忽然,天上飘下点点雪花。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雪花轻舞飞扬,伸出手去接。 雪,落花满她的发梢…… ========12月14日更新========= 流雱殿,底下跪着一个满脸缠着绷带、毛发蓬乱、衣衫褴褛的人,像是一个被囚禁已久的犯人。 侯长羚站在他身侧,说道:“赎罪者须看守风吟崖直至死。而获罪者将被放逐到塞外,要是敢踏进玉门关半步,便会立即命丧黄泉。现在风吟崖有人守,所以暂时要将你囚禁,并且日日受刑。在你之前已经有几人排着,所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轮到你。这期间你会生不如死,说不定就会死在囚室中……你可想好了。” 所跪之人毅然道:“信风飘愿意为妻赎罪。” 赤澜轻扫他一眼,道:“一个月后,送信柳氏出关,那时再给信风飘加刑。” 信风飘磕了头,上来几人将他押下。 侯长羚见赤澜眼睛直直地看着堂下,好似失了神,刚想开口,却又听她问:“一直没有可疑之人出入牢房么?” 闻言,倪汝松举步上前,道:“汝松与侯堂主着人手在暗处监视,未发现可疑之人。”又问一旁青雳子:“阿青,近来可有情况?” 青雳子摇头,脸上是他一贯的表情。 赤澜垂下眼帘,还有一个月……不知还能否引出那人。 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位长老忽然开口说道:“教主,现在二十八宿已经来了二十四宿,后天日子就到了,教主要拖到何时?” 赤澜敷衍道:“明日我便定下来。” 第二日很快就到来了,赤澜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着。春风含蓄,满园桃花盛开,粉红的花瓣落在她的乌发上。远远看见烛影站在一棵桃树下,微微仰着头,轻风拂衣,恍然出尘。 “先生。”她走到他身边,轻唤一声。 烛影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叫道:“教主。” 赤澜上前两步,仰起头看他适才看的那株桃花。一阵微风,花瓣纷纷落下,洒在两人肩头。轻吟一句:“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烛影接道。 赤澜斜眼看他:“谁让你接这句的。” 烛影不解:“不就是这句吗?” 她道:“我不喜欢。” 他轻笑:“那你就不该起这个头。”脸上笑意慢慢隐去。不喜欢,就不该起这个头——听着让人着实心生几分惆怅。 她忽然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我……要嫁人了。” 烛影唇畔笑意渐渐淡去,某一瞬间又跃上一丝笑意。此事是众所周知的,庄里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他淡淡说道:“恭喜教主。” 赤澜扭头看他,略微迟疑,道:“可我还没有新郎。” 烛影脸上表情稍显僵硬,终是要面对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先生会娶赤儿吗?” 窒息,惶恐……烛影看着她,半晌没出声。 “你愿意娶我吗?”她又问一句,墨玉一般的眸子,微微闪着光芒。十七岁,经历的坎坷再多,却还是个青涩无知的孩子。 她幼时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她从先生身上又寻回一些东西。虽然,她可能不是十分明白夫妻这回事。但是,她知道夫妻是最亲密,是要相守一辈子的。她喜欢先生能陪她到永久,所以她要嫁给他。 烛影眉头微微一皱,眼眸深处透出一抹淡淡的忧伤。良久,他嘴角微扬,当中透着一点苦涩。 “烛影身份卑微……”他撇开目光,笑意隐去,“况且,你我乃师生。” “先生真的介意身份?学生的身份,还是教主的身份?”她平静地问道。他没有言语,她又道:“先生又为何要弹那一曲《凤求凰》?” 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他还盼着她不懂,其实她是明白的,什么都明白。错了,他错了,真的是他错了……唇畔牵出一丝勉强的笑,轻声道:“教主误会了。” “什么误会?”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是先生自己弹的曲子,我误会什么了?” 烛影躲着她的目光,也不说话。她又道:“那晚,先生留下来陪我……” “那是教主想要烛影陪伴,烛影才留下的。”未等她说完,便被他抢了话。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堵得慌,却不知该说什么。 烛影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轻淡地说道:“姑娘,会遇到一个,值得姑娘……托付终生之人的。” 犹如冰水灌顶,从头凉到脚。他,是在拒绝她?在以前,或许她会说:只许顺我,不许逆我。但是她已经长大,明白有些事不能强求。可是她一直以为先生会娶她的,所以才拖到这最后一刻才说出来。现在先生不要她了,她要嫁给谁……心凉了,脑子也乱了。 她愣愣的站在哪儿,与他对视良久。眼睛里的慌乱渐渐恢复坦平静,然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冷说道:“何谓对,何谓错?究竟,是谁错了?你错了,还是我错了?有些道理,先生不明白的,学生更不明白。” 她那本还闪着点光芒的眸子微微一敛,突然变得幽远深沉,像是要吞噬万物……那是飞天客栈,阿苏头一回见她时的眼睛,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青雳子。”她冷冷叫道。话音一落,青雳子便如鬼魅一般现了身。 “明日与本教主拜堂成亲。”她嘴里说着,眼睛依旧直直看着烛影的眼睛,目光变得像一把利剑,刺得他的心直流血。 青雳子的表情依旧那样冷漠,丝毫没有变化。赤澜甩袖走开,他也随后跟上。 ===*=*=*=== 这一天,天有些阴沉,本已退去的寒潮再次袭来。风异常劲猛,卷落枝头的繁花,漫天飞舞。 竹苑,那眼泉水旁,烛影靠着石头坐在地上,旁边倒着几个酒坛。他往嘴里倒一口酒,又往那眼泉里倒一些,与其对酌。已经微微有些醉意,但更明显的是他眼中的矛盾。五年的相依相伴啊…… 忽听得背后陆晓知一声长叹:“原以为你二人能成一对,谁想大婚之日,你却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烛影回头瞥他一眼,没有起身行礼,只是笑道:“夫子说笑了。不是闷酒,是喜酒——教主大婚的喜酒。烛影和夫子一样,都是她的师长,师长,对,师长。这就是命,命……”这是在安慰自己么?心中有一丝痛楚,也越来越不明白自己,明知没有结果。 陆晓知也笑起来:“只要她好,怎样都好。她是我陆晓知最得意的门生,我辛辛苦苦将她栽培起来,你别给我毁了。”语气很平淡,但绝对透着警告的味道。他敛起笑容,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指着他道:“我不管你是谁……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命!”眉头一颤,缓缓垂下手,压了压嗓音,“你若是心中有她,就别毁了她。” 流雱殿外的海棠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旷的场地——就如她小时候那次所见。那里站了千余人,井然有序。当中是一个高台,教众围绕高台而站:最外圈是四象二十八宿的头头脑脑,有数百人,着青白红黑四色衣服分东西南北而立,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内圈则有三艮之下的仙霞客、三怪、野猫,有数百人;再往内,是五行及其之下的钱貔金貅等人,也有数百人;最靠里,是七位天水教长老。 没有悬灯结彩,琴瑟笙箫,一片景象少了几分喜庆,多了几分庄严肃穆。一对新人从流雱殿的石阶走下。新娘头戴金冠,没有盖头,喜服也是少喜庆,多庄严。教众纷纷将目光投向那顶金冠上嵌着的宝石——天之泪。 庄严的鼓声中,新人拜天,拜地,对拜。 礼后,新郎立在原地,新娘——不是新娘,是新教主——步上高台。她斜眼看下方,在无行之中,并不见乐娘。说是三艮,却是连一个三艮上者都没有。她接手的天水教,是个残缺的天水教。 高台之上,是嵌着天之泪的比翼剑。又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 鼓声更加响天动地,台下教众一同跪下。 新教主手持三炷香,向天地四方各三拜,将香插入青铜鼎内。 “天水教,三艮、四象、五行,参拜九十三任教主。”