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他的心》 第1章 第一颗心 路知意入学报道那天,很玄幻。 早晨七点钟,山间云雾缭绕,青山将醒未醒,但镇上已然热闹起来。 由镇长带头,冷碛镇几十户人家一齐上阵,为路知意践行。 几个老人家龙虎精神,在前头敲锣打鼓。 队末是好些个少年人,撑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举着长达数米的红色横幅,上书一行大字:热烈庆祝冷碛镇杰出青年路知意同学考入中飞院。 那可是中飞院呀,中国飞行员的摇篮! 黑压压的人群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冷空气都被热情驱散。 路知意在小姑姑路雨的陪同下,拎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箱,才刚从家后的小道踏上公路,就被眼前这阵仗惊呆了。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镇长特意让大家先别急着敲锣打鼓。 眼下,“杰出青年”终于登场,赵镇长满意地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一时间,铜锣腰鼓纷繁杂乱的声音打破岑寂,厚重的云雾后,不愿示人的红日似乎也被惊扰了,竟没忍住露出一角来,暗中观察。 人群喜气洋洋,个个红光满面。 “……” 路知意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阵仗…… 最后,她被星捧月般簇拥着,稀里糊涂上了面包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汽车总站。 七点过,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天光大亮。 路知意正抬腿往车上迈,察觉到这光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在四周的青山之外,浮动的云端上方,贡嘎雪山初露端倪。 晃眼的金,耀目的雪,还有飞速流动的云瀑,撞了个满眼。 她在原地停留片刻,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前来送行的人群。 几分钟前操着方言对她寄予厚望的镇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水果店的李婶,五金店的刘大伯,卫生站替她打过针的张姨,还有总是偷偷塞豆花给她又不肯收钱的王阿婆…… 最后,视线落在路雨面上。 小姑姑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凶巴巴,满脸不耐,“还看啥呢!不赶紧上车,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全车人就等你一个?” 可兴许是阳光炙烈,竟生生将路雨的眼照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光亮来,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泪光,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格外醒目。 路知意那点少年人的倔强刹那间冰消雪融。 前一刻还在嫌这阵仗着实丢人,眼下只觉热泪难耐。 贡嘎雪山下,海拔两千多米的冷碛镇上,游客们不远千里追逐的佛光盛放在云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在这小镇上沐浴高原日光,看牦牛游荡,没想到眨眼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的路知意用力挥挥手,吸吸鼻子,扭头钻入车里。老旧的面包车遍布泥巴,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 路知意考上的是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 以上这句话,光开学的第一天,路知意就听了不下五遍,分别来自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院长发言,书记发言,以及辅导员发言。 这话说多之后产生了副作用,以至于上台发言的人但凡开口说出前半句,台下的人就会无比自觉补上后半句。 于是在学院的开学典礼上,当大三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时,照着稿子刚念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陈声,欢迎各位新同学来到中飞院。” 下一句就出意外了。 稿子是书记给的,知道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会前叮嘱了不下十遍,“少给我整些幺蛾子,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漏一个字,错一个字,一百个下蹲没得说!” 陈声嗤之以鼻,“您以为我还有那功夫专程给您写一篇稿子?也是脑洞清奇。” 书记:“……兔崽子说什么呢?” 总之,拿了那稿子,懒散如陈声,在开学典礼前是一遍都没看过的。 自我介绍之后,他漫不经心站在台上,照着稿子念出下一句:“众所周知,我们中飞院——” 意外陡生。 因为台下一百来号人忽然异口同声接了下去:“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那声音整齐划一,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淹没了。 “……” 陈声一顿,抬头看台下。 礼堂里,上百号人哄堂大笑,严肃正经的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冲得整段垮掉。 领导们齐刷刷坐在台上,靠边的书记一急,蹭的站起身来。 反倒是陈声淡定回头,不紧不慢冲他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过来,然后好整以暇把摊开的演讲稿对折,再折,轻飘飘往身后一扔。 纸张落地,极轻的一声,被笑声的余韵吞掉。 不过他这动作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原本玩手机的、打瞌睡的,都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路知意就是那打瞌睡的人之一。 她昨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翻了好几座大山,才晕晕乎乎到校注册。晚上和三个室友熟悉了下,在食堂聚了个餐,回寝室拿出路雨备好的床上几件套,乱铺一气,倒头就睡。 结果头那边叫苏洋的女生,人看着白富美,夜里鼾声如雷…… 冷碛镇的牦牛都比她安静! 总之一言难尽。 偏偏今天又得起个大早,从学校开学典礼到学院开学典礼,初入大学的兴奋劲直接被倦意和领导们的套话磨了个七七八八。 路知意眼睛都睁不开了,坐在后排,缩在苏洋旁边打盹。 偏这人还一个劲问她:“昨晚你不是一吃完饭就回寝室倒头睡觉了吗?半夜是梦游去了?怎么就跟吸了鸦片似的?” 路知意:“……” 看来这位大姐十八年来都没被人告知过她睡觉时那精彩绝伦的表现。 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侧的室友在讨论上台致辞的高年级学生代表。 台下好像还起了一阵骚动? 她昏昏欲睡,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那人才刚说了一句开场白,就忽然间被台下整齐划一的声音打断,路知意顿时惊醒过来,睁眼迷茫地向台上望去。 台下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嘈杂声雄浑有力,清一色是男声,原因是路知意所在的飞行技术学院,也就是中飞院的重中之重,主要是为国家培养飞行员的。而一百个飞行员里,能出一个女飞行员就不错了。 一寝室四个人,只有路知意和苏洋是学飞的,赵泉泉学空乘,吕艺学空中交通管理。 而等到路知意来到大礼堂里,才发现这一届学飞的一百来号人,竟然就只有她和苏洋两个女生。 总之,路知意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台上望去。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路知意下意识摸了摸脸,他好像……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路知意的手上移几分,摸了摸自己的板寸,他的头发……好像比她还长? 这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因为台上的人在听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路知意下意识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而台上,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在他身后,站起来就忘了坐下去的书记仿佛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尔康手还没伸出来,最害怕看见的一幕就上演了。 他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学生,陈声同学,十分爽快地扔了演讲稿,开始即兴演讲。 书记的世界顿时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而拿着台式话筒的年轻男生,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他说:“在座各位,想必听了一上午套话,也不耐烦再听。正好,你们不愿听,我也不爱讲。” 语气稀松平常,透着几分懒散。 台下笑了。 书记握紧了手。 “这里是中飞院,而我们学的是飞行技术,各位能考进来,都是奔着什么去,不用我多说,毕竟刚才你们也已经用生产大合唱补全——这里是飞行员的摇篮。” 又是一阵哄笑声。 书记扶住了额头。 “开学第一天,本该以鼓励为主,但刚才说了,套话你们听得够多了,我也不耐烦说。”陈声话锋一转,笑意忽敛,“这里是中飞院飞行技术学院,人人都会学飞,人人都想成为飞行员,但如果飞行员是这么好当的话,各位进校时也不会过五关斩六将,九九八十一难一个都没逃掉了。”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各位现在大概还在庆幸,苦日子过去了,就要熬出头了。昨天来校报到,家长的殷切希望恐怕听得不少,而这一整个假期以来,自打收到录取通知,恭维话大概也听得耳朵起茧。但我要说的是,各位,欢迎来到地狱,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你以为你为了进中飞院,体训已经很刻苦了吧?”陈声笑,“进到这里,再加十倍。” 台下的笑声弱了下去。 “你以为毕业后顺理成章就能成为飞行员了,对吧?”他又笑,“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吧。” 台下没人笑了。 “带着家人的期望来到这里,你们要做什么?简单说来,半年学完普通大学四年的基础课程,半年学完专业课程,一年时间学飞,一年时间实训。在这四年里,不断淘汰,不断选拔,最后能留下的,十之**——” 台下的人目露希望。 哪知道陈声笑笑,“十之**——白白。” 一片静默声中,唯独路知意笑出了声。 也因此,格外突兀。 陈声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唇边笑意不减。 停顿片刻,他微微笑着,对准话筒,字句清晰地问:“倒数第二排那个脸蛋红红、身体健壮的男生,能告诉我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盲目的自信吗?” 路知意:“……” ??? ????? ?????????? 来自高原地区的少女,面颊上确实有两团高原红没错。 所以脸蛋红红她认了,请问身体健壮??? 请问男生??? 万籁俱寂中,坐在路知意周围的人回头看清她后,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礼堂的屋顶掀翻。 第2章 第二颗心 开学第一天,陈声的致辞成为了最大的亮点。 据书记所说,他那翻致辞对于新生来说“无异于毁灭性的打击”。 事后,书记在后台压低了声音,重重戳着陈声的胸肌,痛心疾首地要他准备好偿还一千个下蹲的债务。 戳完之后,他咬牙甩了甩手,骂了一句。 这小子,胸肌真硬,戳得他手指头疼! 陈声看一眼他,揉了揉胸,很冷静,“我都没说您袭胸,您倒反过来指责我胸不软。” 听听这话,反了天了! 书记随手拿起一旁的会议记录,握成一卷就朝他头上砸下去。 可惜年轻人每日锻炼,身体素质太好,条件反射一个侧身。 这一砸顿时落空。 反倒是书记,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朝前一倾,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倒下去。 陈声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您老快别这么客气,我知道我的即兴演讲很精彩,可您也犯不着给我卑躬屈膝磕头下跪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书记脸色发青,险些没昏过去。 他站定了,扶住一旁的墙壁,咬牙切齿又戳了陈声一下,“三千个下蹲,明天早上七点就给我去操场报道!” 陈声眨眨眼,“打个商量,一天五百个,一周做完?” 书记咆哮:“滚!” 因为接受书记训话,陈声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从礼堂出来的人之一。 礼堂外,秋高气爽,几个少年倚在墙边等他。 包括陈声在内,四个男生都高高大大,托中飞院的福,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晨跑,天黑了才从操场离开。少年人立在充沛日光下,宛若几株挺拔向上的白杨。 见他面有不虞,凌书成勾起嘴角:“书记批你了?” 陈声“嗯”了一声。 一旁的张裕之一听,赶紧凑过来,“这回罚了多少个下蹲?” 见他一脸关切的神色,陈声面色稍缓,心道室友爱还是感天动地的。 “三千。” 哪知道这数字一报出来,三个少年纷纷开始怪叫。 凌书成是睁大了眼睛,一脸懊恼地骂了声操。 上一刻还一脸关切的张裕之居然喜笑颜开,哈哈哈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素来沉稳的韩宏,朝凌书成把手一摊,“给钱。” 凌书成胡乱抓了把头发,迫不得已掏出钱夹,抽了四张粉红色钞票,两张塞进韩宏手里,两张拍在张裕之掌心。 末了,把钱包塞回裤兜,一脸郁闷地望向陈声,“赵老头不是一向疼你吗?这回你不就来了个临场发挥,他至于罚你三千下蹲?” 韩宏笑了笑,“就一个即兴演讲,当然不至于三千下蹲,但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咱们声哥是那种认罚的人?随便顶几句嘴就够把赵老头气得脑溢血了,这下蹲嘛……” 得意洋洋伸出两指,“至少两千以上。” 张裕之狗腿子一般搭只手在韩宏肩上,“还是我们人民歌唱家有先见之明。” 韩宏脸一绷,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说谁人民歌唱家?” 他最恨别人用“韩红”这个梗洗涮他。 打赌的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冷不丁听陈声悠悠插了进来。 “行啊你们,我被罚下蹲,你们还挺高兴,拿我打赌呢?” 三人:“……” 韩宏干笑两声,“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随便玩玩。走走走,赶紧的,食堂吃饭去。” 话音未落,手里的两百块,连同张裕之手里的两张钞票,被陈声轻飘飘抽走。 张裕之跳起来怪叫:“哎哎,我说声哥,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留一张啊!” 陈声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扬了扬手里的四张粉色薄纸,“三千个下蹲,感谢你们给我补身体了。” 另外两人嘻嘻哈哈,唯独凌书成扯着嗓门儿,反复强调:“什么你们?是我!四百块都是我的!跟他俩没半毛钱关系!你谢我一个人就成!” 新生一来,食堂顿时拥挤不少。 不光食堂,老生们现在一提起食堂澡堂电梯之类的,个个怨声载道。 陈声四人径直走到最短的队伍后方,开始排队。队伍人少,自然是因为该窗口饭菜偏贵,素来有中飞院“贵族窗口”之称。 巧的是,正排着队呢,凌书成忽然一拍陈声的肩膀,朝一旁的队伍努努下巴,“哎哎,这不是今天那个——” 尾音拉长,然后意味深长地止住。 陈声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问:“哪个?” 凌书成揶揄地笑两声,“就那个脸蛋红红,身材健壮的男生啊。” 陈声:“……” 指尖一顿,收起手机,抬头看了眼。 一旁歪歪扭扭的队伍里,四个女生结伴站在那,排第二的不偏不倚,正是今天被他认错性别的那个新生。 他凝视片刻,觉得自己的视力真没什么问题。 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头短发只比板寸长点,皮肤略黑,双颊还有两团可疑的红晕。 这形象这气质,谁看了不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正想到这,就听见张裕之凑过来问了句:“说真的,她到底是腮红使用过度,还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害羞脸红的状态?” 陈声:“……” 另外两人扑哧笑出声来。 张裕之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陈声:“那叫高原红,朋友。” 张裕之一顿,立马据理力争,“我又没去过高原,哪里知道那是高原红?” 凌书成:“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请你多看电视。” 这边的男生们很热闹,那头的女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苏洋正把自己学院致辞的学长,也就是不远处的陈声同学,隆重介绍给吕艺和赵泉泉。 “长得巨帅,活脱脱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人。” “学飞的不是每天体能锻炼吗?按理说该是黑皮肤才对,妈的,他居然那么白!” “本来大家一起打断了他的演讲,我还等着欣赏他气得小脸煞白、语无伦次的样子呢,哪知道他把演讲稿随便一折,往后一扔,居然开始即兴演讲!” 吕艺和赵泉泉听得津津有味。 路知意站在一边听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纳闷这人小时候是不是去学过相声…… 苏洋还在吹,把陈声吹得天花乱坠的,丝毫没留意到陈声本尊就在几米开外的队伍里。 “你晓得伐,他折演讲稿那动作,苏炸天际,真的是不紧不慢、漫不经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种电影慢镜头的画面感!” “哎,更苏的是什么,知道不?” 她还卖关子,神秘兮兮眨眨眼,“重头戏要来了,我跟你们说,他不仅人长得美如画,那即兴演讲……” 苏洋在那口若悬河地吹,一旁的几个男生就差没笑疯。 凌书成搭在陈声肩上,啧啧两声,“看来你虽然眼瞎,但完全不影响人家对你青睐有加啊。” 张裕之:“有脸就够了,眼瞎不是问题。” 韩宏:“傻了吧,陈声要是眼瞎,当初怎么进的中飞院?这顶多叫做性别认知障碍!” 转头打量陈声两眼,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瞧瞧,“也就比我白点,比我高点,怎么就成她们口中的美如画了?” 陈声一把拍下他的手。 那边的苏洋刚把陈声认错路知意的段子说完,赵泉泉就开始笑。 她朝路知意歪着头,“按理说,一般的桥段都是这样,男主角和女主角不打不相识,弄得鸡飞狗跳,然后就会越看越顺眼,天雷勾地火——” 陈声:“……” 身旁三人就像吃了炫迈,笑得停不下来。 陈声的视线停留在短发少女脸上,这么仔细一看,皮肤更黑了,又粗又暗,高原红醒目而突兀。 嗯,他会跟那高原红天雷勾地火。 勾你祖宗。 室友笑得太猖狂,陈声觉得再让她们这么旁若无人议论下去,这三个畜生大概能嘲他一整年了。 得让她们闭嘴。 他面无表情脱离队伍,朝几人走去。 走到一半,短发少女出声了。 赵泉泉的头脑风暴来得很玄幻,路知意耸耸肩:“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小白脸,尤其是涂脂抹粉还喷发胶的小白脸。” 她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高原上的少年,纵马放牛,沐浴日光,健康而黝黑。 城市里的却巴不得远离日晒,男孩子也给惯得娇里娇气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缺少阳刚之气。 走到一半的陈声霍地顿住脚步。 隔壁队伍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 四个女生一惊,纷纷侧目,就看见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以及站在他们最前面,正眯着眼睛盯着路知意的高个子。 ……很是面熟。 还是那身白衬衣,袖口挽至小腕处。 身姿挺拔,个头很高,站在那像棵树。 皮肤白而干净,白豆腐似的,没有青春期留下的半点青春痘印记。 他定定地站在那,眼神微眯,看不出表情。 赵泉泉和吕艺不明就里,只觉得气氛似乎顿时凝固了。 赵泉泉凑近苏洋,小声问了句:“这人好帅啊,喂,你说的那个上台发言的学长,有没有这个帅?” 苏洋:“……” 祖宗哎你快闭嘴吧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你知道吗!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虽然说几步开外的人并没有露出怒意,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有些心虚,抬头去看陈声的脸,只看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眼神直勾勾的,还挺可怕。 之前还说他小白脸,这一刻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小黑脸…… 小黑脸看她片刻,视线从面颊滑落至胸前,扫了一圈,然后定格。 闹哄哄的食堂里,唯独剩下这一个异常安静的小圈子,不止四男四女,事实上周围的人都安静了,目不转睛看热闹。 陈声的眼睛眯了又眯。在路知意看来无疑是种警告。 她不是有意使用那么具有攻击性的描述的。 只是想活络活络气氛。 思及至此,路知意率先打破沉默。 “对不起,玩笑开过火了。” 高个子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秒,勾唇笑了。那一笑颇有些风流云散的意味,仿佛雪霁天晴,仿佛云雾初开。 路知意有种解放了的错觉,心里一松。 你看,一句对不起可以化解多少干戈?价值千金啊。 高个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 陈声:“没关系。” 她扯着嘴皮冲他笑。 笑到一半,听见下一句:“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路知意:“……” 笑僵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多了小甜文,这次来点不一样的甜。 一个非常有个性的高原少女,和一个无法无天的傻白甜。 步调轻松,故事可爱,我且慢慢写,你们陪我慢慢过冬呀=v=! 第3章 第三颗心 上午开会,下午领军训用品。 忙了一整天,夜里还得收拾行李,整理各自的狭小领域。 赵泉泉从厕所出来,无意中撞到苏洋的行李箱,箱子纹丝不动,倒把她撞得不轻。 她捂着膝盖嘶了一声,“苏洋你装了一箱子砖头来?” 苏洋一边开箱一边说:“我妈说军训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硬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大堆防晒霜、护肤品什么的。” 箱子开了,赵泉泉眼睛都直了,“我天,神仙水?” 随着苏洋翻动那堆瓶瓶罐罐的动作,她简直要哆嗦起来了——眼霜是雅诗兰黛的,护手霜是兰蔻的,防晒是资生堂的,神仙水是全套最大瓶的…… 赵泉泉看看护肤品,又看看苏洋,肃然起敬。 吕艺在一旁整理衣柜,随便扫了眼,“你也用小棕瓶啊?也不知道是网上吹得太神了,还是它不适合我,反正我用了半瓶也没啥用,还长了不少脂肪粒。” 赵泉泉的视线又落在吕艺那。 书架上没书,倒是摆好了一堆瓶瓶罐罐,全是耳熟能详的英文标签,价格绝对不比苏洋这边的低。 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桌上那三瓶百雀羚,不吭声了。 最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往路知意那扫一眼。 路知意的行李少得可怜,十来件衣服往衣柜里一挂,几本书摆上书桌,别无他物。 赵泉泉在她桌面上搜寻半天,才看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白色圆罐。 ……不是吧? 她一顿,怀疑自己眼花了。 目光没能从小罐子上移开,最后没忍住问了句,“知意,你用的啥护肤品?” 路知意对她们说的牌子都不太熟悉,顶多在广告里听过,当下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护肤品”。 “啊?我?” 搔搔头,她说:“……春娟宝宝霜。” 正在挂衣服的吕艺手里一顿,整理箱子的苏洋也是神情一滞。 然后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苏洋:“巨婴啊你,这么大人了还在用宝宝霜?” 路知意脸不红气不喘,“挺好的啊,我从小用到大,便宜又好用……” 赵泉泉和吕艺都没说话了。 前者看了眼自己的百雀羚,觉得顺眼很多。 后者忙着挂自己那足以塞满一整个衣柜的衣服,身上穿的也是件精致又考究的丝绸睡裙。 一个人的出生与家境,其实往往三言两语、几件物什就能勾勒出来。 城里长大的孩子锦衣玉食,而她是山里的孩子,无缘琳琅满目的名牌护肤品。 大家各自埋头忙着,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苏洋看了眼两手空空没事干的路知意,顿了顿,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往路知意桌前一站,拿起那只白色小罐子。 “来,让我试试你的宝宝霜到底有多好用。” 路知意:“……你说真的?” 然后就看见苏洋拧下盖子,沾了少许,一边往脸上抹,一边啧啧称奇,“还挺怀旧,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也给我用的这个。” “好像真挺润。” “顿时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宝宝哈哈哈,明天我也去买一瓶。” 一寝室的人都笑起来。 睡前,路知意去关窗。窗外树影幢幢,冷月高悬,她仰头多看了一阵。 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盆地平原,没有冷碛镇的高山,也没了环绕山间影影绰绰的云雾。远处是万家灯火,朦朦胧胧,美则美矣,可人造光到底比不上漫天星辉。 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才开始挂念。 她关了窗,灭了灯,回身,蹭蹭爬上床。 头那边,苏洋正开着手机电筒抖被子,抬头看见她的身手,说:“可以啊路知意,就跟猴子爬树似的,你怕是练过什么神功吧?改天教我几招?” 路知意说:“家传绝学,谢绝外传。” 苏洋:“猴子爬树也能是家传绝学,少蹬鼻子上脸!” 路知意钻进被子,闭眼时笑了。 其实,这里的夜色也挺好的。 隔日,军训开始,新生们正式踏入地狱模式。 这一届的飞行技术学院只有两个女生,苏洋和路知意,于是两人理所当然被编入了其他学院的营,第四营。 巧的是,赵泉泉也在四营。 于是326的四人,除吕艺在第六营外,其他三人都汇合了。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教官是水泥做的——这话一点不假。 至少第一天众人刚刚集合完毕,教官就给她们来了个下马威。 一群女孩子穿着迷彩服,懒懒散散站在早晨七点的初阳下,包里揣着手机,脚边搁着饮料和矿泉水。 教官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开头,站在人群前方,四下扫了一眼,“来干什么的?” 众人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又扯着嗓门儿吼了句:“问你们话,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三十个人一惊,异口同声答道:“军训!” 教官眼神一沉,“军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秋游来着!怎么着,口渴是吧,还个个脚底下摆瓶水?” “……” “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有人没忍住,笑起来。 教官眼睛一瞪,咆哮:“谁在笑?” 全场鸦雀无声。 军队里纪律严明,逢问必答。 教官又扯着嗓门重复一遍:“问你们话,要不要给你们弄个架子烤点肉?!” 众人蔫蔫地回应:“不要!” “都没吃饭?大点声!” “不要——”震耳欲聋的尖嗓门儿。 教官指指身后的铁丝网,喝道:“全给我把饮料扔过去!” 一群女生们忙不迭弯腰捡水,朝着操场的铁网墙边扔过去,瓶子撞在网上、落在地上,闷响不断。 赵泉泉嘀咕了一声:“好凶啊。” 随即把手里的可乐朝铁丝网重重一砸,哪知道用力过猛,可乐竟然飞过了铁丝网,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网那边的第二运动场。 巧的是,那边有人在锻炼。 起初路知意也没仔细瞧,只在来操场集合的时候瞥了眼,有两个人在铁网那边运动,一人站着不动,一人反复做下蹲。 如今这可乐被赵泉泉一下子扔过了铁网…… duang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那人背上。 男生个子挺高,穿着蓝色连帽卫衣,被砸得闷哼一声,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下一秒,霍地站起身来。 捂着背回头找凶手。 赵泉泉“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往她身后一躲。 路知意反应慢半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笑容一滞。 等等。 这,这不是—— 小时候学成语,陈声问老师:“多事之秋为什么是多事之秋,不是多事之夏,也不是多事之冬?” 老师憋了半天,解释说:“秋只是一个泛指,它可以是春天,也可能是夏天和冬天,可以是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并不是说动荡不安的都是秋天。” 陈声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 直到二十一岁这年的秋天,有人醍醐灌顶,令他茅塞顿开。 多事的,还真他妈是秋天。 好端端上台发个言,底下的新兵蛋子不配合,他刚说了上句,他们就补全了下句。 行,那就即兴演讲。 结果他苦口婆心炖了锅鸡汤,一番肺腑之言换来书记一顿好批,外加三千个下蹲。 行,蹲就蹲,没在怕的。 六点半起来做早操,三千米跑完,立马被赵老头拎到第二运动场做下蹲。 哪知道天降可乐,砸哪不好,偏偏砸到腰。 男人的腰有多重要,性生活时才知道。 他狼狈地起身回头,去找罪魁祸首。 目光越过铁网,落在第一运动场,那里的一群新兵蛋子在军训。叫他逮着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兔崽子,他—— 下一秒,视线一顿。 铁网那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一群绿油油的新兵蛋子左顾右盼,唯有第一排中间那个,直勾勾盯着他,唇角带笑,扎眼得很。 他多看两眼。 呵,不止扎眼,还眼熟。 陈声来气了。 行啊,不就嘴上针锋相对了几句吗?敢情那高原红搁这儿等他呢? 他弯腰捡起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回头跟书记说了句:“您等我下。” 书记没回过神来,“上哪儿去?腰没事吧?” 陈声不说话,绕过通道,往旁边的操场走去。 几乎是看见他朝这边走的一瞬间,路知意就知道,出事了。 她回头看赵泉泉,却发现赵泉泉躲在自己身后。 “他好像认错人了。”路知意提醒她。 赵泉泉见来者不善,有些心慌,“我不是故意的……” 路知意点头,“这话你该跟他说。” 那头的男生握着可乐,越过操场,径直走到教官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期间还指了指她。 路知意回头再看一眼赵泉泉。 赵泉泉低着头,不说话,脸色发白。 然后,那人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停下脚步。 人群是面朝东方的,初升的朝阳悬在半空,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而此刻,伴随着他的到来,投射在路知意面上身上的日光,被他完全隔绝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了,毕竟生在南方,人均海拔有限,而她从小到大都在同龄人里鹤立鸡群。路雨还经常笑话她,说高原上阳光充沛,晒得她跟青稞似的疯长一气。 可那人竟然还是高出她一个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泉泉不吭声,路知意只能张嘴替自己解释。 “我——” 衣服后摆被人猛地一拉。原来是身后的赵泉泉,哀求似的拼命拉她的衣角。 顿了顿,路知意又闭上了嘴。 再开口时,她说:“对不起。” 一旁的苏洋回头看了眼赵泉泉,眉头一皱,赵泉泉低头,假装没看见。 陈声拎着可乐站在那,面无表情,“路知意,是吧?” 路知意:“……是。” 他眯眼,一字一句,“看不出啊,报复心还挺重?” “……我不是故意的。” “你猜我信不信?” 路知意:“……” 不信。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 陈声拎着可乐,干脆利落朝操场侧门一指,“出去谈。” 路知意没出声,最后回头看了赵泉泉一眼。 赵泉泉紧咬下唇,站那没动。 苏洋推她一把,她还是不动。 路知意没说什么,收回视线,跟在陈声身后走出操场,停在台阶下。 陈声扭头看她,“有什么话,在这一并说了吧。” 路知意:“?” 想了想,她说:“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是她做的,歉倒得不够诚恳。 陈声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不满,在这全发出来,免得下次我一不留神又被偷袭。可乐倒还砸不死我,万一有人丧心病狂丢煤气罐什么的——” 很有想象力。 路知意:“我没那么无聊。” “是么。” 气氛有片刻凝滞。 眼前的男生个子很高,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漫不经心站在那,看她的眼神谈不上友好。 他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或者说,他看上去自大狂妄,从来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想法。路知意几乎能轻易看明白他的念头,所有想法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他看着她的高原红,很轻蔑。 他扫过她极短的发,面露不屑。 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不耐烦的信号,似乎觉得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说:“是。我对胸肌比我发达的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你大可放心,除非我想不开,否则绝对不会跟你产生交集,引起你的注意,不管是用可乐,还是什么煤气瓶。” 优越惯了的人,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围绕他转。 她替赵泉泉最后一次道歉,“对不起,今天的事是个意外,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 “我还有军训,先走一步。”路知意转身走了。 陈声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 砸了人,道歉毫无诚意就算了,还反过来骂他。 因为她那句小白脸,昨晚他已经被寝室里那三个畜生嘲得丧失自尊,今天居然又来一遍? 台阶上,身姿笔直的高个女生穿着军绿色制服往上走。 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路知意。” 不疾不徐,一字一顿。 路知意脚下一停,回头,还没看清他的人,就见一道阴影当空袭来。她下意识闪躲,一个趔趄扑在台阶上,可那玩意儿还是咚的一声撞在她腰上。 那瓶可乐已经是第二次充当□□了,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手边。 这一砸力道不大,惊吓为主。 她惊魂未定,爬起来就回头看。 准头极好的男生立在台阶下,笑容满面看着她,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扯平了。” 然后他转身走人,右手懒洋洋举到半空,比了个再见。 路知意:“……” 这个人??? 她怒吼一声:“你他妈幼不幼稚?” 陈声头也不回,潇潇洒洒走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后—— 陈小声:爸爸,能教教我怎么追女生吗? 陈声【回忆】:先把她当男人,然后嘲笑她平胸,接着用可乐砸她,最后打一架。 路知意:………………………… 回答两个问题: 1.女主会一直短发高原红吗?——不会=v=。 2.以前的女主不是一直都大胸吗?这个为啥不大?——少女刚满十八岁,给她一点时间发育嘛! 第4章 第四颗心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幼稚起来有多可怕? 陈声扭头,撩开卫衣下摆,看了眼腰上的淤青,又松手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结果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嘶的一声蹙起眉头。 先跑个三千米,紧接着三千个下蹲,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高原红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点心烦。 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正打游戏的凌书成:“你那两条中华呢?” 凌书成头也不回,打得正嗨,“柜子里呢。” 陈声霍地站起身,毫不意外又感受到四肢传来的一阵酸痛,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走到凌书成衣柜前,拉门,抽了两包烟出来。 命根子被人拿了,凌书成顾不得打游戏了,警惕地侧头看过来,“你干嘛?” 陈声:“借我两包。” “你又不抽,借来干嘛?” “有急用。” 凌书成的视线胶着在他手里,“我好不容易从我爸那顺来的,冒着被他逐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的风险,你不交代清楚用途,是不是也太不尊重我和我爸的父子情了?” 要做坏事,陈声没脸说。 顿了顿,他指指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你要死了,倒计时三秒钟。” 凌书成霍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站人家塔下了,也没个小兵保护着,血条见底,赶紧手忙脚乱一顿操作,治疗加闪现出塔。 结果一群小兵从身后射来的炮弹还是把他打死了。 屏幕一片灰暗。 队友们在对话框里疯狂打问号,问他为什么送塔送人头。 他赶紧解释:“接了个电话,不好意思。” 再回头,罪魁祸首不见了。 操,他的烟! 赵泉泉砸了人却让路知意背锅,这事叫苏洋有点想法。 当天夜里,四个人都早早躺上了床,四肢酸痛,压根不想动。 苏洋看了眼对面,黑暗里,赵泉泉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还没睡。 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赵泉泉,你今天砸到别人了,人家找上门来,你干嘛不吭声?” 赵泉泉动了动,说:“我想解释的,没来得及……” 苏洋嗤地笑了一声,“没来得及?” 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屑。 赵泉泉没吱声。 吕艺也没睡,好奇地问:“什么砸人?” 苏洋:“哦,就今天军训的时候,赵泉泉把可乐砸在别人身上了,这个别人你也认识,昨天咱们在食堂碰见的那个,说知意胸肌还没他发达那男的。” 吕艺:“就很帅的那个大三学长?” 苏洋是和路知意共进退的,很够义气地换了个描述:“是啊,就自以为胸肌很发达那男的。” 赵泉泉赶紧跟路知意道歉,“真的对不起,知意,我当时有点吓傻了,没回过神来……” 路知意翻了个身,停顿片刻,说:“没事。反正我昨天骂他小白脸也被他听见了,梁子早结了,不差这一下。” 赵泉泉赶忙补了句:“你人真好。” 路知意笑了一声,“小事情。” 大概是闷在被子里的缘故,听上去有些语焉不详。 虽是小事情,但到底心里是不舒服的。 算了,反正她肚里一向能撑船…… 黑暗里,路知意睁眼看着天花板,眼前走马灯似的。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悉数与冷碛镇的那群少年们有关。 小学上体育课时,一群人在班里调皮蛋的带领下,偷偷潜入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擅自打开垂涎已久的教具盒。盒子里是琳琅满目的彩色拼版,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 偏路知意手脚笨拙,东摸摸西碰碰,咔嚓一声,不慎掰断了三角板。 一群小孩吓傻了,手忙脚乱把东西塞了回去,头也不回跑出办公室。 次日,数学老师在课上厉声质问:“谁干的?” 课堂上鸦雀无声。 路知意坐在底下手脚都在发抖,后背全是冷汗。她不敢举手,妈妈要是知道了,非揍她一顿不可…… 年迈的女老师可不是省油的灯,拿着教棍使劲敲讲桌,“没人承认,那就全班起立,给我站一节课!要是还没人坦白,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压好一阵,她重新问了一遍:“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干的,举手!” 几秒钟的岑寂,有人举手了。 可老师愣在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颤巍巍举在空中的不止一只手,而是整整五只。虽然哆嗦着,没什么底气,但却来自五个勇敢的小孩。他们面有戚戚然,眼里却仿佛有光。 弄坏教具的只有一人,可承认错误的却不止一人。 那一天,路知意举着手,困惑地看着另外四只手,眼眶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气。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红了眼,但胸腔里仿佛有沸腾的水雾翻涌着,叫她很久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 冷碛镇的少年们与大山为伴,纯白如纸。 可她听见四周翻身的动静,怅然地闭上了眼。 很难再回到从前了,因为她已离开了冷碛镇,离开二郎山,也离开了那群淳朴真诚的人。 冤家路窄这句老话,想必是有几分道理的。 隔天军训时,满操场都在认真训练,绿油油一片。 有人闲庭信步走到四营的训练场地,手里拿了包烟,跟教官勾肩搭背起来。 四营的女生们正受罪呢,午后日头正盛,她们却在苦哈哈练军姿。 苏洋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人,“哎,你看那是谁!” 还能是谁? 报复心极重的小白脸呗。 路知意盯着和教官称兄道弟的陈声,只见他递了支烟给教官,唇角含笑,亲手点好,两人有说有笑。 赵泉泉嘀咕:“他不是大三的吗?来我们这干什么?” 她还有点心虚。 路知意没吭声,盯着那人,他也很快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的身影,唇角一勾,笑得不怀好意。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那谁啊?长得挺好看啊。” “看着挺面熟,昨天好像也来了一趟。” “是我们这届的新生?” “你见过几个新生有胆子跟教官勾肩搭背的?” 答案很快揭晓。 陈声把那包中华往教官兜里一揣,走到铁丝网边,懒懒地倚上去。 该说的都说完了,烟也送出去了。 就等看戏。 抽完烟,教官扔了烟头,清清嗓子,“稍息!” 仿佛有人咔嚓一声剪短了琴弦,前一刻还绷得紧紧的人群立马松弛下来。 “军姿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学扎马步。” 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路知意身上。 他装模作样指了指,“第二排个子最高那女生,对,就是你,出列。” 路知意出列。 “扎个马步看看。” 她站在人群前方,依言照做,马步扎得稳稳地,姿势十分标准。 教官问:“以前学过?” “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 教官顿了顿,瞄了陈声一眼,又说:“那,会走正步吗?” “会一点。” “走一个看看。” 路知意侧身,规规矩矩走正步,膝盖永远与腹部呈九十度,没有丝毫差错。 教官有点无语,“……凑合吧。” 路知意停下来。 这下教官有点没辙了。人群都看着他,路知意也看着他,一旁的陈声也看着他。 包里的中华像烫手山芋。 他酝酿片刻,说:“看你底子还可以,昨天学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路知意点头,“坐下,蹲下,起立。” “你做一遍给大家看看。” 这比扎马步和走正步都来得简单,路知意照做了一遍。 才刚起身,就见教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标准。” 虽然不知道陈声来搞什么鬼,但路知意自认教官的命令都完成得不错,那家伙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哪知道教官忽然对她说:“队伍是一个集体,光一个人好是不行的,得一起进步。” 她点头。 “行,那这样,接下来你负责把这三个动作连贯地示范给大家,跟着我的命令来。” 再点头。 教官吹了声哨子,看她倏地把背挺直,在原地立正,就开始下达指令。 “蹲下!” 她一丝不苟蹲了下去。 “坐下!” 干净利落切换姿势。 “起立!” 转瞬之间又站定了。 队伍里,苏洋在替她鼓掌,赵泉泉也跟着拍手。 哪知道教官口中仍在继续,命令不停。 “蹲下!” “坐下!” “起立!” “坐下!” “蹲下!” “坐下!” …… 速度越来越快,并且毫无规律,完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做了没到四十下,路知意已然满头大汗。 先前还鼓掌的苏洋和赵泉泉都惊呆了,不止她俩,人群都没吭气,呆呆地看着路知意,此刻她已经没法游刃有余地重复指令了。 约莫到了六十下时,路知意坐下去后,爬不起来了。 双腿有些发抖,汗珠从额头上吧嗒滚下来,瞬间消失在热气腾腾的塑胶跑道上。 她抬头看着教官,喘着粗气,“对不起,教官,我体力透支了。” 教官与她对视,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他竟挪开了视线,咳嗽一声,“……那你入列吧。” 路知意汗流浃背入列了。 教官看她片刻,下达命令:“全部坐下,休息五分钟。” 然后转身走到十来米开外的陈声那,把烟掏出来扔还给他。 “老子不干了。” “那你刚才在干嘛?” 教官瞥他一眼,压低了嗓门儿,“我那是看上你的中华,没多想,你说让她累一累,我觉得累一累也没啥。可她明知是被整了,也毫无怨言照做,没跟我争,也没下我面子,我可干不下去这缺德事了。” 陈声看着手里那包烟,心头有点烦。 说实话,他以为那丫头会反抗的,照她那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子,怎么着都会嚷嚷一顿吧? 让她知道他的厉害就行。 可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添堵不成,反倒把自己堵得慌。 教官跟他也差不了几岁,迷途知返,居然大言不惭反过来说他,“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气量多小才让我跟你合起火来欺负一姑娘家?我没文化,人糙就算了,你这还本科文凭,中飞院高材生,你说你幼不幼稚?” 陈声黑了脸,从盒里抽了支烟,二话不说塞他嘴里,堵住他的滔滔不绝。 然后极不耐烦地把烟盒子也塞他手心。 头也不回走了。 人群里,苏洋咬牙切齿盯着他的背影,“我操,人至贱则无敌,这畜生真他妈欺人太甚了!” 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赵泉泉低头跟路知意认错,“都是我不好,昨天要是我跟他说清楚,他也不至于来折腾你了——”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解释清楚?”苏洋不耐烦。 “……”赵泉泉一时语塞。 苏洋斜眼看她,“人还没走远,这会儿去还来得及。” “……” “怎么不去?” 路知意笑两声,摘了帽子,仰头躺在青草上,闭眼伸了个懒腰。 苏洋:“行啊你,心理抗压能力不是盖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笑得出来。” “欺负我?” 苏洋一愣,“你莫不是蹲下起立做傻了吧?连这都看不出来?” 路知意睁眼,因为阳光刺眼,抬手遮了遮,在阴影里冲她一笑。 “他可帮了我个大忙。” 五分钟后,休息时间结束。 教官恢复正常,把烟揣进衣兜里,一来就夸了几句路知意姿势标准、身体素质不错,算是结束刚才的风波。 “接下来,我们练齐步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路知意慢吞吞举起手来。 教官一顿,放柔了语气,“怎么了?” “报告教官,我腿麻,站不起来。” 教官拨开人群,“怎么就站不起来了?” 路知意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可能是刚才剧烈运动,肌肉拉伤了,就连坐下来都一直抽筋。” “……是吗?”他很怀疑。 女生点点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假条稍后跟辅导员要,明天给您送来。” 教官也不是傻子,秒懂她的意思,客气地笑了笑,“这不好吧?军训是苦,但没有正当的请假理由,光说累是不行的。” 路知意为难地看着他,“这样啊,那请假理由如果是教官让我连做六十一组蹲下坐下起立,导致肌肉拉伤呢?” “……” 教官看看她,头皮发麻,把手一挥,“准假。” 妈个鸡,栽在一新兵蛋子手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两个问题=v=: 1.冷碛(qi)镇,读二声。 今年夏天我去冷碛镇的朋友家玩,感受到高原人民的热情纯朴,所以把它作为原型写了进来。 2.男主幼稚,能治吗? 能。这不是一篇校园文,他们最终的使命是飞行救援,日天日地。先让声哥傻白甜一阵吧。 陈声【一脸期待】:所以后期我不是傻白甜了? 容哥:对的,后期你长期暴晒,不白了,只剩傻和甜。 陈声:擦(╯‵□′)╯︵┻━┻! 第5章 第五颗心 离家前,路雨问:“每月给你多少生活费合适?” 路知意知道她赚钱不容易,说:“八百块就够了。” 然而钱递到手里时,有一千五。 “这么多?” “刚开学,买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也得花不少,拿着吧。” 高原不比城市,工资不高。 路雨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就两千收入,如今一半都要拿给路知意当生活费。好在家里有几头牦牛,几只藏香猪,但路雨工作忙,平日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她照料。 生活走到捉襟见肘处,才更显艰难。 路知意一开学,军训就交了六百伙食费,生活用品花了三百,手上没剩下多少。 果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晚上大家敷面膜的敷面膜,玩电脑的玩电脑。她坐在桌前,在手机上找兼职。 超市打工太耗时。 发传单工资极低。 最后她选了几个招家教的,投了几份简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洗了个澡,刚走出来,就听苏洋说:“刚才你手机响过。” 她一边用手扒拉几下湿漉漉的短发,一边走到桌前,拿起手机。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 路知意拨回去,“小姑姑?” “干什么去了,电话都不接?” “洗了个澡。” “军训好几天了吧?我听说军训挺苦的啊,你吃得消吗?” 路知意笑了,“比起帮你放牛喂猪,这点压根儿不算苦。” “……” 多说了几句日常,路雨问她:“钱还够用吗?” “够用的。” “如果不够就跟我说,你那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东西?” “没有。” ……有。 老师说他们需要一台笔记本,她上网查了下价格,沉默了。 这些年来,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进大学,连婚都没结,实在被她拖累太多。 她不想再给路雨增加负担了。 电话打完,赵泉泉随口问了句:“你小姑姑啊?” “嗯。” “关系还挺好的呀!我家除了我爸妈会这么关心我,亲戚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客套几句。” 路知意笑了笑。 赵泉泉把脸上快干掉的面膜摘下来,又想起什么。 “哎,知意,你开学的时候是自己来的吧?” “嗯。” “我就说,吕艺和苏洋的父母都来过宿舍,就你是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也没见人陪。你还挺独立啊!” “还好。” “你爸妈真好,放心你一个人来报到注册。我爸妈可烦人了,我不想让他们来,他们非要跟过来。” 路知意顿了顿,笑着说:“那也是关心你。我家离这挺远的,爸妈……忙工作,没空送我来。” ……假的。 一旁的吕艺随口问了句:“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支书,我妈……在卫生站上班。” 还是假的。 赵泉泉点头,“那是挺忙的,村官事情多,卫生站我没去过,但肯定也和医院差不多。我舅舅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苏洋笑了一声,“脚不沾地?那他都用飞的?” 赵泉泉:“……” 这天没法聊了。 吕艺呢,大概是觉得话题无聊,压根没有参与谈话的**。 女生们各做各的事,早早上床睡觉,军训太累,还得养精蓄锐。 只有路知意成功从教官那逃了出来,托了陈声的福,他用一包中华想整她,结果给了她一个请假的好理由。 路知意第二天就收到了兼职网站的回复,马不停蹄往两公里外的一家咖啡馆赶去。 见面相当顺利。 年轻的母亲彬彬有礼,得知她的高考分数和英语成绩后,很快拍板,将自己正读高二的儿子拜托给她。 一周四小时补习时间,时薪一百块。 下周六开始正式补课。 路知意对这位母亲的爽快态度感到惊讶,很快得出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论——这位小朋友,估计是个问题学生,没那么容易教。 可为了这一周四百块的工资,她表示自己头很铁。 最近学校出了个项目,国家拨款,选拔大三优秀学生去加拿大进行实训。 书记看了眼名单,有些惊讶,“陈声那兔崽子呢?” 辅导员略头疼,“他大一上期马克思挂了,这回上面有硬性要求,明文规定入选的学生不能挂科。” “……” “这家伙像头驴似的,明明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得百里挑一,但他要不愿意,强按头也没辙。我昨晚想了一宿,今儿还厚着脸皮找教务处去,丢尽了脸。” “教务处怎么说?” “说他要是优秀学生干部,也能弥补挂科的劣势。” 书记干巴巴笑两声,“学生干部?” 要那兔崽子当干部,恐怕杀了他要容易得多。 陈声此人,天赋出众。 当初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原以为文化课好,体能大概会比较差,哪知道大一上期的运动会,他一举夺下百米短跑、跳远冠军,还破了校记录。 中飞院可不是普通大学,来的个个四肢发达。 他看似文弱书生,哪知道身体素质也相当出色。 大二那年,开始学习专业课程。 据说这位少爷拒上早晚自习,除了上课,几乎从不踏入教室,辅导员书记挨个找他谈话,没用。 赵老头就是那时候跟他熟起来的。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秋天,陈声穿件白色卫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在他办公室坐下来。 “陈声同学,今天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学习状况,你不用紧张。” 作为书记,说话是会埋伏笔的。 首先从关心学生开始。 那兔崽子坐他对面,懒懒散散揉了下眼睛,“别客气,赵书记,您老直奔主题就好。” …… 书记被噎得险些忘了主题是什么。 很快,他想起来了,开门见山问陈声:“为什么不去上早晚自习?” “因为我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 赵老头:“……” 压了压怒火,他一拍桌子,“这是做学生该说的话?早上起不来,晚上睡得早?就你一个人喜欢睡懒觉?就你一个人想早点上床?” 陈声不揉眼睛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耸耸肩。 “每个人作息习惯不同,与其去教室打瞌睡,不如在寝室多睡会儿,反正我上不上自习都比他们学得好。” 前半句差点没把赵老头气死,最后一句让他眯起了眼。 “小朋友,做人这么狂可不好,说大话不打草稿?” 陈声打了个呵欠,“您不信?那我们打个赌,要是我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一,下半期的早晚自习您也给我免了。” 大二上学期结束时,赵老头的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附件是一张教务处后台的成绩截图。 九门课程,陈声拿了八门满分,还有一门接近满分。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赵书记敬启, 小朋友狂是狂了点,但并非说大话:)。 末尾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挑衅意味。 赵老头凝视它片刻,骂了句“臭小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叫陈声的狂妄后生就多了几分关注,而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陈声被叫到办公室,辅导员和书记都在。 赵老头开门见山,要他这学期当干部,帮学院做点事。 陈声比他还直截了当,“没空。” 桌后的老头眉头一皱,把文件夹朝他跟前一砸,“臭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年年初要去加拿大学飞,你大一上期挂了科,不当干部没你的名额!” 陈声看了眼名单,说:“没就没吧,你们当领导的不秉公办事,还给我开后门?” “……” 赵老头几十年来练出来的涵养,到他跟前,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前功尽弃。 一忍再忍。 “国家一年花一百万供你去加拿大培训,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的机会?知道小型飞机一小时花费多少吗?知道国内有几架中型飞机能给你练手吗?留在学校,大型客机你摸得着吗?” 陈声顿了顿,“那也不当干部。” “当干部能要得了你的命?!”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睛。 “当干部颜面无存,晚节不保,成天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要么是传声筒,要么是马屁精,我不干。” 他的幼稚简直无边无际。 赵老头咬牙切齿,克制住自己揍他的**,最后一次妥协。 “不让你当传声筒,也用不着你拍马屁!就一件事,这学期由你负责,每天早晚带大一新生训练,监督他们早操晚操,这总行了吧?” 陈声看他片刻,笑了。 “成交。” 他从桌上端过茶盅,推门而出,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来,把灌满开水的杯子凑到赵老头面前。 “学生不争气,累得您老给我八方讨人情了。” 他眨眨眼,霎时间从那狂妄后生变成了懂事乖巧的小可爱。 赵老头:“……” 几乎是立马明白,他又上当了。 这家伙一早就打算争取去加拿大学飞的名额,偏在这儿跟他推三阻四不当干部,敢情就为了挑战他的底线,捞个最轻松的活儿! 他想骂人,话到嘴边,变成一声长叹。 后生可畏。 老了老了! 军训结束的第二天,飞行技术学院的一百来名大一新生开始正式参加早操晚操。 由于飞行员对体能有严格要求,因此他们早晚七点都必须参加体能训练,风雨无阻。 早上天刚蒙蒙亮,新生们已经乌压压聚在操场。 326的吕艺和赵泉泉并不在飞行技术学院,这会儿还在寝室睡大头觉,八点才去上课。 另外两人,苏洋和路知意,难逃一劫。 两人站在一百来号男生之中,相当扎眼,周围不少人套近乎。 尽管路知意顶着一头板寸,皮肤略黑,好歹是个女的,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洋有气无力地抱怨,“还以为军训完了,苦日子就到头了,哪知道还有早操晚操等在这儿,这他妈跟还在军训有什么区别?” 路知意倒是很淡定。 “至少早晚操没人送中华贿赂教官,要他合起伙来搞我。” 苏洋嘴角抽了抽,“你倒挺知足。” 一旁站了个叫武成宇的一米九大壮汉,凑过来,“谁搞你?我们技术院这届就你俩院花,谁敢动你们?” 苏洋回头,上下打量他两眼,“兄弟,还挺自来熟啊。” 武成宇摸头笑,“进了技术院,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路知意也笑了。 天边泛着鱼肚白,云雾将散,日光渐亮。 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踩在软绵绵的青草地上,四周是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 昨晚开年级大会,辅导员说会派一名优秀的师兄来带大家做早操晚操。 众人都在等候这位传说中的师兄。 没一会儿,操场正门处有人迈上台阶,径直朝大部队走了过来。 人群有了骚动。 “来了来了。” “希望别是个灭绝师兄,咱们同门一场,放点水,你好我好大家好。” “辅导员都说了,是个【优秀】的师兄!优秀俩字儿啥意思你不知道?此处可以约等于灭绝,灭绝人性的灭绝!” 那人走得并不快,明明迟到了,偏偏一点不着急。 个子挺高,穿一身黑白条纹运动服,两手插在卫衣兜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走到一半,还不耐烦地扒了下头发。 于是耳朵上戴的那幅金□□噪耳机也显露出来,在日光下泛着光。 人群一片哗然。 “可以可以,这身阿迪很骚。” “看样子估计不好惹。” “啧,我说你是乌鸦嘴吧!还真是灭绝师兄。” “我日,还戴个耳机来,这是来带我们做早操,还是来带我们跳广场舞?” 那人越走越近,抬手看了眼表,又无所谓地放了下去。 步伐还是没加快,很肆无忌惮。 更近了,近到大家能看清他的脸。 薄雾悉数消失在他身后。 神秘面纱终于消失。 与此同时,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操”,众人纷纷侧目。 一向低调的路知意,对早操毫无怨言的路知意,前一刻还在跟苏洋感叹苦日子过去的路知意,终于在此刻看清了来人,忍无可忍骂出了声。 谁能告诉她,她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为什么传说中的师兄又是那个贿赂教官的小白脸! 作者有话要说:. 幼稚归幼稚,声哥也是有优点的人呢! 聪明,热血,努力,健康,还贼机智! 路知意:呵呵,没看出来。 陈声:那是你瞎! 第6章 第六颗心 陈声是独行侠,从小到大特立独行,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要他来带一群新兵蛋子做早晚操,简直强人所难。 走到人群前头,他摘了耳机,言简意赅,“又见面了。” 人群愣了几秒钟。 路知意右手边的壮汉武成宇,率先反应过来,“咦,你是那天开学典礼上致辞的师兄!” 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嘛! 那天穿得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还真挺有模范精英的样子。今天忽然改走运动潮人路线,险些认不出来了。 陈声看向武成宇,点头,“是我。” 继而目光一顿,留意到一旁的路知意,两人对视片刻。 他扯了扯嘴角,挪开视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 哈,还忘了这茬,她也在这儿。看来带新手做早晚操,也不见得会很无聊。 陈声简单说了下早晚操的内容安排,就开始带操。 “先跑个一千米热热身。” 有人举手,“师兄,不点名吗?” “不点。” “那要是不来跑操,会有什么惩罚吗?” “没有。” 人群一阵骚动,跃跃欲试的逃课者不少,毕竟没人想每天起个大清早做体能训练。 陈声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漫不经心地说:“你们的名单,我有,但点不点名,意义不大。想来的自然会来,不想来的来了也没用,与其懒懒散散当混子,跑步慢吞吞,训练不努力,还不如在寝室睡大头觉。” 他也是从大一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赵老头给了他名单,他留在桌上没要。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开学那天,我说得很清楚,每年进中飞院的学生不少,四年后能成为飞行员的却只有十之一二。我们这行,不仅对专业知识要求很高,体能也很重要。你们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目标需要付出些什么,想清楚了,自己决定要不要跑操。” 人群安静下来,之前的骚动不复存在。 陈声笑了,虽然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已没了先前的不耐烦,“还有问题么?” 整齐划一的回答:“没有!” 他笑意渐浓,朝人群左侧走去,“很好,那我们开始热身。” 路知意有些困惑。 他看起来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这一刻的他和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他是同一个人,说起飞行员三个字时,眼里若有光。 很认真,很清晰,也很笃定。 她纳闷的同时,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直到陈声经过她面前,脚步一顿,侧头看她一眼。 “这位同学,请你克制一下自己,不要用这种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我。” 人群爆笑。 路知意:“……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你了???” 陈声笑了笑,头也不回走到队伍最前方,声音干净而轻快。 “起步——跑!” 路知意跟着大部队出发,内心呼啸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他认真个屁,清晰个屁,笃定个屁! 根本就是个幼稚无聊的自大狂! 一千米跑完,陈声开始带大家练引体向上。 这是中飞院选拔时的选择项目,一部分学生并不会,他便做了个示范。 一百来双眼睛望着他,而他站在单杠下,轻松一跃,双手抓了上去。 “双臂自然下垂,两手的距离略宽于肩。” 接着,他开始将身体往上拉。 “用背阔肌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下巴超过单杠时,停顿一秒,使背阔肌彻底收缩。” 说完,他开始下降。 “逐渐放松背阔肌,慢慢往下,直到双臂恢复完全下垂的状态,再重复做下一组。” 年轻的男生在跃上单杠的一瞬间,慵懒的表情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很干净,带着一种风的味道,稍纵即逝,叫人抓不住摸不着。 朝阳初升,透明的日光洒在他面上、发梢,隐隐泛着金色。 而他姿态舒展地示范引体向上时,卫衣因双臂而上升,露出了腹部。 饶是在场十之八.九都是男生,也没忍住啧啧两声。 “师兄,腹肌有点帅啊!” “这尼玛必须练了很长时间吧?” “可以可以,这引体向上从今天开始是我的新欢了。” 路知意的视线在他的小腹停留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她很快看向一边,免得他抓住机会,又说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盯着他。 她盯着一旁的铁丝网出神。 几块来着? 六块。 整齐得像是邻居家的菜地。 年轻人肤色白皙,肌理均匀,随着身体的动作,那肌肉轮廓逐渐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正兀自出神,那边的陈声已经跳下单杠,让人一组一组去训练。目光在人群里一扫,他注意到这小心眼子正盯着一旁发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遂走到她面前。 “怎么,沉迷于我的腹肌无法自拔?”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她的神经。 路知意猛地回神,抬头盯着他,面上一红。 操,他,他怎么知道? 陈声眯眼打量她片刻。 “啧,这高原红可以啊,很能迷惑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脸红了还是本来就这样。” 路知意终于忍不住反驳,“我说师兄,你这么关注我干嘛?我的高原红跟你有什么关系,劳您老人家这么费心?” 陈声眯眼,“我关注你?” 下一刻,伸手一指边上的单杠,“那位师弟,麻烦你先下来,让这位想象力比体能还出色的同学上去试试。我倒想看看她引体向上做得有多好,能在我示范的时候神游天外。” 那位男同学撒手,跳下单杠,把位置让给路知意。 路知意没吭声,二话不说站底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轻轻松松跃上单杠,双手牢牢抓住。 身体上拉,缓缓吸气。 停顿一秒。 接着双臂下垂,同时缓缓呼气。 …… 她一连做了五个,额头上都有了一点晶莹的汗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然后跳下来,冲着面前的陈声微微一笑。 “师兄,我过关了吗?” 陈声站在那看她,女生呼吸急促了些,但动作完成得很好。 肤色原本挺暗的,此刻在日光底下似乎也变亮不少,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像只桀骜不驯的恶犬。 他几乎能看到她脑门上冒出的对话框气泡——“有本事就挑刺啊?说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啊!” 笑了两声,他不紧不慢地点头,“做得不错。” 路知意嘴角一扯,笑了。 笑到一半,忽闻下一句:“难怪有功夫沉迷于我的腹肌。” “……” 路知意:“谁沉迷于你的腹肌了???” 陈声没理她,走到下一个单杠前面,伸手去拨弄那人的拳头。 “双手距离略宽与肩,挪过去点。” 下一个,抬腿轻踹一下。 “撅着屁股干嘛?” 武成宇笑哈哈看着一旁的人,“想被爆菊呗。” 路知意:“……” 彻底被无视了。 周末的时候,路知意开始给高二的小孩补课。 她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准,那小孩是个货真价实的问题少年。 路知意头一回踏进他的房间时,就被那装潢风格震慑住了。 房子很大,且位于高档小区——这还是其次。如果说外面的客厅是明亮而有格调的,这小孩的房间简直就是精神分裂症专属风格。 四面墙壁涂着不同的色彩,一面大红,一面纯黑,一面雪白,一面花里胡哨。 小孩那年轻漂亮的妈妈端着咖啡进来,满脸尴尬,咳嗽一声,“路老师你别介意,小伟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墙是他好几年前非要涂的。那时候还小,小孩子的审美没法当真。” 温柔的目光在转向儿子时,立马犀利起来。 “陈郡伟,老师来了,你还瘫在那干什么?” 大得吓人的床上,少年头戴耳机,仰面八叉躺在那,听见动静后睁眼,瞧了眼两人,扯下耳机,爬了起来。 “新家教啊?”他唇角一弯,在路知意面前站定。 非常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老师好。” 床上的耳机还在发出金属乐的嘈杂声,细小,但不容忽视。 眼前的小孩…… 不,小孩可没这么高,接近一米八了。 路知意伸手和学生握了握手,目光停留在他这身红黑相间的浮夸行头上,心道审美有问题的可能不止是小孩,有的人不管是童年还是成年,都一样很有问题…… 漂亮妈妈再三叮嘱,路知意只管随便折腾小孩,一切有她撑腰。 小孩天真无害地坐在那,笑得像只小绵羊。 路知意直觉有诈。 显然,漂亮妈妈很清楚儿子的秉性,离去前分别和两人对话。 “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出门一趟,路老师,我们家小伟就拜托你了。”这是温柔的请求。 下一刻,秒变母老虎,杀气腾腾盯着小孩,“陈郡伟,你知道造反的下场是什么吧?” 态度切换自如,仿佛身上安了个按钮,说不定再按一下,她就能立马扭个秧歌跳个舞。 漂亮妈妈走了。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路知意和眼前的小孩。 路知意很客气地说:“你能把教材给我看看吗?可以的话,也把你平时的测试卷一并给我吧,第一次见面,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小孩还是礼貌地笑着,“当然可以。” 然后动作轻快地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崭新的英语书,和好几张批得花花绿绿的试卷。 路知意翻了翻了那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 崭新得像是昨天才刚发下来,一点笔记都没有。 她怀疑小孩根本没有翻开过它。 再看那几张试卷,鲜红的分数毫不留情戳在卷子上方,分别是48分,52分,以及7分。 路知意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特意看了眼卷子前方的小字。 ……满分确实是一百二十分。 所以7分是什么情况? 她摊开卷子,仔细看了看答题状况,沉默了。 以下,是小孩在补全对话这道大题中的回答。 题目:假如你是frank,正在和alice讨论使用哪种交通方式上学,请补充完整下列对话。 alice:goodm,frank. frank:(lesscliche1),alice. alice:so,tellmefrank,howdoyougotoschool? frank:igotoschool(inmydad’scadic2). alice:well,igotoschoolonfoot.whatdoyouthinkofit? frank:ithink(youarereallyapoorwoman). alice:thanks,frank! frank:(youarewele,idiot). 路知意:“……” 作者有话要说:. 1cliche套话。此句可译为:少点套路。 2cadic:凯迪拉克 提前更新=v= 小孩不是打酱油的,非常重要的大人物~猜猜他是谁? 这故事和以往有些不同,前面部分也许没有那么多大风大浪,就是一只温柔可爱的小甜饼,希望每一个人物都鲜活,每个人的故事都可爱。 大风大浪留在后半部分。 第7章 第七颗心 该怎么评价陈郡伟? 能使用cliche这种地道表达,也能正确拼写凯迪拉克的英文全称,然而整张卷子却只得了七分。 最后一个空,youarewele原本能得分,却因为末尾那个画蛇添足的idiot,最终分数无法突破个位数大关。 以及,他的作文答题卷上一片空白,只字未动。 路知意前后看了一眼,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做题。 六十道选择题,他统统选了a。 可惜他运气太差劲,这套题的标准答案里,竟只有七道题该选a。 她沉默片刻,抬头问小孩:“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只拿了七分?” 然后把卷子轻轻摆在他面前。 小孩坐在书桌前,右手拿支笔,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指灵活而修长。 他歪着头,状似严肃地思索了一阵。 “因为我没有听同桌的话,全选b?” “……” 另外几套卷子,清一色是这样的答题思路。 选择题乱选一气,填空题大秀智商,他使用的表达言简意赅,我行我素,放在刻板的题型里几乎叫人忍俊不禁,但他蔑视试卷,飞扬跋扈,逆反心理昭然若揭。 路知意:“凯迪拉克是什么?” “车。” “那开凯迪拉克去上学,是什么交通方式?” “开车。” “开车的英语表达是?” “bycar.”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bycar填上去?” “因为没劲。” “bycadic就有劲吗?” 小孩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笑得很甜,“凯迪拉克的话,开起来确实比一般的汽车要带劲。” 路知意发现,这小孩的问题不在于智商,不在于学习能力,而在于态度。 他基本上无视她的一切问题,看似有礼貌,实际上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她看他片刻,把卷子平摊在桌上,拿起笔来一道一道讲解。 “irushtotherailwaystation,onlytofindthetrainhasgone.这里的onlyto是结果状语,表示得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老师你发音好土。” “第三题是反义疑问句,前肯后否,前否后肯,所以这里选b。” “你是哪里人?贵州,西藏,还是内蒙古?” “leadto是导致、引起的意思,第四题,吸烟导致他的肺出问题了,该用leadto,应该能理解吧?” “到底是哪里人?这两团高原红挺特别的。” …… 一个多小时里,小孩没有停止过东拉西扯。 而路知意呢,她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心无旁骛讲解试卷,哪怕他根本没在听。 后来漂亮妈妈回来了,小孩停止了发问,她也讲完一整套卷子。 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 临走时,路知意非但没有跟漂亮妈妈抱怨半个字,还当着小孩的面说:“小伟的英语水平很好,比同龄孩子都要好。” 大人和小孩都是一愣。 漂亮妈妈:“……路老师你是开玩笑吗?用不着跟我客气的,这家伙几斤几两,他清楚,我心里也有数。” 路知意摇头,“我是认真的,您放心,他比你想象的要出色很多。” 她披上外衣,谢绝了女人的相送,头也不回出门了。 半掩的房门后,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盯着那套卷子。末了,有些烦躁地扒拉一把头发,戴上耳机躺回床上了。 星期天下午,路知意又来了。 敲门声响起时,陈郡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秒针都到位,恰好停在两点。 她是机器人吗?分秒不差? 这一回他变本加厉。 她讲题,他就打岔。 他说她发音土,说她有高原红,说她的小雀斑,说她高得像男生,还说她那一头半寸标新立异有个性。 他夸她损她,评头论足,没完没了。 路知意权当没听见。 最后是小孩先停下来。 他终于不耐烦了,把卷子扣起来,指尖转个不停的笔吧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 他撑着桌子,仗着身高凑近了些,黑漆漆的眼珠子锁定她的眼。 四目相对。 “老师,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路知意终于把视线从卷子上收了回来,轻飘飘抬头,和他对视,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哪怕他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贴上来了。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 很亮,很年轻,没被人生的艰难折磨过,尚在丰厚的物质生活里我行我素着。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 路知意说:“你的目的不就是激怒我?我要是轻易就生气了,那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吗?” 小孩不笑了。 他眯起眼睛,终于收起彬彬有礼的假象,“你放弃吧,再怎么补课也没用的。你答应我妈帮我提高英语成绩,对吧?提高多少分?及格?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让你交不了差?” 路知意点头,“我信。” 她扫了眼那几套卷子。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能力,实际上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完全可以精确到个位数,下次考6分,再下一次5分,直到某天零分。” “……”小孩冷冰冰看着她。 她直勾勾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精确地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吗?烂到极点的差生?不,成绩再差劲,也有几分狗屎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路知意终于弯唇笑了笑,亲切地望着他,“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答应过你妈妈任何有关成绩的请求。这大概也多亏了你,赶走过太多家教,以至于只要有人肯来教你,你妈妈就感恩戴德地把人请进门了。而根据这两天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相当出色,事实上出色到根本不需要请家教的地步。” “所以?”小孩的声音愈加冰冷。 “所以?我确实来自高原,确实又土又穷,确实很需要这笔家教费用。既然你喜欢假装差生,我又刚好喜欢这份家教费用,所以——”路知意将桌上的卷子翻了一面,“所以,第三十二题,我们来看一看它为什么选d。” 有那么一刻,路知意很想笑,但她憋住了。 她发誓她肯定听见了小孩牙齿咯咯响的声音。 陈家老爷子七十大寿那天,一家人都赶回了老宅。 老爷子早年是国内空气动力学的北斗,后来身体不济,在老伴的劝说下来退了下来,在家中安享晚年。 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大儿子陈宇森从事法律工作,谈起这半年来经手的几件印象深刻的案子,众人七嘴八舌点评。 二女儿陈宇琳在大学任教,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也研究空气动力学。 她一开口,一大波外星词汇正在袭来。 众人纷纷转移话题。 “哎,那什么,隔壁王大爷的孙子前几天在美国结婚了。” “是吗?我小时候还跟他一起跳过井呢。” “跳,跳什么玩意儿?” “跳井。他说下面在发光,肯定有金子,老子信了他的邪——” 陈声出口就是老子辈,立马被陈宇森喝止住,“陈声!” 陈声笑了两声,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打住。 一旁的陈郡伟还想知道下文,凑过来,“然后呢?” “然后?”陈声朝父亲努努下巴,“然后你哥不敢讲了,怕这个真老子捶他。” 正好,陈郡伟也不想听大人们那些无聊的对白了,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使了个眼色,让陈声一起去阳台上吹吹风,透透气。 秋夜微凉,阳台外是一片澄澈月光。 老宅在郊区,外面有瓜田,有农舍,有小径,有麦田。 陈家往上数几代,也是农家出身,只是后来陈老爷子有出息了,读书读出了一条路来,可人老了,还是愿意回到这安静的乡下郊区,听蛙鸣,看虫飞。 遂翻新了房子,建成了郊区的小别墅。 吹着风,陈郡伟问:“后来呢?你真跟隔壁那小子跳井了?” “哪能呢?你哥又不傻。”陈声笑了两声,伸手慢条斯理一比,“我数一二三,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了。” 陈郡伟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从包里摸出包烟,拈了一根凑到嘴边。 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陈声眼神一沉,伸手抽走那根烟,狠狠一掐,扔地上了。 “喂你——”陈郡伟急了,“那可是外烟,贵着呢!” “好的不学,倒把抽烟学会了。” “得了吧哥,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平常疯起来没个人样,到我跟前摆起长辈架子了。”陈郡伟翻了个白眼,欲再掏烟。 陈声瞥他一眼,警告:“你再往外掏一根试试?” “干嘛,你以为我怕你?”小孩警惕地看他一眼,一边嘴硬,一边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陈郡伟从小就喜欢陈声,打从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这个哥哥到处跑,后来长大了,哪怕兄弟俩嘴上总是不饶人,但他依然打从心底里愿意听陈声的话。 陈声又怎么不知道他? 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爸呢?” 陈郡伟表情一顿,冷笑两声,“说是在美国做生意,爷爷七十大寿都回不来,哈,天大的生意。” “……芝加哥?” “不然呢?” 陈声没说话。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老爷子一共三个孩子—— 大儿子陈宇森,也就是陈声的父亲,如今在法院当领头羊。 二女儿陈宇琳,大学任教。 小儿子陈宇彬,也就是陈郡伟的父亲,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自小优越惯了,长大后开公司,做生意,后来开始搞婚外恋,还不止一个女人。 陈声记得很清楚,几年前的除夕夜,一向漂亮活泼的小婶婶喝醉了,忽然间哭着对老爷子说,陈宇彬说自己找到了真爱,为了给那个女人一个身份,把她带到美国芝加哥去安家,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如今连私生女都生了。 从那天起,总是跟在陈声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就变了。 陈郡伟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抽烟了,他一向是家里的小可爱,会奶声奶气跟爷爷奶奶撒娇,会弹钢琴弹吉他,从不像陈声这样叛逆到让全家人头疼。 可惜后来…… 陈声立在阳台上,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烟,忽觉这秋天的夜也挺冷的。 他问:“听说小婶婶给你请了个新家教?” 一提这个,陈郡伟就烦,“是啊,请了个有能耐的。” 字里行间全是抓狂的意味。 陈声笑了,“哦?能叫你这么说,那看来是挺有能耐的。” “我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端正正坐在那讲她的题,整整两小时,雷打不动。这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 “男的女的?” “女的。”陈郡伟不甘心,又补充一句,“说她是女的都算夸她了,男人婆!” 陈声笑了两声。 这个堂弟,也只有在抓狂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儿时的小可爱模样,那时候每回被他抢了玩具,就会可怜巴巴央求他,求而不得,就抓狂跺脚,然后到处告状。 天知道那会儿中二的自己这么欺负他,他为什么还一直当跟屁虫。 “男人婆啊?”陈声懒洋洋倚在栏杆上,好似想起什么,目光飘向遥遥黑夜,慢条斯理感慨一句,“这年头好像流行中性风,女的留板寸,一副响当当的男子汉模样,力拔山兮气盖世,小心眼子厚脸皮……” 附近有人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噪音。 陈郡伟没听清,凑过来追问一句,“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陈声收回视线,眼疾手快,一把从他包里把烟抽走,往远处的农田里使劲一扔。 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昂贵的外烟坠落在廉价的土豆之间。 陈郡伟惊呆了,下一刻炸毛,“我操——” “再多说一个字,我立马进去跟小婶婶举报你。”陈声“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小孩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如炬,即便不说话也能看出浑身怒火,小宇宙爆发。 “陈声,你卑鄙无耻——”小孩凑近了些,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下一刻就被陈声打断。 高他半个头的堂哥朝着屋里就是响亮的一声:“小婶婶——” 小孩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我□□来真的?” 屋内,漂亮的小婶婶应了一声:“诶,怎么了?” 小孩迅速朝屋里探了个头,“哦,没啥,我哥说下周末约我去打个球,我说你肯定不答应,毕竟我月考没考好,得留在家里补课。他说他想亲口问问你。” 再回头,看见陈声似笑非笑盯着自己,“我什么时候说的?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 陈郡伟忍气吞声,从包里摸出钱夹,刷刷刷掏出所有零用钱,啪的一声拍在陈声手里。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弟弟这回。” “老子还需要你施舍?”陈声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把钱塞回去,翻了个白眼往屋里走。 刚走进门,又回过头来看他。 “小伟。” “干嘛?” “你装疯卖傻没关系,烟就别抽了。”年轻的兄长看他一眼,那一眼明亮而沉静,波澜不惊之下,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秘密。 陈郡伟一顿。 夜风悄无声息地吹着,他没点头,陈声就一直回头望着他,两人静默对视着。 片刻后,陈郡伟点头。 “好。” 陈声也点点头,转身回客厅了。 阳台上只剩下陈郡伟一人,他摸出打火机,摁了下去,幽蓝色的火焰在风里晃动。 松开,熄灭。 摁下,亮起。 熄灭。 亮起。 熄灭。 亮起。 …… 他重复这个动作很多次,终于松开了不再摁下,然后把打火机握在手里,朝着远处重重一扔。 对不起,大兄弟,你就和那包烟一起红尘作伴,好好安息吧。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的话他愿意听一听—— 陈郡伟低头自嘲地笑了。 大概也只有这个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又没忍住提前更新…… 小孩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既是神助攻,又是【哔哔哔】。 大家莫要养肥,每天看一看,傻乐一整天。 下章预告:养猪少女路知意。(……) 第8章 第八颗心 陈声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下午没课,他躺在床上睡大头觉,结果手机响个不停。 他掐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人把锲而不舍的精神贯彻到底,死不罢休。 他闭着眼睛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看也不看,凑到耳边,“不管你是谁,最好能给老子说出个扰人清梦的理由来——” 话说到一半,眼睛猛地睁开。 “……书,书记啊?” 五分钟后,穿戴完毕的人顶着鸡窝头,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第一百零一遍“对不起”,一边试图劝服赵老头取消“下蹲刑罚”。 寝室里另外三只俨然笑成三朵狗尾巴花。 陈声走到门口,回头警告似的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人。 可这点威严立马被下一句出口的话一扫而光。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下蹲就别罚了,这周我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一瘸一拐去见老人家很失礼的。” 关门时,他听见门内传来那三个畜生的笑声。 凌书成还扯着嗓门在嚎:“书记,他家老爷子上周刚过完七十大寿——别听他唬您!下蹲是必须要罚的!撒谎的人得加倍!triplekill!” 陈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利落挂了电话,重新把门推开。 门后挂着扫把拖布一类的清洁用具,他随手拎了支通马桶的,二话不说走向凌书成。 凌书成正打游戏呢,还没来得及反应,阴影从天而降,罩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闻到一阵奇特的芬芳。 午后的102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陈声关门走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另两人,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安慰”正在洗脸的凌书成。 “朋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冲动的惩罚。” “得了得了,那通马桶的也没怎么用过,你用不着倒半瓶洗面奶在脸上,全用完了我偷谁的用?” 凌书成一边洗脸,一边咆哮,满寝室回荡的都是一个“操”字。 似乎所有的学校都偏爱银杏这种植物,秋天一到,满眼金黄。 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天地之间一片亮堂。 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陈声懒洋洋站在电梯里,看见红色的数字停在5l处,正欲出门。 结果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险些和他撞上。 他下意识侧了侧身,而那人也和他一样,往同一侧挪了几步……两人依然面对面,挡着对方的去路。 “……” 这么有默契? 陈声抬眼看,看清那人后,嘴角蓦地一弯,脑中赫赫然冒出四个字—— 冤家路窄。 电梯外,和他默契十足的是个短发女生,标志性的高原红,一米七几的个头,女生中的大高个。 呵,又是她。 显然,路知意看见是他,也没什么好气。 “借过。”她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侧身挤进电梯。 看他没急着出去,她又抬眼问了句,“你不出去?” “你跟谁说话?” 见他眉毛微抬,一脸正在等待下文的样子,她又扯了扯嘴角,嘲讽地加了句,“……师兄?” “这就走……师妹。” 着重强调后两字。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再拽再心口不一,还不得叫他一声师兄? 赵老头叫陈声来办公室,主要为了解新生的早操情况,顺便叮嘱一下,学习方面不可放松。 “下学期去加拿大这事,虽说人是我们选的,但也不是进了名单就十拿九稳。” “去了那边,他们还要再选拔一次。” “那边的特训教练会和你们先相处几天,随时提问,你们都得对答如流。所以专业能力好,答得上是一回事,英语能力不过关,还是会被退回来。” “……喂,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陈声一进门就注意到桌上的一堆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姓名那栏写着三个熟悉的大字:路知意。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文件上方,标题是……贫困生助学金申请表。 他又看了看旁边那摞矮一点的文件,生源地贷款。 为首的依然是路知意的资料。 他顿了顿。 赵老头召唤他回魂,“兔崽子,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嗯?” 看着眼前霎时垮下来的脸,趁着几千个下蹲还没落在头上,赶紧说:“您操的什么闲心?有这功夫担心我,不如多做点正事。” 赵老头:“你但凡靠谱半分,我也不至于成天为你操碎心!” 陈声:“没事了?没事我先走了。” “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 已经走到门口的陈声回头,扯扯嘴角,“感谢书记教诲,学生必定时刻铭记于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下行了?” “……” 晚上九点,跑操时间。 老规矩,全体人员还是先跑一千米热身。 陈声立在跑道旁,看着一群人在夜色里快慢不一地跑着,视线落在最前方。 监督新生跑操一个多月了,路知意永远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她个头高,也不是因为她是万绿丛中两点红之一,而是因为她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 毕竟是一群年轻人,哪怕满腔热血,一个多月下来,也渐渐学会敷衍塞责。 可她不一样,她永远跑在人群最前方。 俯卧撑时,男的都趴下了,她还在一声不吭继续做。 不知疲倦,沉默而认真。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赵老头那看到的两份资料,大概因为自幼物质丰足,所以不曾留意过,如今才察觉到。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旧毛衣,小时候他也看同龄人穿过这种款式,一眼就能看出是手工织成的,很朴素,放在现在就有点土。 没有烫染过头发,永远素面朝天,和花枝招展的同龄女生截然不同。 一双黑色帆布鞋,边缘洗得泛白,脚后跟磨得很厉害,再穿几天就能直接磨穿了? 很穷,也很努力。 他定定地站在跑道旁,看着夜色里跑在人群最前面的女生,她的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但眼里满是坚定。 ……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军训刚结束的那一周,苏洋心血来潮,叫上一整个寝室的人去聚餐。 “军训完了还没改善生活呢,走吧,一起去小吃街开开眼界!” 赵泉泉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我想吃火锅!” 吕艺:“可以啊,吃什么你们定,我无所谓。” 路知意下意识瞄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钱包,也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数数还剩多少钱。 苏洋看出来了,笑眯眯补充一句:“这次我请客,咱们就不搞aa制了。大不了轮着来,下次你们再请我吃一顿好的。” 头一次寝室聚餐,三人都积极响应,路知意不好拒绝。 哪知道第二周,吕艺就硬把大家拉去了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把客请了回来。 赵泉泉不甘落后,第三周也请了一顿西餐。 第四周了,赵泉泉忽然问苏洋:“这周末咱们又去吃什么?” 苏洋一愣。 赵泉泉笑眯眯说:“这周该知意请客啦。” 路知意骑虎难下,好在找到了家教兼职,虽然还没拿到工资,但小孩妈妈说下周就给她结算一次,料想不至于这周请完客就饿死。 她算过了,苏洋请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九。 吕艺请的香港菜,三百三。 赵泉泉请的是中档西餐,两百开头。 她手里还剩下四百来块,无论如何也能撑过这一顿,还能留下点下周的伙食费。 于是笑着点头,“你们想吃什么?” 吕艺还是那句话:“你们定就行,我都可以。” 苏洋:“火锅吃了,港餐吃了,西餐也吃了,还有啥没吃?” 赵泉泉一拍桌子,指着自己电脑上正在放的日剧,“喂,吃日料啊!怎么样?” 最后,由于赵泉泉对日料坚定不移的爱,众人点头,那就吃日料。 周五下午,六点钟的天已有些暗了,四个女生兴致勃勃往小吃街走。 似乎每所学校外面都有这样一条小吃街,每当城管下班,小摊小贩就在街边支起蓝色大棚,点起油亮亮的灯泡,人头攒动中,食物香气混杂一气,白雾四起,热气腾腾。 而小摊贩的背后,总是一些更正规的商家,双方谁也看不上谁。 赵泉泉选的是日料,小吃街只有一家日料店,装潢雅致,红彤彤的日式灯笼在门外迎风摇曳。 路知意没吃过日本料理,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店内明亮简洁,木地板上摆着小小的方几,座位清一色是榻榻米。 由于开设在大学附近,场地小,顾客多,因此座位与座位之间略显拥挤。 吕艺问服务员:“有包间吗?” 服务员摇头,“不好意思,这会儿包间都满了。” 赵泉泉说:“没事,反正是吃东西来的,又不是谈生意,闹一点也无所谓。” 三人选在大厅入座。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时,路知意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一看,脸色微变,很快站起身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 苏洋:“诶,要不就在这儿接吧?正点菜呢,你看看你想吃啥啊!” 赵泉泉点头,“今天你请客,你是老板,老板不点菜,我们不好意思出手。” 路知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点就好,反正我没吃过日本菜,你们点你们爱吃的。” 她看上是真急,脚下生风,很快走出了餐厅。 赵泉泉笑嘻嘻问:“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难道是男朋友?” 吕艺说:“应该不是吧,之前没听她说过有男朋友。” 赵泉泉凑到苏洋面前,“你俩一个班的,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怎么样,知意是不是有男朋友啊?” “我哪知道?”苏洋把赵泉泉的脸推开了些,“少八卦点不会死。” 赵泉泉眨眨眼,“我猜肯定没有,有的话也不至于打扮成这样了。” 苏洋眉头一皱,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哪样?” “就那样啊,很man很糙。” “谈不谈恋爱和个人风格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赵泉泉立马开始分析,“女生一旦谈恋爱了,就会变成精致小女人,不会穿得太穷酸,也不至于不修边幅……” 她一边点菜,一边说着她的长篇大论,说到一半,就被苏洋打断。 “服务员,点好了。” 苏洋一把抽过她面前的菜单,交给服务员。 赵泉泉:“诶诶,我还没点完!” “你够了吧你,都点了十来个菜了,就算不是自己掏钱,也别这么一气儿乱点吧?”苏洋有点不耐烦。 赵泉泉看看吕艺,撅噘嘴,“咱们不都请过了?轮着来的嘛,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 “看看你点了些什么玩意儿,确定没谁占了便宜?”苏洋眯眼。 吕艺低头玩手机,不掺和。 寝室里四个人,苏洋一身正气热心肠,赵泉泉胆小八卦爱唠嗑,路知意爱笑简单话不多,唯有吕艺,赵泉泉曾经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她这个人,比较爱活在自己的世界,其他人的事,不关心也不参与。 门外,路知意急匆匆走到路边,把手机凑到耳边。 “爸。” 她呼吸急促,声音不稳。 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她抿抿唇,点头,“挺好的,室友们都很好,同学也很照顾我,课上我很认真,老师提问我就积极举手发言,表现很好的。” …… “生活费够用,这边的消费水平也没有很高——对了!我还找了一份兼职,生活方面您不用担心……” …… “家里也好,小姑姑说虽然我走了,但是李大婶总在她上班的时候帮我们喂喂猪。” …… “是,是麻烦她了一点,但是她说反正她家也有猪,一块儿喂了也不打紧……” 她太投入,并没有看见身侧几个往日料店走的男生。 凌书成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声,“诶,那不是——” 下巴努了努。 其实陈声比他先认出路知意,毕竟她依然是那身打扮,深蓝色毛衣,边缘泛白的帆布鞋。 他大老远就看见她在打电话,走近了,又听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些琐碎家常。 他有些诧异。 这言简意赅的高原红,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生怕一口气说不完似的,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情也讲得这么带劲。 四人走进了日料店。 张裕之说:“她家农村的吗?我刚听见她说她养猪。” 韩宏:“怎么,就不兴城里人养猪了?猪又不是农村特有的。我就热爱小动物,我也喜欢猪,行不行?” “你是喜欢吃猪肉吧?” 凌书成也插了一句,“哈哈哈,既然人民歌唱家喜欢,喂,张裕之,你给他买一头啊,让他养成几百斤的那种,咱们宰来吃了。” 张裕之:“养个毛的猪啊,他要养在寝室,还不得臭死我们?” 一旁的陈声没参与对话,忙着跟服务员核对信息。 “请问有预定吗?” “有,订的包间。” “请问您贵姓?” “陈。” “陈先生,是订的四个人吧?” “是。” 核对完毕,陈声终于转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够没啊?你管人家农村的城里的?” 再瞥一眼成绩永远吊车尾的韩宏,“用不着养猪了,寝室里已经有一头了。” “……” 韩宏:“喂你这么说就有点人身攻击了。” 凌书成:“是吗?我怎么觉得很有道理?” 张裕之举起双手,“我赞同。” 陈声笑了笑,进包间前,回头看了眼店外的女生。 落地窗外,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摇曳的红灯笼。夜色如水,也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和几分。 她低头看着脚,忽而一笑。 嘴唇动了动,她依然在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养猪一类的琐碎日常。 陈声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她这样的个性,就算是养猪,大概也比一般人养得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一样日更将近五千…… 本来更新时间应该是每天早上八点,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寄几!我又提前了! 上章谢谢大家提醒,已经把称呼从小舅妈修改成小婶婶啦。 路知意:以前我在家养猪。 陈声:现在呢? 路知意:现在也养。 陈声【左顾右盼】:哪儿呢? 路知意目不转睛,盯…… 第9章 第九颗心 电话总共只打了五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结束前,那边传来谁的提醒:“到时间了。” 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的路知意,闻言一顿,话音终止。她动了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千言万语涌入喉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五分钟里,男人话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絮絮叨叨。 直到最后一刻,她停了下来,他才急切地加快语速,“知意,你要听你小姑姑的话,照顾好自己。学习要努力,好好念书,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一定要把书读出来——” 话说到一半,先前那道声音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别说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男人匆匆忙忙说出最后一句:“那就这样了,知意,下周我再打给你,你要——” “路成民!”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了,重重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再这么耽误时间罗里吧嗦,下周还想不想打电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 最终,电话在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声中被挂断。 路知意站在冷风里,听着耳边骤然消失的话音,手机里只剩一阵冷冰冰的嘟声。 她慢慢地把手机揣回兜里,揉揉眼,后知后觉想起,她连一句“你最近过得好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店内店外,两个世界。 外间天色昏沉,秋寒已至,店内却明亮温暖,人声鼎沸。 路知意瞠目结舌看着这一桌丰盛的菜肴,“这,这么多?” 苏洋瞥了眼赵泉泉,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泉泉已经率先笑起来,“嗨呀,点多了,这不是想着你没吃过日料吗?就想每样都让你试试,哪知道这店里分量太足,其实一般的日料店量都很少的!” 苏洋嗤笑了一声。 赵泉泉权当没听见,殷勤地夹了块胖乎乎的丸子给路知意,“来来,知意你尝尝这个,章鱼小丸子。” 路知意的确没有吃过日料,别说吃了,根本闻所未闻——什么猪豚骨原汤拉面,金枪鱼蔬菜什锦沙拉,北海道樱花冻,还有一大堆颜色各异的刺身…… 她学着赵泉泉那样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在苏洋替她准备的酱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进嘴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脖子根倏地冲到头顶。 眼泪喷涌而出。 她手忙脚乱去拿水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一桌人都笑疯了,连带着被这动静惊动的周围几桌,也都跟着笑起来。 隔着一层日式门帘的包间里,凌书成听见外边这么热闹,也掀开帘子瞧了瞧,“……那高原红搞什么鬼?” 韩宏的脑袋也冒了出来,“是错觉吗?她那高原红比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还红了八个度。” 陈声侧头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擦满脸泪花的样子。视线落在她碗边那片委屈的三文鱼刺身上,顿悟。 张裕之也凑热闹,“这女的真逗,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焦点。” 陈声顿了顿,拿筷子头重重地敲了下凌书成的手。 后者吃痛地“哎哟”一声,猛然松手,帘子就落了下来,重新挡住众人视线。 “操,你发什么神经?”凌书成愤怒地盯着陈声。 陈声把筷子调了个头,夹了片三文鱼,塞进凌书成碗里,“废话少说,来,补补肾。” “这个能补肾???”凌书成表示怀疑。 “能,补肾壮阳,强身健体。” 凌书成不信,但成绩每年都吊车尾的韩宏信了,二话不说拼命吃起三文鱼来。 男人,成绩差一点不要紧,阳刚之气最重要。 赵泉泉点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半。 苏洋斜眼看赵泉泉,笑了两声,“可劲儿点吧,我要是不出声,你恐怕要把菜单点个遍。” 赵泉泉脸上一红,“少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 苏洋笑意更浓,“你不是那种人?” 路知意也没打圆场,起身说:“我去结账。” 她没心思劝苏洋少说两句,只能惴惴不安地握着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默默祈祷别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么来什么。 柜台后的服务员笑眯眯抬头,从打印机里撕下小票,双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费四百六十三,请问怎么支付?” 路知意捏着那四张纸币,手心都汗湿了。 她勉力维持微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出门打个电话,一会儿付钱。” 在服务员疑窦丛生的眼神里,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门而出。 包间里,几个男生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凌书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给钱,陈老板!” 另外两个拿起筷子一起敲碗,声音整齐划一,“给钱!给钱!给钱!” 陈声眼皮子一掀,“我给?刚在寝室是哪个畜生说要请客的?” 那两只又立马改口,转向凌书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书成:“你上回拿了我两包中华,今晚还回来正好!” “两包中华这么值钱?” “江湖救急不救穷,我那是雪中送炭,情义重千金!千金岂是一顿饭能还清的?” 陈声看他两眼,笑两声,懒得多话,起身,掀开帘子往收银台走。 他走到台子跟前时,正好看见路知意推门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门就站那不动了,低头瞧着手机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号包间,结账。” 屏幕上还显示着路知意的账单,服务员没法给陈声结账,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还没付钱,您稍等片刻。” 陈声一顿,看见台面上摆着的收银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头,玻璃门外的高个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里土气的毛衣,磨得发白的破旧帆布鞋,还有光看侧脸也显而易见的心烦意乱。 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垂在腿边,捏着一卷薄薄的什么。 陈声的视线在那抹粉红色上停留片刻,隐约分辨出来。拿着钱夹的手微微一顿,几秒钟后,稳稳地从里面抽了五张粉色钞票,递给服务员。 “她那桌的,一并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声说。 深秋已至,夜风也变得猖狂起来,飞扬跋扈地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吹得它哗哗作响,满街跑。 路知意站在风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姑姑三个字,拨号键始终按不下去。 她问自己,没钱为什么要穷大方? 小姑姑从不网购,支付宝无法转账,若是开了这个口,她必定要跑到镇上的atm机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里,那的风只会像刀子一样戳在人身上,夜里温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烦的,是路雨一个月辛辛苦苦也就赚两千块,而她一顿饭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从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过去十八年,她一直勤俭节约,从未大手大脚过,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遭逢变故的家庭经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认了命,指尖发抖,颤巍巍朝着绿色拨号键落下。 指腹仿佛已触到冷冰冰的屏幕,却又并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只手从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机。 她猛地回头,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个又字,充分表达了她的不耐烦,不乐意,和不待见。 陈声顿了顿,将手机退出拨号界面,连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里。 手背触到她手心时,他察觉到什么,飞快地低头看了眼,借着头顶的红色灯笼,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茧。 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手。 因为紧张和心烦,她还出了汗,被夜风一吹,冷而潮湿。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机,视线落在最上面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变。 “……什么意思?” 陈声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 “顺手帮你结了账。”——他俩并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猜到你钱没带够,刚好我很有钱,江湖救个急。”——装逼遭雷劈。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陈声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红领巾。” 说完,他转身迎来从包间里吃饱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大学城的夜色,似乎总与别处有些出入。 