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折花枝作酒筹》 壹鬓头春(一) “正元一百七十二年,十叁家于定州一聚。中有贺子平涛呈书一封,上传慨然治世之毅。帝感其志,遂封安嘉侯,统治一方。” 几十字的记载到此处便是戛然而止再无后文,一些泛黄的碎纸屑还挤在底页的书缝当中,不难看出是被人撕扯后留下的痕迹。 梅沉酒最终还是松开了捻住纸页的食指,然后将书反扣回手边的小几上。这已经是她午后第叁遍回看这页纸了,先前的所思所虑早被她推翻得一干二净,而现在再看,也察觉不出有什么新意了。 她长叹一声,手离开眉心准备下榻。耳边窸窸窣窣地一阵风动,梅沉酒双脚刚落地,眼前石路上的光斑便影影绰绰地摇,像极黄蕊香花羞恼地靠在一块儿。只是这样想着,她方才的不快便一扫而尽。 梅沉酒兀自笑了笑,踩上那光斑仰头向南面高墙望去,不管不顾烈日的刺眼。 今年的春来得太迟,风带着料峭寒意擦过泥地里丈高的绿篁裹到她身上时还有些冷。梅沉酒神色稍寂,紧了紧手将交迭的两臂塞进宽大的衣袍里。 祝月刚修剪完梅沉酒吩咐的怪柳盆景,带着剪子穿过游廊时便见到她站在竹荫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梅沉酒听见背后有人走动却并未回头,待她闭目养神好,祝月已抱着披风侍在身后。 梅沉酒沉默接过,垂眸撑衣时趁着对方还未开口就先堵住她的嘴,“夜里我同银霜去赴燕小郎的邀约,不必等我了。” 祝月似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直摇头道:“商大人离去前可吩咐姑娘不要离开府内,奴虽不懂其中道理,但这...总归是要听上一听的。”她犹豫着,没再继续搬出先前商崇岁让她罚跪佛堂的事来相劝。 “燕小郎本就与我私交甚密,一次邀约便能要了我的命?”一声冷哼在微寒的空气中四散开来,“何况此次请柬都递到商府上来了,你当他的父亲是只豢养在凤凰池的家雀么?” 燕云孙的父亲燕曾世便是邑国如今的中书监。祝月意会到她含着冷嘲的打趣,在沉默间垂下了头。 “还有”,梅沉酒顿了顿,望向祝月的双眼平静无波,“夫人故去叁年之久,我可不记得建康城内的商家还有嫡出的女郎。” 言毕她便不再出声,转头去拨弄小几上素瓶里刚抽芽的柳枝。 天下二分南北,四分东西,谓之南邑北梁,东启西佘,西平东凉。 自北梁启用前代十叁家旧年号“正元”始,与南邑对峙已旷达叁十六年。期间南邑虽经易朝一世,改年号“嘉年”为“康盛”,南北两国却是愈发纠紧,未曾有一方稍落下乘。 东西动荡,于如今康盛十一年分作四都。名为四都,实际上不过是零散的部落根本汇不成一都。由此可见,四部之力威胁不了南北。可毕竟长年累月受南北压制,长久的积怨让四部制造麻烦的手段磨练地愈发高明。 单是康盛十年西佘掀起的大大小小的东击之战便有七起,犹如一根牢固扎根的尖刺,让南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西佘不尚礼法,这些南邑想以交好为托辞“镇压”的骚乱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梅沉酒叹了口气,手下柳枝的嫩芽已被她拧得发白。回过神来后她赶快抽回了手,没想到指甲一带,不慎将那芽尖勾落到小几上。她惋惜地咋舌,却发现嫩芽的柳黄与素瓶的白净倒是相得益彰,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嘴角。 白。 她眉眼低垂,唇线复又平直。伸手抚上细腻的瓶身,梅沉酒忍不住回想起曾经落入掌心的那枚温润玉子。 山间骤雨不止,席卷过林木草丛。耸峰被鼓胀的浊云胡乱涂抹去了棱角,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这一窗阴郁,压得屋内沉闷晦涩。 对侧之人倾身将一粒白子抵上西北方的星位,而后沉吟道:“悟尘,如何才算是沉着落子?” 这突然的发问让她浑身倏得激灵,目光立刻从窗外收回到低头可察的棋盘上。她垂头却不丧气:“悟尘愚钝。” 双眼再次扫过棋局时,她突然涨红了脸,翕张着嘴犹豫一番才说道:“师父的白子现已连成汹势,而黑子...只是虚张声势...”她的声音愈发微弱,木讷盯着棋局失了说下去的胆量。 眼前落入一只修长的手,然后轻松将几粒白子揭去。她的耳畔皆是他温润柔和的音色:“你再看如何?” 虽是两叁粒白子,却犹抽丝剥茧般破了方才白子给黑子下的死局。此时的棋盘上仍旧暗光险恶,明色衰微。 她愣住了,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迟疑之中只能留下一字无言的感慨:“这...” “落子讲求缜密,即使牵微动毫,后发之力也不容小觑。黑子锋芒正盛,若能谨小慎微再好不过。可若凛冽逼人,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人之网,再无挽回余地...” 面前之人眉目清俊,道明这样的警言时也如常朝她淡笑,化了其中的咄咄逼人。语毕后他也看向窗外,天地浑白皆入他双目,正如那心怀悲悯的静默佛陀,思忖万物行道。 一别经年。 如今她非遁入空门的弟子,寻不到所谓无量功德的神佛教她洞察是非,缓缓行事。 她是南邑建康城内的商家嫡子,只能是商家嫡子。 “你方才同祝月说什么了?”少年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梅沉酒眼皮一跳,偏头去看他。 相貌清矍的蓝袍少年站在斑驳的竹影下,那双明澈的眸子正含笑注视着她。 梅沉酒回过身,目光落在他的头顶,“朝她说了一些无趣的话。” 闻见这样敷衍的回答,银霜也不恼。他绕开梅沉酒,径直走向小几的另一侧坐上榻,然后把那白瓷瓶置在手中把玩,“府上不过祝月一人知晓你的身份,她要劝的你心里一直都清楚,这样吓唬她做什么。” “吓唬?”梅沉酒顿时觉得好笑,“府上又不止我的人还有她,这些话要是让其他人听到,我可是要担欺君之罪的。” 梅沉酒看银霜使着手指推动瓶身,瓷瓶顺着底部的轮廓在他两手围成的圈内打转,忍不住开口道:“白瓷可是他北下时带来的东西,磕坏了就再也没有了。”然后她伸手取走白瓷瓶,重新扶稳在几上。 银霜看着她坐下,眼神瞟到她无意刮下的柳芽,“我那句话是当玩笑说的,你当真听不出来吗?” “不知道怎么用力就带下来了...”梅沉酒的话意在柳芽。她抬手捋着瓶内稀疏的柳枝,语气淡淡,没透出什么情绪。 “...下次我再出门折几枝便是了。”银霜没再进行这个话题,转而提道:“宁泽那边有消息了。晏参将驻扎梁州的叁百精兵调往邢州交予他手,近日便要返回建康。” “着急着回建康无非是要见皇帝,临走之前还调了兵马...看来邢州的近况比我想象得还要恶劣。”梅沉酒浅吸一口气,眯着眼继续道:“商崇岁被派往邢州已有半月,事态却不见好转...晏佑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商大人被派往邢州迟迟不回难道不是合了你的心意?”银霜随口问道。 “商崇岁虽为前朝旧臣,可在今朝毕竟身为御史中丞,由他着手处理邢州一事照理不该到今日都毫无动静。现今晏参先将兵马调往邢州再回来,想是事态恶劣,由晏参将消息带往宫中。而至于商崇岁为何没能传出消息,这其中文章不是叁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梅沉酒凛眉望向他继续道:“我本以为晏佑只是想给商崇岁戴个罪名,不仅将他从那位置上摘下来,也正好堵了南邑坊间那些不入流的反话。可晏佑却是在看热闹,先把朝中监察的长官派往南邑西北境,然后任由这出邢州好戏愈演愈烈。他对商崇岁怕是动了杀心,要把他彻底留在邢州了。” 语毕她瞥向少年,手指还在案上按着律调节拍敲击,发出“咯噔”的清脆声响,“银霜,你还是思量太少了。” 银霜顿了顿,“...从来是你思量太多。” 梅沉酒不想深思他话里“从来”那两个字的份量。春日里寒风又起,冻得她心间那烙火也覆上层霜,“...晏参身为广威将军却能轻松调动精兵,入宫秉命不曾有拦,甚至与骠骑将军宁泽几乎是平起平坐,你可想过其中原因?” “晏参与德顺帝同姓,这难道还不够吗?”银霜不疑有他,回答地直接。 梅沉酒的手肘抵在几上,手臂自然垂下,微微侧身朝他说道:“这才是我奇怪的。既是同姓,晏佑怎么敢将这样的大权放手交予他,而若非同姓,顶着这样一个称谓又是要做什么。” 银霜本无甚心思回答,恍然间两眼一亮突然歪头朝她笑答:“就连九公子如此聪慧之人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问我还有什么用呢。” 梅沉酒顿时被这话噎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方才银霜回的正是她几年前上街时逢着的迂儒朝她鼻嗤的一句,没想到今日银霜会拿这句话来揶揄她。 她笑着没再继续发牢骚,指指他的头顶,“夜间赴约,你还是戴冠前去吧。” 梅沉酒真被他的话逗笑了,眉眼间笑意盈盈。本就是明眸皓齿的姿容,愈发地顾盼生辉却不自知。 银霜移开眼,不自然地将右手搭在左肩上揉捏权当自己活动筋骨。他正打算回复梅沉酒的话,谁知刚一抬头就惊得下意识撇脸,“你明知我...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让梅沉酒一惊,她迅速止住笑意,弯下腰侧目就去细瞧银霜的脸,“这突然是怎么了?”印象里他平白无故地咳嗽,就数他大病初愈的那年。 那时他咳得面色涨红,瘦弱的肩骨不住地打颤,嘴唇青白还未碰到饭粒就开始干呕,最后只吐出来些带着腥味的酸水。 只是这次梅沉酒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丝毫的难忍的神色。 银霜咳着侧过身将颤抖两臂搭上小几,左手在衣袍下攥成拳轻轻敲击黄花梨木的案面。虽然这振动教稍远的人来看几乎微不可察,但还是准确无误地传到梅沉酒的手肘上。 梅沉酒的后背在一瞬便透出涔涔冷汗,紧盯着银霜僵直了脊骨。她眉头深陷,但对上银霜的脸还是牵动唇角缓慢扯出一个笑。 颊边笑意的温热早已褪去,梅沉酒只觉得这寒风成了一把锋利的弯刀,如今悬在她的脖颈之上等待着时机想要剔她的肉骨,然后将她的心思码在案板上供人掂量。 不该那么轻率地玩笑失了警惕,她咬着牙懊恼。 银霜告诉她屋檐上有人,不知那人到底听去了多少。 壹鬓头春(二) 梅沉酒稳住呼吸,视线与银霜一触即离。很显然,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冷意。 悬山顶的屋脊上攀附着藤萝,原本颇有意境的一隅在此刻却透着亮厉。梅沉酒左手压在案缘,指甲紧扣案面,几乎是怒不可遏地抬头。 谁料那人反应无比迅速,在她抬头时分就已撩开下摆翻身而去。只是离去时的动作太大,不慎碰到了块黑陶房瓦。瓦片一路割开寒气“啪擦”地碎在地上,四溅起有棱角的碎泥渣。 梅沉酒一时间只来得及抬袖去挡,少年掌心的滚烫随之熨到她的小臂上。银霜手腕使力偏重,她上身往左一晃还未站稳,抬头就见银霜近在咫尺的脸。 梅沉酒极快地回仰,避开他的接触。 银霜盯着她道:“我去追他,你小心去找人。千万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他叁步做两步穿过游廊,转角不见踪影。 梅沉酒停在原地拧眉思忖了片刻,期间又往屋脊处瞧了一眼。正脊上的鸱吻端正地扬尾而立,她只觉得这驱灾避难的瑞兽塑得像个纸糊的笑话,任人轻轻一捅便破了祥兆。 奋力一振袖袍连带着腕骨都麻软,照样止不住梅沉酒心里的那团烧似的愤恨,她提袍就往月门去。 而每快走一步心里就多质问自己一句。 梅沉酒心里虽念及商崇岁身为长者对她耳提面命的教诲,可她认准了有些事生来就是结着红肿疙瘩的,不仅鲜明得醒目,还教人一辈子忘不掉那份苦楚。 她怎么可能不做。这些事她必须要做,还要亲手做。 所以她敢明目张胆地拿父作筹码玩弄权术,在听者看来也不过是她想在政海里谋个生路。 但她错在不该大谈宁泽身为骠骑将军却轻易向她传递消息之事。一个未入仕的没落商家的嫡子竟与一国之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插手德顺帝的那出邢州好戏,监听者又会如何作想。 最可怕的是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身为女子被人查出她当是自作自受,可若是另一层身份也被人知晓,她怕是要被倒吊在建康城门上曝晒叁日都不够还的。 凭着这些言论,无论是安上结党营私还是前朝余孽的罪称,都能将她碾进泥垢受千人践踏万人唾弃,让她同深巷恶犬抢食,一辈子躲在暗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怎么能不恨。她闭上眼,脑里全是火光冲天的画面。 她死了便一了百了,可那些旧账怎么算,一笔一划都刻在她的脊骨上,她的血肉里。她生来就是要被记下这账的,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康盛五年她随商崇岁来到商家,捱过叁年他的正妻过世。好不容易撕扯掉一身掩饰,今日一出难道就要将她打回原形么。 没人能同她争。 她猛然睁开眼,像是窒息过后一般大口地喘气。 世人皆谓她当属今世谪仙九家中的“九公子”,先是一首针砭时弊的诗文字字珠玑,博得中书监家的幼子燕云孙的青睐;再是一手丹青妙笔,凭渴酒起兴作画揽下放浪形骸的美名;于楼台高阁一曲摔琴表志,自此声名鹊起。 即是步步算计又如何。 月门后的池中蓄着活水,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常年受水冲刷,边缘的湿润处已起了青苔,俨然有青松雪浪之意。几尾肥硕的锦鲤躲在成片枯卷的荷叶底下,人一走近就疾游着四散逃窜。 梅沉酒满目阴郁地靠在扶栏上,手指掐得袖口起皱。 她熬了这么些年适才找到机会,若是要毁了她的棋,为何这些年来没有一丝苗头。 胡乱的思绪发泄一通后漏了张口,冷风灌进来让她清醒了不少。梅沉酒忽然顿了顿,脸色稍霁。 府上仆役不过十五人。其中十人皆因煓字令归于她手,剩下的都是普通人。这十人护她周全,为了便宜行事便充作仆役待在府中,若是有异便会立刻发现。平日不曾出过一丝差错,造成今日的局面着实难料。 那人能躲过十人的耳目,身手必然敏捷。银霜虽懂剑术但擅在招式灵活,要是和他缠斗起来,怕是吃力不讨好。 单是这样想着,梅沉酒的心底就又冷了几分。而随即的一阵惊呼更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快速绕开这池春水,循着声响找去。 银霜持剑而立,额间还沁着一层薄汗。追查之人就倒伏在他的右脚边,脑底压着鲜红的血横在空荡的堂前尤其地晦气。银霜不相信人就这样死了,提着剑想要挑开他的面巾却没能成功。几次下来见人还是一动不动,便不再做打算。 身后已围了人,都是银霜识得的熟面孔。祝月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也被人带走安顿了。 梅沉酒持着帕子走上来,绕开银霜走到那人的脑袋边蹲下。 “死了?”她捏着帕子盯着那滩血迹问。 “死了。”地上人影晃动,银霜在拭额间的汗。 “死透了?”她还是没动。 “没气息了,确实是死了。”银霜持剑抵上那人的心脏。 梅沉酒忽然觉得自己与他这一板一眼应答有些可笑,先前是忧心过重惶恐此人误了事,现在又是不敢相信他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梅沉酒边想,就着帕子扯开他的面巾。 蜿蜒的刀痕顺着此人的眉骨鼻梁颧骨到下颌,简直要将这些部位生生剔除一般。额间长出的新肉突出在苍白的缝线间。旧伤已经结上紫青色的痂疤,而两颊贴近耳根处的皮肉外翻向外渗血,实在是狰狞可怖。 不仅是她被骇到,就连银霜的剑也偏了几分。 刽子手常使叁指粗细的锋利小刀行凌迟之刑,割片取肉不在话下。梅沉酒看他脸上的切口利落整齐,推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下手,而此时仍吊着一口气,不知是用刑之人有意为之,还是命硬。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站起身时发现木屐底沾了些粘腻的鲜血。梅沉酒抬脚后退,鲜血在她豆绿的披风下摆飞溅起圆点。银霜在一旁想扶住她,却被她回拒。 “说该说的做该做的,都清楚了?”梅沉酒没有回头,仔细把帕子整齐迭好在手心攥着。 背后整齐的“是”让梅沉酒镇静下来。她回头一扫,站在正中的那五个寻常人仍挨挤在一起,惴惴不安地瞟上几眼堂前的景象又极快收回视线,生怕她发现似的。 “埋了吧。”梅沉酒没想为难他们,抬颌示意两侧之人上前。 受命于煓字令的玄羽骑共有六百人,除去府上明里的十人还有暗中五人,其余的则跟随宁泽尚在邢州。想来她与宁泽,也有两年不曾见面了。 尸体被人带下去,梅沉酒便跟着银霜来到房间。 “人是死了,但身上还有一样东西。”银霜关上门后从袖里拿出一块黑色的布料交递到梅沉酒手上。 “你仔细看看,我看不出有什么名堂。他原本想同我说话,可是嗓子已经坏掉了。吚吚呜呜的我听不出什么东西来。”银霜大力搓着右手虎口。 梅沉酒拿着布料端详片刻,然后将视线移到银霜的动作上,“那人实力如何?” “身上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气息早就不稳了。如果不是强撑起一口气跟我打,他说不定还能活得更久一点。”话毕银霜倒了杯茶,端到嘴边要喝时又道:“我的实力远在他之下。” “远在他之下?”梅沉酒有些意外,见他不揉虎口便收回目光。 “对。远在他之下。”银霜喝着水看她,“你怎么老问我重复的问题?” “我方才便在想这人还存着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别人想用凌迟的法子让他上路,不是罪大恶极便是手上拿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梅沉酒低叹一声,手指勾画着布料上的金线继续道:“可惜此人已经伤得看不出容貌,这上面能透露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如何查起都成问题。” “他不会是来寻人的吧?”银霜摩挲着杯缘,杯中茶水浅得见底。 梅沉酒抬眼,“为什么这么说。” 银霜注视着梅沉酒半晌,添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叁年前夫人过世,商大人变卖了原来的宅邸搬到此处,你可还记得他当时说了些什么?” 梅沉酒心里还惦着那人的死状,听见银霜的问题不免有些疲乏,她捏着茶杯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银霜朝她无奈笑着,“商大人让我们候着他那位北梁的故交...谁知时至今日人都没影。” “商崇岁本就是南下来邑,有位故交并不稀奇。奇怪在叁年之前他就备着此事,背后像是有什么隐情。”梅沉酒顺着他的话答下去,又顿了顿,“收了东西吧,这两件事暂时没有多大联系。” 银霜拿过布料攥在手心,感觉到还有些温热,“虽然是燕云孙遣人送柬,可背后之人是左先光。” “你担心他阴险狡诈未免太过分了些,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梅沉酒垂头低笑,末了抿口茶水看向他。 银霜见她笑得愈发柔和,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你笑什么?” “...若是我母亲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那我也应有一个同你一样大的胞弟。”梅沉酒忽而止住话茬,将茶水一饮而尽。 银霜没答,瞧着她的眼再没笑意。 梅沉酒又道:“有些事我是要亲手做的,你拦不住我。” “...我知。”长久沉默中的一声答应淹没在银霜的唇齿间。 梅沉酒起身去支开窗子,瞧见那盆怪柳时暗叹祝月的技艺愈发高妙。 她什么都没能听见。 壹鬓头春(三) 建康城内戌时开始宵禁人尽皆知,梅沉酒不知燕云孙特意将邀约地点定在西郊的白鹭洲到底是作何打算,这明摆着是让她要彻夜不眠。 时间迫近戌时,街上的商铺早已熄灯闭户。卜谭催马疾驰,鞭声似鸣划破空旷大街的寂静。马车在御道上行驶了四五里路后,拐弯抄进一条紧挨着太社的小道。 梅沉酒掀开竹帘往外瞧。 夜间漆黑的高大灌木如同紧挨的鬼魅,左右枝干横斜,交叉着围搭,密不透风地将马车笼在狭窄的行道上,几乎是隐天蔽日。即是头顶高悬的圆月也只能在缝隙间透出些亮,地上凝着水露的枯枝败叶更是寂寂无光。她费劲去看,也只能远远地观到太社的朱红一角。 小道不常有马车经过,车轱辘直往瓦砾碎石上碾,路上格外颠簸。梅沉酒放下帘子后,车身便陡然一阵摇晃,她赶紧扶住身前那个斜架的木匣才堪堪稳住身形。 银霜的后背抵上马车的隔板,根本动弹不得。 两个人同在无奈中对视半晌,梅沉酒率先打破僵局,“燕云孙这趟可真是折腾人。” 银霜闻言脸色一变,侧脸撇嘴道:“他哪回不折腾。” 梅沉酒忽然忍不住笑,“是了是了,上回去天印山看百里雾凇,他爬了半天便说自己闷热,除了大氅丢了汤媪在马车里。你当时抱着我的披风站在一旁,他便觉着你是个闲人,撒泼打混也硬求着你回去帮他取汤媪。你被磨得受不了便下到半山腰去帮他取,谁知回来发现他在闹雪,跟刘裴恭玩得疯疯癫癫的。你拿到他面前时他又说不要了,白费你的力气。” 她低下头不与他对视,“我记得你当时同他置气,他便连着半月都往府上送汤媪。样式纹路竟都不一样,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银霜皱着眉回过头来,语气不善,“明明是他想拿你的...!”话到嘴边又生生住口,噎了一声后他才缓缓道:“...他自己落得清闲倒把别人累个半死,真是富贵人家不知苦。” 梅沉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含着淡笑却没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路似乎终于驶完,车内也渐趋平稳。梅沉酒从小憩里缓过神后睁开了眼,“卜谭。” “回公子,车已驶过新桥,前面就是后渚篱门,有禁卫巡逻。”卜谭远远就望见士兵手上提着的纸灯笼,在夜色里火红地耀眼。 一个急促的转弯过后,马车停了下来。 先是有铁甲擦地,然后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地穿过车前的织锦软帘一声不漏地传进梅沉酒的耳朵里。 “车内何人?”声音浑厚,让人生出几分肃然。 梅沉酒隔帘作答,“在下商家梅沉酒,携同小厮出城赶往白鹭洲会友。” “原是九公子?失礼失礼。敢问九公子赴的可是朝中中书监大人家的那位燕公子的邀约。”话头的惊喜过后,声音的主人继续追问。 梅沉酒狐疑地一顿,“...正是。” “现在离戌时还差叁刻,九公子是来的最后一辆马车。燕公子来时特意吩咐帮忙点着马车数量,现在对得上,在下也便放心了。”言毕竟是猛地松了口气。 回想起刚刚提及的银霜一事,梅沉酒不禁笑出了声,“大人夜守劳累,还要应着燕小郎的请求,实在是辛苦。我在这里先替他陪个不是。” “九公子不必客气,守城本就是在下的分内之事,‘大人’一称也绝不敢当。宵禁将至,还请九公子快快上路吧。”末了再没声响。 “多谢。”她淡淡答复。 马车复起,梅沉酒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卜谭一路驭马,眼前的景象很快便由幽狭转向广阔。静谧的月色之下,西边连绵的群山逐渐显露,薄云浮掠似有仙人之境。近在咫尺的江畔氤氲着腾腾雾气,白鹭洲就在其间隐匿。 “吁”的一声止,梅沉酒掀帘下车。银霜抱着木匣跟在背后,她听见他小声的抱怨,“还好他没向你要那盆怪柳,我可不会再帮他拿。” “那一会儿见面,你可得好好谢谢他。”梅沉酒朝他打趣。 马车是在草庐前停下的,除了她这一架,梅沉酒还能扫到别家的。尤其是常在车舆上挂丝帛的燕家和惯垂时卉的左家,再远的便看不清了。 草庐前有张缺脚的破木桌,底下垫了块还算平整的巨石。桌上摆一黑漆莲纹底的烛台还有系着石青色流苏的方牌。 梅沉酒走近拿起来细瞧,镂花的扁木牌被打磨地圆滑细腻,握在手中极其舒适,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银霜端近烛台,她一翻面,上头赫然题着“毕月乌”叁个字。 梅沉酒眉头一挑,“白鹭洲在建康城西面,而这毕月乌恰好属白虎七宿之一。看来燕云孙这次是请了七位朋友一聚了。” “公子,此处连上我们只有六驾马车。”卜谭回到梅沉酒身边,抱拳等待指示。 “稀奇了。前头那位大人还说数量都对上了呢,居然平白无故消失了一辆?”银霜看了一眼梅沉酒,后又对着卜谭摆摆手。面前之人颔首退下,隐没在这片夜色中。 “走吧。”梅沉酒边道边向他伸出手。银霜摇了摇头,将木匣背在了自己身上。 江畔密密仄仄地窜着齐人高的芦苇,虚掩着江中洲沼。时未入夏,尚还青绿的毛糙杆叶蓬乱着挨挤。梅沉酒踏上仅纳叁人同站的狭窄渡津,抬头察见中天圆月。 江面虽仅泛起粼粼微波,却是层迭着起伏荡漾有如蛟龙暗潜。乌墨作底,漫天灿星与水中浮银交相辉映,恰似金漆万点,描活了天宫殿宇,留下满目盈润的华光。两叁只鸬鹚歇在一叶扁舟之上,偶时扎进凉水里梳洗黑羽,再度仰首仍是副端立的傲然模样。 梅沉酒望着月色晃了晃神,复而笑将起来,“此处极富野趣,他的眼光倒是一直不错。” “咚”的一声,左面草丛里突然蹦出枚石子击入江中,惊起歇停的鸬鹚振翅高飞,发出嘶哑的喊叫。梅沉酒踮脚远望,这才发现有位老叟头戴斗笠安坐在芦苇之后,若非他投石的声响在一片宁静间太过清晰,她根本无从发现。 江畔湿泥难行路,但梅沉酒也只能耐着性子敛裾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方才隐约看见白鹭洲旁漂着的几艘小船透着惺忪烛火,而那桌上最后一块木牌和眼前仅余的小舟,让她自然想到是要荡舟渡江同他们碰面的。只是她与银霜都不会撑船,现在无端逢见其他人,自然要上前询问一番。 “先生何故一人在此?”梅沉酒在他身后两叁步站定。 老叟闻见声响,手上的钓竿陡然颤了颤。他先是旁若无人地将手伸进上身的衫子里搔痒,挠了一阵后才直起腰背侧身斜睨她一眼。 就算有漫天的繁星,周围也如旧地漆黑。那老叟似是没有看清,便特意摘下斗笠,再次扭过腰使劲伸长脖子,眯起眼将她和银霜来回打量。看完后便又缩回脑袋,佝偻着身子望向水面一言不发。 梅沉酒并不生气,反倒被他对自己打量的动作逗笑了,“老先生。” 话音刚落,老叟便突然回头瞪她,“这位!”没有说完,他便立刻住口撑着石块站起来,然后将鱼竿扛在肩上着手回勾看向她道:“小...公子,这天下谁都想当先生,可我不想,你叫错人了。” “你既说天下的人都想当先生,那为何你不想?难不成你不是这天下人中的一个了?”梅沉酒笑着看他,“老先生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还望您不吝赐教。”话毕便作揖行礼,态度端得诚恳。 老叟气急败坏,“你这个小姑...”尾音极快收住,他盯着梅沉酒犹疑地挤眉弄眼一番后又嘟囔道:“...我钓鱼钓得好好的,你们非过来找我做什么。”说完还在原地跺起脚,背后的钓线不停地摇晃。 梅沉酒捕捉到他未说完的那半句话,骤然沉下脸色,“先生若不是想引起注意,还坐在此处丢石块做什么。”她缓缓踱步上前,冷笑一声后与他对视,“难道江鱼要用石子砸死不成?” 那老叟皱着眉脑袋缩了一缩,撅起嘴批评她道:“你这小公子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既然这么称呼你,哪里还知道其他的事!” “最好是这样。”梅沉酒的视线凝在他身上,早已失了刚才询问的心思。 “你跟他废话做什么!”银霜突然出声,左臂抵上梅沉酒的后背,“想要找到他们只能渡船。我看他钓鱼挺熟练的,不如就让他划船好了。” “我不划船我不划船!我不会!”老叟气急败坏,着急地回答完后就要绕开他们离开江畔。银霜脚步往右一迈挡在他面前。 “哎呀小子你别拦我啊,我真不会划船!”老叟梗着脖子朝他喊道,见着银霜不为所动后便随便往地上一坐,丝毫不顾泥垢粘上衣裳。 老叟刚坐下来就看见银霜背后的木匣,他好奇地使鱼竿戳了戳,然后仰头朝他问道:“你背着的是什么?” 银霜低头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梅沉酒。 “一把琴。”梅沉酒的语气异常冷静。 “小公子会弹琴?”老叟话里的激动显而易见。 梅沉酒闭了闭眼,“琴技不佳,聒噪恼人。”话毕她便一甩袖袍转头打算离开。 “欸你别走啊。”老叟喊出声。 还不待梅沉酒迈出一步,老叟便“腾”地一下站起身,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臂,拉得她猝不及防地往后趔趄。 梅沉酒唇角微勾。 “你别碰她!”银霜往前一横捏住他的手腕,不稍一时他便加大力气,眼神也连带着锐了几分。 “好好好我不碰她我不碰她。”老叟放手后皱眉轻啧一声,目光落在银霜脸上,“我错了还不行吗小公子,我会划船。不就是划到洲旁边寻人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 江面平稳小舟轻晃,老叟立在船头哼着短歌。水面上寒气逼人,江风裹挟水汽灌进小舟内,不断鼓动着梅沉酒的袖袍。银霜见老叟着薄衫仍面不改色地撑篙,不由得更挨近梅沉酒坐下。 木匣已开,梅沉酒将琴架在腿上。 老叟闻见声响,回头朝她问道:“小公子,这把琴出自何人之手啊?” 梅沉酒未答,刚一拨弦老叟便指指点点,“琴声闷涩,音调也未免太低了些。” “确实算不上好琴,更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梅沉酒稍顿一会儿便沉吟道:“这琴随我多年,自然无从割舍。” 老叟的轻笑传来,她也不再作应。 抹勾剔挑几乎是信手拈来。散音开调,随即是左手滑弦。琴音雄浑有力,起势竟已波澜壮阔,低音哀鸣高音震颤,长音渺远短音促疾,余韵未歇复又铺开新律。续续迭迭间暗藏锋芒,抑抑扬扬间尤见厉色。最后是骤然而止,肃杀之后一片岑寂。 曲毕老叟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擦掉额间被惊出的湿汗,他吞吐道:“小公子的喜好也颇不同寻常了些。不以低婉愁怨作结就罢了,整曲竟是杀气重重,片甲不留啊。” 梅沉酒十指压弦,断了余音。随后快速起调作起凄婉之曲。谁料琴发出嘶哑的震鸣,吟起的调子到一半便哽住,旋律颤颤巍巍,像是个瘸腿的废人。 梅沉酒淡漠道:“你看,这琴本就不适合弹这种调。” 老叟敛去一晚上的闹意正色道:“小公子,这世上的琴可不止这一把。” 梅沉酒双手摩挲琴弦,“可我偏爱这琴。谁若是让它断弦,或是将它砸了,我便要冲上去同他拼命。”她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情绪。 话音刚落,银霜便浑身一震,微微侧目。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船头递来,半晌老叟才又问道:“小公子,你想当先生吗?” 梅沉酒的话毫不迟疑,“我不想当先生。这世上能当先生的人太多了,我不与他们争。” “哈哈哈!有趣有趣!”老叟放声大笑。 江中的声音似乎消散地极快,梅沉酒坐在舟中竟觉得他的笑声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天意弄人啊,那么风华绝代的一位公子...” 老叟的话里似夹着寒风,掠过浮动着水汽的江面,掠过人未涉足的白鹭洲,甚至是掠过天边的云月还有灿星,悠远地飘到梅沉酒的耳朵里。 她忽得颤了手,烂熟于心的曲,少见地错了一音。 不知小舟在江面上飘荡了多久,梅沉酒忽得听见一声唤。 “九哥!这边!” 壹鬓头春(四) 倏地收手,梅沉酒还有些愣神。 只听见船尾“砰”一声撞上重物,舟身便开始剧烈摇晃。银霜先是弯腰站起向前迈了一步,然后摸索着挪到梅沉酒对侧的横板附近镇坐,这才让小舟安稳下来。 梅沉酒扶额,忍不住朝舟尾的那艘船恶道:“燕云孙你闹够了没有!” “呀!九哥今晚怎么突然对我发那么大的火气?”话间满含调侃,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语毕还不见着人,好几股白烟便率先溢出船前的幔帐,眨眼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丝缕的清凉甘甜夹杂着花木馨香,温软了刺骨的冷冽江风,梅沉酒的恼怒顿时去了大半。 一位着绿袍的公子不甚优雅地从船内撩袍钻出,头顶的兽首白玉小冠磕在船顶,摇晃着差点滑到江里。燕云孙左手撑着船蓬右手扶冠,以一种半伏着腰的诡异姿势站稳后才向梅沉酒点头示意。 然后他就着船头悬着的纸灯笼又多看了梅沉酒几眼,惊喜道:“九哥今日也着绿袍,真是巧了。” 见燕云孙还有要走近的意思,梅沉酒及时出声止住他的动作。她举起袖袍猛地捂住鼻子闷声道:“...早听说这蜜香香韵持久,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言毕她便撇过脸不再看他,期间不住抬手向自己扇风。 “小郎今日出门时就说想要熏香,我那时说船内甚小,燃香熏得人头疼。他不听劝,便换了蜜香来熏,说是怡神悦心。没想到照样是呛人得很。”刘裴恭清亮的声音响起,梅沉酒回过头时他正大方地站在船头行礼。 她笑着颔首,而后颇有感慨地说道:“裴恭,也就你陪着他胡闹了。” 本以为船内就两个人,没想到舱中适时传来一阵咳嗽。那声音略显嘶哑,“端朔,你这香可真是要害死人。” 梅沉酒刚打算将琴暂时放回匣里,闻言额间青筋便突得一跳,怀中的琴差点给摔到船板上。她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燕云孙,“你竟连累着之磊也遭罪?” 她本以为这种胡闹的事只有燕云孙才会做,拉上刘裴恭就罢了,居然还带上了左先光。 刘裴恭虽面浮歉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不饶人,“若非是小舟不够,左兄早就离开这艘船了,也就不用跟我一起遭罪了。”话还未毕,燕云孙便叉腰侧目瞪他。 “为何不够?”梅沉酒无视燕云孙的胡搅蛮缠,刚想提问却又顿了顿。等她从腰间取出那块木牌后这才复向他们道:“毕月乌当属白虎七宿之一。既是七宿,为何我在草庐旁只看到六架马车?” “嗯?”燕云孙闻言便收手朝她看来,“几架马车不要紧,重要的是木牌。比方说裴恭先生是同我一起来的,自然只取一块牌了。” 梅沉酒将琴交给银霜,起身到船尾一瞧。江上除了他们两艘挨得近的,远处还有差不多五六叶小舟。 