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望海潮》 01嘉瞳 一年最炎热的夏季,夏季最炎热的八月。 从开着空调的室内走到室外,人必然先迟钝个叁五秒钟,才能慢慢在习惯中找回真实感。在这个月,安城与北京很相似,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高温能扼杀一切生命的气息,整个安城中学的校园显得极其静穆、悠远。 迎面而来的女同学和她打招呼:“嗨,清嘉,又早走啊。” 戴清嘉贪凉厌热,夏天喜好穿着短裤,在没有衣物遮挡的时候,她的白皮肤简直是迟到早退的最佳提示。她身姿轻盈,走路又不稳重,导致她在黄昏和夜晚的交界点逃自习的时候,像是在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十五分钟,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逐渐地融入夜晚。 她今天走得慢慢悠悠,这说明她有正当的理由。 戴清嘉点头:“嗯,是啊,今天我姐姐结婚。” 或者应该是,听说戴宁笙今天结婚。毕竟,戴清嘉准确知道的,除了即将要去参加这场婚礼,以及婚礼的女主角是她亲姐姐之外,和局外人没什么区别。 听说是中间人介绍,听说新郎是医生,上交医毕业的临床博士后,和她姐姐不能更般配,听说两家人渊源不浅——例如他们的母亲曾经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有着当老师的母亲,不奇怪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此端正,飘在云端的诗意,戴清嘉坐在行驶的汽车后座,看着请帖,不由笑出来。 但是,好歹人家算得上人如其名,相比之下,她简直是欺世盗名。戴清嘉其人,符合了所有外界对艺术生的刻板印象——叛逆、贪玩、脑袋空空、玩世不恭。 她只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不过,在妈妈眼中,这种过分张扬的美貌可不是优点,必须换一个词来打压她的气焰: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正因为父母对所有夸张的东西保持谨慎态度,不能容忍其野蛮生长,戴清嘉提出的要学表演的想法,被他们果断否决。 戴清嘉比他们更绝,和母亲闹过矛盾,简单收拾之后,索性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北京游荡了一个月。被父母抓回来,关进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补习学校叁个月,在外婆家闭门思过两个月,最后托关系塞进重点高中,要求她安分守己,作为妥协,他们同意她艺考。 于是,戴清嘉久违地重新过上了这种规律的日子,虽然会迟到早退,但基本上是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波浪。 李韵早在停车场候着二女儿,戴清嘉一下车,就恨不得把她从里到外翻个遍,确认她今天有个高中生的样子,才放心地拖着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提点她,稍后见了谁要叫什么,不失礼貌。 李韵退休前是老师,特别喜欢管人,戴清嘉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挽着她的手臂:“李老师,今天这么忙你还有空操心我,你真是爱我。” “可不是!忘记谁都不敢忘记你。”李韵叮嘱她,“等会见到姐姐,记得说点好话知道吗,这是她的重要日子。” 戴清嘉问:“怎么说?” “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不会说?” “我书读到哪了,你还不清楚吗?” 李韵鄙夷道:“真好意思说。” 停车场乘电梯直达光耀的酒店大堂,由暗转明,李韵看清戴清嘉手里抱着个礼物盒,指着问:“是什么?你送给你姐的结婚礼物?” 李韵一半欣慰,另一半又不太相信,戴清嘉寄宿在校,家宴次次缺席,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姐结婚的事情。 戴清嘉很诚实:“不是,同学送我的,单反。” “谁?男的女的?”李老师眉毛倒竖,“戴嘉瞳!你怎么能乱收礼物?” 戴清嘉原名戴嘉瞳,奶奶和外婆合作起的,安城重男轻女现象严重,在李韵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前,爷爷为了孙子翻遍了经典,听说是女孩,虽然嘴上不苛责,可还是失望地放下了字典,不再过问起名的事情。 外婆晚年信佛,眼睛是智慧之门,佛教中有五眼之说。若修习五眼,则获无上圆满正等觉果。而奶奶不喜欢李韵咬文嚼字,认为名字通俗易懂的孩子人生会更顺利,她的理解很简单,小时候但凡见过戴嘉瞳的人,无一不赞她的眼睛又美又灵,原来完美之中可以有更高一层的灵韵。因此也认同这个名字。 后来,由于戴嘉瞳实在是太闹腾了,李韵求助于玄学,专门找人测算过,说是嘉瞳这个名字压不住她,便改成清嘉,希望她能文静一点儿。 结果根本压不住,她该如何调皮捣蛋还是如何调皮捣蛋,李韵在生气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叫她戴嘉瞳,索性不讲究了,混乱着称呼她。 李韵想,养育孩子不外乎如此,文学的、哲学的、宗教的,凡是所知的学问,所有的精神与物质,不问真假,只要能给予,恨不得全部给予。然而,李韵为戴清嘉投放精力与时间,却看不出她有成材的迹象,常常感到苦闷。 戴清嘉嘴角向下撇了撇,假装没听见,加快步伐,到了人多的地方,李韵就不好当面说她了。她心知,过不了一两天,她妈妈就会把礼物的价值转账给她,让她原封不动地还给同学。 这是她想要什么礼物,李韵不同意的时候,所玩的兵不厌诈的小把戏。 穿过园林步道,眼前开阔起来,临湖的花园草坪上站着的一对璧人,正在与宾客寒暄,戴清嘉和李韵一出现,经过伴郎的提醒,新娘先转过身来。 新娘姿容清丽,笑意温婉,朝戴清嘉伸手:“瞳瞳。” 戴清嘉握住戴宁笙的手,定睛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和她拥抱。亲情的场面,可以延宕李韵的怒气。在她的下巴短暂地磕在戴宁笙的肩窝时,目光却向左上偏移,落在新郎的侧脸。 很眼熟。 - 第一章还是在2020年1月写的,拖延了太久的一篇文,总之会尽量完成。 02起意 一个月前戴清嘉去医院给发小卢珂陪床,她是颅盖骨折,住院观察,虚弱地躺着。 戴清嘉歪在她的小床上补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卢珂聊天,她实在是很佩服能在这个小房间里躺上数个日夜,无聊,太无聊了。 唯一不无聊的,是管卢珂床的年轻男医生查问病情的时刻,他进来了两次,戴清嘉的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不只五圈。 卢珂一如既往地热爱和她讨论男性:“瞳瞳,怎么样,好看吧?” 戴清嘉点头:“好看,声音也好听。” 卢珂抽了口气,戴清嘉瞥她一眼:“有这么惊讶吗?” “当然,你眼光比天高。” 戴清嘉最近为了艺术生的面试,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构图和影调等基本概念。术语的东西,学完就忘记了。然而,不用调动起任何知识,她在观看这位医生的过程中,已经可以理解人们对光影的迷恋。 长相英俊,线条冷隽,骨相的架构简洁深邃,如果人物是画作,这一幅极具艺术的张力,而找不出一笔冗余。 明明是张电影脸,偏来当了医生,戴清嘉第一反应居然是可惜。话说回来,他的确很合白大褂的气质,冷峻而清正。病房里灯光暗昧,他的专业与平静像是一部电影的铺叙。 接近清晨,隔壁床的老人突发状况,医生又进来了一次,检查了她的状态后,他将手悬置在老人的眼前,引导着问:“您能看清吗?来,看着我的手。” 医生观察着老人的意识和瞳孔改变,严密观察之后,在卢珂床侧写病历,戴清嘉悠悠开口:“医生,能加你的微信吗?我可能有问题想问你。” 戴清嘉的嘴角微弯着,声色因为熬夜有点粘和糯,如果说的是江南地区的吴侬软语,那必然是绮丽的靡靡之音。偏偏安城的方言利脆明亮,她说的话像刚蒸出来的糯米团子,在黄豆粉里滚一圈,又是干爽的了。 医生眼不抬,笔不停,公式化的口吻:“没病的话,最好离医生远一点。” 戴清嘉继续问:“如果不呢?” 卢珂在一旁既多余又尴尬,医生如此直白了,这姑娘还试图恃靓行凶,她暗示地掐了一下戴清嘉的手背,主动代替医生回答:“天天怀疑这怀疑那,没病也容易有病了。” 戴清嘉不端不正地笑道:“如果这位医生来治我,我是愿意的。” 医生刚好写完,把笔挂在胸前的口袋,终于看了她一眼,非常的冷淡。 他应该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同老人说话便是用的方言,却一直以普通话回答她。无论哪种音调都很标准,像冷玉的质地。 护士路过,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男医生本来就是容易被佩戴滤镜看待的群体,更何况是俞医生。他被问微信、被介绍对象是常事。 俞医生虽然对病人有耐心,但是对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面,护士担心小姑娘心里受伤,善意地提醒:“小妹妹,俞医生不是单身哦。” 戴清嘉说:“没关系。” 医生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卢珂床上的作业册,问:“16岁?” 其实医生已经了解了她的信息,询问只是强调。在医学凝视下,卢珂很怂地点头,好像有错的是她。 医生简单地留下一句:“好好写作业。” 卢珂抓起作业册,这是学校统一发的,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会眼熟,它的外观非常的,中小学生——作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面对成人,她们也会乐于扮演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这样显得潇洒,而且和她们日后可以名正言顺成为这样的人不同,现在会有种冒险感。但是怎么说呢,这个作业册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卢珂随即发现柳永的望海潮题目下,戴清嘉张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铃,竟全然错了。 她无奈地说:“姐,望海潮不是‘寒蝉凄切’这一首好吗?” “是吗?”戴清嘉有一种无所谓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迭巘清嘉。”卢珂翻白眼,“我的脑子都比你清醒,快改过来,不然到时候你背错了,老师当场丢脸,说不定要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于形象良好,被钦点在下周的语文公开课上暂时扮演课代表,卢珂没想到她现在连哪首词都分不清楚。 医生离开后,卢珂怏怏不乐,始作俑者还半点脸红都没有,打开一部情景喜剧,看得乐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来建立的良好形象毁于损友。 戴清嘉在看他的同时,俞景望也想起了这么个人。那天他值夜班,叁天睡了不到8小时,已经习惯了医院和医院里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注意她首先是因为她占领病人的床,石榴红的薄裙,和医院的白划开界限,蒙着脑袋,腿斜伸出来,她的静止和肢体自然垂下的弧度,在医院很容易被误认为一具尸体,又有着不合时宜的绮丽。 后来她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背诵了一会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言笑着地讨要他的联系方式,轻浮和无知坦坦荡荡地铺展在她的眉眼之间,因为年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一个人性的善与恶皆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方,这是有关医院的陈词滥调。他能够在两者面前都保持冷静。 戴清嘉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显然,无论哪一端,都达不到标准线。再者,对他来说,美是早已经祛魅的神话。每天见很多病人,再漂亮也不过是纸面上留下的一点——仅仅是有印象而已。 远没有现在她的出现来得突兀。 戴清嘉的妆和指甲都卸了,脸上素白干净,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乖巧地向他问好:“姐夫你好。” 03联想 婚礼仪式在宴会厅举行。 戴清嘉在房间换上礼服裙,李韵领着她至主桌坐好,随后急匆匆地前去招呼来宾。宴会厅渐渐充盈,客人之间你来我往,唯有主桌上始终只戴清嘉一个人,尽管妹妹担任姐姐伴娘的角色,被看做常事且幸事,不过李老师认为,她不着调的个性配不上一场庄重的婚礼,再者她还戴罪在身,因此早早排除了她伴娘的资格。 戴清嘉正好不感兴趣,乐得轻松,对着镜子照了照,裙子似乎应该搭配更亮的唇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正红色系的口红,开始补画妆容,手法驾轻就熟,不算滋润的膏体在她唇上毫无滞涩,落成完美的形状,她抿了抿唇,合上镜子,发现身后一桌的小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她打招呼:“嗨。” 小男孩眼中的呆滞因为她的笑容固化又消散,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指着戴清嘉大声地说:“妈妈,是妖精。” 前一个月,家里的电影频道播放87年的《倩女幽魂》,聂小倩出场的时候,衣袂翩跹,仙骨神姿,他连声说是仙女,妈妈纠正他,说这是妖精。仙和妖,竟是一体两面。 妈妈拿起遥控器换回了儿童频道,他当时满心失望。今天的戴清嘉虽然说长相和风格与聂小倩并无相似,但是给予他的震撼感却是相同的,孩童的辨识总是推此及彼,他不禁脱口而出。 正与人热络聊天的妇人回头,灿若玫瑰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视野的明度仿佛一瞬间提升了。宴会厅里精致的灯光,像是在照上她的那一刻起才开始流动,生生不息的光与亮,死水和活水的区分。 甚至使人反思起将女性比作花的比喻句式如此媚俗——常规的美,大可以在语言既有的框架内描述或者堆砌,而极少数,潜在地拥有着改变语言的力量。 妇人愣住,抓住小男孩空中的手指:“乱说什么!”她讪笑,“嘉瞳啊,童言无忌,你不要介意。” 戴清嘉不甚在意:“陈姨,没关......” 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重重一掌,李韵单手叉腰,冷笑说:“你涂的这是什么颜色?我看倒真的很像吃小孩的妖怪。” 在妖精总使用延伸含义的年代,被当做纯粹的,吃人的妖怪也不错。 李韵不由分说,扔给她一包卸妆巾:“赶紧给我卸了,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以学习为主,我没看见哪个学生像你这么好打扮的,像什么话。” “明明很好看。”戴清嘉揉着后脑,“我只有这个颜色。” 李韵从包里翻找出一支粉管的唇膏:“你姐姐的,涂这个。” 小男孩固执地小声辩驳:“是你说是妖精的。” 陈姨的脸色愈发尴尬:“闭嘴。” 以女人的敏锐,陈姨不难发现李韵嘴上教训着戴清嘉,全程都和她无眼神交流,想必是心里还存着芥蒂。上一次家族聚会,不知谁说起戴清嘉离家出走的事情,玩笑赞了一句她有个性,在小辈里很独特。小辈里她的大儿子和戴清嘉年纪最近,站在一起的时候天上地下也就罢了,哪有做错事还讨巧的理儿? 她插嘴说:“哎呀,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我们家里都是懂事的乖孩子,嘉瞳在我们家里是显得特别。但是,和外面的小太妹比比,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尤其是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是个人主义,无法无天得厉害,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啊,难道要鼓励个个小孩都离家出走,才叫做有个性?再说了,你想想,人人都反叛,那就没有个性可言了,懂事的孩子在这个年代才是稀缺。” 陈姨说这话是为了打击异己,其实细想无错,小小的好坏善恶,已经制造不出个性了。即使是穷凶极恶,监狱里也有一系列的分门别类,跳不出窠臼。何况这些都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变换。 话传到李韵耳朵里,她当即和陈姨吵了一架,劈头盖脸道:“我们嘉瞳怎么就是太妹了?她去混社会了吗?她违法犯罪了吗?小孩子调皮一点,做长辈的至于说得这么难听?” 二人从此闹得很不愉快,今天是戴宁笙的大喜日子,陈姨不愿再令李雁误会,当着她的面唤了戴清嘉坐到身旁,表示亲切:“嘉瞳,大姑娘了。”她嘘寒问暖一番,“哎,你是不是没有加我的微信,这可不行,你回来,陈姨必须得给你补一个红包,当是庆祝你升学。” 陈姨的手机在她大儿子身上:“你加我。” 戴清嘉点开微信的家庭群,通过成员一栏搜寻,却注意到风格明显不同于众人的头像,下方简单的一个字母W。 与此同时,戴清嘉看见了俞景望。他身着黑色的正装,短暂地返回宴会厅,正站在主桌旁和伴郎交谈。 他似乎不受会场里洋洋的喜气感染,仍是周身清净的模样,和那天在医院并无二致。 不过,白大褂是隔离,黑色西装是融入,她知道他过一会要走到人群中,站到台上去。 戴清嘉浅露笑意,在陈姨的好友申请栏中规中矩地敲下“戴清嘉”叁个字,再折返点击头像。 俞景望手机一震,收到新的好友申请,搞怪的猫咪头像,不表身份和来意,只有莫名其妙的叁个字:望海潮。 他抬眼,戴清嘉正撑着腮,陪陈姨聊天,漫散地扫视过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为什么是望海潮,哦,因为老师说,联想是记忆的开始。 陈姨的示好缓和了李韵的心情,而最令她缓和的,还是今天令她脸上有光的女婿。戴清嘉一直认为,她妈妈是给予好学生和差学生差别待遇的老师,此时此刻,她说话的语气,慈爱得不像话:“景望,你再休息一会,准备准备好。我先去看看宁笙。” 伴郎提醒俞景望时间差不多,他点头,准备离开。 经过戴清嘉所在的一桌,她反跪在座椅上,叫住他:“俞医生。” 俞景望的停下脚步,看向戴清嘉,她的口红已经卸除,却免不了晕染在唇沿,有一丝凌乱。 戴清嘉撑起上半身,离他很近,他的官能敏感,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来自戴宁笙常用的唇膏。 俞景望微微皱眉,戴清嘉的头发擦过他的衣袖,她俯下,将唇膏直接塞进他的裤袋,轻快地说:“麻烦帮我还给姐姐。” - 暂定每晚十点左右更新,如果没有就是不更。非常倔强地没有标注姐夫文学,因为我坚持认为这篇文的主线就是女主本人。 04婚礼 陈姨一直拉着戴清嘉不放。 说也奇怪,戴清嘉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心里清楚这是个坏小孩。然而,当本人坐在她面前,分明是个明艳端丽的少女,大大方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也没有她在贫瘠想象中夸张了的桀骜和轻狂,表面上甚至比她口中“比嘉瞳听话得多”的大儿子,更为有礼貌。 “两个孩子都是青年才俊,家庭背景也好,宁笙从小就优秀,我之前还担心她低就,现在好了,这是更上一层楼。”陈姨细数着这段婚姻令人艳羡的地方,“而且,嘉瞳,你不知道,如果家里有一个老师一个医生,那是多么完美的组合......” 戴清嘉喝着果汁,由着陈姨发挥,偶尔搭腔。 司仪开始主持秩序,宾客的目光聚焦在主台。 屏幕上投照着一张模糊的照片。 明亮的教室,女生站在讲台上,捧着语文书领读,她分神望向窗外,男生正好从窗前路过,侧影干净挺拔,与少女微微摇晃的马尾辫,一同定格。 这张无心之举的照片,经历了久远的年代,却不静默陈旧,反而极为生动。 席间一阵哗然,陈姨张了张嘴,问戴清嘉:“你姐姐和姐夫,高中就谈在一起了啊?”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最重要的人生时刻是浪漫的传奇,而不是这家酒店每天都在举办的婚礼中的一场而已。从校园到婚纱,谈不上传奇,起码也算是有头有尾的故事了。 不过戴清嘉没有如陈姨所愿,成全这个故事,她乏味地说:“我不知道呀,他们高中的时候我才几岁?” 陈姨继续旁敲侧击,戴清嘉一问叁不知,她的眼神不无失落:“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旁边的知情人解惑说:“宁笙和新郎好像是高中同学,但是高中没什么交集,是前两年经过人牵线搭桥,才熟识起来的。” 陈姨感叹一句:“这是缘分啊。” 戴清嘉莫名想笑,缘分二字果然是可以牵强附会的。非要说,俞景望两周之前是对她冷若冰霜的陌生人,今天和她管同一个人叫妈,这不也是缘分? 结婚进行曲奏响,宴会厅暗了下来,光与声像是暗蓝色的天鹅绒倾覆下来,将在座的人密密地包裹,逐渐地,她们的头顶出现了一片星空。 星空顶,好像是这家酒店比其他家更贵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一次陈姨没有又就酒店的问题又发表一番点评,她不再搭理戴清嘉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婚礼的氛围之中。 厅内昏昧,只有红毯是一条光明之路,戴宁笙走到了尽头,戴爸爸将她的手交到俞景望手里。 戴清嘉知道头顶的星光是人造的光,陈姨喋喋不休时眼睛里的光是八卦的光,但是此时此刻,她在纷乱的光影里望向妈妈和姐姐,却并未共情她们的泪光。 裙摆被轻轻扯动,戴清嘉低头,小男孩受身高限制,踮起脚也看不到,所以成为了和她一样的局外人,他奶声奶气地请求:“姐姐,继续陪我玩好不好?” 戴清嘉转过身,背对着新人,笑着揉他的头:“好啊。” 新郎与新娘交换戒指,至此礼成,全场响起比戒圈一样圆满的掌声。小男孩应景地一起惊呼,因为戴清嘉在给他表演,怎么样把一颗糖抛起来再接住。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糖先是飞到了星空中,再正正好好地落进戴清嘉微张的唇——就像她吃掉了一颗坠落的星星。这个画面由戴清嘉做来,奇幻到瑰丽的地步。 灯光大亮,像灭顶的潮水褪去一般,宾客纷纷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恍然表情,观看他人至高的幸福对于日常生活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小男孩如梦初醒,他不愿意醒,塞一颗糖给戴清嘉:“姐姐,再来一次。” 这时已经上了第二道菜,戴清嘉心里有所盘算:“不玩了。” 她扫荡了几口,趁着李韵没有空注意她,悄悄地溜出宴会厅。 戴宁笙上楼换敬酒穿的礼服,俞景望回到主桌,正好看到戴清嘉躲避李韵的背影,她弯着腰,提着裙摆,以一种逃离的姿态,悄然离去。 俞景望方才想起,那支唇膏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取出来,身旁有人匆忙路过,一不小心撞上了他。 唇膏掉落在地,还被那人后退的步伐踩踏一脚,他连忙捡起来,抽出纸巾擦拭,道歉说:“真不好意思,俞医生,这是新娘子的唇膏吧?给你弄脏了。” “没关系。”俞景望并不在意那支唇膏,平静地说,“脏了就扔掉吧。” 顺利地出了酒店,宋予旸已经在等候着她,戴清嘉边下台阶,边抬头仰望。 星空之外还是星空。 不同于宴会厅的熠熠星光,室外的夜空黯淡无光,蒙着一层灰气。一出门,夏天湿热的空气便黏缠在皮肤上,戴清嘉反而感到轻松,她轻舒一口气,朝着宋予旸打招呼:“等很久了吗?” “戴清嘉。” 宋予旸念她的名字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姓和名之间的断开与粘连,会产生亲密的错觉,却不至于失礼:“没有很久。” 戴清嘉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眨眨眼:“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清嘉。” 宋予旸送给她相机的时候,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吃冰淇淋,态度非常得体。卢珂在一旁感慨他品性之纯良,昂贵的相机都送了,却没有视约会为理所当然。 和戴清嘉一样,宋予旸在安城中学里很出名。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越家境养出来的温和礼貌,又有自己的分寸和主见。如果不是王子这个词汇在早已经过时,他就是属于会被评为校园王子的那类人。 很少有男生和戴清嘉对视而不脸红,卢珂说如果这是一场博弈,宋予旸的表现非常落落大方。 还是戴清嘉笑看了宋予旸很久,直到他完美的绅士风度在耳根出现了一丝微红的裂痕,她才应下说好。 对于她的来说,相机和约会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她答应只是因为斯文俊秀的好学生一直在她的审美范围。而且,她今天也想吃冰淇淋了。 冰淇淋在嘴里化开,戴清嘉心满意足:“谢谢。” 宋予旸军训时第一次遇见戴清嘉,她在年级里被戏称为“女明星”,不过她毕竟还不是真的明星,心高气傲的安中学生不可能像追星一样追捧她,只是好奇。于是她的位置的周围聚集了许多借路过之名行围观之实的人。 宋予旸是真的路过,人丛里惊鸿一瞥,戴清嘉当时正在受苦受难,因为烦累而没有表情,高马尾迷彩服,耀眼的杀伤力。 戴清嘉的五官立体深邃,尤其是眉眼,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明烈而冷艳,是能划伤人的锋锐,有睥睨之感,不向任何规则和眼光讨好。 不过她正处在少女时期,皮相丰盈,像现在,笑起来可以很灿烂。 宋予旸好奇地问:“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我想,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 戴清嘉感叹说:“因为今天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完成作业。” 想起老师、家长和心理医生试图把她当成研究对象的头疼模样——其实很简单的。 是他们把她想得太复杂了。 宋予旸看着她说:“如果你写作业有困难的话,我可以教你。” 戴清嘉眼前一亮:“你可以帮我写吗?” “......不行。” 戴清嘉咬着冰淇淋勺:“啊,被拒绝了。” 宋予旸解释说:“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的。”戴清嘉轻笑出来,“我喜欢被拒绝,这样会更意思一点。” 宋予旸持着冰淇淋勺,其中的抹茶色有融化的迹象,戴清嘉头一低,将他的冰淇淋含入口中。 宋予旸明显一怔,戴清嘉慢慢地说:“都快融化了,也不见你吃一口。”她指了指柜台,“不过可能你需要换一个勺子了。” 宋予旸自然而然地将冰淇淋勺放回杯中:“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戴清嘉弯起眼睛,她想,现在暴风雪或许不止发生在杯中了。 05屋檐 戴清嘉换过很多次心理医生。 自从离家出走,她被家长和老师视为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封闭管理的学校配备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室,她是叁天两头便被邀请的常客。当然她认为那是心理强制改造室。 出来之后,每周李韵也会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很多咨询师一听见戴清嘉和她的家庭,松了一口气,比起一些反社会人格、有犯罪倾向的青年,她的情况并不复杂。非常典型的拥有两个孩子的中国家庭,大女儿懂事优秀,二女儿因为父母的或过于纵容或过于严格,更顽皮乖戾。 而且戴清嘉是个美丽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盛放模板印象的载体。 心理咨询师会胸有成竹地试探她:“是不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和姐姐差距太大,或者父母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注,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才离家出走呢?” “不要说离家出走,那好像太轰烈了,我没有这种反抗精神的。我只是到别的城市玩一下。”戴清嘉回答,“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有点嫉妒我姐姐呢?” 心理咨询是不适宜使用这样尖锐而武断的词汇的。咨询师被戴清嘉反问,他用眼神咨询非要坐在一旁的李韵。 李韵反应强烈:“不可能的!你不知道,这孩子,她很自我,眼里只有她自己,她根本不会真正关注他人。” 随着谈话的进程,心理咨询师一般很难感到轻松。戴清嘉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心理防线很严密,而且她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可以消解所有事情的严肃性。 少年人常见的不配合方式,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反驳。戴清嘉第一次谈话就很老练,她会给出一个钩,牵引着对话人。 往往心理咨询师提出一个问题,会被戴清嘉反问叁四个,最后哑口无言。又或者她会在李韵不在的时候,编造一些干扰咨询师判断的故事,不单纯是假的,而是真假混杂。 安城的心理咨询行业并不很规范,咨询师的水平参差不齐,没有一位可以制住戴清嘉。李韵头疼得厉害,她最恨小女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戴清嘉今天来见一位新的心理咨询师,李韵为她介绍:“晏医生虽然年轻,但是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留学回来的临床心理学博士,本科在念的也是国内最好的心理学专业。要预约他的名额,可是很难的。” 戴清嘉打招呼:“晏医生你好。”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医生,你也不用把自己当成病人。”晏时安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晏老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放弃称呼,你有话和我说的话,可直说‘你’。” 戴清嘉很接受他的提议:“我可以叫你‘时安’吗?”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 “晏医生,这孩子的情况我之前也和你的助理说过了。”李韵指了指戴清嘉,“她就是动物性太强,完全不受管。” “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不过有什么疑惑,还是需要听她自己说。”晏时安点头,“我的一个原则是,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不接受旁听。” 晏时安温和地下了逐客令,李韵只好退出。她对晏时安有信任感,戴清嘉是欺软怕硬的,如果咨询师表现出一点被她为难住的模样,她窥出人家精神上的薄弱,容易不再把他们放在眼里。 而据她观察,晏时安很稳,能接住戴清嘉所有刁钻的问与答。 他向戴清嘉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有我们之外的人知道。” 座椅的摆放在晏时安的偏侧面,调节成半躺的角度,戴清嘉如果想的话,不需要直面他的眼神,她感觉到舒适和放松:“你确定吗?” “我确定。” 想起她以前在心理咨询室里说的话,都会第一时间报告到李韵手上,戴清嘉笑笑说:“那你不担心我撒谎吗?” “虽然语言是心灵的表述方式之一,但是并不是唯一的。”晏时安说,“你说真话,说假话,或者不说,都是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喜欢你的说话方式,反正我妈妈也会一直要我做心理咨询,固定一位心理咨询师或许不错。” 主要原因还是,晏时安的长相温润清俊,面如冠玉,声音是优美的抒情乐,而非像她前一个咨询师的嘈杂噪音,那人是咄咄逼人的提问机器,缺乏共感。 戴清嘉支着脑袋:“不过,即使你不说话,在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已经有决定了。” 这是一个颜控的自觉。虽然戴清嘉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的是治愈,那起码首先需要取悦她的视觉。 晏时安大方地说:“能使咨询者第一眼产生信任,是每一位咨询师的荣幸。” 他的态度亲和,却也很有距离感,完全消弭了话语间可能存在的暧昧空间。而且比较奇怪,随着谈话的进行,她对他反而生不出歪斜的心思了,只是洁白的欣赏。 # 作为一个差生,戴清嘉当然有着差生的典型特点,她从来学不会专注,擅长也享受将注意力流连在形色的人和事上。她最不缺的是新鲜感。 婚礼当天发给俞景望的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戴清嘉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如果不是她的习惯性晚归和校领导的突击检查撞在一起,戴清嘉应该不会和他再有交集。 被抓的时候,男主任盯着她新染的奶油棕色长发:“学校不允许染发,你不知道吗?” 戴清嘉身高173,比男主任高半个头,被强行按着肩膀坐下,口水喷在她的头顶,她略有嫌弃地避开,在宿舍一楼惨白惨白的灯下,她的头发泛起涟漪似的微光。 戴清嘉处变不惊:“哦,老师,是你不知道——这是我天生的发色。” 男主任的鼻孔气得膨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把师长当成傻瓜?目无王法!” 就这样,她被勒令搬出宿舍,并恢复黑长直发。 说实话,真正把剥夺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学校的机会当成惩罚的,只有领导和她妈妈。 李韵如临大敌,紧张地找大女儿商讨对策。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不过目前在分校区教学。 安城中学地处郊区,和戴家相距甚远,和戴宁笙的新房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李韵提出过渡建议,又自我否决:“不行,你们新婚燕尔,这样不方便。” 除了怕打搅戴宁笙的新婚期,李韵还对花季少女怀着隐晦的顾忌,这种顾忌不能摆上台面,有则难堪,无也尴尬。 戴宁笙是芝兰性格,玲珑心窍:“现在的孩子,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大人心里的想法,她们很清楚。如果我把妹妹当成外边的人防备,她是能够感觉到的。” “你的意思是?”李韵犹豫,“但是景望......” “景望的工作性质你不是不知道,反正大多数时间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戴宁笙宽慰母亲,像在做家长的工作,“具体的我会和他说的。” 俞景望的导师是国内神外领域顶尖专家,前年应邀请,从上交医学院来到安城大学坐镇,他的科研项目和临床工作也陆续转移阵地。 俞景望一直是其重点培养的门生,并且当年俞景望的母亲患上重病,他因此搁置了海外读博后的计划,回到了安城。 神经外科位于医学的艰深巅峰,即使名校光环加身,在属于临八医学生短板的科研方面也有着优异表现,俞景望依然像蹒跚学步的儿童,只是初初敲开神外的大门,迈出了第一步而已,尚且需要漫长的学习、训练和成长。他博士毕业之后规培了一年,目前正在专培,青年医生是医院的底层,工作量大到变态,无论是恋爱还是新婚燕尔,和戴宁笙很少见面。 戴宁笙打电话给俞景望的时候,他正在责问实习医生的重大失误,一心二用,于是没有听清戴宁笙的温言叙述。 “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戴宁笙暂停,“你在忙吗?要不晚点回家我再和你说......” 脑血管和神经纤弱,所以神外的医生要求绝对的细致,而俞景望天生性格中的果断占了大部分,他知道戴宁笙的分寸,她征求他意见的事情,往往有着她已经处理得妥帖的方案,他直接说道:“你决定就好,我没有问题。” 他们都是将职业习惯带回家庭的人,戴宁笙凡事尽善尽美,优先为他着想,俞景望则体现为,和妻子的对话也从容而简洁,不含任何无用的寒暄:“这周手术排得很满,我可能下周回来。” “要我送衣服给你吗?” “不用,公寓有一套。”俞景望顿一下,“照顾好自己,有问题打给我。” 医院和家的距离适中,近来路上有施工,往返耗费的时间剧增,俞景望在医院附近有一套很小的公寓,不回家的时候会住。 一周后,当俞景望真正意识到他错过的内容,戴清嘉早已堂而皇之地占领了他家的一个房间。不过在他看来这始终是件小事。 06装病 戴宁笙没有说善意的谎言,俞景望非常的忙,戴清嘉搬进来一段时间,和这位医生姐夫见面不超过叁次,每次不超过叁分钟。仅仅是知道家中有彼此的存在而已。 一日清晨,戴宁笙需要尽早去学校准备校园开放日,戴清嘉起床的时候,她正准备离开家。 “等会儿!”戴清嘉揉着眼睛,拦下她说,“姐,我的摸底考成绩单需要家长写意见和签字。” 戴宁笙赶着时间,弯腰穿鞋,她和戴清嘉解释:“瞳瞳,晚上好吗?我现在必须要出门了。” “不行。”戴清嘉摇头,“第一节课就要交。” 戴宁笙还是接过戴清嘉的成绩单,同时,门自外打开,俞景望下班回家,看到的在玄关因为匆忙而稍显狼狈,还有点苦恼的戴宁笙,他问:“要走了?” 顺带也看见戴清嘉的成绩,红色的笔迹体现着老师的愤怒,戴宁笙回他:“嗯,开放日。你今晚还在家吗?” 俞景望想了想:“在。” “那晚上再见......” 戴宁笙下意识,却又不习惯对他的新称呼,俞景望低下头,耐心地问:“什么?” 戴宁笙的脸有点红,戴清嘉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在她的沉默中流逝,再次把成绩单递上:“姐,帮我签字吧。” 戴宁笙如梦初醒:“啊,我真的要走了。” 温馨的气氛被戴清嘉打破,俞景望并无不悦,他收回目光,清淡地接过戴宁笙的话:“晚上去接你。” 戴宁笙急匆匆地出了门,紧接着,戴清嘉接到了李韵的夺命电话,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成绩单是绝对不能给李韵师看的,可是无人签字,她同样会死在学校。 戴清嘉咳嗽几声:“妈,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喉咙痛,还发烧,就不去学校了,你帮我和老师请假。” 俞景望这边也有医院来电,他简短地回复,李韵听见他的声音,铁面无私地说:“把电话给你姐夫。” 李韵体会到家里有医生的好处了,如果戴清嘉装病,那一定瞒不过医生的眼睛:“景望啊,你帮我看看,清嘉这姑娘是不是真的病了,如果是的话麻烦你给她吃点药,不是的话,和我说。” 俞景望扫了底气不足的戴清嘉一眼:“好。” 只一眼就能看出戴清嘉在装病,俞景望未作拆穿,手背轻碰她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烧。” 戴清嘉驾轻就熟:“但是我的喉咙很疼。” 看起来她是打算装到底,俞景望放下手机:“过来。” 戴清嘉走近,听见他的指令:“抬头,嘴张开。” 她看似配合地张口:“啊——” 戴清嘉迎着光线,脸上压着几道粉红睡痕,皮肤的颜色并不是婉转含蓄的玉质的白,像洁净的初雪,一种清透明亮,反射着太阳光,同时又具有实感的白——和她的样貌相类似,极为明烈,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极端,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也不需要定义和描补。 病人在接受医生检查的时候,常常会下意识地闭上眼,回避审视带来的压迫,回避自身的疾病和痛苦。 而戴清嘉不怯近距离,她睁着眼,不冒进也不退缩,直落落地看着俞景望,非常坦然。 俞景望目光沉静,她的舌头正不安分地后缩着,故意不让他看清她的喉咙:“别动。” “好了吧。”戴清嘉收下巴,含糊地说,“有这么难吗?” 俞景望的视线落在戴清嘉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外科医生也有读心术吗?” 感冒发烧当然是小病,耐不住病人不配合,俞景望不和戴清嘉废话,固定住她的下颔,从旁取了她喝麦片的汤勺,压住舌根,她便说不出话了。 “啊......” 只持续了四五秒,他松开钳制,戴清嘉捂住嘴,眼泪汪汪,泛起欲呕的冲动。 俞景望拿起手机,对戴清嘉的摇头暗示视而不见,甚至一边看着她,一边回复说:“妈,你放心,清嘉她没事。”这是他第一次念她的名字,出于对她妈妈的礼貌,“嗯,状态很好。” 李韵的声音不需要免提就能飘出听筒:“戴清嘉,没事就给我去上课,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俞景望没有理会站在原地的戴清嘉,他其实很困,只有补眠的想法,走了几步被人抓住手臂,他停顿:“怎么了?” 戴清嘉直勾勾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你......” 俞景望看出她隐隐的不服,只是她自己也应该知道,他并无为她圆谎的立场。 戴清嘉发现现成的能写出成年人字体的人选:“其实你可以签。” 俞景望断然拒绝:“家长意见——我好像不是你的家长。”他抬眼看钟,提醒道,“你再晚五分钟出门就会迟到。我没有记错的话,安城中学的传统,迟到超过十五分钟,拍照公示,罚站一节课。” 他说得没错。安城中学的变态传统是会拍下学生不遵守纪律的行为,在公告栏和年级群里公示。戴清嘉是不介意被拍照的,导致开学一个月,公告栏的反面教材区域每日更新她上课睡觉的照片,俨然成为她的个人美照展示。可是李韵丢不起这个人,说要是再看见她一张照片,就零用减半。 俞景望抽出手臂,关上了卧室门,戴清嘉将把手按下一半,还来不及自觉松手,明显受到阻滞,她这才发现,门落了锁——看来她并不受欢迎。 她想起戴宁笙对她唯一的提醒:俞景望不喜欢麻烦和吵闹,所以她最好尽量保持安静。 于是戴清嘉在出门时,关出了震天的响声。 07外人 一日放学,宋予旸送她回家,落日昏黄,形影相随,停在单元楼的侧面,他拉住正要转身的戴清嘉,牵她的手:“这样会觉得过分吗?” 宋予旸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清澈,戴清嘉含着笑,顺着情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吻,触感轻柔:“如果你不觉得我这样过分的话。” 戴清嘉八百年前就不会脸红了,她人生第一次被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罚站就很自在,李老师说她是天生的厚脸皮。但是她很喜欢看别人脸红。 宋予旸尽管惊讶,却未惊慌失措,看着他的耳根泛红,她愉悦地向他道别,说明天再见。 在楼前的花圃,戴清嘉像投篮一样,将一迭收到的情书扔进垃圾桶,回身却撞上意料之外的人,兴许是下班的原因,兴许是等待长久,俞景望姿态很放松。 戴清嘉勉强镇定:“hi,俞医生。” 戴清嘉方才停留的地方正好是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出口,他一上来,就被迫欣赏了一出依依惜别。 不过俞景望比她更为从容,点了点头,径自走进单元的大门。 他想起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过小区里的篮球场,一个小男孩坐在高高的单杠上,任性地往下扔篮球,底下围着一群惶恐的大人和愤怒的青少年。他经过,自觉与他无关,却在家中又遇到那孩子,躲在他母亲身后,抱着篮球,探出头,对他做鬼脸。 母亲说,这是你的表弟,你带着他玩。 那孩子年纪小,尚且处在无限放大自己,认为手里的篮球能用来挑衅世界的阶段。 那不代表任何人都有纵容的义务。 在婚礼上遇到戴清嘉,他的感受,和这段遥远的记忆很相类似。 现在他又觉得,戴清嘉更像是进入到商店里的孩子,非要碰一碰架上的商品,却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她没有私有的概念,因为全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对戴清嘉的判断,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了二十秒,俞景望走进电梯,她跟着进来,倚靠墙壁,勾着书包带,试探地说:“你应该没有告状的习惯,对吧?” 俞景望从镜子里看她,她漫不经心的表情里居然掩藏了稀少的心虚,这是因为今天李韵大驾光临:“我想李老师会对她女儿有基本的了解。” 这对于现在的中学生很正常,何况他不相信李韵会对戴清嘉存在误解,认为她是不谈恋爱的乖孩子。 “她了解,也不在这方面了解。何况,了解和亲耳听见是两回事。” 俞景望随意地说:“患者家属有知情权。” 电梯到达,戴清嘉一僵,她不很怕李老师的怒火,只是,那会有点麻烦。 # 晚饭,李韵端上精心熬煮的汤,戴清嘉用捞起底部满满的汤料,首先闻到了一股海洋的腥味,不满地说:“有我最讨厌的海带,整锅汤都被污染了。” 李老师完全不管她,和颜悦色地盛汤给了俞景望:“景望,多喝汤,知道你最爱喝,我特地熬的,你平时辛苦。” 李韵口中的最爱,其实是他上一次礼貌地赞了一句好喝。安城人是出了名的爱喝汤,四季不同,花样百出,奉为养生之道。出生在医学家庭,俞景望只能认为汤的文化价值大于营养价值,不过他没有扫长辈兴的打算:“谢谢妈。” 隔着蒙蒙的雾气,俞景望发现对面的戴清嘉咬着筷子尖,警惕着他和李韵的对话,他回以忽视,这成了对她的一种折磨,因为猜不准他会不会说。 李韵瞪她一眼:“发什么呆,吃饭也磨磨蹭蹭的。”她返回厨房端出一小盅汤,“你的份额,给我喝光。” 戴清嘉掀开盖子,果然,天麻炖猪脑,她哀叹说:“我吃猪脑快吃吐了。” “不要废话,以形补形。” 戴清嘉有一个读博士表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残酷地打破家庭群里的迷信。此刻,她非常希望俞景望作为神外医生,严肃地告诉李老师,猪脑补脑是毫无科学依据的。 俞景望当然是事不关己,又像上次她装病失败那样无视她,反而是戴宁笙吸了吸鼻子:“好香啊,我好久没有喝妈妈炖的猪脑了。” 戴清嘉立刻顺理成章地分享给她一大半。 “你又不需要。”李韵摇摇头,“你啊,就帮她吧。” 戴爸爸常年在外忙生意,戴清嘉夏天家常穿着吊带晃荡,临走前李韵特地私下叮嘱她:“虽然宁笙是你亲姐姐,但是既然她成家了,你住在人家家里,就是外人。要知分寸、懂礼貌,要是让我看见你像原来一样不知礼貌在人家家里穿着不得体,我就把你那一柜子吊带都剪烂!听见没有?” 直到李老师打道回府,俞景望没有说一句和她有关的话,戴清嘉松了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 晚上戴清嘉到冰箱翻找宵夜,碰巧遇见俞景望,她主动表扬:“你没说,谢谢。” 俞景望扫了她一眼:“如果我真的要告状,你最应该担心反而不是在楼下的行为。” “那件事我并不担心。”戴清嘉放心地一笑,笑容隐含着狡黠的成分,“如果你要说,早在我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俞景望穿着黑色的睡衣,他似乎不喜欢在深夜以这样家居的面目和戴清嘉单独相处,径自从冰箱中取出牛奶。 手里一轻,戴清嘉直接从他手中拿走牛奶:“最后一盒牛奶应该留给长身体的人,谢谢。” 戴清嘉身着一条长度垂至地面的白色睡裙,是吊带的设计,她为了李韵定下的得体标准,不得不外披一件针织衫。 从俞景望手里抢牛奶的时候,丝绸质地的裙摆拂过他的脚背,轻而凉的质地,她偏头探究:“俞医生,你不说,是因为你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对吧?” # 睡前,戴宁笙主动提起了戴清嘉的事:“我问了学校的宿管中心,他们说,只要瞳瞳这学期不再犯错,下学期就能回学校住了。” “瞳瞳?” “哦,就是清嘉,她以前叫嘉瞳,我叫习惯了。” 戴宁笙坐在梳妆台前,俞景望站在她身后,说:“你对于‘不再犯错’这一点,好像很乐观。” 戴宁笙将乳霜抹匀:“难道不应该乐观吗?我看这孩子最近的表现还不错。” “戴老师,你可能对学生太有爱心了。”戴宁笙统称她教的学生为孩子,超出她年龄的怜爱语气令俞景望有些好笑,“但是你要明白,她接近十七岁,已经不是孩子了。而且,现在的孩子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单纯。” “我没有想象她很单纯,我只是觉得,安城中学的学习环境好,她在里面也会慢慢改变的。”戴宁笙靠在他身上,后仰着看他,“说我有爱心,你没有吗?有一句话是,医者仁心。” 俞景望承认说:“嗯,我是治疗身体,你是治疗心灵,还是你的任务更艰巨。”他微微停顿,“只是我希望,你的爱心能得到对等的回报。” 戴宁笙被他逗笑,半晌,抬手触碰他坚毅的下颔,认真地问:“说真的,你会感到不适应吗?” 戴宁笙细长的眉形似柳叶,蹙起的时候,形成一个悲婉的弧度,大概这样的人内心总是柔软。新婚以来,陪伴的时日屈指可数,她从不说不适应。 俞景望低头看着她说:“不会。之前不是说过,我没问题,只要你不觉得头疼就好。” 俞景望没有对戴清嘉加以评价。比起批判她,他对她天真、愚蠢又自鸣得意的劣根性毫无兴趣。他界限分明,不喜欢自己的边界被逾越,对他人的私事也总是冷感。 他不认为对妻子的家人指手画脚是一种尊重。况且,他发现在这个家庭里,即使是对戴清嘉没有一句好话的李韵,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溺爱她。 戴清嘉的一举一动,会得到全家人的关注。他甚至感觉,如果有一天她变得独立、自觉和懂事,李韵会是第一个无所适从的人。既然如此,他作为外人,凭什么打破这种家庭模式呢? 他只是不会参与。 - 标题的意思是:到底谁是外人?(有私信问我这篇文会不会有车,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在车之前会有一段剧情,可能对于po来说节奏会慢点。) 08靠脸 要戴清嘉因噎废食,这是不可能的,李韵明面上不允许她早恋,心里多少清楚她的异性缘。 课间,戴清嘉趴在桌面上休息,班门口聚集了几个高二的男生,是专门来围观她的,这在本班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同班同学侯旭打完水回来,被挡住去路,暗暗翻个白眼,回到座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一眼戴清嘉,咕哝道:“肤浅。” 卢珂路过他,听着这抱怨是直奔戴清嘉而去,倒退回来,敲了敲侯旭的桌子:“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侯旭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举止阴柔,男女生们私下里怀疑他的性取向,他明显对卢珂的嘲讽理解错误,不屑地说:“我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 “你说戴清嘉是低级趣味?”卢珂气笑了,“那你说高级趣味是什么?” “内外兼修。”侯旭不合时宜地结巴了,“就像戴老师那样的。” 卢珂是人精中的人精,她捕捉到侯旭的结巴,直接丢出炸弹:“那你也没机会,戴老师结婚了。” 戴宁笙非常的低调,她本班的学生也不清楚她结婚的消息,侯旭震惊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结婚,要向你交代?”卢珂笑眯眯地补充,“戴老师的老公是大帅哥医生哦。” 侯旭立刻有点蔫蔫的,说他对戴老师有非分之想肯定不至于,不过戴宁笙确实是符合他对女老师所有美好的想象,也契合着他对中国古诗词温雅意境的向往。 戴宁笙原来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安城高中在高一入学的时候就按照学生的意愿进行了文理科预分班,他在父母的要求下进了理科班,却与班上大大咧咧的男生格格不入。 戴宁笙气质如兰,自有清幽之意,声音永远温润柔和,将平仄声韵念得优美。她硕士时期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尽管教学经验尚浅,但是学养精深,讲课毫不刻板。 有一次,侯旭写的诗被人从书包里翻出来,男同学边在教室奔跑,便怪腔怪调地读他的诗:“这个年代还有男的会写诗呢!” 全班哄堂大笑,侯旭气得脸都红了,又不能奈他们如何。 男同学光顾着跑,差点撞上戴宁笙,她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写诗?我也会写。” 戴宁笙性情温和,奇怪的是,男生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调皮捣蛋。她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可是从她步入教室开始,全班都安静了。 男同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戴老师......”他递上信纸,展开最大,争当污点证人,“这是侯旭给女生写的情诗,你看。” 围观的同学环绕一圈,戴宁笙从男生手里接过,没有多看,细心地折迭起来,提醒他道:“不要乱动同学的东西。” 当天晚自习,侯旭主动找戴宁笙承认错误,她不仅不生气,还和他交流了他的诗。 侯旭说:“你会觉得这很丢脸吗?” “不丢脸啊。”戴宁笙说,“我在师大的时候,课堂上老教师和我们怀念他们的学生时代,清早晨,校园里随处可见读诗的人,诗人多美好啊,大家都想做诗人。至于情诗,老教授读大学的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毕业分离的情侣,就把给对方写的情诗装在玻璃瓶里,沉在湖底。可惜那湖后来填平了。” “但是我们管这叫什么呢。”戴宁笙开起玩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你看,湖被封了是意外,情侣分离是意外——诗是语言的意外,这些意外很浪漫,不是吗?” 戴宁笙将侯旭的诗交换给他,那张纸已经装进深蓝信封里:“没有人需要因为敏感和浪漫感到惭愧。” 侯旭感觉那深蓝色极其的静谧。 夏夜炎热,他满身的汗,室外的走廊免不了受蚊虫叮咬,与戴宁笙长谈,却只觉得气爽神清。 最后,是在戴宁笙鼓励下,他才有勇气转文科的。像和戴宁笙有无形的约定,他在文科班异常努力地学习,摸底考试是班级第一。 侯旭对戴清嘉有一种不满,好像她冒名顶替成为了戴宁笙的妹妹。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自己有戴老师这样的姐姐,怎么会成天不学习? 卢珂打击了一番小男生的少男心,满意地离去,下一节是自习课,她拖着戴清嘉到教室外写作业。 说她们是发小,是卢珂的一种美化,因为按照一般的认知,时间越久远的关系越坚固。实际上,戴清嘉和卢珂小时候只是认识的邻居,是在初中才成为好朋友的。 卢珂同样是自小受异性欢迎的类型,她第一次恋爱是初一,热恋期过后,迎来了痛苦的失恋。 萎靡不振的卢珂机缘巧合地和童年邻居戴清嘉一起去食堂吃饭,她已经从初叁学姐处听说了“治愈只需要新欢和时间”这一像模像样的说法,她现在只需要解决这个问题:“瞳瞳,你是怎么度过空窗期的啊?” “可是,”戴清嘉给予她一个高贵冷艳的回答,“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没有空窗期了。” 卢珂目瞪口呆,后来有了心仪的对象,她向戴清嘉取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除了漂亮之外,是不是需要什么技巧?” “技巧?” “嗯,比如说,怎么样表现得可爱,怎么样通过合理地赞美对方增进感情......” “珂珂,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条手链吗,送给你。”戴清嘉嫣然一笑,“还有,今晚上的作业我帮你写,好不好?” 幸福突如其来,卢珂忘记了她要说的话,晕乎乎地说:“真的吗?有这样的好事?” “你也知道没有。”戴清嘉毫不留情地说,“能看到我,能和我恋爱,已经是他们莫大的荣幸。应该是他们赞美我,而不是反过来。我谈恋爱,没有技巧——我讨厌总结。” 戴清嘉坐在草坪地上,铺洒的淡粉裙纱形成扇面,像早春的樱花,鲜焕而轻盈。当时她不过十二叁岁的年纪,洒脱地说:“都是看心情。” 卢珂逐渐地熟悉了十叁岁之后的戴清嘉,她是非常自我感受为中心的人。在和她的交往中,卢珂越来越清晰地发现自我的风格。久而久之,两个小少女建立了友谊。需要互相帮助的场合,她们会默契地交换眼神,征服了心仪的男孩子之后,再调皮地击掌庆祝。 戴清嘉离家出走的一个月,没有和安城包括她在内的人联系,卢珂很重视两人的革命友谊,心有余悸,决定对她展开思想教育。 教室后的矩形院落,正中央有一棵参天的梧桐树,叶隙漏下斑驳的阳光,树下的石桌无人,几片树叶散落桌面,在安静的上课时分,显得空旷寂寥。 “瞳瞳,你觉得我们的教学楼怎么样?”卢珂伸展手臂,平划半圈,“我是说,比起九中,怎么样?” 戴清嘉初中的成绩一塌糊涂,只能上专科,后来李老师花大价钱给她恶补,中考分数勉强上了全市吊车尾的九中。如果没有暗箱操作,她现在不会坐在安城中学的教室。 教学楼的四面红砖成墙,围出一片方正的天空,戴清嘉看了眼:“比较老化。” 卢珂给她介绍,教学楼是由安中某一届的老校友,知名建筑师设计的:“你不懂,这叫意境。” 卢珂双手撑在桌子上,强迫戴清嘉看着她,异常严肃地说:“瞳瞳,只有安城中学才会有‘意境’,九中是不可能有的,只有好学校才会有真正的好东西,全世界都一样,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戴清嘉油盐不进:“不是很明白。” “好吧。”卢珂变换切入的角度,“前几天我路过九中,在门口看到一个帅哥,我们的小学同学,还记得他小时候多好看吗?现在帅还是帅的,但是没什么气质。我们不能低级趣味,要内外兼修的帅哥。” “在九中,是没有宋予旸的。”卢珂语重心长,“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多学一分钟,老公会不同。” “我听明白了——”戴清嘉噗嗤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摔傻了啊?” 卢珂泄气道:“不和你说了。” 戴清嘉哄她:“你不用担心我。过几天我会去艺考培训机构看看。” “嗯?李老师真的答应你了?” “对。”戴清嘉折着落叶玩,一副不上心的模样,“所以说,我以后是靠脸吃饭啦。” 09寻亦 安城的烟火气息远胜于文艺气息,李韵精挑细选,综合口碑等因素,选出了一家表演培训机构。 周末,戴爸爸开车,载着戴清嘉前往机构咨询,李韵在副驾频频回头,细碎地念叨:“你不要说妈妈不让你学表演,我这段时间仔细研究了一下,我和你说,戴嘉瞳,你真的不要太自信了。” “学表演的漂亮姑娘那是成千上万,而且,你在生活中好看,不一定上镜也好看,你的脸要是不适合镜头,就算长得跟天仙似的也白费。”李韵抓住一切给戴清嘉泼冷水的机会,“你猜猜那中戏、北电的表演系录取率是多少?” 戴清嘉不猜。 李韵只好接着说:“百分之零点四!这是什么概念,比清华北大的录取率还低,你考得上清华北大吗?你连高中都差点考不上!” “行了。”戴爸爸空出一只手,拍拍李韵的大腿,“你都答应她了,何必现在打击她的积极性呢?” 戴清嘉点头:“戴老板说得对。” 戴爸爸是个小有产业的老板,性格却很温吞,不如李韵雷厉风行,在生意的起步阶段,许多事都是由李韵代为操持的。后来渐渐有了规模,戴父的合伙人不满意李韵的霸道,凡事插手,她才索性不管了。自己退休后,精力无处发泄,创建了一家教育机构。 “你装什么好人呢?”李韵生气地说,“两个女儿你管过吗?哪一个不是我亲自操心着长大的。如果不用管女儿,我也能做好人,那你看看她们会长成什么样子?谁不想做好人呢?” 李韵在家里的地位相当于太皇太后,她生气了,戴爸爸立即保持缄默,车厢里一片安静。 初叁的时候,戴清嘉和李韵矛盾爆发,是因为戴清嘉却说她不想读书。 李韵几乎尖叫地质问她:“不读书你想做什么?你初中毕业能做什么?奶茶店店员、服务员还是收银员?” 李老师对初中学历的人所能做的工作的认识很贫乏,但是她每说出一种可能性,好胜心就像被划一刀,这使她感到耻辱。她所教导的学生,她的大女儿,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唯独戴清嘉...... 母女之争,戴爸爸通常明哲保身,他假装在看电视,荧幕上的女主角的哭戏拙劣夸张,影响了李老师的发挥,她回头斥道:“关了!” 戴清嘉只是随随便便一说,不料激起了李韵的雷霆盛怒,此时此刻,面对妈妈的咄咄逼人的质问,她又随随便便向着电视一指:“演员,我可以做演员。” 安城虽然是大城市,观念还是传统,并不如北上开明和前卫,李老师愣了一下:“你做梦!” 戴爸爸回想起那段时间,心有余悸,幸好最终送李韵还是接受了女儿的选择。送她们到了机构所在的位置,他主动说:“你陪女儿上去,我去附近老李家坐坐。” 机构名字为寻亦,除了需要做常规的咨询外,还要参加一系列的测评,包括笔试以及形象、台词、声乐、舞蹈的展示。到达楼层,工作人员上前接待李韵,让她先在咨询室坐坐,指引着戴清嘉往04号教室参加笔试。 两小时后,工作人员拿着戴清嘉的笔试结果,坐在了李韵面前:“清嘉妈妈,笔试呢,主要是测试我们孩子的基本文艺素养。我看清嘉是很机灵的,可能呢,以前没有注意这方面的积累,现在的问题是文化素养的水平比较低。” 李韵心知肚明,可是亲耳听见,还是心里有气:“哦,那我觉得文化很高的,也不需要来艺考。” “清嘉妈妈,话不是这么说,表演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差生的捷径。毕竟,演员要有基本的文艺素质,才能够读懂剧本、理解人物。”工作人员见李韵面色难看,连忙补充说,“当然,这个方面以后可以补,它也只是侧评的一小部分。” 工作人员问了戴清嘉一系列问题,比如有什么才艺,从小喜欢看什么书,最喜欢什么类型的小说或者电影。 戴清嘉一律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没有。” 工作人员惊讶道:“跳舞,没有学过吗?你看你的身段条件这么好,不学跳舞多可惜。” 其实琴棋书画,李韵在戴清嘉小时候通通送她去学过,不幸的是,全部都以戴清嘉把老师气个半死被逐出师门告终。 “没学过。”李韵打断说,“现在是来学习表演,不是考电影学院,花钱还不能报个培训班了吗?” “我们是为了更了解清嘉的情况。”工作人员尴尬起身,“最后一部分测试需要上镜,您可以来看。” 今天是报名日,人比较多,走廊聚集着一群光鲜亮丽的男孩女孩。 戴清嘉穿过人群的时候,引起纷纷的侧目。她是在美貌密度最大的地方也可以做中心焦点的人,所以这大概是她最得心应手的一个环节了,虽然说是在镜头前随机表演,但是目前来说,本质还是对样貌的考验。 表演教室已经架好了机器,表演的时候会有镜头对着拍,监视器坐着叁位老师。 轮到戴清嘉,她路过监视器,不经意间和其中一位女老师对视。在外面候场,众人因为上镜而紧张焦虑,她毫无感觉。对视时却心里一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既平淡又锋利的眼神。 戴清嘉表演经验为零,即兴地胡乱发挥了一番,下场不自觉地再去寻找那位女老师,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工作人员拿着方才的影像,为李韵解读叁庭五眼之类的概念。 工作人员先说戴清嘉的缺点:“清嘉要是能再瘦一点,就非常完美了。” 李韵诧异地看了匀称修长的戴清嘉一眼:“她还需要再瘦?可不能为了当个演员影响身体健康。” 工作人员也是第一次遇到李韵这样难伺候的家长:“上镜是这样的,不过不急,距离高叁艺考还有很长时间。” 工作人员又提出了一些戴清嘉身姿的问题,镜头不愧是放大镜,现实中微不可查的小细节,在影像中竟然很明显。她话锋一转,语调上扬:“但是,清嘉妈妈,这些都是小问题,尤其是和清嘉的外形条件比起来,我打个比方,像是正午的太阳和午夜的星星同时出现在天空里,太阳的光芒太强烈的,星星几乎会隐形。” “我们在安城做表演培训做了很多年,北京上海也有我们的机构,见过很多学生,刚才两位老师也在说,清嘉的外形条件是数一数二的优越,她太漂亮了,最难得的是,很适合上镜。可能现实中你会光顾着看她漂亮,上了镜头,你会想了解她的故事。这属于是天生祖师爷赏饭吃了。” 戴清嘉乐了,挠了挠李韵的手心,逗着妈妈说:“听到了吗?很漂亮,是祖师爷赏饭吃。” 可以说,工作人员夸的是李韵不想听的,贬的是李韵不想承认的,最终导致李韵的表情和心情都很矛盾,戴清嘉来之前和她科普过凡尔赛这个网络词汇,她总不能说“你夸我女儿让我很不高兴”。 李韵干笑两声:“是吗?”她想起一个问题,“除了一起上的大课,你们会分小班对吗,我想问问,方奕老师是哪位?” 方奕是寻亦的表演老师,行迹低调,寻亦的宣传页面上不会铺张,是李韵从别处打听到寻亦真正厉害的角色是她。 “方老师她不收文化素养测试八十分以下的学生,而且她很看重眼缘。”工作人员有点为难地说,“这样吧,我和她商量商量。” 李韵矜持地威胁道:“其实我们就是冲着方老师来的,如果进不了,我们会考虑换一家机构。” 预交了费用,工作人员再叁保证会和方老师交涉,李韵提点着戴清嘉:“要学就好好学,我给你报的最好的班,学费可贵了。现在妈妈满足了你的要求,你放下心,在学校也给我好好学,知道了吗?” 戴清嘉基础薄弱,所以报的是艺考预备班,每周一节课,意味着李韵从高一就要开始为戴清嘉烧钱。 她边下楼边思考着戴清嘉的前途,而前途的主人左耳进右耳出:“知道了。” 10态度(二更) 安城中学的分校区坐落在城市的另一端,戴宁笙在教师宿舍有床位,她班主任工作特别忙的时候,也不会回家。 每当此时,戴清嘉就拥有了无拘无束的快乐。她逃了晚自习,和朋友在外玩到深夜,回到家,却发现忘记带钥匙。 姐姐太远,妈妈太凶,戴清嘉在家庭群里找出俞景望,吸取上一次他视而不见的教训,给他发了十数条好友申请。 申请栏上规矩地填了的名姓和事由,半小时后,屏幕亮起,俞景望给她发了具体地址:来医院找我。 戴清嘉以为交接钥匙是十分钟的事情,结果,她坐在病房外长椅上足足等了一个小时。 俞景望很繁忙,他穿过狭小的走廊,病人家属紧紧跟随,经过戴清嘉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手机电量剩下最后百分之五,旁边的阿姨靠着戴清嘉睡了半小时,她又困又饿,肩膀酸痛得要命。 一位护士注意到她:“咦,你不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吗?” 戴清嘉快闷死了,和她说话的就是天使本人:“你记得我?” 白衣天使是之前卢珂病房的护士,她抿唇一笑:“你这么漂亮,怎么会不记得。”她恍然大悟,“你来等俞医生吗?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哦。” 戴清嘉的余光瞥见俞景望的衣角,心知她和护士的对话会进入他的听力范围,她抓住护士的衣袖,尽量真诚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继续等他的。” 戴清嘉眼中粼粼的光很具有迷惑性,护士小姐烦恼地说:“你真是比较执着,这样,不太好。” 戴清嘉苦情地说:“没关系,我想过后果了,如果是为了他,我不后悔。” “你在说什么?” 俞景望走了过来,扯开几乎整个人靠在周护士身上的戴清嘉。 周护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为难地说:“俞医生,这个小姑娘在等你,她说.......” 周护士话音未落,俞景望截断了她话语的可能性:“亲戚家的小孩。”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戴宁笙称学生为孩子,这个模糊的词在不想解释的时候,是很好的开脱,周护士立刻原谅了戴清嘉的淘气,不好意思道:“是我误会了,那我去忙了。” 周护士走后,戴清嘉还是抱臂坐着,使俞景望看她时的站位居高临下:“你很喜欢开玩笑?” 戴清嘉悠闲地站起来:“不然你应该没有空理我吧,大医生?” 俞景望还差半小时有休息的空隙,提前放下工作,确实是不想她惹出乱子:“希望你的聪明能用对地方。”他示意道,“走吧,给你钥匙。” “这一次是开玩笑。”戴清嘉走在他身侧,随口说道,“上一次不是。”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且不说俞景望是高树不是草,要是她真的啃食了,那绝对会暴露在老鹰,即李老师的眼下。到时候,她一定会被扒皮抽筋。 戴清嘉知难而退的本事从小练得很娴熟。芳草萋萋,她不必执着。 其实俞景望从来不觉得戴清嘉的“没关系”是特指他这个人,这是她一种泛泛的态度,他疏离地说:“也就是说,你的确认为,和非单身的男性交往是没关系的。” 戴清嘉隐约明白,俞景望的内在有一种傲慢,她的师长非常关心的那些事,根本进入不了他的视野。所以她不担心他会告状了,轻快地说:“我开心就行。” 医学生从大一开始就过着苦行的生活,同学们被迫放弃享乐,把学医当成无尽的忍受和磨炼。他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他认为所有的快乐都有着轻佻的特质。 在戴清嘉身上,他就看到了这种快乐的轻佻。可以说她轻佻,也可以说快乐本身轻佻,所以他对她的答案不意外。 “很多事情,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就足够了。”俞景望按亮值班室的灯,“发展到现实,大概不是你的开心能控制的。” 戴清嘉反驳:“没有人能保证绝对的控制吧?手术也有失败的风险。” 俞景望打开储物柜,钥匙不见踪影,想起下午同事问他借车,应该是误将他家里的钥匙也拿了。 “可是我等了那么久。”戴清嘉不能接受,“俞医生,你不会是故意耍我吧。” “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俞景望象征性地表示了歉意,“如果你想回自己的家,我帮你叫一辆车。” “不回。”戴清嘉翻看着微信里李韵对她的质问和督促,立刻否决,“我可以在这里。” 俞景望点头,和李韵交代了一声,那边列举了戴清嘉必须要完成的作业:“有新病人送来,我现在要马上回。你自己待着,写作业的话,那里有张桌子。” 戴清嘉挪开厚厚的医学书籍,心血来潮地念出最上面一本英文着作的名称:“new......new......” 俞景望冷眼:“Neurosurgery.” “嗯,念得很标准。”戴清嘉摆上她的试卷,“我知道了。” 俞景望临走之前,戴清嘉非常客观地评价道:“第二次看到你穿医生服,很有型,只是你为什么不敞开呢?我觉得这样会更好看一点。” 她似乎丝毫不觉得点评他的外表有任何不妥,面对小女孩的幼稚语言,俞景望面无表情:“你以为这是风衣?解开会被医务科罚款。” 当他夜班结束,戴清嘉已经躺在小床上熟睡,脸上盖着一本参考书。 俞景望拿走戴清嘉脸上的书,她闭着眼,沉沉睡着,没有醒时神态里的狡黠和自由。 “起来。” 戴清嘉不愿意睁眼,又用手臂挡住光:“再睡一会。” 桌面上放着昨晚的试卷,只写了十道选择题,粗略地估计,错了七道。 戴清嘉拖延着躺了十几分钟,俞景望直接将医用降温贴放置在她额头上。 戴清嘉睡梦中被冰醒,她倒抽一口冷气慢吞吞地爬起来:“你好歹毒。” 戴清嘉头发微乱,眼神迷茫,就像她的做的那张简单又错误百出的数学卷子。 “我没有时间和你浪费。”俞景望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人生似乎很轻松。” 戴清嘉反过来打量他。 一晚未眠,他依然是身形挺拔,精神不见低迷,只有轻微的倦意。 俞景望昨晚收了一个动脉瘤破裂和两个脑外伤的病人,夜班以参加一场紧急手术作为结尾,手术过程中他的精神极为专注,开颅器活动的尖声、头骨洞穿后的碎片,当时的细节清晰重现,使他的身体同时感受到困倦和兴奋。 戴清嘉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心安理得地说:“和你比起来,是比较轻松吧。”她接着问,“等会儿去哪?” 俞景望脱下白大褂:“回家。” 戴清嘉失望地啊了声。 “这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吗?”俞景望不得不提醒她,“而且,你的作业还没有写完。” 戴清嘉开始头疼:“但是我不会写。”她明眸一转,“要不,你教教我?” 俞景望把她的卷子塞回书包:“我看起来应该没有空闲到这个程度。对了,忘记告诉你,李老师给你请了家教,下午两点。” 戴清嘉溜出去玩的心思彻底破灭。她接过书包,取出一瓶口气清新剂,虽然没有异味,她还是朝嘴里喷了几下,她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趁着俞景望说话的功夫,戴清嘉飞快地在他的口鼻处按下喷头:“我新买的口味,你也试试。” 许多人厌恶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出生在医学世家的俞景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就像是空气一样平常的存在。甚至,他小时候还有着莫名的喜欢。比起人腐朽的病气,血液粘稠的腥气,消毒液的味道显得清洁、凛冽、锋锐——就像他对生命的态度。 自然,这态度和戴清嘉是迥然相异的。只是她的精神力过于蓬勃,总是横行霸道,显示出入侵其他人的趋势。 比如现在,俞景望的口腔被玫瑰葡萄柚气味充盈着,像是大清早喝了一杯甜腻腻的果汁,他轻蹙起眉。 11演技 清晨的阳光正好,戴清嘉提出去吃一家有名的早茶,俞景望置若罔闻,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买了小笼包敷衍她。 “好难吃。”戴清嘉吞咽下去,“我看到人还很多,这就是你们医务工作者的生活质量吗?” “这家店是一对老夫妇开的,很多年了,他们的儿子曾经是医院的病人,口味谈不上多么好,但是很注重食品卫生,价格公道,除了医护人员,病人家属也常来光顾。你可以有轻松的生活。但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像你这么轻松。” 俞景望控着方向盘,袖口处现露一小截线条漂亮的腕骨,他的语气很淡,不是用苦难来教训她的口吻。 既然他略去病人的结局,戴清嘉便没有问,拎起第二个小笼包往嘴里送。 她大可以恣意妄为,下场无非是糟糕的成绩和几句责骂。医生的工作是面对病痛和生死,即使司空见惯,依然要时刻严肃、谨慎,哪有心思考虑早餐好不好吃。 车厢里原本是冷清的木质香,戴清嘉吃了一阵,小笼包的味道晕散开,应和窗外的喧嚣,很具生活气息。 生活,俞景望感觉这两个字距离他很遥远。他侧了一眼戴清嘉,她撑着下巴,边吃小笼包边望着窗外发呆,没什么烦恼、不在意时间的样子。 戴清嘉有点噎着,抚了一下心口,俞景望开车的过程中直视前方,不知道怎么能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取了瓶矿泉水递给她。 戴清嘉举着瓶子,瓶口纹丝不动,她连忙说:“帮我一下。” 俞景望单手轻轻一拧,只是顺带的动作,瓶盖就开了,她说:“谢谢。” 回家后,戴清嘉被迫坐在书桌前。俞景望见识到了她学习前的准备工作,精心摆放上流光溢彩的杯垫,泡一杯咖啡,总之花样繁多,心思就是不在作业上。所谓的差生文具多。 俞景望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进房间睡觉。戴清嘉则坐在桌前玩手机。 下午,家教准时上门,看起来是一位老学究型的人物,据说是李韵精心挑选的,极为严厉。他了解戴清嘉的情况,给她讲解题目:“这单元的题型就这些,你先做做学校的卷子,有不懂的问我。” 戴清嘉默默地开始写,家教转而检查她的以前的作业,半小时过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戴清嘉放下笔:“写完了,空白的都是不会的。” 家教瞟一眼,惊讶道:“这么久你就写了两题?这么多不会?”他戳着纸面,“这不是刚给你讲的吗?还有这里、这,你听到哪里去了......” 卧室门开,俞景望走出来,补眠后有了饥饿的感觉,先去向厨房倒了杯水。 老师发现,普通的学生不会,是不知道怎么解题,戴清嘉基础之差,连题目都看不懂。 他越说越生气,音量拔高,慷慨激昂,戴清嘉突然地趴在桌面上,他尴尬地止住:“戴清嘉同学,你怎么了?” 戴清嘉一动不动,手臂下传来吸鼻子的声音,疑似隐忍的抽泣。 厨房是开放式的,就在他们上课的桌子后面,俞景望穿着白色T恤,靠在流理台边沿,手边放着一个叁明治,仍是脊背笔直,却不难看出悠闲的意态。 上课弄哭小姑娘,家教不太好意思,求救的眼神投向唯一的年轻家长:“您是戴同学的兄长?您看她这......” 这位家长未免过于淡定。 “我不是。”俞景望手执水杯,表示爱莫能助,“而且,我和她也不是太熟。” 家教尝试着劝慰了几句,无奈地说:“可能是我语气不好,清嘉同学一时间不能接受,今天就到这里吧。” 家教告辞后没多久,戴清嘉终于抬起了头,脸上干干净净,完全不像哭过。她轻快地走到俞景望身旁,打开冰箱,橙味汽水加冰块,夏天限定的美妙。 戴清嘉靠着冰箱,侧对俞景望,大方地调侃:“俞医生,你不知道,看见人的眼泪是要有点反应的吗?” 俞景望不答反问:“你好像是学表演的?” “怎么了?” 俞景望嘴角微扬:“那你的演技,实在是有待加强。” 戴清嘉一怔,他的用词很温和,但是眼底有着观看完一场拙劣演出后的嘲讽。 “我刚开始学。”戴清嘉回以一笑,开始胡说八道,“即使是糟糕的演技,有观众相信,有观众不拆穿,这样才能完成一场表演。” “你可能存在错误的理解,有些人并不是你的观众。”俞景望不紧不慢地说,“不如动一动脑子,把演技用在合适的地方,妹妹。” 因为年龄最小,在家族里,大人偶尔会省略名姓,直接称呼她为妹妹。戴清嘉一怔,俞景望今天是不是过于放松了,居然对她说方言——可是,她并不会忽略他语气里轻度恶劣的揶揄。 玄关传来声响,戴宁笙回来了,她见桌面摆着数学书,问道:“瞳瞳,今天上课怎么样?” “还行。” 戴宁笙走进厨房:“景望,等我换件衣服,就可以走了,妈妈交代,早一点开始。” 晚上两家人吃饭,本来是和戴清嘉无关的,但是学校停电,晚修暂停,她就也参加了这次聚餐。 # 由于路上堵车,他们到得稍晚,长辈已经在座了,正聊着天,氛围和谐。 “伯父好,伯母好。” 伪装乖巧,戴清嘉还是会的,和俞景望的父母问好之后,她正准备入座,包间的门被推开,女孩欣喜道:“戴老师!” 来人是俞彦珊,俞景望的堂妹。和戴清嘉是学校同学,二人同为戏剧社的成员,她在演员部,俞彦珊在导演部。 戴清嘉盛名在外,然而无论她如何受男生的追捧,或者大家心里清楚她未来可能成为明星,她始终不是安城中学主流价值观里认同的人。而俞彦珊这样同时拥有甜美长相、优越家境、年级前叁的好成绩、丰富多彩的课外生活的五好学生才是。 俞彦珊与人为善,在学校里有很好的人缘和名声,她还和宋予旸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过戴清嘉和她交集甚少,或者说她展现给戴清嘉的只是心高气傲的一面。 眼下,像在学校里的偶遇一样,俞彦珊对她视而不见,直接坐到了戴宁笙旁边的位置:“戴老师,你怎么不教我们了?我好想你。” 戴宁笙安慰她:“没关系,我不是戏剧社的顾问老师吗,我们每周还是会见面的。” 她们正聊着天,俞景望母亲朱月开口道:“宁笙,你这条裙子,设计是不是有点暴露了?不太符合教师的仪表,以后少穿为好。” 戴清嘉闻声看去,所谓暴露,只是锁骨几处隐晦的刺绣镂空。 母亲言语深处的干预使俞景望皱眉,他低头看了一眼:“我不觉得。” 俞彦珊附和说:“婶婶,我也不觉得戴老师这样穿有什么不妥。” 朱月不太高兴,她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习惯了发号施令。却不好反驳儿子的话,侧身向李韵玩笑道:“你看,结婚没多久,就知道护着媳妇了。” 李韵干笑几声,戴清嘉知道她最是护短,自己再怎么数落女儿可以,外人最好不要说一句。朱月对戴宁笙绵里藏针,李韵心里同样不高兴。 李韵和朱月是旧同事,以前同是青年骨干教师,现在则成了亲家。李韵本就存着比较的心思,碍于戴清嘉是通过朱月的关系进了安城中学,她留几分薄面。 戴宁笙取出包里一件薄开衫,俞景望按下她的手:“不用穿——别放在心上。” 戴宁笙摇摇头,柔和地笑道:“是我正好有点冷了。” “宁笙一向是最得体的。”朱月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要我说,在我见过的小辈里,没有比宁笙气质和修养更好的女孩。” 虽然有笼络人心和捧杀的意味,但是说起对戴宁笙的初印象,朱月是真心实意的。戴宁笙幼时学钢琴和芭蕾,身体里像有一只白天鹅,体态时时优雅。然而这样形容,始终太西方了,她的说话和举止,很有中国古典的文人意蕴,含蓄而悠远。这样的气质不区分性别,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很难再看到了。 戴宁笙第一次见朱月,穿的是改良版的旗袍,朱月或许先前还有诸多挑剔,因为尽管两家同为典型的中产家庭,但是戴家是做生意的中产,在安城多不计数,俞家是高知中产,她自觉更高一筹。然而,和戴宁笙见面之后,朱月当下便认定了这是她理想的儿媳人选。 席间,但凡朱月说话,总是不离开对俞景望,明里暗里夸赞他作为青年医生如何如何优秀。 俞景望的父亲打断道:“你别再夸他,一点点小成绩,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俞家叁代从医,俞庭是省内着名的骨科医生,他对朱月的褒奖不以为然:“医生的路还且长着,他现在只是入门的新人,最重要的是戒骄戒躁。” “俞主任,做母亲的,总是看自己的孩子最好,我家那位也这样。何况景望确实优秀。”戴爸爸打圆场,“来,我们喝茶。” 轮到李韵,她自然不会落下风,又说起戴宁笙。两位母亲争强好胜,唯一产生共情的地方是说起的子女高考失利。高中时,安城中学开设了正常课程之外的清北班,是为了给年级里尖子中的尖子提高,意思是除了上线清北,安中还有希望清北班的学子夺取单科和总分状元的野心。俞景望和戴宁笙就是其中的一员,正常的话,他们是可以上清北的。结果两人高考都失常发挥。 李韵和朱月惺惺相惜不到一刻,开始暗示起自己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发挥问题,对方的孩子其实是不具备足够的实力。俞景望和戴宁笙无奈地对视一眼。 戴清嘉眼观鼻、鼻观心,安分守己地吃完饭,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道别:“我吃饱了,伯父伯母、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慢慢吃,我和同学约了去书店,先走了。” 包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戴清嘉其实是约了卢珂逛街,校服下是吊带和短裤,她去洗手间,脱了外套和长裤,就以这样清凉的装束,回来说再见。 琥珀绿的法式油画抹胸,印着精致的刺绣,戴清嘉的锁骨、肩膀和大片肌肤裸露在外,光艳照人,美貌可杀神。 连李韵也想不到她会来这一出,俞景望反而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不惊讶的,戴清嘉怎么可能知道适度呢?要所有人的都注视着她,她才能满意,才会觉得理所应当。 察觉俞景望的目光,隔着圆桌,戴清嘉朝他扬起了下巴,非常轻微,大概只有他能发现的角度——当做是对他建议的回答。 朱月的脸色当即沉下来,她方才管束了戴宁笙,比起来她所说的暴露像是个笑话。戴清嘉的行为明摆着是在挑衅她。 戴宁笙蹙眉,担忧地看了眼李韵的反应,毕竟这样的打扮出现在长辈面前未免有失礼仪。又见妹妹转身离开前,向自己做了个鬼脸,她不禁抿嘴一笑。 李韵既生气,也有出气的快感,假装无奈地笑笑:“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淘气,我管不了她。” 朱月正准备敲打戴清嘉几句,一直旁观的俞景望站起身:“爸妈,你们慢用,我回医院了。” 她的注意力回到儿子:“景望,路上小心。” # 卢珂在步行街口等待,天气炎热,她穿着和戴清嘉同款的吊带。 戴清嘉手拿两个甜筒出现,卢珂接过巧克力味的,听好友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穿,算暴露吗?” 戴清嘉比较高挑,身材属于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她走来的时候,身后黏连着数道目光。 如果说多么的性感或者丰满,戴清嘉是不至于的,卢珂好奇道:“哪个男人的眼神让你问出这个问题?” “在家的时候穿吊带,是为了凉快舒服。”戴清嘉若有所思,“但是走出来,就有被评价暴露的可能。我是不在乎啦,只是我在想,无论穿得多还是少,只能被视作回避或者迎合‘暴露’的话,岂不是束手束脚?” “就不要用这个词好了。”卢珂舔一口冰淇淋,“把眼光从这个词上挪开。” 戴清嘉和她碰了碰冰淇淋圆筒。 12游泳 安城是沿海城市,安中因此很注重学生的游泳技能,第一个学期开设了必修的游泳课,规定必须学会。 戴清嘉的学渣特点在游泳课也保持得很好,玩了小半学期的水,期中考试来临前,才苦恼起达标的问题。 俞景望的父亲曾经想培养他成为骨科医生,手术一站就是十几小时,需要强大的体力、耐力和稳定力。所以他从小养成习惯,每周会去游一到两次泳。 李韵需要戴清嘉多加练习,她和卢珂约好在安城大学的游泳馆,结果那姑娘放了她的鸽子。 戴清嘉在游泳馆门口遇上了俞景望:“俞医生,真巧。” 俞景望知道她是来练习游泳的,他默认戴清嘉很独立,结果他游完一小时以后,发现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泳池边踢水,上半身的泳衣都没有湿。 俞景望游至她身旁,撑着边沿上岸:“你是来静坐的吗?” 戴清嘉欣赏起俞景望沾着水的腹肌。常年运动的缘故,他并不属于清瘦一型,肩宽腿长,腰肢劲瘦,非常成熟的力量感。当他撑着上岸,肌肉绷紧的一瞬间尤其吸引。 俞景望立时感觉到了戴清嘉下视的眼光。不过由于医生过于熟悉人体构造,身体对他已经失去了神秘感,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所以他也无所谓她的观看。 戴清嘉理所当然地说:“我不会游泳啊。” 俞景望拿起毛巾,随意地擦拭湿润的黑发:“不下水是不可能学会的。” 戴清嘉穿的是李韵买的像潜水服一样的长袖泳衣,湿了水特别难受,她想蒙混过关。 俞景望指示道:“你去那张凳子上,四肢悬空,做一遍动作。” 戴清嘉不情愿地趴上长凳,回忆课上老师教的,胡乱划拉几下。 俞景望虽然不是专业的教练,但是眼睛很锐利,很快看出戴清嘉的问题,一一进行纠正。 “你蹬的时候太用力了。”