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 第1章 《观云吟》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天上悬着一颗白淡淡的冬阳,地面残雪将融未融,湿滑泥泞。 一个小丫头双脚踩在泥水坑里,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卖力地扫掉石板道上的脏污泥水,发出单调刺耳的竹枝刷地声音。 屋廊下,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翘首盼望,不住地拉整衣裳头发。 “唉。”丁香哀怨地道:“少爷年纪愈大,愈不爱待在房里了,总老爱往外头跑。” “哟,妳还当少爷不长进吗!”身边的银荷白了她一眼,带着教训的口吻道:“少爷跟着老爷学做生意,这是极好的。偏偏呀,唉!我都不想说了,就是有不明事理的丫鬟想勾引少爷,想害少爷变成那种成天只跟丫鬟厮混玩乐的花花公子啊。” “哎哟,我说银荷啊,这里还轮得到妳说话吗?”丁香扠了腰、撇了嘴。“妳仔细瞧瞧,谁是少爷房里的大丫鬟?妳才来两年,只配帮少爷提壶、扫地罢了。去,回去擦柜子,这儿轮不到妳来等少爷。” “呵。”银荷文风不动,笑吟吟地道:“没错啦,丁香姐妳是少爷房里的大丫鬟,可我听说,妳今年十八岁了?” 丁香脸如死灰,口气仍强硬地道:“十八又怎样?” 银荷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老爷夫人心肠仁善,要是丫鬟到了十八还没婚配,或是没有家人领回去,就会帮她配个小厮,放她出去相夫教子。嘿!还不知老爷夫人要将丁香姐配给哪个马夫还是长工呢。” 丁香咬牙切齿,不甘愿又不屑地道:“哼哼,妳别作春秋大梦了。妳以为少爷会看上妳这只伶牙利嘴、尖酸刻薄、成天只会卖弄风骚的不要脸小蹄子吗!” “那可不一定。我才十六,少爷应该是喜欢年纪小的。”银荷脸上泛起一抹艳红,志得意满地道:“我真是替丁香姐可惜,也不知是妳脾气不好呢,还是太老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是爬不上少爷的床啊。” 丁香正要发作,这时两名随从抬了一把雕工精细的黄花梨木圈椅,一路喊着进了院落。“少爷回来了!” “哎呀!快!”丁香赶忙呼喝道:“喂!那个新来的,快滚开!别站在那边碍眼挡路!”她一边骂,一边还不忘扶了扶头上珠花。 扫地的小丫头看到院子外头来了一群大阵仗,立刻缩到一边去。 “少爷,地上湿滑,请小心脚步。”两名随从走在前头,为侯家最宝贝的独生子大少爷开路。 “你们也走好啊。”侯观云握着一柄折扇,望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随从,笑意俊朗。“呵呵,你们八个好比是八卦里的干、坤、震、巽、坎、离、艮、兑,改天我来布个八卦阵玩玩。” “那少爷不就是坐在阵中指挥的孔明军师了?”随从笑问道。 “哈哈!不敢不敢。孔明是何等人物!”侯观云张开折扇,明明天气冷得冻人,他还是搧了搧,学那羽扇纶巾的风流模样,摇头晃脑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少爷!”屋内又蹦出六名娇艳的丫鬟,连同丁香和银荷,八仙女一个个面带娇笑,丽如春花,手指战战兢兢地提了裙襬,足踏莲花似地,一点一蹬地走在新扫干净的石板道上,赶着去迎接她们的少爷归来。远远看去,还真像是仙女下凡,跳着曼妙的霓裳羽衣舞。 “哎,大家别急,慢慢走呀。”侯观云忙唤道。 “呜,少爷最体贴我们了。”八仙女感动极了。 “我这就进屋了,妳们老急着出来迎我,呵!皇帝老子也没这个排场吧。”侯观云立定原地,瞇眼微笑,又拿着折扇轻轻搧着。 十六岁的他,已是一表人才,折扇轻摇,意态悠闲,端的是风采翩翩、俊逸非凡;那天生俊俏的脸蛋总是挂着一抹微笑,教年纪大的女人想捏一把他的细皮嫩肉,教年纪小的姑娘见了他就脸红心跳。 “少爷,”太俊美了!丁香看得痴了,双眼迷蒙地道:“丁香帮您煮了茶,外头天冷,您在外头冻坏了,先喝口茶暖身。” “少爷,您累了。”银荷将丁香挤到旁边去,堆起无辜的笑靥。“我帮少爷熨了干净的巾子,给您擦擦汗。” 侯观云拿过巾子,往俊脸上随意抹着,一脸余悸犹存地道:“天气这么冷,今天竟流了不少汗。我搞砸了一笔生意,让爹叨念了一顿……” “快,快去烧热水!可别让少爷着凉了。”丁香屁股一扭,又将银荷顶走,搔首弄姿地分派任务。“妳去准备少爷的衣裳,妳去拿花瓣和香露,还有妳,去关窗拉帘子,别让风吹进屋。” “做生意难啊。”侯观云还在长吁短叹,拿扇柄将脑袋敲得咚咚响。“我一看到帐簿就头昏了。听爹谈生意,一下子往北方送货,一下子又从南方找什么赚钱的勾当,办事的人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我怎么记得住?我这下子将皮裘运到海南,货都送出去了,爹还叫人追回来,这么一来一往,不是损失更多没必要的运费吗?” “南方天气也会变冷,哪天下雪了也说不定,这是少爷想得长远。”银荷不甘示弱地挤回丁香身边,露出崇拜的目光。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爹却说会赔钱。可书上不是说,货通有无吗?就是这边有的送到那边没有的地方卖,这道理没错啊。” 侯观云往屋里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头一偏,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地道:“我侯家这么有钱,我烦啥呀?白白害我头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爹撑着,让管事们去烦吧,待会儿妳们谁陪我下棋……咦!” 看到少爷慢慢聚拢的眉头,原欲兴奋嚷声的丫鬟们都噤口了。 “这春联是谁拿来的?”侯观云盯住门边的大红春联,语气不悦。 “少爷,是夫人差人拿来的。”丁香惶恐地回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侯观云语声扬了起来,一径地猛摇头。“就算是我娘送的,妳们也得瞧瞧上头的文字。这种到处都看得到的俗气门联也拿来贴,还上下联贴反了?” “可是……夫人说,要过年了,嘱咐我们……” “撕了。”侯观云放眼看去,脸色大变,苦恼地伸出指头道:“还有那几张招财进宝、金玉满堂,春啊福的,全撕了,俗得我都想吐了……老天!六畜兴旺也贴上来了快撕快撕!” “是。”丁香立刻伸手去撕,随即想到这不该是她做的粗活,忙朝下边唤道:“妳,过来!” 扫完院子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来到廊下,将潮湿的小手往衣衫擦了擦,抬起头,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开口就问道:“这红纸贴着好看,少爷为什么要撕呢?” 八仙女全惊呆了眼。少爷还在这边,小丫头竟敢质疑少爷的决定? “我们乡下过年,一定要买几张春联贴在门上,讨个吉利。”小丫头还是不知死活,走到门边,拿小指头将门联没有贴牢的一角捺平。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侯观云拿扇子扺住下巴,颇感兴味地瞧着这一团小泥球。 矮小的个儿,蜜色的肌肤,沾了泥污的圆圆脸蛋,明亮的眼眸,灰褐的衣衫,扎起来像一颗颗圆大葡萄的辫子眼儿,长裤上溅满了泥巴,一双快破掉的布鞋更成了泥巴鞋,活脱就像是烂泥堆里走出来的泥娃娃。 “少爷,她是新来的。”丁香本想拉开不懂事的小丫头,又怕弄脏自己的玉手,忙站到小丫头前面,急道:“我这就赶她走了。去!脏鞋子脱了,别弄脏少爷的走廊。” 小丫头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泥脚印,于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将一双沾了烂泥的鞋子给踩了下来。 侯观云望着清朗干净的院子,这几天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日出雪融,一会儿雨雪飘飞,反反复覆,搞得地上泥泞不堪,扫不胜扫;记得出门时,他是坐在椅子上让随从抬了出去,十六双靴子踩在雪泥上的闷响犹在耳际,怎么这一会儿,院子的残雪已扫到墙边去了? 他视线转到小泥球光溜溜的小脚丫子,问道:“院子是妳扫的?” “是。”小丫头抬起头,嗓音稚嫩而清脆。 “娃儿倒是不怕生。很好。”侯观云露出赞赏的笑容,又问道:“妳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沟儿。今年十二岁。” “什么?妳说妳叫什么?”侯观云挖了挖耳朵,是银钩的钩吧? “我叫柳沟儿。我爹说我家的祖先是大柳树,所以姓柳;我娘不小心跌到山沟,把我从肚子里给蹦了出来,爹娘就喊我沟儿。” “有趣!”侯观云拿扇子猛拍手掌,笑意明朗如日,又问道:“那妳家还有什么有趣的名字,说来听听。” “我娘砍柴时,生下我妹妹,我大妹妹叫柴儿;我爹打到一只鹿,回家看到我娘生了二妹妹,就喊她鹿儿。”她一边比着指头,一边数着。“还有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 “妳家里都是女儿?” “我有八个妹妹。” 难怪了!侯观云不免慨叹。若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将她送来这儿当丫头吃苦呢,而且都十二岁了,还长得这么瘦小。 瞧她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还会提问,应该是个聪明的女娃儿吧。 他摸摸她的头顶,笑道:“我们侯家从来不亏待下人,妳既然进了侯府,就安心干活儿。 第2章 不过沟儿嘛……”他微皱眉头,不太满意地道:“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发狂了,少爷竟然摸那个脏丫头!她们盼都盼不到啊。她气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乡下的呛俗味儿。少爷,您若不喜欢她,我请李管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侯观云看着院中大榆树,又是摇头晃脑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着那双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爷帮妳改个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沟儿──”她感受到来自八仙女飞刀也似的锐利目光,忙止住了话头;她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 “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听吧?” “杨柳依依……”她覆述着刚才听到的诗句,听起来满悦耳的,像是唱着歌儿似地,她脸上绽开了笑容。“真好听!谢谢少爷。” “少爷,什么一一啊?”丁香强撑着天真无邪的笑脸。“那再来一个丫头,您不就喊她二二还是三三?” “就说妳们不爱读书!”侯观云哈哈大笑,踏进了屋里。“不过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费心记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爷,哪有时间读书识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着少爷进屋,还不忘回头瞪视小丫头,恶狠狠地道:“妳没将这几张红纸撕干净,我回头撕了妳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着头,拿冰冷的左脚掌踏上右脚背,轻轻摩挲了两下,随即踩着苍白而不稳的小脚步,搬来垫脚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门联来。 “还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哝着,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着。“少爷不要,给我好了,拿回去贴在床边,给爹娘讨个大吉大利……” 大红颜色在她眼里晕染了开来,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热。 这是她第一回在外头独自过新年,她不能哭,也没空难过;这里的丫鬟姐姐一个比一个凶,她一定要坚强,努力赚钱,学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迹,仔细瞧着上头的一笔一划。 “春满乾坤福满门。”她轻声念着刚才听到的字句,再伸长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绽出亮光。“福!原来这字就是福气的福啊。” 她开心地揭完右边,再跳下来搬凳子,去揭左边的联子,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岁月人……” “喂!别偷懒!动作快点!”拔尖的娇嗓从身边传来。“可恶的丁香,存心作践我!做什么叫我帮一个小丫头送水” 银荷杏眼圆睁,一脸不甘,“碰”一声,将一碗热茶放在地上,又扔下两只皮手套,压低声音吼道:“这热茶是少爷要妳喝的!还有,少爷要我们找鞋子给妳穿,哼,我们哪来的小人鞋子!这是少爷不要的旧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舍给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纪,心机这么重,才刚来就会找少爷说话!什么盘子瓶子的,想讨好少爷啊” 银荷越说越气,对丁香的怨气无处发泄,干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细瘦的手臂上拧转了一圈,这才趾高气扬地转回屋子里。 好痛!柳依依咬紧唇瓣,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忙扶住墙壁,抓紧撕下的春联,慢慢地爬了下来。 干嘛捏人?她又没做错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议,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来这份活儿,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爷夫人少爷,听丫鬟姐姐的话,否则他们一个不高兴,赶她出府,她就得回乡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里的氤氲和茶水热气混而为一,朦朦胧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将所有的水雾都眨不见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饮,温热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着从没看过的皮手套,试着将自己的脚套了进去。 少爷的手大,她的脚小,她整只脚掌完全包覆在柔软的皮手套里面,冰凉的脚板慢慢回复了温度。 谢谢少爷。她冻得红咚咚的圆脸蛋绽出小小的梨涡,立刻忘记刚才还漫溢在心头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着皮手套,再搬过凳子,爬上窗边,又开始撕红纸。 她还记得少爷看到这边时,那很不高兴的声音所说出来的四个字。 “六畜兴旺。”她小声地念了出来,一字一字认清楚了。 旧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来,两年过去了。 十四岁的柳依依还是少爷屋里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着扫院子、提水、浇花、擦门廊、随时供八仙女使唤跑腿,以及目送少爷来来去去。 两年来,她几乎没再跟少爷说上一句话,八仙女顽强地巩固地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靠近少爷。 呵!人活着就要有志气,得不到少爷关爱的眼神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爷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树下,抱着一篓字纸,兴奋地翻看里面的纸团。 夏日午后,日头炎炎,正是好眠,少爷难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厅上,痴心等着少爷随时传唤,等得无聊了,一个个打起盹来,全部见周公去了,说不定还会梦见少爷,流下滴滴晶莹的口水呢。 柳依依捞着字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外,悄无人声,连蝉鸣都静止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忙”着。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没人会唤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时间。 “观自在……嗯,下面这是什么字?”她抓着一张纸,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名堂,决定先搁到一边去。 “观云兄台雅鉴,谨订于六月十五日午时,假万花楼邀宴赏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张纸,一边念着,一边却是猛摇头,还没念完就扔下纸,嘀咕道:“又是找少爷吃饭的请柬,我都会背了。少爷这样不行啦,都十八岁了,还成日吃喝玩乐的,不长进喔。” “看来我是恶名昭彰了。” 咦!好熟的声音。柳依依仰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好高的人,颀长身子拉下一团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里,一半没入了树荫下,她顺着那袭薄丝衣袍往上看,瞧见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眸。 “少爷!”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慌乱地捡拾丢了一地的字纸。 “妳别忙了。”侯观云蹲了下来,笑咪咪地问道:“妳拿了我写废的纸,躲在这里玩什么?”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烧这些字纸。” “舍不得烧吧?”侯观云指着树荫处,笑容比日头还亮眼。“妳往里头挪挪位置,我这身白肉才不会晒黑了。” 少爷有令,当丫鬟的总得听话,她只得依言往树边移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着少爷悠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大院子空荡荡的,八仙女兀自昏睡发春梦,殊不知她们梦中的少爷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头凉快呢。 “观自在菩萨。”搧风的人凉凉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么?她赶紧望向身边的纸头,眼眸发亮,高兴地道:“菩萨?这两个字是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侯观云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柳依依喜形于色,立刻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果然配合她已认得的字,串成了这一个句子。 “照见五……皆空。”她抢先念了出来,中间那个字她不认得,念不出来,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爷。 “嘿,妳认得不少字嘛。”侯观云不念了,歪着头看她。“有好几次,老见妳捧了我的字纸篓,好像寻宝似地。” 原来早就让少爷瞧见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依依神采飞扬地道:“我天天在少爷的院子扫地,扫了两年,扫地的功力还是跟我六岁时一样厉害,我不能到了十八岁出去时,还是只会六岁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学字了?” “字在这边,光明正大让我学。”柳依依指着纸张,不畏少爷的“指责”,圆睁明亮的眼眸,又道:“满屋子的牌匾、对联挂在那儿不动,也像是招呼着我去认它呢。” 侯观云扬起浓眉,对她的说词颇感兴趣,扇子轻轻地摇呀摇。 “没人教妳,妳怎么认?” “我指着对联或是少爷写丢了的文字,直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字,不必多问,一次问一个字就好。”免得让人家觉得她这个丫鬟别有目的。 “呵!妳认字做什么?” “我以后要做生意,赚大钱,养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气。”他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说话的口气也忒大。“可我记得妳有八个妹妹,没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对双生弟弟,叫左儿、右儿。左儿弟弟是左边屁股有一块胎记,右儿弟弟什么都没有,反正一个左,另一个就是右了。” “哈哈!”侯观云大笑出声,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着安静的大屋子。“妳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热闹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从前,笑出了两颗深深的梨涡。“我会帮娘烧饭,后面还背着最小的桂儿,她好爱哭,总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儿,她就不哭了。等我烧好饭,朝田里一喊,爹娘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回来;他们在门前的水缸舀水,唤来四处玩耍的妹妹,一个个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柴儿她们洗好了,就过来帮我摆碗筷……” 她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喀啦一声,原来风势稍大,枝叶交错拍击,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叶子。 第3章 叶片飘落,她戛然止住话头。会不会跟少爷说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爷坐在一起说话,从而嫉妒排挤她,反正她的皮够厚,再掐她几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构不上他那富贵的边儿,也没有必要和他亲近拉关系。 也许,镇日无所事事、只爱闲晃的少爷是在跟她闲扯淡罢了。 “少爷,我去忙了。”她又开始捡拾字纸。 “银荷要嫁人了,我屋里空出一个缺儿,你想进来吗?” 柳依依心念乍动,她早就觊觎少爷的书房很久了。 但任谁都知道,少爷的八位贴身丫鬟是极美的肥缺。不单单是工钱多,做着轻松的活儿,最重要的是少爷年纪渐长,不免血气方刚,若能因此怀上一个孩子,纵使没有资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宝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挣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们千方百计进入侯府当丫鬟了。 少爷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亲自挑选,然而初步选定丫鬟的却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无一点点本钱私相授受,就算再美丽、再有能力的姑娘也无缘进入管家的名单中。 柳依依明白这一切,即使她目标不在少爷,但也只能放弃了。 “少爷,我不待你的房里了,我想去帐房。”她说出她最实际的下一步,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想趁扫地端茶时,偷看人家怎么做生意、记帐?”侯观云摇摇头,合起折扇,微笑道:“那里是侯府机关重地,只用待在侯府十年以上、嫁给侯家家丁的仆妇,你再等等吧。” 这样呀……柳依依好生失望,总不成再继续扫四年的院子吧? “那我去厨房,我会烧水煮饭。”她绝不轻言放弃,斗志昂扬,很快便找到下一个目标。 “想跟着里头的大厨子学得两手功夫,然后去外头开饭馆?” “少爷猜对了。”柳依依直想鼓掌叫好,但她还是得纠正一下。“我不是开饭馆,是开一间很大很大、供人吃饭睡觉的大客栈。” 她张开双手,特地强调了“大”字,明亮的眼眸也睁得特别大,里头映出了一片大好夏日天光。 侯观云在她眼里看到了朗朗丽日,不觉抬眼望向了天际。 炎夏日头已渐渐移向西边,对小姑娘来说,仍是盛夏正午,前途无可限量,但对侯家而言,却是一步步地落向西山…… 啪!他又打开折扇,扇去了心底的暗云,笑道:“你呀,小小人儿,志气倒不小。不过,你哪来的本钱?” “本钱存了就有。” “我房里丫鬟的工钱比厨娘多上好几倍吧。” “这……”大概差了五倍不止吧。 “你有本钱,自然请得起作菜的厨子,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这我也明白,可是……” “到我房里来吧,我需要一个不会洒香粉的丫鬟帮我整理书房。” “洒香粉?我才不洒呢,花钱买那个粉来呛鼻子作啥呀。”柳依依明亮的神色变得黯淡,捏着衣角道:“我就是没奇qisuu.书钱嘛……”但她的沮丧只维持一个眨眼的功夫,又抬起头,振振有辞地道:“少爷,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想赚钱,还得先拿出一大笔钱打通关节?” “天下就是有这种道理,你还小,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柳依依用力摇头,小嘴微微嘟了起来。 小丫头不明白的事情还多得很呢,侯观云轻摇折扇。看来她聪明认真,心性单纯,且志不在他,面对这样的丫鬟,他应该会省心些吧。 “好。”他合起折扇,拿扇柄指向另一个院落的方向。“我的丫鬟一定得由我娘点头才行,我自己作不了主,但我可以帮你指出一条明路。” 柳依依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里一样是高墙重瓦,层层叠叠,难以靠近。 “那里没有路哇?”她疑惑地道。 “佛堂啦。” 佛堂?大户人家有间像庙一样的佛堂不稀奇,夫人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请师父进来念佛,上回就办了一场盛大的斋僧法会,所有的家丁丫鬟都被叫去给高僧灌顶呢。 柳依依目光流转,从远处的屋檐移回手上的纸张。 既然夫人是以挑选小妾的标准为少爷拣选丫鬟,那么除了美貌之外,总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匹配侯家门面的内涵吧…… “少爷,我会念阿弥陀佛,我去念给夫人听。”她兴奋地道。 “任谁都会念阿弥陀佛,你得念点不一样的。”侯观云有无意地瞄向她一直拿在手里的纸张。“譬如是一篇佛经……” “佛经?”柳依依想到了刚才念到的“菩萨”,顿时眸光一亮,双手合掌,着急地拜求道:“少爷,你都指我明路了,再教我念吧,我以后进到你房里,一定将你的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帮你洗笔墨,出大太阳帮你晒书,你看书累了,我给你送点心……” “这些事还怕没人做吗?”他好像已经看到热心小丫鬟正在勤快地干活儿了,不禁扬起唇角,笑道:“背心经可得花点时间。三天,你得赶快背完,否则李管家一旦挑好人选,你就没机会了。” “我可以马上背好。” “小丫头很自大喔。”侯观云摇摇头,带着戏谑好笑的目光,拿扇柄轻敲那颗小头颅。 “我才不敢自大呢。”柳依依忙摸上微痒的头皮,有些惊讶少爷竟然跟她玩了起来,也就开心地笑道:“要是我表现得很能干,故意让少爷注意,我早被银荷姐她们给逐出这院子了,哪有机会学认字,或是站在窗外听夫子给少爷讲课?” “聪明!”侯观云惊喜极了,小丫头想得很多喔。“不过,能不能背得起来,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少爷你快教啦。” 小丫头催人了。侯观云再度摇起折扇,他念一句,她跟着覆述一句,也不解说内容,很快地,不算太长的心经就念过一遍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柳依依盯着天上云朵,一字一字地背诵了出来。 侯观云瞠大了眼,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可以听过一遍就记了起来,而且还是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小丫头!听听!她甚至连拗口嚼舌的梵文都念得像是唱曲儿似地,听得他心思都轻盈起来了。 “少爷,我背得对不对?”柳依依念完,神情紧张地望着他。 “对,对极了!”简直是大开眼界了,但他得再考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夫人每日清晨都会去佛堂拜佛,我就此夫人还早到,跪在外面背心经,她自然会听到了。” “一个小丫鬟莫名其妙跪在那边念经,不会很奇怪吗?” “才不奇怪。我会跟夫人说,我想家,想为爹娘弟妹祈福。然后夫人会问我是哪边的丫鬟,我就说是少爷屋子外头扫地的。”柳依依有些迟疑。“可是少爷,这样夫人就会用我吗?” “我若没把握,何必辛辛苦苦教你背经?” “反正我还可以去厨房学厨艺。”柳依依不在乎地道。 哎!竟然有丫鬟不把他放在眼里,真是令他颜面扫地呀。 侯观云笑得眼眯眯的,又拿扇柄敲敲那颗小头颅。 “那么,依依,我等你来了。” “少爷,为什么想用我?”她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嘛……哈!”侯观云哈哈大笑,随即掩了口,又指了指屋子,站起身子,意兴阑珊地道:“我累了。” 跟她说了这会儿的话,就累了?果然娇生惯养,身子骨太虚了吧? 柳依依不解地望着少爷那不怎么虚弱的俊朗笑容,眼见他都站起来了,她也不能坐着,忙以手撑地,想要站起。 “起来吧。”侯观云使力拉起她,指了指她手上的纸张,大摇其头。“这年头啊,各人得各凭本事,自求多福,抄经无用啦,不过求个心安罢了,又度得了什么苦厄?” 有抄总比没抄好嘛,既然要她自求多福,那她能求就求喽。 低下头,望着少爷龙飞凤舞的字迹,嘿!她既然会背了,认字就不难,好希望将来她也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喔。 再抬头,少爷已经走回屋子,掀起袍摆,回头朝她露出一个顽皮的大笑容,挤了挤眼睛,脚一抬,翻窗子进房了。 柳依依看得目瞪口呆。哇!累了还能像猴子一样灵活爬窗户?要是给八仙女瞧见了,一定害怕尖叫得屋顶都掀起来了。 她也朝着屋子笑,再将手上的心经仔细折好,收藏到口袋里。 第二章 两年后的深秋,侯家砸下重金,买下宜城最大、最豪华的宅子。 虽然那曾是被朝廷查封且空置了八年的江家旧宅,但侯家有的是钱,只需重新整修,立即变得焕然一新。侯老爷择定吉日,广发乔迁请帖,大张旗鼓、热热闹闹地搬了进去。 “大蜘蛛,打死你!”柳依依抓着扫把,一路从书房跑到了大厅,瞪大眼睛追打一只巴掌大的毛蜘蛛。 “啊!救命啊!”其他七仙女见了大蜘蛛,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头鼠窜。“呜!不要啦,好恶心喔。” “大蜘蛛,还跑!”柳依依专心追蜘蛛,看到一双大脚挡路,忙呼喝道:“快走开!我看不到蜘蛛了啦,啊!在这里!” 挤开那个碍事的高大人形,她兴奋地拿扫把用力一拍,可怜的蜘蛛登时分崩离析,浆汁四溅,含恨归天矣。 第4章 “啊呜……”梅蕊翻了白眼,晕死在荔红的怀里。 “依依,快扫开啦,脏死了。”春碧白着脸、抖着唇。 “少爷,你看依依啦,总是故意拿蜘蛛啦、虫子啊、老鼠屎吓人,她是存心害少爷住得不安宁吗!”大丫鬟吟秋带头发难。 “咦!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动作明快的柳依依已经将死蜘蛛扫进畚箕里,说话的当儿又倒下一瓢水,卖力地洗刷地砖上的烂蜘蛛泥。 “说书人生病,茶馆今天不说书。”侯观云笑咪咪地坐了下来,掏出折扇,习惯性地摇了摇,随即垮下笑脸,哀怨地道:“我就去找喜儿姑娘,可她都不理我,我坐在油坊自讨没趣,只好回来了。” “少爷,你别去油坊了。”丫鬟们好生为少爷心疼,众口讨伐道:“喜儿姑娘不识相,不懂得少爷对她的好,白白辜负了少爷的情意。” “唉!自古多情空余恨呀。”侯观云徒呼负负,轻轻地拿扇子拍打心口,好像正在安抚他那颗伤痛的心,又吟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少爷,冬天天冷,扇了会伤风。”柳依依一个箭步向前,夺下那把纸扇。“扇子借我一下。” “柳依依!”吟秋快昏倒了。少爷正在难过,她们正在陪他掉泪,这个死丫头竟然就这么刹风景地跑来夺扇!“不行,我得去告诉李管家,依依光会念佛有什么用!修佛不修心,完全不懂少爷的心情……” “吟秋,你别急,瞧瞧她要做什么。” 侯观云没了道具扮痴情,只好拿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他俊美的睑蛋,懒洋洋地瞧着那个忙碌的小人儿。 柳依依蹲在地上,两手抓住打开的扇子,用力地往湿地砖扇了又扇。 “地上干了,你们才不会滑倒。”侯观云笑着帮她解释,“大家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得好好爱惜身体,别磕着碰伤了;你们在这儿忙活儿很辛苦,我侯府得代你们爹娘照顾你们。” “少爷好仁慈啊。”六仙女顿时眉目生烟,感动得泪光闪闪。 晕倒的梅蕊见没人理她,也快快睁了眼,七仙女众星拱月,团团将少爷围住,献暖炉,送热茶,递手巾,荔红还抱起琵琶弹了起来,各各都是为了抚慰少爷受了伤的脆弱心灵。 柳依依将地砖扇干了,直接起身走进书房里。 她将扇子搁在大桌上,真不懂少爷为什么老爱摇扇子,这叫附庸风雅吧。