面对着眼前挤了叁个人的小船,又想起一架马车内不止容纳一人,梅沉酒兀得觉得头疼,“也就是说,拿到牌的才是此次邀约的主客?”所以她方才的论断都是错的。既然人多又少舟,也就怪不得左先光会没处去了。 左先光终于从香气熏人的船舱中走出来,他吸着鼻子说道:“燕、左、商、秦、杨、陈,今日是这几家取得木牌。” 中书监家的幼子燕云孙,四员中常侍之一的左先光,不入仕却有几分才气的商贾秦宇,再是位在商崇岁之下的侍御史杨平,还有司盐都尉陈易雪。 梅沉酒一时理不出头绪,再次问道:“还有一家呢?” “那家不在建康城内。”燕云孙快答。 她觉得好奇,“那是在别州中?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是左兄的旧友。”燕云孙有些难为情地继续道:“九哥,分到木牌的几家是上回诗会完后随便抽签选的。我们同秦杨两家并不熟,却没想到偏偏就是他们。” 秦杨两家是世交,选在一处也无可厚非。梅沉酒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而后颇有意味地看向燕云孙,“那...陈家呢?”陈家所出皆女子,燕云孙把陈家写进签子里做什么。 “...”燕云孙蓦地沉默,良久才扭捏道:“当时写签的时候喝了酒,脑子便有些发浑,不知怎么就把陈家写了上去。” 梅沉酒顿时哭笑不得,“诗会上就没人告诉陈大人还有此事么?”陈易雪要是多心,必定会觉得燕云孙嘲弄陈家无儿。 左先光缓过熏香的后劲,便在旁开口,“陈大人有雅量,知道此事之后便接了邀请,今夜也确实前来赴约。” 梅沉酒蹙眉,“可他在一众青年间能说上什么话?” 刘裴恭和燕云孙对视一眼后含笑望向梅沉酒,倒是左先光纳罕道:“陈大人家有五女,除去最小的那位,剩下的可都是待字闺中的女郎。青年才俊围在他身边做什么,九弟不清楚?” 梅沉酒无言以对,再抬头时便见着燕云孙拽紧袖子蹲在船头,然后将手伸进江里使劲摸索。白鹭洲旁有浅滩,乱石杂多,岩缝里常寄宿着拇指粗细的游鱼。游鱼身上覆着或黑或灰的斑点,有些还有明黄的条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窜得飞快,普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去抓。 梅沉酒觉着燕云孙此回定是要失望了,但还是伸手叫刘裴恭递上灯笼,蹲在船尾亲自打灯给他照明。 燕云孙拨拉了几块石头一无所获也不气馁,抬手抹一把脸继续翻找。 梅沉酒看他的手没入水中洗下些粉白的东西,脑袋顿时懵住,“...端朔,你今日是...擦粉了?”言毕便把灯笼凑到他脸旁,这才发现他的颊侧白得异常。 “啊...是...是啊。”燕云孙抬起头来眼神闪躲,嘴里也有些支吾,“很...难看么?” 梅沉酒嘴角一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你自己涂的?” “不是...大姐今日在家中闲着无聊,知道我要出门便拉着我画了,还说什么‘美姿容’的话...”燕云孙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 梅沉酒恍然大悟,“噢——原是这样。”随即她十分理解地安慰道:“不难看不难看,恐怕明日建康城内便会传遍你的美名。让我想想,‘粉面郎君燕端朔’,你说这称呼好不好?”她拍拍燕云孙的肩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舱内的银霜突得笑出声。这一笑不打紧,刘裴恭也跟着笑了起来。左先光低咳了几声,显然也是在掩盖笑意。 “九哥你又拿我玩笑。”燕云孙气得用手舀水泼向梅沉酒,她则早有预料地先一步站起躲开。 燕云孙无奈叹一口气,甩甩手也同样站起来,“不说这个了。九哥还是说说你们怎么过来的罢。本来想着你和银霜不会撑船,我们便要先等等的。可是你们压着时辰来,我们实在是等不住。”言毕他又摆出十足的困惑,“舟里就你们两个人,难不成是它自己漂过来的?” “你怎么又跟我开起玩笑了,舟里哪里就我和银霜两个人,船头站着的老叟...”梅沉酒边说边回头,脸上的笑意却完全僵住。 空无一人的舟首,竹篙就被横放在船艄。风簌簌地从她耳际吹过,梅沉酒只觉得心惊。 银霜一直默默地听,注意到燕云孙话中的不对劲后便冲到船头查看。他来回踱步,将竹篙拿起又放下,最后回头看向梅沉酒时也是一脸愕然。 “九哥,你在胡说什么。船头哪里有人?”燕云孙继续发问,梅沉酒沉默坐回舱中。 似乎是思忖了一会儿,燕云孙又鼓掌道:“对了!据说人投水后多成水鬼,这江中那么些年来怕是有不少人掉进去。九哥你莫不是看到了水鬼?”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梅沉酒没有理睬燕云孙,低声询问同回到舱内的银霜。 银霜的视线还凝在外头,眼里惊异不曾散去,“我方才抓住他的时候就发觉他臂腕极其有力,绝不是无能之辈,更不会是个死人。” “今夜小舟太多,方才光顾着弹琴反倒忘了注意船的动向。既然你说他身上是有些本事的,我想他自然寻着法子躲到别人的船上了。”梅沉酒淡淡道。 银霜笑了笑,“避开他们又做什么,看他刚才紧张的样子,难不成真有认识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梅沉酒却摁住他的手臂对他摇摇头。 她再次走出舱中站到船尾,提起脚边的灯笼指着燕云孙道:“我看你这样子才像是水鬼。说吧,我刚刚碰见的撑船老叟是不是给吞到你的肚子里去了?” “我哪里是个妖怪!”燕云孙反驳道:“天下要是有我这样爱玩的妖怪,早就和人打成一片了,哪里会让人害怕得逃跑。” 说自己贪玩这话倒是不假,梅沉酒忍不住笑他。 左先光抬头望向夜空,而后侧身向梅沉酒道:“时辰快到了。九弟方才不是好奇还有一家在何处么,那便行船过去碰碰运气罢。” 梅沉酒瞧了一眼刘裴恭继续道:“我同银霜都不会撑船,你们难不成真让我们漂过去么?” “还是我来罢。”刘裴恭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竹篙递给左先光,后者踌躇了一下才认命接过。 两船一高一低,刘裴恭想要踏上船尾便显得有些为难。梅沉酒刚想去扶,却不知银霜早已站在她身侧快一步伸出手。 “九哥看着就像是没什么力气的。你要是扶着裴恭先生,估摸两个人都要变成水鬼。”燕云孙摸着脑袋振振有词。 任是梅沉酒这样心里有几分猜忌的人,也忍不住被他逗笑,“那好,我若是和裴恭一同变成水鬼,定要拿你这只妖怪打牙祭。” “...他精通乐理,更是善箫。九弟既然带琴,就试试看寻他罢。”左先光总能掐准时机出言,梅沉酒觉得实在难得。 白鹭洲不过长江中极小的一处汀洲,越至深夜江潮便越是暗藏汹涌。刘裴恭撑船前行破开涌浪,左先光亦在舟后跟随。 小舟没行多久,梅沉酒便听到箫声绵绵絮絮地紧迫江面传过来。箫声虽玲琅,却自存一分戚戚好似清冷佳人泣泪,道是缠绵悱恻的绕指柔情。断续的律调缓而清晰,恰似在芙蓉帐暖间低声轻诉。 梅沉酒略显迟疑,思索后只得拨弦作哀,叙在箫声之后。 对方似是甚解她心中所虑,便急促骤停当下凄婉律调,转而激越进曲,铿锵有如兵甲相接。又似锋刀锐刃过肩,身影交绰时舐一口掌心热血,随即银枪擦鸣破沙而起直逼劲敌。 梅沉酒眼前一亮,倏地收手转调。 琴音如得生息八面赴来,没有丝毫犹豫和滞后,紧紧缠结箫声的嘶哑低啸,恍若于所造厮杀之势中劈开天际一道紫电裂口。蟠龙腾水泄闸轰出,汹涌澎湃,震荡山河。 琴箫之间似有战意,却又相辅相成合力行曲,确乎是及臻至化境的地步。 曲已终了,箫声停歇,琴留余韵。 梅沉酒收手看向船尾时,燕云孙还站着一瞬不动地盯着她。随后他笑着垂头叹道:“许久不听九哥弹琴了。”话里无端夹着几分落寞。 梅沉酒放下琴走至船头,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艘小船。有青年持篙远望,似是注意到站在刘裴恭身侧的她,这才撑篙靠近。 明是垂月朗朗,而梅沉酒立于船艄面对广阔江面本该豁然,可心里却因燕云孙的话存了一分怅惘。 那舟在距离梅沉酒叁尺差不多时便停下了,青年搁下竹篙回头,弯腰拱手待命。 如意云气纹的锦帘被一双玉色的手拂开,秀窄修长的指节淡泛珠光。那人只手敛袍,俯身而出,半露凝脂的臂腕。待颀长身形立定,梅沉酒才再次抬起头,却未料一时撞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 壹鬓头春(五) 朝内民风便是不论男女都好姿容,纵是平日上街也能见着男子涂粉点脂的模样,而燃木熏香更较之燕云孙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让梅沉酒讶异的是,此人削肩修骨,肤未敷粉确是浑然天成的赛玉姿容。俊逸秀眉下一双点漆妙目,鼻若挺峰,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垂睫即是眸沉流雪,嗔目恰有春星暗涌,实在是面若好女的一位美人。 虽是副风流面貌,举手投足间又自成矜贵。她虽不曾研读神佛诸事,却偏信书中那“鸾姿凤态”独封他一人。 左先光何时得来那么一位朋友,梅沉酒不免困惑。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向此人作揖,“在下商家梅沉酒,有幸识得郎君。劣琴堪得方才佳曲,实在惭愧。”他奏箫的手法尤其精巧,梅沉酒出此言的确是发自肺腑。 “九公子过谦了。能行妙音的即是好琴,哪有什么生来优劣。”祁扇颔首回礼,声似冰泉泠澈,“祁家祁扇。” 梅沉酒微一挑眉,语气略显遗憾,“倒是我一直待在建康城内孤陋寡闻了。不知祁公子所居何处?” “受之磊所邀,自北梁而来。”祁扇微扬眉眼,含笑作答。 梅沉酒闻言便是默然。南邑与北梁因邢州一事闹得边境动荡,左先光敢在晏佑眼皮子底下邀请他就罢了,这祁扇竟然会冒这样的风险前来南邑,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见梅沉酒许久没有反应,祁扇继续道:“之磊倒是早就同我提过此事,‘过所’在当时便已备下。只是我在北梁杂事繁多,交待到叁日前才得闲,这样说来还是我礼数不周。” 梅沉酒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回头去唤左先光,“之磊,既是你百般邀请的旧友,为何独站在那处一言不发?” “不必同他打招呼了。”祁扇抿唇望向梅沉酒,眼底半掩自责,“我拖到今日才应了他的邀约,他此时心中还在恼我,必定是不想同我说话的。等他气消了便好了。” 左先光被他这话一激,当下就把竹篙往燕云孙手上丢去,而后快步上前拧眉看他,“祁扇,我肚量就那么小?” 江风拂乱祁扇额前的碎发,他抬手撩理提气缓答:“之磊不是在为难我么。我若说是,你肯定要十天半月不同我谈诗论道;可我若说不是,心里便如何都过意不去。” 左先光面露忿色,“...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张嘴。” 祁扇眸色黯黯,掩唇时几欲落泪,“...事已至此,天命难违。” 梅沉酒明知他在作戏,也免不得为他动容。心下暗慨美色误国时,身侧忽得传来笑意,原是燕云孙行舟与她并排。 祁扇还想要出言,却被左先光抬手制止,言语之间忍无可忍,“祁扇,你不去做优伶当真是可惜了。” “优伶尚有一技之长,倒也是难得的能人。何况他们大多柔媚妍丽,我去倒是不相配的。”祁扇的目光沉在梅沉酒身上,“如说是佳人,九公子当名副其实。” 梅沉酒本带着几分新奇去看这场闹剧,完全没有料到祁扇拐着话来敲打她身份的是非,一时也有些无措。 左先光被他这话惊到,顿了一顿后才出声,“祁扇,天下女子可没有九弟半分胆魄。” 梅沉酒刚想出应对的法子正要开口,闻言又是一阵沉默。直到燕云孙使着竹篙激水,她这才回过神来,“...之磊,原来你竟是那么高看我的么?” 刘裴恭在身后低笑,而左先光偏头去看梅沉酒,眼里颇有些不满。 “祁公子莫要再戏弄九哥了。”燕云孙的声音很低。他左手提灯右手持竹篙敲击江下乱石,因着声响不小,便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九哥应与他故去的长姐长得相似罢。” 梅沉酒瞧见燕云孙没有回头地只是不断捣石,心里已明了了大半。她略一思索,较祁扇先出声,“斯人已逝,倒也不必沉溺于哀恸。今日既是会友,便就只谈乐事。” 言毕她又发问,“...祁公子方才提及‘好琴’?不知音调闷涩的琴如何算是好琴。” “摘取乐句中的最后几音,再由吟渡猱,正好配这杀伐的曲调。九公子应当是十分熟悉自己的琴,才能化解这闷涩。”祁扇顿了顿,眼里只剩下一片澄明,“不过这手法...倒与我熟识的一位故人并无二致了。不知九公子师从何人呢?” 梅沉酒打心里叹服燕云孙挑时辰的本事实在是太好,一晚上连着两个问题都让她哑口无言。若非是有前车之鉴,她便当真觉得祁扇是诚恳向她发问的,“他是个跳脱当世的闲隐之人,教我奏琴时便没有透露名姓。” 江上风急,琴箫的声音更是传得模糊,梅沉酒根本不相信祁扇能听出她奏琴的习惯。可既然没有准信的事,他询问便毫无意义。除非他是真的有过那么一位朋友,平日里惯常听他的曲子,现在闻见熟悉的旋律便很快能回忆起来。 印象中那人的眉目在眼前逐渐清晰。而许是太久不见产生了错觉,两人的轮廓竟真有几分相似。她心中一惊,袖袍下的拳又紧了几分。 梅沉酒瞧着祁扇,发现他正嘴角噙笑地注视着自己,“祁公子所言与我师父如出一辙,他也觉得琴如佳友,应当珍之重之。难不成他云游四方时也碰见了你么?” 祁扇瞥了一眼左先光,又将视线回到梅沉酒身上。他眼底映着船头灯笼的惺忪烛火,似是掩去了暗潮涌动,明明灭灭地让人看不真切,“若真如九公子所言,那我们也算是有缘。” 似乎终于等到一干人都陷入沉默之际,祁扇身后的那位青年才走上前。他附耳过去,面色出奇地平静。 “九公子...”祁扇听完后便唤她,语气里满是歉意,“本以为能落得一时空闲,没想到又有麻烦事寻上门来。今日实在抱歉。往后寻着机会,我定要同九公子你好好坐下来谈论诗文的。既是如此,在下便先告辞。”话毕他便向众人颔首,然后再差人撑舟远去。礼数十分周全。 梅沉酒待在原地未动,拳已经松开但眉目间的寒意不曾褪去半分。 “这祁扇也太过难缠了些。”燕云孙这才回过头对着左先光抱怨,“不过...我觉得他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欸九哥,你可别又生气。”说完后他便小心翼翼地瞄着梅沉酒。 “公子与小姐确实相像。”梅沉酒感到肩上一沉,回过头时银霜就站在身后。后者回她一个淡笑,她便又把视线转到左先光脸上。 “之磊,你说那话...”梅沉酒考虑半天,想不出自己应该问他什么。又思及自己隐瞒的身份,一时不知道该把他的那句话当成是夸赞还是嘲弄。 左先光盯着梅沉酒半晌,而后一言不发地红着耳根回到燕云孙的船上。 刘裴恭在一旁搭腔,“之磊觉着你可以试试。” “裴恭,别开这种玩笑了。”梅沉酒敛了笑意。她张了张唇,最后只是无奈地苦笑,“平日里不见得你们多少反应,怎么今日被他一提便都拿我下手?” “罢了...”梅沉酒叹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疲惫。为了放空心绪,她便四处张望,凑巧看见不远处泊着艘小船。 小舟正好歇在周围险峻的岩壁旁,峭壁下端露出弦月形空缺,间有水流从石缝中泄出,月色之下竟是满壁生辉。她一时起了兴致,回头便道:“既然没有别的去处,不若去那儿看看?” 左先光未答,但见他已经开始撑船,梅沉酒便不再作声。 银霜已经回到舱中坐下,船头上只剩下梅沉酒和刘裴恭两个人。圆月映在江中,华光被荡碎后又慢慢凝聚。 梅沉酒见镜中水月聚合再破散便不想再看,于是将视线转到刘裴恭的身上。他眉眼微弯,是说不出的悦然。梅沉酒有些怔愣,不明白道:“裴恭?” 刘裴恭持着竹篙的手一滞,随后侧过脸来看向梅沉酒。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注意到人蹙眉后便温和地笑开,“...九弟对这天下局势怎么看?” 梅沉酒没料到刘裴恭这样发问,当下有些犹疑,“你是指这南邑的天下还是这四方的天下?” “九弟心中是哪个天下,我问的便是哪个天下。”刘裴恭不再看她,手中的竹篙直插入江底沙石而后被极快收回。小舟不停地往前,身后的燕云孙与左先光越来越远。 “北梁诸事我不知,其余两境纷乱无休止。而南邑...”梅沉酒陷入沉默。江中的浮草被风吹得摇晃,她的掌心极冷,于是在袖中搓了搓手,“我如今在政海之外浮沉,哪里能有什么见解。” “你可知为何左兄当得那中常侍,而别人当不得?”刘裴恭划至水流湍急处,随后收了篙任由小舟在江中漂荡。 梅沉酒的手猛地颤了颤,斟酌道:“朝中中常侍共四人,除了之磊,其余叁人皆为中官。”中常侍为皇帝近臣,而左先光在此列之内。 “晏帝如今深陷内忧外患。南邑如此之大,可他敢信的只有左兄一人。”刘裴恭语气之平静,恍若他只是随意谈天,不曾揣测过圣意。 “刘裴恭,你!”梅沉酒心中大骇,手一下紧攥成拳。但她不曾回头,没有引起后面两人的注意。 刘裴恭的语气里难得多了一分寂寂,“这天下局势,想找一个看得透彻的人很难。左兄只是希望他自己并未看错罢了。” 他浅吸一口气,随后又笑着摇头,“可若要问我的想法,我却觉得不该让倾悦之人一生被困在嗟叹之中。”舟已过方才的洄流,刘裴恭拾回竹篙往舱内看了一眼。 梅沉酒知刘裴恭意有所指,但还是淡淡一句,“...多谢。” 小舟离方才所指的位置越来越近,梅沉酒发现岩壁下那艘船附近的一处江面正在向外翻滚气泡,然后大片的江浪和水花被激起,四溅起飞腾的白沫。 她察觉到不对劲,脚步稍往前一移下意识出声,“有人落水? 就在他们快要靠近之时,翻腾江面旁停歇的船忽然剧烈晃动起来,随即冲出一个人对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落水啦,落水啦!有人落水,快来人啊!” 两舟相距最多不过一丈。梅沉酒的目光在那艘船上来回巡睃。忽然怀里被丢进衣袍,熟悉的皂角气息扑鼻而来。她反应过来后立刻按住还在除衣的银霜,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快,“你做什么!” 银霜意识到梅沉酒的不对劲,弯腰凑近了她轻声道:“不救人?” “救。谁说我不救。”梅沉酒偏过头来,正拧着眉瞪他,眼里的怒色显而易见。她压着银霜的手臂往后一推,而后自己上前一步朝对面那艘船喊道:“秦宇!把麻绳丢过来!” 趴伏在舟首的人闻言浑身一震,立刻回舱里取出整捆的粗麻绳丢到她船上。梅沉酒把衣服全数塞回银霜怀里,“别陪疯子做蠢事。” 刘裴恭皱眉看向梅沉酒,她冷笑一声后低头将麻绳打结。 很快她便站起来对着江面咬牙切齿道:“杨平,我知道你听得见。现在只有这一个机会,你的命捏在你自己手里。” 梅沉酒将麻绳丢入翻腾着水花的江面。几乎是瞬间,杨平的手就穿过绳结。绳被收紧时,他们的船便撞上小舟,让瘫坐着的秦宇一下子激灵过来。 待他们叁人将杨平拉上船并助他吐出江水后,梅沉酒这才冷眼看向秦宇。秦宇一句未言,只是淡淡地回望。他头发凌乱,上身已经湿透。 左先光缓慢行舟与他们靠近,一一瞥过几人后最终将目光定在秦宇身上。他的语气里没透出什么情绪,“夜间宿在西园,便先去那儿罢。” 壹鬓头春(六) 西园在白鹭洲的东北方向,驱车前行还需要一段时间。一行人上岸后便分别前往住址。杨平与燕云孙、刘裴恭一道,秦宇则跟随左先光。 梅沉酒立在江边,待他们将杨平安顿好后,思绪仍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 燕云孙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上了马车后忍不住从侧窗探头向她提醒了一句,“九哥,夜间路黑,记得要跟紧。” 梅沉酒手中的纸灯笼一晃,抬起头来朝人笑笑,有些力不从心,“知道了。”她站在原地目送两架马车消失在视野后这才走向卜谭。 银霜见她心情似有些低落,顺势接过灯笼后侧目小心询问,“我方才...做错了?” 梅沉酒向前的步子突然一顿,她盯着泥地看了半晌,而后向他摇头道:“...你没有错。”还不待银霜有何反应,她便先上了车。 车内有软帘阻隔,较车外暖和了些。梅沉酒将灯笼放在小几上,随后搓了搓手。她正打算阖眼养神时,忽得回想起银霜方才的询问。 于是梅沉酒复得睁眼,就见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后缓缓道:“...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杨平应当是会凫水的,还是自愿跳下去的。江中原先的动静并不大,若杨平真的不会凫水,我们便早就能注意到。既然如此,秦宇若真要对他不利,也不可能想教一个会凫水的人溺死。” 银霜微微一愣却没有出声。 梅沉酒拿过灯笼,将手轻轻贴在纸罩上。她看着燃烧的烛芯继续道:“...他虽然会凫水,但是江中太冷他坚持不了多久。而秦宇明知道他快要溺死却没有救他...”话未完她又蓦地沉默。 “秦杨两家是世交,平日里关系交好。你是觉着秦宇此番落井下石,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么?”银霜询问着,视线在她脸上停留。 “他们两个既然都不要命,怎么还有胆要别人陪他受罪!”梅沉酒语气冷硬,而眼中倒映的烛火更有猛然蹿高的趋势。 银霜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他自然知道梅沉酒不过是在鄙夷杨平弃命而秦宇轻命,可却按捺不住心间的触动。他微一犹豫后伸手覆上梅沉酒的手背,将她发僵的五指拢在掌心,“我知道了,你别再生气了。” 梅沉酒骤然一惊,但还是抬头朝他平静道:“秦宇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却不想同我多说话。难道他想让我多注意杨平么?可又为什么用那样极端的法子?”她边自问边默默抽出手。直到两臂在衣袍下交迭,梅沉酒便回过身不再看他。 银霜垂下眼,将灯笼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然后问道:“他们今夜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梅沉酒眉间微蹙,“本来没有什么大事。可祁扇的眼睛太厉害,所以之磊和端朔就帮我挡了挡。” 银霜低嘲一声,“你就不怕左先光看出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不然裴恭也不会同我开那样的玩笑。”梅沉酒回想起当时的场面,语气略显无奈,“端朔说得没错,祁扇确实难缠。” “裴恭同我说,之磊就算是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我的目的与他一致,他便也不会说出去。”梅沉酒说到此处,似是有些困倦,于是轻轻打了个哈欠,“...可他想错了,会心甘情愿听命于晏佑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沉吟道:“叁年前夫人去世,而商家嫡女亦随她去。如今的我,没有退路。” 梅沉酒话毕,两人相对无言。此时帘外忽得传来卜谭的声音,“公子,我们后面跟着秦公子的那架马车。” 梅沉酒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只稍耐一会儿她便吩咐道:“...卜谭,让他们先过去。” 卜谭接到指示后便低低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在路旁停下。身后的那架马车没有停止行动,从泥路上经过时发出沉闷的响动。待一切声息都已休止,卜谭才挥动马鞭继续向西园而行。 “车内不止一人。”银霜低语道。 卜谭补充道:“驾车的人是寻常打扮,我们方才让道他也没有过多理睬。看样子对我们并不设防。” 梅沉酒没有说话,她的手臂支在几上,纷乱的思绪逐渐被月下奔腾的马蹄吞没。 等到梅沉酒下车时,停靠在旁的秦宇的马车已经空了。迟春的夜间凉风生寒,梅沉酒抬头远望只能见到近两丈高的白墙,让仅是站定的她深觉陷入其中。 梅沉酒在黑暗中步行,待到眼前出现了府宅前常悬的灯笼,这才发现刘裴恭已候在门外。 “杨大人已经醒了,他说要见你。”刘裴恭快步走到梅沉酒跟前同她道明情况,“他许是落水受惊,现在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不过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梅沉酒瞥了一眼刘裴恭没有开口。会凫水的杨平自愿跳入水中,现在又直接变得痴傻。这样拙劣的骗术让人难以信服。 梅沉酒跟随刘裴恭的脚步穿过好些个游廊后,这才到了杨平所宿的房间。她未推门就听见燕云孙的调侃。 “杨大人怎么好端端地掉进水里了?是不是见着今晚夜色正美,便想要捞一回月亮?”燕云孙坐在交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平。 是了。今晚的邀约是燕云孙送帖,杨平要是在他的手上出事,在外人眼里就是燕家的不周。燕云孙平日里虽然爱胡闹,但这等事他绝不可能拿来开玩笑。 左先光则坐在一旁取盏抿茶,浑然不顾燕云孙对杨平的讥讽。梅沉酒见他如此平静,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进到门内后,坐在床头的杨平突然拔高了声音,“九公子!”声音异常凄厉。 梅沉酒快步走至床边还未坐下,杨平就先一把扯过她的衣袖死死攥在手中。双眼直接滚下两行清泪,教她一时猝不及防。 “九公子,九公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商大人说那些事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杨平提着一口气不停地向梅沉酒请罪。沙哑的喉咙啼哭着,好似橐龠鼓风。 杨平说得情真意切,就连梅沉酒一个还未明白状况的人都无法忽视他话中的诚恳。 见梅沉酒许久没有反应,他也短暂地陷入沉默。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然后惊恐地张大嘴使劲喘气。他浑身不住地战栗,连带着梅沉酒的手臂也颤抖起来,“商大人现在在哪,快让他回来。不要去邢州...不要去邢州...不要去...” 话毕后他又突然松开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指甲不停地在头顶来回搔挠,甚至直接拽下头发低低地痴笑起来。 梅沉酒注意着他的动作,手掌慢慢地收拢,面色发冷。 她刚想起身离开,杨平却瞪着猩红的双目捏住她的肩膀来回摇晃。他哽着喉咙又似刚发现梅沉酒一般地大叫起来,“九公子,你是九公子对不对?商大人是你的父亲,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会死在邢州的,他会死的...” 梅沉酒的手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而手背上淌着的冰冷泪水,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梅沉酒并未挣扎,任由杨平捏着肩。等他似是停止发狂后,这才盯着他的双眼淡漠道:“杨平。父亲去往邢州是陛下的命令,你说这话是在违抗皇命。”她伸手拍了拍杨平的手背,而后脸上对他浮出一个笑来。 坐在旁边原本无神的秦宇听到梅沉酒的话猛然抬起头看她。梅沉酒侧目反瞧他一眼,随后抿唇道:“杨大人受了惊吓,还望秦公子能多多照料。”说完便不再注意房内其他人的神色,直接拂袖出门。 银霜跟随在她身后,梅沉酒意识到后便止住步子。她稳了稳心绪,这才缓缓道:“有事便明日再说罢。” 适时暗处有婢女走上前来向两人微微福身,梅沉酒看着来人顿了顿脚步,稍微踟躇后还是决定随她们离开。 夜间庭中太平缸内的积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晃晃地泛着凉意。梅沉酒的耳侧尽是叶片沙沙的响动,她熄了烛坐在窗前竟毫无睡意。 她本以为自己能通过杨平的嘴了解到更多背后的隐情,可他却不甚聪明地说出了晏佑要取商崇岁性命的事实。皇权这把刀,既斩愚笨无知的贪人,更斩不解风情的聪明人。杨平的话让这把刀染了污,那么他就只能拿自己来做祭奠。 若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胡说这样的话就罢了,可偏偏左先光在场。他受命于帝,自然要确保帝权的威严。 杨平难逃一死,注定要废。 而废棋,不值得她投入精力。 她虽然不信杨平身为侍御史却还不懂谨言慎行的道理,但事已至此,他的装疯卖傻也已经毫无意义。 可秦宇的反应和左先光的态度又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像是缠结的蛛网,她不断地思索便不断地被收紧,然后失了方向。梅沉酒索性放下,重新整好衣袍推开了门。 她想闲庭信步,却只能绕着太平缸打转。抬头再察时,左右两侧的月门,一处灯火明朗一处却是阑珊。梅沉酒犹豫片刻,便朝晦涩处走去。 繁密的竹林下掩映着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里布满浓绿的青苔。沿路没有一抹亮色,只有脚旁偶尔出现的点蜡石台发出些微弱的火光。风起便是卷掠,刮得成片竹林整齐地倒伏着挤压在她的头顶。衰败的枯叶在眼前翻飞,似夹杂低沉的抽泣向她聚拢。 梅沉酒紧了紧衣袍继续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约看到远处透着点光亮,在暗沉的黑夜里格外显眼。 那是一处开阔的空地,连接着庭院的月门。月门后便是人的居所,房前的那汪池水浮动着绿萍,别有一番生趣。梅沉酒看出是杨平的住处。 梅沉酒立在竹下暂憩,还在暗自感慨杨平住得太远的时候,耳侧突然传来呜咽,然后便闻见左先光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向前又走了一步。月门后的场面清晰地显在她眼前。 杨平头顶乱发只着里衣,手脚被绳紧缚着跪在空地上,叁名佩刀男子将他包围。而左先光站在杨平对面,还有一人与侍在他身侧。 梅沉酒意外发现这四人都着粗布麻衣,与卜谭所述一致。再次看去时,待命的男子正在同左先光说话,然后用手指向她所处的位置。 梅沉酒不曾打算隐瞒,当下便自觉从斑驳的竹影下走出来,试探着唤了一声,“之磊。” 随着她走近,杨平眼里的惶恐更甚,喉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他无法说话,只能对着梅沉酒使劲摇头,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 梅沉酒强压下心头不安,淡淡瞥了眼伏在地上满脸尘垢的杨平,然后轻吐一口气向左先光笑道:“今夜栖在此处,我便有些认床。所以方才就四处闲逛,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你。既然之磊也未歇息,不知可否同我一道在庭中走走?” “大人。”身边的人上前一步,虎口已抵在刀柄上。 左先光侧目看他,未动口舌。 在无声的对峙里,男子似觉逾矩率先败下阵来。于是向左先光颔首抱拳,而后冷冷看一眼她,这才退到杨平跟前。 梅沉酒双臂未抬,但却微动手指擦去掌心的湿汗。她干咽了一下,视线从杨平转到左先光身上。 左先光缓缓踱步到她跟前,阻挡了她窥察杨平的视线,然后答了一句,“...好。”他看着梅沉酒稍顿一会儿又继续道:“敲晕以后便丢进池里罢。杨大人夜里复犯疯病,没人看着,他就掉下去了。” “是。”齐声的应答后,梅沉酒只能听到刀鞘击物的脆响。 “九弟。”左先光微低下头看她,眼中毫无波澜,“该走了。” 梅沉酒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两人一起进入那条狭长的幽径。 同走一段路后,似是觉得梅沉酒太过沉默,左先光反而先问道:“九弟不问?” 梅沉酒忍不住嗤笑道:“我问了你便会答么?”左先光一下顿住了身形,她却继续向前走了两叁步,而后借着微弱的火光回头盯着他的眼。她的语气格外冷静,“罢了...我只想知道杨平到底同我父亲说过什么。” 左先光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振了振衣袍朝她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到底应允了秦宇什么。” 梅沉酒刚想开口,抬头见着左先光身后的绿竹间匿着漆黑的人影。她眼睫微颤,快速眨了几下眼将视线收回,这才向他道:“...我并不想了解秦宇会得到什么好处。”她犹豫着,还是将自己对杨平的推测咽下了肚。 “杨平所说的,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和他会是一样的下场。”左先光顿了顿,抬步朝她走近。他声音有力,像位极善谆谆教导的先生,“九弟,想要得到旁人的东西,只有交换这一种手段不会有失偏颇。” 梅沉酒眯着眼回看左先光,对他的数落不置一词。 左先光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垂下眼用余光扫着一旁的竹林,嘴上没有停止说话,“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实情,不如同我分析一下邢州的事态,我还能提点你一二?” 梅沉酒舒了一口气,“...坊间所传邢州闹疫,我却未觉如此。” “说来听听。”左先光收回视线,向她抬颌示意。 梅沉酒心领神会,转身边走边道:“城内并未戒严,往来商贩不绝,这就足够了。” 既然不是真的闹疫,那便是有人捏造。而如此简单的道理,却还要拿上这薄薄的窗户纸似的传言来刻意掩饰,其中的微妙不是她现在一张嘴便能说清的。 左先光突得笑出声,看向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深意,“确实够了。” 虽是几句话的时间,路却已快要走尽。左先光负手远望夜空向她继续道:“此去邢州传的是晏帝手谕,应当会有人与你接应。路上说不定还能逢见故人。” 梅沉酒已至门前。左先光说完后并未告别,直接朝着月门继续向前。 天星璀璨,梅沉酒立于中庭看竹影斑驳,左先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夜间寂寂,四方围拢的天地间恍若只剩下她一人的呼吸。 壹鬓头春(七) 清晨时分,还未透亮的天在东方掀起些微鱼肚白。梅沉酒自床上骤然惊醒后就再难入眠。 