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节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作者:颜十欢 文案: 顾忱死得不甘。 他前世是个将军,远离朝内争斗,忠心耿耿,为暴君萧廷深镇守边关。没想到最后一杯鸩酒,把他送上了黄泉路。 重生后,他回到了萧廷深刚刚登基那年。彼时先皇新丧,百废待兴。顾忱本欲手刃暴君,可不愿因此造成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只得忍了杀他的念头,暗忖最好能够掰正这棵歪脖树。 当晚,顾忱觐见,萧廷深留他喝酒。 再然后,他从龙榻上醒来,萧廷深坐在他身侧,语气温柔。 “你醒了。” ———— 逐渐逐渐地,宫里开始传出奇怪的流言—— “听说陛下想把那只犀角笔洗送顾大人,被顾大人拒绝了。” “第几个了?” “算算之前的鎏金盘、金玛瑙碗等等……能有百余件了吧。” “你们说陛下这是在干嘛?” 老太监闻言抄手笼在袖中,望天。 “大约是……在哄人吧。” 国际惯例1v1,攻宠受,he 凶狠暴戾但只对受温柔的攻x性情温柔脸皮薄武力值点满受,强强 ——我是分界线—— *每晚九点更新,其余时间都是在改错字捉虫~ *欢迎和平交流侃大山~ *看我卖个萌\(^o^)/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忱,萧廷深 ┃ 配角:朝内朝外许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都不知道你暗恋我 立意:逆境中也要保持良好乐观的心态 第一章 辰时三刻,甘泉宫。 寒冬刚过,早春尚且还有些冷。甘泉宫门口的两个当值太监哆哆嗦嗦揣着手,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陛下平日卯时起身,最迟辰时一刻也起了。今日怎么……” “你昨晚不当值,吃酒去了吧?”其中一人轻嗤,“陛下昨儿个幸了个人。这不,现在还没传召呢。” “这空荡荡的后宫,要多一位主子娘娘啦?” “这可不是一般的‘娘娘’——昨天顾小将军从燕北回来,进宫请安,这事儿你知道吧。” “难道说……” “就是你想的那个顾小将军,骠骑大将军的小儿子。” “居然是他……”另一人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伤怀,“顾小将军可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啊。这么多家公子进过宫,谁把咱们当人看过?唯独他……” 话音未落,甘泉宫的殿门忽地拉开,一名身着正三品朱红色内宦服的大太监走了出来。两个小太监连忙噤声低头,大太监走到他二人面前,扫了他们一眼。 “还敢议论,皮痒了是不是?”大太监一咧嘴,皮笑肉不笑,“若传到什么不该传的地方,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个小太监慌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太监看了一会儿,挥挥手。 “主子传召,进去伺候吧,都仔细着点儿!” . “你醒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柔和,一只宽厚的手掌伸了过来,搭在顾忱的额前。 顾忱自一片混沌中勉力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头顶上方。绣金的纱帐刺得他双眼发疼,连同他的头部,也仿佛被重锤猛力击打过一样沉重。 ……发生了什么? 顾忱用力眨着眼,企图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感觉自己的心肺都快被震了出来。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半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修长的手端着一杯水,送到了他面前。 “别急。”那人说道,像哄劝小孩子似的,“先喝点水。” 那人将水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放了回去。随后他迟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像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一样,细心地替他抹去了唇边的水渍。 ……!? 这显然是一只男人的手。 顾忱顿时僵住,目光落在这人的衣袖上。玄色,金色祥云,而再往下,他能看到金龙甩出的尾巴尖。 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开门进来了。 原本半抱着他的男人立刻松开了手,迅速拉了两个软枕过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朱红的人影走了进来,向那男人躬身行礼,正要说话,被那人抬手止住。 “叫人进来,服侍顾公子梳洗。”男人声音冰冷,仿佛适才对顾忱说话的温柔只是错觉,“再拿那套早先备下的天青色云纹底。” “喏。” 朱红的人影微微躬身,默不作声地打了个手势,有几个人影鱼贯而入,轻柔而迅速地备好了沐浴洗漱的东西。而那个男人则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顾忱身上。好一会儿,男人才低声开口。 “朕要去给母后请安,去去就回……你……好好呆着。” 玄色衣角划过一个半圆的弧度,男人转身离开了。而顾忱仍旧呆滞地坐着,脑中仿佛劈下了一道炸雷—— ——朕!?皇帝!? 这人是刚刚登基的新帝,萧廷深! 神志瞬间回笼,顾忱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迅速低头打量着自己——被子绣着赤金的腾龙,已经滑落褪到胸前,视线可及之处布满暧|昧的青青紫紫,明明白白昭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忱脑中嗡地一下,炸了。 . 他还记得昨晚他入宫觐见萧廷深,当时皇帝正在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便邀他一同小酌。 他们二人过去曾是同窗,又是旧友,当年萧廷深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两人常常结伴去京城东坊喝酒,因此顾忱并没有多想,随着萧廷深喝了几杯。 谁知宫里的酒后劲十足,只不过五六杯下肚,顾忱的意识就开始模糊。再醒来时,他就这副模样出现在了萧廷深的龙榻上。 简直荒、唐、至、极! 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怒火蹭蹭地窜了上来,最终几乎要把顾忱自己气笑了。他松开手里下意识抓住的被子,赤足踩在了地上。殿内早就空无一人,也幸好如此,因为后面某个位置随之而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险些滑了一跤。 于是怒火顷刻间达到了顶峰。回想前生,大概只有最后被萧廷深赐死时,他才这样愤怒过。 是的,顾忱活过一世,最终死在一道圣旨之下。 原本萧廷深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出身低微,毫无势力,但不知为何突然过继到了皇后名下,借着皇后母家的势力,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子之一,并在夺嫡中胜出,继承了皇位。 登基后,萧廷深开始变得不可理喻——他简直是个十足十的暴君。他杀伐成性、戕害手足、残害外戚、坑杀俘虏、幽禁太后……他的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然而无论他如何不堪、有关他的传言如何难以入耳,顾忱都始终顾念着两人的旧友情谊,为他镇守边关,拒敌千里,让进犯者闻风丧胆——却只是换来了一杯鸩酒和一道赐死圣旨! 顾忱用力攥紧拳头,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本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没想到一睁眼,重生回了为先皇奔丧返京的路上。萧廷深才刚刚登基,还没有成为日后那个手段残忍、冷酷无情的暴君。 他想过要杀了他。 凭借着他对萧廷深的了解,接近他,然后杀了他,替天下铲除这个祸害,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然而当他纵马奔过城镇长街时,他看到了道路两旁的人家,以及百姓生火做饭时的袅袅炊烟。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先皇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萧廷深又没有子嗣。若是他骤然崩殂,必然引发先皇的皇子们争相而起,抢夺皇位。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被卷入其中,造成天下大乱。 所以萧廷深不能死。 顾忱闭了闭眼,感到心底翻涌着深深的屈辱感、怒火还有不甘。他强撑着站起身,不顾自己身后某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慢慢走到了浴桶前,滑进了热水里。 他先洗了把脸,逐渐在屈辱和愤怒的夹缝中冷静下来。萧廷深不能死,而他也不想步上前世的凄惨结局,他必须想个办法,将萧廷深从残暴的边缘拖回来。 顾忱一面沉思,一面将自己清洗了一遍。随后他换好了萧廷深先前吩咐人送来的衣服,选了把看上去不那么令人反感的椅子,忍着疼痛坐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入手十分柔软,样式也很简单,但展开隐隐可见繁复瑰丽的云纹,仿佛是汝窑烧制出的天青釉瓷器,明白昭示着它不菲的价格。 他却有些想念燕北的风雪了。 燕北六州气候苦寒,顾忱从十五岁开始便驻守在那里。为了保暖,他们通常会在铠甲里套上夹袄,如果中间还能缝一层棉花,那就谢天谢地了。大多数士兵,包括他自己,多数时候都只套两件单衣,若实在觉得冷,就只能绕着校场不停地跑圈。 生活连慎京的一分安逸都没有,但好歹第二天醒来是在自己床上。 顾忱正出神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回宫——” 顾忱一惊,反射性站起身:萧廷深这么快就请安回来了? 容不得他多想,殿门已经打开,早春的料峭寒风倒卷进来,拂起萧廷深的玄色龙袍,顾忱立即要跪,被萧廷深一把扶住。 “不必多礼。” 萧廷深的手坚定而有力,隔着一层衣物握在顾忱的腕上。尽管并非直接接触,还是激得顾忱汗毛倒竖,脸色顿时白了。 许是察觉到他无声的抗拒,萧廷深松了手。顾忱立刻不明显地退后一步,做出安静恭敬的姿态。 萧廷深抿紧了唇。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顾忱,在顾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挪动到那双安静而沉默的眼睛上。顾忱向来是温柔而和缓的,眼底永远跳跃着一抹光亮,然而此刻,那抹光完全被漆黑的瞳仁吞噬,就像一捧燃尽的火,只剩下冰凉毫无生机的灰烬。 他们明明面对面站着,却显得异常遥远。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节 萧廷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随顾老将军去燕北,已经六年多了吧。” 顾忱垂眸答道:“是。” “朕听闻顾夫人和顾三小姐留在京城,你很是挂念,每月都有家书往来。”萧廷深转动着右手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沉声说道,“朕体恤你辛苦,从今日起,就不必回燕北了。” 顾忱迅速抬眼,惊讶地扬起了声调:“陛下……?” “怎么?”萧廷深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你不想多陪陪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向顾忱展示出他语气中露|骨的威胁,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一丝极轻的战栗自顾忱后背滚下,夹杂着一线冰冷——萧廷深正明明白白地用他的家人胁迫他。 ……然而,为什么? 顾忱垂下目光,萧廷深衣袍下摆的那只金龙尾巴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就像他刚刚醒来时看到的那样……于是他忽地产生了一个猜测:他让皇帝满意了。 昨夜,他让皇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位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食髓知味,还想从他身上要更多次。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个打算:他需要一个办法,一个契机,来扭转前世的结局,把萧廷深从残暴不仁的悬崖边缘拖回来。 而如今,这就是那个契机。 明明他应该愤怒,应该不甘,应该屈辱,然而此刻他却莫名地、分外地冷静。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让皇帝始终保持对自己的这份兴趣,他才能有机会改变他,让他听从他的劝告。 如果牺牲他一个,能改写结局,能拯救那些因萧廷深而丧命的无辜者,他愿意去做——不成功,便成仁。同归于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也并不畏惧死亡。 想好了这些,顾忱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体内最后的一丝热量也一同呼出去了。他垂首,颈项弯折出一抹柔顺的弧度,然后俯身下拜:“臣谢皇上隆恩。” 萧廷深满意了。他拦住顾忱行礼的动作,向身后的大太监挥挥手:“魏德全,先去传口谕,顾氏次子即日起留京任职,擢升正三品兵部侍郎。叫礼部备好一应官印、官服。再晓谕六部,将一应公务、文书整理妥当,交予顾卿。” 朱服大太监应道:“喏。” “你一夜未归,家人应该担心了。”萧廷深对顾忱道,“先回去吧。” 他的语气难得温和,几乎与顾忱苏醒时重叠在了一起,也与前世的凶狠暴戾大不相同。顾忱微感诧异,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在皇帝眼中,大约和一只需要宠爱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他不再多言,又行一礼,告退离去。 . 出了殿门,顾忱缓步踏在了第一级台阶上,身后某处忽然一痛,让他身子不由微微一晃—— “顾将军!” 顾忱迅速稳住了身形,抬眼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紫服的年轻小太监,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顾忱抿了抿唇:“你是……” “奴婢小禄子。”小太监躬身一礼,“顾夫人差人,已经进宫打听了三回顾将军的消息了。适才又差了人,叫奴婢若是见着了将军,请将军立刻回府。” 顾忱心不由一悬:“母亲无事吧?” “夫人无事,只是……”小禄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顾忱身上,眼中那点儿担忧浓重了些,“……将军彻夜未归,夫人有些着急。将军,您……您无事吧?奴婢……奴婢为您叫一顶轿子……?” “……不用。”顾忱依然站得很直,“烦请你带话给我母亲,就说我即刻回府。” “可是将军的马拴在司马监,离甘泉宫有很远一段距离。”小禄子的脸色几乎比顾忱的还要苍白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忱,“将军您还要骑马……?” 他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那种怜悯和同情,让顾忱不由得耳根一热:“我真的没事,你快去传话吧。” 小禄子应了一声,走到院门口时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那位顾小将军正快步向司马监的方向走去,风拂动着他天青色的衣袍,修长身姿挺拔如青竹,当真是很好看的。 早听说顾家二公子容貌昳丽,风姿卓绝,真人却比传闻还要美上几分,难怪陛下…… 小禄子缩缩脖子——他还是快走吧,这事儿可要人命。 . 顾忱走后,萧廷深独自站在窗前,沉默着用指尖摩挲一方天青色的帕子。 帕子式样简单,也没有多余的花纹,一看便知是男子所用。帕角用淡蓝色的绣线,勾勒出了一个小小的“忱”字。 片刻后,他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容。 “你必定要恨朕了。”他低声自语,“朕本想再忍忍,可朕……忍不住了。” 他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划过帕角那个“忱”字,许久,低低地叹息。 “抱歉。” 第二章 顾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司马监,又是如何一路走出宫门的。 他还有些宿醉遗下的头疼,被冷风一激,仿佛整个人被丢进了冰寒刺骨的雪地里。剧烈的颠簸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破破烂烂的玩偶,只勉强被几根线牵在一起,维持着没有散架。 他不敢想象母亲此刻是怎样的焦急。 依照前世的记忆,这时候的萧廷深正因戕害兄弟手足而遭到无数儒生的非议,顾忱的母亲虽久居后宅,但她出身书香世家,顾忱的外祖父更是在国子监任职,那些对萧廷深的不利传闻,母亲不可能一无所知。 再加上顾忱已经是顾家唯一的儿子,又是母亲一手带大。他进宫觐见一个已有恶名的皇帝却一夜未归,母亲难免会猜想他是否遭遇什么不测。 而母亲性情外柔内刚,为人正直,若知晓顾忱留在宫里的真正原因…… 仿佛无数把小刀在体内乱攒,顾忱全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起来。然而眼下哪容他顾及自己的伤势,他只能咬紧牙关,想起回府的路上有一条小路,虽然颠簸,但会加快些速度。他一拽缰绳,调转马头向小路上驰去。 一边策马狂奔,他一边在脑中急速思考到底该如何与母亲解释。 母亲心细如发,实在不好搪塞。幼时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玩耍,不小心打碎了母亲最喜欢的一个盆景,原本企图遮掩过去,没想到母亲一眼识破他编了大半天的谎话,最后当然是挨了一顿教训。 他昨日便与母亲打了招呼要入宫请安,并答应过会速去速回。其余借口只怕会被当场戳穿,看来,也只有拿政务当挡箭牌了…… 离顾府还有一段距离时,顾忱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左侧的是一位窈窕少女,穿了一身鹅黄色长裙,俏丽又娴静;右侧的是一位美貌妇人,穿了一身墨蓝色,素雅而端庄。他勒住缰绳,滚鞍下马,顾不上自己某处火烧火燎的疼痛,三步并作两步迈到美貌妇人面前,俯身拜倒:“母亲,儿子回来了。” 顾母有两道黛青色的蛾眉,一双秋瞳剪水的眼睛,她已经不年轻了,垂目看人时却显得楚楚有致,宛如姣花照水。她不说话,也不叫小儿子起来,只静静地看着他,帕子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拧出了数道褶皱。 “娘……”一旁的少女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不叫二哥进去吗?” 顾母没有回答女儿的话,只静静说道:“你抬头。” 顾忱抬起头。母亲的眼睛有些发红,一看便知熬了整整一夜。他心中微微一酸,哑声说:“是儿子让母亲担心了。” 顾母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颤:“你昨晚进宫前是怎么说的?” “儿子入宫为陛下请安……去去便回。” “我又是如何跟你说的?” “母亲说,如今朝内势力复杂,王家颇得圣宠,受皇上重视,却与顾家向来不和。当今太后……又是王家嫡女,大哥,”顾忱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嘴里发苦,“……大哥便是因王家旁系而死,让我谨言慎行,请安过后立即回府。若有变故,也需给家中捎信……” “你又是如何做的?” 顾忱抿紧了唇,片刻方道:“是儿子的错。” “酉时三刻进宫,次日辰时方归,却连个口信都没有!”顾母显然是气得急了,眼中泛起一层莹润的光。她微红着眼睛,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打,“你真是我生的好儿子——!” “娘!”小妹惊呼一声,拽住母亲的袖子,哀求道,“二哥知道错了,您别打他……” 顾忱直挺挺跪在地上,依然紧抿着唇,没有躲闪的意思。他的眉眼和顾母十分相似,此刻他跪在那儿,顾母看着他,就仿佛看见了他幼时赖在榻前央求她讲故事时的模样。这一巴掌停在空中,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 许久,顾母才长叹一声,放下手:“罢了,起来吧,先进去。” . 顾忱和妹妹扶着母亲,一左一右,进了顾府的大门。 顾氏历代都是武将,因此院落的风格也很简洁,仅仅种了些花草,因为天气尚冷的缘故还有些枯败,稀稀疏疏的。 穿过院子便是正厅。门一开,顾忱便看到摆了满桌的菜肴,大多都是他爱吃的,只不过已经冷了。他微微一怔,小妹撇了撇嘴:“二哥你常年驻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次家,昨天好不容易回来,娘才叫人做了这些。”” 顾忱喉结滚动,说不出话。 他看到边上摆着一道荷叶双福饼,想起自己年少时最喜欢吃这道点心,偏偏只有慎京东坊的一家点心铺子才卖,非得起大早排队才能买到。有一次他睡过了头,跑去点心铺子的时候早就卖空了,回家大哭一场。顾母把他搂在怀里,再三安慰第二天他一定能吃上这道点心。 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吃上了荷叶双福饼,却是顾母亲自去了那家点心铺子,再三恳求,才终于学来的。 见他发愣,小妹续道:“本来打算你进宫回来以后小聚,结果你一去不返,娘叫人热了三四遍……你不知道娘有多担心,始终怕你……怕你会和大哥一样……” 小妹哽住了,顾忱心里也骤然一痛。兄长顾恒比他大四岁,自幼习武,弓马娴熟。顾忱十四岁那年,兄长率军出征,深入敌后做诱饵,本拟将敌军一网打尽。结果当时的援军将领王永恪领兵救援来迟,顾恒力战而亡,连尸体都没找到完整的。 此事成为整个顾家心中的隐痛。尤其是与顾恒感情深厚的顾忱,刚刚得知顾恒死讯之时,顾忱一度难以置信,连续三天三夜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眼前就满是大哥临行时大笑着的脸。 “听说鄂南盛产夜明珠。等哥哥回来,给你带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挂屋子里玩儿!”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口:“好了,忱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挥手叫下人进来,“先把这些菜撤了,去千合楼买些忱儿喜欢吃的。” 下人鱼贯而入,不多时就把一桌冷菜都撤了下去。母亲缓行两步在上首坐下,小妹顾怜站在她身侧,顾忱则立于她面前。她握住顾忱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现下这里只有咱们三个人。说说吧,这次进宫究竟怎么回事?” 顾忱一愣,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身上那许多青青紫紫的痕迹,以及萧廷深漆黑深邃、意味不明的眸子。屈辱和不甘再度从心底翻涌上来,连带着身后某处也跟着一阵剧痛……他该如何开口告诉母亲,她的小儿子一夜之间成了皇帝的内宠? 不能说,一定不能让母亲发现。 “没什么事。”顾忱声音发涩,颇为艰难才吐出这句话,“我只是……皇上留我谈了些事情。” 顾母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当真如此?不是被太后为难了?或是碰上王家人,起了争执或摩擦?” “母亲说的哪里的话。”顾忱淡淡笑了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谨言慎行。更何况,儿子并没有遇到王家人,太后也没有传召。” 顾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认他神情并无作伪,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说着,她微微笑着看向顾忱身上的衣饰:“我记得你最喜欢天青色,这是什么时候添置的?” 顾忱道:“这是陛下所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萧廷深给了他一套天青色,也许是巧合——“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洒了点酒在我身上,陛下才让我换了套衣服。” 顾母含笑点了点头:“很衬你,很好看。” 她拉着顾忱的手又说了些家常,少顷,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夫人,菜已置好,是否现在布菜?” “布菜吧。”顾母说。她对顾忱露出一丝微笑,“你刚从宫里回来,想必还没用早膳。你不是最喜欢千合楼的茯苓糕吗?怜儿也一起吧。你二哥刚回来,就不必回房吃了。” 顾怜吐吐舌头:“娘就偏心二哥。” “没良心的丫头,”顾母笑着拉过她,“你二哥一年才回来一次,你也要和他争?平日里,你想吃什么娘没给做?” 三人走到桌前,顾母先坐在了上首。一名丫鬟推门进来,指挥着其余人开始布菜。顾忱拉开椅子坐下,却因扯到了身后的痛处而轻轻蹙了蹙眉。 萧廷深真是…… 顾忱咬了咬牙,抬起眼,忽然发觉母亲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忱儿,你说谎了,是不是?” ……什么!?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节 寒意瞬间爬遍了全身,顾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微微张口,只觉声音仿佛都跟着冻在了一起:“母亲说什么?” “你受伤了!”顾母面如寒霜,又是恼怒又是心疼,“你还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是不是?挨打了?受廷杖了?或是……”她越说脸色越白,“……有人为难你,是不是?” “娘,你在说什么?”顾怜满脸不解,“二哥不是好好的吗?” “宫里有很多种刑罚,根本不会在表面上看出什么!”顾母攥紧手帕,仔细端详顾忱的脸,声音已经带上几分怒气,“他若是没受伤,为什么坐下时那副神情?还不快去请赵伯庸大夫过来!” 顾忱心头剧烈一跳:“娘!” 赵伯庸原本是随军的军医,早年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医术很是高超。后来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落了病根,再继续随军多有不便,父亲便让他住在了府上,因此这位赵大夫,可以说是看着顾忱长大的。 顾忱的嘴唇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绝对不能让母亲请赵伯庸过来!否则一旦发现,就什么都完了! “娘,真的没什么!”顾忱脑子转得飞快,“我只是……那匹马是新配的马鞍,用起来总归还不顺手——” “你还想瞒我!?”顾母越发认定小儿子必是受了什么委屈,生怕家里人担心才隐忍不说。得是多么大的委屈,才能让这个小儿子这般遮掩?她越想越心疼,连连催促顾怜:“快去把赵大夫叫来!” 顾怜这时也意识到了问题,她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被顾忱一把拉住:“别去,妹妹——我真的没事!” “忱儿!”顾母啪地一声撂下手里的筷子,厉声唤了一句顾忱的名字。她是大家出身,平日里行动温柔和缓,从未有过丢筷子这种举动,可见真的是气狠了。随后,她转向愣住的顾怜,怒道:“你哥哥拎不清,难道你也拎不清?现在!就去叫赵大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攻性格是真的暴,如果接受不了这种暴躁人设可以点叉啦 *受对攻有心结,反射弧也比较长,他会在一段时间内觉得攻对自己不是真感情,只是图个新鲜 *不出意外的话每晚九点更新,其余时间都是在捉虫改错字 *会很开心看到留言,理性讨论,不要怼我,否则哭给你看嘤嘤嘤 第三章 顾忱几乎无法出声。他曾无数次在沙场上面临生死一瞬,都没有此刻这般惊惧和慌乱。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眼看着顾怜答应了母亲,走到门边,一只脚就要迈出门去,门外忽地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 “圣旨到——” 顾忱悬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猛然落地,整个人都骤然一松——他知道,危机过去了。 他起身出了门,看到院子里伫立着五个太监,为首的那个一身正三品朱红色大宦官服,正是萧廷深身边贴身服侍的魏德全,手里拿着一道圣旨。 顾忱在他面前跪下,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应该是母亲和妹妹也走了出来,跪在他身后。 这是一道加官的旨意,和当初在甘泉宫时萧廷深所说的并无二致。只另外加了一个:兼领京营统领。 接旨之后顾忱等人站起身,魏德全笑吟吟地:“恭贺顾大人高升。来人,把给顾大人的赏赐抬进来。” 几个紫服小太监应声出门,抬进来一个小木箱子,从规格来看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就是寻常给有功之臣的嘉奖。然而魏德全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向一个小太监挥挥手,小太监端出了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铺着明黄绸缎,摆放着一个薄薄的、略显陈旧的册子。 “陛下知道顾大人喜好书法,早在大人回京之前,就特意叫人去寻这孤本了。”魏德全示意小太监把东西呈给顾忱,“还请大人收好。” 顾怜自顾忱身后好奇地探过头来,目光落到小册子上,顿时睁圆了双眼:“《北越碑》!” 顾忱也吃了一惊:《北越碑》是齐人宋义所书的一篇小楷碑文,流传已有四百多年,堪称无价之宝,传言早就在战乱中失散了,却没有想到……萧廷深竟然找到了它!?他是从哪找到的!? “这实在……”顾忱声音有些发紧,“……太贵重了。” 魏德全慈眉善目地一笑:“这是陛下为大人特意寻来,大人收下便是。” 特意……? 想起今晨在甘泉宫中的荒唐事,顾忱骤然冷静了下来,他牵动唇角,笑了笑。 前世中,萧廷深对书法可没什么偏好。大约还是为了哄自己才特意去寻这孤本,就像先帝曾有个宠妃喜好听琴,先帝便派了人,五湖四海地寻找,终于寻到了前朝一把名琴赠给宠妃。顾忱如今的处境,和这个宠妃又有何不同呢? 都是被豢养起来的玩物罢了。 顾忱心下微冷,但面上并未表露出什么端倪,反而轻轻点了点头:“臣谢过陛下厚爱。” 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孤本,只听魏德全道:“陛下请顾大人今晚戌时进宫,有政事相商。” 政事……能有什么政事。送完了孤本,自然是要他这个内宠履行侍奉君王的职责了。顾忱顿了顿,片刻才低声应了一个字:“是。” 顾母始终站在顾忱身后不远的地方,如今见了圣旨,先前心中疑虑的大石也放下了。她对魏德全浅笑道:“公公辛苦了,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夫人客气。”魏德全欠了欠身子,“奴婢尚有皇命在身,就不久留了。奴婢告辞。” 他向顾忱及顾母施了一礼,转身出了顾府的大门。他的背影刚刚消失,顾忱便觉臂上一沉,妹妹顾怜正拉着他的手臂来回摇晃,央求道:“二哥,你把孤本借我看几天,好不好?” 一看到手里的孤本,顾忱就会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身份……他心里不好受,于是把那本珍贵至极的《北越碑》往顾怜的方向一推:“你拿去吧。” 顾怜接过孤本,甜甜一笑:“我就知道二哥最好了!” “也就你二哥,宠着你,看把你都惯成什么样子了。”顾母莞尔,转向默不作声的顾忱,看到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郁,不由微微一怔:“忱儿,你怎么了?” 顾忱呆立片刻,方才摇摇头,对顾母涩然笑了笑:“我没事。” . 酉时三刻,顾忱在皇宫西南角的永安门下了马。 虽说身上依然酸疼得厉害,可他不愿示弱,更不愿雇一顶轿子让人抬着。守在永安门迎候他的太监是小禄子,大约对他依然骑马而来感到惊奇,小禄子多看了他几眼,在他下马的时候主动上前,想搭把手。 顾忱不易察觉地避开他的帮忙:“有劳公公。” 小禄子很明显地愣了愣,随后向顾忱欠了欠身,态度越发恭敬了三分:“奴婢在此迎候大人,顾大人请。” 他领着顾忱走过永安门前长长的宫道,一路往甘泉宫而去。和顾忱上次进宫不同,小禄子领着他从甘泉宫侧门进入,顾忱认得这条路直通萧廷深的寝殿,而上次那条路则是通向正殿。 身份不同,走的路都天差地别了。 小禄子把顾忱带进萧廷深寝殿,入目的便是龙榻上挽起的盘龙绣金纱帐,和屋子正中央新添置的一张楠木矮几。矮几上放着各种各样顾忱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一个长条形锦盒,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顾忱在矮几前站住,略微扫了一眼——那本薄册上绘着的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场景。他只看了一眼,就耳根一热,连忙偏过头去。 又过了一会儿,小禄子在他身后道:“请顾大人更衣。” 顾忱回头一看,顿时面红耳赤——小禄子手里捧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在烛火的映照下水一样泛起粼粼波光。顾忱尴尬地打量片刻,才勉强开口:“我就穿……这个?” 小禄子恭顺地低着头:“这是侍寝的规矩。” 顾忱不由自主地别开头,一把将纱衣抓在手里,就像抓了个烫手的火把:“你出去,我自己来。” 他声音都颤了。能让这位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将军声线颤抖……大约真的是内心羞耻到了极点。小禄子暗暗叹了口气,应道:“奴婢就候在门外。大人若有事,还请唤奴婢。” 顾忱胡乱挥了挥手,整个人面向床榻,给了小禄子一个背影。听到小禄子关上门,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起死死咬住了嘴唇,咬得嘴里弥漫开一股血腥气。 他展开纱衣……简直是不由自主地苦笑。 ……这真的比上战场还要可怕数倍。 .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顾忱坐在萧廷深寝宫的一张檀木椅子上安静等待。余光瞥到那张放了一堆东西的矮几,他觉得还是应该看一看,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 于是他微微倾身凑近,首先打开的是那个长条形的盒子,只看了一眼他就满脸通红,胡乱把它塞到了最下面。 随后他犹豫着摸起那本小册子——尽管他已经和萧廷深有了实质性的关系,但那毕竟是在他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然而刚刚翻开一页,他就被迎面而来的图画冲击到呆滞了一瞬,脸色立时爆红,立马丢开了那本册子。 ……这、这、真的是……有伤风化、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那堆东西他瞬间就都不想看了。 ——也尽量不去想自己的某一个地方的状况还能不能经得起今晚的折腾。 等了片刻,顾忱听到甘泉宫宫门似是传来一阵轻响,随后一片见礼的声音传了过来:“见过陛下!” 萧廷深回来了? 顾忱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本想站起来,随即又觉得好笑——他在战场上都不曾如此紧张,没想到成了皇帝的昔日同窗,竟让他紧张如斯。 人声自寝殿门外掠过,顾忱只隐约听到几个词:“……折子……书房……”但并没有进寝殿的门。 萧廷深没有过来,而是去了书房。 顾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又安静坐了片刻,寝殿门轻轻一响,他立即站起身,看到魏德全走了进来。 “大人。”魏德全对他一礼,眼睛盯着地面,“陛下宣召,请大人去书房议事。” 寝殿门一开,外面有些寒冷的风就灌了进来。顾忱倒是不觉得冷,只觉头颈发烫,连同身体都有些发热。他低下头,迈出寝殿,在魏德全的指引下走向书房。门推开,顾忱赤足踏入书房,安静地跪伏在地。 龙涎香缭绕,萧廷深远远坐在书案前,视线沉沉压在顾忱背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嗓音低沉。 “你穿的怎么回事?” 顾忱一怔,有点茫然。 “这是谁让你穿的?”萧廷深低沉的声线已经蕴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来人!” 有人应声而入。萧廷深冷冷道:“顾卿适才是谁伺候?” 小禄子颤抖的声音从顾忱身后传来:“回皇上的话,是奴婢。” “好大的胆子!”萧廷深一怒之下把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砚台沉重,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拖了一道长长的墨痕,“把他给朕拖出去——” 小禄子吓得肝胆俱裂:“陛下!” “陛下。” 这一声却是顾忱发出的。他在前世听说过无数有关萧廷深对宫人残暴的传闻,一句不顺心就要拖出去打死。然而追根究底小禄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他只不过是擅自揣测了上意,可这也怪不得他——就连顾忱自己,也一度以为萧廷深是真的要召他侍寝。 因此他语气平静地说道:“陛下,小禄子服侍臣很是尽心,他不过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宽宥。” 说完他行了一礼,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萧廷深久久不言。 他盯着伏在地上的顾忱——他的背很好看,在几近透明的纱衣下半遮半掩,呈现出凝脂般的温润光泽,宛如一块美玉。而他的肩膀,还隐隐约约能看到昨夜留下的痕迹……萧廷深不由自主感到一阵燥热,一想到这人就穿成这样从寝殿走到书房,路上不知经过多少双眼睛,他就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睛通通挖掉! 可是顾忱在为那个罪魁祸首求情! 书房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顾忱头贴在地面上,心里却出奇地镇定,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后小禄子被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似乎他已经怕到了极点。 顾忱冷静地想,救下一个小太监,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果不其然,萧廷深低沉的声线遥遥传来:“既然顾卿求情,”他顿了一下,“那就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也不用在甘泉宫伺候了,去浣衣局吧。” 小禄子猛地松了口气——虽然去浣衣局也是个苦差事,但总比丢了性命好多了。因为瞬息之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小禄子整个人险些瘫软在地。他一面磕头,一面大声道:“奴婢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萧廷深面无表情,挥挥手。小禄子向顾忱的方向投去最后一个感激的眼神,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节 “魏德全。”萧廷深叫了大太监进来,“给顾卿换身衣服。” “喏。” . 顾忱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之后,在魏德全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了书房。魏德全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关上门,把顾忱和萧廷深两个人留在了书房里。 萧廷深开口道:“你看看这封折子。” 他面容冷峻,在灯烛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棱角分明的轮廓,神情却并不严厉,顾忱甚至从他的细微表情里发现了一丝淡淡的倦意。这位年轻的帝王抿紧薄唇,从书案上拿起一封奏折,递给了顾忱。 作者有话要说: 替换掉了原来的孤本名称,这回真是作者瞎掰的了。 第四章 顾忱接过折子,大致扫了一眼。前面不过是些请皇上圣安的啰嗦客套话,第三句的时候才提及正事——说的是百夷国大王子赫哲不日将进京,求娶我朝纯安长公主,请皇上的圣意。 这件事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传过消息。百夷国地处大靖的西南方向,与鄂南毗邻,时常在边境有些小规模的摩擦。而这一次他们以大王子赫哲为首,带使节进京,向萧廷深的妹妹、尚且待字闺中的纯安长公主求亲,想与大靖修好。 “百夷刚刚经历过一场内斗。”萧廷深拍了拍面前堆积如山的折子,冷笑一声,“这个赫哲夺了兵权,架空了他的父王,虽然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损伤不小。他一心向我朝求和,只不过是想在这个当口上喘口气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勾起唇,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奏折:“既然他想喘气,朕就让他喘口气罢,日后总有喘不过气的时候。” 顾忱微微低头,想起前世中这个时候——萧廷深确实打了一手好算盘,先把公主嫁出去稳住了百夷,也修整了因新皇继位而不甚稳固的朝局。缓过气后,萧廷深立即翻脸,发兵连破百夷八座城池,仅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攻破百夷首都,逼得百夷王室不得不狼狈迁都,连纯安长公主也在逃亡中丧命,尸骨都没能寻到。 她不过十五六岁……和小妹顾怜正是一般年纪。 想到这里,顾忱不禁蹙起了眉,心中多了几分不忍。这一世他在这里,一切都还未开始,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若他尽力一试……或许在保住两国邦交的同时,还能保住纯安。 他平静地开口:“陛下是打算先通过和亲稳住百夷,再发兵攻其不备?” 萧廷深不答,算是默认。顾忱深吸了口气:“到那时长公主殿下孤身一人,乱军之中刀枪无眼,岂非有性命之忧?” 萧廷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几个太监慌里慌张的尖细嗓音传了进来:“殿下,殿下,陛下正在议事,您不能进去——” “我要见皇兄!” 少女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传了进来,随后书房的门骤然打开,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华服少女疾奔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阻拦不及的小太监。少女形容俏丽,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钗环繁复,哭得双眼通红,将精致的妆容冲花了大半。虽说顾忱前世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认出了她,当即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微微躬身:“长公主殿下。” 闯入者正是萧廷深的妹妹,此次赫哲来求娶和亲的纯安长公主。纯安并没有看顾忱,而是跪倒在萧廷深的书案前,伏地哀哀哭泣着:“臣妹还请皇兄收回成命,臣妹不愿和亲,臣妹不想嫁!”她一面哭一面抬眼,略带了些怯意地看了看萧廷深,见他脸色阴沉,似乎不为所动,于是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哭道:“若皇兄一定要臣妹嫁,臣妹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里!” 顾忱在心底叹了口气。萧廷深是什么人?前世他能屠戮手足,幽禁太后,他决定的事情鲜少会动摇,更何况只是一个异母的、没什么情分的妹妹。纯安长公主这样哭,大约也只会让他生气罢了。 这样想着,顾忱不由得瞥了萧廷深一眼。年轻的皇帝坐在书案后,脸埋在灯烛投下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神色。只从他不断用手指摩挲奏折的动作来看,显而易见有些不耐烦。 “魏德全。” 这一声已经压抑了怒气,萧廷深手上的动作顿住,把奏折扔在一边。折子落在书案上的声音并不大,却在书房内听得格外清楚,连同哭着的纯安长公主也吓得一缩,哭声便低了许多。 朱服大太监应声而入。 大约是因为顾忱在场,萧廷深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冷冷道:“你是怎么当的差?没看见长公主擅闯朕的书房,还不带走?” 魏德全躬身应了,赔着笑去扶地上的纯安:“长公主殿下,陛下正在议事,不能打扰。奴婢送殿下回宫——” 纯安被魏德全半强迫地扶了起来。她显然有些慌乱,也并不想离开,于是奋力挣开魏德全的手,向萧廷深哭道:“皇兄!从前你在宫里过得不好,大哥二哥他们总是欺负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呀!有一次大哥他们要打你,还是我拦了一把,我求求你,我不想嫁——” 一旁的顾忱闻言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萧廷深。萧廷深从未和他提起过有关他过去的只字片语,虽然模糊听过一些传言——他母妃出身低微,他不受宠,在宫里过得并不好,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有人当面说得这样直白。 许是察觉到顾忱的目光,萧廷深微微一动,站了起来。烛火驱开阴影,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的长相很是俊美,只不过有两道极长极锋利的剑眉,兼之眸色是深沉冷厉的纯黑,此刻蕴满山雨欲来的平静,显得异常骇人。 在这样可怖目光的注视之下,纯安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一声都没有了。她怯生生地瑟缩着,眼中满是畏惧,十指不自然地蜷起,似乎是想抓个什么东西把自己挡起来。 “传旨。” 这一声很平静,纯安长公主却惊得一抖,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只听萧廷深续道:“纯安长公主有恙,着太医为她诊治。”他顿了顿,剑眉微微向下一撇,垂目冷然续道:“她病着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探望,也不准她出宫一步。治不好,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魏德全如何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惊道:“陛下!” 顾忱也十分惊讶——萧廷深的意思便是要变相禁足纯安,逼着她不嫁也得嫁。若是到了时候还不听话,只怕就要让太医给她开些“药方”,迫她就范了。 大约未曾想到这位皇兄会这样对自己,纯安完全懵了,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木头,呆呆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萧廷深。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 萧廷深连眼神都没给魏德全一个,只暴喝一声:“还不快去!” “是……是!” 魏德全慌忙应下,正要转身出去,忽地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魏公公,等等。” 他正等着这一声呢,立马住了脚,微微躬着身子转向顾忱,口中称呼“顾大人”,眼睛却小心地觑向萧廷深。 顾忱见他这样,心底不由自主又叹了口气。虽说他不该插手萧廷深的家事,但毕竟不忍看纯安长公主就这样被软禁,于是向萧廷深行了一礼说:“陛下,长公主殿下毕竟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和长公主殿下说几句话,再行决断。” 这简直是在盛怒的老虎头上捋虎须,魏德全听着这话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萧廷深只是略略沉默了一瞬,没有迁怒顾忱:“准。” 这便是同意了,魏德全瞬间松了口气,对顾忱简直敬佩到了极点。顾忱又施一礼:“谢陛下。”随后走到了泪眼朦胧的纯安长公主面前。 大约也知道是顾忱从暴怒的萧廷深手里暂时保住了自己,纯安一声不吭,看着顾忱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递过来一块帕子。 这不是女子的帕子,样式简单,只用浅蓝色的绣线在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忱字。想起适才魏德全称呼他为“顾大人”,纯安低下头,心想这人大约姓顾,名字里带一个忱。 “臣家中也有一个幼妹,和长公主殿下一般年纪。” 纯安没料到他第一句说的竟与和亲毫无关联,一时间有些惊讶。她迟疑着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你……你想说什么?” 顾忱微微笑了笑:“恕臣失礼,只不过觉得长公主殿下有些像她。” 纯安忍不住抬眼看他。顾忱生得俊美,和萧廷深近乎阴鸷慑人的俊美不同,顾忱的五官因为像母亲的缘故,眉梢眼角总是带着暖风一样的温柔。他的眉也很长,却没有萧廷深的锋利,尤其浅笑起来的时候,弯起的弧度更加显得和煦。 没由来的,纯安便觉得他不会害她。 顾忱静了静,续道:“公主的生母生前是位太嫔,即便将来由陛下赐婚,也不过是在正四品以下的官员亲眷里挑一位做驸马。百夷远是远了些,但大王子赫哲至今尚未娶妻,也正当盛年,臣贸然问一句,长公主殿下是为何不愿嫁呢?” “我……”纯安长公主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听到的流言,眼底浮起一丝恐惧,“我听说……他至今不娶是因为他暴虐无度,听说他最是瞧不上女子,视女子如猪狗,有一点不遂他心意,他就命人砍了对方的双手双脚扔去喂狗……” 顾忱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可真是冤枉了大王子赫哲。前世中,纯安长公主嫁过去之后经常会寄回书信,赫哲待她温柔体贴,礼遇有加,并且在纯安长公主之后再未纳过任何一房姬妾,之后还遵从大靖回门风俗,成婚三月后让公主回来过,这在和亲公主中可以说是头一个了。 如今却被传成了这个样子…… 顾忱正觉好笑,忽地心头一顿——他前生今世也曾听闻了不少有关萧廷深的传闻。既然传闻能传得如此离谱,是否自己前世对萧廷深也有所误会? 不,怎么可能,想想他做过什么……想到这里,顾忱收敛了心神,对纯安含了一丝笑意:“殿下这是听谁说的?” “是母后宫里一个叫云霜的宫女……”纯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你为何这个表情?难道有什么不妥?” “自然不是。”顾忱忙道,“臣只是觉得,这位宫女也是个奇人,从未去过百夷国,更加从未见过大王子赫哲,竟能说得如此活灵活现,就像亲眼见到一般。” 纯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这……她……故意骗我?可是为什么?” “臣哪里知道为什么。”顾忱眨了眨眼,“臣有一言,还希望殿下能听一听。” 纯安默然一瞬:“……你说。” “不出半月,百夷使节便会进京。殿下若是真的害怕,臣可以去见一见大王子,届时殿下也可以在暗中留意。若真的和传闻一样,臣立刻回了陛下,不会送长公主殿下去受苦。殿下觉得如何?” 纯安踌躇半晌:“你真的会帮我看看?” 顾忱微微一笑:“臣适才说了,臣也有一个幼妹,和殿下年纪相仿。臣既如此,以己度人,不会害了殿下。” 纯安长公主手中攥着顾忱的帕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她点点头:“谢谢你。” 顾忱温然道:“长公主客气了。” 说完他站起身,向萧廷深道:“陛下觉得臣的提议如何?” 纯安也紧张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萧廷深。萧廷深挑眉看了他们两人一会儿,才突然开口:“不错。” 顾忱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次大概率是过关了。纯安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行礼离开,谁知萧廷深忽地又道:“朕准了顾卿的提议,可没说纯安的惩罚能免去。擅闯书房,大呼小叫,还当面顶撞朕——” 他冷冷一笑,目光转向顾忱:“——你不希望朕罚她?” 顾忱一怔:“陛下,殿下她——” “——朕可以不罚她。”萧廷深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顾忱,薄唇轻启,一字一字缓慢说道,“可你要为朕做一件事。朕觉得高兴,或许就放过她了。” “……” “这样吧。”萧廷深牵动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也乏了,你来给朕揉揉肩。” 顾忱:“……” 他进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带把刀呢? 第五章 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几名服侍的宫人都识趣地低头,谁也不会去触皇帝陛下的霉头。而顾忱只觉得荒谬——纵观古今,有哪位皇帝让臣子来揉肩的? 他不由自主抿紧了唇,沉默片刻才低声说道:“是。” 话音刚落,纯安就倒抽一口冷气,大约也觉得萧廷深的要求有些过分。然而一撞上萧廷深的眸子,她就被吓得立刻低了头。 萧廷深扫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帕子上,只觉异常刺眼。于是他敲敲桌子,冷冷道:“拿来。” 纯安茫然抬起头,忽地意识到皇兄是想要自己手里的东西,连忙上前几步把帕子放在书案上。萧廷深挥挥手,她退回到了门边,于是书案前仅剩顾忱和萧廷深两人,相对而立。 萧廷深转回到书案后坐下,把帕子握在手里。柔软的面料水一样流淌过掌心,光滑而细腻,就像昨夜手掌下紧贴的肌肤,还有眼前这人在无意识中发出的轻喘…… 他收敛心神,发现顾忱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于是皱了皱眉:“你站那么远怎么给朕揉肩?” 顾忱:“……”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双腿沉重得仿佛灌了铅,拖着他走向萧廷深的身后。他咬了咬牙,伸出手,搭在萧廷深的肩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与萧廷深近距离接触。 虽说两人过去也有过一段关系亲密的时候,可那时也仅限于同窗的旧友,最多不过出去赛马,一起喝酒,再或者一同看看书,嘻嘻哈哈打闹一下就是极限。顾忱家教严明,长这么大别说异性,就连同性也甚少有这么亲密的时候。 这些全部都在萧廷深身上打破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架子上的烤鸡,被架在火上翻滚着炙烤,热浪从脚底窜起,顺着后颈往上爬,不多时就连脸颊都仿佛被烧着了。他心底又觉得羞耻又觉得愤怒,偏偏这人还是皇帝,他不能做些什么,只得按照对方的要求,慢慢收紧了手指。 第一下用力有些大了。 顾忱从未做过这种事,再加上心中羞愤,这一下确实是有些疼。萧廷深皱了皱眉:“轻点。”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5节 顾忱:“……” 还能怎么办,揉吧。 他哪里做过这种事,下手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好在屋子里没人看他,否则他真的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也可以肯定像自己这么揉绝对不舒服,萧廷深却像是没感觉一样,任由他胡乱在肩膀上捏来捏去,居然还顺手拿起一本折子,看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萧廷深向他偏了偏头,示意:“后背。” 顾忱:“……” 他忍住气,手向下滑,贴在萧廷深的背部。虽说现在是早春,但书房里并不冷,萧廷深穿得也很薄,顾忱手一贴上去,就感觉到了萧廷深背部绷紧的肌肉。 顾忱顿了一下。 萧廷深的背部绷得紧紧的,就好像他也在紧张。顾忱不由得暗自奇怪,整个书房里都是萧廷深的亲信,唯二两个外臣是起居令和自己,但这位起居令可是个没嘴的葫芦,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安静得跟不存在一样,萧廷深绝不会是因为他感到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 顾忱一边往下按,一边敏锐地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他不由自主抬起头瞥了萧廷深一眼,那张侧脸线条凛冽,唇角抿得紧紧的,捏着奏折的手格外用力,把纸张都捏皱了。 看了这么久折子,他一页都没翻。 顾忱正胡乱揉按着,就听萧廷深忽地低声说道:“用点力。” 顾忱:“……” 萧廷深嗓音有些奇怪,不似平时那般冷,反而带上了几分沙哑。顾忱又向下滑了一点,几乎滑到腰线的位置,手刚按上去,就被萧廷深一把握住。 顾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抬眼,视线正与萧廷深的眼神撞在一处。年轻的皇帝眸色深黑,眼底翻涌着某种强烈的、风暴般的情绪。这种情绪充满了侵略性和占有欲,仿佛是一头饿了很久的狼,下一刻就会扑上去。 然而随即,萧廷深就松开了他。 “太用力了。”他说。 顾忱:“……” 一会儿用力一会儿轻点,你究竟想怎么样!? 萧廷深却不管他怎么想,视线向腿上一瞄,面无表情地说道:“朕腿也疼。” 顾忱:“……” 他把手往前一挪,放在了萧廷深的腿上。这次不是错觉,萧廷深腿部的肌肉很明显地一紧,令顾忱莫名想起燕北平原上冬季出没的野狼,充满了十足的野性和爆发力,但萧廷深只是坐在那儿,并没有动。 他整个人都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顾忱手下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顾忱莫名便想起,两人少年时有一次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萧廷深不得已暂时宿在顾府,去过一次顾忱的房间。 那时他也是这样的紧张。 顾忱本不喜欢舞刀弄枪,他受母亲的影响更大,自幼较为擅长琴棋书画,那时顾忱房间的墙上便悬着一张琴。萧廷深看见了,问他:“你还会抚琴?” “是。”顾忱笑道,“母亲教给我的,不过我弹得不好。” 萧廷深抿紧唇,半晌才说道:“我想听。” 顾忱便取了琴,想起前几日无意中翻到一张《摽有梅》的琴谱,当下随手抚了一曲。一曲终了,对面的萧廷深有些出神,低声重复了一遍《摽有梅》的词句——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1]他突兀地停住,随即抬起头,“怎么想起弹这首曲子?” 当时萧廷深的身体就如同现在,似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就算他的表情很平静,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他看上去就是很紧张。 顾忱想了想:“前几日翻看琴谱,看到过,现在就顺手弹了。” 萧廷深:“……” 他没再说什么。 当时和现在,萧廷深到底都在紧张些什么? 顾忱一面走神,一面向上揉去,随即手上猛地一热,是萧廷深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二人四目相对。 这一次萧廷深没有松开他,反而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力道不大,但却不容抗拒。他的眼睛很黑,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异常深沉,风雨般的情绪和欲|念酝酿在眸中,被压抑成了沉沉的墨色。 他起反应了。 顾忱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稍稍动了动手,萧廷深却抓得更紧了,那双纯黑的眸子居高临下看着他,宛如盯住猎物的鹰隼。 顾忱的呼吸急促起来。 幸好萧廷深的书案足够宽也足够长,由于角度的缘故,他几乎整个人都被挡在书案之后,从其余人的方向只能看见萧廷深正低头看着他,却看不到顾忱的表情和两个人的动作。萧廷深似乎笃定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忱不敢挣扎也不能有什么大的动作,于是肆无忌惮抓着他的手,手掌与手掌紧密相贴,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一些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片段刹那间闪过顾忱的脑海——他半睁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头顶上绣金盘龙的纱帐,衣衫半敞,长发散乱,而萧廷深的头伏在他耳侧,灼热的呼吸烫过耳廓,他的手牢牢扣压着他的手,十指缠握在一起。 萧廷深低沉的嗓音震颤着他耳边的空气,他在低唤他的字,夹杂着酒气,缱绻至极。 “云停……” 顾忱闭了闭眼。 这是昨夜的记忆。 热气一点一点袭上面颊,顾忱心情复杂地抿紧了唇。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依然让他感到荒诞和不真实,当然还有羞耻和窘迫。他侧头避开了萧廷深的视线,低声道:“陛下……” 萧廷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松了手,移开了紧盯着顾忱的目光。他丢下手里那本压根就没翻过的折子,奏折落在书案上,在寂静的书房之内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门边伫立的纯安和魏德全等人。纯安正低头盯着地面,而魏德全,这位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胆子大到敢往他们这边瞄上一眼。 萧廷深又看了一眼还半跪在地上的顾忱,沉声说道:“你起来吧。” 顾忱站了起来。他脸上的热气还未褪去,面颊上依旧带着点浅红。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萧廷深的体温尚且还留在指尖,烫得令他心慌。 萧廷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纯安,朕今日就放你一马。回你自己宫里去,再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纯安怯怯行了一礼,又向顾忱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离开了。 萧廷深看了顾忱一眼,对方正看着纯安离去的方向。于是他轻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心软,一定要救她。” 顾忱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开口道:“长公主殿下年纪还小,陛下又何必苛责。” 萧廷深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闪动了一下,冷冷一笑,低声自语道:“若是朕当年能如她一样任性妄为,早就把你——” 他声音实在太低,顾忱半个字也没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萧廷深的眸光更加沉黯。他揉一揉眉心,半晌才淡淡道:“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摽有梅》,原文如下: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大意: 时间过得太快了,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麻溜利索地来呀~ 第六章 顾忱虽然疑惑,但一想书房里除了内侍,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皇帝起居的起居令。虽说这位起居令安静得就跟不存在一样,但毕竟是外臣,总不好当着他的面问皇帝适才说了什么,于是略一沉吟,想起最初被纯安长公主打断的话题,说道:“恕臣多嘴,陛下在和亲之后兴兵,是否势在必行?” 萧廷深扬一扬眉,大约也是想起了纯安闯入之前两人之间那场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谈话:“是。” “即便是弃长公主于不顾,也一定要兴兵?” 萧廷深凝视顾忱,毫无遮掩的意思:“是。” “可是……”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萧廷深打断他,见他还站着,于是皱一皱眉,“坐。” 顾忱没有坐。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或许会触怒这位名声不大好的暴君。若是坐了,也很难坐得稳当。 因此他微微躬身,谨慎地说道:“谢陛下恩典,臣站着就好。” 萧廷深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俊美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怒气,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他没有再让顾忱坐下,而是站起身,负着双手,踱步到了窗前。 书房里一时异常安静。顾忱望着他,在这一片安静之中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能清晰地听见身后大太监魏德全的呼吸之声。 “从先帝显德二年开始,百夷便屡屡犯边,起先只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萧廷深眉峰紧锁,声音清冷,“然而到了先帝显德十六年,朝中老将无以为继,百夷却日益强大,如今已成心腹大患。七年前淮河之战——”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顿了一下,顾忱心底也是瞬时一阵抽痛。他如何不知道,七年前在鄂南爆发了与百夷之间的淮河之战,堪称近十年来大靖和百夷之间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兄长顾恒为主将,率军出征,虽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可付出的代价却是惨死于淮河之畔,连尸骨都没收全。 他咬紧了牙关,只觉嘴里发苦,眼底有些涩然:“臣明白。” 萧廷深顿了顿:“朕在登基之初就已经下定决心,五年内必平百夷。” ——哪怕牺牲纯安长公主的性命。 顾忱缓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他开口说道:“臣以为不妥。” 不待萧廷深说什么,顾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妹妹,刚刚及笄。和亲已是远嫁,若再因兴兵而受累,实在是……” “可怜?”萧廷深冷笑,“她不过是朕一个异母的妹妹,难道仅仅因为她,朕便要放过百夷?” “臣不是这个意思。”顾忱低声说道,“臣在燕北镇守六年,如何不知扰边之苦?百夷之患不可不平,只是长公主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妹妹,陛下若要兴兵,难免会累及长公主。” 他顿了顿,尽管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触怒萧廷深,依然接着把话说完了:“臣以为,兴兵作战乃是下下之策。以武屈人,是让人生畏而非生敬。即便一时压得住,也终究不能长久。”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掷地有声,整个书房刹那间死一般寂静。顾忱安静地望向萧廷深,甚至还有闲心去想,自己背后魏德全的呼吸声不见了。 大太监可能是被他这句犯上的话给惊呆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顾忱这话一出口,魏德全便整个人都愣住了。大太监甚至忘记了掩饰,呆呆凝视着顾忱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个疑惑:这顾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一个劲地想自己找死?刚捋完虎须就说皇帝的决策是下下之策,还敢当面直言不讳,这……明天还能见到顾大人吗? 魏德全正这么想着,谁知顾忱尤嫌不足,居然平静地继续往下加了一句:“想换取长治久安,陛下此法万不可行,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三思如何罚你? 魏德全简直不敢去看萧廷深的脸色。他在萧廷深身边服侍多年,依他对萧廷深的了解,这是个心够狠也够绝的皇帝。尽管他知道顾忱对于萧廷深而言和其他人有那么些许不同,不过就算如此,大约萧廷深也难以容忍顾忱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要么贬黜,要么重罚……宫里折磨人的手段多得是,只怕这位顾大人要倒霉了。 他一面在心底做足了准备,一面暗自去看萧廷深。皇帝已经脸色铁青,比适才纯安长公主闯进来时脸色还要难看三分,魏德全跟随他这么久,也没见过他这种暴怒到极点的神色。但十分奇异的是,萧廷深尽管神情暴怒,却并没有发作,甚至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要处置了顾忱的意思。 半晌,萧廷深说了一句话。 “你就这么想阻拦朕?” 魏德全万分惊讶——听陛下这话的意思,竟还留了三分余地给顾忱?如果顾忱此时退让,他便不再追究他犯上之罪?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6节 还没等魏德全细想,顾忱已经干脆利落地堵死了自己的退路:“是。” 霎时间魏德全的脑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顾忱了! 果然,萧廷深脸上的怒意顷刻间达到了顶峰。他大踏出两步到了顾忱身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就向书房外面走去。魏德全只来得及向顾忱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就被萧廷深一声断喝:“都给朕退下!” 宫人们都吓得一哆嗦,齐声应道:“喏!”随后就退了个一干二净,顿时只剩萧廷深拖着顾忱,一路向寝殿的方向而去。顾忱虽说能征善战,武艺超群,但皇帝亲自动手要罚他,他当然不可能挣扎,只得踉踉跄跄随着萧廷深,被他一把拽进了寝殿内,砰地一声巨响关上了门。 被萧廷深甩进殿内时,顾忱心里还是平静的,甚至平静到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想过很多种下场,被杀、被流放、被打、被革职,又或是此刻——从古至今,宫里向来不乏折磨人的手段,种种酷刑能玩出各种花样,足够满足一个施虐者。再想想萧廷深那狼藉的名声,他会施暴实在是太正常了。 咬紧牙关,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顾忱跌在地上等了许久,萧廷深却没有丝毫动作。他不由自主抬起眼,正对上萧廷深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位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如同一只盯住猎物的猛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两人对视许久,最终,萧廷深颓然叹了口气,向顾忱伸出一只手。顾忱下意识伸手过去,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指着一张椅子:“坐。” 顾忱:? 萧廷深又随手拖过一把椅子,自己坐了。他一手扶住头,手臂挡住了大半张脸,语气里满是无奈。 “你以后……” 他说了半句又顿住了,似乎不大习惯接下来要说的话。停了一会儿,他才吐出后半句:“……能不能给朕留点面子?” 顾忱:……? 他很缓慢地把目光落在了萧廷深的身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是要以犯上大不敬问罪他……?不是要折磨他……?怎么……? 萧廷深:“……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朕唱反调。”他顿了一下,极为不情愿地续道:“起居令还在。” 顾忱还处在惊讶和意外之中,只干巴巴地下意识应了一个字:“……是。” 萧廷深放下手,仔细看了看他。大约是觉得他心里还有气,萧廷深道:“……朕有个主意。” 顾忱:? “……你以后若对朕的任何决策有不同意的地方,便咳嗽几声,私下说给朕。”萧廷深道,“朕会思量你的想法。” 顾忱此刻已经不是惊讶,而是震动了。回想前生今世,萧廷深几时对任何一人这样说过话,如此光景,倒像是他们尚在同窗的时候,彼此亲近熟识,并无利益牵绊,更无日后那么多恩怨纠葛,只是单纯地性情相投。放纵、洒脱、恣意……自由。 他是认真的。 顾忱心底浮现出一抹朦胧浅薄的酸涩,就像石缝中的细流,缓缓渗入青苔之中。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前世的场景走马灯似地轮流出现,最终定格在萧廷深第一次约他出宫喝酒的时候。那天他们在宫外呆到子时,两人相对,一灯如豆。 萧廷深就坐在他对面,一手撑在膝上,以一种随意的姿势半歪在那里,唇角含着一丝浅笑,定定望着顾忱。他纯黑的眸子褪去平日里的森寒冷意,蕴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暖。 顾忱随意向酒杯一撇嘴:“怎么不喝,看着我做什么?” 萧廷深轻笑:“这酒太甜了。” 顾忱扫他一眼,疑惑地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差点被辛辣的酒气呛出眼泪。他放下杯子:“……哪里甜了?” 萧廷深笑笑,拿起杯子,看着顾忱啜了一口:“确实甜,又绵又软,却也香。” 顾忱一愣,脸上莫名其妙有些发烫。他笑着说:“你取笑我。” “没有。”萧廷深轻声说,“对你,我不会。” 当日两个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宫门又早已下钥,只得互相搀扶回了顾府,被母亲看见,自然好一顿训斥。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逐渐疏远了呢? 是顾忱去燕北之后吧……他们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原本还有几封书信往来,可逐渐逐渐地,连书信都没有了。等到顾忱再回京,萧廷深已经一跃成了皇后的养子,高高端坐在首位,两人相见也不过略一点头,便擦肩而过。 他再没有找他喝过酒。 关于萧廷深的谣言在宫内四起,大多不是什么好的。有说他狡诈的,有说他狠绝的,顾忱的父亲也一再告诫顾忱,远离内朝,不要参与其中。 再之后,便是前世的顾忱最终被一道圣旨赐死在燕北,往日的情谊烟消云散,萧廷深的种种举动,也几乎坐实了所有关于他的谣言。 顾忱一度认为,过去同窗时的萧廷深已经死了,权力把他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让他暴虐、狠毒,冷酷而无情。然而看着此刻的萧廷深,他在面对纯安长公主时心头浮起的疑惑却难以自抑,又一次浮现了出来——是否他过去真的听信传闻,对萧廷深有所误会? 许是因顾忱久久不答,萧廷深叹了口气:“朕一言九鼎,你不必心存疑虑。” “我……”顾忱顿了顿,“……陛下这样说,臣自然……没有异议。” 说完,他又停了停,看了萧廷深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平稳了一下心绪,才继续说道:“关于和亲,臣有一个粗略的想法,或许可以两全。” “说来听听。” 第七章 顾忱在前世中曾与百夷国有过一战。 那时已经是萧廷深登基将近一年的时候了。纯安长公主和亲下嫁后,两国边境始终很平静,直到萧廷深稳住内朝,兴兵突袭百夷国边境,彼时担任全军主帅的人,便是顾忱,而与他对阵最多的人,便是大王子赫哲。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顾忱曾详细收集过百夷国的各种情报,尤其是赫哲。他了解到,赫哲的母亲是百夷王西帐阏氏,赫哲和父王感情淡漠,却从小跟着母亲长大,感情深厚,是个十足十的孝子。可以说,赫哲的软肋就是他的母亲。 前世中的这个时候,顾忱虽不在内朝,却也知道,大王子赫哲因为敬重母亲,加上百夷和中原风俗不同,这次来大靖求亲,他的母亲西帐阏氏也在使团里。 “如果能有法子让西帐阏氏长留本朝以做交换,就相当于挟制住了赫哲的软肋。”顾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他如果有兴兵的想法,也要投鼠忌器,而我大靖不仅可以换取边境长久太平,也可保长公主殿下的性命。” 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只不过赫哲绝对不会轻易同意,陛下还需仔细筹谋。” 萧廷深不置可否,只是以手支颐,歪在椅子里。他唇角微微上挑,勾出一抹笑意:“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顾忱一愣,心中没由来一慌。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已经活过了一世,只得胡乱找了个借口:“臣的兄长七年前领兵出征百夷,曾在给臣的家书中提到过——”他顿了一下,随便抓了个自己前世打探到的情报:“——说赫哲是个十分孝顺的人,他母亲生病,向来都是他在近榻侍奉,衣不解带,凡事都亲力亲为。” 这话其实只解释了一半,并没有解释“为什么顾忱会知道西帐阏氏在使团中”。好在萧廷深也没有追问,他听了顾忱的话后似乎有些出神,微微敛眉,目光落在虚空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他自嘲似地笑了笑。 “好福气。”他说,声音几不可闻,“朕是很难再有侍疾的机会了。” 一抹沉重的痛意自他眸底一掠而过,被顾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禁再度一怔——这样子的萧廷深太过于陌生,和他记忆中的萧廷深都不一样。没有暴虐,没有漠然,没有始终端着的森然冷肃,他现在倒像是一个普通人,会怀念,会感伤,也会疼痛。 萧廷深他……是想起自己的母妃了吗? 关于萧廷深的母妃,顾忱虽未见过其人,却也知道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虽生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却不会争抢,不会算计,在步步诡谲的深宫中仍能与人为善,也因此落得个暴毙的下场,尽管死得蹊跷,几位太医查验过后却都只是说“突染恶疾”,先帝于是给了追封,以四妃的礼仪下葬了。 然后,她的名字就如同秋天的落叶一样,落了便随水而去,被人遗忘,再无人提起。 她死去的时候顾忱正随父在燕北镇守,父亲听了宫里来人的汇报,沉默许久也只是说了一句话:“可惜。” 随后他叮嘱年少的顾忱:“回京后无论在何时何地,见到何人,都不要再提起娴妃娘娘了。” 