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面庞,嬉笑打闹也是朝气,喜怒哀乐都显蓬勃。 也有喧哗热闹,但这份热闹里没有声色犬马。亦有男女成双,但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天真纯粹。 回宿舍的路上,张裕之和韩宏走在前头。 后面的凌书成想起什么,问身旁的陈声:“刚才你跟那高原红在门口说什么了?鬼鬼祟祟的。” 陈声低头看见晃动的树影,有几分漫不经心,“哦,好歹熟人一场,打了个招呼。” “你当我是傻子?” “哦?难道你不是?”讶异的表情,夸张的语气。 凌书成一拳捶过去,“要不要这么贱!” 陈声笑起来,揉揉肩膀,“随手帮个忙。” “哟,这是我耳朵聋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前不久不还拿了我的中华去贿赂教官整人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顺手帮一把?” 陈声干脆利落还他一拳,“别秀了,陈独秀。说我贱,回头照照镜子,你他妈比我贱多了。” “到底谁姓陈?谁是陈独秀?”凌书成翻白眼,“我要是陈独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陈声懒得搭理他,双手揣兜里往前走。 可脑子里浮现出那两团高原红,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么今天他还做了个顺手人情? 啧,归根结底,还是爸妈教育得太好了,想他这么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简直感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四句话要啰嗦, 1.知意的爸爸人在何方,想必聪明的大家已经看粗来了…… 2.想把首页的人设改成:养猪少女路知意x助人为乐陈独秀。 第10章 第十颗心 夜里,路知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搞不清陈声在做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帮她付了账,是秀优越感,找到了羞辱人的新方式,还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境况,所以好心相助。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一边在床上蹬腿,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对,上次你说过了,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只是你没听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他当了半辈子村支书,人人都说村官油水多,可他一个子儿也没存下。家里的电视机用了七八年,坏了无数次,我妈要买新的,他一个人捣鼓半天,非说还能用,结果转眼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买了台去。镇上的孩子偷了我妈过年腌的腊肉,那是我妈准备拿去市场卖的,我爸说小孩子,不碍事,谁吃了不是吃。他俩总吵架,吵了大半辈子。” “我初一那年,他去山上监督工人修路,有人受伤进了医院,他赶回家拿钱给人垫着。结果回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急匆匆跑了。我妈拉着他不让他追,他急了,猛地一推,我妈从二楼摔下去,头朝地,当场死亡。”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她。 路知意低头,摊开手,那堆碎纸被她手心的薄汗浸染,湿乎乎的。 她笑了笑,说:“我爸是个劳改犯,有人说他杀了我妈,心狠手辣。” 抬头,她环视一圈,平静地说:“可我知道,我爱他。” 《我的父亲》,这就是她的作文。 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大抵也是人生里的最后一次。她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基督山伯爵》里写的那样,完成了一场自我复仇。 寂静的教室里,就连三十来岁的班主任也怔在原地。 次日,她去镇上的理发店剪了一头板寸——众人口中的“劳改犯”发型。 镜子里,理发师手持剪刀,迟迟下不了手,再三询问:“……真的要剪?” 她言简意赅,“剪。” 细碎的发丝落了一地,镜子里终于出现了如今的路知意。 他在那铜墙铁壁里,她在这高原小镇上。他的世界夜夜灯火通明,她便在这广袤山地间陪他,摸摸那头扎人的刺猬头,她闭上眼,恍惚间记起儿时他总这样摸她的头,叫她知意,知意。 床上,路知意看着那片月光,很久很久也没有合眼。 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虚荣,说谎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可面对赵泉泉的刨根究底,她终究是难以启齿,无论如何说不出劳改犯三个字。 事隔经年,她也变成了胆小鬼。 周日下午,路知意继续给问题小孩补课。 共享单车真是一件神奇的发明,省了地铁费用,还能强身健体。 她一路骑到陈郡伟家里,面上红扑扑的,跟客厅里的漂亮妈妈打了个招呼,背着书包就进了小孩房间,切入正题。 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听,多半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周的随堂测验,他考了七十一分。 漂亮妈妈端着刚切好的水果进屋时,面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不住地感谢路知意,“都是路老师的功劳。”“这是小伟今年考得最高的一次!”“路老师,来来来,吃点水果。” 最后,漂亮妈妈喜滋滋出门去了,“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路知意直觉有诈,扭头去看陈郡伟。 小孩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斜斜地朝她看过来,“有什么问题就问,别跟我眉目传情。” 她直截了当发问:“你想通了?” “想通了?”小孩笑了一声,凑过来,饶有兴致,“路老师,你猜猜看,要是这次我考了七十一分,下次八十分,九十分,最后期末考试一分班,一打乱座位,我就被打回原形,继续考个位数,我妈会怎么想?” 路知意看着他。 小孩咧嘴,“你猜我妈会觉得我是上哪儿学会作弊的?”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笑,“你以为我很想教你吗?大不了期末就不教了,重新找个家教做。反正在你家做多久拿多久的钱,你妈妈一毛钱也不会少给我,我又没损失。” 小孩不笑了。 她拿起笔,指指卷子,“来,看下一道题。” 小孩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操!” 课讲到一半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有了动静。 漂亮妈妈接了一通电话,话说了没几句,忽然间吵起来。 “陈宇彬,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离婚?原来你还知道你结过婚?在芝加哥大办婚礼的是哪个王八蛋?我他妈没告你重婚完全是怕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挣来的那点名声被你败得个干干净净!” “哈,你还记得小伟?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早他妈疯了,压根儿不记得你结过婚,有老婆孩子了!” …… 路知意一直以为陈郡伟的母亲就该是平日里那个漂漂亮亮、活泼到天真的年轻妈妈,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顿歇斯底里的宣泄。 她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小孩。 小孩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珠黑而亮,像儿时的玻璃球,却又带着几分嘲弄。 客厅里的独角戏愈演愈烈,直到几分钟后,女人连门也没敲,忽的推门而入,将一只信封送到路知意面前。 “路老师,这是你前几周的工资。”她勉强笑着,声音略哑,匆忙又说,“我手头上有点要紧事,要出门一趟,今天小伟就拜托你了。” 向来处事得体的女人,连她的回答也没等上片刻,就急匆匆转身走了。 客厅里传来大门合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路知意无意探听他人家事,但那么几分钟的痛斥,足以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男人出轨的原因不尽相同,夫妻间的纠葛也复杂难懂,甚至,家家那本难念的经,也没有一本如出一辙。 她握着那只信封,抬头看陈郡伟。 可到底也就是家庭纠葛,夫妻不和,丈夫出轨这样浅显易懂的一件事。 陈郡伟的叛逆,说到底,也不过是少年人幼稚的抵抗,看似冥顽不灵、无坚不摧,实际上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这个家华丽又精致,他的生活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可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路知意低头看卷子,惊讶于在作文答题卡上,陈郡伟一改往日无字天书的作风,破天荒写了一句话。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是:myfamily。 而陈郡伟工工整整在答题卡正中央写道:myfamilyispletelyapieceof**. 她忽然间笑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哪怕陈郡伟一直对她极其不礼貌,但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欣赏。他的抵抗是悲壮愚蠢的,却也是异常英勇的。 她盯着那行英文出神片刻,片刻后,语气轻快地说:“小孩,今天我们学点不一样的。” 陈郡伟一顿,狐疑地看她:“什么不一样的?” “今天,我教你如何不使用一个dirtyword,表达myfamilyisapieceof**,一百二十词,一个词都不会少。” 她认真地奋笔疾书,开始为他写范文,偶尔沉思时,下巴抵在水笔上。 陈郡伟忽然笑出了声。 她侧头,“笑什么?” 陈郡伟耸肩,“笑一笑,十年少。” 他才不告诉她那支水笔漏墨,在她下巴上印出好长一条深蓝色墨渍呢。 可陈郡伟发现,这个下午,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作文,是路知意讲过最投入最尽兴的一堂课。当然,他也并不知道有新发现的人不止他一个,对路知意来说,这是她的问题学生头一次佯装漫不经心,却把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一字不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临走前,路知意在那张卷子上方的空白处留下一句话。 她搁下笔,站在桌前,与她这古怪学生对视着,头一次用了些许感情,而不再是那样刀枪不入的金刚女家教形象。 她念了一遍,英语发音一如既往不太地道。 她的学生照例嗤笑一声,以示反抗。 但路知意不在意,她背起书包,挥挥手,“走了。” 桌前的少年顿了顿,目光落在卷子上方。 空白处,他的家教用娟秀的笔记写道:alloverthecewassixpence,buthelookedupatthemoon. 很简短的一句话,高二学生没有任何障碍就看懂了它。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像是弹幕一样,飞快而凌乱。 她想说什么? 哪怕身处恶劣环境,也要积极向上? 虽然生在钱堆里,但要有理想有追求? 亦或是不要只看到眼前,而要着眼于将来? 陈郡伟不知道。 他由着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只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路知意!”他叫她的名字。 可大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她走了。 他叫出她名字的同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跳得老高,却没能叫住她。他站在那,手握了握,空捞捞的,到底是什么也没握住,一颗心又慢慢落了下去。 他只是忽然想提醒她,下巴上有墨渍,别这么傻不拉几就走出门,平白无故叫人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许多秘密,我们一一道来。 路知意的过去不管多酸涩,遇见陈声之后,终会得到圆满。 所以我依然坚信这是一只小甜饼=v=。 感谢小可爱的提醒,我知道飞行员的政审要求家世清白,不得有犯罪记录,这里是一个伏笔,后面会揭开。 以及,文中那句话出自《月亮与六便士》,推荐我们家老爷子苏福忠先生的译本,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11章 第十一颗心 周末晚上也要跑操。 一群人唉声叹气出现在操场,看得出,人数比往常少了些。 陈声依然不点名,奉行“革命靠自觉”策略。 “先跑两千米,热热身。” 他就站在跑道旁,手插在裤兜里,直挺挺立着。 众人一个一个跑过他面前,很难不注意到,从前的两朵金花今天只剩下一朵。 于是苏洋跑过他跟前时,他忽然出声:“路知意哪去了?” 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寒,那家伙雷打不动,永远跑在队伍最前方,今天却忽然不见了。要说她是因为天气冷,旷了晚操,他不信。 苏洋脚下一顿,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他,“……给学生补课去了,骑车回来的,说是路上有点堵,迟点到。” 陈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苏洋好奇地看他两眼,又跟着人群跑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操场入口出现个人影,步伐极快朝这边走来。 陈声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高个,短发,像是笔直的白杨。 她走到他跟前,有点喘,“不好意思,迟到了。” “干什么去了?”他明知故问。 “离校了,回来的路上有点堵。”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闲闲地说了句:“大一课多,体能也要跟上,别光顾着补课赚钱,把正事落下。” 路知意倏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用下巴朝跑步的队伍努努,一脸“我什么不知道”的表情。 没想到换来一句:“既然知道,干什么多此一问?” “……”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看她两眼,才发现她下巴上有道黑糊糊的印记,正想说话,她却从包里掏出只信封,抽了五张纸币出来,递给他。 “那天钱没带够,多谢你出手帮忙。”她说话时没看他,就那么垂着头,盯着手里的钱。 陈声没接,视线落在她洗得泛白的帆布鞋上,心道都快入冬了,还穿这鞋子,不冷吗。 随口说了句:“用不着还。” 她一顿,重复一遍,“用不着还?” “没多少钱,你自己拿着吧。” 他说得很随意,路知意简直匪夷所思,终于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这算什么,你在施舍我吗?” “施舍?” “多谢你这么好心,但是没必要。”她拉起他的手,将五张纸币塞他手里,然后松开。 陈声眉头一皱,将钱又塞回去,“我不缺这点钱,都说不要了,你坚持个什么劲儿?” 哪知道路知意倏地收回手去,那几张菲薄的纸币轻飘飘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陈声看着一地的钱,又看了看她的帆布鞋,有些不耐烦了,“有空跟我啰嗦,不如拿这钱去买双鞋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下意识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刹那间沉下去的眼神,泛着怒意,像这夜晚一样冷冰冰的。 路知意朝后退了一步,“我的鞋子是破是旧,如果碍着你的眼了,那我们离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眼不见心不烦。”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你搞清楚一点,我不是乞丐。”路知意冷冷地说完这句,也不顾地上散落的钱币,转身就走。 不是这样的。 他并没有把她当乞丐,压根儿从头到尾都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着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说却很有分量。 每天跑操,体能训练那么长时间,买双新鞋吧。 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陈声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路知意!” 可她压根没理他,头也不回追上大部队,混入跑操的人群里。 热身完毕,俯卧撑和压腿也照例走了一遍。 她就在人群里,陈声频频看她,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朝他投来一眼,一眼都没有! 臭着张脸干什么? 他握着刚才捡起来揣兜里的钱,也有些火大,他是为她着想,她居然这个态度这个反应,妈的,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九点四十五,跑操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往外散了。 苏洋喘着气,“走吧。” 路知意点头,哪知道没走上两步,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阴魂不散的陈师兄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你等下,过来说两句。”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那你闭嘴,听我说。” “……”路知意挣了两下,可男生力气大,鹰爪似的钳住她。干脆也不挣了,“行,你说。” 陈声的眼神顿时落在苏洋身上。 苏洋立马会意,“行,行,你俩说,好好说,别打起来啊。我去操场门口等你。” 最后一句是跟路知意说的。 人是留下来了,空间也挪出来了,操场上不出片刻,人去楼空,只剩下呼啸的风,和一地青葱的草。 可到了这份上,陈声却又迟疑了。 说点什么好? 路知意催他:“说啊。” 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看她一眼,又留意到下巴上那道墨渍。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形象! 他把手伸进兜里,往外拿东西。 路知意以为他又要把钱还她,下意识地蹙眉,不耐烦,“都说了不要了,你——” 谁知道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摊开来,掌心摆了包纸巾。 她一顿,“……干什么?” 陈声一把将纸巾塞她怀里,“自己照照镜子,下巴上有东西。” 他说完这话,不耐烦地转身就走,骂自己多管闲事,像个傻逼。 路知意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照了照,下巴上当真有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记。 什么时候弄上的? 她一边抽了张纸巾去蹭,一边回忆,很快想起写范文时小孩那阵莫名其妙的笑声……臭小子,幼稚得无边无际。 墨渍早干了,用力蹭了几下,下巴都发红了,还是没擦干净。 她犹豫片刻,飞快地把纸巾凑到嘴边抿了抿,借着口水再擦擦。擦完了,正对着手机屏幕仔细看时,身后传来陈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路知意,你还是个女的吗?” 她吓一跳,扭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大步流星走掉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一脸嫌弃看着她。 饶是脸皮厚,也没忍住血气上涌,红了耳根。 她故作镇定走到他面前,把那包纸巾塞他手里,冷冷淡淡说:“谢了。” 然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人不轻不重的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脚下一滞,她背对他停下来。 他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因为距离与风声显得有些语焉不详。 “……路知意,我没当你是乞丐。” 路知意握着那张擦过下巴的纸巾,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却看见他反向离开的身影。年轻的背影单薄似剑,无法无天,似要劈开这混沌天地,沉沉黑夜,孤勇地杀出一条路来。 她嘀咕一句:“要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了,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神经病。” 晚上十点,洗了个澡。 陈声坐在桌前擦头发,手机响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小叔叔小婶婶那边出事了——陈郡伟他爸对芝加哥那女人有了真感情,死活闹着要离婚,还要求财产均分。这事他已经嚷嚷好几年了,陈郡伟他妈当然不同意,拖了这么好几年,就是不离,婚姻名存实亡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回两人约在外头见面谈判,结果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路人报了警,两人局里见,连老爷子也给惊动了。 陈宇森在电话那头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你去小伟家里看着他。刚才你妈给他打了个电话,那孩子知道这事以后,一个字也没说,笑了笑就把电话挂了。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陈声扔了毛巾,“好。” 转头就给陈郡伟打了个通电话,言简意赅:“哪儿也别去,我买点酒,一会儿上你家喝两罐。” 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超市买了洗漱用品,校停车场取车,上路。一气呵成。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陈郡伟家里。 少年穿着t恤短裤来开门,见他两手空空,“酒呢?” 屋内开着中央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就跟过夏天似的。 陈声:“没买。” 顺便吐槽,“有你这么败家的?冬天还没来,空调就开了,穿件长袖会死?” “会。”陈郡伟念念不忘,“不是说好买酒来,你唬我?” 陈声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高二的学生喝个屁的酒。” 接着关掉空调,上他房间打开衣柜,拎了件长袖卫衣出来,“套上。少浪费电。” 陈郡伟不服,“又没让你交电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事无成的米虫不配浪费国家资源。” “???你他妈到底上这儿来干什么的?” 陈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少跟老子没大没小。” “就准你说脏话,不准我说?”陈郡伟就差没跳起来。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样成熟懂事识大体,我就准你跟我平起平坐说脏话。” 陈郡伟:“……”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陈声来去自如,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烧水,煮面。出锅后,端了一碗放茶几上,自己手里捧一碗,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他没调频道,电视上在放一部法国老电影。 也没招呼陈郡伟,面他煮了,爱吃不吃。 陈郡伟不会做饭,到底是饿了,坐他旁边也端了面开吃,一点没客气。 隔着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电影里那短发少女仰头问杀手:“islifealwaysthishard,orisitjustwhenyouareakid?” 杀手说:“alwayslikethis.” 他端着面,忘了吃,视线落在面汤里,慢吞吞地问了句:“哥,既然人生永远这么操蛋,我努力又有什么用?” 陈声捧着碗,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操蛋的是人家的人生,又不是你的,你不好好努力,才他妈一辈子操蛋。” “蛋有什么好操的?” “你不努力,连蛋都操不着。” “哈哈哈哈……咳!”陈郡伟被呛得咳嗽起来。 陈声递了张纸巾给他,“听过一句话没?成功的男人,白天瞎jb忙,晚上jb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话糙理不糙。我问你,你想当成功的男人,还是失败的男人?” 陈郡伟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笑,就差没捶胸顿足给他跪下。 夜里,他非要跟陈声一起睡。 陈声一脸嫌恶,“滚,我不跟男人睡。” 陈郡伟站在门口搔首弄姿,“你可以把我当女人。” “女人要都跟你一样,我这辈子除了看破红尘燃灯守夜,不做他想。”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进了陈郡伟的房间。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铺了张卷子,他走上前看了眼,注意到卷子上方有一行娟秀漂亮的英文。 拿起来看了看,“谁写的?” “我家教。” “字写得不错。” “人长得不行。” “人家是来当家教的,长得好看有屁用。” “这你就不懂了。就跟秀色可餐一个道理,她要是长得好看,我接受知识的能力也会蹭蹭窜上去。” 陈郡伟忽然想起什么,坐在床边说:“人挺傻的,今天给我写范文,也没注意到那笔漏墨,弄得下巴上都是,就跟长胡子了似的。哈哈,我故意没跟她说,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陈声一顿,脑子里仿佛闪电突至,劈开混沌。 两个多小时以前,那家伙在操场上用口水擦下巴,那道黑糊糊的痕迹……看着挺像墨渍。 她室友说她为什么迟到来着? ……做家教。 不会吧??? 他捏着那张菲薄的卷子,眉心一蹙,盯着那行小字慢慢开口,“你那家教,叫什么名字?” 床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你问这个干吗?想处对象?她不行的,像个男人似的,你——” “陈郡伟,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一愣,少年抬头看,“怎么了?……行行行,别瞪我,告诉你就告诉你,她叫路知意。” “……” “咋了?” “……” “哥,怎么回事?你,你那什么表情?” 陈声松了手,那卷子轻飘飘落在桌面。他吸口气,说:“可能是吃了屎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多年后,陈声求婚。 凌书城给他出主意:“唱个歌唱个歌,她一感动就答应你了。” 陈声:“唱什么?” 苏洋:“你就想想看什么歌适合她,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 陈声略一思索,有想法了。 当晚,他给路知意唱了首歌:“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 路知意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其实我也挺喜欢陈小弟的,酷酷的。 第12章 第十二颗心 床很大,兄弟俩背靠背,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墙上点了盏小夜灯,蘑菇形状,清辉数缕蔓延一地。 陈声闭眼半天,到底还是转身推了陈郡伟一把,“睡着了?” 陈郡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干嘛啊?刚要睡着。” “你那家教,就一个月前你妈刚给你请的那个?” “是啊。” “她……那你上一个月课了,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陈郡伟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就那样呗。口语不太行,笔试很牛逼,语法讲得头头是道,就是全程一副性冷淡的样子。我跟她横,她就拿那牛眼睛盯着我,冷冰冰的,也不说话。” 陈声笑了两声,眼前浮现出今晚在操场上,路知意冷冰冰盯着他的样子。 性冷淡? 总结得不错。 陈郡伟没听见回应,迷迷糊糊眯眼又要睡过去,冷不丁听见下文。 “我问你,你没少挤兑她吧?” 他又睁开眼来,昏暗的灯光下,陈声定定地瞧着他,眼里昏惑不明。困意下去了些,陈郡伟把眼睛撑开了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声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小婶婶给他找了那么多家教,哪一个不是被他挤兑走的?有一回,陈郡伟把人鞋子从五楼上扔下去了,结果那家教赤脚下楼捡鞋子,补课费都不拿就走人了。还有一回,他把一年轻女老师活活弄哭了。 到头来薪水优渥,结果没人愿意干这活儿。 黑暗里,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在眼前晃了又晃。 手心的薄茧。 人群里总是跑在最前方,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和那头在风里飘摇的短发。 ……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忽的开口:“陈郡伟,别招惹她。” 这话叫陈郡伟一愣,片刻后,歪着脑袋凑过来,“……你认识她?” 陈声避而不答,只说:“别的人你招惹也好,作弄也好,我都不管。这个人,你看着点分寸。” “你喜欢她?” “放你妈的屁!” “那你干嘛帮她说好话?” 窗未合紧,夜风鼓进来,湛蓝色窗帘波浪般起伏。 陈声不耐烦了,一把推开陈郡伟的脸,“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 “总之记着,别招惹她,她这人又穷又认真,你就当行行好,做慈善,让她赚这笔家教费。给谁不是给?她需要这钱,给她正好。” 陈郡伟眨眨眼,“不赶她走,没问题。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俩到底啥关系?” 陈声沉默片刻,从嗓子眼里挤出俩字:“仇人。” “仇人你还帮她说话?” “……仇人的意思就是,必须亲手解决才有快感,不然谁动了她,都是跟我过不去。” “……” “……” 开学两个多月,蓉城入冬了。 前一阵还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如今只剩下横七竖八光秃秃的枝桠。 天气虽然冷了,但日子好过了很多。 问题学生一如既往不认真学习,但至少没跟路知意对着干。 有天课讲到一半,他忽然问她:“问你个事。” 她抬头看他,“什么事?” “你和我哥……”小孩看她片刻,耸耸肩,“算了,没事。” 倒是陈声那边打过好几通电话给陈郡伟。 第一回,“喂,陈郡伟,你还在挤兑她没?” 第二回,“陈郡伟我跟你说,要是我发现你找她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回,“陈郡伟——” 他才刚开了个头,陈郡伟自动把话补充完整:“没有,没挤兑,没找麻烦,别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见。” 陈声:“……” 入冬的第二周是校庆。 年级群里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要大家积极报名,参加校庆晚会的演出。 路知意素来不是什么积极分子,这事跟她没啥关系。 可哪知道报名截止后,名单公布在群里的那个晚上,赵泉泉忽然叫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你不报名吗?” 路知意在预习第二天的飞行理论,压根没去关注群里的名单,闻言一怔,“什么?” 赵泉泉把手机往她面前一搁,屏幕上是个excel表格,第十一位赫赫然写着路知意的名字。 再往上看,表格的标题:校庆晚会演员选拔名单。 当初群里吆喝大家报名时,赵泉泉兴致勃勃想策划个节目,可寝室里没人响应。 苏洋是没什么才艺,吕艺对公众表演不感兴趣,路知意是不爱出风头。赵泉泉自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最后只得作罢。 路知意反复看了看那表格,还以为有人跟自己同名同姓,可学院那一栏确实写着“飞行技术学院”,年级学号也的确是她的。 她莫名其妙,“我没报名啊!” 话音刚落,从超市回来的苏洋推门而入,拎着带零食,笑嘻嘻坐到自己凳子上,指指自己,“你是没报,可有位田螺姑娘帮你报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几周前,路知意补完课回寝室,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而赵泉泉的电脑开着公放,节奏明快的音乐流泻一室。 那天路知意刚好做满第二个月家教,拿了笔对她而言异常丰厚的工资。 心情一好,就容易放飞自我。 她随手将信封扔在桌上,跟着音乐开始晃动,一边跳着一边脱了外套,又转了两圈把鞋甩了出去。 路知意会跳舞,她谁也没告诉过。 高原教育资源严重匮乏,路雨在小镇当小学教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舞蹈老师——身兼数职。 路知意是跟路雨学的跳舞,从小身体协调能力异常出色,极有舞蹈天赋。 高原上没别的娱乐活动,她闲着没事就跟路雨在院子里跳舞,从爵士到现代舞,从桑巴到伦巴,包括广场舞,一个没落下。 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一气乱舞春秋裤,刚好被推门而入的苏洋瞧见。 苏洋顿了顿,眼睛一亮,“可以啊路知意,这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后来校庆报名开始,她二话不说帮路知意报了名。 赵泉泉还在就此事小题大做,嚷嚷没完。 苏洋不耐烦地打断她:“知意会跳舞,你会干什么?人家一个人上去跳,技惊四座。你上去,跳广场舞啊?” 寝室里四人都在,苏洋也没多说什么,末了拿出手机,发了条图片消息给路知意。 路知意打开一看……校庆报名通知的截图。 “参加校庆演出的全体演员,期末操行分加十分。” “正在输入”闪了闪,下一条文字消息很快跃入眼帘。 苏洋:我听学姐说,大一的国家奖学金竞争会很激烈,因为期末考试分差不大,全靠操行分拉差距。十分不少,上去跳个舞,国奖不在话下。 她知道路知意家境不好,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力而为。 路知意侧头,看见苏洋眨眨眼,抛了包薯片过来。 “放心吧,就那天的惊鸿一瞥,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没问题的。” 事实证明,苏洋是个预言家。 路知意一路顺风顺水,很快通过院里和校级的选拔,拿到了校庆晚会上唯一的独舞资格。 校庆当天,偌大的场地上人头攒动。 天边流光溢彩,橙红色的落日将天地晕成一副水彩画。 中飞院就连校庆也与众不同,傍晚时分,拉开帷幕的第一个节目不是诗朗诵,也不是歌舞表演,而是飞行演出。 主持人没露面,音响里不报幕。 四座的年轻面庞翘首以盼,忽闻天际传来一阵均匀而有规律的响动,仰头一看,从中飞院至高点——十四层楼高的校图书馆上方,五驾小型表演机腾空而起。 头顶是明黄的一片,云与光混为一色,浸染开来。 在那样温柔而盛大的黄昏里,五驾飞机仿佛冲破云霄的子弹,刹那间划破天际,整齐划一地朝操场驶来。 这是路知意第一次目睹真正意义上的飞行表演。 也是全体新生第一次看见来自中飞院的飞行表演。 不知是谁带的头,振奋人心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语言,也无须语言。 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是中飞院的一员,冲上云霄是所有人离校前想要完成的心愿。 年轻的学生们仰头望着那五驾飞机,看它们稳稳地驶在半空,正中的那架忽然间开了舱门,有什么东西被扔了出来。 几秒种后,那个红色的点迅速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横幅,只不过是竖着的。 “我来自中飞院。” 也就在那一刻,另外四驾飞机也整齐划一地抛下了横幅。 纯白色的飞机悬浮在半空,醒目的红色布帘迎风招摇,仿佛单色的彩虹。 从左到右依次是—— “我在这里拥抱青春,” “我从这里冲上云霄,” “我来自中飞院。” “生日快乐,” “我的母校。” 初冬的傍晚,空气湿冷,可黑压压的人群仰头望着天际,仿佛感觉不到寒意,只是不知疲倦地高声呼喊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可是那一刻,看见苍穹之中闪耀着的那一抹白,热血忽然就沸腾起来。 五驾飞机在操场上空盘旋一阵,最终缓缓落在隔壁运动场。 四名主持人登场,说了什么路知意都记不得了,唯独听见他们说:“接下来,我们有请这十位飞行员登场!” 全场都沸腾了。 一架飞机两名飞行员,十人登场,皆是身穿纯白色飞行制服,面戴墨镜。 路知意从小到大都很清醒,从未耽于男色、追过星,可如今身陷人声鼎沸之中,忽然间被感染了,真真切切觉得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身影,令人目眩神迷。 许是制服诱惑。 许是因为他们来自苍穹。 她坐在飞行技术学院的方阵里,由于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人,他们这方阵还算淡定,呼喊声只响了一阵。 可隔了条过道,隔壁赵泉泉的空乘学院女生居多,尖叫声袭来,简直“振聋发聩”。 她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吼得起劲的赵泉泉,再次把视线挪向台上。 耀目的灯光下,那十人摘了墨镜,冲着台下挥手示意。 人潮呼喊中,她的视线简单地扫视一圈,却骤然间停在正中的那个人身上,瞳孔微缩。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明明才刚上大三! 开学两个多月了,中飞院的学制她再清楚不过——大一公共课,大二专业课,大三才开始模拟飞行,少数佼佼者才有资格赶在大三的尾巴上正式上天。 她定定地坐在那里,张着嘴,忽然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满场人声都因这摘墨镜的一幕抵达新的**,唯独她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 那一排笔直的人影里,陈声一身白色制服,默然站在正中央。听见台下的尖叫声,他晃了晃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依然清晰可见。 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懒散,唇角的笑意总是很敷衍,可是他站在那里,正了正领带,接过了从左到右依次传来的话筒。 几秒钟前,飞行员们一一介绍自己。 “我是中飞院2008级毕业生,罗飞,现任国航机长。” “我是中飞院2012级毕业生,李夏英,现任中国航空研究院技术员。” “我是……” “我是……” 话筒传到他这,他伸手接过了,唇角浮起一抹笑。 “我是陈声。” 干脆利落四个字,别无他言。 同属一学院的人自然知道他还是大三在读生,没有介绍也实属平常,旁人却以为他言简意赅、标新立异。 可路知意看出来了。 那人的笑里有几分散漫,几分不可一世。 她有一种直觉,就算将来毕业了,就算爬到了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位置,他的头衔也永远不会是什么机长,什么技术员,更不会是一官半职。 他只是陈声。 陈声二字,对他来说即可涵盖一切。 路知意怔怔地看着台上,冷不丁被一旁的苏洋拉了起来。 “快,文艺部长叫你去后台准备了,你是第四个节目,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就得登场。” 苏洋拉上她,又把赵泉泉叫上,“赵泉泉,你带化妆品了吧?” “带了,怎么了?” “文艺部长说不能素颜上去,赶紧的,给这死不化妆的人整个淡妆。” “行。” 路知意也没能再看台上的互动,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穿着表演服,被赵泉泉一把摁在凳子上,后者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化妆品。 她有点不安,赶紧强调一句:“就化一点,别太浓了。” 赵泉泉说:“我自有分寸。” 路知意比她黑,粉底色号不对,用了也不太合适。 赵泉泉仔细看看她,“皮肤很好,那就画个眉毛,涂个口红,最后打点腮红眼影。” 正按部就班地化着妆,前台隐隐传来一阵声浪。 大概是飞行员们退场了……路知意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看见赵泉泉掏出了腮红,忙说:“腮红就别画了吧?一会儿弄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身后冷不丁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不涂都跟猴子屁股似的。” 背脊一僵,她霍地转过头去。 这声音,未见其人她也认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 高原少女马上要跳舞了。 陈声:原来我们的爱情,始于一场广场舞…… 路知意:滚。 声哥嘴这么欠,实在是注孤生。 很高兴你们喜欢这个故事,也谢谢你们陪我一起看它越来越精彩。 第13章 第十三颗心 果不其然,陈声从前台下来,一撩帘子就看见了她。 隔了几步远,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 路知意回头的瞬间是要回嘴的,可眼神刚落,就看见他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飞行服。 手持墨镜,梳着与往常迥异的大背头。 他不耐烦地扯了把系得板正的领带,松开一颗扣。 仿佛昏黄的天际坠下来一颗耀眼的星,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她触到那双眼,那双含着笑,说着戏言,却看不出恶意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语塞。 陈声说:“怎么着,高原少女要上台表演啊?” 路知意回神,白他一眼,懒得多说。 那人却一脸诚恳地对手持腮红的赵泉泉说:“辛苦你了。” 赵泉泉没反应过来,“……啊?” 他又笑开了些,指指路知意,“我们高原少女底子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苦了化妆师。” 赵泉泉面上一红,声如蚊呐,“哪里,哪里……” 路知意:“……” 后台很吵,工作人员穿行其间,一地杂乱的电线。 路知意不搭理人,陈声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想问一句“你表演什么节目”,可看她片刻,到底问不出口。 他俩又不是什么好哥们,这么问了,她别以为他在搭讪。 笑话,他会跟她搭讪? 陈声瞥她一眼,暗道一句性冷淡,扭头走了。 刚走出操场,群消息就到了。 凌书成在寝室群里问他:“还没完?啥时候回来?” 韩宏紧接着发来磕头的表情,“声哥,为了这顿饭,我中午就没吃饭了。你要再不回来,你的好室友即将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立马接梗:“快报快报,高校学生横尸寝室为哪般?” 张裕之:“为等哥们儿吃顿饭。” 韩宏:“……我都快饿死了,你俩还搁这儿讲相声?” 天冷了,四人约了今晚吃火锅。 陈声很快回复消息,正准备按下发送键,耳边听到主持人的播报,指尖一顿。 下一刻,他删了原来的话,重新打字。 “快了,再等十分钟。” 收起手机,他转过身去,隔着铁丝网朝操场内看。 天已昏黄,落日即将消失在远方。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台上一共表演了三个节目,诗朗诵,小品,以及来自音乐学院的大合唱。 他耐心等待着,终于听见主持人报幕,念出了路知意的名字。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要跳舞。 陈声眉头一扬,那家伙会跳舞? 难以想象。 他没忍住,往铁丝网前又凑近两步。 入冬的天黑得太快,短短十来分钟,夕阳已然落幕。 搭了好几天的舞台不负众望,耀目的灯,斑斓的光,交织成令人目眩神迷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斑斓了一众年轻的面庞。 报幕结束,灯光骤然熄灭。 干冰的效果立竿见影,白雾很快弥漫了一整个台子。 模模糊糊的,有个人影站在正中央,一动不动,看不真切。 观众们静默着,等待着。 短暂的沉寂后,啪,一盏射灯亮起,耀目的白光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身上。 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第二盏射灯亮起。 一长串连绵不绝的声音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所有光束从天而降,悉数落在第一道白光之上,严丝合缝叠在一起,罩住了烟雾中的人。 台下传来盛大的欢呼,可巨大的音乐声轰然而起,将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镇压下去。 wait'tilyou'reannounced we'venotyetlostallraces 指令未发,切勿妄动 迄今为止,你我荣光仍在 那个人影从烟雾中而来,不动声色垂着头。 thehoundswillstayins lookuponyreatnessandshe'llsendthecallout 恶犬在心,蠢蠢欲动 仰望你的神明吧,直到她一声令下 她自耀眼白光中倏然抬头,黑色棒球帽遮住面容。 举手投足,凌厉果决。 每一个动作都点燃一把不灭的火。 她穿件深蓝色卫衣,虽无图案,但镶有亮片无数,聚光灯下鱼鳞一般,星芒闪烁。 纯黑色牛仔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她没有面容,没有表情。 她只有一支舞。 callthdiesout they'reintheirfinery 把所有女士驱逐出去 她们个个雍容华贵,琳琅满目 dangaroundthelieswetell dangaroundbigeyesaswell,ah eventheatosetheydon'tdandtell 围绕着谎言, 在众目睽睽下起舞 不必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 台上的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撒下一把火种,台下为之疯狂。 她把这支舞跳成了战歌,没有一星半点娇媚。可轰鸣的音乐声里,她又是唯一的星光,带着无关性别的纯粹美感。 她在音乐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摘了棒球帽,扔下了舞台。 台下,一片在半空里争先恐后的手,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路知意站在至高点,分明的面容,利落的短发。肤色健康,未着半点脂粉。眉眼清冽,若高山之巅的一缕晨光。 像歌里唱的那样,不雍容华贵,不琳琅满目。 她笑了笑,鞠躬,下台。 对这舞台毫无留恋。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丝毫不理会周遭昏昏欲睡之人。 隔着半个操场都能感受到人潮的沸腾。 陈声立在铁丝网后,双手懒洋洋插在裤兜里,又杵在那好一阵。 掌心的手机震了又震,说好的十分钟早已过去,饥肠辘辘的室友濒临死亡边缘。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步子,转身离开的瞬间,掏出手机低头看。 韩宏从“快要变成一具尸体”到“已成为一具尸体”。 凌书成让他回寝室的路上顺便买点纸钱。 他回了句:“就来。” 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加快了步伐。 走着走着,没忍住,嘴角蓦然一弯。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 他照样带大一的跑操,她照样沉默寡言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声嘴贱,但路知意知道,只要她不搭理,这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沉沉冬夜,她第一个跑到终点,“跑完了,走了。” 他站在跑道边瞎子似的,在空气里一气儿乱摸,“路知意,你在哪呢?黑不溜秋煤炭似的,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起雾的早上,他对第一排那瑟瑟发抖的胖子说:“怕冷啊?裹得跟球似的,来跑操还是来玩儿相扑的?” 下一句:“你看看你后面那女汉子,学学人家,皮厚的人不需要穿棉袄,自带防寒服。” 下雨的天气,她戴着帽子跑步,经过他身边。 他冲她说:“多淋点雨是好事,说不定雨后春笋,某些扁平部位也能拔地而起。” 艳阳天,她趴地上做俯卧撑,脑门儿上忽的被人扣下一顶帽子。 陈声站她面前,狭长的阴影覆在她身上,而他低头笑眯眯对她说:“凉快吧?你人黑,吸热,戴顶帽子刚好。” 她爬了起来,摘下帽子一看。 绿的。 陈声就跟个幼稚的纨绔子弟似的,不损上她几句总不舒服。 路知意一般不搭理,不耐烦了就骂两句,那人拿她没办法,顶多绞尽脑汁再想点损人的话,留着次日继续挤兑她。 他挤兑归挤兑,她扬长而去,留个中指就够气死他。 苏洋起初是震惊,接着是抱不平,后来习以为常,哪天陈声要是不调侃路知意一两句,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室友们的聊天话题,从美妆品牌渐渐升级,发展到每晚睡前一问:“今天,陈声羞辱路知意了吗?” 答:“必须的。” 苏洋再绘声绘色描述一通,室友们方可安心入睡。 路知意刚开始是无语,后来听苏洋唠嗑,听着听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赵泉泉问她:“诶,陈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路知意:“要像他这么个对人有意思的法子,那他这人可真有意思。” 赵泉泉:“那你呢?你居然由着他这么整你,他帅成那样,你难道不会对他有意思?” 路知意面无表情:“我长了一张看上去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脸?” 一旁的苏洋拍拍大腿,“有进步啊路知意,连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知道了,啧啧,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高原少女的气质!” “……” 但你还别说,盆地少日照,气候湿润怡人,来了蓉城三个多月,路知意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似乎真变白了点。 虽说只有一点点。 以及,面颊上那两团高原红,颜色也浅了些。 圣诞节那天,恰逢周六。 路知意想了想,从这几个月攒下的家教费里抽了一点,给小孩买了个圣诞礼物。 虽然他还是那么不用功,老和她对着干,但这一阵的周考月考都及格了——除了一如既往不写作文,整整三十分的大题,一分不拿,当真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两个小时的补课时间转瞬即逝,路知意收起纸笔,从书包里拿出只盒子,搁他面前。 陈郡伟一顿,目光落在礼盒上,“这是?” “礼物。算是嘉奖你这一阵的进步,虽然还有提升空间,但是——圣诞快乐。” 小孩没含糊,当她面就把盒子拆了。 ……一盒小熊形状的巧克力。 他蓦地一笑,挑眉,“路老师,你当我是小孩子?” “你不是吗?”她定定地瞅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比你小两岁。”他眯起眼。 路知意轻笑一声,“有时候,心智不以年纪计算。” 她看着他,那眼神确确实实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 陈郡伟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子。” “……” “喂,你听见没?”他盯着她,非要确认。 路知意点头,“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不是小孩子。” 她的从善如流一看就是敷衍。 陈郡伟一下子来气了,半大不小的少年人,最恨被人当小孩,一把将巧克力塞她怀里,动作粗暴。 “谁要你的巧克力?哈,幼稚成这样,也不知道谁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 动作过于粗暴,包装精美的礼盒顿时起了褶皱。 缎带落在地上,无处傍身,楚楚可怜。 路知意顿了顿,弯腰捡起缎带,“不要就算了吧。” 她平静地把礼盒放进书包,拉好拉链,转身走了。 客厅里,陈郡伟的母亲把视线从电视上挪过来,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呀,到时间了?天冷了,我送送你,路老师。” 路知意摆手,“不用不用,我骑车回去。”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骑车回去?不成,我开车送你。” “真不用了,庄姐。” ——她本欲叫人阿姨,可庄淑月不愿被叫老了,非让她叫自己姐。 路知意弯腰系好鞋带,起身笑笑,“我本来每天就要锻炼身体,这是学校的任务。骑车也是一种体能锻炼,正好。” 庄淑月只得作罢,“那,你路上小心点。” 她点点头,“庄姐再见。” 推门离开。 屋内的少年听见关门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想追出去,可到底走到门边又顿住了脚,回头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看了看。 那道单薄的身影骑上门外搁着的共享单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都是她的错,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没人愿意被当作小孩,非跟他对着干! 校外的小吃街,无论寒冬酷暑,到了夜里永远热闹非凡。 路知意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卖砂锅米线的小摊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老板,一碗牛肉米线。” 天冷以后,她补完课就爱上这解决晚餐。 一碗米线,热气腾腾,端上来时还冒着泡——冬夜的不二选择。 骑车后的手指就跟冻僵了似的,搓都搓不热,哪怕身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她僵硬地从筷子筒里抽了双木筷出来,在茶水里烫了烫,正用卫生纸擦干净,就察觉到一群人风似的从身旁掠过。 气势汹汹。 抬头一看,一群年纪差不多的人,穿得乱七八糟,逮着个男生,动作粗鲁地往步行街尽头推搡。 街角是地下停车场,阴暗冷清。 她转头的瞬间,瞥见那个被人押住的男生,一愣。 眉目清秀,个子挺高,最要紧的是,眼熟。 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凌什么。陈声的室友。好几次在跑操时闲闲地立在一边,结束后等着陈声一块儿去哪。 那群人,大冷天穿机车装,牛仔裤上破洞无数,还有人脖子后面纹着刺青,张牙舞爪的。 路知意一顿,站起身来,想了想,搁下筷子跟了上去。 老板在后面叫她:“诶,姑娘,你的米线不要啦?” 她匆忙撇下一句:“要。您先煮了搁那儿,我回头就来。”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顾不上答话,快步追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支舞用的音乐是lorde的《team》,很酷的一首歌,歌词很适合知意。我简单译了一下,感兴趣可以去听听。 脱离了高原,变白和高原红消失是迟早的事,大家不用急。但我希望陈声爱上的是原原本本的她,因为心动,会觉得她的可爱无人能敌。 以及,大家不觉得今天的知意就已经很美很帅了吗? 下章预告:大不了,要死一起死呗。(突破性进展啦=v=) 第14章 第十四颗心 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停车场。 蓉城的冬天湿冷难耐,更别提这地下一层,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层水雾。 路知意闪身而入,入口处有一辆黑色卡宴,她就躲在车后面,透过车窗往里另一头看。 为首的人把凌书成抵在柱子上,骂骂咧咧,一个巴掌打下去,隔着十来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声音。 足见力道之重。 那人笑了,声音在这偌大的室内来回反复。 “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跟着又是一脚,正中小腹。 凌书成蓦地跪在地上,手里的手机重重地摔下来,他捂住腹部叫出了声。 接下来的场景不必描述。 路知意心头一颤,沿着墙边快步走出停车场,闪身靠在街边的榕树后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被冷空气冻得像冰块。 她飞快地按下三个键,拨通,“喂,是蓉城派出所吗?我要报警。” …… 刚打完电话,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晃过,风一样朝停车场入口跑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 那人穿着灰色棒球服,脚下踏着眼熟的慢跑鞋……跟早上一模一样的打扮。他跑操时总是这行头,只除了外套颜色从灰到白再到黑,风骚时鞋子是醒目的大红色,想要低调的华丽,那就纯白色。 有钱人大概总爱这样玩,同样的款式非得红橙黄绿青蓝紫都凑齐。 她想也不想,冲出去,倏地抓住他。 “别进去!” 陈声是在操场上收到短信的。 周日下午,他在家中与父母吃过早晚饭,到校时还有半个钟头就要跑晚操了。索性过寝室而不入,去操场上等。 正吊单杠时,手机急促地响了两声,不等他跳下来,声音又戛然而止。 他松手,站稳了,掏出手机。 是凌书成的未接,也不知道为什么响了两声就挂了。 他拨回去,听见那头一片嘈杂。 “喂?” 没人说话。 “凌书成?” 他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挂断,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电话那端,有人问:“这停车场有没有监控?” 谁答了句:“有也无所谓,看着点,找看不清脸的角落。别弄出人命就行。” “我记得南门附近有派出所,一会儿看见有人来了就赶紧跑,别等人报警跑不掉了。” 陈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有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说:“跟我抢女人,胆子不小啊?” 一脚下去,他终于听见了凌书成的声音。 痛苦,隐忍,夹杂着颤抖和怒意,凌书成吼了一声:“我操.你妈!” 陈声蓦地握紧了手机,想也不想往中飞院南门跑。 前一阵,凌书成看上隔壁技术学院一姑娘,成天发情的小公狗似的,围着人转个不停。 起初陈声也没太在意,技术学院就技术学院吧,谈个对象还论学历高低,那是古代人吧?这年头不讲究门当户对。 后来听说那姑娘是个小太妹,出来混的。 他提醒了凌书成一句:“别的不要紧,她要是关系复杂,你注意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 凌书成家里是做生意的,父亲身价上亿。 多少人瞅着他就跟香饽饽似的。 接着凌书成又沮丧了好一阵,说是有个男的跟那姑娘走得特近,看着就不三不四混社会的。 “就他那德行,不知道她看上他哪点?” 陈声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她自己不就是个混社会的?这叫志同道合,你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凌书成一脸不服,陈声也没多想。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 寻常人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跑得跟百米冲刺似的,转眼就到了停车场门口。 正往里冲,手臂蓦地被人捉住。 “别进去!” 他喘着粗气,倏地回头,就看见了路知意,和她面上那抹浅浅淡淡的红。 “放手!”此刻他没空搭理她,猛地往回一抽。 岂料女生力气大,他已经很用力了,居然没挣脱。 “没空跟你闲扯,有急事,你赶紧松手!”他几乎是咆哮着把话说完的,转眼又要往里冲。 路知意非但不松手,还反身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里面有九个人,带着刀和钢管,你寡不敌众,进去也是送死。” 她凝神蹙眉,语速很快。 “哪怕里面有九十个人,我也不会放下他不管。”陈声看着她,一字一顿。 说完,一把将她往边上赶。 路知意干脆死死拖住他外套上的帽子,害他险些被勒死。 “我报了警了,派出所就在南门,不出五分钟,警察马上就能赶来!” “我让你松手!”他一把扯回帽子,眼神凌厉似刃。 冲动,热血,做事情不过脑子。 路知意看着他,刹那间下了判断,这人鲁莽至极,就知道逞一时英雄。 江湖人士打起架来,皮肉伤已经是最好的下场。 想凭一己之力进去救人? 他真是天真得可笑。 看着他转身往里冲,她最后喊了一句:“陈声,你要是进去伤了残了,这辈子还要不要当飞行员了?” 极为简单的质问,成功令陈声顿住脚步。 但他没回头。 “别进来,就在外面等警察。”说完,他头也不回往里走。 地下停车场里阴暗潮湿,头顶的灯光明明灭灭。 路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缕摇曳的影子,顿了顿,从一旁操起块碎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一切都乱了套。 暗不见天的角落里,一盏白炽灯忽明忽灭,因为年代久远,染了灰,即使亮起来时也很昏暗。 凌书成仿佛困斗之兽,被人围在中间。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上方在淌血,乍一看,还以为眼睛受了伤,触目惊心。 那群人只是起个围墙的作用,将人堵住。每当凌书成要推开他们逃跑时,就被一脚踹回去。 真正动手的,是中间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年纪,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他拿着半截钢管,一会儿照着凌书成的下巴挑一挑,纯属羞辱;一会儿又在他试图挣脱时,朝着他身上用力一砸。 凌书成寡不敌众,又没有武器防身,吃亏的份。 陈声见状,浑身血液往脑门儿冲,一把推开边上的人,横身挡了上去。 那人正握着钢管往凌书成身上砸,冷不丁被一把握住,想抽出来,却被陈声攥得死死的。 拳头上都青筋暴起了,冰冷的管子纹丝不动。 “你他妈哪根葱?”钢管男急了,“信不信连你一起打?” 陈声一胳膊肘朝他推去,正中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钢管也脱了手,被陈声夺了过去。 “葱?”陈声盯着他,冷冰冰地反问,“这儿除了你穿这么绿油油的像根葱,还有别的葱?” 再扫一眼另外八人,恍然大悟似的笑笑,“哦,这儿还有八根呢。” 紧赶慢赶跟来的路知意,堪堪听见这不可一世的开场白,揪着头皮的紧张感中,油然而生一股笑意。 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和以一敌九都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陈声也不全是鲁莽行事,多半胜券在握。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 陈声哪怕体能好,素质强,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从小根正苗红,哪里打过什么架。 九个人一齐冲了上来,他只有挨揍的份。 既要护着凌书成,又要抵挡“钢管大军”,要想赢,除非他是千手观音。 一边挨打,一边乱舞着钢管反击,动作是帅,可落在身上的棍子也不计其数。 他拖着凌书成往外逃,可那绿衣服的家伙从腰间掏了把不长不短的水果刀,眨眼间就冲了上来。 “小心!” 路知意下意识惊呼一声,操起板砖就跃了上去,一脚踹开钢管男,然后一砖头拍在旁边一家伙脑袋上。 陈声逃过一劫,一脚踹开左侧扑上来的人,却并没感激她。 他扭头冲她怒吼一声:“不是让你待在外面,别进来吗?” “我不进来,你也跟他似的瘫在这了!”路知意一把揪住凌书成的右边胳膊,和陈声一人架一边,飞快地朝外跑。 中飞院的学生,别的不行,身体素质却杠杠的。 两人哪怕拖着个要死不活的凌书成,也依然健步如飞。 可身体素质好,也并不代表他们是超人,那群人来势汹汹,拎着棍棒一拥而上。 路知意见状,将凌书成一把推上陈声的背,“你带他走,我垫后!” 她飞快地从陈声手里夺过那钢管,另一手照着陈声胳膊上,重重一推。 权当助跑。 她力气大得惊人,陈声不由自主朝前扑腾几步,赶紧稳住背上的人,回头去看。 路知意挡在那群人前头,身姿灵活,出手矫健。 每一棍子都砸在人背上、腿上,不是要害,却又叫人吃痛得紧——她没有伤人之心。 自己跑掉,却叫一姑娘挡住一群恶鬼,这事,陈声做不出。 可凌书成受了伤,腿软绵绵搭在那,还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他若盲目回头逞能,只会把自己连同背上这个伤患一同交代在这。 一瞬间,内心天人交战。 而路知意在又打趴下一个壮汉时,头也不回朝他吼:“是不是要全死在这儿才甘心?出去叫帮手啊!”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他不肯走。 陈声牙一咬,背着凌书成朝外面跑,跑到马路中间了,将人往地上一扔。 随手拉了个路人,“替我看着他!” 转身又往里冲。 一地狼藉,两三个青年被打趴在地,哎哟连天,起不来。 路知意还在跟人打,可她也只有两只手,被人乱打一气,身上中了好多下。 陈声进去时,刚好看见钢管男的水果刀扎进她胳膊。 路知意一脚踢开他,手里却拿不住钢管了,哐当一声,管子落地,咕噜噜滚了几圈。 他心头一凛,冲上去拉住路知意,将她朝身后一扯。 也就在同一时间,车库入口处哗啦啦涌进来一堆片儿警,穿着制服,大叫着:“都停手!不许动!” 警棍在手,声音威严。 “干什么呢?都给我蹲下!” 一群乌合之众,见了警察才慌了神,地上躺着的,还站着的,全都丢了武器。 陈声也扔了钢管,却没有及时停止,还一脚朝地上的钢管男踩过去。 ……正中胳膊。 那家伙痛得惨叫一声。 路知意捂住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脑子里却下意识想,他,他这是故意踩人胳膊,给她报仇? 陈声很快回头,问她:“你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一闭,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他吓一大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路知意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片刻,陈声心跳都快停止了。 脑子里无数个声音蹦出来。 不是只在胳膊上中了一刀吗? 难道还有别处受了伤? 伤到了要害? …… 长这么大,陈声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但都是小打小闹—— 不上晚自习,成绩好就行了。 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富裕也没所谓。 中小学时拉帮结派,一呼百应,至多不过仗势欺人,打不起来。 可今天,他参与的是真正的聚众斗殴,亲眼看见路知意中了刀,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他死死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胳膊。 伤口很深,那一刀割破了大衣,割破了毛衣,鲜血还在拼命往外淌。 他的手上很快也红了大半。 陈声死死箍住她的身体,明明出事的是她,惊慌失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却是他。 “路知意!” “路知意?” “你醒醒啊!” 可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民警在往现场跑,他蹲在地上抱着她,手中温热,脑中却一片空白。 直到下一刻,怀里的人不动声色拧了把他的腰。 他一震,看见她把眼眯了条缝。 在民警跑到两人身边以前,陈声错愕地望着“死而复生”的人,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忍无可忍地说:“你轻点成吗?” “你——”他眼神一滞。 下一刻,赶在民警到达前,路知意飞快地翻了翻嘴皮,“不想记过就好好配合演出。” 说完,她又一次合上眼,一动不动躺他怀里。 仿佛一具尸体,眼都不眨一下。 陈声:“……” 可以。 厉害了。 急中生智得如此迅猛。 天知道刚才他给吓得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她居然只是为了聚众斗殴不计过?! 可打架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记过了,将来很可能会因此失去飞行资格。这一点,陈声也是明白的。 于是,就在为首的民警蹲下身来,询问路知意的状况时,他也做了一件事。 一手抱住路知意,一手去拉民警的手。 抬头,热泪盈眶。 “警官,你救救我女朋友,她还要当飞行员,她不能有事啊!” 民警由于过于关注这位态度诚恳、悲痛万分的小伙子,竟也没察觉到,在他怀里早已昏迷的“女朋友”,嘴角一抽,险些笑场。 路知意憋了又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笑。 这演技。 也是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并没有视而不见。 啊关系总算突破了,后面几章巨几把甜。 回答两个小问题,好多妹子问弟弟和凌书城谁是男二。 熟悉我套路的都知道我的文一般没有男二,他爱她还得她爱他呢,一方不爱就不算男二哈哈哈。 以及问声哥啥时候才能不这么幼稚的,后面校园部分结束时,你们会哭着求我让他变回来的…… 第15章 第十五颗心 众人在警察的押送下,很快出了停车场。 前一阵还躺在马路中央的凌书成已经没了人影,等在那的路人见陈声来了,迎上来说:“我见他伤得厉害,已经让出租车送他去医院了。” 陈声一顿,松口气。 这下好了,罪魁祸首不见了,最好三个人谁也不用记过。 虽是聚众斗殴,但一群人伤的伤,“死”的“死”,民警分两拨,直接开车送人上医院。 路知意全程装死,进了医院就被送进急诊室。 全程,陈声都背着她。 下警车的时候,他没注意,把她撞在门框上了,咚的一声,正中脑门儿。 路知意险些叫出来,果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阻止了那一声。 反倒是陈声冷不丁被咬一口,叫出声来。 警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嘴角抽了抽,“……脚崴了。” 背上,路知意装死装得很彻底。 终于进了急诊室。 医生查看片刻,下了结论:“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应该只是脱力了,又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冒,才晕了过去。” 转头嘱咐护士:“你给她包扎一下,我去看看那边。” 受伤的可不止路知意,隔壁还躺了一群挂彩的家伙。 民警也挺细心,担心两拨人又起了冲突,还专程让医生把他们隔开。那边人多,自然多几个民警看住。路知意这边,就她和陈声,遂只有个姓赵的民警跟着。 赵警官见问题不大,也不再去看躺在床上的女生。 站在床尾,掏出笔记本,问陈声:“怎么回事?” 陈声瞥了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拿出了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我和我女朋友是中飞院的学生,今天晚上在步行街吃完晚饭,刚出餐厅就看见那群人,气势汹汹把一男生往地下停车场里拽。我俩跟上去,就看见他们拿钢管拿刀子的,把人往死里打。我们怕闹出人命,就上去救人,结果被他们反过来打成这样——” 他握紧了手心,垂眸去看床上的人,一脸担忧。 语气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愤慨和心疼。 床上的人动了动,面部肌肉没能控制好。好在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挡住了警官的视线。 这在赵警官看来,不过是对女友的心疼爱抚。 他没注意到女生的动静,抬眼问陈声:“九个打一个,你们为什么跟上去?哪来的胆子救人?” 陈声从容答道:“他们打的那人也是中飞院的学生,我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校友,被人在校门口欺负成这样,我不能坐视不理。” “校友?”赵警官笔尖一顿,“叫什么名字?” 怕凌书成被叫去警察局录口供,事情闹大,陈声摇了摇头。 “不认得,只是见过几次,比较面熟而已。” 赵警官又往本子上添了几笔,“你们俩中飞院的,哪个学院?哪个班?学号姓名都告诉我,这事得跟学校通报一声。” 陈声一点没犹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好在他那有大一新生的名单,路知意的学号好记,前面几位数是年级,末尾四位0107,他看过一遍就记下了。 他俩这也算是见义勇为,赵警官的态度温和下来,口供算是完事。 临走前,叮嘱了两句:“让小姑娘好好养伤,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下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别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弄伤了。” 陈声点头,“谢谢赵警官,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还挺懂礼貌啊。 赵警官越发客气,毕竟隔壁那群人自打进了医院就开始吵闹,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动静,不配合警官,不配合医生,一直嚷嚷着要走。 反观自己这边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他又说了句:“不用客气,隔壁还有得忙活,我去看看。” 随即转身往外走。 陈声把他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再回头,立马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床上的人用没受伤的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走了?” “走了。” 她一溜烟爬下床,“行,那我们也走吧。” 正欲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攥住胳膊,拦住了。 陈声看着她,“路知意,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 “九个打两个,你跑进来干什么?” “……” “送死来的?” 路知意抽回胳膊,“那你呢?你跑进去干什么?也是送死去的?” “我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反问。 “那是我室友,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陈声不耐烦地瞥她一眼,“你跟他非亲非故,干什么赶着送死去?” 路知意平静地望着他,“不是室友,不是兄弟,就该见死不救了?” “……” “换做路边的阿猫阿狗,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也救。” “行了,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室友,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路知意也伸手摸自己的手机,上面有苏洋的未接电话,好几通,“晚□□没去就算了,你这督查也不去,叫人白等一晚上,明天书记问起来,自己想好说辞吧。” 陈声笑了两声,“还用我想说辞?明天警察就去学校通报我们聚众斗殴了。” 路知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素来干净整洁的人,如今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脸颊上还有打架时留下的伤口。 想必是钢管边缘擦伤的,破了皮,有点渗血。 她毫不留情地说:“聚众斗殴?你确定不是聚众被殴?” 陈声:“……” 面子挂不住,他绷着脸反驳:“瞎说八道什么?没见我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我一个——” 话没说完,手肘被人一捏,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干什么你?” 路知意是专程照着他手肘上那块脏了的地方捏的,打架时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处被钢管男用力砸了下,想必伤得不轻。 “把他们打得胆儿颤?打架没多厉害,嘴上功夫数你第一。” 她懒得多说,看笑话似的,瞥了眼他那狼狈的模样。 走了。 陈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下来不去的,最后也只能快步跟上去。 这女人真是,眼睛毒,心肠更毒! 陈声在走廊上给凌书成打了个电话,他也在人民医院,五楼骨科。 “照了个片儿,腿骨骨折了。” 陈声骂了句:“活该。” 想直接上楼,看了眼一旁的路知意,顿了顿,才对那头说:“这会儿在干什么?” “打石膏。” “今晚回寝室吗?” “住医院吧。” 被打成这样,鼻青脸肿的,凌书成没脸回去。更何况宿舍都是上床下桌,他这腿上打了石膏,哪里爬得上去? 陈声说:“那你先待着,我一会儿买点洗漱用品,再带点吃的喝的给你。” 那头的人立马蹬鼻子上脸,“我受伤了,得补补,医生让我多喝猪蹄汤。你让老板弄个蘸水,别放香菜,多放点蒜和——” “再见。” “诶?陈声我话没说完——” “嘟——” 挂了电话,他带路知意往外走。 路知意被电话内容逗笑了,走出了医院大门,和他一同停在路边上。 夜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还呼呼往脖子里钻。 蓉城像个不夜城,路灯排成一线,照亮了头顶的整片夜空。医院附近不少商店,洗漱用品、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陈声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把门拉开,“进去。” 夜里九点半,公交车已经收车了。 路知意想省钱也没办法,只得坐了进去,正准备抬头道别,哪知道“你回去吧”还没说完,就见陈声也钻了进来。 “……你不是要回去看你室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把手腕上的表凑到她跟前,短暂地停留几秒钟。 路知意摸不着头脑,看了眼表,亮闪闪的表盘上有几个小小的字母,电视广告上倒是见过,好像中文是叫西铁城。 她以为他在展示名牌手表,便客套了一句:“挺好看的。” 陈声:“……” 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这奇怪的脑回路是怎么长出来的。 “太晚了,先送你回去。”他瞥她一眼,算是解释。 路知意愣了愣,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片刻。 那眼神太直接,隔着这样近的距离,明亮清冽,有疑惑,也有惊讶。 陈声挪开眼,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秀手表。”她倒是诚实。 他没好气地说:“是吗?那你也是很优秀啊,来自高原的土霸王,居然还认得citizen。” 路知意沉默不语。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后悔,见她不说话了,后悔加剧。 扭头看窗外,短促地说了句:“只是玩笑话。” 路知意顿了顿,“嗯。” 他想回头,却又克制住了,没头没尾又添一句:“高原挺好的。” 哪知道她平静地反问他:“哪里好?” “……”这下他说不上来了。 连高原都没去过的人,怎么说得出高原哪里好? 这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示弱了,服软了,她还非要较真地刺他两下! 路知意笑了两声,在他听来,格外不是滋味。 十来分钟的时间,出租车抵达校门口。 陈声开了门,下车,在她出来时伸手去扶,可她没去握住那只手,靠着没受伤的左手撑住坐垫,挪了出来。 他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路知意抬头看他,“进去吧,凌书成还在医院等你。” 他嗯了一声,看她转身离开,夜色里背影孑孓。 手指动了动,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关了车门,几步追了上去。 “路知意!”他叫住她。 路知意惊讶地回过头来,“……还有事?” “你吃过晚饭没?” 她于是后知后觉想起来,一拍脑门,“完了,我的砂锅米线!” 陈声蓦地笑了,指指前面的步行街,“正好,我也没吃。” 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怎么,不吃饭?” 看她迟疑的模样,他很快补充说:“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见义勇为,帮了我和凌书成。” “感谢我收下,吃饭就算了吧——” “不给面子?”男生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路知意,你为这事受了伤,我这人,最不爱欠人情,你要是不肯吃这顿饭,我就得一直欠着你。欠着你我就吃不下睡不好,跑操的时候但凡挤兑你,都愧疚心虚。为了毫无负担地继续折腾你,这饭你必须赏脸吃了,咱俩谁也别欠谁。”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拽住她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就往前走。 路知意:“……” 她只想问一句:这得心理素质多好,才能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种奇葩的理由,生拉硬拽着她去吃饭? 于是一路上,两人都在理论。 “不吃行吗?” “不行。” “这么着,这顿我不吃,您老也别费劲儿挤兑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做人得讲道理,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干什么老挤兑我?” “看你不顺眼。” “哪儿不顺眼,您说,我改!” 陈声停下脚步,看她片刻。 路知意满心期待。 哪知道他指指她的脸,“高原红,碍眼。” “……” 再指指她的短发,“板寸,碍眼。” “……” 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摇摇头,“哪儿哪儿都碍眼,要不,你去整个容?” 他那认真的样子,活生生把路知意气笑了。 但她知道他在开玩笑。 夜色里,路灯昏黄,道旁的餐厅生意火爆。 她斜眼看看他,“那可难办了,我对自己这模样很满意,并不想改。” 一摊手,无赖似的说:“整容也挺麻烦,毕竟从头到脚都得整,一来我没那个钱,二来太费时间。要不,你吃点亏,把眼珠子挖出来,咱俩一了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日子舒坦?” 她鲜少对他笑,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幼稚对垒。 而此刻,她站在灯火辉煌里冲他笑,眼珠漆黑透亮,仿佛淬了光。一头短发干脆利落,发尾在灯光下仿佛有星光跳跃。 风来,发丝微动,像黑夜下无声飘摇的寂静草原。 而那两抹浅浅淡淡的红,在这一笑里骤然生辉,明明灭灭。 陈声凝神看着她。 心内一动。 鬼使神差,有句话凑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别改了。 权当他在放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今天回答一个问题:毕业前两人能有实质性进展吗? ——像我这么小清新的作者,不说毕业前了,下学期就让他们苟合,大家请放心!【抱拳】 以及, 啧,未来很多天里,章章都巨几把甜,齁死你们别怨我啊【二郎腿】。 明日预告:戏精男孩陈独秀。(我写这章的时候笑成傻逼了……) 第16章 第十六颗心 两人在路边摊吃了碗米线。 陈声本意是请她吃顿日料,却被路知意一口否决。 “我不会吃日料。” “那上次……” “寝室轮流做东,上次轮到我,日料店是室友挑的。” 陈声笑了一声,“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难怪吃片三文鱼,表情像是吃了屎。”他还记得上次从帘子里头看出去,她坐在大厅里被芥末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 路知意指了指路边的砂锅摊子,“你要真想请客,就请我吃这个吧。” 陈声:“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路知意头也不回,伸脚勾了张小板凳,坐下来,“高原土霸王,不会吃日料,来点实惠又美味的米线,填饱肚子就好。” 她拿他的话来还嘴,极其顺溜。 陈声也坐了下来,暗骂一句小心眼子,他不过随口一句,她也记在账上,随时准备奉还给他。 大学城是不夜城,年轻人精力充沛,夜里十点正热闹。 人流来去匆匆,路边摊却有人埋头吃米线,砂锅刚端上来时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腾腾,有滋有味。 等米线的时候,路知意去附近的药店买了点东西,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陈声问她:“买了什么?” 她也不说。 右手受了伤,包着绷带,只得用左手使筷子。她姿态笨拙,老夹不住滑溜溜的米线,顿时有几分尴尬。 后悔选了米线。 反观陈声,气定神闲,慢悠悠吃着米线喝着汤,不时夹起一撮在半空中晃荡,炫耀的意味异常明显。 路知意问他:“你不这么嘚瑟会死吗?” 陈声回答:“会。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路知意直想把整碗米线扣他脑袋上。 饭后,他一路送她回宿舍楼下。 经过操场时,她忽然叫住他,“陈声。” 陈声一顿,侧头看她。 她指指路旁的长椅,“坐。” “你要干嘛?”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药酒,又拿出袋棉棒,“脸上有伤,消个毒。” 他一愣,没想到她是去药店买这个,随即笑了,“这么关心我?” 路知意点头,“毕竟你这人,幼稚嘴贱脾气大,能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还没被人干掉,也全靠这张脸了。” “……” 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 昏黄路灯,光影逶迤一地,也落在他面上。 白而干净,细腻到毛孔都不明显。睫毛颤动时,像是蝴蝶振翅。 她看着他菲薄的唇,莫名想到高原的格桑花,其中一种是粉色,浅浅淡淡,春天一来,漫山遍野。 她拢了拢心神,嘱咐他别动,沾了药酒往他脸上擦,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女人吗,下手这么重?” 路知意停下来,似笑非笑,“那你呢?你是男人吗,这点痛也怕?” 陈声真是气炸了。 他和她,说不上两句就恨不得打一架。 他咬牙切齿任她擦药,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目光落在她脚上时,又蓦地一顿。 初冬的天了,气温低得要命,可她依然穿着那双破旧的帆布鞋。 他挪不开视线,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怎么就不能换双鞋呢??? 三个月了,三个月还不换!他真是恨不能把她摁在这,一把扯下那破鞋子,扔得她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路知意收手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顿住。 “你看什么?” 他问:“这鞋都这样了,还不扔?” “还能穿。” “这也叫能穿?” 路知意不耐烦地退后两步。 他又来了,站在经济制高点,对别人的穷困窘迫指指点点,理直气壮。 她把棉棒扔进垃圾桶,又将那只塑料口袋一把塞进陈声手里。 “自己拿回去,爱抹不抹。”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夜里,陈声在医院陪凌书成。 他脚瘸了,打水如厕都需要人照料,却又不愿告诉家里人自己为着个姑娘跟人打架了,只得麻烦陈声。 陈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凌书成前一刻还自我挖苦呢,一想起这事,立马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情萎靡,“……他说他们青梅竹马,让我滚边儿去,少招惹她。” “他?” “就那拿钢管打我的。” 陈声顿了顿,手长脚长的人窝在那长椅上,怎么睡都不舒服。翻了好几个身,最后语焉不详问了句:“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小太妹,不学无术。 不上进就罢了,还成日招惹是非。 凌书成想起那日遇见宋星辰时,路边有人欺负乞讨老人,她冲上前去,飞起一脚把人踹趴下,一头染得橙粉色的卷发在风里烈烈飞扬。 像火。 像风。 她嚼着口香糖,冲那人怒喝一声:“找死呢你?” 他竟也觉得可爱至极。 为什么喜欢她? 他苦笑两声,“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陈声不是个爱谈心的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腻腻歪歪谈些情情爱爱,像什么话? 他躺在那摆弄手机。 凌书成睡不着,凑到床边去瞅他,赫然发现屏幕上是淘宝界面,他居然在浏览女士运动鞋! 陈声是爱收集运动鞋不错,寝室里光他一人的鞋就摆满了一整个架子。可今天他居然连女人的鞋子都看起来了…… 凌书成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可陈声选好了鞋子,心头却异常烦躁,翻来覆去大半宿,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就坐起来,一把将凌书成推醒。 凌书成迷迷糊糊问他:“干嘛啊你!” “从你爸那儿给我找几个实习生来。” “你要干什么?” “卖鞋。” “……啥玩意儿???” “卖鞋。”陈声坐在那里,斩钉截铁地说。 聚众斗殴的事情,警察最终还是知会了学校。 但关于陈声和路知意,赵警官只说了他们路见不平、助人为乐的事迹,别的就没再提了。 赵老头把陈声批了一顿,无非是老生常谈,杜绝个人英雄主义。 陈声听得呵欠连天,问他:“您老打算念多久?要是超过半小时,我干脆趴这儿打个盹儿,您讲完了把我叫醒就成。” 赵老头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 之后,陈声照样每天监督大一的跑操,原本以为路知意受伤了不会来。 可她说:“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为什么不来?” 他看她片刻,挥挥手,“随你的便,反正疼的也不是我。” 看她跑远了,他又没忍住,笑了。 只是,每逢路知意跑过面前,他都忍不住去瞥她的鞋。 笑容戛然而止。 碍眼。 恨不能拔下来一把火烧了! 凌书成的事情过去一星期后,学校里忽然热闹起来。 不知是哪来的一群人,在宿舍楼底下支了个摊子,拉着一车运动鞋,跑来中飞院搞特价处理。 赵泉泉兴奋地跑回寝室,“诶,全是阿迪耐克,一双只要一百块!” 苏洋哼了一声,“这么便宜,能买着真货?” 吕艺问了句:“学校能让外面的人把生意做到校内?” 赵泉泉说:“好像说是爱心拍卖,赚的钱都会捐给高原山区,建希望小学。” 一百块一双的假货名牌跑鞋,中飞院的大部分人都是看不上的。 但对此本来不感兴趣的路知意,在听闻赵泉泉那句捐款的话后,也去那摊位前转了一圈。 大红色横幅上写明了“希望工程爱心拍卖活动”。 坐在摊位那的几位小姐姐极尽忽悠之能,把这项目和这堆鞋吹得天花乱坠。 “这是阿迪慢跑鞋,虽说是前年的款了,但气垫也是采用国际最新材料,轻薄有弹力……” “山区的孩子多不容易啊,咱们特价处理鞋子,也是为了略尽绵薄之力……” “孩子就是明天的希望!我们要一起托起祖国明天的太阳!” “买吧买吧?买一双吧,同学?” 摊子正对八号男生公寓。 一楼的窗口,陈声慢条斯理看着这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摁下一行字。 “加钱。” 老板都这么说了,摊后的实习生低头一看屏幕,登时笑成一朵花,更加热情地劝说路知意。 路知意笑了笑,指了一双白色慢跑鞋,“这个有三十七码的吗?” “有的有的有的。”仿佛得了口吃,重复循环无数遍。 最后,路知意试穿了新鞋,确定合脚,给了摊主一百元,笑着离开。 她没看见的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大门口后,实习生们收到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那堆鞋子,往一旁的轿车里拼命塞。 有路人上前问价,想要买鞋。 为首的实习生头也不回摆手说:“不卖,不卖了。” 路人:“???” 为什么他一来就不卖了??? 当晚,陈声喜滋滋拎着两大盒猪蹄汤,去凌书成在校外刚租的屋子看他。 爬不上宿舍的床,又不愿回家露了馅,只得选择租房这条路。 凌书成一边啃猪蹄,一边说:“那高原红上钩了?” 陈声把眼一眯,“叫谁高原红?懂不懂做人起码的尊重!” “……行,那么,我们小红上钩了吗?” “……” 陈声:“上了。” “她买鞋了?” “买了。” “多少钱卖的?” “一百块。” 凌书成噗的一声把汤吐了出来,“□□百的阿迪,你一百块就卖给她了?” “不止。在她来之前,为了把名声打出去,吸引她,我一百块卖了八双了。” “……” 末了,凌书成竖起大拇指,“兄弟,受教了,你这才是我辈楷模,追人不下苦功夫,哪来桃花香彻骨!” 陈声一巴掌拍掉他那手,“我追谁了?追她?你脑子没坏吧?” 凌书成嗤笑两声,“那你费死巴力搞这一出,亏了那么多钱低价卖她双鞋,图什么?” 陈声一顿,片刻后,说:“我看不惯她脚上那破鞋。” “得了吧,全天底下多少人穿的鞋子破破烂烂,就她的你看着不顺眼,死活要帮人弄双新鞋,还劳师动众不让人知道?” “我又不是佛祖,难不成要我普度众生?她在我跟前,我随手帮个忙,有什么问题?你爸妈没教过你做人要善良,要乐于助人?” “哦,所以你这是选择性大发慈悲?” “我……” “说话啊!怎么着,被我说中了,答不上来了?” “……” “喂,哑巴了?” 凌书成嚷个不停,冷不丁被人端走面前的两盆猪蹄汤,一惊,“哎哎,你抢我汤干什么!” 陈声面无表情捧着汤,“嘴贱的人,不配喝汤。”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们紧紧抱住我,别离开,明天我更一万二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 文不算长,人很好养,估计一杯奶茶的钱就能养活。 这文题材特殊,家里虽然有飞行员小弟,但是毕竟我没亲身经历,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看到评论里有中飞院的小可爱,暗搓搓慌张! 所以不会写得特别专业,就这么插科打诨过去,我且写,大家且乐一乐。 第17章 第十七颗心 wearealliter,butsomeofusarelookingatthestars.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尔德 第二天早上跑操,陈声前所未有的积极。 天冷了,众人起床都有难度,他亦不例外。可这天早上,闹钟一响,他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穿衣,洗漱,出门跑操,宛若打了鸡血。 七点跑操,他六点四十五就抵达操场,站在往常的位置等待众人,频频看表。 空气里弥漫着薄雾,好半天才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踩着点来跑操。 路知意是六点五十七分到的。 穿过薄雾,一身白色运动服,短发依然很扎眼,但似乎比刚来学校时长了一点。 苏洋就走在她旁边。 陈声下意识去看她脚下,顿时一愣。 她依然穿着那双黑色帆布鞋…… ??? 新鞋呢??? 他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买了双新鞋吗? 为什么不穿? 这么冷的天,留着那鞋子回家过年? 他有十万个为什么,就差没冲上去摇着她的小身板,咆哮着质问她了。 可不成,他不是没脑子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找那么多人配合演出,不就为了保留她那点昂贵的自尊心? 这么上去一问,前功尽弃。 陈声黑了脸,心里很不爽。 众人零零散散走到他面前,站定,缩着脖子,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武成宇哀嚎:“师兄啊,大冬天的还跑操,学校不人道啊!” 一旁的李睿跟着吐槽:“我听说隔壁体育学院的也没这么严格,哪像我们,一周七天风雨无阻。也不知道开个飞机练跑步干什么,出事了,难不成从三千米高空跑步逃生?” 李睿很可怜。 但可怜的不是他不知道他的师兄心情不爽,而是他不知道他的师兄心情不爽,还上赶着撞枪眼。 陈声站在那,一身黑色运动服,面无表情盯着他。 “第一,我国民用航空飞机的飞行高度,在七千米到一万两千米之间。你要想在三千米开辟你的独家航线,可以,先问问鸟类同不同意。” “……” “第二,没有良好的体能,无法胜任长时间的飞行工作。从北京到洛杉矶,十二小时的航程,你打算躺着开?” 李睿干笑两声,“师兄你别理我,我就随便说说……” 武成宇瑟瑟发抖,凑到一旁的路知意耳边,“师兄好可怕。” 路知意看陈声一眼,也觉得他今天似乎心情欠佳,遂对武成宇说:“陈师兄是小心眼子,你今天好好锻炼,免得他罚你下蹲。” 武成宇体能不好,又爱偷懒,总被陈声逮住,稍不留神,下蹲伺候。 他心有余悸点点头。 陈声简直气炸了。 他离得又不远,那高原红以为他听不见他们说话??? 忍了又忍,他冷冷地剜她一眼。 “开始热身。” 众人一个个跑过他面前。 轮到路知意时,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她:“天这么冷,穿这鞋,不冻脚?” 路知意:“还好。” 头也不回跑前面去了。 陈声又忍了忍,轮到她第二圈经过面前时,又问:“底都快磨破了吧?真打算当众磨穿它?” 路知意皱眉,瞥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第三圈,她大老远跑过来,就看见他有话要说的模样。 果不其然,跑近了,他又凑过来。 “路知意,你怎么这么恋旧?鞋子鞋子,买来就是穿个舒服的啊。底都磨成这样了,你——” 你怎么就是不穿新鞋呢? 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你怎么就不知道换一双新的呢?” 路知意停了下来,对上他的视线,“你有完没完?” 陈声:“……” 他也想有完好吗? 她只要穿了新鞋,这不就完事儿了吗! 他憋到内伤,简直想掐死她。 费那么大力气,结果到头来她还是这么固执,这鞋子到底哪里好?真想半夜潜入女生宿舍,把这鞋给她剪得稀巴烂! 他咬牙切齿,把手一挥,“跑你的去,我完事儿了。我贱。我活该!” 路知意:“……” 莫名其妙看他两眼,骂了句神经病,继续跑步去了。 隔了一整周,路知意终于穿上新鞋了。 陈声立马阴转晴,看她穿着那双白色跑鞋,总觉得她连跑步的姿势都轻快许多。 他甚至和颜悦色跟大家说话。 武成宇跟人埋怨天气冷,被他听见了,吓得双腿一软,生怕前方有一大波下蹲即将袭来。 哪知道他笑容满面,还一本正经点点头,“这天是挺冷的,辛苦大家了。” 武成宇以为他在说反话,差点跪下。 路知意跑了一圈,他凑过来,“新鞋子呀?” “……嗯。” 第二圈,继续凑过来。 “挺好看的啊!” “……谢谢。” 第三圈,眨眨眼。 “还是阿迪的气垫慢跑鞋,有眼光啊路知意。” 内心其实在夸自己。 他可真有眼光! 路知意扯了扯嘴角,低头看鞋,随口就说:“不是真的。有人在宿舍楼下募捐,带了一车假货,我看着质量也还行,又是捐款给希望小学的,就买了一双。” “……” “没想到现在的高仿也做得这么好,看着跟真的似的。” “……” 陈声干笑两声,“……不会吧?我看着,这是正品啊。” 路知意得意洋洋地蹬了蹬腿,“哈,你也觉得它以假乱真吧?” “……” 陈声想一板砖拍死她。 什么叫以假乱真?这他妈本来就是真的!他花了九百八十六,从官方旗舰店买来的! 可他不能说。 看着路知意蹦蹦跳跳跑远了,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叫你手贱! 叫你助人为乐! 不就一双鞋吗?折腾他这么久,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 一月初,全校停课,进入考试周。 陈声还是那样,每天看上去都游手好闲,监督众人跑操。 反观路知意,压力很大,每天都蹙着眉,眼圈黑不溜秋,一看就是熬了夜。 跑完步,他问她:“干什么去了,三更半夜不睡觉?” 她揉揉眼,“这么明显?” “自己照照镜子吧。”他扯扯嘴角。 路知意仿佛有急事,也顾不得跟他多说,拔腿往外走,“我先走了。” 陈声一顿,拉住后面的武成宇,他和路知意一个班。 “那高原红,怎么回事?” 武成宇看了眼匆匆离去的背影,说:“还能怎么?考试周啊!她平常就刻苦得要命,现在简直是不要命。” “……怎么个不要命?” “图书馆西区一层不是通宵开放吗?她搁那儿熬了两天晚上了,困了就趴一会儿,醒了继续看书。” 陈声:“……” 他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就这事? 就为考试,通宵看书? 她不是一直很努力吗?一直很努力的人还需要临时抱佛脚? 这是不是也太争强好胜了? 晚上跑完操,他见路知意从操场边上拎起书包,一看就不是回寝室,又要去图书馆通宵,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路知意进了西区一层,找到了老位置,去热水间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看书。 对流层是大气的最低层,其厚度随纬度和季节而变化。在赤道附近为16-18km;在中纬度地区为l0-12km,两极附近为8-9km。 …… 从对流层顶到约50km的大气层为平流层。在平流层下层,即30—35km以下,温度随高度降低变化较小,气温趋于稳定,所以又称同温层。 …… 她背得头昏脑涨,可热爱飞行是一回事,背概念、记数据又是另一回事。 正努力将那些字句往脑子里塞时,眼前的书忽然被一片阴影覆住。 抬头一看,她错愕地张开了嘴。 “你,你怎么在这儿?” 陈声端详她片刻,看清了眼球上的红血丝,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一蹙。 那个健康活泼、精力充沛的路知意哪去了? 他的手原本撑着她的椅背上,此刻却忽的落在她胳膊上,“跟我出来。” 图书馆外,隆冬的风呼啸而来,仿佛夹杂着冰渣子。 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肺部要炸开。 室内有空调,路知意脱了外套,此刻出来得仓促,又觉得大概只是几句话的事,应该不会耽误太久,遂穿着毛衣就出来了。 陈声没注意这个,只皱眉问她:“熬了多久了?” 她凑过去看看他手上的表,“这才十点,还没开始熬啊。” “我是问你,熬了几个通宵了?” 她一顿,“两个。”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是关键吗?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很重要吗? 陈声不耐烦地抬起她的胳膊,将毛衣袖子往上使劲一撸,吓得路知意慌忙缩手,“你干嘛呢!” 他没理她,重重地攥住手腕,撸起衣袖一看。 伤口还在,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脱落了,新肉与深色的痂混在一处,看着都疼。 他举着她的手臂问她:“伤好了?熬夜有助于伤口恢复?” 路知意拼命缩手,“你放开!少女的衣袖,是你想撸就能撸的?” “你以为我想看你这破手?”他冷冰冰地说,很快松了开来,“路知意,你又不是差生,平时不努力,临时抱佛脚。你只差没学岳飞在背上纹身,刻上勤学上进四个大字了,这时候有必要这么慌?” 路知意一把撸下衣袖,“我努力有错吗?” “那你不想想自己身体受不受得住?”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她有些不耐烦,“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说完了,我能进去了吧?” 说完,她转身就朝里走。 没想到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陈声问她:“你就这么要强?非得争个第一?” 她回头,斩钉截铁,“是啊,我就想当第一。除了第一,第二第三都不行。” 他看她冷得打了个哆嗦,一顿,这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件毛衣,被他生拉硬拽弄了出来。遂取了围巾,塞她怀里,“先戴上。” ……找个避风的地方说话。 可路知意没动,只把那围巾一把塞回给他,“我不需要。” 她盯着他,很淡地说了句:“陈声,我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可我想要的东西,你未必清楚。” 陈声急促地笑了一声,“我不清楚?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那可笑的不服输到底是为了什么!” 路知意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下,扭头说:“国家奖学金,一个年级只有一个名额,整整一万块,够交两个学期的学费。” 他一顿。 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路知意还在继续,“一个班有一个一等学业奖学金,两千块,够我用两个月。” “……” “现在够清楚了吧?”她微微笑着,看着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陈声,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家境优越,物质生活富足,比如你。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不那么幸运的人,他们用尽了全力,就只是为了过好平凡的一生,比如我。” 她望着他,穿着那件旧毛衣,短发桀骜不驯地在风里飘摇。 她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只是想再努力一点,努力让自己……”停顿片刻,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止平凡。” “你听说过王尔德的那句话吗?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 “我就是。” 她走后,陈声在风里站了好一阵。 想追进去,脚下却仿佛生了根。明明不过几步路距离,却总有一种追不上的感觉。 那道离开的背影瘦瘦高高,仿佛稻草似的,风一吹就能倒。 他前所未有的烦躁。 而他不知道的是,路知意转身的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把自己的穷困潦倒这样□□裸示人……真难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理想主义者,我始终相信,所有的差距都可以用爱填补。 第18章 第十八颗心 前半夜看书,后半夜实在困了,路知意披着厚厚的棉衣,趴在图书馆睡着了。 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睁眼,陈声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 怎么又来了? 她坐直了身子,扫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朦朦胧胧泛着鱼肚白。 图书馆西区一层彻夜开放,但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为了期末考试熬夜复习到这个点。 陈声抓起她的书包,把桌上的书本笔袋一股脑往里塞,言简意赅:“跟我走。”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她一把攥住书包,皱眉,“陈声,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声一顿,收回了手,平静地看着她,“不是想拿第一吗?” 扫一眼桌上仅剩的那本书。 “我有比在这熬夜更好的法子。” 天边云雾未散,霞光冲不出云层。 早晨七点,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人影。食堂刚开,大老远望去,窗口透出暖黄色的光,在薄雾里格外明亮。 路知意问:“不跑操了?” 陈声说:“我跟你们年级的武成宇说了,让他通知大家,期末就不跑操了。” 武成宇是大家公选的年级主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热情又好说话。 “为什么期末就不跑了?” 陈声扫她一眼,“因为临时抱佛脚,看书熬通宵的太多了。” “……” 这个人,说话带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两人走到停车场,陈声把她的书包扔在后座。 路知意迟疑片刻,“你的车?” “不然呢?” 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没忍住又问:“到底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他还是那句话,发动引擎,朝着校外驶去。 经过一个巷口时,车停了下来。 路知意问他:“到了?” “没有。”他开门下车,头也不回,“你在这等我。” 怕她冷,他也没关暖气。 巷子在某个家属区外,狭窄逼仄,有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往外赶,不少老人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去。 路知意趴在车窗上,觉得这一幕颇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几分钟后,陈声拎着两只塑料袋回来了,一只塞给她。 袋子里有一杯滚烫的豆浆,两只胖乎乎的红豆馒头。 路知意一顿,捧着豆浆,小声说了句:“谢谢啊。” 陈声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她放大了音量,“我说,谢谢啊。” “谢谢谁?” “你。” “我什么?什么我?” “谢谢你!”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陈声把吸管插上,喝了口豆浆,斜眼瞥她,也不说话。 但心里好歹松了口气。 昨晚把话说得那么僵,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了。没想到两只馒头一杯豆浆就能打动她,也真是…… 他看她不该叫路知意,该叫路知足。 吃过早餐,陈声继续开车。 半小时后,车停在基地门口。 他开窗,探出头跟门卫打招呼:“李大爷,早上好。” 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窗口里头笑呵呵问他:“哟,又来找你姑姑?” 他点头。 老大爷又问:“陈老爷子身体怎么样?听说前儿刚过了七十大寿,精神还好吧?” 寒暄几句,毫不迟疑地开门放行。 车缓缓往里开,路知意的视线停在大门口挂着的白色标志牌上,空气动力研究院。 陈声轻车熟路开进去,显然对这异常熟悉。 下了车,他带她往大楼里走,上了三楼,又东弯西拐,最终停在某扇门前。 门是密码锁,他很快解锁,推门让她进去。 屋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模型,四周挂着无数图片,图下是密密麻麻的介绍。 路知意走了几步,触目所及令她难以置信,脚下一顿,再也迈不动步子。 陈声就在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张图上画着中世纪的猎人,手举弹弓,瞄准停在枝头的飞鸟。 他说:“空气动力学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人类早期对鸟类或者弹丸在飞行时的受力和力的作用方式的种种猜测。” 往前一步,第二张图。 “十七世纪后期,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第一个估算出物体在空气中运动的阻力。” 第三张图,众人所熟悉的牛顿肖像。 “一七二六年,牛顿应用力学原理和演绎方法得出——” 陈声说到一半,路知意毫不迟疑接了下去:“在空气中运动的物体所受的力,正比于物体运动速度的平方和物体的特征面积以及空气的密度。” 陈声笑了,“牛顿的发现,意义在于……” 他停在那,等她说下去。 路知意凝视着那副图,轻而易举说出答案:“它标志着空气动力学经典理论的开始。” 偌大的室内陈列着空气动力学研究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 陈声总是说话说半句,把剩下半句留给路知意。 “二十世纪,航空事业蓬勃发展,对空气动力学起到的作用是——” “促进了空气动力学从流体力学中发展出来,形成力学的一个新分支。” “1894年,英国的兰彻斯特首先提出——” “无限翼展机翼或翼型产生升力的环量理论,和有限翼展机翼产生升力的涡旋理论。” “然而他的想法在当时并未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 路知意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陈声目不斜视,盯着墙上的图,说出答案:“直到1910年之前,库塔和茹科夫斯基分别独立地提出了翼型的环量和升力理论,并给出升力理论的数学形式,建立了二维机翼理论。” …… 她知道的,他循循善诱,引导她有序地重温一遍。 她不知道的,他指着模型,简短利落地向她说明。 窗外云雾渐散,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投入室内,倾泻一地。 屋子里有陈旧的味道,光影里清晰可见飞舞的灰尘。 路知意着迷地看着图片上的历史,又凝视着玻璃柜台中的模型,最后侧头去看身边的人。 他还是那么懒懒散散的样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额头前面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 他说:“与其死记硬背,不如在历史里亲自走一遍。” 侧头,似笑非笑对上她的视线,“怎么,爱上我了?干嘛用这么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我?” 路知意啼笑皆非。 “只是觉得,你也并不是完全不靠谱。” 他切了一声,“知道我年年期末考第几名吗?” “第几?” “第一。” “……” 他眼睛一眯,“你不信?” 路知意笑了,真心实意地说:“我信。” 能把课内课外的知识融会贯通,讲得头头是道,她信。 陈声的情绪变化是真快,上一秒是不悦,这一秒就笑开了花,一脸得意地问她:“年级第一特意给你补课,传授经验,你自己说,你该怎么表示表示?” 路知意脑中一动,忽的想起什么,从背上取下书包,拿出了那盒被陈郡伟嫌弃的巧克力,递给他,“谢礼。” 礼盒在书包里搁了好几周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 如今正好。 陈声匪夷所思,她居然未卜先知,准备了谢礼? 看了眼那小熊礼盒,明白那大概是给别人的礼物,却不知为何临时交给了他,有些嫌弃,“你当我是小孩子打发?” “……”她一顿,又把礼盒往书包里塞,“不要就算了。” 结果又被他一把拿走。 “不要白不要。” 两人在基地待到午后,直到路知意肚子咕咕叫,陈声才一边笑话她,一边带她离开。 把车开出基地,他理直气壮说:“路知意,请我吃饭。” 上次请客钱不够的状况还历历在目,路知意吃一堑长一智,直白地说:“简餐没问题,贵的请不起。” 陈声笑出了声,把车停在路边,随手一指,“这家就行。” 一家朴素的饺子店。 路知意松口气。 服务员拿了菜单来,陈声点了三两猪肉白菜,路知意点了三两猪肉莲藕。 他有些意外,“可以啊路知意,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一顿吃三两的女生。” 路知意答:“在家要做的事情很多,喂猪劈柴,放牛割草,养成了多吃的习惯,不然没力气干活。” 陈声一愣,下意识问:“你爸妈呢?怎么事情都让你一个人做?” 她张了张嘴,有的话都快脱口而出了,最终却成了冒出水面的气泡,咕噜咕噜就没影了。 她含含糊糊说:“爸妈工作忙,我能做就帮着做。” 内心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她与他虽是不打不相识,他带刺,脾气坏,冲动幼稚,但却无比坦诚。他愿意在与她还有梁子时出手相助,把她的窘迫与穷苦看在眼里,甚至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温习。 凌书成被人群殴那次,他与她也算是患难之交。 开学以来,路知意说了太多的谎,她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她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地方是羞于启齿的。 说谎仿佛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她想停下来。 可这样的思绪沸腾了几秒钟,到底被理智淹没下去。 进中飞院是有政审的,个人不得有犯罪记录,家庭情况表上也要填父母的信息,以及,直系亲属不能是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员。 只是学校的审核重点在于个人记录,家庭情况表只要有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出事的印章,就算过关。