正元二百二十七年的那场滔天大火蚕食着她睡梦中仅存的一丝理智。火舌由下至上吞噬着描金饰凤的殿柱,轰然席卷上四围的缠枝宝相花垂帘,将花罗的织纹拓上焦黑的烙印。头顶的五福捧寿方藻井已经塌陷,浓重的烟雾袭伏了窟窿似的缺空,而后翻涌进她的双目。 她在两眼刺痛过后再次睁眼,却已不是方才的画面。寒风从密布着虫洞的歪斜木窗外灌入,冷寂大殿内的炭盆滚落了一地的猩红,火星跳跃着溅上她的脚踝。 她独身站在大殿中央,心底徒留怵惕。 这场梦境,真实得不像话。 梅沉酒叹一口气,这才掀开被褥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只是没等她步子迈出,刺耳的喊叫便翻过高墙冲进她的耳朵。梅沉酒扶着门的手一顿,暗自猜测该是他们发现了杨平的尸体。 正当她还在迟疑要不要同昨日一样经过竹林再去向杨平那处,银霜突然从左侧的月门后出现。他单手持剑,额间薄汗未拭,显然是匆匆赶来。 银霜看到梅沉酒恰好站在门边,不免有些惊讶,随即便反应过来朝她慎重道:“杨平死了。” 梅沉酒收回手站定,脸上未露异色,“我知道。带我过去罢。” 银霜带着她往左返回,不过一刻钟便来到杨平的住址。梅沉酒跟在他身后暗自觉得好笑,昨夜兜兜转转废了好大心思想要散心,却还是阴差阳错看见左先光处置人的场面。果真是注定的事,她想躲都躲不开。 池中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梅沉酒只轻扫了一眼。 他的单衣完全被池水浸透,虚拢着发僵的身体。皮肤上已经显出许多紫红的斑点。湿发粘腻包裹住整颗头颅,甚至胡乱地缠在脖颈。 与紧抿嘴唇一脸肃色站在左侧的燕云孙和刘裴恭不同,左先光的面色格外平静。而他身后侍着的方才惊慌喊叫的奴仆,此刻仍战战兢兢。 “端朔。”左先光偏头去唤人。他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反被燕云孙所打断。 “杨大人昨日不慎落江,救起后便发了臆症。夜间此症复发,无人看护便跌下这处庭池。燕某万分愧疚,自当担下重责。事已至此,便全凭左大人吩咐,在下定协力安顿好杨大人的家眷。”话毕燕云孙便抬手作礼,十分恭敬地待命。 左先光对他这番刻板的话没有过多反应,只淡淡又瞧上他一眼后吩咐道:“将杨平的尸体送回,再派人好生慰问他的妻女罢。” 梅沉酒沉默地观望没有搭话,燕云孙这样的说辞实在她的意料之中。 杨平以下犯上是头罪,昨夜在场之人个个听得一清二楚,这是其一;事发突然燕家无从收手,最为权重的左先光主动料理是最佳的选择,这是其二。 何况燕云孙生在官宦世家,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懂得其中的利益周旋。信手拈来的套话给要处置人的左先光一个台阶下,让双方都能得利。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介小小的侍御史去大费周章地抱不平。 如果换作她,她怕是要在心底叫好也不会多看地上躺着的尸体一眼。 “九弟...”左先光突然话锋一转,让还在思考的梅沉酒下意识抬头。接着他便不再开口,只唇角微扬着回望。恍若刚才的轻唤是个错觉。 梅沉酒不明白左先光这样的笑是何意。人的情绪一向复杂多变,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因此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秦宇身上。 许是没料到多年的好友竟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离去,一时难以接受。秦宇还是那副盯着尸体怔愣的模样。梅沉酒瞧见他睑下发青且唇色尤淡,心底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察觉到注意着他的视线,秦宇抬头时便对上梅沉酒淡漠的打量。错愕在他脸上猛然蔓延开,秦宇慌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与左先光挨得更近。 梅沉酒见状便不再看他,垂首时忽得想到晏佑的手谕不等人,她必须赶回府好好候着,于是撩袍转身打算离开。临走前她顿了顿脚步,依旧是平常的口吻,“秦公子节哀。” 上了马车,梅沉酒便阖眼趴在几上小憩。彻夜的紧张好容易才松弛下来,迷蒙间耳畔拂过一阵温热的气息。 “你昨夜没休息好?”银霜凑近她悄声道。 细微的动作让梅沉酒骤然生出警觉被迫清醒,后背突得绷紧,昏沉的头脑持续传来钝痛。她强忍住推开人的冲动,睁眼后才抬头缓慢地退离那张小几,语气还是平缓着,“昨夜与之磊夜谈,聊了一些邢州的事。他道邢州一事背后牵扯过多,就连他也不便开口。” 银霜见她眼底显而易见的疲惫,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你若是累便休息,这些事都可以之后再说。” 梅沉酒闭着眼,单手抚上额侧轻轻按压,这才向他道:“...不必。这些事你应该了解。” 银霜清楚自己向来化解不了她的固执,只能顺着她问道:“...是左先光在昨夜动手的么?” 梅沉酒的手一顿,思索半天才道:“杨平理应当死...之磊处置杨平时身侧所站之人,就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 “你怎么一个人就...”银霜突然出声,又极快咽下了后半句。 梅沉酒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我本以为这些人都听命于之磊,没想到居然跟在身后监视。由此可见,他们是晏佑的人。” “难不成晏帝只是假意信任左先光么?”银霜抿了抿唇又道:“...秦宇身为商贾,虽得钱财却无权势。若左先光能以取代杨平作为条件让秦宇动手,难保他不会答应。而这样一来,他与左先光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左先光的命令他不可能不听...” 话毕银霜便垂头沉思,手指在几面的木纹理上来回勾画,而后突得停滞,接着他有些惊异地抬头道:“他会是商大人的下属,也是监视你的最好人选。” 梅沉酒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睁眼笑开,“你同我的猜测一致...左先光在此类政事上的确不曾信过任何人。”她叹了一声,转而道:“若裴恭所言非虚,之磊如此为晏佑着想...真是不知道该可怜谁呢。” 一路驱车回到府中后,早早候在院内的祝月便快步上前拉过梅沉酒领着银霜去就食。 虽是清淡的豆粥外辅叁碟鲜咸的小菜,梅沉酒却迟迟未动筷。祝月侍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犹豫着继续道:“姑娘若是觉得不合胃口,我就再叫厨子拣几粒咸杬子来下口?” 银霜放下碗对她道:“...你很心不在焉。” 梅沉酒抬头笑答:“只是想到一些事罢了。”她顿了顿又道:“再说豆粥难熬,我怎么好意思辜负你的用心。” 祝月回以淡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日过辰时,梅沉酒脑中仍存着用饭时的那些散乱思绪,就连平常翻的策论也没有读下多少。她最厌弃自己的精力被没有由头的推论占得一干二净,索性决定练字定神。于是起身寻来黄纸,而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磨墨。 正当她打算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时,忽得传来敲门声。随即是男声响起,“公子,府外传是宫中安大人来访,有要事相传。” 梅沉酒没有抬头。她轻悬臂腕,勾出的撇捺劲而有力。待人话毕,“天”一字便呈显在纸上。她左右瞧这字不满意便再次蘸墨,嘴中朝人应道:“哪个安大人?”并非她胆大包天吊着宫中的来侍不理,而是这位姓安的大人着实可疑。 朝中中常侍叁名中官无人姓安不说,其中一位唤潘茂豫,平日里最得帝皇恩宠。若不出意外,晏佑当是吩咐他来传手谕才对,何故冒出来个安大人。 门外的侍仆还在支吾,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难题。梅沉酒当下撂笔推门而出,边走边向人道:“做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真不清楚始末,只需把自己清楚的都说出来。”侍仆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应是,没再多话。 与其他人的府宅不同,商崇岁的此处宅邸庭内留有泥地。梅沉酒刚至,便瞧见一人小心避开过膝高的决明抬头目不转睛地赏那栽植的雪色玉兰。 她一挑眉,试探唤道:“安大人?” 那人倏地一惊立刻转头,清秀的脸上涨着红,看来是被她吓得不轻。他弯腰拂开决明而后快步跑到梅沉酒身前恭敬行礼:“小人安六,见过九公子。” 梅沉酒见他年纪尚轻,低眉顺目的样子让人难生厌恶。她笑着问道:“你认得我?” 安六抬头对上她的眼缓缓答道:“两年前上元时分,公子陪同商大人赴宫宴。七殿下那时不慎将茶水洒落,于是特命小人领足下前去换衣。” 梅沉酒察觉到他话中含着些无奈的感慨,心里浮上些愧疚。她记得她进入宫宴的由头,记得那场宫宴汹涌的明争暗斗,却唯独忘记了那时引路的寺人。梅沉酒点点头继续道:“我记得了。不知安大人今日来,是要通传什么要事?” “九公子唤小人安六就好,大人实在不敢当。”安六再行一礼,然后从袖袍里取出尺长的丝帛递到梅沉酒手中,“干爹不在宫内,陛下便命小人前来送谕。” 梅沉酒一愣,“你说的可是潘大人?”宫内中官只有潘茂豫曾与她打过几次照面。 “正是。”话毕安六垂头立侍,意味不言而喻。 梅沉酒不再多问摊开谕旨,几行楷书跃入她眼帘。 “朕遣商中丞前去邢州已久,半月以来却未得佳音。朕恐事生异,又闻梅郎佳才,现特命中丞之子梅沉酒前去协同商崇岁化邢州之难。” 晏佑的说辞极其含糊。若非她先前同左先光谈过此事,定然不会想到这“未得佳音”竟是个如此复杂的局面。看完后她便整齐迭好手谕,郑重对安六道:“在下定不辱皇命。” “如此,小人便先回皇宫复命。”几乎是在梅沉酒话毕,安六就俯身回敬接上了这句应答。 梅沉酒微一蹙眉。她原本还想再旁敲侧击问些情况,见人如此着急便也不好多言,只能报以淡笑。 安六如释重负般长松一口气,提袍就往府外大步走去。 梅沉酒站在原地思忖片刻,仍旧按捺不下自己心中的疑虑,于是收好手谕随在安六身后走向府门。 内设绛紫滚金软帘,侧窗显出那方嵌联珠孔雀的纹样,她识得正是潘茂豫的马车。而安六似已坐稳,舆身不再摇晃后,车夫便向她颔首示意扬鞭离去。 梅沉酒目送完安六,这才得空将目光沉在另一架素雅许多的马车上。幔下嫣红纱帷,隐透青碧软帘,雕花珍轸,悬轭银銮。 她从未见过建康城内的寻常士族家中有这样的车。 “可是到商府了?”温婉的女声从马车内传来,随后车内移几接凳,是将拂帘下车的动静。 女子弯腰而出,沁人香风扑面而来。她外罩刺芍药的月白披风堪堪掩住叁层忍冬纹宝蓝宽纱袖,下着的暗纹彤缃间色折裥裙曳地。裙际飘带十六,绣缭雾云纹。眉目端秀,鬓间小钗闪熠流光。 梅沉酒一愣,不明白衣着如此华贵的美妇将她的马车停在商府门口所谓何事。 似乎是看透她的疑虑,美妇抬手止住身旁侍仆上前的动作,而后款款提裙走至梅沉酒跟前,向她微一福身,“婢唤芝兰,侍于长公主殿下侧。此番前来特承长公主之志,邀梅公子入宫一叙。” 梅沉酒不明所以,并没有开口搭话。她同长公主晏艮并无过多交集,这平白无故的叙邀倒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梅公子?”兰芝见人愣神不免又唤了一声。她仔细将人打量,暗自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梅沉酒抬手回礼,出言不卑不亢,“原是长公主殿下的人,是在下失礼了。” “时已至午,长公主已提前吩咐宫内布下膳食。还请九公子移步。”兰芝虽是颔首恭顺邀请,梅沉酒却从话里听出了不容分说的压迫。她从兰芝身上得以窥见晏艮的威严,若推辞不去是绝不可能的事。 只是现今午饭都不让她用过便直接入宫,像是刻意赶着什么时辰似的。 “梅某却之不恭。”梅沉酒没再犹豫,笑着应答。她转头看了眼同立在庭中的祝月和银霜,而后随指引侍仆登上马车。 壹鬓头春(八) 梅沉酒上车时就见着四角悬垂的嵌珠镂纹香球,加之鼻尖所嗅的熏蒸气息宜人,这才肯定了此华美的车舆当属长公主晏艮,原先不安的心思也随之沉定。 兰芝紧随其后,由着曳裙登车多有不便,梅沉酒见状微俯身,手掌隔袖扶了她一道。兰芝似是没料到梅沉酒会出手,眼里流露出些许诧异。待她坐稳后,则向人颔首道谢。 马车慢慢驶离商府,拐出曲巷行上御道。兰芝纤手交迭置于腰际端坐,并不主动提及晏艮邀见她一事。梅沉酒自觉落得清闲,慢条斯理地抽离凝在香球上的视线,转而察起软帐上缀着的拇指大小的玉珠。 恰在半月以前,银霜告知她宁泽来信说是“邢州生异”。 梅沉酒那时看着人愣了半晌,连手里的茶杯都没搁下,脑子里就已经在思考银霜是不是只把信上的话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她。直到手上真给递进了那封信,这才警觉起来。 她知自己虽与宁泽几年未见,但对他的性子不说是了如指掌,却也熟悉有八分。按照宁泽那絮叨的语气,一封信里不满当地塞上叁页纸是绝不罢休的。而如今信封内只有白纸一张及堪堪四字,足见反常。 梅沉酒本以为自己寻到了个绝佳的机会得以接近晏佑,进而步步谋划。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她若想要取代商崇岁入局,为晏佑解决此事在所难免。虽说替他做事非人所愿,但真正棘手的是,她心底除开建康坊间对其称作闹疫的不实传言外,一无所知。 她既不知邢州争端源于何人,更不知它源于何事。 不仅如此,她还要劳心提防所有的不速之客。就如同此刻来寻她的晏艮。 晏艮作为长公主,与晏佑共筑“康盛”之基,理应与他同心。可既如此,为何在晏佑遣出安六来寻她后,晏艮又多此一举将她邀入宫中。 而安六的表现也不似寻常般镇定,匆忙得像是特意赶在兰芝之前离去。巧合在安六是借着名号前来的,这样更显得可疑。 梅沉酒到底持着对左先光的戒心,发觉自己思来想去的结论与他所言并无出入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反倒沉了下去。 既然长公主与皇帝都参与其中,那么宫内朝臣之间牵扯的政党势力肯定只多不少。 晏佑直截了当地将此事全权交由她,不仅是在抱着好奇来试探,也将自己无从选择的窘况道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得以让她这个不明底细的人能够窥见这偌大政局中的一小环。 兰芝察见梅沉酒面上逐渐浮起冷色,连那胜过女子翦水秋瞳的澄澈妙目里也似淬满了冰,按捺下心头莫名生出的畏惧之余,不免困惑地往梅沉酒脸上瞧。 梅沉酒并未对兰芝的扫视有过多的理睬,直到洪钟震响,携蓊郁林木摇晃的簌簌声阵阵传入耳内,这才让她飘忽了思绪。 隔着厚帐仍觉声势浩大,也便不难想象人立于钟前再听钟是何等滔天震地的感受了。不知不觉间梅沉酒已压住眼底的凛色,手自觉攀上眼前摆放着兽首样香炉的小几稳住摇晃的身形。 如行大道,车路又怎会颠簸地像极昨日夜里那般难堪。梅沉酒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兰芝已微微侧身掀起帷帘。 兰芝只单眯起眼往外瞧了一瞬,重新端坐时她两手交握,指间不断相互摩擦。 梅沉酒翕张着的嘴早就合上,心里怪责自己差点就把明摆着的事拿上台面询问。她面上微烧,化去了刚才的冷色。 建康城内太社独此一处,内奉的太古铜钟所击声响近闻通透远察浩然,更被当世好玩金石的董查评有震天之势。 她方才胡思乱想没注意马车驶进这条设有太社的小道,更是没头没脑地将这钟随口一夸。梅沉酒不禁自哂自己本事长进不少,竟想与董查一较这鉴赏的能力。 虽然兰芝无意留下只泄进一丝光的缝隙,却也能让人注意到太社周边的路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况且山间渐次而响的锣鼓声与整齐的祈福声融在一起,想要忽视都困难。 梅沉酒一愣,记起晏佑在旧年月底就已下诏将今年的朝春祈福从立春推迟到雨水,又因着后一日就是谷日,遂将祭祀时间延至五日,地点也改设在太社。 此举一出,民怨四起。就连她这种平日里鲜少出门的也听过几句老翁茶余饭后的闲嘴,说是德顺帝坏了祖制,上天怪罪,怨不得如今的生计越来越艰难。 可没想到连续半月老天爷都不给面子,接连的瓢泼大雨让皇宫前的积水整夜不降。难得的好天气便落在晏佑划定的祭祀初日。这样的凑巧让坊间怨言一下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晏佑坐上天子之位名正言顺的赞言。 梅沉酒以冷嘲热讽听过这些寻常琐事,却唯独遗憾府上今年的年夜比往常更要冷寂许多。 那晚的雪在庭院内积得格外厚实,她踏雪望月,连烟火声也嫌喧闹。就在她犹豫是否要出门寻个僻静时,一人坐在桌旁迟迟不曾举筷的银霜忽得朝她直直看来。 隔雾看花。 彼时她无法辨清他的神色,却知自己在这些年来头一次动了恻隐之心。最后她移了脚步,合门替他隔绝屋外的寒风。 正当梅沉酒还沉浸在思绪之中时,兰芝突然出声,她纤手抚钗笑得嫣然,嗓音柔腻:“近来也是难得的好天气,如今这新年走上正道,让人心里也畅快不少…”话未完又顿了顿,言语里有颇多感慨,“再没几日便又逢上元宵,这日子过得…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快。” 梅沉酒注意到兰芝与先前判若两人的举动,于是抬眼将人上下扫视了遍后才平淡答道:“ 确实如此。”末了她有意地补上几句,“恍若前年的灯会还在昨日,今时便又要赏灯了。” 几乎是话一毕,兰芝的目光就凝在她身上没有再挪动半分。梅沉酒随意一笑,不再多言。 马车在最初的颠簸过后逐渐平稳下来。扬鞭催马之声重新响彻在空旷御道,四下唯余马蹄飒沓。 约莫半刻钟后,马车疾停。 梅沉酒刚掀帘下车,一名唇红齿白的寺人就从不远处那堵红墙尽头迎面向她快步走来。她眼底未显惊异,自然地将目光转向提裙的兰芝。见到人向她默许地颔首后,梅沉酒这才出言,“有劳了。” 宫内门墙重重有如峰峦迭嶂无从穷尽,而晏艮为避人耳目特意择选的过道更是幽长地令人心生怵惕。一路上只有她与这引路的寺人在这宫闱里绕弯,加之寺人寡言,梅沉酒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 转过一道矮门后,眼前的景色更显破败。朱色的宫墙早已被风霜剥蚀掉原本的华贵,成片攀藤的常春将数丈高的壁面拢得严丝合缝,沉重的压迫感朝她袭来。 梅沉酒倏得顿住脚,袖袍下的手微攥,“敢问小公公,前面的路还有多远。”其实她清楚地知晓自己不该过问。兰芝如此放心地将她交待过去,说明这寺人引路必定是遵从了晏艮的命令,绝不可能生出要害她的意图。而他这样沉得住气,恐怕是要向晏艮汇报两人同行一路的状况。 就在梅沉酒有准备那寺人回头说出晏艮的名头威压她时,同她年纪相去不多的少年却向她弯腰行礼。他两眼里盛满歉意,然后伸手指向自己的喉间。 梅沉酒登时愣在原地,而所谓的周到礼数被她全然抛之脑后。待到反应过来,她才涨红着脸连声同他道歉。好在少年并不在意,朝她宽慰地笑笑又继续领着她向前走。 羊肠小道一路僻静冷清。终于在经遮天蔽日的繁树之后,梅沉酒才远望见晏艮的殿牌。 少年上前为她推开殿门,内有婢女传唤“梅公子至”,她这才得以见到晏艮住处的全貌。 左右的地上都摆半人高的铜制香炉,叁四层薄纱般的软缎遮在眼前,阻隔了来人想要进一步窥探的心思。来去的女婢在帘后朦胧地摇影,唯独正坐上侧支着身的人没有丝毫动作。 “参见长公主殿下。”梅沉酒垂首而立,声音不紧不慢颇为从容。 “商家梅沉酒?”余光里静止的身影晃动着,似乎坐直了身。随后梅沉酒眼前的软缎就被人从两侧使银勾挑开。 “正是在下。”梅沉酒把头低得更甚,显得愈发恭敬。 “把头抬起来。”柔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容分说的口气。 “…”梅沉酒听着这话在心里腹诽了一阵,又不是给晏佑挑选宫妃,这话说出来未免太过滑稽。但她也只犹豫一瞬,便抬头看向晏艮。 晏艮将手中的两叁页薄纸折迭好递予旁侧已经着素衣的兰芝,然后伸手点向她站的方向,方才的少年便立刻从六扇精巧的花鸟屏风后搬来矮凳。 “本殿也好些时日没见着你了。今年宫里设了春宴,只可惜商大人尚在邢州替皇上办事,你便也没了由头入宫来陪陪惠安那孩子。”晏艮轻描淡写地说过这番话,妆容精致的脸上饰着一层浅笑。 “回长公主,七殿下善良聪慧,平日里同城中贵女交往甚密,多得赞许。在下若是贸然进宫,便要算作是唐突冒犯了。”梅沉酒如今身在这四方内殿里,就算心思再愚钝,也体悟到了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晏艮无非是想将七公主晏惠安算作一枚筹码来拉拢她。而记起晏惠安,梅沉酒则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心底颇有几分无奈。 两年前的上元节,也是她在马车上刻意同兰芝提起的时日。当初她苦于无路可出,虽已得到燕家那位喜好风雅的小郎的青眼,却迟迟没有机遇让她真正接近处在政权中心的角色。 满目的灯火长街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些缥缈虚影,轻轻一吹就会彻底湮灭在这场暗流之下。梅沉酒兴致缺缺,可因为应承了银霜的意,不好再做推脱。 就在她和银霜四处游逛之际,街角的某个巷道深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梅沉酒察觉那声音尤为稚嫩,鬼使神差便抬脚往深巷里走去,直到她在尽头看见叁个裹着破布麻衣的壮汉围住一名瘦小的女童。 昏沉的夜色下,为首男人用力箍住孩童的下颌,粗糙的手指不停地在孩童脸上用力摩挲,同另外两人操着蛮地的方言放肆大笑着交谈。 梅沉酒猜想这大抵在做着贩童的营生,只是不巧被自己窥见。她心知肚明自己并非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也无意参与这场关乎人命的利益买卖。于是在两个壮汉面露凶恶向她和银霜走来时,梅沉酒的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拉着银霜快速往后退开一步,再朝人行上敬重的躬礼便转身打算离开。可就在这侧身的一瞬,夜幕间千灯腾跃,烟火如昼映出幢幢光影,将原本遁入黑暗的腌臜事彻底暴露在他们俩人的视线之下。而那女童腰间所佩饰物发出的锐光狠厉地刺进梅沉酒的眼底,惹得她心头剧烈地一跳。 梅沉酒生生刹住迈出的脚步,回头再定睛一看,随后拍着银霜的肩膀,示意他解决掉这叁个人。 而她那刻救下的女童,便是南邑如今的七殿下晏惠安。 若没有晏惠安腰间所佩之物让梅沉酒心生警觉,堂堂康盛皇室的七殿下怕是早就流落风尘。公主之位带给她的显赫尊贵,到头来只会成为折磨她一生的梦魇。 弘德曾道她为人冷僻,不应行此道。梅沉酒现在想来确实是如此。 晏惠安那时对她破涕为笑,把她当做是真心实意从污糟的阴沟里救下她的人。其实到头来,梅沉酒深觉自己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心怀卑劣目的地接近她。 脑海中清晰的画面转瞬而逝,只剩下零碎的剪影让梅沉酒留有片刻的回忆。 晏艮无法洞悉梅沉酒的心思,只是在听完她说的话后,突然就掩唇笑起来。随后她将保养细致的纤手搭上正在替她揉肩的那少年寺人的手背,侧脸抬头向他柔媚一笑,这才朝梅沉酒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刻板,得亏这偌大建康城内还称你作‘九公子’。这般‘洒脱不羁’的法子,以后遇到了心悦的女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姑姑。你就别再打趣梅郎了。”娇俏的声音消解了梅沉酒的讪意。晏惠安本从不远处提着食盒款款走来,见着梅沉酒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殿门旁侍着的婢女,自己提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檀红主调的折裥裙缀上丁香褐的小团花,梅沉酒的视线顺着晏惠安的裙摆,最后定格在她清丽的脸上。她刚想起身行礼,却被晏惠安抬手制止。 “姑姑,你怎么光叫了梅郎却不叫上我,是不是不疼惠安了?”小姑娘攥着裙子踩着碎步到晏艮面前抱紧她的手臂撒娇,寺人识趣地退回到屏风后处去了。 晏艮抚弄着晏惠安的发,忍不住在她眉心一点,“你啊,就记着你的九哥哥,恐怕来看姑姑也只是顺路罢了。” “没有没有!”晏惠安羞得气鼓着脸向晏艮不满道:“姑姑哪能这样想我。你看蔻雪姐姐手里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就想着带过来给姑姑尝尝。” 晏惠安站起身,朝着梅沉酒的方向进了几步。她抬臂招来个姿容艳丽的女婢,手上呈着自己刚刚交予的红酸枝八仙食盒。 “惠安有心了。”晏艮扶正发上的珠钗,复对还坐在矮凳上的梅沉酒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梅公子便也留在此处用膳罢。惠安先前同我念叨许久,午宴上你们也好多说些话。” 还不等晏艮有进一步的吩咐,侍在旁的兰芝就适时出声,“长公主。”她低眉上前,在人耳旁低语一番后又退回原位。 兰芝或许只有叁言两语,梅沉酒却觉晏艮面色骤然一沉。可随后晏艮便把目光定到她身上,眼中含着几分玩味,恍若方才的不快只是错觉。 梅沉酒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典故理解地不能再透彻,正当她打算说些告退的漂亮话,晏惠安也早就察觉到了晏艮的不对劲,快梅沉酒一步先开口:“姑姑可是有要事?”言毕,她便十分乖巧地笑起来,“姑姑不妨处理正事,我送九哥哥出去也能聊上几句的。” 晏艮听见晏惠安的话突得松释了紧握的手,扶着额惋惜道:“这次是姑姑不好,再有下次便叫你和梅公子一同用膳。” 兰芝踩着碎步上前将那食盒重新递回晏惠安手中,后者不解地抬头,就听见晏艮继续道:“这点心本就是做给梅公子的,姑姑拿去吃了可不像话。” 小姑娘闻言小声地嘀咕了一嘴,梅沉酒抬眼瞥见她的耳根微微泛红。而在晏惠安转身发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耳后的红便有了要在脸上蔓延的势头。 梅沉酒移开眼,起身毕恭毕敬地朝晏艮行礼,随后跟从晏惠安打算离开。她正心底暗松一口气,叹道终于不用再同晏艮讲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时,抬头便见那蔻雪一路引着一深蓝宽袍的青年进到殿中。 梅沉酒莫名回想起方才晏艮与那寺人的作为,顿时面露肃冷。可待走近看清之后,她眼中只余讶异。 来人生一副面若好女的好皮相,不就是昨夜才刚见的祁扇。 壹鬓头春(九) 如若要说在南邑皇宫里能见着祁扇不惊异,梅沉酒觉得这便是在自欺欺人。她尚且拥有与晏惠安救命的关联,可他祁扇身为北梁之人,能同南邑长公主晏艮有什么要事相谈。 不过梅沉酒只好奇了一瞬便移开了安放在祁扇身上的视线。祁扇出自门阀大家,家世显赫,而他比那成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又多了几分才气,必定颇得北梁贺帝的器重。 梅沉酒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但到底知晓自己现在长公主殿内,实在没有必要因搭话而生出事端。尤其是昨夜此人还费尽心思想拆穿她的身份,这样恶劣的性子实在不好拿捏。 于是她平静地走过祁扇身侧,下意识将衣袖扯紧避开同他接触。可后者却蓦地停住,叫人清楚地闻见他身上一路风尘的冷冽气息。 祁扇声线低沉,音色尤为温润,但吐出来的话却令人生厌。他状似不经意对蔻雪点提,而那声音又恰到好处到足以一字不落漏进晏惠安的耳里。 梅沉酒眼看着晏惠安僵直了身,头微向后倾隐约有回看的意图。于是她便快步上前,将晏惠安的视线挡得严实。 “方才过去的可是九公子?”话里几分笃定,似是有意调侃。 紧跟在他身侧的蔻雪闻言顿住,清脆的脚步声消失地突兀。她犹豫一瞬,仍应道:“是”。 祁扇隔着面绞有金丝银线的纱帘,唯一张似涂了女子口脂的薄唇对着梅沉酒的方向张合。虽未细致察见他眉目舒扬,可上挑的嘴角却透出他的心思:“昨夜在下同九公子见过面,九公子的气质与姿容实在让人难以忘怀。现今来拜访长公主,见他与元符殿下走在一道,更是叫人艳羡了。” 此番话在梅沉酒心底有如石入清泉,掀起不小波澜。祁扇看似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已将未入仕的她推举置无可转圜的地步。 梅沉酒眼中厉色顿起,可也只能咬牙僵着笑意忍下。 晏惠安静待祁扇与蔻雪的谈话声彻底闻不见了,这才转头兴致勃勃地去挽梅沉酒的手臂,并将她一路跑着带到外面铺设的石子路上。 晏艮的宫外植了许多梅树。此时的花还开得正盛,渐起的寒风将嶙峋瘦枝摇晃,雪白同朱红的花瓣徐徐飘之,纷扬地落在她与晏惠安的发梢及两肩。由着鼻尖时不时有幽香萦绕,梅沉酒方才的不快悄然淡去了几分。 她不知这样被晏惠安拉着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变得骤然开阔。宽窄有度的青石板铺于透如明镜的湖面之上,侧岸泥地整齐地栽植半丈高的垂柳。水中小道四通八达,蜿蜒至各处傍水而建的亭台。 手臂上的温软在不知不觉间已移到了梅沉酒的腕骨,她微有不适地想开口提醒晏惠安注意举止,人便已将她带至一处池中亭外的廊道上,然后很识趣地松开了手。 “此处是新修的‘浸月亭’。虽然地方有些偏僻,但胜在人少,能多和你聊些话…”晏惠安垂眼轻声说道。虽站在台阶上与梅沉酒齐平身高,却仍两手紧攥食盒的提把,一副忸怩不安的模样。 注意到人半晌看着她没有反应后,便狠心忍疼地咬了口下唇,快梅沉酒一步进到亭中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再回身站到她身边讨好般扯扯她的衣袖。 梅沉酒正仰首仔细看那牌匾上的题字,被晏惠安一扰便下意识低头看她。几个裹着豆绿色小袄的女侍匆忙赶到时,便见着自己侍奉的七殿下端副小女儿的情态望向梅沉酒。一众人都乱了神色,窃窃私语着想要上前来劝告。 “公主…”远远地传来一声唤。走上前来的女侍在原地不断地打着半旋,略薄的下裙在寒风里摆荡不已。虽清楚自己是出于对公主的担忧才有意打断两人谈话,但心里仍如擂鼓般不安。她深知梅沉酒此人在自家七殿下眼中的份量,怕多说一字便触人霉头。 于是她侧身回看好几眼背后叁人,这才鼓起勇气去应对梅沉酒和晏惠安。 晏惠安面色不善地松开扯着梅沉酒的手,转而扬起下巴对着人发起脾气:“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叫我,是有什么要紧事?” 见着女侍有更走进一步的打算,晏惠安立刻挡在梅沉酒身前,她抱胸撇嘴,不高兴完全写在了脸上,“芸竹,本公主行事难道还要让你们管教不成?看来平日里对你们是好过头了,现如今遇到事情便都想来教训我的不是?不如你们自己说说,到底谁才是主子?” 她踱步将芸竹一路逼退到叁人中间再来回扫视,盯得她们都垂下脑袋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才肯罢休。片刻后,她才恼怒地出言:“都给我下去。本公主要和梅公子谈论些诗文问题。你们这些不知礼数的在旁跟着,还有何风雅可言?” 婢女们都被晏惠安数落得不敢吱声。梅沉酒回头时,那名年纪最小的正耸肩吸着鼻子,然后被旁边年长的女侍劝说着拉远了。 晏惠安今日的话说得太重,让梅沉酒异感反常。她虽同人不常相见,却也忘不了自己两年前步入宫宴送回晏惠安时,小姑娘只顾把头死死地埋在她怀里,一点儿也不让平素里的侍奉婢子碰自己分毫的场景。如此羞怯的性子,怎么会用这种欺压的话术同侍女交谈。 晏惠安见人都已经走远,这才松了肩,舒口气打算继续同梅沉酒讲话。可一转头便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脸上发热。 梅沉酒心里虽然困惑,可又退了一步作想。她想晏惠安身为公主,出生以来便是金枝玉叶。而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本性不坏,就算让她养出些娇矜又如何呢。于是展眉宽容地同她笑着打趣,“殿下不是要同我谈论诗文么?” 晏惠安抿着嘴不好意思地飘忽了视线,可脚步却诚实地朝梅沉酒挪近。她眨动着双眼,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知道了。” 回答完这话的晏惠安绕过梅沉酒,低头提着裙子慢悠悠地往台阶上走,衣袖下的手臂轻微发颤。 梅沉酒不曾注意到她紧张的心思,跟在晏惠安身后行步至亭内后她极目远眺,眼底却只有一片雾似的灰。她暗自感慨此处园景之大,竟让人辨不清水色与天色。 “九哥哥!”漾着梨涡的清丽小脸突然在梅沉酒眼中放大,试探的询问似乎贴着她的耳际响起,“九哥哥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晏惠安两手背在身后,头上垂着银叶小穗的钗子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梅沉酒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很快就问出声,“长公主殿下身边可有位声哑的寺人?” 问? 有什么可问的。 问晏艮是因为何原因把她叫进宫里来“谈心”,还是问兰芝为什么在路上故意绕进小道路过太社,或者是问兰芝在她面前如此反常是受了谁的指示。 在她心中久未有过回响的问题太多太复杂,就连梅沉酒自己都难答得上来,她不相信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宫公主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更何况晏惠安发问的征兆让她无迹可寻,而对峙的立场早已经替梅沉酒做出了决断,不可能将心计全盘托出。 晏惠安闻言,脸上的表情倏得僵硬,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难受得说不出话。