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熊男友》 第1章 《我的大熊男友》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序文 我很喜欢“红蜻蜓”这首歌,在轻快简单的旋律里,唱出了童年的梦想,也唱出长大后仍然持续飞扬的梦想。 生命是由许许多多的梦想所组成。小时候想要当老师、当明星、当有魔法的仙女;青春时期想要找个高大英俊的男友或是温柔美丽的女孩;再六一点,想要开创出一番大事业,然后要赚钱,五子登科…… 因为有梦想,所以我们有了努力的目标,生命因此多采多姿。 然而,成长过程中,栽们会为了遗失漂亮的玻璃珠而懊恼,也会为了跌进泥坑而号啕大哭,更可能遭遇挫折和失败,提早结束梦想。 再长大一点,我们终于学会面对砚实。有的梦想像泡泡,可望不可即;有的梦想就在前方,只要知把劲,就能获取美丽的果实。或许梦想变小了,也或许梦想改变了,但追求梦想的心情不变,栽们还是能随着红蜻蜓飞翔在天际。 默雨喜欢写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愿大黑熊和他的小人儿,在他们每一天的平凡生活里,都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 楔子 蜻蜓点水,飞过潺潺溪流。 溪水清澈,水流冲激过石头,发出自然悦耳的歌声,午后的太阳落入西边山头,微风吹过林梢,沙沙作响,送来清爽的气息。 溪流向前行,在山壁前方形成一池平静的水潭,水底隐隐有银光闪现,一翻,又不见了,两枝钓竿穿过水面,正在等待机会。 “爸爸,在咬了!”六岁的小男孩兴奋地抓紧他的小钓竿。 “快,拉起来!”四十多岁的父亲也期待地看着水面。 “爸爸,我拉不起来!” 小男孩身材矮小,又放了长长的鱼线,所以他没办法学大人高举手臂,把鱼儿拉出水面,更何况鱼儿激烈挣扎,又形成一股拉力。 “想办法拉,你可以的!没问题!”父亲很紧张,他只要接过儿子的钓竿,就可以拉起这条小鱼,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嗯!”小男孩用力点头,瞪着一双大眼,小手掌用力到微微发红。 他向后退,踩稳小小的脚步,一截截地拖出鱼线,和鱼儿做拉锯战,小手也一节节地抓向钓竿顶端,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让鱼儿溜走。 直到鱼儿拍动水花,跳出水面,父亲才拿了捞网,将跳动的鱼儿捞起。 “爸爸!我钓到鱼了!” 小男孩咧开笑脸,抓了钓竿,跑回父亲身边,开心地瞧着他的战利品。 “阿廷,把鱼钩拿起来。” “没问题!” 小男孩笑呵呵地蹲下身,左手抓起比他巴掌长上三、四倍的鱼儿,右手熟练地挑动鱼钩,一下一上,就拿了起来。 “嘿,阿廷!”父亲也蹲下来,微笑说:“你知道钓到什么吗?” “溪哥?咦?不对不对,还是石斑?好象都不像耶!” 小男孩两手抓住扭动的小鱼,两颗亮晶晶的大眼不断地打量鱼身。 “是苦花。”父亲揭晓谜底。 “苦花?!”小男孩眼里闪出光芒,以手指轻轻抚过鱼身,记住了苦花的圆钝头型特征,“爸爸,你说苦花不多耶,要到阿里山里面才有?” “大概是下雨冲了下来,牠们就在这里长大了。” “哇!” 小男孩满心欢喜,这是他第一次钓到苦花,他回去一定要叫妈妈特地为他油炸这条苦花,尝尝牠的味道和一般的溪哥有什么不同。 正待把鱼儿放进鱼篓,父亲说:“放牠回溪里去。” “啊?可是……” “阿廷,你忘了爸爸钓鱼的规则了?”父亲张开他的大掌。 “没有忘记!”小男孩大声回答。 爸爸说,只要溪里钓上来的鱼儿比爸爸的手掌小,就要放回去让牠长大。 他再低头望着手上的苦花;他的手掌那么小,苦花看起来很大,可是放到爸爸的大手掌里,苦花又变得好小,就像他每次跟爸爸的手掌叠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变成小人国的小王子,爸爸则是巨人国的大国王。 他捧住苦花,双手浸入溪水里,徐徐放开掌缘,苦花一溜,迅速地游回牠的自由天地里。 他小小心灵说不上失落感,只是盯住溪流里的闪亮银光。 父亲揉揉他那头黑亮的头发,笑说:“阿廷,我们让牠回去长大,明年我们再来,就可以钓到又大又肥的苦花了。” “可是会不会被别人钓走了?”小男孩担心地问。 “如果大家都跟爸爸一样的想法,我们每年来,大家都可以钓到好多大鱼,可是若你连小鱼都钓走了,小鱼来不及变大鱼,大鱼不能谈恋爱、结婚、生小鱼,以后溪里就没有鱼了。” “不要!不能没有鱼!”小男孩猛摇头,他要溪里有好多鱼,让他每一竿下去,都像爸爸那样钓出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儿。 父亲疼爱地抱抱小男孩,“你明白就好。准备收钓竿了,天黑之前要回去,不然妈妈会担心,说我们回家像是捡到的。” “爸爸,那我们下礼拜还要出来钓鱼喔。” “当然了,我们去鱼塭钓鲫仔……哎呀呀,这个东西……”父亲垂下钓竿,忧心地望着溪水上面的一堆白色泡沬。 “爸爸,好奇怪,好多洗衣泡泡耶。” “这是工业废水,又是上面那家工厂,爸爸回去打电话叫员警处理。” “可是妈妈说,上次爸爸叫员警叔叔,他们都不理你,说爸爸多管闲事。”他并不懂什么叫多管闲事,但他知道,爸爸的多管闲事一定是好事。 “这个社会,就是要有人多管闲事,才会有好山好水让我们阿廷钓鱼。” “爸爸,那我也要多管闲事!”他最崇拜爸爸了,爸爸做什么,他一定要学着做起来。 父亲笑了,灰白的头发在天光里闪耀,又伸手摸摸儿子乌黑的头发。 小男孩仰着头,瞇着眼,他觉得爸爸好伟大喔,长得又高又壮,会赚钱,会钓鱼,会教他写字,会帮妈妈扫地,他长大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伟大。 父子俩收拾妥当,背着今天的收获,开开心心地手牵手走了一段山路,回到停放野狼一二五机车的路口。 父亲将所有的装备牢牢在后座扎好,跨上机车激活钥匙。 “爸爸!”小男孩很努力地想爬上爸爸的机车。 父亲伸出大手,将他举了起来,放在机车前面的油箱上。 “哇哈──” 他最喜欢坐在这个位子了,他可以靠在爸爸暖和的怀抱里,每次他都会用力睁大眼睛看风景,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阿廷要上小学了,以后要坐后面。” “我要坐前面!”小男孩抓着把手,屁股蹦蹦跳跳地,大声地说:“我长大了,换我骑车载爸爸,爸爸坐后面!” “好啊,爸爸老了就让阿廷载。” “耶!” 小男孩兴奋极了,双手牢牢抓住把手,好象他就是最威风的机车骑士,正载着爸爸回家去,不过……咦?他好象不太认得路? 没关系,爸爸认得路,他只要靠上爸爸的胸膛,累了就闭上眼睛,爸爸会用那两条让他荡秋千的手臂箍住他,不让他掉下来;然后,爸爸会带他回家,叫妈妈抱他进去,放他在沙发睡一会儿,再叫他起来吃晚餐。 唔,他真的想睡了,风吹得好舒服,睡在爸爸身上也很舒服喔…… 第一章 九月初秋上保风习习,漫长的暑假结束,校园里又充满了年轻的笑声。 中午下课钟响,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教室出来,郑雨洁扯住背包,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以最快的脚步赶上前面那个修长的身影。 “陈骏达……呃,对不起,陈骏达!”她紧张得喘气。 “要落实学生自治的理念……”陈骏达正与人侃侃而谈,话头被她打断,俊秀的脸孔转了过来,生疏而客气地问:“请问有事吗?” 他好象不认得自己?郑雨洁已经没有退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到你刊在大学青年上面的小说,觉得……嗯,你写得很有内容……” 陈骏达仍保持礼貌的笑容,“那是上学期的事了,谢谢妳。” “有关你提到的存在主义,我很好奇、好奇……想了解……” 陈骏达太习惯接受女同学的仰慕目光,他自有一套应对方式,那就是满足她们,又不让她们太快尝到甜头,并使自己维持一个超然的白马王子形象。 “存在主义大师沙特说过,人的存在并不等于东西的存在,我存在比我是谁更重要。存在主义就是人文主义,但不是虚无主义,人必需为自己负责,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创造自己的生命。” “啊?”你贡虾米? “很高兴认识妳,我先走了。” “喔、喔……拜拜。”郑雨洁呆呆地站在原地,就这样结束了? 微风吹拂,扬起她的半长直发,几丝刘海搔得她额头痒痒的,她伸手去拨,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听到风中传来陈骏达的声音── “她是谁?好象很面熟?” “她是我们经济系的啊!”跟他同行的男同学说:“连续两学期拿书卷奖,郑雨洁。” “原来是同学。对了,刚刚讲到学生代表的事……” 两个大男生渐行渐远,那些什么学生权益的美好理念消失在风中,郑雨洁的心头凉凉的;搞了老半天,陈骏达竟然不知道她是谁! 第2章 是经济系太大了?还是她太过于微不足道? 一个年级有一百多个同学,就算她也不可能个个认得,又怎能奢求那长相和内涵都极为优秀的陈骏达认识她? 自己没有显眼的外型,也没有傲人的三围,没有才艺,不具领导能力,反应慢又不会讲话,完全没有个人特色,在人才济济的学校里,她只能当阴暗墙角的一株小蘑菇。 唉!大,前开学的日子,应该是充满快乐与希望,为何她却是如此情绪低潮?! “这位同学,这棵茶花跟妳有仇吗?妳扯它,它会痛耶!”身边响起一个雷声似的男生声音。 “啊!”郑雨洁这才发现自己正扯着系馆旁边的茶花,虽然还没扯下来,但已经把叶片蹂躏得支离破碎。 她慌忙收回手,转头就走,好懊恼刚刚的幼稚行为。 “喂喂!同学,妳的娃娃掉了!”那个男生又在她身后喊叫。 她的娃娃?郑雨洁拉过背包,果然系在上头的kitty猫吊饰掉了。 “还妳。”两只大指头捏住环扣,kitty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谢谢。”她低头取了回来,塞到背包里。 这个男生壮得像一座大山,这年头大家都发育得这么好,为什么她就长得特别矮小?国中时还被男生喊做“everyday”;即使妈妈说她袖珍可爱,她还是躲在棉被里掉泪,从此对于健美高大的同学采取远距离接触政策,免得相形之下,又让自己自卑得像株小蘑菇。 她抬起头,给自己打气,大步往前走,才走了一步,就看到前面一对男女搂在一起,他们笑容甜蜜地互看对方,嘟起嘴巴,伸出舌头,亲个嘴儿。 光天化日之下打啵?她心头溢上怪怪的感觉。虽说舌头舔舌头满恶心的,但她也会想象其中的滋味…… 不想了!大白天作什么春梦!她用力踩下脚步,跨出校园侧门,这里有一道不算太高的水泥门槛,她左脚向前,右脚一勾,正好踢了上去。 短腿一族的宿命发生了,碰地一声,她五体投地,趴倒在地。 喧闹的校园忽然变得安静无声,凉风吹呀吹,她的眼镜摔了出去,一时之间,前途茫茫,她很想躺在地上装死,直接让救护车送走,也不想看到大家投予同情又好笑的眼光。 “同学,妳有没有受伤?”又是那个大山也似的男生。 “唔……”她没有重伤昏迷,只好自动爬起来。 张奇廷打从看小女生撕叶子,就预感有事会发生,基于保护弱小的原则,他一直跟着她走,果然──嗳!要是叫他跌成这副狗吃屎的模样,他也一样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吧? 将心比心,助人为快乐之本,他大手一拉,扶好小女生,让她站好。 “谢谢。”郑雨洁低声说。 “哎,妳的手擦伤了!”他好象发现新大陆,双掌用力一拍,一根食指比向她的手,叫得特别大声。 郑雨洁吓了一跳,这家伙干嘛喊这么大声?语气还这么兴奋? 她弯下身,拿回背包。可是眼镜呢?眼镜摔到哪儿去了? “妳的眼镜。”张奇廷递来一副歪曲的黑边细框眼镜。 “哇!镜片破了!镜架断了!”郑雨洁接了过来,忍不住哀嚎一声,她才配不到一年的六千块超薄安全镜片啊! “同学,妳还好吧?不戴眼镜看得到路吗?” “唔?”郑雨洁抬起头来,果然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壮硕身材,让她直觉身边好象来了一只大黑熊。 “同学,我带妳去医务室涂个红药水还是优碘什么的,不然会感染捆菌喔。”张奇廷很热心地说。 “不用了。” “我不是坏人啦!妳不认识我?没关系,我先跟妳自我介绍,我数学系降转经济系的,我叫张奇廷,弓长张,奇怪的奇,朝廷的廷,今年二十二,身高一八八,体重七十八,家有老妈妈,两个大姊姊,兴趣是偷懒,专长会睡觉,头脑很简单,四肢更发达!嗨,对了妳是哪一系的?”大黑熊像是唱歌似地抑扬顿挫,两脚还打着拍子,只差没配乐跳起街舞来。 郑雨洁瞄了张奇廷一眼,七百度的近视里,只看到四只大手大脚比来比去,摇得她头昏眼花。她又不想认识大黑熊,他干嘛这么热心地推销自己? 这个学校什么怪人都有,她收好破碎的眼镜,转身就走。 “喂喂,这位同学──”张奇廷扯住她的背包,“我看妳度数好象满深的,没眼镜不方便哦?来,妳要去哪里?我带妳过马路。” “我自己会走啦!”郑雨洁往前走,却是走不动。 “过马路不能急的──同学,先看左,再看右,等到没有车子再过去,这好象小学就教过了嘛。” 张奇廷不厌其烦地详加指导,微蹲下身,帮她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正好跟她打个照面。 郑雨洁才要看看左边,眼前十公分突然出现一张黝黑的大脸,顶着一头金光闪闪的金色头发,两道浓浓的黑眉毛,两颗黑得发亮的眼珠子,还有一排竹大嘻嘻的白牙齿,如果再把他的脸孔涂黑一点…… “哇!”这是哪来的非洲大黑人啊?! 她也不管交通规则了,直接跑过马路。 “喂──同学!”张奇廷大叫一声,手脚更快,大步跨出,在郑雨洁几乎碰到一部saab的车头之前,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saab丝毫不减速,打个斜角,直直朝张奇廷和郑雨洁驶来。 “你做什么呀?!”张奇廷大吼一声,抓着郑雨洁往后倒退。 他人高马大,后退闪躲功夫毫不含糊,很快踩稳下盘,可是郑雨洁还搞不清楚状况,两脚一打结,重心不稳,整个人就往张奇廷扑下去。 “哎唷──” 张奇廷一屁股跌到人行道,大声惨叫。哪个混蛋开车不长眼睛?被车k到很痛的耶!这种开法给他十条人命都不够! 他一股怒气上升,马上推开跌在他肚子上的郑雨洁,像颗大炮弹似地弹跳出去。 郑雨洁摔得晕头转向,在跌下的一瞬间,她感受到大黑熊身上传来的强烈震颤,直觉大黑熊发怒了,加上她视线不清,一时吓得不知所措。 “同学,妳站在这里,不要怕。”张奇廷不忘先扶她站好,再气势汹汹地走向saab的车主。“喂!等一下,这里划红线不能停车!” saab已经以漂亮的姿势切入,在马路边停好车位,下来一位西装笔挺、头发油亮的中年男士,他形色匆匆,没听到张奇廷的呼喊。 “喂喂!这位先生,请等一下。”张奇廷挡在来人身前,突然眼睛一亮,右拳拍在左掌上,语气兴奋地说:“哎呀呀!这不是常常上call-in节目的曹教授吗?你在电视上骂政府,骂得很有道理,我都在旁边拍手耶!你好,我是经济系的转系生张奇廷,以后打算修你的环境经济学。” 曹国宾勉强拉出一个微笑,脚步不停,“对不起,我现在很忙。” 想走人?张奇廷跳了一步,还是挡在曹国宾前面,笑脸迎人地说:“老师,你再怎么忙,也应该把车子停在正确的位置吧?可别破坏你的良好形象。” “我去系馆拿份资料,马上就走了!”曹国宾语气有些不耐。 “喔,拿资料?”张奇廷侧出身子,拿右手搭在眉毛前,学孙悟空似地张望一下,笑出白牙,“老师,你临时停车,怎么不打闪光灯?还有你看,这里有一条红线,要是员警杯杯看到了,会开罚单喔。” 曹国宾铁青着脸,不明白何以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学生。他举步就走,张奇廷跨了两步,张开两手,又是笑咪咪地挡在他面前。 “你做什么?我停一下子而已!”曹国宾有些恼了。 “停半下也不行。你这个停一下上运反交通规则不说,又挡住大家的路。”张奇廷跑到saab和后面车子之间,故意踮起脚尖,挪挪屁股,摇摆身子,在中间挤来挤去,“你停车技术是很好啦,可是我们同学过马路可就不方便了。” 围观的学生们都笑了,这位大个子同学说唱俱佳,夸张的动作又吸引了不少也被saab挡住去路的同学。 张奇廷回到曹国宾面前,鞠个大躬,堆满笑容说:“老师,请你把车开走。” 曹国宾眼见围观的学生愈来愈多,脸色也愈来愈难看,“我时间宝贵,下午还要赶到竹科演讲,你不懂给人方便吗?” “老师呀!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自己方便,我们真的很不方便。”张奇廷抱住肚子,挤眉弄眼地说:“哎唷!老师,我现在肚子痛,你给我方便,我可以马上就地方便吗?” 学生们哈哈大笑。 张奇廷也不搞笑了,直起身子说:“老师,你好歹也是公众人物,要是每个同学都学你,只求自己的一时方便,到处乱停车,我们学校还讲求秩序吗?这个国家未来还有希望吗?” “有这么严重吗?”一位围观的同学大声问道。 张奇廷大声响应说:“这位同学问得好。来!让我问你,假设你家门口三不五时就有人违规停车,造成你出入的不方便,你愿意让他停车吗?” “不愿意!” “这就是了。请大家要有同理心,校门口也像是我们的家门口……呃,虽然这里不是正门,但是同学进进出出的,既然划了红线,就有它的意义;红线代表公权力,也是我们必需遵守的规范,否则你停一部车,我停一部车,干脆请学校把红线抹掉算了。 第3章 让一个开车的老师或同学方便,却让上千个同学不方便,你们说这样好不好?”张奇廷高举右臂向前,好象手里握着一支麦克风,等待接收群众响应。 “不好!”学生们笑嘻嘻地大声回答。 “老师,你听到了吗?”张奇廷咧开了笑容。 曹国宾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以他教授的“尊贵”身分,竟然在此受到一个金发痞子的“侮辱”,他不屑再瞎搅和下去,转身就走。 他坐回saab,啪地一声关起车门,急驶而去。 “不拿了?!”张奇廷跑到马路边,右手用力挥舞,左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老师!一路顺风啊!不要开太快,不然会被超速照相啊!” 围观的学生们大笑,“这家伙应该去演戏。” 有的则是摇头,“他管这么多干嘛?得罪了老师,将来被当掉就不要埋怨。” 大多数的学生则是当作看闹剧,一哄而散,顺畅地穿过马路。 张奇廷完成任务,心情愉快,拍拍手掌,给自己两下掌声,突然感觉手臂有些刺痛,抬起左臂瞧瞧,这才看到自己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怪叫一声。 “哎唷,痛死了!刚刚闪战车,跌破皮了……”他想起什么似地跳了起来,大眼骨碌碌张望一下,立刻找到目标,冲到郑雨洁前面,“妳要不要紧呀?一天跌了两次,一定很痛的,有没有自己呼呼、秀秀?” “我、我……”郑雨洁呆站了老半天,惊魂甫定,早就忘记跌倒的疼痛。 这只大黑熊似乎满有正义感的,可是……他未免太夸张了吧? 前面突然来了一张大脸,原来是他蹲下身,直直瞧着她,“喂!同学,妳真的不要紧吗?”他拿了手掌在她脸前比了比,“妳看,有几只指头?” “哇!别挡住我的视线啦!”郑雨洁直觉就是想拍开那只大熊掌。 “还好,我以为妳吓傻了。”张奇廷拍拍自己的胸口,呼了一口气。“我们两个都受伤了,一起到医务室擦药去。” “我没事,不用擦药。”她视线不清,只想赶快搭出租车回家。 “来啦!妳没事,我可有事,反正医务室的药不用也会过期……” 张奇廷又去扯郑雨洁的背包,想带她往左边走,不料她已经开步往右边走,他的力气又大,一扯之下,她左脚踢上右脚,顿时失去平衡感。 “哇啊──”她双手乱划,整个人就往前仆倒。 咦?她没有摔倒,双掌还按住一堵厚厚的墙? 她很讶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两只亮晶晶、笑咪咪的黑眼珠。 哇吓!她跌进金发大黑熊的怀抱里了。 秋风吹来,拂过古朴斑驳的红砖墙,溜进长长的走廊,跃入敞开的木格子大窗,将那清爽的气息送进安静的大教室。 张奇廷背靠着窗户侧坐,两只长脚伸在走道上,右手搁在笔记本上,无聊地顺着老师的粉笔,画出好几道打叉叉的供给需求曲线。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以手指揩去眼角的一滴泪珠,眨眨眼;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刚好看到坐在中间[奇][书][网]前方的郑雨洁侧脸,只见她不时抬头,睁着两只圆圆的大眼认真倾听,又低头认真做笔记。 他仔细端详她,不自觉地动起笔来,这个女孩子很好画,头颅是圆的;脸蛋有点婴儿肥,算是圆的吧;胸部……呃,当然也是圆的;握笔的小拳头是圆的;配了隐形眼镜的眼睛是圆的;不知不觉,他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多圆圈。 “哈哈哈──”他差点大笑出声,赶忙掩住嘴巴。 一下课,他迫不及待地拎了背包,跑到郑雨洁身边。 郑雨洁早就瞧见他的快速身影,她可以像往常一样跑开不理他,可是今天她好不容易坐在陈骏达旁边,她一定要把握机会。 “陈骏达!”施凯芸的动作更快,她喀喀踩着一双高跟凉鞋,人未到声音先到,嗲嗲地喊了一声,再有意无意地朝郑雨洁一笑。 “妳等一下。” 陈骏达正在收拾笔记,往他的c中书包放进一本厚厚的“线型分析与波浪理论”,郑雨洁一瞄,那并不是个体经济学的教科书。 施凯芸趁着空档,转头笑说:“郑雨洁,妳笔记写得好整齐喔,我一看全班就妳最用功了。唉!都念大学了,放轻松点嘛。” 郑雨洁气闷极了,刚才施凯芸那个示威性的笑容,简直像头母老虎,耀武扬威地宣示她对陈骏达的“主权”。 她闷闷地说:“自己抄笔记,比较有印象。” 施凯芸大大摇头,“个经最无聊了,何必浪费时间来上这种无聊的课?考试前再来听听重点,拜托老师泄露一点天机就行了,反正老师也不敢当太多人,不然被学生评鉴的分数掉下来,他也完了。” “以后考研究所,个经也是必考。” “哎呀!我都没想那么多,要考研究所,再找一间补习班补一补,教得都比学校的老师好。” 陈骏达喝完一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斯文有礼地望向郑雨洁说:“等到考试,大概要向妳借笔记了。说真的,如果不是妳拿书卷奖,我还不太认得妳呢。” 郑雨洁脸上一热,“经济系这么大,大家选课分得这么散,我、我也不太容易记得同学……” “妳记得我吧?”张奇廷突然冒了出来。 郑雨洁好恼,本以为他会安分地听他们讲话,没想到他还是要插嘴。 “来来来!请签名!”张奇廷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笑嘻嘻地往桌上放下一大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签了一堆名字。 “保护原始森林宣言?”施凯芸念了上头的文字,“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森林系发起的运动,就是我们要爱护林地,禁止滥垦滥伐,注重水土保持,永续发展……” 张奇廷还没说完,陈骏达抬了眉毛,淡淡地说:“我签了名,那些种满槟榔树的山坡地,就能恢复森林的面貌吗?山老鼠乱砍树木的事实就会消失吗?” 这位同学真的很优秀、很有概念喔!张奇廷笑咪咪地说:“当然不会了,这只是一个宣言,要唤起同学们爱护大自然的意识。” 施凯芸本来要掏笔签名,一见到陈骏达的神情,又把笔放了回去。 “哎,我本来就很爱护大自然了。对了,陈骏达,你不如写下这个议题,投书到报纸的民意论坛,说不定还比较有影响力呢!” 陈骏达点点头,他太明白展露自我才干的方式了。 “我们去证社看今天的行情。”再让这位转系生投以敬佩的目光吧。 果然张奇廷睁大眼,十分惊奇地说:“哇!你们在做股票?” 施凯芸笑得很得意,“是证券社的仿真投资比赛,我和陈骏达一组的,到昨天为止,投资组合已经赚了十二percent,陈骏达他爸爸说他看得这么准,还拿一笔钱给他做,叫他自己赚学费呢。” 陈骏达熟练地拿起哔哔扣查看,一面说:“大学生不能死读书,尤其我们念经济的,一定要随时掌握金融脉动,结合理论基础和实务操作,胜过听教授讲课……啊,在卖了,我预计待会儿有一波下杀行情,正好趁机进场承接,收盘前政府一定会进来护盘,拉抬指数,稳赚不赔的。” 施凯芸很兴奋地说:“赚到这支,说不定够你换一部车子了!” 陈骏达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打电话挂单,“车子慢慢来,我会先换一支pda手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两位同学快速离去,下课后的教室空荡荡的。 “哇酷!”张奇廷不甘寂寞地大喊一声,“果然是经济系的学生,股票做得吓吓叫。郑雨洁,我们有没有什么股票投资的课?以后我也要修。” “没有。” 郑雨洁低下头,不想理他。她本来有机会和陈骏达讲话,却被大黑熊给截断了。她实在不明白,他干嘛老喜欢缠着她? “那要跑去管理学院修了?”张奇廷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自己去查课程。” “同学,别这样子嘛!”小女生总是不甩他,害他好挫折,张奇廷只好涎着笑脸,拍拍桌子引起她的注意,“那天害妳又跌倒,我道过歉了,现在都过去一个月了,妳还在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 “这就是了,身上的伤都好了,难道心里的创伤还没好吗?” “你胡说什么!”郑雨洁正在收她的铅笔盒,瞪他一眼。 “哇!妳换了隐形眼镜,眼睛变好大喔!来,给妳看,像不像?”张奇廷摊开他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有一个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小女生,以漫画手法画出圆圆的脸,点了几颗小小的雀斑,两根翘翘的辫子,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右手的圆手掌抱住一叠书,左手的圆手掌提着一个便当盒,短短的裙子,配上短袜圆鞋,还有一张往上弯成半圆形的嘴巴。 郑雨洁猛然一看,差点笑了出来,看不出大黑熊还有美术天份。 “笑了?不生气了?”张奇廷一直很注意她的神情。 “你画我?”怎么很像樱桃小丸子……的姊姊? “看出来了?”张奇廷得意地拿过笔记本,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再撕下这幅画,递给了她。“送给妳!” 郑雨洁没有接过去,只是没好气盯住勉强辨识出来的“张奇廷”三字,“你给我这张符干嘛?” “这是符吗?”张奇廷拿了回去,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倒着看,突然一拍大腿,大笑道:“我老妈总是说,我的字像鬼画符一样。 第4章 嗯,愈看愈像,好吧,我把妳这张画像贴在寝室门口,哈!妳是门神,我是画符的张天师……” “喂!你敢给我贴在寝室?!”郑雨洁胀红了脸,开玩笑──虽然是一张漫画,但岂能让他贴到男生宿舍去! “那我贴在床头,就不会作恶梦了。”张奇廷又笑嘻嘻地说。 “张奇廷!”郑雨洁气呼呼地喊了一声。 “对不起啦!”张奇廷赶快站了起来,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郑同学,请别生气,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抱住妳的,可是妳都快跌倒了,我不能见死不救,请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让妳出丑,因为妳要是跌了下去,一定会更丑……哎呀呀,别走啊!我是诚心诚意跟妳说声对不起,妳见了我就跑,害我总是对着空气说对不起;不然旁边都是同学,我如果跟妳说对不起,人家又会问,对不起什么啊?我只好把害妳跌倒的事再说一遍,这下子连不知道妳跌倒的人都知道了,妳放心,我不会这么没义气的。” 长篇大论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哄她?还是气她?郑雨洁实在拿他没办法。 “你老是缠着我讲话,只是想说对不起?” “是!”一头金发用力甩下。是的,他绝对是一个勇于负责的男人。 “好,我接受,那你以后不会找我了吧?” “会啊,我还是会找妳。”他总觉得小女生气嘟嘟的样子很可爱呢!如果天天逗得她嘟起小嘴,应该很有趣吧? 郑雨洁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鸡同鸭讲,她拿了背包准备离开。 “郑雨洁,等一下嘛,要走之前先签个名。”张奇廷忙掏开背包,拿出原子笔,顺手收进桌上的空保特瓶,那是陈骏达喝完没有带走的矿泉水。 “那又不是你的瓶子。”郑雨洁不解他的举动。 “反正喝完了,我收了拿去送给一个老阿伯,他压扁集一大袋,再拿去卖给回收场。” “他是谁?” “路上认识的。不知道妳以前在校总区有没有见过?他推了一部婴儿车,背驼得很厉害,常常翻马路边的垃圾桶,找一些可以拿去变卖的纸箱、保特瓶──” 郑雨洁并没有这个老人的印象,但她的确看过类似的老人在路上捡东西或翻垃圾,她通常是匆匆走过,从来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啊……我总是以为他们神经有问题,才会找垃圾……” “啕!妳要是说老阿伯神经病,他马上跟妳吵架。” “老人家没有子女吗?”郑雨洁不禁再追问。 “那是老阿伯的伤心事了。他现在自力更生,活得很起劲呢。社会局要送他钱,他会很有骨气地拒绝。我跟他说,我喝完的饮料空瓶统统拿来给你,他酷酷地说,我请你喝一杯米酒,我就跟他干一杯啦!” 郑雨洁望着这只开怀大笑的大黑熊,却是想到了可爱的维尼小熊。 “请不要看我脸上的青春痘。”张奇廷以左手捂住脸颊,猛摇头地说:“我转到经济系的机会成本太大了,晚一年毕业,要补学分,又要跟你们赶专业科目,社团活动全部停止,唉!搞得火气这么大,就是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达到边际效用最大,让我的毕业证书是一张资本财,而不是用完就丢的消费财,更不是劣等财……” “好了,别嘀咕经济学了,不是要签名吗?”