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荣(小妈)》 1 秦慎接了老管家的电报,匆忙买了最近一班返京的轮渡,待他抵沪,老父亲已然溘然长逝。 甫一见到秦平,便发觉老人鬓边满是银丝,脸上也已布满了细纹。他恍恍惚惚,这才忆起自己已离乡七年之久。从前在英读了几年管理,后来因为秦家的产业越做越大,只得留英照看,却原来已是许多年了。 秦父才五十岁,只是惯常有心脏疾病,这一回也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气到,抢救不及时,这才离世。 男人身着黑色大衣,眉宇间尽是疲累,还夹杂着着一丝悲伤。他正附耳倾听管家口中的父亲遗言。 “……老爷将公司股份全转让给了您,遗嘱中已经写明。” 老管家顿了顿,露出为难的神色,目光所及是一身着黑裙的纤弱女人:“遗嘱中没有提夫人。” 可能是没来得及。他默默添上。 毕竟,秦英华在世时,对这位年龄小自己将近叁十岁的娇妻极为宠爱。 秦慎抬眼,看见一张清丽的脸蛋,她眉头微皱着,一双眼眸里荡漾着水色,落下两行清泪。 古人云:“要想俏,一身俏。”秦家办的是西式葬礼,来往人群皆是满目黑色。秦英华的遗孀一身深色旗袍,却比白色孝衣更显惊艳。 因着思想的开化,近些年的旗袍大多开叉到膝盖上方,季清荣只开叉小腿,却也露出了一双白嫩的腿来。 她身材极其纤瘦,手腕脆得好似能捏断一般。 秦慎移开目光,他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浊气:“知道了。” 他头次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继母是在两年前,那会儿海外的公司刚起步,整日忙得热火朝天,他的父亲秦英华拍电报告诉他即将结婚,对象叫季清荣,是个二十一岁的姑娘。 秦慎幼年丧母,这些年来秦英华醉心于商场,并未续弦。而秦慎自小待在他身边的时间极短,对父亲新娶的妻子并不大在意,便回消息道太忙便不回了,只托人送了礼。 这还是他们头次见面。 她的确有资本叫秦英华娶她进门。 她成为秦太太的两年时光,季清荣一直轻松地当她的贵妇,除了打牌逛街花钱,什么都不会。如今丈夫尸骨未寒,他这个继子总不能将她扫地出门。 秦平明了,大少爷一向最有主意,想来是无需他多话了。 季清荣在一边惴惴不安。她眼尾还有没擦去的余泪,一双秀气的眉头拧着,脸色惨白。旁人见了也只是叹息,道秦夫人年纪虽小,但显见与秦老爷伉俪情深,秦英华骤然离世,恐怕带给她不小的打击。 实则不然,季清荣攥着手,脑子里飞速地转,想自己的私房小金库里有几多东西能带走。 莫当她不知晓,秦英华的遗嘱里,一分一毫也未曾分给她。她又听闻秦家这个独子手段狠辣,早已独当一面,她这个年纪的小妈留在秦家,岂非碍了他的眼? 正想着,男人已大步走到了跟前。 今日下着小雨,天色阴沉沉的,秦慎长得又高,季清荣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到他淡漠的声音。 “季女士。”他这样叫她。 季清荣心里发笑,秦英华找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娇妻,害得自己亲儿子连“阿姨”都喊不出口。 虽是这么想,她面上却不显,只是柔柔地应了一声:“大少爷。” 秦慎眼眸沉了沉,他素来遇见的便是积极阳光的女性,何曾与这样的女子打过交道。他看着她的头顶,沉声道:“叫我秦慎就好。” 女人讷讷称是。 见她这幅模样,秦慎心中又是叹息。他自来不喜欢这样含胸躬身的小女人,只是好歹是他继母,他只得耐着性子说:“我尚有事情要处理,过会儿有宾客来,须得劳烦你帮着接待。” 季清荣双手紧握,咬着唇点头。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头暗暗诽谤:这关头了还要去清算遗产,自己亲爹的葬礼都待不住,秦家人果然精于算计。 秦家祖籍在江浙,到了秦英华父亲那一代才慢慢迁往了沪市。只是关系虽远,却因秦慎幼时在老家生活过,也有一大批人往这边赶来吊唁。加上本地的亲戚朋友,葬礼上一片黑鸦鸦的,全是人。 季清荣年岁小,遇见那种口出狂言的不在少数。她性子阴晴不定,平日里急冲冲的,谁也惹不得她。只是今日好歹是自己亡夫的葬礼,多少给几分面子,因而生生忍了下来。 到了下午,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得扬起笑容去一一问候。 那边两个是老家来的,算一算还当叫她一声“表婶”,但眼里却是淫邪肮脏,两双绿豆眼睛盯着她上下打量,恨不得扒了她身上这层黑色旗袍。 季清荣心里恼火,那边秦家的老佣人王妈在牢牢盯住她,生怕她同往常一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呼出一口气,只作没看见。 不曾想,那两人却一前一后走到了她跟前,嬉皮笑脸地同她搭话。 一人问“婶婶今年芳龄几何”,一人问“婶婶衣裳好看在哪里买的”,那副贱胚子的模样恨得人牙痒痒。 季清荣面若冰霜:“两位表侄慎言。” 她恶心得要命,这二人眼神露骨,在葬礼上便说出这样的话。奈何她身旁只有一个胆小怕事的丫头,全然帮不上她。方才盯着她的王妈也因其余琐事去了一边,叫她更显孤立无援。 其中一人露出一口大黄牙:“婶婶哪里的话,表叔不在了,侄儿自然要好好‘关照’表婶一番。” 见小美人蹙着眉,眼神中露出厌恶,他更加亢奋。听闻这女人堪堪二十岁便爬上了秦老爷的床,想必功夫了得。他咽了口口水,想着等葬礼结束,怎样也要将她好好操弄一番,尝一尝这鲜肉。 季清荣垂下眼,正要开口,耳边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 只见猥琐男人被秦慎捏住手腕,看他扭曲的脸颊,仿佛手腕要被捏碎了一般。再瞧秦慎,一只大手紧紧捏着那根细柴一般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的确像是用劲不轻的样子。 他神色匆匆,想来是刚到不久。季清荣见到此情景,只默默向后退到一边。 秦慎眼睛掩藏在镜面后头,看不大清,声音因为一天的奔波变得沙哑,此刻却是冷漠又渗人:“表哥是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怎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2 秦慎在公司逗留半日,处理已经堆积多日的生意,方才解决完一应事务,匆匆赶回来便瞧见他这继母被人口出不逊。再看那女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叫他心中火气愈旺。 那男人口中呼痛,已是后悔在秦家的地界乱说话。他另只手勉强抬起,重重地甩向自己的脸,忙不迭地道歉:“我的错我的错,秦少爷见谅。” 身量高大的男人并不理,只是抬头望向她。 猥琐男人明了,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慌忙望向季清荣,恳求她原谅:“秦太太,都是我的错,怪我嘴贱,说这些难听的话,合该不要这张嘴。求秦太太原谅我。” 季清荣微微侧过身去,脸上寒霜尚未褪去,摆明了不想理他。 秦慎心气略缓:虽是懦弱,却有几分性子。 那人感受到手上力道愈重,怕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慌张唤她,嘴里念叨着知错了。 按季清荣的性子,向来是睚眦必报,这么点惩罚便想叫她原谅,那是必不可能。奈何王妈已然悄摸站到了她身侧,她无法,只得垂眼点头。 秦慎撒手将他甩向一边,接过手下递来的手帕轻擦手指,半分眼神不分给他,只吩咐道:“往后不许他二人来秦家。” 那男人身侧的同伴早已吓傻,听到这话也是骇得够呛,两人灰溜溜地跟在打手身后,逐渐不见了身影。 这一出闹的动静不小,那些个男人女人皆是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秦慎微微一笑:“一点小事情,诸位吃好喝好。” 秦老爷的葬礼上闹事,显见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但瞧秦家少爷为他继母撑腰的模样,恐怕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归来就要将她赶出秦家。 解决完这事儿,秦慎皱着眉头,语气加重:“烦你同我过来。” 他这个“烦”字说得可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季清荣平白瑟缩了下,壮了壮胆子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底是寡母继子,秦慎许是想着避嫌,并未离人群太远,只将她带到了个小阳台。 男人面向她,肩膀宽得挡住了他身后的景色。她听见他的声音:“你是秦家太太,何必如此委曲求全,不该忍时便不要忍。” 他其实要说得再狠一些,他素来厌烦这样小家子气的女人,只是因着身份到底收敛了几分。 季清荣心里想:奈何你家有个重规矩的老佣人,时时刻刻盯着我,叫我有脾气发不得。 她垂下眼,掩去真实想法,浓密的羽扇在秀气的脸上打出阴影,更显弱势。 “我知晓了……” 女人可怜巴巴的,方才丧夫,便叫他教训得抬不起头来。且他的继母今年才二十叁,比他还要小上五岁。秦慎心中愈加厌烦,又觉不该同她多话。 秦慎面色冷硬:“你先回去吧。” 季清荣顺杆子往下,低低应了一声:“好,我回去了。” 她越过他,微风扫过,传来一股橘子香气。与市面上普通的的香水并不同,是一种清新的气味,却并不重。秦慎发觉自己鼻间仿佛堵住了一般,那香味萦绕在他身边,经久不散。 鬼使神差地,他转头追随那女人的背影,只见挽鬓女子身姿摇曳,虽是一身暗沉旗袍,却也穿得风情万种。 秦慎别过眼去:这女人,葬礼上仍爱美地要喷香水。 一旁有宾客来询问他秦家的丝绸生意,秦慎眼波淡淡,面色如常地攀谈起来。 行至休息间,王妈不知从哪块儿冒出来,在她耳侧嘀咕:“太太啊,您就不能大度点吗?我们秦家的大事,哪能闹得这样不好看。” 季清荣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不善地回她:“我觉得我够大度了!放在平时,早把那泼皮的嘴撕烂了!” 