原本扑闪如蝶的长睫像是被折了翅,“可是…可是那寺人做了些什么惹得你心里不痛快了?” 晏惠安知道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可既然梅沉酒已经把回答的机会还给她了,她又怎么忍得住不去在意。 “七殿下不必挂心。长公主吩咐领我进殿的寺人便是他,只是我那时…”梅沉酒摇了摇头,讪笑着继续答:“我那时不知他不能说话,还对他颇有怀疑。现在想来是我度量太小冒犯了他,实在惭愧。” 晏惠安得了回应,脸上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些,随即扬起眉眼对人露出个明媚的笑。可背过身答话时,嘴角却在一点一点地下垮,眼底也全然不见方才的喜色:“…那寺人名唤青鹤。姑姑见他声哑可怜,便收在自己的甘泉宫里…” 尽管再不愿意回头面对梅沉酒,晏惠安还是耐住性子,转而侧过脸挨近梅沉酒对她慎重道:“现在的甘泉宫可不是原先的甘泉宫,原先的宫早就荒废了。” “姑姑虽然……虽然…”小姑娘接着前面的话,一连挤了好几个“虽然”,却始终未把完整的话清楚地交待给梅沉酒。最后只能泄气道:“姑姑虽然宫里养着人…可我平日里去她那儿,都是见不着这样的人的!” 梅沉酒被她的话应得有些莫名。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好奇晏艮起居有多糜乱。但顾及晏惠安泫然欲泣,勉强猜测道:“…公主先前私自出宫,却被西佘的叁名歹人所截。在下也希望公主能平安顺遂。” 晏惠安言语里极力撇清和青鹤的关系,梅沉酒却只想把话理解成她懂得了行事的分寸。 晏惠安对梅沉酒的答非所问一时无言,半晌后发出声轻叹。她稍提衣裙,坐上那倚栏的青石,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触上昨日刚绣上的团花锦纹。 池中水色清亮,赤红鲤鱼潜在干枯的荷秆间嬉戏。晏惠安下意识摸上束在腰际的荷包,可惜包中空瘪,没有盛鱼食的纸袋脆生的触感。晏惠安只得不再看鱼。无言的滞闷流淌在两人之间,她沉不住气,率先一步扯动嘴角开口:“梅沉酒,你可知长公主为何今日召你入宫求见?” “…在下不知。”梅沉酒顿时明白晏惠安摆出骄横的架子将婢女赶走是意欲为何了。 晏惠安轻笑一声,眼底是无法隐去的无奈,“今日的时辰,是宫里特意算出来给皇室子孙祈福献礼的。父皇将朝春事宜全权交予四哥和五哥处理,希望他们合力办好此事…”她提了一口气,神色淡淡地继续说道:“本宫虽鲜少出入市集,也无法了解你同左先光此人的交情到底如何。可依本宫之见,信他不若去信潘茂豫…左右跟在我父皇身边的人,就他看着最忠心。” 梅沉酒听着晏惠安说出的话愈发大胆,眉头已然跳个不停,心中的惊诧更是难以言喻。片刻间,人就以叩拜的大礼双膝跪地。她两手交抵抬至额前一尺距,低头颤声劝道:“殿下如何能对我一介草民大谈政道。更何况古来即有‘后宫不得干政’这条规矩,殿下此话要是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牝鸡司晨’的罪称可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啊!”话毕人便趴跪在地,不敢抬头与之相看。 晏惠安没有叫她起身,怀有希冀的视线逐渐黯淡,凝上些许冷意,“…你向来聪明,可方才的问题却回本宫‘不知’。本宫好歹也替你解了围,就算是‘装傻充愣’,也不是你这般做法的…”话说完后似是想到什么,复又开口:“若你不信本宫说的话,觉着本宫与姑姑同室情重,方才的话便都作罢。” “殿下!”梅沉酒恁得生出恼意,抬起头来拧眉怒视晏惠安。却见人别过脸,抿唇靠着倚栏拨弄指上蔻丹。她心头猛地大震,警觉到是自己僭越了身份。索性闭了闭眼,垂首不言。 余光里见梅沉酒不曾抬头,晏惠安这才偷偷地向她瞄去。因鼻尖泛酸,说话也有些乏力:“…邢州一事牵连众多,我只希望你万事小心。”语毕人便抬手半掩着唇吸了吸鼻子,“你走吧,本宫想在这里再看看鱼。” 梅沉酒乖顺应下再起身回头,期间与晏惠安多次眼神交汇,却被人一一闪躲过去。她背着晏惠安抖着袖上的灰尘,正打算迈开步子踩下台阶,就被人再次唤住。 “等等!”语气稍急。 梅沉酒回身端礼,只是不再直视晏惠安。 晏惠安打量着梅沉酒,见人虽衣袖着灰,面色怏怏,但一身出尘的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去。想到自己正独占着这样赏心悦目的姿容,方才的失落和委屈一扫而空。她的眼睛隐透出些光来,心虚道:“今年因为商大人被派往邢州,你便没有赴宫宴。宫里新请了位从东启来的厨人,做糕饼果子一绝。桌上那食盒…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拿走罢。”最末一句的声音细若蚊呐。 梅沉酒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谢过晏惠安后拎着食盒一路往甘泉宫回走。青鹤早就侍在宫外,见着梅沉酒便领她上了马车,准备将她送出宫去。 时已过午,天际依旧是灰蒙一片。厚重的层云积迭着压迫,让掀帘察看的梅沉酒心生逼仄。于是驶至半路,她就喊停马车,自己则步行回府中。 梅沉酒的思绪异常紊乱,以至于叩开门时,还是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祝月恰巧从旁边的小院里走出来,正打算去给银霜取些煮茶用的山茱萸,瞧见梅沉酒便赶忙迎上去,差点惊得人一个趔趄,“公子?” “嗯。”梅沉酒觉得手上一空,便抬眼看向祝月,见她两侧衣袖被布条紧缚上拉,不免有些困惑:“你又在忙活些什么?” 祝月抬了抬手臂向梅沉酒解释道:“小少爷在院子里煮茶粥。婢刚刚帮他看了一会儿火,正要去拿年前的茱萸给他…公子您…”话未毕,空气中便飘来一阵焦香的气味,她立马惊得重新把那食盒塞回梅沉酒手里,“公子您赶紧先去银公子那儿,帮他看着点火候。婢子得快点去取东西了。” 梅沉酒只觉得一阵小风吹过,祝月就消失了踪影。而那股焦香似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还夹杂了一丝刺激的辛辣,她忍不住咳嗽一声,快步走向小院。 斑驳摇影与一人一壶相映,蕴了十足的静谧。 银霜正坐在椅内半伏着身,扇火用的那柄竹扇被肘抵在怀中。他轻拉提绳揭开壶盖,长勺避开滚烫的蒸汽斜伸进壶内细细搅拌。似是觉得时机恰好,便抬手去摸那盛在纸包里的姜片。可惜辅料已经不多,只叁两片指盖大小的份量,袋就见了底。他略显无奈地直回腰,打算放下长勺去切生姜。 “我来。”梅沉酒走近后随手将食盒放在几上,就着旁的砧板和刀具切了薄片丢进壶里去,然后拉过矮凳坐着观察炉火。 火苗跳跃着窜高,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银霜低头看梅沉酒一眼,将长勺取出递进她手中,随后站起身问道:“长公主同你说什么了?” 梅沉酒捏着勺柄,见银霜去翻布绳便也识趣地退开壶几步站定,“晏艮没和我说上什么话,半路倒冒出来个祁扇。” 银霜拿着布绳正缠着梅沉酒的衣袖向上束,闻言便是一顿,“…祁扇?” 梅沉酒抬颌示意银霜将绳结绑紧,而后继续道:“祁扇去见晏艮,然后元符就把我从晏艮那甘泉宫里领出来了…她倒是跟我说了不少话。” “你说晏惠安?”银霜困惑地回问,抬手将她肩上的发拂开,五指将布绳利落地捋顺,“她能说出什么高见?和晏艮凑在一处,怕是半句不离你了。”他调整好后松手,拿过梅沉酒手中的长勺重新坐回椅子里看茶。 “我知道。”梅沉酒挪凳与银霜并排坐下,“晏艮确实有此意,可元符…罢了,不提这个。她倒是了说句有趣的见解。她说潘茂豫比左先光更可信。” “一个太监确实比一个男人可信,晏惠安这句话没说错。”银霜的勺撞上了壶壁,瓷器发出磕碰的脆响。 梅沉酒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意,斜睨他一眼后又笑着拍上他的手背夺过勺,“茶还煮着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生闷气?” “晏艮若拿晏惠安制你,梅沉酒…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银霜的掌心轻轻盖住梅沉酒拍过的手背,视线沉默地停在被她额间碎发所掩的双眼上。 “……元符拿了糕点,你要尝尝吗?”片刻后,梅沉酒取出长勺盖上茶壶。 “刘…”银霜的话还未出口,梅沉酒就背过身去提食盒。而祝月正从远处小跑过来,臂上挂着两个纸包。她双手托着木案,细腻的青釉茶盏置于上。 “公子!山茱萸!” 壹鬓头春(九)附注 附: 银霜接过梅沉酒递过来的食盒并将其打开。最上层的点心状若白梅,饼皮晶亮剔透,花瓣处藏几抹深赭色的豆沙,光是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他眸色微亮,饶是方才再怎么对送点心的主人充满嘲意,心底也忍不住感慨点心的精致。 于是抬手一连将几屉点心全都取出摆在案几上,直至最后一盒暴露在视野之内。银霜先是冷笑出声,再次扫了一眼后,语气变得颇为玩味:“…你说这糕饼谁做的?” 梅沉酒正在帮祝月盛茶粥,听到他闹脾气的口吻,便配合地放下盏走到他旁侧,想察明情况。可惜她一见到盒内的光景,竟也说不出什么另外的话来,只得斟酌着开口:“…元符说是东启的那位厨人做的。”她回想起晏惠安当时命她拿走食盒的语气里的不自然,心底已有了几分计较。 桃红糕点有八,虽颜色俏艳,却与前叁屉糕点大相径庭。梅沉酒猜想她原本兴许想做荷花,可惜花瓣硕大无法支立,只能塌在中间的黄蕊上。而蒸制时因处理不当,水汽渗入饼皮使颜色又相融,成品便惨不忍睹。 或许是因为几番尝试都未成功,于是最后便将花换做成扁平的荷叶。可荷叶的叶脉并不清晰,桃红的叶片又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美态尽失。 “手艺那么差劲的厨子竟也能被招进皇宫?”银霜看向梅沉酒,眼底的不快又显露出来。而他不曾移动目光分毫,极富耐心地在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银霜同她打着哑迷。梅沉酒觉得好笑却不再想答他,自顾踱到凳旁坐下了。倒是祝月夹在两人中间显得为难,便冒着忌讳凑上去仔细端详了糕饼,这才艰涩地挤出一句:“不会是……元符殿下自己做的吧…” 虽然银霜和梅沉酒听闻此话皆为之沉默,但僵持的气氛却轻松不少。祝月松一口气,重新开始舀粥。 “…尝尝?”梅沉酒暗叹一声,起身将被厌嫌的那屉塞进银霜怀里,又把原先白梅状的糕点递给祝月。 银霜扯着脸干笑几声,糕点被推回到梅沉酒手上,“……尝就不必了,还是你吃。既然是她费心费力给你做的,我怎么好意思抢了?” “…”梅沉酒于沉默间一挑眉,听见他的回绝后语气也变得爽快起来,“那既然我吃了它…茶粥便没有必要喝了。”末了她似嫌此话太重,又补上一句作调侃,“左右不过都是饱腹的吃食,你应当也不希望我还未入仕就已撑死,魂归泰山罢?” 银霜闻言脸色僵硬,他勉强低头又看了眼那屉糕点,随即抬头应道:“不行。我这茶粥明明比她那糕点好吃!” 梅沉酒强忍住要将腹诽说出口的冲动,“你告诉我这又辛又甜的粥能吃?” 晏惠安尚且还得那些厨子的指导,做出的糕饼就算卖相差了些,但入口倒不至于难忍。可银霜熬茶粥次次都将那五花八门的佐料全数放进炉里。她先前多次领教,早已苦不堪言。现在既然有了额外的选择,再教她喝粥是不可能了。 “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这样偏心。”银霜近乎咬牙切齿,“…就算是我的茶粥不好喝!她做的那么丑你都吃了,你就不能……” “不能?”梅沉酒面带狐疑地看他,可嘴角的揶揄完全掩饰不住。 “不能……照顾我些么?”中间无声的停顿被银霜生硬地转折。他眼神飘忽着闪动,而后垂下头极淡地发笑,把自己放在一旁已经凉好的茶粥置到她面前。 …- 晏艮对镜而坐,手中捏着柄红漆梳篦。她眸色淡淡,只那眉间微蹙。着粉袄的女侍想上前替她理发,却被人笑着示意退下去。 新分来的婢子年纪尚轻,承意离去时偶然瞥见铜镜内的人像,注意到晏艮若有所思的审视眼神,稚嫩的圆脸上便浮现出显然的畏惧,额间冷汗不自觉涔涔冒出。她慌乱地接连退步,撞进刚走近的兰芝的怀里。 兰芝察见红豆脸上的僵硬,立刻带上笑容亲昵地轻拍她的后背安慰着让她出了甘泉宫。 晏艮从镜里看见这一幕并未说话,待到红豆迈出殿门,她才启唇唤道:“兰芝。”口气里是十足的不快,梳篦重重地被她扣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兰芝敬畏地低首摇头,得到的却是晏艮一声轻叹。 晏艮低头抚着袖袍,精致的花鸟从两肩蔓延至腕口,明是清新的纹样,却教人看出几分张扬。她阖眼转目,双肩微耸,直到喉间沉重的滞涩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这才哑着嗓子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梅沉酒此人如何?” 兰芝听到晏艮此话时,炉内剩下的香早已燃烬。殿内浮动着的稀落熏香气息,搅动着她原本沉定的心思。兰芝快步上前,腿上的酸胀因为走动的缘故缓解了不少。红漆梳篦被人重新捏回手内,隐没在晏艮的发间,“梅公子气质不凡,言谈有度,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婢听闻市井里与他不对付的人常说他‘行事乖张’,可只是今日相处,婢也察不出什么其他来。” 兰芝见着手中的发丝变得顺服起来,便放下梳篦替晏艮整理头上的嵌珠小簪,“虽不耽于美色,可这性子…”她边说边回忆,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不知是不是婢觉着错了,觉得此人的性子,不是好相与的。” “本殿倒是觉得,他对惠安有些不同。”晏艮浅笑着侧身,抽走她握在手心里的小钗。 深陷回想的兰芝倏得惶恐,忙要退后请罪,却被晏艮按住手腕。她暗松一口气,垂首回复道:“元符公主受他所救,心中惦记着他在所难免。可他今日的态度…” “他若当真如那自诩清高的墨客一般无欲无求,早就该弃官衔于不顾,当初又何必避开商崇岁千方百计地想要出府广交‘好友’。今日他来,不过是在看我的脸色罢了。”晏艮噙着淡笑冷哼一声,嘴角妆点的唇红愈发浓烈鲜艳。 “那…”兰芝抬眸试问,耳边卷帘轻晃,悠悠不止似泛湖而上的扁舟。她知殿外阴云未散,却见赭褐沉木案上的喜鹊衔桃妆奁晕出柔和的珠晔,诧异青天的光亮竟从半掩的窗照进来,衬得眼前的物什透如薄纸,白得让人心间震颤。于是话便只余下一字,思绪早已散作昨日深夜里的一场酥雨。 “此事急不得。”晏艮自顾对着铜镜抿唇扮笑,手指慢条斯理地轻抚过右颊上一条极细的线痕,明是关切的言语,却教无心之人也能听出无尽的叹惋,“惠安那孩子都不着急,我们先着急了像什么话。” …追-更:sanjiushuwu.vip (woo14.com) 壹鬓头春(十) 康盛十一年正月十七夜。 梅沉酒盘坐于马车一隅,沉默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稚儿。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安六夜访商府,将晏佑的交待细致地转达给她。她那时尚在书房内查阅商崇岁从北梁带来的古籍,正揉着泛酸的双眼,就听见下人在门外通报。 与安六短暂交谈后,梅沉酒匆匆作别祝月与银霜,自上了五名侍从所围的马车。 邢州并非险恶之地,却也地处偏远。梅沉酒自知晏佑定会吩咐左右安排启程的诸项事宜,只是她没料到,除开车外这五名伪装成侍从的禁军外,内还有个约摸十岁的稚童。 时已入亥。夜幕四合下周遭的明亮被全数吞噬,唯有祝月手中握紧的提灯散发出微弱火光。沉如静流的暗色于车内浓稠不开,让跨步上车的她一抬眼就清晰地看见那张惨白的脸。 像是突然被人攫走鼻息。梅沉酒下意识头微向后仰,后脊瞬间僵硬到不能动弹。 她虽不曾多次入宫,却对有过交集的面孔还存有一两分的熟悉。可眼前这孩童的脸及身形,并未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丝毫印象。若非他吐息时还有轻浅声响,她便以为要跟一具尸体同到邢州。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车内竟连半支烛都不曾点。梅沉酒闭眼缓了缓神,这才往他对面寻位置坐下。 “启程。”孩童的声音与面容大相径庭,微带沙哑的嗓音与寻常的成年男子无异,这让梅沉酒心中不由得生出一分怪异感。而他吐出的字眼的声调实在太过阴冷,像是蛰伏在袖袍下已久的群虱,一声令下便齐齐将人咬得刺疼。 马车开始前进。响起的嘈杂碾石声终于让梅沉酒在沉黑的虚空中抓住一丝实感。 稚童似是闭目养神,梅沉酒盯他半晌后移开了眼。而感受到炽热视线逐渐远离的那人却出声道:“我名长贵…” 这一声自报家门兀得在梅沉酒脑内炸响,将她心底对此人身份的纷乱猜测全部打散。她默不作声,没有出言答复。 完整的话只叙了半段,长贵就忽得顿住。他抬手将两眼捂住大半,透过指缝寻找到梅沉酒后,这才继续开口,“夜已至深无需燃灯,望梅公子能养精蓄锐,也好替陛下分忧。”说罢,他便抬手一挥袖袍。 视线在黑暗之中格外模糊,梅沉酒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阵阵奇香袭来,困意便铺天盖地将她围拢。 醒来时帘帐半掩,透出丝缕熹光。梅沉酒扶着车壁醒转,却发现长贵早已不见踪影。她陡然一激灵,扯开帘叫住正在驭马的侍从,向他打探长贵的下落。 还没等那人回应,长贵那令人不自在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朵里。马蹄声由远及近,“梅公子醒了?” 梅沉酒倏然一惊,侧目看去。 长贵着紫袍头戴漆纱笼冠。他左手撑伞右手揽绳,身下黑马服帖地驮他小步奔走。 明是个身形娇小的稚童,这样的动作却做得比寻常人拈花还要轻巧。偶有颠簸,他也似履平地端坐不误,在五名一眼就觉粗犷的侍从之间气质由显。 梅沉酒本就提防着长贵,所以方才询问侍从时不免带上了几分急迫。可此人轻描淡写的回应,将她极重的疑心剖到了明面上。梅沉酒暗恼自己自乱阵脚,讪笑着拉上车帘。 五日过得飞快。赶路的时间里,梅沉酒只在车内阅书,而长贵则是早间于车外驭马,夜里返回车内。 两人虽不是时刻相对,但夜间闭目休憩总在同处。照理来说梅沉酒是该有些打探身份的机会,可只要长贵出现在眼前,无论她当下在做什么,不过片刻便会昏沉地失去知觉。什么想要提话的念头,全被困意压下。 频繁如此,让梅沉酒又多生出几分戒心,不敢松懈。可惜她养了一路的满腹困惑还未得解,一行人就已顺利抵达邢州。 抵达邢州下属关城时天光初晓,梅沉酒一字不落地听完侍从与守城士兵的交谈,再听见城门洞开、马匹低嘶,七人就已安稳歇进城内。 原本半醒的梅沉酒倏得睁眼,侧身掀帘向外眺望。略矮的坚固城墙外是不知名的连绵翠色,将关城与遥远的无际黄沙阻隔开来。灰青长天开阔辽远,有如撇去浮沫的一碗清茶,教人不自觉就平稳了心绪。偶有两只摇头探身的鹭鹰跃进眼帘,落在城内商铺的屋顶,满身都携着快活气息。 一方四角窗框定的景象让梅沉酒无意识地张了张唇,惯常无波的双眼里露出一抹难见的亮色。她用目光再次将其细细描摹,心满意足放下手臂时,回头便见车内的长贵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 梅沉酒被看得心底发毛,半天扯出一个干笑,“…长大人?” 闻言,半晌未动的长贵恍惚回魂一般。他漆黑的瞳孔僵硬地转动着,映出梅沉酒略显苍白的脸,“许久未见日光了…下车罢。” 梅沉酒觉得长贵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只是腹诽着乖顺地听从了指示。 掀帘的那刻,明晃晃的白光从四面八方激进梅沉酒的双目,惹得她眼底刺痛。五日的昏沉到底让人不适应,目之所及皆是成片的青黑,她根本无从看清前路。但梅沉酒只是闭了闭眼,稳住摇晃的身躯后跃下车。 当梅沉酒双脚落地,这才彻底意识到关城与建康相去甚远。 旷远天际下的一隅街市虽远不及建康有条不紊,却是四通八达各有门道。仅是站在主街望向四围,就可见得巷道纵横,看似浑无章法,商铺却在九曲八弯中藏匿。 建康奇景颇多。城内朱甍碧瓦、雕梁画栋,远郊峰峦迭翠、流泉玉矶。但与邢州关城相比,终究是少了随性。 长贵跟在梅沉酒身后下车,轻甩袖袍后接过侍从递来的伞目视前方道:“梅公子有所不知,邢州地处两国交界,往来商贩经年不断。虽不及建康富饶,却也被称作边境的‘小江南’,自有其独特之处。” 梅沉酒看着五人将马车拉向长街的小巷深处,而长贵只直往前走,便快步跟上他,“在下的确是初次见到如此景象。在建康待久了,对外界一概不知,实在有些惭愧。”她出此言发自肺腑,话里存着几分遗憾。 长贵将伞举过梅沉酒的肩,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商铺,“…前路车不便行,劳烦梅公子自行骑马了。” 梅沉酒入城虽早,却不料到在关城开市更早。两人没走几步,开市的街鼓就已震天响起。眼看着来往的人愈发地多,她也便适时噤了声。 关城设有二门,入向阳门,出西成门。 长贵领着人走到西成门时,侍从已各自牵马等候。交予梅沉酒的马浑身黑亮,她小心走上前去时便极其乖巧地低头任由她抚摸,像是能通人心。 梅沉酒摩挲着马背上粗糙的缰绳,平日惯常抵书的掌心被沙砾硌得生疼。不疑有他,她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长贵之后。 西成门大开时,梅沉酒只见满目荒芜尘土,广袤沙地之上的艰难地蜿蜒出一条蛇形的走道。一路上她抬头望天低头察地,视线回到沉默的四人中时,唇齿间只余下一声叹息。 途经狭隘的关口,梅沉酒不自觉地抬头看。青天恍若被刀斧切割成一条混浊的细线,夹在赭色的陡峭岩壁间。而沙地间长久的风将岩壁凿成嶙峋模样,偶有碎石坠地,惊得马匹侧首低嘶。 晨间的边境寒意侵骨,梅沉酒紧着衣衫从天光乍现看到赤金日轮悬在天际,终于隐约见到远处密布在山头的千帐。日上叁竿,梅沉酒随手摘帽一绞,汗液便从纱间溢出,没入沙土后就消失不见。 千帐将近,却又朦胧似幻。毒辣的日光于赭色的沙土间唯汇成扎眼的一点,让梅沉酒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唯有两人站守的窄横门。黄沙扑朔之下,原本滑稽的场面也显得寂寥起来。 长贵回过头来命梅沉酒走在最前,她认得那两人身上着的衣甲确属邑国,这才夹着马肚向前。 横门远比梅沉酒所观要高大许多,但白石上所雕的绮丽的花纹她一种都辨识不出。两侧的士兵在梅沉酒要过横门前就已将她拦下,就连下骑这番动作也被制止,颇有把守大关的意思。她犹疑片刻,这才在牢握她身下马匹缰绳的士兵的注视下,将手谕从衣襟内取出。 两人反复查看后对视一眼,这才放下警戒。他们牵过梅沉酒的马,恭敬地引着七人向更深处走去。 横门一过,原本模糊的景象就变得开朗起来。梅沉酒远远地就能听见军队操练的声响,来往或奔走或行路的士兵皆双目如炬,神气异常。大小营帐星罗棋布,梅沉酒虽不精通行兵打仗,却也觉得营帐的位置散中有序,心中叹道宁泽的确是个人才。 前行的道路并不远,梅沉酒却觉得煎熬。军营内的士兵各个血气方刚,怎能容忍她如此气焰嚣张地“招摇过市”;更不必说她驾马而行,或许还冒着违反军纪的风险。可与梅沉酒心中的担心恰恰相反,经过他们的队伍只是同引路的士兵点头示意,没有一人抬头对她提出质疑。 梅沉酒犹疑着回头看去,发现长贵和五名侍从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好在两人恰巧已在青白的军帐外停下,一人抬头郑重对梅沉酒道:“商大人就在帐内,梅公子请。” 马被牵开,梅沉酒扬帐俯身而入,“父...” 而那一声“父亲”还未完全脱口,帐内五人皆停笔向她看来。 帐内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四面未悬刀剑,唯右侧挂一置满纸卷的长筒。正中安叁张条案,而案上杂乱无章堆迭的黄纸几乎要将人淹没在纸海当中。可尽管如此,梅沉酒还是立刻就注意到了站于五人正中的潘茂豫,其次才是他左手边的商崇岁。 始料未及的状况让梅沉酒滞了一瞬,但很快便露出笑意走上前,用寻常的声音对着商崇岁唤了一声“父亲”。梅沉酒其实从未想过能在此地见到潘茂豫。如今一遇,安六借名拜访与左先光那时的意指便也都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让她省心不少。 挨得近了后,梅沉酒才看清几人竟拿墨砚替代镇尺,一时心里生出些许怪异。她抬眼扫过久未见面的商崇岁后便向潘茂豫及另叁位陌生的面孔行礼,“梅沉酒见过潘大人,见过几位大人。” 潘茂豫右侧叁人闻言都客气地朝她笑笑,像是长舒一口气却又不敢多说一句话。 而无形中给旁施压的本人则正捏着笔杆,低头打算往纸上再写些什么,余光瞥见梅沉酒恭敬且周到的礼数也忍不住一顿,墨汁便顺着笔尖滴落到黄纸上。潘茂豫撂笔笑道,嗓音尖细不虚浮,“咱家前年见着你还在想,如此俊俏的公子到底是出自哪家。既生得这般好模样,建康城的闺秀如何能不倾心。现今隔了两年再见,嚯,果真是又不一样了。”他从上至下将梅沉酒打量,最后眯着笑眼向她瞧。 “潘大人这话...实在是拿我打趣。”梅沉酒略显苦恼地说道:“今日的我虽不是昨日的我,可今日的我却仍是昨日的我,哪里有您说的‘不一样’之处?” 叁人虽抿着唇,却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而商崇岁不露神色,身体紧绷不敢动作。唯有潘茂豫闻言忍不住放声笑出来,他捂着唇两肩耸动,全然不顾身边人的注视。 梅沉酒看得出他是真被自己这番话逗笑了。虽然算不得十分愿意同潘茂豫往来,但她的确明白,身为皇帝身边一把尖锐的刀,却仍有接上文人几句自娱自乐的酸话的宽心,实属难得。而此人这样圆滑的本事,她自愧不如。 “梅沉酒啊梅沉酒...”潘茂豫似是终于打算歇一阵,停下笑声后看向商崇岁,“商大人,你一个如此无趣的人怎么生得这般机敏的孩子?实在讨人欢喜。” 商崇岁似是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潘茂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将话锋一转,“只是可惜,我身边可就没那么有趣的孩子同我说说话了。” 梅沉酒瞳孔一缩,掌心极快地布上一层冷汗。她原以为破开潘茂豫的先话此事就算了结,却没想到此人分外乐意当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她不过是一开始入帐未明情况喊了声“父亲”,甚至都不曾喊完,潘茂豫便要穷追不舍地往上说道。但她何故要触他霉头、揭他伤疤,左右只是无心之过。 潘茂豫前言看似夸赞,梅沉酒却觉得他在一探虚实。前半句暗说她入了晏惠安的眼,而后半句则说她如今又有得权的势。若此番话是从普通人嘴里说出来,梅沉酒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讽刺还是贺喜。可潘茂豫不一样,位高权重之人轻易的一句话,敲打、点拨、抬举,或许都是她要考虑的。 可他最后的自叹又是出于什么意图,梅沉酒想不出半分原因。 “报——”延长的声调打破帐内即将要陷入的沉默,潘茂豫右侧的官员连忙喊道:“进。” 士兵拱手相报:“宁将军请示潘大人借用梅公子。” 这样的通报委实有些不着调,但又的确是宁泽会说出口的吩咐。梅沉酒心里沉定不少,配合地做出困惑的模样看向来者,心里还候着潘茂豫再说上几句。 可潘茂豫此刻倒显得极其大方,全然不见方才的咄咄逼人。他努嘴示意梅沉酒,“去吧。宁将军想必有要事找你。” 厚重的帘帐被人掀开,梅沉酒还未彻底迈出营帐就听见宁泽不耐烦的声音,“你就是梅沉酒?”来人语带讥讽,极其不善。 梅沉酒额间在突突地跳,视线穿过几名士兵盯紧了宁泽,这才咬着牙行礼道:“正是在下。” 宁泽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人,上前时顺手扯过一直紧随在他身侧那名士兵手中捏着的信纸。但他只匆匆扫过几眼就一把拍回人怀里,转而神色严肃地站到梅沉酒跟前,观察她半晌后才说出一句话,“营中识得陛下字迹的人不在少数。你既然已经入帐,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再查。更何况既已见过那两位大人,身份肯定错不了。” 说罢他便收敛了警惕,重新对梅沉酒正色道:“此事慎重,容不得耽误,还请梅公子随我入帐细谈。” “...那就有劳宁将军安排了。” 壹鬓头春(十一) 厚重的白帘完全垂合,燥闷的气息被阻隔在外。帐内唯有他们二人。 梅沉酒一路跟着宁泽走来,鲜少看见成队的兵卒,心里便存了几分计较。可因着方才宁泽仗形势降她一道,转念想到自己若是不奉一回礼尚往来,怕要白白浪费了往日里苦心经营的乖张脾性。所以入帐后,她便散漫地踱步四处观察陈设,全然忽视帐内的另一人。 宁泽直入帐后便急忙向桌案而去,想要寻出先前誊写的记要交予梅沉酒。可当看到案上由自己故意堆起的几大摞文书,不自觉地脚步一顿。 佩刀在被褥上压出层迭的褶皱。宁泽独自翻找多时仍未得结果,懈怠之余抬头舒气时,看见梅沉酒挪了张交椅正坐在旁侧,两眼一瞬不动地端视着那柄悬挂在帐上早已锈蚀的半截长矛。他胸口霎时一闷,不禁出言道,“...这矛是我几年前刚至邢州时得的。”话毕又埋头翻找,嘴里没有得闲,“半句话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一个大活人。这一月以来的事儿我都写在纸上了,你也过来帮忙找找。” 梅沉酒的目光还沉在那柄矛上。矛首及镰钩被厚重的殷红覆盖,唯有尖端隐隐透出一抹亮色。半截朱漆木杆下端的锐利缺口留附大量的焦黑碎屑,宛若战场上无名尸骨的断臂残肢,沸腾在颓败的气息之间。她眉眼一凛,这矛的来历,怕是不简单。 “...方才不是看不起我的么,怎么现在又要我来帮忙?”嘴里虽然不饶人,梅沉酒却已泰然地站起来往桌案那方向走。 宁泽闻言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将拢到手中的纸页齐整后搁在桌案的另一侧,“小九,我把你从潘茂豫那吃人的地儿里捞出来,你不懂得感激就罢了。现在连个小忙都不肯帮,还要对我这个只懂打仗的莽夫挑叁拣四,未免也太过小气。” “你若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说不定我还觉着你有几分求人的诚意。”梅沉酒随手抽下高摞的册卷的最上本,定睛一看发现上头赫然写着“账簿”二字,不由得拧眉,“这是什么?” 她受晏佑亲嘱前来关城,途中也曾想过会经手何事。按照左先光与她的对谈来看,此事十有八九与两国政务有关。可桌上却散着关城各家商铺的账目,堂而皇之地掩盖是非。难怪商崇岁迟迟没有回京,原来是被这样绊住了手脚。 宁泽一面扫视着手中的纸页,一面答道:“不过是他们惯使的手段罢了。”他话里没什么情绪,倒有几分宽慰梅沉酒的意思。 话毕,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抬头瞧了眼梅沉酒的脸色,然后把不远处搁在盛盒里的碗壶拖到她面前,“你不如喝口茶坐下来慢慢听,反正这故事精彩得很。” 宁泽调侃完后就将纸页随手摊在案上,不再去理睬,“我此前不了解潘茂豫这人,宫里碰到也就是打个照面,算不得熟络。但这半多月下来,我是越发觉得他有趣。你看我桌上这些,全是他吩咐人给我送来的。我每天出帐都得受他一番问候,搅得我连校场没法子去。” 梅沉酒没有附和的意愿,更不想喝茶,只是坐回交椅时手肘抵住扶手,很配合地陷入沉默。宁泽劝她不下也不强求,径自拿过壶倒了半碗茶,絮絮把话谈开,“邢州这事本来没有那么复杂。关城里有家小有名气的客舍,事发当日午时有五名梁人在堂中用饭。据招待的伙计说,几人大概用了半个时辰之后,便都忽然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还把旁边的食客吓得不轻。” 话毕,他将堆在梅沉酒眼前的那迭账簿彻底挪开,接着往身后的榻上一坐继续道:“那伙计胆子大,便上去察看情况。其中一人当场毙命,另外四人脸色烧红、衣裳全数被汗浸透,一致地死死捂紧腹部...” “...难不成是中毒?”梅沉酒反问道,“官府的人可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的?” “周识周县令的确是在接到传报后赶往现场的,将客舍围下。食客排查嫌疑后,剩下的只有久居客舍中的四人。掌柜和伙计,还有两名厨子。”宁泽见梅沉酒神情凝重,忍不住笑着给她面前的碗中添茶,“一看你这副样子估计又是想出点什么了。唉...和九公子做朋友,真是没意思。” 几声“抱怨”入耳,梅沉酒额间顿时一释。她挑着眉推开宁泽握壶的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关城与其他地方不同,虽然城内也算热闹,可大多都是寻常买卖。客舍既然名气在外,必是长久打下的基础。何况如果想要在关城安居,怎么会闹得这般难看。” 宁泽点点头,没接着梅沉酒的话继续,“就我来说,此事棘手在人而不在事。” 梅沉酒思索片刻才搭上话,而后抬眼将茶碗拢到自己眼前,“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事情另有隐情?”温热的茶水将赭色的碗壁敷得滚烫,她忍下指尖传来的刺痛安置好茶碗,将手指掩在袖中揉了揉。 “你要单说这桩案子的始末,的确是已经水落石出。可...”宁泽注意到她的动作,自觉移开了眼,“此案牵连甚多,你若要行事,千万谨记‘暗箭难防’。” 梅沉酒闻言,视线极快地从那碗澄澈的茶汤转回人身上,“...” 宁泽被她盯得莫名,“怎么了?” 梅沉酒摇了摇头,垂睫掩去锋芒,“只是想到些宫里的事...无妨,你继续说。”话毕她便重正神色,取过那茶细细啜了几口。 “宫里的事?”宁泽似乎一下来了兴致。他斜眼看人,话夹揶揄,“这听着还挺稀奇的。以你现在的身份,对晏佑来讲不过是个外人,有什么理由会将你招待进宫里。难不成...?”话到一半就停住,摆明了有意让对方接话。 “打住。”梅沉酒皱眉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跟你在茶肆里谈天说地,赶紧说正事。” “好吧好吧。”宁泽伸手示饶,“想必你也清楚,西北境这带的归属本就在两国间备受争议,北梁虽有意要攻占关城,但因其从未与南邑交过手,不敢轻举妄动。尽管十几年来时有骚乱,却也不曾闹出人命。可谁料突发此举挑衅北梁。