郑雨洁在那张“保护原始森林宣言”签下自己的名字。 “哎呀呀,差点忘了!” 张奇廷笑咪咪地以右手撑住下巴,歪着头瞧她那圆圆的鼻头。 小女生很认真签名字呢,看她一笔一划地写,好象小孩子学写字,他虽然手上没笔,但已经在脑海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很快就素描出一个可爱的圆脸小女生。 趁她不注意,他将那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涂鸦卷成长长的圆筒,以手指头轻轻地塞入她的背包空隙里。 “干什么?”郑雨洁瞪他一眼。 “发呆。”他维持以手支颐的慵懒姿态,嘴唇线条勾得高高的。 郑雨洁忽然发现他有青青的落腮胡渣,配上他一对浓浓的眉毛和粗线条的大脸,以及那毫不在乎的神情,竟俨然有一种浪荡江湖的游侠味道。 她心头一跳!这不就是她想象中的……在她还来不及心跳加速之前,一眼瞧见那头要命的金头发,所有飞天遁地、弹指点穴、笑傲江湖的传奇游侠全部变成梦幻泡影。 嗳,请问哪个古代大侠有一头刺蜩也似的金头发?! 第二章 冷风吹过校园,在两排古朴的老建筑物之间呼啸盘旋,再从木头窗缝钻进了教室。 下课钟响,同学们纷纷离去,郑雨洁拿起沉甸甸的背包,换到教室最里边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她打算在这里打发中午时间。 她从背包拿出一个包裹,放在膝盖上,撕开牛皮纸包装,这是她上课前赶去邮局领回来的,一直按捺到现在才敢趁着四下无人时打开。 一个古装美女的封面出现在她眼前,她心脏怦怦狂跳,极其小心地捧出一本书,前前后后翻阅端详一遍,唇畔逸出欣喜的笑容,再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掀开里页,从第一行仔细读起。 “郑雨洁!” “哇!” 突来的一声大喊,吓得她手软,书本一下子拿不稳,她直觉就是要掩住封面,两脚不自觉动了一下,谁知整个包裹就掉到地上,散出了好几本书。 “哎呀!我的书!”她惊慌惨叫。 “我帮妳捡。”张奇廷早就蹲了下来,大手捞来捞去,“妳买这么多书?咦?怎么每本书都一模一样?” “还我!”郑雨洁心急地说。 “妳这么支持这个作家呀?买来送人吗?”张奇廷笑咪咪地叠好书本,双手奉还,顺便摸走最上面一本,盯住封面,歪着头说:“余小捷?这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过这位作家?” “你别管,还我就是了!” 郑雨洁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大叠书塞进背包,连牛皮纸也压成一团,一古脑儿挤了进去,脸蛋微微胀红,伸手向张奇廷讨书。 “借我看看嘛!这封面还挺漂亮的。”张奇廷翻了开来,“是小说?” “你不要看!” “咦?妳看的应该都是优良读物,为什么我不能看?” “那……那不是男生看的……”要不是怕弄坏了书,她早就抢回来了。 张奇廷眼睛发亮,神色更加兴奋,“有限制级情节吗?看了有害身心?” “不是啦!那是……那是……女生看的罗曼史。”郑雨洁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在这个寒冬里,旱已热得全身出汗。 “哎呀呀!罗曼史!”张奇廷左手抓著书,右手往封面美女打了一个大巴掌,“我去租书店借漫画,看到妳们女生在借小说,就是这种罗曼史啊!”他说着又啪啦啪啦地翻过书页。 那一巴掌打得郑雨洁心疼极了,又看他毫不爱惜地大剌剌翻书,急道:“你书还我,反正你也不爱看的!” “谁说我不爱看?我一直想知道妳们女生在看什么东东。”张奇廷坐在她前面,背靠墙壁,两只长脚搁到旁边的椅子上,将书的封面往右边卷起来。 “喂!你不能看……” “妳们女生可以看武侠小说,为什么我不能看罗曼史?” “要期末考了……” “妳还不是在看?”张奇廷的大指头已经把书页捏出折痕。 “你、你、你要看……也要好好看,不要把书卷起来!”郑雨洁的心头又疼了一下,哪有人这么不懂得珍惜书本! “喔,不要卷?”张奇廷把书放在桌上,大手用力压了压,书还是弹起来合上,他再用掌缘在书本中间来回按压几下,终于把书摊平。 郑雨洁欲哭无泪,就当作是丢了一本书,拿了背包准备走人。 “郑雨洁,妳去哪里?我买了便当给妳吃。” “我去吃饭,不吃你的便当!”背包被他的指头勾住了。 “我刚刚看妳留在教室,想说有空可以问妳会计,这个便当是答谢妳这学期以来的谆谆教诲。”张奇廷递出一个便当盒,他自己手里也有一个。 她被大黑熊缠了一个学期,不管在教室、图书馆、甚至马路边,他总是能堵到她,她对这样的“偶遇”早就习以为常,倒也不介意多花几分钟教他功课。 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玩”的同学,总是带着大笑脸,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让人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跟着开朗起来。 张奇廷仍挂着大大的笑脸,“这是男生宿舍餐厅的菜色,妳一定没吃过。” “好吃吗?” “当然好吃了,妳看我吃得头好壮壮。”他殷勤地为她打开便当,撕开免洗筷子,放在桌上,“来!妳吃,吃完再问妳问题。” “好吧。”她坐回原位。 也许是天气冷的关系,她想赶快吃个热腾腾的便当;也许是懒得一个人到餐厅吃饭,所以她接受他的“答谢”;无论如何,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 张奇廷也捧起自己的铁制便当盒,拿着一双檀木筷子,面对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自备餐具?很有环保概念喔。 不过,教她面对魁梧健壮的大黑熊吃饭,她觉得压力好大。 “大黑熊,你坐远一点。” “咦?妳叫我什么?” “我说你是大黑熊!”憋了一学期,她终于说出口。 张奇廷眼睛发亮,喜孜孜地说:“台湾黑熊可是保育类动物喔,我喜欢这个外号,这可比蜻蜓响亮多了。妳知道以前大家叫我什么吗? 第5章 蜻蜓!奇廷奇廷念快一点就变蜻蜓,就是那种飞来飞去、会在水面下蛋、蜻蜓点水的蜻蜓。妳好象是台北的小孩,大概没见过吧?”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张开两手当翅膀乱拍。 “见过了!”眼前不就一只凸眼大蜻蜓? “谢谢妳帮我抬高身价,黑熊很稀有的。至于蜻蜓喔,每次看到就是一大群……” “好了,你不要在我前面喷口水了,我要吃饭!” 咚!张奇廷跳了起来,脚步划了一个圈,往前挪一个座位,这次倒很安分地坐好,再把那本新书拿到桌上,以手掌压了压,边吃边看起来。 郑雨洁不敢想象那本小说的惨状,恐怕这页糊了油渍,那页黏了饭粒──给他三分钟,新书变旧书。 她低头默默吃饭,反正他不讲话,她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郑雨洁!”十分钟后,张奇廷大叫一声,收起便当盒。 “你小声一点啦!老是被你吓到。”她第一次发出埋怨。 “这小说的女主角很像妳耶!闷闷的,不爱说话,整天心事重重的。” “哪有?!” “妳大概不会像她一样,觉得待在家里太闷,跑出去闯荡江湖吧?” “你看就看了,问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主角的感觉很熟悉……”张奇廷翻回封面,低头瞧瞧,又抬头瞧瞧,“咦?这封面画的就是女主角吗?不太像耶。”他拿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个方块,像是照相取镜头,不停地转来转去,“嗯,应该拿妳来当封面,那种闷闷的感觉就出来了。” “什么闷闷的感觉?你不要吵我,我要吃饭!” 张奇廷耸耸肩,闭了嘴,又转回去看小说。 看了两行,他又不甘寂寞地拿出笔记本,开始涂鸦,几个圆圈画过去,出现一个摆出黄飞鸿架势的女侠,两团包包头,两只短腿弯成马步,圆圆的手掌捧了一本书,封面写着economics,另一只手则也抓一本书,写上romance,眉头稍微皱一点,气嘟嘟的,像是她现在的表情。 “妳看,左攻经济学,右打罗曼史,余小捷女侠出马喽!”他喜孜孜地捏着笔记本上边,献宝也似地秀给郑雨洁看。 “我又不是余小捷!”郑雨洁本能地否认。 “咦?这本小说不是妳写的吗?” “不是。” “不然妳买这么多做什么?不是要送亲朋好友吗?” “不是,那是出版社送我……”郑雨洁立刻住口,她说溜嘴了。 “出版社送妳?那妳就是余小捷了?” “不是!我是帮朋友……” “嘻嘻,大作家,请签名!”张奇廷翻开书页,递过一支笔。 “我都说不是我了!”郑雨洁脸颊发热,恼得用筷子戳便当盒,“我要吃饭!你吃饱了,去做你的事!” “好吧。”张奇廷抓抓金发,又转回身聚精会神看小说。 故事继续往下发展,千金小姐离家出走,不幸在山野遇见坏人,这时出现一位落拓江湖、放荡不羁的豪迈大侠,他救走千金小姐,并且为她脱衣疗伤,小姐又害羞又惊惶,只好让大侠摸来摸去…… 他已经猜到下面的情节了,接下来一定是小姐爱上大侠,然后大侠一定是她爹爹的仇人……但也说不定大侠是她爹爹失散多年的儿子,她才是捡来的…… “哈哈哈──”他一笑出声,就发现身侧投来的幽怨目光。 他马上以手心压住嘴巴。不能笑的,小女生一向忧郁沈默,对外在的人事似乎有点畏缩,这一笑会笑掉她的信心。 不过嘛,以他的观察,她并不那么忧郁,偶尔看她坐着坐着,就会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也不是那么沉默,跟她讲话,她还是会适度的响应;那是畏缩自闭吗?不,她有几次下课想找陈骏达讲话──可惜讲没两句,忙碌的陈同学就会急着离开,她只好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来看书,不然就是背着大背包,踽踽独行到图书馆或回家去…… 啪!张奇廷用力拍下自己的脑袋。奇怪了,他为何这么注意她的举动啊? 最早他是诚心诚意找她,跟她说道歉;再来就是问她功课;她很用功,讲解十分详细,对他这个风雨交加的转系生而言,不啻是个良师益友── 益友?!嗯,他还不太了解她呢。每每看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打发时间,他总觉得她小小圆圆的身影格外孤独,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糟糕!小女生还在幽怨地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面好象有水在流动。 郑雨洁闷闷地说:“不好看就不要看了,书还我。” “没有啊,很好看。”张奇廷急忙把书捧在怀里,以示珍重。 “那你笑什么?” “我心情好就会笑啊!想不到我竟然有一个作家同学──” “我都说不是我写的了,快还我!”郑雨洁脸蛋热呼呼的,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作家,她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写下来,投稿到出版社,刚好被录用而已。 “签名!”张奇廷又是笑嘻嘻地呈上。 “不签!” “签啦!这样吧,妳如果不好意思让人家知道妳写小说,我帮妳保密,不说就是了。” “你千万不能说,一定不能说!”郑雨洁很慎重地说。 “嘻,承认了?我保证不说。来,我跟妳打勾勾,一言为定。”张奇廷笑咪咪地竖起右手小指。 “谁跟你打勾勾了?又不是小学生!” 郑雨洁有点恼。写小说是属于她非常个人的私密事情,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小小世界里的心情抒发管道,甚至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如今她一不小心,竟然让大黑熊轻易地猜到了。 要是大黑熊敢说出去,她就来个死不承认……蓦地,她心情一沉,就算别人知道了又怎样?一本爱情小说,就会让同学对她刮目相看吗? 张奇廷望着她的神情,知道小女生又忧郁了,忙以指节敲桌子,唤回她的注意力。 “郑雨洁,妳在想什么?要是陈骏达知道妳会写小说,一定会特别留意妳。” “留意我做什么?” “我看妳好象很喜欢找他说话……哦!我明白了,因为妳写小说,所以也喜欢会写文章的陈骏达吗?”他试探地问。 怎么会被大黑熊看出来呢?郑雨洁惊慌失措地说:“你、你、你不要乱说!我才不会喜欢他,他在校刊写那个什么后现代、虚无主义、同性恋、自杀的东西,我都看不懂!” “对啦!”碰地一大声,张奇廷用力拍下桌子,好象是甩开了心头的包袱,笑逐颜开地说:“我看到他的名字,想说是同学嘛,一定要给它用力读,结果一看到什么“秋刀鱼在空中跳舞,我的心沉入三千公尺的北极海”,我就胡涂了。明明每个中国字都认得,怎么组合起来就变成外星文字?” “他写的东西,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吧?”郑雨洁感到有些失落。 她何止不懂他的文章,其实她对这位男同学的印象也很模糊,只知道他有俊秀的外表,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呈现某种摸不透的深度;当然还有那几篇令人肃然起敬的小说和评论,让她对他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感。 可这学期看他专注做股票的模样,那些美感早已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还是妳的小说比较好看。”张奇廷热烈地说。 “你觉得大学生做股票怎样?”她莫名其妙地问他。 张奇廷一愣,没想到小女生会问他问题,他马上回答:“我不反对大学生做股票啦!我们有投资学、财务管理的课,也有股票投资的仿真比赛,我可以当作是一种学习,实际去了解资本市场的运作;但如果以赚钱为目的,我就大大的反对了。大学不过四年──我是念五年啦,要学的东西很多,光念书吃饭睡觉聊天打屁看漫画就没时间了,哪有空耗个半天去看指数起起落落?要赚钱还怕没机会吗?以后我活到八十岁,我还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可以大赚特赚,何必急在这么几年?”他口沫横飞说下来,比手划脚,又是把桌椅摇得咯咯乱响。 郑雨洁的想法和大黑熊不谋而合,她更讶异看似游手好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他,竟也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 “所以,你转来经济系,就是要好好念书?” 张奇廷愁眉苦脸地,“就是呀!不然我随便念念、低空飞过就好了,干嘛辛辛苦苦找妳,非得把问题问清楚不可?” 也不知道是谁辛辛苦苦教他问题了!郑雨洁又说:“你在数学系也可以用功做学问。” “经济学比较有趣嘛!而且我修经济学原理之后,发现原来经济理论都是以数学为基础,像是微积分啦、统计啦,正好我念了两年数学系,转来经济纟就可以省一些工夫念书了,免得又去管理学院跟会计、管理、国贸纠缠不清。” 郑雨洁笑了,“你才说要认真念书,原来是来经济系偷懒。” 张奇廷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笑靥,她不笑时,看起来稚气;一旦笑起来,眉眼变柔,整张脸都亮了,彷佛带出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开朗面貌。 他这个学期以来,千方百计逗她,她不是被吓到,就是面无表情──现在不逗她了,她反而笑得开心又好看。 “请签名!这本小说就送我喽!”他顺势摆上她的小说。 “喔。”郑雨洁没有拒绝的理由,拿了笔直接签下自己的名字,才一落笔,就叫道:“哎!我应该签笔名!” 第6章 “没关系啦,签本名就签本名,这是我同学郑雨洁送我的,对不对?要是妳签余小捷,人家还要问──哇!你怎么认识这个作家呀?” “你一定不能说喔。”她不放心地又提醒一遍。 “请放百分之一万的心。”他拿起笔记本,撕开那幅“余小捷女侠”的漫画,笑脸迎人地说:“来!交换礼物。” 郑雨洁接了过来。她也不知道拿他多少张漫画了,他想到就即兴创作,表情动作各异,但一定会画出她脸蛋的特征,每回让她看了,就知道他在画自己。 至于手脚形状和发型,她随他去涂鸦,即使他把她画得everyday,她也不生气,倒是觉得可爱。他有时候直接拿给她,有时候看她懒得理他,就偷偷塞到她背包或夹到笔记里,她一张张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嗯,似乎……这只大黑熊也有他细腻的一面。 她继续低头吃便当,张奇廷靠坐在墙边,照样毫不爱惜地卷起小说,瞇起眼睛,皱起浓眉,[奇][书][网]一副关公夜读的认真模样,可两只熊眼却是骨碌碌转着,不时从字里行间向她瞟了过来。 寒风从窗缝钻了进来,轻轻拂过一排排的课桌椅,带动空气的翻腾,又从教室的另一边溜出去了。 寒假期间,郑雨洁一直待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 晚间七点半,她在房里敲计算机,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爸,妈,你们回来了?你们现在吃饭吗?”她的父母一向下班一起回家。 “雨洁煮饭了?”杨秋兰踢掉高跟鞋,开心地望向宝贝女儿。 “又给妈妈找到偷懒的理由了。”郑大升关起大门,拿鞋拔子挖掉皮鞋,递出手里的一个大信封,“雨洁,妳的限时信,好象才投到信箱里的。” “咦?”郑雨洁接过来,一见到那龙飞凤舞、很努力克制才不会鬼画符的字迹,就知道是大黑熊从嘉义家里寄来的。 明知道爸妈一定看过信封,并且多作揣测,她还是下意识地反转信封正面。 “谁寄来的?”郑大升把自己和老婆的鞋子放进鞋柜里,终于发挥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为父好奇心。 “啊!一个同学。” “爸爸,你管是谁寄来的,洗澡去──记得衬衫领口要搓干净。”杨秋兰命令老公,自己也走向房间准备卸妆,跟女儿比了一个ok手势,微笑说:“雨洁,去忙妳的,待会儿妈妈自己来热菜就行。” 郑雨洁心脏怦怦跳,精明能干的妈妈一定看出什么了,她立刻跑进房间,关起房门,按上喇叭锁,拿起剪刀,小心地抖好里头的信件,深吸一口气,再仔细地沿着封口剪开。 大黑熊寄什么东西给她?这么厚!她拿出信,出现了一幅熊式漫画。 一只穿上长袍马挂、顶着瓜皮帽的大黑熊拱手跟她拜年,笑呵呵的。 雨洁同学,恭贺新禧,我信守诺言,给妳写了读书心得,好好看喔,本想用伊媚儿说,但为了附上我家人的亲笔读后心得,证明他们确实看过妳的小说,还是寄给妳,妳慢慢欣赏吧!对了,我已经撕掉妳的签名,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是妳写的了。 坚信自己是稀有财的张奇廷 这是哪门子的读书心得?!还有,他竟然撕掉内页?! 她哭笑不得,继续往下翻,每一页信纸都有不同的笔迹,签上一个名字,旁边还有张奇廷的附注说明。 “妳写得好可怜,我边看边哭,就算女主角的爸爸是男主角的杀父仇人,舅主角地不能这梳拋弃女主角啊,太狠了!还好大团圆,好家在。张李好凉” 这是我妈妈,她最滥情了,看八点档会哭;看新闻讲到穷苦人家,她会哭;买菜人家多给她一把葱,她也感动得泪汪汪。 “文笔顺畅,故事感人,角色个性明显,戏剧性十足,但结构稍嫌松散,宜再加强锻炼。张奇美” 我大姊,她是国中国文老师,像不像改作文? “抱歉,我毕业后就没力气看书了,封面很漂亮。王政弘” 我大姊夫,他最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老被我大姊骂。 “余小婕姐姐,我好喜欢妳的小说,女主角很吃情(痴),男主角有偷偷在爱她,却要硬起心肠欺负她,呜!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我希望以后去当明星,专门演命运砍柯(坎坷)的女主角,就会变成偶象了(这是亚洲象?还是非洲象?喔,是台湾象!)。我也好喜欢封面的漂亮娃娃,我跟小舅舅要妳的书,他不给我,那我去书店买来,叫小舅舅拿给妳签名,阿里阿多。王佳彤” 我大姊的大女儿,叫外甥女是吧?念小三,早熟的天才儿童一枚,可惜错字太多。她目前正在钻研红楼梦,看了一个寒假,还在看第一章。她跟我抢妳的书,差点抢破了。嘿,她要妳的书,自己不会去买?妳给我的,我可要好好保存。 郑雨洁带着微笑,一张张地往下看,接下来是大姊的儿子、二姊、二姊夫、念小小班只会涂鸭的二姊儿子、二姊夫的妹妹、邻居阿珠──短短十几天内,这么多人看过她的小说? 手里的信件又回到第一张的“大黑熊拜年”。她凝视半晌,心底涌起一股暖洋洋的奇妙感觉。看到这么多人“被迫”写读书心得或封面心得,该不会是大黑熊寒假太无聊了,整天盯着家人看她的小说吧? 她心情很愉快,躺在床上,再把所有的信件一张一张反复翻看,包恬张奇廷在内,一共是十一个人,全家到齐……咦?少了他爸爸? 叩叩叩──外头传来敲门声。 她飞快地将所有的信件丢进抽屉里,再将计算机屏幕的word画面缩到最小。 “爸,你洗完澡了?”她打开门,“我去帮你热晚餐。” “妈妈在弄。”郑大升每回面对长大的女儿,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心觉,他面孔硬硬地说:“妳吃饱了?” “吃饱了。”不是早就说好,她肚子饿先吃吗? “今天没出去?” “没有。” “不要整天闷在家里,有空出去走走。”郑大升有意无意地瞄过房间,“在做什么?” “玩计算机。” 郑雨洁一问一答,她知道爸爸是关心她,可父女之间就是无话可说。 “爸爸,吃饭啦!”杨秋兰笑咪咪地走了过来,“雨洁今天煮了酸辣汤,很够味呢,你去关掉瓦斯,把汤端到客厅。” “雨洁一起出来看电视?”郑大升说。 “我要看书。” “好啦!雨洁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叫她跟着我们一起吃饭、看电视?”杨秋兰推着老公离开,“去去!饭盛多一点,我今天被老总削了一顿,心情不好,要把他吃回来。” “妈,工作很辛苦?”郑雨洁有些心疼。妈妈工作忙碌,始终胖不起来。 “吃人家的头路,就要学会吞忍啦!好了,爸爸,吃饭去!” 杨秋兰来到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频道,郑大升已经乖乖地从厨房端出晚餐,放在茶几上。 “妈妈,我有点担心咱们雨洁,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好啊!这表示雨洁长大了。”杨秋兰开始扒饭。 “可是、可是好歹雨洁也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看看那人是圆是扁。” “你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你妈妈要你带回家,你又愿意了吗?” 郑大升一口饭梗在喉咙里,“我、我只是交往一下,还没有确定之前,带回去都是给自己添麻烦的。” “就是啦!”杨秋兰舀了酸辣汤拌饭,“要不是我看你还满顺眼的,我也不会带你到我家。” “话是这样没错。”郑大升想起初见岳父的战栗场面,暗暗冒了冷汗,“我们就雨洁这个女儿,我看她整天闷闷的,是不是暗坎很多事情不让我们知道?我怕她年纪小不懂事……” “别忘了我们才庆祝结婚二十一周年,雨洁都二十岁了,光阴似箭,我也老了,过几年就要退休喽!” “妈妈,妳还很年轻。”千万不能说老婆老,不然她又去化妆品专柜狂刷,买一些没用的瓶瓶罐罐,最后保存期限快到了,再每天逼他涂乳液敷面膜。 郑大升导回正题,严肃地说:“雨洁是大了,可我觉得她有点自闭……” “什么?!你说咱女儿自闭?!”杨秋兰一双筷子快戳到老公眼睛了,“她认真念书,也会帮忙做家事,有空看看小说、写写东西,这叫自闭呀?你不想想当年,你是不是比她更自闭?每天逃课就是埋头写新诗、读马克思、买党外杂志,差点被警总抓去拷问,还好是教官力保,不然你就去唱绿岛小夜曲啦!” 提起当年勇,郑大升不觉双目放光,“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戒严时期,我们学生时代做的事情,跟现在年轻人不一样啊!” “对啊,退出联合国时,大家一起去摇旗吶喊,我发现你竟然哭了,啊──一个热血爱国青年的眼泪感动了我,从此跟你走上不归路。”杨秋兰一脸迷蒙。 什么不归路?!郑大升大口嚼着空心菜,电视新闻刚好播到某大学学生抗议画面。原来是学校给分过于严苛,以致被当必须重修,甚至二一出局,因此学生要求学校重新检讨给分政策。 郑大升摇摇头,“现在孩子的格局小多了。妳看看,大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书,被当还怪学校啊?只会为自己的蝇头小利抗议,这个国家迟早没前途。” “没这么严重啦! 第7章 我下面那些新来的弟弟妹妹很认真学习啊,再看看雨洁,又乖巧又听话,我当年也这么文静呢。” “咳咳!”郑大升差点呛到,很努力地咽下一口饭,转回正题:“我还是觉得雨洁太乖了。” 杨秋兰不服气地说:“那你要她怎样?去把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穿得破破烂烂的?在鼻子还是舌头打个洞,再挂一个铁环?涂蓝色白色的口红?还是没事去嗑药,三更半夜才回家?不然交很多男朋友,一个个带回来让你挑?” 郑大升永远没办法和老婆斗嘴,她可以撑住一个五十几人的业务部门,绝对是有好几把刷子的。 “我、我只是希望雨洁有空多出去看看……” “以后毕业了,还愁没世面看吗?学生时代难再得啊,趁现在有空,让她摸索摸索,多读、多看、多学,好好充实自己,不然以后出去上班──就像你,哪有时间念书?你说说,你除了报纸标题,这几年有认真看过一本书吗?” “我天天看公文都昏了,这是力不从心。” “爸爸,你老了。”杨秋兰很认真地看老公。 “唉!”郑大升不得不为年华老去叹口气。 在房间里的郑雨洁轻轻掩起房门,她本来想到客厅陪父母坐坐,一听他们聊起了自己,干脆竖耳偷听。 他们又是老生常谈,一个是把自己当掌上明珠呵护的老爸,一个是任其自由发展的老妈。她比较支持老妈的想法,认为自己有待时间来开窍……可是,大学生涯都过去八分之三了,怎么老觉得自己还像个青涩的高中生? 她坐到椅子上,桌前墙壁贴了那张“余小婕女侠”的涂鸦,她向气嘟嘟的女侠笑了笑,再拉出word画面,继续敲敲敲打打她的梦想。 第三章 春风拂面,林木蓊郁,清风由小溪边吹来,带来阵阵清凉,一只蜻蜓停歇在石头上,透明的翅膀掀了掀,又飞向头顶的晴空。 张奇廷吞下最后一口饭团,扯开身边的大型垃圾袋,大声地说:“同学们,垃圾不要乱丢,集中到这边来呀!” “知道了!”每回出门办活动,同学们早已习惯配合他做环保。 “哎呀呀──”张奇廷才用背包压好垃圾袋,就看到一个油腻腻的塑料袋飘呀飘,从他眼前滚了过去。 他跳起来几步,用两根指头捏了起来。哇咧!还有腌料香味耶! 脚边又滚来了免洗筷的塑料包装、喝完的纸杯、今天的报纸、保丽龙碗。 顺着垃圾来源看过去,他不禁摇头,原来有人在溪边烤肉,吃完了也不收拾干净,让垃圾满地乱飞。 他拎了垃圾袋,走到溪边,一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他停下了脚步。 清爽的空气慢慢凝结,他脸上惯有的大笑容也缓缓地、无声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沉难明的眼神。 他在溪边蹲了下来,将目光凝注在这道清澈小溪。 几条小鱼在水里翻出银色光芒,一闪一闪的,像他年轻的梦想,也是他年少的欢笑;曾经有过的水边成长经历,皆是他永难磨灭的回忆。 心头突然变得空空的,他不去想,也不愿想──唉!早知道今天的活动会到溪边,他也不来了。 郑雨洁才走到他身边,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她没听错吧?大黑熊也有心事?为何那个魁梧背影看起来有点孤独? 她蹲下来轻轻拨弄溪水,感受山泉特有的沁凉。 “张奇廷,你在做什么?” 张奇廷很快回神,露出笑脸,“我在看小鱼,看牠们努力向上游,终于领悟到力争上游的道理,从此变成一代伟人。” 郑雨洁笑出声,大黑熊又恢复正常了,不知道他刚刚在烦恼什么? “好啊,等你当上伟人,我会去跟你的铜像三鞠躬。” “算了,把我一个人供在冷冰冰的纪念馆里,寂寞死了。”张奇廷双手浸入溪水,“不如去住夜总会,晚[奇][书][网]上大家出来唱歌,到处吓唬人,一定好好玩喔!”他举起湿淋淋的双手,比了一个标准的强尸手势。 “什么夜总会……”郑雨洁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笑着不说了。 “不过,住夜总会很占空间,去住宝塔又要花钱,不如烧成一把灰,当作花朵还是树木的肥料,等到来年开花结果,你们就会想到我了。” 他语气依然幽默,说得颇有那么一回事,可郑雨洁听来,似乎隐约有一丝孤寂的感觉──彷佛花落水流,想要试图挽回什么,却是捞了两手空空。 她再想到他刚才发呆的背影,心头竟是莫名地轻拧起来。他那样子不像是一只雄壮威猛的大黑熊,而是一个孤独的小男孩。 她并不忌讳谈论生死大事,但她不想持续这种凄凉的感觉。 “这里的鱼好小喔,这是什么鱼啊?”她故意让自己显得十分惊奇。 “喔,这是溪哥啦!”张奇廷语气转为兴奋,滔滔不绝地说:“公的叫做红猫,体型就是这么大,溪里很普遍,牠们很喜欢吃吐司,只要一片吐司,切个小丁掺上红饵,就可以钓上一大桶,拿回家油炸最好吃了。” “可是这里的鱼好少,大概没办法钓上一大桶吧?” “现在的鱼变少了,我小时候整条溪都是鱼,有溪哥、苦花、红尾冬、阔嘴郎、一枝花、溪虾,我还钓过鲈鳗……”他突然不说了。 “你会钓鱼?”郑雨洁好奇地问。 “以前钓过。”张奇廷站起身,踢踢长脚,大叫一声:“哎呀!我手里怎么拿着垃圾袋?”再用力一拍脑袋,“我是来捡垃圾的呀!怎么就忘了?!” 钓鱼的话题中断,郑雨洁也站起来,总觉得他今天似乎怪怪的。 她也走过去捡拾散落一地的保丽龙碗盘,有的游客竟也走了过来,顺手丢下他们喝完的饮料空瓶。 “哈!