台下四方教众匍地山呼,淹没了怆恻呜咽的风声。 商赤澜,天水教创教两千八百年后,第九十三任教主。新教主环视四方,抬手挥袖,傲视天地…… 礼服沉重的衣裾在劲风中翻飞,犹如旗帜,商族的旗帜。 39 第三十八章 兼倚 竹苑东侧的金碧阁内,很大的房间,用罗帐隔着。青纱帐后,桌上一双描金龙凤喜烛静静燃放。已脱去喜服赤澜坐在镜台前将繁琐的头饰都拆了,散下一头乌黑的秀发。从镜中看见青雳子在床和她之间站着,默默地看着她。她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在床沿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寂之中,赤澜不禁又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不肯娶她的人。 青雳子静静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为她登上教主之位铺路……毫不犹豫的转身,掀开罗帐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身后传来赤澜的声音。 青雳子嘴唇一动,吐出两个字:“出去。” “出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为何要出去?” “去外面。” “为什么要去外面?” 青雳子无言,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站在那儿做什么?” “站哪儿都一样。” “为什么不站这边?” 青雳子转身,掀了罗帐,又走回来,站在床边。 “为何站着?” “教主让青奴站在这边。” “坐下。” 于是他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却离她老远。 赤澜斜眼看他:“坐在那儿做什么?” “教主让青奴坐的。” “你也讨厌我?”。 “不。” “是不愿意娶我?” “不。” “‘不是’还是‘不愿意’?” “不是。” “那你还坐那么远?” 于是青雳子又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再坐下。 明明是熟悉不过的人,偏又觉得陌生得很。同陌生人说话或许还会客气几分,再赔上一个笑脸。而他呢,对她说起话来,是对主人的恭敬,还撇不开他那一贯的冷漠。 赤澜往他身边挪了挪,挨着他默坐了一阵。 “你怕我?”她问。 青雳子没回答。她垂下头,眸中有些黯然。 “不。”他忽然出声。 “真的?” 他点头。 赤澜心喜,唇角微微翘起。往后,身边的这个人便是自己的丈夫了,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她微微仰着头,想着自己所知的一切关于描述夫妻的词句。 她自小就差不多是没有爹娘的,又扮了五年的桑玉指。她的及笄之礼,是在那个只有男人的陆晓书院,成了桑玉指的束发之礼。她真的不懂什么是夫妻,因为没人教她。 青雳子看着她的侧脸,看她思考的模样——这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懵懂与憧憬。 “往后你不要喊我教主了。”赤澜忽然转过头来,正撞上他的目光——风平浪静之中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波动。她稍稍一怔,接道:“叫名字。” 青雳子仍是看着她,迟迟才动了动嘴唇:“霡,儿。” 原来,青雳子也叫她“霡儿”。可一想及这个名字,她脑中就浮现出梅树下的父女二人,在她的印象中,唯有幼时在梅树下他的那一声“霡儿”。她怔了怔,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能叫小名了,叫大名,商赤澜。” 他的目光静静的落在她脸上,许久才又叫了一声,却还是:“霡儿。” 正当她想给他纠正,他忽然将头往前一送,一下子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话到嘴边又给逼了回去。他一点点将脸贴近,直到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她霎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再下一刻,他温热的唇已经贴上她略为冰凉的唇。两人都睁着眼,四目相对,较此情此景而言,有着不寻常的冷静,且略显怪异。于是,他缓缓闭上眼。 她微微一怔,也跟着闭上眼。感受着嘴唇上轻柔的触碰,感觉有点怪。洞房花烛,便是这样的么?这样亲密的接触……原是想和另一个人的……她身子往后一缩,离开他的嘴唇。撇开头,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殊不知身边这个人,心里更不好受。 有些让人弄不明白,她究竟是跟那个人赌气,还是拿婚姻当儿戏,还是年少不知情为何物……或许,他对她不该抱任何幻想的。 “我困了。”她轻声说道,转身爬上床。 床上是绣着镶金线牡丹□□凤的大红被褥,一片喜庆,可是大红的褥单上却铺着一块颜色极不相称的白绢。她捏起那块白绢看了看,然后随手丢到一旁。掀开被子,挪到床的里侧躺下。 青雳子坐在床边,看一眼被她扔了的白布,又看看她。然后撇开眼,看着桌上燃着的龙凤红烛。 赤澜躺了一阵,见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开口问:“你不睡?” 他还不动,她索性起身将他拉上床。然后她躺在里侧,他躺在外侧。她闭上眼就睡了,他却一直睁着眼。 躺下不多久,他忽然起身下床,往外走去。 “你又要去哪儿?”赤澜坐起来问他,语气里透着些不耐烦。明知她不喜欢独自一人睡,尤其在这样的大的房中。 青雳子平静地答道:“青奴不习惯在床上睡。”然后就大步走开,出了房门。纵身一跃,跳上屋顶,仰躺下。 可他刚躺下不一会儿,便听有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是她,又感觉到她挨着自己躺下。 春风料峭,微冷。青雳子睁开眼,低头看看她,开口道:“这里冷。” 她却有理:“哪有新郎把新娘一个人丢下的?” “我……就在上面。”很稀罕,他用了“我”这个字。 “不。”她闷声说一句,往他身上一靠,这让他不禁浑身一颤。她也感觉到了,问:“你冷么?” 青雳子只好应:“嗯。” 于是她又靠得紧一些,可天知道此时他的感受。 无奈,青雳子轻轻推开她,说了句:“你等等。”然后跳下屋顶。回来时,手里多了条薄毯。他在她身边躺下,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将略显僵硬的她搂在怀里,时间长了才自然一些。 星空下,她转过目光看他……这就是她的丈夫了,好像没什么区别。她最早的印象就是湿漉漉的青雳子,抱着刚被他从水里捞出来、同样湿漉漉的她。那时他还小,她更小。不过,往后她再也不用在黑夜里独自一个人睡觉了。 月光下,树影婆娑。竹林里走出一个人,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身形微晃,烛影醉步回到兼倚阁,站在门前呆呆的站了许久,终是推门进了屋。看着那张紫檀床榻,踉跄着走到榻前,仰身躺下,拉过丝被抱在怀中。上面依旧残留着主人身上的芬芳,但终是替不了她的。 脑中闪过她的音容笑貌,耳畔也响起她的声音…… 先生可知道“兼倚”的意思? 先生还记得当初自己说道话?先生说,只要满了十五岁,便只能…… 阖上眼,阻断了眼中流露的情感,却掩饰不了脸上的。 ===========12月28日更新=============== 云渚。 倪汝松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致良久,忽然开口缓声道:“阿青。” 立在他身后的青雳子眼中微微一闪,以示他听见了。 倪汝松缓缓转过身,道:“当初我让你跟着二小姐走,便是做了长久的打算……”抬眸看一眼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人,“你自己掂量吧。”语气中似有一丝叹息。 当黑夜再次来临,赤澜面朝里侧躺在床中央。 青雳子,隔着帐幔看了她许久,然后转身离去。跳上屋顶,仰身躺下,望着他最熟悉的星空。 隔了一片竹林,烛影倚门而坐,仰头望着天空,空洞的眼。 远处,另一个屋顶上,也躺着一个人,遥遥的望着竹苑…… ===*=*=*=== 庆典已过,天水教教众渐渐离去,听雨庄慢慢清净下来。 赤澜匆匆穿过银杏林,跑上回廊。在拐角处碰上了陆晓知,见他挎着一只包袱,她忙道:“夫子,不留下吗?” 