不过少爷本来就长得很“风雅”了,不摇扇子也挺俊的。 她十六岁了,多多少少懂得某种说不出的情怀,譬如说,见到唇红齿白的少爷,她的心会跳一下,但也仅仅只是跳一下,就没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存钱。不过呢,赚钱有方,她摸摸良心,拿多少钱,就做多少事,其他丫鬟不肯做的,她全做了。 说起这间书房,真是有够脏了。当初买下这宅子后,大多已将以前人家的旧东西换掉了,唯独少爷很喜欢这间书房的大书桌、大书橱,还有成套同样好木头的长榻、桌椅和柜子,他舍不得丢,全部留了下来。 搬家至今都十天了,书箱还没打开,文房四宝也还没摆上桌,反正少爷天天在外游荡,一时也用不着;虽说另有粗活仆役会来打扫,但她瞧着不顺眼,非得挽起袖子,亲自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 再度爬进了长榻底下,直捣蜘蛛窝,几度来回,爬进爬出,终于将暗无天日的地面抹得干干净净,顺道从墙角摸出一只博浪鼓。 “怎会有这个东西?”她盘坐地上,拭去上头厚厚的灰尘,咚咚摇了几下,不觉咧出一个稚气的笑容,想到了家里的小妹妹。 “这你从哪里捡到的?”一个熟悉的笑声从头顶落下。 “地上捡的。”哇!被少爷抓到她偷懒了,柳依依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博浪鼓塞到少爷手里。“少爷你出去啦,我还没清理好。” “天气冷,别碰水忙活儿了。” “我忙了一下午,都热出一身汗了,一次做完,心里才舒爽。” “哇!旧书你都掸净了,我来瞧瞧。”侯观云张望了一下。 “还很乱呢。少爷你别杵在这儿了,去外头黯然神伤吧。” “我为什么要黯然神伤?”咚咚咚!侯观云也将博浪鼓摇得咚咚响,在她擦得光可监人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难过喜儿姑娘不理你吗?喏,扇子在桌上,你尽管去伤春悲秋,做几句歪诗也行,我会给你指教。”柳依依可是忙得很,又趴到另一边的墙角地上,翘着屁股,低头拿抹布抠砖缝里的陈年污痕。 也只有这个小丫头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侯观云慵懒地歪在椅上,以手支颐,看着她那个稚气的小屁股摇来摇去,殊不知她面对一位年轻少爷时,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姿势。 小泥球来侯府四年了吧,还是一样的单纯心性,也还是一样的卖力干活儿,眼里只有每个月发放的工钱,却是没有他这个主子啊。 他真是要感伤了。喜儿不理他,连一个小丫头也视他如无物? “依依,我问你,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姑娘讨厌他?” 大哉问!柳依依停下抹地的动作,想着她又没讨厌过男人,怎会知道? “少爷,那依依问你好了,一个怎样的姑娘会让你讨厌?” “哈哈!”侯观云笑出白白的牙齿,眼眸如星灿亮。“如果我说,我很怕外头七仙女缠着我,你怎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那就请少爷不要再去缠喜儿姑娘了。”柳依依摇摇头,将抹布丢进水里,噗通溅出了水花。“我都听说了。少爷你那种死皮赖脸、拿钱吓人的追求方式,是会吓跑人家有教养的大小姐的。” “这样哦?可我除了钱以外,没啥本事了呀。” “少爷其实是有本事的,只是你爱当个富贵少爷,不认真罢了。” 柳依依直言不讳。算一算,她跟着少爷也有四年了,这两年又在书房服侍他,她还摸不清他的脾性吗! 要怎么形容他呢?大方、摆阔、挥霍、爱玩、爱笑、爱说、爱交朋友,这边玩玩、那边逛逛,傻里傻气、无忧无虑。自从一年前辞退了夫子,他就不念书了,当然更不会去老爷那边学做生意。 “所以……你会讨厌我吗?”侯观云见她发呆,干脆追问道。 “不会。少爷是好人,以后我回家开大客栈,你路过要住宿要吃饭,一律免费招待。”柳依依露出笑容,心底有了定见。 外人看来的少爷或许嘻皮笑脸,不学无术,没啥长进;但她心目中的少爷就是一个会在寒冬赏给下人热茶鞋子,还将她提携进了屋内,让她有机会读书识字的大大好心肠的大好人。 就算这只是他当主子的小恩小惠,但已值得她一辈子铭记在心了。 “就这么说定丁。”侯观云笑得好开心,不亦乐乎地摇着博浪鼓。“你以后出去了,我会去看你的,难得有一个这么不爱理会我的丫鬟。” “少爷你都二十了,为什么还不赶快娶个少奶奶?” 咚!博浪鼓停了下来,侯观云坐直身子,这丫头竟然转了话题? “依依,你很罗嗦耶,竟然管到主子头上来了。” “少爷以后会想我,是因为我不爱理会少爷,少爷怀念这份清静的感觉。可少爷既然怕表小姐和丫鬟骚扰你,为何不快快娶一位少奶奶,好让其他表小姐知难而退,顺便镇住一天到晚抹脂粉呛你的丫鬟,你也图得清静,一举三得,要是我,就赶快娶了。” “你呀,想得太简单了,成亲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侯观云嘴角微微扬起,又慢慢摇起博浪鼓;看那两颗小球咚咚敲响鼓面,咚!这是他的这一面,咚!那边是他的另一面,两个面孔交替出现,摇得快了,分不清哪个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跟小泥球聊天的好处就是摆什么面孔都可以,随便说,随便笑,或真,或假,或虚,或实,她既无心机,也不会算计,有话直说,耿直得令他激赏;面对着她,他大可放空自己,轻轻松松地和她说话谈笑。 “成亲还不简单吗?”柳依依哪知道他已转过这么多的心思,仍是一边趴着擦污渍,一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爷既然有钱,想娶几个就是几个,有什么好操心的?” “依依,你认为凡事靠钱就能解决吗?” “不是吗?” 柳依依抬起头,望向那对变得十分幽深的眼眸,那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让她捉摸不住;她感到些许迷惑,今天的少爷有点不一样? 仍是那张俊美得叫花儿都要谢了的脸蛋,挺直的鼻梁,黑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笑起来像一个弯弯上翘的菱角,白净的脸皮也好比入口即化的水豆腐…… 她好笑地吞了吞口水,又弯身下来,卖力地擦地板。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睁眼就得为吃饭发愁,努力下田干活儿不一定有好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当然了,也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但身边有点钱总是安心些。” “所以你爹娘就把你送到侯府当丫鬟了?” “才不呢,我爹娘哪舍得我来这儿让人呼喝来着。”柳依依跪在地上,动作慢了下来。“当初是我自己跑到宜城,想找个赚钱的活儿贴补家用。我很幸运,进到了侯府。” “你真是忒大胆,那时才十二岁,城里坏人很多,万一被人卖了怎么办?”侯观云替她捏一把冷汗。 “哈!我年纪虽小,可是都先打听清楚了,老爷这么大门面的人家是不会欺骗我们这种穷苦孩子的啦。 第5章 我后来进来了,也知道老爷夫人都很好,等我十八岁出去,还可以拿一笔嫁妆银子呢。”柳依依脸上浮现笑意,又开始卖力地在地上擦拭起来。 侯观云轻轻摇起博浪鼓,抬起目光,环视这间偌大的书房。 因着“不会欺骗人”的爹的营生之道,他有幸拥有一个比寻常人家屋子大上百倍的独立院落,其中他又特别偏爱这间窗前种有青竹的书房。 经过依依的费心整理,所有蒙尘的家具再度散发出淡淡的楠木香味,书桌书柜和柱子窗框有着一式相同的颜色木纹,看得出这是经过精心设计打造的屋子,地上铺着可倒映人影的水磨青砖,架上还有成叠没有带走的缮本古籍,可不知书里头是否仍留有当年这屋子主人的批注? 留着这些事物,难道是想提醒自己无可避免的相同命运吗? “依依,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着江家四公子吧?” “知道啊,几年前江老爷被抓去关,大宅子被抄,他也不见了。” “他有一个儿子,这只博浪鼓大概是以前留下来的吧。” “不知那孩子哪里去了。”柳依依不禁替那孩子担心。 八年前,江家一夕崩败,终至家破人亡,不知所终。宜城百姓每每谈起,总说江家罪有应得,却也为被无辜波及的老小不胜唏嘘。 “听说前些日子整修大门时,出现一个很像江四少爷的人……”侯观云陡地住了口,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掐住,让他惊惧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听说他穿着寻常的长工服色,神情沉郁,仿佛历尽沧桑,吃了不少苦……这会是将来他的写照吗? 他沉住气,很快扯出惯有的大笑容,掩去一闪而逝的惊惶,随着博浪鼓的咚咚节奏,随口吟道:“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少爷,给你。”柳依依抽走博浪鼓,将扇子塞进他的手里。 “给我扇子做什么?”他顺手打了开来。 “你想吟诗的话,拿扇子比较像样。”她直接趴跪在他椅边,不客气地道:“少爷,你出去啦,我这边还没擦。” “我抬起脚总可以了吧。” “真是的,要躲七仙女也别躲到我这里来呀,等会儿我就要被她们五马分尸了。”她没好气地拎来一张踏脚凳,命令道:“上来。” 侯观云乖乖踏了上去,笑咪咪地道:“我护着你总成了吧。” “拜托,少爷你就别害我了。你这会儿还不出去,她们就要寻来了。” “不急,她们正忙着帮我弄热水、洒花瓣、点熏香呢。” “还准备换上最漂亮的肚兜,等着少爷唤人擦背洗澡哩。” 柳依依噗哧一笑。最早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少爷洗澡的时候,七仙女就忙着梳妆更衣,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在等待少爷的“恩宠”。 可惜呀,日复一日,她们都落空了。 “我要是唤你,你会过来吗?”他拿扇面拍拍她头顶。 “袍子掀起来。”柳依依拨开他垂落地面的袍摆,笑道:“我会拿一桶水直接淋到你的头顶。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洗身子吗?你已经有够四体不勤了,再不动手动脚,你会变得跟老爷一样肥。” 小丫头说话真是百无禁忌啊。侯观云笑逐颜开,依言拉起袍子,低头俯视那个忙碌蠕动的小身子。 其他丫鬓皆梳起光洁的丫髻,簪上各式花样的珠花钗饰,唯独她为了干活儿方便,总是梳着一条长辫,再将辫子盘在头顶,素颜黑发,毋需装扮,自自然然就显露出年轻姑娘清丽姣好的容颜。 因着卖力干活,那浮现她睑蛋的红晕就是最美丽的胭脂,挽起袖子的蜜色手臂透出了阳光的颜色,还有那灵活的黑瞳,反应出她直爽的心思,却也带点稚嫩的孩子气,不解世事,没有太多忧愁…… “你头过来。” “做什么?”她正好擦到他的脚边,不解地抬起头来。 “你辫子眼儿有好多木屑,打扫时落下的吧,我帮你挑出来。” “不用啦,等我忙完,洗一洗就好。” “你不是说我四体不勤吗?”侯观云说着便捻起一根细木屑,随手丢在地上,笑道:“你就让我活络活络筋骨……” “别丢啊!”柳依依见他乱丢,气得又低下头抹地。“人家才擦干净,你又丢下来……哎呀,别洒了,全往我这儿来吧。” “少爷,热水好了……”吟秋头上蒙着一层丝巾,那是为了避免沾上打扫灰尘的防护措施,她小心地探进头来,才嗲声嗲气唤了一声,便惊骇地张大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蒙胧不清的丝巾望出去,她亲爱的少爷正坐在椅上,面露微笑,低眉眯眼,一手抓着扇子拎起袍摆奇qisuu.书,露出半截长裤,一手捧住一颗小头颅,而那个跪在地上、被衣袍挡住、头脸紧贴少爷胯下的脏丫头不就是—— “依依!”吟秋绝望地喊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指着她道:“你、你、你吸……吸……吸……呜!少爷啊!”她惨叫一声,掩面离去。 “吸什么?洗澡?”柳依依将掌心里的木屑放到桌上,拿指头戳戳少爷的膝盖,催促道:“少爷快去,吟秋好像等得快哭出来了。” 侯观云歪着头,笑看这个犹不知发生切身大事的小丫头。 唉,过不了半个时辰,侯府上下就会知道他这个少爷让丫鬟给“吸”了,恐怕她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了。 “少爷,你还不去?”柳依依抬头,瞪了眼。“真是的,要不是你在这边碍手碍脚,我早就擦好了。” “好,我这就去了,你要保重喔。”他笑得好开心,拿手掌揉揉她的头顶,这才起身离去。 柳依依摸上头发,犹感觉得到他指尖搔痒她头皮的温热感。 他老是爱玩她的头。她当然得保重自己,好好护着这颗头,免得他一时兴起拿来当皮球踢着玩,她还等着十八岁平平安安离开侯府呢。 到了那时,不知还有没有勤快的丫鬟帮少爷打扫书房呢? 嗳,离开就离开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和少爷是两条线,交错过这么几年,以后再也不相干了。 份内的事情做好就好,她又俯下身子,认真地抹起地砖。 这日黄昏,柳依依难得无事,坐在廊下缝衣裳。 “哟,依依,缝你们孩儿的衣裳了?”送饭的仆妇挨到了她身边。 “我家里添了小弟,我缝给他的。”小弟叫好儿,她好想见他呢。 “哎呀,别拿哥哥弟弟蒙我们了。”仆妇挤了挤她的肩头,暧昧地笑道:“大家可羡慕死你了,咱们纯情的少爷就让你给毁了。” “嗯?”又有人讲莫名其妙的话了。这些日子大家见着了她,不是咬牙瞪眼,就是眯眼吃吃偷笑,她脸上是长了疮还是开了花呀? “依依,你跟我说没关系,我是生过孩子的人了。”仆妇紧掐她的手臂,兴奋地问道:“少爷长不长?耐得了多久?” “什么长长久久的?你在说什么?”柳依依怀疑自己是不是该去掏耳朵了,不然为什么老听不懂别人的话呢。 “长长久久!”仆妇睁大了眼,艳羡地道:“果然少爷从小吃得滋补,身强力壮。依依啊,你也“吃”了不少喔,莫怪皮肤这般油光水滑。” “我一餐要吃两碗饭,吟秋嫌我吃太多了,说我是小母猪。” “哎呀,母猪生得才多呢。”仆妇越说越激情,摇着她问道:“你别支开我的话了,少爷的小弟弟好看吗?” “少爷是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依依啊!你可别跟我说少爷是太监,没有命根子吧。” 轰!柳依依全身似着了火,脸蛋叠着晚霞红光,更见烫热赭红。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天吟秋一口气吸不上来,就是以为跪在地上抹地的她正在“吸”……啊!丢脸了! “走开走开!快进去布菜,少爷就要回来了。”她赶仆妇进门。 夕阳西下,霞光将院子里的几颗水晶巨石照得火烧似地通红,染得后头走回来的那位逍遥人物也是一身火红。 “依依,等我吗?”侯观云刷地打开折扇,在寒风中拚命摇着。 “少爷!,”见那惫懒模样,她一股火气上来。“你又去哪里了?是不是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了?” “咦!一回来就挨骂?”侯观云很无辜地合起扇子,不解地拿扇柄搔搔头。“我下午去邀月楼,王家大公子发表新诗作,大家以文会友,品茗赋诗,哪里不三不四了?” “有姑娘作陪吧?” “呃……邀月楼除了酒,就是姑娘,嗳。”侯观云笑道:“依依,你越来越像个小老太婆,这也管,那也管……” “声色犬马!难怪喜儿姑娘不喜欢你!”柳依依直接命中要害。 “很好!你读了很多书,有长进,倒是用了一个好词。”痴情公子拿扇子轻敲她的头,大笑进了屋子。 “好可恶!就爱玩我的头!”柳依依擦了腰,圆睁一双大眼。“呵!我改天缝一只球,专用来砸你!” 呜,不如砸死自己算了,她在侯府还要不要活下去啊! 过完年,新春到,桃花开。这日,侯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吃晚饭。 饭厅外,上菜的丫鬟来回穿梭;饭厅内,点亮了百来盏油灯,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在那描金雕花的云母屏风后,老爷夫人少爷坐在戗金填漆红木座,围着一张紫檀嵌玛瑙大圆桌,桌上摆满了令人眼花撩乱的丰盛菜肴,旁边还站了十来个服侍的丫鬟。 第6章 吃了几口饭,闻到麻油味,看到满桌一样颜色的麻油菜色,侯家大老爷侯万金已是一张麻油猪肝脸色。 “麻油鸡、麻油炒青菜、麻油炖猪脑、麻油爆蛋、麻油螃蟹……我是在坐月子啊我?!” “爹啊,我去年冬天拉了一车子麻油回家,总得用完嘛。”侯观云吃得津津有味,又端起云纹银碗,咂了一口麻油鸡汤。 “你这个笨蛋!”侯万金气得扔下象牙镶金筷子,吼道:“我叫你去追程喜儿,没叫你去买一车子的麻油,你是要拿麻油淹死侯家吗?!” “老爷,吃饭了,别乱喷口水。”侯夫人面无表情,不怒自威。“麻油行血滋补,对身子是好的,观云想吃,就依他了。” “是你宠坏他了。”侯万金口气很坏,但声音却小了。 “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宠他,我宠谁?”侯夫人自有一股压倒老爷的骄悍气势,转过脸,面对儿子的神色和缓些了。“观云,你要是喜欢程喜儿,就去娶她回来。可娘声明在先,正室需留给你的表妹。” “娘啊,我想娶,人家还不嫁啊。”侯观云唉声叹气。 “她不嫁你,那是她没福气。”侯夫人一点也不在意。 “她是糊涂。”侯万金一想到念兹在兹的油坊利益,又是气得牙痒痒的。“她嫁过来,现成的少奶奶给她做,也不用辛苦榨油了;明明那么多人想嫁进咱侯家,她就是不领情?!” “有人想嫁观云,你就全部收进来当媳妇吗?”侯夫人不高兴地道:“我知道你想要油坊,可你拿观云做幌子,这不是为难他吗?” “观云也二十一岁了,总得为侯家做点事。”侯万金肝火正旺,怒目望向好像没事人的儿子。“只会成天鬼混,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叫你过来学做生意,待不到一刻钟就喊头痛,不然就是打瞌睡,我这万贯家财还留不留给你呀!就算留给你,我看不到几年就被你败光了!” “爹,我看到数字就头疼啊。”侯观云揉了揉额头,苦恼地道:“而且我每做一笔生意,你就骂一次,我都不敢做了。” “你做那什么生意!”说到这个,侯万全骂得更大声了。“明明是丰收年,谷价贱,你偏生用高价买了进来,还堆在谷仓烂掉。” “烂掉之前,我卖出去了。”侯观云喜孜孜地道。 “败家子!一进一出,你赔了多少?你以为你老子有钱,可以让你这样挥霍吗?!可恶!侯家只有你这条血脉,你这样不知长进,是要像江家老四一样,将来沦落油坊当苦力吗?!” “老爷,别提江家!”侯夫人回吼道:“我就叫你别买江家的旧宅子,那是犯了贪污死罪的人家,没事沾了他家的秽气,住了就是不舒坦。” “吓吓!听说他家的老夫人在祠堂上吊,就算拆了改成花园,半夜都还有鬼哭呢。”侯观云很不识相地扮了个鬼脸,兴奋地道:“我正打算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带上八卦阵进去探一探。” “观云,做什么蠢事!”侯夫人也对爱子摆出脸色,回头吩咐道:“依依,你帮我看好少爷,半夜别让他出去乱跑。” “是的,夫人。”柳依依恭敬地回话。 侯万金不敢招惹夫人,只能朝儿子出气。“你没事别乱闯,什么闹鬼霉运的,没有这回事!现在住在这里的是宜城最有钱、最有势力的侯家,我就不信我侯大老爷镇不住他江家的衰鬼!” “好了,还真的有鬼了?!”侯夫人气得脸皮抖动,又回头道:“依依,你回房后,先朝门外念一遍心经,然后拿柳枝扫一遍少爷的床。” “是的,夫人。” “嘿,有了依依,娘就放心了。”侯观云眉开眼笑,朝站在后头的柳依依挤眼睛。 柳依依身穿嫩绿色绸布衫裙,梳上整齐的丫髻,低垂着脸,一见少爷瞧她,便将放置热巾子的剔红漆盘端到桌上。 侯夫人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清秀的脸蛋,很满意地点头赞许。 “观云,你房里的丫鬟都太招摇了。依依这样很好,丫鬟的本分就是服侍少爷,又不是勾引少爷,回头我还得叫那几个丫头过来训话。” “幸好娘厉害,知道依依会念佛,我这两年时闻法雨,六根清净,心境格外清凉呢。”侯观云又笑着回头跟柳依依挤眉弄眼。 “那你就留着依依,将来让她继续服侍你的少奶奶吧。” “娘,依依到了十八岁也得出去嫁人,别留人家啦。” “到底是说你笨,还是……”不懂人事?只会让丫鬟吸,却不会…… 都二十一岁了呀!侯夫人不管爱儿学不学他老头的生意经,她只管他能不能为侯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兴旺家族的孙儿。 她要儿子留依依,就是要他和依依睡觉,正式收为房内的侍寝丫鬟,不但现在可以吸一吸、暖暖床,以后也好方便帮少奶奶服侍少爷。 “呸。”侯万金吐出一根骨头,瞪向端着一张笑脸的儿子。“他要是聪明,我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爹,你什么事都自己来,不让我插手,当然辛苦了。” “你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我每回带你出去见识世面,我谈正事,你在旁边给我嗑瓜子、弹瓜子壳;我去拜访官府老爷,你又说什么为官清廉的道理,你是存心让你爹下不了台吗?!” “不然我要跟人家说什么?”侯观云好无辜,口里嚼着饭,含糊不清地道:“要我接家业,又不让我长见识,爹,那我该怎么办?” “去考科举啊!你看江家父子两代为官,有了学问,这才有钱、你好歹去挣个功名,将来也方便咱们侯家的事业。” “那个噎死人的八股文,我写不来呀。”侯观云喝了一口茶,拍拍胸口,吞下噎住的饭。“况且当官就当官了,不是为老百姓做事吗?又如何来方便侯家的事业?对了,譬如闹了早灾,我若是县太爷,捐钱买粮是一定要的啦。当然喽,我得买自家的货,这样咱们侯家就赚钱了。” 说话的俊脸兴高采烈,侯万金的脸色却已经难看到极点。 “不受教的孽子!”大老爷用力拍上桌面,气到声音颤抖。“你拿自家的银子买自家的货,再拿出去给别人,你赚什么钱?!” “好了,观云心肠好,懂得做善事,你吼他做什么?”侯夫人也摔了筷子,气呼呼地道:“姓侯的,我告诉你,侯家如果有一百座金山,那么有九十座就是我出嫁从葛家带过来的,另外十座才是你挣来的,观云他想怎么花用,那是他的事。” 恶妻孽子,无可管教!侯万金被堵得哑口无言。的确,若非岳父那边的金钱和人脉资助,他侯家绝无法有今日的盛大局面。 “麻油苦死了,我不吃了!”他拂袖而去,不想再看到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夫人的臭脸。“去叫厨房先上一碗燕窝解腻。” “一家人几个月才聚在一起吃饭,你摆什么大老爷神气?!”侯夫人也气得站起身。“观云,你爱吃麻油,尽管去吃,娘吃不惯。” “爹,娘,慢走啊。”侯观云立刻去抓一只大鸡腿。 “当什么爹?脑袋只想着赚钱,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侯夫人还是余怒未消,气冲冲朝着门外大声抱怨,又转回身,严肃地道:“观云,别只顾着玩,有空想想你那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一共是七个,你想谁当你的少奶奶,考虑好了跟娘说。” “啊?”侯观云拿着鸡腿,呆了一张俊脸。 “还是娘帮你决定?”侯夫人露出苦恼的神色,揉揉额角。“可她们全是你舅舅姨母的女儿,我挑了这个,又得罪了那个,到底如何是好啊?” 待夫人离去后,其他丫鬟过来撤掉老爷夫人的碗筷,收拾之间,不免带着艳羡的目光瞄着柳依依。 柳依依只是盯住她所服侍的少爷,自从“吸吸”事件传开来之后,她已经很习惯这种目光了。 真是的,天降横祸啊!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早被府里所有的丫鬟杀到血流成河了;而为了避免再生是非,她一再刻意避开他,偏生这位宝贝少爷又特别点名她过来服侍数月才开一次的家宴。能在老爷夫人面前露脸,那可是荣幸之至呀。 她接过厨房丫鬟送来的一碗银耳莲子羹,重重地放落在少爷面前。 “咦!心情很不好?”侯观云抬起脸,看到她的晚娘脸孔,扬起笑意。“依依,你站了一晚,辛苦了,这碗羹给你吃。” 要是在以前,她怕浪费食物,端过来就吃了,但今晚她早就气饱了。 “不吃!” “你不吃就得看我吃喽。”侯观云笑咪咪地,继续去啃他的鸡腿。 她当丫鬟的还能怎样?也只能乖乖服侍她的大少爷酒足饭饱,再准备一条干净巾子帮他抹嘴了。 第三章 侯观云神态悠闲,以手支颐歪在椅上,双脚泡在一盆热水里。 泡脚是他就寝前的习惯,七仙女照样围绕在侧,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失败,一个个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极力吸引少爷的目光。 “哇!荔红,你又学了新曲子,好听。”侯观云微笑拍了拍手。 “谢谢少爷。”荔红轻拢琵琶弦线,羞答答地胀红了脸。“少爷还想听,我再为您……” “很晚喽,可别吵到这大宅子的怨鬼喔。”看到丫鬟们惊吓的表情,侯观云故意箕张十指,睁大眼睛,笑嘻嘻地捏了嗓音。“吓嘿!想不想跟我去大花园寻鬼?” “少爷好讨厌!”七仙女花容失色,吱吱尖叫。 第7章 “少爷,夫人说你晚上不能乱跑。” 柳依依冷冷的声音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哟,依依啊。”吟秋笑里藏刀地道:“得宠就拿鼻孔看人啦?可别忘了你的丫头身分,敢不听少爷的话呀,少爷不高兴就赶你出去了。” 荔红抱着琵琶,扭着曼妙的身子道:“少爷啊,您看依依,老爱绷着一张脸,大家聊得这么开心,她偏喜欢泼冷水。” “这么爱泼冷水,不太好呢。”侯观云拿着手指摩挲下巴,笑咪咪地盯住柳依依,想了一下。“这样吧,依依,你过来泼热水,帮我洗脚。” 这个四体不勤的懒惰少爷!柳依依当场发作,立刻掉头走人。 六仙女气歪了脸,齐齐瞪向说错话的荔红,彼此使个眼色,异口同声地发嗲道:“少爷,我帮您洗脚,再帮您按摩得舒舒服服的。” “大家忙了一天,都去睡吧。”侯观云仍是懒洋洋地歪着,以平日赶八仙女回去睡觉的语气道:“依依,你别走,今晚睡我房里。” 什么?!七仙女张口结舌,完全反应不过来;柳依依也是震骇地停下脚步,转回身子,脑中一片空白。 “大家都出去吧。依依,闩上大门。”主子又发号施令了。 七仙女倒抽七口气,一个个拿眼瞪住不识相的柳依依,抹着泪,捂着心口,踩着忿恨不甘的脚步,重重地从她身边离去。 柳依依僵在原地,低垂的视线所及,正好放在那双白净的小腿上。 少爷本来就是细皮嫩肉,两条腿就像两根白玉柱子,可一根根粗腿毛却突兀地贴在白皙的肌肤上,这让她意识到这是一双男人的腿。 屋子好静,静到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他倒是弯曲起十只脚趾头,调皮地轻点着水盆底部,发出答答声响,看来他的心情好极了。 好可恶!他当少爷的就可以作践丫鬟吗?!还口口声声她们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心血来潮,想要她陪睡,她就去睡吗?! 眼前逐渐浮上一层薄薄水雾,她赌了气,碰地一声掩上大门,再蹲到了他身边,揪过搭在椅子上的巾子,用力地帮他抹起脚来。 脚毛那么多是怎样,存心长来跟她作对吗?!她眼睛好酸好热,用力咬住下唇,撩起了水,死命地擦抹,忘了这是少爷的细皮嫩肉,就当作是她看不惯的脏污,说什么也要擦净,三两下功夫就搓出了两条红萝卜。 头顶忽然痒痒的,她心神微愣,缓下了擦洗动作,感觉着那一只大掌正按在头上,轻柔地摩挲她的头发。 “抱歉。”他的声音也很柔和。 啪!她将巾子丢进盆里,鼻子一酸,眼泪便无法抑遏地掉了下来,她立即转过了身,将头脸埋进膝盖里,蹲在地上抱头流泪。 这又是怎样?!追求姑娘的哀兵之计?他道歉她就会上床吗?! “我好为喜儿姑娘不值。”她抽抽噎噎地哭道:“她是一个好人家的小姐,偏生遇上你这个无聊公子,死缠不休,甩都甩不掉。而你呢?人前装情圣,背地里倒会找乐子,你要享齐人之福,尽管去娶三妻四妾,她才不会嫁给你这颗花心大萝卜,你也别想我帮你种萝卜!” “外头院子那么大,你不想种萝卜,种些青菜芋头也好。” “等你哪天没钱买菜了,我自会帮你种去!不,我干嘛种菜给你吃?!自己想吃,自己去种,我再也不要服侍你了!” “你误会了。” “我才被误会了。”她哭个不停,就是不愿抬头看他。“难怪你要我保重,呜呜,你明明知道那个什么吸不吸的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却不解释清楚,你是存心捉弄我是不是?!” “有些事情不用解释的,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我就是不明白!” “你今晚应该听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去追求喜儿。”那手掌仍是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声音十分平静。 拿少爷当幌子,目的是程实油坊?!少爷竟然虚情假意,打算骗取人家的家产……不,少爷天性善良,只是爱玩罢了,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她心头一紧,抬起脸,望向也是蹲在地上,直直凝视她的少爷。 他放下一直摸着她头的手,双臂横在膝头上,一双幽深的黑瞳带着淡淡笑意,里头藏着某些她不明白的东西…… 几个月前,她也在书房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当时她心念一闪而过,没有想太多,如今再度见到这个截然不同于平日的安静少爷,她突然觉得他好陌生,陌生到完全变了一个人。 “唉,傻依依,哭成这样。”侯观云怜叹一声,微笑道:“我以为你会先赏我两个耳括子,再拿洗脚水泼我呢。” “呜,我还会踹你一脚!”她吸吸鼻子。 “呵!早知道就先跟你套好招。这下子好了,让你把我当成色迷心窍的花花公子,我真是名声扫地了。” “你又有什么名声?只会吟歪诗,要文没文名,提了重物就手疼;要武没武名,只有吃喝玩乐你最行了。”柳依依一古脑儿发泄情绪。 “说得好,我是一事无成啊。”他又拿手掌拍拍她的头顶,带着疼怜的神情看她,再缓缓地收起了笑容。“依依,请你帮我。” “唔?” “我跟你约法三章。一,从今天起,你睡床铺,我睡长榻;二,我娘问你,你就说跟少爷睡了;三嘛,你不能说出去。” “少爷睡床,我睡榻,没有让主子睡榻的道理。” “你不问我为什么?” “少爷在等喜儿姑娘。” 当他说出条件时,柳依依就明白了。因为少爷喜欢喜儿姑娘,情有独钟,非卿不娶,为了暂缓娘亲的逼婚,所以拿她做为屏障,表示他暂时不缺女人,更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请娘亲稍安勿躁。 等到喜儿姑娘答应少爷求婚那天,也就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你果然聪明。”侯观云惊喜地看她,恳切地道:“我会另外给你一笔钱,这是利用你姑娘清白名声的代价。” “没什么名声问题。我本来就打定主意不嫁人,我以后要奉养爹娘,养大弟妹,还有管理我的大客栈呢。”柳依依说着,眼睛就亮了。 “不嫁人?”侯观云抬起眉,似乎并不赞同她的决定。“你出去后,回复了柳沟儿的身分,不再是柳依依,你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少爷还记得我是沟儿?” “沟儿沟儿。”他念了两遍,笑意盈盈。“我闻到泥土味了呢。” “柳沟儿不介意一身土味,她若在意别人眼光,就会想尽办法留在侯府当柳依依了。” “不喜欢当依依?” “当依依也很好啊……”可以跟少爷没大没小,又能赚工钱。 但柳依依有些困惑了。这些年来,她没忘记自己是沟儿,心思也系在远方的家人,但她却是以依依的身分一天天长大,放了很大的心思在少爷身上;她在宜城会想家,以后回到家了,也一定会想少爷…… 沟儿和依依,都是她,两者互相交融,不可分离了。 “擦擦脸。”侯观云见她突然发起呆来,笑着掏出干净帕子,往那张犹带泪痕的圆脸抹去。 少爷关心起她来了。她眨眨眼睫,不解地望着那张温和带笑的俊脸,这回她看不到他眼里的神秘内容,自己的心脏倒是怦怦跳了两下。 少爷可以为喜儿姑娘苦等,甚至施计拿她来挡夫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她无法想象,也无从想象,是否她年纪太小,不解风情? 少爷总是爱笑,可她今天看到少爷不为人知的另一种面貌,或许他得不到喜儿姑娘的欢心,心里也是很痛苦的吧。 她当丫鬟的,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了,只要少爷开开心心就好。 “依依,你又在发什么呆?”侯观云擦完她的脸,笑着拍拍她的头,顺手拉她一起站起来。“该睡觉了。” “吓!少爷你怎么光脚蹲在地上?!”柳依依这时才看到他还卷着裤管,赤脚陪她蹲在地上,慌得转头找干净巾子。“天气还凉,你贪凉也不是这样玩的,快坐好!我帮你擦干。” “这会儿早就干了。”侯观云大跨一步,脚掌直接套进布鞋里,往睡房走去,回头招呼她:“进来吧。” “喔。”柳依依愣愣地抓着布巾,深吸一口气,随他走了进去。 唉…… 幽幽缈缈,仿佛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柳依依猛然一睁眼,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扯住了丝被。 老天!少爷房里果真有鬼!这只鬼的心事还挺重的,就爱叹气?! 没错,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听见这个叹气声了,很轻,很微,却又是长长的一口气,好像从肚子提到嘴里,又从嘴巴吐得老远,绵渺悠长,结成了缠绵的蛛网,剪不断,理还乱,密密地纠结在这间睡房里。 呜呜,她每晚睡前都会帮少爷念咒净鬼的,还是她背的经文不够多?赶明儿再叫少爷教她念些驱邪赶鬼的咒语吧。 唉…… 又来了!呜!她握紧拳头,没什么好怕的,她又凶又壮,鬼还要怕她三分哩;倒是少爷文弱公子一个,恐怕挡不住恶鬼的邪气啊。 不行!正打算跳起来拿柳枝帮少爷赶鬼,喀拐一声,那边床上的少爷翻个身,跟着又是改变睡姿压木头的吱吱咯咯声响,还有悉悉索索的拉扯棉被声音。 先不要吵醒少爷吧。她躲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准备等他熟睡了,再来起身赶鬼,这才不会吓到少爷。 第8章 等着等着,她有些困了,眼皮渐渐盖了下来,脑袋空空如也…… 迷迷糊糊之间,盖在身上的丝被突然自己移动了起来。 哇吓!她睡意全消,差点惊叫出声,直觉就是要跟“鬼”抢回被子,可是……呜呜,原来她毕竟是怕鬼的,她吓得不能动弹啦。 丝被还在挪动,垂落地面的一端被拿起,再轻轻地覆在她身上,动作很轻,轻得几乎不会让她察觉,然后再将整张丝被密密地盖妥她。 她一愣,少爷在帮她盖被子?她太熟悉这种亲近少爷的感觉了,他身上并没有味道,也没有声音,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少爷。 盖好被子,她知道他还没走,就站在榻边,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她。 唉…… 幽幽的叹息轻吐而出,彷若一张看不见的丝网,立时兜住了她。 是少爷?不是鬼?少爷在半夜叹气? 为什么?柳依依缩在丝被里,忍住爬起来一问究竟的冲动。 她可以抹净沾了灰尘的桌椅,却无法帮少爷抹去引起叹息的缘由,那是因为喜儿姑娘而起的吧。 她不敢睁眼,只是听着,听他走到了窗边,好半晌没有声音,也许是在看月亮,也许是在想心事,就在她念过一百遍的“窗前明月光”后,轻轻的脚步声又来到她榻边。 