学校并不会严查。 路成民为了镇上贡献了几十年光阴,路知意在他的身份上撒了谎,而整个冷碛镇的人都在帮她完成这件事。 个人记录良好。 家庭情况清白无犯罪前科。 父亲:村支书。 母亲:病故。 陈声望着她,在这小而朴素的饺子馆里,空气里弥漫着饺子香气,墙壁上有斑驳的痕迹。一切都是朴实无华的,除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浅浅的内双,总是懒洋洋的望着你。 睫毛长而密,时刻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模糊的阴影,借此遮挡住他偶尔的柔软善良。 他喜欢让自己看起来浑身带刺,刻薄又张扬。 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帅。 幼稚。她在心里这样评价他。 可他们对视着的此刻,路知意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的坦诚无防,令她的倒影看上去懦弱可耻。 很快,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了,一人一盘。 陈声还点了瓶橙子,给她倒满,又替自己倒上。 她拿筷子戳饺子,忽然问他:“为什么帮我?” 陈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因为我是少先队员,助人为乐会让我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 “……” 路知意:“我说真的。” 她手持筷子,抬眼看他,很认真。 陈声一顿,“我不知道。” “是因为同情吗?” “不是。”他斩钉截铁。 想了一会儿,陈声低头看着那堆白生生的饺子,笑了,“路知意,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大手大脚,不务正业,做事幼稚冲动,不食人间疾苦。” “……”她没否认。 他又抬头看她,饺子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说:“这些我都承认,但我也有我的堡垒,我愿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 唇角一动,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我知道,你也一样。” 她也一样。 在基地里他就看出来了,着迷似的望着那些模型,仿佛一心要钻进那堆历史里,外人看起来死气沉沉、枯燥乏味,他们却总能从中找到动人之处。 可路知意望着他,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她不喜欢小白脸,也看不惯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讨厌他的刻薄张扬,嫉妒他的无忧无虑。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从天赋到实力,从家境到心境。 可此刻,他举杯,笑得意气风发朝她端来。 他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她却忍不住端起面前那杯橙子,与他在半空中一碰。 她想,他们终于有一点共同之处了。 第19章 第十九颗心 回学校的路上,陈声开车,边开边跟路知意说话。 半路上,他问她:“复习的差不多了,今晚总该不熬夜了吧?” 没回应。 他盯着前方,疑惑地叫她:“路知意?” 还是没回应。 侧头一看,这家伙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呢,下一秒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失笑,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 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她居然在车上也能睡死过去,外面车水马龙,汽笛声不断,她居然一点没醒。 陈声看她歪歪扭扭斜在那,凑近了些,欲把外套替她披上,可披上之前,没忍住,仔细打量了片刻。 头发长些了,覆在耳边,不再是男孩子似的板寸。 面颊上的高原红似乎浅了些,但依然明显。 肤色有些黑,但露出发尾的耳朵倒是珠圆玉润的,耳垂圆溜溜,胖乎乎。 他把外套搭了上去,她睫毛一动,慢慢睁开眼来,迷迷糊糊望着他。 下一秒,看两人离得这样近,她吓一跳,眼珠都瞪圆了。 “你,你干什么?” 他松了手,任那衣服滑落在她肩头。 似笑非笑反问一句:“你希望我干点什么?” 她低头一看,看见他的外套,立马会意,略有些尴尬地说:“……谢谢。” 陈声笑了两声,斜眼看着她,“路知意,你想得有点美啊,还盼着我对你有点什么非分之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没好气地回瞪他。 可下一刻,他却盯着她的耳垂笑了。 他说:“我们家老爷子常说,耳垂又圆又大的人,将来是有福气的人。所以路知意,你也别灰心,虽然你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将来大概是没什么福气在爱情上面找到个像我一样帅得人神共愤又才华洋溢的美男子了,但是说不定你会财源滚滚、官运亨通。” 他用了好长一串形容词去修饰自己。 路知意露齿一笑,甜甜地说:“我谢谢你。对我来说,财源滚滚和官运亨通,其实都比不上将来找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对象有福气。” 陈声一顿,“我怎么了我?” 眼神很不友善。 显然,她要敢再多说一句他的坏话,他会立马翻脸不认人。 路知意可犯不着又去惹恼这位宇宙级的自恋狂,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为免将来爱情不顺,婚姻坎坷,我还是找个丑的、没才华的,我们王八看绿豆,刚刚好。” 陈声知道她在说反话。 这丫头嘴上一个样,眼里却完全是另一个样。 他不紧不慢笑了一声,“你也别妄自菲薄。你虽然模样差了点,但再怎么也比王也给写了,至少让那些看不起你的老师大跌眼镜,知道你的厉害。” “啰嗦死了,快走吧你。”他摆摆手,扬长而去。 出小区后,陈郡伟打个了车,很快抵达陈声家门外,砰砰砰敲起门来。 来开门的是他大伯伯,陈声的父亲,一见他,有些惊讶,“小伟来了?” 陈郡伟飞快地叫了声:“大伯伯。” 脑门往里一探,“我哥呢?” 陈宇森说:“他要带大一的学生做晚操,已经回学校了,前脚刚走,你这就来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陈郡伟想了想,说:“他上回答应借我本书,我进他屋子自己拿,行吗?”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个个都宠他,陈宇森自然不会不同意。 横竖就一本书的事。 “行,你自个儿拿去吧。”陈宇森往厨房里走,“还没吃饭吧?我跟你大伯母说一声,多添双碗筷。” 陈郡伟径直往陈声屋子里走,应了一声:“好嘞。” 推门而入,陈声的屋子很大,有一面墙从头到尾都是书架,内嵌式。 床头有个陈列架,上面摆放着各种模型,全是型号各异的飞机。 陈郡伟一眼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熊礼盒,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来就往书包里塞。 果然在他这里! 死陈声,夺人所好就算了,还好意思摆在床头柜。他想起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那家伙三令五申,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查岗,非要他好好对待路知意,不许找茬。 还敢说心里没鬼? 人家送盒巧克力罢了,居然这么大张旗鼓摆在枕头边上! 怎么,还想睹物思人不成? 随手抽了本书架上的书,看也没看是什么,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那边的陈宇森在摆碗筷,“找到书了?” “找到了。” “找到就好,来吃饭吧,尝尝你大伯母的手艺。” 陈郡伟心情一好,连着吃了两碗饭。 陈声开车开到半路上,想起那盒周五带回家的巧克力。 他不太喜欢那玩意儿,甜得发腻,但碍于是路知意送的,也没想着送人。毕竟高原少女买这么一盒巧克力也算是奢侈,他不愿糟蹋她的心意。 半路上,忽然想起她周一就要考试了,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 干脆拿给她,让她考前吃两颗,长长精神。 看了眼表,还有时间。 陈声一打方向盘,掉头往家驶去。 进门时,饭桌上三人都有些讶异。 父母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回来了?” “有个东西没拿。”陈声的视线落在多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一顿,“小伟?你怎么来了?” 陈郡伟张着嘴,一口饭没吞下去,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 他飞快地站起身,去沙发上拿书包,“大伯伯,大伯母,哥,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一步!” 这表情,这反应,明显有鬼。 陈声下意识抓住他的书包,“什么事这么急?” 书包拉链没拉上,两人这么一拉扯,巧克力礼盒吧嗒一声滑落在地。 陈郡伟赶忙去捡,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蹦三尺远。 陈声眯眼看他,声音低沉,“拿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们放心,没有兄弟夺爱的狗血戏码,容清新的套路你们请放宽心! 再次鞠躬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我会努力让这个故事越来越精彩的么么哒! 下章预告:陈独秀总是助人为乐,并且只助她一个。 这章全部送红包,快紧紧亲我一个! 声哥:头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作者。 容哥:哦,这样啊?我听说陈郡伟也很想上位呢:)~ 陈声:??? 小伟:亲妈,我给您磕头了!!!!!! 第20章 第二十颗心 陈郡伟把巧克力抱在怀里,一脸警惕,“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陈声逼近一步,“你敢说不是在我床头柜拿的?” 陈郡伟一顿。 下一刻,不服输地说:“那也是她先送给我的!是我赌气说不要,她才给你的。” 陈声慢条斯理笑了笑,“那你挺能的啊。当初既然有骨气说不要,这会儿又上赶着来我家偷,这是什么招数?” 陈郡伟被一个偷字激怒。 “什么叫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了才是你的。如今我要,你难道不该还给我?” 陈声说:“那你刚才吃了我家大米,因为我不缺米,所以不跟你计较。现在我觉得缺米缺粮了,诚邀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吐不吐?” 餐桌上的陈声父母都走了过来,不知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这哥俩打小就这样,一个比一个幼稚,动辄斗嘴吵架,感情却不错。 眼前这事,略一看也就明白了。 陈郡伟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约莫今天本就不是为了本书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巧克力。 陈母看了眼陈郡伟死死护在怀里的那盒东西,劝了句陈声:“行了行了,就一盒巧克力,犯不着跟你弟弟闹。” 陈父也觉得陈声不大像话,“就一盒巧克力,有什么好吵的?也不嫌丢人。” 陈郡伟占了上风,拎起书包就开跑。 没跑上两步,被陈声一把揪住后背的衣服,“不把东西放下,你休想走。” 陈郡伟翻身就要推开他,被他一巴掌打在后脑勺。 “你拿不拿来?”陈声眯着眼,攥着他的书包带子,声音难得一见的紧绷。 陈声父母赶紧上来拦着。 “你干什么!快松手!这都什么事啊?为了盒巧克力,两兄弟要打一架?” 陈郡伟气红了眼,狠狠将那盒巧克力往地上一砸。 “还你!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啊!反正是我不要的,你都拿去啊!那穷逼爱给谁给谁,我他妈又不是买不——” 巧克力散落一地的同时,陈声也一把揪住了陈郡伟的衣领。 明亮的灯光遍洒一地,屋里看起来温馨至极。 可陈声前所未有地发怒了,一字一句说:“你有本事再叫一句穷逼?” 少年人的词汇总是很丰富,别提陈郡伟了,陈声自己也常常在寝室里这样与人说话。傻逼,穷逼,捞逼,牛逼…… 可哪怕嘴上这样说,本意却并非如此。 骂人不是目的,多数人不过是仗着年轻气盛,总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但是眼下,陈郡伟这样称呼路知意,陈声勃然大怒。 他揪着弟弟的衣领,居高临下盯着他,“她是穷,可她不知道比你好到哪里去了。至少她认认真真、脚踏实地活着,为了养活自己,连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废物都肯教。你呢?要不是有你爸妈养着你,你今天有什么资本穿戴整齐地当个败家子?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她穷?” “陈声!”陈宇森一口喝住儿子。 废物二字,太过严重。少年人如何承受得起如此具有侮辱性的词语? 陈郡伟的目光凝固了一刹那。 他一把推开陈声,“哈,我是废物?”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想这么说了吧?你觉得我是个废物,你一直都这么看我!是啊,我哪里比得上你呢?中飞院的高材生,家庭和睦,父母相敬如宾。我算哪根葱呢?我连家都没有,那算家吗?我他妈不过丧家之犬罢了!” 说完,他朝地上那堆抱着锡箔纸的巧克力用力踩去,泄愤一般踩了好多脚。 他说:“陈声,你他妈今天终于说了真心话了。假惺惺这么多年,我真看不起你!” 然后转身,摔门离去。 陈声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几秒,不顾父母的焦灼,猛地朝门外追去。 “陈郡伟!”他叫他的名字。 可陈郡伟跑得飞快,一眨眼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陈声站在路口,盲目地左顾右盼,最后看到一个似像非像的背影,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而小区门口的花丛里,衣摆的一角露了出来。 少年蹲在泥土里,死死攥住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男人就不要哭。 哭有个屁用! 不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是不后悔。 他并没有真的那么看她,即便一开始对她颇为不屑,因为她土里土气,英语发音难听,做事情一板一眼。可到后来,当她在卷子上写下那句话,当她对他讲出未曾对人讲述过的故事,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不屑了。 一星半点都没有了。 他仰起头来,看见夜幕低垂的天际挂着一弯白色的新月,背景是漆黑一片的墨色,那月光也因此显得格外皎洁。 热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月亮的轮廓。 他蹲在那,带着哭音喃喃念着:“alloverthecewassixpence,buthelookedupatthemoon.” 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那月亮。 最后抹了把泪,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 而他没看见,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去而复返的陈声站在他背后,看见少年蹲在花丛里,一个人吹着冷风,傻乎乎抬头看月亮。 松了口气,心却像是被谁紧紧攥在手里。 那句呢喃的话被风送到耳边。 他的手垂在腿边,动了动,慢慢地握成拳头。 陈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不动了。 陈郡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没回头,直到听见哥哥对他说:“对不起,小伟。” 他笑了笑,还那么仰着头,眼里亮晶晶的,“对不起什么?你骂得对,我就是个废物。” “你不是。” “我是,我不只是个废物,我还是个败家子,屁都不懂,就知道挥霍家里的钱。” “你不是。” “我是。我就是。”他一遍一遍重复。 陈声把他拉起来,想用衣袖帮他擦把脸,可到底他们都大了,这动作总叫人难为情,做不出来。 最后他轻轻按住陈郡伟的肩,说:“小伟,你知道她写给你的那句话,出自哪里吗?” 陈郡伟摇头。 “出自《月亮与六便士》。书里还有另一句话: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陈声望着他,眼神安静又温柔,“可是小伟,别忘了,你也有选择的权利。” 考试周只有短短七天,九门课程。 但对于不少人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考最后一门课时,路知意靠窗而坐,答完卷正在检查,窗外,有人轻声叩响了玻璃。 她一惊,扭头一看。 陈声闲闲地站在那,用眼神问她:“你行不行啊?” 她翻了个白眼,摆手让他赶紧走。 他扫了卷子一眼,似笑非笑对着讲台上招招手,转背走了。 路知意抬头看讲台,监考的是赵书记,看了眼窗外扬长而去的人,鼻子里哼出了声,眯眼点评四个字:“无法无天!” 可就连她也看得出,那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偏爱。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学生们还不能离校,集体参加本学期最后一次年级大会。 辅导员说,下学期开学有一个高原集训的项目,所有大一学生都必须参与,目的在于强化体能,一练耐力,二练前庭功能,也就是如何克服特殊情况下,因飞机过于颠簸而产生的眩晕呕吐感。 台下叫苦不迭。 “天天跑操就够了,居然还有高原集训!” “那可是高原啊!” “我在平地上锻炼都要死不活了,还要去空气那么稀薄的地方!” “妈妈救我!” 路知意笑出了声。 苏洋瞥她,“你就好了,天生适应高原,居然在这儿幸灾乐祸!” 她举双手,“冤枉啊,我明明是被那句妈妈救我给逗笑的!” 武成宇立马回头,洋洋得意,“怎么样,我很有幽默细菌吧?” 一旁的李睿立马接口:“你不止有幽默细菌,你还有傻逼病毒。” “我去你妈的!” 男生们打打闹闹,气氛一片祥和。考试一过,假期来临,大家面上都有藏不住的放松。 中午,室友们在食堂欢聚了一顿,赵泉泉叽叽喳喳问大家假期去哪玩。 苏洋说:“大过年的,玩个屁啊,当然搁在家里睡大头觉了。” 吕艺说:“我爸要去日本的分公司巡视,说让我和妈一起去,就在京都过年了,泡泡温泉也好。” 赵泉泉一脸羡慕,又问路知意:“那你呢,知意?” 路知意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待着。” “你不去看看雪?” 路知意笑了,“我家在高原,一年四季都有雪山。冬天家门口也会下大雪,还能堆雪人。” 赵泉泉眼睛都瞪大了,“那我能去你家看雪吗?” 路知意一顿,不知该怎么回答。 苏洋没好气地对赵泉泉说:“人家不过年啊?人家忙了一年,凭什么好不容易歇下来,还得分神去照顾你?” 赵泉泉撇撇嘴,“开个玩笑嘛。” 苏洋:“并不好笑。” 赵泉泉一脸尴尬。 吃过午饭后,苏洋和吕艺的家人都开车来接,吕艺先走,苏洋后走。 临走时,苏洋问路知意:“你行李都收好了吗?要不一块儿走,我让我爸先把你送到汽车站去,然后我们再回家。” 路知意不愿麻烦她,赶紧说:“没事,你先走,我还有点东西没收好。” 反倒是赵泉泉一蹦三尺高,“哎哎,我要去高铁站,我的行李早就收好啦!苏洋苏洋,能让叔叔送我一程吗?” 苏洋白她一眼,“你倒是自觉。” 两人也很快离开。 下午两点,路知意拎着满满一箱行李离校。 她给路雨买了件羊绒毛衣,前一阵商场打折也要五百多块,可她咬咬牙,从兼职的工资里剩下这钱,买了下来。 这些年路雨含辛茹苦带大她,已经很久不曾买过新衣服。 可当她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走到校内公交站时,简直被那弯成无数s型的队伍给惊呆了。 全校师生都要离校,校车系统简直瘫痪。 她从两点钟排到三点钟,依然没能排上车。 直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眼前,那人降下车窗,言简意赅对她说:“上车。” 路知意一愣,下意识摆手,“我坐公交就行。” 那双总是饱含嘲弄的眼睛,果不其然,又眯了起来,扫了眼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站,“你打算排到四五点,一路慢吞吞摇到汽车站去,然后错过最后一趟回家的车?” 她瞧了瞧那望不到头的队伍,认命,讪讪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又指指面前的行李,“这个放后备箱?” 陈声在车里摁了摁,后备箱发出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路知意拎着行李走到车尾,正欲抬箱子,车主却开门走了下来,一把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她下意识说:“我来就可以,不用这么麻烦……” 陈声已经干脆利落将箱子放了进去。 回头看她,嘴角一扯,“虽然看起来像个男人,但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吧。路知意,你是个女人,以后这种事不要跟男人抢着干。” 路知意微微一笑,“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很多年了,陈师兄。我诚恳建议你,早点放下男女不平等的观念,痛改前非吧。” 陈声一顿,“哟,还能还嘴了?” 作势要再开后备箱,“要不,我把行李还你,你还是自个儿走着去汽车站吧?” 路知意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的手,“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过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收回呢?” 陈声目光下移,盯着她摁住自己的那只手,“可以啊路知意,现在不止动嘴,还动起手来了?” “……”路知意分辩,“我这不过是摸了一下,怎么就算动手了?我又没打你。” “我说的是那个动手吗?”陈声似笑非笑睨着她,“我说的,是动手动脚这个动手。” 路知意:“……” 下一秒,倏地缩回手来。 “色.情.狂!” 这次轮到陈声笑话她。 “路知意同学,如你所说,中国已经改革开放多少年了?摸摸小手就算色.情.狂的话,那亲亲小嘴岂不是该被抓起来枪毙?” 路知意一顿,抬头触到他的视线,发觉他正直勾勾盯着她的嘴。 ??? 她一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你,你想干嘛?” 他凑近了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公交站的人都兴致勃勃观望着。 而最终,他凑到了路知意的耳边,笑意浓浓地说:“我想干嘛?我想告诉你,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 治你仙人板板哦!!! 第21章 第二十一颗心 中飞院距离汽车总站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偏偏今天是放寒假的日子,蓉城大大小小十来所高校,不少人都在今天离校。 路上根本水泄不通。 光是上绕城的那一小段路,半个小时他们就只开出一百来米。 路知意频频看表,心里越来越没底。 汽车站六点半收车,她恐怕回不了家了。 陈声侧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点开导航,屏幕上是一大片红色堵车区域,注定了此行艰难。 “可能赶不上末班车了。”他提醒路知意。 路知意也看见导航了,点点头,说:“那一会儿找个地方掉头吧,我再回学校住一晚,明天早上回家。” 陈声“嗯”了一声。 车在原地堵了三分之钟,路知意的情绪有些低落。 陈声看她两眼,问她:“晚一天回家而已,用得着这么沮丧?” 路知意苦笑两声,“明天是我小姑姑的生日。” 陈声了悟,但又有些不解,“你们关系很好?” 她想说自己是由路雨带大的,可话到嘴边,还是遮了一半,“像母女一样。” 陈声顿了顿,又过了半分钟,重新打开导航,若无其事问路知意:“你家住哪?甘孜是吧?” 她望着窗外水泄不通的车辆,漫不经心回答说:“嗯,甘孜州,冷碛镇。” 几秒钟后,忽然听见导航的声音:“正在为您选择从蓉城到甘孜州冷碛镇的最佳路线——” 她一惊,猛然回头。 也就在此时,车流又动了起来。 陈声将导航设定好,重新扶住方向盘,目不斜视地发动汽车,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 路知意张了张嘴,“……你干什么?” “送你回家。” 送她回家? 从省城,一路开车把她送回高原? “不用不用,掉头回学校就好!”路知意吓一大跳,难得慌乱起来,赶紧推拒,“我家离这六个多小时车程,送什么送!” “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你别麻烦了,我明天回去也一样。” “哪里一样了?不是说小姑姑过生日吗?” “那也不能让你开六个多小时——”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 路知意一顿,想说他们不熟,可这话不对,他们并非不熟。每天早晚都见面,打打闹闹一整个学期,也一起拿过砖头打过架…… 这哪里不熟了? 她一怔,最后只能挑重点:“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还要翻好几座海拔几千米的山,地势太险。陈声,你真别送了,我不是跟你客气。” 陈声笑了两声,“你是担心我车技不行,没把你安全送到家,反倒把命送了?” “……” 他瞥她一眼,“我十八岁学开车,三年多,跟我爸跑过西藏,去过西昌,他累了就换我开。甘孜再险,险得过川藏线?” 路知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纠正了一句:“去甘孜也得走川藏线……” 他笑了笑,“那正好,让你看看我神乎其神的车技。” 下一句,振振有词:“路知意我告诉你,质疑男人什么都行,两件事情,绝对不可以。” “……哪两件?” “车技,床技。” “……” 车内一度陷入谜之沉默。 路知意反复推辞,但对于陈声来说,推辞并没有任何作用。 开车的是他,他目视前方,选择把她的拒绝当耳旁风,我行我素。 “陈声,我都说不用了,你赶紧掉头吧!” …… “喂,麻烦你听我讲话啊!” …… “真别送了,这都几点了?你把我送到家了,你还要不要回来?” 陈声淡定地说:“正好我没去过甘孜,在那住一晚,看看高原风光也好。” “……” 大概是路知意拒绝得太坚决,他侧头看她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顺手帮个忙而已,你一副视死如归也不要接受的表情,几个意思?” 视死如归…… 路知意没绷住脸,想笑。 他执意要送,她拒绝无果,只得接受,心情有些复杂。 路知意从来都不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其一是怕给人添了麻烦,自己还不起;其二是因为父亲。 路成民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村官,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宁可自己吃亏,牺牲小我,补贴村民。 可是路知意不是那些群众之一,她生活在这个原本就贫穷,后来因为父亲的无私,生活更加紧巴巴的家庭里。 那一年,妈妈做的香肠腊肉被镇上的小孩偷吃了,爸爸说不要紧,不追究,可那钱原本是用来给路知意买自行车的。 小升初,同龄人都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约好一同骑去上学。 结果因为爸爸的决定,那一个学期她都只能由路雨搭着去学校,坐在后座上眼巴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绝尘而去,欢快得像只小鸟。 有一次住在路知意家附近的李大爷病了,路成民开着镇上的车,连夜把人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去,还在那守了一晚上。后来李大爷病好了,全家人送了面锦旗到他办公室。 所有人都说路成民是个无私的好人,只有路知意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整夜。 路成民轻易不用镇上的公车做私事,那天是因为路知意养了三年的小狗生病了,冷碛镇没有宠物店,也没有兽医,她在电话里央求爸爸带小狗去县城看病,路成民好不容易才答应。 可是车是开回来了,最后却载着李大爷和小狗一起走了。 路知意第二天还要上学,不能跟爸爸同去县城,送别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爸爸第一时间把小狗送去治病。 可李大爷的儿子在消防大队值夜班,没法抽身,拜托路成民在医院陪李大爷一晚。 路成民义不容辞答应了,却忘记了那只发病的小狗还奄奄一息等在车里。 后来,李大爷的病好了,路知意养了三年的小狗却死了。 那是只小土狗,傻里傻气,模样也不够好看。 可它是路知意童年的玩伴,是她一手带大的,是亲人。 路知意没有记恨过父亲,因为她知道有的事情更重要,他是在帮助别人。 可对她来说,并不是知道孰轻孰重就能不难过。 后来她就学会了独立,凡事不求人。 因为她明白,当她指望得到别人帮助时,就会占用别人的时间、精力。她怕自己是如意了,却有另一个路知意在夜里抱着小狗哭泣,坐在自行车后座为得不到那一点点奢侈的自由而失望。 可是陈声呢。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表面上像只刺猬,总恨不能时时刻刻扎你一把,看你狼狈的样子,他就开心了。 可当你遇到困境,愿意把手递来的,还是这只刺猬。 车下了绕城,他没往市中心开了,车辆便少了一些,不再拥堵。 路知意问他:“你总是这么乐于助人吗?” 陈声:“什么意思?” “帮我付钱,帮我复习,今天又执意送我回家。”她也是个直言不讳的人,遂问他,“我以为你看我挺不顺眼的,为什么总帮我?” 尤其是,她明明每次都拒绝了,他还非帮不可。 陈声顿了顿,说:“路知意,你大概有所不知,我这人眼光很高,一般人我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她有所不知? 路知意也笑了,“我又没瞎,你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事情,就差没弄个横幅贴脑门上了,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要不是看在这是高速路上,陈声都想一脚踩刹车了。 这人怎么说话的? 他瞪她一眼,不想理她,于是继续自圆其说,“反正一般人我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能叫我看得顺眼的,和看不顺眼的,都为数不多。” 她笑出了声。 他又有些欠揍地弯了弯嘴角,“所以,我这么烦你,看你这么不顺眼,你也该与有荣焉。毕竟这也表示你在我眼里和其他人不一样。” 路知意从善如流:“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他知道她在揶揄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心情好,开车都开得一路微笑,仿佛是开着婚车去参加喜宴,喜气洋洋的。 车开一路,除去导航,还放着音乐。 那个民谣女歌手唱着:你是我梦里陌生,熟悉,与众不同。你是我梦里幻想,现实,不灭星空。 可不是吗? 相处整整一个学期,他们多数时间在针锋相对,于情于理都该形同陌路。 可她却又觉得仿佛已熟识很久,他的每一个反应哪怕与众不同,也在她意料之中。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才说:“可我看你挺顺眼的。” 陈声一顿,扭头古怪地盯着她。 她赶紧推他,“看我干什么?看前面!你别不看路啊!” 他这才回头继续看前方,嘴里却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看你倒是挺顺眼的。”她也没吝啬,又说了一遍,看着他的侧脸。 车窗外是一轮落日,昏黄壮丽。 高速路旁的树林一簇一簇从他身后闪过,他时而沐浴在光影里,时而陷入昏暗中,可是怎么看,轮廓都像是泛起了毛边,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温柔感。 路知意说:“我知道你嘴上不饶人,但是心肠是好的。表面上总是挤兑我,但心里还是盼着我好。” 陈声一顿,挑眉笑着夸了句:“脑洞开得挺大啊,路知意。” 她笑着瞅他,“我也知道你现在急于否认,因为你习惯了嘴上挤兑人,不善于好言好语跟人相处。” “……” 陈声:“你爸妈知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吗?” 路知意没说话。 他顿了顿,没听她接话,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再问一句:“既然你这么能,那不如再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望着他再次沐浴在霞光里的侧脸,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把我当朋友。” 陈声一怔,没了下文。 有种被人戳穿心事的感觉。 以及,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什么你把我当朋友之类的话,肉麻死了。 沉默片刻,最后开口,他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懒懒散散反问她:“谁把你当朋友了,老子从小到大没有朋友,只有兄弟,你是兄还是弟啊?” 身侧的人仿佛早有预料他会是这个德行,轻飘飘笑两声,无视他的揶揄,只接着之前的话,定定地对他说:“我也是,陈声。” 他一顿,目视前方,问她:“……你也是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挪开视线,背对他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喂!” “……” “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 “什么你也是啊?你也是什么???” “……” “路知意!”他心里头像是有狗爪子在挠,又急又痒。 路知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听见了吗?” “没听懂,你给解释一下。” “我也是,陈声。这五个字,哪个字需要解释?” “每个字。”他拉长了脸,“每个字都需要解释。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通假字那么多,多音字多义词也一大堆,你用一段话给我解释一下,你刚刚说的这五个字什么意思?” 她趴在窗户上笑了。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路知意!” 她笑得更厉害了,虽然没声音,但从身体的抖动就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陈声有点恼羞成怒,绷着脸开车。 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轻飘飘的五个字。 “我也是,陈声。” 他一脸烦躁地望着前方的车流,视线落在几米开外的那辆车上。 城市越野在夕阳底下泛着光,仿佛有星星在车面跳跃,橘红色。 天边的落日沉下了一大半,还剩三分之一在树林上方,橘红色。 最后,他没忍住侧头,看她一眼。 那两抹红浅浅淡淡,像是软绵绵的云,轻飘飘浮在她面颊上…… 也是橘红色。 从前总拿它们来笑话她,此刻却无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于是开着开着,又好像不气了。 她趴在窗口轻快地笑,回头对他说:“你看旁边这辆车,后座有只大狼狗。” 陈声瞥了一眼,右侧正在超车的小轿车上,后座坐了只阿拉斯加,一边吐舌头一边冲路知意龇牙咧嘴。 ……大狼狗? 嘲笑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睛时,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那双眼睛亮而澄澈,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的姿态,仿佛要劈开一条路来,冲破那些困扰她十八年的贫穷与辛酸。 可眼下,她笑了。 于是那其中蕴藏的点点笑意,刹那间变作星光数缕,无端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明亮。 他收回视线,只觉心脏猛然一动,仿佛被人攥在手中。 呼吸憋在身体里,出不来又回不去。 到底哪里来的错觉? 不是一向觉得她像个男人吗? 一头短发,肤色暗沉,高原红醒目又突兀,真是看哪哪别扭,找不出半点女性的美丽。 最后他咬咬腮帮,握紧了方向盘,在心里暗骂一句。 妈个鸡,审美扭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声:啊,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股恋爱的清香。 陈郡伟:神他妈清香,明明是酸臭。 陈声:啧,嫉妒使你面目全非,嫉妒使你质壁分离。 陈郡伟:神他妈质壁分离!!! 第22章 第二十二颗心 通往冷碛镇的路是大名鼎鼎的318国道,常年塌方。 六个半小时的车程,极近险峻。 他们要翻过两座大山,海拔最高处有两千多米。车的一边是山体,有的地方被植被覆盖,有的地方被绳网罩得严严实实,防止塌方;另一边是万丈深渊,来时的路变作弯弯曲曲的起伏线条,消失在群山之中。 陈声全神贯注开车,路知意也不太敢打扰他。 唯独在车上了二郎山时,没忍住指了指,“你看那。” 陈声略一侧头,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片棕色的小点,在苍翠的绿草中微微移动。定睛一瞧,是牦牛。 到达二郎山顶的休息站时,他把车停在路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脖子,“歇一下。” 路知意下车买了什么东西,用纸杯端着回到车上,递给他一杯。 “喏。” 他接过来一看,白乎乎的粘稠液体,“什么东西?” “牦牛酸奶。” 陈声的视线落在路边摊的老人身上,厚厚的棉衣有些脏,皮肤黝黑,满面褶皱。 低头,杯子里的液体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腥味。 未经工厂加工,手工制作,缺乏消毒流程的酸奶…… 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说:“尝尝看。我从小到大都爱喝这个。” 他撇撇嘴,算了,那就给她个面子。 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刻,五官挤在一堆,一把捏扁了纸杯,呛得咳嗽起来,“操,怎么这么酸!” 路知意哈哈大笑,小口抿了抿杯中的酸奶,“这个要慢慢品,才知道其中滋味。” 慢慢品个屁啊,酸得要命,还滋味。 滋味就是难喝! 陈声满嘴的酸味,至今没能缓过劲来。 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下车漱了漱口,开门的一瞬间,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路知意从后座拿来他的外套,跟着下了车,搭在他肩上。 “高原上不能感冒,容易肺水肿。” 他把那水含在嘴里,也不急着吐,扭头指指车里,哼哼了几声。 她懂了,哈哈大笑,“还有偶像包袱,不想让我看见你漱口?” 陈声眼珠子一瞪,又指指车里。 路知意怕他感冒,赶紧举双手,“成,成,我这就进去。你赶紧把水吐了回车上。” 还啰嗦? 陈声推她一把,看她转身了,才把水吐到灌木丛里。 肩上的衣服穿好了,他也没急着上车,站在路边看看天,又看看对面的山,最后瞧瞧公路底下的万丈深渊。 冷空气吸入肺里,清新又刺激。 蔚蓝色苍穹之下,远处的山顶是一片雪白,再往下,一望无际的绿。 周遭的雾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围在身边一动不动,再仔细瞧瞧,又发现它们仍在缓缓流淌。 一旁有人赶着几匹浅棕色的小马过去了。 陈声往边上退让了几步,瞧着它们过路,末尾的那匹还没他胸口高呢,侧头看他一眼,尾巴在空中荡了荡。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 陈声怔怔地望着它。 后来回到车上,继续开车。 路知意还是没敢打扰他,他却回忆片刻那只小马的眼睛,侧头看她好几次。 反复这么几回,路知意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 他撞进那双疑惑的眼眸里,笑了。 “路知意,你和那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 你才长了双马眼睛。 你全家都长了马眼睛! 路知意莫名其妙白他一眼。 可下一刻,他却说:“你们这地方也挺神奇的,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路知意一愣,所以不是在损她? 这回是夸她? 她狐疑地看着他。 陈声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山与草,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大山里面没有那么多城市里的繁华热闹,眼睛里只有蓝天和草原吧。” 路知意蓦地一怔。 夜里十点,抵达县城。 路知意的家在冷碛镇,离县城还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但她让陈声在县城停了车。 “先吃饭。”她带他轻车熟路穿街走巷。 晚饭吃的是炸土豆,牛肉面。 土豆是切成大块放入油锅里炸的,捞出来,沥干了油,沾着辣椒粉吃。外面的脆皮满口生香,里面却粉粉融融,烫得人眼泪花都出来了。 牛肉面也是超大一碗,老板娘端上来时,嗬,把陈声吓一大跳。 山里人都这么实诚?面条上的牛肉大块大块的,面碗也比蓉城的大了两倍有余。 可味道是真好。 他斜眼看路知意,“辛苦六个多小时把你送回来,你就请我吃面条土豆?” 路知意大言不惭:“我穷嘛。” 她指指那大块的土豆,“但这是我们这的特色,别处你可吃不到这样的家伙。” 又夹了块牛肉在他面前晃了晃,“看见这肉没?纯天然牦牛肉,城里你可吃不着,吃得着也不会是这个价。” 哟,那得意的样子,真是够可笑的,活像面前摆的是满汉全席。 陈声呵呵两声,可最后却把那么大碗面全给吃下去了。 他对路知意强调:“我这是饿的。开车全神贯注太费神,又一路饿到晚上十点,为了身体着想,才勉为其难多吃了一点。” 路知意从善如流:“是的是的,您辛苦了,承蒙您不嫌弃,把我们这的粗茶淡饭都给吃了下去,您那金贵的肠胃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舒服——” 话没说完,被陈声一个爆栗砸在脑门上。 “少跟我口不对心。” 这一下敲得可不轻,她捂着额头,怒目而视。 陈声满意了,“嗯,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才是你。” 路知意:“……” 这人可真够幼稚的。 夜深了,路知意带着陈声去县城里的酒店开房。 陈声说:“你住哪?” “我先帮你落脚,开好房间,一会儿坐出租车回镇上。”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去?” 路知意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开了房,洗个热水澡就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陈声眉头一皱,“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住你家?” 在车上时,路知意说了,她家是个二楼小院,空屋子一大堆。 山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地。 路知意目光微动,笑着说:“这不是怕家里环境太差劲,你住不安生嘛?你那么挑剔,酒店环境好,住这儿正合适。” 陈声就这么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牦牛酸奶我喝了,六个小时的车也开了,土豆牛肉面一口没剩下,现在你跟我说我挑剔?嗯,是挺挑剔的。” 路知意语塞。 她当然知道他辛苦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请他回家住一晚,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最好明天让他睡个懒觉,再亲自送他离开,这才对得起他送她这一趟的情谊。 可她不能。 家中只有路雨一人,母亲早就死了,父亲在坐牢。 她撒了个弥天大谎,让他一道回家,谎言不攻自破。 两人在酒店门口僵持片刻。 陈声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最终推门而入,将身份证拿出来,摆在柜台上,“一间大床房。” 办好手续,取回身份证,再回头时,路知意还站在玻璃门外。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那台阶上,沉默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难以名状的伤感。 行李箱立在一旁。 身后是小县城的夜色,闪烁的霓虹灯,和环绕四周的青山。 他会错了意,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事情伤感,还特有气度地走出门去,瞥她一眼。 “你那点小肚鸡肠,我还不知道?” 她仰头看着他,顿了顿,没说话。 陈声笑了一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行了,你不愿意让我看见你家里的境况,那我不去就是了。” 下一刻,眯眼打量她。 “只是路知意,我还以为你不会自卑的。” 毕竟她从来不将自己的贫穷藏着掖着,也坦言她需要奖学金,需要家教费用,从不乱花钱。 路知意知道他理解错了,却并不去解释。 这样挺好,他自信满满,而她也无须多言。谎话这种事,总是多说多错,倒不如不说。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说:“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这么理解你?” “都有。也谢谢你大老远开车送我回来。” 陈声笑了笑,懒洋洋地问:“这么正经啊?那下一句是不是要以身相许了?” 路知意一顿,抬头也冲他笑了,安安静静地说:“以身相许就算了,你门槛太高,我这状况,哪怕有十个路知意也配不上你。” 陈声一顿。 她却挥挥手,“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来酒店找你,带你吃个早午饭,送送你。” 说完她就往台阶下走。 “路知意!”陈声叫住她,“你明天不是要给你小姑姑过生日吗?还来干什么?” 她匆匆跑过了马路,回头冲他笑,“所以我说带你去吃个早午饭啊!把你送走了,我再回家陪我小姑姑吃午饭!” 这么麻烦? 陈声笑了两声,没好气地说:“用不着!你还是别来了。我自己去找点好吃的,免得你又用土豆面条打发我。” 路知意笑得更灿烂了,只隔着车流大声说:“明天见,陈声!” 说完,她招手拦了辆车,拎着行李箱进去了。 临走前,她降下车窗,从里面朝他挥手,夜色里笑容满面,唇边还有白气呵出。 陈声看着她,觉得挺蠢的,他从来不跟人这样挥手。 像个傻蛋。 可手揣在大衣兜里,掌心莫名发痒。 就在那车离去的瞬间,他猛地伸出了手,她却已经合上车窗,随车一同扬长而去。 于是陈声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骂了句操。 扭头,黑着脸进了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真正喜欢上,要跨越两人之间的鸿沟,需要更深厚的感情才行。所以大家别急,看他们慢慢动心,最后会迎来烟火盛放的那一刻。 我对声哥的设定,与其说幼稚,倒不如说成长过程太顺,天真过了头。 她教他现实的深刻,他给她童话的无忧,这样刚刚好。 第23章 第二十三颗心 出租车迎风上山,二十来分钟就能抵达冷碛镇。 小镇依然在二郎山上,因二郎山并不单单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脉。 路知意趴在车窗上往回看,右侧可以看见地势较低的县城,流水与青山环绕四周,灯火点缀其间。 人类的力量伟大如斯,能在这苍茫山野中开辟出这样一片净土,远离城市喧嚣。 她望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小城,想起不久之前站在马路对面的陈声。他与这里,本应是格格不入的,但他吃着这的牛肉面和炸土豆,好像也融入得挺好。 想着想着,她趴在车窗上,笑了。 下车后,从公路上下了条小道,轻车熟路走了几分钟,双层楼的小院近在眼前。 小镇上没有路灯,黑魆魆一片,头顶是星河,脚下是石子路。 她深吸一口气,回家的感觉真好。 路知意拖着行李箱,看见路雨蹲在院子里,面前是只硕大的盆子,水龙头开着,正往里哗哗注水。头顶亮了盏昏黄的灯泡。 她弓着腰在盆子里揉了一阵,又略微直起腰来,握拳往后背上捶了几下,复而弯腰,继续洗衣服。 洗着洗着,又想起什么,赶紧把水龙头拧上,往厨房里走。 路知意跟了上去,从门外瞧见路雨拿汤勺在锅里搅了搅,一面下意识捶着腰,一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尝尝盐放得够不够。 最后把火关小了些,继续炖着,转身往外走。 这一转身,就和路知意打了个照面。 路雨一惊,“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下一刻,笑成了一朵花,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得来,特意给你把汤都给炖上了,想着热一热,你就能喝现成的。” 她去橱柜里拿碗,一边拿,一边絮絮叨叨:“我们校长前一阵去了康定,说是看见有卖新鲜松茸的,八十块钱一斤。我一听,赶紧让他给我带了两斤。这东西也就这一阵有,买不买得着还得碰运气呢。” 往碗里添了一整碗热气滚滚的汤,转身笑吟吟搁在厨房里的圆桌上,“快来,你最爱的松茸牦牛肉汤锅!” 路雨站在油亮亮的灯泡下,锅里碗里的热气蒸腾在半空中,却无论如何遮不住她那坦荡荡的喜悦。 路知意看见她笑起来时,眼角好几道深深的褶皱。 耳边有一缕淘气的鬓发钻了出来,夹带着刺眼的白。 心里有些酸楚。 她坐了过去,捧起碗,咕噜喝了一大口。 路雨凑过来,一脸期待地问她:“好喝吗?” “好喝。”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路雨得意洋洋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忽然说,“哟,头发长长了。” 路知意说:“省城剪头发很贵,动一次剪刀要三十,我就没剪。” 冷碛镇的理发店,剪一次头发才五块钱。 路雨赶紧劝她:“还是别剪了,女孩子家家的,留什么发型不好,非得留板寸?你也大了,这年纪都该找小男朋友啦,还是把头发留长一点,更淑女。” 路知意说:“也不知道我去念书那天,是谁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习,别急着谈恋爱。” “……”路雨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不是我。”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端过她的碗,路雨又去锅里盛了些干货出来,搁在她面前,“刚出锅,有点烫,你别吃太急。我先上去给你把床铺了,一会儿还得下来把衣服洗了呢。” 路知意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你先歇着。” 把碗推到她面前,“小姑姑,同学送我回来的,我在县城和他一起吃过晚饭了,这会儿还撑着。这碗你先吃了吧。” 铺床,搁行李。 路知意把事情做完,看见路雨把衣服晾了,又回了厨房。 她跟了过去,站在院子里,瞧见路雨把那碗装满牛肉和松茸的汤又给倒回了锅里,根本舍不得吃。 隆冬的风从远处吹来,在小院里转了个圈,又溜走了。 等到路雨出来,路知意若无其事问她:“汤呢?你喝了没?” 路雨笑着说:“喝了,喝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理路知意的衣领,“你刚才说同学送你回来的?哪个同学啊?男的女的?开车送你回来的?” 路知意看着她的白发和皱纹,鼻子一酸。 她的姑姑今年三十八岁了,未婚,没有个伴,也没有子女。 路成民出事那一年,路雨已经有了交往好几年的对象,正谈婚论嫁。她这在冷碛镇算是晚婚了,一则家贫,二则路雨有自己的想法,不愿随便凑合过日子。最终因路成民是村支书,哪怕家里不富裕,在镇上还是颇有威望,她还是找到了心仪的人。 可一夕之间,家里变了天。 林芝心死了,路成民成了杀人犯,被法院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路雨带着刚上初一的路知意四处求人,从县城一路到省城,上诉,打官司,甚至打听到了法官的住处,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求情。 …… 后来,路成民在二审里被判处意外伤人罪,六年有期徒刑。 再后来,家中只剩下路雨和路知意,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这个侄女,对象没了,婚也不结了。 路知意至今记得,那年路雨带着她上门与那男人谈话,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乖,你去院子里和坤云哥哥玩,小姑姑有话和叔叔说。” 坤云哥哥是那叔叔的侄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路知意点头,和那男生一起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 坤云先开口:“你小姑姑就要嫁进我们家了。” 路知意没吭声。 她其实是六神无主的,爸爸出事了,妈妈没有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被路雨带着四处求人,四处打官司。 兴许是太年幼,她并没有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里,只是浑浑噩噩意识到一件事情——如今的她只剩下路雨一个亲人了。 如果路雨走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一天,路知意站在院子里,听到坤云说了那句话,没吭声,只是走到门边,偷偷地听屋内谈话。 坤云走上前来,“你——” 她一把捂住对方的嘴,眼圈一红,却异常镇定地冲他摇摇头。 坤云不说话了。 屋内,路雨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我哥出事了,现在在坐牢。我嫂子死了,想必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些日子也没少议论。你呢?你有什么想法没?” 男人说:“那跟我们俩的事情没关系吧?是我们要结婚,又不是别人,两个人的事情,用不着扯上第三个人。” 路雨静静地站在那,从容地说:“不是,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她说:“振林,我有一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她今年只有十二岁,突然之间没了爹也没了妈,什么都没剩下,如今只有一个小姑姑。” “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她学会叫小姑姑的时候,连爸爸妈妈都叫不清楚,可她就那样傻乎乎笑着,口齿不清地叫完爸爸妈妈,又叫小姑姑。” “她骑自行车是我教的。她爸妈忙,家里穷,我每天送她上学放学,后来她说想学骑自行车,是我手把手教会她的。她没有自己的自行车,小小的姑娘就骑着我那辆大得离谱的车,摔在地上蹭破了皮,哇哇大哭着叫小姑姑。” “她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她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去地里干活了。我背着她一路往卫生所跑,一口气跑了两公里,看她打针吃药,看她在那睡着,然后才松口气,背着她慢慢悠悠回家了。” “你大概不知道,她在我背上说胡话,叫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小姑姑。” 路雨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后来,她笑了笑,“振林,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叔叔阿姨一定都有想法。为了给我哥打官司,我现在一毛钱也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更何况我还有个侄女,我不能丢下她。这婚,你还想结吗?” 叫振林的男人想要争取点什么,可路知意是他过不去的关卡。 没有谁希望未来的妻子带着个拖油瓶嫁过来,尤其是妻子欠债累累,还要掏出更多来供养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拖油瓶。 后来路雨的婚事就吹了。 她出门时,笑吟吟朝路知意招招手,“走,咱们回家去。” 仿佛刚才告别一桩婚事的人不是她。 再后来,她一个人养着路知意,为了还债,为了赚钱,不仅在镇上身兼数职,当了好几门科目的老师,课下还给人补课,又在家中养了猪和牛。 她起早贪黑,仿佛不要命地为这个家付出。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路雨,明明才三十八岁,看上去却远远超过了真实年龄。 路知意记得清楚,年幼的自己不懂事,在别人想给路雨介绍对象时,哭着闹着不依不饶。 她明明没有很清晰的念头,可潜意识里就是知道,有了新的家庭,路雨就会有丈夫,有孩子。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 路雨也不气,笑着推辞了那些相亲,只对人说:“等我们知意长大些了,我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路雨也有顾虑,她怕家中多出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男子,万一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路知意不利,怎么办? 后来路知意念高中了,仿佛一夕之间懂事了。 她终于知道因为自己的自私,路雨错过了什么,至今仍孤家寡人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就那么短暂几年,如今被她拖得全没了。 这样想着,她一边愧疚,一边试图弥补。 某日,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路雨:“小姑姑,你,你怎么不找个对象啊?” 路雨在沙发上织毛衣呢,闻言笑了,把她搂过来,捏捏她的脸,开玩笑说:“小姑姑老喽,没人要啦!将来老了,只能指望你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那一天,路知意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生平第一次发现,小姑姑是真的老了。 两鬓生华发,眉间有纹路。 三十五岁的女人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身上穿着多少年前的衣服,朴素而苍老,因为将最美的年华悉数献给了她。 献给了她的小侄女。 她强忍住泪水,说要回屋写作业,可一关上门就泪如雨下。 这些年来,路雨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可因为她的任性与自私,路雨错失了成家的年纪,也过早地苍老了。 她是那样懊悔,那样痛恨自己。 如今,路雨三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路知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连一碗松茸牦牛肉汤都不舍得喝的女人,眼眶一热,转背说:“你等等我。” 随即爬上楼,擦干眼泪,从行李箱拿出那件羊绒毛衣。 她蹭蹭蹭跑下楼,把毛衣双手奉上,献宝似的,“去试试看,我特意给你买的,温暖牌毛衣!” 路雨一愣,捧着那毛衣,摸了摸,“羊绒的?” 下一句,“这,这得多贵啊!” 最后把毛衣往她怀里一塞,“我就算了,年纪大的人不怕冷,你自己拿去穿吧。蓉城湿冷湿冷的,穿这个正好,你们年轻人可不能冻着了,会冻出病来的。” 路知意的泪水又快掉下来了。 她把毛衣塞回去,“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哪有把生日礼物退回来的?” 然后一退三尺远,“我不管,你必须穿!明天你要是不穿着它出门上班,我就立马回学校了。” 她难得任性,路雨还愣了愣,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好,好,好。”捧着那毛衣,路雨笑成一朵花,“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次日,路雨穿着那毛衣去上班了。 大学放假早,镇上的小学可没放假,路雨还得上班。 路知意还在洗漱,路雨就要出门了,站在卫生间门口提醒她:“汤锅我给你热好了,一会儿直接吃就行。” 她一边刷牙,一边点头,还不忘回头审视小姑姑到底穿没穿那羊绒毛衣。 路雨没好气地说:“穿了穿了,暖和得要命,穿在身上都发烧了呢。”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吐掉嘴里的泡沫,她冲过去抱了抱路雨,“小姑姑,生日快乐!” 路雨一怔,然后拍拍她的背,“你回来了,我就快乐了。” 路知意没吃早饭,从柜子里找了只很有年代感的不锈钢保温桶,将锅里一半的汤锅倒了进去,剩下一半留给路雨。 想了想,怕陈声觉得太清淡,她又弄了个蘸水,用食品袋里三层外三层给包起来。 最后坐镇上去县城的大巴车,抵达陈声住的酒店。 他说哪个房间来着? 昨晚说了一嘴,好像是307。 路知意走进电梯,摁下三楼,拎着保温桶,猜测他起床了没。 都早上九点了,应该起来了吧? 她还特意磨磨蹭蹭地来,心想成全他睡个懒觉。 走到307门口,她敲了敲门。 里面没声。 又敲了敲,叫了一声:“陈声!” 还是没声。 打扫卫生的阿姨推着车走过来,“小姑娘,找人啊?” 她点头,“我朋友在里面,可能睡过头了,没听见我叫他。” 阿姨还有印象,一个钟头之前,她敲门问客人需不需要打扫。开门的是个小伙子,挺帅的,就是脾气不大好,火气很大地撂下一句:“不用。” 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了门,继续睡觉。 看看眼前这小姑娘,拎着保温桶,鼻尖冻得通红。 阿姨问:“给男朋友送饭啊?” 路知意一顿,“不不不——” “来,阿姨给你开门。” 热心过头的八卦阿姨从兜里摸出万能房卡,滴的一声,把门刷开,“小伙子有起床气,你把他叫醒开门,他指不定冲你发一顿脾气呢。就这么进去,把饭给他搁面前,他肯定感动得要命。” 路知意:“……谢谢阿姨。” 遂进了屋子,叫了一声:“陈声?”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挺高,暖洋洋的。 她拎着保温桶,试探着往里走,边走边叫他的名字,然后——倏地愣在原地,险些没拎稳手里的早饭。 另一边。 陈声没带换洗衣物,自然不会穿睡衣睡觉了,只能赤膊入梦。又因夜里把温度调得很高,盖了被子嫌热,就这么迷迷糊糊踢到了一边。 早上被保洁员吵醒,他还挺心烦的,回来睡了个回笼觉,总算踏实不少。 二十岁的大男生,身体发育很好,自青春期起,就拥有了一个无比自然的生理现象,于是眼前这一幕就被赋予了令人无限遐思的意义。 …… …… …… 隐隐约约的,陈声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他花了五秒钟时间,意识回笼。 看看那人,又顺着她的视线看看自己…… 彻底清醒过来。 路知意奇异地僵在那里,“你——” 陈声屁滚尿流翻身下床,一把掀过被子裹住自己,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尴尬。 陈声裹着被子站在那,眼睛一眯,没好气地问她:“你怎么进来的?” 他皮肤原本就白,此刻面上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路知意把保温桶搁在桌上,内心也是天雷滚滚。 但这种情况下,要是她也局促不安,场面只会更尴尬。 于是想了想,她镇定地说:“其实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高原上不少孩子从小就不穿裤衩满山跑,我小时候见多了,已经见惯不惊了。” “……” 陈声心中五味杂陈,拎着被子瞥她一眼,凶她:“那能一样?你见惯了别人不穿裤衩,不代表我也习惯了被人看光!” “你,你又不是没穿裤衩……”路知意也越说越心虚,面上发烫,还好有高原红帮忙挡一挡。 陈声真想把她从窗子扔出去,面上隐隐有愈来愈烫的趋势,可她还奇怪地杵在那没动。他咬咬牙,一把拿下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黑着脸走进了卫生间。 走进去之后,又发现毛衣还搁在床头柜,只能调头回来拿。 可这一出来,就看见路知意还杵在那的背影。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耳根子红了个透,袖子底下的手紧紧攥着,透露出主人的心慌和尴尬。 陈声一顿。 所以明明就是羞愧难当,为什么要拼命作出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他从她旁边擦身而过,一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衣,手里攥着薄被,不冷不热地说:“不是见惯了人不穿裤衩吗?” 回身,指指她的耳朵,“那你红什么红?” 眯眼看着她,似笑非笑乘胜追击,“该不会是沉迷于我的美色无法自拔了吧?” 路知意:“……” 给脸不要脸,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 陈声一顿。 所以明明就是羞愧难当,为什么要拼命作出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他从她旁边擦身而过,一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衣,手里攥着薄被,不冷不热地说:“不是见惯了人不穿裤衩吗?” 回身,指指她的耳朵,“那你红什么红?” 眯眼看着她,似笑非笑乘胜追击,“该不会是沉迷于我的美色无法自拔了吧?” 路知意:“……” 给脸不要脸,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姑姑抚养长大的孩子,今年年初,我姑姑因病去世。她做得比路雨还要多,还要好,可我笔力稚嫩,年纪尚浅,写不出她的万分之一好。 第24章 第二十四颗心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个的阳台。 屋里开了一夜空调,陈声嫌闷,让路知意把早餐拎到阳台上,自己去洗漱。 刷完牙,他抬头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面上还有残留的红。 嘟囔了一句:“就当便宜她了。” 一边嘀咕,一边又撩开刚穿好的卫衣,审视一遍自己的腹肌……整整齐齐的六块,纹理均匀,肤色白皙。 他微微使力,果然,腹肌更明显了。 ……有点后悔,早知道会发生刚才那一幕,他就提前吸口气,让她更惊艳一点了。 失算失算。 几秒种后,他又狠狠放下衣服下摆。 呸,失算个鬼啊! 他为什么要惊艳她?果然是大清早起床,头脑还不清醒。 自我麻痹后,他捧了一鞠冷冰冰的水洗脸,降降温。 走出卫生间时,路知意已经在阳台上摆好一桌了。 姑姑做的松茸牦牛肉汤锅,一人一碗。楼下买的青稞馒头,一人两只。怕他吃不惯青稞,嫌馒头粗糙苦涩,她还从家里带了一罐蜂蜜来。 陈声站在屋子里,看见她认认真真摆早餐的样子,刚才的浮躁和恼羞成怒刹那间冰消雪融。 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 他甚至觉得阳台上那一幕,连同她背后云雾缭绕的青山、毫不起眼的城,都足以裱框成画。 她还是一头短发,穿了件普普通通的浅蓝色棉衣,灰色运动长裤。 甚至连那高原红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他却忽然间觉得赏心悦目。 正发呆,阳台上的人若有所觉,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一愣,“还不过来吃饭?”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搓搓骂了句:“妈的有毒。” 吃饭时,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 陈声问路知意:“期末考试怎么样?” 她答:“好像还行,基本上没有不会做的题。” “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复习的。”他哼了一声,掰了一点馒头往嘴里丢,嚼着嚼着,蹙眉,“这馒头怎么是苦的?” 路知意拧开蜂蜜罐子,用勺子舀了些,替他涂在馒头上,“青稞馒头,是比白面馒头要苦一点,但是早晨吃粗粮对胃有好处。你要是嫌苦,这样就行了。” 她做这些事情异常娴熟,陈声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薄茧一层,到底是做惯了活的人。 注意到她的食指和中指上有一点红肿,又问她:“手怎么了?” 路知意扫一眼,稀松平常地:“哦,长冻疮了。” “痒吗?” “有一点。”她不太在意那个,端起热气腾腾的汤,喝了一口,“你尝尝这个,松茸牦牛肉汤锅,我姑姑亲手做的。” 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珠带了些笑意,颇有点献宝的意味。 陈声喝了一口,那汤意外的鲜美可口。 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了句“好喝”,又问她:“你经常长冻疮?” “基本上每年都长吧。”路知意手指微动,想缩回去,可到底已经被看见了,没必要,“这边气温太低,又要干活,家里的水都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冻得要命,很难不长冻疮。” “去了学校也长?” “嗯,补课的时候总是骑车来回,难免冻着。” 陈声没吱声,喝着汤,心思飘远了。 他很少见到路知意这样的人。贫穷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像她这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标记着“模范贫困生”的同龄人,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到。 他慢慢地掰着馒头、喝着汤,最后问她:“路知意,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一愣。 片刻后,不假思索回答:“因为我想飞出大山。” 年幼时,只觉得镇生活自由自在,年岁渐长,才发觉这里虽广袤无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贫瘠。 不想一辈子贫穷,想改变现状。 不想和镇姑娘一样,读完学初中就回家结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真地活在大山里,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这样着,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有飞机飞过去,问我爸爸那是什么鸟,长得好奇怪。” 陈声嗤笑一声。 “爸爸那是飞机,我问他飞机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载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将来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书店翻书,去找他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罗河,也看到了极光下的冰岛。我从就只看见过山,绿色的山,雪山,光秃秃的山,总之全是山。看到它们,才发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所以我跟我爸爸,我想当开飞机的那个人,因为我穷,买不起机票,可如果我是开飞机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钱四处去看看了。” 陈声又笑了,“还挺鸡贼。” 路知意:“这叫机智。” “有什么差别吗?” “……” 路知意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只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啊。”陈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爷爷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气动力学?”她当然记得他带她去的那个基地。 “嗯。所以从耳濡目染,也就对飞行很感兴趣了。我时候有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一到晚缠着我爷爷,问他飞机为什么能上,飞行器是什么,上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飞机这种东西……总而言之,名副其实的十万个为什么。”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后来爷爷被我问烦了,就跟我,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自己去尝试,去了解,别就只眼巴巴盼着一张嘴,答案就自己跑来了。” 陈声耸耸肩,“老爷子这么刺激我,我当然要做给他看了。” “可你为什么没去做研究,反而跑来当飞行学员了?” “因为我想让老爷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会纸上谈兵,他孙子可不只有一张嘴,随便就行。”他眉眼微扬,不可一世地,“老子的目标是上。” 路知意哑然失笑。 可陈声轻飘飘抬头看她,接着:“另外一个原因,老爷子早年长期在研究所里待着,那时候条件上不来,蓉城又潮湿,他五十来岁就不太能走动了,腿脚不利索。我当时年纪也,一脸真地跟他,等我长大当个飞行员,载着他满世界飞,用不着他长途跋涉奔波。这不,狠话放得太早,后来想打退堂鼓也没脸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着他,年轻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懒洋洋的,可他回顾往事时,眼里倒映着高原的苍穹与青山,唇畔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又有些别样的温柔。 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从容。 她看得出,那些话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对爷爷爱护,假的是不争不馒头争口气。 因为他到飞行员时,眼里有不灭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点汤,学着当初他的模样,朝他面前的汤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眨眨眼,她笑着重复一遍当初他过的话:“你有你的堡垒,愿意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我也是。” 陈声惯会些刻薄的玩笑话,此时该点什么呢? ——“路知意,你鹦鹉学舌学得还不赖嘛。” ——“你的堡垒是大山里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气动力学泰山北斗镇守的,也能相提并论?” 可她这样认真地冲他笑,鹦鹉学舌也无妨了。 陈声望着她,很多念头一齐涌到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一句:“共勉。” 他端起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入了腹中,又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片。 牦牛松茸炖汤锅,蜂蜜馒头配青稞。 这山这水,这景这人,都叫人觉得自在。 时候不早了,陈声退了房,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空地上取车。 路知意在窗外与他作别。 “路上慢点。” “知道。” “山路不好开,别走神。” “嗯。” “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不要疲劳驾驶——” “有完没完?”陈声系好安全带,侧头瞥她一眼,“我这不是好端端把你送回来了?这会儿才来质疑我的车技,路知意,我跟你过什么来着?” “……” 不能质疑男人的车技和床技。 路知意默默脑补完毕,挥了挥爪子,“到了跟我一声。” 到这个…… 陈声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伸出窗来,“手机给我。” “嗯?”路知意一愣,依言递了过去。 一千块不到的杂牌手机,好在是智能机,不是老年人的直板机。 这已经超出陈声的想象了,毕竟对她要求不能太高。 陈声接过手机,拨通自己的号码,听见响铃后,挂断,这才递还给她。 路知意会意了,“你的号码?” “嗯,存好了。”他发动汽车,最后侧头看她一眼,言简意赅宣布,“走了。” 汽车缓缓开上了马路。 陈声把车窗合上,从后视镜里看她。 路知意还站在原地没动,伸手傻乎乎朝他挥着,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却被窗户挡住,又被汽车的杂音吞没。 可他知道她在什么——陈声,再见。 像是为了给昨晚那个未完成的举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他忽然一阵冲动,又重新打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探了出去。 懒洋洋地,在冷冰冰的空气里挥了两下。 他对自己,真蠢。英明一世,毁在一时。 可另一个声音立马响起:这不是他的错,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都是她的错。 空地上,路知意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他看到没。 多半没有。 那个人的个性,极为干脆,多两句注意安全他都会不耐烦,哪有耐心去关注她的后续。可路知意感谢他为她做的这一切,硬是对着绝尘而去的车挥别半。 正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那车窗重新降下。 一只手探了出来,极为随意地挥了两下,肤色白皙,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件艺术品,在这高原上难得一见。 路知意蓦地笑出了声,重新举起手,冲他用力地挥了挥。 直到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第25章 第二十五颗心 小姑姑的生日,路知意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好菜。 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常常连生日都不过,这还是路知意挂在心上,路雨才过了次生日。吃一碗长寿面,穿着侄女送的羊绒毛衣,已经够她乐得合不拢嘴。 吃过饭,她休息了一会儿,又骑车回学校上课了。 路知意起得早,有些困,遂爬上床睡了个午觉。 大概是前些时日熬夜复习,睡眠严重不足,她居然从午后一点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最后还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迷迷糊糊接起来,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到了。” 她一愣,清醒了些,在被窝里揉揉眼睛,“……陈声?” 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朦胧暗哑。 陈声一顿,“你在睡觉?” “嗯,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她坐起来,看了眼墙上的钟,吓一大跳,“都四点半了?” 窸窸窣窣往床下走,“饭还没做,猪还没喂,带回来的脏衣服还没洗,完了完了……” 说到一半,猛地想起什么,“你平安到了?” “……” 陈声:“我刚才第一句话就说了,你耳朵扇蚊子去了?” 路知意说:“冬天哪来的蚊子?” “……” 不愧是高原少女,笑话都这么冷。 陈声扯了扯嘴角,“行了,大爷我累了,不跟你多啰嗦。” 他挂了电话,脑中却浮现出路知意忙忙碌碌做家务的样子。 手上的冻疮,年后该更严重了吧…… 还有八天就到春节时,陈声的母亲魏云涵,照例去商场买礼物。 陈家一大家子,过年不兴送红包,老爷子定下家规:送点实用的礼物比什么都强,不需要那些个铜臭味。 往年都是丈夫与她同去,可年末了,法院事情多,年终总结一大堆,陈宇森忙得焦头烂额,便吩咐儿子:“今年你陪你妈妈去。” 陈声下意识要回绝,回头看见魏云涵一脸期待的模样,顿了顿,“……哦。” 要过节了,商场人满为患,闹哄哄的。 魏云涵先是替小辈们挑了些玩具,年纪稍大些的就送文具用品。长辈们则是蜂蜜等营养补品。最后才轮到同辈。 女眷们送什么好? 陈声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母亲身后下了一楼,一整层都是化妆品专柜。混杂一气的香水味在空调热气里升腾翻滚,令人反感。 魏云涵在挑面霜,陈声百无聊赖立在一旁,一身黑色立领大衣,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好似云端月,鹤立鸡群。 周遭不少女性,纷纷侧目。 他低头摆弄手机,片刻后,无意中听见一旁有人问营业员:“这是今年最新款的手霜吧?” 陈声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扫了一眼。 那妆容精致的服务员热情地对顾客说:“是的,这一款很滋润,是我们今年刚推出的最新款,防冻伤,对干皮有特别好的效果……” 后面紧跟着一大串女性才明白的描述,但陈声听进去三个字:防冻伤。 他把手机放回包里,走上前,忽然问了句:“手上长冻疮的,用了这个能好吗?” 服务员和那位年轻的女顾客都抬头看他。 那女生原本还有些不高兴被人打断,目光接触到陈声的脸,顿时一愣,那点不悦就一扫而空了,反倒还有些惊喜。 服务员点头,笑得比前一刻更甜了些,“这一款产品分三种,功效不同,这支主要防冻伤。”说着,她拿起另外一只粉色的,“这个是对已经冻伤的皮肤有镇定和止痛止痒效果的,味道也很好闻,是樱花味。上面的图案是国际知名设计师索菲亚——” “帮我包起来。”他不耐烦听下文,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 谁要知道图案是谁设计的? 他扫了眼那上面稀奇古怪的魔法少女——丑。 想到她那高原红,陈声又问了句:“这种防冻伤的,有涂在脸上的吗?” “您是说面霜吧?”服务员笑吟吟取来同款面霜,“这个就是,和手霜功效一样,它——” “包起来。” “……好的,您稍等。” 服务员看他言简意赅,一脸“你也废话少说”的表情,收了心神,不再多嘴,手脚麻利替他包装起来。 那位女顾客却侧头看陈声,笑着说了句:“我认得你,你是飞行技术学院的陈声。” 陈声看她一眼,“你是——” “我也是中飞院的,我在空乘学院,我叫唐诗。”她笑出了两颗梨涡来,眨眨眼,“我们是一届的,上回你参加运动会,我看见你破纪录了。” “哦。” “对了,还有上次校庆,我没想到你居然大三就能正式飞行了!当时台上站了十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真的好厉害啊!” “是吗。”陈声的回答完全不是疑问句,反倒有点敷衍。 这里浓郁的香水味快要扼杀掉他为数不多的嗅觉细胞了,他蹙眉看向那服务员,终于等来她包装好的礼盒。 “您好,先生,请问怎么支——” 他二话不说掏出钱夹,“现金。” 付钱,走人。 唐诗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上服务员的视线,面上隐隐发烫。 服务员笑着问她:“您还需要这款手霜吗?” 她本来就是冲着这手霜来的,如今只觉颜面无光,说了句不用,快步离开这个专柜。只是走着走着,又没忍住回头,看见陈声走到一位中年女子身边,说了几句话,两人这才离去。 哪怕他态度冷淡,对她视若无睹,唐诗也依然觉得他光彩夺目。 就像那年运动会,满场男生,唯独他一人清爽干净站在那跑道边上,穿了件蓝白色卫衣,和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听闻裁判一声“各就各位”,他姿态标准地弯腰俯蹲,动作煞是好看。 他自己大概不知道,周围不少女生的视线都锁定了他。 一旁有几个男生冲他吼:“陈声,别丢我们102的人啊!” “跑快点,就跟屁股着火似的跑!” “拿不了名次今晚没饭吃!” 他呢? 他懒洋洋伸手挥了挥,扭头冲这边笑了下,没说什么,可那一脸难以言喻的张扬笑意又像是道尽了所有。 唐诗就站在那,她是礼仪队的,早就注意到陈声了。 可那一刻,他对着她面前的几个男生笑,她踏踏实实撞进了那一笑里,忽然间就心跳加速起来。 后来他果不其然拿了第一,遥遥领先,满场观众都在为他欢呼。 其中也有她。 唐诗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跟人打听,知道了更多与他有关的事情,悉数叫人惊叹不已。 可陈声压根不知道,他只是不耐烦地对魏云涵说:“挑好了吗?再不走,你儿子即将嗅觉失灵了。” 魏云涵看了眼他手里多出来的礼盒,一愣,“这是……” “哦,凌书成让我帮他买的,他在追隔壁学院的女生。”他大言不惭。 魏云涵不疑有他,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笑,“书成都知道找女朋友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陈声皮笑肉不笑,“您再多带我来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逛逛,我大概会打一辈子光棍。” “就你会瞎说。”魏云涵忍俊不禁。 而远方瘸着腿的凌书成正往厕所艰难跳跃中,忽然打起喷嚏来,还连打了三个。 他揉揉鼻子,心想哪个畜生在说他坏话。 除夕那天,路知意接到电话,她有快递抵达县城。 高原不如城市,快递不能够送上门,只能亲自去县城的分拨点取件。 路知意莫名其妙坐大巴去县城,快递小哥递来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她晃了晃,挺轻的,不知道是什么。 途经县城的超市,顺便买了些瓜子糖果一类的年货,回家后,她拆了包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精美的纸袋子里装着一只小小的礼盒,还扎着粉色缎带蝴蝶结。礼盒上画着魔法少女,粉粉嫩嫩,还有星光万千。 打开礼盒,一支面霜,一支手霜。 她茫然地思索好一会儿,毫无头绪,猜不出送礼物的人是谁。可她认得这牌子,在小孩家里补课的时候,她看到庄淑月的化妆品就是这个牌子。 价格不菲。 难道是小孩或者庄淑月送的? 不可能,他们并不知道她的地址。 难道是苏洋? 不会吧。苏洋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啊…… 总而言之,千头万绪。可在路知意揣测的众多“嫌疑者”里,绝对不包括陈声。 第一,他与这种少女心爆炸的东西毫不沾边。 第二,他怎么可能会送她礼物? 她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只得作罢,把面霜和手霜小心翼翼放回礼盒,又扎上缎带,放回书桌上。 陈声这头,快递一早就显示“已签收”了,可他迟迟没接到路知意的答谢。 没接到就算了,他又不是那种邀功的人,况且她要真跑来谢谢他,到那时候,他该说点什么好? “不用谢,我担心你的冻疮越来越严重,所以特地买了这个给你。” ——恶心不恶心? “哦,跟我妈逛街,随手买了送着玩。” ——智障? 越想越后怕,他巴不得她永远不知道那东西是他送的。 话又说回来,他当时怎么就脑子一抽,给她买了这玩意儿呢?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这么一想,他又有了新的顾虑,毕竟鞋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他严重怀疑路知意会把这面霜手霜搁置起来不用。 所以陈声思量再三,打电话给凌书成。 “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他的口吻很严肃,凌书成神色一凛,正襟危坐,“你说。” 陈声言简意赅把事情交代了。 凌书成:“……” 下一秒,重新瘫回沙发上:“所以这么屁大点事,你为什么要用商量国家大事的语气跟我说?” 陈声沉默片刻,“事关我的尊严,重要程度不亚于国家大事。” 凌书成在0.01秒内挂了电话。 可他到底没出息,屈服于陈声的淫/威之下,很快又将电话拨了回去,两人郑重其事进行了十分钟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夜里八点半,路知意正与路雨一同看春晚,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法国兰蔻新春送祝福活动盛大开启,特邀您试用我品牌最新产品。产品内容为【面霜】一支,【手霜】一支。请您在收到产品后立即使用,并将反馈信息发送至邮箱。感谢您的支持与鼓励,祝您新春愉快!” 路知意反复看了好几遍,可她从来没有购买过任何该品牌的化妆品,为什么会送她试用品? 她愣愣地看着那条短信,最后想起什么,发微信给苏洋说了这件事。 苏洋:“怕不是骗子吧?” 下一句:“拍个照给我看看。” 路知意从善如流,立马把短信截图发过去。 苏洋:“我让你拍那礼盒!” 路知意:“哦哦。” 又很快回到房间拍了个照,发给苏洋。 苏洋研究了十秒钟:“卧槽,居然是真的!” 路知意:“【/发呆】” 苏洋:“妈的我怎么就遇不到这种好事情???” 路知意:“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 苏洋:“你没看新闻?现在还有什么**可言?商家随随便便给点钱,运营商就把客户信息卖出去了,早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路知意愣愣地说:“这样啊。” 可这回的信息泄露,免费换来了一套护肤品啊…… 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握着手机,最后蹙了蹙眉,现在我们国家的个人信息泄露,都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陈声:老子一天比一天蠢,是你容光飘了,还是我陈声提不动刀了? 新人物出没,天雷地火由此开始。 第26章 第二十六颗心 除夕夜,路知意收到三份特别的祝福。 茶几上摆着路雨亲手做的泡鸡爪、腊肉和香肠,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春晚。 路知意的手机响个不停,群里、微信里、qq里,年青一代的祝福总爱通过电子信息抵达,配合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表情包。 夜里十点半,赵泉泉在寝室的微信群里发了一个喜气洋洋的表情:“祝姐妹们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正在日本过新年的吕艺很快回复:“新年快乐啊大家^^!” 苏洋冒了出来:“haha,我刚刚把新年愿望想好,十二点的时候准时许愿,祝326的女同志们考试全过。” 路知意:“难为你了,这么大公无私地把我们也纳入新年愿望的范围内。” 赵泉泉:“可是为什么这种喜庆的时刻要说这种令人伤心的事情!” 苏洋:“行,看你这么不乐意,一会儿我许愿的时候改一改,改成祝福326除了赵泉泉以外的女同志们考试全过。” 赵泉泉:“no!!!” 路知意一边看,一边笑,脚边摆着只铜盆,里头是燃烧的木炭,红彤彤一片。 高原地区都这样取暖。 柴火噼里啪啦发出爆裂声,屋子里明晃晃的灯,电视机里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下一秒,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写着两个字:庄姐。陈郡伟的母亲。 她一愣,直起身来接电话,“庄姐?” 庄淑月的声音隔着电话都偷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路老师,新年快乐呀!” 她有些拘谨,但也笑着说:“谢谢庄姐,我也祝您和小伟新年快乐。” 庄淑月笑哈哈,“快乐快乐,今年尤其快乐。路老师,有个好笑告诉你,今天小伟的期末成绩公布了,他的英语考了一百一十四分。” 路知意一愣。 一百一十四分? 她难得地语塞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真是很不错的分数了。” “可不是吗?”庄淑月笑得合不拢嘴,“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他能及格,结果这回不但及格了,还考了这个分数,我高兴得没法说。说起来都是你的功劳,路老师,自从你来给小伟补课了,他的英语成绩就节节攀升,我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一旁插了道少年的声音进来,“什么叫都是她的功劳?那我呢?卷子是我自己写的,怎么听起来像是没我什么事?” 不满里又夹杂着两分得意。 看得出,陈郡伟自己也挺高兴的。 路知意笑起来,“庄姐您别这么说,的确是小伟自己努力。” 她是在说实话,陈郡伟缺乏的从来不是英语能力,而是学习态度。自打教他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小孩的英语完全不需要补课。 只是如今这结果…… 说实话,她也没想到那小孩会这么快醒悟。 庄淑月又感谢了她好几遍,最终把电话递给了陈郡伟,“喏,快来祝路老师新年快乐,感谢她对你这一整个学期的悉心辅导。” 路知意连说:“不用不用,没事的。” 陈郡伟对她的态度一直就那样,频频挑刺,桀骜不驯,她可不指望这小孩恭恭敬敬、尊师重道。 可没想到的是,下一秒,陈郡伟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他大剌剌直呼其名:“路知意?” 然后立马被人在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懂不懂礼貌啊?叫路老师!” 小孩下意识痛呼一声,随即不情不愿改了口,“……路老师。” 路知意笑了,这问题学生肯“纡尊降贵”跟她说几句话,她早就该受宠若惊了,遂先开口:“小伟,新年快乐啊,祝贺你这次考试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 小孩停顿几秒钟,“这么正式?” 嘟囔两句,“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说话就跟七老八十的长辈似的——哎哎,别敲别敲!” 最后一句明显是对又要动手的庄淑月说的。 路知意想笑,又怕伤他自尊,只能无声地弯起唇角。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才不情不愿地说:“新年快乐啊,路老师。” “好。”她眉眼弯弯。 “祝你——”他似乎思索了片刻,最后敲定了祝福语,“祝你新年发大财,重新送我一盒巧克力。” 路知意终于笑出了声。 她说:“借你吉言,发大财最好。但是不管发财与否,下学期开学,我都送你巧克力。” 小孩也笑了,颇有些稚气地说:“我要和上次那盒一模一样的!” “好。” “那你记住,别忘了啊。” “好的,不会忘。” 最后一句,路知意说:“把作文发给我看看。” 一百一十四分,很显然,这家伙破天荒写了作文。 最后一次补课时,她叮嘱他把作文写了,让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那时候他还不耐烦地让她赶紧回去,也因此,路知意完全没抱任何希望。 可他竟然听进去了。 陈郡伟顿了顿,最终没有拒绝,说:“好。” 彼此再道一声新年快乐,电话终止。 几乎是立刻,铃声又响了起来,路知意还没搁下手机呢,又拿起来一看。 看清屏幕上的“爸爸”二字,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站了起来,急急地将手机凑到耳边,叫了一声:“爸爸!” 一旁,路雨也陡然收回看电视的目光,定定地瞧着她。 路成民在狱中表现不错,虽然人老实,一开始被人欺负吃了不少苦头,但最终还是咬牙熬了过来。 家徒四壁,不愿开口向家中要钱给狱警送礼,他受到的待遇不算好。 人微言轻,不会拉帮结派,也没有人在冲突中给他撑腰。 凡事都靠忍。 好人有没有好报,没人知道,但他踏踏实实忍到今天,总算是狱警也好,狱友也好,都清楚了他的性子,没人为难他,也没人再欺负他。 甚至,他为自己争取来了除夕夜的五分钟通话时间。 这一次,他说得更多些。 他说:“多久回家的?小姑姑身体还好吧?你回家了要多帮她做点事情,她照顾这个家,又帮我照顾你,太辛苦了。” “期末考试爸爸从来没担心过,你念书一向努力,也一直很争气,只要尽力就好,别的都无关紧要。” “我在这里很好,大家都很照顾我,吃得饱穿得暖和,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知意,新年好。新的一年,你又要长大一岁了。”他在那边笑着,慢慢地,慢慢地感慨一句,“第六年了,我的知意已经快十九岁了啊。等我回来,当初那个小不点都长成大姑娘了。” 他是笑着说出这话的,可那笑里的心酸却多过喜悦。 路知意胸口饱胀,眼眶酸涩,最终也只能笑着说句:“不管长多大,我都是你的女儿。” 路成民笑了,连说好几句好。 电话到了路雨那。 路成民时间仓促,没法说太多,到头来絮絮叨叨半天,才低声说:“我对不起你,小雨。” 柴火烧得通红,火星飘飘摇摇升起来,又啪嗒一声爆裂消失。 电视上正演到一个小品节目,熟悉的喜剧明星搭档你一言我一语,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 屋子很大,因为人少,更显空空荡荡。 陈旧的家具透着年代感,角落里有蛛网,但山村里的人不在意,也不打理。 路雨坐在那,抿了抿唇,笑了。 她说:“哥,这些话就不要说了,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后悔过。” 手心攥紧了些,她垂眸看着脚边的炭火,轻声嘱咐:“照顾好自己,我和知意都等着你回来呢。” 电话挂了,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默,谁也没开口说话,好在电视上依然热热闹闹的,没有冷场。 最后是路知意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煮两个汤圆,咱们吃了暖和暖和。” 家中有这个习惯,除夕夜里来两只汤圆,新的一年顺顺利利,有什么挫折都能圆溜溜地滚过去。 路雨忙说:“我去。” 路知意拦了下来,“你坐着看电视,让我来。” 厨房在院子的另一头,推开客厅的门,山间的风呼啸而来,吹得人满面刀割般的刺痛感。 路知意把门关了,匆匆走进厨房,洗锅。开火,烧水。 心情有些沉甸甸的,她把水烧上后,也没急着回客厅,而是倚在灶台边上,定定地出神。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呜呜震动两下。 她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愣了愣。 陈声坐在老宅里,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欢聚一堂,十来个人一起陪老爷子看春晚。 他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十点半时,看见小婶婶拉着陈郡伟去了阳台上,要他给家教打电话。 嗬,今晚陈郡伟风头可盛了,期末考得不错,全家人都竖大拇指,夸个不停。 陈声是欣慰的,站在兄长的立场上,他比谁都希望看见这个堂弟振作起来,有个人样。 可心下还是没忍住嘀咕一句,英语114就很了不起了?全家人众星捧月似的,就差没出门放个鞭炮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想当年他高考考入中飞院,后来进大学年年第一名,也没见这群人这么欢天喜地过。 啧,差别待遇够明显的。 他扫一眼陈宇森,怀疑自己是被抱养回来的。 这个怀疑在跟老爷子懒洋洋抱怨后,被老爷子一巴掌拍在背上,打消了。 陈老爷子刚过了七十三岁大寿,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没好气地冲他说了句:“这德行,没羞没臊,没大没小,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陈声耸耸肩,“这我哪知道啊。不过从小到大,大家都说我像你。” 陈老爷子:“……” 下一刻,捶他一拳,“臭小子!” 全家人都笑起来。 陈声又凑过去,再添一句:“不过大家还说了,我没你年轻的时候帅。” 陈老爷子顿时乐呵呵笑起来,“那当然,你爷爷当年……” 咂咂嘴,回忆片刻,斜眼看陈声。知道孙子哄他开心,老人家也的的确确很开心。 只是—— 陈声扫了眼阳台上乐呵呵的母子俩,耳朵有点痒。 他们在跟路知意说什么呢? 那家伙在大山里干嘛呢? 手霜面霜有没有用? 他漫不经心看着春晚,视线频频落在阳台上,最终在他们回来以后,又隔了十来分钟,没忍住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 满屏未点开的祝福。 他素来怕麻烦,群发的祝福没多少真心实意,看不看都那样。 挑着给赵老头和从前如今的恩师们发了条祝福,言简意赅一句话:“学生陈声祝恩师xxx新年快乐,身体安康。” 最后,手指一顿,划过屏幕,落在那只淡黄色的小人头像上。 简笔画的小人儿是个姑娘,眼睛是两个小圆点,面颊上两团鲜艳的红晕。 她的微信,他是从高原回来后加上的,刚加上就乐了,这家伙选的头像和本人神似啊!可加上后也一直没有说过话,毕竟好端端的,无缘无故说什么话?尬聊吗? 可今天…… 他想起她说的那句“我也是,陈声”,想起她端着热汤重复他说过的话,最终指尖一停,点开了她的头像。 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那就简单说两句,也没什么问题吧? 同是天涯没事人,不如发个吉祥话。 可话又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不主动给他发个祝福啊?不是说也把他当朋友吗?朋友过年过节的也不发个问候,塑料友情? 他眯眼坐在那,盯着一片空白的对话框,看了好半天。 要是这么平白无故特主动地发句祝福过去,倒显得他对她多上心似的。 思索一阵,最后随意点开他人发来的群发祝福,复制,粘贴,发送给路知意。 祝福的结尾是:“新年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他想了想,把“我亲爱的”删掉了,又在“朋友”后面添了个“们”——“新年快乐,朋友们。” 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收到回复:“谢谢,你也是,新年快乐,陈声。” 陈声眉头一展,回了句:“不客气。” 想了想,补充说明:“反正是群发的。” 他是群发给“朋友们”的,但她说的是“新年快乐,陈声”,这就是泛指和特指的区别。陈声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仿佛占了上风。 几秒钟后清醒了些,看清屏幕上的字,又回想起自己做了些什么。 陈声:“……” 妈的智障。 他严重怀疑自己去了高原一趟,把智商丢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预感今后每天作者有话说的画风都会如下—— 第一天. 陈声:mmp. 第二天. 陈声:mmp!!! 第三天. 陈声:mmp!!!!!!!!! 第n天. 陈声:老子这尼玛越来越蠢迟早有一天不是我把你砍死就是我被自己蠢死!!!! 啧,年轻人真暴躁,现在不是流行佛系么?做一个佛系的男主多么好…… 嗯,大家,最近,可能被甜腻了。 我们,很快换个画风?~。~ 第27章 第二十七颗心 一大家子聚在客厅看春晚,老宅里热闹极了。 陈声坐在沙发边上,想了想,打字问她:“在干什么?” “在厨房,煮汤圆。” “一个人?” “嗯。” 他扫了眼电视上的歌曲表演,顿了顿,起身也往阳台上走。 一旁的魏云涵问他:“怎么了?” “打个电话。” “给谁打啊?” “……凌书成。” 路知意把水烧上,立在橱柜边上出神。 陈声的信息抵达时,手心一震,她低头,就看见那条“群发短信”。 对他要求不能太高,能有群发短信已经要感恩戴德了。 路知意笑了笑,回复了他。 那头沉寂了半分钟,就在她盯着锅里缓缓升腾而起的细小气泡时,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并且不止两下,而是嗡嗡震个不停。 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 “喂?” 他在那头顿了顿,说:“天气太冷,懒得打字。” “啊?”她没反应过来。 “我说打字太麻烦,直接打电话比较快一点。” 路知意一愣,“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吗? 哈,还说是朋友,朋友个鬼啊。 塑料友情没得说。 陈声靠在栏杆上,看着蓉城灯火辉煌的夜色,半天才憋出一句:“回家了也不能放松警惕,没人监督你跑操了,你得自己监督自己。” “……” “每天起来晨跑,做做下蹲,一百组仰卧起坐,体能才不会退步。” “……” “路知意,你哑巴了?” 路知意低低地笑出了声,有些无可奈何。 “你打电话来,就为了说这事?” 陈声眼一眯,“说这事?这事怎么了?你觉得小题大做?” “没没没——” “前几天还踌躇满志跟我说要当飞行员,要飞出大山。路知意,当飞行员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笑了,“我知道,毕竟从北京到洛杉矶十二个小时,体能不好只能躺着开,对吧?” 她拿上回他教训李睿的话来搪塞他。 陈声顿了顿,才故作冷淡地说了句:“你知道最好。” 过了一会儿,想起件事。 “初五教务处网站出成绩。” 路知意:“嗯,我听苏洋说过了。” “能拿第一吗?” “我怎么知道……” “自己考得怎么样,心里没点数?” “可别人考得怎么样,我哪知道?” 没营养的对话进行了好一会儿。 实在是无话可说。 陈声握着电话,看着满城灯火,车灯川流不息,头顶偶有一架闪烁的客机经过。 总觉得不太想挂电话。 他把这归结为是除夕夜太无聊,春晚不好看,闲来无事就想与人斗嘴,找找乐子。而谈到互怼,路知意是不二之选。 遗憾的是,这回没怼起来。 他换了只手拿电话,问她:“你那边下雪了吗?” “没有——”路知意下意识抬头看窗外,却忽然一愣,从灶台边上走远了些,一直走到厨房门口,定定地看着院子里。 下一秒,蓦地笑了起来。 “你是预言家吗?” “什么?”陈声一怔。 冷碛镇,小院里。 红白相间的双层楼下,路知意站在厨房的门边,一手举着手机,一手轻飘飘探出半空。 前一刻还寒风大作的夜空里不知何时飘起小雪来,晶莹透亮,轻薄渺小。这场姗姗来迟的雪,终归还是落下来了。 一丁点大的雪花落在掌心,刹那间融化成水,悄无踪影。 漆黑的夜幕中无月无星,远处的贡嘎雪山也不见踪迹,唯有凛冽的风吹来细密小雪,它们打着旋儿在院落里飞舞,绕着那昏黄的灯泡,绕着这陈旧的小楼。 路知意由衷地笑起来,说:“下雪了,陈声。” 这山间夜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寂静却又不僵硬,活泼得欢快,却又欢快得悄无声息。 她握住几片融化的雪,收拢手心,低头笑道:“将来有机会,我请你来我家看雪。” 这是真心话。 等到那一天,她得以摈弃那些暗不见天的秘密,她一定请他来看雪,看山,看云海,看日出。 赵泉泉也能来。 苏洋也一定要来。 心情忽然无端轻快起来。 因为她知道,第六年已经来了,等到爸爸回家那天,所有沉重的秘密都将揭开面纱,变作这夜空中的雪,日出后便不复存在。 风里,雪里,她弯起唇角笑得开心。 耳边传来那人懒洋洋的回应:“好。” 下一句,“新年快乐,路知意。” 这一次,是特指,可不是“群发”。 从阳台上回到屋子里,陈郡伟凑过来,“跟谁打电话呢!” “凌书成。”——百年不变的幌子。货真价实的塑料友情。 陈郡伟呿了一声。 “鬼信。一边打一边笑,满脸的骚气,隔着一道玻璃都叫人触目心惊。” 陈声看他一眼,“成语学得不错。” 客厅里人太多,两兄弟席地而坐。 陈郡伟坐在他旁边,悠闲地从手机相册里调出英语试卷的照片,找了有作文的那一张,发给路知意。 陈声瞥见了那个微信头像,脸蛋红红的小人儿,一顿。 “大过年的,你发卷子给你家教?” “她让我把作文发给她看看。” “二十五的满分,你就拿了个十八分,也好意思发给人看?”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是能拿二十五分,要她何用?” “……” 陈声很快看见那头回复了,手机字小,隔远了看不清,便有意无意凑过去。 陈郡伟很警觉,侧头狐疑地盯着他,“你干嘛?” “……地板硌得慌,动一动。”他挪了挪腿。 陈郡伟说:“嗬,屁股大,就是不一样。” 陈声想揍他,碍于长辈们都在,没动手。最后只能瞥他一眼,低声警告:“放假期间,没事少给你家教打骚扰电话!” “???” 骚扰电话? 陈郡伟眼珠子一转:“你干嘛。我打不打电话给她,关你什么事?” 陈声顿了顿,掷地有声地说:“她那么穷,漫游费那么贵,你打一次电话她就肉痛一次。还能不能做点好事了?” 这理由…… 陈郡伟斜眼看着他,啧啧两声,“你心疼她?” 陈声从茶几上拿了只kfc的鸡腿,一把塞进陈郡伟嘴里,堵住。 “我心疼你妈。” 从沙发上伸来一只脚,毫不客气踹在陈声背上。 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吼:“当我不存在?” 陈郡伟哈哈哈个没完没了,从嘴里拿出鸡腿,拼命说:“爷爷踹得好!” 下一秒,老爷子的腿又落在了他的背上。 “幸灾乐祸,家风不正!” “……” 初五那天,期末成绩公布在教务处网站上。 路知意查了查,悬在半空的心踏踏实实落地。 她给陈声发去成绩单截图,附带一个笑脸。 陈声回复:“还行。” 九门功课,五门满分,四门接近满分,这叫还行? 路知意不是骄傲自满的人,但对于这个评价到底还是不够满意,便问了句:“只是还行?” 陈声没回她。 十分钟后,从网站调出大一上期的期末成绩,截图,发给路知意,多的一个字都没说。 路知意一看,心里拔凉拔凉的。 最后很不是滋味地回了一句:“哦。” 陈声:“哦???” 陈声:“这就是你的回答?” 路知意:“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陈声:“比如你真厉害?” 路知意:“你真厉害。” 陈声:“……” 这种马屁,拍得他毫无成就感。 完全是自己讨来的,毫无真情实意的夸奖。 但他凝神看着她的成绩单,又没忍住,笑了。 还是有用的,不是吗? 虽然性子倔,脑子没他好用,但也算是勉勉强强有点慧根,点一点就通了。 他放下手机,伸了伸懒腰,走进厨房,“妈,晚上吃什么?” 魏云涵在洗菜,“你爸爸想吃干锅花菜,我打算再炖个土豆烧牛肉。” “有没有牦牛肉?” “什么?”魏云涵一顿,侧头看他,“怎么突然想吃牦牛肉了?” 陈声一滞,耸耸肩,“没有就算了,随口一说。” 整个假期,路知意都在镇上给几个初中孩子补课,价格当然无法和陈郡伟的补课费相提并论,四个孩子加起来也没他一个人的高。 但路知意还是认认真真教着,山里的孩子不容易,能走出去一个是一个。 回家后就帮着路雨做做家务活,当然,体能训练也没落下,她每天都是跑着步去给孩子们上课的。 虽然她的日子在大山里,但朋友圈里却精彩纷呈。 吕艺去了京都看雪,又去了北海道看樱花。路知意仔细瞧了瞧她照片上的富士山,又在某日清晨仰头看看贡嘎雪山,傻乐了一阵。 好像还是贡嘎山比较漂亮啊。 赵泉泉拿了不少压岁钱,买到了一直想要的一套彩妆,发在朋友圈里blingbling的。 路知意点了个赞,附带评论:我还是喜欢国产春娟。 苏洋回复路知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点橘子。 路知意:我不爱吃橘子。 苏洋:……这是个梗! 路知意:什么梗? 苏洋:你没读过朱自清的《背影》?橘子梗都不知道?不就是……算了!!!! 路知意:??? 赵泉泉:喂,你们的重点呢!为什么不夸我的宝贝好看? 至于苏洋,有钱归有钱,并不太爱炫富。 她家一直是阿姨做饭,父母都忙生意,不会做,也没空做。但春节期间,苏妈妈下定决心要掌握烹饪的艺术。 于是苏洋的朋友圈每天都是如下内容—— “论今天苏洋有没有被妈妈做的饭毒死。【漆黑一片的蒜香排骨.jpg】” “真佩服我爸爸,把这坨屎一样的东西吃下去还能给我妈竖大拇指,呵呵,这感天动地的爱情。【糊成一团的土豆丝.jpg】” “连续拉了三天肚子,妈妈请你再爱我一次【/再见】【满桌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jpg】。” 路知意每天看着大家的日常,笑个不停。 她的生活有些单调,在家务与补习间来来回回,可朋友圈好像弥补了这点乏味,那些无意间交错的人生,那些成长过程中遇见的人,填补了山间的纯白一片,也叫心情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最后呢。 最后是陈声。 他不太爱发动态,偶尔发一条,也是异常言简意赅。 年后他陪老爷子去了一趟瑞士,参加一个世界性的空气动力学论坛。 图片上是他的字迹,那一页笔记本的纸满满当当,潦草而又详尽地记下了一些最前沿的理论、要点。 配文:老爷子说他年纪大了,四肢退化没有手了【/微笑】。 路知意在去补课的路上看到这条朋友圈,笑得哈哈哈的,路人诧异地看着她,她又忍住笑,落荒而逃。 还有一次,他深夜放毒。 图片上是一大桌子高端自助,牛小排,哈根达斯,各式各样颜色亮丽的海鲜,还有一个埋头苦吃看不清脸的人。 配文:家里的智障破天荒及格了,逼我请客吃饭,面上还洋溢着宛若高考状元一般的喜悦……可怜,年纪轻轻就疯了。 路知意又开始笑,边笑边想,这是他弟弟吗?光看穿着打扮,跟陈郡伟还挺像。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浮夸啊。 两人鲜少聊天。 一来,陈声不是个热衷于抱着手机打字聊天的人。二来,路知意忙得要命,没工夫家长里短。三来,关系不对。 路知意呢。 路知意一共发了两条朋友圈。 第一条—— 镇上连续下了三天雪,院子里洁白一片,积雪丰厚。她拍了张照,照片上有小院里的白雪,也有远处浮在云端的贡嘎雪山。 配文:下雪了:) 苏洋秒回:没有自拍,差评! 吕艺跟风:没有自拍,差评! 赵泉泉紧跟其后:没有自拍,差评! 于是有了第二条朋友圈—— 几天后,路雨受到同事邀请,去离冷碛镇不远的康定做客一天,带上了路知意同去。 康定的草原一望无际,康定的藏寨红白交错,康定的寺庙金顶闪耀,康定的溪边牦牛饮水。 路知意站在康定一半结冰、一半潺潺流淌的小溪边上,对着自己的倒影拍了一张。 配文:你们要的自拍。 那倒影是有些不清晰,流水潺潺,将她的轮廓也变得弯弯曲曲。 可她的笑容很灿烂,眼睛都完成了两轮新月。 她举着手机,穿着厚厚的白色棉袄,脑袋上还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 苏洋:像素差评! 赵泉泉:风景好评! 吕艺:景美人也美! 苏洋回复吕艺: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是认真的吗? 路知意:哈哈哈哈哈哈。 她坐在路雨同事的面包车上,一路看着窗外绵延起伏的草原与蓝天,还有那些不知寒冷的悠闲牦牛,黑的白的,拖着及地的长毛,偶尔牟牟叫两声,看着他们飞速路过的车影,甩甩尾巴。 末了,又一次刷新朋友圈,看见了新的留言。 陈声:牛眼睛不见了。 路知意一愣:什么牛眼睛不见了? 五分钟后,陈声回复:笑得太奔放,牛眼睛都看不见了。 路知意:“……” 你才是牛眼睛。 你全家都是牛眼睛! 可下一刻,退出朋友圈,却意外收到他的消息。 他发来一张全副武装的照片——穿着厚厚的滑雪服,装备齐全地立在雪山上,姿态标准地预备起步。 那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雪地上有欧洲风情的小屋,有与冷碛镇如出一辙的蔚蓝苍穹。 年轻的男生戴着滑雪眼镜,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露在外边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满图都是白色调,唯有他的嘴唇是令人惊艳的一抹红。 那总是叫人想起春日格桑花的红。 他说:“怎么样,这里的雪景也不错吧?” 下一条:“见到了老爷子昔日的战友,都是空气动力学的泰山北斗,霍老也来了。我插不上嘴,但光听着也是受益匪浅。想一想,要是你在多好,和你一比,我就不会是在场唯一的傻子了【/微笑】。”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着笑着,目光落在那句话上,心里一动。 要是你在多好。 …… 她侧头看着窗外,一颗心忽然没了着落。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迟钝,不是不开窍。 待沟壑填平,小红会比谁都热情大方,谁上谁知道。 陈声:我上。 容哥:…… 陈声:我上! 容哥:我听见了。你等等,我在问陈郡伟有没有意见,毕竟他的人气好像还挺高。 陈声:mmp,我刀呢??? 朋友们,明天开始大风大浪。 不用怕虐,毕竟革命尚未成功,眼前的一切波折都是春.药,目的是催.情。 陈声:嗬,你可真够小清新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颗心 春节还没过完,开学日就来了。 朋友圈里一群叫苦不迭的人,个个哭天抢地。 赵泉泉发了张尸体图,配文:年轻的心灵无处安放。 路知意在回程的大巴上,想了想,回复:敢问一句,请问你的肉身安放在何处? 苏洋很快冒头:一般说来,**都安放在殡仪馆。 赵泉泉:…… 路知意在大巴上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刚开学的第一周,一众学生忙着收拾寝室,等待教务处发下来的课表,基本上无所事事,早晚操也暂时还没开始进行。 路知意有点头疼。 临走前,路雨将家中自制的腊肉和香肠蒸熟了,去店里真空包装好,让路知意拿到学校和室友一起吃。 最末又单独准备了一份。 “你不是说这次放假是高年级的师姐送你回来的吗?人家大老远开车来这,多不容易。这个你拿去给人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是一点心意。” 路知意怕小姑姑多想,之前谎报了陈声的性别。 如今拿着这一袋沉甸甸的心意,就跟烫手山芋似的。 虽然是初春,蓉城还未回暖,但煮熟的香肠腊肉也不能久放。 返校的第二日,她给陈声发微信:“在学校?” 陈声:“在。” “能出来一趟吗?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含糊发了句:“高原土特产。” 陈声:“……” 下一条:“时间,地点。” 最后约好,晚上那的,可不正是那姗姗来迟的高原少女吗?笑得一脸蠢样。 他没好气地说了句:“笑什么笑!” 下一刻,不耐烦地抬手,“干站在那干什么?既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过来?” 他并没有看见,扭头离去的唐诗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忽然间顿住了脚,猛地回过头来。 眼前这一幕格外刺眼。 那个前一刻还冷冰冰的男生,顷刻间展露出了除却疏离之外的情绪,哪怕看起来不耐烦,却熟稔地朝不远处的女生挥着手,让她到跟前去。 女生走到了他面前,拎起一只塑料袋,笑吟吟递给他,“喏,我小姑姑亲手做的香肠和腊肉。” “给我干什么?” “吃啊。”仿佛他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陈声:“我是说,无功不受禄,为什么给我这东西?” “你有功啊。你之前送我回家,小姑姑记在心上的,说这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是一点心意。”她笑眯眯站在那,末了再加一句,“而且朋友之间送点土特产,你来我往,很正常啊。” 