俞景望用浮板点了点她的腿,“收腿,是用脚后跟去寻找指尖,而不是把膝盖往前抬。” 戴清嘉感觉自己像搁浅的鱼,缺少水的浮力,动作很费劲,她做了好几次衔接都错误了:“到底有什么区别?” 俞景望看不下去,握住她的脚踝,牵引着她的动作:“记住,是这个方向。” 戴清嘉浑身上下都很怕痒,脚部传来微麻的感觉,她往回缩:“好了吧?” 戴清嘉的运动细胞比学习细胞发达一点,好不容易达到了俞景望的及格线,她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朝更衣室走。 俞景望挑眉:“去哪?” “回家啊。” “下水练习。” “我才不下,我已经会了。” 水深两米的标识很显目,戴清嘉正要后退,俞景望抓住她的手臂:“你是自己下,还是我帮你下?” 戴清嘉还是摇头,俞景望微微不耐,直接提醒道:“闭气,入水的姿势准备好。” “我不......” 水直接淹没了戴清嘉的后半句话,眼前腾起密集的小气泡,她来不及做动作,呛了一口水,挣扎起来。 隔着水面,戴清嘉看到俞景望站在岸边的身影格外高大,她在水中痛苦地沉浮,向他伸手求救,他却是无动于衷。 在戴清嘉觉得自己快断气的前一秒,俞景望方才大发慈悲,半蹲下,抓住了她的手。 戴清嘉借他的力,终于浮出水面,她一身严密的黑,只露出来一张脸,很小,也很苍白,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口不择言道:“你、你有病......” 她的手冰凉,愈发感受到俞景望的热度,他的手臂很有力,可以稳定地支撑她的重量。 他们的距离一瞬间拉近,可以看清楚对方的眼睫。 戴清嘉对痛苦的耐受度很低,眼中有着热烈的求生或者逃脱的欲望。 她还未完全缓过来,俞景望淡声说:“不要慌,你慌,只能继续呛水。” 戴清嘉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正如她不祥的预感,下一秒,俞景望松开了她的手,她再次往水下沉。 依然是呛水、挣扎,不被获救。 戴清嘉只能尝试着做动作,扑腾了几下,慢慢地浮了起来。起初还是沉沉浮浮,后来她可以自己游出一段距离。 不过踩不到地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戴清嘉游到岸边,抓住俞景望的脚腕:“好了,我会了,我要上去。” 俞景望毕竟不是戴清嘉的体育老师,对她并无高要求,会游即可:“前面有扶手。”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游不到那边。”戴清嘉真诚地说,“你拉我上来。” 她犹豫片刻,对他充满了不信任:“算了,我怕你又中途松手,我就这样上。” 她扶着俞景望的小腿,左手肘撑地,他垂下眼眸,看见戴清嘉泳帽脱落后成缕的湿发,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不可谓不狼狈。 俞景望正要伸手拉她一把,突然有一片异常温热柔软的触感压上了他的腿,他略微皱眉,本能地退开。 戴清嘉借力的时候,上半身压上了他的腿,他这一退,她手一滑,向后仰去,又轰轰烈烈地落了水。 坐上车,戴清嘉喉咙还是生疼的,她披着大浴巾,认真地说:“我如果再和你来一次游泳馆,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这与戴清嘉以往来游泳的经验完全不同。她试过和准男友一起游泳,在蓝色的水域里暧昧与推拉,或者和卢珂一起玩水。体验感都是快乐的。 她揉了揉鼻子:“我差点淹死了,医生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你认为自己差点‘淹死’的时间,不超过二十秒。人脑最多可以缺氧叁分钟而不坏死。”俞景望说,“放心,你比你认为的要坚强。” 戴清嘉点头:“我懂了,因为你更准确知道人类的承受极限,所以可以精准地折磨我。” 车辆驶出树荫,间断性地沉浸在一片金红,戴清嘉探究地侧眼,即使是暖的背景色,俞景望的轮廓依旧是立体而冷漠,她问:“你是什么星座呢?” “不清楚。” “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座?”戴清嘉惊讶地吞回落伍两个字,因为星座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那我来猜,你是摩羯座。冷漠、理性、现实。” 戴清嘉言之凿凿,俞景望问:“你很相信星座?”他转折说,“嗯,你确实是像相信星座的人。” 戴清嘉冷不丁说:“我姐姐也会信一点。” 俞景望沉默了。 戴清嘉得意地说:“我是水瓶,她是双鱼,其实还是有一点准确的。” 正好公众号推送了一篇关于摩羯座的新文章,她念道:“摩羯座不喜欢什么类型,摩羯座不喜欢肤浅的人,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喝喝玩玩,游戏人生,不仅仅是不喜欢,甚至是有点瞧不上。自以为是真的不行,你长得再好看,当你开始拉低摩羯平均线的时候他们也会彻底丧失耐心。”她轻啧道,“你看,这不是很符合你吗?” “其实你在自知之明这一点上,还是心中有数的。”俞景望似笑非笑,“事在人为,所以星座就算真的准确,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戴清嘉关注星座,为的不是准确,而是当星座的定义和预言同现实相对照的时候,准确之中又有偏差,就像投箭入壶,很有意思。她是热爱不确定性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在说不科学。”戴清嘉对牛弹琴,兴致全无,“真没意思。” 途径安城大学后门的小吃街,正是下课的时间,人流密集,车辆被迫缓下速度。 戴清嘉突然指着路旁的烧烤摊说:“我要吃那个!” 不等俞景望反应,戴清嘉迅捷地跳下了车,过了一会,她返回来敲他车窗:“我没有钱。” 她侧开身,让已经烤好两份热狗肠的摊贩的目光直达俞景望,他只好把钱包递给她。 戴清嘉一手一根,回到车上:“我和我朋友,游完泳都会吃烤肠,所以习惯性买了两根。”她识趣地问他,“俞医生,你不要,对吧?” 街边的烤肠,加工食品里卫生安全最为堪忧的食物之一,如果戴清嘉提前说,俞景望压根不会停车,不过他不像李韵,会从她手中夺过垃圾食品丢出窗外,只自己拒绝道:“不吃。” “但是我也吃不了两个。”戴清嘉想了想,“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哦。” 车旁经过一男生,戴清嘉降下车窗,探出头:“同学,送给你,我刚买的,没有吃过。” 比免费午餐更令人受宠若惊的是少女天降的笑容,男生呆了片刻:“......谢、谢谢。” - 朋友:你的男主已经不是禁欲了,他是不是性冷淡啊? 我:请相信我的车速。只要再过一段时间海潮就可以拥有实体车。 13和谐 回到家,戴清嘉看见李韵的鞋,知道她来了,在玄关处大声宣布:“妈,我已经学会游泳了。” 李韵和戴宁笙正在厨房准备包饺子的材料:“哦?你今天怎么开窍了?” “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呛了好多水。”戴清嘉叹气,“反正我不会再去练习了。” “哪有学游泳不呛水的?”李韵招呼她,“我包饺子,过来帮把手。” 戴清嘉帮李韵和戴宁笙系好围裙,被布置了剁肉馅的工作,她下巴朝俞景望一抬:“你怎么不叫他?” 李韵下意识地说:“男人哪懂这些......” 戴老板就是笨手笨脚的男人的代表,被李韵屡屡赶出厨房,所以每一次她们包饺子,他都可以坐享其成。 俞景望洗了手,主动过来帮忙:“妈,我没问题。” 戴云笙问:“你今天不是要值班?” “夜班,不急。” “给你。”戴清嘉递菜刀给他,准备逃之夭夭,“外科医生就是应该拿刀。” “是吗?”俞景望看着她,“外科医生可不会把菜刀对着别人。” 戴清嘉一时没注意这方面的礼仪:“你不会这都不敢拿吧?” “戴清嘉你懂不懂礼貌?”李韵叫起来,“还有,让你帮个忙你又想去哪?” 戴清嘉立刻将菜刀塞进俞景望手里,逃回房间,安逸地洗了个澡,翻出她的礼物,钱已经退给了宋予旸,单反直到今天才拆。 她包着湿头发,在客厅里架上叁脚架,调试单反。 戴清嘉转换成摄影模式,对准厨房的方位,日光斜照,落满餐桌,戴宁笙正和着面,李韵将和好的面团分为小团,再擀成面皮,俞景望则在调和肉馅。 李韵见她不务正业的样子很来气:“作业写完了吗?鼓捣一些有的没的。坐过来这里,我看着你写。” 戴清嘉说:“李女士,你已经入镜了,请注意你的语气。这是我的第一支摄影作品,我将要永远留存。” 餐桌为戴清嘉留了一半的空余写作业,她带着试卷坐到李韵对面,不小心被圆规的尖端划伤,轻轻嘶了一声。 戴宁笙第一时间注意到,抓起妹妹的手肘,只见一道冒着血的鲜红伤痕:“没事吧,瞳瞳?”她紧张地向俞景望求助,“要不要处理一下?” 俞景望扫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小伤口而已。” 戴宁笙轻轻推了他一下:“不是你妹妹你不心疼是吧。” 戴宁笙还是为戴清嘉涂了消毒药水,贴上创可贴,李韵还说:“哪有这么娇气。” 戴清嘉继续写历史作业,她一边写,一边编造奇怪的口诀,在手机上和卢珂语音分享:“黄埔条约是中国和法国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怎么记呢——黄发,就是法国的男人很英俊,英俊的男人头发是金黄色的。” 戴宁笙被她逗笑,李韵眉头紧皱:“什么乱七八糟的。” 俞景望好奇道:“黄埔条约,法国。不过只有六个字,何必记更多呢?” 戴清嘉坦诚地说:“学长,是这样的,如果我记这六个字能直接记住的话,我就不用靠关系进安城中学了。” “你不懂,这是我们文科生的一些小技巧。”戴宁笙回忆起来,“当年老陈也偶尔会用呢,给我们编了好多口诀,你忘了吗?” 戴清嘉点头:“看,大学霸学姐说了,这是技巧。” 俞景望一时被她问住了:“老陈是高一历史老师?我几乎忘记了,而且我的历史是敷衍过去的。” 戴宁笙笑说:“高一的事情,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戴清嘉若有所思地看了戴宁笙一眼,李韵那边提醒她专注,她又低下头继续写。 包饺子的收尾阶段,医院来一个电话,俞景望匆匆离开了。 李韵将碗壁上的肉馅刮下来,集中成最后的一团,边包边说:“景望这个女婿呢,我是方方面面都很满意,只除了一点,就是工作太忙了,成天不在家。退一步说,医生都忙,但是怎么他就选了神经外科呢。他爸爸是骨科专家,他做骨科医生多好,黄金科室,收入又高。他现在在的这个科,我多少听说一点,成长期那么长,不知道熬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忙得要死,还危险,唉,怎么说呢。” “这是他的选择,我们尊重就好。”戴宁笙把之前包好的饺子下进沸水,“妈,我看你之前的样子,对景望比对我还好,现在怎么说起他来了。” “我再对他好,他能是我亲生的吗?对他好就是为了他对你好,我这不是为了你笼络他吗?我可不像你婆婆似的,一脸刻薄。幸好碰上我家姑娘脾气好,换成别家的,非得给她婆媳大战。”李韵喘了口气,“我说你这个傻姑娘,脾气也不要太好了,一点不着急。新婚就这样,以后怎么办?丧偶式婚姻,丧偶式育儿?还有一点,外科医生很多私生活混乱的,虽然我相信景望的人品,但是他和护士待的时间都超过你,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女的往上贴,你给我小心点儿,听见没有。” “知道了,您别操心。”戴宁笙语气平平地回答,“我自己也很忙,又不是天天围着他转。您当过班主任是知道的,还有课题组那边任务也重。” 李韵摇头,受不了地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在这担心你,你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戴宁笙的班主任工作繁重,最近班上的几个男孩子状况频出,全部需要她出面解决,面色显而易见地憔悴,李韵心疼地说:“你不要心理负担太重了,尽力就好,学生怎么样最后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你不要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就太愧疚。”她点了点戴清嘉,“像这个戴嘉瞳,没有一件事情是做得好的,我看她就完全不愧疚,不也成天快快乐乐的吗?” 戴清嘉抗议说:“又关我什么事啊。” 饺子盛在陶瓷盘里,她伸手准备偷吃一个,被李韵一巴掌打回去:“不会用筷子啊,烫不死你。” 等戴清嘉拿来了碗筷,李韵瞪她:“等你爸来了再吃,没礼貌。” 很明显,李老师这是怨怒无处发泄。戴宁笙和戴清嘉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同时保持缄默,避免触怒她。 这是儿时的默契了。 戴清嘉的心理咨询两周一回,表演课一周一回,穿插着李韵为她安排的补习。 寻亦为她争取到了方奕的名额,戴清嘉上网搜索过,方奕就是面试那天她印象深刻的女老师。 虽然寻亦实行小班导师制,平时上课还是混合班型,主要是建立戏剧影视表演的基础,有表演、台词、声乐、形体、文化课程。 戴清嘉第一节表演课请假,第二节表演课迟。她对于迟到是熟门熟路的,从后门悄悄走进教室,打算默默站在最后一排。 上课前是和宋予旸的约会,所以她稍微打扮过,混血妆、长卷发、连衣裙,在外面的时候异常招摇,进入教室更是格格不入。因为面试那天还光鲜亮丽的男女生们,今天统一穿着T恤和运动裤。 “戴清嘉?过来。” 教室安静,既轻又淡的女声制造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戴清嘉上前,方奕盯着她漂亮精致的面孔,她的妆容技巧高超,今天确实非常像混血儿。 “这里是表演教室,不是走红毯。”方奕的目光落在她灰蓝色的眼睛,“我有没有说过,上我的课不允许化妆?有色隐形眼镜,也就是美瞳,更加不要戴。以及,虽然我在生活里没有对你们提出要求的权利,但是我希望,有意愿成为演员的各位,永远不要佩戴美瞳。” “无论你们内心真正的动机是什么,做演员、明星梦、或者在应试教育之外寻找一条捷径,在我的班级,就要遵守我的规则。或许表演院校对你们有容貌上的要求,但是表演的本质是人的内心,甚至为了贴近角色而化的妆容都只是次要载体,麻烦各位以后上课,越简单越好,不要再让我看到矫饰。” 戴清嘉敷衍地说:“嗯,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方奕冷冷地说,“你现在去洗手间把你的妆都卸了。” 洗手间配备了卸妆用品,戴清嘉洗脸之后,再向前台购买了一套寻亦的校服,是样式普通、印有寻亦标志的T恤和休闲裤。 戴清嘉回到教室,方老师讲着如何做到松弛的表演状态,没有再多关注她,只有同学们频频回头。 下课,一位女生主动来和戴清嘉搭话:“你今天第一次来吗?不要介意,方老师不是针对你,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可能越厉害的人越是严格。” 无论上一次或者这一次,方奕都是素颜黑衣,非常普通的打扮,却不难发现她五官的精致,传说中的上镜脸,戴清嘉问道:“方老师以前是演员吗?” “我听说方老师之前是做导演的,还拿过很有分量的奖。”女生悄悄地说,“不过具体的我不清楚啦,方老师也不会提。”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被问到“为什么想学表演”,戴清嘉反问:“你猜?” 晏时安想了想:“我猜,起码不是因为热爱。” “猜对啦。”戴清嘉诚实地说,“我只是觉得,站在聚光灯下被瞩目,很轻松很漂亮不是吗?反正从小我也习惯这样了。这应该是我能做的工作。” 看起来她为了学表演和李韵闹得不可开交,周围的人都认为她很喜欢表演,至少对成为演员或者明星有强烈的愿望。 “会觉得这样的理由非常轻浮吗?” “不会,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热爱,也没有那么多郑重的理由。你不需要在乎这一点。你能有一个触发点去愿意接触一件事,我认为是好的开始。”晏时安依然笑着,“上一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享受你的每一个选择。” 显然,方奕不会像晏时安如此宽容。 戴清嘉正在形体课上摸鱼,做的动作无一标准,本来形体老师是放任她的,方奕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舞蹈教室门口。 和方奕说完话,形体老师向戴清嘉走来,触摸她的腰,惋惜道:“看起来这么柔软轻盈的小姑娘,怎么骨头这么硬啊?啧啧,简直像钢管一样硬。” 戴清嘉隐有不祥预感,果然在下一秒钟,形体老师不由分说地坐到了她的身上,因为施加了一个成年女性体重的力量,她的腰伸展到极限。 戴清嘉尖叫出声,冷汗涔涔,感觉腰斩也不过如此了。 “忍一忍啊。”形体老师安慰她,“我还没全压在你身上呢。” 形体课结束,戴清嘉拖着残躯去上方奕的小班课,今天讨论的问题中规中矩:你最喜欢的电影。 同门的答案,不外乎是出自王家卫、贾樟柯、李安,又或者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希区柯克等中外知名导演之手的经典作品。回答之后发表一番如何开启电影启蒙的自白。 轮到戴清嘉,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不是因为紧张,就是单纯的空白:“......冰雪奇缘?” 一阵哄笑。 方奕表情唯一一次松动:“嗯,那就是没看过电影。” - 一段时间应该是下周吧。 14狐狸 与所有校园恋爱的暧昧阶段相似,戴清嘉和宋予旸在繁忙的学业和严密的监视之下,不稳定地向前进展着。 一日,宋予旸班级聚会,晚餐结束后,部分同学商量着前往KTV延续下半场。他发短信询问戴清嘉要不要来。 戴清嘉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了下来。倒是不觉得面见陌生同学会尴尬,她推开包厢的门,坦率地打了招呼。 宋予旸的同班同学对于他和戴清嘉和的事情早有耳闻,仍然是惊了一惊,然后起哄式地回应:“这不是我们安中的大明星吗?” 学霸们很是随和,初次认识,纷纷向戴清嘉表示了欢迎。反而是和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俞彦珊不冷不热的,坐在点歌台前,不看向这边。 寒暄过后,戴清嘉和宋予旸坐在角落的位置,她本来抽出一支烟,为了照顾王子同学,放了回去,端着一杯香橙热啤酒慢慢地喝:“你知道,他们说可爱的男孩子像什么吗?” 包厢里非常喧闹,宋予旸听不清,倾身靠近她一点:“你说什么?” 戴清嘉下巴直接抵在他肩膀上,重复了一遍。 “叫什么?” “叫小狗。” 人被动物化,宋予旸不愠,紧盯着她的表情:“那你觉得我是吗?” “你是可爱的男孩子。但是我不想叫你小狗。”戴清嘉附在他耳边说,“你这么白,我觉得更像兔子,叫你兔子同学好不好?” 香橙的气息临近他的耳廓,宋予旸很沉得住气,只简单地反问:“你是只这么叫我吗?” 戴清嘉想了想,她好像没有给别的男生起过这个外号:“嗯。” “好,那我可以变成兔子。”宋予旸微微一笑,“那你也是一种小动物,只有我可以这么叫,好吗?” 宋予旸使用他的聪明脑袋,认真地和她进行幼儿园程度的对话,戴清嘉兴致上来:“好啊,那你说我是什么动物。” “狐狸。” 戴清嘉偏头思考:“狐狸精的狐狸?” 宋予旸似乎不喜欢她说自己是狐狸精:“不是,就是狐狸。”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像那里本应该存在狐狸耳朵,“小狐狸。” 他垂下眼眸—— 应该如何捕捉一只奔跑不停的小狐狸? 或者情愿弱化自己,变成小白兔,变成她的猎物。可是,又怎么保证他是她唯一的猎物呢? 气氛正好,她找到了恋爱的感觉,在分别的时候,和宋予旸浅浅地接了吻。 其实戴清嘉只是随口胡诌,第二天还是照原样称呼宋予旸。闲时想起这亲密的动物昵称,她决定周一上学的时候逗一逗准男友。 可惜,喜欢装病的戴清嘉这一次真的生病了,智齿发炎,半张脸肿起来。铁石心肠的李韵主动为她请了上午的假。 李韵有机构的事情要做,不能陪戴清嘉看病,俞景望上早班,她乘坐他的便车去医院。 星期一早晨的医院门诊是最繁忙的,神经外科在四层,口腔科在五层,俞景望不得不和汹涌的人潮一起上楼。 由于拥挤,他寸步难行,只能随着人流。戴清嘉跟随在他身后,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挤压,手臂紧贴在一起。 戴清嘉和俞景望是凭借身高优势,能在人群中呼吸上层的新鲜空气的人,最后她索性放弃挣扎:“我发现即使不动腿也会往上走。” 俞景望看了她一眼:“不上学就是为了来医院人挤人?” “说反了。是不上学怎么样都可以。”戴清嘉假惺惺地同情他,“俞医生,你快迟到了,真不容易。” 俞景望冷然道:“有你非要去排那家烧麦的功劳。” 戴清嘉一上车就说坚决不吃他们医院门口的早餐,非要在中途下车去排一家高人气的网红早餐店。 “那家烧麦是出了名的好吃。”戴清嘉理直气壮,“你不是也吃了么?” 上行的过程中,人流逐渐减少,俞景望和戴清嘉在四楼分开,她说一声再见正准备继续向上走,被他叫住:“等等。” 俞景望伸手,展现他手背上突兀的火红色狐狸,语气不善:“这是什么?” 戴清嘉愣了愣,看向自己的手臂,她本意是为了招惹宋予旸,现在那狐狸的颜色淡化了许多,她笑出声来:“这是我今早上贴的纹身贴。嗯……进了医院我脱下了防晒袖套,可能它质量不太好,你刚才又贴着我站,你的体温太高了。” 俞景望的脸色多云转阴,戴清嘉无辜地说:“这可不能怪我,怪只怪你们医院人太多了。” 洗手液洗了叁遍,依然无法祛除纹身贴的痕迹,俞景望无计可施,在手背上遮盖了一张无菌敷贴。 他今天跟随李主任一起坐专家门诊,李主任是安大一附院神外的主任,相当于他的二老板,出了名的严苛。 幸好无人注意他细节的异样,俞景望安然度过上午。变故发生在最后,病人携了位小孩儿进来,那孩子东摸西蹭,扑上来撕扯他的敷贴。 颜色浓烈的狐狸头部骤然显现。 小孩惊呼一声,吸引了李主任的注意,尤其这狐狸并非卡通形象,眼尾尖而上扬,媚态横生,具有挑逗的意味。 小孩只觉新奇,病人年过半百,眼神怪异起来。如此不正经的图案,出现在正经端肃的年轻医生身上,实在是违和。 俞景望镇定地重新遮盖。 李主任果然很不认可地皱起了眉。待病人离开,他语重心长地说:“景望,我一直说,做医生不仅要能钻研,技术高超,还有一点,在病人面前要专业,能让病人信赖你。你以前一直是做得很好的。” 俞景望诚恳致歉:“以后我会谨慎。” 午休时间,俞景望在医院的门诊大厅寻找一再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不远有一处人多的地方,旁边立着关于器官捐献的普及知识。 来医院的病人,无论大病小病,多少会有压抑的乌云笼罩。而且安城素来有封建迷信的风气,生时对死亡叁缄其口,绕路远行。有兴趣器官捐献公益咨询的,看起来多是低落。 戴清嘉便混迹在那人群中,且不提样貌,她站在午间的阳光下,因为年轻、健康以及蓬勃的生命力,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俞景望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口齿不清地和护士表达:“我要怎么登记?” 俞景望直接打断她:“未满十八岁不具有器官捐献的资格。” 护士和他打招呼:“俞医生。”又向戴清嘉确认说,“是这样的哦,你可以满十八岁再登记。” 戴清嘉耸肩:“那好吧。” 离开医院,俞景望说:“如果不是年龄限制,你就这样贸然决定了。李老师知道肯定会生气。” 戴清嘉奇怪道:“我这不是为医学事业作出贡献吗?” “问题是,你并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清嘉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经训练的洒脱,常规里被视为重如泰山的事物完全无法拘束她。 “我了解啊。”戴清嘉轻快地说,“就是死亡之后把器官捐给需要的人。” 俞景望倒是有点意外:“你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戴清嘉豁达道,“我又不能带走,捐了就捐了。而且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怕死,只要不让我看见血就可以了,我晕血。” 她一本正经地问:“不过我刚才在想,我的器官会更漂亮一点吗?” 作为医护人员,俞景望还来不及认同她的奉献精神,就被她紧接着的白痴问题问住,他故意回答:“不知道,以后有机会为你做开颅手术的时候再看看。” “你们医生是不是都有点变态啊?”戴清嘉头皮发麻,“拍片不行吗,非要切开看。” “但是呢,你的回答比我想象中好一点。”她笑盈盈地补充,“我以为你会回答‘医生眼里没有美丑’。” “辨别美丑是人的基本能力。”俞景望不以为意,“不同人的真正区别在于愿意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不过,仔细想想这确实不是你会说的。”戴清嘉眨眨眼睛,“如果非要说你身上存在虚伪的地方,那应该是冷眼旁观,而不是冠冕堂皇。” 俞景望侧扫她一眼:“李老师的钱花出去还是能看见水花的。” 李韵不止一次提过为戴清嘉学表演花费了高昂的代价,现在起码她开始学会主动分析人物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一直很会观察人,只是我不说。”戴清嘉得意地说,“小时候,我妈妈把我兴趣班、补习班,我会偷偷逃课,坐上公交车,到终点站再返回,刚好就是下课时间。公交车上人来人往,我看风景看累了,就会看这些人。后来,只要上来一个人,我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测他的职业、身份、心情。” 俞景望敷衍道:“希望你把这样的精神用在学习上。” “你怎么我妈妈说一模一样的话?”戴清嘉倒抽一口冷气,“你非要被传染的话,至少被我姐姐传染吧。” “好了。”俞景望看了时间,“想吃什么?吃完午餐给你打车回学校。” “你能吃辣吗?” “不太能。” 戴清嘉惋惜地说:“我发现一家我很喜欢的川菜,就在你们医院附近。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去吃,因为身边没什么人能吃辣。” 俞景望按了一下戴清嘉肿胀的左脸,她猝不及防,感受到剧烈疼痛,捂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俞景望小惩大诫:“你这样的还想吃辣。你知道医生最讨厌不听劝告的病人吗?” 戴清嘉下意识地移动舌头,探向她的智齿,俞景望立时看穿她,警告道:“不要舔。” 最后俞景望带她去了一家清淡且味道一般的餐馆,戴清嘉食不下咽,怀疑他味觉失调,草草吃完,逃回了学校。 15诚心 下午是年级里的表彰大会。 大礼堂聚集了整个高一年级的学生,人声鼎沸,普通班分配的座位在边角。卢珂戴起眼镜,年级大会惯例是表彰前十名和竞赛金银铜牌,她在名单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有宋予旸,还有俞彦珊,她果然是安城中学的六边形战士,全方面发展,全方面的顶尖。” 戴清嘉笑问:“那我是什么战士呢?” “宝贝,不是我说,不在同一直线上的叁点可以形成一个叁角形,而你,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图形。”卢珂捧起戴清嘉不对称的脸蛋,“但是呢,我们瞳瞳是直线,可以无限延伸——等你好了之后。” 戴清嘉拍开她的手:“走开。” “咦,俞彦珊又不是戴老师班上的,怎么坐到了那里。”卢珂扫视全场,“对哦,我差点忘记了,戴老师现在是她堂嫂。” 闻言,戴清嘉隔着人群,向卢珂所指的位置遥遥一望,俞彦珊坐在戴宁笙旁边,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举止亲密,明显谈得投机。 俞彦珊讲话的时候,戴宁笙温柔耐心地听着,为她将她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 “俞彦珊应该是戴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吧。”卢珂若有所思地说,“说实话她们有点像,就是,方方面面都很好。” 戴清嘉一语不发,收回视线。 卢珂察觉她情绪不高,以为万年没心没肺的好友被安城中学的peer pressure影响,连忙说起冷笑话逗她开心:“嘉瞳,你也很好啊。” “我可不会自寻烦恼。”戴清嘉将手机放在膝盖上,“我在完成任务。” 四方屏幕上播放着科幻电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 因为说喜欢的电影只能联想到冰雪奇缘,课后方奕留下了戴清嘉,直言道:“看得太少。” “其实我不喜欢列清单,这很像填鸭式教育。”方奕有面对差生的无奈,递来一张罗列着电影名称的纸,“但是你的话,没办法。不要说演员,你连一个合格的观众都不是。你个人的作业,挑着清单里你感兴趣的看,一天一部,看完写影评。” 留堂单独布置作业的场面,戴清嘉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她讨厌写作文,更加不会写影评。一周后,方奕发现她不仅一字未写,连一部电影也没看。 这似乎在方奕的意料之中:“放学后和我回家。” 戴清嘉有点惊讶,因为据同学所说,方奕是很注重隐私和个人空间的。她不上课的时间,会完全消失,不要说学生了,寻亦的老板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方奕每天有固定的观影时间,她要求戴清嘉在这段时间来她家报到。 戴清嘉说:“可是我有晚自习啊。” “逃课。”方奕洞察她的借口,“你应该很熟练了。” 戴清嘉无话可说了。她的习惯极差,即使不逃课,晚上坐在教室里也不会学习。 戴清嘉承认方奕对自己有神秘的吸引力,好奇她是何方神圣。于是默认了她的命令,天天翻墙逃学,去往方奕的家里进行电影赏析。 戴清嘉闲聊时问方奕为什么会特别关注她。 “难道你以为我会说因为你是天才演员吗?——当然是因为你特别差。”方奕打破她的幻想,“不过,我愿意额外付出,还是因为你长了一双好的眼睛。” “形体可以练,文艺知识可以学。但是眼睛是天生的。”方奕盯着戴清嘉,“我倒是想看一看,你现在这样的不经雕琢,最后究竟是璞玉还是木头。” 戴清嘉感觉自己遇到对手了,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为人师表的老师。方奕甚至不会避讳在她面前抽烟,她伪装不谙此道的学生提出异议。 方奕慵懒垂眸,在围拢的手心点燃香烟:“这是我家。我可以在我家做任何事。”她咬着香烟,俯身闻嗅,戴清嘉白净的衣领残留着淡淡的白茶烟味,“而且,你在我面前演不了的,小姑娘。” # 过了一周,戴清嘉的炎症消退下去,她害怕疼痛和血腥,拖延着不肯去拔除智齿。李韵说最近诸事不顺,需要前去寺庙拜一拜,携上了戴清嘉和戴宁笙。 李韵所去的庙宇在安城传有盛名,香火鼎盛,周末更是人多,包括信徒和慕名而来的普通民众。 李韵属于后者,但是她心中有所求,所以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虔诚。戴宁笙研究唐宋文学,避不开佛、道两家,而且她本就是做任何事都显得很虔诚的人。 大殿里缭绕着檀香烟雾,金身的佛像当空坐着,由于是巨大的像,需要仰望。神佛慈善地低下眼眉,像在俯视众生。 座前平铺着叁方旧蒲团,人跪在上面祈愿与求签,要闭眼,闭眼方才虔诚。 戴宁笙和李韵依次跪下,双手合十,合上眼默念。 过了一会,李韵偷偷睁开右眼,发现戴清嘉完全没有跪,半蹲着摆弄竹筒里的灵签。抽一支出来,不满意,放回去,再抽一支。 极为儿戏的样子。李韵低声怒斥:“戴清嘉!你在干什么,快点跪下来。” “你不是说膝下有黄金吗?”戴清嘉双手撑着脸,悠然自得地说,“而且,如果不相信佛的话,为什么要跪呢?” 大殿庄严肃穆,戴清嘉抬眼看着佛像,目光清灵,像是与其平视,那神圣之感竟然有消淡的趋势。原来只要不信,连神佛也不能使人臣服。 后面排着密密的人,已经好奇地望向她们,李韵担心她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不跪就滚出去。” 她和李韵争执的全程,戴宁笙都闭着眼,未曾分心侧目。 戴清嘉求之不得,站起来,逆着人流向外走,在她即将踏出佛门的时刻,一抹火红色的影子从她脚边飞逝。 追赶不及的工作人员在戴清嘉身旁停下,和僧值抱怨说:“山上的野狐狸越来越放肆了,最近经常跑到庙里来,搅得烛台和油灯一片混乱。” 狐狸方才越过门槛,放松了口中叼着的物体,戴清嘉觉得好玩儿,下蹲察看,是半截蜡烛和一张破裂的桃粉色纸张。 她将纸拼合,右半写着因果二字,左半破碎,只剩下一个“不”。 # 戴清嘉从小就懒惰,家务她是不会做的,住在戴宁笙家亦是如此。 有一回李韵过来,眼见戴宁笙正在吸尘,而戴清嘉逍遥地躺在沙发上。倘若她是在学习,恐怕李韵一个字也不会说,可她玩着手机,则激怒了李韵:“你懂不懂点事?姐姐在打扫,你不会帮一帮吗?哪里来的千金大小姐啊?” 戴宁笙开口说:“瞳瞳刚才帮过我了......” “你不用为她说话。”李韵大手一挥,当机立断,“从今天开始,家务活你要负责一半,不能让你养成坏习惯。” 俞景望此时碰巧回了家,戴清嘉祸水东引,指着他说:“为什么我是一半呢?他不是人吗?我只会承担叁分之一,大不了像学校的值日一样好了。”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俞医生做家务。”戴清嘉从沙发上坐起来,居然真的写出一张值日表格,分配了叁人的任务,“这样才公平吧。” 李韵知道俞景望工作忙,正准备为他辩白,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可以。” 按部就班地执行了两周,俞景望的时间就不由他控制了,忙得连睡觉都短暂,长时间住在医院旁边的公寓。 当他再度回家的时候,迎接他的是敞亮洁净、纤尘不染的环境和一张精密计算过的账单。 俞景望从餐桌上拿起那张薄纸:“这是什么?” “你不会看吗?家政服务费用清单。”戴清嘉咬着笔,绞尽脑汁地写作文,“过去这一周呢,你和我姐姐都很少回家,所以你们的家务是我来做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请你为我的劳动付费。” “两千。”俞景望看着末尾的数字,“这是美国的家政服务价格?” “你怎么这么小气?这是未来女明星的家政服务价格。”戴清嘉认真地说,“已经很便宜了,而且,以后你可以炫耀说,女明星为你的家做过家政服务。” 俞景望懒得搭理她。 今天科室主任查房,由于主任一直比较注重仪表,他穿着比平时正式,俞景望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往房间里走:“你这是敲诈,我不需要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溢价买单。” “而且,你妈妈特别强调过,不能随便给你钱。” 小孩有钱就变坏,这是李韵原话。 戴清嘉自然不肯放过他,抓住他的衣袖:“我妈是说不能无缘无故给我钱,但这是我正当劳动换来的,你知道美国的青少年就是通过家务劳动换零用钱吗?请你尊重我的劳动的价值。” 戴清嘉讲完一番话,自我感觉说得很漂亮,可能在安城中学念书长期耳濡目染,还是有一点用的。 俞景望顿住步伐,有点感兴趣:“那你住在我家,这一笔费用,我应该向谁要呢,嗯?” “我也不想住在你家,这是我妈妈让的,你可以问她要。”戴清嘉对答如流,“总之,劳务费你要给我,你觉得两千块贵的话,就按市场价给我。” 戴清嘉计算出市场均价,向他伸出手掌。 俞景望觉着戴清嘉这种一丝不苟地讨价还价的精神挺有意思,而且她说得有理有据,便从钱包里拿了五百给她。 “我没有零钱,就不补给你了。”戴清嘉满意地说,“下次你可以再忙一点。” “没有下次了。下次由阿姨来打扫。” “你什么时候请的阿姨?” “刚刚。” 俞景望轻拭门框,看着指腹上的灰尘,戴清嘉表面功夫做得好,有不少偷工减料的地方。其实他早就提过请阿姨的事了,他因为忙碌没有上心,戴宁笙不请,于是一直搁置。 “与其冒着被你敲诈的风险,还不如请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俞景望朝她微笑说,“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戴家是做生意的,谈不上大富大贵,说是家境富裕绰绰有余。但是李韵严格控制着戴清嘉的零花钱,不仅不多给一分钱,连她赚的也要剥夺。 戴清嘉在离家出走期间,经济来源是偶尔在直播软件上露个脸,甚至不必说话,收到的打赏足够她在北京逍遥自在。 凡事有两面性,戴清嘉就是因为在网上出现而被李韵追踪到的,李老师很愤怒,没收了她的收入,严禁她再在网络上抛头露面。 俞景望之所以发现她经济拮据,是有一回戴清嘉在楼下自动贩售机买汽水,在价目表跳出来的同时她果决地说:“涨价了一块钱,走吧。” 戴清嘉说要到小区外的便利商店买,俞景望当然没有那闲工夫,而且她话说到这份上,明晃晃的暗示,他直接为她在贩售机的账户里充值了五百元。 “明知故问。”戴清嘉抱臂,“我缺钱,现在你还断了我的财路。” 16往事 一个受到管制的贫穷女高中生,只能选择成本低廉的娱乐活动。课间,戴清嘉和卢珂正在下飞行棋,侯旭走过来拍她的肩膀:“有人找。” 由于侯旭患有厌男症,如果平时宋予旸来找戴清嘉,他是不会代为通传的,卢珂朝外面一望,班级门口站着一位来者不善的女生。 卢珂陪戴清嘉一起走到了教室外,来人是高二年级的学姐,立刻将手机上的截图怼到戴清嘉的眼下,气势汹汹道:“这是你和我男朋友。” 卢珂定睛一看,一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聊天记录中的男生的言语嘘寒问暖,饱含关怀和暧昧,戴清嘉回复的频率很低,至多是插科打诨。 戴清嘉是模特身高,距离比较近,她需要低下视线,态度嚣张又懒散,反问道:“所以呢?” “戴清嘉,我早知道你的名字。”女生义正词严,“无论你长得多漂亮,请你起码要点脸,不要随便勾引别人的男朋友。” 其实戴清嘉并不知道这男生有女朋友,面对指控,她只笑着说:“我最友好的举动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他笑了一下。原来现在笑也算勾引吗?” 卢珂知道戴清嘉不屑于说谎。这样类似于捉奸上门的场面,她见过不下十回。虽然戴清嘉口口声声说,只要她看上的人,不介意对方是否有女朋友,但是她从来没有实质上做过第叁者。毕竟,但凡她对哪位男生表示出轻微的、限于同学界限之内的友好,无论那男生当下是否单身,都会在下一次见她的时候回复单身状态。 而且,卢珂和戴清嘉不是没有看上同一个男生的情况,主动退让的永远是戴清嘉。她往往会无所谓地说,反正男人这么多。 “不要狡辩了。”女生愤愤地说,“总之我不会再让他和你接触。” “你不会以为,我要抢你的男朋友吧?”戴清嘉故作恍然大悟状,“怎么说呢,任何人,没有例外,会因为做不道德的事情,比如出轨,而变得面目可憎。包括我,包括你男朋友。可能他之前还算是眉清目秀,既然现在他做了点企图脚踏两条船的事情,颜值已经远低于能让我看进眼睛里的水平了。” 戴清嘉不愧是外貌协会,卢珂不禁笑出声来。 女生认真的讨伐和宣示主权,被戴清嘉用一个非常荒谬的角度化解,关键是她的歪理还似模似样——女生现在回想起男友的脸,会感觉阵阵恶心,然而她即使主观上定义戴清嘉不知廉耻,依然不折损美貌的半分。 女生气得涨红了脸,狠狠地瞪一眼卢珂:“你是她的好朋友?希望她抢你男朋友的时候,你还能够笑得出来。” 卢珂站在戴清嘉身后,手环抱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我不介意的。我可以和她分享任何东西。男朋友算什么。” 戴清嘉慵懒地偏头,意指卢珂:“对。她如果看上我哪一个男朋友,只要他本人愿意,我可以立刻让给她。” 眼前两张瑰丽的面孔相贴,女生几乎被她们的思维惊吓,转身就走:“不要脸。” 卢珂对她仓皇逃走的背影说:“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有第叁者,你男朋友要在你们中间选出一个。你不要忘记,选择本来就是一个低层次的概念。” 戴清嘉后来破天荒和方奕讨论了这个话题,她主动上前的时候,方奕甚感意外。只要在做和不做坏事之间徘徊,即使选择了善,也难以置身于所厌恶的恶之上。选择是一种卑贱的动摇。良家妇女高于淫妇吗?她们同样被贞洁捆绑。真正的善并不同恶对立,它永远高于恶。恶侵犯的并不是善,只有蜕化的善才会受到侵犯。① 防止戴清嘉误入歧路,方奕特地补充说:“这只是我个人看法,我们需要辨别虚伪的成分。但是,虚伪或许是文艺作品无法分离的一部分。” 回到教室,卢珂沉思道:“你知道传说中妲己祸国殃民,只是为了执行天命,加速本就衰败的商朝灭亡。可惜世人却不理解,周为了显示封建礼教之正统,还对她大肆抨击。” 戴清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呀,学霸小姐?” “她为什么不想想,说不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呢。” 戴清嘉哭笑不得,揉捏好友的脸颊:“看着我,还是那句话,你看我像这种好人吗?” # 为了表达自己的坦荡和对戴清嘉的歉意,男生给她送了一束花,不敢送玫瑰,送的是百合。 戴清嘉在家楼下收到花束,她受赠过的花不计其数,并不放在心上,本可以转手丢弃,见花姿雅致,很适合放在戴宁笙的家里,便抱着上了楼。 戴清嘉一进门便踢掉了脚上的鞋,找不到自己的拖鞋,也不急着找,在客厅和厨房逛了一圈,光脚走向书房。 她敲了敲书房的门:“你们家,有花瓶吗?” 俞景望从书桌前抬眼,发现她捧了一束百合花,第一反应是关闭中央空调,几乎怀疑她是故意,皱起眉说:“你不知道你姐姐花粉过敏吗?” 戴宁笙唯独对百合花粉过敏,他亲眼见过一次,两人一起吃饭,隔壁桌的百合花导致了她全身的红疹。 戴清嘉先是一怔,随即表示:“我不知道。” 俞景望点破说:“就算你不关心她,涉及这些方面,最好还是注意一点。” “听起来俞医生的意思是,我不关心姐姐很不应该,不知道她过敏的事更加不应该。” 俞景望反问:“她是你的家人,不是吗?” 戴清嘉今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裙摆因为室内无风而静止,小腿前后交迭,光裸的左脚点在身后:“你们不是喜欢说,一切要讲缘分吗?比如说,我呢,是重度的颜控,但不代表所有长得帅的男孩子我都喜欢。” 她低下头,轻慢拨弄着百合花,花粉细细地飞扑出来:“就像,我和姐姐是姐妹,不代表我们有很深的感情。血缘是随机的,如果有缘分,可能我们会很亲近。没有的话,不合适的话,也不过是普通地被命运安排成为亲人关系的各自两个人。” 俞景望是擅长多线程处理任务的人,同时听和写是件简单的事,何况戴清嘉的话一般不具听的价值。他却莫名地停顿下来,听她的胡言。 戴清嘉抬起头,璀然一笑:“总之,不要深究,虽然这是你们这些成绩好的人的习惯,但是深究起来会不太开心的。” 俞景望说:“我从不会深究他人的亲密关系。” 戴清嘉点点头:“换一个角度,叁岁一个小代沟,五岁一个大代沟,我和姐姐的深沟实在是难以逾越。”她轻啧一声,“俞医生,我和你之间同样有两道代沟。” 俞景望指了指她的花,本说让她及时处理,戴清嘉径自转身走了,依然我行我素。他询问戴宁笙,她说下周才回家,今天有阿姨来清扫,花粉的问题不急于一时。 俞景望忙着手上的工作,一时淡忘了这件事,等他结束,正是黄昏时分,他换了衣服准备去医院,经过客厅,阿姨拦下他:“俞医生,这个花我看还很新鲜呢,这么扔了是不是太可惜啊?” 他的目光顺着阿姨所指,看到了垃圾桶里的百合花。垃圾桶是透明的,里面只倒置着盛放着一束花,笼罩在夕阳的暗金之下,像是精美的展示标本。 俞景望以前不经意地提起过戴清嘉:“你和她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吗?” 戴宁笙一愣,颦眉道:“这样,是怎么样呢?” 说完,戴宁笙自知在回避,可能在外人看来,她和戴清嘉的关系尚可。但是她和俞景望都是有洞察力之人,很清楚她们的关系只是表面上的和谐,并不真正亲近。 按道理来说,年龄差距过大的兄弟姐妹聊不到一起是很正常的,但是戴宁笙不想承认这一点:“其实清嘉小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戴宁笙还记得戴清嘉刚刚出生的时候,她当时不过十岁,在医院见到新生儿妹妹,立刻被一种震撼的感觉席卷。尝试着抱起妹妹,非常小、非常柔软的一团,完全依赖地躺在她怀里。 护士在一旁说:“据说谁第一个抱起小婴儿,她就会很依赖这个人,一辈子都很喜欢这个人哦。” 戴宁笙很惶恐,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的依赖:“是、是吗?” 慌乱之中又有无名的喜悦。 果不其然,戴宁笙一放下妹妹,她就哇哇大哭起来,必须要抱,搅得李韵和护士不得安宁。戴宁笙只好彻夜抱着戴清嘉,她当时也不过十岁,体力不比大人,但是当小婴儿在她怀里舒手探脚,一副安全和享受的模样,她第一次感觉到神奇。 李韵工作忙碌,戴爸爸更不必说,所以戴清嘉八岁以前,在课余时间,戴宁笙经常会负责照顾她。孩子是这样的,谁陪伴她更多,她就和谁亲。小清嘉虽然调皮捣蛋,却也可爱得不得了,她愿意亲近戴宁笙,成天姐姐长姐姐短。 戴宁笙念中学的时候,曾经被人诬陷作弊,老师不由她分辩,直接做出了处理。戴宁笙是清高内敛的个性,不屑于用眼泪和诉苦博取同情,不向李韵寻求帮助,只坚信清者自清,默默吞忍。 戴清嘉当时在附属幼儿园读书,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件事,在她们中午放学之后,偷溜进了戴宁笙的中学,在同学和老师的位置上天女散花。 纸片上写着真正作弊的同学的名字,以及“刘老师是猪”。 犯罪的戴清嘉很快被保安发现了。她灵活地爬上树,跳下来的时候,保安为了接住她手臂骨折,她则完全没事。 戴清嘉素来顽劣,扰乱教学秩序罪加一等,两个学校的领导联合出动,罚她在操场上站一下午。 炎夏。戴宁笙下了课匆匆赶过去,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戴清嘉只是站着不动,已经全身是汗。湿淋淋的小人儿,偏偏嘴唇干裂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地立着。 戴宁笙心疼不已,她着急地说:“戴嘉瞳,你不是花招很多吗?你快点装晕倒呀。” 戴清嘉仰着脸,她其实不是倔强的小孩,撒娇和耍无赖是她的拿手好戏,此时此刻她却强忍着不适:“我觉得我没错。纸上的话没错,做得也没错。”她眼睛亮晶晶地直视戴宁笙,“姐姐,我难得有什么也没做错的时候呢!” 戴清嘉皮肤白,更容易晒伤,当天晚上回去,发起了高烧,大片肌肤泛红蜕皮。李韵心急如焚,为她涂抹芦荟,然后知道了前因后果,到学校里大闹一场,要求老师向大小两个孩子赔礼道歉,这件事方才收场。 戴宁笙一直没有忘记,她抿唇:“不过后来,我因为去上大学,本科加上研究生,七年都在北京。聚少离多,我们的关系就回不到小时候那么好了。” 戴宁笙的情绪稍显低落,俞景望冷静地安慰:“你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分离是很正常的,你不用因此感到愧疚。” 这确实是他的观念,俞景望顾念亲情,却从不认为亲情应该成为影响他独立、改变他轨迹的羁绊。虽然他回到安城存在一部分父母的原因,但是很大部分还是因为这和他的发展和方向不冲突。 戴宁笙从回忆里抽离,点了点头:“嗯。” - ①是引用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 开心,下章及以后的篇幅,可以写男女主关系的跃进了。 17喝醉 新的一周,侯旭、卢珂和戴清嘉抽签组成了学习小组,同学说这个组集齐了班上成绩的上中下。每次大考会按照组别分发奖励金,由于戴清嘉拖后腿,他们组无法获得总分的奖。倒是侯旭考了第一名,根据人民公社的精神,他们组获得了一笔奖金。 卢珂是组长,她提议去酒吧组织团建,尽管侯旭这个人有时候很矫情,他的优点就是不小气,点头同意了。 周五晚上,上完补习班的卢珂发来地址,戴清嘉和侯旭晚自习结束从学校出发。 站在酒吧的门口,侯旭略显局促不安,戴清嘉熟门熟路,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女生免费,她就只支出了侯旭的入场费。 一进去便感觉到不对劲,一时间说不出具体症结。她和侯旭绕场一周,终于明白问题所在:这个酒吧男多女少,男性的人均颜值高出平均线,而且都很注重仪表。 最诡异的是,戴清嘉第一次遇见路过十个男人八个对她不是太感冒的情形,他们反而如狼似虎地盯着侯旭。 侯旭刚开始无知无觉,戴清嘉拉着他穿过人群,连着四个男人紧紧跟随上来,向他讨要微信,他总算明白过来,在其中一个暧昧地抚摸他的胸脯的时候,他摆出凶狠的样子:“滚开,老子不是GAY!” 正好卢珂来电话,说发错了地址,给他们的地址是一个GAY BAR,戴清嘉还在幸灾乐祸,侯旭已经愤怒地夺门而出。 卢珂站在门口,被侯旭一把抓住:“卢珂老子杀了你!” 卢珂拍开他的手:“你怎么说老子,好粗鲁,戴老师会喜欢说老子的男生吗?” 侯旭立刻偃旗息鼓,后来他们走进了正确的地方,他多喝了几杯,说起为什么反应强烈。 他从初中开始一直因为过于唇红齿白斯文漂亮,被班上的男同学调戏欺压。直男们对男同性恋小说心存抵触,不仅恶意造谣,还在群里匿名说他“像个女人一样”。 回忆起不愉快的过往,侯旭火了,他开始破口大骂:“女的是刨了他们家祖坟了?我呸,算什么东西!我和你们说,要是哪个男的能有一半像戴老师那样,那是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德,祖坟冒青烟。” 侯旭的口水喷到戴清嘉脸上,她只好代姐姐道谢:“谢谢,不过,你可以不那么激动吗?” “不行!我不吐不快!”侯旭点着她,“没夸你,谢什么谢,你和戴老师比,差远了。” “男人就像帝国主义,他们最大的问题不仅是欺凌弱小,而是把所有他们的特质美化成普世价值。”侯旭深刻认同学校的政史教育,酒气熏天地说,“像戴老师这样温柔,这难道不是好的品质吗?” 戴清嘉微笑说:“人人都说喜欢温柔,那是因为你是温柔的消费者。” 侯旭开始讲起他初中被校园霸凌的故事,戴清嘉和卢珂这才知道,他因此产生了厌男症,所以从来不和男生来往。 卢珂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同性恋啊。” “放屁!”侯旭非常愤怒,“我是脑子进水银了才会喜欢男的。” 戴宁笙是红迷,侯旭知道以后,一知半解地看了叁遍《红楼梦》,深深地认同着宝玉所说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 他一把抓住戴清嘉和卢珂的衣袖,苦口婆心道:“你们这么漂亮,答应我,也不要和男的有来往了好吗?” 卢珂立刻甩开他的手,划清界限说:“这可不行哦,我们还是要和男孩子玩一玩的。” 侯旭嘟囔道:“男的没有好东西,还不知道谁玩谁呢。” 戴清嘉端起酒,意态清闲,眉眼弯弯:“好啊,不如就看一看谁玩谁。” 侯旭对戴清嘉一丁点儿意思也没有,不过由于她超级大美女的气过于强烈,他呆滞了片刻,像是被说服了,没有反驳她。 过了一会,叁人有些酒后的困倦,互相靠着打盹儿,半梦半醒之间,侯旭见到隔壁座位的男人调戏女侍应生,他直接跳上了桌台,将酒瓶砸向那男人:“给我放开!” 玻璃碎片和酒液四下飞溅,男人躲开了酒瓶,怒气冲冲地正要找人算账,侯旭高声喊起了口号:“打倒霸权主义!打倒男权主义!” 背景音乐非常吵闹,周围人看向侯旭,喝High了的情况下,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随着他喊了起来。 卢珂惊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旭,恨不得有隐藏空间可以钻进去躲藏,她遮住半张脸:“救命,早知道他喝醉了是这样,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和他来喝酒?” 戴清嘉根本没有回答她,已经笑倒在了沙发上。 他们的下场当然是被酒吧当作闹事的人抓住,要求赔偿,否则报警。 侯旭闹过之后,安静地睡着了,卢珂和戴清嘉肯定不可能打电话给父母,正想着如何收场。 卢珂提议:“要不,打给宁笙姐?” 侯旭瞬间清醒了,顾忌着自己的形象,他死死地抓住戴清嘉:“不、不行,不能打给戴老师!” 说完,他又昏睡过去,卢珂简直想掐死他,戴清嘉犹豫了片刻,给俞景望打了电话。 无人接听了半分钟,冷清的声音从另一端传过来:“什么事?” 戴清嘉面不改色:“俞医生,我这里呢,闯了一点小祸,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俞景望如她所料地说:“我没空。” 酒吧的经理颇为难缠,一直在旁边盯着她,戴清嘉耸耸肩,把电话递给他,让他自己说清楚来龙去脉。 半小时后,俞景望来到酒吧,见到的就是两个醉醺醺的少女,沙发上还躺着一个几乎昏死的小男生。 戴清嘉和卢珂喝的酒后劲很足,她们的脑袋早就不清醒了,之前是强撑着,现在放松了下来。 卢珂勾着戴清嘉的肩膀,露出甜美的笑容,口齿不清地解释她们在医院的事情:“俞医生,好久不见,上次的事情是个误会,清嘉太久不回家,不知道你是她的姐夫。平时我们可是非常非常乖巧的。” 以她们的所作所为,说自己乖巧实在是勉强,俞景望看了戴清嘉一眼,她面无愧色。 他按照经理所给的清单,赔偿了合理价格,对她们说:“送你们回家。” 俞景望先将卢珂和侯旭送回家,再开车回到自己的家,他明早要参加手术,今晚本来在公寓休息,是戴清嘉扰乱了他的计划。 回家的路程她一直在哼歌,游乐的态度,他淡声说:“如果你一定要去酒吧,麻烦照顾好你自己。再一次闯祸的话,不要打给我——我并不是你的保姆。” 戴清嘉从后座探出头来,笑问:“你是在生气吗?” 他不会为这样的小事生气:“没有。” 戴清嘉哦了一声,俞景望侧眼一看,她脸颊绯红,眼神涣散,流动着一汪水样的光泽,明显是喝醉后神志不清的样子:“坐回去。” 俞景望话音刚落,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耳畔出现温软湿热的触感,戴清嘉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没有人说过吗,你沉着脸的样子真的很帅。” 视线被遮蔽,耳朵被舔咬,在行驶的过程中,这黑暗无疑是危险的,耳朵几乎是大多数人的敏感地带,俞景望对她的动作始料未及,纯生理性的产生了短促的电流感。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紧急刹车,扣住了戴清嘉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他侧过脸来,漆黑的眼睛审视着她,声音极冷,动作分毫不留情面,戴清嘉的手腕生疼,被强硬地压制,她晃了晃脑袋,方才不清醒了,以为俞景望是她的哪位男朋友:“不好意思,我习惯了。”她企图抽回手,苦恼地说,“放开我啦,好痛。” 习惯了? 戴清嘉的呼吸夹杂着樱桃朗姆酒的气味,喷洒在他的耳廓,她咬过的位置。俞景望皱起眉,因为可以判断她的醉酒状态,无论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未再和她计较。 车开进停车场,戴清嘉步履虚浮,十步之内走不了直线,俞景望提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了家。 戴清嘉见了沙发就走不动道了,整个人倒在沙发上,俞景望给她倒了杯水:“起来,回你的房间去睡。” 俞景望喊了她几声,戴清嘉一动不动,他现在一样需要休息,正准备离开,放任她自生自灭。 戴清嘉睡觉似乎很不老实,大开大合的一翻身,差一点摔下沙发,俞景望及时弯下腰,扶住了她的肩膀。 察觉到人的触碰,戴清嘉倏地睁开眼,抓住了他的手:“等会。” 她的眼睛在半黑暗中依然熠熠生辉,像是某种敏锐又危险的夜视动物,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在俞景望以为她又要借酒意胡言乱语之际,戴清嘉缓缓开口:“只不过是在医院和你开了玩笑,你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好脸色吗?就算我真的对你有意思,那只能说,是你的荣幸。” 平日,戴清嘉的性格在漂亮女孩里并不算骄矜,常常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任性之余,比一个成年人更懂得进退。现在,她化着浓妆,黑发红唇,脸上毫无表情,因为喝醉的缘故,说出了真实想法,嘲讽着他的轻视,没有半分收敛自己的气场,凌锐而浓烈的肃杀之美,直逼他眼下。 “何况,那只不过是游戏,你以为自己算什么呢?” 这是她的另一面,或者真面目?俞景望冷冷地听完戴清嘉挑衅的醉话,也不恼怒,静默地松开了手。 戴清嘉本来处在沙发的边缘,失去凭借,直接翻滚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幸好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她不至于摔疼,反而又睡了过去。 “既然你这样挺好的。”俞景望俯视着她,“今晚就睡这儿吧。” 俞景望独自回房间睡觉,半夜醒来,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想起睡在地上的戴清嘉。 客厅里空无一人。戴清嘉的房间门开着,同样无人在内。 浴室的门缝透出一线微弱的光,并传来水声。 俞景望感官敏锐,传来的水声并非流动,似乎是满溢出浴缸后与地面碰撞的沉重声响。 俞景望为了确认她的安全,叩响浴室的门:“戴清嘉?” 没有应答。 18提醒 敲门的动作,俞景望重复了叁遍,动静大到他怀疑隔壁邻居都能听见。 然而浴室里依然悄无声息。 他并没有犹犹豫豫天人交战,在推断戴清嘉大概率是晕倒之后,他直接踢开了门。 桃花香的水汽涌出浴室,戴清嘉未打开通风系统,室内云云雾雾,令人窒闷。 戴清嘉无声无息地躺在浴缸里,几乎淹没在膨胀的丰盈泡沫里,手臂垂在浴缸之外。 俞景望迅速地从置物架上取下浴巾,走到戴清嘉旁边,先是握住她的手腕,企图将她拖拽出来。 不知道戴清嘉是放了多少沐浴露,不止香气浓郁,她的手臂异常湿滑,从俞景望手中滑落。并且因为他施加的力,她反而身体更加下滑,隐没在水中。 温热的水溢出浴缸,泼洒在俞景望的腿上,他目无偏斜,是可以非礼勿视,只停留在她的颈部以上,可是总要接触才能使她离开浴缸。 戴清嘉酒后受热,面颊浮出潮红,因为缺少空气,嘴唇苍白、呼吸浅淡。 俞景望紧皱着眉毛,手探入那白色的泡沫,环绕过戴清嘉的背部,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抱出浴缸。 在戴清嘉的身体脱离水和泡沫的一瞬间,宽大的浴巾严密地围住了她。 俞景望来不及擦干戴清嘉身上淋淋漓漓的水,一路抱着她回房间,残留的热水润湿了他的T恤。 自从戴清嘉住进来,俞景望再也没有踏足过家里的这个房间。 除了比较凌乱之外,看起来是普通的女性房间。俞景望打开空调系统空气更新的功能,将她放在床上,低头再度叫她的名字:“戴清嘉。” “嗯......” 戴清嘉在昏睡中抽出被束缚的手臂,随着她挣扎的动作,浴巾下滑,现露出平直的锁骨和丰润的胸部上缘,皓如白雪,甚至白过那浴巾。 再往下,是她即使穿最清凉的吊带,也依然隐晦的部分。 戴清嘉正要再挣动,俞景望按住她的肩膀,扯过毛毯,将她完全覆盖。 俞景望按住她的手加重了力气,戴清嘉蹙起眉,她对疼痛和声音尚且有反应,只是浅度昏迷。 窒息抢救的重点是保持呼吸道通畅和纠正缺氧。俞景望盯着戴清嘉嫣红的唇,观察着她的呼吸节律,离开浴室后,已经缓慢地恢复了正常,不至于需要人工呼吸的程度。 凌晨叁点,戴清嘉悠悠转醒,只觉得头疼欲裂,身上又热又粘。 戴清嘉睁开眼之前,回想起自己因为醉酒对俞景望出言不逊,最后留存的记忆是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洗澡。 敏锐的听觉告诉戴清嘉,房间里还存在着另一个人,他翻了一页书,她于是决定不睁开眼睛了。 俞景望坐在她床侧的单人椅上,长腿交迭,凉声道:“不要装了。你知道你清醒的时候,眼睫会一直颤吗?” 戴清嘉照旧装死。她是用这一招术应对李韵的。 但是俞景望显然比李韵难以对付,他站起身,走近戴清嘉:“你的头发是湿的,身上是沐浴液,不起来,是等着我给你换衣服是吗?” 戴清嘉感知到床铺的凹陷,是俞景望俯下身,单手撑在她的脸侧:“你对面部肌肉的控制能力这么弱,以后怎么演戏?” 戴清嘉是对暧昧很敏感的人,俞景望尽管在靠近她,可是连着的叁个问题,冷淡而从容,毫无暧昧旖旎,反而饱含嘲讽之意。 俞景望像是行走的热源,戴清嘉热度上升,避无可避,睁开眼:“我是醒了。只是不想看到你,怎么了?” 俞景望低着头,直视戴清嘉,冷笑说:“你也会不好意思吗?”他直起身,坐回原位,“我是医生,见过或者解剖过的人体多不计数,对人体可以保持客观。刚才只是为了救你,你不用想太多。”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全身上下没有难看的地方,不介意这个。”戴清嘉翻了个身,反讽说,“只要你不觉得我是在勾引你就行了。” 戴清嘉实在是难受,裸身蜷缩在被子里,像是夏天落入热蜂蜜里被黏住的蚂蚁,头又很痛,早知道昨天不喝那么多了。可是俞景望在场,她总不能掀开。 俞景望早就应该离开了,留下一是为了观测她的情况,二是为了提醒一而再再而叁踩过界的戴清嘉:“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狼狈,如果你不想再重复今天,就谨言慎行——不要再说不应该说的话,做不应该做的事情。” 戴清嘉手背抵在额头上,故意拖腔迈气:“知道了,医生姐夫,你走吧,我要起来换衣服了。” 俞景望离开。经过空寂的客厅,指针滴答走动,他抬眼看了悬挂的钟表,叁点半,还可以休息叁小时。 回到房间,关上门,面对一室黑暗,俞景望不自觉地停顿了一刻。 戴清嘉对他的判断准确无误。他意志力极坚定,且不屑于说冠冕堂皇之言语。他作为医生,处理戴清嘉的情况,从始至终,没有对她产生任何绮思妄念。 然而,见过无数血腥场景,俞景望第一次反感自己优良到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俞景望想起了在医院他与戴清嘉说的话,不作改动,莫名地调换了次序。 他依然不会为所谓的美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辨别美丑是人的基本能力。 19外出 闹剧发生后,戴清嘉有在“谨言慎行”一段时间,主要还是因为安城中学学业压力剧增,过去老师不怎么管她,最近好像盯上了她。方奕那边更是不能放松。 周末,方奕应邀前往同省的林城观看一场巡回演出的话剧,唯独携上了戴清嘉。 话剧晚上八点开始,戴清嘉的外婆常居林城,她便抽空去找外婆。 居然见到俞景望,他是来林城开会,代戴宁笙来看望老人家。 两人彼此不交流动向,最后还是坐到同一张桌子吃饭。 外婆精神不济,吃过晚饭回房小睡,俞景望周至地说:“您先睡一会,等醒了我陪您去康复科。” 深城一附院的康复科专家号是非常难挂上的,不过俞景望家里在省内的医疗系统人脉遍布,这只是小事一桩。他主动提出的时候,戴清嘉看得出李韵心里的熨帖。 戴清嘉贴着外婆的脸颊,向她告别:“外婆,我去看话剧了,下一次再来林城看你。” 外婆说好,回房睡觉,戴清嘉也出了门,俞景望坐在沙发阅读病例,不一会有敲门声,他安坐不动:“门没锁。” 戴清嘉推开门,从门边探出脑袋:“外面太黑,我有点怕,你能不能陪我走下去?” 外婆住的是旧房,楼道的灯年久失修,俞景望看着她,似乎是为她的招数感到好笑:“你觉得会相信吗?”他重申说,“我说过,我不是你玩游戏的对象。” 戴清嘉捏了捏拳头,很受侮辱的表情:“谁和你玩游戏了?我才不屑用这种招数。” 她暗地里不爽,表面上只能换上好声好气的哀求面孔,双手合十:“真的,你陪我走下去吧,我保证不和你发生任何接触,快点,我要迟到了。” 俞景望站起身,陪戴清嘉出了门,下楼的过程中,戴清嘉恪守信用,和他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 楼道漫长而幽静,在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戴清嘉听见了老鼠钻进垃圾袋的声音,她受到惊吓,死死抓住俞景望的手。 戴清嘉使出了巨大的力气,很不具有暧昧的动机,俞景望便没管她。他感受到了她呼吸与肌肉的紧张。 她好像是真的怕黑。 天气尚处于炎热的余韵,戴清嘉紧牵着俞景望的手,相接触的掌心一片潮热,润出细汗。 一下楼,街道上的人声和光亮扑面而来,戴清嘉立刻甩开他的手,以证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倒是很有翻脸不认人的架势:“好了,再见!” 公交车停在路旁,戴清嘉头也不回跳上了车,坐在前排的位置,俞景望指一指她的车窗。 戴清嘉推开窗:“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晚上,方老师会送我的。” “你忘记你明晚要上数学补习吗?”俞景望无情地通知她,“你妈妈让你明天中午和我一起回去。” 方奕要和剧团的导演吃饭,是一定要留到晚上的,母亲之命不得不从。 公交车停驻在橙黄的日暮里,戴清嘉靠着窗,她哀叹:“行吧。明天见。” 第二天,俞景望办完事,便去戴清嘉住下的酒店接她。酒店地处闹市区,横竖两条专门吃食和闲逛的街道交错,形成热闹的商圈。戴清嘉逛了半个上午,临走前非要买一杯手打柠檬茶。 店面里尽然是捶打柠檬的声音和酸涩的气味,戴清嘉刚拿到一杯绿油油的泰式柠檬茶:“你要不要,我请你喝。” 这玩意儿像是一杯苔藓,俞景望拒绝说:“我不喝饮料。” “俞医生,我实在是不想说你老,毕竟26岁不算老。”戴清嘉惋惜地摇摇头,“可是你真是不年轻啦。”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喝。” “我能想象你十七八岁的样子。”戴清嘉意味深长地说,“哦,我不用想象就......” 迎客的门铃响起来,一群打完篮球的男高中生推门而入。 为首的大男孩阳光帅气,篮球服外裸露着健壮的手臂肌肉,蓬勃的青春气息。他在前台点单,侧脸的时候见到戴清嘉,明显地怔愣。 戴清嘉咬着吸管,对他微微一笑。 男孩的目光再也挪不开,犹豫半晌,似乎鼓起了勇气走过来。 俞景望对此情此景已经习以为常,店面狭小,后面的客人催促,他率先离开,戴清嘉跟随着他:“别走那么快,我鞋带掉了。” 在门口,俞景望等着系鞋带的戴清嘉,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景望!” 一男子大步向他们走来:“真巧,在这里遇到你了。” 戴清嘉系好鞋带,正要站起来,听男子问:“景望,这位小美女是谁呀?” 戴清嘉扎着高马尾,看起来是大学生模样,她站直,缓慢地侧过脸,横了男子一眼,笑着反问:“说谁是小美女啊?” 这一眼谈不上生气,容易看出玩笑的性质,却意外的很有震慑力,男人愣了片刻,看清楚她的全貌,大笑说:“我说的是年龄小,不过算我错了,这位绝对是超级大美女。” 男子疑惑地说:“这位大美女是......?” 俞景望简单介绍:“我老婆的妹妹。” 男子听见前叁个字的时候,惊愕了一秒。不过俞景望自然而然,话中毫无停顿,男子明白过来:“我还以为是你找了位这么年轻的......” 男子是他高中室友,向来自命风流口无遮拦,俞景望警告地扫视他一眼,他吞咽冒犯的话,知道她才念高一年级:“这么小?”他打哈哈道,“小姑娘听不懂的。” 戴清嘉怎么可能不懂?她心里一清二楚。 待男子走了之后,戴清嘉评价说:“幸好你没有介绍我是你的小姨子。” 俞景望皱眉:“这有什么区别吗?” “难道你不觉得‘小姨子’叁个字非常不契合我的气质吗?”戴清嘉煞有介事,“而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网站里弹出来的色情广告——小姨子和......” 她话没说完,俞景望已经怠于搭理她的风言风语,他径直向前走。 “走这么快干嘛?我累了。”戴清嘉小跑追上他,“早知道你开不起玩笑,我就不和你说了。” 其实再低俗下流的玩笑,对于外科医生而言,不过是耳边的一阵风而已。 “你大概是分不清,我是开不起玩笑,还是不想和你开玩笑。”俞景望在车旁边停下,回复完消息,“喜欢开玩笑?” 戴清嘉一怔,眼看着俞景望朝她举起手机屏幕,群聊里涌现出一张张高清的血肉模糊的术后器官照片。 她生理性反胃,别开脸说:“我晕血,别给我看!” 俞景望满意她的反应,收回手机:“好了,上车。” 俞景望给她开了副驾驶的门,谁知道戴清嘉钻进了后座,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交汇,她翻了一个白眼,是在记恨他的恶作剧。 “你应该知道,后视镜除了给你补妆,还有拓展司机视野的作用。” “所以呢?” “你在镜子里看见一个人,意味着他也能看到你。” “总有办法让你看不到。”戴清嘉挑衅道,“而且,我不用镜子也能补妆。” 戴清嘉散下她的马尾,不看镜子,完全凭空,轻轻巧巧地沿着唇形涂上口红。明度饱和的正红色,没有任何凌乱和溢出的痕迹。 “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戴清嘉脱下外套,内里一件挂脖的薄荷蓝吊带,她翻出墨镜戴上,双手抱胸,懒散地靠在后座。 车内开着冷气,戴清嘉偏偏降下车窗,车外的喧嚣和热风同时灌进来,牵引着她的长发飘飘摇摇。烈日的弧光落在她挺直的鼻梁,少女的左侧脸处在阴面,极冷艳,右侧的脸庞在日光照射下则极为耀目。 “坐前面来。”俞景望要求她坐到副驾,“我不是你的司机。” “知道了,你上次说过,既不是我的保姆,又不是我的司机。”戴清嘉皱了皱鼻子,“我的什么都不是。” 戴清嘉并没有正常地走门换座位,直接从前后座之间的空隙横跨过去,她比较高挑,这个动作使车内空间变得逼仄。 俞景望下意识地向左侧偏,拉开和戴清嘉的距离,她停下动作,低头看着他:“你不让我坐后座,是不是有阴影?” 俞景望轻轻扬眉:“不是喝醉了吗?” “是喝醉不是失忆。” “坐好。” 20吊桥 戴清嘉系好安全带,觉得车厢内安静得无聊,打开了广播,主持人正在聊感情话题:“对男人来说,婚姻的意义就就像是长途旅行中找到一个坐在副驾的人陪他说话。” 戴清嘉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需要我陪你说话吗?” 俞景望目视前方:“不用。” 戴清嘉百无聊赖,将蓝牙连上手机,自顾自地唱起了歌。 音乐节奏激烈,很是吵闹,俞景望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保持安静?” “不能。”戴清嘉拒绝,“你应该珍惜听我唱歌的机会,以后可能我唱一首歌就要二十万起步。” “你的唱歌水平不值得二十万。”俞景望关闭了声音,“非要坐地起价,也等到真的有人出价那一天再说吧。” 俞景望关一次,戴清嘉开一次,他很快发现她这人的矛盾之处,一方面懒惰、好逸恶劳,另一方面,又精力过剩、完全坐不住。他回想起自己在儿科轮转应付小孩的头疼时光。 戴清嘉退让一步:“你不想听歌,就听书吧。” 当俞景望以为,至少这是一项起码比较安静的活动时,车厢内响起机械的男声:“京城里无人不知陆家二少的存在,他年仅25岁,不仅权势滔天,俊美邪肆,而且是百年一遇的天才……” ...... 虽然俞景望一直没怎么和她说话,但是明显他沉默了。戴清嘉暗自忍着笑,她和卢珂、侯旭有一个学习群,平时他们会分享一些夸张的总裁文学作为笑料。 戴清嘉忙于现实恋爱,而且不喜欢阅读文字,所以她基本不看。不过她知道像俞景望这样拥有智性上优越感的理科高知男性,会很难忍受弱智的东西。她决定对他进行精神污染,以报他给她看血腥图片的仇。 当剧情进行到,已经拥有叁个硕士学位的男主角在入学哈佛大学医学院第一年,因为攻克了重大学术难题而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戴清嘉假意疑惑道:“俞医生,你们家好像也不缺钱,为什么你没有进入哈佛医学院呢?是因为不够聪明吗?” ...... 俞景望反问:“你以后是要演这样的剧本是吗?” “你才演这样的。” 戴清嘉想起俞彦珊曾经说过她以后也就演一演偶像剧,这对堂兄妹真是如出一辙的傲慢。她怀疑道:“你小时期就没有看过类似的男频小说吗,你们男生不是很喜欢幻想自己世界第一?” “只要足够贪婪幼稚,当然可以设定无限多的权利。”俞景望说,“不过我并没有那么多欲望需要想象。” 戴清嘉哼笑道:“我果然是对的。” “什么?” “我有个功能,就是能闻到人身上的气味。当然不只是物理上的气味,就是一种心理感觉。” 比如宋予旸,他的气味是清洁的、阳光晒过的白T恤。戴清嘉本人虽然是重度颜控,却见过许多长相好,气味浑浊的男孩子。她认为气味也是审美体验之一,所以不会选择和他们交往。这也是她谈过成年的大学生,然而,甚少与步入社会的成年男性恋爱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虽然你这个人看上去很是正常,但是我没办法在心理上闻出你的味道。你很像荒芜的冰原,不是说你性格多么高冷,而是没有生命。当然如果冰也有气味的话——我不知道,安城是热带气候,我连雪都没见过。” 俞景望侧眼看她:“你想说的是,亚热带季风气候?” 戴清嘉无语道:“不要让我再复习地理好吗?” 戴清嘉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盒,发现一本相册,是朱月落在俞景望车里的,她擅自翻阅,里面是他以前的照片——十六七岁的男孩穿着校服,冰雕玉砌的俊朗面庞,面对镜头表情淡然。 不过另一张照片里,俞景望的神情要更为生动,他单膝蹲下,逗着一只帅气的阿拉斯加犬的下巴。 戴清嘉指着那只狗:“你还养过狗吗?” 俞景望回忆说:“嗯,养过两年,高叁的时候,我妈不想我分心,把它送给其他人了。” 戴清嘉目光垂下,无意地抚着照片中的阿拉斯加犬:“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是骗你的?” 俞景望未注意戴清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前方道路拥挤,聚集着人,俞景望刹车,利落地开门下车:“是车祸。” 戴清嘉也下了车,她跟在俞景望身后,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在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男人抱着一个头部受伤的小女孩,摇晃着她说:“阿女,你看看爸爸,别睡,别睡!” “爸爸,我好困......” 小女孩眼神涣散,很不清醒,戴清嘉有点着急,脱口而出:“你别晃她!” 她这个知识来源于俞景望的科普,之前她在看电视的时候,出现了摇晃受伤的人然后展开煽情对话的剧情。俞景望在一旁很破坏氛围地说,摇晃脑部受创的伤者会有加重病情的危险。 意外戴清嘉说出的话,俞景望看了她一眼,男人迷茫又不信任地抬起头。 俞景望果断地下蹲,从男人手里接过女孩,稳定他的情绪:“我是医生。” 俞景望托着小女孩的后颈,简单地止血包扎,检查过她的瞳孔和体征,固定好她的头部,逼问女孩的父亲:“救护车到了吗?” 男人六神无主,路人主动地说:“打过电话了,只是位置他们不太清楚......” 戴清嘉反应迅速,重拨120,将电话递给俞景望,同时调出电子地图,上面显示着附近的医院名称。 俞景望冷静地向急救中心报出准确位置,并描述了小女孩的基本伤情:“四岁女童,车祸撞击,头部外伤后头痛头晕伴出血半小时。意识不清,无昏迷和抽搐。做过体格检查,初步判断为头皮裂伤和血肿,不排除迟发性脑损伤的可能,请尽快安排救护车。” 救护车十分钟后到来,由于俞景望是神外医生并且了解情况,和女孩的父亲一起上了救护车。 车上,俞景望密切观察女孩的神志,询问她头晕头痛的情况变化,以判断她是否出现颅内出血的情况,因此需要她保持醒着的状态。 女孩对俞景望和急救的医护人员有点畏惧,反而一直对戴清嘉目不转睛,俞景望示意说:“你二十万的歌声有用武之地了。” 在救护车诡异的环境里,戴清嘉轻声给小女孩唱歌,分散她的注意力,唱完之后问:“好听吗?” 小女孩不说话。 戴清嘉板着脸说:“我是歌星。” 小女孩深信不疑,小声说:“那你应该不是因为唱歌好听当的歌星。” 戴清嘉佯装生气:“什么呀!” 车上的人都笑了,连俞景望也轻笑,戴清嘉唯独瞪向他,他说:“你相信我没有骗你了——不值得二十万。” 经过紧急救护和脑部CT,因为伤势不重且处理得当,最后确定小女孩只是头部外伤和脑震荡,没有严重危险,只需要再住院观察。 一直到晚上八点,他们才离开医院。离开前,女孩的父亲很感激,双手握着俞景望,非说要给他定制一面锦旗。 俞景望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感场面,当时戴清嘉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他下巴朝她一扬,借她的名义,对女孩的父亲说:“不用谢。我妹妹还没有吃饭,我们先走了。” 等电梯的时候,戴清嘉笑一下:“怎么变成妹妹了?” 俞景望只是懒怠于解释:“泛指。” 先去餐馆吃饭,戴清嘉饿得前胸贴后背,点了一桌子的菜。 “你能吃完吗?” 戴清嘉含糊地说:“反正不是我付钱。” 俞景望罕见地说:“你今天表现不错,挺机灵的。” 戴清嘉本来在切割漏奶华,闻言惊讶地抬眼,导致错过了奶液雪崩的重要时刻:“真是新鲜,你会说我‘表现还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老师。” “你破坏了我的乐趣。”戴清嘉把面包浸泡在奶液里,“不过我理解了你们医生的成就感了。不恰当地说,很像一场高潮迭起的戏剧,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会很刺激。” “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敢在人的脑子里做手术的啊?” 俞景望添了两碗豆腐脑,戴清嘉很不解:“是谁说吃不完的?” “补偿你的乐趣和好奇。”俞景望把汤匙递给她,“豆腐脑是热的,底部有夹心糖,在糖融化之前,不破坏豆腐脑,把糖舀出来。” “这不可能。”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接受了俞景望的挑战,有斗志地把长发盘在脑后。 “我大学的时候会和同学玩这个游戏,你试试。”俞景望说,“照例让你一分钟。” 豆腐脑极细嫩,几乎在汤匙碰到的一瞬间就有破裂,戴清嘉小心翼翼地探往内部,旋转、挪移着汤匙,寻找夹心糖果的位置。 中间她观察了对面的俞景望,认真专注,游刃有余,他简直像长了第叁只眼睛:“别看我。” 戴清嘉回神,很好,在看他的两秒钟内,她的豆腐脑更残破了。 最后在她烦躁不已,彻底将豆腐脑搅碎的同时,俞景望将他的夹心糖舀了出来,放进她的碗里。 草莓夹心,她的豆腐脑像是被僵尸吃过的脑部,而他的洁白完整。 戴清嘉夺过他的汤匙,将那颗糖吞了下去:“你是专业的,这不公平。” 这汤匙是俞景望用过的,他微微一怔:“又不是比赛。” 戴清嘉用汤匙轻敲着碗壁:“我曾经差一点去当了护士,说不定还和你在同一家医院呢。” “如果你去当了护士,我绝对不会和你合作。”俞景望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像是会为了早点下班约会,心不在焉导致给病人分错药的护士。” “那你感到庆幸吧。”戴清嘉哼道,“我呢,初中成绩很差,学校为了不影响升学率,劝我不要参加中考,直接去卫校,出来就是当护士。” 俞景望没有告诉她,他工作的叁甲医院,护士的招聘门槛是护理学硕士。 “组织我们参观卫校的那一天,我妈妈非常愤怒地把我抓了回来,还臭骂了我的班主任。” 戴清嘉笑着看他:“你知道中专、职高和技校的区别吗?” 俞景望还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遥远了。我姐姐也不会知道,安城中学不培养这样的学生。”戴清嘉撑着下巴说,“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不擅长鼓励别人,我想你也不需要。”俞景望默然,“不过,无论如何,你已经是安中的学生了,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新的起点。” “我就当这是你的鼓励吧。”戴清嘉说,“谢谢学长。” - 海潮的剧情比我想象中还多一点,不过我会达成本周开车的指标的。 最近的日常就是,在群里做一些“四袋牛奶换一个橙子”置换,封锁了一个月,预计还要封锁两叁个月,疫情使人自闭,写海潮又只能耐心,等我改完稿就双开一个狂飙突进的开车文解压。 21烟雾 回到安城已经夜深。 戴清嘉侥幸逃过了数学补习,躺在床上失眠,她提着饮料出了门,穿过安静的楼道,因为害怕而脚步飞快,到达天台的时候,砰地一下推开了门。 由于她制造的巨大声响,天台唯一的人回过头来,见是她,又平淡地收回视线。 俞景望占据了最佳的观景位置,戴清嘉只好坐在他旁边:“很庆幸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为什么一个人跑上天台。” 戴清嘉本来是打算将雪碧和啤酒混合,不好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饮酒,就将啤酒递给了俞景望,他单手勾开拉环:“看来你经常被李老师盘问。” “何止是李老师,每一个大人都酷爱盘问我。”戴清嘉说,“你作为大人最好的一点,就是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忽地好奇:“我想知道,是俞彦珊的话,你也会这样吗?” “可能我会让她下去睡觉。”俞景望想了想,“不过我会说这句话的前提是我知道她会听,但是你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就算表面听了,也会阳奉阴违——我很少做效率低下的事情。” 戴清嘉笑起来:“在这一点上你很了解我。” 戴清嘉在空中晃动双腿:“我刚才在楼下睡不着,想到作文题目——我的理想,就更加睡不着了。” “我高中的时候也写过,这个命题的预设就是每个人都有远大的理想。”俞景望饮一口酒,意有所指地说,“不存在的东西是写不了的。” “就是这样。我想了很久——吃喝玩乐,或者和男生恋爱?这就像是手机,没有的话会缺少很多了乐趣,可是也不能称之为理想。”戴清嘉自我分析说,“不要说理想,我想不出我到真正想要什么。我缺乏成功人士的品质,至于明星梦也是假的,当不当明星无所谓,我甚至并不想很有钱很有钱,因为名声、财富、权力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责任、负担和危险。” “甚至你觉得我唯一拥有的美貌,我也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在乎。我觉得我在外貌上,就像一个天生的百万富翁,有钱的时候就肆意挥霍,千金散尽也无妨。不会汲汲营营地维持,或者处心积虑地得到。” 思想似乎面临死路,戴清嘉并不彷徨,她舒展手臂,悠然道:“不过呢,即使没有人生的方向也没关系。我不需要方向,现在这样就很好。” 俞景望睨笑说:“你把这些写进作文,就比写‘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女演员’有意思。” “请不要教唆我,我会收获零分作文。”戴清嘉侧视他,“像你这样的优等生,应该没有这种烦恼吧?” 俞景望诚实地说:“我也不喜欢写作文。” 他即使是现在的放松状态,依然是行正坐直,戴清嘉忍不住问:“我能采访你吗,学生时代做过最不‘优等生’的事情是什么?” 俞景望回想:“高考的时候放弃一道大题?” 连戴清嘉所在的文科普通班,都会被老师要求至少完成最后一大题的第一小问,她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妈不想让我学医,她又接受不了我上清北复交以外的学校。”俞景望平静地说,“谈不上理想,不过我是一直打算学医的,分数降低,她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俞景望的父亲从他小时候就很少归家,在他高中的时候,父亲一度因为忙碌而身体不好,还面临过严重的医闹事件。朱月认为医生之路辛劳凶险,因此不希望儿子学医,她和李韵一样是控制欲强烈的家长,偏偏俞景望是不受掌控的人,她会以威胁自我的手断逼迫他就范。 俞景望不能在明面上违抗她的意愿,可是他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有改变。高考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决定人生的大事,对他来说只是过渡到下一阶段的普通考试。 在上交,多的是以发挥失常为托辞,抱怨自己学校阶层掉落的同学。俞景望目标明确坚定,在医学院过得非常自洽。他是精神独立的人,不需要假于外物,能以自我的方式生存。 如今,高考对于俞景望像是发生在上世纪,如果不是戴清嘉问起来,他几乎忘记这件事——少年意气之举,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今天倒是在她面前说了。 俞景望侧过脸,戴清嘉正盯着他看,她一直不掩饰自己对他外表的欣赏,不过这是她第一回用这样光亮闪烁的眼神注视他。 他想到镜头其实会降低一个人的清晰度。这就是适合做演员的人现实里看起来,眼睛明亮到璀璨的原因吗? “好酷哦。”戴清嘉半轻佻地吹出哨音,“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只是我的成绩没有给我发挥的空间。” 俞景望无奈地说:“好的不学,坏的你倒是学得很快。” “什么是好呢?”戴清嘉眨眨眼,“俞医生,虽然你身上有很多家长和老师会喜欢的正面特质,不过直到今天我才理解到你还不错的那一面。” 戴清嘉偏头笑说:“其实你也有和我很像的叛逆的一面。” “算了吧。”俞景望不留情面,“我们很不一样。” 戴清嘉思索道:“我是说,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很自我。” 夜风温凉,短暂聊天过后,他们各自安静,不打扰对方。 俞景望忽然有了抽烟的兴致。医生是高压行业,不少人通过抽烟这种最简易的方式减压,不过他很少抽烟,一是不喜欢沾染烟味,二是他不会对任何事物依赖或者上瘾。 听闻打火机的声音,戴清嘉侧眼,男人平时看起来冰冷现实,好像世界只有黑白色调。现时将烟火拢在手心,垂下眼睫,点燃香烟,朦胧阴郁的故事感,像是电影里的画面。 俞景望意识到戴清嘉在旁,正准备熄灭,被她阻拦:“如果你是顾忌我,不用。” 俞景望轻抬眉梢:“不要告诉我,原因是你也吸烟。” 戴清嘉从口袋里抽出一盒精美的女士烟,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良少女的标准配置。”她一本正经地说,“以后我还有新的理由,我们搞艺术的都抽烟。” 俞景望挡下她打开烟盒的动作,善意规劝:“你不是好奇我会对俞彦珊怎么说?——抽烟并不好。” 他又补充一句:“还有,眼线画在眼睛内侧也会伤害眼睛。” 戴清嘉轻巧地躲开他的阻止,挡住眼睛:“我又不是公主,你都知道我不会听你的。” 俞景望疑问:“公主?” “哦,这是我给俞彦珊的代称。”戴清嘉解释说,“学校里其他人都认同,长得漂亮,成绩好,家境优越,性格温和善良,起码人前如此,各方面都很完美,所以是公主。” 俞景望察觉她的揶揄:“听起来,你起的代称,并不像表面的褒义。” “没有,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公主。可能每个女生小时候都有公主梦。”戴清嘉下巴磕在膝盖上,“公主很好,只不过太累了。” 她抽出一根烟,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敏捷地抢过俞景望的:“味道很淡的,我就抽这一根。”她按了几下打不出火,向后抛扔,“什么破打火机。” 俞景望自然是乐见其成,戴清嘉看向他,忽然说:“俞医生,不如你借我一下火吧?” 在俞景望反应过来之前,戴清嘉一手撑在他身侧,覆住了他的手,她衔着细长的烟,靠近他唇间的一点火光。 两支烟的末端相接触,她的那支以极慢地速度燃起来,慢到他们可以凝视彼此的表情。 俞景望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眼里没有混乱和波动,像是一片沉静的海,而她只是往海里扔进一枚微不足道的银针。