陆晓知摇摇头,训道:“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可再跟个孩子似的,横冲直撞的,成何体统。”看看眼前自己的学生,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语气缓了些,“老夫还要回去照看书院呢!” 赤澜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失望。 这时,拐角处又绕出三条身影,白首翁、桑梓与一个红脸长髯、三绺髭须的中年男子。三人皆是一身行装,说着话行至此,见了赤澜,便行礼:“教主。” 赤澜看看他们,问那红脸长髯者:“冥工也要走?” 冥工笑答:“是啊,我这一出来,我那小铁铺无人照看呀!”他便是五行之火行使——冥工,此时金、木、火、土都已集齐。 白首翁道:“老翁就在药王山,离得不远。教主得了闲暇可以去转转,山上景致不错。” 赤澜又看桑梓,不用说,他必是要走的。桑家园子,更是需要他回去了。但她还是轻声说了句:“我跟乐娘说过,等我做了教主,要召回五行使的。” 她问过此次大典乐娘为何不归,得到的回答是——水行使是被放逐塞外的,不得踏入玉门关半步。必是当年商师逆同罗玄甫之间的事了……可是自己曾答应过乐娘,会让她回来的。 冥工笑道:“教主美意,我等心领了。但冥工自小便在剑池湖长大,在那儿随师学艺,这几年来,冥工也一直在那儿待着,实在不想挪窝了。” 陆晓知也道:“我那书院,十多年心血,着实割舍不下。” 商师逆将五行使逐出听雨庄十多年,现在他们在外面有了自己的生活,又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现在商师逆已死,他们心中的不平也消了。自小她便得五行使照顾,陆晓知更是助她登上教主之位,也算是仁至义尽。 赤澜不再挽留,嘴唇轻动:“路上好走。” “教主告辞。” 四人走后,她独自立在那儿,眼神黯淡。 “啾——” 她抬头看去——树梢上孤零零一只鸟儿,忽左忽右的转动着脑袋,四下观望,似是在寻什么。 日昳,烛影手捧一个小包袱走出竹苑。 远处,树丛间立着一道青影。 出了流雱殿,别过众长老,赤澜走入海棠林,花下驻足。红艳的海棠,花团锦簇,姿态潇洒。铁杆虬枝,刚劲勃发。花倒悬在绿叶间时隐时现,恰似少女掩面,绰约羞涩之盛。她是衣裳也是红色的,是赤色的红,暗沉而非艳丽,沉静收敛,不似那海棠花娇艳。 远处,不同方向走来两个身形相仿的青色身影,青雳子和连城子。不约而同,同时驻足,遥望着眼前之景,之人。微风起,红裳轻舞,花下之人与枝头花一般,英姿焕发,傲世绽放。 花下之人身形微动,站在远处观赏的两人回过神来,转过头,目光撞了个正着。连城子嘴角一扬,牵起一个温和的笑容。青雳子也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沿着林间纤陌,面向而行,遇上后两人一同沿着一条小陌,走至赤澜身后。 赤澜站在树下又看了一阵,才提步走开,走了两步又停下,似乎不知该往哪儿去。说句实话,整个听雨庄就没有她想待的地方。忽然有些想念小时候在玉门关外的日子,阁楼窗前,遥遥望着沙漠的尽头,坐上一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令人难耐。 “明日信柳氏就要上路了,教主是否去牢房看看?”连城子开口问了一句。 赤澜闻言,点点头,刚要走,被一只手拉住了。她回头看拉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旁边连城子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只相握的手。她抬头时,看见了青雳子眼里的一丝闪烁不定。 “此时节,地牢湿气重。”他说出一句似乎是关怀的话来,可那语气却又不太像,而且与他的表情也不太相称。 她看着他的脸,微微一怔,忽而一笑。往青雳子身边靠了靠,对他低声笑道:“我发现你做我丈夫也挺好的。”虽然那动作语气就同她在书院里与师兄们说笑一般,一句话还说得青雳子脸上有些窘色,却又惹得她轻笑起来。“当我是什么了,去个地牢就受不了?”她拉着青雳子的手,往地牢方向走去。 他皱皱眉,又道:“还是不要去了。” 她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我若是病了,自有你照顾不是?” 最后,青雳子不再言语。连城子默默跟在两人身后,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 牢房里,烛影放下包袱。 “你怎么还没走?”角落里传来信夫人微弱的声音。 烛影轻声道:“看你离开后,我再走。” 她哼笑一声,道:“是放不下另一个人吧?” 听言,他眉头微蹙,不语。又听她道:“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她的身份。你对她不忍,她会对你不忍么?”稍稍一顿,叹息一声,“走吧……” 烛影默默转过身,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却见赤澜迎面走来。他心下一惊,脸上却依旧平静,躬身作揖:“教主。” 赤澜脚下一停,已有旬月不曾见过他,此时面对面地站着,又惹起心底的痛来。看见他一脸憔悴,她有些吃惊。两人面对面,许久没有开口。而她身后的那两个人,各自的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心思从来不会写在脸上。在人前,他们永远只有一个表情——青雳子的冷漠,连城子的温和。 “教主。”身后忽然传来侯长羚的声音。 “教主,烛影告退。”烛影微微低着头走开。 “先生。”他从她身侧走过时,她忍不住叫道。他停下脚步,她轻声道:“保重身体。” 烛影嘴角扬起一丝惨淡的笑:“谢教主关心。” 侯长羚走至赤澜身边,施了礼,问道:“教主也是来审问逆贼?” 赤澜轻声应道:“来看看。”目光朝栅栏后瞥去。而此时,烛影送来的那只包袱已被信夫人藏好。“侯堂主自便。”她转身往外走去。 侯长羚躬身拜道:“教主慢走。” 出了牢房,绕出假山群,信步在园子里走了良久。正直暖春,庄园内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放眼望去,繁花似锦,人却无心观赏。不知不觉,来到了桃花林。桃花瓣如雨一般纷纷落下,枝头只剩下几瓣残花。还真是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好快啊。”赤澜望着落花轻叹一句。深深吸一口气,遣散胸中郁结。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开脚步。刚走一步,却又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先生去地牢做什么?” 连城子笑容温和,答:“烛影先生真是心善,常常往牢房里送些衣物用药。” “哦。”她轻应一声,提步往前走。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对她的先生麻痹至如此地步,竟然丝毫不加怀疑……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这一次,她眸光一闪,悚然而惊,瞪大了眼睛,脸色骤变…… 40 第三十九章 师姐 烛影先生真是心善,常常往牢房里送些衣物用药……话语在她耳畔徘徊。她的身体猛地一震阵颤栗,眸光冷滞,下沉,冻结…… 姑娘冰雪聪明,烛影追随姑娘。 烛影不爱走回头路,当初既然出了仙霞谷,便不会再回去了。 摇红……烛影的师姐。 嫁给谁就不知道了,只知是在会稽。 她倏然转身,迈开腿大步走开。眼前不断闪过他的笑脸,他的愁容,还有她一直看不清的那双眼……脚下越走越快,裙裾下散开片片落叶,一抹血色红绡穿过苍翠竹林,冲进兼倚阁。 清风撩起轻纱薄帐,他坐在案前,转头看着她,眼里是淡然与平静。纱帐轻轻落下,朦胧了对方的面庞。两人隔着青纱,默默对视,此时已经无需言语…… 足下轻动,衣摆被踢起,又悄悄落下。停了许久,才有了第二步,第三步,连着第四步,掀起青纱帐,疾步走至他跟前,“啪——”她扬手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红印。他的头稍稍一偏,又缓缓转回,对上她满是愤恨的目光。复杂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对视良久,谁也不说话。 她眸光微颤,转身撩起纱帐走到另一边,驻足。他的目光跟随她,越过青纱,看着她的背影。 “呵呵!”她轻笑两声,却是十分无力,“你真厉害啊。” 他瞳眸微敛,眼神黯淡下来。 “是我错了,错了五年。”