她又来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说什么朋友不朋友! 肉不肉麻啊? 他接过那袋子,没好气地说:“谁是你朋友啊!” “你啊。” “我可没把你当朋友。” “是吗?” 路知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翻微信记录,然后一字一句念给他听,“鞭炮声声迎新春,年年有余年年乐,新年快乐,朋友们——这不是你发的吗?” “……” 陈声:“我那就是客气一下,群发短信不要当真。” “是吗?不好意思我当真了。” …… 两人你来我往,嘴上都不饶人。 可唐诗站在不远处,清清楚楚看到了陈声眼里的笑意。 她长得漂亮,高中就早恋过,亦分得清男生看她的眼神里都有着何种情绪,比如倾慕,比如自卑,比如跃跃欲试,比如惊艳。 而此刻的陈声与前一阵的陈声截然不同。他看似不耐烦,眼里却分明写满了包容与耐心。 目光落在路知意身上,唐诗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 那女生一头短发,刚好齐耳,皮肤不白就算了,面颊上还有两抹淡淡的红,穿一身朴素到有点土气的棉衣与牛仔裤,半点妆都没化。 这样的人丢进人群里,要不是脸上那两团高原红,压根找不出来。 他喜欢她? 喜欢她哪点? 冷风吹在面上、腿上,为他特意穿了双单薄的丝袜,如今冻得都快麻木了。 唐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听见好友齐珊珊低声说:“走吧,唐诗,他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别看了。” 她问齐珊珊:“你觉得那女生好看吗?” 齐珊珊:“……” “比我好看吗?”她执意要问出个结果。 齐珊珊赶紧摇头,“根本没法比。” 目光又一次落在陈声身上,唐诗心里简直冰天雪地,“那他为什么对她笑成那个样子?我哪点不如她?” 土特产。 这个年头还有人送男生土特产。 香肠加腊肉,真是笑掉大牙。 她眼睁睁看着陈声和路知意并肩离开,路知意在看见她时,微微一顿,有些不自在。反倒是陈声,目不斜视走远了。 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那头,路知意问陈声:“你怎么这样跟人说话?” “哪样?” “完全没有礼貌可言。” 他笑了笑,“难道我对你很有礼貌?” “……”说的也是。 路知意回头看了眼,漂亮姑娘站在那一动不动,看样子很受伤。 她看了陈声一眼,不解,“你看不出人家对你的心思?看着你又是脸红又是含羞带怯地笑,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说话?” “就是看出来了,所以才不能好好说话。” 路知意一愣。 身侧,年轻的男生侧头看她一眼,“既然看出人家对你有意思了,还耐着性子好好说话,这不是存心给人错觉,叫人越陷越深?” “可你说话也太伤人了吧。” “是吗?”陈声笑得懒洋洋的,“可我觉得,明明对她没兴趣,还道貌岸然对人好,这才叫伤人。” 路知意一愣,抬头看他。 漆黑明亮的眼睛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样子还是张狂得要命,可刻薄的言语下,总是可以窥见一点善良的端倪。 她笑起来,感叹一句:“还好我对你没意思。” 陈声一听,眼睛就眯起来了,“什么意思?” “要不然你也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上哪找人带我去秘密基地复习?也没人肯送我回高原了。” 话是这么说,但听起来总是不大舒服。 陈声沉着脸往前走,都到宿舍楼下了,才冷冰冰说了句:“难怪送我土特产,一早就谋划好了要物尽其用。” 他扫了路知意一眼,“货真价实的塑料友情。”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留下路知意莫名其妙站在原地,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春、药来了。 就不一点一点卡情节了,明天后天都会更六千字以上,火辣辣小甜饼,莫怕。 啧,我知道你们很感动,举起双手尽情拥抱我!!! 陈声:你怕是在做梦。 容哥:你怕是不想当男主了。 陈郡伟:胡说,我哥他这叫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陈声:好弟弟! 陈郡伟【扭头悄悄对容哥说】:所以他都不想当男主了,你看我啥时候上位比较合适? 另外,陈郡伟有话想跟昨天一个留言的妹子说—— “我叫陈郡伟,不叫陈邵伟,你既然让容光给我单独开个文,想必是我的粉。那么,请你先把我的名字读十遍再来粉我好吗????!!!!!!!!” 第29章 第二十九颗心 两人在女生宿舍楼下分开。 路知意进了大门,陈声在她宿舍楼对面的面包店买早餐。他习惯在早起跑操前垫垫肚子。随便挑了几样不那么甜的,排在长长的队伍中等待结账。 结果刚拎着袋子走出面包店,就看见路知意背着谁从宿舍楼里急匆匆走出来,腰都弯了还健步如飞。 陈声一顿,几步走了过去,“路知意?” 路知意一脸焦灼地抬头看着他,也没工夫停下来闲聊,只说:“我室友拉肚子拉到脱水,站都站不起来,我得带她去校医院。” 偏偏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只能一个人忙里忙外。 被她背在背上的赵泉泉拉到脱水还死要面子,有气无力捏了她一把,有些懊恼她怎么这么直白地把拉肚子这种事说了出来。 尤其面前站的是个男的。 更别提这男的还是帅得叫人腿软的陈声。 路知意没明白赵泉泉的意思,还以为她难受得不行,催自己赶紧去医院,忙跟陈声说:“不跟你多说了。” 可走了没两步,被陈声一把拉住胳膊,“你打算这么一路把人背去校医院?” 路知意一愣。 陈声皱眉,下了指令:“在这等着,我去开车。” 他快步往停车场走,三两分钟就将车开来了,打开后座的门,看路知意又要去背坐在路边面如菜色的室友,上前帮了一把,“我来吧。” 他没背赵泉泉,只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支着她站起身来。 哪怕路知意的力气也很大,可到底男女的力量是不同的。赵泉泉几乎半点力气也没有,软软地倚在陈声肩上,感受着男生年轻有力的臂膀,在他的支撑下钻进了车里。 那一瞬间两人离得很紧,她无需侧头就能感知到他温热的呼吸。 陈声很高,看似修长,但其实并不瘦削。 她察觉到了他的力量,那和路知意使着蛮力背她是不一样的,他轻而易举将她撑了起来,胳膊上的肌肉也因用力而紧实坚硬。 在后座坐下来的那一刻,赵泉泉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睛,没有太多关切,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出于善意,他从她身侧放着的袋子里拿出一瓶刚买的热牛奶,搁在她怀里,“捂着吧。” 说完这话,陈声径直关了门,和路知意分别坐进车前两座,开车去校医院。 赵泉泉愣愣地看了片刻他的背影,侧头时,目光落在一旁的两只口袋上。一只装着几袋面包,一只装着……路知意从高原带来的香肠腊肉。 恍然大悟。 她先前还好奇为何路知意开了几袋分给宿舍三人,又留了几袋原封不动搁在桌上,原来竟是要送给陈声。 赵泉泉向来话多,哪怕拉到虚脱,也不忘用颤悠悠的声音开玩笑:“好哇知意,你居然瞒着我们偷偷留香肠给老相好。” 路知意险些没被“老相好”三个字震飞。 “你都拉成这样了,赶紧闭嘴吧。” 赵泉泉撅撅嘴,感受着肚子明明空荡荡,却仍然还想往外排东西的滋味,确实不敢多说什么。 她看着陈声的背影,抱着他给的热牛奶,有些闷闷不乐地想着,他俩之前不是还互相看不顺眼吗?难道剧情真的和她开学时预测的一样,不打不相识,天雷勾地火? 这预言家当得可不怎么不开心。 目光从陈声的后脑勺转移到路知意的后脑勺,她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这两人,怎么看怎么不配。 陈声又没瞎,怎么会看上路知意呢? 当晚,挂号,看诊,办理入院手续。 陈声看着路知意把人安顿好了,液体也挂上了,才跟她一同离开校医院。 赵泉泉要住院一晚,本来还想让路知意陪同,可护士说:“拉肚子而已,用不着人陪,有什么事情你按铃就行,护士站整晚都有人在。” 遂只能闷闷不乐作罢。 路知意看她那样子,啼笑皆非,只觉得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便说:“明早我跑完操,顺路给你带早餐来。” 赵泉泉点头,终于没那么幽怨了。 末了不好意思地看着陈声,“谢谢你啊,陈师兄,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陈声点头,“没事。” 瞥一眼身侧的女生,又懒洋洋笑了笑,“反正路知意会请我吃饭报答恩情的,对吧?” 路知意:“???” 为什么是她? 好在赵泉泉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该我请吃饭的,等我好了,第一时间请师兄吃饭。” 陈声哪会稀罕她的饭,言简意赅说了句:“不用了。” 然后就叫上路知意一同回去了,两人再次在宿舍楼下分道扬镳。 路知意送的那一袋土特产,最终被102全寝室的人瓜分掉了。 起初陈声不肯分,可凌书成觊觎那色泽漂亮的香肠腊肉,斜眼问他:“以前别人送的巧克力啥的,你看也不看就直接扔给我们,怎么,搁小红这,你就舍不得了?” 陈声一顿,从桌上拎起塑料袋,干脆利落放到凌书成桌上。 “爱吃不吃。” 凌书成精神一振,拆封了真空包装,呼唤韩宏和张裕之一齐上阵。 路雨的手艺没话讲,那熟食色香味俱全,麻麻辣辣,刺激又过瘾,吃得大家直呼爽。 陈声倒是不太能吃辣,因为魏云涵是北方人,当初毕业分配到蓉城,和尚在检察院的陈宇森相识相恋,这才留了下来。为迁就魏云涵的口味,家中的饭菜一直都比较清淡。 他尝了几块,舌尖立马火燎火燎的,喝下一整杯水也没缓过劲来。 凌书成笑嘻嘻:“嗬,那可就便宜我们哥几个了。” 说着,还去学校超市买了几瓶可乐啤酒回来,三人继续埋头苦干。 陈声看着那空了一半的袋子,心里空落落的,一忍再忍,最后一把拎起来,板着脸说:“大晚上吃这么辣,也不怕拉肚子!” 很快把袋子收到自己桌上了。 韩宏一懵,“这玩意这么刺激,你又不能吃辣,拿走了也不能吃,摆在那干什么?” 陈声面无表情地说:“欣赏。” 韩宏:“……” 凌书成:“……” 张裕之:“……” 原以为操场上的偶遇,大概足以打消唐诗的念头,哪知道接下来几天怪事不断。 还没开课,空闲时间挺多,陈声跟凌书成挑在上午去打球,偏偏在体育馆门口遇见唐诗。她穿一身大红色斗篷大衣,毛茸茸白色小短靴,蓬松的卷发恰好是麋鹿的颜色,站在大门口不知多引人注目。 看见陈声,她有些惊讶,却依然笑吟吟跟他打招呼,“来体育馆打篮球吗?” 陈声手里抱着橘红色的球,闻言一顿,说:“不然呢。你看我像是来踢足球的?” 凌书成噗嗤一声笑出来。 唐诗面上一僵,却还是将手里的运动饮料递过去,“我刚打完羽毛球出来,饮料买多了,刚好给你。” 陈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 抱着球目不斜视走进场馆,头都没回。 都走出大老远了,凌书成还在回头看唐诗,用手肘碰了碰陈声:“诶,这一个还挺好看的。” “所以呢。” “所以?万年单身狗,给个机会啊,试一试又不吃亏。” 陈声瞥他一眼,“你行你上。” 凌书成连连摆手,“免了免了,我心有所属,洁身自好。” 隔天晚上,为报答陈声借花献佛,请大家吃了高原的土特产,韩宏请客去校外的步行街吃烤肉。 所谓报答,其实也不过是找了个觅食的理由罢了。寝室四人,家境都不错,出门吃饭是常有的事。这回你请,下次我来,男生本来也粗枝大叶的,不像女生之间那么斤斤计较。 四人坐在大厅里喝酒吃肉时,几个女生从外面走进来,有说有笑坐到了旁边那桌。 大学城的餐厅,人多空间小,桌与桌之间只隔了一排木栅栏,栅栏上还摆满了多肉。 陈声没抬头,却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陈声?” 他略一抬头,就看见隔了一排多肉,卷发女生一脸讶异地站在那。 不再是昨天上午的圣诞红,这会儿换了套圣母白。 陈声还没开口,唐诗已经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笑得灿烂又迷人。 “一天之内碰见两次,这也太巧了吧?” 不是不知道这招数有多烂,而是从前仗着自己受人欢迎,哪怕招数再烂,也总能如愿以偿有人接招。 可唐诗显然不明白,陈声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唐诗,慢条斯理说了句:“是啊,真巧。” 语气里的嘲弄再明显不过。 结果事实证明,没有最巧,只有更巧。 下一秒,韩宏跟坐在那桌的另一个女生打招呼:“哎哎,刘文静,你也来这吃饭?” 只能说,熟人处处有,此处特别多。 韩宏与刘文静一拍即合,坚称是多年老同学,来中飞院这么久,还没坐下来好好叙叙旧,当即叫来服务员拼桌。 拼桌也有讲究,韩宏说:“四男四女,刚刚好,来来来,大家交叉着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一边说,一边把唐诗推到了陈声身边。 “你俩不是认识吗?来,近水楼台坐熟人。” 陈声看了韩宏一眼,身侧的女生倒是安然坐了下来,毫无异议。 事实上何止毫无异议,根本求之不得。 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女生们仿佛约好了似的,抛下女性之间微妙的攀比竞争,意见惊人的一致——全程有意无意爆唐诗的料。 当然,这料水分很多,清一色是好听的话。 “三天两头有人给唐诗送花,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哎哎,你们学院有个叫吴英翰的,上个月跑我们宿舍楼底下跟唐诗告白,那叫一个尬!” ……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忽然跑到了陈声这里。 “不过和陈师兄比起来,我们院的风云人物也是小巫见大巫了。上次校庆,全场观众简直都要为你神魂颠倒了。” “是啊,我们还在说,到底要什么样的女神才配得上你这样的高岭之花。” 有人开了个玩笑,“陈师兄,我们唐诗这样的女神,不知道入不入得了你的法眼?” 张裕之和凌书成就是再迟钝,也很快明白过来这场面,憋笑看着陈声,一脸揶揄。 再看韩宏,简直像是收了人巨额红包,无比卖力地配合演出,偏演技拙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桌上,第一锅肉还没烤熟,五花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陈声却忽然站了起来,兴致缺缺地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 众人一愣,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的氛围顿时冷了下来。 韩宏稀里糊涂去拉他,“有什么事啊?坐下来吃啊,马上就烤好了。” 女生们也七嘴八舌劝他。 “是啊,筷子都还没动呢。” “多少吃点吧,吃饭最大,别急着走啊。” “是不是我们太聒噪了,吵着你啦?”有人开玩笑。 没想到的是,陈声干脆利落承认了。 “是。” 饭桌上顿时没了声。 他的性子一向是有话直说,藏着掖着没意思,可话到嘴边,看了眼不知措施的韩宏,陈声又顿了顿。 下一秒,收回视线,“我忽然想起来,宿舍里还留了些熟食没吃,坏了太可惜。” 然后毫不犹豫拔腿就走。 桌上一片岑寂,好半天没人开口。 最后还是刘文静尴尬地找了个话题:“什么熟食啊,比烤肉还吸引人?” 凌书成说:“哦,朋友送的土特产。” 张裕之也好心打破沉默,笑着圆场:“人家大老远从高原带来的特产,心意最重要,舍不得浪费嘛。” 土特产? 高原? 想起那个面颊泛红的短发女生,唐诗如坐针毡,面上连笑也挂不住了。 当晚,韩宏忐忑不安回了寝室,陈声正戴着耳机在床上看书。 他腆着脸冲床上笑,“吃了吗?” 陈声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吃不下。” “怎么就吃不下了呢?不吃晚饭对身体不好,何况你这种学神,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思考?”韩宏化身马屁精,一句比一句露骨。 陈声:“托你的福,胃口全无。” 韩宏:“……” 最后还是悻悻地从身后拎出一口袋打包回来的烤肉和拌饭。 “担心你没吃饭,专程点了几个你爱吃的,让服务员单独烤的,不是他们吃剩下的。” 陈声摘了耳机,与他对视片刻。 片刻后,放下手里的书,“没有下次。” 韩宏如释重负,松口气,举起双手投降状,“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乱牵红线了。” 可陈声吃着吃着,他又没忍住,凑过来问:“可我看那唐诗挺好的啊,人长得漂亮,又对你那么用心。反正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给个机会试试看?” 陈声搁下筷子,“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让你给她给个机会试试看?” “上一句。” “……没有下次,不乱牵红线了。” “请你谨记在心,别说过的话就跟放出去的屁一样,放完就没影了。” “……” 对于陈声来说,唐诗的事情不过是个小插曲,事情一过,连烦恼他的资格都谈不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竟还有后续。 开学第二周,全校正式开课,跑操也随之开始。 赵老头把他叫去办公室,“去加拿大的项目差不多定了,你们分三批去,第一批期中,第二批期末,第三批暑假。我的意思是,你赶在第二批就行。” 打头阵没必要,形同小白耗子,试验品。 最末一拨又稍有些晚,大四上学期恐怕还没法按时回来上课,万一耽误执照考试、签公司,不划算。民航的几家大公司都爱提前校招,他不想让陈声错过最好的机会。 赵老头对这个弟子的宠爱从来都毫不遮掩,偏心也偏心得理直气壮。 他咂咂嘴,问陈声:“那去之前,这跑操的活儿……” “我带。”问题弟子答应得很干脆。 赵老头一愣。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还以为得多费一番唇舌,没想到陈声答应得如此爽快。 陈声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懒散散摆手,“不用太感动,我一向懂事——” 话没说完,被赵老头一本书扔过来,砸在脑袋上。 “你要是懂事,我做梦都要笑醒!” 第二天,他就开始继续带大一的愣头青跑操。 寒假懒惯了,三三两两的人揉着惺忪睡眼来到操场上,有气无力跟他打招呼,“师兄早。” 他点头,想起自己大一的模样,有些好笑。 操场上薄雾弥漫,日光初露端倪。一地青草格外招摇,仿佛怕在场的人不知节气,拼命叫嚣着春日已到。 他抬头,就看见那人踏着一地青草而来。 不同于没精打采的同龄人,她身姿笔直,走路时仿佛携着轻风数缕,明明很随意的姿态,不知为何就是看上去生机勃勃。 那晚在操场上拿特产时还没仔细看,眼下才发现,她似乎和以往有所不同了。 头发长了,松松软软搭在耳边,乌黑光泽,像墨,上好的那一种。 高原红没那么明显了,浅浅淡淡浮在面颊上,像云,黄昏时候的那两朵。 皮肤也没那么暗了,是健康的小麦色。 她对上他的视线,大老远就弯起了嘴角,走近了些,还一脸揶揄地打趣,“哟,你也起这么早啊?不容易不容易。” 他想板起脸来骂她没规矩,有她这么跟师兄说话的? 可话到嘴边,却没能绷住脸,只能没好气地说:“土特产好吃是好吃,下次别放那么多辣椒了!” 跑操,收操。 一整天的课。 晚上又接着跑操,收操。 每晚九点半,全校人都很自觉避开这个时间段去澡堂,因为飞行技术学院的朋友们总在这时候跑完操,大汗淋漓奔赴澡堂。 不过好在该学院男性众多,女生倒没几个,女生澡堂还是不那么拥挤的。 苏洋今天生理期到了,并没有去跑操,于是洗澡的就只有路知意。 她跟在本学院一众男生后面,简直像是一整个年级的人相约去搓澡,想到这,她一个人也笑起来。 陈声走在最前头。 她看见了,那人大概很讨厌浑身臭汗的滋味,步伐快得惊人。 路知意倒是慢悠悠的,进了澡堂,找到了一只空柜子,把换洗衣物连同身上的脏衣服都放了进去——两只塑料袋,分开放置。 她也是很讲卫生的人。 脱衣服时,手肘碰到了旁边的人,虽然力道不大,她也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一扭头,愣住。 唐诗看着眼前的人,也有几秒钟的怔忡。 她已经洗完澡了,正在穿衣服,初春的天依然很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可看见路知意的这一刻,她忘了寒意。 “没关系。”唐诗慢了一拍,唇角一扬,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女生。 近距离看,她真的一点也不白。 视线落在胸口,落在腹部,落在腿上……笑意微敛。 胸虽不大,但挺拔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不同于同龄女生软绵绵的身材,也没有时下流行的以瘦为美,她个子颇高,健康匀称,腹部还能看见明显的马甲线…… 路知意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又总觉得那日撞见她和陈声的对白有些尴尬,匆匆道完歉,拎着澡筐便去浴室里找空隔间了。 她并没有看见,唐诗在原地停顿片刻,目光忽然间落在她放衣服的柜子上。 和澡堂里其他柜子一样,虚掩着,没有锁。 作者有话要说:. 卡在这里,是不是很急切地想看到下一章? 嗯,是就对了。 第30章 第三十颗心 中飞院的澡堂是公共澡堂,最外面的两间大厅设有放置衣物的柜子,再往里走,便是一个个带门的小隔间。插上校园卡,按水流量计费。 路知意洗澡不慢,大多数女生要花时间在打理一头长发上,洗完澡后,还要细致地往全身上下涂一遍润肤乳。 这些她都不用。 一头短发只比男生长那么点,洗完一抹,清清爽爽。 润肤乳? 对于高原糙汉型少女来说,不存在的。 路知意擦了擦头,将毛巾搭在肩上,拎着澡筐往外走,轻车熟路找到自己放置衣物的柜子。 随手把澡筐搁在凳子上,拉开衣柜。 下一秒,蓦然一愣。 柜子里空空如也。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她以为自己开错柜子了,又看了一遍,左侧大厅,从右往左数第七格,没问题啊。 那就是记错了? 路知意也没有慌张,又将左右两边的柜子都打开看了看,然而柜子里统统放着别人的衣物,她只得茫然地再关上。 记错也不可能差这么远吧,左不过一两个柜子的距离。 路知意不信邪,将一整排柜子都打开看了看,却依然没能发现自己的衣物。 她从肩头扯下那条摇摇欲坠的毛巾,定定地站在大厅里,终于慌了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只能走回那只空空如也的柜子前。 她明明记得自己把衣服放在这里的,两只塑料袋,一只在上层,一只在下层。她非但在这换了衣服,还一不留神撞到了旁边的—— 路知意眼神一顿。 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她的衣服,十有八.九被人拿走了。 洗澡时,澡堂里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不会携带手机在身上,因为不安全,路知意也一样。 因此她无法打电话向室友求助。 如今她只剩下一条毛巾,衣不附体,和一只根本挡不住任何地方,反而有些碍事的澡筐。 初春的气温还很低,通风口源源不断有风吹进来,吹得她一身鸡皮疙瘩落了又起。 可沉下去的分明是心。 路知意并不敢肯定衣服是刚才撞到的那个女生拿走的,因为她一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二不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但眼下,问题根本不在于是谁拿走了她的衣服,而在于她该如何离开澡堂。 发梢上,冷冰冰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在光裸的肩头。 看守澡堂的阿姨玩忽职守,不知去了哪里,门卫室始终不见人影。 路知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开始一一向周围的女生借手机,可她们谁也没带,和她一样,没人敢把手机带到公共澡堂来。 约莫过了五分钟,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退而求其次。 “同学,不好意思,我能借一下你的外套吗?” 大冷天的,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做这个活雷锋,把外套借给她,自己顶着寒风回宿舍。 她低声下气问了不知多少人,终于有个女生点了点头,把刚及大腿的中长款大衣借给了她。 此时,她已经从头到脚一片冰凉,每一寸皮肤都冻麻木了。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里,路知意从未遭逢如此困境。 她也许贫穷潦倒,因考差了被师长责骂过,也曾因父亲入狱、母亲出轨的背景,在众目睽睽下觉得自尊心受损过,可没有一次遭到过这样的恶意针对。 冷碛镇的少年们不曾做这样的事情。 她冷得嘴唇发紫,却依然一言不发,只将刚借来的大衣披上。系扣子时,不知是心情所致还是冻得厉害,双手直哆嗦,半天都没系上。 借来的大衣,衣领并不高,锁骨都露在外面。下摆不太长,刚刚没过屁股下方,她几乎清楚知道,但凡她弯弯腰,都有走光的危险。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拎着澡筐,一手死死攥着衣领,咬紧牙关踏入寒风里。 夜里的校园一如既往的热闹,澡堂一侧进进出出都是人。沿途都有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两三度的气温里,很难看见有人光裸着双腿在路上走,尤其是她还有着一米七几的个头,腿长得很惊人,也就因此更加显眼。 有几个女生拎着袋子往澡堂走,与她擦肩而过。她听见其中一人轻蔑地说了句:“现在的女生怎么这么不知羞啊?为了多露一点,简直就差一.丝.不.挂了。” “这你就不懂了,什么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自以为有双大长腿就了不起了,干脆裸.奔呗。” 路知意想辩解,想发怒,可攥紧了衣领,到底没有回头争辩。 她没什么好争辩的,要真吵起来了,丢脸的只有她自己。 男生们的眼里除却惊讶,偶尔还有那么一两个不怀好意的,吹声口哨,叫她:“美女,约不约?” 另一人笑着用胳膊肘撞了撞前者,“神经病吧你!” “哎哎,美女,别急着走啊。”那人恶劣地蹲下来,接着下坡路段,还想去看看她大衣底下的风光。 “滚开!” 若不是此刻大衣底下不着寸缕,路知意一定上去踹翻他,痛打一顿。可她只能隐忍怒火,气得满脸通红。 无耻无知,无法无天。 她巴不得立马离开这这里,飞也一样回到寝室,可是步伐还不能太大,因为太大会走光。 这条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天很冷,冷到她双腿麻木,没有知觉。呼啸的风钻进衣领,像是冷冰冰的刀子戳进去。 南风的寒冷向来不同于北方,是湿润的,是刺骨的,是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 …… 她低着头往前走,不顾周遭**辣的目光和高低起伏的议论声,怒火上升至极致,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悲哀的无助感。 多年前的回忆也乱七八糟浮上心头。 五岁那年,妈妈带她去县城逛街,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 她茫然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也找不到妈妈的身影,急得哇哇大哭。路人好奇地看着她,问她:“小姑娘,你哭什么啊?”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说:“我,我找不到我妈妈了……” 下一刻,妈妈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一边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一边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边擦边说:“别哭了,妈妈只是躲起来,想看看你在走丢的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知意,你记着,将来就算真的走丢了,也不许哭。你一哭,坏人就知道你跟父母走丢了,会来把你拐跑的。” 她抽泣着问:“可是我找不到你啊!我不哭,又能怎么办?” 妈妈笑了,“你去找警察叔叔,或者干脆站在我们走丢的地方,谁来跟你说话,你都不许搭理。妈妈一发现你不见了,立马就会回头找你,所以你站在原地别乱跑,很快妈妈就来接你了。” 那时候,她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她记着妈妈的话,像是吃了定心丸,笃定地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父母都会保护她。 天塌下来,还有他们帮她顶着。 直到母亲坠楼,父亲入狱,路知意才忽然间发现,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她依靠了。也许还有一个路雨,可路雨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苍老得那么明显,她又能依赖她多久呢? 她根本舍不得依赖她。 她依赖不了任何人。 人到绝境,更易滋生愁苦。 路知意在寒风里疾步走着,心里乱糟糟涌入一大片零零散散的往事。 也就在这一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路知意!” 那人重重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百米冲刺一样,不要命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路知意一怔,脚步停了,没敢回头。 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那人疾驰而来,猛地拉住她。 她正回头,肩上却忽然多了件什么,低头一看,是男生的深灰色棒球服,宽宽大大,不由分说罩住了她。 而眼前,那人咬紧牙关,眼神阴沉到极点,一个字也没说,只将手里的澡筐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反手就开始脱毛衣。 因为晚上要跑操,他穿的并不多,一件运动背心,一件套头毛衣,一件棒球服而已。 如今他一把脱了毛衣,上身几乎一大半□□在空气里。 路知意终于顾不得为这窘迫状况而羞愧,错愕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单膝跪地,蓦地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她。 路知意下意识退了一步,却被他猛地环住腰,下一刻,他将毛衣紧紧围在她腰间,打结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当场勒死她。 “陈声……” 她低头看着他。 黑漆漆的后脑勺,柔软的发梢,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还有在她腰间重复打结的手指。 他就这么穿着件单薄的背心,身板看着并不太厚实,可用力时,双臂和背部亦有象征力量的肌肉微微鼓起。 她真狼狈。 他也一样。 她的狼狈害得他也跟着一起狼狈。 像是裁判的枪响,一声令下,她的防线轰然崩塌。 她已经很穷了,也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要穷得那么狼狈了,可如今除了穷,她还窘迫到衣不蔽体在大庭广众下游街的地步。 原以为没人会来救她了。 妈妈死了,爸爸在那四壁之间无能为力,路雨也远在天边,她就只能自顾自活在这里,有苦自己咽,有血自己吞。 可他来了。 一次又一次。 路知意眼眶发酸,想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能打消这种莫名其妙想哭的冲动。 于是她吸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笑出来。 “陈声,你知道你现在特像在干什么吗?” “……” 他一言未发,仍单膝跪在那,将套在她身上的棒球服用力向下拉,能挡多少是多少。 路知意见他没理自己,自顾自地说:“你现在特像在跟我求婚——” 话音未落,下一秒,男生猛地站起来,几个箭步往澡堂的方向冲回去。 路知意错愕地看着他,直到看清他往回跑了大半截,追上了那个蹲下来看她走光的男生,然后一脚踹上那人的屁股。 …… 被偷袭的人扑通一声,朝前跌了个狗啃屎。 “我.操.你.妈!”吃痛的叫声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怒不可遏的骂人声。 陈声一脚踩在他背上,不让他起来,末了是一句更加凶狠的脏话,“你.操.我.妈?我.他.妈.操.你.全.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今天下午一点更新。 请记住我的名字,容·贼几把勤奋·小甜甜·光。 陈声:容·贼几把搞笑·不要脸·光? 陈郡伟:容·倾国倾城·天下无双·光! 容光:好的没问题,男主不日就会身亡,陈郡伟你上。 第31章 第三十一颗心 认识已久,路知意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粗俗的脏话。 他可以懒洋洋的,可以漫不经心,可以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不论如何没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刻。哪怕是那次去地下停车场解救凌书成,他冲动地闯入重围,也没这么破口大骂过。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路知意终于回过神来,冲过去拉住他,“走了!别打了!” 他怒不可遏,反问一句:“你他妈咽的下这口气?” “咽不下。” 路知意狼狈地站在那,眼眶明明还有点红,却蓦地笑了。笑的时候眼里亮得可怕。 下一刻,她从手里的澡筐中拿出沐浴露,咚的一声,用尽全力砸向地上的人。 一声惨叫。 接着是洗发水,毫不留情砸上去。最后干脆连同空空荡荡的澡筐也砸在他后脑勺上。 那人嗷嗷叫唤,痛得快哭出来。 同伴站在一旁,面如菜色,不敢上前。 末了,她擦了把眼睛,平静地对陈声说:“好了,这下咽得下气了。” 陈声:“……” 地上那人痛呼着:“狗.男.女,你他妈有本事,告诉我你们叫什么!” 陈声又是一脚踹上他的屁股,“你老子叫陈声,儿子你记好了!” 接下来回寝室的路,路知意走得格外顺畅。 她走在道路内侧,陈声就在她旁边,多多少少挡住了些好奇的目光。但凡遇到盯着他们超过三秒的人,他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就戳了过去,“看什么看?有本事再一看一眼!” ……毫不讲道理。 他穿件运动背心,拎着澡筐。 路知意穿得就更奇怪了,大衣套棒球服,底下裹了件毛衣,再往下看还光着一双腿。 路人:这他妈走在路上不是让人看的??? 树影摇晃一地,覆住两人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 路知意盯着那紧靠在一起的阴影,胸口异常饱胀。就连他凶神恶煞冲路人吼,她听在耳里都不觉可笑。 有人维护,有人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慨之下,还有一种细碎的心酸。 陈声不耐烦地问她:“怎么回事?” “衣服被人偷了。” 他一顿,声音拔高了好几度,“被人偷了?谁那么不长眼睛,偷你的衣服?” 还有一句话,怕她自尊心受损过度,忍了没说——要么洗得发白,要么土得掉渣,偷来干什么?当擦脚布? 路知意看一眼他,平静地说:“确实没长眼睛,年纪轻轻就瞎了,先看上了你,然后又误会我们俩的关系,要不怎么会因爱生恨偷了我的衣服?” 陈声眼神一定,“什么意思?” 有些心酸,有些难堪,又有些迁怒,但最后接触到他漆黑透亮的眼睛时,又烟消云散。事情因他而起,却也在他的挺身而出下结束。 路知意慢慢地吁出口气,“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猜测罢了。” “说。”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地命令。 最后,路知意把遇见唐诗的始末说了出来。 陈声沉默地听完,抬眼一看,已经到了她住的宿舍楼下,站定了,与她对视片刻。 片刻后,他说:“上去吧。” 没对唐诗的事情发表任何言论。 可路知意就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此刻的陈声虽然没有再凶神恶煞冲人大呼小叫,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看上去比前一刻要冷冽很多。 嘴唇紧抿成线,黑漆漆的眼珠里藏着料峭寒意。 她记起他上学期买通教官报复他,怕这人锱铢必较,便出言提醒,“澡堂没监控,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干的,你不要乱来。” 陈声不耐烦地皱起眉,“让你上去就上去,还杵在这干什么?想冻死?” 下一句,一字一顿,“你放心,我绝不冤枉好人。” 路知意看他两眼,扯了扯衣服,“那,这个我明天早上还你。” 又看他两眼,实在是冻得慌,赶紧扭头走了。 她并不知道陈声话里有话——他绝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坏人。 回寝室后,其余三人都被她这打扮震惊了。 “怎么回事?” 路知意含糊其辞,“衣服被人偷了。” 苏洋一听,简直跳了起来,“被人偷了?谁他妈这么缺德,大冷天的偷人衣服?” 赵泉泉已经从校医院回来了,躺在床上看剧,搁下手机探了个头出来,好奇地问:“那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借的。”路知意一边说,一边换好了自己的衣服。 苏洋一愣,“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给你送衣服?” “我没带手机,问了身边的人,也都没带。” “那你让人回来告诉我们啊!” 路知意没说话,片刻后放低了声音,“那也太麻烦你们了……” 苏洋:“……” 下一秒炸毛,“路知意,好歹相处半年了,这种时候你还怕麻烦人?你动动脑子成不成?你问问我啊,问问我到底愿不愿意被你麻烦,你别在那一根筋好吗!” 路知意没吭声,也知道自己确实冲动过了头。 脱下来的有女士大衣,也有男士棒球服。 赵泉泉看了一眼,纳闷,“你还借了不少人的衣服?男男女女都有。” 苏洋的目光也落在那堆衣服上,看见棒球服时,一愣,“这不是陈声的外套吗?” 跑操时,她也常看见陈声穿那衣服。 路知意把衣服挂好,轻描淡写,“路上碰见的,他把衣服借我了。” 吕艺指指那毛衣,“这也是他的?” 路知意点头。 苏洋一边给她倒热水,一边揶揄,“你俩上学期还针尖对麦芒呢,这学期怎么就好成这样了?他肯把里里外外都脱给你披上,自己怕是裸/奔回去的吧!” 赵泉泉趴在床上,目不转睛看着她。 路知意打了个喷嚏,接过热水捂在手心,抬手揉了揉鼻子,“事情因他而起,他能不帮忙吗?” 要不是因为他,她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按理说她该怨他的,可路知意喝光热水,上床窝在被窝里,又慢慢地回想起澡堂外的那一幕。 他在她最无助时一路狂奔而来,二话不说救她与困境之中。天气很冷,不止她怕,他也怕。可他把衣服都脱给了她,自己只穿了件背心…… 苏洋熄了灯,嘱咐她:“早点睡,这会儿药店关门了,也买不成药。你要是半夜发烧感冒,别藏着掖着,有什么事我送你上校医院。” 知道她怕麻烦人,所以先把话搁在这。 这回路知意没拒绝,乖乖应声:“好。” 可闭了眼,根本睡不着。 她躺在漆黑一片的寝室里,一遍一遍想起今夜的事。 他狂奔而来。 他单膝跪地。 他将毛衣系在她腰间。 他不顾一切冲向那个戏弄她的人,大打出手。 他叫她的名字时,那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仿佛忽然之间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她说不上来。 路知意攥着被角,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几分心酸,几分惆怅。 他这人,起初轻狂又张扬,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不知多讨人厌。可如今呢?如今走近了,拨开迷雾才发现,真是好得过分了。 好得叫人不知所措,不敢接受。 隔天,路知意不负众望发烧了。 早上苏洋起床,看她还在被窝里,问了句:“还睡呢,跑不跑操了?” 毕竟路知意一向自觉,永远是寝室里第一个起床的,难得有赖床的时候。 路知意迷迷糊糊睁开眼,支着身子坐起来,顿觉天旋地转。 “跑,怎么不跑?” 话音刚落,她一愣。 苏洋也愣住了,“你,你没事吧你?嗓子怎么哑成这个样子了?” 脚那头,苏洋从梯子爬上来,挤到她身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我的妈呀,这么烫!” 赶紧蹭蹭爬下去,“你等着啊,我去药店买退烧药。” 吕艺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怎么了?” 苏洋忙着套大衣,系围巾,言简意赅,“路知意发烧了,脑门儿烫得可以煎鸡蛋,我给她买药去。” 吕艺也爬下了床,开始穿衣服,“那我去打盆冷水,拿湿毛巾给她敷敷。” 寝室里这么大动静,是个人都醒了,可赵泉泉那还没动静。 苏洋临走前,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她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似的,把脑袋埋进被窝里继续睡了。 嘴角一抽,苏洋翻了个白眼,走了。 跑早操时,陈声一扫人群,清一色男生。 武成宇站出来,声音洪亮,“报告师兄,我年级两朵金花今日请假。” 陈声一顿,“理由?” 武成宇拿出手机,一字一顿念出来:“主席主席,帮我和路知意请个假。她发高烧了,我在寝室看着她,万一不退烧还得去校医院。今天上午的课估计也泡汤了,你替我跟吴老师也说一下情况,假条我们稍后补上……苏洋发的。” 陈声点头,“我知道了。” 扫了一眼满场男生,心不在焉地下了指令:“跑步。” 人群稀稀拉拉上了跑道,开始绕圈。 他站在薄雾里,想起昨晚的事,眼神很快沉了下去。从包里拿出手机,低头扫了眼短信,最上面那条是昨晚发的。 收件人:唐诗。 内容:明天吃个饭吧。我是陈声。 要到唐诗的电话并不困难,毕竟寝室里有个韩宏,将功补过,电话号码乖乖奉上。 他发去短信不过十来秒功夫,对方就回复了。 唐诗:诶?为什么想找我吃饭? 末尾还加了个卖萌的表情符号。 陈声:前一阵心情不好,对你态度挺糟糕的,将功补过, 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强硬,他补发了一条:赏脸吗? 唐诗秒回:好呀,那地点我挑? 他:没问题。 最后约在今晚,地点是步行街的日料店。 又是日料店。 陈声收起手机,嘴角扯了扯,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曾经他提议去日料店,有个高原红女生一点也不嫌丢人,坦率地说:“又贵又难吃,我情愿吃米线。” 可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隔着手机,唐诗状似不经意地发来信息:“那就步行街的日料店吧?这附近也没多少好餐厅,那家还行,就是三文鱼不太新鲜。” 陈声看着一众跑步的人,少了为首那个卖力的女生,整个队伍都显得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竟然发烧了。 他还以为她吃苦耐劳,身强体壮,生病这种事跟她永远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他站在那,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能把唐诗搁在砧板上,让路知意像片三文鱼那样,把她千刀万剐…… 光是想想,都觉得很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大家上章的讨论,关于被偷衣服后的解决办法,我考虑过各种可能,以她的个性,我觉得一怒之下冲回去还是比较符合气质的。不足之处我再斟酌斟酌。 下一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第32章 第三十二颗心 苏洋从药店买来一大堆退烧药,亲眼看着路知意把一把五颜六色的药丸吞下去,这才松口气。 “如果下午还没退烧,我陪你去校医院输液。” 路知意侧卧在被窝里,劝她赶紧去上课。 苏洋说:“要是我也走了,寝室里就剩你一个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你怎么办?” “我没那么娇气。” “你是没有那么娇气,但生病不由人。”苏洋振振有词,又重新把外套套上,“行了,你捂着睡会儿吧。我妈说发烧的人就是要捂出一身汗,出了汗就好了。我这会儿去食堂买早餐,一会儿你喝点热粥,吃点包子馒头。” 她一边说,一边干脆利落开门走人。 路知意连谢谢都没说出口,就听见她关门的声音,只得一个人躺在安静的寝室里,望着天花板出神。 离开冷碛镇后,能遇到这样一个苏洋,值了吧? 值了。 陈声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凌书成习惯性在回寝室后借他的笔记,“老林讲课就跟赶集似的,快得要死,前一个要点才刚讲完,又开始噼里啪啦讲下一个了。妈的,做个笔记都跟打仗似的。” 结果从陈声那拿了笔记本,翻开一看,眼睛都直了。 “不是吧你,你今天吃错药了?” 今天有门课,老师姓林,是中飞院百里挑一的名嘴,很有两把刷子。但他讲课节奏快得飞起,干货一个接一个,能跟上他的人不多,陈声是其中之一。 往常,凌书成都借陈声的笔记填补自己的空白,结果这回…… 陈声的笔记本上半个字都没有,只有黑色水性笔涂得乱七八糟的线条,黑乎乎一片,力透纸背,好几处还划破了纸张。 陈声没理他,从衣柜里拎了件烟灰色大衣出来,换掉穿惯的休闲棒球服。 飞行技术学院的学生平常体能训练很多,早晚都要跑操,因此在校基本就穿运动服,除非出席什么正式场合,才会换上这种不利于训练的衣服,不然换来换去太麻烦。 凌书成把笔记本搁下了,“怎么,要出门?” “嗯。” “去哪?” “吃饭。” “跟谁啊?哟,还特意打扮一番。”凌书成跟八卦的中年妇女一样,一脸兴致凑过来。 陈声毫不留情推开他的脸,“干什么,你审犯人?” 一旁的韩宏顿了顿,忽然悟出了什么。 “我靠,你该不会是和——”下一刻,挤眉弄眼,“可以啊兄弟,前几天还不搭理人,昨晚就雷厉风行要了电话,今天还开始约饭了。可以可以,这一招欲擒故纵很有点想法。” 他没直接把唐诗的名字说出来,可张裕之和凌书成一听这话,哪里会猜不出来? 凌书成虎躯一震,“不是把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先把人拒了,一点面子也不给,怎么这会儿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张裕之说:“不过平心而论,唐诗也确实挺好看,人挺大方,讲话也不小家子气,当女朋友的话,带出去面上也有光。” 陈声已经换好了衣服,拿起桌上的手机往外走,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女朋友?她也配?” 语气冷而不善。 大门砰地一声合上。寝室里,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发明的法则,约会时总要男性先到,女性姗姗来迟,仿佛这样才够绅士风度,足够凸显女性的魅力和特权。 唐诗看看时间,发现自己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来分钟,便去了步行街的奶茶店里,点了杯奶茶坐着。 她也不愿意叫陈声以为自己有多迫不及待。 面子嘛,多一点总是有备无患。 她目不转睛盯着店外,没有放过来往的每一个人,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陈声。 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她也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又望向店外。 消息是齐珊珊发来的:“怎么样呀,见到他了吗?” 没得到唐诗的回复,齐珊珊很快又发来下一条:“他前几天在大家面前装得那么高冷,结果转头又偷偷联系你,多半是性子太傲,优越惯了。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也高冷一点,怎么着,谁还不是爸妈的小公主了?” 唐诗又看了一眼,眉头一皱,把震动关掉了。 前两天? 前两天是她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没有之一。她压根不想去回忆陈声的态度,也不需要齐珊珊提醒她。 之前只是单纯喜欢他,如今还有了一种赌气的成分在里头。他让她在众目睽睽下丢了那么大的人,她必须拿下他。 不拿下她,鬼知道齐珊珊他们会在背后怎么笑话她。 一整个寝室的人都是那样,或者说一整个年级乃至学院的女生都是那样,表面上恭维她白富美,背地里不知道多想看她笑话。 高冷就高冷吧,只要他是她唐诗的男朋友,就能堵住那些长舌妇的嘴。 唐诗心浮气躁地盯着店外,脑子里划过无数念头,终于看见陈声的身影。 他穿件烟灰色大衣,休闲西裤配一双简简单单的皮鞋。双手仍插在大衣口袋里。漫不经心却又步履从容地从店外走过。 她猛地跳下高脚椅,冲到店门口时,又顿了顿脚,急切地在心里数了二十下,这才佯装姗姗来迟的样子,朝不远处的日料店走去。 摇曳的红灯笼下,年轻男生安然而立。 哪怕唐诗看过他好多次了,也遭受过他的冷遇,可此刻朝他一步一步走去,也仍是没由来一阵紧张,心跳乱了节奏。 他的侧脸仿佛镶嵌于夜幕之中,却又鲜明耀眼,融不进那片墨色。 他静静地立在那,目光没什么指向性,漫不经心落在来往人群中,直到她走近了,似有所感,很快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总是一副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样子,轻浮又张狂。可当他只看着你的时候—— 当他只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为了这一眼,他的轻浮不算什么,他的张狂也是那么讨人喜欢。 缺点都变成了优点。 唐诗有些紧张地攥住手心,笑话自己。 她又不是第一次跟男生约会了,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还真是少见。 位置是唐诗定的,包间,安静雅致。 菜是唐诗点的,陈声难得的很有礼貌,含笑让她做主。 他甚至替她拉开座椅,自然而有风度。 唐诗给他弄得晕头转向,心头仿佛烟火盛放,喜悦都快将她炸成碎片。 可她还有她的顾虑。 陈声找她,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性——他知道在澡堂拿走那女生衣服的人是她,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可这样的几率很小,第一,澡堂里人来人往,又没有监控,他平白无故怎么可能来指认她?第二,如果他真是为了那女生来讨公道的,又怎么可能请她吃饭,还对她言笑晏晏? 唐诗定了心神,目光落在三文鱼刺身上,“前几天你态度那么冷淡,我还以为是我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了。” 陈声一顿,目光落在她颤巍巍的睫毛上。 “这一阵在忙期末出国学飞的事情,你可能也听说过,是我们学院和加拿大航空公司合作的一个项目。因为我的资料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情绪不太好。” 他说得很从容,听得出,其实没有多少歉意的成分。 但他这么傲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客气,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唐诗见好就收。 “那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 她笑了,唇角一弯,两颗小梨涡就露了出来。她心知肚明自己笑成什么样子是最迷人的。 “解决了就好,我们可都指望着将来你学成归来,成为民航鼎鼎大名的机长,最好比《冲上云霄》里的还要厉害。” 陈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笑了,晃了晃酒杯,里头的梅子酒微微荡漾,在柔和的灯光下淌着香气。 “是吗?我争取。” 陈声此人,对人对事总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因此,院里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智商高,情商低,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从小就养成了我行我素的娇纵任性。 可赵老头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小子不是不懂,是太狂,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人情世故,活了二十年,陈声多多少少也懂一些。更何况陈宇森是法官,老爷子又是研究院退下来的昔日领头羊,他从小耳濡目染,又天资聪颖,怎么会没有情商可言?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屑于用世俗的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 他优越惯了,没有撞过南墙,所以压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自我的活着,自我生长。 可但凡用点心,他也能揣摩人心。 一顿饭吃下来,他依然懒懒地笑,话不多说,偶尔抬眼看一看唐诗,便能叫她面上发烫。 他也懂得心理战术,绝口不提路知意,就等着她放松提警惕,自己问起来。 果不其然,唐诗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那天你在操场等人,等的是……” 陈声眉眼微扬,从容不迫,“我们学院的一个师妹。” “哦,不是女朋友?”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你冲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她来了你倒是笑了。”唐诗撇撇嘴。 陈声笑了,“她来,一是帮赵书记给我带东西,二是传话,告诉我出国的项目最后还是解决了,这难道不值得我笑一笑?” 唐诗如释重负,“这样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陈声似笑非笑地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以为我会看上她?” 语气里的轻蔑,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唐诗一愣,敏感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不动声色追问一句:“她怎么了?” 陈声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平静地说:“她怎么了?开学第一天被我认成男生了,心里有气,就背地里骂我是涂脂抹粉的小白脸,结果被我听见了。没过几天军训,她又拿可乐砸我,差点没把我砸得在赵老头面前长跪不起。后来我的室友凌书成跟人打架,我去帮忙,结果她刚好在现场,二话不说报了警,警察把我抓走了。” 唐诗都听呆了。 所以不是男女朋友? 所以他非但不喜欢她,还很讨厌她,两人梁子结得这么大? “那她挺嚣张的啊!”唐诗蹙了蹙眉,“你也没跟她计较?” 陈声若无其事地说:“军训的时候,找教官整了整她,但也只是隔靴搔痒。” “那你就这么算了?” 他一顿,“不这么算了,又能怎么办?我还能跟她动手不成?她再像个莽汉,毕竟是个女的,我不跟女人动手。” 语气里有些意兴阑珊,不大甘心,又无能为力。 说着,他还扯了扯嘴角,“难不成要我去悬赏,找人帮我报复她?” 唐诗怔忡了片刻,没说话。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报复路知意,两人非亲非故,也从未说过半句话,根本谈不上结仇。她只是不服气,不服气自己没得到的,那个完全不如自己的人却得到了。 有时候做坏事并非因为内心恶毒,只不过是一念之差罢了。 鬼使神差的,她就把那堆衣服拿走了。 事后她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就是单纯的,想让那个人也不痛快。 可听到陈声厌恶地说起那个人,她又觉得他们俩也许是真的命中注定该在一起。毕竟他讨厌的人,她在无意中出手帮他打击报复了一次。 仿佛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唐诗顿了顿,抬眼看他两秒,又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要跟你承认,我昨天做了一件坏事……” 整顿饭吃下来,陈声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指腹摩挲着黑色搪瓷杯,懒洋洋坐在座椅上。此刻闻言,指尖却忽的一顿,眼神都定了定。 但他依然默不作声,静静地抬眼看他,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 唐诗的眼神明亮夺人,就这样落在他面上,“陈声,我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答非所问。 陈声一怔,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话,但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索性点头了点。 下一刻,她笑了,有些天真,有些得意,又有些做了坏事后的小愧疚,半真半假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我以为你们俩在一起了,所以你才对我冷言冷语,为了这事闷闷不乐好几天。结果昨晚去澡堂洗澡的时候,刚好碰见她,我室友为了帮我出口气,就把她的衣服拿走了。” 唐诗说完这话,孩子气地去瞧陈声,满以为会换来会心一笑。 可包间里,气氛凝滞了片刻。 片刻后,那个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好不容易温文尔雅的陈声不见了,指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离开了杯盏,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也坐直了。 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大雨过境般,骤然不复前一刻的平静安然,目光像是冷冰冰的匕首,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脸上。 “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红和声哥一起锱铢必较,以牙还牙!以及大家不用急,近几章还有小**,很快就有关系上的重大突破啦,真的是少女心爆棚的!!!看我真诚的眼睛+o+! 第33章 第三十三颗心 果然是你。 四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唐诗耳膜上。 陈声的忽然变脸令她一懵,脑子里一片空白。 前一刻还唇角含笑,前一刻还目光温和,这一刻却冷冰冰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令人生厌的东西。 唐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终于意识到,她被他耍了。 她沉默片刻,把筷子搁在桌上,“所以这一顿,其实是鸿门宴?” 陈声短促地笑了一声,“难为你到现在才发现。” “为什么?”唐诗咬咬牙,哪怕心里早有结果,却仍然想问个清楚。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陈声反问:“为什么?这话我也想问你。” 他面无表情盯着唐诗,“为什么把她衣服拿走,为什么做人能低劣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明明长了脑子,却放着不用。” 唐诗蓦地抬头望着他,“你喜欢她,是吧?” 陈声冷冷地说:“我喜不喜欢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她哪一点?”仿佛不到黄河不死心,她就是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她哪里比我好了?是她的高原红,黑皮肤,还是土到极点的——” 女生有些激动的质问声响彻包间,可还没说完,就被陈声打断。 那杯摩挲已久的梅子酒总算派上用场。 他霍地站起身来,一手端过杯子,毫不犹豫地往唐诗脸上泼去。 包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明亮的灯光从头顶的灯笼里洒下来,照得唐诗满面星芒,只因她脸上身上全是梅子酒,湿漉漉一片格外狼狈。 她错愕地坐在那里,忘了说话,忘了反应。 陈声声色从容,“我奉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唐诗终于回过神来。 她从未遭受过这种待遇,简直是奇耻大辱。 眼眶蓦地红了,可她死死掐住手心,声音尖锐得不正常,“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这么对你?”陈声站在那,居高临下看着她,“你该庆幸,我不打女人。” 仿佛再不耐烦跟她多说半个字,他将那空酒杯哐当一声扔在桌上,酒杯滴溜溜滚了一圈,在装着刺身的碟子前停了下来。 陈声转身就走。 都到了包间门口,掀开了一半的门帘,他又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她哪点都比你好。” 傍晚八点,路知意烧退了一半,只是浑身软绵绵的,还有些乏力。 她勤奋地坐在书桌前看吕艺的笔记。错过了一整天的课,对她来说简直像是错过了一个亿。 苏洋谨遵医嘱,每隔一小时就把温度计塞她衣服里,“来,量一下。” 最近一次在半小时前,量完之后,苏洋皱眉头,“怎么还是高了点啊?” “三十七度九而已,差不多正常了。” “差了零点九!” “零点九可以忽略不计。” “……” 苏洋还准备争辩几句,路知意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屏幕上两个大字:陈声。 “哟!”苏洋眯眼,“是我们陈师兄呀。” 很有几分揶揄的味道。 路知意:“……” 赶紧拿过手机,到走廊上去接电话了。 赵泉泉正在敷面膜,回头看了一眼急匆匆出门的人,心不在焉问了句:“苏洋啊,他俩是不是好上了?” 苏洋看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陈声这一通电话打得很是离奇,就两个字:“下楼。” 路知意一头雾水,“下楼干什么?” “让你下来就下来,赶时间,废话少说。”他二话不说挂了电话,话里带气。 路知意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但听起来像是有急事,遂匆匆回寝室换了衣服。 临走前,赵泉泉又问她:“知意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 “你不是还发着烧吗?这么晚了出门吹风,不怕病得更严重?” 苏洋扫了赵泉泉一眼,“这会儿倒是关心上了。” 但路知意赶时间,也没多理会,套上大衣就出了门。 苏洋在背后叮嘱:“别站在外头吹冷风,找个暖和的地方!” 她响亮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匆忙跑下楼,大老远就看见立在宿舍楼大门外的陈声,路知意眼前一亮。一路小跑着出了门,站在他面前,笑了。 “咦,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 陈声一把拎住她的胳膊往外走,“跟我来。” “哎哎,去哪?” 他步伐极快,腿又长,她拖着疲软的身躯费劲地跟上,还是皱眉提醒了一句:“你慢点行不行?有什么事就说,我没力气跟你闹。” 陈声一顿,停在原地,这才回过神来,侧头看她。 因为生着病的缘故,她的脸比往常红一些,眼波水亮亮的,仿佛淬了光。唇色也红艳艳的,像是涂抹了胭脂。 细看之下,眉宇间透着疲态。 他松了手,“还在发烧?” 可也没等她回答,径直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一皱,“这么烫。” 然而时间紧迫,不等他们在这家长里短。陈声放慢了步伐,“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边走又边问:“吃药没?” “吃了。” “那怎么还没退烧?” “总要有个药效时长啊,又不是仙丹,吃下去就好了。”路知意还是追问,“到底去哪?” 他抬头看着前方,平静地说:“去以牙还牙。” 陈声一路拉着路知意到了澡堂外面,两人并肩站在开水房里。 中飞院的男女浴室就在两隔壁,澡堂对面是开水房,进进出出都是拎着水壶打水的人。唯独陈声和路知意两手空空,站在那里无所事事。 路知意问他:“以牙还牙为什么来开水房?” 他言简意赅,“外面冷,避风。” “……” 陈声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女澡堂。 路知意又不是傻子,以牙还牙四个字,很能说明问题了。她问他:“你在等唐诗?” 那天他们在操场上说话,她一不小心听见了,唐诗这名字简单又好听,一下子就记住了。 陈声侧头看她,嘴角扯了扯,“还不算太傻。” “你确定是她做的?” “嗯。” “怎么确定的?” “你问题真多。” “……”路知意没好气,“她整的是我,我还不能问一问了?” 陈声不耐烦地说:“过程不重要,总之你知道是她干的就行了。” 他多看她两眼,这才发现她里面穿的是家居服,圆领,外面套了件大衣,脖子上光秃秃的。哪怕开水房能避避风,毕竟还是站在大门口,她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 陈声的手垂在身侧,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从脖子上取下围巾,就是动作不太温柔,形同套马似的,一把套在她脖子上。 就跟昨晚往她腰上系毛衣似的,死死地打着结。 路知意险些没被他勒死,一把攥住他的手,面红耳赤地吼一句:“你干什么!” 她以为他在跟她闹。 她都病成这样了,他看不出来吗?这时候还闹! 陈声松了手,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哼了一声,“怕你冻死,好心好意帮你系围巾,你那么凶干什么?” “你这是帮我系围巾?我以为你要帮我人工上吊!” 陈声被她逗笑了,前一刻还紧绷的情绪骤然间松弛下来。他看着她,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小麦色的皮肤怎么了?健康! 短发怎么了?清爽! 高原红又招谁惹谁了?权当纯天然腮红了,多省事! 还有,他们小红性格多好啊,认真努力不做作,不知道比那些成天搔首弄姿的肤浅女生好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对面澡堂有人进去了。 陈声眼神一滞,敛了笑意,拍了拍路知意的胳膊,“看那。” 对面,苦大仇深的唐诗换了身衣服,拎着一袋换洗衣物、一只澡筐进澡堂了。 毕竟被泼了一脸一身,又是酸溜溜的梅子酒,陈声笃定了唐诗今晚会急匆匆赶来洗澡。 他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问路知意:“报仇的机会来了,去不去?” 路知意看他片刻,笑了,“去,怎么不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一巴掌拍死她。 她路知意活了十八年,善良是家教,忍让是美德,可善良和忍让不代表她可以任人欺辱而不还手。她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包子。 陈声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轻易就点头了,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唐诗身后,转眼间消失在澡堂门口。 他还有些迷茫。 早些时候也担心过,万一他把机会都创造好了,她不肯上阵怎么办?毕竟她的个性,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也摸得个八/九不离十,的确是个善良努力的高原少女。 ……居然这么爽快? 几分钟后,路知意出来了。 她站在澡堂那对陈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光速逃离现场了。 陈声走过去,看见她手里就拎了一条黑不溜秋的东西,没有想象中的一大袋衣物,霎时一顿,“这是——” “打底裤。” “……”他盯着她,“你就偷了条打底裤出来?” 路知意不想站在澡堂门口引人注目,拉着他赶紧往回走。 “打底裤够了。你说的以牙还牙啊,我昨天也并没有裸奔回寝室,好歹还有借来的大衣,半路上又多了你的外套和毛衣。让她也光着腿回去,差不多扯平了。” 夜风一阵阵吹来,她围着他的围巾,眼波依然水润,又因做了坏事而染上了喜悦的光彩,竟叫人忍不住失神。 陈声说:“路知意,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什么?” “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他如是点评。 路知意哈哈大笑,拎着那打底裤傻乐,“可不是吗,裤子在这儿呢。” 陈声嫌恶地看了一眼那裤子,指指路边的垃圾桶,“赶紧扔了。” “扔了干什么?”她把它拎在手里,都快走到寝室外面了,左右看看,干脆把它挂在了路边的栏杆上。 陈声揶揄她,“可以啊,路知意,还挺善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你还把裤子挂在这,打算还给她。坏事做一半,你以为就不是做坏事了?” 路知意爽快地说:“自我麻痹一下嘛,坏一半,好一半,然后安慰自己我这就是普通人,坏心眼是有的,但还没有坏透,还有救。” 她斜眼觑他,“哪像你,坏透了,根本没救了。” 陈声双手插在口袋里,眯眼盯着她,“行啊,过河拆桥,吕洞宾无限被狗咬。” 路知意笑出了声,凑过来,“那行,你说吧,要我怎么报答你?” 她的眼睛太亮了,比身后面包店闪烁的灯火亮,比日料店里的灯笼亮,比路边的昏黄路灯、今夜的星河万千都要亮。 陈声定定地看着她,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攫住。 死死地握在掌心里,透不过半点气来。 想帮她。 想替她出口气。 怕她心慈手软下不了手。 却又因她做事留了一线余地而感到莫名其妙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 他这是怎么了? 从前处处都看不顺眼,而今满心满眼都是舒坦。 陈声看着她。那两抹浅浅的红浮在她素净的面颊之上,渐渐变成两束跳跃的焰火,从寂静无声到烈烈燃烧,几乎要跃出面颊,将他也一同燃进去。 要她怎么报答他? 他有千百种回答,来一顿豪华大餐为难她,原地青蛙跳一百下折腾她,一会儿跑操时去操场上大喊三声“陈声帅得人神共愤”戏弄她,又或者…… 鬼使神差的,陈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轻而易举撩开衣袖,一口咬了下去。 路知意惊叫一声,毫无防备,反应过来那力道不清的一口时,赶忙缩手。可手是缩回来了,纤细的手腕上却多了两排牙印,红通通的,还带着一丝亮晶晶的痕迹。 她瞪圆了眼睛,“陈声,你是狗吗?” 陈声却扬长而去,摆摆手,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我吕洞宾也算是以牙还牙了。” 路知意冲他叫了一声:“神经病啊你!” 可他张扬又惬意地离去,只抬手挥了挥,一副嚣张到要上天的样子,末了还提醒一句:“今晚就别来跑操了,吕洞宾不跟你计较。你把病养好,明天给我准时到操场报道。” 路知意瞪他半天,又泄了气,忽然笑出声来。她看着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外。 她一低头,发现脖子上还系着他的围巾。 解下来,想要追上去还给他,可走而两步,又顿住了脚。 明天吧。明天还给他。 她抱着那围巾,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唇畔不自觉弯了起来。 夜风徐来,仿佛要把一颗充盈的心吹上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哼,有妹子说我一件事情讲三天,明明每天都有干货! 第一天唐诗偷走衣服知意出丑,这是情敌大战。第二天声哥拯救知意,感情爆发。今天,哼,报仇大戏加感情进展! 难道不好看吗?【抖二郎腿】 敢说不好看就不跟你们玩了。 明日预告:声哥大战小伟,世纪之战一触即发!!! 第34章 第三十四颗心 当晚,有人找上了门。 路知意已经在苏洋的监督下喝了退烧药,准备上床睡觉了,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拍门。砰砰砰,声音巨大无比,连隔壁寝室都没忍住开了门,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路知意一听那声音,已有预感,拦下了苏洋,亲自去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唐诗和齐珊珊。 唐诗此刻已经穿戴完毕,满面愠色,就差怒发冲冠。她指着路知意的鼻子,高声质问:“是你做的吧?是你把我的裤子拿走了!” 笃定的语气,几乎要喷火的眼睛。 一寝室的人都愣住了,苏洋见来者不善,走到了路知意身旁,盯着唐诗,“你谁啊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咋咋呼呼个什么劲儿啊!” 路知意伸手拦了拦苏洋,从容不迫冲唐诗说,“是我拿的,你要干什么?” 哪怕她生着病,也不会怕区区一个唐诗,哪怕门外还有个齐珊珊,她也一点不怕。 唐诗压根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咬了咬牙,伸手就推她,“你有病吧你——” 推到一半,被路知意攥住手腕,反手往门外一推,唐诗力气不如人,踉踉跄跄往走廊上退了几步,很快被身后的齐珊珊扶住。 齐珊珊挺身而出,“你够了吧你,偷人裤子,还有脸动手?” 路知意笑了笑,“我确实拿了她的裤子,有什么问题吗?她可不止拿了我的裤子,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给我剩下半点东西。比起她来,我难道不是仁慈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洋总算明白过来,一把拉下路知意拦着她的手,挺身堵在了宿舍门口,“你就是昨天偷人衣服的那个?” 从门后拎了扫把,二话不说朝唐诗打了过去。 “还有脸上门兴师问罪?你良心被狗吃了吧你!” 路知意想笑,忍住了,赶紧上去拉苏洋。 走廊上一顿鸡飞狗跳,空乘学院的女生们学的是礼仪,是姿态,是服务,是微笑,哪里能跟飞行技术学院的女生们比身体素质?唐诗明明是带着齐珊珊上门讨债,却反而被人拿扫把乱轰一气,气得脑门都要炸掉了。 她抬手指着路知意,尖声叫道:“你很得意是吧?你以为他向着你就是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行?长成这样,穿成这样,你以为他真的瞎了眼,会看上你?” 如果说拿走路知意的衣服尚且是鬼迷心窍、一念之差,此刻的唐诗就是半点良知都没剩下了。气到极致,委屈到极致,所有的情绪如决堤一般,压垮了她最后的稻草。 她红着眼睛死盯着路知意,一字一句说:“丑成你这样,还没半点自知之明,也不想想你配吗你?癞□□想吃天鹅肉。” 这样刻薄的话,就连寝室里的吕艺和赵泉泉都听呆了。 苏洋暴喝一声:“操,你他妈说什么呢!” 却被路知意死死拦下。 路知意就站在门口,看着唐诗漂亮的面容,没动气,反而笑了两声。 她说:“他瞎没瞎眼我不知道,反正瞎了我也治不好。不过多谢你提醒,我确实没你好看,没你会打扮,但在我照镜子之前,我奉劝你先自己照一照。我只是长得不好看,而你呢——” 关门以前,路知意冷冷扔下一句:“你已经从里烂到外了,同学。” 回头,寝室里鸦雀无声。 走廊上传来更多恶言恶语,可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很快就被低低的啜泣声取而代之。 撇去唐诗这一茬不说,开学第一周,着实有两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第一件,路知意以年级第一的身份,成功拿到大一上学年的学业奖学金。 第二件,她周末与问题学生,陈郡伟同志,进行新学期的第一次补课,庄淑月欢天喜地要给她涨工资。 路知意颇有些不好意思,因为陈郡伟的补课费已经很高了,而他的英语水平其实挺不错的。 她推辞说:“庄姐,您给补课费已经很多了,没必要再加了。” 庄淑月说:“那怎么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小伟上学期期末进步那么大,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这是他自己努力,我确实——” 两人正打拉锯战呢,陈郡伟忽然插了句嘴,不耐烦地指指桌面上的期末试卷,“给你你就拿着,啰嗦什么?有这功夫,赶紧做正事。” 路知意一顿,看他片刻,啼笑皆非,只得向庄淑月道谢。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老师和学生。 她与他面对面坐着,问:“怎么突然之间醒悟了?” 陈郡伟说:“太无聊了。” “什么太无聊了?” “明明是天才,非要装疯卖傻扮智障,扮太久了,我累了。” 路知意笑了,“能问问是什么让你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吗?” 陈郡伟一抬头,就看见她目光轻快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明亮夺人,透着一种欢快与活泼。 是什么改变了他? 也许是她留给他那句话,也许是那次与陈声吵架。 他忽然一夜之间想通了。 无知总该留给年少,轻狂也早该抛在脑后。他十六岁了,这么一路叛逆过来,猛然抬头,才发现眼前的人也不过大他两岁,却在为生计奔波,为理想奋斗。而家中还有个更为出色的兄长,从前他总以为陈声用光芒密密麻麻把他困在了黑暗里,后来才发现,作茧自缚的明明是他自己。 陈声也好,路知意也好,他们都比他耀眼,比他洒脱,比他肆意。可原因与皮囊无关,那种耀眼纯粹是因为他们在为明天认真地活着。不是草率而随便地活着,是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明月,脚踏实地活着。 万千思绪奔腾而过,最后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话。 他把手伸出来,摊在半空,问她:“我的巧克力呢?” 路知意笑了,从背包里拿出来的路上准备好的东西,递给陈郡伟。 小孩蓦地一顿,“怎么跟之前的那个不一样?” “之前那是圣诞礼盒,现在没有了。” “……” 陈郡伟看着手里的咖啡色礼盒,这一个沉稳得多,不再红红绿绿喜庆无比,也没有了幼稚的小熊形状。 可他却撇撇嘴,觉得还是前一个更顺眼。 当晚,路知意补课离开后,陈郡伟去了老宅吃饭。 陈家人都很孝顺,家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无要紧事,个个周末都回老宅,一家人热热闹闹陪老爷子吃顿饭。 长辈们吃过晚饭,还在桌上聊天,兄弟俩很有默契,双双离席,去了阳台上透气。 陈郡伟欢天喜地跟陈声炫耀,“我家教又送了我一盒巧克力。” 陈声扫他一眼,“所以呢?” “所以我有你没有。” “……”陈声嗤了一声,“把你当小孩子哄,动辄送巧克力这种东西,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陈郡伟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要来的,只耸耸肩,“是啊,我也不知道她干嘛总把我当小孩子哄,可能我就是这么讨人喜欢吧,她忍不住想宠我。” 又凑过去,贱兮兮添油加醋,“她可没宠你啊。” 宠? 宠你妹啊! 一个宠字,成功令陈声皱起了眉头。 他把视线从瓜田里收回来,打量陈郡伟片刻,不冷不热问了句:“你脑袋里打什么歪主意?” 陈郡伟笑了笑,“我打什么歪主意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声看他两眼,“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心里有鬼!” “鬼没有,人倒是有一个。”陈郡伟大言不惭。 这话叫陈声眯起了眼,“什么意思?你喜欢她?” “你管我?” “她是你家教!” “家教的诱惑,刚刚好,很潮很时尚。” “时尚你——”他忍了忍,把脏话咽了回去,“陈郡伟,她比你大两岁,为了生计跑来教你这不成器的家伙,你少在她身上动什么歪脑筋!” 陈郡伟咧嘴笑了,“我说哥,你发现没,你每次提起她,情绪都激动得很不寻常。” “不寻常你——”妈字又吞了下去,小婶婶就在屋里,他陈声尊老爱幼懂礼貌,不能在这爆粗口,最后只能不耐烦地推了把陈郡伟,“你给我离她远点!” 陈郡伟冲着往客厅里走的身影闲闲地喊了句:“她可是我家教呢,离远了,怎么讲课啊?” 陈声霍地回头,“你以为她非教你不成?” “哟,难不成你还打算高薪挖走她?那你打算让她去教谁啊?教你?你一大三的师兄,让大一的师妹去教你?教什么?教做人吗?”陈郡伟一个问题接一个。 陈声干脆走了回来,重新站到阳台上,把玻璃门重重合上。 他居高临下盯着陈郡伟,一字一句地说:“你别惹她。你敢乱来,我扒了你的皮。” 陈郡伟笑开了花,“哟,你扒了我的皮?我好怕呀!” 从他面前钻了过去,重新推开门往客厅里跑,边跑边叫,“你来呀来呀!” 陈声:“……” 他为什么摊上这么个智障弟弟? 周末,路知意继续去给陈郡伟补课。 而她还在半路上,陈声这不速之客就先她一步到了陈郡伟家中。 陈声越想越不对劲,烦躁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看着快到下午两点了,干脆提前半小时去找陈郡伟。 他并没有深究自己为什么这么烦躁,满脑子都是昨天夜里和陈郡伟的对话。 那小子对他家教动了歪脑筋。 二世祖,混世魔王,不学无术,挥霍无度,这些就算了,当哥哥的看在他家庭不够美满,成长过程缺失父爱的份上,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可如今倒好,这家伙居然对大他两岁的家教有了坏心眼,这算什么事? 陈声越想越气—— 于情,他是路知意的师兄,哪怕口口声声说两人之间是塑料友情,可朋友二字,实打实地在他们脑门上戳下了印章。他不会放任不理。 于理,陈郡伟是他堂弟,两人从小打打闹闹长大,他有心要把这小子弄上正轨,绝不能走岔路。 于是隔天下午,陈声理直气壮杀上了门。 来开门的是陈郡伟,一见他站在门口,愣住了,“哥?” 陈声往里走了两步,门也没关,鞋也没脱,只因室内地暖太足,不耐烦地脱了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问他:“你妈呢?” “加班啊。”陈郡伟莫名其妙,“你怎么来了?” 陈声看了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两点了,一会儿路知意来了,他可没机会再教训这小子,遂拉着陈郡伟就往卧室走。 “哎哎,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闭嘴。” 陈声把卧室的门虚掩上,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可他是怀揣着菩萨心肠而来,一方面为了弟弟不误入歧途,一方面为了路知意不被人荼毒……这样想着,腰板也直了起来。 陈声站在书桌边上,看着陈郡伟整整齐齐摆在桌面的英语书和一摞试卷,开门见山,“我问你,你昨晚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哪些话?” 他不耐烦地拿起那本英语书,在半空晃了晃,“你说呢?” 陈郡伟的目光落在那硕大的english一词上,扯了扯嘴角,“哦,你是说我要追我家教这事?” 陈声面无表情盯着他,把书卷成一卷,颇有他敢胡说八道就锤死他的征兆。 陈郡伟从他手里一把夺下课本,一边撇嘴一边抚平边角的皱褶,“说话就说话,别动我书啊。要不路知意又该说我不尊重知识,藐视课本了。”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成功令陈声心口一堵。 “少跟我东拉西扯的,说,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陈郡伟说:“我能打什么主意?我不就喜欢她吗?喜欢一个人,用得着打什么主意?大不了等她越来越喜欢我了,感情升温到一定程度,我俩情难自禁,就这么在一起了呗。” 陈声:??? 在一起? 那股困扰他一晚上的无名怒火,在此刻犹如火上浇油,熊熊燃烧起来。 “陈郡伟,你在做梦吗?她是你家教,大你两岁不说,你俩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你一个人在这意/淫个什么劲?” “两岁算个屁啊。”陈郡伟嗤笑一声,“大伯母不也比大伯伯大几岁吗?要是他俩为了这个就不在一起了,今天哪来的你?” 陈声一滞,眼神更阴沉了。 “你妈为了让你好好高考,给你左一个家教,右一个家教地请。你就这么报答她的?家教是请来让你专心学习的,不是让你用来当消遣找乐子的!” “谁不专心学习了?谁拿她当消遣找乐子了?”陈郡伟从那摞试卷里抽出上学期的期末试卷,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我这不是开始努力了吗?她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你也说她家里穷,我为了让我妈给她涨工资,考前还他妈背了一宿单词,我怎么就消遣她了?” 下一秒,陈郡伟笑了两声,目光落在陈声面上。 “我说哥,你该不是自己看上她了,可她看不上你,你担心我近水楼台先得月,跑这儿来跟我发气了吧?” 像是一只胀鼓鼓的气球,前一刻还气焰嚣张、理直气壮,这一刻就被人戳破了,可陈声拒绝承认。 他这人,从小到大都我行我素,而家中长辈皆是知识分子,尊重自由,尊重个人选择,因此他的想法只要不过分,总能被接受。 也因此,他活得太顺,时常由着性子来。 幼年时,隔壁的男生拿着变形金刚耀武扬威来他面前炫耀,他转头就跟陈宇森要了一只遥控飞机,站在自家阳台上操控着,让那飞机在隔壁阳台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本能驱使,他并不知道这叫攀比心,虚荣感。 初中时,他去了最好的中学,最好的班级,班上关系户不少。 陈家人低调,陈声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家中并没有帮忙。因此,班主任并不知道他的背景,见天地宠着那几个关系户。 “你们大家看看吴成明,人家这数学作业,长期都是一个不错,压轴题也做得无可挑剔。” ——呵,家里请了百八十个家教,每天辅导着写作业,还能有错? 陈声冷眼看着,转头一言不发下苦功。 初一下学期,他拿了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而那吴成明连复赛都没进。 这依然是本能驱使,他并不知道这叫要强,不服输。 一帆风顺成长起来的人总这样,心里想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过多考虑缘由。也因此,陈声听完陈郡伟的质问,几乎是下意识就冷笑一声。 他说:“你在做梦吧。她看不上我?她凭什么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欢她,她欢天喜地还来不及,会看不上我?” 陈郡伟:“你也太好笑了吧?凭什么你看上她她就会欢天喜地?你哪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他们明明在说陈郡伟的问题,怎么说着说着就扯他身上来了? 不行。 得想个辙。 陈郡伟怎么能打她的主意呢? 必须打消他这念头。 最后,陈声不耐烦地往椅子上踹了一脚,“不就一高原红吗?相貌平平,顽固不化,还他妈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还是说你同情她,想帮她,帮着帮着就以为自己喜欢上她了?” 陈郡伟:“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一点也没有?” “半点都没有。” “那你这么关心我和她的事干什么?” “我——我这是怕你被她扰乱了心神,到时候成绩下降,高考失利!再说了,她一大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你俩八竿子打不着,你少在这想些有的没的!给我安分一点,让人好好脱贫致富,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将来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说急了,说烦了,火大了,陈声开始口不择言。 “陈郡伟,你知道她在家养猪吗?你敢跟人说你喜欢上一个养猪的家伙吗?” “她要是让你帮忙喂猪,你能欢天喜地帮她喂吗?” “你知道她一双鞋都快穿烂了,还死活不换吗?” ……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能打消陈郡伟这愚蠢的念头。甚至话音一落,陈声就已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兄弟二人在房间里幼稚地争执,虚掩的门压根关不住那激烈的声音。 没人发现门外站了个人,定定地立在那,被屋内的争吵震得耳膜发胀,奇怪的是,被震碎的却好像是另一个地方。 路知意没有迟到的习惯,提前到了十分钟。 大门没有关好,她以为是庄淑月给她留的门——毕竟以往也有过这样的先例,漂亮妈妈总是很善解人意,在她来之前就备好水果、咖啡,留好了门。 她换好了拖鞋,侧头一看,发现门口的衣架上挂了件棒球服,顿时一怔。 这衣服,怎么和前几天陈声在澡堂外面给她披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陈郡伟的卧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她不明就里往里走,可越靠近,心跳就越快。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又因为太过巧合,叫她不敢随意揣测。 房间里除却学生的声音之外,还有另一道男声。 熟悉到令人震惊。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可直到她立在门口,听清了那人口中所说的话时,砰砰跳动的心脏终于安静下来。 事实上它不仅安静了下来,它卡在了胸腔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第三次世界大战》, 又名:《注孤生少年陈独秀》, 又名:《nozuonodiewhyyoutry?》。 其实我很想一章把整个吵架事件结束掉,但这章已经接近六千字了,而我因为到了期末,最近都在赶论文,所以存稿箱已经在昨天一个字都不剩了。 断在这里,大家可能都很心急,我也一样。 爸爸们稍安勿躁,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v=。 第35章 第三十五颗心 一门之隔,房间内的人还在激烈争执,门外的人站了片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路知意走了。 她踏出大门时,手臂碰到了挂在衣架上的棒球服,像是触了电一样,猛地缩回手来。 她记得那天晚上,它像是救命稻草一样披在她肩上,挡住了寒风,驱散了无助。 而今,它没有了半点温度。 它叫她忍不住颤栗。 整整一学期,她来这高档小区无数次,一草一木都熟悉了。 她记住了单元门前的墙壁上印有无数“物流搬家”、“紧急开锁”等字样,也见惯了花坛里四季常青的不知名植物。 小区的空地上总有老年人在下象棋,围观者比下棋的人还激动。 门卫从前不认得她,后来在庄淑月的嘱咐下,已然对她眼熟起来,见她便开安全门,笑吟吟问一句:“来啦?” 她总是笑着点头,“来了。”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她习惯了别人家的小区,跟她毫不沾边的花草树木,和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门卫大叔。 路知意一路走出小区大门,门卫奇怪地问她:“这就走了?” 她点点头,“走了。” 并没能如愿挤出一抹微笑来。 她走出小区,往地铁站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茫茫然看着周遭来往的人群。她问自己,她做错事了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要走? 她需要这笔补课费。 陈郡伟已经逐渐步上正轨,昔日的问题学生在好转,她亦认真备课,倾囊相授。他们都在完成自己应尽的义务。 她为什么要走? 从前没有想过事情会这么凑巧,一个陈声,一个陈郡伟,同样都姓陈,可她却从没往这上面想过。 如今骤然撞见两人,她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其实蛛丝马迹是很多的—— 比如陈声的朋友圈里出现的那个埋头苦吃的少年,哪里是和陈郡伟穿着相似呢?分明是同一个人。 比如陈郡伟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好多次,动辄提到一句“我哥”,她总在好奇片刻后就一门心思继续讲课,压根没想过他的言外之意。 比如庄淑月对中飞院好像很熟悉,与她聊天时,话里话外都清楚学校的各种情况。 比如陈声莫名其妙就知道她教了个问题学生,偶尔旁敲侧击问一句:“你那学生还跟你针锋相对吗?” 路知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看手机,距离约好的补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 她以前从没迟到过。 这样想着,她又转身往回走。 门卫迟疑地看着她,想问什么,又没好意思问出来,只得再一次打开安全门,“又回来啦?” 她点点头,步伐安稳朝里走。 跑什么跑?她又没做亏心事,讲课尽职尽责不说,庄淑月要加钱,她还百般推辞。送陈郡伟的那盒巧克力价值不菲,她自己可从来都舍不得买,也是为了回报庄淑月的善意,嘉奖陈郡伟的进步,才忍痛下手。 她不过是无意中听到了陈声和陈郡伟的对话罢了。 即使在那言语里,她穷且不堪,但陈声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对于这个事实,她并没什么要辩解的。 她无从辩解。 路知意重新走到了陈郡伟的家门口,即使知道单元门的密码,也还是摁下了陈家的门铃。 几秒钟后,对讲机里传来陈郡伟的声音:“喂?” 她平静地说:“是我,路知意。” 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前所未有地明白,刻在路知意这个名字后面的,是贫穷的大山,落后的高原,高强度的日照,和一无所有的困窘。 路知意和陈声撞了个正着。 她进门时,陈声正若无其事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调着频道,实际上压根没看屏幕,只是装模作样罢了。 他只顾着“开导”陈郡伟,一时忘了时间,等到她按响门铃时,已经没法溜了,干脆老神在在坐在这。 陈声在等,等路知意露出震惊的表情,然后他就可以揭开这个秘密。 哈,你看,世界还真小,他俩在这么大个蓉城里竟然还能二度撞见,这说明哪怕没在学校认识,他们也会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相遇。 这就说明他们的友谊是命中注定的,并非塑料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路知意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表情。 她淡淡地抬眼看了看他,说:“你还没走吗?” 然后将背包取下来,拎在手上,对给她开门的陈郡伟说:“进屋吧,已经晚了十分钟了,直接开始补课吧。” 陈声愣在了原地。 他琢磨了片刻那句“你还没走吗”是什么意思,表情忽然就僵住了。 下一秒,他从沙发上猛地跳起来,“路知意!” 路知意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催促陈郡伟进屋,“外面有人看电视,把房门关了吧。” 她进了陈郡伟的房间,把书包搁在椅子上,翻了翻桌上的卷子。 “这周的周考?” 陈郡伟也有些呆,愣愣地点头,“对……” “还不错,117呢,又进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路知意。 路知意平静地回头,“怎么还不关门?” 陈郡伟的手搁在门把上,迟疑片刻,依言照做。只是关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已经从沙发上来到门口,从外面抵住了门。 陈声急促地问:“你刚才来过?” 路知意埋头看试卷,平静地说:“嗯,来过。” 陈郡伟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都不看他,态度冷淡成这个样子……陈声根本无需细想,已然明白她听见了什么。 可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回忆。于是不久前说过的话变成尖锐的针,一根一根往脑子里扎,他忽然间觉得那里面一片空白。 就好像理智已被扎得千疮百孔。 “路知意——”他的声音少见地焦灼,“你先出来,我们谈谈。” “谈什么?”她仍然没抬头,就好像那卷子里能看出一朵花来。 “你先出来,出来再说!” “还是算了吧。”她抚平卷子边角上的褶皱,“我是来上课的,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不然庄姐白给我那么多补课费了,这样多不好。” 她把身侧的椅子拉开,“小伟,坐,我们还是老规矩,先看单项选择——” 话音未落,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从门外大步流星走过来,牢牢抓住她,丝毫不退步,“路知意,我有话跟你说。” 路知意试图抽回手来。 可他力气大,她抽不回来。 她终于抬头了,看着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看不到我在上课?陈声,你是不是总这样,你的事情永远是天下第一重要,别人不管有什么要紧事,都得先让着你、围着你?” 陈声一顿,松了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定格在他眼底时,他分明从中看见了冷漠和防备。 除却上学期开头结梁子的那一次,她从未这样看过他。 陈声想说什么,手在身侧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我在客厅等你。” 他转身离开,还把门也带上了。 在路知意又一次的嘱咐下,陈郡伟无措地坐了下来,隔着一道门都听见陈声踹茶几的声音。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那茶几好像挺贵的,是他妈托人从云南带回来的红木家具。 抬眼再看路知意,她云淡风轻地盯着卷子,“单选错了两个,还不错,先看第八题吧。” 中途,陈声先忍不住了,在这屋子里待着,简直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开了大门,打算出去透透气,关门声震天响。 路知意在听到那道关门声后,终于从卷子里抽身而出,对陈郡伟说:“作文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试着再改一遍,我去趟卫生间。” 她开了卧室门,看见空无一人的客厅。茶几有点歪,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左侧一角有半个鞋印。 她顿了顿,目不斜视往卫生间走。 路知意并没有上厕所,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初春的天气很冷,而蓉城又多是用的地下水,冰得和冷碛镇的井水有的一拼。她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浇了浇,那刺骨的寒意叫人浑身一个激灵。 抬头看着镜子,她看见湿漉漉的自己。光线充沛的狭小空间里,她那暗沉的皮肤无处遁形,高原红一如既往停在颧骨上。 她伸手摸了摸它们,然后又看见自己的手——一双布满薄茧,粗糙难看的手。 看着看着,面上有水珠滚落在手心,她以为是刚才打湿脸颊的自来水,可那灼热的温度简直像是要烫伤她被冷水浸湿的皮肤。 她擦了把脸,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在哭。 她有些诧异,有些怔忡,好像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从小就懂事,父母不在身边后就更懂事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就连高一的时候,站在台上念那篇《我的父亲》,被班上的男生一语道破真相,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刻,站在陈郡伟家,把自己藏进卫生间里,情绪却来得汹涌突然。 路知意把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哗作响。 她想,她就浪费一次吧。 就这一次。 不是她不节约水资源,实在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狼狈了。 她扶住那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埋着头,滚烫的热泪也像是眼前的水龙头,一旦拧开,就开始肆意流淌。 视线模糊了。 脑袋里嗡嗡作响。 浑身血液都在往头上冲。 她平静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课,却在此刻记起了陈声说的话。 所有的话,一字不差往耳朵里钻。 “你在做梦吧。她看不上我?她凭什么看不上我?要是我真喜欢她,她欢天喜地还来不及,会看不上我?” “不就一高原红吗?相貌平平,顽固不化,还他妈死要面子,你到底喜欢她什么?还是说你同情她,想帮她,帮着帮着就以为自己喜欢上她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半点都没有。” “她一大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你俩八竿子打不着,你少在这想些有的没的!给我安分一点,让人好好脱贫致富,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将来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他嘲笑她养猪,嘲笑她穷困,嘲笑她穿得破破烂烂的鞋。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是真心透过这副皮囊,看到了她的好。 他那么帮她,尚有梁子的时候就替她解围付账单,后来自告奋勇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送她回家。他从澡堂里冲出来,撞见她的窘迫,是那么气急败坏,那么情绪失控。他带着她去澡堂报复唐诗,一心一意帮她出气。 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路知意伏在冰冷的水池上,翻来覆去地想,她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可事实却是,他们都一样。 唐诗让她出丑,陈声救她于水火,看似天壤之别,而今时今日她才看清楚,本质上他们没有差别。他们家境富裕,不可一世,践踏她这穷人的自尊,帮她也好,害她也好,都不过是把她当成蝼蚁,轻而易举便想左右她的生死。 她对自己说:看明白就好,路知意,将来远离他们。 越远越好。 可她用力扶住冷冰冰的水池,指尖都泛白了,却依然止不住热泪。 哭什么呢。 非亲非故的,看透了就好,有什么好哭的? 她紧紧闭上眼,下一秒,一幕幕零散的画面凭空出现。 他站在细碎的尘埃里,说着墙上的空气动力学发展史。 他坐在朴素的小店里,举杯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他开车送她回家,在二郎山顶说她家乡的人和动物都有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他在宿舍楼下不轻不重咬她一口,得意洋洋地说吕洞宾把狗咬回来了。 路知意睁开眼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就这样吧,路知意。 把他忘了。 他不值得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一首凉凉送给我们声哥,循环播放一百遍。 不要说我洒狗血,我容清新的套路没那么好猜。 观众朋友们,接下来请跟我一起走入新的节奏:《变形记之戏精男孩花式打脸》。 第36章 第三十六颗心 余下的时间,路知意擦干眼泪,若无其事继续上课。 陈郡伟听不太进去,一直察言观色,最后终于没忍住,试探着说:“路知意——” “路老师。”她平静地提醒。 陈郡伟一顿,改了口,“路老师,其实我哥,我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路知意看着刚刚给他批改过的作文,“上课时间,不要说不相干的内容。” “……” “你看看这个地方的时态问题,我已经给你圈出来了,前后——” “那我呢?” 路知意一怔,抬头看着他。 陈郡伟看着她的眼睛,“我哥是不相干的人,那我呢?上课时间,你是家教,我是学生,我总不是不相干的人了吧?” 她沉默片刻,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是家教,你是学生。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握着笔,她定定地望进陈郡伟的眼里,“但我们有交集的地方,只有这里,这里每周末的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你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讲完了那篇作文,路知意收拾好背包,推门而出。 客厅里,去而复返的陈声在沙发上坐立不安,见她出来,几乎是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路知意却没看他,兀自换好鞋,离开前嘱咐了一句:“小伟,我留给你的那个话题,你自己尝试着写一篇300字的短文,练一练笔,别忘了。” 陈郡伟神色复杂站在玄关处,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陈声急急忙忙追出去,心里也有冲出去的渴望,但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他也想安慰她。 他也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她在听。 可欠她一句解释的是陈声,他陈郡伟追出去说再多,对她来说也于事无补。 路知意走得很快,走过了印满广告的单元门外,走过了老人们下棋的地方,走过了熟悉的花草树木。 她在半路上被陈声叫住。 “路知意!” 她脚下没停,还是走得飞快,直到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声挡在她面前,面色难看至极,“不是说好下课谈谈吗?” 路知意抽回手,抬头盯着他,“我只说上课不谈别的,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你——” 他有些难堪,从来只有别人追着他的份,什么时候变成他这么低身下气、惴惴不安等待俩小时,结果对方还冷言冷语的? 陈声有些烦躁地把手揣回外套口袋里,那句话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面前的人没什么反应。 他的目光落在她过于平静的神情上,有些诧异。 “你怎么不说话?” “你指望我说点什么?”路知意笑了笑,“没关系,我原谅你?” 陈声被她堵得一滞,“路知意,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我小气?”路知意看着他,“陈声,你搞清楚一点。道不道歉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是我的事。” 她绕过他往前走,可陈声不依不饶跟了上来。 “你这人至于吗?” “多大点事啊?” “我不就嘴上说了你几句吗?” “你看看你,见好就收不行吗?干什么蹬鼻子上脸啊?路知意,我告诉你,我陈声从小到大说过的对不起,一只手都数的清,你——” 那纤细的背影骤然间停了下来。 路知意回头看着他,淡淡地说:“好的,那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谢谢你把一只手都数的清的对不起,爱心奉献了一个给我。我没蹬鼻子上脸,也没生你气了,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陈声简直难以置信,看她继续往前走,下意识又跟了上去。 路知意终于不耐烦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被问得一怔。 他要干什么? 初春的下午,四点过的阳光算不上热烈,轻薄地笼在大地上,浅浅淡淡一层金。这样好的天气,他们却无暇欣赏。 陈声知道她没消气,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火,可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又到底该做点什么。 他已经道歉了,不是吗?这人还这么不给他面子,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该过多纠缠,扭头走掉就行,谁他妈稀罕追在人背后低声下气? 陈声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我行我素二十年,没人见过他好言好语低姿态。 他肯低头道歉已经很难得。 她到底还要他干什么? 陈声烦得要命,皱着眉头走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背包,“坐我的车回学校。” 路知意被他拉得重心不稳,险些朝后一倒,好在最后站稳了。 忍了多时,这一刻终于爆发。 她一把拍掉陈声的手,冷冷地说:“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那一下打得很重,啪的一声,干脆利落。 他的皮肤本来就白,霎时就红了一片,顿在半空。 难堪至极。 陈声扯着嗓门问她:“路知意,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路知意就这么看着他,良久,笑了笑,心灰意冷地说:“就这么着吧,陈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谢谢你半年来同情我家贫人穷,好心帮我那么多次。但我们差距太大,就跟你说的一样,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勉强走在一起做朋友?” 陈声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是为了什么。 “我都说了对不起了,你听不懂吗?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警告陈郡伟!他是你学生,好的不学,偏学人早恋,还对你有想法。我他妈是为了你好,为了他好,你用不着拿我的话来气我!” “我没说气话。”路知意静静地望着他,“一开始确实很受伤,但后来仔细一想,你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我——我他妈有个屁的道理!”陈声已经怒不可遏,恨不能扒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都说了是无心之过!那些话骗骗陈郡伟就算了,你较什么真?” 她较什么真? 路知意仰头望着他。 他真好看,即使逆着光,生着气,眉宇之间也依然透着水墨画的意蕴,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叫人想裱框成画。 她其实根本没有跟他较真。 她只是在跟自己较真。 那些话从唐诗口中说出来时,她是如此心平气和,全然不在意,可换做是他,她就觉得天崩地裂了。 他说得没有错,她穷,黑,土,家中养牛养猪,鞋子穿旧也不舍得丢。 这些东西陪了她十八年了,她从未因此自卑过。 她活得比谁都坚强,活得比谁都努力。 可是今天,它们从陈声口中说出来,第一次具备了粉碎自尊的力量。 她,路知意,这么多年来终于明白了自卑是什么东西,这滋味比那晚赤着双腿跑出澡堂更叫人无地自容。 路知意望着他,他越光鲜好看,她越觉得骨子里都透着卑微。 是他的态度太友好,给予她太多,她才有了今日的错觉,以为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重重阶级。 事实证明,她该清醒了。 在无可救药陷入他给的蜜糖□□之前,死了这条心吧。 路知意笑了笑,眼眶蓦然一红,仰头冲陈声说:“多谢你一个学期以来的关照。”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战就这么开始了。 起初,陈声以为路知意只是一时气急,等她消气了,一切就会重回正轨。 可路知意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跑早操时,陈声顶着两只黑眼圈站在那,翘首以盼着路姓师妹的到来。 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烧麦和豆浆递了上去,“凌书成去步行街的老张那买的,买多了。” 老张是步行街摆摊的老伯,摊子没有名字,卖些手工做的烧麦、包子,豆浆也是自己磨的,味道原滋原味,很受欢迎。每天早上,一群学生和步行街的居民都在那排着长队等早餐。 因为要跑早操,众人都起得早,也没空去吃早饭,陈声知道她也空着肚子。 他亲自去买了一顿早餐,捧在怀里热乎着,眼巴巴盼着她来,又拿凌书成当幌子——天知道那个懒鬼这会儿还在床上睡大头觉。 “谢谢,我不饿。”路知意头也没抬,径直走进人群里。 陈声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还冒着热气的烧麦与豆浆。众目睽睽之下,他吃了瘪,却又没处申诉。 更可笑的是,一整个早上,路知意没有向他投来一眼。 一眼都没有。 陈声拎着冷掉的早餐回到宿舍,恰逢凌书成起床,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欢天喜地迎上来,“呀,给我买的?老张家的吧?” 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凌书成笑成了一朵花,“这感天动地的室友情——” 话音未落,只见陈声没吭声,用脚踩开书桌旁边的垃圾桶,咚的一声把塑料袋扔了进去。 凌书成:??? “我艹你大爷啊!扔了都不给我?” 陈声一脚踹开椅子,心烦意乱地坐下来。 他对自己说,行了吧,别自讨没趣了,她的面子是面子,难道他的就是狗屎?神他妈放低姿态,他管她要干什么,爱咋咋地! 她爱跟谁做朋友,就跟谁做朋友! 然而这股气在晚操时又莫名其妙消失了。 陈声站在跑道边上,看着众人做引体向上,她在离他最远的单杠上,一言不发,动作标准。 他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去碰了碰她握住杠杆的两只手,“张太开了,收拢一点。” 声音放得很轻,温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哪知道路知意干脆利落地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扭头就往操场外走。 他一顿,气不打一处来,“路知意,你给我站住!” 她背对他,顿住了脚步。 陈声气冲冲走到她面前,“我纠正你动作,你往哪走?” 路知意淡淡地抬头看他一眼,“三十组我已经做满了,是你说的,做满了就结束。” “……”陈声凶巴巴憋出一句,“给我回去!动作不标准,重新做三十组!” 操场上人渐渐少了,大家都先后做完三十组引体向上,嘻嘻哈哈散了。 苏洋站在一旁,迟疑着要不要上来插句嘴,却见路知意扭头对她说:“你先回去,我再做三十组。” 苏洋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这两人闹别扭,但日子这么久了,她早就清楚这两人不打不相识,结梁子已经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遂点头,“那行,我先去洗澡了。” 单杠处逐渐只剩下路知意和陈声两人。 她重新攀了上去,一声不吭开始重做引体向上,虽然刚做完三十组,还有些喘,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 陈声站在那,看她做了五组,就开始后悔。 她做得很标准。 事实上一个学期了,她没有什么任务完成得不好。 他的无理取闹像是找茬,像是小孩子不服气,趁职务之便欺负她。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密晶莹的汗,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搁不下面子,最后只得绷着脸说:“行了行了,下来吧,下次注意点,姿势要标准!” 路知意跳了下来。 他看着她脑门上的汗珠,指尖动了动,最后漫不经心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送到她面前,“喏,擦擦汗。” 明明在装作若无其事,可眼里却又带着讨好的意味,尤不自知。 有风吹来,汗湿的额头有些凉。 路知意低头看着他摊在半空的手,忽地想起上学期,他也是这样站在操场上,递来一包纸巾,让她擦擦下巴上的墨渍。 她一晃神,脑子里浮现出多年前一首红极一时的歌。 那个女歌手唱着:“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 她盯着那包纸巾,片刻后笑了笑,“不用了。” 疏离而客气的态度,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陈声又一次僵在原地。 片刻后,他一把将那包纸巾扔在地上,骂了句操,又狠狠踩了两脚,气冲冲走了。 他发誓,除非他疯了,否则绝对不会再用热脸贴她的冷屁股! 绝,对,不,会! 然后睡了一夜极不安稳的觉,天亮了。 陈声躺在床上,顶着两只又严重不少的黑眼圈,精疲力尽地望着天花板,生无可恋地想—— 再试一次吧。 最后一次了。 这次她要是再不知好歹,他一定头也不回就走,将来谁爱搭理她搭理她去! 他就给她最后一个面子! 最!后!一!个!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次”这四个字,成了接下来一周反复循环在陈声脑子里的魔咒:)。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他妈最后一次哈哈哈哈哈。 本章又名: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跳下去。 高原集训要开始了,小可爱们,准备好你们的少女心,声哥的打脸行动会以令你们满意的糖分落下帷幕。 不甜不要钱=v=! 第37章 第三十七颗心 开学第三周,高原集训总算来了。 因开学伊始,兵荒马乱,师生们要筹备的也多,所以原计划定在开学第一周的集训一拖再拖。 最后是赵书记拍板:“时间不等人,先把日子定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放手去干!” 就这样,为期两周的集训正式拉开帷幕。 要去高原集训的是全体飞行技术学院的大一学生,六人一组,每组分配一名高年级学生做队长。整个行程有三名带队老师,八名教练。 新兵蛋子们出发的前三天,韩宏骂骂咧咧回了寝室,生无可恋地摊在椅子上。 “操,赵老头要我去当带队的!” 凌书成在打游戏,闻言一顿,“找你?你成绩年年吊车尾,挂科家常便饭,他疯了吗找你带队?” 韩宏:“呸,凌书成你怎么说话呢?” “用嘴,配合声带震动,将气流从鼻孔吸入,嘴唇控制咬字,以此达到说话的目的——”凌书成在嘴边、喉咙处依次比划,末了扯开嘴角,“算了,你智商低成绩差,解释了也听不懂。你知道声带在哪吗?” 韩宏:??? “我艹你大爷!” 张裕之一边大笑,一边凑过来拍了拍韩宏,“不过说真的,到底为什么偏偏找上你啊?” 韩宏顿了顿,臭着脸说:“赵老头说我上学期又挂科了,让我将功补过,拿这个抵学分。” 凌书成一脸幸灾乐祸地表达同情,“啧,要是我们学院有漂亮小师妹,这一趟你还有点盼头,清一色都是小师弟,真的没有任何期待。” 韩宏哈哈一笑,“你还别说,大一就俩小师妹,我这组还真有一个。” 一边说,一边去看陈声,“喂,你们小红在我这组。你最近不是被她搞得心烦意乱的吗?要不要我趁机帮你公报私仇?” 陈声一顿,眉头霎时扬了起来,“她在你这组?” 脑子里嗖嗖转过无数念头,他抓住了要害,唇角一弯,一周以来头一次笑得如释重负。 赵书记为这高原集训的事忙得天昏地暗。 学生们集体离开校园,安全是个问题。高原地势险,稍不注意还有高原反应等在前方,身心健康更是关键。 集训还没开始,办公室这头已经开了无数个会。 他焦头烂额,好不容易休息十分钟,有人敲门。 “进来。”他精疲力尽坐在椅子上,声音都哑了。 门开了,他的得意门生兼问题学生,陈声,拎了盒茶叶进来,搁他桌上。 “听说最近您老特辛苦,我从我爷爷那要了盒茶来,给您下下火。”