王妈想起这小祖宗的日常做派,实在不好继续惹她,便转了话题,亲切问她:“累一天了,可饿了?嬷嬷去给你蒸个红糖年糕。” 她一摸肚子,确实有些空瘪,除了晨时那餐素面,还未曾吃过什么。她点点头,由老佣人忙去。 季清荣旁的本事不会,却最能够收买人心。她在秦家的叁年,不说秦英华对她毫无防备,只说秦公馆的这些仆人,对她的喜爱可见一斑。 只因她会来事儿。秦英华惯常不在家中,年轻的主母心情好了,便常常弄些小玩意逗他们开心。几个老佣人同孤寡老人别无二致,家里骤然来了个年岁同他们孙女一般大的女主人,一开头只觉奇怪,但慢慢适应下来,也觉得这常年不见人影的秦公馆变得鲜活起来。 季清荣一人独自坐着,想到方才秦慎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大致的方向。她这个便宜得来的继子,瞧起来极为看不惯她这样“传统顺从”的女人,又不得不说服自己对她保持尊敬。她只需保持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说不得往后改嫁也容易些。 是的,季清荣打算改嫁,若还是个富商,便更好了。她向来不是个贞洁烈女,秦英华虽然保养得当,身上尚且有年轻时的英俊模样,但到底比她大了二十七岁。从前她乖乖留在秦公馆,不过是因为秦家的确有钱,秦英华也舍得给她花钱。但此时秦英华死了,他年轻力壮的儿子回到家中,想来她也不可能从秦家捞到什么好处。往后秦慎娶了妻,她被赶出去也是迟早的事。 现下扮柔弱降低秦慎的戒心,往后跑路是再方便不过了。 她这头喜滋滋地遥想往后的快活日子,那头秦慎却头疼不已。他甚少与女人打交道,更何况是他继母这样动不动就落泪的小女子。 想到那女人骂不还口,瞧着自己的眼里还带着惧怕的懦弱模样,秦慎心道,往后自己也应当少回些公馆,以免旁人看了她的哀戚神色,传出他这个继子欺负继母的闲话。 3 秦英华一生都在追求他的新思想,不若也不会在众口铄金的情况下坚持娶了季清荣。他人已身死,生前所立遗嘱中也说明直接火化尸体,不必土葬。 然而自老家那头来吊唁的有一位叁奶奶,坚持即便不土葬亦要守灵七天。旁人敢说一个不字,当即敲着自己的拐杖怒斥对方“不孝子孙”。 这位叁奶奶看季清荣不顺眼许久,还是因着两年前她同秦英华成婚未回老家拜见她。就是这点小龃龉,她立时安排了年轻的寡妇守灵。 秦慎皱着眉,对这安排不大赞同。他秦家几多人,况且父亲生前就对这样的陋习弃如撇履,这时候又冷得很,夜里更深露重,何必要一个女人来守灵。 叁奶奶却道:“季氏嫁给阿华不过两年,若此时连灵都不愿守,恐传扬出去有损声名啊。” 季清荣暗道:干脆我把你的灵一块守了得了。 但碍于秦慎在场,她也只得顺从了。男人见她已经同意,便接话:“上半夜守一会儿就好,白日里还要她看着。” 男人神色淡淡,语气不容置喙。叁奶奶见状,也不得不答应。她眉梢吊着得意,早知道这小蹄子不好办,但既然守灵了,也没有叫她守一半便回去的道理。 夜里,码头那边有消息传来,道华通公司有货物被扣下,还得秦慎前去处理。他前脚刚走,叁奶奶后脚便进了灵堂,坐在一旁的檀香木椅上,握着个拐杖对她指来指去:“你这腰怎么塌了下去,怎么,跪也要显现出你的身姿么?” 季清荣咬咬牙,只得重新直起腰。 她不理会她,老太婆便更加聒噪:“我的阿华,才五十岁,便被狐狸精克得早早离世。” 头一年,季清荣没名没分地跟着秦英华,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狐狸精这个词对她作用还真是不大。她连眼皮也没掀开,只是垂眼念着往生咒。 这女子背脊挺直,一根簪子将墨发挽成了鬓,她额头有细碎发丝垂下,遮住小半张脸。虽是如此,却在夜色中朦朦胧胧,将原本便清丽的五官勾勒得更加出尘。 叁奶奶沉下脸,见不得她这般舒坦,竟一拐杖打到了她的背上,怒斥:“念经还想着勾引人!日里便累得慎儿赶出同族兄弟!淫妇!” 这一下用足了手劲儿,季清荣头脑发麻,向地上倒去,背上一片火辣辣得疼,想来是青紫了。 过了会儿,她仍旧没有起来,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叁奶奶有些惊疑,莫不是真将她打出了什么事儿,她下手虽重,但也不至于此。 她站起身,想着去看一看,忧心这小蹄子莫不是当真弱不禁风,可别打坏了才是。哪知季清荣忽然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口中凄厉地喊了一声“夫君”! 叁奶奶心里一跳,面色发白,竟然被骇得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只见方才被打倒在地的女人鬓发微乱,一截黑发散落在身后,她伸出如同脆藕一般的雪臂,如同在空中抚摸着什么。 老太婆定睛望去,发现她前头正是火盆后的牌位,在黑夜中正对着他二人,骤然一看,竟有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她向来就瞧不起的季氏眼角落下两滴清泪,口中喃喃:“夫君,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么?” 她眼中空洞,全然不似做戏的模样。叁奶奶骇得连拐杖都来不及捡,当下便连滚带爬出灵堂外。她方才还在苛待人家的遗孀,现下亡魂回来,第一个要找的不正是她老太婆吗?! 待她当真已经走远 ,季清荣这才慢慢起身,坐在了蒲团上。方才那老太婆实实在在下了狠手,她初时确实起不来,但见她那般得意,这才想着要吓一吓她。 她臂膀轻轻一动,还未触碰到伤处,只觉疼得几乎要耳鸣。季清荣捏着拳,打定主意这事儿不会只吓一吓她便算了。 只是入夜许久,季清荣今日实在太过疲倦,竟顾不得她背上伤处,径直缩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秦慎此时正坐在车后座上闭眼假寐,前头司机问他去哪,他思索一番,答灵堂。 他幼时在老家待过很长时间,自然知晓叁奶奶这个人品行算不得甚好的长辈,只是她毕竟在族里乡亲中辈分最大,以往又与他已故的祖母交往颇深,实在不可怠慢。 念及遇事只会哭的继母,秦慎揉了揉眉心,吩咐:“开快点。” 待他好容易赶到灵堂,却见季清荣正趴在蒲团上,听了声响连动都不带动,睡得正是香甜。而叁奶奶早已不见了身影,只留那根拐杖躺在地上。 秦慎叹出一口气,想自己的确多心了,对季清荣的好感又是降了几分。 他随意一撇,却见她虽在梦中,羽睫却是湿润,一张小脸惨白,秀眉半蹙,显见是睡得不太安稳。秦慎默了半晌,想她应当是想念秦英华了。 他转身走出去,到门口时,身形顿了顿:“叫王妈来带她回去。” 手下低低应了一声,跟在他后头,一前一后出了灵堂。 季清荣缓缓睁眼,撑起半麻的脊背,想按照秦慎的意思应是用不着她守灵了。 方才秦慎回来,前头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时,她便醒了。只是背上伤处实在太疼,没使得她在第一时间便坐起来重新跪着念经,否则定要在秦慎提及那老太婆时狠狠告一状。 待王妈寻来时少不得大呼小叫一番,那老家来的叁奶奶惯是瞧不起他们这些佣人,待瞧了季清荣的伤患后更是气愤:“这老太太好狠毒的心!” 季清荣疼得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这时候还不忘放狠话:“我定然要让她还回来!” 王妈心疼极了:“太太,你莫动了,明日告诉大少爷吧,叫他去教训那老妪!” 季清荣摇摇头,闷闷地说:“不必了。” 王妈要劝,却被她止住,她还当这个年轻太太只想着家和万事兴了呢。哪知道季清荣心里暗暗想着这伤处必然要在无意间透露,否则以那老太婆的抵赖功力,明着去告状可没什么用。 4 第二日,秦家在沪市的大酒店请客吃席。虽是白事,但也请了上下整整叁层楼的人。季清荣站在秦慎身边,不似他的继母,反倒像是他的小媳妇儿。 来往有人侧目,心里还暗叹这二人看上去实在相配。 秦慎显然是想到了,叫了秦平在两人中间。 季清荣再一次扶了扶腰,她原是想要秦慎开口问她是否不适,哪知他紧皱眉头,面上带了一丝不虞:“你累了便去歇着吧。” 季清荣傻眼了,她确确实实是累的,只是迎宾不算小事,她还想在秦家多混一段时日,总不能连丈夫的丧事都躲懒吧。 秦慎撇开眼,一丝余光也未分给她:“你去吧,无妨。” 她这才勉强去了楼上。 待到午饭开席时季清荣还未出现,他们这才发觉她不见了。秦慎皱着眉,唤了几人去寻他,自己提前开了饭,又过了些许时间,他虽然觉得麻烦,但又怕头次她被骚扰的情况再次发生,只得自个儿起身去寻她。 好巧不巧,他从二楼包厢外路过时,正看见他原本应该出现在首席的继母正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门外,不知在听些什么,甚是入迷。 秦慎走到她身边,正要开口说话,一道尖利的声响便传入耳朵。 “那个小娼妇!” 说话的正是叁奶奶,她昨夜被吓得不轻,今日同老家乡亲在一起,自然要好好骂骂季清荣了。 “看她走路恨不得将那屁股扭上天去,一日不勾着男人就难过了!我看要把她卖到妓院舞厅里去,叫她被千人枕万人睡便合她心意了!” 旁边有附和的声音,显见是都看不惯她的。 秦慎低头看那女人的神色,只见她微垂着眼,仿若毫无表情一般,只是唇瓣却被气得颤抖,甚至未曾意识到他走到了身边。 又听里头的人说道:“可不是!昨日小叁子就被她勾引,被阿生好一通教训!这女人,真该被浸猪笼!” 秦慎再听不下去,他虽嫌弃这女人的萎缩胆怯,但自小受的教育从来都是尊重女人,哪见过一个女人被这样难听的话咒骂。他越过季清荣,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只是恰好完全遮住了瘦弱的她。 季清荣被笼罩在男人的身影里,她听见他说: “诸位远道而来参加亡父葬礼,阿生替父亲谢谢了。只是亡父尸骨未寒,诸位在此对秦家的夫人大放厥词是否不合道理?” 里头的人噤若寒蝉,唯余叁奶奶大着胆子回了句:“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只是话句家常,倒是阿生,偷听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说着连笑几声,继续道:“可是有人带坏了你啊。” 她将头往外伸,意有所指。 秦慎微微一笑,带着季清荣往后退了一步,关门前留下轻飘飘一句:“天高路远,诸位,吃完席早日归家吧。” 