何况现今德顺帝行事温吞,不敌北梁那位贺帝。坊间更是热闹得一月都未消停。” “极重必难返...倒也正常。”梅沉酒叹一口气,目光闪动。 宁泽揉搓着额角继续道:“哈...我本以为此事到上月就能了结,也省的我天天跟那些呆头呆脑的梁国驻军打交道。可没曾想,自上月月初起,关城内便持续有人暴毙身亡。而死者...皆为邑国人。前有梁人遇害,后有邑人横死。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你说关城百姓会怎么想。” “...关城虽是两国来往经商要地,但想要在此分一杯羹的,可不止梁邑两国的商人。此处鱼龙混杂,你怎么就能确定不是他国借刀杀人。‘东启西佘,西平东凉’。就算其他叁部能毫无动静,那西佘呢。那些蛮人可是出了名的难缠。”梅沉酒指尖的痛意已经散去,她揭开袖子一看,发现仍有浅淡的红痕留在指侧。 “官府起初也如你一般怀疑。可周识排查过事发那几夜留宿关城的所有人,发现这四部留在城内的都是妇孺,平常只做些针线买卖。而从近些年的名册上看,四部也少有前来关城经商的人。”宁泽有准备地从两摞账簿中抽出几册,一一把店名亮给梅沉酒看,“死者可都是关城中的大户。” 梅沉酒接过其中一本细细翻阅,“可有抓到所有凶手?” “凶手...也算是有抓到。”宁泽轻抬下颌示意,“你手上账簿的那家酒楼的掌柜,曾对一位流落关城的乞丐有知遇之恩。据说掌柜十年前的一点碎银,救他免遭祸事。如今恩人受害,他不仅孤身一人擒住了凶手,就地解决后还把尸体带回官府自首,打算向周识讨个公道。”话毕他不禁感慨,“我要是周识,定然不会断他的罪。国事衰微,难得出一个血性汉子。” 账目猛然被人一合,紧接着传来几声笑意,“宁将军想要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这辈子恐怕是不能了。等回到了建康,我便替你请位精通代面的先生,保证你听完夜里入梦就能过瘾。” “此话当真?”宁泽语气平淡,却已赶忙帮人添茶。 “当真当真,自然当真。”梅沉酒笑着将账簿丢回案上,托碗将茶一饮而尽,“建康城内的九公子要是出尔反尔,宁将军尽可去那些茶肆酒楼与那些酸儒数落我的不是,在下绝无怨言。” 宁泽抚掌大笑,“小九,看来多年不见,你开玩笑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啊。” 梅沉酒摆摆手,“这都得仰仗宁将军的指点,若不是你的那些信,我怕是又要被人数落无趣。” 两人闹过之后,梅沉酒敛下笑意道:“所以,我何时能见到那几人。” “我知道此事亟待解决,你担心关城民心不稳,将来再多口舌也无济于事。但...”宁泽拍了拍案前的账目,“潘茂豫看似只绊住我和其他几位大人,我却总觉得他留有后手。为了避免麻烦,等到入夜我再带你进狱中审问。” 梅沉酒肯定道:“关城出了这些事,潘茂豫又极力束缚你的手脚,能粗略打听到这些实在不容易。”说完,她打算站起身在帐内踱会儿步,结果被人一把按回交椅里。 宁泽一扫方才的严肃,“等等,既然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不如跟我聊会儿解解闷。你也知道我有好些年没回建康,如今又被潘大人看着,更是要闲出一身毛病。你来邢州一定费了不少功夫,不如跟我讲讲路上的经历。” 梅沉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理好自己的衣襟重新站起来,“宁泽,你要问的不都在先前的信里问完了么,哪儿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部下和我报,与你同行的只有五名宫内的禁军,总共六人。可我记得宫内的一般禁军都不曾远调过关城,更不可能识路,所以你们是看着地图来的?难怪要费这么久的时间...”宁泽自顾自说下去,一时竟没发觉她的异样。 等耳边渐渐没了声响,梅沉酒还陷在怔愣当中,她木然抚上酸胀的额角,用宽大的衣袖尽数遮住自己煞白的脸。宁泽的话被她一字不落地收进耳中,她却把握不住话里的含义。 直到背脊上蔓延的凉意刺激梅沉酒恢复了神识,驱使她僵硬地坐回交椅里斟酌道:“我五日前从建康出发,今早刚至邢州。不是六人前来,而是七人。” “关城沙路千变万化,一般人想要进入营地,只能从那横门进来...”宁泽定神注意着梅沉酒的脸色恢复如常,这才从榻旁的木箱里翻出一本小册抛进她怀里,“看看?当初择选营地,底下人就交上来那么一样东西。据说是东凉人的手笔。” 怀中的小册虽由兽皮缝合而制,却袖珍得只掌心一般大小。东凉人畜牛马为生,最善骑射,宰杀猎物剥皮供给书写合情合理。 这样的东西本该稀罕地拿在手中把玩,可梅沉酒仅草草翻了几页就合回案上。心中被按下的千头万绪再次浮现在脑海,她哪里来的闲情和宁泽谈那些奇闻轶事。 原本入帐后就消散的燥热又重新回到她身上,梅沉酒揉着眉心,没有说话。 “小九?”一声轻唤消散在空气中,却没有得到人的任何回应。宁泽稍顿一会儿后询问道:“路上还发生了别的事?” 长叹出口,梅沉酒才松了手,“那第七人我先前不曾见过,但看他打扮又的确是宫内的寺人。他名长贵,外表不过一个稚童。我本想借机试探他的身份...可他总能想方设法来回避。而这五日的回忆,我什么都记不清。若非你现在提起,我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一路上舟车劳顿,睡一觉忘了事也在情理之中。你就是头一回出远门,太过紧张了。”宁泽微皱了一下眉,转而又笑着给梅沉酒倒茶。 “晏佑不过是吩咐他来领路,总不会事后就让他成为弃子。何况此处就这一片营地,他要想歇脚也只能回到这里,你迟早能见到他。”梅沉酒有些泄气,拿过茶碗大饮了一口。 宁泽啧了一声,显得有些为难,“...你既然不信我说的话,我就再跟你换个解释。虽然知道你胆子大,不像建康城里那些寻常姑娘家,但毕竟有些地方稀奇古怪的事多得很,你可不要被吓着。” 梅沉酒正端着茶碗,右手翻着那本小册准备仔细看一遍,结果被宁泽这番话逗得差点一口茶吊在嗓子里。她老实放下茶碗,赶忙将册子倒扣回案上端坐好,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宁泽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朝她赞许地点点头后抬手开始卸肩吞,“你可知那横门被人称作什么?” “...如果这种事是记载在志怪话本里,应该会被传成是‘鬼门关’的罢?”梅沉酒撑臂睨人,强忍笑意。 人话音刚落,宁泽就发出一声惊叹,“聪明!”他将肩吞的系绳快速扎在一起后,囫囵把它往榻上一推继续夸道:“实在是聪明!” 梅沉酒被他夸张的神情惹笑,连带着心里舒服不少,“那你这处的营地又算是什么?嗯...让我想想,鬼门关都有了,那黄泉路奈何桥呢?你给我说说,它们都在哪儿呢。” “我看你是读的话本还不够多。故事要都照你这么规矩,怕是没人要听了。我记得燕云孙那小子不是最爱看话本吗,怎么就看中了你这么个呆子举荐给左先光。”宁泽嫌弃地撇撇嘴。 梅沉酒笑了笑,少见地没有顺着宁泽的玩笑说下去,“世间诸邪鬼怪颇多,但到底没有上头那位可怕。” 宁泽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接着淡笑道:“把你手上那本东西打开,里面把这鬼门关写得可是清清楚楚,比你说的可要有意思多。” 梅沉酒照做不误,将小册掀至宁泽所示那页。殷红的朱砂在兽皮上简单勾勒出先前所见横门的大致模样,还对上面雕刻的纹样逐一提取注解。她不解东凉文字,却被鲜明诡异的纹路骇住心神,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直到在左下角寻到几行漆黑。 “那几行字是我自己注的,就怕以后忘了,找回来还能再看看。”宁泽继续说道:“我刚才跟你说沙路千变万化,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骑马过来肯定感觉到了,外面的风沙迷得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只要你一进这门,走到营地里就又都好了。” 梅沉酒被他这话一提点,也觉得神奇起来。她抬头将密不透风的帐子左右扫了一圈,“...的确如此,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我先前领人把这一带走了个遍,发现此处地形颇为复杂。我本想借机绘图以备不时之需,谁料人眼所见与实际所行相去甚远。”宁泽紧锁眉头,陷入短暂的回忆。 “若此事没有‘障眼法’一说,那应该就要从沙地上寻个说法。一路上狂风不断,仅是将沙从东面吹向西面的小事,说是轻而易举也不为过。”梅沉酒捻着兽皮,复又认真看起那些东凉文。 宁泽因她这话侧目,“你说得不错。那人说这上面也写了这其中的道理,走进鬼门关后的东西都是‘死物’,只有门外的才是‘活物’。” “你的意思是,死物不变,因此营地固在原地;活物会变,所以沙路变化多端,一般人不能轻易从别处进来?”梅沉酒将册拿在手中晃了晃,而后虚虚笑起来,“...方才我就想问,你那么相信他们,就不怕其中有诈?” 宁泽剑眉一挑,食指蘸过旁的茶水在案上写下“煓”字,而后轻声道:“自己人。” 虽然只有叁个字,梅沉酒却不知自己望向宁泽回忆了多久,思绪仿佛从悠远的方向飘来,而后又迅疾地隐没踪迹。 “...我小时...不曾听闻他们来过此地。”她凝着气息,唇仍在无声张合。 宁泽没有如方才那般极快地接上梅沉酒的话。他看她的落寞神色,微微有些出神。半晌,他才缓缓应道:“...我也是来关城后才知的。” 壹鬓头春(十二) 关城的夜格外寒凉,营地内虽四处燃有篝火,却无从驱散这份刺骨侵肌的冷意。梅沉酒立于帐外迟迟没有动身,好在白日看守的兵卒大多已经离去,无人在意她如殿前塑像那般静默。 明月高悬,无风叩问。她耳畔寂无人声,甚至感觉连自己的呼吸都也消失在苍天幕下。远离喧沸的建康,独赏到冽冬关外的肃杀,梅沉酒自觉若单论一拓眼界,这趟远行算不得差。美中不足的是这中天皓月逢上廿叁便塌陷了半边儿,实在教人难费口舌褒贬。 流转的清辉被眼前的灼红火焰融化,烧得发黑的干柴噼啪响动,不知在无边长夜里已熬过几个冬夏。长久盯在一处的梅沉酒眼角微酸,在意识到自己浑身僵硬后,便松释了握拳的手。思索的结果并不值得欢喜,脑中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叁个字,煓字令。 那是两块青玉制就的玉牌,从外来看与普通的配饰无异,内里却凿空设置了机关。她当初将那呈放煓字令的木匣带出后,并未想过这物件能给她带来多大助力。而宁泽因此的意外造访,让她的死局出现转机。 梅沉酒深知自己不该轻信任何一人,尤其如他这样手握重兵的角色,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满盘皆输。当年的出逃就是她唯一的机遇,无人会施舍她重头再来。 但梅沉酒想不透自己对宁泽这无缘来的信任到底是为何,是初见时莫名的熟悉感,还是他直白爽快的性子,或是他谈及往事时眼中闪过的痛色与自己偶时的流露如出一辙。盟友与朋友只一字之差,她怎么就偏认为宁泽是后者而永不会成为前者。 听命于煓字令的六百玄羽骑皆纳于宁泽麾下,不用亲见梅沉酒也能想象出他们各个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将这样有力的筹码攥在手中的宁泽,在午后对谈脱口而出“自己人”时,真是毫无杂念的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猜不透。 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帐帘被人利落地掀起又放下。梅沉酒来不及细思,宁泽就已站在身侧。她叹了一口气,掩掉情绪后不着痕迹地发问,“宁泽,此处应是算作边塞的罢?” “那是自然!”宁泽轻瞥一眼人,不自觉笑答:“此处再向北就是梁国地界。大漠戈壁,如何不算作边塞?” “那...也会下雪么?”梅沉酒转头看人,明是满怀期许的语气,眼里却无甚光彩。 宁泽无所察觉她的情绪,顺她的提问一想后回道:“你要说雪,那是绝对有的。但像建康那种大雪,这里倒很少见。最多就是...雪子吧。” “...雪子?”梅沉酒恍然道:“像米那般的?” 宁泽点点头,“不过这关城的天也难说得很。今日不下可能明日便下,明日晨间下,兴许午后就停了。”话毕他挺身扶正腰侧的佩刀,视线扫过远处零星的几名士兵,清嗓后郑重对人道:“夜间路黑,还请梅公子跟紧在下。” 梅沉酒顿时心领神会,恭敬回礼,“宁将军请。” 宁泽说在前方领路,便没有再回头,就连守夜的士兵也不多看一眼,这让梅沉酒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她虽然知道越是在这样的地界,越难分明敌我的界线,可没料到营内已经紧张到了这地步。白日里无甚察觉,夜间就显得心惊。 一路上沉重的冷意游走在梅沉酒的周遭,看似只温吞地覆住她的衣衫,却如附骨之疽难消毒寒。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才出现了较之方才帐外更盛的火光。梅沉酒长舒一口气,终于抬臂舒缓僵冷。 提裾拾级而上,整石凿就的台阶棱角分明,衬得几丈高的牢门愈发肃然。宁泽向门外看守的两人简单交待后,侧身让梅沉酒先一步踏入牢内。 厚重的锁链被人重新扣回,刺耳的声响划破天际。万里长空,除此之外再无它声。 地牢里阴暗潮湿,不远处燃起的成堆木柴将整面石壁都笼罩在火光的阴影之下,让原本焦黑的污垢显得更加狰狞可怖,有如志怪奇谈中张牙舞爪的食人猛兽。 梅沉酒还不适应这样昏沉的环境,本想站定等候,背后却无端起了阴风,刺得她脊骨僵硬。人微微蹙眉,顾不得两眼酸痛,极快将周围境况扫了一圈。若自己的猜想不错,地牢应该还有别的出口。 不同于梅沉酒的反应,宁泽明显在这样的环境下轻松起来,领路时的沉闷一扫而光,转头打趣起人来:“不过走段路而已,你怎么到现在还紧张。” 梅沉酒淡淡道:“你对这里的情况比我熟悉,做出那副样子掩人耳目自然不在话下。而我是第一次碰见如此的场面,再谨慎也不为过。” 宁泽挑了挑眉,瞥她一眼后道:“...也是。” 还不待两人有更多的交流,牢内巡逻的两名士兵就从深处走出,见到宁泽点头示意后,又侧身转向梅沉酒。她本想客套地应付作罢,却被他们的动作惊得登时愣在原地。 这两人分明行的是前朝陈礼,她如何敢轻易回应。 梅沉酒眉头紧锁,脑海中勾连起的往昔记忆都被全数扼下,以至于没有丝毫动作。 南邑礼制自晏佑称帝大改之后,就已不复先前那般繁杂。但古来的“严礼”一说从未被文书废止,公然错行礼节无异于挑衅天子权威。而这两人如此明目张胆,到底... 宁泽适时发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方才在外边不能多跟你解释,现在倒可直说了。”紧接着人偏头斜视一眼牢门,两名士兵便绕过他们径直走去守在牢门边。 见梅沉酒仍锁着眉头,宁泽伸手拍上她的肩膀道:“你无需多虑。牢内的看守皆受命于‘煓字令’,见到你自然要行礼。” 梅沉酒闻言抬头朝他干笑,“...恐怕除了牢内的看守,营里也还有不少罢。”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了。亏她晨间如此紧张自己在营内驾马会遭人非议,其实不过是宁泽特意安排的人手同她闹得玩笑。 “我来邢州几年,他们就同我一样几年不曾见到你。你才是‘煓字令’的正主,想要知道自己效忠的人如今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不算过分吧?”宁泽只字不提先前的事,梅沉酒却将其中的揶揄辨得一清二楚。 “那我应当感谢你让我好好威风了一阵么?”梅沉酒眯了眯眼,显然不是十分痛快。 “行行行。下次不会了,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让九公子提心吊胆。”宁泽面露无奈,边向前走边跟人谈道:“我此前和你说‘此事棘手在人而不在事’,你应该还记得吧?我这么说,并非无凭无据。因为这牢里所关的涉案之人,只有那客舍掌柜。其余的则都在城内的地牢,不在此间。” “...这是何意?若真想尽快消解与北梁的矛盾,人手安置在此地才是最上选。关城虽下属邢州,可尚是南邑的内部县城,此事又非寻常滋事,如何能直接将人纳入国内问审?”梅沉酒两侧皆是空置的牢房,她却似浑不在意,连好奇的张望也没有。 “你也说此事涉及两国,但又偏要在南邑把它作了结。除了有所勾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宁泽默了一瞬又道:“我常年在边境,朝内的事也一知半解,恐怕帮不了你太多。” 宁泽虽说自己不了解朝中琐事,梅沉酒却觉得他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若这几案的其中势力不曾盘根错节,南邑大可将人大方交出,来场对等的谈判,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缓和两国矛盾,何故又冒着如此风险将人全都安置在关城内。所以出手保住这些人,不仅是在端持一国的威严,还顺带将那些阴谋利益全部埋回暗处。 梅沉酒思及此处便发出疑惑,“你既然觉得关城内所押的才是此案之重,那如今我要见的,是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在他们眼里的确是毫无用处,但在我们眼里可不是。此人嘴里能问出的,绝对比他们想象得要多。”话毕,两人已来到了岔路口。宁泽直向右拐进后本还想再提醒些什么,但侧目察一眼人,终究合上了嘴。 梅沉酒不急不缓地走在宁泽身侧,正双手抱臂抿唇思索,忽然鼻尖猛得刺入一股浓烈的血腥,招她即刻别过头以大袖掩住口鼻。虽还在向前走,却已和宁泽落了不少距离。 眼前通明的道路像是被蒙上一面黑纱,只能看清模糊且割裂的影。呼吸沉闷间,梅沉酒堪堪出声,“...你可知建康内将此事传成什么?” “...我远在千里,如何能知。”宁泽对她刻意转移注意力的话本没多少在意,只是顿住身形后清晰听见她摇晃的脚步声,这才紧了紧手迈步折回梅沉酒身边。 “坊间皆传闹疫...”梅沉酒话未说完就觉手臂被人一把提起。她抬头看向宁泽轻轻摇头,挣开他的搀扶。 宁泽果断收手,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样轻松,“若还觉得不适,我可以把人领来见你。” “不必,迟早都是要习惯的,兴许到时就无碍了。”梅沉酒深吸一口气,原本积压在鼻尖的厚重腥味逐渐消失。她恍然记起那句“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话来,不自觉暗嘲自己与酸儒又有何异。 “两年前你为了救那公主,可是亲手杀了人的。要不是银霜跟我谈及此事,我也不知道你竟会如此大胆。”宁泽难得冷笑,“既然当初手中从未染血,又何必在她面前冲动逞能?” “呵...我就当你不是在挖苦我。”梅沉酒朝人笑笑。 “我十数年来多次征战才能做到将此等事抛之脑后,你精读诗书,结果到头来连个‘欲速不达’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宁泽见她脸色苍白,便撤回视线没再说重话。 “我当然知道想要强求自己像你一样,尽早习惯这等事是不可能的。只是当初那蛮子说的话,实在让人不高兴罢了...”梅沉酒扶了扶额,踱步继续向深处走去,“所以你单说我就只为替她出气,未免有些可笑。” 宁泽皱眉道:“梅沉酒,你与她并不相像。她可不能领会到你的本意。” 梅沉酒清楚宁泽本就对她利用晏惠安来达成目的颇有微词,更担心她会因晏惠安的身份而有所动摇。 思及此处,她淡淡道:“我自然不能和她相像。”晏惠安好歹是晏佑的掌上明珠,南邑最受恩宠的七殿下。她怎么能肖想同她相比。 越往深处走,周围的压迫就越加分明,期间没有再见到其他人的身影。侧边的石壁隐隐透出斑驳发黑的血迹,梅沉酒抬头看向那些被堆在台中正劈啪作响的柴火,目光闪动。 两人的脚步在空旷的牢笼内发震。梅沉酒刚收回目光,就见不远处牢房内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抖动着站起来。她还在陷在惊异之中,那人就已从阴影里走出。而见到宁泽后,脸上更是隐约有了神采。 “宁将军。”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谈吐却十分麻利。梅沉酒知道他必定受了宁泽的关照。 宁泽看他一眼,自觉给梅沉酒让开上前的道:“赵海,这位就是梅公子。” 话音刚落,赵海就立刻上前一步,腕间的铁链猛得撞击出脆响。他瞪大双眼,视线不断地在梅沉酒脸上来回。片刻之后,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他利落地退后“扑通”跪下。赵海声音发颤,却难掩激动,“草民赵海,叩见...” 电光火石间梅沉酒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拧眉回道:“不必了!”她语气稍恶,惊得赵海一缩脊骨。 宁泽仍在侧目瞧人,显然是料到了她的反应。 梅沉酒闭了闭眼,目光随意落在牢内的四壁与上空,独没有去看赵海。赵海把头埋得更低,不知出自臣服还是妥协。 她见状挥振了衣袖,扬起下巴睨向龟缩成一团的赵海,忽得笑出声,“父亲在世时我也不曾知晓自己身份显赫...如今我困于囚笼,四壁受阻,竟还能承你这般的礼数,你不觉得可笑么?” “赵海。我先前不知道你是谁,如今也不想知道。”梅沉酒敛了欲发的怒意,语气陡然冷道:“那日发生了何事,你细细说来。” “公...公子。”赵海两膝挨挤着向前似有驳意。 站在一侧的宁泽忽而出声,语气平静:“赵海,你是想忤逆公子的话吗。” “...不...不。”赵海抬手遮住宁泽半出鞘的刀的刺眼锋芒,叹息着开了口,“那五人...常在梁邑两国来往经商,少说也有五六个年头。兄弟几人头回做生意便歇在我店内,一来二去自然就熟络了。何况出门在外,平日里免不了要人帮衬,所以他们经常会从北梁带些新奇玩意儿送来我这处,也说或留或卖,全凭我心意。既是朋友,又能得利。鄙人只想在关城安居,如何会起杀心?” “...那日我谈完生意从外头回来,正巧看到有人往后厨走。店里伙计我都认得,唯独他是个生面孔。我刚想上去问他,就在后院被几个持刀的男人拦住。醒来后...”赵海摸着自己的后脑,皱眉道:“醒来后周县令已经带人围了客舍。” 宁泽紧接着问道:“你在他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赵海显得无奈,“近些日子来关城并不太平,后面几案想必公子和将军也有所耳闻。周县令亲自审问疑犯,我自然是将情况都交待清楚了。” 梅沉酒认真听完他的作答,却只眯着眼朝人笑笑。 赵海若是一个蠢人,必然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为何在“交待清楚”后会遭受这样的对待。但他不是,他只是猜不透是谁会因何原因而算计他罢了。搬出这套说辞,无非是不想将筹码轻易托出。 他知晓自己受宁泽关照,必然也会猜测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与关城的那些人又有何区别。察言观色,如赵海这般的人最是能手。 “...”赵海沉默半晌,抬头后视线从宁泽转到梅沉酒身上,“打晕我的那几人就在营中,先前还来过牢内...” “这军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却说见到了那几人。赵海,这话可不能乱说。”梅沉酒面露喜色,语气也轻快起来,显然是终于等到自己想听的。 “回公子,草民说的句句属实,也绝不会错认那几人的长相。”赵海应得诚恳,仿若毫无察觉梅沉酒话里的威胁口吻。 梅沉酒无言,不禁蹙眉想道——若真依赵海所言,军营内也有人参与其中,那这些人又该作何解释。 关城驻军听令于宁泽,不可能会绕过他受旁人差遣,独自行动。而据先前来信,晏参曾将人调往关城,后动身前往建康。既然如此,拦阻赵海之人,也许就是晏参的部下。 晏参身为广威将军,与晏佑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如潘茂豫一般为皇帝所用。身侧之人先后造访关城,就算晏佑真的不曾谋划此事,那他也必定知晓其中细节,从中推波助澜。 梅沉酒下意识看向宁泽,嘴里却生了别的心思,话出口就显得嘲讽,“竟无人保你?”与案情如此相关的赵海被安排在军营内的地牢,而非同那些人一起押入关城,恐怕就是为了看住这个多余的变数。 “公子说笑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客舍的掌柜...”赵海一面应承,一面紧了紧陷在干草中的粗砺五指。 “看来,其他人的消息我是在你嘴里问不到了。知道这些,足够了。”梅沉酒不再多费口舌,正准备回头。 “公...公子!”看见梅沉酒转身就要离去,赵海也顾不得再多忌讳,猛得从地上爬起,两手死死拽住牢门的铁栅栏,“梅...梅夫人,薨于正元二百二十七年的那场大火。” 梅沉酒听得话后带几分犹疑,停下脚步后微微侧身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梅夫人?” 赵海无声哽咽,却听见人用近乎凉薄的语调在反问。他本要脱口而出的说辞又被咀嚼进肚,只剩几字怯懦的明辩,“‘朱翠满路,月楼诗台’的梅夫人。” “是么?”梅沉酒轻笑一声,“千金尽握,文墨填肚,多少人求之不得。她若是能再聪明些,也不会落得无名无姓,徒留异尸的下场。”话毕便不再作答。她负手离去,独自向外寻路。 宁泽没有紧随而上,只是回看着赵海张了张嘴,“...梅夫人幽禁冷宫近十年,于公子而言即是故去。嘉和无大势,如今在康盛年间。” “...”赵海无言。他缓慢缩回了手,垂头发笑,苦闷的声音被一点点地挤出喉咙,“我知,我知...” 壹鬓头春(十三) 梅沉酒与宁泽走出大牢已是深夜。 朗阔的穹空缀几颗天星。天幕下的寒凉烈风虽不敌长燃篝火,却也将两人从牢中带出的燥闷消减成零星。但面对这般畅快自如的景象,梅沉酒依旧生出无限寂寥,仿若一时五感尽失,自己已是随风飘荡的一粒微小沙尘,眨眼便会沉入浩荡流沙。 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日何时起听闻那“梅夫人”的名号。辗转过天子口舌的“朱翠满路,月楼诗台”的赞词,或如今日所言薨于大火,或照旧忆所记毙于鸩酒,对梅沉酒而言不过是遥远且陌生的虚影。 梅沉酒满脸寂色,快步走离地牢大门后又无法抑制地顿住脚步。回顾往事并非留恋,她只是叹自己这副东拼西凑的自傲架势,竟还能换得赵海的情真意切。 宁泽回头望了眼牢门边的两人,这才陪同她站在原地。 无界苍天下,宁泽的沉默已然坦率地将答案交到了梅沉酒手中——他先自己一步了解过赵海的底细,也默许赵海能谈及“梅夫人”。 塞外冽冽寒风从不止息,仅她停驻思考的片刻时间里,缩在大袖下揉搓着的双手便已完全麻木。心中的愤意慢慢减退后,梅沉酒沉定心念,不再打算细究宁泽的举措。 从知晓宁泽统玄羽骑受命于煓字令,她就理应去推测宁泽与往日事宜的诸多联系,而不是在今日他将当年内情剖到自己面前时,满身落败般黯然离场。纵有万种恼怒,也不过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等到她冻到浑身哆嗦,宁泽仍一言不发,像是算准了她在自省。意识到这点后的梅沉酒倏然拧眉,掐着衣袖冷哼一声,快步往自己的帐中去。后者则突得响亮发笑,像是已经忍耐了许久。 只此,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快就全都消解了,梅沉酒的步伐逐渐缓下来,心里舒坦不少。宁泽熟知她的脾气,她自觉若是和宁泽再早些相识,说不定就是上房揭瓦的狐朋狗友,而非缄口不言的两名哑巴。 并排而行间,宁泽忽而提起话头,“明日与周县令交接时,你记得多加仔细。另外,梁国还派遣使臣前来交涉。” 梅沉酒对宁泽前一句叮嘱有些莫名,思索后才回过味来他是在提醒她多注意案子背后的人。她会意地一点头,反问道:“那你可知北梁遣来的使臣是谁么?” “听说是梁国挺有名望的世族子弟...”宁泽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她,“以你在建康的名气,指不定已有人在你面前提过他。” “谁?”梅沉酒左思右想,眼底还是困惑。 宁泽也不多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梁国定州祁家祁扇。据说此人才容俱佳,在定州闺秀间也多得青睐。” “......”梅沉酒震惊不止,胸中更有躁闷。她知晓左先光引荐的绝非等闲之辈,也猜测祁扇在北梁应当有些能耐,却万万没有料到前来交涉的使臣会是他。叁番五次要与他交锋,果真是冤家路窄。 她还陷在回忆之中,却听得宁泽陡然呵道:“你是谁。胆敢在军营中自由来去!”话毕人就已不在身侧,唯见不远处的大帐上显出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梅沉酒紧随其后,快步至人身后时就听闻冷刃破鞘的鸣响。原是宁泽已抽刀直逼上面前人的脖颈,只巧妙地避开一指的距离。 她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先前消失的长贵。 “宁将军!”梅沉酒适时反应过来,赶紧一步上前试图挡在长贵身前,行礼俯身出口的话持十分的焦急紧张:“将军,他是朝中的长贵大人,此次前来邢州便是他一路照料我周全。您见多识广,想必从前在宫中也见过这位贵人...”她装模作样地应付,一瞥眼清晰可见刀下长贵颈边的青紫筋脉,他竟分毫不躲?! “长贵?”宁泽的刀又近几分,语气里满是挑衅,“我从未听过朝中还有这么一人,你怕不是从哪里来逃难的孩子吧?” 梅沉酒冷汗直下,“将军!”她暗叹得亏宁泽在人前一直都是这么副毫无忌惮的嚣张态。要是真冲撞了小心眼的贵人,再到晏佑面前参他一本,可够他好受的。 梅沉酒还在感慨之中,没想到宁泽此次竟先退让一步。 “罢了。陛下那五名侍从我是认得的,若当真出现意外,我杀了他便是。若没出意外,你这孩子确实在朝中任职…”宁泽移开压在长贵肩上的长刀,利落地将其插回原位,然后伸手拦开梅沉酒,弯腰毕恭毕敬向人行礼,“长大人。晚辈失礼,多有得罪。” 这颇具嘲讽的话多少带点试探意味。梅沉酒本想趁着被宁泽拉开的间隙偷偷转过身观察长贵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脸上连一丝惊慌失措的不曾有过。先是面临生死一线,后又受人刁难,他恍若置身事外,冷静地不像是正常人。且那张脸依旧惨白如幡,教人心底发颤。 “……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长贵像是与两人寻常谈天。 “回大人,在下与宁将军正在商议北梁使臣…”梅沉酒正要将准备好的说辞向人一一交待,却见长贵一挥手,朝向梅沉酒的脸上隐约透出不耐,“梅公子是为君分忧,我亦无从过问。” 梅沉酒对长贵的话感到诧异,既然他被晏佑派来送她,必然也担了责要看她能耐的。怎么如今听长贵一言,倒像是她多了心眼。而就算长贵没有受令,也不该将此事直言。 她眼神微动,侧身时视线与宁泽相对一瞬,忙应道:“是是。” 宁泽还想再说上几句,就见长贵弯腰拍了拍衣摆,将尘土尽数抖落。接着他再不看两人一眼,背过身直往那五名侍从的住处走去。 待人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宁泽才走上前对梅沉酒低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第七人?” 梅沉酒皱眉盯着人消失的方向,又想起宁泽先前所述,心里生出几分犹疑。她很轻地叹一口气,还想再同宁泽说些什么,抬头却发现两人已站在自己的布帐前,索性决定入帐详谈,也少了寒意侵扰。 “果真是稀奇,你说他是怎么进来的?”宁泽刚放下帘就忙不迭上前问,“看着跟普通孩子一样,怎么比我这个常年戍边的还厉害,难不成真有通天的本事?” “...他方才从衣上抖下不少黄沙,显然是从外面回来的。你先前说除了入那门,任何方向都走不进这营里,那么他又是如何出现的?”梅沉酒语调冰冷,只眼中映出案上明灭烛火。 宁泽默了片刻,手探到案上已经凉透的那壶茶,于是轻快站起身,借过火将帐中那盆炭重新燃起来,“陛下遣长贵与你同行,除了让他引路外,的确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小九你也清楚,他现在断没有要加害你的理由。”仅是今晚相见,他也看出长贵身上的疑团,何况梅沉酒亲自领教过他异于常人的举动,难免心有抵触。 梅沉酒正了正身,转头将置在一旁的火钳递过去,“你不必单劝我宽心。营中的布兵我不清楚,但你说那横门为要道,想必日夜都有人把守。长贵出现没闹出动静,说明不是从横门那处进来的。既然如此,他肯定还知晓其他的路径。”她接着低低一笑,“堂堂南邑的骠骑将军,见识却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寺人,该发愁的人可不止我。” “哎呀,失策失策。竟忘记直接拦下他问清楚。”宁泽边惋惜着摇头,边拣出烧得正旺的黑炭,然后快速将它们塞进身侧的矮炉下端。 梅沉酒对宁泽这般胆大的话已经见怪不怪,倒也没多理睬,只是伸手将茶壶半提着推到案角方便宁泽动作。 “你没话讲了?”宁泽放下钳子,两手在炉子上方试着温度,“你没有话说,我可有事要问你。方才提到那位‘祁扇’时,你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难不成他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梅沉酒便不自觉拧起眉,“他是左先光的‘旧友’,我只和他打过照面。” “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宁泽提过茶壶揭开盖看了眼水位,复又瞧她道:“你要跟我装糊涂就没意思了。能和左先光做上朋友,手段又会差到哪里。” 梅沉酒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通红的炉火上,“我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我心中没有答案,便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从椅上起身,踱步到矮炉边才继续道:“我与他见过两回。