他再度拉整了早已密实包裹住她的被子,将被角塞进垫褥下面,接着就是他那改不了的“坏习惯”,伸掌往她头顶摸了摸。 少爷的手好冰凉!她咬住唇瓣,忍住莫名其妙涌上眼眶的热流。他这样半夜起来叹气有多久了? 轻轻的脚步声离去,那边的床上又传来床板的吱咯声响,还有悉悉索索的掀被声,然后,一切归于无声,静夜悄然。 她陷在黑暗之中,心头无来由一阵慌乱,指头紧紧扯住少爷特地给她睡觉盖的上等蚕丝被,将自己蒙了起来,抑下胸口剧烈的心跳。 月光悄悄映上窗棂,更深露重,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失眠了。 夏日暖风微熏,池塘莲花合起花瓣,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戏台上,戏末上演,几位乐师他试一下弦子、他吹一声喷呐,咿咿嘎嘎,好不吵嘈;戏台下,七个娇艳美丽的表小姐难得聚在一起,莺声燕语,娇笑如铃,一个嗓子比一个高,将丝竹乐音都给盖下去了。 “哟,三表姐,你都二十了,怎么还嫁不出去?莫不是人老珠黄,没有人要了?这样咱观云表哥怎会看上你?” “呵!五表妹,你年纪轻轻,倒是心肠歹毒,爱造口业,姑姑不会喜欢你这种没有佛心的媳妇啦。”三小姐眨着涂了金粉的眼皮,神情迷蒙地道:“况且我和观云表哥年纪最近,从小玩在一起,他待人亲切和气,知我甚深,妾身唯愿托一良人,此生心愿足矣。” “你们光说自己的好有什么用?”四小姐比着莲花指,不经意地展示她指头上十个闪闪发光的金戒玉戒宝石戒。“我爹说,他会陪嫁我十万两银子、十辆车、五十匹马、五十个奴婢,教观云表哥好生威风得意。” “你做表面功夫罢了,观云表哥才不这么肤浅。”八小姐随时一卷在手,却不见她翻页。“我爹还可以拿出更丰厚的嫁妆,而且我会陪伴表哥日夜苦读,鼓励他努力向上,将来好考取功名,光耀侯家门楣。” “真是不害臊,还没嫁人,说得好像真的一样,还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大小姐呢。”七小姐正襟危坐,很不屑地道:“我的婚事,爹娘自会帮我跟姑姑姑爹说去。我会理家,又懂诗书,将来襄助夫业,非我莫属。” 少爷怕了你们了。柳依依站在远远的场子外,心里直犯嘀咕。 要是任其中一位表小姐嫁进来了,这个天天逼少爷念书考试,那个不时要少爷驾车游街展现阔气,还有的拿着帐簿向少爷追利润,她们之所以嫁给少爷,只不过想藉着少爷晋升为富贵的少奶奶,并非真心想嫁给少爷这个“人”——这样少爷会不会很累啊? 同样地,老爷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夫人平日不管少爷,见了少爷就要他成亲,所以少爷总是在外游乐,嬉耍终日,就是为了逃避加诸在他身上的各样责任吗? 可少爷总得长大,他终究得成为一家之主,为人夫,为人父……也或许到了那时,水到渠成,他自然而然就担当得起,无需她替他挂心? “观云表哥!观云表哥!”此起彼落的娇喊打断她的杂思。 侯观云翩翩来到,依旧是俊颜带笑、玉树临风,后面照样跟来了帮他抬圈椅的随从,大摇大摆,走路有风,只差没人帮他打黄伞铺红毯了。 他一见到热闹的场子,眼睛为之一亮,笑着招呼道:“各位表妹好啊!好久不见了。” “观云表哥,你过来这边坐呀。”小姐们或拿扇掩嘴,或拿罗帕媚笑,有的含情脉脉,有的矜持娇奇qisuu.书羞,各有特色,各有姿态,全是为了吸引观云表哥关爱的眼神。 “我跟娘坐。”侯观云早就挑好最安全稳当的座位了,快步走过危险阵地,咕咚落坐在娘亲身边,笑咪咪地问道:“娘,今天演什么好戏?” “就等你了。”侯夫人冷眼瞪他。“你老头祭人家的什么死鬼?!你没事别去瞧热闹,真是受不了他们江家的秽气,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 “娘,我看开场戏就好,我还要跟江四哥去喝酒……” “都说别去沾他家的秽气了。”侯夫人好不容易逮来儿子,自然不肯罢休。“你不准走。趁着看戏的空档,多和几位表妹聊聊,不要辜负为娘的这番苦心安排。” “是。”侯观云无可奈何地应允,朝帮他摆茶点的柳依依耸肩。 柳依依抿唇微笑,跟他眨了眨眼,暗示必要时,她会掩护他出去。 只是,戏才刚开场,表小姐们也还没展开攻势,就有几位舅妈姨妈等待他去问候,恐怕少爷还得捱上大半天才能挣出生天了。 她退出坐席外头,等在后边,以待随时传唤。 戏台锣鼓齐响,崔莺莺出场,摆了一张苦旦脸,央求红娘为她去探害了相思病的张生。 “你是柳依依?”身边突然来了一位娇客,娇滴滴地问道。 “六小姐,我是依依。” “就是你呀。”葛凤姝上上下下打量她,从眼睛鼻子嘴巴看到胸部腰臀直到裙摆鞋子,不可思议地道:“我观云表哥最爱的丫头?” “依依只是少爷房里的打扫丫鬟。”柳依依说着一贯的说词。 “哪只是打扫丫鬟而已,我的将来还得指望你呢。”葛凤妹展露娇笑,过来拉她的手,热情地道:“依依,你快告诉我,我观云表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平常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我都要知道。” 看来诸位表小姐还会来找她问相同的问题,柳依依切身感受到少爷的无力感,不觉暗笑在心,但仍忍住板着脸孔,向六小姐一一禀明。 “少爷爱吃银耳莲子羹,喜欢麻油口味的菜色,他平日会上山水茶馆听说书,闲来看些风花雪月的小说杂文,没事就带八个随从——他喊他们八卦阵,去找喜儿姑娘。” 不加思考,顺口说来,柳依依禀告完毕,却是心头一惊。 她甚至还可以继续说,他有二十把扇子替换拿着,小腿的脚毛又长又多,发心刚冒出两根白发,右耳后有一颗小痣,夜晚总往右边侧睡…… 服侍少爷近五年了,同房“睡觉”也三个月了,而他为了省却麻烦,干脆扮戏扮到底,要她不止“陪睡”,还得做为一个贴身丫鬟,帮他打理睡房里所有的事务,包括梳头洗澡铺床叠被种种生活琐事,让其他七仙女恨得想将她给咬烂撕碎。 仅仅三个月,她已完完全全了解少爷的习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不就是一个贴身丫鬟的本分吗?不管扮不扮戏,既然拿了工钱,了解主子、照顾主子、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的,这就是她的工作。 “哼,程喜儿哪攀得上我的观云表哥。”葛凤姝听到表哥的最爱,一双柳眉倒竖了起来。“她要进了门,不就弄得我一身臭油味!依依,你说那个程喜儿有什么好,值得我观云表哥苦苦追求?” “依依没见过喜儿姑娘,不明白少爷的想法。” 也许,她是明白的,那夜复一夜的绵长叹息,不就是为了喜儿姑娘吗? 他既睡不着,她也无法人眠,只能静静地躲在被窝里,任由那叹息声所牵引,令她也想叹气了。 她怎么也跟着忧愁起来了?她明年将满十八岁,届时离去了,戏也扮不下去了,主仆情分既断,这些他人的感情纠葛对她都不重要了。 可是少爷不是“他人”啊,她好不忍他这般夜夜忧愁不眠…… 唉!当丫头当到陪主子失眠,也算是很尽忠职守了。 “依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当观云表哥得不到程喜儿的替代品。”葛凤姝握住柳依依的手,往里头塞进一只金凤钗,热切地道:“送你的。观云表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跟我说喔,我将来一定不会亏待你。” “六小姐,这个不行……” “我还要拜托你帮我照顾观云表哥呢。”葛凤姝匆匆丢下话,眼角一瞥,急道:“我娘在找表哥说话了,我得回去了。” 柳依依低头细看,一只金凤躺在她的掌心,展翅昂扬,熠熠生辉,她若随这金凤飞去,沾着那凤尾的光芒,亦能镀上一层金光吧。 但,金光能持续多久?黑夜总会到来。将来喜儿姑娘或是六小姐进屋了,自然会带来她们更贴心的丫鬟,将她取而代之。 第9章 管他谁来取而代之,她本来就不可能长久服侍少爷,少爷总得去过他自己的人生;而她,也会回去爹娘身边,去开她梦想中的大客栈。 望着少爷苦哈哈的背影,她拿出帕子,仔细裹好金凤钗,打了一个死结,随手塞进口袋里。 第四章 枫红枫落,暗云低垂,天气这么冷,大概快下雪了。 宜城北边的小巷飘出阵阵香味,令人食指大动,寻香而去。 “侯公子,您慢定。”程喜儿送客出门,微笑道别。 “是……”侯观云抱了一袋包子,油纸透出的热气烫着他的胸膛,望着那张柔美的笑脸,他竟是无言以对。 父亲竟然使出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程家老二,在恶叔叔和堂哥的唆弄下,硬是将喜儿给赶出了油坊,让她失去了一切,而他又有什么脸去面对她呢? 侯公子,您想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我罢了。 想娶她,的确是出于冲动和歉疚,希望能够稍稍弥补她,给她过上好日子;可喜儿喜欢的是江四哥啊,即使他拿出真心诚意,不再嘻皮笑脸,她还是不会嫁他,她心中只有那位沉静的男子。 他又是心头一紧!因着父亲和程家叔侄的阴谋,使计让喜儿赶走了油坊掌柜江照影,他明明可以预防的,却一时大意,让那诡计得逞。 看她悲伤痛哭,看她辛苦做包子谋生,他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弄走江四哥在先,夺油坊在后,父亲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一间小小的油坊也不放过。他为侯家汗颜,更为侯家惭愧。 种种复杂的心思没有显现在脸上,他扯开大笑脸,爬上了马鞍。 “喜儿姑娘,我赶明儿再多叫几个家人来买包子,包你赚大钱。” “可别这样。”程喜儿笑着摇头。“还得留着卖给乡亲呢。” “嘻!幸好我每天过来抢包子,不然就没得吃了。” 策马离去,冷风迎面扑来,他的笑脸凝住,眼底涌起沉重的忧郁。 “吃包子喽!好吃的热包子买回来了!” “又是包子。”开心跑出去迎接少爷的七仙女面有难色。“少爷呀,我们早就吃腻了,拜托别再吃了。” “很好吃啊。”侯观云笑眯咪地拿出一颗包子,咬了下去。“啧,你们瞧,里头肉馅鲜美,汤汁香甜,有没有闻到香喷喷的味道?” “是很好吃啦,可我们天天吃……呕!”梅蕊也不管少爷不高兴了,实在是连吃了三个月的包子,闻到包子味就想吐了。 “你们都不懂,这是少爷专一。”吟秋逮着机会吹捧一番,拿了一颗包子捧少爷的场。“以前喜儿姑娘卖麻油,少爷吃麻油,现在她卖包子,少爷又改吃包子,你们见过这么深情的人吗?” “吟秋,我看阿原待你也挺深情的。”侯观云热心地道:“过完年你就满十八了,我当你们的现成媒人,改天找阿原他爹娘去你家说亲呗。” “少爷!”吟秋的长指甲掐进了包子里,喷出了汤汁。 呵!又赶走一个劲敌了。六仙女你看我、我看你,喜不自胜。 “咦!依依不在吗?”侯观云数着人头。 唉!还有一个强大劲敌呢,她们怎么拚也拚不过她。 “少爷,依依听到你回来,急着进房帮你暖床了。”荔红凉凉地道。 “好。等她暖够了,我再进去。”侯观云坐了下来,眉开眼笑地招呼七仙女。“你们怎么不吃?什么事不高兴,一个个臭着脸?” “少爷,我哪敢像依依那样跟您摆臭脸啊。”梅蕊拿出一条绣花帕子。“您看,三小姐她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您绣了一条帕子呢。” “少爷不拿这种花帕子啦。”春碧赶紧献出宝物。“这是四小姐为少爷添置的暖手炉,冬天到了,让少爷手窝着暖和。” “八小姐比较有学问,她帮少爷找来棋谱。”荔红呈上一本簿子。“她说下回来,少爷的棋艺一定更精进了,得让她三个子才行。” 各个丫鬟鼓起如簧之舌,各为其主,因为,只要托她们办事的小姐入主这间屋子,也就是她们飞上枝头的时候了。 “哎哟,这么多东西,看得我眼都花了。”侯观云笑着拍拍肚子。“今天吃了六颗包子,哎,肚子饱了就困了。” 撇下哀怨跺脚的七仙女,他走进了房间。 才转进里间,就看到依依站在床前,拿着柳枝,从床头点到床尾,嘴里念念有辞,做着一成不变的驱邪仪式。 看到她的动作,侯观云不觉一哂。再瞧瞧那柳枝,大概是初秋还翠绿的时候折下来的,如今柳叶枯黄,摇摇欲坠,她也扫得有模有样? “依依,你念什么咒文?不再有胆小鬼将风吹墙洞当作鬼哭声了,你还是要拿柳枝赶鬼?”他笑着脱下貂皮外氅。 “少爷。”柳依依做完仪式,立刻过来帮他宽衣。“夫人交代的,依依一定得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小鬼躲着没抓到。” “以后别做了。”他坐到床上,正要脱靴子,她已经蹲跪下来。 “多做没什么不好,这是保佑少爷平安的。”她帮他脱靴。 “好吧,你想做就做。”他顺手拍拍她的头,这等无聊的芝麻小事,他也懒得理会了。 躺到床上,他顿感温暖舒适,寒意全消,原来被子枕头都热了。 他惊讶地侧过身子,撑起手臂看正在整理貂皮外氅的她,笑道:“依依呀,你果真暖床了?” “我用火盆煨了一下。少爷,不够暖吗?” “够了。”他拉起棉被,闻到淡淡的炭火味道,很满意地问道:“你怎知道我要睡觉,先将床暖了?” “只要少爷白天这个时候回来,总会小睡片刻,所以我先烧了火盆,也让这屋子暖和些,你可别嫌太热,不然下回就不帮你煨被了。” “不会不会,这样最暖和、最舒服了。” 他之所以要小睡,是因为夜晚经常惊醒,往往醒来之后,夜阑人静,他不免想到许多忧心又无能为力的事情,然后就睡不着了。 “依依,你没什么烦恼吧,晚上总见你睡得很熟。” “少爷你这房间风水好,冬暖夏凉,而且鬼都被我赶跑了。”柳依依说着就笑了。“所以我睡得很好,晚上从来不会作梦。” 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侯观云还真羡慕她熟睡的功夫。 不知不觉,他跟她已“睡”过春夏秋冬了。他睡床,她睡榻,两人隔了很远的距离,但再怎么远,也是同处一室;当他半夜辗转反侧或是躺不住坐起时,他总会往她那边看去,怕吵到了她。 或许是姑娘家害羞,她总是面向墙壁侧睡,他看到的也是盖在被子里的背部和黑发,日复一日,动也不动,维持同样的睡姿。 “依依,当个孩子真好啊,每天吃饭睡觉玩耍。”他有感而发。 “我将你剁成碎肉,塞回娘胎,好不好?” “能塞回去是最好了,可还是得生出来,面对这个苦难的人间。”他双手交叠在脑后,玩笑似地道。 “少爷,我去寺里拿几本佛经,你每晚念三本,包你烦恼全消。” “呵,阿弥陀佛。”她果然还是不解世事的孩子啊。 “少爷,快睡,还想我唱曲儿哄你吗?”柳依依笑着帮他放下绡帐。 绡帐徐徐垂下,遮住了那张清丽容颜,在她拉掩绡帐之际,他看到了桌上白瓷花瓶里插的几枝带蕊梅枝。 春天桃李,夏日青竹,金秋红叶,按着季节,她为他的房间妆点一方幽静,那是外头那群忙着拿香粉熏他的丫鬟所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当他白天小睡时,她会拿一张小凳坐在房门口,不让其他丫鬟进来吵他,或是他有事叫唤时,她可以立刻应答。 小泥球这一年来吹气似地抽长长大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些,言行举止轻巧了些;她是一个很体贴的丫鬟,他很喜欢她,有她的贴心服侍,跟她天南地北闲扯淡,他自在愉快。 但他再怎么喜欢她,也不能留她,时间到了,她就得离去。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丫鬟就是来来去去。年幼不懂事时,他曾因喜爱的丫鬟姐姐离开而嚎啕大哭,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岁月递嬗,人事更迭,又有什么能长长久久留存在他身边的呢? 他不可能拥有喜儿,这是感情落了空;他更担心父亲的鸡鸣狗盗勾当迟早会东窗事发,那么,他的万贯家产也会落了空。 那他还剩什么?孤孑一人? 仰望浮云也似的绡帐帐顶,他闭上眼,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轻叹,传到了坐在门边的柳依依耳里,她一动也不动,停下拿针线串着红豆的动作,再将双手缓缓地放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好像让针给扎了,痛。 宜城大事年年有,去年特别多。夏天时,程实油坊掌柜江照影因侵吞公款跑去赌钱,被小姐赶了出去;接下来程家血脉程耀祖回乡,赶走养女身分的程喜儿;到了冬天,江照影回来了,误会冰释,还跟小姐成了一对儿,住在一起卖包子。 又是新的一年,初春日暖,东风微凉,山水茶馆里,三人围桌而坐。 侯观云坐在他专属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摇着越扇越凉的折扇。 “江四哥,你回来真好啊。唉,唉,唉,真好啊。” 侯观云连叹三声,既喜且愁。喜的是喜儿和江四哥有情人将成眷属,他也正式宣告战败;愁的是油坊一日不还喜儿,他就一日于心难安。 第10章 “哈啾!哈啾!”坐在旁边的少年让那凉风扇得打了喷嚏,忙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热茶。“这位侯少爷,你就别扇风了,天气挺凉的。” “我说辛兄,这你就不懂了。”侯观云越扇越起劲,笑道:“我是当少爷的,你也是当少爷的,当少爷的就要有个爷儿样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倒显得寒酸了。有人是戴玉扳戒、金指环,弄得全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我嫌这俗气,不如拿上一把题诗的扇子,还能显出我姓侯的脱俗品味呢。” “你这样的少爷我当不来。”辛勤听了咋舌。“我要帮我爹贩马,没空去扇扇子,而且我又笨笨的,所以来找阿照哥回去帮忙。” “你请不回江四哥了啦,他的心都放在这里了。”侯观云笑咪咪地合起折扇,望向眼前的沉静男子。“江四哥,我说的是也不是……咦!” 他的目光越过江照影,竟然见到依依带人进了茶馆大门。 小泥球趁他不在,溜出来逛街了? “哈!”他朝她挥了挥手,忙起身朝桌边的两人拱手道:“江四哥、辛兄,我那边还要忙,打断你们的谈话,抱歉啦,你们继续聊,茶点尽管叫,我请客。” 柳依依乍见少爷跟她挥手,吓了老大一跳!她以为已经过了说书时间,他不会在这里,没想到他还在跟人喝茶聊天。 “少爷,”她忙介绍身后的几位。“这是我爹,我大妹妹柴儿,我妹夫土坎,我带他们过来吃顿饭,吃完后就会回府了。” “哎呀!依——沟儿,是你爹啊!”侯观云硬生生吞下依依的名字,朝老汉拜个揖,扯出大人小孩都爱看的俊美笑容。“柳老爹,来城里玩呀?我闲得发慌,正好带你四处逛逛,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柳条见到这么一个风采翩翩、俊俏白净的大少爷,早就愣傻了,他张大了口,瞪大了眼睛,就呆呆地看着侯观云。 “是少少……少爷。” “柳老爹,你家沟儿带你们上这儿就对了,这里的茶食风味独特,高贵不贵,你们再等一个时辰,下午还有一场说书呢。” “少爷,我爹他们要赶路回去。”柳依依忙道。 “这么赶?”侯观云招来掌柜,笑道:“快去准备楼上厢房,本少爷今天请客,给我上最好的菜色。喂!你们快抬了我的椅子上去。” “少爷,不用了……”他会吓坏她爹的。 “柳老爹,还有沟儿的妹妹、妹夫,来,楼梯在这儿,小心走,别绊着了。” 两个随从率先扛了少爷的宝贝椅子上楼,柳家三人见到这位俊逸贵公子,早已敬若神人,崇拜有加,也就迷迷糊糊地跟在侯观云后头上楼。 柳依依只得提了裙摆,紧紧地跟着上了楼。 这就是走出睡房外的少爷。不管是老爷夫人面前,或是到了侯府外,他处处显现出来的就是这般快活无忧…… 她蓦地心头一凛,仿佛听到了那声轻叹。 日光明亮温暖,一下子就驱走暗夜叹息;她摇摇头,不想了。 “来,吃菜。”侯观云笑着介绍菜色。“这道卤鸭可特别了,得先将葱花、酱油、笋丁、香菇、还有一堆我说不出名堂的东西塞进鸭的肚子里,再用酒去闷蒸。你们闻闻,这味道可香的呢。” “要用这么多材料,一定很贵了?”柴儿夹起一块鸭肉,闻到那浓冽的香气,一下子不敢吃下去。 “少爷是有身分地位的,吃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了。”一脸老实的土坎则是每上一道菜,双手就合十拜一次,再恭敬地咀嚼入口。 吃上几口菜,桌上气氛热络了,柳依依却很不自在。即使她跟少爷很熟了,却从来没跟他平起平坐一起吃饭,她想站起来服侍,却让侯观云以目示意制止了。 “一家人吃饭,轻松些。”侯观云招呼得不亦乐乎。“沟儿,你爹来了这么多天,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有空可以带他出去玩呀。” “少爷,你对我们沟儿实在太好了。”柳条说着,眼眶便红了。“沟儿写信回家,说老爷夫人少爷都是大大的好人啊。” “沟儿,多谢抬举喽。”侯观云笑着跟柳依依挤眼睛。 “少爷啊,我们沟儿只是一个扫院子的小丫鬟,是你心肠好,肯帮我们,这一定是沟儿前世修来的福气,才会遇到你这么好的主子。” “呵,我只是请你们吃一顿饭,用不着从前世就修了吧?” “呜!少爷你真好哇!”柳条抱着碗,泪水喷了出来,感激涕零地道:“你是qi書網-奇书菩萨心肠,知道我们生活不容易,年年赏钱给沟儿,她存了下来,给我们去年盖新房、今年买田地,谢谢你!谢谢大少爷啊!” “喔……”侯观云望向柳依依,眼神交会,不言自明。 他去年春天给了她三百两的“睡觉钱”,她果然用在家人身上了。 “怎么今年才买地?”他很好奇她对这笔意外之财的安排。 柳依依说明道:“去年土坎来宜城,我托他带一些钱回去,给爹娘弟妹盖屋子、做衣服,另外还有剩的就让他和柴儿开间茶水铺。” “大姐说茶水铺生意好的话,明年就要开客栈了。”柴儿掩不住兴奋的神色。“生意真的很好。官道上来往的人车很多,每个人都停下来喝茶,还有人问住宿,我们只好让出家里的房间给他们睡。” 土坎也露出憨实的笑容。“茶水铺热闹,忙不过来,我雇了几个村人帮忙。等大姐回来开客栈,还要请更多的人,让大家都有钱赚。” “很好、很好。”侯观云抚掌笑道:“我就说货通有无嘛,本来鸟不生蛋的官道边,突然立起一间茶水铺,自然就会有需要的客人进来了。” “少爷,你心肠好,对我大姐好,我娘每天求菩萨保佑你好人有好报,长命到百岁。”柴儿又道。 “哈,不敢不敢。要保佑也是保佑你家大姐。瞧,我本来要她买朵珠花还是裁一块花布好好打点自己的,她倒全拿回家了。柳老爹,你好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侯观云笑咪咪地打开折扇,大扇特扇,扇得他鬓边发丝都飞扬起来了。 柳依依双手在桌下用力交握,忍住想要帮他重新梳理整齐的冲动。 那是早上她为他梳的髻发。他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发丝有些凌乱了,即便爹和土坎的头发远比他更乱,但他那么一点点的乱却直捣她心底深处,搔动着她,令她焦躁难安。 他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他喊他沟儿,就是让她在家人面前,仍是那位柳家的大女儿柳沟儿,而不是侯府诸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侯太少爷的“陪睡”丫鬟柳依依。 她不惊讶他的细腻心思,却也越来越困惑于房里房外截然不同面貌的少爷了。 她知道他还在等她的话,便转过了视线,不再瞧他的鬓发,又道:“至于买田地一事,因为得跟镇上的大老爷做交易,兹事体大,我怕我爹老实被人欺,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打听,问清楚买卖的事情。” “你想得很周全。”侯观云笑问道:“你怎么问?” “我去请教帐房的管事先生。” “他们很忙,不见得愿意理会你。” “我跟他们说,少爷打算做土地买卖,又怕空口说白话被老爷骂,所以要先请教他们一些价钱、契据、订约、买卖细节的问题。” “哈哈哈!柳老爹,你家沟儿真厉害,太聪明了!”侯观云拍手大笑,他不介意被她利用,他还得向她学这招借花献佛呢。 柳条听不懂女儿和少爷的对话,但一听到少爷夸奖他家沟儿,竟然又感伤起来了。他放下筷子,从头说起:“沟儿从小就聪明懂事,自己会捡柴抓鱼去镇上卖,换些米盐回来;她下头几个妹妹,都是她帮忙把屎把尿的,但家里实在太穷了,她听说城里好谋生,呜……” “爹,怎么说着又哭了?”柳依依想到往事,心头微感酸疼,忙又强笑道:“我在宜城过得很好,又能赚钱贴补家用,你不要担心。” “可你在外头吃苦,有了委屈只能自己吞,没人疼着你呀。” “爹,老爷夫人少爷人很好,和我一起干活儿的丫鬟也情同姐妹,这几年不也就这样过来了,我还长高、长胖了呢。” “呜呜,是长高了,你十八了,也该嫁人了,不能老当丫头啊。” “等过了端午,我就会回家了。”柳依依掏出巾子,扶着老泪纵横的爹,仔细地为他拭泪,像是哄孩子似地柔声劝道:“爹,回去可别说着又哭了,会让娘伤心的。柴儿,土坎,你们留意爹,大家聊些在宜城里碰到的有趣事情,别勾着娘难受。” “嗯,我知道。我会跟娘说,少爷请我们吃饭。”柴儿的语气故作轻松,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扯着柳依依的衣角,哽咽道:“大姐,你一定要赶快回来,我们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们。”柳依依忍住泪,逸出微笑道:“再几个月就见面了,别难过了。来,别顾着说话,吃点东西。爹,这块肉给你,我先帮你撕小块,你牙不好,慢慢嚼,才不会伤了胃。” 她拿筷子将一大块糖醋排骨剔成小块,再放到父亲的碗里,又忙着帮妹妹和土坎夹菜,自己倒没吃上几口饭。 因着亲人来到,她脸上绽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虽然方才泪水浮上了眼眶,濡湿了睫毛,却也让那双黑眸更加灵动了。 侯观云不再摇扇,只是将扇子贴在胸口,定睛看着她。 柔情体贴,言语温煦,浅笑甜美,小泥球果真长大了、成熟了,像一朵红花也似地绽放开来。 第11章 原来,到了端午,她就满十八岁了,离去的日子竟是如此迫近,不由得令他心口一揪,仿佛即将失落最宝贵的事物。 他还想要什么?一个什么都有的富贵公子还要奢求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象依依一家人这般相聚,好好吃上一顿饭,说上几句体己的贴心话;钱财赚了就有,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感却是难求。 但,他不能留她,更不能向依依要求这种家人似的情感,他已经享用得太多了,他不能耽误她;她开不成大客栈,可是会怨恨他这个自私自利的少爷,说不定还会被她钉草人。 他想笑,却是不自觉地幽幽一叹,抬眼望向窗外蓝天,外头天气何其清朗,他的内心又何其灰暗! 啪!他拢起折扇,拿起筷子,扯出大大的俊美笑容。“来来!别顾着聊天,也要吃菜嘛。别客气,吃多少都算我的。” 少爷又叹气了,柳依依心头一紧!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为他的叹息所牵动了。她低下了头,自然而然屏住了呼吸,如同无数个躲在被子里的暗夜,无声无息,将那声叹息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沟儿,你帮少爷盛一碗热汤。”柳条本想亲自动手,才站起来,就被侯观云笑咪咪地压下,只得赶紧喊女儿。 “好。”她拿了碗,默默地为他盛汤。 肉块放在碗里,很快就被汤汁淹没,看不见了;而他的叹息,终究是会如热气烟雾般消失呢,还是越埋越深,成了她这颗心的一部分? 唉!不想长大呀,什么时候她的心眼儿变多了?爱烦恼了? 第五章 不去搅动,就不会看见;她尽量不再去想他那对深郁的瞳眸,以及夜半微乎其微的叹气声,只是静心等待十八岁那天的到来。 事实上,她觉得自从江照影回来后,少爷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也不再听他谈到喜儿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为他松了一口气。 情爱太过沉重,她愿她的少爷还是一个没有烦恼的爱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热的初夏夜里,少爷又开始辗转反侧了。 府里的人不断传说,江照影不改过去的浮浪公子恶习,又开始上酒楼花天酒地。丫鬟们绘声绘影,好像亲眼所见;她们耻笑程喜儿不爱痴心的少爷,却去爱上一个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够傻了;瞧她现在不但油坊没了,也错看了情郎,正可谓人财两空啊。 柳依依只是听着,对她而言,喜儿姑娘的遭遇不过是外头的街谈巷议,然而,少爷的心挂在程喜儿那儿,她不能不跟着挂心…… 这夜,已经躺下约莫两刻钟了,她又听到了那声幽缈的叹息。 阗黑的房间里,床上那人有了极轻微的动作,他下了床,穿上外衣,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她立即坐起身,望向幽淡星光里的空床,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三次夜里跑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也没听他提起,隔天照样是一张朗朗笑颜,彷若昨晚一夜好眠,平安无事。 哪能无事啊!他的叹息一天比一天重,那位喜儿姑娘果真让他担忧至此?或者,她应该去找程喜儿说明,好让她能明白少爷的用心,求她接受少爷的情意? 这样,少爷就不会再叹气了吧? 她抑下一阵阵辗过心底的酸楚感觉,也跟着出了门。 “江四哥啊!” 抑郁的呐喊声随风飘来,柳依依躲在屋角暗处,看着少爷目送那个摇摇晃晃的酒醉背影离去,气恼地挥拳向空。 她看到了少爷和江照影的激烈争辩……与其说激烈,其实激动的只有少爷;江照影带着淡然而决绝的态度,明明知道让喜儿姑娘伤心了,却仍执意跟那帮坏蛋混在一起,甚至叫少爷去照顾喜儿。 可少爷有了机会,为何裹足不前,还一直劝说江照影改过向善?莫非是因为少爷太喜欢喜儿姑娘了,所以只愿看到喜儿姑娘跟她所爱的江照影在一起,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 这种满足真是孤独、凄凉啊。 长长的、重重的叹息声回荡在静夜无人的街上,她的傻少爷又在做什么呀,她的心被紧紧扯住,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孤寂的身影走了出去。 走着定着,向来昂首阔步的少爷竟也像是喝醉酒似地摇摆不定,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踢石头,脚步极为沉缓,彷佛每一步都有千斤的重量,让他举不起、迈不开。 回到了侯府后巷口,他竟然踉跄了一下,人就往墙边倒去。 “少爷!”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赶忙上前扶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侯观云没有跌倒,他的手掌按在围墙上,乍看到她,除了惊讶,更有一种被窥伺的恼怒感。 “你怎会出来?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吗?”他扬高了声音。 “是的。”柳依依直接承认,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好理由。“夫人要我看顾少爷,半夜不能乱跑,万一丢失了还得提灯笼去找……” “我半夜乱跑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管吗?!”侯观云吼了出来。 “可为了少爷的安全……”开不得玩笑了,她声音微颤,少爷从来不发脾气的,他是怎么了? “我是男人,我怕什么?!而你一个小姑娘家,半夜跑出来乱闯,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我不怕。”凶什么!她也会凶! “呵,你没碰过坏人,当然不怕了。”侯观云眼眸转为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讽笑,冷冷地道:“你知道坏人长什么样吗?你以为坏人都是獐头鼠目、拿刀动剑的吗?不,我告诉你,坏人就像我这样!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杀人不流血,让你根本无从知道他就是坏人。” 那一步步逼近的气息熏炙着她,带着某种危险的氛围,彷佛他是一个随时会下手伤害她的坏人,刹那问,她感到惊慌无助,他进,她退,直到她的背脊靠上冰凉的墙壁。 她仗着仅存的力气,勇敢地直视他,当目光接触,一望进那对似熟悉又陌生的幽深瞳眸时,她的心思顿时变得清明。 那里头起了波涛巨浪,少爷的心情很乱,乱到让他失了方寸。 “少爷,你教训得很好,可这里不是说道理的地方,我还是要请少爷回府,再乖乖听你训话。”她以平常的口气应答。 “我说的话,你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呀?!”小泥球竟还跟他说笑!咚!他双掌用力击向围墙,将她困在墙壁和他的手臂之间,怒目而视道:“你可以再继续装作没事,我看你碰到坏人还能不能这么冷静!” 言语之间,他那高大的身形已经压了下来,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更能直接感受到他喷在她脸上的灼热鼻息。 她却还是仰着脸,无所畏惧地凝望他,两人的视线好近好近,近到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能看见他的黑眸和鼻尖。 “少爷,你是好人,你不会欺负我。”她镇定地道。 “是吗?呵呵。”他瞪视着她,欲笑不笑的。“你们当丫鬟的,本来就是我的玩物,摆在房里让我发泄用的,你还当我是圣人?” “少爷是君子,也是专情的人。”那诡奇的笑声令她发颤,她以手臂和手掌紧抵墙壁,不让自己畏缩而逃,再慢慢地道:“少爷喜欢的是喜儿姑娘,我相信少爷为了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专情?我喜欢喜儿?”他的笑容冷冽,带着一抹寒光,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喜欢她?!” “少爷一直痴痴等着喜儿姑娘,对几位表小姐只是兄妹情分,更对我们丫鬟不屑一顾,所以喜儿姑娘在少爷心中是有极大的份量的。” “呵!不屑一顾?你的口气倒是很哀怨,原来你也跟她们一般念头,想爬上我的床当我的小妾?” “不,我既跟少爷约法三章,就会坚守我的承诺。”她坚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后就去找喜儿姑娘,请她相信少爷的心意。” “不用你帮我做说客!”他陡地暴怒,双掌紧紧压住她的肩头,恼怒地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张,去做那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事!” “一点都不可笑。”他的手劲猛烈,她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压痛感,仍是直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少爷为了喜儿姑娘,夜夜叹气……” “你听到了?!” “是的,少爷夜不成眠,再这样下去,会影响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儿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来不想让少爷知晓的,可是……” 可是少爷刚刚跌了一跤,让她的心魂差点也跌落了。 侯观云笑得更加冷酷,声音也更加凌厉。“若你真去说了,她就会相信吗?