他跟前那女人低垂着头,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看似沉静,他却知道,方才他出来,将她吓得颤了下。 秦慎只觉心中烦闷,他起先抬起脚向一楼走去:“走吧,开饭了。” 季清荣望着他的背影,忽觉有些怪异。她早先只是因着背痛在房里睡了一觉,后来下楼时路过这老太婆的包厢,想着要给她下点什么让她吃些苦头,谁料她正好在说自己的坏话。 翻来覆去的“娼妇”、“荡妇”的老骂法,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正要推门进去吓吓她,谁知秦慎倒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她只相处短短一日,便知她这个继子面冷心热,便装作无知觉的模样继续听。 果不其然,秦慎出面恐吓了她们一番,面对她时眼里还带着怜悯,不似前几日的冷漠。 季清荣此时太需要这样的怜悯了,她思索一番,小跑两步追了上去,小声道:“我没有。” 秦慎转过头,看她两只眼睛雾蒙蒙的,显见又要落下泪来。他不知为何,只要想到这女人又要哭便浑身烦躁,只得撇开眼,应了一声:“嗯。” 季清荣咬咬唇,继续补充:“我没有勾引他,不是……娼妇。” 后头那二字仿若很难才说出口,秦慎的手指动了动,语气淡然:“不必解释,下去吃饭吧。” 他自然晓得,按照他那个爹的脾性,也不会真的找个不清白的舞女入家门。 碰上他,季清荣浑身的本事无处使,只得不甘心地跟在他后头走。 她心里思索秦慎信了几分,她此次的表演可谓毫无缺点,应当极其符合被欺负的豪门寡妇这个身份。 到了下午,王妈派人去买的药终是到了。只因公墓离市区极远,哪来的药房。 王妈要替她抹,季清荣却不让,这个嬷嬷下手没轻没重,上回替她掏耳朵都差没掏出血来。 上了年纪的保姆没事干,便伙同小丫头一道骂那老太婆,却不慎被路过的秦家少爷听了去。 “个老虔婆!下手忒重了!夫人的背青紫青紫的,看着好不可怜!那样细皮嫩肉,若是老爷在,想是要心疼坏了。” 小丫头点点头,齐心协力地骂老太婆只会作妖。 秦慎皱着眉,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他不过一中午没见着她,竟又被叁奶奶打了一顿? 他走到季清荣休息室外,正要敲门,房门却被风吹开一拳大的缝,目光所及,正好季清荣正撩起衣服抹药油。 他只瞥了一眼,便是满目的雪色。光滑雪白的背上布着一道不容忽视的青紫伤痕,显见是被什么摔打出来的。只是,除了那里,他还看见盈盈一握的腰上,看见腰上系着一条鸦青色的肚兜细带,看见她微微露出弧度的山峰…… 季清荣仿若感应到什么,她抬起头,只见门被风吹开一条小口。她抚了抚胸口,以为自己吓自己,起身去关紧了门。 秦慎站在走廊上,他眸色深沉,想起自己方才仓皇逃走的狼狈模样不由摇头。他长至二十八岁,并非从未与女人交流过,只是往常的,从没有人像季清荣一般。她柔弱,遇事动不动就要掉眼泪,却又坚强,被人打了这事儿都不吭声,宁愿自己抗下。 她的小家子气是因为舞女的经历,胆怯大抵是因为被欺负得太多了。商人的直觉叫他心中警铃大作,他怎会对这女人产生怜惜? 秦慎双手捏成了拳,到底是孤男寡女,往后定要离她远一些了。 5 隔日,叁奶奶便被秦慎送回了老家,连带着她在华通公司混吃混喝的孙子一路回去了。 走前叁奶奶大呼小叫:“阿生,我看着你长大,你便是这样对长辈的么?” 秦慎脸色淡然,只瞥了二人一眼:“父亲的丧事将毕,未免几日后顾不上叁奶奶,便先将您送回去。” 叁奶奶气得嘴角抽搐,却被心虚的孙子扯了一把,这才心有不甘地坐上了去车站的黄包车。 她的孙子在华通公司捞了不少油水,是被秦慎敲打过的,哪里再敢惹他。 季清荣将老太婆从秦家顺走的珠宝摆件全都偷了回来,还往她的干粮里放了巴豆。她从小到大都是家中的混世魔王,哪有被人打了不还回来的道理。 老太婆走了,秦慎又表了态,这下子谁还敢不长眼地惹她。季清荣快活极了,只是她已有叁日未曾见到秦慎。 说来也奇怪,葬礼举行了七日,除开前叁日,她日日都见不着他。有时秦慎明明就看见了她,却收回目光,远远便走开了。 她心里只觉莫名其妙,但她从前该有的现下仍然有,她便也不管他了。 只是王妈却日日送伤药过来,季清荣觉得奇怪,这药膏质地软滑,摸起来显然与前几日的不同。王妈道:“是管家拿过来的哩,也不知他怎么知晓了。” 季清荣更觉奇怪,秦平如今跟着秦慎后头,没有他的示意,一个管家哪敢轻易给主母送药。她心里明白了,她这个继子,做的却与面上表现得截然相反。 又过了一日,葬礼彻底结束,秦英华也在头七那一日下葬,秦家众人从公墓安置房搬回了秦公馆。 秦慎日日都歇在公司里,仿若华通离了他便会立时倒闭一般。季清荣喊他好几次归家吃饭,都被拒了,她索性也不喊了。本来她想与他打好关系便是为了多少能分一点秦家的财产,秦慎既然避嫌,她便遂了他的意,这样不更让他舒心。 是夜,秦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略微作痛的额头。秦英华留下的烂摊子不大不小,他已加班了好几日。 他抬头看了看石英钟,时针已指向了九,今日秦公馆无人来传话,想来她是放弃了。 念及季清荣前几日见到他时被回避的茫然神情,秦慎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只怪他自己。 秦平敲门进来,问道:“少爷,今日还在公司歇?” 管家比他父亲还要大上几岁,但近几日却都跟着他忙里忙外。秦慎摇摇头,他拿起大衣披上:“走吧,回家。” 沪市已经十一月份,正是转冷的天气,他们回到秦公馆已近十点钟。秦慎朝阔别七年之久的房间走去,未曾想开门便见到身穿单薄睡裙的季清荣在弹钢琴。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这儿的位置没错,的确是他的房间,但这里头已经完全变了样。从阳台延伸至玄关,是各种各样的盆栽花朵,在房间正中央是一架钢琴,与他读书时的旧钢琴不同,显见是新买的。 女人赤着脚,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双眸闭上,全身心都沉浸在琴声里。 他听得出,季清荣的琴艺不精。一首小调波兰舞曲被她弹错好几个音,然而她却不在意,错便错了,兀自继续。 想到此前父亲曾拍电报给他,问及是否介意改造他的房间,秦慎那时无所谓,只回了随意。不想秦英华竟是为了讨好娇妻,将儿子的房间改为了琴房。 他心中怅然,正要离开,却不慎碰到头边一株吊兰,发出一声闷响。 秦慎一只手捂着头,脑袋嗡嗡地响,这一下撞得不轻。 季清荣吓了一跳,慌忙跳下琴凳,跑到他身前两叁步的地方,问:“你怎么样?” 秦慎答得轻描淡写:“无妨。” 她忙解释:“我不知你会来这儿,早知便将这吊兰拿掉了。” 秦慎抬起眼,与她对视:“我以前住这里。” 季清荣更加无措:“那,那我明日把这些都拿出去?” 他失笑:“想来管家已经收好了新房间,只是我自己走错了罢了。” “我那里还有些消肿膏,我去拿来给你。”不等秦慎反应,她风一般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蹬蹬”的脚步声。 不过片刻,她又风风火火地回来,把他前几日着人去给她买的药又送回了他手上。 秦慎手上拿着,想到前几日从门缝中瞥到的春光,有些犹豫。 季清荣眼睛亮晶晶的:“你嫌弃么?不脏的!” 她没了葬礼上苦闷的垂泪模样,多了些生机与灵动,这让他下意识回答:“没有。” 她笑了笑:“那便好,你刚回来,我去给你做碗面。” 秦慎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喊停了她。季清荣以为他不愿吃,哪知男人只是道:“穿上拖鞋。” 他又加上一句:“季女士。” 这给了他掩护,仿若只是继母子间简单的关心。 这屋内铺着地毯倒不冷,她要去厨房却全是地砖了。她微微一笑,点点头应了。 季清荣的性子,除非有求于人,否则绝不轻易下厨。好容易逮到秦慎归家,她决意定要同他聊一聊遗产分配的事。 老爷子去得突然,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的,她手上也没有华通公司的股份,只有从前秦英华给她的两套房子。说是给她,实则有前言不许变卖,在她手里如同废铁。这回即使拿不到旁的钱财,最少也要把那两套房产卖掉。 下一碗面不过十几分钟,季清荣特意摊了两个荷包蛋,这还是她此前家中破产时练就的绝活。 她端到秦慎面前:“吃吧,小心烫。” 一时间,餐厅里只余男人的吃面声。她撑着下巴,看她的年轻继子。 男人眼窝深,眉毛浓而锋利,一双深色的眼眸极其锐利,平日里有眼镜遮挡,倒还能看出几分温和。但因为吃面时有雾气,他将金边眼镜放在桌沿,更显得面庞冷漠。他与他父亲秦英华肖似,秦家人,长得倒是一等一的好。 他的吃相斯文,但想来也是饿了,没过一会儿便吃完了。 秦慎知她打量自己许久,待擦干净嘴角,他重新戴上眼镜,道:“你有事情找我?” 6 季清荣柔柔一笑:“是这样的,从前你父亲还在时,曾给予我两套房产,我放在手中没有用,找你来想着将房子过户回去。我晓得如今华通是要用钱的时候……” 她端的是以退为进,她在秦慎面前的形象乃是柔弱无知的富家太太,怎么会贪图他家的钱财。而秦慎坐拥偌大的华通公司,怎会将那点小肉沫放在眼里。 果然,男人只是掀开眼皮看了看她,随即便摇了摇头:“既是父亲给你的,你便收着就好。” 季清荣一副惶恐的模样,摆着手正要开口,秦慎却截了她的话头,道:“你不说我也要提,父亲遗嘱里没有你,但你身为配偶,也应当有遗产的继承权利。前日同公司股东商量,决意拿出百分之五给你。”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她心里呯呯直跳,指甲掐着手心,仍然推辞:“我不要,我一个女人家整日都在公馆里,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秦慎肃着一张脸,道:“正是如此,你更应该多出门走走,多交际。听闻你从前是圣约翰大学艺术系的学生,怎么成家之后变得如此……懦弱?” 他原是要说愚昧的,只想到她的性子,不好说太重。 季清荣面上讷讷应是,心里快活极了。她原本还打算继续提一提变卖房子的事,现下有了华通公司的股份,月月都有分红,那两处房产算什么。 秦慎手上拿着碗将要起身:“没有事我先回了。” 她忙从他手中夺过,指尖轻抚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阵酥麻。她很贴心地说:“你去睡吧,我来就好。” 