头一回是左先光在集会上引荐,我才第一次听闻有这号人物。” “那第二次呢?”宁泽迫不及待问道,壶被他端正架在炉上。 “你先前不是好奇我为何会入宫么?长公主遣人特邀我入宫一叙,我在她的殿里见了祁扇第二面。”梅沉酒顿了顿,“...所以我才会同你说我想不出答案。祁扇身为北梁人士,如何能被接进南邑皇宫与晏艮见面。” 梅沉酒看见宁泽取碗的手一滞,极淡地笑了笑,“且不说祁扇有何本事能让南邑的长公主接见,单考虑晏艮与祁扇私自...” 帐中独燃一烛,仅仅照亮方寸案几。矮炉虽然烧得热烈,温热不断从噼啪作响的木炭中溢出,却不能将两人的脸色映得清晰。而影影绰绰间,梅沉酒眼底落下的一片阴影格外扎眼。 她一下噤声。宁泽则扶了扶刀,与人对视一眼后走上前掀开帘。来人脚踩乌皮六合靴,宽大的袖袍被拢在腰间,俨然一副官服未褪的模样。 “商大人。”宁泽未露意外,只将压紧刀柄的右手极快收回,反为商崇岁拂帘。 梅沉酒瞥见来人,一时也有些无奈。但她还是按部就班持过案上烛台凑到壶旁瞧茶水是否烧开,接着踱步将帐内四围的烛台都点上,最后才来到两人面前。 豁然亮起的大帐中,商崇岁以眼中肃色无声打量两人。 “既然商大人来了,我便也不好再多留。”宁泽果断停止方才的交谈,偏头示意梅沉酒注意炉上茶壶后便向商崇岁一点头,大步迈向外往远处去了。 梅沉酒从垂下的帐帘上收回视线,与商崇岁擦肩时似乎听到很轻的一声叹息。她的确没有料到商崇岁会突然来见,又想到方才和宁泽提起的那半句疑问,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将榻旁的胡椅挪到案几旁,又把炉上正冒泡的壶提开,给人倒了一碗热茶,“大人有事找我?” 商崇岁没有答话,只陷在椅中揉捏眉心。梅沉酒见人不语也不埋怨,安静站在矮炉旁候着。不一会儿抬头时,商崇岁已经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两人仍是相看,没有人先开口。 梅沉酒直视着商崇岁,忽然记起那日祝月胆怯劝她不要外出的事情来。心底冒出些局促,目光偏移了几许——彼时祝月会这样在她面前直言,实是受了商崇岁的授意。她对他没有畏惧,几年来更怀揣敬谢,想到自己如此回绝他的好意,一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她并非商崇岁与其夫人所出,只是偶然的一个契机,由人从灵谷寺接入府内。外人皆传商家嫡子如何,也不过是她顶了个身份便宜行事。几年共檐,梅沉酒自然了解商崇岁的脾性。他数次劝阻,皆在忧虑她的旧账被有心人全盘翻出。 思及此处,梅沉酒正打算开口,忽听得商崇岁一句,“想在先前,公子可曾听过老夫的课?” 她愣了一下,转而道:“...先生说笑了。昔日明堂中不过六窗,照那寥寥几案。我又如何排得上位?”梅沉酒虽不曾想商崇岁主动跟她提起前尘往事,但迟应上的话分毫不减尖锐。 “...堂内不过纸上谈兵,躬行得至还需在堂外。公子既得躬行,自然不会再拘泥于形式。”商崇岁伸手拿过茶碗,借着火光轻轻摇晃着看茶汤的成色,道,“公子多躬行。臣现今有一惑,不知能否从公子这处找到解法。” “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担得大人如此过问。”梅沉酒见他有所意图地发问,微微蹙了蹙眉。 商崇岁就碗大饮一口苦茶,“...公子认为,这万物起灭如何。” 梅沉酒听到他舒坦地咂嘴,将试探的心思又压了压。 建康不论大门小户,都是晏佑赏给的金锁链,而朝局动荡一分,锁链就紧一寸。人人自危之下,哪有什么苦果苦茶能品。商崇岁难得来到邢州喝碗快意好茶,她何必搅了人的片刻舒心。 梅沉酒瞧着茶上蒸腾的白气,缓缓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与师尊当初的见解相同,以为万物皆有因果罢了。”她并不擅长与商崇岁这般年纪的人饮茶论道,只能含糊其辞。 “公子既与弘德法师所想并无二致,那寻常人只数十载寿命,因又如何,果又如何?”辗转于商崇岁手中的碗已回到案上,他没有再喝第二口。 梅沉酒摸不透商崇岁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只能专注于他的发问沉声道:“因果轮回,不过生老病死。” “公子当真如此所想?”商崇岁复又追问。 “...先生是何意。”梅沉酒也反问。 长长的叹息后,商崇岁久久无言。耳畔只余矮炉柴火的噼啪作响,烛影之下那双注视着梅沉酒的眼已隐隐发浊。 他重新拿过碗时,茶水便见了底,“臣以为,凡‘人’,皆有因无果。公子看他人豁达,看己身又如何呢?” 梅沉酒罕见地没有再反驳,只顿了一下张口便答:“...先生所言极是。” 商崇岁摇摇头,“老夫愚见而已,公子不必勉强。”还不待梅沉酒有什么反应,他就站起了身,两手交迭朝她躬身行礼。 梅沉酒骤然震悚,对谈时藏匿的不安彻底显露在脸上。她下意识想作辞挽留,却被一口回绝。 “公子不必远送,老夫独去便是。”话毕商崇岁便挥袍振袖,直往帐外去。 梅沉酒站在帐内,想要给自己添茶的手就那么滞在半空。商崇岁从未在她面前以臣子身份自居,突行大礼的举动实在太过怪异。 难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梅沉酒快步冲到帐外四下张望。商崇岁多年浸淫朝廷,怎会看不出晏佑想与他做的一出戏。他这是自知无力挽回,才来找她说话的么。 嘴里呼出的纯白冷气让梅沉酒晃了晃神,四周纷纷扬扬,原来天上不知何时已落下零星的雪片。梅沉酒抬起头伸手去接,柔软的雪片极快地在她掌心化作水,于指缝间留下寒意——不是宁泽所说的雪子。这场雪下得毫无章法。 梅沉酒的目光顺着一路尚浅的前进脚印,看到商崇岁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没有上前去追,就那么僵直地站在雪中,站在原地。 壹鬓头春(十四) 帐内流动着温暖的气息,梅沉酒睁开眼张了张唇,发现喉咙干得发紧。矮炉下的木炭已经被熄灭多时,只有烛台上的火苗还在跃动。 周遭的风雪声相较昨夜已经减小许多,但还是能让听者感受到寒意。她从榻上起身,紧接着去重新热茶。 远隔千里仍旧难以安眠,这是她不曾料想到的。梅沉酒伸手探了探背后的冷汗兀自叹息,本以为离开建康能得些喘息的间隙,却被赵海和商崇岁两人的话拽回现实——她累债而活,挣扎不得。 梅沉酒没有逃避的念头,却也头一次感受到了旧事积压的不安。如同昨夜那场毫无征兆的大雪,虽然掩去了原本的黄土,但总有一天事实会重新浮上岸来。而她,既要在覆雪之上有所作为,又要时刻惦念自己的底色。 茶盖被涌出的蒸汽顶得摇晃,梅沉酒无意识伸出僵冷的手去提茶,却被烫得缩回了手。指侧瞬间漫上红,她却连私心的怨怼也没有。 赵海的说辞并无特别之处,反倒是不曾与她打过哑谜的商崇岁让她留了心眼。冒风雪而至,抛下一个毫无来由的疑问后又匆忙离去。若不是有身在商府的这些年可依,她也许要猜测商崇岁与赵海两人是商量着来揭她伤疤的。 梅沉酒垂下眼,漆黑的瞳孔里连炉火也显得黯淡。商崇岁既说“人皆有因无果”,而拿弘德对沙弥授道时提及的“因果轮回”作答又不让他满意。 有因无果。梅沉酒在心底嚼烂般反复默念这四个字,良久只发出一声冷哼。 不打算再多做纠缠。按捺下那些不愉快后,弘德曾经的告诫又重新归于她的耳际。时隔多年,梅沉酒早已无法将他当初絮叨的字字句句牢记,却能想象得出人一副笑意温柔,无奈摇头的模样。 梅沉酒自觉弘德果真是出家人,她当初仅是仗着孩童身份来插科打诨,他也任由自己胡闹,心软得不像话。越是这样细想,梅沉酒就愈发想要回忆起弘德的样貌。冷不防地,印象里落下的竟成了祁扇那张含笑的脸。 祁扇当初在白鹭洲同她提及,说她抚琴的习惯尤像他的一位故人,骇得她脊背发凉。现在想来,简直可笑至极。弘德容貌清俊气质沉静,而祁扇虽端君子貌以笑示人,但眉眼多算计,教人不敢接近。这样的两人,又有何相似可言。 思及此处,热好的茶刚过梅沉酒的喉。她放下茶碗,蓦地失了兴致。茶水寡淡,又何需再品。想罢便正襟振袍,掀帘而出。 四围的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石青与乌墨交织成一番绮丽。风雪未曾停歇,簌簌落在梅沉酒的头顶和两肩。黄土上厚实的浑白让人看了直想讨趣,她抬脚又放下,“嘎吱”的声音就在一片静谧中传开。 雪天发冻是很正常的,好在营里的风很小。梅沉酒搓着双手,两脚难得俏皮地踮起试图眺望远方。可惜不论是什么景色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唯有黢黑的山影入她双目。 梅沉酒深吸一口气,本打算再在周围随意走走,耳边突然传入的细碎声响让她一愣。时辰尚早,连守夜的士卒也撤去大半,又会有谁闹出这样的声响。梅沉酒屏气凝神,寻声走了十步有余,才发现几帐之后有两人相对而谈。定睛一看,原是宁泽和潘茂豫。 依梅沉酒的考量,她本不该正面出现在两人跟前。可想到宁泽和她提起与潘茂豫相处时的不快,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上前一步,与平常无异地向两人行礼,“潘大人,宁将军。” 宁泽显然有些意外,转身朝她一抱手,“梅公子。”衣甲上落下纷纷白雪,被人随意拍去。 潘茂豫见到踱步而来的梅沉酒,眼里带了些意味深长,“梅公子如何这么早就起了。” 话一出口,早已没了昨日那般顽闹的态度。梅沉酒警觉道,“不瞒潘大人,昨夜风雪声大如嚎啕,在下实难安眠。本就惦念着为君分忧,便在榻前坐了一整夜。” 潘茂豫的脸色稍有好转,点头道,“你倒是有心。” 他这话虽轻,梅沉酒却不敢再回应。若不是她擅自前来搅了两人的谈论,或许现今也不会叁顾无言。如此不凑巧,还是先前在西园那回撞见左先光处置杨平。 宁泽很知分寸地噤声,却面色冷然。潘茂豫的视线则在梅沉酒身上来回扫动,出其不意地将话题一抛,“梅公子和祁扇祁大人可相识?” 语气里又端十分客气。梅沉酒张口便答,“见过一面。不过是回走诗游船的交情,算不得熟络。”她强忍下拧眉的冲动,心底的焦虑聚成一团。 潘茂豫闻言脸色骤然阴沉,须臾眉心又笑着松释开。梅沉酒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情绪变化,人就已经来到她跟前,亲为掸雪,“要说这建康城内的才俊,就属你不一般。不然怎么会被那位打上主意?” 梅沉酒瞳孔一缩,赶忙俯身做礼,“在下惶恐...” “梅公子先前遇见的祁扇正是此次梁国派来的外使,他在一个时辰前遣人递了封信来,邀你去依木山观景。”潘茂豫对她这番如临大敌的态度置若罔闻,语气里辨不出喜怒。 “依木山?”梅沉酒抬头望向潘茂豫。且不说这天气是否合适赏景,单是祁扇北梁外使的身份便不能轻信。虽不至于大动干戈,但万一是场争利的鸿门宴,南邑在邢州之事上就落了下乘。 宁泽适时走上前来,向她颔首肯定道,“正是依木山。此山横亘梁邑,也是两国历代协定的边界。” “那...两位大人的意思是?”话里虽含犹疑,梅沉酒心底已有了几分计较。 潘茂豫面上带笑,言语间透出威压,“咱家方才正与宁将军商讨,凑巧你就来了。此事与你有关,我们便不好相瞒。” 真正与潘茂豫此人就事论事说上几句,才能明白宁泽话里透露的“难缠”是何意。梅沉酒摇头似叹,“让潘大人忧心了,在下行事毫无怨言。只是我若要应下此约,虽是孑身前去,也恐有诈危及旁人。不知潘大人意下是?” “宁将军自会陪同。”潘茂豫收回手,从袖中取出封黄纸信交给梅沉酒。她老实接过,恍然宁泽的脸色如此难看,原是被潘茂豫逼迫却又无可奈何。 “梅公子应该不需要再做其他准备了吧?”宁泽的插话让梅沉酒一惊,她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人,听得他紧接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尽早出发。白日里我有军务在身,不能离开营地太久,还望公子谅解。”字句掷地有声,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要不是梅沉酒与他熟识,她还真的以为是自己不受这个小将军待见。 梅沉酒讪笑道,“听凭宁将军吩咐。” 宁泽得到答复后也不客气,转身便走。梅沉酒顿时瞪大了两眼,看着他的背影似噎住了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反倒是置身事外的潘茂豫出言叫人跟上,梅沉酒才匆匆作别。 纷扬飘雪间,两人不断踩下湿滑的脚印。冷冽寒风擦过梅沉酒的耳际呼啸向后,偶有雪片贴在她的脸颊融化,留下的水渍像是就着湖面捅穿的冰窟窿。 身侧的营帐逐渐变少,宁泽叮嘱梅沉酒站在原地不动,自己前去马厩牵了两匹马来。牵绳递予她时,平静道,“出了关城地界风就会转小,还望公子跟紧我。” 梅沉酒点点头翻身上马,扑面而来的雪雾模糊了她的视野。身旁的宁泽则勾拽缰绳,两腿夹马肚走得悠闲。她叹了口气,一路上两眼得闲,脑中便自然浮现出信上俊逸的字迹。 “彼时白洲逢汝,虽寥寥几语相谈,却得他乡之可爱。只恨草草相别,难表欣然。遂今时今日既身有相异,也望汝尚安异事,且谈依木怡景。入夜起信,但凭...” 思绪戛然而止,梅沉酒呼出一口白气,懊恼自己没有多看几遍。 “你是在想那封信,还是在想接下来的打算?”宁泽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拉马凑近梅沉酒。 “信。”梅沉酒伸手拭脸,打算重从袖里取那黄纸,“总觉得信里有些蹊跷。” “入夜起信,但凭薄纸托意,不至不归。”宁泽立刻背出信文,附和道,“你也觉得这句话奇怪?” “你是把这信吃进肚了不成?他写的什么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梅沉酒缩回伸到一半的手,向人分析,“信中墨痕发陈,定然不是今夜书写;说是邀会,却又不约时辰...像是掐准了我的行迹。” 宁泽气急败坏,“我还真就是把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要不是潘茂豫闲得睡不着觉在外面瞎晃悠,我说不定早就把信烧了,哪还轮得到你这样推断。” “祁扇好歹也是北梁外使,你若轻易烧了他的信,到时候人入南邑,说不定就要变着法儿地来磋磨你。”梅沉酒一顿后道,“我觉得奇怪的不止那信,还有潘茂豫。他既受皇命来关城行监察之职,就当将祁扇来信一事告知其他官员。如何能笃定祁扇只为邀我赏景,而非有其他打算?”加之那催促的态度,像是巴不得让她赶紧去了了事的。 宁泽轻啧一声,面色古怪,“...他这不眠不休,难不成就等着截我的信?” “宁将军英武豪迈,建康城内多少姑娘望眼欲穿,结果竟让一个寺人捷足登先这翘首盼归的机会?”梅沉酒忍俊不禁,复又道,“此事暂且不谈,看你一路也忍得辛苦,想说什么便说罢,我都听着。”她怎么会没看出他几次叁番地欲言又止。 “既然看出来了,就早该让我说...你也知道我藏不住话。”宁泽失笑,他抿了抿唇,语气认真,“梅沉酒,我知道这世上早就没有能够让你完全信任的人。但他们,却只能信我。” 宁泽了解她的防备,甚至赞同这样的多疑,所以他会像寻常献忠的臣子一样思考如何让君者打消担忧。以至于守夜的部下明明该在晨间把信上呈,却偶然撞见了孤身站在风雪中的将军,也让宁泽不得不与潘茂豫来上一场堪称激烈的争执。 梅沉酒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宁泽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她侧过脸与人对视,给予肯定,“那便等你觉得时机到了,再和我仔细说说玄羽骑的事罢。” 风果然如宁泽所言在两人说话时逐渐转小,原本迷蒙的山影也变得清晰起来。苍穹与雪白的峰顶相接,云霭显现其间。 “方才忘了跟你说,此山并非依木山全貌,而是依木山的支脉。”宁泽思索片刻,忽得皱起了眉,“祁扇说邀你赏景,大概会上山。但我现今身份敏感,不能轻易陪你上去。” 梅沉酒点点头,“我并不担心有什么危险,只是想到要应付祁扇觉得有些费神罢了。” “早些年我巡山时上去过一次,风景倒也不错。虽然关城遍地黄沙没什么好看,但毕竟登高望远,心境难免会有不同。”宁泽宽慰道,“要是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你就权当自己在看景。” 马踏飞雪疾行,笑闹之间已至山前。梅沉酒远远望见连绵起伏的山脉,心情不由得舒畅起来。而山下仅伫立一人,他白袍翩翩,似要与霜天雪色融为一体,就那疏朗之姿。 梅沉酒心念一动,不再说话。她的确未曾料到祁扇邀她赏景,便真就直截了当地孤身前来,不复先前那般多使心眼。 宁泽拽紧缰绳歇马时,前蹄扬起不小的雪屑,祁扇稍稍往旁退了几步,眼里未露不满。 “祁大...”梅沉酒下马向人行礼,那声称谓还未出口就被祁扇抬手制止。 “不过是个私下的邀约,梅公子要是拿那些虚名来应付我,可就太不客气了。”祁扇语气恳切,似是真为她的应邀而高兴,接着目光转向宁泽,脸上笑意不变,“这位是...?” 宁泽面色肃然,对祁扇的客套视若无睹。他将另一匹马的牵绳套到手中后才淡淡道,“宁泽。”言简意赅,毫无表明身份的意愿。 祁扇得了答复便不再多问,察觉到宁泽显然的敌意后更是坦然迎上那审视的眼神。 站在中间的梅沉酒嘴角抽搐,对这莫名的较劲头疼不已。宁泽算半个倔脾气,祁扇也不是善茬,偏生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儿。半晌,她翕张着唇,终是开了口,“在下...” “在下今日能邀到梅公子赏景,还要多谢宁大人相送。如今风雪转小,我也不好耽搁,只是辛苦宁大人在山下留候了。”话毕,祁扇就朝梅沉酒一笑,径自擦身离去。 梅沉酒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与宁泽对视一眼后提步跟上。 “梅公子可知这山的名字?”冻得惨青的石阶上落下一双乌皮靴,轻柔的声音似乎要随风逸散。白衣纤尘不染,唯有下摆一围的回字暗纹被雪水濡湿,隐隐透出银灰的色泽。 梅沉酒攥紧下裙的手一松,站直身后从半山腰往下望去。果真如宁泽所言黄沙莽莽,就连成片的关城也微若星点。她开了口,无端有股落寞,“我从未来过邢州,自然也不知这山的名字。” 祁扇听见身后渐渐没了声响,仅余寒风穿袖而过。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正对梅沉酒,“既然如此,我便自作主张替梅公子说一说这依木山了?”似是怕人在山间听不真切,他微倾身,将她完全拢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梅沉酒刚想拾级而上,抬头便于祁扇四目相对。他将她眼前还未透亮的天色遮得一干二净,梅沉酒不知祁扇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略一点头,笑道,“那就有劳了。” 祁扇见梅沉酒答复后收回视线继续看景,眼中若有所思。紧接着他转过身,继续前行,“此山在北梁典籍中少有记载,我四处查阅,才在一部东凉物志图谱上找见。原来‘依木山’非‘依木’,是为‘遗母’。” “早听闻东凉人好崇拜。把山视作遗落的亲族,也算情有可原。”见着祁扇稳当地踩着台阶向上,梅沉酒深吸了一口寒气抬头望向将晓的天际,嘴角慢慢浮起冷笑。她并非是个叁岁稚儿来听祁扇讲这些奇闻轶事的,邢州一事错综复杂,他竟有心思来与她谈天说地。 “梅公子说的不错。此山虽为支脉,却是东凉的母山。”祁扇思索片刻后接着道,“正元百年间,依木山的确也曾归属东凉。” “正元...”梅沉酒弯腰提裙,右脚向上迈了一步。她正想顺着祁扇的话应下,却在张嘴那一刹那生硬地改了口,“恕在下见识疏浅,正元莫不是北梁的年号?我生在南邑,未曾听闻‘正元’一说。” 若她没有记错,“正元”二字仅用以记述北梁统历,而晏佑对南邑坊间流通的书籍严加管控,像商家嫡子这样身份的普通人应当难以得知此事。 梅沉酒闭了闭眼,旧时宫中所藏的北梁籍册不在少数,后入商府又知商崇岁原是北梁出身,“正元”一说如影随形,才会让她下意识放松了警惕。 半人高的树丛摇晃着枯瘦的枝干,不堪重负般卸下头顶厚重的白雪,将它们扑进山石的缝隙间。梅沉酒小心翼翼踩着石阶,还陷在自己的考量中,甚至不曾发觉漫天飞雪已经止息。直到前头的白衣忽得没了踪影,她才堪堪抬起头。 尽管因为高处的霜冻而难以长出繁茂的绿叶,无名之树仍于崖壁间傲然挺立。欺霜的姿态丝毫不容小觑。 梅沉酒收回视线,发现行路受阻。不知从山间何处滚落的巨石突兀地显在路中央,将她的两眼塞得满满当当。如果她不留神地再进上方寸,保不准就会在额上留下疤痕。 梅沉酒对这横祸似的意外一时无言。但在毫无庇护且陡峭的山壁间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侧过身,扶着石块弯腰查看情况。 巨石将那仅有叁步宽的狭窄台阶砸了个粉碎,本就是艰难容人的距离,现下却是怎么都无法跨过了。 梅沉酒正抱臂发难,一只手便越过石块伸至她眼前。骨节修长若竹,指侧的薄茧清晰可见,唯有掌心落下些焦黑的木屑。 “来。” 壹鬓头春(十五) 这一声“来”恍若平地惊雷,梅沉酒颤了颤眼睫,一时不敢抬头看向祁扇。她方才想事情太过认真,倒也没在乎祁扇是否还在前面领路,可以这样的方式突然出现她视线里,着实是有些难料了。 她并非没有与叁五好友相邀踏青的经历,山野间因为行路艰难帮忙搭上一把手实在太过常见。只是祁扇这声“来”说得太过自然,甚至是亲昵,仿佛下意识把她当作哪家的贵女来照顾... 如此怪异之余,梅沉酒直觉记起祁扇在白鹭洲时的故意试探。虽说当世人人皆好姿容不假,但朝堂政海又怎容女子涉足,拿她的外表大做文章无异于是要断了她的前路。好在那时燕云孙主动解围,才让她免沦为众矢之的。 难不成真是他上回的疑虑不曾打消么?梅沉酒无奈叹息,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伸手交予祁扇。眼见得天色渐明,山路又多险阻,她实在没有精力分出来同他在无人之地对峙。 手与手相触时,梅沉酒先前察见的木屑便在两人的掌心间挤压。明明是同样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肌肤,却能在紧贴的一瞬感受到他人鲜活的温度,好似从生硌的某处涌出了源源不断的湿热,不断提醒她与他接近的真实感。 “小心踩着旁边的树枝上来。”祁扇的一句叮嘱又适时响起,让梅沉酒从内心轻微的抗拒中回过神来。她仔细一看,才发现石阶旁的土坡上留下半截蛮力折断的粗壮枝条,地下虬曲的根须则裸露在外。 敛袍踮脚踩上那处树枝,土坡上的碎石随她的动作被勾带着滚落山间。身体贴至人跟前时,梅沉酒一侧步提前站定,与祁扇巧妙隔开距离。不料后背狠狠磕上那块棱角分明的巨石,震得她脊背发麻。但梅沉酒只微皱一下眉,接着立刻向人含笑感激,“多谢。” 祁扇没有花费多少力劲,见到梅沉酒落地后便很快松开攥紧她的五指。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梅沉酒有些稀奇他这副君子态,但还是装作咬牙的模样回头望了一眼后道,“...此处山路这样凶险,祁公子却特意邀在下前来,难不成是为了寻‘非人’之景的么?” 祁扇稍稍后退,视线从梅沉酒的腕骨回到她的脸上。接着一抿嘴,对她的讥讽充耳不闻,点头肯定道,“若无险境何来美景?”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反告诉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恰如他与她。梅沉酒垂眸,只手在袖下轻握,打算转移话题。 “梅公子说的不错。北梁的‘正元’年号,确已存世百年。”祁扇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但百年长久却也非亘古不变。东凉人的遗母,最终只会成为你我口中的‘依木’。” 梅沉酒松一口气,顿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如今的北梁早已不是十叁洲轮番治世,她这事外人仅在商崇岁南下所携的史册上窥知当年一二。就算祁扇想要寻些十叁洲的秘闻,也不会往她身上打主意。何况再多的功败垂成,也不过后人入眼的寥寥几笔,恐怕早随尘土烟消云散了。 “...扇还有一惑,不知能否向梅公子请教?”祁扇已背过身。他直腰挺立,宽袖受寒风吹鼓,而腰间宫绦所悬的沉墨似的竹节玉佩纹丝不动。 梅沉酒立于其侧,颔首道,“但说无妨。” “之磊向来是话少又讨人嫌的脾气,梅公子怎会与他熟识?”话中的调侃显而易见。祁扇提袍向前,眼底未见笑意,“虽说是之磊引着你我相见,可那日在白鹭洲分明是梅公子比他有趣得多。扇作别后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两人,竟能不吵不闹地交上朋友。” 措不及防听见这话,紧跟着他迈步的梅沉酒陷入怔愣。 她本做好了为人介绍宁泽的准备,打算拿满篇的腹稿来“老实交代”自己与这位桀骜不驯的小将军的短暂交情。毕竟祁扇才刚与宁泽打过照面,之后作为外使前来邢州也难免会碰上。 梅沉酒想过祁扇开口的数种可能,但用左先光作由发问,完全是在意料之外。可她仍是第一时间记起了祁扇那副美人含泪的模样。于是梅沉酒张了张唇,将难以启齿的话统统压下,“在下与之磊相识并不久。他的话虽少,但总以实相告...与他相交,不至于忘乎所以。” 她抬眼一瞧,发现祁扇的脚步逐渐变缓,这才放心地接着道,“祁公子可还记得那日撑篙的小郎?他姓燕名云孙,字端朔,是个爱玩的性子。有回下帖,他将建康内各家的郎君都邀了过去。是之磊见在下头次入宴不明所以,便上前相谈,解了困局。” 梅沉酒的话句句属实,只是隐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譬如燕云孙为何会请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家嫡子,左先光又缘何会与她搭话。 祁扇停下脚步,回头对梅沉酒粲然一笑,“梅公子的确是个聪明人。”紧接着他侧身,让开前方宽阔的视野,“请。” 梅沉酒既为客,便也没有推脱,先他一步登上山顶的城防。惨白的砖石顺着山势蜿蜒着齐整铺列,排布出不容侵犯的肃然之气。 “先前递信问过之磊许多回,他却什么都不愿说。”祁扇音色泠然清越,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幽幽响在梅沉酒的后脊,“梅公子倒坦诚许多。” 立于雾气弥漫的霜天中,再听得背后之人怪异的赞语,就算陡然打上一个寒颤也不足为奇。但梅沉酒却长舒一口气,知晓自己赌对了——左先光并未与祁扇透露太多。她状似不曾听出祁扇这不咸不淡的口吻,扶着砖墙望远,“身居高位便会身不由己。祁公子怕是很清楚这个道理,怎么现今拿在下寻开心?” 梅沉酒本就对他信手拈来的发问感到头疼,加之祁扇嘴里吐出的回应又处处显着怀疑,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信了你几分。方才那样的对话,虽不至于搅得她一头雾水,但也磨掉了梅沉酒的耐心,不如干脆使些漂亮话搪塞过去。 仍旧站在石阶上的祁扇清晰地瞧见她欣喜的侧脸,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探去。灰蒙的雾气已慢慢散尽,原本烟缕似的云横汇成一片,涌动着滚滚白浪。而白浪的中央破开道缝隙,将那抹明红紧紧含住,仿若神兽衔金。 梅沉酒目不转睛,就连人何时站至身旁也不曾察觉。祁扇锁住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看来梅公子对这景致还算满意?” 听闻这话梅沉酒缩了缩手指,眼中的明亮重归沉定,“多亏祁公子的邀约,在下才能领略如此妙境。” 祁扇好似见着两汪清澈流泉里的游鱼四散开来,再无半点波澜。他转眼,无声轻笑,“母山是梁邑两国交界。梅公子既不曾到访北梁,站于此处倒也能领略不少风光。” 梅沉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目光由上至下搜寻而去,可这一看却让她心底震悚得连往旁的脚步也忘记了迈开。仿佛是上天也认定母山夹于两界间,南邑的飘雪竟真的止于此间,而北梁遍地的黄沙丝毫不受影响。狂风一起,她就能透过尘土察见不远处乌黑的营帐密布扎聚。 原来这才是祁扇的真正目的。 梅沉酒眉眼一凛,“方才为公子解惑,现如今在下也有一问。” 祁扇从善如流,“梅公子说之磊从不相瞒,所以与他来往。若扇如实相告,梅公子也会把我视作至交好友么?” 突兀的说辞让梅沉酒强扯出的笑僵硬不少,但她还是点点头,“...自然。”末了又补上一句,“交友贵在交心,祁公子以诚相待,在下便不会辜负。”这话意在要祁扇全盘托出了,梅沉酒觉得有些冒进,想他是不会应下。 “那...梅公子是要问何?扇比不得那些才高八斗的学士,若无法为公子解答,还望见谅。”祁扇有意看她吃瘪,谦卑的话接连不断。 梅沉酒一面在心底鄙夷祁扇明知故问,一面挽袖指向那成片的营帐,“早听说封狼军骁勇善战。祁公子大费周章地递信邀约,莫不是想领着在下好好看看他们的英姿?” 祁扇闻言便笑。他声音柔缓,将梅沉酒的针锋相对轻描淡写地揭去,“封狼军长久戍边,鲜少入京。英姿如何…就算是扇这样的北梁人士也难见得。不过,待梅公子回到南邑营中,大可问问统领拭月军的宁泽将军,想来他比在下更清楚封狼军的实力。” 两国在关城一处常有摩擦,祁扇知道宁泽和拭月军与她识得封狼军一样,并不稀奇。梅沉酒挑眉,突然想起方才山下祁扇与宁泽两人四目相对的模样。她不由得收回了手,以袖掩鼻,喉中发出一声闷笑。 祁扇丝毫未受影响,仍旧盯着人瞧,“公子见多识广,应当知晓梁国南北都与四都接壤。要想稳固朝政,只有封狼军一支队伍远远不够。好在杜贤将军手段高明,不过叁年就将余下的神策、山阵、击刹、大戟四军训得有条不紊。或日行千里,或伏敌山野,都不在话下。” 梅沉酒眼皮蓦地一跳。自晏佑登基为帝,南邑的军事便不断落势,如今更只有宁泽的拭月军与晏参的猎星军尚有劲力与北梁抗衡。 祁扇这哪是如实相告?分明就是拿北梁军队的强势来威压她! 仅是这样一想,方才对祁扇侃侃而谈北梁军务的震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多的不耐浮上心头。梅沉酒俯身看去,沙丘上的黑帐重迭交错,仿若乔装后的扁蛛,静候螖虫自投罗网。 祁扇见她不再给予回应,连惯常蹙起的眉也逐渐有了放松的势头,不免重正神色仔细将人打量。 梅沉酒虽一路持礼,不卑不亢地与他谈得有来有回,但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在白鹭洲初见时就已展露的那份傲态。因没有半点骄纵,让人细觉起来也有几分直率的可爱。 只是这张脸…若非梅沉酒眼神锐利如刀,偶尔露出令人生寒的轻蔑,将那眉宇间的英气全都牢牢抓住。她与那些长相阴柔的女郎便毫无区别。 祁扇还在思索,梅沉酒忽得偏头道谢,“在下收获良多,多谢祁公子邀请。”言毕便自顾踱步向前,将他留在原地。 梅沉酒无意再多做纠缠,时刻与人虚与委蛇,实在是劳心劳力。何况祁扇已将自己的意图做成一出才士间相逢恨晚的好戏递到面前,她若再不明就里地充楞,倒显得有些不识趣。 她长叹一口气,原在祁扇面前轻松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古来征战讲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谋取财权,于国而言便是大益。祁扇身为外使,更擅唇舌之辩,北梁贺帝将他遣来交涉,恐怕也存了“不战而胜”的心思。所以,祁扇才会毫不顾忌地大谈军务。就算无法让她心底生怖,也能因此让驻守邢州的官员陷入惴惴,把握言和时更多的筹码。 可惜,梅沉酒并非是一心想入仕实现抱负的好才士。两国局面最终是战是和,北梁得益几分或南邑失利多少,她全然不在乎。她要做的,只有顺从晏佑的心思去处理关城的任何事宜。 祁扇要她内心惶恐好轻巧取利,却也保不准留有后手,让封狼军以关城为借口,越过母山大举进犯南邑。几十年的沉疴顽疾,如能连根祓除,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近年来晏佑对待北梁的态度到底是如何了。畏惧也好,憎恶也罢,她总归是要从蛰伏的暗地走到明处的。 又一条路出现在城墙的尽头。梅沉酒堪堪停住脚步,才发现这母山生得秀气,只占据这广袤天地极小的一角。而山下黄土飞扬,没有丝毫阻隔绵延直向天际。 下山时两人一路无言,却是梅沉酒在前祁扇在后。她本不愿这般受人窥视似的先行,但想到要再多费口舌寻些没有意思的玩笑,便老老实实地低头寻路了。 石阶上的积雪只有薄薄一层,梅沉酒双脚陷进山下雪地时还有些微的不适应,难免走得摇晃。祁扇注意到她的窘迫,便迈动步子与她凑近,“此地酷寒不是他处能相比的。梅公子今日穿得有些单薄,回到营内多喝上几碗热汤会好许多。哪怕是一般的风寒,也总归要劳神。” 梅沉酒被祁扇突然的嘘寒问暖弄得一头雾水,下意识摇头回应,却忍不住摩挲起自己冻得紫红的手背。她后知后觉地抬眼,瞧见祁扇满脸的笑意后,脸皮一抽。 宁泽本在原地等候,远远察见两人出现在山前便很快牵马走去,只是视线触及祁扇时又骤然冷下神色。梅沉酒此刻无法对宁泽这副变脸的本事大加赞赏,刚定了定神想开口,手中就被塞入缰绳。她只好又闭上了嘴,侧身向人颔首告别。 祁扇目送两人坐上马,独自一人白衣翩然地立于雪中。 梅沉酒没有回头,但在远离母山后向宁泽冷笑道,“潘茂豫倒是算计得好,知道我不服人,便拿祁扇挫挫我的脾气。” 宁泽望了一眼天,放慢了驾马的速度,朝人打趣,“祁扇真的没有一句好话吗?可你刚才不是还和他有说有笑的?” “宁将军眼力真好,竟然看得出我和祁扇有说有笑。”梅沉酒眯了眯眼,“我的眼力差,只能看出将军刚才摆了一副冷脸。不知道是给祁扇看的还是给我看的。” 听见梅沉酒这呛人的口气,宁泽纳罕地瞥了她一眼,笑得停不下来,“哟,还真跟我较上劲儿了,看来确实是被祁扇恼得不轻。”话毕敛了情绪,复问道,“我在山下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梅沉酒思忖片刻,淡淡开口,“拭月军可与北梁的封狼军交过手?” “从未…”宁泽的话只出了半句便很快收住,他握紧了缰绳,眉头紧拧,“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拭月和猎星从来不是两军。” 梅沉酒顿时震惊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晏佑虽然任命你与晏参,却从来不曾信过你们?” 宁泽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无奈。梅沉酒知道他并非因为晏佑的废耳任目而神伤,却读不懂人眼中的复杂。