我都和你“睡觉”了,还谈什么专情不专情!” “我会告诉她,我和少爷是做戏给夫人看的。” “你别自作聪明了!”他一张俊脸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双掌又狠狠地往她肩头捏了下去。“你很聪明,但本少爷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轻、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疯了!少爷弄痛她了,他的指头好有力,几乎快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我是年轻天真……”她忍着疼痛,却不由自主溢出了泪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爷,不能见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别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你还想要多少钱,我再给你。” “我不要。” “钱很好啊,你不也想赚钱,这才来宜城当丫鬟?” 第12章 他冷笑道:“有钱可以进屋子当我的丫鬟,有钱可以买田地、开客栈,有钱可以买通官府夺人油坊,有钱可以送给大老爷行方便,有钱可以赚更多黑心钱,钱再滚钱,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都是肮脏的啊!” “脏了我帮少爷擦干净。你别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去。” “擦不干净了,呵呵!肮脏钱我看着恶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过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给你,让你去开很多很多的大客栈。” “我不要!我开那么多客栈有什么用?我看你这样,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开你的大客栈!” “不,我宁可不要大客栈,也要看你好好的没烦恼。” “你!” 那双水眸蓄积着满满的眼泪,像是莹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地直视着他。 谁要他好好的没烦恼了?爹要他学奸诈的经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窝孙,丫鬟要他的宠爱,家丁要他的赏钱,外头的人要他挥霍银子,天凉了,他们会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饭时候到了,他们会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谁只是单单纯纯地希望他好好的没烦恼? 宁可不要开大客栈,也要他没烦恼,小泥球是真心的吗…… 这个可恶的丫头,他不该将她带进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叹息?又臆测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们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无需困脂香粉的陪衬,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轻暖的和风,轻轻地在这个微凉的初夏夜里吹拂,为他平息了躁动难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胧,他突然发现自己投射在围墙上的巨影,几乎将个儿娇小的她给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负姑娘的恶劣行径!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头,瞪视自己握紧的拳头,随即往前大跨数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将那双拿来恐吓姑娘的拳头敲在墙上。 “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 过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说了让他心烦,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怯怯地抚上他的背。 像她照顾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轻柔地拍抚他,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缓而柔和地安抚着他。 星子西坠,夜风已静,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与她手劲同样柔缓的规律呼吸。 “少爷,外面露水湿凉,我们回去了。”她轻声道。 侯观云终于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气扶他,两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时并未站稳,是以她立即顶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摇摇头。 “少爷,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绝,他身强体壮,又没病痛,怎就让一个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温温软软的,在这个凉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温暖的泉源,将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体里,令他不想放手。 这么小的手,却有足够的力气承担他这么大个儿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这么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个任他使唤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将重担移转到她那小小的肩头。 “依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爷。”她放开他,确定他可以踏出稳定的步伐后,再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雾围拢过来,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围墙外,瞬息万变,令围墙内的人措手不及。 侯府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因为老爷侯万金涉及多项行贿案件,三天前被关进大牢里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红没心情弹琵琶了,不是因为听琵琶的少爷已经三天不在家,而是……“我们还拿得到工钱吗?” “你还想工钱啊?我看连吃饭钱都没了。”春碧担心地道:“我听他们说,占程实油坊啦、诬告江照影杀人啦,还只是买通知县的小案子。老爷不只送钱给知县、知府和一大堆大人,还从他们那儿拿到不少方便。你以为侯家这么有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呜!既然钱是贪来的,那……这宅子会被抄吗?” 大院子闹哄哄的,上百个家丁丫鬟东边一堆、西边一群,个个掩不住担忧的神色,议论纷纷,诸多猜测,结论却都是一样的悲观。 柳依依独自站着,神色安静,但心里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样着急。 她照样每夜铺好被褥,扫柳枝驱邪,然而在漫漫长夜里,她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 第13章 少爷为求保释老爷,四处奔走求人,可听说那钦差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可能轻易放人出来…… 她不知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爷、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爷教她的心经,平静自己的心,也祝愿少爷安心。 现在夫人召集所有家仆,好像有话要训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断地拿巾子抹泪,看样子是还没准备好说话。 院子里吵闹不堪,众人仍是议论个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别聊了,大家安静,别说话了!” “是还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烦地道:“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脚都站酸了。” “还有人没到。”老李管家四处张望,又忙着挥手示意。“喂,你们别乱走,夫人在这边,都忘了规矩吗?那个去喊人的回来了吗?” “不好了!管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来了,一脸紧张地道:“我去找老爷院子的家丁,人一个也不见,连老爷房里的摆设、古玩、花瓶、宇画、甚至棉被枕头帘子都不见了!” 众人哗声四起。这不正是他们想做的事吗?只是他们还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动手,没想到倒让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转身就走,准备去带走几件值钱的东西。 “混帐东西!”老李管家气得发抖。“给我回来!全部回来!也不想想你们在这里吃香喝辣,现在主子有难,全都造反了?!” “管家大人啊,人家夫妻大难临头都还要各自飞,我们只是老爷夫人记不住名字的小仆役,再不赶快跑,还怕被连累了呢。” “明天就要发饷了,听说这三天来侯家的钱庄早被挤兑一空,不拿几件破铜烂铁去变卖,我都白干活儿了。” “大家别急……”老李管家猛擦冷汗。“这个……老爷是冤枉的,少爷已经在救老爷了,急不得的……” “哇吓!老爷是冤枉的,那乌鸦也变白的了。” “各位大哥、各位姐姐。”在吵嘈纷乱的杂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清亮朗脆的声音。“目前情况尚未明朗,我们该做的,就是等少爷回来,他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哟,依依啊。”立刻就有丫鬟讥笑道:“你都摸透少爷、了解他的用心了哦?那你说说,他不在,明天如何发饷下来?” “至多延迟几天。少爷绝不会亏欠大家。” “呵!好像是少奶奶的口气呢。”也有家丁不服气地道:“钱庄都没钱了,哪来的钱发饷?” “少爷会想办法。” “随便说说!也不知道你拿了少爷多少赏钱了,我们呢?家里老母妻儿还等着吃饭!这年头忠心耿耿没用啦,兄弟们,大家回去拿东西!” “等等!”柳依依大声喊道。 “小丫头真的端起少奶奶架子了?”众人仍不理会她,各自走路。 “各位大哥和姐姐进府时,都签了约、划了押。”柳依依竭力拉开喉咙,力图盖过吵闹的声音。“希望大家没有忘记,其中有一条,若是偷取主人家财物,一律逐出侯府,送官法办。” “咦!有这条吗?那张纸满满的字,我怎么看得懂!” “管家。”柳依依转向李管家,她的气势仍不足以镇住上百个人。 “是啊是啊。”老李管家忙不迭地点头,瞧他忙得昏头转向了。“大家现在都还是侯府的仆人,谁敢拿东西,谁就是小偷!” 柳依依提醒道:“还请管家尽快报官,请衙门尽速追回那几个盗走老爷房里财物的家仆。” “对对对!”老李管家只能跟着回应,赶忙唤道:“你们两个,快去衙门击鼓鸣冤……不对不对!去叫捕头抓人!” “呜呜!”侯夫人突然爆出哭声,众人顿时安静无声。 “老爷啊!”侯夫人又是叫魂似地哀号一声。“你才几天不在,大家就不听话了。呜啊,好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啊,你平常对他们好,他们都忘了,也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底了。” 有人搔搔头。虽然老爷夫人架子很大,但还算是善待下人。 “老爷啊,你这一去,我可该怎么办?观云还小,你教他怎么扛起这个担子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啊!” 少爷都二十二了,还小?说他不长进倒是实话。 “你们……呜呜!”侯夫人终于记得召集仆人来此的目的了,抹着泪道:“侯家有难,你们平日吃侯家的米、拿侯家的钱,得了侯家的恩惠,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了,你们谁也不能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迟疑。 “呜,舅老爷那边也在想办法了,苦日子很快就会撑过去了。今年的端午还是得过,施舍穷苦人家的一万颗粽子不能省,那是给侯家做功德的,记得端午之前全部发放出去。” 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有余力给人吃粽子? “晚上照样整间屋子点上灯火,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让人看轻侯家,有了火,气才会旺……” “朱大爷!你等等啊!”大门那边有人惊叫,极力阻挡来人。“你不能这样闯进来啊!” “侯家欠我钱,我不能来要钱吗?!”朱老大语气恶劣。 “可我家老爷……少爷……”家丁也不知如何说明。 “吓!这么多人是做什么?”朱老大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约莫二十来个壮汉,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百余人,倒是吓了一大跳。 “啊!是朱大爷。”老李管家平日跟着老爷招待客人,见到熟面孔,忙陪笑道:“请问有何贵干?天气热,不如先进屋喝一口茶吧。” 朱老大看清楚院子里原来都是一些丫鬟和家丁,也就再度摆起他的恶霸脸孔。“你们老爷欠我货款不还,今天来搬货抵债啦。” “你们不能这样啊!”侯夫人哀号一声,昏了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团混乱,老李管家也没空去关心夫人了,忙又哈着腰,愁眉苦脸地道:“朱大爷,您也知道我们的现况,请您大人大量,展延几天,少爷就快回来了。” “他回来也没用。要是侯家被抄了,我什么也拿不到了。”朱老大盛气凌人,大步往里面走去,作手势指使他带来的壮汉。“你们几个负责大厅,他家的柱子都是包金箔的,全部剥了!” “不行呀!朱大爷我求您行行好,我家老爷常常请您吃饭……” “走开!”朱老大昂起下巴,推开老李管家。 虽然在场有许多男家丁,但无人敢出面阻止。来人这么凶悍,只怕管了闲事,也跟着侯家一起陪葬了。 “请等等。”没王法了!柳依依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挡住了朱老大的去路,大声地道:“朱大爷,你这是强盗行径,衙门要抓的!” “哈哈!”朱老大好笑地望着小丫鬟。“你家老爷抢人家油坊、夺人矿山、高价卖给朝廷米粮,再跟贪官对分,到底谁才是强盗啊?!” “敢问朱大爷,你说我家老爷欠你钱,有凭据吗?”柳依依不跟他扯老爷的罪状,当务之急是阻止此人作乱。 “怎么没凭据!”朱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抖,大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瞧!这上头还有侯老爷的盖印呢。” “朱大爷,付款日是八月一日,不是今天。” “什么?!”朱老大急忙收起契据。“小丫头也识字?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而且上头也记载,我家老爷代销你的茶叶,届时按实际销出货物结算货款,余下货物退还,所以金额也尚未确定。” 朱老大额头蹦出青筋,不敢相信她一目十行,一眨眼就看完全部条文。 他当初碍于情势,不得不签下这份居于劣势的合同,好不容易侯老爷出事了,正想趁着兵荒马乱时捞回一笔…… 柳依依又回头道:“管家,请你去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提出朱大爷的契据,一一核对,看我说的对不对,最好也顺道去一趟衙门,找人来主持公道;还有,各位大哥,保住侯家的财物,就是保住我们的活儿和工钱,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侯家被人搬空吗?” 此话一出,老李管家如梦初醒,忙呼喝找人去帐房;男家丁也看出朱老大神色阴晴不定,想想柳依依说的也有道理,与其让人搬走财物,不如留着自己搬,于是个个大了胆,赶忙上前拦阻壮汉。 “好样的小丫头!”朱老大脸色铁青。“我今天带错合同了,你们侯家别以为逃得过今天,还有明天、后天呢!” 老李管家以和为贵,端着苦瓜脸打圆场。“朱大爷,那么,等时候到了,您再上门不迟,该付钱的,我们少爷一定会付给您。” “最好在给老子货款之前,侯家先别被那位玩乐少爷败光了!” 朱老太空手而回,侯夫人醒转过来,突地又爆出凄厉的哭声。 “老爷啊!你不在,一切都乱了!” 家丁丫鬟纷纷掩起耳朵,各自走避。现在该怎么办?没人知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摇头叹气,彼此窃窃私语,又开始打起侯家各样珍宝的主意。 人人心存怀疑,他们的玩乐少爷真有能力挽回颓势吗? 侯夫人哭到披头散发,闪亮的珠翠金钗颤危危地挂在头上;老李管家则是耗尽力气,无力地坐倒地上,两眼无神,老态龙钟。 没人记得柳依依两度出面阻止危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内,为了暂时化解他人疑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少爷身上。 等到少爷回来了,立刻就得面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重担,难道……在他那对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吗? 第14章 第六章 侯观云终于带回父亲了。 关押七天,侯万金大老爷享福惯了,不耐牢房生活苦闷,一夜忽然眼睛翻白,昏死过去,不能言语,无法行动,无法自理生活,钦差大人薛齐见他病情严重,特地网开一面,要求侯观云切结保证父亲绝无逃亡之虞,这才令其带回照料。 侯府陷入愁云惨雾,老爷勾结官府牟利的罪名不轻,不止牵连十数名官员同入囹圄,昔日从官府得来的非法营生也立即收回官有;而往来的商家立刻撇清关系,不愿再和侯家做生意,更有帐务纠缠不清的商家天天上门要钱,烦得帐房伙计宁可不要工钱,一个个辞工走人。 “老爷啊,你快醒来呀,你是存心要我不好过吗!” 侯夫人坐在床前,哭哭啼啼,一条抹个不停的巾子倒是干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娘家看轻,所以拚命赚钱是吧?好了,这下子连命也赔进去了,还连累观云收拾烂摊子。呜,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哇!” “娘,你别哭了,让爹休息。”侯观云站在娘亲身后,脸色沉郁。 “我偏不让他休息!”侯夫人突然杏眼圆瞪,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尖叫道:“活该你背着我偷上酒楼找女人,天天吃山珍海味有什么用?!外强中干!里头早被那些妖精榨得精血不剩了,只关你几天就生病了呀!要是判你个十年八年还是流放,你不如斩立决还比较痛快!” “你们扶夫人回房。”侯观云沉着气吩咐道。 “观云,别找大夫给他看病了!”侯夫人让两个冬瓜也似的壮硕仆妇扶走,仍不断叫道:“他两脚一伸,做的什么害人勾当也没了,死老头自己去担他的死罪,别弄污了咱家的清白!” 侯观云两道浓眉拧得死紧。侯家已经不清白了,连他也被列为嫌疑犯,幸经薛齐明察秋毫,查明他并无牵涉侯万金的种种罪行。 侯家出事,他也终于接手家业了,这是他最不愿意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可事情毕竟发生了,他只能面对。 “少爷……”帐房大掌柜战战兢兢地喊他。“钱庄空了……” “钱庄空了不会去调钱吗?!”他猛一抬头,吼了回去。 “可……可是……”掌柜心惊胆跳,从来都是笑咪咪的少爷竟然吼人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各地分号都没钱了,调不到……” “卖货!”侯观云指向房门外,吼声震得人人耳膜发疼。“仓库里有什么货,全部拿出来卖!” “可……可是……老爷出事,侯家名下的各个店面没人上门……” “没人上门不会去招揽生意吗?!”侯观云怒目而视,掩不住的疲惫让他的声音更形粗砺。“我爹养那么多伙计是做什么的?!吃闲饭的吗?!” 吓!不懂事的少爷也敢这么凶?大掌柜不敢指责少爷,只得解释道:“可是……就算我们想做生意,一开口就被人耻笑了,伙计们根本抬不起头来,连店门也不敢开了……” “不开店门,全部滚回去!我侯家也不请这些没用的伙计了!” “少爷,我们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爷触了法、生了病,没人出面主持大局,过一天撑一天罢了;还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粮仓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儿谋生的长工没了活计,也等着少爷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么主?!”侯观云已是头痛欲裂,问题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对处理,却是心浮气躁,一时难以厘清思绪。 可如今他是当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谁能作主? 送信给几位舅舅姨丈求援,全无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员不是涉案入狱,不然就是装作从不认识侯老爷,人情凉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脸,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是爹入狱前亲手交给他的。 “府里还有一点银子,你跟我到库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时雨,掌柜喜出望外,忙又道:“这些日子帐房很乱,老爷那里另外有密帐,我们对不上来,少爷你……” “知道了。”侯观云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头握紧。“如果有人来讨钱的……三天,你跟他们说,三天后,我侯观云亲自出面,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夜深人静,柳依依盯着黑暗里的空床。少爷回来三天了,却没有躺上床。 前后算来,他已经连着十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她爬起身子,轻轻地走出睡房,穿过大厅,来到虚掩的书房门口。 地上散满了红色和蓝色的帐册,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空间。三天来,少爷除了过去探视老爷和问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起初还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来问事,后来也不问了,就一个人闷头翻帐册。 书房寂然,少爷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悄悄走入,来到桌前。 那张俊脸半掩在臂弯里,白净面皮上长满了脏兮兮的胡渣,看来十分疲惫,即使闭目而眠,眉头依然皱着,好几天没有梳理的乱发一半披在肩上,让他更见消沉颓靡。 她细细看着他,心如锥刺,痛着、难受着。 她伸出手,好想抚开他眉心的死结,但他那么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帐簿,底下现出只吃了几口的晚饭,麻油鸡一块也没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银耳莲子羹还是满满的一碗。 再这样下去他怎么撑得住?望着那张累极而眠的容颜,她的眼眶冲上一股热流,瞬间模糊了视线。 如果她可以帮忙的话……她立刻抹去眼里的水雾,定睛瞧着摊在他前面的两本帐簿,一蓝一红,上头记载的事项完全一样,但其中的细目却有不同,金额也不尽相同。 一本是她看过的、帐房所使用的蓝色帐册,另一本莫非是老爷秘密记录的私人帐册,不为外人所知的? 老爷无法讲话,侯家产业陷入一团混乱,她仔细查看少爷在上头所做的记号,立刻了解他在做什么。 她没去动桌上的帐册,而是拿下烛台,蹲到地上,捡起同样写着“侯记钱庄宜城本号”的一蓝一红帐册,逐页翻阅了起来。 啾啾鸟鸣,清新悦耳,一声声将侯观云从睡眠深处拉了出来。 “吓!”他一睁眼,心头大惊,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一件长袖棉袍从肩头滑落,他无心去捡,只是着急地拿两只手掌用力搓揉脸孔,试图让自己清醒,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呀。 “少爷,你醒了?”前头传来熟悉的软嗓。“我去端热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脸上沾着墨渍,右手以极为稚拙的方式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刚刚趴在地上写字,此时才直起身子跟他说话。 依依在他书房,不足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视地面摆放整齐的几十本帐册,尚未恢复过来的疲倦立刻牵动他的怒意。 “谁叫你动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爷,对不起。”柳依依抓着笔,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来。 “你竟敢乱来?!”侯观云大步走过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稳前已然粗鲁地推开她。“出去!出去!别在这边烦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头,赶紧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再将毛笔放回桌上。“我去帮少爷准备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进我的书房!”他气恼地道。 “少爷,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号的帐册了。”柳依依走到门边,仍是低头禀明,“正确金额另外誊抄在白纸上,夹在红色帐册里。” “你做了什么?!”侯观云实在太过疲累,无法去思考她的话。 “少爷,请坐下来休息,我先服侍你吃过饭,再跟你解释。” “走开!” 侯观云心烦气躁,背着双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地上帐册不顺眼,一脚踢开,几张字纸飞了出来。 父亲的病情毫无起色,想问事情问不出来,且平日父亲大权独揽,许多台面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化暗为明,化整为零,他只能大海捞针,从两百多本帐册中去追查到底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何时该向谁收款,何时该付谁款,他都得一一厘清,不然就会发生那天朱老大以讨钱为名、行夺财为实之事…… 随从当天就告诉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时忙着奔波救父亲,听过就忘了,这时想起,顿时好像抓到了一条绳索,在迷雾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捡起地上的纸张,上头的字迹说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未曾练过字,然而字迹虽难看,一条条帐务内容却是条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着急地找着纸张载明的“朱家茶行”相关的红蓝两本帐册,再一—核对起来。 顺手摸来搁在旁边的算盘,他滴滴答答打了起来。 “少爷,我先打来洗脸水。”柳依依一进门,就看到少爷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阅帐簿,一手飞快地打着算盘,她一愣,停住了脚步。 “依依!谁教你这么勾稽对帐的?”侯观云抬起头,俊脸一扫疲态,两眼放光,惊讶地高声问她。 “少爷教的。请少爷先洗脸。”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少爷将两本帐册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爷的做法了。”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聪明,却不知她竟可以无师自通!他急问:“就算是帐房伙计,也得点出要领才会抓帐,而且你怎会算帐? 第15章 纵使你会算术,可帐册上加加减减的数字这么多……” “我打算盘。”柳依依见他总不洗脸,只好拧了一条热巾子。 “你会打算盘?!”惊奇之外还是惊奇! “我见少爷会打算盘,我也吓了一跳。”她将湿巾子递给他。 “我是小时候学的。”他随意拿巾子抹了抹睑,脸色更加容光焕发。“难道你也是以前在乡下学的?” “不是,我是进少爷屋子后才学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打算盘啊。” “我怕打算盘吵了大家,所以拿线串了红豆,有空时拿出来拨一拨,或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练习。” 线串红豆!亏她想得出来!侯观云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亲重病末愈,即使母亲天天哭喊抱怨,但这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担忽然一下子松了,层层郁积心底的阴霾也开朗了。 她果然是他赖以找到出路的绳索,穿云过雾,寻到蓝天。 “那你又怎会打算盘?该不会是帐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们没空教,我在旁边看他们的手法,正好那里有一本快烂掉的“算法统宗”,既然他们要丢,我就拿回来看了。” “依依,少爷的早饭送来了。”梅蕊探个头进来。 “我没空吃。”侯观云摆摆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搁着。”柳依依嘱咐悔蕊。 梅蕊赶忙放下托盘,闪出门外。自从少爷回来后,不是冷着一张脸孔,就是随便骂人,呜!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这样的少爷了。 “依依,你帮我。”侯观云又道。 “好。” “剩下还没勾稽的帐册都让你负责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确定交易内容无误后,这才好去跟往来商家谈事。” “好。少爷,你该吃点东西了。” “我不饿。” 侯观云说着,又趴下去翻帐册,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脸颊,看了半晌,便走过去拿了一颗馒头,蹲到他身边。 “少爷,吃。” 他抓了过来,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里咬着。 她顺手收拾散乱的帐册,重新叠好,放到他身边,见他啃完馒头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爷,喝粥,小心烫。”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还是放在帐册上,唏哩呼噜喝完粥。 再来是一块花卷,两颗肉包,一碗参茶,全靠她一面对帐,一面分心为他拿吃食,喂进了他空虚的肚子里。 而他,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在自家事业上,神情又变得凝重。 从日头升起,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侯观云坐在桌前,望着堆叠整齐的帐册,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清查完毕,赚钱的事业几乎全是官商勾结而来的,都让官府给查封了,损失鉅大且无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赚或赔钱,宅子里最后的五万两现银也全让大掌柜拿去救急了…… 他轻叹一口气,浓浓的倦意掩来,起身走出书房。 天已暗,外头大厅尚未点灯,连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见了。 他快步走过,不愿再在黑暗里多待片刻。 进到睡厉,里头已燃上烛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试水温。 “少爷,热水准备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边,脱下了外衣,等着她离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去,而是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少爷,你的头发打结了,我帮你篦头。” “喔。”