他有些恍惚,正要转身上楼,冷不防又被叫住。女人眼里充满感激,小心翼翼地试探:“明天,回家吃饭么?” 秦慎不自觉咬了咬牙,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轻轻“嗯”了一声。待他反应过来,季清荣早已欢快地洗碗去了。 他攥着手,放轻脚步上楼。 这些天秦慎日日都归家吃晚饭,这对继母子在饭桌上无甚交流,但看上去却母慈子孝。秦家佣人感叹秦老爷死后夫人安分了不少,同少爷之间倒是没有旁的重组家庭的龃龉。 实际上季清荣在装乖卖巧,她刚得了好处,哪能这么快就露出原形,好歹也要等钱真的落到她手上。秦慎呢,如今没了初时的刻板印象,但也时时刻刻记得要避嫌的事,每每看她只是飘忽一眼,毕竟要尊重继母。 近来天冷,光是丝绸已然不足,这一日,秦慎便约了北方的皮货老板谈生意。那老板一身貂毛大衣,胡子浓密,生意谈成后硬拉着他要请客吃饭。秦慎无法,只得唤人去秦公馆传话不回去吃了。 他未曾喝过许多酒,身边保镖虽替他挡了不少,但也迫于皮货老板的热情饮下几杯。酒过叁巡,皮货老板终于被放倒,秦慎吩咐了人将他送去酒店,这才强撑着身体坐上车回家。 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他原以为季清荣早已睡了,却不料大厅里留一盏小灯,收音机里放着曲子,那个女人倚靠在沙发上,白净的脸蛋陷进柔软的毯子里,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站在门口看她,后背被寒风吹得冰凉,胸膛却是火热。他知晓她在讨好他,因为不自在的寄人篱下。 他唤:“秦叔。” 然而今夜他让秦平先回来,他们早就在后头的花园洋楼里歇下了。 秦慎步伐沉重,他想先去唤醒她,不料走到跟前,却被地上的抱枕绊了个踉跄,倒在她身侧。 他捶了两下额头,努力清醒一些,歪头去看季清荣。 他同她见面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她总这样蹙着眉头,好似心有许多忧愁,就连此时睡着了也一样。 他伸手,在空中顿了顿,继而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季女士?” 她没醒。 肩上的毛毯滑落,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橘子香气。秦慎轻嗅,记起是那日自己教训她时闻到的。他有些无奈,连睡觉也不忘喷香水么? 他脑子有些混沌,酒精慢慢开始起了作用,他竟然伸手推了季清荣一把,硬生生将她推醒。 季清荣被推向一边,脑袋磕向沙发扶手,所幸不痛。她捂着头睁开眼,望见双手敞开闭目养神的秦慎,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这个继子,不是向来最重规矩么?她从未见过他脱下西装身着常服的时候,就连领带也从未松过。他此时却解下了两粒纽扣,露出颈脖与锁骨,且双手敞开的肆意模样,绝不是他平时会做的。 他喝醉了,季清荣确定。 她大着胆子推了他两下,见男人不醒,终于松了口气。 今夜她原是要早睡的,只时刻记得自己的温柔继母身份,这才熬到此时等他回来。她一向是会做表面功夫的,就如她要让秦慎信了自己爱哭,便日日对着镜子苦练。今夜他要晚归,她便等他回来。 此时他既醉了,季清荣也没功夫再哄着他,正要起身上楼,却到底良心发现,将自己身上的小毛毯盖在他身上。 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只被盖到一半的滑稽模样,她忍俊不禁。正是此时,秦慎忽然开口:“笑什么?” 季清荣哽了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只得道:“以为你喝醉了。” 他回答:“没有醉。” 没有听到她的应声,他再次重复:“我没有醉。” 季清荣只得道:“你没醉。” 念起她已在家中安安分分待了一个月,今日好友打来电话要她明日出去约会,便趁着机会提出来:“明日我想出去逛逛,可以吗?” 喝醉的秦慎迷迷糊糊,只是答道:“好。” 其实他清醒着也不一定拒绝,这是她的事,他不会管太多。 季清荣却有些怵正正经经的秦慎,他的冷脸太过吓人,否则也不会费那么多心思在讨好他上。 她接下话茬:“那我先谢谢你了。” 秦慎总觉得这话不太对,但眼前的女人已经风一般飘上了楼,他紧了紧身上的毛毯,闭上眼睡了过去。 7 次日,季清荣在房里磨蹭至九点才出门。往日为了维持她贤妻良母的形象,她日日都起早陪同秦慎吃早餐。但今日不同,昨日趁其醉酒得了同意,她生怕秦慎反悔,这才慢慢吞吞。 哪知才走到楼梯上,便瞅见高大的男人正坐在餐桌前喝粥。 她稳了稳心神,扬起笑容同他打招呼:“大少爷,早。” 秦慎此前虽让她直呼其名,但她到底觉得奇怪,便仍然唤他大少爷,他见此也不再多说。 他点点头,言简意赅:“早,季女士。” 他的余光早瞧见了她,只因她今日的不同。叁月以来,季清荣在他面前惯常是愁苦面容,今日却如沐春风,显然心情极佳。且她今日一身鸦青色旗袍,不似从前那般阴沉,虽是沉重的颜色,却也显得人灵动了几分。 王妈见她往外走,不由问道:“太太,你要出去啊?” 季清荣心里一紧,厌她多嘴,但仍是转过身来,道:“对呀,我同何韵约好了的,今日出门逛逛。” 她目光转向秦慎:“昨日我同大少爷说了的。” 男人一顿,他喝完酒向来不记事,今日晨起发觉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有些惊讶。她说问了自己,莫不是昨夜醉了以后问的? 秦慎点点头:“没错。” 见此,王妈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她到底是别人家的仆人,不好对主母置喙。 待她出了门,秦慎不经意一般问道:“何韵是谁?” 王妈答道:“是太太的闺中密友,从前就同太太十分要好哩。” “也是舞女?”秦慎皱皱眉。 “怎么会!”王妈怪异地看他,“何小姐是何家的二小姐,同太太是自小就认得的。” 他只知她是舞女,但曾经在圣约翰大学进修过,他还以为是父亲将她硬塞进去的。如今看来,她倒像是家道中落? 有心往下问,但到底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继续吃粥,待到了办公室才叫人去调季清荣的资料来看。 季清荣憋了叁个月,甫一出门,便觉身心舒畅。她同何韵约在了百货大楼,两个姑娘一见面,便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何韵握着她的手,紧张地问:“荣儿,怎么瘦了,秦家人未曾欺负你吧。” 季清荣摇摇头,点点她的额头:“你怎么想的,我也是旁人能欺负的?” “是了是了,季小姐谁敢动啊!”何韵同她闹作一团,望着眼前的密友,心中感慨。 季清荣原本家中殷实,二人更是从小便相识,只是她父母投资失败,接受不了负债的事实,双双跳楼自杀,只留下她一人。 她们这些千金大小姐,没了父母,便没了最大的依仗。季清荣初时什么也不会,不得已从学校退学,打零工去还贷款。然而凭借她一人,实在是杯水车薪,何韵那时有心想帮她,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直到几月后,才知她被足以当她父亲的秦老爷包养。 如今秦英华死了,她虽做了寡妇,但到底是解脱了。 何韵转移话题:“今日怎么安排?去哪儿玩,还是百乐门?” 季清荣见她眼巴巴的模样,晓得她有日子没去,估摸着对那里的情郎想念得紧,便噗嗤一笑:“那便陪你去吧。” 何韵耳畔微红,有些恼羞成怒:“我不过是想着习惯去那儿罢了。” 季清荣捂嘴调笑一番,这才放过。 百乐门傍晚才开门,两人自后门进去,轻车熟路地奔向贵宾厅。何韵不好意思开口,季清荣便替她问道:“月公子呢?怎么不见他?” 服务生老老实实回答:“月公子在楼下,被人点走了。” 何韵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她自从一年前认识月岸以来,月月的零花钱都贡献在了这男人身上,如今不过叁月不来,他便转头有了新欢,怎能不气。 季清荣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对着服务生沉下脸:“何小姐包了月岸一年,怎么百乐门如今没规矩了?竟叫有主的乐郎去陪他人?” 服务生为难地答道:“那客人太难缠了些,点名就要月公子,否则便要砸了这儿,刘经理也没法子,只得叫他去了。” 何韵瞪着眼,气势汹汹地往楼下冲:“真是不讲规矩,本小姐包的人也敢抢!” 季清荣傻眼了,她同何韵数次来这里寻欢作乐,不过是因为百乐门是她的老东家,来此方便隐蔽。现下她冲下去,不就是告诉了众人何家的小姐在百乐门里找男人么! 季清荣管不了许多,只得跟着追了上去。还未碰到她的衣袖,便见往常窝在月岸怀里柔柔撒娇的何韵踹开包厢的房门,怒吼一声:“月岸,你好大的胆子,本小姐不过叁月没来,便敢找下家了!” 她跟在后头,还未站稳,见到里边的人,心里便暗道一声不好。 原因无他,那坐在最中间面容冷漠的男人,正是她的继子秦慎。 他显然也未料到在这里见到她,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周身似乎更冷了些:“你怎么在这儿?” 何韵还懵着,以为这素不相识的男人是在问自己,正要大骂,不料季清荣站上前来,语气甚是老实:“大少爷。” 她这才想起,叁月前参加秦英华的葬礼,曾远远见过这位一面。 她这下子晓得自己闯了祸,带着他新寡的继母来舞厅玩,岂不等于给尸骨未寒的秦老爷戴绿帽子么! 何韵瑟缩着想解释,不料季清荣站到她身前,道:“来找从前的友人……” 她停顿几分,终于想到借口:“月岸欠了我钱,来找他讨钱。” 秦慎自然晓得那弹琴的乐人是与何韵有关系,只是继母来这等场所,实在有些挑战他的认知。 他语气冷硬:“你身份尴尬,还是不要来这儿为好。” 季清荣赔着笑,点头应是:“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她拉着何韵:“我们便先走了?” 秦慎摩痧着自己的手心,沉着声道:“我待会便谈好了,与我一道回去。” 季清荣还未与好友玩尽兴,只是他这样说了,她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8 两人又回了包厢,趴在栏杆上看大厅里跳交际舞的男男女女。 