不过只片刻,人就又开了口,“要真说战,近年来晏参与西舍打了不少,我就是个闲人。” 梅沉酒不自觉笑道,“宁将军若说自己是个闲人,那天下便没有忙人了。”她呼出一口气,不再提及宁泽的不快,“祁扇本就不打算邀我赏景,上山也只是为了让我看清山后驻扎的封狼军罢了。” “原来是这样。”宁泽点点头,“所以你刚才是想问,如果两军交战,南邑会有几分胜算?” “若仅凭祁扇说的话,我不能推断北梁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梅沉酒略一停顿,决定将脑中的想法如实说出,“战和本与我无关,我只要顺晏佑的心思办事就好。可惜听你的说法,他拿捏邢州的态度倒是很寻常了?” “不瞒你说,自我驻守关城,竟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大的事。”宁泽呼出口冷气,耸动肩膀,“我虽然不喜潘茂豫,但总觉得他一个寺人赶来邢州不大正常,你不如找个时间去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梅沉酒皱眉刚想搭话,宁泽再一次把她堵了回去,“欸,我知道你是因为谨慎才不愿意和他多谈。可你要想,你和祁扇都交手几回了,还怕一个潘茂豫不成?”他说得情真意切,生怕人不理睬自己的谏言。 “宁将军这是终于找着了报复的路子,刻意来捉弄我的么?”梅沉酒实在克制不住,反唇相讥,“身为朋友自然要两肋插刀。既然你叫我对付潘茂豫,那祁扇就得留给你。若他下回再递信过来,你便替我赴约。正好你们俩也看不对眼,不如直接打上一架,痛快分个胜负。” 壹鬓头春(十六) 两人赶回营帐时,天已大亮。宁泽帮梅沉酒牵过马,状似不经意般询问身边等候的士卒,“潘大人可有额外的吩咐?” “回将军,潘大人一直在帐内休息,不曾喊人服侍。”年轻士兵的答复铿锵有力,视线在梅沉酒身上一触及离,接着毕恭毕敬对宁泽低下了头。 梅沉酒眼睛一亮暗道声好,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宁泽。后者毫不客气地仰首受称,接着挥退手下。 待人走远后,梅沉酒受人喜悦所感染的笑脸冰冷下来,“看来他是不想给一个解释了。”潘茂豫如此回避,生怕人看不出他是刻意为之。 “潘大人贵为中常侍,怎么会和我们这种人推心置腹?就算他不着急盯牢你,再过几个时辰周识也会遣人来请你过去。”宁泽捏紧梅沉酒的肩凑近她道,“祁扇不是善茬,你要小心筹划。” 梅沉酒点点头,收拢人在赶路时丢给她的披风,迈着大步走去。宁泽在马厩前伫立良久,直到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仅剩风雪,他才跺起脚活动开筋骨,自去校场检阅。 不出宁泽所料,梅沉酒才歇在榻上片刻,就隐约听闻帐外有人通报。凌乱的脚步伴随着细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逼来,她揉着因久未好好歇息而酸痛的额角,长提一口气起身掀帘。 “梅公子,还请快随在下前去关城。周大人现今只身一人与北梁外使周旋,境况着实难办。” 迫切却不失缜密的话语入耳,梅沉酒心底的躁闷顿时驱了叁分。她垂下手臂,抬头时才发觉先前转小的雪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冷气凝滞在他们两人之间。 向后小撤一步,梅沉酒趁势飞快地将来人扫视。男子年纪尚轻,自有份朝气蕴在他身遭,连带着粗布衣裳都惹眼了几分。她对这名仆从不卑不亢的态度感到惊异,但仍平静道,“怎会如此慌乱?周大人应当早就安排好与北梁外使会面的时日,断不会出现差错。难道是外使下绊,故意刁难南邑?” 她倒是轻易就能想象出祁扇欺压人的模样,周识若从未与这般角色打过交道,心中仓促也情有可原。 周晗抬臂擦去额间大汗,”还不是因为宁…”话至一半又忽得停下,转而无奈道:“梅公子有所不知,周大人虽为关城县令,身上担着外涉要任,但论与北梁的往来事宜,实则先经由宁将军作断。仆人微言贱,自然不敢对朝廷的骠骑将军心生怨怼,可将军从不给予交涉的指示,往日无甚大事时,周大人也便作罢。如今北梁外使来访,将军却仍按从前那般随性,实在是有些过分。“ 说是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对朝中要臣作断,话里话外却没缺半点的埋怨。梅沉酒含笑挑眉,显然是觉着这仆役的大胆直言十分有趣。她略一思索,就把宁泽行事的理由猜了个十有七八,便也没有多费口舌向周晗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赶忙跟随他骑上早就备好的马。 有了前些日子的颠簸,如今再从军营出发返回关城就不在话下。行出大漠坐上马车后,梅沉酒独自闭目养神,少了长贵的视线,她紧绷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等到马车彻底停稳,梅沉酒的眼底也只余清明。 吵嚷的人声隐隐透出门外。她稳当地下车,抬头瞧见牌匾上端正的“周府”二字。 周识,自关城设县辖制后就再未归京。本以为只是调职的期限未至,如今看来却是彻底留在关城了。晏佑登基之后也曾修过南邑律法,但官制诸事依旧沿袭前朝。按理来说,周识早该在几年前调离关城,可眼下还在此处任职,必然是受了上头的命令。 长期委职会出现的弊病连坊间那些酸儒都能够作赋批上一两句,晏佑又怎么会不清楚。唯一的可能即是,他不希望调官影响到如今的局势,与北梁交恶,许是他乐以见得的。宁泽把握不准晏佑的态度,更说明此事已隐秘地埋伏太久,让人深陷安逸表象却不自知。 周晗立于梅沉酒身侧,见她眉头不自觉地锁起便出声发问:“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 梅沉酒倏得回神,唇角自然上扬,“北梁外使自当称得上是大人物,在下会见前总要考虑好如何表明来意。”话毕,见周晗点头回应先行带路,她眼底的笑意彻底染上霜色。梅沉酒的目光凝在他板正的背影上,许久才移开视线。 宅邸尚且宽敞,可不仅府前未设藻饰,就连正对府门的照壁也只是雕刻简朴的忍冬纹样。梅沉酒随人绕过,先前听闻的人声才完全清晰起来。 抬头一瞧,对面檐下身着墨色官服的周识正被五六名侍从团团围住,他张口招呼着众人忙碌,明明时处寒意正浓的正月,周识却要不时抬手以袖抹去额间落下的汗,可见慌乱到了极点。 梅沉酒再细察,侍女大多手托木簋,茶壶茶碗再至茶料茶刀一应俱全,剩余的仆从则合抬一茶案,都等着周识作下一步安排。 待到周晗领人上前,众人才似有所感地停下手中之事,五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梅沉酒看过来,好在多是好奇打量,并不惹人厌恶。她忍俊不禁,轻一挥袖掸去身上尘土后,沉声对那着官服的中年人道:“周大人? 还没等到答复,游廊尽头拖着长裙的妇人便急匆匆地跟出来,”老爷慢些,妾快要跟不上了。“身旁的侍女见状,极其熟练地端好物件退开,妇人赶忙凑上来拉住周识的两臂,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汗,嘴里念叨着:都说了叫你不要那么着急,让人看了笑话怎么办?北梁外使就在那屋……” “夫人…”周识的视线不住往梅沉酒身上瞥,似要张口却又老实地没有出声。 “咳…”候在梅沉酒身侧的周晗见妇人的还要继续唠叨,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夫人,这位是梅公子。” 妇人瞬间顿住身形,飞速瞥了眼梅沉酒后把帕巾收回袖中,径直走上来拉住她。梅沉酒脸上的笑意褪去大半,震悚地盯着她扶在小臂上的手,听人柔声关切道:“小姑娘可是走错了路?这里是周府…” “夫人,这是遣来与外使交涉的梅公子,不是什么姑娘家。”周晗急切的提醒不乏紧张,显然是觉得妇人失言。 妇人的面容倏得刷白,立刻抽回手退后向梅沉酒行礼,“妾见过……” “夫人年长于我,向梅某行礼真是要折煞在下。这身模样生来如此,错认在所难免。梅某只是一时惊异,并未往心里去。夫人也不必拘于这凡俗礼节。”梅沉酒趁机接过话茬,压下心中的不耐看向周识冷静道:“辛苦周大人准备,在下受命前来与外使交涉,不知外使被安排于何处?” 怨不得宁泽不愿通达传令,周府上下能凭这般咋呼的模样安于关城一隅,恐怕他也在暗中出了不少气力。再借职务之便敲打周识一番,教他行事镇静再合适不过。 自自家夫人临至眼前便没得空闲说上句话的周识见到梅沉酒,心底惴惴的大石终于落下。这位公子虽然看着年纪轻,周身的气质却清贵非凡,加之谈吐得体,举止洒脱随和,竟不像朝中权臣所出,倒像是经由显贵的隐者教导。 “外使暂在凌云堂歇息,先已送去果点,还有一刻钟即到会面的时辰。” 梅沉酒闻言释下一口气,正打算再问凌云堂的所在,目光却不经意瞥动,忽得停在远处。不知名的小堂匿在庭内几株长势稀松的矮树之后,由着窗开四户,哪怕天光不佳也能敞亮起来。可让她注意的并非只有朴质的雅堂,而是支窗望向他们这处的人。 毫无章法的歪曲枝干映在窗上,好似锐利的锋刃划破薄纸,狰狞异常。祁扇端坐于堂内,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添几分诡谲的美感。 梅沉酒收回视线,颔首向中年人道:“既然外使已至,便不好多作怠慢。在下先行一步。”言毕即迈步前去凌云堂,留下一干人在原地不明所以。 刚提袍跨过门槛,仿若泠泉的声音就适时响起,“梅公子,又见面了。” 梅沉酒飞快扫他一眼,俨然不是先前时候的那身装束,唯有那枚玉佩被牢牢系在原处。她拱手行礼,走至祁扇对侧落座,“祁大人。”身上解下的大氅随意搭在椅背,梅沉酒伸手去探跟前烧得正旺的炉火,紧接着问道:“大人的同僚…” “劳烦梅公子挂心,前来南邑商谈的确只有我一人。” 漫不经心的语气让梅沉酒不自觉拧了拧眉,虽说因宁泽所嘱,她也设想过与祁扇单独对峙的境况。但祁扇身为北梁外使孤身前来,到底是北梁未将南邑放在眼里;还是那位贺帝太信任祁扇,觉着凭他一人也能将风波全部摆平。 梅沉酒收回被烘得发红的手,难得摆出副轻慢的态度道:“祁大人位高权重,就算独自前来也无可厚非。在下只是佩服大人胸怀宽广,接见我这等无名小卒也能心平气和。” 她敢这样出言,实是仗着与祁扇有过几面之缘来试探他。在外人看来,梅沉酒不过顶着南邑御史中丞嫡子的身份,既未入仕,即便有几分才气也无须放在眼里。北梁外使若真想让此事尽快拍案,就当与有权有势的角色相谈。祁扇如此波澜不惊,反教人看不出他打得是什么算盘。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堂门叩响的那刻又都默契地移开了眼。侍从鱼贯而入,将茶具在两人中央一一排开。 “梅公子能得中常侍…左大人的赏识,便已不在常人之列,怎么这般妄自菲薄?”祁扇滴水不漏地将话堵了回来。 梅沉酒自知无法再细问,并不往心里去。待跪在壶前倾水的侍女也都退下,她才接着开口:“不知祁大人煮茶时可有什么讲究,若是喜茱萸桃仁或姜片香叶,在下也可开口向周大人讨要一二,绝不会委屈了大人。” 炉火暖热,一壶水滚得极快。梅沉酒拿起迭好的方帕揭开腾着热气的陶盖,紧接着把提前准备的毛尖下入水中,执勺不住翻搅。 祁扇专注着人的动作片刻,俯身取过她紧捏的壶盖置在一旁。梅沉酒微颤眼睫,不曾从壶上移开眼。 指尖相接时的冰冷触感让祁扇有一瞬的迟疑,他轻捻食指,细细擦过上侧的软肉后淡笑道:“梅公子又有何喜好?我出身定州,偶尔也陪同家中兄弟姊妹同去踏青玩赏,常听闻定州贵女好于茶中混入干果,说是煮时清香四溢,饮后唇齿生津。更有甚者去茶留果,再佐新鲜花泥或年前干花,煮后亦有别样滋味。” “祁大人见闻广,对这些女子间的闲雅之乐也了如指掌。可在下是个俗人,没什么另外的讲究,不过是煮沸后喝点无滋无味的茶汤罢了。”祁扇兜兜转转,还是趁她落单时问出了口。梅沉酒抿了抿唇,正色搬出说辞,“俗话说事不过叁,大人既真心想讨个说法,在下又怎会拒绝。” 使着方巾拭去木勺上的茶水,梅沉酒垂眼将它倒扣回木簋中,“…先前燕公子所言句句属实,在下确有一位长姐,只是她身弱多病,鲜少出门。说来不怕大人笑话,幼时家中仆役为长姐煎药,常要耗上好几个时辰。而药汤色比赭褐,闻之腥臭,所以每每见她面不改色地将药喝下,便觉得这样厉害的人物恐怕连病痛也无法耐她如何。” “可惜事与愿违,她与母亲在几年前夜里一同离世。父亲宽慰,说是两人上路也好做伴。长姐生前,家中曾有朋友造访,说是在下与她容貌极为相仿,便约好待她的病再好上些,就请人来府上画像。只是这一等,便没有了结果…”微不可察的叹息响起,梅沉酒蹙起的眉又舒展,望向祁扇道:“白鹭洲时大人说梅某貌若女子,想来与长姐还留有几分相似…只是这般得了慰藉,又怎么好在先前的情况下向大人尽数托出呢。” 梅沉酒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压睫掩去眼底的寒意。此番说辞被她翻来覆去述过多次,并无纰漏可拣,假使祁扇当真疑心到了极点,他也无法从一个“死人”身上寻找答案。故事向来是编撰的才温馨喜人。梅沉酒攥紧了手,撇开心下的自嘲等待回应。 祁扇笑意愈深,微眯的双眼潋滟且迷离,嘴上却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梅公子看来是个烹茶的好手。” 即便梅沉酒对祁扇这副状似无感的听戏态度略有不满,但她见人已对此事失了兴致,反倒窃喜着忙不迭接上他的话,“在下对这门学问研究不深,只是自己煮茶多年,倒也有几分想法。”她已重新执回木勺,伸手择选佐料时发了难。犹豫间,脑中忽得忆起不多日前银霜强硬塞来的那碗发涩的茶粥,手腕就不听使唤地停滞在半空。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祁扇喟叹般望着人念出一句,然后抬臂拿过盛着干菊的瓷碗,示意梅沉酒拣下几朵,“我与公子喜好一致。但周大人备茶辛苦,若我什么都不添,倒显得我拂了他的面子。” “拂了面子”这种话被祁扇讲出来,倒衬得没有什么真心。梅沉酒面上不显嫌恶,低头给人看茶时扬唇道:“祁大人竟对这些闲诗感兴趣。”精于算计的人吟咏散漫的诗文,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看来梅公子…”祁扇接过人递来的茶,轻轻呼气后微抿了一口,“对我颇有微词。” 梅沉酒刚拿起灼烫的陶碗,闻言有片刻的踟躇。并非是因为祁扇觉察到她对他存有厌烦的心思,只是单觉得这般喜欢虚与委蛇的人,竟也能如此果断且不留情面地出言。思及此,她只淡笑瞧着祁扇没有作答。 “一刻钟已过,该谈正事了。”祁扇的指节轻叩木案,他起身将那被风吹得大开的窗户拢紧,接着从不远处的矮桌的镇尺下取来几张黄纸,递予梅沉酒。待重新坐回原位,才幽幽道:“梅公子不若跟我说说,我北梁的人南邑要如何作赔。” 壹鬓头春(十七) 梅沉酒略一扬眉,丝毫不觉得意外。她再度开口,语气已然没有先前那般“热络”,“大人未免太过武断,竟将这几案统算作南邑的不是。” “北梁死伤已成定局,梅公子叫人如何相让?”祁扇在她的话刚落地就开了口,仿佛对方的驳斥完全在意料之中。 梅沉酒骤然攥紧了手,意识到自己在黄纸上掐出不小的皱痕后才缓慢松开。她当然不可能撂下此间的一切,大骂祁扇的狼子野心,更不可能无视北梁如今胜于南邑的实际,于是强耐下脾气道:“…在大人眼中,南邑的人命就如此轻贱么?”最是绵软无力的质问,却有不容置喙的底气。 祁扇闻言陷入短暂的沉默,肆无忌惮的目光由梅沉酒的头顶发梢,再至面颊双肩,最后停留在人捏着爰书的一双纤细的手上。他忍俊不禁,“是我心急,口不择言了。” 仿若看不见梅沉酒铁青的脸色,祁扇取过陶碗,使着勺耐心撇开沸汤中的浮沫,满当地为她添上热茶,“事关北梁,人臣自然会多几分焦虑,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梅公子见谅…常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臣子若是不能为君分忧即是罪愆。不如我与梅公子一同查案,归国后陛下问起也好一一作答,不至于毫不知情,让陛下以为臣是受人愚弄,无所作为。” 如此委婉恳切,与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梅沉酒无法抑制地抽搐嘴角。 祁扇的请求并不算过分,既然此案牵扯双方,更有外使在侧,稳定时局才是当务之急。只是祁扇当真会安分协作而不去惹是生非么?谁知他是不是受了北梁皇帝的私命暗察南邑的民情。 思及此,她便拿不出什么好态度去应付人,无言垂了眉眼。 尚在踟躇间,祁扇倾身将先前侍女放远的那盘乳饼取了过来。细腻的莲纹青瓷盘压住爰书一角,他端了十成的好心道:“梅公子不若尝些点心,心情畅快便能想出答案了。” 望着炉火出神的梅沉酒终是掀眼看向祁扇,接着视线下移,落在那碟洒满碎糖、被片得薄且小的乳饼上。她脸边的肃色忽然有些维持不住,屈指推回碟后重新看起黄纸。 其中字形丝毫不具美感,独胜在整齐清晰。目光随着墨迹向下,梅沉酒这才惊觉那份不安生自何处。爰书上的名字都是生面孔,唯独赵海是个例外,而他被关押在营内,并非关城。 当初她随宁泽进入牢内,只半玩笑般草草把从赵海嘴里撬出的线索联系了一番… 梅沉酒视线凝于爰书上“案毕”两字,心底不由警惕起来。她搁下手后抬眼正视祁扇,不冷不淡道:“祁大人能协同调查再好不过。但…” “但是什么?”祁扇持笑反问。 “既然祁大人现今在南邑,也当遵照南邑的律法行事。今日周大人只安排在下与外使相见,其余之事还要另作打算。” “自然是听由南邑安排。”祁扇善解人意地颔首应答,不再多言。 几句交锋里把要事作结,梅沉酒先行告离。尽管共处的时间算来不过一个时辰,她却觉得格外难捱。 堂外的矮树护着枝上凌厉的针叶,在关城的寒意下如常恣肆。反倒是她这样的人,不能耐受这霜冻半分。梅沉酒跨过门槛,闭门后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才意识到祁扇先前就关了窗户。 她沉默片刻,偏头望回堂中。由着临窗相看,斑驳的光影顿时让屋内不清晰起来。祁扇并未察觉到外人的视线,脸上一贯端持的笑意消失了踪迹。他眉目舒展,极富耐心地用指节压下梅沉酒方才在爰书上使劲掐出的褶皱,平整后也不继续看,只使着指尖缓而慢地抚动,仿佛在赏鉴什么名贵金玉。 寒风又起,梅沉酒不自觉地瑟缩,退步时误踩上地面未扫净的枯枝,忽得惊觉她已站在此处瞧了祁扇良久。 世上相似之人或像于骨或像于皮,哪怕她嘴上再怎么不愿意应承,祁扇与弘德像有六分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那独处时的沉定模样,神态几乎与一人无异。梅沉酒倍感头疼,到底是弘德身上缠有什么凡俗琐事她浑不知情,还是这只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无奈的慨叹转瞬即逝,她打算沿小道返回前院。转过身时视线触及对侧廊下,发现正朝着自己招手的周识。 寻常官员格外讲求行走坐卧的礼俗,这样夸张的举止绝不会展露于外。梅沉酒吃惊于他的耿直,走近忙推脱了行礼,开门见山道:“在下正与外使相谈结束,想着来寻周大人解些疑惑呢。”话尾稍扬,显然心中愉快不少。 “梅公子言重了。公子远道而来协助调查此案,下官定当知无不言。”周识恭敬回答,将人领向廊道尽头的另一处小院。 梅沉酒紧随其后,待周识不再匆匆而行,便敛去寒暄沉言:“敢问周大人,外使手中的爰书是何人撰修?” “爰书初本由在下随几位大人调查后亲手所修…”明是该直截了当道出的话忽得一顿,周识的脸色倏然僵硬,声音隐约发颤,“外使手中的爰书为县衙主簿誊抄校对后转交。主簿做事向来慎重…但若真是复本上出了差错…下官…下官……” 七页黄纸,统记六案。但唯一记述完全的,便只有赵海卷入的毒杀案——凶手是客舍中的庖人,因不满那行商队伍的头目欠债不还,故而动了杀心。 仅拿爰书作凭据,毒杀案的确落下“案毕”二字,一如宁泽所言那般水落石出。可梅沉酒还是从中察觉出了异样。 坊间因钱财起意的仇杀不在少数。若真是为了钱财,只需暗下杀手,藏尸埋凶后远走高飞,更落得清闲快活。何故选了个最愚钝的法子,将自己暴露在众人之间,明目张胆将几人一并害死。 动机如此单纯,反而让人起疑。梅沉酒足以认定凶手另有目的,加之赵海的说辞更证实尚有他人参与其中。反观爰书上的“案毕”二字,实在可笑。 梅沉酒见周识的面色愈发难看,忙摆手安慰道:“是在下失言,让周大人忧心了。在下虽未见过初本,但交予外使的爰书也且看上了两叁回。纸上所言明了确切,想来是照着初本稳当地誊下来的。如此向大人发问,仅仅是因在下不曾亲历审理。” 一番解释让周识心中大石落地,他缓过神,“公子不必担忧,年前下官就已陪同商大人审理案件,公子有何疑问直言便好。” “寻常爰书除现场勘查的记录外,应当有死者生平起居详注或与此相关的恩怨事宜?”梅沉酒微俯身作谦虚状,“在下不通案理,只能大致做上些猜想。但另外五案在爰书上仅有勘查详记,委实有些意外。” 周识在袖下搓着手,良久才道:“…下官不敢相瞒,这几案确从年前审至年后,但半月前就已搁置。由着事关重大,下官恐各位大人另有打算,不敢轻举妄动,只关押嫌犯听候差遣。” “这是为何?”梅沉酒眉间蹙起,随即又压下。 “自前年岁末至新年正月,关城内贾户身亡一事不断。潘常侍以为诸案蹊跷,朝廷命官不宜久留,便与几位大人相商,暂歇在宁将军那处。商大人临走前曾怀疑过几家账目有误,潘常侍便命人将账簿全数送去。” 梅沉酒听人一席话,只觉得周识的回答太过克制。商崇岁受潘茂豫牵掣被迫离开关城,落于寻常百姓眼中无异于弃城而逃,可他左右不过是背负一时骂名;古来民怨最难平,谁会知晓周识对此案毫无实权,待诸事了结,他又要如何以关城县令自处。明是最该怨怼之人,竟全心想着如何为案情出力。 “原是这样…在下虽承命协助此案,但一无官职二无名望,全仰仗几位大人帮衬周转。梅某作为如何,自有潘大人通达圣意。”周识与潘茂豫即在两地,以后却不免因此案有所来往,他若惯以“常侍”相称,恐怕会惹人不快。梅沉酒并无点拨之意,因着周识的态度令她心生佩服,便自作主张答上几句见风使舵的好话。 见人脸上浮现出恍然的神色,她转而笑笑随口发问:“听周晗说起,宁将军此人不大好接触?”她的语气夹带分明的疑惑,像是真的不解其中的缘由。 “这…”周识面露难色,眉毛拧作一处,半晌才细声道:“宁将军常在军营,总归要比旁人紧张上不少的。”这是拿官职替两人开脱,唯恐她来责难。 梅沉酒忙做歉礼,“…在下也是初见宁将军,更无由头过问其中是非。但不知这等情形下,要如何与将军商议?”周识先前既差周晗将她接来关城,必定是对他信任有加。可周晗此人太善察言观色,让梅沉酒实在不能安心委任。如能以此为借口避开周晗,那便再好不过。 “公子若有急事要务,只需在入夜前写好信件,下官再差人送往将军那处。”周识了然地颔首回应。 梅沉酒望着隐约沉暮的天色,不住道:“既是如此,梅某也不再多问。势态从急,在下现去取来笔墨,还望周大人等上片刻。” “公子留步…”眼看着人就要离去,周识立刻拔高了嗓音,一转他方才的唯诺态度。 “周大人还有何事?”梅沉酒被他喊得身体一震,满脸的不解与莫名。 周识一副破罐破摔的凄凉态度,艰难道:“夫人早些时候说错了话,望公子海涵。”他满脸涨红,仿佛吐露这番话就已花尽了全身的气力。 “周大人…?”梅沉酒转身那瞬的千头万绪统在此刻碎成了齑粉,她本想作平日那般与人顽闹时的放声一笑,却见周识这样受折磨,只好咽下打趣耐着性子道:“大人先不必多礼,倒是再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如大人能即刻直言我的样貌毫无女气,梅某也承了这声歉,好好做一回文章。”这话说到最后,她也干脆摒弃了所谓官民有别的坚持,势要跟人彻底讲清楚。 周识根本没有料想得到如此大方的回应,他半张着嘴犹豫对上梅沉酒的眼,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梅公子的模样生得阴柔俊俏,尽管身有清朗气质平了那姣丽颜色,却也与相貌英武刚毅八竿子打不着,他又怎能昧着良心胡言乱语? 瞬间的迟疑顿时显得方才的礼数不那么实在起来,周识心虚地瞥开眼往人旁侧扫去。梅沉酒循着视线一望,见着先前遇上的妇人正躲在廊柱后侧探头。 “夫人。”梅沉酒轻声唤人。她可半点没忽视周识与发妻之间的挤眉弄眼,笑着走上前去,“梅某自小习文识字,胸中不说藏得万山千河,却也填有一池半田。要真困于世人口舌方寸,那梅某此身又在这天地间寻何归处呢?” 妇人瞧着梅沉酒步履渐近,本想主动替周识再圆上几句。可当她一番话全然落地,心中的焦虑霎时化为虚无。明是半点文识不通之人,锁住梅沉酒的双眼中竟浮现出微微动容。 梅沉酒端正行礼,“夫人与周大人故剑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夜风未有营内那般肃杀,却也不输半分凄意。梅沉酒独身立于廊庑之下,无声等待来人。彼时离开府邸,她便前去县衙一探究竟,仵作和主簿尚在,和她话了不少案中要处。 停尸的矮厢远离主屋,外围更不栽一枝半叶。梅沉酒至时还未入夜,故也不曾点烛。只见厅内十具尸首分布两侧,周遭的无名昏黑于灰白粗布间笼下厚重阴影,偶尔行过崎岖僵硬的足腕胯骨,便狰狞成生有獠牙的魑魅魍魉。空无一物独有横尸,教人不免心生疑窦,唯恐进了“恶鬼诏狱”。 梅沉酒到底不信这缥缈的神鬼之说,却因扑面而来的腐烂腥臭下意识顿住身形。好在身边随行的主簿察出她面色煞白,赶忙递上来一块帕巾。稍掩口鼻适应片刻,梅沉酒便移开方布出声问询,“除了毒杀案的五名死者外,其余几人各伤在何处?” 仵作见人并无半分扭捏,一路的提心吊胆也都松懈,赶忙拉开右侧几具尸体上的白布为人陈说。梅沉酒鲜少打断他的言辞,仅在他微有迟疑时接上自己的思虑,待到事事探全叁人离开矮厢,年长的主簿不由拊掌叹道“后生可畏”。 梅沉酒眨动发酸的双眼,不再望向乌云蔽月的天际,她探指抚去颊侧的霜冻,视线随之变得冰冷。 五具尸首伤势各有轻重,受击部位也不尽相同。颅后、脖颈、胸腹,专挑人体薄弱处痛下杀手。凶手似是刻意发难仵作,特持匕首剜开骨肉,将豁口捣出血泥,实是教人不忍相看。她本想从尸体异常之处窥得实情一二,至少也要摸索出凶手的作案手段,现下看来尚在暗处之人计划周密,盼她早生退意。 “公子。”呼声郑重将梅沉酒从沉冗的氛围中拽出,她猛然惊醒,侧身察人时眸中满是防备。 为首的是先前在牢狱中行旧礼的一人,当受了宁泽的嘱托除去轻甲着粗布短衫,作寻常下仆打扮来到此处。梅沉酒移眼踱步,见着他身后另有两名一致乔装的兵士挟制住被堵上喉咙的赵海。 “几更天了?”梅沉酒低身注视垂丧着头的赵海,见他耷拉着眼好容易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蓦地发出一声笑。 布衫摆动,抱拳时微微起风,“回公子,四更天了。” “路上可曾折腾出什么动静,让人听见了?”梅沉酒眼含戏弄,目光仿若利刃,削过赵海脸上的青肿之处。半晌不听见人有答复,她这才敛了神色直回身道:“夜间风大,带他进去罢。” 门被合上后,沉默之人立即作出回应,“公子不必忧心,在下依照吩咐轻便启程,来时已避开打更时辰。此外,宁将军还有一话要传予…” “什么话?”梅沉酒示意另外两人放下赵海,淡淡发问。 “将军说赵海被带走前伏跪于地求了他一刻钟,脸上伤势全是赵海一人所为,千万别赖到他头上…” 梅沉酒了然地点头,的确是宁泽会说出来的话。见人反响平平,卜易的脸上隐约显出一丝失望,他紧扣佩刀保持无言,等候梅沉酒的吩咐。 “你说你们宁将军是不是在军营里憋屈坏了无事可做?”梅沉酒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抬起头来扫视着面前叁张脸故作严肃道:“我因为案子可头疼得不像话,他倒有闲情来看着我,生怕我不如意?”她抱臂佯怒,干瞪着眼生闷气。 被敲打的几人面面相觑,原先在脑中拽紧的弦倏得崩断,忍不住撇过脸笑起来。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让他好好改改自己这婆婆妈妈的性子。我做事可一向明理,怎么会公报私仇。” 短暂的玩闹一笑而过,梅沉酒招了招手示意旁人退后。不染微尘的皮靴离赵海的双膝仅有半寸,她居高临下地看他,“方才你也听见了,并非是将军不愿保你,而是他现下已做不了你的庇护。早知如此,又何必把自己折腾得这样难看,让大家乐得笑话呢?” 她本以为赵海会在狱牢内蹉跎一生,终生无法再见天日。谁料祁扇要随同查案,竟让他迎来片刻转机。 “赵海,先前尚在营内我不敢动你,你说你只是一介掌柜一无见识二无本事,我便信了。可我事后思来想去,那等危急时分你竟还有闲心关照我的旧事,恐怕于你而言,事情总归没有那么艰险,所以不肯全盘托出。如今你在关城,北梁使臣也已至,你不如再说说,自己还是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客舍掌柜么?” 壹鬓头春(十八) 这是一场赌注。 梅沉酒在赌赵海是否还有隐瞒的实情,能够让她顺藤摸瓜寻到背后元凶。赵海既然敢在宁泽面前花时间求情,恐怕心里也清楚今日的事态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关城掌柜能够咽下的。 营内讯息闭塞,如若商崇岁审案时赵海就被带离关城,大概不会知情与他有关的毒杀一案已经了结。她自有做恶人的那份心,只需要赵海老实配合亲口托出实情。可今日他当真缄口不言半字不吐,梅沉酒倒也毫无办法。 人半勾着脊背,肿胀的右脸已不允许他做出多余的神态来回应;额上的血疤沾了来时奔波的尘泥,灼辣的疼痛在颅侧烧成一片。赵海的视野逐渐模糊——红楼坍圮、玉殿倾覆,海潮般漫延的尖叫嘶吼踏过散乱的罗绮朱翠,他仿若身处火窖。 “公…公子……”赵海忽得一激灵,眯着眼仔细把那双乾净的乌皮靴端详上好几趟来回,这才将磨出血泡的手指拢入掌心,两手交迭置于膝前,恭敬地伏地行了一个跪礼,“罪民赵海……” “罪民赵海,唯公子马首是瞻。” 梅沉酒不知人是仗着什么样的底气说出了这番话,她旋即抽离停留在赵海脑顶的视线。裙裾掠动有如厚重帘幕,将那双鞋遮蔽完全。赵海再抬头时,她已在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我不需要你对我唯命是从,我只要你托出实情。” “…谢公子成全。” “你……!”梅沉酒袖袍一甩,就要重新走到他面前厉声发落。但见叁名部下尚在跟前,辩驳的气力便偃旗息鼓。案旁的铜灯好似在闪躲她的怒意,跃动着暗了一瞬。她摆手作罢,“…继续说。” 赵海的声音略显疲态,“…公子想知道客舍一事,恐怕还得从去岁深秋说起。那时铺面里的旧伙计辞工,说是家翁病重需得还乡照料;公子既到关城,应也明白关城一带天远地极,哪里闲招得了多余人手。可他却说晚些时候自有人来替他,鄙人只当他找了个借口开脱,谁料他临走那夜当真有人前来客舍,说要在此处谋份差事。鄙人觉得事情太过巧合,多留了几个心眼盘问他从何地来,又因何要在关城谋生。” 屋内四窗皆掩,透不进半丝冷风。梅沉酒侧着身子,单手百无聊赖地探过案中交迭的黄纸,粗砺的摩擦从袖边慢慢抖落,“然后呢?” 赵海被人冰冷的声线一蛰,喉咙不自觉地乾咽,“他答自己是从京郊而来,姓邓名如客,是原先伙计邱伍的同乡好友。” 翻纸的声音骤然止息。 “公…公子,鄙人也知这等话难以取信,但邱伍临走前大致说过邓如客的长相……何况秋收将尽,客舍内生意繁重,自然也就忘了深究那事。鄙人察觉事出有异…是在一月之后上街采办商货,同邱伍撞上那回。邱伍说家翁已故,旧地已无处歇脚,谈起自己此途经历时,还一直有意提及邓如客的近况。鄙人觉着是两人许久不曾相见,邱伍又失生父,难免心中郁结。谁知邱伍见了邓如客竟立刻推脱自己身体不快,匆忙离开。” “常人惊慌唯二…其一便是白日见鬼。你不会是想说,邱伍见了邓如客,仿佛活见鬼罢?“梅沉酒觉得赵海当位客舍掌柜是屈了才,这样生动的陈词较于代面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边惋惜没能叫上宁泽一块儿听赏,一边择出那张详记着邓如客行凶证词的黄纸提醒道:“赵海,邓如客可还在关城大牢里,你若是分析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和他共处时吃亏的可是你。” 赵海听见这话反倒附和着苦笑了声,“…罪民往日也在贵人跟前服侍,辨人的本事尚且学有皮毛。可未料到案发前才撞见邓如客与猎星军一道,这才明白为时已晚。” 此言落地,梅沉酒顿时觉得手中的证词有些烫手,“所以那日的情形,是你亲眼见到了邓如客接应猎星军?” “不,那几人只做寻常打扮。鄙人是被带入军营才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晏参所统的猎星军听命于谁不言而喻,这与她当初的设想相差不远。只是赵海提及邓如客的身份存疑…梅沉酒的掌心登时沁出一方冷汗,这无端的熟悉竟在长贵身上捉到些许影子。尽管两人并无半点相似之处,可各自的违和却教人无法忽视——长贵声容有别;而邓如客身下,或许也不是原本的邓如客。 唯一不解的是赵海提及的康盛十年的九月,她想不出晏佑是因何缘由要在那时安置人手进入关城。古来帝皇久居庙堂,常忧心手下军士根据盘互,起谋逆之意;他却是完全不同,宫内实权难握,就大费周章地将手伸向边境。 “你是何时离开关城的?”梅沉酒记起她还在建康时收到的信件,估摸着眼下晏参已在晏佑身边待命了。 赵海思索片刻即答:“是在监军事潘大人临邢州之后。” “监军事潘大人?”梅沉酒转身狐疑道:“朝中御史中丞商崇岁商大人,受皇命远赴关城审查此案。你竟浑然不知?” “此案慎重,鄙人这等身份如何能知其中详细。这位潘大人,也是鄙人在狱卒闲谈时记下的名讳。”原本安分跪于地的赵海在应声后,忽地瞪大了两眼,挣扎着就想起身,“…公子方才是说,商崇岁商大人!?” 梅沉酒瞥了眼重新被押回地面的赵海,气极反笑,“你既见得宁将军留在康盛,怎么见不得商大人脱离嘉和的苦海?” “宁将军手握兵权,又在坊间声望极高,陛下自然不会轻易处置。”赵海话中惊切难掩,“可商大人…商大人可是……” “可是什么?你把自己当作什么了?”梅沉酒被他接连不断的话搅得心烦意乱,拧眉斥责道:“赵海,嘉和二十五年哪怕烧了他们烧了我,也断不会烧到你身上!” 只一句,就将他出神的魂魄重新打回已显颓态的躯壳里。赵海倏得静默,不再言语。 梅沉酒移了视线,口吻极快地恢复平常,“你既身为掌柜,免不了要同人来往。我且问你,近些时日,客人们都闲谈些什么?” 午后所察的尸首惨状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若暂且将其余几案的凶手想作一人,其出手狠决、神出鬼没,想要直接缉拿归案恐怕十分困难。求财或寻怨,如能探得市坊间的风向,兴许还有胜算。 “关城的客人天南地北…”赵海闻言无奈低头,可为难的话只说了半句,再度开口已有些不解,“近来的客人倒是常提起城郊的那处佛庙。” “佛庙?”梅沉酒眉眼一凛。 “是围着几尊石佛建的一座小庙。”赵海皱眉回想,“鄙人如未记错,这佛像是早些时候一名石匠过路时着手雕刻的。