弟子关切地凑近了些,指指他的下巴,一脸担忧,“哟,您都这把年纪了,居然硬生生把痘给熬了出来,这得是多操心啊?” 赵书记眯眼看他,面无表情。 “你闯什么祸了?” “什么祸都没闯。” “那你想从我这捞什么好处?” “您有什么好处能让我捞的?” 赵书记眯眼,冷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臭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目光落在那盒茶叶上,定了定。他知道这是好东西,他爱喝乌龙,也没跟人说过,但陈声替他打过开水泡过茶,竟然暗自记在了心上。 脸上虽然没什么好表情,但心头还是软了几分,这家伙,不枉他疼他这两年半。 陈声大言不惭,“您这从来没什么好处可讨,能讨来的向来只有苦差事。可我看您这一阵累成这样,于心不忍。这么着,我这人一向讲义气,知恩图报,这回也帮您分点忧吧。” 赵老头:“……你要帮我分什么忧?” 陈声:“高原集训,韩宏不是要帮您带个队吗?他这人,您不知道,出了名的不靠谱。为免他节外生枝给您添麻烦,我去盯着他。” 赵老头:“……” 面无表情打量陈声片刻,他低头把集训名单打开,看了眼韩宏那一组,挨个把名字念了一遍:“武成宇,李睿,于涵,路知意,张成栋,徐勉——” 抬头再看陈声,眯眼,“说吧,谁跟你结了梁子,你要去报复谁?” 陈声:“……” 气不打一处来。 “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斤斤计较、有仇必报的小人?” 赵老头毫不迟疑点头,“你是。” “……” 陈声没好气地扭头,把门一拉,走了。 五秒钟后,他又拧开门把重新进来,黑着张脸,“……路知意。” “什么?”赵老头这回没反应过来。 陈声忍气吞声站在那,满鼻子满眼的不自在,“不是报仇,是赎罪。” 赵老头低头,重新看了看名单,“女生?” “……”陈声不做声。 他扬起了眉毛,“哟,你对人家有意思?” “我对她有意思?”陈声强忍住没把“放屁”二字说出来。 赵老头:“不成,这趟是去训练的,你少跟我开玩笑了。我能让你打着训练的幌子去扰乱人家姑娘的心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中飞院能招个女飞行学员有多不容易,能叫你去糟蹋了?” 陈声一动不动站在那,好半天才低声下气说:“不是追她,是还债。” “我管你是干什么!” 他蔫了吧唧站在那,一脸不是滋味。 “也没别的念头,就是前一阵做错了事,恶语伤人,心里过不去。韩宏这人,大大咧咧不靠谱,也不会照顾人……您就让我替他去了吧,将功补过,好好看着她,也看着其他人,一定顺顺利利把人训好了带回来。” 赵老头没说话。 陈声又抬头打量一眼,看见赵老头斜眼盯着自己,眼珠子一转,说:“这队长也算是干部吧?能计入档案不?” 赵老头把名单册子朝他砸了过来,“我呸,变着法子套路我!” 下一刻,没好气地摆手,“你自己摊上的活儿,给我听好了,再苦再累也别跟我嚷嚷,必须得出色完成任务!” 陈声蓦地笑了,“我办事,您放心。” 正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您老还缺人吗?” 赵老头:“缺,不缺能答应你去祸害人吗?” 陈声扯扯嘴角,“我们这学期课少,基本都是实训,凌书成那家伙成天在寝室打游戏,要不,您把他也抓壮丁,跟我一块儿去?” “他肯去?” “我都肯去,他为什么不肯去?” 赵老头拍板,“成,那就你们俩一块儿去。” 陈声走了。 来时蔫了吧唧,去时欢天喜地。 赵老头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没好气地笑了。可他是真松了口气。带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学生干部毕竟有限,没那么多人手可用,最后不得不动用了上学期挂科那几个,他心头悬着呢。 陈声肯主动找上门来,再好不过。 这小子嘴上是浮了点,但能力没得挑。更何况他去也不会耽误文化课,体能训练之余,还能弥补档案上干部经历的不足,一举两得。 要去高原集训,苏洋可忙活了好几天。 事实上不止苏洋,飞行技术学院的男男女女们,虽说女的就俩,都忙得不可开交。 爱美是人的天性,要顶着超强度的紫外线集训十四天,一众年轻人都忙活起来。买防晒,买隔离,买面膜,买棒球帽。虽说男生们不爱被人称作小白脸,但小白脸怎么着也比小黑脸强啊。 路知意原本就是高原来的姑娘,什么也不用准备,可苏洋拉着她去商场购物时,她迟疑片刻,点头同意。 苏洋说:“你这头发长长了,干脆去修剪一下吧,不然跟野草似的。” 路知意:“好。” “一整个冬天都没买过新衣服,换季打折,买一套吧?” “好。” “虽说你是高原上长大的,但女孩子还是要重视一下皮肤问题,太黑了也不好看。”苏洋从自己买来的东西里抽出一瓶,分给她,“防晒的,你也用用。” 路知意说:“这是你买的,我不能要——” “废话真多,让你拿着就拿着,迟来的新年礼物,行不行?” “可我也没送你新年礼物啊。” “谁说的?你送了香肠腊肉啊,一饱口福,这是我的回礼。” 那天回寝室时,路知意变了个模样。 原本有些毛糙的短发柔顺不少,学生气地搭在耳边,额头上有少许轻薄的刘海。苏洋把上半截的头发替她笼在脑后,挽了个小丸子,还随手买了只毛茸茸的小草莓发圈给她扎上。 接着,苏洋拉她到化妆品专柜,让人给她修了修眉,又逼着她买了只唇膏,浅浅的杏色,不算浮夸。 高腰蓝白色连帽卫衣,五折,不是什么名牌,但款式简单可爱。 路知意个子很高,腿长而直,穿上修身的小脚裤,配上那双一百块买来的“假货”阿迪慢跑鞋,很引人注目。 没人规定肤白才算美。 何况她如今也不算黑,肤色是小麦色,另有一种健康的美。 她花光了一周的补课费,站在镜子前看见这样的自己,定了定神,有些许安慰。可安慰之后,内心又空落落的。 她变肤浅了。 可内心有另一道声音对她说:有内涵不代表不重视外在,内外兼修也不算肤浅。 她患得患失,悲喜交加,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所有的惶惶不安都是心动的痕迹,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路知意站在镜子前,闭了闭眼,对自己说:“挺好的,两周时间定定心神,十四天后她路知意又是一条好汉。清心寡欲,从我做起。” 隔天早上,她和苏洋起了个大早,与众人一起在图书馆前等候。学校派了五辆大巴,接送师生们去二郎山半山腰的集训基地。 六人一组的分组名单已经在昨晚公布了,路知意和苏洋是分开的。想也知道,他们年级就这么两朵金花,要都分在一起了,别的组该有意见了。 虽说和苏洋分开了,但路知意还挺高兴的,因为她跟武成宇和李睿在一组,平常这两人就很跳脱,武成宇还是年级主席,大家都是同班同学。 有武成宇在,他很自觉地一到图书馆门口,就开始照着名单吆喝:“李睿,李睿在哪?啊,到这来,跟我站一起。还有于涵,路知意——喂,路知意,别跟苏洋啰嗦了,赶紧来这!咱们一组的到时候坐一块儿,有事好商量!” 没一会儿,一组六人都站到了一处。 武成宇、李睿跟路知意一个班,大家很熟,另外三人分别是于涵、张成栋和徐勉,来自别的班,但每天一起跑操,就算没说过话,也挺面熟。 众人安心等着老师和高年级的带队师兄到场。 没一会儿,武成宇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陈声师兄吗?” 路知意一顿,抬头看去。 只见清晨的日光下,那人单肩背着黑色书包,和身侧的两名室友一道向图书馆走来。 其中一个她再熟悉不过,毕竟上学期她还闯入地下停车场,冒着生命危险和陈声一起把瘸了腿的他救出来。 路知意很快收回目光,眉头拧了起来。 他也去? 去就去。这么多人,这么多组,她不还信有这么巧,他会是她这组的队长。 这么想着,眉头又松开了些。 师生们陆陆续续到了,那厢的人也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路知意低头摆弄手机,头也没抬,内心拼命祈祷他走远些,别过来。 直到某一刻,面前的太阳光彻底被挡住,阴影笼在了手机屏幕上,也笼在她的面上、身上。 路知意从头发丝到脚板心,每一个细胞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身侧几人异常响亮地笑道:“师兄好!” “哈哈哈,缘分缘分,居然又是师兄你带我们。” “完全拉高了我们队的平均颜值!” 她僵在原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陈声目不斜视,直勾勾对上她的视线。 “师妹对我有意见吗?” “……” “看见我来,大家都在打招呼,你怎么一声不吭呢?”他唇角上扬,如沐春风般对她笑道。 路知意:“……” 文静如她,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争取更个大肥章——《打脸也能甜咪咪》。 ps,配角里我真的神他妈喜欢赵老头和凌书成大兄弟。 第38章 第三十八颗心 大巴车一辆接一辆停在图书馆外,总负责人林老师站在最前方,挨个点名。被点到的学生答完到,依次上车。 路知意这组,武程宇跟于涵先上车,自然而然坐在了一起。她跟在李睿身后上了车,便顺理成章坐到了李睿身边。 陆续坐得七七八八了,高年级的队长也上来了。 陈声下意识去看路知意,发现她跟一男生坐在第三排左手边,顿了顿。 然而留给他们几人的只剩下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到第三排之间的距离…… 陈声不动声色走到第三排,“李睿是吧?” 被师兄点名,李睿受宠若惊,“诶,我是!” 陈声微微一笑,“我没吃早饭,怕路上晕车,你能跟我换个座位吗?” 他指指最后一排,“我坐那。” 李睿不疑有他,响亮地应了一声,“没问题。” 正欲起身,就被路知意一把摁住肩膀。 他疑惑地侧过头去,看见路知意平静地站起身来,“你就坐这吧,我跟他换。我不晕车。” 陈声:“……” 眼睁睁看着路知意往最后一排去了。 李睿咧嘴笑,“师兄,来来来,坐。” 陈声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 很好,都过了一个星期了,她还这么沉得住气,看来是铁了心要跟他绝交了。 路知意坐到了最后一排的窗边,恰好挨着凌书成。 凌书成笑嘻嘻跟她打招呼,“小红啊!” 路知意一头雾水,“你叫我什么?” “……” 凌书成十分机智地转移话题,“一直没机会感谢你,上次你见义勇为,替我报警又帮我打架,结果我腿瘸进了医院,也没来得及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 路知意笑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目光落在他腿上,“你脚怎么样了?” 凌书城蹬了蹬腿,“嗨,没啥事了,早就已经健步如飞了!都是师妹的功劳,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啊。” 路知意被他一口一句成语逗笑了,“成语学得不错。” 凌书城:“因为我有文化,知识渊博,学富五车,腹有诗书气自华。” 说着,他把一旁的韩宏拿出来当反面教材,“你再看看这个,这个就没什么文化,一脸颓废,由内而外散发着学渣的气质。” 韩宏:“你当老子聋的啊?” 后排的三人有说有笑,前排的陈声就没这么高兴了。 他眯着眼,盯着路知意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凭什么她对他就没有半点好脸色,对凌书成和韩宏就可以笑这么灿烂? 一旁的李睿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瞧,见他盯着路知意看,一脸了悟。 “师兄,你也觉得路知意变好看了吧?” 陈声一顿。 她一直用后脑勺对着他,根本不正眼瞧她,要不是这一刻她抬头与凌书成说话,他也看不见她的正脸。 之前都忙着气急败坏去了,此刻才安安静静多看她两眼。 好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剪头发了?多了一层轻薄的刘海,软软地搭在额头上,笑起来时眉若远山,若隐若现。 低头时可以看见脑袋顶上那只小小的丸子,因为头发太短,碎发太多,毛毛躁躁的,透着随性的味道。 再往下看,今天穿了件没见过的卫衣,蓝白色,胸口有一只小小的桃心,跟往常的风格很不一样。 等等,嘴唇怎么红艳艳的? 她化妆了! 陈声怔怔地看着她,看她低头抿嘴笑,看她嘴唇开开合合与凌书成说话,看她侧过头去望着窗外,看她前额的刘海被风吹起来,微微晃动…… 李睿在耳边叫他:“师兄。” “……” “师兄?” “……” 最后只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兄,要发车了,司机让大家系好安全带。” 陈声蓦地回过神来,猛然回头,神色复杂地系上安全带。 李睿开了个玩笑,“怎么,师兄也被路知意迷倒了?” 陈声抓住了重点,霍地侧头看她,“也?” 下一句,“有谁被她迷倒了吗?” 李睿笑了笑,指指前座的武成宇,“主席啊。上学期就开始关照路知意了,那时候路知意的高原红还很明显,皮肤也比现在黑,但他说他欣赏的是人家的内涵。” 扭头再看一眼,李睿嘿嘿一笑,“谁知道路知意居然越来越漂亮了,看来主席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嘛。” 陈声面无表情坐在那,扯了扯嘴角,“是吗。” 人长得不够漂亮,行情倒是很好,一会儿迷倒个高中生,一会儿迷倒个年级主席。 他恨恨地回头,用力剜她一眼,即使她根本看不见。可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他却听见脑子里划过另一道声音:不够漂亮吗?不见得吧。 只是不够白而已,不爱打扮,素面朝天,穿得也土气。 可是今天她化了妆,哪怕只是涂了唇膏,扎起头发,换了套衣服,也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大巴沿着熟悉的路线,一路开往二郎山。 四川盆地一共有两个高原地带,分别是甘孜州与阿坝州,这次的集训偏偏选在了甘孜,冥冥之中像是一个巧合。 陈声原本还心烦意乱的,却在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时,慢慢松开了眉头。 那团淤塞在心头一周的火气,逐渐冰消雪融。 他记起了那一天,他执意要开车送路知意回家,她就坐在他身旁,笑得眼睛弯弯,指着正在超车的小轿车后座对他说:“你看,那里有条大狼狗在冲我吐舌头。” 想着想着,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弯起了嘴角。 李睿坐在一旁,老是觉得有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侧头一看,正对上陈声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笑意,顿时毛骨悚然。 “师兄啊,你,你别用这么充满爱意地望着我……” 陈声:“……” “滚。” 刚发车不久时,车上的年轻人还兴致勃勃地看风景,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渐觉无趣,又因起得太早,纷纷打起盹来。 李睿睡着了,抱着书包低着头,微微打起呼噜来。 陈声也有了倦意,却又下意识回头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 韩宏坐在后排正中央,仰着头打瞌睡。凌书成在他旁边,手肘支在他肩膀上,托着下巴睡。而路知意呢。 路知意不知不觉靠在了凌书成的肩上,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个人睡得很和谐,靠在一团毫无异样。 陈声睡意全无,啪嗒一声松开安全带,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李睿被他的动静弄醒了,睡眼朦胧地问了句:“师兄,你上哪去啊?” 陈声没吱声,径直往最后一排走去。 他站定在凌书成面前,伸手戳了戳。 凌书成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一见他,张口,“陈——” 只发出一个音,下一个字被一把捂在了嘴里。 陈声看了眼路知意,示意凌书成起来。 凌书成比嘴型:“那我上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指指第三排。 “……” 临走前,凌书成看着陈声小心翼翼托着路知意的脑袋,以免她醒过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坐下去,把她的侧脸安置在自己肩膀上。 摇摇头,他一脸同情地走了。 年级第一又怎么样?感情方面迟钝成这个样子,啧,榆木脑袋,开不了窍。 睡太迟,起太早,路知意睡眠严重不足,在车上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后来大巴上了坑坑洼洼的塌方路段,猛地一颠簸,她总算醒了过来。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枕在凌书成的肩上,赶忙直起身来,“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睡着——” 话说到一半,她僵住了。 眼前哪有什么凌书成? 那人云淡风轻坐在那,冲她笑得很得意,“不要紧。” 路知意朝前一看,凌书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第三排去,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陈声指使的。她沉下脸,扭头去看窗外。 陈声却说:“睡好了?离基地还早,要不再睡会儿?” 她一言不发。 坐近了,他看着她的后脑勺,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只小小的丸子,和丸子上扎着的粉红色绒毛草莓。 车在颠簸,那只草莓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陈声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罪恶的手,以防自己一不小心捉住那玩意儿。 他凑过去,“路知意,你今天化妆了?” “……” “新衣服?挺好看的。” “……” “还剪刘海了,不错,比之前那个适合你。” “……” 哪怕她一声不吭,不搭理他,他也不甚在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劳其体肤。陈声觉得,这一整个星期以来,她给他的惩罚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瞧,他的铮铮傲骨如今一根不剩,只要她不拔腿就走,还能老老实实呆在他视线范围内,他居然就觉得挺满意了。 视线渐渐落在她的腿上,他撇了撇嘴,敲了敲座椅扶手,“裤子太紧了啊,下回注意!” 最后,目光定格在那双阿迪慢跑鞋上。 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他沾沾自喜地说:“鞋子挺好看的。啊,这话我好像跟你说过了,是吧?但今天还是想再说一次。”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他买的。 陈声看着她的小草莓,看着她的新卫衣,看着她的慢跑鞋,最后看看她搁在腿上的手。 没有冻疮的痕迹。 全好了。 她一定用了他买给她的手霜,脸上的皮肤好像也变好很多,大概面霜也是用了的。 他也有些困了,闭眼靠在座椅上,慢慢地笑起来。 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把脑袋朝某人的后背靠了过去。 那人背脊一僵,迅速伸手支开他的头。 他闭着眼睛硬靠上去,“干嘛啊,我都借你靠了那么久,你就不能借我靠一下?” 身后,刚刚睡醒的韩宏抬起头来,恰好听见这一句,非常爽朗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指指自己的肩膀,咧嘴一笑,“嘛呢嘛呢,占人便宜呢?来来来,靠我的,哥哥的肩膀永远为你敞开。” 陈声:“……” 他的室友,都他妈是一群智障。 一群智障! 他直起腰来,不睡了,睁着眼睛看着路知意的后脑勺。 “你准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这么扭曲地坐着?” 路知意终于说话了,“如果你想让我舒舒服服坐着,就去跟凌书成把位置换回来。”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 路知意不耐烦地回头盯着他,压低了声音,“陈声,话是你说的,我也听在耳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就离远一点,何必一直招惹我?” 何必一直招惹她? 陈声终于看到她的正脸,她瞪圆了眼睛,哪怕充满了怒气,也叫他想起山间经过的那头小牛,清澈见底的眼眸,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 那双眼睛用很多种情绪瞧过他。 弯的像新月的,恨铁不成钢的,喜不自胜的,同仇敌忾的。 这一刻,山间的林木从她身后一闪而过,日光透过林叶间隙,时有时无投影在她身上。 何必一直招惹她? 他怔怔地看着她,终于有了答案。 他蓦地伸手,轻而易举覆在她眼睛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让他得逞了。 温热的皮肤,浓密的睫毛,还有因为震惊而微微一动的眼珠,都在他指腹的感官之中。 下一刻,路知意猛地睁开眼,干脆利落拍掉了他的手,冷冷地盯着他,“陈声,你有病吧?” 陈声笑了,收回手来,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嗯,刚刚确诊的。” “……”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病?”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路知意解开安全带,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往第三排走,拍拍凌书成的肩,“换座位。” 陈声没拦着,也没生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凌书成睁眼就对上路知意杀气腾腾的表情,无语片刻,“……哦。” 总在睡到一半的时候被人弄醒,心烦意乱地回到最后一排,他没好气地冲陈声说:“你们俩烦不烦啊?小朋友过家家,自己玩自己的,干什么老打扰人睡觉!” 陈声却没搭理他,只盯着路知意的背影笑。 凌书成:“怎么,你已经被小红气疯了吗?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 陈声慢慢地收回视线,长叹一口气,“是疯了。” 疯魔了。 为她。 作者有话要说:. 1.声哥刚刚确诊,相思病。 2.凌书成和苏洋不会配对,对象会在之后海上救援部分出现。 3.别看今天你们叫着虐声哥,回头又要哭唧唧叫我别虐他了。 4.真的是小甜饼。接下来几天,少女心炸裂,巨几把甜,你们到时候不要跟我说太腻了别甜了哼。 5.哎,明明说好要高冷的,又开始话唠。 第39章 第三十九颗心 集训基地在二郎山半山腰,实打实的水泥跑道,零星的几栋建筑与光秃秃的山壁为伴,看上去一片凄凉。 一众年轻人都在呐喊:说好的山清水秀呢? 在操场上集合完毕后,众人按照分配的房间入住宿舍。 女生里就只有苏洋和路知意两人,理所当然住进了一间房。 房间里除了一扇窗、一张床,别的什么都没有。而那所谓的床,不过是铁架子上搭着几块木板,苏洋抹了一把,满手灰…… 正抱怨呢,就听见操场上传来口哨声,通知大家去领床单被套。 基地是租借的,人家只租场地,不出人手,中飞院跟来的老师就那么几个,便把高年级的队长们全部使唤上了,帮着分发东西。 地上放了几十只编织袋,里头分别是日用品、床上四件套和饮用水。 水是三升一桶的,很沉。 陈声守着一地的被子,懒洋洋站在那摆弄手机,谁来了都不动,只往地上随手一指,“自己拿。”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人来到他面前,都只能得到这样冷漠的待遇。 “师兄好。” “自己拿。” “师兄我来拿被子。” “自己拿。” “师兄——” “自己拿。” 直到某一个瞬间,有人站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弯腰去拎被子。 他的视线从手机上离开,落在那人身上,一下子来了精神。 “拿被子?” 路知意自顾自地拎起一只袋子,转身要走。 陈声几步走了过来,拎过她手里的塑胶袋,“我帮你。” “用不着。” “这会儿是用不着,但你一会儿还要拎水拎日用品。” “我多跑两趟就行。” 两人争夺着那床被子,谁也不肯退让。 路知意干脆松了手,一脸敌意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这么烦人?” 陈声泰然自若,“这叫烦人吗?身为高年级师兄,我就想帮师妹师弟做点事,怎么了?” 众人:“……” 你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结果是,路知意再冷淡,也拗不过铁了心要缠上来的陈声,他强行拎着她的水、被子和一堆日用品,一路把她送回二楼尽头的房间。 “这什么破地方?”陈声还没进过自己的房间,一来就被叫去领补给品,进了路知意的房间一看,满脸嫌弃。 路知意挡在他面前,指指地上,“东西放这就行,谢谢你了,慢走。” 陈声的视线这才从墙边挪到她面上,目光相对。 他低头看着她,“还在生气?” “你走吧。”她避而不答。 “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路知意看他片刻,“我说过,早就没气了,只是看明白了。” “你看明白什么了?” “看明白了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是吗?” 陈声不置可否,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丸子上的草莓球,看它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片刻后,一个没忍住,伸手把它摘了下来。 她扎好的上半部分头发倏地落下,轻飘飘搭在耳边,松散开来。 路知意勃然大怒,伸手去抢那发圈,“陈声,你有病吧你?” 陈声将那发圈牢牢握在手心,勾唇一笑,“早跟你说了,是有病,刚确诊。想不想知道是什么病?” 路知意看他片刻,平静下来,“你转身。” “干什么?” 她笑了笑,“我让你转身。” 终于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陈声半信半疑转过身去,“你搞什么——” 话音未落,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 路知意把他一脚踹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了门。 隔着一扇毫不隔音的木门,陈声听见她冷冰冰地说了句:“慢走不送。” “……” 他捂住屁股,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扇紧紧关着的门,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路知意,你给我开门!”他使劲拍门板。 “开门!”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居然敢踹我屁股!” “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敢对我动手的人还没出生呢!” “你再不开门,等我逮到你,有你好看!” …… 他一个人在门外说了半天,里面的人毫无反应。 陈声咬牙切齿一扭头,看见走廊上站着苏洋,拎着大包小包,目瞪口呆盯着他。 他眯着眼,把手从屁股上挪开,一脸警告地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苏洋:“本来没看见,但你一说,我全听见了……” “……” “师兄,你的屁股还好吗——” “闭嘴!” 陈声怒气冲冲走了。 苏洋看着他,扑哧一笑,拍门,“是我,他走了,开门吧。” 路知意终于开了门。 苏洋拎着大包小包钻了进去,气喘吁吁往地上一放,抬头问她:“你俩怎么回事啊?” 路知意没吭声。 苏洋打量她片刻,“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啊。看把人气成什么样了?我说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平常看着不大出声,居然往人屁股上踹,哎哎,那可是陈声啊——” 拖长了的口气,仿佛她做了天大的坏事。 路知意:“陈声又如何?” 眯眼,弯腰,从那一堆东西里拿出床垫,开始往木板床上铺。 “他脾气是坏了点,人也狂了些,但对你还是没得说的。”苏洋笑了笑,“我早八百年前就在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眼下看来,快了。” 路知意手上一顿,“苏洋,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是吗?”苏洋笑嘻嘻凑过来,“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房间里有片刻的岑寂,谁也没说话。 “我不敢。”终于,路知意直起腰来,慢慢地转头看着她,眼里一片语焉不详的黯然,“不敢说不喜欢,也不敢喜欢。” 苏洋被她那神情弄得一怔,“他到底做什么了,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俩前一阵不还好得跟穿连裆裤似的?” 他做什么了? 路知意坐在床垫上,有些疲倦,有些麻木。 那些话,她再也不想去回忆一遍了。一遍都不愿意。可它们就在耳边,一静下来,就能听见。 正式开始集训前,林老师安排了一次团建活动。 团建,顾名思义,团队建设。一般在户外进行,为了培养集体荣誉感,增强团队间的协作力。 “咱们好不容易来到高原,先别急着训练,第一天就去山顶露营吧。要求是每个队在四小时内登上二郎山的红岩顶,分别找一处空地,搭建帐篷,生火做饭,露营一晚。” 林老师笑笑,“这次活动也是请示过赵书记的,我们一致同意,团建做得最好,爬得最高的那一队,期末综评加五分,优先评奖学金,外加一个团队表彰名额。”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爬山嘛,中飞院出来的,个个都是运动健将,还会怕这个? 搭建帐篷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只要不是在这大山旮旯里集训,野营也快乐,更何况还有奖学金和表彰名额,大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而,事实证明年轻人们想太多,毕竟太年轻,姜还是老的辣。 高原反应摆在那,不动不知道,一动吓一跳。那陡峭泥泞的山路放在平时,也就爬起来费劲点,可搁在高原地带,常年云雾缭绕,一脚一个泥坑,压根爬不动。 在高原前行一步,等同于平地上的四步。 人群陆陆续续爬个十来米,就不得不停下休息,掉队的大有人在。 还有人爬到缺氧,扶住路边的树就开吐,这一幕刺激了不少人,跟着吐的也不少,画风一言难尽…… 就连凌书成都敲着腿,脸红脖子粗,“不行了不行了,这他妈背上还负重十公斤,要不是怕晚上没帐篷睡觉,我真想把背上这堆玩意儿扔下山!” 所有人里,只有路知意没高反。她爬起来很轻松,扭头看了眼凌书成,再看看和凌书成也差不了多少的陈声,顿了顿。 原本一个队的帐篷和生活用品,该大家分担着背,但凌书成和陈声逞能,把她的东西都给拿了过去。 她等了几步,从凌书成背上解下了那只帆布包,二话不说背自己身上了。 凌书成:“哎哎,那可是十来公斤啊!” “没事。” 路知意背好了包,继续健步如飞。 陈声脸一黑,“那我呢?” 她头也不回,压根不搭理他。 凌书成一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兄弟,生平第一次我在女生面前比你有面子,要不是你我二人的兄弟情感天动地,这同情的表情我都快装不下去了。” 路很陡,每一步都是泥泞,越往崖顶走,植被越稀疏,到后来连棵树都没有了。好多时候全靠拉扯住路边的灌木、藤蔓,才能继续往上攀登。 队伍陆陆续续停下了,随便找了处空地就安营扎寨,但路知意还在往上爬。 她不停,同队的男生们也不愿意认输,颇有一种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意味,只能脸红脖子粗,喘着大气跟上她。 他们都知道她的家境,也都明白那五分和那个表彰名额对她来说有什么分量。 可路知意还是不好意思这样为难大家,半路上回头,“要不,我们也随便找个地方扎帐篷了吧。” 武成宇:“那怎么行?后面还有俩队跟着呢,咱们要做第一!” 凌书成看一眼陈声,笑了,“是,咱们要做第一。毕竟这队里可有俩年级第一呢!” 武成宇立马补充:“还有我这年级主席!” 大伙就这么决定了,不到断气,决不放弃。 再往上,靠近崖顶没路了,脚下湿滑,坡度几乎呈七八十度。有时候走三步滑两步,鞋子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到了一处陡坡,路知意挑有坑的地方,踩稳了,回头一一去拉身后的人。 这种时候,没人顾得上拘小节,李睿拉住她的手,上来了。 然后是武成宇。 接着是于涵。 再接着是张成栋、徐勉。 凌书成也抓住她的手,爬了上去。 轮到陈声了。 他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薄茧仍在,粗糙依旧。 可她就是用那只手稳稳地拉住众人,背上负重十公斤,也岿然不动立在那。 陈声有些动容,朝她伸出手去,正欲拉住往上爬,那只手却忽地收了回去。 ??? 下一秒,他听见路知意对凌书成说:“你拉他一把。” “……” 凌书成很知道好歹,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力气了,歇会儿。我哪还拉得动他?” 众人纷纷坐在地上喘气。 陈声还站在那陡坡之下,就这么望着路知意,手还停在半空。 她看他两眼,淡淡地说:“那你等会儿,等他们歇好了,随便谁拉你一把。” 陈声:“……” 火大。 怒从中起。 恨不能从这跳下去,让她后悔个大半辈子。 他咬牙切齿问:“路知意,我怎么了你,你非得当众这么对我?拉我一把会死吗?” 路知意看他两眼,“我家养猪。” “?” “而且我这人,又黑又穷,又土又丑,怕握个手都玷污了你。”她说得云淡风轻。 陈声简直要呕血了。 说他锱铢必较,说他斤斤计较,他哪比得上她? 他真的自愧不如! 抵达崖顶时,男生们谁也顾不得形象了,连同陈声这种爱干净的人也一样,呈大字形瘫倒在地。 云雾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环绕着他们,在空气里滞留不去。 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阳光。 一望无际的苍穹近在眼前,厚重的云层覆住深蓝色的天空,混杂在一处的色彩变成了很浅很淡的蓝。 一切都变得很慢,很安静。 这一处是崖顶,周遭的至高点,一小片空地上有青青的草,泥泞的土,不远处有牦牛荡着尾巴牟牟叫。 已近中午十二点,众人爬了整整四个小时,把所有人甩在后面,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可饿虽饿,没人有力气生火做饭。 路知意站在红岩顶,望着远处的云雾,“今天天阴,看不见贡嘎雪山。” 武成宇:“看什么贡嘎雪山啊,我现在眼前只有金星,饿得头晕眼花,半点力气都没了。” 路知意笑了,“先歇会儿,歇会儿再搭帐篷。” 她从背上取下背包,扔在地上,又去李睿的背包里翻找食物。大家分工不同,有的背食材,有的背水,有的背帐篷。 午饭是自热米饭,这主意是凌书成出的,昨晚偷偷摸摸溜到基地外面的小卖部买的。 不得不说,非常实用。 在这种累得人仰马翻的状况下,谁还有功夫去做饭? 下午的时间就用来搭帐篷,一个可容十人的超级大帐篷,在陈声的指导,壮汉武成宇的动手下,众人七手八脚帮忙,用了一个小时才搭起来。 帐篷一搭好,没人吱声,但都不约而同钻了进去,铺上毯子,合上拉链就开睡。 八个人,一女七男,痛痛快快躺在厚厚的摊子上,盖上被子就闭眼。 武成宇最夸张,闭眼不到三秒,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已经响彻帐篷,众人都忍俊不禁。 原本李睿躺在路知意身边的,陈声最后一个走进来,看了眼,跨过好几具“尸体”,推了推李睿,“往那边躺躺。” 李睿迷迷糊糊往旁挪了挪,陈声就这么钻到了两人之间,自觉地躺了下来。 被子有三床,武成宇、凌书成和于涵一床,张成栋、徐勉和李睿一床。李睿本来还给陈声留了那么半截被子,示意他钻进去,把剩下那床留给路知意。 再不拘小节,人家毕竟是个女生嘛。 可陈声顿了顿,无视李睿留下的那点被子,十分自觉地钻进了路知意的被窝。 路知意浑身一僵,一把攥过被子,把他踢了出去。 帐篷很大,可容十人,如今八人,绰绰有余。 她如临大敌地抱着被子躺在那,察觉到背后有人慢慢地凑拢了。 他的声音像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顺着耳根子钻了进来,热乎乎的,细微却又不容忽视。 “路知意,你要冷死我吗?” 她默不作声背对他,抱着被子不说话。 陈声干脆就这么躺在那了,“成,你不给我被子,那就冻死我好了。” 他也不去拉李睿那的被子,就这么直挺挺睡在那里。 山间温度极低,这会儿是午后,尚有七八度,等到天黑后,不知道会到零下多少度。 帐篷虽然是保温的,但毕竟只是帐篷,没有被子,睡在这铁定会生病。 路知意几乎僵持了好几分钟,最终妥协了,松开手,把被子朝他那用力扔了一角。 她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两声,迅速钻了进来。 “离我远点。”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过生日,乐极生悲吹了冷风,这会儿头痛欲裂。 本来想把下面的大剧情全部写完,让你们又哭又笑最后高呼爱我的,结果实在没能坚持下来=_= 第40章 第四十颗心 莫名其妙睡进同一个帐篷,然后盖上同一床棉被,哪怕帐篷里还有另外六人,路知意也老大不自在。 她背对陈声,睡在最里面,听见六人均匀的呼吸声,混杂着男生们打呼的动静,怎么也睡不着。 偏偏陈声在她背后戳了戳,小声问:“睡了?” 她闭着眼睛没搭理他。 陈声蹬鼻子上脸,开始在她背后画圈圈。 “真睡着了?” “假的吧。” “装的还挺像。” “快醒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有完没完?”路知意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巴不得把那根作乱的手指头掰断。可转身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中计了。 陈声与她面对面侧卧着,黑漆漆的眼珠仿佛淬了光,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的手还在她那,被她握着的地方滚烫灼人,路知意一顿,慌忙松了手。 近在咫尺的距离。 她听见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路知意,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从前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无可奈何至极,仿佛低到尘埃里。 他安静地望着她,眼里有她茫然无措的倒影。 路知意呼吸一滞。 片刻后,她听见自己淡淡地说了句:“那你从这山顶上跳下去好了。” 精疲力尽了一上午,众人起床时,已是日暮。 武成宇这才想起还没插旗子,赶紧从背包里找出那面队旗,又从地上捡了根木棍,把旗子绑了上去,插在空地至高点,让它迎风飘扬。 队旗是出发前临时设计的,林老师给每个队都发了一面小彩旗,陈声挑了面大红色的,队里八人,一人一笔画点什么,队旗就这么诞生了。 实际上花里胡哨,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旗子上画的是什么。 不过那也不要紧,路知意说,寓意到了就好。 晚饭就要自己生火了,这是团建作业。 陈声背的铁盆和木炭派上了用场,于涵背的铁架子一架起来,木炭在下,锅在上。 徐勉扇风,凌书成点火,张成栋准备食材,路知意亲自上阵做饭,陈声…… 陈声负责拿出手机拍照。 作业要求,做好饭了,录像为证。 他拿着手机四处走,风景拍一拍,帐篷拍一拍,众人生火做晚饭更要拍一拍。趁路知意不注意,他给了她很多镜头。 不仅尽职尽责摄像,陈声还担当起解说来,指指那一口简陋粗暴的锅,和被张成栋切得土豆不像土豆、火腿不像火腿的食材。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他如是嘲讽。 这一顿说是饭,不尽然,毕竟本队从队长开始,个个都是懒汉,没人愿意生火煮饭,最后决定烤肉吃。 食材有新鲜鸡肉,香肠,腊肉,土豆,火腿肠,和切成块状的五花肉。 调料就只有盐和食用油。 没人对这顿饭有任何期待,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罢了。 本队唯一的贤妻良母型选手,路知意同学,理所当然扛起了做饭的大旗。 她动作娴熟地倒油入锅,又用长长的筷子将食材放进去,油锅滋滋作响,不时有油星子溅出来,烤肉的香气也很快钻入鼻子里。 鸡肉变成了金黄色。 香肠微焦,害羞地卷了起来。 土豆块上开始冒出无数小汗珠,滋溜作响。 最后,一顿原本毫无期待的晚饭,变成了众人围坐在炭火旁,顶着寒意大快朵颐。 没有平日里烤肉店的调料,没有餐厅里雅致高端的装潢,甚至没有像模像样的碗筷,只有人手一只木筷,笨拙地叉起一块肉来,顾不得吹凉就送入口中。 那外焦里嫩的滋味,那炭火烤出的香气,就这样融化在舌尖,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哈气声——因为太烫了。 黄昏来临,气温下降。 厚重的云层也挡不住夕阳的余晖,天边有橙红色的云雾在流动,满眼亮堂,满眼辉煌。 陈声把能量饮料分发给大家,第一个举瓶,“敬大家,都是一个帐篷里睡过的了。” 凌书成哈哈大笑,“敬路知意,这顿饭是我二十年来吃得最满足的一次。” 武成宇:“那我敬我自己好了,拖着这壮硕的身躯爬到将近四千米高的地方,我爸妈知道一定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于涵说:“我敬两位师兄,一路上都很照顾我们,特别感人。” 李睿说:“我敬学校,把老子折腾到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哈,没想到吧,老子还能自得其乐。” 徐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敬大自然好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美景,实在很震撼。” 张成栋:“我敬我爸妈,含辛茹苦养我这么多年,盼着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飞行员。希望有朝一日坐在驾驶舱,有机会带他们来这看看。” 越说越感性了。 轮到路知意,她笑了笑,说:“我感谢高原,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珍惜它给我的一切。” 说着,她揉揉自己的面颊,“包括这高原红。” 众人哈哈大笑,凌书成居然拿起饮料瓶子当麦克风,“大家好,我是歌神凌学友,下面我有一首歌要献给路知意同学。” 他拍拍屁股爬起来,一脸做作地开唱:“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 一群人笑得七倒八歪,路知意也跟着笑起来。 夕阳无限好,哪怕近黄昏。 夜幕降临,火光烈烈,油滋滋的气泡,被山间气温冰冻的红茶,还有围坐在火堆前的那些年轻面庞,大抵会是这群少年事隔经年后,关于青春最深刻的印象。 最后灭了火,收拾好现场,众人搓着手回了帐篷。 云层太厚重,看不见星星。 因为山顶没有信号,手机也无法上网查天气预报,最后是路知意定了个闹钟,说夜里两点起来看看,如果有星星,就叫醒众人一起围观。 凌书成掏出一副扑克牌,嚷嚷着要打斗地主。 众人采用轮换制,四人斗,输了的两个蹲在一边,让剩下的上,直到一轮结束,新的输家来替他们继续蹲着。 值得一提的是,提出这规矩的凌书成本人,基本上蹲了一晚上,频频和他同在一家的陈声,万分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才没在众人面前暴打他一顿。 山间一片漆黑,只有帐篷里有手机的亮光。 大抵是人在高原,始终不如在平原上有精神,没打多久,个个都打着呵欠躺下了。 李睿笑嘿嘿地说:“老子长这么大,头一回跟大姑娘睡在一起。” 凌书成不紧不慢看了陈声一眼,“睡在一起你也不敢干嘛,咱们护花使者陈大队长在这,谁敢乱来?” 武成宇立马接嘴,“还有我在,谁敢动路知意一根汗毛,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然而这话说完不到两分钟,他就睡着了,响亮地打起呼来。 又是一片热闹的哄笑声。 先前的拘谨也渐渐没了,路知意躺在嘴里侧,哪怕睡在她旁边的就是陈声,她也没那么介怀了。 她只是默不作声听着他的呼吸声,心头有些酸楚。 有太多这样的时刻了,因为年轻,因为肆意,因为他笑得那样开怀,以至于她一不小心就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与差距。 她忘了自己是大山里的孩子,也忘了她这散不去的高原红,颇有代表性的深色皮肤。 她忘了他站在阿尔卑斯山上发来的照片,忘了他那历史辉煌的家境,也忘了他曾自大狂妄、目空无人,包括她,他也一样看不起。 她忘了两人之间所有的不对等,竟然开始飞蛾扑火,不自觉地向他靠拢。直到他一语道破真相,拆穿了她自以为是的那些相似。 他们的确是有相似之处,可在那为数不多的相似之外,是天壤之别,是巨大的跨越不过的鸿沟。 路知意安静地侧卧在那,眼前是漆黑一片,身后是他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帐篷里明明睡着八个人,有人打呼,有人翻身,有人呼吸声沉沉,可她偏能辨别出他的声音。 陈声。 陈声。 于她而言,他是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掷地有声。 可越这样,越心酸。 非她计较,实在是两人之间差距悬殊,无法再靠近一步。 半夜的时候,路知意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从枕下摸出来,一看,凌晨两点。揉揉眼,她坐起身来,套上羽绒服,准备去帐篷外面看看星星出来没。 借着手机的微弱光线,她弓着腰站起来,却忽然发现…… 陈声不见了。 手机的光线从里到外照了一遍,她在心里默数,加上她自己在内,确实只有七个人,陈声不在帐篷里。 外面至少是零下几度,他一个人出去干什么? 什么时候出去的? 路知意心头一顿,跨过还在熟睡的几个人,轻轻拉开了帐篷,走了出去。 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哪怕穿着羽绒服,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用手机在附近照了一圈,除了几头牦牛的影子,和在风里瑟瑟发抖的低矮灌木,别无他物。 山顶景色优美,但并未被开发,整个甘孜州相对来说都很落后,比起阿坝州来说,旅游业严重滞后。也因此,二郎山开发得并不算好,高处的山顶是没有建筑,也没有厕所的。 这大半天来,众人都是随地大小便,当然,面子要紧,尽量能走多远是多远,专挑灌木多的地方解决问题。 路知意回忆片刻,记起来了。 陈声并没有解决过生理问题,好像是面子上过不去。 她朝空地另一头走了一段距离,试探着叫他:“陈声?” 无人回应。 黑魆魆的山顶,一点光线也没有,回应她的只有牦牛低沉的叫声。 路知意有些心慌,又大叫了几声他的名字,直到猛一回头,看见半空中划过一道惨白的光,漫无目的晃了晃。 她踏着泥泞朝那个方向跑过去,一脚深一脚浅也顾不得,站定了,往陡坡下一看,只见十来米远的下方,有人拿着手机,打着灯光,朝她挥动。 “陈声?”她也打着手机灯光朝那照去。 两束光汇合在一起时,她看见陈声坐在那陡坡下方,背后是一颗低矮粗壮的树。再往下,陡峭的山壁直通万丈深渊。 这一处与他们上山的那条路刚好位于山的两侧,他们走的当然是比较缓的坡,而此处是陡坡。 稍有不慎,一旦滑下去就完蛋。 路知意心跳一滞,脚有些发软,“你在那干什么?” 那人倚在树上,朝她笑笑,“跳崖啊。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我从山顶跳下去,你就原谅我。” “我问你在那干什么!”路知意的声音尖锐得有些不正常,几乎是扯着嗓子冲他吼。 陈声也听出她的怒气,顿了顿,苦笑着说:“上厕所。” “你跑到悬崖边上上厕所?你脑子短路吗?”路知意攥紧了手,浑身都在发抖,“上来!” 出人意料的是,陈声没动。 他靠在那树上,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最后说了句:“你先回帐篷,把凌书成和武成宇叫来。” 路知意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她猛地将手里的灯光朝脚下照去,果不其然,这一处的泥泞有一道长长的划痕,显然是有人踩在上面打滑了,一不留神滚了下去。 “你受伤了?”她朝着坡下急迫地问了一句。 陈声没答话。 她已然了悟。 哪怕目空一切,但陈声并不是精神病,就算因为面皮薄,想找一处远一点的地方上厕所,也不可能往陡坡下面跑。 他是踩入了湿滑的坭坑里,猛地跌了下去。 路知意呼吸一滞,再看他背后那棵树。 那棵在崖顶少见的树,被飞鸟带到此处,生根发芽,汲取这山巅少得可怜的养分,终于长成今日的低矮树木。 如果没有它,陈声会怎么样? 他会滚落山崖,葬生于二郎山。 这样的念头叫她手脚发凉。 路知意只迟疑了片刻,山间温度奇低无比,她只在这站了一会儿,已然冻得浑身发冷,陈声不能再等了。 凌书成又怎么样,武成宇又怎么样,白天爬山时他们都看见了,除了她,没人能在这山上和在学校时一样行动。 她蹲下身,把手机磕在泥地上,也顾不得脏了它,只让它保持竖立的状态,照着她要下坡的路。 陈声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厉声命令:“路知意,我让你回去找凌书成和武成宇来!” 她不吭声,只在这昏暗的光线里,一下一下在湿滑的陡坡上找落脚处,踩稳了,才开始探下一步路。 那些年帮家里赶牦牛时,她爬惯了山路。 她是大山里的孩子,知道如何与这恶劣的环境相处,你要顺着它的脾气来,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自然是值得敬畏的。 可为什么值得敬畏? 因为哪怕是这山里的人,也有不少葬生其中。 高原地区有一种水果,当地人叫它仙桃,其实就是野生仙人掌的果实。这种野生仙人掌多长在悬崖绝壁、地势险恶之处。它的果实和它一样遍布尖刺,可剥开绿皮之后,却是柔软无比的内瓤,尝一口,水汪汪,甜滋滋。 曾有一阵,这种水果红极一时,不少人以采摘它为生,可悬崖绝壁处,因此丧生的也不少。 后来,政府禁止当地人采摘这种仙桃,其一是太危险,其二是过度采摘导致这种植物一度数量锐减。 路知意儿时的玩伴就曾因此失去父亲。 她深知大山虽然温和沉稳,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 她在试探着,走两步滑一步地朝着陈声靠近。陈声咆哮着要她回去,可她充耳不闻。 他的视线落在她偶尔滑上几寸的脚上,那双鞋,那双他绞尽脑汁低价卖给她的慢跑鞋,早已泥泞不堪,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看着它打滑,看着它松动,看着它起起落落,有那么片刻,觉得心头有火在烧。 终于,路知意站稳在他面前,低声问了句:“哪儿受伤了?” 他紧紧攥着手机,看着她松散在耳畔的头发,看着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的两抹红,那把火越烧越旺。 “不是叫你不要下来吗?你听不懂人话?” “脚扭了?”她蹲下身来,试图找到他受伤的地方。 “路知意!”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知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 “能走动吗?”她指指他明显布满泥泞的那条腿。 陈声的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他有满腔怒火,又或许那不是怒,是别的什么,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的胸腔被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充斥着,整个人都要炸裂开来。 “不是要离我越远越好吗?何必管我死活?” “你死了,上面那几个回去都交不了差。我也一样。我还想拿团建第一,想加分,想拿奖学金。” “只是这样吗?”他笑了一声,“只是这样,值得你冒着掉下去的危险下来救我?” 路知意顿了顿,“不然呢?你还想要什么原因?” 她望着那看不见底的山谷,把他的胳膊拉过来,架在自己肩膀上,“靠在我身上,我撑着你上去。” 离开这里要紧。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那一瞬,手背擦过她脖子后方,冷得象冰。 她下意识抬头一看,看见陈声冻得发紫的嘴唇。 陈声终于没有再和她争辩,只说:“左脚扭了,试过几次,没爬上去。” “掉下来多久了?” “没多久,十分钟不到。” “为什么不叫人?” “叫过了,都睡得像猪一样,没人理我。” “谁让你跑这么远上厕所?” “我不想明天早上你们起来,看见不远处有我排泄物。” 她竟有些想笑,可嘴唇刚扬起来,眼眶就热了。 因为他说:“冻得要死不活等在这,我还在想,我还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没有做,要是真死了,多不甘心。” 他侧头看着她,平静地说出下一句:“尤其是,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你,路知意。” 作者有话要说:. 1.我为什么总是写不完我的下章预告!!! 2.也就这几章的事了,狗改不了吃屎,声哥改这脾气也不容易啊。 3.遥想当年,我也从红岩顶滑下去,差点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4.在这里举起话筒感谢我本科好友的救命之恩。 5.以及,实在不想提,当年的我就是不好意思在帐篷边上小便所以跑太远差点坠崖。 第41章 第四十一颗心 夜间的山顶潮湿不已,云雾盘绕,脚下的泥土全都被染成了松软的稀泥。 路很陡,哪怕路知意一个人走在上面也很费劲,更别提她还架着个陈声了。 两人费力地抓住那少得可怜的灌木,路知意踩稳了,又努力拉扯陈声。他左脚扭伤,使不上劲,两人跌跌撞撞,走三步滑两步。 短短十来米,爬上去竟用了十来分钟。 终于踩在踏实的山顶上时,路知意松了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已然精疲力尽。 陈声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侧头看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凝神片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路知意只看了一眼,“不用。” 又恢复了先前那冷若冰霜的态度。 陈声看着她,低声笑了笑,“路知意,我们俩是不是也算得上差点就生亦同裘,死亦同穴了?” 毕竟也盖过同一床被子,从悬崖峭壁上互相扶持着归来。 他指指那山悬崖,“要是刚才掉下去,你猜被人发现之后,会不会说我俩殉情?” 久久没等到她的回答,陈声顿了顿,但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终于烫得他开了口。 “路知意,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歉我道过,但现在回想起来,不够诚恳。那天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是我不对,但那些话并不是我的本意。” “……” “我这人,不可一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惯了,从来不懂得失败是什么滋味,眼里只有自己。可刚才摔下去,爬不上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才忽然开始后怕,万一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呢?万一没人来救我呢?” 他说:“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在那,我最遗憾的是什么。” 这话在崖边已经说过一次了,可他还要再说一次。 “路知意,我还有话没告诉你。” 路知意却没说话,只仰头望着天,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星星出来了。” 陈声亦抬头看天,原本想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他有更要紧的事想告诉她,可仰头的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同一片天,高原上的星星竟和城市里的全然不同。 他们坐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红岩顶上,抬头一看,星河漫天。 原来人在高处,是真的离星辰更近一步了,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没有不夜城的辉煌夜色,此处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可陈声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正的夜色是不需要人间烟火点缀的。 过去看到的是城市里寥寥无几的星星,今日所见,是深蓝色苍穹如幕布般蔓延眼前,星河陡现,耀眼到令人屏息,令人震撼,令人词穷。 云雾散尽,明珠漫天。仿佛伸手便能触到其中一颗。 陈声静默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路知意在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换我来说。” “我知道我比起城里的女生来说,土里土气,眼界匮乏。我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没有白净好看的皮肤,我甚至做惯了农活,浑身上下都是贫穷的烙印,可是陈声,我从来不觉得这是我的缺点。” 他慢慢地收回视线,侧头看她。 路知意依然望着天上,平和而从容,有风吹过,她散落耳边的发尾被吹得烈烈飞扬。 “因为我知道,哪怕她们生活得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可她们抬头时望不见这样的星河,清晨时也看不见这里的云瀑、日出。她们没听过牦牛饮水时会唱着怎样欢快的歌,也不知道路上开满的花哪一朵叫什么名字。她们没有抱过刚出生时胖乎乎的小猪,也不知道费劲千辛万苦爬上这样高的山峰是为了什么。”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笑了,“可我知道。我是山里的孩子,我知道伸手就能摘到的星星有多亮。” 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收拢五指,轻飘飘的一个姿势,仿佛将星辰纳入手中。 然后笑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在城里的你,和在这里的我,看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星河?” 陈声望着她,很久很久没说话。 山间真冷,刚爬上来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像是要结冰。脚踝扭伤的地方一阵阵疼得厉害。 可这些都不及他胸腔里的波动来的剧烈。 他望着她,说:“路知意,星星不在天上。” 在她疑惑地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伸手拉过她,吻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温热,颤动,睫毛像蝴蝶振翅。 路知意反应过来后,立马伸手推开他。 他笑了,说:“在这里。” 他一瞬不瞬望进她的双眸。 哪有什么星河漫天?星星只有一颗,在她眼睛里。 气氛有短暂的凝滞,路知意平静地擦了擦眼睛,仿佛要擦去他留下的痕迹。 “陈声,我并没有原谅你。” 他说:“我知道。” “我以前没有自卑过,我穷,一无所有,活得像野草,但这些都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懂得为想要的一切去挣扎奋斗。”路知意静静地看着他,“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比唐诗看不起我,好比赵泉泉看我的眼神,这些我都不在意。” “直到遇到你。直到亲耳听见你说出那些话,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不在意。” 人活一世,又不是一座孤岛,哪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对他人的轻蔑毫不在意?可那些目光只能是来源于和她毫不相干的人,不能来自她在意的人。 她在意他。 她钟意他。 她仰慕他。 她从看不起他,到逐渐开始依赖他,并且毫无自觉。 路知意摊开手,借着手机的光线展示出自己的贫穷,“你看,我们差别多大。” 这双手布满薄茧,粗糙不已,偶有伤痕,肤色偏深…… 她的目光落在陈声那白皙纤长的手指上,他曾用那双手背过她、拉过她,握住方向盘送她回家,从车窗里伸出来漫不经心挥舞两下,在开水房里替她系上围巾,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咬上一口…… 过往铺天盖地袭来,她想哭,想笑。 年少时同龄人早熟,藏着掖着的喜欢,她从来不知是何物。晚熟如她,一心读书,盼着从大山里走出去。可走出去后,她终于尝到这姗姗来迟的感情。 可没人告诉过她,这感情并非全是欢喜,在她的贫穷与卑微之后,还藏着苦涩,藏着自卑,藏着患得患失,藏着怯懦退缩。 陈声攥紧了手,心脏一阵紧缩。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路知意。”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知道小伟对你动了心思,心里又急又气。我只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再纠缠你。我是一时情急——”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理不清个头绪,想把它们一股脑说给她听,可二十年来疏于交流感情,很多话卡在喉咙里,反倒失去了侃侃而谈的能力。 他想去握住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却见她轻飘飘收了回去。 路知意静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摇头说:“你不是一时情急,那些事实都在你心里,你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但你都承认了它们。” “我黑,平庸,不好看。家里穷,养猪放牛,还有这样一双手。我和身边的同龄人格格不入,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漂亮的妆容。我一心扑在学习上,可不管怎么勤奋努力,都不及你的天分和聪明。” “陈声,很多话说出来时不经大脑,反而更真实。” 她扬起嘴角,轻声问他:“你要知道,像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一旦拥有了什么,是死也不会松手的。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接受我的一切?我的好,我的坏。我的贫穷,我的一无所有。” 陈声想说点什么,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知道她原谅不了他,因为就连他也原谅不了他自己。无意中的伤人,最为致命。偏偏他一击即中,还击中了要害。 那些念头翻来覆去很多遍,他只说出一句:“路知意,我没有看不起你。” 路知意点头,“我知道。” 她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回去吧,再待在这该冻出病了。” 她弯腰去拉陈声,想扶他回去,可陈声不愿就此罢休,用力把她朝身边一拽,她便猝不及防跌倒在他身上。 他还有话没说完。 与此同时,凌书成在片刻前发现帐篷里意外消失的两人,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开着手机上的电筒,一路寻来,蓦然看见叠在一起的两人。 起初没看清,他下意识把灯光朝那一团黑影照了过去。 下一秒,对上路知意和陈声的目光。 凌书成手一抖,险些没把手机扔了,好不容易拿稳了,捂着眼睛怪叫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 然后转身就往帐篷跑。 跑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大冷天的,野战虽刺激,千万别冻病了!” 转回去,没过两秒又扭头,再添一句:“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闹出人命了啊!” “……” 交心的时刻异常短暂,稍纵即逝。 没多久,帐篷里的人都穿好衣服出来了,听路知意讲述了陈声险些跌下山崖的过程,个个都瞠目结舌。 凌书成笑嘻嘻地冲路知意说:“美女救英雄,干脆你让陈声以身相许得了!” 有人立马跳了出来:“我武成宇第一个反对这门亲事!” 李睿:“你凭什么反对?” 于涵:“凭你这壮硕的身躯,发达的四肢?” 张成栋:“和你这简单的头脑,死绝的浪漫细胞?” 武成宇:“???” 换做平常,陈声一定会加入嘲讽大军,给予致命一击。可今天,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和众人一起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仰头看着那一片壮丽的星河,慢慢回想起李睿在大巴车上说过的那一席话。 李睿说,武成宇从上学期开始就喜欢路知意了,在她还没有展示出过人的成绩时,在她皮肤最黑高原红最艳丽时,在无人发觉她的美时。 有那么一刻,陈声忽然记起自己那日对陈郡伟说的气话,说来奇怪,因为话不过脑,他转头就忘,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这一刻,他悉数回忆起。 他看着那璀璨星河,苦笑片刻。事实上他还不如武成宇。 傲慢如他,根本配不上路知意。 可那又怎么样? 拖着一条肿的老高的腿,他和众人看了大半宿星星,他人看的是天上星,而他看的却是眼前人。 看着看着,陈声心不在焉地想,是他错了,道个歉如果不能让她消气,那就另想办法找补。 横竖今天为了排泄,差点滚落山崖,老脸都丢尽了。 也不差这点了。 最后裹着被子挤进帐篷,躺在她身后时,他破天荒没去画圈圈,也没去拉扯她的头发,规规矩矩睡在那。 路知意觉得后脑勺一直有道火辣辣的视线,大有要把她点着的趋势,最后迫不得已回头低声呵斥:“不睡觉,瞪着我干什么?” 陈声:“静思己过,忏悔自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路知意是我写过最美的姑娘,没有之一。 这章算是给声哥的告白拉开了帷幕,这个故事,从他们在一起才算正式开始~ 第42章 第四十二颗心 陈声真的有忏悔自我吗? 路知意对此只有两个字评价:呵呵。 下山时,他们这队花了比别队多一倍的时间。 本来就爬得最高,不少人只到半山腰就安营扎寨了,而他们这队从山顶下去,花的时间自然要多一些,再加上陈声脚扭了,事情就更麻烦。 从来上山容易下山难。 从小体能就出类拔萃的陈声,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他作为本队唯一的队长兼“残疾人”,不得不在众人的轮换搀扶下,艰难地往山下走。 当然,他也找到了苦中作乐的法子。 比如每当扶他的人变成路知意时,他就自觉变成软体动物,软绵绵趴在她肩上,仿佛喝了什么化骨水。骨头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路知意多次冷着脸提醒:“你使点劲,站稳了。” 他就一脸生无可恋地捶捶自己的腿,末了望着山下,“算了算了,队长成了拖后腿的,你还是放开我吧,让我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免得继续拖累你们。” 众人谴责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路知意:“……” 用不着他自己跳,她只要咬咬牙,就能亲手把这戏精推下山。 凌书成感慨万分:“兄弟,奥斯卡实在欠你良多啊。” 抵达半山腰的公路时,大巴车已在那候着了,所有人都在等待这队一口气爬到顶峰的体能健将,比不要命,他们自愧不如。 可按理说一小时前陈声等人就该下山,迟迟没下来,林老师急得要命,都准备再等十来分钟就亲自带人上去搜山了。 好在他们平安归来。 可回是回来了,林老师一见陈声瘸了腿,心头一惊,立马冲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 凌书成正欲开口,陈声一个眼刀戳过去,险些戳穿他脊梁骨。 凌书成顿了顿,立马把隐形的话筒递给武成宇,“你来。” 武成宇谨遵队长教诲,严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搭帐篷的时候,有根杆子没安牢固,掉下来了,队长为了保护我们,冲上去挡住了杆子,结果自己被砸伤了。” 除了凌书成和路知意保持沉默,其余六人,连同陈声在内,都纷纷点头。 林老师一听,大为感动,拍拍陈声的肩膀,“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小子顾全大局、有担当!” 颇为感慨地看看这一队灰头土脸的家伙,在林老师眼里,他们身上那不是灰,是万丈金光。 “你们这队,有骨气!虽然条件艰苦,但冒着严寒和高反,一鼓作气爬上了山顶,这事我会和学院汇报的。团建第一,当之无愧!” 众人都欢呼起来。 唯有凌书成侧头与路知意交头接耳,“我们到底上山干什么去了?” 路知意:“进修演技。” 从山顶回到集训基地后,全体人员修整半天,次日才开始正式训练。 出人意料的是,陈声没有再来打扰过路知意。也许是因为脚伤在身,他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人影,完全销声匿迹。 苏洋都有些纳闷了,“前几天不是还围在你身边打转吗?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路知意很淡定,“不见最好。” “难道是脚伤太严重,送医院去了?” “不知道。” 路知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结果因为心不在焉,送进嘴里的是一快野山椒,刚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辣得两行清泪挂腮边。 苏洋一边递水杯过去,一边嘲笑她,“你接着装,我很期待你一会儿把鸡屁股也给吃下去。” 今天中午的盒饭是野山椒小煎鸡,高原这边的餐馆,做出来的伙食也很不拘小节,鸡屁股也混杂在菜里。 路知意忽然想起什么,淡淡地说:“鸡屁股就鸡屁股,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凭什么你把它身体吃了,还嫌弃它的屁股?” “……”苏洋抱拳,“这逻辑,我服。” 很快,集训正式开始了。 这次集训主要是为了提高飞行学员们的前庭功能,也就是说,如何在飞机颠簸的过程中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不晕眩呕吐。 更为专业一点的说法来自林老师,“通过本次训练,希望能改善大家中枢神经对血管系统的调节机能,增强承受强负荷的能力,促进平衡机能稳定性和判定方位的能力……” 当然,此处省略的一千字,对于摩拳擦掌的群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总而言之,这次集训,新兵蛋子们终于见识到了飞行员的两大杀器:旋梯和滚轮。 所谓旋梯,就是架在单杠上的长梯,像高空跷跷板一样,中间固定在单杠上,梯子两端能够上下活动。 武成宇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兴高采烈地攀住一边,“李睿,你去另外一面,咱们来个成人跷跷板。” 凌书成一脸善意地走到他身边,“这东西不是这么玩的。” 他让李睿走远些,指点武成宇,“我教你,来,你先爬上去。” 武成宇不疑有他,攀上那梯子。 凌书成说:“不是在上面趴着。换一面,你背朝下,脸朝上,靠双臂和双脚的力量吊在这梯子上。” 武成宇又照做了。 凌书成:“攀稳了没?” 武成宇咧嘴笑,“攀稳了。” 话音刚落,凌书成用力地把梯子往下一按,然后松手,“开始爬,从这头爬到那头,然后给我爬回来。” 武成宇拖着沉重的身躯,开始从梯子一头爬到另一头,刚过了杠杆重心,梯子就开始往另一边倒。他控制不住身形,天旋地转间,扑通一声落地,砸在水泥跑道上。 凌书成咧嘴一笑,“这就对了,老子当初被这玩意儿折腾得要死不活,现在轮到你们了。” …… 练完旋梯,接着练滚轮。 滚轮分两种,定向滚轮和不定向滚轮。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个大型溜溜球,中空,由两个超大的圆环组成,圆环之间以铁轨链接。 学员们要做的,就是整个人攀在这滚轮中间,握紧铁轨,然后由凌书成滑动滚轮,他们就连同这滚轮一起咕噜咕噜滚远了。 用苏洋的话形容:“这他妈完全就是仓鼠笼子里那鬼东西,可怕的是,仓鼠是用跑的,我们就只能跟着滚!” 一天的训练下来,十之八.九的人都吐了,路知意也不例外。 下午五点,训练结束,所有人往宿舍走,随处可见踩在平地上都晕头转向、头重脚轻的人。 原本还有人约好训练结束后一起去楼顶看高原的日落,这下兴致全无,纷纷回宿舍躺尸。 武成宇游魂似的经过路知意身旁,对李睿说:“还看个鬼的日落,再这么下去,老子的性命最先陨落!” 路知意惨白着脸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想干呕。 好在由于陈声不见人影,就只剩下凌书成监督众人的日常训练,凌书成和陈声最大的区别在于:能水则水,并且没有最水,只有更水。 第一天,他还像模像样折磨大家,第二天就开始磨洋工——同志们爱练不练,革命靠自觉。 李睿和张成栋最先偷懒,坐在一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路知意没吭声,只一个劲爬上滚轮,晕了下来歇会儿,歇好了又继续上去滚。 高原日照强,她抹了苏洋给的防晒霜,带了三大瓶矿泉水来操场,一练就是大半天。吐了就喝水,晕了就躺会儿,晒得满面通红,咬牙继续上。 最后是李睿先坐不住了,没吭声,又默默杀回了训练场。 张成栋一个人在旁边坐着,看了一会儿,也摸摸鼻子,重新再战。 武成宇还算刻苦,全程和路知意一起滚,路知意滚哪他滚哪,到最后居然奇迹般第一个适应这两项训练。 他趴在滚轮上四处乱滚时,像只肥嘟嘟的仓鼠,还兴高采烈冲路知意嚷嚷:“看我看我!路知意,看我厉害不?” 他没看见,操场旁的升旗台边,有人在那坐着,手边摆瓶矿泉水,拿着手机拍着什么。 见他这么冲路知意吼,那人眯了眯眼,退出照相软件,发了条信息给凌书成。 凌书成低头看了眼,笑了笑,暗骂一句小肚鸡肠。 但为着他们感天动地的兄弟情,他还是不紧不慢追上了武成宇的滚轮旁,“哟,滚得挺不错的嘛,这会儿不晕了?还有功夫调戏队友。” 武成宇咧嘴笑:“哈哈哈,不晕了不晕了。” 凌书成点点头,“不晕就好,抓稳了啊。” 武成宇:“啊?——啊啊啊啊!” 第一个“啊”,表疑问,之后的无数个“啊”,表震惊。 因为凌书成轻轻握住他的滚轮,使出全力朝前一推,武成宇立马以光速开始朝前滚,离路知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陈声坐在升旗台边,看着越滚越远的武成宇,再收回目光看看另一边渐入佳境的路知意,没忍住,即使知道自己幼稚,也还是笑了。 不怪武成宇,他的小红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哪怕满头大汗,灰头土脸,也总能吸引人的目光。 他一天一天坐在这,因脚伤不能上阵,反倒多了些时间和空间,隔着一定距离看看她。 他看见队员们偷懒了,也看见他们因她的刻苦而重上战场。 他看见她一次一次因为晕眩而下了滚轮,在一旁大吐特吐。换做之前,他一定上去递纸巾、送矿泉水了,可这次也许是因为脚伤,也许没有脚伤他也不会去打扰她。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有朝一日,她也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守护他们共同的堡垒。 为了那个目标,她需要强大起来。 陈声坐在夕阳底下,看着远处的山壁,天边的落日,和头顶一望无际的苍穹,近处,无数的小黑点在操场上挥洒汗水。 这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眼前的路知意,绝非是靠漂亮的外表、姑娘家的娇媚吸引众人的。她是高原上的格桑花,看似柔弱纤细,一吹就倒,却拥有与这凛冽狂风对抗的英勇不屈。 那朵格桑花是红色的,像她脸上两抹浅浅淡淡的色彩,热烈执着。 而他侧头,看见脚下的石缝里长出来的那几朵花,忽然笑了。他伸手摸摸其中一朵,看它晃了晃脑袋,手指微微一缩,竟不忍摘下。 她要保有她的铮铮傲骨是吧,那么,今后换他来迁就她。 他来迁就她的傲骨,他来做那个俯首称臣的人。他陈声横行霸道二十年,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直到今天一朝落败。 可他心甘情愿。 两周的训练已到尾声,学员们被关在这荒凉的山间基地集训,不得随意外出。 甘孜州是藏族自治区,有浓厚的宗教氛围,且山间地势复杂,学员们在基地以外的地方没有安全保障。林老师为保证全体学员平安健康地度过这两周,每天都让人守在大门口,虎视眈眈控制人员进出。 但很显然,他多虑了。 除去锻炼前庭功能的两大杀器,学员们每日还要继续跑操,做各种各样的基础体能锻炼,基本上不训练的时候都瘫在床上,并没有人舍得把这去了一半的生命浪费在游览观光上。 唯一的伤员,陈声,脚踝扭伤,并没有多严重,谨遵医嘱,每日喷云南白药,休息一两周也就差不多了。 而直到两周集训到尾声时,他也并没有参与集训,始终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 留在基地的最后一夜,全体学员在操场上举行篝火晚会。 终于解脱的年轻人们从小卖部搬来大箱大箱的啤酒、饮料,林老师和教练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关在这基地里,他们看着,没人能出岔子。 索性就让他们玩个痛快。 林老师也有些感慨,年年都随着大一新生去不同的地方集训,眼前是一批一批新面孔,个个朝气蓬勃,可他不行,他在一年一年老去。 这大概就是教师这一行的宿命。 凌书城在操场上带队训练了最后一下午,在晚会开始前,回房间换了件衣服。 他问坐在窗边伏案疾书的陈声:“篝火晚会,去不去?” 怕陈声不去,他踹了一脚他的腿,“不是早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吗?真够可以,把带队的任务都交给我一个人,自己窝在这享清福,也不怕发霉!” 陈声说:“我在思考人生。” 凌书城冷笑两声:“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吗?” “还没。” “在这思考不划算。依我说,你干脆去找棵苹果树,说不定被砸醒,立马悟出个万有引力第二定律。或者找个打雷的日子去山顶被劈个几下,任督二脉一通,说不定还能练成个大神功。” 陈声懒得搭理他。 他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死缠烂打对于路知意来说真没什么意义,也掉价。长这么大,他没追过人,直到那天在山上闲聊时,听徐勉提了一句。 徐勉说,他寝室一哥们为了追女生,在网上东拼西凑抄了篇情书出来,结果落款时把作者的名字也给写了进去。对方收到情书时,完全没觉得这是告白来着,惊悚地看着末尾徐志摩的落款,无话可说。 陈声嗤笑一声,第一个念头是,这年头还有人写情书? 远古人? 活化石? 可这些日子闷在屋子里养伤,他在窗边看路知意,毫无头绪地想着他该如何走近她。即使一心妥协,总要有妥协的行动去证明内心的坚定吧。 他艰难地想着,要不,就真的写封情书吧…… 小红同志那么自然质朴,这个好像还挺适合她。 可这事是真难。 “路知意——” 叉掉!太生疏! “亲爱的路知意——” 叉掉!太肉麻! “师妹——” 呸! 陈声一把揉了第n张纸,有种自己在写武侠小说的错觉。 光是一个抬头,已然令他头疼不已。被人称为学霸、学神、天才已久,二十年来他学得风生水起,没被什么学业上的障碍困扰过,可如今却在一封简单的书信上遇到了翻不过去的大山。 陈声想起四个字,近情情怯。 他觉得可能真是天要亡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讲了下飞行员的集训生活,再不写点专业内容我都心虚了…… 下章预告:热吻。(是的,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你们想要粗犷热烈的,还是清新纯洁的,还是年少轻狂的,还是火辣辣纵情欢乐的? 反正不管你们要哪一种,我都岿然不动,因为我是容清新,火辣辣是什么我不懂。 陈声:要点脸吧。 容光:看来你是不想追到你们小红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颗心 陈声的信永远停留在开头那一句。 烦透了。 他都快要不认识路知意三个字了。 凌书城换好了衣服,看着那一地纸团,再看看陈声黑着的一张脸,幸灾乐祸地在旁边感慨:“哎,这事儿吧,挺伤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兄弟我也挺替你心酸的。” 话是这么说,他那一脸笑意已经盖不住了。 在旁边得意地看陈声烦躁半天,最后,他还是秉承这塑料兄弟情走了过来,神神秘秘凑到陈声面前,“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今天是路知意的生日。” 陈声一顿,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中午我统计队员身份证号,无意中发现的。”凌书城很得意,“我就看了两眼,也没跟别人说,免得她们年级那武成宇动什么歪脑筋,来个生日告白,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凌书城看他在出神,又接着提供情报:“之后我趁着没人在周围,问了路知意,今天是她生日,不用庆祝吗。她说她从小到大很少庆祝生日。所以我估摸着,兄弟,你的机会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篝火晚会来个当众表白加生日祝福——哎哎,你去哪?” 陈声没等他说完话,蓦地扔了笔,穿上外衣就往外走。 他脚是差不多好到能行动了,但还有些隐隐作痛,走路的姿势有些隐忍。但心情急迫,也顾不上那么多。 凌书城一头雾水:“去哪啊?篝火晚会要开始了,你真的不趁着晚会跟她说句生日快乐什么的?” 回应他的是陈声很快消失在走廊上的背影。 当晚的篝火晚会,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年轻的飞行学员们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歪七倒八,欢声笑语一片。 路知意坐在火堆周围,手边摆了瓶冰红茶。 苏洋开了罐啤酒,“好不容易解放了,你喝什么冰红茶呢,来来来,喝酒!” 路知意不喜欢酒的味道,呛人,火辣辣的,喝了还上脸。 她的目光在那群欢乐的面庞里扫视一圈又一圈,依然没看见那人的影子。 其实他不在挺好的,她本来也要和他保持距离。 没有什么感情是时间冲不淡的,如果有,那说明时间不够长。 可两周时间不见,她隐隐在期盼着什么,如今见陈声依然没来,一颗心还是无法避免地沉了下去。 他不是死缠烂打吗。 这么快就放弃了? 放弃了也好。 可另一个声音反驳她:“是吗?你真的希望他放弃?” 烦死了。 他在,被他烦。他不在,她还是被他烦。 路知意干脆利落接过苏洋递来的酒,一口喝下小半灌。冷空气把啤酒冻得很凉,酒入喉头,浑身一个激灵。 但是爽。 她很快就红着一张脸,和周围的人热热闹闹疯成一片,他们吼着解放了,吼着要当飞行员,吼着所有人都会梦想成真,吼着二十年后天上见。 她懒洋洋、醉醺醺躺在操场上,却依然忍不住去看人群。 他不在。 他一整晚都不在。 十九岁的路知意慢慢地喝光了第三灌啤酒,笑着举杯敬空气,无声地说了句:“生日快乐,高原少女。” 新的一岁,长点心,忘了他。 二十年后,谁还不是条好汉了?天上再见,她会用她高超的飞行技术把他甩在后面,只留个飞机屁股给他看! 陈声就是那鸡屁股,她嫌弃得慌。 正闭眼吹着夜风,听着人群喧闹,感受着火堆散发出来的炙热气息时,有人坐到了她身旁。 路知意心跳一滞,倏地睁开眼睛。 正对上的,是凌书成的脸。 她听见咚的一声,那颗刚刚跃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摔得个稀巴烂。 凌书成看她片刻,弯起唇角,“怎么,看见是我,很失望?” “没有。”她淡定地说谎。 “苏洋呢?你俩成天秤不离砣的,怎么没见她?” “去小卖部买吃的了,她不吃香菜,晚上的盒饭是香菜牛肉,她一口没碰,这会儿饿得慌。” 凌书成拎了几罐啤酒来,盘腿坐她旁边,心里酝酿了半天。 他以为陈声那家伙好歹会抓住机会,来跟路知意说句生日快乐什么的,今晚时机多好啊!火光烈烈,酒意上头,最适合意乱情迷了。 说真的,这两人磨蹭这么久,他这旁观者看了都急。 陈声还没对谁这么上心过,凌书成看出来了,那万年单身狗,这回是真的栽进去了。 一寝室,头数他和陈声关系最好。 兄弟有难,两肋插刀! 如今陈声不在,他总得帮忙想点法子,推波助澜一把。 哎,没办法,他就是这么热血善良讲义气。 凌书成开了两罐啤酒,一罐递给路知意,“咱俩也走一个。” 路知意本来觉得今晚已经差不多了,不能再喝了,看他两眼,没说话,还是接过了啤酒,和他在半空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凌书成问她:“你和陈声,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傻啊,我旁观者清,你瞒不过我。”凌书成意有所指,伸出食指和中指,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两下,“thebigbrotheriswatgyou。” 路知意没忍住笑了,“《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 陈声他们寝室,怎么尽出些稀奇古怪的人? 凌书成啧了一声,“还挺见多识广,不过我今天不跟你交流读书心得。我问你,路知意,你对陈声到底怎么个想法?” “没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前一阵你俩不还好得很吗?你送他香肠腊肉,他自己不能吃辣,还不准我们吃,最后怕浪费,一个人坐在书桌那,一口肉两口饭三杯水,辣得眼泪直流。” 路知意一顿。 “那天晚上你衣服被唐诗拿走,陈声一声不吭回来,脸色难看得要命,后来二话不说就牺牲色相,下了个套让唐诗钻进来。” 路知意攥紧了冷冰冰的啤酒罐子,“什么套?” “他摆了个鸿门宴,请唐诗吃饭,因为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干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没跟我聊过,但我知道他肯定憋了一肚子气,还得好言好语去哄那女的。” 凌书成看她一眼,平静地说:“你可能不知道,陈声这人,从来没对谁妥协过。当初不去上早晚自习,辅导员说要记他的过,他也不肯低头,非要靠成绩证明自己没有错。要他放低身段,好言好语去哄人,比登天还难。” “……” 路知意沉默地坐在那,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问过陈声,问他怎么确定是唐诗做的,他不肯说。 她并不知道他在背后做了这些事。 半晌,她抬头看凌书成,“所以呢?” “所以呢?”凌书成皱眉,“所以他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为什么反而疏远他?”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都走了这么远了,才忽然发觉不是一路人,我能问问是什么让你突然醒悟了吗?” 路知意沉默片刻,才说:“对于生活富足的人来说,随手帮一把路边的阿猫阿狗,也许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转头就忘了。但阿猫阿狗会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把那个人记在心里。” “你以为他把你当做阿猫阿狗?” “至少他是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施舍我,同情我的。” 凌书成看她半天,忽然哈哈大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将那罐子朝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扔。 咚的一下,罐子弹远了。 他一把拉过路知意的手,不顾她条件反射往回缩。 “你的冻疮呢?全好了是吧?我问你,那手霜还好用吗?” 路知意猛地抬头,错愕地望着他。 凌书成松手,指指她的脸,毫不客气地说:“皮肤好很多了嘛,白了一些,高原红也不明显了。怎么样,那兰蔻面霜用着还不错吧?”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路知意的慢跑鞋上。 从红岩顶下来后,她就将鞋子刷得干干净净,如今一点泥巴也没有了,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一样。 那一车鞋,其实只有三十双,全是陈声亲自挑的,十种款式。 他明知道她最多买一双,却还是认认真真挑了每一款。 他还说路知意肤色不白,不能选颜色太挑眼的。 凌书成看着那鞋,淡淡地问了句:“怎么样,这鞋子跑起步来,是比以前的帆布鞋轻松多了吧?” 黑夜里,火光闪烁,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路知意整颗心都奇异地僵在半空,忘了跳动。 她缓缓对上凌书成的目光,心里早有猜测,可她不敢去想,不敢去证实,最后竟只说出一句:“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年级第一呢,什么意思,能想不到?” 凌书成站起身来,打算走,可到底没忍住,还是回头俯视着她,说:“路知意,做人要讲良心,他是把你的窘迫看在眼里,但究竟是同情还是心疼,恐怕有待商榷。” “你说他高高在上,说他施舍你,那现在我把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了,请你再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同情心,他有必要瞒着你做这些事吗?” “花了那么大力气,又是租人又是租车,把一车鞋拖到学校里,亏损了一整年的压岁钱,就为吸引你去买一双你以为的假货。” “好不容易买了面霜手霜送你,怕伤你自尊心,大过年的叫上我一起想法子,最后还是我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发中奖短信。” 凌书成的影子被火光拉长,蔓延一地。 “路知意,他对你怎么样,没人比你更清楚。” 说完这句,他扭头走了,没几步又倒回来,从地上再捡一罐啤酒,嘀咕道:“妈的,一口气说这么多,渴死老子了。” 路知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 苏洋买了一堆零食回来,泡凤爪、薯片、奥利奥和一些杂牌蛋糕,在操场上叫上她一起吃,她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吃,也不记得凌书成走后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心乱如麻。 十二点半,她和苏洋都洗漱完毕,爬上了那木板床。 床板咯吱作响,翻个身都很大动静。 操场上的火光已经熄灭了,所有人都喝了酒,带着醉意爬进温暖的被窝,准备迎接第二日返校的大巴。 她也还醉着,头晕目眩的。 苏洋喝得比她多,爬上床就睡着了,呼吸都比往常沉重。 路知意睡不着,听着她的呼吸声,侧卧在被窝里,明明头脑昏沉,却不论如何都闭不上眼。 将近一点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拍响。 那人低声说:“开门,路知意。” 被窝里的人猛然一僵,下一刻,掀开被子坐起来,穿好鞋,急匆匆去开门。 另一边的苏洋翻了个身,没醒,很快又睡了过去。 路知意不知道自己在哆嗦什么,外套忘了穿,就这么一身秋衣秋裤,趿着拖鞋站在门边,拧开门把的那一瞬,她感觉到自己双手在微微发抖。 门开了。 这间寝室位于走廊尽头,旁边就是一扇窗,大开着,操场上彻夜明亮的路灯洒进一星半点微弱的光,将漆黑一片的走廊照亮些许。 她借着那光线,看见了门外的人。 他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拎着一袋什么,呼吸有些急促,头发还略显凌乱。 路知意头晕目眩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脑子里还乱成一团。 她听见他沉默片刻,说:“对不起,来迟了。” 来迟了? 他们并没有约定什么,何来来迟一说? 路知意的脑子没转过弯来。 陈声在黑暗里看了眼屋子里熟睡的人,忽然伸手拉过路知意的手腕,“跟我来。” “去哪?” 他没说话,拉着她一路爬上了顶楼。 宿舍的顶楼是一片平地,空空荡荡,四周有围栏。 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见光秃秃的山壁,一片狼藉的操场,不远处的小卖部,和从半山腰一直蜿蜒向下的公路。 远处是一片青山,因夜色正浓,变成了影影幢幢的墨色,几乎没有什么车辆行进。 高原地广人稀,安静得像是世外桃源,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陈声将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抬眼才发现路知意只穿着单薄秋衣,毫不迟疑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他有那么片刻的怀疑,怀疑她会脱下来还给他。 那大衣沾染着他的体温,瞬间阻隔了高原的寒风。 这一次,路知意没有推拒。 陈声弯腰,从那袋子里拿出只纸盒,解开绸带系成的蝴蝶结,将罩在外面的盒子摘了开来。 他取出蜡烛,插在蛋糕上,用早已备好的打火机点燃。 最后,他将那只不大的蛋糕端起来,直起腰,送到了路知意的面前。 他说:“虽然来晚了,但生日还是要过。” 那只蛋糕长什么样子,路知意早已无暇分辨。 事实上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了。 脱离了童年,家逢变故,后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了。也许是穷人家没这么多讲究,她也不是什么小公主,往常生日路雨会给她做寿面,吃顿好菜好饭,但也就仅此而已。 而眼下,她披着他的外套,站在这宿舍楼顶,感受着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风里是熟悉的味道,她的家乡。 眼前是陈声,她的心上人。 她神色复杂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晚上,凌书成回宿舍告诉我的。” “蛋糕哪来的?” “本来想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借了小卖部的摩托,开到镇上一问,没有面包店。镇上的人说县城有,我就骑着摩托一路问到了县城。” 从这里到县城,一个小时的车程。 他就骑着摩托,顶着高原的风一路呼啸而去,又匆忙返回。从夕阳西下,到这凌晨时分。篝火已灭,他错过了午夜十二点。 也错过了她的生日。 路知意下意识去碰了碰他端着蛋糕的手。 冰的。 没有半点温度。 她的目光落在那只蛋糕上,县城的面包店不像蓉城的连锁店,可以做出那么精致的西点甜品。这里的不过是些小店铺,生日蛋糕也做得相当粗糙。 蜡烛在风里明明灭灭。一个奇怪的数字,十八。 她说:“我今年十九了。” 陈声说:“我知道。” “知道还买十八的蜡烛?” “这是个祝福。” “祝福什么?” “祝福你永远是十八岁的少女。高原少女,路知意。” 路知意说:“可我不愿意永远当个高原少女,我想走出大山。” “是吗。”他低头看着她,“那就走出去吧,反正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很远吗?至今也才走到蓉城。” “蓉城?不止。”他笑了笑,低声说,“你走得很远,千里迢迢,从冷碛镇走到了这里——” 他左手稳稳端着蛋糕,右手轻轻指了指胸口。 他说:“路知意,你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容光打脸日常之永远写不到下章预告》 但如你们所见,热吻就在下一刻。 哎,老阿姨的少女心蠢蠢欲动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颗心 “路知意,你在这里。” 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胸口的位置,意有所指。 路知意慢慢地伸出手,覆在他冷冰冰的手背上,隔着一只手的厚度去触碰他的心跳。大衣脱给了她,他就穿着一件不厚的毛衣,毛茸茸的。 她喃喃地说:“那是走得挺远的。” 陈声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也跟着颤动。 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感受到了他的笑意。 陈声问她:“有多远?” “很远。” “别用程度副词,具体一点。” 路知意顿了顿,说:“我们之间,大概隔着山川河流,沙漠戈壁,汪洋大海……差不多有那么远。” 陈声笑了笑,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来,反过去覆在她手背上,十指慢慢收拢。 他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就算隔着一整个赤道那么远,我也一样去见你。” 下一句,“毕竟是老本行,开着飞机绕赤道一周,不信追不上你。” 上一次他这样轻松地和她开玩笑,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路知意笑了,那蜡烛在风里摇曳生姿,明明并不耀眼,却叫她眼眶泛酸。 真奇怪。 明明白天还在怨他,明明前些日子还对自己说,从今以后远离他。 那些意难平,她原以为要用很长时间才抹得平,却不料此刻面对面站在楼顶的冷风里,他只用了一只蛋糕,一件外套,它们就悉数被抽离了身体,随风而去。 陈声把蛋糕递到她面前,“许个愿,路知意。” 她凝视着那只普普通通的生日蛋糕,没说话,干脆利落凑上去,呼地一下吹灭了十八岁的蜡烛。 陈声一顿,不可置信,“不是让你许个愿吗?” 路知意没吭声,只接过他手里的蛋糕,轻轻放在地上,起身就拉住他的衣领,踮脚亲了上来。 那一个吻稍纵即逝,仿佛蜻蜓点水。 陈声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只看着眼前的人很快凑上来,又很快松了手,离开他的唇。 一刹那间天昏地暗,风止,心寂。 来不及感受。 来不及思索。 他甚至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那一瞬间她贴上来时的柔软与温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陈声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却听见眼前的人低声说了句:“已经实现了。” 她的愿望,就是这个。 简单到一踮脚就能办到,也难到耗尽十八年的勇气才跨过他与她之间的楚河汉界、山川河流。 陈声看她良久,若有似无地叹口气,“一年一次的愿望,就这么被你浪费了。”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重新覆了上去。 奔波一夜,他是冰冷的。 双唇相触时,他能感觉到她微微颤栗,有些退缩。可他不容她退缩,双臂收拢,将她圈在怀中。 起初是试探,长这么大,他没亲过谁,她是头一个。 唇与唇紧贴在一起,辗转摩挲,似爱抚,似折磨。 她的温热足够灼伤他的寒冷,可此刻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胸口仿佛被人洒下火种,星星之火燎成漫天烈焰,足以把这些日子备受冷落的不甘与苦楚都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是不知足。 只是这样反复摩挲,不够,远远不够。 他轻咬她的嘴唇,入侵她的城池,哪怕毫无技巧毫无经验可言,却也凭着本能攻城略地。 黑漆漆的夜,四面八方吹来萧瑟冷风。 他看见她闭着眼,被他箍在怀里的身体在轻微颤抖,是紧张,也是放纵到极致难以克制的爆发。 可陈声没有闭眼。 他一直望着她,望着终于近在咫尺的人。 此刻,她离他前所有与的近。 明明是一片黑夜,眼前却仿佛天光大亮,春暖花开。他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红日东升,青草飘摇,牦牛饮水,湖光荡漾。他看见青山起伏蔓延至天地的尽头,而在那日光最盛的地方,有一朵浅红色的格桑花。 他感受着她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感受着这个生涩而不成熟的吻。 闭眼时,胸口一片滚烫,眼里也是。 二十年来,他没喜欢过谁。 如今遇到她,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真怂。 怂得他无可奈何,却又欢天喜地。 最后他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说:“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许了愿,我帮你多实现几次,这样才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做到,加更热吻,惊不惊喜? 今天阴历生日,我滚出去和朋友吃个饭,晚上回来能写多少写多少,凌晨十二点整,不见不散。 ps,看见有姑娘埋怨我作话说太多,我也反思了一下,其实我在作话里又是搞笑又是卖萌的,无非是为了和大家有多一点的交流。我很感激你们喜欢这个故事,每天留言陪着我,陪着路知意和陈声。但留言很多,我确实无法一一回复,只好在作话里和你们多说一点。 也算是个人特色吧,比较话唠比较热情,希望你们谅解,这点我不打算改。 第45章 第四十五颗心 天台风大,两人席地而坐,一起吃蛋糕。 路知意看他穿得少,便把肩上的大衣分他一半。 陈声以为她要把衣服还给自己,眉头一皱,“你穿着。” 她不由分说搭了一半在他肩上,“一起。” 陈声又立马松开眉头,从善如流与她一同披上那大衣,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 可惜这次买的蛋糕太甜太腻,入口就能尝出奶油的低劣品质。 陈声有些不是滋味,便说:“这次太仓促,条件有限。明年给你买个更好的。” “已经很好了。” “这样的也叫好?” 路知意挖了一勺奶油送入口中,慢慢抿了抿,说:“这是最好的。” 风在吹,撩动她耳边的发,因两人靠得太近,发尾在陈声面颊上轻轻扫动,有些痒。 他笑了,看看那并不精致的蛋糕,握住她的手,就着她的勺子吃了一口。 “嗯,这是最好的。” 再没有哪个蛋糕会比今日这只更甜了。 正如再没有哪一夜会比今夜更动人,有山,有风,有热吻,他与她皆是第一次尝到这青涩懵懂的年少欢喜。 哪怕还有些许的不完美,也足够美了。 蛋糕太甜,两人没吃完,最后放在一旁了。 操场上的篝火还在冒烟,不少垃圾散落在地。晚上解散前,林老师已经通知下去,明天早上全体人员八点起床,先到操场收拾干净场地,然后才能离开。 他们坐在楼顶,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仿佛在欣赏美景。 路知意问他:“为了骗我去买双跑鞋,你亏了多少钱?” “……”陈声倏地侧头看她,片刻后反应过来,“凌书成跟你说的?” 路知意没回答,只伸出手来,低声说:“手霜很好用,我还真以为是我人品爆发,莫名其妙都能中奖。” 陈声笑了。 “还有,”她抬头看他,“要你低声下气去哄唐诗,牺牲色相帮我报仇,我想想就觉得很难受。” 陈声挑挑眉,“也就忍一时之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算什么?” 路知意:“不是为这个难受,我是一想到你成天对我都没什么好脸色,反倒对她那么体贴温柔,就心里不平衡。” “……” 陈声眯起眼来,“我对你怎么了?怎么就没有好脸色了?” “要是我手里有镜子,现在就给你照照看,你就知道什么叫没有好脸色了。” 陈声无语。 他们就坐在那,聊着些没营养的话。 偶尔也有稍微有营养一点的。 “陈声,你第一次上天是什么感觉?” “紧张。” “除了紧张呢?” “除了紧张还是紧张。” 路知意笑了,“没觉得很自豪?没觉得辛苦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坐进驾驶舱了?没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 陈声:“满脑子都是油量多少,高度多少,进入平流层没,和机长一一播报。哪有什么功夫去自豪,去欣赏蓝天白云?” 路知意慢悠悠呼出口气,“也是。换我上去,到时候肯定比你还紧张,毕竟长这么大,我连飞机都没坐过,很难想象将来会载着一整个飞机的乘客上天。” “不用担心。长这么大你也没恋爱过,不也第一次谈,就谈到我这么个绝世珍品了?” 路知意:“……” 感动不过两秒,他就开始原形毕露。 可这样也好,若是叫他忽然之间变得情意绵绵,她才不知该如何应对。 路知意歪着脑袋看他,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如释重负。 最后她说:“我们俩现在算什么情况?” 陈声:“处对象?” 她沉吟片刻,“这事还是先保密的好。” 陈声:“???” 他不悦,眯起眼,“为什么?我见不得人吗?” “我们还太年轻,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万一你一时冲动,明天醒来就后悔自己摊上个养猪的高原红——” “路知意。”他一字一顿打断她,“你还来劲了是吧?我就说了那么一次,你是打算记一辈子?” 路知意笑了,“反正先等一等。” “等什么等?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有什么好等的?” “等我变得足够好。”她有些认真地对上他的目光,“等下学期我开始模拟飞行,等我拿个国奖,等我——” 她揉揉自己的高原红,“等我再变厉害些,变漂亮点。” 陈声说:“够了够了,已经很好很厉害了。” 一脸“你就不要推辞了,赶紧给我个名分吧”的表情。 路知意被他逗笑了,伸手去摸摸他皱起来的眉头,把那团不耐揉开了,然后才说:“陈声,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以最好的模样站在你身边。” 不是众人眼里被他挑中的幸运儿,是可以与他比肩而立的存在。 她凑过去,鬼使神差第二次主动出击,在他唇角碰了碰,低声呢喃一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陈声眼眸微暗,再一次将她拉近,另一只手将披在两人肩头的大衣掀起,盖住头顶,挡住星星,挡住月亮,挡住这山间暗暗窥伺的夜风数缕。 吻她以前,他说:“如果私底下你都懂得用这种实际行动弥补我受伤的心,那这个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剩下的话语,悉数融化在热吻里。 聪明如他,一向懂得见风使舵,见好就收:)。 陈声回到寝室时,凌书成已经睡着了。 他本来没打算吵醒他,但躺上木板床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燃着火光,热血沸腾。 翻来覆去好多遍,数羊都数到了五百六十三。 最后,他翻身坐起,走到凌书成那边,推了推他,“醒醒。” 凌书成迷迷糊糊睁开眼,有气无力挥挥手,“滚滚滚,半夜三更才回来,别吵我。” 陈声把冷冰冰的手伸进他被窝里,二话不说贴上他的脖子,凌书成杀猪般惨叫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两人面无表情在黑暗里对视着。 凌书成:“陈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亲切地说一句我操.你大爷?” 陈声说:“去吧,我大爷今年八十二了,丧偶多年,今天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拍拍凌书成的肩,诚心诚意道了句:“谢了。” 凌书成:“谢什么?” 脑子一转,他仿佛悟出什么,上下打量陈声片刻,“你俩和好了?” 和好了? 陈声唇角一勾,想说把和字去掉,可回想起路知意的叮嘱,他刹住了车。 这会儿还不能说。 真烦,就跟已经在跑道上提速准备起飞了,结果机长说你先继续这么跑着,就是不能上天一样。 他这会儿憋得慌,恨不能张嘴嚎上两嗓子,把整栋楼的人都叫醒。 醒来吧醒来吧,别睡了,这大好的日子,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凌书成:“你是高兴了,请问你高兴你的,把我弄醒干什么!麻烦你偷着乐成吗?别扰人清梦成吗?尤其我还是单身狗,请你有点道德心好吗?” 陈声怡然自得望着窗外,“这花好月圆,良辰美景,睡什么觉啊?起来嗨。” 凌书成:嗨你mmp啊! 看着陈声春意荡漾的笑容,他冷笑一声:“所以说,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我凌书成这样的神助攻。说吧,打算怎么感谢我?” 陈声:“陆空对话和航天英语,一对一培训,ppl包过。” ppl是民航总局组织的实飞考试,通过后即可拿到私人飞行驾驶执照,凌书成卡在这两项上大半年了,执照考试总挂在这上头。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不开玩笑?” 陈声嗤笑一声,“你见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了?” 他心情很好,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面上始终带笑,不一会儿又含羞带怯地摸摸嘴唇,笑意更浓。 凌书成:啧,发情期的牲口。 碍于还有求于人,没敢开口嘲讽。 路知意那边呢。 也没比陈声好上多少。 天台上坐久了,回宿舍时手脚发冷,钻进被窝半天都没暖起来。可她缩在那里,胸口却像藏着一团火。 黑暗里又是笑,又是心酸。 她不知道那种心酸从何而来,但人到欢喜深处,仿佛灵魂都在叫嚣,过往一幕幕袭来,叫人难辨欢喜忧愁。 睡前手机震动了一瞬,她手忙脚乱打开来看,看见他的信息,短短五个字:晚安,路知意。 是他的风格,言简意赅,没有什么缠绵悱恻。 可恋爱中的人就是这么神奇,生生从这简短五字里看出了甜蜜,看出了欢喜。 她回复他:“晚安,陈声。” 如此简单的对白,若不是名字字数不同,简直堪称对仗工整。 她在黑暗里盯着刺眼的屏幕好半天,最后警告自己收敛些,闭眼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可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醒着是他,梦里还是他。 她梦见她初到中飞院那天,陈声上台致辞的场景。 他穿一身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腕处,背后是一片深红色幕布,于偌大的礼堂抬起头来,准确无误在人群里找到她。 梦里,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 路知意被.操场上的口哨唤醒时,眼前还是梦里的场景。昨夜两点才回寝室,又喝了酒,睡眠不足,脑子昏昏沉沉。 可她像是打了鸡血,猛地翻身坐起来。 窗外日光正盛,高原的天空湛蓝一片,青山如黛,云开雾散。 她像是从未见过这熟悉的景致一样,抱着被子,慢慢地笑起来。 下一刻,枕下的手机又震动了两下。 她似有所感,拿起来一看。 陈声:“下楼,赶紧的!立刻!马上!现在!” 她一顿,发了个问号过去:“?” 陈声:“我严重怀疑昨晚我做了个非常真实的梦,赶紧下来,务必告诉我那是真的!”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下一句,他不紧不慢发来一句:“笑了吗?” 紧接着,“早安,路知意。” 嗬,这算哪门子别开生面的开场白? 她没好气地瞪着他的冷笑话,却不得不承认,好心情已经从醒来这一刻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齁掉牙。 啧,恋爱中的人都是神经病! 故事从此刻正式开始,我们先齁甜一下,再去应对大风大浪,祝大家周末愉快,晚安晚安。 第46章 第四十六颗心 八点整,全体人员在操场集合,收拾昨晚篝火晚会留下的残局,一个小队负责一个区域。陈声这组在升旗台边上,一地的空酒瓶、零食袋,众人收拾起来时,不得不感叹玩乐一时爽,打扫火葬场。 路知意目不斜视捡垃圾,一眼没去看陈声。 毕竟她有言在先,两人的关系要保密。 陈声离她不远,拿着扫把有一下没一下地舞着,有心过来说两句,看她那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也只能作罢。 论装模作样,他可赶不上她。 昨晚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演,从拥抱到热吻,从不可言说到不可言说……他就是拿着扫把,也能扫着扫着就笑成朵花。 真是想想心里就不平衡,她怎么就能若无其事专心干活呢? 手里的活做了一半,人人手里的垃圾袋都装得七七八八。垃圾库在操场另一边,武成宇跑来献殷勤。 “路知意,你就不用跑这趟了,东西给我吧,我替你扔。” 路知意一抬头,首先看见的不是武成宇,是看见不远处的陈声。武成宇背对他,并不知道有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他面无表情站在那,手里拿着扫把,就这么一动不动杵在地上,闲闲地盯着她。 路知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收回视线,对武成宇说:“不用了,你扔你的,就这么几步路,也累不着我。” 武成宇热情地抢过她手中的垃圾袋,“咱俩谁跟谁啊,你跟我客气啥!” 然后兴高采烈奔向操场另一头。 陈声叫住他:“这么喜欢助人为乐啊?” 武成宇笑嘻嘻,“别人我还不乐意帮呢,也就看在是路知意的份上,这才搭把手。” 陈声面无表情把手里的垃圾袋递过去,“那你乐不乐意帮我也搭把手?” “其实不大乐意的……”武成宇诚实地坦白,抬头对上队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狗腿得立马接过那袋垃圾,“但队长有令,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一旁的凌书成看他屁颠屁颠走远了,摇头感慨,“这智商,感人啊。” 都在陈声手底下跑一个多学期的操了,更别提这两周还朝夕相处,这傻大个居然还没看出来他陈师兄和路师妹有一腿…… 陈声淡淡地说:“他刚才说什么来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我下令,他就肯干,是吗?” “……” 凌书成:心疼小师弟。对不起,师兄帮不了你,毕竟师兄也没见过大活人上刀山下火海的,想看。 九点整,操场打扫完毕,五辆大巴候在基地大门外,林老师又开始点名,点一个上一个。 路知意还是和本队的人坐一车,不得不和苏洋分开,两人没法在同一辆车上。这回跟她坐一起的是武成宇。 几个高年级的师兄依然最后上车,留给他们的还是最后一排。 路知意一看见陈声上来,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一见坐她旁边的是武成宇,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赶紧扔了个“昨晚我说什么了”的眼神过去,拼命示意他别乱来。 经过他俩旁边时,陈声脚步顿了顿,最终阴测测看她一眼,走了。 路知意松口气。 心里其实有点乐,好像忽然之间发现了那家伙的新优点啊,脾气大归脾气大,其实很听话,答应过的事情哪怕不乐意,也一定会遵守。 又等了十来分钟,大巴发车了。 告别待了两周的高原,告别此处的天高云阔、青山红日,众人打道回府,要重返蓉城,迎接大城市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了。 老样子,车开了没多久,全车人都开始自觉打盹。 武成宇在她耳边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期末考试你真厉害”到“路知意你这个运动健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困意,把撩妹抛到脑后,先睡为敬。 路知意丝毫没感觉到被撩动了心弦,内心对武成宇只有四字评价:钢铁直男。 她直起腰来,看了眼逐渐睡熟的武成宇,又环绕一圈,发现车内的人都睡了个七七八八,就连最后一排的陈声也靠在座椅靠背上闭眼休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来高原时她就坐在那里。 她弯了弯嘴角,小心翼翼起身朝后走,站定在最后一排,拉了拉凌书成的衣袖。 凌书成睁眼,刚要说话,看见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下。翻了个白眼,他无声地说:“换座位,是吧?” 路知意含笑点头。 他松开安全带,面无表情朝武成宇身边走,面对这两人突然间的自我,他的内心已然毫无波澜。 于是陈声在半路上醒来,侧头想跟凌书成说句话,目光却落在了路知意身上。 什么时候换人了? 他难得失神片刻。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难为师妹还记得我,和武成宇聊得风生水起,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的存在。” 路知意想笑,忍住了,故作镇定地说:“哦,跟你没什么关系。是凌书成说他晕车,我才跟他换了位置。” “……” 陈声眯眼看着她,脸臭得没法说。 这次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车上暖和,她上来时就把外套脱了,搭在身上。此刻,那件外套派上了用场,成了最佳掩护,掩护她从外套下面慢慢将手伸过去,点了点陈声的手心。 下一刻,被一把捉住。 谁也没说话。 路知意扭头看窗外,陈声继续闭眼打盹,整车人都借着这六个多小时补眠。 国道盘旋在群山之中,一路翻山越岭。窗外的牦牛化作绿草的点缀,一轮红日挂在山头,大巴车穿破云雾,乘着日光,一路远去。 没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大衣之下,他将她藏在手心里,摸了摸那有些粗糙、存在感极强的薄茧。她微微一缩,却被他不容置疑地牢牢握住。 谁也没说话,但她分明听见了什么。 他在告诉她:别躲。 高原一行,陈声原以为收获颇丰,一桩大事落下心头,哪知道返校后,新的麻烦来了。他想着两人好歹也是亲过一场的关系了,每天一起吃顿饭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可路知意一口否了他的提议。 “不是说好先不公开吗?每天一起吃饭,不就直接露馅了?” 陈声看着她的消息,怨念深重。 “说的就好像你以前没跟我一起吃过饭似的。” 路知意反应过来:“也对。” 下一句,理直气壮:“我这不是做贼心虚吗?” 陈声:“所以现在我们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反而比以前距离更远,连顿饭都不能一起吃了,是这个意思吧?” ……听起来,好像是有点惨。 路知意原本在做航空理论的题,这回搁下笔,在书桌前好好考虑了一下,说:“一起吃饭也行,但不好太频繁,免得被人看出点什么。” “所以?” “所以,要不这样,反正平常我们也有课,还是照以前一样,该怎么吃饭就怎么吃饭,你和凌书成他们去,我和苏洋一起。周末我们再一起吃饭,怎么样?周末大家都离校了,也没多少人会注意我们。” 她觉得自己很机智。 哪知道—— “不怎么样。” 陈声黑着脸把手机一把扔桌上。 没名没分就算了,还被人当做一周一次的任务来完成,他陈声什么时候这么讨人嫌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搁她这就成丢人现眼带不出手的臭豆腐了。 可这气也就气了两秒,两秒后,他又臭着脸把扔远的手机捡了回来。相比起一顿饭也不能一起吃,他最后还是妥协了,毕竟能吃一顿是一顿…… 自尊心受损的陈声,默默安慰自己,他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碍事。 想当年,老爷子还拿钢筋比喻过他,说他从小被惯坏了,死不服输,决不妥协,这要搁革命年代,肯定是江姐、黄继光这号人物。 哎,为了路知意,他可真是成长了。 陈声一面伤春悲秋,一面沾沾自喜。 全寝室就张裕之没去高原带队,正听凌书成和韩宏在一边绘声绘色聊着所见所闻,回头一看陈声,就发现他变化莫测的面部表情。 张裕之拍拍凌书成,下巴朝陈声一努,“哎哎,那边怎么回事啊?” 凌书成:“你看着像怎么回事?” “像春天来了。” “兄弟好眼力!”凌书成抱拳,“佩服佩服。” “卧槽,真是去高原一趟就动了凡心?”张裕之啧啧称奇,“他不是一向看破红尘、断情绝欲了吗?是谁啊?对象是谁?我看看到底有多美,居然融化了我们的万年冰山。” 韩宏也早就看出蹊跷来了,虽说没和陈声、凌书成一个队,但光是一来一回的大巴车上,这三人频频换座位,他就是再迟钝也能悟出点什么了。 遂嘿嘿一笑,“倒不是美得有多惊艳,比较特立独行吧。” 凌书成笑了,“你这么说,我们声哥可要不高兴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小红在他眼里必须美得惊天地泣鬼神啊!” 陈声终于眯着眼回头了,“你们小红?” 凌书成立马改口:“不不不,你们小红,你们小红。” 全寝室笑成一团。 这事也没什么好瞒,陈声没打算瞒着,他做事一向随性,根本不理会别人的看法。 