何韵靠在那儿,想到方才面带冷意的男人,以及他方才对季清荣的态度,不由说道:“荣儿,我瞧秦家大少爷怎么仿佛对你不一般?” 她撇撇嘴:“当然不一般,他应该很瞧不起我。” 何韵却摇头:“你见过哪个继子要管做母亲的干什么事?” 季清荣不以为意:“怕我败坏他们秦家的名声罢了。” 她打住这个话题,实在不想谈那尊大神,道:“我们回去喝点儿?” 何韵点点头,她叁月未曾出来,现下倒是可以好好玩了。 那酒是进口洋酒,两人从前喝得少,只喝了小半瓶便有些熏熏然。人醉了,话变更好说出口了。 “荣儿,我就是觉着秦慎对你不一般。” 季清荣仍不相信:“莫要瞎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待会月岸回来,好好管你自个儿的事吧!” 何韵脸发烫,嘟囔:“月岸回来我自然要好好惩罚他。” “你瞧瞧秦慎,对你颐指气使的,不似把你当继母,倒是像把你当自个儿的女人护着。” 季清荣抿在口中的酒还未咽下,险些被她惊得呛到,她推了推迷醉的姑娘:“我瞧你是真醉狠了。” 她虽是混世魔王,但也未曾混账到要惦记自己男人的儿子。 她叹一口气:“我现下却是担心他看不惯我,要将我赶出去。” 何韵比她还混账,径直道:“你若真担心,不如勾引他,届时秦家不又在你的手上了。” 她拿起一块橘子扒开,满脸不在乎。 季清荣吓了一跳:“你休胡说!我们可是母子!” 何韵哼声:“你们又不是亲的!再说近来沪圈里的荒唐事也不少见哪!你瞧那谁家……” 季清荣心里打鼓,脑中不自觉浮现秦慎倚在琴房门前看她弹琴的模样,竟然真有些意动,她心中吓了一跳,甩甩脑袋灌下一口酒。 怕何韵再口不择言说些什么,她连忙将话题引回月岸身上。 两人倚在一块调笑,忽而包厢门被推开,季清荣以为是秦慎,吓得连忙站起,哪知门口是个完全不认得的陌生男人。 她定了定神,问:“你找谁?” 那男人自来熟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红酒,面上带笑:“方才看到两位小姐在外头聊天,惊觉天人,这才冒昧上门打个招呼。” 应是方才两人在栏杆边被他瞧见了。 他这样子的季清荣见了太多,无非是要搭讪,当即拒绝:“我们自己玩就好,这位先生,请你出去。” 那人仍旧嬉皮笑脸,自顾自坐下:“咱们叁个一块玩才有意思嘛。” 他俯身要去拉何韵:“这位小姐怎么晕过去了,我来叫醒她!” 他眼里闪着恶意的光,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季清荣皱着眉,拿起手边杂志向他拍去,面上带了几分冷意:“先生,我们的保镖就在楼下,你自重。” 那男人却不怕,他当泼皮无赖当惯了,常常在百乐门骚扰这些出来寻欢作乐的富家千金,她们自恃身份高贵,最少也都让他过了手瘾。 他转而面向季清荣,揽着她的肩膀:“小姐,别这么见外,若是叫你家里人晓得了,那可就丢人了……” 话还未说完,那男人便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迫从她身边离开。 季清荣心里微微安定,以为是秦慎来接她,不想转头看去,抓着那男人的却是他的打手,而他自己正抱臂依靠在门边,面色冷然。 再看他的眼睛,她似乎从中看出了嘲讽。 季清荣这会儿还有空在心里反驳何韵的话:居然说他对自己不一般,这分明便是瞧不起! 秦慎轻描淡写扫了那男人一眼:“扔出去。” 打手把他如同拎小鸡崽一样拎出去,留下叁人。 他暼一眼昏睡不醒的何韵,沉声:“季女士,难道要我时刻提醒你,你现下是什么身份么?” 季清荣咽了咽口水,拿出小白花的看家本领:“我们只是浅浅喝了几杯,那人边闯了进来,只怪我没有叫保镖一起上来……” 她低垂着眼,似要立刻哭出来的模样。然而这招对于秦慎已然没用,他摆了摆手:“同我回去。” 他转身要走,季清荣连忙叫住他:“能否将阿韵送回去?” 他眉头皱了皱,微不可见地点头。 叁人坐在车子后排,倒也并不显得拥挤,概因季清荣和何韵抱作一团,留给他将近两人座的位置。 此时已然夜幕降临,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显得愈发阴沉。 季清荣出门披了件白色貂皮大衣,腿上却是没有挡风的衣服,她又素来怕冷,忍不住瑟瑟地抖起来。 秦慎注意到,想她出门时那般雀跃,如今却是狼狈不已,心里虽然气她去风月场所喝酒,但又有些不忍,脱了身上的大衣放在手边:“夜里凉,你们披上吧。” 季清荣也不同他客气,将衣服盖在她和何韵的身上,转头白着一张小脸,露出虚弱的笑:“谢谢大少爷。” 两人沉静一番,秦慎又开口道:“有些话我一个继子对你说,有些不合适。但念及你今日所作所为,却不能不说。你身为新丧的寡妇,出入风月场所,有损清誉,这是其一。其二,方才那男人纠缠于你,你不反抗不叫人,是否不妥?” 季清荣算是明白了,她这个继子,虽是留洋七年,却仍是实打实的古板。她原想多少要在他面前装些时日,现下确实忍不了了,道:“何为不妥?那个男人不是我叫他来纠缠我,我不反抗不叫,是因为我还未行动你便闯了进来。若论不妥,你同那男人一样,入室不敲门才是真不妥!” 秦慎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她又道:“我一个新丧的寡妇,确实不该出去,往后便在你秦家待到死好了!” 说完,她甚有骨气地将他的大衣扔回去,恰逢到了秦公馆门口,季清荣扶着何韵下车,冷冷道:“今夜阿韵醉了,还要叨扰你,在你家借住一夜。” 秦慎望着她吃力的背影,思索一番自己方才的话,也觉不大妥当,想来定是惹她不快,才让她这样柔弱的性子爆发出来。但此时已没了补救的机会,只得跟着下车。 9 夜还不算深,王妈敲了门进来,手上端着两碗汤水,道:“太太,我来送两碗醒酒汤。” 季清荣撑着下巴,随意道:“你放那里便是。” 她心中火气未消,自己原本便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秦英华死后,几乎日日都在受委屈,还要在秦慎面前装什么劳什子单纯继母,今夜这一出也好,自己绝不会再在他面前摆好脸色了! 王妈扶何韵起来喝下,端着另一碗到她身边,苦口婆心道:“太太,听司机说你方才同大少爷争吵,现下大少爷管家,你就算为了自己的以后,也不能惹他不快啊!” 论起来,王妈是秦慎离开后才来的秦公馆,对季清荣自然比对他亲厚。 季清荣皱着眉头,轻哼一声:“他要赶我走就赶走好了,我不怕!他爹死了才叁个月就赶继母出门,干脆让沪市人戳死他的脊梁骨好了!” 说罢,她想到秦慎狼狈躲避民众唾沫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王妈摇摇头,对这年轻的太太毫无办法,只得到:“太太去舞会本就不大好,从前偷着去没叫人发现,如今撞到了少爷眼皮子底下,自然叫他生气。且听说有狂徒轻薄于太太……” “停!”季清荣打断她的话,摆摆手,“我就是舞厅出身,你又不是不晓得,再说哪条规定写了男子去得舞厅女子去不得了!我今日去了,明日也去,后日还要去!” 说罢,她觑了觑王妈的脸色,晓得她往常这个时候已然睡下了,便推着她出门:“嬷嬷,赶紧去睡吧,瞧你,都憔悴了许多。” 她看着王妈下楼,正要回房,却忽然听得继子沉厚的声音。 “秦叔,合同既然还未拟定,便更改下。” 书房离她的房间不远,开了一小小缝,透出微黄的光来。 季清荣心里好奇,蹑手蹑脚地靠近,竖着耳朵仔细听。 “太太年轻,那些股东说得也有道理,叫她一个弱女子拿百分之五的股份,确实有些多了。”是秦平的声音。 秦慎摩痧着手掌,想到那女子在风中与他据理力争,倒没有半分柔弱的模样。 他揉着眉心,今日事情太多,在百乐门陪那皮货老板应酬,吸了半日的二手烟,而后又遇到那女人逛舞厅,实在疲累。 “先这样吧,余下的等我明日回公司说。” 季清荣磨着牙,险些要闯进去对他破口大骂。 好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秦慎!不过是去了次舞厅,便要反悔说好的股份!她忍着怒气回房,恨恨捶了几下枕头,想要怎么办才好。 她原本只想着要足以傍身的遗产便好,秦慎拿了股份引诱她,叫她升起希望,现下又要收回去,这绝不能! 季清荣眼睛滴溜溜地转,忽而暼到熟睡的何韵,想到她晚间说过的话,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如,就真的勾引了他好了! 秦慎不是守礼么?她偏要勾得他爱上自己,届时卷了钱财逃跑,叫他痛不欲生! 她向来混账事做多了,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且她对秦英华并无感情,勾引他的儿子算什么,那时羞愧的是秦慎自己! 她叉着腰想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自己的主意想得好,爬上床去对着何韵的脸亲了响亮的一口,开开心心地谢谢她。 次日,秦慎起得早,原以为季清荣昨日对他发了一通气,今日应当不会同他一道用早餐了。哪知身着素白旗袍的女人端坐在餐桌前,眉头微蹙,说不出的愁苦,身边是还未完全醒的何韵。 季清荣见了他,慌忙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大少爷。” 秦慎点点头,坐在她对面,见她虽上了妆,但仍能看出有些憔悴。想到昨夜,他有些不自然,问道:“没休息好?” 季清荣微微垂着眼,眼里蕴出眼泪,将落未落,咬着唇道:“我昨日喝了几杯,便醉得说了胡话……还请你原谅我。” 何韵惊呆了,她昨日还迷迷糊糊听见两人的争吵,今日便大清早被她从被窝里拉出来,看她描眉画脸,刚坐在餐桌前便是一顿表演。虽然她向来擅长演戏,但这一次的态度转变地也太快了。 秦慎静静地看她,他心里清楚她应当并非这样软弱的性子,从昨日就能看出来,她也有自己的主见。但他的父亲死了,她没了依仗,恐怕是觉得自己在秦家寄人篱下,这才不得不服软。 他的心软了几分,端起一碗粥,不在意道:“什么胡话,我不记得了。” 他原意是想告诉她自己不会将昨日的事放心里,哪知季清荣竟以为他在装傻,又是恨得牙痒痒,强颜欢笑地答:“那便好。” 她打起精神,站起身来用公筷为他夹了口咸菜,道:“我自来不会下厨,但腌东西是拿手的。今日起来找了出来,想着让你尝尝。” 她有心讨好,秦慎也未曾拒绝,夹了一口放进嘴里,淡淡说道:“味道很好,多谢。” 其实他自小在江浙长大,惯常吃甜,不习惯这样重油重盐的食物。但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不愿扫了她的兴。 