语气出了奇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些许悲凉,“你骗了我整整五年……而我却像一个傻瓜一样一直敬你……”爱你……这两个字已无需说。 他眉头隐隐一皱,脸上却不见多大变化。 “我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你当着我的面在背叛我,我还一直愚蠢地看着你背叛。原来,我是个傻瓜,大傻瓜……”她平平淡淡的说着,顿了顿,隐隐咬牙,仿佛只是自语,低骂道:“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哼!是无忘告师姐吧?”她的声音低沉,有些嘲讽。 他沉下目光,仍是不说话。 又指烟波算路岐,此生多是厌羁离。 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 里巷半空兵过后,水云初冷雁来时。 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沧江梦所思…… 这是在客栈时,烛影给他师姐写的信。崔涂的《途中秋晚送友人归江南》,其实是教主归江南吧? 风高月暗水云黄,淮阴夜发朝山阳。 山阳晓雾如细雨,炯炯初日寒无光。 云收雾卷已亭午,有风北来寒欲僵。 惟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饮此觞…… 这是在竹林里他写的信,苏轼的《十月十六日记所见》。是想说教主十月中旬巡二十八宿结束吗? 仙霞何事名仙霞,巅末得之神仙家。 此山南来绝高峻,上插云表参天涯。 群仙游宴绝顶上,不饮烟火汤与茶。 朝餐赤霞吸其英,暮餐黄霞咀其华…… 这是在井宿、轸宿时,他写的信。说的不是仙霞客,而是仙霞岭吧?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二三之前为‘一’,七八之外是‘九’。二三在前,七八在后——一在前,九在后,即‘一十九’。十月十九日——仙霞岭之战…… 听她一一点出,他仰头,深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还是沉默。儿时和阿姐玩的文字游戏…… “你跟着我,就是为了这个么?”她咬住发颤的嘴唇,强压下满腹的委屈和满腔的愤怒。 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他嘴角微微一扬,那是心酸的笑。她真的太傻,竟然将他信中的诗词都背了下来。她为何要背?只是因为那是先生写下的诗词——可是,平时她是不喜欢背书的。 烛影低下头,垂下眼帘,轻轻说道:“她是我师姐……” 赤澜转头看着他,冷声道:“师姐?师姐就那么重要吗……她不是早就离开仙霞谷了么?她走时,你也不过十来岁,才跟她在一起生活多久,感情就那么深?要设计骗我五年!”到最后,她吼了出来。 自小她便敏感的很,那是在逆境成长而形成的最本能的直觉。自然,她也给自己加上一层无形而坚实的外壳,小心翼翼的藏着自己。可就是眼前这个人,用了五年时间,使她对他麻木,卸去防备。她就好似那碎了壳蜗牛、剥了皮的刺猬——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向来自私而不懂得顾及他人之意的她,独独会顺着他……叫她怎能不恨? “教主!”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叫。她心头猛一震,转眼看去——侯长羚。 侯长羚躬着身子,说道:“教主吩咐撤去地牢守卫,只是派了人手暗中监视,不就是为找出信柳氏的同谋?适才,长羚见烛影先生去往地牢,觉得蹊跷,便过来探个究竟。”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隐含一丝邪魅,看得她心底兜上一股寒气。 “敢问教主,如何处置……”侯长羚将目光投向青纱帐后的那个人。 她只觉浑身冰凉,好似那凝元功又让她寒疾发作,整个人都要冰冻。垂下眼帘,遮去眸中的不安。最终,抿抿嘴,冷声说道:“将逆贼拿下。” 侯长羚躬身拜道:“教主英明。”随即指挥拿人。 先生被他们带走,她呆立了一阵,麻木地迈开腿走了两步,来至门前。望着眼前那片苍茫的竹林,忽然觉得可悲。 你对她不忍,她会对你不忍么…… 阴湿的地牢里,烛影坐在一角,微微仰着头,看着石缝间透进来的一丝惨淡的月光。 一豆烛火,驱赶不了满屋的黑暗,梨花木榻上雕刻精致的龙凤祥纹,尽被隐没。 “你暗中守在地牢,难道就不曾见过……”榻上之人沉着声音说了半句。 离榻三步之处,立着两个相仿的身影。相似的身形,一色的衣衫,同样微微垂首。 “说话呀!”赤澜猛一转头,目光如电,射在当中一人身上。俄而,脸上的愠色渐渐被哀伤替代,声音也有些怆然,“连你也骗我。”他是她的丈夫,怎能骗她…… 青雳子依旧微微垂首,脸上表情也不见变化。反倒是一侧的连城子开了口,“教主错怪……”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毕竟他已经与教主成了亲,犹豫片刻,道:“……青雳子了。连奴与青雳子都曾见过烛影先生出入地牢,可我们未曾加以怀疑,只是觉得先生心善。若非教主突然问起,连奴怕是永远也不会提起此事。” 赤澜心里一颤,都是自己的错,何须迁怒他人。 =============2009年1月18日更新============== ===*=*=*=== 流雱殿内,形容苍白的女人被押上。女人一直低垂着头,跪下不久,便听见有人近身。因着一分熟悉的感觉,她微微抬了头。识得来人,她眼眶一红,低头不语。 两鬓斑白的老妪也有几分动容,身前之人便是多年前离去的弟子——摇红。那时,她还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岁月流逝,如今已经为人妻母。再见面,却是这番景象。 又一人被押上前来,一声低唤:“师父。” 老妪抬眼看他,拧起眉头,沉声骂道:“你们都做了什么呀!” 烛影,在信夫人身旁跪下。赤澜撇开目光——她没有想过让他给自己下跪。 侯长羚朝殿上一拜,道:“长羚依照教规拟了罪状,请教主定夺。”转身面对堂下,“信柳氏,原仙客谷——摇红,聚众谋害天水教先任教主。现定其逐刑,三日之后押送关外,永世不得回归中原。如若踏入玉门关半步,就地处决。烛影,罪犯同谋,是罚是诛……依教主看?” 是罚是诛——赤澜眸光轻颤,却依旧冷冷遥观堂下。 你对她不忍,她会对你不忍么……烛影垂首不语。 一旁信夫人开了口:“我是主犯,要罚要杀都冲我来!摇红愿意伏诛,请教主免师弟死罪。” 赤澜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子,原来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口里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莫名泛起恨意。信夫人显然是不知道自己是被赎了罪,她有个丈夫宁愿生不如死也肯为她赎罪,可有谁能为先生赎罪呢? “教主。”老妪忽然跪倒在地,“老身这辈子就两个徒儿,如今……如今……就让老身替他们死吧。” “何师叔,你这又何必呢?”站在一边的长净天道了一句。 信夫人又道:“摇红与师弟情同手足,是我苦苦哀求他将教主行程告诉我,其余的他什么都没做。” 赤澜朝倪汝松轻瞥一眼,便见倪汝松站出一步,道:“以烛影之罪,未及死。罗教主在位之时,也有人曾设计谋害教主。阴谋败露后,罗教主只是判他们鞭笞之刑。全教上下都赞许罗教主仁厚,教中长老都是知道的。” “可是那些人阴谋败露了,而他们却得逞了!”侯长羚丝毫不肯让步。 倪汝松也不退让:“可烛影并未直接参与计谋!” 赤澜眼睫轻垂,看向烛影的目光透着锋芒。 比起那时审信夫人时的鞭子,也是蘸过了盐水,但这一条足有它的两倍粗。握住鞭子,能感觉出它的异常坚韧。她不知道,这一鞭子打下去会怎样,五十鞭——又会怎样。算上执刑者的力道,打在一处的话,或许能把骨头打碎了。想起商师逆说的那些话,可见她的外公绝非仁慈……死罪可饶,活罪难逃。 看着被悬着的背影,一步步走近。攥紧了鞭子,深吸一口气,扬手挥鞭…… 啪! 白色的衣衫裂开一大道口子,然后渐渐变成长长一条血痕。外面的光线比牢房亮许多,白衫,鲜血,异常惊心,他却没有叫喊。 另有执刑者完成了余下的四十九鞭。她就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看着他默默的承受,看着他逐渐变得血肉模糊的后背。直至看着最后一鞭下去,他失去意识陷入昏迷,她眼中的锋芒也未失一毫。可那长袖之下的拳头已经捏紧,关节泛了白,说不清是恨,还是,疼…… 五十鞭,他欠她的。 五年,一年十鞭,可能偿清? 兼倚阁内,几个侍女正给伤者上药,地上已经扔了一堆染了血的棉布。烛影闭目趴在床上,紧锁眉头,额上都是汗珠,偶尔闷声□□。 