可难就难在,他答应过路知意。 叹口气,他还是开了这个口:“这事你们知道就成,别说出去。” 张裕之奇了,“为什么?” 还是凌书成比较机智,一口猜中,“小红不让?” 陈声的脸垮了那么一点,三人就立马会意了,果然是小红不让! 凌书成又开始一脸开心地故作悲伤,“哎,兄弟,这事儿也挺伤感。没想到你这香饽饽也有今天,明明女人缘是咱们几个里头最旺的,今天居然沦落到被人当成地下情人的地步……” 陈声淡淡地说:“地下就地下,至少我有。” 瞥一眼凌书成,“你连地下情人都没得当,还是同情同情自己吧。” 凌书成:“……” 张裕之:“……” 韩宏:“……” 宛若会心一击。无形狗粮,最为致命。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请假,早起还是补上了这一章,搓脸,我怎么这么勤奋…… 看到有可爱多问,是不是就这么甜到完结,app可能看不见,昨天我添了小标题,目前是【卷一.高原红和小白脸】,卷二应该和卷一篇幅差不多。这文跨越校园和海上飞行救援,我也埋过很多伏笔了,明显的有路知意的政审,不明显的……不告诉你们。总之这文大概会陪你们到过年,我们和这群家伙且共欢喜,且共患难吧。 放心放心,波折是有的,可还是甜饼。 我一向笃信,没有悲伤,就衬托不出欢喜。 第47章 第四十七颗心 陈声这地下情人一说出口,不仅是凌书成,连韩宏和张裕之也愤怒了。 说谁连地下情人都没得当呢? 这不全学院的女生加起来都没超过两只手吗?叫他们上哪儿去找地下情人呢!要不是因为女生少,中飞院也不会被人戏称为“蓉城男子技术学校”了。而他们飞行技术学院,是男子技术学校中首屈一指的男子部门。 一整个寝室,除陈声外,另外三人难得站在同一阵线,奋起而攻之,拿他和路知意的事情大做文章。 陈声很淡定:“你们尽管说,我无所谓。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韩宏更加愤怒了,“秀文言文比秀女朋友更过分,欺负谁语文不好呢?” 凌书成好心替他翻译:“这话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本来没有罪,却因为拥有宝玉而获罪。” 张裕之:“也就他把小红当块宝玉,咱们又不稀罕。” 话题渐渐就扯远了。 四人揶揄归揶揄,室友情还是很不错的,陈声如今初食人间烟火,其余三人也替他高兴。只是这么一来,韩宏很快想起集训途中,他带的那队聊天时也曾提起过路知意。 想了想,他对陈声说:“在山上露营那天,我听人说小红家境不太好,吃过不少苦。” 陈声一顿,“这事你听谁说的?” 路知意很要强,轻易不会把家事拿出来博人眼球,尤其拒绝别人的同情。 韩宏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每个年级都要评优秀贫困生助学金吗?就跟我们年级似的,评审小组都是从各个班抽出来的人,我那队就有人看过小红的《家庭情况调查表》。” 想了想,韩宏添了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你俩看着不太像一路人,既然也郎有情妾有意的,人姑娘勤奋上进,你可别欺负她。” 凌书成立马鼓掌,“可以啊韩宏,刚还说听不懂文言文呢,这就开始引经据典了,郎情妾意都会用了!” 韩宏:“呸,滚滚滚,我这说正事呢,你少打岔!” 陈声不动声色问了句:“你还听说什么了?” “也没别的了,大概就是她爸是村支书,她妈好像是教小学的,具体情况那人也忘了,反正就说她家挺穷的,她又是大山里的姑娘,平常很勤奋,人也很热心,很难得。他们班的人都还挺服她的,评优评奖也一致推选的她。” 韩宏并不知道,那人记岔了,把路雨记成了路知意的母亲。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他啰嗦了几句,让陈声不要玩玩而已,若非认真,少去招惹人家姑娘。 陈声眉头一皱,“还用得着你来说?” 转身就出了门。 从别人口中听说她的好,她的穷,陈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出门去做什么,只是忽然想看她一眼。 最后,陈声去面包店买了些甜点,曲奇饼干一盒,甜甜圈两只,杯子蛋糕一个,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拎着袋子走出来,停在女生宿舍大门外。 他给路知意发了条短信:“下楼。” 楼上,路知意看见短信一惊,走到阳台上探头一看,看见大门外的人,匆匆往外跑。 苏洋:“哎,干什么去?跑这么风风火火的?” 路知意含糊了一句:“下楼买点东西。” “买什么?” 没回应了。 另一边,赵泉泉和一行人从校外归来,踏着夜色往宿舍走。 上学期刚开始,她就报名加入了空乘学院的宣传部,今晚是部门聚餐,吃完饭众人又去ktv唱了一晚歌。 宣传部横跨三个年级,有大三的部长、副部长,也有大二大一的干事。 这是赵泉泉第一次和副部长说话,但却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她。 副部长在学院也算是知名人物,家境优渥,容貌出众。本来他们空乘学院也就盛产相貌姣好的男男女女,毕竟毕业后,相当一部分人能够成为空乘人员,哪怕是不那么出众的人,也能担任地勤,这一行的人个个都相貌周正。 而副部长呢,她是这群漂亮面孔中的佼佼者。 她叫唐诗。 赵泉泉曾经在寝室里听说过她的大名,也曾隔着一道门听她闹上门来找路知意算账——虽然那一回唐诗铩羽而归。 赵泉泉挺庆幸的,还好当时唐诗没看见在床上敷面膜的她,要不然今晚不知道多尴尬。 但她也因此而沾沾自喜,因为她比在场人知道的都多。 再漂亮,再被人捧着,还不是被路知意比下去了? 赵泉泉虽不信陈声对路知意会有什么情愫,但亲眼目睹唐诗这号大人物也在陈声手里翻了车,还是喜闻乐见的。 一行人有说有笑,穿过操场往宿舍走。 赵泉泉是部里的新人,又是大一的师妹,很没有存在感,插不进去话,全程最多陪笑,走也是走在人群最边上,冷不丁一抬头,竟然看见陈声站在她宿舍大门外。 第一个念头是,他真好看。 事实上,恐怕人群里看见他的人,都会这样想。 开春了,蓉城没那么冷了,他穿着纯黑色卫衣,下面是黑色运动裤,手里拎了只袋子,安之若素站在那。 宿舍楼外有颗大树,遮住路灯的光,只有少许光线透过林叶间隙落在他身上。 他的侧脸一半消融在阴影里,一半忽明忽暗在光线中。 人群里有不少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但欣赏他美色的,你碰我,我碰你,互相推了推手肘。 而陈声这边,忽然之间迎面来了一大波人,喧哗吵闹,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眼。 目光平平地掠过唐诗,唐诗面色骤变,他却压根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唯有在看见赵泉泉时,顿了顿。 他记得,这是路知意的室友,上回拉肚子拉到校医院去的那一个。 于是赵泉泉在怔忡之际,就见陈声对她微微点头,算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部里这群一晚上都没多看她两眼的人,骤然之间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不少连话都没跟她搭过的人,也纷纷侧目。 这一刻,她俨然成为人群的聚焦点。 她能感觉到,就连唐诗也用滚烫的目光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个洞来。 赵泉泉本不是个胆大的人,她从小就懦弱怕事,只是嘴碎话多,可此刻,她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来。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脱离人群,走到了陈声面前。 她鼓起勇气,仰头冲他笑了,“大晚上的,在这干什么呀?” 陈声有些诧异,明明也就是一面之缘,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她怎么会用这种熟稔的口气跟他说话? 可也只是片刻,他就回过神来。 难道路知意在寝室里透露了他俩的发展? 一定是了。 这么一想,他有点想笑,嘴角微微一弯,“我在等人。”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别有深意。 就连唐诗都看出来了,陈声和赵泉泉说话时,眼神明亮温柔,藏不住的笑意一点点流淌出来。 赵泉泉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是要在她脊梁骨上戳出几个洞来,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回头淡定地对大家挥挥手,“那我就先上去了。” 在那些神态各异的目光下,她又冲陈声笑了笑,“我也上去了。” 陈声点头,“嗯。” 依然礼貌又温柔,他心里想的是,这是路知意的室友,会吹枕边风的人,他得客客气气的,才能在她寝室里落个好。 赵泉泉背对他往楼里走,唇角是止不住蔓延开来的笑意。 她想,唐诗又怎么样?部长副部长又怎么样? 从步入大学起,就算踏入了半个社会,她也算是见识了一学期这圈子里的攀高踩低,她知道自己没资历没背景,这群人没把她放在眼里。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们所有人不管心里在骂她还是羡慕她,至少都看见了她。 他们所有人,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她。 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喜悦,她在踏入宿舍楼时,抬头就撞见了飞奔来下的路知意,风风火火,急急忙忙。 赵泉泉一愣,“知意?去哪呢,跑这么——” 话音未落,她面色一变。 路知意没注意她的表情,脚下一个急刹车,站在原地跟她打招呼,“出去买点东西。你回来了?今晚玩得开心吗?” 赵泉泉顿了顿,说:“开心。” 路知意笑了,“开心就好,那我先出去了。” 赵泉泉见她又一次风风火火往外跑,没急着上楼,站在原地,转身往大门外望去。 她看见路知意往外奔跑的背影,轻盈欢快。 待人跑出了门,她就看不清了,大门外的树和灌木丛挡住了视线。但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那里有谁在等着路知意。 果不其然,等路知意回到寝室后,手里多了只纸袋子。 英文标志,戴高帽的厨师老爷爷画像。 那是对门的面包店包装袋。 赵泉泉坐在桌前,回头看了眼,目光落在那只纸袋上时,一阵失神。 几分钟前,她在陈声手里看见的袋子,如今真的出现在路知意桌上。 他真的看上了她? 苏洋惊奇地问了句:“哟,路知意,发财了啊,买这么多吃的?” 甜点这种东西,分量少,价格贵。 路知意勤俭节约这么多年,很少这么奢侈过。 倒是路知意有些不好意思,有心跟苏洋说实话,但赵泉泉和吕艺都盯着她,最后就含含糊糊说:“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其实是舍不得的。 不是因为东西贵,而是因为这是他送的,什么都可以分享,但感情不可以。 可路知意头皮发麻看着这一大袋甜点,保质期短,她一个人压根解决不完。 还是……分了吧…… 她让众人挑了喜欢的东西,自己坐在桌前,选了只模样可爱的杯子蛋糕,咬了一小口,偷偷拿出手机发信息。 “买这么多吃的干什么?=0=” 脸上有点红。 期盼着他觉得那表情符号可爱,又巴望着他别看出她故意装可爱。 路知意是个还挺严肃的人,从前聊天时,从不用表情。 陈声很快回复了,言简意赅两个字。 “喂猪。” 盼星星盼月亮,陈·小可怜·没名没分·声终于迎来了能和路知意共进三餐的周末。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路知意从高原集训回来,又要开始给陈郡伟补课了。 于是周六早上,他在路知意的嘱咐下,天不亮就爬起来,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半小时,衣服都换了好几套,头发也特意梳过,还用了发胶定型。 他爬上凌书成床边的梯子,摇了摇还在睡梦中的人,“你觉得路知意喜欢成熟点的大背头,还是帅气点的凌乱美?” 凌书成:“她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安静如鸡,闭嘴下去。” 陈声下了结论,“你嫉妒我。” 然后爬下梯子,又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片刻。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好像一朝变回了小孩子,花枝招展爱打扮,惴惴不安没自信。 他叹口气,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随手扒拉两下头发,怕她看出来他这么刻意,然后抬腿走出门。 清晨的薄雾里,他早到了五分钟,站在她的宿舍楼下,看着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 她很快下来了。 梳着半丸子头,刘海蓬松卷曲,嘴唇闪耀着星光般的杏红,灰白色卫衣加小脚裤。 她化妆了,打扮过了,踩着他廉价卖给她的慢跑鞋,刚开始飞快地跑出楼道,一看见他,又赶紧放慢步伐,生怕自己显得太心急。 陈声远远地对上她的目光,蓦地笑出声来。 两个傻子。 一个比一个心急,一个比一个幼稚。 路知意走到他面前,“等很久了?” 他说:“刚到。” 看看她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的眼睛,他优哉游哉伸出手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走吧。” 路知意:“???” 下一刻,拼命缩手,“会被人看见的!” “你放心,周末,咱们院里没人起这么早。”他自顾自拉着她往食堂走。 路知意挣脱不得,只得做贼一般左右看,生怕遇见熟人。 她鼻子尖,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凑近陈声瞧了瞧,“你抹发胶了?” “……” 陈声瞥她一眼,“你涂口红了。” “你穿衬衣和新大衣了!” “你卷了刘海。” “你还擦皮鞋了!” 两人对视片刻。 陈声:“对,我就是打扮过了,你要怎么样?” 路知意:“……我能怎么样?” 她摸摸丸子,咳嗽一声,“我也跟着你一起搔首弄姿,好好打扮呗。” 吃早饭时,路知意说了今天的安排。 “一会儿我去图书馆看看书,中午吃过中饭,就去小伟家补课。” 陈声这才记起陈郡伟这号人物,眼神微眯,片刻后,指节在桌面一击,“我送你去。” 路知意:“用不着那么麻烦,我骑车去就行。” “不是为了你。” “?” 陈声淡淡地说:“那小子动了歪脑筋,我得去帮他打消念头。” 路知意一脸警惕,“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陈声“温柔”地夹起一块咸菜,送入口中咯嘣咯嘣嚼碎了,“革命的种子,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陈郡伟: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声:你的预感很对:)。 一边撒糖,一边走剧情。 校园部分所剩无几,希望最后这段日子,是闪闪发光足够动人的。 啊,忽然想起我和老陈的本科时光,不由感叹时间是把杀猪刀,老了老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颗心 庭前花木满,院外小径芳。 四时常相往,晴日共剪窗。 ——程璧《晴日共剪窗》 去陈郡伟家补课之前,路知意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陈声乐意当跟她的屁虫,跟她一人捧本书,自习室排排坐。 两人中间隔了张桌子,面对面。 路知意原以为,两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一上午书,这画面简直无限美好。但很显然,她想太多。 陈声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一会儿凑过来看看她手里的书,一会儿在桌子下面踢踢她的脚。 路知意被他弄得没法专心看书,瞪着眼睛示意他安分点。 他顿了顿,欣然点头,低声说了句:“好好好,不吵你。” 路知意松口气,低头看书,半分钟后,发觉哪里不对。再抬头时,她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人,书也不看了,乱也不捣了,就这么安静如鸡坐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她。 “……” 她指指手里的书,再指指自己,用眼神传达:“你不看书,看着我做什么?” 陈声好整以暇,用眼神回应:“我就看着你怎么了?” 路知意懒得搭理他,埋头继续看那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她看的是航天理论,有的地方需要反复读很多遍,才能通其意。 可任谁坐在你面前,直勾勾看着你,都很影响阅读好不好? 更何况还是他…… 总之,这一段路知意看了十遍,都处于神游天外、不得而入的状态。 可想而知,这天上午的学习时光,多半是荒废了。 离开图书馆时,路知意心情十分复杂,两人的第一次共处就这么以失败告终,说沮丧谈不上,说开心也开心不起来。最后,她告诫自己,下次再来图书馆,一定要坚定地拒绝陈声同来的要求。 一定要! 她兀自下着决心,陈声却拉住她的胳膊,往通往校外步行街的方向走,“今天不去食堂。” 路知意:“去外面吃?” 陈声“嗯”了一声,“请我吃饭。” “我没带钱。”她答得干脆利落。 哪知道陈声比她更干脆,“我借你。” “……” 她还是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要借钱给我请你吃饭?直接请我不好吗?” “不好。你可是陈郡伟心心念念的路老师,补课有工资,我这分文不值的无产阶级,需要你的救济。” 路知意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种美好的爱情有可能只是幻想的错觉。上了陈声的贼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坠入爱丽丝的奇幻仙境,分明是闯进了龙潭虎穴。 可她看着他走在一旁,自然又惬意的模样,又忍不住弯起嘴角。 她懂他的意思。 正如他懂得她渴求的平等、独立。 陈郡伟一连两周没有看见路知意了。 她留的作文,他认认真真写完了。她批改过的卷子,他也闲来无事一一翻阅了一遍。她爱做批注,秀气小巧的字体,流畅漂亮的英文。 他像做贼一样,私底下偷偷模仿,模仿完了,又把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垃圾筐底下。 周六这天,还不到两点,他就准备好了全身心投入补课大业中,可以说是翘首以盼了。 挂钟指向两点时,有人敲门。 她来了! 陈郡伟像只花蝴蝶,扑着翅膀就去开门,哪知道门一开,脸就垮了下来。 “哥?你怎么来了?!” 路知意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身后还站了个闲闲的人,带着一脸闲闲的表情,此刻对上陈郡伟的目光,皮笑肉不笑,“怎么,不欢迎我来?” 陈郡伟嘀咕:“知道不欢迎你还来。” “那是。”陈声把路知意推进门,自己也跟着进去了,十分自在地换了双拖鞋,就跟进了自家大门似的,“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庄淑月又不在家,看样子是对路知意很放心,所以全权将小伟交托给她。 陈声嗤笑一声,“就跟刘备托孤似的。” 陈郡伟立马拍马屁,“那也是因为我们路老师和诸葛孔明似的,才高八斗呗。” 陈声扯了扯嘴角,“她像不像诸葛孔明我不知道,但你和扶不起的刘阿斗,确实半径八两。” “……” 第一回合,陈郡伟败。 路知意很快带着陈郡伟去了书桌前,开始进入正题。陈声这回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客厅了,硬生生坐在陈郡伟的床上,拿了本书装模作样看起来,实际上是监督两人的补课全程。 错过的这两周,陈郡伟的英语周考又有了进步,头一回上一百二十分。 路知意夸他有进步,陈郡伟还没来得及笑开呢,就听见一旁看书的人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我高中的时候,英语但凡下了一百三,就会被抓去办公室喝茶挨揍。” 作文批改到一半,陈郡伟有一些语法上的小错误,被路知意耐心地指出来。知道他自尊心强,路知意很和蔼地说了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仔细点,写完检查几遍就行。” 看书的人又不咸不淡插了句:“是啊,对他不能要求太高,这就是一百二和一百三的差别。” 全程,陈声都这刺猬模样,动不动扎陈郡伟两针。 陈郡伟起初还跳起来跟他撸袖子,大有要干架的意思,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消停了,心灰意冷坐在那,任由路知意讲课、陈声挑刺了。 看他这副模样,陈声和路知意对视了一眼。 接着,陈声起身离开,扔了书,“我去外面看电视了。” 路知意若无其事,“你早该出去了,废话多得要命,打扰我们上课。” 房门关了,屋子里窗帘大开,充沛的日光倾泻一地,就连透明的尘埃也清晰可见。 陈郡伟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她的字体凌乱地写在上面,却依然字迹清晰,秀丽好看。 他顿了顿,问:“我哥要来找茬,你也不拦着?” 路知意没说话。 他懂了,自嘲地笑了两声,“你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吧,来看我笑话,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痴心妄想,回头是岸?” 路知意的目光从书本上离开,慢慢地落在陈郡伟面上。 少年人与客厅里的陈声有几分相像,一样明亮倔强的眼睛,一样紧抿而不服输的嘴唇。阳光下,他面颊上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陈家人长得真是好看,头脑与样貌的基因都很强大。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笑了。 “小伟,我确实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他要来,我没拦着,也觉得是时候一起来见见你了。但不是为了羞辱你、嘲笑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学生,也像我弟弟,我有了喜欢的人,希望能带来让你看一看。” 她伸出手去,隔着两岁的差距,摸了摸他的头。 他歪了歪脑袋,不愿被当成小孩。 陈郡伟攥着拳头,面红耳赤地问她:“是因为我比你小,是吗?如果我和他一样大,如果我不是你学生,你就不会嫌弃我了吧?” “嫌弃你?我没嫌弃过你。”路知意笑了,“这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比我大两岁,就算他比我小两岁,我也一样喜欢他。” 她心想,反正看陈声那性格,幼稚得无边无际,也跟小伟没什么差了。 路知意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说:“小伟,你别以为你以前对我态度恶劣,我就很讨厌你。其实你很像曾经的我,很犟,又不服输。但我希望你把这不服输用在对抗挫折、对抗命运上,对待爱你的人,偶尔服一服输,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说:“父母的过错,就留在父母那一辈吧,别用他们的失败来惩罚自己。人生还很长,你要为自己过。” 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路知意最后笑了笑,再一次伸手去摸小伟的头,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他听见他起初讨厌,后来不知何时放在心上的家教对他说:“拿破仑说,最困难之日,就是我们离成功不远之时。” 陈郡伟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家教。 ……变好看了。 皮肤白了些,淡妆之下,眉目清秀。 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像是藏着光,藏着星星,藏着太阳。 其实对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爱。起初是厌恶,厌恶她与他年纪相仿,却拿出大人的模样来教他训他。 他离经叛道好几年,习惯了和常规反抗。 她就是他眼里的教条和常规。 后来,她在他的卷子上方写下了那句话:“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月亮。 陈郡伟不止一次反问自己,如果一开始他不那么幼稚,先闯入她心里的,会不会就不是陈声,而是他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幼稚地捉弄她、欺负她。 如果他肯懂事点,以更成熟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 没有如果。 她和陈声在一起了。 陈郡伟的眼里仿佛有光,忽明忽灭,情绪不明。 他沉默片刻,看她静静等待的模样,忽然泄了气,只能百无聊赖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别灌鸡汤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高中的时候把名人名言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张口就来。” 路知意笑了。 门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的人也终于松口气。 四点过,陈郡伟眼睁睁看着陈声把他的路老师领走。 他站在门口,强忍住把那耀武扬威的人打一顿的冲动,告诉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有惩罚。 陈声还当他面,拉住了路知意的手,死死拽着不让她挣脱,片刻后消失在楼道里。 路知意压着声音凶他,“够了吧,幼稚成这样?” 陈声理直气壮,“我们一个唱白脸,一个□□脸,我这□□脸的不就该这样?我这叫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 出了单元门,路知意又试图挣脱,“行了行了,演到底了,现在能松手了吧?” 可他却攥得更紧了。 “嗯,现在不用演了。” “……”那你倒是松手啊。 他侧头看她一眼,嘴唇一弯,“现在是发自内心,想要牵住我们鸡汤王。” “……叫谁鸡汤王呢?” “谁一口一句名人名言,谁是鸡汤王。” 片刻后—— “陈声,你偷听我们讲话?!” “明明是你们声音太大,门板都挡不住。”他老神在在。 路知意憋了半天,“论不要脸,我只服你。” 陈声低笑两声,“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他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 路知意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识问:“要不然什么?” 陈声也不说话,带着她一路走到公交站,坐上公交车,在这座他熟悉而她陌生的城市四处游荡。 “你带我去哪?”路知意问他。 他只说:“找个地方吃晚饭。” 最后,公交车停在郊外的路边,路旁有条小溪,有整齐的田野,还有不远处的农家小院。 陈声避而不答这是什么地方,只带着她往里走。 三月风正好,春光明媚,蔷薇爬满小院。 下午五点的太阳带着午后的清新,又添了几分夕阳西下的暖色调。 他站在田野上,一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拉着她,吹着风,心想—— 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哪里追得到你? 他们究竟到哪来了? 答案揭晓时,路知意差点没昏过去。 陈声居然把她带到他爷爷家了! 她拔腿要跑。 陈声一把拎住她的衣领,“怂什么怂啊?家里没人,都去逮我小叔叔了。” 路知意:“逮你小叔叔?”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哦,他小叔叔好像就是陈郡伟他爸啊。 “你小叔叔从芝加哥回来了?” “回来了,在北京开会,顺便约了我小婶婶摊牌,老爷子一听,二话不说就撵了过去。我爸妈不放心,也跟着护送他去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领着路知意进去。 “乡下小别墅,我爷爷早年穷惯了,后来退休金虽然高,但也改不了一口暴发户气质,别介意啊。” 路知意嘀咕一声:“我就是想暴发户都暴发不起来,有什么资格介意?” 陈声笑了。 他神神秘秘回过头来,“一会儿我带你去摘草莓。” 路知意睁大了眼。 陈声又问:“你会做鱼吗?” “会,怎么了?” “那边的小河里有鱼,摘完草莓,去钓一条起来当晚餐。” 路知意的眼睛又瞪大了一点。 她顿了顿,问:“还有什么更劲爆的安排吗?你一口气告诉我得了。” 没想到陈声还真点了点头,“有。” 他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两脚一蹬,把鞋子踹飞,然后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进去,拿了两只杯子,从墙上的全自动饮水机里倒了两杯热水。 走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路知意,“先喝点水。” 路知意讲了半天课,偏偏今天陈郡伟心里有事,忘记给她接水,她还真是渴了,遂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 正喝着,忽闻下文。 “最后一个安排,今晚咱俩就住这了。” “噗——”她才刚喝下去的水,一口全喷在陈声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我住在奶奶家,老旧的居民楼,爬满蔷薇月季的院子,后来城市规划,老宅拆迁,我们住进了新家,高楼大厦,焕然一新。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小区最高档,现在长大才发现,最怀念的还是老宅,老宅虽老,人情味浓。 回不去了,惆怅t-t。 下一章哈哈哈哈,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不强行开车。 这个故事在校园部分,还是清新小甜饼比较可爱。 希望大家不管住在哪里,乡下还是城市,都能仰望同一片星空,开开心心和我吃甜饼。 第49章 第四十九颗心 陈声用暴发户气质来形容的乡间小别墅,其实并不合适,总得说来,老宅其实算不上暴发户,反而有些朴素。 陈老爷子只是早年吃过苦,所以过惯了勤俭节约的日子,很多老旧的东西都不舍得扔,这大概是老年人的通病。 带路知意四下参观时,陈声指指客厅,“也就这里能见人,都是我爸和我二姨看着布置的,就这,老爷子还特不满意,说他们浪费钱,尽整些没用的。” 布艺沙发,浅色木质地板,原木家具,还有一系列非常先进的家用电器。至少墙上那个扁平的全自动饮水机,路知意就没见过,还能控制水温。 “至于其他房间,那就没眼看了。”陈声带她走进书房,“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木头桌子,我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那个书柜,是他和我奶奶结婚的时候,嘱咐师傅按照那木头桌子给打成一套的。” 墙上挂着两位老人家的照片,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裱框后,照片四周有留白,有人用遒劲有力的笔迹在上方题了三字:吾与妻。 路知意定睛看了片刻,笑着说:“你爷爷奶奶很恩爱啊。” 陈声的目光也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唇角微弯,“嗯,爷爷很爱奶奶。我十岁那年,奶奶生病,爷爷就不去所里了,亲自守了她两年。后来奶奶病重,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爷爷也始终没假手于人,不让我爸请看护,说是奶奶骄傲了一辈子,没得到这时候丢了面子。他不是外人,只有他来照顾奶奶,奶奶才安心。” 路知意一怔,没有想到陈声的奶奶已经过世了。 陈声笑了笑,跟她讲起老一辈的故事。 老爷子出身于农村,老太太却是城里长大的,家世好,相貌好,在那个年代算是学历很高的。理所当然的,家里不让她嫁给这么个农村青年,一无所有就算了,还心高气傲,从来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曾外祖父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很显然,我爷爷就是毫无自知之明那一挂的。他从没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也没觉得两袖清风有什么不对。我曾外祖母为难他,要他给出超出他能力的彩礼,结果那年他拎了两只山鸡,请人帮忙从山里的老家运了三只大花猪,一起送上我奶奶家,可把他们全家吓了一大跳。” “他说那就是他能给得起的彩礼,末了把手一摊,说即使一无所有,也还有一个金疙瘩能保我奶奶衣食无忧。” 路知意奇道:“他有什么金疙瘩?” 陈声扯了扯嘴角,“爷爷说,他就是那个金疙瘩。有他在一天,就不会让奶奶过一天苦日子。” 狂是狂了点,但还挺感人。听说家中父母和长辈感情和睦,下一代的家庭也会更和睦…… 路知意喟叹一声,“总算知道你这不可一世的劲头是哪来的了。” 陈声点头,“没办法,祖上遗传,基因优良。” 这间书房,处处透露着主人的勤俭质朴,老旧的书桌上有不少擦伤,痕迹斑驳,桌面铺了一方玻璃,下面压着不少老照片。 路知意找到了陈声,笑出了声,“你小时候这么胖?胳膊大腿都有三条杠!” 陈声顿了顿,冷静地说:“你看错了,那是肱二头肌。” 路知意笑得更厉害了,“那还真是先天肌肉发达,一看就是做飞行员的料。” 在老宅里参观了一会儿,陈声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带着她去屋后的田里摘草莓。这个季节,春草莓已经熟了,一小块翠绿色的田里缀满了红艳艳的果实。 “你家还有草莓田?” “一小块而已,奶奶病了之后,忽然想吃草莓,爷爷就请人在屋后种了些。后来奶奶走了,倒是便宜了我和小伟。” 那草莓在夕阳底下红得发亮,仿佛宝石一样,胖乎乎,娇艳欲滴。 路知意没忍住,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甜。” 陈声一回头,看见她这就吃上了,瞥她一眼,“洗都没洗过,也不嫌脏。” 可她一副捡到宝的表情,他顿了顿,拉过她的手腕,把剩下半只吃了。 路知意一脸炸了的表情,“那,那个我吃过——” 陈声继续低头摘草莓,淡淡地说了句:“是挺甜的。” “……” 这个人……! 接着是钓鱼。老宅附近就有一条小河,陈声轻车熟路在田里挖了几条蚯蚓,拎着老爷子的渔具往河边走。 路知意没钓过鱼,和他一起等在河边。 傍晚的夕阳映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偶有风过,水生涟漪,远处的山,近处的树,还有漫天晚霞、昏黄天际,都在水面荡漾开来,成了晕开的油彩画。 钓鱼是需要耐心的活儿,陈声是个急性子,此刻却也沉下心来,专心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路知意与他安静地坐在一起,谁也没说话,怕把鱼吓跑。可是风来,风去,云开,云散,其实早已道尽千言万语。 鱼上钩时,陈声霍地举起鱼竿,干脆利落地收线。他坏心眼地把那条足有三个手掌大的鱼甩进了了路知意的怀里,鱼尾左扭右扭,溅她一脸水。 路知意叫出声来,往后一倒,坐进了田里,一屁股都是泥,怀里还抱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鱼。 陈声哈哈大笑,冷不丁被她用力一抛,那鱼就落在了他的怀里,他也落得个一身水的下场。 踏着夕阳回小院,磨刀霍霍向草鱼。 路知意站在老宅门口,回头看看这昏黄的落日,摇曳的田野。远山近水逐渐暗淡在消失的光线里,宣告着白日的结束。 那时候的她满心欢喜,多年后才意识到,这竟像是一个鲜明的隐喻,昭告着人生里无数最辉煌灿烂的瞬间,总有落幕之时。黑夜总会来临,好在漫长的煎熬与等待后,黎明也会如期而至。 贤妻良母型选手,路知意同学,又一次挑起了做饭的大旗。 陈声欣然表示他可以打下手,但在他蹂.躏完半篮子青菜,捏着鼻子说鱼腥味真难闻,弄不清盐和味精,外加分不清冰箱里的猪肉究竟是五花还是猪腿亦或是别的什么部位后,路知意彻底放弃让他帮忙的心思。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她如此评价。 陈声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声色从容,“孟子说过,君子远庖厨,我这是谨遵圣贤教诲。” 路知意瞥他一眼,盛好米饭让他端出去,自己也把鱼汤倒进了瓷盆里,小心翼翼端上餐桌。 一个炒青菜,一个青椒肉丝,外加一大盆乳白色香气四溢的鱼汤。 陈声吃了一口饭,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米饭是软的,男人得硬气,做多了饭不利于坚强性格的塑造。” 路知意一把端走他的碗,“为了你的阳刚之气,那你少吃点。” “少吃点倒不至于,毕竟我的男人味已经溢出体内了。”他好整以暇把脸凑过去,“不然你闻闻?” “要点脸吧,师兄。” “不要了,要脸干什么?我有你就够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吃个饭也热闹得不行。 末了,路知意问他:“我厨艺怎么样?” 陈声煞有介事想了想,抬眼笑着说:“很好。” 看她得意地扯开嘴角,他不紧不慢补上下一句:“还是我有福气,将来再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了。” 人不要脸,真的天下无敌。 路知意语塞片刻,扔下一桌狼藉,抛下两个字:“洗碗!” 陈声洗碗时,路知意去了他的房间,他在老宅也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他的童年读物。陈声说她可以随便翻看。 路知意的目光慢慢地在书架上移动,忽然看见一个硬课笔记本,抽出来随便翻了翻,笑出了声。 陈声走进来时,就看见她捧着他小学的日记本,内心一阵咆哮。 居然忘了这茬! 他伸手去抽那笔记本,“别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路知意灵巧地躲了过去,清清嗓子,念到:“2006年10月3日,张巧巧说她喜欢我,我问她喜欢我什么,她说喜欢我巧克力一样的眼睛,和草莓一样的嘴巴。切,她又没吃过,怎么知道我的嘴像草莓?” “……” “2006年11月5日,罗燕送了我一支棒棒糖,说她喜欢我,我说不行,她脸上有麻子。” “……够了。” “2007年1月21日,春节要到了,妈妈同意我去广场上和同学一起玩。大家在草地上玩叠罗汉,你一个,我一个。压在我身上的女生亲了我一下,吓我一跳,后来她笑眯眯说嫁给我,吓死我了,我游戏也不敢玩,一口气跑回家了。” “路知意!” “2008年——” 路知意难得促狭一回,拿着日记本念着他的童年囧事,哪知道才翻到新的一页,刚开口,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陈声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书,暗暗想着等她走了,必须一把火烧了这东西。 路知意斜眼看着他,“哟,桃花运很旺嘛。从小就这么受欢迎,还巧克力一样的眼睛,草莓做的嘴呢。” 屋内灯火辉煌,院外夜幕四合。 郊外的老宅很安静,只有春天的蝈蝈在唱歌,林中的倦鸟在低吟。 陈声勾了勾嘴唇,将她抵在书柜上,低头碰了碰她的唇,微微离开,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怎么样?” 路知意面上微红,却一头雾水,“什么怎么样?” 他的眼眸亮而深,像是璀璨星河。 “看来你还没尝出来。”他低头,再次覆住她的唇,更深入了。 被他摁在那书柜上亲了又亲,眼波迷蒙,头脑混沌,直到最后路知意才想明白,他是在说:是不是草莓味,亲自尝尝不就知道了? 事后,古板的路师妹悲愤地拿头撞墙。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啊啊啊,她居然沦落到在神圣的阶梯上和他这样又那样! 太过分了! 可陈声呢,跟个没事人一样,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t恤,“今晚睡觉穿这个。我每周都会回老宅住一天,所以这有我不少衣物。床单被套也是干净的,上周我来的时候,家里的阿姨才刚换的。” 路知意一看那床,再看看他手里的t恤,面色骤变,“我睡这里?” “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你睡哪里?”路知意有点紧张。 陈声看她片刻,走近了些,居高临下看着面红耳赤的人,两人对视片刻。 她的眼里有慌张,有胡思乱想的痕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没好气地把t恤罩在她脑门上。 “洗澡去。”他看她胡乱把t恤扒拉下来,伸手戳戳她的脑门,“先把你这的垃圾思想给洗洗干净,然后再上我的床。” “上我的床”四个字,显然给了她不小的震撼。 陈声真想仰天长叹,他是长了一张多禽兽的脸,才会让她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对她怎么样了? 为安抚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陈声只能平静地扫视一眼她的胸,陈述了客观事实:“不用怕,在你长up以前,我不会饥不择食。” 路知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甜得差不多了,你们说呢? 看见有读者问赵泉泉能不能别出场,……不能。她是后期剧情转折点的关键,得出场呀。 第50章 第五十颗心 路知意洗完澡,穿着陈声的t恤,到底光着两只腿还是太羞耻,最后不得不亲自打开陈声的衣柜,挑了条宽松的篮球裤套上。 陈声在二楼主卧里洗了澡,下楼一看,要不是如今她头发长了些,他恐怕真以为自己的对象是个小师弟。 他没好气地戳了下她后脑勺,“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么防着?” 喂,这个人,下手真重! 路知意倒吸一口凉气,不满地龇牙咧嘴,揉揉后脑勺,“还能把你当什么?小小年纪,日记本里就全是男女交往二三事,除了流氓,还能是什么?” 陈声撸袖子,“行啊,流氓是吧?那我耍给你看看。” 他把她往沙发上拎,吓得路知意拼命蹬腿,生怕他真做点什么,“干嘛啊你!” “耍流氓啊!” “下去!喂喂,放手,下去!” 陈声瞥她一眼,松手站起来,“大帽子都扣下来了,不把罪名坐实,怎么对得起你?” 可话是这么说,他也没真乱来,很快从厨房里端来用盐水浸泡了十来分钟的草莓,一把塞进路知意怀里,随手拎了两张凳子,“走,去院子里坐坐。” 小院里,头顶是一片城市里看不到的广阔天空,虽不比高原天高云阔、星河漫天,但好歹也有那么几分野趣。远处是田野,近处是小院,伴着蛐蛐蝈蝈的合唱,仰头便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星辰。 陈声拿了只草莓,两下就吃了,看着远处的夜景,漫不经心地说:“路知意,跟我讲讲你的事吧。” 路知意一愣,“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 陈声侧头看看她,想起那日从韩宏口中听说的关于她的事,那一刻才觉得,其实他对她知之甚少。 只知道她家境不好,来自高原,勤奋刻苦到脑子轴的地步,其余的,他一无所知。一想起她的家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陈声心里就不是滋味。 “随便聊聊。”他又拿一只草莓,摘了顶端的叶子,一口吃了,“我听韩宏说,你爸爸是村支书?” 路知意一愣,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 陈声说:“村支书一般都干什么?” “上面有政策了,就去开会学习,回来传达给大家。镇上要修路、要动土,也得出面组织动工。平时有人闹矛盾、发生冲突什么的,也都要出面调解。”路知意的声音有些低,说到这,顿了顿,“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太过问。” 她说的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初一,年纪太小,路成民也不可能把工作上的事情说给她听。就这些,她也是从父母的谈话中才听来一二。 提起家里的事情,路知意没有了之前的自在。 她下意识去看陈声,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 陈声点头,“按理说村支书也是村官了,你家的经济条件不至于很差才对,怎么反倒这么拮据?” 路知意沉默片刻,才说:“因为我爸对外人太无私,村支书当了那么多年,两袖清风,家里只出不进。” 这话,她是第二次跟人说了。头一回是陈郡伟,这一次是陈声。关于路成民如何无私,如何因为无私过头而对家人自私,她只得原原本本重头说起。 她不爱跟人提过去,即使没有政审造假的事,她也不愿提。 可他问起了。他是陈声,不是别人。她知道她需要说点什么。 来到蓉城,进入中飞院,遇见陈声,仿佛是生命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她的人生命途多舛、黯淡无光,只有成堆的书本伴着她。因为在父亲入狱那一天,路雨在归来的路上拉着她的手,眼中热泪流淌,口中却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嘱咐。 “知意,如今你父母都不在了,小姑姑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今后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那些年里,她被势力的亲戚看不起,有一年春节,她和路雨去一个表婶家吃团年饭,结果她被人呼来唤去、做这做那,一不小心打碎了盘子,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她也有年少叛逆的时刻,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嘴上却凶了回去:“本来就不是我的活儿,我做了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骂我?” 表婶被她当众一顶,气得没法说,咬牙切齿对她下了结论:“你这没家教的孩子!父母不在,果然长歪了!” 她求助似的转头去找路雨,谁知道路雨也跟着板起脸来,凶巴巴说这事就是她的不对,跟长辈说话没有分寸。 路知意险些克制不住自己当场哭出来,最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默默抹眼泪。 可那天回家的路上,路雨拉着她的手,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脚下踩着乡间的小路。她说:“路知意,因为你父母的缘故,看不起你的大有人在。可你自己要清楚,别人如何看你都只是一时的,如果将来你是个有出息的人,那今天的所有辱骂都会变成明天的羡慕和赞美。我们家没有钱,没有权,你能做的,只有努力念书。你只有这一条路能走,走出来,人生就不一样了。” 那一年,她还有些稚气,还会顶嘴赌气。 她气路雨不站出来帮她,反而和表婶一起当众批评她,可当她抬头,看见路雨眼里星星点点的水光,鼻子却不争气地一酸。 她知道,自己受了委屈,最难受的就是路雨。 所以她努力念书,努力回报这个为她遮风挡雨的女人。 那些年,路知意的生命里只有书本,只有勤奋。她是高原来的孩子,山里的教育不如城里,而她虽然身在高原,但却并非少数民族,高考无法加分,只能靠题海战术,弥补教育条件上的欠缺。 好在那些暗不见天日的埋头苦学已成为过去,踏入中飞院,她遇见了陈声,才忽然闯入光明的桃花源。他像一颗糖,吃下去就能忘记过往的苦涩艰难,好像他一笑,未来便是一片坦途。 路知意说了一星半点路成民的事,就陷入自己的思绪。 说是不自卑,说是拥有在一起的勇气,可到底还是不愿提以前的事。她踌躇着,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那些不堪的往事告诉他。 人与人的差别为什么这么大?他的家庭这样和睦,爷爷奶奶恩爱不已,父亲母亲也风光霁月,一家子都是读书人,典型的高知家庭。 而她呢。 路知意都不愿去回想扣在母亲身上的帽子,和如今还在那四壁之间苦苦煎熬的父亲。 陈声说:“韩宏听你们班同学说,你妈妈是小学老师。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古板,年纪轻轻,总有种教导主任的气质。” “……”路知意心中苦涩,却又有些想笑。 他们把路雨当成了她的妈妈? 该解释,还是该就这样一笑而过?她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两个人要一路并肩而行,她需要坦诚,需要把那些不堪的糟糕的过往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指给他看。 可兴许是今夜星光无限好,虫鸣鸟叫为伴,怀中捧着两人一起摘下的新鲜草莓,夜风带着春天的朝气。 她抬头望天,茫然地对自己说,再缓缓吧。 他不会在意她的过往,那她就趁这段日子好好准备,等到鼓起勇气了,一一说给他听。今日太美,她不愿用一个伤感的故事去打断它。 索性给它一个未完待续的美好结局。 陈声察觉到了她的低落情绪,侧头看她凝神望天的样子,抬手环过她的肩,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摁。 动作是不太温柔,但落入她耳边的话却是一字一顿,很郑重。 他说:“以后我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自行车、香肠腊肉算什么?你就是想吃人肉,我也亲手割了给你送来。” 路知意咯咯笑出了声,“没想到你还能为我牺牲到这个地步,愿意割肉喂我。” 陈声:“割凌书成的。” 她笑弯了眼睛,松口气,感慨一声,“你这么护短,要是我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在那些不被人看好、受人欺辱的日子里,有你该多好?你一定会给我撑腰。 她有些心酸,又有些满足地想着。 陈声摸摸她手心的薄茧,低头凝视看了片刻,轻声说:“回到过去我是办不到了,但是路知意,我会努力撑起你的现在和将来。” 我给你买心心念念的自行车。 我为你学如何腌制香肠腊肉。 若是你我养了宠物,我一定好好照顾它,像照顾家人一样。 如果有人嘲笑你,我会第一时间站在你面前,遮风挡雨太夸张,但攻击谩骂、批评嘲讽,我一一应下。 陈声出神地想着许多,可那些话,他说不出口。 曾经的年少轻狂、不可一世,如今好像为她悉数卸了下来,他也学会了柔软,学会了平和。可若她需要,他定定地想着,他也会成为她的战士。 就像王小波说的那样:“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他愿为她而战。 他只为她而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v=。 路雨说过的话,都是我姑姑对我说过的话,今天中午梦见的是她,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一直不愿意醒来。 很想她,希望她在天上看着我过得很好很努力,也会感到欣慰。 啊,今天这么感性,一点也不像我小甜甜容光。 第51章 第五十一颗心 地下恋情进行了不到一个月,基本上除了当事人,周围的人都看出路知意和陈声之间的火花四溅了。 起初是路知意和苏洋在食堂吃中饭,武成宇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坐下来,“一起吃啊。” 陈声和凌书成坐在不远处,谨遵路知意的命令,在校期间要保持距离。直到看见武成宇从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块扎实饱满的排骨送给路知意,他眯起了眼。 下一刻,武成宇还在对路知意说:“五号窗口的红萝卜烧排骨是一绝,你试试。” 一旁忽然有人端着餐盘走过来,“劳驾,往旁边挪挪。” 武成宇抬头一看,“师兄?” 他不解,左顾右盼一圈,看见了不远处一个人坐着的凌书成。这个点食堂并不拥堵,附近好多空座,陈声为什么不和凌书成坐一起,反而跑来和他们挤? 心里正纳闷,屁股倒是很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个座。 陈声老神在在坐下来,看了眼路知意碗里的排骨,“昨晚才吃了火锅,我不是让你清理一下肠胃,这两天别吃大鱼大肉吗?” 说着,他毫不客气夹走那块排骨,替路知意解决掉了,然后把自己盘子里的青菜夹了一大筷子过去。 气氛霎时间变得极其诡异。苏洋若有所思,路知意无语凝噎,武成宇呆滞了片刻。 他就是再神经大条,也渐渐明白哪里不对了,一脸震惊地看看尴尬的路知意,又看看淡定的陈声,颤声说:“师,师兄你……” 陈声:“我怎么?” 他微微侧头,对上武成宇又惊又怨的目光,露齿一笑。 “……” 武成宇的内心极其复杂,讲道理,路知意是他先看上的人,他也一向觉得他们俩一个学霸,一个年级主席,相当匹配。 可眼下对上陈声的视线,他怂了。哪怕他是个钢铁直男,也不得不承认,这么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就连他都忍不住捂住心脏感慨,师兄是真的帅…… 一顿饭吃得垂头丧气的,武成宇泄愤般把盘子里的东西解决掉,一脸伤感地离开了。 路知意在桌子下面踹了陈声一脚,“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乱说话的吗?” 陈声淡淡地抬头,“我刚才乱说什么了?” “……” 他什么也没说,但所作所为已胜过千言万语。 回寝室的路上,路知意对苏洋举起双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吧。” 苏洋挑眉,“我早就说过你俩会好上,有今天,我一点也不吃惊。” 她只是稍微停下想了想,抬头看路知意时,眼里多了一抹认真,“我就想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两个人成长环境相差太远了,三观和理念可能会有出入,短时间相处不容易看出来,但时间长了,一旦发生争执,可能就是致命伤。” 路知意一怔。 苏洋看她那出神的样子,笑了:“嗨,我也就瞎逼逼一下,没准你俩好得很呢,有情饮水饱嘛,哪会吵什么架?啧,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低调一人,居然找了个这么招风的家伙。” 路知意默默地想,这事她也没想到…… 然后是三月末的春季运动会。 飞行技术学院一向缺女生,几个年级加起来,女生人数也不超过两只手。见路知意好说话,体育部的师兄当即找上门来,老泪纵横握住她的双手,又是恳求又是吹捧。路知意耳根子软,当下点头,应下了百米短跑、三千米长跑。 转头一问,陈声也参加了短跑。 对于百米短跑的项目,陈声没什么意见,但他听说路知意参加了三千米时,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回回运动会,三千米一跑完,就是男的也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死不活了,你一女生,跑去参加这个?” 路知意叹口气,“可是体育部的师兄说,我们学院已经好多年没在女子项目上拿过任何名次了,能抓个壮丁去参加都要谢天谢地。我体能不是挺好的吗?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陈声看她半天,“当初要你跟我好的时候,你耳根子怎么没这么软?” “……” 结果到了运动会那三天,男子百米和女子三千米居然在操场两边同时进行。 路知意隔着人群往那头巧,运动员们个个都穿着院服,她也不例外。飞行技术学院的院服是白色的短袖t恤加白色短裤,袖边和裤边上都有三条明黄色的杠,胸前是院徽,背后当然就是院名了。 其余学院的院服也都大同小异,只有颜色不一样。 人群密密麻麻挤在跑道两边,她就是跳起来也看不见陈声,最后已经站在起跑线上,俯身做预备姿势了,刚蹲下,侧头一看,居然从一堆人腿的缝隙里看见了和她一样俯身蹲下的陈声。 一起来运动场时,他穿了外套,她也没注意他里面穿的什么,眼下一看,嗬,真够风骚的。 院服不穿,穿了件大红色运动服,下面是白色运动短裤。多亏他皮肤白,被大红一衬,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简直是人群里最亮眼的一抹色。 原来男生也能把大红色穿得这么好看……路知意心里不是滋味,她这肤色就没法穿大红。 那边的陈声也在侧头看她,对视时,他唇角一弯,比嘴型:“你行不行啊?” 路知意挑眉,目光明亮地看着他,“你说呢?” 然后是裁判各就各位的指令声,枪声一响,两人各自奔跑。运动场内圈是百米短跑的场地,外圈是长跑赛道,陈声冲过终点的那一刻,路知意恰好经过他的前方。 她都来不及去看他到底跑了第几名。 三千米可不是什么小case,体能好是一回事,一口气跑完全程又是一回事。这是耐力的比拼,是毅力的挑战。 前面两圈,路知意跑得还算轻松,后来就越来越艰难,脚下像是灌了铅,胸口憋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的,肋骨疼得厉害,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朝肺里扎。 跑到最后两圈时,她排在第三,前面还有两个女战士在坚持。 女子三千米可比男子三千米有意思多了,跑完两圈时,有人喘着粗气停下来了。跑完四圈时,又有人哎哟哎哟摆着手退赛了。还有个人直接下了跑道,跑垃圾桶前面哇的一声吐了。这一轮参赛的一共九人,跑着跑着,最后只剩下五人。 路知意是死也要坚持跑完全程的那种人,哪怕难受,也还淌着汗拼命往前冲。 三月末的阳光已有些燥热难耐,她跑了这么多圈,额头上背上全是汗珠,几乎能感觉到从脑门上升腾而起的热气。 最后半圈冲刺了,她不要命地提速向前,眼前一片金星,几乎看不清旁边的人群、观众席,就只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红色终点线。 一口气跨了过去,她重重地松了口气,往前一扑,宁愿和其他人一样摔个狗啃屎也没法再直立行走了。 可意料之中的和跑道亲密接触并未到来,她这一扑,扑进了谁的怀里。 抬头一看,陈声。 他穿着大红色的运动短t,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刚刚才破了去年自己创下的校运动会百米记录,正被无数迷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望着。 他也没去主席台领奖,跑完就来外圈的三千米终点处候着。 路知意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满身是汗,脸上也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她还记得他爱干净,自己一身黏糊糊的扑过来,不知道多狼狈。她想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但早已筋疲力尽,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最后她只能挣开他的手,二话不说朝地上一倒。 “让我躺躺。”她有气无力地说,闭眼倒在地上不动了。 “躺地上都行,就是不愿意靠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问她。 路知意太累了,有心说几句,没力气开这口,索性胡乱挥挥手,打发他一边去。 太阳刺眼,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眼前一片耀眼白光。她平复着呼吸,用腹式呼吸法小口小口喘着气,想把肺里那阵因缺氧引起的针扎似的疼痛给压下去。 哪知道下一刻,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下意识睁开眼,就看见陈声俯下身来,挡住了眼前的日光,也准确无误堵住了她的唇。 观众席上一片尖叫,周遭的人群也沸腾起来,运动场上顿时白热化,大家闹着叫着,一波一波涌上来围观现场,纷纷举起手机留影。 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路知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洪荒之力,像兔子一样猛地跳起来,拨开人群不要命似的跑了。 当天,飞行技术学院的知名男神,陈声,在运动场上的温柔一吻,声名远扬。 路知意被本栋楼的女生像熊猫一样围观了一晚上。 她拒接陈声的电话,拒回陈声的信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当缩头乌龟。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冲他发气。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保密吗???” 片刻后,陈声的回复从容而至:“我只是看你喘不上气,想帮你做个人工呼吸。” “……” 至此,地下恋情因陈声的“人工呼吸”而完全告破。 告破了也有告破了的好处,至少陈声不用再等到每周周末才能和路知意一起吃饭了,可以光明正大在跑完晚操后与她一起打水、绕操场,也不用再为武成宇这种傻大个那没头没脑的追求而生闷气了。 对于这两个看似完全不沾边的人走到一起的事,身边的人各有各的想法。 陈声的室友们清一色认为:“万年单身狗能够脱单就该谢天谢地了,这是好事。” 那些对于陈声素来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焉的女生们则是愤愤不平:“那高原少女到底哪里入了他的法眼?没有c以上的胸,没有惊世美貌,她也配?” 苏洋、李睿和另外几个班的徐勉、张成栋等人,在听人议论起来时,是站在路知意这边的:“惊世美貌是什么?她没有,难道你有?再说了,那可是我们的年级第一,不骄不躁,热心善良,期末还肯大大方方把笔记重点借给我们,她不配,难道你配?” 赵泉泉趁着路知意和苏洋不在寝室时,有些尖酸地对吕艺说:“她倒是一声不吭就把人拿下了,不跟其他人说就算了,连我们也瞒着。我看她根本没把我们当朋友。” 吕艺笑了笑,“大家都是室友,一个屋檐下处四年而已,她没有义务告诉我们。” 吕艺一向不太介入别人的事,寝室里赵泉泉想谈心,她顶多听着,不太插话。更多时候她选择做自己的事情,当室友们都在时,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戴着耳机,仿佛遗世独立的隐士…… 赵泉泉没忍住,又说:“哎,你说陈声看上她什么啊?” 她手里还捧着手机,屏幕上是空乘学院的年级群里发的图片,图上正是那天运动会时,围观群众拍下的陈声俯身去吻路知意的场景。 女主角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 男主角只有一个后脑勺,可后脑勺也压不住他的帅气逼人。 吕艺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有这种看一眼后脑勺就觉得帅的人啊。” 可不是吗?赵泉泉惆怅地想着,怎么有的人就是那么好命呢?明明也没多出众,怎么偏偏陈声就看上了她? 赵泉泉的目光停留在路知意的桌上,出人意料注意到,上学期那里还只摆了一瓶春娟宝宝霜呢,这学期就多了两只别的东西。 她走上去一看,兰蔻。 赵泉泉一顿,拿起那两只瓶子,回头问吕艺:“这东西多少钱一瓶?” 吕艺扫了一眼,“兰蔻最新款吗?春节才上市的,两只加在一起,大概一千三吧。” 赵泉泉眼神一滞,慢慢地将东西放回原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对吕艺说:“难怪我说她怎么这学期白了那么多,高原红也变浅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的。嗬,这么贵的东西用着,哪能不变好看?” 吕艺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说话。 赵泉泉最后低声嘀咕了句:“交了个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可真是不一样。” 隔天,路知意意外收到武成宇的短信。 “路知意,辅导员让你今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去办公室一趟。” 她不是年级干部,一向不怎么出现在辅导员面前,突然收到通知,心里还打了打鼓,细想最近自己学业上有没有犯什么错。 可她一向努力学习,科任老师都很喜欢她。这么想着想着,路知意一惊,开始揣测莫非辅导员也知道了她和陈声那操场囧事。 出人意料的是,辅导员并非为了陈声找她去。 对于这个勤奋上进的年级第一名,又是本院难得的女孩子,刘钧宁还是很温和的。他坐在书桌后面,见路知意进来了,叫了声刘老师,笑了笑,“坐吧。” 路知意有些忐忑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刘钧宁问她:“最近学习上还顺利吗?我听几个老师都说过,你学习很刻苦,上课表现也特别好。” 路知意点头,说:“都挺顺利的。” “那生活上呢?” 刘钧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和上学期不太一样了。年级上就这么一个高原来的孩子,情况特殊,他自然比较关注。他记得上学期开头,她来办公室交贫困生材料时,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哪里。面上两抹明显的高原红,肤色略深,朴素到丝毫不知如何打扮自己。 如今,她有了空气刘海,皮肤白了不少,高原红也变浅变淡,穿着打扮也不一样了。 刘钧宁不排斥贫困的孩子注意外表,事实上内外兼修是不因家境而论的。但他也担心眼前的孩子过分注重外表,对物质有了超出常规的渴望。 他斟酌片刻,说:“路知意,我昨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是你拿着贫困生助学金,但私底下用着昂贵的生活用品,不符合贫困生的要求,希望学校撤销对你的资助。” 刘钧宁看了眼路知意脚上的阿迪达斯慢跑鞋,停在了这里。 第52章 第五十二颗心 办公室里一片亮堂,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湖,湖对岸是教学楼。 刘钧宁的视线落在她脚上时,路知意下意识缩了缩,想要藏起那双标志明显的慢跑鞋。可她无处可藏。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她又没做亏心事,藏什么藏? 大大方方坐在那,路知意动了动脚,“刘老师,如果您说的是这双跑鞋,那我可以解释。” 她把某好心人士看不下去她大冬天穿帆布鞋,所以搞了一出买鞋大戏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当然,她没直接把陈声的名字供出来,那个人那么好面子,肯定不希望自己做的蠢事被别人知道。 刘钧宁忍俊不禁,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想帮那位好心人士遮掩一下的表情,不紧不慢问了句:“那个好心人士,是陈声吧?” “……” 对不起了我帮不了你。 路知意对上辅导员的视线,点点头。 刘钧宁笑了,“那张图片,我也看见了。” 她一愣,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下一刻,这个预感被证实—— “陈声那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啊,操场上,大庭广众之下,就亲上了。” “……” 路知意攥着手心,僵硬地陪着辅导员一起笑。 刘钧宁是有意缓和一下气氛的,匿名信这事说出口,路知意面子上肯定挂不住。毕竟都是成年人了,被同学在背后捅一刀,难免自尊心受伤,尤其还是关于贫困助学金的事。 他再三斟酌,才开了口:“其实这种事情很常见,我当辅导员七年了,也见过不少。国家关爱贫困生,每年都拨款资助,但这钱到底落在谁手里,对方究竟贫不贫困,就连我们做辅导员的也说不上来。” 路知意望着他,没说话。 刘钧宁说:“也不是没学生左手拿着iphone,右手捧着平板,结果白纸黑字写着家境贫困,地方上也不核实,把章一盖,送来我这,你说我是评还是不评?” 辅导员也不是查户口的,能把资料看完已经不错了,谁还能真的去查下面的学生日常生活是个什么水准? 路知意沉默半天,才说了句:“刘老师,我没骗人,我家是真贫困。” 刘钧宁笑了,“我又没说不信你,瞎解释什么?” 哪怕她不是干部,接触得少,关于她的认真努力也从科任老师那听了不少。蓉城的大学清一色没有固定的教师办公室,除了行政人员,科任老师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来辅导员办公室、会议室午休。 人来人往,刘钧宁常听见路知意的名字。 成绩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就算她不是真穷,这钱领导们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奖励她学习努力了。 刘钧宁想法很简单,有人递了匿名信,少不得要找路知意谈谈话,了解一下状况。有事就好好解决,没事也要走个过场,这是辅导员的指责。 他并不知道路知意很紧张。 事实上一牵扯到家庭状况,由不得路知意不紧张。政审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在下面战战兢兢坐着,生怕哪天绳子断了,血溅当场。 刘钧宁看她嘴唇紧抿、沉默寡言坐在那,以为这事吓着她了,便好言好语为事情划上一个句点:“好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没人规定贫困生就一定要在脑门上贴着贫困二字,是不是?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学习上进,内外兼修,这才是受资助的孩子该有的面貌,学校资助你们,为的也是让你们过得更好,没道理要求你们穿得破破烂烂。” 路知意勉强笑了笑,说:“谢谢刘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刘钧宁把手一挥,“麻烦什么?我一辅导员,原本就是给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当保姆的。” 看她站起身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叮嘱了一句:“对了,也不光是跑鞋的事,在寝室里也多注意点,什么护肤品啊好好收着,让有心人看了,没准儿又瞎说八道找你麻烦。” 路知意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辅导员的话说得很含蓄,但路知意明白了。 她本来就穷,身上除了这双鞋子打眼,别的也找不出诟病的地方来。可刘钧宁既然说了要在寝室里多注意点,问题就不是出在鞋子上。 回寝室后,路知意扫了眼桌子,发现那两瓶面霜手霜被人动过。 吕艺戴着耳机在看书,赵泉泉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剧,苏洋在赶作业,大家各做各的事,没谁看起来有异样。 路知意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苏洋脑袋上,吕艺这人一向不掺和别人的事,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举报她。她沉默地坐在书桌前,把那两只瓶子收进抽屉里,可最后又觉得不甘心,她没做亏心事,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那是陈声送她的,她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学校的助学金,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路知意定定地坐在那,没愧疚也没伤心,只是到底意难平。她想不明白,自己和赵泉泉哪怕没有多亲密,但作为一个室友,生病时她帮忙买药,拉肚子了帮忙送医院,就算家里穷,赵泉泉想吃日料,她也没拒绝。为什么赵泉泉会私底下举报她? 贫困生的名额也不是从她脑袋上抢来的。 路知意到底没当众把事情说破,只是私底下跟苏洋抱怨了一回,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赵泉泉,她居然写匿名信去举报自己,要求学校撤销资助。 苏洋一听,简直不可置信,“她吃错药了她?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怎么不当面质问她啊!” 路知意说:“好歹一个寝室,还要住在一起三年多,撕破脸也不好看。而且我这回也没什么损失,要真被撤了助学金,我肯定找她算账。” 苏洋冷笑一声,“也就你们好脾气,我当初一进门,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样子。一条丫鬟命,浑身公主病。也不见请我们吃了什么大餐,轮到你请客就诈你一顿日料。吃你的就算了,还背地里说三道四看不起人。现在更出息了,居然背后捅刀子?你不找她,我找她去!正好想骂她很久了!”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那句丫鬟命、公主病逗乐了。 苏洋剐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心可真大。” 路知意微微一笑,“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跟她无冤无仇,她这么针对我,说白了都是我太优秀。优秀如我,难道不该笑?” “……”苏洋看她片刻,下了结论,“这才刚在一起一个多月,就被传染了不要脸的病,告诉你们家陈师兄,我苏洋墙都不扶就服他。” 助学金一事就此落下帷幕,路知意的贫困资格仍在,寝室里各自相安无事。 赵泉泉观望半天,发现一点水花都没掀起,一面故作镇定,一面暗自揣测,难不成人家学院不管这事?不应该啊,上学期空乘学院还因为某贫困生作风奢侈,被取消了助学金,怎么到路知意这了,匿名信都交上去了,还一点动静也没有? 最后也只能愤愤不平地想着,成绩好的就是不一样,领导压根不管! 四月上旬的某个周末,路知意被陈声带去步行街吃晚饭,哪知道才刚落座,餐厅外面涌进来三个人,兴高采烈冲他俩说:“哟,这么巧?相请不如偶遇,那就一起拼个桌?” 来自陈声寝室的三只高瓦数电灯泡,凌书成,韩宏,张裕之,装模作样入座了。 陈声回想起刚才出门以前,凌书成笑嘻嘻揶揄他:“又去跟小红约会啊?七天还是如家?” 他一时不察就着了道,随口说了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思想**?” 韩宏凑过来,“那你说说,像你和小红这么小清新的人,准备上哪约会?” 他平静地说:“步行街吃个饭。路知意那种老古板,你还能指望我们上哪约会?” 张裕之啧啧两声,“看来你也不是没有想法,就是小红宁死不从啊!” 哪知道这三人居然跑来步行街“偶遇”来了。 以陈声女朋友的身份,路知意头一回跟他的室友们一起吃饭,韩宏、凌书成都是老相识了,就一个张裕之还不太熟。但这一寝室都是群不要脸的自来熟,三分钟后——滚瓜烂熟。 熟了以后,能干什么? ——拆台 拆谁的台? ——陈声也就去洗手间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发现变天了。 他去了洗手间,饭桌上三个男生便想方设法找话题和路知意聊聊,热热场子。 韩宏:“小红啊,你知道声哥的人气很旺吗?我们寝室住一楼,从宿舍外面就能看见里头,每个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往我们窗户里头塞东西。有时候是情书,有时候是零食,有一回塞了一大盒避.孕.套,纸条上留了手机号,指名点姓要跟陈声分享。” 路知意:“……” 张裕之:“嗨呀,路知意是吧?虽然咱俩没怎么见过面,但我其实跟你神交已久。你是不知道,自从认识了你,陈声总在寝室里提起你,奇怪的是白天的时候他说起你,都是咬牙切齿。晚上做梦了叫你的名字,就骚得不行……哎,真想知道他在梦里都干了些什么。” 路知意:“……” 凌书成不紧不慢搁下筷子,喝了口啤酒,“上个周末我在外面吃饭,饭店离他家挺近的,就想着去找他搭个顺风车回学校,结果正好撞上他妈。阿姨问了我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韩宏:“什么问题?” “阿姨问我——兰蔻的手霜好不好用,用它追到隔壁学校的妹子没有;阿迪的慢跑鞋一口气买那么多,家里的姐妹们人手一双,我跟表姐表妹关系一定很好吧;上学期期末放寒假,大冷天的不在家待着,让陈声送去高原上体验生活,父母这么对我会不会太严苛。” 路知意:“…………………………” 凌书成幽幽地叹口气,“阿姨还说,大过年的,陈声不看春晚,不跟家里人聊天,光拿着手机跟我聊天,聊完还去阳台上给我打电话,那一阵她可担心了,生怕我俩误入歧途,性取向成谜……” 路知意默默地端起杯子,先前还说不喝酒的,这会儿臊得没法说,只得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那什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我背了这么久的锅……” 陈声从洗手间回来时,桌上四人已经熟透了,言笑晏晏,路知意看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亲昵。目光一定,他发现路知意居然倒了酒喝! 狐疑地扫视一周,陈声暗自寻思,这群不是人的家伙,到底对他的小红做了什么? 怎么有种胳膊肘要往外拐的不祥预感? 吃晚饭后,三只电灯泡钻进了步行街的网吧,嘻嘻哈哈表示要开黑一宿,把大好时光留给陈声和路知意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俩爱干啥干啥去,反正开房他们也不会知道。 陈声侧头,看了眼路知意,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脸红。 片刻后,他见她笑嘻嘻凑过来,脚下略浮的模样,才发现她被人三杯酒灌下肚,居然就喝醉了! 陈声赶紧把她扶稳了。喝醉酒的老古板倒是很可爱,没了平常的矜持,还一个劲往他身上黏。往寝室走的路上,穿过校园,走过小径,她都软绵绵靠着他,拉着他的手指头不停拨弄。 他啼笑皆非地想着,看来以后得常灌她酒。 下一秒,又板起脸来,当然,酒品这么差,外人在的时候可不行。 都到了她宿舍楼下了,陈声问她:“自己上楼去,没问题吧?走直线,别摔了。” 路知意肃然起敬,举手敬礼,“yes,sir!” 陈声:“……” 真想把她这样子录下来,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羞愤欲绝,买根绳子上吊自杀? 他好整以暇站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坏心眼地趁她醉,占她便宜,“这么听话啊?那,要不然你跳我怀里来,亲我一个再走?” 小师妹眼神迷离,不疑有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挂在他脖子上了。倒是陈声毫无防备,就那么开个玩笑,没想到树袋熊就挂了上来,后退两步,险些和她一起倒在地上。 好在稳住了身形。 他心有余悸盯着她,刚想骂两句,就被她一口亲在嘴上。 她凑过来,吧唧一下,眉眼弯弯,高声欢呼:“么么哒!” 陈声:“……” 喝醉酒的路知意,简直是神经病! 可是好喜欢==、 不远处,从超市回来的赵泉泉站在宿舍楼下,手里拎了袋零食,把那袋子越攥越紧,越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不知羞耻! 她咬着嘴唇,心里很煎熬。有一个念头折磨她好长时间了,从上学期她拉肚子那天被陈声送去校医院起。 这些日子看着路知意欢喜,看着路知意害羞,看着路知意和苏洋话里话外都是那个人,她真是烦死了。 什么好的都是路知意的。 全天下的便宜都叫她一人占了。 赵泉泉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全都被路知意得到了——荣誉,成绩,人缘,还有陈声。 她看着陈声把人送进大门,还在宿舍楼下多停了一阵,直到看见路知意从三楼窗口冲他挥挥手,才心满意足掉头离开。 他这一调头,没走多远,恰好撞见赵泉泉,因心情好,礼貌的笑意也变得没那么疏离客气,反倒有一种亲近的意味。 他朝她点点头,见她手里拎着零食饮料,看上去挺重的,随口说了句:“需要帮忙吗?” 赵泉泉一顿,下一秒,手里的东西被男生接过。 陈声心情大好,难得跟她多说两句,“我记得你姓赵?” 她心中小鹿乱撞,仰头看他,他目光明亮,灿若照样。 “赵泉泉。” 陈声笑了笑,说:“赵泉泉?好名字。” 只要跟他家小红沾了边的,都是一个好字! 这姑娘都能和小红住一个寝室里,更是大大的好! 赵泉泉却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是站在宿舍楼下,定定地望着他,满心欢喜,满心惆怅。 他终于也能这样对她笑了。 可一丁点零星火苗被点燃,心头就开始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 如果他能一直对她笑就好了。 最好,只对她笑。 第53章 第五十三颗心 五月初,蓉城已经提前入夏。 林荫深处,蝉鸣声声,略显燥热的空气里,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着歌。行人纷纷找阴凉处行走,若无可奈何走入没有遮阴处的路段,一定匆匆而行,赶往下一个林荫处。 蓉城北郊,偌大的建筑群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周遭没有树木,连人烟都零星稀少。**的太阳午后当空,烤得空气都有了浪热。 却有人一动不动站在那艳阳底下。 路雨拎着只大大的旅行包,静静等在那。 包是旧年用过的,洗得发白,底部因为一路从冷碛镇坐车而来,在大巴车上蹭过,买票时、腾不出手来时随手在地上放置过,所以蒙上了一片浅浅的灰尘。 她穿着套半新的衣服,白衬衣,黑色长裤,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这身衣服她穿得并不多,每逢正规场合时才会拿出来,比如学校的家长会,比如冷碛镇的居民大会。 她晒得鼻尖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面颊发红,高原红更明显了。可她不敢走开,就站在那铁灰色的大门外,一动不动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大门内侧传来开锁的清脆碰撞声。 路雨拎着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发起抖来。 下一刻,仿佛尘封多年的大门,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朝外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缓慢。 昨日才剪了发、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着刚领的白t恤、灰色长裤,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空空如也,从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进去时那样。 他听见身后的人对他说:“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他点头,应了声:“欸。” 再抬头时,十来步开外的女人已经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来。 路成民张开双手,被路雨紧紧抱住。 在路知意面前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一刹那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攥着兄长后背的衣料,用力更咽两下。 “哥。” 她酝酿了好多天,甚至站在这铁门外的一个多小时里,都反复想着要说的话,这一刻悉数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泪水逼回去,后退一步,再仰头时,笑着再叫一声:“哥。” 路成民看着她,慢慢地叹口气,一面笑,一面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 铁灰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紧紧关住了里间的时光。那里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样,日复一日为犯过的错付出代价,一门之隔,大门外是花花世界,门内是被遗忘的岛屿,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进去后,不知朝夕,不见世事。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带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楼下有几家小餐馆,两人吃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路雨说:“多点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毕竟是你出来以后的第一顿,就当庆祝一下,我替你接风洗尘。” 路成民笑了笑,“那里面也不是龙潭虎穴,没人亏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坚持只点了两个家常菜。 路雨仰头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龙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说,在里面的日子很好过,他又怎么会瘦成现在这模样?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岁。 桌上放了一壶服务员刚端来的热茶,她给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水蒸气袅袅而上。 “苦荞茶,清热。”她把斟满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这顿饭还是差个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提那么多次,你都不许我把知意带来接你。” 路成民接过茶杯,在手里握住,没急着喝,只垂眸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叫她来干什么?那地方,不是女儿见父亲的好地方。” 路雨没说话。 他喝了一口茶,声色黯然,“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过多次他出狱的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艰难,路雨都会设想重逢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对路成民说。还有那些属于路知意的辉煌时刻,长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县第一,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中飞院的录取通知…… 可是这一刻,盘旋多年的念头全没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因为路成民的坚持,路知意并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出狱,路雨只说日子近了,她还以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苏洋下课后去食堂吃过中饭,回寝室午休。寝室四人挨个洗漱,苏洋已经爬上床了,吕艺在换衣服,赵泉泉还在卫生间洗脸。 路知意刚脱下鞋子,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路雨的来电。 她才刚脱了一只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机,“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声音被父亲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后,她一脚穿进刚刚脱下的那只鞋里,鞋带都没系,猛地跳起来,不要命似的推门而出。 卫生间里,赵泉泉恰好走了出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洋和吕艺都没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赵泉泉又自己说了下去,“我刚才听见她喊了爸,她爸来学校了?奇怪,开学的时候不来,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想,会不会和贫困生助学金有关系? 苏洋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把手机一把塞到枕头底下,冷冷地说:“她爸来没来,跟你有关系?成天管这管那,你闲的蛋疼?” 赵泉泉面子上挂不住了,一面擦脸,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气点,别老说话夹枪带棒的?” 苏洋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哟,这时候你知道都是一个宿舍的了?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气点,别动不动眼红别人,往辅导员那投什么狗屁匿名信?” 赵泉泉脸上一白,手里的百雀羚都拿不稳了,“你,你说什么呢你!什么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苏洋笑了,下巴朝吕艺一努,“一寝室四人,你让我相信是吕艺举报了路知意?哦,还是我举报了路知意,羡慕她拿了贫困生助学金?” 赵泉泉怒道:“谁知道你的?你俩一个学院的,她出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跟你们根本没有竞争关系,无缘无故寄什么匿名信?要我说,就是你见不得她好,做了亏心事还来污蔑我!” “嗯,对,我污蔑你。”苏洋微微一笑,“赵泉泉,你是什么人,什么嘴脸,你以为这寝室里都是瞎的,没人看得出来?” 赵泉泉脸红脖子粗,咬牙反驳回去:“你看不惯我我知道,但你也不能血口喷人!我和路知意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 “羡慕嫉妒恨?”苏洋皮笑肉不笑。 “我羡慕她?”赵泉泉的声音已经尖利得不成样子,“我羡慕她什么?羡慕她家里穷,没品位,皮肤黑?就她那样子,有什么值得我羡慕嫉妒恨的?” 她开始人身攻击了。苏洋冷冷地看着她,正欲反击,就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吕艺忽然开口了。 吕艺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床下的扶梯前,侧头看了赵泉泉一眼,平静地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吧。” 她那眼神平平无奇,好像只是一个侧目,倒叫赵泉泉不敢吭声了。 平日里吕艺话少,也不掺和事,赵泉泉没把她放在心上,总觉得哪怕东窗事发,吕艺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今天她开口了,赵泉泉还真有些心虚。 吕艺爬上了床,铺好凉被,安心躺下,淡淡地说了句:“我要睡了,下午还有课。” 苏洋冷笑一声,瞥了赵泉泉一眼,也躺下睡了。 留下赵泉泉一个人拿着面霜站在原地,半晌,她咬牙把罐子咚的一声扔在桌上,风风火火推门走了。这宿舍,谁稀罕留在里头! 另一边,路知意在校门外接到了路成民。 他已经换好衣服了,路雨替他买了新衣服,又从冷碛镇带了他以往的衣服来,都搁在行李包里一并带给他。 路成民站在偌大的校门外,站在五月的艳阳天里,看着女儿从校内飞奔而来,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过去他常这么打趣她,可今日他觉得不妥了,因为路知意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的雏鸟。 他无法想象在自己缺席的六年里,她就这样长大了。 能够独当一面了,可以替路雨做很多事情了,优秀到凭借自己的努力从高原步入省城,勇敢独立地孤身一人生活在这里。 这些,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从远处跑来,有几分陌生,几分面熟。他竟不敢一口笃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她喘着气跑到他面前,红着眼睛,笑着大叫一声:“爸爸!”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路成民沉沉地出了口气,叫她的名字时,眼中酸楚难当,几乎快克制不住热泪。 “知意。”他重重地拍拍她的背,再叫一声,“知意!” 六年,于漫长人生而言不过十二分之一,可青春里并没有几个六年。他缺席的是她最美好的年华。那么多的苦楚无从诉说,那么多的愧疚难以表达,路成民热泪盈眶地松了手,看了又看。 只愿她真如他起的名字一样,能知他意。 路家人并不善言辞,路知意带着路成民去中飞院参观,从食堂到教学楼,从假山小湖到林间小道。午后行人不多,大家都在午休,校园里反而更显宁静。 她一路给父亲介绍—— “我们学校建有五个机场,配有两百多架初、中、高级教练机,包括波音737-300、800和空客320在内的全飞行模拟机。” “那个楼里有360度全视景塔台指挥系统,是全国民航高校里唯一的一个,其他学校都没有。” “这是图书馆,学生可以刷卡进去,参观的话做个登记就行了。” 路成民说算了,但路知意坚持带他四处走走,一个都不能错过,于是走到前台替他登记。正写着来访日期时,大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滴的一声刷开自动门,本欲直接往电梯走,却在看见前台的两个人时停下了脚步。 路知意登记完毕,侧头对路成民说:“走吧,先去一楼的电子阅览室看看。” 说话时,发现几步开外有人看着他们,遂转头去看,恰好对上赵泉泉的视线。 几秒钟的沉默后,赵泉泉走了上来,说:“我睡不着,过来借几本书。” 然后目光落在一旁的路成民身上,“这位是……” 路知意:“这是我——” 话音未落,被路成民打断,“我是她表叔。” 路知意一顿,扭头看着他。 赵泉泉也一顿,心里嘀咕,刚才在寝室不是叫的爸吗?再看路知意,越发觉得表情不对劲。 路知意没空跟她多说,只说:“那你去借书吧,我和我——表叔,到处看看。” 赵泉泉走了,路知意带路成民朝电子阅览室走,沉默片刻,说:“那是我室友。” “挺好的。” 她没吭声,在等路成民的解释。 路成民心里清楚,叹口气,低声说:“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政审那事,他清楚,他坐过牢这事对路知意来说只有坏处,一旦露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的前程。他这么按捺不住,跑来她的学校看她,能遮掩还是遮掩了罢。 路知意心头一酸,“爸,我没嫌弃过你。” 他笑了笑,对上她的目光,点头,“我知道。” 两人走进了电子阅览室,却没人看见赵泉泉朝电梯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回到前台问保安:“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请问现在几点了?” 保安低头按亮手机,“十二点五十。” “谢谢。”赵泉泉的目光从登记册上收回,冲保安笑了笑,扭头走了。 路成民。 路知意。 同姓的从来都是堂叔,如今来了个同姓的表叔? 还真是真巧。 路知意想请假,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路成民,但路成民不同意。 “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时候都能见面,上课是大事,不能耽误。” 路知意只得作罢。 她问父亲:“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路成民说:“你小姑姑还在等我,下午我就和她坐车回家去,能干什么……回去再看看吧。” “回镇上?”路知意有些迟疑。 路成民知道她的担心,只说:“路都是自己走的,别人怎么看都是应该的,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随便做什么,只要能赚钱,能养活家里人,就该知足了。” 路知意攥着手心不说话。 路成民摸摸她的头,“你好好念书,将来开着飞机回来,只要你出息了,爸爸就没有遗憾了。” 她眼眶发红,“可你才刚来,就要走了……” “爸爸以后都在家,只要你回来,我就在。” 路知意没忍住,又抱了抱他,踮脚说:“那你等等我。” 等我有出息,等我接你来蓉城,等我承诺你一个安稳晚年。 路成民心头一片滚烫,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好,爸等你。” 赵泉泉下午没去上课。 她不想看见吕艺,总觉得那人一天到晚不爱说话,但眼睛尖着呢,心里什么都明白。她宁愿面对苏洋,也不想看见吕艺。 两点半,她在图书馆睡了一觉,想着大家应该都去上课了,便回到寝室。 脑子里还在琢磨,路成民究竟是不是路知意的父亲,如果是,为什么要撒谎? 她的目光落在路知意的书桌上,忽然记起一件事,一个多学期以来,路知意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信,说是父亲寄来的。她曾打趣过,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后来她想,大概是山里比较落后,所以一直有这样的习惯? 这样想着,她迟疑着,走到路知意的桌前,拉开了面前的抽屉。 路知意把一些证件、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她在一摞文件下面找到了那几封信,黄色的信封,上面都写着中飞院的地址,路知意收,末尾落款:路成民。 果然是他。 果然不是什么表叔,是父女。 可赵泉泉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说谎? 她的目光在路成民下方的寄件人地址处停留片刻,又发现了不妥之处,为什么地址不是甘孜州冷碛镇,而是蓉城大道将军碑路999号? 路知意的父亲在蓉城打工? 这不对啊,她明明说她爸在冷碛镇当村支书的。 赵泉泉一顿,将其余信封塞回去,只拿了其中一只,回到自己桌前,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里一字一字输入那行地址,然后按下回车键。 搜索结果出来时,她的瞳孔蓦然紧缩。 页面上,搜索结果显示为:蓉城监狱。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波澜的开始而已,后续会更激烈,不会和大家想的一样俗套路。 第54章 第五十四颗心 路成民回到车站附近的小酒店时,路雨已经收拾好东西候在一楼大厅里了。下午一点之前不退房,就要多付一天房费,她一直坐在大厅沙发上等着路成民回来。 事实上她也没去过中飞院,这回来了蓉城却没去看看路知意,也是想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路成民回来时,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显得那整张憔悴的老脸都有些容光焕发。路雨松口气,心道毕竟是父女,三言两语,隔阂冰消雪融。 两人赶了周五的末班车回甘孜。 路知意在晚上八点接到路雨的电话,得知他们已经到家了,有些惆怅地一头扑倒在书桌上:“要是能跟你们一起回家就好了。” 路雨在那头笑,“好好念书啦,尽想些有的没的。在学校吃得好、玩得好,都是些同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旁边插进来路成民的声音:“让她安心学习,还有一个多月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再回来。” 他站在小楼后面的猪圈外头,从桶里舀了一大勺拌好的玉米与青菜叶子,哗的一声倒进食槽里,一群黑乎乎的小猪一拥而上,呼哧呼哧抢饭吃。 路雨就在他旁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路知意在那头问:“才刚回家就忙着干活,吃饭了没?” “几只小东西还饿着,我们哪敢吃?” 又聊了片刻,路成民催促路雨挂电话,让路知意好好学习。 路雨也是忍俊不禁,依言挂了电话,笑话他:“又不是高中生了,成天忙着题海战术,大学生也有自己的生活,该放松就放松,好好享受青春,你还把她当小孩子呢?” 路成民低头看着围栏里的藏香猪,个个都是小猪仔,一丁点大,活蹦乱跳挤在一处,恨不能钻进食槽里。 他苦笑了两声,“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不点,回来的时候都长这么大了……” 该尽父亲的责任时,他不在,如今想对她好,又有点迷茫,不知从何下手。 路雨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你也别急,毕竟这么多年没在一起生活,难免有点不适应,还是顺其自然吧。” 大一下期,跑操比刚入学时轻松许多。都说新生刚入门,得有个下马威,如今下马威已经给了,陈声也乐得轻松,谨遵赵老头的吩咐,每周一到五跑操,周末休息。 晚上九点,他带着众人跑操完毕,挥手解散。 路知意跟着苏洋一起往操场外面走,被他一口叫住:“喂,路知意!” 除了路知意和苏洋,还有不少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带着兴致勃勃的眼神,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武成宇哀怨悲伤的目光。 陈声一顿,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有个动作做得不标准,留下来重做一遍。” “……”=o= 路知意:“哦。” 众人一脸揶揄:哦??? 苏洋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拍拍路知意的肩,“去吧,你陈师兄要手把手教学了,你注意点啊。” 路知意:“注意点什么?” “别让他趁教学之便,行苟且之事。” “………………” 路知意还是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以谈恋爱的名目出双入对,他大名在外,只要当众走在一起,一定招来无数双眼睛。事实上不管路人知不知道陈声此人,他这张脸难免引人注目。 她故作正经地走过去,停在陈声面前,顶着众人**辣的目光,认真地问了句:“师兄,哪个姿势不标准?” 隐约听见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她面上有点烫,还继续装傻。 陈声看她片刻,嘴角一弯,不紧不慢地说:“还装?” 他好整以暇拉住她的手,往操场外面走,“谈恋爱的姿势不标准,来,师兄教你。” 哄笑声又热烈了几分。 大抵热恋中的年轻人都和他们一样傻气,从前没有牵挂时,每次到了门禁点,目睹宿舍楼下难舍难分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们,陈声也好,路知意也好,都颇为不适。其一觉得这么旁若无人地亲热,丝毫不顾及他人观感,实在有碍瞻观。其二是不理解,不就回去各自睡一觉,第二天又能欢天喜地见面了,干什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说不定就连梦里也能在一起呢。 直到今日身陷其中,才忽然明白,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霸王别姬》里,陈蝶衣说:“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行。” 于是寒冬苦夏,小情人们都愿意一圈一圈这么不知疲惫绕操场、逛校园,也许话题都说光了,也许只能捡些有的没的胡乱说着,陈芝麻烂谷子也好,总之就是舍不得分别。 但愿前路无止境,且踏月色数星辰。 他们也一样。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色里,路知意下定决心要对陈声说清楚,家中的事,别人瞒得住,却瞒不住陈声,如果前路真要并肩走下去,早日说清对她和他都好。 可她还没开口,陈声就先扔了个□□。 “这学期期末,我要去加拿大实飞。” 路知意一愣,“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的话,一年吧。” “那不是大四快结束了,才回得来?” “怎么,舍不得我?”他似笑非笑低头看她。 路知意问:“是学校的项目?” “是啊,差点就没我的名额了,我大一马克思挂了科,文件上明文要求不许挂科。要不是赵老头帮我周旋,给我找了个干部名头让我来带大一的新兵蛋子跑操……” “你就不能去加拿大了?” 他侧头看看路知意,轻笑两声,“我就遇不见你了。” “……” 话题不知不觉就被岔开了。 路知意又替他欢喜又替自己忧伤,“加拿大好啊,飞行条件不在话下,又是国家出资培养飞行员……中飞院再好,毕竟赶不上荷枪实弹的国际飞行基地。” 陈声:“既然加拿大那么好,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 路知意看看他,想了想,说:“我听说欧美的女生都挺开放的。” “然后呢?” “然后胸也挺大,身材够火爆。” “……” 陈声眯了眯眼,“路知意,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路知意说:“谁知道呢?头一回在食堂见面,不是你说你对我这种胸肌还没你发达的高原红不感兴趣吗?” “哦,那是我失算了,现在发觉你虽然胸肌没有很发达,但比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 路知意心道:你又没碰过,怎么知道! 这话她可不敢说,没那脸。 陈声却好像知道她心里所想,扯了扯嘴角,“这种事,非要上手才知道?抱一下,接触面积也能说明问题。” 路知意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一阵狂奔,“你闭嘴!” 他笑两声,睨她一眼,“这可是你先提的,老古板。” 老古板路知意,就这么被岔开了话题,最后回到宿舍才记起,其实她是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向他坦白的。可父亲的事情是很正式很难于启齿的,她却并没有非常担心陈声的反应。 她与他走到一起,自当知道,他从不是会在意家世背景的人。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为她瞒他这么久而生气。 应该不会吧?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收到陈声的截图,微信界面上,她的备注被他改成了:胸肌比我发达的老古板。 她回复一串:……………… 又笑了笑。 对他,她充满信心。 那就明天说。 明天一定一五一十跟他坦白,撒个娇,插科打诨,他只会心疼,不会生气。 寝室里熄灯后就陷入一片黑暗,床上的人各怀心思。 路知意在被子里摆弄手机,赵泉泉就在床上不动声色往她那瞧。 手机亮了。 路知意笑了。 敲屏幕的细微声音。 捂着被子傻乐。 她那么高兴干什么?真以为自己的事情瞒天过海,进了中飞院,傍上个陈声,就成人生赢家了? 赵泉泉没吭声,躺在那,脑子里浮现出五花八门的念头。 要说出来吗? 可仔细想想,她虽然看不惯路知意一条穷命,走得如此平坦顺畅,但他们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真的要把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爆出来,毁了路知意的前程吗? 政审作假,这不是小事情。 学校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处理?她会被开除吧?说不定会因为这事拥有永久的污点,将来找工作都成问题…… 赵泉泉模模糊糊想象着未来的事情,又退却了。 不成,那也太狠了。 陈声选在周五告诉路知意去加拿大的事,其实并非偶然。 早上,赵老头把他叫去办公室,说了第二批学员一周后就要准备出发去加拿大了,签证与文书都批了下来,让他好好准备。 陈声在这时候改变了主意,说想第三批,也就是暑假再去。 到那时候,反正她也要回家,他与她隔着六小时的车程无法见面,不如选在那时候飞加拿大。六小时与十三小时,总之都是见不着面。 赵老头眉头一皱,“给我个理由。” 陈声说:“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说不出个理由,随随便便就要改期,你当我这是哪里?菜市场?想讨价还价动动嘴皮子就行?”赵老头气得拍桌板,“我看你是没人管的日子过太久,我纵容你,把你纵容得无法无天了!” 陈声不吭声。 赵老头骂他半天,唾沫星子飞了一桌子,最后眼一眯,“是为了大一那姑娘吧?” 陈声看他一眼,认了:“是。” “嗬,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陈声不卑不亢,“我也没看出,您还是个八卦老头。” 赵老头气得又是一阵拍桌。 陈声还劝他:“这是学校公物,您注意点。别到时候报上去要换桌子,人家一看是被您拍坏的,说您对下脾气差劲,动不动就发作一通,这影响多不好?” 吹胡子瞪眼睛也缓解不了赵老头的心理阴影。 最后大眼瞪小眼半天,陈声认命地交代了。 “大一的不是下周就要开始上模拟机了吗?我想亲自带一带她,有个好的开始。等我走了,她练好模拟机,大二就能提前开始实训。她成绩拔尖,大三想必是能去加拿大的,这么一来,路就很顺了。” 赵老头斜眼看着他。 陈声投降,认错:“这事是我不对,想一出是一出,但第二批第三批去加拿大的,文件签证也都是一起办的,您就把我从名单上挪一挪,也不碍什么事,您就成全我吧。” “我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我?朝令夕改,我这老脸往哪搁?” 陈声看他脸色缓和了,话里有转机,蓦地一笑,声色从容道:“这回去加拿大,我给您拿个最佳学员回来,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个头啊! 赵老头头疼死了,狠狠剜他一眼:“那是替我拿的吗?狗东西,我做的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拿个最佳学员回来,哦,我有奖金啊?还不都是你的好处!” 陈声点头:“我当然知道您为我好,您比我亲爷爷对我还好。” “我呸,少拍马屁我告诉你!”赵老头又瞪眼睛,“叫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改天登门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拐走他孙子,嗬,我可不敢跟我们大专家横!” 话是这么说,那句亲爷爷,他还是听得很满意的。 周六上午,路知意一大早就被陈声拉上了车。 “去哪?”她叮嘱他,“别忘了,下午我还要去给你弟补课。” “耽误不了。” “那总得告诉我去哪里吧?” “去了就知道。” “不说我就下车了。”她威胁他。 陈声从瞥她一眼,“脾气越来越大了。” “到,底,去,哪!” “我家。” “???” 面对陈声的轻描淡写,路知意顿时傻了眼。 “去你家干什么?停车,停车!” 陈声嗤笑一声:“瞎紧张什么?我爸妈最近忙死了,省里有新的文件下来,法院里头都在加班,他俩都好几个星期没有周末了。” 他目视前方,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侧头对她说,“你们下周要上模拟机了,去我家拿几本书,还有我大一时候的笔记。” 路知意一怔,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陈声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明明是轻狂的语气,听起来却又再理所应当不过:“路知意,有我在,今后能少走点弯路就抄捷径吧。” 她心下一动,不愿承认此刻的他真是闪闪发光,可大概眼里的欢喜已经掩饰不住她泛滥的少女心了。 不过路知意还是有点不放心,再三确认:“你爸妈真不在家?” “不在。昨晚打电话还说今天要加班。” 她松口气。 陈声揶揄她:“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放心,我爸妈和我一样,从不以貌取人。” 路知意:“说谁丑?” “我,我丑。”他从善如流。 周六的蓉城车流拥堵,热闹极了。 途经市中心的繁华路段,年轻男女们逛街的逛街,约会的约会,春熙路堵了又堵,ifs的大厦上那只巨大的熊猫趴在楼顶,憨态可掬。 陈声专心开车,路知意没有说话。 她趴在窗口朝外看,幻想将来的人生会是何种模样,也许顺利的话,她能进入民航,签下一家不错的公司,用未来的十多二十年一步一步从副机长往上爬。她需要考无数的证,飞满几千几万的航程,可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她属于头顶的晴空,就觉得无限美好。 若是老天待她不薄,也许她会和陈声就这样走下去。 哈,飞行双侠听上去有点土。 可想想就开心。 他穿制服的样子很好看。 她也想穿上那一身白,彼时再站在他身侧,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没有航班的日子,她也和他来春熙路逛一逛,去太古里看看夜色中的火树银花,吃一顿价格不菲的情调西餐…… 她梦想中的生活就在眼前,就在那群年轻的身影上。 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实现。 陈声看她呆头呆脑望着窗外傻笑,有几分好笑:“对着外面傻笑什么?” 她蓦地回头,有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这是热恋中的人都会问出口的话。 为今日的相伴而欢喜,又忍不住担心将来会分离,上一秒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能泫然欲泣。她的内心也住着那个小姑娘,她喜欢他,也忍不住杞人忧天。 陈声笑了,“路知意,你在向我要一个承诺吗?” 她一怔,又摇头,“还是算了,承诺这种东西,说的时候是真心的,要反悔了,也没人拦得住。” 他唇边笑意渐浓,“这样啊。” 她低低地叹口气,心道顺其自然吧,是她的总是她的,不是她的拦也拦不住,总会飞走。 可下一秒,陈声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他目视前方,轻声说:“路知意,人生很长,别的承诺我给不起,但有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蓉城的五月,春熙路的熙攘人群,年轻的男生开着车,侧脸沐浴在窗外的日光下。 他说:“我这人,懒,怕麻烦,所以二十年来,连我的臭脾气也一成不变,什么事情都是认准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侧头冲她懒洋洋一笑,“包括喜欢你。” 路知意笑起来,整颗心都被他击中,四分五裂,星星满天。 笑够了,她抽回手,没好气地说:“看路!用心开车!” 扭头再看窗外,年轻的人群来来往往,其中仿佛也有她与他的未来。 未来可期,恨不能按下快进,下一秒就能抵达。可若真能快进,又舍不得错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 那一刻,路知意是真的以为,世界很小,未来很近,一眨眼就能和心上人天荒地老。 可命运时常书写着拙劣的脚本,仿佛没有波折、没有坎坷,人类就会忘记它的强悍与威力。 这一天,路知意头一回迈进陈声家中。 她遇见了在加班中途因身体不适而回家休息的陈宇森,生活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要说:. 爸爸们请抱紧我,下章天雷勾地火,我要发大神功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颗心 陈声把车开进二环的某个住宅区,小区旁就是一座公园,依山傍水,环境优美。 他指指河边的那栋小高层,“我家在四楼。” 四楼已经是顶楼了。 路知意趴在窗口朝那风格雅致、很有几分民国风情的小楼看去,心里暗暗感叹陈声的家境,两个人的差距是真的没法丈量。 “是新小区吗,很漂亮。”她说。 陈声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也不算很新,搬来快六年了。” “以前住老宅?” “不,以前也住在附近,另一个老一点的小区。” “为了改善居住环境,所以搬家?” “不是。我父母在法院工作,以前考虑不周,上班时登记的所有地址都写得一清二楚,后来被有心人查到,总有人上门送礼求情。我爸实在不想不厌其烦地应付这些事情,索性搬了家,又因为住惯了附近,上班也方便,就找了个不远的小区,重新安顿下来。” 他这番话说出口,路知意怔了怔,有些旧时的回忆从压箱底的地方翻涌而起。上门送礼,找法官求情这种事,曾几何时,她也干过。 陈声在自家车位上停好了车,侧头看路知意,她还在出神,丝毫没留意到车已停好。 笑了笑,他抬手在她眼前一挥,“发什么呆?” 她这才猛地抬头,“到了?” 收回思绪,匆忙下车。 想起从前的事,在半路上还飘在半空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 不能再拖了。 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时,路知意深吸一口气,对身侧的人说:“陈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很久了。 陈声按下四楼的按钮,“什么事?” 她侧头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到了再说吧。” 陈声的家很大,跃层式,四楼和楼顶是包含在内,粗略一算,大概上了两百平米。 路知意换上拖鞋,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如今两人已在一起好几个月,陈声待她也随意许多,一面去餐厅替她倒热水,一面嘱咐:“自己参观,随便转转。” 路知意反倒有些拘谨,在这个明亮雅致的房子里,每一处都是陈声父母精心设计过的,简简单单的北欧风情却处处透着肉眼可见的精致,从装饰壁炉到墙上的画框,从阳台上的小圆桌到书房里三面环绕的内嵌式书柜。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边再次感叹两人的差距,一面惆怅地想着,她离他究竟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陈声接了杯水,又觉得白开水略寒碜,没有情调,突发奇想要去给她榨果汁。他端着水杯来到书房门口,一只手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书房里的书你随便看啊,看看我就来。对了,这个书架最顶上有几本相册,你要想看也可以,但是请自觉略过我光屁股时一不小心上镜的小兄弟。” 说完他就去厨房了。 路知意还惦记着要跟他谈谈路成民的事,可一想,横竖就是今天上午了,也不急于一时,便踮脚去够他说的那些相册。 他的父母想必很爱他,每本相册都和百科全书一样厚重,丝绒封面将泛黄的老照片保存得很好,纸张虽然变色了,但每张照片都平整光滑,没有一丝卷边或皱褶。 路知意把相册摊开在书桌上,坐在那一页页看着。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悉数被陈声的父母定格于纸上,从他刚出生起眼都睁不开,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老头模样,到一两个月大时蹬着腿在镜头前虎头虎脑、左顾右盼的模样。 那时候的艺术照很有趣,照相馆总爱给小孩子在眉心贴个小红点,要么穿得花花绿绿,要么周遭都围上缀满亮片的轻纱,硬是把一个小男孩拍成了娇艳可人小公主。 一整本都是陈声。 路知意歆羡地看着他的童年,心想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也一定要好好记录下他生命的每一道足迹。 第二本相册里,陈声大概是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终于不再是单人照,相册里出现了和家人的合影。路知意翻到第三页时,看到了陈声父母和他在小学前的合照,第一眼还是先看穿着校服眉清目秀的他,然后才去留意他的父母。 陈声长得像母亲,眼睛和嘴尤其像。年轻的妈妈站在他身旁,笑容满面,就连眉梢眼角都透着快乐。这让路知意又多羡慕了几分,她不知多盼着自己也能属于某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老天待他真是太丰厚了。 可她发自真心感激命运把她得不到的一切都给了他,就好像自己失去的,在她喜欢的人身上得到了弥补。 目光落在他父亲面上时,路知意一愣,感觉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这不可能。 她长这么大,在入学以前,除了初一那年和路雨一起来蓉城替父亲打点退路,压根儿没来过第二次。 可思绪只到这里,呼吸蓦然一滞。 她猛地站起身来,浑身发冷,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那相片,仔仔细细盯着那个男人。照片是陈声小学入学时拍摄的,因此,男人比六年前要年轻很多。 可是那张脸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她就是做梦也忘不了。 路成民入狱后,她与心力交瘁的路雨一同回到镇上,生活周而复始,她依然念书、写作业,按时吃饭睡觉,可人生早已天翻地覆。 