但是他的身体同样没有动,戴清嘉的手长时间拿着雪碧,因此冰凉,而她覆盖着的手热度很高,仅凭借触觉,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骨节有一种结构性的漂亮。 二人五官都极为优越,但是再优越的五官,在贴近之时只会受视野所限,如同管中窥豹,看不真切。 除了眼睛。几乎是接吻的距离,戴清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们在互相观察。对于一些人来说,放纵危险,是在证明他们对于危险有绝对控制的能力。 戴清嘉的烟终于被点燃。她保持着原来的倾向,将香烟轻薄而熟练地夹在指间,薄荷的烟气吐在俞景望的脸上。他挺直的鼻梁像隐在云雾见的青山,依旧巍峨而不可撼动。 戴清嘉笑盈盈地问:“俞医生检验过了吗?是很淡对吧。” 俞景望沉默以对,然而烟气浓淡的答案不重要,戴清嘉跳下了天台,径直离开。 22情史 戴清嘉以为过了期中,她能轻松一段时间,事与愿违,她一天比一天疲累,无论是上课还是作业,各科老师压她很紧,她一旦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就会在全班面前被树为反面典型大肆批判。 戴清嘉的逍遥生活一去不复返。可是老师对她的要求未免不切实际,她是险些考不上高中的人,即使她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也做不了安中普通的学生。 一天晚修下课,戴清嘉在家楼下见到故人的身影,她意外:“简慕?” 戴清嘉和简慕在初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和情侣,中二时期,她心血来潮,主动提出瞒着家长,将对方的名字纹在身上。简慕当时对她喜欢得不行了,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结果简慕纹完戴清嘉的名字后,她以怕痛为由,临阵脱逃。更不幸的是,一周后,简慕的纹身被他的家长发现,强行带他去洗掉了。 洗纹身比纹纹身可痛多了。简慕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洗完以后直接去上的课,因为他很珍惜和小女友同桌的最后一天。 简慕趴在桌子上,腰间残余着灼烧的疼痛,戴清嘉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脸:“你痛不痛呀?” 简慕抓着她的手,转移到腰间:“痛。” 戴清嘉象征性地抚摸几下,说出第二句话:“我们分手吧。” 恋爱分手,对戴清嘉来说是简单又平常的事情,却给简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像他腰间即使洗去也残留着隐约痕迹的纹身。 安城正常的本地人收租是按套收,简慕家收租是以一栋大楼为基本计数单位,他是少爷脾气,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从此和戴清嘉势不两立,两人在学校里遇见,也是像仇敌一样的状态,他会抓住一切挑衅她的机会。总之,戴清嘉不开心,简慕就开心。 简慕满十七岁,家人答应他一个无条件的要求,他不要昂贵纪念品,只说要纹身。反正他在国际学校念高中,这方面管得宽松。 现在简慕出现在戴清嘉面前,白色短袖牛仔裤运动鞋,偏偏露出的手臂上,深青色的纹身存在感很强。 初中毕业后,戴清嘉已经很久不见他了,前晚熬夜补作业的她打了个呵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简慕抓住戴清嘉的手,挪移到他腰间,全程紧盯着她,不容她退缩,掀开了衣服下摆。他的腰侧依然是纹身,延伸到背部的面积,已经看不见“DQJ”的踪影。 戴清嘉触摸到简慕紧实的肌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纹身是笔触细腻的刺青,构图完美,独具个性。 简慕低声说:“看,没有你了。” 戴清嘉辨认出他的纹身图案里有上帝之眼,她指尖点着那只眼睛,靠近他,近到呼吸喷洒在他颈间:“我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原名吗?” 戴清嘉的气息引起简慕一阵紊乱,他为什么要来到她面前呢,是为了证明自己讨厌她,还是为了这样的紊乱?他听见她说:“戴嘉瞳。”她划过他腰间,“所以‘瞳’还是我。” 简慕眯起眼睛:“你在骗我吧?” 戴清嘉摊手:“不信就算了。” 戴清嘉总是有本事看起来天真又残酷,不,她的本质就是残酷。简慕产生了比生气更强烈的冲动,正要强行揽上戴清嘉的腰,他咬牙说:“那我就重新洗干净。” 俞景望从停车场上来,正见到戴清嘉又在和男生纠缠,天色昏暗,他没有细看,只注意到男生的手臂上明显的纹身,以为是社会上的不良青年。 俞景望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刻意停顿脚步,示意戴清嘉如果有麻烦就说,可是她的手搭在人家腰间,表情分明是享受其中:“戴清嘉。” 戴清嘉后退一大步,退到俞景望身旁,俞景望的眼风扫向简慕,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评价说:“纹身是有创行为,不能完全清除。” 说完话,俞景望向楼里走去,戴清嘉顺势跟上了他的步伐,向脸色难看的简慕挥手:“我的家人回来了,拜拜拜拜!” 进入电梯,俞景望只提醒了她一句:“不要随意曝露你的住址。” 戴清嘉解释说:“没事的,他是我初中同学。” 楼层到达,俞景望视她为空气,直接步出电梯。 周末卢珂闲来无事,陪戴清嘉一起去寻亦上课。方奕对她的旁听无异议。 这节课是西方戏剧的导学,方奕环视着教室里的年轻面孔:“我不知道你们接触‘性’,是不是在中学的生理卫生课,到了你们的年纪,如果说对性的感知是零的话,我想也不太可能。在正式场合,我们是羞于谈性、甚至说禁止谈性的,这是中国的文化。西方也有它的文化,在学西方戏剧之前,你们必须要建立起基本的认知,就是性是西方戏剧一个起源、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性绝对不仅仅是纯生理性的,它代表的是人的欲望。人之所以成为人,起源正是亚当和夏娃受到魔鬼的诱惑,被逐出乐园,开始感受到羞耻和痛苦。” 诚然,性在学校里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可讨论的话题,现在有堂而皇之研究的机会,大家听得都很认真。 下课,卢珂拉着戴清嘉到走廊说话:“你们的课好有意思啊。” 只要是上课,戴清嘉一律头疼:“你是正巧赶上了。” 平时她们聊天就会涉及性的话题,只不过停留在浅层,卢珂眼睛亮晶晶的,感叹说:“我现在更好奇了。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脱离纸上谈兵的阶段,真正体验呢?” 戴清嘉平地惊雷地说:“是你,不是我们。” 卢珂一时间不明白,待她反应过来,连着尖叫了两声:“什么?!什么时候?!和谁?!” 戴清嘉揉了揉耳朵,一脸淡定:“就是初二升初叁的暑假,李老师送我去美国参加游学夏令营。在寄宿的家庭里,我的美国同学的哥哥。” 卢珂眼前晕眩:“有照片吗有照片吗!我要看。” “有,在我的U盘里,U盘在我家。” 卢珂挽上戴清嘉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逃跑似的:“走!下课去你家。” 回到家里,卢珂乖巧地和李韵问了好,就迫不及待地催促戴清嘉回房间。戴清嘉从陈旧的U盘里翻出她在美国的照片,由于是地下情,她和男生并没有单独的合影。 卢珂是在一张群像大合照里见到戴清嘉的初次体验对象。不需要任何指认,她一眼就辨认出那男生,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 照片上,一群青年男女站在广阔的草坪上,他们身后是蔚蓝色的泳池,明显是嬉闹过后,笑容灿烂。 高大英朗的金发少年在最右,他自然大方地裸着上半身,身材是属于美国男孩的阳光健美。戴清嘉居在最左,穿着清凉的泳衣。他们分居照片的两极端,面容一中一西,皆是造物主精细雕刻的美貌。 下一张照片。其他人面对镜头,没有注意到两个最为明亮的人,各自侧过脸,隔着纷乱的人群,笑着对视。烈日的照耀下,男孩的眼睫、鼻梁和嘴唇熠熠生辉,他专注地看着戴清嘉。草坪的喷水设施正在工作,飞溅的水珠流动着辉煌的金色。 戴清嘉只是很平常地给她翻阅了几张合照,没有描述和渲染,然而他们之间潜藏的暧昧和情意,足以使卢珂的心怦怦直跳。 卢珂脸红说:“我磕到了!后来呢后来呢!怎么没有再听你提起?” 照片激活了戴清嘉的一部分回忆:“我回国后,他用英文给我写邮件。他在高中有辅修英美文学,邮件写得很长,偶尔会写诗送给我。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英语不是很好,谁会愿意再多做一些英语阅读呢?加上距离遥远,久而久之,我连自动翻译器也懒得用,就不了了之了。” 卢珂很失望:“就这样?” 戴清嘉点头:“对啊。我们的感情本来就是特定时期的特定产物。” 卢珂呈大字型仰倒在床上,唉声叹气:“你知道刚嗑的CP,立刻知道他们BE了的感觉吗?” 戴清嘉安慰她说:“以后有很多机会。我给你独家的内幕。” 卢珂方才打起精神,正好李韵要外出采购,叫她们看着火,两个小姑娘洗了手之后到厨房帮忙。 卢珂和戴清嘉分别洗菜和打鸡蛋,一边做事一边打打闹闹,电视里正在播放《西游记》,面目狰狞的妖怪扬言要吃童男童女。 戴清嘉随口问道:“人肉会好吃吗?” 卢珂嬉笑着调侃她:“好不好吃你都不用担心啦,人家要吃童女,你又不是。” 因为李韵外出,卢珂肆无忌惮,说得格外大声,她回身的时候,正好看见写论文途中出来喝水的俞景望。 卢珂在家长面前一直是机灵乖巧的形象,她秒怂:“俞医生你好。” 俞景望轻微颔首:“你好。” 卢珂在心里大喊救命,为什么总在俞景望眼前暴露她和戴清嘉奔放的一面。但愿,但愿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担忧如果传到了李老师的耳朵里,戴清嘉会被扒皮抽筋。 卢珂紧张兮兮的,不过俞景望只是清淡地看了戴清嘉一眼,戴清嘉也在看他,两人似乎只是没有任何意义地短暂对视了。 回到房间,戴清嘉窥探出卢珂的焦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就算他听到了,也不会管我的。” “真的吗?” 除非戴清嘉有一天密谋杀人之类严重的事,俞景望可能会勉强开尊口告她的状。 “我们不是很熟。”戴清嘉笑了笑,“人家可是很忙的,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小事?” - dbq瞳瞳的前男友有点多。 今明两天都会双更,今天的下一更大概晚上十二点吧。 23管教(二更) 戴清嘉说俞景望忙,是五十步笑百步。她以前不写作业,现在形势所迫,比原来勤勉,挨的骂不减反增。 方奕的电影赏析,戴清嘉缺席了两回。小班课上,她上交自己写的第一篇影评,方奕揉成一团:“前段时间才看到你一点悟性和灵气。这写的是什么?” 戴清嘉也很想有灵气,可是最近她疲于应付学校老师,迟钝到谈恋爱都没兴趣的地步。 熬夜和迟到是恶性循环,戴清嘉因为迟到早退屡教不改,被要求顶着书本在年级布告栏前罚站。 布告栏设置在楼梯和老师办公室的交界处,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会用奇异的眼神打量戴清嘉。 卢珂课间来宽慰她:“我们就当预演走红毯了。” 人群的目光对戴清嘉造成不了压力,她长相本来就有攻击性,如果谁打量得过分了,她回视一眼,那人也不敢再看。 俞彦珊和宋予旸下楼交作业,他惊讶地看着她:“嘉嘉,你怎么了?” 戴清嘉已经修炼出不用手扶书也不会掉落的技能,她面不改色:“罚站。” 俞彦珊讥诮道:“什么时候戏剧社增加一个杂技部,你倒是很合适。” 上课铃响起,廊道的同学纷纷回班上课,办公室走出叁位老师,其中之一姿态文雅,正是戴宁笙,她今天来了本部校区。 戴清嘉不自觉地站直,她以为戴宁笙会像宋予旸和卢珂,过来问她怎么了。 结果,戴宁笙只是望了她一眼,好像不认识她,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和其他老师继续谈笑。 俞彦珊在办公室逗留了一会儿, 出来的时候,主动向叁位老师问好。她是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几乎被所有老师熟知,她的出现只会受到欢迎。 戴宁笙在内的叁位老师和颜悦色地询问俞彦珊的学习情况。 年级主任注意到站了半个上午的戴清嘉,抽空说一句:“戴清嘉,回教室上课吧。” 当天回家,戴宁笙正常对待戴清嘉,不提及白天的事。 吃过晚饭,李韵和戴宁笙在书房谈话。戴清嘉拎着一串清洗过的水晶葡萄,本来想问她们要不要吃,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想李韵大概是在说她今天迟到的事。 戴清嘉习以为常到可以把李韵对她的批评当成相声听的程度,反正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话。她闲适地靠在墙上,一颗一颗地吃葡萄,准备等她们说完再进去。 戴宁笙开口:“妈,我觉得仅仅是因为迟到的问题,让瞳瞳在大庭广众下罚站,这有点过了。” 李韵打断她说:“不这样,她怎么知道羞耻呢?怎么知耻而后勇,端正自己的学习态度?如果她在安城中学,还是和原来一样像烂泥扶不上墙,我费尽心思送她进安中有什么意义?” “既然瞳瞳已经要参加艺考,我们不需要再用普通文化生的要求来要求她。”戴宁笙蹙眉,“寻亦那边同样不轻松,双重的压力,我看她最近也很累了,她会受不了的。” “我要的就是她受不了。”李韵果断说,“我很了解她,一点苦都不能吃的小女孩,当初她离家出走威胁我,最后答应我高一上的期末考试至少考上学校设定的本科线,才能继续学表演。她怎么可能兼顾呢?艺考是次等选择,最好就是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承受不了压力,知道艺考也不容易,放弃艺考的心思——专心做个文化生。” “不然之前戴嘉瞳的班主任来找你,说要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为什么叫你回复说绝对不要宽松,反而要严格,用最严苛的标准对待她?她如果不听话,怎么对她都可以。”李韵埋怨戴宁笙不懂她的苦心,“我不是还要你向他们班的科任老师打招呼,不要对她客气,多批评、鞭策她,你说了吗?” “说了。” 戴清嘉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老师每一个都针对她,为什么戴宁笙在走廊看见她会视若无睹——这就是姐姐和妈妈想要的结果。 等待的过程里,戴清嘉吃完了一串葡萄,含进最后一颗,果实酸苦。她单眼瞄准,将残枝扔进垃圾桶,独自回房间了。 戴宁笙劝说:“我始终认为瞳瞳没必要非去安中不可。安中的孩子都是尖子生,瞳瞳基础太弱,跟不上也没有用,反而显得无所适从。” “什么意思?同一个妈妈生的,你高中有能力考上北大,落榜了能上北师大,难道她连个普通一本都上不了?”李韵冷脸,“还是你觉得你妹妹就一定不如你?” 戴宁笙愕然,李韵尖锐的语言使她有点不敢置信:“妈,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这样想。” 李韵终究叹了口气说:“从小亲戚朋友就夸瞳瞳漂亮,她越长大我听得越多,我不高兴,别人说我是谦虚掩饰骄傲,身在福中不知福——当明星出名可以赚大钱,又或者哪个女明星嫁了豪门,改变全家的命运。但是我是真的高兴不起来,你想想,娱乐圈是什么地方?我们家庭是不错,但是一点背景也没有,我可真怕她那张脸和性格给她招祸,可能是外来的祸,也可能是她自己惹的。她现在在我们身边,小打小闹我们还能给兜着,以后呢?我可真不敢冒这个风险。我宁愿她安安心心的学点知识和技能,在安城做个普通人。”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对你和瞳瞳都是这样。”李韵缓和语气,“宁笙,你现在长大了,要帮妈妈一起管教妹妹,好吗?” 李韵步步紧逼,戴宁笙垂下眼睫,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应好-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24戏剧 安城的大学生戏剧节,安中是唯一有机会参加的高中,戏剧社对此很重视,俞彦珊将剧本发给戴清嘉,要求她在周末之前背下来,周末直接排练。 “这么多怎么背?” 换作以前,戴清嘉是看都不会看剧本一眼的,戏剧社的社长自己说过,招戴清嘉入社是为了她当门面,并不指望其他方面。 今天戴清嘉还勉强翻了翻,全是拗口的古文,她读尚且不顺畅,更何况背诵。 俞彦珊不留情面地说:“这是演员的选拔,很简单,背不下来我就选别人。” 戴清嘉好笑道:“你选拔我?” 俞彦珊说:“我是导演,你是演员,导演就是有选择的权力,演员只能被选择。” 回家之后,戴清嘉直接将剧本扔到角落,在只有五天准备时间的情况下,忽视了它一天一夜。最后鬼使神差地又找了出来。 如果她参演戏剧节,或许可以邀请方奕来观看? 怀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戴清嘉开始一字一句地背。俞彦珊给她的只有她扮演的角色的部分,她需要自己查阅整体的故事,遇到不理解的俚语和俗谚,则一一标注意思。 李韵来送川贝雪梨猪肺汤,见戴清嘉伏案苦读,还很惊讶:“这是开窍了吗?” 之前学校老师压迫她学习,戴清嘉完全被动,不曾见过她如此认真的神态。 戴宁笙本周在准备全市的课堂示范课评选,住在分校区的教师宿舍。俞景望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多数时间不在家,匆匆地回来取文件,和李韵打了一个照面,他闻言看向房间里的戴清嘉,回答说:“可能吧。” 其实他想说,可能性很低。不过打破李韵的希望总不太好。 转眼到了周末。俞彦珊、社长和一位安城大学戏剧社的老师来负责他们的排练。 戴清嘉在读剧本的时候,已经有微妙的感觉,今天她终于明白了蹊跷之处。 除了戴清嘉和戏剧社一位边缘的男生,其他所有人拿到的是俞彦珊自编的原创剧本。 在布置舞台的时候,有人好奇戴清嘉为什么没有演女主角,得知她的剧本不同,奇怪地问:“清嘉,你是什么剧本?彦珊的这个原创剧本,给安城大学文学院和广电的老师看,都很受肯定,我以为她不会选择别的剧本了。” 戴清嘉的剧本出自《金瓶梅》,她演的是潘金莲。 立刻有笑声,非恶意的,和恶意的。 “笑什么?”俞彦珊抱臂,“我选的不贴合角色吗,潘金莲是大美人,清嘉也是大美人。” 众人不语。一方面潘金莲风流成性,心思毒辣,和戴清嘉在学校里风评里恶意的一部分相符合,另一方面,《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以情欲闻名,难登大雅之堂,又有挑战伦理的部分,根本不是他们中学生能搬上舞台的。 俞彦珊从初中开始就在戏剧社和学生会待着,她不可能不明白尺度。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她不过是在戏耍戴清嘉。 俞彦珊几乎挑衅:“或许清嘉能演得很好呢?这样我就没有理由不选她了。” 剧场里鸦雀无声,戴清嘉没有生气,她扇着一柄道具用的黑色羽扇,不紧不慢,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一出戏而已,能不能参加,就当是来玩了。” 今天的排演开放一小部分观众名额,目前已经有观众提前入场,其中包括宋予旸、卢珂和侯旭。卢珂远远看见戴清嘉,兴奋地向她挥舞手臂。 卢珂说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她都做好了成为戴清嘉最狂热的粉丝的准备。 可是,戴清嘉自己准备好了吗? 戏剧社里和戴清嘉关系较好的女生暗中扯她的衣袖:“清嘉,要不你还是罢演吧,凭什么要给她们看笑话呢?” 戴清嘉摇头:“我没必要罢演。笑话不笑话没那么重要,反正对今天的演出我没做错什么。” 正在僵持,戴宁笙款款地走进礼堂,站定在第一二排左右的位置,微笑着问她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戴宁笙是戏剧社的文学顾问老师,同样是评委之一,见到她来,俞彦姗连楼梯也不走,径直跳下舞台,快步走到她身边:“戴老师,你来了!” 俞彦珊当着众人的面,陈述了自己关于金瓶梅这一出戏的创意和想法,询问戴宁笙的意见,闭口不提主演是戴清嘉。 戴宁笙颦眉:“珊珊,我理解你想表现里面中国式的性和禁忌,但是金瓶梅真的不可能搬上学生戏剧节的舞台。” 俞彦珊沮丧地说:“哦,那好吧。” 戴宁笙柔声安慰了她几句话,俞彦珊恢复精神,抱着她的手臂:“戴老师,你对金瓶梅有什么看法?你喜欢吗?” 侯旭插嘴说:“戴老师是红迷。” “嗯,说起来,我当然是更喜欢《红楼梦》。”戴宁笙思考了一会,“我不读金瓶梅,今天为止没有完整读过一遍,我也不建议你们中学生的年纪去读,如果想要探寻人性的幽深,并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直接、污秽的方式。读的感觉像在泥潭里打滚——未必每一个人都能不染淤泥。” “确实是上不了台面,描写肮脏的东西时常会让人感觉到冒犯。”俞彦珊理所当然地说,“我也更喜欢红楼梦。” 戴宁笙似乎打算说什么,无意间抬眼,戴清嘉站在舞台上,静静地看着她。 方奕说戴清嘉最鲜明的演员特质是她随性的同时感觉敏锐。演员要以假乱真,要比虚构人物付出更真实的感情。这是她第一次创造角色,已经在揣摩带入的过程里和原作建立了心理联系。她喜欢并且能感知这一部作品。 之前农民工阅读海德格尔引起争议,媒体撰文《为什么不承认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不太正常的事》,但是所有人都能认同农民工阅读《金瓶梅》。《红楼梦》高悬在中国古典文学殿堂的顶峰,这是距离戴清嘉很遥远的世界。农民工被排斥在哲学之外,戴清嘉被排斥在知识的学校和家庭之外。她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像俞彦珊一样更喜欢《红楼梦》。 哪怕戴宁笙大肆批判《金瓶梅》邪恶混乱,像俞彦珊一样极尽讽刺。又或者,更直接一点,指着戴清嘉的鼻子说她叁番五次和她的丈夫不清不楚,她都会好受一些。 但是戴宁笙说她不看金瓶梅。 不是反对,不是讨厌,是她甚至不会降下目光看。 台下昏暗,台上光明,中间是明与暗的交界,戴宁笙和戴清嘉分立两侧,沉默地对视。 灯光下戴清嘉的明艳逼人,戴宁笙立在暗影里,看向妹妹,辨认出她眼睛里前所未有的寂静。 戴宁笙心里一紧:“瞳瞳,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戴清嘉脊背直挺地走下台,和戴宁笙擦肩而过。其实她很少这样端正稳重地走路,惊人的美貌之外笼罩着盛大的气场,无法分清楚两者是谁成就谁。 后来和俞彦珊在卫生间遇见,公主自认不会为愚弄他人感到愧疚,戴清嘉对她视若无睹,洗过手就要离开,她主动说:“如果你真是美丽又狠毒的女孩,我反而高看你一眼。可惜我没看错,你只不过是美丽废物而已。” “我没猜错的话,发给你剧本,是你第一次知道金瓶梅吧?昨天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来剧社排练吧?”俞彦珊轻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你在幻想凭借什么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呢?哦,beauty is truth?” 戴清嘉比俞彦珊高一两公分,而后者以蔑视的神态看着她:“可能你以为我因为宋予旸、戴老师的关系针对你,我确实讨厌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你德不配位,所有人都是靠自己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呢,我看不起通过走后门进入安城高中的人。我厌恶你的态度,你只会走捷径,就算真的因为漂亮做了演员,最多演一演不入流的电视剧,金瓶梅是好作品,给你金瓶梅的剧本,算是抬举你了。” “说完了吗?”戴清嘉挑起嘴角,“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我,卢珂和我说,成为明星或者偶像,就是有一种吸引别人目光的能力。不管善意还是恶意,你看着我,就是把光打在我身上。你知道,注意力才是最稀缺的东西。你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我就是被瞩目的人。” 戴清嘉伶牙俐齿,擅长歪理,平时可能会和俞彦珊诡辩,胡搅蛮缠起来,气一气公主不是难事,但今天她明显没有兴趣:“好了,少挡我的路。” # 半夜结束手术,同事邀请俞景望一起去医院旁边的PUB喝酒。 医学领域的特殊在于,遵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规则,极为看重地域和派系。安城叁甲医院的医生多是安大医学院毕业的,既是校友也是同事,注重维系情谊。 俞景望是在上交医本博连读,本来就不隶属于安大医学院的校友圈子,加之他性格清冷,一般不参加酒局。今日同事盛情难却,他应了下来。 在场还有其他科室的青年医生,聊得很是热络。 酒过叁巡,一位妇科男医生聊起来:“前几天急诊送过来一个小姑娘,自己在技校宿舍里生孩子,大出血加感染。” 有人说了一句可惜,吴骁醉醺醺地评价:“只能说活该。如果自爱的话,会才十五六岁就被搞大肚子吗,她和她那男朋友腿上腰腹上全是纹身,估计是出来混的,反正送过来的时候,全被血染红了。最烦这种纹身的,做手术都无处下刀。”他笑一下,“我是倒霉,一周不知道接诊多少个未成年小姑娘来做人流,所以说可惜什么,人家自愿当婊子,你拦不住。” 对于之前聊天的内容,俞景望一直反应淡淡,他手持酒杯,开口说:“医生是应该针对病情作出事实判断,而不是针对病人作出价值判断。” 比起吴骁的直白粗鄙,俞景望话说得含蓄又锐利,那男人愣了叁秒,反应过来,顿感羞窘,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大少爷真是清高啊。是我说错了,我自罚叁杯。” 吴骁故意赌气地饮下叁杯高浓度洋酒,旁人劝他说不必如此,他大笑说:“谁让我们只是小医生,不像人家俞医生一样,有一个好爸爸和好爷爷呢?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随便聊个天都被圣人批评。” 医疗系统是等级分明政治氛围浓厚的,所有人对潜规则心照不宣。俞景望虽然作为外来者,可但省内叁甲数位骨科主任是他爷爷的学子,父亲是正值壮年的教授专家,叔伯又在省级卫生部门掌权。 吴骁是同医院看不惯俞景望清高冷傲的人之一。神外是外科之巅,俞景望资历尚浅,已经多次成为高难度手术的助手。最好的锻炼机会总是首先给予他。 虽然吴骁忽略了俞景望的能力是他出色完成手术的前提,可是在其他青年医生觉得又苦又累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候,俞景望注定了不需要关心生计问题、打点人际关系和谄媚领导,也一样能平步青云。 说回今天,私下讨论病人是很正常的,即使他出言不逊,医生什么尺度的话没有听过,俞景望至于当众使他难堪吗? 面对吴骁夸张的借题发挥,俞景望不怎么理会,他抬腕看表,起身准备离开,吴骁借酒装疯,在门口抓住他:“你什么意思?” 俞景望冷然道:“非要说清楚就是,你连一个病重的未成年女孩都要贬低的行为很低等。” 吴骁被激怒,骂出脏话,举起拳头要往他脸上砸:“你牛什么,你以为你有什么水平?不是你家里你有什么好牛的?” 俞景望抓住吴骁的拳头,他的力度大于吴骁,面对醉酒的男人不需要客气。 吴骁方才冲上来的时候,试图折俞景望的手腕,而俞景望知道手对医生的重要性,反击的时候避开了吴骁的手,向后一推。 吴骁重重地撞在门上,站立不稳,瘫倒在他脚边。 “我的水平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惜你不清楚自己的水平。”俞景望居高临下道。 吴骁之前犯下低级错误导致病人家属投诉和二次手术的事情全院皆知。 同事追出来,深夜时分,街道寂寥,酒吧门前一棵碧阴阴的榕树,俞景望站在树下吸烟。 同一科室工作,同事知道俞景望是从来不议论病人私事的,可是他同样也不管其他医生如何行事,同事只能猜测吴骁是不巧撞枪口上了,道歉打圆场:“对不起,景望,他们说话平时是这样随便的,没想过要冒犯。” 25矛盾(二更) 周六,俞景望本来需要上夜班,但是他高烧不退,临时和同事交换,回家后吞了药睡觉。 一直睡到黄昏时分,天比往常更早阴沉,他闷出了一身汗,头脑昏昏然,温度是降了,药效的副作用还未完全退去。 俞景望洗了个澡,走向厨房,准备吃一个叁明治然后回书房看文献,发现戴清嘉穿戴整齐,即将出门的模样。 戴清嘉正在客厅里翻翻找找,回头见是他,意外地说:“咦,你居然在家?我还以为家里没人。” 戴宁笙和俞景望都提前说过今天不在家,李韵本是要过来住的,戴爸爸交际应酬喝得烂醉,她要留在家照顾,便电话遥控戴清嘉自己好好待着,关闭门窗。 俞景望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袖和黑色休闲裤,对比之下,戴清嘉打扮得光鲜亮丽,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戴清嘉撒谎不打草稿:“卢珂家,和她一起写作业,下太大雨我就不回来了。” 其实今天是宋予旸生日。之前戴清嘉被罚站以及不能参演戏剧节的事情,他花费了很多精神和时间来关心她、使她开心,虽然她并不那么需要。戴清嘉学聪明了,面对老师的push无动于衷,心思尝试转回恋爱上,投桃报李,问他生日要什么礼物。 宋予旸说见到她就可以了。这很简单。 俞景望转身进入厨房:“那你最好动作快点,黄色预警。” 戴清嘉蹲在地上寻找:“知道了,我在找手机。” 餐桌上传来铃声,俞景望拿起她的手机:“在这里。” 他无意间按下接听,扬声器里卢珂兴冲冲地说:“瞳瞳,我现在和家里人在林城吃海鲜,和你说你一定要来!” 卢珂说话声音格外地大,几步之外的戴清嘉听得清楚,更何况俞景望,她连忙说:“我有事,等会打给你,你先挂了吧!” 戴清嘉叁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企图拿回手机,俞景望的手臂后收,冷嘲道:“卢珂家?” “这不重要。”戴清嘉面不改色,“还给我,我要出门。” 外面开始下雨,比天气预报的时间提前。他们在建筑内,氛围与天气协同,十分低抑,像被笼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罐,只听见沉闷遥远的雨声。 已经是大雨,她执意要出门,大概率意味着不归。 联想到出现在楼下的不良少年以及她有可能造成的后果,俞景望感到厌烦,他无意对戴清嘉的品性进行任何教育或者训诫,但是每一次,她微小、拙劣又荒唐的诡计都展露在他面前,就像医生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作为成年人,对她有最基本的责任。 “可以。”俞景望将自己的手机扔给她,淡声说道,“打电话给你妈妈解释你要去哪里。” 戴清嘉假意拨打电话,趁俞景望不防备,上半身忽然地越过餐桌,抢夺回她的手机。 俞景望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份安大医学院的老教授手写的书稿,是编入教材的内容,他负责整理后需要交还给老人家。刚才和戴清嘉说话,便放在了餐桌上。 餐桌干净整洁,原本没有使手稿脏污的风险,结果戴清嘉夺回手机的时候,打翻了她放在桌面上的一杯草莓汁。 水红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流散,俞景望眼疾手快地抢救出手稿,只是纸张上还是浸透了明显的红色,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戴清嘉。” 戴清嘉还以为是他自己的书稿,嘴上不肯认输:“你凶什么?是你先拿我手机的,不过是一份草稿,你再写就是了,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你就不要随便乱放,干脆裱起来挂着。” 老教授年事已高,完全是强撑着身体发挥余热,前段时间住进了医院,他的手稿对学院亦有纪念价值。俞景望承认他存在过失,应该自己承担责任,他也不打算怪罪戴清嘉,但是她连基本的歉意都缺乏。 俞景望冷冷地看着她:“对你来说,所有事情都无所谓,是吗?” “你也要来骂我吗?”戴清嘉破罐破摔,“是又怎么样?” “你说你不追求任何结果,事实是,你根本做不成任何事情。为什么你这样张扬你的外表,你确实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了,你的人生也只能建立在这上面。” “你不是问我,只不过一个误会,我为什么对你没有好脸色吗?肤浅、虚荣、无知、幼稚,你以为人生就是恣意妄为,无论怎么行差踏错也没有关系吗?因为你没见过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你的妈妈和姐姐,是她们一直在尽力拉着你,否则你的人生早就无可救药了。” 戴清嘉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和委屈的情绪,很平静的样子:“我确实应该感谢妈妈和姐姐,还应该感谢你。” 戴清嘉说完,眼圈慢慢红了,俞景望漠然回视,她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泪滴垂直落下。 戴清嘉飞快地转过身,什么都不带,直接出门离开了。 俞景望深深地皱起了眉。理智告诉他,戴清嘉身无长物,非要冒雨出门,这本来就是表演欲强烈的行为,他不是李韵,没有必要配合她演这样负气离家的剧情。即使她哭了,他是对眼泪无感的人,更何况她写不出题也会假哭不是吗? 不过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眼泪。 雨势渐强。 俞景望原地站立了一会,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向外走去。 倾盆大雨,景物模糊,街道上的人很稀少。 俞景望不知道戴清嘉会去哪里,只能缓慢地开着车沿路寻找。 一直开了大约20分钟,他在路旁的公交车站发现了戴清嘉,她一个人坐在候车椅上,半身湿透,看上去有点孤独。旁边放着一把被吹坏的伞,她起码带伞,还没有愚笨到家。 俞景望停下,撑伞下车,安城的排水系统很差,一旦下大雨容易积水,现在已经有迹象。他淌过水洼,走进公交站台。 车还停留在原地,俞景望身后的车灯闪烁着,穿透雨雾,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明白地说:“和我回去。” 戴清嘉看了他一眼,不理不睬。 俞景望压抑着脾气,他其实脾气不算好,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在他的阈值以下,所以他一般不需要动用耐心。他叫她的名字,因为情况混乱,叫成了李韵常叫的原名:“戴嘉瞳!” 戴清嘉突然反应很大,站起来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不准你叫我嘉瞳!” 戴清嘉是个身高一七叁健康少女,力气并不小,俞景望一时不提防,踉跄着倒退两步,退进雨中,狼狈淋湿。 戴清嘉推完他,立刻想逃跑,俞景望稳住身形,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上副驾,再绕回驾驶位。 副驾驶的戴清嘉又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俞景望一语不发,倾身过去,砰地拉上车门,冷着脸:“还想去哪?” 戴清嘉喘息着,她盯着俞景望额前湿润的头发,彻底展现出叛逆的一面:“我要去我男朋友家,我以后住在他家,再也不会出现在你家了,你满意了吗?” 俞景望坐回去,落上车锁:“送你回家。” 戴清嘉日常是一个玩世不恭,在批评和重压下游刃有余的人。李韵说她小时候多么的顽皮,俞景望尚无直白的观感,认为她更多是一种观念上的乖张。 但是,不清楚她是受了刺激,表现得像一个蛮横又拥有着强大的破坏力的儿童。俞景望发现她竟然可能有狂躁因子。 戴清嘉先解开安全带,导致智能系统不断地提醒。然后降下车窗,使风雨灌入,俞景望锁上车窗后,她抓住他的手腕:“停车,不然我就抢你的方向盘。” 不知道的还以为俞景望绑架了她,他命令说:“你发什么疯?坐好!” 行路线的目的地原本是李韵家,导航提醒前方路段有积水建议车辆绕行,而且俞景望担心他无法保证驾驶安全,便开向了近距离的医院公寓。 俞景望强硬地生拽着戴清嘉上了楼,并警告她保持安静。 回到公寓,俞景望递给她毛巾和热水:“你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送你回家。” 戴清嘉体会到了外科医生的体力,和他对抗她不是对手,他如果抓着她,她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导致很疲累,她瘫坐在沙发上:“我不回家,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也不想。”俞景望看了她一眼,“但是现在下着大雨,你想怎么样?” 戴清嘉休息够了,站起来说:“我想走。” 俞景望很敏锐,延续抓住她手臂的动作,戴清嘉反抗他的力,她前两天在健身房的搏击课上学了一点皮毛的技巧,索性用在他身上,非常不灵活的一个侧踢。 戴清嘉悬空了一条腿,俞景望只轻轻一推,她就向后倒回了沙发上,公寓会有同事来借宿,所以沙发也是床的设计,戴清嘉躺了上面。 俞景望处处避忌着伤害她,而她一点不客气,用尽全力踢在他的膝盖,甚至听见骨头响动的声音,他半跪着覆到了她身上。 俞景望膝盖压制住她的双腿,分别握住她的双腕固定在头侧,一八七的成年男性压在身上,虽然他抬起上半身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是戴清嘉一点不能动了。 俞景望太阳穴隐隐作痛,这是生病的余韵。他儿时觉得父亲做骨科手术太野蛮。后来他进入神外,骨科刀光剑影,心外会看到鲜血淋漓的心脏恢复跳动,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成就感。而神外的手术不会有如此直白的鲜血和骨肉,以最理性的方式挑战最高难度,不动声色从死神手里抢人——这是他的风格。 戴清嘉一直有悖于他的风格。现在的场面亦然。 戴清嘉盯着他,眼睛因为愤怒而水润:“放开我。” 俞景望低下头,警告着她说:“安分一点。” 两人在很近的距离对视着,但是无一人的心思向其他方向偏斜,单纯的对抗性质。戴清嘉抵抗的力逐渐弱下去,在他以为她能消停的时候,戴清嘉猛地抬起来,用额头狠狠地撞向他的下巴。 俞景望口中立刻有血腥味蔓延。 戴清嘉没有在客气,她自己的头部都产生了晕眩的感觉。 俞景望也是,疼痛导致耳鸣,戴清嘉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他眉宇冷沉,下颔线紧绷着,同时收束了手上的力道,她更加无法脱身,手腕好像要被他折断了。 一道惊雷响过,视野范围内的灯光骤然熄灭。 黑暗中,戴清嘉吻上了他的嘴唇。 26禁忌(1)(H) 应该是雷雨天气影响了电力系统,导致整间公寓落入黑暗。 戴清嘉亲吻他本来是情急之下的意气举动,俞景望钳制她,她知道他一直抗拒她的接近,或许他会因此松开他。 可是在真实地碰到俞景望的嘴唇的瞬间,察觉他的惊讶与怒意,一切都变质了。 俞景望松开戴清嘉的手腕,立刻想推开她起身。她为什么要如他所愿?她偏要用尽方法逆反。 戴清嘉双手自由,揽上俞景望的脖颈,她人在下方,除了手臂还有身体垂坠的重量。他一时不能离开。 戴清嘉吻技纯熟,舌尖探进他口中,将双唇的触碰转换为深长的吻。甚至不单纯是吻,她间或重咬他的唇舌,发泄她的愤怒。 知道他恼怒她的纠缠,她愈发的挑衅。已经越过俞景望的界限,像是用刀在劈杀他的耐心。 俞景望停下起身的动作,握住戴清嘉纤细的后颈,身体向下,将她重压在沙发上。戴清嘉视物不清,只感到俞景望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他缠住她湿软的舌,掠夺式地回吻。 戴清嘉在恋爱中总把握主动权,接吻和拥抱的起与止遵从她的意愿,她想不到俞景望接吻是这样的风格。这样激烈,又不容她缓冲的吻是前所未有的。她干脆放弃换气,和俞景望争夺领地。 也许不能说是游戏。因为他们几乎在在柔软的触感中咬对方。 和俞景望紧贴着,戴清嘉可以发觉他身体的所有反应,在她喘不过气的边缘,他与她微微分开。 戴清嘉的唇被吻到麻木,口津溢出嘴角,她盯着他比黑夜更为漆黑沉静的眼睛,开口道:“俞医生,你硬了。” 俞景望呼吸低抑,一径沉默,即使戴清嘉不吻他,方才在他身下踢打挣扎,如此频密的接触,他有反应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之后的所有。戴清嘉的手指尖沿着他的脊背向下,带起一阵微麻的感觉,俞景望穿着松紧带的运动长裤,她轻而易举地拉扯而下,他充血挺立的下身挣脱束缚,打在她的腿间。 戴清嘉冰凉的手握上去,他的情欲再也无所遁形,俞景望的声息似乎向下一沉,她不无恶意地问:“这东西还能道貌岸然地教训我吗?” 全过程,俞景望看不出戴清嘉正常的羞怯,他俯下身来,今晚一再被挑起的怒意沉淀下来,眉宇间戾气隐约,鼻尖抵着她的:“这么大的胆子,你是不知道怕吗?”他冷沉道,“脱男人的裤子那么熟练,又是从哪里训练出来的?” 戴清嘉自然是有点不习惯的,尤其是握上的那一刻,那物体又热又粗,烫着她的掌心,能感觉到盘绕在上面的青筋的跳动。她甚至不能把这样凶的东西和俞景望冷淡的脸联系起来。 不过戴清嘉深知弱者只有更弱,要嘲讽俞景望,她不能露怯。她手掌圈着他,开始上下滑动,破坏他的自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这样强度的刺激,俞景望居然能维持基本的稳定,只有细听才能觉察他呼吸的紊乱。 受到他热度的影响,戴清嘉的手掌变得暖热,明明俞景望没有碰她,她却因为把玩着他的欲望而升温。 戴清嘉光顾着关注俞景望,而忘记关照自身,她的上衣全部湿了,下身是深咖的百褶短裙,因为她的动作而向上掀起,显露出坦白的腰腹。 借着微弱的光线,俞景望将纵览她的全貌。戴清嘉方才进门脱去了外套,贴身的衣物因为湿润而呈现半透明,胸口上下起伏,胸部挺拔丰润,尖端盈盈立着。 戴清嘉套弄的动作加重,当她抚摸到前端,指尖触及微黏的液体。俞景望撑在她上方,在她触碰孔眼的时候,喉结一滚。 戴清嘉意识到那液体是什么,抬起眼睫,俞景望下颔轮廓清晰坚毅,脖颈修长,滚动的喉结很有性吸引力。 快乐就是不和本性作对。 戴清嘉含住他的喉结,舔舐一下。 俞景望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抬至她的头顶按住:“够了。” 戴清嘉的一双长腿轻松圈住他的腰,她咬着他的下唇,提出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够了?” 戴清嘉的动作做得很随意,只是因为无处安放,挂在他腰上方便休息,其实这正是她擅于恋爱而不熟性爱的缘故,不了解男人的欲望。俞景望明显地一顿,随着身位的改变,她的腿心抵上他赤裸的性器,前端隔着湿润的内裤,微微陷进温软热润的凹处。 那湿意是属于她的。 软薄的棉质布料隔档在中间,只能说聊胜于无,两人都能感知到对方强烈的存在感,戴清嘉耳根红热,他顶着她敏感的地方,她不自觉地收缩,虚假又真实地含他一下。 俞景望沉闷地一喘,他反咬回去,尝到不知是谁的血腥味:“今天十四度,适合穿短裙吗?” 戴清嘉直接答:“漂亮、方便。” 她裙下光裸笔直的两条腿,除了底裤以外其他不穿,联想她出门的本意和现在的姿势,方便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戴清嘉的回答是故意的,当然不是故意让他吃醋之类的,首先她不认为俞景望对她有感情,其次这把戏她与小男生也很少玩。说故意,是如果他对她存有既定的印象,她干脆成全他的误解,她轻慢地讽道:“你是什么好人?凭什么管......” 戴清嘉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尖,只因为俞景望轻冷地笑了一声,褪下了她的内裤,修长干净的手指捻住她的花珠,她不禁颤抖起来。 从俞景望触摸她身体的第一秒开始,戴清嘉就知道在性事上她会落在他的下风。他会略过无用的爱抚,寻找到她最直白强烈的敏感点,轻拢慢捻,像操控一台手术一样精准操控她的欲望。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管你。” 俞景望头疼欲裂,眉目阴沉,他极少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戴清嘉的反叛、屡教不改、罔顾自身,一再地将他这个旁观者拉入她的游戏,根本不在乎后果,使他觉得不可理喻。他的脑海像是浮着一汪黑雾:“不过,既然你那么喜欢玩,觉得怎么玩都不会出问题。我可以陪你玩,看一看你到底玩不玩得起。” 戴清嘉仰起头,抓住他的手臂,黑发铺散在布艺沙发上,全身笼着一层莹白的光。 俞景望的手指在她腿间浅抽慢送,必要的时候,捻着花珠旋转,那里的神经分布最为丰富,可以给予她高强度的刺激。当戴清嘉到达一个小小的高潮,他的指缝间都是晶莹的水液,他尽数擦拭在她的锁骨,眼神的表层又冷又清:“满意了吗?” 戴清嘉半闭的眼睛睁开,她嘴角轻展:“你不能使我满意。” 俞景望右腿站在地面,单膝跪在她腿间,戴清嘉抬腿又要踢他,他握住她的脚踝,大开的姿势,使得她在含咬他的唇的时候,两人的下身紧密厮磨着。他们知道对方是谁,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热而昏沉,伴有急密的滂沱雨声。 闪电划过夜空,房间点亮了一瞬间,俞景望看清楚身下人的情态,头发散乱,嘴唇嫣红饱满地肿起来,眼睛里蕴着蓊郁的水汽,有倔强逆反,也有享受沉迷。 美艳不可方物,甚过以往任何的时刻。几乎成为一种暴力,潜藏着令人疯狂的力量。 她不再只是顽童或者美丽的少女,亦是性成熟的女人。 俞景望停下,目光深锁在她面孔上,将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人正是自己。而他在以什么立场,对她做这些? 他抬离上半身,而碧亮的光很短暂,房间重新覆没在黑暗里,雷声轰然而至。 戴清嘉畏惧黑暗,又受到震耳欲聋的雷声的惊吓,下意识地勾住俞景望的腰。 本就与他下身贴近,突然的动作,意外将那坚硬膨胀的硬物吞入一半。 俞景望定住了。耳边嗡鸣,仿佛有崩裂的声音传来。 27禁忌(2)(H) 戴清嘉睁大了眼睛,她起初挑衅俞景望,试图用他的情欲证明他的虚伪,可是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要和他做到最后一步。 身体里的感觉突兀又疼痛,戴清嘉撑着手肘,向后退离,只挪移了短短的距离,便退无可退了。 戴清嘉推拒着俞景望的腰,他腹肌紧绷,尾椎发麻,是在极力隐忍,感受到他的危险气息,她因为惊讶和紧张,本能地收紧:“你......” 戴清嘉说话的同时,湿滑的密处死死地绞杀他,她的话音未落,俞景望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向下拖。他挺腰,尽数送进深处,戴清嘉一震,只来得及发出短促低微的气声,他压覆上来,卷缠她的舌尖,吻得她几近窒息。 戴清嘉一向钟爱有生命力的事物,不喜欢所谓的适度。而俞景望的尺寸明显超过了适度,他深插进来的时候,她的内里被扩张到极限,全然胀满。 俞景望做事和他的职业风格类似,果断而少言,他冷抿着唇,眉间微皱,盯着她看,面上尚且算平静,可是下身征伐的力度一点不弱。每一回抽送都狠狠撞到深处。 这人平时看起来性冷淡,当他矫健的腰身后撤,肌肉发力的时候,戴清嘉简直要怀疑她双腿圈着的是什么凶猛动物。 俞景望分裂的动物性。反动、混乱、邪恶。 俞景望紧盯着戴清嘉的表情,她眼睫轻颤,忍耐地咬着唇,这是以前她再怎么被批评和教训也不会露出的表情。他进入那一刻她的惊愕也如此的美丽,他希望她感到后悔,可是对于他自己来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是俞景望其实并没有这种情绪。后悔是回头看,而他全然被当下的感受充斥着。 戴清嘉的内壁像热烫的豆腐脑,极为滑嫩和脆弱,他那天可以挑出夹心糖同时保证豆腐脑的完整,现下却只想破坏和捣碎。而且她终究和豆腐脑不同,无比的柔韧,他无论多么用力地抽插,她都能紧紧地缠住他,直到高热将夹心的糖果融化,流溢出甜蜜的汁液。 俞景望顶到最里面,戴清嘉仰头喘息,他刚进来的时候她只觉得痛楚,现在酸麻和舒服逐渐升起,快感变得尖锐清晰,连那种灼热饱胀的感觉,也使她在暗夜里感到安全。 “你疯了,竟然真的敢......”戴清嘉声嗓沙哑,“你要道歉。” “道歉?”俞景望缓慢地重复,舔去她唇上的血珠,是她自己咬出来的伤口,“戴嘉瞳,这不可能。” 俞景望与戴清嘉的呼吸交错,他的脸依然像她第一回见到的时候,冷峻清绝,她的指尖抚上他的颈侧,回想起一些科普的新闻:“咬这里你会死吗?” 俞景望回答她无端端的提问:“也许。” 戴清嘉通体汗湿,俞景望额上也出了薄汗,不巧滴落在她的眼睛里,她因为刺痛而闭目,抬起身,使力咬一口他颈侧,轻声道:“咬死你算了。” 戴清嘉的声音里有一种恨意。因为他斥责她,还是因为他现在这样对她?俞景望发现,并不是错觉,极为偶尔,戴清嘉看向他的目光里会出现稀薄的恨意。 戴清嘉咬得很疼,不过无伤大雅,俞景望扳起她的下颚:“要怎么咬死我?” 俞景望重磨着她的软肉,戴清嘉的意思是单纯的咬,可是她身下分明含吮着他不放,好像有了另一层意义,他质问出来,就更为情色。他的手指探进她的口腔,抵住她的牙关,禁止她闭合:“把牙齿磨尖一点再说吧。” 俞景望垂下视线,锁在她脸上,戴清嘉这么闹腾又不肯安静的性格,可以对她的男友们甜笑的人,不管他如何凶狠地顶弄,她就是一声不叫,除了实在受不住,会逸出低低的呻吟。 激烈的时候在他身上挠出血痕,不认输不出声不求饶。她只是不甘示弱地看着他,要表明她不会被任何人真正管教,不会被羞耻感和道德心驯服。 温柔乡是英雄冢。再动人心魄的温柔乡,俞景望也不会陷落。戴清嘉美貌惊人,却绝非柔软的质地,骨子里是对抗与寻衅。某种程度上,医生是亡命之徒,既然有掌控疾病和生死的野心,自然也想掌控其他的危险因素——只要足够危险。 而戴清嘉总在挑战他。她自己也是挑战本身。他在暴烈的交锋中踏错不能转圜的一步。 戴清嘉难耐地低喃:“不要叫我全名。” 她提醒俞景望不要叫她嘉瞳,他非要叫,讨厌至极。现在又叫她全名,让她以为自己犯了错。 虽然,她确实正在犯一个重大的错误。可俞景望也是共犯,他不再可能成为她的法官。 俞景望沉默,他扶着她的臀,稳定又猛烈地抽送着,两人的下身潮润一片,渐有黏腻的水声。 戴清嘉脚趾蜷缩起来,她还穿着内衣,胸乳因为撞击一颤一颤。她暗道俞景望的嘴也是高贵,不只说不出好听的话,而且和她接吻以外,没有低头碰过其他的地方。她倒不是介意俞景望不对她轻怜重惜,他们本来就不是情侣。只不过换作别的男生,戴清嘉要是愿意让他们亲吻脖子以下,他们早就双手奉上虔诚心,恨不得将她顶礼膜拜。 俞景望是不需要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连接处迭加的快感已经使她应接不暇。姿势一直是同一个,戴清嘉毕竟经历少,逐渐地溃不成军:“快停、停下来。” 俞景望擒住她挣扎的手,低在她的耳畔:“还不行。” 戴清嘉身躯上拱成弧形,复又落到沙发上,胡乱说:“我不管。” 俞景望折起她的一条腿,唇息灼热,残酷地告知:“很久以前你说‘开心就行’,我不是告诉过你,事情发展到现实,不是你的开心能够控制的。” 身下是仍然紧密的吮吸,俞景望隐忍地喘息——力学基础知识,如果存在绝对光滑的平面,球体的运动不会停止。她的内壁层层迭迭,丝滑细腻,他抵磨着深处的嫩肉,无法通过理智与精神的力停下来。 出于安全或者卫生考虑,俞景望过往的性爱一定不会缺少那一层文明的隔膜。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肉与肉直接相贴,这同时在俞景望和戴清嘉的经验范围之外。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俞景望恍然心惊。他说因为成年人基本的责任而管束戴清嘉,最后也正是他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和她上床。而她的身份是戴宁笙未成年的妹妹——颠倒错乱的黑和白。 他的行为,与职责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从杀戮中获得快感一样荒诞和不可思议。而颠倒和荒诞的世界,人竟然也能正常存活。甚至可以产生扭曲的快感。 戴清嘉打到旁边的一盏充电式阅读灯,亮光腾起,她恼怒道:“俞景望!” 她一般随意地叫他俞医生,偶尔的偶尔叫姐夫,第一次直呼其名。身份与年龄的定语像是遮蔽的水和雾,她直接唤他的名字,水落石出,真正的戴清嘉呈现在俞景望眼前。 狭窄的细缝,晶莹红肿,吃力地吞咽着粗硕的阳具。俞景望对性器官没有耻感,依然要承认这画面很淫乱。他磨得很重,像是在插一朵带露的玫瑰,不过花一定没有她如此鲜活灵巧。至高的美感,又能容纳最低劣的欲望。戴清嘉,她为什么这么矛盾? 雨夜并不是纯粹的黑色。公寓内部反而像幽蓝的深海。 戴清嘉在航行的船体中感到眩晕,在眩晕中到达顶端,她攀着俞景望的后背,浑身颤抖,他的皮肤热度极高,汗意轻薄。 戴清嘉高潮的余韵仍然绵密,面颊与锁骨染上蔷薇色,俞景望凝视着她,从湿淋淋的交合处抽身,泄在她雪白的小腹上。 风雨销歇。 28浴室(1)(微H) 结束之后,他们之间不必要有拥抱,俞景望从她身上离开,那一盏阅读灯的电量在他们做的过程中消耗殆尽,只余下微光,戴清嘉不能独自面对黑暗,她反着左手挡住眼睛,尚没有从激烈的性事中回神,另一只手牵了牵他。 俞景望本是要站起来的,戴清嘉躺着牵他的手,他想起她好像是怕黑。便坐在旁边,抽出纸巾,擦拭身下的湿痕。 不该发生也发生了。 极致的快乐过后,其他的感觉会钝化,戴清嘉脑袋昏昏然,空茫一片。她有点困倦,任由俞景望擦拭着她的腿间,似乎是过于湿了,流到大腿的前半段,他抽了好几张纸。 俞景望没有遗漏她的小腹,她肌肤皓雪,那乳白色液体落在她腹上显得暗浊,很明显的存在。他擦干净,这清理始终只是权宜之计,何况她淋了雨,容易感冒:“戴清嘉,去洗澡。” 戴清嘉动了一下手指,表明她还没有睡着,却不理会他。 俞景望还算是聪明,他克服怪异的感觉:“清嘉,起来。” 戴清嘉放下手,因为俞景望不情愿的改口而有点想笑,而她在犯罪之后还能笑出来,一切就像是一出黑色幽默悲喜剧,她明知故问道:“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俞景望知道他无论回答什么她都会更猖狂,因此沉默以对。 “我肚子饿了。”戴清嘉的肠胃轻鸣,“想喝艇仔粥。” 衣服上折,她抚摸着袒露的小腹,上面的液体是不存在了,但是那种湿润微凉的感觉仍然在——喷溅出来的,不规整的线形。 俞景望从茶几的抽屉拿出饼干和面包:“只有这个。” 减盐苏打饼干,和明星演员减肥节食的时候会吃的全麦面包,戴清嘉感叹:“你的生活质量真差啊。” 戴清嘉瘫软在沙发上,俞景望扫她一眼,将毛巾盖在她身上:“去洗澡。” “我累了。”戴清嘉并不想动,“你抱我吧。” 戴清嘉需要人抱她,是使用工具的意思,俞景望起身,拒绝道:“但是你的腿还在。” 戴清嘉回想起遥远的第一次,结束后,温柔绅士的美少年抱着她进浴室,全程她不需要花费一点力气——十七岁男孩子的绅士风度。俞景望勉强算是成熟男性,居然这样冷硬。 不过俞景望既然离开,戴清嘉不能一个人待着,她披着浴巾,跟随在他身后。 俞景望调试公寓的总闸,室内灯光大亮,公寓是一室一厅的格局,黑白灰叁种色调。 光亮恢复,戴清嘉不再需要他的陪伴,她独自走进与卧室相连的浴室。 俞景望翻找出新的浴巾,准备递给她,浴室的门半开着,大概是戴清嘉认为关不关门已经无所谓了。 戴清嘉向他寻求帮助:“水是冷的。” 卫生间干湿分离,因此淋浴间是单独隔断的,俞景望推移玻璃门,走进去为她调节水温。 俞景望身材高大,他的进入,使狭小的淋浴间更为逼仄。 戴清嘉站在旁边,温热细密的丝状水线飘洒至她的小腿,她投诉说:“刚洗的时候还是热的,一会儿就变冷了。” 公寓里的淋浴系统反复无常,而且调节困难,俞景望原地等待它稳定。 戴清嘉完整地穿着她的湿衣服,俞景望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要生病,皱眉问道:“你穿着衣服洗澡?” 闻言,戴清嘉站到热水之下,水流浸润她的轻薄的衣裙。 “看不惯的话,”她慵懒地抬起手臂,“帮我脱吧。” 今晚和他两次搏斗,戴清嘉真的累了。她虽然家庭地位低下,但是不夸张地说,自从幼儿园起,午睡起床就会有男生争抢着为她穿鞋。她那时候起就不会遵从幼儿园老师教导的“自己事情自己做”原则,心安理得地被追捧和伺候。 俞景望作为她的半个家人的时候,戴清嘉使唤不动他,今晚他也算是她半个男人,她偏不相信。虽然这是极小的事情,但是男女关系里,无处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对俞景望这样不动如山的人而言,进一寸有进一寸的乐趣。 再虽然,这关系不会长久,可能只存在于今晚。但是戴清嘉本来就是走到哪里玩到哪里的个性。 俞景望看着她抬起手臂,像是索抱,向他露出光洁脆弱的腋窝——总之不像投降。 她柔软的胸乳因为布料湿透一览无遗,嫣红的尖端盈盈立着,衣服只是摆设了,脱与不脱不再有区别。 俞景望抓住戴清嘉的衣服下摆,沿着她设定好的轨迹向上,他因为高度,不需要她俯身迁就,两人直立着。衣服缚着戴清嘉的双手,直到手掌处脱离。 被衣料紧贴的不适感终于消除。戴清嘉的手臂下落,被黑色桑蚕丝文胸包裹的乳房轻摇慢晃。 俞景望将她的衣服扔到地上,低声询问:“还要继续帮吗?” 他问得好像很礼貌,戴清嘉没有回答,俞景望单手绕至她的后背,径自勾开了文胸的衣扣。再沿着她细细的脊沟向下,停在她的腰间,拉开她百褶裙的拉链。 文胸和裙身落在地面。戴清嘉的内裤遗留在客厅,于是她完全赤裸了。 俞景望只在暗夜里观察局部,已经知道她身体的标致。无遮无挡的全貌更是美极。热水淌过洁白细腻的皮肤与有起有落的曲线,她几乎在发光。 幸好,他方才没有亲吻她的身体。毛细血管破裂会让白玉微瑕。 29欲事(2)(H) 戴清嘉坦荡地站着,她关上玻璃门,水雾集中,充盈着淋浴间,她的掌印留在门的内侧,故作惊讶地反问:“俞医生,你穿着衣服洗澡吗?”她接着说,“投桃报李,不如我来帮你脱。” 无论对自己的裸体多么坦荡,在自己一丝不挂而对方衣物完整之时,总会有心理不适。戴清嘉则很明确,她要提醒他,他已经和她一样赤裸,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衣冠楚楚、清冷洁净的模样,至少在她面前不可能。 戴清嘉首先脱他的裤子。她拉开绳结,褪下他黑色运动裤,她触摸到男人结实的臀部。她的手长,至多褪到他大腿的中段,再往下就要弯腰了,她不想弯腰。 于是戴清嘉换了脚,她双手攀着俞景望的肩膀,抬起来足尖,探进他的双腿中间,将他的裤子踩下去。 动作放得很慢。莹润的脚趾并不在中线,而是贴着他的腿的内侧向下滑动,隐隐绰绰的痒意。 大约俞景望也是料不到,他呼吸下沉,腿部肌肉完全绷紧。像是在接受一种美妙的刑罚。 戴清嘉终于将俞景望的裤子踩到了地上,一回生二回熟,她握住他硬挺上翘的性器,在光亮处直观地看,比她想象中更为硕大。 戴清嘉漫过一阵奇怪的电流,她亲一下他的嘴唇:“俞医生,我以前觉得你是不会硬的人,现在觉得你硬得太容易了。”她轻轻说,“不过刚才其实还,挺舒服的。” 俞景望不是那种会通过问伴侣感受满足男性虚荣心的人,更何况问戴清嘉。只是以她刚才怎么都不叫的坚强态度,他以为她压根不会提,或者会故意说不怎么样。可她直率地说舒服,又轻飘飘地加一个“挺”的限定。 俞景望揽着她的腰,将她逼到墙面,他压覆过来,戴清嘉被禁锢在他和墙之间,听见他沉声道:“戴清嘉,你比我以为的要擅长游戏。” 语毕,俞景望头一低,吻住了她。戴清嘉“唔”地一声,他的大手握揉上了她的左胸,技巧地揉捏之余,捻住她红嫩的乳尖,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齐整,不会划伤她,微微的疼痛中是酥麻的痒意,令她身骨发软。 戴清嘉揽上他的脖颈,俞景望退开的时候,二人唇间连着一丝水线,她眼中氤氲,因为被他逼到无路可退,干脆踩上他的脚背。 戴清嘉体型清瘦,可是以她的身高和骨骼重量,整个人压在他的脚上,也是不小的压力。 戴清嘉站在他的脚背上,意味着离他更近,腹部紧贴着,硬物嵌进她腿间,俞景望挑眉,眼眸深黑:“还没有踩够?” 戴清嘉微微喘息,抱怨道:“你自己看我的位置多狭小,根本没地方放脚了。” 俞景望的脚背并不平整,戴清嘉为了保持平衡,轻微踮脚又放下,她上下的浮动,使软肉擦过硕物的顶端,又错开来。 俞景望的力道骤然收紧。 他架起戴清嘉的腿弯,大大分开她的双腿,抵着她湿滑的密处,直接捅进深处。 他的动作快而准,进入的一下极为凶狠,戴清嘉有点错愕,双腿夹着他的腰,还没有反应过来,逸出轻吟:“啊......” 戴清嘉为了转移那种难以承受的刺激感,张口咬住他的肩膀:“你是不是......” 疯了,不是一种夸张的感叹,这是今晚真实的主题词。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也有点疯在身上?因此不必说他,不必反复提,陈词滥调。 内壁痉挛着缠紧他,锐利的酥麻沿着俞景望的背脊上升,他声音低哑,不对等地报复,咬住她的耳朵,轻重地磨着,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已经知道放在哪里了吗?” 俞景望稍微撤出一点,又深插进去,松开支撑她腿弯的手,戴清嘉向下坠,轻声哼叫,她别无选择地将悬空的长腿放置在他腰间,她背抵着墙,需要自己支撑自己,才不至于有种被戳穿的错觉。这就是所谓的知道放在哪里,今晚的万恶之源。 在淋漓的热水的催化下,他们都有点不能克制,俞景望贯穿着她,戴清嘉肚子空空的,不用问医生,她这个不学无术的脑袋也知道他不可能顶到那里面,但是因为太深太胀,别样的充实,从另一处填补她的空虚,戴清嘉埋在他的肩窝,断续地说:“本来......我今晚可以吃生日蛋糕的。” 结果只吃了几片难吃的饼干。 俞景望大概想到了,她的小男友生日。他握着她的后颈,像是提着一只小猫的颈,这样她就不会反抗,他要她认清:“那怪谁呢?” 扮成猫的小老虎凶残地在他后背挠了一爪:“你。”她补充说,“都是因为你。” 她的指甲有缺口,很锐,挠出了血痕。俞景望面上还是清淡,勾住她的舌吮吸,或许她下身的吮咬很柔顺,他低喘一声,难得地妥协:“嗯,是我。” 他的一声喘息也很难得,虽然很低沉,在水声里并不明晰,但是戴清嘉捕捉到了,快感更上一层。她是颜控、声控、手控各种控,也许五感肤浅又直接的快乐就能注满她的生命。这是大前提,俞景望是刚好符合她各种偏好的小前提——演绎推理,结论是她沉迷的正当性。 戴清嘉的眼尾有点红,可能是热水入眼的刺激性,她吻上俞景望的唇,轻轻噬咬,半主动半被动地收束双腿,沉下腰臀,将他完全吞没。 湿滑紧致,没有隔膜的感觉。俞景望不沉迷性事,而且戴套是他的原则,不只是安全,还因为他认为除非是生育行为,否则再亲密的关系也应该有距离和自我空间。而他现在和甚至称不上很熟悉的戴清嘉亲密交合。 他过去冷眼看待为了快感不带套的同性,包括明知故犯的同行们,他们假意自嘲,实则夸耀说这是男人的劣根性,隐含的意思是男人正是通过这劣根性才可以征服女人和世界。但是他只觉得控制不了欲望的人,又用欲望伤害他人的人很低等,是未开化的动物。他现在怀疑自己比这些人好到哪里去?好在他不是故意,不感觉自豪吗?可是他分明感觉到身体的快乐。 不过,他觉得自己依然是文明和理性的。只是和戴清嘉才如此野蛮和原始,因为她也野蛮而原始。这只是意外,即使它发生了第二次。 高潮的时候,戴清嘉又成为先想逃跑的人,水温适宜,她在脑内闪过白光的同时却感觉要被这水烫死,她捶打着俞景望的腰。 因为戴清嘉的挣动,俞景望抓握着她的手,按在瓷砖的墙面。温水浇淋在他们身上,接吻和结合都是滚烫,唯有扣着的手是冷却的。 戴清嘉感受到了俞景望的手未佩戴任何戒圈。因为他是医生。她的思维在此停止。 今晚上,戴清嘉并没有如何念起戴宁笙。 反而想起上一回去寺庙参拜,李韵为她的冒犯赔礼,捐了香油,买下一碧澄圣洁的玉观音吊坠。她当时觉得这吊坠更适合戴宁笙,或者说更像戴宁笙。李韵说观音从此就时时看顾着她,她应该多做好事,勿要再行为乖张、阳奉阴违。 回到家里,戴清嘉就将那吊坠扔进抽屉,再也没有取出来佩戴过。 说人在做天在看,于是人们做好事知道要做给观音菩萨看, 以祈求庇佑。做坏事知道要回避世人,却在心里祈求观音原谅,也不怕坏事亵渎观音。 戴清嘉倒是认为,倘若真的有诚心,人在作恶的时候,至少应该不敢看观音。 幸好,戴清嘉天生缺乏敬畏,不存在敢与不敢。 她只是与观音彼此相忘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30冷却 戴清嘉醒来是十一点半,她盯着天花板,出了半天的神,什么也不想。昨晚事情的发展,当时于她来说有震惊,现在,反而更像是一本作业放在手边,无可无不可地搁置着。 过了一会,戴清嘉趴在床上,伸手探向床头的一杯清水。水杯压着纸条,字体苍劲有力,可能俞景望还照顾了她,控制了医生写字龙飞凤舞的程度,使她能看懂。 就好像昨晚只是俞景望的理智旁逸出来的冗余一笔,今天落到纸面上,言简意赅地写着:我十二点结束手术,醒来以后来医院找我。 如果戴清嘉迷迷糊糊的感知无误,俞景望只睡了两叁个小时就起来了,还要做手术,不会出医疗事故吗?她从小就不理解,学习好的人是不是不会困的? 身体是清理过的,干燥清爽,没有黏腻感。戴清嘉掀开盖着的毛毯,裸身下床,走进浴室。洗手台的方形镜面是人体感应,人来灯即亮,暖白的光映照出她的模样。 除了胸部遗留了抓握过的红痕,她的身体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其他的印迹。 私处过度扩张后的红肿和疼痛,只有戴清嘉自己知道,外观来看,她是很正常的,在昨晚那么激烈的情况下,俞景望依然可以控制,没有在她身上留痕。最失控的外部行为是重重地打了她屁股一巴掌。 戴清嘉和正常人思维不同,她因此觉得俞景望十分变态。 想到以前看到的一个不知真假的笑话,大意是学医的女生报复出轨男友,捅了二十多刀,避开要害,最终定义为轻伤。 戴清嘉决定远离他。 客厅的餐桌上摆了艇仔粥、虾饺和流沙包,还有款式简洁的新衣服。俞景望是不可能有空外出买早餐再送回来的,因此全是外卖。 粥是温热的,旁边摆着药的收纳盒,俞景望写的提示是餐后服用。 叁格是不同的药,俞景望已经给她分好了,她只需要吃掉。戴清嘉只能说他的认知很准确,她就是那种因为嫌字密密麻麻而吃药不看说明书的人。 收纳盒上没有药品名称,不过俞景望没有避讳,药品的包装盒放在桌角。尽管他两次都是射在外面,但是其中应该有避孕药,戴清嘉也懒得看,她相信他在这方面会考虑得比她周全。 吃完了午餐,戴清嘉扔掉俞景望留下的字条,直接打车回家了。 手术在十二点十分结束。 早上七点,俞景望醒来的时候,头疼的症状没有缓解。因为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他和戴清嘉分别睡在同一张床的两侧。 戴清嘉侧身背对着他,睡得很是安恬。她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怀里抱着半夜从他这里抢夺走的薄毯。 俞景望洗漱完,走到戴清嘉的床侧,以手背探测她额头的温度。淋过雨,又经过长时间的折腾,她的健康竟然无大障。除了呼吸有点滞涩,应该是轻度感冒。 雨后是晴天,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倾泻,斜照在戴清嘉眼部,像是一条光华熠熠的缎带蒙上了她的双眼,她在睡梦中不适地蹙起眉。 俞景望垂眸看着她,手无故向下平移,挡住戴清嘉的眼睛,她的眼睫颤动,像初生即被捕捉的蝴蝶,在他掌心挣扎,制造轻细的痒意。 因为俞景望挡住了光,戴清嘉很快地恢复平静。 临出门前,俞景望看了一眼手机,聊天列表可视区域最末的名字是宁笙。他和戴宁笙不是会闲聊的夫妻,只有重要的事情或者必须交代的动向,会和对方说一下。 俞景望发烧的事情没有告知戴宁笙。单纯是因为他归类为小事,他能休息自愈,她也不是医生。 一直以来,他觉得和戴宁笙的相处方式像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夫妻之道万人万解。他并不像其他人,对激情和真爱有狂热信仰,他不相信也不感兴趣。反而认为,互相欣赏、尊重又有界限感的夫妻关系更为长久稳定,对彼此的正向作用更大。 这不影响他认同对伴侣忠诚是婚姻的基本条款之一。然而现在,这一核心条款由他亲手推翻了。 俞景望自己的情况没有戴清嘉这样乐观。因为感冒未痊愈,又淋雨受凉,在低烧和头疼的状态下完成手术。 下午和晚上还有两台手术,休息时间,俞景望用听诊器自查,肺部呼吸音粗重。按道理不应该滥用抗生素,不过他还是为自己开了静脉用药。 周护士路经办公室,出于好心,要过来为他扎针,俞景望婉拒道:“我自己来。” 俞景望面不改色地将针头推进左手的静脉,一段血色随即出现,输液不影响他工作,他正常使用右手写病历。 周护士笑着调侃:“俞医生扎针的水准不比我们护士低。” 同事步入办公室,见到俞景望挂着水,惊讶道:“景望,你昨天不是回家休息了吗?怎么严重了。” 正常来说,呼吸道感染应该多喝水和休息,即可痊愈。俞景望回答说:“没时间休息,晚上还有手术,输液好得快一点。” “也对。”同事坐在他办公桌上,和他闲聊,“注意点啊,我怎么记得你身体很好,我们是生病强忍着不请假,你是不生病——年轻就是好啊。” 说着,同事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你昨天是不是没休息?” 戴清嘉是不会顾虑他的形象的,因此又咬又抓不留余地,安城天气转凉,可以穿微高领遮盖,不过因为刚下手术,俞景望内里穿着浅绿的洗手衣,V形领口,同事自上而下的角度可以窥见端倪。 俞景望微微皱眉,同事语气暧昧地说:“男人,都可以理解,我们叁十六小时待命,陪老婆孩子的机会少,你是新婚,难得回家一次,不免就......” 俞景望并不想和他聊天,淡声打断:“不理解。” 手机振动,微信弹出新的消息,是戴清嘉给他发了一张照片:空的药盒。 拿到手机,代表她已经回家了。照片是她的风格,无头无脑,不过俞景望不回复问号,只回复了一个句号。 戴清嘉发来第二张照片:堆迭的试卷。 发送完毕,戴清嘉坐在书桌前,关闭和俞景望的对话框。 虽然不知道他让她去医院,要说的内容是什么,但是戴清嘉庆幸俞景望是一位内核稳定、逻辑自洽并且自我意志强大的冷血人士。绝不可能因为一场意外,就一脸严肃地说要对她负责,与姐姐离婚云云——那她大概会学卢珂直呼救命。 两张照片,他如此聪明,应该会明白的。 俞景望当然明白。戴清嘉不受控。他的所有话语和命令,可能会被她随手抓住,再在她的掌心变成一阵风。 下午的手术即将开始,他留给戴清嘉的时间已经过去。 俞景望面无表情地按熄了手机屏幕。 31桌下 戴清嘉前脚回家,在书桌面前坐好,后脚李韵就上门来盯着她了。 李韵放下手里提着的菜,开始进厨房忙活,天麻炖猪脑、核桃露、清真鲈鱼,全是公认补脑抗疲劳的食物。 李韵推门进戴清嘉房间,像往常一样,为她收拾衣服,同时没完没了地念叨,没有发现小女儿的任何异常。 戴清嘉啃咬着红富士苹果,通过妈妈的反应,自以为瞒天过海。 没想到,最熟悉的人未发现的她的破绽,在方奕面前无所遁藏。 因为兼顾学业,电影赏析课改为一周一度。戴清嘉抱膝坐在方奕家的沙发上,客厅里晦明参半,音箱放着方奕喜欢的英国独立音乐。 方奕在是高品位高要求,即使戴清嘉不懂音乐,不知其所以然,只安心地在环境里待着,身心舒适又自然。 戴清嘉是很不安分的人,像个机灵又好动的小孩,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完一部的电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她现在可以挑战四小时的《美国往事》。 方奕递给她一杯香槟酒,戴清嘉不会再伪装“你为什么给我喝酒”,接了过来。在家里,她和方奕不像老师同学,也不像朋友,没有定义,但是相处自然而然。 方奕忽然问说:“你最近是不是做爱了?” 用词之直白,戴清嘉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嗽不止,方奕抽一张纸巾给她:“不要弄脏我的沙发。” “你怎么知道?”戴清嘉停下来,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发生过的事情就会留下痕迹。”方奕晃了晃酒杯,“你的气质变了。对于演员来说,一点点改变就很明显。” 方奕说完,准备播放今天的影片,好像就要结束这个话题,戴清嘉奇怪道:“你不继续问了?” 不说李韵知道会雷霆震怒,换作卢珂,一定会追究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哪里。 “问什么?”方奕不解地说,“你和男人上床,关我什么事?” 方奕慢慢地说:“我关注的是,你最近表现还不错,这就足够了。” 戴清嘉以前评论电影,语言是“这个好帅”“这个有意思”“这个好无聊”——方奕需要忍受她百分之九十的无聊废话。在最近的课上,她的见解像终于划开皮肤表层的薄刃,是否能深入暂且不说,至少见血了。而在课上长篇大论《霸王别姬》纵深的历史感和时代意义的同学,方奕的评价是拳拳打在棉花上。很用力,但是伤害不了任何人。 开始能够制造皮外伤,是戴清嘉的另一进步。 戴清嘉尾巴翘起来:“我寒假可以来你家多一点。” 方奕摇头:“我那时候不在安城。” “你去哪里?” “上海。”方奕轻描淡写,“有个朋友在上海拍电影,我去帮忙看看,顺便见几个老朋友。” “我也要去。”戴清嘉坐直,“我还没去过上海玩呢。” “首先,我不是去玩。其次,我不会带上你。”方奕无情地说,“最后,你妈妈不会让你去的。” “寻亦不是寒假在上海有集训班吗?宣传册上说会有上戏的老师来讲授的那个。我去那里就可以了。”戴清嘉下有对策,“我会说服我妈妈的。” 方奕耸了耸肩,表示随她的便。 “你想都不要想。”李韵如是回答,“寒假我给你安排了补习班,把你那些不务正业的想法收回去。” “不是不务正业。”戴清嘉振振有词,“表演以后就是我的主业。”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学生,学习才是你的主业,表演是你学有余力的情况下,才能去花心思。”李韵嘲讽道,“总不要告诉我,你又要因为这个离家出走?我生了你这个女儿,真的是烦都烦死了。” “你给我报补习班,我也很烦。所以你应该不要生我,这样的话,你不用烦,我也不用烦,两全其美。” 李韵被她忤逆的话语气得拍桌子:“戴嘉瞳,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我也不会进安城中学。” 戴清嘉说这句话的时候,尽管嘴角微微上扬,可是眉眼很平静,不含笑意。 戴清嘉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由李韵赋予的明艳五官,反过来给她造成震慑力,她一时心虚:“你......” 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朱月一行人走了进来——两个家庭的聚餐日,朱月前段时间兴起学习了西餐的烹饪,说今天担任主厨。 最后进门的是俞景望,可以说多日来,戴清嘉第一次见他。年关将至,无论是择期手术还是急诊手术的数量剧增,外科医生的时间不再属于自己。 初冬的太阳光晒满了客厅,微尘在明亮的光晕里浮游,俞景望的侧脸被光线分明地勾勒。起初,他并没有特意向她的站位看。 戴清嘉穿着一件宽松的克莱因蓝毛衣,袖长过手臂,领口露出细白锁骨,居家的休闲装扮。而母女在客厅中央,剑拔弩张的气氛过于吸引人注目,好像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看她们,俞景望的目光才随之也落在了戴清嘉身上。 她和原来毫无二致,只瞥了他一瞬,又气鼓鼓地返回和李韵的对峙中。以被妈妈赶回房间为最终结局。 直到吃饭,戴清嘉才重新出来,她洗过手,长方形的餐桌上只余下一个位置。俞景望的正对面,戴宁笙坐在他身边。 俞景望执西餐刀,在切割盘中的烤小羊排,戴清嘉抽拉凳子的声音很大,李韵轻啧表示训斥,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貌似毫无心理障碍地落座。 李韵和朱月无疑是餐桌上说话最频密的人,相比之下,俞景望少言,只有戴宁笙和他说话,他会回应寥寥数语。所以戴清嘉搅拌着芒果鲜虾沙拉,专注吃食,也不需要怎么看他。 从餐前到主菜,朱月的架势很专业,为长形餐桌铺上了暗色桌布,并且要求每个人不能穿得随便。 俞景望白天有主任查房和年末汇报,他本来就穿得偏正式,深灰色的衬衫与条纹领带,不必特别更换衣衫。戴清嘉则被迫配合朱月,换上了一条黑丝绒长裙。 朱月拍摄精美照片,炫耀美满的家庭,安城不像上海,崇尚西方仪式,她自认为主意高明,举办在家庭里,兼顾了温馨感和仪式感。 戴清嘉不理解,如果非要穿成这样,还不如出去高级西餐厅吃。桌面以下,大家都穿着拖鞋,不伦不类。 用餐半途中,戴清嘉打算上卫生间,发现右边拖鞋找不到了,她低头一看,是被她踢到了俞景望的脚边。 戴清嘉不可能兴师动众地钻到桌下取回,而且她比较懒惰,小时候便练就了用脚操控遥控器的本事。 她在桌下伸出足尖,凭感觉探索拖鞋。不幸的是感觉错误,她不小心碰到了俞景望的脚踝。 戴清嘉几乎能预料俞景望的反应,而且他不会无缘无故看向桌下,无法发现真相。 俞景望果然因为她的轻浮和不分场合,不认可地蹙起了眉,警告地看她一眼。 戴清嘉急中生乱,足尖擦过他西裤的边沿,滑行过他的脚背。她本以为,即使俞景望误认她在“家庭性骚扰”,应该会躲避开。可是她忘记了他的性格。 俞景望制止她的方式,是踩住她的脚。不是暧昧,是压制。 戴清嘉的刀刃划过瓷盘,尖锐刺耳的响声,她有点生气,因为俞景望是穿着鞋踩她。虽然,拖鞋是在李韵的奴役下她来准备的,崭新干净,但是她是白色的袜子,而且,换作任何人,被鞋底踩着都会不开心。 戴清嘉不能过于明显地怒目,只好弓足挣扎与抵抗,俞景望施加压力,踩得更为重,不使她疼,而足以使她无法动弹。 过程中俞景望甚至不正眼看她,他的上身安稳不动,淡定自若地切割着煎牛排,餐刀泛着冷光——同样是医生,俞伯父执餐刀就很正常,不会给她这种凉意。 最后戴清嘉抽出脚背,狠狠地踢在他小腿上,无功而返。 桌面轻微震动,朱月不悦地看向看向戴清嘉,李韵首先责备说:“戴嘉瞳,你干什么,多动症吗?没有礼貌。” 戴清嘉不得不解释:“我拖鞋踢到对面了。” “你不会过去找吗?懒死你算了。”李韵不满地说,“不要在这里打扰大家吃饭。” 其实,一只拖鞋而已,李韵完全可以说一声,俞景望就近寻找,只是举手之劳,又或者如果不是戴宁笙回房间接家长的电话,会主动帮忙。非要戴清嘉自己去找,是因为李韵心里气她今天顶嘴。 戴清嘉走到俞景望身侧,她今天屡屡受挫,语气不善地说:“腿让开。” 俞景望微微侧身,戴清嘉蹲下身,掀起桌布,拖鞋静静地待在中间线。她倾身去取,轻松地拿到手。 桌下形成密闭空间,戴清嘉的右侧是俞景望穿着西装裤的长腿,裤身没有一丝褶皱。他收了一下腿,正好擦过她的脸颊。 俞景望体温偏高,隔着一层轻薄的羊毛面料,戴清嘉仍能感知他的热度。身体记忆,使她回想起一种极为灼烫的、像在热水中溺毙的感觉。 一直以来,戴清嘉没有产生过害羞之类的情绪。但是当下的一刻,身体先于她的精神产生反应,她心跳如鼓,思绪纷纭,本能地停止了呼吸。 左侧是戴宁笙空置的座位,俞景望垂眸,戴清嘉蹲在他身侧走神,她身躯折迭,像是退化成小小的人。因为头发挽起,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耳根处莹白的皮肤,一点一点泛起潮红,他缓慢地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32期末(过渡章) 寻常的一句问话。寻常到坐在俞景望右侧的朱月都不会分神注意,继续和李韵讨论着安中的升学率。 只有戴清嘉心照不宣,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大言不惭地说:“在想学习。” 俞景望未做拆穿,语气淡淡地问:“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戴清嘉斜他一眼,“学生的作业哪有写完的一天?就像医生的手术也做不完。” 戴清嘉说话时,仍然保持蹲姿,头顶感受到抚摸的力,戴宁笙声音从她的后上方传来:“小朋友,蹲在这里做什么呀?” 戴清嘉脊背一僵,她站起来,转身面对戴宁笙,慢腾腾地说:“我不是小朋友。” 戴宁笙身高一七零,戴清嘉起身后,还高出叁公分,她今天着黑裙,头发挽起,是偏成熟的风格。长相并不完全相似的二人对向而立,果真难以分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好啦,瞳瞳现在是比我还高了。”戴宁笙笑她的孩子气,“刚才我是想起你还小的时候。” 戴清嘉看着她的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戴宁笙一怔,李韵凉凉地插话说:“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当然能比你长得高了。但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有什么用?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女孩。” 李韵是永远将戴清嘉视为顽童的,以此获得支配她的正当权威和快意。 这样的对话,尽管夹杂着李韵不善的冷嘲热讽,但是在戴家的生活里是很常见的。此时,却因为一个未加入谈话的俞景望,显得非常诡异。 戴清嘉穿上拖鞋,回到她的位置,俞景望坐在对面,向她投来探究的凝视。 戴清嘉蹙眉,他不会是以为她是在暗示戴宁笙吧? 且不说戴清嘉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退一万步,如果她对第叁者的塑造和表演方式是到原配面前耀武扬威沾沾自喜,方奕应该会评价:平凡、庸俗、毫无想象。 而且,戴宁笙第一身份是她的姐姐,不是她游戏对象的妻子,她为什么要绕过俞景望方才能和戴宁笙对话? 思及此,戴清嘉朝俞景望晃了晃她的餐刀。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分析俞景望的想法——练习挖掘人物内心的后遗症。而她看不透又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俞景望的内心,无疑很有探索价值。 真是坏习惯。她连在恋爱中可是从不猜测男友心意的。 * 夜已深,俞景望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牛皮纸袋,戴宁笙在写学生的期末评语,从柔淡的桌前灯光下抬起头:“又要走了?” “嗯。” 戴宁笙指了指他的纸袋,里面预先装了一个苹果:“手术顺利。” 李韵今晚住下,早早地熄了灯。俞景望穿过幽暗的客厅,路经阳台,发现灯还亮着。 戴清嘉在晾衣服,她遗漏了一件,可是晾衣杆已经升上去了,她怠懒再降下来,仗着自己的身高,踮起脚尖,徒手往上挂。 是一件寻亦的校服,后背印着“学艺先学德,做戏先做人”的标语。湿衣服落下一滴水在她脸颊,戴清嘉抬手拭去,发现了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俞景望,她普通地道别:“再见,俞医生。” 俞景望不言语,戴清嘉随着他的眼光,看向寻亦的标语,她轻轻笑起来:“我刚才看到寄送给你的一面锦旗,上面写医德高尚。你看,我们两个被要求德行的人,好像并不怎么有道德。” “医德仅仅是最大可能地治愈病人。”俞景望平淡地纠正她,“不过,我确实不怎么有道德。” 像大多数医生一样,俞景望希望病人康复,但是病人康复出院开始就与他无关了,他也不会因为挽救了一个人或者家庭而幸福温暖。戴清嘉说他是荒芜的冰原,没有光明亦没有邪恶的质,甚至不像她,至少有享乐的欲望。 他的理性从来不是恪守道德,是以自由意志规整道德。简言之,他是缺乏道德感,只有想与不想。如果他做了符合道德的事情,不过证明这条准则恰好不与他违背罢了。正如现在,他离开自己的家,是对戴宁笙最低底线的尊重。就像术后和杀完人都要洗手,总不好让血污一直留在手上。 “看出来了。”戴清嘉抱着透明的盆身,偏了偏头,“不过,这以后可能也不关我的事了。” 戴清嘉收纳好洗衣盆,打了个呵欠,径自回房睡觉了。 餐桌上,李韵提起,问过安中的宿管中心,下学期戴清嘉就可以回到学校了。即使住在戴宁笙家里,戴清嘉和俞景望也很少见面,一旦回学校,大概率会彻底断联。 她想,这样也不错。毒树之果,尝过一口就够了。 * 上回戴清嘉缺席宋予旸的生日,卢珂非常灵光地在她挂电话后就向他解释说,她是因为家长的问题没办法去。宋予旸尽管失望,也不再多提。 一日放学,宋予旸在戴清嘉班上为她辅导,她因为写不出来,下巴抵在桌面放空。他在前桌反坐,也学着她将下巴抵在桌面,如此可以和她对视:“等会送你回家?” 戴清嘉正待婉拒,余光发现门口徘徊着俞彦珊的身影,公主好像和宋予旸住在同一小区,应该是在等他。 戴清嘉的摇头变为点头,宋予旸扬起微笑。走出教室门的时候,委婉地谢绝了俞彦珊同行的邀请。 一直送她至家楼下的花坛,戴清嘉停驻,忽然问说:“其实我本来是要拒绝你送我回家的,你知道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吗?” 宋予旸心领神会:“因为彦珊?” “嗯,想给她制造点不开心。”戴清嘉拨着萎靡的花朵,“我和任何人恋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开心。而俞彦珊的因素,影响了我对你的感觉,如果我不是单纯地喜欢你,而是因为其他人的话,这样很没有意思,也不是我的风格。” 为了安慰宋予旸,戴清嘉信口胡说道:“当然,你还是很好,一开始,你穿着白色衬衫的样子就很吸引我。”她像写作文一样上升高度,“只不过有时候,即使花很漂亮,欣赏就可以了。” 宋予旸听完她的好人卡发言:“但是你已经摘下来了,嘉嘉。你这时候再把它扔回花坛,它只会枯萎,不会成活。”他静静地说,“其实我知道你在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不会排斥其他的男生。” 宋予旸这样不卑不亢,戴清嘉有点惊讶。如果换作简慕,她和其他男生说一句话他就要怒气冲冲了。 “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喜欢你。可能你惯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很漂亮。——可能是原因之一,你真的非常美丽,无论我见过你多少面,每一面都这样惊艳。”宋予旸态度平静,“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从像你一样的只要欣赏,变成了被你摘下来,如果你把我扔回花坛就会枯萎呢?” “教学楼前的地雕,说是安中建校时期老校长的作品,很珍贵很有纪念价值。所有安中学子都自觉维护,哪怕它完全挡住了人流量巨大的楼梯口的位置,大家只会一个个侧身避开地雕,不会怀疑它的合理性,并且攻击不小心踩踏的同学。”宋予旸说,“有一天下午,你走那楼梯下楼,说要我让开一下,背着书包,从第五级阶梯直接跳下来,落到地雕中央。完全没有把地雕当回事儿的样子,真可爱呀。” 宋予旸澄澈的目光注视着她:“你说你不喜欢不单纯的感觉,证明你对我也有喜欢。我们再给对方一点时间,寒假回来再说好吗?” 戴清嘉的内心波澜甚少,因为她觉得西瓜总中心的一口,已经在宋予旸叫她小狐狸那晚上,被她吃掉了。后来,无论原因是什么,她再也尝不到更甜的一口。 不过她终于还是同意暂缓:“好。” 放寒假之前,戴清嘉最后一次来做心理咨询,她本学期在学习和表演上的微小进步,一部分归功于晏时安的引导。和他进行交谈,即使戴清嘉不会完全剖白自己,仍能体会到安宁。 戴清嘉无意间提起自己晕血和怕黑的事情,晏时安问过她开始有这两种恐惧症状的起始年龄,沉吟道:“除了天生的因素,以及鲜血和黑暗确实在人们的认知里会产生恐怖氛围外,许多晕血症和黑暗恐惧症,是儿童幼时的不良体验的再现——简单地说,可能是由于童年创伤引起的。” “我好像没有什么创伤的感觉。”戴清嘉思考,“我记忆力不太好,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精神世界是深不可测的,很多时候,你未必能意识到。”