顾忱从父亲的郑重态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也因此猜想,母妃死得如此突然蹊跷,以萧廷深的头脑和脾性,只怕不会放弃追查此事。 然而再回京时,萧廷深已经是皇后的养子了。他母妃的死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落下什么痕迹,他轻轻放下,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彼时萧廷深与顾忱已经疏远,及至顾忱被萧廷深赶出京城,再想起此事,也只能认为,萧廷深选择了一条和他不同的路。 萧廷深选择了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力,为此他抛弃了他的母亲,抛弃了过往的岁月,也抛弃了和顾忱之间的情谊。 然而眼前的、现在的萧廷深却在一瞬间流露出了沉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的疼痛。尽管很短暂,尽管他随后便收拾好了情绪,但顾忱依然在瞬间明白,他根本就不曾放下过母妃的死,或许一日都不曾忘记,他隐忍不发,蛰伏不言,将此事深深压抑在了心底。 这种没有得到安抚的旧伤,只怕比新伤还要疼上三分。 顾忱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愧疚,自悔失言。他本就是个心软念旧的人,虽说心里对萧廷深前世今生干过的一系列荒唐事还未完全放下,但终究不忍看他这样,于是柔声说道:“是臣失言,陛下恕罪。” 萧廷深已经恢复了常态,摆摆手:“你无罪,自然不需要朕来恕罪。” 顾忱想了想,决定还是转移话题:“臣先前的提议,陛下以为如何?” “虽说可行,但赫哲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萧廷深沉吟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忱道:“臣既然任兵部侍郎,总领京城防务,臣想先去接待赫哲一行,与他接触。”他停了停,一面思索一面说道:“一来臣职责所在,由臣出面名正言顺,赫哲也不会多生戒心;二来,臣的兄长曾与百夷有过深入接触,臣对他们也不是一无所知,到时也不会掉以轻心。” 这些话都是经过顾忱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他前世与赫哲交手何止一次,论了解,大概长期镇守鄂南的王氏一族也不及他。更何况他还有纯安长公主的约定在身,再加上京城防务职责,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去接待并护送赫哲一行人。本以为萧廷深不会有什么意见,没想到皇帝连想都没想就断然道:“不行。” 顾忱:? 他实在不懂为何萧廷深这么快就拒绝了,只得谨慎地问道:“陛下是觉得臣去不合适?” 萧廷深道:“这件事朕自有安排,总之你不能去。” 顾忱:“……臣斗胆,想问陛下为什么。” “因为朕不准。” 这话就是蛮横不讲理了。顾忱一头雾水,又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脾气再好也理解不了萧廷深这种莫名其妙的拒绝,沉住气说道:“臣不去也可以,但陛下总要让臣明白,臣究竟是哪里不妥?” 萧廷深垂下眼,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椅子的扶手,半晌才冒出一句:“朕会让其他人去,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以了。” 顾忱:“……可是臣认为此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廷深打断了:“顾忱!”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怒气风暴般在他眼底聚集。他眼神很危险,那是顾忱看不懂的神情,带着暴烈、戾气、甚至还有刻入骨髓的执念。 顾忱的感知向他发出了危险的信号,他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萧廷深就猛地暴起,一把将他按在了椅子里。他采取了一个禁锢的姿势,吐出的温热气息甚至烫在了顾忱的双唇之间,顾忱全身都猛然紧绷,被迫侧过头去。 柔软的脖颈暴露在视线之中,像毫无防备的猎物,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 “别以为朕真的不能动你。” 语音低沉,震颤着空气,顾忱被迫瞥向一侧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楠木矮几上。那张小桌子居然还没有撤走,上面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那本内容绝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的画册。 顾忱闭了闭眼。先前的不堪、屈辱、连同醒来后身体上的青青紫紫都在刹那间涌入脑海,让他一瞬间就回忆起自己究竟都经历了什么,萧廷深又对他做了什么。血液一点一点逐渐冷却,发出冻结成冰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碎裂了。 他全身都在瞬间冷了下来——他太蠢了。所有的温和,所有的柔软,都不过是因为他暂时还算得上是皇帝喜欢的一个内宠,萧廷深是什么脾气,他怎么可能一直纵容一个内宠对他放肆。 他无声无息地垂下眼眸,很安静地说道:“臣……罪该万死。” “你——” 萧廷深一怔,松开了禁锢着顾忱的手,有懊悔从他的眼眸里一闪而过,垂着眼的顾忱却并没有看到。两人僵持了片刻,萧廷深向后退了一步,彻底放开了顾忱。顾忱依然安静而顺从地垂着眸子,起身跪在了地上。 “臣冒犯圣驾,请陛下责罚。”他平静地说道。 萧廷深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朕让你去。” 顾忱依然垂着头,只单调地应了一声:“是。” “……你先起来。” 顾忱站了起来。萧廷深注视着他,他却没有抬眼看萧廷深。两人又相对无言了片刻,萧廷深才说道:“……外面下雨了。朕……朕让魏德全送你回府。” 顾忱又施一礼,无喜无悲的模样:“臣告退。” .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7节 出了甘泉宫,顾忱在魏德全的陪同下一路向宫外而去。 宫内不允许纵马,因此他的马匹被拴在了来时的永安门。魏德全打着油纸伞提着灯笼,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很快便到了永安门。眼看顾忱就要出宫,魏德全突然说道:“顾大人,请留步。” 顾忱顿住脚步。 “顾大人。”魏德全看着顾忱在料峭春寒中修长挺拔的背影,叹息了一声,“恕奴婢多嘴,陛下他执意不许大人前去,是另有顾虑。” 顾忱回身望着他。他背对着宫门口用来照明的琉璃灯,俊美的眉眼便被拢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上去安静而沉默。 魏德全续道:“大人的兄长七年前在鄂南战死,当时的敌军统帅便是赫哲。陛下担心大人此去面对赫哲,会太过勉强。” 顾忱天青色的袍角微微一动:“……” “奴婢侍奉陛下多年,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大人,而是为了陛下。”魏德全慈眉善目地笑了笑,“陛下多年来孤身一人,如今有顾大人辅佐,方才能安心一二。”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不起眼的圆形令牌,递到了顾忱面前。 “大人出宫前,陛下命奴婢将这个交给大人。”魏德全道,“凭此令,大人可随时出入宫禁,断断无人敢阻拦。” 顾忱默然片刻,接过了令牌。令牌似乎是青铜铸就,入手有些沉,上面拴着一枚很长的红色络子,可以挂在腰上。他认得这令牌,在宫里只有四块,两块在皇帝手中,两块在太后手中,名曰玄虎令,能得此令牌,意味着极大的恩宠了。 顾忱又停了很久,才将它收进袖子里:“……谢陛下。” 魏德全见他收了起来,便躬身一礼:“顾大人慢走。” 第八章 随后的几天里,萧廷深都没有再召顾忱进宫。 许是因为上一次的见面不欢而散,又或者是因为国事繁忙,这位皇帝陛下着实消停了几日。顾忱也暗自松了口气——他还记得上次见面之初是如何的尴尬,最后两人又爆发了怎样激烈的争吵,尽管在宫门口魏德全向顾忱做出了解释,但他依然提醒自己,切莫再犯和前世一样轻信的错了。 萧廷深会容忍他,只是因为对他还怀有一点兴趣,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把握好这点兴趣。 ……他们之间早就不可能是过去的朋友之谊了。 拔掉那些“萧廷深还顾念旧情”的错觉,顾忱会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余感到心底有些隐隐作痛,但他顽强地、固执地忽略了它。好在百夷使节即将进京,顾忱的兵部要安排京城布防、协同户部进行物资调派,再加上他兼任京营统领,还得迎接和护送百夷使节进京,忙得没什么时间再去想其它的事情。 七天后,使节抵达了京城。 顾忱从京营里挑选了五十人,跟随他一同在京城门口迎接赫哲等人,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张添的青年,不过二十多岁,刚刚接任京营副统领的位置,像迎接外国使团这样的大事,他还是头一遭。 前一天京营训练,张添就私下里找过顾忱,不好意思地问,他们要用什么礼节来迎接使团。 顾忱想了想:“负剑礼。” 张添吃惊地睁大双眼,反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又想起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是自己的上司,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然而顾忱知道他想问什么——负剑礼其实是个阵前礼节,示威的意味颇为浓厚,这么对待赫哲一行真的可以吗? 马蹄闷雷般踏过大地,将顾忱从沉思中拽了回来。他抬眼望去:地平线上由远及近驰来五名骑兵,呈一道锐利的三角形,破开夕阳的余晖,披着霞光向他们疾冲而来。当先一名骑手身材魁梧,个子很高,正是百夷大王子赫哲。 张添在顾忱斜后方小声惊叹了一句:“好快!” ——百夷骑兵闻名遐迩,威震四方,顾忱早在前世就已经领教过。百夷人的马也比大靖马匹要优良一截,高大、力量强悍,善于冲撞和踩踏。 顾忱收敛心神,神情沉静,微微握紧了缰绳。他知道,如果赫哲等人的马冲得够快够近,很有可能会惊到自己的坐骑。 一眨眼间,五位骑兵已经逼近眼前,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张添不由靠近顾忱:“他们怎么——” ——不减速? 炫耀马力,显示武力,简而言之两个字,示威。 但顾忱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只是挥了一下手,示意张添后退。下一刻,赫哲的马已经抵达顾忱身前,眼看就要撞在一起,赫哲猛地一拉缰绳,大马的前蹄立即腾空而起,几乎是擦着顾忱的马头重重落下,硬生生把张添惊骇的呼声憋在了喉咙里。 再晚上一点点,顾忱只怕连人带马都会被撞飞,死是死不了,摔个筋断骨折却是难免的了。这个赫哲真是可恶—— 张添怒气冲冲地向赫哲瞪了过去,却只换来对方的一声朗声大笑:“抱歉抱歉!你们大靖的路太窄了,我的马根本驰骋不开,才放它跑了小一会儿,差点儿没刹住——吓坏了吧?” 后面那句是对着顾忱问的,尽管这么问,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甚至带了几分对文官的轻视。在他获得的情报中,今日来迎候他的是个文官,顾忱身上穿着的大红官服也让他更加确定,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然而这个书呆子却并没有被吓傻,或许有几分胆气。他只是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向赫哲抱了抱拳,行了一礼:“下官顾忱,见过百夷大王子殿下。” 他甫一行礼,身后五十人包括张添在内,都整齐划一地举起左手中握着的长剑竖在身前,光芒在夕阳中折射出铁锈一样厚重的色泽,无端生出几分杀气腾腾。赫哲脸色顿时一变,伸手就要去摸腰间的剑——他早就听说靖人狡诈,难不成要在此诱杀他! 然而下一刻,五十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见过大王子殿下!” 嚓地一声,长剑由左至右,还剑入鞘,连同那铁锈一样的光泽也被收入鞘中。顾忱温和一笑,道:“抱歉抱歉,殿下受惊了吧?此礼名为负剑礼,是我朝迎候贵客的礼节。” 负剑礼——大靖以铸剑术闻名诸国,长剑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百夷人曾对大靖锋利的铁器十分避讳。以展示长剑为礼节,这和赫哲一样,带有一丝示威之意。 赫哲僵在原地,一只手还搭在腰间长剑上。过了片刻,他缓缓松开剑柄,转头看了顾忱一眼,仿佛是第一次正视他的存在。两人对视了半晌,赫哲慢吞吞地开口:“你叫顾忱?” “正是。” “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朋友吗?” “不,是敌人。”赫哲说,“七年前淮河之战,他是你们靖朝的统帅,也姓顾。” 顾忱不易察觉地一顿:“……殿下所说之人,正是家兄。” 赫哲点了点头:“你兄长。”他停顿了一下:“他倒是很厉害,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可惜他意识不到,比精湛的兵法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百夷人更加齐心,才战胜了他。” 张添的目光带着担忧,几乎是毫不掩饰地射向了顾忱。他大概想说话,想愤怒地反驳赫哲几句,但苦于他不过是个副统领,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位置,于是他只能担忧地看看顾忱,又忿忿地看看赫哲。 这是挑衅和嘲讽,毫无疑问。 赫哲是在暗讽大靖那时的内斗,也是从侧面暗示顾忱的兄长死于自己人的出卖。顾忱早在前世就已经察觉到蛛丝马迹,也曾追查过,只可惜还未有什么结果就已经身死。而如今……虽说他有过心理准备,可在赫哲说出口的一刹那,他还是感觉到心底传来一阵绵密的、针扎一样的疼痛。 他不动声色地用力握紧手中缰绳,指节被勒得发白,粗糙的绳子磨得掌心有些刺痛。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殿下所言甚是,只不过淮河之战最后却是我大靖胜了,看来贵国的心还不够齐。” 赫哲不由一窒。他来之前,身边的大巫就多次提醒过他,靖人狡诈,他此去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甚至还要显示出几分威慑之力,以打压下大靖的气势,从而在和亲时能争得更多的有利条件。然而眼前的顾忱和他所设想的文官相去甚远,对方看起来软绵绵的,偶尔一闪而过的锋芒却丝毫不下于大靖所铸出的长剑。 挤兑不成还被对方反过来嘲讽了回去,赫哲难免脸色有些难看。然而他毕竟是百夷实际掌权者,沉默半晌后不怒反笑:“顾大人口齿真是利索,难怪,”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顾大人是位文官。” 他这就是暗讽顾忱只能耍嘴皮子了。顾忱扬起眉,显出几分诧异:“下官以为殿下是来求亲的,并不是来打仗的,要武将做什么?” 赫哲一愣,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求娶纯安长公主以稳住大靖,让他在激烈的内斗之后得以喘息。沉吟了一瞬之后,赫哲忽地爽朗一笑:“大人所言不错。” 他本就心胸豁达,想得开,知道自己先前的行为多少存了几分挑衅,然而一番交锋下来,顾忱应对却也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他对顾忱反而莫名多了一丝好感。于是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我们还有几个人在后面,还要麻烦顾大人等一会儿。” 顾忱也笑了,微一颔首:“殿下客气。” 一场无形中的交锋就这样平息了。在这时,一辆大车自官道上缓缓驶近,数十个百夷骑兵护卫两侧,显然车内之人身份不低。顾忱向大车投去不明显的一瞥,心中已经了然——百夷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甚少坐车,看来车里的人便是赫哲的母亲,那位西帐阏氏了。 果不其然,赫哲向车子行了一礼:“母亲。” 顾忱亦随之行礼:“见过阏氏。”他停了停,“下官奉陛下之命在此恭候,迎贵客到四仪馆下榻,一应衣食住行皆已安排妥当,请。” . 顾忱与赫哲并骑而行,稍落后半个马头。此时正值早春,慎京主街两旁杏花繁盛,远远望去宛如两匹素白的锦缎悬在枝头。顾忱微微侧头,温然开口道:“慎京现下正是好时候,听闻殿下要在慎京驻留一月,倒是可以和阏氏一同逛逛慎京盛景。” 赫哲不明显地怔了怔,随即摇头苦笑:“你的建议不错,可惜母亲她早些年腿部受创,落下了严重的腿疾,行动很困难,平日里很少出门,多半是不能闲逛了。” 顾忱安静地听着。这是他前世便已经知道的情报之一,只不过在当时对战局并无什么帮助,他也不过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然而在此刻却是派上了用场——早在和萧廷深提出请阏氏入靖的时候他便想到,赫哲是个十足十的孝子,压根不会同意他母亲留在大靖,那么还有谁能撼动赫哲的决定呢? 当然有,那就是阏氏本人。 所以今日会面,他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赫哲,而是阏氏。 若能想个办法合情合理地见到阏氏,并劝服她,那么阏氏留在大靖一事便成功了一半。 这样想着,顾忱微微蹙眉道:“没有找大夫给阏氏看过吗?” 赫哲叹了口气:“百夷的大巫医都给我母亲看过一遍,并没有什么起色。” “既然如此……”顾忱侧过头,温然说道,“下官倒可以举荐一人,为阏氏诊治。” 赫哲扬了扬眉,狐疑道:“是什么人?” ——也难怪他不信。眼前这个人虽说看上去温文,然而两人才刚刚见面,对方又是个靖人。虽然眼下大靖要与百夷联姻,但终归有过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两国积怨之深不是一个和亲就能缓解的。 更何况,他信不过靖人。 顾忱自是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不以为意地笑笑:“殿下可曾听说过赵仲齐?” 赫哲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说他?他不是——” “他没死。”顾忱无奈地叹了口气,“据我所知,他还活得好好的。” 赵仲齐,靖人,医术相当之有名,有名到从燕北毗邻的东胡,到鄂南毗邻的百夷,连同横跨的大靖整个疆域,提起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老先生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六年前,西南蝗灾后爆发了大规模时疫,甚至波及到了百夷,当时朝野上下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江湖的郎中都束手无策,结果有人暗中提交了一张药方,署名就是赵仲齐。 然而当时官府派了无数的人都没有找到他,他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民间传言他是染上了疫病,太严重以至于无力回天,最终去世了。顾忱却知道,他似乎是因为不喜萧廷深,才避世不出的。 赫哲已经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但依旧用不信任的眼神睨着顾忱:“就算他还活着,难道你能找到他?” 顾忱想了想,诚恳地说道:“我并无把握,不过殿下若是有意请他为阏氏诊治,我可以尽力一试。” 赫哲明显地犹豫了。一方面,他并不太信任顾忱,对方是个靖人,又刚刚才和他针锋相对过,他已经感觉到对方并不是什么纯良无害的小兔子;另一方面,赵仲齐实在是太有名了,据说就没有他医不好的病人,万一这是一次难得机会,能医好困扰母亲多年的腿疾呢? 他沉思片刻,谨慎地说道:“那么,顾大人如此尽心竭力,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和平。” “什么?” “自然是希望殿下此次与我大靖联姻顺利,善待长公主殿下,两国安宁和平。”顾忱笑了笑,“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赫哲又仔细思考了片刻——确如顾忱所言,如今百夷和大靖最需要的,就是安宁与稳定了。 因此他点了点头:“那先多谢顾大人。” 顾忱微微颔首:“殿下客气。下官不敢保证有十足的把握,但一定竭尽全力。” . 把赫哲送到四仪馆门口,顾忱调转了马头,打算回府,未曾想四仪馆内迈出一个胖胖的人影,慈眉善目,身着正三品内监服饰,正是萧廷深身边的大太监魏德全。 他明显是冲着顾忱来的。顾忱勒住缰绳,诧异地望着这位数日不见的大太监步履轻快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深深一揖:“顾大人。” 顾忱也是一礼:“魏公公,今日怎么会来四仪馆?” 魏德全咧嘴一笑:“奴婢代陛下前来。顾大人,陛下想见您。” 第九章 顾忱难免有些意外,但随后想到,或许是萧廷深想问问与赫哲交涉的结果……于是点了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8节 他回头嘱咐张添:“你带他们先回京营,我去见陛下,随后就来。” “是!” . 本以为商量政事,萧廷深不是在紫宸殿便是在御书房,然而出乎顾忱的意料,魏德全一路把他带向了御花园的方向。 顾忱心里暗暗纳罕:御花园并不是议事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魏公公,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魏德全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奴婢不知。”大概是察觉到顾忱的疑惑,他圆滑地说道:“大人不必多虑,见到了陛下自然知晓。” 这位大太监也是个老狐狸了……一番话半点风声也没透露,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表情上看不出半分端倪。顾忱只得按捺住内心的疑惑,跟着他来到了御花园西北角。这里刚刚另辟了一处园子,远远便能看到八角玲珑亭翘起如飞燕的屋檐,和曲折迂回的两条游廊。两个小太监守在游廊门口,看见顾忱以后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顾忱点了点头,踏上游廊的三级台阶,向里面走去。尽头便是那座精致华美的亭子,中间一方石桌,几方石凳,萧廷深坐在石桌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臣参见——” 顾忱的礼行了一半,萧廷深就打断了他:“坐吧。” 顾忱在他对面的圆石凳上坐下,隐约察觉到萧廷深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片刻过后,萧廷深揉了揉眉心,把书放在了石桌上,一只手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似乎有些烦躁。 “见到赫哲了?”他问。 “是。”顾忱心想果然是为了这件事,于是平心静气地说道,“臣已经见过赫哲等人,西帐阏氏也在使团里。” 萧廷深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你怎么看赫哲这个人?” 顾忱想了想:“臣以为,赫哲此人很难以单纯的‘好’‘坏’一概而论。” 萧廷深扬起了眉,但并未说话,于是顾忱续道:“他远道而来就为求亲,以保证百夷与大靖几年内边境的和平,是有求于我大靖,却偏偏不愿低头示弱,想要展现出一番百夷铁骑的威风来。” 他回想起赫哲纵马疾冲过来的样子,还有说话时颇带些狂傲的神态……算了,他不能把原话转达给萧廷深,否则依照萧廷深的暴脾气,谁也摸不准他会做出些什么来。 毕竟前世他也不是没干过。当年百夷进京估计也是示威了一番,而萧廷深沉着气隐忍了将近一年,最后还不是腾出手就把对方干掉了?顾忱还是亲身经历此战的主帅。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决定委婉一点:“……赫哲大抵是不想在谈判中落了下风,才会如此。” 萧廷深冷笑一声:“他再不想也已经处于下风了。” 顾忱莫名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句话带着几分争强好胜的赌气成分,他本以为萧廷深不会说这种话,这太孩子气了,简直像两个打架的小孩,一个非要证明自己比另一个强,而另一个非要和他争出个高低,关键双方都不能动手,只好隔着顾忱互相对骂,而顾忱就是夹在中间拉架的那个。 拉架的顾忱觉得有点好笑,没忍住,弯了弯唇露出一抹笑意。萧廷深瞥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顾忱连忙收敛了笑容,轻咳一声,“陛下,要依臣来看,赫哲本质上并不坏,他有野心,也有抱负,从他在国内的作为看,也有手段。”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对方一个中肯的评价:“而且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能屈能伸,最重要的,他不是一个阴狠毒辣之人,也不屑于使用任何下三滥的手段。” “臣认为此人可交。” 其实他一部分评语也来源于前世的接触,都说最了解自己的其实是敌人,这话一点不差。因此尽管顾忱的兄长是在对战百夷的淮河之战中丧命,也不影响顾忱对他的评价。 若是前世他们并非敌人……或许还能结交为友。 萧廷深把顾忱的走神看在眼里,脸色愈发阴沉下来。他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 “若他是靖人,倒有可能成为陛下的一大助力。”顾忱笑道,“可他是百夷人,就只能成为陛下的阻碍了。” “就算他是靖人,朕也不需要他。”萧廷深语气不善,“你很喜欢他?” 就算顾忱再迟钝,也觉得这个问题怪怪的。他不禁向萧廷深望去,对方正盯着他,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缝,脸上的不悦几乎要溢出来了。顾忱不明所以,有点迷茫,沉吟了一下,觉得还是谨慎些好:“……臣不喜欢他。” 萧廷深的表情和缓了些。 “当然,臣个人的感受并不要紧。”顾忱续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帐阏氏,臣已经知道,西帐阏氏长年患有腿疾,遍寻名医却没有效果。臣想,若是能找到赵仲齐找大夫,或可一试。” 萧廷深:“……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顾忱:“……” 许是见顾忱看他,萧廷深道:“你来之前,朕就已经收到线报了。” 顾忱:“……” 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还问我那么一大篇干什么!? 他挺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不解和对萧廷深这种明知故问行为的疑惑,但一想到对方是皇帝……行吧,你开心就好。 谁知萧廷深半晌之后又说了一句话:“一会儿朕让人送一套新的官服到你府上,这套不要穿了。” 顾忱:“……陛下,臣这套是新的。” “朕说不准穿就不准穿了!” 萧廷深加重了语气,不善的目光扫过顾忱的右手臂,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顾忱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半个泥点都没有,为何萧廷深这种表情? 再联想起萧廷深之前提起赫哲……难道和赫哲有关? 顾忱把城门口的场景整个回想了一遍,终于,想起来他说完“要武将干什么”这句话之后,赫哲拍了拍他的右手臂。难道就是因为这个,萧廷深才如此不高兴,还硬要塞给顾忱一套新的官服? 他一时间哭笑不得——幼不幼稚啊这个人? “陛下,”顾忱平心静气地说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衣服是新的,再赐给臣一套难免有些奢侈——” “——你不想要也可以。”萧廷深突兀地打断了顾忱的话,一双漆黑的眼眸盯住顾忱,忽然带了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顾忱心头突地一跳——萧廷深变脸太快,让他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只听萧廷深扬声唤道:“魏德全!把那壶酒端上来。” 大太监应声而入,手里端着一个木质托盘,放着一只精致的酒壶。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太监,穿着一身朱紫色,顾忱认出他就是守在游廊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之一,他手里端着两只青瓷酒杯。 一声轻响,酒壶放在他二人中央,接着两只酒杯被分别放置在他二人面前。魏德全挽起袖子上前一步要斟酒,被萧廷深抬手止住。 “不必伺候了,下去吧。”他笑了笑,目光转向顾忱,“这里有顾卿在。” 顾忱:……!?? 魏德全应了一声,转身带着那个小太监离开了。萧廷深点了点自己面前的酒杯,对顾忱道:“斟酒。” 顾忱:“……” 他抽了抽唇角,觉得这套路似曾相识。 哦对了,七天前,在萧廷深的书房里,他就是这么威胁自己的。 ……这人怎么就这么无耻呢?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面无表情地提起了酒壶。 细细的酒液流淌进被子里,清澈透明,还带着一股醇香。顾忱不禁走了一下神——这酒的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就算他闭上眼,面前有几百坛酒,他也能从中分辨出这种酒来。过去与萧廷深同窗为友的岁月里,两人经常去的慎京东坊那家酒馆,招牌便是这种酒。 当时顾忱还很年少,许是掌柜见他年纪小,热情地向他们两个人推荐了这种酒—— “这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喝这种酒,必须要用青瓷杯!” 少年顾忱好奇地问:“为什么?” 掌柜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他:“看见没?” 清澈透明的酒液流淌进杯子里,将青瓷杯的杯壁润泽得宛如一块上好的美玉,温润剔透。掌柜得意地说道:“若是长期用青瓷杯盛放这种酒,杯子就会比玉还要漂亮,很多贵人都喜欢这个。因此这酒还有个名字,叫做浮青瓷。” 萧廷深当时端详杯子许久,才突然露出一抹罕见的温柔笑意,对顾忱说道:“这颜色衬你,我喜欢。” . 顾忱从回忆中回过神,把酒壶放下,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喜欢浮青瓷?” 有低低的笑意自萧廷深眉宇间一闪而过。他俊朗的眉目舒展开来,眼底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温柔情绪。 “一直喜欢。” 说完他又指了指那杯酒:“一起喝。” 第十章 顾忱拿起酒杯正准备送到唇边,却忽地顿住。他转动着酒杯,仔细端详酒杯上的细碎花纹。 他认出了这些花纹。 宿醉那晚,萧廷深便是用这套酒具与他共饮,随后他醉倒,再然后…… 顾忱心中隐隐一痛。 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爬过心头,啃噬着他的心脏,细密的疼痛让他呼吸都随之一滞,那晚模糊不清的碎片记忆被骤然拉到眼前。 他几乎是瞬间捏紧了酒杯。 青瓷上的图案很好看,许是因为常常盛放浮青瓷的缘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些花纹的确就像那个掌柜所说的那样,润泽,鲜亮,异常漂亮,但却生生刺得顾忱双眼酸痛。他还记得那种难以启齿的羞耻,以及醒来后身上异样的感觉,还有母亲担忧的眼神……一切的一切,一同化作一把重锤,狠狠向他砸了过来。 浮青瓷是他们过去的情谊,而这只酒杯则是那晚的荒诞,它把一切都清晰明确地摊开在了顾忱的眼前—— 他们不可能再是朋友了。 就算顾忱有多不舍,有多难过,有多痛惜,他们也不可能再是朋友了。他前世死在萧廷深的圣旨之下,今生又被迫睡到了萧廷深的龙榻上,不论是否自愿,他们都不会再是朋友,也无法成为纯粹的君臣,甚至连单纯的皇帝与内宠都算不上。 顾忱缓慢地放下了酒杯:“臣不能喝,还请陛下恕罪。” 萧廷深猛地抬眼,蹙眉。 “臣无功无德,愧于承受陛下隆恩。”顾忱平静地说道,连自己都快信了。 萧廷深沉默地坐着,注视着他面前的酒杯。许久,他似乎也意识到顾忱不喝的真正原因,把酒放在了一旁。 那一晚错的确在他,是他失控了,忍耐到了极限,才把两人的关系推向不可知的深渊。紧接着便是七天前那一次见面,又是他,两人才不欢而散。 他盯着那杯酒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朕记得你特别喜欢书法。读书时,京里的笔斋砚斋都被你逛遍了。” ……他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少年时顾忱确实喜欢逛这些地方,而萧廷深却喜欢去酒馆,两人常常掷骰子来决定今日究竟该去哪儿。萧廷深手气不好,总输给他,于是也被迫成了笔斋砚斋的常客。 “你一直想要一只犀角笔洗,可惜那东西大部分都是进贡的。”萧廷深续道,“朕曾答应过你,如果父皇赏赐,便送你一只。” 他停住了,没有再继续往下说,顾忱也知道为什么——先帝对萧廷深实在算不上重视,甚至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顾忱第一次见到萧廷深时,都不知道他是个皇子。穿的都是旧衣裳,腰间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玉佩,其他皇子用宣纸,他用麻纸…… 静默了一会儿,萧廷深续道:“前些日子藩南进贡,恰好得了一只,朕送给你吧。” 顾忱有些疑惑地挑眉,心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萧廷深说这个做什么?于是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臣谢过陛下,只是它太过贵重了,臣区区之身,不敢领受。” 萧廷深凝视了他一会儿:“时隔太久,你已经不喜欢了?” “臣并非——” “那么,上次那本《北越碑》可还喜欢?” “……臣喜欢。”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9节 “看过了?” “……是。” 其实还在妹妹顾怜手里。 “既然喜欢,”萧廷深沉吟了一下,“朕书库里还有很多孤本,你有什么想要的?朕送给你。” 顾忱惊异地僵住了。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难怪萧廷深的手段如此眼熟,这不就是、不就是先帝哄宠妃时的套路吗!? 宠妃爱琴,所以先帝为她寻琴;宠妃爱曲,所以先帝就命满宫乐师只为她一人谱曲;宠妃爱词,所以先帝就叫翰林院上下的所有大学士都为她填词! 顾忱原本还觉得萧廷深和他父皇相去甚远,没半点相像之处,可对内宠的手段,这不是学了个十成十!? 他先是觉得好笑——原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皇帝陛下可能觉得他是在生气,于是想哄他,这才做出一些莫名之举;但随后他又有些动气,气在这位陛下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喜欢的内宠,甚至不惜花心思来哄他。 他本该感到高兴才是:这意味着萧廷深对他兴趣浓厚,暂时还没有“失宠”的迹象,而他就是要凭借这种兴趣,将这位前世的暴君从悬崖边缘拽回来;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心酸:他本该在燕北驰骋快马,本该弯弓保卫大靖的边境,可他却以这样尴尬的身份被困在繁华富丽的慎京,被天子当成禁脔来宠爱……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陛下,您……”他停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最终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既然陛下一定要赏赐,那便听臣一言。” 他这是要接受的意思了。萧廷深立刻说道:“你尽管说,无论什么,朕都答应你。” 顾忱想了想:“臣已经与赫哲交涉过。臣以为,赫哲绝不会同意阏氏留在大靖。” 尽管对顾忱突然提起此事有些意外,萧廷深依旧表示了赞许:“朕也这么想。” “如果能让阏氏本人同意,那么这件事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顾忱说,“赵仲齐是唯一的机会。” 他看了萧廷深一眼:“臣想向陛下请求,准臣离京十日,让臣去找赵仲齐……” “不行!”话还没说完萧廷深就断喝一声,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缓了些,但依旧坚决,“不行,朕会派人去找,你不准去。” “陛下!”顾忱提高了声音,“陛下应当认识臣府上的赵伯庸赵大夫,他与赵仲齐乃是一母同胞,也唯有臣去,赵仲齐愿意前来的可能性才会大些——” “——他不愿意朕就命人把他绑来!”萧廷深火了,“总之你不能去!” “……陛下刚刚说过,臣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 顾忱语气依旧和缓,但萧廷深却一下被噎住了。他猛地起身,在亭子里踱了几步,又倏地转身,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不了朕就不和亲了,即便开战,朕也不会惧怕百夷!更何况,他们本就贪得无厌——” “陛下当真这么想?”顾忱静静凝望着暴躁的皇帝,他知道,如果能选择开战,萧廷深绝不会愿意送公主和亲——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顾念兄妹之情,只是他更倾向于用直接和暴力手段简单有效地解决问题。 不服就打,打服为止,这才是萧廷深的行事风格。 果不其然,萧廷深又被噎住了。他猛地望向顾忱,牢牢盯了他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总之你换一个其它的赏赐,朕都随你。” 顾忱无奈一笑:“臣别无所求。” 萧廷深气得抓起一只酒杯就向外掷去,当啷一声脆响,吓得游廊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一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向亭子里一望,只见皇帝正气呼呼地来回踱步,显然是暴怒的状态。 随后,他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还敢看?”魏德全双手抄在袖中,皮笑肉不笑,“胆子不小啊。” 小太监是魏德全嫡系,与这位大太监关系紧密,因此胆子也格外大些。他缩了缩身子,小声道:“干爹,陛下这是在干嘛?” 魏德全望了望天,老神在在的样子:“哄人。” 小太监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一眼气疯还砸杯子的皇帝:……这叫哄人? 他挠挠头,忍不住又提出一个问题:“干爹,顾大人去明明很合适,为什么陛下不准?” ……或许是担心吧。 魏德全这样想着,但却并没有把话说出口。作为萧廷深的贴身大太监,他知道很多事,比如那位太后娘娘,是并不赞同和亲的。 他曾在深宫里多次见过太后,这个如今大靖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也是她一手造就了王氏家族今日的鼎盛。她有着慈祥的面容,与此同时却有着强势的手腕,她不喜欢不听话的、或是超出她控制的任何东西或人。 皇帝是在担心,这么一来一往,为和亲出力最大的顾忱会引起太后的注意。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在魏德全心里转了一圈。他瞥了小太监一眼:“哪来的那么多话?我可告诉你,今日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听到没?” 小太监顿时闭上了嘴,连连点头。就在这时,里面传来皇帝一声怒吼:“你去,你去!” 那位顾大人声音平静,大概是说了几句谢恩的话,随后就走了出来。经过小太监身边时,小太监偷偷瞄了他一眼——俊美的容颜格外平静,连半分恐惧或沮丧都没有,经过他身边时,这人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 ……神人啊! 小太监直勾勾盯着顾忱的背影逐渐远去,没一会儿功夫,里面又传来一声高喝:“魏德全!” 魏德全应了一声,十分平稳地走进了亭子里,向萧廷深行礼。这位皇帝正揉着眉心,尽管收敛了情绪,但魏德全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去,派人。”萧廷深说,“保护好他。” 大太监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喏。” 第十一章 顾忱从宫里出来,先回了一趟顾府去见母亲,和母亲打过招呼自己要离京十日,去寻访赵仲齐的下落。 接着他换了一套常服,左拐去了赵伯庸住的东侧院。他过去的时候赵伯庸正叼着一根烟斗,斜倚在一把黄花梨木圈椅上晒太阳,一手还拿着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他过来,赵伯庸笑着丢开了书:“呦,小公子来啦。” 顾忱在他面前站定,按照从小到大的习惯恭敬行礼:“赵大夫——” “哎哎得得得,都说了几遍了怎么就是不听?”赵伯庸挥着手,“可别跟你爹学,学得一股子迂腐古板之气。” 顾忱也笑了,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赵大夫今日可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的,都是老毛病。”赵伯庸叼着烟斗,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伸了伸腿,“好在今天太阳足,我这病腿也能沾点光。”他说完冲着顾忱笑:“怎么,又哪里磕破了撞坏了,要来找我?” 顾忱脸上一热:“……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我们小公子长大了。” “我今日来找您是有另一件事。”顾忱说,“我准备去桐山,找您的弟弟。” 赵伯庸顿了一下:“陛下的命令?” “……算是吧。” 虽说是他争来的,不过好歹萧廷深同意了不是。 赵伯庸点点头:“看来是为了朝廷的事了。” “是。” 老大夫叼着烟斗眯起眼,许久没有说话。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精神矍铄,面相也很年轻,看起来仿佛才四十许。然而当他沉思的时候,已然隐隐可见眉宇间的细纹,在脸上雕刻下一道浅淡的印记。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陛下倒是挺会选人。” 顾忱有些困惑:“怎么……?” “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比较倔。”赵伯庸说,“一听是朝廷来的人,准保得送一个闭门羹。就算是我,这么多年了,我给他写过多少信叫他回慎京来,你看他听了吗?你去,他怎么也得看你爹的几分面子,欠着一条命呢。” 当年赵伯庸在沙场上受重伤,是顾忱父亲把他救了下来。顾忱知道他指的是这件事,忍不住笑道:“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您怎么还记着?” “不光我记着,阿齐也记着呢。”赵伯庸磕了磕烟斗,“给你看看,半个月之前他来的信。” 他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叠信来,抽了最上面一张递给了顾忱。顾忱扫了一眼,这封信很平常,内容只不过提到赵仲齐最近在配一副药,缺了一味雪莲,而雪莲这种东西只有燕北才产,燕北始终不太平,药材商也都断了货,他现在很是为难。 接着他又写道:听闻顾将军如今依旧在燕北镇守,我甚是担心,不知顾将军如何。随信附上我最近配出的一副药方,治疗刀剑创伤效果上佳,问顾将军安。 顾忱看完了信,笑道:“见了他我得当面谢谢他,还惦记着我爹。” “他是担心你爹。”赵伯庸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道,“其实我倒是更担心他。我这个弟弟性子直,认死理,凡事都容易钻牛角尖,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扎在那深山老林里,我猜他还是没有放下当年那件事。” 顾忱虽然心中奇怪是什么事,但识趣地并没有多问。只听赵伯庸又说:“这臭小子,这回见到他,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顾忱忍不住笑了:“您可要下手轻点,陛下要见他的。” 赵伯庸哈哈大笑:“放心,不打脸。” . 辞别了赵伯庸,顾忱拐去了自家库房——他记着这次他带了两株雪莲从燕北回来,果然在库房里找到了,翻出来之后用盒子装好,塞进了行囊里。 从府里出来,顾忱一路纵马来到慎京北门,正要出城,就被门边一个高大的男人叫住:“顾大人。” 顾忱勒马回头,看到对方穿了一袭靛青色长袍,两道八字眉,一张国字脸,腰间携着一柄长剑。 “下官龙骧卫副统领江崇,见过顾大人。”男人一揖到底,“我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陪同顾大人一起上路。” ……龙骧卫……副统领……? 顾忱面露惊讶。这张脸他认识——前世中,这个人为了救他而死。 那是顾忱在京里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宫宴过后,他和父亲就被萧廷深一道圣旨勒令即刻离京,返回燕北,从此无诏不得入京。 这是变相的流放了。 顾忱和父亲回到燕北后,正巧赶上一场暴雪,东胡人趁雪来袭,那场仗打得异常艰苦,顾忱身上也多处挂彩,险些丧命。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小兵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刺向他的一剑,救了他一命。 战斗结束后,顾忱在满地尸体中找到了那名小兵。他已经死去了,剑掉在一旁。他有着两道八字眉,一张国字脸,长相很憨厚。 顾忱拾起他的剑,替他阖上了眼。他当时只知道这是个刚参军的新兵,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这一世,他再次遇到了这个人。他就站在他面前,说自己叫江崇,是龙骧卫副统领。 龙骧卫是萧廷深的贴身护卫,深得萧廷深的信任……而一个龙骧卫副统领,又怎么会以小兵的身份,出现在前世燕北的沙场之上呢? 被贬黜,还是…… 萧廷深派来的? 由于过分的震惊,顾忱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江崇许是感到疑惑,不由自主挠了挠头:“大人怎么这样看着下官?下官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有。”顾忱转过了头,“……你很好。”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唇角。江崇则莫名其妙:“大人?” “没事。”顾忱笑着抬起头,一手挡住脸,“今天的阳光不错。”说着他一拉缰绳:“走吧,我们去桐山。” . 从慎京到桐山走水路比较近,前后不过四日的路程。顾忱和江崇雇了一艘小船,停靠在桐山脚下。 他们两人都做常服打扮,只各自在腰间携了一柄剑,举止都很低调,一路上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到了桐山以后,顾忱在山脚下找到一个茶摊,向掌柜打听这附近是否有个名叫赵仲齐的大夫。 “有有有!”掌柜忙不迭地说,“您说赵大夫!在我们这十里八铺的可有名得很,您找他看病?从这儿往上走,前面那个路口右转,顺着那条路上山,就能看见赵大夫的住处了。” 他倒是热心得很,给两人指手画脚地指明了路。顾忱放下茶钱道了声谢,转头看见江崇正举着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茶。他也没催,安静坐着看他喝。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0节 许是察觉到顾忱的目光,江崇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茶壶:“让大人见笑了。” “没事。”顾忱微微笑了笑,“你喝完我们再走。” 江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大人喝茶都用小杯,倒是的确风雅,可惜我是个粗人……香不香也尝不出来,只觉得苦森森的,只能用来解渴。” “你不喜欢喝茶?”顾忱温和地笑着,“那下次我们就不喝茶了。” 江崇更加不好意思了:“大人真是个好人。” 顾忱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待江崇喝完了茶,顾忱才拿起剑,站了起来。 “走吧。” . 那条路很好找,他们很快就爬到了半山腰。顾忱向上一望,隐隐约约看见林间露出一栋小屋的形状,应该就是赵仲齐的住处了。 他向江崇摆摆手:“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就行了。” “这怎么行!?”江崇立刻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交代过,要我寸步不离保护大人的安全,离开半步都不行!我必须跟着大人去,否则回京之后,我如何向陛下交差?” “我只是去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能有什么危险……” “那也不行!” “你不说,我也不会告你的状。”顾忱拍拍他肩,“呆在这儿,对了,一会儿别说我姓顾。” 虽说的确是父亲曾救过赵伯庸一命,但终究只是陈年往事。顾忱一不愿挟恩图报,二不愿强人所难,所以隐瞒身份是最好的选择。 他拿好行囊向上走去,把欲哭无泪的江崇丢在了原地。这名魁梧大汉呆呆地望着顾忱消失在视线之中,突然向前走了两步,随即又停下。 不行……陛下说过,惹顾大人生气也不行。如果他硬跟上去,顾大人一定会生气。可是陛下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寸步不离,离开半步就三十廷杖。 ……这能有几百步了吧!! . 顾忱压根不知道江崇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斗争。他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小屋门口,远远就看见门外蹲着一个小药童,面前一只小炉子,正在煎药。许是因为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小药童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眼睛:“你是谁?” “我想找赵大夫。” “找师父做什么?”小药童歪歪头,“你要看病吗?” “不是。”顾忱对他温柔地笑道,“我想请他为另一个人看病。” 小药童点了点头:“你等着,我去叫师父出来。” “好。” 小孩一扭身,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师父,师父有人要见你!说是来请你看病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能有五十多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他和赵伯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忱,微微行了一礼道:“我就是赵仲齐。阁下姿容不凡,敢问是从哪里来的?” 顾忱也还了一礼:“晚辈从慎京来。有一位病人患了严重的腿疾,希望能请赵大夫帮忙。” “慎京?”赵仲齐怔了怔,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向来不喜朝廷,也不喜欢慎京那种鱼龙混杂之地,更不喜萧廷深。眼前这个俊美青年说自己从慎京来,这勾起了他一部分不愉快的回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慎京乃是京城,名医众多,我不过一山野郎中,去慎京岂不是班门弄斧?承蒙阁下厚爱,我实在愧不敢当,阁下还是另寻高明吧。” 说完他吩咐小药童:“竹沥,好生送这位公子下山。” 第十二章 “等等。”顾忱说道。他向赵仲齐一礼,“晚辈听说您缺一味雪莲入药,遍寻不得。晚辈手里有两株,不知用这些,能否换您走一趟?” 他从行囊里拿出装着雪莲的小盒子,打开后递给了赵仲齐。赵仲齐扫了一眼,不由意动,显出几分犹豫的神色。他看看雪莲,再看看顾忱,最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好吧。那说好了,只看病,看完病开完方子我就走。” 顾忱颔首笑道:“这个自然。” 赵仲齐收了小盒子,交给一旁的小童,嘱咐道:“我要离开几日去慎京,看顾好房子,如果有病人上门,等我回来再处理。” 小童乖巧点点头:“是,师父。” . 赵仲齐收拾了一下东西,随着顾忱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位病人,是你的亲人吗?” 顾忱微微摇头:“不是。” 赵仲齐有些诧异:“是朋友?” “……也不是。” “……”大概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赵仲齐换了个方向问:“他病况如何?有从前的脉案吗?病了几年?腿部是否有肿胀?” 顾忱沉默了片刻,苦笑:“实际上我并不知道。” 赵仲齐:“……那你居然肯为他从慎京跑到桐山来?!” 顾忱想了想,决定还是把实情说出来一部分:“赵大夫,你可知道百夷的大王子赫哲带了使团来,向我大靖求娶纯安长公主殿下?” 赵仲齐摇摇头:“不知道。”他狐疑地望向顾忱:“怎么?” “您的病人,就是赫哲的母亲,西帐阏氏。” 赵仲齐顿时停下了脚步,脸上出现一抹深深的厌恶:“你是朝廷的人!?” “是的。”顾忱说,“此次和亲如果成功,那么鄂南边境从此将会太平数十年再无战事,前提是需要您的帮助。” “我一个大夫,能帮上什么忙?”赵仲齐疑惑地看着他,“你想要我借着看病的机会,杀了她?” “您误会了。”顾忱失笑,“如果杀了她就只会引起两国的战争,您只需要好好看病就是了,这就是您最大的帮助了。” 赵仲齐慢吞吞地重新挪动了步子,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思考。顾忱知道他已经有些动摇,也不催他,耐心地等他想清楚。过了许久,赵仲齐终于开口。 “如果你所言是真的,我自然愿意帮忙。”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但如果你想利用我害人性命,我就算是死,也不会为虎作伥,这一点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顾忱说,“您放心,真的只是看病而已。” 赵仲齐轻哼一声,没再说话,别过头去。 .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江崇。江崇一见顾忱,简直是立刻松了口气,喜形于色:“大人。” “这位是赵仲齐赵大夫。”顾忱为二人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江崇江副统领。” 赵仲齐向江崇行了一礼,江崇连忙摆着手扶住:“哎哎,不敢当不敢当。” 三人顺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了山脚,出来时天还没黑。江崇在桐山脚下雇到了一艘小船,帮着赵仲齐上了船后憨笑着说道:“如果快一点赶路,天黑之前咱们就能离开桐山地界了。” 顾忱有些好笑:“你好像很想回京?” “并不是。”江崇挠着头,“只不过有点想吃西坊的鲈鱼了。醉花楼的鲈鱼真是一绝……” 赵仲齐原本默不作声地听着,在这时突然轻哼一声,插言道:“江副统领是不知道桐山也有鲈鱼吧。而且味道鲜美,不比京中的差。” “真的?”江崇一边解开缆绳一边惊奇地问,脸上满是遗憾:“早知道买两尾鱼带上船了。” 说话间,小船已经摇摇晃晃驶到了江中心。一阵风吹来,船头的顾忱突地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整条船身向后猛地一斜,船尾不受控制地向江中沉了下去。江崇迅速冲过去查看情况,随后骂了一句。 “有兔|崽|子凿船!” 话音未落,水里传来扑通一声响,原来是摇桨的船夫丢下了船桨,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水里,像一条迅捷的游鱼,眨眼间就去得远了,任凭江崇跳着脚叫骂也没有用。 这船夫跑得太快了,仿佛早就知道船会沉一样。顾忱心中警铃大作,从腰间抽出长剑,向着江崇大喊:“保护好赵大夫!” “小心!” 一个浪花猛地拍来,把小船整个翻了个个儿,三人全都被掀进了水里。顾忱三下五除二抛下身上累赘的东西,好不容易从水里冒出头,发现江崇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而赵仲齐则扒着一根浮木,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赵仲齐身后大约不到两丈远的位置上,有一个黑衣的蒙面人叼着匕首,正迅速向他们游来! “赵大夫!” 顾忱情急之下脚向后猛地一蹬,不知蹬在了什么重物上,整个人猛然向前一扑,挣扎着抓住了赵仲齐抱着的那根浮木,也恰好挡在了赵仲齐和那个蒙面人之间。蒙面人向下一沉潜入水里,双手抓住顾忱的腿,用力往下拽去! 顾忱不得不松开了浮木,随之沉入水下。那人一看拽下了顾忱,抛开他便要上浮,右手取下嘴里的匕首,便要向赵仲齐刺去。顾忱伸手扯住对方的手臂,那人反手便是一刀,顾忱躲闪不及,右侧肩颈一阵剧痛,大蓬的鲜血从水底冒了上来。然而他仍然没有松手,而是抓住了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扭,劈手夺过了匕首,随后补上一脚,将他远远踹开。 他把匕首叼在嘴里正要上浮,忽地注意到赵仲齐的右前方又有一个黑影急速窜来。他立即游了过去,堪堪拦下那人刺向赵仲齐的匕首,和他缠斗在一起。二人剧斗之时,他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晕,显然憋气时间太久,马上就要到极限了。 他咬咬牙,硬是补上了一刀,匕首深深刺入对方的胸膛,而这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死死拽住顾忱的前襟,无论顾忱如何击打他的手腕,他都始终没有松手,拖着顾忱一同沉了下去。 最后一小串气泡从唇角吐出,顾忱眼前一黑,最终失去了意识。 .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上的一丝激痛。 顾忱从黑暗中骤然惊醒,只觉靠近右肩的地方痛得厉害,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他,不多时便出了一身冷汗。 “别乱动。”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顾忱分辨出是赵仲齐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赵仲齐正低头鼓捣着他的右肩,他浑身还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水,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痕。 顾忱咳嗽了几声才嘶哑着嗓子开口:“赵大夫,没事吧?” “没事。” “江崇呢?” “我在这儿。”回答他的是江崇的声音。他的样子也很狼狈,全身上下都在淌水,面颊上一条醒目的血痕。他恨恨续道:“妈|的,那帮兔|崽|子凿了我们的船,最后打不过就跑,一个个游得比鱼都快。” 顾忱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上了岸,正在岸边一块干爽的地方休息。他面前拢了一堆篝火,火光在不停地跳跃。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荒郊野岭,周围除了干枯的树木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影。 “我们是怎么上岸的?”他问。 赵仲齐看了江崇一眼,江崇吞吞吐吐半天也没个声音。顾忱疑惑地“嗯?”了一声,江崇才开口说道:“是内廷卫把我们救上了岸……” “内廷卫?”顾忱一时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京城内廷禁卫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个……”江崇的眼神开始四处乱飘,“……陛下派来的。” “……” “陛下当时除了我……还派了一队内廷卫,暗中保护你。” 顾忱:“……” 他居然,是被萧廷深救了一命。 顾忱抿了抿唇,把头偏向一边,心想他这一次可是欠了萧廷深一份人情,但嘴角又控制不住往上翘。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中竟然迸出一点愉悦。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1节 许是因为心绪起伏,他猛然间咳嗽起来,咳得心肝肺都像是要被震出来了。江崇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连赔罪:“大人,大人您别急啊,是陛下不让告诉您!您别生气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一定会砍了我的……” 他这大嗓门吵得方圆十里之内都能听见,顾忱不由得恼羞成怒,脸上霎时浮现出一抹红晕,咳得更厉害了:“……胡说什么!” 江崇:“可是我……” “行了。”赵仲齐终于听不下去了,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是呛水了才这么咳嗽,跟你没关系。我在给他处理伤口,能不能麻烦你先到一边凉快去,别再添乱了?” “……哦。” 江崇乖乖闭了嘴,蹲到一边去了。赵仲齐扯了几根布条,在顾忱右肩处用力一勒,疼得顾忱倒抽一口凉气。 “疼就叫出来。”赵仲齐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好忍的?” 顾忱虚弱地笑了笑:“……不疼。” 赵仲齐瞥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幸好你命大,这一刀虽划得深了些,却没伤到肺腑,不然你还能在这儿跟我笑?” “……是。”顾忱依然在笑,“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没事嘛……” “没事?”赵仲齐又狠狠勒了一下给顾忱包扎的布条,“你知道你被他们救上来的时候和死人没两样吗?你就躺在那儿,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吐水,我看再晚一点点,他们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可是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江崇忍不住又来插话了,“难道是水匪?我听说这附近水匪特别多……唉,鲈鱼没吃上,反倒挨了一下。” 顾忱也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其实他觉得那些人不像是水匪,哪有水匪不要钱财的?他们像是奔着人命而来……倒像是刺客。 他和江崇、赵仲齐三人如此低调,会有谁想刺杀他们? 然而他只是把疑问装在了肚子里,并没有问出口来。三人一时沉默,只剩下赵仲齐撕着布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手:“好了。”说着转向江崇:“你脸上用不用我也给你看看?” “不用。”江崇不以为意,“小伤。” 顾忱坐起身,拢上衣服,动了动手臂,除去有些疼以外,一切都还好。于是他对赵仲齐温和地笑了笑:“多谢赵大夫。” “这就没事了?”江崇惊讶地看了一眼行动自如的顾忱,立马对赵仲齐肃然起敬:“您老这医术可真牛,是从哪里学的?我要是有朝一日不在朝廷当差,跟着去学个皮毛也能混口饭吃……” 赵仲齐拨弄了一下火堆,沉默了一瞬:“我师父是宫里的太医,他已经去世了。” “哦……对不起……等等……太医……?” “嗯。”赵仲齐说,“大概十六年前,我也曾是宫里的一名太医。主要负责……七殿下的身体。” 顾忱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讶异——萧廷深……就排行第七。 第十三章 许是因为看到顾忱和江崇的表情,赵仲齐苦笑了一下:“没错,就是当今陛下,我当年是负责照看他身体的太医。” “那您现在怎么在这儿?”江崇挠挠头,“以您的医术,当个太医院的院判都是屈才,院使还差不多,难道是因为太医院品级太低?也对,院使才正五品……” “和官职大小没关系。”赵仲齐叹了口气,“我是不能继续在宫里呆下去了。” 江崇:“为什么?” 赵仲齐一时间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拨弄着面前的火堆,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犯了事。” “犯事?什么事?”江崇急得抓耳挠腮,“我说赵大夫,您有话一次性说完不好吗?” 倒是顾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体贴地柔声说道:“若是此事不好开口,您不说也罢。” “没什么不好开口的。”赵仲齐的表情异常平静,“……我……当年曾有人找到我,让我给七殿下的药汤里下毒。” 石破天惊。 一片寂静,顾忱和江崇都惊得呆住了。虽说顾忱起先有所准备,觉得有可能是一件大事,才会让赵仲齐这般难以启齿,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毒杀皇嗣,谋害皇子,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罪名! 而萧廷深……夺嫡中的胜利者,踏着满地尸骨上位的暴君,竟然是当年被毒害的对象! 顾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头五味陈杂。他从认识萧廷深开始,这个人便是冷漠的,倔强的,沉默寡言的。他简直就像是一尊石头做的雕像,一个铁打的人,从未喊过疼,从未叫过苦,也从未流过泪。 萧廷深也从来没有和顾忱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因此顾忱也是时至今日才知晓,在萧廷深还是一个幼年孩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在其他幼童嬉戏玩耍撒娇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学着自保,努力地活下去。 ……也难怪他会那样冷酷。 像是有人在心尖上拧了一把,酸酸涩涩地疼。顾忱忍不住想,若换了自己……本该保护他的兄弟欺辱他,本该呵护他的母妃却暴毙,本该爱护他的父皇忽视他,还随时有人想要他的命,杀机四伏,险象环生,只怕他也很难再保有什么温情。 他不由自主迟疑着问:“……你就这么同意了?” “同意了。” 江崇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人以我兄长的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同意。”赵仲齐低声说,“可是……” 可是他下不去手。 他是大夫,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怎么能用来害人呢?更何况那时的萧廷深才不过五六岁,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忍心下手去害一个孩子?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先同意了对方的要求,随后把药换成了另一种——不会伤害到身体,但吃下去会有强烈的副作用,导致服用者头晕乏力,恶心呕吐,症状就像是中毒了一样。 随后他逃了。 “离开宫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赵仲齐平静地说道,“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放过了七殿下,可他继承了皇位……他冷酷,残忍,暴虐,无情,他杀了那么多人,无论是先皇的子嗣还是外戚,杀得血流成河,牵连了无数无辜的人。” “如果我当年下手杀了他,会不会朝局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赵仲齐勉强勾了一下唇角,笑比哭还难看,“可如果我真的动手了,我还有何颜面继续行医?我又有何颜面被称为大夫?” 这些念头每一天都在折磨着他,让他不断产生自我厌弃的情绪,最终心灰意冷,流放一样把自己丢进了这片深山老林里,过着清苦如苦行僧一样的生活,除了草药和医书,再没有其它东西为伴。 “你还有兄长。”顾忱沉默了很久才最终开口,“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自苦。” “兄长?”赵仲齐瞥了他一眼,“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另外两人都抬头看他,赵仲齐苦笑了一声:“当年我逃走后,下毒之事就东窗事发,先帝震怒,要株连我兄长。幸好顾延山顾将军站出来力保,才救了我兄长一条性命。” 他深吸了口气:“可是那些人没有放过他,在一场战役中,我兄长受了重伤,是顾将军及时把他从敌人手中救下,才再次保住他一条命。然而他却从此落下了病根,别说行走,连站着都很困难了。他不得不离开他心心念念的军营,回到慎京,被安排在顾将军府上。” 他停了停,一手捂住脸:“而这些,都是我造成的。” 顾忱想起临行前赵伯庸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说:“但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你总不能就这么躲着一辈子,总该去看看他。” “他给我写过很多次信,叫我回慎京,想见一面。”赵仲齐说,“可我……总觉得惭愧,无颜再去见他了。” “你这么一直躲着,只会更伤他的心。”顾忱拨弄了一下火堆,诚恳地说,“这次和我们回慎京,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有些话终究要当面说。他是你的兄长,是血缘至亲,无论你当年做过什么,在他心里,你只会是他的弟弟。” 他停了停:“他不会怪你。” 赵仲齐再次沉默。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 . 接下来几人就着火堆烘干了衣服,顾忱研究了一下回京路线,并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张简要的草图:“这里是桐山,这里是慎京,原本走水路是最近的,大概需要四天,但我不想走水路了。” 江崇问:“为什么?” “我们才刚刚被人凿沉了船,你说为什么?” 江崇挠了挠头:“那些人不就是水匪吗?等我们离开桐山地界再雇船不就行了?” 顾忱叹了口气:“水匪?你见过水匪不图财,只害命的?” 江崇不由自主干笑了两声:“……也是。”他表情又困惑起来:“那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刺客。”顾忱沉吟了一下,“可具体为什么盯上了我们,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走水路已经不安全了。” “如果走旱路,”赵仲齐插言,“你能保证就一定安全吗?” 顾忱摇摇头:“不能。他们一击未中,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有可能再次出手。只不过如果是在陆地上,我们至少能反击,不会像在水里那样束手无策。” 江崇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东西都丢在江里了,我看大人也是一样,我去找两柄剑来防身。” 赵仲齐:“这荒郊野岭的你上哪找剑?” 江崇摆摆手没答话,一溜烟跑进了树林。顾忱低着头还在研究路线,但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他知道,江崇十有八|九是跑去找内廷卫要剑了。 ……这一次还真的多亏了萧廷深派来的人。 . 不一会儿,江崇就拿着两柄剑走了回来,丢给顾忱一柄,自己留下一柄,他甚至还牵来了两匹马。顾忱把剑在腰间系好,想了想,说道:“江崇,内廷卫有信鸽吗?” “……有。” “去叫他们给陛下发个信。”顾忱沉吟道,“就说我们因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弃船走旱路,可能迟几日才会返京。” 江崇“哦”了一声,小声开口:“其实不用的。” 顾忱疑惑地挑起眉:“嗯?” “因为……”江崇咽了口唾沫,“……按照陛下的旨意,内廷卫每天都要传回一封书信……关于……关于你的。” 顾忱:“……”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而江崇还在继续。 “陛下要求……事无巨细,吃了什么,在哪睡的,你高不高兴,心情好不好,还有……” “够了。”顾忱脸烧得滚烫,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起缰绳,“就当我没说,上路吧。” “……哦。” . 接下来的路程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大概对方也觉得很难得手,便不再出手了。顾忱担心他不在京城,以萧廷深那个脾气再和赫哲起什么冲突,于是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终于在八天后抵达了京城。 “终于到了。”江崇松了口气,他胡子拉碴的,眼睛底下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着慎京城门不由自主就忧虑起来,“……我好担心,一会儿进宫要如何向陛下复命,如果你全须全尾的倒还好……可是……” 他瞥了顾忱一眼,顾忱在江水中与人搏斗时被划了深深一道伤口,这个消息肯定早就由内廷卫飞鸽传书给了萧廷深知道。一想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江崇就有种干脆卸职回家种地的冲动。 这种恐惧在看到城门口处伫立着的人影后又加深了一点。 魏德全还是老样子,胖胖的,慈眉善目地笑着。他看着几人走到他面前,先向顾忱行了一礼。 “顾大人,一路辛苦了。” 顾忱也还了一礼:“魏公公。” “江副统领。”魏德全又向江崇行礼,“辛苦了。” “……没、没有。”江崇脸都吓白了。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2节 魏德全最后转向赵仲齐:“这位,便是赵大夫了吧。” 赵仲齐在魏德全说出那声“顾大人”之后就一直盯着顾忱,直到魏德全问话才回过神来:“草民正是赵仲齐。” “请几位随奴婢来吧。”魏德全笑了笑,“陛下正在宫里等候。” 第十四章 进宫的一路上,江崇都脸白如纸,脚步虚浮,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平时他话是最多的,然而越接近甘泉宫,他就越沉默,眼睛直勾勾盯着脚下的地面,就好像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顾忱轻轻戳了戳他,脸上带了点儿担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崇摇摇头,低声说道:“没……”他迟疑了一下,才苦笑出声:“我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 “你不知道,顾大人。”江崇低声说,“我上一任……” 他停住了,面露恐惧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场景。随后他摇摇头:“……算了,没什么事。” 他提到上一任龙骧卫副统领,倒是让顾忱猛地想起,萧廷深刚坐上龙椅的第二天,宫里确实处死了一个龙骧卫。听说是被活活打死的,但什么原因却不太清楚。他不由自主又瞥了江崇一眼,这位龙骧卫副统领嘴唇都白了,就算在桐山沉船的时候,顾忱都没见过他这么害怕的一面。 他默默地想,哪怕萧廷深最终要迁怒于自己,他也不能让萧廷深再乱开杀戒,更何况前世江崇就是因他而死,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重蹈覆辙? 可萧廷深那喜怒无常、禽兽不如的臭脾气哪里是能听进去劝告的。他必须得想个办法,尽量淡化这件事,最好能直接遮掩过去。 想到这里,顾忱停下了脚步:“魏公公,我想起我忘了一样东西在马上……” 魏德全不疑有他:“那奴婢在这里等大人,还请顾大人快些。” 顾忱点点头,沿着来时的路飞快离开,直到转过一个僻静的拐角确定魏德全等人看不到他了,他才动手解开了上衣,露出自己受伤的右肩。 裹着伤处的白布上沾着丝丝血迹,应当是伤口又裂了。由于伤口太深,当时在桐山他们几人身上带的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血,只要顾忱有大动作就会裂开,一来二去顾忱也懒得管它了。结果直到现在,这道伤都依然在渗血。 顾忱随手又多缠了几圈布,直到把血迹都盖得看不见了才住手。随后他系好衣服,快步走了回去。 “好了。”顾忱对魏德全微微一笑,“魏公公久等了。” . 他们很快就到了甘泉宫门口,守在门口的是一个紫衣小太监,一见到几人,他立刻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请顾大人先随奴婢进去,江副统领和赵大夫请稍候。” 他口齿伶俐,语速极快,噼里啪啦说完就对着顾忱一躬身,示意他随自己来。顾忱跟了上去,两人穿过甘泉宫极长的走廊,向另一头的方向走去,眼看已经错过了书房,再往前走就是寝殿,顾忱忍不住道:“陛下要在哪里见我?” “陛下在寝宫。”小太监清晰地说。他停在寝殿门口,一推门:“顾大人请。” 顾忱迟疑了一下,才迈进寝殿。 . 这里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中间那张楠木小桌子已经撤走,室内点上了龙涎香。萧廷深正在窗前站着,听到门口响动,他回过头来。 “你来了。”萧廷深说,“进来吧。” 顾忱慢慢走到了屋子中央。 萧廷深的脸色有些憔悴,仿佛连续几日没有睡好觉了,眼睛下面一圈浓重的阴影。他整个人都好像瘦了许多,侧脸线条冷厉,宛如刀削。 他向顾忱走了几步,平静说道:“朕看看你的伤口。” 他果然已经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了——这个念头自顾忱心中一闪而过。他微微错后一步,转过身面对着萧廷深,微微行礼:“劳陛下费心,臣没事。” 萧廷深挑起眉,明显是不相信的模样。顾忱索性用力活动了一下右手,转了一圈还挥了一拳。他明显感觉到被层层布条裹着的右肩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但依然向萧廷深笑道:“臣真的没事。” 萧廷深还是没答话,只定定看着他。少顷才缓缓开口:“衣服解开。” “陛下,臣无事。” “解开。” “臣——” 萧廷深失去了耐性,猛地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扯顾忱的腰带。顾忱慌乱之中向后退去,足跟踢到了床榻,两人一齐跌在床上,滚作一团。 “别乱动!”萧廷深低声喝道,“朕不想伤你。” 他硬是把顾忱按在了榻上,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裹着层层叠叠白布的右肩。顾忱生怕他去扯,连忙向旁边躲,一边躲一边说:“皇上您看这不是包得好好的?” 萧廷深险些被他气笑了:“你把朕当傻子玩?你身上有伤还强忍着,以为朕看不出来?别乱动!” 他又暴喝一声,手上用了几分力,连同腿也用了力,硬是把顾忱夹在了自己和床榻之间。他懒得再听顾忱废话,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白布,狰狞可怖的伤口顷刻间暴露在眼前。 萧廷深气得音调都变了:“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他瞅着那道伤,心疼得手微微发颤:“江崇不是保护你吗?就保护成这个样子?赵仲齐不是大夫吗?他是怎么给你上的药!?一群死人吗!?” 顾忱越听越是不对,生怕他一怒之下把江崇和赵仲齐都砍了,连忙说道:“不怪江副统领和赵大夫,是臣自己没注意才裂开了。” 萧廷深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拿出一个青釉小瓷瓶,口气十分不善:“老实点,朕给你上药。” 