眼下佛事兴盛,神佛更不可轻易流落荒地。周县令便吩咐人把那处搭上砖瓦,也供过路人歇脚。” “你可还记得佛庙是何时修缮完全的?”梅沉酒无奈轻叹一口气。世事动荡,普通百姓求神佛庇佑再正常不过。 “具体的时日,鄙人也记不大清了。” 梅沉酒见左右再问不出什么新鲜来,终是倦怠地对旁站着的两人招招手,“周大人已吩咐过牢中那些狱卒,带他下去罢。” 待到审完赵海离开此地,梅沉酒询问身边卜易,才发觉快临近五更天。她想重回榻上歇息又觉得过于散漫,便随手在架几上拣了几册卷子,打算进屋挑灯细看。谁知下刻被叩门声惊醒,时已将至正午,案上的书简也只被潦草掀开了一角。 周晗站在门外候着,见人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外使在厅前,在下领公子过去。” 梅沉酒自知耽误了时辰,随人顺小道一路疾走,拐过不少堆置杂物的偏房,才和祁扇打上照面。他正侧身与周识谈话,一袭玄青素袍显得气质尤为清放,“周大人何故今日才贴出告示?” “祁大人才同梅某一道查案,周大人自然是要在今日告知关城百姓。”梅沉酒提裙踩上石阶,率先朝着人行了礼,“劳烦周大人。” 苦于招呼祁扇的周识听见背后终响起脚步声,立刻按捺不住地回身,想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公子当真客气了。既如此……” “扇跟着梅公子便是。”受人忽视的祁扇不多计较,爽快地接过话茬后向周识微微颔首。 梅沉酒没甚表态,可得令后的周识立即松释下挺耸的肩膀,脚底抹油似的慌忙告退,瞬间躲不见了踪影。她望着人的背影好笑地看直了眼,心里暗叹祁扇这张脸虽然生得好看,但也不妨碍旁人避他如避洪水猛兽。 穿堂风过,消了梅沉酒午时赶路的燥热。她立定于檐下阴影处,试问道:“可是让祁大人久等了?”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权当给自己长了个记性,再没有因渴睡而看人脸色的下一回。 祁扇往她脸上瞧了半晌,良久才道:“周大人说梅公子昨夜埋首案牍。现下一瞧,公子果真是劳心劳力。” “…是梅某失礼了。”梅沉酒没多辩驳就俯身作歉,态度不卑不亢。 祁扇无端被这生冷的语气逗笑,他踱步自厅内走出与人并肩站着,“扇是巳时过半才至的,又同周大人聊了许久,算不上有什么耽搁。” 手臂被虚扶起,抬眸便与祁扇四目相对。上回埋头端茶送水的家仆和婢子早早没了行迹,更无人敢踏入此地寻两位大人的是非。厅前,檐下,唯他们二人。梅沉酒垂落手腕,远望向微泛茶白的毒辣日头,思忖着开口,“祁大人昨日也察过爰书了,不知今日审查是想…?” “梅公子按自己的法子查案便好。扇独身一人在南邑恐怕处处受限,跟着公子倒还方便些。”祁扇紧盯梅沉酒睑下的青黑,眉间隐约的笑意愈浓。 梅沉酒闻言一扫刚才的踟蹰,正色道:“爰书上的头桩案子虽然已经落断,但在下还有疑虑需得入狱审问。其余五案中,已有一案的凶手被江湖人士所治。他名呼石允,尚收押在官牢内。既然祁大人肯凭我意,梅某便斗胆作这案审的主,请大人一道前去了。” “公子昨日同仵作看了其余的尸首,可有什么发现?”祁扇下了台阶,示意她带路。 梅沉酒愣了一瞬,复极快回道:“五具尸首伤处各不一致,伤口均被捣毁。” “如此看来,凶手当不止一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石允所治的那名嫌犯为何不能对五人赶尽杀绝?他主动报官时,身边的尸首可是最后一案的死者。” 祁扇有些意味深长,“若凶手是那石允所治的嫌犯。一连杀尽五人,公子觉得那人所求为何?” 梅沉酒脚步一凝忍不住回头,却看人清俊眉眼下唇角含笑,还端着那副寻常待人的模样,未露半分好恶。祁扇对人心这般洞若观火,不会觉得世事无趣么。转念又思,既然他清楚这并非单纯的谋财害命,必然会去纠缠案件的隐情。 旁的她不关心,只企盼后面几案不要同那邓如客一样,牵扯上什么朝廷中的贵人。祁扇若当真和她寸步不离,要做什么掩尸藏迹的行径可没有分毫的机会。不愿他再深究进这个问题,梅沉酒重新发问,“祁大人方才怎么提起周大人张贴布告一事?” “公子奇怪的竟是这件事?去岁月末,扇在北梁受命时就已听闻南邑的监军事潘茂豫潘大人临至关城。监军事与办案要臣本该同进同出,主动布告给百姓一个交待。可方才听公子一言,这才明白中间出了误会。”祁扇悠悠开口,仿若对所有事态无所察觉,”见南邑的百姓如此沉得住气,扇也自觉太过心急,不免惭愧。” “祁大人那夜如此巧合地递上信件,倒教人好不惊讶。”既然怀疑过她之前还有人来料理此事,怎么会特意取了个好时机将她请过去“看景”。那样明目张胆的威胁若不落在协谈之人身上,那还有什么意义。 此言一出祁扇更是诧异,“我与公子在南邑皇宫碰上面,自然能推出公子是何时抵达关城的。” 这是要打什么哑迷?商崇岁和潘茂豫本就是同时抵达邢州。赵海说起自己只知潘茂豫时,梅沉酒浑当他是身在牢狱无可奈何;可祁扇已然听见风声,却装聋作哑地隐没掉商崇岁此人。 虽然她来邢州之前就万分清楚晏佑有意处置商崇岁,但谕旨上既然白纸黑字地对他委以重任,一朝帝皇也该不会罔顾纲常伦理。可上至朝中中侍、北梁外使;下至平民百姓、狱中缧绁,竟无一人清楚他的名讳。 她忽得就记起白鹭洲那夜杨平的嘶声哀恸,左先光的叁缄其口。当时她还怪异左先光到底瞒她何事,如今看来,竟是有口难言。若为君,当称晏佑一句“多谋善虑”;若为臣,此计杀人诛心,冷暖自知。 祁扇见人久未有答复,顿时心下了然,“有些事旁人不愿同公子说,我却是很乐意。” 垂下眉目的梅沉酒忽而抬眸,一双眼里徒留寂寂。她只轻摇了头,没有出言。 官牢前守备的两名牢头远远望见梅沉酒和祁扇,忙不迭拉锁替人开门。此间地牢远不及军营内的压抑悚人,梅沉酒一路前行,并不注意从四面投注来的好奇视线。径直来到邓如客牢前,她才堪堪往里看去。 四壁之间唯地上枯草,邓如客一身素白囚衣,正靠着草堆闭眼小憩。 “邓如客。”梅沉酒隔着木牢门呼他。 “……”歇在地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跳动。若不是前胸还在规律地起伏,直叫人怀疑牢房里的邓如客已是一具尸体。 梅沉酒收回视线,偏头去问自带路起就欲言又止的狱卒,“他怎么了?” 狱卒得贵人注意,忙挤到梅沉酒身边道:“回禀公子,邓如客几日前就是这副谁都不搭理的模样。我们也是想尽办法让他用饭喝水,让他不要想着绝食轻生。可公子您也看到了,这邓如客是软硬不吃啊。” 梅沉酒紧盯着邓如客,陷入思虑。她此番问询邓如客,一是为解自己心中的困惑,知晓邱伍如今的下落;二是想让他的证词变得再可信些。邓如客自认设计下毒谋害五人,究其原因只为钱财。这等说法哄骗旁的官员也就罢了,可临到祁扇头上,她还真算不准自己有没有本事让他信了那些胡诌的混话。 “梅公子要问这邓如客什么?”祁扇负手而立,也不多张望旁人。一室的阴暗干冷,只不远处狱卒烧着的那盆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他微微侧身,焰火就在瞳孔中肆意跳跃,却照不亮那抹晦涩。 不多隐瞒,梅沉酒继而开口,“祁大人看过爰书,当知道这邓如客自称是为了求财才杀害那几人。可若只是为了求财,用这等下下策的法子实在有些不够聪明。” 祁扇闻言踱步至梅沉酒身后,肩膀只离她两寸,再进一步便能抵上人的后背。他语气轻缓,微低下头配合道:“的确如此,扇也觉得奇怪。” “何况几日前,在下还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说邓如客并非为了钱财取人性命。梅某正纳闷是谁在这种时候递上信来,落款前那人竟自己道明了身份。原来他姓邱名伍,是邓如客的同乡好友。”梅沉酒面不改色,极轻的冷哼湮没在她的唇齿。她略一偏身,有意回避邓如客,谁料竟袭了满腔冷香。 “你说什么?”原本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的邓如客倏得睁眼,咬牙瞪着故意在牢前谈话的两人。 梅沉酒乐得鱼咬上钩,即刻接上话,“我是说,邱伍递信至官府,状告邓如客。” 壹鬓头春(十九) “邱伍给你传信?你胡说八道什么?”邓如客即刻利落起身,掀起地上的枯草纷乱。 梅沉酒心底一沉,不论这邓如客到底是真是假,总归不是寻常人。她讥诮道:“邱伍的信还在案上,不如我寻人给你取来?” 常言“兵行诡道”,此番诈数于她而言屡试不爽。邓如客既然选择了邱伍做停留此处的棋子,也该明白自己会有受人牵制的那么一日。 邓如客拿捏不准她的态度,又见身后之人扬眉观戏一般,忽而敛下方才的脾气,妥协道:“…大人不是想知道实情吗?我可以单独和大人谈。” “邓如客,你可知自己毒害的是北梁人士?”梅沉酒厉声道,“兹事体大,此案由南邑与外使共审。” 话至于此,她便没了问询的意愿。邓如客的反应实在分明,足以证实他知晓邱伍的下落,或者说他也未曾想过隐瞒邱伍的踪迹。依赵海之言,邱伍折返为探邓如客的虚实,没有料到“邓如客”与自己所知相去甚远,故而慌忙回避。这样一看,邱伍的结局不必言说。 眼见着邓如客长久地陷入沉默,梅沉酒也打算唤人去寻石允。可立在身侧一直凝神的祁扇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淡,“邱伍递信后不久,尸体就在关城西南郊被人发现。仵作尚在验尸,你若不愿说出真相,恐怕不单是受牢狱之灾了。” 祁扇如何得知邱伍已死?梅沉酒闻言兀得脊背发凉,但她下意识往邓如客那处看去,却见人一脸煞白,眼神也骤然变得阴沉。心中唯恐祁扇勘破真相的紧张瞬间散去大半,只留下对邓如客这番反应的不解。 邓如客方才如此坦然,显然是想好了退路,哪怕他们发现邱伍的尸体也无济于事。除非祁扇所言,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梅沉酒一愣,难不成邱伍的尸体真的在关城西南郊?思虑之余,后背似有柔软衣袂轻巧掠过,祁扇已然踱步绕过她,更加迫近牢门,就要接着开口。 “…既然两位大人都查到真相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邓如客的面色已恢复平静。他就地坐下,两臂随意往后脑一搁,重新闭上眼。 快要搭上木门的手毫不犹豫地抽离,随之传来一声浅笑。尽管音色悦耳,但发在囚牢之间仍有几分可怖。祁扇的手渐渐垂落腰际,他转过身,无声与梅沉酒对视。 这是从邓如客口中问不出什么“趣事”,索性又把主意打回她身上么。诚然,她是私见了赵海不假,可她也不曾愚笨到一心想隐下此案细要,不让他知情。何况祁扇能面不改色地就着她给邓如客设下的圈套继续盘问,足以见得凭他的头脑,根本无须与自己多做纠缠。 这样想来,梅沉酒方才的心虚一扫而空。她抬眼迎上那略带玩味的视线,再不露半分犹疑。 “公子可还要见人?”祁扇好声好气试问,将挑起的较量轻描淡写地揭走,仿佛那般以眼色“胁迫”的人并非是他。 “自然是要见的。”梅沉酒端起笑意,把他的探究一一防了回去,紧接着沉声呼人。 与邓如客相比,石允就显得从容许多。梅沉酒和祁扇还离着牢门有几步路远,他便先听到动静站起了身。 “两位大人要问什么?”石允边抖着囚服上的草灰,边向他们走近。手脚上的镣铐摇晃出曳尾似的嘈杂。 梅沉酒目丈他不过七尺高,身形却比一般人要壮硕许多,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她抬手示意人站定,又瞥向身侧的祁扇,见他抿唇摇头,这才开口道:“你把案发那日的情形详细讲出来。” “是。”石允见人态度和缓,也彻底放开了胆子,“小人是在邢州赶往豫州的路上撞见那人意图加害石掌柜的。” “石掌柜?” “对,是石掌柜。说来不怕大人笑话,小人生时丧父、幼时失母,好在村中乡亲心善,供小人吃穿。十年前南邑举国大饥,小人为求生计,随流民一路北上来到关城。那时身边没有盘缠,就同关城城门边一个卖馒头的摊主商量,想替他做活换点口粮。谁料那日忙活后,他却翻脸不认账,还咒骂小人是无赖,是专程来挑事儿的。幸亏石掌柜路过此地,给了银两了结此事。”石允语气愈发恳切,“小人晓得自己命硬,但也不敢草率作罢。这名字…就是报石掌柜的救命之恩。” 梅沉酒见他几欲落泪,一时也未曾狠心直接打断石允。待人的感伤收敛不少,她才继续问:“邢州赶往豫州的路可不止一条,你走的是哪条道?” “小人走的不是官道。就是路不太平,但能最快赶回城里的那条…”末了石允又补上一句,“大人要是有地图,小人也能给您指出来。” “哦?这么说来你是识字的?”梅沉酒似笑非笑,“那你到豫州做什么?” “小人现下是在城郊修庙,修庙的几个人里就数我长得最壮,加上在关城也没什么牵挂。”说着石允不好意思地抬臂蹭了蹭脸,“…修庙所需的砖石关城并不多,所以小人经常被差去豫州运货。因为时常要确认纸上的度量,一来二去的,从前再不怎么识字,如今也认得几个了。” “这庙是从何时起建,到今日也未曾完工么?”梅沉酒捏紧了手指,微微蹙眉。 石允想了一会儿道:“这庙倒是两年前就开始建了。但是佛像太多,周大人原先怕劳民伤财,就只叫人支了木棚。后来关城入冬风沙渐大,大人觉得原先的布置实在不像话,就在城里贴了告示,招人修缮。” 此番解释告一段落,梅沉酒长久没再言语。她的视线在石允身上游走,状似不经意发问,“…凶手与你相比身量如何?” “他虽然比小人要高,但身体瘦弱,看着就没什么力气,所以小人才能轻松制服他。” “嗯,那石掌柜呢?”她可分明记得昨日那具尸体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高上足足一寸,既然是连石允都觉得孱弱的凶手,又应该如何杀害所谓的石掌柜? “……”石允的脸色瞬间变化莫测,再出声时已变得磕磕绊绊,“大…大人…” “不必说了。”梅沉酒即刻决断,“石允,还有几日时间,你若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沉重的铁索落下,牢门重新紧闭,但梅沉酒的思绪却没有从混乱中挣脱。石允是案件的真凶无疑,可他缘何要谋害一个酒楼掌柜,他口中的“凶手”与两人到底有何牵扯?若还有其他蛛丝马迹,她绝不会仅对石允撂下如此苍白的威胁。 周遭仿佛沉寂,唯有差役零散的脚步声。梅沉酒奇怪地看向身侧一直未言的祁扇。 许是持笑早成惯事,饶是他现今同自己刚才那般低头踱步,嘴角也从未压下。只是那双含情目里显出的所有景色,都仿佛一缕缥缈的浮尘,瞬息了无踪迹。这般情态,当真应了那句经上箴言“若见诸相非相”。 回想起人在狱中对待邓如客的压迫,她一时竟难以肯定眼前这个眉眼淡漠的男子就是祁扇。先前的种种行径在她的脑海盘亘,梅沉酒无奈叹了口气,紧闭发酸的两眼复又睁开,“在下还有一处需行,不知祁大人可要同去?” 祁扇偏头把她倦怠的一张脸扫个遍,打趣道:“公子方才审问石允时无精打采的,扇还想问公子要不要去歇息。怎么又要去别处转转?” 不知是否是这揶揄太合时宜,梅沉酒少见地没有反唇相讥。她仰首望向天际,脸边肃色无端柔软下来,“大人若要休憩,梅某一个人去便是。”祁扇不跟着,卜易叁人也犯不着时刻隐在暗处。 祁扇随人视线探去。西边落日将沉,晕染出绯红余晖,偶有鹰鸟嘶鸣盘旋,也没入远处一片阴影之中。他神情微动,笑出了声,“公子为案审奔波,扇怎好独自离去?自然是要与公子一道去那城郊的佛庙了。” 片刻闲暇也被打搅。梅沉酒还未说未问,祁扇就直白地点明了她的目的。不想再多腹诽人的狡诈,只是莫名佩服起和他交上朋友的左先光。 随手招来轮值的衙役,几番客套下得知那所谓的佛庙正巧就在东南郊。本就乏了脾气的梅沉酒登时侧脸盯向祁扇,而那极有眼力的衙役见两位大人间情况不对付,忙推脱事务在身走开了。 祁扇脸上分明露出错愕,两眼却比先前还要透亮,像是忽得悟了些什么。直到完全对上梅沉酒怀疑的视线,“公子看我做甚?扇不过是信口胡诌,此前可从未来过关城。” 这话里的无辜都要溢出来了,好像是她作恶多端倒打一耙似的。罢了罢了,梅沉酒疼痛地揉捏额角,祁扇猜出此事前因后果理所应当,权当她自己疏忽,教人钻了空子。 两人未带仆役,趁着天还未彻底暗下,立刻往东南郊的佛庙去。街巷过路行人渐少,但与他们擦身后却频频回头,更有甚者直挨过梅沉酒的肩膀。再好的脾性也被这叁番两次的捉弄消磨光了,她正想找人理论是非,与她相撞的年轻女子却赶忙捂脸躲开。 梅沉酒滞了一瞬,快步跟上祁扇时只剩下郁闷。倒是后者好气度,“公子若驾马而行,那关城的姑娘家定是要掷果盈车的。如今你我有要事在身,没被一车果子拦了去路,怎么能不算是幸事?” 祁扇身量较她高,站在身侧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在下真是多谢祁大人宽慰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知走了多久,屋舍也全然匿在浑浊的风云后,穿过一面残破的砖墙,两人面前终出现了那条蜷于阴影下的羊肠小道。弯月刚上梢头,只在杂生的矮胡桐间透下丝微亮色,将周遭枯瘦的树枝与望不到尽头都沙石隐约地照出来。 梅沉酒望着远处的佛庙,半晌没挪动步子。邓如客若当真把邱伍的尸体藏于此处,就等着旁人瞧见那也就罢了;可石允若有同伙帮衬,日夜埋伏,那进庙后免不了一场交战。她是能自保不错,可祁扇若发现了卜易叁人身手不似寻常差役又当如何。呼吸顿时有些急促,她方才到底哪里来的胆子带着祁扇前来,如今的局面前也不得退也不是。 “这话实是不该提的…” 左手的位置早就空了,梅沉酒循声望去,瞧见祁扇正在弯腰挑拣地上的枯枝。他下身的衣袍已完全埋入松软的沙石中,成片的焦黑尘土掩蔽了原本的繁复纹路。可他一俯一仰却干净利落,挽袖捡枝更是行云流水,端得十足的好仪态。 梅沉酒踟蹰想要发问时,却被人一句堵了回来。 “公子到底仗了何人的底气,这般偏好以身犯险?”祁扇直腰回头向梅沉酒走来时,手中已赫然多了支约莫叁寸长的枯枝。 梅沉酒盯着他手中的物什,神情骤然变得冰冷,语气不善,“你要做什么?”余光瞥见两丈外胡桐黢黑的阴影抖了一瞬。 祁扇放下枯枝,不再凑近。亲和的语气将人心底的戒备一点一点地消解,“是扇忘了说起。北梁十叁州治世时期,为抵御外敌,曾要求十叁家士族的所有成年男子锻炼武艺。虽说现今十叁州已不复存在,但这样的习惯还是被少数的北梁士族所保留。” 这倒是闻所未闻。梅沉酒眉头一挑,古怪道:“这么说来,祁大人在剑术造诣上应当尤为高妙了?” 见她周遭气氛好转,祁扇才从晦涩处走出,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月光下。他压睫轻叹,有些无奈,“公子高看了,只是勉强自保。” 这倒是为数不多的一句真话。梅沉酒清楚习武之人的气韵和普通人并不相同,她常待在银霜身边自然能够轻易察觉。祁扇的确如他所言,算不得擅长剑艺。只是拿树枝充剑,委实有几分滑稽。 梅沉酒的视线滑落,瞧见人手中的枯枝时还是忍不住撇过脸闷笑了两声,“梅某对剑术一窍不通,还得仰仗祁大人了。” 祁扇见状,当着人的面又好好掂量了这柄“胡桐剑”,接着十分配合地点头,“自然。” 小道并不很长,两人迎着月色拾级而上时才隐约察见庙内深处燃有烛火。跨过门槛,只见叁张木案各自横设在北、东、西侧,上头的五列油灯逐一勾焰,映照出几丈高的冰冷佛壁。 梅沉酒仰头瞻观,只觉得四面的佛陀好似早已洞悉了她身上的是非,无不垂首低眉,向立于正中央的自己投来殷切注视。 吾看佛痴,佛看痴儿。 她不敢轻易挪步,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半晌才将自己抽离那般虔诚的境地。一室尘泥而已,竟这般搅得人神思不宁。可又眼尖地瞧见角落处有盏不知何时熄灭的油灯,下意识在木案附近找起火折子。 祁扇入庙后未察觉到异常,便将手中枯枝搁在案角。他从面前大佛佛首看至其身下,喟叹道:“此身塑像为尸毗王。” 梅沉酒点完那熄灭的油灯,正把东西放回案几下的瓷碟中,还没起身就听人。她思忖片刻,决定不开口作答复。 佛陀面容慈善,眉间却微有蹙意,左手掌心栖卧飞奴,右手呈无畏印。股侧一侍眦目持刀,剜肉落秤。周遭臣民或别首堪观或掩面呜咽,更有凝神直视者张口结舌,久未回神。 她的确察出这石壁上凿的是尸毗王,可时下特意为尸毗王塑像的工匠在少数…… “尸毗王割肉贸鹰,求以身救世…”祁扇见梅沉酒神色淡然,眼中未有分毫不虞,又微微笑道:“不知关城之地,何故要拜尸毗王?” 何故要拜尸毗王?当然是诸众畏世事动荡,又恐大道不公,只好求此神佛,望救民水火。 梅沉酒闻见这话才掀眼瞧他,可惜满室的通透烛火化不开人眉眼间的俗世僵冷。她后一撤步,当着祁扇的面跪落在蒲团之上。 祁扇有些诧异,不确定道:“梅公子信佛?” “不信。”梅沉酒俯下身,声音闷涩。 “公子自愿将这膝下黄金奉给尸毗王,如何说是不信佛?”祁扇见她叩首又立,不由反问。 梅沉酒掌心合十,最后行一大礼,“在下是替故人求拜。那人心地良善,一生堪求佛道,见不得这遍地哀苦。”连凡人都知晓百姓悲戚各异,尸毗王既以佛察世,更要悉听诸愿,怎可因己身所求遮目闭耳。 祁扇抿了抿唇,“公子许了何愿?” “许…”嘴角复平,梅沉酒转眸望向那尊高大的佛像,“许世人之愿皆得善果。” “可若其中有凶极恶极之人又当如何?哪怕入阿鼻地狱,往生前受尽苦难报偿,轮回后却再造恶业。扇不知梅公子竟是如此善悯,连他们也要渡么?” “祁大人……”梅沉酒绕过祁扇,目光停在剜肉的侍者身上。她没有伸手,却仿佛自己的两指已触碰到它持握的尖刀,“梅某只信因果,不信报应。” 忽来一阵风动,堂内烛火霎时东倒西歪。梅沉酒立刻警觉,将食指竖在嘴唇正中,示意祁扇噤声。不多时,嘈杂的交谈由远及近传进耳畔。按捺下胸中滞闷,四处张望间,她恍惚瞥见东面石雕佛像背后余出一段近人高的缝隙。梅沉酒立刻面露喜色,直拽过祁扇的手腕,带他藏入其中。 壹鬓头春(二十) 狭窄的缝隙间透出阵阵阴寒,将方才最后一丝熨帖也割得破碎。梅沉酒僵硬着身躯紧贴石壁,生怕发出声响惊扰正穿堂而过的人。这等境遇下,熟悉的冷香在她周身沉默萦绕,既教她警惕惶恐又莫名沉定心安。 凌乱的脚步偶有交迭,伴随着低语交谈与铁器磕碰的刺耳。梅沉酒不自觉地攥紧手,小心翼翼歪斜了脑袋去察探情况。 西北面石壁下围着四人,正怀抱铁铲抵着拱形门洞说话,另外两人则跪以佛像。叁面摇曳烛火将几人的身形照得朦胧,远望去确有几分受神照拂的意味。梅沉酒定睛一看,六人容貌普通,均着粗布麻衣,观之年龄最大不逾不惑,最小仅有总角。她刚想迈出步子再看得仔细些,门洞旁的一人忽然从阴影下走出来,对着正案前的人开了口。 “成日拜这铁石心肠的菩萨,倒不如赶紧把前几日的活儿给补上,也好快些回去休息。” 虔诚伏地的人无奈摇头,却没出声驳斥,站起身后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就跟着走出门洞。 梅沉酒眼见着他们离开,正计较是否出去注意情况,耳畔就传来一阵抽气。 “嘶…” 短促的吃痛让梅沉酒突然回过神,意识到不对劲后她赶紧松开手,可惜忘记收住力道,倒像将祁扇的手腕甩了出去似的。梅沉酒瞬间感受到从颈侧蔓延至脸的一股热意,面色凝滞,难看到了极点。她翕张着唇,视线定于眼前粗糙的佛背上,迟迟没有出声。 温热的笑意随即扑上她的颊侧。祁扇半弯着腰,低头无奈道:“这方四壁过于狭窄,公子带扇躲进此处,难道是动了‘胜之不武’的念头?” 梅沉酒眉头微挑,瞥见他正揉按着自己的腕骨,语气松懈下后再次作歉,“…是梅某失礼。”两人挨得过分近,她便不再随意动弹。长久的沉默间,只能听见门扉摇晃、烛焰窸窣。 那六人对这庙熟门熟路,又说自己在此处做工,无疑是修缮的匠人。但既是做活,挑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再合适不过,如何会在这夜半时分赶上庙来?石允道自己也为修缮一事奔走,方才大可闻讯六人其所作所为,这般谨慎倒显得多余了。思索片刻,她始终没有迈出一步。而祁扇好整以暇地受人牵制委身于石壁之间,半分憋屈都没显露。 梅沉酒自耐着,后咂出一丝不对味来。本想探一探口风,又回想起先前交谈时自己占不到丝毫便宜,便按捺下心思没有出声。 但她着实高估了祁扇的脾性。勉强容下两人的壁缝因他似是而非的话更添几分逼仄,压得人喘不过气,“公子迟迟不动身,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自然是等那几人发现“意外”,发现让身在狱中的邓如客骤然失色的名为邱伍的尸首。她当然不信祁扇心中毫无推测,但他竟是连片刻安生都不肯给。 静默半晌,梅沉酒收拢了微颤的指尖,复抬头望向人。案上灯火曳动,流泻于两人呼吸的方寸之间。她眉眼灼灼,口吻却格外肃冷,“先前依木山时,祁大人曾与在下侃谈兵事。由大人‘点拨’,梅某才通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想来这般妙言不止合了兵法,在下既身在此位,缉拿疑犯也便想着一用,免得日后忘却倒显得可惜。如今在下不等旁的,只候着时辰。” 祁扇倾身与人四目相对,清晰见着梅沉酒因咬紧牙关而绷紧的面颊上,正滑落浅淡的红粉,不知是才子愠怒还是烛火惺忪。但他对此番碰壁只微微讶异,轻快笑了声无奈道:“公子误会了。扇只是想着外头几人既然离去,你我便可不必如此紧张…” 尽管梅沉酒已将他嘴里的那套说辞抛之脑后,但见人扶壁艰难挪动着双脚,面上隐约蹙眉,还是配合地往外退开几步。她淡淡开口,竖起的尖刺又倒伏下去,“是在下疑虑过重,唐突了大人。”暂得喘息的祁扇朝她笑笑,对她再叁划界般的客套不置一词。 两人止住交谈不多时,外头就传出了惊慌的叫喊。此起彼伏的粗话接连而起,在寂夜里炸出惊雷。梅沉酒的神色在听见响动的瞬间清明起来,她探手抚上石佛冰冷的臂沿,默默停顿身体侧耳细听片刻,紧接着叁步作两步地提衣跳下阶。梅沉酒甚至未曾过多理睬祁扇,抄起盏供佛的矮烛台就穿过洞门往后院赶。 悄然靠近的一捧焰火在黢黑的夜色中形如鬼魅,骇得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几人霎时噤了声息。梅沉酒在注视中走近,她步履平稳没有半分犹豫。只是她刚在人面前歇停,彻底暴露在火光照耀下的中年人立刻拽起身侧铁锹,毫不客气地指向她,“你是谁?” 梅沉酒瞥了眼直逼她双目的铁器,持灯的手一紧,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重归于众。 “放下!”闪着寒光的剑锋不知何时抵上了中年人的脖颈,只消他稍稍动作,就能割出道利落的红线。声音落地,震悚的神色便赫然显露在六人脸上 ,他们惊忙相望,却也只能看懂对方眼底的惧意。卸了气力的手臂被迫缓慢收回铁锹。梅沉酒举灯一照,原是“众不敌寡”,不敢再轻易动弹。 “公子。”卜易出声提醒尚在迟疑中的人。 梅沉酒听见背后有脚步响起,这才开口道:“几位今日当看过县衙外张贴的告示,近来城内异动,在下即是负责案审的梅沉酒。而身侧这位……”她抬眸凝向堪堪站定的祁扇,颇有举棋不定的意味——若开诚布公地告知祁扇身为北梁外使的事实,恐怕他们心有芥蒂不愿如实相告;可她又不能擅作主张将人的身份胡诌出去,平白招惹是非。 “子徽只是衙中主簿的小徒,受允跟在公子身侧长些见闻已是得幸,怎好劳烦公子玉言以荐。”祁扇急匆匆把话接过,满目惊喜将那初出茅庐的小子演得滴水不漏。 梅沉酒暗松一口气,抬手示意卜易叁人放下刀剑,“刚在在堂内听见有人惊呼,是发生了何事?” “大…大人,我们发现了尸体,就在旁边的土坑里。”语含生怯,“不是我们害死的!”见人迟迟未有答复,稚嫩的声音还想要辩驳些什么,却被中年人伸手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细碎的支吾。 视线轻扫,梅沉酒才察见那个挨挤在中间不过总角年纪的稚儿。他沾灰的小手拉扯住大人的衣角,一双圆亮招子一瞬不动地瞧着自己。她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遍,抑着眉目沉声发令,“你们两个在此处看守,你回去告知周大人。” 红焰在沉闷昏夜中哆嗦一阵,卜易收回钳制快步离去,眨眼就消失了踪迹。 哪怕受到的威胁减少,梅沉酒依旧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放松,可要说是人人自危却并不恰当。她停下审视,平静开口,“恕在下失礼,烦请各位告知名姓、身份,周大人来时也好省去盘查的麻烦。” 这句话犹如石投大海,极快地消散在杳然的风声中。梅沉酒微微诧异,在场之人皆对她的“咄咄逼人”视若无物。 “大人,我们几人受周大人指派,负责此处修缮的事宜。”长久的对峙终于得落拍案醒木,年轻男子主动从烛火阴影处上前,大方道:“草民张准,见过两位大人。”话结,便向梅沉酒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正事不察,却平白窥见了旁人的意气。梅沉酒瞧他一身补丁麻衣,心底无声轻叹,“既是修庙,何不在白日动工,非要夜半时分赶上庙来。” “见大人面生,恐怕是从别处来到关城的吧?”有人开先河在前,搭上话便顺理成章,“大人不知,关城接下来的十天半月都要起风大雨。若再不找空修庙,恐怕这多日功夫都要白费。何况修庙的砖石前些时日刚巧运到,我们就想着早些完工。” “原是如此。”得了应的梅沉酒抬头望向天际,察月已高悬于顶,含蕴白皙的华晕。 身份盘查草草结束,卜易仍未带周识的人手赶到此庙。她思忖片刻,望着陷入无言而重新紧张起来的几人,忽而抛出一问,“你们可认识石允?” “石允?” 或许是听到熟悉的字眼,立即有人惊呼出声。方才自报家门的张准也望向梅沉酒,“不瞒大人,就是石允将修庙的石料从豫州运来的。” “看此地佛像众多,仅凭石允一人…”她困惑反问,很快就被人截去了话。 “回大人,庙内工事就要结束,砖石的用量远不及最初那般大,石兄弟一人前去豫州绰绰有余…”张准略作停顿,有些惭愧道:“我们几人在邢州还要照顾家眷,实在有些抽不开身。” 梅沉酒颔首以示了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孩子身上。她当然不想自己抛出的问询都被张准一人“清清楚楚”的答案给堵回来,可眼下情形却是,众人不信她的身份,默契地一致闭口不言;而对石允的知情人尚在其中,极其巧妙地蒙混过关。 “那为何今晚不见石允此人?”一直佯观事态的祁扇忽然开口,将注意全数吸引了过去,“难道在下说得不对么?”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质疑接踵而至,“石兄弟不是因为石掌柜一事到官府自首了吗?你们身为官府的人难道不清楚?怎么反来问我们?” “他明明前几日送好石料就去了官府,你们怎么会毫不知情。你们到底是不是官府的人?!” 眼见着一干人言辞愈加激烈,垂落的铁器又重新拿稳。不用她以眼神示意,玄羽骑的剑锋已再次抵上了几人的腰背与双肩。 梅沉酒对他们“蒙受欺骗”而愤恨眼神的置若罔闻,将烛台递予祁扇后,微俯身拱手,“各位稍安勿躁,梅某先替小厮向诸位致歉。石允的确暂押于官府大牢,待诸案水落石出,必能还他一个公道。”她抬眸将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若各位不信某的身份,那某也不再多问,只是希望诸位能等上片刻,待周大人前来,自然真相大白。” 时辰凑巧,此话刚落地,梅沉酒就远远听见混杂的脚步声。她一转身,两列持刀衙役已然束缊穿过洞门,直往这处来。而周识则在卜易开路下,走在最前端。 “公子!”周识远望见梅沉酒安然无恙,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迈步迎上去,“劳烦大人夜里亲自来此。” 无人料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当真识得周识,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唯有一人一声适时响起,打破僵局,“周大人。” 听闻熟悉的称呼,周识扬眉惊异道:“你们几人怎么在这儿?” 梅沉酒回身见是张准站出,倒也没多大稀奇,只笑着跟人解释,“正是几位发现的尸首,在下才遣人去请周大人的。” 寒凉朔风吹得人身体发僵,梅沉酒面持一幅冷然笑意,而祁扇远立于胡桐树荫之下,神色未明。哪怕再迟钝,周识也察觉到周遭氛围的不愉快,“…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大人实在客气。”梅沉酒见周识面露踟蹰,知晓他苦于应付这般尴尬的局面,于是叁言两语作了交待,“眼下时辰已晚,烦请周大人派人将他们送回家中,今夜就不必赶工了;尸首,便带回府衙让仵作查验罢。” 周识立刻意会,几句嘱咐下,庙内后院只剩下他们一众。 “周大人认得他们?”梅沉酒望着歇下来的周识,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冷肃。 “下官认得,他们是官府招来修缮此庙的匠人。当初下官与主簿一一核查过身份,应当不会有差池。” 见周识爽快地应下,她紧接着问出口,“可方才那孩子不过总角年纪,他也是官府招来的么?” 周识皱眉思索,“那孩子应该是随张准和张叩山来的,张叩山是他的叔父。张准与张叩山两人虽然同姓,但并无亲缘关系。只是两家在关城住得近,平日里也总会帮衬些…公子可是怀疑他们的身份?” “并非如此…”梅沉酒察见他脸上的不解,垂眼敛去厉色,“那孩子太过瘦弱,在下实是于心不忍,才向大人多问了一句。” 周识愣了愣,忙不迭道:“当初安排修缮事宜时,下官便派人在张叩山的住所附近打听了一番,得知邻里乡亲都称其老实本分,这才放心把工事交予他。若当真出了什么过错,哪怕孩子有口难言,旁人也会来官府诉状。” 这番话在梅沉酒心底掀起不小波浪。原以为周识只是凭借“笨拙”才保住了乌纱帽,不曾想他在道义上竟如此固执。寻常人见别家事恐怕避之不及,他倒不偏不倚,还有底气笃定自己治下的百姓与他同心。这样的人,当真有几分可爱。 “…公子可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周识看这位清俊的公子望着自己的双眼尤为透亮,一时摸不准人心里又打了什么主意。 闻言,梅沉酒游离了视线,她清点完剩下的衙役后又目丈院落四围,继而道:“在下已无事相问了,劳请大人遣他们在此处搜寻,若发现有异,告知梅某即好。更深露重,周大人不若早些回去歇息,其余之事某可自行应对。”话毕,生怕人看不懂暗示般侧过了脸,意指仍伫于远处的祁扇。 周识见状连连作礼,挥手招人耳语几句就赶忙告退。看着站立齐整的衙役四散开来,各往搜寻的要点而去,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梅沉酒在原地闭目醒神片刻,紧接着转过身。她双手背后,迎着皎月一步一步朝祁扇走去。 “公子。”祁扇半身隐没在诡谲的漆黑树影当中,连带着面目灰蒙看不真切。他好似就候着她回头,始终定定地站在此处。 东北面的石墙早已坍圮,漏出一泓孤冷清照。阴森的胡桐枝木拥挤着摆晃,将梅沉酒脸上难得发自真心的笑意尽数拓成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