他一摸头发,原来全散了,整个披在脑后,他这几天大概就是这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见了人也不搭理,难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结打得厉害,一时耙梳不开。 “好。”他打算过去坐在椅子上。 “少爷,趁着水热,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帮我篦篦头,再帮我洗头。”侯观云脱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坏了的少爷。 可是,她的脸却热了。眼见少爷开始宽衣解带,她立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裸露的胸膛,双手伸出,捧住他脱下的衣衫,接着,他开始解裤头的带子…… 她慌忙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热水的热气和她身体的热度令她渗出点点汗珠,这个洗头任务是不是有点艰难啊? 噗!这是少爷踏进澡桶,她还不能睁眼。哗啦!这是少爷坐下来溅出的水声,可以睁眼了吗?可是他的身体藏进水里了吗? “依依,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略带笑意的声音喊着她。 “是……” 柳依依睁眼,赶快捡起丢在地上的长裤,目不斜视,先将衣物拿去放好,再拖来一张低矮的踏脚凳,坐到少爷的后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头发,右手仔细地篦开纠结的发丝,再慢慢往上,直到头皮处,将这一撮头发梳理得十分滑顺。 一撮又一撮,她手劲轻巧,不至于扯痛他的头皮,而那篦子梳到头皮上时,又能够稍微用力刮梳下来,篦去脏污,按摩头皮,循环血路,让他紧绷多时的脑袋得以适度放松。 侯观云半躺在温热的水里,舒服地闭起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回味着小泥球脸蛋上的两朵红晕,想不到她平日大剌剌的,这会儿也会害羞。 他很累了,完全不想花力气做最简单的事情,所以他破例要依依服侍他洗澡,彻底做一个四体不勤的懒惰少爷。 当一个大少爷真好啊,有丫鬟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天塌下来有爹顶着…… 轻轻一叹,他张开眼,望着氤氲的水气,心头有了片刻的迷思。 轻轻一叹,柳依依手一滞,让篦子顺着她的手势滑了下来。 才十天没帮他梳头,几百根白头发竟悄悄地长了出来,密密地藏在他丰厚的黑发里侧,别人看不到,她却在梳理之间瞧得一清二楚。 银白发丝,根根分明,她不忍看,却又得面对,长长的银丝缠绕手上,折了几个弯,仿佛也缠住了她的心。 “依依,你在叹气。” “我没有……”她会叹气?柳依依惊心地望着掌心里的发。 侯观云手一揽,将一大把头发抓到胸前,拿起来细看。 “呵,原来如此。”他看到了,也明白她那声蚊子也似的叹气原因了。望着掺在黑发里面的银白,他不禁露出苦笑,高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暮成雪啊。” 年轻的他,竟然冒出了这么多白发,他为何而忧?为何而悲?果真忧心过度,思虑成疾,能让人转眼间由青春走人暮年? “依依,我教你读诗。”他暂且抛开沉暮般的心绪,解说道:“刚刚念的是李白的将进酒。他另外还有一首白头发的诗,我念给你听。白发三千丈,离愁似个长——” “少爷,我不要读诗。”柳依依突兀地打断他。 “你不是最爱听我念诗吗?我还没念完呢——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长发飘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着把玩,笑道:“这位李白老儿很有趣。白发三干丈?哪有人头发这么长,那不就从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吗?所以他看到这头白发,吓了好大一跳,照照镜子,问着自己,咦!奇怪了,我什么时候结了满头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他转过头喊人。 昏黄烛光里,她低着头,唇瓣紧抿,鼻头红红的,眼睛似乎也红红的…… 是烛火照射的颜色吗?可烛火能为她的羽睫凝结出莹亮的露珠吗? 柳依依很快转过头,俯身拿起屋子里最后一块玫瑰花肥皂,声音似乎哽在喉咙里。“少爷,我这就帮你洗头了。” “嗯。”他不动声色,转回了脸。 飘在澡桶里的头发让她捞了回去,接着她在他的头发上抹肥皂,再以指腹牲柔地为他按摩头皮。 她安静地打理他的三千烦恼丝,淡淡的玫瑰花香飘逸在她的指间,涤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泥球话变少了,以前只要他读诗,她一定会兴匆匆地盯住他摊开的书本,强记文字,并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写的白发三千丈太夸张。 诗人没说错,白发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万丈、百万丈,绵绵无尽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总会有迹象,那么,她那呼之欲出的泪雨从何而来? 李白的诗?他的白发?她的命苦?——侯家都快发不出薪饷了,她还得辛辛苦苦服侍少爷洗澡? 她的确是辛苦了。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放过她晕黑的眼圈,也才意识到她整整陪了他一夜又一天了;他只是案牍劳形,而她不止帮他抓帐,似乎还有空喂他吃了三餐吧?那她又吃了吗? “依依,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 “吃什么?” “吃饭。” 她声音很轻,好似怕一不小心,气息就会喷在他光溜溜的身上。 呵,小泥球也累了吧,话也不肯多说两句,真闷啊。 入夜的大宅子里,悄然无声,窗外传来两声蛙鸣,不像以往,众蛙并没有接着合鸣,那蛙似乎不甘寂寞,又蝈了一声,久久仍是没有回应,也就悄然无声,不知所踪了。 “少爷,好了。”柳依依终于出了声,拿巾子揾干他洗净的湿发,松松地挽起一个髻。 第16章 “少爷别再让头发沾着水,我待会儿进来梳头。” “依依,别走。” “头皮哪边还痒?要抓抓吗?” “你的手借我—下。” “喔。”她回答得略微迟滞,但还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她的右手。 烛火映照下,她的手掌略微通红,指头因碰水过久而起了皱纹,手背肤色较黑,指甲圆短,血筋明显,骨节硬茧突出,截然不同于其他丫鬟费心保养的嫩白柔荑,处处显出她是一个辛苦干活儿长大的农家姑娘。 可她的手怎能那么柔软?侯观云永远记得,在他责难江照影、接着又跟她发火的那一夜,她握住他的手,陪他蹲在小巷口,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的莫名怒火平息了下来,久到他想就这么永远倚靠着她不放。 他没有犹豫,从水里伸出手,往她的掌心紧紧握住。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温暖、平静、安心,犹如此时沐浴着的温水,四面八方包覆他的身躯,在他软弱无助的时候,给予一股安定的力量。 他满足一叹,闭上眼睛,任性地将她的手拉到脸颊边,放肆地拿脸依偎着、摩挲着。 柳依依紧紧抿住唇瓣,不让自己颤抖,手掌让他抓住,被动地在他脸上按揉着,触着他略微粗糙的脸皮……粗糙?!她无法止住一波波袭来的震惊,遂轻轻地以指腹轻压那向来细皮嫩肉的俊脸。 果然是粗了。还有,他的少年白发、那苍凉的吟诗声调——连日来的奔波和劳累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她好心疼,努力眨下眼里的蒙雾,微俯下身子,拿空着的左手按上他的额顶,滑过了发际,顺过了湿发,再回到额头,缓缓地、反复地、规律地、一再地、温柔地安抚他。 就在这柔柔的抚慰里,两道清泪由他眼角缓缓滑下,挂在他布满点点须根的下巴,再滴落水里,不见了。 少爷!她震骇地停下动作。她能说什么?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除非她可以逆转形势,让侯家回到出事前的荣景。 她轻咬住下唇,手掌从他额头移到脸颊,怯怯地为他拭去泪痕。 他仍然没有睁眼,却将她的右手握得更紧了。 他的脸轻缓地蹭着她的手掌,粗硬的须根来回搓摩,刺痒着她的手心肌肤,他的唇在这块小小的方寸间游移着,彷若密密亲吻。 然而,她非但不觉得羞涩,反而惊讶着他嘴唇的冰凉。 “少爷,这水凉了,起来好吗?”她心急地请求。 “你扶我。” “好。”她轻轻挣开他的掌握,去拿了一条大巾子,再回来俯下身子,撑住他的手臂。“少爷,起来了。” 他湿淋淋地站起,她忙将巾子围了上去,扶他走出澡桶。 接着,她做了一个丫鬟所有该做的事。他没有说话,就全身光溜溜地呈现她眼前,让她为他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系起裤带、梳干头发、整理床铺,直到服侍他上床睡觉为止。 她仔细地为他打理好一切,在放下床帐时,他突然出声唤她。 “依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孤寂。 “我会在房里陪少爷。” “别放帐子,让我看得到你。” “好。” 她重新将帐子搁回床钩上,本想唤人抬走澡桶,又怕惊扰了好不容易才平静的他,于是熄了烛火,走到了她睡觉的长榻边,也躺了下来。 她很快就听到疲累至极的轻微打鼾声。望着黑暗里的床铺,她终于放下心,合眼睡着了。 第七章 “娘,我要依依当管家。” “呜!你爹这个贼老奸,他是娶我葛家的金子,不是我……”侯夫人又在照三餐数落侯万金,突然一愣。“观云,你说什么?” “娘,我要换下李管家,让柳依依掌理咱侯府的家务事。” “柳依依?!”侯夫人听清楚了,红红的眼睛直射站在儿子后面的小姑娘,又望向瑟缩在一边的老李管家,不悦道:“老李在咱家做了十几年,经验老到,现在府内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换上一个小丫头?” “就是情势很乱,所以我需要一个头脑清楚、知道如何立即处理事情的管家,好让我无后顾之忧。” “老李不行吗?你爹不也十几年无后顾之忧?” “那是在平日,仗着爹的气势就够了。可这次爹出事,很多家丁想偷咱屋里的财物,是依依提醒李管家,将各个大屋子的贵重物品封箱,交由可信赖的家人保管,这才免了更多的损失。李管家,你说是不是?” “是、是。”面对变得冰冷无情的少爷,老李管家只得无奈地道:“实在是忙翻了,我一时没想起,所以才让不肖家丁偷……” “这事我不怪你,我现在希望你能做的是,若依依有不明白的地方,你能确实指点她。” “呃……这个……我的工钱少了一半……” “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工钱都少了一半,就连依依也一样,没一个例外。”侯观云脸色严肃,自始至终不见笑容,手也不扇扇子了,而是用力指向门外,冷冷地道:“若有谁不能接受,我补他一个月的工钱,请他离开,我们侯府再也供不起那么多人吃饭。” “观云!”侯夫人尖声道:“这宅子这么大,总得有人锄花草,我也得有人使唤……” “娘和爹房里的用度,我不会减少,请娘放心。” “这是依依的主意吗?”侯夫人眯起了眼睛。 “是的。这是我和依依商量的结果。”侯观云直言禀明。她是他能信赖的人,他需要她帮他。“她观察得很仔细,很多烂帐还是她理出来的。娘,请你相信她。” “观云,你真不懂事。”侯夫人还是不赞同地摇头。“依依是个听话的丫头,可你不能因为宠爱她,就要她当管家,这不能开玩笑的。” “娘,请你让我作主。”侯观云目光直视娘亲。 “呵!观云好大的胆子。”门外走进一个锦衣大爷,撇着嘴角笑道:“竟敢将宅子交给爱妾掌管,该不会接下来连产业也一并交给她了?” “三弟!你这会儿才来?!”侯夫人见到来人,立刻垮了脸,拿起巾子抹泪。“呜呜!你姐夫都被关成死人了,侯家完了啦。呜啊!观云也被逼急了,我的话都不听了,呜!我又不是不让他宠依依,可那么多表妹让他挑,他一个也不娶,是存心不让我抱孙子吗!” “三舅,请坐。”侯观云垂手肃立,礼貌地朝来人喊着。 “观云,你好像变了很多?”葛政安微笑审视眼前的年轻人,坐了下来,又望向侯夫人。“大姐,恭喜,你家观云长大了。” “长大了就给我娶妻啊。呜!算了,我们侯家沦落了、败了,你们谁也不理,不闻不问的,我看你也不想凤姝嫁观云了……” “不,大姐,我今天就是来谈他们的婚事。” “三舅。”侯观云神色一正。“如今爹尚卧病在床,官司未定,家业繁杂,观云无心婚事。” “我不会要你立刻成亲,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葛政安好整以暇地道:“观云,你要明白,我不是不帮你爹,而是他勾结官府罪证确凿,任谁也救不了他,你可别说舅舅无情。” “我不敢。我明白三舅的想法,我们也不能牵累三舅。” “呵,我们几个弟弟和妹夫早被牵连了,投进你们侯家的生意全部赔在里头,只是看在亲戚情份上,先不过来讨债。” 言下之意就是这笔债还是要讨的。侯观云眼神戒备,全身紧绷,就像是穿上一副最坚固的盔甲,准备迎战。 “三舅爷,请喝茶。”柳依依端来热茶,送给葛政安,又转身放下一碗茶在下首的座位,再面向侯观云道:“少爷,你坐下来歇会,先喝口茶,再来慢慢谈事。” 闻到温热的茶香,看到她刻意放缓的置放茶碗动作,再瞧着三舅胸有成竹的睥睨神色,侯观云大步向前,重重落坐,和三舅平起平坐。 三舅是长辈,理所当然坐在上位,他是晚辈,站着说话也没错;可现在他是侯家少主,面对的是机关算尽的债主,他顶多尊他是舅舅,让他一个上位,他不能先挫了自己的气势。 “嗯?”葛政安端起茶碗,眉毛一抬,眼睛瞄向肃立一旁的柳依依,笑道:“很好,主子的架势都出来了,侯家有希望了。” “三弟!”侯夫人急道:“你就快将凤姝嫁过来,小两口有了夫妻名份,你也好帮咱侯家。” 葛政安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啊,天下哪有做父母的会将宝贝女儿嫁进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家?” “三弟,我都答应婚事了,你怎又反悔?”侯夫人凄厉地哭道。 “我要拿回相当于我损失的部分。很简单,黄河以北所有的侯家产业,我全要了。” 那几乎是侯家剩下产业的一半!侯观云陡地握紧了拳头。有店铺、有田产、有土地,等着他去一一打理…… “观云啊,你别以为三舅趁火打劫。”葛政安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现在每个人一听到侯家,就像遭了瘟,你的钱财只能出去,没有进来,凭什么躲过破产的噩运?三舅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生意,不但补偿了我的损失,也是为你侯家守住家业,将来你娶了凤姝,成了我的女婿,这些还不都会还给你?你得学学三舅,眼光放远些啊。” 侯观云的心思随着三舅的话而盘算。侯家已是身败名裂,几乎无人愿意往来,若要维持父亲打下来的江山,他只能妥协。 “三舅,请先借我一万两。” 第17章 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做什么?” “我要上京城找大官,想办法救我爹,一定要免于死罪。” “呵!你爹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死也瞑目了。”葛政安冷眼看他。“救不成,也就罢了,不要连你也一起扯了进去。” “我绝不会连累三舅。” “好,我赌了,就借你—万两。” “多谢三舅。” 他的神色义无反顾,语气坚定而决绝。三舅只是赌一万两,而他为了侯家,将他的性命都赌出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柳依依突然觉得手指好痛,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十qi書網-奇书指竟紧紧绞缠在一起,相互牵扯得指节都泛白了。 那股痛楚,从指尖快速蔓延而上,直直捣入她的心口。 清晨天光初亮,柳依依再度检视包袱里的衣物,仔细扎好。 “少爷,都准备好了。” “依依,我这趟去京城,家里就麻烦你看顾了。”侯观云眉头深锁,一面穿起外衣,一面嘱咐着。 “好的,少爷请放心。”她走过去为他拉拢衣襟。 他垂下视线,看她细心地为他扎好腰带,心底溢出某种十分亲密的感觉;她站得那么近,仿佛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正为他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如果他娶了凤姝,这种亲密感觉也将远去,他突然觉得恐慌,猛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熟悉的手掌。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此去京城,吉凶未卜,出了这房门,他就不能现出软弱,只有此时,他还可以任性地汲取她的温暖。 “少爷,一定没问题的。”柳依依回握住他,尽力扯出笑容道:“我每天在家为你祈福,保佑你一路平安,老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依依!”他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少……”她的话哽住了,不敢动弹。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就要将她糅进他的体内,而她贴住他的胸膛,清楚听到那狂急的心音,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也明白了他是在向她寻求慰藉和依靠。 她眼眶微湿,伸手环住了他的身躯,轻轻拍抚着他。 端午早就过了,她也满十八了,但她没有离去,离去的家仆丫鬟太多了,侯家的生活已然失序,她既担起管家的重任,就得将这个家拉回正轨,就算无法回到从前的荣景,至少得让住在里头的人安心。 然后,少爷娶妻,诸事安定下来,她就可以离开了…… 心头溢满了淡淡的酸楚,她留恋地偎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睫,挡住了差点掉下来的泪水。 “昨天,外头大街上好热闹,好像是江四哥娶喜儿了?”他犹舍不得放开她,不自觉地轻抚她的发。 “嗯。”她怕他难过,一直不说,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我该去恭喜他们的,只怕不受欢迎,让人给赶出来。” “少爷?”她抬起头,见到他温淡的笑容。 “你怕我伤心呀?”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神色开朗些了。“他们能成亲,我才开心,总算是苦尽甘来,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心爱的人?! 他心头轻震,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是否也有放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人儿? 喜儿曾是他崇拜恋慕的对象,但那只是一种对美好女子的喜欢,他又何尝对谁放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了? 他的手掌缓缓地滑了下来,拂过她的鬓发,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摩挲她温软的下巴。 心底仿佛有一畦泥土被挖开了,一株嫩芽探头而出,让她眼底的水光滋润着,茁壮着。 “少爷,备好马了!”随从在屋外高喊。 “少爷!”她慌慌张张地推开他,过去为他提了包袱。“你得尽早出发,路程很远,这才不会错过宿头。” “依依,我去了。”他的心思又变得沉重,无法思考其它的事。 晨雾渐渐散去,日出东方,白云朵朵,倒映院子水塘,池畔杨柳依依,任风追逐玩弄,垂柳偶一垂落水面,拂出圈圈涟漪,将那水中白云给晃荡得不平静了。 盛夏暑气燠热,仆人扯着高挂屋梁的大布篷,一扬又一扬地摇出凉风。 “哼,你爹行贿官员,不法搜刮朝廷和民间的各项利益。”高踞上位的大老爷神情傲慢,冷着声音道:“如今当儿子的也明知故犯了?” “尚书大人,家父的性命就赖您帮忙了。”侯观云卑躬屈膝,神色谦恭,语气更是卑微到了极点。 “区区一万两就想买通朝廷重臣,你不怕我拿你下狱吗?”尚书仍是端着威胁的口气。“侯万金这些年来的利益,恐怕不止一万两吧?” “大人,我还带来两件家传骨董。”侯观云忙不迭地送了上去,打开锦盒盒盖。“这是宋朝的黄玉雕兽纹笔筒,言念君子,温如其玉,这摆在大人您的书案上,正是最能彰显大人的君子之德了。” “嗯。”尚书人人抚着胡子,眯眼观看。 “还有,这是宋代钧窑的月白袖蟠螭把壶,您瞧这釉色……” “假的吧?”尚书大人伸手摸了一下,很快又缩回手。 “大人,真的假不了。”侯观云察言观色,又道:“家父曾找人鉴定,确定是宋代流传至今。” “搁着搁着。”尚书大人不耐烦地挥手。“我是读圣贤书的人,还图你那两件不知真假的玩意儿?!念你一番孝心,我也不捉拿你,想留住性命的话,快回去!” “大人如果觉得小人的诚意不足,小人家里还有罕见的水晶巨石,这石头产于西南边境,通体透明,有两人合抱大小……” 啪!尚书大人用力拍上桌面,怒声斥责道:“你家那个水晶石,众所皆知,你拿来送我,你爹又放了出来,这不就昭告天下,本官接受了你的贿赂?!” “大人,请恕小人无知。”侯观云连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不住地将地砖磕得咚咚响,惶恐地道:“小人知错,小人万万不敢置大人于不义,还请大人息怒。” “哼。”尚书既不叫他起来,也不赶走他,迳自端起茶来喝着。 “大人!”侯观云又拜了下去,额头和双掌紧紧贴在地面。“请大人怜悯小人救父心切,小人自知家父行事不当,罪无可逭,可家父年老体弱,卧病在床,无论是入狱抑或流放,恐皆难以承受;小人甘愿以自身代父接受一切刑罚,但求父亲平安无事,安享晚年。” “唉,难得孝子心啊。”尚书手指轻轻敲着桌上的一万两银票。 “求大人成全!” “侯万金的罪行嘛,可大可小。你可以说他为求私利,贿赂官员,但也可以说是官商勾结,上头的官要钱,下头的商只好听命,配合办事……喀咯……”话未说完,尚书喉头一阵咕噜怪响,咳出了声。 侯观云看到摆在尚书脚边的白瓷痰盂,立刻手脚并用,膝行爬到尚书身前,拿起痰盂,让尚书的一口痰顺利吐了下去。 “喀!”尚书又清清喉咙,抚了又抚那张银票,道貌岸然地道:“你家的水晶石太招摇了,我不敢要,会砸死人的。” 侯观云抬起头,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折起银票,收到怀里,立即放下痰盂,拜下磕头道:“多谢大人!” “薛齐办案太严苛了,我得回头翻出卷宗,重新审阅才是。” 仆人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大布篷,凉风吹了下来,渗入了侯观云满是汗水的肌肤,他不觉全身一寒,炎夏瞬间消失,心情化作了寒冬。 黄昏时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爷的大院子里。 太好了,少爷回来了,也挽回老爷一条老命了。 听说原是终生流放、永不得归乡的重刑,现在改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两银子折换免除。这样一来,少爷应该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仆妇提来热水,她笑着接了过来,嘱咐其早点休息,再提水进屋,将热水倒进澡桶里,拿出干净的衣裤,等着少爷回来。 虽然她已晋升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儿,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热的脸颊,还真想他呀。 她说不上这种窝在心底的滋味,有点酸,有点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开去,有朝一日她将离去时,应该会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侯观云焦躁的吼声传了进来。 她心头一紧,慌忙跳起来。才刚回来,他怎地又使坏脾气了? “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吗?!”侯观云也不进屋,就站在大门门槛前,背着夕阳余晖,让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 “少爷。”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着解释道:“府内开销过大,火烛能省则省,你等会儿,我这就点灯了。” 燃起油灯,大厅亮了,也照亮门口那张阴郁不定的俊脸。 柳依依心头一紧!一个月不见,少爷变黑变瘦了。 暑夏炎热,他一路风尘仆仆,骑马赶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阳,还是不免晒黑;也或许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担忧老爷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两个粗枝大叶的随从,又怎会照料少爷呢。 她抑下心疼不舍,低声道:“少爷,洗澡水准备好了。” 侯观云没有说话,重重踏步走进睡房。 柳依依跟在后头,突然有些怕起这样的少爷。约半年前,他也曾经无缘无故暴怒,摆了凶神恶煞的脸孔威胁她;那时她不怕,可如今又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少爷不再随和爱笑,换上的是一张冷得令人畏惧的脸孔,脾气更是暴躁易怒,没事相安无事,有事就大声吼骂,吓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仆人,她们放弃小妾美梦,全部拿了银子回家了。 第18章 有没有人能看得出少爷其实是很惶恐、很无助的? “少爷。”她故意提些开心的事,希望暂时舒解他的烦恼。“我听帐房管事说,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长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丰收呢。” “嗯。” “还有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褪下外衣,她已习惯裸身的他,可以视而不见了。“六小姐给你送来两盒燕窝……” “别提她!”他大声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从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么好像听见仇人似地口气恶劣? “难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会帮表小姐说好话吗?” 他直视着她,不止语气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劳顿,心情烦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说说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解开了他裤头的带子,长裤应声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涛汹涌的生命里,竟还能觅得一方清凉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运,能蒙老天如此疼宠! “少爷……”她摸着他的热泪,亦是心疼落泪。 被迫成长的滋味不好受,这担子太重了,更何况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气,可我一股气闷苦难受。”他幽幽地道。 “这不就吐出来了吗?”她轻拍他的背部,当作是继续帮他拍出秽气。“还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不说了。”他倚上了她,将头贴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气很难受,气会喘不过来,胸口很闷,脑袋很胀,还会头痛……” 他突如其来的贴近令她感到惊慌,但她随即释怀。既然少爷总是从她这儿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宠爱他吧。 “好呀,那少爷就别生气,我帮你缝个大娃娃,你生气就揍它几拳。我先说了,你可别在上头写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缝了。” “我该写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语气幽微,轻勾一抹苦笑。“我这公子哥儿只懂享福过好日子,什么都不懂;当初应该积极介入我爹的营生,想办法扭转过来,今天也不会有这个局面了。” “你想扭转,老爷会允许吗?是少爷聪明,故意装疯卖傻,啥都不管,否则今天就不止老爷被抓去关了。” 她总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观云一颗心好似融在温水里,身子也变成了轻轻飘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费力气,自自然然地就让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岁第一次跟爹去拜访官老爷。”他恍惚陷入了回忆里。“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爹竟可以为了一块出产好木头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让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钱给贪官,贱价买下,砍下木头赚大钱……他是我爹,我无能为力。刚开始时我会质疑,却换来一顿臭骂,说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办法送钱补偿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爷抄经,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强度了吧?至少目前还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害怕侯家会像江家一样败个精光,而我会走上江四哥的命运。”他语气里仍透着一丝不安。“我怕这个家还是会垮掉……” “少爷永远不会变成江四爷。”她以手指轻轻顺过他头上的白发,柔声道:“侯家和江家也许遭遇类似,可江四爷有他自己江家的命运,他走他自个儿的路;而少爷是侯家的少爷,你只能以侯家少爷的身分去承担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抚触轻柔,言语却如金钟玉磬,重重地敲击着侯观云的心。 当年,江照影无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抛妻别子,陪伴老父流放边关,终致潦倒归乡;而侯家虽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条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责任和能力将侯家扭转回正轨,他已一步步走向阳光,又何必一直回头望顾江家那片阴云呢。 第19章 他再也无需惧怕。 是谁,陪他捱过困厄痛苦,让他明白了自己已长成一个真正懂得承担的男人? 将来,他又希望谁能陪他走过每一天的日子,就像这样,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远远? 他抬起脸,见到了一张闪动慧黠灵光的娇柔脸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也许刚开始时,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和她在一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朝夕相处,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加深了他对她的依恋。 他是不是爱上了这种依恋、也爱上了一直伴在身边的小泥球? 出门前的亲密感觉回来了,他有一股强烈的想望,愿将她放在心上,珍重地爱惜这个知心伴侣——她就是他心爱的人啊。 “依依……”他压抑着声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为什么以这种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头狂跳,慌忙缩回了手,长长的睫毛眨下,掩盖住惶惑难安的瞳眸。 “少爷,你累了吧。”她将他覆身的大巾子拿开,拿来他的衣服披上。“你坐着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帮你烧水。” “依依,不要走!”他蓦地将她拦腰抱住。 “少爷,这下子跟我撒娇了?”她双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强自镇定,笑道:“别老光着身子,我帮你穿……” 极度异样的酥麻感急速从腰肢窜升上来,她全身一阵战栗,小嘴张着,再也无法出声,眼前立刻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随着他缓缓起身的姿势,他的手掌顺势滑过她的腰、她的胸、她的颈…… 这些无人碰触过的处子之地,因着这种陌生的抚触,她身如火烧,血流沸腾,既想为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寻找出路降温,却又只能潜伏于肌肤底下胡乱奔窜,瞬间就让整个身子有如一块烫铁似地发红了。 他温热的掌心仍是轻柔游移,在她的颈边辗转流连,揉过她的耳垂,抚上她鬓发,她的红潮也蔓延而上,晕红了慌张无助的脸颊。 “依依,我需要你。”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不就在这儿了吗?”她一直低着头,试图寻回自己的声音。