顾忱脸腾地一下红了:“陛下,这不合礼法——” “你给朕闭嘴。” 萧廷深粗鲁地拔开瓷瓶的塞子,倒出一些粘稠的、金黄色的液体。顾忱不由得心一抽——他在赵伯庸那儿见过这种药,那位老大夫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凑齐药材,又花了整两个月才配置成功,然后没舍得用,卖了,据说一瓶就价值百金。 这么贵重的玩意儿,萧廷深竟毫不心疼,随手一倒就倒出大半瓶,看得顾忱直皱眉——光是他手里这些,只怕都能值几十两黄金。 “……皇上,”顾忱语气虚弱,“……这太贵重了。” 萧廷深用恶狠狠的眼神把他钉在了榻上,随手就把这几十两黄金全抹在了他的伤口上。力道不轻不重,薄薄一层,涂得很均匀。一边涂,萧廷深还一边皱着眉观察他那道伤口,眼神阴森森的十分不善,眼底还压抑着怒气。 他手法实在熟练得很,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顾忱常年在边境摸爬滚打,受伤是家常便饭,然而扪心自问,他上药的手法只怕都比不过萧廷深。 他明明应该是尊贵的皇子的。 顾忱注视着萧廷深那张英俊的侧颜,心头忽然涌上一点怜意。不知他小时候要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伤,自己处理过多少伤口,才能练出这么熟练的手法?再联想起赵仲齐所吐露的事情,顾忱的心不由自主微微一软:“陛下,臣自己来吧。” 萧廷深一声没吭,也没理他,轻柔又迅速地上好了药,接着干净利落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好这一切,他才看了顾忱一眼,向床榻抬一抬下巴。 “你这几日奔波辛苦了。”他说,“歇会儿吧,晚点再出宫回府。” 顾忱本能地想拒绝:“臣……” “……就歇息片刻。”萧廷深低声说,“朕想看看你。” 他声音很低,浓密漆黑的睫毛垂下,使得他整个人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他语气太轻了,轻得就像一缕烟,却重重在顾忱心上捏了一把。 他不得不默默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这是皇上的命令。 ……更何况,萧廷深这种语气,实在让他招架不住。 他向后坐了一下,本想着靠会儿就行了,谁知萧廷深抖开了被子,示意他躺下。见顾忱犹豫,萧廷深又用那种很轻的语气说道:“朕只在这儿坐会儿。” 他的意思就是自己不会做什么。 顾忱耳根一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不了萧廷深的眼神,只得躺下了。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他身侧,替他掖了掖被角,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致。 顾忱想了想,从他进来开始到现在,萧廷深都没有提其他任何人。但他看到伤口时的怒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会放过江崇。顾忱还惦记着不能让江崇受到牵连,于是轻声开口道:“陛下能否不要降罪于江大人?” 萧廷深的手顿了顿,眼眸一瞬间变得晦暗。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每次有求于朕,都是为了别人。” 他勾了勾唇,却并无一丝笑意:“第一次是为了一个小太监,第二次是为了纯安。现在,你又为了江崇开口求朕,朕知道你心软,心善,总为他人想得周到。” 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几近耳语:“……却从未想过朕。” 顾忱没听清,茫然地问了一句:“陛下说什么?” 萧廷深没接话,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半晌,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休息一下吧,朕还有事要处理。” 他松开了顾忱的手,站起身,顾忱不由自主跟着半坐起来:“陛下,江大人——” 萧廷深抿了抿唇,说道:“朕不会杀他,也不会杀赵仲齐,不会杀任何一个人。” “……臣谢过陛下。” 萧廷深对他笑了笑,转过身向寝殿外走去,刚一出寝殿脸色就瞬间一变,面容冰冷,眼中翻涌着杀意和怒气。他冷冷吩咐寝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进去。”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应了。萧廷深拔脚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左手——先前握在手里的青釉小瓷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捏碎了,碎片割破了掌心,整只左手鲜血淋漓,格外骇人。 跟在身侧的魏德全一眼瞄见,顿时吓了一跳:“陛下,奴婢给您处理一下这伤……” “不用。”萧廷深冰冷地说道,“把江崇给朕叫来。” 第十五章 萧廷深是在书房里见的江崇。 江崇一声不吭,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头抵着地面,额前出了一层冷汗。萧廷深也不说话,就在书案后坐着,冰冷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萧廷深才开口:“朕给你个说话的机会。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 “臣无话可说。”江崇声音颤抖,“是臣……是臣没有保护好顾大人,也是臣没能及时发现危险,一切都是臣的错。” 萧廷深冷冷道:“朕不杀你。” 江崇猛地抬头。 “顾卿为你求情,让朕不要杀你,所以朕不杀你。”萧廷深紧盯着他,“但你要记得,你这条命是顾卿救下来的。” “……是。”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离开半步就三十廷杖,朕就赏你二百廷杖。” 寻常廷杖最多不过五十,二百杖是要把人活活打死还得加上鞭|尸才能凑够数了。就算侥幸没被打死,也得被打得筋断骨折下半身残废,从此躺在床上只能当个混吃等死的废人了。 江崇心里清楚,脑袋也明白,这不过是赏他一个好听的名头,他的结局多半就是留一口气,余生在床上苟延残喘。他本来是害怕的,但不知为何在听到“二百杖”时心中竟然不怕了。他又行了一个大礼,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臣叩谢皇上隆恩。今后臣不能再保护陛下,还请陛下保重。” 一字一字说得郑重,萧廷深顿了一下才挥挥手:“行刑。” 江崇被带了出去。 萧廷深注视他被带走的方向,受伤的左手紧紧捏成了拳,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随后,他扬声说道:“宣赵仲齐。” 赵仲齐被人带进了书房,跪在萧廷深面前。这是自十六年前赵仲齐出逃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赵仲齐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也明白萧廷深的脾性,更看到了江崇的模样,于是行了一礼之后挺直了腰杆,完全没有惧意地直视着萧廷深。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萧廷深并没有来和他算十六年前投|毒事件的账,只不过是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你当年做过什么事朕可以一笔勾销,不再追究,只要你看好你的病人,把她医好。否则,”萧廷深勾了勾唇,“朕不介意召你兄长进宫见一见。”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3节 赵仲齐的眼中划过一抹痛恨,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语调平板地说道:“草民知道了。” 萧廷深挥了挥手,赵仲齐最后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书房。随后萧廷深起身,踱步到了书房中央,沉吟了片刻,唤了魏德全进来:“江崇受多少杖了?” “回陛下的话,二十七杖。”魏德全觑着萧廷深的神色,“陛下,您真的……”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一个小太监敲响了书房的门。萧廷深示意魏德全开门,小太监忙不迭地扑进来跪下:“陛下,陛下顾大人在外面,说想见您……” 萧廷深闭了闭眼:“让他进来。” 门开了,顾忱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很轻,没有半分粗鲁或莽撞:“陛下。” “你怎么来了?”萧廷深挥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语气转为温和。他宛如冰霜般的表情在顾忱进来时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的柔和:“朕不是让你休息一下吗?” 顾忱的表情却沉了下去。他性情温柔,从来不会发火,但在愤怒的时候会显得格外平静:“陛下乃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您刚刚才答应过臣,绝不会杀江大人——” 萧廷深脸上的温和消失了,他沉默半晌才说道:“朕没有杀他。” “二百廷杖。”顾忱轻笑了一下,“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他还能活着。” “可他会生不如死!”顾忱咬了咬牙,“如果陛下一定要惩处一个人才会解气,那就请陛下惩罚臣吧!走水路是臣的决定,江大人只是奉命行事;之后改道也是臣的主意,因此才耽搁了回京的时间。一切的错都在臣身上,请陛下降罪于臣!” 萧廷深紧紧盯着他,两眼通红:“你就这么想救他?不惜自己的性命?” “……是。” 愤怒火一样喷发出来,连同血液一起沸腾着涌上头顶。萧廷深骤然高高抬手,眼看就要给顾忱一巴掌,顾忱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咬紧了牙关。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传来,那一巴掌打到一半就硬生生止住,终究没有落到顾忱的脸上。萧廷深攥紧了拳头,掌心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又一次崩裂,无数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却无知无觉,只伸出手,一把将顾忱拽进了怀里。 顾忱顿时呆住了。 萧廷深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拥住顾忱,却还记得他右肩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小心翼翼避开不去碰触它。他就像是怀抱着一件珍宝,头深深埋在顾忱的颈侧,近乎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语调恨得发狂,“为什么你嘴里总是别人的名字,为什么你总是愿意为别人付出,为什么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你不知道朕有多恨吗?……” 这种恨意就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的内心,让他一半陷入嫉妒的深渊,一半却还维持着理智。他多想把顾忱拆成碎片,和自己的骨血都融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完全属于自己,再不会被他人所伤害,也再不能被他人所觊觎……可他不能伤害他。 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克制自己,几乎退到了隐忍的边缘。他不能伤害顾忱,于是只能用力抱紧他,攥紧了自己被割得支离破碎的左手,掌心的血沾在了顾忱背后的衣衫上。 顾忱呆呆站在原地,手抬起来也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迟疑片刻,最终只能轻拍了两下萧廷深的后背:“陛下……” 萧廷深的身体骤然绷紧,随即又猛然放松。他突然松开了顾忱,把满是鲜血的左手缩回到袖子里,平静吩咐魏德全:“让他们别打了,放了江崇。” 魏德全应了一声,出去传令了。不多时,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江崇被两名小太监踉踉跄跄拖了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上的。他唇上全是自己咬出来的血,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臀|部的血更是把衣衫都浸透了,看上去惨不忍睹。 “禀告陛下,”魏德全在一旁说道,“总共打了四十七杖。” “朕今日就放你一马。”萧廷深冷冷地说,“再有下次,朕就和你算算总账。” “是。”江崇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臣……臣谢陛下隆恩。” 萧廷深挥挥手:“滚吧。” 有一个小太监把他扶了起来,江崇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体,又行了一礼,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书房。顾忱担忧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拧起了眉。 萧廷深突然开口:“你很担心他?” 顾忱回头看去,萧廷深正凝视着他,眉锁得紧紧的,显而易见的不悦几乎快要从脸上溢出来了。顾忱一怔,没由来想起上一次萧廷深问他“如何看待赫哲”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禁抿了抿唇:“臣当然担心。” 萧廷深脸色一沉,还没说什么,顾忱就接着说道:“在桐山,是江副统领一路保护着臣,臣自然会担心他。” 他想了想,又真心实意地加上一句:“不过臣等三人能死里逃生,全靠陛下暗中派了内廷卫,臣也要谢过陛下。” 萧廷深脸色和缓了,气也顺了,看上去也没那么不高兴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朕准你去看看江崇。” “陛下此言当真?”顾忱喜形于色,立即深深一揖,“那请陛下准臣先告退了。” 萧廷深:“……” 他没料到顾忱这么高兴,这么着急要走,突然就有点后悔。但话都说了总不能收回来,只得暗中咬牙:“……你……去吧。” 顾忱转身就出去了。 萧廷深气得一拳就砸在了书案上,左手伤口又一次崩裂,看得魏德全一阵心惊肉跳。他觑了萧廷深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我说陛下啊,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何苦呢。 . 顾忱一路出了甘泉宫门,本以为会在半路追上江崇,却没料到遇见的是赵仲齐。这位老大夫居然还没走,站在路边,显而易见是在等人。 顾忱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赵仲齐恐怕是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不得不在赵仲齐面前停下脚步,带着几分歉意行礼:“赵大夫。” 赵仲齐抬起眼,仔细打量着他。许久,他才长叹了口气。 “我早该看出来的。”他说,“你是顾延山顾将军的儿子。” 第十六章 顾忱不好意思地笑笑,行了一礼:“请恕晚辈隐瞒之罪。” 赵仲齐挥挥手,叹了口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居然这么久才认出你是恩人之子,真是有眼无珠了。我之前对你颇多冒犯,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赵大夫太客气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江副统领。”顾忱说道,“他刚刚才受了廷杖……” 赵仲齐微微蹙了蹙眉,一丝厌恶自眼底一闪而过,但他并没有多说其它什么,而是说道:“我和你一同去吧,好歹我也是个大夫,还能替他看一看。” . 江崇的伤势不轻,血浸透了他的整条裤子,臀|部血肉模糊的一片看起来十分骇人。赵仲齐在江崇住处的一堆瓶瓶罐罐中挑挑拣拣,才最终找出了一瓶能用的金疮药,给他上药的时候顾忱就在一旁看着,看得连连皱眉,心中不忍。 “这两天你都不能下床了,也不能移动。”赵仲齐一面涂药一面说,“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忍着点吧。” “回头我叫府上派一个人来照顾你吧。”顾忱说,“毕竟你也是因为我才受罚的。” 江崇一时有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终究只是我自己办事不力,害得你受了伤,陛下才罚我——”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顾忱笑了,“你这儿一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伤成这样也不好活动,我回头就叫府上派个人来……” 他话刚说了一半,门陡然被人撞开,一名身着龙骧卫玄青服的年轻男子疾步冲了进来:“江副统领不好了!” 许是冲进来才发现屋子里这么多人,他又一下刹住了脚步。江崇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身子,扯动了伤口不由“哎呦”了一声:“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吼吼的?就不能好好说?” “不是、不是……”那年轻的龙骧卫急得直冒汗,话都说不利索了,“百夷大王子、大王子殿下在校场,和弟兄们打起来了!您、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江崇猛地翻身就要坐起,一下压到了伤口,痛得顿时嚎叫了一嗓子。正在上药的赵仲齐也被他吓了一跳,斥道:“老实点!就是着火了你现在也不能动!” “我去看看吧。”顾忱温声接口道,“江副统领在这儿好好休息,劳烦赵大夫多多照顾。” 说完他转向那个年轻的龙骧卫:“走吧,带我去看看。” . 两人一前一后疾步从江崇房间里出来,穿过一条游廊,直奔校场而去。 一边走,顾忱一边问那名龙骧卫:“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打起来?” “原本兄弟们正在校场比武,大王子殿下突然就来了……”那名龙骧卫哭丧着脸,语速极快地说道,“他一开始并没有下场,谁知后来怎么想的,说也想下场试一试,还指明让几个弟兄陪他打……好几个弟兄都打不过他,就、就打起来了……”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迈步进入了龙骧卫校场。刚一进去,恰好看到了赫哲一脚踹飞一名龙骧卫,那名龙骧卫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了校场边缘,捂着肚子蜷缩着,看样子伤得不轻。 场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大堆人,一方大部分都穿着玄青服,明显是观战的龙骧卫;另一方则穿着毛毡皮衣,打扮明显是百夷人,应该就是赫哲带着的随从了。 眼看赫哲又一次取胜,百夷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还有大喊“殿下威武”之类的人。而与他们相对而立的龙骧卫们则满脸愤恨,个个义愤填膺的模样。 赫哲满面春风,得意地环顾四周,高声喝道:“就只有这样了吗?皇帝陛下身边最信任的禁卫,号称大靖最精锐的禁卫,竟然就只有这样?我看就像一块豆腐,碰一碰就散架啦!” 百夷人纷纷爆发出一阵大笑,赫哲愈发得意起来,再一次提高了声音:“还有没有人来玩玩?难道大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只剩下这么点儿老弱病残?” “你——!” 一名龙骧卫愤然要上前,被他身后的人拉了一把:“你不要命了?你能打得过他?”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猖狂——” 话音还未落,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那名龙骧卫回头看去,正看见顾忱站在他身侧,不由一惊:“顾大人!” 顾忱对他笑了笑,扫了一眼那名刚刚被打败的龙骧卫——他正被几个人架着,一瘸一拐地向这个方向走来。 “没事吧?”顾忱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那人摇摇头,嗓音沙哑:“没事。”他惭愧地低下头:“我赢不了他,是我给大靖丢脸了……” “没事,不要想太多。”顾忱安抚性地说道,“下去上点药吧。” 说完他抬眼望向场中的赫哲,拱了拱手,微微一笑:“殿下,又见面了。” “原来是顾大人。”赫哲哈哈一笑,“这里可是校场,顾大人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跑这儿来了?” “听说殿下闲着无聊,正找人解闷。”顾忱浅浅地笑了笑,长长的睫毛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显出一种脆弱而精致的美。他上前一步,续道:“下官生怕殿下无聊出毛病来,只能立刻赶来陪殿下解解闷了。” “你?”赫哲挑起一边的眉毛,上下打量了顾忱一下,“你可不行。” 顾忱温和地问道:“有何不可?”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我怕伤了你,再伤了我们两国的和气。”赫哲咧嘴嘿嘿一笑,“不如你下去,换别人上来。” 他说话间,顾忱已经踱着步走到了场地中央。他落落站在场中,身姿挺拔如青竹:“殿下话说早了,等伤到了我,再谈其它也不迟。” 赫哲愕然睁大了眼睛,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场边的百夷人也跟着哄然大笑,似乎都是在嘲笑顾忱的自不量力。在他们眼中,顾忱身形修长,显得有些瘦削,而且相貌俊美,一看就弱不禁风。赫哲身形魁梧,比顾忱还高出半个头,两相对比,顾忱简直就像一张纸,风大点都能把他吹跑。 对于百夷人的嘲笑,顾忱却仿佛充耳不闻。他微微低下头,颈项弯折出一抹漂亮优美的弧度,随后从他双唇间发出一声低笑。他稍稍偏了偏头,笑道:“殿下如此瞻前顾后,莫非是怕了?” “怕什么!”赫哲立即一声断喝,“要打就打,拿兵刃来!” . 百夷人惯于在马上作战,因此最常使用的兵刃是马刀。顾忱却没那么多说法,他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兵刃沉吟了一会儿,才突然转向赫哲:“殿下觉得我用什么兵器更为公平?” 赫哲心想这人看上去十分单薄的模样,重一点的兵刃只怕他都拿不动,于是随手一指:“就那个你看怎么样?” 顾忱循着他目光望去,他指的是一柄纯铁打造的长刀,若非习武之人,只怕拿起来就得被压趴下,大约赫哲是想让他出丑,才特意指了那柄长刀。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4节 他也不介意,顺手就拎了起来,长刀挽起一个漂亮的刀花,以标准的姿势立于背后:“请。” 这姿势太漂亮,观战的龙骧卫都不由自主喝了声彩。 赫哲脸色微微一凝,大约此刻也意识到了顾忱并非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文弱,当即也抽出马刀,刀尖直指顾忱。两人对立片刻,赫哲突然大喝一声,脚步一错,人影迅疾如闪电,快速攻了上来! 顾忱身子一侧,轻巧避开了他那柄疾刺而来的马刀,随即刀柄一横,顺势就挡下了赫哲上挑的刀锋。当地一声大响,马刀刀刃和长刀的刀柄相撞,震得赫哲虎口一麻,他应变奇速,刀锋顺着刀柄下滑,要去削顾忱握着刀柄底端左手的五指。 顾忱左手立即放开刀柄,右手却顺水推舟往前一送,借着长刀沉重的力量一把推了出去,挡开赫哲马刀的同时刀柄正中赫哲的胸膛,将他撞得接连倒退,退了又退,连续退出了两三丈远方才稳住脚步。 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明显是顾忱占了上风,场边的龙骧卫们都高兴坏了,大声给顾忱喝彩。顾忱缓缓把长刀立在地面上,向赫哲微微一笑:“承让。” 赫哲抿紧了唇,脸色变了又变,目光从顾忱的左手掠向顾忱的右手,最后缓缓上移,停在顾忱的右肩处。他没再说什么,提起马刀,又一次向顾忱疾冲而来! 这次他改变了策略,没有先去攻击顾忱的左手,反而刀刀凌厉,不断指向顾忱的右侧,并逐步集中锋芒,向顾忱的右肩不间断、连续不断地快速攻击,迫得他不得不连续右臂用力,挽起长刀抵挡赫哲的进攻锋芒。两人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步步后退,场边的嘈杂议论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顾大人这是怎么了?” “好像顾大人右手有些不太灵活……” 顾忱一边躲闪一边心中微沉——他和赫哲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一轮交手就能抓住彼此的破绽,很显然,赫哲已经发现他右肩有伤,活动不便了。 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刀锋与刀柄相撞,赫哲随后倒转马刀,刀背重重拍在顾忱的右腕上,顾忱本就右臂脱力,顿时五指一松,长刀脱手飞了出去,径直钉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深入寸许,刀柄还在兀自微微颤动。 场中一时一片寂静。 第十七章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半分迟疑,赫哲刀尖上挑便要去攻顾忱的右臂,顾忱猛地向后一折避开刀尖,同时顺势向前滑去,转瞬之间就与赫哲调换了方位。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冲出去取回兵刃,却不料他陡然向后欺进赫哲怀里,双手探出,借着赫哲收势的力道一压,接着颇有技巧地一按。 谁也没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赫哲的马刀已然到了顾忱的手里,被顾忱反手一指,虚虚悬在咽喉之前。 众人都被这眨眼之间的转变惊得呆住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直到顾忱微笑着放下马刀,把刀递还给赫哲,场边的龙骧卫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大声叫起好来。 “承让了。”顾忱笑着说道。 赫哲接过马刀,低头细细想了一会儿,忽地抬起头,露出一个真挚爽朗的笑容:“顾大人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 说着他以关切的目光望向顾忱的右肩:“你是伤到了?” “没事,小伤而已。”顾忱摇摇头,“殿下既然尽兴了,那我们就把场地让给龙骧卫吧,他们还有例行的训练。” 二人各自收起兵刃,向场外走去。那些百夷随从也都纷纷跟了上来,被赫哲挥挥手遣回了四仪馆,龙骧卫们则一个接一个向顾忱行礼,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好不容易从校场出来,赫哲真心实意地对顾忱说道:“起先我还以为你和那些文官一样,弱不禁风,碰一碰就要散架,却没想到你武功这么好。” 说着他郑重抱了抱拳:“我得向你道个歉,先前小瞧了你,是我的不对。” “殿下客气了。”顾忱也回了一礼,“殿下一看便身经百战,在下惭愧。” “哪有啊,我看你也挺有经验啊。”赫哲亲热地捶了他左肩一拳,“你好像对我们百夷的马刀也不陌生啊。” 顾忱当然不能说前世他曾和百夷打得头破血流,于是只温和地笑了笑:“家兄曾写过书信,在信中提起过。” “原来是这样。”赫哲点点头,“我原本以为你和你兄长没半分相似之处,今日一战,才知道你不逊于你的兄长。我倒希望能多停留几日,你我再切磋切磋,棋逢对手才有趣。” 顾忱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微微诧异地扬起眉:“怎么,殿下难道不是要停留一月有余吗?”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赫哲说,“但前几日国内传来消息,边防军……”他停了停,看了顾忱一眼,“……边防军出了些问题,恐怕有军心不稳、叛变的征兆。如今我几个弟弟都不成器,无人能主持大局,我必须提前回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大概四天后吧,我们就要回去了。” 顾忱吃了一惊:“这么快!?” “国内危机迫在眉睫,我也实在没办法。”赫哲苦笑,“我倒是也想多呆一段时间,和你多聊聊。” 然而顾忱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赫哲四天之后就要启程,他原本还打算对阏氏徐徐图之,可谁能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留给他的时间仅仅还有四天。如果这四天内他没能留下阏氏,为计划所做的努力就等于全部白费了!到时他不仅保不住纯安,恐怕连前世的战争也无法避免。 他心里一沉,面色却依然平和:“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要走了,我也觉得很是遗憾。”他停了停:“实际上我已经找到了赵仲齐,既然殿下很快就要离开,那就先让赵仲齐给阏氏看看吧,多少能对阏氏有些益处。” 赫哲喜出望外:“你居然真的找到了赵仲齐?” “我既然答应了殿下,就一定会尽力。” “那真是太好了!”赫哲说,“他现在在哪?我亲自去接他!” “不敢劳烦殿下。”顾忱笑了笑,“我这就去找他,把他带去四仪馆,给阏氏看诊。” “好!好!”赫哲激动得连说了两个好字,“那我马上回去,让我母亲准备一下。” . 他们两人在路口分开,顾忱返回去找江崇,而赫哲则回到了四仪馆。顾忱心中焦急,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江崇的房间。他一推开门,就看见江崇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张纸,而赵仲齐则坐在他身边,翻看着一本书。 一见他进来,两人都抬起了头。江崇率先开口:“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没事。”顾忱急着要带赵仲齐走,三言两语简洁交代了校场上发生的事,随后转向赵仲齐:“赵大夫,您也一路劳累了,直到现在都没有休息,晚辈本该带您到府上安顿下来,可现在情况有变——” “你别急,慢慢讲。” “——赫哲四天后就要启程回百夷了。” 赵仲齐闻言也吃了一惊:“这么快?” “是。” “那走吧。”赵仲齐面色凝重地站起了身,两人向江崇告了别,迅速出了门,向四仪馆而去。 . 从江崇处出来,顾忱牵来了一匹马,带着赵仲齐一路向四仪馆飞奔。仅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在四仪馆门口下马,走进了四仪馆内。 赫哲早就等在了四仪馆门口,一见到他们,立即迎了上来:“顾大人。” “这位是赵仲齐赵大夫。”顾忱向赫哲简单介绍,又对赵仲齐说:“赵大夫,这位是百夷大王子赫哲。” 赵仲齐行了一礼:“草民见过殿下。” “哎哎哎不敢不敢。”赫哲连忙一把扶住,“我还有求于赵大夫呢,怎么敢受赵大夫这么大的礼?” 顾忱在一旁笑了笑:“阏氏如何了?” “我母亲在东院。”赫哲一边说话,一边引着两人向四仪馆东侧院走去,“她的腿已经不允许她走路了,于是就在屋子里歇着。” 他引着二人穿过一道院门,推开了西帐阏氏屋子的门。首先映入视线的便是地上厚厚的毛毡,虽说是早春,可屋子里却拢了三四个火盆,一进门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 西帐阏氏坐在榻上,腿上放着一本书,似乎他们进来时她正在看书。这位女子长得很美,却并非那种娇弱的美,而是一种坚毅的美貌。听到他们进来,她抬起头,对几人露出笑意。 “看来这位便是顾大人了。”阏氏先向顾忱微微颔首示意,“赫哲回来就说起你武功很好,连他都打败了。” 顾忱还了一礼:“不敢。” “这位是赵大夫?”阏氏含了一丝笑意,“早听说了您的大名,一直无缘一见。” 赵仲齐也行了一礼:“不敢。” “贵客前来,本该起身相迎,但我的腿实在是不太方便。”阏氏继续说道,“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两人都说道:“阏氏客气。” “请坐。” 顾忱坐得远了些,赵仲齐则坐在了阏氏榻边,赫哲坐在他身旁。阏氏伸出一只手,赵仲齐搭了脉,不多时,又换了另一只手。 很快两只手都诊完脉了,赫哲紧张开口:“怎么样?” 赵仲齐想了想:“请问阏氏是否腿部有肿胀,关节变形,畏寒?” 阏氏点了点头:“是的。” “是否疼痛,清晨尤甚?” “是的。” 赵仲齐沉吟了一会儿:“这应该是痹症。” “痹症?”赫哲茫然,“什么是痹症?能治吗?” “能治。”赵仲齐一边思索一边伸出手,“给我拿张纸,我先开一副药,阏氏试用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顾忱看见身侧桌子上放着一叠纸,于是随手抽了一张递给赵仲齐。赵仲齐提笔沉思,随后下笔一气呵成,开好了方子,吹干了墨迹。 赫哲伸手要接:“我这就派人去抓药。” “还是云停去吧。”赵仲齐说,把药方递给了顾忱,“城西有一家柏氏医馆,只有他家的熟地能用,药性最好。不过这家医馆的位置很偏,殿下的人去了未必能找到。” 顾忱点点头,接过了药方:“我很快回来。” 赫哲拍了拍他手臂:“辛苦你了。” 顾忱对他笑了笑,转身出门上了马。赵仲齐所说的那家医馆他知道,地处城西,距离四仪馆非常远,去一趟大约需要半炷香的时间……而他家关门非常早,顾忱抬眼看了看天色,意识到太阳已经偏西,他立即提起缰绳,迅速抄小路疾奔而去,一路风驰电掣,半刻停顿都没有,终于赶在柏氏医馆打烊之前赶到了。 他松了口气,翻身正要下马,却在落地时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他稳住身子,用力眨了眨眼,那股眩晕慢慢消失了。 他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快步进了医馆的门,递过了药方:“劳驾,我要抓药。” 抓完了药,顾忱又迅速赶回了四仪馆。阏氏门前已经架好了煎药的小炉子,赵仲齐正坐在那儿生火,而赫哲则站在一旁。顾忱上前几步把药递过去:“赵大夫,这是……”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先前的眩晕感强烈了无数倍,陡然袭击了他。黑暗潮水般向他涌来,赵仲齐和赫哲的脸都在视线中迅速远去。最后留有印象的,便是两人惊恐的声音:“云停!”“顾忱!” 意识随后离他而去,顾忱掉入一片黑暗之中。 . 他是被一声怒吼给吵醒的。 他茫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门外有两个人的声音正在争执。 听起来……像是赫哲和萧廷深的声音。 第十八章 “大靖皇帝,你不觉得你对待顾忱有些过分?”赫哲的声音听起来压抑着怒气,“好好一个大活人,突然就晕倒了,你不觉得有些苛待他了吗?” 萧廷深的声音冷冷传来:“他是我大靖的人,朕如何待他,还轮不到你来管,你越界了。” “哦。”赫哲冷笑数声,“若是皇帝陛下觉得他留在身边是多余,也不愿关心他的死活,那就由我带走好了。” 萧廷深的声音骤然含了一股杀气:“你若动他,朕让你有来无回!”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5节 “我倒想见识见识是怎么个有来无回法!” 两人争执期间,顾忱已经挣扎着坐起身,强忍着一阵一阵的眩晕感,疾步冲向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外面的情况瞬间闯入视线—— 萧廷深身着玄色龙袍,与赫哲相对怒视。他一手搭在腰间佩剑上,看样子下一刻就会拔剑砍向赫哲……而赫哲则抱着双臂,十足十嘲讽和不屑的模样,但全身都紧紧绷起,仿佛随时都会暴起出手。 ……如果顾忱晚一点开门,只怕他们真的会打起来。 许是因为顾忱开了门,两人的注意力都骤然转向了他。萧廷深眸中闪过一丝放松,而赫哲的脸上则明显掠过一抹喜色,他转眼间就放弃了萧廷深,大踏步向顾忱走去:“顾忱!” 顾忱还未反应,就已经被赫哲一个熊抱抱了满怀:“你醒了,太好了,可担心死我了。” 萧廷深瞬间脸色一沉,眼神十分不善地落在赫哲抱住顾忱的手上,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瞬间又重新捏紧了剑柄,长剑一半都抽出来了……而赫哲就在此时松开了顾忱,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笑道:“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么?” 顾忱摇摇头:“我没事。”说完他向萧廷深行了一礼:“臣见过陛下……没想到不过这么一件小事,还惊动了陛下。” 萧廷深没说话,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双眼死死盯着赫哲。如果眼神能伤人,赫哲早就被萧廷深挫骨扬灰了。偏偏赫哲没有半分感觉,还在拉着顾忱说话—— “你都累成这样了,你们皇帝居然也没说关心一下,直到知道你晕了才露面,这样的皇帝你为他卖命做什么?还不如跟我去百夷,就凭你的功夫,我保你是我帐下第一勇将。” 顾忱:“……” 看样子应该是他在四仪馆晕倒,有人进宫去告诉了萧廷深,于是萧廷深才会出宫来到这里,恰好和赫哲对上。他不由自主看了萧廷深一眼,这人的脸色黑成了锅底,眼神比冰还冷,令人不寒而栗,一只手还握着剑柄呢。 他生怕萧廷深真的一怒之下砍了赫哲,连忙笑了笑:“殿下说笑了,我是靖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殿下到百夷去的。” 说完他又怕赫哲再冒出什么惊人之语惹怒萧廷深,使得好不容易进行到如今这一步的联姻功亏一篑,迅速又加上一句:“殿下不去看看阏氏吗?赵大夫应该已经熬好了药,万一汤药有什么副作用……” 话只说了一半,赫哲就立刻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我这就过去看看我母亲。你在这里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叫我,如果真的不想留在大靖……总之你可以来找我,我随时欢迎你。” 说完他也不对萧廷深行礼,只敷衍性地向他抚了抚胸,大踏步离开了。 顾忱看看萧廷深那张阴沉得快滴水的脸:“……” 他现在真的觉得心力交瘁了。 . 赫哲一走,萧廷深就迈步进了屋子,只留一个魏德全守在门口,随后把门关上了。他看上去是匆忙之间赶来的——玄色龙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只在外面随手套了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披风的带子也像是匆匆系上的,乱七八糟缠成了一团。 顾忱跟着萧廷深进了屋子,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额前,轻轻探了探。他陡然僵住,不由自主睁大了双眼,尾音微微上挑:“陛下……?” “躺回去吧。”萧廷深说,“朕看你脸色不好。” 顾忱呆了呆:“臣没事了……哎,陛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廷深轻轻按上肩膀,强迫他坐了下来。萧廷深小心避开了他带伤的右肩,在床头坐下,随后指了指床榻:“躺着。” 顾忱无奈,只得向后靠了靠,心想他终究不能完全躺下,半躺着总是可以了。谁知萧廷深脸上滑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伸手就一把将他拉了下来,顾忱猝不及防,头正枕在了萧廷深的腿上。 萧廷深的气息骤然袭来,将他整个人都裹在其中。不是龙涎香的气味,也不是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反而带着夏日雨水的潮湿和温热,就像一个人伏在耳边,轻轻吐息,盈满了温柔的味道。 萧廷深……温柔? 他应当是与温柔完全搭不上边的。 可是顾忱被完全埋在他的气息中时,脑海里除了“温柔”二字,再也想不到其它。他的脖颈紧紧贴着萧廷深的腿,两人相触的地方宛如沸水,烫得惊人,顾忱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涌上头顶的声音。 这个姿势既尴尬又羞窘,顾忱从未与人这般亲密过,一时间整张脸都红透了。他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大对劲,只能沉默着闭了嘴,微微咬住了下唇。 萧廷深低头凝视着他,见他一缕长发散落在颊边,便伸出手,缓缓替他撩开那缕黑发。细软的发丝绕在指尖,缱绻而温柔,他恍然间觉得顾忱就像这缕发丝,细密地、温软地缠住了他。 他注视那缕长发,却从心底升起来一抹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顾忱真的离开了他,如果顾忱真的随赫哲走…… 只是想想都让他感到窒息。 “……朕都不知道,你和赫哲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萧廷深松开了那缕黑色的长发,低声说道,“朕记得早先朕问过你,你还说并不喜欢他。” 顾忱觉得这个说话的姿势实在太羞耻了,但萧廷深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只能把眼神侧向一边,避免与萧廷深眼神接触:“……臣当时确实不喜欢他。”他停了停,“但臣也承认他确实有令人欣赏的一面。” “……是么。”萧廷深冰冷地勾了勾唇角,“看来倒是朕耽误你们彼此欣赏了。” 顾忱只觉这话怪怪的,却领会不到皇帝陛下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说道:“……陛下,臣对他也仅限于欣赏而已。”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柔和,很具有感染力和信服力。萧廷深一时没再说话,只安静凝视着他,眸中风起云涌,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过了片刻,萧廷深缓缓伸出一只手,用极轻的力道抚上顾忱的面颊。宽大的袍袖落在顾忱身上,扑面而来的强烈气息几乎要把顾忱整个吞没。他只觉面颊上仿佛着了火,与萧廷深手掌相触的地方格外滚烫,烫得他心底有些发慌。 萧廷深手上微微用力,顾忱不得不收回侧向一旁的目光,正与萧廷深那双深沉的黑眸相对。萧廷深眼中满是隐忍和克制,再开口时,声音也充满了同样的压抑:“……不要离开。” 顾忱愕然:“陛下为何说这样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简直难以置信:“陛下当真信了赫哲的话?” 萧廷深不答。 这就等同于默认了……顾忱一时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萧廷深居然真的会相信赫哲说的“跟我回百夷”之类的话,只得柔声安抚这位皇帝:“陛下,臣……臣不可能离开的。” 萧廷深盯着他看。 顾忱想了想:“臣从小就听父亲讲述边境百姓的苦难——边境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因此臣入仕之初,就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要平边境的战乱,争取安稳和平的日子。” “而陛下……当初在书房与臣说过,陛下登基之初就曾立誓,五年之内必平百夷。”他轻声说道,“臣斗胆揣测,陛下也想结束边境频繁的战乱吧。” “……朕是如此想的。” 顾忱温和地笑了:“既然如此,陛下与臣同心同德,又为何会担心臣背弃陛下呢?” “同心同德”四个字自他的口中说出,语调婉转,嗓音温柔,明明是指君臣一心,听在萧廷深耳中却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他垂眼看着他,很专注的样子,仿佛要把面前之人轻笑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去。 最终,他手掌下滑,缓缓握住了顾忱的手,十指交缠,亲密相贴。 “是朕的不对。”萧廷深最终说道,“你睡会儿吧,朕在这里陪你。” 顾忱却摇了摇头,眉宇间出现一丝凝重。他用了点力企图起身,却被萧廷深牢牢按了回去,无奈之下只能用这个姿势说道:“陛下,赫哲四天后就会启程回去了。” “朕知道此事。” “那阏氏一事……” “朕明白。”萧廷深淡淡地说。他伸手抚上顾忱眉心,眼神转为柔和:“别皱眉。” 第十九章 顾忱不禁侧过了头,抬眼向萧廷深看去:“陛下怎么打算的?” 萧廷深凝视着他,却不答话,反而反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法?” “臣……”顾忱思索了一下,“……臣想和阏氏单独谈谈。可是这几天赵大夫为阏氏诊病,依赫哲的孝顺,他必然寸步不离守在阏氏身边……”顾忱迟疑着说,“臣不知要怎样才能遣开他。” 萧廷深笑了笑,手指插在顾忱的发间,状似无意地一下一下梳理着:“朕寻个借口,把赫哲召进宫,届时你就能单独见到阏氏了。” 什么?留萧廷深和赫哲单独相处?…… 顾忱:“……” 想想之前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形,他真的担心他们会在宫里就大打出手,或者萧廷深按捺不住脾气,怒火攻心,被赫哲三言两语刺中痛处,直接就把赫哲砍了…… “臣觉得……”顾忱谨慎地说,“……还是臣去调开赫哲吧。一来赫哲和臣也有些交情,他不会起疑心;二来,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阏氏不会怀疑陛下的诚意。” 萧廷深正在梳理顾忱长发的手顿住了。他低头向顾忱看去,手微微下滑了一点,以一种亲昵和占有的姿势抚在了顾忱的后颈上……这里异常柔软,是身体的要害部位。 顾忱察觉到了萧廷深的手势,他是从沙场上拼杀过来的武将,若是放在平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触这个位置。可不知为何,萧廷深的手放在那儿,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默默对视了片刻。许久之后,萧廷深才开口:“朕不准。” “……为何?” “朕不想你单独和赫哲相处。” 眼看顾忱开口还要争辩,萧廷深放在他后颈的手微一用力,带了点强制性的压迫感,他的脸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你再和朕争,朕立刻就取消联姻,干脆开战。” 顾忱:“……” 他其实挺想说,萧廷深已经拿这个威胁过他了……可是,当他忽然注意到萧廷深紧锁的眉,以及满是不高兴的那张脸时,他忽然就有一点心软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放缓了语气:“陛下若想这么做也可以,但是陛下一定不能再和赫哲起冲突了。” 谁知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招来了萧廷深的不悦:“……你怎么这么护着他。” 顾忱:“……” 没从军之前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如今居然第一次感觉到了……词穷。 然而随后,萧廷深就把手温柔地放在了他的颊边,用手指缓慢摩挲着他的面颊。他依旧满脸的不高兴,眉头紧锁着,脸也绷得紧紧的。 但他还是说道:“朕答应你。” 这句话很轻,仿佛是一片柔软的花瓣,随风而下,安静落在了顾忱的心里。 . 随后的两天里,赵仲齐根据阏氏的病况再次调整了方子,并配合了行针,使得阏氏的情况明显有所好转。直到第三天的时候,阏氏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彼时顾忱正和赫哲站在院子里聊天,聊着聊着赫哲突然目露惊讶,直勾勾地向窗边看去。顾忱循着他目光一望,才发现阏氏站在那儿,正对他们微微笑着。 “母亲……?” 赫哲一脸的难以置信,瞬间就忘了顾忱还站在那儿,抛下他转身向屋里跑去。看到阏氏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就能站起身,他激动之下眼眶居然都红了。 “母亲,您这是……” “多亏了顾大人和赵大夫。”阏氏柔声说道,“我已经好多了,现下能起身了,还能慢慢走上两步。” 说着她离开了窗前,向赫哲的方向很缓慢地走了一步。赫哲眼睛发酸,声音居然都哽咽了。 他从未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候。当年在战场上,他身受重创也不曾喊过一声疼,更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母亲——他一生中最亲近最敬重的人腿疾好转能重新站起时,他却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然而他到底是没有掉泪,而是用力深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向一旁坐着休息的赵仲齐直接行了一个大礼——那是百夷人最郑重的礼节了。 “谢谢赵大夫。”赫哲的声音满是诚恳的感激之情,“谢谢您,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前来百夷,我听凭您的差遣。” “这倒不用。”赵仲齐挥挥手,笑着指了指正倚在门口微笑的顾忱,“要谢就谢他,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来这儿。” 赫哲深以为然,立即又向顾忱行了个大礼:“多谢顾大人。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有,尽管提。你有什么想做的,只要我能帮上忙,尽管说。” 顾忱微笑道:“殿下言重了。我们如今已经是朋友,何必说这种客气话?” 赫哲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顾忱的肩:“你说得对,我们可是朋友!不过谢还是要谢的,这样吧,一会儿我叫人出去买几坛好酒,今日我们就一醉方休!” 顾忱还未答话,门外忽然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小太监。他先对着顾忱行了一礼,随后才对着赫哲行礼说道:“陛下传话,请大王子殿下进宫。” 赫哲正高兴着,听到是萧廷深居然也没生气:“什么事?” “陛下新得了几匹好马,听说殿下是驯马的行家,想邀请殿下一同过去赛马。”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6节 赫哲是爱马之人,听了难免意动,但他依然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母亲……” 他还在犹豫,阏氏已然浅笑着开口:“去吧,我这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赫哲听了点点头:“那我去去就回。” 他说着拍了拍顾忱的手臂,笑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喝上一杯。” 顾忱微笑着颔首,赫哲于是跟着小太监离开了四仪馆,背影消失在大门处。阏氏回过头瞥了赵仲齐一眼,含笑说道:“只可惜我并不懂医,不然也不会如此麻烦赵大夫了。” “阏氏若有心,医术也没什么难学的。”赵仲齐说着站起身,向顾忱和阏氏行了一礼,“草民要去配药了,就先告退。” 顾忱与阏氏都对赵仲齐颔首示意,于是赵仲齐也离开了房间。 . 顾忱与阏氏相对而坐,慢慢喝着一碗随从端上的奶茶。过了一会儿,顾忱笑道:“阏氏的腿好多了,大王子殿下也该放心了。” 阏氏轻叹了口气:“也只是在这几日好多了。我们后天便要返回百夷,届时赵大夫也不能随行……只怕又会复发了。”她说着停一停:“我倒是有心想向赵大夫请教医术,只可惜就只有这么两日,也学不到什么。” “阏氏若是想学医术,我倒是有个主意。”顾忱说。 “顾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阏氏何不在我大靖多盘桓几日,既可以继续治疗腿疾,又可以向赵大夫请教医术。我相信,赵大夫会很高兴有阏氏这样一位学生的。” 阏氏闻言忽地抬眼,安静注视了顾忱半晌。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大人是想让我留在大靖?” 顾忱想了想,坦诚地点点头:“确有此意。” 这也是必须支走赫哲的原因。如果赫哲在这儿,恐怕顾忱这句话刚出口,他就得直接蹦起来吧。 阏氏忍不住笑了:“大人觉得我会同意?” 顾忱挑起了眉:“您会同意吗?” 阏氏摇摇头,断然道:“不会。” 她的拒绝在意料之中——留在大靖就等同于把制裁赫哲的刀亲手递给敌人,阏氏又不傻,她不可能轻易同意。所以顾忱只是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道:“如果留下来对百夷和大王子殿下都有好处呢?” 阏氏怔住了。她盯着顾忱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好处?” “不错。”顾忱诚恳地说,“正如适才阏氏所言,您的腿虽说有所好转,但毕竟病了好多年了,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痊愈,尚且需要调养。阏氏只有留在大靖,赵大夫才能继续给您调养。” 他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阏氏,因此话锋一转:“更何况,百夷的医术向来较我大靖落后许多。阏氏身在百夷,应当体会更深……当年西南蝗灾后爆发了时疫,也同样波及到了百夷。若非赵大夫及时出现,拿出了药方,想必百夷也不会迅速遏制住时疫。” 他说的是实情,阏氏一时默然。顾忱见她似乎若有所思,于是继续说道:“如今大靖最有名的大夫便是赵大夫了。阏氏如果留在大靖,尽可以向赵大夫学习医术,学多久、学多少都可以,我们绝不干涉。届时阏氏返回百夷,也可以把所学之术带回百夷,我们也不会横加阻拦。” 阏氏听到最后一句,不禁缓缓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返回……?” “阏氏所担心的,无非就是我们会把您当做人质,用来掣肘和制约大王子殿下。”顾忱沉吟着说,“我们不会把您当做人质,如果您需要一个保证,也可以和百夷签订条约,无论是阏氏您,还是我朝长公主殿下,任何一方想回国,都不能横加阻拦。” 说完他露出温润的笑意:“这样阏氏总会放心了。” 他语气温和,所说的话也很诚恳,提出的条件更是充满诱惑力,阏氏一时间不由得微微动容:“顾大人可以保证你们的皇帝陛下会同意?” 顾忱笑了笑:“不然今日我如何会在这里与阏氏商谈?” 这些都是萧廷深和他已经商议好的。萧廷深告诉他,他可以全权做主,如果出现意外,也由他来拿主意。 而他会支持他。 . 两人在室内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最终阏氏接受了顾忱提出的条件,但她也坦率言明,需要些时间来与赫哲谈谈。顾忱也没催她,表示可以理解。 他刚刚走出房门,外面忽地又跑进来一个小太监,一路跑一路高喊:“顾大人——!” 这个小太监看起来很眼熟,应该是经常跟在魏德全身后的那一个,仿佛是叫邵安。他常跟着魏德全,若非大事绝不会如此慌张,顾忱不由得心里一沉:“别慌,怎么了?” 邵安一看见顾忱就仿佛看见了救星,扑到他面前正要说话,忽地看见阏氏随后走了出来,涌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咽回了一半,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顾大人,您快进宫一趟吧,陛下……陛下有点事……” 话不用说完,顾忱便已经头疼了起来——不会是萧廷深和赫哲这两个人,又掐起来了吧……? 第二十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进宫的路上,邵安终于把来龙去脉给顾忱讲清楚了:“原本并没有什么事,陛下只是和赫哲殿下在赛马,赛马之后不知怎么,赫哲殿下就提起了您……” 顾忱面无表情地想,上次貌似也是这样,赫哲说要带他去百夷,萧廷深当场大怒,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出来,恐怕他真的就要拔剑砍上去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他说我什么?” “赫哲殿下说您、说您功夫好……”邵安大约也察觉到顾忱心情极差,小声地说道,“还说您心善,他欠您一个大人情。还说陛下对您并不好,不如放了您,让您和他回百夷去……” 这不是和上次一样吗?顾忱忍着气:“陛下就生气了?” “陛下倒是没有当场生气,就是脸色不太好……”邵安接着说道,“后来赫哲殿下说要让陛下明天给您一天假,他今晚要和您喝酒,不醉不休什么的……陛下就……” “就生气了?” “是的……”邵安情不自禁地抖了抖,“陛下当场就和赫哲殿下吵起来了,说了好多难听的话,师父觉得事态恐怕要控制不住了,这才叫奴婢出宫来找您。” 顾忱一想到萧廷深的性子,立时感到忧心如焚,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一路足下生风,小跑着穿过大大小小的长廊,恨不得长出翅膀直接飞到皇家马场去。终于在疾步跑了一段路之后,他的眼前出现了皇家马场的大门,远远就能看见萧廷深和赫哲在场地中央面对面站着,吵得不可开交。不知赫哲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句什么,萧廷深居然扬起了手,眼看就要一拳挥上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顾忱及时赶到,硬生生拦下了他这一拳:“陛下!” 一看到他出现,魏德全、包括魏德全身后带着的一帮太监们都齐刷刷松了口气。萧廷深也怔了一下,随后脸上怒意更盛。 “你护着他!?” “陛下,赫哲殿下是客人——” “你也知道他是客人!?”萧廷深的怒气劈头盖脸冲着顾忱就去了,“他不过一个外人,你居然就要和他深夜喝酒,还要让他来和朕请求休沐!?” “你少把事情归咎给顾忱!”赫哲不甘示弱,在顾忱身后用充满嘲讽的、深深的挑衅语气说道,“是我想替他求个休沐!我说大靖皇帝,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顾忱只不过是你的臣子,你有什么资格管他和谁喝酒、和谁称兄道弟、和谁关系好!?他就是今夜宿在我那儿,也轮不到你来管!” 这话一下戳中了萧廷深的痛处——他和顾忱的关系只能止步于君臣,是他一直以来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尽管他已经成了皇帝,已经成了天下至尊之人,把四海之境都握在手里,可他依然握不住顾忱的心。 生杀予夺、权势富贵……没有顾忱,这些其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对他来说连废铜烂铁都不如,可他偏偏就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有何意趣,究竟有何意趣? 赫哲说完话顾忱就心知不好——萧廷深整个人的模样都瞬间变了。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赫哲,眼底压抑着几乎化为实体的冰冷和杀意,以及愤怒到极致后反而沉淀下来的深沉墨色。 他真的动了杀心了。 他一抬手想挥开顾忱,顾忱却死死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对赫哲动手,一边拦着一边回头冲那群百夷随从高声喝道:“快把你们殿下带走!” 谁知赫哲本人根本就不领情,抱起双臂冷冷地笑道:“顾忱,你别拦着他!听说大靖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功夫不错,也让我领教一下!” 领教个头啊……!顾忱恨不得一掌劈晕了他再把他一脚踹出去,但碍于赫哲的身份根本没法动手,只能一边拦着萧廷深一边劝他:“赫哲你先回去四仪馆,你母亲还在四仪馆内,她刚刚还托我传话,说想见你。” 提起母亲,赫哲果然迟疑了一下。然而萧廷深却不肯放过他,怒吼道:“顾忱!放开朕!” 顾忱却没空理他,决定先专注于把赫哲劝走再说,见他站在原地犹豫着,当即决定添一把火:“你母亲说了有急事,让你立刻回去!” 赫哲立马神情一肃,紧张起来:“真的?” “真的。” “哼。”赫哲只能哼出一声,尽管他很想在这里教训教训这个大靖的皇帝,但毕竟母亲更为重要,于是转身便走,临走时还留给萧廷深一个十分不善的眼神。 眼看他走远了,顾忱简直是松了口气,直接放开了萧廷深。他力道一松,萧廷深就愤然一挥手推开了他,把他推得一个趔趄:“为什么劝他走?”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神情宛如一头丧失理智的饿狼:“为什么拦着朕?你怕朕伤了他……你想护着他是不是!?” 顾忱向后退了一步才站稳,有些疲惫地说道:“陛下,您答应过臣,今日不会和他起冲突的。” “那是朕不知道——”萧廷深咬牙切齿,“——你今晚要和他喝酒,还不打算回府睡?” “……臣是要和他喝酒……可那是……” “顾忱!”萧廷深几乎发疯,一把扯住顾忱的衣襟就将他硬生生拽了过来,眼神简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臣看不出来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你是朕的人!!”萧廷深怒吼一声,“除了朕谁也不能碰你,谁也不能!!” 顾忱倏然怔住。 萧廷深对他的强烈情感简直刻在每一个字的音节里,似一把小锤,轻轻敲击着他的心脏。他不由自主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廷深,似乎在仔细辨认他的神情,他的眉眼,他说话时的语气,他的呼吸…… 他想起了许多个心中微微悸动的一瞬间—— 寻找赵仲齐的路上,他得知前世的江崇是萧廷深派来保护他的; 桐山沉船遇险之时,他知晓是萧廷深暗中派人救了他一命; 从赵仲齐的叙述之中,他又体会到萧廷深过去所经历过的险恶…… 在寝殿里,他语气粗暴,上药的动作却很温柔; 在书房里,他几近疯狂,抱住他时却依然小心避开了他受伤的肩。 顾忱忽然觉得,如果早一点认识萧廷深就好了,这样在他孤独时他会陪他,在他无助时他会帮他,在他遇险时他可以救他,就像萧廷深如今为他所做的一样…… 他无法不动容。 场中一时一片安静,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顾忱就站在这骤然而起的风里,宽大袍袖猎猎飞舞,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满是萧廷深的倒影。 片刻之后,他微微低下头去,掩藏住唇角的一丝笑意。似是有温然的欢喜落进心里,逐渐抽芽成长,最终绽开了温柔轻软的花朵。 . 萧廷深吼完就后悔了,半是紧张半是无措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垂首一言不发的顾忱。从适才他吼完开始,顾忱就始终是这个姿势,脸低垂着,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从未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这般手足无措,一时间有些慌乱。他向顾忱靠近了一点儿,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颈,又看他没有反对,才慢慢将他抱在了怀中。 “……你……你说句话。”萧廷深低声说道,仿佛喃喃自语,“……是朕……是朕心急了。朕不该吼你,朕……” “……你看着朕?”萧廷深抬手抚上他面颊,语气里竟然带上几分祈求,“你抬起眼睛看看朕?朕不想、朕不想你去和赫哲单独呆那么久……朕还以为、还以为你……刚刚是朕说错话了,是朕着急了,你如果生气就——” 顾忱忽地抬眼:“——就怎么样?” 萧廷深把他的手放在胸前,认真道:“你刺朕一剑。还不解气,刺两剑也行。” “……臣不敢弑君。” “你尽管刺,朕不怪你。” 说完萧廷深扬声道:“魏德全!把朕的佩剑拿来。”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7节 顾忱把脸偏向一旁,这时才用余光注意到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所有的太监们竟然都默默退到了三丈之外,全部背对着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就跟不存在一样。他脸上顿时一热,心想自己平日明明很有分寸的,今日怎么就完全没注意到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呢……? 太羞耻了。 他还在兀自懊悔,忽然觉得手里一凉,被萧廷深塞了把剑。他抬起眼,正对上萧廷深一双漆黑专注的眸子。 他一时又是想笑,一时又觉得心疼。于是提着剑抬起手,突然一用力,长剑直贯入地面,没至剑柄。 他缓缓扬起眉,这次脸上带了点温润如玉的笑意。 “臣不敢弑君。” 第二十一章 萧廷深愣住了,他认真地、仔细地看着顾忱的表情,心头突然涌上一阵狂喜:“……你不生气了?” “臣根本就没生气。”顾忱忍不住失笑,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可爱的地方……好吧,萧廷深那禽兽不如的臭脾气确实是很大一个阻碍,以至于和他接触过的人第一印象就是他很凶,吓得战战兢兢的自然就不敢再深入接触了。 而他自己……是个意外。 想想这个意外的“源头”在哪,顾忱倏地就脸红了。他不由自主避开萧廷深的眼神,飘向马场边光秃秃的树干,又飘向场边自觉回避的太监们和龙骧卫……顿时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萧廷深才不管旁人怎么看他们,此时满心满眼就只有顾忱一个。他还有点摸不准顾忱的心思,只知道他不生气了,而且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这就足够让他也心情上佳了。于是他上前一步去抓顾忱的手,却被顾忱轻轻避开。 “陛下,”顾忱低声说,“这……不合礼法。” 萧廷深又愣了愣:“……那……你陪朕回宫。” 顾忱默默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错后一步,标准得没有半点逾矩的行为。萧廷深瞧着他就想拽他一起走,但一想到他一定不会同意,只能率先迈开步子走在了前面,一边走,一边时不时用余光去看他。 顾忱垂着头跟在后面,萧廷深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直白得让他没法欺骗自己。他只能一路低着头,跟着萧廷深到了宫门口。还不等萧廷深开口,他就抢先一步行了一礼:“臣告退了。” 萧廷深:“……” 他的眼神还有些直勾勾的,顾忱转了身的瞬间,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勾在自己的后背上,隐隐含着一丝眷恋和不舍。顾忱不由自主侧过头,掩去唇边一丝笑意。 . 随后的两天,顾忱都没有再见到萧廷深。 百夷之事已定,双方签订了条约,顾忱每天练练剑看看书,着实清闲了下来。直到百夷一行人要离开的前一天,萧廷深下旨,命所有在京正五品以上官员进宫参加宫宴,算是为赫哲等人送行。 宫宴在紫宸殿举行,除了百夷一众人等以外,挨了一顿廷杖的江崇也终于能够起身,出现在了宫宴之上。他的位置和顾忱紧挨着,一看见顾忱,他就兴高采烈地凑了过来。 “顾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顾忱也含笑点了点头,“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江崇拍了拍胸脯,“我这皮糙肉厚的,恢复起来也快,只可惜了那天顾大人和赫哲校场比武我没能去看,事后听弟兄们说起了,这把我遗憾的……顾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再去校场切磋一番?我那儿还有好几个龙骧卫弟兄,都嚷着想再见顾大人一面呢。” “这个好说。” 顾忱端起酒杯,和江崇碰了下杯子,正端起来要喝,忽地察觉到上首射来一道炽热的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了自己身上。他疑惑地抬起眼,正对上萧廷深一双亮得吓人的黑眸。一旁的百夷官员不知道在和他说些什么,他却半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人家,只一味紧盯着顾忱。 顾忱被他看得耳根一热,抿着唇笑了。他向那个百夷官员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萧廷深专心。随后他又转过头去,继续与江崇说话。不知江崇讲了一句什么,顾忱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润的眉眼弯成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模样异常动人。 萧廷深:“……” 咔嚓一声轻响,他捏碎了一只酒杯。 正和萧廷深说话的百夷官员:“……” 他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大靖皇帝反应这么大!? 手上冰凉的酒液让萧廷深回过神,一旁侍立着的魏德全早已一步抢了上来,一边给萧廷深擦着衣襟上的酒,一边轻斥了一句旁边的小太监:“内务司是怎么搞的?居然给陛下准备这种酒具?还不快通通撤走换了?”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诚惶诚恐地应了,上前就要撤换酒具。萧廷深挥了挥手:“罢了。” 魏德全说:“陛下的衣服已经湿了,奴婢服侍陛下去换一下吧。” 萧廷深不由自主抬起眼,再次望向顾忱的方向。江崇身侧那个席位已经空了,顾忱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席……而另一边,本该是百夷大王子赫哲所在的席位,居然也空了。 他立时脸色一沉,直接拂袖而起,也离开了宫宴。 . 顾忱是觉得室内太闷,才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转过一个拐角,居然遇到了赫哲。 这位百夷大王子殿下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壶,整个人歪歪斜斜靠在长廊拐角的栏杆上,一口接一口赫哲闷酒。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 “是你啊。”赫哲说,“你也出来了。” “里面太热了。”顾忱一面说一面松了松领口,“今日殿下是主角,怎么殿下也跑出来了。” 赫哲又灌了一口酒,苦笑:“我心烦。” 顾忱不由得默然——他知道赫哲是因为什么而不悦。阏氏留在大靖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从赫哲等人还未进京开始他就已经在谋划这件事,因此面对赫哲时,他心里难免多了一丝愧疚。 赫哲却并未发觉他的想法,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母亲昨天突然说要留在大靖,跟着赵大夫学习一些医术,希望能改善我部医术落后的境况。她决定的事鲜少会更改,所以我就知道,她是一定会留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赫哲苦恼地揉一揉眉心,“我始终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和你们大靖皇帝有关,一定是他在背后捣鬼。”他说着冷笑一声:“他这个人冷酷,擅专,眼里就只有他自己的目的,哪里还会管其他人的死活。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懂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不,他懂。” 这句话是顾忱脱口而出的,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但他并不打算收回这句话——若萧廷深真的无情,他早就在桐山葬身江底了。 因此他又郑重重复了一遍。 “他懂的。” 最早他的想法也和赫哲一样,但这段时间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却分明感觉到了他对母妃的怀念,对自己的念旧……他并不完全像他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无情无义。 赫哲偏头看向顾忱,勾起了唇,眼里分明写满了不相信:“你可真是忠心。”他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但我还是要以朋友的身份劝你一句,如果你继续死心塌地跟着他,总有一天,你会因为利益被他舍弃。他就是这么个人,为了利益会不惜一切手段,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惜一切代价……你是个好人,我不希望你落到这种地步。” 他停了停,续道:“但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承诺都有效——无论你落到何种地步,处在何种境况之中,我都欢迎你来投奔我,百夷的臣民也都会欢迎你。” 顾忱还未答话,身后忽地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朕不会让他离开。” 顾忱转头吃了一惊:“陛下?是什么时候……” “从他说朕‘冷酷,擅专’开始。”萧廷深勾了勾唇,面容冰冷地瞥了赫哲一眼,看向顾忱的时候却一瞬间冰雪消融,平添了几分温情:“朕都不知道你会这么护着朕。” 他语气实在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人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与此同时,他自然而然在顾忱身前停下了脚步,以一个半侧着身子的姿势站立着,用这种保护性的姿态将顾忱整个人都护在了身后。 顾忱心头一暖。 他在萧廷深的身后注视着他。皇帝陛下的身体紧绷着,一只手向后半拢,掌心向内,带着一种强硬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顾忱低头看到了萧廷深微微伸出的手掌,脑中瞬间一热,抬起手轻轻握了上去。 萧廷深整个人都剧烈一震。 这是顾忱第一次主动靠近他,主动表现出对他的接纳。他一时间愣在了原地,连原本想对赫哲说什么都忘记了,似乎全身的热度都在向手掌上奔涌,全部集中在了顾忱碰触他的部位。 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幻梦般的感觉。 萧廷深把顾忱挡在身后,赫哲自然没看到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因为萧廷深话说了一半突然卡壳了,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反唇相讥:“话别说得太满,大靖皇帝。你以为你已经获胜了?你以为你达成目的了?” 他冷笑一声:“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看清你是什么人,顾忱也是一样。他一定会离开大靖、离开你——” 这句话就像一根细长的针一样狠狠戳中了萧廷深,使得他猛地从幻梦之中回过神来,全身都因此惊出一身冷汗——赫哲刺中了他最痛的痛处。 于是他脸色猛地一沉,恶狠狠地瞪视赫哲,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赫哲——!” 赫哲抱起双臂,冷笑数声,尖锐地说道:“他根本就不知道你都做过什么!” 第二十二章 “——他兄长固然是死在了和我百夷作战的战场上——”赫哲的音调一瞬间高得吓人,“——可害死他兄长的也有你一份,难道不是吗!?大!靖!皇!帝!” 气氛在瞬间凝滞了,顾忱惊愕地抬起头,注视着赫哲,唇角还凝固着没来得及消失的笑意。 随后,萧廷深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很缓慢地撤走了,留下一片冰冷的空气。 “殿下,”顾忱轻声开口,“您……在说什么?” 萧廷深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顾忱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表情陌生得令人害怕。萧廷深正张口想要说话,却被赫哲直接打断了。 “你也觉得你兄长死得蹊跷,对吗?”赫哲凝视顾忱,轻声说道,“没错,他的确是被人出卖的。你也有怀疑的人选,不是吗?” 是的……顾忱的确有怀疑的人选——那个人是当时大哥的副将,也是太后的侄子,名叫王永恪。因为是他救援来迟,才导致兄长惨死;也正是因为兄长的死,王永恪独占了淮河大捷的全部功劳,一跃成为正二品守关大将,几乎和顾忱父亲平起平坐。 赫哲冷冷地笑了笑:“再想想你们大靖皇帝陛下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萧廷深能登上皇位,全靠了关键时刻王永恪背后王家的支持。 ……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兄长,成为了皇权野心的牺牲品。 顾忱茫然地看了看赫哲,又茫然地看了看萧廷深,只觉大脑一片混乱,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发出坍塌的声音。他头昏脑涨,不自觉向后很缓慢地退了一步,却似乎是踩在了云里,脚下软绵绵的就要向后倒去。 “顾忱!” 萧廷深一步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把拉住了他。他的手再没有适才那种炽热的温度,反而冷得像一块冰,冻得顾忱全身都跟着发冷。 这不对。他想。 他想起兄长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因为心软,说什么也不肯随兄长前去狩猎。兄长也只是对他笑一笑,揉一揉他的头发,说有哥哥在,弟弟一辈子也不必拿起弓箭。 而他不在了。 顾忱前世追查一生,也没能寻找到答案,却不曾想会在今世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猛然得到一个答案。 他的目光怔怔落在萧廷深扶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此刻,萧廷深过去的一切温柔、美好、眷恋……都在他心头张牙舞爪地长出了尖刺,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刀,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于是他缓慢却坚定地伸出手,将萧廷深的手一点一点推开,就仿佛心上也被他一点一点地剜出一个洞,没有流血,却呼呼地贯着风。 他也不去看萧廷深的表情,近乎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条让他窒息的走廊,迅速返回了紫宸殿。紫宸殿内的宫宴还未结束,他浑浑噩噩地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江崇许是凑过来和他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整个宫宴是怎么结束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一杯一杯地喝酒,随后开始一壶一壶地灌酒。江崇被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得不轻,怎么问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上手去拦他喝酒,却被他一把挥开。 “别碰我。”顾忱喃喃说道。 江崇的武功本来就不如顾忱,若是真来硬的也根本制不住他,只能在一旁拼命地劝,然而根本就没什么用。宫宴结束之后,顾忱站都站不稳了,江崇只能把他架了起来,硬是拖着他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在宫道上,顾忱身上就像着了火一样烫,呼出的全是一股子酒气。江崇从没见过他这样,急得满头大汗,心想他这个样子也骑不了马,索性先带他出宫,再找个办法送他回顾府。 然而走到半路上,顾忱就吐了。 他一头趴到旁边的树丛前,吐得昏天黑地。江崇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喊周围的宫人来帮忙,结果宫人刚要接手照顾顾忱,旁边就突兀地伸出一双手,将难受得不成样子的顾忱拦腰揽了过去。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8节 江崇回头一看,险些惊得魂飞魄散:“陛下!!” 萧廷深把人揽在怀里,瞥他一眼:“你可以回去了。” 江崇却踌躇了一下——他实在担心顾忱。虽说和顾忱认识没多久,但顾忱在他心里始终是温文尔雅、守礼自持的一个人,到底得出了多大的事情,他才会失态成这个样子? “陛下,顾大人他……” “不想挨廷杖就快滚。” 