晏时安微微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催眠术。” “催眠?” 晏时安拥有催眠治疗的国际证书,催眠疗法通过使患者进入“类睡眠”状态,对其进行暗示和精神控制,帮助其释放潜意识,解决深层次的心理问题。 戴清嘉犹豫片刻,靠在软椅上:“可以,你开始吧。” “催眠不是迷魂术,需要很多条件,其中之一是放松和舒适。”晏时安观察着戴清嘉的表情,“清嘉,你可能并没有准备好。这没关系,等下个学期,你的状态比较适合了,我们再进行。祝你假期愉快。” - 说个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感受,就是海潮的前7.5万字都是存稿,基本上是在我比较正常规律的时候写的,也比较理性克制,然后这四章车是在我关了一个半月精神轻微不正常的状态下写的,这和我以前写车的风格都不一样,写的时候脑子里真的一汪迷雾,完全是被男女主带着写出来的,我自己的控制感反而很弱,写完一看感觉真的是有点疯。倒是很适合他们。 然后下一个部分是两人在上海,也是以前定下来的,因为男主是在上海念书,我又觉得在上海谈一下恋爱或许也有点浪漫。结果现在写到这里,上海整个已经变成病态的城市,与浪漫无关(当然小说里没有疫情)。我不谈文本,就说文本之外,都会觉得有时候一些事情就是很荒诞啊,它的发生人根本预设不了,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人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去抓住那个感觉,只能往下走。就很像瞳瞳和男主啦。 海潮之前一直特别冷,最近开始接收一些奇怪言语,我也不想解释了。当然了,并不是指大家普通地评价男女主或者剧情,如果是正常评价无论喜不喜欢我都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我自己并不完全认同男女主的价值观,自由永远不可能无限,并且我的经历可能更像宁笙一点点,只不过这是小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走向)。 总之,祝瞳瞳上海之行愉快吧。 33寻找 在戴清嘉的死缠烂打之下,李韵和她约定条件,只要她期末不考倒数前五十,就同意她去上海参加集训。听起来很简单,然而戴清嘉是连安中的门槛都摸不着的差生,常年稳居倒数第二,因为倒数第一休学了 。 期末考试前,戴清嘉暂停一切娱乐活动,像是钉在座位上,卢珂还给她打印了一篇《你凭什么上北大》的励志文章。她临时抱佛脚抱了两周,终于考出倒数第五十一名的好成绩。 “还真是会考。”李韵嘲笑一番,“一分都不浪费。” 不过好歹是同意了。李韵问询过,寻亦集训班提供学生宿舍。除了上海戏剧学院,上海的其他高校也多,她寻思着,可以熏陶熏陶戴清嘉。 唯一的问题是家里在上海没有熟识的亲戚。朱月听闻李韵的烦恼,主动提出她的亲妹妹一家人都在上海,可以照看戴清嘉。 李韵讶异道:“那真是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事,小孩的教育问题最大。”朱月大度地说,“清嘉平时住在宿舍,谈不上什么麻烦。主要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万一遇到什么事可以帮上一帮。” 尽管李韵和朱月性格上不对付,顾念着她在戴清嘉的事情上叁番五次帮忙,李韵心想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二人关系亲熟不少。 其实朱月很看不上戴清嘉,尤其是上一次她当着长辈的面穿着吊带的事情,给她留下了负面印象。可她同时有点忌惮这小姑娘,认为她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很会惹麻烦。对她的事情热心,纯粹是为了卖给李韵人情。 李韵叮嘱着戴清嘉要每日电话报备,将她送上了飞机。 今年的寒假足有四十天,戴清嘉第一次来上海,住进了寻亦的公寓式宿舍,远离市区,按部就班地上了一周的课。 周末,戴清嘉玩乐的心思便浮了上来,在之前认识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网红兼富二代朋友邀约下,她疯玩了两天。 上海繁华奢靡的都市风格,给予了她强烈的新鲜感。出去玩儿,尤其是在夜店这样的场合,自然会结识无数对她主动示好甚至见第一面直接追求的男生,她挑了其中好看又合眼缘的,一一通过了微信好友申请。只是她的兴致并不高,声色犬马的饮食男女只能提供金钱和俗套言行堆砌,浓度反而稀释的乐趣——还不如宋予旸的那一口西瓜清甜。 戴清嘉在感情里总是寻找最高点,然后在最高点走向下一段感情。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感情好像停止了一切上升趋势。她自问不是因为对俞景望念念不忘,不过她在思考原因的时候想到了他。 周日下午的时候,戴清嘉乘公交车返回寻亦,结果坐错了方向,正好她不想上晚上的形体课,索性将错就错。她好像很久没有逃课了,过去逃课又没有去处的时候,便会在公交车上坐很久。 戴清嘉倚靠着玻璃窗,将窗外陌生的城市街景收进眼里,在上海方言与普通话交错的背景音中,逐渐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公交车驶过的道路变得狭窄和人烟稀少,似乎是城乡的边缘。 手机上有数个未接来电,戴清嘉正准备点开,陌生的号码拨进来,电量降低为0,自动关机了。 车灯在黑暗中探照,她发现车上只剩下她和司机,司机古怪地看她一眼:“小姑娘,准备终点站了。” “有返程的公交车吗?” “没有。过时间了。” 戴清嘉身上身无分文,她应该问司机借手机或者现金,只是司机长相比较凶狠,暗下来的环境使她感到精神紧张,她呼吸急促起来,不自觉地抓紧了外套的布料。 车辆减速,即将到站了,一道光束向前延伸,逆着公交车行进的方向照亮。 戴清嘉向窗外看去,不远不近地辨认出前方一人,黑色大衣,肩宽腿长,轮廓英朗,安静地站立在一辆黑色的SUV旁,他的表情并不清晰,但是她可以想象是冷漠的。 俞景望为什么在上海,不,重点是他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心猛烈地一跳。这感觉类似于她在每一段恋爱中索求的惊喜的一刻,在这和恋爱无关的事件中发生了。 又有除此以外的东西。 其实戴清嘉小时候很希望李韵会在终点站接她,她会和妈妈说车上的见闻。然而,不能使李韵知道,这是逃学,这是浪费生命。 所以一直以来,她在公交车上挥霍的时间都独属于她一个人,这段时间不被学校和家长接纳,也不会有朋友陪伴。安静又无趣,甚至和她本人的性格不符。 她随意地告诉俞景望这件事,和他交换高考的秘密。没想到他能记住,没想到他能推演,找到她的位置。 像是微型的悬疑小说。他在她童年的出口等待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她预料之外的冒险同伴。 俞景望自然不知道她的内心活动,紧急联系人留的是他小姨的电话,寻亦的老师拨打,小姨又转打给他。他听说戴清嘉答应老师准备乘车回去,却又不见踪影,他依稀记起她说小时候喜欢自己坐公交直到终点站,便从她的朋友圈定位推断线路,驱车外出寻找。 又在找她。就像,安城下雨的那天晚上。他不能知道戴清嘉的具体位置,反正她自由如风从无固定,他只能凭感觉和运气。 车一停,戴清嘉跳跃下了车,俞景望的表情果然很冷淡,却是直直地看向她这边。 他蹙眉,正要开口,戴清嘉竟然飞扑上来抱住了他。因为跑跳的动作,她的发丝在寒风中向后飘扬,又在拥抱他的时候落下。 戴清嘉几乎称得上是冲撞,俞景望联想起她凶狠的对抗,和更柔软的接触,按着她的肩膀,下意识要推开她。 想起她怕黑,俞景望终止推力,最后轻拍她的后背:“好了。” 过了一会,戴清嘉仰面问道:“你怎么在上海?” 她的兴奋感已经退散,惯性地环抱着俞景望的腰,因为拥抱对她来说很平常。 俞景望低头看着戴清嘉:“不怕了?” 她还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分不清是本身如此,还是在特定情形中的情绪表达。 戴清嘉松开手,俞景望方才解释:“导师有个合作的科研项目还在上海,我来完成的工作。”他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不冷么?上车,送你回宿舍。” 戴清嘉疑问说:“你的车?” “嗯。” 俞景望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的小姨送的,他回安城后,一直闲置着。 戴清嘉不动,眨了眨眼:“你明知道我来了上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在?” 戴清嘉倒不是想和他在上海有什么,只是好奇,她寒假会来上海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李韵提出来的。俞景望说一句他也在又不难。 俞景望反问道:“为什么不来医院?” 戴清嘉沉默,他则径自打开了车门:“答案是一样的,没有为什么。” 他开的是副驾的门,将戴清嘉推了进去,车里盈着暖气,她发现手脚有点僵硬——感知到寒冷的时候,寒冷已经隔绝在车门外。 一路上二人只说了短暂的几句话。距离寻亦的宿舍还有一段路,车开不进去,俞景望停下,戴清嘉和他说再见。 不料俞景望和她一起下了车,车灯将她的去路照得一片雪亮。 “你不走?” “等你先进去。” 戴清嘉回头看着他,俞景望在医院和实验室两头奔忙,今天是在准备休息的时间出来找她,有点倦意,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倚靠着车门,黑色车身与黑夜一同成为他的背景,他轻缓地问:“不然,你又会跑到哪家夜店呢?” 戴清嘉后知后觉,她周末发的朋友圈屏蔽了家人群组。而俞景望在她的好友里是无从属系列,所以看到了她和朋友在夜店的合照。 戴清嘉弯起眼眉:“你这人真有意思。”她直落落地迎着光束站,“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不觉得那算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它发生或者不发生,我们大可以回到原来一样——也就是不怎么相处。” “无论我们相不相处,不可能回到原来。”俞景望冷静地看着她,目光凝实有力,“我们已经越界了。” 34拜访(一更) 失联事件惊动了俞景望的小姨朱静,为了尽快找到戴清嘉,还联系了公安的朋友。风平浪静之后,李韵实在是不好意思,勒令戴清嘉上门赔礼。 戴清嘉按照李韵的指示买了贵重的礼物,给小姨打电话。朱静温和地说没关系,还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小姨家在徐汇区,戴清嘉正好当天晚上需要去上戏找一位学姐拿书和资料,想也不想地同意了。 进了门,家里的阿姨为她拿来拖鞋,朱静悬着湿淋淋的双手,从厨房里走出来:“是清嘉来了呀。真不好意思,你来上海一个星期,现在才请你来家里吃饭。” 戴清嘉大方地叫人:“小姨你好。” 朱静是大学教授,知性而随和,不吝惜夸赞她:“听说你是来学表演的?果然,你一进来我就说,真是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小姑娘。” “谢谢小姨。”戴清嘉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回报朱静的赞扬,“好香啊,闻起来就很好吃。” 小姨抿唇一笑:“这你就要和我们的厨师说了。”她引着戴清嘉朝厨房走去,“景望。” 厨房门打开,戴清嘉这才发现俞景望也在,他正在切菜,锅里炖着汤。小姨转达她的话:“清嘉说你做菜闻起来就很香。” “我也是现学。”俞景望回身看了一眼戴清嘉,又对朱静说,“只能说您教学水平高。” 戴清嘉靠在门框的位置:“俞医生,很难得看见你下厨啊。” 朱静拍一下俞景望的肩膀:“听到了吗?人家宁笙的家属投诉了。”她劝勉说,“君子远庖厨是谬论,新时代的好男人必须要多多下厨。” 电话铃声响,朱静到阳台上接听,厨房里只剩下戴清嘉和俞景望,他指使她:“把洋葱切了。” 在戴宁笙家,戴清嘉习惯了分工,在自己家,则习惯了被李韵指使。所以她无异议,拿起菜刀切洋葱。 不一会,由于洋葱刺激性的气味,她打了个喷嚏。俞景望打开水龙头,接了一盆清水:“放在水里切。” 见到戴清嘉眼眶通红,俞景望冷幽默道:“据说这是你们演哭戏的诀窍。” “放屁。”戴清嘉居然开始有一点演员的荣誉感,“我演哭戏不需要辅助。” “或许我已经见识过了。”俞景望似笑非笑,“可能我低估了你。” 他大约是指她哭的那天晚上,戴清嘉嘲讽地弯起嘴角:“本来我以为俞医生的厉害之处是能看穿虚伪的东西,现在才知道你是全部看成假的,真的也是假的——那这就没什么难的了。” 戴清嘉从水里捧出湿淋淋的洋葱,一丛淡紫和白,直接扔进他的锅里。 锅里瞬间蒸腾出一大片白汽,俞景望蹙眉,洋葱根本不是这道菜的辅料。他没有指出错误,看着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戴清嘉抢过他的锅铲,捣乱似的胡乱搅拌一番:“我想说就是假的。”她偏偏补充一句,“这不就是你要的答案?” 好好的一道椒盐排骨被戴清嘉变成了洋葱杂烩,俞景望正要补救,她掌握着锅铲不让他拿,很符合她的习气。 “景望。” 身后传来男性长辈的声音,俞景望和戴清嘉同时回头,他的小姨父打招呼:“这是宁笙吧?第一次见你,和景望郎才女貌,真是很般配。” 戴清嘉方才不想溅湿衣服,换上了和俞景望同款的灰粉色围裙,这两件围裙本来就是属于朱静和姨父的情侣款,所以她和俞景望穿上也很像情侣,很有夫妻的日常家居感。 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小姨父调侃说:“走过来就看到你们夫妻在打情骂俏了。” “胡说什么呢你!”朱静打电话回来,嗔怪道,“这是宁笙的妹妹,叫做清嘉,我忘记和你说了,小姑娘来上海培训,朱月委托我照看照看。” 小姨父抱歉说:“是我看错了。真不好意思。”他担心女孩子脸皮薄,会介怀这样的误认,对着戴清嘉道,“是我先入为主,清嘉,你别放在心上。” 戴清嘉打趣说:“这是在夸我看起来像大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戴清嘉的诡计是她使用了一种孩童的话语,缓解尴尬的同时令她看起来很天真。朱静知道很多十几岁的少年人都希望快速成熟,理解道:“你已经很独立了,再过一两年就是真正的大人。” 姨父张罗道:“吃饭,吃饭。” 朱静盛着饭,笑眯眯地说:“辛苦了,俞大医生,今天来我们家当大厨。” “小姨,别这么说。”俞景望客气道,“我念大学的时候,你们家是我的第二食堂。” 戴清嘉端着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那第一食堂呢?在你们学校?” “嗯,很难吃。” 安城是美食之都,在安城的时候,俞景望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讲究吃食的人,随便吃吃就可以过活。 “你这样每天吃医院门口早餐的人也会觉得难吃。”戴清嘉表示幸灾乐祸,“我可吃不了难吃的东西。” 餐桌上的氛围很和谐,戴清嘉知道俞景望大学时期为什么会喜欢来他小姨家了,可能是因为性格,可能是因为距离,朱静没有李韵和朱月明里暗里的压迫感和控制欲。 不过戴清嘉还是接受了常规的问询,小姨父问说:“清嘉以后是想去北京还是上海读大学呀?” 戴清嘉谦虚地说:“我妈妈说,考得上就不错了。所以我考得上哪里就去哪里。” “你妈妈这是妄自菲薄了。”朱静给她夹一筷子菜,“虽然我不是艺术院系的老师,但是你的条件不是院校挑你,是你挑院校了。” “北京是美食盆地。”俞景望说,“你能待下去吗?” 说得好像她是什么只关注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尽管戴清嘉确实很关注,她还是反唇相讥:“你好像没在北京待过多久吧。”她脱口而出,“我姐姐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她可以我就可以。” 戴清嘉似乎极为自然地提起戴宁笙,俞景望一怔,不过不奇怪,她一直是不把姐姐放在心上的做派。 可是他呢?他把戴宁笙放在什么位置? 俞景望回过神,喝了一口汤,淡然道:“那你待吧。” 非要二选一的话,戴清嘉心里是偏向北京的,可是她和俞景望说什么呢,又和他无关。 晚餐后,戴清嘉在沙发坐了一会,朱静腱鞘炎发作,这也是她今天不好下厨的原因,俞景望为小姨剥了一个香橙,她婉拒说:“我不吃了,给清嘉吧。” 食过两只橙,俞景望说送她回寻亦,戴清嘉依依不舍地道别:“小姨和小姨父再见,感谢招待。” 朱月提起戴清嘉的时候,字里行间颇有微词,朱静倒是感觉她并不像姐姐所说的顽劣不堪,真诚地说:“清嘉,欢迎你下次再来。” 35初雪(二更) 上海冬天的夜晚很冷,天气预报说是有霜雪,安城地处东南沿海,戴清嘉还未见过下雪。她裹紧大衣,听见俞景望询问行程:“先送你去上戏拿资料?” 电梯停在停车场的楼层,戴清嘉感觉腹部饱胀:“我吃得有点儿撑,能不能走路去啊?”她查阅电子地图,“就在附近,不远。” 俞景望步履不停,戴清嘉以为他在避嫌,轻哼道:“散散步而已,我能吃了你啊?” 戴清嘉喜欢的运动很少,散步和跑步,因为既不需要动脑子记动作,也不需要意志力。寻亦在荒无人烟的郊区,附近黑灯瞎火,她不敢单独外出。 俞景望从车里拿出一条方格围巾,扫了眼她裸露的脖颈:“这样散步,你是感觉不到冷吗?” 言下之意是不反对散步,戴清嘉立刻接过围巾:“年轻人不是很怕冷。” 到了室外,戴清嘉很快意识到她的大言不惭,刺骨的湿冷蚕食着她光裸的每一寸皮肤,她将围巾挂在手臂间,因为刚才暗讽过俞景望,说自己足够年轻,于是不好意思立刻戴上。 走出小区,缺乏绿植的遮蔽,一阵冷风迎面,戴清嘉强忍着没有瑟缩。 戴清嘉只穿了黑色大衣,因为高瘦,显得简洁利落,同时有点单薄。俞景望停下脚步:“你不戴?” 戴清嘉问他:“你知道女明星是可以冬天穿礼服走红毯的吗?” “你知道超前消费容易资不抵债吗?”俞景望挑眉,“你现在还不是女明星。” 戴清嘉双手奉上围巾,俞景望冷着脸拿过来,站在她身前,为她系上了。 俞景望不是第一个为她系围巾的男生,本来这过程可以柔情蜜意,她的男朋友会和她对视,动作缓慢轻柔,最后在营造出来的旖旎氛围里接吻。 而俞景望表现得和为她包扎伤口无异,公事公办。他不是不解风情,纯粹是无意配合。 围巾是纯羊绒的,触感细腻柔软,戴清嘉可以将脸埋进其中,因此感到温暖和安适。 沿路的梧桐树只剩下枝干,清寥疏朗的萧索之意。和外滩摩登现代的风格不同,徐汇区体现海派文化,气质静谧,很有老上海的风情。 漫步到了上戏,两人没怎么说话,态度随意,也不会感觉尴尬。毕竟他们知道对方的真实面目,索性不刻意伪装了。 联系好的学姐在校门口将资料交给了戴清嘉,她看向五步开外的俞景望,悄声问:“那是你男朋友?” 戴清嘉不意外,一路上她和俞景望甚至没有接触,可是回头的人很容易认为他们是情侣,因为外貌上的匹配度。 交接完毕,戴清嘉抱着一迭资料回来:“刚才她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俞景望穿着灰色大衣和黑色的高领毛衣,他肤色本来偏白,冬天日晒少,比原来更白。颜色的对比之下,眉眼深浓,鼻梁直挺,剑眉星目,冷冽如月的俊朗。 戴清嘉出于思维惯性,从上镜的角度分析起他的轮廓,分析完只能赞叹,当然仅限于心理活动了。 俞景望不为所动:“你怎么说?” “长得好看就非得是男女朋友吗?”戴清嘉狡黠地一笑,“我说你是同行。也是上戏的学生,她说要回去打听打听,怎么没见过。” 俞景望侧眼:“果然是你,可以张口就来。” 他打算折返,戴清嘉划着地图:“咦,前面不是你学校吗?” “徐汇校区是在这里。”俞景望看了一眼,“但是我在医学院。” 戴清嘉产生了好奇心:“反正都走到这儿了,去看看吧。” 俞景望奇怪道:“你怎么有兴趣了?” 戴清嘉理直气壮:“怎么了,考不上看看还不行?” 徐汇校区和上戏同在华山路,校门巍峨阔大,庄严的朱砂红,古左右各有两只石狮。 和北大的校门风格有点相似。戴清嘉在北京的时候,进入清北参观还需要专门排队,可是她不感兴趣,只在北大门口看了一眼。一个月时间,除了北师大,她连中戏和北影都没去。 保安循例问了两句便放行了。 比起现代化大型社区的本部,徐汇校区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圈占的面积不大,小而精致,写意清幽。因为创校的年代久远,楼栋多建于上世纪半中半西的建筑,青红砖相间、弧形拱窗、巴洛克雕饰,古朴雅致的历史感,极具民国时期高等学府的氛围。 夜晚的校园幽暗宁静,戴清嘉边逛边问,俞景望一律不知:“我没来过这个校区。” 他其实很少散步,无论在医学院还是在医院,繁重的课业和工作使他习惯了快步走路,他也缺少这样的闲情逸致。 身边经过几对情侣,因为戴清嘉和俞景望,一个即将上大学,一个离开大学不久,行走在校园里不显得违和,就像是在读的大学生。 戴清嘉闭上眼睛,只听见风与树叶的声音:“好安静。”她想了想说,“在安中也好,在这里也好,我发现你们好学生总是很能沉下心。” “并不全是。”俞景望回答她,“好学生只是执行力比较强,在沉不下心的时候,也可以完成目标。” 戴清嘉虚空指着他心口的位置,笑眼睨着他:“那你现在是沉下心,还是沉不下?” 俞景望面色沉静,反问道:“你以为存在可以扰乱我的东西?” 图书馆的通行需要学生证,戴清嘉伸手,向俞景望借用。他的学生证是博士时期的,只不过为了方便进出实验室,重新做了激活,沿用了他十七岁本科入学的照片。 戴清嘉轻点着卡面上少年的影像:“很帅嘛。可以演青春校园剧的男主角。” 戴清嘉独自进了图书馆,学生证置于感应区,方形实线框柱她的面容——俞景望,通过。 真是形同摆设的人脸识别系统。 戴清嘉转悠了一圈,从图书馆出来,门口的一只黑猫向着她喵喵直叫唤,她被吸引了注意力,蹲下来逗猫。 黑猫贪恋温暖,跳进她怀里,戴清嘉抓着猫爪向俞景望挥手:“俞医生,可以帮我拍照吗?” 俞景望态度敷衍地为她拍了一张,戴清嘉很有镜头感,闪光灯亮起的时候,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戴清嘉放下黑猫,抱着她的资料,重新站起来,因为不小心挡了出口,一位女生提示她:“同学,请让一下。” “哦,好。” 他们继续闲逛,俞景望发现戴清嘉的心情似乎很愉悦,围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不过掩不住她明烈的眼眉。 俞景望停驻在一棵树下,幽幽的光影投在他的侧脸,问她:“在笑什么?” 戴清嘉轻快地说:“她刚才说‘同学’。想想我一个差点考不上高中的人,被认成名校大学生,就挺有意思的。” “莫名其妙。”俞景望停下来,注视着她盈盈的笑意,“有这么开心吗?” 戴清嘉压下围巾,呼吸间瞬间产生一汪白雾,她微仰起脸,似乎是为了让他看清楚她的表情:“对啊,就是开心,我......” 她的话语停顿一刻,首先是感到舌尖的清凉。上海真的下雪了。 冰雪是无色无味的,冬夜的冷空气浸透心肺,戴清嘉偏闻到了清苦的橙香气,来自俞景望,并因为他身体的暖热而变得温醇。 戴清嘉和他对视,试图确认他是不是也意识到下雪了。 俞景望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丝清凉很快融化了。 36车厢 俞景望的吻非常清浅,轻微的冷感,戴清嘉怔了片刻,像是第一次尝雪的味道,本能地想回应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她的嘴唇。 浅尝辄止,戴清嘉依然感到惊讶,在她眼里俞景望是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下主动的。她今晚的情绪本身就愉悦,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心跳微微加快。 戴清嘉的手抵在俞景望的胸前,他的心跳仍然平和稳定,这对于她是新奇的发现,因为尚未有男生在亲吻她的时候可以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并非被扰乱所以亲吻她。是即使亲吻她也可以不被扰乱。 他凭什么不被扰乱? 俞景望松开她,戴清嘉的鼻尖因为冷冻有点通红,眼神有点迷茫。 这一吻自然有鬼使神差的成分。其他的则是,他想看重拿轻放、不以为意的戴清嘉惊讶的表情。她对于谈恋爱太熟练了,邀他散步、请他系围巾,熟极而流的自然,视他与她一众男友无区别、视乱伦为无伤大雅游戏,可开可关可重来。也想看自己的控制力。 尽管他明白,无论是不是游戏,停止和关闭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俞景望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戴清嘉回过神,跟随在他身后,他们漫步走过了校园的四处,最终从番禺路的校门离开。上海的初雪很小,和她想象的鹅毛大雪银装素裹不一样,只在地上覆了薄薄一层,化作斑驳的湿痕。 因为心里古怪的感觉,她在车上一直没有说话。 俞景望停在寻亦的宿舍外,上次的位置,他微笑说:“你最好一直是这么文静。” 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还没有人可以调戏她。 戴清嘉拉开车门:“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俞景望连火也没有熄,明显是不打算久留,不过他依然亮着车灯,为她照明。 戴清嘉说了一声再见,右腿已经踏到了车外,雪花落在她的马丁靴和裙摆之间的一段皮肤上,冰冷的凉意。她脱卸安全带,临下车前,突然地收回腿,关上车门。 砰的一声,戴清嘉回到车厢,半跪在副驾驶的座位,揽住俞景望的脖颈,突兀又热烈地吻住他。 这回和他的浅吻迥然相异,戴清嘉吻技极佳,软滑地探入俞景望的口腔,纠缠住他的舌头,她似乎做好了他会反抗的准备,他稍微一动,她揽抱得更紧密,上身几乎和他相贴。 回到博弈。从他吻她却不心跳开始,戴清嘉便在蓄势。 俞景望很快地反客为主,按着戴清嘉的后颈,将她压回座椅。 戴清嘉作恶地将冰凉的手伸进他的黑色毛衣,被俞景望抓住,环上了他的腰。 俞景望同态报复地将手探入她衣服下摆,他的手心温暖干燥,上移的过程中,她倒是没有被冷到,却仍感一阵颤栗。 和他接吻令她有种沉迷又窒息的矛盾感,他隔着文胸轻轻一揉,戴清嘉哼了一声。 俞景望从这个狂烈的吻里清醒过来,他抽出了手,向后稍微退开,在暗色的车厢里看着她。 戴清嘉脸色潮红,唇角有溢出的津液,他的嘴角也是湿润的,方才真的似乎被一种温软黏腻、无限绵长的感觉牵绊住了 。 他以大拇指拭过戴清嘉的嘴角,低声道:“干什么?” 戴清嘉尚有些气喘,目光灼灼:“怎么了,你吻我可以,我吻你不可以?” 且不说他们开启的吻完全不同,戴清嘉的吻,激烈而缠绵悱恻,简直相当于性事的一部分。 “因为我吻你,我可以控制。”俞景望靠近她,语含警示,“你吻我,后续发生什么,我和你都控制不了。” 戴清嘉咬住他的下唇:“一些狡辩。”她不是那么爱咬人,不过她喜欢咬俞景望,发泄她对于他捉摸不定的烦气,“控制不了,会发生什么?” 俞景望回身正位,指示她说:“下车吧。” 侧视俞景望冰雕玉砌的脸庞,情欲也好,胜负欲也罢,戴清嘉已经被挑起来了。她向来忠实于欲望。 戴清嘉拿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敌不动她不动,像是要无赖到底:“不下。” 车停在幽僻无人之处,而且这角落只能容下一辆车,不再有其他的人车经停,因此不被催促。 俞景望无可奈何,回复了几条实验室里师兄的信息,余光瞥见戴清嘉似乎有点不适,轻挠着肋骨的位置:“你怎么了?” 戴清嘉感觉到痒意,想当然地说:“被蚊子咬。” 俞景望蹙眉:“冬天基本没有蚊子。” 戴清嘉莹白的脸被手机的光照着,闻言,她关上手机:“那我怎么知道是为什么痒?” 戴清嘉弯着腰,半站起身,长腿一抬,马丁靴踩上车门,再落实到地面——俞景望的腿侧。 她整个人跨坐到他身上,以全身的重量压制他,偏着头笑问:“俞医生帮我看看?” 俞景望眼眸黑沉,他注视着她张扬恶意的笑容,并不言语。 戴清嘉大衣内里是单排扣的针织毛衣,因为车内暖气充盈,她不觉得寒冷,她一颗颗地解开纽扣,像是在播放慢镜头。 戴清嘉朝叁暮四的性格体现在穿着上,是她几乎拥有所有颜色的衣服,时常更换,并且能无一例外地穿得好看。可是她很喜欢选择黑色的内衣,完全与她不合的沉稳颜色。 不过,当黑色紧紧包裹着她雪白饱满的胸部的时候,似乎与沉稳的意义相悖。 幸好那患处在胸部下缘,一片红疹,俞景望声线低冷:“我不是皮肤科医生。”他简单给出判断,“可能是被虫咬了,去买药膏。” 戴清嘉可管不了什么药膏,她只回想起俞景望不肯低下的头,她理解他的心理。 对于互相信任的爱侣,亲吻对方身体是在安全区里的缱绻之事。可她和俞景望不是。他们对彼此虎视眈眈,失去视野会很危险。在浴室里她选择用踩的方式脱去他的裤子,也是同样的原因。 小雪还在飘。雨刷停止了工作,蒙蒙的白雾在前窗玻璃凝结。 “哦,虫子咬过我,我就知道这是虫子咬的感觉。”戴清嘉盯着他镇静的表情,单手解开文胸的衣扣,“我比较好奇——被你咬是什么感觉。” 37雪夜(1)(前戏,第一更) 嫣红的乳尖,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俏生生地挺立着。 俞景望餐后就没有再喝水,喉咙干涩,或许食雪饮冰能止渴,不过他并没有即时的动作,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戴清嘉,沿用她的表述问道:“你是宁愿虫子咬,还是宁愿我咬?” 戴清嘉疑惑:“有什么区别?” 俞景望淡声提醒:“我不会那么轻。” 平时戴清嘉会倾向于回避痛苦,可是她能想象俞景望所说的疼痛感觉,潜藏着令她兴奋的快意:“你。” 俞景望双臂揽着她的腰,慢慢低下头,唇息迫近她的胸部,在戴清嘉的视线下,他终于吻上那尖端。 少女的乳尖在空气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这是从未在其他人那里受过的冷落,正因如此,她变得极为敏感。当被湿热的口腔含入,酥麻的感觉上漫,她轻吟一声。 如俞景望所言,他的温柔只持续了片刻,含吮的间歇,他会用牙齿轻咬那柔嫩的乳尖。刺痛与快感交替,此消彼长,同时被放大。 然而不会比视觉上见到俞景望埋在她胸前更为刺激。黑色的文胸下缘搭在他直挺的鼻梁上,骨相坚毅的脸庞,竟贴着她柔软的胸乳,薄唇含着乳尖吸吮。 哺乳——戴清嘉抱紧他的头,联想到这个词。俞景望这样成熟冷静的人,在她怀里变成小孩。如此颠倒。 俞景望分出手握住她的右乳,轻缓交错地揉捏,戴清嘉不自觉地挺胸,几乎使他陷入。她用了柑橘调的香水,而不只是嗅觉,连味觉也好像尝到清甜。 良久,俞景望的唇齿离开她的胸部,其上红痕斑驳,乳尖红肿地翘起,沾着晶亮的唾液。 俞景望抬起头,嗓音嘶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戴清嘉胸口上下起伏,再更久的话,她有点受不了那兴奋感,她需要一个支撑,缓解虚软的感觉,她靠进了俞景望怀中:“嗯。” 室外的温度降到零度以下,车厢内空气炙热,戴清嘉坐在他的双腿上,微微挪动身位,她方才坐着的位置出现了深一度的颜色。 俞景望托住戴清嘉的臀部,禁止她在他身上乱动,因为她着裙装一般会光腿,他直接触摸到她裙下的底裤,客观地描述:“湿了。” 戴清嘉伏在他肩头休息够了,误解他在讽嘲,坐直身子,回嘴说:“这就是生理反应。就像我捅你一刀,你会流血,也不代表什么。” 戴清嘉用一种通俗又直率的语言反过来向他解释生理。俞景望的手指探入她的红唇,像之前一样抵住她的牙关,使她的口腔无法闭合:“很会说啊。”他低声,“那就再多说点。” 明知道他这样她是无法说话的,戴清嘉瞪着俞景望,眼中的水雾尚未消散,咬住他的手指。 俞景望轻慢地评价:“牙尖嘴利。”他倾身过来,“我看看牙齿磨得有多尖。” 他吻住她的唇,与她的舌头只短暂纠缠,然后轻轻舔舐过她的牙齿。 明明硬质的牙齿是无知觉的,可是感受到被他舔过的时候,戴清嘉的手放在俞景望腰侧,还是抓紧了他的衣服。 于性事上,戴清嘉还是初学者,追逐新鲜快感的本能,使她拉着俞景望的手,牵引至臀后。 俞景望的手宽大有力,可以掌住她的臀,褪下她的安全裤至腿根,沿着臀缝,将双指伸入她泥泞的私处。立刻被吸住,他已经比较熟悉戴清嘉内在的结构,手指微微曲起,勾着她敏感的点。 坐在俞景望身上,戴清嘉自然能感觉有坚硬的物体硌着她小腹,今天他穿的裤子不如上回易脱,她光是摸索拉链就花费了一番功夫,硬物在她隔着布料的抚摸下越发蓬勃,烫着她的手心。 俞景望捉住戴清嘉的手,在她唇间问:“乱摸哪里?” “你摸哪里我就摸哪里。”戴清嘉舔咬着他的唇,无知无畏的模样,将他彻底释放出来,“又不是没摸过。” 俞景望添了一指,并行抽送间,水液外溢,浸润他的手掌,在戴清嘉收紧之际,他尽数撤出。 戴清嘉横他一眼,倒也不开口求他给予,抬起腰臀,径自以湿漉漉的花核去磨蹭他的茎身。 湿滑的触感很是清晰,俞景望过电似的,反应过来,紧扣住她的腰,制止她灵活的扭动:“又想吃药是吗?” 戴清嘉迷糊间意识到安全问题:“你没有,带那个吗?” 俞景望冷声道:“没有。” 他如果有才是问题。她怎么会以为他随身携带安全套?难道他会事先准备和预谋,在异乡和戴清嘉,或者和其他人上床? 戴清嘉不满道:“那怎么办呢?” 情欲热烈,不上不下地将人吊在半空中,俞景望是惯会管控欲望的,而戴清嘉只会任由。他应该开口告诉她下车回宿舍睡觉,再高涨的欲望也会在几小时后平息。可是她因为难受,面颊潮红,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他没有说话。 昏暗的角落,置着一台自动贩售机,戴清嘉注意到:“往前开一点吧。” 汽车发动,破开细碎的雪雾,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停在自动贩售机旁边。 “有诶。”戴清嘉瞥见屏幕上的商品列表,“你去买?” 戴清嘉低下视线,见到那凶物坚挺地立着,轻佻地笑说:“哦,我忘记了你这样不方便。” 戴清嘉说要去买,可是并不下车,她拢紧大衣,跪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按下车窗,上半身探出窗外,在电子屏幕上操作。还在两种口味之间做起了挑选。 俞景望侧视着她的背影,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 戴清嘉俯下身取商品的时候,白润的臀部翘起来,内裤方才被他褪去,因此裙下真空。她腿心最为脆弱娇媚的地方面对着他。 她双腿并拢,那处也合拢着,优美的一线,泛着晶莹的水光。一缕清液沿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下流淌。 那里不止被他的手指插过。他知道完全撑开的样子——撑到吞不下,她也会尽力吞吃的样子。 戴清嘉应该不喜欢后入的姿势,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可能会压着她从后面插入。 深夜十一点,郊区的上海,万籁岑寂。路灯高悬,铺洒着昏黄的光色,细密的雪丝飘落的踪迹,在灯下尤为明晰。 戴清嘉回到车里,上半身像是解除冰封:“外面好冷哦。”她将安全套扔到俞景望腿上,“买好了。” 戴清嘉自觉付出了很多,至少她完成了任务里最艰巨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应该由身为成年男性的俞景望负责。她只需要纵情享乐,脑子或者身体都不想再动。 谁知道俞景望并不接收,理所当然地要求:“你来。” “还要我来,你是手断了吗?”戴清嘉睁大眼睛,“而且我不会。” 俞景望缓慢地重复:“不会?” 戴清嘉想起她早已暴露的性经历,可是她又不是身经百战,就算是,她凭什么还要服务男方戴套:“嗯哼,别人都是自己戴的。” 好一个别人。她在明晃晃地暗示他学着点儿,他应该感谢她没有说“他们”吗? 俞景望扯住戴清嘉,将她整个人拖了过来,深邃的黑眸盯着她:“我不管你和别人怎么样。”他一字一顿,“和我就要学会戴,否则就不做。” 戴清嘉心道俞景望真是麻烦死了,她像是被迫学习一样,研究了一下安全套的佩戴说明。她故意拖延,试图折磨他,当握住他火热的性器,发现那硬度完全没有因为等待而消减。 戴清嘉关注着套上的过程,小小的圆形薄片,最后可以被撑得那么大。她有点想到自己,顿感燥热,她是怎么把这东西纳入体内的? 俞景望不止性格冷硬,身上的肌肉也非常紧实,戴清嘉方才摸他的腰腹,没办法捏起他的皮肉。可是她套到底的时候,无意之中碰到了异常绵软的触感。 戴清嘉揉捏几下,俞景望的呼吸陡然沉重,硕大的前端溢出的液体,被封在薄膜下,她隔着点了点:“好了。” 接下来,戴清嘉将指尖放到唇边,伸舌轻舔,俞景望的眼神充满了晦暗的危险性,不复清明:“你在干什么?” 戴清嘉无辜地说:“我在尝它到底是不是草莓味啊。” “尝完了吗?” “尝完了。”戴清嘉贴近俞景望的耳边,舔舐他的耳廓,在他箭在弦上之时说,“可是俞医生,现在我不想做了,我要回去睡觉。” 38雪夜(2)(H) 戴清嘉真的扣好了衣服,准备下车,俞景望本来一直坐在驾驶位,在她拉开车门的瞬间,他扼住了她的手腕,跨越过来。 天空并非漆黑,而是深邃的蓝色,砰然的车门关合声响彻深巷。副驾驶的座位被放倒,俞景望将她压在身下,齿缝里迸出她的名字:“戴嘉瞳。” 戴清嘉半躺的姿态,唇色瑰丽,明艳逼人:“俞医生,以后可能有人排长队只为了能看到我一眼。你现在却在威胁不和我做。还是那句话,你以为你是谁?”她推拒他的肩膀,“不做就不做,我才不稀罕,放开我,我要下车。” 戴清嘉在他身下挣动,像是安城雨夜的复现,可又不像那一回,是意气占据主导。 对于俞景望,一个吻可以只是一个吻,戴清嘉却有着强烈的不稳定性,她上一秒可能坐在他身上脱衣服,下一秒也可能负气离开。 俞景望扣住她的下颔:“你只有一次下车的机会。”他吻咬着她抗拒的唇舌,“现在已经没有了。” 俞景望的手探入她的大衣,被她扣好的针织衫实在是阻碍,他撕扯开衣襟,猫眼石纽扣四下散落,他揉上她的残余着润感的胸乳。 戴清嘉气喘,车厢虽然比普通轿车宽一些,可是对于她和俞景望的身高来说还是狭小,而且他还和她挤在一个位置上。她无处安放的腿只好夹在他腰侧。 俞景望忍耐了太久,下身几乎疼痛,他的手下探,不出意外的一片滑腻,他这回刻意讽嘲:“湿成这样,还想去哪里?”他分开那细缝,抵着她上下磨蹭,恶劣地询问,“如果我捅进去,还会继续流吗?” 她难得的睿智发言被他篡改得如此情色,戴清嘉浑身虚软:“不要学我说话......啊......” 俞景望握住戴清嘉的膝盖,将她的腿压向两侧,分成M字形,她袒露在他面前,被狠插到底。 内壁湿滑,一瞬间包裹住他,他顶开缠上来的层迭嫩肉,需要咬着牙忍耐那种紧致的感觉,才能全部没入。俞景望太阳穴发紧,回忆被唤醒。他上一次以为疯狂的陌生快感来自于无套,今天发现并非如此。 戴清嘉勾着俞景望的后颈,微抬下巴,她经过了充分润湿,还是因为被撑开而胀痛,不过终于得到了初步的满足:“好深........” 俞景望腰身后撤,小幅度地退出,再撞进去,他低喘道:“这是你要的吗?” “你还敢说不被扰乱吗?”戴清嘉不答反问,容色妩媚,享受地半眯起眼,“俞医生是第一次在车上做吧?” 戴清嘉不再试探他的心跳了,即使没有怦然心动,与她再度纠缠,与她在车上做爱——另一种形式的扰乱。 “真聪明。”俞景望咬住她的白玉耳垂,“可是没用在对的地方。” 俞景望确实是第一次在车上,正常来说,这样缺乏隐私又不够舒适的环境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和戴清嘉衣着尚且算齐整,车辆停泊的角落,也一般不会有人来。但是不代表没有可能。低概率会被发现的危险,在她紧密地吸含着他的同时,转化为隐秘的刺激。 而现在,他不能再说不舒适,因为肢体无法舒展的不适已经不重要了。 戴清嘉逐渐习惯他的存在,水液漫流,俞景望察觉她的享受,撞击着深处,更为用力将她贯穿。 被俞景望高大健壮的身躯压着,戴清嘉有点喘不过气,她扭着腰,企图获得空间,随着她的扭动,内里紧紧绞杀他,俞景望闷哼一声,按住她说:“别动。” 戴清嘉朦胧地抱怨:“我不要这样了。” 俞景望喑哑地问:“那要怎么样?”他慢慢退出来,只剩余一小半在里面,变换着角度戳弄着她的软肉,“这样吗?” 硕大的前端刮擦过她的敏感地带,戴清嘉简直发不出声音。 小雪下得安静,狭小的封闭车厢,他们制造的响动极为清晰,身体相撞的声音、低沉的喘息、还有黏缠的水声。 戴清嘉咬着舌尖,抑制锐利快感,以免自己被撕碎,她双腿缚着他的腰,不准许他再动,提出要求:“你先出来,换我在上面。” 俞景望并不想换位置,他深埋在她体内,像蛰伏的野兽,他皱眉道:“理由。” “因为我想。”戴清嘉不得不给出理据,“而且,没有刚才我在上面,我们就不会做,这是我的劳动成果。” 她的思路总是很奇怪。俞景望抽身离开,可退出也很艰难,被紧紧依附,他冷然道:“你这样吸着,我出不来。” 戴清嘉断然否认:“我没有吸!” 随后认识到,使用俞景望的语词,就是落入他的陷阱,她狠狠推了他一把。待交换了身位,再蛮横地骑在他身上。 戴清嘉腿根微青,是方才俞景望过于用力留下的痕迹,她分开腿,握着那湿淋淋的硬物,他微抿着唇:“现在你又会了。” 戴清嘉不理会他,专注自身的动作,她双眼明润,屏声敛息,抬起腰臀,缓慢地往下坐,一寸寸地将他吞没:“这又不难。” 戴清嘉吞到一半,为难地停止了动作,怯于再向下,自后方看,轻易能见到她雪白的臀间插着男人粗壮狰狞的阴茎。 俞景望轻轻扬眉,揽上她不盈一握的腰,向上挺送:“嗯,不难。” 始料未及的突破,戴清嘉咬破他的唇:“你别动。” 戴清嘉在上面主要是为了自己控制,她以愉悦的频率抬起和坐下,胸乳颤巍巍地摇晃,送到俞景望唇边。 俞景望依照她的意愿含入,温软的乳肉,似乎入口即化,他沉声问:“有感觉么?” “嗯......”戴清嘉悠长地叹息,“有。” 是很有感觉。 下身紧密嵌合,在戴清嘉摆动腰肢的同时,他间或会向上顶弄,极为深重。她颤抖得厉害,胸乳被他舔吻,密处被他充实,会错觉俞景望侵占了全部的她。 感受不再连续,被他抽插的节奏切割,而每一个片段都无比的快乐。 俞景望抬起头,鼻尖抵着戴清嘉的,与她亲密地接吻, 她的手心微微汗湿,撑在车窗,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留下掌印。 车身震动,像是封锁在冰雪里的一个小世界,四面的车窗凝上白霜,他们看不到外面,外面也无法窥视他们。只能听到彼此交缠的呼吸。 俞景望逐渐不再满意戴清嘉的速度,他的手臂横在她腰间,防止她逃离,一下下地向上顶撞,次次没入。 戴清嘉弓起腰背,低微地呜咽一声,咬住他的肩膀,香甜的汁液倾泻而出,打湿他未脱下的衣裤。俞景望抵在深处,感受她内壁的急剧收紧,最终释放出来。 39演出 戴清嘉浑身汗湿,伏在俞景望肩上休息,他还停留在她身体里,两人紧密无间。 这感觉过于亲昵,俞景望并不习惯,他托着戴清嘉的臀上抬,要将她抱离。高潮后的她十二分敏感,立刻有反应,白腻的臀从他手中滑落,又坐了回去:“别动我......” 俞景望在她耳边警告:“你不想一晚上待在车里,就自己起来。” 戴清嘉目前虚弱无力,两者都不想:“不要,我腰痛了。” 俞景望掐着她腰间的软肉,缺乏同理心地说:“现在知道腰痛了吗?” 察觉俞景望似乎不喜欢她在上位,戴清嘉有必要解释说:“我腰痛是因为你压着我的时候折到了,不是因为在上面。”方才她自己主动的时间太少了,还不够尽兴,“我以后还要在。” 俞景望沉默以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即使偶尔恶劣,为了刺激或者惩戒她说出与他不相符合的话语,神情也很淡薄。 “别打扰我。”戴清嘉慵懒地抱着他,“休息一会儿。” 俞景望不理解戴清嘉非要以这样的方式休息,当她终于愿意起身的时候,他完全恢复了发泄前的状态。不过他没有再动,寻亦十二点的门禁,如果错过,无论戴清嘉是在车上还是和他回家,只会没完没了。 俞景望回到驾驶位,戴清嘉心情不错,因为有了一次高质量的快乐体验,她饶有兴致地戳了戳使用后的薄膜:“俞医生,刚才要我帮你戴,现在要我帮你摘吗?” 那物挺立着,沾满了晶亮的体液,俞景望拒绝她再度触碰:“不需要。” 俞景望递出湿巾,戴清嘉在副驾上清理,他自行摘了,等勃起自然平息,再穿戴好。 戴清嘉喜欢在和他做的时候抓咬人,原先是想撕毁他的衣服的,可是俞景望今天穿着严密的黑色高领毛衣,她无从下手。最后他除了裤链拉开,其余衣物都很完整。 戴清嘉低头,开衫扣不起来了,破坏者衣冠楚楚,她不平衡地说:“我再也不穿开衫了。” 雨雪在车前结了薄冰,俞景望看向她光裸的腿:“你穿得太少了。” 戴清嘉扣上大衣,临下车前问道:“周末我要演话剧,你来看吗?” 俞景望给她一把黑伞,回说:“有事。” 那便是拒绝了,戴清嘉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翩然离去。雪天寒冷,她走向公寓楼的脚步很快。 车厢回归宁静,鞋底硌到硬物,俞景望垂眸,戴清嘉倒是自由散漫,头也不回地走了,内裤、单肩包全遗落在他车上,连同散落的衣扣。 俞景望揉了揉太阳穴,他的裤子和皮肤还是微湿的,经过暖气,会产生湿黏发热的感觉,非常真实,像是低级的复刻。 俞景望关闭空调,降下车窗,郊区风大,他还算喜欢这种凛冽的风,任由冷空气涌入车内,在黑暗里点燃一支烟。 他将车驶出,途径寻亦的正门,手机弹出新的提醒。戴宁笙和他发消息的频率很低,他不设置任何私人置顶,因此她已经沉到底部。 最新消息来自戴清嘉:看外面。 公寓楼的叁层,只有一间是亮灯的,戴清嘉站在阳台,换上了温暖的珊瑚绒睡衣,绿色恐龙外形。她捧着一杯热饮,向他挥了挥手。 戴清嘉:记得还我包。 W:买新的。 戴清嘉:不行,我今天背的包很贵。我很穷,每一分钱来之不易,谢谢。对了,里面还有话剧的票。 戴清嘉拥有形形色色的包,她不迷恋奢侈品,一般是正常价格,最便宜的是十元帆布包。今天因为拜访长辈,背了一个LV的水桶包。 俞景望不再回复了。戴清嘉询问他到底去不去也不回复。 在上海,俞景望不像在安城需要36小时on call ,只是忙碌依然,不太有时间和戴清嘉进行十句话挑不出一句重点的闲聊。 戴清嘉不再和他说话,但是他开始收到乱七八糟的消息。比如,微博链接、宠物吃播、搞笑短视频、总裁文学、全国卷选择题蒙题技巧。 俞景望直接将她拉黑。后来朱静要他问一问戴清嘉的新年安排,他将她从黑名单里拖出来。 他不仅没有被对等拉黑,还收到了预约九价疫苗的教程。 戴清嘉:咦,你不是把我拉黑了吗?无所谓,反正我只是把我们的聊天框当成备忘录而已。 W:......你没有文件传输助手吗? 戴清嘉:哦,那个用来传比较重要的东西。 周六,俞景望外出办事的回程,车辆驶过巨鹿路。路面残败的落叶被轮胎碾过,轻微作响。 戴清嘉的包置于后座,她演出的剧院就在附近。 检票后,俞景望掀开沉重的暗红色帘布,步入中小型的剧场。开演已逾一个半小时,四幕话剧《日出》,他坐下十分钟,舞台上不见戴清嘉的身影。 俞景望向保洁人员询问卫生间的位置,因为指引错误,他不小心走到了后台的区域,正要离开,听见戴清嘉的声音:“俞医生?” 俞景望在人群里也很显目,即使掩去外表,他冷峻的气质,在医院是很合适,在剧院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戴清嘉能一眼辨认出来。她很惊讶,因为没料到他会来。 走廊尽头出现方奕的身影,其他演员集中在隔壁化妆间,戴清嘉不由分说,牵着他进了换装间。 “你会在我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戴清嘉微笑,“虽然迟到了。” “我不把你的LV还给你,你准备给我发多少蒙题技巧?”俞景望淡淡地说,“叁长一短选最短不准确。” 换装间狭小昏暗,戴清嘉和他只能拥挤在内,俞景望蹙眉,这场景很像是偷情:“你演完了?” 方奕推荐她来扮演一个小配角,寻找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她还体验了和专业话剧演员一起围读剧本。 “我的部分已经演完了,在等谢幕。你错过了我的精彩演出。” 俞景望并不相信的语气:“可以想象的精彩。” “我是和方奕老师来的,她可能要留到比较晚。”戴清嘉问道,“你送我回去吧?” 戴清嘉态度礼貌,举止规矩,俞景望轻点下颔,她笑说:“我去和老师说一声。” 方奕坐在前排,戴清嘉说的理由是家人来接,她反问:“家人?” 戴清嘉编造说:“堂兄。” 方奕回想在后台,见到一高大英俊的男人,她未拆穿小姑娘的谎言,讽刺一笑,给戴清嘉布置任务:“今晚回去看完雷雨吧。你们学校课本应该有选段,雷雨也是曹禺的代表作。” 今日剧目《日出》女主角,剧本描写“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重读熟悉的文本,方奕以偏概全地想起戴清嘉。不过她各方面都很稚嫩,经历少,整体还是明快,演不了陈白露的哀艳。 方奕有时候厌烦戴清嘉的浅白,有时候又喜欢她的率真,这段时期她偶尔透露的灵气,是成熟的技巧和思想不能取代的。她也逐渐发现,戴清嘉有一部分只属于她自己的隐秘领域,任何人无法看清。 谢幕的时候,戴清嘉因为戏份少,当然站位边角,仍然有人献上一束粉玫瑰。她第一回因为演出收到花,感觉新鲜,换好衣服后,走出剧场。 俞景望站在场外等她,戴清嘉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怀抱一束花,背着方奕赠送的一把贝斯,向他走过来,停在距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偏头看他一会。或许也是让他看看今天做演员的她。剧院大厅是巨大的落地窗,黄昏的光斜照进来,两人的影子在白瓷砖地上延长。 俞景望称不上温柔体贴,不过教养良好,她的贝斯看起来沉重,他递出手,示意她交给他拿。 戴清嘉继续走过来,将那束轻盈的粉玫瑰放到他手上,她弯起眼睛,睫毛映在眼下:“帮我拿这个吧,俞医生。” - 最近比较忙可能更新会不规律,不过会尽量日更/隔日的 40误解(一更) 俞景望短暂地接住玫瑰,转去拿她肩上的贝斯,将花束还给她:“我拿着会奇怪。” 即使戴清嘉来拿,对于他和她的关系来说,也有点奇怪。走向停车场,路经的人多数会拍一拍同行者,示意他们看戴清嘉怀中浪漫的花束,以及这一对容貌出色的情侣。 俞景望走在戴清嘉身边,尽管没有亲密举措,像极了接女友下班,给她送花的男朋友。 戴清嘉当然注意到了旁人的眼光,不过她习惯受人瞩目,多一分好奇不影响。只不过,她和俞景望在安城偶尔也会引起误解,可是在上海,不知内情的人,一律默认他们是情侣。是因为上过床,导致某些磁场的改变吗? 晚餐在商场里一家日料,是俞景望选择的,戴清嘉本来想去对面四川火锅,他看到长长的队伍直接拒绝了。上海人民热衷排队,商场里只有这家价格高昂、味道普通的日料店门庭冷落。因为他是付钱的人,戴清嘉被迫听从。 环境清幽,俞景望喜欢安静,因此正合他意。 他吃食的时候少言,主要是戴清嘉在说,因为她第一次正式站在舞台上,有许多新奇的感受,在方奕面前无足轻重,却正好和俞景望这个外行人分享。他间或回复她一两句话,不说任何暧昧或者逾越的言语。 “我有时候觉得,你好像什么冤大头,总在为难吃的食物买单。”戴清嘉吞下鹅肝寿司,“说起来,你们医院附近那家四川火锅是真的很好吃,我又想念了,回安城要去吃,你能吃辣吗?” “能,但是不爱。” “太好了。”戴清嘉咬着筷子尖,“我身边没什么人能吃辣,你陪我吧,一个人吃火锅很无聊的。” 俞景望看向她,戴清嘉卸去了舞台的妆,皮肤透白发亮,整体再如何类似成人,素颜能看出年纪很小。只关注眼前的事,说吃火锅就是吃火锅。她难道真的认为,回到安城,他们还能简单地坐下来同桌吃饭吗? 吃过晚餐,两人乘坐电梯下楼,戴清嘉因为口红落在剧院,她需要买新的,便去向专柜挑选。 戴清嘉挑了一支绒雾红棕的唇釉,颜色显白也适合秋冬,由于柜姐的甜言蜜语不可尽信,她问俞景望的意见:“怎么样?” 俞景望不置可否:“你自己决定。” “男朋友怎么能不发表意见呢?”柜姐抿嘴一笑,“最后都是您来吃掉的。” ...... 柜姐自以为幽默,俞景望已经懒得解释了。戴清嘉则被逗笑,要俞景望听这样肉麻的笑话实在是很为难他。 结账的时候,柜姐将账单递给他,俞景望付了款,戴清嘉问说:“体谅我是贫穷女学生了?” 俞景望淡道:“就当是赔你的开衫。” “这样就算赔了呀。”戴清嘉拖长声音,“早知道我多买几支。” 导航的终点是寻亦的公寓。俞景望方向感和记忆力都很好,对上海的道路也算熟悉,去过两回,其实不再需要导航指引。 经过外滩,戴清嘉叫停:“我要过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俞景望无视她的请求,“而且你在酒吧不是看过了吗?” 戴清嘉初来上海第一周,所去的酒吧就在外滩旁边,她反驳说:“我那是远看,并没有在外滩散过步。”她执拗道,“我就要去。” 一周五天待在郊区,周末外出的时光很是珍贵,戴清嘉不打算轻易返回。 外滩的观景台寒风刺骨,隔着一条黄浦江,陆家嘴的高楼灯光璀璨。俞景望和戴清嘉穿行在人海中,她顾着看夜景,不注意走路,他不时拉她的胳膊一把,以免她撞上其他行人。 演员的感情是天生的,但是感官是训练的,比起陆家嘴的摩天大楼,戴清嘉更感受到是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清凉腥气。 闲散地走了半小时,她意犹未尽:“今天是周末,可以申请喝酒吗?” “不行。” “我和你说话就真的很累。”戴清嘉苦恼地说,“能不能不要我一说什么你就拒绝。” “发酒疯的人不要喝酒。” 他倒是不是在担心她。医生会和病人说吸烟喝酒有害健康之类的话,病人不听就算了,身体是自己的,在非关系生命的事情上,病人总有自决权。俞景望主要是顾虑戴清嘉喝了酒不受控,给他带来麻烦——她疯起来力气不小。 戴清嘉回想起一些和俞景望旧时的恩怨:“原来你这么记仇。只是咬了一下你的耳朵而已,就记到现在,真小气。”她的手从他敞开的大衣探进去,戳着他的腰侧,“现在我不只咬耳朵了。你能怎么样?” 俞景望并不怕痒,抓住她的手拿出来:“手真凉。” 人的体温有差异是正常的,可是戴清嘉的手简直像冰块。 俞景望的手宽阔暖热, 完全包裹住她的手,像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反差的舒适感。可惜他很快地松开了,戴清嘉与他讨价还价:“去吧!你不喜欢吵闹,就不去有舞池的酒吧。”她威胁说,“你不和我去的话,很难说我不会心痒然后半夜偷跑出来。” “我不觉得为难吃的食物买单是冤大头。”俞景望瞥她一眼,“我现在反而更像是。” 41贝斯(二更) 最后去了朋友推荐的一家live club,室内播放着曼妙丝滑的爵士乐,顾客安静地在位置上谈笑。 俞景望和戴清嘉在偏僻的边角落座,她点了热红酒和龙舌兰,以及一些小食。俞景望因为开车,只要了一杯不含酒精的西柚冰美式。 酒水品质一般,不过酒只是这间club的副产品,重头戏是每晚上不同主题的专场演出。今天周六,是摇滚之夜。 等待表演的过程中,戴清嘉百无聊赖,边和俞景望说话,边摆弄她的新口红:“手给我,送你一块表。” 戴清嘉是想借他的手做涂鸦的画布,他不理会,她索性在自己的手上涂画。 乐队上台准备就绪,演出正式开始,近距离的音乐表演氛围感很好,一开场就调动起观众兴奋的情绪。 第一首摇滚音乐的高潮,俞景望仍安坐在原位,不过来了点兴趣。戴清嘉则站了起来,像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身体随着节奏摆动。 她的玻璃杯只剩余橙色的残酒,戴清嘉逐渐上头,感觉炎热,脱了外套,还要继续再脱,俞景望按住了她:“戴嘉瞳,别发疯。” 其他人拥到了台前,戴清嘉跃跃欲试,反手扣住他的掌心:“一起玩嘛。” 俞景望挣开:“你自己去吧。” 戴清嘉非常逆反,直接脱了羊绒毛衣,扔到他腿上。原来为了换装方便,她里面还穿了一件T恤。 此时正好中场休息,人群散回各自的座位。戴清嘉只好先行坐下,腿侧摆放着她的贝斯,这是方奕两个月前送她的,她还处在叁分钟热度时期,不惜从安城背来上海,不想写作业的时候就弹着玩儿。 贝斯手意外地走到他们桌旁,说明他的贝斯弦断了,询问能否借用她的,戴清嘉眼睛发亮:“我能上去玩一下吗?我看了你们的曲目,下一首我会。” 乐器像是音乐人的手,十指连心,他人的远不如自己的好用。贝斯手问说:“你也是玩音乐的吗?” 俞景望饮一口冰咖啡,说出戴清嘉方才在显摆的时候告知他的信息:“她业余自学了两个月。” 贝斯手一时很尴尬,他看出来了,戴清嘉的手型和持琴的姿势都不很正确。 经理过来圆场,说反正不是特别正式的演出,让戴清嘉上场也是可以的。 戴清嘉有表演欲,而且从不怯场,临场接受了贝斯手的一番指导。她上台前,贴在俞景望耳边撂话:“说不定我是天生的贝斯手呢?” 戴清嘉站上舞台的左侧,距离第一排的座位咫尺之遥,主唱向大家介绍她是临时邀请上来的观众。这间club的音乐演出本就讲求互动性,而且贝斯手负责的部分是低音与和声,对音乐整体的影响较小。这样的模式趣味横生,而且贝斯手从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变成了高挑大美女,观众乐见其成。 在掌声里,戴清嘉一点儿不紧张,因为对她来说是玩票性质。而且比起精湛的技术,她更需要的是“像”一个贝斯手。表演的最低限度是模仿,她将手放在琴弦上,回忆在视频里观看的演出现场,放空自己,再想象她真的是贝斯手。 方奕在排练的时候和她说,演员日常可以是任何性格,不过开机或者登上舞台的第一秒,就要立刻进入状态。 俞景望在台下看向戴清嘉,前几分钟还在是玩世不恭,演出开始,她便收敛了神情,因为专注于琴弦,避免发出噪音,引来倒彩和嘘声——她只需要做到不突兀。 黑色的短T和紧身牛仔裤,露出纤细的腰身,戴清嘉斜背着贝斯,琴下的双腿修长笔直,踩着一双中靴,铆钉闪着金属光泽。沉静冷酷的黑色,和不含笑意的眉眼,使她看起来极为冷艳。 对于现场演出来说,其实视觉是大于听觉的。贝斯手在乐队的地位一般比较边缘,是辅助的配角,不引人注意。台下的观众举着手机摄像,只是镜头逐渐从中央偏转,停在了戴清嘉身上。 她很吸睛,不是作为美丽的花瓶,而是作为乐手,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不专业,外行人无法察觉,内行人即使察觉,也认为不重要了。 戴清嘉不是贝斯手,她是扮演贝斯手的演员,站在台上,拨弹琴弦,自由又引人探究的风情,构成一场张力的表演。 俞景望视力很好,他观察到,乐曲的后半程,戴清嘉由于不熟练,悄悄地降低了音量。 她在作弊——表演本身就是一种作弊,以假乱真。俞景望在学业上从来只开拓和前进,故意考过一次低分。但是未曾作弊。 也许在这段时间,他和戴清嘉一起作弊,向讲台上的家庭与道德。铺展试卷的课桌下,可能也对自己作弊。 音乐终止。其实这一首歌曲的节奏不如之前的激烈,反响却是最热烈的,所有的目光投向戴清嘉。而她朝俞景望看去,轻扬起眉,自我感觉良好,遥遥地向他挥了挥手。 蓝紫色的灯光幽暗又妖异,戴清嘉一身黑,唯独手掌心里有显目的猩红。一颗红色的心,是她方才的涂鸦作品。 俞景望与戴清嘉四目交接,他挑起唇角,象征性地表示肯定,她的表演是很精彩。他后知后觉,她试图邀他至台前的时候,好像牵了他的手,于是看向自己的手心。 中医里的一种说法,手掌分布着五脏六腑的对应穴位。俞景望对此并不相信,不过他为住院的中老年病人祛魅的时候,见过那示意图。 右手心的右下方,代表心脏。戴清嘉的涂鸦,在她触碰他的同时,在他掌心的这一处,留下了心形的红色印迹。 42前任 戴清嘉体验完毕,和主唱击掌,卸下贝斯借给乐队,然后下了舞台,回到她的座位,通过观众的反应能判断自己的表现,耀武扬威:“怎么样?” 俞景望承认说:“还不错。” 短短的几分钟,十数人上前来讨要她的联系方式,当着俞景望的面,戴清嘉仍未全部拒绝,添加了其中两个人的好友。 这是戴清嘉的一贯风格了,俞景望并不介怀,只微笑说:“在酒吧添加陌生人,不怕泄露私隐?” “我没那么笨。”戴清嘉晃了晃她的手机屏幕,“加不认识的人,我用的是小号。” 戴清嘉划过小号的好友列表,即使她不是来者不拒,按照眼缘筛选过的人,大部分她连脸都对不上了。 看向对面的俞景望,在声色场合,他依然是眼神清醒、脸庞明净,蓝紫色的灯光只能照射他,而不能影响。 似乎他的影像在她的脑内一直很清晰。 如果说他是能意识到他们违背伦理的事实,并与之共存。戴清嘉则是刻意抛诸脑后了,因为只要露出一角,她的心绪会比他更为难以言说。 此时此刻,戴清嘉的头脑还处在兴奋状态。她想起有人说她恋爱像是集邮,她不喜欢这个概念,她是在和真实的人恋爱,又不是收集物品。但是,非要这样说的话,她最想做的事,是把他纳入她的集邮册——如果俞景望只是俞景望,她愿意为他保留一整页的版面。 戴清嘉的红唇饱满上翘,她喝一口酒,唇印留在杯沿,俞景望挪开她的酒杯:“行了。” 戴清嘉站起身,单手撑在他的手背上,俞景望以为她要抢夺,结果她上半身越过桌面,倾斜过来,吻上他的唇。 俞景望微微一怔,尝到一点酒意,原来她也会轻柔的亲吻。戴清嘉霸道地说:“上一次你亲我,我没有反抗。所以现在你也不许推开我。” 说完,戴清嘉飞快地啄吻了第二下。他没有再反抗,戴清嘉可以一下下地亲到自己觉得足够,完全不避讳是否会有关注她的人窥视,待她坐回去,表情就像是什么计谋得逞了。 她后面亲吻的方式非常孩子气,俞景望有点好笑:“满意了?” “味道还不错。”戴清嘉撑着下巴,“满意了。” 这时候,侍应生为他们端上一杯威士忌,俞景望问说:“你点的?” “不,我点的是果汁。”戴清嘉习以为常,“可能有人送的吧。” 戴清嘉注意到位于左前方的一桌,按理说应该背对他们的一个女人,侧过了身,目光指向俞景望。 戴清嘉在她看过来之前,就关注过她。原因很简单,虽然自己是异性恋,可是颜控的欣赏范围不局限于男性。 女人西装外套搭在椅背,长卷发,身着衬衫与过膝包臀裙,曲线极佳,袖口微挽,手腕细白,戴着简约的小方表。显然是一位气质干练、风姿绰约的精英白领。 俞景望的视角看不见她,戴清嘉在桌下踢他一下,提示说:“有个姐姐想认识你。” 闻言,俞景望看向身后,女人含着笑,对他举起酒杯——威士忌应该是她送的。 俞景望收回视线,没有任何反应。戴清嘉奇怪道:“起码你应该点一下头之类的吧。”她站起来,“你不回应的话,我要过去和漂亮姐姐喝酒了。” 俞景望轻微皱眉:“坐下。” 戴清嘉感觉到微妙了,她笑吟吟地问:“认识?” 俞景望淡然道:“前女友。” 临走前,戴清嘉要去一趟卫生间,她醉意深浓,为了防止意外,俞景望陪她一起。 戴清嘉动作慢慢吞吞,俞景望比她先出卫生间,站在盥洗台前洗手。 身后有人在偶遇,打了声招呼:“秦律,这么巧。” 秦殊月倚靠着墙壁,点了点头,待熟人离开,她走到俞景望身旁,鱼贯而出的男士洗手只愿蜻蜓点水,显得他像是异类。 秦殊月开口道:“俞医生,还是老习惯呢,洗手需要七个步骤。” 酒吧注定没有正常光色,俞景望脸上覆着一层暗红光线:“只是医生的习惯。” 秦殊月何其聪明,明白俞景望否认其中的个人性,是在和她拉开距离:“好久不见。” 秦殊月是俞景望大学同校不同院的同学,她读的是法学院,两人交往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样的聪明理性独立,且专注于学业和事业。分手是因为彼此对未来的规划不同,没有什么仇恨和恩怨。 方才俞景望不理会,单纯是认为无此必要,她给前男友赠酒的行为戏谑意味太重。现在既然秦殊月大方上前寒暄,他也礼貌地回应:“好久不见。” 点到即止。可惜秦殊月不打算停止,她慢悠悠地说:“前几天我回学院看导师,竟然在徐汇校区见到你。我觉得很新鲜,毕竟我在徐汇待了四年,没记错的话,你从没有来过。” 俞景望抽纸巾擦拭湿手:“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女洗手间的门打开,戴清嘉走出来,她被台阶绊了一下,俞景望及时扶住她:“你是掉进去了?” 他是嫌他太久,站着说话不腰疼,戴清嘉白他一眼:“我裤子的拉链卡住了。” 她天旋地转,没什么力气,索性靠在俞景望身上。秦殊月不再说话,保持着微笑,探究地看向她。 俞景望知道秦殊月大概率见过了他和戴清嘉的亲密举措,因此不再多余地解释。她在硕士毕业后出国念llm,他们已经断联很久。他不清楚她是否知道他结婚的事情。 俞景望自己不介意秦殊月因此谴责他道德败坏之类的,不过他排斥秦殊月对戴清嘉的审视,微微侧身挡住她。和心疼与保护欲无关,只是戴清嘉年纪还小,再怎么胡闹也好,他是成年人,有基本的责任,不应该使她站到台前受外界的指点。 不过秦殊月面色如常,貌似不知情,只邀请他参加一场大学共友的聚会,然后有分寸地告辞:“我不打扰你照顾这位妹妹了。”她对着戴清嘉说,“你在台上很有魅力。” 戴清嘉眨眨眼,甜笑道:“谢谢。” 秦殊月踩着尖头高跟鞋,如履平地,离开卫生间的区域。在幽深走廊的折角处,她回头望了一眼。 戴清嘉偷懒不想洗手,抬脚就要走,被俞景望拖到盥洗台前,他捉住她的手,放在水下冲洗。 七个步骤,是他替她完成的。 43回程 从club出来,直到停车场的一段路程,戴清嘉罕见地话少,上车的时候,关门的声音比较大。 “有话直说。”俞景望控着方向盘,“不要拿车门撒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今晚值得令他以为她生气的异常因素只有他的旧情人,戴清嘉轻哼,“我又不是应该吃醋的人。” “我没有说你吃醋。”俞景望蹙眉,“她并不认识你。” 戴清嘉明白过来:“你说的是她可能认为我是第叁者吗?”她轻飘飘地说,“那个无所谓。” 他差点忘记了,戴清嘉哪里会担心被指点,她本来就是凡事不上心的性格。 车上的导航重新启动,按照之前设置的寻亦的公寓为终点,戴清嘉捣乱似地清空目的地信息。 路线指引消失,俞景望目视前方:“你关掉也没用,我认识路。” 车辆还在行驶途中,戴清嘉忽然解开安全带,智能的警报提示声响起。 前车之鉴,避免戴清嘉上来抢夺他方向盘,俞景望减速慢行,将车停在路旁的临时停车位:“你又想怎么样?” 戴清嘉故技重施,再度跨越过来,坐上俞景望的腿。 淡墨色的天,马路上车辆稀少,可是仍处在市区,和寻亦的偏僻不同,俞景望按着她的腰:“安分点。” 戴清嘉倒是没有动手动脚,单纯是她被酒精侵蚀的头脑认为,这样坐可以和俞景望面对面说话:“你认识路。” “没有导航你也认识。”她捧起俞景望神情冷淡的脸,“这么聪明的吗?” 俞景望想不到,他会沦落到被一个醉醺醺的笨蛋夸聪明的境地。 “不过你认识也没有用,寻亦有门禁,过了就开不了门了。” 俞景望偏侧开脸,拉下戴清嘉的手:“你不是说凌晨一点?” “我骗你的。”戴清嘉得意道,“你开到寻亦要一小时,到时候就过时间了。” 面对戴清嘉的无赖作风,俞景望无言以对。 她纯粹是心野了,毕竟由奢入俭难,暂时不想回到郊区:“我不想回去,回去不好玩。”她又说,“和你一起比较好玩。” 此时,戴清嘉的手机收到新消息,是酒吧里添加她的男人发来的,一些暧昧的话。密密麻麻的字,通篇的赞美,像是语文阅读,触了戴清嘉的雷,她不耐烦,顺手将人删除。 俞景望同样看到了,他似笑非笑:“小号好玩吗?” 戴清嘉答非所问:“第一次在医院看见你的时候,我不认识你。”她靠近俞景望,呼吸喷洒在他唇上,“不过我当时就决定用大号加你了,你......” 戴清嘉即将吻上来,俞景望握住她的后颈,固定着她,已经能预判她后续的话:“应该感到荣幸。” “对,你应该荣幸。”戴清嘉点点头,“因为我喜欢你。” “是么?”俞景望对她的表白无动于衷,四指在她颈侧,拇指抚过她柔软的唇,“你喜欢很多人。” 戴清嘉的双眸亮晶晶的,喝再多的酒,只是盈盈含水,而不会钝化。一张脸素净无妆,只有嘴唇是红的,颜色浓郁。像是分裂的她,一面很成熟,另一面又很孩子气。 俞景望的手掌上移,戴清嘉侧着头,脸颊倚靠在他手中:“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是有点认真的。俞景望其实对爱慕的眼神并不陌生,然而戴清嘉的眼神,或许包含了她所谓的喜欢,可是他难以解读为她说这句话是出于爱慕。 戴清嘉漾起笑容,脱离俞景望的手,凑上前来,轻轻舔吻他的唇:“我第一次见面就说了,生病的话,可以被你治疗,我是愿意的。” 对于医生和病人而言真实发生的痛苦,是戴清嘉文字游戏里的一般等价物,可以随意交付,俞景望冷然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生病的感觉。” “我以后会知道的。”戴清嘉很豁达,“人总要生病。” 戴清嘉像是小猫舔牛奶,将俞景望的唇舔得湿漉漉的,她暂停一会,好奇问道:“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俞景望实事求是地说:“轻浮无知。” 戴清嘉被他的坦诚逗笑:“我对你的初印象是觉得你好看,现在还是觉得你好看。”她咬一下他,逼问说,“难道你不觉得我好看吗?” 俞景望沉默:“好看不是唯一的价值。” 戴清嘉得逞:“那你也就是承认了。” 和她说话,有时候像是他小时候被迫加入追捕游戏,他没办法像同学一样满操场地疯跑。 “好了,坐回去。”俞景望拍了拍她的腰后,“我还要开车。” 他不再提寻亦,代表他同意不送她回寝,戴清嘉心满意足地坐回副驾,明知故问:“开车去哪?” “你说呢?”俞景望简言道,“我住的地方。” 戴清嘉脚下踢到牛皮纸袋,里面是她之前落下的包,她现在才想起来察看,包内的物品原封不动,猫眼石纽扣装在透明塑封袋里,她想了想说:“俞医生,是不是还有一样东西你没有还给我啊?” “扔了。”俞景望面无表情,“我没有那种癖好。” 戴清嘉惋惜说:“我还很喜欢呢。” 她降下车窗看风景,窗外掠过一面巨幅的广告牌,夜深的缘故,霓虹灯归于黯淡,依稀能看清楚,是一位近几年炙手可热的电影演员代言的高奢品牌宣传。 戴清嘉轻轻说了一句:“我以后也会在那上面的。” 俞景望侧过眼,戴清嘉趴在车窗的边沿,长发因为呼啸的寒风飘起来,夜色笼罩着她的背影。她在胡说自己是贝斯手时候都会得意,而方才的声音非常平静,没有羡慕、喜悦或者希冀,像是在陈述事实——她甚至不渴望成为明星,但是她知道她会成为。 车窗未经她控制地上升,戴清嘉被迫退回温暖的车厢,俞景望淡声道:“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 “哦,那我睡一会。” 戴清嘉靠在椅背,困意袭来,浅浅地睡着了。 - 浅浅为男主正名一下,他是姓俞哦。然后如大家所料准备开车了,这篇文应该不会开重复的车,我且开且珍惜,因为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44发生 俞景望的住所是租界区里的红砖公寓,外观陈旧,狭长的木质楼梯通向叁层。 钥匙转开门锁,俞景望搂着戴清嘉的腰,脱鞋步入,按开灯光,客厅宽敞明亮,轻法式的设计,他将她放在沙发上。 俞景望一松手,戴清嘉像是没有骨头,立刻躺下,她寻了个抱枕,舒适地睡去。 喝醉的表现是睡着而不是翻天覆地地折腾,酒品还算不错。俞景望在心里评价。 俞景望之所以带她回家,是因为他和戴清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说送她去住酒店过于虚伪。不过,即使带她回来,他也没有理所当然的男性思维,预备一定与她发生关系。 至少,他不想和喝醉的人做。小醉鬼可能会吐在他身上。而且按照戴清嘉昏昏欲睡的模样,大概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俞景望放任戴清嘉在沙发上睡着,他有点洁癖,收拾好换洗的衣物,先进浴室洗澡。 老房子的水时冷时热,俞景望调试花费时间,拖延了叁十分钟才洗好,待他出来的时候,戴清嘉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满了酒瓶。 俞景望擦拭着湿润的黑发,半眯起眼睛:“戴清嘉。” 戴清嘉毫无自觉性,对着他甜笑:“陪我一起喝吧。” 这房子是朱静名下的,之前是大女儿在住,大女儿去年十月出国,朱静一直未出租,俞景望来上海便请人简单收拾,给他暂住。 俞景望没怎么动房子里的物品,戴清嘉却翻出来了他表妹留下的一箱酒。他拿起其中一瓶,幸好是度数很低的啤酒。 戴清嘉扁嘴:“在酒吧的时候,都只有我在喝,你不喝,一个人喝酒很寂寞的。” “我要开车。” 戴清嘉强拽着他的手,令他坐下:“现在你不用开了,陪我喝吧。” 戴清嘉将盛满的酒杯递给他,俞景望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我不喜欢睡前喝” 俞景望一句话没说完,戴清嘉直接扑了上来,将他压在地毯上,对准他的嘴唇,将她口中的酒液尽数喂给他。 她的动作很突然,俞景有点被呛到,因为是仰着,他只能吞咽。戴清嘉强迫地喂给他以后,好像自己又不舍得,湿软的舌尖在他口腔内扫荡,汲取那一口酒的余味。 半晌,戴清嘉才抬起来:“好喝吧?” 俞景望眼眸晦深:“全是酒味。”他抓着她的肩膀,“从酒吧回来,去洗澡。” “不去。”戴清嘉开出条件,“除非你陪我喝。” 俞景望只肯退一步:“你先去。” 戴清嘉慢吞吞地起身,拿过沙发上的浴巾,准备去洗澡。 “这是我用过的。”俞景望阻止她,“新的放在浴室里。” 戴清嘉的模样迷迷糊糊的,他淡声提醒:“不要再睡着。” 戴清嘉进了浴室,俞景望坐在沙发上,阅读一篇白天没有看完的文献。酒杯摆放在旁边,他随手拿过来喝了几口。 过了一小时,戴清嘉头发吹到半干,围着浴巾走了出来,站定在俞景望面前,遮挡住他的光,像是给他检查:“洗完了。”她非常执着,“说好要陪我喝的。” 俞景望执起酒杯,戴清嘉摇头:“不是这样喝。” 她极其自然地跨坐到俞景望的腿上,从他手里拿过酒杯,自己饮一口,再低头喂给他。 戴清嘉好像很满意她新的盛酒容器,她恋恋不舍地退离,俞景望喉结向下滚动,是在咽下她的酒。他的下颌线条清晰,她想他很适合拍吻戏。 戴清嘉于是喝第二口酒,再度凑上去,俞景望勾住她探进来的舌尖,二人唇舌交缠。 杯中的酒降至一半,戴清嘉停下来喘歇,光线自她的身后照进俞景望的眼睛里,他竟然感觉到轻度的晕眩。 俞景望酒量不好不坏,但是总不至于半杯啤酒就能影响他:“你只开了啤酒吗?” 戴清嘉指了指玻璃柜:“还有那个。” 她指向一瓶高浓度的威士忌,因为掺在啤酒里,俞景望起初并未察觉。威士忌酒入口顺滑,后劲比较大,他饮入的量不多,不至于神志不清,可是头脑已经开始兴奋。 混合的酒,戴清嘉只品尝味道,全部喂给俞景望,她无辜道:“我并没有说,要你陪我喝啤酒。” 戴清嘉如果要和他上床,不是非要酒后乱性,而且饮酒过量会影响勃起。她逻辑古怪,只是想小小的恶作剧,他说不想喝,她就要他饮醉。 “戴清嘉。”俞景望掌着她的臀,浓眉低压,“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浴巾之下,戴清嘉未着寸缕,俞景望将她推向自己,硬物直接抵上她的私处,她倾身,与他鼻尖相靠:“我醉了,你醒着,就没什么意思。”她轻声问,“那你有什么办法呢,俞医生?” 俞景望手腕一动,扯落她的浴巾,戴清嘉浑身赤裸,散发着和他相同的清淡香气。 她不过是这样靠着他而已,俞景望太阳穴发胀,感官比平时更为敏锐,五指陷进她柔软的臀肉,声音还是稳定:“你最好等会也觉得有意思。” 戴清嘉从包里取出上回买的安全套,俞景望原本只是放在车上,她下车的时候顺便带了回来,她清点着数目,狂妄不自知地说:“上次没用完,今晚用完吧?” 俞景望沉默一会,低哑地命令:“帮我戴上。” 戴清嘉可没有一副好脾气:“又要我帮唔” 俞景望揉捻着她的腿间,她在接吻的时候已经泛起湿意,现在更是湿得一塌糊涂,他并起叁指插入。 戴清嘉抬起上半身,娇挺的乳尖临近他,俞景望张开薄唇,含入口中吸与咬,在她细腻的乳肉留下齿痕。 只要俞景望愿意,他可以使戴清嘉在安全区内感到很舒服。她不再想与他在戴套的小事上纠缠了,不情愿地说:“好啦,我帮你戴。” 戴清嘉拆开包装,她不像上回一样生涩,抚弄着为俞景望套上,补充一句:“只帮你戴。” 戴清嘉其实在重申她的原则,听起来很像情话,折中的情话。是只帮他戴,不是只和他做。 她心心念念着在上位,不过由于手脚发软,最终还是被俞景望压在身下,他抵在入口上下滑动,引出更多的水液。 戴清嘉仰躺着,天花板的灯光刺目,她抬起手臂,遮蔽双眼。 俞景望握住戴清嘉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按着,她的视野被他占据,眼神涣散。 俞景望还是不想和喝醉的她做。虽然他目前的自制力,只不过能保证在吻她的胸时候不咬下去。他看着戴清嘉:“我是谁?” “俞医生。” 俞景望不回应,戴清嘉直觉他需要更明确的答案:“俞景望。” 他冷抿着唇:“还有吗?” 为什么这道题目还有这么多小问?别再问她了。 戴清嘉回视俞景望深黑的眼眸,明明他在上,她却差点要跌落进去,情欲的边缘,她失去耐心:“没有了!” 话音落下,一口气窒在喉间,因为俞景望打开她的双腿,深重地顶了进去。 45破坏(H) 戴清嘉足够的湿滑,进入仍不是顺畅的,绞缠他又推拒他,要顶开那湿软柔韧的嫩肉,才能深送到底。 过程的磨人使俞景望收敛气息,戴清嘉瘫软在沙发上,想合拢的腿被抬起,他凶狠地顶撞数十下,在她体内开拓,直到她能适应和包容他。 戴清嘉被俞景望压在沙发上,腿也压向她自己,弯折的姿势,像是在练形体,他抽插的时候她低低叫着:“你这样,我的腰很酸......” 当然不只是腰酸,他一寸寸顶到深处的时候,她的内里也极为舒服酸胀。 俞景望的额头与戴清嘉虚虚相抵,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要进去?” 俞景望问的应该是进房间,可说话的时候也在插进她,戴清嘉抬手打他一下:“嗯,我都没有在床上过。”她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脱了,这不公平。” 她只在这时候使用公平的概念。俞景望无异议,抬手脱了上衣,因为灯光雪亮,戴清嘉将他一身漂亮结实的肌肉看得清楚。 俞景望仍没有抽离她,因此戴清嘉也能看清两人相连的下身,她心跳鼓噪,不可控地含了他一下,他的腹肌明显绷紧。 当俞景望脱完衣服,伸手过来抱她时候,戴清嘉不解:“不是要进去吗?” 俞景望沉静地回答:“你不是总闹着要抱么。” 戴清嘉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正好她没什么力气,她抬起双臂,圈住他的脖颈,任由他托举她的臀,将她抱起来。 戴清嘉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行走的过程中,俞景望插在她身体里,走路导致的摩擦就足够折磨,更不必提他间或会挺腰顶撞。 戴清嘉左腿无力地垂下,她试图落地:“我自己走。” 足尖点在地面,俞景望并不放开她,顶入极深:“腿放错了。” 戴清嘉只好又环绕上他的腰。客厅到房间,短短的距离,她未曾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比起女上位,俞景望对抱着她做似乎更有偏爱。尽管这其实非常耗费体力,一方面要承受戴清嘉的体重,另一方面要动腰。不过外科医生不缺乏体力。 这姿势,戴清嘉悬空着,别无选择地依附于他,她的反叛无处施展,无论是挣扎还是蹬腿,只会令他陷得更深。他稍微一动,她就会恐惧掉落,内壁又烫又滑,一刻也不放松地紧含着他。 戴清嘉趴在他的肩膀上,脑袋晕晕乎乎,身下的感受却无比真实和强烈:“你是故意的。” 俞景望按着她腰后的窝,轻咬她的颈侧:“你应该觉得有意思的,清嘉。” 戴清嘉难受的同时的确很有感觉,不是单纯的轻或重能制造的感觉。水液像流不尽似的,浸湿交合的地方,甚至沿着俞景望的大腿滑落。 俞景望之前是不会咬她脖子的,戴清嘉不敢再在言语上再刺激他,只能咬着他的肩膀忍耐。胸乳柔顺地贴着他的胸膛,与心跳同频颤动。 进入房间,戴清嘉的背部终于落实到床上,她歇息未久,俞景望打开床前一盏昏黄的灯,重新压覆到她身上。 戴清嘉以为俞景望喝酒后会失言失态,然而酒精根本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只会助长他的恶劣性。她在沙发上感觉憋屈,然而到了床上,俞景望不再受限,凶狠地捣撞着她的身体。 俞景望低头和她接吻,将她的唇舌吻咬得发疼,再柔慢地舔舐她的舌尖。戴清嘉在他轻柔下来的时候,不甘示弱地反咬回去。 他单手撑在戴清嘉头侧,与她四目交投,她不太愿意叫,只泄露出甜美的鼻音。俞景望变本加厉地折腾她,身体发热,酒后的兴奋感和破坏欲被她容纳,也因此无限扩张。 自从和俞景望第一次上床,戴清嘉已经知道他的与她温柔青涩的少年男友不同,他总是强势地主导她的情欲。现下,她只能说他之前还有所保留。 下身又胀又热,剧烈地收缩,被抽插出水声,戴清嘉已经不甚清醒,她既是好奇又是质问,破碎地说:“俞景望,你是不是......插进我的子宫了?” 听起来不如插进肚子那么荒谬,然而还是违背生理结构。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她是怎么敢说这句话的? 俞景望停在她体内,目光下视,眼底幽深,他回答说:“没有。” 他的一滴热汗落在她的唇上,戴清嘉下意识地舔去,对自己的言行无知无觉,浑然天成的妩媚和天真:“哦。” 俞景望的兴奋归于平息,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极为冷静,却无法思考。他抚过戴清嘉汗湿的鬓发,凝视着她的眼睛:“戴清嘉。”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你是真的不怕被我操死。” 不是性交,不是做爱,不是任何中性的书面语。 戴清嘉惊讶地看着他,像她这样口无遮拦的人,因为妈妈是语文老师,所以一般不会说脏话。俞景望出生于教师和医学家庭,受家庭教育影响,他的言辞风格一直是冷静客观有涵养。 可能男人天生会说,可能外科医生也会,然而在俞景望亲口说之前,戴清嘉想象不到:“你......嗯......” 俞景望表情尚且稳定,身下的动作却很暴烈,他将她的腿折向两边,顶撞至最深,戴清嘉弓起身,热淋淋地喷湿他。 戴清嘉高潮的时候,她半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胸乳印着他揉捏后的痕迹,潮红像云像雾,漫上她的脸颊,美到极点。 俞景望无法再看戴清嘉的脸,他抽身出来,将她翻转过去。 戴清嘉脸朝下,尚处在余韵,俞景望揉着她的臀,命令道:“抬起来。” 戴清嘉俯趴着,还未休息足够,在做爱的时候,背对俞景望她会没有安全感,而且抬臀其实就是跪姿,不如躺着省力,她闷闷地拒绝:“我不。” 她的背影并非平面,圆润饱满的臀部翘着,清脆地一声响,俞景望打了一掌。力度不轻,戴清嘉差点痛呼出声,她胡乱地踢他一脚:“为什么你要我抬起来我就抬?我就不......” 第二掌,薄白的皮肤红了一片,戴清嘉蹙眉:“好痛!” 其实压着她也能后入,不过俞景望想要她自己摆成跪姿,戴清嘉被迫屈服,在他眼前慢慢地翘起臀:“禁止你再打我。” 她的腿心水光一片,红得晶莹,因为方才激烈的情事,尚未完全合拢,微微分开,流淌出清液。 俞景望同样是跪姿,他跪在她身后,抵在入口,垂眸看着,慢慢地插入。窄缝艰难地吞下硕大的前端,湿红的软肉撑得大开,是被他塑造的形状。 只有初进是慢的,戴清嘉的脸埋在床上,接受他又快又狠的插入。 姿势的缘故,俞景望可以进得极深。他抬高戴清嘉的臀,抽出一半,再猛烈捣入,他摆动腰身,深入浅出地插着她。 不过十数分钟,戴清嘉坚持不下去,她挪动膝盖,向前一步,虚软地扑进枕头里,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 俞景望脱离了戴清嘉的身体,茎身湿亮,挺立在空气中,他不给予她缓冲的空间,自后抱起她的腰,手臂横在她腰间,铁铸似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俞景望重新插进去,前端刮擦过敏感的内壁,一记深顶,戴清嘉哆嗦一下。胸乳因为他的撞击而晃动,他将丰盈握在手里,轻重地揉着。 “不是要用完吗?”俞景望俯下身,紧贴着戴清嘉汗湿的背,咬她的耳垂,“才第一个,逃什么?” 戴清嘉一径沉默,是说不出话,也是强忍。俞景望沉声说:“你可以叫出来。” 戴清嘉头脑昏昏然,却在床上表现出莫名的自尊心:“我才不会......求你。” 床单上晕出不规则的湿痕。最后,戴清嘉实在支撑不住了,大腿都在抖,俞景望终于放过她,转过她的身,将她抱在怀里。 戴清嘉坐在俞景望身上,一与他面对面,立刻仇视地看着他,在他背后挠出血痕,是恨他方才的暴力和掌控,只不过因为她现在也沉浸其中,所以目光构不成锐利的刀剑。 虽然是在上位,只是戴清嘉一点也无力,所以仍是俞景望负责动,他吻着她的胸乳,挺胯向上顶弄。 濒死的快感,戴清嘉知道她的至高点失落在哪里了。俞景望在恋爱之外为她创设了至高点,并凌驾于她所有恋爱的快乐之上。只有他自己能打破。 他们像是破坏了对方的生态。 戴清嘉急促地呼吸,俞景望抬眼,她的唇鲜艳欲滴,她紧紧咬着,不肯出声。 灯光柔黯,戴清嘉隐忍的表情在他眼前虚化,俞景望的思维也混乱不清,只直觉不喜欢,扣住她的下巴,拇指抵开她的齿关:“叫出来不是求我,瞳瞳。” 他竟然叫她瞳瞳。迭加的高潮,戴清嘉抵抗力已经很薄弱,她尖叫出来,在他怀中颤抖,抽搐着绞紧他。她搂住俞景望的脖子,与他接吻,他在致密的收缩中释放出来。 46居家 清晨七点,天还是苍青色,蒙蒙的亮。 公寓楼下是旧式弄堂,睡梦中的戴清嘉被老人晨起锻炼的声音吵醒,生煎和豆浆的香气飘进来。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又饿又困,强撑着起来,决定先上卫生间再继续睡。 戴清嘉坐在床边穿拖鞋,卫生间里淋浴的水声停止,俞景望腰间围着浴巾走出来。昨晚上两人过于放肆,醒来后记忆仍在,四目相对,空气一时安静。 除了宿醉后有点头痛,俞景望基本上醒了,他不冷不热地开口:“醒了?” 戴清嘉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记仇,只回了一个字:“嗯。” 俞景望同样睡眠短缺,今天本来也是他的休息日,他走向床边,准备再睡一会。 戴清嘉站起来,双腿一软,俞景望扶住她的手臂,他没有调侃她,语气平常地说:“你运动太少了。” 戴清嘉大部分时间都有自知之明,比如她成绩不好是因为不用功,被说的时候不会狡辩。 俞景望洗的是热水,手臂和赤裸的上半身还有湿意,侧过来的时候,热度轻易影响了戴清嘉,与他更为接近的画面浮现。她不能容忍他说风凉话,推了他一下,嗓音沙哑:“运动再多也不能做一晚上好吗?” 戴清嘉是不常运动,跑八百米会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跑完之后也就好了。她现在肌肉酸痛的程度像是蛙跳了四百米,走起路腿肚子打颤那种。如果说以前她在性上是差生,昨晚简直称得上是恶补。 戴清嘉推得太用力,俞景望纹丝不动,由于反作用力,她躺回床上。 戴清嘉平躺着,看到白色浴巾下体积可观的轮廓。她联想起昨晚,她手肘后撑退离,站在床边的俞景望抓住她的脚踝向他的方向拖,深插进来,她战栗着,连气也喘不过的恐怖体验。 俞景望沿着她警惕的目光下视:“晨勃而已。”他坦然道,“没什么好慌的。” 戴清嘉踢他的膝盖,义正词严:“请你穿好衣服,谢谢。” 俞景望俯视着戴清嘉,她头发凌乱、眼里轻微红血丝,包裹得严严实实,防备地看着他。之前他是觉得她过于无法无天,现在她一副对他警觉的模样,也有点古怪,好像他是什么禽兽。正常来说,他并不会像昨晚那么不知分寸。 俞景望随意套上宽松的衣裤,躺上床睡觉。戴清嘉去上卫生间,回来之后睡在床的另一侧。争斗都发生在晚上,眼下她困得想死,暂时没有精力和他废话。 一觉睡到中午。 戴清嘉迷迷糊糊走到客厅,俞景望坐在沙发上,抬眸看了她一眼:“餐桌上有早午餐。” 鲜肉馄饨、蟹粉汤包、排骨年糕,还是温热的。戴清嘉原本想一起床就逃离这个鬼地方,她现在睡够了,又吃饱喝足,心情尚可,改变主意,决定待到今天结束。 老洋房的阳台临街,街道宁静,道路的两旁是疏朗的法国梧桐。对面独立书店和琴行正在营业,苦涩的咖啡香气飘散过来,戴清嘉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光,想起网络上的小资论调:只有头顶有梧桐树的地方才是上海。 公寓的内外充满了浪漫情调,不过很明显这归功于朱静的大女儿。如果不是朱静提出,俞景望是不会为了所谓的情调,选择诸多不便的老房子的。 大概俞景望也知道他自己很过分,不再干预她的去留,只说随她的意。 俞景望对表妹的陈设和物品无甚兴趣,只动用生活必需品。戴清嘉闲不住,东碰一下西碰一下,把小房子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她总有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本事。 戴清嘉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剧本,读不了几页,又摆弄起她的贝斯,她询问俞景望:“这个壁炉能用吗?” 一开始戴清嘉是不怎么和俞景望说话的,可能现在她心情好转,忘记了他的罪行。 俞景望不想将戴清嘉和小孩子相比,但是一些方面很像,例如她的情绪是一阵一阵的。他回答她:“不能。我在改论文,你可以安静一点吗?” 这句又惹到她,戴清嘉皮笑肉不笑:“你昨晚怎么不知道让我安静?” 戴清嘉旧事重提,果然堵住了俞景望的话,不过她也不敢得寸进尺,在这个话题上过于深入。 俞景望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戴清嘉凑上前看了一眼,指着屏幕上的intracranial germ cell tumor:“这是什么意思?” “颅内生殖细胞瘤。” 戴清嘉连英语必修一的单词都搞不清楚,更何况医学专业名词:“不懂。” 俞景望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戴清嘉好奇地问:“为什么你年龄这么大了还要学习呢?” 俞景望垂眸:“你认为呢?” 因为英语催眠,戴清嘉开始困倦,下巴放在他膝盖上:“我以为到了大学以后就很轻松了。” “清嘉。”