我们变成清洁队的了!”张奇廷又展现出他灿烂的大笑容。 “也没人像你,付了钱进来,还要帮他们收垃圾。”郑雨洁笑他。 “反正闲着也闲着,顺手而已。”他说着已跨过溪流上的石头,打算去捡夹在石缝中的塑料袋。 “你就是不怕别人看笑话,什么事都敢做!” “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就行了。” “哦?”她望向他,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张奇廷右手一振,向前直伸,一根食指比了出去,彷佛前面有一个目标,精神抖擞地说:“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妳管别人怎么看妳?我热心公益做环保,又不是做坏事,怕什么?” 他动作总是那么夸张,她不觉露出微笑,“那也要像你脸皮那么厚才行。” “是吗?”他用力拉出两颊的脸皮,转头笑嘻嘻地说:“妳也拉拉看,看谁的脸皮厚?” “猪头!”瞧他把自己拉得像是拜拜的神猪似地。 “啊?我不是大黑熊吗?怎么变猪头了?”张奇廷赶紧拍拍两颊,杲晃脸让自已恢复原状,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哇!小女生笑得好甜美──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笑得好象滴出蜜来了。 唉!她应该常常笑的,她绝对不是多愁善感的料子。 “郑雨洁,有没有人跟妳说,妳笑起来很可爱?” 郑雨洁背脊一热,“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啊,可爱嘛,就是可怜又没人爱!” “讨厌!”郑雨洁无法立刻让脸上的红晕消失,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才是皮卡丘的弟弟!” “皮卡丘的弟弟?”张奇廷搔搔顶上金毛,苦苦思索,“皮卡丘有弟弟?是长得很像的皮丘吗?口袋怪物那么多只,到底是谁?”一见到有个小男生跑来溪边,忙问道:“小朋友,你知道皮卡丘的弟弟是哪一只?” “皮在痒啦!”小男生大声回答。 “皮、在、痒?哈哈哈!”张奇廷恍然大悟,抓了抓手臂,“郑雨洁,我皮好痒喔,妳给我抓抓痒!” 抓个头啦!郑雨洁气嘟嘟地说:“你是大黑熊,自己去树干磨一磨。” “要不要顺便采些蜂蜜给妳吃呀?” “你有本事采,我就吃!” 呵!张奇廷笑咧了嘴,发现小女生其实很会斗嘴喔,看来一个会写小说的女孩子,脑袋瓜里大概常转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吧? 要是能继续逗她,不晓得彼此之间还有怎样的脑力激荡呢! 他开心地从溪流中间的大石头站起来,准备踏回溪边。 不料大鞋子一滑,一对长手长脚煞不住车,整个人就咕咚地摔倒在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哎呀呀──”这是他的标准惊叹声。 “张奇廷!”郑雨洁惊呼一声,同学们也赶快跑来。 “张奇廷,要不要紧?”两个男同学直接踏进浅浅的溪流里,伸手扶他。 “还好,我的屁股硬,水也有浮力,不怎么痛。”张奇廷笑嘻嘻地让同学扶了起来,腰部以下全部湿透。 “真的没关系吗?”郑雨洁又心急地问。 小女生很关心他喔,张奇廷笑脸迎人地说:“只不过衣服湿了……哎唷!”他突然叫了一声,眉头瞬间皱得死紧,脸色倏忽变白。 “张奇廷?”同学们也紧张了。 “不要紧!不要紧!”张奇廷迈开一步,直接坐到岸边石椅上,大大喘了一口气,“以前我的右脚受过伤,碰到冷水就疼,休息一下就行了。” “你还可以继续走吗?” “唉!大概不行了。”张奇廷笑得若无其事,“你们去玩啦,我在这边等你们,待会儿舒服点就先慢慢走回停车场。” 第8章 “你没受伤吧?”男同学拍拍他的肩头。 “没有啦!真的没事,别围在我身边,把我当成病人似的,去玩去玩!上头还有好风景可以看呢!”张奇廷拚命赶大家,他不愿扫了同学的兴。 “我留下来陪你吧。”郑雨洁说。 “嘎?!” 小女生要陪他?张奇廷好象吃下软绵绵的蛋糕,化在嘴里,甜在心里──他说不上那股甜滋滋的快乐感觉。 小女生干嘛对他这么好?害他的心像小鹿乱撞,似乎有点喜欢她了。 咦?什么?喜欢?! 同学们见他一下子敲脑袋,一下子嘻嘻傻笑,知道他并无大碍,也就放心离去,约好下午四点在停车场会合。 郑雨洁整理好垃圾袋,拿去放在凉亭的大垃圾桶边。 “张奇廷,你现在还好吗?”她走回他身边。 “i'mfine!”张奇廷赶忙回了一句。 郑雨洁坐在他身边,问道:“裤子湿湿的会不会难受?” “要我脱下来吗?” “我才不看脱衣秀!”看他嘻皮笑脸的,她好后悔“问候”他。 “妳要我脱,我还不敢脱哩!”张奇廷站了起来,“我来风干……”他一下子站不稳,又咚地坐回去。 “张奇廷!”她赶忙扶他,着急地问:“你到底哪里受伤了?” “左脚……痛……呜!”他的笑脸终于垮下来,呜呜咽咽地好不可怜。 “你怎么不说呢?大家可以抬你回去!”郑雨洁又气又急,看他两条眉毛都挤到一块了,一定很痛! “扭到而已嘛!我慢慢拐回去就行了。” “不要逞强啊!还有你说的旧伤呢?还痛吗?” “是老伤口了,没关系的,那个不会痛,只是刮台风还是下大雨,我的右腿就酸,比气象报告还准,人家是气象鼻,我是气象腿……” “我现在怎么办?”她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大黑熊还在开玩笑?! 望着她焦急的神情,张奇廷蓦然涌上一种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 曾经,他的家人也这么忧心地看他,日夜陪在他身边,一一询问他的情况,希望他好起来,是他们的关爱让他慢慢寻回了自己的心神。 不管小女生是感到害怕,还是真正关心他,他都不应该让她担忧。 “妳不用怎么办。”他微笑回答。 “可是……可是,你走不动了……”她好慌,旁边又没有同学帮她。 “妳愿意扶着我,陪我走回停车场吗?” “好!”她一口答应,伸出手来。 “噫!”他握住她的手臂,使力站了起来。 一感受到他的重量,她立刻用力撑住自己的右臂,让他的左手牢靠地扶住,再带他往前走了一步。 “走得动吗?”她问。 “没问题,只要像只乌龟慢慢爬呀爬,总会给我爬回去。”张奇廷恢复爽朗的语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金发,“呃,真歹势,让妳陪我……” “你没看到我正在溜乌龟吗?” 笑声冲淡了互相扶持的尴尬,郑雨洁忽然觉得他在她的手臂揉捏一下。 她抬起头来,他也正好望了过来,给她一个大微笑,她慌忙低头,心头坪坪剧跳,边走边踢路上的碎石子。 怎么了?她的心脏乱跳什么嘛!大黑熊也不是第一次对她笑了,让他扶住手臂也不算什么,可是……可是他干嘛捏得这么紧啊? 她真的只是帮助同学而已,她陪伴他,又不是喜欢他…… 吓!喜欢?!怎么会跑出这个字眼? “你、你以前脚怎么受伤了?”她结结巴巴地找话题,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喔,高一出车祸,大腿骨折。”他据实以答。 “那一定很严重,整天躺在床上喽?” “不提也罢。”张奇廷转过脸,望向小径旁边的溪流,一阵凉风吹来,黏着湿牛仔裤的右腿旧伤口隐隐传来酸痛,不觉令他皱拢眉头。 看着他由开朗转为忧郁,郑雨洁明白,那场车祸必定是一段很不愉快的过去,足以让这只笑口常开的大黑熊变了样。 “张奇廷?”她伸出左手,拍拍他的手臂,决定给他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他转头,一见她的微笑,眉头立刻舒解,咧开笑容,两只大眼亮晶晶的。 “妳笑得好奇怪喔,脸抽筋吗?” “你、你才嘴巴抽筋啦!”气死了,她在安慰他耶!这么不领情! “谢谢。” 她还不及思考他说谢谢的意思,他已伸过右手压在她的左手上。 四手交叠,层层相扣──是她的支撑,他的依靠,她的鼓励,他的感谢。 但郑雨洁只觉得四只手扭在一起,几乎快打结了,而且再不解开,她会被他捏到痛死。 她立刻松手,不料他全身的重心正放在左手上,一时失去平衡,庞然身躯歪了歪。 “张奇廷,你不要跌倒!” 郑雨洁惊呼一声,忙举起两手,以最大的力气抵住他的胸膛,脑海却浮现出小蘑菇力撑大黑熊的悲壮画面。 “我也不想……”他右腿好酸,左脚好疼,没办法稳住身体。 “救命啊──”她撑不住了,她至少比他少三十公斤啊! “碰”一声夹杂哀号,呜呜呜!她被大黑熊压成肉饼了。 晚间六点十分,郑雨洁抱着一颗大西瓜,遮遮掩掩地站在男生宿舍外面。 远远看到张奇廷跑过来,她本想往里面走,刚好几个男生走过来,她慌张地低下头,反而离开宿舍大门好几步。 “嗨!郑雨洁!有东西给我?” 张奇廷扯开灿烂的大笑容,一眼望见她手里的大西瓜,伸手就抱了过来。 “你、你脚到底好了没?别跑这么快!”她盯住他穿拖鞋的大脚,上面没有缠绷带,但还有残留的药草痕迹和味道。 “早上去看推拿的,没问题了。”他还特地两脚踏步证明。 “下午怎么不去上课?”他一个星期没出现了。 “我室友怕我无聊,借了一堆漫画给我,看着看着就忘了。” “你、你真是的!”害她又担心了一下,特地带个大西瓜过来“探望”他,“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这个你看看,地址没写错吧?”她拿出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他家的地址,已经贴好邮票。“这是给你大姊的女儿,里面签名了。” “嘎?妳送小说给佳彤?书给我就好了嘛。” “不行!你一定把书放在牛皮纸袋里,然后用原子笔在上面写地址。” “本来就这样啊。”他歪着头,不然要用毛笔吗? “你写字那么用力,会把笔迹印到书上,封面会有痕迹。” “我没想到这个耶!”他终于空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抓抓金发。 郑雨洁想到他背包里几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以及嫌原文书太重而分尸的“尸块”,她根本不敢想象她那本小说经过他辣手摧残后的可怜下场;要是再拿一本新书给他,恐怕还没到他外甥女手里,早已变成旧书摊的货色了。 “我帮你寄出去,你回去休息。” “我送妳去坐车。” “不用你送啦,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转头就走。 “妳也受伤了,我还没问候妳呢。”他抱着大西瓜,紧紧黏在她身边。 “我受什么伤?”回想两人在风景区里叠罗汉,她就浑身发热。 “妳手的瘀青好了吗?” “好了,都好了!”还有身上被他压出来的一堆惨不忍睹的瘀青呢,她每晚洗完澡就躲在房间里,用手指头沾了酸痛软膏,一块又一块地搓揉,痛得她蒙了棉被吱吱叫。 张奇廷太明白那一跤的份量了,她又直接跌到碎石子路上,虽说穿了外套牛仔裤,但再加上他的重力加速度,唉!她一定跌得很疼吧? “我这几天一直在忏悔,是该减肥了,不然下次跌成一团……” “下次要跌倒,请朝无人的方向卧倒,别殃及无辜。” “幸亏这回女侠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下次我不救你了。”呜!痛死了,郑雨洁不自觉地抚摸手臂上的一淤青,再摆摆手,“你回宿舍啦,不要抱着西瓜走来走去。” “不要抱?那我用扛的好了。”张奇廷笑嘻嘻地将西瓜扛上左肩。 “你实在是……很难看耶!” “我不觉得难看就好,谁买西瓜不扛回去的?”他一边说着,还拍起大西瓜,当作是敲大鼓,“而且人家看了,会问──张奇廷,你去买西瓜啊?我就跟他们说,这不是我买的喔,是郑雨洁特地送……” “你不能说是我送的!”郑雨洁紧张地说。 “为什么不能说?吃果子拜树头嘛!人要心存感恩的心。”他双手一溜,大西瓜滑到臂弯里,再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跟施主您道谢呢。” 她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你干脆去剃个光头,我再送你一条床单和一个海碗,你就可以化缘了。” “妳怎么知道我想剃光头?我正想换个发型耶。”他兴奋地睁大眼。 “你剃光头?!”她瞧着他的顶上金毛,无法想象上面光秃秃的景象,噗哧一笑,“你敢剃的话,我加送你一条头巾。”她忽然有了疑问,“你是天生金头发吗?为什么从来没见你长出黑头发?” “想知道答案?”他望着她的笑靥,心头动了一下。 她点点头。 “给妳看。”他放下大西瓜,直接坐在西瓜上面,“呼!这西瓜还不是普通的重,妳小不点的,真有本事从菜市场搬过来。 第9章 来呀!过来看看我的头发,我每天洗头发,很干净的。” 郑雨洁靠近他身边,天色渐暗,她低下头,看到一团乱糟糟的金发。 “看什么?” “妳这边瞧瞧。”张奇廷用手掌抹抹头顶心。 “喔。” 她盯住被他拨乱的浓密金发,也不知道他要她看什么东西,难道里头养了虱子不成?还是有两个发涡……在暮色和路灯的照映下,她以指头夹起几根头发──金色的发茎亮得像金条似的,愈往发根而去,颜色愈淡…… “白的?!”她愈看愈惊讶,以指头拨过他一丛丛的头发,一再翻看,“你这么多白头发?”几乎头顶心的发根都是白的! “我家族的男生都有少年白,我是白得特别厉害。我看了碍眼,就染成金色的,免得染黑色,一下子又长出白头发,上黑下白,黑白分明,那我就是黑白郎君了。”他很详尽地解释。 “我看你是雨伞节啦!”她笑着以手指梳理他的乱发。 “不不,雨伞节有毒,不好,还是变成熊猫比较可爱。”他拿了手指圈住眼睛,权充一对熊猫眼四处张望。 “你趴到路口当斑马线好了。”她的手指仍在他的头顶耙梳,耙着耙着,忽然发现这个动作过分亲昵,忙放开手,“你真的有两个发涡呢!” 他感觉到她的揉抚触感,头皮似乎痒痒的,温温的,他抓了抓,好象又搔不到痒处,抬起头笑说:“对啊,我妈妈说,两个涡的比较聪明。” “自大!”她早就知道他很聪明了,还老故意找她问功课。 “我室友不知道我少年白,只知道我没事就爱染头发。”张奇廷又抓抓那头灿烂如阳光的金发。 郑雨洁很难想象,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保养这头金发! 这个看似大剌剌的大男孩,其实也很在意他的白头发吧?这才会刻意染成近似的金色,加上他长得高,难得看到他的头顶,所以才不容易让人发现吧。 他分享他白头发的秘密,还让她摸摸头;而她,不也让他知道她isuu書网写小说的秘密?他们的距离似乎愈来愈近,就像那天他压住她,紧紧相贴…… “嘿,郑雨洁,妳在笑什么?”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又没笑!起来,别坐在西瓜上面了,待会儿把西瓜坐臭了。” 张奇廷跳了起来,笑说:“坐成臭西瓜没关系,别坐到一屁股债就行了。” “好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她朝他一笑,挥手道别。 “拜拜喽,谢谢妳送来的西瓜。” “吃不完分室友一起吃,千万别说是我送的。”她特地再强调一遍。 “为什么?”他盯着她问道。 为什么?郑雨洁心脏咚地一跳!只因为……她不想让人家知道,她好象有点喜欢张奇廷了。 那么──他猜得到吗? 见鬼了!她才不相信粗枝大叶的大黑熊能猜出什么,大概抱了西瓜回去,吃饱了撑在床上,拍拍肚子,打个嗝,过两天就忘记她的心意了吧。 唉!为什么她总是害单相思呢? “再见啦,脚好了就回来上课。”她懒得回答他的问题。 “明天中午一起吃饭,我等妳,不见不散。” 她回头,迎上的是他那张热烈期待的大笑脸。 忽然之间,她心跳一百,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四章 他睁开眼,山影灰暗,天上一抹彩霞透出红光,天快黑了。 他不明白,刚刚不是才在收拾鱼线,和爸爸谈论明天到高中新生训练的事情吗?怎么现在会躺在一堆混乱的枝叶里头,全身痛得好象快裂开了? “痛!脚好痛!”他痛得无法起身,费力地扭动脖子,“爸爸……” “阿廷!阿廷!你不要紧吧?”父亲爬了过来,撑起身子坐起来。 “爸爸,我的脚……” “啊!流血了,骨头跑出来了!”父亲语气惊慌,却立刻镇定下来,脱下衬衫,塞到他的右大腿下面,拉起袖子扎紧,“阿廷,你骨折了,你不要怕,爸爸先帮你止血,你千万不要紧张,不能乱动,不然血会流得更多。” “知道……”他咬紧牙关,以极大的耐力克制住疼痛。 他相信爸爸是万能的,爸爸一定会救他。 在瞇紧的眼缝里,他看到爸爸手臂有血,摇摇晃晃地伸出手,虚弱地问:“爸爸,你受伤了?” “爸爸是小擦伤,你别担心。”父亲扎好止血带,握住他的手。 “嗯。”爸爸温热有力的手掌令他安心,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平息痛楚,他也不愿爸爸担心他。 父视仰起头,望向上面三十多公尺高的弯曲山路,大声喊道:“上面有没有人啊?喂!救人啊!救……啊──” 父亲的声音突然中断,低下了头,以手抵住额头,不断地搓揉着。 “爸爸……”他也想一起喊救命,可是他实在痛得没力气了。 “阿廷,爸爸不要紧。”父亲又用力握了他一把,“上面听不到我们的叫声,这样吧,爸爸爬上去求救,你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不要害怕,等爸爸回来。” “好。” 他从来不会害怕,因为爸爸是他的擎天柱,任何事情有爸爸在身边,像他小时候掉到溪里,或是调皮地从楼梯飞下来,爸爸总是能及时捞他回来。 暮色里,望着父亲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他记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们在钓鱼的归途中,后面一部轿车猛踩煞车,拚命按喇叭,爸爸笑说,让人家一些吧。他坐在机车后座,正打算回头扮个鬼脸,突然一个猛烈的撞击,整部机车飞了起来,他看到一只山雀从身边振翅飞过,感觉树叶枝条擦过身体,然后,他就昏迷不醒了。 他仰躺在地,握住拳头,以爸爸手掌的余热支撑自己的意志力。 他还年轻,刚要上高一,绝对不愿意就此死去,他还要等到十八岁考上驾照,再载着爸爸跑遍台湾山林,实现钓遍所有溪流的心愿。 溪底的银光一闪又一闪的,水声泠泠,苦花在清澈溪水里悠游,铅色水鸫飞过溪边石头,钓线一抖,一条比爸爸手掌还宽还长的鱼儿跃出水面…… “阿廷?阿廷?!”是爸爸的呼叫让他从睡梦中回来。 “爸爸……”他睁开眼,一闪一闪的不是鱼儿,而是天上的星星,还有爸爸斑白的头发──以及眼眶里的泪光。 “阿廷,爸爸拦到车子了,他会去外面打电话叫救护车,你再忍耐一点。”父亲强忍眼泪,神色极为担忧,以一双大掌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从来没见过爸爸的眼泪,心口一疼,眼睛也模糊了,勉强露出微笑,张开手掌,抵住爸爸厚实宽大的指掌。 “爸爸,我的手跟你一样大了……” “我们阿廷长大了,现在跟爸爸一样高,很快就超过爸爸了。” “等我以后赚钱,我要买一部车子,载你出来钓鱼,妈妈也要带出来玩,不然她喔……” “她会说我们两个像野人,一放假就在外面趴趴走,回家像是捡到的。” 父子俩都笑了,交握的手掌传递出彼此的热力。 父亲愉快地说:“妈妈很辛苦,本来想说你两个姊姊长大了,可以轻松一下,怎知道又蹦出你这个小子,尿布奶瓶都得重头来,偏偏你又特别顽皮,刚会走路就知道摸到餐桌边,踮着脚尖偷吃菜,吃到梗到,还是妈妈又打又槌的,才让你吐出来。你呀,从小就是这样,老让妈妈担心,现在念高中了,要乖一点,没事别拆开电视机,搞到送修,害妈妈不能看电视;还有,大婶婆是很长舌,你也不要在她皮包放金龟子,没吓到大婶婆,反而吓到妈妈,知道吗?” “知道了。”他咧出孩子般的笑容。 “将来念大学选志愿的事,就去请教你姊姊和姊夫……” 父亲身体晃了一下,忙按住太阳穴,闭上眼做个深呼吸。 “爸爸……”不知是否错觉,在幽暗的夜光里,他似乎看到爸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话声音也有些中气不足。 “爸爸没事,有点头痛而已。” “喂!下面的人!你们还好吧?救护车快来了!”有人在山路上头大喊。 “谢谢!我们很好。”父亲大声响应,回头将他的止血带松了一下,再扎紧,又握紧他的手,“阿廷,再忍耐点,别怕,爸爸会陪着你。” “爸爸,我大概要开刀吧……”只要让爸爸握着,他就很放心了。 “对了,你进开刀房,爸爸就不能陪你了。阿廷,你很聪明懂事,要学着自己熬过来,以后要听妈妈和姊姊的话;还有,爸爸的钓具都给你了,用过之后记得用肥皂水擦干净,放在报纸上晾干,这样才不会发霉……” 父亲的语气愈来愈急促,好象是在交代什么事情似地一一说明。他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急欲坐起身子,想要扶住摇晃不定的爸爸。 但他坐不起来,大腿疼痛加剧,超过他所能忍耐的极限,痛楚直接袭上他的脑门,让他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朦胧中,他听到喔咿喔咿的救护车声响,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有灯光朝他这边照过来,他眼睛勉强张开一条缝,想看看爸爸到底怎么了。 可是,他看不到爸爸,却感觉爸爸的大手慢慢松开了…… “爸爸!”他声嘶力竭大喊,泪水迸流而出。 “快……先救我儿子上去……” 这是他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爸爸的最后一句话。 第10章 张奇廷在宿舍床上翻个身,睁开眼睛,不自觉地去揉揉右大腿的旧伤。 揉了一会儿,根本不酸不痛──他垫起手臂当枕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星期日的午后,微风从敞开的大窗吹进来,一只不知哪里来的蜻蜓也跟着打转,上上下下飞了一圈,停在他床边的栏杆上。 他伸出指头去碰,蜻蜓翅膀振动一下,一对大大的眼睛好象向他张望,旋即拍拍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蓝天白云里。 他跳下寝室高架的床板,伸个懒腰,心头感到空荡荡的,好象得找些什么东西来填满,不然他会空虚得难过。 这是一种想见到亲人的感觉吧?他按捺不住强烈的渴望,翻出系通讯簿,盯住郑雨洁的地址,脸上有了一抹微笑。 打理好服装仪容,他走路、搭捷运、转公车、迷路、问路,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摸到这间有个小庭院的一楼公寓大门前。 按了门铃,很快听到声响,门边的对讲机灯光亮起,他面对摄影孔,笑嘻嘻地摇动双手,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你找谁?”里头一个男人凶巴巴地问着。 “我是郑雨洁的同学,叫张奇廷。”他倒是没想到,她爸爸可能在家。 “什么蜻蜓的?雨洁,妳有这款的同学吗……” “啊!” 他听到她的惊讶叫声,客厅门很快被打开,接着,大门也开了。 “你、你怎么来了?”郑雨洁无法相信,大黑熊竟然找上门来? “我想看妳,就过来了。” 他微笑看她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没有犹豫,将心动化作行动──伸手捧起她的脸蛋,低下头,直接吻上她的小嘴。 轻轻一吻,心满意足,他心中那块空虚的地方瞬间填满。 他缓缓离开她的唇瓣,目光仍凝视她那迷蒙的眼眸,双手舍不得放开,又以指头揉抚过她柔嫩的脸颊。 郑雨洁完全呆掉了。 大黑熊的唇怎能如此柔软?只是一个浅吻,威力竟像他那将近八十公斤的体重,压得她动弹不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他们才正式吃过一次饭耶!没牵过手,也没表白,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还是从现在起,他们开始谈恋爱了?! “这样好不好?”他轻点她圆圆的鼻头,笑咪咪地说。 “你、你、你要来,也、也打个电话……”一开口,好象嘴边还黏着他的唇,害她舌头也打结了。 “我想来就来,给妳一个惊喜,有没有很高兴呀?” “我、我、我……” “雨洁,是妳同学吗?”爸爸威严地出声了。 郑大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有一点点的老花眼,但他没看错──这个金发混混跑到他家来,光天化日之下,抓了宝贝女儿就吻,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啊?!还有,雨洁怎会交上这种不良少年似的男朋友?! “爸,是……我同学。”郑雨洁退了一步,脸颊泛起红晕。 “不请同学进来坐坐吗?” “嗨,阿伯,你好!”张奇廷终于发现这位充满敌意的爸爸。 “不要叫我阿伯,我还没五十岁!”郑大升没好气地说。 “喔。”张奇廷抓抓金发,总算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不过他既然跑来了,吻也吻了,就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他随即恭恭敬敬立正站好,大声地说:“郑先生,我很喜欢你们家的雨洁,今天过来跟她说一声,让她知道。” 此话一出,郑雨洁窘得全身冒汗,只想让自己立刻蒸发。 大黑熊要表白,找个机会偷偷跟她说就行,干嘛跟爸爸说?!又不是古代上门提亲! 郑大升更是差点吐血!现在年轻人都这么直截了当吗?跑到家里,就要把他养了二十年的女儿拐走,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而且他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个染了金头发、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帮派小弟,竟然考得上大学? “你真的是雨洁经济系的同学?!” “是啊!大叔要不要看我的学生证?” 张奇廷在裤袋掏了掏,又是纸钞钢板,又是面纸包,又是健保卡的,总算摸出一张证件,堆满笑容双手奉上,转头朝郑雨洁挤个眼。 郑雨洁被他一瞧,心脏顿时咚咚乱跳,低下头,谁也不看。 大黑熊虽然冒失,可她也是偷偷喜欢他呀……而她的初吻,就给他了…… 唉,就算爸爸关心她,也不要学员警路口拦检嘛! “还有下面那张身分证。”郑大升忙着查验身分,仔细翻看,“张奇廷?住嘉义?你是雨洁的同学,怎么大她三岁?” “报告大叔,我高中休学两年,上学期从数学系降转过来,加一加,就比雨洁大三岁了。”张奇廷先竖个v字型,又弹出无名指,二加一为三。 “为什么休学?” “高一出车祸,在家休餐。” 郑大升上下打量眼前的大个子,虽然看来体格强壮,可是一场车祸必须休养两年,一定是受了重伤,也不知是否留下什么后遗症,如果雨洁跟了他,以后三天两头生病跑医院的,这种长远的事,他不能不为女儿考虑。 “你伏地挺身可以连续做几下?” “爸爸!”郑雨洁低声叫了出来,爸爸有点过分了。 “一百下。”张奇廷仍是一张大笑脸,摩拳擦掌地,“大叔,要实地测试吗?” “不用了。”郑大升脸孔硬硬地递还证件,“你父亲在哪里做事?” “我爸爸以前在乡公所上班。” “以前?现在呢?” “他不在了。”张奇廷低头踢踢鞋子,将证件收进裤袋里。 巷弄里有小孩子喧哗,对面邻居接了水管洗车,哗哗水声仍冲不掉突如其来的沉默。 郑雨洁看过他这种神情,那是他在溪边看鱼时的孤独,也是突然中断钓鱼话题的沉寂,还有谈到车祸时的异常沉静──即使他现在保持微笑,但她却看到他瞳眸闪过的一丝黯淡。 她主动拉他的手指头,捏了捏指尖,又很快地放开,抬起头,微微一笑。 指尖涌来一股暖流,张奇廷望向热力来源,见到一张温柔而羞涩的脸孔。 心头彷佛被充了气,再度溢满饱胀的感觉,就像吃完她送来的大西瓜,满足地捧着肚子,摊在椅子上傻笑,打个嗝,再也难忘那甜美的滋味。 原来,他不只喜欢她的可爱,也喜欢她的善体人意。在溪边,她不也一再地试图将他从莫名涌至的惆怅里拉出来吗? 真是体贴的小人儿!他好喜欢她,真的好喜欢她,他这一趟来对了! “哇呵!”他忍不住要欢呼,伸出大掌,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郑大升吓了一跳,这个金发太保发什么神经病?他不小心问到人家的伤心处,他也感到不好意思,怎知道这家伙一下子又活了过来,还当着大人面前,大刺剌地抓起雨洁的手?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懂分寸! “你家里还有其它人吗?”他继续盘问。 “两个大姊姊,她们都结婚了──当然喽,还有一个老妈妈!” 这还得了?!独子寡母的,将来雨洁嫁过去,要承担多大责任啊? 郑大升愈想愈不对劲,恨不得把大个子赶出门,可瞧女儿那副羞答答、心有所属的害羞模样,这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 “咦?怎么大家都站在门口?”妈妈杨秋兰从街上回来,身上散发出洗发精香味,惊喜地看到女儿和一个大男生手牵手,“雨洁,带男朋友回家了?” “妈……”郑雨洁瞧了张奇廷一眼,她还不习惯男朋友这个名词,低头轻笑,扭了扭手腕,挣开大熊掌。 “妈妈!”惊叫的是郑大升,他的老婆怎么……不一样了?! 从年轻起,他特爱老婆那头乌溜溜的秀发,不管是长的短的直的卷的,他都爱不释手,可是现在……呜呜,全变色了! “爸爸,我这个颜色好看吗?”杨秋兰轻拍她挑染成红色的头发。 “妈妈,妳……”郑大升受到刺激太大,先来个金发大块头抢走女兄,又回来一个红发老婆,这年头大家都在变发维新吗? “设计师说我有几根白头发,建议我挑染,我想试试也不错啊。咦?爸爸,你怎么翻白眼了?” “妳妳……我我……”郑大升只差没昏死过去。 “爸爸,偶尔换个花样嘛,别老是一板一眼的。”杨秋兰将老公推了进去,又回头笑说:“雨洁,介绍男朋友让妈妈认识啊!” “啊!郑妈妈妳好,我叫张奇廷,是雨洁的同学。”张奇廷赶快自我介绍。 “嘎?蜻蜓?你的名字真好玩。” “妈妈,妳听错了。”郑大升拉住老婆,神情严肃,低声地说:“我刚才都调查过身家背景了,他……” “就知道你会做这种事!蜻蜓,雨洁的爸爸没吓到你吧?”杨秋兰转向张奇廷,这个大男孩看起来挺阳光的,第一眼就及格了。 “没有。”张奇廷咧出大笑容,他不怕被伯父吓到,反正迟早要接话又考验,早点打好关系,对双方感情进展都是好事。 “你找雨洁出去玩吗?去去!年轻人去玩你们的。” “出去玩?”张奇廷搔搔头,反而踌躇,“呵!要去哪里玩?” “唉!你是第一次约会吗?”杨秋兰摇摇头,也不知是否女儿幸运,遇上一个初恋纯情男,她得教教他们了,“你们去看电影啦!逛街啦!吃个饭,到淡水河边散步,还是上猫空喝茶,唱卡拉ok……” “不准去密闭空间的场所。” 第11章 郑大升立刻提出严正声明。 “我知道了,谢谢郑妈妈。”张奇廷用力点头,语气振奋地说:“大叔,郑妈妈,那我请雨洁看电影,晚上吃个饭,然后……” “九点以前要送雨洁回来!”郑大升再度表示意见。 “算了!”杨秋兰戳戳老公的腰,“你以前还不是拗到宿舍十二点关门,才肯放我进去?雨洁,别太晚回来就行了,去换衣服啊!” “喔。” 郑雨洁实在胡涂了,今天她就像个洋娃娃任人摆布,妈妈和张奇廷说个两句,她就要出门约会了? 杨秋兰瞇眼端详,“嘿!蜻蜓,你头发“金”得很好看,我下次也来换成这种像外国人的金色头发。” “妈妈……”郑大升惨叫一声。 “爸爸,我看你也有白头发了,你下次跟我上美容院,你就染栗子色吧。” “不要!”郑大升悍然拒绝。 “郑妈妈,其实染发很简单的,在家diy就行了,我都是自己来的。”张奇廷热烈地拨拨自己的头发,抓出一撮金毛展示。 “太好了!蜻蜓,下次有空你教我,我也可以顺便帮爸爸……” “谁也别想动我!”郑大升气恼极了,转身走进客厅。 等到郑雨洁换好衣服出来,见到的就是爸爸坐在沙发上,翘起两条腿,气呼呼地握住遥控器,瞪着眼睛看电视,妈妈和张奇廷则在小院子里谈笑。 爸爸好象不太喜欢大黑熊呢,刚才那种拷问人家的态度,她看了都不好意思。幸亏大黑熊向来是大剌剌的无所谓,不然她要是真的交了男朋友,保证交一个,跑一个。 男朋友?张奇廷就是她男朋友了吗? 她低头抚摸唇瓣,轻轻地笑了。 夏日晚风徐徐,古老的教室暗闇无光,只有几盏灯光照射在校园小径上。 她算是谈恋爱了吗? 郑雨洁坐在走廊廊柱边,恍若梦中。即使她和张奇廷约会很多次了,也在同学面前公开牵手,但她总怀疑,自己这么不起眼,他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 “奇廷,我实在想不透,你为什么喜欢我?”她轻声地问。 “喜欢妳,需要理由吗?”张奇廷始终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好痛!你每次都喜欢乱捏,又要捏得我全身乌青。” “不捏,吻妳好了。”他反转她的手心,低头吻了一记。 那麻痒的感觉令她呵呵大笑,忘了刚才的烦恼,将身子偎进他的怀抱里。 张奇廷伸手搂住她,低头嗅闻她身上暖暖的味道,心头自然而然浮起满足感,这是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他不想找太多冠冕堂皇喜欢她的理由,也懒得花时间猜测彼此的心意,他就是单纯地喜欢她,单纯地想抱抱她,只要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很欢喜、很自在就是了。 彷佛坐在溪边,心思专一握住钓竿,望定鱼线,清风吹来,水波晃动,单单纯纯地享受大自然所赐予的一切美好。 “雨洁,我好喜欢妳!”光说不够,还要行动表示。 “嗳,你不要种草莓啦……”又在亲她脖子,回家保证被爸爸瞪上半天。 “那我种西瓜,种大颗一点!”他的唇吻得更加用力。 “喂,大黑熊,我还要做人耶!”唉!明天得穿一件高领衬衫了。 “你说,我还做不做人啊?!”一个尖锐的女生声音从旁边廊柱传来。 “妳自己不小心,妳要自己负责。”男生的声音十分冷硬。 “我不管!是你不肯用小雨衣的,你也有责任,你给我两万块!” “夹娃娃只要几千块而已,要这么多干嘛?不然一人出一半。” 郑雨洁听出来了,女的是施凯芸,男的是陈骏达,他们不是打得火热吗?听起来好象是施凯芸怀孕了。 她眨眨眼问张奇廷,他也会意,按按她的头,握住她的手,要她噤声一。 施凯芸怒气冲冲地说:“流的是我的血,刮的是我的肉,伤的是我的身体,我难道不需要补充营养吗?一人一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陈骏达冷冷地说:“我叫妳算好安全期,妳算错,现在全怪到我头上?算了,算了。”他拿出皮夹,数了五张钞票,“五千块,够了吧?赶快去流掉。” “我不要!”啪!一记清脆巴掌响起,还有纸钞落地的声音。 “施凯芸,妳发什么神经病?!” “我有你的比比,你敢打我?!”施凯芸带着哭音说。 “是谁先打人的?!”陈骏达大声咆哮,好象有什么动作。 张奇廷跳了起来,一个大跨步就跑到隔壁,只见陈骏达一脸愤怒,紧紧地扯住施凯芸的手腕,看样子似乎正准备狠狠地摔她。 “喂!喂!同学,好男不跟女斗。”张奇廷忙拉回陈骏达的手臂,笑咪咪地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嘛。” “施凯芸,妳还好吧?”郑雨洁也过来扶“孕妇”。 “你管什么闲事?!”陈骏达瞪了一眼。 “不用妳管!”施凯芸也不接受好意,挣开郑雨洁。 张奇廷摊摊手,耸耸肩,“今天晚上夜色这么好,大家花前月下的,我实在是不想管闲事,可我怕会发生什么校园喋血案,明天警方找我当证人,那我就麻烦了。”他说着,顺便把郑雨洁拉回身边。 陈骏达绷着脸,抓起背包就走,走了一步,又回头捡钞票。 “陈骏达,你就这样走了?!”施凯芸尖叫。 “不然妳还要怎样?闹得全校都知道,对妳没有好处!” “你……我这样死心塌地爱你,我怀孕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不小心有了,就要面对现实,妳现在生比比,谁养啊?” “呜……” “听我的话,去夹娃娃。”陈骏达还要在两个同学面前留点面子,将钞票塞到施凯芸手里,不甘心地揉揉脸颊,勉强帮她拿起包包,“我载妳回去,走了。” 他走在前头,施凯芸抹抹泪,快步赶上,挽住他的手臂。 郑雨洁看得目瞪口呆、冷汗直流。原来陈骏达是这样冷情的人!才气和相貌只是表相,并不能代表他就是一个好情人。 过去她一直不太喜欢施凯芸的娇蛮神气,可是今晚她开始同情她了。一个再怎么聪明美丽的女孩子,一旦爱上不该爱的男人,原是青春盛开的花朵,到头来都会提早枯萎了。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让她展露光采,而不是继续躲在墙角当小蘑菇吧? 肩上搭了一条厚实的臂膀,她抬起头,望见大黑熊亮晶晶的大眼。 “别理他们了,比八点档的还狗血。”张奇廷摇头。 “他们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她回到原位坐下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什么茶杯配什么盖,天生注定的啦!” “你这个杯盖太大了,压力好大。”她笑着拿开他的手臂。 “妳怎么不说我是个大茶杯,让妳噗通一声跳下水呢?”他赖皮地用两只手圈住她,很专注地望定她。 “我是糊里胡涂被拖下水,本来没打算跟你在一起的,谁知道你那天到我家,演得好象真的一样,然后我们就变成一对了。” “本来就是真的!我喜欢妳,当然要明明白白表示,而且妳送我西瓜,也是暗示妳喜欢我啊,我怎么可以让妳每天对着月亮唱望春风?” “谁喜欢你了?!”她故意不看他。 “妳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妳就好了。”他愈发热烈地拥紧她。 面对他的热情,她总是无法招架,迎向他的寻索,唇瓣紧紧交缠在一起。 恋爱的感觉很甜蜜,她在他的拥吻里,不免晕陶陶的,可是在唇舌的亲密舔舐之间,她还是要问:她很爱张奇廷吗? 他们这么容易就在一起,一切宛如水到渠成,没有感情挣扎,没有现实考验,没有交换真心,这样的感情,能走得长长久久吗? 她对他,充其量只是喜欢,淡淡的,甜甜的,云淡风轻的,不曾深深眷恋着他,更不是那种浓烈到生死相许的爱情。 她缓缓滑开他的唇,低下了头。 “雨洁,怎么了?”他察觉到她吻得心不在焉。 “奇廷,我觉得……我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好象,嗯……还不是很爱你……”她的手被他握住,熟悉的热流涌入体内,她低下头,眼眶好象有点湿热,她并不想伤他啊。 “我都说过没关系了。” “对你来说,不公平。” “妳很诚实。”他以指腹轻轻抹着她的脸,脸上挂着惯有的大笑容,语气轻松地说:“感情哪有什么公平性?如果我喜欢妳一百分,也强迫妳以一百分的程度来喜欢我,这才是对妳不公平。” “那你会不会觉得付出很多?好象没什么回报?” “妳愿意跟我在一起,这就够了。”他抓抓金发,歪头想了一下,“而且我好象还没付出什么嘛,人家还是很纯洁的在室男……” “讨厌!也不知道看过多少a片了,还装无辜、纯洁!” 他就爱看她气嘟嘟的模样,至于她喜欢他五十分、七十分、还是一百分,他真的不介意,只要常常看着她,抱一抱她暖暖的小身子,他就开心。 她会诚实告知她的想法,多多少少也是在意他吧? 爱情,是一条很长的路啊。 现在才刚开始而已,他也还在摸索谈恋爱的方法。 “雨洁,别想那么多,答应我,不要闷闷的。”他爱捧着她的脸,凝视这张喜欢胡思乱想的小脸蛋。 第12章 “我本来就闷闷的。” “闷久了会伤身喔。”他捏捏她的脸皮,故意在她脸上挤出一张愁眉苦脸,叹道:“哎呀呀,好丑!我怎么会找个丑八怪当女朋友?这样吧,为了配得上妳,我也毁容吧。”他说着就龇牙咧嘴的扮鬼脸。 “你喔!”她笑着拨开他的熊掌,她太明白她会喜欢他的原因了。 他把握时机,直接堵上她的小嘴,心满意足地吸吮她那柔软的唇瓣。 她又被吻得晕晕然,喃喃抱怨着:“你老是这样,动不动就吻得人家喘不过气来,又抱得那么紧,回去身上又不知道多了几块乌青。” “我来帮妳检查。”他作势要拉她的衣服。 “大色狼!”她拍掉他的手,微笑坐直身子,“我们还没到那种程度……”她想到了施凯芸,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马上就问:“你如果搞大人家的肚子,你会怎么解决问题?” 张奇廷揪揪金发,脑海闪过夹娃娃、花钱消灾、结婚、当奶爸、被告上法院、到美国生小孩、生下来抱给别人养、二十年后父子痛哭相认…… 他很快有了答案,“在我和对方没有结婚意愿之前,我绝对不会搞大人家的肚子。”他随即磨刀霍霍,坏坏地笑说:“男生该做的预防措施我一定会做好,如果我们……” “你作梦啦!”要是教这只大黑熊爬到上面,两人一起做爱做的事,恐怕她会被他压得不成人形吧? 想到哪里去了?!她掩藏不住脸上的躁热,忙用双掌遮了起来。 不过,他倒是给她一个很满意的答案。 “喂,我告诉你一件我爸爸的事。” “大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你心术不正,就是会想歪事!”她轻槌他一记,“我是独生女,知道为什么吗?” 他少说少错,用力摇头。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差点休克,医生说妈妈体质不适合生育,再怀孕会有生命危险,我爸爸听了,二话不说,就结扎了。” “呵!”好猛的大叔啊。 郑雨洁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指头,“虽然我爸爸满严肃的,我跟他也没什么话说,可是我还是认为他很好,嗯……他对你那样凶,你不要放在心里……” “唉!我说大叔做的还不够。” 她不解地望着他,她讲得这么感性,他还一副白痴相? “换了是我,我会挥刀自宫,永绝后患。”他右手往下面一划,好象真的有那么一把刀。 她笑了,“你要是自宫,我就叫你张公公,还是改名东方不败?” “太后吉祥,小廷子跟妳请安了!”他拉起她的手,趁机再亲一下。 “你就会偷吃,我在说正经事耶!”她抽回手。 “大叔不错啦,看得出跟妳妈妈感情很好,也很疼妳。” “听说那时候我奶奶很不谅解我爸爸,也不谅解我妈妈,还好是后来我isuu書网叔叔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关系才改善。” “妳放心,我妈妈不会重男轻女,也不会逼媳妇生儿子。”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 她只是说出一个老公疼爱老婆的小故事,悠然神往那种义无反顾、终生相守的情义。 唉!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不想也罢。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爸爸。”她听他说过那位爱唱歌的老妈嫣,还有两个各大他十二岁、十岁的姊姊和她们的家人。 “我爸爸呀!”张奇廷容光焕发,很得意地说:“他最万能了……” 他高亢的语声倏忽中止,目光也瞬间变得黯淡。 “奇廷?”郑雨洁有点心慌,她无意碰触他的痛处啊。 张奇廷试图说话,心口却是一绞,往事骤现,泪水立刻滚出眼眶。 “呜哇──” 他一把抱住身边的人儿,像个孩子似地号啕大哭起来。 第五章 大黑熊回嘉义过暑假了,郑雨洁每天晚上十点中上网和他聊天。 一连上线,郑雨洁就笑了出来。 台湾黑熊:zzzzzzzzzzzzz…… 飞天女侠:等得睡着了? 台湾黑熊:醒了!赶快擦口水,打工如何? 飞天女侠:还好,工读生很轻松,折信纸、装信封、贴名条,里里扣扣,闭着眼睛都能做。 台湾黑熊:呜呜,我也要做,我每天管娃娃兵,回家都累毙了。 飞天女侠:暑假安亲班生意比较好,你要帮你二姊。 台湾黑熊:每年寒暑假就被那群娃娃欺负,呜呜──我要投到妳的怀抱哭泣。 郑雨洁想到那天他抱着她痛哭,哭得她一头一脸的眼泪鼻涕,哭声之大,不只附近的情侣纷纷探询,连校警也跑来关切,还以为是他让女朋友甩了。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到他的强烈抽噎,不由得跟着揪心;一个大男生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非常思念他爸爸。 也许等到哪一天,他能够平静地谈起他的父亲,她再来倾听吧。 飞天女侠:我先找一把雨伞,不然等你哭完,我还要洗你的口水。 台湾黑熊:反正都吃过我的口水了,再喂妳吃几口,很香的。 飞天女仗:恶心! 台湾黑熊:有没有很想我? 飞天女仗:臭美!公司在有男生想追我,我正表考虑取他约会。 台湾黑熊;我知道了,因为妳妈妈是部门主管,他们要讨好上司的女儿,以求升官发财。 飞天女侠:才不是,我到我妈妈的公司打工,严格保密,他们不知道匪谍就在身边,还在说我妈妈的坏话。 台湾黑熊:喔喔,妳打小报告了? 飞天女侠:我妈妈说,主管的工作之一就是当部属的娱乐话题,谁说她坏话,她心知肚明,只要不拿她射飞镖就好了。 台湾黑熊:谁敢欺负妳妈妈,我一定跳出来揍他一顿。 飞天女侠:我妈妈很能干,不会被人欺负滴,我希望将来也像她一样,当个成功的职业妇女。 台湾黑熊:哇哈哈哈哈哈…… 她在述说她的志愿耶,大黑熊笑什么笑?郑雨洁盯住那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气恼地叉起腰。 从小,妈妈就是她的榜样,工作家庭两兼顾,从来不因为忙碌而疏忽了她。 那也是爸爸体贴,会帮忙妈妈共同承担家务;她想,与其立志做个成功的女主管兼好妈妈,不如先睁大眼睛,找一个mr.right。 台湾黑熊:没有声音?生气了? 飞天女侠:你会做家事吗? 台湾黑熊:letmeseesee,洗碗、扫地、早上起床折棉被,负责把冰箱的东西吃光、追垃圾车跑、打蟑螂,及格了吗? 飞天女侠:勉强打六十分。 台湾黑熊:我还会带娃娃,以前我会帮我姊姊的小孩换尿布、喂奶,每到寒暑假,又变成我二姊安亲班的孩子王。 飞天女侠:粉厉害哦?你刚刚笑什么? 台湾黑熊:我在笑我自己的杰作啊,去开信箱。 郑雨洁打开电子邮件信箱,原来他传来一张“画作”,照样是那张圆脸,换上俐落的短卷发,戴上耳环,蹬了一双过大的高跟鞋,左手夹着公文包,右手抓了一个汉堡,一副拚命赶上班的着急模样。 台湾黑熊:当当当当!未来的商场女强人! 飞天女侠:把我画得那么老,喂!说说将来想做什么? 台湾黑熊:安亲班数学老师、老公、爸爸、阿公、阿祖…… 飞天女侠:志愿能大一点吗? 台湾黑熊:不让学生打瞌睡的数学老师、杰出女主管的老公、资优生的爸爸。 飞天女侠:说正经的。 台湾黑熊:还没想到啦,船到桥头自然直,路是无限的宽广,过一天,有一天的满足与快乐,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要为明日烦恼。 飞天女侠:你前途无亮,我没有安全感。 台湾黑熊:大作家,我温暖宽大的怀抱是妳最安全的倚靠。 飞天女侠:咬文嚼字,我不走作家,写了一年的稿被退了。 台湾黑熊:哎呀呀,难怪妳心情不好。早说嘛,抱抱妳,惜惜妳,嘟嘟嘟,亲妳一个,还是笑不出来? 飞天女侠:编辑说我写得太清纯了,没有卖点,要我删内心戏,加床戏。 台湾黑熊:看来妳是缺乏实战经验,我很乐意当妳的实验对象,我随传随到。 飞天女侠:你就是满脑子的小玉西瓜! 台湾黑熊:退稿别难过,我会给妳一个大惊奇,妳就笑得出来了。哈,我高中同学打电话来,我晚点再扣妳,886。 飞天女侠:881。 郑雨洁离开联机,双手撑住下巴,瞪着屏幕发呆。 跟大黑熊聊天是很愉快,可是当她想抒发闷气时,他却轻易说拜拜,跑去跟高中同学哈啦了。 换作是她,她也会先接电话;她不能怪他,只是说不出那种被轻忽的感觉。 她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当她一天天在意他的一切时,是不是表示她也渐渐地把他收藏到心里去?或者,他们的“恋爱”只是“习惯成自然”? 她起身离开房间,经过爸妈的房间,看到爸爸弯着背,戴上老花眼镜,伸长脖子,两根大指头在笔记型计算机上缓慢地敲着。 “妈妈,妳又叫爸爸学打字了?”她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是啊,我叫他先练速度,妳再教他收发伊媚儿、上网这些东西。” “爸爸练得很辛苦,他叫他的科员帮忙打字就行了嘛。” 第13章 “不行,爸爸虽然当科长,总不能写个简单的伊媚儿也叫人家帮忙吧?”杨秋兰将电视关掉,笑说:“爸爸已经有了计算机焦虑症,当他看到年轻的小弟弟小妹妹计算机用得吓吓叫,他也得跟着进步才行啊。” “妈妈妳呢?” “我啊,还好在外商公司上班,敲的是英文,要是真叫我学中文key-in,唉!我也想哭吧?当年在学校,怎么知道科技会进步到这种程度!” “我也不知道毕业以后会怎样、现在学的东西有没有用。”郑雨洁的语气有些灰色,曲起一双脚到沙发上,将下巴抵在膝头。 “雨洁,不是在跟蜻蜓聊天吗?好象不太开心?”杨秋兰关心地问。 “没有啦,只是想到即使我念到研究所,也不知道出来要做什么。问张奇廷,他更没有目标,好象每天过得去就好了。” “妳这也是一种焦虑症。妈妈当年傻呼呼的,有工作就做了,是生下妳以后,才发现专长在行销业务这方面,这才转型过来的。雨洁,真的不急,先把该学的学会,具备基本能力,将来工作方面的发展性,是靠时间去琢磨的。” “真的吗?” 杨秋兰微笑看女儿,“妳说哪只菜鸟一进公司,就会做财务报表?或者就卖得出产品?妈妈当主管,挑的不只是学历和成续,也要看这个人是不是肯努力学习?能不能配合公司一起成长?很多很多啦。” “如果张奇廷去应征,妳会录取他吗?” “蜻蜓这小子还满老实的,应该有很大的机会。” “他一点也不老实。”郑雨洁想到他老爱对她“上下其手”。 “哎,根据我的观察,他比起那些光说不做、眼高手低、吃了苦就要辞职的年轻人,他是实在多了,而且他很热心。” “热心?是好管闲事吧?” “热心哪,就是对什么事情都很有兴趣,都会努力去了解、去关心,不管是妳说的好管闲事也好,或者是在人事物方面的学习,蜻蜓是潜能无限的。” “瞧妈妈把他说得那么好,我也不一定会和他走下去。” “当然不一定了,妳还年轻,机会很多。”杨秋兰明白女儿对爱情有了困惑,笑说:“就像妈妈当年嫌爸爸木头,也跟别的男生交往,感觉不对味,又回来跟爸爸在一起,经过比较,才发现他的优点。” “妈妈不理爸爸那一阵子,爸爸有没有很失魂落魄?” “当然有了。”杨秋兰笑得很开心,“他每天就站在女生宿舍门口,亲自递给我一封信,写得可真是风起云涌、天地变色,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说我什么坏话?”郑大升出现在沙发后面。 “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呢。对了,雨洁,我忽然又想看爸爸当年登在校刊上的情诗,是不是放在妳的书架上?去拿来吧。” “别看!”郑大升立刻阻止,脸孔硬硬地说:“将近三十年前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都过时了。” 杨秋兰笑看老公,“以前的情诗过时了?那么爸爸,最新流行的是发简讯,要不要试试看?你也二十年没写东西给我了吧?” “我敲键盘敲得手都僵了,再去敲手机,我指头会断掉。” 电话响起,郑雨洁知道是大黑熊打来了,心虚地看了父母一眼,随即接起,喂了一声,快步躲回房间里。 郑大升哼了一声,女儿可真是热恋啊,“又是金毛狮王打的?” 杨秋兰惊喜地说:“有进步了?以前是金头发的流氓、太保、混混,现在升格当狮王了?” “我还听雨洁叫他大黑熊,长得像根黑炭,还是被乌贼吐了墨汁?全身乌漆抹黑的,就只看到金头发和白牙齿。”郑大升就是看他不顺眼。 “好啦!把人家嫌成这样!我都没嫌你头发愈来愈薄、身材愈来愈宽、脾气愈来愈怪、次数愈来愈少,二十年前是两天一次郎,现在是什么?初一十五还记得烧香拜拜的话,我就阿弥陀佛喽!” “妈妈!”郑大升在沙发坐了下来,讨好似地搂住老婆,“这个……今天晚上……好久没那个了。” “去去,去房间开冷气,该睡觉了。”杨秋兰笑着推开老公。 至于女儿正在经历的感情怀疑过渡期,就靠那只蜻蜓来解决了。 “我们谢谢雨洁这两个月来的帮忙!” 五、六个年轻人举起果汁,同声说谢谢。 今天是暑期工读的最后一天,同组共事的同事特地请郑雨洁吃饭。 “谢谢,我、我只是打杂而已。”郑雨洁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光是打杂,就分担不少事了,我们可以多些时间拜访客户。” “唉,我说呀,我们这种工作太没效率了,一个个打电话询问经销商,不如用伊媚儿做问卷调查,不是比较省事吗?” 说话的是坐在她身边的李伟诚,今年刚退伍,进公司不到三个月。 “杨副总要求这么做,你就这么做吧。”另一位同事回话说。 李伟诚颇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就要懂得利用it,手指一敲,订货、下单、运送,一目了然,我们是世界级的外商公司,竟然还在用古老的人工方式,杨副总的脑袋真是不思长进。” 听到有人批评妈妈,郑雨洁睁大眼睛,想要听得更清楚。 同事笑说:“你说的流程几百年前就有了,电子邮件问卷调查也不是没试过。你知道问卷嘛,大家总是随便填填,副总要的是确实的顾客反应,所以才希望我们用聊天的方式来取得最完整的销售信息。” 又有同事说:“计算机科技再怎么发达,也不能取代人脑的弹性。” 李伟诚还是坚持己见,“我还是认为浪费人力,新世代要有新作法,我要建议杨副总,建立经销商联络信箱的制度,定时汇整,再根据specialcase追踪,这才是最弹性,最有效率的方式。” 听着李伟诚的谈话,郑雨洁恍恍觉得,好象看到另一个陈骏达。 同样是说得头头是道,也同样是一表人才的优秀青年,可平常看他的工作态度,打电话时随便问问说说,该出门拜访客户时,又泡在柜台美眉那儿不走,相对于他此刻的慷慨激昂,她感到有些错乱。 在热闹的餐会里,她竟然开始思念大黑熊了。他从来不说理论,不拐弯抹角,该做的事就会去做,就像一发现喜欢她,马上跑来亲吻表白。 唉!好想念他那厚厚的熊掌,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她跟他说会晚点回去,他会不会坐在计算机前面,又累得打瞌睡流口水了? 心里这么挂记他,是否喜欢他的程度又增加了十分? 一场餐会到十点结束,李伟诚顺路载郑雨洁回家。 “妳看我这部jaguar如何?”李伟诚意气风发地开车。 “喔,很新。”大概不是他赚钱买的吧? 李伟诚对于她的反应有点气馁,干脆自己说道:“这车型是我自己选的,v8引擎,最高达到四百匹马力,六速自排,这么炫的车型只要两百五十五万……” “你开车上班有停车位吗?”她听得一头雾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 “这哪有问题!去租个停车位就行了。副总大概不知道,我出去找容户都是开自己的车,耗的油钱都比出租车钱还多。” “你可以搭出租车啊。”公司又没叫他自己开车。 “嗳!妳有所不知,开过高级跑车,就不会再想坐那种铜罐仔车了,我看妳也没坐过jaguar吧,我这车子不轻易载女孩子的,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妳才有资格坐在我的旁边喔。” 郑雨洁懒得说谢谢,不然她去坐后座,把他当司机算了。 她又开始想念大黑熊了。要不是急着回去上网,她也不会搭李伟诚的车。 李伟诚又自顾自地说:“我跟妳说,其实我在这家公司只是过过水,混个一段时间出去了,顶着知名外商公司的名号,将来要换工作也容易。” “我们公司已经很好了。” “这哪算好?薪水少,工作时间长,心力付出一点都不成比例,叫我这个硕士跑业务,真是大材小用了。试用三个月期满,我要叫杨副总调整我的工作,我的专长是项目企划和行销策略。” 妈妈曾经告诉她,只有从基层做起,才能深入了解公司的实际运作,想要一步登天,只有摔得更痛。 “我家快到了,前面那个路口停就好,谢谢。”她淡淡地说。 李伟诚说得索然无味,每当他谈论自己时,每个女孩子都是双眼放光,只差没立刻爬上身来,今天载到这个木头娃娃,就当作是做功德一件吧。 手机钤声响起,原来是一个仰慕他的美眉打来的,他拿起手机,一手转着方向盘,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 “是啊!太忙了,加班很晚……主管很重视我,要求我留下来……” “呃,该、该停车了。”郑雨洁捏了一把冷汗。 吱!李伟诚急踩煞车,右手挥了挥,脸上带着讲电话的笑isuu書网容,眉头皱一下,好象示意她赶快下车,别偷听他讲话。 郑雨洁一慌,忙开了车门,一踏出去,才发现他竟然停在快车道上──更糟糕的是,一部机车高速驶来,直接冲向她。 碰!一声巨响,她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干什么啦!”李伟诚跳出车外,手里还握着手机,一看到机车撞到车门,立刻大吼道:“你不会骑车啊? 第14章 这是jaguar耶!你赔得起吗?天哪!真的撞凹一块了,你别走,赔我钣金的钱!” 机车骑士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擦伤的手臂,也是凶神恶煞地说:“我还没跟你要赔偿咧,你突然煞车,突然打开车门,我哪会冻得住?是你自己先违规的,凶什么凶?我机车摔坏,全部找你算帐!” “谁怕谁?来呀,找员警啊!”李伟诚拿了手机就按一一○。 “小姐,啊妳嘛帮帮忙,下车时不会看一下啊?”机车骑士总算发现郑雨洁坐在地上,“汽油流出来了,妳赶快起来呀。” “我、我……爬不起来。”郑雨洁冒出冷汗。 “对,在xx路和○○路口。”李伟诚一边讲电话,一边伸出手拉郑雨洁,“你们赶快来做鉴定……” “痛啊!”郑雨洁察觉小腿的痛处,疼得掉下泪,“脚、脚……” 机车骑士见情况不对,紧张地说:“不要动她,快打一一九!” “又没火烧……”李伟诚碎碎念着。 “火烧屁股了,你女朋友的脚断掉了啦!” 第六章 他睁眼醒来,全身酸痛,想要移动身体,却是无法动弹。 “阿廷,你醒了?” 大姊出现在他的眼前,面带微笑,可一双眼睛却是又红又肿。 “大姊,我……这是哪里?”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这是医院病房,你右大腿严重骨折,医生接回去了,暂时两个月没办法正常行动,要拿拐杖。” “哪会这呢严重?以后长不高了。”他从小爱跑爱跳,受伤是家常便饭,却没有严重到骨折的程度,他一下子想不起受伤的原因。 他试着坐起身子,大姊将病床调高,他看到整条右脚扎满绷带,才想伸手去触摸,又晕眩得躺回枕头上。 “阿廷,你流了很多血,身体很虚,这两天好好休息。”大姊帮他拉好被子,带着鼻音说:“高中注册的事,你大姊夫帮你请假了,别担心。” “高中……”记忆如漩涡般绞了进来,他已经满十五岁,考上高中了,爸爸还送他一部变速脚踏车当作礼物。 记忆加速流动,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让他心惊,他不觉心头一痛,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无底洞,焦急地拉住大姊,“爸爸呢?那部车子把我们撞下去,爸爸找人救我,他流血了,他也住院吗?还是在家休息?他伤势还好吧?” “爸爸……很好。”大姊轻牵嘴角,立刻转过身子。 “爸爸在哪里?我要见爸爸!” 大姊很忙碌地整理床头柜的卫生纸、保温瓶、毛巾,“爸爸在家里。” “我打电话回去!” “病房没电话。” “大姊、大姊!妳感冒吗?声音怪怪的?” “大姊没感冒,你睡个觉,我去叫你大姊夫过来换班。”大姊始终没有转头,直接走出围住病床的帘幕。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大腿隐隐传来胀痛,他不觉地握起拳头。 温热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似乎是爸爸仍握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害怕。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他不会害怕,也不会让爸爸妈妈担心,学校开学了,他必须赶快好起来,以后还要跟着爸爸出门钓鱼,再带上一箩筐的收获回家让妈妈加菜。 接下来他因骨髓炎连续发烧了好几天,昏昏沉沉地卧床,好象很多人来看他,可是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想回家找他们,却没有力气起床。 这天黄昏,他忽然睁开眼,窗外天空有一片瑰丽的晚霞,将病房的白墙壁染成惨淡的血红色。 