萧廷深语气一下阴沉下来,同时示意身旁宫人端上漱口的茶水,他喂顾忱喝了一点,又毫不在意地替他擦了擦嘴,眼底的温柔和疼惜几乎都快溢出来了。江崇愣了愣,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行了个礼:“臣告退。” “滚吧。” . 把神志不清的顾忱带回到甘泉宫后,萧廷深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内,并亲自为他换了衣服。 顾忱的模样始终都昏昏沉沉的,看样子连眼前的人究竟是谁都没分辨出来。萧廷深喂他喝水他就喝水,喂他喝茶他就喝茶……刚刚喝了半杯醒酒茶,他就头一歪,呼吸也沉了下去。 睡着了。 萧廷深轻手轻脚地让他躺下,为他盖好了被子。随后他坐在顾忱床边,盯着他已经陷入沉睡的侧颜。顾忱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轻轻蹙着,呼吸有些急促。 萧廷深为他掖了掖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犹豫了一下,才缓缓伸出手,与顾忱十指交缠,掌心相贴。 他想了想,苦笑。 “朕没有害你的兄长。”他低声喃喃自语,“你信朕。” 顾忱自然不会回应他,萧廷深又在他身侧安静坐了一会儿。许久,才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 当天晚上萧廷深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彻夜未眠。次日就是百夷一行人离开大靖、纯安长公主出嫁的日子,这种场合,萧廷深必须露面。 清晨他来到寝殿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而是问守在门边的小太监:“顾卿如何了?” “还睡着。”小太监躬身答道。 萧廷深顿了一下:“……照顾好他。” 随后他去送纯安长公主出嫁,并为赫哲一行人送行。经历过前日的争执,萧廷深和赫哲都对彼此厌恶不已,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萧廷深全程冷着脸,赫哲也全程没什么好脸色,仪式结束之后他二人连表面的寒暄都没有,就分道扬镳了。 尽管这两位压根没说过什么话,但整个过程还是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萧廷深心里惦记着还在甘泉宫的顾忱,连身上的玄衣华服都没换,急匆匆就向甘泉宫走去,下人们都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然而当他快步冲到寝殿门口时,他忽然又产生了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他迟疑着在寝殿门外停下脚步,抬起手又放下,问门口的小太监:“醒了吗?” “顾大人已经醒了。”小太监躬身说。 “……他在做什么?” “顾大人什么也没做。” 萧廷深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心中不由一沉。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让开,站在门口把门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顾忱确实在里面。 他身上还穿着昨晚他为他换上的雪白中衣,长发瀑布般散落到腰际,单薄的剪影仿佛一张没有色彩的水墨画,背景是灰色,而他一身白色,投映在画纸上。 “顾大人从醒来开始就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小太监为难地说道,“奴婢试着和他说话,他一句话都不说。” 萧廷深再次向顾忱望去。那个侧影很安静,一动不动,就像外界与他毫无关联一样。他的睫毛低垂着,脸上半点波动都没有,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萧廷深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顾忱这种状态,还是在七年之前顾忱兄长的死讯刚刚传来之时,那几天顾忱和先生告了假,始终都没有来弘文阁上课。 萧廷深担心他,索性也告了假,跑出宫来去顾府找他。当他站在顾府对面那条街上时,一眼就看见了伫立在顾府门口的顾忱。 他憔悴了很多,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袍,安静站在府邸门口的那棵杏树下——这棵树是他小时候和兄长一同种下的。微风吹落杏花如微雨,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而顾忱就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从头到尾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年少的萧廷深向他跑了过去,来到他面前,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去喝酒吗?” 顾忱没有动。 “云停。”萧廷深微微俯下|身,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云停,你看着我。” 顾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缓慢地抬起眼,向萧廷深看去。 年少的萧廷深想了想,忽地向他身边一站,向他示意:“难过的话,就哭出来,肩膀借你。” 年少的顾忱就那么凝视他很久,眼眶红了一圈,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会笑我。” 萧廷深默默把头扭向一边:“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顾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萧廷深感到肩上一沉,顾忱把头靠在了他肩膀处,说话时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 “谢谢你。”他说。 . 萧廷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才把门完全推开,迈到了寝殿之内。 “云停。” 第二十三章 顾忱的睫毛颤了颤,显然他听见了萧廷深的声音,却不愿做出任何反应,亦或是不愿抬头面对他。 萧廷深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一低头就看见顾忱撑在身子两侧手。那双手就像玉雕成的艺术品,白得几近透明,却也没有一丝鲜活之气。 萧廷深默默看着那只手半晌,才再一次缓缓开口:“云停……” 这一次顾忱给了点反应,他微微侧了侧头,目光从虚空中一点拽回,轻飘飘落在萧廷深脸上。那双眼眸很黑,是墨一样的黑,没有半点光亮和温度。 他很轻很轻地开口了:“赫哲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那么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萧廷深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顾忱的手。 入手处一片冰凉,和玉的触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冷上几分。顾忱向来是温暖的,是鲜活的,在萧廷深的印象里,他的体温从来没有这么低的时候。 这种冷意像一条毒蛇,顺着萧廷深的皮肤钻进血液,一路蔓延,连同他心脏都跟着一起冻住了。顾忱的眼睛正看着他,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可信的解释,可他却根本无法说出口。 他解释不清。 当年淮河之战,的确是王永恪勾结了百夷人,出卖了顾恒的行军路线和安排布置,才使得顾恒身陷重围,力战而亡。也正是因为如此,王永恪才能独揽淮河大捷的所有功勋,飞黄腾达。 也正是在那时,萧廷深身陷夺嫡漩涡,不得不借助王家的力量。王永恪出卖顾恒一事,也的确是他事后才知晓的。 可有什么用呢?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看上去只会是萧廷深有所图谋,为了皇权野心不惜指使王永恪出卖忠良,最终壮大势力,为自身谋得利益。 这种事本就是朝堂上极隐秘、极灰暗、极污浊的腌臜事,也不可能像断案一样,有人站出来为萧廷深证明他的清白。就算他和顾忱解释,对方也不可能相信,只会认为他用完了王永恪就抛弃一旁,弃车保帅、薄情寡恩。 所以他不能解释,也根本无法解释。 他只能抓住顾忱的手,默然良久,一语不发。 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说话,顾忱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就像一朵枯萎的花,花瓣凋零,落在地上,最终碾碎成泥,化为尘土。他挪开了目光,又重新望向虚空一点,在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希望都从他身上片片剥落,飞散在空气里,变为齑粉。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究竟是为什么呢。 前世他被萧廷深一杯鸩酒赐死,而今生——就在他几乎淡忘那些仇怨,甚至对萧廷深有一点点动心之时,命运又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他几乎又一次被萧廷深杀死在这里。 杀|人诛心。 他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每一寸骨头都发出咔咔的轻响。萧廷深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伸出手,一把将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 “云停,”萧廷深加重了语气,“云停!别这样,别折磨你自己——” 他用力抓着顾忱的手,硬是将他攥成拳头的手舒展开,以免他用力过猛伤到自己,然而顾忱却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整个人就好像痉挛了一样,目光涣散,嘴唇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云停!”萧廷深拔高了音调,用力扳过他身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听我说!” 顾忱茫然地看向他,就像一个委屈的、被人欺负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分寸。他的模样看得萧廷深心里剧烈一痛,就好像有人在他心上捅了一刀,流出鲜红的血。 “云停——”萧廷深的嘴唇也开始哆嗦,他抓住顾忱的肩膀,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听我说,你还有我,你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 顾忱睁着眼睛,唇动了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你骗我。” “我没骗你。”萧廷深语气急促起来,“我没骗你,云停,我从来没有骗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说。” 他手上用力,一把将顾忱拽进怀里,将他紧紧地、牢牢地按在了胸前,他的下巴抵在他额前,源源不断地向怀中那具冰冷的身体传递热量,仿佛想要竭尽全力,给他一丝慰藉。 “顾忱。”萧廷深低声说,一字一句,声音在胸腔里震动,“不会太久了,你等等我。你兄长不会白死,你兄长麾下的将士也不会白死。我向你保证,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但是在这之前,你要振作起来,照顾好你自己,你不能在真相尚未明朗之时就倒下,明白吗?” 他等了很久,怀里的顾忱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件事一直是你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当年顾家大哥死去之后,萧廷深曾亲眼见到过顾忱的改变——他收敛了性情,变得温和,变得低调,变得谨慎……他知道,顾忱心中始终在愧疚,他认为自己没能救下兄长,连死因也只能含糊而过,因此他生怕再失去身边亲近之人,哪怕自己豁出命去,也要护得他们平安。 所以当时顾忱宁愿自己代江崇受过,也不愿江崇受到伤害。 想到这里,萧廷深心里又是一紧,语气不禁加重了几分:“无论何时,都要保护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亲眼见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一天。” 他停了停,声音在胸腔里震动:“朕向你保证,用不了多久,朕一定,一定给你,给整个顾家一个交代。” 又过了很久,顾忱才再次点了点头。 . 然而话虽如此说,顾忱却并不打算真的坐等萧廷深替他报仇。 他迎着冷风走出甘泉宫,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的时候脚步异常平稳,甚至心中格外冷静。他从来不会坐在那儿等着别人把不知真假的结果捧到自己面前,要想查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去做。 ……更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萧廷深都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顾忱冷静地站在了台阶下,安静站了片刻。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看见魏德全一路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奴婢奉陛下之命,来送顾大人出宫。”魏德全躬身一礼,“顾大人,请。” 顾忱什么也没说,转身踏上宫道,向出宫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魏德全忽然开口:“顾大人。” 顾忱也不惊讶,偏头看向他:“魏公公是有什么话说?” “顾大人是个明白人。”魏德全表情未变,慈眉善目地说道,“奴婢确实有事要和大人说。”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19节 “何事?” “顾大人应当知道,当年顾恒顾将军死后,娴妃娘娘就突然暴毙,陛下因此被皇后娘娘收养。” 顾忱点点头——当年兄长死后,他就随父亲去了边关,在燕北时就听说萧廷深的母妃突染恶疾暴毙身亡,死得颇为蹊跷。他本想回京时看看萧廷深,却没想到萧廷深已经被皇后收养,成了皇后的养子。 魏德全向顾忱靠近一步,陡然压低了声音,神情也变得十分谨慎:“娴妃娘娘并没有死。” 顾忱真真切切吃了一惊:“什么!?” 然而随后,他倏然之间又感到疑惑:“……为何要把此事告知于我?” “顾大人,陛下并非害死您兄长的真凶。”魏德全郑重说道,“您信也好,不信也罢,陛下都是真心实意要给您一个交代,只是娴妃娘娘如今下落不明,或许身处险境,他才无法轻举妄动。” 魏德全跟在萧廷深身边多年,深知当年是怎样的九死一生之后才救下娴妃,不料娴妃却被王家人拿捏在了手中,至今也不知藏在何处。也正是因为如此,萧廷深才不得不隐忍至今,为王家人加官进爵,掩盖顾恒死亡真相……现在,他大约又想凭一人之力解决这件事,把顾忱推出危险之外。 但魏德全不同。 “奴婢从跟了陛下起,就只有陛下一个主子,奴婢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陛下安好。”魏德全淡淡道,“奴婢势单力薄,也无法出宫,陛下身边亦没有可信赖、可依靠之人,奴婢希望顾大人无论如何,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找到娴妃娘娘。”魏德全说,“只有这样,陛下才能真正放开手脚。” 第二十四章 顾忱安静听完他说话,冷静地笑了笑:“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答应你?” 他停了停,带了几分自嘲:“魏公公,陛下如今很有可能和我兄长的死大有干系,你是因为什么,笃定我会帮他?” “因为顾大人你如今所求和陛下是一样的。”魏德全说,“陛下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也希望他能给你一个交代。” 顾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淡淡打量了一下魏德全——这位大太监对谁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从未见过他发火,也从未见过他着急。他在宫里能平安待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成为了萧廷深身边最信任的太监,自然是有几分真正本事的。 ——善识人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忱轻声说道:“陛下的母妃下落不明,他必然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又凭什么相信,我一个人能抵得过那么多人?” “奴婢适才说了,陛下身边没有一个可信赖、可依靠之人。”魏德全说,“在陛下身边当差的人,要么为名,要么为利,追名逐利,目的就不会纯粹,自然就容易出差错。” 他顿了一下,眼角下垂,露出一个温吞的笑容:“顾大人所求既不为名也不为利,不过‘公道’二字,单凭这两个字,顾大人一人便足矣。” 顾忱又一次沉默了。他细细沉思了很久,才终于说:“我可以答应你,去帮陛下找娴妃娘娘。”他停了停,微微蹙起眉:“但当年之事我知之不详,又是外臣无法自由出入宫禁,加上已经时隔多年,你总不能让我一人大海捞针吧?” “这个自然。” 魏德全展开宽大的袍袖,从中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上面似乎写了几个人名:“当年娴妃娘娘之事发生时,奴婢尚未跟在陛下身边侍奉,因此于各中细节知道得并不清楚……更何况奴婢在陛下身边,实在引人注目,不得不低调行事。” “于是奴婢去了一趟起居令那儿,找到并抄录了这些,现在交给顾大人,尽奴婢一份绵薄之力。” 说着他把那张纸递给了顾忱:“这是当年曾服侍过娴妃娘娘的宫人。” 他说完停了停:“这些人在宫里的记档是已经遣散出宫了。” 顾忱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手不由顿了一下:“魏公公想说什么?” 魏德全摇摇头:“奴婢尚且还只是猜测,毕竟宫外不是奴婢可以去的地方,奴婢也没有那么大本事把手伸得那么长。”他停了停,语气压低了些:“这些人可能已经遭到不测了。” 他是人精中的人精了,不可能无凭无据说这种话,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顾忱心里不由自主打了个突,他接过名单,本想展开看看,但犹豫了一下,觉得谨慎起见还是先放好,回府再看,于是把它收进了袖子里。 他抬起头,对着魏德全笑了笑:“……看来魏公公想办成这件事,也已经很久了。” 魏德全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欠了欠身子:“奴婢的职责便是为陛下分忧,保陛下平安,想陛下所不能想之事,自然会替陛下打算。” 说完他对着顾忱又行一礼,郑重道:“顾大人,奴婢将此事托付给您,希望您一切顺利。请大人慢走。” 顾忱也没再说什么,揣起了那份名单,转身出了宫门。 . 原本以为自己一夜未归,母亲和妹妹又要焦灼难安,却没想到一回府竟然一切如旧,顾府上下都没有半点慌张的神态。 随手在门边问了一个小厮,顾忱才得知,萧廷深事先遣人来过顾府,言明“顾卿与朕有要事相商,还请顾夫人、顾小姐不必担忧,早些歇息”,因此母亲和妹妹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尽管“萧廷深与兄长之死有关系”这个心结还未完全解开,顾忱依旧为萧廷深难得表现出的细心和体贴呆怔了一下,袖子里揣着的那份名单也在顷刻间沉重起来。他先向母亲问了安,又和妹妹打了招呼,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掏出那份名单,放在桌上。 他陷入沉思。 从前他也只是隐约从父亲的态度里意识到萧廷深的母妃死得蹊跷,后宫中不乏腌臜污浊的手段,娴妃或许是被人害死也未可知,却从未想过“娴妃之死”竟好似一道高耸入云的断崖,崖下雾霭重重,遮石蔽树,一眼望不见底,也不知有多深。 然而如今要想为大哥报仇……似乎也只有跳下这道断崖了。 顾忱沉思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抹平那张纸。字迹潦草,只写了六个人名在上面—— 白芍,襄城人士。 张福,桐城人士。 郭同,济州人士。 陆盈儿,沧州人士。 齐明,淮州人士。 陈芳桂,慎京人士。 顾忱怔了一下,没料到居然只有六个人。按规制,娴妃是正二品妃位,宫里人至少也应该有不下二十个,怎么居然只有六个? 他又把那张纸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下,甚至用手用力捻了捻,确定魏德全给他的就只有六个人名了,这让他一时失去了言语——他知道当年娴妃不受宠,却没想到居然不受宠到了这种地步。一个正二品妃,宫里却只有六个人,哪怕一个八品的小小采女只怕都比娴妃宫里人多。 ——这简直不是不受宠,而是被厌弃了。 母妃不受宠到了这种地步,萧廷深作为她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顾忱不由自主回想起两人同窗时萧廷深的衣着和用度,那压根就不像个皇子,就算是一个正五品官员的儿子,看起来都要比他这个皇子阔气许多。 他情不自禁地心里又软了些,心想萧廷深这么多年过得也确实很难,他始终挣扎在底层,吃尽辛苦,受尽白眼,还要遭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谋害,他图谋皇位、参与夺嫡的动机瞬间就变得情有可原起来。换做是顾忱自己,也不情愿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定是要尽自己所能挣一挣的。 然而这样一来,萧廷深不择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顾忱心不由一沉,尽管萧廷深言之凿凿会给他一个交代,但他还是抹不去心头那丝沉重的疑虑——如果他的兄长真的是被萧廷深害死的,萧廷深欺骗了他…… 罢了。 甩开脑子里多余的杂念,顾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这份名单上——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隐约记得,前世里这个人应该是萧廷深的乳娘。 慎京人士……然而慎京这么大,他又能去哪里找到这个人呢? 顾忱抬起了头,仔细思索着。大靖规制,只有男子成年时才会到当地官府处登记造册,称为“傅籍”,女子是不能“傅籍”的。但是陈芳桂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曾是当今陛下的乳娘,一般来讲,这种女子入宫在当地官府那儿都会有详细的询查和登记。 如今的京兆府尹已经在他的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慎京的父母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天子脚下,皇城附近,他若是没点头脑和敏锐,只怕早就下台了。这样一个人,必定还留有当年入宫当皇子乳娘之人的记录。 此事事关重大,顾忱更加谨慎,不愿传信或是找人带话留下把柄,于是出府上马亲自去了京兆府。不多时就到了府门外,他是正三品,要比正四品的京兆府尹高出一级,这位慎京父母官倒屣相迎,满脸堆笑地把他迎进了门里。 京兆府尹名叫杜成献,已经年今五十了。两人一番寒暄之后,顾忱亮明了来意。他不想被对方知道自己的目的,于是模糊了一下进宫的年份:“……大约是在二十一年前到二十三年前。” “这么久了啊。”杜成献笑着感慨了一声,“下官这就差人去调,请大人稍候。” 然而等了许久,派去的人却两手空空走了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对二人行了一礼:“两位大人,小人翻遍了整个书库,也没能找到这二十年前的卷宗。这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真的是不好找啊。” “你是怎么办事的?”杜成献呵斥了他一声,“不好找就不找了?再多叫两个人,跟你一起去找!” 那名差役眼看就要哭出来了,顾忱扫了他一眼——此人双手干净得仿佛刚刚洗过,从头到脚都纤尘不染,这哪里像是在书库里翻找过的模样,说是去洗了个澡还差不多。 顾忱心中微微一沉:看来此事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办。京兆府尹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查到卷宗,这条路也已经走不通了。 既然此路不通,顾忱就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他压下心头的沉重感,面上带了一抹含蓄内敛的笑意:“罢了。” 杜成献露出意外的神色:“顾大人?”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顾忱噙着笑,向杜成献抱了抱拳,“今日叨扰杜大人,告辞。” 第二十五章 说完,顾忱多一刻也没留,转身干脆利落地出了大门,把杜成献那一句“下官再差人找找,找到了派人通知顾大人”甩在了身后。 就算重活了一世,这些人还是虚伪得让人没心情和他们虚与委蛇。 顾忱迅速出了京兆府大门,向右一拐,大踏步走了两步之后蓦地顿住了脚步。他先是有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抬起一只手,颇感头痛地轻轻按住了太阳穴。 ……这可怎么办。 原本以为到京兆府这里能找到一条线索,没想到杜成献毫不留情地掐断了,这条路断得干净利落,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话柄,倒是让顾忱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了。其实倒也并非完全没了路,若是他肯像那些人一样拿出些官场上的小手段来,送个礼求个情的,没准这路还有的走。 可他不愿。 大抵是继承了父亲武将的倔脾气,还有顾家大哥宁死不降的那份风骨,顾忱自认自己没什么本事,但骨头还是有的,他做不出来奴颜婢膝的样子,连违心的话都说不出半句,否则就凭萧廷深这段时间对他的恩宠,他早就一飞冲天了。 于是他在原地静静立了片刻,在脑子里琢磨着娴妃这件事——真不是一般的难办,简直是举步维艰,一步一个泥坑,京兆府更是毫不掩饰地给他使绊子,却也侧面说明了这件事的确如顾忱先前所想的那样,水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如今这条路断了,他必须要另寻一个办法…… 他正在那儿低着头沉思,忽地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赵仲齐一手提溜着一摞子药,正站在那儿挑高了眉毛望着他。 “……赵大夫。” 顾忱愣了一下才有些仓促地行礼,被赵仲齐伸出手,虚扶了一把。 “云停,你怎么在这儿呆站着?”赵仲齐有些疑惑,“你这是要往哪去?” 自从百夷事了,顾忱就没有那么频繁地去看望阏氏了。一来交给赵仲齐他放心,二来,兄长一事突然浮出水面,他方寸大乱的同时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她。不过赵仲齐眼下住在顾府的东院,和他哥住在一起,顾忱倒是每日都能和他打个照面。 “……我只是随便逛逛。”顾忱含糊其辞地说道,一眼看见赵仲齐手上的药:“赵大夫您这是……” “还不是为了我哥。”赵仲齐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那腿一直也没好利索过,眼下我终于能对昔日之事稍加弥补,出来给他配几服药。”说着他一抬眼,目光又落在了顾忱脸上:“你在这儿干嘛?这里好像不是往兵部去的路。” 顾忱心说这位赵大夫大概是真的对他出现在这儿感到疑惑,三番五次询问就是绕不过去了,正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目光有些呆滞地停在了赵仲齐的脸上——等等,赵仲齐从前是宫里的御医,他好像,就是负责照顾萧廷深的啊! 就好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行很久的人骤然看到了光,顾忱心跳猛然加快,血液全部涌上了头顶,他反而在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噙起唇角,不自觉带了点笑意,自然而然地说道:“我要到吏部去一趟,有些公文需要移交吏部……对了,赵大夫,你当年负责照顾七殿下,肯定和娴妃娘娘宫里的人相熟了?” “是啊。”提起这件事,赵仲齐的脸上不由自主就蒙上一层阴翳,“娴妃倒是个极好的人,只可惜她不会曲意逢迎,自然也讨不来先帝的欢心……我还记得她宫里上上下下,统共就只有六个人。” “六个人只怕是连掌事太监宫女都没有了。” “还是有的。”赵仲齐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她宫里的掌事大宫女叫白芍,是个非常机灵的女孩子。掌事太监叫张福,最擅长的就是培植花草,听说从前在家乡就是做这个的。” “其余人呢?” “郭同和齐明是后院负责打杂的小太监,陆盈儿跟着白芍,挺安静的一个女孩子,当时听说她刚入宫没多久,娴妃娘娘心慈,怜悯她是个女孩子,又年纪小,便也叫进了屋子,负责些擦洗桌子书案的活儿。”赵仲齐笑道,“对了,当时七殿下的乳娘也和他们住在一处,是叫陈芳桂的……” 顾忱笑了:“看来您和他们还真的很熟。” “也还好。”赵仲齐的眼中刷上了一层唏嘘和感慨,“他们一入宫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连封书信都捎不出去,想想也是很可怜的。我当时是御医,能出入宫禁,便也帮他们往家里捎过些东西,尤其是陈嬷嬷,她本来就是慎京人士,来回倒也快。” 顾忱:“陈嬷嬷是慎京人士?她住哪儿?”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0节 “你还记不记得柏氏医馆?”赵仲齐笑了笑,“就在那条胡同里,右手边第一家。” 顾忱默默在心里记住,笑道:“本来要把您送回到府上的,但我这儿还有点事,要去吏部一趟,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云停你这孩子……”赵仲齐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和我还这么客气?你有事就快去忙你的吧,我自己走回去就成了。” 顾忱于是再度对赵仲齐微微颔首表示歉意,上前去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 按照赵仲齐提供的信息,顾忱找到了那间破败的小房子。 说是破败,实际上都是顾忱文雅的说法了。房顶漏了几个洞,很明显到下雨时节就要犯愁;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乍一看显得阴气森森的。门口的台阶磨损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台阶的原貌,而那扇门——就算是随手拆下来两块木板挡着都比那破木头像门得多。 门开着,也没锁,顾忱轻轻敲了敲门却没得到回应,于是迟疑了一下才踏进院子。院子里杂草横生,破破烂烂的,一角堆着一大堆落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杂物,压根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往右一拐,眼前出现个大石磨,一个长相沧桑的男人正在石磨前站着,低头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这位……公子?” 顾忱说话时罕见带了点迟疑,眼前这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有些呆滞和木讷,看上去一丝生机也无,瞧见了顾忱这么大个陌生人,也只是稍微动了动嘴唇。 “你谁?” “在下姓顾。”顾忱有礼地行了一礼,“想问一问……这里是否有个名叫陈芳桂的人。” 眼前的男人终于显出一丝属于人的鲜活之气。他皱起了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顾忱,随后才慢吞吞地、用平板的语气开口。 “那是我娘,你找她?” 顾忱点了点头。 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丝毫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她死了,你要找她,只能去城郊的坟地里找了。” “……?”顾忱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抱歉,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见着她怎么死的,只不过大概五六年前吧,家里来了个人,说她死了,让我节哀。”男人的语气依旧平板,“还留了十两银子。” “……来的那个人,是宫里的人吗?” 男人皱起了眉,似乎是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我不知道,穿得很普通,应该不是吧。” . 离开陈芳桂的家时,顾忱站在了巷口,着实冷静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没想过陈芳桂有可能已经死了的结局,但适才得到的消息却依旧有些出乎他预料。魏德全说过,在宫里,这些人的记载是“遣散出宫”而非死亡,可刚刚陈芳桂儿子所说的,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是遣散出宫,陈芳桂本身就是慎京人士,从宫里到家一共也没有几步路,她会死在路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陈芳桂还没有出宫就死在了宫里,一拨人为了掩人耳目记成了“遣散”,而另一拨人却知道真相,私下偷偷给陈家送了些银两。 眼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一次断掉,顾忱这次真真切切有点忧虑。他牵着马,沿着长街走了几步,仔细思索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宫里处死的人,大部分都会被拖去京郊坟地。那边有一片荒野,乱石嶙峋,平时半个人影都没有,阴惨惨的,所以百姓也不愿往那边去。 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陈芳桂已死,除了顺着这条路往荒坟去看一看,顾忱一时也想不到其它的主意。 于是他牵着马,一路出了城门,向城西荒坟而去。 . 到达荒坟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夜幕沉沉地压下来,如同一片沉默而寂静的黑纱,拢住了那片坟地。这片坟地也简单得很,一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包,石头杂乱无章地堆着,杂草从石缝间探出头来,在沉沉夜幕中随风摇曳。 顾忱点亮了一只火折子,借着这点光线穿梭在坟包之间,忽然,远处两个格外与众不同的坟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两座坟包前竖起两根十分简陋的木条,远远望去像是两座墓碑。 ……这地方居然还有人给竖碑? 他举着火折子走到那两座坟前,抬手正要看看木条上是否刻了什么字,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长剑出鞘,当即回头,剑锋直指向前方,警惕地喝了一声:“谁!?” 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正站在他身后。火折子的光一闪,顾忱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不由自主睁大了双眼。 第二十六章 “……小禄子?” 眼前的人相貌平平,神情惊恐,张大了嘴,正呆呆望着顾忱——正是顾忱曾经在甘泉宫求情救下的那个小太监。 顾忱不由自主又环视了一圈周围:夜幕已经完全压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偶尔拂来的晚风,哭号般刮过耳畔。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小太监还穿着那件颜色比较深的朱紫色太监服,手里拎着两个粗瓷酒瓶,看样子不可能是偶然路过的。 顾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禄子这才像回了魂一样,哆哆嗦嗦地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险些仰面朝天摔个屁墩,幸好顾忱及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 “谢、谢谢顾大人……”小禄子头埋得低低的,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呆鹅,“奴婢、奴婢……” 顾忱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回头看了看那两座坟,猜测道:“你是来祭奠的?” 小禄子惊得一抖,险些把手里的酒瓶扔在地上。宫规森严,除去皇帝和太后逝世,寻常宫妃逝世都不允许在宫里明目张胆地祭奠,更何况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两个下|贱的宫人?如果顾忱捅到萧廷深那儿,小禄子这条小命只怕就没了。 他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不……不是……” “我不会说出去的。”顾忱温和地笑了笑,“……这里这两个人的墓碑,是你立的?” “不、不……”小禄子慌忙摇头,“不是奴婢……奴婢、奴婢不过一个下人,不识几个字,怎么可能立墓碑?” 顾忱一想也是,于是重新燃了一个火折子,回身去看那两座简陋至极的“墓碑”。火光映照下,他看见左侧的木条上写着“白芍”两个字,右侧的木条上写着“张福”两个字。 ……没想到娴妃宫里当年的大宫女和大太监居然已经埋骨,还埋在了这里。 尽管没能找到萧廷深乳娘陈芳桂的下落,但找到了当年的掌事宫女和掌事太监的坟,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顾忱把火折子凑近了些,注意到“墓碑”上的字是用小刀刻下的,即便如此,行笔运笔之间也能看出刻字之人胸有丘壑,显然是此人写得一手好字,不是小禄子这种不识几个大字的寻常宫人所能写出来的。 只是这个运笔的方式很熟悉……总觉得像是在哪看见过。 顾忱还在那儿打量着这几个字,小禄子已然嗫嚅着开口,声如蚊讷:“……是陛下立的碑。” 顾忱一惊:“什么!?” “是陛下……”小禄子小声说道,“奴婢亲眼看到的,陛下用一把小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立在了这里。” 他这么一说,顾忱猛地想起,萧廷深批给他奏折上的字迹,可不就是和这个一模一样吗……可是萧廷深为什么会给这两个人立碑? 顾忱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小禄子,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开口说道:“你到这里来是祭奠他们的吧。” 许是因为顾忱先前说过不会告发他,又或许是因为顾忱曾替他求情救了他一命,小太监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他觑了顾忱一眼,欲言又止——自己是来祭奠的,那么这位尊贵的顾大人、皇上面前的红人,跑到这荒坟野地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顾忱瞥了他一眼,一双眸子清亮见底,小禄子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错觉。两人静默了一小会儿,只听顾忱轻声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抬起眼,目光在这片荒郊野坟中扫视了一下。这一大片除了这两座坟以外,其余的全都是灰扑扑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土包,很显然,他要找的人注定是找不到了。 果不其然,顾忱苦笑了一下:“大概也到此为止了,我不可能找到她了。” 这个笑饱含了自嘲和无奈,还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伤感。顾忱本就风姿出众,露出这种表情时,无端就让人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小禄子本就是来祭奠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时间竟和这位光风霁月的顾大人有了点同病相怜之感,于是胆子一瞬间也壮了些:“大人……别……别太难过。” 顾忱摆摆手,在“张福”那座墓前蹲了下来。他伸手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字迹,轻声道:“既然你认识他们,能不能和我讲讲他们是怎么死的?” 小禄子倏然睁大双眼,脸上滑过一抹深刻的恐惧,那种骨子里的害怕也表现在了他的动作上——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两个酒瓶来回碰撞,撞得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下一刻,顾忱伸手,轻轻握住了那两个酒瓶。 他的动作冷静而沉稳,一瞬间,小禄子也奇迹般跟着镇定下来,总算稳住了神。他瞥了顾忱一眼,又瞥了顾忱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张福……是我哥。” 许是因为顾忱的表情太过震惊,小禄子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不是亲哥……就是,奴婢本就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不会说话,又不会做活,进宫了以后,便多半是张福照应着,奴婢便认了他做哥。” “原来是这样。” 顾忱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禄子的时候——这倒霉孩子会错了萧廷深的意,还以为顾忱是去甘泉宫侍寝,于是给他拿了一件纱衣,结果惹得萧廷深大怒……这种性格,确实很难在宫里生存下去。 顾忱沉吟了一下:“那后来呢?他为何会死?” 小禄子停住了,眼底又一次浮现出那种恐惧,声音不由自主就小了一截:“……他给陛下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 小禄子又哆哆嗦嗦说了半天,顾忱拼拼凑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前因后果,果不其然,张福和娴妃暴毙一事牵扯颇深—— 张福是娴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本来就擅长培植花草,娴妃心善,举荐他去花房当差,平日里就在各个宫宇之间穿梭,送些个新培植的花花草草。他又机灵又圆滑,因此在各个宫殿人缘都不错,也正是因为如此,无意中察觉了皇后娘娘意图害死娴妃的蛛丝马迹。 “张福哥吓坏了,回来偷偷告诉了我。”小禄子不由自主悲伤起来,“我劝他不要掺和这件事,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宫里下|贱的奴婢,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们,可他不听。” 顾忱隐隐约约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一定是张福念着娴妃举荐他去花房当差的恩情,将皇后的图谋告诉了萧廷深。而萧廷深是何等手腕的人,他一定想了某些办法,偷偷救下了娴妃。 果不其然,小禄子深吸了口气,抹了抹眼睛续道:“七殿下……也就是当今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想了个办法偷梁换柱,悄悄救走了娴妃。他拜托了张福哥,把娴妃娘娘送出宫去了。” 顾忱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送到哪里去了?” “送到了张福哥的老家……鄂南桐城。”小禄子想了想,说出一个地名,“应该是送到那里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小禄子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红了,“……后来张福哥就死了,说是染上了疫病,连夜就把尸身拖出去了。奴婢悄悄去看过,他……” 小禄子哽住了,眼泪开始成串成串地往下掉:“……他身上全是被拷打过的痕迹,皮肉都打烂了,分明是受过严刑的。可就是这样,他应该也没说,因为之后……娴妃娘娘宫里的宫人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从盈儿,到郭同,到陈嬷嬷……” 这些人都应该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顾忱不由自主回过头来,再次用手指摩挲木条上“张福”那两个粗糙的字。刻痕很深,萧廷深像是把全部的力气灌注在了这两个字上。 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萧廷深为何会在这儿立碑。 他念着情。 外人均传,萧廷深薄情寡恩,暴虐无道,冷酷无情,然而在桐山,是萧廷深派去的人救了顾忱一命;而如今,他以天子之尊,给一个曾帮助过他的、人人皆以为低|贱小太监立了碑。 顾忱闭了闭眼,感觉整个人被理智和感情撕扯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提醒着他,萧廷深有情,不代表他就能洗脱自己和顾家大哥之死的关系;可感情的那一半却咆哮着,质问他怎么能如此怀疑萧廷深。 ……或许只有尽快找到娴妃的下落,顾忱才能得知最后的答案。 顾忱用力捏紧了那块简陋的“墓碑”,许久,才站起了身。 “谢谢你。”他说。 . 从荒坟向宫里走的这一路上,顾忱冷静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下一步。鄂南桐城他必然是要去一趟了,而且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最好一个人去。 然而要想离开慎京那么长时间,他首先就要取得萧廷深的同意。先不说他用什么理由去搪塞,就算理由合理,单就“取得同意”这一条,就肯定难于登天。 ……想想迎接赫哲之前,再想想请命前往桐山之前……他和萧廷深之间可真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谈话…… 想到这里,顾忱难免忧心。魏德全倒是没说什么,把他让进了甘泉宫,而他随后就在萧廷深书房门前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门就被人拉开了。 萧廷深仿佛早就知道他站在门外,对他露出了罕见的一抹温情。 “朕听到你的声音了。”他说,“正好朕在吃晚膳,你和朕一起吃吧。”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1节 第二十七章 萧廷深其实清楚顾忱的来意。 他领着顾忱进了屋,在桌前坐下。桌上四菜一汤,十分简便,萧廷深清楚地看见顾忱脸上显出一丝惊讶,大概没料到他这个皇帝吃得这么简单。 萧廷深觉得他这个表情可爱得紧,不由多看了两眼,顺便在心底叹息一声——顾忱可能是对他有什么误解,其实没有人一起用膳,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是很难吃得下东西的。 准确来说是没有顾忱陪着。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通通都变成了另一句话:“上次和你一起用膳,还是你去燕北之前。” 顾忱很明显地怔了怔,眼神落在萧廷深脸上。他静静看了萧廷深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臣……臣有一事,想请陛下允准。” 果然如此……萧廷深叹了口气:“是想去鄂南吗?” 顾忱:“……” 他的眼神又一次透露出了他的惊讶,并且还带着点吓到的感觉——他筷子上的虾仁都掉在了酒杯里,他却浑然不觉。 面对顾忱,萧廷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更何况是这种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惊吓。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对方的表情,最后说道:“朕已经知道魏德全私下叫你去做的事……”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顾忱脸上表情的变化,最后才总结性地说了一句:“……朕已经罚过他了。” 顾忱:“……” “不过朕这里确实走不开。”萧廷深笑了笑,掩下眼底一抹苦笑,“……你想去鄂南,朕准了。” 顾忱这次的惊讶和意外简直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盈满了狐疑。萧廷深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描摹他的脸庞,仔细看了他很久,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了心里。 ……毕竟这次一别,就不知道日后是否还能相见了。 顾忱久不在内朝,又格外低调,和各个官员少有走动,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萧廷深自己如今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危局——他隐忍多年,早就有除掉王氏一族的想法,但无奈对方树大根深,他才不得不蛰伏。 可是,从和亲一事开始,到这一次顾忱去查娴妃之事,一切都已经惊动了王氏一族和它最大的掌权者太后。萧廷深如果再按兵不动,那么下一个步顾恒后尘的,就即将是顾忱。 谁也不能动顾忱。 萧廷深明白,自己的底线就在顾忱身上。顾忱如今已被王氏盯上,不管萧廷深是否已经准备好,他都必须要动手收网了。 这张网织得还不够大,还不够密,萧廷深自己都并无十足的把握,很有可能会被王氏反咬一口。但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他也要确保顾忱的平安。哪怕自己在这场风波中殒命,他也一定要让顾忱活下去。 所以把他送走,送得远远的,远离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萧廷深心中这样想,但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唇角微勾:“朕准是准了,但你必须得答应朕两个条件。” 顾忱迟疑了一下:“……陛下请说。” “第一,朕许给你内廷卫的牌子。”萧廷深从袖中摸出一块铜牌,丢在桌上,“最多每隔十天,要发密信给朕。” 内廷卫虽说名为“内廷”,但实际上更像是直属皇帝的一个遍布全国的情报机构。他们传信都有特殊的加密手段,一般只有传递重大军事情报时才会使用。 顾忱:“……陛下希望我禀明进度吗?” “写什么都行。”萧廷深挥挥手,落在顾忱眼里简直就是一副昏君做派,他甚至还笑了笑,“朕只是想确保你安全。” 顾忱:“……” “第二,江崇必须跟着你。” 顾忱:“我……行吧。” . 启禀陛下: 臣已抵达鄂南八日有余,前几日追寻线索,却发现小禄子所提供的桐城住处已经化为一片白地…… . 写到这里,顾忱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他和江崇抵达鄂南桐城已经快十天了,然而搜寻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已经去小禄子说的地方查看过,那里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大概五六年前这里就发生了一场大火,将房屋付之一炬。 线索断了。 顾忱犹豫了片刻,将这张信纸团成一团丢在一旁,又重新展开了另一张信纸。娴妃是萧廷深的母妃,更何况,萧廷深始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母妃的死,他或许应该换一种说法。 . 启禀陛下: 臣抵达桐城八日有余,终于获得了些许进展。但阻碍尚多,臣暂时无法有进一步的行动,恳请陛下宽限臣数日…… . 顾忱停下了笔——他确实也并非毫无进展。和江崇找到现在,他们打听到鄂南守将王永恪在郊外有一处宅子,貌似是养了个外室。但二人去查看时,却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兵甲重重,根本就不像是养外室,倒像是守宝藏。 随后,他们得知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王永恪高升,从车骑大将军擢升为兵部尚书兼任龙骧卫统领,马上就要留京任职。 顾忱很难说自己听到那个消息的瞬间心情是有多么复杂,萧廷深信誓旦旦“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声音还在耳边,没想到交代来交代去,就交代出个王永恪升官……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他依旧觉得找到娴妃以后,萧廷深就会还他公道。 想到这儿,顾忱手一抖,信纸上留下了一串墨滴。他心烦意乱地把信纸再次团成一团,拉过一张新的信纸重写,写到“宽限数日”的时候,他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臣听闻王将军右迁,心中忐忑,不知陛下是何意。当日…… 然而随后信纸就又被团成一团,顾忱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只写了请求宽限数日,没有再写其它的。随后他把信纸卷起走出门,在门外看见了江崇。 “去内廷府?”江崇一脸了然。 “嗯。”顾忱把手里的纸卷揣进袖子里,“王永恪郊外宅子那边有动静了吗?” 提起正事,江崇立马神情一肃:“这几日王永恪不是升迁回京吗,我看他主宅那边都在搬东西了,郊外那个宅子也有人在进进出出……我们今日去看看?” 这是他们早先就定下的计划。郊外那栋房子戒备森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顾忱和江崇根本没办法混进去查探。两人起先还发愁,但得知王永恪即将升迁回京、离开鄂南后,顾忱瞬间就有了这个想法。 ——王永恪返京必然要搬迁,届时郊外的房子也一定会跟着一同搬迁。无论娴妃是否在那儿,这都是他们查探情况的最好机会。 所以这几天江崇和顾忱轮流盯着王永恪郊外的宅子,只待他动地方。 顾忱点点头,和江崇飞速去了内廷府,出示铜牌后将密信传了出去。随后两人动身,埋伏在了城郊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里位置居高临下,刚好能看清下方王永恪宅子的全貌。确实有一些人在进进出出,拿出些书籍和其它的东西,还有一些家具和用品。尽管如此,这栋宅子周围依旧戒备森严,甚至还调动了甲兵。 “这是要干嘛?”江崇疑惑地挠头,“居然还有弓箭手?” 顾忱向另一个方向一望,果然看见影影绰绰的,站着几个弓箭手的模样。他随手在地上画了一下这栋宅子的布局,沉吟道:“估计这里的守卫,至少得有上百人。” 江崇:“……顾大人,我承认你武功好,但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打得过上百人……”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们怎么办?” “等吧。”顾忱摇摇头,“等他们搬家搬得差不多了,里面的人就该出来了。这里到底关着谁,我们也就清楚了。” 话虽然这么说,顾忱心里却是有点忐忑的。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找对了方向,也不敢肯定这里关着的到底是不是娴妃。如果不是,茫茫人海,他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他们整整等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时分,宅子里终于走出一个女人。她被人押着,连拖带拽地离开了院子,来到院门口的马车前。江崇立马直起了腰,顾忱也不禁眯起眼。 他们都在注视那个女人。 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很简单的鹅黄色长裙,长发挽成了一个样式更加简单的发髻。她在上车之前侧了一下头,似乎在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一缕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 江崇:“卧槽!” 顾忱:“……” 随后她就钻进了马车。马车停留片刻,连同搬运的家具和物品摆件一起,沿着官道向北驰去。 江崇和顾忱对视一眼,江崇垮下了脸。 “……没看清啊,顾大人。” 第二十八章 “走。” 顾忱当机立断,从原来蹲着的地方起身,迅速下了山。两人在小山坡脚下寻到马匹,放开了缰绳,沿着官道追了上去。 两匹马脚程很快,没多久,他们就远远望见了前面的马车。顾忱没忘记随马车走的有一大批人,他生怕惊动了他们,就和江崇远远坠在后面。 接下来是长达三天的跟踪。 因为不敢离得太近,他们只能远远跟着,观察到他们每天中午会停下来大约一刻钟,在原地做些休整。而那个鹅黄色长裙的女人,大多数时候都只在马车附近活动,唯一可以走远些的是更衣,但就算是去更衣,她身边也总跟着好几个侍女,甚至还有甲兵远远跟着。 “这可怎么办?”江崇嘟囔着,“根本就看不到她的正脸,还如何确认她是不是娴妃娘娘?” 顾忱摇摇头:“……等吧。” 其实他已经隐隐确认这个女子就是娴妃,毕竟能让王永恪这么紧张的、还用重兵看守的人除了娴妃他想不到其他。但没有切实的证据,万一他们谋划了半天把她救出来却发现救错了人,这可就麻烦了。 他们又在后面跟了一天,没想到傍晚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鹅黄色长裙的女子离开了她基本没怎么离开过的马车,许是想要透透气,在重兵的看守下和侍女的簇拥下在附近转了转。彼时顾忱和江崇不得不藏身在附近的灌木丛里,两人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清了她的脸。 真的是娴妃! “太好了!”江崇乐坏了,“真的是娴妃娘娘!我这几天没白跟!” 然而他乐到一半就僵住了,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高深问题,脸上的表情卡在半是喜悦半是哭丧之间,活脱脱一副哭笑不得:“大人啊……” “什么?” “现在知道她是娴妃娘娘了……”江崇脸垮了下来,“……我们怎么带走她啊?就不说这个,这个规模吧。” 他对着马车周围戒备森严的甲兵努努嘴:“百人小队啊,你和我,把头提在手上也砍不完啊。” “……谁说要和他们正面交锋了。”顾忱哭笑不得,“又不是要去送死。” “那怎么把人带走?”江崇挠着头,是真的苦恼了。眼前这护卫太多了,密不透风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何况娴妃娘娘身边一直跟着能有五六个侍女,就是去更衣都寸步不离,除非他们两个能像土行孙一样遁地,否则就是神仙来了也带不走娴妃啊! “……你有没有注意到,”顾忱指着来回走动的娴妃,“可能是顾忌娴妃娘娘的身份,男子从上路开始就没有近过她的身,她身边能贴身的只有侍女。” “是啊。”江崇也眯起眼,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况,“可这有什么用?你和我都不是女的——”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卡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跟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崩塌,化为一副崩溃的模样:“顾大人,你不会想要乔装成女的吧!” 顾忱:“……” 你明白就好了,说出来做什么…… “装、装成娴妃娘娘身边的侍女?……”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2节 江崇脸上的表情幻灭了,他认真打量了一下自己——骨架魁梧,站起来要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半头还多,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女的吧? 他不禁又看向顾忱,对方正拧紧了眉,露出罕见的、有点别扭和为难的表情。显然顾忱心里也明白,在两人之间,他才是更适合乔装的那个。 ——最起码他身高就很平和,没有江崇那么叛逆。身形也偏向修长瘦削,没有江崇那么生猛。 虽说他也不矮就是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顾忱率先别开头,尽量维持住了自己表情的平稳,没像江崇那样崩碎:“……你不太适合,我去吧。” 江崇:“……” “你留在后面接应。”顾忱冷静道,“两天后我们就会经过一座城镇,多准备些武器吧。弓箭、绊马钉、绳索之类的用品……有备无患,或许也会用得上。” . 然而在乔装之前,他们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如何混进队伍。 他们只是在宅子外面蹲守了八天,对这支队伍内部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两人思前想后,无奈之下,顾忱只得决定绑一个娴妃身边的婢女来问问情况。 把人敲晕时顾忱还有点愧疚:毕竟这些人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他如此作为也算得上是伤及无辜,和前世的萧廷深没什么区别……然而眼下的困境不容许他心软。 彼时他们已经抵达了一座小镇,娴妃一行人在此歇脚,会稍作停留。绑来的婢女在房间里悠悠醒转,一见他们就吓得抖如筛糠,还没等江崇恐吓,就把事情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她叫莺娘,是四天前在同城买来的,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本以为到这儿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婢女,没想到这里的人熏哑了她的嗓子,割了她的舌头,使得她如今只能在纸上写字交流。 除了她以外,其他几个婢女也都是哑巴——顾忱心里明白,这是为了防止她们和娴妃交谈,泄露消息。 她详细写了一遍自己的情况,紧接着,她又在顾忱的询问下写出了这支队伍每天的休息时间、甲兵轮值情况……等等等一系列她所知道的东西。 问完了情况,顾忱打量了一下这个婢女的身形——先前之所以选择绑她也是有原因的,她可能是娴妃身边婢女中身形最像顾忱的一个,虽说身高可能……差了点。 但这个差距足够被另一个优势弥补:这名婢女是新来的,旁人根本还不了解她。 把这名婢女留在隔壁,江崇和顾忱换到了另一个房间。江崇看着顾忱一样一样拿出胭脂水粉眉黛之类的东西,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眉毛。 “你真的打算改扮成她……?”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顾忱倒是很平静,他对着铜镜开始在自己脸上折腾,“要想救人,也只有这个办法。” “可是你们长得实在……”江崇摸了摸鼻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顾忱的容貌太出众了,就像一颗明珠,无论怎么遮掩都难以掩盖它的光华璀璨。两人相差实在太远,又根本不是同一个性别……顾忱怎么改也很难改成她吧。 “我当然变不成她。”顾忱失笑,“能稍微像她就行了。” 他在脸上涂涂抹抹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让江崇看。眉毛用眉黛稍微勾勒了一下,中和了他男子的硬朗之气,柔和了眉毛的弧度,尾部微微下垂,依稀是莺娘的眉形。而眼睛则勾画了一下眼尾,眉毛眼睛加起来,差不多有六分像莺娘的模样。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江崇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我的天,你——” 顾忱笑了笑,随即眼神一变,他给人的感觉瞬间就变了——那种畏畏缩缩、怕得不行的眼神,分明就是莺娘的眼神! “……”江崇立马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由内而外真诚地感叹出了一句:“……太牛批了。” 眼神变了之后,原本的那一点不同也被模糊了。虽说还不能达到百分百一致,但可以说有七八分的相似度了。如果遮住下半边脸,只要不仔细端详,基本看不出区别。 “可是还有鼻子以下的部分……”江崇由衷感叹了一会儿又想起这个难题,“你怎么办?” “没办法了。”顾忱又转过头,“只能尽量像她。你注意过她的动作吗?” “……?” 这个名叫莺娘的婢女似乎性格内向而自卑,再加上胆子小,害怕顾忱和江崇,所以她经常会保持含胸缩头的一个姿势,头总是低着的,下半张脸恨不得埋在衣服里。 更何况根据她自己的交代,她和其余的婢女或甲兵都不熟悉,顶多就是见过几次的关系。她存在感很低,加上被买到娴妃身边才四天,这更增加了顾忱浑水摸鱼的成功几率。 “更何况,她是个哑巴……便于我隐藏身份。” 尽管话说得平静,顾忱心中还是一沉。王永恪的手段太残忍了,他必须尽早救出娴妃,以免更多的无辜者受牵连。 江崇盯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摇了摇头:“……原本我觉得你变成她去救人这个主意真的不靠谱,现在我居然开始觉得……有可能成功了。” “不是有可能。”顾忱坚定地说,“是一定要成功。” . 易容完毕后,顾忱换上了莺娘的衣服,给莺娘另买了一套。为了防止泄密,顾忱安抚了一下莺娘,让她先在这间屋子里藏好不要出门,事情结束就可以离开。 然后,顾忱和江崇立刻就救出娴妃的计划进行了最后敲定。在确认各个方面都没问题之后,顾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娴妃一行人歇脚的客栈,翻窗进入了莺娘的房间。 第二十九章 当天傍晚,娴妃叫人传了茶。 顾忱捧了茶碗,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路上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到了娴妃房间门口后,他轻手轻脚拉开了门,走进了屋子。 门在身后合上,娴妃穿了一袭浅蓝色的长裙,正坐在桌前出神。顾忱低着头把茶盘放在她面前,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了。”她把茶碗放了回去,“拿走吧。” 顾忱站着没动。 许是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娴妃抬起了头,目光定在他脸上。她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显露出一丝惊讶,张口想要说话的模样。顾忱及时伸出手,比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确认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才低声开口。 “娘娘,我是来救您的。” 娴妃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吃惊地注视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颇有些艰难地说道:“你……你是谁?” “我叫顾忱。”顾忱微微笑了笑,“娘娘认识我吗?” 他和萧廷深同窗早就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娴妃,只见过娴妃的画像,自然也无法确定娴妃是否听说过他。如果娴妃不认识他,他还要解释自己的身份。 好在娴妃顿时就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我记得你。”她停了停,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一下他:“你……你说是来救我的,你一个人……?” “不是。”顾忱摇摇头,“我们两个人。” 娴妃:“……” 她眼中立马显露出几分焦急:“两个人?这怎么行?你刚刚没看到外面有多少人吗……?” “我看见了。” “你既然看见了,就应该明白,凭你们两个人根本就拼不过!”娴妃情急之下抓住了顾忱的手,“好孩子,别为了我以身犯险,你快回去吧,趁还没有人发现你——” “娴妃娘娘。”顾忱打断了她,放柔了声音,但眼神却很坚定,“我千里迢迢从慎京来鄂南,就是为了把您带回去。困难也好,危险也罢,我不可能抛下您独自离开,否则我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可是这实在太危险了!”娴妃急得额前冒汗,“你们两个人,如何能拼得过上百个人?” “我们没打算硬闯……” “这里密不透风,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成功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我不想连累你——” “娘娘。”顾忱以一种令人心安的口吻安抚着她,“您不要急,先听听我们的计划,如何?” “……好吧……” 顾忱将他和江崇制定的计划告诉了娴妃:这么多人围守,硬闯是不可能了,也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顾忱打算与娴妃互换衣饰,自己装作是娴妃混淆视听,尽量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从真正的莺娘那儿顾忱得知,娴妃身边的婢女每天正午时分可以出一次门,采买些干粮衣物,这也是娴妃脱困的唯一机会。娴妃装作莺娘的模样,以莺娘的身份出门,只要顺利与外面的江崇会合,计划就成功了。 “我帮娘娘尽量掩饰。”顾忱说,“只要离开这里,出门左拐,穿过一条街,街角有一家非常破旧的客栈名叫金云,江副统领会在那里接应娘娘。” “……可是,你怎么办?” 顾忱摇摇头:“娘娘放心,我自有办法脱困,不会坐以待毙的。” 出乎顾忱的预料,娴妃依旧蹙着眉,十分不赞同的模样:“不行,我不拿让你留在危险中……” “娘娘。”顾忱轻叹了口气,“我不会有事的,我向您保证,不会超过三天,您还会见到我的。” 娴妃抬眼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似乎在确认他所说的是否是实话。顾忱担心自己在这里呆久了会被人发现异样,于是一脸认真地又保证了一次:“您放心,我们有后续安排,断不会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娴妃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次日接近晌午的时候,娴妃借口头痛,叫顾忱进来服侍。两人互换了衣着首饰之后互相对照了一下——面容是一定不像的,但娴妃可以把头发散下来遮住脸。至于差得太远的身高,娴妃除去在鞋底垫了些东西之外,还踮起了脚。尽管仍然有一些差距,但也总归是差强人意了。 “幸好莺娘不是娘娘身边的大婢女。”顾忱苦笑,“否则还真的很难办。” 顾忱穿娴妃的衣饰也花了些时间——他就算再瘦也终归是个男子,娴妃普通的常服他是穿不上的,只好找了件大点的衣裙,外面还罩了披风。为了避免一下就被人戳穿,顾忱打算这几日都坐着或躺着,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换好之后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娴妃低着头端着茶盘从房间里出来。托了莺娘平日里压根就不引人注目的福,她踮着脚一路顺利下楼,顺利归还了茶盘,然后顺利从客栈正门走了出去。 顾忱就站在娴妃房间的窗子前,把窗户推开一半,安静注视她。 虽说他此刻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实际上手心里全是冷汗。在娴妃走出客栈时,他不由自主捏紧了窗框,捏得指尖泛白,不多时连后背都爬满了冷汗。 这个计划里最冒险的部分就在于让娴妃扮成莺娘离开了。一旦被人发现…… 顾忱不敢再想下去,只眯起眼注视娴妃的背影。她已经离开了客栈的大门,正要踏上街道,突然被一名守在客栈前的甲兵拦了下来。 顾忱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名甲兵的大嗓门遥遥传了上来:“喂,你,回来时带瓶酒!” 娴妃垂首,很细微地点了点头。那名甲兵挥挥手示意她离开,娴妃于是穿过了街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顾忱始终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看了很久,直到娴妃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轻轻关上窗,回到了房间里。 如果没有意外,娴妃算是救出来了。 他在床榻上坐了下来,摸出一把匕首——这是来之前,他特意贴身携带用来自保的。 他想了想,把头发散开,在床榻上躺下,面朝里面,把匕首放入怀里。随后他盖上了被子,乍一看就像是娴妃身体不适,随便盖了件披风就入睡了。 然后他开始了安静的等待。 . 期间有两名婢女进来过,应该是照常来给娴妃送些茶点。等她们离开顾忱才起身,吃了些东西之后又躺了回去。 傍晚时分,有婢女进屋来点灯,似乎看他一动不动躺了一整天有些奇怪,于是向他靠近了些。顾忱敏锐察觉到对方接近的脚步,在对方靠得太近之前挥了挥手,装模作样咳嗽了几声。 那名婢女停住了,大概是明白他身体不适,于是替他放下了床帐。顾忱在心底估摸着娴妃应该早就与江崇会合出城了,他只要能拖过今晚,娴妃和江崇两人基本就脱险了。 他握紧怀中匕首,眸子在黑暗中清澈而明亮。这就像在燕北风雪中的半夜伏击一样,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睡。 他想起了萧廷深。 如今他的母妃已经脱险,他也终于不必再束手束脚的了。从娴妃爆出死讯到现在已经六年了,萧廷深那日在书房里幽暗的神情似乎还在眼前——娴妃之事,已经成为刻在他心上的一道旧伤。 这一次,应该能愈合了吧。 顾忱的指尖划过怀里匕首冰冷的锋,想起前后两世萧廷深和刀锋一样冰冷的脸。他心中有些苦涩,于是也不由自主勾起了一丝苦笑:其实他对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也并无把握,如果这一次交代在这里…… 他可真是亏死了。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3节 还没看到萧廷深的“交代”,还没等来兄长的公道,他不能死。 这天晚上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击打在窗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顾忱躺在雨声和黑暗里,一下一下,依然在缓慢摩挲匕首冰凉的刀身。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空气中泛起一股草木的清香。客栈的楼上楼下逐渐开始有了人声,走廊里也有脚步声响起,正逐步向着他这个房间靠近。 顾忱想起莺娘当时交代的一条消息:今天是他们一行人准备启程离开的日子。 有人敲了敲门,顾忱没有吭声。等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一个油腔滑调的男声:“娘娘,在下要得罪了。” 这个声音很熟悉,顾忱前世听过,然而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了。他还在思考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人似乎是走了进来。 “娘娘。”那人在顾忱床前大概三尺左右的位置停住,“听说您不舒服,昨日一整天都没有起身,在下带了大夫来,给您看看。” 顾忱没有吭声,屏气凝神,握紧了怀里的匕首。 有人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小伙伴对我说,你应该作话写写小剧场,毕竟这又是攻活在回忆里的一天。 我:……怕读者觉得啰嗦。 不过攻是闷头搞大事,大概马上就要上线了。 他活在我和小顾同学的心里(并不) 谢谢大家,因为视角一直跟着顾同学,所以攻只能在回忆中上上线……谢谢大家一直不离不弃qaq 第三十章 顾忱低低咳嗽两声,转过头去稍微瞥了一眼外面。隔着床帐,他隐隐约约能看见三个人影:靠过来的看轮廓仿佛是个大夫,而左侧那个人垂首弓背,应当只是个下人。站在中间的这个却一派闲散,看样子就是这群人的领头者了。 大夫已经站到了床边,正向顾忱伸出手。电光火石之间顾忱一个翻身就下了床,瞬间冲到中间那人身前,拔出匕首,刀锋直抵对方脖颈。 “你——!”那人显然被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之下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 真正看清这人面容时,顾忱才想起来这人是谁——王永恪的堂弟王辛房,此人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被顾忱一把拿住之后他抖如筛糠,眼睛瞪得老大目光瞥向顾忱拿匕首的那只手,吓得腿都软了:“……你、你、你可仔细着那只手……” 顾忱懒得和他废话:“叫这些人都退下。” “退下,你们都退下!” 王辛房胡乱挥着手,众人在他的示意下退到了一边。顾忱挟着他向门口走了一步,几名甲兵“唰”地抽出了剑,拦住了顾忱的去路。 顾忱微微冷笑,拿刀的手用了点力:“怎么,命不想要了?” 王辛房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地呼喊:“快,快把兵刃都收起来!都,都让开!” 顾忱牢牢挟着他,从客栈三楼走了下去,来到大堂里。他向四周看了看,对王辛房说道:“叫他们给我准备些水,还有干粮,绳索,再牵一匹马来。” 王辛房哪敢说个不字,连忙吩咐人去办。不多时,一个包裹被送到顾忱面前,他扫了一眼,一手抵着王辛房脖子一手把包裹背在背上,接着继续挟制着王辛房出了客栈的门。 那里确实已经备好了马,顾忱稍微检查了一遍,对王辛房道:“让他们不准追,我如果看到一个人追出来,没准你就回不来了。” “听见没,不准追,不准追啊!谁也不准追!” 说到最后,王辛房的声音里都已经带上了哭腔。顾忱翻身上马,一手提着他领子把他也拉上了马,随后提起缰绳,绝尘而去。 到城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看,忍不住想笑:这群人还真听话,果真没有一个人追上来。 . 按照和江崇的原定计划,顾忱出了城之后顺着官道直走,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钦凉的小镇,江崇会带着娴妃在那里和他会合。 然而走到一半顾忱就无法继续前进了:可能是因为昨晚下了大雨的缘故,前方路面整个塌陷了下去,留下一个将近两丈远的大洞。除非会飞,否则他们只能绕路而行。 许是因为顾忱勒住了马,王辛房充满希望地问道:“这位大侠,您……您在这里放我走吗?” 顾忱一阵好笑,随口吓唬了他一句:“我在这里要你的命。” 王辛房吓得一缩,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去。他带着哭腔说道:“大侠!大侠我求你了,你放了我,我家里有数不尽的金银,你想要多少,都好说!” 顾忱心想一个正二品将军的俸禄才多少,王家居然如此奢靡阔绰,也不知都是哪来的钱财……想到这里,他抵着王辛房脖子的手用了点力:“闭嘴。” 他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路面,最终确认——他别无选择,只能进山抄小路了。