俞景望轻声道,“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戴清嘉立即坐直身体,远离他。 俞景望是故意的,他站起身,回房间午睡。白天他没有睡好,因为戴清嘉睡着了也不安分,一时离他远远的,一时又滚过来索抱。昨晚更是,她的踢打在他腰和腿上留下的淤青,会使他错觉和她打了一架。 下午,俞景望步出房间,戴清嘉端坐在客厅的钢琴前,她不像是有耐心学习钢琴的人,他轻哂:“今天又是什么,天生的钢琴家?” 戴清嘉转过身来:“以后我就专门演医生啊,科学家之类的。” 俞景望上身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印有他大学的英文缩写。戴清嘉莫名喜欢他这样穿,有男大学生的少年感。 俞景望回视,因为室内温暖,她只穿了他的一件白衬衫,宽宽绰绰,长度盖过臀部。确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俞景望走近她,在琴凳上坐下,弹出一串音符。阳光投照在琴顶,雪亮的一方,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适合放在黑白琴键上。 受到男大学生的蛊惑,戴清嘉头脑一热,不顾自己衬衫下是光裸的,又习惯性挪上俞景望的腿:“你会弹钢琴吗?” “以前学过,很久不弹了。” “教我。小时候老师说,我的手也很适合弹钢琴。” 和身高相匹配,戴清嘉的手瘦长漂亮,她抬起来,贴着俞景望的掌心,与他比较大小。 俞景望抓住她的手,慢慢与她扣合,放置到琴键上。 戴清嘉困在琴身和俞景望之间,面对着他,背对钢琴。她的手肘反向弯曲,几乎是被压制着,不具有浪漫性。而且根本不是她在弹,只能说是他的手带着她的手。 “我都看不见摸不着钢琴键。”戴清嘉不满道,“这样算什么教啊?” 俞景望直白地说:“你不可能学会的。” 戴清嘉恨恨地咬一口俞景望的唇,他现在已经习惯她咬人了,没什么反应,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下是她的脉搏。他看着她,淡然问:“还痛吗?” 因为光照,他的瞳孔浅了一度,戴清嘉知道他在问什么:“一般吧。” 俞景望右手抱着戴清嘉站起来,左手关合琴盖,将她放到钢琴上,她微仰起下巴,承受他的吻,熟练地抬起腿,缠住他的腰。 结束已经是日暮。 戴清嘉在房间里睡觉,俞景望走到阳台,接一位同门的电话。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信息,陌生号码,不过他能猜测出是秦殊月。 有配偶而重婚的,或者明知他人有配偶而与之结婚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秦殊月不是喜欢日常引用法条的人,而且他距离重婚远之又远。她单纯为了讽刺他,果然,第二条短信传进来:做个人吧。 同门和他谈论今年的计划。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俞景望陆续发表了两篇论文,一篇SCI,一篇国内核心。在上海的大部分时间他在改和写论文,返安城后回归忙碌的临床工作。预计年中会考主治医师。 好像一切都在正轨。 俞景望揉了揉太阳穴,抬手的时候,虎口处一弯齿痕。秦殊月的看法他并不在乎,因此短信对他无甚影响。但是确实提醒了他,是时候将一件他早前考虑过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47乐园 年前的一周,戴清嘉的生活比初来上海的时候丰富,参演了第二场话剧。方奕去剧组探班,顺带捎上了她,她一点不怕生,方奕和老朋友叙旧,她就在剧组四处游荡,最后得出结论:表演比学表演有意思多了。 “还没会走就想跑了。”方奕敲一下她的头,“而且,表演不是学出来的,更多是靠自身的感受力。” 周末,朱静邀请戴清嘉去迪士尼,同行的还有朱静的小女儿和干女儿。她料想不到的是,开车的竟然是俞景望,他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会对迪士尼感兴趣的人。 朱静不好意思地说:“你姨父临时有事,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两个小姑娘,只能麻烦你来做司机,景望。” 俞景望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很谦逊:“没关系,小姨。我正好有空。” 两个五岁的小女孩,兴奋地在后座叽叽喳喳地吵闹,朱静问:“小姑娘都喜欢迪士尼,是吧,嘉嘉?” 戴清嘉笑眯眯地回答:“是呢。” 进入园区,朱静考虑到戴清嘉的兴趣点可能和小女孩不同,建议她自由活动。 戴清嘉欣然同意:“好,小姨,我们到时候再会合。” 她弯下腰,亲了亲两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她们笑咯咯地说:“姐姐再见。” 戴清嘉戴着发箍,粉红色的狐狸耳朵,朝俞景望挥了挥手:“拜拜啦,俞医生,你好好带孩子。” 迪士尼是精心建构出来的童话世界,不止适合亲子,也适合情侣。可是戴清嘉和俞景望不是情侣,她能想象如果邀请他来迪士尼的人是自己,一定会被拒绝。所以她不指望他陪她游玩。 戴清嘉找到了她同在乐园里的朋友,开始疯狂玩项目,互相为对方拍漂亮的照片。当天天气晴冷,很容易出片。 她也会偶遇俞景望,在创极速光轮排队的时候,他与朱静排在她前面,怀里抱着睡着的小表妹。他不是会哄孩子的人,至多比平时温和一点,总体还是普通语气。 “俞医生融入不了童话吧。”戴清嘉幸灾乐祸,“看你的表情,好像玩得不是很开心呀?” 俞景望微笑:“你倒是玩得很开心。” “当然,我还是很有童心的。”戴清嘉将新买的紫色兔子玩偶塞给他,“送给小表妹。” 俞景望还回来:“她醒了你自己给她。” 朱静心脏不好,不能玩刺激的项目,两个小女孩非要坐一起,勇敢地说不需要大人陪同。 “还剩下最后一排两个坐着的位置。”工作人员询问,“两位介意一起吗?” “不介意。”戴清嘉快速地说,“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她和俞景望在最后一排落座,戴清嘉递给他手机:“俞医生,帮我拍一下视频,我要放进vlog里。” 俞景望瞥她一眼:“我是你的工具吗?” 戴清嘉眨眨眼:“谁让你是医生,手比较稳呢?帮帮我吧。” 话音刚落,设施启动,倒数叁秒钟,速度飞快地冲了出去。戴清嘉不恐高和失重,享受飙车的刺激,然而,列车在后程进入科技感极强的黑暗空间,她感觉不适,本能地抓住俞景望的手,度过上升和俯冲。 下来之后,戴清嘉松开手,俞景望还给她手机,她接过来一看:“画面一点没有乱晃诶,你真是人型稳定器。” 俞景望完全没有被恭维到,又听见她说:“幸好我没有和小表妹坐在一起。” “为什么?” 戴清嘉指了指他的手,因为方才被她紧捏,还有点泛红:“我怕我把她的小手捏碎。”她轻快地说,“你就没关系了,反正你也习惯了。” 两个人在做的时候,如果他按住她的手,她会很用力地抓握回去。 俞景望轻轻扬眉,没有回话。他们在日光之下的相处模式很正常,不会逾矩。 出口处,工作人员展示着方才的照片,问他们要不要影印留念,俞景望看也不看地婉拒。戴清嘉饶有兴致地凑上前,画面里他的表情淡定,她则从兴奋转变为中度扭曲,法国人说上镜头性,显然他们都经受住了考验。 戴清嘉自我欣赏:“抓拍也很漂亮呢。——我要这一张,谢谢。” 朱静走过来,未窥出异样,挑选起小女儿的照片。俞景望轻微蹙眉,只是一张平常的合照,戴清嘉没有必要留下来。 取了照片,戴清嘉和他们分别,直到夜幕降临,一起在乐园的餐厅吃饭,她才再度出现。 小女孩心心念念着观看降雪,食物还没有吞咽完成,鼓着腮帮子闹着要出去。朱静左右手各牵一个,走到米奇大街上,戴清嘉和俞景望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 钟声悠然敲响,童话小镇飘起细密的雪花,淡蓝灯光下,漫天的飞雪,如梦似幻。 戴清嘉围着方格围巾,仰起脸:“真的下雪了!” “只是一些泡沫。”俞景望提醒她,“小心落进眼睛和嘴里。” 戴清嘉伸出手掌,承接住下落的雪花,的确只是一些细腻的泡沫:“人家说迪士尼是保护神奇,你是破坏神奇。” “虽然你说自己保有童心。”俞景望牵起唇角,“但是你也并不相信童话。” 前方不远,朱静为摆好姿势的小女儿拍照,笑意温柔:“小公主真漂亮。” 戴清嘉收回目光:“对啊,很早就不信了,难道你真的把我当小孩子?” 戴清嘉眼内有点刺痛,是雪花落进来了,她正要揉,俞景望说别动,他抬起手,轻柔地拭过她的眼睫。 降雪只有十五分钟,戴清嘉的朋友前来找她,说着待玩的项目,以及等会看烟火要提前占位置。她向朱静打招呼:“小姨,我和朋友先走了,等会看完灯光秀再见哦。” 夜晚八点,城堡前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等待着烟火和灯光秀。俞景望紧锁着眉,在人海里穿行,朱静和小女儿走散了,他因此在寻找。 小表妹不见踪迹,倒是看见戴清嘉的身影在前方,此时接到朱静的电话,小姨声音中的焦灼平息:“景望,没事了,我找到她了。” 俞景望松一口气,戴清嘉和朋友站在一起。郊区的夜晚气温很低,她身旁的情侣亲密地依偎着。 人声喧闹,戴清嘉巧合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俞景望。 灯光秀开始,城堡亮了起来,因为人太多了,俞景望走不过去,而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来找戴清嘉,便停留在原地。 寒风凛冽,戴清嘉没有和他挥手,同样不打算走过来,却也没有转回去,所有人都在观看表演,她唯独面对着俞景望,绚烂的烟火在她身后升空,她弯起眼眉,隔着人群,和他安静地对视。 回想起上周日的夜晚,戴清嘉狡猾地逃过查寝,留在公寓,关闭所有的灯光,打开投影仪,强迫他中断文献阅读,陪她看电影。 昏暗的客厅,外面的梧桐树影黑沉沉地压进来,屏幕光亮,放映着《新桥恋人》,一部优雅、罗曼蒂克又残酷阴暗的爱情文艺片。焰火与舞蹈,废墟与断桥,狂热的爱恋与自由——俞景望无一共情,只凭借耐心观影。他和过去的戴清嘉的共性就是不怎么看电影。 电影的结尾,塞纳河上,男女主角背离灯火通明的巴黎,乘船远行:“我们要去大西洋,让巴黎在身后腐烂吧。” 48冷烟 新年,寻亦预告停课七天,戴清嘉独身一人,自然是去朱静家吃年夜晚。 戴清嘉一袭红裙,坐在沙发上和李韵视频通话。安城的家宴更为热闹,母亲念叨着她寒假作业的完成情况,镜头掠过诸多熟面孔,她一一问好。 李韵突然说:“今晚你和宁笙都不在我身边,我还有点不习惯。” 戴清嘉奇怪道:“姐姐呢?” “这还用问吗?”李韵解释说,“今年是她和景望结婚的第一年,景望虽然不在,她是要到俞家那边去,见一见俞家的长辈的。” 戴清嘉拆开一颗糖果:“那我觉得她还不如待在我们家。” “呵呵,你一点不懂人情世故。”李韵上纲上线,“我和你这样自我为中心的小姑娘说话就是对牛弹琴。” 李韵挂了电话,正好朱静在酒店预订的年夜饭送到了,她招呼众人吃饭。 戴清嘉到洗手间洗手,随便冲了两下水完事,正准备走人,在门口撞上迟来的俞景望,他不认可地说:“如果在医院,你这样洗手,连手术室的门都进不了。” 俞景望不喜欢管她的事,不过他好像在洗手的问题上有洁癖,戴清嘉故意将冷湿的手贴他脸上:“搞错了吧?你以为谁都是医生护士,我又不想进手术室。” 戴清嘉洗完还碰了门把手,俞景望把她推回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重洗。” 戴清嘉被迫按照七步洗手法,重新洗了一遍、她暗自腹诽,这个寒假从俞景望身上学了两个无用技能,一是七步洗手,二是给男人戴套。 朱静一家人非戴清嘉的至亲,但是年夜饭的氛围很好,她不需要接受长辈的各种问询和批评,用餐体验愉悦,她对俞景望说:“你小姨家,和我家真的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戴清嘉抿化一块细嫩的鱼肉:“就是很民主,和我妈妈不同,刚才小表妹调皮,打破了叁个碗,小姨只是教育了她一下。” 俞景望侧视她:“我猜你小时候比她调皮百倍,岂不是天天被教育。” “猜对了呢。”戴清嘉笑嘻嘻地说,“还会挨打,李老师越打我越皮,我越皮她越打。” 春晚开始之前,他们在庭院陪小表妹放烟火。因为上海禁烟花爆竹,只能勉勉强强买到手持的冷光烟花,小表妹慷慨地分给戴清嘉一盒。 戴清嘉向俞景望借火,他按下火机,烟火棒在寒夜燃起的一簇火花,她的脸庞被点亮,双眸映着灼灼的火光:“我上次玩这个还是在小时候。”她手心慢慢靠近。“叫做冷烟花,真的不烫吗?” 俞景望阻止不及,戴清嘉啊地一声,烟火棒脱手,在她的红裙上烧出黑洞。 俞景望立刻抓她起来,快步走上草坪,打开水龙头,将戴清嘉烫伤的手放在水下冲洗,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触碰燃放中的烟花,第一回直白地评价她的智商:“戴清嘉,你是不是犯蠢?” 刺骨的冰水喷涌而出,手上传来刀割的疼痛感,戴清嘉痛呼:“好冰!手好痛!” “忍着。”俞景望无动于衷,“一点小伤,没什么值得叫痛的。” 戴清嘉诚恳地说:“我这个人的耐受度比较低,不可以吗?” “是么?”俞景望看着她,“我看也不低。” 直到戴清嘉冻得麻木,俞景望终于放开她,她迅速地将冰冷的手塞进他大衣的口袋,由他的衣服布料吸收潮湿的水分,她想起来回嘴:“你才蠢,冷烟花,冷字的意思,你知道吗?” 俞景望怠于和她争辩,他的表情与听她说星座的时候别无二致,大意就是她违背科学胡搅蛮缠。她在他的沉默里有片刻的恍惚,这句话最早是戴宁笙和她说的,小时候她玩烟火棒的时候,不小心挥到戴宁笙的手,她紧张地问姐姐痛不痛,戴宁笙笑容不改:“不痛啊,因为是冷烟花,冷的意思就是不烫,所以我不痛。”她伸手过来,“但是,我还是想要瞳瞳给我吹一下。” 戴宁笙的理科成绩很好,不过比起相信科学,她一直更相信文字,也擅于运用文字。戴清嘉当时还处在很天真的阶段,她对姐姐说的深信不疑,今天亲自触碰,才又回想起来。 俞景望眼见她莫名其妙走神:“发什么呆?” 戴清嘉的手放置在俞景望的口袋,与他变相的牵手,她闲话说:“我在想,年后要回安城了呢。”她叹气,“我的寒假作业还没写完,怎么办?” 俞景望审视着她:“你想到的是这个吗?” 他们站在幽深的角落,绿植的前方,小女孩挥舞着烟火棒,一道亮丽的光束,落在戴清嘉的眼里,她因此看不清俞景望的脸,有点冷,她向前一步拥抱他:“那我还能想什么?你不懂我们学生的不容易。” 她的举动很大胆,只要朱静注意到动向,就有被发现的危险。俞景望不是好人,却也不需从家人面前偷情获取快感,他沉声说:“我们应该谈一谈除此之外的事。” 小表妹在呼叫戴清嘉,她放开俞景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笑着说一句新年快乐,离开了角落。 戴清嘉的衣裙在月光下不再那么鲜艳,暗暗的红,像幕布的颜色。幕布不可能永远静止,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拉开帷幕还是落幕。 # 参加完一场医学伦理的学术论坛,俞景望出席了大学旧友的聚会。餐桌上大家很平常地叙旧,不是很深的情谊,但是说起过去的事情总有话聊。 俞景望和秦殊月,作为昔日恋人,坐在相对的位置,难免被点名:“我们还以为毕业几年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呢。”他代替当事人遗憾说,“如果不是俞医生英年早婚,或许你们可以再续前缘。” 秦殊月微笑着饮酒,俞景望扫了说话人一眼。说话人知道他的脾气,玩笑也就到此为止,不敢再过分。 真正的对话在餐后展开。俞景望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秦殊月在走廊拦下他:“谈谈?” 两人走到露天阳台,在这里可以看到外滩的夜景,秦殊月背靠着栏杆,慢慢开口:“在酒吧那天,其实我的话只说了一半,与你从不来徐汇校区相对应的,是几乎每一个周末,我都会去到医学院的图书馆和你一起自习。”她笑一下,“你看,我说的是和你,不是陪你,因为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话,我们可能一个月见一面?那算什么恋爱呢,你既没有恋也没有爱。” 俞景望不理解她旧事重提的用意:“你喝醉了。” “我没有。”秦殊月收敛笑意,执着地盯着他,“当年分手的时候我没有说,现在我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你认为在恋爱阶段我们两个人非常独立且理性,或许是这样,但是,我的喜欢远大于你的喜欢,我们从始至终都不平等。——你习惯女生喜欢你了,大概也习惯我对你付出,哦,可能你都察觉不到我在付出。” 秦殊月攀上俞景望的肩膀,温热的酒气拂过他的耳畔:“我在想,你的妻子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 俞景望退开,秦殊月冷哼道:“她应该是惨多了。俞景望,我曾经很讨厌你的冷漠,多年不见,你怎么还不如以前了?新婚出轨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她诚心地说,“接下来,需要我给你介绍离婚律师吗?” “其实我们没有什么谈的必要,殊月。如果不是冤假错案,旧事没必要翻出来再提。”俞景望与她保持着距离,声音没什么起伏,“至于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劳烦你关心。” 餐桌上开的是白酒,秦殊月饮过量,有点站立不稳,正巧共友经过,俞景望请托他照顾秦殊月,自己不再和她纠缠,返回包间道别,开车驶向公寓。 进了家门,俞景望发现错过了戴宁笙的电话,他们平时会通话,只是频率比较低。她会倾向于在微信上和他讲事情,很少主动打电话。 俞景望迟迟未按下回拨键,他应该和宁笙说什么?以前他们尚可以聊天,现在的状态则是除了正事之外无话可说。正在他犹豫的时候,有新的电话拨入:“俞先生,关于您的财产状况,我已经整理完毕,制作成清单发到您的邮箱。协议的具体细则,可能需要您回到安城后,我们再约时间,按照您的意愿拟定。” 49前夕 俞景望名下的不动产基本来自于长辈的赠予,他对赚取和经营钱财无太大兴趣,只是大学起会做一些投资理财。总体来说他的财产状况并不复杂。 无论如何,俞景望希望在经济上尽可能地给予戴宁笙。并非补偿,性质不同无法补偿,这和他的过错也不是等价的。 自从和戴清嘉第一次上床,俞景望就产生了离婚的想法。只不过,他不喜欢在生活上耗费过多精力,婚姻牵涉两个家庭,改变稳定的状态会很麻烦,需要一定的推动力,一次意外也好,戴清嘉也好,都不足以推动。 甚至现在为止,戴清嘉依然缺少足够的影响力。他或许对她有心动,可心动只是瞬时感受,只能占据他的感情的一角,更何况,感情只是他人生的一小部分。 关于秦殊月对他的指控,他认为,一个人只能为过错道歉,不可能为虚无缥缈的不够爱道歉。她从来不是苦恋他为他无悔付出的形象,如果是,他也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像读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同学在歌颂母爱的磅礴与无微不至,为自己不能拥有对等的泛滥感情自责,俞景望当时已经有很强的独立意识,母亲仍然当他是婴孩嘘寒问暖一味付出,他表示拒绝,她就先做哭泣的人。他因为写下“我尊重母亲,但是把过度的我不需要的东西强塞给我,就是负担。”得了零分。 离婚的决定,最终还是因为他和戴宁笙。她是绝对的道德高尚者,而他是婚姻的过错方。宁笙表面温柔,内在坚韧,不应该也不需要忍受出轨的丈夫。 俞景望一直认为,两人之间是平等的,所以婚姻关系能达到平衡,这是他所满意的状态。如今平衡已经打破,失衡本身就难以长久,他不喜欢亏欠,亦没有通过伤害他人满足私欲的习惯。 可能在母亲或者外人眼中,新婚半年就离婚不可理喻。但是俞景望性格果决,家庭观念淡薄,婚姻在他心目中没有重如泰山的地位,当然他也从未采取儿戏态度,只是事已至此,与其粉饰太平,拖延到他和戴宁笙有孩子之类更深的联结,不如当断则断。 而且,他出轨的对象是戴宁笙的妹妹。血缘和亲情看似天赋,实际上极为复杂,比男女之情更甚。他只是戴家的外人,戴清嘉始终要面对亲姐姐。 俞景望站在阳台上,梧桐树覆盖着一层灰冷的光,他想起戴清嘉,她会双手撑着栏杆,探出半身,也不怕掉落下去。在考虑离婚的时候,即使知道会有诸多阻力,尤其是来自双方的母亲,他仍能保持清晰的思路。思绪转到戴清嘉身上,便混乱了起来,他喜偏好稳定的秩序,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就很无序,她本身也是一个混乱不堪、飘忽不定的人,没有方案可以安放她。 第二天夜晚,公寓的门被敲响。俞景望打开门,不出意外地见到戴清嘉。她偶尔外出看话剧,或者玩到深夜,不想回郊区的时候,知道他作息规律,晚上总会在家,便来敲响他的门。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戴清嘉头发沾湿,一身寒冷的潮气,走了进来:“外面好冷,还是里面比较暖。” 俞景望取来一条毛巾,递给戴清嘉,她和他还有几步的距离,身体倾斜,倒向他怀里。 “站好。”俞景望扶住她,“擦头发。” “不擦。”戴清嘉站直,环抱住他的腰,“这里好像更暖呢。” 她紧接着打了个喷嚏,俞景望的肩颈交界出现湿意,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脏,他蹙起眉:“你没带伞?” 戴清嘉是不看天气预报的:“我出门的时候又没下雨,我怎么知道要带伞呢?” 俞景望抬起手,用毛巾包裹住她的后脑勺,为她擦拭头发。一般在戴清嘉能自己动手的时候,他是不会帮她做事的,今天实属罕见。 戴清嘉仍贴在他怀里,他们之间少有的安静的拥抱,过了长久,俞景望拍了拍她的背:“去洗澡。” 戴清嘉洗完澡回来,坐在俞景望身边,他正在处理工作,她打开投影仪看她的电影。 俞景望手机震动,戴清嘉没有在意,在吃的橘子酸苦,她剥下一一瓣,伸手喂到他嘴边,并想和他分享她观影的感受:“我......” 俞景望正接起电话,他微微偏侧头,明显的回避,他警示地看了她一眼,意思是不要靠近他。 俞景望大概是唯一会给她冷遇的男性,戴清嘉挑了下眉,坐回原位,她猜到了电话另一头的人是戴宁笙,没有再故意捣乱。 俞景望简单说了几句,挂断电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戴清嘉交迭双腿:“没什么。” 返回安城的日期临近,俞景望问她:“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不喜欢收拾行李。” “但是你迟早要收。” 戴清嘉与他同时开口:“我们是什么关系呀?” 俞景望似乎有点惊讶戴清嘉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他合上电脑,注视着她,将发言权交还给她:“你认为是什么关系?” 戴清嘉慢悠悠地说:“我认为没什么关系。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们两个人,回到安城就是回到原点,和原来一样。” 戴清嘉照旧是无所谓的模样,俞景望沉声道:“我说过,我们回不到原来。” “好啊,那你和我结婚。”戴清嘉张口就来,“哦,你要等我明年十八岁。” 戴清嘉的逻辑跳跃又荒谬,连信口开河也漏洞百出:“法定婚龄是二十岁。” “那就叁年后。” “你理解什么是结婚吗?”俞景望紧着眉,“而且我不可能和你结婚。” 无论戴宁笙是否存在,他无法想象也不会考虑和戴清嘉结婚。 “你理解什么是婚姻,怎么还会和我坐在这里呢?反正那只是名义,又捆绑不住任何人。”戴清嘉嘲讽地说,“我们不会有以后,谈或者不谈又有什么意义?” “感情是流动的,今天喜欢这个人,明天喜欢那个人,这很正常。”戴清嘉下定义,“我和你在上海发生的事,只是在这个阶段如此,我相信你不是玩不起的人。” “或许我们真的不需要谈,你肆意妄为惯了,发生过与没有发生过,对你来说没有区别。”俞景望冷冷地看着她,“不过你说对一点,我们没有以后,最明智的方法就是结束,到此为止。” 戴清嘉的表情没有半点失落,分离同时在她和俞景望的意料之中。如果她和每一任男朋友分手都需要伤心一次,那她早就肝肠寸断了。再说,他连她的男朋友都不是。 各自沉默一阵,俞景望抬眼看时间,他站起身:“我送你回寻亦。” 戴清嘉和他唱反调:“我不回。” “除了不你还会说什么?”俞景望居高临下,他的阴影笼罩着戴清嘉,他本人却与她隔绝,“起来。” 戴清嘉在沙发上站起来,完全高过俞景望,她头一低,凶狠地咬他。 纠缠的过程中,戴清嘉将俞景望扯落到沙发上,他压覆着她,二人互相吻咬。因为熟悉对方的气息和身体,紧贴的情况下,情欲轻而易举地被牵动,然而俞景望没有其余的动作,最终和她的唇分开,抵着她的额头说:“不回寻亦,就进房间。” 戴清嘉知道,说清楚之后,他们就不会有其他相处方式了。不过她想她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俞景望留在客厅,戴清嘉穿着沉重的丝绒衣裙,裙下光脚,步向房间,在关门的时候她回复一句:“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 50安城 戴清嘉和俞景望再见是回安城那天。朱静提早为二人订了公务舱的机票,他开车来接她去机场。 戴清嘉的行李箱巨大,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吃力地拖行。俞景望从主驾驶位下来,为她放行李至后备箱。虽是在帮助她,他像回到了和她认识的初期,态度疏离。 戴清嘉自然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主动,只在俞景望从她手中拿走行李的时候,说了一句谢谢。 朱静坐在副驾,去机场的路上,主要是她在和戴清嘉交流:“清嘉,祝你一路平安,下次再来玩。” 安检之后,只剩下戴清嘉和俞景望同行,除了必要的问与答,他们不会再说其余的话。飞机上两人的座位正好不在一起,隔着走道相邻。 飞机进入平流层,俞景望闭眼休憩,隔壁传来愉快的交谈声。 原来是戴清嘉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出现耳鸣的症状,她忍耐着,身旁递过来一片口香糖:“吃这个会好点。” 一个长得不错的潮男,说的是安城方言,戴清嘉接过来,开玩笑说:“谢谢,我差点以为你在暗示我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男生忙不迭否认,“我也耳鸣,把最后一片口香糖给你,要暗示也是在暗示你很漂亮。” “这倒不用暗示呢。”戴清嘉说,“因为太明显。” 盛赞她样貌的话,戴清嘉听过无数遍了,不过她不介意在百无聊赖的飞行途中和他聊天。男生还算幽默,能引起她的最浅的乐趣。 男生落座就开始做心理建设,才有勇气递给戴清嘉一片口香糖,争取到机会和她聊天,难免想表现自己,疏忽了音量控制,空姐先去向他们的隔壁,然后过来提醒:“先生,可以麻烦您小声一点吗,有乘客需要休息。” 闻言,戴清嘉看向邻座,入眼的是俞景望英挺的侧脸,不比较则已,比较起来,丘陵与高山还是有区别,她身边的男生只能说是平凡了。他正在看书,察觉她的视线,扫过来一眼。戴清嘉几乎以为俞景望是投诉人,这时他身旁的阿姨露出不满的脸孔,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落地的瞬间,强烈地震动,飞机高速滑行,体验有点类似于迪士尼的创极速光轮。只不过,现下安城的烈阳将机舱内部照得光明,戴清嘉不再需要抓住谁的手。 到达安城。 李韵事先说好来接机,戴清嘉打开手机,她的信息传输进来:我们到了。 取完行李,戴清嘉和俞景望一起走出去,他们一样的人高腿长,勉强能保持同步。 在临近出口的地方,戴清嘉知道李韵所说的我们是指哪位了。看见不远处的李韵和戴宁笙,她鬼使神差地落后俞景望一步,只有一步而已。 俞景望一下飞机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到出口的时候才刚挂断,余光察觉一直走在他身边的戴清嘉不见了。 几乎同时,戴宁笙上前拥抱住他,她语气欣悦:“好久不见。” 拥抱也区分疏与近,戴宁笙盈满地抱着俞景望,温雅香气萦绕在他鼻端。他一时不理解妻子的热情,不过还是轻揽了一下她的腰,以作回应。 李韵欣慰地看着久别重逢的夫妻,没有人注意到,戴清嘉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一瞬间是完全褪去的。 戴宁笙退离,看向戴清嘉,她有点犹疑:“瞳瞳。” 戴清嘉无表情的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她很快扬起了盛大的笑容,扑进李韵怀里:“李老师,有没有想我啊?” 大庭广众之下,李韵既受用又不好意思,她口是心非地说:“你这孩子,像什么话,都比我高了,还要喝奶吗?” 戴清嘉不依不饶:“那你先回答我。” “想,想,大小姐。”李韵妥协,“真拿你没办法。快走吧,你爸爸还在外面等着,等会儿我们直接出发去安中,送你住进宿舍。” 戴清嘉疑问:“今天就去了吗?” “不然呢,你以为离开学还有几天?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李韵尝试拖动戴清嘉的行李箱,“好重,你到底装了什么?” 俞景望从李韵手中接过行李:“给我吧。” “谢谢了,景望。”李韵一并致谢,“还有清嘉上学期借住在你和宁笙的新房,打扰你们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了。” 戴清嘉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他又没有什么损失。” “说什么呢,懂不懂礼貌?”李韵训斥她的任性之语,“如果不是你在学校犯错误,会给你姐姐和姐夫添麻烦吗?” 戴清嘉在他面前蛮横,在家里还是逃不过挨训的命运,虽然她可能当做耳旁风。俞景望淡声道:“妈,清嘉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损失。”他安慰李韵,“您不用放在心上。” “对,反正房间平时空置,景望平时也不在家,您和瞳瞳想过来住就过来。”戴宁笙浅笑着说,“而且,我相信瞳瞳这学期不会再犯错误了,我看她的表现好了很多。” 李韵嗤笑:“你可别高看她。” 戴宁笙今天开了俞景望的车来机场,停在戴爸爸的车的隔壁,他们各自上车,一前一后驶出停车位。 出口处,汽车排着队等候缴费通行,戴清嘉反跪在后座上,将掉落的公仔在后窗重新摆放好。她以前喜欢夹娃娃,全部堆在爸爸的车上,说是当做她陪他出行。 俞景望的车停在后方,隔着两层玻璃,他们的视线短暂交集,他沉静地看着她。太阳的光点落在他脸上,就像是新年夜烟火的亮光照进眼睛里的感觉。安城有一种真实的生活感,燃烧过的东西,会在这里慢慢地冷却下来。 51淋雨 戴清嘉能回到学校,最开心的还是卢珂,周一在升旗仪式见面,她飞扑上来,蜜语甜言:“想死你了瞳瞳宝贝!” “以后就可以天天见面了。”戴清嘉回抱她,“因为要天天上学,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卢珂怏怏不乐:“我上了一个寒假的补习班,除了过年的几天,都没有玩乐的时间,痛苦死了。” “我也一直在集训。” “不可能,我还不了解你吗?上海是花花世界,李老师又不在。”卢珂斩钉截铁,“你就从实招来吧,在上海谈了几段?” “你高估我了。”戴清嘉本来是不打算回顾的,既然卢珂这样问,她想了想回答说,“非要算的话,也就一段。” 领导在台上讲话,卢珂队伍里悄悄问:“是上一回我半夜叁更打电话给你,在你身边的男人吗?” “嗯。”戴清嘉含糊道,“你又知道是男人了?” “因为声音比较低沉,一听就知道不是小男孩呀,很好听的,就是有点耳熟,你给我见过吗?” 戴清嘉只能庆幸卢珂和俞景望不熟:“你不认识。” 卢珂好奇心起:“那我要看合照。” 戴清嘉的手机里自拍他拍无数,唯独和俞景望没有合影,她没有拍下他的意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的,没什么好看的。” “好神秘哦。”卢珂像审讯一样凑近戴清嘉,“那我可以断定这男的不普通了,不只人不普通,对你来说也不普通。” 戴清嘉笑吟吟地说:“那你猜错了。” 升旗仪式散场,在回教室的路上,卢珂拍了拍戴清嘉,在她耳边提醒:“另一个不普通的。” 宋予旸和俞彦珊走在前方,像是听到了卢珂的话,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嘉嘉,好久不见。” 戴清嘉大方地回应:“好久不见,予旸。” 俞彦珊也回了头,公主纡尊降贵地和她问好:“清嘉,我听说你到上海学表演了,俗话说士别叁日刮目相待,不知道你作为演员会不会有进步呢?” 戴清嘉暗想,一定是李韵透露了她的行踪,俞彦珊说话像是她的领导,她只敷衍地嗨了一声。 第一节课响铃在即,俞彦珊宛如大型电灯泡横亘在戴清嘉和宋予旸之间,卢珂主动上前,和公主热情搭讪,挽着她的手远去。 两人走进教室前的竹林,宋予旸先开口:“新的学期,嘉嘉,你想好了吗?——继续和我交往,就算是朋友的身份也可以。” “朋友的话,一直都可以。”戴清嘉笑一下,“你寒假没有找我,我以为是你不想继续了。” 同样是白衬衫,俞景望穿在身上偏冷感,宋予旸则给人净澈的感觉,少年肩膀很宽,高而清瘦。 “我不是不想。”宋予旸平静地说,“只是不能而已。” 如果他说不敢,戴清嘉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他说的是不能,克制的脆弱,她心里好像被敲了一下。 戴清嘉返回教室,让宋予旸稍等片刻,她拿出在迪士尼买的粉红狐狸公仔,这是年度顶流玩偶,她本来是要送给卢珂的。卢珂更喜欢雪莉玫熊,那小狐狸赠给宋予旸也无妨。 果然,宋予旸收到礼物,尽管不至于雀跃,表情却因此晴朗。 新学期开学半月左右,戴宁笙前往安城大学参加一场关于中学生心理健康的讲座,出席的还有市里各中学的青年教师。 主讲人是安城大学心理学系一位年轻的讲师,戴宁笙本就对内容有兴趣,再加上讲得好,她全程都保持认真。 讲座结束,天色暗了下来,一起来的同事由丈夫来接,因为知道不顺路,戴宁笙婉拒了同事送她回去的提议。 晚高峰时段,戴宁笙打不到车,正打算步行到地铁站,不巧的是,这时下起中雨,她因为不带伞,只能止步在教学楼前。 晏时安离开稍晚,下楼的时候,天空是阴郁的青白色,戴宁笙在屋檐下避雨,她大概希望雨快点停,不过也并不很焦虑,只是静静地赏雨,背影安宁。 晏时安善意地问:“没带伞吗?” “晏老师?”戴宁笙侧过脸,“是的,我忘记带伞了。” 晏时安绅士地说:“我今天刚好没开车来学校,只有一把伞,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到地铁站。” “当然不介意,非常感谢。”戴宁笙自我介绍,“我叫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 戴宁笙伸出手,晏时安与她交握,他的肤色类似于白玉,手与腕既有玉的温润,也有微微的沁凉。 晏时安撑开黑色的长柄伞,和戴宁笙一起步向地铁站,雨落在伞面上,质感沉闷的响声,他说:“春天的雨比较好的地方就是不会下得太大,暴雨的话,总缺乏一点观赏性。” 戴宁笙笑着说:“虽然下雨是比较麻烦,不过我也喜欢雨天。” 安城大学距离地铁站大约一两公里,在路上,或者晏时安解答戴宁笙就讲座内容延伸的问题,或者漫谈其他,总之相谈甚欢。 戴宁笙作为老师的习惯之一是不吝惜表示欣赏:“你刚才讲得很吸引人,虽然这是我作为外行人的感受。我同事是心理老师,她也赞赏有加,她还说你博士的学校是她的梦校。” 晏时安是伯克利认知心理学的博士,他说起求学经历:“读博士的时候太忙了,我对本科学校印象比较深,研究之外,还有生活。” “因为我是师范生,本硕期间要修很多心理学的课程。”戴宁笙笑言,“说起来,我们学校的心理学也很好呢。” 晏时安微微一笑:“全国第一的好吗?” 戴宁笙正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好像是。”她犹疑道,“你也是,北师大的吗?” 戴宁笙心领神会,问了他的年级,她有点惊喜:“原来是学长,真巧呀。” 晏时安温然笑道:“我没想到,在这么南方的安城,也能遇见小学妹。” 戴宁笙纠正他:“学长,其实你也只比我大叁级而已,可以不用加‘小’这个限定的。” 晏时安挑眉:“不愧是语文老师,很严格。” 因为是校友,两人友好地交换了联系方式,此时戴宁笙接到俞景望的电话。今天李韵打电话要他们回家吃饭,他正好在附近办事,便说过来接她。 戴宁笙眼尖地发现,晏时安的左肩完全湿了,她抽出纸巾,递给他说:“学长,真不好意思,因为和我打一把伞,你衣服都湿了。” “没关系。” 其实伞面是足够大的,刚刚好好能遮蔽住二人。晏时安应该是为了照顾她,将伞偏向她。戴宁笙这一边空间宽敞,她连雨丝也没有沾染分毫,他自己反而淋雨了。 雨雾迷蒙,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来,停在街道对面,戴宁笙辨认出是俞景望的车。 俞景望撑伞下车,预备过来接她,街道狭窄,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晏时安正待开口,戴宁笙匆匆和他道别,离开了伞下,在夜雨下,快步通过道路,走向俞景望。 她还是淋湿了。 52生病 回安城的前两个月,俞景望比他预想中要更忙碌。神外的病人多,危重症多,每天早晨交班堪比打仗。一周二叁十台手术,还不包括急诊手术,动辄凌晨两点结束,他返回公寓草草睡叁四小时,然后开启新的一天。 因此也没有闲暇考虑其他的事情。 每周一五七,科室会在早七点开读书报告会,由年轻医生主讲。俞景望是本周的汇报人,身体在连轴转之后感到轻微疲倦,精神反而格外的清醒,他从容站在台上,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交班前有五分钟的空档,俞景望收到律师的一条信息,和他约见在医院旁的一间咖啡馆。关于离婚的进程,他应该会先和宁笙达成一致,手续办完之后,再处理双方父母的问题。岳母为人要强,就算对他提出离婚有诸多错愕和不满,也是不可能回头的。 因此最强烈反对的人,只会是朱月。她很满意戴宁笙,又自知无法控制他,俞景望不希望看到母亲到时候作出给宁笙施加压力的行为。 此时,另一条消息传输进来,来自戴宁笙,简短的五个字:爸爸出事了。 事情从年后两家父母一起喝早茶开始说起。朱月讲到重病的经历,仍心有余悸,说一定要注意身体检查。 戴航和李韵表示不讲究这个。他们以前会对经常出入医院有点避讳,认为不吉利,和医生结为亲家后,这种心理作用才缓解了。 俞庭说,对健康问题还是要审慎,很多问题可以通过检查及早发现、有效治疗,并建议他们做高发癌症的筛查。 因为许多朋友会向他咨询,俞庭也只是给出医生的正常建议。没想到的是,戴爸爸到医院做检查,真的查出了问题,李韵听到肿瘤两个字,当场眼前发晕。 结直肠肿瘤,是否恶性还需要做进一步病理检查。 黄昏时分,俞景望来到肿瘤科,在走廊见到戴宁笙,她不常来医院找他,算起来两人只在两周前见了一面,他走到她身边:“宁笙。” 戴宁笙的侧影纤薄,她转过身来,眼睛泛红,没有哭泣。外公是因为癌症去世的,在戴航身上重演,李韵情绪反应很大,所以她要做支撑的人。 普通人谈癌色变,俞景望作为医生还是比较客观,即使发现肿瘤,和判死刑完全两回事。不过同样为人子女,他有相似的体验,所以能理解戴宁笙的心情,朱月重病的时候,他临近毕业,尽管不见得有多么大的情绪波动,也常会感到沉重。他是见惯了生老病死并且对此有理性态度的人,当死亡的阴影降临在至亲身上尚且会如此,更何况戴宁笙。 戴宁笙不说话,只拉住了他的手,她支撑李韵,现在也需要依赖他。她的手虚软,俞景望回握了一下,低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俞景望从来不对病人做盲目乐观的承诺和鼓励,当时却在不属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对戴宁笙说出口了,她真的能受到抚慰,强打起一点精神。 最终的结果,不幸中的万幸,是结直肠癌的早期,术后生存率比较高。俞庭出面联系了一位专家主任,择期进行手术。 这段时间,戴宁笙在学校和医院间疲于奔命,俞景望会给予她必要的支持,不过他自己也忙,始终是有限。而且,毕竟生病的是自己的爸爸,戴宁笙殚思竭虑,整个人瘦了一圈。离婚的问题,在这样的关头,当然是搁置下来,至少要戴航病情稳定再提。 所有的事情,戴清嘉因为住校都不知道,大人把她当成帮不上什么忙的小孩,干脆让她好好念书。一切尘埃落定后,她被通知说爸爸要做手术了。 戴航住院第一天,俞景望在休息时间下楼探望,一进病房,见到戴清嘉坐在爸爸的床边削苹果,她察觉有人进入,侧头看向他,因为这一分神,苹果皮断了。 “嗨,俞医生。”戴清嘉自然地打招呼,“你来得不是时候,害我苹果皮断了。” 他和戴清嘉回到安城后是真正意义上的断联,因为每天处理的事务繁多,俞景望的一天相当于两天,再者上海之行和他如今严肃规律的生活调性相差甚远,于他像是很久远了。 俞景望穿着白大褂,回视戴清嘉,她不怎么起变化,身处惨白的病房,愈发显出明丽,尤其是在所有人都心事重重的状态对比下。 “看你说的,人家进来,和你苹果皮断有什么关系,我看你是技术不到家。”戴航见到小女儿,病中的心情好了不少,他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对俞景望道,“景望,这段时间辛苦你和宁笙了。” 俞景望微笑:“别这么说,爸,这是应该的。” 苹果连皮带肉被戴清嘉削去小半个,她突然问俞景望:“我不吃苹果,这个你要吃吗?” 俞景望看她一眼:“不用了。” 戴航狐疑地嗯了一声:“你不是削给我的吗?” “是的,但是我想起来我忘记洗手了。”戴清嘉点头,“爸爸,你是病人,我再给你重新削一个。” 戴清嘉来俞景望公寓做客时的一大癖好,就是把难吃的东西给他吃。朱静送给他一箱苹果,她和他都不喜欢吃,她非说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坏掉,硬是塞给他吃,他当时不胜其烦。 戴清嘉现下无意识重现了这个习惯,不过由于她在爸爸面前一直是鬼精灵,自小就爱捉弄大人,戴航忽略了她熟稔的语气其实根本不像是面对生疏的亲戚,哭笑不得地说:“你自己知道不干净还问人家吃不吃。”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戴清嘉到阳台上,打开水龙头,随意冲洗几下,将过水的苹果咬在口中。透过玻璃窗,俞景望看到她在自觉地按照七个步骤洗手。 戴航对着她喊话说:“行了,瞳瞳,你不用削了,我看你拿刀跟耍杂技似的,我都要提心吊胆。” 戴清嘉洗了一个新的苹果出来,俞景望用免洗凝胶消毒过手:“给我吧。” 戴清嘉奇异地说:“你居然要吃吗?” 俞景望是要为戴航削苹果,他削下的苹果薄且完整,戴航和戴清嘉都在旁观外科医生的大材小用,他乐呵呵地嘲笑说:“瞳瞳,看看你。” 戴航属于苦中作乐了,他脾性一直随和,确诊以来,李韵一直阴郁,他反过来劝慰,依然改变不了妻子和大女儿的凝重。小女儿过来,气氛轻松,他是能真心地笑一笑,即使未知的因素还很多。 戴清嘉认真地说:“你会没事的,爸爸,我有预感。” 戴航还来不及为女儿熨帖的话感动,她拍一下他的肚皮,轻快起来:“戴老板,看你的啤酒肚,以后要少碰烟酒了哦。” 戴清嘉抬起头,遇上俞景望的目光,他向戴航微微颔首:“爸,您好好休息,我先上去了。” 53辛辣 戴航的手术很成功,按照医生的说法,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李韵高悬的心总算落下。 这对戴清嘉也是好的消息,她周日来医院看望术后的戴航,爸爸的气色恢复得不错,还能和她有说有笑。晚餐时间,她外出觅食。 简慕跟随着戴清嘉在深巷里穿行,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川菜餐馆前,他提前声明:“我只是比较想吃辣的,并不是陪你来。” 戴清嘉掀开帘子:“简少爷,我知道了,不用重复两遍。” 戴清嘉是自己想来,正好简穆发来“在干嘛”的消息,她问他能不能吃辣,他说他嗜辣如命。反正一个人吃火锅很无聊,她就叫上了他。 戴清嘉和简慕登上二楼,老板招呼他们坐下。因为安城人素来不能吃辣,店里人很少,只有寥寥几桌坐着顾客。 俞景望竟然也在。因为川菜馆在医院附近,他和同事出来找地方吃晚饭,同事提议来的这里。 戴清嘉走向座位,俞景望是背对着她的,她猜测他即使看到她也会漠视。既然没有其他长辈在场,她便若无其事地落座了。 餐馆以川菜为主兼营四川火锅,戴清嘉点了一桌的菜和重辣的牛油锅底,她和简慕两个人,比隔壁四个成年男性点的更多。 简慕对戴清嘉点远超食量的菜没什么意见,她从初中就是这样,宁可吃不完,反正她想吃的都要吃到,大不了每样尝一口。只是面对满锅的红油,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清嘉迫不及待地动筷:“你怎么不吃?” 简慕勉强吃下一口,呛咳出来:“给我水。” 戴清嘉见识过男孩子吸引和讨好她的一百种方式,虽然简慕反其道而行之,她还是一眼看穿:“简慕,其实你不能吃辣,对吧?”她倒一碗白水给他,“不能就不要逞强。” “我没有。” 简慕不可能在戴清嘉面前认怂,他强撑着硬是吞下去,口中一片火辣,全程咳嗽不断。 简慕无法维持刻意的冷酷,现在的样子狼狈不堪,戴清嘉一边吃一边好笑,觉得他不失可爱。 俞景望的同事注意到隔壁桌的动静:“现在的小情侣,女朋友吃辣,男朋友不能吃也要逞英雄来陪,真有意思啊。”他感慨道,“还是年轻好,有活力有情趣,不像我们,忙得连感情都没有了。” 比起戴清嘉那一桌的戏剧性,俞景望这一边就比较平常了。男人们只是轻声谈话,川菜只要中等辣度,因为在座的医生们谁也不想因为肠胃不适耽误工作。 戴清嘉在俞景望的斜对面,她坐到位置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她了。她故意摆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也懒得说话。 她对面的男生倒是新的面孔,俞景望不感到奇怪,按她自己的说法,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 桌上悬着一盏吊灯,红汤在铁铜质里沸腾,戴清嘉很是畅快,积郁有所减轻,她吸着一盒冰镇牛奶,开始有点担心简慕受不了:“好了,你别再吃了。”她认证说,“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们里能吃辣的了。” 简慕讽刺一笑:“你的朋友们,还是男朋友们?” “简慕同学,不要养成抓字眼的坏习惯。”戴清嘉眨眨眼,“都是。” 简慕厌恶成为戴清嘉的“男朋友们”之一,他冷哼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戴清嘉说话的时机,正好处在其他人聊天的空白期,简慕心跳如鼓,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一片安静,只有汤汁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戴清嘉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呀。” 简慕有种被戏耍过的愤怒:“戴清嘉,不会说话就闭嘴。” 戴清嘉摇头:“这叫不会说话?每个人都不一样,是可以放进作文里的。” 戴清嘉任由前男友自己生闷气,目光游移,落在邻桌的俞景望脸上,他应该也不适应辛辣,不过相较于简慕的大汗淋漓,他只是额角隐有汗意。 俞景望平日工作再累,依然是一副清逸的模样,戴清嘉也不和他一起运动或者手术,能见到他出汗的时刻,只在一个特定场合,他嘴唇发红,一般是被她咬的。戴清嘉因为有了不好的联想,盯着他的时间过长了,他自然能感觉到,看过来一眼。 同事调侃道:“我们俞医生魅力还是这么大啊。” 俞景望不予回应,起身去向了洗手间。 戴清嘉也听见了,在他走后,对着他的同事轻蔑一笑,压倒性的光艳,使那人的笃定大打折扣,起码不敢再说俞景望能迷住她。她是喜欢看好看的人,然而绝不是痴痴望着男人发呆的作风。她方才走神,也只是开学后一直清心寡欲,大脑短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冒出来的香艳画面。 戴清嘉承认对俞景望余情未了,不过她将此归结为,她和他分开的时候,不是因为喜欢和兴趣消失殆尽,只是因为时间到了,生生切断联系。这和她以往的模式不一样,就像是一餐饭没有吃到尽兴,盘子就收走了,所以会挂念。不代表这餐饭美味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程度。 另一个原因是,她的身体会很留恋和他在床上的体验。而回到学校,和宋予旸只进行纯情的交往。 戴清嘉灵光乍现,如果她想念性爱的感受,为什么不可以和宋予旸做呢? 她认真考虑起来,最近肯定是没有心情的,或许过一段时间可以实践。戴清嘉回神,对面的简慕脸色阴沉:“吃完了吗?走吧。” “差不多吧。”戴清嘉喝水漱口,“还能再吃一点儿。” 简慕结过账,不由分说地将戴清嘉拉走:“你吃得够多了,散步消消食。” 当俞景望从洗手间回来,戴清嘉的座位已经空了。 # 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便是俞景望本周的假期,他打算先回家取两本书和一套下周需要穿的正装。 途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间,俞景望不经意向窗外一望,又见到了戴清嘉和简慕的身影,两人打打闹闹,停在一家豪奢酒店的出入口,年轻男孩拉住她的手, 将她带了进去。 俞景望握着方向盘,他好像无法说什么。这是戴清嘉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在雨夜干涉她一次,不可能永远干涉她。何况那晚上的结果,比她和少年人偷尝禁果更加荒唐。 漫长的红灯,进入倒数的最后十秒,俞景望收回视线,却正好接到李韵的电话:“景望,你在医院吗?清嘉去看他爸爸,说出去吃饭,迟迟不见人影,我打她电话不通。我这边又走不开,听宁笙说你要回家一趟,那等她晚点回医院,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帮我送她回学校?” 戴清嘉走出酒店的旋转门,门前临停的黑色轿车似乎很眼熟,她怔愣片刻,俞景望从车上下来,站在她和简慕的对立面。 戴清嘉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54空间 简慕的反应很迅速,挡在了戴清嘉的身前。他和俞景望只有一面之缘,而后者很难令人忘记。只不过,他当时以为俞景望是戴清嘉的兄长,今天他完全推翻了这个想法。 在川菜馆,戴清嘉和俞景望毫无交流,如果是家人,怎么可能假装不认识对方。并且,两人尽管不交流,却存在着微妙的磁场。唯一的答案是他们之间有需要避忌的成分。 虽然简慕不能解释男人为什么会和戴清嘉住在一幢楼,但是他固执地认为戴清嘉和他有不寻常的过往。他方才还逼问了她,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前任。 俞景望当天没有看清楚简慕的长相,因此没有辨认出来。 戴清嘉推开简慕,和他并排站着,俞景望开口说:“给你妈妈回个电话,然后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简慕打断他说:“你是她的谁?” 俞景望无视简慕释放出来的强烈敌意,只看向戴清嘉:“你过来吗?” 戴清嘉点了点头:“走吧。” 简慕因为戴清嘉的选择,简直要一触即燃,他养尊处优作为中心惯了,不怕失礼:“我也可以请司机送她回去。” 俞景望淡声说:“她不需要你送。” 幼儿园起就会有男生为她打架,不过戴清嘉知道两个人甚至争执不起来,和简慕的桀骜相比,俞景望的傲慢隐藏在教养之下,她之前在他面前播放一部泰剧,里面很多两男争一女或者两女争一男的场面,他评价说这样争情夺爱的表演很粗滥。而且,像简慕这样意气用事的大男孩,他根本不屑于理会。 毕竟俞景望还是李韵的钦差大臣,戴清嘉附在简慕耳边说:“我没有骗你,小慕,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小慕是在戴清嘉初中的时候会叫的名字,简慕偃旗息鼓,没有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俞景望的车。 车辆驶向戴清嘉的学校。 久违的单独相处,因为关系没有进退的空间,两人各自沉默着。戴清嘉坐在副驾上,降下车窗,回南天,空气还是湿润的,她拎起来衣领,便于更多地吹到晚风。 “不要探头出去。”俞景望提醒道,“你在干什么?” 戴清嘉回答说:“身上有火锅的味道,万一勾起爸爸的食欲怎么办,他又不能吃。” “不回医院,直接送你回学校。”俞景望转弯,“其实你对家人不是没有关心。” “生病的人是我的话,我会希望家人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正常地生活就挺好的。”戴清嘉自言自语似的,“不是说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吗,生病是既定的事实,哭改变不什么,但是李老师又觉得我不哭是不在乎爸爸。” 戴清嘉的思维发散:“我发现,很多道理就是互相矛盾的,比如我们的命题作文,这周写不撞南墙不回头论坚持,下周写及时止损论舍得——怎么说都可以,写作文就是自圆其说的过程。” 俞景望随口说:“二律背反。” 戴清嘉表情严肃:“你等一会。”她在百度上搜索一番,当看到什么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字样,困意上涌,连一句话都读不完,“我这么有趣的话题,你非要说哲学概念,没什么好聊的了。” 戴清嘉说是不聊,联想起他以往的扫兴时刻,还是提问他:“说出你不看电影的理由。” “知识密度太低。”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文艺本来就不是为了获取知识。”戴清嘉教育他,“电影是体验和感受,你应该收起那种比较理科的思维,更多地使用你的感觉。” “像你一样感觉泛滥吗?”俞景望语气平平,“我的职业没办法‘凭感觉’。” “你可以说我感觉敏锐,感情充沛,这是我的优点,谢谢。”戴清嘉正将酒店内部装潢的照片发给同学,她后知后觉地解释说,“哦,对了,刚才的酒店是简慕家里的,因为我和同学准备拍一则短片,需要借用酒店的场景,所以他带我去看。” 俞景望冷眼:“你好像默认我应该知道简慕是谁。” “你的理解能力这么差吗?”戴清嘉靠近他,大声地说,“简慕就是刚才和我一起的男生!我的初中同学!” 戴清嘉的音量和拿喇叭在他耳边喊叫无异了,她就是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俞景望皱眉:“戴清嘉。” 她恢复正常:“明白了吧?” 俞景望平静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 “我也不想。”戴清嘉细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操作,回复着李韵的消息,“万一你告状怎么办?” “你以为我会吗?” “对哦,我差点忘记你不管我了。”戴清嘉笑一下说,“而且,你现在也没有资格告状了,俞医生。” 戴清嘉其实不太记事,脑子里也没有总紧绷着一根弦,要是问她现在搭乘俞景望的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一模一样的车厢和陈设,她不觉得有很大的差别。 她倚靠车窗,看向静默的俞景望,她熟悉的安城景物在他的脸侧掠过,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 因为俞景望以前是安中的学生,对学校的格局比较了解,知道宿舍的是临近安中的后门,他直接开进所在的街道。 学校后门和居民区毗邻,中间的道路停满了车,很是逼仄,不好掉头,戴清嘉有经验,在俞景望转向之前叫停:“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要是往里面开的话,不好走回头路。” 俞景望也不想大费周折,便停在幽幽暗暗的路口:“嗯,下车吧。” 弯折的街道商铺和餐馆林立,是安中学生休闲娱乐的主要据点,白天会很热闹,现下是深夜,沿街的店铺闸门紧闭。 戴清嘉下了车,俞景望没有立刻驶离,像是仍保持着在上海的习惯,她站到他的车前,浸在车灯的亮光里。 只要有光照在她身上,无论这光的原意是什么,戴清嘉就是耀目的人,她看着驾驶位上的俞景望,他问了一句:“不刺眼吗?” 戴清嘉说:“你调成远光灯试一下。” 俞景望大概不解她的行为艺术:“除非你想失明。” 明明在餐馆的时候,本性使然,她缭乱的心思还会浮动,真正在车里和他共处,以及现在,她心里反而安安静静的,没有想什么。 戴清嘉敲了一下俞景望的车前盖:“谢谢你送我回学校,再见。”-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55好人 俞景望再度来到安城中学,是看望他的高中班主任。今年老师过寿的时候,他因为医院临时有事缺席了,老师又在校庆之际邀请他们回校看一看,他便和几位同学一起回了安中。 校园风景如昔。俞景望不存在深刻的高中情结,走在安中,同行的好友回顾着单纯的校园恋爱。一时兴起问他,他表示没有早恋的经历。 好友调笑说:“但是你开启了很多人早恋的经历。” 俞景望不至于贫乏到要在毕业十年后怀念高中,他不理会好友的调侃,在和老师叙旧之后,准备回家陪爷爷奶奶吃顿饭,晚上再回医院。 经过安中的礼堂,偶遇俞彦珊,她主动说:“哥,我今天也要回爷爷家,你可以等我一会,我们一起走吗?” 时间还来得及,俞景望点头,俞彦珊是在忙着文艺汇演的彩排,邀请他进礼堂:“你要来看一看吗?是我负责导演的话剧。” 俞景望对于堂妹脸上自信笃定的表情并不陌生,俞家的几个小辈,都是能力很强的学霸类型,无论在哪方面,只会交出漂亮的成绩单。他莫名联想起戴清嘉,她的能力水平低下,却是即使考倒数第一也不影响自信的性格。 俞彦珊引他至座位坐下,因为是最后一次彩排,比较正式,灯光暗下,幕布拉开,女主角正是戴清嘉。 话剧偏主旋律,抗日救亡的主题,戴清嘉扮演一位爱国的青年女特务。本人的气质和角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她在第一幕出场的时候,妆容刻意化淡,突出了端正的骨相,不显得违和,反而很英气。 间谍不是好演的角色,戏中有戏,既不能让对手看穿在演,又要让观众知道她在演。穿插的独白需要体现人物内心巨大的压力和挣扎。戴清嘉意外地能把握住,说完一段情绪激烈的台词,她又恢复坚定的神态。 其中一段剧情是讲女主角的过往,她生长在乡村,日军在进村扫荡,屠杀了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和姐姐。一位话剧社的成员悄声和俞彦珊讨论:“清嘉看起来没有太强的爱国心和正义感,这个角色却演得很有信念。” 排练的时候,戴清嘉亲口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觉悟,太大的东西我体会不了,真实的感情还是由具体的人引发。” 反而是和戴清嘉演对手戏的男同学流于形式的正气,接不住她的情感。 最后一幕,女主角回到学校生活,归乡为家人扫墓。戴清嘉一袭白裙,捧着雏菊花,舞台有风的效果,她的裙摆微微扬起,破碎过的美好。 落幕,戴清嘉不走寻常路,轻盈地跳下舞台,笑盈盈地问前来观看她彩排的方奕:“怎么样怎么样?” “有点进步。” 方奕在礼堂指导了她半个下午,彩排结束后径自离去了,戴清嘉收下宋予旸送的一束花,卡片上写着预祝她正式表演顺利,她和他谈笑几句,回到自己的座位。 正好在俞景望身旁。他今天第一回见识到戴清嘉正经的表演,她站在台上,全然变成另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安中?” “回来看老师。” 戴清嘉的书包掉落在地,因为没有关好,笔和发饰之类的小物品洒了一地,她放花在一旁,蹲下来捡拾,无端端说起:“这算是弥补你在上海错过了我的演出了。” 俞景望垂眸看着戴清嘉,她蹲在他的腿侧,整个人隐在前排椅子的阴影下。她提到上海,他当初在车厢里,弯下腰,捡拾她遗落的衣扣的时候,也类似的隐没之感。 “再见,清嘉。”女同学和戴清嘉打招呼,“好漂亮的花,今天还只是彩排,宋予旸同学当男朋友,果然是格外体贴。” 戴清嘉无辜地说:“还只是朋友。” 宋予旸是俞彦珊的青梅竹马,俞景望有印象,还遇见过他和戴清嘉在楼下接吻。半年过去了,他们的相处不进反退,停留在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范畴内,发乎情止乎礼。 俞景望轻淡地评价:“不像你的风格。” 戴清嘉想了想,她一直是感兴趣-暧昧-恋爱-分手的模式,还没有试过和哪一个男生长久不确定关系。她的腿发麻,一时站不起来,保持着蹲姿,仰面微微一笑:“因为他是好人。” 俞景望知道戴清嘉所说的好人不是好人卡的意思。和她讽刺过自己“你是什么好人”形成对照。所以她愿意和宋予旸循序渐进,慢慢地发展感情。 “好像你自己承认过,你不是好人呢,俞医生。” 俞景望唇边的弧度若有似无:“那你呢?” “我也不是。”戴清嘉大方承认,“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祸害好人。” 俞彦珊回教室收拾好了书包,和宋予旸一起来到礼堂,她不好意思道:“久等了。” 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俞景望确实等了很久,不知不觉间超出他的预估。 宋予旸礼貌地问好:“景望哥。” 俞景望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宋予旸发现他旁侧的戴清嘉,他第一反应是陪她蹲下:“嘉嘉,你怎么了?” “我腿麻了。”戴清嘉抱怨道,朝他伸出手,“快拉我起来。” 俞景望作为旁观者,表情甚少,俞彦珊则表示不屑:“这么大的人了。” “怎么了?”戴清嘉和她斗嘴,“你家住海边的,管这么宽,腿麻也不行吗?” 宋予旸宠爱地笑着,扶挽着她起来:“你先坐着休息一会。” 戴清嘉看向俞彦珊,俞景望在堂妹面前是沉稳的哥哥模样,她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回到安城后,两人斩断了不应该存续的情愫。不过俞彦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得到,敬重的兄长会和自己的同学、戴老师的妹妹有另一层面的关系。 俞景望渐行渐远,在礼堂门口消失了。戴清嘉并非回到座位才知道他在,她在舞台上已经见到了他。灯光很亮,他专心地注视着台上,明知道专注是他的能力而已,她的节奏还是错乱了一拍。 戴清嘉从来都认为,恋爱这件事应该是去功利化的,感觉对了即可,与其他事情无关,就像她不那么在乎男友是否优秀。所以,她对宋予旸来看她演出表示欢迎,但是他不来也不影响,她不需要得到欣赏,更不需要由被认可展开恋爱。 然而看到俞景望坐在台下,在众多的面孔中如此清晰,戴清嘉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很希望他成为她的观众。 56挑战 戴航出院前一天,正好是周末,戴清嘉一大早就来探望爸爸,边写作业边陪他说话。 戴宁笙和俞景望前后来到了病房,比起戴清嘉的插科打诨,他们更为正经,主要是关心戴航的身体状况。 戴航的肠胃毛病不少,身体素质却很可以,术后恢复良好,没有出现并发症。戴宁笙缓下一口气:“爸,您能度过这次难关,我就放心了。现在只希望以后能不复发。” 俞景望稍后需要参与手术,在他离开之际,戴宁笙温柔地唤住了他。 “景望,等等。”戴宁笙走到他身前,细心为他整理衣领和工牌,“有一点乱了。” 戴宁笙的手很快放下,其实俞景望过一会要换手术服,不过他还是轻声说:“谢谢。” 俞景望起初并不觉得异样,他是决定和宁笙离婚,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有发生亲密的关系。整理衣领对于夫妻来说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动作。 俞景望却感受到了一道视线凝聚在身后,他面色如常,没有回头。出门的时候,戴清嘉果然在讥诮地看着他。 李韵在傍晚来到病房,戴航只能吃流食,她为戴清嘉和俞景望煲了花胶干贝排骨汤,她询问女婿的动向:“景望下班了吗?” 戴航回答说:“做手术呢,从早到晚,应该快结束了吧。” 知道俞景望平时只能抽空吃几口饭,李韵摇摇头:“真忙啊这孩子,别饿瘦了。” 戴清嘉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准备喝汤,李韵将保温壶塞她手里:“等会有医生过来,我要陪你爸爸,你拿去给你姐夫。” 戴清嘉心怀不满:“怎么又使唤我啊?” 李韵柳眉倒竖:“叫你做点小事也不行?别整天懒懒散散的,送完了就下来吃饭,吃完饭把你的作业给我检查。” 戴清嘉提着保温壶,来到手术室的楼层,听说她是医生的家属,一位护士姐姐将她领到了休息区等待。 手术一共持续了十个小时。病人是颈内动脉颅内段多发性动脉瘤,需要夹闭主要供血动脉,同时做颅内外血管搭桥手术。主任亲自主刀,台上两组医生,俞景望属于做高流量架桥手术的一组,从手臂取下一段动脉,直接从颈部移植到脑内,同时夹闭动脉瘤血管的近端。 手术圆满成功,俞景望步出手术间,他脚步平稳,脑内却惯性地保持活跃,能参加高难度的手术是珍贵的机会。 医生需要科研和临床并重,前者的难度和价值不低于后者,不过可能受到家庭的影响,俞景望没有考虑过成为单纯的科研工作者。因为研究之抽象,永远不需要直面死亡。 精神再无限,还是要承载在人体中枢神经系统最高级的器官上。头脑如此神秘,是人类的高贵和脆弱的交汇之地。每一次手术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这是他真正钟爱的挑战。 当护士通知俞景望有家属来送饭,他以为是李韵,因为不好让长辈久等,他快步走向休息区。 兴奋的状态还在延宕,俞景望在此时见到戴清嘉,她是争分夺秒的反面,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恭喜哦。” 俞景望不免微微一怔:“恭喜什么?” 戴清嘉胡乱猜测:“我也不懂是什么,可能是手术很成功?” 俞景望走进来的时候,仍穿着绿色的洗手衣,他摘下口罩,戴清嘉能辨认出他状态的细微不同。他比较少展现的,一种优雅的野心。 “我是来做苦力,帮李老师送饭。”戴清嘉表明来意,“不过我太饿了,喝了你一半的汤,介意的话,干脆全给我喝吧。” “有区别吗?”俞景望瞥她一眼,他们之间讨论唾液交换的避嫌已经无意义了,“不过,你想喝就喝吧。” 戴清嘉本来可以放下就走,她不想回病房被李韵施压,对手术室又有好奇,便逗留在此。 时间比较晚了,俞景望带着戴清嘉去楼下的食堂吃饭,她的手机自动关机,百无聊赖:“你做的是什么手术?给你一个机会和我讲一下。” “给我机会。”俞景望重复,“你也听不懂。” “正好锻炼你的科普能力。”戴清嘉认为他不知好歹,“讲吧。” 俞景望简单和她描述了手术过程,戴清嘉一知半解,不过没有打岔,她似乎感觉到人体的神奇:“这样是真的可以吗?” “你想看吗?” 眼见俞景望打开手机,戴清嘉惊恐地按住他的手:“不想!” “手机里没有。”俞景望语气平和,“我只是回复消息。” 她的掌心压在他的手背,谈不上亲密的举止,不过是他们近日来唯一的肢体接触。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戴清嘉将手收了回去。 宛如无事发生,俞景望转达李韵的意思:“你妈妈让你别玩了,回去学习。” 戴清嘉喝光最后一口汤:“知道了知道了。” 俞景望和戴清嘉在电梯处分开,没有道别,自然而然地知道与对方不同路。他经过垃圾桶,保洁阿姨在处理医疗废物,传染病人产生的废物,需要用双层医疗垃圾袋密闭包装。 因为姗姗来迟的倦怠,俞景望有几秒钟的分神,他回到神外的住院部,继续值夜班。 周护士和同事站在护士工作台前,脸上覆着一层落寞。 一个脑动脉瘤的小病人今晚上去世了。本来神外是收治危重症病人最多的科室,他们对生死应该看惯。小姑娘只有六岁,住院了很长的时日,因为脑干受压迫,连路都走不稳,但是天生笑眼,会对每一个医护人员笑。神外的人对她熟识,俞景望也知道她。可惜手术后出现严重并发症,前天小姑娘开始高烧,惊厥缺氧,最终没能救回来。 俞景望难以调动感伤的情绪,却因此心里一片静默,直到同事重重叹一口气,从外界打破。 能进入这家医院的,无不是医学生中的佼佼者。经过严峻和漫长的苦修,最后仍是挫败。与科研的得不到相比,临床的失败意味着真切地失去,同事垂头丧气:“太突然了,感觉无能为力。” “病人面对生命的无常,一生只有几次,我们注定有无数次。”俞景望缓慢地说,“可能做医生需要的不是感受无力。而是,接受不确定性。” 周护士强颜欢笑:“小赵医生,俞医生说得对,要接受事与愿违。” 新的病人送来,同事点点头,重新投入夜晚的工作。 戴航出院后,身体逐渐好转,后续要辅助治疗和定期复查。所有人都希望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插曲。 俞景望照常忙碌。一天凌晨,他刚下手术,接到戴清嘉的来电,通话中响起轻佻的少女声音:“嗨,帅哥,我们在玩大冒险,嘉嘉选中了你的号码,不过她喝得太醉,刚拨通就倒下了。既然不能电话说,你——方便过来吗?” 俞景望沉声问:“你们在哪?” 对方报出地址。 57疑问 戴清嘉不缺朋友,卢珂是真心的好友,其他多是玩伴。她上了高中有所收敛,只偶尔会和他们出来玩乐。 深夜,俞景望步入酒吧,背景音震耳欲聋,他不喜这样的吵闹。他在卡座寻见半梦半醒的戴清嘉,凌晨两点,夜生活刚刚开始,她的朋友们陆陆续续进入舞池,独留她一人在座位上。 俞景望将歪歪扭扭的她揽过来:“戴清嘉。” 戴清嘉倚靠着他的肩膀:“你来了。” “这是第叁次。”俞景望怀疑以她喝醉的程度,认不出他是谁,“你知道找我来收拾烂摊子,不知道远离酒精吗?” 戴清嘉扁嘴:“不,我喜欢喝酒。” 她酗酒后一身轻松,完全将问题留给他。俞景望一时不知道送她去哪里最为适宜,不能让李韵知晓,不能回学校,送去酒店更是招摇。 俞景望不愿意在乌烟瘴气的地方久留,扶着她起身:“站好点。” 戴清嘉推开他:“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 戴清嘉身形摇晃,居然真的能自己走。俞景望不干预她,在她身侧同行,谨防她一头栽倒,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酒吧的后巷直接通向露天停车场,俞景望低头回复一则实习医生的紧急消息,片刻的功夫,戴清嘉从他身旁消失。 戴清嘉怨怒的声音自后传来:“俞景望。”她走路无法成直线,长腿成了摆设,落后于他的步伐,“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俞景望回头:“你叫我什么?” 戴清嘉正常的时候,脾性尚可,起码不像外表一样有杀伤力。除非在床上被折腾得厉害,她一般不会直呼他的全名。 戴清嘉颇为有理:“你能戴清嘉来戴嘉瞳去的,我不能叫你的名字吗?”她明眸皓齿,却摆出一副烟视媚行的姿态,“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叫姐夫?” 春末夏初,繁密的枝叶形成不规则的树荫,俞景望的脸庞更暗一层:“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简慕问你是谁的时候,你没有说话,难道——你不是我的姐夫吗?” “我只是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口舌。”俞景望答道,“现在也一样,称呼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问题。” “时间不早了。”他回过身,“走吧。” 戴清嘉自后看着俞景望,他穿一件薄的黑衬衫,背影傲岸,冷漠且独立,她恍惚间觉得,他才是最自由的人。 “俞景......” “即使你非要深究,”俞景望停下脚步,“我也很快就不是了。” 戴清嘉一愣,她感到疑惑:“什么意思?” 俞景望不再回应,他既然认为离婚是自己的事情,就无需向她交代。到时候,他不只是和宁笙,和她也不会再有任何形式的牵扯。 戴清嘉耍赖是在行的,她得不到答案,不肯再向前走,原地蹲下。 俞景望只能折返,戴清嘉脸埋在膝上,安心做鹌鹑,一问叁不答,他单膝蹲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戴清嘉捂着腹上的位置:“肚子疼。” “那里是胃。” “我就是这里痛,你不要吹毛求疵。” 俞景望面无表情:“再多喝点酒就不痛了。” 戴清嘉圈住他的脖子:“骗人的吧。”她眯起眼睛说,“你这个庸医。” 俞景望一看即知戴清嘉在装病,不过她也实在是醉了,他将她牵扯起来,手臂稳定地搂着她的腰,回到了车上,他将她安放在副驾驶,自己绕回驾驶位。 俞景望之所以不放她在后座,主要是不想她半途蒙上他的眼睛,他低估了戴清嘉,相对私密的空间,她越发的肆无忌惮,解开安全带,跨越中央扶手,选择她喜欢的能够与他面对面的姿势,坐上俞景望的腿。 戴清嘉不是什么娇小的体型,轿车的空间又小于SUV,俞景望被她压着,安城不同于上海,随时可能有熟识的人出现,他蹙起眉:“清嘉,不要乱动。” “嘘。”戴清嘉的食指抵上他的唇,示意他收声,“我不动,我只是坐着。” 戴清嘉将他当成人肉座椅,像是想起什么,在手机上回复宋予旸的晚安,然后再语音答复她的朋友,说她先走了。 俞景望点明:“他们并不关心你走没走。” “只是随便说一声,又没关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清嘉的所谓朋友,责任心基本为零,在她饮醉的情况下,将她一个人扔在座位上,他到来的时候,早有人对她虎视眈眈。 “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盯着你吗?”俞景望冷嘲道,“你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属实是奇迹了。” 尽管她坐在他腿上,俞景望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观看她。美丽的脸孔与戴清嘉相伴相生,她甚至没办法选择隐去。形形色色男人的不怀好意只是最浅层,她也许将因此永远面临潜在的危机。 戴清嘉的心理活动和俞景望不在同一频道,她回视他:“包括你吗?”她认真又虚心地问,“俞景望,你也会盯着我吗?” 俞景望缓慢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盯着你?” 闻言,戴清嘉哼一声:“你要是有真心,才真的是奇迹了。你这个冷血动物。” “如果我是冷血动物。”俞景望声线低平,“你也没有输给我。” “我没有你这么厉害。”戴清嘉不甘心道,“至少,我会想念你。” 俞景望眸中掠过幽光,她粉白的指尖划过他的心口,问他是不是想她了,戴清嘉一向如斯狡猾,自己只付出半分,就迫不及待从他这里索取,以为言语在他这一处和在她口中是等价。 俞景望捉住她的手拿下来,戴清嘉最讨厌他自以为矜贵的样子,她有点儿气恼:“我都没乱动,为什么碰一下也不行?” 因为他的吝啬,戴清嘉似乎寻找到撕毁承诺的借口,她突兀地亲了上去。 俞景望眉目凛然,偏侧开面庞,戴清嘉察觉他试图摆脱,干脆捧起他的脸,蕴着甜美的酒意,长驱直入地吻他。 她意外地表现出耐心,舔舐着俞景望的唇舌,一点点的挑逗和索求,直到他开始回应。安城气候湿润,当他燥热的手握上她的后颈,戴清嘉几乎是兴奋,这样深入和激烈的吻,她许久没有尝试过了。 戴清嘉穿着一字领连衣裙,绷在肩头的松紧带下滑,露出双弧圆润的白,灰蓝裙摆铺展在俞景望的腿上。她靠近他,抽出他的衬衫,手探进去抚摸他紧实的肌理,自己摆动着腰肢。 底裤逐渐地濡湿,紧贴在俞景望的腿间,戴清嘉忘记了场合,在她摸索着,即将拉开俞景望的裤链之时,他和她分开,握着她的双腕,固定在身后。 戴清嘉明显很不满意,剧烈地挣扎。俞景望从情欲里回神,他是能够自控的,他冷静地说:“我们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回不到原点,也回不到上海,不会再有激情主导、不清不楚的上床。 戴清嘉分不清楚她的渴望到底是针对和俞景望的身体接触,还是针对他本人:“我不明白......” “说了结束,意味着我们不应该私下再有联系了。”俞景望冷抿着唇,“你明白的,瞳瞳。” 他不自觉地叫她瞳瞳,潜意识里知道这样能使她安静。 戴清嘉停止了挣动,她平息下来,俞景望松开她,半晌,她倾身向前,面颊贴着他的下颔,轻轻地磨蹭:“你......知道冒险的内容是什么吗?很恶俗的那种,找一个人表白。本来我可以打给予旸,这会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我也不懂为什么给自己找了个难题。” 俞景望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会有硬茬刺痛她,但是那一片还是有略微的粗糙感,戴清嘉细嫩的肌肤被磨得微微发红:“我不想结束。”她在他的耳畔落下轻吻,“俞医生,你当瞳瞳的男朋友吧。” 车厢里一派安静,大概戴清嘉不预期俞景望能应答,说完之后,她埋首在他肩颈处,昏昏地睡着了。 俞景望暂时没有挪开戴清嘉,她的身体轻盈又沉重,像是她与生俱来的矛盾感,也是他对于她的矛盾感。透过车顶方正的天窗,他看到一弯瘦削的月亮,在夜空印下微黄的湿晕。 明知戴清嘉酒后就是不受控,即使他不会再任由自己失态,回归正轨的生活也有面临挑战的可能。为什么他还是来了。 戴清嘉湿热绵长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俞景望虚握着的手放在她腰侧,被她垂下的长发扫过,慢慢地舒展开。 此前的某天,锋利的纸在他的手指划出伤口,薄薄一道,不知深浅,起初无知无觉,他在那天去了川菜馆,碰到刺激性的辣椒油,或许以他的耐受力称不上疼痛,伤处却是一直有存在感。 在上海,两人做的时候,他偶尔抓握她丝滑的长发,戴清嘉会嗔怒他扯痛了她。回到安城,他们断绝联系,有一次,他在文件里发现一根属于她的乌青发丝,当时他不甚在意地拂去,是的,无论是伤口还是发丝,实体的微小痕迹总能消除。 戴清嘉与男生走进酒店,他是不打算管束的,红灯倒数,他的手控制着方向盘,却错觉有细韧的青丝盘绕在他的指节,越缠越紧。 李韵突如其来的电话终于使它松懈。 假如说他当下的反应,只是由于误解她行事出格乖张。又应该如何解释,他清楚宋予旸品行端方,是最适合长期交往的人选,她愿意认真,一反常态收起游戏的态度,他依然感到不悦? 见到医疗废物的处理,他分神的片刻,想起自己扔弃戴清嘉的内裤,同样是双层的包装。前者是为了不污染外界,后者则正正相反——他没有意识到的差别。 一直以来,他精确地衡量戴清嘉对他的影响力,试图将她定义在不重要的范围里,然而他是否也忽略了对自己来说,不喜欢的人和事,从来无须斟酌? 58考虑 戴清嘉在凌晨五点醒来,感知能力迟钝,她思索了半天自己身在何处,床头有一盏灯,点亮了她的记忆。这是俞景望的公寓,她来过一次。 俞景望走进来,按亮房间的灯,回来已经是两点半,他浅眠了几个小时,也是方才醒的:“你睡觉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起来吃点东西。” 戴清嘉的衣物尚且完整,他们应该没有酒后乱性,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她走入卫生间,瞥见脏衣篮里有俞景望的衣裤,上面沾着干涸的污秽物。 外卖半小时送达,因为客厅的灯坏了,戴清嘉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喝粥,她记忆残存,绝口不提自己强吻他的事情,问说:“我是不是吐了?” 俞景望食用完一个叁明治:“你倒是很会找地方。” 昨天俞景望为戴清嘉拿过来垃圾桶,她偏要全部吐在他身上,她自己的衣裙干干净净,末了还嫌弃他脏污。他也懒得给她换衣服了,直接扔上了床。 “我喝醉了。”戴清嘉辩解,“什么都不知道。” 俞景望没说什么:“嗯。” 五一叁天假,戴清嘉以留校完成作业的名义不回家,俞景望不存在假期,他白天正常上班,不打算再睡,进了卫生间洗漱。 戴清嘉不小心打翻了粥,弄脏了一本厚重的医学书,她听说外文书比较昂贵,为此有点心虚,防止俞景望和她算账,打算藏起罪证。 戴清嘉打开位于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置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她起先不注意,看到上面印着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开始感觉到奇怪。 戴清嘉其人,自我为中心,对他人隐私没有很强窥探欲,同样没有很强的尊重意识。脑中掠过一种猜测,驱使着她打开文件袋。 俞景望收拾完毕,从卫生间出来,通知她说:“我七点要去医院,你睡醒的话,可以打车回学校。”他发现戴清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眉间一紧,“你怎么了?” “你说不再是我的姐夫的意思,”戴清嘉的表情晦明难辨,“是不是你打算离婚?” 窗帘半开着,戴清嘉身后现露出熹微的晨光,不过天还是蓝阴阴的,像她阴郁的面色。 戴清嘉再无心无肺,也只有十七岁,大概以为自己导致了严重的后果,俞景望淡然解释:“离婚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不用认为和你有关系。” 戴清嘉敛着眸,一语不发,俞景望走到她的面前:“戴清嘉。” 俞景望虽然叫了她的全名,可是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在提醒她注意他说的话。 戴清嘉攀上俞景望的肩膀,像是情不自禁,柔慢地吻他,他静止不动,她闭着眼睛:“昨晚你回应我了。” “记得这么清楚。”俞景望轻声说,“看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戴清嘉当然记得,最清楚的是她不知如何就脱口而出,和俞景望说要他成为她的男朋友,她下意识地说:“就算我不记得,也不代表是假的。要是我是认真想和你在一起呢?” 俞景望深深地看着她,戴清嘉咬着唇的内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至少还有......她。” 俞景望想起在病房里,戴清嘉对于他和戴宁笙亲密举措的凝望,他问道:“你很在意我和宁笙的关系?” 戴清嘉收拾房间的方式,是将乱糟糟的衣物堆积到床上,然后铺上被单。俞景望的问话,探进她心里凌乱不堪的角落,她立刻用另一种情绪覆盖:“你对我和别人无所谓,难道我还不能在意你吗?” 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俞景望沉默几秒钟,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我无所谓?” 戴清嘉惊讶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你说什么?” 俞景望平静地说:“我确实不想你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婚恋里所谓的排他性,俞景望过去解读为一种忠诚条款,事实上,他对占有他人无兴趣,也不想被他人占有。然而现在,排他性似乎变为一种他无法回避的感觉。 “我同样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可以面对的,人不至于脆弱到被一种感觉打倒。” 戴清嘉从小到大听表白听到麻木,而且俞景望不是在表白,他只是以一种克制和理性的方式描述他的情感,她的心灵像是划分为向阳面和背阴面,两面都在震动:“你这是同意做我的男朋友了吗?” “至少等你爸爸的病情初步稳定,我才会提出离婚。”俞景望坦诚地说,“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戴清嘉法律上未满十八岁,但是生理和心理已经可以视为成年人,尽管并不很成熟,至少能够和他平等对话。俞景望有掌控欲,不代表他会想支配她。他也对哄孩子的恋爱模式敬谢不敏。 除了离婚,他和戴清嘉还存在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旁人的眼光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是精神高度自主的人,这并非他多喜爱戴清嘉,而是他只忠实于自我的意志,不会自建牢狱,外界的声音亦无法决定他。如果他们走到确定的一步,现实的障碍他会解决。 俞景望看向戴清嘉年轻的脸庞,他愿意和她试一试,并默许了不同的可能性,但是这似乎言之过早,且不说他的感情深度不明,也不说她叁分钟热度。眼下的问题是,她到底能不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戴清嘉理解他的意思是,这段时间就维持疏远的状态,她重复道:“到时候?我可没有什么耐心。” 俞景望蹙着眉:“你连几个月都等不及?” 戴清嘉环抱着他的腰,仰起下巴,挑衅地说:“那这几个月,我可以和别人在一起吗?” 俞景望微笑说:“你当然有自由,那我们就不需要等到几个月以后了。” 孩童式的威胁,俞景望明显不适用,他虽然微笑,可是目光冷峻,戴清嘉知道他又在不满意她的游戏态度,她笑出来:“好啦,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是要求你马上离婚,只是我现在就想亲你抱你和......” 剩余的话她没有继续说,踮起脚来亲他,俞景望原本不太喜欢接吻,是戴清嘉过于喜欢,培养了他的习惯。他的手穿插在她的发间,拇指摩挲着她微红的耳朵。 俞景望不介意形式,他与妻子半年来有名无实,唯一剩下时间问题,而与戴清嘉又早已越界。只不过,这样的双重关系,对她和宁笙来说既不公平也不必要,她却浑不在意的样子。 俞景望审视着戴清嘉,她皱了皱鼻子:“头好疼,不想说了。” 俞景望无奈,令她上床休息,他到时间离开,临走前站在她床头,回想起昨天的混乱:“我收回原来的话,事不过叁,你以后不要再喝酒。” 戴清嘉眨眼:“现在就开始管我了?” “如果你把这定义为管。”俞景望凝视她,“我不能么?” “可以。”戴清嘉从被下伸出手牵他,“算是你的特权。” 戴清嘉仰躺着,额头光洁,瞳孔黑亮,狡黠隐在困意背后,看上去有几分不寻常的乖巧,俞景望俯下身,她趁机咬一下他的鼻尖,抬起膝盖磨蹭他的腰,他遮盖住她的眼睛,低缓地警告:“别来招我。” 戴清嘉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俞景望的热息,半晌,他抚了抚她的发际:“睡吧。” 59吸引(一更) 俞景望下班回到公寓,戴清嘉已经不在了,她自觉地回了学校,给李韵和他各发了一张她在教室写作业的照片。 俞景望不止收到这一张照片,戴清嘉开始将和他的聊天框当作留言区,不过往往她发十条只能收到他一条言简意赅的回复。 一方面是俞景望性格的缘故,另一方面是他忙到无暇顾及私人生活。 过了两周,星期六的半夜,手术结束的时候,俞景望的微信里显示叁十条未读,最后一条是“我好像感冒了”。换做以前,他只会认为这是无足轻重的小病,但是戴清嘉发消息只围绕她自己,是丝毫不考虑他爱不爱看的,她要是高兴,解出一道数学题也会给他炫耀。感冒还属于其中比较有意义的了。 俞景望在电梯里回复:严重的话吃药。 戴清嘉发过来一个表情包:我好像感冒了,你冷漠的态度把我冻坏了。 俞景望揉了揉额角,他至今不适应戴清嘉的模式,她幼稚起来,是真的很幼稚。 俞景望步出电梯,在公寓门口见到熟稔的高瘦背影,戴清嘉背对着他,一身青春休闲打扮,蓝白条纹上衣和牛仔短裤,脚下一双帆布鞋。 “清嘉。 安城开始炎热,戴清嘉装束清凉,却戴着口罩:“时间刚好,等了你十分钟。” 公寓是近年来新建的,注重私密性,只有本层的用户才能通过电梯到达,俞景望问说:“你怎么上来的?”他稍微一顿,“为什么要戴口罩?” “我上回离开的时候,看到你的鞋柜上有张门禁卡,顺手就拿了。”戴清嘉回答,“以及,我戴口罩是避免遇到熟人。” 虽然戴清嘉能有回避的意识难能可贵,但是俞景望不得不说实话:“你可以不戴,因为区别不大。” “是吗?下次我加上个帽子。”戴清嘉对窗自照,“怪不得,初中我遇见过一个痴恋我的变态,会偷偷跟踪我,戴了口罩也能跟上。” 俞景望打开门:“痴恋?” 戴清嘉意有所指:“嗯,就是和你这种冻坏我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痴恋。” “听起来你对我好像有很多意见。”