病床边没有人,帘幕轻轻飘动,他听到哭声。 “下礼拜就要出殡,阿廷能去吗?” “唉……再说吧。” “可怜啊,阿廷这个囝仔很爱他爸爸,他怎么受得了呀?” “大婶婆,嘘嘘,妳不要哭,不要吵醒他。”二姊很压抑地说着。 “迟早也要让阿廷知道啊,你们爸爸为了救他,跑起跑落,脑内出血都不知道,抬上救护车就不行了,呜!我没看过这呢疼子的老爸,天公伯啊真没良心,七少年八少年就叫伊去了,看不到你们阿廷娶媳妇……” “大婶婆……”二姊的声音也哽咽了。 她们在说什么?! 他握住拳头,感觉冰凉而空虚,曾经用力握住他的爸爸哪里去了? “我要回家!”他霍然坐起身子,大吼一声。 “阿廷!”二姊和大婶婆冲到病床边,两人脸上皆有泪痕。 “二姊,爸爸呢?”他大声质问。 “阿廷,爸爸……”二姊才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本来是想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跟你说。” “爸爸他?”他脑袋空白,不愿猜,也不愿想。 “你爸爸死了啦!”大婶婆哭了出来。 胸口如被狠狠重击,撞得他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世界在瞬间毁灭。 最疼他、宠他的爸爸死了?今后谁带他去钓鱼?谁陪他一起挨妈妈的骂?他们还有好多、好多的深山溪流没去过,爸爸还等着他长大买车啊! “妳胡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拚命大吼。 “阿廷!”二姊哭着拉住他,“爸爸走了,出车祸那天就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跟我说话,还出去找救护车,他根本没事,他只是手流血而已,妳们都搞错了,一定是错了!” “阿廷,你听二姊说,爸爸是脑出血,看起来没有外伤……” “不可能!不会的!”他心情混乱到极点,心痛得几乎爆裂,激动的泪水流了满脸,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拔点滴针头,“我要回家!爸爸在家对不对?他没事就整理他的钓具,还要帮妈妈扫地,他一定忘记过来看我了……” “阿廷!”二姊和大婶婆同时制止他的冲动。 “爸爸在头痛,对了,他头痛!”爸爸捂住额头的一幕如影历历,他心脏绞得几乎碎掉了,泪眼模糊地大哭,“爸爸要救我,他也不管头痛了,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阿廷,你不要胡思乱想!”二姊忙说。 “妳们别挡我,我要回家看爸爸啊!”他的左脚已经挪下床缘。 两个女人根本挡不住十五岁少年的蛮力,他伸手一推,整个人立刻下地,却忘记右脚根本不听使唤,身体一晃,人就倒了下去。 及时赶来的护士和二姊、大婶婆马上扶住了他。 倒下去的瞬间,他又有了落入无底洞的失速感,虽然旁人及时抆住他,但他的心还是继续掉落,身边是黑漆漆、阴冷冷的幽暗空间,他看不到太阳,也找不到溪底那一闪一闪跃动的银光。 他晕了过去。 天光初亮,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形冲进医院大门,没头苍蝇似地在空荡荡的柜台边绕了一圈。 “少年仔,要做什么?”警卫走过来询问。 “我找雨洁!雨洁!我的女朋友!”张奇廷全身是汗,神情焦急。 “急诊的?还是住院的?”警卫经验老到地问他。 “她出车祸了!” “你先去急诊处……” 警卫话还没说完,张奇廷已经顺着他的手势跑了出去,重重的脚步声响在走道,就像他连续狂跳好几个小时的心跳。 他说不出心中的紧张与害怕,只怕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喜欢她,爱跟她闹着玩,更爱抱抱她那暖暖的小身子,总以为他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他们有很多的时间谈恋爱,他可以让她慢慢喜欢她,他也可以暑假一放两个月不见她,反正要找她,随时有电话和网络,而且开学后,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然而,一个意外,足以斩断他的青春美梦。 他慌慌张张地在急诊室晃了一圈,总算查清楚她已转到楼上病房,又一口气跑到病房。 轻掀帘子,他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她。 所有的担忧立刻放下,他虚脱地坐到床边的椅子,愣愣地看她。 她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没打点滴?也没戴氧气罩?她怎么没听到他的声音,是不是昏迷了?她盖着被子,到底伤到哪里了?为何没人看着她? 才消失片刻的焦虑再度涌出,他握住她柔软的手掌,心头一拧,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好担心她呀!他不忍他的小人儿躺在这里受苦啊! “雨洁!雨洁!呜呜哇……” 他再也按捺不住愍了一整夜的惊惶和忧心,放声大哭。 “奇廷?!”郑雨洁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朦胧睡去,还没入眠,就被一个特大号的哭声吵醒,来源竟然是张奇廷! “雨洁,妳醒了?”张奇廷又喜又悲,起身把她抱入怀里,仍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你干嘛……”她的声音被压在他的胸膛上。 挣了一下,她也不想挣了,反正大黑熊喜欢抱着她痛哭,她就充当他的活动抱枕,他想哭多久,就让他抱多久吧。 再说,她也喜欢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两个月不见,她怀念他身上那股热情洋溢的味道,彷佛只要接触到他,她也跟着充满热力。 将脸蛋在他衣服蹭了蹭,她轻轻抚摸他的心跳,唇畔轻牵一抹微笑。 她知道他会来,但没想到会如此火速地赶来,还为她担心得号啕大哭;在他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中,她竟然觉得这样被他宠爱着,实在好幸福。 “哭夭啦!”隔壁一个男人吼了过来,“我老婆在睡觉,透早在哭哈小?” “对不起。” 第15章 代答的是杨秋兰,又过去隔壁病床致歉。 “雨洁又没事,都大学生了,还不懂得控制情绪!”郑大升一脸硬硬地说:“这个阿飞什么时候来的?” 杨秋兰瞧了张奇廷的头巾花衬衫短裤,好笑地说:“这下子变阿飞了?我去上个洗手间,出来就看他抱着雨洁哭。” 郑雨洁探出头,脸蛋一热,轻拍张奇廷的背,“大黑熊,别哭了,不好看呢。”她伸长手去扯了床头的面纸,直接抹上他的大脸。 “大叔,郑妈妈,你们好。”张奇廷赶快擦擦脸,礼貌地打招呼。 杨秋兰笑说:“蜻蜓,你太急了,抱歉啦,我手机的电池不灵光,早就该换了,才跟你说雨洁出车祸送到医院,就没电了,过五分钟找到公共电话打过去,你妈妈说你好象发疯了,抓了两千块就出门,说是上台北来了。” “我,哎呀!”张奇廷抓抓头巾,跳了起来,“我该打个电话给我妈妈。” “爸爸,你手机拿来了吗?借蜻蜓。”杨秋兰向老公伸手。 “嗯。”郑大升掏出手机,脸孔没什么表情。 “谢谢大叔。”张奇廷接了过来,忙跑到病房外面打电话。 “蜻蜓满乖的,懂得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杨秋兰很高兴地说,“爸爸,我们去外面吃早餐吧。” 郑大升提起手上的面包牛奶豆浆烧饼油条,“我都买回来了。” 杨秋兰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蜻蜓食量大,这些都让他们吃,医院外头有一家咖啡店,我们去享受一顿情调早餐。” “雨洁这样,妳还有心情……” “有蜻蜓陪她,你担心什么?吃完早餐,医疗器材店应该开门了,我们要帮雨洁买拐杖,员警晚点要过来做笔录,我还要回公司开会,顺便揪出那个半路落跑的李伟诚,有这么多事情,不先储备体力,怎么行?” “爸、妈。”郑雨洁知道自己让父母担忧了,“你们也要休息。” “雨洁,别担心爸妈。”杨秋兰拿了一块面包给她,疼爱地摸摸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我们该休息的时候,就会休息,妳累了,就睡个觉。” “雨洁!雨洁!”张奇廷跑了进来,神色有些尴尬,“我妈妈问妳好一点了没?我……”他光顾着哭,根本不知道她的状况。 “我来跟你妈妈说吧,我们昨晚聊了一会儿,很熟了。”杨秋兰接过电话,右手用力挽走正在瞪眼的老公,开心地说:“张太太!是呀,我是雨洁的妈妈,她很好,医生说……” 妈妈的声音消失在病房外面,郑雨洁也瞪住张奇廷。 “你还不知道我哪里受伤吧?” “我,呵……好象不是很严重?伤到哪里了?”张奇廷抓抓头巾,坐到椅子上傻笑。 “我如果受内伤,刚才被你乱抱一通,我大概吐血而亡了。”郑雨洁没好气地转过脸,忽然感觉他的样子有点怪怪的,又转了回来。 “我来看看。”张奇廷掀了被子,探头探脑地瞧着。 “左小腿骨折,里面打了钢钉,没办法用力,要拿拐杖走路。” “很严重耶。”他以指头轻抚过她小腿上的石膏,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不严重啦,医生还叫我要赶快下床走动,促进血液循环,顶多再观察一天,就会赶我回家了。” “可是说不定会并发感染,还是有什么内伤没验出来。”他按她的额头,又摸她的手腕脉搏跳动,一双浓眉还是紧紧打结。 过去的记忆让他恐惧,现在想掌握的却可能轻易溜走。 “大黑熊,没那么严重,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再说我人也好好的……” “妳没有好好的,妳脸色苍白。”他抚上她的脸颊,忧心忡忡地说。 “那是上面日光灯的颜色,你也变成小白脸了。”她脸颊偎着他的手掌,感受那厚实温暖的热流,笑说:“瞧你担心成这样,到底谁才是病人呀?” “雨洁,我不能没有妳。” “别卖弄小说的台词了,那不是人说的话。”她在无数本小说看过这样的句子,现在听他说出来,倒觉得好笑。 “雨洁,真的,我爱妳。”他按住她的肩膀,拿走她正在吃的面包。 “爱我一百分吗?”她吞下嘴里的面包,笑着看他。 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三个字了,每回就是在搂搂抱抱中说了出来,像是应景似地,也像是他那种厚脸皮的个性,随时都讲得出来,她听得很习惯,却是从来没有特别心动的感觉。 “两百分──不!”他随即摇头,很正经地说:“一千分。” “你在打游戏啊?面包还我啦,我肚子饿死了。”她伸手要拿面包。 他不让她拿,一双大掌紧紧箝住她的手臂,很专注地看她。 她并没有耀眼亮丽的容貌,也没有特别的才干,但她就是她,纯真、可爱、善良、体贴、细腻,在他眼里,她是独一无二,有如一把柔软暖和的泥土,轻轻地填上他的心房,让他滋生出青青绿苗。 喜欢她,就像静静地在水边垂钓,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他不能保证永远天气晴朗,他只愿把握眼前所能珍惜的一切,不要经过风风雨雨才懂得领悟。 时间彷佛停止,心思仍滔滔不绝地涌动奔流。 大黑熊怎么不动了?郑雨洁不解地望向他泛出水光的大眼睛。 他今天真的很怪异耶,先前哭得那么大声,现在又不说话了,不过,他头上绑的头巾倒是很可爱,有一堆小熊维尼在酿蜂蜜。 “你干嘛把眼睛瞪得那么大?好象要把我吃了……” “我就是要吃妳。” “唔?!” 她瞪大眼睛,他的唇瓣已然落下,细细地啄吻她的唇。 又来吻她了!她轻绽柔笑,感觉他吻上她的笑容,也感觉他的手掌在她背部轻轻滑移,不同于以往的大力拥抱,而是温柔的抚摸。 是怕碰痛她吧?她笑得更开心了,很快地在他唇瓣上舔了一下。 “哎呀呀──雨洁!”他被她这么一挑动,一颗心立刻烧了起来。 轻咬上她的唇,他长驱直入,追上那调皮的小舌,紧紧攫住,不再让她有逃开的空间,唇舌紧密缠绵,声息亲密交织。 她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突然被他的激情吓到,又睁开眼睛,再无力地闭上。 他的舌好灵活,吻得她喘不过气来;鼻子那么大,快要堵住她的呼吸了。可他吻得细密绵长,让她一口气欲断不断,在热吻稍微缓和时,又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挑动,地老天荒地吻了下去。 他也不是没这样子吻过她,过去总是热情洋溢、粗鲁急躁,好象恨不得把她抓来啃咬一遍;然而他今天的吻很不一样,就像是一条奔流的小溪,充满他固有的活力和热情,但也会在地形平缓之处停驻休憩,彷佛在她的心底形成一泓水潭,清澈见底,水流泠泠,水面反射阳光,一闪一闪地发亮。 “哇呼!”一个女子惊呼声传来。 两个热吻的年轻人倏然分开,原来是护士过来了。 “雨洁,帮妳量血压。”护士一边操作血压计,一边低头吃吃笑着。 张奇廷抓抓头,看看天花板,拉拉帘幕,踢踢脚,不小心踢到床脚,郑雨洁叫了一声,嗔视他一眼。 “好,血压正常,没有发烧,心跳九十九,好象有点快,我想……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啦,不过妳再跳这么快,主治医师可能不会让妳出院喔。”护士还是笑个不停,收起血压计和耳温枪离去。 “你看!都是你啦!” 郑雨洁嘟嘴埋怨,觉得自己好象在撒娇了,这种赖皮的感觉还满甜蜜的! “我爱妳,当然吻妳了。”他把面包还给她,帮她打开牛奶盒子。 “随便说说而已,都被你讲烂了。” 他微笑亲吻她嘟出来的唇瓣,“我爱妳,讲一万遍都不会烂。” “我不爱你,我只喜欢你七十分。”她唇瓣肿肿的、麻麻地咬下面包。 奇怪,刚才还很香甜的面包怎么没味道了?哇!嘴里都是大黑熊的气味?! 她赶快拿起牛奶猛吸,冰凉的牛奶滑过舌尖,像是大黑熊软软的大舌头,鸣!糟了,她被他严重侵入生活空间了。 张奇廷坐在椅子上,右手撑在床垫,颇有兴味地看她表情十足的脸孔,一下子害羞,一下子懊恼,这下子怎么又瞪他了?! “放暑假前,妳才喜欢我五十分,现在进步到七十分了?”他喜孜孜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大声宣布:“我要让妳愈来愈喜欢我!” “你别得意,我随时会扣分。”虽然只是轻轻一吻,却差点让她梗到,忙推开了他,“烧饼油条拿去吃,你一定饿了。” “哎呀呀──”他一摸肚子,压了压,咧开大笑容,“妳不说,我还忘记饿了。”他抓过烧饼油条,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她瞧着他的吃相,他就是这么率性直爽的人,完全不会掩藏情绪,那么,他说他爱她,又吻得那么温柔缠绵,是真的很爱她喽? 他的眼睛红红的,不只是哭过,也是因为赶夜车上来,一路无眠吧? 微风吹过心底的那潭溪水,涟漪一波波扩大,她决定再加他二十分。 “你跑来台北,你二姊的安亲班怎么办?” “反正快开学了,这几天就让我二姊二姊夫去撑吧,他们随时可以抓工读生去帮忙,可我要是不来陪妳,我会后悔一辈子。” “夸张!” “真的啊!过了二十年,妳会在我耳边碎碎念──大黑熊啊! 第16章 当初我出车祸,你怎么没来看我啊?你总是说爱我,其实是骗我的吧?今天不准你睡床上,去,滚到沙发睡──唉!那时候我就会后悔了。”他比手划脚地说着,又装了一副哀怨脸色,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 “你自编自导自演,演得很起劲哦?谁二十年后还跟你在一起!” “妳会的。” “如果我喜欢别人,跟他跑了,请你自求多福吧。” “妳不会跟别人跑掉,因为……”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头,笑嘻嘻地说:“妳已经很喜欢、很喜欢、超级喜欢我了。” “才怪!” 她心脏怦怦剧跳,不知是否被他说中要害,全身都热了起来。 她无法想象,她要如何和这只大黑熊共度一辈子。首先,要避免被他挤压成内伤;然后去买一双高跟鞋配合他的身高;第三,叫他去学开车,将来才能载她和小孩出去玩;第四,每个月要多买一包米,应付他的食量…… 想到哪里去了!她恼得猛摇头,抬头看着吃起第二套烧饼油条的他。 那条小熊维尼的头巾真是可爱极了,无形中调和了他isuu書网大个子的阳刚气息,大概是为了陪安亲班的小朋友,特地做此打扮吧。 “瞧你包得像个海盗似的,头巾歪了,我帮你重新扎一下。” “好滴!”他主动送上大头颅。 “哇!”她一解开头巾,不觉惊叫出声。 大光头!他什么时候剃了一个亮晶晶、闪闪发光的大光头?! “好看吗?”他拍拍光头,咚咚有声。 “你、你、你……”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颗光头还真是漂亮啊! “这就是给妳的大惊奇,开不开心呀?” “太、太、太惊奇了。”真是娱乐效果十足,她笑了出来,“哈哈!以后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摸摸你的头,行吗?” “当然可以了,这是郑雨洁独家专用的摸摸头,摸了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干脆把头枕在床上,让她摸个够。 “看不出来你还有一点文学素养。” 她微笑抚上那颗光溜溜的头颅,细短的发根搔着她的掌心,感觉微痒。 金头发、白头发、黑头发都不见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果然剃了光头,更容易悟道,大家都变得很有禅意了。 其实昨夜发生车祸以来,她一直处于情绪低潮状态,谁知大黑熊一来,又哭又闹又吻的,把她搞得精神百倍,心情大为开朗。 他就是有本事让她欢喜吧?她指掌轻轻滑动,摩挲过他的大头,抓抓他的大耳朵,顺便帮他做耳部按摩,再移到他的鬓边,轻搓他硬硬的须根。 一根根粗硬的胡子告诉她,他不只是大男生,也早就是男人了──一个藏着单纯童心的傻大个儿。 她逸出温柔的笑意,掌心在他须根来回摩挲,她喜欢这种触感。 他好象很享受她的抚摸,半晌没有出声,她又拉拉他的耳朵,也没啥反应,探头瞧了一眼。 睡着了?!他一手还抓着吃了一半的烧饼油条,这样也能睡着? 她又笑了,摸摸他的光头,继续吃她的早餐。 第七章 他很害怕失去他的小人儿,非常害怕。 自从她发生车祸后,他往往彻夜辗转难眠,一觉醒来,心底总是落得空空的,像是失速跌在无底洞的感觉。 他不知道要坠落到何时,更不知道最后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跌入安全柔软的气垫上。 令天早上有课,他飞快地漱洗,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校门口等她。 远远看到大叔开车载她到学校,他的心不再像石头直线落下,而是变成了一根缓缓飘飞的羽毛,轻轻地荡落在温暖的青草地里。 “雨洁!”他开心地打开车门,帮她拿出拐杖,顺便跟前座的两位长辈打招呼,“郑妈妈早!大叔早!” “蜻蜓早啊!”杨秋兰按下车窗,看到他的头巾,笑说:“你今天怎么包绿色的?支持dpp吗?” “妈妈,别那么敏感好不好?”郑大升转头瞧了一眼,不予置评,他对于这个爱搞怪的年轻人早已弹性疲乏。 “蜻蜓很有趣啊,每天换花样逗咱们雨洁开心。” 张奇廷抹抹头巾,拉好形状,再小心地扶郑雨洁站起,让她抓稳拐杖。 “谢谢大叔!谢谢郑妈妈!”感谢他们把雨洁送到他手上啊!张奇廷热烈地摇手道别,恭送两位老人家上班去。 “瞧你!”郑雨洁小心地迈出一步,“九点有课,现在才八点,你不多睡一会儿?我自己可以慢慢走到教室。” “不行,我担心妳,一定要过来接妳。” 他的话让她觉得窝心。大三开学了,因为小腿骨折行动不便,爸爸每天接送她上下课,为了配合爸妈上班时间,她总是到得早,走得晚;而只要大黑熊没课,一定陪在她身边。 “你是担心过度了,我自己走路没问题,像昨天你自己有其它的课,也不用赶来赶去的陪我走路。” “不行!妳不小心跌倒了怎么办?妳腿短,好象很容易跌倒。” “谁说腿短就容易跌倒?!”她气呼呼地说:“我撑着拐杖有四只脚,走得比你还稳呢。” “雨洁,我真的好担心。”他捧起她的脸,帮她抹平嘟起来的小嘴。 “喂!别摸,这里好多人。”她倒也不是真的生气,脸蛋微热,伸出右手拿下他的熊掌。 “小心。”他马上扶住她的身体,怕她不平衡歪倒。 “我站得很好,不会跌倒,别这么紧张啦!” 这些日子来,她发现他变得很神经质,只要她单手放开拐杖,或是微微倾斜身子,他一定赶紧抱住她,搞得她也神经兮兮的。 “我不得不紧张,我要妳在我的视线范围,这才安心。” “大黑熊,你可别把我当成娇生惯养的独生女。”郑雨洁撑着拐杖,一步步慢慢走向前,“就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我比谁都独立……” “妳现在交男朋友了,我能陪伴妳,就尽量陪妳。” “会腻的喔!”她开玩笑地说:“你每天打电话来,叫我进浴室的时候要停看听,小心滑跤;不然就要我不能跑到外面,否则又被不长眼睛的机车撞到。张同学,我没那么倒霉啦!” “可是我没看到妳,我会胡思乱想,怕妳不小心怎么了。”他仍是忧心忡忡地看她,向来亮晶晶的大眼变得幽暗。 “你什么时候也像我一样会胡思乱想?”她不解地看他。 “预防胜于治疗。” “你光是让我爸爸接电话、递电话,就让他滑了好几次。” “啊?”张奇廷心里喊声糟,吐了舌头,抓抓头巾。 看到他恢复“正常”,她又笑说:“不要再婆婆妈妈了,这不像你的个性。” “雨洁,妳小心,慢慢走。” “知道了,你每天至少讲一百遍。” 她很乐意大黑熊当她的护花使者,但是她不要他紧张过度──对他,对她,都是没必要的压力。 来到楼梯口,他蓦然大手一抓,拿过她的拐杖,直接背她上楼。 “喂,好难看!放我下来啦。”又来了! 她趴在他的身上,低下了头,不敢跟经过的同学打招呼。虽说跟他在一起一段时间了,她可以接受他那特立独行的行为,可是连带自己也变成别人注目的焦点,她就很难为情了。 还是当一株小蘑菇比较自在吧。 “已经上到二楼了,让我下来用走的吧。”她又提醒一遍。 “教室就在前面,我多走几步当作是运动,锻炼体力。” “你要练体力,我也要练体力啊,我要多走路……” “别吵,这不就到了?” 张奇廷健步如飞,背着他的小人儿根本不是难事,经过这次不算太严重的车祸,他只想好好保护住她。 他将她放在椅子上,帮她摆好拐杖,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的背包呢?课本笔记呢?”她望着两手空空的他。 “哎呀呀──”他跳了起来,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双掌按着她的肩,“雨洁,妳乖乖坐着,没事不要站起来,要上厕所的话,等我回来……” “要是很急,我才等不到你回来。”她眨眨眼,觉得他真是有够杞人忧天了,她好好地坐在教室,他也要担心?! “我马上回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随便抓了笔记,眼睛一瞄封面,发现抓错了,又在书架翻寻,大指头胡乱拨弄,一不小心,哗啦哗啦,掉落了满地的书本和笔记,发出吵嘈声响。 自己怎么了?!到底在紧张什么?她在教室里安分地坐着,不会跌倒,也不会有机车来撞她,他干嘛这么焦急,这么担心? “地震吗?”还在睡觉的室友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探下头张望。 “没事,你继续睡。”张奇廷大手一推,把室友的头当篮球顶回去。 “最近老是在地震……”室友话还没说完,又呼呼大睡。 地震?!张奇廷却是心头一惊,万一突然来了地震,她一个人在教室,会不会吓坏了?如果是小地震也就罢了,如果是大地震,她可能会撑了拐杖就跑,可是天摇地动的,她一定会跌倒,就算没跌倒,教室的老旧天花板也可能垮下来,听说以前有一年,没地震也没刮风下雨,教室天花板硬是塌了一大块,压伤正在上课的学生,而她行动不便,根本来不及走避…… 他紧张得无法收拾背包,大脚跨出,只想马上冲到教室去。 第17章 寝室门口挂着一面镜子,他看到一张苍白无神而显得陌生的脸孔。 他被自己的表情吓到,这是他吗?这是小人儿所喜欢的、笑呵呵的、就算天塌下来也可以当棉被盖的大黑熊吗? 没有地震,天也没有塌下来,窗外天气晴朗,适合郊游,适合晒太阳。 失速坠落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在往下掉,没有人能拉住他…… 一阵晕眩袭来,他胸口顿时闷胀,心脏狂跳,呼吸变得短促,背脊不断地冒出冷汗。 不行!他不能让她看到这样,他会吓跑他心爱的小人儿! 理智让他按住胸口,勉强拖了脚步,回到书桌前坐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吸,再吸,大口大口地吸进充足的氧气。 直到心跳不再狂乱无章,他拿起挂在床梯上的湿毛巾,用力抹脸,试图让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放好毛巾,他慢慢地收拾散落地板的笔记和书籍。 看着自己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掌,他不觉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摸向藏在深处的一包东西。 拿起标明“prozac”的药袋,他取出一颗药丸,和水囫圃吞下。 这是他的定心丸,药丸都还没在胃袋溶解,他的生理现象已经恢复正常。 他很快地收好上课所需的对象,飞快地跑回教室。 “奇廷,好快喔!”郑雨洁正在和同学聊天,一看到他,露出甜美的笑靥,“我以为你会睡个回笼觉……” “雨洁、雨洁……”不由分说,他立刻抱紧了她。 “喂!”她吓了一跳,干嘛当着同学面前亲热?! 他没听到她的低声抗议,只是紧紧地把她的小头颅按上他的大肚子,不断地搓揉她的头发,用力吸闻她暖暖香香的好味道。 “嘿嘿!”同学很识趣地转过身子,“相思难耐啊!” 张奇廷什么都没听到,他就是专注地紧拥他的小人儿。 郑雨洁面红耳赤,本想直接推开他,却察觉他身躯的轻微震颤。 他到底怎么了?她腿伤最糟糕的情况都过去了,才回去宿舍一下子,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抱得这么紧? 大黑熊是愈来愈奇怪了。 上课铃响,过了五分钟,环境经济学的曹国宾老师姗姗来迟。 照样是上面讲课,下面抄笔记,修这门选修课的同学不多,教室里零零落落坐了约莫二十来人。 曹国宾准备了投影片,偶尔指一下上头的文字,再继续讲解。 张奇廷揉揉眼睛,转头看到郑雨洁伸长脖子,瞇眼直瞧黑板的文字。 “老师,我有问题。”他立刻举手。 “请说。”曹国宾西装笔挺,声调和他的装扮一样冷硬。 “老师,你的powerpoint做得很棒,可是,不好意思啦,我觉得上面的文字有点小,现在教室外面光线强,你打了上去,我们就有点看不清楚了。” “教务处安排这间教室,我也没办法,明年再请他们安排一间比较暗、或是有窗帘的教室。” “老师,这门课只有一学期耶,大家每节课这样瞇眼睛,久了近视会加深喔,能不能请老师下次把字体放大,我们同学看了才不会吃力,反正计算机改一下就好了。”张奇廷很热心地建议。 “这只是授课大纲而已,同学们不一定要照抄。”曹国宾板着脸。 “老师,那你可以影印给我们啊,你没空的话,我来帮你印;还是公布在网站上,让同学们去当漏?”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谈其它事情。” 张奇廷闭了嘴,转头朝郑雨洁耸耸肩,绽出大笑容,又拿起笔来涂鸭。 郑雨洁却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她相信曹国宾一定认得张奇廷──去年,他为了停车问题让老师下不了台,今年竟然还大胆到选修老师的课。 不过,环境经济学是大黑熊极感兴趣的课程,再说曹国宾的确是这方面的专家,她跟着一起选修,也是希望多学点东西。 她只求大黑熊安静听课,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下课钟响,同学纷纷过来抗议。 “张奇廷,你会让曹国宾抓狂,他印不印讲义,是他的事,你别惹他呀!” “张奇廷,你害死我们了!加退选都过了,我也不能退选,只能硬着头皮修下去,不知道曹国宾要死当几个人!” “咦?我是帮大家争取权益,又不是为难老师,他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张奇廷秀出一张曹老师横眉竖目的“说教图”,让尚未离开教室的同学传阅。 同学看了那张漫画,笑说:“你小心不要让曹国宾看到,他就是小心眼,尤其你今天扎了这条绿巾子,保证惹毛他了。” “是我戴绿帽,又不是他戴绿帽。” “你忘了他是泛蓝的?上次他选市议员,跟一个泛绿的差一百多票落选,他恨死绿色的了。” “哈!那我下次穿得绿油油的,把他气得噗噗跳。” “算了,为求保命,大家听着啊,下回尽量穿蓝色的来上课吧。” 同学离开后,教室只剩下一对恋人,张奇廷趁机抱了郑雨洁一下。 “你下次别真的穿绿色的。”她皱起眉头。 “我只是开玩笑嘛,妳当真了?”他以大指头揉揉她的眉心,“我才不会无聊到特地去买绿衣服、绿裤子,花自己的钱气别人。” “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害我担心你会被当掉。” “别担心啦,如果我不用功被当,那是我的错,如果老师故意找我麻烦,那我也没办法喽。”张奇廷满不在乎地说。 她真的搞不懂他,早上还神经兮兮地陪她走路,又惨着一张大脸抱得她差点窒息,如今又像没事人似地说说笑笑。 真怪啊! 她盯住他,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大笑脸,他眉眼的忧虑早已消失无踪。 “雨洁,妳怎么了?老瞧着我看,我很帅哦?”他大脚踏到椅子上,以虎口撑住下巴,摆个漂亮的开麦拉姿势。 “蟋蟀的蟀啦!”摆那个什么五十年代的pose!“你先去邮局信箱帮我看看有没有信。”她心里惦记着一件事,递出信箱钥匙。 “遵命!” 听他飞奔而去的脚步声,郑雨洁低下了头,默默地在笔记本乱涂线条。 在她出车祸之前,大黑熊除了谈到他爸爸时会哭之外,大致上还算是个阳光般的大男孩,她也喜欢他那开朗率真的个性。 