太危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的,你在这儿。”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凝视她。 她迎上他的注视,看见了一张异于寻常的专注脸孔,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好像又藏了什么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来了!这回藏着的不再是过往的忧郁,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火花! 眸光对视,他拥住她轻颤的身躯,低头亲吻了她。 唇瓣相叠,她体内奔窜的洪水立刻溃堤,从她的眼角溢流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挣脱开来,可他那该死的唇怎能像是一副最坚牢的桎梏,就这么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身……还有她的心了呢? 唉,她早就让他锁住了。在无数个细数他叹息的夜里,她跳下了他这道万丈深渊,明知注定粉身碎骨,她还是深深地为他用上心了。 她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深入寻索纠缠,流遍周身的火热洪流亦找到了出口,催促着她做出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动作。 随着他的挑逗,她亦轻咬着他火烫的舌尖,感受着他因此而更加狂热的舔舐,在彼此逐渐紊乱的鼻息里深深交缠着。 她双手滑上了他赤裸的背部,不断地徘徊揉压,那柔软的手劲勾起他更强烈的渴望,亲密相依的唇舌缠绵已无法满足男人的渴望,他伸手探进她的衣襟,放肆地抓揉她软绵的浑圆。 一遍遍,一圈圈,他的喘息越来越浓重,手劲也越来越狂野…… 他弄痛她了!她骤然清醒,他们已经越过界线,随时会摔死! “少爷!不行!”她双手一推,脱离他的热吻,再用力“啪”一声,甩他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泪俱下叫道:“你还要娶六小姐啊!” “六……”他被她甩得跌坐在床上,心头蓦地一惊。 他真是混蛋啊!竟然完全忘记这桩婚约了,他甚至不想在这个时候记起对方的名字——是的,他根本就是打从心底刻意忘记。 “我没有要娶她。”他凝视她,声音异常平静。 “夫人都答应人家了,你怎能出尔反尔!” “那是娘答应的。在那种情况下,我好像是一颗棋子,不得不被摆上场子,一切都还没有跟三舅说定。” “你不能这样。三舅老爷出钱让你去救老爷,将来振兴侯家,还得靠他拉拔,你摸摸脖子,你脑袋搬哪儿去了?!” “依依,我想娶的是你……” “穿上!”她抓起衣服往他身上扔,方才打他的右手还在剧烈颤抖。天哪,她这个作乱犯上的丫鬟啊,竟然打主子了。 她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恨不能将它扭断下来,眼泪更是掉个没完没了。 “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她完全不敢看,更不敢想象他的细皮嫩肉狠狠地被她烙上五爪印的狼狈模样。 明明是他来“非礼”自己,为什么反而是她愧疚难受了呢? “依依……”他站起身,伸手想要拥抱她。 “别碰我!”她连退数步,泪如雨下。“你不能碰我,我……我不能……”她不能控制自己啊,她体内的热流还在四处乱窜,她好想好想拥抱他,好想好想再与他缠绵亲吻,好想好想跟他说:她爱他啊! 但是,她千万个不能!她不能让他陷落在她这个没用的萝卜坑里,更不能因她而得罪三舅老爷;她一无是处,要钱没钱,要名没名,根本无法帮他重振家业,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啊! 她向来不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此刻竟是深深地感到悲哀无助;她好恨两人无缘,好恨为什么要跟富家少爷牵扯得这么深,更恨自己傻得跳下火坑,以致沦于万劫不复,再也无法挽回了。 “少爷,你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她抹去泪水,一再地重复冷静两字,也不知是否亦要自己冷静下来,语气急促地道:“你只是一时冲动,碰到我的身子觉得很有趣,想玩玩罢了。可你要知道,我柳沟儿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骨气,今天不小心让你摸了,算我、算我……我的错,没能及时阻止少爷发情……呃,你别急,将来你还有三妻四妾,摸都摸不完……” “依依,你别这样!”他眉峰皱拢,还是想上前拉她。 “你你你……你要再敢碰我……”她视线一瞥,差点说不出话来。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裸身男子,即便她很熟悉他的骨骼体相了,但在这种奇异的氛围里,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看似高瘦,胸膛却是平坦结实、丰厚有肉,枕在那上面应该挺温暖的……不,想哪儿去了!她试图转移注意力,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他白白的肚子、圆圆的肚脐,然后是那变得坚挺而饱满的男性欲望…… 老天!这、这、这……这是哪门子的小弟弟啊?! 她还待在这边做什么?!少爷会吃了她呀!不对不对!她浑身热得也想脱衣服了,他若敢过来碰她,她会扑倒他的啊。 “少爷,晚安!”她只能逃,永永远远地逃开了他。 跑了!她竟然跑了?!侯观云无力地坐倒床上,拿拳头往床板用力捶下。他好不容易抽丝剥茧,明白了他对她的感情,她竟然跑了! 不,是他太急躁、太自私了,因着急欲拥有她,反倒吓坏了她;更何况他还有一桩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糊涂婚约。 他抚上脸颊,那儿仍留有些微的刺痛。呵!真是个好教训,小泥球好大的力道,几乎将他毁容了。 她教训得好,他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办了。 第八章 初秋,微风凉爽,阳光照耀在透明的水晶巨石上,折射出晶灿耀眼的光芒,整块大石就像一块发光的璀璨宝石,大院子的花草也因着汲取到更多光源而更加亮丽。 柳依依站在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水晶巨石前,圆睁双眸,神情认真,拿着自己的手掌贴到水晶石上,一下子打开五指,一下子缩拢变小,再来又握成拳头,从上往下一个个捺印了下来。 她在做什么?侯观云悄声走回院子。现在他不再有八位随从招摇进出,而是独来独往,是以并没有惊动到她,就站在她身边,颇感兴味地看她“玩”着水晶巨石。 她的俏脸因亮光而生辉,红润明亮,像一颗熟透的苹果,让他好想咬一口;她的神色专注,洋溢着自信的神采,让他好生悸动;再瞧瞧她那喃喃自语的小嘴,嫣红如醉,让他想起了那晚所尝到的甜蜜…… “呀!”柳依依蹲在地上,突然发现身边一双鞋,一抬起头,吓得失神跌坐地上。“啊……少爷。” “起来吧。”他伸手扶起了她。 “谢谢。”待他扶起,她立刻退后三步,和他保持距离。 心头怦怦跳啊,三步是管家尊重主子的礼让距离;打从那夜起,她就是这么地“尊重”他。 她无法逃开。基于管家职责,她必须处理宅子里的诸多事务,代他安排照料老爷夫人,这才能让他无后顾之忧,专心忙着外头的事务。 但她不再进他的睡房,她甚至叫其他丫鬟服侍他吃饭洗澡睡觉,然后她再躲在门后偷瞧。没有一天例外,丫鬟都被赶出来了。 她好开心,又好难受。毕竟开心没用,少爷终究不会是她的。 不走,不止是管家责任所在,也是舍不得他,想要随时看着他、照顾他、陪伴他继续走过这段风风雨雨……唉! 第20章 天晴后,人家就收伞了。 眨眼、咬唇、握拳、皱眉、瘪嘴、轻叹,她没留意自己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万般难以言喻的情绪了。 “你在这儿瞧水晶石,瞧出什么端倪了吗?”侯观云笑着盯住她变化多端的表情,早猜到她在这儿打量水晶石的原因。 “我听说,你一直卖不掉这几块水晶石?”说起正经事,她就忘了要和他保持距离,神情变得热切。 “是呀,大家都知道侯家急需用钱,能砍价就砍价,当年包括开采qi書網-奇书和运费,爹花了好几万两,我不能随便一、二千两就卖了。”他拿手掌拍了拍透明温润的石面。“而且这么大的石头不好卖。虽然罕见,但不见得富贵人家会喜欢水晶石,那时要送尚书大人,他也不肯要。” “大石头不好卖,那我们就卖小石头啊。” “咦?”他扬眉,见到她眼里的阳光。 “我们可以切割开来。”她将自己的手掌按上水晶石,兴奋地道:“少爷你瞧,如果切成我手掌这么大的水晶球,我刚刚算过了,这颗大水晶石大概可以切出两百颗水晶球,当然了,也不一定是水晶球,你要是能找到巧手师傅,还能雕出各种水晶马、水晶猪、水晶船、水晶屋……阿弥陀佛,还有水晶观音、水晶菩萨!” “依依啊!”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的眸光也亮了。“我怎么没想到!就算切下来的碎水晶,也可以做水晶珠子,串成水晶项链、水晶耳环,还有水晶镯、水晶杯,天啊,太多太多了!” “少爷举一反三,这下子包你赚大钱了。”柳依依亦是眉开眼笑。 “依依,谢谢你。”侯观云按住了她贴在水晶石上的手背。 “少爷,请自重。”她慌忙缩手,转过了身子。 “我不知道万一没有你,我可该如何是好呀。” “没我就不会吃饭走路了吗?” “是的,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会失去力量,无所适从。” “怎么起鸡皮疙瘩了?好冷。”她搓了搓手臂。 “依依,我喜欢你。”他继续让她起鸡皮疙瘩。 “我知道。”她想咬下自己的舌头了,这什么回答呀!她故意冷了脸。“你还是多用心在家业上,别浪费时问调戏丫鬟。” “是该用心在家业上了。”他故意轻轻一叹,见她立刻转回身子,一脸忧急关切,似乎想要偷觑他,却在迎上他目光时心虚地低下头,令他不觉逸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三千两徭役银子已经上缴,爹的病情稳定,秋收稻谷又是一笔收入,黄河以北的家业也交付三舅照管,该是时候来解决婚姻大事了。 “依依你说,我侯家就我爹、我娘、我,加上必要的使唤家仆,顶多二、三十来人吧,就算我将来娶妻生子,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宅子吧。” “少爷继卖水晶石后,又想卖这间大宅?” “嗯,我急需一大笔钱。” 她不了解他在外头的生意,只能帮着出主意。“这间大宅子不是侯家祖产,无所谓败不败家的问题。再说句不中听的话,若这宅子是老爷黑心钱买来的,那不如卖了吧,也好去去秽气。” “正合我意。我本来怕卖不掉,现在不担心了。” “找到买家了吗?” “还没。”他笑咪咪地道:“就照你刚才的想法,将这宅子切开来零卖,谁要哪一块,就卖给谁了。” 柳依依眼睛一亮,心头一跳,好久没看到他这种开朗的笑容了。 是否再也没有烦恼了?一切都回到从前安稳自在的日子了?但,他是可以回去做他的安乐公子,她却不可能变回原来单纯无忧的依依了。 “呵,说得倒容易。”她口是心非地道:“宅子也跟大水晶石一样,又不是说卖就能立刻卖掉。” “我会努力卖,先还掉欠我三舅的一万三千两银子。” “什么?!”她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更多的是无奈,只得急道:“舅老爷又不催你还,你将是他的女婿了……对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我看还是得留着这间大宅子妆点门面……” “若我落入了因利益而结合的婚姻里,你可不可怜我?” “不可怜。”她硬着心肠道:“那是你应得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既有娇妻,又能保有家业,你教世上男人都羡慕死你了。” “聪明如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爹不关心我的婚事,又为什么我娘关心我的婚事。”他定定地看着目光闪躲的她。 她早就看出来了,现在才来考她吗?全是他们侯家的一团烂帐。 “老爷不关心,一来他讨厌夫人的娘家,二来是因为他要制衡几位舅老爷和姑老爷的关系;你不娶,每一家都好相;你要娶了其中任何一位的女儿,其他的老爷一定会心存芥蒂,认为不给面子,将来反而不好做生意;而夫人关心,为的也是联合娘家的势力,让侯家更加兴盛。” “不管我娶谁,总是为了利益而联姻,我不会幸福的。” “那是你家的事。” “我爹和我娘就是最典型的利益联姻,彼此看不顺眼。我娘生下我后,就再也不肯跟爹同房了,一方面又将爹管得死死的;从我懂事以来,就看他们吵吵闹闹,我不想我以后也变成那样。” “你答应三舅老爷了,食言而肥,你会变胖的,知不知道!” “心宽体胖,这很好啊。” “这是不守信用,什么心宽体胖!再说,你也不能辜负六小姐的等待,她温柔贤淑,三从四德,才不会跟你吵吵闹闹……” “我不爱她。”他及时握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不断退后的脚步,定睛凝视她道:“依依,我不是和钱成亲,我要和一个我所喜爱、知我心意、可以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成亲。” 她愣愣地看着他,干嘛这般柔情款款的死相!害她好想哭。 “少爷,我要你想清楚。”她用力吞下喉头的酸涩。“也许我帮你洗澡梳头,你很喜欢;也许我常常跟你没大没小,你觉得很好玩;可你现在是娶妻,讲究的是品德才貌……” “迂腐。我以为你变成老学究了。”他笑道:“我就是想娶一个可以帮我洗澡梳头、没大没小的妻子,每天开心斗嘴说笑,这不是很快乐吗?” “嗟!你还想我当你的丫鬟,一辈子服侍你呀!”她瞪了眼,翘起了下巴,不服气地道:“我才不这么命苦咧。” “难道你不想吗?”他顺势低头,往她唇瓣一啄。 “喂,你……”她脸蛋胀红了,她是想啊。 “依依,你放心。”他神色郑重地道:“我等不及了。我会登门向三舅道歉。他要帮我侯家,我很感激,但没必要将婚姻扯了进来,我会请他考虑到表妹的幸福,不要勉强;至于欠他的钱,大家都是亲戚嘛,总会留点情面,一切好谈,等这事解决了,我再风风光光迎娶你入门。” “你说得倒简单,你三舅不好应付……” 她的话声消失在他的嘴里,他的需索来得那么急切,瞬间烧融了她的理智,只愿与他缠绵热吻,让自己永、永远远记得此刻的甜美。 至于将来,她不敢想了。 所有的人都等不及了。 柳依依进到夫人屋子,见到的是葛政安和葛凤姝父女的两张冷睑。 是时候了。她屏气凝神,镇定地走向前。 “依依。”侯夫人脸色不豫,拿着一支黄金打造的凤形发钗,劈头就问:“你瞧这是什么?” “这是我三日前拿去典当的饰物。” “还有这些呢?”侯夫人又命仆妇拿了一个小锦盒给她看,里头放置的也是各样镯子、耳环、项链各种光采夺目的女人饰物。 “这也是我一起典当的东西。” “很好啊,一共当得一百两,钱呢?” “钱拿去买柴米油盐了。” “柴米油盐呢?” “我交付负责的家人去买,有的运到了,有的还没送来。” “柳依依,你别骗我了!”侯夫人神情悲愤地道:“观云怎会叫一个小偷当管家啊,再让你管家下去,我看侯家都被你搬空了!” “姑姑,你别生气。”葛凤姝见状,赶忙上前,殷勤地帮她捶捶背,又揉了揉太阳穴。 侯夫人还是气得拿帕子抹泪。“出内贼了,要不是老李管家见你鬼鬼崇崇,抱了一个小包袱到当铺去,正好舅老爷过来,请他出面去帮侯家查看,我不知道你还偷渡了多少东西出去啊。” 柳依依心寒不已。算算日子,少爷应该已跟三舅老爷提出悔婚了,他们倒是算准时问,趁着少爷远行寻师傅,先下手为强。 “夫人,我没有偷东西。”她忍着气道。 “这不是吗?”葛凤姝拿起金凤钗,激动地尖声斥道:“柳依依,你好大胆!这是我娘特地为我打造的钗子,去年我来这儿找观云表哥玩,有一天莫名其妙不见了,原来竟是你拿走了。” “六小姐,这明明是你——” “这是三表姐的玉镯子啊。”葛凤姝立刻打断她的辩解,拿起小锦盒,抓起里面的饰物,声音拔得更高。“三表姐还特地给我们瞧着这青中带红的一点,我认得,不会错的。还有这个,八表妹的镶金琥珀耳环,我拿起来仔细瞧过,没想到全让你给偷来了。” “凤姝,你可得瞧清楚,不能冤枉无辜。”葛政安端坐椅上,一副谆谆提醒的慈父脸色。 “爹,这种事能开玩笑吗?”葛凤姝放下小锦盒,长长叹了一口气。“姑姑,我没想到观云表哥喜欢的丫鬟,手脚这么不干净。” 第21章 “依依,你真不该啊。”侯夫人亦是叹声连连。 “夫人,这些首饰全是几位表小姐送我的。”柳依依神色严肃。他们可以赶她走,但不能冤枉她是小偷。 “我怎会送小丫头这么贵重的首饰?”葛凤姝猛摇侯夫人,哭丧着脸道:“姑姑你看,她不承认偷东西,还赖到我们这边来了。” “依依,你快点承认,把钱还出来。”老李管家在旁边殷切地催促着,不胜感慨地道:“夫人是菩萨心肠,我会帮你求情。” “我给你的二十两买盐钱呢?”柳依依直视着他。 “什么买盐钱?”老李惶恐地摇手道:“姑奶奶啊,你可别把赃款赖到我这儿来了。夫人啊,呜!你一定要查明,我可没跟依依同流合污。” 可恶!可以去唱戏了!二十两银子就这样硬生生被他吞下了。 几个月来,她在捉襟见肘的侯家当管家不是易事,尤其面对庞大的各项用度,处处都得她费心打理,其中不免得罪他人,或是招来微词,但为了让少爷无后顾之忧,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试图平静自己的语气。“夫人,能不能请你再去找王叔过来,我也请他去买柴火。” “老王?”老李赶忙道:“他生病躺在家爬不起来呢,怎有可能赶车去山里买柴火?依依,你就别再逞强了。” 柳依依气极了,他们全是串谋好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典当饰品,徒然让他们拿来做为入罪的把柄。 “你们不能这样陷害我!几位小姐为了接近少爷,三天两头送我首饰,托我在少爷面前说好话,我不肯收,她们偏要我——” “呜,爹啊!”葛凤姝爆出哭声,好不伤心地道:“我是饱读诗书的千金大小姐,我会做这种笑死人的丢脸事吗!” “柳依依,你可真会编故事。”葛政安冷冷地道:“你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敢来诬蔑我女儿,亏她本想待你如姐妹的。” “少爷若娶到她这种心机歹毒的女人,算侯家倒了八辈子霉!” “吓!”侯夫人惊白了脸,身子摇了又摇,无奈身躯实在是稳如泰山,怎样都倒不下去,还是让身边两个冬瓜也似的仆妇扶牢了。 葛凤姝瞠大泪眼,一时反应不过来,突然又拔高了嗓音。“哇呜!爹,姑姑,你们听听!是谁歹毒了?一个小丫头竟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我不想活了!我不如一头撞死,胜过在这儿受辱!呜呜!你们别拉我啊!” 两个随侍的丫鬟你看我、我看你,赶忙过去拉扯小姐。 “凤姝,别哭了。”葛政安脸色很坏。“你既然是大小姐,就要有大小姐的端庄样子,拉拉扯扯的像话吗!” “呜!”葛凤姝拿手掩住没有眼泪的脸,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 葛政安正色道:“大姐,别说柳依依偷东西了,就她这种不将主子放在眼里的态度,不能留她了。” “呼呼……”侯夫人还在拍着心口,实在被依依吓到六神无主了。 “夫人,依依无罪。”柳依依挺直腰杆,她个头虽小,但绝不能让这些恶人给压下去了。“等少爷回来,自会还依依一个公道。” “还等少爷回来?”葛政安嗤之以鼻。“观云年轻,不明是非,宠爱丫鬟也就罢了,还任她胡作非为。大姐,千万留不得了。” “小偷是留不得了。观云糊涂,老娘可不能跟着糊涂。”侯夫人猛喝一口茶,顺了气,横眉竖目地道:“来人呀!将她打出去!” 老李兴致勃勃地问道:“夫人,依照家规,仆人偷窃,须送官府严办,我这就捆她去官府了?” 葛政安打个手势阻止道:“大姐,我看这种事情传出去,只是徒然让外面笑话观云无知,我当舅舅的自然要爱护我的甥儿,况且他还是我的女婿,我得为他保全颜面。” “随便你们去做吧。”侯夫人疲累地抹着脸,唉声叹气地道:“我是招了什么冤孽啊,老头子还躺着半死不活,现在又出了一只狐狸精,吃里扒外,将观云迷得团团转。呜!是该找个师父来消灾祈福了。” 两个葛政安带来的家丁过来拉柳依依,她这时才惊觉事态严重,自己根本就是被瓮中捉鳖,毫无招架能力地陷入他们所布下的局里。 死路一条! “夫人,依依是冤枉的!”她拚命挣扎。 “拖出去。”葛政安冷笑道。 啪!鞭子狠狠地甩出,划破单薄的衣衫,割裂细嫩的身体肌肤,拉扯出鲜血淋漓的长长伤口。 柳依依用力咬紧唇瓣,不叫就是不叫,任凭那无情的鞭子打在她身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些恶人面前示弱。 她的双手被绑起吊在横梁上,全身骨头几乎像是要断裂似地疼痛,挨到鞭子的皮肉更是有如烧灼般地刺痛,随着持续不断的鞭声,她尝到了嘴里的血水甜腥味道。 “二十下,够了。”葛政安冷冷的声音道:“放她下来。” “打完了?”葛凤姝从柴房门外探头进来,一见到浑身血污的柳依依,吓得又缩了回去。 “凤姝,你进来,今天爹要教你如何做个当家少奶奶。” “不是给她一个教训,赶她出去就好了吗?”葛凤姝虽然骄纵,但看到血淋淋的私刑场面,还是不免惊骇得面色发白。 柳依依趴跌在地上,吃力地扯掉捆缚在手腕上的绳索,想要爬起身,却是爬不起来,只得恨恨地道:“你们……你们好诡计。” “呵!你别说我狠心。”葛政安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很冷:“观云要为你卖掉大宅子,还允诺无条件奉送黄河以北的产业给我葛家,说什么也要娶你这个小丫鬟,你若爱惜他,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吧?” “是的,我不会。我会在少爷和六小姐谈妥婚事后离去……你们这么急着赶我……冤枉我……”柳依依虚弱得说不下去,不住地喘气。 “观云都一头热的想悔婚了,还谈什么婚事。我绝不能让我女儿受到这种羞辱。” 原来是替六小姐出一口气。柳依依只想仰天大笑,再好好痛哭一场。主子有过,奴仆代受惩罚,她竟是替少爷挨了这顿打了。 不怨少爷,只怨自己贪恋他的柔情,舍不得尽早离开。 少爷有了这样的岳父,将来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会不会也跟着学了自私自利、心狠心辣,步上老爷的后尘? 无论如何,那也是少爷的道路;他要当一个富贵奸商,抑或是左拥右抱的玩乐大老爷,本来就不关她这个小丫鬟的事。 他对她的感情,将只是一场年少冲动、过往云烟。 而她对他的感情,六年来的日积月累,却是终身难以磨灭了…… 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坐起身子,一碗黑油油的汤也递到了眼前。 “喝下。”葛政安命令道。 “这什么?”她别过头,“我不喝。” “你得喝。”葛政安以目示意,一个随从立即扣住她的双手,另一个随从则是扳住她的头,强迫她仰脸张嘴。 “不……唔。”她极力反抗,无奈身子受制于人,又苦又浓的汤汁便灌入了她口里,她不想吞下,又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她咳个不停,睑上溅满了汤汁,还是被迫吞下了一半,剧咳又牵动身上的伤处,让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爹,该不会是毒……”葛凤姝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 “女儿,上天有好生之德,爹不做缺德事。”葛政安轻松笑道:“这是打胎药,我不能让她怀上侯家的孩子,你该明白爹的用心。” “我才来了癸水,我没有怀孕!”柳依依猛然抬起头。太过分了,好个不做缺德事的善心老爷,他还要怎样欺凌她呀?! “谁知道你肚子有没有孽种,先清干净吧。” 不择手段,陷害无辜,赶尽杀绝,柳依依脑海浮现少爷谈到老爷害人时的那副悲愤无奈神情,此时此刻,她是深切体会到了。 “你别怨我,我是为了观云好。”葛政安踱了开去。“你再待下去,只会毁了他,毁了侯家。” “我立刻就走。” “好,你很懂事。”葛政安丢下一锭银子,咚地在硬石地板发出空洞的声响。“给你做路费。” 柳依依看也不看银子,奋力站起身,咬紧牙关,不去扶靠墙壁或门板,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走出了柴房。 夜暮低垂,街道漆黑,整排店面皆已打佯,唯独一块百年招牌下仍挂着一盏灯笼,照亮了“程实油坊”四个大字。 “休息喽!”阿推掩上一片门板,神情愉快,怱然听到身后有异声,一回头,就见到一个孤伶伶的人影。 “哈,姑娘买油吗?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就打烊了。” “我……”柳依依站在黑暗里,声音沙哑,竟是发不出声音。 她站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她就要回家去了,可她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她得为爹娘带上宜城特产程实油坊的麻油;本来她也想为妹妹弟弟带上花布、书本、玩具,可是她离开得匆促,除了身上新换的这袭粗布蓝衫裤外,什么也没带。 原该是衣锦还乡的,如今带走的却是满身伤痕和碎裂的心——唉,或许她该找个地方养伤,不要立刻回去,免得让爹娘见到伤心。 “姑娘,你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好。”阿推走到她面前。 “咳咳。”她只是随意用布扎起伤口,再穿了蓝衫掩盖,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处都痛起来了。“这……这位大哥,我可以赊油吗?” 第22章 “小姐,有位姑娘要赊油。”阿推朝着门里喊叫,又不解地回头看她。“你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 “不用了。” “你要多少油?”一位年轻秀丽的姑娘走到门边,微笑问道:“没有油瓶是吗?那我帮你准备吧。” “请问多少钱……咳咳……对不起,我没带钱,下一次……咳咳……”柳依依痛得皱起眉头,双手抱住胸口,脸色苍白如纸。 “姑娘,你怎么了?”那姑娘扶住了她。 “我……没事,抱歉,我不买了……咳咳……” 连续的咳嗽不止牵动伤口,还直直扯动她的五脏六腑,突然下腹一阵翻腾绞痛,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瞬间,一股热流沿着大腿内侧奔涌而下。 “好痛……癸水……”她知道扶住她的人是谁,撑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喜儿姑娘,救……救我……” 眼前一黑,她坠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侯观云打了一个冷颤,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他的院子。 照往例,他一回来就去见爹娘。爹已能睁眼,身子调养得十分安好;娘仍是拿眼睛瞪他,也不跟他多说一句话,他只好摸摸鼻子走开。 大家平安就好。他轻逸微笑,这会儿依依会不会拿火盆帮他煨热被子,等他回来安歇了? “凤姝,你怎么在这里?”瞧见葛凤姝站在廊下,他十分讶异。 “观云表哥,总算等到你了。”葛凤姝露出娇美的笑容,嘟嘴抱怨道:“打从听到你回家,我在这儿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你不必在这里等我,只需派人传唤,我自会去客房看你。”他刻意挪开数步,他既已告知三舅不娶凤姝,就应该避嫌。 进到里头大厅,四个从未见过的艳丽丫鬟正忙着温酒布菜,一见他进来,一个个娇声朝他喊道:“少爷。” 这种大阵仗迎接他的场面——难道凤姝是来挽回他的? “依依呢?”他快步往左侧的睡房走去,掀开帘子,里头空荡幽深,飘散着一股呛鼻的熏香味道,立刻呛得他猛打一个喷嚏。 “哈啾!哈啾!”他一路打喷嚏,一路往右侧的书房走去,忙着唤道:“依依!依依!我找到师傅……吓!三舅?!” 葛政安坐在他的大书桌前,正在翻阅他出门前摊在桌上的书。 三舅来这里做什么?!他的不安急遽攀升,三舅看他的目光太严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屋子完全变了一个样?! “一回来就找丫鬟,唉。”葛政安重叹一声,摇头道:“莫怪你爹说你不长进,看来我得好好调教你做大事的本领了。” “依依哪儿去了?”他急问道。 “她偷了你几位表妹的首饰,拿去典当被抓到,人赃俱获,已经让你娘赶出门了。” “不可能!”他脑门充血,脱口就喊。 “她离开后没几天,北边河里浮了一具尸体,老李管家过去看了,应该就是你那位依依姑娘羞愧难当,投河而死。老李已经报官签结,送去乱葬岗埋了。” “不可能!” 侯观云浑身一僵,一阵晕眩袭来,慌忙按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子。 三舅带着笑容,好似跟他闲话家常,说的却是这种惊心动魄、令他难以置信的言语。依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观云表哥,我爹说的是真的。”葛凤姝过来扶他,语带幽怨地道:“她品行不端,喜欢顺手牵羊,拿了我这支钗子……” “这不是你给她的吗?!”他甩开她的手,瞪视她手里的发钗。 “我……我、我怎会送……” “怎么不是?!”侯观云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脚底升起,直窜四肢百骸。他既愤怒又痛心,开口就吼道:“还有三表妹的玉镯子、四表妹的珍珠项链、五表妹的珊瑚如意、你的金凤钗……还要我一样样念给你听吗?!” “她、她、她早跟你说了?”葛凤姝慌乱地道。 “你们在我眼底下做什么事,我哪能不知道?!”他用力握紧拳头,忍耐着不挥出去。“依依拿一件,就用帕子包起一件,往我的抽屉扔。我不要,就搁在那儿,现在她一定是拿出来典当贴补家用了。” “好,原来她还留有这么一手。”葛政安冷冷地回应。 “我去找依依!”侯观云好慌,红着眼眶道:“她绝对不会投河!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骨气,她……”记起她说话的神情,他心头又是揪痛不已。“她不会让自己含冤不白,她一定不会死……” “观云,站住!”葛政安喝道。 “三舅,你们的好诡计!”侯观云愤怒地指向葛凤姝。“为的就是逼我娶她吗?” “若你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可以任意反悔吗?” “是的,是我错了!”侯观云猛拍自己的胸膛。“你还要什么?我全部赔给你!我们当初并没说定婚约,我不能拿我的一生开玩笑!你也不愿见凤姝嫁进来做个怨妇吧?她值得其他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而不是我这个没落的侯家!” “你娶一个小丫头,这才会导致侯家没落。”葛政安冷眼看他。“为了她,你要卖掉这间大宅子,还要奉送我你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你都拚死挽回你爹了,如今他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你倒是想气死他吗?” “我——” “父亲犯法败家,儿子也跟着贪恋小丫头而败家,别说你娘受不了,我问你,你还要不要侯家的脸?你还敢不敢面对侯家的祖先?” 侯观云面如死灰,无形的侯家名声重重地压落他的肩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凭什么本事谋生?你会谈生意吗?你交游广阔吗?你爹既然倒了,就没有人会再卖你爹的面子,你得一切从头开始,没有我的帮忙,你侯家能重新站起来吗?” “那……那也不必逼我娶凤姝……这是勉强的结合……” “凤姝将会是一个贤内助。你以为只靠你在外面盲目找门路就行了吗?她会帮你结交官夫人,或是招待其他商家的夫人小姐,这一层关系没打点好,你也没法子大展鸿图。” 深沉的绝望掩至,他的婚事注定要和家业绑在一起,无从脱身。 “一个小丫头值几两?几十两就可以买一个了。”葛政安神色轻蔑。“观云,你可别忘记你身为侯家当家主子的责任,不要自掘坟墓。” 侯观云怒目而视,他不需要三舅来告诉他! 依依早就告诉他,他是侯家少主,他得去承担他的宿命。可如今他的承担竟是以依依的性命做为代价! 他果然太天真,以为欠债还钱就能解决一桩没有意义的婚约,岂料三舅已然押对宝,是再也不会放开对他的掌握了。 葛政安又道:“我一直没敢告知大姐你想为小丫头卖宅子的事,就是怕她无法接受。你若还有孝心的话,就别做出让你爹娘生气的事。” 责任!祖先!家业!爹娘!侯家少主!重振侯家的荣景!一个又一个千斤巨石砸落下来,他只觉得双脚再也站立不稳,难以承受。 他不能卖宅子,不能将黄河以北的产业拱手让给三舅抵债,不能娶心爱的姑娘,更不能不依赖三舅重新打理家业,否则他就是一个遭受世人耻笑、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败家子! 如果依依在的话,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支持,足以担起艰鉅的担子,绝不会成为败家子;可偏偏他们就是不允许她的存在,视她如挡人财路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天哪!到底是他的生命乱了套?还是本来就得重回“正轨”,依循他应有的宿命而走?! 没空去想了,依依是生是死?他的心焦虑得快要烧爆了! “我去找依依!”他再也无法听三舅“教训”下去了,转身就跑。 “爹!”葛凤姝惊慌叫道。 “放心,他会回来的。”葛政安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谅他不敢成为败家子。” 第九章 柳树青青,溪水潺潺,冬日脚步尚未来到这个小村子;晴空蔚蓝,日头高挂,晒红了在屋前嬉戏的孩童笑脸。 “姐姐姐姐姐……”两岁的好儿弯着小肥腿,兴奋地乱跑。 “不让好儿追到。”几个小姑娘东躲西窜,故意缓下脚步,等好儿跑近了,又笑着跑开。 “哥哥哥哥哥……”好儿笑呵呵地转了个方向。 “嘿!追不到!好儿抓不到!”两个五岁的双生哥哥像两只蝉儿,飞扑到庭前大树,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抓哥哥!”好儿一蹦一跳,努力伸长胖嘟嘟的小手,却是怎样也构不着哥哥们,干脆抱住大树,拿手脚猛蹭树干,想学哥哥当蝉儿。 “好儿,八姐姐帮你。”十岁的瓶儿跑过来,抱起好儿,将他举得高高的。 “啊哈!”抓到了!好儿小手掌一拍,摸到了哥哥的脚。 “哇!八姐姐,你不能这样啦!——小哥哥滑下树干,大声抗议。“你们每次都帮好儿抓鬼。左儿,我们不要跟她们好了。” “好儿,你是男生,过来。”左儿拉来好儿,三个小男娃手牵手站在一起。“我们是同一国的,不可以跟女生好喔。” “好儿,你瞧这是什么?”六姐姐叶儿从门边小凳拿来一只圆滚滚的小玩意儿,摇了摇,肚子里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虎虎虎……”好儿笑咧了小嘴,立刻倒戈,跑到姐姐们那边去,抱住那只用布缝制的黄黑条纹相间的小老虎。 第23章 “啊!”左儿右儿互看一眼,他们个头虽小,却是不能示弱,为了维护男生的尊严,他们必须……“冲啊!” “搔你的痒!”