俞景望轻轻扬眉,“我太忙了。” 戴清嘉故作困扰地说:“那怎么办呢?” 俞景望关上门,瞥她一眼:“各忙各的,尤其在这个阶段。” 戴清嘉踏进玄关,抬起双臂,撑在俞景望身侧:“哦,你舍得不见到我吗?” “为什么不?”俞景望低眸,“我们以前也是很久不见。”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互相凝视着对方,戴清嘉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她取出来,任由屏幕闪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来电显示是予旸,有名无姓,其后连缀一个兔子的卡通表情,俞景望淡而又淡地说:“你可以接。” “我不想接,不行吗?”戴清嘉明眸一转,“我现在想做别的,你不想的话,我就接了。” 戴清嘉亲吻上他的喉结,她舔舐而过的时候,能感受到他呼吸一沉。 俞景望抬起戴清嘉的下巴,同她亲密地接吻,他今天似乎很有耐性,她沉溺于他温柔的吻。半晌,他低头在她颈间一闻,烧烤的香气伴随着酒气:“喝酒了?” 事实上,戴清嘉不仅没有被俞景望冻伤,他做手术的时候,她在怡然自得地和卢珂侯旭吃宵夜,她睁眼说瞎话:“一点点。” 俞景望微笑着,没有表现出不悦的迹象,戴清嘉倚靠着他,上半身安分地待在他怀里,下半身则抬起膝盖,在他腿间轻磨慢蹭。 俞景望下巴抵在她头顶:“还是这么大胆。” “小时候,老师对我的评语是胆大包天。”戴清嘉一笑,“你觉得是好的评价还是坏的评价?” 戴清嘉一截腰身外露,她肌肤细腻,骨肉均匀,光流连就是一种享受,而俞景望唯独抚摸着那处的椎骨,并不答话。 膝盖的感觉如此迟钝,戴清嘉还是能知道她抵着的部位又硬又热。她以前更多看脸,对男人身体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是在俞景望身上建立的。在酒吧的时候,她扫视着上来示好的男人的腰腹臀腿,哪里都不完美——被他养刁的胃口。 她不小心用了点力,俞景望揽着戴清嘉的腰,反过来将她压在门上,强硬地分开她的腿,膝盖顶上她的腿心。 戴清嘉眯起眼睛,她很想说俞景望在模仿她,却说不出口,她的力度无法和他比拟,他重压着她柔软的凹陷,隔着粗糙的牛仔布料,也能碾过她的敏感点,她在撞击的第一下湿了,轻哼着说:“帮我脱掉。” 俞景望扯下她外层的牛仔裤,里层的应该还有内裤,可是他直接触的是她光裸的臀。戴清嘉不会为了漂亮牺牲舒适感,比如她拒绝高跟鞋,不为减肥节食,内裤总是纯棉质地。 俞景望碰到她臀间的细带的时候,略有一怔:“我刚才在想,你只对我这样大胆,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勾起那根濡湿的细带,“哪里学的?” 戴清嘉未做出魅惑或者羞涩的表情,她轻轻巧巧一笑:“总不可能是和予旸学的。” 俞景望扯长细带,再突然松手,使之回弹在戴清嘉的臀上,玄关处有穿衣镜,照见她的皮肤起了一道红痕。她轻嘶一声,拉下他的裤链,将已然膨胀的欲望释放,再重重地握上去。 俞景望抚着她腿心,引出一片湿滑,戴清嘉为他戴上安全套,比起他的抚慰,她敷衍了事,指甲还划过底部,宛如不知道自己触碰的是男人脆弱又无法设防的禁区。 俞景望看向镜中,里面映出戴清嘉的背影,她踩下牛仔裤,并随着动作腰背微弯,一根黑色的细带夹在双腿中间,勾勒出饱满的形状。 - 因为反复刷新比较麻烦,固定一下更新时间吧。晚上十点,没有就是今天不更,只来看一次就好。 60突破(H,二更) 戴清嘉被俞景望托着臀抱起,他拨开细带,甚至没有褪下,径直闯了进去,她瞬间被胀满,仰起头惊喘:“嗯,你太大......” 久违的感觉,戴清嘉一时不习惯,下意识推拒着他,结果是自己收得更紧,俞景望叁番五次被她点火又生生压下,现在有了真实的接触,他低沉道:“你来之前就知道的,清嘉。”他半是命令半是安慰,“放松点。” 戴清嘉伏在他的肩上:“你放松给我看看!” 太久不做了,俞景望喉结一滚,也难以抵御她的紧咬,而深入她的欲望却更浓重,他单手就能稳定地抱住她,另一手捧着她的后脑,撬开她的唇齿,在吻着她的同时深插到底,开始猛烈地抽送。 白日有教学查房,俞景望身着浅蓝衬衫和西裤,戴清嘉方才来不及脱,他还完整地穿在身上,只有裤链处是打开的。 镜中,高大的男人站立着,与怀抱里体态娇小的少女形成对比——戴清嘉回头看了一眼,她自然不娇小,只因为双腿交缠在他腰后,俞景望的手掌着她雪腻的臀,他袖口微挽,手腕处青色的筋脉凸显。她的臀缝黏腻,隐约现露他狰狞的性器。 俞景望衔咬她的耳垂,尝到微微的咸味:“洗澡了吗?” 俞景望边询问,边磨着她退出来,在她酸软不堪的时候,又顶撞进去,在他的文明着装之下,力道非常的野蛮,她的呼吸趋于急促:“没有。” 戴清嘉感觉时间过了许久,抬眼一看,不过被他插弄了十五分钟,水液淋淋漓漓,在他的裤身洇出湿痕。 戴清嘉说话时,依赖地贴靠着俞景望,下身紧密地吮吸,他半天才回:“我也没有。”他揉捏着她的臀,“你还弄湿了我的裤子。” 戴清嘉揽着俞景望的脖颈,她不驯服地说:“谁弄湿谁啊?”他又顶到深处,今晚喝了酒,不会迷醉,但是她的小腹部一阵坠胀,制止道,“轻点轻点,去浴室好吗,我想上厕所。” 俞景望没有为难她:“嗯。” “你又要抱我进去?”戴清嘉有了前车之鉴,抗议起他的性癖,“我不需要你在这时候抱我。” 俞景望对她的意见置之不理,轻拍她的臀:“慢慢习惯。” 走向浴室的路程,戴清嘉挂在俞景望身上,他倒是不再刻意抽插,然而颠簸也会产生摩擦,好不容易到达浴室,她双腿发软,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来。 俞景望却没有允许,他热烫的手扣住戴清嘉的腰,将她抵在墙面上,瓷砖是冰凉的,冷热的反差与体内的充实感,使她不禁一抖:“你干什么?” 俞景望抬手,轻松地脱下戴清嘉的短T和内衣,她赤裸地呈现在他眼前,比原来清瘦了一点。他揉握她的胸乳:“不应该帮我脱吗?” 人有叁急,戴清嘉毫无心情顾虑俞景望的衣服完整与否,可是又要在胁迫下为他脱衬衫,而且他并不因此停顿,仍旧抽插着她,她指尖无力,竟然连小小的扣子也解不开。 戴清嘉彻底烦躁了,索性扯坏俞景望的衬衫:“你自己脱,我要上厕所。” 俞景望擒住戴清嘉的手腕,他压覆上来,狠狠地捣弄着她敏感的嫩壁,嗓音低哑:“里面很烫。” 男人紧实健壮的身体沉重如山,轻而易举地镇压戴清嘉,她咬牙忍耐双重的折磨:“我坚持不住了,快要......” 俞景望变本加厉地顶了她一下,他沉静自若:“喝了酒要排泄出来,这很正常。” 戴清嘉错愕地说:“你不是有洁癖吗?” 俞景望充耳不闻,挺胯有力地撞击着她。戴清嘉的指甲划破他颈后的皮肤,她只能缠着他的腰,足尖在他身后一荡一荡,白光炫目,她摇头说道:“俞景望,我不行......” 俞景望全身在发烫,挪移不开注视戴清嘉的目光,她面颊绯红,胸乳因为他的顶撞而摇颤,她兼具童真与野性,身下却是近乎柔媚的吮咬着他,在高潮来临前显示出致命性,紧得他无法呼吸。 戴清嘉浑身颤抖,灭顶的快意成为唯一的关注点,身下有大量的液体喷涌而出,直到他慢慢撤出来,她还在点点滴滴地外泄。 马桶在几步之遥,而她完完全全将俞景望的西裤淋湿了。戴清嘉想,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冲击性过于强烈,戴清嘉心脏狂跳,被俞景望搂在怀里,她尚在急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思维僵凝。 裤身因为湿透贴在俞景望的腿上,他从容不迫地脱下来,考虑到戴清嘉的虚软,他抱起她走进淋浴间。 热水自上方淋下,戴清嘉方才回魂,像是受了奇耻大辱,愤恨地瞪着他。 俞景望面色不改,指腹抚过她的唇:“至于这么生气么?” “你真的很变态。”戴清嘉恼怒地说,“也不嫌脏吗?” 俞景望不置可否,他至少有放任的间接故意。 其实,他知道戴清嘉的喜欢,正如他在退让,她同时也在退,以她的反叛任性,退到这一步足够他另眼相看了。可是她的喜欢分量有多少?他无论喜不喜欢都能运用理智,而她即使是喜欢也不能令她太认真。答应他的不喝酒抛诸脑后,照旧和宋予旸联系,他不至于因此生气,却洞察了她的故意踩线,再用明知故犯挑动他的情绪,戴清嘉把欲望摆在第一位,不想负担后果又要享乐。俞景望当然不想惯着。 既然她一向胆大妄为,偶尔也应该被击破羞耻心。突破一次生理上的限度,她能印象更为深刻。 可是当戴清嘉真的在做爱的过程中,被他插到失禁,他似乎不再能思考这些,第一反应也不是脏污,反而升起一种诡异的快感。 戴清嘉为了转移怨气,一口将俞景望的唇咬出血,她也想咬别的地方,但是他的肌肉坚硬,不好下口。他蹙起眉:“我明天还要上班。” “你可以说你自己咬的。” 戴清嘉哼笑着说,她思索一番,实在是不好想象,俞景望会因为什么情形咬破下唇。 外面天气热,戴清嘉出了不少汗,她挤出一大滩的沐浴液,薄荷清香,涂抹在自己身上,轮到俞景望她便不那么仔细,直接倒在他胸膛,由着粘稠的沐浴液向下流淌。 清洗的过程,不免擦枪走火,俞景望在戴清嘉身上揉出丰盈的泡沫,架开她的双腿,顶插而入。水流冲去泡沫,她洁白的胸乳露出来,他俯低,含在唇间。 封闭的淋浴间窒闷潮热,当俞景望轻咬她的时候,戴清嘉抱住他的头,一阵悸动。待他抬起来,她轻声问道:“你有想我吗?” 戴清嘉似乎对于这类浅白的问题很执拗,俞景望心下隐叹,和她在水雾中对视,他缓慢道:“如果我没有,我们不会在这里。” 俞景望冷清的眼眸,此刻暗沉沉一片,是在回看她。一滴水落在戴清嘉的眼睫上,视野里的光晕散开,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凑上去吻他。 她好像也可以不看俞景望的脸,只看他的眼睛,就能够辨认出他。 俞景望轻慢地抵磨着她,戴清嘉被他吻到舌尖发麻,腿也快支不住,她抱怨说:“腰好疼了。” 俞景望听她说腰疼不下五回,包括不想学习的借口:“你经常说腰疼。” 戴清嘉掐他的腰侧:“以前是假的,现在是真的。” 俞景望大发慈悲地退出,将戴清嘉放下来,翻转她的方向,她面对着白瓷砖,感觉他抵在穴口,又狠厉地插入。 戴清嘉很难说这不是顺遂了俞景望的心意,他腰部力量感很强,后入的姿势,插弄得极深,他捻着她软嫩的乳尖,唇息烫人:“那这样还疼么?” 排水口被她掉落的长发堵塞,地面积水,泛起一阵涟漪。戴清嘉置身于水的环境中,可偏偏她身骨发轻,像是要烧起来。 积水没过俞景望的脚背,戴清嘉在浅水里踮起脚,双手撑在墙面,微抬着臀,在他顶撞的时候将他吞没。 俞景望觉察戴清嘉的声音还是隐忍,他胸膛压着她的背,手自后扣住她的下巴,双指抵开紧合的牙关,戴清嘉起先下了力气咬他,后来想起他这是右手,再者她正处在情热之时,极其舒服,慢慢变为舔舐。 俞景望加了一指,在她嘴里抽送,叁指撑开她的口腔,晶莹的唾液沾湿他的手,又从她的唇边流溢。软滑的舌尖舔过他的手指,他太阳穴一胀:“别忍。”他低声,“瞳瞳。” 戴清嘉扭身挣扎,闭上眼睛,俞景望在她体内肆意冲撞,她像是产生了自由落体的失重,呻吟一高,断断续续地叫出来:“嗯啊......俞景望......” 戴清嘉是爱走捷径的个性,喊他名字却总是要全名。 俞景望在她包裹紧缠里硬胀了一圈,他腰间发麻,将抖索的戴清嘉全部圈在怀中,鼻梁埋进她湿润的头发,沉默地按住她的手,在她体内射出。 61相处 终了,俞景望取来浴巾,擦拭干净戴清嘉和他身上的水迹。 一晚上经历了两回大起大落,餍足之后,戴清嘉感觉困乏,俞景望提醒她说:“把头发吹干再睡。” 戴清嘉不接他递过来的吹风机:“我当然没有力气自己吹了啊。”她站在俞景望身前,不由分说地环抱住他,“你帮我吹。” 戴清嘉背对着方形镜面,灯光映在她黑长发上,娇纵地提出要求,俞景望眉间淡淡紧着,她提前堵住他拒绝的话:“不要和我说‘你没有手吗’之类的话,我今天都这么丢脸了!” 戴清嘉恨不得此生不再提起,却又不得不拿来当筹码,眼中有点火气,联想起一小时前的场景,俞景望接过吹风机:“去外面坐着。” “我就喜欢这样。”戴清嘉和他面对面,“慢慢习惯。” 机器启动,吹出热风,戴清嘉享受胜利果实,安适地靠着俞景望,埋首在他的肩上,简直像是他的连体人。过去他会认为这样紧密的拥抱就是一种逾越和侵入,现在他居然在为这入侵者吹干头发。 戴清嘉大概也明白,俞景望为人吹头发是绝无仅有的,不过他好像不是很生疏,她询问说:“你还会梳理的动作,给别人吹过头发吗?” “吹头发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不是笨手笨脚的人。”俞景望平淡地说,“而且我以前给我家的狗吹过毛。” 原来他是用为狗吹毛的手法为她吹头发。戴清嘉一僵,她抬起头来,驳斥道:“你才是狗。——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狗吗?” 说完她反应过来,漂亮的狗还是狗,俞景望抬起手,手指上有一弯咬痕:“漂亮的狗更会咬人吗?” 戴清嘉生起气的表情很生动,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按照白马非马的逻辑,也可以说漂亮的狗不是狗。” “为什么白马非马?”戴清嘉的注意点偏转,“不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平时戴清嘉光看外表很是灵动,现下绕进知识盲区,显出不太聪明的样子,俞景望微笑说:“没什么,你太困了。”她的头发浓黑茂密,吹起来耗费时间,他对这件事耐心有限,建议说,“你可以剪短你的头发。” 戴清嘉诧异地看着他,她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很出挑,因此没有哪位男友不喜欢她的长发,甚至有的男生为了避开她被夸赞过多的脸,会虚伪地说自己更喜欢她的头发:“不剪,这也是我颜值的一部分,谢谢。”她诚实地表达,“你这个人真可笑。” 待戴清嘉的头发吹干,她已经在他怀中睡着,青黑的发丝落在洗手池,像是数道裂开的痕迹。俞景望拢了那些掉发,扔进垃圾桶,再抱她回床上。 俞景望对今晚的预期本来是睡一个好觉,戴清嘉的突然到来,给予了他预期之外的东西。她一直是如此。 俞景望以为和她同床必然会受扰,结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戴清嘉半夜滚到了他的怀里,他尚不习惯醒时怀抱着一个人,稍微一动,她在梦中暴躁地踢腿。 俞景望自然是不可能哄戴清嘉的起床气的,他只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又沉睡过去。 此次之后,戴清嘉像是在俞景望完密的幕墙上凿开裂口,她开始造访他的公寓,频率不高,取决于她的心情和时间。有一回到来,她表示出对他公寓大小的微词:“你的公寓是不是有点小了?” 俞景望在写文献综述,眼也不抬地说:“你可以少来。” 俞景望明示过戴清嘉,不过两个人很有各自为政的意思,谁也干预不了谁。他忙碌起来的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缺乏修正一个叛逆期少女的精力。 他们并不一定会上床。俞景望如果有正事,一整晚做的唯一举动就是为她打开门。戴清嘉偶尔也只是要寻找一个没有家长老师监视的地方,和他在同一空间待着,互相不理会。 俞景望刚回安城的时候,住的是另一个地方,朱月经常上门送汤水。他叁令五申,母亲方才改变了习惯,后来买下这套隐私保护做得比较好的公寓,钥匙只留给自己。至于宁笙,她婚后依然很讲礼貌,哪怕只是出现在医院,一定提前知会,从不做不速之客。更不过问和来访他的公寓,像是刻意给他留存私人空间。 然而,这不代表没有风险。他是独立的成年人,可以承担风险,天塌下来手术要照做班要照上,不代表戴清嘉也能。尤其是舆论对女性的苛刻程度远超过对男性。 “我不来的话,就代表忘记你了。”戴清嘉堆迭他的医学书,用来垫高iPad放映电影,“你为什么不说换一个住的地方?”她点名附近一高档小区,“我看还不错。” 医院流传过某科室主任妻子上门捉奸的绯闻,故事中第叁者居住地便是戴清嘉提起的小区,因为多被选择为有钱男人藏娇的金屋而知名。俞景望扫她一眼:“一个月租金是我的五倍工资。” “你又不是靠工资过活的,俞医生。”戴清嘉似懂非懂,“我的身价不值得吗?” 虽然身价两个字同样用于形容演员,俞景望还是捏了一下她的下巴,他对是非之地无兴趣,也不会把戴清嘉和乱七八糟的词联系在一起:“我的车还不够格开进那小区。” 不过,即使是离婚并且他和戴清嘉不令对方失望,能做到最顺利的进展,两人的关系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公开,是需要考虑安全的问题。 戴清嘉在划手机,屏幕上显示考试成绩排名,俞景望反应过来一件事:“你是不是逃晚修了?” 戴清嘉逃课的技术炉火纯青,她避开他的目光:“别问我。” 俞景望不会自恋地说她因为来找他而影响了学习,以他对戴清嘉的了解,她和他毫无关系也不会学习,区别是在他家或者在其他场所。他不准备担负教育她的职责,但是她既然在他眼前,他象征性地说一句:“你要期末考试了。” “下个月考。”戴清嘉郑重其事道,“我这次月考数学考了70分。” 满分一百五十分,俞景望敷衍道:“还差二十分及格,也算是进步。” “你为什么要安慰我?”戴清嘉摇头,“我是在和你炫耀。” 在俞景望沉默之际,戴清嘉翻起旧账:“很久以前,我让你教我写题,你说你没有这么多空闲。” “我说的是实话,现在还是如此。”俞景望面对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你想问可以问,如果你不怕我误人子弟的话,我很久不碰数学。” 俞景望属实多虑,一来文科数学太简单,二来戴清嘉基础太差,她只是想体验被他教学的感受。他讲题时神态认真条理分明,画面是很赏心悦目,奈何她与数学八字不合,不到二十分钟,打瞌睡说:“我困了。” 俞景望执笔在纸上演算,戴清嘉钻进他的臂弯,啄吻着他:“学长,能不能我困了你就亲我一下,这样教呢?” 俞景望看出来她无心向学:“这没有意义。”他放下笔,“你需要庆幸自己是个艺术生。” 戴清嘉从桌面上拿过一册新买的书,隔绝在她和俞景望中间,作为对他的回应——《庆祝无意义》。他敢说她只是在逛书店时因为书名买下,压根不会打开看。 封面朝向俞景望,封底贴着戴清嘉的额头,书籍因为在空调下放置久了而冰凉,封底列明了作者的其他作品,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距离过近,墨色的字失真地呈现在她眼下。 戴清嘉移开阻隔,抵上俞景望的鼻尖:“我发现,我们两个人的鼻子这样贴着就会亲不了。” 戴清嘉眼睛忽闪,像是宣布重大的发现,她的无聊终于引起俞景望的一丝笑意,他从枯燥的文献里抽离,不疾不徐地说:“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戴清嘉同学?” 俞景望几度改换对她的称谓,都能恰到好处地击中她,戴清嘉很喜欢他好像变成她同龄人的一瞬间,她反问:“你在考我啊?这是考不住我的,我来考你吧。” 窗外是仲夏的夜晚,戴清嘉盘着腿,上半身倾向俞景望,她微微偏侧角度,他准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唇。 62大小 说起称谓,虽然俞景望认为无关紧要,但是戴清嘉发现他只会叫她戴清嘉、清嘉或者瞳瞳。要么疏远,要么在极少数的特定情形下很亲近。她提出疑问:“你为什么会叫我瞳瞳啊?” 俞景望依稀记得他第一次叫她戴嘉瞳,她莫名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似的:“为什么不能?” 戴清嘉撇嘴:“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了,我爸妈叫叫就行了,你有什么好叫的。” 俞景望随口说:“你现在也挺小的。” 戴清嘉压上他的腿说:“小吗?” 戴清嘉现在不需要讲究礼貌的问题了,在他家里肆无忌惮地穿吊带,俞景望的视角,能轻易看见她领口下白得晃眼的胸脯。他倾身,阴影朝她覆盖,手指在她耳畔和颈侧轻抚,她以为他要做什么,然而在氛围暧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说的是你的年龄小。” 说完,俞景望若无其事地坐直,就像刚才和她接完吻一样。他不是很在乎胸部大小,如果非要评价的话,他是满意的,因为她正好能被他一手掌握。 戴清嘉抬起足尖,他没有恋足癖,她倒是很喜欢用脚来搅扰他,不是那种调情和勾引,就是一下一下地踢他:“你可以叫我嘉嘉。” 这种迭字的叫法在日常生活中稍嫌黏腻,戴清嘉窥测出俞景望的想法,并且她知道,他即使只愿意和她试一试,也要和与她一众男友区分开:“反正你已经很特殊了。” 俞景望面不改色:“每个人都特殊,不是么?” 面对他的反讽,戴清嘉笑盈盈地看着他:“每个人都特殊,但你是对我特殊。” 倘若俞景望重返十七岁,他一样不需要这种没有营养的情话。他和戴清嘉对视一眼,她目光清亮,像是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审查,随后饮一口果茶,强喂到他口中。 夏天到来,戴清嘉开始频繁地喝奶茶,俞景望向来不碰这类饮料的,他微一蹙眉,太甜了。她却是心满意足的表情,将强人所难的精神发挥得很好。 一个月转瞬即逝。 戴清嘉高一上学期度日如年,下学期又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想来是她适应了高中的生活,或者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期末考试前一周是父亲节,俞家和戴家尽管作为亲家,平日里走动不频密,大约半年一度。因为戴航生病的事情俞庭帮了不少忙,他有意感谢,便定在节日当天一起吃饭。 晚餐前,戴清嘉去洗手间洗手,在盥洗台前偶遇俞彦珊,她懒洋洋地打招呼:“嗨,公主。” “清嘉。” 朱月自隔间里走出来,打量了一番戴清嘉,她今天倒是没有奇装异服,简洁利落的白T和直筒牛仔裤,背影看起来像个模特,正面又过于漂亮了。 这个女孩子,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有着超出正常范围的夸张成分,而且使人产生一种难以预计她会捣什么乱的感觉。朱月暗想,如果她生了一个这样的女儿,估计会头疼得要命。 戴清嘉擦干净手:“伯母好。” 朱月对她笑了一下,戴清嘉能感受到她的笑是一种自身礼貌的展示,而不是对她抱有友善和好感。不过她根本无所谓,面上过得去就行,翩然而去。 朱月洗着手,问说:“彦珊,戴家的小姑娘为什么叫你公主,你和她玩得很好吗?” “她开玩笑的。”俞彦珊如实回答,“没有很好,只是我们在同一个社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月提点说:“你还是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了。” “我会注意分寸的,婶婶。” 俞彦珊和俞景望谈不上关系亲熟,但是她幼时受他影响比较深,小孩子总向大孩子看齐。堂兄固然足够聪明优秀,而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故意忤逆长辈彰显与众不同,却也不会任由大人摆布。 俞彦珊不和戴清嘉交好,也不会为了朱月几句话就远离她。何况,和她在本学期合作的两场话剧表演,她不像原来那么吊儿郎当,俞彦珊是讨厌不敬业的人,现在暂时对她没什么大的意见。 回到包厢,俞景望因为医院的工作不能按时到来,俞彦珊特地改换到戴宁笙的右侧座位坐下,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剧本的改编。 戴清嘉坐在戴宁笙的左侧,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自顾自地一直在吃,俞彦珊刺她一句:“不是以后要当演员吗,小心变胖。” 戴宁笙笑言:“没关系的,这不算吃得多。” 戴清嘉巧妙运用流行概念:“不要制造容貌焦虑。” 被仗美行凶的人反过来教育,俞彦珊微怒,闭口不再言语。 一盘糖醋排骨转到戴宁笙所在的位置,她看着妹妹,恍惚间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件事。当时她大概十六岁,学校里愚蠢的男生公开评比女生样貌,戴宁笙的长相清雅隽秀,成绩又好,自然榜上有名。 不过名次并不在前叁。有一条无礼的评语直言她太寡淡。戴宁笙心知这样的评选实属滑稽,可是她正处在敏感的青春期,便因此有点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李韵看出来,问她怎么了,她道出前因后果,母亲反而批评她说:“你管这些做什么?你要放在心上的是学习,你看看你的年级排名,段考怎么掉出了前十呢?” 饭桌陷入安静,戴清嘉当时还是小小的戴嘉瞳,正在专心地吃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她一边看向姐姐,一边咀嚼排骨肉,腮帮子被顶得鼓起来,等吞咽下去,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觉得你很漂亮啊。” “还知道安慰你姐姐。”李韵被她的人小鬼大逗笑了,“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漂亮吗?” “我这么小,但是我不是小瞎子。”戴嘉瞳噘起嘴,“妈妈,我没有安慰她。” 戴嘉瞳使用了一种非常平常的口吻,好像这就是一个无需赘述的事实。戴宁笙拍了拍妹妹的头顶:“谢谢瞳瞳。” 戴嘉瞳有点苦恼,她只是讲出一件普通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说安慰,姐姐说感谢。餐盘中剩下最后一块排骨,往日里大家都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菜,谁也不会争抢,否则她是会发脾气的。 戴航、李韵和戴宁笙都默认了这一点,怎知戴嘉瞳夹起来,送到了姐姐的碗里:“给你吃。” 戴宁笙受宠若惊:“为什么给我?” 戴嘉瞳咬着筷子尖,品尝酸甜的余味:“因为我不想鼻子变长。” 饭后,戴嘉瞳提着她的百宝箱来到戴宁笙房间,里面装着她珍爱的零食和玩具:“送你一半。” 戴宁笙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送给我呀?” “老师说撒谎鼻子会变长,我是不太相信的,我总在别的事情上撒谎,比如,为了得到红包对讨厌的表姑说她人真好。”戴嘉瞳双手背在身后,“但是,我不会在好不好看这件事上撒谎。” 戴嘉瞳说的是实话,她对外表格外有要求,幼儿园里只收好看的小男孩送的糖果,打一点点折扣都行不通:“所以,为了证明我不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才撒谎说你漂亮,我把它们送你一半。”她偏头思考,“好奇怪哦,虽然我觉得你漂亮,但是好像我以前没有注意过你漂不漂亮。嗯,姐姐就是姐姐,无论长成什么样——就算长得像仙女,也还是我姐姐。” 戴宁笙明白,妹妹是在用幼稚的语言表达,她不会用容貌来衡量自己。 “你不要管那些人说的狗屁话......” 考虑到戴宁笙的温文尔雅,戴嘉瞳吞下不雅的字眼,故作骄横地说:“不过姐姐,我可不想一直送东西给你,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怀疑自己漂不漂亮了。” 戴宁笙牵起戴嘉瞳的手,似乎这柔嫩的小手触碰的是她的心:“好,我听瞳瞳的话。” 戴宁笙也没有说谎,后来在北京上大学,她见过更多光鲜亮丽的女孩儿,但是自身对于容貌的焦虑,奇迹般地停在了十六岁。 戴宁笙在回忆的时候,视线停留在戴清嘉的侧脸,她察觉到被凝视,转过来问:“怎么在看我?” 戴宁笙同样没有太关注戴清嘉的容貌,可是她方才惊觉,妹妹已经不再是定格在她记忆里的孩童,甚至极为偶尔,眼角眉梢会流露出属于女人的妩媚神态。美丽的程度,不输她认知范围里的任何电影明星。 戴宁笙以前只在形式上知晓戴清嘉长高了,是小少女,要参加艺考。现在则是实质层面的认识,她自失地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你好像,真的长大了,以后真的可能做演员。” 戴清嘉按停旋转的玻璃圆盘,夹了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放进戴宁笙的碗里,看着她浅笑:“对啊,我早就说过了,姐姐。” 63预估 晚餐接近尾声,戴宁笙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在她离开的间歇,两位母亲坐到了一起,一番交谈后,朱月喜笑颜开:“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我早就这么想了,早要早好。”李韵拍拍她的手,“等景望过来,趁着两个孩子都在,当面和他们说一说。” 戴清嘉不小心旁听了李韵和朱月达成共识的过程,她叉了一块西瓜送入口,汁水甘甜,带着清新的腥气。她可没有向俞景望通风报信,总之,他直到九点四十才到来。 他不是故意迟到,可故意与否没有人能分出来。做到俞庭的位置,尽管仍是忙碌,已经可以有支配时间的自由。而俞景望只是青年医生,任劳任怨属于常态,他的职业一定程度上为他提供了合理的外观。所有人,包括他应该最亲近的妻子,都习惯他不出现。 俞景望向两位父亲送了礼物,戴航那一份更为贵重,似乎是对他大病初愈的祝福。 俞景望只坐了一会,餐桌上剩下残羹冷炙,他简单地吃了碗新上的云吞面。李韵和朱月面面相觑的时候,两个当事人毫不知情,尤其是俞景望一派淡定。饭店关门在即,她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议夫妻二人考虑要孩子的事情,只得暂时作罢。 戴清嘉将大人们的动态尽收眼底,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从果盘里挑拣她喜欢的吃了,准备被爸妈回学校。 直到离开的时候,俞景望和戴宁笙方才走到一起,并行至酒店门口,他主动询问:“开车来的吗?” “没有,从学校打车来的。” “今晚要回学校吗?” 学校为戴宁笙在新校区留有教师宿舍,她看着俞景望,摇了摇头:“我回家,你呢?” “明早有报告会,我回公寓。”俞景望按下车钥匙的解锁键,“我送你回去。” 戴航的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李韵降下车窗:“景望,宁笙,我们先走了。” 戴清嘉坐在后座,她抬起头朝他和戴宁笙看了一眼,俞景望表情镇静,态度疏淡,并不看向她。今晚他除了偶尔视线会带过她,也没有对她特别关注。 一方面,俞景望没有情不自禁到这个地步,非要在家庭聚餐的场合多看几眼戴清嘉。另一方面,二人同属于心理素质极佳的人,虽然他没有任何的心虚,但是也不会感觉刺激。 回家的途中,俞景望和戴宁笙聊了几句日常的天,然后便是沉默。他平时不怎么听广播,她打开的时候,电台播送着情感节目,在谈论如何度过婚姻的七年之痒。 “婚姻关系也好,家庭关系也罢,好像没有能够永远存续又不出现问题的感情。”戴宁笙有感而发,“圣经里的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倾向于这是一种精神,而不是解决方法。”俞景望不以为然,“早发现问题,自然比一味拖延要更好。” 戴宁笙想了想说:“能解决当然是好的,可是很多东西是无解的。” 俞景望其实不认为妻子或者这段婚姻本身存在问题,问题出在他身上。方才他只是就事论事,没有暗示宁笙,不过也是时候让双方冷静一段时间,他正要提出,她接起一个教研组组长的电话。 过了半刻钟,车停在单元楼下,戴宁笙结束通话,想起来告知他说:“景望,妈说让我们下个月和她一起去贵州,我七八月要去北京学习,不能陪你们去了,抱歉。” “我也不会有时间去的,到时候我和她说一声。”俞景望蹙起眉,“为什么要说抱歉?即使要说,应该是我说——一直不能陪你的人是我。” “好。”戴宁笙柔和地笑说,“我们各说一次,就当作抵消了。” 戴宁笙上楼后,俞景望驶离小区,她的善解人意不但没有使他产生留恋,反而更使他意识到两人的差异。在无事发生的情况下,这差异可以是和而不同,现在只能说是一种不公平的分歧了。他不想再拖延,在心里预估了下半年提出离婚的方式和时间。 回到公寓,俞景望竟然见到了本应该在学校的戴清嘉,她倚靠在门上等待他,他停下步伐,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就是知道啊。”戴清嘉向他展开双臂,悠悠地说,“抱我。” 俞景望滞缓片刻,走过去,慢慢地将她拥抱在怀里:“我不回来,你打算一直在这里等?” “当然不会。”戴清嘉飞快地说,显然想好了去处,“方奕老师家离你这里不远。” 话虽如此,她还是等了俞景望小半个小时。戴清嘉埋在他颈间,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冲淡平和,像是一种诗歌语言,她鼻子很灵,辨认出来自戴宁笙,心里的镜面蒙上一层雾翳。 怀中的人忽然闷沉沉地说:“想你了。” 戴清嘉很少有这样的表达,她虽然从未催促和询问过他的婚姻,大概还是会介怀今天晚上他的身份和忽视。工作抑或离婚,他都是按部就班地推进,没有因为她改变节奏。可是,总不能一直让她等。 俞景望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等会给你备用钥匙。” 这倒是出乎戴清嘉的意料,她抬起头,狐疑地说:“你不怕我有了钥匙,经常来骚扰你?” “你不是一向想来就来?”俞景望瞥她一眼,“一定要来的话,不如进去里面等。” “好耶。”戴清嘉眉眼弯弯,“对了,我的投影仪到了吗?” 俞景望前两天接到送货上门的电话,戴清嘉不和他见外,不仅登堂入室,还嫌弃他的公寓沉闷,订购了投影仪和昂贵的音响系统:“不知道提前通知我,却知道选择到付,是要把我家改造成电影院吗?” 戴清嘉踏入客厅:“作为医生,家里面却有一个小型电影院,这多酷啊。”她睁眼说瞎话,“不用感谢我提升你的人生境界,就当是你补给我的六一儿童节礼物了。” “你多大了?”俞景望扬眉,“我怎么不知道,快要十八岁的人还可以过儿童节。” 戴清嘉凑近他:“你还记得六一和我在做什么吗?” 俞景望神色冷淡,却握着她的后颈,这是他在做爱过程中的一个惯性的掌控动作:“嗯,所以你觉得,你还适合过吗?” 戴清嘉探出舌尖,描画他的唇形:“比起你,我还是很适合的。” 幕布上放映着电影,钢琴配乐自音响流泻出来,戴清嘉的重量压在俞景望身上,唇舌与他湿润地交缠,在她自己也不能看清楚自己的时候,便会依恋和他的接触,这是唯一真实的热度。两人的影子在地面重迭,光影的分界像是一道伦理和情欲的警戒线,越过一次,和越过多次,似乎不再有分别。 俞景望最终和戴清嘉分开,她从鼻腔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拍了拍她的臀,示意她起身,压低声音说:“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自己下周考试。” “真扫兴。”戴清嘉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她找出一册复习资料,“区区考试。” 资料几乎是崭新的,戴清嘉的学习态度很差,一心二用地草草翻阅,不时抬眼看荧幕,以及工作状态中的俞景望。 他总算知道她无比简单的题目都会空着的原因。而她只会大言不惭地回说:“你如果知道以前我是什么样,就会知道我现在的进步了。” “进步是指从叁十分考到七十分。” “没错。” 十二点左右,戴清嘉尚未翻阅多少页,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报告只做了一半,俞景望还很清醒,不得不佩服她心无挂碍、说睡就能睡的功力。 俞景望准备抱戴清嘉回床上睡。不巧她的书包倾倒,里面掉出两册书,分量不轻,锐角砸在他的脚背。 痛感尖锐,俞景望依然保持着平静,他拾起那两本书,是《西欧戏剧史》。戴清嘉曾经声称她有晕字症,所以基本不看书,她的极限是正儿八经地观影,电影每秒钟24画格,荧幕不断变换,非文艺片会有一定的故事性,勉强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戴清嘉连网络小说也不看,俞景望不太能想象她会看如此枯燥乏味的戏剧史。当他翻开,密密麻麻的字,书页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荧光笔迹。这是差生的坏习惯,戴清嘉的勾画非常随心所欲,使页面看起来乱糟糟的。 然而戴清嘉是看过了的,比起她空白的复习资料,整本书有明显的翻阅痕迹。她的阅读进展到了四百多页,表现主义戏剧——过半了。她每天在和他分享生活,甚至包括写一张试卷的心路历程,却没有告诉他,她完成了如此“壮举”。 俞景望抽出戴清嘉压在脸颊下的资料,将她打横抱起,她的睡颜安谧,是乖张性格的反面。放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在睡梦中作出微表情,他垂下眼眸,按熄床头的灯光,不想也不能探知她的梦境。 64隐藏 期末考试结束,戴清嘉开启了她的暑假,学校强调假期是弯道超车的好机会,提倡学生到校自习。李韵的教育机构正是门庭若市的时候,自习提供了离家借口,又无老师监管,变相地给予她自由。 方奕暑期不在安城,戴清嘉便把电影赏析的时间全部挪到俞景望的家里,提交作业的方式改为写影评,将感受转化为文字很为难她。他经常性看到的场景是光影幻象折在她脸上,变化莫测,而她坐在地毯上咬着笔端,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往往这时候,俞景望会按亮客厅的灯,一瞬间亮如白昼,戴清嘉瞪着他:“我还在看电影,你做什么?” 俞景望打开电脑,他的视力很好,不会做伤害眼睛的事情:“我不在昏暗的环境下看电子屏幕。” 氛围感消失殆尽,戴清嘉试图说服俞景望换成更柔性的黄光,被无情地拒绝,手术室的无影灯接近日光质量,所以他在白光下思维会更清楚。 戴清嘉把笔一摔,推卸责任说:“我讨厌白光,写不出来了,都是因为你。” 俞景望丝毫不被她绑架:“写不出来可能是人的问题,不是灯光的问题。” 戴清嘉的双臂在胸前比一个叉:“禁止内涵我。” 医生没有寒暑假,俞景望十年如一日的忙,很少待在家,即使在也需要工作。极为偶尔,他会陪戴清嘉看一场电影,两人的共同话题寥寥无几,当他有闲情的时候,和她聊柏拉图的文艺论,现实是对真理的摹仿,文艺是对现实的摹仿,最终“只得到影像,并不曾抓住真理”。 戴清嘉目光闪烁一下,俞景望知道她听懂了,这是他知识体系的边缘部分,对她却是基础。她要装出不懂的样子,似乎是因为不愿意和他讨论稍微严肃一点的话题。 戴清嘉张口欲言,俞景望淡定地说:“不要说‘听不懂’——其实你能听懂。” 戴清嘉换上一副台湾腔:“隐隐约约有听说啦。”她歪头思考,“真理和艺术隔着叁层,虽然我不够艺术,你未必掌握真理,但是不恰当地类比一下,可能你觉得你和我隔了叁层,但是我觉得我们只隔了一层。” 俞景望以为她指他从事的医生职业,戴清嘉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方薄片,轻捷地塞进他的腰后:“喏,这一层。” 戴清嘉的手没有立刻抽出来,指尖在俞景望腰后滑动,抚摸着他结实的肌肉,使用调整过的甜蜜声调说:“你想和我一层也不隔吗?” 那一区的皮肤隐隐灼烫,俞景望身体前倾:“什么话都敢说。”黑眸紧锁着她,他轻声道,“不长记性吗,瞳瞳?” 戴清嘉回忆起来,颤栗的感觉也就发生在两叁天前,她撩拨得过火了,结局是俞景望压着她在沙发上,她自觉腿心都是湿透的,逃脱不成,足尖蹬着扶手,被他逼出高声的吟叫。 戴清嘉无辜道:“我说什么了?”她跪坐到他腿上,“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聊理论,那好累。你就用感觉——如果你对我看的电影没感觉,那喜欢我未尝不是一种感觉。” 戴清嘉身体后仰,和他玩危险的平衡游戏,在掉落的临界点,俞景望伸手揽住她,再回应说:“我有感觉,不代表我时时刻刻要用。” 戴清嘉哦了一声,肚子鸣叫,她打开俞景望的手机,开始点外卖。她唯一见过他做饭就是在朱静家,他自己平时是不开火的,一没时间二收拾起来繁琐,也不会特别因为她来就下厨,最多给她推荐比较干净的餐食。而她不会听他的推荐,要么挑贵的点,要么选好吃又不卫生的小吃。 当然,戴清嘉不可能总是自由,在李韵分出精力盯梢她的时候,她必须乖乖待在家里,接受高密度的补课。有一个星期,她不见人影,只能每天给他发一条需要即时删除的信息:我见这个数学老师的面好像比见你都多了。 完成补习,戴清嘉还要排演一出话剧,俞景望以为她又将一整周杳无音讯。说不上好或者不好,她不来的时候,他能有安静的个人空间,不需要怀疑公寓的主人到底是谁。 一天,夜静更深的时分,俞景望从医院回到公寓,困意上泛,他泡了一杯挂耳咖啡,准备写一篇论文的大纲。坐下十分钟,敲门声传来,他走过去打开门。他大致能猜测是戴清嘉,她的钥匙落在他家,敲门方式又有特点。不过她以他猜测不到的装扮出现。 戴清嘉仍穿着今晚的演出服,精致的欧式复古红裙,颈部一根蕾丝的装饰,细腰,裙摆华丽夸张。公寓楼的风格现代简约,她格格不入地站在门前的走廊,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优雅地向他行了一个提裙礼。 面对戴清嘉的突然出现,俞景望没有产生类似于惊喜的强烈情绪,然而他凝视着她,视野和思绪变得无比的清晰,清晰到能看见她的每一个细节。咖啡只来得及喝了一口,应该不是咖啡因的功劳。 戴清嘉直起身,笑盈盈地扑进他怀抱,俞景望承接住她,摸到她颈后的细汗:“没有换衣服吗?” 戴清嘉自然而然地说:“你没时间来,我至少要谢幕给你看。” 她迎着光线仰面,距他极近,脸上的绒毛呈细微的半透明,俞景望首次承诺她下回会去。 “下回呀。”戴清嘉耐不住热地解开颈上的蕾丝:“你这么忙,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 暑假优哉游哉地过去大半,戴清嘉保持着一个月一至两次的心理咨询频率。在核对预约登记的时候,咨询室的新前台对她的到来表示惊讶,因为眼前的少女容色鲜妍,明媚自在,不像是有什么心理问题。 戴清嘉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表面上,她的方方面面都在向好发展,连学习都取得了微小的进步,已经脱离了年级倒数一百名的队列。晏时安能察觉出来她最近在恋爱,早恋可能对于李韵来讲是问题,但是绝对不属于心理问题。 问题可能是隐藏的,晏时安手上拿着戴清嘉做的童年不良经历问卷,上面显示她受到过来自父母的暴力。她诚实地作了答,对此的态度却是,小孩子挨打很正常。 其中一个问题是,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吗?家里没人爱你,也没人认为你重要或特别?戴清嘉的反应使晏时安记忆深刻,她犹疑许久,先勾选了否,又勾选了是。双选,不是答案的答案。 她同意今天最后尝试一次催眠。其实这学期以来一直在尝试,但是并不成功,她心理防备很重,且没有求助的意识。晏时安花费了很长时间建立和她的信任关系。 道具是一个图案古怪的圆盘,戴清嘉靠在椅背,盯着圆盘,不断地接受晏时安关于沉睡的暗示。逐渐地陷入半睡着的状态。 晏时安慢慢地引导着她,终于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平熙路。” 戴清嘉轻轻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平熙路是她儿时的家附近的街道,当晏时安问她看到了什么,她皱起了眉。很多人围在一起,讨论一只被汽车撞死的大型犬,它烟灰色的皮毛和地面全被血染红。 “你认识这只狗吗?” “......认识,这是我和姐姐养的狗。” 65海潮 因为戴清嘉处在很难受的状态,晏时安适时唤醒她,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安慰她说:“慢慢来。” 晏时安没有逼问她,戴清嘉也不想再回想,她平复情绪,说起别的话题:“下周我会和好朋友去林城玩。” 晏时安认可道:“开学前散散心挺好的,高二的课业压力又会比高一重了。” “课业对我造成不了压力。”戴清嘉咬着纸杯的杯沿,“其他的也不能吧。” 戴清嘉是和卢珂相约到林城度假一星期,她们住在海边的酒店,头叁天浮潜、钓鱼和冲浪,不亦乐乎。她暑假没怎么外出游玩,因此难得的尽兴。第四天中午,卢珂由于前一日大吃海鲜闹肚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海景房的床上:“瞳瞳,对不起,不能陪你玩了。” 戴清嘉刮一下她的鼻子:“这又没关系。” 戴清嘉照顾了卢珂一上午,直到好友所有好转,她换上泳衣,打算去海滩踩踩水。因为外婆住在林城,她在这里也有几位朋友,正犹豫着是否邀请他们一起出来,收到俞景望的信息,问她是不是在日则湾。 戴清嘉会和俞景望分享照片,之前倒不见他展现出兴趣。她如实回答,顺便问他,卢珂生病,她要不要约朋友过来陪玩。 W:不用。 连多几个字都不打,戴清嘉敲下:你倒是说个理由。 W:你的朋友大多不靠谱。 戴清嘉气笑了:人以群分,你是想说我也不靠谱吧。 等了半天,俞景望不再回复了,其实戴清嘉和他的聊天多数以此收场,可在语境下颇有点沉默即默认的意思,她发一条语音:聊着天动不动就消失的人最不靠谱。 戴清嘉发出去就是发出去了,未点击播放,却听见自己的语音从身后传来,聊天框顶端显示正在输入中,俞景望很快发过来一条:消失?你不如回头看看。 戴清嘉回过身,见到了叁步开外的俞景望。蒸腾的热气导致眩晕感,他站在烈日下,整个人还是冷清,不过也足够她怔忡了:“你怎么在这?” 这问句使她回想起在上海的冬夜,说出口她又自觉不必要,因为他不可能是专程来找她的。 “你对我的爱用句式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俞景望尚未出汗,显得整齐洁净,“所以,只能你总是不打一声招呼突然出现?” 俞景望陪导师来林城参加港陆联合主办的学术论坛,会场安排在戴清嘉入住的度假酒店,他收到的景物图很是眼熟,她又恰好说自己落单。他便走出来找她,也不急迫,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见到一个头戴编织宽檐草帽的高个女孩,不正是戴清嘉。 戴清嘉望了一眼人群:“你怎么找到我的?” 俞景望淡淡地回一句:“直接找沙滩上最漂亮的一位。” 戴清嘉童年就是喜欢恶作剧的个性,吓大人一跳最好,俞景望发现,对付她的方法是比她更加出其不意。比如现在,她因为他说出不符合风格的话,表情变得怪异。——有时候,她吃一惊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 戴清嘉非但感觉不到被赞美或者恭维,反而像是听见冷笑话:“你什么时候关注过这个了?”她笑一下,“不关注也好,以后请多关注我的内在美。” 戴清嘉又捕捉到他的漏洞:“你说找最漂亮的一位,是不是有比较的过程呀,那你觉得第二漂亮的是哪一位?” 俞景望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可能真的按那标准来找人,他道出一直按下不表的实情:“你觉不觉得,你的话有点多了?” 俞景望径自向前走了,戴清嘉跟随上他的步伐,伸手打他一下:“因为你太死气沉沉,我为了配合你。” 戴清嘉打的位置是俞景望的手臂,他半侧过身,她的手落下来,正好勾挠一下他的掌心。因为她平时会有诸多亲抱的要求,他以为她是要牵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俞景望轻牵着她,戴清嘉不免一愣,明明亲吻、拥抱甚至做过,这样温情脉脉的携手却是少有。在上海的时候,他不会想起要牵她,回到安城,两个人不会有一起外出的机会,即使有也不可能牵手。 俞景望没有太注意这个细微的接触,两人手心相贴,光脚行走在细腻的白沙上。戴清嘉眼中浮现一丝迷茫,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常常如此。现在更是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她像是初生动物打量新世界,因为茫茫无依,下意识地牵紧他。 泱泱的海水是蔚蓝色泽,透着微绿,踩踏的时候,绵绵的白沙下陷,包裹住戴清嘉的足部,过于烫的时候,她受不了则会踩上俞景望的脚避难。 走着走着,逐渐远离了人潮,俞景望和戴清嘉走在浅滩处,海水冲刷过来,带有被阳光晒过的温度。 因为海风的吹拂,他的衬衫时而紧贴腰身,时而微微鼓起。俞景望在陪她散步的时候,态度是有些轻闲的,而无论风如何变化,他始终峻挺。 戴清嘉脱离他的手,蹲下来,在湿沙上信手涂鸦。其他人在写爱心表白,她则是乱涂乱画,玻璃般清澈透亮的海水涌来,吞没她的乱七八糟的线条。 俞景望没有她的玩心,只是站在一旁,主办方将开幕式的集体合影发到群里,他随意扫了一眼,照片里的他西装革履。收起手机,再见到裤腿上被戴清嘉踢出来的泥沙印迹,未免是参差的对照。 俞景望看向蹲姿的戴清嘉。他不是贪婪的人,向来知道得失是伴随的,他和如果她在一起,就要牺牲一部分稳定性,接受她的飘忽和反覆,做好处理无穷无尽问题的准备。反过来,她需要接受,他不能以和其他男生一样的模式陪她恋爱。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所以他没有对她产生多余的歉疚。可是,方才有念头一晃而过,她这样爱玩爱闹的人,却愿意封闭在他的公寓,接受一段长时间不能见光的关系。 “小心。” 日暮时分,开始有涨潮的迹象,戴清嘉一个不注意,被汹涌而至的海浪没过了头顶。 俞景望单膝蹲下,察看戴清嘉的情况,她的头发黏在脸颊,眼睛鼻子全部皱起来,呸呸地吐出海水。模样实在滑稽,他轻笑出声。 戴清嘉正想说他幸灾乐祸,睁开了眼睛,却有点分神。海洋在俞景望身后展开,像是没有边际,更远的天际线,落日渲染出漫天的金红,燃烧直至与湛蓝海水交接。 戴清嘉见过极美的湖泊,然而和海还是不同。视线回收,始觉广阔的海只是背景,眼前人的面容坚毅深刻,他牵着她站起来,她鬼使神差地吻上了他。 俞景望低头,吻着她柔软濡湿的嘴唇,尝到了海水苦涩的咸味。 - 最后一章不是恋爱的恋爱日常。 有读者询问书名的意义,一方面,近望是男主名字的谐音,望海潮里有一句是重壶迭巘清嘉。另一方面,“望”字本来是远看的意思,和近是矛盾的。虽然柳永的望海潮是描写杭州和西湖,不过在书名里就是指真正的海。近望海潮可能面临灭顶的危险。 所以《近望海潮》其实是指男女主之间复杂、矛盾和危险的关系。 66水月 卢珂对戴清嘉感到抱歉,殊不知戴清嘉也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好友的生病为她的幽会提供了借口。 不过俞景望不能陪她疯玩,他们从事最多的活动是散步。深更半夜,戴清嘉牵着他的手在海岸上漫步,视物不清,感觉却比白天自由。 晚上的海是黑色的,映着一点点月光。戴清嘉倒退着走,俞景望注视她,平缓地开口道:“下个月,宁笙回来,我会和她谈离婚。” 戴清嘉微微停顿,恢复了正面向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正如戴清嘉将自己与戴宁笙划分开,俞景望将离婚的事情与他和戴清嘉的事情区分开。可能时间有先后,但本来就无因果关系,所以他基本上不向她提。 在林城隐秘的两个夜晚,戴清嘉极为热情,连习惯了她小花招的俞景望也几度恍神。最后一晚,因为明天要早起收拾行李,她睡在自己的房间,以免卢珂发现其实好友会半夜悄隐离开。 九月起,时间像按了快进键,戴宁笙作为班主任,在开学初期和俞景望一样繁忙,直到月底方才松一口气。同时得知戴航复查的结果,总体是很乐观的。 俞景望经过考虑,认为是时候与戴宁笙提出离婚,他没有预期能够一蹴而就,毕竟妻子也需要时间消化。不过起码两人能正式地讨论这件事。 俞景望发消息给戴宁笙,定下一个双方都有空的时间,说有事和她谈,会回家一起吃晚餐。结果到了当天,他因为急诊手术不能按时回家。 戴宁笙平时比较少下厨,今天做了一桌子的菜,湿着手从厨房出来,接收到俞景望说晚归时间不定的消息。 幸好有李韵上门给她送新鲜的海胆:“这海胆和雪蟹是你婆婆送的,说得很高级,空运过来,花里胡哨的。我和你爸又不爱吃,加上她还送了些补品,一起拿过来给你。”她朝饭厅看一眼,“你煮这么多菜,一个人吃得完?” “本来景望说回来吃的,因为有临时手术就没回来。”戴宁笙解释道,“清嘉?” 戴清嘉从李韵身后走出来:“姐姐,好久不来了,我的房间还在吗?” 戴宁笙微笑说:“还在,你今晚就可以住。” “你们安中国庆前不是开叁天运动会吗,我看她不用上课游手好闲的,就带她过来了。”李韵回归重点,“景望是有点不像话了,你说他一个月回家两叁次,哪有这样的,你婆婆还想催你们......” 李韵欲言又止:“这样根本办不了,我看她还是先管管自己的儿子吧。” 戴宁笙释然一笑:“医生家属就是这样,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了。” 李韵对女婿有千般满意,也有百般的埋怨,在餐桌上不痛不痒地数落了他几句不是。戴清嘉不怎么出声,专注吃食,戴宁笙的厨艺中等水平,她还是扫荡了许多。 安城入夜下起暴雨,戴宁笙为李韵留有客房,收拾了一下戴清嘉原来住的房间,索性让她们今晚住下。 术后,俞景望从戴宁笙信息里得知今天李韵和戴清嘉借住在家,夜已深,她们早早休息了。一点左右,他回到家中,戴宁笙半躺在沙发上,应该是在等他的过程中睡着了,茶几上摆着一瓶开过的红酒。 俞景望先回房间换下微湿的衣衫,他打开立柜,准备暂存拟好的离婚协议止。他和戴宁笙不共享抽屉,一上一下,他不小心拉开了她的,其中放置着一些重要的证件和文件。 暗红色封皮的是结婚证,以及戴宁笙收到的第一张教师节贺卡,她以前和他提起过。俞景望正要关合,却发现文件下方压着一张薄纸,露出的边角写着一个W。 因为成长在医生家庭,俞景望自小学会精准地手绘人体结构。年少气盛时,他习惯随手在图旁留下名字缩写。即使只是字母,他一眼辨认出是自己的字迹。 俞景望抽出那张因为陈旧而泛黄的纸,顶端印着安城中学的校名,这只是草稿,上面画的是动植物细胞图,高中生物学的一些东西。 俞景望轻蹙起眉,有了微妙的预感,他步出客厅,俯下身,触碰妻子的肩膀,将她唤起:“宁笙。” 戴宁笙睁开双眼:“你回来了。” 红酒本是今晚要和他一起喝的,后来是母亲和妹妹来吃饭,她便没有动。等待他回家的时间,却自饮自酌起来。因为酒后能够更好说出一些话,还是更容易忘记一些烦恼?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戴宁笙启唇,像是和他闲话:“今天妈妈遇见了孙伯母,她说起很久之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事情。” 孙伯母是朱月和李韵的共同好友,当初俞景望与戴宁笙认识,正是在她的引荐下。当时,长辈们抱持着希望他们发展的意思。 和俞景望相似,戴宁笙以单身的状态回到安城,试图为她介绍青年才俊的人几乎踏破戴家的门槛,她自嘲地笑说:“像是温柔、善解人意、知书达理之类的词,我已经听得厌烦了。她们说我是好的女儿、好的老师,应该以后也会是好的妻子、好的儿媳、好的母亲。总之,一切的一切,落点就是,我适合结婚。” “我不是生气。”戴宁笙颦眉,反驳仍是温柔的语气,“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被这样衡量。”戴宁笙舒出一口气,“但是,唯一一次因此开心和庆幸,是由于这个原因,孙伯母把我介绍给了你。不管是什么原因,俞景望同学,能再一次见到你,这就很好了。” 俞景望静默地看着她,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好的记忆力,但是高中时代对他而言并不是特别深刻。一直以来,他对戴宁笙过去的印象,就是说过话的同学,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像是走在路上,被高空落下的物体砸中,不至于产生疼痛,却是极为突然,使他怔在原地。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言语,暴雨被隔绝在外,客厅反而陷落在幽静之中,一片昏黑,月亮被乌云遮蔽,戴宁笙甚至无法借着月光凝视着他。 她抬起手,抚摸着俞景望的脸颊。起初以为,结婚之后,她终于能真正触碰月亮。逐渐地发现,自己得到的只是月亮映在水中的倒影,可能他天生是难以触碰的,所以她依然珍惜。如今只觉得,掬水月在手,纵使她再恪守不能紧握的道理,也不能阻止水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失。 在俞景望的认知里,戴宁笙一直是温文有礼的,不会有强度太高的情绪和感情。然而眼下,她眸中薄薄的水光下,是分明的爱意。他心绪复杂,握住她的手腕:“回房间睡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戴宁笙点头,俞景望陪她回了房间,因为喝了酒,她很快地熟睡过去。他重新回到客厅,本意是独处一会,理清思路。 俞景望伫立着,香烟夹在指间点燃,他吐出烟雾,看向厨房,里面站了一个人,是戴清嘉。她方才处在折角,因此他和戴宁笙都没有意识到第叁人的存在。 俞景望正想询问她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然而戴清嘉的眼神安静得出奇,像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擦净空酒杯的水渍,放到大理石台面上,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满室昏暗,只有微弱的光线,空调温度很低,俞景望的手垂放在身侧,香烟的火光越燃越近,他却感觉到指尖冰凉。 戴清嘉隔空看着他:“你知道她为什么大学一定要去北京吗?”她的声音缥缈得像烟气,轻微的颗粒感,“因为她认为你会去。” -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比喻出处是张爱玲的《小团圆》。 67对峙 安城的暴雨总是凶烈,外界是翻山倒海的雨,俞景望不只听得清楚,也明白了戴清嘉的语意,他缓慢地说:“所以,你早就知道她的事情,却故意没有告诉我。” “故意的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戴清嘉笑了起来,“告诉了你,你会因为感动多施舍给她一点爱,还是同情?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不是这样的好人。而且,也没人需要你的施舍。” 俞景望容色冷峻:“我即使不是好人,也不会拿伤害自己的家人取乐。” “但是,你不也充当了我伤害她的工具吗?”戴清嘉轻快地说,“你有什么无辜?” 说出工具二字,戴清嘉依然是眉眼带笑的模样,俞景望想起她在婚礼上,也是类似的表情,毫无心理障碍地向他发送好友请求。他当时已知她并非善类,后来他虽然同样对她不喜,但是有所改观,认为她只是任性恣意、随心而为。 香烟燃到尽头,烟灰落在洁净的地面,俞景望过去在实验室误触干冰,手部先是无知无觉,极度的冰冻后,升腾起一种灼烧感。 “你今晚是要和姐姐说离婚吗?”戴清嘉看向收拾过后空荡荡的餐桌,“我知道,你也不是为我离婚的。” 俞景望的语气降到冰点,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重要程度,还不值得我为你离婚。” “像你说过的,你离婚和我无关。”戴清嘉根本不会被他刺伤,“你和她的婚姻是你们自己的事情,确实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什么。” 俞景望冷眼观看她:“那么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了喜欢你,所以我们在恋爱呀。”戴清嘉睫毛忽闪,“但是,这样的恋爱我也有很多段,我没想过和你在一起多久。你最特别的地方还是,你是戴宁笙的另一半。” “能和我恋爱,你总没有损失。”戴清嘉轻声说,“我说的没错吧,姐夫。” 戴清嘉从前就很少叫他姐夫,自说要认真和他在一起后更是不叫,刚才的称呼,仿佛更像是她的真心实意。俞景望的薄愠冷却下来:“你的演技比以前进步了很多。” 大半年前,戴清嘉在他眼皮底下能为不想做作业假哭,又有什么不能作假?在最初的雨夜,他应该就明白这个道理。 不只是演技,戴清嘉只有十七岁,之前这似乎是她在感情的权力关系中的劣势,实际上,她已经将其转化为优势,让他在回到安城之后相信她是出于喜欢。 现在,她可以和他对峙而不落下风。戴清嘉回视俞景望,眼中了无生气,更不必提情意。不过后者也没有什么珍贵的,因为她有挥霍不尽的感情和巧言令色。两人都没有向对方退让半分,对话的内容尖锐,但是声调冷静而低微,湮没在磅礴的雨音中。 李韵的房门打开,她从中步出:“景望,你回来了?”她对小女儿说,“戴嘉瞳,还不睡觉?” 戴清嘉站在冰箱前,和俞景望间隔一段距离,并无失态,像是半夜起来寻觅食物然后巧遇了他。她换面孔的速度很快,揉了揉眼睛,打个呵欠:“我饿了,想吃夜宵。” 李韵赶她回房间:“叁更半夜吃什么夜宵,回去睡觉。” 戴清嘉拖沓着拖鞋走向房间,俞景望向李韵微微点头:“妈。” 李韵起来倒水,喝了一口,抱怨的话说不出口,叹气道:“回来了好,以后要多回来。” 俞景望礼貌地应答:“时间不早,您也回去睡吧。” 俞景望最终回了书房。时至今日,他仍旧没有什么不能面对戴宁笙的惭愧。只是他习惯独眠,现在也只想清净地待着。妻子的表白,他有惊讶,却不会改变任何事,这无非是证明他婚姻的天平在更早就失衡了。解决之道还是使不平衡归于消灭。 他方才第一眼见到戴清嘉,她静静地站在角落,隐没于晦暗中,他竟然想告知她自己的想法。然而在他撤下天平之前,她跳上桌面,一脚将其踢翻,踩踏他的手,表露她潜伏已久的破坏欲。他的每一步都是自主的选择,不会反过来说被小女孩欺瞒和构陷。但是,俞景望的脑中掠过她的表情,她真的以为可以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 俞景望的手一动,桌面的钢笔被他碰落,笔尖触地弯折,洇开一团黑墨。 第二天,戴清嘉起得比较晚,俞景望和戴宁笙已经离家上班了,李韵为她在桌上留了早餐。安城昨夜还是大雨倾盆的,今早就阳光满天了,街道上一点雨的痕迹都不见。 戴清嘉在洒满阳光的餐桌上喝完粥,很悠闲,也没有笑容。对于不参加运动项目的她来说,运动会等于放假,她和班主任请了假,上午上补习,下午和方奕看电影。 夜晚则是心理咨询的时间。晏时安坐在戴清嘉的对面,纸上是她往次咨询的记录,她看到平熙路,扯出一抹笑:“今天我可以自己说吗,就是,以前的事情。” 戴清嘉极少主动提及往事,晏时安猜测,是发生了一些事使她产生了倾诉的欲望。他鼓励地说:“当然可以。” 戴清嘉像是在说起趣事:“我第一次被关在黑暗空间里,还是一出闹剧,好像当时没有那么怕黑。”-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68往事(1) 在叁四岁的时候,父母忙起来,她多是和半大的姐姐在家。一次戴宁笙上楼还给邻居动画碟片,戴嘉瞳早就对家里的门锁充满兴趣,拨弄了半天,把自己反锁在门内。 戴宁笙回来,发现用钥匙打不开门,她扣响家门,和妹妹对话:“瞳瞳,你在吗?快把门打开。” 戴嘉瞳还是快乐的声调,和戴宁笙玩着游戏:“你要先说芝麻开门!” 戴宁笙好说歹说,戴嘉瞳同意开门,可是尝试了扭转门锁,发现她已经打不开了:“我不会。” 这场意外使街坊邻里聚集在戴家的家门口,为首的男人建言献策:“小孩嘛,就是贪玩,你把总闸关了,里面黑灯她知道害怕,就会出来了。” “赵叔叔,不能关,她真的会害怕的。”戴宁笙拼命摇头,“她现在是短时间不会打开,不是故意不开,我已经和她说好了。” “哎,宁笙,你还不了解你妹妹吗?”赵叔叔大手一挥,“她捣蛋是出了名的,她在逗你呢!” 男人坚持关闭电闸,屋内顿时陷入黑暗,戴嘉瞳果真笑不出来了,可是她也打不开门,开始大哭起来:“姐姐,我害怕!” 门外的大人议论纷纷,商量如何打开门,有说踹开的,有说请开锁匠的,赵叔叔命令道:“嘉瞳,你快点打开门,难道你不怕屋子里有鬼吗?” 男人一味下命令,戴嘉瞳根本无执行能力,戴宁笙听着妹妹哭到颤声,反复地说害怕,心急如焚,自己也哭了起来。 赵叔叔停下来,撇了撇嘴:“宁笙,你也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还学你妹妹哭鼻子吗?” 戴宁笙解释说:“她真的不会,您不要再吓她了。” 赵叔叔有点不好意思:“行了,已经去请开锁的了,你现在让她别哭,你也别哭了。” 家具多有锐角,桌上还摆放着烧开的热水,戴宁笙担心妹妹出事:“瞳瞳,等会门就打开了,你不要乱走好吗?” 戴嘉瞳被嘈杂的声音吵得头疼,成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挥她,她完全听不进去,哭得愈发大声,像是和他们比赛。戴宁笙柔和的声音传进来:“你别害怕,我在外面陪着你。” 音量不高,却让戴嘉瞳慢慢止住哭:“好。”她娇蛮地说,“你记住不能走。” 等待锁匠到来和开锁的过程,戴嘉瞳背靠着门坐在地面,不时呼唤一次戴宁笙,听到姐姐的应答,她便会安下心来。 门终于打开,李韵也因为接到通知赶回家,大女儿和小女儿脸上都挂着泪痕,她哭笑不得地说:“看看你们俩,闹成什么样子。” 戴嘉瞳看着姐姐,好像哭哭脸是有点滑稽,她破涕为笑。 童年期大致如此度过,戴嘉瞳的调皮是人尽皆知的,经常被李韵痛骂,偶尔被打打屁股。不过她也从来不改,悠然自在地长大。 家庭出现真正的变化,是从戴宁笙升高叁开始。李韵一直是争强好胜且有控制欲的母亲,戴宁笙和戴嘉瞳在高压下成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们发展出一套生存之道,基本上已经习惯了。 但是,在这一年,李韵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易怒,最明显受到波及的就是戴嘉瞳。某一天她拿回一张分数难看的考试卷,吃饭的时候,说一句妈妈做的饭比较咸,当即被甩了一记耳光:“考这么低的分回来,还好意思嫌七嫌八吗?” 戴嘉瞳有点愣住,白嫩的脸颊浮现出红印,戴航和戴宁笙亦是震惊,她惊叫道:“妈妈!” 戴航规劝妻子:“是啊,瞳瞳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她这么小,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口头上批评批评就算了。” “不要干预我管孩子,她上周在学校带领同学爬树,结果人家一个孩子掉下来了,是我亲自向老师和家长赔礼道歉。越来越不像话,现在不管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李韵不满被质疑,“至于你,宁笙,你高叁了,自己的学习还管不过来,其他的事情不要管。” 戴嘉瞳说过爬树的事情,她是自己爬自己的,有小男生非要跟在她屁股后面。不过李韵在家中是说一不二的,戴航只有听从的份,他闭上嘴,不忍心多看小女儿,躲到阳台上抽烟。戴宁笙也只好默默地低头吃饭,她从白米里抬起视线,看到妹妹向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她没事。 其实李韵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使戴嘉瞳的左耳耳鸣了好一会儿,不过等她缓过来,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母亲当天心情不好。 直到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地发生。 戴嘉瞳刚上小学,因为贪玩和不好好念书,功课上面表现一般。戴宁笙知道,妹妹向来是这样贪玩爱闹,可是母亲好像极为看不惯,铁了心要强拗回来。 戴宁笙放课后,回到家里,陪戴嘉瞳一起写作业,无意间却看到妹妹的腿上尽是掐青的淤伤,她颦眉:“又是妈妈?” 戴嘉瞳点点头:“因为今天数学试卷发下来吧。” 稍过了一会,李韵进来检查戴嘉瞳的作业,伸手戳她的太阳穴,开始骂她蠢笨。戴宁笙的心里淤积着闷气,妈妈虽然不会毒打妹妹,但是她认为这和耳光一样,是非常侮辱人的行为,她愤愤地指出:“妈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你们呢,大的小的没有一个让我省心,宁笙,你说说自己的成绩是不是比高二倒退了?是谁在费心费力教育你们,还是说指望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管过你们。” 戴航是成年人,他因为家里的氛围倍感郁闷,反正他做生意东奔西跑常年出差在外,索性很少回家。 戴嘉瞳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是最小的,也是最多承受李韵的打骂的人。不过她不会哭,也不会眼泪汪汪地诉苦。只会在挨打之后,安静地抱着戴宁笙,这是生性活泼的她难得文静的时刻,第二天就会复原如初。 戴宁笙很想阻止李韵,可是她无能为力,并且自身难保。很多时候,母亲看着她的眼神会令她感觉,她的生活相对太平,是因为目前还没有犯下大错。 戴宁笙在高二暑假参加过一次恐怖悬疑小说征文比赛,后来刊登在杂志上,她购买一本带回家。这样的闲书李韵是不允许看的,她偷偷地藏匿起来,疑心深重的母亲怀疑她早恋和不务正业,在她房间里搜查,不惜翻找垃圾桶。 那段时间她处在生理期,当卫生巾掉出来,刺目的红色展开,戴宁笙感觉自尊被杀死。戴嘉瞳走进母女僵持的画面,将作业交给李韵,不着痕迹地踩住那片卫生巾:“妈妈,给你检查。” 戴嘉瞳的笑容天真灿烂,作业完成得意外出色,李韵脸色好转,不再为难,退出了房间。 戴嘉瞳翻阅着戴宁笙的文章:“好多字我不认识,姐姐,给我讲吧。” 戴宁笙缓和心情:“这个故事是我和瞳瞳一起编的呀。” 暑假的时候,戴宁笙因为阅读了太多恐怖悬疑小说,因为害怕睡不着觉,戴嘉瞳抱着枕头和被子,主动爬上她的床陪伴。此后戴宁笙声称自己高叁压力太大失眠,李韵便同意两姐妹同床睡。 戴宁笙会和戴嘉瞳讲怪力乱神的鬼故事,两人的手紧牵着,盛夏里沁出汗,可以规避恐惧。久而久之,大小孩子说起心事,比如喜欢的男生。 戴嘉瞳听戴宁笙讲暗恋,就像在听故事,她昏昏欲睡地问:“和我喜欢我同桌一样喜欢吗?” “瞳瞳,你上周喜欢的还不是你同桌呢。”戴宁笙笑说,“我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吧,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戴嘉瞳似懂非懂,她不记得故事的细节,只记下很喜欢很喜欢的定义,枕着戴宁笙的手臂,呼吸绵长地沉睡过去。 69往事(2) 高叁的寒假,戴宁笙将一只狗牵回家,尽管她妄图保持神秘,但是由于阿拉斯加的体型巨大,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面对帅气的大型犬,戴嘉瞳嘴巴张成小小的O型:“姐姐,这是你捡的吗?”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戴宁笙想了想说,“他妈妈不让他继续养了,我想帮他养下去。” 戴嘉瞳苦恼地说:“可是,妈妈不可能让我们养的。” 李韵认为宠物不干不净,而且会玩物丧志,所以不要说猫狗,她们连仓鼠也不能养。戴宁笙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养。” 李韵回家在即,戴嘉瞳用小拇指想都能知道,戴宁笙会因为养狗事件和她爆发激烈冲突。甚至可能会被处在气头上的妈妈打耳光。 戴嘉瞳摸了摸狗头:“我去和妈妈说吧,就说是我捡回来的。” “这当然不可以!”戴宁笙睁大眼睛,“你肯定会被妈妈打死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妈妈打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呢?”戴嘉瞳满不在意地说,“但是你不一样,你明天不是还要开学考试吗?考不好妈妈又会骂你了。” 妹妹是考虑到她脸皮薄,必然会因此伤心和生气,戴宁笙无语凝噎:“但是......” 戴嘉瞳推她回房间:“别但是了!” 隔着一道房门,戴宁笙听见李韵训斥戴嘉瞳的声音,以及犬吠声。她深吸一口气,拧开把手,走了出去。眼见妈妈拿着衣架,抽打在妹妹细白的小腿上:“谁让你擅自把这种东西捡回来的?家里不可能让你养,等会给我把它扔出去。” 戴嘉瞳仰起下巴:“我就是要养!” 像戴嘉瞳预料的一样,落在脸上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的脸被打偏,扭转回来,倔强地盯着李韵:“你要把它扔了,就把我一起扔出去好了!” 戴宁笙脑内轰鸣,她上前抓住李韵扬起的手,她的身高已经李韵平齐,当使出力气,能够制住她。 李韵试着抽回手,收不回来:“戴宁笙,你什么意思?” 戴宁笙第一次反抗母亲,她压下敬畏心:“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打瞳瞳了?” “松手!我是你妈妈!” 戴嘉瞳在身后悄悄地牵住了姐姐,戴宁笙慢慢放开了李韵,她的手垂落下来,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她和两个女儿冷战了一星期,直到戴航出差归来,叁人一同劝慰,方才同意留下那只阿拉斯加。 时间来到六月,高考结束,戴宁笙的失利不只令师长和同学大跌眼镜,更是给了李韵造成重大打击。家里的气氛几乎可以用阴森来形容。 戴嘉瞳趴在床上,陪姐姐翻看志愿手册:“姐姐,你是不是要去北大呀?” 戴宁笙坦白地说:“不是,我没有考上。” “哦。”戴嘉瞳翘着腿,小学生的思维很简单,“那你可以选你想去的别的地方。” 戴宁笙若有所思。戴航不在家,李韵正常起来还好,如果生气,目前家里唯一能劝解只有她了。她看着鲜活热烈的妹妹,即使表面再如何是混不吝的小孩子,放在火上烤,总是会痛的:“瞳瞳,我想去安城大学。” 戴嘉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姐姐,你是说你会留在安城吗?” “嗯。”戴宁笙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我的成绩,上安城大学正合适。” “太好啦!”戴嘉瞳的双眸本就明亮,那一瞬间称得上璀璨如星,“妈妈说大学要读四年呢,我还想会有四年见不到你呢。你留在安城,我就可以每周都见到你了。” 那是戴嘉瞳度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暑假。戴宁笙的学业压力解除,可以陪着她玩耍,共同养育那只被李韵嫌恶的阿拉斯加,给它取名小熠。不肯早起的戴嘉瞳,开始每天晨起遛狗,小熠跑起来的时候,她会被带着一起奔跑,姐姐在身后看着她,笑着说叮嘱她小心一点。 戴嘉瞳当时并不知道姐姐最终选了北京的大学。在志愿填报的结果下来的第一天,戴宁笙准备向妹妹道歉,李韵阻止道:“你现在和她说,她一定会闹翻了天,闹两叁个月不消停,不要再给我找事情了。等你开学后去了北京,她看不到你人,就会接受这个事实了。” 戴宁笙收拾行李离家之时,戴嘉瞳强忍着眼泪,因为她认为和姐姐只是从每天见面变成了每周见面,她小声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哭的。” 然而等待了两个月,戴宁笙始终没有回家。在电话里,姐姐会问她是否开心、是否仍然挨打,她给出的答案是妈妈已经改变了许多。撒谎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事实是戴宁笙不在,她和李韵的矛盾激化,被打的次数更多。但是她不希望姐因此不回家,她很想念她。 李韵敷衍地给出借口,戴宁笙接电话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在通话过程中,戴嘉瞳听见姐姐愉悦的声音,她的同学和朋友则会呼喊她的名字:“宁笙,打完了吗?快过来,我们的讨论还没有结束呢。” 戴嘉瞳却是相反,在学校里树也不爬了,课间趴在桌子上,流水般的小男生上前关切,换来她怏怏不乐的白眼。她终于忍无可忍,自己搭乘公车,前往安城大学。在中文系古老院楼前的花坛坐了一天,抱着书本的大学生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是她姐姐。日暮西斜,单人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得很长。 李韵心急得不得了,总算是找到失落的小女儿,她狠推一把戴嘉瞳:“为什么要乱跑,你知道我们多着急吗?宁笙根本不在安城大学!” 戴嘉瞳向后倒去,落进一丛繁密的枝叶,眼前像是下了绿色的雨,想起老师说眼睛疲劳便要眺望窗外,姐姐是她童年之窗外面舒缓的绿意。她的手臂被尖刺划伤。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当天晚上她知道戴宁笙实际上去了北京,姐姐在电话里连连道歉,她说我一百天不想和你说话。 戴嘉瞳蹲下身来,和小熠说话。以前她不理解为什么姐姐要和小熠对话,它是狗又听不懂,现在她隐约明白,如果见不到想见的人,只能留心和她有关的物。不过小熠是活生生的,对于戴嘉瞳来说不只是物,她捧着脸叹气:“只有你陪我玩啦。” 小熠将戴嘉瞳扑倒在地,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被痒意逗出笑容。戴航请来教育专家告诉李韵,犯错的孩子要让她反思,而不是一味打骂。她于是被关进灯泡坏掉的储物间,经过戴宁笙想象力渲染的鬼怪从角角落落里涌出来,幸好有小熠。 戴航的大客户来家里做客,一进来便玩笑地说空气中有狗味,爸爸打呵呵过去,妈妈脸色微变。戴嘉瞳写不完作业,不被恩准牵小熠外出,它封闭了半天,不小心尿在客人的拖鞋里,第二天被李韵扔弃。 戴嘉瞳和李韵大吵一架,她斩钉截铁地说:“狗和你只能留一个。” 戴嘉瞳二话不说离开家,沿着附近的街道寻觅小熠的踪影,当时安城有打狗队,她非常担心小熠被当成流浪狗处理。李韵也在搜索,想要抓她回家,她不知道可以向谁寻求帮助,在公共电话亭拨打姐姐的电话,接起的是戴宁笙的舍友:“哦,宁笙吗?她去参加读书会了。” 那天晚上,本来是戴宁笙和她约定的电话时间,可能姐姐见她没有按时打来,便不再久候。舍友说会帮忙转告,戴嘉瞳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姐姐进入大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只能独自寻找小熠。戴嘉瞳的脚后跟磨出血泡,一无所获,在平熙路,人们聚集在马路中央围观,她听见“这狗看起来挺漂亮的,不是流浪狗吧”的话,悚然心惊,挤开人群,闯入车祸现场。 小熠躺在地上,脑袋被碾碎,皮毛全是血,一动不动了。戴嘉瞳怔怔地看着它,甚至没有尖叫,直到货车司机嫌晦气,狠狠地踢了它一脚,骂道:“死狗!” 当天晚上,戴嘉瞳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听见李韵谎骗戴宁笙,小熠转送他人,因此她心里不能接受。她不知道姐姐是否相信,反正她不会再提起,大概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叁天以后,戴嘉瞳的病稍稍好转,额上贴着退烧贴,她起身下床。房间里摆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是需要寄去北京的戴宁笙的物品,那本悬疑杂志光明正大地放在最上层。李韵再也没有兴趣检查了,大女儿的学生时代已经是过去式,她现在全副精力放在小女儿身上。 戴嘉瞳从纸箱里找出一本上锁的笔记本,用发卡撬开,是戴宁笙的随笔。一页页翻看,其实她识字还不多,不过起码能读懂其中一则记事: 安城全市二模,戴宁笙因为排名退步,年级表彰会站在喜欢的男生身后。那男生的成绩一向稳定,只会站在第一排,他们是高一的同班同学、高二高叁的隔壁班。勉强算是点头之交。下台的时候,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状似不经意地和他说话:“如果我们都在清北,是不是相当于继续做同学?” “应该是。” “那我们北京见。” 人潮汹涌,男生简洁地回了一句,祝你考上理想大学。 戴嘉瞳理解了戴宁笙所说的很喜欢的含义,少年仅仅是一个背影,挺直的背脊、清晰的下颌线,姐姐用了长篇幅描写。她略过描述性语句,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段话,性格温淡的姐姐,字里行间透露出坚定:我对国内的一个城市没有特别偏好,如果说之前还因为成绩的波动在北京和上海之间犹豫,现在我前所未有地确定我要去北京。我不会允许自己再后退,因为我想未来能够站在你身边。俞景望同学,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更高处相见的。 一滴眼泪落在纸面,俞景望叁个字晕染开。在戴嘉瞳尚不会写的时候,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70泥潭 小熠的死,李韵可能心存愧疚,可能没有,她坚持认为所作所为只是出于管教。总之她的惩罚,由打骂变成了闭门思过,戴嘉瞳在黑暗的房间无人陪伴,哪怕恐惧到掐破手心,也不肯说出“我错了”。李韵要的是她服软,然而她不认错、不求饶、不改正。 同年,李韵检查出甲状腺功能亢进症,这是她性情大变的原因。经过吃药治疗,她日益能调控自己的脾气。当戴嘉瞳从黑暗中解放,也不用再被打的时候,姐姐二字在她的语言里消寂。 良久,晏时安问道:“我想,你其实并没有产生恨,对吗?” “恨的反面是爱,我没有爱或者恨。”戴清嘉思考着,“我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感觉。” “学表演的我们会注重一个很虚的词,感觉。我有很多很多表层的感觉,但是更深层次的,不再有了。” 戴清嘉再度目睹过一位同学家养的猫的死亡,鲜血淋漓的场面让她头皮发麻,然而她内心深处没有其余的感觉。就像石头投进湖泊,会惊起水花,湖底却是安静的。 她反正没有人生的目标,流连在肤浅的快乐之中,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是她无法感受更多了。 在医院遇见俞景望,戴清嘉不认识他,并理所当然地认为面对大帅哥只需要看脸,何必需要注意他的名字?她连他的脑袋和医术都不关心。 后来,她反而盯着请柬上的新郎的姓名沉默长久。在婚礼上,方才将名字与真实的俞景望对应。 观看照片和仪式,在场的宾客惊怪、感动、哭泣。戴清嘉了解前情,心里却是哦了一声。对于戴宁笙的婚姻,她没有祝福、诅咒、不甘。 如果姐姐已经成为只具有字面意思的称谓,那么姐夫亦然。没有感觉,就不会有故意。无可无不可,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 俞景望对她存在吸引力,然而他本质上和她喜欢过的男生没有区别,最多是他的吸引力更强。但是她不是非他不可。 第一次强烈的波动是在雨夜,戴嘉瞳不再是一个旧时的名字,而是一个被遗弃在过往的人。俞景望有什么资格叫? 她感到愤怒。然而意外的发生,不受她的控制。俞景望是男人,他以一种强势的方式,侵占她的感官,将她的感觉推到最高潮。和他的博弈,疼痛与快感并存,竟然如此令她沉迷。 上海之行,她诚实面对欲望,和他在性爱上纠缠,留下深刻的身体记忆。内心的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在隐秘蛰伏。 安城机场,她放慢一步,验证了戴宁笙第一位会选择的人永远是俞景望。即使自己和他是同等的背叛者。 第二次波动则是在得知他准备离婚。她从之前无所谓的状态中脱离,第一反应是他即将解出这道题目了,或者说,他是像高考时一样,毫无留恋地放弃。 卢珂向她抱怨,凭什么学霸们能轻轻松松地解出题目?戴清嘉对学习不上心,未曾有过这种疑问。当时她却对俞景望产生了类似的心理——凭什么? 她的痛苦在过去经历了,戴宁笙很快迎来她的痛苦。凭什么俞景望从始至终没有一分一毫的痛苦?凭什么他可以轻拿轻放?凭什么世界对他来说这样的简单? 戴清嘉大多数时候凭感觉和俞景望相处,她无意报复任何人,也不明确如何使他痛苦。可能他根本不会。她只知道,就算现在泥潭的深度只能没过他的脚踝,他一旦走出去,只会更加的清净无尘。 她忽然想拉着他沉下去,如果不能,至少拽着他的手,不使他顺遂地离开。 以往的恋爱,戴清嘉只需要等待新鲜感自然消逝。和俞景望在一起,她更为主动,也需要时刻提防他的眼睛,她不会沦陷。她可以像喜欢其他人一样喜欢他,但是永远不可能像戴宁笙一样爱他。 前往戴宁笙家中,听闻她原本预备和俞景望晚餐。戴清嘉心下了然。俞景望这样自负,能够忍受她表现出来的假意和蓄谋破坏,能够忍受被工具化,以及自己的选择同时也在她的计算之中吗? 俞景望回家前,戴宁笙等待他的过程中熟睡,戴清嘉站在沙发前,垂眸看着她的睡颜。她因为寒冷而蜷缩,戴清嘉脸上没有表情,取过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戴清嘉缓慢地蹲坐下来,背倚沙发,长发与戴宁笙垂下的黑发交汇,她轻轻开口:“那时候,我一直在等你。但是你没有回头看我。在你的婚礼上,我以为你终于和你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了。” 戴清嘉低睫:“所以最后,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71顺心 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戴清嘉收到卢珂的消息,她传来运动会闭幕式上打水仗的视频,所有同学趁这时机发泄学习压力,尽是欢声笑语。 戴清嘉应景地回复大笑表情,卢珂和她商量起十一假期的游玩计划,抱怨说:你最近都越来越少时间和我一起了,还心不在焉的。 戴清嘉承认好友说的是实话,小半年来她的课余时间基本上投放在俞景望身上,不过这样的生活应该一去不返了。前两周他说会抽出半天时间陪她看舞台剧,这种施舍式的陪伴也被她踩碎。 天色拌掺了一点灰,眼前是长长的阶梯。戴清嘉从前不会感到迷惘,并非她有明确的目标,而是她不必有目标,因为及时行乐便足矣。现在她看着边缘不清的台阶,忽然间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踏足。 此时方奕拨来电话:“不是说要借书吗?下午跑得这么快。” 戴清嘉想起来了,她在方奕家中信手翻书,阅读到悲剧时代巧遇人的进化,要同旧形式决裂,又没有找到满意的新形式。她读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要借又忘记了。她笑吟吟地说:“方老师,等会我就过去借,今晚挤占你的床,可以吧?” 方奕不问她原因:“嗯。” 时间原因,俞景望基本上是不会主动找她的,戴清嘉一旦不再主动,他们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联系。 戴清嘉不会刻意回避他。偶然一次同桌吃饭,俞景望对她冷若冰霜。她没有因此食不下咽,味觉是五感中最直接的,这方面的快乐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产生裂痕。她还能照旧和他打招呼,说姐夫好。 俞景望抽拉座椅的动作顿了顿,面色如常地坐下。戴宁笙的位置在他旁边。 今日俞景望和戴宁笙同屏出现,戴清嘉判断他没有提出离婚。虽然戴宁笙是那种私下里在走离婚流程表面也可以配合俞景望演戏给父母看的性格,不过她的演技不是无懈可击的。 尽管有眼见为实一说,但是视觉其实是最有想象空间的。戴宁笙和俞景望相处,她的举止看似止乎于礼,隐蔽的爱恋却会不经意流露。但凡他用心留意过,就不至于一无所知。 两位母亲终于寻找到时机提起催生要求,理由是年龄合适,以及家庭是一种比婚姻更牢固的关系。现在开始着手准备,等到二人叁十而立,正好适应父母的角色。 戴宁笙不习惯这件事被摆上台面说,她尴尬了几秒钟,面对朱月的殷殷期盼,她回答说:“我没什么意见。” 戴宁笙只代表她自己,李韵问道:“景望呢,你是怎么想的?” 服务生前来上菜,不小心洒了一点汤水,俞景望擦拭着手指,饭桌上的目光都投向他,他依然很从容:“我和宁笙的工作都比较忙,过几年再考虑孩子的事。” 因为问话的是李韵,俞景望出于礼貌回视,视线经过与他构成对角线的戴清嘉。她早知道家长的如意算盘,和他目光相遇,眼中没有惊讶。她也没有思考过孩子意味着什么。 朱月劝道:“你的工作只有越来越忙,早要早好。” 俞景望的语气不很强硬,但是他周身存在的坚定和自控感,无声地告知朱月,儿子不是轻易能被她叁言两语影响的。她走迂回路线,邀请戴宁笙周末去看一处学区房的新楼盘。 戴清嘉饮完乳鸽汤,因为准备回学校上自习,她取出校牌。钥匙和校牌系在一起,晃荡出清脆的响声。 俞景望对戴清嘉的钥匙挂饰有印象,她丢叁落四,时常找不见他公寓的钥匙,他提醒她放在固定的地方。此后她每回开门,钥匙后面会牵连一只狐狸公仔。 现在那一把钥匙已经在她的钥匙扣上消失。就像她从他的公寓里消失。 