虽说这场车祸让他们的感情拉近不少,但她总觉得他变得格外在意她,只要她离开他的视线,他一定汗流浃背地赶回来;不然在她才回到家时,他的来电必然立刻响起,一再地叮嘱她要小心走路。 她并不是不喜欢被他在意,而是觉得他已经有点“病态”了。 或许,是他曾发生车祸,也同样是骨折,所以才特别“照顾”她吧? 胡思乱想了十来分钟,又听到那飞奔回来的大脚步声。 “雨洁、雨洁!妳看,出版社寄来什么好康的?这么大的信封?” 张奇廷坐了下来,还有些喘息,喜孜孜地递出一个大信封袋。 一看到那个信封袋,郑雨洁的心都凉了。 “退稿。” “不会吧?”张奇廷看到小人儿的脸蛋变得极度失望,忙摸摸她的脸颊,“妳还没打开看看,怎么知道是退稿?” “退稿就是退稿,看大小和份量就知道了。” “别难过嘛,国父也是十次革命才成功的……” “都修稿投第二次了,我就是没有写作的天份,不想写了。” “说不定是妳和出版社个性不合,要不要换一家试试看?” “没想到这个,好烦!”她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十分丧气。 “先别烦,我去买便当,吃饱就开心了。”他好声地哄她。 “我妈妈十二点四十五分要过来接我去看医生,来不及吃饭了。” “哎呀呀,妳怎么不早说?我应该先去帮妳买便当。” “肚子不饿。” 唉!张奇廷也不想看她如此情绪低潮,辛辛苦苦修改过的稿子又被退,她一定是郁卒到极点了。 “雨洁,不要不开心嘛!”他蹲了下来,摘下头巾,拍拍短草似的头发,将她的手拿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来,摸摸头。” “不摸。”她甩开他的手,背起背包,拿了拐杖准备站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扶她,再赶紧扎好头巾。他这颗“光头”仍是雨洁专用,不能随便曝光的。 “还是我背妳下去?先去帮妳买一块面包?” “我自己走。”她撑出拐杖,慢慢挪了一步。 张奇廷抓抓头,他不要她不开心,也不要她郁闷,即使她常说她是墙角的一株小蘑菇,他也要让她晒到充足的阳光,快乐地长大。 “雨洁,我爱妳。”他直接抓她到怀抱里,大嘴堵上她的小嘴。 又来了!郑雨洁闭上眼,尽力去体会他这三个字的意义。 讲“我爱妳”太容易,要陪在身边一起念书、玩乐也很容易,有没有一种信赖的感觉,可以让她掌握得长长久久? “唔……不要……”她挣开他的热吻。 “好吧。”张奇廷顺着她的意思,轻轻在她颊边一吻。 他是选错时间亲热了,既然想跟她在一起,多少也要了解她的脾性吧。 这是不是两个姊夫常常唉叹的:女人的脾气,晴时多云偶阵雨? 他帮她撑好拐杖,守在她身边看她前行,双手张开,预防她突然跌倒。 第18章 “你当初受伤,也是这样走路吧?”她忽然转头问他。 “我很严重,动脉出血,大腿骨头穿刺,里面又碎成好几块,整条腿差点报废,躺了三个月才爬起来学走路,我不像妳,才一天就下床蹦蹦跳了。” “那你顶多休学一年,也不至于休到两年吧?”这一直是她的疑问。 “生病。” “生什么病?” “身体不好嘛。” 郑雨洁终于明白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了。大黑熊的生命曾经消失两年,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的疑问──难不成那两年他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在意他失忆与否,或者有什么碰到冷水就酸的后遗症,她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了解大黑熊。 “你老是不去学开车,就是被那场车祸吓到了?”她试着问。 “现在公车、捷运、火车、飞机那么方便了,也不一定要自己开车。再说,买车养车得花一大笔钱呢。”张奇廷很快地说。 “我又没要你买车,只是拿个驾照,也算是一般的生活技能嘛,我上大学那年的暑假就去学了。” “妳拿到驾照,还不是没上路?”他笑着拍拍她的头。 “那是我爸爸不让我开他的车,可以后我还是得自己开车,总不成都让我载你吧?” “楼梯到了,我背妳。”他蹲下去,抓过拐杖,把她揽到背上。 “你好象不喜欢谈开车的话题?”她在他脖子吹了一口气。 “雨洁,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下楼的脚步声变得沉重异常,一步一步往下踏,她的心也跟着下坠。 她不要只跟大黑熊嘻嘻哈哈,她也要知道他的内心世界,这才能算是真正交心的谈恋爱。 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还谈什么恋爱! “放我下来。” 一到一楼,她立刻挣扎下地,抓过拐杖,自顾自地往前走。 张奇廷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嘴里想说些话,可是心里却堵着一块大石头。他怕说出休学两年的过去,她会离开他…… 两人难得默默无语,慢慢走到了校门口。 一部jaguar正好驶来,杨秋兰探出前座车窗,用力摇手,“雨洁,蜻蜓,吃饱了吗?” 怎么又是这部jaguar?!郑雨洁瞪住重新钣金烤漆得发亮的车身。 杨秋兰笑说:“趁着公司中午午休,我逮到一个免费司机,叫他送我们到医院去。放心,他现在时速四十以下,手机暂时让我保管了。” 李伟诚陪着笑脸下车,纵使他十分心疼付出道义赔偿的一万元,但为了巴结上级主管的女儿,他还是得勤快一点。 “雨洁小姐,请坐,我帮你拿拐杖。”他打开了后面车门。 张奇廷大手一挡,不让“凶手”献殷勤。开玩笑!想追他的雨洁? “雨洁,妳等一下,我去帮妳带个便当?”他拉了她的手指头。 “你们还没吃饭啊?”杨秋兰转头问。 “妈,待会儿到医院再买东西吃就好。” “我还是跟妳一起去吧。”张奇廷也想挤进jaguar。 “有妈妈陪我,你下午有体育课,不用你来。”郑雨洁声音闷闷的,伸手去拉车门。 “喔,那我晚上打电话给妳。” 望着jaguar离去,张奇廷感到有些失落,那忽隆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忽隆的引擎声冲进他的耳膜,让他有了片刻的晕眩。 秋风吹来,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晚间九点多,郑雨洁洗完澡,慢慢摸回房间。 拿了两个月的拐杖,医生终于宣布解脱了,只要短期内不做剧烈运动,其它生活起居都可以恢复正常。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还是不敢太用力走路。 回到房间,她从抽屉拿出一大叠厚厚的纸。 她已经照第一次退稿的编辑意见重新修稿了,没想到还是原封不动的退回来,这次仍说床戏不够激烈,最好再加点男生虐待女生的戏份…… 唉!她已经挖空心思,参考各家作品写一场她自认为火辣辣的床戏了,难道真的要找大黑熊来实战一遍,她才写得出来吗? 心情真不好啊!虽说还在为大黑熊“遗失的两年”生闷气,但等不到他的电话,听不到他那高亢爽朗的笑声,更闷哪! 门钤突然叫了起来,两短一长,标准的大黑熊按法。 她心头一跳,忘了避免剧烈运动的告知,三步并成两步跑了出去。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郑大升坐在客厅沙发看谈话性节目,早已习惯那块不请自来的大黑炭,联机视也没从电视屏幕移开。 “这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秋兰靠在沙发涂指甲油,忙说:“雨洁,别跑啊,妈妈来开门……” “妈,不用了。”郑雨洁已经打开纱门出去。 才打开小院子的大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口,双手推着一部脚踏车。 “咦?怎么是妳?小心……”他紧张地伸出手,想要护住她。 “医生说我可以走路了。” 她的话像是电灯开关,啪地一声,点亮他身处的黑洞,失速坠落的感觉瞬间消失,他正好端端地脚踏实地。 “真的?!”张奇廷愣了一下,表情由紧张转为欣喜,咧开一个大笑容,赶忙来个拥抱当作见面礼。 “讨厌!”她推开他,他老是爱在大门口上演辅导级的动作,也不知道邻居怎么笑话她了。 “我被妳讨厌得很麻木了。”张奇廷就爱看她的嘟嘴模样,其实都不是真的生气,是小小的跟他赌气吧,赶快先亲一个再说。 啵!啵!亲一个不过瘾,又捧了脸,对准嘴唇再亲一个。 “讨厌!讨厌!讨厌!”气死了,她双手捶他,扣二十分! “别讨厌我了,妳看这台脚踏车好不好?” “哪来的脚踏车?送我这么破的脚踏车?” “才不是送妳,是我要骑的,下午我去校总区的车棚买来的,我还特地买这种前面有横杠的。”他拍拍那条看起来有点生锈的横杠,笑咪咪地说:“这样妳才可以当我的香车美人。” “你有没有搞错啊?人家的是轿车、跑车,你用脚踏车载我?” “我是原始人,还没进化到那种程度嘛。”张奇廷抓抓头巾,今晚他又换了那条她最爱的小熊维尼酿蜂蜜的巾子,鬓边新生的短发隐隐若现。 “我看你是猿人,用两手两脚在地上爬好了。” “不不,我大概是山顶洞人的程度,已经直立起来用脚走路了,还可以背一个女山顶洞人到处乱逛。” “你自己回去躲到山洞当山顶洞人,永远不要接触这个文明世界!”郑雨洁气呼呼地说着,又想起他不愿学开车的事情。 张奇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再嘻皮笑脸下去,有些事情,他总得让她、也让自己理解。 “雨洁,妳真的很在意同学们会开车,可以载着女朋友上下学吗?” “我那么势利眼吗?”她瞪住他,她只不过要他拿张驾照而已! “妳当然不势利眠了。”他微笑搂住她,“不然怎么会喜欢我这个不是很英俊稍傻、家里不怎么有钱、功课也不好、又喜欢搞怪的大黑熊?” “知道自己的缺点就好。”她不自觉地偎进他温热的胸膛,双手仍很矜持地不去抱他,“请你记住,我现在只喜欢你三十分。” “唉!退步了?”他心中一叹,怎么自己永远达不到她一百分的标准? 看来自己再不努力些,说不定他就没机会抱她暖暖的小身子了。 “雨洁,我以后不准妳搭别人的车子,他们开快车,我不放心。” “搭顺风车也不行吗?” “不行,妳可以call我,我会去接妳。”他很认真地看她。 “接我去搭公车?搭捷运?还是公车捷运都收班了,你用你的十一路背我回家?”她就知道他空口说白话。 “我要学会开车,做一个优良驾驶,我会保护妳,让妳安安稳稳地坐车,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明明是很老掉牙的交通安全口号,怎么她听起来就很温馨,像是在跟她承诺什么誓言似的,比“我爱妳”三个字还令人感动? 因为他在意她,所以他会保护她,让她出入平安,永保安康。 她不禁有些惭愧了。她今天老是发脾气,他也不怕被骂、被念,不断安抚她,她却是因为心情不好,忽略了他的用心。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你会开车,有空再去学……”她嗫嚅着。 “妳现在要我学,我还学不来哩!”张奇廷咧开笑脸,亲吻她好象有点不安的眼睛,“我对车子有抗拒感,所以我得从脚踏车慢慢演化。” “呃?”她眨眨眼,这是哪门子的进化论? “我本来是想牵小孩子骑的三轮车,怕被我的体重压坏,这才去买脚踏车;等我会骑脚踏车了,再来学骑机车,然后学开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往上面学,开火车啦,开飞机啦……” “等等!你不会骑脚踏车?”她是城市小孩都会骑了,他未免太离谱了吧? “小时候会,后来就不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张奇廷低下头,转身摸摸脚踏车的车把。 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因为答案会让他承受不住。 “我再慢慢跟妳说,好吗?”他握住她的手,企图寻求支撑。 她看到他突然变得黯然的眼神,好怕他又要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一紧,忙用力握住他的大掌。 第19章 打从她受伤以来,即使他变得有些奇怪,但他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怎能不将心比心,试图了解他的心情呢? “奇廷,我不问你了。”她又捏捏他厚厚的手掌。 他将她握得更牢,这就是和她相处的感觉──虽然偶尔她会闹点小姐脾气,也老是说不爱他,但她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刻,给予他最温柔的安慰。 管她爱不爱他,他是千真万确爱定她了,谁敢抢走她,他就跟谁拚命。 什么感动的话都不用说,以行动证明一切。 他心满意足地吻她,柔嫩的脸,软软的鼻头,再探开她的唇瓣,寻找那总是故意逃走的小舌,轻触一下,再来个欲擒故纵,让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引导,迷迷糊糊地吻了下去。 多亏了她会写浪漫小说,其实她比他还会吻呢。刚开始约会时,他只是笨拙地把大舌头放进她嘴里,还是她来挑动他,他才懂得热吻的甜蜜滋味呢。 嗯~~不知道跟她做的话,又会是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感觉? “哎哟──”鸣,舌头被她咬了一下。 “你刚才乱摸什么?”郑雨洁拍开他的大熊掌,瞪他一眼。 “我?”张奇廷看着自己的手掌,很无辜地说:“我什么都没摸到啊!” 什么都没摸到?!这么小看她?!她的胸部被他捏得有点疼呢!真是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改不了男人天生的好色本性……不过,好象还满舒服的。 她气嘟嘟地噘了嘴,不是气他的咸猪手,而是气自己又在发春梦。 “好啦、好啦,有摸到。”他笑着搂住她的腰,“是两团小小的包子……” “什么小小的?”她抬高声音。 “啊,不小不小!大得让我一手难以掌握。”他故意张开大手在她眼前一晃。 “大色狼!”她扳开他的手,走到脚踏车旁边,试了一下煞车把手,问说:“你从学校骑过来的?” “我一路牵过来的。” “什么?你用走的?走多久?”她家和学校距离不近呀。 “好象五点开始走的。”他看到她瞧着他的肚子,忙解释说:“我路上吃掉五个面包,喝完两瓶矿泉水,在三个加油站的厕所留下纪念品……” “谁叫你说这么多!”她掩住鼻子,好象真的闻到味道,“你想学骑脚踏车,放在宿舍就好了,干嘛发神经病一路牵来我家?要我当脚踏车管理员吗?我可是要向你收租金的。” “妳家有个小院子,借放一下嘛,我是想让妳陪着我练习。” “在学校我也可以陪你练。” “不好意思啦,都大学生了,才在学骑脚踏车,我怕同学笑我。” “你这个厚脸皮的大个儿,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同学笑?” 张奇廷低下头,轻轻抚摸脚踏车座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郑雨洁只是按住他的手背,也不再追问,让他去沉淀他的思绪。 “我来骑看看吧。”过了一会儿,他好象回神过来。 “其实你脚长,应该很好学会的。” “我本来就会骑了。”他说着便跨过脚踏车后轮,两只大脚撑在地面上,稳当地坐好,“我以前还会放手骑,表演特技哩!” “口说无凭,骑来给我看。” “出发喽!” 他两手抓住把手,左脚撑在地上,右脚踩上踏板,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怎么不动?要我鸣枪吗?”她发出疑问。 他手臂肌肉绷得很紧,左脚也是死踩在地,右脚始终踏不出去。 从他受伤后,他就再也没骑过脚踏车了,家里那部崭新的变速脚踏车蒙上灰尘,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二姊夫用油擦干净,找块帆布盖起来,不晓得收到哪个他看不到的地方了。 只因为他看到脚踏车,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爸爸牵回脚踏车的那天,他简直高兴得快飞上天了。他想要一部变速脚踏车很久了,爸爸虽然疼他,却不是“有求必应”的溺爱型父亲,直到他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爸爸终于实现他的愿望。 “阿廷,上高中了,很好!很好!以后要自己骑车上学了。” 爸爸开心的声音犹在耳畔,那拍在他肩膀的手掌也仍然温热有力。 时光一跳,一眨眼,他已经是个大三学生了。 即使这部拼装的旧脚踏车不是爸爸买给他的那部,但他一踏上脚踏车,就会想到爸爸期许的笑容,想到黄昏的山谷,想到按着额头的爸爸…… 他踏不出去,他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的,但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奇廷?!” 郑雨洁见他踌躇老半天,最后竟然流下泪,不觉心头揪了一下。 到底那是怎样的一场车祸,老让这个笑呵呵的大黑熊变成忧郁小男孩? 原来他怕同学笑,不是笑不会骑车,而是笑他会哭吧?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轻轻搂着他的腰,以额顶在他下巴磨蹭着。 “大黑熊乖乖,不想骑就不要骑了,我帮你把脚踏车牵进院子里。” “谢谢。” “把眼泪擦干。”她轻露微笑,举起手掌在他脸上抹着,“待会儿进去跟我爸妈打声招呼,可别让我爸看到你哭,不然等你回去,他又跟我妈念个不停。” “大叔念什么?”他吸吸鼻子,抓着她软绵绵的手心当热毛巾,在他的大脸到处乱擦。 “他说你呀,都二十几岁了,还那么爱哭,不像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担当重任,说不定以后婴仔得惊骂骂号,当爸爸的也在旁边跟着大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啦,你自己去想象。” “咦?”他睁大眼睛,“我当爸爸,那妈妈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孩子的娘是谁?!”她嘟了嘴。 “唉──”看来为了搏得大叔的青睐,他要更加努力了。 “叹什么气?”她伸长手去摸摸他的大头,以示安抚,顺便在他头巾上面抹掉满手的眼泪和口水,笑说:“肚子饿了心情就不好,我待会儿带你去吃宵夜,前面街口那家鸭肉扁不错吃喔。” “嘿──” 他用手背抹掉最后的泪痕,下了脚踏车,让她推进院子。 凉爽的秋风吹呀吹,路灯为夜归的人们照亮回家的方向,难得清朗的夜空闪烁两、三颗小星星,笑嘻嘻地点亮城市的夜空。 第八章 郑雨洁是很想当大黑熊最体贴的小人儿,可惜她的耐性也是有限。 星期日的夜晚,照例又是他来练骑脚踏车的时候,这个时间大部分的人都回家了,她居住的这条巷道也不是主要道路,来往车辆不多,很适合练习骑车。 可大黑熊四个星期以来,一跨上脚踏车就不动了。对他来说,脚踏车踏板似乎有几千斤重,怎么样也踏不出去。 “你踩出去就好,我在后面扶着。”她再次鼓励。 “我不想骑。”张奇廷神情颓丧,好象比开战斗机还困难。 “很简单的。你想一想,小时候学骑车的时候,你怎么踩出第一步?” “随便踏踏就出去了。” “这就是了。你现在脚更长了,踏出去不稳,另外一只脚再踩稳就好了。” “我们去吃宵夜。” “好吃懒做!才八点半吃什么宵夜!”郑雨洁气嘟嘟地坐到大门口的小板凳,他还可以坐在脚踏车上,她可没办法两、三个小时都站着跟他耗。 “天气愈来愈冷了,我肚子饿嘛!”他赖皮地撒娇。 “就是天气冷了,才希望你赶快学好,接下来冷飕飕的,我绝对不会陪你在这边吹风了!” 她这回不是使性子,而是真的发脾气了。 “亏你长得虎背熊腰,如果资质鲁钝,学不来骑车也就算了,可你连踏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有够不中用!外强中干!虚有其表!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学会骑脚踏车,然后骑机车、开汽车,你可以接送我、保护我,让我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不知怎么搞的,她眼睛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哽咽,“可是现在呢,你连脚踏车都骑不来,那我还是去搭别人的顺风车好了。半夜没车时,我自己叫出租车回家,反正你只顾着自己的感觉,说什么要保护我,只是在哄我、欺骗我的感情而已。你整天把我爱妳挂在嘴边,根本就是空口说白话!我告诉你,你现在的分数是负三百分!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不知不觉就迸出眼泪。 她气得把脸孔埋在手掌里,不想让他看到莫名其妙的泪水。他不在乎她,那她又何必在乎他?干嘛让他来影响自己的情绪? 学骑车只是小事,以后若是遇上大事,他还如此懦弱无能,这种男人哪能依靠啊?亏她差点以为爱上他了! “我放弃你算了,反正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们在一起只是习惯成自然,我又没什么可爱的地方,不必你为我花心思逗我开心、学骑车什么的!” “雨洁!雨洁!” 张奇廷慌了,他起初以为她只是和他斗嘴,说说气话,没想到愈说愈急,还馏出了眼泪,连放弃他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从来没看过她哭;他们在一起时,她是害羞的、开心的、嬉笑的、兴奋的,偶尔发点小脾气,就算车祸受伤,也没掉过一滴泪,怎么现在为了他,哭得那么伤心? 他绝对不是要惹她生气,他也很想骑车载她到处逛,看她开心的模样。 对了,就是她,才是让他踏出第一步的最大动力! “雨洁,雨洁,妳过来我这边。” 第20章 他柔声唤她。 “不要!”他不过来哄她抱她,还命令她过去?! “妳可别让我下脚踏车,我一下来,就回去睡大觉了。” “你回去睡成猪好了,又没人逼你骑车!” “来啦!”他跨出左脚,将脚踏车稍微倾斜,伸长手将她从小板凳拉了起来,直接揽入他的怀抱里。 “干嘛啦!”她伸手挡住他的唇,不让他亲。 看样子他是惹恼她了,他一手用力抱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抚她的头发。 “妳为我哭,我很心疼。”他望进她的泪眼。 “我才不会为一只提早进入冬眠的大笨熊哭,浪费我的眼泪!”她不要看他“深情款款”的大眼,那也是他做表面功夫罢了。 “妳哭了。”他掬起她一滴泪珠,将濡湿的指头给她看。 “外头风大,砂子吹进我的眼睛,不行吗?” “当然行了,可是,我会舍不得。”他轻吻她的眼皮。 舍不得三个字又让她掉下泪,明明是他爱说的陈腔滥调,了无新意,可她今天为何这么脆弱? “雨洁,坐这里。” 他仍坐在脚踏车座垫上,双手用力一提,将她整个身子往上抱,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杠上。 “哇!痛!”郑雨洁第一个反应就是想下车。 “坐好。”张奇廷才不让她下来,双臂紧紧箍住她蠢蠢欲动的身体。 “你自己来坐看看,尝尝坐在单杠上面的感觉!” “我会吊单杠,但不会坐在单杠上面。” “屁股颠在这里,很痛的耶!” “妳屁股有那么大吗?放心啦,撑得住的。” 郑雨洁是坐得浑身不舒服,以前她看情侣单车共骑,男生骑车,女生坐在前头,奔驰在椰林大道上,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表情,此情此景总是令她神往不已,期待有朝一日,她也能出现在这般浪漫的场景里。 如今她终于坐到脚踏车的前面了,但一根横杠绝对不是一个舒适的座位。 “我要起来啦,你又不会骑,我坐这边有什么用?!” “来,把妳的重心放在我的胸部,靠上来,不要放在屁股上面。” 张奇廷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抱近些,趁机在她颊边觊一记。 “你很有载女生的经验哦?”她抬头瞪他一眼。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倌,妳是我第一个客人,算妳免费吧。” “你去当牛郎啦!” 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重心不稳跌下去,唯一的支撑就是他的怀抱,不用他说,她也自然而然地将整个人靠在他的臂弯里。 “牛车出发喽!”张奇廷大喊一声。 “咦?” 动了!脚踏车真的动了?郑雨洁再眨眨眼──没错,他没有踏在地面,他的两只大脚都踩在踏板上,以缓慢而不稳的速度前进。 身边的景物在动,他们在前进,速度带起微风,吹拂她哭得肿热的眼睛。 “奇廷,你可以的!你做到了!”她开心地抓住把手。 “喂喂!不要乱动,待会儿我把妳摔下去。” “好棒喔!”她也不管屁股痛了,他愈骑愈稳,好象带着她一起迎风奔驰。 “我技术很好吧?喜不喜欢我骑车载妳?” “喜欢!” 她抬起头,绽露笑容,正好迎上他俯下的一吻。 真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他一边瞇眼看路面,一边又舍不得离开她软嫩的小嘴,很贪婪地吸吮着。 从今天起,脚踏车对他有了不同的意义;那是两人共载时的甜蜜,也是他对她说不出来的依赖,而他更愿意让她依赖着他,就像她此刻完完全全倚在他的怀抱里,他已经有能力保护她了…… 在夜风的拥抱里,他们无言相偎一起,在巷子里骑过来、骑过去。 凉凉的天,温柔的夜。 当学期即将结束,张奇廷拿掉他的头巾,校园里出现一个黑白郎君。 “喂,张奇廷,你怎么染白色了?”同学见了他,总要这么问。 “天生的啦!”他一定会拨拨他那头黑白分明的头发。 “哪有人天生成这个样子?一绺白,一绺黑,头顶又是白的,染得好象怪医黑杰克,还是学电视里的杨过,故意染得白白的装性格?” “嘿嘿,我真的很性格?” 郑雨洁不得不承认,他那头斑马也似的头发,实在非常特别;而额头披下一大撮白发,简直颓废到极点;若再给他一把剑,两天不刮胡子,喝上三杯酒,就是落拓江湖的大侠了。 人家的少年白是黑白参差,像是灰发,哪有人像他黑白分明,简直是外层空间来的怪胎,不知道以后他的儿子会不会遗传这个毛病啊? 他儿子?她心头一跳!一只肥滋滋、圆滚滚的小黑熊?!还是小熊猫?! “雨洁,雨洁,妳怎么脸红红的?”张奇廷和同学哈啦结束,走过来捏捏她的脸颊。 “好痛!被你捏红的啦!”她抓下他的熊掌,“我忽然想到,你当初剃光头,不是讨我开心,而是染发染到发质受损,干脆剃光重来。” “没有啊,我用的是很好的染发剂,染了三年,头发一样柔柔亮亮闪闪动人。”他抓了抓一头新生的黑白头发,抓着抓着,动作停了下来。 “你本来染成金色,目的就是要遮住白头发,现在不怕让人看见白发了?” “我是想重头开始。”他很认真地看她。 “喔,我知道了,你交一个女朋友,就换一个新发型?” “对啊!”他咧开笑脸。 “就不怕我嫌弃你?” “妳已经愈来愈爱我了,如果嫌我,就是妳的眼光有问题喽!” “谁爱你了?爱哭搁爱兑路!”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等等啊,他们说环经的成绩公布了,我们去系馆瞧瞧。”他追上前,握住她的手。她说对了,他就是爱跟着她走。 “喔,前天才考完,这么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国宾拿电风扇一吹,哇呵,最远的那一张拿起来,哦,是郑雨洁的,就当这个吧!” “喂,你不要乌鸦嘴,我上大学到现在,每科都八十分以上,只有跟你修环经,修得胆战心惊,老叫你不要在课堂乱问,你就爱激得曹国宾蹦蹦跳。” “我是天生好奇宝宝嘛,不管什么课,我都会问的,有的老师很好啊,就算答不出来,他也会说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给我答案,哪像曹国宾,一问间题就板了脸孔,好象我是来闹事的。” 两人很快来到系馆,一看到成绩表,脸色都变了。 “那个三十九分的是你吗?学号没错吧?” “妳怎么才六十一分?” “加起来刚好一百分,唉!”两人同声叹气。 再看其它同学的成续,最高的也不过七十九分,给分给得有够严苛了。 两人好象对着公布栏面壁思过,好一会儿,郑雨洁笑了出来。 “你不是很爱哭吗?被死当了,还不大哭特哭?” “那妳怎么又不难过了?妳一向很在意分数,一点小事就会想不开。”张奇廷也笑着交握住她的小手。 “你笑得很白痴喔,我看你是不是伤心过度,头壳坏掉了?”她伸出手去按他的额头,测试一下温度。 “那妳为什么笑呢?” “看开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前就听学姐说曹国宾专门开当誧的,就算不被当,分数也很低,所以要出国申请学校的人,就不选他的课了。” “只怕会影响妳研究所甄试的分数。”他倒是替她担心。 “不能甄试,就用考的喽,反正又不考环经。” “妳顿悟得很快。” “自从你剃光头当和尚以后,我忽然有了悟道的灵性。也明明知道你得罪曹国宾,还不怕死的跟你一起选,这叫自寻死路。” “妳跟我一起跳悬崖了?”他兴奋地搂住她的腰。 “傻瓜才跟你跳,是你自己不用功。” 其实她有些心疼大黑熊。他对环境经济学很用心,搜集很多资料写报告,偏偏两次考试出了特别刁钻冷僻的题目,一考出来,大家就哀鸿遍野。 “被死当不难过?不找老师问问?”她又追问一句。 “算了,反正是选修课,我下学期再补一门课就好。” “不过你这个死当分数实在很难看,以后出去找工作,面试的人看你成绩单,问你这科怎么只有三十九分,你怎么说?” “我说啊,我考试那天发烧了,变得呆呆的,老师又不给补考,只好被当了,不过,我学得很好,我可以提出环境和经济之间的关联,我也可以让你们看我的学期报告” “好了,再说下去,人家就叫你闭嘴。”郑雨洁想到他那滔滔不绝的画面,相信他绝对有能力说服别人,“你以后做行销工作,一定很厉害。” “嘿,这正是我的专长,主动、积极、能言善道,本来客户要买一万元的产品,我就有办法叫他买十万。”张奇廷很热烈地述说自己的优点。 “你呀,是专门耍嘴皮子唬人的。”