无数个夜里,她从噩梦中醒来,眼前还是小院里那摊深红色的血迹。为了保护她,没有人让她见过坠楼后的母亲,待她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时,昔日鲜活立体的母亲已经是一捧死气沉沉的灰。 可她见过小院里来不及擦干净的血,偌大一摊,触目惊心。 她总是梦见路雨带着她去蓉城求情的场景。路雨拎着大包小包,卖了家里养的所有牲畜,带着家中仅剩的积蓄,尾随主人一路前来,敲开了那道门。 门开了,穿着衬衣西裤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男子疑惑地望着她们,在看清路雨手里的大包小包时,眉头一皱,似有所悟,很快说了句:“你们走吧,下班时间不见访客。” 可那门还没关上,就被路雨一把推开。 她将所有东西硬生生搁进门,与男子打起了拉锯战。门内的人坚决不收、态度逐渐严厉起来,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拼命自说自话,力道很大,非要将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塞进去。 最后,男人迫不得已挡在门口,声色俱厉地说:“我说过了,我不收礼,不管你送的是什么,土特产也好,茅台五粮液也好,这些都是贪污受贿!这些东西我一个也不会要,全部给我拿回去!” 前一刻还坚持不退让的路雨,在此刻眼眶一红,狠下心,一把将路知意拉到身边,用力按了按她单薄的身躯,“跪下!” 不待男人有所反应,她与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同跪倒在楼道里。 路知意做梦也忘不了那一天,楼道是阴暗的,仅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的世界光亮宽阔,眼前却一片漆黑。 她战战兢兢跪在路雨身旁,见她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哥是好人,一辈子为了镇上的人出头出力、心力交瘁,他当了这么多年村支书,我家越来越穷,从没见他收过一分钱、一份礼。你是好人,是清官,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心肠不会坏的。他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镇上所有人,过了太久苦日子,结果回家才发现女人背着他偷人,他是一时情急,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整个狭小的楼道里,只回荡着路雨凄惨的哭诉。她咚咚磕着头,额头一片红肿,声音惨厉不已。 她去拉路知意,“这是我哥的孩子,才这么一点大就没了妈,如今又要没了爸。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哥,别判他刑。他要是进去了,这孩子该怎么办?你不看在大人的份上,也求你可怜可怜孩子,她还这么小……” 路雨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磕头。 那一年,年幼的路知意满心凄惶,泪水夺眶而出,却又不敢高声哭喊,只能跟着路雨一起磕头。 她记得上学时,老师教过他们:“人要有尊严,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所有人都一样,轻易不要求饶,不要下跪。除非跪天跪地跪父母,否则绝对不能轻易向他人妥协。” 可那一天,她跪了下去,和路雨一起抛下自尊,向命运的严苛低了头。 男人显然怔住了,前一刻的疾言厉色也没办法继续维持,只能一把拉住路雨,“你起来,有话起来说,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 路雨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她难得这样不讲道理,也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了,只能这样做了。 男人死死拉住她,不让她继续磕头,一字一顿说:“孩子还在这里,你让她小小年纪做这种事情,有没有为她着想过?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小孩牵连进来?” 路雨终于没再坚持,擦干眼泪站起来,拉住了路知意。 路知意年纪虽小,但脑子不笨,见男人话里话外有心疼孩子的意思,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泪眼模糊地说:“叔叔,我求求你,不要把我爸爸带走。他是好人,不是故意把我妈妈推下楼的。我求求你,我不想当个孤儿……” 童言无忌,既然路雨不能说、不能做,那么她来。 那一天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话,只看见男人眼里的同情和无可奈何。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沉沉的叹口气,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他抬头对路雨说:“带着孩子回去吧。按照你说的情况,如果一切属实,路成民够不成故意杀人罪,二审不会维持原判。” 路雨急切地拉住他的手,“那他会怎么样?” “结案以前,我无可奉告,但是无论如何,情况不会比之前差。”男人从门口拎起那些大包小包,递还给路雨,“我就只能透露这么多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路雨不肯拿走,非要把它们留下来。 最后还是男人板起脸来,“如果你不拿回去,路成民可能会因为企图行贿,被额外定罪。” 路雨这才不得已拿回了那些东西。 那天归去时,路雨一路无言,只是紧紧拉着路知意的手。若不是别无他法了,她死活也不会让路知意出面受这个罪。 路知意倒是满心欢喜,她想,爸爸终于没事了,那个法官真是好人,答应他们不会把爸爸抓走。在她的观念里,路成民很快就要回家了,即使没有了妈妈,至少她还有个爸爸。 然而事情的结果与她所预期的完全不同。 一周后,二审判决书下来了,她与路雨站在蓉城中级人民法院里,看见路成民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最前方的法官宣读了审判结果:路成民因意外伤人罪,被判刑六年。 她看见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把路成民带走,押向门外,带去某个一道铁门就能将她和他从此隔绝开来的地方。那一刻,路知意情绪失控了。 她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最前方摘下眼镜的男人:“你说谎!你说谎!” 小姑娘的声音尖利刺耳,是从瘦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恨意与恐惧。她还以为父亲就快回家和她团聚了,她还以为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她把那日楼道里的男子视为神明,他慈悲而有怜悯之心,答应将她仅剩的父亲还给她。 可他说谎。 她不顾路雨的阻止,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她只是指着法官死命尖叫。 “你答应过我把我爸爸还给我!你不讲信用!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你会被天打雷劈!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一天,她吼到声嘶力竭,说了无数更恶毒的话,童年无忌,失控的孩子恨意饱满,是全身心地想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让世人看看她的委屈和愤怒。直到保安进来要强行将她拉出大厅。路雨护着她,不让保安动手,只能亲自将张牙舞爪的小女孩抱出去。 后来路知意大病一场,回到镇上发了三天高烧,醒来时,只有路雨陪在身旁。 书房里,路知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张相片,浑身冰冷。 她一向觉得命运待她过于苛刻,年幼失去双亲,生活贫穷窘迫,直到遇见陈声,才终于慷慨解囊,给了她些许阳光。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疾风骤雨竟然还未来临。 直到此刻。 他的父亲,竟然是当年那个法官。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地顶着锅盖逃走……………… 不是无fxxk说,是不敢说……………… 咳,这真的是……一块甜饼…… 第56章 第五十六颗心 路知意一动不动站在书房里,从巨大的震惊里抽身而出后,脑中忽然间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合上相册,想着该如何对陈声开口,这个世界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巧合,像是命运的捉弄。如今骤然发现陈声的父亲就是当年的法官,她与陈声之间就远不是讲明家境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可笑的是,还不等她理出个头绪,客厅里传来了开门声。 还在榨果汁的陈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爸,你怎么回来了?” 陈宇森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换好了拖鞋,目光落在鞋垫上那双女士跑鞋上,顿了顿,抬头看着陈声,“有客人来?” 再看陈声,系着围裙,衣袖挽至小臂处,手里还拿着只刚洗净的橙子……陈宇森有点想笑。 陈声不常带朋友回家,尤其是女孩子,这是头一次。并且,他还百年难得一见地下了厨房榨果汁。 陈声倒是很镇定,“嗯,带朋友回来拿几本书。” “什么朋友,我认识吗?”陈宇森不紧不慢地走进厨房,接了杯水喝。 陈声把橱柜上榨好的橙汁递给他,从容道:“女朋友。” 陈宇森笑了,“不容易,你这臭脾气,还有姑娘能看上你。” “是是是,就因为不容易,才需要您帮忙配合一下。”陈声难得卖力讨好人,“爸,给个面子,当个开明温和的中国好父亲,怎么样?” 陈宇森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不开明不温和了吗?” “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得到父亲的保证,陈声含笑往书房走,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路知意慢慢抬起头来,“你爸爸回来了?” 陈声懒洋洋一笑,“都听见了?行,坏消息你自己说了,好消息是,我爸这人很好相处。” 路知意没有心思去听陈声说了什么,她麻木地拖着那具疲惫的身躯,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早晨十点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窗明几净,一地日光,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该来的总会来。 她甚至在惶恐深处油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来,这情节难道不像是什么电视剧的八点档?偌大的蓉城,数不清的面孔,她偶遇其一,竟是故人重逢。 人不认命,天理不容。 路知意走到客厅,抬头便与陈宇森打上了照面。 他比照片上老了不少,也比六年路知意印象里的男人老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工作的缘故,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痕迹,这让他显得有些严肃。身上穿了件略显正式的白衬衣,下面是黑色西裤,一眼看去,就知道工作性质。 路知意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一下一下钝钝地跳着,她连一点侥幸的心情都不敢有。 可陈宇森看见她时,只是微微一顿,然后饶有兴致地转向陈声,“不介绍一下?” 路知意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认出她来? 陈声双手插在口袋里,冲陈宇森努努下巴,“这是我爸。” 又朝路知意努了下,“这位,路知意,我……”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我小师妹。” 路知意浑浑噩噩,压根没有接收到陈声的调侃之意。 好在陈宇森好相处,大概是不想像查户口似的,儿子第一次带女友上门,就被他盘问一遍,遂和气地问了几句家住哪里、今年多大,在路知意忐忑不安地回答说“甘孜州”时,他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好地方。”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安排,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连着忙了好一阵,精神不好,先去休息一会儿。” 他有意把空间留给两人,特地上了顶楼,去客房歇着。 目送父亲上楼,陈声扭头问路知意:“我爸不错吧?” 路知意在走神,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看着都不在状态。他一怔,还以为她是第一次上门就撞见家长,紧张所致,似笑非笑问了句:“吓着了?” 路知意回过神来,迟疑一瞬,勉强笑了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陈声伸手一指,“走过书房,尽头就是。” 洗了把冷水脸,路知意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长开了,皮肤变白了,遇见陈声后,她也开始爱美,高原红渐褪后,和当年初一时候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陈宇森没有认出她来,也在情理之中…… 发现真相那一刹的紧张与不安,此刻渐渐沉了下去。 她扶在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一颗颗沿着面颊往下淌,像是片刻前的惊慌失措,如今悉数消失在水面。 是庆幸的吧?没有被当面拆穿。 那些难堪的真相,如果不是由她亲口说出来,陈声会如何看待她? 是她的错,早该对他坦白了,结果不是时机不对,就是一时犹豫,以至于到了今天都还把他蒙在鼓里。如果不是陈宇森没认出她来,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可那阵侥幸沉寂下去后,她又无可避免地悲哀起来。 总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两人之间的差距就会逐渐缩小,可走到今天才发现,像是隔着一条跨越不过的沟壑,他在山那头,她在这一边,无论如何往上爬,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路知意在厕所里待了好一阵,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再待下去,恐怕陈声会以为她掉进了马桶里。 可她经过书房,书房里没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也空空如也。 陈声呢? 她隐约听见楼上有说话声,换做平常,她一定会坐在客厅里等着,绝不会靠近人家父子俩说话的地方。 可是今天。 路知意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就踏上了扶梯,一步步朝上走着。 她停在扶梯最高处的台阶上,看见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何种光景她看不见,却能听见父子俩的对话。 短短几句,她才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那只手在高空蓦然松开,摔得她四分五裂,整个人碎得稀巴烂。 陈宇森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学期刚开学就见过面了。”陈声把血压计放在桌上,这是他刚从客厅找出来的,这一阵陈宇森忙极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心是血压又上来了,催促着父亲,“量一下,早上吃过药了吧?这会儿看着简直面如菜色。” 陈宇森没动,迟疑片刻,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 “她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 陈声一愣,皱眉,“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俗了?儿子谈个恋爱,不先看看人品如何,头一句就打听人家家庭情况,这可不像您。” 陈宇森:“跟经济条件无关,只是问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爸是村支书,她妈是小学老师。比不上您和我妈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但能教出她这样的孩子,依我看可比你俩强多了。”陈声为了往路师妹脸上贴金,也是自我贬低到了地底下。 换做平常,陈宇森一定会笑。 他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往好了说是有能耐、胸有成竹,往坏了说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能叫他这样贬低自己去夸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一个来。 可眼下,陈声越认真,他越焦虑。 陈宇森:“多说说她的情况。” 陈声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说说看。” 说什么? 陈声略一顿,开口:“她家境不太好,和我差别挺大的,在家要干农活,又是出生在高原。她没具体跟我说过日子有多苦,但我也能想象出,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养猪放牛,洗衣做饭,什么都干,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点也不怕苦。起初我和她互相都看不顺眼,但是后来我越看她越好,她家境贫寒,所以性格坚韧,比身边的人都要努力。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自己命好,她身上有股冲劲,会让人想靠近,情不自禁跟她一起往前冲。” 陈宇森沉默片刻,问:“你是怎么注意到她的?我记得你以前不大跟女生打交道。” 要不然魏云涵也不会担心他和凌书成是不是交往过密了。 陈声笑了笑,“也是巧合。我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时候,她在底下笑出了声,那么多人里头,我就唯独看到了她。” 陈宇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又叫我在食堂里听见她跟人高谈阔论,说我……”他把小白脸三个字吞了回去,笑了笑,“说我坏话,就这么结下梁子。” “接着说。” “说什么说,爸,您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盘问我了。可别告诉我您也跟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因为别人出生不好就嫌弃人,非要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陈声不耐烦地把血压计推过去,“脸色这么差,赶紧测一下血压。” 陈宇森的目光落在血压计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眼里有一抹深色,“你对她有多认真?” 陈声一愣,从容道:“和我当初告诉你们我要当飞行员一样认真。” 听到这话,陈宇森的心是真的沉了下去。 “她在你眼里有这么好吗?” “有。”毫不迟疑的回答。 “那如果我说——”陈宇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锐利,“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陈声一顿,“什么意思?” 陈宇森沉沉地出了口气,“陈声,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偌大的房间里,日光倾泻一地,透明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可屋子里一片寂静,唯独陈宇森的话音掷地有声。 “六年前我见过她,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因过失杀人罪入狱,死者不是别人,是她妈妈。” 陈声的眼神骤然一定。 陈宇森:“她被她姑姑带着,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不依不饶要送礼,最后磕头下跪地求我放过她爸爸。甘孜州的一审法院判处她爸爸故意杀人罪,到了我这,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六年的过失伤人,可那孩子站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个骗子,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屋子里静得可怕。 陈宇森闭眼,捏了捏眉心,“阿声,我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对劲,显然是认得我的。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我怕你上当受骗。” 楼梯上,路知意浑身发冷,险些握不住扶手。 他还是认出了她。 哪有什么侥幸?哪有什么女大十八变?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她最怕的就是陈声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可如今噩梦还是来了。 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迟疑,因为她的拖延,结果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是她开的口,如果她没有被自尊心拖累那么久,这本该是件小事情,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不及子女。 可如今事情从陈宇森口中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年幼无知时,她是个法盲,误解了法官的意思,还以为父亲能就此脱罪,与她一家团圆。这样的美好幻想叫她在法庭上当场失控,说出了那些童言无忌的恶言恶语,口口声声说要报复。 但那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 她长大了,她念了书,她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当年的法官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公正无私、清廉而富有同情心。 可她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远在冷碛镇,法官却在偌大的蓉城。 后来她想,他这样一个好人,每天忙着处理百姓纠纷,哪有功夫去理会她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她不过是上门求情的可怜人之一。 可他记得她。 他也记住了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她与他的儿子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路知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可她毕竟没有。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恨不能就这样冲进去,哪怕背负着偷听他人谈话的罪名,也要冲进去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欺骗他!我也和他一样认真!”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她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 可她最终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她是自卑的。 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里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弱者。她无数次接受他的帮助,从日料店他帮她付钱开始,到那双慢跑鞋,再到他已中奖名义送她的手霜面霜。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付出。 这是不平等的。 一个是远在天边夺目的星辰,一个是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的灰尘。 如今更具戏剧性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刻,自尊心全无的那一幕,竟是向他的父亲磕头下跪。 路知意面色惨白,从前自诩无畏英勇,一往无前,如今连踏进那扇门为自己变白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转身往楼下跑。 她不顾一切拿起沙发上的背包。 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打开门,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那扇门。 她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干涸得像是沙漠戈壁。 她跑出了小区,跑过了那条从公园一路流淌而出、途经小区的河,日光当头,微风拂面,而她无心欣赏,只是不顾一切往外跑。 天都塌了。 她盲目地跑着,头脑空空,只知道她和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而客房里,陈声错愕地对父亲说:“您可能认错人了。” 陈宇森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她不会骗我,她不是那种人。” “陈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声终于高声喝止了父亲,“我说过,她不会骗我!” 陈宇森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眉头一皱,“你冷静一点,好好说话。” 陈声不耐烦地推门而出,“这种话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了,没得说!我看你就是不满意她穷,找些什么狗屁理由……” “陈声!”陈宇森怒道,“注意你的措辞!” 陈声心里烦得慌,干脆几步下了楼,高声叫路知意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他朝厕所的方向看去,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越来越乱,他下意识朝大门走去,这才看见她的鞋子不见了。 她走了。 陈声浑身一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 陈宇森下了楼,看见人去楼空的客厅和陈声呆滞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相信了吗?” 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路知意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接近他? 陈声想破口大骂,想让父亲住嘴,可残余的理智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他只是蓦地冲向大门口,穿好鞋子往外走。 “陈声!”父亲在身后叫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所有的思绪冲向脑门,最后汇聚成那个仅有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父亲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阻隔他们的从来都不是路成民坐牢这件事,是年轻和自尊心。 我们慢慢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颗心 陈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却抵不过脑子里纷繁芜杂的回音。陈宇森说的话,字字句句回荡耳边,震得他心神俱灭。 他不信。 他半个字都不信。 从楼道里跑进艳阳下,从花坛边跑到桥上,他在河边追上了路知意。她也在跑,他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向前冲。 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明明这样急速的奔跑只该带来疲倦与呼吸困难,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倦意,煎熬的只有那颗心。 他不信。 父亲的话根本就是个笑话。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陈声终于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路知意!” 路知意大梦初醒般,蓦然定住脚,怔怔地回过头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肺部针扎似的疼,她跑了很远,但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陈声死死攥着她的手,想听她说点什么,可僵持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可他不认命、不服输。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跑什么?” 她跑什么? 路知意望着他,面色惨白,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她跑什么? 她钝钝地站在原地,麻木地说:“我听见你和你爸说的话了。” 陈声手中一紧,攥得她胳膊生疼,可她没吭声,他也没松手。 “路知意,我不信。”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一个字都不信!” 路知意看着他,眼里一片空白。 陈声怒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走火入魔了,总把人当成罪犯。那些人他见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人都想得和他们一样坏。” 这话像是针一样,猛地扎在路知意心里。 罪犯,和他们一样,坏。这些字眼,无一不是陈声对那类人的形容。然而那类人里也包括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个罪犯。 路知意猛地后退一步,木木地说:“你错了,你该信他的。” 陈声手上蓦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再也挣扎不上来。 日光苍白,照在路知意略显麻木而又异常平静的面上。他看着她,明明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问:“什么意思?” 路知意面色如纸,没看他,目光慢慢地落在远处的小桥上,和小桥后面的那几幢红色小楼上。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很美。 日光朦胧,小桥流水,红楼如梦,还有面前的他,年轻的面庞雅致如春日里的青草,挺拔清新,就扎根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地方。 可她不是。 她这个人,贫瘠,笨拙,看似拥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天上冲,要离开大山,要飞离贫穷,可这些都来源于她的自卑。 一个人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缺乏什么。 她缺的,也许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太远了。 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总觉得他远在天边。好多次他低头吻她,拉住他的手走在夜色之中,她都总觉得像场梦。在那种极致的欢喜中,隐约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她一面陷入他给的甜蜜里,一面隐隐惧怕会不会某天眼一睁,梦就醒了。 路知意沉默不语。 而陈声也是。所有的思绪灰飞烟灭,他看着眼前的人,从不顾一切中挣扎出来,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却依然不死心,机械地问她:“你爸爸是村支书,对吗,路知意?” 她默然而立,半晌,听见自己说:“假的。” “你妈妈是小学教师——” “假的。” “开学父母忙工作,没人送你来学校——” “假的。” “从来没来过蓉城,进中飞院是第一次跨出大山踏进省城——” “假的。” 无数的细节铺天盖地压来。 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可陈声依然一句一句地问着。 “我送你回家那次,你把我安置在酒店,说家里环境不好,怕委屈我——” “假的。” “和你爸打电话总是匆匆挂断,你说他不善言辞,再加上工作忙,没精力多说——” “假的。” 陈声麻木地一句句问着,直到路知意笑出了声,面色惨白地对他说:“还问什么?还有什么好问的?拆穿我很有意思吗?陈声,你非要看我在你面前一点自尊心都没了,才心满意足吗?” 陈宇森的话铺天盖地压下来,路知意快要倒下了。 这么多年,她真的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她真的是个女战士,不畏一切向前冲吗? 那年站在讲台上,面对“她爸爸是个劳改犯”的嘲笑声时,她就真的不卑不亢丝毫不自卑吗? 当踏入中飞院,来自周遭女生的嘲笑与指点,赵泉泉惊呼她用春娟宝宝霜,这些轻视就真的对她毫无影响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自从与他在一起,无数人戳着脊梁骨嘲讽她,说她何德何能,说陈声瞎了眼吧,她就真的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从来都不是他人的落井下石,是你放在心上的人哪怕轻描淡写一句话。 假的。 都是假的。 陈声的一连串追问终于压垮了路知意,她竟从不知道开学时候的一句谎言竟只是拉开了序幕,那样一个序幕需要她用无数谎言去填补,一个一个越积越多,直到变成无底洞。 正午的日光就在头顶,愈来愈亮,愈来愈清明,将人的悲哀绝望照得无处遁形。 陈声的眼前骤然一黑,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他死死盯着路知意,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放在眼里藏在心底的人。她是谁?来自高原的姑娘,勤奋上进,勇敢纯朴。他信誓旦旦对陈宇森说,她父亲是村支书、母亲是小学教师,他自信满满地说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她的父母比自己的父母强多了。 可她就这样坦然站在他面前,说那一切都是假的。 她还这样理直气壮地冲他说,别问了,给她留点自尊。 她的自尊是自尊,难道他的自尊就一文不值吗?说谎的明明是她,被骗的是他,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质问他? 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里冲。 他为她压下狂妄,摈弃自尊,一次次追在她身后没脸没皮讨她欢心,为她学会低头,为她懂得如何放下骄傲去喜欢一个人,可换来的竟然只是如今这一刻。 陈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问:“那你说喜欢我,也是假的?” 不是。 哪怕说了说不清的谎言,可这句是真的。 否认的话在舌尖转了无数圈,可说出来又能怎么样?继续留在他身边,以一个骗子的形象,接受陈宇森的审视? 路知意精疲力竭地站在那,有那么一刻很想闭上眼睛朝后一倒,最后昏过去,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她麻木了,放弃了,自尊心灰飞烟灭了。 她听见自己漠然地说:“对,也是假的。” 眼前的人死死咬着牙,追问她最后一句:“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的眼前一片光亮,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别的景色。 “没有什么是真的。”她说,“全都是假的。” 她说:“你放过我吧。”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没法在一起了。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她察觉到陈声蓦然松手,胳膊上一轻,再也没有他用力握住她时的疼痛感。 路知意转身走了,虽然事后她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天她是如何离开的,离开时脑中又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一身轻松,虽然那种轻松来源于痛失所有。 可她对自己说,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到这里,一无所有地离开,也没什么关系。 那一天,路知意没有去给陈郡伟补课,面对学生的来电问询,她看都没看,掐断了电话。所有与陈声有关的人或物,她都不想理会,不想看见。 陈郡伟不死心,一连打了好多个电话,也许最后打给了陈声,总之最后不了了之。 路知意回了宿舍,疲倦自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苏洋叫她,她浑浑噩噩应了几声,就不再说话。 赵泉泉哼着歌逛完街回来了,弄得寝室里乒乒乓乓的,苏洋不客气地让她小点声。 “没看见有人在睡觉?” 她嘀咕了一声:“这个点睡什么觉?真麻烦。” 她也真没把声音放轻点,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从书架上拿本书也要重重地往桌子上拍。手机不关静音,反倒把声音调到最大,和人聊起微信来,提示音源源不断。 宿舍里关着窗帘,因为房间向阳,但凡有人睡觉,都会将窗帘拉上,以免太阳刺眼。可赵泉泉偏偏刷的一声拉开窗帘,面对苏洋的质问,她笑嘻嘻说:“我这不是想看书吗?光线这么暗,叫人怎么看啊?” 路知意没说话,只倏地睁开眼,从床上爬了下来,刷的一声又将窗帘合上。 那刺眼的日光叫她觉得满身不堪无处安放。 赵泉泉被当众下了面子,眼一眯,“路知意,你什么意思?” 手握她的秘密,底气也足了不少。赵泉泉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挑衅,可她没那么善良,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喜悦叫她忍不住挑刺,可她又偏偏没有恶毒到亲自去举报路知意。 路知意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没心情和你吵架,你消停会儿吧。” “我消停会儿?”赵泉泉眼睛都睁大了,冷笑两声,“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你说睡觉就睡觉,大白天的也不让人正常活动,敢情寝室是你家,人人都要听你话不成?” 这就纯粹是挑衅了。 路知意已经濒临极限,毫无勉强维持平和的念头了,满身戾气顿时发作出来,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她盯着赵泉泉,“我不是公主,你是。我就只配用春娟,只配当寝室里最土最穷的那一个,为你垫底。垫不了底就是罪人,就活该拿个贫困助学金都被你举报。” 两人当面撕破脸,赵泉泉压根没想到。在她眼里,路知意一向是隐忍的,绝非今天这副刺猬模样。 而吵架的结果就是,苏洋站了出来,雷打不动地帮着路知意,吕艺不在,即便是在,恐怕也绝不会帮赵泉泉。 苏洋那张嘴,怎么刻薄怎么来,赵泉泉气得咬牙切齿,摔门而出。 她大步流星走下了楼,走出宿舍大门,从手机里找到唐诗的电话,拨了过去。 唐诗听到她的名字,从脑海里搜索片刻,才记起这号人物。宣传部那么多干事,她没必要把赵泉泉这种人放在眼里,能记住她还多亏陈声在宿舍楼下跟她打过招呼。 唐诗淡淡地说:“找我有事吗?” 哪怕她和陈声并没有任何发展,自尊心使然,面对这种陈声有所青睐的异性,她也没有半点好感。 赵泉泉在听到她冷淡的语气时,有所退却,可抬头一看,目光落在三楼的寝室窗口,又定了定心神。 她镇定地说:“我这里有个劲爆的消息,和路知意有关,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路知意的反应我反复斟酌过无数次,这个波折也是写文之初就已经计划好的。她再勇敢,再出色,也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如果站在这个年纪就理智成熟、完美无瑕了,故事就没有发展的必要了。她与陈声的相遇,原本就隔着鸿沟,跨越它,成长起来,肩负更重要的责任,才是这个故事的意义。 今日一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第58章 第五十八颗心 最长的莫过于时间,因为它永远无穷尽,最短的也莫过于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 ——伏尔泰 赵泉泉与唐诗在校外步行街的咖啡馆见了面。 两人面对面坐着,唐诗先到,已经点了一杯杏仁拿铁,捧着杯子自在地坐在卡座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口渴,就先点了,你要什么,现在点吧。” 赵泉泉看都没看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一杯焦糖玛奇朵。” 唐诗扑哧一声笑出来。 赵泉泉一顿,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却听她含笑说:“别误会,我不是笑你。就是小时候看过一个台湾偶像剧,总觉得自从电视上播过之后,身边的女生十有**会点焦糖玛奇朵,就算对咖啡不怎么了解的人,走进咖啡馆也能报出这个名字。” 两个年轻的女生对坐着,碰杯的人妆容精致、打扮入时,而另一个素面朝天、穿着普通。 面对唐诗似嘲非嘲的玩笑话和眼里毫不掩饰的审视,赵泉泉脸色一变,几乎想起身而走。对面的人看不起她,眼里有□□裸的轻蔑。她何必留在这里看人脸色? 可寝室里还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想回也回不去。 唐诗用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说吧,路知意怎么了?” 赵泉泉攥着手心,沉默片刻,强压住离开这里的心情,终于抬头对上唐诗的目光。 窗外的太阳逐渐西沉,咖啡馆里暗了下去,又无声无息亮起了灯。 年轻女生对坐着,眼神明明灭灭,嘴唇一开一合。 拿铁空了。 焦糖玛奇朵上来了。 可直到临走时,赵泉泉也一口没动,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为了赌气,她付了那杯咖啡的钱,却滴水未占到最后。 天边暗了下去,万家灯火亮了起来。 咖啡馆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赵泉泉说完话,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 唐诗的眼里流光溢彩,仿佛中了大奖一般,弯起唇角问了句:“别急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赵——什么来着?我记得你姓赵,是吧?” 都要作别了,才记起要问一句她的名字。 赵泉泉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间有些好笑,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是荒唐。她在完成报复路知意的第一步,可这第一步踏了出去,却只有屈辱,没有喜悦。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她告诉了唐诗自己的名字,也不过是换来下次相遇时的又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赵——什么来着?” 这样的对话,她在上次ktv与部门众人聚会时,就听唐诗说了好几次,对象是部里不同的人。 唐诗在等待她的回答,她顿了顿,只回答一句:“反正告诉你你也记不住,还是省略这个步骤吧。” 说完,赵泉泉心烦意乱地离开了。 路知意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周末。 周六就这样在床上闷头躺了一整个下午,外加一晚上,时而睡,时而醒,半夜里睁眼望着月光惨白的窗外,一动不动。 周日起了个大清早,去了图书馆。 她把自己埋在书里,枯燥的理论,无边的题海,仿佛醉心于学习就能世界美好、内心和平。 苏洋看她不对劲,问了好多遍发生什么事情了,路知意一再摇头。 赵泉泉最终回了寝室,一言不发睡觉,第二天起个大清早,从早到晚都消失掉,直到夜里该熄灯了,才又回来睡觉。 她回来得晚,大家都睡着了,结果被她开门关门的声音吵醒,又不得已各自在床上听着她于厕所里哗啦啦洗漱了好一阵。 她爬上床时,苏洋还刺了她几句,“敢情这寝室里躺了三具尸体,权当不存在就行了?” 赵泉泉破天荒没有还嘴,一声不吭躺下了。 苏洋哼了一声,翻个身,不再说她。 黑暗里,她看着路知意的床,路知意看着窗外的月亮,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睡着。 周一大清早,赵致远从电梯里踏出来,一路往党委书记办公室走。路上遇见大一辅导员刘钧宁、教务处主任,一个个都跟他打招呼:“哟,赵书记来得早啊!” 他斜眼看着这些揶揄他的人,“哪有您早啊?这都拿着文件去打印室了,怕是天不亮就跑来干活儿了吧?” 刘钧宁笑嘻嘻:“是啊,要不您跟校领导汇报汇报,让他们给我加工资?” 赵老头:“想得美!” 他含笑走到办公室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刚要抬腿进去,忽然看见地上有只黄色信封,脚下一顿,捡了起来。 刘钧宁拿着一摞文件,随意地看了眼,忽然一愣,站在原地不动了。 “什么东西?” 赵致远翻来覆去看了看信封,“没署名。” 刘钧宁:“又是匿名信?” 赵致远回头看他,“又?怎么,你收到过匿名信?” 刘钧宁点头,“上个月收了一封。” “说什么来着?” “有人举报我们年级第一,说她寝室有价值不菲的护肤品,请求学院撤销她的贫困生助学金,停止资助。” 赵致远表情一顿,“年级第一?就是那个叫路知意的姑娘?” “是啊。”刘钧宁说,“我把她叫来了解了一下情况,确认没什么违反规章制度的事,就让她平常注意一点,也没跟您说这事。都是小事情,用不着麻烦您。” “行,我知道了。” 刘钧宁笑了笑,扬扬手里的文件,“那我先去打印东西了。” 赵致远点了点头,一边拆信封,一边往办公桌后走,才刚刚坐下,堪堪看了几行,脸色一顿,又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高声叫住已经走到走廊转角处的人,“刘钧宁!” 刘钧宁一顿,回头诧异地看过来,“啊?” 赵致远招手,神情凝重,“你先回来,看看这封信。” 周一中午,十一点四十五,上午的课正式结束。 赵致远拨通陈声的电话,那边响了□□声,才终于有人接,接通了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赵致远:“陈声,吃完中饭,到办公室来一趟。” 陈声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在学校。” 赵致远一怔,眉头皱了起来,“你周一课满,不在学校在哪里?你小子逃课?” 陈声没说话。 赵致远换了只手拿手机,这会儿没工夫跟他扯这个,直奔主题:“不管你在哪,现在赶紧回学校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谈。” 陈声的声音像是一汪死水,“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赵致远气得拔高了声音:“能在电话里说,我还会非要你来办公室?” “我病了,想跟您请一周假。”陈声语气平平,“麻烦您批一下,假条我让凌书成来帮我签字——” “陈声!”赵致远人在办公室,从办公桌后猛地站起身来,“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学校,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关路知意的家庭背景,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情况一一汇报给我。” 电话那头瞬间没有了声音。 片刻后,赵致远听见陈声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然后就挂了电话。 陈声踏出卧室时,魏云涵在家,一听见他打开反锁起来的房门,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问他:“饿了?喝点粥?” 陈声头发凌乱,三天没打理,下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青色胡茬。他穿件随手拎出来的白t恤,套在身上就往玄关走。 “不喝。不饿。” 魏云涵一愣,跟了过来,“你去哪?” “学校。” “胡闹!烧都没退,去学校干什么?”魏云涵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头一蹙,“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陈声抽回手,平静地说:“赵老头让我去一趟学校,把请假手续办了就放我回来。” 魏云涵审视他片刻,淡淡地反问:“是吗?” 他知道母亲看穿了他的谎言,沉默着开了门,“……我去一趟,请完假就回来。” 魏云涵沉默地站在那,最终点了点头,“我把粥热着,早点回来。” 陈声看看她,“好。” 他推门而出,转身关门,看见母亲渐次消失在门后的面庞,忽然有一阵茫然的心酸。 这三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颓了三天,父母就陪他煎熬了三天。 他洗冷水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高烧到说胡话,魏云涵小心翼翼请假看着他,陈宇森说:“我们给你时间,等你想通。” 他站在电梯里,被那充沛刺眼的光线照得无处遁形,只能闭上眼睛。 想通? 想通什么? 睁眼闭眼都是她站在日光底下,一口一句假的。 可笑的是,就连这样,他也在听到赵老头说出她的名字时,下意识拖着这具行尸走肉站了起来,挣扎着要去学校。 陈声没开车,去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去学校。 半小时后,他抵达书记办公室。午后的教学楼安静空旷,在校的师生都在午休,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四通八达的走廊上。 恍惚中记起某个午后,他在这等待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正欲进去,就看见那时候还结着梁子的高原女生。她抬头看见是他,一怔,满脸“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表情。 “接过。”那时候,她不咸不淡敷衍了一句,侧身挤出了电梯。 他却偏偏挡住她,“你跟谁说话?” 她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嘲讽地又加了句:“……师兄?” 他这才心满意足踏进电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笑。 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却叫他想起来时笑都笑不出来。 他像个傻子。 这一刻才发觉,其实最可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 而更为可笑的是,他昏昏沉沉去了办公室,听闻赵老头在桌后说出了路知意父亲坐牢的真相,要在他这里得到核实,他模模糊糊想着,哈,路知意,你的骗子面目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可开口却是一句:“问我干什么?政审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鲜红的公章,你不信,扭头去信——”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龌龊小人的举报信?” 赵致远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陈声,你们俩关系非比寻常,这事你应该知道实情。如果你真为了她好,就把事情说出来,否则这事不可能善罢甘休。万一到了学校亲自去地方上核实的地步,就轮不到我来做主了。” 晴了好多日的天在这日午后阴了。 夏日的漂泊大雨黄豆般落下来,砸在地上掷地有声,仿佛要把水泥地都砸出坑来。 路知意上课上到一半时,接到来自辅导员的电话,要她去办公室一趟,她上课时没带伞,只能冒雨往办公楼跑,一身淋得透湿。可她跑在雨里,起起伏伏的却是胸腔里那颗心,她似有预感,这一趟也许很艰难。 她匆匆跑进办公楼,保安喝住她:“往哪儿跑呢!把水都抖干净再进来!没看见保洁员一个劲儿在打扫吗?” 她只得定住脚,胡乱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拔腿往电梯里跑。 摁下四楼按钮,她不安地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里,再抬头时,看见门开了,陈声站在那。她眼前一花,心跳一滞,仿佛回到上个秋日,学校里的银杏都黄了,而她在同一个地方与他打了个照面。 路知意怔怔地仰着头,却见他低下头来望进她眼里,扔下了这个夏日他与她的最后一句话:“路知意,皇帝的新衣到底骗了谁?” 这是这个夏日他们的最后一句对白,也是整个学生时代的终止符。那段好不容易行过千山万水才得以成全的感情,因为他们太年轻、都怀揣着一颗不安分的自尊心而被就此搁置。 路知意机械地走出了电梯,听见门在身后合拢,再回头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路知意没有再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第三四节课也缺席了。 她先后去了辅导员办公室、党委书记办公室,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在陈述真相与直面现实中来来回回。说到往事时,眼前模糊了又干,有滚烫的热气飞快地凝聚起来,却终究没有一滴汇成泪水掉下去。 她没哭。 事实上人类强大如斯,自我调控能力登峰造极,折磨她这么多年的往事早已不会令她想起来就落泪了。如今折磨她的,只有眼前这一件事,她头脑里乱作一团,不敢想也不敢问,在电梯间遇见的那一个人是否和此刻她坐在办公室接受审问有关。 她以为揭露真相的是陈声。 她以为他恨她到巴不得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她并不知道陈声为了她,直挺挺跪在赵致远面前,说祸不及妻儿,说她天资聪颖,说国家培养飞行员不易,说她与他谈过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一周后,政审造假一事尘埃落定,赵致远将此事通报学院,给予路知意警告处分,却并没有开除她。 她能够继续留在中飞院,继续学飞,继续考取所有飞行资格证,至于毕业后有无民航公司愿意签她,学院概不负责。路知意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望着公告栏里的通报批评,心知肚明学院依然留了情面,只说她违反校规校纪,却并未说明具体原因。 路成民的事也没必要再瞒着,路知意坦白后,苏洋第一个知道。 就在苏洋叫嚣着要去找陈声那小心眼的王八蛋干架时,又一个消息来了,大三第二批赶赴加拿大实飞的人员已出发,陈声赫然在列。 寝室里仿佛突然之间变了天。 路知意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埋头读书,就是埋头读书。赵泉泉也仿佛一夜之间摒弃了对她的敌意,不再与她发生冲突,基本上早出晚归,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仅仅把寝室当做歇脚的地方。吕艺雷打不动,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苏洋一个人也活泼不起来,意兴阑珊地跟着路知意一起发奋向上。 唐诗把赵泉泉叫去上次见面的咖啡馆时,还带了一份礼物,说是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巧克力,一共就带了两盒,一盒送给赵泉泉。 她笑吟吟地眨眨眼:“你对现在的结果还满意吗?” 满意吗? 赵泉泉沉默地盯着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脑中一片空白。起初以为自己在报复,可报复之后,却反倒惴惴不安,好像有人在拖着那颗心往深渊里沉。 报复的行为没有带来报复的快感。 她匆匆忙忙把巧克力推了回去,面色苍白地说:“这个就算了。” “你应得的,拿着吧。”唐诗像打发乞丐似的,依然高高在上。 赵泉泉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仿佛怕被人看见自己与唐诗一道坐在这似的,摇摇头就要离去,却听唐诗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反倒不放心了,怎么,你这是做了坏事又心虚了,打算接着当好人?” 赵泉泉猛地一抬头,最后像是接过烫手山芋似的,把巧克力攥在手里,这才离去。 她一路走到宿舍楼下,将巧克力一把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才刷卡进了大门。就连宿管阿姨再寻常不过的目光,都叫她如芒在背。 第59章 第五十九颗心 陈声走的那天,蓉城仍在下雨。 彼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着那首红极一时的民谣,而在宽窄巷子、锦里的无数酒吧里,年轻的歌手们也背着吉他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弹唱着同样的曲调。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父母开车将陈声送往机场,而出发大厅里,十余名即将赶赴加拿大实训的学生都等在那了。 陈宇森拉住了妻子,站在大厅入口处嘱咐陈声,“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 陈声嗯了一声,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魏云涵忍不住叮嘱:“烧还没退,背包里的药要按时吃。” 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点头,“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换来魏云涵更多的叮咛,按时吃饭、注意保暖、安全第一……平日里她也不是那么唠叨的人,但母亲的天性总归如此,在儿女离巢时不唠叨也唠叨起来。 陈宇森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这就行。 她是慈母,他便只能做严父,言简意赅对陈声说:“照顾好自己,按时打电话回家,别让你妈妈担心。” 较之以往,陈声沉默许多,话也明显少了许多。他只是点了点头,答:“好。”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凌书成在不远处等着他,寝室四人,只有他们俩拿到了去加拿大的资格。 见他来了,凌书成挺遗憾的,“哎,又只剩咱俩难兄难弟了,这事吧也挺伤感。去加拿大之后,看来我俩得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了。” 陈声没说话。 他就自己补充下去:“兄弟,我先自己透个底,我英语不太行。” 旁边有同行的人凑上来,“哎哎,我也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笔试其实挺厉害,但老师说我学的是哑巴英语。” 凌书成侧头,“那我俩问题不一样,其实我挺能说的,考雅思口语的时候,我一张口就说个没完,总是要考官打断我,说时间到了,我才停得下来。” 那人奇道:“那你这不挺好的吗?” 凌书成:“然而考官说他听不懂。” 那人奇异地沉默了。 神他妈听不懂。 全员集合后,林老师带着众人过安检,全程陪同学生们去加拿大度过整个实训期。 陈声一路走过安检区域,候机,踏上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言不发看着窗外的连绵阴雨,就连窗户上都蒙上了细密的雨珠,将外面的景色分割成无数碎片。 飞机起飞前,他收到一条短信。 张裕之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学校的公告栏上对于路知意的处理——严重警告一次,视未来表现决定是否予以撤销。另外,她的个人档案有所变动,具体变动通知里省去没说。 他凝视看着那张图片,退出与张裕之的聊天界面,目光落在置顶的那只头像上。 点开它,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发去一句:“我到了,快下来。” 路知意:“你来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上午要去图书馆吗?” 陈声:“图书馆有什么好去的?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下来就知道了,保证像天堂一样。” 真讽刺。 天堂一样的地方。 如果他早知道那一趟回家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带她去那一趟。 那天之后,陈宇森也找他谈过话,后来陈声一宿没睡着。 陈宇森说:“我仔细想过了,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还和当初一样不明白我的立场,那些气话也不至于记到今日。那天突然撞见,是我一时惊讶,也怕你上当受骗,想法太偏颇了。” 陈声发着烧,一言不发闭着眼,没有回答。 陈宇森又沉默片刻,才说:“可即便她接近你没有任何目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身为父亲,我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讲究,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陈声,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人活一辈子,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法无拘无束。以前我和你妈总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可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对是错,还有待商榷。这些年你活得太自我,太顺利,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可你是你,她是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先天条件。”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不顾一切去喜欢,那只是你。你从来没吃过苦,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没尝过别人的轻视和侮辱。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庭状况、成长过程都和你截然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做不到像你喜欢她这样去喜欢你的。” “人总是容易被跟自己相去甚远的人所吸引,可差别太大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顺。你可以忽略她的过去,和她继续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拿出你的固执去说服她、感动她,但你要清楚,哪怕她妥协了、接受了,你们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对我磕头下跪的场景,也会永远记得在法庭上与我对峙时说的那些话。那是你们之间跨不过的障碍,也是现在的你们在这个年纪上没法面对的困难。对你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是迈不过去的坎。” 那一天,陈宇森说了很多。 但陈声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路知意永远做不到像他喜欢她一样,回应他的感情。 于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瞒着她为她做尽一切,从一双鞋到一只手霜,从不求回报非要送她回家,到为了替她出口气,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去找唐诗算账。 比如他为了武成宇抓狂,为了所有向她示好的人暗地里生闷气。 比如他跟陈郡伟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却反反复复去低声下气乞求原谅。 是他追着她跑。 他喜欢上一个人,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世界,因为他应有尽有。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她渴求的太多,她要脱离贫穷,她要回报家人,她要飞离大山,她要保全她的自尊心。 爱情不是她的全部。 他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专注,她却只能回应他百分之十。若是学业有误,大概她还会放弃他,会告诉他是时候终止这份感情。 那一夜,陈声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路知意不够喜欢他。 正如公告栏里明明列出了第二次的出国名单与时间,她却由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机场,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她的自尊心,是比他重要得多的存在。 要不可一世的陈声承认这点,比什么都难。 意外的是,陈声在飞机起飞前,指尖还停留在他与她的聊天界面,屏幕蓦然一黑,忽然出现了她的来电提示。 路知意三个字,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未发。 那一头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陈声。” 短短两个字,像是跨越了相识的一整年。 她再不是当初从台下醒来,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高原红,他也再不是那个在食堂里说她胸肌不发达的轻狂少年。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预期那样带来无止境的欢喜,反而令人受尽折磨。 这一天,路知意没有问他有关政审的事情。 如果说认识他这一年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轻狂和刻薄,也理所当然看到了他的光明磊落。揣测他是否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天崩地裂后的一时情急,情急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陈声。 陈声此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但他一定会正面还击。 他根本不屑于背地里动手脚,更不会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作出任何卑鄙之事。 两人一个坐在飞机上,一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两头都有窗,窗外皆是淅淅沥沥的雨。 天阴得不像话,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塌下来的错觉。 盛夏里的一场雨,浇灭了前些日子的燥热与明艳,只留下一地无声的狼藉。 良久,路知意先开口。 她说:“你要出发了吗?” 陈声没说话。 她又轻声说了句:“算算时间,是该起飞了。” 这样一句话,险些令陈声失控到奔下飞机。 她不是没看到,她不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她都知道。 可路知意却紧跟着说了句:“一路平安,陈声。希望你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他日回来,成为了不起的飞行员。” 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听不明白,这是道别。 陈声死死攥着手机,浑身僵直地坐在飞机上,半晌才说:“就这些?” 她轻声说:“就这些。” “那我们之间呢?就这么算了吗?”他那一颗心像是悬在七千米的高空,寒冷,无助。 却听见路知意说:“暂时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懂她的意思。 她的自尊心,果真是比他要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他坐在安稳舒适的机舱里,像是箭在弦上,只要她肯说一句,随便说句什么,只要不是这句,他都能立马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奔回学校。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铮铮傲骨,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可路知意却不是这样,她为了自己的自尊,要和他就这样算了。 陈声对她恨之入骨。 不是恨她说谎欺骗他,也不是恨她用一句假的就想瞒天过海掩盖两人之间的一切,他只恨她用情太浅,不够喜欢他。 没有什么误会。 她从前不是有心欺瞒,之后也并非有意骗他。她喜欢他是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为他欢喜为他忧也是真。 可现在,她说算了也是真。 想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年,如今在她这高原红身上栽了跟头。 她不要他。 她只要她的自尊。 陈声内心潮湿一片,仿佛千万野草一齐扎根,被这蓉城的一场雨浇灌得彻彻底底,一夕之间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盖地。 他冷冷地说:“你想就这么算了?路知意,我告诉你,没这么简单。” 他们之间,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重写了三千字。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年少轻狂是一回事,坦诚是一回事,分开也分开得痛痛快快,他朝重逢,**,一触即燃。 没啥好说的,一直都是陈声主动,路知意就是没他用情深。 两个人差距这么大,一点小事情都有分歧。 但是雨过天晴了,养肥的爸爸们可以放心宰了,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第60章 第六十颗心 大一快要结束时,路知意第一次见到飞行模拟机。 所谓飞行模拟机,是为了培养飞行员,在培训初期所使用的一种模拟装置。其内部的各种操纵装置、仪表、信号显示设备等与实际飞机一样工作、指示情况也与实际飞机相同。 因此飞行员在模拟座舱内,就像在真飞机的座舱之中,还能听到相应设备发出的声响,以及外界环境的声音。同时,飞行员的手和脚上还能有因操纵飞机而产生的力感。 期末仅存的十个课时,悉数用来了解模拟机。 结课后,期末的模拟机笔试叫全体大一学生哭都哭不出来,据苏洋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难字就能概括的了。 路知意也觉得难,但苏洋问起来时,她的回答是:“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十,我看这回悬。” 苏洋:“算了,我们所谓的难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我说难,意思是及格靠运气。你说难,呵呵,是有可能不能上八十。” 路知意:……对不起啊=_=。 另外,庄淑月打来电话,说即将上高三的陈郡伟已经开始每个月就放两天假的生涯,学校也已经组织老师为高三学生进行补课,每周七天,风雨无阻。 言下之意,路知意失业了。 接到电话的路知意怔了片刻,笑着说:“我知道了,庄姐。麻烦您帮我转达小伟,最后一年希望他全力以赴,我等他的好消息。” 于是六月末,好不容易等来两天月假的准高三生回到家里,书包一扔就开电脑,美其名曰:“一个月没歇过了,打打游戏放松心情。” 庄淑月给他削了只苹果,切成丁装盘,插上牙签端到电脑桌上。 陈郡伟眉头一皱,“妈,我要打游戏,赶紧端走,不然我都施展不开。” 庄淑月重新走进来时,忽然想起什么,端走果盘时对他说:“之前我给路老师打电话,说你之后大概都不需要家教了,她让我转达你,她等你的好消息。” 正进入游戏界面的人闻言,手里一顿,松开了鼠标。 他侧过头来,“她还说什么了?” “就那句,希望你全力以赴,等你的好消息。” 半晌,陈郡伟才回过神来,“哦……” 再看眼游戏界面,他顿了顿,又退了出去。 她说要等他的好消息。 他翻来覆去嚼着这句话,最终关了电脑,起身坐到书桌前,重新翻开了练习册。 紧接着就是暑假。 路知意考完期末的全部科目,又一次排起了无数个s型汇聚而成的长队。这一次她放聪明了,起了个大清早,从早上八点排到中午十一点,终于挤上了公交车,一路去了汽车总站,买票回家。 在那三个小时的排队时光里,她不止一次想起半年以前的场景,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人开着车停在队伍旁边,不容置疑地命令她:“上车。” 最后她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渐次闪现而过的风景,从城市进入山区,从艳阳当空到夕阳西沉。 熟悉的是一路风光,身侧却再也没有熟悉的人。 距离陈声离去那日,已有一个半月。 她无数次想起他,睁眼闭眼,梦里梦外。 好在家中有小姑姑和爸爸在等她,路知意也迫切渴望着一家团聚,哪怕比儿时少了一个人,但总得说来,也比这六年里又多了一个人。 路成民在镇上干起了修车的行当,过去他凡事亲力亲为,还曾被路雨笑话,说他好端端一个村官,硬是把自己当成了木匠、修理工和打杂人员。可那十八般武艺,如今也有了用武之地。 路知意又开始给镇上的孩子补课,只拿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课费,但付出的却是百分之百的心血。 家里一到天亮,修车匠便去摆个摊子修车,人民教师骑车去学校传道受业解惑,而路知意这个高知青年半灌水响叮当,也奔赴学生家里,对着几个小萝卜头唾沫星子满天飞。 直到饭点,三人才又回到家中,你摘菜来我烧水,你煮饭来我炒菜。 日子忽然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单调。但这个家庭经历过大风大浪,能够努力过好平凡的一生,已是所有人的期望。 可生活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幸福如期而至时,仍有心酸苦楚暗中窥伺。 某天路知意补课归来,去路成民的修车摊找他一同回家,恰好看见有镇上的孩子路过他的摊子,踹了一口袋石子往人身上砸,边砸边喊:“打死这个杀人犯!” 不过是几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对人间险恶尚未有三分了解,就带着七分任性胡作非为起来。这样的人,路知意见过很多。 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们胡作非为的对象是路成民。 六年前,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却而是一个无比称职的村支书,因此六年后当他回到冷碛镇,大多数人是对他心存感激与同情的,平日里客客气气,不去计较他坐过牢的事情。 可谁都清楚,大人们客客气气,却并不一定乐意自家孩子接近他。不管曾经的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妻子发生了那场惨案,但人是他推下楼的,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于是暗地里,大人们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那个修车的。” 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反问:“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当年的故事,又或许说清了孩子也听不懂,便有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概括:“因为他是杀人犯,总之你离他远一点。” 家长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童。 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样的话说多了,在那群孩子们之间就变了味,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路的修车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多惨烈的字眼。 路知意亲眼目睹那群孩子朝路成民砸石子,小颗的石头砸在身上并不太痛,但那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一哄而散。 年幼便是如此,仗着童言无忌,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路成民笑着劝慰她:“没事,跟孩子计较什么?” 路知意看着他,四十开头的男人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糟老头子,干瘦而沧桑,面上一道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磨砺。 于是前些日子以为的岁月静好,终究还是变了味。 她以为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又赠她一颗糖,予以安慰,可这糖里却还是掺杂着苦,含在嘴里也想落泪。 那两瓶手霜面霜被她带回了家,一次都没有再用。 她把它们放回最初的包装盒里,斑斓的星光、会魔法的少女,曾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只剩下这两只小小的瓶子。她舍不得用掉,就把它们封存起来。 接着,她给自己买了一瓶防晒喷雾、一顶棒球帽,每天出门给学生补课时,都全副武装。 妆可以不用化,衣服也可以尽管朴素,可她依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是干净漂亮的路知意,哪怕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干净好看的陈声需要她来匹配。 陈声。 这两个字,依然是她夜里翻来覆去亘古不变的主题。 可是对于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路知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满地都是六便士,陈声能去抬头看那轮月亮,她却只能低头去捡满地的钱。 她要生活。 她要学习。 她要打工赚钱。 她要奋发向上,直到离开大山,直到能给路雨和路成民安稳的晚年。 在镇上目睹路成民被那群孩子用石子砸后,路知意更加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大二开始,路知意终于开始模拟飞行。 说起模拟飞行,一整个年级两百号人,也是辛酸苦楚一大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李睿说:“上过模拟机,见过飞行教练,才知道当初学车时的教练有多仁慈。如果他朝再相逢,我他妈必当跪下去给他哐哐磕头,谢他当年不杀之恩。” 某日在场地偶遇徐勉,路知意见他灰头土脸的,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徐勉:“被教练喷了个狗血淋头。” 路知意安慰他:“严师出高徒,教练也是为了你好。” 徐勉面无表情地说:“遇到给你出科目做不好虽然骂你但是给你讲的很明白的教员,我表示感谢,可我遇到的是上了模拟机就是为了发泄脾气的教员。据说上个月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这个月我上机基本就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路知意:“……” 事实上涉及飞行,比普普通通的驾驶汽车更加高危,教员严格、教育方式略显粗暴,也不无道理。平地上开车还能停下来,半空中开飞机,是说停就能停的吗? 那段日子很苦,很煎熬。 就连路知意也被教练骂得灰头土脸不止一两次,有时候犯了错,基本上是下了机还会被继续□□,满场地的人都能听见暴躁的教练疯狂bb。 一次两次,路知意自尊心还过不去,但时间长了,人人都练出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她也不例外——你骂任你骂,老子岿然不动——这是武成宇总结出来的经验。 后来模拟机考试通过了,教练们也终于不再凶神恶煞的了,结课那日,所有人坐在场地上开联欢会,教练们也跟大家打成一片。 某位出了名凶恶的教练跟大家说:“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你们要是去过加拿大学飞,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了。当年我在那边学飞,教我的教员是个伊朗人,那股独特的体香呵呵我就不具体描述了。以前私商阶段一直飞真机,打开进气孔,空气流通起来还算新鲜。自从进了ifr每天都要跟他独处在密闭模拟机里,当他挥舞着胳膊热情教学的时候,滚滚暗流扑面而来,你们自行体会一下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有多大!” 全体爆笑。 可末了,他却又认真起来,怀念似的说:“可是除了这一点,他人还是很好,在你学飞的阶段能遇见一个愿意指点你、批评你的人,是一个飞行学员莫大的幸运。” 那天夜里,路知意仰头看着漫天繁星,怔怔地想着,那个在加拿大学飞的人,是否拥有了这份莫大的幸运,遇见了那个愿意指点他、批评他的人? 这一天,距离陈声离开,已有整整八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各自成长,各自成熟。 我尽量把专业相关的内容写得通俗有趣一点,希望大家不觉得无聊=v=。 第61章 第六十一颗心 盛夏来临,距离高考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路知意已经完成规定的模拟机飞行小时数。这也就意味着她能够踏上飞机,以副驾驶员的身份参与实飞,继续完成新科目的飞行小时数。 说起来,学飞实实在在是件枯燥的事情。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任何行业表面光鲜,但真入了门才发现,没有不流汗就能掌握的技能,飞行员也要耐得住寂寞。 踏上模拟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本场训练的小时数满了,就开始航线训练的小时数。 踏上训练机,要完成额定飞行小时。 最后等着的还有改装大飞机,也就是运输机,继续飞够规定时间。 进入中飞院将近两年时间,当日的新兵蛋子已不再新,下有大一萌新,上有高年级老油条,他们早已不会为体能训练而叫苦不迭,也适应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 然而,他们也在这时候面临第一轮的淘汰——飞行员执照考试开始了。 在这一阶段,中飞院素来有百分之十五的停飞率,没有通过执照考试的、行业规范和作风纪律出了问题的,统统会被停飞,也就是说过去两年的训练都打了水漂,要么就此放弃,要么转地勤。 在路知意关系还不错的熟人里,李睿和张成栋都被停飞。 李睿一气之下要辍学,反正家里做生意,父亲有自己的小公司,饿也饿不死他。他卷铺盖走人那一天,无所谓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李少要回家继承家族产业了。” 倒还真是笑倒了一片前去送别的人。 那一天艳阳当空,年级上不少人都去送李睿。 他虽然成绩一直吊车尾,平日里鬼点子也多,但为人豪爽仗义,据他自己所说,有一种大侠风范…… 武成宇和他是室友,又是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睿都拖着箱子快走到校门口了,武成宇还在拖着他的衣袖劝他转地勤,“地勤也没啥不好的,机场那些坐柜台的不都长得特别帅吗?到时候我飞回来下机了,你还能在机场迎接我——” 李睿:“呸,是兄弟吗你?凭啥老子就该跟小媳妇儿似的蹲在机场接你?还他妈要看人脸色,成天坐在柜台后面‘您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不好意思您的行李超重了噢’,哦,就你要脸,我李少的脸往哪搁?” 送行的人里,几乎全班齐上阵,听他在这种伤感的时候还插科打诨,都笑得七歪看着日光下的师兄师姐们。 她看见陈声上台了。 穿着蔚蓝色制服,挺拔如春日的青草,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他依然是人群里最耀目的那一颗星。 他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 他沉稳很多,不再眉眼一抬,目中无人地浅笑,但他开口时,下面的人都笑了,他说:“各位熬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逃脱升天的同窗们,作为和你们一起幸存下来的小可怜,今天我代表毕业生们上台发言。” 你看,他还是那个张狂的人。 路知意站在清晨的日光底下,看着她的师兄,她曾经的意中人,她今日依然仰慕的陈声,在听闻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唇角一弯,蓦地笑起来。 也是在那一刻,这一整年都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如倾盆大雨般簌簌落下。 原来她并不是不想他。 是不敢想。 人人都说年少的喜欢幼稚肤浅,难以维持,可他们都不知道,在她心里,陈声不只是浅薄的喜欢,不只是一个面目好看的年轻男生。 他是她梦想的所在,是她终其一生抬头仰望的晴空苍穹、星辰万千。 她从不后悔喜欢上他。 她想,也许她爱他。 正因为如此,她才要成为一颗橡树。 若有朝一日,她得偿所愿,请让她以树的身份和他站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几天更新时间不稳定,爸爸们不要生气,你们容给你们哐哐磕头了qaq。 故事进展我还是很满意的,虽然慢了点,但是这是我理想中的节奏,希望你们也喜欢=v=。 不用养肥了,接下来是轻松倒追的欢天喜地小甜饼。 很开心这群少年都成长起来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颗心 大四的毕业生要离校了,中飞院这几天简直热闹极了。 party开不停,饭局一个接一个,就连武成宇这个大二的年级主席也攒了个局,为了感谢陈声带他们跑操整整一年,拉上年级上最能闹腾的一帮家伙,这就要给陈师兄开送别会。 李睿已经进了父亲的公司一个月,作为“成功人士”,当仁不让地也掺和进来,说地方他来定,钱也他来出。 后来徐勉又说,既然有了陈师兄,那凌师兄(凌书成)自然也要一起请,好歹当初高原集训的时候,两位师兄给予了大家春风般的关怀,怎么能顾此失彼呢? 除了年级上几个很能疯的家伙,武成宇自然是要把上次高原集训同一队的人都叫上的,轮到路知意这,他犹豫了。 这两人有过一段不可说的往事,当初还轰动全院,结果不知道怎么的,随着陈声去了加拿大集训,好像忽然之间不了了之…… 那么问题来了,是叫,还是不叫呢? 李睿说:“叫呗,全队人都去了,就她不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武成宇还在迟疑,“可是万一叫来,两人当初恩断义绝,碰面了岂不是很尴尬?” 李睿:“你管他们尴不尴尬,反正你又不尴尬。万一他俩余情未了,被你这么一撺掇,说不定还死灰复燃了呢?” 武成宇大惊失色,“那我就更不能叫了!好不容易恩断义绝了,怎么能又死灰复燃呢?” “……”李睿斜眼看他,“哟,原来武大主席还对我们年级第一一往情深啊?你他妈也太怂了吧?当初陈师兄在的时候,你怂一点就算了。现在陈师兄都去加拿大一年又回来了,你居然还怂着?” 武成宇振振有词:“我这叫为人正直,绝不趁虚而入!” 李睿:“呵呵,难怪注孤生。” 为人正直的武成宇,最终还是向路知意开了这个口,打去电话含含糊糊问了句:“路知意,那个,我们打算给陈声师兄和凌书成师兄开个送别会,上回高原集训咱们一个队的人都会去,还有几个年级上和高年级师兄关系不错的人……大家一起唱唱歌、喝点酒什么的……你要是嫌吵,不喝酒,不去也没事,大家都理解……” 他一个人在电话那头瞻前顾后的。 哪知道路知意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武成宇一愣,“你要去?” “不是感谢师兄的照顾吗?全队都去,我为什么不去?”路知意答得理所当然。 这让武成宇万万没想到,他挂了电话还在思索,到底这算是余情未了、还想死灰复燃,还是往事随风、人家早已放下。 然而以他单身二十年的智商,想一整晚也想不出结果。他只能叹口气,心道看情况吧,万一路知意尴尬,他一定好好打圆场,不让她闹笑话。 另一边,武成宇联系的是凌书成,毕竟凌师兄好说话。大一一整年,他和李睿没少被陈声罚下蹲,如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更何况当年他还一不小心差点和陈声成为情敌…… 凌书成接了电话,得知他的来意,淡定地说:“你等等啊,我问问你陈师兄。” 扭头,他问陈声:“大二的想给咱们开个送别会,去不去?” 陈声闻言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都有哪些人?” 凌书成嘴角一勾,问电话那头的武成宇:“你陈师兄问你,都有哪些人?” 武成宇一一报上名字。 这一次,凌书成没给陈声转达,直接应下:“行,明晚七点是吧?没问题。” 武成宇一愣,“你不问问陈师兄?” 凌书成:“问他干什么?我们俩之间,很明显我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一个。” 武成宇一脸懵地挂了电话,半天都还晕头转向的。 另一边,陈声面无表情问凌书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了?” 凌书成弯起嘴角,神神秘秘地说:“我帮你问过了,小红也去。” 陈声一顿,冷笑,“她去她的,管我什么事?” “那你别去,让我一个人去好了,没你的光芒压着我,老子正好翻身农奴把歌唱,全场最帅不接受反驳。”凌书成大言不惭。 然而他最终也没能翻身农奴把歌唱,陈声还是选择去这个局。 地点是李睿选的,就在学校附近的商圈,一家商务人士常常出没的高端ktv。一路上凌书成都在呵呵,“不是说不去吗?昨天还死鸭子嘴硬,今天怎么就言行不一了?” 陈声:“好歹是我亲自带出来的人,相处一年,也有感情。” “带的是一帮人,有感情的怕是只有一个人。” “滚。” 身为主角,陈声和凌书成是踩着点去的,而配角们在李睿的带领下,早早地就到了约定地点。李睿才刚在他爸的公司入职一个月,今日西装革履地来面见昔日同窗,一身gi的西服骚包至极。 十来个大二的愣头青一路跟在他身后,抵达了金碧辉煌的ktv。 所谓金碧辉煌,是真的由内而外都透着一股富贵的味道——地板是金灿灿的,墙壁是金灿灿的,宽敞的包间内,就连茶几上的酒杯都是金灿灿的。头顶有一只可以旋转的金色球体,一摁下开关,四面八方都是金光,活脱脱□□十年代的夜总会现场。 众人神情复杂地看看李睿,又看看这地方,一言难尽。 武成宇瞠目结舌:“这,这地方——” 李睿接口:“怎么样,是不是很棒?有没有很符合你李总的气质?”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气氛瞬间就活跃起来。 李总不愧是江湖人士,在社会上拼搏奋斗了整整一个月,已经懂得安排大家在包间唱唱歌、开开嗓,自己则带着武成宇去总台搬酒。 包间里一群男生,在场就两个姑娘,一个是路知意,另一个是大一的小师妹,名叫李灿灿,据说是大一的年级主席,活跃分子,和大二的交集也就因此多了起来。 苏洋跟这群人不是很熟,当初也没跟陈声和凌书成一个队,所以没来。 武成宇回头看了眼路知意,叫上她:“年级第一,来,搬酒去!” 他是有意把她叫出去的。 李睿去前台要那三箱啤酒,武成宇就把路知意叫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摸摸鼻子,说:“当初也没好意思问,我不清楚你和陈师兄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这种场合,会不会尴尬啊?” 路知意一顿,仰头看着傻里傻气的武成宇,他粗神经、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当了两年年级主席,一有活儿干,随叫随到,可以说是毫无心眼。可他低头关切地看着她,眼里的真挚叫她动容。 她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也是想来给两位师兄道个别,好歹当初高原集训一个队,同甘共苦,睡一个帐篷。如今他俩要走了,怎么着都该来送送。” 武成宇迟疑了片刻,“可陈师兄那边,你们俩真的能一笑泯恩仇吗……” 他怎么记得有句话,叫做不成情人就做敌人? 李睿在总台那头呼叫两人:“喂,还搬不搬酒了?三大箱呢,都让你李总一个人搬不成?” 武成宇吼了一句:“你先等一下!” 重新扭过头来,看她的眼神里依然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路知意心头一暖,冲他笑,“你放心,好歹还有革命友情在,就算不是男朋友,也还是师兄。” 话音刚落,电梯开了。 两位主角站在光线充沛的电梯里,一抬眼就望见两个面对面聊天的人,男的高高大大、一脸关切,女的唇角含笑、眼波流动。 路知意和武成宇都扭头去看电梯里的人,却只看见一脸复杂的凌书成,和面无表情的陈声。 凌书成先用“不是吧你,出轨也别找武成宇这傻大个啊”的眼神责备路知意,然后就用“呵呵你完蛋了,是时候跟明天的太阳说再见”的表情同情武成宇。 武成宇神经粗壮,并未接收到凌书成的讯号,还一心惦记着要护着路知意,别让她和陈声打照面,不然多尴尬,遂硬生生挡在了路知意面前。 “陈师兄,凌师兄,来得挺快啊!”他殷勤地引着两人往里走,“大家都在包间里等着呢。” 再扭头,朝路知意使眼色,示意她去跟李睿走一起。 陈声的表情又冷了几分,扫一眼武成宇,看都没去看路知意一眼,径直往包间走。 凌书成只能呵呵笑着去跟武成宇聊天,“怎么挑在这么富贵的地方?” 武成宇:“李睿挑的。” “听说他停飞以后进了他爸的公司?” “是啊。” “他爸干什么的?” “卖油漆的。” 凌书成恍然大悟,看看这周遭金光闪闪的颜色,“难怪……” 徒留下路知意还站在电梯间里,有些没回过神来。 李睿搬了箱啤酒,走过来叫她:“发什么呆呢,搬啤酒回包间啊!” 路知意这才回过神来,“哦,好……” 她去总台搬了箱沉甸甸的酒,跟在李睿身后往包间走,脑中空空一片。 他好像又高了些。 比以前瘦了,光看脸也能看出更加分明的棱角。 皮肤黑了点,约莫是在加拿大飞了一年,日照充足。 不爱笑了。 她跟着李睿走进了包间,里头已经有人开始唱歌,音量开得非常大,音响里传来鼓点和电子乐的声音,震耳欲聋,叫人头昏脑涨。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竟然看都没看她。 一眼都没看。 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浮上心头。 武成宇一回头,恰好看见抱着啤酒、站在李睿身后的路知意,急忙上来接过那箱酒,“傻站着干什么?不重吗?” 他弯腰将酒在地上。 武成宇这一低头,路知意刹那间察觉到谁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朝前一看,坐在沙发中间的陈声就这么目光沉沉地与她在半空中撞上。 陈声看着体贴温存的武成宇,又看着傻乎乎站在那的路知意,眼神愈来愈冷,像刀刃似的足以把人划伤。 路知意浑身一僵。 她没想到两人的第一个对视,会是这样的一种状况,她不知所措,而他浑身敌意,冷冰冰的,像是对她深恶痛绝。 包间里,众人笑着、唱着、吼着、闹着,只有他与她简短地对视了几秒,寂静无声。 可也就是那么几秒的对视,路知意忽然间想夺门而出。 她来干什么呢? 原本就不该来的。 明知道会尴尬,明知道他也许还恨着她,来这里干什么?可那天武成宇一开口,她就迫不及待答应了。 她想,尴尬也好,不愉快也好,她总要再看看他,看看那个从加拿大拿到优秀飞行员荣誉、满载而归的他,看看她曾经的梦想、今日的期望,看他张扬地勾起唇角,说那些不可一世的话。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见面时,他用这样冰冷而满是敌意的眼神盯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路知意越沉默,武成宇越是照顾她,陈声的情绪就越不佳。 众人闹腾得厉害,又是划拳又是玩桌游。 路知意一直有些状况外,玩得很不上心,在狼人杀里频频失误,明明是好人却被当成坏蛋票选出局,如果抽中狼人牌,话没说上几句就被大伙猜出来。 后来狼同伴们只要睁眼看见她,就想直接倒牌认输…… 又一局游戏开始,“法官”李睿声音洪亮地说:“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 路知意手握狼人牌,慢慢地睁开眼。 李睿:“请狼人互相确认自己的同伴。” 她无声无息地环视人群,下一刻,骤然与陈声的眼神撞上。 包间里昏暗一片,只剩下头顶那盏闪烁的球状彩灯闪烁不已,在场三名“狼人”,分别是凌书成、陈声和路知意。 法官明明叫狼人们确认自己的同伴,可凌书成无比心酸,只能仰天长叹,他的另外两名狼同伴一对上眼,就完全不想确认第三匹狼了…… 他根本是匹孤狼! 而路知意就这样望着陈声,呆呆地,忘了移开眼,忘了呼吸,甚至忘了自己身处游戏里。 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曾叫她心动,叫她心碎。 她看不透那其中蕴藏着怎样的力量与情绪,只觉得身不由己,灵魂都快要出窍。 李睿不得不清清嗓子,扩大音量重复一遍:“狼人请确认你们要杀的对象!” 三匹狼,只有凌书成一个人有反应。 李睿只能听他的,却见凌书成指了指自己,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他的狼同伴眼中根本没有他,他选择自杀,这把看那对怨侣自由发挥。 李睿:“……” 这游戏没法玩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把游戏玩到最后,狼人赢了。 赢的原因并非是狼人聪明、会演戏,而是因为两匹狼玩得心不在焉,一看就在神游天外,反而叫人难以怀疑。 只可惜,赢了游戏的两匹狼毫无开心的意思,表情由始至终都淡淡的。 后来,众人玩开了,开始玩喝酒牌。 规则是一轮游戏中每人抽一张牌,从a到k每张牌都有不同的奖励或惩罚,比如抽中2的人可以灌下家一杯酒,抽中3的人就要当一轮“小姐”,这一轮里所有受罚喝酒的人,都可以叫该“小姐”坐到自己大腿上喂酒喝。并且这个游戏没有下限的地方在于,小姐喂酒时,不仅坐大腿、亲手喂到嘴边,还要娇滴滴说一句:“大爷您喝好。” 鉴于在场多是男士,男扮女装的“小姐”喂同是纯爷们的“大爷”喝酒时,场面真是gay到极点,引爆全场。 后来,大一的李灿灿抽中了喝酒牌,诸位师兄都很识相,该罚酒时自罚一杯即可,没有过分地让一个姑娘家坐到自己大腿上来,做这种没有下限的事情。 可李灿灿是个玩得很开的小姑娘,连续空了几个人,她不悦地说:“看不起我呀?愿赌服输,该喂就喂,干什么让我抽了小姐牌,结果啥惩罚都没有?” 凌书成似笑非笑地说:“这不是师兄正直,怕占了你的便宜嘛。” “喂个酒而已,有什么便宜好占?”豪爽的李灿灿一拍大腿,“我中飞院的女汉子,害怕这个?来来来,我李灿灿愿赌服输!” 偏偏下一个被罚酒的是陈声。 众人起哄,李灿灿坚持,陈声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淡淡地扫过毫无反应的路知意。她没有任何异议,甚至,为了迎合众人,不显得过于突兀,她还跟着一起笑。 陈声眼神一沉,放下了已经拿在手上的酒杯,点头,“行,你来。” 路知意目光一滞,心头一跳,抬眼就看见李灿灿笑靥如花坐在了陈声的腿上,将那杯金黄透亮的酒凑到他唇边。 她眨眨眼,活泼地说:“陈大爷喝好。” 全场爆笑,欢呼雀跃。 武成宇一脸担忧地朝路知意看过来,路知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明明心里一片潮湿,还跟着众人一起笑着、叫着。 只是个游戏而已。 他们早就分手了,她根本没资格在意谁靠近他、谁与他亲昵。 而满场的欢呼,陈声只听进去一个人的声音。 像针扎,像刀割,像细碎的玻璃洒进胸腔,呼吸困难。他就着李灿灿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待她站起身来,腿上一松,他用牙咬开又一瓶酒,给自己倒满。 行啊。 比玩得开是吧? 谁怕谁? 今夜不醉不归! 所有人都尽情玩乐,十三个人,三箱啤酒竟然不够,李睿叫服务员又送来三箱。刚开始大家还玩游戏,输家喝,后来就发展为你一杯我一杯,纯粹拼酒。 路知意本来不怎么会喝,来之前也打定了主意,就是看一看他,看看就行了,哪知道一狠心就喝多了。 一杯接一杯,冷冰冰的啤酒灌下肚子,脑中的思绪不翼而飞。 酒真是个好东西,喝着喝着,眼前就只剩下天旋地转、五光十色的包间,她没有理智去多想什么,只是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一种她也很快乐的错觉便油然而生。 后来她胃中撑满了酒精,三瓶下肚就云里雾里,开始想吐。 武成宇就坐在她身旁,看她面红耳赤打着嗝,猜出她想吐,赶紧架着她往洗手间走。几乎是他前脚把她架出门,陈声后脚就哐当一声扔了酒瓶,跟了出去。 包间里众人都在喝,先前还能理智地敬师兄,现在压根就是东倒西歪狂欢起来。 李睿拿着话筒在唱歌,虽然唱得压根不在调上,但看表情,那叫一个自我陶醉。 李灿灿拿了另一只话筒,和他勾肩搭背,“同是天涯姓李人,不如一起唱个歌。” 然后两个人以同样的频率、在不同的调上各自狂奔,离正确音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没人注意到扶着路知意出去吐的武成宇,也没人注意到追出去的陈声。 武成宇一直盯着路知意,自己都不敢多喝,结果劝也劝不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喝成这个样子,才刚把人扶到洗手间外面,就开始为难。 到底该进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路知意脚下虚浮,踉踉跄跄,不得已被他架着胳膊,软绵绵靠在他身上,一个劲说:“厕所呢?想吐……厕所呢……要厕所!” 简直像在耍赖。 武成宇正纠结着要不要就这么直挺挺闯入女厕所,就被身后冲过来的人一脚踹到墙边了。那一脚正中屁股,不太痛,但很丢脸。 他手上一松,试图扶住什么维持平衡,结果上一秒还在怀里的路知意,下一秒就被人抢了过去。 武成宇一扭头,就看见面色阴沉的陈声。 面对陈声时,他一向有些底气不足,此刻也不例外。可他这回铁了心,脸红脖子粗地问了句:“你干什么!” 陈声死死攥着路知意的手腕,盯着武成宇:“我干什么?” 我打死你这个撬人墙角的小兔崽子! 可不等他说话,这么一来一回更加晕眩的路知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还好没吃晚饭,全是一肚子酒。可这一肚子酒悉数吐在了……陈声的……身上…… 陈声面色一僵,太阳穴突突直跳。 武成宇原本想抢回路知意,好不容易在师兄面前脸红脖子粗了一次,哪知道亲眼目睹路知意吐了陈声一声…… 他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到肚子发痛。 作者有话要说:. =.=陈师兄很绝望,恨不能把路师妹一拳捶进地心。 然后这几天我终于完成了手头的事,如无意外,每天都会更新六千字大肥章。 请叫我容·真他妈勤奋·光。 第63章 第六十三颗心 蓉城的商圈是不夜城,闪烁的灯海连成一片,热闹更胜白日。 陈声一身酒臭,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背着路知意从金碧辉煌的ktv里走出来,恨不得脖子瞬间长到两米,免得一低头就闻到身上那股奇特的“芬芳”。 背上的始作俑者对此一无所知,昏天黑地吐完以后,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等陈声把她背起来时,她已经不省人事。 陈声是开车来的,就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 他摸出车钥匙开了锁,费力地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把路知意塞进去。她只是动了两下,眼睛都没睁开,继续呼呼大睡。 现在去哪? 陈声坐上车,侧头看了眼她,俯身去替酒鬼系安全带。她喝多以后总是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管醒着睡着,面上都是一派天真,双颊灿若桃花。 他凑近了,啪嗒一声扣好了安全带。 却一时忘了起身。 他想不通,为何她能睡得如此安稳。 扶她走出包间的人是武成宇,待他追上去时,她已经不省人事,光是吐了他一身,然后就一头栽了下去。 呵,她对武成宇可真是放心。 昔日的高原红近在咫尺,却又仿佛已不是当年的她。 头发长了,齐肩的黑发松松散散扎成一束,有几缕搭在耳边,率性随意。 皮肤又白了些,两抹高原红只剩下若隐若现的痕迹。 她的穿着极为简单,宽松的白色棉麻短t扎进咖啡色的小西裤里,因她人瘦个高,如此更显腿长,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是极简的中性风,却又在中性里夹杂着一星半点女人味。 一年时间不算长,可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待,更何况如今已有三百六十五日。 她变了,实属寻常。 陈声一手抵在她身侧的车门上,一手还握着已经系好的安全带,久久没有直起腰来。他低头看着她,神色极为复杂。 事实上,她变好看了,变得更能融入周遭人群了。 没那么特立独行,也没那么较真了。 这一整晚,他明明告诉自己无数次,不要看她,不要在意她,不要还像当初那个被她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牵着鼻子走的愣头青,可哪怕目光落在别处,余光永远在她身上。 陈声定定地看着呼吸平稳、睡得安心的醉鬼,内心一片荒芜。 比起她的从容,他真是差太远了。 他没她那么潇洒惬意,说放下就放得下。 他宁愿她不要变,还和当初一样不起眼,顶着高原红、穿着打扮土里土气。 可谁都知道,时间回不去。 陈声慢慢地直起身来,麻木地扶住方向盘,发动汽车往前行。 他穿过破夜色,将路知意安置到附近的某家酒店里,从她包里摸出身份证,登记完毕。 全程,前台人员都用可疑的目光盯着他。 陈声临走前扔下一句:“我看着像罪犯?” 值班人员赶紧摇头。 他指指自己,再指指背上的路知意,“我俩搁一起,只可能是她想对我犯罪。” 值班人员看看他,再看看他背上的女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您说的没错。” 间接肯定了他的美色。 陈声背着路知意走进电梯,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微不可察地敛了笑意。电梯四壁是光亮的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一身狼藉的自己,和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人,眼神慢慢地暗了下来。 那些年少气盛的日子里,哪怕她还顶着高原红、一头短如板寸的头发,他也无数次在旖旎的梦里见到她。 第一次梦见那种场景,他吓出一身冷汗。那时的他们还结着梁子,见面时俨然一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场面,结果在梦里却变成了春.色旖旎的十.八.禁。他懊恼地顶着黑眼圈去卫生间洗漱,大清早起床气就开始发作,可对着镜子刷牙时,却一再失神,想起梦里的场景。 后来他慢半拍地发现自己喜欢她,一再示好,偏偏被她屡屡推开。 某日韩宏塞了只“共享u盘”给他:“中飞院8号宿舍楼精品爱情动作大片三百部,拿走不谢。” 这个年纪,男生宿舍总这样。 没谁不沾那种片。 他拿回了家,插在电脑上,随手点开一部,画面中的女主角竟留着一头男生似的短发,背对屏幕,轻声叫着。那一刻,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 仿佛做贼似的,他把这部片子保存了下来,也只保存了这一部。 后来,他再也不需要其他的片。 他甚至不希望女演员转过身来,只要那一个背影就好,同样的瘦弱,同样的骨感,同样的一头短发……这要这些,就能叫他魂飞魄散。 那些日子里,他在夜里为她醉生梦死,却在白日里依然做着青涩少年,偶有拥抱亲吻,就能为之欢喜一整天。 盼她知他意,又怕她知他意。 那些属于少年私底下的难以启齿的秘密,折磨他,又叫他流连其中。 镜子里,两人都成熟不少。 陈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脸,自嘲地笑了笑,说什么容貌,谈什么美色,他对她有欲念,根本与谁更好看无关。 唐诗不好看吗? 可他的眼里只看得进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谁叫他蠢。 电梯抵达七楼,陈声把路知意背回了房间,扔在床上。因心里有气,动作并不轻。 骤然就被抛在床上的人仿佛受了惊,动了动,翻了个身,不满地发出几个单音,又迅速陷入沉睡。 陈声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衣服,脸色基本上是黑的,把人扔在这,自己到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件杂牌白t恤,重新回来了。 先洗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洁了好几次,确认没有味道了,然后才换好衣服走出来。 他用两只指头,把弄脏的衣服拎进垃圾桶。 最后站在床前看着床上的人。 他有片刻的停顿,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这样做。 可是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他还是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了醒酒药,那是刚才去超市买衣服时顺便买的。清洗了一遍酒店的水壶,然后插电烧水,他就定定地站在边上候着。 水开了,倒一杯放凉,继续等着。 等水凉的同时,他去洗手间拧了把湿毛巾,走出来坐在床边,顿了顿,还是拨开她挡在面上的头发,替她洗了个脸。 陈声没伺候过人,动作很生疏,力道放得极轻。 哪怕知道她喝得不省人事,也怕她忽然醒来对上他的视线,届时她早已走出感情纠葛,他还一副苦苦深陷其中的模样,多可笑。 他用毛巾擦拭着她的面颊,拭过睫毛,拂过唇边。 这里他碰过。 那里他亲吻过。 明明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却好像历历在目。 他停在那里,终于没能继续下去,把毛巾一把扔进垃圾桶里,烦躁地揉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又去探了探纸杯的温度。 差不多了。 速战速决吧。 陈声啊陈声,你真他妈怂,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念念不忘。 当初还不够惨吗?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低声下去去追谁,到最后卑微至极,还被她义无反顾踹走。 他把解酒药倒在手心,端起杯子走到床边,有些粗鲁地将路知意拎起来,明亮她:“张嘴。” 酒鬼迷迷糊糊继续睡。 呵呵,坐着也能睡? 陈声先把杯子搁在一旁,一手捏开她的嘴,一手把药丸塞了进去,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俯身就堵住她的唇,将水悉数灌了进去。 酒鬼双手胡乱推了几下,下意识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他也尝到了药味,口中微微发苦。 按理说,该到此为止了,已经过火了。可理智在这样说,身体却又违反了他的意愿。陈声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发狠似的加深了这个吻。她口中的药味比他还浓,越尝越苦,可他不在乎,用力地咬着她的下唇、堵住她的呼吸,翻来覆去折腾她。 路知意像是溺水的人,头脑里是浆糊一片,只剩下身体的本能。 她起初是胡乱抵住面前的人,后来又迷迷糊糊回应着,由始至终都没有清醒过来。又或许是身体醒着,但头脑陷入了短片后的短路状态。 陈声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刚洗完澡,背上却又开始冒汗。 总是这样。 她总能轻而易举撩拨出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哪怕只是一个吻,一个在她毫无意识的状况下发生的吻。 可有个念头忽然攫住了他。 她连是谁把她带到酒店来的都不知道,也许她断片儿前最后看见的是武成宇,如今也以为在她面前的是武成宇。 这样的念头叫陈声猛然一顿,下一秒就松了手。 他看她倒回柔软的枕头上,双唇红得不正常,唇边还带着湿漉漉的痕迹,面颊也艳若桃花。 这一幕本该引人遐思,却叫他从头到脚都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 他哪里是在折磨她? 他根本是在折磨自己。 身体有了不该有的反应,心里却一片冰冷,感情这东西真他妈碰不得,折磨得他整整一年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可你看看她。 你看她睡得多好,梦里还能与人这样拥吻,躺下去了唇角还不由自主带着笑意。 哈,这没心没肺的高原红。 陈声猛地站起来,环绕这房间一圈,将醒酒药、纸杯,和自己留下来的所有痕迹一并扔进垃圾桶,又将垃圾袋打了结,一把扔出门。 他重新回洗手间洗了个冷水澡,穿好衣服走出来,又将洗手间的暖气打开。 最后,他看都没看床上的人一眼,拎起门边的垃圾袋就走了。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路知意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天,宿醉后的路知意醒过来后,先是看着这间陌生的屋子,怔忡片刻。低头,衣衫完好。头有些痛,她回忆片刻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记忆停留在醉倒于包间里的那一刻,此后就断了片。 洗手间里开着暖风,昨夜有人洗漱过的痕迹悉数消失。 垃圾桶里一无所剩,仿佛没人来过。 路知意发现大腿有些痛,一摸,才发现手机在裤兜里揣了一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一块被压得很难受。 打开手机一看,喝,八个未接! 全是武成宇的。 她赶紧回拨了一个。 武成宇在那头大着嗓门儿问她:“酒醒了没?” “……醒了。” “醒了就下来吃饭,这个点只能吃午饭了,你昨晚大吐特吐,这会儿还不得饿死?” 路知意一愣,“是你把我送酒店的?” 那边的人迟疑片刻,记起了陈声的叮嘱,遂点头,“是啊,你都喝断片儿了,一点不记得了?” 路知意摸摸鼻子,很是尴尬,“对啊,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给你添麻烦了……” 武成宇就在同一所酒店,因为醒得早,又不便打扰宿醉的路知意,就一个人在楼下逛超市,硬生生逛了俩小时…… 商圈多餐馆,他饿得不行,又想等着路知意一起吃饭,便在超市买了几只包子垫底。 午饭也在附近,武成宇细心,选了家潮汕砂锅粥,清淡的粥再加些广式茶点,也算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路知意没吃过这些东西,她从不知道水晶虾饺里居然真的有一只q弹的虾,也不知道小猪榴莲包里的榴莲能够像汤汁一样淌出来,对于宿醉后的人来说,真是美味又便于消化。 她挺不好意思的,再三跟武成宇道谢加道歉。 “昨晚把你衣服弄脏了没?” 武成宇:“没,一点也没。” 心中暗笑:嘻嘻,都弄陈师兄身上了…… 路知意叹气:“我本来就不会喝酒,昨晚一高兴酒喝多了,给你添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武成宇:“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内心:反正麻烦的都是陈师兄…… 路知意:“改天我再请你吃一顿好的,不然于心不安。” 武成宇:“啊,这么客气的吗?” 内心:哎,昨晚真是误会陈师兄了,原来他喜欢当活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事都留给了他武成宇…… 作者有话要说:. 武成宇:师兄对我这么好,可以说是十分感动了qaq。 凌书成:我觉得你感动得太早了,小师弟:)。 本章又名《谁年轻时没看过几个毛片》 当然,我这种小清新除外,我连毛片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64章 第六十四颗心 路知意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感叹:“人生中第一次喝断片儿,好像宿醉之后也没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啊。” 武成宇说:“这是因为你年轻,等你年纪再大点,你再喝断片儿试试看。” “听起来你很有经验的样子。” “那可不是?”武成宇把筷子放下,翻了个白眼,“我爸是销售部门的,成天都在外面应酬。现在练出来了要好一些,以前隔三差五断片儿,一回来就发酒疯,不是大半夜抱着我妈要给她高歌一曲,就是抱着我脑门儿使劲亲,说我是他的亲亲好儿子,那叫一个可怕。” 路知意咯咯直笑,笑完又忽的想起什么,心头一颤,迟疑地问他:“那,那我昨晚喝醉之后……” 武成宇一愣。 