然而附近的钦凉山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山路十分泥泞,路不好走,他不能骑马,带着一个王辛房也很难翻山越岭。 ……只好把他丢下了。 顾忱在钦凉山脚下了马,拽着王辛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了一段路。接着他找到了一棵笔直粗壮的树,从包裹里掏出绳索,三下五除二就把王辛房结结实实绑在了树上。 “大侠!”王辛房两条腿抖个不停,连声音也跟着一起抖,“您、您要干嘛?” 顾忱没理他,捆好之后检查了一下绳索,用力拽了拽发现它基本不可能被人为挣断,于是抛下王辛房,转头向山里而去。 为了拖住追兵几天,只好委屈这位王公子啦。顾忱这么想着,加快脚步,进入了树林之中。 . 向山上走了一段距离,顾忱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山中的很多树木都倒伏在地上,露出纠缠交错的根须。原本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了,顾忱摸索着向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眼前居然骤然出现了一片断崖。整座山体就像被什么东西平平削去了一面,齐整地断成两节。 周围的景物全部都变得面目全非,顾忱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他根本辨认不出来原本的方向了。 他迷路了。 看来有可能是因为大雨的缘故,冲垮了这座山的一部分,导致这周围的景物都完全变了……顾忱如今找不到方向,连原本的想绕的小路都找不到了,不得不绕过这处平整的断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 林中一片静谧,半个人影都没有,甚至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仿佛这一场大雨将整座山体都冲刷了一遍,活物全部都销声匿迹。 他独自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栋小屋的轮廓。想着或许是这山里居住的人家,顾忱快走了两步赶上前去,小屋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院子门大敞着,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顾忱一时难以确认里面是否有人,只得先站在了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有人吗?”他问。 少顷,屋子里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是谁?” “路过旅人,迷路了,不得不前来叨扰。”顾忱说。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一名魁梧大汉出现在门口。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很长,用一根木枝充当了发簪,看样子是在这林中居住有一段时间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忱,侧过身子让开道路,沉声说道:“进来吧。” “多谢。” 顾忱向他友善地笑了笑,进了屋子。屋子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收拾得很整洁,看来主人很爱干净。 “昨夜下雨,山路很不好走。”大胡子男人关上了门,去了厨房端出两杯茶和一盘饼,“你先将就着吃些吧,地方简陋,别嫌弃。” “谢谢。”顾忱温和地笑了,心中顿时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实在是在下叨扰了,还要麻烦主人家。” “没事。”大胡子男人摆摆手,“我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也没什么人来……今晨我出去看了,是因为大雨所以垮山,你会迷路也很正常。” 他停了停,又说道:“垮山很危险,你等一等再走吧。” 顾忱点点头,笑道:“多谢了。” “不必客气。”大胡子男人说,“你尽管吃,我那儿还有点。” . 山中的茶有些粗粝,但却带着一股格外醇厚的香气。顾忱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除去几把简单的桌椅外,墙上还挂着一张弓,墙角放着一个箭筒,可能是这个人平时打猎谋生用的。在箭筒的旁边,还放着一把已经沾满灰尘的长剑。 长剑的制式看起来有些眼熟,顾忱好奇地抚开上面的蜘蛛网和灰尘。他擦了擦剑鞘,看到上方刻着两个小字—— “云浮”。 云浮……!? 顾忱大吃一惊,连忙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千真万确,的确是“云浮”两个字! 顾家两兄弟,兄长顾恒,字云浮;次子顾忱,字云停。当年淮河之战,兄长因作战勇猛,所向披靡,又深受士兵爱戴,所以有一些兵会私底下称呼他们那支军队为——“云浮军”。 代表着一种尊敬和追随。 顾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紧紧盯着那两个小字,完全没有想到在七年后的今天,一个山间猎户的小屋里,居然能看到曾经云浮军的痕迹。这个木屋的主人,那个络腮胡子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身后传来一声盘底接触桌面的轻响,顾忱猛地回过头去。那个魁梧大汉显然看到了那柄刻着“云浮”的剑,他看了看剑,又看了看顾忱,最终长叹了口气。 “那是一件旧物了。”大汉说,“看样子你认得它。” 顾忱点了点头:“你究竟是……” “我姓燕。”大汉说,“我叫燕昇。” 顾忱讶然:燕昇是曾经云浮军的三名副将之一。 . 慎京,甘泉宫内。 “还没有消息?” 年轻的皇帝不耐烦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他烦躁地甩下手里的折子,负着双手踱步到窗前。 “回陛下的话……”魏德全躬身道,“奴婢刚刚从内廷府回来,今日的密信中,没有顾大人的。” “几天了?” “从顾大人上次传信之日算起,已经有十一天了。” 这不正常……萧廷深手在袖子里不由自主地攥紧,当初顾忱离开时曾和他约定,至少每隔十天要给他写一封密信,写什么都可以,然而顾忱的上一封密信,已经是十一天之前的事情了。 “再去问。”萧廷深平复了一下心绪,沉声说道,“如果顾卿来信,立即拿给朕!” 作者有话要说: 注:垮山就是滑坡。 第三十一章 (倒v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魏德全领着宫人到了寝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陛下,”他低声说道,“陛下,该起了。” 无人回应。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4节 魏德全微微蹙起了眉,挥手示意身后的宫人们向后站,随后自己又敲了两下门,等待了一会儿。 依旧无人回应。 魏德全迟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不料殿中空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连忙紧走了几步,看见正中央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纸,字迹应当是萧廷深的。他拿起那张纸,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后露出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感慨的神色。 ——昨日一整天没有接到顾忱的密信,萧廷深到底是等不了了,索性带了人,半夜就已经启程,赶往鄂南桐城。 朝中一应事务萧廷深都做了安排,接下来面对王家的对策也已安排妥当,萧廷深在这张纸上详细写明了安排,照做就是。 只不过…… 魏德全摇摇头,内心一阵感慨。 他到萧廷深身边也有四五年了,还是头一次看见萧廷深对亲人以外的人这么上心。纵观宫里宫外,朝野上下,能得到这种待遇的,大概就只有顾忱一个了。 他这是真的动心了啊。 既然是陛下要放在心尖上的人,魏德全还是希望顾忱能平安无事的。萧廷深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心,哪怕顾忱只是蹭破点皮,只怕他都恨不得替他去疼。 ……还是希望顾大人能平安。 魏德全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把那张纸卷起,塞进了袖子里。 . 如今鄂南进入雨季,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顾忱被困在山里,暂时一步也走不了。 因为外面下着大雨,左右无事,燕昇为两人各自泡了杯茶,还做了些长相不敢恭维、但味道居然还不错的点心。他和顾忱坐在桌旁,一边说话一边喝着茶,吃些点心。 “原来你是顾恒将军的弟弟。”燕昇粗声粗气地说,“难怪你和他长得很像……可是顾氏铁骑在燕北,顾府又在慎京,你怎么会到鄂南来?” 顾忱把娴妃之事的来龙去脉捡重点讲了一遍,末了沉吟道:“……我只不过想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罢了。” 燕昇沉默了。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抄起桌边那柄刻着“云浮”的长剑,上下仔细摩挲了一遍,半晌才开口道:“顾恒将军是个好人,‘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嬴粮,与士卒分劳苦’……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讲给我的。” 他似是陷入了沉思:“我没读过几本书,但他读过私塾,他说顾将军就是这样的人。” 顾忱怔了怔:“你这位朋友……” “他死了。” “……抱歉。” “没事。”燕昇摇摇头,眼底升起一丝愤恨,“他死得可惜,没有被敌人杀死,反而和顾将军一样,死在自己人手里。” 顾忱皱了皱眉:“……我可以问问他是怎么死的吗?” 一道闪电劈过长空,划破了沉重的黑暗。大雨倾盆,噼噼啪啪击打在窗户上,风在雨中席卷呼啸而来,卷过树梢,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似冤魂嚎哭。 在室内一片静谧之中,燕昇缓缓开口了。 “他是被王永恪害死的。” . 六年前淮河之战中,顾恒为主帅,燕昇为三位副将之一,而卫修文只是一名小小的传令兵。 燕昇和卫修文是同乡,小时候彼此之间也互相熟识,于是身为副将的燕昇便向主帅顾恒请求,希望能把卫修文调到副将军帐之中。顾恒当然同意了,卫修文就被调入副将军帐,成为副将帐前的传令兵。 “没想到,正是这样才害了他……”燕昇沉痛地说道。这名魁梧大汉忆及往昔,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哽咽,“王永恪、王永恪他勾结百夷人,出卖了顾将军,我当时在后军,根本不知道此事,是修文发现了这件事,并偷偷告诉了我。” 燕昇用力抹了把眼睛:“他当时为七殿下效力,说这么大的事,必须要告诉七殿下……我极力反对,告诉他事情一旦败露,王永恪必然不会放过他。” 顾忱怔住了,不由自主重复道:“卫修文是……七殿下的人?” “是。”燕昇点点头,“当时夺嫡之争激烈,许多人或多或少都会参与其中,修文会参与也是正常的,但我没想到他选择了七殿下。” 顾忱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然后呢?” “修文不听,坚决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告诉七殿下。”燕昇说,“我拗不过他,又怕他遇到危险,于是决定送他一段路。”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袭击。” 燕昇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是王永恪,是王永恪带人来杀了卫修文……我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为了避免被他找到,才躲进这深山老林里,一躲就到了现在。” 顾忱的心中已然雪亮一片:当年之事,萧廷深确实是不知情的。否则那名叫做卫修文的传令兵不会拼死也要回去报信,而燕昇更不会在淮河之战后失踪,却在今天突兀地出现在了这片深山老林里。 他确实错怪了萧廷深。 内疚和自责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顾忱整颗心。他闭了闭眼,想起自己当时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萧廷深,而对方硬生生承受了下来,竟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是觉得解释了自己也不会信吗? 顾忱回想那一刻,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萧廷深那时就算是百般解释,自己也只能是将信将疑。萧廷深必然看透了这一点,所以选择默然。 萧廷深懂他,可他却不懂萧廷深。 似是有一口气堵在喉间,顾忱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相信终有一天,你朋友和我哥哥,都能求得一个公道。” 燕昇黯然,许久才说道:“……但愿如此。” . 这场雨连续下了很多天,顾忱曾趁着雨停的间隙短暂出门看过,发现由于垮山,路依旧没法走。加上连续不断下雨,路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就容易摔一跤。 他实在无法,只得继续留在小屋里帮燕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做完了事,燕昇就会泡上一杯茶,两人聊一聊云浮军中的趣事。 如此大约过了快半个月,顾忱和燕昇某日趁着雨停到半山腰逛了逛,寻找出山的路。两人站在高处向下瞭望,忽然,燕昇轻轻拉了拉顾忱的袖子。 “那是什么?” 顾忱微微眯起了眼,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似乎是有身着青色衣甲的甲兵站在山坡下面,看上去离他们有好远一段距离。 “有兵站在那儿。”顾忱想了想,“可能是追兵到了,但因为大雨不能进山,就守住了下山的路。” “你的意思是那个方向可能有路?” 燕昇折了根树枝,顾忱也折了根,两人一起蹲下,在地上画了起来。不多时图画完成,两人互相对照了一下,都笑了。 “看来我们意见一致。” 从前在军中时,顾忱就经常会根据敌军的路线及当时情况推测地形和地势,看来燕昇也同样具有这个能力。他们两人根据现有的情况推测了一下,判断从这里往下,确实有一条出山的路。 然而…… 顾忱抬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又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一滴雨点落在顾忱的脸上,两人不得不开始往回走。等回到了屋子,倾盆大雨果然当头淋下,转眼间山林就淹没在一片雨幕之中。 “等天晴了,大概他们就要开始搜山了。”顾忱观察着天空,平静地说道,“这里不能呆了,雨一停就必须离开。” “好。”燕昇说,“我去收拾东西,带上干粮和水。” “先不忙。”顾忱拉住了他,“我刚刚看了一下,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放晴。”他停了停,下定了决心:“一会儿天晴了你就走。” 燕昇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急道:“那你呢?” “我不能走。”顾忱平静地说道,“他们要抓的是我,如果我和你一起走,一个都跑不掉。一会儿你先走,我帮你引开追兵。” “可我不能丢下你!” “听我说。”顾忱说,“他们不认识你,你最有可能出去。下了山之后去钦凉镇,我和江崇江副统领事先约好在镇上的东来客栈见面,你见到他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你们带着娴妃娘娘先走,务必将她带回京中,送到陛下那儿。”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顾忱四下扫视一圈,“有纸笔吗?” 燕昇拿来了纸笔,顾忱摊开纸张,持笔饱蘸了墨,略一停顿,倏然落笔。 陛下: 臣已顺利救出娴妃娘娘…… 顾忱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将事情简要写清楚,落笔要写“如今情势危急”这句话时却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去掉了这句话,写道: ……臣遇上了些意外,暂时不能返京,于是将娴妃娘娘暂时托付于燕昇燕将军…… ……臣幸不辱命。 又顿了一下,顾忱在结尾写道: ……燕将军已告知臣当年真相,臣曾因此事见疑于陛下,是臣之过。臣在此向陛下谢罪。如果来日还有机会返京,臣希望能面见陛下,当面向陛下……谢罪。 顾忱深吸了口气,提笔却最终没有署名。他把纸叠成小小一个,递给了燕昇。 “这封密信写迟了。”顾忱低声说,“麻烦你……帮我带出去吧。” 如果他自己出不去了,至少萧廷深还能收到他的道歉。 第三十二章 在等待天放晴的时候,顾忱去了一趟后院。 燕昇在后院放了一个药材架子,因为一个人在山里独居,会囤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山中潮湿,他也会用些硫磺来熏蒸药材,通常是为了杀虫。 顾忱找了一圈,最后还是在屋子里找到了那袋硫磺。他拿起来塞进包裹里,看得燕昇一愣一愣的:“你多带些水或干粮我还可以理解,你带那东西干嘛?” 顾忱笑了笑:“它烧起来比较显眼,我打算用它来吸引一下注意力。” 燕昇想了想:他还真没注意过这种淡黄色的、像石块一样的东西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忍不住露出讶然的神色:“顾氏铁骑名不虚传,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顾忱失笑:“这和燕北军没什么关系,只是我……”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想起自己知道这件事情的过程——若要论起来,还是和萧廷深有关。 两人少年时就经常在下课后结伴游玩,通常是在慎京城里闲逛,有时候也会在宫里随便走走。顾忱当时随母亲学习书画,比较偏爱御花园一类景致好的地方,萧廷深自然是由着他,于是两人那段时间便经常去御花园。 当时先帝在御花园里新修了一处景致,假山错落,碧柳垂岸,水塘清澈。他们两人某一日逛到了这里,看见假山中央有个山洞,也是少年心性,两人钻进了山洞里生火玩。 他们在周围捡了很多树枝,后来顾忱随手在旁边摸到了一个东西,也丢进了火堆里,没想到几乎是下一刻,火堆就猛地窜起了淡蓝色的火苗,同时散发出一股子呛鼻的烟味儿。 “咳咳……!” 两人被熏得眼泪都出来了,山洞里顿时像开了场水陆烟火大会,烟气滚滚,火光灼灼,不仅刺眼还刺鼻,慌张之中他们不得不冲出山洞,狼狈逃跑。 当然,最后他们还是被抓到了。 当时顾忱不小心丢进去的东西就是硫磺石块,不仅险些引起一场火灾,更是把先帝放养在假山那边的、一只很喜欢的鸟给熏跑了,据说后来先帝派人满皇宫找那只鸟,找了整整三天也没能找到。 那只鸟是皇帝的爱宠,就这么被熏跑了还了得?先帝火冒三丈,当即把萧廷深抓去了甘泉宫……原本也要去顾府找顾忱的,但萧廷深一力承担了所有罪名,承认是自己出于好玩在假山山洞点燃了硫磺,引起了这么大动静还吓跑了先帝的爱宠。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5节 先帝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这下更是七窍生烟,当即令人痛打了萧廷深一顿,打完丢回了寝宫,勒令无诏不得出,禁足闭门思过。 这一顿打实在狠了点儿,萧廷深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期间娴妃苦苦哀求,才解了萧廷深的禁足。等他再见到顾忱,已经是快一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顾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那次和萧廷深闯的祸,又是想笑又是心酸——如果没有后来的夺嫡之争的话…… 或许萧廷深会做个闲散王爷,如今还在和自己一同喝酒吧。 顾忱不由自主沉默了。许久,他才从那些淡黄色的石块中拿出一个,对燕昇笑了笑,郑重说道:“我曾经用它闯过祸,幸好我一个朋友护着我,我才没被打死。” “朋友?” “对。”顾忱点了点头,“曾经是我少年时最好的朋友。” 燕昇见他神色有异,不由怔了怔:“……他……还好吗?” “他很好。”顾忱把硫磺块放回到包裹里,淡笑,“将来会更好。” . 果然不出顾忱所料,一个时辰后,天放晴了。 燕昇向顾忱道了一声“保重”便拿起包裹离开了屋子,顾忱注视他离去的方向片刻,拿起东西,朝着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顾忱站在了一个小山坡上,从这里居高临下,能隐约看见开始搜山的甲兵。顾忱摸出一块硫磺点燃,顺手丢了出去。这东西冒出异常显眼的蓝色火光,以及顺风更加刺鼻的烟气。 “有人!”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一名甲兵向着顾忱的方向指去。他们迅速朝这边聚拢,朝顾忱这儿一步一步搜索过来。 顾忱立即转身,又向前跑了一段路。雨后的山路十分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时不时丢出一块点燃的硫磺。这玩意儿实在是既刺激眼球也刺激鼻腔,就连顾忱自己也被熏得眼睛生疼,时不时咳嗽几声。 他一边朝前赶路,一边在心底估摸着——他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出发之前他就已经规划好了退路。如今他前进的方向左侧是座高峰,右侧应当有一座吊桥,悬在湍急的河水之上。如果他动作快的话,还有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吊桥边,通过吊桥便抵达了对面的山。 只要窜进对面的山,他就脱险了一半——王辛房手里应该没有那么多人,能让他把对面那座山也围起来。顾忱届时只需要找一条下山的路,应该就能顺利摆脱追兵。 他一边这么盘算,一边又丢了一块硫磺出去。随后他加快了脚步,天刚刚擦黑的时候,他赶到了那座吊桥前。 然而桥塌了。 顾忱被阻隔在这一头,怔怔看着吊桥已经整个从中间完全断掉,他最后的退路就如同这座吊桥一样,在大雨中被冲垮,摔进下方水流湍急的河水之中。他咬了咬牙,向下望了望,发现这里实在太高,他就算是想跳河逃生,十有八九也会掉在中间凸起的石块上,摔个粉身碎骨。 万般无奈之下,顾忱只得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左侧——那里是一座高而陡峭的山峰。 他转身拖着身后的追兵向那座山峰的方向跑去。 . 半个时辰之后,顾忱在身后追兵的紧追不舍下到了绝路。 面前是陡峭如剑的悬崖,浮云缭绕,一眼望不见底。追兵还未上来,然而顾忱知道,不超过一刻钟,他将不得不和他们短兵相接了。 他微微苦笑——没想到这一世的殒命之处竟然是在鄂南一处荒凉的悬崖上。 他从包裹里抽出匕首,为了轻装速行,他当初出来时没有带剑,过重的东西也都没有带,身上只带了这柄防身的匕首。如今他把它插在腰间,这是他最后的武器。 然后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找到一片还算平整的地方,走过去看了看面前一棵大树。他抽出匕首在上面一横一竖刻了两道,做了个标记。 他把树下的土挖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青铜铸成的令牌——这是之前萧廷深送他的玄虎令,也是唯一一样他东奔西跑了这么久还没有丢掉的东西。先前他本是把它挂在腰上的,但这一次救娴妃脱险他换装太频繁,怕弄丢了,就放在了怀里。 ……今后用不上了。 他把玄虎令放在了挖好的土坑里,然后把它埋好。 他抛下了背着的所有东西,只握紧了匕首,站在悬崖边上。风拂起他白色的衣袍,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鹤,伸展开洁白的羽翼。 宁愿战死,绝不苟活。 王辛房领着甲兵出现在他视线之内,顾忱微微一笑,毫无惧色,抽刀迎了上去! . 他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个人了。 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中了多少剑。 视线可及之处满是甲兵,一浪又一浪,向他持续不断地进攻。鼻端只能嗅到浓重而粘稠的血腥气,像一个茧蛹,将他缓慢包裹在其中。 顾忱咬着牙,夺过旁边一人的长矛,用力撞飞了另一人,然而随即后背上一痛,应该是中了一剑。他恍若未觉,转身又用长矛撞飞一人,向前走了两步,却突觉脚下一软—— 他可能是要到极限了。 顾忱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听到右后方传来一阵风声,应当是有人想要偷袭他。顾忱想抬手招架,手中的长矛却像是有千斤重,一时提不起来。他咬紧牙关向左侧避让,心想拼着受一剑,反手再反击—— 然而当地一声金铁鸣响,有人替他架住了这一剑。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周围的甲兵纷纷露出极度惊惧的神色,潮水一般四散退开。顾忱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他迟疑着想回头,却又不知为何,不敢真的回头去看。 下一刻,一件玄色披风落在顾忱肩头,尚且还带着上一个人的体温。那人上前两步,和顾忱并肩而立。 “云停,”萧廷深沉声开口,“没事了。” 第三十三章 顾忱一时还有点恍惚,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眼前这个人。 像是为了让他确认一般,萧廷深伸出手,坚定而有力地握在他的手腕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转了过来,最深处带着一点星火般的温情。 “是我。”他说。 “我……”顾忱话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半晌之后才挤出下一个字,“你……”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快撑不住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为什么每次救我的都是你……? …… 千言万语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统统堵在心口,结果顾忱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用力回握住萧廷深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抓得紧紧的。 周围哪里还有人敢对天子亮剑,纷纷抛下了手中的兵器,一时间跪倒了一片。适才还得意洋洋指挥众人围杀顾忱的王辛房此刻脸色灰白,整个人趴在地上抖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会瘫倒。 形势逆转得太快,顾忱一时之间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萧廷深伸手去拿他手里依然紧握着的长矛,他也依旧下意识向后挣了一下。 “没事了,云停。”萧廷深安抚他,“你松开它,不会再有人胆敢对你做什么了。” 顾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恍然间才回过神。他缓缓松开手,任由旁边的人取走了长矛。随后脚下突然一空,他整个人被萧廷深打横抱了起来。 顾忱简直是被惊得瞬间回神——周围无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不仅仅有萧廷深带来的人的,甚至还有王辛房手下的人的!他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这、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陛下……”顾忱急得小声说道,“陛下,臣只是受伤不是腿断了,臣能自己走……” 萧廷深瞪他一眼。 顾忱看这眼神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不会让他自己走路了。他只能尽量把脸埋起来,自欺欺人地想这样就看不见周围人的目光了,就当……就当无事发生吧。 总算熬到了扎营的地方,萧廷深撩开帐子走了进去,把顾忱放在了床榻上,看着他被血染红了半边身子的模样狠狠拧起了眉,语气也不由自主加重了几分:“你怎么这么傻!?为任何人都能豁出命去!?” 语气虽然重,但他动作并不重,反而轻得有些过分了。他伸手去解顾忱的衣服,顾忱顿时向后一歪,惊得差点倒在床上:“陛下?你……” “不脱衣服怎么上药?” 顾忱脸更红了:“臣自己能……” 萧廷深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他上前一把就拽住了顾忱的衣领,接着手脚并用把顾忱整个人都压制在了身下。离得近了,顾忱身上那股刺鼻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充斥了萧廷深的整个嗅觉。 “……” 他眼尾有点红,说不好是气的还是心疼。就算按住了顾忱,他下手也很轻,生怕扯痛了他。 衣物褪开,露出原本光滑洁白的肌肤。上面纵横交错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有一些不流血了,有一些却还在流血。 顾忱猛地瑟缩了一下。他从未把这种狼狈姿态呈现在外人面前……从前受了伤,他也只是自己咬牙忍忍,等战斗结束再回去上药的。甚至有时候都忘记了上药,就这么搁置在了那儿。 “下次想要向朕谢罪不要在密信里谢罪!”萧廷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咬着牙发狠,“朕要你当面谢罪!” 顾忱动了一下,转过头,抿了抿唇,居然真就露出了真挚的表情:“对不起。” 萧廷深:“……” 他脸色更难看了。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包扎好,萧廷深正要起身,顾忱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他低声说,“为之前的任何事。” 萧廷深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顾忱还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结果他伸到了他的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倒是个充满安抚意味的手势,家里妹妹小时候哭,母亲就这么揉她脑袋。 顾忱:“……” 在萧廷深眼里,顾忱如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伤员。上完药他亲自给他找了套衣服,又亲自给他穿好,顾忱脸红得不行,可惜萧廷深不让他自己动手。 换完了衣服,顾忱忽地想起一事:“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萧廷深看他一眼,眼中带了点温情:“硫磺。” 顾忱明白过来,一时有点感动又有点想笑:“……这么久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萧廷深没说话,但眼底却透出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毕竟我挨了一顿打。” 顾忱不由一怔:这个人……是在开玩笑? 他张口想说话,却忽然感觉喉咙一阵不舒服,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一咳嗽,萧廷深顿时就紧张起来:“……?” 他那种焦躁显而易见地表现在了动作上——他一把拉过顾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发烧了。 可能是因为山里下雨淋了雨,亦或是因为受了伤,总之顾忱额头烫得吓人。萧廷深立刻就难以自控地暴躁了起来,高声喝道:“怎么发烧了!?来人!!!” 几个小兵应声而入,一顿忙乱和折腾之后总算给顾忱诊上了脉又熬好了药。大概生病加上受伤的顾忱在萧廷深眼里就跟残废差不多,药都是这位陛下亲自端来的。萧廷深丝毫没有身为九五至尊的自觉,居然还舀起一勺送到顾忱嘴边,顾忱亲眼看见萧廷深身后那两名侍卫眼睛一瞬间瞪得和铜铃一般大,就像见鬼了似的。 顾忱:“……陛下,臣自己来。” “你是病人。” “陛下!”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6节 “躺回去。” “陛下让臣自己来……!” 两人开始争夺那个药碗,顾忱抢不过萧廷深萧廷深也奈何不了顾忱,最后还差点手一滑把药碗摔成碎片,幸好萧廷深眼疾手快接住了它。 喂药的勺子再次被送到顾忱嘴边,顾忱看了看药碗,再看看萧廷深那张稳如磐石的脸,忍不住闭了闭眼,心想认命吧……抱都抱回来了,也不差喂药这一根稻草了。 他自暴自弃地张开嘴,已经不愿去看萧廷深背后的两个侍卫表情崩坏成了什么样子,也懒得再想自己以后会在队伍里听到什么奇怪的传闻了。 . 晚间时分萧廷深又来喂他喝药,帮他换衣服……顾忱抗议了好几次“臣只是生病不是断腿”和“成何体统”之类的话,然而萧廷深压根就不为所动。 系好腰带后萧廷深在顾忱身边坐下,上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朕给你的玄虎令呢?” 顾忱一怔:那块牌子太贵重,他之前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来了,不想让东西落在敌人手里,索性就埋在了林子里。然而没想到萧廷深突然出现,之后他就被发现生了病,一直折腾到现在还没去拿。 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会不会被人挖走了或者是丢了……想到这儿,顾忱不由一阵担心,心想还是别说了,万一丢了,他岂不是成了欺君之罪? 然而他的沉默落在萧廷深眼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这位皇帝皱了皱眉:“……你丢掉了?” 顾忱:“……” 这简直就是默认的意思了,萧廷深猛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了几圈,又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你丢掉了!?” 顾忱心说自己只是想藏起来的,但那个行为也和丢掉没什么区别了……未免露了点心虚的表情。 “你怎么——”萧廷深说了一半猛地停住了,他又转了几圈,样子像极了一只被困住的、暴躁的野兽,随后他又停住了,气得有点语无伦次:“朕知道你、知道你不想收朕的东西……可那是玄虎令,朕的手里也只有两块!!你怎么、你怎么——” 他气得火冒三丈,又不得不顾忌顾忱如今是病人,身上还带着伤,总该收敛点儿。然而那种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压根就控制不住——他想起顾忱从前就对自己送他东西接受得十分勉强,简直像是上刑而不是收礼……若换了寻常臣子早就欢天喜地了,可他、可他偏偏就不一样! 没准顾忱拿到手就把那块令牌扔了呢!!以顾忱之前对他的态度,怎么会愿意带他的东西在身上? 这么一想,萧廷深更气了,那股火顺着胸腔蹭蹭往外冒,他气顾忱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随手就扔了,也更气自己——就算他眼下对顾忱气得不行,却还是没办法把他怎么样! 如果换了旁人,干脆扔出去打三十大板也就消气了,可顾忱怎么能打?别说打他了,就是碰掉了他身上一根头发,最后心疼的不还是自己? 萧廷深一脑袋怒火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最后觉得自己实在气得不行,捂着胸口冒出一句:“气死朕了。” 摔门出去了。 顾忱:“……” 他想,一会儿……还是去找找那块牌子吧,万一真丢了…… 确实有点对不住陛下啊…… 第三十四章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萧廷深正在外面和身边的副将安排处置俘虏、带回燕昇、去接江崇和娴妃等人的事。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单薄修长的人影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不是顾忱又是谁? 萧廷深就觉得心底那股火噌地一下又冒上来了——这人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生着病、发了烧、受了伤……还关不住他,居然还要往外跑? 他这边事情没说完,只能一边和副将说话,一边用余光瞄着顾忱。只见顾忱低着头,速度倒也不快,慢慢悠悠的,朝着远离营地的方向走去。 ……这人是要往营地外面去? 萧廷深立马就有点急了。他们如今扎营的地方是在山顶一处平整的开阔地上,顾忱看样子却像是要离开这里,越走越远……难不成这人是由于自己因为玄虎令的事发了火,觉得受了委屈,要离家出走? 这么一想,萧廷深觉得自己脑中一根神经绷断了,他不受控制地朝着顾忱的方向迈出两步就要追上去,留下副将一头雾水:“陛下,陛下,您话还没说完,燕将军要如何安排……?” 皇帝陛下回头怒吼一声:“你自己不会看着办?什么事都要朕教给你!?” 平白被吼的副将:“……” 他只好委屈巴巴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陛下宛如脚底踩了风火轮,风风火火地朝着营地外面去了。 . 萧廷深远远跟在顾忱身后,走出了这片营地,向山上走去。 他知道顾忱身手有多好,寻常的跟踪他必然会发现。但如今可能是因为受了伤和身体虚弱的缘故,顾忱始终对他毫无所察,继续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这是往悬崖方向去的路。 尽管知道顾忱不会因为自己发个火生个气就去跳崖,但萧廷深还是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他紧紧盯着前面顾忱的身影,生怕出点什么意外自己来不及救他。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悬崖顶上。 顾忱脚步顿了一下,萧廷深条件反射性地往树后一躲——他以为顾忱发现了自己。可顾忱只是张望了一下,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站了一会儿,向右手边的一片小树林走去。他扒拉开长草,走进树林中,接着开始一棵树接一棵树地观察。萧廷深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看到他找了一会儿,在一棵柳树前停了下来。他弯下腰,似乎是伸手摸了摸树根处的什么东西。 随后顾忱蹲了下来,随手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开始一下一下地掘土。萧廷深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好奇过,于是悄悄靠近了些,伸长脖子去看顾忱的动作。 顾忱在树下挖了好一会儿,才刨出一个小土坑。他低着头,手伸进土坑里,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圆形的东西。他吹了吹上面的浮土,又用袖子擦了擦表面,举起来端详了一下。 ……那是玄虎令。 是萧廷深遍寻不得、以为顾忱随手丢了、最后还因为这个和顾忱冒火的玄虎令。 萧廷深怔怔望着,脑中霎时间清明一片:顾忱根本就没丢掉这块牌子,恰恰相反,他把东西始终带在了身上,即使是跑来鄂南这么远的地方,他也随身携带着。之前他在这里定是感到绝望了,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去了,所以才把令牌埋在了这里,不想让令牌随着他一同葬身悬崖之上,更不想让东西落在敌人手中。 他根本就没有不当一回事,反而是太当一回事了。以至于在身处绝境之时,也依然想保住它。 他怎么…… 顾忱怎么…… ……怎么也不解释。 这人简直是…… 萧廷深再也难以抑制自己心里一瞬间涌起的情感,他大踏步上前,在顾忱起身的一瞬间将他牢牢拥入怀中。顾忱的发丝蹭在他鼻端,浮动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就像是一棵种子,轻柔地落在他心里,根系深深扎入土壤之中。 他想,他不可能再放开这个人了。 就算是砍断他的手,他也一定要抓紧这个人;就算是他死了,也要把顾忱捆在身边,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要属于他。 他鼻子发酸,咬了咬牙,声音有点发狠:“……你怎么不和朕说清楚?” 顾忱被他箍得难受,又不好挣扎,只得无辜地眨了眨眼:“……当时情况那么混乱,万一真的丢了……” “朕再送你一块。” 顾忱:“……陛下,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朕的不是。”萧廷深抱紧他,头埋在他的肩窝处,一说话就吐出一股热气,“朕和你道歉,是朕错怪了你。” 顾忱摇摇头,正要开口说话,忽地一抬眼看到远处隐隐来了两个甲兵,应该是萧廷深带来的兵卒上悬崖来最后打扫一下战场。他耳朵一热,立马推了推萧廷深,低声说道:“陛下,陛下你先放开臣,有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 “可是他们会看到我们!”顾忱有点急了,又推了推他,“陛下!” 萧廷深稳如磐石。 “陛下!快放开臣!” 萧廷深装死不动。 “陛下他们真的过来了……” 萧廷深总算动了:他从顾忱肩窝处抬起头,回头冷冷瞥了那两个人一眼,那两个人也看到了他们,顿时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僵在原地,懵了。 “还愣着干什么?”萧廷深冷哼一声,看上去十足十是个冷酷嗜血的暴君,“滚!” 那两个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萧廷深回头对顾忱笑了笑:“好了,走了。” 顾忱:“……” 继上次在四仪馆说不出话之后,他又一次词穷了。 . 一刻钟之后顾忱红着脸和萧廷深回到了营地——实际上这位陛下还想抱着他过来,但顾忱死活不同意,最后他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声誉,用两条腿走了回来。 一进屋子,先前和萧廷深说话的那个副将就起身迎了上来,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顾忱认得他,此人名叫李河,先前在京城两大营中的京西营做统领。一看到顾忱,这名将领立刻做出了一个怪异的动作——他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简直像是地面上开出了一朵花。 顾忱:? 虽然心中奇怪,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看着李河走到萧廷深面前,规规矩矩地递上了一封密信,接着用平板的声音说道:“陛下,京中来信,急报。” 萧廷深拆开扫了一眼,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启程返京。” “是。” 李河说着,依然死死盯着地面,然后迅速转身,简直逃也似地跑了。顾忱纳闷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这人是怎么了,怎么好像那么怕自己? 身后传来萧廷深的声音:“怎么了?” “……他好像很怕臣。” “哦。”萧廷深平静地说道,“朕之前吩咐了,谁敢看你就自己把眼睛挖出来。” 顾忱:“……” “你看看这个。” 萧廷深倒是一点也没见外,随手就把那封“密信”递给了他。顾忱迟疑了一下:不为别的,这种密信上的符号他明白是什么意思,唯有皇帝陛下才能亲自阅览,其他人看了是要杀头的。 他这一瞬间的迟疑也被萧廷深看了出来,这人顿时脸色一沉,眼看又要冒火,顾忱赶紧接了过来,拆信扫了一眼。 内容很短,不过只有一句话:王永恪趁萧廷深离京时,从刑部大牢里逃了。 顾忱看完了信,抬起头皱了皱眉:“他钻了你离开的空子?” 萧廷深从他看信开始就一直盯着他,此刻微微颔首,简洁说了一个字:“是。” 顾忱:“……”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都怪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萧廷深也不会离京。他明明是要替萧廷深解决后顾之忧的,结果却反而给他添了麻烦,把自己陷入险境不说,还要皇帝亲自带人来救自己……以至于京城空虚,被王永恪钻了空子。 许是因为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萧廷深轻咳了一声,方才开口:“朕一定会抓住他,你别生气。” “臣没有……陛下说什么?”顾忱莫名其妙,“臣为什么要生气?” “……王永恪逃了,你兄长……” 顾忱哭笑不得:“臣想的不是这件事。”他停了停,低声说道:“或许陛下不该来救臣。这简直是……”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7节 ……为了一个臣子大老远跑过来导致被钻了空子,有点昏君那个味儿了。 萧廷深狠狠拧起了眉,语气不善:“你让朕看着你死!?” “臣不是那个意思。”顾忱说,“臣只是觉得……派一个人来援助臣也就是了……” “朕不放心。” “什么?” “你不明白吗?”萧廷深盯着他,“朕不放心把你交给任何人。” 他神情冷肃,眼眸深邃,顾忱只觉那种眼神像是直接穿过了他,轻轻撞了他心底一下。他张了张口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把嘴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小声说道:“谢谢。” 不是臣对君,只是顾忱对萧廷深。 萧廷深皱了皱眉,靠过来,一把按住顾忱,把他硬是按在了床上。 “不要想太多。”萧廷深沉声说道,“你好好休养。朕保证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从顾忱手里抽走信,揣回到袖子里。随后他转身出门,挥手召来了李河。 “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京。”他说,“向京城传信,按朕临走时的安排行事。” 第三十五章 回京的路上,顾忱着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骄奢淫逸”。 萧廷深认为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吹风,于是硬是搞来了一辆马车,非得要顾忱坐在马车里。整个队伍除了顾忱就没人坐马车,顾忱哪里肯干,两人在马车前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周围士卒看天看地就不敢看他们,最后还是顾忱脸皮薄,羞愤欲死地被萧廷深塞进了马车。 马车的内部很是宽敞,一边一个木制座椅足够一人躺下当床,中间甚至还放了一张小茶桌。帘子一放,活脱脱一个“金屋藏娇”……好在这里没人围观,顾忱一个人在马车里坐了会儿,脸上的热度逐渐褪了下去。 反正萧廷深没有跟进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了,大家顶多议论议论萧廷深是个好皇帝,体恤臣下……顾忱正在那儿自我安慰,忽然车帘一掀,萧廷深也钻了进来。 顾忱:“……?” “你是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坐马车会有人说闲话吧。”萧廷深一面说,一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朕陪你。” 顾忱:“……” 陛下啊,就是和你一起坐马车闲话才会更多好吗…… . 二十余日后,他们总算回到了京城。 萧廷深首先以“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等罪名处置了王氏一族,随后下旨全国范围内发下海捕文书,务必捉拿王永恪回京。 可谁也没有想到,王永恪居然反了。 得到消息时顾忱正在萧廷深书房里看书——自从回京后,萧廷深就养成了每日必见顾忱的毛病。有时候是请他进宫来喝酒,有时候说是娴妃娘娘要见他,到了最后能找的借口都找了一遍,萧廷深实在词穷,索性抛弃了借口,直接蛮横地要求顾忱进宫,连是什么事情都懒得说了。 久而久之,顾忱也形成了默契——萧廷深宣他进宫的口谕还没来,他就已经自发进宫了,以免皇帝天天传口谕给顾府,引得母亲疑惑,引得百官侧目。 所以魏德全拿着密信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顾忱拿着本书靠在椅子里,看得正出神,但耳朵尖却红了。而他们外界相传“冷酷暴戾”的陛下以手支颐歪在那儿定定看着顾忱,眼神温和得几乎能滴出水,哪里还有半分平日冷厉的模样。 “陛下。”魏德全忍不住轻咳几声,“鄂南急报。” 他把密信呈了上去,顾忱注意到了上面的花纹符号,忍不住皱了皱眉——依旧是上次那种标记,只有皇上才能亲自阅览。 萧廷深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把信随手朝顾忱的方向一递。顾忱怔了怔才接过来,一眼扫到一句话,忍不住失声道:“王永恪谋反……?” “王永恪在鄂南起兵谋反,一月内连下十一座城池,已经打到襄平近郊了。”萧廷深屈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一边思索一边冷笑,“看来朕抄了王家,他就着急了。” “襄平……” 顾忱喃喃自语,霎时间一股冷汗浸透了后背。襄平地理位置险要,再往里一马平川,是京城对鄂南的最后一扇大门。一旦襄平被攻下…… 京城危矣! 顾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臣愿带人去守襄平。” 萧廷深脸色顿时一沉:“不准。” 顾忱一怔:“陛下,王永恪率鄂南十二万大军,再加上他拼拼凑凑的散兵,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五万人。而襄平守军不过一万,就算据天险以抗,襄平守将也支撑不了多久的!请陛下准臣带兵驰援襄——” “朕说了,”萧廷深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准!朕会另派人去增援,但你不能去!” “陛下!”顾忱尽量平息自己一瞬间涌起的怒气,但还是不由自主微微拔高了声调,“襄平一破,下一个就是京城了!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京城落在反贼手里——” “朕说了不准就是不准!”萧廷深火冒三丈,“总之这里没你的事!” 这话说重了,顾忱顿时脸色一变,语气也倏然就变了:“……是,臣明白了。” 他冷冷抛下这句话,把书往案子上一放,干脆利落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开门出去了。 . “顾大人,顾大人!” 顾忱一路走下甘泉宫门口的台阶时,魏德全从他身后追了上来。这位大太监满脸堆笑,无奈地打躬作揖:“顾大人请留步,请等一等。” 顾忱停下了脚步。 “陛下不让大人去驰援襄平,实在是有苦衷的。”魏德全叹了口气,“请顾大人想想,以大人之能,若是不晓得朝廷的布防和安排,是否能在一个月内连下十一座城池?” 顾忱本来满心怒火,闻言却不由一怔,感觉似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逐步熄灭了他的火气。他冷静地思索了片刻——前世和百夷之战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他进攻顺利,也不过是在一个月内连破百夷七座城池而已。 十一座……不太可能。 他立时意识到了什么:“公公的意思是……朝中有内奸向王永恪传递消息?” 魏德全点了点头。 “……陛下早就知道了?” 魏德全又点了点头。 “他早就知道有内奸还……”顾忱刚想说“还离京”,然而蓦地明白过来:“他去鄂南救我……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顾大人果然是玲珑心。”魏德全长出了口气,“陛下虽多年隐忍,多年经营,但终究上头有一个太后娘娘,陛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这个内奸,就是陛下虽然知道,但却无法确定身份之人。” 魏德全停了停,续道:“在这种情况下,陛下绝不可能让大人去驰援襄平,否则就是把大人往绝路上送。唯有抓住这个内奸,陛下才会同意让大人带兵。” 顾忱适才的一股急怒在此刻已经完全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他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他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 什么事都瞒着他,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把他护在身后,而不是想着让他和他一同解决危机。 这么一想,顾忱又是心酸又是心疼。想想自己本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可适才怎么就失去冷静了呢……如果萧廷深反对他带兵的时候他能静下心好好想想,未必参不透其中的关窍。 “既然陛下早就知道有内奸,想必一定也有对策。”顾忱说,“我虽势单力薄,但愿尽绵薄之力。” 魏德全迟疑了一下:“陛下确有对策,不过已经否了。” “否了?” “是。”魏德全说,“陛下想了两条对策,上策需要一名与陛下互相信任的将领配合,才能抓住内奸。然而……”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顾忱却瞬间明白了。“互相信任”这个前提听起来十分简单,可细数起来,朝中却根本没有人符合这个条件。且不说他人信任萧廷深,单就“让萧廷深信任”这个条件就十分困难。 接着他倏然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萧廷深在朝内展开了一场异常血腥的大屠杀,前后株连近百人,几乎半个朝廷都被他杀戮殆尽,其中甚至包括他们二人年少同窗时的老师。难道当时的萧廷深是为了找出那个内奸,才不惜这样大肆杀戮……? 顾忱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陛下的下策……是什么?” 魏德全道:“陛下已有怀疑的人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仿佛有一块冰沉沉坠进了顾忱的胃里,冻得他心底发疼。 原来如此,这就是前世萧廷深大肆杀戮的真正原因。 那时顾忱没有留京,娴妃亦还在王氏一党手中,朝内上下欺瞒,混沌一片,分不清谁是鬼,谁是人。萧廷深在其中孤立无援,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信任。 所以他举起了刀,鲜血铸就了他暴君的名号。 而这一世情势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顾忱在这儿,他自己可以确定,他信任萧廷深。 可萧廷深却依旧没选择上策,他不信他。 “陛下是不信我吗?”顾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一颗心疼得呼吸都快凝滞了,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了这句话,“他觉得我会背叛他?” 魏德全显出几分诧异,旋即摇摇头:“陛下信您,他只是觉得您不信他。” 魏德全摇头的一瞬间,顾忱心里的疼痛骤然一松,仿佛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也跟着消失了,他呼吸瞬间顺畅起来。然而末尾那句话一出,他心里又蓦地一紧——他知道萧廷深为什么会这样想。 毕竟从前,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赫哲指责萧廷深害死兄长的时候,他不是毫不犹豫……就怀疑他了吗? 顾忱默然了片刻,转过身,一步一步重新迈上甘泉宫的台阶。甘泉宫宫人早就认识他了,没有人拦他,于是他一路畅通无阻,又重新回到了萧廷深书房门前,推开了那扇门。 “朕不是说过谁也不准烦朕——!” 萧廷深烦躁暴戾的声音陡然响起,他正要发怒,却在发现是顾忱的那一刻时猛然顿住。顾忱慢慢向他走去,最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长睫低垂,唤了他一声:“陛下。” 第三十六章 (倒v结束)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了,紧接着又同时开口: “朕不该吼你……” “我不该失去冷静……” 两人又都同时停住了,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会儿。接着顾忱没忍住,眉眼一弯,笑了。 他一笑,萧廷深也跟着柔和了面部表情,气氛轻松了许多。然而下一刻,萧廷深想起了什么,忽地又皱了皱眉:“……朕以为你回府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忱刚刚离开时可是显而易见地有些生气了,只是因为他秉性温柔,并没有表现得太激烈。但萧廷深和他相识十年之久,对他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了如指掌,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呢。 顾忱一走,萧廷深当即就后悔了。他是心急,怕顾忱去驰援襄平会落得和他兄长一样的下场——不明不白死在内奸手里,所以语气难免急躁了些。可顾忱那么生气还是头一次……于是萧廷深一脑袋乱麻,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去顾府赔个罪,一会儿又忐忑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因此退回冰点……还没理出个头绪,顾忱就忽然又回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萧廷深拧紧眉毛,猛地想到了什么,对着门外暴喝一声:“魏德全!” 大太监十分淡定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萧廷深满头冒火,上去就要踹他,顾忱连忙扑上去拦住:“陛下你这是干嘛!?”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8节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告诉你——”萧廷深气坏了,一边语无伦次一边吼,“——他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了!?” 顾忱还没说话,魏德全已经伏低了身子,把头抵在了地砖上,依然是那种淡定的语气:“是。” 魏德全这种淡定的语气更加激怒了萧廷深,只不过是因为有顾忱拦着他才踹不到魏德全,这位皇帝陛下七窍生烟,一边企图绕过顾忱的阻拦一边说道:“你别拦朕!朕今天一定要处置了他!” 顾忱连哄带劝把他往后推:“陛下,陛下冷静!魏公公并没有恶意……” “上次你因母妃之事擅自去找云停,朕已经放过你一次了!”萧廷深动了真怒,冲着魏德全大吼,“这次你还敢——来人!” “陛下!”顾忱不得不拔高了声调,“臣回来,一是为了向陛下道歉,二是因为……魏公公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臣,臣想说臣信任陛下!” 萧廷深猛地僵住,过了半晌,才僵硬地转过了脖子,眸光落在顾忱脸上。 顾忱从未这么直白地说过这种话,耳朵尖立马红了一片:“魏公公说陛下早就察觉了有内奸并有了对策,只是怕臣不愿信任陛下,所以才否了。”他瞥了魏德全一眼,又重新转向萧廷深,脸很红,但语气很坚定:“臣原本是对陛下有些嫌隙……可现在……臣信任陛下。” 萧廷深:“……你说什么?” “臣原本是对陛下有些嫌隙……” “不是这句,是最后一句。” “……臣信任陛下。”顾忱温和地笑了,“所以请陛下把对策告诉臣,臣愿意和陛下配合,抓住那个内奸。” 萧廷深没再说话,只怔怔看了顾忱半晌,随后缓缓抬起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抚上他的面颊。他的手有点冰,顾忱的体温透过他手掌传过来,暖融融的,带着温柔与鲜活之气。 顾忱红着脸微微歪头,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但眼底透出了一丝对萧廷深动作的不解。萧廷深摩挲着他的面颊,充满眷恋,舍不得放手。 ……从前,这是只能在梦里出现的场景。 萧廷深很少做梦,甚至很少会有过深的睡眠。他无法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在自己的寝宫里,他也很难拥有一个完整的梦境。 在他为数不多的梦境碎片中,顾忱是最常出现的人。梦里的顾忱和现实中的顾忱有很大不同,会对他笑,会对他展现出从未有过的信任和亲昵。 他一度以为自己只会拥有梦里顾忱的信任了。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说着信任他的人……是真正的顾忱。 因为萧廷深久久不言,动作又太过怪异,顾忱忍不住眨了眨眼,小声唤道:“陛下?” 萧廷深如梦初醒,收回了抚摸他面颊的手。他侧头瞥了地上的魏德全一眼,淡淡道:“朕和顾卿有事商量,你先出去吧。你泄密的事情……下不为例。” 大太监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稳稳地站起身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等到魏德全离去,萧廷深才伸出手,拉着顾忱向书案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萧廷深一边问:“你对内奸的身份有什么猜测?” 顾忱微微凝神,说道:“能在三十天内连破十一城,甚至襄平都已经危在旦夕,说明这个内奸必定掌握了详细的布防、粮草调运方案……而这些东西,非正三品以上官员是接触不到的。” 说话间他已经被萧廷深牵着走到了书案前。萧廷深摊开一份名单——那是他早先列好的怀疑人选。他屈指叩了叩:“你看看。” 顾忱迅速扫了一眼,沉吟片刻,肯定地说道:“臣和陛下所想一致。” “既然如此,你听朕说……” . 一天后的亥时三刻,萧廷深突然发明旨,命六部尚书和侍郎即刻进宫,到甘泉宫书房议事。 各位大人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边进了宫。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都候在书房里,然而快到子时的时候,顾忱还没有出现。 “顾大人这是怎么了?”说话的是吏部侍郎蔡敏,他是老臣了,先帝在的时候比较受器重。但如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萧廷深更倚重顾忱,所以心里一直有些不平衡:“怎么陛下召见,都过去这么久了,各位大人都到齐了,却不见他的人影?” “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另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说道。此人姓齐名谦,目前官至正二品户部尚书兼太子少师,是前朝硕果仅存的“三孤”之一,也是名震朝野的学问大家。因其学识渊博,所以当时在弘文阁给众皇子、众官家子弟授课的人就是他。 也就是说,他是萧廷深和顾忱少年时的老师。 蔡敏闻言冷哼一声:“齐大人,就算他曾经是你的学生,你这护短也未免太明显了点。现下已经快到子时了,诸位大人都到了,就等他一个。我看就是年轻,得了陛下的宠信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话还没说完,书房门忽然开了,萧廷深一身玄色龙袍出现在门口,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顾忱又是谁? 蔡敏不由一哆嗦——他还是惧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年轻皇帝的。当下收了声,低着头,和众人一起见礼。萧廷深一边向书案的方向走去一边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走到蔡敏面前时,却微微顿住了脚步。 “蔡卿。” “臣在。” “你不是想知道顾卿去做什么了吗?”萧廷深似笑非笑,“朕差他去帮朕办了点事,怎么,难道蔡卿有所不满?” 蔡敏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臣……臣不敢。” 萧廷深还想再来几句狠狠敲打一下这位老臣,忽地那边顾忱轻轻咳嗽了几声。他顿时一怔,下意识向顾忱看去,正撞上对方不赞同的目光。 ——从前顾忱和他约定过,如果有相反意见就咳嗽,萧廷深会考虑。 顾忱启用这个特权了。 萧廷深心情瞬间好了点儿,决定暂时放过蔡敏。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沉声开始说正事:“朕今日召你们前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如今王永恪谋逆,前线危急,朕打算派兵去支援襄平。” 他顿了一下,冷冷道:“朕打算绕过襄平,直插王永恪背后的暨阳。襄平地势险要,无论是攻打还是增援都不方便,但暨阳就不同了,叛军还不足一万。截断了后路,再配合襄平守军,夹击叛军。” “陛下——” 有大臣上前一步就要说话,被萧廷深抬手制止:“众卿不必多言,朕决心已定。齐卿,”他转向齐谦,“户部协同兵部,准备大军的干粮、武器、马匹和兵饷。后天卯时,援兵出发。” “是。”齐谦躬身应了,“只是不知道,陛下准备派哪位将领前去?” 这个问题此前萧廷深就已经和顾忱商议过,大靖如今可用的将领不多了,原本是顾氏和王氏两家分庭抗礼,可如今王氏已倒,就剩下一个顾氏。顾忱的父亲顾延山镇守燕北离不开,顾忱自己也不能去,最后还是顾忱提议——燕昇或许可担此任。 “朕已下旨,封燕昇为征西将军,领兵驰援。”萧廷深说,“众卿还有何异议?”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毕竟这次召见只是一个通知,而不是找他们来商量。陛下决心已定,他们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萧廷深低沉的嗓音在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如今战乱已起,局势危急,为了确保京城安全,即日起,由顾卿统领京营,协同东、西二营,进行封城。一干人等,均不准出入。” 说完他抬起眼,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人神情异样——也对,内奸若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也不会掩藏这么长时间了。 最后他与顾忱四目相对,顾忱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众人散去之后,萧廷深单独留下了顾忱。 按照计划,萧廷深首先放出“驰援襄平”的情报,这个情报是真的。然后顾忱会派人封锁京城,切断内奸与外界的通信,也杜绝内奸派人传信的可能性,逼着内奸只能自己出来。最后顾忱再带着人,埋伏在前往襄平的必经之路上。 顾忱以为萧廷深不是很放心他,尤其是去埋伏的这一步,他要领着一帮人在山岭之间蹲守不知多久。留下他或许是因为皇帝陛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于是他站在那儿,等着萧廷深说话。 谁知这位陛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书架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它递给了顾忱。顾忱正想打开看看,被萧廷深一把攥住。 顾忱:? “送你的。”萧廷深的眼神有点飘,“出了慎京再打开。” 他一副郑重的模样,顾忱心说别是什么进贡的鎏金碗之类的东西——他可不太想领兵在外吃饭时大家都用粗瓷碗,他端着个金碗……但他心里还是情不自禁划过一丝暖意,他接过那个小盒子,对萧廷深微微一笑。 “谢陛下。” “江崇和你一起去。”萧廷深说。他看了顾忱好一会儿,眼里蕴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顾忱点了点头,拿着那个小盒子,推门离去。 . 从宫门出来,顾忱就看见了带人等在路旁的江崇。 如今他和江崇也算是很熟了——从前世江崇为救他而死开始,顾忱就注意到了他,随后两人一同去寻找过赵仲齐,在桐山江底游过泳,去鄂南在王永恪外宅喝过八天西北风,还里应外合救下过娴妃……平日里喝酒切磋自是也没少过,可以说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了。 江崇年纪痴长顾忱几岁,顾忱便唤他一声“江大哥”,两人相见,自是十分高兴。 “你也真是放心。”江崇一把搂过顾忱,笑着说道,“就把封锁京城交给张添那小子了?” 京营副统领张添相当年轻,顾忱此次要领兵去埋伏捉奸细,就把封锁京城的任务交给了张添——实际上顾忱心里相当清楚,那个奸细掩饰得如此之好,可见是工于心计之人,张添单纯,必定不会是那个奸细的对手,只怕被对方三言两语一忽悠,就得放他出城。 可他要的就是奸细被放出城。如果派个老手去封城,滴水不漏严防死守,奸细根本出不了城去送情报,还何来捉拿一说呢? 不过顾忱并未解释,只笑了笑,牵过马。上马之前,他把那个小盒子揣进了怀里,被江崇注意到了。 “陛下送你的?”江崇哈哈大笑,“还真够神秘的,包这么严实,该不会又是玄虎令之类的东西吧?” 顾忱也笑了:“哪来的那么多玄虎令?快走吧,还要赶路呢。” 他提起缰绳,和江崇一起,领着这百余人绝尘而去。 . 从慎京到襄平基本是一片平原,只在中间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岭,是往来行人、军队的必经之路。 一天后,顾忱等人抵达了这里。此次和他一起出来的一共有一百五十人,皆是从龙骧卫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马匹也是最好的马匹,抵达目的地时,一行人都精神抖擞,不见疲态。 “就是这座山了。”顾忱拿出地图,指着上面“玄天岭”三个字说道,“从位置上看,若想从慎京去襄平,必定会经过这里。” 江崇看了看地图,忍不住挠头:“这路也太多了?怎么堵?” “路虽多,出口却只有四个。”顾忱指着地图说道,“东南方向有两个,西北方向有一个,正北方还有一个……我们这么办。” 他对江崇说道:“把人分成四队,你我这一队的人稍微多一些,其余三队人少一些。你和他们熟,这件事就交给你。” “没问题。” “第一队去东南第一个出口,砍树、断路、挖洞……怎么做我不管,总之让这条路断掉,伪装得像一些。”顾忱抬头看了看天,又稍稍用了点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土,“今晚这里要下暴雨,要能造成垮山的假象也不错。” 江崇震惊了:“……你还会看天象?” “我在燕北暴风雪里呆了五年……被迫学会的。”顾忱笑了笑,“江大哥,可以安排人去东南方第一个出口了。” 江崇虽说已经升了龙骧卫统领,领正三品官衔,和顾忱平起平坐了,可他对顾忱还是天然有一种信任和服从感,立刻安排了一队人,向着东南方第一个出口而去。 “第二队人去东南方第二个出口。”顾忱道,“去和附近县衙借两套衣服,堵上路,就说这里是官府修路,不允许通过。” 江崇好奇问了一句:“这次为什么不装作是垮山了?” “一个出口垮山还好,三个出口都垮山,你不觉得奇怪?”顾忱失笑,“可以安排人去第二个出口了。” 江崇又派了一队人,离开了。 “第三队人去西北方的出口。”顾忱说,“不要太刻意,买些鸡血或猪血断断续续洒在地上就行,营造出有人在这里遇袭的假象。” 内奸潜伏这么久都没露出马脚,可见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周围出现危险迹象,他必然会放弃这条路,走剩下的一条。 第三队人也领命离开了。 还剩第四队,顾忱清点了一下人数,算上他和江崇,这队一共有四十八人。 “能够吗?”江崇忍不住问顾忱,“万一来了大部队……”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29节 “京城已封,应该不会有大部队了。”顾忱忍不住笑,“我们走吧,去北面路口守株待兔。” 其余三条路都不能走,内奸自然就只剩下顾忱这条路了。 . 接下来他们在北面出口硬是蹲守了整整三天。 期间确实如顾忱所言下了雨,等雨停后,顾忱去其它几个出口转了一圈,发现布置得都十分自然,毫无伪装的迹象。他放下心来,返回北面出口,和江崇等人缩在一片小树林里。 大雨过后虽说空气清爽了许多,但也确实浇得众人都成了落汤鸡,身上湿哒哒的。晚间的风一吹,又都凉飕飕的。他们埋伏在草丛间,既不能生火也不能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啃干粮,简直苦不堪言。 顾忱就在这时把萧廷深送他的那个小盒子摸了出来。江崇闲着无事,这荒郊野岭也不能喝酒也没有肉吃,只能巴巴地凑到了顾忱跟前,调侃道:“陛下送了什么?” 顾忱斜睨他一眼,把小盒子打开了。借着月光,似乎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玉石躺在里面……顾忱有些纳闷,把盒子又朝着明亮处挪动了一下,江崇就在这时插嘴了。 “这是什么?”江崇观察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问,“镇纸?”他自己说完也觉得不对,自语道:“也不对啊……镇纸哪有这么小的,而且镇纸一般都雕着山啊水啊的,这雕的……看起来像个树根。陛下把树根雕在上面送你干什么?” 顾忱没答话,依旧在仔细观察这块形状不明的玉石。玉倒是块好玉,触手温润,晶莹剔透,半分杂质都没有。只是这形状……他目光下滑,落在玉雕的中间位置,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脱口而出:“这是陛下。” 江崇:“……” 顾忱想起来了,他二人少年同窗时,萧廷深因过于潦倒,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还是顾忱在他过生日时,送了他一块。 萧廷深当时保证过,日后一定会还顾忱一块好玉佩,这不,他履行承诺来了。 只是…… 陛下这雕工…… 实在是不敢恭维啊…… 如果不是小玉雕中间隐约是顾忱送的那块玉佩的模样,顾忱也认不出来这块玉雕就是萧廷深本人,而且还是少年时依旧是皇子的萧廷深。看样子陛下找了一块好玉,照着自己的模样雕了很长时间,才把它送给了顾忱。 把我予你。 顾忱拿着这个小玉雕,面颊顿时就烧起来了。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玉雕收了起来,江崇看着他的动作,眼神明明白白表达出了他的震惊:“……这真的是陛下!?” “嗯。” “哈、哈、哈……”江崇干笑了几声,“这、这是谁雕的啊,这……” “是陛下雕的。” 江崇哑了,想起自己刚刚还说陛下“把树根雕在了上面”…… 他不出声了。 然而大约是等待太无聊了,江崇在翻来覆去几次之后又靠近了顾忱:“我从来没见过陛下对谁这么上心。小忱啊,”他用胳膊肘怼了怼顾忱,“你是不是也喜欢陛下?” 顾忱很明显受到了惊吓,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说话也不由自主结巴起来:“你、你、你胡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喜欢陛下啊?” “没有。”顾忱否认得飞快。 “是吗?”江崇好奇,“那你……” “我们过去是同窗。”顾忱说,“我……我们只是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而已。” “这样啊。”江崇挠了挠头,最后只能耸耸肩,“好吧。” 他放弃了追问,顾忱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他向长草深处缩了缩,翻了个身侧躺着。呆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伸手入怀,握住了那个小小的、丑得出奇的玉雕。 他忍不住低头,笑了。 第三十八章 第四天傍晚时分,这一小队埋伏的人马终于等来了消息——他们在山谷出口抓到了一个身穿长斗篷、还戴着兜帽的人。 几名龙骧卫把他押到了顾忱面前:“大人,抓到人了。” “还真不出你所料。”江崇在旁边嘿嘿一笑,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按捺不住出来送信啦?还打扮成这个样子……啧,掀起来看看到底是谁?” 顾忱也注视着这个人,他总觉得这个人莫名地眼熟,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尽管他知道内奸必定是他认识的人,但…… “看看吧。”顾忱终于开口,“我也想知道他是谁。” 江崇上前一步要去掀兜帽,被那人抬手阻止了。那人转向顾忱,似乎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自己来吧。” 他抬起手,把兜帽放了下来,露出一张顾忱无比熟悉的脸。齐谦正站在他们面前,对着顾忱微微一笑。 “小忱。” 顾忱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惊愕的神色:“……先生。” . 顾忱命人在附近找了间空的屋子,带着齐谦走了进去。进屋前,他吩咐外面的人包括江崇,谁也不准进来。 没有去理会一些龙骧卫眼中狐疑的神情,顾忱关好了门,在齐谦对面坐下。这是一间虽空置却很干净的屋子,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不过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壶茶和两只茶杯。 顾忱迟疑了一下,提起茶壶,为齐谦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齐谦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茶。”齐谦笑道,“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茅山银针。” “……是,学生一直记得。” 当年在弘文阁读书时,教导顾忱和萧廷深的老师便是齐谦齐大人,户部尚书,兼太子少师,是有名的学问大家。这位先生课上严厉,对皇子们也不假辞色,倒是在课后很和蔼可亲,常常端着一壶茅山银针,眯着眼在弘文阁后院晒太阳。 他是先帝器重的臣子,即使到了萧廷深这一朝,他身上的荣耀也始终没有衰减。顾忱向来敬重这位先生,只不过前世…… 前世里,萧廷深在大肆屠杀时把齐谦也杀掉了,顾忱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在前世和萧廷深彻底陌路。 ……却没想到他正是内奸。 许是因为顾忱注视他太久,神情变幻不定,齐谦笑着开口道:“你是在想,为什么今天抓住的人会是我吧。” 顾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直到齐谦掀开兜帽的那一刻、看到他的脸时,顾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师会是那个把情报出卖给反贼王永恪的人——前线有多少誓死而战的将领因此丧命,又有多少无辜的兵卒埋骨他乡。倒在敌人的剑下是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可倒在自己人的剑下,又该是何种的屈辱,何种的不甘!? “您为什么这么做?”顾忱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好看的眉宇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褶皱,“难道您和王家……” 他停住了。齐谦为人低调平和,从未听说过他和朝中哪一家走得近。就算是之前王氏独大、权倾朝野的时候,齐谦也始终没有和王家有过什么密切的往来。可以说正因为如此,从头到尾,顾忱都没有怀疑过齐谦。 也直到这时,顾忱才感觉心底像是被一根长针扎了一下,不轻不重,但刺心地疼。 “王家?” 咔地一声轻响,齐谦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他注视着顾忱,轻轻笑了笑,眼底浮现出一抹痛恨:“王家是什么人?朝廷的蠹虫,贪恋权势,陷害忠良,这样的佞臣,如何能与之相交?” “可您——” “小忱。”