唉,她就是被唬得愈来愈喜欢他。 “听说现在有一种工作叫理财专员,专门骗人家来存钱、买基金、做投资组合,看样子好象很有趣。” “你喜欢去骗钱,从现在就要开始努力了,有空念点书,多考几张证照,也算是你以后工作上的资产。” 张奇廷点点头。他不打算念研究所,虽说大学还有一年半加当兵两年,但很多事也该从长规划了,若想找到一份能够发挥长才的工作,他一定得增强战备能力。 第21章 然后努力存钱……嘻!很快就能实现天天抱着小人儿睡觉的心愿了。 “雨洁,那妳念完研究所,想做什么?写小说?” “不写了。”郑雨洁有些气馁。 “妳换一家出版社,第二本稿子不是过稿了吗?我等着看妳的新小说封面呢。”他搂住她的小身子,让她靠上他的胸膛,算是安慰鼓励。 “没什么斗志了,我没有写小说的天分。”她愈说愈无力。 “要振作,别给自己压力。来,我问妳,妳写小说是兴趣?还是非写不可,不然就没钱吃饭了?” “只是兴趣而已,也不一定拿来谋生。” “这就是了嘛!”他按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黯然的眸子,“像我的兴趣是看漫画,看到了很开心,有时候借不到我想看的漫画,会有些懊恼,但换一家租书店就好了呀。再借不到,我排队总可以吧。我看漫画是一件快乐的事,妳写小说也是快乐的事,为什么要把快乐的事情变成痛苦呢?” 她抬头看他闪闪发亮的黑眼珠,窒闷的心情好象被那亮光融化了。 “其实我写的时候是很开心,被退稿就不开心了。” “谁说妳会被退稿?妳不是说换了这家出版社,比较符合妳的风格和故事走向吗?而且还没发生的事,千万别悲观,要是还没投稿出去,就想说一定被退稿,那我们也不用念书考试了,反正一定会当掉。”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安慰人?”尤其他才刚看过死当的成绩。 “我不要妳不开心。”他很专注地看她,帮她抹抹头发。 “可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不会安慰你了。” “妳会的。”他也不知道被她安慰多少次了,那是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真性情,也是他想永远拥有的温暖。 “我不会,我拿拐杖的那阵子,你简直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害我心情也跟着不好,更别说安慰你了。其实后来我想,你是真的担心我。”她朝他一笑。 “知道我的用心就好啦!”他握住她的手,很开心地说:“妳呀,才说悟道,千万不要再钻牛角尖想不开了。” “你不当和尚,我就没灵性了,尤其看到你这个熊猫头发,想到我以后的人生都是黑白的,就好沮丧。” “以后的人生?”他抓到她的话头,喜孜孜地说:“妳是我的心肝宝贝,肝哪好,人生就是彩色的,我也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块肝更好……” “恶心啦!” “好了,别想东想西了,我带妳去骑脚踏车?” “好啊!”她已经期待靠在他怀抱里的舒适感了。 跟他在一起,真好!她可以恣意跟他笑闹、发脾气、吐苦水──不知不觉,她变得想天天看到他,想要握住他那厚厚的熊掌。 她已经很有谈恋爱的感觉了。 张奇廷拥住心爱的小人儿,看到她再度展露甜美的笑靥,他也笑了。 望向冬天的阳光,他油然升起幸福感,他想让这份幸福延续下去。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块阴影,那是他灰暗的一面,总是挥之不去,他怕她知道以后,会因此畏惧而不再爱他。 脚步不觉变得沉重了。 “什么,熄火?”郑雨洁抓着电话,叫了一声。 “火“花”了。”张奇廷又说一遍。 “你笔试考一百分,路考骑到平交道,熄火了?!” “我油门没抓稳,一个空档,就熄火了,当场被主考官赶出去。” “你妈妈、姊姊、姊夫一定很失望了?” “我大姊夫比较失望,他觉得是他摩托车的问题,牵去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机车行检查了。” “唉!还要再考一次了?” “如果妳来帮我加油就好了,妳站在终点等我,我一定会努力地骑到妳身边,绝对不会熄火。” “你技术不好,别牵拖到我这里,这边的驾训班,我还是帮你报名了?” “好吧。”他的声音有点平淡。 讲完电话,郑雨洁拿起汽车驾训班的广告单,决定帮他报名夜间班。 大黑熊利用寒假回家学骑机车──他们说好了,他寒假拿机车驾照,开学后再去学开车,拿汽车驾照,可是他练了一个寒假,机车路考还是没有过关。 她不禁有些担心,他是真的不小心熄火,还是对车子仍有排斥感? 但他已经克服脚踏车的心理障碍了,难道还要叫她坐到机车前面,让他抱着学骑车,他才能学好吗? 下学期开学,张奇廷的汽车驾驶课程也开始了。 “左脚离合器踩下,再踩油门。”教练很权威地教导。 “喔。”张奇廷抓紧方向盘,有点迟疑地踩了下去。 郑雨洁坐在后座,虽然她拿到驾照后再也没开过车,但她也看得出来,大黑熊大脚一踩,踩的不是油门。 “你踩到煞车了!”教练大吼一声。 张奇廷突然放开脚,老旧的教练车震动一下,发出解体前的哀号。 “退档,重新再来!”教练很凶地说。 张奇廷去抓排档,也不知道心思放在哪里,竟然拉起手煞车。 教练又吼了,“喂!我第一天就跟你说了,这是手煞车,这是排档,两个很近,但是长得不一样,不要搞错好吗?要是你应该换档前进时,却去拉了手煞车,后面的车子就跟你撞成一团了!” 张奇廷手心冒汗,就是没办法集中精神。 教练说:“重头来!从钥匙打开电源开始。” 郑雨洁轻轻拍了张奇廷的肩头,要他镇定。 他察觉她的关心,点了点头,转开汽车钥匙。 他告诉自己,为了学开车,他从脚踏车、机车一步步适应,上星期机车路考重考,他终于拿到驾照了;接下来,他一定得接受驾驶汽车的考验。 开车不难,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心。 教练教过的步骤一一出现在脑海里,手脚也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配合,这次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车子开始移动。 强烈的灯光打在夜晚的教练场上,周遭的景物像幽灵一样地移动,场内有其它教练车在练习爬坡、走s型,有的快速地从他旁边超车,轮胎摩擦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他猛然松开油门,车子跳了一下,熄火了。 “我不教了啦!”教练几乎抓狂地说:“别人第一堂课就可以开了,你学了三堂,还开不出去,接下来你也别学了!” 张奇廷没有说话,神情十分颓丧。 “你自己练习练习,下次还是开不出去的话,我请会计退你钱,你学不来,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学费!” 教练劈哩啪啦说了一堆,气冲冲开了车门跳下车。 “奇廷,奇廷。”郑雨洁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着:“你休息一下,还有半个钟头可以练习。” “我没办法。” “可以的,你脚踏车、机车都这样学过来了,汽车也可以。” “我不喜欢车子。”张奇廷干脆下车,把车子拋在场中央。 “喂!大黑熊!”郑雨洁也赶忙下车,追着他的大脚步,“你等一下,要去哪里?连我也不理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直接在场外的斜坡坐了下来。 她也陪他坐下,望着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沉郁眼神。 这个时候,她宁可他大哭,至少她还能知道他难过,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说,你想学开车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你也缴了学费,就要认真学。” “教练说可以退费。” “奇廷!” 她有些生气了,把手拿开,他却立刻抓了回来,用两只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颤抖,轻轻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觉得到。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退缩的大男孩,他被死当、被嘲笑发型和特立独行都无所谓了,怎么会轻易败给一部没有生命的车子? 她不要他变得这么沉默,她要把他从那场车祸梦魔拉出来。 “奇廷。”她再轻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 “我不想碰车子。”他低下头,几丝白发垂到额前,彷佛添上几许沧桑。 “这年头大家都要碰车子啊,你搭公车、回嘉义搭火车,都是车子。” “我不喜欢轿车。” “我知道,你的车祸很严重,你会怕……” “我爸爸在车祸时过世了。” 他维持僵硬的低头姿势,没有眼泪,没有表情。 她终于了解这场车祸和他爸爸的关系了。一场撞死他爸爸、撞伤他的车祸,这是怎样难以磨灭的悲伤印象啊。 她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活泼开朗的一面,又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谁深谈过这个变故? 午夜梦回时,当他想到父亲,是否像个小男孩般躲在被窝哭了? 过去她老是笑他爱哭,哭得难看,可是他现在不哭了,她的心却疼了起来,好疼──为还没走出阴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她知道,让他抱着,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住,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教练场的车子仍是来来往往奔驰,倒退,起步,发出各种尖锐的噪音。 她忽然感觉脖子湿湿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泪了。 “奇廷……”她轻抚他的背,轻轻唤他。 第22章 “雨洁,妳爱我吗?”他低声地问。 “爱。”她为自己毫不迟疑的答案吓了一跳。 “我有忧郁症,妳还爱我吗?” 第九章 他终于回家了。 他躺在救护车上,人还在发烧,整条右腿动弹不得,手臂挂着点滴,身边有护士陪伴,随时为他做紧急护理。 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医生特地让他回家祭拜。 当他被推下救护车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立刻从推床坐了起来。 入目便是黄白菊花缀成的灵堂,还有放在尽头一张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心头大恸,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来了啊……” 无人响应他,爸爸笑容依旧,好象在告诉他:回来啦?去把手脚洗干净,妈妈煮好饭了,准备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旋转──第一次钓到苦花的喜悦、第一次骑上脚踏车的兴奋、第一次学会狗爬式游泳的惊奇,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一个带他成长的爸爸。 可是现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种种快乐了。 “爸爸!”他泪眼模糊,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着眼泪,帮他推推床,来到爸爸停灵的地方。 他们已经移开冰柜,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准备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觉,是不是?” 他泪流不止。尽心救他的爸爸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会儿,忘了今天要带他去钓鱼? 他倾过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来呀!”他的双手被姊夫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们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来,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车,抱住爸爸粗壮的腰,他们父子俩还要去找野溪、钓大鱼……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泪水流了又流,爸爸还是带着安详的睡容,静静地不动。 “阿廷,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大姊夫好言相劝。 “爸爸都死了,我还……” 他说什么?他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怎能说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拼着老命爬上山路,又跑来跑去找车子,后来又爬下山谷陪他,脑内出血就不会一直扩散,说不定还有救,他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活下来,将来再一起出去钓鱼……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伤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开了,想要扑到爸爸身上,跟着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开了,他离爸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夜,变得安静。 汽车教练场结束一天的课程,所有的车子停放妥当,把教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也灭了。 他们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 他从小时候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爸爸的葬礼。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滞的死水,流啊流,流到无尽的夜空里,将过往化作风中微尘,轻轻一吹,飘飞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剧跳的心脏,好轻好柔,像是怕碰坏他似地,温温柔柔地轻抚。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在彼此暖和的接触里,他的心跳渐渐平缓。 彷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渗进了嘴里──是咸的。 “雨洁,妳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红红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轻绽微笑,以手心帮他抹抹大脸上的泪水。 “还想听我再说下去吗?” “嗯。”她点点头,拨开黏在他额上的白发。 感受到小人儿的体贴,他又搂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别式,我完全崩溃,我想跪,却跪不下来,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连火葬场都没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医院。 “我没办法接受爸爸就这样走了。我自责,我后悔,每天睁开眼睛,就想死掉,什么话也不想说。医生问我身体状况,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说话,我没反应;妈妈来了,叫我醒过来,我不想醒。我觉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们一定会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学期都过了一大半,大姊帮我办休学,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隔年再去念。” “你没去念?” “我念不下去,虽然休息了一年,身体好了,也可以丢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脑袋一片空白,老师同学叫我我完全没听到,就只是看着外面发呆,妈妈和姊姊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给我开抗忧郁的药。 “我那种情形是没办法上学了,所以我又休学了。我不想讲话,吃药也没用,大姊帮我安排心理辅导,但那些老师讲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心里还是空空的,每天就是发呆,就算看电视,也是在发呆,奇怪的是,我不那么想爸爸了,可我还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说,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这样会让你妈妈伤心。” “大姊二姊也这么说我,大婶婆劝我好几个月,后来也骂我了,可是我看妈妈很好啊,她照常煮饭,照常出去运动,照常看连续剧,我觉得妈妈怎能这样?她应该气我、恨我,不该煮饭给我吃,不该问我冷不冷,不该半夜起来帮我关灯盖被子,我愈来愈胡涂,愈来愈自闭,愈来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应该死掉,她们怎能对我这么好啊……” 他呼吸变得剧烈,身体颤抖,不自觉地出力抱紧了她。 “奇廷,你妈妈和姊姊是爱你呀。”她的声音微哽咽。 “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有一个冬夜,我妈妈过来叫我吃药,帮我垫毛毯,我忽然生气了,大哭大吼说,我不吃药了,我去死掉算了,还把杯子、棉被、枕头到处乱摔,结果,妈妈打了我一个巴掌。” 他抬起头来,抓住她的右手,很认真地说:“雨洁,妳打我一巴掌。” “干嘛?”她心惊地问。 “妳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洁,拜托。” 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他的眼里闪动泪光,并没有平日开玩笑的神情。 她静静地看他。如果,这一个巴掌可以唤起他某些记忆,从而让他再度站起来,那么,她是应该使尽全力帮助他。 她咬紧唇,扬起手,用力挥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个失去父亲而极度悲伤的小男孩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忍不住痛哭失声。 “雨洁,对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轻轻拍抚她的身子,亲吻她的头发,“妳打得好,就是这种感觉。我妈妈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说,我不配当爸爸的儿子,要是爸爸知道我这么堕落,也要从宝塔爬回来打我一顿。” 他的泪缓缓流下,滴落她的发心。 “我是老幺,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岁,一向就是比较被疼爱的,也比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让自己面对现实,妈妈本来还以为我聪明,应该会自己明白道理,没想到我让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妈妈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个人为爸爸流泪,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妈妈、大姊、二姊她们流泪啊……还有妳,雨洁。” “我?”她的心一阵轻颤。 “我想让妳开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来,所以我要学开车,从脚踏车、机车一关关克服过来;可是我一坐到汽车驾驶座,就会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竟然在山区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把我们撞了下去,他的车子就像杀人的刀,我没办法踩下油门,我怕一踩,会飙出去,会害爸爸头痛死去……”他的声音渐渐沙哑。 心里有一股动力要他说出来,原先害怕她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软弱,甚至排斥他的忧郁症,但在她的泪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担忧。 “我要妳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这部车并不是那部撞到我们的车,而且我是我,车子是车子,我应该学会驾驭车子,而不是让车来影响我。” “奇廷,其实你头脑还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听到他这么说,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帮他抹泪,揉揉刚才打他的地方,很专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负面、悲观思想会一直跑上来,好象气泡噗噗噗冒出来,告诉我,张奇廷,你不行的,你不应该开车,你可能会害死别人……” “你的忧郁症不是好了吗?”她握住他的大手,觉得有些冰凉。 “我不确定。”他回握她,轻轻摩挲着,低下了头,“我不再去想那场车祸,回去学校上高一后,很快恢复以前一样的活泼,妈妈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关的东西,我看到了会哭,就像有一次妳提到我爸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妈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连照片也挂在她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以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着,不然就是半夜醒来发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着就吃安眠药,我室友以为我喜欢熬夜看漫画,其实是根本睡不着,我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这样才比较好入睡。” 第23章 “你没有让你妈妈知道?” “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还在吃药?” “睡不着、想哭的时候就吃。”他声音十分低沉,“还有妳车祸受伤的那阵子,我很明显感觉到忧郁症复发,明明知道妳没事,可是我还是会非常非常的担心妳,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乱想,害怕妳又会发生意外,害怕自己又会失去所爱的人……” “奇廷……”原来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经质,而是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啊。 “我叫医生帮我开抗忧郁的药,我尽量不吃,但我还是吃过两次。” “你应该早说的。”她哽咽。 “我怕会吓到妳……” “我不怕,我会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温柔言语就是他的百忧解,瞬间修复他受伤过的神经。 他也握紧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颊边亲吻摩挛。 “奇廷,把药给我。” “我把药给妳,我睡不好,可是真的会长出熊猫眼喔。”他故作轻松地说。 她也笑了,“你呀,本来就是一只熊猫,长出来的毛都是黑白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的头发,是那时候白的?” “我也忘了,好象是每天白一点、白一点,一年多下来就白成这样了。” “你妈妈看了一定很心疼。” “所以我去染金头发,别让她看到难过。” 原来,他染头发不是爱漂亮,而是体贴妈妈的心。 她轻轻抚弄他的白头发,心里也是不舍,这是怎样不堪回首的少年白呀! 她自小在温暖优渥的家庭长大,偶尔有一些不顺心的事,她总是将其放大,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过的挫折了。 当没人注意的小蘑菇算什么?两度退稿算什么?小腿轻微骨折算什么?这些发生在她生活里的小插曲,充其量只能算是不顺利,但绝对不是作为她使性子、心情不好的借口。 人,是不是要经历一些事故,才懂得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以至亲至爱的家人生命作为成长的代价。 对于仍在忧郁边缘挣扎的他,她当然是义不容辞地伸出援手。 “奇廷。”她继续拨弄他的白发,微笑说:“你应该了解,我要你学开车,绝对不是要你讨我开心,以前是我不知道你这段过去,但即使现在知道了,我还是要你继续学下去。” “我明白。” “有很多话,我想,你妈妈和姊姊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想跟你说,你从小就有一个志愿,要买一部车载爸爸妈妈到处玩,现在你一样可以实现这个志愿,方向盘掌握在你的手里,油门和煞车也是由你控制,只有你才是车子的主人;我如果坐在你的车上,生命是交给你的,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安全;还有,你将来也会载着你妈妈、你的小孩,我们全然信任你,你是不是要为这份信任而努力? “你的车子一直在往前走,也许你爸爸在半路下车了,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钓鱼,但他一定会跟你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鼓励你继继开下去;他绝对不想看到你开到半路就停下来,他会希望看到你充满朝气、快快乐乐地载着全家出去玩,这样他才可以很安心离开。因为,他最疼爱的儿子阿廷长大了。” 他愣愣地流下泪,好象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着交代遗言。 他在外貌体形上是长大了,可是心里的那个小男孩还没长大。 他仍腻着爸爸,想要爸爸回来带他去钓鱼、爸爸可以骑机车载他,他不必认得路,爸爸是万能的,会带领他、保护他,让他安稳快乐地长大。 但爸爸不能永远陪伴他──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真正变成像爸爸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学习承担生命中的风风雨雨。 长大的路程很艰困,但他必须为所有爱他的人长大。 “雨洁……” 千言万语,心里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尽情流泪。 “大黑熊,乖乖喔。”她与他相拥,与他一起流泪。 春天的夜里,吹过温柔的东风,绿草初生,互拥的人儿也长大了。 这天晚上,郑大升把笔电搬到餐桌上,照样佝偻着背,一指一指地敲键盘。 “爸,你这个姿势会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郑大升直起腰杆,抬头看女儿。 “爸,是不是你的眼镜度数不够?所以靠屏幕那么近?”郑雨洁又同。 “我也不清楚。”对于女儿的主动亲近谈话,郑大升有点受宠若惊,不自在地拿下眼镜,眨眨眼睛,“近视散光老花混在一起,屏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郑雨洁走到爸爸身边,将屏幕面板扳动一下,“爸爸,你看这样还会反光吗?” “不会了。”