伤口处理完后,脸上传来轻柔的温湿之感,他微微睁了眼。看见那拿着脸帕为他拭汗的手,便知是她。行刑后数日来,她第一次踏入兼倚阁。 其他人已经退下,赤澜开了口:“摇红,对你真那么重要?”语气平静。许久不见他回答,她又道:“看得出来,她对你也好,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他仍是不语,她也不盼着他会再跟她说话。抿了抿嘴唇,还是问了句:“我呢?我知道先生当初跟我走是为了师姐,而不是……因为我。可是,五年了,先生可有一样待我是真的?” “教主以为呢?”烛影不带丝毫感情的反问一句。 教主以为呢?她心头有些冷。缓了片刻,低声问:“那一曲《凤求凰》,也是……” “是。” 他硬硬地的扔出一个字来,砸在她心头,有些疼。眼眶一热,她忙将头撇开,一颗泪珠滑出眼眶,无声的落在手背,又悄悄翻过手,在衣上擦去。可这一切,又怎能逃过他的眼,但他只是默默移开目光。 她控制住情绪,又道:“就算开始是,可也有五年了,先生难道就没有……就算没有,那也……”几番起了头,却不知该讲些什么,她这算是祈求么?“我……当真差你师姐那么多?” “教主以为?”他还是反问。 差,当然差,不然他怎会为了师姐骗她这么久。赤澜咬咬唇,问:“我哪里不好?” “教主心中明白。”烛影淡淡道。 赤澜心头顿时怒起,猛转过头来,道:“我不明白。”眼中露出一丝倔强。 他淡然说道:“烛影记得教主曾对烛影说过——只许顺我,不许逆我。若是烛影想走,就先把命留下,然后你叫人把我的尸首丢回仙霞谷。是否有些刁蛮任性,霸道妄为呢?” “我,我是怕你走……”赤澜讷讷道。不知年少时一句随性的话,竟给先生留下这样不好映像。 不容她说完,他又道:“那个都漕运使司运使,纳哈赤一句话不顺你意,你就让他家人入狱。那个吴山派的小弟子,你随意就给人下剧毒。你可知烛影为何要离开仙霞谷?因为它杀人。” 赤澜无言以对。 烛影接道:“还有仙霞岭,那些人已毫无反击之力,你却要将他们赶尽杀绝。那么多人,那么多条性命。还有,教主,你爹……你说,人性何在?” 人性……她感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有什么轰然坍塌。又听他道:“烛影能留得一条命,已是万幸。若教主仁慈,肯放烛影一条生路,烛影这就离开听雨庄,离开天水教。” 离开,先生要离开她……脑子里一团混乱。良久,她才痴痴说道:“先生,伤重,待养好伤,再说。”缓缓起身,默默走出兼倚阁。 身后,床上的人眼睫轻颤,张嘴咬在自己的手上,眸中漾着水光。不想伤她的,只是,陷得太深,而他,终是要离开的。 一丝清风,细长的竹叶在枝头微微一颤,脱离,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在水面上。水里映着一道赤色的身影,皱了的水面,扭曲了那张脸。在先生心目中,她竟是个没有人性的。如今先生也要离开她了,那她还剩下什么? 碧竹间,长身而立,白衣胜雪。微风轻拂,扬起肩上的发丝。听沙沙风声,烛影不由皱了眉——不知是伤痛,还是心痛。 终是向着泉眼走去,绕到假山后。蹲下身,牵动后背的伤口,额上渗出一颗汗珠,静静看着坐在地上的人。她慢慢抬起头,两眼闪着水光。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投入他怀里,久蓄的泪水溢了出来。 烛影身上有伤,不堪重负,一下子跪在地上。抬手环住她的肩,感受到她的身体因压抑哭泣而颤抖。五年前那个想娘的孩子,也是这般依在他怀中,如今却是因他而悲。 “先生,是我不好,你别走……”她闷声低低的说道,“赤儿只有先生了,先生不要走,好不好?”强收住眼泪,仰起头望着他,满眼期盼。她没了娘,又没了爹。这五年来,先生就是她的爹、她的娘,她的一切。先生怎能抛下她独自一人? 他抬手轻拭她腮边残留的泪痕,“你有整个天水教。” 她有天水教,就不能有他…… 41 第四十〇章 真相 雷电交加,自天上泼下的雨水用力冲击着地面,好似要将它剥下一层皮去。雨横风狂三月暮,似是要将春意打扫个干干净净,丝毫不留痕迹。雨中的伞不住地颤抖,消失在假山群中。走进阴湿的地牢,慢慢行至关押信夫人的牢房门前。 “你怎么还在?”角落里传来信夫人的声音,“难道你要把命留在这里么?”语气里带着薄怒。 “我已经说了,可她……”烛影垂下目光。她不肯让他离开…… “等她知晓你的身份,看她会不会放过你。”她无奈的说道,俄而又冷笑两声,笑声却渐渐变成哭声,“该狠心时狠不下心……呵,注定要败的。” 烛影沉默良久,说道:“阿姐去到关外,要多保重。” “你还是保重你自己吧。”她叹息道。 传来脚步声,两人都安静下来。 人影一晃,便听得侯长羚的声音:“姐弟情深啊!”嘲讽的目光落在烛影身上,“看来,那五十鞭子对你来说着实轻了些。” 烛影默默站着,一言不发。 “该说的都说了吧,这日后可就没机会了。”说话间,侯长羚挥挥手,便有人上前打开牢房门,将信夫人押出来。“这一西去,便要在那荒漠里待一辈子了。”他瞥一眼烛影,“你倒是走了运,有个女人护着。” 烛影目光流转,森然落于侯长羚脸上。 侯长羚也挑衅似的顶上他的目光。还不到向他发难的时候,留下此人,那个小教主也许会因他闹出点什么笑话来。 “教主!”身后忽然传来众呼声。 侯长羚也忙转身施礼:“教主。” “去吧。”赤澜吩咐道,眼睛却是看着烛影。 “是,教主。”侯长羚领命退出去。 赤澜看看烛影,摆上一副略显不自然的笑脸,道:“下这么大雨,先生伤势未愈,怎么出来了?” 烛影只是冷淡的看着她,并不言语。她垂下目光,轻轻一抿嘴,上前两步走至他身边,搀着他往外走。两人一把伞,一路上却沉默无语,直到进了竹苑,来至兼倚阁。 坐在榻上,听雨打竹林,仍是无言,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她开口问:“先生换过药了么?”偏过头,小心翼翼的观察烛影的脸色。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站起身,“我给先生换药吧。” “不必了。”他淡淡回一句,心中却复杂。他与她最亲近,自然也最了解她。 自小便没有亲人的关怀,身边之人如乐娘、陆晓知者也不需要她去关怀,所以她根本不懂得何谓关怀。于是,生就一个冷情、自私的她。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从来想不到别人,可她偏偏将他这个先生放进了心里。世间众生,她独对他一个人好。让他如何拒绝,如何割舍? “烛影,打算明日走。”他轻声道。 她的手微微一颤,垂着头,“先生的伤还未痊愈。” 烛影也不看她,只是淡淡言道:“无大碍。” 她愤然转头看他一眼,起身跑出兼倚阁,冲进雨中,停下脚步,任雨水冲刷。垂着头,看着发梢上垂下的水帘。衣湿,心凉…… 一拖半月,她再也没有来过兼倚阁。 白日里,天一直阴沉着,到了夜里便下起了大雨。江南总是爱下雨,阴阴绵绵,惹得人的心境也跟这天一样。夜阑卧听风吹雨,雨点仿佛落在心头,丝丝凉凉,凌凌乱乱。不知不觉,天渐渐明了,日光却似乎有些撕扯不过雨雾。 目光自窗外收回,低头看手中的玉佩。被手指挡住,看不真切上面的雕琢,只知是色泽透白,圆径长有一寸半,系一根红绳。握了一夜,带上了他的体温。 门口人影一晃,烛影手一翻,将玉拢入长袖。侧目看向门边背阴而立的那条纤细身影,心里不由烦乱起来。不是恼她,而是不知该怎么办。像她这种喜欢将一切都捏在手心的人,他不该去招惹的。她怎会轻易放他走……想着,她已在他身边坐下。 “先生……要走?”她看着床上的那只包袱。 “嗯。”他淡淡应一声,“正准备……去向教主辞行。”本想悄悄离开,此时想来便觉可笑,她定然是在周围布下了无数眼线。要走的,终是要走的,决不能再拖下去。 她目中冷光一闪,“若是我不答应……” “教主可以留下烛影的尸首。”他毫不留情的说道。 赤澜顿觉心口一闷,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和先生会弄到如此田地,因为她嫁给了别人么?迟疑着,闷声道:“我,和青雳子并没有……” “呵——”烛影短笑一声,闭上眼,重重呼一口气。再张嘴,语音却依旧平静,“教主忘了烛影吧,青雳子才是你的丈夫,你该真心待他才是。” 她抬起头看他,语气淡然而又坚决:“先生知道的……若是这样……我会一个人过一辈子。”或许她该这样直白的跟先生说明白的,或许先生明白了她对他的心,就会愿意娶她的。 “你究竟想怎样……”他胸中烦闷,转过头欲呵责,可一见她眼眸中的哀伤与期盼,心又软下来。忽然想起师姐的话来,心一横,拿起旁边的包袱,起身便走。 “先生!” 只觉腰间一紧,被她从后紧紧抱住。烛影停住脚步,站在那儿。 “难道你真想我把尸首留在这儿?”他冷冷问一句。 赤澜身子一震,他当真如此决绝……一失神,他已挣开她的双臂,走出兼倚阁。她脑海里晃过王,公主,佟伯,噙日……先是爹,后是娘,再是师父陆晓知,现在轮到先生了么,一个个都离她而去……目光一颤,匆忙提步追出去。 “先生!” 她伸手去抓烛影的手,他却将手一挑,将她的手甩开。她又去抱他的手臂,他竟反手出招将她打开。此时的她似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般,也出手攻向他。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能留住先生便可,她不要再失去任何东西…… 二人倒不是真出狠招,她只是一直缠着他,而他只是想脱身,竟一时相缠不下。 不知何时,竹林里多了两个青色身影——青雳子、连城子。隔不一会儿,侯长羚与飞霜、云霁也站在了那儿。听雨庄里,总是不缺等着看戏的人的。 飞霜看向青雳子,话中带刺,道:“我们的教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当着自己丈夫的面,跟旧情人打情骂俏。” 青雳子却还是那副表情,千年不变,反倒是一旁连城子转头在他脸上瞥了一眼。 一听飞霜说如此,赤澜心中起怏,也自知不应当着众人的面与烛影打斗。身子一个虚晃,左手松开竹子,换右手攀住,绕竹一旋身,左掌运力击在烛影右臂上。 烛影不料她会出左掌,加之她向来招式快,一时躲闪不急,竟让她打中。更不料她这一掌会运足了力,只觉右臂一震,紧接着一麻,受势往后狠狠一甩。却见袖中飞出一件物什,水般清澈透白,映着周身的碧翠,在空中划过一道柔美的弧线,一缕红绳,好似洒出的鲜血……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同时落了地,同时向地上看去。落叶之上,一块半圆的白玉。 烛影目光微微一颤,神色依旧淡然,迈开腿不紧不慢的向那块玉行去。弯下腰,伸手去捡,手指刚要触及,侧旁忽然伸过一只布满伤痕尽显沧桑的手——抢先一步将它捏在手中。烛影心里一颤,整个身体僵住,血液仿佛已经凝固,呼吸也跟着停止。 看着玉上精雕细琢的龙蛇纹,侯长羚唇角勾起古怪的笑。 “真是久违。” 耳边响起阴恻恻的声音,烛影眸光渐渐暗沉下去,化作一潭死水。 ===*=*=*=== 月光自窗棂射入,冷冷洒在她脸上,嘴唇轻动:“原来你就是那个商丘白,可惜……我不是沈奕秋。” 声虽轻,却如一阵寒冷的狂风。他的右手攥了攥,又缓缓松开,清冷的月光洒在那块玉上——古老的图腾,纷繁的纹路里清楚的突出着那条似龙又似蛇之物。 原来,谎言与真相之间,竟不如一层窗户纸来得结实。 “我毫不设防的将你整个纳入心底,你却在我心上狠狠刺一刀……”说了一句,愤恨、辛酸、不忍,全哽在喉间,噎住下面的话。 烛影喉结一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脸上有些怅惘。像她那般猜忌心重,竟对他这般的信任,那是因为她将他放进了心里…… 她缓慢而又沉重的问道:“你再回答我一次,你入天水教是因为两族的仇怨么?” “是。”他轻吐一个字。 “跟着我也是另有目?” “是。” 她秀眉微蹙,一双乌黑深沉的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反正你也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再骗我一次,说点好听的……”说罢又自嘲地笑了笑,当中透着苦涩。 烛影抬眼看看她,又垂下眼帘,依旧不语。 他七岁的那年,巫族的人几乎死绝,失去双亲的他跟着族里人逃亡。后来被一个男子带进了仙霞谷,拜何满子为师。 二十岁那年,天水教寻得开轩琴,因侯长羚的缘由,他遇见了她。然后,设下局…… “烛影有幸来听雨庄,还要多谢侯堂主。”他笑容温和,感谢着对方给与的表现机会。 对面的侯长羚更是笑容可掬:“此事应是侯某感激烛影仙客才是。” 他嘴角轻扬,自怀中取出一个剔红漆盒,道:“这是烛影不经意得来的一件稀罕之物,现将之赠与侯堂主。据说只要吸入此香少许,便会让心中的欲念强上百倍,甚至出现幻觉……” 那是巫族的蜃幻香——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 在离开之时,侯长羚客套挽留。 他婉拒道:“近来谷中出了事。乌鸢老前辈练功走火入魔,狂性大发……”轻笑一声,看一眼侯长羚,“侯堂主可能不知,这种事谷中时常发生。谷中还有一个疯人窟,那里关了好些这样的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在石窟内,若是一不小心落入他们手中,便会落个尸骨无存……” 开石窟机关的人不是他,但他就是这样将她一步步引入圈套,他确实骗了她…… 后来,见她聪颖非凡,他决定跟着她,伺机复仇。在桑家见她贪玩时,他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人,所以说了句后悔出仙霞谷,却不料她说出那样一句狠话来,让他肯定了自己跟着她不会错。 久久等不到机会,他何曾没有动摇过。听陆晓知讲述了巫商两族的恩怨,他也迷茫过,也几乎想过放弃。弹完那一曲《凤求凰》,他便开始后悔,真要用情感欺骗么?若是没有机会,或许他真就放弃了,可是机会偏偏来了。 摇红是自小便被偷偷安插在仙霞谷的,她是巫族的人,姓比,名月柳。比姓,巫族最忠诚的祭祀。十七岁时的那场意外使她不能留在仙霞谷,她恨那个断她手的人。走时,她只说了一句:我不会放过他。放不下仇怨的她,来到会稽若耶溪畔,来到会稽派掌门、也同是天水教教徒的信风飘身边。老天作弄人,她却陷入了那个原本只是用来铺路的婚姻之中。仙霞岭之战,不仅仅是为了巫族复仇,为了她的手复仇,还是为了她的丈夫复仇…… 天弄人,当初那个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孩子怎就钻入了他心里,让他无法割舍……他不禁要相信巫商两族之间那个古老的诅咒。 “烛影愿意一死,但有一事相求。”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赤澜稍稍移开目光,轻声道:“你说。” “求教主放过巫族其他人……” 她斜眼看他,“你是要拿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么?也不想想自己够不够格!”冷声丢下一句,甩袖离去。 ===*=*=*=== 流雱殿,七位长老列坐教主下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站在两侧。烛影刚跪下,随后何满子也从他身后走来跪在一旁。 一位白须长老捋着胡须,开口问道:“你是如何混入仙客谷的?何满子、摇红与巫氏一族有何干系?” “此事无关家师与师姐。”烛影目光平视,语气异常的淡然平静。 长老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关系?我就不信,十多年来何满子就从未发现那块玉佩!别人可以不认得,你何满子不会不认得那是巫族族徽吧!你这徒弟是从哪儿来的,究竟是何身份?” 何满子转头看看徒儿,默默叹气,道:“当年,师兄将一个孩子托付于我……” 一旁长净天惊道:“江神子?” 身边的雕栏玉脸色一变,“那烛影岂不是……”说了一半,没敢再往下说。 此时,一黑袍长老起身,走到烛影身后。苍老得满是褶皱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扯——后背上爬满新愈合的粗长伤疤,泛着丑陋红褐色。自袖中取出一只影青印花瓷瓶,拔去塞子,瓶身一倾,澄清的液体缓缓浇在他的后背上。 俄而,下面发出数声惊呼。一个圆形的图腾,被纵横交错的伤疤打碎,却依旧能看出左右相对的两条似龙似蛇之物。黑袍长老垂袖,侧目看向何满子,“烛影身上刺有巫族族徽,必是有巫氏血统。” 侯长羚露出诡谲的笑,斜睇着一脸凝重的赤澜,嘴里说道:“原仙霞三客江神子之孙,巫氏族长巫言玑独子。” 语出惊人,众人不禁“啊”了一声。接着,堂下响起一片惊叹叫骂声,“怎能引狼入室啊!” “你入天水教是来报仇的?”在座的又一位长老问道。 “是。”烛影却是答得从容。这个字却是像针一样扎在赤澜心上,让人窒息。 “那你追随现任教主,就是为了谋害前任教主?” 烛影眉头微微一皱,仍是答:“是。”商师逆几乎杀了他全族的人。 赤澜抿紧双唇,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手心,渗出鲜血。 黑袍长老慢慢走回坐下,问道:“伊本巫与大祭祀比鸠带着巫族余孽逃窜,你手里有半块玉,那另一半必是在他们手中。他们现在何处?” 烛影低声答:“不知。” 长老再问:“当真不知?” 他仍答:“烛影自小便进了仙霞谷,确实不知。” 接着,下面一阵低声议论。少顷,倪汝松站出,言道:“若是将烛影身份识破之事放出风去,巫族人定将设法营救。那时,我们只要设下圈套,便可以将巫族一网打尽。” 