齐谦凝视顾忱,“你认为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忱一怔,还未回答,齐谦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陛下少年时就已颇有狠戾的恶名,他为人冷酷,甚少留情,杀人几乎眼睛都不眨一下,谁挡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处置谁。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为人,或许做个开国之君还好,可很难成为守成之君。” “大靖至此,历经四朝,先帝……”齐谦摇了摇头,“先帝荒诞,虽不暴虐,可耽于女色,沉迷后宫,我大靖经过先帝一朝,已然有些颓势了。当今陛下该做的,应该是休养生息,体察民情,可他性情如此暴虐,如何能休养生息?” 说到这里,齐谦停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用一种温和但却充满说服力的口吻说道:“王氏和当今陛下都不可取,何不让他们两败俱伤,另择明主上位?” 顾忱怔了怔,脸上出现一抹动摇的神色——抛开其它因素的话,他不得不承认,齐谦关于萧廷深和王氏的评价,居然……都很有道理。 王氏自不必说,佞臣二字完全当得起。而这一世的萧廷深虽说比前世的萧廷深有了些人情味儿,但他骨子里的偏执、阴鸷、冷酷、狠戾……也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他是个性情暴虐、脾气急躁的人,这样的性格的确很难成为守成之君。 ——历史上更多的是穷兵黩武、不顾民力、大肆征伐掠夺。 许是因为捕捉到顾忱脸上的动摇,齐谦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当今陛下在登基之初,就几乎把手足杀戮殆尽,但终究还是有几人活了下来。只不过他们被贬去了偏远荒凉之地,数年也不得回京一次……小忱,你可还记得五殿下?” 顾忱点了点头。当年在弘文阁读书的几位皇子中就有五皇子。和萧廷深不同,他是个谦和温柔的人,性格更为仁善,在顾忱的印象里,他几乎没有发怒或生气的时候。而且他似乎也很低调,并未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涉足太深,所以才活了下来,被萧廷深封去了偏远的宁州。 即便是被封去了这种荒僻之地,五皇子离开时也没有半分抱怨或不满。他倒是随遇而安,萧廷深下旨让他去,他就收拾收拾东西立马去了,半个不字都没有。 “可惜当年先帝并未立五殿下为储君。”齐谦摇摇头,叹息一声,“否则他的性格才是最合适坐在这个位子上的。” 他说完了,便微笑着凝视顾忱。顾忱看上去正在内心正在激烈挣扎,他一手杵在桌面上,眉尖轻蹙,许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顾忱才微微颤动了一下睫毛,轻声道:“您说得对。” ——但他不能帮他。 或许萧廷深的确暴虐,或许他日后的确很难成为一个明君,或许他最终会穷兵黩武,把大靖逼向灭亡。 但顾忱不能抛下他。 不仅仅是为了二人过去数十年的情谊,也不仅仅是为了萧廷深对他所展现出的温情,更是因为他自己……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如果自己背叛了萧廷深,帮着齐谦把真实消息送到了王永恪那里,萧廷深和王永恪拼个两败俱伤,就会有无数人因此而丧命……其中或许会包括萧廷深——被赶下皇位的皇帝会有怎样的下场,史书上字里行间的无数鲜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他不想让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更不愿让萧廷深因自己而亡。哪怕只是想一想……萧廷深会因他而死,他就感到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仿佛被剖心挖腹一般。 所以他不能这么做。 尽管心里打定了主意,但顾忱说了“您说得对”表示赞同之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了。相反他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在齐谦对面坐了下来。 “或许您的想法是对的。”顾忱说,“但我奉命在此抓人,总不能空手回去……先生,学生有一个想法,或许要委屈您一下。” 齐谦打量他片刻,最终颔首:“说来听听。” “学生会先带您回宫,去向陛下交差。”顾忱说,“与此同时我可以保证,陛下不会杀了先生。” 齐谦点头。 “至于先生要带出去的情报……”顾忱说,“我可以代先生送出。” 齐谦这次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自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当真想这么做?” “当真。”顾忱语气平和。 “如果我不同意呢?” “先生是不相信学生吗?”顾忱倒也没避讳,直白地说了出来。他笑了笑,看上去十分诚恳,“先生不愿给也可以,但我不能放您走,您也知道当今陛下的脾气……”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露出为难的神色:“如果我差事办砸了,只怕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 他故意这么说,并体贴地没再开口,沉默着给齐谦留下了思考的时间。他笃定,齐谦必定会把他和王永恪的联络方式给他,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一旦齐谦被带回京,萧廷深那边援兵已发,齐谦手上的情报就彻底废了。 顾忱是他唯一的希望。 果不其然,齐谦在沉默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品行最为上佳之人,我信你。”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0节 “到襄平后,去同来客栈,找店小二,就说‘要买桂花醋’。”齐谦说,“会有人出来见你,任何情报,告诉他就可以了。” “好。”“品行上佳”的顾忱站起身,微笑,“我会把情报带到的。” 第三十九章 顾忱从屋子里出来时,江崇和另外几个龙骧卫士兵都守在门口。一见到他出来,几人顿时都长出一口气。 “你怎么样?”江崇立马上前去,一脸担忧地企图把顾忱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忱心底一暖,笑着拍开他的手:“我没事。” 江崇这也是关心则乱了,齐谦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能把他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怎么样? 许是江崇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顿时十分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挠了挠头:“那个……那个,拿到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了吗?” “拿到了。有纸笔吗?” 顾忱示意旁边一名龙骧卫帮他拿来纸笔。他找了块平地,咬了咬笔尖,蘸饱了墨下笔开始写,用的却不是他平时的笔迹,反而更为瘦直,一笔一划也更为有棱角。江崇看了一会儿,有点茫然地发问:“你平时写字也不这样啊?” “是。”顾忱笑了笑,“这是先生的笔迹。” “齐、齐大人!?”江崇懵了,“你还会仿笔迹?” “只能模仿熟悉的人。”顾忱说,“从前他是我先生,读书习字时没少看他的字帖……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 顾忱和萧廷深当初商定,抓住内奸后套出对方与王永恪军的联络方式,然后送去一封假情报,假情报的内容自然是和真的反着来——萧廷深的真正旨意是:绕过襄平直插暨阳,从背后攻击王永恪;那么顾忱就要反着写这封假情报:陛下下旨增兵襄平。使得王永恪集中兵力攻打襄平,背后空虚。 这封假情报至关重要。 萧廷深已命人发兵暨阳,一旦假情报没有送到王永恪手中,或是送到了他的手中却不足以取信于他,都会导致接下来暨阳的行动失败,进而危急襄平。顾忱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从字迹到联络方式,无一不能出差错。 他用齐谦的字迹和语气写完了这封假情报,又来来回回检查了几遍,接着把它用蜡封好,交到江崇手里。他郑重说道:“派个稳妥的人去襄平传消息,但一定不能打开看这封情报,否则破坏了封蜡,就算重新补好,王永恪也必然能看出端倪。” 旁边有个龙骧卫从知道齐谦是顾忱老师的时候就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我们怎么能知道你送去的是什么?万一是帮着反贼的呢?” 顾忱还没开口,江崇已经一眼瞪了过去,口气不善地说道:“说什么呢!?小崽子欠收拾啦?” “不是,统领……” “没事。”顾忱笑笑,转头对江崇道,“就不要选不信我的人去递消息了。” “哎,你——” 那名龙骧卫似是还想开口,顾忱却没再理他,转身离去。 . 一行人押着齐谦,一天后回到了慎京。 他们抵达慎京的时候正是晚上,顾忱示意江崇押着齐谦先等在宫外,自己进去找萧廷深复命。守在甘泉宫门口的依旧是大太监魏德全,见顾忱过来,他对着顾忱慈眉善目地笑了笑。 “顾大人回来了。” 顾忱也对他点了点头,笑道:“陛下在书房吗?” “是。”魏德全道,“陛下在书房内和众位大人议事。”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陛下吩咐了,顾大人一回来就让您也去书房。”魏德全说,“顾大人请。” 他向后错了一步,示意顾忱进去。顾忱走进甘泉宫,推开书房的门之后不由一怔——除了户部尚书齐谦以外,居然六部官员都到齐了。萧廷深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几乎是顾忱一进来,他目光就落在了顾忱身上。 顾忱上前一步行礼:“臣奉陛下之命前去捉拿内奸,已经有结果了。” 话音刚落,六部官员就窃窃私语起来。萧廷深还未说话,吏部侍郎蔡敏就已经开口:“哦?这么快?那么这个内奸到底是谁?” 顾忱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是户部尚书齐谦齐大人。臣已经把他带回京了,就在殿外。同时……臣也奉陛下之命拿到了齐谦和反贼联络使用的手段,已经将假情报送出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有几道目光顿时投向顾忱,充满了打量和怀疑……过了一会儿,吏部侍郎蔡敏慢吞吞地开口:“顾大人说送出去的是假情报,可有谁能证明吗?” 顾忱又顿了一下才说道:“……为确保不泄密,情报从书写到送出并无第二人看到内容。” 就连江崇也只是大致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顾忱究竟写了什么。 “那顾大人如何能保证自己送出的是假情报?”蔡敏语速很慢,“万一顾大人送出的是陛下真正的旨意,襄平岂不是危险了?” 顾忱看了他一眼,弯起唇角十分好脾气地笑了笑:“蔡大人是何意?” “陛下。”蔡敏转头向萧廷深道,“众所周知,顾大人曾是齐谦的门生。当年顾大人在弘文阁读书,齐谦也曾言道顾大人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蔡敏又转向顾忱,语气微微带了点讽刺:“朝中都说,顾大人性子和善,最是顾念旧情……那么如此念旧的顾大人,竟会对自己昔日的老师毫不手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顾忱依旧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依蔡大人之意,我是和齐谦一样,有通敌嫌疑了?不知蔡大人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我?” “我认为——” “够了。” 萧廷深低沉的嗓音突兀地响起,硬生生截断了蔡敏的话。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反而抬起眼,深沉眸光闪电般扫过蔡敏,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冷意。他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折子往书案上一丢,冷冷道:“蔡卿的意思是,朕也和顾卿一样,有通敌的嫌疑了?” “臣不敢!” 蔡敏冷汗唰地一下淌了下来,他立马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臣、臣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萧廷深冷冷地勾一勾唇,“顾卿曾是齐谦的门生,朕也曾在弘文阁读书,受教于齐谦。依蔡卿的意思,既然顾卿能通敌,那么朕岂不是也有通敌嫌疑?” 他停顿了一下,很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蔡卿,你打算怎么处置朕?” “臣不敢,臣不敢!”蔡敏磕头如捣蒜,背上冷汗不一会儿就把官服都浸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找找顾忱的麻烦,竟然不自觉扯上了陛下……这不是找死吗!? 他在那儿咚咚咚地磕头,萧廷深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也不让他停下,也不开口说话。不一会儿,蔡敏额头红了一片,额前也都磕破了,地上星星点点都是他的血。萧廷深还是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顾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萧廷深看他一眼,总算开口:“行了,起来吧。下次不要在朕书房磕头,地面脏了还得叫人擦。” 蔡敏声音都颤了:“是……是,臣知道了。臣下次……下次一定去外面……” 萧廷深抬手阻止了他,环视一圈六部官员,冷然道:“还有人想对顾卿有所质疑吗?” 众臣都纷纷低下头,喏喏一片“臣不敢”的声音。陛下这是摆明了要维护顾忱,给他出气,谁还敢说个不字? “没有了?”萧廷深有意停顿片刻,见众人都不敢说话了,这才满意:“无事就都退下吧。顾卿,你留下。” 众臣都离开了,只剩顾忱一个人站在书房里。魏德全刚刚吩咐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擦去地上的血,顾忱就出神地看着。 萧廷深从御案后起身走到他面前,见他盯着地上那点儿血,于是开口:“觉得朕残忍?” 顾忱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他这个态度倒让萧廷深有点意外——若放在从前,顾忱肯定对他又是一番劝阻说教,怎么今天……? “臣被人平白无故冤枉,心中不可能没有气。”顾忱低声说,“臣不是圣人。” 萧廷深:“那你刚刚阻止朕?” “再磕下去,他恐怕就要活活磕死在这儿了。”顾忱叹了口气,“臣有气,但他也罪不至死。” “朕不会让他死在这儿的。”萧廷深说,“要死也是出去死。” 顾忱抬头瞥了他一眼。氤氲眸光仿佛含了水汽,宛如一笔婉转动人的水墨画,自眼尾勾勒出来。尽管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一眼落在萧廷深眼里,却莫名带了些勾人的意味,让他忍不住心中一动,嘴里突然就有些发干。 顾忱却对他的反应毫无所察,微微弯起了唇角,温润地笑了笑:“陛下今日维护臣,臣……”他停顿了一下,耳后悄然染上一抹红晕,“……臣还是很感动的。只是陛下也……未免……未免太直白了些。” 这下不仅仅是从鄂南回来的那批兵卒,也不仅仅是龙骧卫,更不仅仅是魏德全等一干宫人,连六部大员都要知道他如今是萧廷深面前的红人和宠臣了吧…… 但愿他们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萧廷深的声音有点轻,低得近乎耳语,“谁也不能在朕面前动你。” 第四十章 自萧廷深当众维护了顾忱之后,朝中的人心就渐渐出现了浮动。 先是有几个老臣先后递交了折子,要么是说自己年老体衰已经担不起朝中重任,请求致仕;要么就是近日感觉身体不舒服,向萧廷深告假。 然后是有居住在慎京的官员让家里人离开慎京,顾忱某日就撞见一个官员的家眷,提着大包小包还领着一家老幼,说是要回老家呆一段时间。 甚至还有人偷偷写了书信,差人递出慎京——抓住齐谦后顾忱就撤了慎京的封城,但京营毕竟还是掌慎京防卫的,每日在城门口巡逻时,顾忱都会看到那么一两个出城送信的。 若放在平日,萧廷深早就怒气勃发直接下旨把这些人一扫而空了,但这次他破天荒没有说什么,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官员在他眼皮底下各种作妖。而他本人则一心一意扑在前线上,除了折子,他每日看得最多的就是前线军报。 顾忱原本不理解为何这些官员这么做,于是他在某次和江崇切磋时聊到了这个问题。江崇擦着脑袋上的汗听顾忱说完,先是盯着顾忱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又露出了之前抓齐谦时露出过的八卦神情。 “因为你啊。” “我?” “我可是听说那天书房议事,蔡大人当面质疑你送出去的情报有问题,陛下当时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让蔡大人磕头磕到额头流血。”江崇擦拭着手里的弓,拿起一根羽箭搭上弓弦对着靶子摆姿势,“有好多人觉得陛下武断,太宠信你了。” 顾忱怔了怔:“哪有……” “哪有?” 嘣地一声轻响,江崇拉了个空弦。他继续调整着手里的弓,笑道:“你真不觉得陛下宠信你?”他偏过头看了顾忱一眼,调侃道:“不坦率哦,顾大人。” 顾忱:“……” 他盯着江崇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弓夺了过来,接着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只听嗖地一声羽箭闪电般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他拿着那柄弓转过身来看着江崇,江崇立马缩了缩脖子:“好好好,你们只是同窗,陛下没有过分宠信你,你可别拿我当靶子……” 顾忱低着头看了手里的弓一会儿,忽然开口:“你真的这么觉得的?” “什么?” “陛下……陛下……”顾忱耳朵尖显而易见地红了,“宠信”二字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偏偏江崇还是个粗神经的,完全没意识到顾忱的窘迫,追问道:“什么呀?陛下什么?” “……陛下信任我。” “是啊。”江崇说,“那不是信任,那是‘宠信’。而且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哎你去哪儿?” 顾忱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放下了手里的长弓,转身向校场外走去。听江崇在他身后大喊着“你干嘛去你走什么你生气的话我给你赔罪就是了”,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他回头冲着江崇比了个“没事”的手势,说道:“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干什么?哎你说好和我比箭的,你不能放了一箭就走了你这是耍赖!” 然而顾忱只是挥了挥手,加快了脚步穿过校场——尽管现在还早,甚至还没到早朝时间,但他确实是有事要找萧廷深……他想和萧廷深谈谈“宠信”的事。 其实回想起那天蔡敏质疑他而萧廷深毫不犹豫站在他这边的时候,顾忱心底确实是既感动又高兴。感动于萧廷深连半分迟疑都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怀疑他;高兴于萧廷深重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对他是真心实意地回护。 ……可就因为萧廷深当时对他的维护,朝中人心浮动,大概很多人都怀着和蔡敏一样的想法,觉得顾忱送出的是假情报,觉得顾忱通敌,觉得慎京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1节 顾忱活脱脱成了一个祸国殃民、蛊惑君心的妖妃。 他叹了口气,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也是没想到的。但终究不能这么坐视不理,否则仗还没打完,人心就先散了。众臣心中惶惶都无心做事……朝廷还怎么运转呢?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从校场跑出来,翻身上了一匹马,向宫里而去。接着他迅速穿过了长长的宫道,走进甘泉宫内,在书房门口见到了大太监魏德全。 “顾大人。” “魏公公。” 两人照例互相点了点头,顾忱开口道:“陛下在吗?” “陛下在书房里。顾大人找陛下有事?” 顾忱点点头:“烦请魏公公通报一声。” 魏德全还未开口说话,宫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迅速向甘泉宫跑来。紧接着一名驿卒冲进宫里,他背上背着一个细长的竹筒——这是前线军报通常的传递方式。 魏德全把目光转向了他:“可是前线军报?” “正是、正是!”驿卒上气不接下气,把竹筒从背上解下来递给魏德全,“大捷!燕将军于四日前夜袭逆贼营地,率军击溃了逆贼,大获全胜!” 书房门陡然拉开,萧廷深走了出来。他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色的阴影,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昨晚熬到了很晚。他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顾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才转向那名驿卒:“军报拿来。” 一旁的魏德全躬身把竹筒递给了他,萧廷深拔下塞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绢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随手一叠,把它丢给了魏德全。 “燕昇动作很快,不枉朕器重他。” 从顾忱抓住内奸那天算起,到了现在也不过才四天左右。燕昇的确是闪电般的速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守住了襄平,还和暨阳援兵里外夹击,把王永恪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萧廷深转向那个驿卒:“王永恪跑了?” “是。”驿卒低头回话,“王永恪率残兵败将逃跑了,燕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 “伤亡情况如何?” “还好。”那人说道,“叛军共计十五万,歼灭五万人,余下的都投降了,王永恪逃走时身边仅剩了一千余人。我方伤两万余人,死亡共计一万余人,伤亡总计三万余人。” 他停了停,继续禀报道:“燕将军攻下暨阳后查抄了王永恪在那儿的住处,抄出金银共计两万多两,还有随从奴仆二百多人,几处宅子,还有强行霸占的土地等……燕将军已经把查抄之物运送回京,遣散了随从奴仆,归还了强占的土地,宅子一并封存,静候陛下处置。” 萧廷深点点头,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可有往来书信等物?” “有。”那人行了一礼,“都一并封存,运送回京了,如今就在甘泉宫外。” 萧廷深道:“朕要去上早朝了,把这些东西送去紫宸殿。” 他向顾忱示意和他一起走,魏德全适时插言道:“陛下还未用早膳——” “朕就不吃了。” 魏德全立马不易察觉地扫了顾忱一眼,顾忱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陛下还是用过早膳再去吧。” “……那你和朕一起吃。” “臣……” 顾忱本想拒绝,然而一眼看到了魏德全的动作:他站在萧廷深背后,冲着顾忱轻轻摆了摆手。 顾忱:“……” 那句“臣吃过了”就这么被他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 和萧廷深一起又吃了一次早膳,顾忱觉得自己可以接下来两天都喝清粥了。 不过好歹萧廷深在他的陪同下吃了些东西,没有空着肚子去上朝。 去紫宸殿的时候萧廷深还想拉着顾忱的手,被顾忱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可不想被人看成是萧廷深的宠妃,宠臣的感觉就已经很祸水了。 和萧廷深一前一后踏入紫宸殿时,有许多大臣已经到了,其中就包括一直和顾忱不怎么对付的蔡敏。顾忱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萧廷深在正前方龙椅上坐下,众人见礼。 “想必众卿已经听说了襄平大捷之事。”萧廷深沉声开口,“燕将军四日前夜袭反贼营地,与暨阳守军互相配合夹击,使反贼溃退而逃,今日,”他说着抖开手中军报,“捷报已经送到朕的案头了。”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神态各异——有欣慰的,有惊讶的,有忧虑的,还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 尤其是蔡敏。 当时在书房里理直气壮质疑顾忱的这位吏部侍郎,在萧廷深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接着由白转青,最后定格在白里透青上面,简直像开了间染坊。他悄无声息地向顾忱投去不明显的一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萧廷深目光沉沉,注视了底下这帮臣子一会儿才声音不高不低地开口:“把东西拿上来。” 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木箱子上了朝堂。大臣们都探头去看这口箱子,纷纷议论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很快,箱子被抬到萧廷深面前,萧廷深手一扬,掀开了上面的盖子。 然后他伸手进去,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些官员正纳闷,忽然有人两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袁大人,袁大人!” 周围的人连忙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颊,那名大臣这才悠悠醒转。然而目光一落到那封书信上,他立刻就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萧廷深看都没看他一眼,手里依旧捏着那封信,冷冷道:“想必诸位一定很好奇这是什么。” 他停了停,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圈:“燕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同时,你们中的一些人,给逆贼写了信。” 话音未落,顾忱左手边的蔡敏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脸色青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滚落在衣服里。不多时,他背上就汗湿了一片。 顾忱向他望了过来,只见这位先前还义愤填膺的吏部侍郎两股战战,整个人抖如筛糠,简直是硬撑着才没有和那边的袁大人一样瘫倒在地。也恰好在此时,萧廷深锐利如尖刀般的目光向他射了过来,径直落在他身上。 蔡敏在这股巨大的威压之下低着头硬撑了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第四十一章 然而萧廷深却并未趁机发难。他把手里的信放在书案上,话锋一转:“此次襄平大捷,燕昇燕将军居首功。朕已拟旨,着燕昇为车骑大将军,领鄂南军,接替王永恪的位置替朕镇守鄂南。” “此次参与平叛的士卒,一律按功行赏,死难者对其家人予以抚恤。” 说完他停了停,目光落在顾忱身上。即便两人隔了很远,他的目光也在一瞬间宛如冰雪消融,柔和下来:“顾卿机敏,才捉住了六部中的内奸。着顾卿为正二品兵部尚书,顶替王永恪的位置,为朕总领兵部。” 顾忱跪下谢恩,萧廷深摆了摆手:“不必,起来吧。” 顾忱站了起来,一旁的蔡敏抖得更厉害了。萧廷深只字不提向王永恪投诚书信的事,对他来说不啻于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每次萧廷深一停顿,他就情不自禁地把头埋得更深些,双腿也早就失去了支撑他自己的力气,只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瘫在那儿。 萧廷深说完了对有功之臣的嘉奖,众臣都以为他要开始清算书信之事了,不料他只是停顿了片刻,向一旁的魏德全挥了挥手。 魏德全上前一步:“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早朝就这么散了。 几名被吓得不轻的大臣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大殿。蔡敏更是扶着殿门才勉强站稳,下台阶的时候还一步三晃。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顾忱。几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从后面赶了上去:“顾大人,顾大人!” 顾忱驻足回头,脸上带了点意外。他看着蔡敏等人一溜小跑追了上来,在他面前站住之后就是深深一揖,他莫名其妙,伸手扶了一把:“蔡大人,袁大人,你们这是……” “恭喜顾大人,恭喜顾大人啊。”蔡敏脸上之前对顾忱的怀疑和质问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看起来格外真诚的笑容,“顾大人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正二品尚书的位置,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是啊是啊,恭喜顾大人啊!” “恭喜恭喜了!” “顾大人前程似锦,前途不可限量啊!” 几名大臣围了过来,各个脸上都是一派真诚和喜悦,简直就像升迁的是他们自己。顾忱被他们围在中间,笑得有点勉强:“各位大人客气了,全赖陛下圣德……” “是啊是啊,陛下对顾大人,那可真是宠信非常啊。”蔡敏满脸堆笑,“日后,我们几位还要仰仗顾大人照顾,还希望顾大人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顾忱心说依照萧廷深的脾气,他可未必会放过这些在平叛期间给王永恪写投诚书信的人。他还未开口答话,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顾大人。” 魏德全走到了顾忱面前,带着笑容向顾忱行了一礼:“顾大人,陛下请您到书房去。” 他的出现堪称及时,把顾忱从一堆人的包围中解救了出来。顾忱立马向蔡敏等人告辞,跟着魏德全从人群中走出,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萧廷深却没在书房等他,而是在甘泉宫门口等着他。见他过来了,萧廷深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朕的尚书大人来了。” 他的语气太亲昵了,顾忱不由自主有点脸红:“陛下说什么呢……” “朕说得不对吗?”萧廷深笑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尚书了。”说完他扫了顾忱一眼:“被人堵住了?” “……嗯。” “他们要你向朕求情吧。” “嗯……” “你打算求情吗?” 顾忱没说话,而是抬眼看向萧廷深:“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两人沿着宫道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顾忱原本是错后一步的,但萧廷深硬是拉了他一把,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两人走了一会儿,萧廷深才说道:“杀。” 他会这么说全在顾忱的意料之中。顾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是人数太多了,这样一来,陛下就等于把半个朝堂都扫空了。” “他们死不足惜。”萧廷深冷笑一声,瞥了顾忱一眼:“你不会当真被他们说动,想要求情吧?” 顾忱失笑:“臣没有被他们说动。”他顿了一下:“但是臣原本就并不希望陛下把他们全杀了。” 他停顿了一下,轻叹了口气:“有些人固然是依附于王氏一党,但也有些人是被蛊惑的,更有些人或迫于权势,或被威胁,不得已才倒向王氏一派……对于这些人,难道陛下也要全部杀掉吗?” “难道让朕放过他们?”萧廷深皱了皱眉,“王氏一派根本就是蠹虫,朕不可能手软。” “并不是全部放过,首恶自然是要清算的。”顾忱抬起眼,柔声说道,“但一些被蛊惑、被胁迫、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才加入王氏一派的大臣,臣以为或许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说这话时想到的就是赵仲齐。当年赵仲齐也不愿意去毒害萧廷深,但终归是受人胁迫,为了保住兄长的命才不得已而为之……这些人或许都有罪,但罪不至死。 总该给一个活命的机会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进了御花园,绕过一座青石小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显露出一片潺潺流水。池塘中风荷摇曳,岸边垂柳荫荫,微风徐徐,倒是消暑的好去处。 萧廷深身后的宫人走上前来,在池塘边铺了一张巨大的竹席。萧廷深拉着顾忱坐下,接着有人上了酒,酒香悠然,正是两人常喝的“浮青瓷”。 萧廷深先抿了一口,尽管眉头舒展开了,但依旧没有说话。顾忱也随之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臣愿意替陛下调查一下……” 萧廷深向他望了过来。 “……筛选一下这些人。”顾忱换了个说法,抬起眼睛望向萧廷深,浅浅一笑:“陛下觉得如何?” 萧廷深看着他,许久之后才勾了勾唇:“朕以为你不愿意被人说成是朕的‘宠臣’。” 顾忱一怔:“……”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2节 “你有没有想过,你替朕出面去筛选,意味着什么?”萧廷深的声音放轻了些,他眼睛一眨不眨,仔细观察着顾忱的表情:“你好好想想……再告诉朕你是否真的想去替朕筛选。” 他若是不说顾忱也的确没想到,然而他这么一说,顾忱猛地意识到,替天子行事,能做到这一点的,大约也就只有前朝的一个臣子了。据说那位姓陈的臣子生得形貌昳丽,颇得前朝一位皇帝的宠爱,多次替天子行事,民间甚至还有私下称呼他为“小天子”的。 这个称呼若放在寻常臣子身上,只怕早就被皇帝下狱赐死了。谁知前朝那位皇帝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只是笑了笑,依旧对他宠信非常。于是便有一部稗官野史写道,那位陈姓的臣子实际上是前朝那位皇帝的内宠。 自抓内奸之事后,萧廷深对顾忱的宠信就已经传得满朝皆知,其中固然有萧廷深压根就不想收敛的原因,也有蔡敏等人推波助澜的原因,然而最根本的还是在于……萧廷深对他确实不止于君臣关系。 顾忱本就脸皮薄,一想到这个问题顿时整张脸都红了。他轻咳两声低头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心里却依旧想着这件事。 他想起之前江崇问他:你喜欢陛下吗? 他尝试着去想:我喜欢…… 然后脑子里就轰地一下,炸开了无数朵烟花,停摆了。 他抗拒去想这个问题。 他正在那儿出神,忽然感觉面颊上贴上来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他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是萧廷深的手指。 “陛下!?”顾忱手忙脚乱往后缩了缩,“你、你这是……” “你脸好红。”萧廷深收回了手,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没事吧?” “没事……”顾忱低声开口,“臣只是……这酒……有点上头。” 说完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浮青瓷这酒之前他和萧廷深喝过好多次了,根本就不上头,后劲也不大,他这不是明晃晃地找借口吗? 然而萧廷深听后却只是笑了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伸手去他手里拿酒杯:“那就别喝了,不要勉强自己。”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眼神微微黯了黯——他明白,顾忱还是不愿承认他们之间……哪怕就算是“宠臣”,他也不愿意。 顾忱怔了一下,总觉得萧廷深所说的“不要勉强自己”并不是在指喝酒,反而像是在指适才那件筛选官员定罪之事。又见萧廷深眼神一黯,他顿时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发酸又有点发软。 因此他用了点力,并没有放开手里的酒杯。 “臣愿意。”顾忱低声说,“臣愿意替陛下筛选这些人,请陛下准臣前去。” 萧廷深眼底的光陡然又亮了起来:“……你想好了?” 如果顾忱当真替天子行事,替萧廷深去筛选这些人,只怕整个朝堂都要知道萧廷深对顾忱的“宠信”了。再联想到前朝那名陈姓臣子……顾忱绝对会在一些流言中被传为萧廷深的内宠。 这是平时顾忱避之不及的。 然而现在他却点了点头。 他说:“臣想好了,臣愿意。” 第四十二章 随后萧廷深把内廷密报和往来书信一并都拿给了顾忱,厚厚的一叠,大致估计一下的话,朝中得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都卷在其中了。 两人在书房的一张书案前相对而坐。顾忱整理需要调查的名单,而萧廷深则把一部分人从“情有可原”的名单上面划去。 “这些人都不需要再调查了。”萧廷深拿着朱笔,边看名单边勾掉名字,“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朕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间,很快天就黑了。宫人掌上了灯,魏德全进来给两人换了盏亮一些的琉璃灯。又过了数个时辰,他们才终于整理完了名单,顾忱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长长出了口气。他转头去看萧廷深,对方低头拢着眉,手里拿着一份折子,看得十分专注。 他心里又软了些。 萧廷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罪,他本人虽然从来没说过,但顾忱却从这一路走来的事情中得以窥见一二。前世萧廷深孤立无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而今生终于能有所改变了。 他还有顾忱陪着他。 为了他这份不易,也为了让世人对萧廷深少些误解,更为了让他可以放下手中刀剑,放弃前世那条沾满鲜血的荆棘之路,顾忱想,哪怕自己被传成了前朝那位陈姓臣子,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佞幸之称,他也愿意替萧廷深去做这件事。 不回头,也不后悔。 他拿起那份名单叠好收入袖中,轻微的响动惊动了萧廷深。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起头,琉璃灯光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鸷,把他英俊的眉眼晕染得一片柔和。 他看着顾忱站起身,简单问了一句:“要走了?” “嗯。” “别太劳累了。”萧廷深很自然地叮嘱,“外面天色晚了,朕派人送你出宫。” 顾忱笑了:“谢陛下。” . 接下来的半个月,朝内展开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调查。这场调查就像早春的细雨,细腻无声,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但却缓缓渗透进了群臣之中。 顾忱依照自己的设想,采取了一种完全有别于萧廷深的方式,在暗地里进行筛选和调查,并尽他所能挽救众臣对萧廷深“冷酷、暴虐”的印象。毕竟他此次是代天子行事,他所行便等同于萧廷深所行,他所言便等同于萧廷深所言……尽管萧廷深根本就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顾忱却不能不在意。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萧廷深命人传来口谕,叫顾忱进宫。 顾忱想着定是询问调查的进展,于是揣好折子进了宫。萧廷深依旧在甘泉宫书房等他,他进去的时候萧廷深并没有坐在平时坐的御案之后,反而坐在窗前他们上一次坐着的那张小桌前,似乎正翻看着一本书。顾忱进来后他摆手止住了顾忱的行礼,很随意地指了指对面:“坐。” 待顾忱坐下,他开口说道:“以后无外臣,你不必向朕行礼了,朕看着头晕。” 顾忱:“陛下,这……” “……于礼不合,朕知道。”萧廷深笑笑,“礼节都是给外人定的,你又不是外人。” 顾忱耳朵红了。 萧廷深把一盏茶放在顾忱面前:“尝尝,梅子茶,朕记得你爱喝。” 顾忱喝了一口,果然还是老味道,瓷碗里浮着几块碎冰,清爽可口,带着一丝丝甜意,驱散了他身上的暑气。然而他还记挂着正事,当即正色,从袖子里抽出那本折子:“陛下,臣已经调查过半了。” 他把折子递了过去,上面的字迹工整漂亮,条条分明,清晰地写着每位被卷入其中的大臣的调查结果,重点处都用朱笔标了上去,简直是一目了然,比大靖户部年终账册都好看。萧廷深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向顾忱,勾了勾唇:“不愧是朕的尚书大人。” 这下子顾忱脸也红了。 “差事办得漂亮,朕自然就要赏了。”萧廷深把折子往案上一拍,眉梢眼角都蕴上了笑意,“朕今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朕想让你去担任户部尚书,卸掉京营统领和兵部尚书一职。” 顾忱一怔:“陛下这是何意?” 他如今掌握着兵部,就等于掌握着天下兵马的命脉——粮草供应、饷银发放、在册兵丁、武器调动、战马、布防等等全部都归他管,虽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但管理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捏在手里的。 再加上京营——慎京城内一切兵权几乎都握在皇帝或内侍手里,包括内廷卫和龙骧卫,慎京东西两营,都等同于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但京营却不同,京营是唯一一个能让外臣节制的编制,也就等同于是慎京城内唯一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兵权。 可萧廷深却说要卸掉顾忱身上这些实在的兵权,让他完全去当一个文官……几乎是与此同时,顾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萧廷深在处理完王氏之后对顾氏也开始有所忌惮了。 然而随即他否认了这一点,不可能,萧廷深不会这样。 那他为什么…… 尽管心思千回百转,顾忱却一个字都没说,也没有半点体现在脸上。他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了笑:“陛下之命,臣岂敢不从。” 萧廷深凝视他一会儿:“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朕说的吗?” 顾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去户部赴任吧。”萧廷深说,“朕会另外选人,接替你的位置。” 顾忱抬手就要行礼,被萧廷深一把拦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忱:“朕刚刚才说完你就忘了,纵观朝内朝外,也只有顾大人胆敢抗旨不遵了。” 他拿起一旁的梅子茶放在顾忱手里:“喝完。” 顾忱一愣:“陛下……?” “陪朕一会儿。”萧廷深的声音压低了。他往后一靠,目光落在顾忱身上:“朕半个月没见到你了,一见面你就这么着急要走?” 最后一句无端添了点儿抱怨的味道,顾忱最受不了他在自己面前这样,只得重新坐了回去。 . 离开甘泉宫后,顾忱却并没有回顾府,也并没有去户部,而是转头向城外走去。 慎京城外有一处树木茂密的小山丘,他兄长的半幅遗骸就葬在这里。当年淮河之战战场惨烈,死去的将士不计其数,把淮河河水都染成了红色。而他兄长就倒在河边,早就已经面目全非,是有人通过他身上的佩剑认出他的。 兄长被运回京城的那一天天降暴雨,顾忱当时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听说噩耗不顾家人阻拦,硬是冲出去看到了他兄长的残破尸身。一名兵卒送了兄长回来,也带回了他的遗物——一只埙,一柄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墓也是顾忱在暴雨里亲手挖的,这片小山丘是兄弟二人幼时最喜欢来的地方,兄长就是在这里教顾忱如何拉弓射箭的。 顾忱满怀心事来到了兄长的墓前,点上三炷香,拜了拜后插在香炉里。他在墓前坐下,手抚上冰冷的墓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王永恪谋反,已经被燕昇击溃了,应该不日就能抓回来。陛下答应过我,到时定会给你讨一个应有的公道。” 他停了停,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之意,深吸了口气才拍了拍墓碑,就像少年时拍兄长的肩膀一样。 “放心吧,哥。”他说,“我努力了这么久,寻找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能为你报仇了。” “可是我……我有些话不能和娘说,也不能和爹说。”顾忱苦笑了一下,“陛下他很好,我知道……他喜欢我。” “……我们早就不止是同窗了。” “但是陛下今日说了,我应该卸掉兵权,去户部接齐先生的位子了。” 顾忱说到这里微微低了头,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贪图兵权,实际上,兵权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但我顾氏从□□皇帝起便是武将,一直到爹这一代已经历经四朝,都是武将,掌控着燕北十万铁骑。” “当年你……你不在了以后,爹便是希望我能接手燕北大军……”顾忱回想起当初,原本兄长顾恒要接掌燕北大军,但后来顾恒战死,他才不得不顶替上去。为此,爹娘还吵过一架。 “我已经是顾家最后一个能掌兵权的了。”顾忱低声说,“可我如今被调任成文官,不能再像爹希望的那样,他一定很失望。” 而顾忱调任文官,萧廷深就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光明正大,毫无阻碍,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顾忱一瞬间有些迷茫,他甚至觉得,萧廷深卸掉了他的兵权,就是为了把他留下……他固然喜欢顾忱,固然对顾忱有感情,但更多的,他是想把顾忱豢养在身边。 顾忱倚着墓碑和顾恒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心中的迷雾却越来越重。眼看天色已晚他必须回府了,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一转身,他看见墓碑后站着个修长的人影。 !? 顾忱一惊,立马去摸腰间的佩剑,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来他今日进宫,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兵刃。于是他后退一步,警惕地注视着那个人。 那人从树木的阴影之间走出,站在了亮光下。一身黑色长斗篷,眉目俊朗,眼神深邃,不是萧廷深又是谁? 顾忱难免吃了一惊:“……陛下?” 萧廷深没说话,只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顾忱的面前。他低头看了看顾恒的墓,又抬头看了看顾忱,半晌,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伸手拽住顾忱的手腕,以不容拒绝的强硬姿态一把将顾忱揽入怀中。 “朕就觉得你不高兴。”他低声说,呼吸擦过顾忱的耳廓,激起一片战栗,“你有心事,却不肯和朕说。” “……” “你若想离开,朕不会拦你。”萧廷深的声音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显得格外压抑,“朕不愿放你走,但如果是你所期盼的……朕没有理由拦你。云停,朕不会像豢养一只宠物一样,把你养在身边。” “……” “你把自己看成了什么?你又把朕看成了什么?”萧廷深咬了咬牙,发狠似地说道,“你觉得你在朕的眼中就只是掌上一只金丝雀吗?朕所喜欢的从来就不是金丝雀,而是翱翔天际的海东青。” “陛下……”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3节 “听朕说完。”萧廷深揽着他的手收紧了些,“朕卸掉你的兵权,并不是想把你圈养成笼中鸟。云停,你的心太软了,你根本就不适合征战杀戮。你甚至都不忍心看着一条狗死去,让你去杀人根本就是在折磨你。” “朕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忍受了什么才能在燕北镇守六年,甚至还赢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让东胡人听见你的名字就望风而逃……但朕知道,你并不高兴。” “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希望的。当年读书时你和朕说过,将来你兄长就是所向披靡的将军,而你希望做个敢于直谏的文官,以所学报效国家,让天下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朕当时潦倒,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向自己并不愿意走的路。但现在朕可以了。”萧廷深收紧手臂,似自言自语一般低语,“朕可以给你想要的,你当年实现不了的愿望,朕帮你实现。” 顾忱一言不发,只沉默地任由萧廷深抱住自己。然而当萧廷深说起他当年不得不去燕北的那段日子时,他心里的一根弦忽然就在此时绷断了。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眼泪几乎是失去了控制,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以为萧廷深不会在意的。 他以为萧廷深不会懂的。 人人都只看见了他手握燕北十万铁骑,人人都只看到了他卓越的战功,人人都只盯着他发回的那份战报,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过……他其实是不情愿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将军,更不想上战场以那种极端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他不喜欢挥舞刀剑,他不愿意拉开弓箭,他更加厌恶粘稠血液飞溅而起,溅了一头一脸的感觉。 每次打完仗他都会坐在战场之中,用衣服反复擦拭自己的剑,擦干净上面的血迹。再反复擦拭自己的双手,仿佛这样就能擦掉他杀人时鲜血沾满双手的感觉。 前世里他去燕北之后,萧廷深与他如斯冷漠宛如路人一般,他无人可说,无处倾诉,只能在深夜坐在燕北的城墙上,孤独一人吹奏兄长留下的那只埙。埙声凄凉,幽幽飘荡,宛如沙场上无数冤魂在呜咽。 前世的萧廷深孤立无援,踽踽独行,在王氏的胁迫和朝廷心思各异的官员之中艰难跋涉;而前世的顾忱又何尝不是孤独一人,他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强迫自己提起剑与敌军以命相搏,却无人可语,无人可言,也无人理解。 直到这一世与萧廷深重逢。 萧廷深向他伸出手,自无尽的鲜血杀戮和黑暗中递给他一抹光亮。他把他从深渊中拯救出来,让他有机会重新记起少年时的梦想。 ——做一名敢于直谏、铁骨铮铮的文官。 “谢谢你。”顾忱轻声说。他眼前一片模糊,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回抱住了萧廷深。 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萧廷深颁下了圣旨,晓谕六部,通告朝内朝外,彻底卸掉了顾忱身上的一切兵权。顾忱调职户部,顶替齐谦的位置,成为了户部尚书。 户部是大靖的钱袋子,户部尚书相当于掌管着整个国家的钱粮,手中实权不可谓不大,然而与顾忱先前的荣宠一比,就未免有些黯然失色了。再加上顾氏一族从太|祖皇帝时起就只掌兵权,燕北六州十万大军更是默认由顾氏掌管。萧廷深这道旨意一下,朝中大臣难免私下议论几句,揣摩起萧廷深的真正意图来。 “娘,听说前几日在尚阳发现了王永恪的踪迹。”顾忱对母亲说,“燕将军已经派人去找了。现在各州府县都发下了海捕文书,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被抓回来了。” 如今已经是七月末了。天气炎热,流金铄石,一丝风都没有。顾母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精巧别致的小凉棚,种了些郁郁葱葱的藤蔓植物,遮出了一片翠绿色的阴凉。顾怜又从库房里寻了个竹制的小桌子放在凉棚下,摆上几把竹椅,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聚到凉棚下纳凉。 如今顾忱的事情也办完了,折子也递给了萧廷深,萧廷深的意思是等王永恪被抓回来再一并处置,因此按住了他的折子并未有所动作。加上顾忱调职户部,卸掉了京营的差事,他便空闲了许多。 “这么说大哥的仇就快报了!”小妹顾怜一锤掌心,兴奋地说,“哥,他什么时候能被抓回来啊?” 顾忱笑了笑:“应该就在近几日了吧。从尚阳到慎京还有七八天的路程,消息传入京城,也还有些时候。” “你这几天就在忙这些事?”顾怜扁了扁嘴,眼波一转流露出一丝委屈,“我都好多天见不到你啦……说好的陪我去挑簪子,结果根本就见不到你的人!娘还总说你在忙公事……” 顾忱失笑,忍不住柔声安抚:“别气啦……是我的错,前段时间有点忙,没什么时间陪你。这些天我都闲着,每日去户部点个卯就成,说吧,你是想去挑簪子还是想去选胭脂,都陪你。” “真的?”顾怜瞬间雀跃起来,“我想……” “别总缠着你二哥了。”顾母笑着打断了顾怜,“他好不容易休息几日,你又来缠他。”说着她转向顾忱,眉宇间凝起一丝忧虑:“忱儿,你最近在朝中可好?” 顾忱略一沉吟后说道:“我一切都好。娘是听说了陛下卸掉了我的兵权?” “当然听说了。”顾怜忍不住又插言说,“哥你都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势利。前段时间你升官了,他们就拼命向府里递帖子,又是送礼又是要见你,简直和苍蝇一样烦人。前几天突然听说了你没兵权了,又立马都没影了,恨不得躲咱们八丈远,真是拿咱们顾府当瘟神了呢!” 顾怜年轻,一边说一边狠狠揪着手里一片叶子,显然气得够呛。顾忱无奈地摇头笑笑,对母亲道:“娘不必忧虑,我没事,好好的。” 其实朝中大臣会有这种反应也在顾忱预料之中。前段时间他刚刚因为捉内奸一事升职兵部尚书,掌天下兵丁不说还手握京营,自然是炙手可热。然而一卸掉兵权调任户部尚书,尽管并没有降职,但在外人看来,这却是一次暗贬了。 他替萧廷深代行天子事,终究是私下的,也终究只是周旋在涉案官员之中。而朝中还有一半未涉案官员,他们不清楚顾忱曾代行天子事,自然也就认为萧廷深在对付了王氏之后,开始忌惮同样手握重兵的顾氏了。 别说这些人,就连萧廷深说出想要卸掉顾忱兵权时,顾忱不也一样对他有些误解……顾忱是身在其中的人尚且不能明辨,更何况那些外人呢? 所以他们会上门结交,会一哄而散,也是可以预料的事。 顾忱不在意这些,母亲也只是担心他被皇帝猜忌,而顾怜则单纯只是义愤。顾父寄来的书信中更是根本没提此事,一家人都不在意,所以门庭冷落反倒落得个清闲。 顾母知道顾忱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没把握的话。他既然说了没事就一定是没事。她点了点头,靠回到躺椅上,没再多问。而顾怜也瞬间转移了话题:“哥我今晚想吃千合楼的梅花饼。” “好,一会儿给你买。” “我还想吃云片糕。” “都买。” “我还想吃灯盏糕……” “晚上吃那么多甜食不会消化不了吗?灯盏糕明天再吃,一会儿叫赵大夫给你配一个消食的方子……” . 果然不出顾忱所料,八月初,燕昇领兵回京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辆囚车。 王永恪被抓住的消息不出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慎京,欢喜者有之,观望者有之,忧虑者有之。紧接着次日早朝,群臣聚集在紫宸殿里,萧廷深开口第一句话便说道: “燕将军已于昨日回京,向朕详细回禀了此次平叛的战果和抓住反贼的过程。”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把一本折子拍在案上,“王永恪犯上作乱,其亲族三代,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满十五者流放,女子没为官奴。” 话音落下,整个朝堂都寂寂无声。萧廷深停顿了一下,目光倏然落在顾忱身上,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朕现已查明,当年淮河之战顾恒将军身死,是王永恪与百夷人勾结之故。王永恪通敌叛国,残害忠良……判腰斩弃市。” 顾忱抬起头,正与萧廷深的目光相对。萧廷深一字一句,就像是在郑重践行当初许下的承诺:“朕会明发诏书,将真相公之于天下,还当年惨死将士一个公道。” 他这句话说完,顾忱心里就像落下了一块大石,满满涨涨的,却又格外柔软。 从前世起就在追寻的真相和公道,到了这一世,终于由萧廷深亲手递给了他。 他还在出神,萧廷深已经挪开了目光,眼神倏然冷寂下来。他眼中迸发出一抹锋锐如剑的光,看得数个大臣都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萧廷深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到众臣面前,最后突然在蔡敏身前停下了脚步。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俯瞰着蔡敏,看得这位吏部侍郎低垂着头,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接下来,还有些账要清算一下。”萧廷深勾起唇,似笑非笑。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正是早先燕昇从王永恪那儿缴获的往来书信。他捏着信递到了蔡敏面前:“蔡卿,这好像是你的笔迹啊。” “陛下,陛下……”蔡敏抖如筛糠,汗不住往下淌,“臣,臣……” 那天萧廷深只是把书信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虽然把大部分人吓得够呛,但毕竟只是虚惊一场。首恶又不在顾忱的筛选范围内,所以蔡敏等人数日都没见萧廷深发作,就心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尽管这不符合萧廷深一贯的风格。 却没想到萧廷深在这儿等着他们。 蔡敏已经说不出话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萧廷深把那封信丢在他面前,抬起头来,目光自众臣脸上掠过。 “魏德全,宣诏。” 大太监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吏部侍郎蔡敏,礼部尚书袁行昊,工部侍郎白颂——斩立决。” 朝中顿时响起哀嚎之声,几名龙骧卫上前,把三个人拖了出去,凄厉哀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吏部郎中秦允,左佥都御史杨桦,官降两级,罚俸一年……” 魏德全一个人名接一个人名地说下去,一时间朝堂里有失声痛哭的,有跪谢皇上不杀之恩的,倒是没有一个喊冤枉的。萧廷深按照顾忱早先的筛选和调查,处置了每一个涉案官员。而这些人心里也明白,若非顾忱,他们此番的下场也必然和蔡敏等人相同。 下了早朝,顾忱依旧独自一人走下紫宸殿殿前的台阶,紧接着后面有人追了上来:“顾大人,顾大人!” 顾忱停下脚步,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臣向他快步走来。这人他认识,正是吏部郎中秦允,早先被萧廷深罚了官降两级和一年的俸禄,也是顾忱筛查涉案官员时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 秦允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深深一揖:“下官谢过顾大人救命之恩!” “秦大人不必如此。”顾忱伸手扶了他一把,无奈地说道,“是陛下恩宽,我不过是奉陛下之命而已。” 秦允浸|淫|官场十多年,如何分辨不出顾忱所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当下又是一揖:“顾大人不必推拒,这一礼是下官应该的。若非顾大人从中周旋,只怕……” 依照萧廷深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他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行完这一礼之后他才起来,顾忱注意到由于秦允不同寻常的举动,散朝后的官员已经注意到他们这边了,有几个没有涉案的官员不明所以,正站在远处互相交谈。顾忱还未开口说什么,秦允已经说道:“大人一会儿可有空闲?慎京东坊新开了一家酒楼,是正宗的鲁菜,下官陪大人去喝两杯?” 顾忱眨了眨眼——秦允态度实在诚恳得很,他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婉拒这种邀约,只能在心里隐隐希冀一下萧廷深会注意到他的情况把他解救出来。没想到刚刚想到萧廷深,一名小太监就向他走了过来,正是魏德全的亲信之一邵安。 顾忱简直是瞬间松了口气,心说萧廷深来得真是时候,于是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注视着邵安走到自己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顾大人,”他开口说,“太后娘娘有旨,请您过去一趟。” 顾忱瞬间一愣:并不是萧廷深,而是……太后? 第四十四章 “不知道是哪位太后?” 在往宫里去的路上,顾忱忍不住疑惑地问了一句邵安——娴妃当初被接回之后,萧廷深给她正了名,尊嫡母太后也就是先帝的皇后王氏为皇太后,而尊生母娴妃为帝太后[1],两宫并尊,皇太后住在寿康宫,帝太后则住在慈安宫。 因为顾忱少年时和萧廷深同窗读书,再加上后来顾忱从鄂南把帝太后救了回来,所以顾忱难免猜想,或许是帝太后要见他。 然而邵安却恭谨答道:“是皇太后娘娘要见您。” 王氏……? 顾忱完全想不出王氏为何要见他。虽说王氏出身王家,此次叛乱首恶的王永恪和她更加是亲族,但王永恪的案子已经定了,诏书已下,再无回旋余地,这位王氏皇太后没有被波及就已经很让人意外了,难不成她还想替王永恪脱罪? 怀着满心的疑问,顾忱随着邵安踏入了寿康宫。他敏锐地察觉到,寿康宫周围的守卫人数要比其他宫室多上一倍还多——看来萧廷深虽然表面上说是“两宫并尊”,但实际上对这位王氏皇太后并不客气。 他踏入了正殿。因为他是外臣,正殿中央竖起了一座珠帘屏风,一个女子的身影端坐在后面。顾忱于是伏身行礼,说道:“臣顾忱见过皇太后。” “请起。”珠帘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女音,和顾忱想象中的并不相同,“赐座。” 有宫女上前来,摆上了一把椅子。顾忱在椅子上就坐,皇太后王氏说道:“上茶。” “谢太后。” 顾忱端起茶,拨弄了一下茶碗,但却并没有喝。那位皇太后似乎一直在观察着他的动作,见他放下茶碗,笑道:“怎么,这茶不合顾大人的口味吗?” 顾忱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王氏害死他兄长,又险些害死萧廷深的母妃,他怎么可能愿意喝这口茶……只不过对方是皇太后,碍于礼法,他才不得不做出恭顺的姿态罢了。这么想着,顾忱微微低眉敛目,恭敬说道:“并没有,是臣近日在喝药,大夫嘱咐了,不能喝茶,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原来是这样。”皇太后似乎不以为忤。她顿了顿,才含着笑意开口道:“陛下总是和哀家提起大人,哀家难免好奇,今日便叫了大人来,想见上一见。” 顾忱心说萧廷深恐怕一个月都未必会踏足寿康宫一次,之前还有御史因为这事儿上书说萧廷深对嫡母不孝来着,哪来的“总是提起”…… 但他依旧没说什么,而是屏气凝神等着皇太后的下一句话。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只想见一见”——这位皇太后王氏还是先帝皇后时就并不受宠,而且没有子嗣。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都能从后宫斗争中脱颖而出,足见其手腕并不简单了。 然而出乎他预料,接下来皇太后只是与他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些家常,并没有说任何事情,甚至连朝堂之事都只字未提。他莫名其妙地来寿康宫走了一趟,又莫名其妙地出去了。 刚一走出寿康宫,顾忱就看到一个修长人影伫立在宫门外等着他,正是萧廷深。他心中一暖,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笑意,向他走了过去:“陛下。” “出来了?”萧廷深立即抓住了顾忱的手臂,恨不得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没事吧?” 顾忱任由他拉着自己,摇了摇头:“没事。” “她叫你是做什么?”两人并肩往回走,萧廷深脸色一沉,“难道想叫你为王永恪脱罪?”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4节 “没有……”顾忱也对皇太后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她没说什么,只随便聊了聊。” 萧廷深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拧起眉看向顾忱:“当真?” “当真。”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不要再和从前一样闷在心里了。”萧廷深凝视着顾忱,“和朕说,好吗?” 顾忱啼笑皆非:“陛下,臣没有半句虚言,太后娘娘当真什么也没和臣说。” 萧廷深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头去:“那就好。” 他看上去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也信了顾忱所说的话,然而顾忱却凝视着他俊美的侧脸,心里微微一沉:皇太后绝不是那种会叫他去拉家常的人,这个女人不会做无用功。那么她费这一番功夫,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萧廷深? 萧廷深比顾忱还清楚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明白皇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把顾忱叫过去只为了说些没什么用的话……所以当顾忱说出“她没说什么”的那一瞬间,萧廷深的第一反应就是顾忱有事瞒着他,就像调任户部尚书时一样…… 是为了引起萧廷深的疑心?只有这样吗? 顾忱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皇太后到底目的何在,索性把疑问压在了心底。倒是因为见皇太后这一面,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八月秋猎,陛下打算带皇太后去吗?” 顾忱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按大靖祖制,狩猎分春秋两季。先前的春猎因为各种原因取消了,而八月的秋猎应当不会再取消了。自从帝太后被顾忱救回来以后,萧廷深每隔一日都会去看望一次——娴妃当年确实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更因为王氏的缘故母子分离这么多年,萧廷深和生母感情深,秋猎必定是会带上的。 但依照祖制,嫡母要比生母位高一等。如果萧廷深只带生母去秋猎而不带嫡母,只怕他第二天就得被御史的奏折淹没,此事传出去,“对嫡母不孝”这顶大帽子是决计甩不脱的了。 但萧廷深是什么人?依照他的暴烈脾气,什么礼法都视若无物,他真能干出只带生母不带嫡母的事情来。 然而出乎顾忱意料,萧廷深瞥了他一眼,简洁说道:“带。” 顾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萧廷深牵过他手,两人在长长的宫道上并肩走着。他明白顾忱为何而惊讶,沉声解释道:“你前段时间太辛苦了,朕知道你不仅仅替朕筛查了那些涉案官员,更是极力想挽回朕的名声。” “……” “你替朕说了不少好话,朕都知道。”萧廷深眸底带笑,抓紧了他的手,“朕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顾忱耳朵尖瞬间红了,一时间窘得恨不得原地消失——他当时可是什么好话都说了,简直是把他能想到的、能夸萧廷深的、褒义向的词句都用了一遍,若是当着萧廷深的面,就是打死他也说不出来这些话。 ……这不是想着萧廷深根本就不会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否则脸皮薄的顾大人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结果萧廷深还是全都知道了!!他是有顺风耳吗! “朕有内廷卫。”萧廷深依旧瞅着他,声音带笑,“朕很高兴,朕都不知道朕的尚书大人对朕评价……那么高。” 他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语带暧|昧,顾忱简直是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些都是你的心血。”萧廷深伸手,撩开他额前一缕散落下来的长发,低低地说道,“你为朕着想,替朕办事,竭尽全力要挽回朕的名声,朕都知道,朕也明白。” “所以朕不能糟蹋你的心血。”萧廷深说,“朕不在意,但朕不能把你的成果随意抛弃。” 顾忱被他抓着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他于是用力回握了回去。 “所以带上她吧。”萧廷深说,“无非是多几个人吃饭而已。朕会限制她的活动,也省得朝中那些言官再上折子,说朕……哼,说什么不敬嫡母,是为不孝。” 顾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 “带上她,朕也可以名正言顺带上母后了,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事。”萧廷深说,“母后十六岁入宫,在宫里一直没见过外面的天空。朕当时又力弱,使得她差点被奸人所害……后面她又被王氏囚禁,竟是这一辈子都没看过广阔河山,是朕对不住她。如果不是朕,她也不会置于险境。” 顾忱望向他。他知道,萧廷深口中的“母后”指的是娴妃。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曾度过了萧廷深年少时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可以说宫里如今还能让萧廷深在意的,也就只有这位曾经的娴妃娘娘了。 “对了。”萧廷深猛地想起一件事,拉住了顾忱向甘泉宫的方向走去,“来,朕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第四十五章 顾忱随着萧廷深到了甘泉宫书房,萧廷深从墙上摘下一张弓,递给了顾忱。 “朕特意命人做的。”他说,“你试试看。” 顾忱把弓握在手里。这把弓比一般的弓要长一些,是用柘木做的,弓身样式很简单,没有复杂的花纹。顾忱试了一下,只觉劲力要比军队中寻常的弓好上不止一点,不由赞叹了一声:“好弓。” 说完他放下弓,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臣已经卸掉兵权,这把弓再好,也不能上战场了,臣只能用它来射射靶子了,未免埋没了它。” “不,”萧廷深说,“你完全可以用它一展身手。” “陛下……?” “八月秋猎,就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顾忱怔了怔:“……陛下难道打算带上臣一起去?” 萧廷深皱了皱眉,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朕不带你还能带谁?”他忽地眉毛拧紧,表情阴沉下来:“你觉得朕不会带你?” “臣不是那个意思。”顾忱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张弓,“只是臣终究是个文官……按规矩……文官是不能随行秋猎的,只有武将才可以——” “朕明天就把它改了。”萧廷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张弓,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撇。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登时让他看上去带上了几分委屈:“这样你总该去了吧。” 顾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他不说话,萧廷深连声音也低了下去:“朕把头彩给你,你陪陪朕……嗯?” 这语气和神态……顾忱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在欺负他的错觉,顿时有些招架不住,简直哭笑不得:“……臣要头彩有什么用,还是陛下拿个头彩最好,臣也只能帮陛下看一看位置了。” “好。”萧廷深一口答应,唇角微微扬起,“就这么定了。” 顾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岂不是等同于答应去秋猎了?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而再看看陛下那翘起的唇角,劝他“祖宗规矩礼法在那儿不能随意更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半晌,他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也挺高兴的。 . 回顾府之后顾忱的心情一直不错,而且全表现在了脸上,用顾怜的话说,就好像是“吃了一斤糖似的”。 “哥,”顾怜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她哥,“你怎么了这么高兴,从你昨天回来起就一直在这儿笑,看个书帖都能笑……” 顾忱心情正好,放下手里的书帖笑道:“要去秋猎了,开不开心?” “开心啊!”顾怜差点蹦起来,然而随即想到了一点:“不对啊,往年秋猎不是不许文官去吗?而且也不许带家眷呀?” “陛下准了。” “真的!?”顾怜兴奋得声音陡然拔高,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忽地又想起一事,不由得转向顾忱:“哥你不是不喜欢去围猎吗?我记得以前都是大哥去……你从来没去过。” 顾忱确实是不喜欢围猎的,他不喜欢亲手剥夺生命的感觉。从前大哥顾恒还在时,每次春猎秋猎都会叫他,可他一次也没去过。顾恒还笑着说,自家弟弟心软,不想去就不勉强了,有他在,弟弟永远不需要拿起弓箭。 顾忱的目光放柔了些,对顾怜说道:“我把箭头都去掉了。” 第一这样不会伤及性命,第二这样他也不会抢了萧廷深的头彩。一想起萧廷深,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又加深了些。 他确实不喜欢狩猎,不过萧廷深居然用那种方式要他去……不可否认,他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哥你未免也太高兴了……”顾怜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你笑得我害怕。” “别贫了。”顾忱笑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不是早就想去看看猎场了?我记得娘之前给你做过一套骑装……” . 过了半月有余,一转眼到了八月下旬,酷暑消退,天气转凉,而秋猎也如期开始。御驾从慎京出发,途径芒山、洛水,最终到了宣仪猎场。随行者包括两宫太后及在京正四品以上武官,龙骧卫、内廷卫、京营,还包括部分官员的家眷——恩准家眷随行秋猎,这都是及少见的殊荣了。 顾忱不仅是文官身份来参加围猎,更是把母亲和妹妹都一同带来了,自然也少不了百官的侧目。不过自从经历过王永恪一事之后,众多官员基本也都知道了顾忱在萧廷深心里是个什么位置,自然无人敢多言。 萧廷深更是毫无收敛,直接把顾忱的营帐安排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他如今很宠信顾忱了。至于顾忱自己——早先他或许还会为这个位置安排和萧廷深争执一番,如今他已经懒得去争了。 准备下场围猎的除了天子,往年的重头戏原本都在皇子身上。可如今萧廷深压根就没有后宫,连他的兄弟在京的也一个都没有,所以重头戏自然就落在了天子和臣子身上。准备下场的臣子除了顾忱,还有几个军旅出身的。侍卫是不准下场的,他们的唯一职责就是确保皇帝和宗室的安全。 顾忱换好了猎装,掀开营帐门走出来时萧廷深已经在猎场边上站着了。他一出现萧廷深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毫不掩饰眸中的一丝惊艳——顾忱脱下素日的宽袍大袖换上戎装之后,竟然展现出一种别样的坚毅与挺拔。这种气质与他玉一般的温润奇迹般融合在一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待顾忱走到他面前,萧廷深才悄悄去拉他的手,低笑着说道:“朕的尚书大人今日很好看。” 顾忱瞬间红了脸,瞥他一眼,避开他手:“陛下……太后娘娘和臣的母亲妹妹都在呢。” 这位“太后娘娘”指的自然是萧廷深生母帝太后,那位皇太后自从到了猎场就始终悄无声息地呆在自己的营帐里,萧廷深还是用老借口,说她“凤体不宁需要静养”,安排了很多人守在她营帐周围,明面上是关心嫡母,实际上是限制她行动。只不过朝中大臣无人愿意触陛下的霉头,看破不说破而已。 下场的数十人都上了马,萧廷深简短说了两句话之后,天子第一箭开猎。为了帮萧廷深找位置拿头彩,顾忱率先纵马向东北方向而去——那边是一片树林,骑马不好走,但往往猎物最多。 顾忱纵马疾驰了一段路,冲进了树林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自己,竟然没有一个人往这个方向来,看来萧廷深是把东北方让给他了——大抵在萧廷深心里,有顾忱在就不需要再多一个人。 顾忱心头一暖,放松了缰绳,在林中缓慢前行。他还没有太深入这片林子,打算先在林子的边缘走走,再继续向里前进。 然而放松缰绳走了一段路,他头顶的树叶忽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一枝冷箭宛如闪电,从他头顶飙射而出。虽说并不是冲他来的,但他依旧吓了一跳,瞬间一只手握上剑柄,抬眼向上望去。 “谁!?” 顾忱喝了一声,却无人回答。他又看了一会儿,却没找到半个人影。他心中隐隐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这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他迟疑了一下,调转马头,向林外而去。眼看要出林子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萧廷深的一声暴喝。 “传太医!” 出了什么事!? 顾忱冲出林子,大概十丈开外的距离就是他们的营帐。此刻那里围着很多人,几乎所有出去围猎的都回来了。帝太后倒在地上,萧廷深半跪在她身侧,两手都是血,隔了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勃发的怒气—— “是谁,那箭是谁射的,给朕找出来,是谁!?” “陛下息怒!”