四个姐姐左右开弓,包抄两个小男娃,八只手往他们的胳肢窝搔去,笑嘻嘻地道:“看左儿右儿还不乖乖听姐姐的话!” “哇呵哈!”左儿右儿不战而败,在姐姐们的怀里笑得打滚。 “呵呵!”好儿见状,也拿小指头搔着小老虎,一见到屋子里走出一个更大的姑娘,立刻摇着小老虎,咚咚地跑了过去。“五姐姐!” “还在玩呀,准备吃饭了。”星儿抱起好儿,及时将小老虎从他的小嘴里救了下来,笑道:“别咬坏老虎耳朵了,那可是大姐帮你缝的耶,找不到这样的布了……咦!那是谁?” 一个陌生姑娘站在小径边,简单的蓝棉衣裙,背着一个奇+shu$网收集整理大包袱,地上放着两只用红绳编结牢固的坛子,还有几块像是布匹的油布包裹。 “大姐姐,你找谁?”她抱着好儿过去询问,莫不是迷路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呀。 柳依依热泪盈眶,望着日思夜想的家乡景物,看到新盖的屋宅,见到弟妹活泼玩耍,她的心在激荡,久久无法平抑。 她找谁?回到了故乡,为的就是找回自己啊。 千山万水,终于回家了! “你是星儿?”她哽咽地问道。 “是啊,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十三岁的星儿惊讶极了,这个大姑娘跟她们一样有着蜜色的肌肤,圆圆的大眼睛,粗黑的发辫,还有跟二姐三姐四姐很像的小嘴儿,难道是爹娘一直盼着的—— “你是沟儿大姐?!” 柳依依泪水夺眶而出,点了点头。 “大姐回来了!”星儿赶忙放下好儿,朝后头激动地大叫道:“别玩了,大姐回来了!” “大姐回来了?!”六个孩子吃惊地跑了过来。 “大姐姐!虎虎虎!喜欢!”小好儿举起小老虎,笑呵呵地给她看咬得松坏了的老虎耳朵。 “好儿!”柳依依蹲了下来,流泪抱住好儿肉肉的小身子。 “打从好儿长了牙,就喜欢咬着这只小老虎,晚上还要抱着睡觉。”星儿也不禁掉了眼泪。“大姐,我都忘了你的样子了” “星儿那年才七岁,最爱牵着我的衣角,跟在我旁边,现在长大了,会烧饭了。”柳依依含泪微笑,摸摸星儿圆润的脸颊。 “大姐!”四个女孩儿一齐喊道。 “让我看看。”柳依依站起身,一个个瞧了过去,凭着记忆,一一念道:“你是叶儿、稻儿、瓶儿、桂儿,你们还认得我?” 稻儿用力点头。“爹娘天天在饭桌摆上一双大姐的筷子,说大姐在外头辛苦干活儿,让我们过好日子,不能忘了大姐喔。” “沟儿!”柳条偕同妻子从打谷场回来,惊喜地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人儿,忙摇着身边的人。“孩儿的娘,沟儿回来了!” “是沟儿?!”柳大娘睁大了眼睛,顿时红了眼眶。 柳依依乍见爹娘,再也止不住泪水。六年不见,娘的头发灰了,眼角有皱纹了,而在娘的眼里,她的女儿是否也变得苍老了? “爹,娘。”她颤声喊了出来。 “沟儿长得这么大了!”柳大娘拉着大女儿的手,巴巴地瞧着她。“比娘还高了,你出去的时候还只是稻儿这么大呀,呜呜,长大了……” “娘,我好想你。”柳依依跪倒娘亲脚边,放声大哭。 好想家!好想娘!好想家乡的一切!纵使宜城是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也比不上家乡的青山绿水啊。 由懵懂而成长,由无知而看尽人生,由天真而情窦初开,宜城带给她欢笑岁月,却也留下更多的悲愁,不堪回首。 再多、再深、再痛的伤害,全在娘亲温柔的抚慰里,得到了安歇。 “沟儿,起来呀。”柳大娘泪流满面,轻拍女儿的背部。 “娘,娘,呜呜……”柳依依只是号啕大哭。 “沟儿,我的乖女儿啊,呜呜……变得这么漂亮了。” “沟儿瘦了。”柳条感伤地看着女儿。年初见面时,仍是一张圆润欢喜的脸蛋,怎地现在清瘦得像支竹竿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沟儿,娘盼着你呀。”柳大娘扶起了她,流泪道:“本想过了端午,你就回来了,后来听说侯家老爷出了事,娘好生担心你……” “爹,娘,是我不好,我想回来的,我早该回来的……” “回来就好。”柳条抹抹眼睛。“叶儿、稻儿,你们快去茶水铺喊盘儿、鹿儿、柴儿、土坎回来。呜,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星儿忙拿袖子抹泪,开心地笑道:“我再去洗米烧菜,做出一顿大大的团圆饭。” “大姐好爱哭喔。”左儿蹲在地上,好奇地敲敲大姐带回来的大坛子,那儿从封口边缘透出了浓浓的麻油香味。 “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右儿不解地看着哭得好不伤心的陌生大姐。“爹说,我们是家里的大男人,要保护姐姐耶。” “喔,右儿我知道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姐姐要保护了。” “保护大姊姊!”好儿抱着小老虎,笑呵呵地挤到两个哥哥中间。 “好儿也要保护哥哥喔。”这个家好像都要由小的保护大的耶。 “呵呵!”好儿笑得好灿烂。 深冬严寒,空荡荡的睡房冷清得令人直打寒颤。 “少爷……” “出去。”侯观云躺在床上,开口就赶人。 “少爷,外头程实油坊的江掌柜找您。”丫鬟赶紧禀告,免得他又要摔枕头被子。“您要见他吗?还是我去回了他?” “哦?”江四哥来找他?侯观云抹抹脸,抓着床柱坐了起来。“你请他等等,我这就去。” 丫鬟快步离去了,他却还是摊坐在床上,毫无起床的力气。 与其说没力气起床,不如说他不想起床,只想赖在床上醉生梦死。 起来又如何?外头有三舅撑着呢,他只要在家当个少爷就好,当有需要时,再以侯家主子的身分出面。当然喽,他完全不必去折冲樽俎、调和鼎鼐,自有长袖善舞的三舅帮他打理得好好的。 可他不懂,为什么今年的秋收稻谷老往三舅的谷仓送呢? 咚!他又倒了下去,头一沾枕,备觉昏沉,恍恍惚惚陷入了梦乡。 待他悠悠醒转,心头突地一惊,猛然跳起,江四哥还在等他呀! “哎啊,头发好乱,依依……”他的手抓在头上,心情陡然一沉。 依依不在了。 他像个游魂似地起身,缓缓踱过幽暗黑冷的睡房。 依依何在?幽冥永隔?抑或远在他乡?有谁能给他一个答案? 他去衙门查过,那尸体的特征根本不像依依,可仵作告诉他,人溺死了都是一个肿胀模样;他不信,跑去乱葬岗掘尸体,尸体虽烂,但骨架那么大,绝对不是娇小可爱的依依。 想找依依,竟是不知道她住哪里。多年朝夕相处,他听她说过不少家乡事,却是从来没问过她家住何处;他又问老李管家,这个只知跟他拿钱花用的无能管家竟推说,从来就没为丫鬟家仆造册登记。 他打算亲自去找,三舅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刻意带他离开宜城,一个城一个镇地巡视他的侯家家业,马不停蹄,日夜不歇。三舅看他看得很紧,他甚至没有空档托人去找依依。 送往迎来,纸醉金迷,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重要——他开始过上从前他所排斥厌恶的日子;他不能拒绝,更不能走开,只因他是侯家的当家主子,他得维持家业,侯家绝不能在他的手里败落。 找回依依又怎样?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凤姝吗? 寒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院子了。 冬寒萧索,枯叶满地,无人打扫,随风乱滚,满满地堆积在墙边。 没有阳光照耀,黯淡的水晶巨石边,站着一个神态沉稳的挺拔男子,似乎正在打量这颗难得一见的奇石,见到他来,忙道:“侯公子,打扰你休息了。” “江四哥不要客气。抱歉,是我睡迟了。” 两人好久没见面了,上回见面是初夏时在衙门;案件定夺后,从此程实油坊否极泰来,侯家却是由盛而衰,此时见面,恍若隔世。 “我本来在大厅等着,”江照影略带歉意地道:“后来久候不至,就擅自往这边走来了。” “这儿是江四哥以前的住家,你熟门熟路的,尽管看。”侯观云勉强扯出笑容。“这回你总算看到这块大水晶石了吧,再不看就来不及了,我已经找到师傅,过两天就要切——”他的话头哽住,眼眶瞬间便红了。 这是依依的主意啊。 到底有谁可以告诉他依依在哪里?他能不能有勇气跑去寻找依依?否则再待在这个处处有她影子的院子里,他简直快要发疯了。 心头紧紧揪扯着,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冰凉的水晶石,闭眼重叹。 江照影静静地看他,让那声重叹沉缓地消逝在寒风中。 “江四哥,抱歉。”侯观云如梦初醒,再度道歉,抹了抹脸,客套地招呼道:“屋子里头坐吧。不知江四哥今天来有什么事?” “听说侯公子要卖这宅子?” “呃……不卖了……”整间大宅子又往他头顶压了下来,他声音变得沉滞。“江四哥你想买回去?”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江家祖产。 “不,是二哥要买。” “二哥? 第24章 啊!是程二爷。他为什么要买?”侯观云猛然记起,既然喜儿已经和江照影成亲,喜儿的二哥程耀祖当然是江四哥的二哥了。 江照影解释道:“油坊的伙计一个个成了家,有了孩子,还有的从乡下接来家人,二哥想为他们盖房子,我们只需北边一部分地就行了。” “我不能卖……”进了屋子,侯观云只能重述这个答案。 “我了解了,我只是过来询问一下情形。”江照影一见到屋中的摆设,平静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我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吗?” “可以可以。”侯观云善尽主人的职责,走在前面引路。“过来书房这边瞧瞧吧,你的书都还在,想要就搬回去。呵!反正我以前只知道玩,没空看,将来还要忙,更没空看。” 江照影淡淡一笑,目光缓缓地看过书房里的一景一物。 整间大宅子经过大肆改修,处处富丽堂皇,早已不复昔日江家的书卷气氛,唯独这间屋子仍保有过去熟悉的原貌。 这儿,有他年少放荡不羁的岁月,有他新婚燕尔的欢笑甜蜜,更有日复一口的争吵怨怼,伴着孩儿的啼哭声—— 一只博浪鼓躺在书架上,他的记忆瞬间如浪涌至。当他和琬玉大声争执时,小娃娃放声大哭,奶娘赶紧摇着博浪鼓进来,一边摇着,一边匆匆地抱庆儿出去,然后他继续怒声辩解他的放浪行径…… “这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博浪鼓,咚咚摇了两下。 “果然是你儿子的。江四哥,你就拿回去吧。” “还是留着吧。”江照影将博浪鼓放回原处,方才乍起的波澜很快便回归沉静,淡然笑道:“过去的事就留在这里。庆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爹,喜儿也有孕了,这样的日子,很好。” 很好。侯观云恍惚地看着那张成熟稳重的脸孔。 眼眸深邃,幽静如潭,平静无波,即便历经苦难伤痛,却已然不见痕迹,仿若让风给吹得不见踪影了。 曾经跟他一样是富贵少爷的江四哥,在二十岁的年纪就遭遇家变,接着整整在外头流浪了八年,然后再像个乞丐似地回到宜城,又历经两年的磨难,如今终于安定下来,安稳地当个小油坊的掌柜。 是怎样的心境,可以让一个人坦然面对从拥有到失去、从尊贵到卑微、从云端重重地摔落谷底呢? 他好想知道。 “江四哥,我问你,当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听天由命。” “可是,你没了钱财、没了宅子、没了妻儿,你不害怕吗?不会不知何去何从吗?”他激切地问着。 “是的,当我什么都没了,我会怕。我以为老天已经弃我而去了,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时,我知道,老天还想留着我,虽然我不知道祂为什么要留着我,但现在我明白了。” “在那个当儿,你什么都没了呀。” “我有手脚,还有脑袋,我并不是什么都没了。”江照影听出了他一再重复问话的端倪。“你已经救回令尊,也没被抄家,你在担心什么?” “侯家信誉扫地,寅吃卯粮,随时都有破产败家的危险。” “外面都在说,你家的舅老爷已经在帮忙了。” “他是在帮忙没错……”侯观云顿时又觉得喘不过气来。依依不在,他再不找个人倾吐,他怀疑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江四哥,我完了,我又走回我爹的老路子了。我不愿意,可我不得不跟着三舅这样做。我不能败家,我得担起侯家的一切,这担子好重好重,重到我担当不起……呵,你可以笑我不能吃苦,但我就是不想出卖自己的灵魂,甚至因此不能娶我喜爱的姑娘。我不愿意,实在不愿意啊!” “你喜爱的姑娘?” “不是喜儿!”侯观云慌忙地道:“江四哥,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江照影注视他,神情严肃。“我来这里,原本还要告知另一件事,没想到跟你搭到一块了。” “另一件事?” “两个月前,一个姑娘夜里来油坊买油,在门前晕倒了。” “什么?!”侯观云的心在狂跳。 “她晕倒的原因是癸水血崩,大夫说是喝了打眙药,但她并没有身孕,她是被迫喝下的;另外,她身上有很严重的鞭伤,动手的人十分狠毒,每一鞭都打在姑娘家胸口和肚子皮肉最脆弱的地方。喜儿看了,一直掉泪;小梨气得说要去告官,却让那位姑娘阻止了。” “她……老天……该不会……”侯观云两眼发直,双腿发软。“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我认得她。有一回在山水茶馆里,她带了她的家人过来吃饭……” “依依!”侯观云一跤跪倒,心痛如绞,泪水夺眶而出。 “依依?我认出她是你的丫鬓,她这才说她叫沟儿,但她始终不愿意说出受伤的原因,更不愿我们去告官或找侯家。她说是她不好,跟侯家无关,不想将事情闹大。喜儿为了保护她,也没敢向外人透露收留了她。” 事实像一道又一道的狠鞭,毫不留情地往侯观云的心脏鞭笞下来,痛得他无法呼吸,全身血肉好似被野兽撕咬,也跟着剧痛起来了。 好痛!依依所受的苦楚更甚于他干万倍啊!天啊!他果然是个蒙昧无知的大少爷,家里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他还算是这家的主子吗! 是谁下的手,不言自明。他好恨!好怨!好气!他死命地握紧拳头,恨不能立刻揪住那个狠心肠的恶人,一拳打死他! “她养伤期间,心事重重,不太说话。喜儿照料她,常见她默默掉泪。”江照影若有所悟地道:“我本来想郑重告诉你,请你善待家中仆婢,却没想到……原来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她在哪里?!”侯观云倏怱跳起,焦急问道。 “她养好了伤,我叫阿推送她回家了。” “她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她!” “你既不能娶她,又为什么要找她?” “我——” 就是因为不能娶她,他才迟迟没敢去找她,然而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忽视自己的感情了。 他掉下了眼泪,无助地道:“江四哥,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为了维护家业,我必须娶我三舅的女儿,可我爱的是依依啊,我不能没有依依,我要找她回来,娶她为妻……” “你不能没有她,可她却为你遭受伤害,你只是因为歉疚而娶她吗?还是想再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江照影质问道。 “我是真心诚意爱她,绝不让她再受到伤害!”侯观云激动地道。 “你娶她,就会失去你三舅的援助。你愿意为她放弃你口口声声不能放开的家业吗?”江照影语气平稳,却是一针见血地直指问题所在。 “我愿意!” 话一出口,侯观云心中大石顿时落了地,肩头骤然一轻,始终混沌不明的思绪也豁然开朗了。 因为一直做着违心之事,所以,他不开心。但情势所逼,他不得不做,也就越往牛角尖钻去,欺骗着自己,也连累了依依。 如果他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应该拿出勇气,拚死保护心所喜爱的女人,再凭着自己的本事担当家业,不必依赖别人扶持他,更不能做那鸡鸣狗盗、晚上睡不着觉的亏心事。 俯仰无愧于心,他对得起列祖列宗,他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窗外绿竹青翠,叶叶茂盛,十年如昔,江照影看得出了神,悠缓地道:“也许外人看来,江家是败亡了。可怎么会呢?我重新供奉起江家的祖先牌位,我还活着,将来也有子孙延续下去,没什么败不败家的道理。” 侯观云亦望向窗外的院子,极目远处院落更高的闪亮琉金屋瓦。 家,不是大宅子,不是大事业,更不是虚空无谓的门当户对;家,是守着心爱的女子,生下一窝孩子,代代开花结果,瓜瓞绵绵。 就算什么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他有手有脚,也有一颗还不算糟糕的脑袋,江四哥那么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他这一丁点小苦难算什么。 “呜,江四哥,破产又如何?钱再赚就有了……呜,再怎么不济,我还有几块田地,自己下田种稻子总成了吧……” 他种田,依依会帮他种萝卜——思及过往,他忍不住哭了。他才二十二岁,年纪小嘛,在稳重如兄长的江四哥面前,没什么好害臊的。 江照影平静地看他,温言道:“观云,我和喜儿是你的朋友,若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过来找我们。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去榨油就是了。” “呵呵!”侯观云破涕为笑。“没想到江四哥也会讲笑话,我倒是很适合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跟婆婆妈妈们扯淡……呜呜!”他哭得更大声了,干脆趴到桌面上哭道:“江四哥,我对不起你!我爹这样害你,差点害你丢了性命,我没脸上门向你和喜儿道歉,呜,我、我……” “别记在心上,我都忘了。” “呜哇!” 江照影拿手掌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无言地说出男人之间的言语。 他不会叫他不哭,男人也有眼泪,往肚里吞太难受,不如有人分担,痛哭一场,雨过天青之后,又是新的开始。 没什么难关过不去。他想到在家里等着他的妻子,眼底不觉流露出一抹柔意;同样地,他也体会得到,沟儿之于观云的重要性,应该就是那位可以相伴扶持、度过难关的体己人儿吧。 第25章 热闹的大街上,路人伫足,一个个瞧着里头的俊美公子。 哇!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灿若明星的眼,清亮纯真的笑,神采俊逸,举止优雅,只是讲起话来好像带点……傻气?! “许爷你瞧,这铺子朝着大街,又是中段位置,人来人往都会经过,门面又宽……”侯观云口沬横飞地道:“你开的是什么?对了,衣铺子,这儿大可摊上七、八件衫子,还怕人家不拉着脖子慢慢瞧吗?” “可这门面黑乌乌的,还让官府贴过封条,晦气太重了。”嫌弃是买卖杀价的第一要领啊。 “这哪有问题!你愿意承租的话,我帮你换门面,请道士过来做场法事去掉晦气;你要能买下来,那更好。你大不了拆掉重盖,我算你便宜些。”侯观云打开折扇,愉快地摇着。 “嗯……”许爷故作沉思,吊胃口是杀价的第二步。 “许爷你还要想啊?我后头还约着赵爷、钱爷、孙爷……哎呀,十只指头数不完了,看来这价格是会越抬越高……” “观云!你在做什么?!”门外传来威严的愤怒声音。 果然赶来了。侯观云心有准备,他今日直捣黄龙,来到三舅老家所在的大城,为的就是一鼓作气解决所有的纠葛。 他啪地收起折扇,转身打揖笑道:“三舅,我正带买家看屋子。” “这是你爹打下的店面,怎能随便卖掉?!”葛政安斥责道。 “不好了,我三舅不让我卖呢。”侯观云忙将诧异的客人请到一边去。“许爷,你这边坐坐,我得先跟我三舅商量商量。” “观云,你这是什么吊儿郎当的德行!”葛政安十分不高兴,这个甥儿怎又变回以前的死性子!“你现在是当家主子,放稳重点。” “是,我当家了,我很稳重的在处理我家的财产。” “你该不会忘了你已经将黄河以北的产业转给我了吧?” “有吗?我有这么说吗?”侯观云转头问身边临时找来的八位随从。“你们有听我说过吗?” 乌合之众的八卦阵一阵摇头。 “观云,你在搞什么?!你亲口答应的,三舅还没教你行商的基本道理,那就是重承诺,你必须言而有信——” “三舅,我们没打契约吧?我记得所有的房屋地契都还是我爹和我的名字呀,要不,我回头翻出来给你瞧瞧?” “你!”葛政安意识到这小子正在装疯卖傻,冷眼道:“好。若你不想将这些产业转给我,那你就得赔我和你爹生意往来的鉅额损失。” “三舅和我爹的生意往来?吓!我爹的密帐上都有记载耶,不就是打点哪个知府征了人家的良田,还有偷采官府的煤呀铁的……” “住口!”葛政安脸色铁青。 “三舅,你要我赔你,我实在赔不出来,全让薛大人收回去了,难道还要我向他追回来不成?”侯观云猛一拍手,笑道:“不然这样好了,三舅你再借我一万两,我请他……” “你有完没完!”葛政安立刻阻止他再说下去,冷冷地道:“我有几笔买卖,因为你爹出事,赔惨了。” “是、是。我都算好了。”侯观云掏出几张银票,笑咪咪地双手恭敬奉上。“几笔小生意,连本带利一共赔给三舅八百两的成本银子。还有,这边是您代垫的三千两徭役银子;另外这一万两,呵,我就不说啦。” 葛政安心知肚明,这小子有备而来,不能再当他是糊涂大少爷。 他并不去接银票,而是拧出笑容道:“观云啊,你在跟三舅客气什么?快将银票拿回去还人家吧。” “不能还了。”侯观云苦着脸,拿指头弹了弹银票。“这都是跟人家银货两讫的。三舅,你不是说要重承诺,言而有信吗?” “你卖掉了大宅子?!”葛政安再也撑不住笑脸。 “嘿,三舅,你放心,我没卖掉全部。北边一块卖给了程二爷,南边邻街的一面打掉围墙,盖成十几间铺子,正好和宜城大街成了丁字型的要道,等店面开张了,热闹可期。可我是没那个能耐掌管啦,也全交给了帮我出主意的程二爷去负责招商。” “程耀祖?!”葛政安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个离家三十年的败家老头子能掌管什么铺子?!观云,你被他骗了!” “不会啊。他离家三十年可没闲着,这边跑跑,那边看看,做起了贩马的营生,东西南北大漠关外都去过了,认识的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做起生意的本领可是一等一的厉害呢。”侯观云拿扇柄搔搔头,露出令人目眩的俊美笑容,傻呼呼地道:“我请他出来帮忙,他好像不太高兴,说我打扰他清静的生活了。” 葛政安忍着气看他搬演完毕,以最冷的语气道:“你擅做主张,卖掉宅子,你娘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爹过去在外头忙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三舅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也懂得孝顺爹娘,他们住的院子和几个主要的院落屋子,我可是不敢乱卖的。” “你好大胆!”葛政安骂道:“你宁可做一个受人唾弃的败家子,也不愿意三舅帮你的忙吗?!” “三舅,我记得你姓葛,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我这个姓侯的败不败家呢?”侯观云轻轻摇起了折扇,神态悠闲极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是帮你!你太年轻,不明事理,侯家产业一不小心就被你玩完了!” “三舅这么热心帮我,我才怕侯家提早被你玩完了呢。” “你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我爹娘向来善待下人,可你却硬要我娶一个会毒打无辜丫鬟的娇蛮大小姐,这就败坏侯家门风了。” “观云表哥!”葛凤姝早就来了,一听到他的话,立刻惊惶地跑出来,欲哭不哭地扯着他的袖子道:“不是我,是爹……” “是的,是你爹,我的三舅。”侯观云的目光从葛凤姝转到了葛政安,再移向里里外外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淡漠的表情很快转为明朗俊笑。“各位乡亲抱歉,这铺子打烊了,不做生意了。哎唷!许爷,差点忘了你,待我处理好家务事后,立刻登门拜访,咱们再来好好谈价钱。” “你可别先约了别人。” “许爷放心,你都听到了嘛,我正在学做商人,一定会重承诺的。” 关起店门,赶走冒牌的八卦阵和不相干的伙计,侯观云合起折扇,收起笑脸,以最正经、最严肃、最不容妥协的表情面对眼前的长辈。 “三舅,我跟你明说了。你要的银子,我全给你,但我不会将我侯家一分一毫的产业交付给你。” “忘恩负义!”葛政安气愤大吼。 “观云不敢忘恩。”侯观云跪了下来,向葛政安磕下一个响头。“在侯家最危急的时候,是三舅慷慨解囊,才得以及时挽回我爹一条性命,观云在此叩谢三舅大恩。” “哼。” 侯观云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拉整了衣袍,将银票放在桌上,又道:“我很感谢三舅的帮忙,但我觉得奇怪呢,就以这间铺子来说吧,我爹明明是拿来卖古玩,可古玩不见了,三舅倒做起自家的珍珠生意来了。” “都说侯家名声坏了,我帮你改换招牌,重新打理营生。” “那好歹给我看帐簿。你处理掉的古玩哪里去了?这珍珠生意咱甥舅是要如何分帐?还有这铺面成本如何计算?而且所有侯家的生意,全让三舅接管,再交给几位表兄弟打理,我只是当个名义上的老板……吓!”侯观云露出惊吓的表情。“我怕以后拿不回来了。” “你娶了凤姝,将来还不是你的!” “是啊,既然是交给岳丈,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嘛,这钱财滚滚,全滚到你葛家去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倒霉的却是挂名的大老板我啊。” “观云表哥,你不要这么说。”葛凤姝哭丧着脸,急道:“爹帮我们打点一切,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你照样可以上茶馆听说书……” “没错。我照样是个安乐少爷,就像以前一样成天玩耍不管事;接着你爹便一步步操弄我这个傀儡,连宜城这边的祖产啦大宅子啊也一并吞下了,然后你葛家好大的势力,兴旺得都快烧起来喽。” “这有什么不好?侯家也没损失啊。” “凤姝,我问你,你为什么想嫁我?” “我?”葛凤妹呆住了,畏怯地缩到父亲身边,不敢正视那张英俊如昔、却是翻脸像翻书的好看脸孔。 “是因为我这张脸皮吗?还是因为从小你爹就教导你,不能输给其他表姐妹,一定要嫁给观云表哥,你就非嫁我不可了?” “我……我一定会当一个好妻子……” “唉!凤姝,你也只是你爹的一颗棋子罢了。”侯观云慨叹道。 “不会的!爹是为了我好,他为我选的都是好夫婿。” “我的好表妹,可惜我无缘当你的夫婿了。”他陡地变了脸色,气愤地道:“就你们父女俩联手欺负依依,我就不可能娶你!” “可是……爹是为了你……”葛凤姝慌张地看着父亲。 “你去问你爹,他是为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好啊!为小丫头报仇了?”葛政安也不客气了。“你安乐的日子不过,就是要为一个小丫头倾家荡产吗?人都死了……” “她没死!”侯观云忍着极欲爆发的怒气,咬牙切齿地道:“凭依依那副硬骨头,绝不会轻易被你们折磨死的!” “就她勾引主子变卖家产这回事,她就得死。” 第26章 葛政安口气强硬。 “只要是碍着你的财路,每个人都该死吗?我爹害惨了不少人,如今得了他的报应。三舅,你摸摸良心,你怕下怕半夜鬼敲门?”侯观云越说越大声,猛地举手指向屋顶,神色严正,一字一字用力地道:“我侯观云指天立誓,这辈子绝对绝对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葛政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侯观云,我警告你,侯家注定要败在你的手里,你需得为你今日的行为负责。” “谢谢三舅的教诲。”侯观云认真地拜了一个揖下去,再起身时,脸色缓和多了。“观云鲁钝,自认为不是一个人才,实在无法处理爹这么庞杂的家业,加上看清楚三舅你的为人,请恕我胆小,我再也不敢跟三舅合伙做生意了,只好速速解决尾大不掉的烂摊子,能卖的就卖了。” “你哪天饿到勒裤带,就不要来找我!” “爹,我想嫁他……”葛凤姝急得快哭了。 “一个任性糊涂、不守信用的败家子,嫁他何用?!”葛政安怒道。 “守信用也要看对象啦。”侯观云摇着折扇,悠哉地踱到门边,打开了紧闭的大门,回头微笑道:“三舅,等你为凤姝找到了一个乖巧听话的有钱女婿时,别忘了放帖子给我喔。” 门里拉出尖锐的哭声,门外的伙计赶忙进去关心主子,一个将耳朵贴在门板偷听的乡亲走避不及,在侯观云的脚前跌了个狗吃屎。 “老伯,小心脚步。”侯观云笑咪咪地扶起老人家,再朝围观群众露出一个绝对可以让他们忘了八卦、只记得他翩翩风采的灿烂俊美笑容。 “八卦阵何在?走!陪本少爷去拜访许爷了。” 第十章 山抹微云,晴空净碧,燕燕双飞,穿过垂柳,掀开了这一季的春光。 柳依依坐在茶水铺后边的柴堆上,拿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几个客人围坐溪边柳树的小桌边,悠闲地喝茶看风景。 小茶水铺位在官道边,做为一个提供休憩的中继点,客旅总是来来去去,休息够了,就如蜻蜒点水般拍拍翅膀离去,留下圈圈荡漾的涟漪。 东风拂面,吹来了略微高亢的闲谈声音。 “大少爷果然没本事,又是卖房,又是卖地,一下子就将他爹留下来的家业败光了。” “没办法啊,亲戚翻脸不认人了,一个个向他讨债,他不卖行吗?” “你们是在说侯观云吗?他家老爷子很会挑时辰,捡着过年上西天去了,枉费大少爷赴京奔走,听说还花了不少银两呢。如今两腿一伸,讨债的更不会买年轻少爷的面子了。” “别替他担心了,他娘限他百日内一定得迎娶葛家表妹,只要表妹娶来,还怕葛政安不帮他吗?” “吓!是葛政安啊?听说这家伙比侯万金城府还深,更老谋深算呢。不过这也好,既是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少爷,还是找个好丈人依靠着,包他继续吃喝玩乐一辈子。” “为什么有人这么好命呢?生来富贵,娶妻也富贵呀。”笑闹声音又飘了开去,四散在空旷的田野之间。 垂柳轻轻摇呀摇,柳依依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绿柳、青山、小溪、谈笑的人形皆氤氲在一层水雾里,慢慢地看不见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过去已不可追,来日更是渺茫无期。 老爷过世了,他也要成亲了,过年至今,百日差不多快到了,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里,他是否正忙碌着筹备婚事呢? “大姐,在想什么?”柴儿走过来,轻声问道。 “喔,没什么……”糟了,眼里的水跑出来了,她慌张地拿手指去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想临溪的这边,可以盖上一排房间,客人推窗出去,就能看到远山好景色,嘿,我们房价就给他算贵一点。” “大姐还想着要盖客栈啊?”柴儿笑着坐到她身边。 “当然了,这是我平生最大的志愿。”柳依依眸光乍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柴儿,对不起,我这次回来,本来会带回盖客栈的本钱,可是老爷出事,侯家没了钱……” 最笨的还是她呀!竟将一点一滴攒下来的辛苦钱拿去帮侯家应急了。 “这有什么关系,咱们慢慢攒钱就是了。”柴儿抓起大姐那略嫌瘦弱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骨。“大姐,你别老记挂我们,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我们一个个长大了,现在得换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好呀,现在不必当丫鬟,每天睡饱吃,吃饱睡,闲来跟好儿他们玩耍,或是过来这儿帮帮忙,过得很快意呢。” “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伤……”柳依依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莫不是哪天换衣时让柴儿瞧着了?她忙笑道:“呵,什么伤?你眼花了,捕风捉影……” 扯开笑容,同时也牵扯到心口的痛处。她跟他学了很多词句,常常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成语,此刻说了出来,竟好像回到了他的书房,他笑着摇扇子念书,她一边帮他抹桌子,一边挨在他身边瞧书上的文字…… 她一直以为伤口已经收合,痕迹淡了,不再痛了,可为何此时想起,她的心却仍像是要被绞碎似地疼痛呢? 伤,依然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能消失。 痛楚的感觉缓缓袭遍全身,她闭上眼睛,双手紧扯胸前的衣襟。 “大姐……”柴儿忧心地抚上她的肩头。 “啊!这天气挺闷的,我四处走走吧。”她忽然站起,立刻转了身,不让柴儿见到她眼里的泪光,更不让语声流泻出她的哽咽。 柴儿也站起身,本想追上去,但大姐走得那么急,仿佛是要避开什么似地逃走,就算追上了,又能问出什么? 两只燕子飞来,衔起柳叶,飞向了云空,将依依思念传向了遥远的宜城。 日暮时分,正是柳家最热闹的时刻。 “好儿吃饭了。”柳依依将一匙饭喂进好儿的嘴里。 “好儿吃吃。”好儿拿小手抓住木匙,很坚持要自己吃饭。 “好吧。”柳依依只好放开手,让好儿去啃木匙。 “沟儿,你就先吃吧。”柳大娘往她碗里夹一块肥滋滋的粉蒸肉,笑道:“你几个妹妹都是你一口一口喂大的,现在换娘来喂你了。” “娘,这肉还是给你吃……”柳依依想要夹起。 “瞧你身上的肉哪儿去了!快吃。”柳大娘将粉蒸肉往她碗里压下去,心疼地道:“你还小的时候,我和你爹忙着田里活儿,没有关照到你,还累得你要照顾妹妹,分担家计,呜……” “孩儿她娘,现在吃饭呀。”柳条口里劝着,眼眶倒是红了。 “是是,吃饭。”柳大娘赶紧抹抹眼睛,重新展开笑容,向着桌边、地上、床炕的儿女们道:“你们大姐在外头辛苦了好几年,现在回家了,大家以后一定要疼大姐呀。” “好!”众儿女齐声应好,同时有了动作。 “大姐,多吃点。”妹妹们一个个争相夹菜夹肉,往柳依依的碗里送,一下子就将她的碗叠得像小山似地高。 左儿和右儿才不屑跟女人做一样的事,两人互看一眼,火速将他们爬树采来的梅子放在大姐桌上,又一溜烟地爬回炕上。 好儿见状,也笑呵呵地挖起他的一匙饭,举得高高的,两条小腿兴奋乱踢,叫道:“大姐姐吃饭。” “哈哈!换好儿喂大姐了。”大家都笑了。 柳依依侧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好儿喂过来的饭,将所有的感动、欢喜、温暖、泪水嚼进了肚腹里。 不该再闷闷不乐了。既是回到了家,她的身心已然安歇,又何必去记挂那场虚空得像是梦幻泡影的情爱呢? 她捧起饭碗,开心地朝大家一笑,很努力地为自己加餐饭。 “大姐!大姐!”住在附近夫家的柴儿冲了进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喘着气道:“有人、有人来找你了!” 柳依依一时想不出谁会来找他,门口已然走进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晚霞满天,将整片田野染得遍地红火,他就从火里走了过来,目光直直地对上了她,立刻将她烧灼了。 