赤澜的目光落在烛影身上,他微微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脸。昨晚……他担心的就是这个吧?轻轻一抿嘴,道:“本教主自有打算,倪堂主不必多言。” 倪汝松心中略有不满,却也不再多言,默默退下。这时候,侯长羚又站出来,道:“教主认为该如何判刑?” 赤澜瞥他一眼,见他满眼挑衅——定是盘算着这一刻许久了,等着看笑话吧?她暗暗吸口气,眸光冷下来,沉声说道:“何满子,念其因顾及兄妹之情,况已年迈,判其逐刑,逐出中原,至死不得归……”她眉头一压,双瞳笼上一层浅灰,“烛影——” 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不曾叫过他名字。没想到,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幽深的眼眸掩盖了她所有的情感,“崖,刑!”冰冷而坚决的口气,没有丝毫的不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烛影脸上平静,不见变化。你对她不忍,她会对你不忍么…… 结果显然对巫族不公平,但这场恩怨是由对商族的不公平开始的。 巫言玑独子……他死了,是否意味着巫氏绝后?两族恩怨是否就了结了呢,再不会有人死了吧? 42 第四十一章 敛翅(尾声) 鬼阴山,朱雀分野鬼宿所在之处。鬼宿宿领,鬼金羊,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接到消息后,便早早准备下,恭候教主大驾。 这一日,他与两个女儿及几个手下正谈及鬼阴山的近邻--一尾山的近况。 “上个月,钟明亮起义,王八刀这个月初就带了几个人赶去帮忙了。他怎么跑那老远的掺一脚?”宿使道。 “王八刀是张世杰旧部吧?想他是当年在福建之时结识了钟明亮。”鬼金羊道。 “折腾个什么劲!大宋临亡之时,跟着张世杰、文天祥闹。现在都做这么多年山贼了,还去跟着义军折腾。他走了,一尾山寨怎么办?”底下一人道。 “说是将寨中事务交给了三当家。”大女儿插了一句。 “这几个当家的来了有两年了吧?我们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一尾山走一遭?”鬼金羊说到这,便得报听雨庄一行人已来到了山脚,便匆匆领了人下山迎接。 教主何事造访?因为风吟崖便在这鬼阴山上。 残月如钩,轻烟弥漫,寂夜流萤。 “一计釜底抽薪,让我被逐出听雨庄,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二计瞒天过海,在我身边藏了五年。三计借尸还魂,假江湖帮派之手,完成你复仇大计。”说到此她忽然轻笑两声,微微仰头,遥望夜空,“你可还记得那戏文,关汉卿的。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 台上的末角唱得是那样惆怅悲壮。 “我死了,除了年已七旬的巫伊本,巫氏已经没有人了。剩下的人都非巫氏人,求教主放他们一条生路,不要再追查他们的下落。”身边的人轻语。 赤澜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以为你一个人的命能换得了他们的命么?是你骗了我,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提要求么?你认为我能答应你么?”一连三个问题,每一个都让他无力应对。 她从山石上站起,缓缓走至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言道:“自小我便觉得巫商两族的事荒唐至极,听夫子讲了整个缘由后,仍是觉得荒唐。我对巫族人没有恨意,可他们恨我,我不去找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也会来找我。他们现在没有动作,是因为他们实力不足以对付天水教……”眸光微黯,声音沉了沉,“我答应你,不去找他们。不过,若是他们来找我,那是另一回事。” 烛影微微转头,看着她的侧脸,道:“谢教主。” “呵,教主……”她的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抬手指向前方,“明日你便要被推下这山崖,怕不怕?”轻松平淡的语气,略显萧瑟。 夜风徐起,鬓角的发丝被撩起。叮铃--一片轻微的铃声,在这黑夜里透着诡谲。 他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怕。” 死啊,谁舍得生呢? 她与他对视良久,开口道:“我在你的三计之上再加一计,如何?” 他眼睫轻颤,等着她下面的话。 只听她道:“金蝉脱壳……” 他眼里有些迷茫,她却说得平静:“走……带着你的族人,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神情一舒,目光变得柔和--原来她也不舍。表面上该做的都得做,私底下她却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好。可是他走了,她呢? “你怎么办,你也有你的族人?”他轻声说道。 赤澜撇开头,冷然说道:“你管我做什么?快要死的人是你!” 她怎会不知,天水教上下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姓商的不止她,也不止侯夫人那对儿女,还有商师逆这近二十年来寻得的因混战失去了联系的其他商氏血脉。 “教主!”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而后一个身影慢慢走至明处--是倪汝松。他一脸肃然,道:“教主可有想过这话叫别人听见了,后果会是怎样……请教主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赤澜抬眼看他,眼中泛起怒潮,吐出一个字:“你……” 倪汝松躬着身,又道:“请教主恕罪,倪某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教主应当三思。” 谁知最后要防的不是侯长羚,而是倪汝松。她面色慢慢缓和下来,眼神也恢复平静,毫无情绪的说道:“倪堂主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倪汝松嘴唇轻动,似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躬身说道:“倪某在山腰守候。”临走时朝烛影看了一眼。 她回过头,正遇上烛影的目光,不由自嘲的闷笑一声,撇开眼。烛影抬手抚上她的头,往怀里轻轻一带,让她依偎在胸前。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她忆起手心母亲手的余温,父亲临终时温暖的怀抱,这也将是先生最后的温暖……心头一痛,鼻翼翕动,咬住颤抖的嘴唇,两行清泪默默流下。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想让他看见她哭,可双肩却不受控制的簌簌发抖。初见他时她便在他怀里哭,离别之时竟还是如此。 长夜未央,古来多少愁…… 仰头望天上疏星冷冷,观月华如练,轻抚怀中已经平静下来的人。回想他这一辈子,竟然是如此短暂。一个七年,一个十三年,一个五年。七载的儿时记忆已经模糊;十三载的时光枯燥无可追忆;五载光阴最短,却因她而美…… 她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她,但这五年来,当中可有一点待她是真的呢?他也不知。 “你说,巫商两族的诅咒是真的么?”怀里的人问道。 他低头看她,轻抚流泄的青丝,柔顺细滑。嘴唇轻动:“不知道。” “夫子说,也有在一起的,可天灾人祸,都死于非命……为什么?”说到此,她心里一颤。这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因为他一死,就再也无人能解答。 怀中人身子轻动,抬起头看他,眼中浮动着别样的情愫。他心中正揣测着,眼前之人已慢慢将头探近,近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他眉头轻颤,抬手抓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恍然回过神,慌忙把头低下。看着她,他心中有些苍凉,将死之人,怎可在五年之外再误她一回? 赤澜正心慌意乱,忽然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热,心起一丝涟漪,轻轻闭上眼。