大臣们呼啦啦跪了一地。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个方向并没有其他人前去,只有顾大人——” 顾忱此时已经疾步来到了萧廷深身边,一眼看见帝太后肩部中了一箭,血流如注,人事不省,当即就要蹲下去察看她情况,然而猝不及防萧廷深一挥手,直接把他推到了一边。 萧廷深没有看他,亦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转过头去冲着跪了一地的臣子和宫人怒吼:“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母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让你们这些人全部陪葬!”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颤抖着喊“陛下息怒”“臣等有罪”,接着太医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了过来,然而帝太后伤口在肩部,男女有别,他又不能直接去掀衣服,只得颤抖着请求:“请陛下恩准臣找一位宫女来帮忙!” “准!” 帝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女迅速爬起身上前帮忙,太监们上前遮挡——帝太后的伤暂时不能挪动,必须在这儿处理,而周围都是外臣,必须要避嫌。萧廷深宛如困兽,站在一旁赤红着双眼盯着虚空一点,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顾忱默默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安静地跪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有过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汇。 第四十六章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细密的雨丝落在面颊上、钻进衣领里,带来一丝属于秋季的凉意。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5节 猎场上一片混乱,而不远的营帐前则伫立着两个女子的身影。皇太后穿着一身简单又素雅的长裙站在那儿,她的贴身宫女云霜则在一旁打着伞,两人都默默无言,注视着不远处的情形。 从帝太后中箭倒地开始,到萧廷深喊太医、顾忱下跪……两人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皇太后轻轻蹙了蹙那双细长的柳叶眉,目光落在跪着的顾忱身上,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之色。 “娘娘?”她身旁的侍女云霜发现了她的不愉之色,“您为何……?” “真是让哀家失望。” “失望?”云霜瞥了一眼不远处跪着的顾忱,不解地问,“眼下情形不是正好吗?” “好?”皇太后略带讥讽地笑了一声,“你想想,此事若换做是另外任何一个人,有哀家寻他闲聊在先,又有伤了那位东宫太后在后,陛下会如何反应?” 云霜不由轻轻“啊”了一声:“那恐怕……” 是了,当今陛下脾气以暴烈闻名,当年的龙骧卫统领是陛下身边何等信任的存在,通敌消息一出,还不是一样当场被陛下诛杀? “这就是了。”皇太后微微勾起了唇,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哀家早先找顾忱过来,原本也就是做给陛下看的。陛下此人多疑又喜怒无常,对哀家忌惮已久,顾忱从哀家这儿离开,他岂有不问之理?” “可哀家确实什么也没和他说,顾忱所言也必然是实话。但他说的是实话,陛下可未必觉得是实话。哀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在陛下心中埋一颗怀疑的种子,留待今日。” 云霜不由流露出一抹敬佩之色:“娘娘所言甚是。” “萧廷深这个人,哀家抚养他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早就一清二楚了。”皇太后注视远处握紧了双拳,全身都绷紧了的萧廷深,冷冷弯了弯唇角,“那日对顾忱疑惑在先,再加上今日他生母中箭受伤,顾忱是最大的嫌疑人……激怒之下,他早就该动手了。” “杀了顾忱,他就是诛杀有功之臣的暴虐之君,到时不必哀家出手,朝野内外也自然会人心涣散,再没什么人会拥戴他,哀家要另立一个听话的新君岂不是轻而易举?”皇太后说着,手指忽然攥紧。只听“咯”地一声轻响,一枚寸许来长的葱白指甲折断在掌心,她冷冷丢掉了它。 “他并没有当场杀了顾忱,这就已经是退了一步了。哀家虽听到了些他们两人的传言,却没想到他竟对顾忱感情深到了这种地步……” “娘娘的意思是……”云霜有些迟疑,“陛下不会再杀顾忱了?如果陛下当真不杀顾忱了,娘娘……预备如何?” “急什么?”皇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在后宫中沉浮了半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 萧廷深攥紧了拳头,掌心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细密的雨丝飘落在他的面颊上,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 母后已经被抬回营帐了,宫女们来来去去,他只能在营帐门口守着。担忧、恐惧、怒气、暴戾在他心底混为一体,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许是因为他脸色实在太差了,表现得焦躁不堪,周围没一个人敢上前来触他的霉头。就连魏德全,那位平日里最得萧廷深器重的大太监都小心翼翼的,一声不吭。 太医前来禀报了母后的伤势,说是箭已经取出,并无大碍了。只是母后体质虚弱,失血过多,要想醒来还需等一阵子。萧廷深听说母亲已无大碍放下了一半心,然而另一半心里的烦躁却加深了几分。他挥挥手让太医下去,自己在营帐门口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刑部尚书匆匆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他开口说道,“臣来请旨,是否先要将伤了太后娘娘的顾大人收监下狱,以便日后审问……” 萧廷深原本还只是静静站着,听到“顾大人”三字后陡然暴怒,暴喝一声:“滚!谁也别来烦朕!”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嘴唇动了动,然而最终还是意识到现在的萧廷深听不进去任何话,也想不进去任何事,只得默默又行一礼,迅速退下了。萧廷深暴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一脚踹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只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闷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帝太后中箭,顾忱是最大嫌疑人。 真的会是顾忱做的吗? ……不,不会是他。 萧廷深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冲着他咆哮,他耳边各种嗡嗡作响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不是他。不是顾忱,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预谋还是偶然,都不会是顾忱。 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顾忱是凶手”这种想法。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萧廷深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只是凭借直觉,和对顾忱的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绝对不是他。 萧廷深几乎是扭头就向草场的方向冲去。两旁的人和景物在他眼中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色块,模糊成一团。他一路狂奔,最终看到了不远处的顾忱—— 他还跪在原地。几缕长发散落在额前,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流进了衣服里。他头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他此刻的模样。 萧廷深只觉心脏剧烈一缩,就像是有人狠狠给了他一拳,疼痛乍然迸开,一时间五脏六腑都痛得缩成了一团。他想起当时顾忱匆匆赶来,满脸担忧想看看母后的情况,而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竟冲动地把他推到了一边! 萧廷深站在了顾忱面前,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低声唤了他一句:“云停。” 顾忱没有动。 “云停。”萧廷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撩开他额前湿漉漉的长发,“云停……” 顾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缓慢抬起了头。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上面挂着一滴雨水,乍一看像是哭泣过后的泪珠。他静静凝视萧廷深半晌,接着缓缓伏低了身子,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臣见过陛下。” 他嗓音低哑,像是被扯坏的棉絮,断断续续的。萧廷深心疼得要命,转头向远处的魏德全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朕拿把伞!” 大太监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了过来,递了一把伞和一副手帕给萧廷深。萧廷深撑开伞遮住两个人,接着向顾忱伸出手:“起来。” 顾忱抬起眼,明显是怔了一下。他迟疑着伸出手,萧廷深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他拿着手帕就要给顾忱擦脸,顾忱伸手挡在脸前,低声说道:“陛下,这不合规矩,臣自己来……” 萧廷深手悬在半空中,怔住了。已经很久了,顾忱很久没有说过“不合礼法”“成何体统”之类的了。如今乍然一听到,竟然像把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心一阵抽痛。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顾忱时时刻刻的陪伴,以及顾忱偶尔显露出的无奈和退让…… 他始终以为是自己在纵容顾忱,然而顾忱又何尝不是在纵容他。他知道顾忱家中礼教甚严,从前别说是肢体上的接触,就是口头的调侃顾忱都从未说过一句。他本身就是个极致温柔内敛,又极致克己守礼的人。 是萧廷深强行把他拖到身边,也是萧廷深困住了他,更是萧廷深打碎了他曾经的原则,让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择中选择退让。萧廷深不在意世俗礼节,而顾忱却恰恰是最在意礼法的。尽管他从未直白承认过自己对萧廷深的感情,但他纵容并默许了萧廷深的步步靠近,这就已经是他最直接、也是最大胆的表白了。 可萧廷深却一时冲动,亲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一股强烈的悔恨顷刻间淹没了萧廷深。他一言不发,带着点怒气扒拉开顾忱的手,慢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你怎么、你怎么……下雨了你怎么不知道躲?”他一边用力,一边狠狠地说道,“朕是脑子不清醒了,你也脑子不清醒了吗?” 顾忱带着点惊讶的眼神看向萧廷深,被萧廷深直接一把将眼睛盖住了。他一边去擦顾忱已经湿透了的头发,一边语气不善地说道:“看朕干什么?” “陛下……” “朕当时确实脑子坏了。”萧廷深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该那么对待你,可你也是,怎么一言不合就跪下了?朕不让你起来,你就真的不起来了?你就算起来了,朕也不可能……” 他猛地刹住了,两人对视了半晌,他才复又开口:“你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顾忱不由自主张了张唇:“臣……” “是朕的不对。”萧廷深泄了气一般低声说道,“朕和你道歉,朕向你承认错误。当时是朕太冲动了……你……你不要生气。” 顾忱长长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是有些无措。过了许久,他才小声说道:“臣没生气。” “先回去。”萧廷深向他伸出手,“你衣服都淋湿了。” 顾忱在原地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尖逐渐晕染上了一抹红色。他眨了眨眼,目光向萧廷深的身后飘去。 “陛下先走,臣跟着。”他又一次小声说,“臣的母亲还有妹妹……都在。” 萧廷深点了点头,然后猝不及防伸手,一把将顾忱拉到了身边。他把伞遮在两个人头顶,硬是扯着他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只有一把伞,”他说,“朕要体恤臣下,不能让你淋雨。” 他侧头瞥了一眼尽管不是很赞同但依旧默许了的顾忱,心想,回去一定要赏只送来了一把伞的魏德全。 第四十七章 把顾忱送回到他自己的营帐门口,萧廷深倒是一点儿也没见外,自动自觉掀起门帘就要进去。顾忱脚步不由自主一顿,脸上明显一愣。 “愣着做什么?”萧廷深伸手把他往营帐里拽,“快进来。” 顾忱硬是被他拉进了营帐里,红晕顺着耳朵尖向下蔓延,一时间整只耳朵都红了。他眨了眨眼,低声开口:“陛下,这是臣的营帐。” “朕知道。” “可……” “朕不能来?” “……臣不是这个意思。” 顾忱对他的脾性也摸得很清楚了,这是个做了就做了,管别人怎么想的主。他叹了口气,一时间产生了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不管谁看到萧廷深拽着他回来,不管这次又是什么流言,连代行天子事他都做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然而接下来他就发现自己高估自己了——萧廷深说什么都要亲手帮他换衣服。顾忱哪里肯干,两人拽着一套干爽的衣服在营帐里拉拉扯扯的。 “陛下,这样真的不行!” “朕说行就是行,再说了也不是第一次——!” “陛下!” 顾大人耳根飘红,一脸羞愤欲死的模样,死活也不肯放手。萧廷深拽着衣服的另一头,说什么都要先夺在自己手里。结果只听“嘶啦”一声脆响,脆弱的衣袍根本经不住两个人这么折腾,直接从中扯成了两半,两人一人手里捏着一只袖子。 顾忱:“……” 萧廷深:“……”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萧廷深冲着门外大吼:“魏德全!” 大太监一脸淡定地走了进来,跪在了地上。 “把尚衣局的人给朕通通罚俸半年。”萧廷深把那件破衣服往地上一丢,“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魏德全默默把衣服拿起来,那张向来淡定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即便隔了很远,顾忱也能感受到他一瞬间的无语—— 不管是什么衣料都经不住你们两个这么折腾啊陛下。 “再给顾卿拿一套衣服来。”萧廷深说。 魏德全应了,拿着那件被暴力扯成两半的衣服走出营帐,迎面就看到了尚衣局总管太监宋承。他把衣服往宋承手里一塞,传达了陛下的旨意。 莫名其妙被罚了半年俸禄的宋承:“……” 他看看衣服,再看看魏德全,小声问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和顾大人这么激烈的吗?” . 经过了一番折腾,顾忱总算换好了干爽的衣服——最后还是他自己换的,主要是萧廷深理亏在先,不敢硬抢,也不敢真的惹他,他才算终于占了一次上风。 换完了衣服之后,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顾忱率先开口,带了点儿担忧和关切:“太后娘娘如何了?” 萧廷深没想到他回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和他自己无关,反而和自己的母后有关,眸中闪过一丝暖意:“她没事了,太医说是失血过多,若想清醒还需要些时日。” “你当时可看见了射箭的人?” 顾忱摇摇头:“臣只看到了箭枝。”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简直苍白无力,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没有可信度,然而萧廷深却没有半分怀疑,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居然有人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射伤母后,朕必须彻查。” 顾忱点了点头:“臣如今身负嫌疑,为了避嫌,就不去了。” 萧廷深瞪他一眼:“你和朕一起来。” “臣……” “朕信你。”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6节 顾忱一怔:“陛下……” 萧廷深真的变了。这件事若放在从前,他断不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朕信你”这种话。信任对于萧廷深来说,是比任何珍宝还珍贵的奢侈品。 萧廷深已经走到了门口,见他还愣在原地没动,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和朕一起。” 他信他。 顾忱心底滑过一丝暖流,再无迟疑,抬脚跟了上去。 随后萧廷深召集了群臣,下令命负责此案的刑部尚书杨秦追查凶手。然而谕令一下,群臣却面面相觑,并无一人响应。 “陛下,”杨秦上前一步,沉声开口,“臣已有怀疑人选。” “说来听听。” “臣不敢。”杨秦躬身道,“请陛下免臣死罪,臣方才敢说。” “你尽管说,朕不追究你的罪责。” 杨秦深吸一口气,跪下了:“臣去现场查看过,只有一个人的马蹄印。臣也问过周围值守的士卒,除了顾大人,再没有其他人进入过那片林子。”他说着提高了声音:“臣怀疑的人也只有一个,就是现任户部尚书,顾忱顾大人!” 此言一出,大帐中顿时一阵交头接耳。顾忱也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却又释然——萧廷深信他,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他。更何况他尚且没拿出任何一样有用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杨秦会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萧廷深却没他这么好的脾气和体贴的想法了,直接拧起了眉:“杨秦!” “陛下!”杨秦抢先开口,大声道,“臣知道陛下信任顾大人,臣也知道陛下和顾大人感情深厚,但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到帝太后娘娘,她可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臣希望陛下能摒弃私情,明察秋毫,还娘娘一个公道!” 说完他伏在了地上,众臣随之呼啦啦跪下:“臣等附议杨大人之言,请陛下明断!” 萧廷深生平最恨别人如此要挟他,当即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也是为陛下的名声着想!”杨秦高声说,“若陛下执意包庇顾大人,此事传出,陛下必然为众多士子所非议——陛下竟为了一个臣子,弃自己亲生母亲于不顾!……” 哗啦一声萧廷深把手里的折子丢了出去:“住口!” 他额前青筋暴起:“来人!把杨秦给朕——” “拖下去”三字还未出口,顾忱突然出声:“陛下,请准许臣和杨大人说几句。” 萧廷深的怒意骤然悬在半空,然后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熄灭了。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于是顾忱转向杨秦:“杨大人,此事确实不是我做的。” “射伤太后娘娘乃是死罪,顾大人自然会这么说。” 顾忱却没生气,只是笑了笑:“我的箭根本没有箭头,怎么能伤到太后娘娘?”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包括萧廷深都惊讶地看向顾忱。顾忱却没看任何人,而是微笑道:“早在出发前,我就已经把箭壶里所用的箭枝全部都去掉了箭头。这样的箭根本伤不了任何人,杨大人若不信,大可试试。” 杨秦惊呆了,愣了片刻,忍不住说道:“顾大人可有什么人能作证?” “顾府的下人曾目睹我亲手去掉箭头,”顾忱说,“我的母亲和妹妹也皆可作证。” “这怎么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举证不可是亲人,顾大人的母亲和妹妹自然会向着顾大人说话,顾府的下人也都是顾大人的亲随,他们作证,不可为信!” 杨秦点了点,转向顾忱:“顾大人,你也听到了,若你只能举出这几个证人,是不能作为你开罪的依据的。” “那我呢?”门口忽地传来一个声音,随后一阵极轻微的兵甲碰撞之声传来,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我能不能作证?” “江崇?”顾忱有点意外,“你怎么……” “臣江崇见过陛下。”江崇对萧廷深行了一礼,萧廷深示意他起来,“臣昨日在外轮值,今日才回来,因此刚刚知晓此事。臣愿为顾大人作证。” “你怎么作证?”杨秦挑高了眉毛,“难不成你也看见了?” “我当然是看见了。”江崇粗声粗气地说道,“顾大人一共准备了两壶共六十枝箭,其中有一壶是我帮他去掉的箭头,不仅仅是我看见了,龙骧卫的弟兄们也都看见了。杨大人你这么阴阳怪气是也在怀疑我吗?” 说着他从身后拎出两个箭壶,咣当一声丢在了地上:“我把顾大人的箭壶拿过来了,诸位大人若是不肯相信,尽管可以一验。陛下在此,任谁也不敢弄虚作假。” 其实也不用验看,毕竟六十枝箭并不多,散落在地上简直一目了然,确实全部都是去了箭头的。杨秦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反反复复查看这些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若是这些箭是顾大人后来才去掉箭头,特意为自己脱罪的呢?” “我说杨大人,你和顾大人较上劲了是吧——” 江崇眼睛一瞪还没等开骂,萧廷深已经沉声打断了他:“朕也可为顾卿作证。” 他这一下简直突如其来,众人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方向上,顾忱也不由得面露讶异——平心而论,杨秦的质疑也不无道理,除非顾忱能证明这六十枝箭都是他最开始放进箭筒的六十枝,否则就算他亮出了去掉箭头的箭也依旧有漏洞。然而萧廷深……他是气疯了? 顾忱忍不住就要开口,毕竟此事涉及到太后,萧廷深如果不顾一切一定要维护他,必定于自身名声有损,早先好不容易挽回些的口碑也会功亏一篑。然而还没等他说话,萧廷深已经冷冷笑了一声:“江统领来得倒是正好,不然朕还真没想起来。” 他走到那些箭枝前面,弯腰拾起一根,对众臣说道:“当日顾卿所用的弓和箭矢,全部都是朕亲自赐下的。” 他这么一说,顾忱也想了起来,他那日离开甘泉宫时,确实是有一个小太监交给了他两壶箭矢,说是陛下御赐,让顾大人带着去围猎。当时他满心欢喜都是萧廷深要他跟着一同秋猎,再加上这两壶箭从外表上看和寻常羽箭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没有仔细端详。 莫非…… 果不其然,萧廷深继续说道:“朕命匠人在每枝箭上都刻了字,如今在宫中还有记档。” 刻了字!? 所有人包括顾忱都惊呆了。几名臣子从地上拿起箭细细端详,刑部尚书杨秦也同样拿了一枝,顾忱也拿了一枝——只听萧廷深道:“在箭尾的部分。” 顾忱把羽箭调过来细看,果不其然,在靠近箭尾的部分刻着两个极小极小的字:穿云。 他眼底顿时一热,鼻子立刻就有些发酸……穿云,是他曾经在燕北军中时的称号,还是由东胡人起的。因为他不喜欢用剑,所以箭术较之剑法更为精湛些,百步穿杨,从未落空,所以东胡人就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穿云将军。 这原本只是一件极其不起眼的小事,出了燕北或许都没有人知道,然而萧廷深却知道。 顾忱直到此刻方才确认,萧廷深始终都没有真正放逐过他,或许从他到燕北战场的那一刻开始,萧廷深就从自己的力量中分化出了一部分,去燕北在暗中护着他,就如同前世的江崇一样…… 他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泪意,抬头向萧廷深望去。对方正好也望向了他,四目相对,心意交融。 顾忱轻轻笑了。 萧廷深原本眼底还凝结着一层冰霜,然而见到顾忱的笑意,他的眉眼也情不自禁柔软下来。他拿着那枝箭回到书案前,对众臣说道:“众卿不妨数一数,看有没有缺少一枝。” 杨秦居然真的数了一遍,数完之后面如死灰,半晌都没有说话。 六十枝箭,一枝都没少,射伤帝太后的确实不是顾忱。 “没少?”萧廷深挑起眉,似笑非笑,“朕看就是你们这些人无能,才会让小人想出射伤朕的母后来陷害顾卿这种招数。说到底,伤了朕母后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顾卿,而是你们这群想当然的臣子!” 最后一句话宛如一记重锤,骇得众臣又一次全都跪下了:“陛下息怒,臣等有罪!” “杨秦,污蔑重臣,罚俸半年。朕限你三个月内查出真凶,否则就来朕这儿领板子吧。” “……是,臣谢陛下隆恩。” “其余人都给朕把嘴闭上。如果朕听到有关此事的只字片语,朕就拿你们是问。” “是!” 众臣纷纷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接连告退,江崇也向萧廷深行了一礼,退了下去,留顾忱和萧廷深两人在营帐内。顾忱手里还拿着那枝箭,看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方才开口。 “陛下怎么不告诉臣……” “你不也是没告诉朕?”萧廷深伸手撩开他额前长发,顾忱闻言正想发笑,忽地感觉腰上一紧,萧廷深把他揽入了怀中。 他低头,在他额前印下轻柔一吻。 顾忱脸瞬间红了。他有些慌乱地别开头,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话:“陛下应该早告诉臣的……” “是朕的错。”萧廷深低笑,声音在胸腔里震动,“你别生朕的气。” 然而就算他没想起来这件事,他也依旧相信了顾忱。顾忱心中酸软,微微抬起了头,察觉到萧廷深的目光滚烫炽热,滑过他双唇。 他闭了闭眼。 然而下一刻,帐外忽地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帝太后娘娘半个时辰前醒了,说是要见您。” 第四十八章 顾忱在营帐里等了半个时辰还多,萧廷深才从帝太后那儿回来。一见萧廷深进来,顾忱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太后娘娘可还好?” 萧廷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难道情况不好? 顾忱心中一沉,仿佛坠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喘不上气。他的眼神从期待渐渐转为担忧,最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被绝望所覆盖——帝太后伤势加重了?生命垂危了?还是说……已经……? 他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后退了几步,觉得胸口那块大石堵得他几乎要窒息。许是见他神情不对,萧廷深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捞进了自己怀里:“她没事。” 顾忱霍然抬头:“什么?” “她没事。”萧廷深重复了一遍,带了点无奈。 顾忱:“那你……” 那你干嘛那个表情!? 萧廷深眨了眨眼,唇角向下微微一撇,又露出了当时赠顾忱那把弓时的那种带着点儿委屈的神态:“朕被母后训斥了一顿,朕自然不开心。” 顾忱:“……” “母后说朕错怪了你,你不可能是射伤她的人。”萧廷深继续说,“叫朕立刻回来和你道歉。” 顾忱一时又是想笑又是感动:“……” “朕得听从母后之意,向你道歉。”萧廷深向他靠近了些,呼吸轻轻洒在他耳畔,“说说看,顾大人,你想让朕怎么道歉?” 萧廷深的声音很低,靠近耳畔说话时震得顾忱的耳朵一阵一阵酥麻,几乎是顺着耳朵爬遍了全身。他连忙向后躲,一边躲一边推他:“陛下已经道过歉了,不必——” 萧廷深低低笑了笑,硬是扣住他不让他往后躲,接着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垂。顾忱哪里受得了这个,只觉自己的毛发都根根炸了起来,如果不是萧廷深一只手还扣着他腰,他简直是要蹦起来了:“陛下……!” 眼看他真的有些恼羞成怒了,萧廷深松开了他。刚一松手顾忱就向后躲了个八丈远,一脸羞愤欲死的模样,简直好像萧廷深强抢民男、对他做了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可是从头到尾,萧廷深不过是碰了碰他的耳垂罢了…… 萧廷深无奈地垂下手:“你回来,别站那么远,朕不动你。” 顾忱:“……” 他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并用表情深刻表现出了对萧廷深的怀疑,谨慎地说道:“臣在这儿站着就好。” 萧廷深对他向来毫无办法,只得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下才正色道:“朕想三天后就回京。” 顾忱怔了怔,意识到萧廷深是在说正事了,于是慢慢走了回来:“三天会不会有些仓促?” “朕问过了太医,三天后母亲的伤势就基本无碍了,可以挪动。”萧廷深说,“此次秋猎发生这样的事情,朕不能在此久留,以免发生变故。” 顾忱点了点头:“陛下对是何人伤了太后娘娘有头绪了?” 萧廷深没有说话,反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顾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臣没有什么想法。”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7节 “那就等朕查证的结果吧。” 顾忱好奇:“杨大人吗?” “不是。”萧廷深冷笑一声,“等他?那朕恐怕明年都不会知道真相。朕派了内廷卫去,应该很快就会有结论。” 原来萧廷深一早就没指望杨秦,然而他依旧限期三月让杨秦破案,除了有惩罚的意思在里面,或许还有明面上麻痹真凶的意思吧。 ……只是可怜了杨大人。 . 三天之后,帝太后身体有了明显起色,于是萧廷深下令,终止此次秋猎,拔营回京。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帝太后被射伤之事被移交了刑部处理,并且看上去没有丝毫进展。然而暗地里,萧廷深却派出了内廷卫暗中搜查,线索密报雪片般飞到萧廷深的案头,顾忱由于时常出入书房,也读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不得不佩服内廷卫查案的手段。 大约半个月后的某一天,顾忱照例进宫,在甘泉宫门口遇到了魏德全。这位大太监苦着张脸在宫门口踱步,见顾忱来了,眼睛顿时一亮,上前几步深深行了一礼。 “顾大人。” “魏公公。”顾忱向他点头示意,“你这是……” “顾大人来得正好,陛下心情不好。”魏德全急着把顾忱往甘泉宫里引,“幸好顾大人来了,不然奴婢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忱:“……陛下怎么了?” “内廷卫今日送来了一份密报,陛下看完就发火了。”魏德全悄声说道,“奴婢瞅着可能是和太后娘娘有关。” 顾忱正要推书房门的手不由一顿:“查到真凶了?” 魏德全摇了摇头,一言难尽的表情:“大人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他替顾忱推开了门,顾忱走了进去。他进去的时候萧廷深正在书案后坐着,垂着眼似乎在沉思。听到门响他抬头看了顾忱一眼,果然是一副心情欠佳的样子。 “你来了。”他说,“坐吧。” 早先顾忱是绝不会不行礼就坐下的,但后来萧廷深因为这事儿跟他急了,顾忱无奈只得退了一步,于是他私下见萧廷深的时候都不会行礼了。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萧廷深把一封密折丢给了他:“内廷府刚刚发来的,你看看。” 顾忱打开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惊讶:“这……帝太后娘娘的事情竟然牵扯到了皇太后娘娘?” 密折上工整写明了内廷卫半个月以来的调查结果——他们从林中埋伏的弓手痕迹开始查起,竟然一路查到了那天弓手的身份,以及此人和王家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或明或暗的迹象都在表明,皇太后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朕应该想到的。”萧廷深向后靠坐进椅子里,声音有点发狠,“除了她还会有谁。” 顾忱却微微蹙起了眉——他想到了之前皇太后对他莫名其妙的召见,于是缓缓道:“原来那次她召见我……” “是做给朕看的。”萧廷深冷哼一声,“辛苦她了。” 顾忱合上密折,向萧廷深望去:“陛下预备如何?” 尽管知道了这位皇太后很可能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但内廷卫调查的东西都没办法拿到明面上来,皇太后更是顶着萧廷深嫡母的名义,一旦萧廷深无凭无据就把罪名扣在自己嫡母头上,那么天下人的非议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皇太后最近十分安静,萧廷深就算想找出她的错处来都找不到。 “朕想过了。”萧廷深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语速很慢:“过几天你就和朕的母后离开慎京,去宁城,连同你家人也一同去。” 他这话题跳得太快,顾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不能留在慎京。”萧廷深说,“去宁城行宫呆一段时间,等朕这边事了,你们再回来。” 顾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萧廷深是要把他们送走,远离慎京,远离接下来可能会爆发冲突的中心。他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一方面因为萧廷深想要保护他而感到感动,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底翻涌上一阵切实的无奈—— 萧廷深依旧把他当成了某种易碎的瓷器。 “臣不走。”顾忱说,“无论陛下要面临什么,臣陪着就是。” 萧廷深自阴影中坐直了身体,用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朕已经决定了。” 顾忱一时被他气笑了:“陛下是觉得臣就跟架子上那花瓶似的,碰一碰就会碎?” “朕没有这么想过。” “那就让臣留下来。”顾忱说,“臣不可能丢下陛下一个人独自离开。” “……云停。”萧廷深说,“朕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了。” “朕让你带着母后和家人离开,并非单单是想让你躲避,而是希望你能帮朕照顾好朕的母后,你能帮朕保护她的安全。”萧廷深声音低沉,“朕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如今王氏已经势微,大部分势力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你无需担忧朕。” 说着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也不要让朕担忧你。” 顾忱眸底闪过一瞬间的动摇——萧廷深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根本无力去拒绝这样的理由,也根本无法拒绝他这样的语气。然而仅仅是在一瞬间之后,顾忱就稳住了自己,以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臣不能离开。” 他起身,站到了萧廷深面前,再次坚决重复了一遍:“臣不会离开。”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想起了前世。也是同样莫名其妙的驱逐,同样莫名其妙的旨意,萧廷深一道圣旨劈头盖脸而下,直接把他赶回了燕北。那时他以为是萧廷深怀疑了他,他以为是萧廷深厌弃了他…… 可他现在心中却是一片雪亮:是萧廷深想保护他。 前世的时间要远比这一世错后,大概就在这一年的新年,顾忱被萧廷深赶回燕北,从此两人相隔上千里,再无交集。之后便是赐死的圣旨,顾忱死在了一杯鸩酒之下。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顾忱就是觉得,现在即将面临和前世一样的境况,而萧廷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要把顾忱送走。只不过前世他是蛮横地直接下了旨意,这一世他企图用道理来打动顾忱。 如果顾忱离开,面临的必将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 因此他不能走。 顾忱许久没有这样强烈地表达出反对了,从他和萧廷深逐步确定心意开始,他就在逐渐一步一步退让着。萧廷深也从他不同寻常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你若是不肯走,朕就下旨把你贬出京城。” 顾忱笑了,眸子一瞬间亮得惊人:“又是这样……臣不会走的。” “那你就是抗旨不遵。” “陛下若觉得臣是抗旨不遵,该杀,那就尽管动手吧。”顾忱说,“臣就是抗旨,陛下又待如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态,他应该是温润的、内敛的、低调的、含蓄的……这种近乎于嚣张的言论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然而当他带着笑意说出“尽管动手”时,却在一瞬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艳丽,动人心魄。 萧廷深费了好大力气才拽回自己的理智,咬紧了牙关:“不行!你必须走!” “不。” 一瞬间,萧廷深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激得涌上了头顶,他猛地一把将顾忱推倒在了书案上。笔墨纸砚和一大摞折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却谁也没去注意。 萧廷深居高临下,贴近了顾忱的耳朵,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了一起。 “不走?”萧廷深呼出的气息烫得惊人,“不走……朕就让你侍寝。” 第四十九章 顾忱的耳朵异常敏感,被他这样贴着说话,顿时全身都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他努力偏过头直视着萧廷深,不愿显出自己的弱势,用坚定而决绝的语气说道:“臣不走。” 他几乎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心想哪怕萧廷深真的霸王硬上弓就在书房里把他怎么样了,他也不会离开。然而就算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他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颤抖——他还记得不是很愉快的第一次,本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怀有一种恐慌。 放松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样告诉自己。萧廷深不是旁人,不会伤害他,他不应该为此感到忧虑和惧怕。但事实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并且在这种战栗之中又添上一抹深深的羞耻。 他以一种僵硬的姿势躺在书案上,紧张得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种姿态落在萧廷深眼里会是怎样的效果——年轻的帝王眼中迅速窜起两簇火焰,炽热地跳动着,有如实质一般灼烧过他的全身。 两人身体贴得如此之紧,以至于顾忱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起反应了。 顾忱不由自主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听到对方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微微闭上眼,感到对方沉重的呼吸洒进他的颈窝里,滚烫得宛如一壶沸腾的热水。萧廷深的头深深埋在他颈间,一只手向他腰后伸去,顾忱简直是瞬间就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你……” 萧廷深骤然停下,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他收紧双臂抱紧了他,靠在他身上,似乎在极力隐忍和克制自己。过了片刻,他松开顾忱,向后退了一步,眼角因为过度忍耐而红了一片。 “朕拿你没办法。”他苦笑,“朕不动你。” 顾忱没想到箭在弦上还能收回来,一时间不禁怔了怔,但随即心底就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感动居多还是松了口气居多,又或者是两者混杂在了一起。 “陛下,臣……” “朕知道你不愿意。”萧廷深说,“在你愿意之前,朕绝不动你。” 说完他柔和了眼眸,也柔和了声音。 “朕向你保证。”他说。 顾忱怔了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 大约过了四五天之后,萧廷深下密旨,命龙骧卫统领江崇秘密护送顾家人和帝太后离京。顾忱心想不知道京中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如今顾府是首当其冲的目标,于是把萧廷深送给他的《北越碑》拓本和小玉雕一并装上了车,交由妹妹一起带走。 但玄虎令他却留下了。 接下来京中着实平静了一段时间,既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变故。皇太后依旧被萧廷深以“凤体不宁”的理由软禁着,朝廷上下正常运转,六部也正常处理事务,顾忱也照常每日去甘泉宫,陪着萧廷深喝茶或闲聊。 原本也没什么奇怪的端倪,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忱敏锐地发现无论哪次他去找萧廷深,对方都是一副格外倦怠的模样,眼睛下面一圈青色的阴影,显然没太休息好。接着这种疲倦开始蔓延到处理日常事务上——朝堂上的萧廷深变得格外暴躁,比从前还要更加暴躁几分,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大发雷霆,近几日数个官员都接连倒了霉。 大约半个月后,这种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顾忱心中未免忧虑,但赵仲齐跟着顾府的人一同离开了,他又无处去问,只能在某天傍晚进宫时拦住了魏德全,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近日可是折子太多了?”顾忱问,“我看他似乎休息得不太好……” 魏德全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向来淡定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忧虑:“陛下最近一段时间晚上总是难以入眠,点了安息香也没什么作用,总是会半夜惊醒。” “噩梦?” “是的。”魏德全说,“上次陛下也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醒来后提剑就要砍人,吓人得很。” “太医没给陛下看过吗?” “看过了,也开了药,没什么用。”魏德全摇摇头,“太医说陛下神思不宁,是心病,靠药是医不好的。说起来陛下从前也有这个毛病……” 顾忱意外:“从前陛下也这样?” “大约是在帝太后娘娘险些被害那件事之后吧。”魏德全说,“陛下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登基后就更甚了。” “难道他一直这样,太医却都束手无策?”顾忱难以置信。就算他不通医理他也知道,无论是谁这么长时间睡不好觉,就是活着恐怕都很难了。 “……顾大人你回京之后,陛下这个症状突然就消失了。”魏德全也一脸的莫名其妙,“奴婢原本还以为陛下好了,没想到这些日子又复发了。” ……难怪萧廷深脾气这么暴躁,若换做是顾忱,整日在危机四伏的地方呆着,又睡不上一个安稳觉,他恐怕也很难有什么好心情。然而魏德全说……顾忱回京之后萧廷深这个症状就消失了,这又是什么原因? 料想魏德全也不会知道,顾忱向他道了谢之后问了一句:“给陛下看病的是哪位太医?” “是安太医。”魏德全想了想,“顾大人要找他吗?他今天刚好在太医院当值。” 顾忱点了点头,向太医院的方向而去。 . 从太医院出来后,顾忱满怀着心事回到了甘泉宫。他在甘泉宫门口踱着步转了两圈,对自己接下来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了一丝紧张和忐忑。 安太医大约是早就知道了顾忱在萧廷深那儿的分量,对萧廷深的症状也没有任何隐瞒。除去魏德全所说的半夜噩梦惊醒之外,还有神魂不安,失眠易惊,烦躁易怒等等症状。然而说起缘由,安太医也很费解—— “陛下似乎很难心情平静,经臣的诊断,陛下长期郁结于心,神思不宁,这样对入眠是很难有帮助的。”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8节 提及顾忱回京后萧廷深的噩梦突然不治而愈,安太医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或许是顾大人能让陛下心情宁静,顾大人不妨建议陛下,让陛下试一试在有顾大人在场的情况下入睡。老臣……老臣是不敢的。” 他大约是怕自己这个建议触怒萧廷深,萧廷深暴怒起来把他砍了……顾忱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走进了甘泉宫。他来甘泉宫也多半是在书房呆着,要么陪萧廷深看折子,要么自己看看书,一般申时左右入宫,最迟戌时也回府了。然而今日他心里揣着这桩事,使得他有些坐立难安。 很快时间就到了酉时三刻,萧廷深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头,扫了一眼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连书拿倒了都没发觉的顾忱,轻轻咳嗽一声:“云停。” 顾忱明显惊了一下,回过神来:“陛下?” “酉时三刻了。”萧廷深说,“朕派人送你回府。” “不……不必了。”顾忱条件反射性地起身,但随即似乎又觉得不对,坐了回去。他低垂着头,轻声说道:“陛下不必派人了。” 萧廷深:? “……臣……今晚留在宫里。” 萧廷深:!? 他一脸震惊,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忱,一看就是误会了。顾忱连忙解释道:“臣听魏公公说陛下近日睡不安稳,臣……臣……臣陪陪陛下。” “陪朕?” “……嗯。” “……不会勉强你吗?” 从前向来都是萧廷深死拽着顾忱,哪里有过顾忱主动提出留宿的时候。萧廷深一时间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要么就是在做梦,于是下意识询问了一遍。当他看到顾忱红着脸摇头并小声说出一句“不会”时,他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顾忱今晚竟然要留宿在甘泉宫寝殿了! 他莫名其妙涌上来一阵紧张感,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十分多此一举并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朕不会动你……” 说完了两个人都感觉有点不对劲,顾忱低着头开始剧烈咳嗽,萧廷深则死捏着一本折子把纸边都揉皱了——前几日在书房里的气势不翼而飞,他感觉自己脑子完全糊成了一团。 直到魏德全备好了浴桶和寝衣,萧廷深都是一脸呆滞和状况外的模样。顾忱在热水旁站了很久也没看他有离开的迹象,于是只能低声提醒:“陛下?” 萧廷深一惊,意识到顾忱是要洗澡了,而自己竟然还在这儿杵着,立即转身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接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等他靠墙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才逐渐逐渐冷静下来,脑子也转过了弯——想必是顾忱从魏德全那儿知道了自己近些日子又开始做噩梦了,并且知道了他自己在或许会有所缓解,这才提出要留下来陪陪他吧。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看得见却吃不到和索性根本看不见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严重怀疑顾忱留下来只会让他晚上根本睡不着,而不是做什么噩梦。 但不管怎么说……顾忱今晚会在他身边,和他在一起。 萧廷深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高兴。他招了招手,示意一旁一个小太监过来。 “今晚不必点安息香了。”他说。 第五十章 烛火熄灭了。 顾忱在萧廷深身侧躺了下来,两人盖着两床被子,一人一个枕头,离得不近。但就算如此,顾忱也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只能侧着身子背对着萧廷深,几乎不敢回头去看他。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躺了一会儿,萧廷深忽地在他身后开口:“要不然朕去书房睡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顾忱连忙伸手一拦:“陛下,别……”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顾忱只觉掌心一片温热,原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萧廷深的脸。他触电般缩回手,只觉自己连耳朵都跟着烧了起来。 “陛下不必……”顾忱停顿了一会儿没找到措辞,最后只能换个说法,“……臣只是希望陛下的噩梦能有所缓解。” 萧廷深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躺了回去。可能是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接连折腾了几回,忽然开口道:“朕睡不着。” “……臣也是。” 顾忱此刻才发现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他最初想的只是自己安静当个助眠的吉祥物,却忽略了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像吉祥物那样平静——他是个人,他和萧廷深的关系又如此暧昧和亲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他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庆幸室内现在够黑,萧廷深看不见他脸上的红晕。他向后靠坐在了床头,努力平静了一下心绪,侧头向另一边看去。 正对上萧廷深一双漆黑的眸子。 “陛下若是睡不着的话,臣……”顾忱想了想,“……陛下想听曲子吗?” “想。” 顾忱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埙——是当年他亲手做好送给兄长,最后兄长战死时身边的两件遗物之一,顾忱始终带在身上。 他想了想,给萧廷深吹了一首《关山秋月》。 曲子很简单,是他在燕北戍边时自己谱的,悠长而遥远,听上去带着一点燕北特有的风雪气息。风的呼啸和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融入到曲中的遥远青山和苍凉落日之中,在静谧的夜里幽幽回响。 听曲的过程中萧廷深始终都没说话。等一曲终了,顾忱侧头去看,耳畔却只有平稳安静的呼吸声,很显然萧廷深已经睡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埙放在一旁,自己也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他感到熟睡中的萧廷深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腰,十分眷恋而温柔地揽紧了他。 不知为何,顾忱的心在一刹那间平静下来,仿佛经过长久的漂泊之后,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闭上双眼,也进入了梦乡。 . 他是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惊醒的。 顾忱睁开眼,下意识向身后望去。果不其然,萧廷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安静坐在那儿,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顾忱不由得皱了皱眉:“陛下又做噩梦了?” “……嗯。” 他这么爽快就承认了倒是出乎了顾忱的预料。若放在从前,萧廷深不知要用什么借口敷衍过去,或者干脆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顾忱坐起了身,凝视他片刻:“陛下做什么噩梦了?” 萧廷深眼睛垂下,遮出一片阴影。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将他半张脸和英俊的五官都拢在了阴影之中。他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顾忱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梦到母后和朕都死了。” 他停了停,补充道:“六年前。” 六年前——他母妃险些被害死的时候,后来是他母妃宫里的张福通风报信,萧廷深才有机会救下他母妃一命。 顾忱没想到他噩梦的内容竟然会是这样,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帝太后娘娘在宁城行宫,很安全。”他说,“臣在陛下身边,会竭尽所能保护陛下。” 萧廷深反握住他的手,对他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不同以往,带着点儿虚弱的味道。他长发散着,脱下了那身龙袍,在清冷月光之中就仿佛褪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显露出他属于普通人的一面。 “朕知道。”他说,“朕明白,只是……” “朕控制不了自己。”他说,握着顾忱的手用了点力气,“朕明明知道,如今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朕的母后了,也不会有人伤害朕……但朕控制不了,就像小时候……” 他刹住了,没再往下说,顾忱于是轻声说道:“陛下小时候怎样?” 萧廷深苦笑了一下:“朕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偷偷养的,或许是养不了被遗弃了,它就跑到了朕和母后的宫里。” 当时萧廷深尚且年幼,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小孩子心性,很喜欢那只小狗,就求着母亲留下了那只狗。 他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因为喜爱,他还是从自己的饭食里匀出一点喂小狗吃,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些糕点也会喂小狗吃。直到某一天,先帝一个妃子的宫里送来一盒栗子糕,只有一小盒,萧廷深原本想给母妃和自己吃,但小狗蹭着他腿转圈撒娇,他就咬了咬牙,留下了给母妃的一块,把自己那块分给了小狗。 小狗吃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没多久就死了。 那是萧廷深第一次目睹了死亡,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就算他已经落魄至此,也依旧有人想杀他。 当天晚上他被吓得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做噩梦,从此再没能摆脱小狗被毒死在他眼前的阴影。 顾忱默默听着,感受到萧廷深的手掌逐渐变得冰凉,凉得没有一丝热度。他从萧廷深平静的叙述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压抑的颤抖,很显然他并没有战胜这种恐惧,反而是把它深深压在了心底,平日里戴上冷酷残暴的面具,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朕是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的。”萧廷深低声说,“哪怕只是一道菜,朕也不能表露出喜欢。” 他表露出他喜欢吃栗子糕,于是便有人在栗子糕里下了毒。他曾表现出他很偏爱月白色,于是便有人特意送来用毒水浸泡过的月白衣料。他曾表现出他在意他的母妃,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母妃身上…… 所以当他遇到顾忱时,甚至不敢表露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喜爱和情感,他怕会有人因此去伤害顾忱,他怕会有人以顾忱来挟制他。 他只能把这些情绪收好,强迫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残酷,越来越令人畏惧……只有这样,他的敌人才会忌惮他,才会害怕他,才会有所顾忌。 顾忱想起他二人同窗的时候,萧廷深表现得就像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一样,他尽他一切朋友身份的义务,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之后他又表现得如斯冷漠,哪怕顾忱离京前往燕北,他也没有再发过一封问候的书信。 前世中顾忱因此而误解过他,认为他轻而易举就抛弃了两人之间的情谊,认为他在他心里根本什么也不是,甚至比不过大殿上那把金光璀璨的龙椅。也直到此刻,在甘泉宫漆黑一片的寝殿里,他才明白萧廷深并不是不在乎…… 他是不敢,他是惧怕,他的心底藏着深深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 顾忱一阵难以自控地心疼——萧廷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自制力,才把自己压抑到了这般地步? “朕其实也是害怕的。”萧廷深的声音很平静,“朕怕失去母妃,朕怕失去身边的人,朕怕自己会死,朕也怕会害死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顾忱面前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恐惧。 “陛下从前……为什么不说?”顾忱声音发颤,“如果陛下说了,臣……” 臣一定不会误解你那么多年。 然而萧廷深却偏过头,看着顾忱轻轻笑了笑:“这是朕自己的事情。” “可是……!” “朕如果说了,你会怎么看朕?”萧廷深说,“朕怕你会觉得朕软弱,无能,就像一个孩子,连自己的恐惧都无法控制。” “朕更怕……以你的性子,你必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朕不管,届时你就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你的兄长已经因夺嫡而死,朕如何能让你也步上兄长后尘?” 比起他自己死在夺嫡之中,他更怕顾忱被他所连累。所以他不能对顾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倾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要了顾忱的命。 就像他幼年时喜欢过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一样。 顾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又软得一塌糊涂。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萧廷深的手,忽然想到,萧廷深的噩梦之症会再一次复发,多半是因为此次皇太后事件的缘故——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眼前,险些丧命。 幼年时那个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其实从未消失,他只是被成年后的自己硬生生关在了牢笼里,压抑进心底最深处。而一旦相同的情景再现,他就会记起那份最深的恐惧,一次又一次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顾忱从未这么庆幸自己选择了留下来——萧廷深并不是刀枪不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会痛会笑,会哭会怕,也有软肋,也有梦魇。 而他没有丢下他一个人。 他侧头去看他,两人对视片刻,顾忱忽地凑近萧廷深,轻柔触上他的唇。 萧廷深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握着顾忱的手顿时一紧,像是想把他强行拽过来,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伤害他。双唇一触及离,只有短短一瞬。 而他却奇迹般心安下来。 第五十一章 顾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熹微的晨光。顾忱稍稍动了动身子,察觉到萧廷深一只手正搭在他腰上,姿势眷恋又充满占有欲,将他揽在了怀里。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39节 他还在熟睡。 顾忱听到萧廷深悠长平稳的呼吸声,他回过头,看到对方一张平静的睡颜。素日里他总是习惯性皱着的眉舒展开,当他入睡后,他褪去了一切凛冽、冷酷和阴鸷,以及那层冷硬的外壳,看上去顶多是一个容貌俊美的普通男人罢了。 顾忱注视着垂落下来的盘龙绣金纱帐,一切都与他之前一夜荒唐时看到的没有任何不同,然而他的心情却不再像那时那般……充满了不甘,羞耻以及愤怒。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气,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他感到身后的人微微一动,萧廷深似乎是醒了。于是顾忱微微偏过了头,轻声问:“陛下?” “……嗯。” 萧廷深回答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还带着一点鼻音,听上去颇像一个清晨被叫起却还想赖床的小孩子。顾忱想起自己小时候,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萧廷深一只手还搭在他腰间,许是察觉到他在偷笑,懒懒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萧廷深凑了过来,声音也开始带了点笑意,“怎么,要朕对你用刑才肯说?” 一秒记住m.biqiudu.com 他伸手过去作势要挠他痒痒——从前他们在一起读书时,顾忱就最怕这个,连忙又是缩脖子又是抬手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我说还不行吗?” 他又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刚刚在想……陛下是不是也会赖床。” “你想问朕小时候?”萧廷深想了想,“有过。” “有过?”顾忱瞬间来了兴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眼睛发亮,“太后娘娘不会催陛下起床吗?” 萧廷深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失笑,他确实很少和顾忱提及自己,也难怪他会这样好奇……于是以手支颐半歪在床上,说道:“母后是会催朕的,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对朕比较放任自流。” 顾忱有些纳闷:“为何?” “朕幼时和其他皇子不同,是没有晨读的。”萧廷深说,“皇子们四岁开蒙到书房读书,十岁左右会去弘文阁,而朕不一样……你第一次见到朕的时候,就是朕第一次读书的时候。” 顾忱怔住了。 “朕还记得京里的冬季很冷,若放在其它宫里,就算没有地龙也会拢上一盆炭火,而那些对朕来说太奢侈了。”萧廷深说,“母后宫里当时是没有炭火的,就是黑炭都很难得。朕当时年纪小,又没有晨课,就不喜欢早起,因为太冷了。” 许是因为顾忱脸上的表情不好看,他捏了捏顾忱的手似是想宽慰他:“但朕现在不会冷了。”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缩在被子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更不是那个为了一壶热水在雪地里蹲了一个时辰的幼童。可是他手掌的温度依旧要比顾忱低上许多,就像是多年前的大雪和寒冷都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一天也不曾离去。 顾忱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怜意。萧廷深的过去他不曾参与,但不要紧,他们还有未来。 慎京的冬天永远都不会再像萧廷深记忆中那样冷了。 . 晨起之后顾忱去寻了安太医——昨夜萧廷深虽然被噩梦惊醒过一次,但后半夜睡得却很安稳。顾忱想询问安太医,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留宿是有效的。 安太医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尽管不明其理,但顾忱留下来确实缓解了萧廷深多年来的噩梦和失眠。安太医很郑重地提议,不如顾忱再多留几日,看看后续的效果。 一个外臣总是留宿在皇帝寝宫,这着实有些怪异。就算安太医嘴巴和蚌壳一样紧,顾忱也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不会乱说话,但他依旧感觉到一丝羞耻。可是想想萧廷深的症状,顾忱就忍不住心软。 留就留吧,又不能怎么样。 于是顾忱一连在甘泉宫留宿了快小半个月,以至于后来甘泉宫的宫人们都无需吩咐,自发就准备好了顾忱的一套起居用具,还顺带在寝宫新添置了棋桌、琴案等等一类顾忱会喜欢的东西,宫里的裁缝还新制了很多顾忱换洗的衣物,春夏秋冬十分齐全。 顾忱甚至有种错觉——就像他已经搬进了甘泉宫,和萧廷深住在了一起一样。萧廷深更是干脆,十分自然就默认了顾忱在这儿住了下来,甚至吩咐宫人的时候都俨然把顾忱当成了甘泉宫另一个主人。 顾忱:“臣只是来缓解陛下噩梦的……算了。” 原本他留宿了三四天左右,萧廷深就不再做噩梦了,晚上也睡得很安稳。谁知他一提出自己要回府住,萧廷深当天晚上就开始做噩梦,顾忱一时也搞不清他到底是真的做了噩梦还是假的,总之他扛不住对方那种默默无言却满脸都写着不希望他走的表情,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就留宿了小半个月。 并且还没有走的迹象。 并且最可怕的是……他也开始习惯了。 顾忱半靠在甘泉宫一把黄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拿着本书,出神地盯着其中一页。萧廷深就坐在他对面,一边吃一枚李子一边看奏折。过了一会儿,萧廷深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折子往顾忱这个方向一扔:“你看看。” 顾忱:? 他很顺手地接住折子,翻开看了看,随即忍不住皱眉:“泾阳江河堤决口?怎么可能?” “朕也说呢。”萧廷深冷笑,“泾阳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今年秋汛一冲就垮了,也不知这修堤的钱都到了哪里!” 顾忱又一翻折子,陷入沉思:“……修堤的人是李重安……这个名字好熟悉……” “他儿子娶了王氏旁系家的侄女。” 萧廷深这么一说,顾忱也想了起来,这个李重安和王氏沾着那么一点远方亲戚的关系。当时王永恪谋反,原本王氏全族都要被株连,但当时萧廷深只处置了本家的直系,并没有太波及旁系。 “难道这个人……” “朕自王永恪逆反之事后,便始终派内廷卫在朝中密查。”萧廷深冷声说,“朕知道,皇太后多年经营,王永恪又是个不成器的,她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顾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也难怪当时王永恪谋反,皇太后能把自己摘出去——尽管他和萧廷深都清楚,皇太后在暗地里支持王永恪,可竟一丝一毫的把柄都没抓到,也正因为如此,萧廷深才很难因为这件事处置自己的嫡母。 “宫里、朝中,必定还有她的人。”萧廷深眸光冷冽,“朕一定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揪出来,就从这个李重安开始。” “她想沉住气和朕慢慢来,朕就要逼她动手。”萧廷深说,“只有她动手,才能真正露出破绽。” . 次日萧廷深早朝,在紫宸殿上拿着这封折子大发雷霆,并火速下旨,以贪墨河堤工款为由,将李重安等一众涉案官员全部缉拿回京,下狱待审。 由贪墨一案,他牵出了李重安和他下面大大小小数十个官员,借着贪墨的案子从流放到驱逐,毫不手软,一个都没放过。 紧接着,李重安在朝中为官的堂兄也被查出纰漏,萧廷深顺藤摸瓜,几乎将剩余的王党都摸了出来,直接连根拔起,朝中一夜之间换了一批人。 而在宫里,萧廷深下旨命魏德全彻查,这位大太监首次展露了他和萧廷深极其相似的一面,一边和善地笑着,一边把可疑的和犯过事的宫人一一揪出,或赶出宫去,或直接处罚,宫里一时间人人自危,甚至还有人找到了顾忱头上,希望他能劝住萧廷深,让他网开一面。 但是向来心软的顾忱这次没有同意。 每处置一个人,萧廷深都会把内廷卫的密报给顾忱看。条条款款,桩桩件件无不标志着他所处置的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们一方面吃着皇帝的粮饷,一方面拿着皇太后的好处,首鼠两端,令人生厌。 在萧廷深开始宫内朝中大清洗之后,皇太后起先还没有任何动静。然而随着她的爪牙一颗颗被拔除,她在宫里可用的人手越来越少,她开始明显地表现出一丝焦躁——她已被萧廷深逼到末端,如果再不反击,她将被萧廷深彻底架空,成为一个空有皇太后头衔的符号。 于是在九月中旬的一天,她终于动了。却并没有向萧廷深出手,而是向着顾忱——她再次派人传来懿旨,说是要见他。 萧廷深尽管很担心,但还是放了顾忱去寿康宫。顾忱进入寿康宫时,皇太后正端坐在珠帘后,似乎在绣一副手帕。他行礼就坐,皇太后与他简单寒暄了两句。 “顾卿近日真是辛苦了。”即便她的处境不容乐观,已经被萧廷深逼到了快要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的语气也依旧掩饰得很好,听不出一丝端倪,“哀家听说顾卿帮陛下做了不少大事。” ——其中就包括逐渐把她蚕食空了。 顾忱像是没听出其中的意思一样,温文有礼地说道:“娘娘过誉了,为陛下分忧,是臣应尽之责。” “顾大人别无所求,不居功自傲,哀家却不能不赏。”皇太后说,“朝廷上的事情都是陛下的事情,哀家无权置喙。但后宅里的事情,哀家还是能做主一二的。” 她停了停,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容:“哀家听说顾大人家里有个妹妹,年方十五,还未许人家?” 顾忱心中顿时一紧,升起一阵警惕。他谨慎地答道:“是。母亲溺爱,小妹顽劣,还想再留几年。” 皇太后却仿佛没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抗拒,继续说道:“顾大人祖上便随太|祖皇帝东征西伐,功勋赫赫,顾大人父亲又是首屈一指的名将,哀家瞧着,这家世、门第也都很合适。” 她说着停了停,轻笑一声:“如今陛下后宫空置,也未娶亲,不如哀家就做了这个主,把你妹妹指婚给陛下吧。顾大人……以为如何?” 第五十二章 顾忱不禁倏然抬眼。 他本来是好好坐着的,但太后这句话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的身体瞬间微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下——他本能地就想回绝。 从大哥死后,顾忱作为家中次子,自觉从此担负起保护母亲和妹妹的重任。当年他尚且年少,势单力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为人所害,死在一片污浊的血水之中。而如今他已经成人,曾下定决心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必然要保护家人平安。 可当指婚的意思从皇太后嘴里说出来时,顾忱竟然感到了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他深刻地意识到,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依旧弱小而无力,和当年的那个少年没有任何两样。 他抬起眼,直视着珠帘后那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对方从容不迫,红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似是胜券在握,又仿佛是在嘲笑:过了整整七年,他仍然保护不了任何人,仍然无能为力。 一股愤怒顷刻间自心底翻涌上来,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理智的神经。顾忱握紧了手边的茶碗,捏得指节发白。 他明白,即便是现在已经势微的太后,也依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皇太后,天子嫡母,以天下养的女人;一个是普通臣子,就算平日里再风光,也只是一个臣子而已。 两相对比,实力相差实在是太悬殊了。 顾忱张了张嘴,旋即又合上了,突然涌上的无力感让他胃里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他垂下眼几乎想要苦笑了:不知道如果萧廷深在这里,听到太后要把自己的妹妹指婚给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当即拒绝吗,还是虚与委蛇,暂且应付下来? 顾忱本该很笃定他会当场拒绝的,毕竟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已然心意交融,但这件事不同以往——没有人比顾忱更清楚萧廷深究竟牺牲了多少就为了找到扳倒皇太后的契机,他从被收养开始,就始终在隐忍,在克制,只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a href=" target="_blank">笔趣阁 于是顾忱心里忽然之间有些忐忑,如果萧廷深真的选择了迎娶他妹妹——眼下虽然萧廷深在动手拔除太后的势力,但表面上他们还是一派母慈子孝并没有翻脸。萧廷深如果为了维持这种表面平衡而决定娶了顾怜,顾忱又会如何? 他心里一时间七上八下,混乱成了一片,因此默然无语,并没有回应皇太后的话。许是从他的默然之中察觉到了什么,皇太后轻轻笑了出来。 “顾大人不必忧心。”皇太后轻笑着说道,“顾大人的妹妹入了宫,哀家必定将她视如己出,绝不亏待。” 顾忱咬了咬牙,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更加明显了——皇太后这招不可谓不恶毒。她大约是早就知道了顾忱和萧廷深之间的事情,她这么做一来可以威胁萧廷深,二来又能用顾忱妹妹牵制顾忱,简直是一箭双雕。 顾忱忍着胃里涌上来的不适感,开口正要说话,皇太后忽地又添上一句:“顾大人这副表情,可是在担心顾家小姐和陛下八字不合?”她笑了笑:“各家贵女的生辰八字早先就在哀家这儿,原本是想让陛下自己挑一位,可陛下实在朝务繁忙,也就只能哀家替他操心了。” 说着,她在珠帘之内徐徐展开了一张字条:“哀家已问过太常太卜,顾大人的妹妹生辰八字乃是上上之选,与陛下为天作之合,这可是天赐姻缘。” 说完她笑了:“看来陛下空置了很久的后宫,终于要迎来一位主子了。顾大人,这可是喜事,你说是不是?” . 顾忱已经忘了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他心事重重地从寿康宫出来,站在了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许是因为寿康宫内有些闷热的缘故,他感到一阵头昏脑涨,不得不扶住了树身,才堪堪站稳。 树皮很粗糙,磨得他掌心生疼,他却无知无觉。他在树下安静站了一会儿,仿佛胸中一口堵住的气终于顺了些。 ……没想到皇太后会走这一步。 大约是萧廷深把她逼得狠了,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反击。然而顾忱的妹妹才十五岁,她是无辜的……在皇太后眼里,她只是一个还算有价值的筹码,可以用来要挟萧廷深,用来挟制顾忱,一箭双雕。至于她后半生会因此而怎样,皇太后是不会去考虑的。 顾忱心想,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妹妹,总之要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因为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无论是大哥顾恒还是顾忱自己,都对这个幼妹格外溺爱。她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没吃过什么苦,母亲也疼爱她,总想着要多留几年再让她出阁。 可如今…… 由顾忱写信告诉她们,总比懿旨下来,消息传出,她们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好。 顾忱一边这样想一边转过身,走出两步之后才惊觉自己这是往甘泉宫去的方向,一时间又停下了脚步。他在甘泉宫住了半个月有余,心底深处居然已经习惯了回到那里去,就像从前他回到顾府一样。 可现在不行。 他是想找个有笔墨的地方写封信,寄给自己母亲和妹妹,但他还没打算要让萧廷深知道这件事。 想起萧廷深,他不禁又是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沿着宫道,慢慢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许是因为太过出神,路上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只是点了点头,连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等到出了宫门站在主街上时,他内心深处忽然浮现出一抹酸涩——不可否认,他是害怕看到萧廷深对此事的反应的。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0节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笃定地告诉他,萧廷深不会同意太后的指婚,就算是同意了也只是缓兵之计;然而另一半却咆哮着反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他是这样想的?