实际上,戴清嘉没有扔弃也没有交还钥匙,只是放在书包的夹层里,方才他们讨论孩子的事,她事不关己地靠在椅背,书包被压扁,硬质的金属硌着她的后腰。 夜晚,俞景望返回公寓,同事冯昭来拿一份文件,在楼下久候,和他一同踏入家门。 俞景望进房间取文件,出来见到冯昭在客厅里转悠,他是音响发烧友,摸挲着HIFI音响:“好东西啊,我记得你连音乐也很少听,什么时候这么有品位的?” 俞景望扫视一眼:“你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家。” 冯昭瞠目结舌:“你们这些医二代就是这样的金钱观念吗,说送我就送我了?” “对我来说不需要了。”俞景望淡然道,“听你的意思是也不想要。” “当然要。”冯昭恨不得搂抱住音响,他只嘟囔了一句,“不要你买来做什么?” 冯昭文件拿到手上,不过俞景望也不能立刻赶人走,递一罐啤酒给他,听他念叨今年高考完的表弟:“我最后还是建议他选了临五,稳扎稳打,临八有临八的好,但是呢,就好比烈马一样,不是人人都能驾驭得住的。” 冯昭即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俞景望踢了一脚单人座椅:“坐这。” 冯昭依言坐下,俞景望勾开拉环:“你想说什么?” “我说,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读临八能临床科研兼顾还可以选到大牛老板。”冯昭解释道,“差点儿忘了,还加一个家庭。我说,同样是人,怎么你就能凡事完美驾驭啊?” 俞景望晃着半听啤酒,他坦然地说:“我并不是凡事都能驾驭。” 俞景望明年就能成为正式的主治,目前除了海外经历相对空白,冯昭眼里他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的典型代表:“哦,俞医生,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什么。”俞景望神色沉静,“也不是很重要。” 冯昭本欲和他彻夜长谈,俞景望明显没有谈兴,下了逐客令。以前忙到昏天黑地的时候,他是可以来借宿一晚的。虽然俞景望界限感强,他好歹能睡在沙发,总比后来被彻底拒绝、他要大老远回家好。 冯昭离开后,俞景望关上门,公寓恢复到一片安寂的状态。 72疤痕 戴清嘉不是能坐得住的人,上学期就和同学筹划拍一部小短片。拍得好为履历加分是其次,主要是她觉得自导自演很有意思。 借来专业的摄影器材,搭起草台班子,他们像模像样地拍了半个月。其中一幕戏是女主角骑重型机车在道路上疾驰,戴清嘉想象了一个很潇洒的场面。 现实和想象存在鸿沟。因为戴清嘉未满十八岁,没有驾照不能上路,只能在无人经行的地方拍。她的身高倒是能匹配摩托车,可是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最后闹得人仰马翻。 戴清嘉腿上划开一道长伤口,她摔倒的时候被震了一下,又因为晕血,便有点昏眩。同学以为她伤势严重,被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医院。 急诊大厅是医院最忙和乱的地方,人满为患,戴清嘉只能先行等候,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你是俞医生亲戚家的小姑娘吗?” 戴清嘉回头,原来是和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周护士:“又见面了,护士姐姐。” “怎么弄成这样了呢?你的伤口要赶快处理呀。”周护士摇头道,“你没有大人陪着吗?正好我要回科室,俞医生没有走的话,我让他过来看看你。” 李韵是不能通知的,否则她会被禁足在家,戴清嘉喉咙干涩,来不及张口,周护士上前去和一位相熟的同事打招呼,然后匆匆离去了。 护士为戴清嘉做了简单的包扎,同学则去缴费。医生上下打量着她,听见她晕血,调笑道:“你晕血的话,每个月怎么办呢?” 他是把戴清嘉当成脸皮薄的漂亮女孩,预测她受到不正经的调侃会脸红。 戴清嘉生理期是没有晕血反应的,她应对说:“对啊,所以我每个月都会晕倒七天。” 她的笑意虽然虚弱,却一点不怵,反而有点轻蔑似的,对他的调戏不以为意。 医生又要说什么,清创室门被推开,俞景望一身白大褂走进来,他意指戴清嘉,朝男医生说到:“认识的,交给我就好。” 男医生追问道:“认识的?” 戴清嘉也看着俞景望,大叁甲医院下的医生未必熟识,他对男医生已经出现了隐约的不耐,简短地说:“妹妹。” 男医生不好再问,讪讪地说:“她说她晕血,现在不舒服,我看伤口那么深,应该要缝针。” 戴清嘉插嘴说:“还很怕痛。” 俞景望进门以来,首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戴清嘉衣服沾着尘土,腿部凝结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她挂着散漫的笑容,但是脸色苍白。 既然是人家自己的妹妹,由他处理无可厚非,男医生退出清创室。俞景望并没有立刻走过来,戴清嘉抿着唇,无言地和他对视。 俞景望没说什么,他察看了她的伤处,戴上无菌手套,准备好注射器,戴清嘉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局部麻醉。”俞景望冷言道,“除非你想要在无麻醉的情况下缝针。” 针头刺破戴清嘉的皮肤,她痛呼道:“痛,你不是说麻醉吗?” 俞景望一点不惯着她:“这只是注射的痛,药水不可能立刻起效果。” “那是你的技术问题。”戴清嘉咬了咬牙,“还不如让刚才的医生来。” “这本来应该是他的工作。”俞景望扫视她一眼,“如果是陌生人,你还会有这么多意见吗?” 戴清嘉不语,如果是方才的医生,她真有可能忍一忍就过去了。她确实因为受伤处在脆弱的状态,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置,在医院难免产生无助。不管怎么说,在看见俞景望的时候,她是有安定感的。 俞景望站起身来,戴清嘉以为他是要离开,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俞景望垂眸,相处的前段时间,和她牵手对他来说已经成为熟悉的动作。而今天,如果不是周护士告知,他应该不会知道她受伤进医院。她抓住他的一瞬间力度不小,他解释道:“我不走。” 俞景望取过器械,给戴清嘉进行清创,显露伤口深部,去除异物和血凝块:“怎么伤的?” 戴清嘉语气平平:“骑车摔了。” 俞景望重新铺巾消毒,开始为她缝合,戴清嘉的痛感不再,可是能感受到针在皮肉里穿梭,神经一直紧张着,忽然被问说:“为什么晕血?” 戴清嘉沉默,俞景望察觉了她的回避,他目光锐利:“或者,这也是你的假话之一?” 戴清嘉呆滞片刻,嫣然笑道:“你配得到真的吗?” 类似于她此刻的表情,戴清嘉一直展现给他的是一副美丽绝伦的画,连她性格中的棱角和反叛,或者是增加观赏性,或者只是败笔,总之不出离于画幅。然而,当他真正触摸这幅画的时候,却发现它并非平面,画下的针穿透出来,能刺破他的手指。 话不投机,两人中止对话,戴清嘉观看缝合的过程会眩晕,转而盯着俞景望,他戴着口罩,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目,清肃且专注。 他其实可以不管她的,这个念头幽幽地冒出来,戴清嘉挪开视线,正好同学传来今天拍的片段,她认为视觉效果上佳,不枉她付出巨大的代价。 俞景望瞥见定格的画面:“戴清嘉,所以你说的骑车是指摩托车。” 戴清嘉明眸一眨:“摩托车不是车吗?” 视频里,如果戴清嘉摔倒的时候头部再偏移一米,撞击到石块,大概率会导致颅骨损伤。比起她自陷风险的行为,她所受的伤算是很轻微。 俞景望冷着脸,戴清嘉询问说:“俞医生,你不会害我身上留疤吧?” 俞景望知道戴清嘉一定会关注这个问题,他使用做减张缝合使用的是美容线,愈合后会疤痕不会太明显:“会有一点。”他点破道,“害你留疤的人是你自己。” 戴清嘉自有一套流氓逻辑:“但是给我缝针的是你,所以相当于你在我身上留疤。” 戴清嘉的同学敲门进来,说等她打完破伤风针送她回家。俞景望完成缝合,摘下手套,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同她交代注意事项后,接到科室的电话,径直离开了,省下她向同学介绍的功夫。 73迷雾 在伤口恢复的过程里,戴清嘉一直穿长裤,避过师长的眼睛。因为美容线可以被人体降解吸收,也不用回医院拆线。就像她和俞景望的事情,其实不需要特别去拆解,慢慢地就成为一部分。 戴清嘉和宋予旸不曾断联,只是在她和俞景望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和他有超出朋友界限的相处。现在就不用顾忌太多了,她也能分出心思给他,周六的傍晚,两人一起步出校园,因为同样是家教甚严,今天又由家长来接,宋予旸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嘉嘉。” 同在一把伞下,戴清嘉偏头:“怎么了?” 宋予旸不经询问,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温柔地道别:“我先走了,周一再见。” 宋予旸的时机把握得很准确,不过一两分钟,他家里的车驶入视线,戴清嘉不介意他唐突的一吻,笑着挥挥手:“再见。” 今晚还要去上补习,宋予旸走后,李韵迟迟不来,正合戴清嘉的意,她逛进小书店,众多的教辅书和习题册,她偏挑了一本时尚杂志和文学小说买下。 天色暗晚,等在后门的家长和学生散去,安城连日不见晴天,清寥的街道笼罩着风声雨味,戴清嘉走出书店,模模糊糊看见俞景望的车,她停下脚步。 俞景望的医院和戴清嘉的补习班同路,今天李韵在家里遇上行将出门的他,因为下雨,请他送她们一程。下到停车场,机构那边出了事,李韵另外打车赶过去处理,只好又麻烦他。 俞景望比戴清嘉更早地看见她。他坐在车厢里,短暂的几分钟,将她和宋予旸的亲吻看在眼里。她离开了人,脸上的笑容会消减。 雨刷在前窗玻璃来回摆动,俞景望远视着戴清嘉,她撑着伞,怀中抱着两本书,黑衣长裤,素净无妆,她好像越来越习惯简单的装扮,精致五官组合出来的表情很安静。他想起在医院见到她,当时她连探望病人也是全妆和红裙,光彩夺目,不考虑合时宜与否。 汽车鸣笛,戴清嘉被车灯照亮,眼睛光莹莹的,掠过一丝惊讶,裤身被雨水打湿,她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进车厢:“怎么是你?” 俞景望简要地解释了原因,戴清嘉系好安全带,拿出手机,果然是错过了李韵的来电:“我说呢。” 戴清嘉方才在后门买了烧烤,她想让小贩阿姨快点收工回家,将剩余的都买了:“你吃不吃?” 车窗关闭着,孜然的味道飘散,俞景望掌着方向盘,淡声道:“我不要,给别人也可以,是这样吗?” 戴清嘉反应了好一会儿,从杂乱无章的记忆里搜寻出生活片段,很久以前,她游完泳买了两根烤肠,俞景望不吃垃圾食品,她便转送给了路过的人,当时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你指的是物,那的确是这样。但我不是物,我的感情也不是物。” 她自己不会说男人是玩物,如果把他人视作物品,自身才能感到安全,这是有问题的。虽然俞景望没有物化的意思,戴清嘉还是说得很清楚。因为平时在寻亦,和同学会逐字逐句地读剧本,注重每一个微小的差别。 “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和予旸?”戴清嘉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认为我们已经结束,那么你好像没有资格来评判我......” 俞景望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打断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已经结束?” 戴清嘉一怔:“什么?” 十字路口,俞景望因为红灯停下,像是在说一个无需赘述的事实:“我们在上海说过结束,但是你应该明白,从你来公寓找我那一天起,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他的黑眸凝视着她,“不管你把这当成恋爱、游戏还是谎言,你不是唯一的操控者。” 宋予旸在临走前也凝视过她,不过俞景望的眼中没有少年的情意,被他看着,戴清嘉只感觉到重压,她笑一下,反问道:“难道我可以操纵你吗?你不是没有和她提离婚?” “这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俞景望口吻轻嘲,“而且,你似乎比我更在意我是你姐夫这个身份。” 当天和俞景望的争吵被切断,并且因为他后续的冷漠,戴清嘉对他一直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今天沙石继续下落,她思考着,是否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主导者,不容她愚弄和挑战。 “是没有区别。”戴清嘉镇定地应对,“只要你能面对妻子,我没有所谓。” 俞景望一针见血道:“你好像忘了,宁笙不只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姐姐。” “但是和她结婚的人是你,不是我。”戴清嘉顿了顿,“世界上我听说过婚姻法,没有听说过姐妹守则。” “反正,我是自由的。”戴清嘉声明道,“就算我们不结束,我也不会再答应什么不和别人交往的条件。” 目的地到达,俞景望停下:“随你。” 因为补习班所在的写字楼楼下不能临时停车,俞景望的车泊在附近,戴清嘉对路不熟,方才又光顾着和他争辩,茫然道:“这是哪里?” 戴清嘉不自觉地警戒起来,俞景望不知道她的脑袋里成天在想什么,他总不至于对她用强。 “过一条马路就是你的补习班。”俞景望扫她一眼,“你还没有漂亮到这个地步。” 戴清嘉反唇相讥:“俞医生,我要是不漂亮,你根本不会开始,更不用说什么结束不结束了。” 戴清嘉给俞景望留下的初印象是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并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两人相对最亲密的时候,他选择宽容她的浅薄,却没有改变轻视的本质。当下他意识到,她自己可能也是这样定义的,甚至认为漂亮是她对于他仅有的价值。 俞景望微微蹙眉,戴清嘉为了淌水,在下车前弯腰挽裤脚,他开口问:“腿好了吗?” 戴清嘉腾起烦躁,因为她感觉眼前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同一副态度,这才是真的没区别。她将长裤拉扯到膝盖以上,高抬起腿,踩上驾驶位的车门:“自己看。” 戴清嘉纤白的小腿横在俞景望的腿上,疤痕是一条平整的线,他评价说:“愈合得还不错。”她鞋上的污水滴落,“把你的腿收回去。” 戴清嘉收回腿。以往和俞景望说再见,她会要求他送她到门口,然后在玄关处揽着他深吻。现在两人闹僵,这些自然就没必要了,于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开门下车走人。 她的背影消失的街道的另一侧。 尽管戴清嘉是戴宁笙的妹妹,可是长久以来,两段关系被俞景望视作实质上的平行线。戴清嘉的故意和恶意真假难辨,使两条线产生交集,并带来一团迷雾,盘桓在交点的上方。其实,他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像最初计划的一样,这团乌云般的迷雾就会随着他婚姻的终结而彻底消散——无法再牵制他,同时意味着,他将错失审视清楚的可能。 视野里依然雨雾蒙蒙,俞景望启动了车辆,驶离原地。 74中心 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但是以戴清嘉的理解,俞景望对她亦有反感,彼此现在已经没有谈情说爱的空间,保持的只能是一种非常成人的床伴关系。 然而俞景望这人极为奇怪,经过半个月,和她仅有的接触是一起吃了两餐饭,两人在清幽雅致的包间里用餐,他对她还爱答不理的。 戴清嘉不喜欢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她捉摸不透俞景望的心思,咬着筷子尖说:“我怀疑你是故意让我体验冷暴力。” 俞景望不咸不淡道:“我没有你这么无聊。” 戴清嘉现在对俞景望,惯用一种顶嘴的语气:“我是无聊,只有你是大忙人。” 不过任戴清嘉再阴阳怪气,很难和他吵起来。幸好她不执着,既然俞景望不易捉摸,她索性不去深究。反正学业和专业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想放松的话,她也更愿意和卢珂或宋予旸共处。 十一月,参加完高中学业水平考试,戴清嘉保证她准不会需要重考,李韵勉强满意,带她出街购置秋冬的大衣。 朱月和戴宁笙也在附近,当日她们去交新房的定金和签认购书,结束了顺道和李韵会合,一起吃中饭。 席间,朱月给李韵展示照片:“户型、楼层和采光,这间都是最好的。” 李韵表现得很矜持,但是唇角一直有笑容,听朱月的意思,这套新房是赠与夫妻二人的。她嘴上不说,实际上因为俞景望的行踪和态度心中有气,尤其是孩子的事,宁笙没意见,他反倒说暂时不打算。 现在朱月展现出巨大诚意,多少抚平了李韵的芥蒂。她倾向于相信,俞家的人是诚心对女儿好的。 下午朱月要去医院复诊,俞景望前来接她,他站在马路的对面,眼看着母亲一行人走过斑马线。 行至马路中央,朱月摸了下耳垂,惊叫道:“我的耳环丢了!” 戴宁笙回头,几步之遥的柏油路面上,躺着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耳环,她安慰朱月:“妈,没丢,只是掉了。” 朱月的耳饰小而金贵,随时有被车辆碾压的风险,话音落下,戴宁笙折返,蹲下身捡拾,她将耳坠握进手心的时候,喇叭声响起,一辆转弯的轿车迫近她。 李韵的心提到嗓子眼,高声道:“宁笙,小心!” 轿车的车速很快,万幸的是及时刹车,驾驶员怒吼道:“怎么搞的,大马路的不怕被撞啊?” 场面一度混乱,李韵扶起戴宁笙,俞景望迈开腿,快步走了过去,他对骂骂咧咧的男司机说:“违章转弯,经过斑马线不降速,出了事故,责任在你。” 男司机哑口无言,不好再指责戴宁笙,甩上车门离去。 回到人行道,戴宁笙将耳坠交还给朱月,俞景望紧着眉说:“只是一件首饰而已,你不需要冒着危险去捡。” 戴宁笙牵上他的手,微微一笑:“我没事。” 朱月反驳道:“什么叫‘而已’,这可是你奶奶送的。” 俞景望默然,他心目中无论谁送的都只是死物。他的目光投向戴清嘉,此时戴宁笙也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瞳瞳,你怎么了?” 戴清嘉耸了耸肩:“下台阶的时候扭了一下。” “前面还好好的。”李韵责备道,“让你平时走路看路,总是不听。” “扭伤可大可小啊。”朱月好心说,“景望,要不你帮清嘉看看。” 戴清嘉摇头婉拒:“不用,没什么太疼的感觉,过一会就好了。” 俞景望没有强求:“扭伤了就走慢点,回家以后冰敷止痛。” 他看向她,平静地作出提醒,脑中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危险的发生和解除都很是短暂,车辆的出现得突然,当时李韵和朱月的焦点都放在戴宁笙身上。俞景望相距比较远,他清晰地捕捉到,在她差点被撞上的同时,戴清嘉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出去,因此崴伤,并未得到任何人的注意。 戴清嘉展开笑:“知道了。”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下的眼睛是不笑的,“谢谢俞医生。” 经历了一系列大小事,李韵和朱月的交情本来是在升温的,谁知道有一天,朱月上门做客,和李韵在客厅里聊着聊着,突然间吵得不可开交。 朱月为俞景望考虑,知道不管是从他个人规划的角度,还是从医生职业生涯发展的角度,他以后去海外做博后或者交流访学的概率很高,短则一年,长则叁年。她在闲谈时提出,希望他和戴宁笙能抓紧时间,最好出国前能把孩子要了。 近段时间,戴航的公司出了问题,李韵内心躁郁,听了朱月的话更是火气直冒:“怪不得,我说你怎么转性了,对我们宁笙这么好,原来你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把她当什么,生育机器?” “我承认我是为了景望考虑,可是他好不也是一整个家好吗?”朱月辩解道,“孩子是共同的,两夫妻不要分得一清二楚。” “你先回去问问景望,有没有把和宁笙的家当成家。”李韵气极反笑,“因为他是医生,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就不计较了。说生孩子,我做好了宁笙为养育孩子付出更多的心理准备,但是你们也不能太欺负人了。丧偶式育儿是我们接受的底线,他要是去了国外,真的还不如死了。” “李韵,你也是文化人,说话不要太难听,你再这样我可会翻脸。”朱月黑脸道,“我承认宁笙辛苦,所以我们会在经济上补偿她......” “如果你把那套房子当成补偿,那么你拿回去,我们家不缺这个钱。我要的就是俞景望多陪伴他的老婆和孩子,这很过分吗?”李韵摆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是不改变想法,翻脸我也不怕。” 李韵的语言是很泼辣的,朱月有谋算,但是口舌上节节败退,最后涨红了脸,拂袖而去。 戴清嘉本周末住在家里,昨天听李韵和戴航吵,今天听李韵和朱月吵。她翻看着和俞景望的聊天记录,这个点,他应该正在值班,对自己引起的两位母亲之间的风暴一无所知。 俞景望就像是无风无雨的台风眼,似乎他什么都不需要做,所有人就自动围着他转了。戴清嘉敛眸,到底她是否也属于其中之一呢? 75假设 李韵和朱月的争吵,俞景望还是辗转从戴清嘉口中得知的。他先前没放在心上,以为回绝了母亲便能消停,没想到她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还因此和李韵闹崩。 俞景望轻揉额角:“明天我去和她说。” 俞景望本人不是特别喜欢孩子,且不说现在的局面根本不适合,就算他和戴宁笙的婚姻一切正常,他也没有放她一个人在国内为他生儿育女的打算。 朱月利用戴宁笙为他巩固后方的心思,只能说是昭然若揭。 戴清嘉告知他之后,没有多加评论,以往她不会管家里的事,俞景望问说:“为什么想到告诉我?” “因为呢,我姐姐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她又肯定不会告诉你。”戴清嘉语气轻松,“当事人被蒙在鼓里,不太好吧。” 她表现得像是隔岸观火,俞景望的探究沉淀在眼底:“你知道孩子代表什么吗?” “你是医生,还要问我吗?”戴清嘉弯唇,“代表她要叫你爸爸,叫我小姨?” 戴清嘉笑着挑开不伦关系的患处,不止血,也不喊疼。在痛觉这方面,俞景望先天不足,她则是后天迟钝。 俞景望知道她是故意刺激他,他略微皱眉:“清嘉,其实你没办法通过说这句话得到乐趣。” “那说点有乐趣的,我来问你。”戴清嘉撑着双颊,“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你会因为我不出国吗?” “不会。”俞景望不假思索,“这两者也没有必然的矛盾。” “怎么没有必然的矛盾了?”戴清嘉条分缕析,“我几年都见不到男朋友,还有什么好谈的?而且你这种人的性格,我要是和你恋爱,那就是只能和你不能和别人。” 戴清嘉的专业要求她体会不同的角色,锻炼出她的想象力,在暑假,频繁起来,她一天能问他十个假如。俞景望起初觉得假设性问题很无趣,被她缠得烦了,后来逐渐习惯进入她设定的情境。 戴清嘉倒是很少拿自己来假设,俞景望轻描淡写道:“但是我可以做到在这几年不和任何人交往。” “你......”戴清嘉放下汤匙,“你不要把你的标准安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不需要,不等于所有人都不需要。” “你需要什么?”俞景望平视她,“是需要我,还是需要和不同的男生交往?” 戴清嘉被问住,她惊讶于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后者:“这只是个假设,我没想那么具体。” 俞景望反问道:“如果你有一个出演很喜欢的角色的机会,你会因为我不演吗?” 戴清嘉同样没有犹豫:“当然不会。” 戴清嘉几乎想重复他所说的,这没有必然的矛盾。俞景望淡然地说:“所以非此即彼的思路本来就容易走偏。” “好了,假设结束。”戴清嘉喊cut,“结论就是我们谁也不会迁就谁,就算是情侣,迟早要分手。” 出离了情境,餐桌落入沉默,他们一清二楚,即使是单纯的情侣关系,也有很大可能无疾而终。更何况是现在。 朱月因事出省半个月,将购房款转入俞景望的账户,提醒他择日去签合同。由于和李韵闹得不愉快,她叮嘱暂时不加戴宁笙的名字。 李韵那边生着他的气,不过俞景望除了表示歉意,不能承诺什么。他从戴宁笙处了解到,戴航早前瞒着妻子向老友提供担保,公司今年本来就因为外贸业务拓展和购入新的厂房设备负债。如今老友的企业经营不善破产,公司不得不承担担保责任,导致现金链断裂。 朱月返回安城,第一件事就是将下班的俞景望急召回家,他一进客厅,她劈头盖脸地问:“景望,刘经理说你没去签合同,所以这么大一笔钱你拿去哪里了?” 俞景望坦言,钱是借给戴航周转,朱月眼前直发黑:“我特地交代你不加宁笙的名字,就是不想戴家那么容易地分走房子的一半。你倒是好,直接全部奉上,他们家的生意关你什么事?”她扶额道,“我连借钱给我亲妹妹都要再叁考虑,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爱老婆爱到这个地步啊?” 朱月头一回觉得儿子的脑子有问题,她咬牙切齿:“退一万步,这房子我也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我未来孙子的。” 俞景望打断她的话:“不会有孙子。”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要,我是说以后......” 俞景望冷静地说:“以后也不会有。” 朱月愣住了:“什么意思?” “我和宁笙不会有孩子。”俞景望给母亲倒一杯水,“您心里清楚,就算能说动宁笙,也逼迫不了我,所以以后您不要再干涉我们的事。” “我是不会同意你丁克的。”朱月一时不清楚俞景望是否在和她赌气,“再说了,做生意的风险这么大,那笔钱能不能收回来还不作数呢,我本来也没觉得她生孩子委屈到哪里去,现在生都不用生,合着好事全落他们家里去了?” “岳父公司的经营状况一直很稳定,有还款的能力。如果还不上,我来还给您,就当是......”俞景望平缓地说,“我欠宁笙的。” 朱月只能说服自己消火:“你欠她什么了,别听你岳母说的缺少陪伴那一套......” 俞庭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景望,你进来。” 俞景望走进书房,父亲威严地立在红木书桌前:“你知道你在胡闹吗?”他加重语气,“我不是像你妈妈一样反对你借钱给亲家,而是你实在是太没有交代了!” 俞庭看着俞景望,他对自己的儿子是有了解的,谦和稳重是表象,骨子里恃才傲物。他从前认为年轻人有傲骨是好事,俞景望也一直表现出色,今天惊觉他我行我素到了一定的程度:“我以为你结婚后能成熟些,但是你那种自我的风格好像丝毫没有改变。我带的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是大学时的贫困生,读了十一年医科,现在还和妻子租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房子里,过很不宽裕的生活。” “你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厉害所以不用经历这些吗?你只是命好。”俞庭严肃地说,“但是,世界上没有轻松的事情,相同的道理,你的婚姻出现问题,不要以为拿钱就能补上。” 俞庭训斥他的全过程,俞景望静听着,他态度平和地说:“爸,借钱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至于从医,我没有比任何人少付出,得到的也只是相匹配的结果。您在我小时候说过,每个人人生的课题不同。对于我而言,如果有什么事是必须要经历的,我不会回避。” “借钱的事就算了。”俞庭大手一挥,“我说的,你再好好想一想。” 俞景望退出书房,离开父母的家,手机里一则未读消息来自戴清嘉,她没头没尾地说:我在你医院附近吃饭。 天空像是被打翻的墨水洇染,一点点暗下来,俞景望心情沉郁,开车经过戴宁笙拾起耳环的街道。——戴清嘉腿上的伤已经全好,又恢复了轻捷的行动。关于那天的小意外,她说只是出于本能的瞬时反应。 俞景望问她会对陌生人有本能吗,戴清嘉给他讲起编导课上一个故事。出生重男轻女农村家庭的学霸女孩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她有一个小十岁的弟弟,两个人一年见不上几面。女孩明确表示拒绝给弟弟出彩礼钱,自己有互相喜欢谈婚论嫁的未婚夫。此时弟弟患病,需要一个肾脏,女孩会捐吗? 同学纷纷说不会。老师又问,如果患病的是未婚夫,女孩会捐吗?他们说会。戴清嘉的答案反过来,对于后者她的回答是:可能会,但是会犹豫。 老师让他们往下编,戴清嘉胡编乱造的版本是,弟弟深受感动,却发现系误诊,不需要捐肾。女孩和未婚夫步入婚姻,和弟弟还是长时间不相见,终了还因为争夺遗产闹上法庭。 老师说女孩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戴清嘉编写的后续是最贴近女孩真实情况的。戴清嘉在课堂上说,可能极端情况是一种考验,但是人并非生活在极端情况中,而是生活在日常里。 所以,她有救戴宁笙的本能,和她与俞景望纠缠不清,是互相不能覆盖的两回事。 手机屏幕亮起,戴宁笙的新消息传入,她诚心诚意:谢谢。 俞景望回想起当时妻子的反应,她说没事的时候,满眼是他。以前他也许会忽略,现在他心照不宣——戴宁笙这样看重朱月一个小小的耳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 父亲说他用钱弥补,原因只不过是除此之外他给予不了其他的。 俞景望既定的路线是回公寓,绕了一圈,车辆在深巷停泊。他掀开门帘,拾级而上,到达川菜馆的二楼。 二层静寂,只有戴清嘉一位客人。她面前摆着沸腾的牛油火锅,她正伸筷在红汤里捞出嫩牛肉。戴航的事她有耳闻,但是不属于她操心的范围。 水汽蒸腾,气泡破裂发出微小的咕嘟声。俞景望没有落座,他走至戴清嘉身旁,低眸看着她。灯光昏黄地映照在她脸上,她大概是被辣到了,嘴唇红红的,饮一口冰水,抬眼回视他,不言不语。 戴清嘉慢慢地撑起上半身,单膝跪在木凳上,攀着俞景望的肩膀,贴上他的唇,将口中的坚冰渡给他。 俞景望微低下头和她接吻,冰块渐渐融化成水。 76意识(H) 戴清嘉的嘴唇被融化的冰块润泽:“直说了,你选的餐厅不合我的口味。你的态度让我倒胃口。” 俞景望低声说:“那你也吃第叁次了。” “事不过叁。”戴清嘉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见俞景望没有回答,戴清嘉降低身体,准备坐回位置,他握住她的后颈,又吻上来。因为冰水掺入了薄荷叶和柠檬,她口中火锅调料的味道淡化,但是舌头还是烫的,被他吮吻着,温度升高。 然后随他返回公寓。从戴清嘉向俞景望亮出底牌开始,两人经历了漫长的冷战,后来恢复联络吗,依然很疏远。这是她首次重新踏进他家,立刻发现缺少了什么:“我的音箱呢?”她脱口而出,“你卖了我的音箱,给你自己添置了一台咖啡机?” 俞景望重复:“你的?” 戴清嘉已经将音箱视为她的所有物了,或者说,她在俞景望家所拥有的自主权使她将这里半当成自己的领地,他就像未经同意处置了她的物品。而且她没有内卷基因不爱喝咖啡,一时间有点愠恼,顾不上说的话听起来宛如她和他是分家的夫妻或爱侣。 戴清嘉就这样毫无道理地瞪着他,俞景望平淡地说:“我们不会再在这里看电影。” 他们从前只差一步就成为情侣,如今共同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俞景望倾身靠近,不急不缓地亲吻着她,戴清嘉本来以为兴趣不纯粹会导致乐趣大打折扣,他们中间一些欲望之外的东西浮出水面,所以她不再能那么单纯地喜欢他的身体,却还是在他接近的时候被引诱。 戴清嘉的双臂环上俞景望的脖颈,他加深了这个吻。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俞景望抽出作恶的手指,按熄客厅的灯,将衣衫不整的戴清嘉抱回房间。 戴清嘉仰躺在床面,俞景望压覆上她,按揉她腿间的隆起,像是在进行手术的一个精细步骤。往日的性爱,总是她大胆撩拨,他主动的时候已经有爆发力。 然而俞景望绝非冒进之人,理性中有细致,完全可以做一个耐心的猎人。他的手掌发热,有薄薄的茧,摩擦出渗入骨缝的快意。 戴清嘉的双腿合拢又分开,像是在雪地里行走,俞景望在前方,她沿着他踩下的凹陷足迹前行,最后被引导着落入陷阱。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到达小高潮,他的手湿淋一片,解开她的衣扣,将水液擦拭在她的文胸上,再吻咬那温软的乳肉。 黑色的头颅埋在她胸前,戴清嘉向下一瞥,红润的乳尖被俞景望含在唇间,她不知道怎样描述感受,呼吸急促起来。 戴清嘉也是通晓情事的,她的右腿勾上俞景望的腰,握住他身下凶勃的硬物,久未接触,那形状漂亮又狰狞,沉重的分量将她怦然跳动的心直往下坠。 俞景望的声息亦是沉重,戴清嘉轻哼道:“我买的那个你扔了吗?” 俞景望不解,戴清嘉推开他,上半身探出床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遗留了一本书在里面,他没动也没扔那本书,书下压着一盒安全套。 戴清嘉取出来,她倾斜身体,吻一下俞景望,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影子投在他的眼下,手上揉弄着为他套上那层薄膜。 俞景望说话有点低哑:“真自觉。” 戴清嘉狡猾地给予他一个刺激和嘲讽:“我怕怀孕。” 俞景望的鼻息与她的交错。无论戴清嘉内心想的是什么,光看外表,她的美在白天是明亮的,像无阴影的太阳。入夜,唯独于他面前呈现出一丝邪性,愈发显得惊心动魄:“有本事你就不要戴,我也不会吃药,你敢吗?” 她明知道俞景望不会这么做,但是他并非更不能承受后果的人。 俞景望钳制住戴清嘉的手腕,抵着她的额头,语带警告:“可能你不知道什么话是在床上不该说的。” 戴清嘉向后躺下,在被他抵着的时候承受巨大的压迫感,俞景望挺身送入,她瞬时将他吞没一半:“嗯啊......” 戴清嘉的内壁紧紧地包裹着他,密密地吮咬,像是在迎合,又像是抗拒,纠结绞缠的过程使俞景望太阳穴一跳,他缓慢而坚定地深插进去,顶开她湿滑的褶皱。 深处的收缩更加致密,俞景望感受到阻滞,他没有停下,强顶进入,完全与她嵌合。 戴清嘉被俞景望一撞,吃疼地打一下他的手臂,虚空被他填满,他开始抽送,她柔弱的密处像是被碾碎的花瓣,汁液淌流出来,润湿两人结合的位置。 俞景望眉目冷沉,身下的抽送极深极重,戴清嘉喘息未定,微微地吟叫,自身的隐秘所在被迫向他敞开了。原本粉润闭合的私处,现在被插干到泛起嫣红,湿得一塌糊涂,像是催熟后的盛放。 俞景望掐着她的腰,他其实很少动用忍耐的概念,因为旁人眼中或快乐或艰辛的事情,远低于他的阈值。现下深陷在戴清嘉体内,连他也是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已经忍耐了太久。 戴清嘉的身体止不住摇晃,少女的绝对禁区,被男人强有力地贯穿,频频捣撞,她又酸又麻,还有无尽的舒快。 柔嫩的内里吸得他很紧,一收一放都是考验,俞景望抵御着她的魅惑,后腰肌肉绷紧,戴清嘉在他的背抓挠出痕迹:“慢点呀......” 话音刚落,戴清嘉不禁蹬了一下腿,俞景望变换了角度,凶狠地插进来,她在他身下扭腰挣扎,他不仅不放慢,反而越发粗胀,简直能将她撑裂开。 俞景望的手掌包住她的乳,技巧地揉捏着,戴清嘉产生轻飘飘的感觉,他热烫的胸膛压下来,她浑身颤抖,如果化成玫瑰色的光雾,下一秒就能被他的高温蒸发。 戴清嘉坚持不下去,她的腿在他腰间磨蹭:“我要转过去。” 戴清嘉难得主动提出要后入,俞景望却置若罔闻,他鼻骨峻整,线条冷硬,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出现表情的扭曲,维持着传统的姿势,深入地撞击她,她咬他的唇泄愤:“听到没有?”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不是喜欢......从后面吗?” 幽黄的灯下,俞景望将戴清嘉的神态一览无余,她不被允许背过身,就合上双眼隐忍,红唇轻颤,他握住她小巧的下颔,沉缓地说:“瞳瞳,看着我。” 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所以俞景望的语气兼有命令和亲昵,像钩子一样捕捉她的心神。其实做的过程他们没有怎么说话,就好像只要不交流,做爱就只是做爱。 戴清嘉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长时间地交合,她被插出一点类似哭腔的哽音,但是她毫无哭的意思。眸中水火交融,俞景望知道,比起美化过的情意,她这种倔强和敌视无疑是真实的。 不过戴清嘉没有再避开了,她回视俞景望,他的眼睛漆黑,深不可测,始终看着她。黑色吸收光和热,他的凝望是掠夺式的,好像她再无限,他能够全部吞噬。 “俞景望。”戴清嘉沙哑地问出口,“凭什么?” 每一次他叫她瞳瞳,除了引起她的不驯服,也是在踏足她柔软的腹地。他凭什么要求她看着他?难道他占据她的身体还不足够吗? 俞景望撑在戴清嘉的上方,他摩挲着她汗湿的鬓发,然后捧起她的后脑,将她抱坐起来,手指插在她发间,她的发丝对他造成一种细腻的牵绊:“没有凭什么。” 这姿势一样进得深,戴清嘉仰颈娇喘,俞景望咬着她雪白的脖子,回应她先前的妄语:“是想我射进去吗?” 戴清嘉整个人收紧,她有点神志不清,不确定他的真假:“不!” 戴清嘉埋在他的肩膀,回忆起第一次毫无阻隔的接触,她当时含着他,直接感受坚硬和滚烫。俞景望在她耳畔低沉地一喘,她心跳如鼓,压下幽微的渴望,他圈抱住她,向上挺动腰身,急重地抽插。他在她的腰腹按出微青的指印,这是克制失控的外显。 尽管戴清嘉自觉快要被撞得破碎了,俞景望还是有所节制,某一刻他真的想摘下隔膜,不管不顾地在她身体里冲撞——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使他餍足。 高潮来临的感觉过于强烈,戴清嘉的神情夹杂着些许痛楚,她忘记隐藏、假装和寻衅:“我不要了,俞景望......” 戴清嘉称呼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的后缀。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冒出姐夫的称谓,否则她真的哭出来也无效了。 俞景望抚着戴清嘉湿濡的背脊,她比之前清瘦,骨骼感也清晰一些。她的肌肤触感柔滑——完美的皮相,可能是她更容易被人迷恋的部分,他却无意识地想将骨性的、真正支撑起她的东西握在手里。 戴清嘉战栗着,腿间被撞得发烫,她需要另外一种联结,嘴唇贴近俞景望,他吻住她,与她舌尖勾缠。虽然不能取下隔膜,但是置身于她的体内,他深沉的欲望得到满足,顶送到底,终于发泄出来。 77付出 做了几近半个夜晚。最后一次结束的时候,戴清嘉的腿从俞景望腰间垂落,他的下身沾满了她的体液,慢慢地撤出来,抱她进浴室清洗。 戴清嘉实在是疲累,倚在俞景望身上,全程任由他摆弄。回到床上,她一碰到软枕就睡着了。 秋天的凉意初现,戴清嘉因此睡得不舒适,她挪动身躯寻找热源,靠进了俞景望的怀里。 俞景望正准备关灯,戴清嘉在这时靠过来,当背部贴上他暖热的胸膛,她皱着的眉舒展开。她的耳廓还是通红的,是激烈情事的余痕,他莫名有点恶意,咬住她的耳朵。 戴清嘉立即惊醒了,她还能感受那种震颤的感觉,对于俞景望的欲望很警觉:“疼。”她转过身,“你做什么?我不想了。” 戴清嘉喉咙干疼,她的水分好像都流失殆尽了,俞景望揉一下她耳垂上的齿痕:“我没说要做,睡吧。” 戴清嘉敢怒不敢言:“别咬我。” 戴清嘉再度入眠,呼吸喷洒在俞景望的颈侧,方才她还坚持背对,现在窝在他怀里甜睡,脸只有巴掌大,一副安心不设防的模样。他的手臂被她枕得酸麻,恍然觉得她变成一个会盲目信任大人的小孩子。 第二天起床,不出意外俞景望已经不在。戴清嘉和他上床过后总要睡很久,醒来基本上不存在能见到他人的情况,不过也还好,他们目前只是身体关系,哪天说断就能断开,不需要见到。 真正和他有深层联结的人是戴宁笙。 期末月课业繁重,戴清嘉吃了午餐,自己打车回学校了。 俞景望连轴转了一周,在一个没有值班和手术的夜晚,回了一趟家。 俞景望踏进家门的时候,戴宁笙正在改卷,他和她说过会回家,她还是有点惊讶:“你今天很早,我也只是刚回来,所以没来得及下厨房,只点了外送。” 俞景望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没关系。” 戴宁笙和他的口味相似,喜好清淡,点的是附近一家酒楼的餐。两人在桌前坐下,动筷前一刻她还在批改:“不好意思,任务比较紧急。” 俞景望大概能猜到,戴宁笙本应在学校处理工作,大老远回家,又是在迁就他。待她放下红笔,他看一眼堆迭的答题卡,想起旧事:“读书的时候,你的作文好像总是优秀范例。” 戴宁笙一愣:“你还记得?” “老师会要我学习。” 安中但凡举行大型考试,优秀作文会经过复印,发给年级同学作参考。戴宁笙回看,也感觉她当年的小心思很幼稚,竟然为了将作文传到俞景望手里,每一次习作都争取满分。 俞景望不太重视语文学科,老师叮嘱他学习,他随手将范文收进文件袋。毕业后朱月整理他的资料,作文纸散落一地,卷面整洁漂亮,左上角写着戴宁笙名字。直到它们同书本一起送进回收站,他没有阅读过一篇。 可能一开始,他并不应该带回家。 戴宁笙微笑着解释:“那天和你说的话,是因为喝醉了。我们读高中是这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 “宁笙。”俞景望轻声说,“我们离婚吧。” 戴宁笙放下筷子,她有片刻的凝滞,笑容逐渐消退:“是因为孩子的事吗?妈妈比较在乎,我和她说过了,最多只是几年而已。” 这件事一定程度上促成俞景望选择在今天开口,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能够掀起波澜,无非是长辈认为后代是婚姻的必然产物。戴宁笙无条件向朱月妥协和让步,只会越陷越深。他认真地说:“你不用为我这样付出。” 戴宁笙凝视着俞景望,表情没有破裂,手却在细细颤抖。 “我们不合适,不是你的原因,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对你的感情,使这段婚姻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俞景望放缓语速,“离婚协议已经拟好,我会尽量补偿,如果你有其他的要求,可以告诉我。” “我能有什么要求?”戴宁笙苦笑道,“我需要消化的时间。” “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俞景望平静地说,“我没有急于完成这件事的打算,但是,宁笙,我提出来就代表已经下了决定,无论如何,这个决定不会改变。” 为什么他能这么冷酷地说出这些话,甚至明知道她爱他,不留给她半点转圜的余地?戴宁笙向后靠,椅背代替脊椎强撑起她,她没办法做一个通过展现哀伤来挽回丈夫的人:“我知道了。” 俞景望的碗筷干干净净,他站起身,在离开前说:“对不起,宁笙。” 78撕裂 戴宁笙在周末回家吃饭,开饭前李韵叫她拿碗盛汤,她进出厨房,捧出四个碗。 李韵取其中一个,准备给戴清嘉舀炖得乳白的天麻鱼头汤:“宁笙,怎么回事,我让你拿新碗,这几个碗这么脏,明显是用过的啊。” “哦。”戴宁笙站起来,“我再去拿新的。” 李韵狐疑地问戴航:“你女儿怎么了?有点闷闷不乐的。” 戴航耸肩:“可能因为期末,班主任的工作压力大。” “期末,该有压力的人没压力。”李韵暗讽戴清嘉,“多喝点汤,特地炖给你补脑的。” “谁说我没压力了?”戴清嘉无辜地说,“我等会就喝十碗,行了吧。” 戴清嘉嘴上和李韵插科打诨,其实早在戴宁笙拿错碗之前就观察到她的失魂落魄,尽管她勉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但是周身笼罩着阴郁。 不过戴家不会出现互相关怀安慰的亲情场面,即使出现,也不应该出现在她戴清嘉和戴宁笙之间,所以她只是看在眼里,猜测着原因,并不说话。 次日清早,戴宁笙起床,戴航和李韵还在睡,客厅里静悄悄的,她推开与阳台相连的门,呼吸新鲜空气。 戴家的阳台是一个小型花园,熹微的晨光下,戴清嘉面对着假山流水,口中发出“啊——”的长音。 “瞳瞳?”妹妹一直是赖床到最后一秒的性格,戴宁笙以为自己看错了,“你起这么早?” 戴清嘉回过身来:“醒得比较早,就起来练声了。” 表演系考声台形表,因为李韵是语文老师,戴清嘉从小普通话就很好,但是她本身的音色偏软和甜,念台词容易浮,不经训练的话,用老师的话说,只有演偶像剧还凑合。她也是拖延到距离艺考剩下一年的时间才开始练习。以前她认为说话而已能有多难,现在只感觉控制声和气要把她害得不会呼吸了。 只能一点一点练。 “你呢?”戴清嘉伸展着修长的手臂,“也起这么早吗?” “我习惯早起了。” 戴宁笙眼下乌青,实际上她一晚上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戴清嘉未作拆穿,她做了一会儿拉伸,回饭厅吃早餐。 戴清嘉将油条浸泡进甜豆浆里,假借背单词的名义划着手机,小群里侯旭紧急@她:嘉嘉嘉嘉,戴老师的事情是真的吗? 戴清嘉一头雾水:什么事? 侯旭:就是她被学生家长投诉到校长那里的事。 侯旭原来属于戴宁笙的班级,他反过来和戴清嘉解释他听闻的来龙去脉。戴宁笙班上一个男生,家里有钱,就是不怎么管束他,成绩常年吊车尾,有学坏的趋势。父母叁番五次给戴宁笙送礼,拜托她特别关照自家孩子,她拒绝收物,却还是花了心思引导。 男生初中就患有抑郁症,戴宁笙的温柔开解导致他移情,对老师展开追求,她严词拒绝后,男生旧病复发,写的情信也被父母发现。他的父母将错误归结在戴宁笙身上,并从她的隐私资料里挖掘出她有重度抑郁的病史。一纸投诉递向校长办公室还不够,在家长群里质问:老师要求正面积极,曾经患过重度抑郁症的人有资格教书育人吗?戴老师的消极情绪和心理疾病现在已经影响了我的儿子,我严肃地要求学校考虑不让她再担任17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李韵伸筷敲了一下戴清嘉的碗:“发什么呆?快吃。” 叮的一声,戴清嘉回神,侯旭在小群里骂了叁十条信息,除了愤怒的情绪,她更多是一种惊讶:戴宁笙什么时候患过抑郁症?为什么全家无人知晓?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此事在安中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传入朱月和李韵的耳朵里。导致有可能重修旧好的两家人彻底撕裂。 主要还是朱月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对戴宁笙的病史很是惊恐:“得过重度抑郁,结婚前为什么不说,这不是欺骗吗?”她忧虑地说,“这会不会遗传啊?” 俞景望皱着眉,戴宁笙病史和遭遇的事都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他既然提出了离婚,已经不存在另找时机的问题。他没有立场再对她说什么,制止母亲恶语伤人:“这时候您就不要落井下石了。” 朱月想当然道:“这种很难讲的,你看戴家的小女儿,不也在做心理咨询吗?我怀疑她们家都不太正常。” 俞景望知道戴清嘉一直在做心理咨询,不过他过去倾向于是李韵病急乱投医,想以此为手段对她进行改造。 俞庭开口道:“过几天和亲家吃饭,遇到这种事情,宁笙家人心里肯定也难受,你别说不好的话。” 朱月心神不属了好几天,浏览过产后抑郁的母亲抱着孩子跳楼的新闻,她下定决心:离婚,一定要离婚! 晚餐是戴航原先为了感谢亲家帮助他渡过难关而预订的,没想到最后大家吃得很不愉快,更是成了李韵和朱月争吵的战场。 面对朱月的疑问,戴宁笙在餐桌上说出她向领导和家长重复过无数遍的解释:“我是患过重度抑郁,但是这是读大学时的事情了,到现在为止,我的心理状况没有任何问题。” 戴宁笙在学校言说的版本还有下半句:不论以前还是以后,她都不会对学生造成不良影响。可是她和俞景望没有以后,也就不需要向朱月再承诺了。 “宁笙啊,你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看你这样,我也很心疼。”朱月笑一下,“但是,我还是要说实话,你现在没问题,怎么保证以后不会复发呢?” 俞庭低声对妻子说:“行了,你少说两句。” 李韵护短,她隐忍多时,实在受不了朱月对女儿冷嘲热讽,气急之下说道:“既然如此,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干脆离婚吧。” “这可是你说的,我没意见。”朱月饮一口花茶,“等景望过来,让他们两夫妻再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我看这餐饭和他们这婚一样,继续下去也没有一丁点意思。我只能说,我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和你们一家人打交道。”李韵抓起戴宁笙,“我们走。” 李韵愤而离席,一行人出去的时候,遇上走进包厢的俞景望,他开口叫人:“爸,妈。” “别叫我妈。” 俞景望和朱月有言在先,她答应不插手他和戴宁笙的婚姻,也不触碰她精神病史的话题。现下看李韵的反应,场面一定失控了。 李韵怒气冲冲地撞开他,戴航叹息一声:“景望,现在大家都不能好好说话,改天再谈吧。” 戴宁笙被母亲拉扯着,她表情木然,避开了俞景望的目光。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戴清嘉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予以回视,眸光晦明难辨。 - 说明一下,瞳瞳有心结但是没有严重到精神病的地步,也没有姐姐抑郁症复发推动/阻碍剧情发展的设置。 属于最后一个阶段了,大概七月份能完结,可能完结后还会作一些修改。现在就是往下写,如果实在很不喜欢,我的建议是囤文/弃文。 79有病 回学校的车程,李韵一路上在痛骂朱月的自私自利,戴宁笙靠着车窗,疲惫不堪。她和俞景望的本意是办完手续再向双方父母交代,为此她还担心过妈妈们的反应。 戴宁笙见李韵这样生气,自暴自弃地想,或许现在这样也好,变相给了她告知的时机:“妈,其实我和景望在谈离婚了,过段时间会签协议。” “谁让你签的?”李韵完全愣住,“我还以为俞景望至少比他妈妈好点,合着他早就计划抛弃你了?” “您前面不是说要我们离婚吗?”戴宁笙艰难地说,“我和他,也不适合继续走下去了。” “我说的是气话,现在他们家明摆着想甩掉你,你就这样傻乎乎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李韵恨铁不成钢,“你没听你婆婆那意思吗?她说是你隐瞒了病史,所以要分开要公平,潜台词就是财产方面不会让步,真是可笑。” “你别被牵着鼻子走。上个月还要生孩子,这个月就要离婚。”李韵愤愤不平,“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家这么轻松痛快、像撇下包袱一样撇下你,要么就不离,要么就做好脱一层皮的准备。” 戴清嘉坐在副驾,戴航无可奈何地和她对看,家里是无人能违抗李韵,哪怕到现在为止,她与朱月争斗的动机大于关心戴宁笙:“宁笙,离婚这种事急不来的,你先不要想了,趁这个寒假好好休息。”他对小女儿说,“瞳瞳,早知道就不让你跟着一起来吃饭了,大人的事,你别被吓到。” 李韵哼了一声,真需要冲锋陷阵争取利益的时候不见戴航吭声,惯会在事后做好人。 “我没关系的,爸爸。”戴清嘉回说,“我长大了。” # 两家人不欢而散后的一天深更半夜,俞景望的家门被敲响,他打开门,外廊站着不请自来的戴清嘉,他无甚惊讶:“找我有事?” “终于放假了。”戴清嘉提着一瓶啤酒和一杯热柠茶,她微笑着说,“找你是因为为了解决生理需求。” 俞景望转身返回客厅:“我现在没有需求。” 在为她开门之前,俞景望正在组装一个储物柜,他继续未完成的步骤。戴清嘉紧随其后:“没有需要就能一脚踢开,这是你的行事风格,对吧?” 俞景望扫视她一眼:“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吵架。” 戴清嘉不置可否:“你什么时候提的离婚?” 她可以判定,早在戴宁笙的病史摆上台面之前,俞景望就向戴宁笙提出了离婚。 “我提离婚不需要向你报备。”俞景望冷抿着唇,“还是说,我不再是你的姐夫,你感到很失望?” 他暂停手上的动作:“你兴师问罪,是认为我应该提前告知,给你留下破坏的空间?” 戴清嘉眯起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清嘉,如果你想要通过我来伤害宁笙,某种程度上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俞景望的目光像具有穿透性,“除非,你自己也不清楚,你要破坏的到底是我的婚姻还是我的离婚。” 戴清嘉不是来为戴宁笙打抱不平的,她也没那个资格,但是近日累积的心绪需要一个爆发点:“伤害她的人是你和你的家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对你有爱,你知道这一点。” “我不否认我对宁笙造成了伤害。”俞景望面无表情,“但是感情方面,过度的爱和付出是我不需要的,她给得再多,我不能对等回报。” 戴清嘉捏着手心,有一种无力感,她当初怎么会妄想俞景望因为不伦关系产生哪怕一丝负罪或者挣扎呢?当时她就知道,无论这段婚姻是维系还是消亡,戴宁笙都会不可避免地痛苦。 俞景望则认为,感情相对来说是更虚幻的,在这个阶段和戴宁笙谈情,无异于是对她的精神折磨。歉意、愧疚和担忧,都像是一种虚伪的礼仪。刀刃足够准确和锋锐,方才能切除病灶。 俞景望不想二次伤害戴宁笙。从现实的角度,他希望给予她体面的结束,和他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的利益补偿。 戴清嘉盘腿坐在沙发上,俞景望让她递手边的螺丝刀,她抓起来,泄愤般地扔过去。 戴清嘉是真的没轻没重,也不顾他是否会受伤,螺丝刀从俞景望的太阳穴旁边擦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偏侧开头,被刺中的会是眼睛。 俞景望冷冷地看着她,戴清嘉亦缺乏道歉的意思,她锐利地说:“我们家的人都有病,为了不受伤,以后你要注意避开了,俞医生。” 戴清嘉是在讽刺他,其中也有自嘲的意味。俞景望因为她的危险行为升起的不悦无故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雨云一样的聚合物,他缓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医生,也应该知道,我对疾病没有避讳。” 俞景望说话时,空气中漫溢着苦涩的咖啡香气,戴清嘉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上海旧洋房的露台,她看着滚落的螺丝刀:“我要试试咖啡。” 俞景望早已习惯戴清嘉这种随时走神的毛病,他走进厨房,操作咖啡机,给她泡了一杯咖啡含量较低的拿铁。 戴清嘉接过咖啡,慢吞吞地说:“你说的是脑子的病,我说的是心理的病。” 戴清嘉背对着壁橱,后退的时候差一点撞上锐角,俞景望抬手,挡了一下她的后脑,距离拉近,他低眸看她:“所以,你的病是什么?” 能接吻的近距离,俞景望却在审视着她,戴清嘉沉默半晌:“你才有病。” 戴清嘉的回答没有实质,只是一团孩子气,俞景望清淡地说:“可能真的有吧。” 和她维持这段关系,等同于自找麻烦,除了有病,他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戴清嘉没想到他居然承认了:“我看你身心不要太健康,健康人就不要说自己有病了。” 攻击的人是她,不满的人也是她,俞景望似笑非笑:“你想要什么答案?” “答案是我和你都很健康。”戴清嘉说,“非要说病,我们的通病就是自私。” 这一点没什么好隐藏的,即使俞景望从事的是医生职业,他未曾将病人道谢时所赞美的无私和自身扯上关系:“我清楚知道自己,所以从来没有妄图做一个好人。”他眼眸幽深,“这也是我们的通病吗?” “......是。” 戴清嘉微抬下巴,鼻尖和俞景望的相抵,她说是来和他上床,最终只是一个不浓烈的吻。 在混乱的事情发生之前,见到戴宁笙郁郁寡欢,戴清嘉脑中掠过离婚的可能性,在庞大的负面情绪黑洞之外,她有一瞬间竟然松了一口气。一部分是因为戴宁笙的解脱,另一部分又是因为什么? 戴清嘉单手后撑,压到一个圆形的瓷盘,边沿有缺口,在她的手心划出一道小血痕,她安静地和他亲吻,感受到丝线一样细细的痛。 80生日 入夜,两人只是形式上躺在同一张床,戴清嘉处在床沿,背对着俞景望,独面幽暗的墙壁。直到两叁点还睡不着,受冻打了一个喷嚏。 床铺轻动了一下,戴清嘉知道俞景望明天要早起:“你被我吵醒了吗?” 安城冬天湿冷得厉害,俞景望的声音在夜晚偏于低沉:“冷就过来。” 戴清嘉一动不动:“你不是不喜欢抱着睡吗?” 俞景望揉了揉鼻梁:“反正你睡着了也会滚过来。” 戴清嘉靠近的时候,携带一身的寒气,她冰凉的手先触碰他,俞景望改为侧卧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 戴清嘉的手脚瞬时放松了,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就算在心灵对立的状态下,他们的肢体接触也不会生硬。她抗议道:“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戴清嘉的长发倾泻似的覆盖了俞景望的手臂,他慢慢地拢成一束:“你的睡眠不是一直很好?” 戴清嘉染上了失眠的不良习惯,她很讨厌深夜一个人在床上醒着,故意吵到俞景望,拉他下水陪她:“又没有一直不变的事。” 俞景望身上有一种温暖干净的气息,戴清嘉打一个呵欠:“我挪过来,除了怕冷,还有突然想抱你一下。” 真奇怪,一年前在上海,她对俞景望的喜欢和情欲都很直接,能张开双臂向他索抱,看他无奈的表情。迄今为止做过那么多次了,反而会开口解释一个普通的拥抱。 意气使然,似乎他们都不希望对方轻易抽身,一起困在这段关系里互相折磨,却又无法伤害彼此,到最后连他和戴宁笙稳固的婚姻都趋向消亡了,他们还在歧路上。 黑暗里,俞景望微微一怔,戴清嘉轻笑:“怎么了,又以为我骗你?” 俞景望低声道:“你对我也并没有信任。” 戴清嘉不予否认,她静听着他的心跳:“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双方父母闹翻,他与戴宁笙讨论离婚,与此同时抱着她睡觉。 “没有。”俞景望平和地说,“否则,你不应该来,我也不应该打开门。” 戴清嘉曲起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她闷声道:“我看也不是完全没有。” 戴清嘉在他臂弯里,她的柔与韧是真实的,俞景望捉住她作乱的手:“你是睡觉还是说话?”他以为她是惧黑,“睡吧,我会在这里。” 戴清嘉侧躺的时候,会弓起身躯,比较有安全感。俞景望的手落在她的腰后,散发着热度,像是一种支撑,她眼皮坠沉,逐渐入眠。 # 寒假,李韵让戴宁笙搬回来住。虽然在同一屋檐下,戴清嘉待在家的时间很少,她奔忙在补习班、寻亦和舞蹈班之间,春节以外唯一完整的休息日还是生日。 李韵早在酒楼订下宴席,恩准戴清嘉邀请同学,她笑问男同学也可以吗,被狠狠瞪了一眼。 戴清嘉读书晚一年,所以成年比同学要早,戴航打圆场说:“瞳瞳是主角,想请就请吧,反正她也十八岁了。” 戴清嘉给卢珂、宋予旸和侯旭发出邀请,手指在滑过联系人列表里的W的时候,稍微地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忽略。 戴清嘉生日当天,俞景望参与的一台巨大高血供胶质瘤切除手术从早上八点开始,持续到晚上六点,术腔止血完毕,主刀的副主任离开,他为病人完成关颅过程。 同事的肩背松垮塌下,戴着口罩说:“累死,我现在脑子是空白的。” 俞景望在术中不会分神,不过高度的注意力集中也意味着疲劳。术后,他张合手掌,做基本的放松。 手术室氛围安静,只有仪器低频运行的声音。蓝绿色的墙面,一方面使医生不对红色脱敏,另一方面舒缓视觉。俞景望的脑中平白无故地晃过戴清嘉穿着演出服做提裙礼的画面,那是和血液相区别的,另一种鲜明的红色。 出来回拨朱月的未接来电,她正和大伯父一家吃饭,桌上还有一位林城的神外专家,问他是否过来,说着说着,她埋怨起来:“戴家的小姑娘今天过生日,酒楼的经理还特地把我们和他们安排在相邻的包间。” 俞景望对戴清嘉的生日日期一无所知,他也没想过询问。 朱月故作大度地说:“算了,等会我去打个招呼,想想还是不要和李韵闹得太僵,免得她们家拖着不肯签字离婚。” 挂断电话,朱月准备好红包,和俞彦珊一同前往隔壁,见她到来,李韵的笑容降温:“是你啊。” “珊珊和清嘉是同学,她说要过来,我也来给小姑娘送个红包。” 离婚的进程悬停,俞景望承诺给戴宁笙考虑的时间,没有逼迫和催促。李韵和朱月不再往来,不过后者主动示好,今天又是戴清嘉重要的日子,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进来吃点蛋糕吧。” 戴清嘉盛装打扮过,整个人光明灿烂,即使是对她有偏见的朱月也被惊艳。她接过红包,看了戴宁笙一眼。 戴宁笙有风度地向朱月问好。学校的处理是不接受家长的投诉,称戴宁笙没有任何违反师德的行为,她开学就会恢复正常的工作。包括在家里,她不再表露过于哀伤的情绪,仿佛渐渐从双重打击中走出来。 卢珂的礼物是定制的王冠头饰,她真诚又夸张地说:“祝瞳瞳宝贝——我们的女明星生日快乐。” 戴清嘉和卢珂笑闹着,头饰摇摇欲坠,戴宁笙抬手为她整理:“瞳瞳,小心点。” 宋予旸和戴清嘉隔了叁个位置,他含笑看向她。在场的还有她熟悉和不熟悉的亲戚,气氛一派融洽。 戴清嘉许完愿,吹灭蜡烛,灯光骤亮,包间的门半开着,一只装饰用的气球粘得不牢固,脱离墙体,飘出走廊。 俞景望行经门外,气球从眼前飘过。他走进来,像一个慢镜头,戴清嘉被人围在中心,有片刻的怔忡。 隔着圆桌上的翻糖蛋糕,俞景望的目光与她交集,他的祝福像是出于礼貌:“生日快乐。” 81共犯 视线交汇只有短暂的几秒钟,生日快乐四个字在今晚不显得特别,戴清嘉扬起笑容:“谢谢俞医生。” 在李韵看来,俞景望的到来和朱月相似,是碍于情面顺水推舟。面对女婿,她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吃蛋糕。 戴清嘉举着刀,犹豫着应该如何切这个造型华丽的叁层蛋糕,宋予旸问道:“嘉嘉,需要帮忙吗?” 在李韵的监视下,宋予旸不可能握着她的手切蛋糕,戴清嘉直接把刀递过去:“你来吧,谢谢。” 戴清嘉负责分给客人,长幼有序,俞景望排在长辈之后,轮到他的时候,她挑了一块比较小的蛋糕,而他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口。 俞景望没有多作停留,同戴航和李韵问候了几句话,便和朱月一起离开了。 吃过晚餐,俞景望离席上洗手间,途径一间空置的包厢,闭合的门开敞,戴清嘉闪现,亭亭站着,向他摊开手:“我的礼物呢?” 俞景望走进未开灯的包间,他反手关上门:“还小吗,玩躲猫猫?” 戴清嘉在长廊看见俞景望,躲藏本要吓他一跳的,只是低估了他的心理素质。 房间没有第叁人在场,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静默地凝视对方。半晌,俞景望坦然道:“来得匆忙,我没有准备礼物,以后补给你。” “我这里可没有‘补’的说法。”戴清嘉眼妆有细碎的闪,“你连我的蛋糕都吃不完。” 俞景望瞥了她一眼:“我不爱吃甜食。” “那还有一个问题。”戴清嘉盯着他,“你是顺便过来的吗?” 俞景望回答她:“我并不顺路。” 戴清嘉笑起来,他们根本不属于彼此的正轨,今天俞景望出现,足够使她惊讶了。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吻一下:“回礼。” 戴清嘉双眼晶澈,俞景望抬手,将人抱进怀里,手臂收紧:“过生日开心吗?” 戴清嘉思索道:“还不错吧。” 今天的氛围是好的,他人的祝福和眼光像是告诉她,年轻饱满的生命不存在阴影。暂时相信这一点,就能获得愉悦,像现在她纵容自己拥抱俞景望一样。 戴清嘉埋在他肩上,轻唤道:“俞景望。” “嗯?” “十八岁这天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除了穿得比平时漂亮。”戴清嘉闷闷地说,“你十八岁生日怎么过的?” “我不过生日。”俞景望诚实道,“所以对我来说,生日本来就是普通的一天。” “禁止破坏我的仪式感。” 戴清嘉的表情很生动,俞景望轻笑,考虑到她不能消失太久:“回去吧。” 晚上,戴清嘉乖乖地和李韵回了家,戴航心血来潮,翻出她蹒跚学步时的影片。 十个月的戴清嘉玉雪可爱,入镜的还有戴宁笙和李韵,戴航手持摄像机:“瞳瞳,过来爸爸妈妈这里来。” 戴航感伤道:“你这么快就满十八岁了,好快就要离开我们。” 戴清嘉安慰他:“我才高二,还好好在这里呢,爸爸。” 李韵笑戴航多愁善感,夜已深,她将戴航劝回房间睡觉。 戴清嘉和戴宁笙相对无言,她返回房间,躺床上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拆礼物,她抱着堆积的包装纸去扔,经过姐姐的房间,她的门留有一道缝隙,隐约传出啜泣声。 戴清嘉脚步停顿,墙上的钟显示十二点零一,童话里魔法解除的时刻。她不感到奇怪,戴宁笙就是一个会用千篇一律的温婉笑意掩藏伤痛的人。哭泣的原因,是即将开学要面对学生和家长,还是今晚见到了俞景望? 戴宁笙送的生日礼物,是戴清嘉以前很喜欢的一套乐高,如今已经绝版了。她拆完了礼物,唯独没有打开乐高的盒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封存情感和记忆。 儿时李韵教戴清嘉拼乐高,因为耐性不足,生起气来,将完成一半的积木推翻,责怪她愚笨。她不哭不闹,一个人趴在桌面上,指尖拨弄着散落的积木块。 戴宁笙放学回家见到的是这一幕,她走到戴清嘉身边:“瞳瞳,一起玩好吗?” 戴宁笙陪伴戴清嘉重建,温言引导她,不过最后她还是装反了一张床,不高兴地噘着嘴:“又错了。” 戴宁笙笑眯眯地说:“谁说床一定要正着?倒过来的床也很特别啊。” 倒置的床也是可以的。是否她小时候胡作非为的底气,一部分来源于此呢?戴清嘉回神,像戴宁笙错过了她的长大,她也失去了推门进去的理由。 她轻轻关上了那扇门。 # 开学以后,戴清嘉成为准高叁学生,作息也被迫向高考的学生看齐。清早六点,其他人起床背语文英语,同年级另一个学表演的女生上宿舍找她,将她从被窝拖出来,两人穿过半明半暗的曙色,一起到学校的小竹林里出晨功。 周末比较多待在寻亦,有一天,戴清嘉在排练室留到很晚,方奕进来的时候,见她席地而躺,举着剧本背词,有一种天真和随性。她扮演《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亚,少女的结局是溺亡在铺满鲜花的溪流里。 戴清嘉的长发在铺展木地板上,她琢磨着角色,随后坐起来:“方老师。” “这么晚还在。”方奕坐下,“是不想回家吗?” “也不是。”戴清嘉抱膝,“不知道去哪里好。” 方奕点头:“换作一年多前,你不会产生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吗?”戴清嘉观照着镜中的自己,“它会使人无所适从。” “生长痛发生在骨骼生长过快的时候。形容你现在也很合适,总会有一个阶段,你发现世界不是按照你想象的方式运行的。”方奕评价道,“不过,其实你已经改变了很多。” 戴清嘉初来寻亦,方奕只觉得她轻浮,她不评判她的生活方式,但是表演归根结底,讲求的是生命性基点上的技巧性。一个无心无肺的人,即使将演技和戏剧史翻来覆去研究透了,一样进入不了生命的更深层次。 方奕逐渐发现,戴清嘉外在松弛,内在是有张力的。她蕴含了巨大的性格能量,表面纯玩瞎闹,骨子里有韧性。 前几日课上讨论,关于禁忌关系的处理,性爱是否必要。一学生说,畸恋本身已经是背德与阴暗,人物内心就有足够的发掘空间,性可能是冗余的,会破坏平衡,使作品沦为污秽。 轮到戴清嘉,想了想说:“没有性不可能会有真正的挣扎。我不认为性与爱、情与欲等同,或许在其他的地方,性与爱可以分离。但是在禁忌关系里,性和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可能爱先行、可能性迫使爱的产生,两者会走向同一终点。” “没有性,人永远可以自我欺骗、退回生活和心灵上的安全区。俄狄浦斯娶母为妻,如果没有性,这是一场荒诞的误会,而不是真正的悲剧。”戴清嘉组织着语言,“俄狄浦斯因为不知情,总之,无论原因是什么,有了性,禁忌关系里的两个人就是开脱不了的共犯。” 戴清嘉纯粹是在发表见解,一口气说完,自己也愣神了一会。方奕课下与她闲谈,说到曹禺的剧作:“清嘉,俄狄浦斯也好、周萍四凤也罢,看似是因为未知,才会被命运愚弄。但是,即使是明知故犯,可能也无法逃过,你明白吗?” “我明白。”戴清嘉微笑道,“可能命运总要比人更聪明一点。” “我一开始对表演毫不感兴趣。”戴清嘉若有所思,“后来,我是因为想抓住点什么,这是我手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到现在为止,我不能说热爱,但是它成为我的一个方向。” 戴清嘉向方奕表明,她生日许愿的时候,心里是一片空白的,没有明星演员、事业爱情的愿景。方奕问她如何定义这种空白,她说是未知的自我,方奕说也可以是接受不确定性。 “挺好的。”方奕补充道,“我是说你,清嘉。” 寻亦到了关门的时间点,戴清嘉向李韵说明去方老师家借住,实际上,她同方奕道别,坐上了前往俞景望家的末班车。 俞景望下班回家,在公寓楼下见到戴宁笙,他微感讶异:“宁笙?” 戴宁笙坐在长椅上,等了俞景望大约一小时,手脚冻得僵硬:“我今天......和老赵他们一起吃饭。” 老赵是他们高一的班主任,戴宁笙口齿不清,脸颊泛红,俞景望站在她身前,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是喝酒了吗?” 戴宁笙握住俞景望的手,借他的力起来,险险站稳,他承接住她的重量,下一秒被她紧抱,她吐露道:“我不应该来找你,但是,你知道吗,我不签协议,不是有哪里不满意,是我......不想和你离婚。” 戴宁笙的行为作风和平时截然相反,俞景望扶着她的腰侧:“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戴宁笙依靠着他,毫无反应,俞景望抬眼,看见隐在幽深绿植后的戴清嘉,她的表情像原野一样空旷,平静地向侧方退一步,消失在树影之中。 82过去 俞景望没有追上去,一个冒失的举动,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何况,他不能否认,戴宁笙仍是他的妻子。 俞景望驱车将戴宁笙送回家。车停在戴家楼下,她制止了他拨打电话的手,她睡了半程,恢复一点精神:“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戴宁笙看着他的眼神,爱恋之外,还有疑惑和不甘。俞景望能理解后者,哪怕它们再激进一点,化作怨恨。可是他理解不了她的爱,学生时代,她和他交集寥寥,结婚以后,聚少离多,他扪心自问,对她称不上好。 “你说不喜欢被视为合适的结婚对象。可能,我和他们没有分别。”俞景望目视前方,“并且我以为,你对我也是一样。” 俞景望定义下的合适,和朱月的功利有所不同。他欣赏戴宁笙,她身上类似于湖泊的气质,能给予他平和宁静的感觉。然而,他们之间始终缺少独属于对方的东西。 “没有......喜欢吗?” 俞景望坦诚地说:“还有的话,我不会提出离婚。” 俞景望知道他做的事情在道德上是错误的,只是他不认为任何人具有审判他的资格。所以,如果他想,这段婚姻就算千疮百孔,他照样能维持下去。 戴宁笙的眼泪滑落,她没有发出声音,最大的勇气已经付出过了。俞景望递给她纸巾,他放轻语气:“宁笙,高中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希望你也能忘记。” 李韵接到电话,披件外套下楼,估算到七七八八,觉得戴宁笙不够坚强,又不忍苛责太多。她对前女婿板着脸,接走戴宁笙。 俞景望驶离戴家所在的小区。他想起戴清嘉后退的一步,心情蒙上一层烦躁和阴翳。她能够站在打满灯光的舞台上,却一而再再而叁地隐藏在阴影里。 戴清嘉可能会在她常去的酒吧,俞景望怠于再兜圈子,发消息问她在哪。他想着,她最好不要喝太多。 戴清嘉传来一家清吧的定位,俞景望到达的时候,她坐在僻静角落的高脚凳上,和他预想的不同,她在用薯条沾番茄酱,桌面摆着一杯没动过的长岛冰茶:“我戒酒了。烟酒对嗓子不好。” 听起来很有觉悟,实际上戴清嘉是瞎说的,她不愿意喝醉,尤其是在俞景望面前,曝露是危险的。 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俞景望在戴清嘉的对面站定,一束幽幽的蓝光照在他的侧脸。 她推一杯冰水过中线,闲聊般开口:“还记得我们在上海的club吗?我那时想,虽然恋爱比作集邮是一个烂比喻。但是,我可以为你在集邮册里保留一整页的版面。” 当时几乎能想象俞景望听到的反应,必定是冷漠和轻视。 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俞景望按住她往回收的手,他沉缓道:“如果我说,我要的不只是一页呢?” 戴清嘉一怔,混杂的情绪向上翻涌,如同在他公寓楼下的时候,她生生抑制住,弯唇笑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俞医生?是纡尊降贵,又要给我一个试一试的机会,还是因为明明是姐妹,我却不像戴宁笙一样喜欢你,所以你觉得很有挑战性?” 戴清嘉深呼吸一口气:“俞景望,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不会......爱一个人。” 虽然她和俞景望来讨论爱过于惊悚,但是,即使在否定句中,用喜欢代替爱依然是一种文字游戏。这是不同的两种情感,她对宋予旸的喜欢乘以百倍,进入不了爱的研究范畴。 “只是我还是不像你这么厉害,我晕血,我没办法用刀切开别人的皮肤,看见鲜血和器官还毫无感觉。”戴清嘉笑一下,“我也承认,对于你,我做不到‘无所谓’。” 今晚见到俞景望和戴宁笙相拥,她的背影落寞地坍塌在他怀里。戴清嘉似乎走不近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 “如果你是指我对宁笙造成的伤害,我不会进行开脱。但是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一个感觉主导的人,上一次你告诉我应该运用感觉,结果是你将它们推翻。”俞景望微皱着眉,“何况事情已经发生,说这些没有意义。我和宁笙的婚姻会成为过去式。” 俞景望所能理解的最类似于爱的语词,是身边的同学说热爱医学。然而,连热爱这个词离他也很遥远。 当戴清嘉说出对于爱这个字眼,俞景望有瞬时的震动。他对她感情混沌复杂,他不会用爱来定义,但是目前至少看清楚了一点,他之所以停下脚步,并非好奇真相,本质是对她有探究欲。 “我和你也会成为过去式。”戴清嘉咬牙,“你把音响送出去,就说明我们不可能再做情侣,你明知道现在是什么把我们绑在一起。” 单纯的吸引力是难以长久的,她和俞景望的再度纠缠,其实是叁角关系的负面投影。假如连那一点愤恨和不甘心也消亡,她就不应该再回头。 “我们不会。”俞景望平视她,“无论如何,瞳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的眼睛像宇宙里深邃的漩涡,戴清嘉凝视良久,她极力避免陷入,心中窒闷:“你觉得我游戏人生,可是你没有比我更好,世界对你来说是棋局,通过理性和能力就能操控——但我不是一盘棋。” 话音落下,室内灯光全熄,戴清嘉一惊:“停电了吗?” “地球一小时活动,这家酒吧零点开始,门口写了。”俞景望镇定地说,“到我这来。” 戴清嘉起身,走到俞景望身旁,他沉默着,在阴暗中握住她的手腕。过了一会,他们收到服务生发放的荧光棒和蜡烛。 烛火摇曳,俞景望站起来,他的身影完全遮蔽住戴清嘉:“你今晚说了太多比喻了。”他低头看着她,“你当然不是一盘棋。” 戴清嘉的心情很差,她像一只反复无常的小刺猬,直白地说:“你永远不会懂。” 俞景望淡然道:“不要随便说永远。” 不过,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他不想再受制于视线的障碍,选择直接将手探入迷雾,使用自己的方式抓住她。 83正确 俞景望话锋一转:“但是,我确实不理解你对宁笙的态度。” 难以用常规的生疏或者讨厌来概括,甚至在他们大吵的夜晚,戴清嘉的敌意只对他展现,没有对戴宁笙表示出分毫。 “和你没关系了。” 戴清嘉心不在焉地弯曲荧光棒,想当成手环套上,但是单手完成这个动作比较困难。俞景望接过来,在她纤细的腕骨上扣合:“走吧。” 戴清嘉手腕多了一弧亮莹莹的光:“去哪里?” 俞景望反问道:“现在是凌晨,除了回家还能去哪?” 戴清嘉和李韵说过不回家,她属实无处可去,跟随他一起去取车。夜阑已深,通向停车场的一路没什么人,她和俞景望安静地并肩行走。 一只黑漆漆的动物从灌木丛里窜出来,扑向戴清嘉的鞋面,她吓了一跳,俞景望顺着她的视线:“是一只狗。” 一只顶多叁个月大的小黑狗,它停在戴清嘉的脚边,埋头啃咬被路人丢弃的骨头,她蹲下抚摸小狗的头顶:“它看起来很小。” 俞景望提醒说:“流浪狗身上会携带大量的病菌和寄生虫。” 戴清嘉我行我素:“放心,我洗手前不会碰你一下。” 俞景望的口吻有点无奈:“我不是说这个。” 小狗的眼眶嵌着两颗玻璃珠似的黑眼球,戴清嘉觉得可爱,她从书包里翻出零食,抬起头,询问俞景望:“火腿肠太咸了,小狗是不是最好别吃?燕麦奶应该可以喝。” 戴清嘉俨然将他当成兽医,幸好俞景望有喂养幼犬的经验:“嗯。” 戴清嘉似乎对喂养的注意事项有了解,他随口问:“你养过狗吗?” 戴清嘉将燕麦奶倒在手心,捧到小狗面前,它伸出舌头舔舐:“......养过。”等小狗喝完奶,她站起来,湿黏的手悬在空中,“可以走了。” “手。” 戴清嘉递手给他,俞景望抽出湿巾,帮她擦拭干净。他低垂着眼,睫毛很长,是他脸上唯一柔和的部分。而她不再会怦然心动,以往轻盈的东西不断地向下沉淀。 他望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想带回去养。” “影视剧里,主人公收养流浪猫狗,体现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戴清嘉边走边说,“但我不是。而且我觉得养一只狗要对它负责,目前来说,我没办法对任何活物负责。” 到达停车场,戴清嘉坐上副驾,降下车窗,点燃一支女士烟,俞景望重复她的话:“你自己说的,烟酒对嗓子不好。” “珂珂送给我的,抽完就不抽了。”戴清嘉指间夹着细细的烟,“你怕吸我的二手烟吗?” 戴清嘉身体前倾,将烟雾吐在他的脸上,像藏不好狐狸尾巴,流露出一点惯性的引诱。车厢弥漫着茶香,俞景望盯着她,对她的有意无意感到不耐,在她吸第二口的时候,他低头吻过来,将烟气封在她唇中。 俞景望吻得很凶,是他在床下少有的强势和侵占,戴清嘉的呛咳反应堵塞在喉间,尝到微甜的血腥味,她齿关一合就咬回去。 “你敢咬我。”戴清嘉胸口起伏,“你......” “又想说凭什么吗?我没什么不敢的。”俞景望抵着她的额头,“况且,我只是做了你经常做的事。” 戴清嘉从来不咬她的男朋友们。俞景望是承受了她动物性最多的人,不过他也没有因此生气。 “戴清嘉。” “不要叫我的全名。” 俞景望面容沉静:“我对你不存在美好的想象。” 他的话欠缺语境,语气不似轻蔑,但也不属于好话,戴清嘉立即推开他:“我知道。”她强调说,“我对你更没有。” 车窗外传来微弱的呜咽,戴清嘉从和俞景望的对视中分神,疑惑地推门下车。小黑狗受过伤,有点跛足,走路一高一低,围绕着她转圈,兴奋地摇尾巴,她惊讶道:“它跟了我们一路。” 戴清嘉略感犹豫,目光投向俞景望,他觉察她的念头:“你妈妈不会同意,我没有时间。” 俞景望实话实说,不管他主观想法如何,客观条件不允许他养狗。他给出折中的方案:“你觉得它可怜的话,可以先带回去,等它治好,再找新的主人。” 戴清嘉仔细地想了想,认为不失为权宜之计,她抱小狗上车,俞景望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点笑容:“后座有纸箱,把文件倒出来,装它进去。” 戴清嘉本来想说她可以抱着,当小狗在纸箱里撒尿,她顿时明白他的用意。 一股明显的味道充斥车厢,俞景望倒是没说什么,他控着方向盘,只提醒戴清嘉远离小狗的嘴和爪子,如果要打狂犬疫苗会很麻烦。 戴清嘉第二天有演出,俞景望行动力比较强,或许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家中有一只脏兮兮且来历不明的动物,他抽出空档,拎着它送进宠物医院做检查和打疫苗。 此后,俞景望工作的时候,将小狗存放在寄养中心,戴清嘉周末会过来探望,不过她不为它起名字,暂时性叫它小黑。 # 六月份,安城的盛夏来临,戴宁笙签署好离婚协议,与俞景望到民政局办理登记。李韵一周后方才知情,她斥骂道:“你签协议为什么不告诉我?除了原来住的那套房子,你什么都没要,没见过傻成你这样的。” 李韵念叨了足足一晚上,戴宁笙疲惫地说:“妈,我带的班准备升高叁了,我想尽快处理好私人的事。景望不欠我什么,他帮过爸爸的公司就够了。” “你这不是顺了朱月的心吗?趁冷静期还没过,给我撤回申请。”李韵口不择言,“我就是气不过他们因为你得过抑郁症把你说扔就扔,你到底明不明白,离婚对他没有影响,可是以后还会有人要你吗......” 戴宁笙脑中的一根弦倏地断了:“妈,我也想问,你到底是更在乎我的感受,还是更在乎你的面子和输赢?”她质问道,“你气不过我被离婚,可是你问过我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患上抑郁症吗?不是大学,是高叁。我为什么高考失利,为什么要去北京,就是为了要远离你!” 李韵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半天缓不过神。客厅的戴航和戴清嘉将母女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面露难色:“瞳瞳,你回房间吧。还是你要出门?” 戴清嘉原本有出门计划,她穿戴整齐:“我和同学约了自习,时间差不多,我先走了,爸爸。” 俞景望为戴清嘉打开门的时候,她的神色并无异常,蹲下来解鞋带,却花费了小半分钟。今天是小狗拆石膏的日子,它活蹦乱跳地索求抚摸,她一反常态地忽视。 俞景望察知她的低落,蹙眉道:“你怎么了?” 戴清嘉走到沙发坐下:“没什么。” 俞景望没有逼问,坐在戴清嘉身旁,她翻着剧本,忽而轻声说:“女主角有白血病。我想起读叁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个同学也有白血病,她休学治疗,老师在全班征集祝福语,我举手说,我愿意代替她生病。当时我想得很简单,住院的话不用参加单元考试,也就不用因为考得不好惹妈妈生气。”她顿了顿,“这是我那一整年,唯一一次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表扬。” 这样的戴清嘉无疑是俞景望未曾见过的,他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瞳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戴清嘉沉默了一会,她慢慢地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我好像总是做不到他们心目中正确的事情——我也一直不是正确的学生、正确的女儿、正确的妹妹......” 俞景望微微怔住,戴清嘉眼里闪着泪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们明明不是正确的人。”她鼻尖泛红,“虽然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根本不需要......” 84感知 俞景望不是没见过戴清嘉的眼泪,她向他展示过十秒钟掉眼泪的高超演技。但是这不一样。戴清嘉整个人黯淡下去,他首度意识到,她也有悲伤的情绪。 俞景望不擅长安慰他人:“一直以来,我比你更清楚我们不是正确的人。错误的道路我也能走下去。”他的拇指轻拭她湿润的眼角,不再有其他举动,“我不需要你正确。” “你在说谎,其实你讨厌我,”戴清嘉收起眼泪,“但是,我不会为了你,为了任何人,而去改变自己。” “如果我讨厌你,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真的觉得,我很有空和一个小女孩斗气吗?”俞景望沉静地看着她,“我上次说,对你没有美好的想象——所以不存在破灭。就算你表现出最恶劣的样子,我也不会因此离开。” 俞景望不会说他喜欢戴清嘉的每一面,甚至是反过来。她身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反感的地方,可是他依然走近了。这是他不可回避的感觉。 戴清嘉像被击中,神情有一丝茫然:“因为你认为自己能掌控局面,这一切的一切,离婚也好,和我断开或者继续也好,都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取决于你想不想。”她认真地说,“你的人生,得到成就和得到爱一样简单。” 俞景望问道:“你想说宁笙吗?” 小狗跳上戴清嘉的双腿,她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你记得你高中养的一只阿拉斯加吗?它叫小熠。” 俞景望不解,戴清嘉往下说:“为什么我会这样叫它,这是我和姐姐给它起的名字。你高叁那年,你妈妈没有把它转送给别人,而是直接把它扔掉了。是我姐姐把它捡回家。”她凝视他,“她从高中开始喜欢你,在日记里记录你,说要和你一起去北京,所以,早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名字。” 俞景望默然,原来戴宁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些事,他也没想到,和戴清嘉的交集可以回溯到如此久远:“后来它怎么样了?” 戴清嘉哽了一下,像在冰雪天呼吸,产生一阵幽微的痛。她如今才知道,戴宁笙同时是为了逃离家庭,而她刚好是家庭的一环,所以被姐姐割舍。可知道又怎么样呢?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一起,早已经打成一个她解不开的死结。 “姐姐上了大学,我就成了养小熠的人,有一天我妈妈把它放走,它出了车祸就死了。” 戴清嘉平平叙述,俞景望敏锐地问:“这是你晕血的原因吗?” “嗯。”戴清嘉抿唇,“因为我在场,看到了它死去的样子。” 俞景望的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合十交握,他凭借一些外在的力,帮助消化这些错乱的事实。他恍然读懂了戴清嘉以往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眼神和情绪。 戴清嘉声音涩滞:“我只是告诉你发生过的事,你不要和我或者戴宁笙说对不起。” 就像医生对患者家属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严格来说,单论这件事他并没有错。而且道歉是无济于事的,愧疚是仿制爱的残次品,她也不会将它给予戴宁笙。 “因为这些事情恨我吗?” 戴清嘉摇头,戴宁笙确实是爱他,但他或许不是唯一的动因:“以前偶尔会有一点,现在不重要了。” 戴清嘉感知疼痛,同时松开了隐匿心底的一些执念。她在漫长的等待中等不到的人,被定性为不需要。戴宁笙爱到最后一无所得。——她们付出了沉重代价仍不可避免错失的东西,俞景望可以轻拿轻放,因为他天生幸运,仅此而已。除开童年往事,她在恋爱中也扮演着这样被偏爱的角色。何况,事实证明,人生不是有且仅有爱这一个命题,他放弃了,照样无伤大雅。 “过去的事,我不知道,我要说抱歉。”俞景望声线低平,“但是,清嘉,我并不只是一个写在日记上的名字。” 