温热的唇轻擦着她的脸颊,慢慢移至她的唇上,只轻轻一碰便离开了,而搂住她的那双手却是加大力道,将她紧紧拥住。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你我情谊至此……断了吧……” 她睁开眼,仿佛看见他眼眸中的几许不舍,几许眷恋。不知他是否又再骗她?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沐风听夜,旷怀悲绪…… ===*=*=*=== 对面,隔了数丈之处,是另一道绝壁,牵连两道绝壁的是纤细的藤条。一阵微风吹过,叮铃……无数个清脆而微弱的铃铛声随风飘荡,声音正是那些藤条发出的。细观之,那些藤条是缠绕附着在一条条红色的细绳上,每一条中间都系着一只铃铛。 “烛影为姑娘弹奏最后一曲。”他坐在一块置着一把琴的山石前,抬手触弦,“咚”一声,“也是烛影教给姑娘的最后一曲。” 赤澜转身,自崖边走回,在他身边坐下。 弹指拨弦,泛徵流羽,泻宫鸣商。似飞雪有声,洒然音瑟;又如碧浪孤帆,无依无靠。一时寒叶萧骚,转而冰花错落。风吹声动,陡然曳过一个音,风平浪静间瞬息掀起万丈波澜。疾如野马嘶鸣,奔腾千里;劲如虬龙游云,翱翔九天。寒卷暮烟,倚天长啸,九曲回肠,情悲意切…… 乐声停下良久,她的心绪才慢慢平复,开口问道:“曲名是?” 烛影却只是微笑摇头,站起身缓缓走到崖边,面容平静,由着旁人将他的双手捆起。赤澜坐在琴旁静静看着他,脸上也是平静得不寻常。 “教主,该行刑了。”侯长羚提醒道。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烛影面前。握住他被缚的双手,看着他的双眼,这是最后一眼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依恋,没有不舍--他是怕她会有依恋,会有不舍么? 眸光渐渐黯淡,两只漆黑的瞳孔也渐渐变深……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似乎要将他望穿……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的身体向崖外倒去时,她的心也猝然失去了重心,无着无落的,飘飘荡荡,陪着他一同落下…… 他手上的绳子忽然松了开来--是在她握住他的手时,用指甲内的利刃割断的。因为松开他的手,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展开双臂直直往下掉,宽大的衣袖兜满了风,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身体落过之处,铃铛铃铃响个不住…… 嗖-- 对面绝壁上突然飞来一支利箭,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她眉头一颤,漆黑的眼眸蒙上一丝凄楚,心仿佛已经不存在了。痴痴地说一句:“为什么?” 或许,从两千多年前巫嫕跳下悬崖的哪一刻起,她与他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她不会同他一起死,只盼与他生生世世不再相见。没有她,他会过得更好。 胸前鲜红的血晕渐渐浸染开来……仿佛看到她着一身红衣依偎在胸前。蝶儿敛翅一般,轻轻收回双手,搂住她,嘴角挑起温柔的笑。 一根藤条钩住他腰间的折扇,“啪”一声,扇子展开。右边是几枝墨兰,左边几行飘逸的字: 醉卧夜半寒风起,好梦惊回,看月冷星稀。西风穷秋兰香时,霜冷蝶寒已敛翅。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弹指芳华逐逝水,感慨沉浮千年事。 身体向下落去,越来越快,周围一切似真似幻…… 芙蓉浅笑,飞花迷眼,转眼花残,枯叶似蝶…… 又闻见故乡一片一片兰花香…… 铃-- 伴着一阵急促的铃声,对面崖壁上飞来一根红绳,一端的细针叮一声深深插入这边崖壁上的岩石内。其他藤条上的铃铛都已安静下来,唯独这条红绳中央的铃铛铃铃的响个不住。每从风吟崖上跳下一个人,两崖壁之间便会多一根穿着铃铛的红绳。 看着那震颤的铃铛,她的眼中流淌着一丝恍惚与失落……忽然很想数数这崖间究竟有多少根红绳,可是数不过来了。因为有很多很多,还有一些已经落到崖底。两千八百年,这崖底会有多少人……浅浅吸一口气,仿佛都能闻见那令人作呕的阴湿腐烂的气息。 山风森森的吹着,几缕青丝擦着她的脸颊,如蛇一样舞动。她紧紧攥了攥手里的那块巫族族徽的玉佩,眸子里跃上一丝凌厉。微微抬头,看向天宇,脸上流露出一丝坚毅,一丝决绝。 哗--她挥袖转身,眼神如带刺的皮鞭,刷刷打向众人。临风而立,手指崖外,眼中带着冷酷与狂傲,狠狠道:“背叛我天水教、商赤澜者,下场同此!” 众人心中一凛,旋即纷纷下跪:“我等定衷心为教!绝不背叛!” ===*=*=*=== 侯长羚彻底错了,原本想她必然会为了烛影而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可谁知,她竟是可以如此决绝。 她用她的先生,换得全教上下的俯首。她是赢了,是输了? 回到听雨庄,教主召来了千面狐狸。千面狐狸隶属三亘,是个闲云野鹤,浪荡在外、萍踪无定、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如若不是继任大典它露了脸,要找它可要费一番功夫。看似一个五十左右的和蔼老妪,却无人知晓“她”或是“他”的真面目。 千面狐狸离开山庄后,一骑绝尘往西而去。 玉门关,独自傲立在平沙日落的萧瑟之中。 关外,一队人马调转马头往回走。信夫人一人站在狂风中,失神的望着满眼黄沙…… “柳儿。” 背后忽然传来呼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一个她许多年不曾听见,但在梦中常常呼唤她的声音。 她回过身,眼眶渐渐湿润,欣喜的叫道:“夫君。” 没错,眼前之人就是她的丈夫,信风飘。他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然后转身向东走去。 “信郎!”她急忙追上去。 他边走,边回头朝她笑笑,脚下却没有停,一直在走。 “夫君……”她加快脚步。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玉门关。他进了关门后,还继续往前走,时不时回头对妻子笑笑,温柔的唤一声:“柳儿。” “夫君!”她也跟着往前追。盼他盼了六年,她不能让他再次离开……却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关门--对她而言的死亡之门。 “呃!”轻轻的一声,却仿佛响彻关内外。 她的身体向前倒下--后背插着一把剑,刺穿至胸前,鲜血汩汩的往外淌。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她的丈夫,嘴唇颤抖:“夫……” 她的丈夫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也牵起她唇畔的一丝笑。那个美好的笑容渐渐模糊,黑暗压下来,落入无尽的黑暗…… 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脸,抓起一张皮,撕去--露出另一张脸,一张年轻而放荡不羁的脸,依旧笑得跟阳光一样灿烂,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好看的笑眼瞥过两旁的乞丐、歇息的商旅、过路的刀客、剑客、士兵…… 远方,长长的紫黑色身影立在流雱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上。赤澜摇摇望着天边,目光有些散,手中握着那半块龙蛇玉珏和那只玉蝴蝶,风声中夹着她喃喃的细语:“是你害死了他……” 走进昏暗的囚室,对着一团漆黑,只说了一句话:“尊夫人出关后又入关,已经就地处死。” 那日刑后,信风飘一病不起。但是,每日的酷刑并不会因他生病而停止。终于有一日,他睡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原来,她不能决定人的生,却能决定人的死。 立于流雱殿前高高的长阶之上,一袭紫黑长袍,一如十年前那个夜晚她的父亲。迎风遥望天际,心如夜一般寂静。所有她所需要的,她所在乎的,都已离她而去。不必再害怕失去什么,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后续《天水何》http:///onebook.php?novelid=446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