何韵一边吃一边看他俩如同唱双簧一般,心里不由感慨:大家族确实要学会虚与委蛇。 这两个一个像狐狸一般试探,一个像狮子一般稳坐如钟,旁人哪学得来。 几人吃罢,季清荣见他穿上大衣要走,心里记挂着昨日听到的话,不由问道:“你要去公司了么?” 秦慎应了一声。 她双手握着,压下要阻止他去公司改股份的心,柔柔道:“待会送走阿韵,我今日便不出门了。” 她有意交代行程。 秦慎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听到她的话,思忖一番,语气里带了安慰:“你不必如此,若要出去逛便去好了,我昨日的话欠妥当,在此同你说一句抱歉。” 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只出去要记得带保镖,莫要让他们离太远。” 说罢,他没给季清荣反应的时间,推开门走了出去。 10 秦慎对她的态度,同情里带了丝怜惜,但要让他那样古板守礼的男人对她产生男女之情,恐怕是难上加难。 季清荣并不气馁,她对他轻声细语,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也有些效果,秦慎近来连午餐也会回来陪她一起用,虽然是安慰她不必太过战战兢兢。 这一日,秦慎忘了带一文件,原是打电话要叫家里女佣送来,季清荣听了自告奋勇:“我素来没什么事做,闷在家里也闲,我去送便好。” 王妈见她似乎想通,有心要讨好秦慎,便开开心心地送她出门,临行前还嘱咐:“太太,可莫要再与大少爷吵嘴了!” 季清荣嗯嗯啊啊地应了,她哪里会忤逆他,她现下是要勾引他! 她是头一次来华通公司,往常秦英华对她多有戒备,并不许她来。这地界极好,是在沪市中心,只看这地段便知秦家赚了许多。 季清荣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提着秦慎的公文包,慢慢悠悠走进了里头。 前台不识得她,哪能轻易放人进来,何况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那时商业间谍不少,年轻的小伙子当即便拦了她,警惕道:“你是哪位?来找谁?可有预约?” 只见这女人翘起嘴角柔柔一笑,面如春风:“我来找秦慎。” 小伙子被她笑得心里一酥,但涉及公司老板,仍是追问:“可有证明?”他又怕她当真认得,加上一句:“依据规矩办事,小姐不要怪罪。” 季清荣摇摇头:“不会,你去找秦平,叫他下来接我就是。” 小伙子半信半疑地打了通电话,过了几分钟,秦平当真下了一楼,将她带了上去。 季清荣一走,周遭便叽叽喳喳说起来。 一个姑娘道:“这是谁?竟然真认得老板,还让副总下来接她。” 另一个姑娘用手肘杵了杵她,捂嘴偷笑:“莫不是老板的未婚妻吧!这下你可要失恋了!” 那姑娘满脸通红:“我……我才没有!他们郎才女貌,我祝福他们!” 前台的小伙子听了她们的话,心里有些失落,打起精神道:“行了,工作去吧。” 秦慎手上握着钢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已听了季清荣要来的消息,眼睛不自觉地瞥向门口。 她怎会来?难道又是来讨好自己的么? 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季清荣不必如此,毕竟她到底长他一辈。思考间,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外头传来秦平的声音:“少爷,太太到了。” 因他这一声太太,外头八卦的姑娘们全然沸腾起来,误会季清荣是老板的太太,有的心碎了一地。 季清荣敲了两下门,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淡蓝色旗袍,模样款式与从前穿的并无二致,但蓝色显得人更清丽了不少。 秦慎站起身,请她坐下:“怎么是你来了?” 季清荣将文件包递给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未曾来过,趁此机会来转一转。” 男人松了一口气,想她到底是年轻,对公司好奇也是应当,隐去那点失落,道:“待会儿叫人带你逛逛。” 季清荣连连摇头,一副生怕麻烦他的样子:“不必了,方才上来时已经看过了。” 她怕他继续说,连忙道:“将近中午了,未免你回去麻烦,我将午餐一道带过来了。” 她眼里带着希冀,显然希望他现下便尝尝。秦慎确实有些饿了,他也不推辞,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打开保温盒。 季清荣攥着手,见他尝了一口,立刻便问:“如何?” 秦慎咽下嘴里又苦又酸的豆角,面不改色:“可以。” 他若料得不错,这怕是季清荣自个儿做的,她对那日发生的事仍心存不安,便想着自己做饭来道歉。 念起她那日说自己素来不会做饭,想来是头一回下厨,秦慎心里稍微平复了些。 季清荣眼睛亮了起来,道:“真的?我头一次做,可否尝一口?” 秦慎手虚虚拦了拦,垂眼继续吃了几口:“上午饿了,待会儿你自个儿回去吃吧。” 她有些不乐意,微微嘟起嘴,露出小女儿的神态,看上去很不高兴。 实则季清荣心里都要笑疯了,她是不会下厨,但她又不是傻子。她做完后只尝了一口便全然吐了出来,就等着报复秦慎呢! 秦慎想不到,生怕她还想尝,风卷残云一般吃掉一半,余下一半实在咽不下去,只得收起来交给秦平。 他灌了口水,稍微平复了下翻腾的胃。这几个菜又酸又辣又咸,将他讨厌的口味做到了极致,偏他又无法表现出来,只觉得胃里绞痛。 季清荣见他脸色不对,略有苍白之色,怕自己玩得太过火,连忙道:“你吃完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秦慎却叫住她,斟酌一番开口:“上次的事你不必心里歉疚,那时是我过分了。往后你还要在秦家生活,我们无需这样客气,你也无需讨好我。” 听了这话,她抿嘴微微一笑,整个人仿佛放松了一般,道:“你能原谅我就好。” 季清荣拎着食盒要走,忽而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朝他俏皮地说道:“王妈说今夜烧了你最爱的糖醋里脊,可一定要赶回来!” 她又加上:“秦慎。” 男人心里微动,这算是她头一次认真地唤他。她的声音本就软甜,他的名字从她微翘的唇中吐出来,使他有些意动。盖因以往她总是大少爷地叫,叫得他起鸡皮疙瘩。 他亦是一笑,道:“一定。” 这是季清荣头一回看他笑,往常这男人要么皱着眉,要么面无表情,这么看来,他似乎更心仪灵动的姑娘。 秦慎望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办公室。外头办公的小姑娘皆是尖叫,惊奇严肃的大老板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季清荣喜滋滋地回到秦公馆,只觉自己要朝着装嫩的小姑娘的方向走,正期待着晚上与秦慎同桌吃饭放大招,然而仅仅到了半下午,公司那边便传来消息,秦慎因为急性胃炎被送去了医院。 11 秦平驱车回家拿秦慎的一应物品,临走前被季清荣拦住,年轻的女主人显然有些担心:“秦慎他……怎么样?” 秦平安抚道:“太太,医生说是小毛病,不必担心。” 季清荣摇了摇头,眼底透着心虚:“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她又道:“把王妈也带去,公司事情忙,你还要处理,我们在那儿,若是他饿了渴了也能有人照应着。” 秦平想想的确如此,公司不能一下子没有主心骨,便将她二人一道带去了医院。 到那的时候秦慎还没醒,身量高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显得十分孱弱。秦平要回公司,王妈要去医院食堂给他煲汤,便只留了季清荣一人在病房。 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有些惴惴不安:刚刚瞧了秦慎的病历单,急性胃炎是由辛辣食物引起的,应当就是自己做的那顿午饭的缘故。 她有些愁,谁能料到秦慎这样脆弱! 正皱着眉苦想待会该怎样解释,秦慎便轻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他明显有些茫然,转头望见了含泪的季清荣,脑子一抽,思索着她怎么又哭了。 他无奈极了,慢慢说:“怎么又哭了?” 女人眼角带着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鼻头微红,哽咽道:“都怪我,做的什么饭食,竟害得你进了医院……” 秦慎揉了揉额角,想起下午在办公室久坐,正要起来接杯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此时也确实是胃部疼痛。念起中午那顿又苦又辣的盒饭,他淡淡道:“不怪你,我从前念书时便有了。” 季清荣捏着他的被子,显得可怜兮兮的:“那更要好好养着,以后我不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害你了。” 他自然也受不住她的二次黑暗料理了,便避开这个话题,道:“可有水?我有些渴了。” 她指着桌上的杯子,但迟迟不肯递给他,犹豫道:“医生叫现下不能喝水,须得等八个钟头以后。” 秦慎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只他实在口渴得厉害,嘴唇已经干得起皮,季清荣见了,便按铃唤来护士要了一袋棉签,又沾了水递到他面前,甚是体贴:“用这个润润嘴唇,不算喝下去。” 他道完谢正要接过,冷不防两人手指碰到一起。只因棉签太短,他的手又太大,接过的时候就如同覆在了她的白皙柔荑上,甚至传给了她热气。 季清荣如同触电一般松开,而秦慎也没拿住,那根小小的棉签便掉到了两人中间。他们都想着去捡起来,因为太急,这下子真的完全握在了一起。 这回是秦慎先松手,他手心的白嫩触感叫他心惊,近在咫尺的馨香也在诱惑他多握一回儿,他唾弃自己的心理,便一下子将那根棉签丢到了地上,脸色冷淡:“别弄了。” 季清荣以为他看出什么,心虚地说:“好……” 第一下算是她要勾引他,但第二次当真是意外,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握住了自己的手呢。 