万一他认为这是必要的,万一他承诺会善待你的妹妹……? 他毕竟是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以利益为先、以帝位为先的? 这两种声音在顾忱脑海中来回拉扯,让他原本就有点疼的脑袋更疼了。他叹了口气,沿着主街慢慢朝顾府的方向走去。他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府了,母亲和妹妹离开去宁城的时候也已经带走了府里的下人,不能跟着走的也全部遣了,如今就算是他回府,也只有他一个人。 孤零零的……远远没有甘泉宫里热闹。虽说顾忱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萧廷深的书房里看书,两人之间也少有交谈,但他就是莫名觉得,那个地方要比现在空无一人的顾府有人气得多。 他推开了顾府大门,站在了自家院子里。 多想无益。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写好信,寄给尚且不知情的母亲和妹妹。 . 傍晚时分,顾府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两扇沉重的门咣当一声砸在墙上,可见来者的力道到底有多大。在院子里吃着一碗面的顾忱诧异地抬起头,看见萧廷深面色阴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这位陛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额前却散落了几缕长发,应该是他一路疾奔导致的。他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在葡萄架下吃着面条的顾忱,整个人都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但随即绷紧了脸,大步流星向他走来。 顾忱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萧廷深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萧廷深忍不住猛地拔高了音调:“你为什么回府不和朕说一声?朕还以为你……!” 吼完他就后悔了:这是顾府,本来就是顾忱住的地方,他就算回来了也无可厚非。然而萧廷深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瞬间的情绪——他结束了和工部尚书的谈话后才知道顾忱从寿康宫出来后回了府,并且眼看天都要黑了他也没有回甘泉宫的意思,萧廷深瞬间就急了。 他以为是皇太后和顾忱说了什么,导致顾忱心灰意冷,或者是决意要离去,当即风风火火冲来了顾府,生怕顾忱真的不辞而别,一走了之。 幸好他没走,还好端端坐在这儿。 萧廷深的火气瞬间就泄了,他颇为沮丧地长出了口气,在顾忱对面坐下,一只手扶住额头:“对不起,是朕心急了。朕以为你……” “以为我……?” “朕以为你要离开朕。”萧廷深低声说,“朕……朕吓坏了。” ——他坐下时脸还是白的。 顾忱一言不发地放下手里的空碗,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愧疚、窃喜、忐忑和担忧都混在了一起,让他脸上的表情也格外复杂。他回府后给母亲和妹妹写了信寄了出去,确实是应该返回甘泉宫,但不知怎么,他总有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 他从心底害怕萧廷深会选择抛弃他。 如果这是前世,他和萧廷深只是曾经的同窗而已,情分不深,萧廷深一杯鸩酒把他赐死,他也只是震惊、愤怒和委屈。但如果是现在,不需要鸩酒,哪怕萧廷深只流露出一丝舍弃他的意思,都不啻于是一把剜在心口的尖刀。 他不敢去想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到底怎么了?”萧廷深注意到他神情不对,追问他,“是不是太后说了什么?还是她对你做了什么?云停,你告诉朕。” 顾忱脸色复杂地抬起头,勾了勾唇,露出一丝苦笑。 “她没做什么。”他说。 “那你究竟是……?” “她说要给我的妹妹指婚。” “指给谁?” “……给你。”顾忱说,“指给你,陛下。” 第五十三章 萧廷深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什么!?她怎么敢——!?” 他脸色铁青,额前青筋根根暴起,模样着实骇人。过了一会儿,他猛地一脚踹翻了一旁的一把椅子,随后整个人暴跳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朕要去掀了寿康宫,直接砍了她,什么嫡母不嫡母的,什么孝道不孝道的,朕的名声本就不怎么样,朕不在乎。 但随即他看到了安静坐着的顾忱,对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眉宇间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显然这件事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萧廷深倏然就冷静下来,燃烧的怒火顷刻间在胸腔内冻结成冰,沉沉坠进了胃里。 他想,自己不能这么冲动。顾忱先前为了挽回他的名声多方奔走,好话说尽,内廷卫密报上的一行行小字还历历在目,他不能就这么轻易毁了顾忱的所有努力。 而且很明显,顾忱的情绪不对劲。 依照他对顾忱的了解,顾忱本该在知道消息后就立刻回甘泉宫,和他一起商议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处理。可看看顾忱之后的反应——他离开寿康宫后回了顾府,在顾府整整呆了一个下午,如果不是萧廷深来寻他,他甚至都没有回甘泉宫的意思。 ……为什么? 萧廷深凝视顾忱,心想,为什么顾忱不回甘泉宫?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就像在躲他一样。 顾忱是不想看到他,还是……害怕看到他?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在害怕什么? 萧廷深扶起那把椅子,在顾忱身边坐了下来。顾忱似乎有些诧异,偏头瞥了他一眼。萧廷深想了想,开口是一句陈述性的语句。 笔趣阁网址m.biqiudu。com “云停,你在害怕。” 顾忱几乎是霎时间抬眼,惊鸿一瞥之后又迅速挪开了目光。他微微蹙了蹙眉,眸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没有。” 萧廷深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越是逼他,他越把事情闷在心里,当即放软了态度,低声说道:“云停,朕在做噩梦这段时日里,把朕心里想过的都说给你听了。”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朕想好了,朕有什么事,不会再瞒着你。” “……哪怕你笑话朕,会觉得朕软弱,朕也绝不瞒你。” 所以你有话,也讲给朕听,不好吗? 许是因为听出了萧廷深的弦外之音,顾忱微微低下头,半晌之后轻声发问:“陛下会同意太后娘娘的指婚吗?” 这个问题萧廷深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回道:“不会。” “为什么?”顾忱认真看着他,“陛下如今虽然在着手处理王党势力,但表面上和娘娘终归还是母子,还没有到最后反目成仇的时候。” “你该不会是在劝朕娶你妹妹吧?”萧廷深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了顾忱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他在害怕什么,顿时脸上的表情整个崩塌了:“你觉得朕会为了一时权宜,娶你妹妹?” 顾忱没说话,但那眼神显然就是默认了。 萧廷深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发火还是该心疼。他气顾忱竟然对他如此没有信心,又想笑他明明是剔透一个人,怎么这件事上居然钻起了牛角尖,破天荒绕不过这个弯儿来? 但是一想到这里,萧廷深心里又多了几分心疼——正是因为顾忱对他用了心思,所以才会在这样一目了然的事情上看不开,才会这般纠结的吧。 他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是冷漠的,也唯有顾忱,是他除了母亲以外最为在意的人。先前顾忱对他漠然如路人,而如今顾忱对他这样在意,他又怎么可能不高兴呢?于是在好气和好笑之外,又平添了一分欣喜。 “朕是不会娶你妹妹的。”萧廷深头一次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说话,“一个理由就够了。” “什么?” “朕喜欢的不是她。”萧廷深把那句“朕喜欢你”在心里转了转,但想到顾忱脸皮薄,最终还是作罢了,只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抚性地说道,“如果朕娶了她,她后半生都会郁郁寡欢,朕也很难再有高兴的日子了。” “可是太后那边……” “朕如今不能和她撕破脸,并非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萧廷深说,“你之前费尽力气为朕挽回的名声,朕不能随意丢弃。否则朕早就处置她了,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朕不在乎。” 顾忱被他的语气逗乐了,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如今朝中有一大半王党势力被彻底拔除了,她是心急,才会这么做。”萧廷深冷笑一声,“她既然要给朕指婚,朕接着就是了,只不过什么时候结,她说了不算。” 顾忱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 “她可算过了朕和你妹妹的八字?” 顾忱点了点头:“嗯。” “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什么天作之合。”萧廷深冷冷一笑,“她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朕能钻空子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之一就是八字。如果朕动动手脚,太常太卜直接算出八字不合,她也就无可奈何了。” “所以她提前把这条路堵上了?” “嗯。”萧廷深说,“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他直视着顾忱,语气转为郑重,一字一句道:“云停,给朕三个月的时间,朕一定彻底扳倒她,到时她的指婚也不会作数了。” “相信朕。朕绝不会娶你妹妹。” 顾忱微微动容,也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臣相信陛下。”说完他眸子微微一转,显出了几分调侃之意:“如果三个月后,陛下没有实现这个承诺呢?到时候臣可就要荣升成陛下的大舅哥了……” 他很显然心情已经恢复了过来,此刻这一句不过是开个玩笑。萧廷深却凑近了他耳边,贴着他耳朵轻声说道:“如果三个月后朕没有废掉皇太后,那就只能委屈朕的尚书大人替妹出嫁,圆了洞房花烛,做朕的皇后了。” 顾忱:“……” 他脸红了,并且顿时恼羞成怒,把这位皇帝陛下推到了一边。 . 面对皇太后指婚的意思,萧廷深直接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应对方式——拖。 也幸亏皇太后没有当场定日子,连正式指婚的懿旨都还没下。她起初的想法可能只是用此事要挟一下萧廷深和顾忱,迫使萧廷深停止朝中的大清洗行为,让她能够获得喘息和休整的时间,这样一来她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她没有定日子,也没有下指婚懿旨,才给了萧廷深回旋的余地。他当即以“嫡母皇太后凤体不宁,卧病时日太久”为由,找来了钦天监,命他们夜观天象,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钦天监的正使倒也乖觉,还没用萧廷深多说什么,他就顺着萧廷深的意思说出了他想要的话:皇太后凤体不宁,是近期星象不吉的缘故。宫中有邪祟作恶,陛下身为真龙天子,需斋戒三个月,静修己身,镇压邪祟。同时宫里三个月内不能有任何仪典活动,否则皆会助长邪祟之气。 顾忱听到这话之后笑了很久:他有时候真的很敬佩钦天监的人能把毫无关联的事情捏到一起,居然还说得煞有其事。 这种说法是否可信暂且不论,反正皇帝是信了,当即下旨,从即日起他斋戒三月,并停止宫里一切仪典活动,镇压邪祟,为皇太后祈福。皇帝都表态了,朝中大臣自然打蛇随棍上,纷纷上奏折,颂扬萧廷深“至纯至孝”“堪为万民表率”,一时间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歌颂当今天子孝顺的声音。 至于皇太后,她自然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萧廷深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她也必须得做出一派母慈子孝的姿态,至于内里—— “朕听说她今日砸了两个花瓶,晚膳也没吃。”萧廷深一边用晚膳一边对顾忱笑道,“今天的菜不错,可惜了,母后没吃到。魏德全!”他扬声呼唤,“今日晚膳是哪个厨子做的?传朕的旨意,就说做得好,让他自己去内廷司领赏。” 顾忱:“……” 他深刻怀疑皇太后会在萧廷深找她算总账之前就被气死。 “三个月不能举行仪典,这样一来,就算是皇太后想明天指婚给朕,也必须得等上三个月。”萧廷深身心舒畅,“希望到时候她还有命看到朕大婚。” 顾忱原本还端着,但听到这句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萧廷深瞥他一眼:“朕没开玩笑,朕希望你……” 顾忱想起先前萧廷深说让他做皇后的话,立刻脸红了,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截住他话头:“陛下又在胡说八道了。” “朕没有……” 萧廷深话还没说完,顾忱眼疾手快抄起一只茶杯怼在了他脸上,在他来得及说出更多不成体统的话之前堵住了他的嘴。萧廷深好不容易咽下嘴里那口茶水,张嘴还要说话,顾忱不由分说又是一杯茶水堵了过来。 这么几个来回之后,萧廷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要喂朕喝茶了,朕不说了。” 第五十四章 大约是被萧廷深气得狠了,皇太后没隔多久就下了懿旨,将顾忱妹妹顾怜指婚给了萧廷深,并说“可堪母仪天下”,尊为萧廷深皇后。 但是定婚期时,就算是她也不得不咬着牙把婚期改在了三个月之后。许是因为气急,日子刚好定在了三个月后的第一天。 萧廷深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道懿旨。 然而一回到甘泉宫,他就命魏德全找了个结实点的箱子出来,直接把懿旨丢进了箱子,上了锁,还把钥匙交给了魏德全。向来八面玲珑的大太监拿着钥匙,脸上首次出现了类似于发懵的神情:“陛下……?” “找个地方埋了。”萧廷深在屋里转着圈,“钥匙丢哪都行,总之别让朕知道。”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1节 魏德全一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陛下这是……” “拿走拿走拿走。”萧廷深不耐烦地接连挥手,“云停马上就要回来了,千万别让他看见,也别让他知道,拿着东西从后门出去吧。” 魏德全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是怕顾大人看到了指婚的懿旨不开心啊!可是陛下,这懿旨是明发六部,晓谕朝廷的,顾大人身为正二品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道懿旨……? 但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嘀咕一下,如果胆敢宣之于口,萧廷深一定一脚就踹过来了。他只能遵从谕令,默默抱起了那口箱子,把钥匙塞在衣袖里,然后带着它从后门出了宫。 前脚魏德全刚走,后脚顾忱就进来了。他一进来,萧廷深显而易见紧张了一下,也不在屋里转圈了,就直挺挺在书架前站着。顾忱进来之后径直走向了自己常坐的位置,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拿过一本书,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 翻了两页书之后他可能是觉得不对劲,抬起眼来莫名其妙地看了萧廷深一眼,见这人直挺挺站在书架前,尽管绷着脸和平时一样,但依旧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最明显的就是,从他进门开始,萧廷深的眼神就直勾勾落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一秒记住m.biqiudu.com 他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着装整齐,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抬起眼啼笑皆非地看向萧廷深:“陛下怎么了?” 萧廷深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没什么,没事。” 顾忱眨了眨眼,唇角蔓延出一丝笑意,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揶揄:“没事的话,陛下为什么站那么远?臣还以为陛下……” “什么?” “以为陛下背着臣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朕没有!” 他否认得如此之快,让顾忱也忍不住有些诧异了。他不禁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萧廷深,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可萧廷深那个态度……? “陛下真的做了什么?”顾忱禁不住微微蹙眉,“陛下做什么了?” 萧廷深不吭声。 顾忱自然是不会和他发火着急,但他心里一瞬间确实是有些担忧。他放下了书,眼底透出一丝凝重:“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要让臣担心。” 他直言自己很担心还是头一次,萧廷深顿时有点动摇。他坚持抗拒了一会儿就在顾忱的凝视之下泄了气,低声说道:“朕已经命人把那道懿旨丢出去了,你……你别伤心。” 顾忱愣了愣:“什么懿旨……”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猛地想起了今日皇太后确实是下了指婚懿旨,难道萧廷深是因为这个……?因为他在得知皇太后指婚消息时就表现得有些患得患失,还格外没有安全感,事后顾忱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难道是萧廷深怕他再情绪低落,所以背着他把懿旨偷偷丢了出去? 顾忱心里一时感动,一时又哭笑不得。他从未想过萧廷深会把他的每一分情绪变化都记得这样清,还如此顾及他的感受——如果放在从前,萧廷深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他垂下眼,不禁轻笑。许是因为见他笑了,萧廷深松了口气:“……你没有不高兴吧?” “还是有的。”顾忱柔声说,“刚刚接到懿旨的时候,臣确实有些不开心。不过后来……” “后来?” “臣收到了妹妹的回信。”顾忱笑道,“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和母亲都会站在我这边。” 顾忱是在户部处理今年大靖账目时接到的懿旨。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料,但不可避免地,他还是从心底浮起一丝怅然。 ——知道是一回事,可什么心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原本他回来时确实有些低落,可随后收到了家里的书信。信是妹妹写的,夹杂着母亲的叙述,并没有很长,但明确表达出了家人对此事的态度——她们都知道如今京中剑拔弩张,要顾忱好好照顾自己,也明白这是暂时的缓兵之计,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在结尾处,妹妹写道:母亲和我做好了会发生任何事的心理准备,哥哥照顾好自己。 顾忱把这封家书叠好贴身放在胸前,原本还有些低落的情绪一瞬间被这份熨帖与细心温暖了。他明白他此刻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家人也在。 而现在…… 萧廷深也在。 . 懿旨一发,朝野顿时都传遍了。也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说顾忱和萧廷深的关系不清不楚,结果到最后,太后指婚的却是他妹妹。 对于这种话萧廷深没听见还好,有一次他去御花园的路上听见了两个宫人这样嚼舌根,当场暴怒——他倒是没发火,只是冷冷命魏德全把那两名宫人各自痛打五十廷杖,逐出宫去。 这五十廷杖和杖责江崇的那次不同,行刑之人见皇帝是真的怒了,下手丝毫没有手软,打完之后这两个人只剩了半条命,是被人硬生生拖出去的。处理完了这两个人之后萧廷深又冷冷下了一条命令,谁也不许把此事告诉顾忱,也不准在顾忱面前说类似的话,否则他不会手软,一律杖杀。 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他身上才显露出了一点过去传言中“冷酷暴虐”的影子。 打完了这两人之后有宫人来报,说他生母帝太后从宁城寄来了一封信。萧廷深心知这必定是有关这道懿旨的,心里破天荒忐忑起来——除了面对顾忱,他也只有在面对自己母亲时才会出现这种心情了。 他拿不准母亲的态度。 虽然他对顾忱心悦已久,早在二人同窗时就已然动情,但在母亲面前却一直掩饰着。他不清楚母亲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旁人他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冷漠相待,可以简单粗暴让他们闭嘴,但他对自己的母亲却不能这样做。 ……如果母亲知道了他对顾忱的感情…… ……如果母亲赞同他娶顾忱的妹妹…… 萧廷深没有回甘泉宫拆信,他怕自己在顾忱面前失态。于是一言不发,招了招手,一名小太监就把信呈了上来。 他拿起信,仿佛它重逾千斤。他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拆开了它。 . 这天萧廷深回来得很晚。 顾忱在甘泉宫书房里坐了快两个时辰,难免有些心神不宁。自从他住进甘泉宫,萧廷深每天回来的时间都很规律,从未有过这么晚不回来的时候。就算他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他也会命宫人抱着折子回书房,亦或是把大臣叫到书房来议事。 顾忱在书房里喝完了两壶茶,又翻过了一本看完的书,来回踱步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要叫人去看看萧廷深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没说话,书房门就被人推开了,萧廷深走了进来。 顾忱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并不是很浓烈的那种酒,倒像是他们过去常喝的浮青瓷。他有些奇怪,开口问道:“陛下怎么了?” 萧廷深瞥他一眼:“朕的母后从宁城来信了。” 顾忱心知是和指婚一事有关,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怔住了——萧廷深的母后必然已经知道了指婚一事,那么她是什么态度?她赞同吗?她希望萧廷深娶自己的妹妹吗?她又是否知道了他和萧廷深一事……? 萧廷深晚归、饮酒……都是因为这封信吗? 顾忱忽然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稳。他张了张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过了很久,他才涩然开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萧廷深对他笑了笑,摸出那封信递给了他:“你看看。” 顾忱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信。许是为了保密,信封没有写任何字迹,他从信封上看不出半点端倪。于是他抬眼看了看萧廷深,又低头看了看这封信。 那种心情又回来了。 患得患失的、没有安全感的、忐忑至极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作何反应。他曾尝试着去想——如果萧廷深生母认为萧廷深应该娶他妹妹……? 然后他感到一阵窒息,再也没法继续想下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抗拒。 许是看出了他的挣扎,萧廷深向他靠近了一步,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别怕,云停。”他说。 顾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拆开了那封信。 第五十五章 顾忱拆开了那封信。 帝太后的字迹很娟秀,用笔圆润。她先是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已经知道了皇太后懿旨的事情,随后在信中写道: “母后知道你始终喜欢着顾家那个孩子。” 其实和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自己孩子有了喜欢的人,作为最亲近的父母其实是第一个察觉的,即便萧廷深一字不曾提过,但她就是能发现他身上一些细小的变化——每天清晨洗漱时会更加注重自己的仪表,身边会出现一些从前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会突然格外珍视一样物品。 当时的帝太后注意到儿子的这些小变化,也会忍不住在心里细想,不知深儿喜欢的会是怎样一个女孩。或许是端庄大方的,也或许是体贴心细的。帝太后并不吝惜自己美好的想象,她愿意把她所知的褒义词都用到这个被儿子珍视的女孩身上。 后来她发现,那个常常出现在萧廷深口中的名字并不是一个女孩——与自家儿子同在弘文阁读书,是骠骑大将军顾延山的次子,他叫顾忱,字云停,和习武的兄长不一样,他的性情似乎更加温雅安静。 帝太后着实惊愕过一段时间,也纠结过一段时间。她没想过自己儿子会喜欢一个男人,虽然大靖民风开放,男风也很盛行,但终归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萧廷深可是生在帝王家,会允许他这样任性? 她忧心他们的未来。 随后顾忱兄长死去,他接替兄长,离开了弘文阁,前往燕北。 接到这个消息时萧廷深正在她宫里看一本书。报信的人说完,她都忍不住微微惊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儿子。他沉默着听完,就像听到任何一个平常消息一样,简洁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翻过了一页书。 <a href=" target="_blank">笔趣阁 帝太后以为他要放手了,以为他已经想清楚那是年少时懵懂的情感。两人将会踏上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从此南辕北辙渐行渐远。然而那天夜里,她在宫里一处偏僻的角落中发现了萧廷深。他斜倚在长廊的柱子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身边放着两只酒盏,其中一只是空的。 她看到他拿起满杯的那盏一饮而尽,低声自语。 “云停,保重。” 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心酸,突然又像是放下了什么东西。 她想,她不该是阻止他的那个人。 她的孩子已经遭受过太多的苦难,也遭受过太多的痛苦。她不应该成为那个在他的痛苦上添砖加瓦的人,她希望他快乐。 “云停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曾救过我的命。”帝太后在信中写道,“善待于他,不要辜负他。” “我从前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始终不愿与人争抢,只为了能够保住你,在宫里平安地一起活下去。”帝太后的字迹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似乎她写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并不平静,“我知道这道懿旨你接得并不情愿,我也可以明发懿旨,驳回她的意思。” 顾忱看到这里,不由得一惊,心里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他知道两宫争权有多残酷,前朝哀帝生母和嫡母争夺权力,是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杀得朝内朝外血流成河。最后前朝哀帝生母失败,嫡母逼迫着哀帝废掉了生母的尊号,移居冷宫,母子二人从此再未相见。 听说有野史记载,最后哀帝生母被嫡母鸩杀在冷宫,死前受尽折磨,十分凄惨。 他从未想过,向来温婉、低调、默不作声到近乎懦弱的帝太后,竟然也会有一天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主动参加到这场争斗中来——即便明知道失败了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以皇太后王氏的手腕,她断无可能再活着。 “太后娘娘她……”顾忱的声音微微哽住了,“……她……” 下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抬起头,注视着萧廷深。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不能让她涉险。” “朕知道。”萧廷深从他手中拿回那封信,低声说,“朕不会让她涉险,也不会让你涉险。” . 之后的日子里,萧廷深一点都没有手软,几乎将皇太后王氏在朝中和宫中的羽翼减除得一干二净。他每日熬到深夜,甚至有几次顾忱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依旧看到他在灯光下批阅奏折。 尽管减除羽翼进展顺利,皇太后也暂时对他无计可施,他却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憔悴了下来。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皱眉,每天都在翻阅内廷卫的各种密报,他的眉宇间永远锁着一道烦躁的阴影——顾忱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太后羽翼折尽,元气大伤,却始终没有动摇到她自身。她太谨慎了,也太隐秘了,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罪名,她都能把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桩桩件件都有她的影子,却桩桩件件都没有她参与的直接证据。萧廷深抓不到她的证据,就没有理由去处置自己这位嫡母。 更别提扳倒她了。 他每日都在书房中度过,埋首在堆积如山的事务里。顾忱瞧着实在于心不忍,也会尽力去帮他处理一些事情,然而依旧没有任何进展。眼看着三个月的期限越逼越近,慎京中甚至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他仍然没有抓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偶尔他会因过度的焦躁把书案上的密报和折子统统扫在地上,稀里哗啦发出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这个时候是没有宫人敢进来服侍的,唯有顾忱,会在此时默默蹲下来,一本一本捡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放回原处。 而萧廷深往往会在他这样做时看不下去,进而懊悔,然后把他赶到一边,自己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们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一个月了。这一日萧廷深照例在书房处理内廷卫发来的密报,在翻阅到最后一封时,他突然动作一顿。 这封密报很简洁,只有两行字,然而他扫视之后猛地起身,甚至带翻了一把椅子都无知无觉:“云停。”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2节 顾忱一脸惊讶地走了过来:“陛下?” “你看看。” 他把密报递给了顾忱,顾忱扫了一眼,随即露出意外的神情:“云霜的家人居然在太后娘娘手里?” 这两个月内因为他们对皇太后本身的调查毫无进展,只能转而去查她身边的大宫女云霜。据萧廷深所知,云霜从皇太后还是皇后时就跟在她身边,是她手里第一得力的宫女。经过这么多辗转,寿康宫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云霜岿然不动,她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然而对云霜的调查也和对皇太后一样,几乎陷入僵局。她在宫里没什么劣迹,从表面上看多年来都只是随侍在皇太后身侧而已,于是萧廷深换了个思路,决定去查查她的家人。 却没想到,内廷卫在密查云霜家人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得到的信息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半个月下来堪称举步维艰。然而内廷卫不愧是直属于皇帝的密探,终究还是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就比如云霜的家人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失踪,他们一路顺藤摸瓜,循着那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她的家人,却发现似乎是早就被皇太后“收留”了起来。 名为收留,实际上就是扣压了。皇太后也知道一旦这位大宫女倒戈,她的处境就危险了,所以早早做了预防。或许对云霜的说辞是“哀家帮你多多照拂家人”之类的吧。 “她还真是精于此道。”萧廷深冷笑,“当年这么对朕,现在又这么对她身边的大宫女。” 顾忱合上密报:“陛下打算怎么办?” 萧廷深沉吟了半晌,说道:“你怎么认为?” “先救出她的家人。”顾忱说。 “可就算是救出她的家人,她也未必会为我们所用。”萧廷深冷笑,“万一她就是忠于皇太后?难道也要朕效法皇太后,拿她家里人威胁她?” 顾忱眨了眨眼:“陛下不会这么做。” “朕名声可不太好,你怎么知道朕不会这样做?” “因为臣不会让陛下这么做。” 萧廷深一怔,旋即忍不住勾起唇,低笑了一声:“是,朕怎么能违背皇后的意思。” 顾忱瞪了他一眼:“陛下——” “是是是,朕胡说八道,不成体统。”萧廷深赶在他开始说教之前无奈叹了口气,随后正色道:“朕打算先寻个错处,把她关起来,探探她的态度再说。如果她只是被皇太后胁迫,事情就好办多了。但如果她是一心忠于皇太后……” “陛下……?” “……没什么,到时候再想办法就是。” 尽管萧廷深这么说,但他却在心底冷笑。他这么说只是不愿让顾忱知道——狱中有很多手段可以折磨一个人,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仁君。除了对顾忱和母后心软,其他人没有让他心慈手软的资格。 更何况云霜为虎作伥,当年谋害母后之事想必也有她一份参与。他和顾忱仁善的性子可不一样,谁欺过他,他必要对方十倍百倍奉还。 可是…… 萧廷深抬起眼,温和地看了顾忱一眼。 如果他要这么做,就势必要隐瞒顾忱。他已经不愿对顾忱有什么隐瞒了,只能希望事情进展顺利,不要走到最坏的一步。 第五十六章 萧廷深传了密信给内廷卫,叫他们先救出云霜的家人,带回慎京。 他知道,就算是自己已经把皇太后的羽翼折得差不多了,但她依旧有自己的渠道知道一些宫外的消息。只不过因为人手折损,传递消息的速度大不如前,恐怕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云霜家人被劫走的事情。 而萧廷深只需要抢在那之前说服云霜。 距离大婚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内廷卫终于发来一封密报,说已经救出了云霜的家人并带回慎京秘密安顿了下来。皇太后残余的力量大部分都用来看守云霜的家人了,因此在这次与内廷卫的冲突中,内廷卫的损伤也不小。 “情况如何了?”顾忱问萧廷深。 “死了两人,受伤十六个。”萧廷深看着密报说道,“内廷卫总共出动一百二十人,已经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了。” 顾忱虽说和神秘的内廷卫没有过直接接触,但从江崇的口中也知道不少有关他们的传闻——据说内廷卫的筛选条件极其严苛,对家世的要求也非常严格,祖上三代必须身家清白。他们的训练更是堪称严酷,所以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大概就是……”江崇对顾忱形容的时候想了一下,“两个内廷卫合在一起等于你吧。内廷卫大概有两千多人,那就是一千多个你!我的天,真可怕。” 顾忱虽然对江崇当时的形容既无奈又好笑,但同时对内廷卫的实力也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因此听说死了两人、受伤十六人时,他顿时不由自主拧紧了眉。 没想到,即使只是皇太后的残余势力,竟然也还有这么大能力。 “别皱眉。”萧廷深知道他心中不忍,伸手抚平他紧皱着的眉,低声说道,“朕会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 笔趣阁网址m.biqiudu。com 内廷卫因为直属于皇帝,直接负责皇帝的安全和私下密探,几乎都是把脑袋拎在手上办差的,因此每一个人的饷银都很高。如果他们死亡,朝中也会拨出足够多的银两来抚恤家人,萧廷深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他会在这笔抚恤银子之上再追加一笔了。 顾忱心中一热,点了点头。 “不要担心。”萧廷深接着说,“这是她最后一丝力量了。垂死挣扎,自然是要狠一些的。” 顾忱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两个想法,竟然都被萧廷深直接看透了。 萧廷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由自主挑了挑眉:顾忱的性情没那么复杂,很容易就会被摸透。他和顾忱共同起居都快三个月了,自然也会更容易看穿他的心思……然而顾忱这么惊讶吗? 萧廷深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他从前是表现得多差啊,才会让顾忱这么意外? “朕从前是不是……”萧廷深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对朕有很多意见?” 顾忱迟疑了一下,他想起前世那杯鸩酒,刚回京的那一夜,还有先前的几次争吵,以及萧廷深用纯安长公主胁迫他揉肩捏腿,还有那根本压抑不住的暴脾气…… 如果说实话的话,应该回答“是”。 但是他又有点犹豫,觉得自己如果否认这点的话,大概又会显得太虚伪了。他从前对萧廷深有意见和误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有点说不出来这么明显的谎话。 萧廷深:“……朕想听你说实话。” 顾忱眨了眨眼,对他纯良无辜地笑了笑:“……是。” 萧廷深注视他片刻,就在顾忱以为他要不高兴的时候,他竟然笑了出来。 顾忱:? “朕在你眼里有这么多缺点,这么不受你待见,你却还是喜欢上了朕。”萧廷深心满意足,“朕很高兴。” 顾忱:“……” 尽管他看上去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太好意思,但终究还是没反驳“喜欢”这句话。 . 因为云霜的家人已经被安顿好了,萧廷深当即找了个由头,在云霜去内廷司领取份例的时候把她直接抓去了天牢,并严令在场一干人等,不准任何人给寿康宫通风报信。 尽管皇太后最终还是会知道这件事,但萧廷深所想要的不过就是眼前这点时间。他命江崇把云霜塞进牢里,这名大宫女一脸诧异,但很冷静,直到天牢门锁上时才出声质问江崇:“奴婢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让陛下出动了龙骧卫来抓奴婢?” 江崇一愣:他是个直肠子不假,但皇太后和陛下之间的血雨腥风他也并非半点不知。他想起萧廷深先前交代过的理由,当即说道:“太后娘娘久病,一直是你在近榻侍奉。娘娘身体始终没有起色,和你定然脱不了干系。” 这简直是明晃晃地找茬:皇太后究竟病没病,没有人比云霜和负责看守的江崇更清楚了。然而就算这位龙骧卫统领睁着眼说瞎话,云霜也不可能当场拆穿。她只是不甘地咬了咬唇,说道:“我想见陛下。” 江崇瞪了瞪眼睛,硬邦邦地说道:“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老实呆着吧。” 说完他哗啦哗啦锁上了牢门,向外走去。没想到刚到了地牢门口,就见一个修长的影子正站在那儿。来者风姿如玉,温润俊朗,正是顾忱。 江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和她谈谈。” 江崇似乎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他身后望了望:“陛下也来了?” “没有陛下。”顾忱哭笑不得,“只有我。” 江崇摸了摸鼻子:“我还以为你都来了,陛下怎么可能不来……” 顾忱脸上一热:尽管他对江崇曾否认过喜欢萧廷深,但毕竟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实在太明显了。江崇是随侍萧廷深的龙骧卫统领,和内廷卫一明一暗保护萧廷深,他既然在萧廷深身边,就不可能不知道。 结果就是,他已经跳过了顾忱否认过喜欢萧廷深这一项,直接默认他们两个的关系了。 “我来也是陛下允许的。”顾忱叹了口气,“他说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在旁边看着。” 事实上是萧廷深要亲自过来,被顾忱拦下了,他说他先来和云霜谈谈。萧廷深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同意了——他自己也清楚,相比较于和人促膝长谈,他更有可能直接刑讯逼供,他的耐心总是少得可怜,在大婚婚期逼近的情况下尤为如此。 但为了保证顾忱的安全,他同时下了命令,就是江崇要在一旁守着。顾忱是看不出来云霜一个弱女子能把他怎么样,只不过不忍拂了萧廷深的好意,于是也退了一步,答应了。 他和江崇回到了地牢里。这里很阴森,散发出一股子湿冷的潮气。云霜关着的地方是重刑犯,旁边那座监牢刚刚死了人,枷上的血还没干透。 而她就坐在那儿盯着那副带血的枷,样子似乎有些出神。 “需不需要把她锁起来?”江崇问。 “没事,不必了。”顾忱说,“我只是来谈谈。” 云霜听到响动,目光挪了过来。她的眼神掠过江崇,直接停在了顾忱的身上,旋即,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看见顾忱出现,她就知道他为何而来的了。作为皇太后贴身的大宫女,她当然知道萧廷深如今和皇太后的剑拔弩张,以及顾忱在其中的立场。 于是她没再说什么“要见陛下”,而是冷冰冰地开口:“我不会背叛太后娘娘,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 江崇最见不得有人对顾忱不客气,当即就想给她点教训,被顾忱一抬手拦下了。顾忱面容沉静地凝视她半晌,轻声开口:“是不会,还是不敢?” 云霜瞳孔一缩,她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你想说什么?” 顾忱没有说话。云霜紧紧盯着他,过了片刻,她忽然猛地起身,死死抓住了地牢的栏杆,声音猛地变得尖锐:“你想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顾忱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我只知道太后娘娘仁慈,念在你入宫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给你家里赏了一处宅子并一亩田,并对你的家人多有照拂。” 这些都是内廷卫当时调查云霜时发回的密报内容,除了萧廷深也就只有顾忱知道了。而顾忱这么说不过是想试探云霜的态度——她对她家人被囚的处境是否知晓?她又是怎么想的? 顾忱话音刚落云霜就猛地一震,全身都开始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顾忱,目光却十分古怪,带着绝望,绝望中却又隐隐闪现出一抹希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顾忱的心落下了大半。看来她并不是完全忠于太后的,里面胁迫和畏惧的因素很多,她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立刻维护皇太后,说明此事就有商谈的余地。 “我想和你谈谈。”顾忱说,“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把你的家人交还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云霜再次沉默了。她盯着顾忱看了半晌,方才自唇角迸出一丝冷笑:“……我不信。”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忱,低声说道:“我帮着太后娘娘做了那么多事,你会放过我?……就算你肯放过我,陛下会放过我……?我从帮她做第一件事开始就知道,我就是那只伥鬼,我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如果我忠于她,或许我还有一线生机;可如果我倒向你,只有死路一条。” 说着她唇角微微一勾,笑容从冰冷转为凄凉:“你说是不是,顾大人?” 出乎她的预料,顾忱竟然点了点头。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平和地说道:“如果立场互换,我也会像你那么想,所以我带了一个人来。” 说着他向外面招呼道:“让他进来吧。” 云霜原本还有些疑惑,在听到顾忱的话之后所有的疑惑都转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先是瞪着眼睛颤抖着看了顾忱一会儿,接着猛地扑到牢门边,扒着门拼命向外张望。 一个瘦高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在她面前站定。他看着她,笑着开口,唤道:“姐。” 第五十七章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3节 顾忱后退了几步,把空间让给他们姐弟俩。江崇跟着退到他身边,眼看着云霜的表情从震惊到激动,再到崩溃和泣不成声,忍不住抬眼看了顾忱一眼。 “这是她弟弟?”他小声问。 “是。”顾忱轻轻叹了口气,“她从小和弟弟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当年,她就是为了养活她弟弟才入宫的。” 江崇忍不住咂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顾忱失笑:“陛下把她的家人救出来后,我去见过她弟弟一面,简单聊了聊。” 江崇对他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如果是我,救回来安顿完了就行了,我可不会想那么多。” 顾忱心说他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家人看上去是云霜唯一的突破口了,既然都已经救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不去看看——万一云霜和家人的感情并不好呢?万一云霜的家人不足以成为让她动心的条件呢? 距离婚期只剩下短短十余天,如果云霜这条路走不通,顾忱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萧廷深娶他的妹妹。他一方面不希望妹妹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另一方面又不希望萧廷深娶旁人,所以,他不能容许自己出任何的纰漏。 好在,这条路看上去有很大可能性是成功的。 云霜姐弟二人叙旧了很久,期间顾忱和江崇始终远远站着并没有靠前。等他们说完话,云霜弟弟离开牢房,顾忱和江崇才一前一后走上前去。这次没等顾忱开口,云霜就深深一礼。 “顾大人。”她眼角尚且还有些泛红,残留着些许泪痕,但语气异常平稳,“奴婢多谢顾大人对弟弟的照拂之恩。” 一秒记住m.biqiudu.com 云霜家人救回慎京之后,顾忱向萧廷深提议,虽说云霜为虎作伥帮皇太后做了很多恶事,但她的家人终究是无辜的。不如开释株连之罪,就让他们在慎京好好安顿,平稳度日。 萧廷深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大笔一挥在京郊拨了一亩田给他们家,还派人帮忙去盖了两间新房,看来适才云霜弟弟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她。 “举手之劳罢了。”顾忱说。 “顾大人如此照拂奴婢的家人,奴婢自当回报。”云霜郑重说,“不知顾大人想知道什么?奴婢必定据实相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知道你跟随皇太后多年,她有许多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顾忱说,“没有证据的就罢了,尚且还留有证据的,你按时间先后的顺序给我讲一讲。”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你可识字?” 云霜摇了摇头:“奴婢不识字。” “那就你说,我写吧。”顾忱示意外面的狱卒拿来笔墨纸砚,两把椅子并一张小桌,都依次摆好了,“我写完之后,你再画个押。” 云霜没有表示异议,于是顾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摊开纸张,蘸了蘸墨。随后他停住动作,抬头看着云霜,等待她开口。 “第一件事是先帝显德四年……” 云霜开始慢慢地讲,一开始断断续续,说了大概两三件当年先帝后宫里发生的事情,基本都是某个妃子“意外”死亡,又或是某个妃子“意外”流产。除去这些以外,云霜慢慢还讲到了顾忱兄长那件事—— “……当年皇太后叫奴婢传信给王永恪王将军,说让他想办法在淮河之战中除掉顾恒将军,只有这样,王家才能接掌鄂南兵权……” 顾忱心里一紧:“她叫你传信……是写了封信吗?” 云霜点了点头。 “信呢?” “交给王永恪将军了。”她说,“或许王将军是烧掉了。” “那这件事还有其它证据吗?” “有。”云霜说,“当时王永恪将军也写了信给娘娘,写过很多,其中还有几封文字看上去不像是我大靖文字的……太后娘娘叫我收拢到一起拿去烧掉,我没烧。” “你没烧?”这回说话的是江崇,他一脸狐疑,“为什么不烧?” 云霜看了他一眼:“我总不能一味任人宰割,只不过是想留条退路。” 顾忱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很可能当时她的家人已经被皇太后握在手里了,她害怕皇太后某一天会突然发难,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家人,她才留了这么个把柄在手里。 “信在哪?”顾忱问。 云霜回忆了一下,报出了一个地名:“我把它们都装在了一个木箱里,埋在了地下。” 顾忱看了江崇一眼,江崇会意地点点头,叫了一个他信任的龙骧卫出去禀报萧廷深,再去挖掘信件。 “还有其它事情吗?” 云霜点了点头:“当年皇太后娘娘是想杀母夺子,除掉陛下的母妃娴妃娘娘,因此命奴婢去配置了一副毒|药。方子还在奴婢手里,和那些信放在一起。” 她说着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件事……” “还有?”江崇简直惊了,“她到底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云霜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是对着顾忱说道:“和顾大人有关。” 顾忱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可是桐山那次?” 一旁的江崇猛地睁大了眼睛,云霜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当时派人去桐山,凿沉了顾大人、江统领和赵大夫的坐船。” “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江崇登时火冒三丈,“净使一些躲在暗处偷偷摸摸不敢见人的手段!” “她那时应该是还不想和我正面冲突。”顾忱沉吟道,“她可能只是想杀赵仲齐,阻止当时大靖和百夷联姻。” 云霜点了点头。 “可她又是从哪里知道我要去桐山的呢?”顾忱有些疑惑,“我记得定下此事时,在场唯有我和陛下。” 当时他和萧廷深是在御花园新修的那座亭子里商量这件事的,当时所有宫人都被萧廷深轰了出去,唯有魏德全和他的两个徒弟守在长廊的门口。难道……顾忱心里猛地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难道这三个人里出现了叛徒? 不可能是魏德全,如果是魏德全,那么萧廷深和顾忱根本活不到今日,只怕还没等有什么动作就被太后干掉了。那么叛徒只能是…… “太后娘娘曾叫奴婢想办法接近甘泉宫里当值的太监,以此来获取有关陛下的消息。”云霜苦笑了一下,“但是陛下的警惕性实在太高了,甘泉宫里里外外犹如铁桶一般,奴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接近了一个人。” “是谁?” “是邵安。”云霜说,“奴婢和他成了对食,他便给奴婢传递甘泉宫的内的消息。” 邵安!那个总是跟在魏德全身后的、颇得魏德全看重的徒弟!难怪有许多隐秘的消息都不胫而走……! “不过魏公公也是老狐狸了。”云霜说,“很多事情他并不带着邵安,因此邵安也并不知道。” 顾忱后背发冷,简直惊出一身冷汗:如果魏德全不是这么谨慎,恐怕他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谁又能想到,邵安竟然会是太后的人? “现在就去把此事告知陛下。”顾忱立即对江崇说。 江崇点了点头,也知道事关重大,没有吩咐任何人,而是自己离开去甘泉宫了。顾忱目送他离开,神情严肃,转过头继续面对云霜:“除了让邵安传递消息,可还做过其它的?” 云霜:“……原本是准备做的。” 顾忱一颗心悬了起来:“什么事?” “太后娘娘原本认为陛下还算听话,可以为她所用。”云霜说,“可是后来陛下越来越脱离她的掌控,反而有反噬她的危险,她便想着除掉陛下,另立新君。” 顾忱:“……” “毒都已经备好了,娘娘让邵安伺机放进陛下的饮食里。”云霜说,“等陛下一死,再以陛下的名义矫诏,除掉顾家,就再没有人能阻止她另立新君……” 顾忱整个脑袋都嗡地一声,他失手打翻了砚台却根本没意识到,猛地站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云霜以为他不信:“邵安应该一直贴身携带着那瓶毒|药……抓住他搜身就是。或者审问一下他。” 然而顾忱想的却不是这个,他猛然间回想起前世的那杯鸩酒。毫无征兆,没有任何事先的准备,萧廷深一道圣旨宣布顾忱拥兵自重,通敌叛国,有大罪,赐死。 当时顾忱的副将和所有将领都难以置信,满面悲愤,甚至有人拔剑而起,提议不如就此反了,他们不需要这样的暴君。 而顾忱自己……当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站在辕门处,纷纷大雪落在他身上,冰冰凉凉的,也仿佛落在了他的心里。他接过圣旨,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又读了一遍。 拥兵自重,通敌叛国,以权谋私,大奸之徒。 他为大靖卖命近十年,为萧廷深苦守燕北,最后只换来了这十六个字的评价。当时的顾忱先是笑了,越笑越是觉得荒谬,最后索性把手里的剑一扔,纵声大笑起来。 萧廷深负我,陛下负我! 当年的同窗之谊、朋友之义、同游之情再也回不去了,他顾忱顾云停,最后竟然落得个这样凄凉的下场,何其不甘,何其不公! 他笑完了,才整一整衣衫,拾起地上那柄剑,把它郑重交给了一旁的副将:“代我把它带回慎京,交给我母亲,就说云停不孝,不能回去看她了。” “顾将军!” 顾忱抬手止住他们:“我死后,任何人不得擅动。”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平静,“这是命令。” 说完他从容一笑,从传旨之人的手上拿过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他就这么死在了萧廷深的手里。 他始终都认为前世是萧廷深杀了他,重生后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可现在想想,其中不乏许多蹊跷之处——他原以为萧廷深是驱逐了他,可江崇却是前世的萧廷深派来保护他的。如果萧廷深真的想杀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顾忱这么想过之后,开始在心底隐隐感到怀疑。他看不出前世的萧廷深有什么杀他的理由,赐死的旨意来临之前,他甚至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风声。 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前世的邵安得手了,在太后的指使下成功给萧廷深下了毒,随后矫诏,赐死了顾忱。 顾忱怔怔盯着眼前的地面,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任何画面在他眼里都失去了意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脸色纸一样苍白,嘴唇也褪去了血色。他就像雕塑一样站了一会儿,慢慢向地牢外走去。似乎有很多人向他围拢过来,担心他的状况,想跟着他出去。 “我没事。”他听到自己机械地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第五十八章 外面正下着雪。 鹅毛大雪纷扬而下,一如前世时他被赐死的那个冬天。也是同样的大雪,他就站在雪地里,头顶的旗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顾忱独自一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有人正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紧接着,他肩上一沉,一件长长的披风落了下来。 “怎么自己站在这儿,也不披件衣服?” 是萧廷深的声音。 顾忱抬头看他。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挂着霜,身上落满了雪。他身后有一队人影正急匆匆追上来,显然是萧廷深出门的时候太急,服侍的宫人没来得及跟上。 “怎么了?”萧廷深察觉到顾忱神色有异,“怎么这样的表情?云霜和你说什么了?” 顾忱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抱紧了萧廷深的腰。他把脸埋在对方的披风里,微微阖上了双眼。 萧廷深显然僵住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儿——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顾忱还从未主动做出过这种亲昵的举动。他是想回抱住顾忱的,但是又怕他一会儿恼羞成怒。左右为难了片刻之后,他还是迟疑地收拢双臂,把顾忱环在了自己怀里。 罢了罢了,先抱了再说,顾忱生气的话……再说生气的事情。 顾忱没动,也没和从前一样对他的行为进行说教,什么“不成体统”“于礼不合”一类的论调都没有。萧廷深直觉有些不对,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a href=" target="_blank">笔趣阁 “……对不起。” 顾忱闭着眼睛,闷声说出了这句话。他回想自己之前对萧廷深的误解,说穿了就是他还不够信任萧廷深,他对萧廷深的感情,远远不及萧廷深对他的那样深刻。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4节 “对不起?”萧廷深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顾忱脚步一动,身体向后微微退了一步,他离开了萧廷深的怀抱。他垂着手站在那儿,半晌才说道:“都是我的错。” 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也下定了决心,他想把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前世,他离奇的重生,全部告诉萧廷深。 做出这个决定后,平日里说不出口的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对萧廷深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陛下。” 萧廷深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凝重,于是点点头:“我们先进屋子吧。” 顾忱却微微摇了摇头。他凝神思索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我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当时我在燕北驻守,刚刚经历完一场恶战。才休整了一天,就接到了陛下的旨意——” “你……” 顾忱截住他的话头:“陛下说要赐死我。” 说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把前世的事情娓娓道来。起先没有什么不同,他依旧进入了弘文阁,依旧和萧廷深同窗,依旧与萧廷深成为了朋友。他们策马同游,深夜对酌,在那段少年时光里意气风发,虽无高官厚禄、显赫身份、泼天富贵,却是真正快乐的。 随后顾恒战死,顾忱顶替了他的位置,离开慎京,离开弘文阁,离开萧廷深,前往燕北。而萧廷深也踏上了夺嫡之路,他们开始向两个方向渐行渐远,逐渐逐渐地,他们连书信都几乎没有了。 他们成为了陌路人。 待顾忱再回京时,萧廷深已经成为了皇后的养子。他从他卑微的过去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摆脱了那种穷困潦倒的身份,已经真正和顾忱记忆中的那个朋友不一样了。他高高坐在首位上,神情淡漠而冷然,眉宇间再很难看到任何一丝温度。 那次宫中夜宴,从头到尾,萧廷深都没有再和顾忱说上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那段少年时光,终究被遗弃在记忆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之后顾忱就返回了燕北,他也只是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能够了解到一些朝中的动向。皇长子落马了,皇三子也落马了,四殿下在府中自尽,七殿下封王了,这次治理蝗灾,陛下指派的人是七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一道圣旨从慎京传来——先帝驾崩,七殿下即位,着戍边将士回京奔丧。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转折。 前世中回京的是顾忱的父亲顾延山,他让顾忱守在燕北,他只身回京。因此前世中,顾忱并没有在国丧期间见到萧廷深,两人也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之后直到顾忱被赐死,都再无交集。 而这一世,回京奔丧的是顾忱。 “我说服了父亲,让我回京。”顾忱声音很轻,叙述时也很平稳,但在提到此事时却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所以我回京了。” 说完他抬眼,深深望向萧廷深:“这就是全部了。” 他把他的打算都告诉了萧廷深:他曾经想过要杀他。 “直到刚刚,我才意识到……”顾忱的睫毛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冰花,“那道旨意很有可能是矫诏。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得手了,他们不仅害了我,还……害了你。” 而他却直到死,都在怨他。 萧廷深很平静地听他说完,在听到他再次说“对不起”的时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去了他头上和肩上的雪。他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必自自责,云停。” 顾忱抬眼看他。 “那并不是你的错。”萧廷深说,“若换了是朕,朕也会像你那样想。”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一点惊讶都没有,顾忱不禁下意识开口:“陛下不觉得……” ……不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吗?不觉得他有可能是在撒谎?不觉得他是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 萧廷深笑了笑:“朕早就知道了。” 顾忱不由自主露出吃惊的神色:“知道……?” 萧廷深目光向下撇了一点儿:“你回来的那天晚上……你喝多了,说了很多胡话。” 顾忱:“……” “朕……本来只想把你安顿到寝殿里。”萧廷深的眼神有些发飘,“但你突然就开始质问朕,说为什么要杀你。” 当时的萧廷深只以为顾忱是喝醉了在胡言乱语,不得不一遍遍哄着他说他不可能杀他。然而喝醉的顾忱不依不饶,也就是在那时,他的言语之中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他曾经有个“前世”。在那个“前世”里,也有一个和他同窗的萧廷深; 是那个“萧廷深”杀了他,他不明白,也无法去问,只能在悲愤之中一遍又一遍质问这个萧廷深; 他说自己应当手刃萧廷深复仇,但他下不去手。 真正震撼萧廷深的,是他在迷蒙之中吐出的一句话—— “我以为我们还是有情谊的……” 当时的萧廷深直接愣住了。他本就对顾忱心仪已久,只不过怕伤到他,才一直在压抑自己。顾忱这句话……难道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吗? 这句话打开了一个闸门,成为了他失控的源头,也将他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彻底暴露了出来,更让他下定决心,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顾忱留在身边。 顾忱呆住了。 “我……我说了吗?” “说了。”萧廷深笑笑。 “可……”顾忱的脑中混乱一片,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萧廷深是怎么想的,在明知自己有可能杀了他的情况下,竟然还把自己放在身边? “你疯了?”顾忱难以置信,“你明明知道,却还留我在慎京?你明明清楚,却还那么……” ……那么相信他?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腰间——那个位置挂着萧廷深先前送他的玄虎令。他原本并不知道这枚小小的令牌究竟有多大的能力,直到有一次和江崇闲聊,江崇告诉他,玄虎令虽然有四块,但每块的作用都不尽相同。顾忱手里这块,是其中最让人忌惮的。 “只能顺利出入宫禁?”江崇摇了摇头,“我虽然不知道魏公公为什么这样说,但这明显是玄虎令四块中的‘乾令’,见到它,京营、龙骧卫、内廷卫和东西两大营都必须听从命令。” 顾忱难以置信:“那岂不是——” “——把性命交在了你的手中,是的。”江崇耸耸肩,“玄虎令铸成之后,乾令还从没被送出去过,你可能是第一个。” 顾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陛下难道不怕我有异心?” “那又如何?”萧廷深笑笑,“你要朕的命,取走便是。” 说着他顿了顿,颇为温情地对着他笑。 “反正朕的心,也已经给你了。” 顾忱怔了很久,突然就有点想笑。他从没想过,自己背负了很久的东西,萧廷深竟然早就知道了。他也从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 冰壑融化,冰雪消融,化作春天潺潺的暖溪,自心底缓慢流淌而过,与另一人交织在一起。 够了,他想。 他上一世兄长冤死,旧友离散,苦守燕北近十年,换来一个赐死的结局。 好在他重新获得了一次机会,为兄长求了一个公道,实现了少时的梦想,没有再错过萧廷深。 他获得了一颗心。 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第五十九章 因为云霜的倒戈,他们找到了皇太后所做之事的切实罪证,并在萧廷深大婚日期的前两天起草敕令。 这道敕令由顾忱执笔,条条款款清晰无比地列出了皇太后的罪状。然而在如何处理上,萧廷深和顾忱却有了点分歧。 “五马分尸。”萧廷深垂着眼翻看那些挖出来的信件,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但语气却异常狠辣,“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竟然还差点杀了你……”萧廷深冷笑一声,“别的朕都可以容忍,她敢打你的主意,朕绝不会放过她。” 顾忱刚刚看完王永恪在淮河之战中回给皇太后的信,还有一些信件不属于大靖文字,是百夷文。顾忱原本打算找阏氏问问,但又觉得此事太过敏感,于是便找了宫中大学士,把这些文字一一翻译了过来。 皇太后和王永恪通敌叛国,害死顾忱兄长,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先前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贸然处理萧廷深嫡母,可如今,这一封封往来信件就是铁证。 顾忱本该同意杀了她的。 可当他坐在书房里,安静看完那些信,再安静注视了一会儿萧廷深之后,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和满足。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已经别无所求,已然心愿得偿——他绝无可能再落得前世那个下场。而如今朝内的方方面面都已经在重回正轨,再不会有无辜者枉死。 大靖只会越来越强盛,而往年头疼的鄂南边境平稳,今年也并无战事。 “不如饶她一命。”顾忱说,“她终归是你的嫡母。” 不管怎么说,对嫡母痛下杀手,还是五马分尸这种残忍的刑法,必然要在天下士子之间掀起一场对萧廷深的议论。萧廷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帝位稳固,名声也比前世好了太多,顾忱不愿再横生枝节。 萧廷深沉默片刻:“朕不想放过她。” 笔趣阁网址m.biqiudu。com 顾忱顿了顿——萧廷深幼时在她手下吃了不少的苦,更别说自己的母妃都险些丧命在她手里,他不愿放过她,也有这一层因素吧。 这么一想,顾忱立马心一软,心想罢了,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萧廷深……他想杀她也是正常的。 “好吧……” “不如这样……” 顾忱刚一开口,萧廷深也同时开口了。两人都是一愣,顾忱忍不住失笑:“陛下先说。” “就不用那么极端的刑罚了。”萧廷深淡淡说,“朕给她留个全尸。” 顾忱:“陛下?” “她曾经那么对过你。”萧廷深笑笑,“朕就也赏她一杯鸩酒吧。” 说罢,他在顾忱额前轻轻落下一吻:“朕给你报仇了。” . 大婚前一日,萧廷深下旨礼部停止筹备大婚,并传令各部官员到紫宸殿。 魏德全当众宣读了顾忱所书的敕令,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公布了皇太后所做过的事。通敌叛国、陷害忠良、结党营私、毒害先帝子嗣……每一条都足够震撼人心。 在结尾,魏德全宣读了对皇太后的处置:念其是先帝皇后,陛下嫡母,因此网开一面,赐鸩酒,留全尸。即日起,这道圣旨晓谕天下,要在天下人面前还枉死者一个真正的公道,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其中的真相。 再者,对于无辜受牵连者,如顾氏第三女,会予以补偿——萧廷深没有提前告诉顾忱,他给顾怜赐了一个郡主的身份,封号永宁。 站在下首的顾忱不由自主愣了愣,随即抬眼去看萧廷深。对方正垂着眼,看上去一派心不在焉的模样,但顾忱却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萧廷深这是在为顾怜之后的日子打算——顾怜曾被指婚给萧廷深,就算最后大婚取消,在大靖,她都是一个已经被天子议过为后的女子,寻常人家是不敢娶,也不能娶的。为了避免顾怜日后被人议论,萧廷深索性拔高了她的身份,和本朝郡主的封号一样,都是“永”字开头,这是极大的荣耀了。 如此一来,顾怜不仅不会被人议论,反而还会瞬间炙手可热,家世稍微逊色一些的,恐怕都轻易不敢上门提亲。 顾忱忍不住笑了,心底一阵感动。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萧廷深想到的还不止这些—— “……顾忱当居首功,着,封顾忱为怀远侯,食邑千户……” 顾忱吃了一惊,忍不住又向萧廷深看去。这位陛下对他轻轻笑了笑,做出了一个口型。 他说:“给你的聘礼。” 聘礼……顾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这丝喜悦之间还夹杂着一抹不好意思。怀远侯,亏他想得出来。 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 第45节 可是这个封号…… 顾忱低着头品了品这个封号。怀远……萧廷深是在借此,表达先前他离开慎京、远赴燕北的挂念吗? 他都已经知道了。 他对着萧廷深,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和前世不同,他这一次留在京中,没有再抛下萧廷深一个人。他这一次看到了帝太后娘娘的信,得知了萧廷深对他深重的感情。他这一次终于理解了萧廷深,明白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你的心意没有空付,我接住了。 . 散朝之后,他和萧廷深并肩走在雪地里。大雪纷扬而下,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萧廷深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回到了甘泉宫书房后,顾忱的头发、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室内很热,没一会儿就融化了,凝结成了一颗颗水珠。萧廷深抓住他手臂,低声说道:“别动。” 他从怀里掏出一副帕子,去擦顾忱长发上的水珠。周围的宫人都很识趣地退了下去,书房门关上,留他们两个在室内。 顾忱的目光落在了那副帕子上,他一怔,旋即笑了。 “这好像是臣的东西。” 手帕样式简单,一看就是男子的物件。它的颜色是天青色,右下角用绣线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忱”字。 这的确是顾忱的帕子。 当年顾忱还在弘文阁读书,那天清晨他到得很早,却没想到屋子里已经有别人了。萧廷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奋笔疾书。 少年顾忱扫了一眼,注意到他面前堆着一大叠已经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纸张,上面显而易见印着几枚鞋印。他了然:这个同窗打扮很寒酸,又从来闷声不响,其余的皇子不知为何总是欺负他。看来今天,他又一次被欺负了。 于是少年顾忱走上前去,柔声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彼时少年萧廷深仅仅抬头看了他一眼。落在顾忱的眼里,这位同窗虽眉目英俊,但眸子漆黑如玉,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他仅仅是看了自己一眼,就重新回过头去,冷硬地回了二字:“不用。” “可你要完不成了。”顾忱说,“先生会打手心的……” 他说着,目光向萧廷深的左手看了一眼。这只手前天才刚挨过板子,昨天也挨板子了,整只手都已经肿了起来,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青紫色。顾忱不由自主蹙眉——如果今天再挨板子,他这只手必定皮开肉绽。 少年萧廷深却压根没再理他,就好像要挨打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其他无关的人一样。 最后他也没允许顾忱帮忙,当然,他自然也没能写完。 挨板子的时候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只手,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这只手不是他的一样。掌心被打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血甚至蹭到了他的袖口,而他也只是把袖口向上拉了拉,那模样就仿佛这衣服比他那只手还要重要一样。 课上完了之后,众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萧廷深慢慢收拾好东西,一转身在门口遇到了顾忱。他本想直接绕过对方,却没想到对方不由分说拦住了他,抓起了他那只受伤的手。 “放手。”萧廷深冷冷说。 一般人听到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恐怕早就被他吓跑了,或者是认为他不识好歹,丢下一两句气话之后离开,他也向来是这么对待其他人的。可顾忱偏偏就没理他,他半点也没被吓退,反而皱着眉看了看他的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 “我哥说了,这个特别好用。”他一边说一边把药粉撒在萧廷深的手上,还掏出了一方帕子给他包扎。完事之后,他不由分说把药瓶塞到了萧廷深怀里。 “伤口放着不管,会越来越严重的。”少年顾忱认真对他说,“就算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所以要好好处理。” 说完他就拿上了自己的东西,对着温和地笑了笑。 “我走了。” 他从未想到过,这次初遇在萧廷深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萧廷深始终认为,自己偏执、冷酷、无情又阴鸷,除了母妃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喜欢他。他的父皇把他遗忘在深宫之中,他的兄弟把他当成可任意欺|辱取乐的对象。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会对他伸出援手——因为他太卑微,他毫无价值。 可是顾忱不一样。 他教会了他什么是关心,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萧廷深偷偷留下了他的这副帕子,每当他感觉疼的时候,就会拿出来默默端详。 顾忱从来不知道,他才是他能走下去的动力,他才是治愈他所有伤口的良药。如果没有了顾忱,萧廷深所做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顾忱更不会知道,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他伸向萧廷深的那只手改变了他此后一生的轨迹。顾忱把他从泥沼之中拉了出来,递给了他一道光。 萧廷深把他拉到身前,轻轻吻住了他的唇。烛影摇曳,两道身影逐渐重叠,融为一体。 雪下得越来越大,室内却温暖如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