她无法自已地跌进了他的瞳眸里,痴痴地看着很不一样的他。 因着孝服的关系吧,不同于以往一身色彩华丽的锦袍,他换上素雅的竹白棉袍,既像温文儒雅的书生,又像是云端飞下来的飘飘神仙,那张脸孔有着往日常见的俊美笑意,却又有着从未见过的沉稳气度,他就这么专注地看她,看得彼此的眼里都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沟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侯观云开了口。 干嘛来找她呀!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心情,他做什么又来招惹她! 碰!她猛然起身,踢翻凳子,退后两步,撞到床炕,跌坐了下来。 “少爷?!沟儿的少爷来了?!”柳条惊讶极了。 “少爷找到茶水铺来,他找大姐……好急……”柴儿还在喘气。 “老爹,您好,好久不见了。”侯观云收敛心神,很努力地转奇+shu$网收集整理开视线,咧开老少咸宜的俊美笑容,朝两老深深拜了一个揖下去。“这位一定是大娘了。我是侯观云,沟儿常常提起您,今天有幸见到您了。” “少爷?”柳大娘更是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站起。“啊,盘儿,拿块帕子来,抹一张干净椅子……” “大娘不忙。”侯观云走过去,扶着大娘坐下,笑道:“打扰你们吃饭,不好意思,您喊我观云就好。” 他鼻子嗅了嗅,低头看到一盘菜,顺手拿指头住菜汤一摁,再送到嘴里咂了咂,惊喜地叫道:“哇! 第27章 这不是程实油坊的麻油吗?沟儿,你那么远的路带回来了?抱着麻油坛子很重的耶,不累吗?” 大家看呆了,怎么前一刻还像是碰不得、摸不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大少爷,现在却成了贪吃的孩子? 侯观云又自问自答地道:“对了,是阿推驾车送你回来的嘛。我这回过来,他也想来看你。呵!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他别作梦啦。” 他唱作俱佳,即使柳条和柴儿领教过他这种“随和”的态度,但还是有点吃不消,更不用说是瞠大了眼的柳大娘和孩子们。 “啊!我来猜一猜,你们是谁。”侯观云拿出插在腰间的折扇,刷地打开,风采翩翩地摇着,一个个将目瞪口呆的孩子们看了过去。“嗯,你是鹿儿、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呃,这两个男娃娃,能脱裤子给我瞧瞧胎记吗?” 左儿右儿站在炕上,双手插腰,用力摇头。是男娃娃就可以随便脱裤子让人看屁股吗? “吓!不要?好吧,那我猜你是左儿,你是右儿。”他俯身抱起一直绕着他打转的好奇小娃娃。“这个一定是好儿了。” “嘻!好儿好儿。”好儿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折扇。 “我是叶儿,她是稻儿。”叶儿嘟着嘴,谁叫她长得比妹妹矮。 “好笨喔,我是右儿,他是左儿。”左儿右儿一副得意的笑容。 “呵,猜错了。”侯观云没了扇子,只好拿手搔搔头。 “你怎知道我们的名字?”老三鹿儿问道。 “你们的大姐告诉我的呀,我对你们很熟了,怎地?她回家后有没有说过我的趣事?”看到姐妹们齐齐摇头,侯观云又将视线凝定在始终不发一语的柳依依身上,轻叹一口气。“看来你家大姐是打算忘了我……啊啊!好儿,这扇子不能吃啊。” “好儿,别玩少爷的扇子了。”柳大娘过来抱走好儿,试图抽开小手紧抓的扇子。“少爷,对不起呀。” “大娘,没关系的,给他玩吧,我还有很多把扇子。”眼睁睁看着好儿撕开扇纸,他仍是笑容可掬地道:“随他去撕,撕完了我再黏给他玩。” “少爷,坐啊,别老站着。”柳条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呀? “哈,我肚子好饿,我可以跟你们吃饭吗?”侯观云捡起打翻的凳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柳条。 “可以可以!”柳条有些不知所措,忙唤道:“星儿……” “别叫星儿忙了。”柴儿忙道:“爹,娘,我叫土坎多炒几道菜,他马上从茶水铺那边带过来了。” “老爷,大娘,你们先坐,你们不坐,观云也不敢坐。”侯观云仍是恭敬站着,笑咪咪地等侯老人家先入座。 柳依依再也受不了了。他巴巴地老远跑来,卖弄了这么一会儿,又是猜谜又是让座,他是闲得无聊,存心找人玩闹吗?! “叫你坐,你就坐,拖拖拉拉的讨人厌!”她没有好气地道。 “呵,原来沟儿没有变哑巴。”侯观云绽出笑容。 “你来做什么啊?”柳依依冲到他面前,朝他大吼。 “我来娶你回家。” 柳依依心头大震,差点跌跤,这么天大地大的事情就这样说了出来,他是存心吓坏她爹娘吗? 她也曾痴心妄想过:当他发现她被赶走之后,他会洗刷她的不白之冤,再四处寻她,带她回他身边……然而,一想到此处,她就再也不敢妄想下去了,毕竟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知舅老爷赶走她的目的! 相见争如不见,从此相隔两地,云空渺渺,淡忘了,平静了,终其一生,不复记忆,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他怎么来了呀!他不是该在这个时候娶回六小姐吗? 她微张小口,想要质问,却是心酸难耐,喉头哽住了。 侯观云深深地凝望她忧伤的脸蛋,平心静气地道:“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我当然要谨守本分,请他们先上座了。” “少爷,你……你折煞我们沟儿了……”柳条惶恐至极。 “老爹,请喊我观云,更请您不要这么说。”侯观云神色正经得几乎是庄严肃穆。“请您相信我的诚意,能娶到沟儿是我的福气。” 柳大娘放下忙着撕扇的好儿,明白了女儿老像是藏着心事,原来就是这个男子呀!看他说话很有礼貌,人品似乎是不错,可是—— “虽然你是大少爷,但我们沟儿绝对不做小的,我们当爹娘的心疼她,一定要为她找一个疼她的好人家。” “大娘,您放心,我是明媒正娶,娶她为正室。” “你不要胡说了!不可能的!”柳依依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就在家人面前哭嚷了出来。 “我没有胡说,聘礼我都带来了。”侯观云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这里先还你八十两的开客栈本金。我翻过帐簿了,知道这是你为侯家应急垫用的。抱歉,我不知道理家是如此繁琐,让你费心了。” 柳依依咬着唇瓣,挥掉眼泪,只是瞪着荷包。 “这是喜儿托我带来的药膏。”侯观云又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语气关切而沉重地道:“她很关心你。” 柴儿走过来,默默接过小盒子,来到大姐身边,轻拍她略微颤动的手背,无言地给予她面对现实的力量。 “还有这个。这才是聘礼。”侯观云走回门边,抱起一个长约一尺的厚实紫檀木大盒,笑着摇头道:“我果然是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提着这个重物走路,差点摔下田里了。” 柳家儿女们对这个大盒子好奇极了,左儿右儿早就双眼骨碌碌地看个不停,他们实在听不懂大姐和这个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很想看看大盒子里面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下子就全部围拢到桌边。 侯观云将盒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了开来;烛火摇动,照映出一尊躺在黄缎布里的水晶观音。 法相庄严,通体透明纯净,烛光辉映,激射出耀眼的晶光。 “哇!”孩子们发出惊喜的叫声。 “沟儿,我们的水晶铺子开张了。”侯观云抬起头,望向始终站得远远的柳依依,神色柔和而专注。“这是师傅做出来的第一件成品,每个人看到了,竞相出高价收购,但我不卖。这是无价之宝,我只拿它来求你爹娘,愿它能让我娶回我心目中真正的无价之宝——我的依依。” 柳依依承受不住了,泪下如雨,只能紧紧扯住柴儿,不让自己因着他温柔的言语而崩溃。 我们的水晶铺子啊……我们的!她深深为他的话震撼了。 他也是她时时刻刻放在心里珍藏的无价之宝呀。 “如今我什么都没了。”侯观云苦笑道:“过去的家财万贯,只剩下祖传的旧宅子、宜城外的田地、临街的十几丬店面、一间水晶铺子……呵,听起来好像还很多吧?但真的是不如从前了。” “为什么?那夫人怎么办?”她痛心问道。 “你知道我娘怕秽气,爹过世了,正好是个理由,我就请她搬回旧宅子,再将大宅子处理掉,结束所有赔钱或我做不来的生意,分散各地的房地田产也都卖了。呵!我这人向来好吃懒做,四体不勤,只适合做简单的收租活儿……” “你是卖掉偿债?”他不必掰理由了,她知道原因。 “无债—身轻,很好啊。” 她全身颤抖了,不敢相信他竟为她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宁可不要他三舅的帮忙,也要回头找她,她一个小丫头承担不起! “你说你要撑起侯家,你不能败家……”她颤声道。 “我没有败家,我来这儿,为的就是成家。”他语气郑重。 “我不要!”她声音凄哽,转身就跑,钻进了帘子里。 “大姐!”柴儿担心不已,立刻跟了进去。 “唉。”盯住飘飞的门帘,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漂亮的东西大姐为啥不要啊?”小桂儿拿指头轻轻碰触水晶观音,又眨着大眼,看爹娘有没有叫她不准乱摸,可是爹娘、大哥哥和几个姐姐好奇怪,全部不说话了。 屋里空气滞闷,饭菜都凉了,唯独好儿爬到炕上,笑呵呵地拿着撕空的扇架扑蚊子。 侯观云再度郑重地道:“老爹,大娘,请您们将沟儿嫁我为妻。” 柳条和柳大娘总算有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恐怕这小两口还是得自己去讲清楚吧,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得先保护女儿。 “我们不能随便将沟儿嫁给你。” “老爹,大娘,我可以先吃饭吗?” “啥?”看来这位少爷说话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之外。 “要谈婚事,一定要先填饱肚子,这才有力气继续奋斗。”侯观云扯出一个大笑容。“还有,我能不能叨扰借宿几天?两位老人家天天瞧着我,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这个嘛……”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吧。 “左儿,我们家好像又多了一个男人耶。”右儿扯了扯左儿,听到这边,终于听懂原来大哥哥要住下来了。 “太好了!右儿要拉他过来我们这一国喔。” “看我的。”右儿咚地跳下暖炕,跑到桌边,将大姐没吃的梅子移到大哥哥的面前。“给。” “你是左儿?” “我是右儿啦!”右儿实在想不透,爹娘姐姐都认得出他们,这大哥哥却——“我知道了!大哥哥笨,所以大姐才不要你哦?” 唉!都被小舅子骂笨了,他还能怎么办?只好当着未来的岳父母面前,咬下酸掉他大牙的梅子,激出两滴自怜的泪珠了。 第28章 瞧他将弟弟们带成了什么德行! 柳依依走到后院,就看到左儿右儿好儿排排坐在一根大木头上,一个个翘起了二郎腿,手上拿着纸扇,摇得好不逍遥自在。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则是卷起了袖子,汗流浃背地握住一把斧头,瞪着一块木桩,俊脸显得十分苦恼。 “不信劈不开你……啊!依依你来了。”他欣喜地露出笑容。 “沟儿啦。”左儿右儿异口同声地道。大哥哥真是笨到底了,连大姐的名字都会叫错。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依依是我叫的。” “你在做什么?”柳依依没有好脸色。 “帮你爹劈柴啊。”他转个方向,从另一个角度端详小木桩,笑道:“这两天跟着老爹大娘下田去,他们只肯让我坐在田梗上发呆,我又想抓条泥鳅给星儿加菜,差点没踩坏了新插的秧苗。哎,既然我什么都不会,还是乖乖在家劈柴好了。” 她昨天早就听娘加油添醋说了。她很少看到娘那么开心,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逗得身边的人如沐春风。 三天来,爹娘早已将水晶观音供奉起来,且不止家人,甚至整个村子的人心都让他收买去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来娶她,见了面就笑咪咪地问候她,气得她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喀!扣!他斧头劈下,没劈中木头,反而将木头给弹了开去,撞上他的小腿,痛得他当场跳起来哎哎叫。 “我来。”看他笨手笨脚的,她干脆抢过斧头,摆好木头,举了起来,回头瞪道:“还不走开,不怕我劈到你吗?” “是是。”他揉揉小腿,笑着捡了一块木头坐下,拿出不知藏在哪里的折扇,拉开领口用力扇了起来。 三个男娃娃看他如此扬法,也是有样学样,扯开衣服扇得不亦乐乎。 啪!柳依依劈开木头,一劈为二,二劈为四……看着木块滚落,她纠结的心好像也被劈了开来,掉出了想藏、却怎样也藏不住的情意。 他的诚心诚意,她看到了;他的痴心深情,她领会了。她是该欢欢喜喜接受他的求婚,与他一起回到宜城,可是…… 她的泪水随着斧头劈落,滑下了脸颊。 “依依、依依!你怎么了?”侯观云吓得起身,握住她的手臂。 “赖皮鬼!原来你就是这样追求喜儿姐,难怪她受不了!” “呃,我只会这一招……”侯观云无辜地道:“我保证,这回招数用尽,以后就不再用了。” “少爷,你何必这样?”柳依依扔下了斧头,眼泪像是下雨似地掉个不停。 “唉,是我不好。”他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急欲拥抱安慰她,眼睛一瞥,却看到六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不放。 “左儿、右儿、好儿,你们去前面找八姐姐、九姐姐玩。” 三个小鬼不为所动,开心地搧风点火,小小年纪就明白有戏可看。 “依依,我们去散步。嘿,你们可不准跟来,不然大哥哥就不给扇子玩了喔。”他们不走,他闪开总行了吧。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屋后山坡。他们只是走,一直走,沉默着,流泪着,越走渐远,远离了所有人的目光,隔绝了所有的世俗尘嚣,任凭天地之大,此时唯有他俩。 天高云清,绿荫成林,鸟儿吱吱鸣啼,野花娇艳盛放,温暖的阳光筛落在他们的身上,也烧热了彼此紧握的手掌。 他停下脚步,再也无法抑制满心的思念,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依依,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眼眶热了,双手不住地摩挲她变得细瘦的身子,疼怜地亲吻她的脸颊。“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好怕失去你。” 她默默流泪,让自己在他的拥抱里倾泄出所有的相思。 “依依,对不起,让你吃苦了。”他吻着她的泪,啄着她的唇,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一切都是我不好,不知人心险恶,竟害了你……” 她摇摇头。她早就不怨了,此刻在他的怀抱里,她什么都不怨了。 “依依,还疼吗?”他轻轻按住了她的胸口。 “不要……”她抬起头,惊慌地想拿开他的手,却看到一双溢满泪水的痛心眼眸,她心头一紧!不,他不能哭呀,他一哭,她就想安慰他了,可她自己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很担心你的伤势,给我瞧瞧好吗?”他柔声请求。 “都好了……”她虚弱地拒绝,却无力阻止他揭开她的衣襟。 他动作轻柔,解开了她扎得很紧的肚兜,入目所及,令他立刻倒抽一口气,震骇得闭上了眼睛。 伤口是收合了,可那一道道伤痕依然鲜红醒目,处处提醒他,这是她为他受的。 他再度睁开眼,心痛万分地将她的伤痕收进他的泪眼里。 “我带来的去疤生肌膏药擦了吗?” “柴儿每夜都过来帮我上药。” 他心如刀割。要搽多久的膏药才能让她恢复往昔娇嫩的肌肤?要过多久的日子才能抚平她心里的痛楚? 是他将她拉扯进他的命运里,既要她照料他的生活,又得承受他的隐晦心事,再来是为他理家,从而害得她受罪。 他从来就不懂得去爱她,只会将疲累劳苦过给了她,任性地从她那儿得到力量,以为她的照顾关心都是天经地义,却万万没想到,她为他所做的,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丫鬟的本分和心力——原来,那是冰雪聪明的小泥球默默爱他的方式。 她代他承受了原该是三舅报复在他身上的鞭笞;飘然远走,为的也是让他无后顾之忧。她为他做得太多了,试问,他又为她做过什么? 因着她的苦难,他痛定思痛,重新找回自己,一夕之间长成一个真正有勇气和魄力的男人,从此终于懂得了去爱她、保护她。 这是她为他唤回来的。他好不舍、好心疼,既然没有神仙妙药能立刻复原伤势,他唯有竭尽所能,努力修补她饱受创伤的心灵。 他激动地俯下脸,以吻为她疗伤。 哪里有伤痕,他的亲吻就到了哪里;顺着一道道疤,无数的密吻熨贴了过去,极缓、极柔、极沉,彷佛是想将那疤痕熨压得看不见了。 时光似是静止了,清风悠悠,水田漠漠,温软的唇在她身上游移着,寸寸吮吻过她胸口的肌肤,现出了淡淡的柔情印记。 他扶着她的腰,身子逐渐蹲下,吻印缓缓移到了她的腹部。 柳依依背倚在树干上,泪流满面,拿手不住地抚摸他的发。 他吻进她的骨子里了,那么轻软如风的吻,不仅抚慰了她这段日子以来的纷乱,平静下了心情,也让她的身体渐渐地放松、酥软、无力,仿佛就要融化在他的柔情里了;她的双手不觉拨乱了他的头发,有某种奇怪的渴望想要与他合而为一…… 视线朦胧中,入眼丝丝银白,在阳光下闪动着刺目的光芒。 老天!她泪水狂泄而下。他为了她,花了多少心力和他三舅斗法?又忙白了多少黑发?! “拜托你,少爷,拜托你不要再长白头发了……” “依依,怎么了?我长白头发也哭成这样?人都会老的啊。”侯观云慌忙站起,不住地拿指腹为她抹去泪水。“没办法呀,它自己要长出来的,我又阻止不了,不然我拔光好了。” “傻瓜!我才不嫁秃子!”她哭个不停。 “依依,你肯嫁我了?!”他喜形于色。 “你的六表妹怎么办呀?” “她?呵!”他露出笑容。“你还管她作啥啊?她自求多福去吧。听说我三舅打算送她去选秀女,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当上皇后娘娘,那我也变成皇亲国戚喽。” “你娘怎么说?”她没心情听他说笑话。 “我当然被骂惨了。我跟她说三舅的可恶行为,你知她只会哭,拿不定主意,我就跪在她屋子前,说我只爱依依,非依依不娶。她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了,我就跪了一夜又一天……” “你何必……”讨厌,他是来讨她心疼的吗! “后来是我娘不忍了,她说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爹都死了,将来不依我要依谁。娘家那边的兄弟完全不可靠,侯家出了事,他们只会趁机谋占财产,我娘也对他们失望了。” “我怕你三舅会报复你。” “别怕。我在处理几个地点绝佳的铺面时,他多方阻挠,威胁利诱,我才不理他咧。”他自信而得意地道:“我卖的是侯家产业,关他啥事?该卖的都卖了,他也没辙。他这个黑心肝以为我笨,想占我便宜,再一步步控制我,我偏不如他的意。” “那多出来的伙计家丁怎么办?” “这可费一番心思了。当然要给上一笔优厚奇+shu$网收集整理的补偿银子,尽我所能安顿好每一个人,让他们都能满意。” “你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了,这才来找我?”她怯怯地问。 “是的。这样我才敢来找你,否则有着太多有形的、无形的阻凝;就像我第一次吻你,你会拒绝我,可我知道你心里是难受的,我必须将所有的疙瘩清除掉,才能让你安心来爱我。” 他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少爷懂了?长大了? 他再捧起了她的脸蛋,怜叹一声,抹去她一再滑下的泪水。“依依,都是我不好,我欠缺考虑,行事不周,兴匆匆就想娶你,这才害你受了苦,请你原谅我。” 她摇摇头,将泪水抹擦在他的掌心里,让他给承接了。 他真的不一样了!想得这么仔细,做得那么周详,而她只需静心等待,就可以全然安心地接受,并拥有他的爱。 第29章 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排除万难,为的就是要她心无罣碍。 浓浓的幸福感包围着她,原来她是让他所深深疼宠着的啊。 她泪光闪动,心在悸动,痴痴地望着那张已然成熟稳重的微笑俊脸。 “呜,少爷……” “观云。” “我习惯叫少爷了嘛。” “观云。”他轻咬她不听话的嘴,笑道:“难不成要我喊你少奶奶?” “我不做少奶奶,我要做侯观云的妻子。” “依依呀!”他激动地抱紧她,吻住她柔软的唇瓣,深入缠绵。 再无负担,再无阻碍,这个吻既长且深,道尽了彼此最深的依恋。 “观云……不要乱摸……”她偷觑儿喘气,再这样吻下去,她不是窒息,就是让他给摸到浑身发热烧死。 “我帮你穿肚兜。”他的手还是放肆的在她背部游走。 “上面!带子系在上面,你别往人家下面摸……呀!”她猛往他踩了一脚,瞪他一眼,红着脸道:“很痒的耶。” “哎唷!”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只好乖乖地照指令办事;他绝对相信将来老婆大人一不高兴,可是会罚他跪算盘的。 为她拢好衣襟、系好腰带,他笑意盎然,端看双颊红润的她。 “依依,我变穷了,你还会爱我吗?” “穷小子配穷女儿,这不正好门当户对?” “啊!依依,你又像以前一样有趣了。”他惊喜地握住她的手。“我真的很需要你。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好吃懒做,一事无成,一定得找个能干的老婆依靠着才行。” “所以这才来找我回去成家立业?”她眨了眨哭得红肿的眼皮,笑出深深的梨涡。“我真是命苦,一辈子当你的丫鬟。” “不,你不会那么辛苦了。你帮我洗澡,我也会帮你洗……” “去!不害臊!不要水凉了又要骂人。” “我不敢了,我更怕被老婆骂。”他无辜地摸摸俊美的脸蛋。“既然头发都白了,这细皮嫩肉更要好好保养,不能挨耳括子了。” “耳括子?!”她的脸蛋一下子烧成两朵红云,瞧着他变得黝黑俊朗的细皮嫩肉,头一回害羞地低下了头,嘴里仍赌气道:“你要敢欺负我,我就让你挨个没完没了。” “好啊,那我宁可天天挨耳括子,也要天天欺负你。”他哈哈大笑,拿大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依依害羞的模样难得一见啊。 “又来玩我的头了,我就是被你玩笨的,才会傻得爱上你。”姑娘家的羞涩立刻消失,她昂起下巴,双手擦腰,圆睁一双大眼看他。 嗳,这颗小泥球啊,她不知道这种姿势最能勾引人偷袭的吗? “是想我吻你吗?”他不待她回答,俯身就吃了她的嘴。 “唔?!”她一下子就摊软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风吹林梢,燕燕双飞,舞向蓝天,一起迎向灿烂的阳光。 “吓!他们在干嘛?” 三个男娃娃手牵手在山里绕了老半天,终于发现了目标人物。 “小心,别给他们瞧着了。”右儿急忙打开扇子,掩住了小脸。 左儿和好儿也赶紧打开扇子,遮住脸蛋,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猛瞧前面那对缠在一起的人儿。 “嘘,蹲下来。”右儿将扇子紧贴鼻头,招呼其他两人蹲下,围成小圈,小声地道:“大哥哥在咬大姐耶,我们得去救大姐。” “可是大姐没有哭啊。”左儿瞄了一眼,十分困惑。 “哎唷!”右儿拿自己指头咬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笨!咬了不会哭,会痛啦!” “喔。”好儿咬了扇柄一口,不解地拿起来看了看,怎么扇子不痛也不哭? “我不会痛啊。”左儿将指头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 “还是咬嘴皮子不痛?左儿,你脸过来,我咬咬看。”右儿又道。 “不要,我怕痛。” “大哥哥咬,救大姐姐!”好儿挥舞纸扇,开心地嚷着。 “对喔,都忘了救大姊,可是大哥哥好高、好大……” “嘿,等左儿长大了,就跟大哥哥一样高了。”一个好高好大的巨人蹲了下来,加入他们窃窃私语的小圈子里。 “哇!”右儿吓了一跳,忙用扇子拚命往心口猛扇,看来不用救大姊了,该救的是这个大哥哥吧。“笨死了,我是右儿啦!” “又认错了?”侯观云搔搔头,抬头朝随後走来的人儿傻笑。 “你要认不出左儿右儿,我就不嫁你了。”柳依依娇笑道。 “什麽时候跑出这个条件了?”侯观云傻了眼。 “刚刚。”柳依依抿了抿濡湿的嫣红唇瓣,脸蛋犹染著浓浓的红量,不再理会他,抱起了好儿。“好儿,我们回家找娘去了。” “大姊要嫁你?”左儿和右儿可不放过大哥哥,兴奋地拉著他问道:“就像二姊嫁给二姊夫,以後住在一起?” “对啊。” “二姊夫都给我当马骑,大哥哥你会吗?”左儿期待地问道。 “二姊夫的手好壮,我抓在上面,他就带我绕圈圈了耶。” “呃……大姊夫可以教你们读书……” “我要骑马啦!” “我要转圈圈啦!” “我给你们十把扇子,好不好?”呜!好难缠的小舅子啊。 “十把扇子要不同颜色喔,上面画蝈蝈儿和大马儿。” “大哥哥你画我,还要画我爹我娘。” “好好好,你们谁先帮大哥哥抓来蝈蝈儿……” “大哥哥,先不抓蝈蝈儿,来骑马啦。”左儿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上他的肩头,两脚跨住了他的脖子当马骑。 “我要转圈圈。”右儿紧抓他的手臂,两条腿猛蹬著。“站起来喽!骑马转圈圈了。” 侯观云哀怨地望著回头笑看他的依依。这是怎麽一回事?肩上骑一个娃娃,臂上又挂一个,还要他站起来兜圈子?! 好吧,谁教他作牛作马也要讨好小舅子。於是乎,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脚还没打直,就…… 碰!一个大男人带著两个小娃娃,直直往下趴倒,五体投地。 “嘻嘻!脏脏!”好儿溜下大姊的臂弯,跑到大哥哥前面蹲了下来,打开折扇,笑咧了小嘴,帮那张灰扑扑的俊脸搧去灰尘。 “呜,好笨。”左儿右儿拍拍屁股,身手矫捷地爬起来,两个小脑袋一起大摇特摇。“大姐,你不要嫁大哥哥了啦,他啥都不会。” “他是啥都不会。”柳依依也蹲下身,温柔地抚摸那个装死撒娇的带笑俊脸,语笑嫣然。“你说呢,我的大少爷,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可该怎么办?” “嘻!当然是娶你回家替我挑、帮我提了。” 朗笑如日,他握住她的手,是再也不会放开了。 尾声 五年后。 山水茶馆里,几个外地人交头接耳。 “那个正在摇扇子听说书的就是侯观云?宜城出了名的败家子?” “是啊,他爹当年留下一堆财产,全让他卖光了。亲戚看他不中用,也不跟他往来走动了,更别说没人敢将闺女嫁给他,他只好娶一个家里的小丫鬟,勉强算是跟他老娘有个交代。” “哇!这么会生?旁边那三个小孩全是他的?” “有像喔,小小年纪就学那公子哥儿的摇扇子模样,长大后又是好吃懒做的败家少爷,可惜啊。” 侯观云眯眼微笑,一手轻轻搧着纸扇,一手抱住了藏在衣袍里憨睡的小女儿,不时低眼瞧看,神情幸福极了。 坐在一边的左儿、右儿、好儿亦是优雅摇扇,跟着大姐夫几年下来,他们摇扇的功夫可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了。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侯观云悠然自得地道:“好儿,接下来呢?”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七岁的好儿口齿清晰,随着摇扇的动作,抑扬顿挫地念道:“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右儿,跟大姐夫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吼,大姐夫你都不念书喔。”右儿不住地摇头,将扇子啪地收起,敲着桌子道:“太史公的意思就是说,有钱真好,大家跑来跑去穷瞎忙,还不是为了一个利字?皇帝老子都怕穷了,更何况我们这种市井小民。” “右儿这样说我就懂了。我挺怕穷的,穷了啥事都不能做,不能让老婆孩子吃好穿好,也没钱给你们请夫子读书了。”侯观云若有所悟地轻摇扇子,又是摇头晃脑地道:“可是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不如就归去来兮吧。” “走了!”左儿跳下凳子,边走边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悉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这个侯家大少爷是穷疯了吧?”外地人不住地替他叹气。“既然穷了,还唱什么归去来兮自命清高,没钱就是没钱了啊。” “今是昨非呀,看来他是大彻大悟,悔不当初败家了。” “几位兄台好雅兴,来宜城搜罗古玩艺品了?” “吓!侯公子?!”几位外地人吓了一跳,怎么败家公子就往他们这桌来了,还怎知道他们是来采买艺品的? “这里的说书有趣,茶叶清香,饭食美味,坐坐,这壶茶就让我请客了。”侯观云抱着趴在肩上熟睡的小女儿,咧出俊美的笑容。 “这不好意思……”败家子还摆阔请客? 第30章 “请慢用。左儿,右儿,好儿,咱回家找你们大姐喽。” 好儿走在最前面开道,左儿右儿并列走在后面,三个小人儿正经八百地摇扇子,领着怀抱小娃娃的侯观云,大摇大摆地走过大街。 以前有八卦阵,现在有三小娃,虽然阵仗缩小了很多,但侯观云心满意足,脸上笑意不褪,逢人就咪咪笑。 “大姐夫,你干嘛请他们喝茶?他们说你坏话耶。”右儿回头问道。 “我都买下山水茶馆了,当老板的请客不为过吧?况且昨天他们为咱的水晶铺子进帐三千两,嗯,请一壶茶好像太小气了。” “他们好像不知道水晶铺子是大姐夫开的耶。”左儿道。 “嗳,我当老板没什么好神气的,回家也得让你们大姐揪耳朵。我既然没本事,就交给能干的掌柜和伙计,大家一起赚大钱吧。” 三个娃娃都知道大姐夫有一个很大的本事,那就是有求必应。 “大姐夫,我不小心打破砚台,要买新的。”右儿要求道。 “好,去今思斋,前几天才听掌柜的说来了一批端砚。” “大姐夫,还是跟你说了吧,我嘴巴破一个洞,疼两天了。”左儿苦着脸,鼓起了圆圆的脸颊。 “嗳,十岁的孩子火气这么大?先转去生生药铺找消炎粉。” “大姐夫,我的鞋子挤脚,大姐的肚子大大,爱睡觉,没心神帮我缝新鞋。”好儿压压脚掌,有点委屈地道。 “好儿长得真快,挤脚怎不早说?大姐夫带你去宽心衣鞋坊找裁缝叔叔,他半天就能缝好一双好儿的鞋了。” “唔……”趴在肩头的一岁小女娃醒了,迷迷糊糊睁眼。“娘……” “晴晴乖乖,娘在家困困,我们马上回去找娘和姐姐玩了。” “呜呜,爹,饿饿。”小晴晴嘟了嘴,大眼里含着盈盈泪水。 “好好,爹带你去香香糕饼店,顺便帮你娘挑几样开胃的点心。” “耶!”三个小舅舅开心大叫,他们想要的东西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等着他们的小甥女醒来喊饿啊。 “少爷!少爷!家里来了一群人嚷嚷着要找你,吓坏老夫人了。”一个家丁从大街那端跑来,紧张地朝侯观云大喊。 “嗄?我没欠人钱啊。”侯观云也吓了好大一跳。 “不是啦,是我们家的佃户,今年收成好极了,大家都很开心,带来好几笼的鸡呀鸭啊鹅的,还有人牵来一头猪,老夫人受不了鸡屎味道,让少奶奶给扶到后头休息了。” “你话早讲清楚嘛。”侯观云笑容满面,这群佃户实在待他太好了。 说也奇怪,明明减了他们一半佃米,为什么侯家又多了两座谷仓?喔,对了,是依依前年帮他买了几块田地了。 真糟糕,他有多少家业都忘了。嘻,幸好他有一个贤妻,过目不忘,反应灵敏,做事明快,乐得他天天逍遥在外;男主外,女主内嘛,他在屋外带娃娃玩耍,依依就在屋里帮他数银子。 他得赶紧回去了,依依有孕,可不能让她劳神去招呼乡亲。 “左儿、右儿、好儿,你们自己去铺子拿需要的东西,跟掌柜叔叔说记大姐夫的帐。不过呢,香香糕饼店虽然也是大姐夫的铺面,但你们得拿自个儿的果子钱出来买点心。” “呜。”三张小嘴齐声抱怨。 “大姐夫是教你们掌管钱财的道理,量入以为出,上足下亦安啊。” “喔。”听不懂啦,记起来明儿去问夫子吧。 “晴晴,别急,家里也有好吃的点心,咱回家吃了。”他柔声哄着小女儿,迈开大步,开心地往回家的路走去。 “嘻!”三个小男童咽了咽口水,拚命摇着扇子,踩着小脚步,迫不及待地往他们心心念念的香香糕饼铺跑去。 秋阳温暖,大地丰收,宜城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家也准备过个好年了。 【全书完】 后记 贾宝玉有两个出了名的丫鬟,一是袭人,一是晴雯。 袭人做事细心,“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很得王夫人的欣赏,有意将她给宝玉为妾。事实上,宝玉在梦中学到男女那回事,醒来就“强”袭人如此这般了,可见她有多么地贴身服侍。但袭人为读者所诟病的就是心机重,她知道王夫人喜欢薛宝钗,就刻意往宝钗靠拢。 晴雯则是“骚眼睛、削肩膀、水蛇腰”,“眉眼儿很像林妹妹”,曹雪芹应该有意将她写成—个活泼版的林黛玉,也因为她的个性突出,所以很得宝玉的欣赏,可惜她心直口快,长得太好看,“心比天高,风流灵巧招人怨”,后来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最后郁郁而终,宝玉还为她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诛”的祭文,徒让“多情公子空牵念”。 我常在想,要是一个丫鬟兼有袭人和晴雯的特色,这不是很好吗?柳依依的成形也就肇因于此。默雨私心为她塑造成:“四分之一袭人,四分之三晴雯”,既是个体贴的丫鬟,又能保有她的个人特性,从而和少爷有了一段拨云见日的姻缘。否则在从前,丫鬟都是做妾的命运;像是平儿,她本来是王熙凤的丫鬟,后来干脆给贾琏为妾,主仆俩共事一夫,她既要忍贾琏之俗,又要应付王熙凤之威,也是很辛苦的了。 啊!不知道我在说啥呀?请去看“红楼梦”。 有看过“欢喜照影行”的读者应该知道,侯观云的故事绝对不会太轻松,“照影”对“观云”,这两人本就是对照组;我没写出江照影的家变和流浪的详细经过,一来篇幅不够,噜嗉太过,倒成了照影奋斗史,喜儿也别出场了;二来是为了留给侯观云发挥的空间;两人的遭遇大抵相同,心路历程大概也差不多,只是咱江四哥似乎比较苦命就是了。 “欢喜照影行”里,侯观云插科打诨,好不欢乐;而在这里的侯观云,心事重重,脾气多变。这不是默雨将他写成人格分裂,而是透过了依依的眼睛,看到一个富家公子的内心世界,门里门外,人前人后,心境不同,各有面貌。不过我觉得在本性上,他还是一个挺欢乐的公子,要是能跟他坐在一起聊天,再热的天气也不怕,因为他会拚命摇扇子,活像一架手动的风扇啊。 默雨也希望能在夏天为大家送上凉风,冬日带来一盆温暖的炭火。呵,说得好像是冬暖夏凉似地,看小说能有这种效力吗?也许以后会有一种书,写到麻油,就有麻油味道飘出来;写到摇扇子,就有阵阵凉风吹来;写到咱观云大少爷出浴,嘿嘿,呵呵,抽卫生纸擦鼻血中……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