郑大升觉得很新奇,一双手将屏幕面板扳来扳去,“原来是这样啊,我只知道把计算机打开,不知道还可以扳角度。” “爸,你看这里还可以调整屏幕的亮度和对比,你觉得太亮还是太暗都可以自己调整。” “这样啊……”想不到一部计算机的学问真多。 “爸,我再帮你把字体放大……要不要我教你呀?以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后你自己就会了。”郑雨洁本来去摸鼠标,又放开手,直接坐在爸爸的身边。 “喔,好啊。”郑大升觉得女儿实在不一样了。 “爸,我慢慢说,你慢慢找喔。按左下角的开始……设定……控制台……来,往下拉,下面这个显示器……” 郑雨洁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解说,她看着爸爸吃力而缓慢地寻找程序,她没有不耐烦,因为计算机对爸爸而言是一个新机器,没有人一开始就能上手,她更不能因为爸爸“年纪大了”,就懒得教他学习新的事物。 从小,爸妈不也慢慢教她说话、走路、吃饭、认识事物?今天她教爸爸一点计算机小技巧,比起爸妈养育她所付出的心力,实在是微不足道。 而且她长这么大了,还能让爸妈照顾关心,她深深体认到这份从来没有发现过的幸福。 郑大升忙着完成步骤,又记下笔记,依照计算机指示,重新开机。 “咦?字全部变大了?!”他又是感觉惊喜。 “爸,那你以后要保持正确姿势,不然关节肌肉会有一堆毛病喔。” “喔。”面对女儿的关心,郑大升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也是那几句话,“时间不早了,不要太晚睡。” “好的。”郑雨洁露出笑容,她终于明白妈妈说爸爸木头的原因了,“爸,妈妈不在家,你也要早点睡。”妈妈到日本出差了。 “好吧,差不多时间了,明天得早一点到办公室,下午才能提早下班到机场接妈妈。”郑大升准备关机,又问:“妳跟张奇廷一起来吗?” “好啊,明天晚上奇廷不必学开车,我叫他一起到机场帮忙搬行李。” “他开车学得怎样了?” “前面几堂课有些耽搁了,现在学到上坡起步,还算顺利吧。” “嗯。”郑大升看到女儿谈到男朋友时的神采,很快做了决定,“妳叫他礼拜六、礼拜天过来,我的车子可以借他练习。” “爸?!”郑雨洁很惊讶,“在教练场应该够……” “妳不是说他耽搁了?开车这种东西是熟能生巧,能多练习就多练习,会在教练场开,不代表他就能上路,他想开车出去,就得花时间练习。” “谢谢爸爸!”郑雨洁感到很开心。 郑大升不置可否地点个头,“妳跟那小子说,他敢不来练习的话,以后就别踏进我们家了。” “喔。” 郑雨洁掩着微笑回到房间,今晚她第一次发现──其实,她这位不苟舌口笑的老爸还是很可爱的! 初夏微感炎热的上午,是张奇廷汽车路考的日子。 郑雨洁也顾不得逃课被点名了,陪他来到路考场地,忙着跟他复习驾驶的“公式”,比他还紧张。 “奇廷,倒车入库怎么做?” “看左边后视镜第三条刻度,方向盘向左打两圈……哎呀!妳这样问,我不会讲,我要摸到方向盘,自然就会开了。”张奇廷双手抓着看不到的方向盘,有模有样地驾驶。 郑雨洁有点怀疑,之前他在教练场也是这么“随兴”开车,老是压线,又被教练骂到臭头。 “不然你说说s型好了,你这项比较危险。” “方向盘向右边打,看到线时转到底……嗳,妳好啰嗦。” “大黑熊!”她摆出气嘟嘟的表情。 他笑着搂搂她的身子,把她按到怀里,“相信我,好吗?” “讨厌!这里这么多人,给人看免费的亲热戏啊?” “当然不了。”他放开她,按按她的头,笑说:“万一被人偷拍,拿去烧光盘在网络上卖,我们就出名了。” “你自己去出名,我可不奉陪。”她收起小抄,不想理他了。 “雨洁,待会儿轮到我了,妳到终点等我。” “嗯!” 她用力点头,他们说好了,他要一路通过考验,不能中途被主考官请下车,否则让在终点“痴痴等待”的她失望,回去就会停止他的约会权。 “张奇廷!”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有!”他跑向前,不忘回头向她咧出一个大笑容。 看到他的大笑容,她就放心了──其实她并不在意他的路考是否一次过关,如今他肯面对车子,有心学习驾驭这部机械,她已觉得进步了。 第24章 自从她拿走他的药包后,没听他说睡不着,也没见他长出熊猫眼,她拿了几张照片给他,要他睡不着的时候想她──可是照片的下场很惨,不是被吻到烂掉,就是被他压得处处皱褶。 算了,自己不也老被她揉得到处瘀青? 正在胡思乱想,主考官把车子开回来了,原来他前面的考生压线,一扣三十二分,直接赶下车,不用再考了。 她看着他坐上驾驶座,立刻心情紧绷,瞪大眼睛看他倒车入库。 很顺,滑溜地进去,再滑溜地出来。 接下来路边停车,他伸出头,张望一下。 她心里喊糟,教练没教这个步骤啊?!顿时一颗心悬得老高,深怕听到压线的钤声。咦?怎么才一眨眼,他一下子停好,又溜出去了? 接下来她看不到了,尖起两只耳朵,忐忑不安地站到终点线。 不知等了多久,耳边只听到嗡嗡的人声,忽然前面一部车直直朝她开来。 他来了!最后再过个“平交道”,他就回来了。 短短的一圈路考场地,对他而言,是走了好几年才走完的啊! 她的心在激荡,看着大黑熊打开车门,像个男人似地神气活现走了出来。 “雨洁,我过关了!” “嗯,过关了!”她热泪盈眶,他战胜自己了。 张奇廷本身何尝不是心情激动?别人学开车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却是爬过山谷和陡坡,这才能掌控自己的方向。 从今天起,他也能像爸爸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大男人了。 一切都要感谢这个贴心的小人儿啊。 他也不管众目睽睽,忘了被偷拍的风险,拥住她暖暖的小身子,趁她还被感动得迷迷糊糊时,深深地吻了下去。 “哇──”旁边的人发出惊叹声,纷纷鼓掌。 站在人群最外边,遮遮掩掩的郑大升却是变了脸色。 “那只熊猫在做什么?!”郑大升好久没抓狂了,“我们雨洁还要嫁人,他、他、他怎能在公共场所做这种事?!” 杨秋兰忙拉住他,笑说:“爸爸,小声点,看样子雨洁就嫁他了。” “不行!他还没经济基础,前途茫茫,没有定性,像个大傻瓜一样,雨洁怎么可以嫁这种人!” “又不是说现在就嫁他,将来的路,也得他们自己走呀。” “雨洁嫁给他会吃苦,他没房子、没车子、不知道要奋斗几年才买得起。” “怕蜻蜓买不起房子?那你买一栋送他们好了,还是叫他们跟我们一起住?”杨秋兰很热心地提供意见。 “不行!年轻人要让他学习吃苦,才能长进。”郑大升悍然拒绝,又说:“而且大熊猫是独子,他应该要奉养母亲,如果他都不懂得这个人子的基本道理,我一定打从心底鄙视他。” “咦?这下子又要雨洁嫁他了?” “我哪有这样说!”郑大升不放心地探头看,一口气又岔住了,“还在亲嘴?又不是接吻比赛,没有奖金的,吻这么久干嘛?又白白让人看戏,亏他念经济的,不懂得成本效益分析吗?我看他都白念了,混得这么凶……” “好了好了,亲完了。”杨秋兰忙拉开碎碎念的老公,闪到墙边,“他们要走了,别让他们看到。” 郑大升倒是很听话地闭嘴,瞪眼看女儿让那只大熊猫挟持出去。 “我们好象是作贼的,见不得人。”他又叨念了。 “不要给他们年轻人压力嘛,有时候知道我们在关心,他们反而不自在。” “哼!大熊猫练脚踏车那段时间,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要不是妳拉住我,我早就跑出去踹他两脚了。” “爸爸,你要是踹他,雨洁就不理你了。” “唉!”郑大升顿感挫折,“妈妈,我问妳,我该怎么关心雨洁?除了偷偷去买她的小说,叫大熊猫过来练车,还能做什么?” “你只要摆出威严,当一个爸爸就好了。”杨秋兰笑得很开心。 “我不想当严父,妳都扮白脸,我就扮黑脸?” “凭你这个长相和个性,就是不苟言笑的,要是哪天突然变慈祥了,我会第一个被你吓跑。” “我就是吓不走那只大熊猫。” “好了,我看再来几只熊猫、北极熊、马来熊、还是台湾黑熊、美洲棕熊,照样被你嫌得变成狗熊。”杨秋兰最近心血来潮,研究了熊的种类。 “开玩笑!想追我的女儿,各项条件都要符合我的标准才行。” “还有喔,熊猫不是熊,也不是猫,牠自己属于熊猫科,所以爸爸呀,你说蜻蜓特不特别?” “我管他是蜻蜓还是熊猫,至少要给我人模人样,不能成天傻呼呼的。” “其实爸爸呀,你有没有发现,咱们雨洁和蜻蜓在一起后,变得比较开朗,也比较漂亮了。” “女儿长大了,本来就会变漂亮。” “这不一样。就如同当初我和你谈恋爱,你不也写诗说我很漂亮?”杨秋兰笑着挽起老公的手,“爸爸,你说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漂亮吗?” 郑大升转头瞧了老婆,仔细端详,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 “怎么这样子看我?”杨秋兰不解地问。 “都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肉麻话。”郑大升直接拖了老婆往前走,“走,我们去喝咖啡。” “咦?我没听错吧?一板一眼的你还要继续跷班下去?” “反正都出来了,现在十点多了,回去正好午休,干脆跷到底。” “再来个午餐约会?”杨秋兰兴奋地问。 “妳要就去喽。” 考照场地依然人声鼎沸,不时有车子压线的钤声响起,夹杂众人的惋惜和哀号,但也有努力过关的,正准备拿了驾照,从此享受更加海阔天空的人生! 第十章 大三暑假,郑雨洁趁着考研究所的补习班开课前,南下嘉义。 要面对大黑熊的家人了,她既期待又紧张,一趟三个小时的火车路程,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走出剪票口,就看到他穿著一件白底黑色块状图型的t恤,半长短裤,拚命挥手,摇动身子引起她的注意;留了近一年的头发一绺黑、一绺白,非常显眼,用橡皮筋扎了一束臭鼬也似的尾巴。 “雨洁!雨洁!我在这里!”他高声大叫。 “看到了。”她走向前,不免嘀咕说:“不要喊那么大声,摇得好象起乩一样,还穿得像大麦町,人家都往道里看了。” “人家爱看就给他看!”张奇廷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他的小人儿,不管她的抗议,才几天不见,他这么想她,先亲了再说。 “讨厌,拿去!”她笑着推开他,将行李袋递给他。 “来!坐我的专车。”他拍拍身后的脚踏车。 “坐这个?!”郑雨洁差点昏倒。 “妳将就一下啦,出力的人是我,又不是妳,妳只要舒舒服服坐着就好。” 张奇廷拿了绳子,正忙着将她的行李袋在后座扎好。 她一想到屁股坐在前面横杠上,一路颠簸到他家,明天她的小屁股一定有一道可怜的黑色瘀青,真是呜呼哀哉。 不过他也似乎想到这个问题了,脚踏车的横杠上绑上一个小枕头,权充她的“座垫”。 好吧,总算他还懂得体贴,反正他爱抱她,她也爱赖在他的怀抱里,就趁着回家前,两人先在脚踏车上抱个够吧。 她好奇地摸摸脚踏车,感觉十分轻巧,又擦得很亮,还有新车油的味道。 “这是你爸爸送你的变速脚踏车?”她轻声问道。 “是啊,好几年没骑了,我这几天试骑,性能还是很好。” 他扎好行李袋,拍拍两手,直接跨上脚踏车。 她拨弄绑在把手上的彩色风车,心里有一些感动。 他是真的走出来了──提到爸爸时,再也不会哭得像个孩子了。 不过,这个大黑熊实在童心未泯,把一部帅气的变速脚踏车装饰得像是花车,难怪路人拚命往他们瞧。 他也跟着拨弄风车,“这是我跟安亲班的小朋友一起学着做的,献给我最亲爱的雨洁。” “恶心!献给我风车做什么?”她偎到他怀里。 “妳是吹动我心灵的飓风,转动我生锈的轮轴……”他喃喃自语,双手抱起她,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杠上。 “你在说什么啊?!” “我呕心沥血、肠枯思竭、辛辛苦苦做了一夜的情诗啊!” “难听死了,恶心加三级,你不如去翻筋斗,还可以让我开心些。” “真的呀!”他低头亲她脸颊一下,踩动脚踏车,“我回去翻给妳看,可是我妈妈会觉得很奇怪,说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了,怎么又秀逗了?” “你不是本来就秀逗吗?” “我秀逗,妳还爱我啊?” “我就是跟你在一起,才会变得秀逗啦!” 她嘴里埋怨着,还是紧紧靠在他的胸膛上,迎着黄昏微醺的风,陶醉在他温热的气息里。 他的双手将她保护得很好,即使停下来等红灯,她也不怕掉下来。 他将是她的依靠。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来,想看这张已经会让她思念的脸孔。 “唔?!” 她才抬头,他就趁机吻住她的唇瓣,灵活的大舌头伸进嘴里,大肆搜刮一番,立刻挑动得她全身发热。 呜,这里是大马路耶!旁边有很多机车、汽车正在等红灯,他就这样惊天动地地吻了下来? 算了,反正她很习惯他的厚脸皮了,这里又没人认识她,她也可以躲进他怀里不让人看到,他爱丢脸就让他去丢吧。 第25章 她可是很喜欢跟他亲吻呢。 张奇廷全家大人小孩全数到齐,每个人都要来看他的女朋友。 郑雨洁这顿晚餐吃得很开心,虽然大家初次见面有些陌生,但她很快发现,他家的人都有相同特质,那就是活泼有趣、热心体贴。一顶晚餐吃下来,拚命招呼她吃菜,拚命说大黑熊的笑话,务必要让她感觉自在。 “阿廷很小的时候,发现洗衣机可以脱水,有一次洗完澡也不擦身子,光溜溜拿了小凳子,爬到洗衣机里,转了转盘要脱自己的水。”大姊笑谈着。 “啊?很危险耶。”郑雨洁明知他没事,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幸好他没去按power,不然一转下来,就把他绞成碎肉了。” “嘿嘿,后来好象被妈妈拎出来,打了两下屁股。”张奇廷自己补充。 “该打屁股的事情还多呢。”二姊继续爆料,“说什么要做科学实验,把家里的保险丝换掉,害得家里整晚停电;不然就调了一杯肥皂水,说要帮猫咪清洗肠子,还好是小猫咪咬他一口,才没被他害死。” “哎呀呀,都是陈年旧事了。”张奇廷抓抓他那绺黑白相杂的臭鼬尾巴。 “你的事迹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呢。没关系,雨洁,以后让他慢慢跟妳说。” “雨洁,妳别听他们胡说了,破坏我的形象。”张奇廷很无辜地说。 “你还有形象吗?”郑雨洁笑看他一眼。 “唉!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很努力跟大姊夫、二姊夫学习,准备做一个形象良好的男人吗?”他看了一桌吃剩的残肴,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说:“好吧,今天就让我来洗碗。” 张妈妈叮咛道:“摔破碗的时候,记得说岁岁平安。” “妈妈呀!妳对我太没信心了。”张奇廷站起来收拾碗筷。 大姊夫和二姊夫也很勤快地捡桌上的骨头鱼刺,“我们也来帮阿廷,教教他做家事的诀窍,不然以后会被老婆念到耳朵长茧。” 二姊笑说:“那就请你们多多指导了,阿廷是被宠坏了,大概连洗碗精、洗衣精、洗发精都分不清楚。” “反正都会起泡泡。”张奇廷咧开大笑容。 “嗳!雨洁,妳先别担心,我们保证把他教到会,这才敢把他推销出去。”二姊夫拍胸脯保证。 郑雨洁微笑说:“如果货品有瑕疵,我一定会退货。” 张奇廷惨叫一声,大大摇头,端着碗盘,愁云惨雾地走进厨房。 大姊很惊喜地说:“我们知道阿廷喜欢雨洁的原因了,她制得住阿廷。” 被两个姊姊这么一说,郑雨洁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露出腼腆的笑容。 三个大男人在洗碗收拾,两个姊姊帮忙切西瓜,三个小孩吃饱了,大的跑去玩计算机游戏,两个小的挤到电视前面看卡通,郑雨洁和张妈妈坐在客厅里。 “雨洁,妳一定要帮我向妳妈妈说声谢谢,她送的珍珠膏很好呢。” “张妈妈,我会的。我妈妈说,我受伤的时候,妳很关心我,常常打电话来问候,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我都还没跟妳谢谢,妳这么照顾我们阿廷。”张妈妈微笑看她。 “我……没有啦!”郑雨洁脸蛋一热,她从来没对大黑熊嘘寒问暖呀。 对面墙壁挂着一张照片,她一抬头,就知道那是大黑熊的爸爸,父子俩的轮廓很像,张爸爸也在跟她微笑。 “那是他爸爸。”张妈妈也看着照片,“照片本来挂在我房间,这次阿廷暑假一回来,就拿了钉子重新挂到这里,他说应该要让爸爸到客厅一起看电视,也可以看到大家进进出出,做阵逗闹热;我以为他会哭,没想到他就是跟他爸爸拜了拜,再跟他爸爸报告拿到驾照和交女朋友的事。” 郑雨洁再度望向张爸爸,很虔诚地双手合手,拜了一下,感谢张爸爸教出这么一个聪明有趣的大黑熊。 “阿廷的事,他都跟妳说了吧?” “嗯。”郑雨洁点头。 “看到阿廷这样,我终于放心了。上次寒假回来,他说要为妳学会骑机车,我就知道妳的影响力很大。” “没有啦!”郑雨洁觉得自己脸红了。 “妳不要看我们阿廷囝仔性很重,其实他很敏感,他知道我心疼他白头发,一考上大学就去染成金色的,教我们看不见他的白头发;还有他瞒着大家偷吃安眠药的事,我们也知道,只是不说破,心里还是很担心。” “他现在没吃了。”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张妈妈很欣慰地说:“他会嘲笑自己的头发,说他是变种的台湾熊猫,这几天又挂好他爸爸的照片,找出脚踏车,一边唱歌一边擦车子,昨天晚上还跟我拿他爸爸的钓具,说要带妳出去钓鱼,这个囝仔能完全走出来,我们一定要跟妳说谢谢。” 郑雨洁忙说:“我没做什么,是奇廷自己懂事的。” 她真的没做什么,她只是陪伴他而已。 什么时候她已经有能力安慰、鼓励别人? 也许,自己早就不再是一株小蘑菇了,而是有足够的力量为受伤的大黑熊张开一把大伞,让他得以休息,再爬起来走更远的路。 原来,当大黑熊从小男孩长大成男人时,她也同时成长了。 “小舅妈,妳是不是余小婕?谢谢妳送我的小说。”大姊的女儿王佳彤玩了一局接龙,觉得无聊,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我、我不是小舅妈……”气死了!大黑熊泄露她写小说的秘密了。 “可是我妈妈说,今天小舅妈要来。” “要、要结婚才能叫、叫小舅妈。”她好久没口吃了,都是那只大黑熊啦! “好啊,那小舅妈,妳什么时候和小舅舅结婚?”王佳彤一脸的期侍。 “我……” “小舅妈,我跟妳说喔,去年小舅舅叫我们看小说,我妈妈就猜呀,这个余小婕一定是小舅舅的女朋友,后来我跟我同学说,我有一个当作家的小舅妈,她们都好羡慕耶。” “不是作家啦……”鸣!也不是小舅妈。 “佳彤,先叫雨洁阿姨吧。”张妈妈笑得十分愉快。 郑雨洁实在难为情死了,虽然她和大黑熊的感情愈来愈好,但毕竟只是男女朋友,结婚还是好久以后的事,说不定哪天吵翻了,她就不会嫁给他了…… 讨厌啦!怎么会有“嫁”这个念头呢? “吃西瓜喽!”张奇廷捧了一海碗的西瓜出来,见到脸色晕红的她,忙伸长手探冷气的温度,“冷气好象不够凉,雨洁,妳脸好红。” “只是微血管扩张现象而已。”她居然很镇定地回答。 “没事怎么会微血管扩张?来,我来测试一下温度。”他说着就坐到她身边,嘟着嘴唇要亲她的脸颊。 “哇──”王佳彤好奇地睁大眼。 “哇──”郑雨洁也叫了一声,推开这只从来就不懂得分寸的兽性动物。 “来来!吃水果了。”两个姊姊和姊夫也捧了西瓜、葡萄,芒果出来。 “阿凉!阿凉!出门了。”一楼客厅外的骑楼有人在大喊。 “哎呀呀,我差点忘了。”张妈妈起身找皮包,“今天晚上活动中心有歌唱比赛彩排,我当主持人的一定要到,你们继续聊,我出去了。” “妈妈也有比赛喔,去年拿到第二名。”大姊笑说。 “妈,我明天带雨洁去给妳加油,今年要拿冠军。”张奇廷大声说。 “好啊!”张妈妈转身向张爸爸的相片拜了一下,笑说:“老伴,你也要给我加油喔。还有啊,你叫外面那两个不要再吵架了。” 郑雨洁好奇地探向门外,原来外头有两个老先生过来接张妈妈。 “阿凉,我开车,妳坐我的车子比较舒服。” “阿凉,他白内障开过刀,开车危险,我骑车载妳。” 张妈妈还没出门,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已经争得不可开交。 “散步啦!”张妈妈很快做出最佳决策,径自往前走,“活动中心一点点路而已,刚吃饱饭要走路消化。” “好!好!”两个老先生忙各自停好汽车和机车,追了上去。 “我妈妈很行吧?”张奇廷正在啃一片西瓜。 “你妈妈过得很好,她比你懂得安排生活。”郑雨洁有感而发。 “爸爸也一定希望妈妈每天都这么开心过日子。”张奇廷望向父亲的照片,露出父子俩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呢?”她望着他若有所思的侧脸。 “我?”他转过来看她,咧开大笑容,“我们明天去钓鱼,我爸爸留下来的钓具还很坚固耐用,我教妳怎么做鱼饵、钓苦花,妳就用我小时候那根儿童专用的钓竿吧。” “喂,我是大人耶!” “妳是小人,我心目中最爱最爱的小人儿。”他忍不住要抱她了。 “大黑熊!”她慌忙推开他,这么多人在场,他还肉麻当有趣?! “原来我们的蜻蜓变大黑熊了!”大姊笑着推过一盘切丁的芒果,“雨洁,吃吧。我再跟妳说,阿廷小时候,因为人家叫他蜻蜓,他就特别喜欢蜻蜓,还用报纸剪了一对大大的蜻蜓翅膀,黏在衣服后面,然后从二楼飞下来。” “啊?!”郑雨洁惊呼一声,原来小黑熊就这么皮了。 “幸好他是要表演给大家看的,我爸爸叫他跳,他就跳了,稳稳的跳在爸爸的怀抱里。”二姊补充说明。 “后来我就不敢再跳了。”张奇廷抓抓他的臭鼬尾巴,不好意思地说:“原来跳下去的感觉很恐怖。 第26章 爸爸说,让我跳一次,以后就懂事了,不会再调皮捣蛋了。” “你爸爸真的厉害,很懂得“教训”你。”郑雨洁又望向张爸爸的照片,她相信这位老人家一定也和大黑熊一样机灵有趣。 张奇廷又很兴奋地说:“就是啊!以前我刚上小学时,很喜欢欺负女生,扯人家的辫子,把人家弄哭了,爸爸说如果害人家哭得丑丑的,害她嫁不出去,就要负责娶她回来当老婆,我吓到了,我才不要娶那么丑的女生,从此改邪归正,不敢欺负女生了。” 郑雨洁嗔视他一眼,“你哪有改邪归正?” “对喔,我都还没对妳使出邪恶的手段哩!” “你还说?!” 她趁大家不注意时,用力在他结实的大熊腿拧了一把,痛得他吱吱乱叫。 大家坐在沙发吃水果,继续谈笑,说过去,讲未来,谈在场每个人的糗事,水果吃完了换饼干果汁,张爸爸也含笑听他们聊天。 还有很多说不完的有趣话题呢。 好多年以后。 北部山区的小溪边,一条银丝般的钓线拋了出去,轻轻地扑通一声,鱼钩沉入水里,鲜艳的浮标在水面晃呀晃,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两只蜻蜓飞了过来,盘旋一圈,一起停在石头上。 张奇廷没去看浮标,反而瞪住了那两只相亲相爱的蜻蜓夫妻。 “雨洁,快来看!蜻蜓做爱!” “discovery看过了啦!”郑雨洁坐在旁边树荫凉快处,低头在笔记簿上面写东西。 “实际的不一样,快!牠们弯成心型了,好特别的姿势喔!” “你做爱的时候,也想让人家看吗?” “当然不想了。”张奇廷搔搔头发,仍是前面一大撮白发,后面的黑发里掺了几绺白发,现在倒是修剪得整齐帅气,一个标准的上班族发型。 他转头注目他的小人儿,其实她嘴里说不看,两只大眼睛正直直瞧呢。 她就是爱说反话,明明爱他,却老说不爱。 “雨洁,妳现在爱我几分?”这是一个老问题。 “八十分。” “唉!为什么总是到不了一百分的标准?” “等你哪天技术提升,不再把我压得全身瘀青,那时候再考虑加分。” “人家给妳呼呼、秀秀、亲亲过了嘛。”好怀念她暖暖的小身子,摸了真舒服,可惜光天化日下,他不能太冲动。 她被他一说,全身好象又爬满他的亲吻,立刻酥痒了起来。 “你就是教不会,叫你再温柔一点啊!”她不自在地摸摸手臂。 “我很温柔了。”他很无辜地说:“可是爱到最高点,妳变得很狂野,我也只好配合妳……” “张奇廷!” “好、好!我努力改进就是了。”他立刻摆出投降状,转身去看他的浮标,不然小人儿跟他发起飙来,他就没有暖暖的小身子可以抱了。 清风吹过,钓线在水面上飘得老远,又拂出淡淡的涟漪。 “怎么老钓不上来?”郑雨洁走到他身边。 “我们讲话太大声,鱼儿都吓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没有从你身边跑开。” “那是妳太爱我了。”他左手将她揽进怀抱里。 “才怪!那是你每天缠着我,害我没有其它机会去约会。”她也偎进他的胸膛,气嘟嘟地抱怨,双手却紧紧地抱住他粗壮的腰身。 “我条件这么好,妳就别再肖想别人了。” “比你条件好的才多呢!明天我要跟总编辑去采访一个青年才俊,主题是如何在三十岁之前赚到一亿元。大黑熊,你能吗?” “我用抢的比较快。” “那个受访者还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打算穿最好看的粉红色套装,早上早点起来化妆,再去美容院做个头发……” “好吧,如果妳因此变成企业家夫人,那我也准备让富婆包养了。” “什么?!”她紧张地扯住他的手臂。 “妳看我这个头发,不用特意打扮也引人注目,人家一踏进来我们银行,就指名找那个黑白郎君的理财专员,再加上本人英俊稍傻,能言善道,专业素养扎实,很多有钱的婆婆妈妈都喜欢找我呢。” “又在臭屁了,你有办法先帮自己赚上一百万再说。” “唉!我哪来的本钱去赚一百万?!”他不禁唉声叹气,把她的小人儿搂得更紧,“大叔说我没存到第一个一百万,就不准娶妳,呜呜──照我这般薪水,什么时候才能娶老婆啊?” 她轻笑说:“等我爸爸发现女儿人老珠黄时,就会答应你的求婚了。” 他转头摩挲她的脸颊,“等妳人老珠黄喔,我就去找年轻美眉喽。” “去呀,去找啊,我也不稀罕你……” “我稀罕妳。”他直接吻上她噘起的小嘴。 他稀罕她,他太需要她了,一天不跟她斗嘴,他就好象丢了魂似的。 一路平稳走来,他更珍惜这段感情;他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车上,两人平安幸福地驶出属于他们的人生道路。 而且这么好吃的小嘴怎能让别人吃?当然是自己独家专用的喽! “奇廷!你、你……”她又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情绪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讨厌!” “再让妳多讨厌一点。”轻咬着她圆圆的鼻头。 “讨厌啦!讨厌啦!”她推开他,揉揉鼻子,这可是重要门面,要是让人家看到她的鼻子上有吻痕,她不如学阿拉伯女人把头脸都围起来。 她回去树荫下,捡起笔记本,又开始涂涂写写。 他喊她:“大作家,第五本作品的大纲出来了没?” “写不出来啦!这几年忙着考试、念书、上班、跟你约会打屁看漫画,害我愈来愈笨,脑袋空空,什么灵感都没有,一年半载才写一本出来。” “写我们的爱情嘛。” “我们有爱情吗?”她合起笔记本,双手撑起下巴,“我觉得我们这样谈恋爱,好无趣喔。” “不然怎样才有趣?” “最好呀,有一个无理取闹的女配角,她不时会主动爬上你的床,然后想办法拚命害我,把我搞得楚楚可怜;或者有一个很爱我的男配角,我跟他约会一来气你,嗯……还有,再加一个车祸啦、空难啦,证明你不能没有我。对了,我要为你挡子弹,满身是血,你抱着我放声大哭……” “哇哈哈哈……”他笑得很大声,干脆扔了钓竿,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 “哼……”就知道他会笑,这才是缠绵徘恻的爱情小说啊! “小姐,妳发生一个小车祸就吓死我了,可别再出什么状况。” “在患难中,才能发现你爱上我嘛。” “太累了,干嘛谈场恋爱一定要搞得你死我活的?” “你懂“故事性”吗?” “当然懂了。好吧,我再帮妳加料:小姐被大侠拋弃了,从悬崖上跳下去,大侠一惊,也跟着跳下去,想要伸长手抓住小姐的玉手,可惜迟了一步,两个人一起掉到溪里,碰!两颗头撞成一团,变成两个大白痴。” “你就爱胡扯!”原以为他要说一个爱恨交加的故事,怎么以这种无厘头的结局收场? “哪个故事不扯的?”他又捡起钓竿,拉起钓线,重新装饵,再拋线出去。“要是我谈起恋爱来,一天到晚曲折离奇、爱恨缠绵,我铁定会精神耗弱。” “我们看故事,只是要一个感动嘛。” “平凡的生活,没有感动吗?”他回头凝视她。 她也望定他亮晶晶的大眼,还有那永远绽放大笑容的脸孔。 有!当然有了!就在每一天的生活里,随时都有感动。 在她下班离开办公大楼,看到他坐在摩托车上等她时。 或者在杂志出刊前的赶稿夜里,他突然送来一锅自己煮的、热腾腾的、配料丰盛的海鲜粥时。 或者在她被总编辑臭骂一颤后,他为她扮鬼脸、翻筋斗、说笑话时。 当然,还有他拿到驾照的那一刻时…… 与心爱的人相伴,细心体会为彼此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感动。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身子。 “奇廷……” “别吵,嘘嘘,有鱼来了。” 什么嘛,她正在感动的时候,他却只顾着钓他的鱼? “哇!动了、动了!”一看到浮标扯动,她也忘了感动了。 “起!”他用力拉起钓竿,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天空,一条银色小鱼劈哩啪啦跳了过来。 “是什么鱼?”她赶紧探头看。 “溪哥。”他将小鱼抓在手掌里,小心地解开鱼钩,端详一下,蹲下身来,“比我的手掌小,放牠回去吧。” “溪哥只有十到十五公分,要长得比你张开的手还大,恐怕连海鱼都很难达到标准。” “妳很有概念了喔。”他将双手浸入溪水里,放了开来,银色小鱼立刻溜走,“你记得这次咬到会痛,下次看到鱼钩,可别傻傻的上钩喔。” 她也蹲下来,掬起溪水洗手,学他跟鱼儿说话,“你要记得这个坏人的脸孔,下次他来了,你就躲到石头缝里,不要受他引诱。” 他望向她圆嫩的脸蛋,扯出微笑,准备来引诱他的小人儿。 “雨洁,妳刚刚好象抱住我?” “有吗?” “来嘛,再抱一次。” “不抱。”她抓起他的钓竿,站起身,熟练地在鱼钩黏上香喷喷的红饵。 “好啦,妳不抱我,我来抱妳了。” 第27章 他很赖皮地紧紧箍住她。 “讨厌,人家要钓鱼啦……”她的话声隐没在他的热吻里。 钓线轻轻飘到溪面上,鱼饵沉进了溪底,鲜艳的浮标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只蜻蜓在水面点呀点,涟漪一圈又一圈,像是小雨滴滴个不停。 水里小鱼悠游,银光一闪又一闪,倒映水面的蓝天白云,交织成一片最亮丽的天空。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