留在病房里也是徒增尴尬,她索性道:“我出去瞧瞧王妈给你煲的汤好了没有。” 完全没想到秦慎现下沾不得水。 秦慎也没阻拦,他此刻对自己的情感正怀疑着,没工夫管她去哪里。 这一夜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到了第二日清早,季清荣带着鸡汤过来,却穿着昨日的衣裳,他这才后知后觉:“你昨日没回去?” 季清荣垂着眼,显然冻得鼻塞了:“我怕有突发状况,便和王妈一起凑合了一夜。” 一旁的护士听了,跟着说:“秦太太,这里有陪护病床,你做什么非去护士站同我们挤,那儿又冷……” 这护士是新来的,也以为秦太太是秦慎的太太,只以为小夫妻闹矛盾,不肯睡一个房间。 季清荣却异常尴尬,低头道:“我们睡一个房间,不好……”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慎打断:“你出去吧。” 她惊讶地抬头,以为他在赶自己,委屈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眸色深沉,那话确实对着护士说的。 护士走后,他这才继续说:“一点小毛病,本就不用陪床。待会儿你就跟王妈回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走前去问医生是否感冒了,开些药回去吃。” 这人倒是安排得十分妥当,季清荣心里骂他自作主张,但面上装着一副脾气软的样子应了,又立刻给他盛了碗鸡汤:“趁热喝。” 趁他喝汤的功夫,她才软软地开口:“我方才已经叫王妈回去拿棉衣了,把你的也拿来。虽然你说自己是小毛病,但不能轻视,若是我回去了,便让王妈留在这儿,不然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秦慎上半辈子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在外生病时皆是靠自己硬扛下来,如今有个人这么念着自己倒也稀奇,便也不反驳她的话,柔声道:“你安排就好。” 因为生病,他没机会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头发柔顺地耷拉在额前,显得五官都柔和了几分,并没有平时的雷厉风行。季清荣原以为他的变化是因为头发,瞅了半天终于发现:“你怎么摘了眼镜?” 他平日里一直戴着的那副金边眼镜如今并不在他的脸上。 秦慎摸了摸鼻梁,果然是空的,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见她一副新奇的模样,便道:“不戴眼镜很奇怪吗?” 季清荣摇摇头,攥着手回答:“只是有些稀奇。” 其实不止是稀奇,这男人戴着眼镜时便是一副成熟克制的模样,没有戴眼镜便多了分肆意,眼睛沉得如墨一样,叫人不敢直视。 她又问:“你不戴眼镜看得清么?” 她甚至轻轻挥了挥手来试探。 秦慎被她逗到,心里笑她小孩子气,面上却不显,只是道:“看得清,只是当做装饰。” 季清荣了然,抿嘴笑了笑:“不戴眼镜让人有些怕你,当做装饰也好。” 秦慎挑了挑眉,想问她是否也怕自己,又觉这话太过暧昧,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12 季清荣在他面前应下要走,却并没有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她只回去了个把小时,便又让司机送自己回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辩解:“我夜里便和王妈回去,叫秦平来守夜。白日里怕你自己闷得慌。” 秦慎无法,只得应了。其实他忙着批文件,哪里会闷。 王妈想着法子给大少爷补身体,季清荣便捧着书坐在沙发上静静地陪他。大约过了个把小时,秦慎只觉清早喝的汤汤水水太多,此刻腹中微涨,有些想放水的欲望。 他暼了眼季清荣,见她垂眼看书看得入迷,更不好唤她。他便想自己起身拿盐水瓶,哪知刚一动她便迅速望过来,体贴问道:“怎么了?” 秦慎少有的窘迫,耳根虽红了,但仍镇定答道:“想去下洗手间。” 季清荣了然,放下书走过来,替他将盐水瓶从挂钩上取下来,站在他身边:“走吧。” 秦慎站起来,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她不想叫血回流,便只得努力抬起手,显得吃力极了。 他有些无奈,又晓得自己劝不动她,所幸就在房间里头,便由她去了。 一路上走得歪歪扭扭,她还一个不稳胸口撞到了他的臂膀,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秦慎手臂上酥酥麻麻的,他转开头不去想,勉强答道:“无碍。” 好不容易到了卫生间门口,季清荣还想跟着进去,却听见秦慎声音里带着些笑意:“你还想进去?” 她耳朵微微泛红,这才把盐水瓶交到他手里,叮嘱:“你小心些。” 他进去没一会儿,便传出“哗啦”的流水声,声音大得叫人脸红。季清荣按下急速跳动的心,暗想他用时还挺久的。 秦慎提着盐水瓶出来,没料到她还等在门口,当即有几分尴尬,道:“你没走?” 她眨着眼,一副无辜的模样:“对啊,我等你一起。” 她又补充:“我没听见。” 这话一出,便是此地无银叁百两,两人都心知肚明,却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间隔了二叁十厘米又走了回去。 中午医生来查完房,说这病来得快走得也快,到傍晚没问题便能收拾收拾出院了,只是这一周饮食都要保持清淡。 季清荣的叫人带来的东西都白准备了,只好又唤人搬回了车上,夜里同秦慎一道回了秦公馆。 经了医院的那两日,秦慎因为继母太过年轻勾人,待她又开始变得冷淡。 季清荣不知晓,诽谤他一阵阵的,对人的态度只凭他心意。但因为他刚才出院,也不敢太作,只得每日问候着,尽量保持自己贤妻良母的形象。 过了一周,他的胃炎也好得差不多了,恰逢何韵又来了电话,说是月岸同她闹了脾气,想叫她从中游说一番。季清荣念起自己也确实好久没出门,玩心按捺不住,第二日便带着俩保镖出门了。 两人在咖啡馆碰面时,何韵脸上满是愁容,喝咖啡都喝出了苦愁大恨。季清荣幸灾乐祸地笑出来:“怎么了?月公子又闹什么脾气了?” 何韵见了她,如同机关枪一般“突突”地全倒了出来。原来是前几日去百乐门,有个乐郎想拉拢她,在月岸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那会儿她吃醉了,也没来得及拒绝,这才叫他醋了,接连吃了他好几日的闭门羹。 季清荣“吃吃”地笑:“我看你不是来不及拒绝,是压根就不想拒绝吧。” 何韵并不尴尬,她原本就是见一个喜欢一个的性子,对月岸的长情是往日从没有的事。但见不到情郎仍然叫她生气:“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她只道:“拿个搓衣板往月公子门前一跪,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 何韵还真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法子的可能性,转头见她眼里的揶揄,一下子便明白了她在调笑自己,便扑过去挠她的咯吱窝:“好哇!你又取笑我!” 季清荣笑得肚子疼,连连躲着,叫道:“我不敢了不敢了。” 殊不知,秦慎正坐在街对面的车子里看她。 说来也是凑巧,他驱车从码头查看货物,回来的途中瞧见了自家的保镖,便心有灵犀一般朝里头望去,果然瞧见了她。 女人笑靥如花,眉眼弯弯的,全然没有他面前的那番拘束。秦慎见了何韵,只觉头疼,又想起两人上回去百乐门寻乐子的事。看了一会儿,想起公司还有事儿,暗暗交代保镖看好她,便离开了。 哪晓得他刚走,老实的保镖便一股脑全交代了。说大少爷方才路过,瞧了您一会儿,还要我们看好您。 何韵满脸惊奇,顾不得说自己的那点烦恼:“你真拿下他了啊?” 季清荣满头黑线:“你当我是仙女啊,想拿下谁便拿下谁。他只是路过罢了。” 她心里头也不大确信,秦慎近来分明对她十分冷淡。 何韵古怪地看她:“你自小便开始谈恋爱,这点儿直觉都没了吗?哪个继子管继母出来玩的事,何况你又不在孝期。” 她神神秘秘的:“依我看,他定是对你有了感觉!” “可他,分明对我很冷。”季清荣还在否定。 “哎呀,这不伦之恋哪能叫人看出来!你加油拿下他,届时就不用怕他把你赶出秦家了!” 季清荣听了心里砰砰地跳,她想起秦慎态度转变太快,不会真的叫何韵说中了,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什么感觉了吧! 她起身:“走吧。” 何韵以为她立刻便要回秦家拿下他,露出了激动的笑容:“你要动手了?” 季清荣白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去百乐门,帮你哄月公子去。” 她虽然失望,但想到自己的情郎,亦是乐呵呵地起身了。 她这回特意拖延了许久。帮着敲开月岸的房门后,便任由着两人胡闹去了。她自己只小酌了两杯酒,却特意坐在了调酒师的边下,染了一身的酒气。 她心里打着小算盘,待会要回去装醉,来试探试探秦慎的心意。 13 秦慎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季清荣歪歪扭扭地倒在何韵的怀中,而她正左手搂着醉醺醺的女人,右面同一个清秀男人调情。 秦慎额角抽动,他今日下班早,却因为上午在咖啡馆偶遇二人感到不宁。果然,他在客厅里批文件时,正好听见季清荣打电话回来要司机去接她。 司机的老婆今日过生辰,恰逢他回来得早,秦慎便许了他的假。秦平接了电话要去接她,秦慎打断他:“我也去吧。” 念及季清荣那个爱玩的女伴,他扬了扬下巴:“开两辆车去。” 男人面容冷峻,脸部线条锋利,不苟言笑的模样吓得周围来往迎客的舞女乐郎纷纷散去。他走至叁人面前,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保镖呢。” 季清荣眼睛微微闭着,脸颊上全是红色,也不知喝了多少,自然回不了他的话。 何韵在他跟前莫名生了几分胆怯,结巴着说:“荣儿叫他们先回去了。” 见男人仍旧皱着眉,她又补了句:“那些保镖都是有家有室的,不好叫他们耽搁太久,家里人会担心。” 听到这话,秦慎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何小姐就不怕家人担心?” 