戴清嘉鼻腔一酸,她点点头,放小狗到一旁,站起来朝门的方向走,俞景望随之起身:“外面在下雨,你要去哪?” 窗外风雨交加,安城的暴雨天高度雷同,戴清嘉的心境却和最初完全不同了。即使中间横亘了这么多复杂的东西,当俞景望站在她眼前,仍是面目清晰的,不会与其他的存在混同。 俞景望缓慢道:“不要再让我找你了。” 他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找得到她。 “你很快就不用再找我了。”戴清嘉的手握成拳,“你和我们家、和我不用再有牵扯,不管过程是怎么样的,你的错误结束了,你不用再被束缚,继续做你自己,这对你不是更好吗?” 俞景望的眼神清明锐利,带着一点冷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无法被消融的质。他毋庸置疑地说:“不要用你的思维代入我。” 戴清嘉不甘示弱:“我也代入我自己。” “既然如此,你今晚为什么来找我?”俞景望盯着她,“你只是来看望小狗吗?我和你都没有那么天真软弱,要用它来当借口。” 戴清嘉掀开了内心的一角,俞景望没有任由她重新掩盖的道理,他的天性缺乏脉脉温情,做不到一味顺应她。但他会抓住属于她的真实的瞬间,无论偏激、迷茫还是脆弱。 戴清嘉的回答停在喉咙,俞景望绝非最合适的倾诉者,她也无意博取他的同情。她对他充满了不信任,然而在不知道去往哪里的时刻,还是选择了来见他。 敌人和共犯,戴清嘉这样定义他。她看向空荡荡的幕墙,音响和投影布撤出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和情侣毫无关联。但是很奇怪,在这种拒绝接纳和理解的敌对状态里,他们反而挖掘出一些血污的真心赠与对方。 戴清嘉的眼尾浮着红血丝,俞景望隐叹一声,倾身将她抱进怀中。 她的背部很纤薄,他们分手后再次上床的夜晚,她睡梦中贴靠在他怀里安眠,俞景望当时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年龄比他小了那么多。可能他应该多让着她一些。 又或者,更早一点,他第一次见到她眼泪的雨夜,他应该在她负气和叛逆之外,解读出其他的含义。 俞景望未发一语,空气中只有他和戴清嘉的呼吸的声音,她僵直的脊背逐渐放松,慢慢地回抱住他。 85改变(更新1) 无声的拥抱。没有刻意用力,仅是自然地贴近。俞景望的手臂横在她的腰间,形成一种钳制,戴清嘉的前额从他肩膀离开,同他轻轻地接吻。 俞景望将她的头发拨至耳后,转而吻她的耳廓。他的唇舌滚烫,流连在敏感的耳垂,引起她的轻颤。现下并非一个适合做爱的时机,然而他似乎不允许她关闭起来,抱她进卧室,将小狗隔绝于门外。 在熟悉的昏暗中,戴清嘉被围困在床和俞景望的身躯之间,衣物褪去,他慢慢揉捏着她莹白的胸乳。 戴清嘉仰躺着,喘息间尽是他的气味:“俞景望。” 俞景望低敛眉目,看着她的胸口泛起潮红:“如果你没力气,可以不说话。” 前戏前所未有的漫长,情欲像流水一样淌过戴清嘉,她安静和消沉的空间被攻陷,待回过神来,积水已经将她淹没。她抓皱床单,腿心湿淋淋的,一片潋滟的水光。 俞景望抽出手指,抬起戴清嘉的腿,一寸寸地进入她,动作缓慢,仿佛故意让她感受被他填满的过程。 戴清嘉轻吟,其实俞景望的年龄,技巧和力量都到达了一个顶峰,今晚他用别样的耐性,调动起她的女性反应。不至于激进,深入的时候,却不容她抗拒。 俞景望送到深处,忍过紧致的吮吸,他低沉道:“打算一直闭着眼不看我吗?” 戴清嘉睁开双眸:“我没有。” 戴清嘉微微一愣,俞景望跪坐在她腿间,她的腰抬离床面,因此可以看清与他交合的地方。他将外在的一段硬插进去,红润的窄缝撑到极限,力所不能及地吞没他。她不因为淫靡景象羞涩,反而被这种差异带来的视觉冲击吸引。 两个并不契合的人,却好像本来就是一体的。 他挺动腰身,开始在她身体里抽送,戴清嘉很快升起感觉,惯性抬腿圈住他的腰。 俞景望撑在她上方,抵着她的一处敏感点研磨,力道微妙,戴清嘉被磨得浑身发软,知道避忌只会将主动权让渡给他,稳住心神回看他。 俞景望目光深湛,戴清嘉恍惚地有时空倒错感,在最开始的夜晚,她根本没有预见到会和他纠缠到今天。明明也不是时常见面,却感觉过去了长久。 俞景望浅抽慢送,戴清嘉像浸在温泉水中,身体愈来愈烫:“俞景望,我不喜欢......” 他被湿滑地缠紧,下身硬到轻微胀痛的地步:“不喜欢什么?” “太慢了。” 慢到她能记下每一刻的感受。 俞景望暂停,他抱起戴清嘉,挪移至床沿坐下,他神态自若,定睛看着她:“你自己来。” 戴清嘉坐在俞景望身上,她对女上位比较陌生,想半途而废,抬起臀抽离一半,顿感虚软和空乏,她重新落下,将他尽然容纳,过电似的酥麻。 俞景望稳住她的腰,戴清嘉扶着他的肩膀,双腿分开,挪动着细腰,上下套弄他。她自己控制节奏和寻找角度,有一种异于往常的充实。 戴清嘉面对着俞景望,四目交投,她一时不想移开视线。 借着床头的微光,戴清嘉的眼里映出他,她的身体这样轻,俞景望的胸口却像被沉沉地压着。 水声黏腻,戴清嘉动人地起伏着,沁出薄薄的一层汗,她的脸靠近俞景望,他轻启唇,吻去她鼻尖凝着的汗珠,同时有力地向上一顶。 戴清嘉的脑袋空了一瞬,高潮来势汹汹,她颤抖地合拢双膝,被俞景望阻止,这姿势消耗体力,她疲累地靠在他怀里。 俞景望被她温润紧窄的密处包裹着,余韵层层迭迭,他摆动腰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有深度和力度的双重优势。戴清嘉红透的耳朵,贴在他的鬓角,轻缓地厮磨,有一点不自知的依恋,他心念微动:“瞳瞳。” 俞景望的声音有一种虚幻的美好,戴清嘉被他温柔而强势地占有,迷乱地应答:“嗯......” 俞景望在与她紧密的嵌合中释放。 晚上只做了两次,戴清嘉到后来昏昏默默,被俞景望揽在怀里入眠,醒过来时,熹微的日光透入,床的另一边空无一人,她翻身下床,拖沓着拖鞋步出房间,讶异地说:“你没有去上班吗?” 俞景望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闻言回过身,他换好了白衬衫:“醒了?”他抬眼看钟表,“是你醒得太早了。” 俞景望昨天表明了不会同她分开的态度,不过他也没有因此改头换面,早晨见到她,照旧是一副清淡的模样。 戴清嘉走进厨房,锁骨的下方印着一枚吻痕,她接过俞景望递来的牛奶:“我在学校要早起的。”她捧着玻璃杯,顾左右而言他,“真难得醒来还能看见你。” 俞景望喝一口咖啡:“开学高叁了。” 戴清嘉哼笑道:“对啊,马上变成不输于你的大忙人。” 戴清嘉明年二月参加艺考,总体来说时间紧任务重,临近俞景望出门的时间,他开口道:“清嘉,过去的事情我改变不了。”他语调平静,“但是,以后的问题我会去解决。” 戴清嘉默不作声,陪俞景望走到玄关。其实她知道,虽然他们有一个糟糕的开端,一定程度上,他作出的承诺是可以相信的。 86照片(更新2) 俞景望和戴宁笙的离婚流程终止在八月的一个艳阳天。 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排在前方的两对夫妻,分别哭闹不休和横眉冷对,反衬出他们的和平,宛如友善的陌生人。 工作人员循例问了一遍:“你们想好了吗?” 林林总总的材料上交,离婚协议的财产部分按照戴宁笙的意思改动过,俞景望只能迂回地对戴航作出债务免除。他龙飞凤舞签下名字,她迟疑片刻,向他看最后一眼,动笔签字。 离婚证和结婚证是相同的红色。俞景望拿到手里,并没有所谓的如释重负。和戴宁笙的婚姻像是一个未知的盒子,他甚至猜不到戴清嘉也躲藏在内,当他完全打开的时候,它的重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 在民政局的门口分别,戴宁笙握紧离婚证,意识到以后和他真的再无关联了,她若有所思道:“景望,可能我们都在还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的时候,就匆匆走进了它。我比你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还对它充满了向往。”她怅然一笑,“无论如何,再见啦。” 俞景望站在烈日下:“再见,宁笙。” 办完离婚手续,戴宁笙打车返回安中的主校区,下午是高叁的开学典礼。午休时间,她和同事在办公室写班主任的工作报告,广播放送一首曲风活泼的音乐:“我爱的,是小狐狸,但我竟然并不想逃离。” 学校的起床广播是点歌制,戴宁笙隐约听见妹妹的名字,同事调侃道:“现在的孩子都喜欢装深沉,好久没听见他们点这么欢快的歌了。”她挤挤眼,“这是我们的宋学霸点给清嘉的歌呢,全年级的学生都传他们是一对儿,戴老师,你这个当姐姐的要不要管管?” “青春校园恋爱,不是很好吗,我管什么?”戴宁笙由衷笑道,“予旸很优秀。” 高叁返校提前了一个月,为了给学生放松心情,开学典礼举办成小型的文艺汇演,戴清嘉既是主持人,也是压轴节目的女主角。她上台的时候,卢珂特意换座位到前排,寻找好的视角给她拍照。 镜头聚焦戴清嘉,她自言自语:“有人真是天生的女明星啊。” 卢珂身旁坐的是俞彦珊,她暗叹找错了感叹的对象,没想到公主嗯了一声,高傲地表示认同。 卢珂瞪大眼,俞彦珊见怪不怪:“我对事不对人。” 戴清嘉连日常说话的声气都有所改变,俞彦珊和她合作话剧演出,眼见她台词功底日渐进益,知道她是下了功夫的。 卢珂心满意足。典礼持续到晚上七点,她全程用录像。戴清嘉的书包由她保管,她自己的设备电量不足,便取出好友的手机代替。 卢珂自认为拍摄了一张绝美照片,点进相册试图欣赏,手机提示解锁。反正她只是看看照片,不会乱翻。秉持这样的想法,她试了几组密码,其中一组解开了锁。 戴清嘉的相册平平无奇,无非是美食、自拍和排练的照片,卢珂顺手一划,小图模式看到一张男性的侧影照。她笑着点开,心想瞳瞳这是又保存了哪位帅哥的照片。 一张具有生活气息的live图,视角自下往上,男人低头看书,侧脸英俊夺目。卢珂笑容凝固,侯旭在远处喊一声她,她惊吓地将手机摔落在地。 俞彦珊的座位是空的,宋予旸和戴清嘉并排走向卢珂,离她一步之遥,她疑惑道:“珂珂,你怎么了?” 话音落下,戴清嘉和宋予旸同时看到了地面上亮着的手机屏幕,她脸色微变,他亦有瞬间的震惊,眼疾手快地在第叁人看见之前,将手机踢成背面朝上。 戴清嘉严肃起来:“珂珂......” 卢珂摇了摇头,快步离开礼堂,戴清嘉正要追赶,宋予旸扯住她的胳膊:“嘉嘉,你让她......”一句话出现了诡异的停顿,“消化一会儿。” 戴清嘉停下来,她开启防备机制,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那你需要消化吗?” 宋予旸蹲下来,捡拾她黑屏的手机,用湿纸巾擦干净脏迹:“还给你。” 他答非所问,避开了戴清嘉的目光。 87明暗 戴清嘉给卢珂打了叁个电话,统统被挂断,晚上她发来信息:你在上海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听到的男人声音是不是属于俞医生?我叁番五次帮你向李阿姨圆谎说你在我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和他待在一起? 照片是日常生活照,暧昧涌动,但是没有出格场面。戴清嘉大可以粉饰,而她回答了是。 对话戛然而止,卢珂失去音讯。戴清嘉麻木地握着手机——可能好友的反应是正常的,她才是异类。 在公寓楼下,戴清嘉遥远地看见俞景望,他上楼前得知她快到了,于是驻足等她。他背影高直,她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蒙住他的双眼。 俞景望没有挣扎,也没有扯下她的手,戴清嘉的姿势保持了数十秒,他仍然不动声色,像是配合她游戏,她悻悻地收回手:“没意思。” 俞景望转过身:“多大了?” “十八。”戴清嘉如实说,“你怎么不躲,不怕我是歹徒什么的吗?” “没见过这样的歹徒。”俞景望觑了她一眼,“在你碰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是你。” 俞景望对戴清嘉各种古怪突然的行径习以为常,尽管她玩闹的频率大幅降低了,她说:“把背后留给我,是很信任我,还是觉得我威胁不大?” “第叁种结论是,我不排斥你靠近我。”俞景望淡淡地说,“和你反过来。” 戴清嘉放弃在他面前隐匿,她主动说:“在学校闷了一天,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公寓与市民公园相邻,其实他们目前的情况,在外避嫌疑是最好的,不过夜色深浓,公园的游人散去,倒也不是不可以。俞景望微微点头,戴清嘉返回楼上,把小狗牵了出来。 两人相偕走在鹅卵石路上,小狗跑在前方,公园二十步一盏倒垂的白玉兰路灯,大部分路段是暗的。 戴清嘉牵他的手,讲着一些琐碎日常,俞景望说:“今天我和宁笙领了证。” 戴清嘉不予置评:“那你恢复自由了。” “我现在要的不是自由。” 俞景望有了决意,果断的作风便显现出来。他深深看着她,戴清嘉心里涌上热雾:“我才不会问你要的是什么。” 俞景望轻轻扬眉:“那你要的是什么,有想过吗?” “我?”戴清嘉眨眼,“我什么都不想要。” “但是,我今天看到贴出来的年级排名表,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你的名字写在上面,我们的情况会好一点儿。”戴清嘉自顾自地说,“这个不太切合实际,毕竟我们差着十岁呢。如果我没有去安中,去学了护理,毕业指不定会成为你的同事。” “我去学护理的概率也不大,我妈妈绝对会把我塞进高中。”戴清嘉逐一否决她的设定,“......你看,我们总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交集,我想了想还是,如果我回到你婚礼的那一天,不会再去加你的微信了。” 她换上轻松的口气:“虽然你没有通过。” “还在记仇吗?”俞景望拧一下她的脸颊,“我后来通过了。” 戴清嘉拍开他的手:“就是记仇。” “瞳瞳,我们不用说如果,也不用重新假设。”俞景望语意安定,“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 小狗围在戴清嘉脚边,摇着尾巴汪汪直叫,她很喜欢它,一直没有为它起名字,是因为做好了送走它的心理准备。 似乎一年前陪她在海边散步,也是这副黑沉的光景。 当时和戴清嘉的未来,于俞景望而言,不过是一种模糊的的可能性。如今他愿意赋予更为具体的形状,风筝却不在他的手里了,他牵引着风筝的线,一旦收紧就会断裂。 # 身为同班同学,戴清嘉和卢珂整整一个月没有交流。话总要说清楚,她便和好友约见在学校的竹林。 戴清嘉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原来卢珂也在,和一位男同学一起坐在石凳上自习,她回头看了戴清嘉一眼,让男生先走。 男生是卢珂先前追逐了一段时间的心仪对象。她方才的一眼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男生收拾书包离去,卢珂生疏地说:“说吧。” “为什么急着让他走?”戴清嘉坐下,“你怕我吗?” 戴清嘉重复道:“你怕我和你抢他,对吗?” “对。”卢珂承认,“谁知道呢?” 戴清嘉可以理解卢珂接受不了她和俞景望的不伦关系,而好友的防备使她一怔:“我们以前说,就算是男朋友也可以互换。更何况,你知道我不会对你这样做。” “我不知道。”卢珂大声说,“你对你的亲姐姐都可以!我偶然遇见一次戴老师,都要绕着她走,我替你心虚。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得到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还心安理得的?” 戴清嘉不语。 “我不是多喜欢那男生,也不是多喜欢戴老师。但是,瞳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无论你做什么出格的事,我都觉得你是个很酷的女孩,现在我有一点不确定了。”卢珂的眼睛全红了,“你自己说的,世界上的男人有这么多,这个不行还有另一个,既然都可以,既然只是游戏,为什么一定是俞医生?一定要去伤害你的亲人?” 戴清嘉的嗓子很干:“我没什么好反驳的,大概我就是一个——不好的人。”她递纸巾给卢珂,“让你失望了,珂珂。我只能说,我和他已经超出了游戏的范畴。” 卢珂愣住脸上浮出迷惑:“你是说,你选择俞医生是因为......” “选择是一个低层次的概念。”戴清嘉打断她,“所以我不会选。” 晚修放学,宋予旸前来班级找她,这也是久违的,戴清嘉在铺满晚霞的露天走廊遇见过他,他抱着一本书,朝她点头致意,两人心照不宣地错身而过。 “嘉嘉。”宋予旸温柔唤她,“我今天看到了你和卢珂。你们都不太开心的样子,不管她说了什么,你要相信她没有恶意。开学典礼那天,她特地来和我说,让我一定要保守秘密。” 宋予旸作出保证:“我和她都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戴清嘉不是太在乎秘密是否暴露,世俗的眼光是多余的,就算全校同学指着她的鼻子骂第叁者,她也不会有难过或者羞耻。但是,如若说她的价值观像一束光,光的轨迹是她自身,她所在意的人更像水滴,会使光发生微小的偏折。 戴清嘉问:“你不生气吗?” “我知道你和别的男生有来往。”宋予旸诚恳地说,“我只是没想到是他。” 宋予旸拒绝称呼俞景望:“他是一个成年人,又是戴老师的丈夫,无论如何,他不应该和你有这样的关系。”他试探道,“你和他......”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还在发生。” 戴清嘉直白地说,宋予旸尚不足以成为她的一滴水,眼见他脸上出现裂痕一样受伤的表情,她想自己和俞景望的区别并不大:“你试试讨厌我,会好受一点。” 宋予旸一直了解,戴清嘉美丽多情的背面有一颗很硬的心。他终于忍不住说:“他有什么好?嘉嘉,我可以做到比他优秀,我也永远不会朝秦暮楚。” “那我有什么好的?”戴清嘉笑着反问,“论优秀,你应该喜欢俞彦珊。” 宋予旸哑口无言,他的感情使戴清嘉联想起戴宁笙,他们同样固执地喜欢着和自己相反的人。 宋予旸送戴清嘉到校门口,互相道别后,她乘车去俞景望的公寓。 戴清嘉进门换上拖鞋:“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给小狗找到收养的人了,她说下个星期来接它。” 俞景望照顾这只捡来的小狗,额外要耗费时间精力,不过自从他知道小熠的事情,不曾催促她将它送走。 俞景望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他听而不闻,戴清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理我?” U盘连接着电脑,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俞景望神色凛然:“这是什么?” 俞景望整理搬家的物品,在沙发底下发现一个印有大学标志的U盘,他插进电脑,初始密码是他的学号,他忽而记起来,这是戴清嘉在上海的时候顺手从他这里拿走的一个纪念U盘。 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光线昏茫,画面里的男女身体上下交迭,隐在被下,尽管没有露出敏感部位,在做的事情一望而知。 戴清嘉望向电脑屏幕,惊异转瞬即逝,她面无惭愧地说:“哦,很久之前的了,你可以当成一个摄像作品。” “即使你的胆子真的有这么大。”俞景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也应该在做事之前动动脑子。” 88属于 戴清嘉轻描淡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所以你能随手乱扔,我没有发现的话,你还能继续抛诸脑后,你还能再愚蠢一点吗?”俞景望的脸色转阴,“你知不知道外传出去,对你来说会产生什么后果?” 性格使然,俞景望排斥成为性爱视频的男主角。但是他作为男人,无非多一桩桃色丑闻,名声受损之外,造不成太大的实质伤害。戴清嘉不同,她年纪尚小,无论是视频本身,还是和他见不了光的关系,对她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俞景望压着一层愠怒,他的愠意来自于戴清嘉潜藏的自毁倾向,准确地说,她根本不在乎毁灭不毁灭。她甚至不那么在乎自己。 俞景望一字一句道:“不要告诉我,你不是第一次拍这种视频。” 视频是戴清嘉在上海的时候拍的,唯一的一次,纯属一时兴起的实验性产物。包括卢珂发现的照片,人像和光影吸引她拍下来,仅此而已。后来这个U盘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洒脱,久而久之就忘记了。 戴清嘉怔愣片刻,随即微微一笑:“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不吝出口伤人,“因为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视频只是导火索,她和俞景望之间深刻的裂隙,创可贴是弥合不起来的。戴清嘉说:“今天也是时候,谈一谈我们的未来,其实很简单,俞医生,你做得到看着我和别人恋爱,你来当我的第叁者,我们就继续在一起。” 俞景望的眼神异常冰冷,他起身,盯着她缓慢地说:“戴清嘉,你真的以为我是非你不可吗?” 俞景望锋芒未敛,展现出戴清嘉对他的认知里冷漠傲慢的一面:“你不是。”她直视他,“你这样的人,不会向谁低头——我也不要你低头。不管你今天还是不是我的姐夫,我们都不适合在一起,这是我们在上海就说过了的。” “现在和在上海的时候不一样。”俞景望蹙眉,“你在怕什么?” 戴清嘉当然知道不一样:“我不是怕,我是不想。”她抬高声音,“我对你来说,只会是麻烦和隐患。就算你认为自己有能力处理好,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没有我会更好,我没有你也一样。” 俞景望意识到,他所作出让步和靠近,包括舍近求远,打算换一处更宽阔安全的住所,都是徒劳。即使戴清嘉对他有依赖,她袒露过往,不是像病人一样向他寻求治愈,而是要全部扔弃。 “我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人。”戴清嘉的脸庞倔强决绝,“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人。” “你丰富的情史我见识过了。”俞景望冷笑道,“还有呢?” 小狗通晓人性,闻嗅出他们剑拔弩张的氛围,汪的叫了一声。戴清嘉恍惚片刻,她很清楚,拖延到今天,是她私心作祟,是她有不舍。 欲望和喜欢降临,她只需要舒展地张开怀抱。然而,她在戴宁笙身上见过被爱严重侵蚀的痕迹,爱竟然能遮蔽自我。她无论如何不会变成这样。何况这个人是俞景望,他们中间隔了太多东西。 戴清嘉张口:“我和予旸......” 俞景望握住戴清嘉的下颔,令她仰起脸:“清嘉,你确实很知道怎么让我生气。” 两人对视着,眼睛里同时有一阵刺痛。在这样对峙的时刻,他们方才能无遮无拦地认真看清彼此。 俞景望重重地吻住她。戴清嘉下唇一痛,推不开他,便咬破他的舌尖,她也有一种虚无的愤怒,和他在血腥味中互相吻咬。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戴清嘉的嘴唇又疼又麻,将近窒息。小狗围在他们的脚边叫个不停,俞景望被吵到不耐烦,拉她进入房间,砰地关上门。 戴清嘉没有逃或者躲的意思,只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超出小打小闹的程度,她的脚掌也感受到反震。 俞景望停顿下来,他冷着脸,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的扣子。 - 先写到这里,明天再看看怎么改。打算写一辆比较长和激烈的车。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人我自己的感觉是不破不立。 89愤怒(只是口) 戴清嘉想过和俞景望不好聚但是好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和他吵起来了,可能因为他否定的眼神,可能因为她压抑已久,可能因为落点终究是离分。 戴清嘉一鼓作气:“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可以和别人上床我不可以吗?你以为和姐姐离婚了就有我和你在一起,我们是为你而生的吗?” 话音落下,戴清嘉后颈受力,俞景望压着嗓音:“你永远学不会好好说话,是吗?” 俞景望按着戴清嘉的肩膀,她被迫蹲在地上,直面他的胯部,他将硕物释放,打在她的脸颊。 俞景望有轻度洁癖,回家一般会进浴室,不过他再干净清洁,戴清嘉还是受了一惊,她挣扎起来,却几乎不能反抗他的压力。 俞景望本以为他也不会太有兴致,然而当戴清嘉蹲在他身前,柔软的脸颊出现一道红痕,他的占有欲蓬勃升起,他沉声命令:“张嘴。” 戴清嘉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他的性器,它完全充血硬挺,呈现出强健的生命张力,没有分毫的鄙陋和颓势,她嘴唇发干:“你做梦!唔......” 戴清嘉连为他戴套都不情愿,更何况是为他口交,她别开脸,俞景望居高临下,捏着她的腮颊,她吃疼张口,他硬生生塞了进去。 戴清嘉热润的口腔将他包裹,俞景望太阳穴一跳,可能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他也只能这么做。他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她仰视着他的眼睛燃起火焰。 俞景望慢慢地插到她柔嫩的喉咙,他折磨她的时候也很冷酷,戴清嘉不肯用舌头,被动地承受,牙齿一动,愤怒的神情生动而有杀伤力。 俞景望扼住她的下巴,微哑地提醒她:“你可以咬,不过你最好确定能咬断。”他略有停顿,“不然,等会你不要哭着求我。” 戴清嘉本来一定会咬,他这样一说,她联想到血腥场面,不甘地松懈齿关。 俞景望开始在她口中抽送,戴清嘉含着他,即使最多只能含一小半,也是一种强烈的美感冲击。他在她的红唇间进出,茎身被她的唾液染得晶莹,感官固然兴奋,更深的层面是她会深刻地记住,他越过了她的又一条线。 俞景望垂眸,戴清嘉的脸颊微微鼓起,维持着口腔张开的状态,唾液从嘴角溢出,流淌而下,T恤已经被他脱去,胸前的皮肤白得像新雪。她的舌头在他后撤的时候,获得一点活动空间,无意识地舔了一下他前端的孔眼。 戴清嘉抬起眼,看见俞景望明晰的下颌,心跳鼓噪,她好像也在操控他的欲望。他闷哼一声,抓握着她的长发,移动她的头颅。 俞景望挺身,抽动的频率加快,每一次都顶到她的喉咙,戴清嘉蹙起眉,泛起欲呕的冲动,她的嘴巴被塞满,说不出话,模糊地呜咽。 除去戴清嘉故意的成分,她确实很生涩,俞景望似乎不需要她的配合,单方面的入侵就已经超出他满足的限度,玫瑰色蔓延至她的锁骨,明明没有被触碰,她却浑身发烫,推着他硬实的腹肌。 戴清嘉的手下滑,指甲划过他脆弱的底部,轻轻地揉弄,俞景望一时失察,直捅到她的咽部,在其中泄出来。这非他本意,他缓慢地退出,单膝蹲下,看她有没有被呛到。 戴清嘉有点失神,舌头上隐约有白液,俞景望呼吸下沉,抚过她湿亮嫣红的唇,拇指停在她的嘴角:“瞳瞳,吐到我手上。” 戴清嘉的反应慢了半拍,她依言吐出混合了口水的白液,喉管一片火辣:“俞景望。”她不想说这种泄愤般的话,“你去死吧。” 90颠覆 戴清嘉在第一次说过类似的话,一种幼稚又直接的骂人方式,俞景望捧起她的后脑,低下来慢慢地吻她。 他的吻由浅入深,戴清嘉与他纠缠的时候,吞咽下一些微咸的唾液,意识到是什么,她发怒的同时也在发软。 俞景望将戴清嘉压回床面,她平躺在他身下,身体有旖旎的起落,他一手掌握着她的乳,力道很重地揉捏,埋首在她胸前噬咬,乳尖红红地翘起,她于疼痛中感到快慰。 俞景望向下探到戴清嘉的腿心,薄薄的布料湿透,被他褪下来,他拨开软滑的花瓣,精准捻住她的阴蒂。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幽径里翻搅,指腹的纹路摩擦而过,她呼吸不稳,环抱住他的脖颈,直到他的手掌被打湿,他方才抽出。 戴清嘉屈起膝盖,顶在俞景望腿间,她睥睨着他:“你又硬了。” 俞景望向来不耽于和她的口舌之争,他折起她的双腿,向两旁分开,昂扬挺立的硬物抵在细缝外滑动,压迫感极强,戴清嘉微感不妙:“你是不是没有......” 床头灯照出俞景望冷刻的轮廓,他的一侧脸停留在翳影里,他凝视着她,撑开细嫩的内壁,戴清嘉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她之前习惯隔一层薄膜,赤裸相贴的感觉全然不同,光是插入硕大的前端,就使她颤抖起来。 戴清嘉挥手打了俞景望一下,他的下巴立时现出一道血痕,他轻易抓住她的手腕,按在她头部两侧,他俯低,与她额头相抵,腰身向前,尽根没入,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俞景望的神情仍是镇定,实际上,他要用意志力压下理智的崩裂——这是他第二次毫无阻隔地触碰戴清嘉。 俞景望给予她短暂的缓冲时间,戴清嘉躺在深灰床单上,被他的滚烫坚硬撑到完满。 身体像是出现层层内爆,所有的界限消除殆尽。戴清嘉坚持叫他的名字,就像这是她语法里的一种强调。俞景望的存在一直是这样,无法减弱半分。 俞景望在戴清嘉体内冲撞,凭借男性力量,对她的纤细和灵敏横征暴敛。 水液随着俞景望凶烈的进出流溢,润湿他的下身,顶开她每一个褶皱的感觉都如此清晰,他在戴清嘉的颈上咬出齿痕,低哑地回应她的气话:“你想我怎么死?” 语境改变,意思就完全变了,戴清嘉面颊一片绯红,半闭着眼,内里将他缠得极紧,俞景望不过尽出尽入十数下,她的腰无比酸软,身体像是被打开一个缺口,亟需他来填补。 他怎么敢在她身上制造专属于他的缺口——他为什么能对她有这样的影响力? 戴清嘉招架不住俞景望的侵犯,唇间逸出婉转的吟叫,双腿盘绕在他的腰间,内裤挂在脚腕一晃一荡,他得寸进尺,捣撞得极深,被她无限地包容。 快意流入戴清嘉的感官,凌迟着她的神经,她受不了这样激烈的性爱,仰颈喘息,指责他的残暴:“轻一点,要坏了......” 俞景望顶送至底:“哪里坏了?” 戴清嘉胡说:“肚子。” 俞景望握着戴清嘉的手,一同往下,按在她雪白的腹部,他缓慢吐息,教导她说:“不是。” “我不要你来纠正。” 戴清嘉双眼湿湿蒙蒙,始终看着他,敌视与嗔怒混杂不清,尽态极妍,她非要到这时候才能说出一些可爱的话,才不会提起第叁人,也才能暂时成为他的所属。 俞景望抽身而出,在浅处变换着角度抵磨,戴清嘉咬唇忍耐着陡然升起的空虚,他显然比她有耐性,专心地亲吻她,身下迟久没有动作。她蹙起眉,抓住他的手臂:“进来。” 俞景望揉着戴清嘉红烫的耳垂,简短道:“说清楚。” 戴清嘉眼前朦胧,头脑乱糟糟一片,不争气地说:“俞景望,我要你插进来......” 俞景望猛地插到深处,他的撞击几乎称得上暴烈,戴清嘉猝不及防,呻吟一高,内在瞬间达到充盈饱满,怀疑不只是他粗壮的阳物插了进来,简直是他这个人要强行进入她。 戴清嘉的内里湿腻狭窄,俞景望寸步难行,挪动窄腰,有力地抽插她。淋淋漓漓的清液骤然涌泄,他背脊发麻,仅存的理智考虑不了适度的问题,至多控制不伤到她。 俞景望捣弄着她濡湿的密处,戴清嘉缠绵地收缩,自内而外向他敞开。他们之间,语言的通道已经关闭了,然而,即使没有注解,更隐晦的东西也难以隐藏。 戴清嘉度过几回高潮,察觉俞景望愈发硬烫,他顶撞而入的时候,她勉力含夹,根据稀少的生理常识,断续地说:“别在里面。” 俞景望的身躯欺压着她,使她挣动不得:“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瞳瞳。” 戴清嘉回望他深黑的眼睛,她并非忧虑一些具体的后果,虽然怀上他孩子的可能性也使她震动。但她更多是在疑惧一种颠覆性的未知体验会将她湮灭:“俞景望,你......” 海啸来临之时,戴清嘉注定做不成幸存者,她的指甲陷入俞景望背部肌理,与他深深地接吻,下身紧密联结,他贯穿到底,在她身体最为神秘幽邃的地方射了出来。 91方寸 情潮逐渐止息,戴清嘉缓不过神,尚在轻颤,俞景望在她里面停留片刻,一寸寸退出。失去了他的充塞,她的下身有液体淌流出来,是属于他的。她产生新奇震撼的心理感觉。 戴清嘉首次有点羞愤,以怨报怨地咬住俞景望的肩膀,牙齿陷入他的皮肉:“你敢射在里面。” 俞景望侧身躺下,揽戴清嘉在怀,手指探入她的私处,轻拢慢捻,引出剩余的精液。他作为医生,却亲身实践了危险行为,置安全和秩序于不顾,尽管他本质也不是恪守安全线的人。戴清嘉揣测他是为了惩戒,但有一刻,他真的无法抽身。 “要洗澡吗?” 戴清嘉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疲惫,她浑身汗腻:“要,我里里外外都是黏的。” 俞景望将她打横抱起:“你等会也会出汗。” 戴清嘉很快认识到,刚才的情事只是开始。浴室里水雾缭绕,她和俞景望待了足足一小时,她身上沾满了丰盈的泡沫,被他抵在墙面做了一回。 俞景望放她在床上,戴清嘉裹着浴巾,她先前只有足尖着地,大腿酸疼不已,新仇迭加旧恨,伸脚踹向他。 俞景望被戴清嘉踢中腰腹,他浓眉低压,握住她的脚踝,向旁侧打开,她受迫展现出隐秘的腿心,以为他又要专横地插入:“走开!” 俞景望俯视着戴清嘉的双腿之间,那处呈现嫣红色,十足的流丽,他扫一眼她气闷的表情,单膝蹲在她身前。 戴清嘉屏声敛气地看着他:“你不会......” 俞景望在她的腿心轻轻落下一个吻。 戴清嘉隐隐发热,像是融化和瓦解的初始信号,俞景望抬起她的膝弯,热息渐近,在她的注视下,含进她细嫩的花珠。 戴清嘉微吟,一阵令人骨软筋酥的快意上漫,她抓皱床单,不可置信俞景望会为她做这件事。 俞景望缺少经验,不过他对戴清嘉的敏感点一清二楚,从容且柔慢,引燃她的情欲。他像咬开一颗成熟的果实,其中蕴含的丰沛汁水渗流出来。他明明不嗜甜食,口中温软的肉也不是甜味,却引诱他一再尝试。 俞景望唇舌柔和,硬直的鼻骨抵在她腿间,戴清嘉瘫软在床,肌肤残余着浴后的水汽,遍身红潮:“俞景望,够了......” 俞景望轻咬她的时候,像挑断了她的一根琴弦,戴清嘉长腿回勾,交缠在他的颈后,将他的脸压在她的湿淋淋的腿间,不考虑他窒息与否的问题。 等到震颤停止,戴清嘉的腿无力下落,俞景望起身,他线条坚毅的下半张脸染上可疑的水光,全是她喷出来的,他抽出纸巾,简单擦拭几下。 戴清嘉气喘吁吁,俞景望压覆上她,将她的话封在唇间,舌尖湿缠,她被喂入自己的体液。 俞景望站起的时候戴清嘉就看到了他的下身,巨大狰狞地挺立着,他没有为她擦拭,顺着她的流水顶插进来。 俞景望被戴清嘉完全容纳,软滑的嫩肉缠绕着他,无论经历几遍,这种极致的感受不会出现钝化。 高潮过的密处越发敏锐,戴清嘉的腿无济于事地绷直,再度接受了他。她虚空蹬了一下,意识涣散,目光不聚焦地向他身后看一眼。 俞景望窄腰发力,顶撞着戴清嘉,他不掩饰自己想要穿透她的欲望:“又在哪里藏了镜头?” 戴清嘉咬紧牙关:“根本没有。” “以后不要再拍这种视频。”俞景望眉目阴沉,“你还没有这么爱表演。” 俞景望误解她是为寻求性刺激,语气加重,兼有警告和冷嘲。戴清嘉用力地反击他:“我不是爱表演,我是不想爱你!” 俞景望默然看着她。她说的是严肃意义上的表演,她也是真的不想爱他。 戴清嘉回忆起视频的出发点,课上讲床戏并非越露骨越好,应该拍摄人的眼睛,眼睛通向心灵,如果有真实的情,欲便一点也不会脏。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录影,观看时心跳过速,对此说法却不以为然。 返回安城,戴清嘉意欲删除,直到一次回放,画面之中,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冻雨,满室幽暗,俞景望撑在她上方,身下律动或快或慢,她手臂揽着他,始终与他四目交投。她在屏幕前恍然怔住,人的身体只是容器,装盛不下欲望变质后溢出的东西,只是他们尚未意识到。 俞景望将戴清嘉翻过来,她身体弯折,被迫高抬着臀,他自后冲撞而入。 戴清嘉的臀云云浮出掌印,内里一阵紧密的收缩,她被逼到临界点,曼声道:“俞景望,太深了......” 戴清嘉无论抗议还是意乱情迷,一律叫他的名字。俞景望反而往里一顶,她的腰向下塌陷,他俯身,手臂横在她腰间,胸膛紧压着她薄背,冷酷地否决:“还不够深。”他吻咬她颈后,唯独在喊她的小名,有一点温存的意味,“瞳瞳。” 整个夜晚一直在做。期间换过不同的体位,俞景望偏好传统的姿势,戴清嘉的手被按着,与他十指交扣,他占据了她的视域:“俞景望......” 俞景望没有一次射在外面。他也并不抽出,堵塞在她的深处,由她的余韵饮吮干净。 戴清嘉失去气力,汗湿地依偎着他,那种水乳交融的感觉极为亲密。灵与肉,全部牵缠在一起。 戴清嘉侧躺在他怀里,时间流逝,他们都没有说话,像彻底静止,她闭目,呼吸轻浅,不注意的话,会以为她睡着了。 俞景望按上戴清嘉的心口,她心跳紊乱,是熬夜后累极的反应,可就是不愿沉睡。她平时的作息偏于规律,不像他经得起昼夜颠倒,他轻吻她耳后:“睡吧。” 戴清嘉依然不声不响,她安静地被俞景望从背后圈抱着。她起初与他对抗,后程很投入,几乎把自己交给她,然而再如何亲密无间,两个人终究合不成一个人。良久,他放开她,扯过薄被盖好她,独自出去了。 戴清嘉头疼欲裂,手脚虚浮乏力,她躺了一会,起身下床,随意套上一件俞景望的衣服,步出房间。 清晨时分,外面的天渲染般亮起,窗帘闭合,公寓仍像陷落在黑夜里。俞景望坐在沙发上,戴清嘉光着脚,踩踏阴凉地面,穿越空寂的客厅,停驻在他面前。 她慢慢蹲下。俞景望身体微倾,肘部搭在膝盖上,他的手骨清健有力,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烟。 俞景望未作清理,身上有着情事过后的气味,戴清嘉与他对视,手背触碰他微微泛青的下颌。就算是彻夜不眠地做手术,她也没见过他这样低沉的状态。 俞景望抬手,覆上戴清嘉苍白的脸颊,声线低平:“痛吗?” 临出来前,他瞥见她的腿间,肿得不像话,凝着半透明的白液。 戴清嘉点头,她侧头,将脸贴在俞景望温热的掌心,她解释不睡的部分原因:“我不想明天再一个人醒来了。” 戴清嘉待在俞景望的公寓,起床时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她也不想被他抱着醒来,到时候,她只会更加优柔寡断。 “我知道你习惯有规划和行动。”戴清嘉伏在俞景望的膝上,额头枕着他的手,“但是,我没有想过我们能有未来。所以,每一次见你,我都当成最后一次。” 同戴清嘉的分合,俞景望以前不甚在意,亦自认为有手起刀落的果决。他说她学不会好好说话,而当她平和地表达,他似乎宁愿她一直对他逆反和生气。 戴清嘉受到的教导,无论在多么情绪崩溃歇斯底里的情况下,台词一定要清晰。她眼下连哭泣也没有,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竟说得格外艰难,十几个字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狗趴在角落休憩,微小的动静吵不醒它,戴清嘉轻声说:“小狗下周就要送走。”她滞涩道,“俞医生,我们也是时候分开了。” 她不能说是分手,因为他们甚至算不上一段正式的关系。分开不需要理由,在一起反而需要强大坚实的理由。——她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了。 俞景望手心感受到微润的湿意,牵出一丝钝痛。以戴清嘉的随心所欲,却动用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说离开。他想起方才她抓握着他的手,强撑不睡的模样,抚一下她的头发:“嗯。”他平静地说,“你至少睡一会,我会陪你。” 92痕迹 俞景望为戴清嘉清理身体的黏腻,抱她回床上,手落在她的背脊,偶尔抚拍,她还是太困,坚持不住睡着了。 俞景望没有睡,只是轻合上眼,两人相贴,戴清嘉柔软的胸口被他压平,她的脸埋在他肩侧,一呼一吸交替,悠长绵延。 俞景望第一次缺席早读会,仍做不到一直陪她,戴清嘉像有感知,半梦半醒间模糊地说:“你去医院吧。” 俞景望吻一下戴清嘉的额心:“你再睡一会。” 戴清嘉鼻音浓重,她翻个身,脱离他的怀抱:“嗯。” 像日常一段平淡的对话,只是没有发生第二次。俞景望夜晚归家,公寓空空荡荡,戴清嘉已经离开,她罕见地整理了床,没有留下属于她的凌乱痕迹。 她静悄悄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一周后,领养人如约而至,见应门的是俞景望,女生倒退一步:“对不起,我弄错了。” 俞景望将挣扎的小狗放进航空箱,自从戴清嘉不再出现,它表现得焦躁不安:“没有错。” “我还以为狗主人是女孩子。”女生举起手机,“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女生展示的是和戴清嘉的聊天记录,她顶着猫咪的头像,事无巨细地交代注意事项,放不下心地重复了两遍“你要记得哦”。小狗是生命力顽强的中华田园犬,本不需要她这样讲究和上心。 俞景望沉默叁秒:“......不是。” 比起戴清嘉的友善,俞景望的态度未免冷漠,女生小心翼翼地咨询了几个问题,接过航空箱和小狗的用品,道谢后离去。 俞景望关上门,驻足在玄关。女生的屏幕调到了最高亮度,她收走之后,那一方荧光如同幻影,停留在他眼前。 # 高叁年级进入第一轮复习,戴清嘉正式开始忙碌起来。她破天荒买了计划本,列上繁多的学习和专业任务,其中雷打不动的是早起练晨功。 寻亦向学员征集志愿,戴清嘉怠于搜查资料做具体了解,只勾选了列在最前面的叁大表演院校,中戏、北电和上戏。可以预见竞争对手卧虎藏龙,不乏从小就往艺术方向培养的,除去样貌,她在才艺方面不占优势,她也不忧虑,安心在必考项目上下功夫。 形体课前,戴清嘉在练功房压腿,直压下去,忍耐拉伸的痛。她的脸向小腿靠近,维持两分钟,瞥见一道疤痕,她松了力,坐回地面歇气。 同学递水过来,因为与戴清嘉合作拍过短片,对她摔伤的事情有印象,注意到她的腿:“嘉嘉,留疤了呢,你可以去试试做激光。” 戴清嘉拧开瓶盖:“不用了,算不上很明显。” “当纪念吗?”同学哈哈一笑,“对哦,我们第一次拍片。” 大家一起专注做一件事,自然是值得纪念的。戴清嘉思绪偏移,她说过留疤全怪缝针医生这样的任性之语,潜移默化地,这疤痕真像是他留在她身上的。 小狗的新主人传来它玩耍的照片,戴清嘉保存进相册——她删除了手机里仅有的几张俞景望的照片,小狗的照片倒是没删,其中有一张,它啃咬一只男士拖鞋磨牙。 小狗咬坏过俞景望的一双鞋和一块机械表,价格昂贵,戴清嘉试图隐匿罪证,他发现后微微蹙眉,她耍无赖:“反正我们赔不起。” “没说要你赔。”俞景望不紧不慢,“羊毛出在羊身上。” 以往,除非清理内存或者躲避李韵追查,戴清嘉不会刻意删除前男友的照片和联络方式。他们引不起她的留恋,更不必特意去遗忘。而现在,她需要借助形式上的断舍离。 形体课两个课时,李韵预先说过来接戴清嘉回家,放课后,她在家长等候区见到戴宁笙:“瞳瞳,我在附近办完事,就顺便接你。我没有开车,我们打车回去。” 戴清嘉点点头,和戴宁笙一起乘电梯下楼。她和姐姐独处,零交流的情形居多,站在路旁等待迟到的司机,她戴上耳机听歌。 安城的气温高居不下,戴清嘉练完形体出来,颈后汗津津一片,戴宁笙走进一家便利店,给她买了一瓶冰的柠檬绿茶。 戴宁笙出来的时候,眼见一个鬼祟猥琐的男人接近戴清嘉,妹妹散漫地靠着公交站牌,不闪不避,直到他的手摸了她的肩膀一把,方才转脸看一眼。 戴清嘉来不及开口,戴宁笙听清了男人的调戏话语,上前抓住他的手,喝止道:“你在干什么,离她远一点!” 戴宁笙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投来目光,男人面子挂不住:“关你什么事,死叁八。” 他面相凶恶,恼羞成怒,当场说了十数句低俗粗鄙的下流话,戴宁笙一步不退:“你再不滚,我就报警了,这里有监控。” 男人扬起手,戴清嘉回神,站到戴宁笙旁边,她身量高,冷下脸来使人不敢逼视,谎称说:“我已经报警了,你动手试试。” 围观群众纷纷帮腔和劝阻,男人顿生胆怯,推推搡搡地逃离。 闹剧终结,人群随之散去,回忆起先前的场面,戴宁笙脸色凝重:“瞳瞳,你不能总是这样。” 戴清嘉反问:“我哪样?” “你不能,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戴宁笙语重心长地说,“那个男人靠近你,你都不躲开,难道你要任由他骚扰你吗......” 戴宁笙意在提醒戴清嘉保护好自己,由于她实在是对男人的性骚扰太生气了,口吻夹带着指责的意味。 戴宁笙的眼神有一瞬间充满了严苛和否定,戴清嘉打断道:“刚才我戴着耳机,所以没有注意。你想说什么呢,我招蜂引蝶、轻浮不自爱吗?” 戴宁笙惊异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这个意思,你是这样想的,这一点,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戴清嘉抿唇,“但是我很清楚,我在你眼里一点也不好,你更希望有俞彦珊这样完美的妹妹。” “你平时也没有管过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教训我呢?”戴清嘉脱口而出,“还是说,你走不出婚姻失败的阴影,要发泄在我身上?” 戴宁笙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戴清嘉直白道:“我说,你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因为你喜欢的人本质就是冷血动物。你付出再多都是一厢情愿。 “连你也要用这幅态度对我吗?”戴宁笙嘴唇微颤,她定定地看着戴清嘉,“戴嘉瞳,我不欠你什么。” “对,你不欠我的,你也不欠任何人的,所以你为什么一直要为别人活?”戴清嘉深吸一口气,“把你伟大的、自我感动的爱收起来吧。” 戴宁笙停在原地。戴清嘉说完,转身就走了,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和姐姐说任何话,因为没有资格也没有意义,今晚却在负气之余道出了真实的想法。 上次戴宁笙和李韵吵架,以她主动低头向母亲求和告终。戴清嘉突然受够了她沉湎于自怨自艾,对所有人,哪怕是伤害她的人和颜悦色的样子。宁可她被激怒说出“我不欠你什么”。 寻亦到戴家距离遥远,戴清嘉走路返回,不准备打车,当作平复心情的方式。回程有一段路昏黑暗沉,她攥紧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 身后响起脚步声,戴清嘉警觉地回头一看,戴宁笙站在十步开外。她穿着高跟鞋,沿路跟随着她。 93浮现 戴宁笙和戴清嘉的相处宛如一潭死水,吵架之后,她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又不放心妹妹独自走夜路,于是尾随在她身后。 戴清嘉停滞片刻,心中的一团乌云飘散:“不是要一起回家吗,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戴宁笙的脚步放得很轻,她走上前来:“好,回家。” 戴清嘉向下一瞥,戴宁笙的脚后跟磨出红痕:“还有好远,我走累了,打车吧。” 戴宁笙点头同意。回程的车上,两人不再提起争吵的事情,却也缺少其他的话题,一路无言。 第二天的黄昏,戴清嘉在阳台浇花,课上要训练静物模拟,用人的肢体去模仿植物生长和凋零,她仔细观察着戴航种植的兰花,指尖触碰它的叶片。 戴宁笙步入阳台,见到的便是蹲在地上的戴清嘉,她像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面对着花花草草出神:“瞳瞳。” 戴清嘉回眸:“怎么了?” “关于昨天,我必须要解释。”戴宁笙认真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像你说的那样看待你。” 戴清嘉抱着膝盖:“我昨天的语气也有不好。” 戴航探出头来,通知她们出来吃饭,就像普通的姐妹之间闹矛盾然后和好,戴宁笙微笑着伸出手:“起来吧,去洗手吃饭。” 戴清嘉拧开水阀:“我在这里洗就好。” 水阀连接塑胶水管,水流过大,戴清嘉一时控制不住跳动的管身,激流直接冲向戴宁笙,她反应不及,伸手挡住脸:“瞳瞳。”她误认为是妹妹的恶作剧,哭笑不得道,“别欺负我了,好吗?” 戴清嘉关上水阀,她和戴宁笙同时有点怔住。因为这句话是在姐姐在她小时候常说的,她调皮捣蛋不分对象,疯玩起来也会捉弄姐姐,她求饶便会说,别欺负我了,瞳瞳。 戴宁笙只对戴清嘉说这句话。她做实习老师,有男生在她的包里放死癞蛤蟆,她脸色惨白,硬是拎起动物尸体扔回罪魁祸首的座位,也没有向学生示弱,说一句别欺负我了。 戴宁笙衣服湿了一半,狼狈的同时亦有笑意,因为她和戴清嘉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好了,我关掉了。” 戴清嘉摘下水管,重新打开水龙头,按了一泵洗手液,在涓涓细流下洗手,戴宁笙立在一旁等待,注意到妹妹洗手的动作,她有瞬时的恍惚。 戴宁笙低睫,只是很普及的洗手方法,她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戴清嘉起身,随意地甩了甩湿手,和戴宁笙一起回饭厅,她只有周末归家,一般李韵会趁机盘问她的备考情况,叮嘱她切莫放松。 今天李韵貌似不太关心高叁生戴清嘉,一味盯着戴宁笙,她奇怪道:“妈,您有话和我说?” 李韵夹一筷子菜:“你和俞景望,还有联系吗?” 自从和戴宁笙爆发争执,李韵对女儿离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再主动提及前女婿。 “领证后就没了。”戴宁笙如实说,“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李韵确认戴宁笙的表情没有异常,啪地放下筷子:“我前几天遇到你陈姨,闲聊起来,她问我你和俞景望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我说离婚了。她感慨了两句,说参加婚礼后就见过你们一次,没想到变成这样。” 戴航一头雾水:“那又怎么了,亲戚说两句客套话,你激动什么?” “我顺口问了她什么时候见的,她说去年八月,我没记错的话,宁笙去年八月在北京学习,她从哪里见的?” 戴航严肃道:“她没认错人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俞景望的样子会被认错吗?”李韵斩钉截铁,“当时她照顾儿子没上去打招呼,大晚上的远远看见一眼,他抱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只有背影,她又看不清,才以为是我们宁笙。” “宁笙,我刚才心里想,你要是早知道俞景望出轨,还低眉顺眼地同意和他离婚,你就算不认我这个妈,我也必须要好好管你。” 戴宁笙手指关节泛白:“妈,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是啊,你别让宁笙再费心了。”戴航劝说道,“何况,你听的是一面之词,捕风捉影的,景望的为人,不像会做这种事。” “你们父女都是菩萨再世,宽容得很,就我一个是坏人。”李韵怒火升腾,“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早听说外科医生乱得要死,我以前就是太相信他的人品了,没往那方面想。如果他早就出轨了,那他就是完完全全的过错方,他们离婚,和宁笙的抑郁毫无关系。行了,你们不用管,我会搞清楚的,不能不明不白地由着他全身而退。” 李韵决心已下,戴航劝不动她,戴宁笙吃了几口饭,说不舒服回房休息。 餐桌上只剩下李韵和戴清嘉,她默默喝汤,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她的神情和内心一样平静。方才和戴宁笙的融洽相处,如同泡沫一般虚浮不实。曝露是她和俞景望面临的可能性之一,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她也不会逃避。 # 俞景望身上似乎没有出现任何被影响的迹象。他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公寓之间,回到一种相对纯粹的状态。按理说,这是他更习惯的生活。 一天夜晚,凌晨两点下手术,俞景望返回公寓,被困倦笼罩,他并未进入深度睡眠,反而做了一个梦。 戴清嘉凝视着他说:“我是认真想和你在一起,我会只有你。” 梦里,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明媚耀目的脸庞。 戴清嘉张开双臂索抱,他倾身抱住她的时候,她使用两个程度最高的语词,笑盈盈地说:“俞景望,我永远不可能爱你。” 俞景望基本上不做梦,他眉间一皱,醒了过来,时钟显示凌晨四点,他下床倒了一杯水。 俞景望持握着水杯,隔着透明的清水,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手心,戴清嘉的脸颊贴靠过的地方,像是有一道无形的伤口。不至于致命,而他无论如何找不到缝合的线。 俞景望予以忽略。饮完一杯温水,他勉强睡了两叁小时,在早晨回医院上班。 午休时间,俞景望在住院部见到李韵的身影,他以为她来探望病人,未作多想。直到下午,同事告知他,被李韵请吃了午饭,她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在医院是否与哪位女医生、女护士或者女药代过从甚密。 戴航住院期间,同事代俞景望帮过一个忙,李韵唯独认识他。 “我当然说没有——确实也没有。”同事惊恐道,“发生什么事,你和老婆不是离婚了吗,为什么阿姨会这么问?” 虽然俞景望在离婚前,身边围绕的人一直没少过。可以预想他离婚的消息外传后会更多。但他像是绝缘体,所以同事不理解李韵怀疑的点。 俞景望心下了然,他冷静地说:“没什么。” 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俞景望对风险有所预估,他相信李韵不会无缘无故在离婚后对他起疑,不过目前看来,她暂时不知道戴清嘉。 以他对岳母的了解,在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之前,她不可能善罢甘休,只会继续调查下去。她能找到医院,自然也能找到公寓。 俞景望轻揉鼻梁,打开手机,回复了一位故人的短信。 项目的缘故,秦殊月在律所的安城办公室停留了月余,她在安城认识的人不多,邀请过俞景望出来晚餐一次,他以忙碌为由婉拒。 第二次邀约,他竟然同意了,尽管他回复的时候,距离她发短信已经过去了叁天。 私房菜的包间里,秦殊月合上菜单,看向来人:“俞医生,真是难得。” 94闹剧 俞景望没有拐弯抹角,落座以后,用简洁的叁两句话禀明来意。 秦殊月被他突兀的请托惊了一下,表情变得古怪:“你的意思是,因为你前妻的妈妈在调查你出轨的事,而你不想让她发现你真正出轨的对象,所以要我来扮演你的女朋友?”她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为什么是我?” 俞景望思维清晰:“你离这些事很遥远,也不会在安城久留。” 秦殊月是外籍上海人,童年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观念相对开放。加上她不在安城居住,受到的负面影响比较小。虽然她对他出轨一事不以为然,但是作为知情者,她如果点头同意,就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这并不代表我要蹚婚内出轨前男友的这一趟浑水。”秦殊月咬字有轻有重,“你想利用我。” 律师一般都很精明,俞景望也不打算粉饰和欺瞒,反而认为这样的交流更省事:“是利用。我也有利用价值的话,你可以提出条件。” 比如,秦殊月颇感兴趣,却暂缺人脉和渠道接触的安城一着名医药公司,俞景望承诺为她引荐。 俞景望客观沉着,像在与她展开谈判,秦殊月沉吟:“我可以考虑。加上一个条件,你说十遍‘我错了’,向我,向你前妻,又或者那位年轻的妹妹,都可以。——对了,是她吧,还是说你换了一个?” “你不用关注她。”秦殊月的戏弄之意尤为明显,俞景望喝一口龙井茶,“殊月,你是一个好的人选,但不是唯一人选。” “这就是你找我帮忙的态度?”秦殊月悠然道,“你有把柄在我手上,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俞景望语气缓和:“只要你提出切实可行的条件,我会答应。” “看来你没什么诚心和我吃饭。”秦殊月抿化鲜嫩的鲈鱼,“我考虑考虑,明天答复你。” 次日,秦殊月发来消息:可以。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什么时候需要你还,你就要还。我不需要的话,你就一直欠着。 秦殊月同意之后,倒是愿意配合,开始和俞景望出双入对。他知道李韵会持续注意他,借同事之口传递了一些信息。 周末,两人在一家粤式酒楼用餐,半途,李韵不顾服务生的阻拦,联同一位中年女人,推门而入。 俞景望示意服务生退出,秦殊月猜到七八成,她佯装惊讶:“阿姨,您是?” 李韵方才亲眼见到俞景望和秦殊月携手,她询问陈姨,后者犹豫地说:“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吧,身高差不多。” 李韵阴着脸:“你问我是谁,不如问问你自己是谁,破坏别人婚姻家庭的第叁者,还要脸不要脸。” 李韵保持了基本的体面,言辞却毫不客气,秦殊月心理素质过硬:“无证无据的,您可不要诋毁我的名誉。” 秦殊月越是否认,李韵越是确信她在欲盖弥彰,她的炮火转向俞景望:“如果不是早有苟且,难道离婚区区几个月,你就能另觅新欢了?” 俞景望回避了李韵的问题,仿佛在默认:“我和宁笙已经离婚了。” “已经离婚了,阿姨。”秦殊月含笑说,“就算我和景望一直有联系,论先来后到,我和他大学就交往过。” 李韵的怒火被前女婿的表态和秦殊月的挑衅引燃,她扑上前打了俞景望一耳光,由于混乱,手掌只挥舞到他的下颔:“你怎么敢这样对我女儿?” 俞景望只微微蹙眉,他不躲不闪,只将秦殊月挡在身后,避免牵连无辜。 秦殊月隔岸观火,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李韵见俞景望护着她,更是气急败坏,随手抄起一壶热茶,尽数泼洒到他身上。 俞景望位于秦殊月身前,她只有手臂溅上几滴茶水,察觉到水温很烫,她稍微严肃了一点:“阿姨,您冷静一点,动手解决不了问题。这水这么烫,您如果对我男朋友造成了什么伤害,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李韵丝毫不怵,张口欲驳,身后传来戴宁笙的声音:“妈。”她收到陈姨的紧急消息,从学校赶过来劝阻母亲,“气您也出了,别再闹了,我和他已经没有瓜葛了。” 戴宁笙站定在门口,没有踏入一步,语毕,她看向俞景望。 秦殊月挽着俞景望的手臂,她属于局外人,本未将这出捉奸闹剧放在心上,却在看见戴宁笙眼里深深的失望和悲伤的时候,微微一怔。 李韵愤然离去:“我看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秦殊月转脸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俞景望衬衫湿透,上面挂着舒卷的茶叶,“今天谢谢你。” 秦殊月答应帮忙,部分原因是想看俞景望的笑话,当这个笑话真的发生了,她似乎笑不出来:“我没受伤,关心你自己吧,医者不能自医。”她若有所思,“前面出现的女人是你前妻?我想,今天开始,她应该会对你死心了。” 秦殊月以为,李韵这样不饶人的厉害角色,起码会再闹上一闹,结果叁天过去,她的生活风平浪静。总不能长此以往地演下去,她勉强功成身退。 吃过晚饭,俞景望送秦殊月回酒店,在路上她忽然发问:“我有点好奇,是谁呢?” 俞景望不解:“什么?” “你是那种犯错也很坦然的人,却专门演了一出戏。说实话,我虽然幸灾乐祸,但是还真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你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秦殊月敛笑说,“其实,可以选择的话,你根本不愿意欠我人情。但还是欠了,我开一张空头支票,你照签不误。” “我好奇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值得你这样大费周折。”秦殊月一针见血,“在上海见到你们,我以为你是偶尔的离经叛道,玩玩而已。仔细想想,你的字典里,玩这个字排在最末。现在看来,你好像过于认真了。” “我们不适合谈这个。”俞景望目视前方,“而且,我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她。” 俞景望依然具有明晰的边界,秦殊月只是有感而发,不再究问,聊起浅层次的话题:“未来有什么打算,去海外做博后?” 近日,秦殊月和俞景望的相处像普通朋友,她不经意间得知,他在导师的建议下,正在考虑申请国外医院的访问学者或者博后岗位。 俞景望实话实说:“还没决定。” “你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了。”秦殊月调侃道,“重新做人吧,俞医生。” 到达目的地,秦殊月向俞景望道别,他驱车返回公寓,在楼下,竟然见到一个消失已久的人影。 时值深秋,戴清嘉穿一件军绿色的外套,脚踩马丁靴,双手插兜,等在一盏孤灯下,影子斜长地延伸。 俞景望停下步伐,戴清嘉抬起头,安静地和他对看。 片刻,俞景望收回目光,像是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径直往公寓楼内走去。 “俞景望。” 戴清嘉追上他的脚步,直到回家,她关上门,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她盯着俞景望,“就算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 近段时间身体一直非常不舒服,导致工作和写文都状态很差,所以只能做到隔日更。不过剩下几章就完结了。之前有个比较惨烈的版本,不太合适,就换了一个平和的。海潮和清嘉,我私心都很喜欢,对俞医生的感觉比较复杂。怎么说,我这几天也在思考,觉得结局是一个可以停下来的点吧。如果有好的想法会写番外的。 95放下 俞景望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戴清嘉背抵着门:“我说,你演了一出戏故意误导我妈妈,让她以为你的出轨对象是另一个女人,对吗?” “变聪明了。”俞景望评价,“你要是再聪明一点,就知道这个时间点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从来不要你的感激。”俞景望反问,“但,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非要来破坏一下?” “我破坏?这一出戏本来就很虚伪,我不用你来包庇我。”戴清嘉直言不讳,“我妈妈,她要是能发现我们,那就发现。如果发现不了,除了不了了之,她拿你没办法。总之,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一定程度上,戴清嘉和俞景望同属于会规避风险,却不畏惧承担后果的人。她一席话说得很轻巧,而被李韵责打只是她面临的最轻惩罚。 俞景望打断:“我不能接受。”他缓慢道,“不管你自己认为这个结果是你应得的还是不应得的。” “也不要再和我说你‘无所谓’。”俞景望冷冷地说,“你真的无所谓,就忘记这件事,高叁足够你忙起来了。” 两人停留在狭小的玄关,戴清嘉笼罩在俞景望的暗影下,他的口吻含有专断意味,阻截她的反驳,她伸手推他一把:“少点自以为是。”她稍微愣了下,“你伤到了吗?” 俞景望的衬衫下好像另有一层布料,戴清嘉自他的领口窥见纱布的边角。陈姨在她家,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包括李韵泼他热茶的解气一幕。 俞景望当天及时做了处理,烫伤离恢复尚有一段时间,他回说:“没什么事。” 戴清嘉还不知道他的严重程度,她上手,扯开他的衣领:“我看。” “只是小伤。”俞景望现实地说,“而且你做不了什么。” 因为戴清嘉的动作,无菌敷料脱落,露出一部分创面,她僵硬地吐出一句:“你是活该。” 戴清嘉觉得,在整个混乱不堪的局面里,她至少要做一点事,哪怕不合时宜:“要擦药吗?”她直落落地问,“放在哪里?” 戴清嘉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从药箱和冰箱取出几支药膏,洗完手返回客厅,坐到俞景望身旁,对他作出指令。他微感异样,在二人最和谐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她主动照顾人的样子。他不做过度解读,只当她心血来潮。 俞景望的衬衫开敞,他的创面呈现大面积的深红色,戴清嘉将药膏挤在手指上,涂抹在他的胸膛上。她只是擦药,不同他说话,眼角眉梢是静态的。她离得很近,指腹柔软地打着圈,呼吸拂过,像一缕没有具体形态的风。 俞景望低眸,看着戴清嘉发顶的一圈光亮。他不喜欢被强迫,所以最终没有强留她,何况,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然而,当今天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受到原先理性思考的反噬。 俞景望胸口这样触目惊心的一片,他并不因此皱眉。戴清嘉烫过一个直径5毫米左右的伤,康复期间,灼烧的痛时刻彰显存在感。所以他能司空见惯地视为小伤,她却不行。 戴清嘉心底一直认为,俞景望的实体和他的精神一样,完整且坚硬,即使缺乏睡眠和感情,依然能自洽恒久运转。但是,其实他也会受伤。 戴清嘉放慢速度:“你不痛吗?”她很不专业地为俞景望贴上新的纱布,“我妈妈就是这种脾气。”她解释到一半,“算了,这次过后,她就不会追究了。” 这代表,她和俞景望隐藏在危险之中的联系也断开。 “我不需要通过表露这个,引起你的情绪,瞳瞳。”俞景望凝视她,“我也不需要其余的借口,因为我能看清我自己。” 同理,他不会降下目光,索取所谓的感激,那样似是而非的感情。 “你今天来问我为什么。”俞景望低缓道,“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将戴清嘉隐藏起来,以前只是他会选择的一种处理方式。如今,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不希望她出任何事。 戴清嘉的手指热润,残留着俞景望皮肤的触感,她的心越来越重:“我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俞景望一语道破,“对我,也对你自己。” “对,我说的是不想。‘不能’这两个字充满了自怜,像是外力所迫,而我的决定只能由我自己作出。”戴清嘉清楚地说,“我会放下,你......” 她仿佛花费了巨大的气力去强调,俞景望冷着脸:“既然你可以做到,我没什么不可以。” 时间寂寂流逝,戴清嘉扔下药膏,随后站起,手腕垂落在身侧,几乎在同时,俞景望抓握住她。 俞景望起身,力道逐渐收紧,戴清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面沉如水,低头封住她的唇。 俞景望的手按着她的后颈,不含有激烈的成分,深深地吻她,唇齿契合,她仰起头回应。 灯光像海水一样充斥着客厅,戴清嘉宛如水下窒息的人,眼耳鼻被堵塞,只有口中有微苦和涩,以及和他无限的纠缠。 吻持续了长久,俞景望终于放开她,两人仍然拥抱着,在很近的距离对视,他的胸膛轻微起伏。放下之类的话,他同戴宁笙说过,所以反观自身呢? 戴清嘉的视线流连在他冷峻的眉眼,她轻声道:“俞景望。” 曾经想过要他陷落,但是,她今天发觉她并不是那么希望见到他受伤,反而更想他跨过沉沦的一切,就做回他自己。 良久,他们慢慢分开,戴清嘉微哑地开口:“我要回学校了。”她解释说,“明早轮到我值日,要起很早。” 时间过了零点,窗外落着雨,俞景望系上衬衫扣子:“太晚了,我送你。” 俞景望理解戴清嘉转瞬即逝的惊讶,这是一个冒险行为,不过她执意离开,他不能放任她大半夜一个人打车。 戴清嘉点点头,同俞景望一起下停车场,汽车驶向安城中学,她全程听着沉闷的雨声。学校后门的一段路空无一人,阴森漆黑,她惯例在路口叫停:“到这里就好。” 俞景望掌着方向盘,转向开了进去,道路违规停了十数辆车,挤挤挨挨,很不好走,他熄灭车灯:“到了。” 戴清嘉接过他递来的黑伞,没办法普通地道别,她捡一些别的话说:“你等会肯定不好出去。” 雨水倾泻而下,落在前窗玻璃,晕染出墨色,雨刷摆动不停,俞景望沉静道:“瞳瞳,可能我没想过走回头路。” 戴清嘉许久前的无心话语,开进来就不好走回头路。他竟然记得,她推开车门的手一顿,冷风冷雨刮进车厢。 还是撑伞下了车,戴清嘉没有打开手电筒,在幽暗中前行。俞景望很少送她,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它彻底消隐之前。 96回头 戴清嘉周日再见到李韵,她熊熊燃烧的火气已经由热转冷。撞见俞景望和秦殊月的当天,她回家后大发雷霆,扬言要闹到他的工作单位,让他的领导和同事知晓他真面目。 “闹得沸沸扬扬,难堪的除了俞景望,还有宁笙,你这又是何苦呢?”戴航同样生气,但是他理智尚存,“他和宁笙离婚后,私底下还和我说过免除债务。” 此事李韵和戴宁笙都不知情,她讶异地说:“爸!” “我没有完全同意,钱还是要还的。”戴航声明,“只是我看出来,他有这份心,人不是太坏。” “还什么还?你帮他说话。”李韵重重放下茶杯,“不是你两次出事,会弄成好像我们好像欠他们家人情的样子?” 眼看父母行将吵起来,戴宁笙头疼欲裂:“妈,您今天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了,就算是我请求您,不要再管了。”俞景望被另一个女人挽着手,平静地回望她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回放,“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不想再和他有牵扯。” “你这孩子......” 李韵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去。她不再提报复俞景望一事,却也对丈夫的懦弱心存不满。开启和他的冷战,客房没收拾好,她搬到戴清嘉的房间来住。 戴清嘉洗完澡,回到房间,李韵观察着她的睡前活动,忽而感叹道:“瞳瞳,你最近的表现都挺好的,想不到现在这个家里,反倒是你最让我省心。” “是吗?”戴清嘉打开吹风机。 房间里充满了噪音,李韵严肃地说:“给我保持到高考,听见没有?别一表扬你就犯错。” 戴清嘉吹干头发,回床上躺下,母女的相处模式并不是亲昵的一类,罕见同床,分了两床被子。 戴清嘉睁眼看向天花板,无聊地踢被子:“妈妈,你会希望换一个人来当你的小孩吗?” “什么蠢问题?有功夫胡思乱想,不如早点睡觉,明天起早学习。”李韵摸了一下她的发尾,“还有点湿。” 戴清嘉合眼进入睡眠。半夜叁更,床铺陷动,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李韵背朝着她坐在床边,脖颈低垂,看上去沮丧极了。 戴清嘉坐起,披了件外衣,挪移过去:“你做噩梦了吗?” “我梦到你长大了,也像你姐姐一样,遇到一个不好的男人,被他欺负。梦里你怀着孕,一直哭一直哭,说妈妈救我,我急得不得了,但是靠近不了你。”李韵眼角有湿意,“醒来我就想,你以后离我那么远,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我救不了你。” 戴清嘉的喉咙里像淤塞了棉絮:“我不会,有事的。” 李韵叹息道:“你刚才问我想不想换一个小孩,我吓了一跳。——你和宁笙,心里都有很多不开心吗?”小女儿的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清亮,她抚摸她的脸颊,“瞳瞳,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 李韵是从她离家出走那一年开始衰老的吗?戴清嘉恍惚一瞬:“别说这些了,妈妈。” 戴清嘉为李韵倒了一杯温水,她吞服了一颗助眠药物,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李韵恢复了寻常,戴清嘉也假装无事发生。戴宁笙今天前去本部开班主任会议,顺道载她回学校。 戴清嘉在车上回复消息。她机缘巧合成为安城艺术学院学生剧团的编外人员,偶尔会和正儿八经的表演系学生一起演出。话剧难度高,也极为锻炼人,她为难了自己叁回,再去和同学演小品,就得心应手了许多。 和戴清嘉接洽的剧场工作人员,居然称呼她为戴老师,她纠正说:叫我清嘉就好。 戴宁笙和戴清嘉走向教学楼的时候,正面撞见俞彦珊和宋予旸,他们一时有点尴尬:“戴老师好。” 戴宁笙微笑说:“好久不见。” 俞彦珊明显松了一口气,宋予旸却放松不下来,戴清嘉朝他弯唇一笑。中午休息,两人在校园寻了一处幽僻的角落吃午饭。 戴清嘉背来了她的贝斯琴,她做不到日以继夜地学习文化课,一旦有休息时间,就要摆弄一些有的没的当作放松。 宋予旸听着她弹琴,闲聊般说:“我听彦珊说,他在高中成绩也很好,但是后来没有去清华。” “他?”戴清嘉反应过来宋予旸说的是俞景望,“哦,意外吧。” 宋予旸问说:“你也是他的意外吗?” 戴清嘉回答:“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意外。” “是我的话,不会允许自己出现这么多意外。”宋予旸盯着她,“嘉嘉,从高一开始,你是我唯一的确定性。” “你们好学生总是能那么笃定。”戴清嘉的手停在琴弦上,“但是,予旸,我没有什么唯一确定的东西。” 少年表现出执拗的一面:“起码,我们一定会在北京再见。” 阳光从叶隙间落下,戴清嘉姿态轻松,不应他好或者不好。 宋予旸倾身过来吻她,她喝过热奶茶,嘴里只有柔软的甜意。 戴清嘉曾多次被指责,如果不够喜欢或者不够认真,就不要给人幻想。她我行我素,说幻想是美好的,她在为他人造梦。而当她自己尝试过,原来人的真心并不是像梦一样轻盈的存在。 下午,做完英语听力训练,戴清嘉上楼交作业。戴宁笙与她的语文老师一同自办公室走出来。 语文老师的文件夹里有一张批红的试卷复印件,红字是戴宁笙写的,她会阅读戴清嘉的考试卷。 高考作文文体不限,但是一般要求学生写议论文。戴清嘉,大小考试没有遵守过。诗歌、散文、小说,甚至是剧本,有写得很好的,有写得很差的。但她就是不规规矩矩地写。奇怪的是,她无论写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会收获老师认真的讲评。 被老师叫住,提点作文的问题,戴清嘉点头:“好的,我高考就不会这样写了。” “你得从现在开始练。” 上课铃响,语文老师匆匆赶去教室,戴清嘉上自习课,不急于回去。戴宁笙开口:“瞳瞳,我看了你这次考试写的作文,我觉得挺好的。” 戴清嘉怀抱一本书,慢慢倒退着走,听她表达意见。 以前戴嘉瞳在幼儿园犯错,戴宁笙接她回家的路上,苦恼怎么向李韵交代。妹妹在前面回头,然后倒退着走路。她疑惑地问:“瞳瞳,你在干什么?” “今天学到一句话,千金难买一回头。”戴嘉瞳笑容明灿,“那我一直回头看你的话,就值得千金万金啦。” 戴宁笙哭笑不得:“不是这样用的,你理解错了。” 戴清嘉的笑意渐渐收敛,她回过身,正面向前。她确实理解错了,重点从来不是千金,是难买。 她已经不能,也不应该再回头了。 97差错 戴宁笙讲评结束,正想询问戴清嘉的其他情况:“瞳瞳,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 戴清嘉截断道:“姐姐,我先回教室了。” 戴宁笙可以和最顽劣的学生长谈,面对戴清嘉的时候,却总是无从开口,大概是近乡情怯。她知道妹妹和她不亲近,最近这种断裂的预兆愈发强烈,她想修复也无济于事。 戴宁笙看着戴清嘉远去的身影,心头浮现一丝迟疑,因为她真的长大了吗? 戴清嘉在上了一节声乐课,然后和同学排练集体小品。方奕评价说可圈可点。她休息时间找同学讨论,最后一个眼神的交互应该怎样改进。 “嘉嘉,没必要这么细节吧。”同学拆开外卖,“方奕老师那么严格,她说可圈可点,代表我们演得很不错了。尤其是你,通过考试肯定没问题的。” 艺考生们心照不宣,表演考试的本质还是看脸,戴清嘉的外形条件优越,就算专业方面差强人意,也是能稳过的。 况且戴清嘉现在已经超越了及格线的标准。方才的情境命题是地震,她下来之后,同学无意间碰了一下她,室内暖气很足,人人热得出汗,而她的手完全是冰凉的。调控身体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是表面地在演了。 同学宽慰她放心,戴清嘉但笑不语,留人家好好吃饭,自己去了放映室。寻亦只要开门,这间教室就会放电影,学生可以随时进来。 荧幕上放映着伯格曼的《处女泉》,戴清嘉撑着脸,欣赏第四遍。她回忆起第一次观看是在她将俞景望的公寓强行改造成简易版影院的时候。当时她潜意识里想逃避他,企图在文艺里寻找一个栖身之所。其实这个转移注意力的动机,与她和俞景望保持关系的动机一样,如此不真诚,孩童式的天真和可笑,所以她一无所获。胡乱看了很多电影和书,非常不系统,越看越茫然。像站在舞台上,听俞彦珊和戴宁笙谈论红楼梦,而她作为一个虚有其表的花瓶被古典文学被拒之门外时一般茫然。她也许应该接受,换了一个领域,自己依然和某些至高的东西有壁垒。 方奕列给她的观影清单,剩下最后两部,《野草莓》,知名大导演承认看不懂的一部电影,戴清嘉也看不懂,她神游太虚,只是为看而看。持续到《处女泉》的片尾,黑白画面上,少女的尸体被移开,身下突然涌出一股清泉。 俞景望工作时是无声的,公寓里极为安静,戴清嘉抱膝坐在地毯上,直到影片结束都一动不动。她心不在焉的一缕游魂,被影片展现的神性牢牢地捕获,无论她重复几遍传说中的第七艺术虚假无聊无病呻吟她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玩乐和恋爱,仍然无法逃脱,生出崇敬之心。 幕布不过是一张平面,但是戴清嘉仿佛踏入了一个真正的殿堂。原来美,不局限在一张脸,一个实景或者一幅画面之中。那是一种更为深远和宏大的存在。 戴清嘉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向方奕形容感受。后者告诉她,福至心灵往往发生在一瞬间,她以前只是需要一束光,人与人的时区不同,被照亮的时刻也不同,但是至此之后,太阳被创造出来,白天便开始了。 戴清嘉不再为了交差而敷衍了事,技巧方面,她要磨炼,付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补足。技巧以外,沉下来,慢慢地感受。后来登上话剧的舞台,她浸在聚光灯的光亮和暖意中,像是被召唤——不是她可以走这条路,而是她必将走这条路。 # 元旦,俞景望和父母一同回爷爷奶奶家吃饭。他离婚以后,有风言风语传入两位老人家耳朵里,爷爷怒斥一句不像话,自此对他没有好脸色。在餐桌上,知道他要去霍普金斯做博后,也不发表意见。 朱月反而有点着急,俞景望去年晋升了主治医师,医院同意资助或者让他停薪留职。不过他选择递交了辞职信,目前还没有批下来。她语重心长地说:“景望,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你的事业相当于刚刚起步,有了海外经历,回来只会更上一层楼。”她推了下俞庭,“你打算不回来,以后留在美国,还是你读书的上海?” 朱月产生失去儿子的恐惧,而且她难以从经济或前途的角度劝止他。俞景望未成年就受赠第一套房产,这些年他投资理财,账面上数字呈指数级增长。但是他关于拥有的概念始终很淡薄。正如现在,他既然有科研的兴趣,可以不考虑旁的因素,从容地将在安城的一切归零。 “不是。”俞景望面不改色地说,“您不必太为我操心。” “我怎么能不......” 朱月当众提起这一事,是希望俞景望的爷爷能开尊口,他老人家说:“行了。你的儿子你不了解吗,从小到大,凡是他想做的事就要做到,不会为谁改变。你管不了。” 朱月只好闭口不言。 吃完饭,俞景望回到公寓,工作至夜深。电脑上插着一个U盘,红光频闪,界面上是早应该清空的视频文件,虽然他并未打开过第二次。其实何必打开,她早已经可以不依托任何介质,重现在他眼前。 屏幕的光幽幽映照着他的脸庞,俞景望抬手轻揉太阳穴。 不会为谁改变。连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光标悬停在是否确认删除的提示上,仿佛在嘲讽他的意志。 # 元旦的叁天假,戴清嘉主要待在寻亦,回家的途中,经过一家医院,住院楼亮着灯,她短暂地愣了一下,想到俞景望这个时间应该在值夜班。 随即回过神,明明他不在这里工作。 戴清嘉靠在后座,闭上眼睛。想起很久之前,当她的视线从荧幕上回收,还处在电影带来的震动中,俞景望正好合上电脑,撞上她的视线,他表情淡漠,眼里却浮现一点笑意:“发什么呆?” 戴清嘉当时未曾发觉,她的震动没有分毫的减弱。蔚蓝的只是海面,而她下潜至深海,强大的水压几乎使她无法承受,痛觉开始复苏。 爱是一种古老、残暴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她觉察的时候,已经被这柄利剑贯穿。外来之物,和她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东西相对立,令她感到剧烈的疼痛。 戴清嘉对这疼痛保持缄默,直到它深深地刻在她的生命里。而她开始走进人物的困境和命运。 即使和俞景望分开,她至今不能拔出这柄剑。可是她还没有看清自我,又怎么可能看清它的形状,毫无保留地接受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98因果 春节过后,李韵携两个女儿一同去求神拜佛,主要是祈祷戴清嘉考试能够取得好的成绩。去年为多事之秋,李韵也暗自企盼全家人今年平安顺遂。 古寺依山而建,在常绿的松林间,人们拈香朝拜。进入佛殿,李韵跪在旧蒲团上,她侧头,忧虑戴清嘉像往常一样不配合,准备好费一番口舌。 怎知戴清嘉自然地跪下,行了叩首礼。她并未按照李韵的提示,默念菩萨名号,因为菩萨在她心中仍是虚无。真正使她低头的,不是一种虔诚的信仰,而是具体的人。 戴清嘉俯低至地面,内心清净,因为她没有任何祈愿,既不祈愿被祝福,也不祈愿被原谅。片刻后她直起身,李韵惊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这么乖?” 戴清嘉轻俏地答:“我怕考不上。” 钟声悠扬婉转,当李韵怀着诸多美好的愿景叩首,戴宁笙的目光无遮拦地到达戴清嘉,她不像母亲一般大惊小怪,只是沉默。 李韵忙得走不开,只好让戴清嘉独自应考。一家人送她去机场。安城新机场位于郊区,路程遥远,戴航中途停下加油,戴宁笙则去上洗手间。 李韵和戴清嘉留在车上,广播放送着婚恋节目,她冒出一句:“我永远不会结婚。” 李韵像是点燃了似的,飞快地横了她一眼:“你才几岁?又在胡言乱语。”她尽量平复自己,“今天是送你去考试的特殊日子,别逼我发火。” 说完,李韵向窗外一瞥,戴宁笙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换台下车,叮嘱道:“现在我去上洗手间,记住了,等你姐姐回来,别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 戴宁笙回来,却没有上车,背对汽车,朝远方眺望,戴清嘉推开门,空气沁凉,她深深地呼吸一口,解释说:“我下来透透气。” 戴宁笙点点头,视线回到远处,天空飘起小雨,她们并排站立,所面向的前方,夕阳西斜,笼罩着一片宽阔而荒芜的田野。 “我念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读长篇小说。”戴宁笙无端端地谈起,“看得多了,觉得凡是长篇小说,最后无非是因果两个字。” “那天你和妈妈去解签,我在寺庙里闲逛,听讲了一个佛家故事。”戴清嘉接过话,“有信众问,大修行人还落不落因果,一僧人回答不落因果,结果堕成一只野狐狸,五百年后,他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位高僧,答案仅有一字之差,不昧因果。他从此大彻大悟。” 戴清嘉侧眼,戴宁笙并没有看向她,从她的角度,只见细密的雨滴落在姐姐的眼睫上,逐渐凝成沉重的水珠。安城冬天很冷,她自觉裸露在外的寸寸皮肤都是阴湿的,可是就是下不成雪,结不成冰。 戴宁笙轻声道:“是你吧。” 戴清嘉眼睛一眨,睫毛上的一滴水就这样落了下来,像人的眼泪,她坦然地微笑:“姐姐,你在说什么?” 戴宁笙也微微一笑,不究问下去,同戴清嘉一起返回车厢。 临行前,戴航和李韵依次和戴清嘉拥抱,她拍了拍小女儿的背:“好好考。” 戴航附和道:“瞳瞳,你可以的。” 戴宁笙站在父母身后,回想起第一次被小婴儿妹妹握住手指,她屏声敛气地在婴儿床边立了一小时,护士让她去休息,她说自己不会做先松手的人。可还是她先松手了。 戴清嘉也没有上前一步。她想去拥抱一下姐姐的,然而做不到了。她背着书包,走进安检通道,回头望了一下,爸爸、妈妈和姐姐停在原地,目送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她回不去的世界。 机舱内,戴清嘉安坐在座位上,摆弄着她的单反相机,滑动到她拍下的首张照片。午后的厨房,李韵、戴宁笙和俞景望在分工合作地包饺子。他们之间没有亲密的互动,各自独立,整体的氛围很是融和。 戴清嘉凝视着一方屏幕上的叁个人,直到广播提醒关闭电子设备,她手指一动,点按删除。 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戴清嘉打开一本书翻阅。这本书遗留在俞景望公寓的床头柜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才被拿回来。她不够爱护书籍,阅读过程中,有关无关的想法都会随手写上去。 书中有一页,出现了明显不属于戴清嘉的字迹。她在读书笔记的间隙,无头无尾地写下,天空是白色的。大概是忘记下文,又或者注意力转移,中断在此。 俞景望在下一行回她:但是云是黑色的。 这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第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天空是白色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会回答:“但云是黑的”。这样就能知道我们彼此相爱。 在飞机的巨大轰鸣声中,戴清嘉轻轻将书覆盖在脸上。 二月十七日,戴清嘉十九岁的生日,中戏的校考在南锣鼓巷东校区举行。北京连日雾霾,清早下起了大雪,她收到卢珂的短信:生日快乐,好运加持。 初试只考朗诵一项,戴清嘉早起排队候场,一直到下午考试结束。许多考生有家长陪同,校门口人流密集,她走出一段距离,蓦地怔住,因为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人。 戴清嘉一身白羽绒服,慢步走到俞景望面前,雪花落在脸上便融化了,她深吸一口气:“这么多人,都戴着口罩,你就确定能找到我?” 室外的气温零度以下,俞景望面色清寒,像高山上的冰雪,他不相信所谓的缘分,言简意明地回答:“电话。” 戴清嘉轻笑。她猜想,他可能是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总之,她没有问他怎么在这里。包括听闻了他出国的消息,她也没有询问他以后。 两人并行,离开熙熙攘攘的南锣鼓巷,走到一条相对人少的胡同。俞景望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戴清嘉反问:“随便我选?” 俞景望微点下颌:“我记得,有人声称自己很有仪式感,每个生日都要好好过。” 戴清嘉没有回应,俞景望回身,她摘下了口罩,落后于他一两步,边走边踢着雪玩,一副自然自由的模样。他静静地看着她。 白雪累积了一定的厚度,戴清嘉今天穿的鞋不方便,于是踩着俞景望的足迹行走,天气干冷,她鼻子和喉咙痒丝丝的,打出一个喷嚏:“要适应北京的气候,对我们南方人来说真是一个挑战。” 俞景望嗯了一声,大雪初霁,他提醒道:“不要一直盯着雪地,反射的阳光可能会伤害眼睛。” 戴清嘉脚下打滑,俞景望扶住她,她呼出一汪白汽:“那看哪里?” 俞景望轻轻扬眉,她的问题称不上高明:“目视前方,不然呢?” 枯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戴清嘉视线上移,定格在他深黑的眼睛。 他们正身处异乡。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与他待在公寓里的时光,有多个瞬间,她惝恍觉得,窗外才是她的异乡。 这一刻极为安静,带有永恒的意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