他这话是平常的问句,何韵却心虚地瞥向一边,很不厚道地撒开搂着季清荣的手,带着月岸闪到了一边。 季清荣虽是装醉,但整个身子是依附在她身上的,她这一出叫她措手不及,身子晃了晃便要倒到地上。 秦慎总不能真叫她倒了,出于绅士风度扯住了她的手臂,又使了劲儿叫她歪歪扭扭地站住了。 季清荣暗暗呸他不解风情,一团浆糊一般地想这男人恐怕真对她没什么感觉,果然叫何韵说错了。 这还是秦慎头一回与她肢体接触。女人的手臂纤细,冬日气候寒冷,然而似她这样的小姐太太总是不怕冷,都不大穿厚衣裳,因此他掌心的热度很容易透过她薄薄一层毛外套及里头的那件旗袍,传到她的皮肤上。 手臂上骤然暖和了一下,身上便更冷了,季清荣随即打了个寒颤。 身量高大的男人抓着醉醺醺的女人,临走前甩给何韵一句话:“另有辆车在街角等你。” 何韵一惊,连忙道谢。 他将季清荣带到后座上,自己到驾驶座上启动车子。 车窗未关全,他又是急速行驶,她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难受,只得揉揉眼睛,嘟囔了句:“冷。” 秦慎瞥了眼后视镜,见她瑟缩着抱住自己的肩膀,便停了车,脱了大衣覆在她的身上。见她脑袋都被盖住,又动了动手,拨开了她圆圆的脑袋。 不料正好对上她的眼睛,秦慎手猛地顿住,便见她眯着眼睛笑:“好暖和。”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原来还是醉着。 他心里确信,凭借季清荣的胆怯,断然不可能对他露出这样的笑颜。 他手还停在那没动,女人便又轻微昂了昂头,冰冷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嘴里吐出热气:“暖和。” 秦慎的手几乎包住了她的脸,他这时才发现,季清荣的脸生得很小。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几乎一分钟,而后,仿佛回过神来,蓦的收回手,转过身去重新启动车子。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实则手上青筋凸起,耳尖微微泛红。 季清荣把脸埋在他大衣里,抿着嘴偷笑。 秦平去送何韵回秦家,王妈早已入睡,秦慎停车时见季清荣闭着眼,叫了好几声也不应,晓得她睡着了,不知该怎样办。 他是继子,总不能叫他把她抱回去吧。 这男人平日里在商场上运筹帷幄,身上安了仿佛十八个心眼,现下确实一根筋一般地叫她,甚至用手开始轻轻地推她。 这下子,季清荣想继续睡都不可能。 她半蹙着眉睁开眼,眼里还带着些许懵然,问:“干什么?” 秦慎解释:“到家了。” 她把衣服拉过头顶,继续闭上眼:“到家了就到家了。” 男人实在无奈,只得轻轻拉开衣服,道:“回房睡。” 他这样的动作,季清荣猛地被冷空气灌进来,被冷得一哆嗦,更加生气:“你烦死了!”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季清荣以为自己不慎露出了自己蛮横的真面目,惶惶然自己的贤妻良母人设即将崩塌。而秦慎头一次被她这样吼,气愤之余还有些撒娇口气,心里麻麻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一来,她也没心思再睡,只得掀开了衣裳从另一边车门下车,有些歪歪扭扭地向公馆里头走去。 秦慎追上她,还隔着两步距离,只怕她走不稳摔到了。 季清荣仿佛故意吓他一般,走几步就要踉跄一下,还要故意甩开他虚扶着的手,勉强走到了客厅。 见到沙发,她又走不动道了,斜在上头不动弹。本就玩了一天十分疲累,又喝了几杯酒,现下是真真疲倦。 秦慎见此,实在头疼,他又不能像季清荣对自己一般,真将她扔在客厅里睡一夜。望她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垂眼道:“得罪了。” 他双手捞起没骨头一般的女人,几乎将她搂进了怀里,带着她往叁楼走。 季清荣不重,但走得实在费劲。 他虽刻意只拎住女人的两只臂膀,却仍旧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身上的别处。 他一低眼,便可看见她柔嫩白皙的颈脖,那里挂着一只金吊坠,有些小小的绒毛。 走动间,他的手指与她的两团柔软便有了些微触碰,然后这要命的女人便会轻哼一声。只走了不过一半的台阶,秦慎的额头便沁出了汗。 他实在没办法,只得将她打横抱起。 然而抱起她也没那么容易,她的脸蛋就贴着他的胸膛,微微一侧头,鲜艳欲滴的红唇便印到了他的白色衬衫上边。 秦慎停滞两秒,接着两步并作叁步来到她的房间,丢烫手山芋一般将她扔在床上。 他丢得力道太重了些,季清荣肩膀摔得生疼,她龇牙咧嘴地起身要骂他,却发现男人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或许是跑出去的。 季清荣笑出了声。 14 季清荣得意了一晚上,第二日晨起见到秦慎还没走,特意瞅了眼他白净的领口,关心道:“大少爷,还没上班呀?” 她这话说得奇怪,有些揶揄在里头,但秦慎自己记不得醉酒以后的事,便权当她喝醉了也记不得,自然不解她的意思。 他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在等你。” 季清荣受宠若惊:“等我?” 她心里砰砰地跳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不会吧,昨日才有了些肢体接触,今日他就要…… 还未想完,男人沉静的声音便传进了她耳里:“我预备为你恢复圣约翰大学的学籍,你意下如何?” 季清荣瞳孔震了震,显然没料到,她有些无措:“怎么了,忽然要给我恢复学籍?” 他已经吃完早餐,只是坐着等她。他示意她继续吃饭,同她商量:“你原先是圣约翰大学设计系的学生,却没念完,想来也是知晓教育的重要性。如今平日里亦没什么事情,不如去修完学位,于以后也有益处。” 季清荣心里诽谤,哪是没什么事情干,只怕他是见不得自己日日同何韵一起鬼混吧。 她面上带了犹豫,做足了久居家中小女人的作派:“我……已经脱离大学许久,也许学不好……” 男人义正言辞地打断她:“还未开始,怎么就泄气了?” 他见她面色惶然,柔声安慰她:“如今形势多变,但无论如何多读书都是有益处的。” “若我学不好……”她小心地瞥了眼他,实在不怪她这样小心,她原本就是个爱玩的性子,除了高中时努力了一把考上了大学,其后回回遇见考试基本都是以挂科收尾。若她届时学不好,他又啰嗦,她脑袋疼。 秦慎义正言辞:“学习要奔着好的方向去学,但若实在学不好,也不必勉强,就当是长见识去的。” 季清荣有了他这句话才放松下来,又觉得儿子跟爹全然不同。她此前跟着秦英华是半道辍学,他没说让她重回学校,她便也没提。然而秦慎却主动提及…… 她点点头,也觉得自己这两年与社会脱节得厉害,便抿嘴笑着同他道谢:“好,那我便去。多谢你了。” 男人摇摇头,放下早已见底的咖啡,起身道:“那你便准备准备,我今日去拜访校长,若是快,也许你过几日便可以去上学了。” 季清荣随着他的步伐,乖巧道:“好。” 秦慎见她亦步亦趋的模样,不自觉心软了一下,柔声交代:“今日中午便不回了,你们吃。” 她追问道:“那要不要送饭?” 秦慎想起那日害得他住院的饭菜,手指弯了弯,摇头:“不必了。” 他坐在车上,望见后视镜里的女人越来越远,一直到成为一抹青色。他松了一口气,想到被他扔在衣柜里头印着红色唇印的衬衫,不由苦笑。若真叫她日日在家里,恐怕自己的想法会愈加龌龊。 秦慎动作很快,晚间回来便通知她叁日后便能去上学。 季清荣甚是惊讶:“这样简单吗?” 圣约翰大学几乎是此时沪市的最高学府(此处为私设)了,怎么他这样容易就将自己插进去了? 男人理解她的意思,只是道:“校长曾经是我的恩师,请他帮忙便同意了。” 她点点头,再次感叹。几年前他从江浙考来上海十分便困难,却又拿了全额奖学金去英国留学,这个人,确实是十分优秀。 季清荣并非头一天上学,却是头一回插班。清早,她几乎是选了自己最素净的一身旗袍,化了极淡的妆,将平日里束起的头发披下来,很早地便坐在了餐桌前。 秦慎晨跑回来,见了她有些惊讶:“起这么早?” 季清荣点点头,少见的严肃:“我有点怕迟到。” 他眼里透出笑意,想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平日里却装得那样老成。 他扬了扬眉:“那你先吃,我上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叫司机一道送你去学校。” 季清荣才不客气,她昨日睡得早,现下也确实饿了,便不等他一道吃。 两人一块上了车,秦慎吩咐先去大学,后面再去公司。 他见季清荣正襟危坐,十分紧张的模样,问道:“很紧张?” 她捏着手心:“好久没上学,我怕……大家会不会排斥我?” “不必担心。”他声音一向深沉,此刻却带了丝温柔,“不会排斥你的。” 他顿了顿,加上:“你很好。” 季清荣蓦的回头望他,目光熠熠,翘着唇角问:“我很好么?” 秦慎手指微微动了动,面不改色地移开眼:“嗯,你人很好。” 加上的那个字掩了些暧昧,却多了丝欲盖弥彰。 她几乎要笑出来,从未有人说过她好,与她熟识的只说她脾气直放得开,不熟的常被她无视。也就秦慎身份特殊,觉得她好了。 到了大学门口,季清荣提着包下车,挡住即将要陪她一同进去的秦慎:“不必了,你都给了我课表,我自个儿去就是了。你去上班吧!” 他只得点头,望着她迈着雀跃的步伐进了学校,这才吩咐司机开走。 她原先是大四退学,但秦慎为了叫她跟上进度,便让她从大叁开始念起。如今正值秋季学期的末尾,季清荣骤然插班进来,虽是大学,却足以叫人侧目。 有几个女学生下了课便来找她闲谈,季清荣半真半假地回答了她们的话,心里有些烦躁。她向来不喜欢人家来八卦自己,然而这一回她注定要当八卦的中心。 秦家在上海太过出名,不说几月前当家人的那场葬礼,便是海归精英秦家独子,也足以叫人议论。 季清荣只报出自己的名字,便有家中有几分势力的学生认出了她,当即便面色有异,与开头的友好截然不同,只盯着她与同伴窃窃私语。 季清荣不用猜也晓得她们在说些什么,无非是老夫少妻、年轻寡妇一类的话,她垂下眼,实在是意料之中。 倒是有几个男学生来找她搭话,但言语间视线只在她的胸臀处游移,显得极其猥琐。 季清荣很是气闷,暗道几年过去,大学的生源竟变得如此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