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我也发酒疯了吗?” 该不会也抱着他这样又那样…… 武成宇眼神闪烁,笑了笑,“哪有?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喝醉酒可安静了,就呼呼大睡而已。” ……吧? 路知意安心了,“多亏有你在,要不然我晚节不保。” 武成宇含糊其辞,只能摸着后脑勺笑。 说实话,他也想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声前前后后会是两个样,明明带走路知意的是他,好事做尽后,到头来却把功劳都拱手相让。 昨晚陈声把路知意带走后,他回了包间生闷气,李睿等人问起陈声和路知意的去向,他一个字都没说。一来这两人以前本来就有一段感情纠葛,二来人多口杂,谁知道将来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哪知道众人在包间里闹到大半夜,他却忽然接到陈声的电话,让他到ktv楼下去。 武成宇依言走出了ktv,就被陈声带到了路知意住的酒店,被逼着又开了一间房,还收到指令:“明天早上她如果问起来,就说是你带她来的。” 他一头雾水,“为什么?” 陈声淡淡地站在酒店大门外,说:“你不是喜欢她吗?” “我是喜欢她,但你……”武成宇犹豫片刻,“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陈声讥讽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天之后,大四的毕业生纷纷离校,学校里忽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其他年级也依次迎来期末考试,玩乐一时爽,期末火葬场,众人一旦忙碌起来,也没工夫再去为了旧人的离去而感伤。 只有路知意会在出入宿舍的时候怔怔地望着人去楼空的男生宿舍发呆。 八号公寓,一楼尽头,那是陈声的窗口。 有时她下课归来,和苏洋一起从那栋公寓后面的小道穿过来时,总要探头去瞧瞧里面有没有他的身影。有一次,她看见他坐在书桌前打字,就凑过去敲敲玻璃,然后恶作剧似的蹲下来,把自己埋在窗台下面。 她听见屋内传来陈声的脚步声,下一秒,头顶响起他的声音:“地上有钱?” 恶作剧失败。 她懊恼地一抬头,就看见他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抹嘲笑异常眼熟。可她站起来,被他伸手一捞,就这么叫人拎到了防护栏前。 隔着冷冰冰的铁柱,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一旁的苏洋哇哇大叫:“少儿不宜!” 陈声瞥她一眼,“巨婴?” 害她又想骂他唐突,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后来,陈声去了加拿大,她就很少走那条小道了。 如今去图书馆,路知意时常经过那个路口,虽不从那经过,但总忍不住失神。从今以后,那扇窗里再也没有人值得她去叩叩玻璃、打个招呼了,再也没人把她从窗户底下捞起来,用带笑的唇亲亲她的额头了。 ktv送别会那一晚,路知意听人说陈声去加拿大之前就与川航签约,那天夜里有人恭喜他,他也只淡淡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宠辱不惊。 她一边暗地里为他高兴,一边又心知肚明,这样的坦途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奇。 他现在在做什么? 进入新的环境是否顺利? 他那样刻薄张扬的性格,会不会惹人讨厌?可她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白担心一场,光是看看在中飞院这些年他的受欢迎程度,就可想而知他会怎样如鱼得水。当一个人不够强大时,才需要八面玲珑去讨好人,若实力足够,只做自己也足以令人心向往之。 另一边,路知意在大一下期被学院给予警告处分,哪怕两学期的成绩都名列年级第一,也失去了评国奖的资格。如今又是一年期末,她又开启了学霸模式,在图书馆昏天黑地地复习刷题。 这一年,她势在必得。 可到底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宁愿早出晚归,也绝不在图书馆熬夜奋战。哪怕梦里一旦有陈声出现,早晨醒来必定满心酸楚,她也一定会按时睡觉。 因为她忘不了那个夜里,陈声与她在图书馆门口发生的争执。 她也忘不了第二天,他天不亮就把她带去他的秘密基地,帮她温书复习,引她踏入那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他人走了,却依然对她有着举重若轻的影响。 唯一叫人遗憾的是,她的档案里,政审情况被重新核实,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法继续瞒着,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路知意心知肚明,她大概永远没办法像陈声那样进入民航公司,成为一名民航飞行员了。 政审摆在那里,这是她过不去的坎。 没有公司会要她。 所以接下来的两年,选择未来可做的职业就显得尤为关键。 值得庆贺的是,一个寒假过去,大三开学时,她终于拿到了国家奖学金,以四个学期都无一例外的年级第一的身份,众望所归。 整整一万块的国家奖学金,那笔金额打到□□上时,路知意激动得想跳上房顶。 路成民与路雨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一人说了几分钟鼓励的话。 路雨充分发挥出小学教师的特色,鼓励与威慑并存,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胜不骄,败不馁。 路成民就比较朴素了,基本上是感叹没有自己在,自家闺女也很优秀啊,爸爸真是自愧不如,爸爸想起当初的事情就很心酸,爸爸对不起你…… 最后被路知意一口打断:“爸,开学太忙,我这边还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 挂了电话,她有点惆怅,又有点想笑。 这番话听一次想哭,听两次心酸,听三次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听第不知道多少次,比如现在,就只想说一句:“爸爸你不用说了,我可以替你成语接龙讲下去。” 但她不敢,她是孝顺女儿,怕气得路成民心肌阻塞。 后来她每次听路成民这样感叹时,就会神游天外,一般都会脑补若是此刻她是陈声,该作何反应。如果她真被陈声附身,大概会说:“爸你唱戏呢吧?台词背得这么滚瓜烂熟,找导演加钱了吗?” 想到这里,她每次都得异常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在路成民一把辛酸泪的时候扑哧一声笑出来。 对于路知意来说,大三这一年有三件大事。 其一,开学不久,赵书记亲自找她去办公室面谈,说是由于她两年来成绩优异、在学业与各种校级活动中表现出色(毕竟年年都是年级第一,大一时参加校庆的舞蹈表演,大二的运动会第二次参加了女子五千米并一举夺得第二名),学院开会讨论后,决定撤销大一时对她的处分。 虽说政审一直都会成为她的阻碍,但没有记过处分对于路知意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来说,是一件非要重要的事情。 赵书记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搁在桌上,很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孩子,说:“当初的事情,处罚你是因为规章制度,并不是因为你品德有亏。我知道,有政审在,你想当飞行员的心愿可能会有很大阻碍,但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规矩是一成不变的,你能因为成绩优异、表现出色,在大一的时候得到学院的酌情处理,就有可能在将来就业时得到意料之外的机会。” 那番话说得路知意跟打了鸡血似的,忽然之间对未来又重拾了希望。她的努力不是没人看见的,规矩是人定的,就好像陈声那样,他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可他因为个人能力出色,不也一样走上了理想中的道路吗? 他比谁都厉害。 她也要拼了命向他靠拢才行。 第二件事,大三下学期,她也同样拿到了去加拿大实训的名额。 你看,她这不是踏着陈声的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了吗?他走过的路,她都奋力去走一遍,兴许在加拿大实飞的时候,她也能看见他曾经看见过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 与此同时,苏洋和她同行。 路知意把消息捎回家时,路雨简直要去县城的庙里烧高香了,好在路知意拉住她,说人民教师不可以怪力乱神。不是笃信佛教的人,就别轻易跑去烧什么香。 第三件事,去加拿大之前,校招来了。 路知意忐忑不安地投了几家简历,川航的、国航的、东航的……几大航空公司她都去了。人家一看她的简历,又是女飞行员,眼前一亮,可二面时一问及更深入的个人情况,听她坦白地将家庭成分一说,就缄默了。 国家有政策,政审有污点,没法当飞行员。 这是铁律。 路知意那点侥幸之意终于被好几轮的拒绝刷得个一干二净。 她想,赵书记也许只是为了鼓励她,并不是真的认为她能靠自己弥补政审上的缺陷。夜深人静想起来时,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觉得如鲠在喉,到底是意难平。 都说祸不及妻儿,为什么仅仅因为父亲当年犯过错,她就得为此承担责任?可这样的意难平是没有结果的,她一不愿埋怨父亲,二找不到解决方案,到头来只能一筹莫展地期盼着会有转机。 好不容易学了三年飞行,好不容易过了飞行执照考试,若是到最后也没法如愿以偿成为一名飞行员,这些年来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她开始去查阅国外的飞行员资料。 有没有可能她无法加入国家航空公司,但绕过政审这一栏,去国外飞行? 苏洋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去了加拿大问问那里的教员,我就不信学飞的人到头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抱着这样渺茫的期望,路知意去了加拿大。 起初的一段日子,语言关很艰难。原来并不是你在国内各项考试都取得高分,就能适应国外的语言环境,加拿大人有加拿大人的口语,当地的俚语、俗语,和你在考试中听到的标准对白根本不同。 吃饭时,那里的人对她说:“time’stooshort.do,justbinge。” 她一头雾水,揣测对方让她及时行乐,别吃东西,出去嗨? 再三沟通,她才明白,对方告诉她训练太紧张,午饭时间有限,细嚼慢咽来不及,还是狼吞虎咽吧。 飞机上,她的澳大利亚籍教员坐在一旁,要她在起飞前汇报各项数据。 她自己汇报就很顺利,他一问起来她就卡壳。卡壳的原因是,澳洲口音简直可怕,她总是听懂一半,还剩一半全靠猜。 去加拿大这一年,路知意觉得自己进步最快的是想象力。 听了上半句,联想下半句。 看着对方的表情,揣测他的意图。 有时候只听懂几个单词,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自动补全对话==、 苦。 日子真苦。 可那段日子里,她过得充实忙碌,紧张到一空下来就只能睡觉的生活节奏里,她竟也能找到些许乐趣。 机窗外的蓝天不见一丝雾霾,起飞后,广阔无垠的山河逐渐变成微缩景观。 食堂的三餐无比丰盛,中式西式二者有之,同行的人全都胖了一圈。 苏洋摸着自己的腰,第一个月说:“我怀上了。” 第三个月说:“怀半年了。” 临走时,面无表情:“可能要生了。” 她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看着加拿大地广人稀的壮丽美景,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正踏着他的足迹,看他看过的美景,体验他有过的艰辛,朝他坚定不移地走去。 那条路的尽头,她也许不能和他并肩而立。 但对她来说,喜欢他、仰慕他、靠近他,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转机出现在快离开加拿大的时候。 那一天,当她出色地完成飞行任务,将大型客机停稳在陆地上时,她的澳籍教员侧头问她:“susie,youknowthere’saboyinyourcollegenamedsheng?” susie是她的英文名,有的中文发音对西方人来说很难正确读出来,为方便外籍教员称呼,同行的人都起了相对简单的英文名。 路知意听闻陈声二字时,表情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蓦地抬头看着tim,问:“youknowhim?yousawhimtwoyearsago?” 看她这反应,tim基本上确定她认识陈声了,咧嘴一笑,答道:“certainly.allofthecoacheshereknowhim.heisthebest,thebestamongallthestudentsfromyourcollegei’veevermettheseyears.” 他是最棒的,这些年来,中飞院年年都有学生来,陈声是最棒的。 tim说,他基本上不需要教员做过多指导,就能出色完成各项任务,最后还拿到了唯一一个优秀飞行员的称号。 当然,陈声的英语也是最好的,和各个国家的教员都处得极为熟络,每逢休息日,还会呼朋唤友一同去登山远足、pub小酌。路知意脑补,这可能不止是因为他有个人魅力,还和他有钱分不开……要不然,这些严厉的教员为什么单单和他成了朋友? 路知意的训练已经结束,不再需要tim的指点,因此剩下的日子,多是一边实训,一边聊天。 从tim口中,她得知了与陈声有关的更多事情。 于是这一趟加拿大之行,仿佛不只是踏着他的脚印往前行,更多的,是参与他曾经的人生。 最后,tim对她说:“doyouknoartofhimilikemost?” 你知道我最喜欢他什么吗? tim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说放着大好的民航公司不去,他选择去了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中国南海,加入海上飞行救援队,年纪轻轻就这么不怕死,真叫人佩服。 那一刻,路知意在八千米的高空,险些忘了自己在飞行。 她血液一滞,脑袋一空,不可置信地问tim:“whatheisdoingnow?sayitagain!” tim一愣,头一次听见路知意用这样直截了当毫不客气的命令口吻对他说话,还真是懵了一瞬,重新说了一遍。 你不知道吗? 他在加拿大一边实训,一边和已经签订的中国民航公司毁了约,好像还赔了不少钱,最后加入了中国南海海上飞行救援队。 这一刻,路知意的眼前仿佛有烟火炸开,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了。 事实上,大脑也失灵了。 他骗了大家。 他根本没去川航工作。 因他从不更新社交平台,从不与无关紧要的人过多往来,这一年多她压根没有得知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武成宇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等等,她从不敢向人问起陈声的消息,那些人惦记着她和陈声过往的感情纠葛,所以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来。 也许并不是没人知道? 也许只有她不知道而已! 路知意震惊地坐在驾驶舱里,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苍穹和白茫茫的云海。她忘记了自己身处八千米高空,忘了还有tim坐在身旁,忘了面前还有复杂的飞行系统等着她去操作,生平第一次,她在飞行期间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脑中空空如也。 慢慢地,有什么东西明朗起来,像是一只手拨开云雾,露出了一星半点湛蓝色的天空,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紧紧地攫住了她。 海上飞行救援队,需要政审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上醒来发现来姨妈了,由于昨晚喝了两杯冰奶茶,我在床上生不如死了一整天。这一章可以说是我和我最后的倔强了。 要不是我的倔强,你们看不到今天的更新……………… 红包我晚点发,先爬回被窝,名单和明天的二十个100jjb一起公布。 事业线要开始了。 陈师兄他……难不成是……用迂回曲折的方式……给小红一个暗示? 明天见,我继续去生不如死。 第65章 第六十五颗心 沿海地区夏季多雨,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能下起倾盆大雨来。 这一天之内,老天爷阴晴不定了好多回,眼下正在下着今日的第四场暴雨。 夜里十一点三十一分,陈声被电话吵醒,翻身而起,猛地跃下床去接通座机。从电话铃响到他接起电话,字句清晰地说出“第三支队,陈声”,前后不过短短五秒,看得出,这种状况常常发生,他已形成条件反射。 与他同屋的凌书成也下意识翻身坐起,前一秒还睡眼惺忪,下一刻就跳下床来穿制服。 陈声在接命令,他就迅速推门而出,从走廊上挨个挨个门地敲过去,每次就两下,一共敲了四扇门。 等到陈声那简短一分钟的电话结束后,全员都套上制服站在走廊上了。 陈声从墙上的挂钩上一把取下制服,一边套上一边往外走,门外齐刷刷站了九个人,和他一样穿着白色制服,袖章上是一行小字:中国南海海上救援队。 他看了眼走廊尽头的窗,窗外风雨大作,夜幕黑得发亮。 “有艘渔船被困在十号灯塔东南方向,船上共三人。接到上级指令,第三支队全员出队,营救被困人员。” “收到!”整齐划一的回答响彻走廊。 紧接着,楼道里传来跑步下楼的急促声。 基地就在海边,走出大门便能看见沙滩一片、瀚海无垠。 雨还在下,队员们没人打伞,都是跑步前行,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几秒就把人淋得透湿。 不到五分钟,基地后方的停机坪上,四架直升机起飞,白色机身上印有scs的字样。 thesouthasea,中国南海。 他们是中国南海海上飞行救援队第三支队,队长陈声。 凌晨两点,scs第三支队从海上归队,队员们一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但雨已经停了。 直升机上载着三名从被困船只上营救回来的渔民,陈声把他们交接给基地的人,将海上的情况向刘所长汇报完毕,得到解散指令后,带着全队回宿舍了。 归来时的气氛就与出队时截然不同了,一众年轻壮汉边走边脱衣服,湿漉漉的制服不透气,黏在身上难受的要命。更何况这是沿海地区,就连风里都是一股腥咸的味道,在盛夏时节多吹几下,面上身上立马黏糊糊的。 澡是必须要洗的,出一次任务洗一次。 不洗一准臭烘烘。 队里的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北方人不大习惯常洗澡,但陈声是必须洗的。不止他洗,凌书成也是勤洗澡、不节约水源的南方同胞。 听说队里的罗兵和贾志鹏就不怎么爱洗澡,屋子里臭得跟晒咸鱼似的。 基地里六个队,清一色只有男性。毕竟全国几大航校,每年培训出来的女飞行员不超过两只手,如此抢手的资源一早被各大航空公司挖去了,哪会有人想不开,跑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海上飞行救援? 于是队员们也就不拘小节了,出队归来,还没着家就开始脱衣服,一群人打着赤膊往宿舍走。 海天相接处泛着深蓝色,海面上有若有似无的光线,来自指引迷途的灯塔。 常年体能训练为这群年轻人塑造出了紧实的肌肉、充满力量的身体线条,一个个顶着湿漉漉的短发,有说有笑,夜幕下竟也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像是一幅充满生机的油彩画,浓墨重彩。 第三支队十个人里,有两个是从中飞院跟来的,凌书成与韩宏。 凌书成是跟陈声哥俩好,分不开,要去民航一起去,要来海上就一起来,对凌书成来说没差别,反正他选择飞行这条路本身就被他爹骂得个狗血淋——“让你学商科学商科,非要去学什么开飞机,开什么不都是个司机?你自己说,当司机有什么好的!你去当司机了,老子的家业传给谁?” 韩宏是成绩差劲,考了三次也没能通过飞行执照考试,结果没有民航公司肯要他,大四了还被停飞,一气之下跟着两人来了队里。 可惜的是,由于没有飞行执照,他来了队里也无法驾驶飞机,只能作为队员进行基本营救任务,比如爬绳剃到甲板上接应受难船员等危险工作。 这是他们在救援队的第三年。 一眨眼,三年都过了。 韩宏没跟两人在一个宿舍,基地的宿舍规格是两人一间,凌书成厚颜无耻先霸占了陈声,他就只能一边儿凉快去了。 不过韩宏是个好脾气的人,才不会和凌书成较真呢,最多不过和颜悦色在背地里对大家说:“你们知道吗,凌书成爱了陈声好多年了。” 这也不算造谣,兄弟爱也是爱啊。 不过据说那天之后,基地里很多人看见凌书成都绕着走。 一群钢铁直男,死都不怕,就怕被他gay。 宿舍两张床,两张书桌,地方宽敞,爱添置啥添置啥,条件比中飞院都好。 好歹一群人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都过不舒坦,那该多憋屈? 陈声洗了个澡,出来后换凌书成进去洗。 他没急着上床补觉,而是打开手机看了眼,晚上十点收到一封新邮件,他那时候已经睡了,并没有看到消息。 队里的生活紧张忙碌,一出队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飞行救援又比单纯的驾驶飞机要难多了,海上事故一般发生在恶劣天气下,他得顶着狂风大浪稳定驾驶不说,还得组织救援行动。因此,自从来到基地,他基本上每晚九点按时睡觉,过起了老年人一般的养生日子。 陈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邮件并不算长,但很细致,像是时间表一样巨细靡遗记录着个人情况。 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最后去饮水机前倒了杯水,端到窗前,一面看着雨后的夜幕与海面,一面慢慢喝着。 阴了很久的心情在这一刻也有了放晴的迹象。 浴室里的凌书成洗完澡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扫了眼他的背影,“不睡觉,站在窗边看风景?好雅兴啊。” 又看了眼桌上发着光的电脑,笑了两声,“张成栋的邮件终于来了?” 对于这件事,凌书成知道得门儿清,陈声也没打算瞒他。 事实上,让张成栋去做这件事还是凌书成给出的主意,陈声心高气傲,拉不下脸去求人,由始至终都是凌书成在帮忙搭桥牵线。 凌书成把毛巾挂回浴室,走出来坐在陈声桌前,毫不客气地拿着鼠标点点点,陈声也没阻止他看那封邮件。 陈师兄: 你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吧? 毕业在即,学校里各种事情多到爆炸,学生卡要注销、图书馆欠款要还清、班级聚会年级聚会开个不停,忙得我焦头烂额,说好的一个月一封邮件,结果一拖再拖,真是抱歉。 (凌书成:“废话真他妈多,订报纸是想了解世界大事,谁要知道送报员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次是想告诉你,路知意不是三个月前从加拿大回来了吗?她真的好厉害啊,拿到了我们年级优秀飞行员的荣誉,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年你从加拿大回来,也拿到了这个称号,是吧?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缘分天注定! (凌书成:“啧啧啧,你才是天生的马屁精。”) 从加拿大回来之后,她好像找过一些人问起你的近况,基本上都是我们当初一个队的,比如徐勉、于涵他们,武成宇她也问过,当然还有我。我按照你之前嘱咐过的,跟她说了你在滨城做海上飞行救援,她又问我知不知道更多细节。我看她好像已经查过你们救援队的相关资料了,说话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绿光,感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凌书成:“眼里还能带绿光?哈哈哈笑死我了,难不成路知意是头狼?”) 后来我就有意无意去跟她聊天,关心她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毕竟我们都顺利签下了公司,就她一个成绩最好,结果至今都没能进民航系统。不过昨天她告诉我说,她已经给你们基地投了简历了,但她叮嘱我谁也别说,特别是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我看她也是走投无路了,进不了公司,但又不愿意放弃当飞行员这条路,可是去scs吧,你俩又有过一段没结果的往事……我看她好像也挺尴尬的,就问她怕不怕去了碰见你,她说如果真能去你那,希望两个人相安无事,好好做事,最好不在一个队。 凌书成:“啧,陈声,看到她说不想跟你在一个队这,你哭了没?我他妈都想替你哭,费这力气跑来替她铺路,结果人家说来了想避开你,哈哈哈我怎么这么开心呢?” 说到这里,凌书成被粗暴地拉开,为了看完邮件,一边求饶,一边得到了继续坐下来看八卦的机会。 信里巨细靡遗写着有关路知意的事情。 张成栋说话啰嗦,这些年来每月一封信,看得人想把他塞回中学重学语文,但对于那几十封凌书成都吐槽不已的邮件,陈声却惊人地从未抱怨过一句。 甚至,他每一封信都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 凌书成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沉默。即便以他的性子,插科打诨调侃一番陈声才是常态,但这个模样的陈声叫他没法调侃。 越是不可一世的人,专情起来越是叫人心惊。 明明张扬了二十来年,却偏偏在路知意身上栽了跟头,放弃民航公司是为她,一声不吭跑来这沿海城市也是为她,可到头来一个字都没告诉她,还这么迂回曲折地与tim联系,又与她身边的同学联系,暗示她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凌书成忘不了当年在加拿大时,陈声一面实训,一面八方搜寻对政审要求不那么严格的飞行员出路。两人在加拿大待到半年时,他竟然请了个假,直接飞回国,到滨城去与人面谈。再回加拿大时,他就开始与川航协商毁约事宜。 他问陈声:“值得吗?你俩手都分了,你还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去不了民航,你也不去?” 陈声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凌书成坐在电脑前,从邮件里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捧着杯子立在窗前的人。 那一年,陈声变得寡言少语,哪怕在人群之中也同样张扬地笑,可眼里的光却荡然无存。他笑着,闹着,说着,走着,但总也没有以前的意气风发了。韩宏觉得这样的他沉稳不少,可凌书成却宁愿他还和以前一样。 那天,陈声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知道值不得值得,可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这样,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想靠近她,所以放低身段,也不顾别人眼里的她是个土里土气的高原红,这就黏了上去。 想对她好,所以绞尽脑汁想出些稀奇古怪的花招,廉价卖鞋,中奖短信。 到后来,哪怕分了手,也不愿看到她穷途末路、理想受挫,下跪求情也好,放弃前途转业也好,他想为她这样做,就这么义无反顾去做了。 值得吗? 凌书成想,像陈声这样的人是不会问值不值得的,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因为他想这样去做,至于回报,他没有想过。他甚至并未抱着路知意一定会和他重归于好的念头,只是单纯想为她做这些事。 这样的爱,怎么算得上是年少轻狂? 有时候,凌书成觉得跟他比起来,自己当年那一段为爱追小太妹、地下停车场打群架,真是没眼看。恕他直言,跟陈声一比,他就是个幼儿园巨婴。 凌书成合起电脑,问陈声:“还不睡?” “睡不着。” 他笑了,“睡不着也要睡,明天起个大清早,去找老大聊聊啊。” 陈声回头,淡淡地问:“聊什么?” “聊聊最近新收的简历?聊聊要不要给队里引进个新鲜血液?聊聊我们基地需不需要改善一下gay里gay气的精神面貌,弄个小姐姐进来刺激刺激?” 短暂的沉默后,陈声依旧没说话,却放下了杯子,往床边走。 凌书成灭了灯,躺上自己的床,调侃一句:“我们铁面无私的陈队也要走后门了。” 陈声在黑暗里看他一眼,冷笑两声,“走后门?走谁的后门?你洗好菊花了?” 凌书成:“……呸,老子说的不是这个后门,你他妈耍流氓!” 单身二十年gay里gay气的基地里,这样的对话完全是常态。 凌书成翻了个身,不理他了,没几秒就呼呼大睡起来。 唯独陈声躺在床上,目光寂寥地看着黑暗里的窗外,天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会亮起来,黎明遥遥,不知这样睁眼多久才能等到曙光。 他翻了个身,心中嘲讽,那高原红还需要他帮忙走后门? 能耐如她,一会儿拿个国奖,一会儿拿个校运动会五千米亚军,一会儿在加拿大混得风生水起,一会儿拿个优秀飞行员。 她踏着这条路来了,一路走向他。 可他不是那时的陈声了,她也不是那时的路知意,他竟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她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掌心里,当年他对她恨之入骨,如今有机会往死里折腾她了。忧的是,万一他心慈手软…… 呸。 心慈手软? 他这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不把她往死里整,他把陈声两个字倒过来写! 作者有话要说:. 韩宏:嗨呀,声哥的名字要倒过来写了怎么办! 凌书成:不怕,往死里折腾还有一个意思。 韩宏:啥意思? 凌书成:onthebed。 陈声:你说的很对。 第66章 第六十六颗心 大四准毕业生里,论简历,路知意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她把简历投进官网上公布的招聘邮箱后,接下来的几天内,翻来覆去把scs的资料查了个遍,从救援队出任务后的新闻报道,到关于滨城基地的详尽介绍,越看越心潮澎湃。 苏洋坐在一旁陪她看,时不时点评一下。 “这位小哥肱二头肌很是雄壮,你要是去了,一定要亲手摸摸看。” “食堂看着不错啊,就是不太辣的样子,你一四川人跑过去,会不会嘴巴淡出鸟来?” “噫,怎么全是壮汉,一个雌性生物都看不见?” 路知意说:“一般没有女飞行员选择做这种危险的职业吧?” 苏洋说:“也是,除了你这种威武雄壮的女人,估计也没谁了。” 路知意苦笑,“要不是民航没人要我,我也不至于去那么远的地方。” 南海南海,已经在中国的边界线上了,滨城之远,远在山河的另一边。 苏洋见她这么自嘲,赶紧拍拍她的肩,“打起精神来,你即将从年级上的两朵金花变成救援队里独一无二的队花了,还不知足?那边的汉子颜值高、体能棒,路知意我告诉你,把气魄拿出来!基地小哥千千万,一个不行天天换!” 路知意:“……” 去加拿大之前,苏洋也签下了公司,东航,实在是个好归属。 毕业在即,她一边陪路知意浏览网页、打发时间,一边异想天开,“不知道将来飞哪条线能不能自己申请,可以的话,我就申请飞滨城,有事没事去看看你。” 路知意怀疑地看她两眼,“你是想去看我,还是想去看救援队的小哥?” 苏洋抬了抬眉,“好友帅哥两不误嘛。” 路知意笑了。 毕业在即,日子是真忙。 曾经带过大家的教员、老师,知恩图报的孩子们一一请出来吃饭,一杯薄酒敬恩师,谢他们在校四年或严厉或慈爱的教诲。 依依惜别的同窗室友,会喝酒的不会喝酒的都不约而同喝个酩酊大醉。 成长不知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二十来岁的年纪,不再像幼年时能够无所忌惮地表达情感,开心就笑,伤心就哭,如今只能借着醉意抱在一起,眼眶红了又红,说着哪怕不在一处了也要一辈子当好友、当兄弟。 可谁都知道,每段路有每段路的伴,分别以后,能怀念的只有这几年时光,没法朝夕相处,也没法常常黏在一处了。 继大一那年最后一次聚餐吃日料之后,寝室四人终于又一次聚在一起吃饭。 临别之际,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最终都该画上一个句点。 苏洋提议吃火锅,说是火辣辣的、热热闹闹的,才配得上她们326的活泼少女。 事实上,自从大一下期赵泉泉一封匿名信递上去,举报路知意不该拿贫困生助学金后,寝室里的关系就僵了。 路知意和陈声分手那天,又因窗帘事故和她发生争执。 后来的三年里,赵泉泉就有些沉默寡言了。 做错事的不是自己,路知意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也没必要宽宏大量去搞好关系,各自相安无事便好,于是也就这么不冷不淡和她继续做了三年室友。 但总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几年,大家都知道赵泉泉过得不太好。 起初是不知什么原因,她忽然和空乘学院宣传部的副部长唐诗发生矛盾,就这么退出了部门。她一向有点小虚荣,有个干部头衔对她来说是喜事,结果到头来忙活一整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接着,她受到了来自唐诗的恶意针对。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赵泉泉手脚不干净的小道消息,在寝室里私下乱动室友的东西。消息传来传去,又有零零星星的人冒出来,举证说自己的贵重物品在某个场合掉了,好像当时赵泉泉就在附近。 唐诗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坐实了这件事—— “我托人买了两盒法国的巧克力回来,那天在咖啡馆碰见她,我就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巧克力和她都不见了。” 巧的是,那一天有人亲眼撞见赵泉泉在女生宿舍楼下把一盒巧克力扔进垃圾桶。 “我就说怎么她把一盒没拆封的巧克力给扔了,哈,原来是顺手牵羊!” 有人问:“既然拿了,为什么不自己吃掉,扔了干嘛?” “她家庭条件又不好,吃那么贵的进口巧克力,肯定是怕被室友发现啊。” “既然怕被发现,有必要拿吗?”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人家就是一时眼红,手一痒,也没想那么多呗。” 赵泉泉听闻这些谣言,打听到了唐诗的课表,某日中午,第四节课下课后,在教学楼底下堵住了唐诗,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空乘学院的女孩子都很漂亮,自然而然平常也爱端着。 结果那天当着众人的面打起来,从站着扭打变成滚进草丛里扭打,场面一度极其混乱,还没人敢上去拉着。 笑话,没听说过打架打架,伤的都是和事佬? 她们才不愿意被牵扯进去。 据说赵泉泉特意留了长指甲,还在前一天晚上修剪成尖尖的形状,总之两人坐进空乘学院的领导办公室时,皆是一身狼藉、头发凌乱。 当然,相对而言,唐诗要更惨一些。 她的脸被抓出好几道伤,不止破了皮,伤口还很深,流了不少血。 唐诗哭着要他们学院的书记严肃处理赵泉泉(据说又是尖叫又是大哭,非要领导开除赵泉泉不可)。 但赵泉泉也不是善茬,先把唐诗诬蔑她的事情摆出来,占了个理。 唐诗大哭着说:“她撒谎!那巧克力本来就是她偷的!” 和她相比,从前胆小怕事的赵泉泉倒是不哭不闹,哪怕一身乱七八糟的,头上还沾着落叶,却冷静地站在那里,只说了一句:“调监控吧。” 唐诗闭嘴了。 后来的事情,全校皆知。 唐诗和赵泉泉分别被记过,因为唐诗受伤,赵泉泉必须赔偿医疗费用,于是校方请来了她的家长。 也是在那一天,大家才知道赵泉泉的家境如何,原来她的父母在她三岁时就离了婚,各自成家,也各自有了第二个孩子。赵泉泉这个拖油瓶只能跟着外婆,有时候去母亲家待几天,有时候去父亲家住一阵。 可是不论在哪,她都只是个客人。 父亲是她的父亲,母亲也是她的母亲,可家却不是她的家。 赵泉泉的父母被请到学校后,听说了整件事,暴躁的父亲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女儿一巴掌。 按理说校方与家长谈话,细节是不该传出去的。 可这一巴掌在赵泉泉脸上留下了整整两天的痕迹,她的左颊整个肿了起来,自然也就人尽皆知了。哪怕她一周没去上课,可那天从办公室里捂着脸回到宿舍,就这么一路也够人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唐诗被撤销了宣传部长的职务,听说她一直以“品学兼优”闻名于空乘学院,还一心要摘得省优大、校优大的荣誉,结果最后灰溜溜毕业,当了三年干部,忽然被撤职,连个分团骨干委证书都拿不到。 可以说,这三年是白忙活了。 以及,那些平日里仰望她,私底下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这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学生时代困扰无数年轻人的心事,也许在某一刻看似无解,但终于会被时间的手抹平。于是寝室四人聚餐时,路知意回头看看从前的事,也忽然觉得那没什么重要的了。 意难平,终究也平了。 赵泉泉也好,唐诗也好,都不过是人生中的过客。 重要的是,她遇到了苏洋,遇到了武成宇,遇到了李睿、徐勉、张成栋等人,还爱过一个闪闪发光的陈声。 更重要的是,她拿到了来自滨城的面试通知,已经买了三天后的动车票,准备飞往祖国的最南方,迎接人生中重大的转折点。 政审这关一过,她再没有任何担心。 说她盲目自信也好,说她狂妄自大也好,她觉得如今的自己竟颇有几分陈声的影子,满脑子只有一个信念:我这么好,他们凭什么不要? 苏洋从火锅里捞出了烫好的脑花,分一半给路知意,“是的是的,你这么好,他们不要就是瞎了眼,得补补脑!” 吕艺只顾着笑。 赵泉泉还是略显沉默,但也弯了嘴角。 这顿离别饭,终于还是吃出了感情。 路知意看着与她最要好的苏洋,看着总有些隐士之风的吕艺,又看看都不太与她对视的赵泉泉,昔日喜欢的也好、不喜欢的也好,临别时分,终究是依依不舍的。 这一刻她仿佛又成长了一些,又懂得了一点。 原来人生里最难忘的并不只是欢喜时刻,那些令你懊恼的、气愤的、悲伤的、忧心忡忡的时刻,终会在离你而去时也显得珍贵起来。她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明白,多年后,就连赵泉泉也会成为她怀念的一份子。 因为青春只有一次,喜怒哀乐都值得铭记。 路知意举杯,含笑说:“庆祝我们毕业了!” 众人都欢呼着,四只手,四只杯子,金黄透亮的啤酒,就这样清脆地在半空中碰在一处,仿佛四年前来初来乍到的少女们,怯生生闯入同一间屋子,彼此碰撞着、磨合着。 啤酒被一饮而尽。 青春就在此刻散场。 那一天夜里,赵泉泉拖着行李离开宿舍,临行前留给路知意一封信。 她说对不起,当年还有另一封匿名信。 她不是写信的人,但她一手促成了那封信的诞生。 信里说了很多,成长后的她深刻地反省了当年过错,可她知道,路知意也知道,这些歉意已经于事无补。 路知意错过了民航系统。 险些当不了飞行员。 她接受赵泉泉的歉意,但并不原谅她当年的过错。 不过这对赵泉泉来说,大概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毕竟各自已踏上各自的前程,此后再无瓜葛,她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可夜里,路知意辗转反侧时,却又想起当年她误会陈声的那一瞬间。 这样想着,她忽然一愣,回忆起自己被书记找去办公室时,曾与陈声在电梯里碰面。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去举报她的,那他是去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他到底是去办公室干什么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颗心 去滨城之前,路知意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她要去海上飞行救援队的事情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路雨和路成民都惊呆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去什么飞行救援队?那得多危险啊!”路雨急切地问,“就简简单单开飞机不行吗?那么多航空公司,随便去一个不成吗?” 路知意一顿。 当初政审作假的事情露陷,记过也好、校招失利也好,她都统统瞒了下来。家里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瞎操心一场。 如今…… “小姑姑,我是我们年级最厉害的,飞行执照考试是最早通过,成绩也是最好的。我们院长在毕业典礼上说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对不起了蜘蛛侠,借用一下你的台词,没付版权费请你多多见谅。 “平庸一点的人就做平庸一点的事,像我这种很厉害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多付出一点。” 哎,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么不要脸的话。 路知意忐忑不安地编了一堆理由。 路雨开着免提,听半天,没吭声,把电话递给路成民,“你来。” 哪知道路成民沉思片刻,接了电话就说:“爸爸觉得你长大了,思想越来越成熟了——” 话还没说完,手机被一把抢回来。 路雨急了:“让你说说她,劝她别去干那么危险的事,你夸她做什么?” 路知意在这头都笑出了声。 一个消息抛下去,家里平地一声雷。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养她成人、情同母女的姑姑,作为长辈,无论如何不希望孩子在危险的岗位上工作。但在这种时候,女性和男性就体现出了差别。 路成民劝归劝,却觉得女儿的选择也值得尊重、值得鼓励。 路雨只能捶着胸感叹,“成,成成成,这还不是我的女儿,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电话给你,你的女儿,你说了算!” 路知意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这消息一出口,家里的两人先闹腾起来,根本顾不上来念叨她。 她只能耐着性子跟小姑姑说:“其实这一行也没你想象中那么高危,这就跟消防员、武警似的,大家都有防护措施,行动也有上级指挥,哪有那么容易出事?再说了,哪一行没有风险啊?要是做事不小心,当厨师也能煤气中毒,扫大街也会出车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个鬼啊!”路雨脑仁疼,“你上哪学的这么多歪理?” 上哪学的? 路知意一顿,苦笑两声,大概是和陈声学的吧。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挂断时,路知意嗓子都冒烟了,好歹是暂时安抚住了家中两人。路成民的思想觉悟更高,她觉得让他去磨一磨路雨,这事差不多也就告一段落。 就在去滨城的前一天,武成宇又攒了个局,说是临到分别,来个送别会。 “大家好歹四年同窗,这就要各奔东西了,还是好好道个别吧。” 这一幕挺眼熟的,毕竟三年前的同一个时间点,他也攒了个局,为陈声和凌书成送别,如今又到了给自己送别的时候。 路知意第二天要去坐高铁,不敢喝酒,但武成宇在电话里一个劲让她去,盛情难却,只得打定主意,最多去坐坐,早去早回,绝不沾一滴酒。 没想到的是,武成宇居然当众跟她表白了。 酒杯一举,傻大个喝得个七荤八素的,借着酒意上头,站起来就说:“路知意,我喜欢你好久了,你,你——” 众人屏息。 武成宇面红耳赤,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全场爆笑。 连路知意都忍不住一边尴尬一边笑,感激于他的另眼相待,却又不得不与他说个明白。 武成宇急了,“你,你别说话,你要是答应做我女朋友,就点头,不答应的话,就喝了这杯酒!” 路知意:“……” 叹口气,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杯酒。 武成宇面如菜色,失望至极。 哪知道路知意接了酒,并没有喝,而是往桌上一放。 这下子武成宇又由悲转喜,不喝酒,那就是答应了!他整个人激动得面红耳赤。 可路知意抬头却说:“不好意思,明天我要去赶高铁,有个面试,这酒我本来该给个面子喝下去的,但为了不误事,只能先以茶代酒了。” 她从一旁拿过自己的冰红茶,敬了敬武成宇,“敬主席这些年来为大家的付出、对我的照顾,哪怕今天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希望将来的路上,你也能顺顺利利。” 武成宇垂头丧气,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这结果也在预料之中。 他一早知道,路知意和陈声有过那么一段,就算分开了,也不太可能投入他的怀抱。不是他妄自菲薄,实在是……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搁路知意身上,就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陈声不是人。 他武成宇在她眼里,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悲痛欲绝的武成宇喝了个酩酊大醉,拿着话筒撕心裂肺唱着:“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 路知意扶着额头,“大家玩开心,我明天要早起,这就先回去了。” 可走出ktv,踏着盛夏的燥热的风,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一旁走过一对情侣,女生指着天上对男生说:“你看,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 路知意下意识仰头,望着满天星辰,笑意一滞,慢慢地叹了口气。 仿佛自从那一年后,她就再也见不到那么亮的星星了。 哪一天的星星都比不上那一夜的亮。 哪个人都比不上—— 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终于又要见面了。 最近队里有古怪! 众人发现凌书成和陈声老往政治处跑,基本上是凌书成先跑,陈声一见他没影了,眉头一皱就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刘主任很无语。 第三支队的凌书成三天两头往他这跑,关键跑来了又不说正事。 “主任,您这窗台脏了,我给您擦擦吧。” “哟,水凉了,主任,我给您打壶热水去吧?虽然天热,但老喝凉的对身体不好。” “主任,最近是不是到了招人的时候?简历多吗?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刘建波指指大门,“没事别瞎捣乱,赶紧出去,上班时间唠什么磕?” 下一秒,陈声及时出现,拎着凌书成往外走,“不好意思,刘主任,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 可凌书成贼心不死,一有功夫就往办公室跑,终于叫他逮着桌上那几叠简历了,唰唰抽出路知意的,往刘主任面前一摆。 “老刘,走个后门成不成?我这师妹人美歌甜性格好,不招可惜了!” 刘建波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看着他,“你当我这是艺术团?” “招个师妹,有利于基地团结,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凌书成话没说完,被又一次出现的陈声一把拉出了门。 这一回,陈声压根顾不上和刘建波道歉。 被狠狠拉出门的那一瞬,凌书成有预感,陈声这回是真生气了。 两人插科打诨多年,即便是如今陈声成了队长,两人也没有上下级的尊卑之分——当然,凌书成并不是个傻子,分得清工作与私人生活,工作时,队长就是队长,他绝不会有半句反驳。 可这次,陈声把他一把推到墙上,面色阴沉地问他:“你干什么,凌书成?” “我跟主任说说,把路知意给顺顺利利弄进来啊。” “你吃饱了撑的?” “我怎么就吃饱了撑的?你敢说你不是盼着她来?几年前就开始为她未雨绸缪,现在她要来了,你还装什装啊!” 陈声一脸不耐,只想一拳揍过去。可他忍了。 “她进不进得来,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能看她自己的本事。” 凌书成眉头一皱,“那她要是又卡在政审那关了呢?” “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你以为你开口就有用了?”陈声冷冷地说。 凌书成嘲讽地笑了两声,“我他妈真看不懂你,行百里者半九十,都做到这份上了,最后又止步——” “看不懂就算了,用不着看懂。” 陈声平静地站在那,最后瞥他一眼,“别让我逮到下一次,你再往政治处跑一回,你试试看我会不会写报告说你玩忽职守。” “我操——”凌书成的脏话才刚出口,堪堪看见陈声离去的背影。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气死个人。 陈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步走过转角处,站在三楼的走廊边上,窗外就是一片平静蔚蓝的海。 海风拂来,带着夏日的燥热与南方的湿意,咸得像是要在皮肤上留下一粒粒细碎的盐。 滨城终日沐浴在阳光下,动不动就是湛蓝的天、灿烂的红日。 阳光照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闪耀着健康的光芒。 他静静地站在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会希望她能进来只是因为有人走了后门。 她那么骄傲,骨子里要强至极,哪想看见凌书成在背地里替她说好话?那个人,做什么都想靠自己,半点歪主意都不愿意有。他就没见过比她更拗更蠢的人。 笑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事实上比她更拗更蠢的还有一个,不然也不会一头栽进她的坑里,摔得个头破血流都爬不上来了。 周一,滨城又是一个艳阳天。 路知意轻装上阵,就拎了只背包踏出动车站,咬牙打了辆出租车,“去中国南海海上救援基地。” 人生地不熟的,还赶时间,虽说这会儿离约定的下午两点还有三个钟头,她也不愿意走弯路。 不早点找到地点,她心里不安。 上了出租车,路知意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到了祖国的最南边。 车窗外苍穹蔚蓝一片,太阳**,空气潮湿,明明看不见海,却总觉得鼻端萦绕着咸湿的气味。 窗外走路的人、骑车的人,个个都是深色皮肤,沿海地带的人有自己独特的样貌特征,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特征,但一眼就看得出来。 司机操着很有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友好地问她:“来旅行吗?” 她一顿,笑了,“我看着不像本地人?我还以为我一只行李都没拿,应该不像外地来的。” 司机咧嘴一笑,被深色皮肤一衬,牙齿白得亮晶晶的。 “你皮肤这么白,哪像本地人?” 路知意一愣。 她皮肤白?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朝后视镜里看了看,哑然失笑。 四年了。 从她离开大山、学会防晒那一天起,四年时光匆匆而逝。 高原红不见了。 小雀斑没有了。 就连曾经的小麦色皮肤都养白了不少,虽无法跟土生土长的蓉城姑娘相提并论,但跟这里的本地人一比,确实是白得发亮。 她问司机小哥:“从这到救援队大概要多长时间?” 小哥笑着说:“还早呢,半个多小时。” “那我先眯一会儿,你开着。”她微微一笑,打算闭目养神,再琢磨琢磨一会儿面试的注意事项。 说来奇怪,其实她并不怎么紧张。 以前大考前,苏洋常说:“你瞎紧张什么啊?学学我啊,逢考就念三遍,老子脑袋灵光,心中不慌。” 那时候她总是笑个不停,笑完继续紧张。因为成绩对她来说很重要,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如今—— 如今的路知意,已经不是曾经的高原少女。 她眯了一会儿,时间在当下仿佛变得格外短暂,半小时一眨眼就过去。 下车后,她惊讶地看见那片偌大的基地,和基地对面一望无垠的海,竟然就在这?就在海边? 那片基地是蓝白色建筑,大门上写着基地名称,往里一瞧,进门处是一大片翠绿的草坪,再往后是无数建筑。 她拎着背包,孤身一人站在太阳底下,脚下是被日光炙烤得滚烫的沙滩。 站了好半天,仿佛也没觉得热。 看着看着,路知意蓦地一笑。 她喜欢这个地方。 既然找着地方了,也不急着进去,毕竟离面试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路知意在附近走了走,海边的居民建筑是低矮小楼,个个都是乡间小别墅似的,一栋粉色,一栋蓝色,一栋白色,一栋浅绿……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楼与楼之间是狭窄的小巷,路也不太平坦。 滨城位于祖国最南边,经济不够发达,但旅游业蒸蒸日上。这份野趣配上大海的豪迈,当真有几分味道。 她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坐下吃了碗面。 海鲜面。 面色黝黑的老婆婆操着方言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听不太懂,一旁有当地的顾客替她翻译:“阿婆说,这是今天早上天不亮她儿子刚刚捕捞回来的,最新鲜的蛤蜊和章鱼呢!” 路知意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给阿婆比比。 阿婆也笑了,满面皱纹,条条都在说着岁月无限好。 吃完面条,她又在附近晃了晃,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就连地上血红一片的槟榔痕迹都叫她觉得特别好。 小孩对着墙角撒尿,可爱。 瘦瘦的野猫从垃圾桶里一跃而出,跳上房顶,可爱。 天也可爱,地也可爱,人也可爱,总之就是很可爱。 她一路笑着,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掉头往基地走。 总有一种人还没来,心就先安定下来的感觉。 路知意在基地前台登记后,被引着往面试的地点走。她一路走,一路看,走到三楼走廊时,楼下的空地上有一群人跑步而过,个个穿着白色短袖制服,深蓝色长裤,头发都剃成了板寸,看着精神抖擞的。 她一阵热血沸腾,就好像网上的图片活了过来。 引她去政治处的值班男队员笑了笑,介绍说:“这是我们第三支队。” “这里还分支队吗?” “当然,第一、二支队负责航海救援,第三支队负责飞行救援,四、五支队是陆地协作。” 他这么一说,路知意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朝外一望,那群年轻男生很快跑过了空地,消失在视线里。可她笑容一滞,忽然走到窗口,用力探头望去。 第三支队,海上飞行救援。 飞行支队! 她睁大了眼睛,想在人群里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可是没有他。她找来找去,那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那群人很快消失了。 值班队员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路知意这才回过神来,很快收回视线,“没,没有。就是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出任务的。” 队员笑了笑,“放心吧,等你通过面试,这些都会有人一一教你。” 路知意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能通过?” 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子笑了笑,路出一口大白牙,“我们这儿从来没进过女队员,连个投简历的女人都没有,今年知道有个女同行来面试,所有人都准备好拉起横幅迎接你的到来了。你放心,政治处对我们男同胞是有点苛刻,但是对于百年难得一见的姑娘家来说,绝对是温柔体贴多加照顾。” 路知意:“……” 又窘又想笑,憋得很艰难。 男队员停在门口,指指办公室,“我们刘主任和另外两个协助面试的支队长都在里面了,进去吧,别紧张。” 路知意点点头,冲他感激一笑,“谢谢。” 男队员对她照顾有加,还好心替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那句“进来”后,推开门,用嘴型比了比:“加油!” 路知意唇角带笑,昂首挺胸踏进办公室。 下一秒,腿一软,险些跪下。 海边空间大,地方不要钱,办公室也挺大的,有半个教室那么宽敞了。三个面试官齐刷刷坐在那,目光整齐划一地向她投来。 路知意谁也没看见,就看见了左手边第一个。 只一眼,笑容没了。 再一眼,恨不能拔腿就跑。 成熟强壮版陈声,面无表情坐在那,淡淡地看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陈声:来了:)? 路知意:……………………跪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颗心 直到走进门的这一刻,路知意才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与陈声已有两年不见。 在她的脑海里,陈声一直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那时候随口用小白脸形容他并非无中生有,大学时代的他皮肤白、个子高,唇红齿白,总让人想起春日里的青草,挺拔向上,清新雅致。 然而此刻,以面试官身份坐在面前的人,穿着白色制服,短袖上有纹着救援队字样的袖章,和当初的陈声截然不同。 黑了不少,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头发剃得极短,干净利落的板寸。 较之从前的清瘦,如今看上去有一种暗藏不动的力量感,双手在桌面随意地交叠在一起,哪怕处于放松状态,手臂的线条也隐隐勾勒出肌肉的轮廓来。 …… 气质也不一样了。 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目光与她在半空中对上,无悲无喜,仿佛看着陌生人似的。 那样的眼神叫路知意心头一慌,进门前的镇定从容悉数消失,恨不能插上翅膀哧溜一下飞走。 怎么会是他? 竟然是他! 千百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但时间只过去须臾。 居中的刘建波和蔼地笑了笑,看着有些紧张的小姑娘,指指前面的椅子,“不用拘束,坐下聊。” 路知意收回目光,勉力稳住心神,先站着自我介绍了一句:“你们好,我是来自中飞院的毕业生,路知意。” 然后才依言坐下。 她才刚落座,刘建波就侧头对陈声笑了,“小姑娘也是中飞院毕业的,怎么,认不认识你这个小师妹?” 路知意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陈声面上。 却见陈声疏离地对刘建波笑了笑,“不认识。” 她心跳一滞,面上礼貌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不认识。 简短三个字,将过往与今日分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刘建波又转向路知意,分别介绍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三个面试官,“我是政治处主任,我叫刘建波。” 路知意:“您好。” “这是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名字起得不错,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支队主要负责航海救援行动。” 路知意:“……您好。” “这是我们基地第三支队的队长,陈声,负责飞行救援任务。如果你进了基地,十有**就是跟着他了。” 路知意心里一阵狂跳,再一次对上陈声的目光。 可他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像是传说中那种不苟言笑的魔鬼面试官,动不动给个下马威,绝对会让人笑着进来、哭着出去。 在那样的目光之下,路知意觉得自己是海上的浮萍,身不由己,一颗心起起伏伏,没个着落。 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面试,集中精神。 他爱她也好,恨她也罢,旧怨情仇都暂且放放,眼下最要紧的是顺利通过面试。 可是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三个面试官,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份路知意的个人简历。 刘建波低头看了一眼,“我就先例行问几个问题……路知意,我看你的简历上,年年都是专业第一名,还去过加拿大实训,拿了优秀飞行员的荣誉称号?” 路知意点头:“是的。” 刘建波莞尔,抬头看着她,“小姑娘很优秀啊。那我想问问你,以你的条件,去几大航空公司应该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这样问,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现实如此。 救援队不是不好,事实上,这一行和武警、消防队一样,备受赞誉,责任重大,但正因如此,才更缺乏人才。 国内的航校毕业生,但凡能进航空公司的,没几个会选择救援队。 这也是为什么陈声进来不到三年,就已经成为飞行支队队长的原因——以往队里的人多半是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进入航空公司,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这里,算不上同行里的佼佼者,有的甚至是中等偏下。可他倒好,带着满身荣誉,原本可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偏偏义无反顾来到基地。 刘建波还挺惊讶的,他在基地待了二十年了,如今已是奔五的人了,没想到这几年里接连遇到中飞院的优秀毕业生。 除了陈声,第三支队的凌书成也是个例子。 但路知意的简历他早已看过,政审情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问题是他特意挑出来的。 诚实,是任何岗位都极其看重的品质。 一室寂静,窗外的日光晒进来,细碎的光芒倾泻一地。 偶有风来,温热咸湿,带着海的气息。 归航的渔民天不亮就出发,此时满载而归,于是海面上寥寥几只船的影子,倦鸟一般逐渐靠岸。 路知意想了想,“不瞒您说,我的政审情况也在简历上,您应该也看见了。我父亲前些年因为一次意外,被判处故意伤人罪,入狱六年。国家有规定,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政审不得有污点,直系亲属若有犯罪记录,统统不予录取。我这情况,只能被航空系统拒之门外。” 刘建波和气地点点头,也不继续追问家庭境况,“这我能理解,你坦诚说出这个理由,比说些高大全的理由好得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们救援队确实不会是飞行学员的首选。” 他在基地待了这么多年,最怕一问这种问题,对方就滚瓜烂熟背一大堆台词,什么想为国家做贡献、个人利益放在群众利益之后,亦或是超人钢铁侠一类的妄图拯救世界的夸张言论。 这些年来,能去航空公司却非要来救援队的人,他见过的不超过一只手。 陈声和凌书成是最近几年的俩。 可刘建波心里也清楚,这两人也并不是抱着什么拯救世界的决心来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陈声没说过,凌书成倒是去哪都无所谓,为了兄弟情来的。总之,全然无私的人太少见,他也并不赞同那种无私。 人要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去爱别人,爱世界。 这话比较虚,但是这个理。 路知意笑了笑,说:“救援队确实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毕竟我一开始就是抱着要去民航当飞行员的心愿报考中飞院的。事实上我以前对救援队一无所知,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个行业,还是半年前在加拿大听我的教员说起,才开始查阅这个领域的相关资料——” 她目光微微闪烁,但忍住了,没去看陈声。 “可是了解越多,就对这个行业有越多敬意。我看了那么多报道,有牺牲、有荣誉、有热忱、有心酸,到现在,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加入救援队,而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学飞四年,除了飞行员,从没想过要做别的职业,如果能加入救援队,我会尽我所能,用我四年所学为这个行业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刘建波笑了。 “这次的高大全,我听着倒是新鲜,也没觉得假,反倒挺真诚。” 他说:“可你是小姑娘,咱们基地从来没有过女队员。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待遇比不上航空公司,二是工作性质危险,三是对体能、应急处理能力都有较高要求,四是——” 叹口气,他说:“四是没有女队员肯来。” 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陈声还是面无表情。 路知意分神揣测了几秒钟,他莫非是出任务时发生了意外,弄成面瘫了……但也只是短暂的一分神,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种时候她还能走神搞笑,也是很服气了。 刘建波问她:“你觉得你进了队,吃得消吗?” 路知意灿烂一笑,底气十足:“吃得消。” 刘建波一顿,“哟,看这样子,很有信心啊!” 路知意点头,“我是高原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做惯了农活,体能很好。后来去了中飞院,也一直没放□□能训练。大一下期的高原集训,我……” 她的目光止不住想向陈声那里挪,可到底是忍住了。 “我们队拿了第一名。” 她说了不少往事,举例证明自己的体能很好、应急能力出色,从高原集训到每年运动会的女子五千米,从高空应急措施训练到加拿大实训。 去年冬天,她和教员一起开小型客机时,半空中遇到冷空气,无意中钻入云层。 小型客机没有除冰除霜的功能,当时一只发动机就结冰冻住了。云层里有个洞,里面在下冰雹,当时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穿越云层,一个是从洞里冒着冰雹出去。可是继续穿越云层,仅剩的发动机也面临熄火的风险。而冒着冰雹出去,机舱玻璃面临碎裂的可能性。 她和tim产生分歧,tim认为应该继续穿越云层,不可冒险。 而她却认为,继续穿越云层,发动机肯定会冻住,不如冒险一试。 刘建波都听入迷了。 “那后来呢?” “后来?”路知意笑了,“后来,飞机平安着陆,我拿了优秀飞行员。” 答案不言而喻。 郝帅在一旁啪啪鼓掌,“帅啊师妹!” 陈声淡淡地说:“你又不是中飞院的,师妹这个称呼从哪里来的?” 郝帅微微一笑,“迟早要进基地,这声师妹,我就不吝啬了。” 陈声嘲讽地笑了两声,没说话。 刘建波对于眼前的新人也挺满意,按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两个支队长,“你俩也问问,有什么想了解的,一并说了。” 郝帅的问题就很简单了。 “师妹今年多大啊?” “二十二了。” 一旁有人冷笑一声,“简历上没写?” 郝帅:“问问更亲切嘛。” “这么年轻?处对象了没?” “……没。” 一旁又是一声冷笑。 郝帅权当没听到,笑容满面,“那行,师兄的问题问完了,友情提示一下,基地里全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单身狗,你要保护好自己,活得谨慎点。生活中遇到什么难题,随时找郝师兄,师兄帮你撑腰。” 郝师兄什么的…… 听着莫名羞耻。 但师兄很亲切,都开始欢迎她的到来了,路知意露齿一笑,冲郝师兄友好地笑了笑。 终于轮到陈声了,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冷若冰霜,目光从简历上移开,落在路知意身上。 首先是对郝帅发言的总结—— “郝队长说的很对,基地里如狼似虎的不少,最大的一匹……” 冷冷地扫了眼郝帅本人。 郝帅:“……” 妈的,这厮又人身攻击了。 绝对是嫉妒他长得帅。 路知意:“……” 刘建波咳嗽一声,心道,新人面前,留点形象好吗,各位队长。 陈声的目光锐利冷淡,路知意与他对视时,那颗被刘建波和郝帅安抚下来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 年轻男人看着她,“救援队别的要求没有,体能和应急能力,就你所说,问题不大。剩下只有一个,听从指挥,诚实对上。” 诚实二字,他一字一顿,着重强调。 路知意心头一跳。 下一秒,陈声面无表情地问她:“路知意,你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吗?” 路知意失神了片刻。 大一结束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就连他毕业那年,武成宇为他和凌书成组织送别会,她与他相处一晚,他也没有再叫过她。一次也没有。 事隔经年,他终于又叫出路知意三个字。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总像有千钧重,叫她一颗心起起伏伏,难以平息。 可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刻薄又尖锐地问她:“路知意,你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吗?” 只此一句,她就知道,他还在恨她。 当年旧怨,他压根没放下。 她是个诚实的人吗? 路知意想说是,从小到大,她不爱撒谎,也很少撒谎。可面对他的这一刻,她说不出话来。她一生中说过的谎话屈指可数,最大的一个就是路成民坐牢的事,可就这一个谎言,她用了无数细节去弥补。 所有的细节,悉数落在陈声身上。 他曾对她笃信不疑,于是谎言破灭后,他成了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路知意的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似乎不敢对上那双太过灼人的目光。 “陈师兄——” “陈队。”他面无表情纠正她。 “……陈队。”路知意看着他面前的桌子,心里酸楚难当,只能轻声说:“我不敢说我这辈子没说过谎,但总的来说,我认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认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陈声轻笑两声,重复一遍她说过的话,总像是带着点嘲讽。 刘建波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郝帅也看了过来。 陈声这个人,在基地地位超群,基本上大家不是喜欢他,就是敬畏他到不敢喜欢他。一群队员里,他不是资历老的那一个,但绝对是能力最出色的那一个。对上从不溜须拍马,对下严厉刻薄,可他那队的却偏偏就服他。 不过郝帅是不会承认的。 陈声嘛,顶多算是第三支队能力最出色的,他俩一个航海,一个飞行,没得比。 不过今天,刘建波也觉得他有些反常了,严厉是没问题,怎么这状况看着像是……有点针对?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路知意连礼貌地笑都做不到了。 刘建波咳嗽两声,替路知意解围:“陈队还有别的问题吗?” 陈声静静地坐在那,长腿从桌下伸出来,动作随意而张狂,目光还是那样直直地落在路知意面上,口中只说了两个字:“没了。” 他竟然就只问了一个问题。 诚实。 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质疑她的诚信。 路知意面上火辣辣的,却并不是因为被他当众下了面子,分明是内心某个角落一阵天崩地裂。 没想到再见面时,他依然如此。 冷漠中带着厌恶。 她坐在那里,心中一阵酸楚。 大概是看她面色有异,刘建波用更温和的语气说:“行了,其实这简历我们政治处之前就讨论过了,上面的意思也是觉得你很优秀,留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今天面试也是必须要走的章程,既然顺利结束了,那就欢迎你来到我们救援队了,路知意。” 他笑呵呵地打破陈声与她之间的僵局,“既然是小师妹,我就把人交给你了,陈队。希望你好好带她,争取让咱们第三支队早日如虎添翼。” 陈声短暂地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我能不要吗?” “……” 刘建波嘴角一抽搐,“不能。她是学飞的,难道我能把她分给郝队?” “那你把她分给陆地协作好了。” “你开玩笑吧你,这么优秀的飞行员,跑去做陆地协作?”刘建波也是气得剜了陈声一眼,心道这人今天怎么了,吃□□了?人小姑娘挺好的,干什么老给人下马威…… 郝帅拍拍胸脯,“来我这来我这,师兄敞开怀抱欢迎你。” 陈声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问刘建波:“主任,面试结束了吧?” “你把人收队,面试就结束。” 陈声二话不说站起来,把笔往桌上一扔,迈着长腿往外走,头也没回,都快走出门了,才不冷不热扔下一句:“回去办手续。下月一号,进队报道。” 刘建波总算松口气。 郝帅遗憾地啧啧两声。 只有路知意呆呆地坐在那里,忘了起身跟队长说再见,忘了感谢刘主任收下她,也忘了跟郝帅说声谢谢,谢谢他对她和和气气、热情欢迎。 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来,做回一个被录用的应聘者该有的姿态。 踏出基地时,日光正浓。 她该打道回府,回蓉城办理各种手续,准备下月来滨城报道了。 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她被郝帅一路相送,走出了基地大门,郝帅还在一个劲对她说:“路知意,对吧?你存个我的手机号吧,下个月来了,我带你好好参观一下,讲点注意事项。” 路知意半点没有被录用的喜悦,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在手机上输入郝帅的手机号后,才回过神来,“……可我是第三支队的,让您来,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进了基地的门,都是基地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郝帅热情至极。 路知意再三感谢他,终于拎着那只轻飘飘的背包离开了。 穿街走巷才能打车。 沙滩边上没有出租车。 她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偌大的基地矗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扫过那片青草地,越过那些白色建筑,仿佛望向了更深处、更远方。 他在哪里呢?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看着独自一人从沙滩上离去的人,很久很久也没有动。 日光下,她的身影逐渐变成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他慢慢地松了口气,又像是憋了口气,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心酸而刺激的你追我赶、你怼我骂、你进我退、你退我打死你的陈声作死日常开始了。 一年后—— 陈声:大家好,我是声陈。 第69章 第六十九颗心 陈声还立在走廊尽头发呆,凌书成就找来了。 “人都走了,还傻站着干什么?韩宏还等着你安排聚餐地点呢,你不开口,他没法预订。”凌书成走到他身旁,顺着窗户往外看,下午三点,日头正盛,沙滩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陈声没说话,转身往楼道走。 “他长这么大了,订个餐厅都需要听人安排,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凌书成:“话也不能这么说,遇到你这么个挑剔的人,他不也怕地方选得不好,被你啰嗦?” 一边跟上陈声的步伐,一边又没忍住问了句:“见到路知意了?” 陈声半天没吭声,最后才嗯了一声。 凌书成笑了,“怎么样,她还和以前一样吗?这么久不见,还挺想她那高原红的。” 说着,他幽怨地瞥了陈声一眼,“偏偏这时候让我们出任务,明明只需要两三个人就行,你让谁去不好,非让我和韩宏去?罗兵和贾志鹏都在打游戏,说你没私心,鬼都不信!” 两人走出了大楼,一路往训练场走。 陈声略显沉默,凌书成那一张嘴就没闭上过,说了半天,一看陈声,他一副寡言少语、兀自出神的样子。 “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见了路知意,脑子都坏掉了?” 陈声淡淡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她定下来了没?进我们队,是吧?” “是。” “哈,山水总相逢,到底还是一家团聚了!”凌书成笑了。 陈声脚下一顿,扫他一眼,“一家团聚?你什么时候从你家户口挪出来了,还挪到她家去了?” “都是中飞院出来的,如今又聚头了,当然是一家人。就是咱俩现在都晒得跟煤炭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跑海南挖矿来了,啧,小师妹万一不认我们了,有些人恐怕要心碎了。” 日光太盛,陈声被刺得眯了眯眼。 他没工夫去搭理凌书成的插科打诨,只是慢慢地看向远方。 变的何止他们,她也变了。 高原红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也不再是从前的小麦色,一头卷发松松散散扎在脑后,化上淡妆,穿上高跟,白衬衣与小西裤被她一米七几的身高一衬,挺拔而出众。 没见郝帅看她那眼神,跟看香饽饽似的? 她说过的话反复回响在耳边。 加拿大实训时,一只发动机熄火,冒险穿越下冰雹的云层……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他却能清楚想象出那时的情况有多迫在眉睫。 张成栋每月一封信,却还是无法详尽地让他看见他错过的这两年。 心情越来越烦躁。 抵达训练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全队的人都等在那等着。 陈声看了眼表,说:“先跑三千米。” 一群剃着板寸、精神抖擞的年轻人齐声喝道:“是!” 贾志鹏咧嘴问了句:“队长,咱们晚上到底吃什么啊?” 陈声反问他:“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们四川火锅。”贾志鹏的嘴越咧越开。 一旁的罗兵插话:“我想吃烤肉!” 白杨也嚷嚷:“找个离郑阿婆清补凉稍微近点的地方,成吗?我想吃她家的清补凉!” 一队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脱离了校园,来到救援队,却仿佛依然稚气未脱。执行任务时严肃谨慎,可一旦放松下来,好像还和在航校时一样。 陈声瞥了一眼这群热热闹闹的家伙,不咸不淡地抛下一句:“都给我专心点。不好好训练,今晚还想吃这吃那?喝西北风得了。” 一群人哄笑起来。 “不带这么严厉的啊!” “就是,好不容易一个月改善一次伙食。” “报告队长,基地的饭菜太营养了,三餐均衡,健康到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了。我喜欢清瘦型小白脸,一想到要变成施瓦辛格那种壮汉就心慌慌,必须吃点地沟油、三聚氰胺,补充一下//体内的毒素了!” “……” 陈声:“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还补三聚氰胺?” 前一刻还因他脸色阴沉而有些严肃的气氛刹那间被打破,队员们嘻嘻哈哈一阵,该训练还是积极投入。 基地的日常就是这样,不是在训练待命,就是在赶赴现场的路上。 那些踏入民航系统的飞行员,离了航校就鲜少进行体能训练了,飞完值班表安排的航班,其余时间就放假,可以说是非常自由,个人时间充沛。 但救援队不同,在这里,队员们朝七晚五,每日保持训练。 训练场很大,比中飞院的操场还要宽敞,训练设施齐全。也因此,队里的人肤色都被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为了方便,剃得短短的。当然,因为训练的缘故,来时还有几个清瘦的豆芽菜,如今都成了“施瓦辛格”。 陈声入队,带着众人开始训练。 跑步时,眼前浮现出路知意的模样来。 她白了,他却黑了。她留长了头发,他却剪了个板寸。 总觉得一切都调了个头。 而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她那碍眼的高原红不知何时让他看顺了眼,如今却消失不见了。这仿佛是个隐喻,昭告着两人的过往也渐渐变得云淡风轻。 路知意花了半个月时间,结束了在中飞院的大学时光。 她回了趟家,陪路雨和路成民待了几天,然后回到蓉城,坐高铁去滨城。 临行前,路雨准备了一肚子唠叨,在汽车站对她嘱咐了又嘱咐。 “每周至少打一次电话回来。” “好。” “钱不够用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别藏着掖着。” “……小姑姑,我有工资的好吗?” “有工资怎么了?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花钱的地方可多了,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跟家里说,别找人借钱。借钱不是好习惯——” “停,这话我从小听到大,说点新鲜的吧。” 路成民嘱咐:“和领导同事把关系处好,不溜须拍马,但也要不卑不亢。” “我知道。” “在外面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我和你小姑姑,哪怕帮不上忙,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好。” …… 家人的唠叨总是这样,二十多年听过来,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们却依然在重复同样的论调。 听话懂事如路知意,偶尔也会心燥不安。 尤其是青春期。 就连眼下,听着老生常谈的唠叨,她也有些无奈。 好不容易到了发车时间,她几乎是有些庆幸终于能脱离苦海了。 路成民要替她搬行李箱到大巴上,路知意忙道:“爸,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路成民笑了:“这种笨活儿你就让我干吧,将来你离得那么远,爸爸就是想帮你也帮不着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看着路成民弓着腰,有些吃力地把行李往车底下的空间里塞时,路知意的无奈刹那间消失了。 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而后遭逢大难,短短六年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路成民很高,年轻时也是镇上不少女生爱慕的对象,可如今路知意看着他清瘦佝偻的模样,过早到来的两鬓斑白,喉咙发堵。 曾经巍峨如山的父亲,如今已成为老头子。 她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侧头看着站在窗外冲她挥手的人。 司机叫了一声:“要发车了,都到齐了没?” 半分钟后,大巴就发动了。 县城四面环山,建筑低矮陈旧,广告牌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唯有天上的蔚蓝一片、青山的苍翠巍峨、和在云端若隐若现的贡嘎雪山,足以令人心生向往。 路知意坐在座位上,拼命朝窗外挥手。 厚重的玻璃隔住了彼此的声音,她只看见路雨和路成民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终于就要飞离这群山之中了。 她离开了这里,将来只会在思乡时候,以故人的身份回来,却再也不会与雪山牦牛终日为伴,再也无法睁眼便看见贡嘎雪山。 她会把路成民和路雨接出大山。 她终于能够冲上云霄,远离贫穷与落后了。 可也是在这一刻,她望着消失在大巴后方的两个小黑点,望着从窗外渐次划过的青山绿水,望着那涌动的云、缭绕的雾,忽然之间泪如雨下。 这情绪来得太突然,略显矫情。 她笑了笑,抬手去擦那滚烫的热泪,如释重负里又带着几分心酸。 再见了,二郎山。 再见了,冷碛镇。 苏洋在动车站等着路知意,大老远就看见了她,又蹦又跳地朝她挥手。 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陈郡伟。 两年前,陈郡伟顺利结束高考,三次模拟考试都没上过重本线的人,忽然间超常发挥,以三分的微弱优势,超过了重本线。 陈家上下,举家欢庆。 结果填报志愿时,他险些没和他妈打起来。 陈郡伟一直就打定了主意,他要学法律。 不为别的,从小到大看着他爸妈这么拧巴的婚姻,还死拖着不离婚,他爸没法和真爱好好过日子,他妈也浪费着自己的人生,他心里就气。 所以陈郡伟自打懂事起,就立志要学法,别的法他无所谓,《婚姻法》他是一定要往死里钻、往死里修的。 可他这分数,若是留在省内,选不了好学校的法律专业。 庄淑月给他打点好了,要他去北方念书,那所学校名气不错,法学院师资力量也挺好。可陈郡伟这节骨眼上犯了病,非要留在省内不可。 那一阵,陈郡伟和家里拧,也跟路知意拧。 庄淑月一早看出儿子对家教有点旖旎想法,找上路知意劝他,前途为重。可路知意的劝说头一回在陈郡伟这失去作用。 反正就是“我不”、“你闭嘴吧”、“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心意”、“我偏要留下来看着你”…… 最后是苏洋出马,看不得路知意在实训后累得人仰马翻,还被这小屁孩弄得没法休息的样子,直接要了陈郡伟的手机号码,一个电话拨过去:“你给我滚出来。” 苏洋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路知意并不清楚,但忐忑不安又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拦着苏洋这一点就燃的炮仗。 可没想到的是,苏洋一出马,陈郡伟就妥协了。 隔天就跟他妈说:“我去北方。” 后来他和路知意的联系就慢慢少了,起初还会隔三差五微信骚扰一下、尬聊一番,渐渐的那对话框就沉了下去,只在逢年过节时冒出来了。 没了强撩,也没了尬聊。 后来她去加拿大那一阵,小孩竟然能插科打诨问她在加拿大过得怎么样,遇到帅哥没,跟他哥比如何,遇到419的好机会,赶紧好好纵情欢乐一番,国外民风开放、男性健美强壮,必须抓紧时间、合理利用资源。 路知意:“……” 哭笑不得之际也松口气,她知道,对于陈郡伟来说,她终于只是路老师了。 可也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没有不会淡的感情,没有放不下的人。时间有法力无边的手,拨快指针,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里,陈声是否会成为过去,又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如今她与他重逢,她拿不准,在他心里,他俩好过那一段大概也过去了……吧? 苏洋是一早说好要来送她的,路知意并不吃惊,但看见陈郡伟也来了,还是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 陈郡伟上下打量她一番,“哟,这还是我的路老师吗?当初那土里土气的高原红哪去了?” 苏洋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少没大没小,闭嘴吧你。” 路知意更惊讶了。 苏洋怎么和陈郡伟这么熟了? 有猫腻。 路知意到得早,在动车站的麦当劳和两人坐了坐,聊了几句。 陈郡伟三句不离“你见到我哥了没”、“你俩还有机会吗”以及“赶紧旧情复燃吧”。 苏洋每分钟重复一遍:“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陈郡伟,你他妈上辈子是八哥吧?” 这俩炮仗凑一堆,几乎全是斗嘴,路知意全程笑到脸抽筋。 临别之际,她排队检票,那两人就站在围栏外看着她,冲她挥手。 苏洋冲她大声说:“去了之后,好好照顾自己,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开飞机去轰炸你们基地!” 路知意大笑。 陈郡伟也笑,懒洋洋冲她挥挥手,“去吧,路老师。我哥如今听见你的名字还讳莫如深,说他忘了你,打死我都不信。你只管折腾他,可劲儿折腾,折腾完了,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 路知意还是笑。 念念不忘,也许只是因为耿耿于怀。 可那些都是后话了,她拎着行李箱,抬手冲两人挥挥,“回去吧。” 回得去的是人。 回不去的是四年时光。 她转过身,将车票插进检票机里,拎着行李箱匆匆而过,踏上了去往滨城的动车。 柔情温软的蓉城,阴雨连绵的蓉城,别了。 等待她的,是咸湿的海风,金色的沙滩,热烈的日光,和基地里对她念念不忘又或是耿耿于怀的旧时冤家,陈声队长。 跳上车时,路知意笑了。 上动车时在笑,下出租车时,路知意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滨城的海滩边上,基地大门外,十来个剃着板寸的壮汉齐刷刷站在那,个个翘首以盼,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手里高举横幅,上书:热烈欢迎第三支队队花路知意的到来。 在第三支队全队人的身后,还有一群涌过来看她的人,基地终于迎来独一无二的女性成员,全员都沸腾了。 听那天第一支队的郝队长说,新队员长得可漂亮了,肤白貌美大长腿。 于是赶着午饭饭点,一群人有的饭也不吃,有的囫囵吞枣几口吃光,还有的端着盘子就来了。 路知意拎着行李箱下车,回头一看这peoplemountainpeoplesea,脚下一软,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这这这—— 这和她考上中飞院,离开冷碛镇那天,简直惊人的相似! 除了基地没有铜锣腰鼓,想到这,路知意心有余悸地擦擦额头。 一开始,她连凌书成和韩宏都没认出来,当初在中飞院时,这群师兄们一个比一个注意形象,不光陈声,所有人基本上人手一瓶发蜡——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 可以说,上述这句话绝对堪称他们的座右铭。 可如今呢,这俩人剃着板寸,晒成了巧克力,由于训练的缘故,身材都高大了不少,刹那间从以前的花美男画风,一跃而成今日的健美教练海报风。 路知意拎着行李,目瞪口呆走近了些,终于认出了凌书成。 “……凌师兄?” 黑了八个度的凌师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抹了把那一头板寸,上下打量一番路知意,重逢第一句就是:“我操,女大十八变,古人诚不我欺啊!!!” 他冲路知意招招手,“过来。” 路知意上前去,手里的行李被一旁的人接了过去,她还以为是哪个好心人士,侧头赶紧道谢,哪知道定睛一看,“……韩宏师兄?” 韩宏拎着行李冲她笑,“难为师妹还记得我,师兄真是太感动了。” “……” 路知意心情十分复杂,又惊又喜。 喜的是初来乍到,却和故人重逢,那藏在心底的忐忑不安刹那间烟消云散。惊的是眼前这阵仗如此浮夸,这基地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师兄们进去两年,怎么变成这样了…… 可不待她胡思乱想,凌书成已经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一面冲众人宣布:“咱们第三支队的新队员来了,各位,热烈欢迎一下?” 十来个壮汉一拥而上,把路知意团团围住,兴高采烈伸手介绍自己。 “我叫贾志鹏!” “我叫罗兵!” “我是白杨!” …… 壮汉们个个身高一米八以上,铺天盖地压过来,路知意头一次觉得海拔一米七处,含氧量严重不足…… 郝帅在一旁扑哧笑出声,“喂,你们别这么吝啬啊,把你们队宠围得这么严严实实的,也不让我们其他队的认识认识?” 三队的壮汉们一听,围得更加紧凑,把团宠挡在其中,就不让他看。 笑话,基地百来号人,就这么一个小师妹。 肥水不流外人田! 自产自销! 基地外热闹得不行,陈声还在政治处办理交接手续,毕竟是他的队里进新人,又是之前基地里从未进过的女性队员,上面也有一些叮嘱。 “……之前宿舍没分过男女,她来了多有不便,我想的是,暂且把她安置在你们队那层,走廊尽头不是还空了两间屋子吗?你让她住最里面那间,离你也近点,就是两隔壁。你平常多看着些,虽说我信得过大家,但毕竟男女有别。” 陈声点头。 “至于女厕所,这个有点难办。”刘建波摸摸鼻子,“已经跟上面申请过了,基地得新建女厕所,训练场得修一个,值班大厅修一个。但是办公楼这些地方,还是不好动工。这事儿也麻烦,谁知道这么多年了,咱们还能进个女队员?” 说着,他自己都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窗外传来一阵热闹的笑声。 刘建波一顿,“外面怎么了?这不是饭点吗,不吃饭,跑出来瞎高兴什么?” 陈声往窗边走了几步,一眼瞧见大门外的场景,嘴唇紧抿,没吱声。 刘建波也往外看,一看就笑了。 “哟,小姑娘来了,难怪这么热闹。” 陈声沉着张脸,这就要往外走,“主任,那我先出去了。” 刘建波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不高兴了,忙说:“小事情,小事情,毕竟是基地头一回进女队员,我都高兴,何况这群家伙?” 陈声:“……嗯。” 刘建波又看他两眼,似笑非笑,“咦,怎么大家都挺高兴的,就你不大高兴的样子?” 陈声:“……没有。” “这么说,你也是高兴的?” 陈声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咬了咬后槽牙,“高兴,非常高兴。” 刘建波哈哈大笑。 “你小子,还敢说不认识她?那天看你表情我就知道,恐怕不止认识这么简单吧?” 陈声还是面无表情:“没事我就先出去了。” “去吧去吧。”刘建波挥挥手,“这半个月都顶着张臭脸,我才不想看。” 陈声颔首,扭头就走。 关门那一刻,他眯眼,冷冰冰地扯了扯嘴角,耳边还残留着刘主任那句话。 哈,他和她何止认识而已,还是曾经有一腿的关系。 不过看现在这情况——他快步往楼道走,奈何经过每一扇窗都能轻而易举看见大门外的热闹场景,众人把她团团围住,居然还举了横幅。 他咬牙切齿在心里怒骂凌书成,幺蛾子真他妈多。 又一扇窗过,别的队都去了? 再一扇窗过,哈,郝帅那厮也去了! 每多过一扇窗,脸色就更阴沉一分。 呵呵,这情形,恐怕是每个人都想跟她有一腿。 于是大门外正热闹着,热闹着热闹着,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都吃饱了撑的,跑来大门口唱戏?” 十来个壮汉猛地回头,顿时收敛不少。 “陈队?” “队长来了队长来了。” “嘘,横幅,收起来收起来!” “往哪收啊尼玛,总不能围腰上说这是红裤衩吧!” ……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 大门内,不苟言笑的队长就这么走了出来,众人一散开,路知意就暴露出来。 海拔一米七的空气终于重新清新起来。 她喘着气,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 下一秒,心脏又他妈提了起来。 不远处,她的队长黑着张脸朝她走来,面色不虞,来势汹汹。 路知意:“……” 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次刹车失灵,写了六千五。 请叫我容·真他妈努力·光。 第70章 第七十颗心 队长冷着张脸,满面肃杀地走出来,大伙都老实了。 凌书成笑眯眯地说:“这不是听说小师妹来了吗?咱们出来给她接个风洗个尘。” 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挡住了身后的贾志鹏,那家伙手里还拎着揉成一团的横幅,拼命往身后藏,脸上挤出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就差写着:我手里啥都没拿。 陈声瞥一眼:“手里拿的什么?” 贾志鹏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气说:“……红,红裤衩?” 一群人憋笑憋出内伤来。 陈声扫了一眼那抹挡也挡不住的红,没说话,目光转而落在路知意身上。 路知意规规矩矩站在那,响亮地叫了一声:“队长,第三支队路知意,正式到基地报到!” 海边日头正盛,她琢磨着到的时候是午后,便戴了顶棒球帽。 眼下见到陈声,一把摘下帽子,一头拢在帽中的长卷发顿时倾泻而出,瀑布般披散在肩上。 基地门口几十号人,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 陈声仿佛听见众人无声的“哇——”,一刹那间,空气中充斥着“队宠不愧为队宠”、“卧槽这福利为毛就落在了他们队”等诸如此类的脑电波。 因为就连他,也有一阵晃神。 今天的路知意穿得极为简单,纯色圆领白t,下面是灰色棉麻短裤,及膝。 圆领之上,锁骨纤细,轮廓清晰漂亮。 裤腿之下,小腿笔直,仿佛两截白生生的藕节,还又细又长。 戴着棒球帽时,很有一种帅气的美,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而此刻,帽子一摘,长发及腰,虽然蓬松卷曲,但并未燃过色,日光底下乌黑光亮,别有一种女人味。 她仿佛也看开了,他要假装不认识,摆出队长的姿态,那她可不得好好配合他?干脆规规矩矩站在那,摘帽示意,面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都完成了两轮新月,两排小白牙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霎是可爱。 陈声对上她没心没肺的笑容,一顿。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大尾巴狼不得不收起獠牙,淡淡地看她一眼,点头,“跟我进去。” 路知意又一次响亮地回答道:“是!” 谨遵队长大人吩咐。 她雄赳赳气昂昂跟在陈声身后,挺直了腰板,煞有介事地往里走。 凌书成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无声地比嘴型:“牛逼!” 韩宏拎着行李朝她挥挥手,“你先进去,行李交给我。” 顶着几十个壮汉直勾勾的目光,路知意跟在自家队长身后往里走,边走边冲两遍的人群微笑示意,试图在来基地的第一天打好坚实的群众基础。这样一来,万一哪天被陈队长这小心眼子折磨,也不至于扒皮拆骨,好歹还有人站出来帮她说两句。 当然,这只是她美好的蓝图。 在陈声的淫威之下,真的有人敢替她撑腰吗? 路知意表示怀疑。 下一刻,她正首长般左右微笑示意,先她几步走在前头的人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忽的回头看她一眼。 “你是来报道的,还是来视察的?” “……”路知意亦步亦趋跟上去,埋头认真道,“报道的,报道的。” 不敢再乱送秋波了。 **辣的日光晒下来,她那一头黑黝黝的头发立马开始发烫,赶紧拢进帽子里,又一次戴上棒球帽。 陈声领先她半步,淡淡地问:“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 “左手边这栋楼,政治处,后勤部。”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平静地叙述着。 路知意慢半拍地意识到,他在替她介绍基地,敢忙记在心里:“我知道了。” “右边这栋,财务部,医务室。医务室只负责简单的应急处理,如果遇到情况严重的伤员,务必送去市医院进行救治。” “明白。” “这一栋,食堂,共两层楼。一楼普通餐厅,二楼清真食堂。” “好的。” “前面是训练场地,分室内和室外。除恶劣天气以外,每天早上七点在室外训练场集合,朝七晚五,进行体能训练,随时待命。” “是。” 他介绍得一板一眼,公事公办。她也就答得谨慎简短,默默记在心里。 两人穿过训练场往宿舍群走。 路知意环顾四周,能在中飞院看见的训练设施,这里都有,甚至还有好些没见过的大型设施。 她愣愣地问:“那些是什么?” 陈声扫了一眼,“除飞行员专用设施之外,基地还有航海训练设备、陆地训练设备。” 路知意点头,“所以基地的日常相当于坐班制,哪怕没有任务,也要一直进行训练,朝七晚五,没有休息的时候?” 陈声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怎么,怕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语气平平地说了下去:“怕就放弃,现在还来得及,拿着你的档案和手续,开开心心回蓉城去。那里日照少,用不着戴帽子,爱长发飘飘就长发飘飘,爱露胸露腿也没人管你。” 路知意一顿,低头看看自己。 t恤的圆领小到堪堪露出锁骨,别处包的严严实实,连短袖的袖口都快到手肘了。短裤及膝,大腿一丁点都没露出来。 要不是因为路程慢慢、滨城炎热,她也不会穿这么随意。 三十五六的气温,他还要她怎样? 要知道,这种温度,这种太阳,她巴不得裸//奔。 这人说话还是那么刻薄。 路知意有几分好笑,不动声色地说:“队长你放心,我会尽量克制住自己。” 这次换陈声一顿,“克制什么?” “克制住我想要露出好身材跟大家分享美的冲动。” “……” 陈声讥讽了一句:“好在哪里?” 路知意天真地看着他:“不好吗?包得严严实实的,队长都看出我有胸有腿了。” “……” 陈声看她片刻,冷笑一声,“很好,几年不见,本事没什么长进,口齿倒是见长。” 话音刚落,大长腿加快速度,抛下她就往宿舍大步流星地走去。 路知意亦步亦趋跟上去,光看他那后脑勺也看得出,他的怒气值正勇攀高峰。 可他越气,她反倒越想笑。久别重逢那一刻,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少,沉稳了,寡言了,尖锐了,冷淡了。 可这一刻,当他说话刺她,被反将一军后愤怒而去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你看,不管一个人怎么改变,骨子里依然藏着同样的灵魂。 陈声依然是那个陈声。 不管他是今日的陈队长,还是当初的陈师兄,他的小心眼子坏脾气、刀子嘴和豆腐心,都未曾改变过。 陈声把她领到3号宿舍楼,带她踏进电梯。 “日常出行走楼梯,今天是你初来乍到,为了熟悉地形,坐一次电梯。”他冷冰冰地说。 路知意点头,跟他一起走了进去。 陈声按下三楼的按钮。 “基地没有进过女队员,你是第一个。财务和后勤部有女性职工,但不住在基地里,每天去大楼里上班。所以基地目前只有那栋办公楼有女厕所,训练场没有,其他大楼包括值班大厅都没有。女生宿舍更没有。” 路知意一愣。 “那现在这栋是——” “男生宿舍。” “……所以我也住男生宿舍?” 陈声淡淡地睨她一眼,“这不挺好的吗?日常训练有我看着,你不方便压抑自己的天性,自由活动时间可不就正好释放一下?有胸露胸,有腿露腿,想裸//奔也没人拦着。” “……” “毕竟你有——”陈声嗤笑一声,“露出好身材跟大家分享美的冲动?” “……” 路知意深呼吸,默念三遍:我不生气。 念着念着,又想笑。 陈声面无表情盯着合上的电梯门,充沛的灯光下,电梯像是新的一样,四壁都是镜面,纤尘不染,将人照得无处遁形。 电梯之所以新,当然跟队员们不走电梯这个原因分不开。 狭小的空间内,空气霎时间安静下来。 路知意站在陈声身侧,很明显感觉到身侧的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焰。她朝面前的镜面看去,先是看见两人的脚。 她穿一双白色跑鞋,他的则是灰色跑鞋。 就这么一眼看去,她的这双像是小孩子的脚,袖珍迷你。 再往上,他穿黑色运动长裤,她则是灰色棉麻短裤。 喝,他那腿是真长!叫她这大长腿都自惭形秽了。 目光继续上移,他的白色制服因汗湿的缘故,贴在了腰腹上,棉质衬衣的材质一旦打湿就成了透明的…… 路知意暗暗心惊。 基地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当初那整整齐齐的六块菜地,如今简直成了轮廓分明、难以忽视的山丘,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格外扎眼。 不知不觉,目光已攀升至胸部。 她忽然一阵迟疑。 不知道是进了中飞院训练强度增大还是怎么的,这几年来,她仿佛迎来了第二次发育,胸前花苞似的长开了。 和苏洋一起去澡堂,脱下衣服往隔间里走时,苏洋总爱点评一番,“啧啧啧,到底是什么样神奇的力量,硬生生把你这男孩子一般扁平的胸肌变成了现在这汉堡王?” 大四那年,李睿依然常来学校跟故友们约饭,也在见到路知意时情不自禁感叹一句:“路知意你膨胀了!” …… 路知意只能对自己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然而此刻,当她看见陈声比往日紧实精壮不少的身材,忽然间一阵无语。 四年前,他在食堂对她说:“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四年后,她自以为“胸肌”发达不少了,却没想到他的也在长! 所以现在她很可能依然是胸肌没他发达的异性…… 路知意陷入沉思,盯着他的胸肌发呆,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苦恼,一会儿欣喜。 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她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一抬眼就在镜子里对上陈声的目光。 只见他安安静静看着她,语气平平地问了句:“好看吗?” “……” “从脚到胸都审视了一遍,我是不是该问一句,你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 路知意觉得来基地后,大概她每天的主旋律就是高呼一声救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在机场等老陈写完了这章。 全程我哈哈哈,满脸痴汉笑,可能周围的人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 虽然章节不肥,但满满对手戏。 目前这个状态特别有意思,我写得也很开心=v=,大家也别急,让他俩慢慢斗。斗得你死我活onthebed,就皆大欢喜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颗心 路知意正式入住三楼尽头的空房间。 这一层楼基本上都是第三支队的人,虽说一个姑娘家住在男生宿舍,怎么想都不太方便,但好在房间里有独立卫生间,热水器有之,淋浴有之,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十来平米的小空间,有张铺好的床、一扇开了一半的窗、一张书桌和一只小小的书架。 路知意猜不到是谁替她收拾的寝室,揣测着大概基地有专门的保洁人员? 床都给她铺好了,真是周到。 而这位神秘“保洁员此刻就站在她的门口,看她进了门,站在门外很是淡然地说:“给你半天时间安顿下来,明天正式加入集训。” 路知意回头,“那我也要出任务吗?” “不,你待在基地嗑瓜子看电视就行——”陈声面无表情,“进了队不出任务,你以为我们真是把你请来当吉祥物的?”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非得这么刺人不可吗? 路知意讪讪地说:“知道了,明天开始加入集训,一起行动。” 陈声:“给你半个月时间适应,训练一场不落参加,有任务就跟着去。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指责,没谁会专程跟着你、指点你。凡事自己多看多学,跟得上就继续,跟不上就退出。”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陈声——”路知意叫住他。 陈声脚下一顿,回头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队长。” “还有事?” 路知意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陈队长,我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些不愉快,但既然已经没办法让时光倒流,我们又不得不朝夕相处,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忘记我以前的冒犯,今后好好相处,我会努力做一个好队员,听从你的指挥——” 说着,她伸出手来,拿出示好的姿态。 陈声看她片刻,没说话。 在她眼里,他们的过去是不愉快?呵,她还想让他忘了,今后她做她的队员,他当他的队长,井水不犯河水。 无名火一点即燃。 陈声扯了扯嘴角,“你想跟我好好相处?” 路知意的手还停在半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看见她的队长微微一笑,冷冰冰扔下两个字:“做梦。” 路知意:“……” 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行李还在韩宏那,那群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至今没回来。 路知意把门关上,在寝室里四处看看,摸了摸床单被套——新的,都是蓝白格子的花纹,大概全队都是统一标准。 她有些沮丧,又有点生气,没想到他居然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要死不活就算了,针锋相对还油盐不进。 路知意重重地躺在床上,想来想去都气不过,干脆大喊一声:“啊——” 这么用力一叫,倒是出了口恶气,要知道她可是憋了一路了,被他刺来刺去还没法还击,胸口真是堵得慌。 她躺在床上又啊了好几声。 还不过瘾,最后索性跳起来,走到窗口,探出头去大喊一声:“啊————” 像是吊嗓子,又像是释放压力。 喊到一半时,余光察觉到旁边的窗户也探出个头来。 她一惊,硬生生把余音给吞了回去,猛地侧过头去。 宿舍不是没人吗? 来时静悄悄的,陈声说这个点所有人都在吃饭,没回来……这个念头转了一半,在看清隔壁的人时,路知意石化了。 近在咫尺的窗台上,陈声面无表情靠在那,“你吃错药了?” “……”路知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你,你住我隔壁?” “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他瞥她一眼,离开窗前时,声音还飘了过来,“有病吃点药,医务室的位置你是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住她隔壁,马勒戈壁! 中午一点,去食堂补了中饭的凌书成和韩宏回来了,亲自把她的行李送到了房门口。 凌书成敲了敲门。 路知意从床上一跃而起,边走边问:“谁啊?” 韩宏捏细了声音:“你好,你有快递到了!” 路知意听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打开了门,“韩师兄,凌师兄。” 凌书成把饭盒递过来,“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吧?给你打了点饭。” 路知意都快感动坏了,先把行李箱拎进屋,然后去接那盒饭,“谢谢师兄,我都忘了我还没吃饭。” 她邀请两人进屋坐坐,凌书成忙说:“不了,还有一小时就要开始训练了,我俩先回去眯一会儿。” 韩宏:“你呢?你多久开始训练?” 路知意说:“陈——队长让我明天开始参加集训,跟你们一起出任务,主要目的是边看边学。” 凌书成笑了,“边看边学?” 依他看,要她贴身随行才是主要目的吧? “行,你舟车劳顿的,赶紧睡个午觉,下午起来收拾收拾,养精蓄锐,明天才好加入训练。”凌书成嘱咐两句。 韩宏要跟他一起走,走之前又想起什么,拉了把凌书成,回头对上路知意的目光,笑着伸出手来,“差点忘了,欢迎加入第三支队,小师妹。” 凌书成也笑了,言简意赅:“等你很久了,路知意。” 拿到面试通知那一天,她欢天喜地。面试通过那一天,她如释重负。但只有今天,在新宿舍的门口听见故人对她说:“等你很久了,路知意。”她才忽然间觉得,时间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踏入的是新基地,重逢的却是故友。 这样的开端让她想起初入中飞院那一天,一切都是崭新的,未来可期。 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路知意睡了个没那么踏实的觉。 次日清晨,她六点就起床了,正洗漱呢,有人敲门。 凌书成隔着门板问她:“路知意,起来没?” 她赶紧吐掉嘴里的泡沫,“起来了!” “洗漱完就去食堂吃饭,你的卡和制服都还没准备好,直接刷脸就成。全基地都知道三队来了个姑娘,不用担心没人给你饭吃。” 路知意笑着应了声:“好!” 凌书成不放心,多嘱咐了一句:“别化妆,头发扎起来,千万别迟到。你队长这几天跟吃了□□似的,别没事找事干惹上他,他这人——” 话音未落,一旁的房门开了,陈声面无表情踏出来,淡淡地看着他。 凌书成眼都不眨一下,话音一转,“——他这人工作认真、态度端正,对上不卑不亢,对下和蔼可亲,实在是个尽职尽责的好队长。” 说到这,他一转头,满脸惊讶地看着陈声:“你,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然后就是一脸懊恼,“走路都没声的吗你!妈的,偷听我讲话……” 陈声:“……” 冷冷地瞥他一眼,转头走了。 食堂的早餐很丰盛,稀饭馒头包子咸菜,豆浆油条煎饼锅盔……应有尽有。 路知意果然靠着刷脸就打来了一盘子饭,她挑的自己爱吃的,豆浆油条再加一只包子。 整个食堂,自打她走进去,上至窗口的大叔大妈,下到每张桌上埋头苦吃的队员,都不约而同对她行注目礼。 路知意算是淡定了。 看吧,反正看不了多久,等他们习惯了基地有她这么个女队员在,就不至于这么稀奇了。 凌书成和韩宏还是跟陈声挤在一桌。 三人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虽说队员们都挺服陈声的,但毕竟不如这两人和他一路从大学走来,自然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少了几分平等相处的友情。 凌书成看着离他不远的路知意,此刻正单独坐在一张桌上,穿的是白色polo衫、黑色运动裤,虽说和众人的制服有出入,但好歹选了同一个颜色,中规中矩。 头发也扎成了丸子,在脑后绑得紧紧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小红还是很懂事的。” 伸手推了推陈声的手肘,“看看人家,你还担心她露这露那,分散大家注意力呢,人小红穿得多保守啊!” 陈声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努力吃饭、无视众人目光的路知意。 polo衫衣领很高,最上端的扣子一系上,从脖子到胸口,曲线毕露。 袖口也紧紧贴在胳膊上,手臂的弧度一目了然,像是嫩藕。 黑色运动裤有些贴身,将她又长又直的双腿衬得一览无余,从桌下伸出来,随意地交叠在一起,引人遐思。 “哪点保守了?” 陈声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端起盘子走了。 韩宏:“诶,去哪儿?” “不吃了。”那人头也不回离开了。 韩宏一头雾水,“你又怎么惹他了?” 凌书成神秘一笑,朝他勾勾手。 韩宏凑过来,竖起耳朵,只听见凌书成含笑说了句——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欲盖弥彰?” 韩宏茫然脸,“什么?” 凌书成:“禁欲系的性感,别有风味,更何况在陈声眼里,小红恐怕披只麻袋,都能让他一举冲天。” 韩宏正在喝八宝粥,闻言一口喷出来,喷了凌书成一脸。 “你说的一举冲天,是我想象中那个一举冲天?” 凌书成淡淡地抹了把脸,“我他妈现在就想让你上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写对手戏和出任务,我好好磨一磨。 第72章 第七十二颗心 吃完早餐,众人纷纷去了训练场。 路知意也解决掉那只包子,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将空盘空碗都放在餐具回收台上,一个人朝训练场走。 沿途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嗨,三队的新人,对吧?” ——这是比较正常的。 “早上好呀,队宠!” ——这是比较调侃的。 “你好呀,第一天来基地,觉得怎么样?食堂伙食还习惯吧?” ——这是十分善良的。 “美女,有没有考虑过转队?我们四队有家一样的温暖,转过来哥哥们疼你。” ——这是比较欠揍的。 路知意都已经走到训练场了,欠揍的人还叽里呱啦说不停。 “我叫吕新易,加个微信呗!” 路知意微微一笑,“我不用微信。” “这年头还有人不用微信?那你把手机号给我一个呗,有事找我,保证随叫随到,为你解决一切问题。” 有人在后面嗤笑一声。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四队的电话什么时候变成110了?” 路知意回头一看,“……队长。” 叫吕新易的年轻男人也微微一顿,收敛了笑意,“陈队。” 陈声去了趟办公楼,出来时正巧看见吕新易一路跟着路知意到了训练场,走近几步,对话尽收耳底。 他扫了吕新易一眼,“离她远点。” 吕新易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陈队说什么呢,我这不是关心关心新人吗?你们三队成天忙着上天入地的,不像我们陆地协作,两支队待命。你们忙起来昏天暗地的时候,我们也帮你们照顾照顾姑娘,分担一下工作嘛。” 陈声笑了,“照顾?哦,这么说来,去年会计处的那姑娘也是托了你的照顾吧?” 吕新易脸色一变,“集合了,我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路知意一愣,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会计处的姑娘怎么了?” 陈声:“怀孕了。” 路知意:“……他的?” “不然你问问他去?”陈声冷冰冰地说,“进了基地就踏实做事,才刚来就忙着搞男女关系,叫人知道,三队的脸往哪搁?” 路知意撇撇嘴,“又不是我主动跟他搭话的。” “腿长在你身上,走不走他说了算?”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谨遵队长教诲,从现在开始,在基地我绝对不跟任何一个男人说话,你满意了吗?” 陈声扫她一眼,“你这是在说我不是男人?” “谁知道呢?”路知意笑了,翻了个白眼,往三队集合的地方走去 陈声:“……”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呵呵。 在两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的凌书成,这会儿才带着韩宏走上前来。一脸同情地拍拍陈声的肩,“没事没事,别气啊,她早晚会知道。” 韩宏嘿嘿嘿,“没错,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陈声:“滚。” 在基地的第一天集训,仿佛重回大一。 陈声带着众人跑操训练,从三千米到俯卧撑,从引体向上到仰卧起坐。路知意跟着一队男性队员步调一致,也不喊累,不过一个小时功夫,已经满头大汗。 陈声仿佛没看见似的,经过她时,顶多淡淡地说一句:“五指并拢,动作标准点。” 或者伸脚踢踢她的腿,“腿打直,膝盖不许离开地面。” 一旁的贾志鹏频频回头看她,见她面红耳赤还咬牙坚持,忍不住出列:“报告队长,路知意是新队员,又是女孩子,我认为应该减轻训练强度,分开训练。” 陈声:“你是队长我是队长?” 贾志鹏面上一红,“我只是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驳回建议。” “……” 路知意感激地看了眼贾志鹏,“不用减轻强度,我能跟上。” 陈声也并没有半点赞赏的意味,淡淡地看她一眼,“你必须跟上,不然就离队。” 众人一阵沉默,看他那么严苛的样子,都不敢吭声了。 陈声眉头一皱,“都继续做,停下来干什么?我让你们停了?” 大家又赶紧继续仰卧起坐。 一整个上午,队伍的节奏就是训练一小时,休息半小时,训练一小时,休息半小时…… 十二点整,解散。 路知意的衣服都湿透了,再看看周围的人,没一个不是落汤鸡。 事实上不止他们这队,训练场很宽阔,远处还有其他队在训练,基本上强度都差不多,就跟军训似的。 很难相信一个行业的人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训练。 可路知意是知道的,所谓飞行救援,并不单单是飞行,飞行不过是辅助罢了,真正重要的分明是救援。要想在海上作业,在空中作业,体能是最基本的要求。 众人三三两两去食堂吃午饭,凌书成叫上路知意,“走,食堂去!” 路知意回头一看,陈声独自一人往办公楼走了,迟疑片刻,对凌书成说:“你和韩师兄去吧,我找队长有点事。” 说完,她快步朝办公楼走去,试图追上那个身影。 宿舍的热水器很好用,但淋浴喷头似乎有些年头了,出水不顺畅,还老是卡住。 马桶有点堵,冲水时迟迟下不去。 还有,制服什么时候发?她的职工卡又什么时候下来? 路知意是新人,这些事情不好越过陈声,直接去跟政治处反映,所以只能去找他。况且他那人,如果她让凌书成帮她转达,他肯定要不高兴,多半还会冷嘲热讽回答一句:“她哑巴了,需要你当代言人?让她自己来。” 最后一个原因,她无声地叹口气。 哪怕他总是刺她,她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路知意追进了办公楼,看见陈声上楼去了。 她快步跟上去,结果刚到三楼转角处,就看见刘建波停在那,恰好和陈声打了个照面,两人说起话来。 她赶紧往楼梯下走两步,免得撞上去。 可两人说话的声音无可避免传进她耳朵里。 刘建波问:“看见短信了?” 陈声:“嗯。” “我今天上午从窗子里看见了,你让路知意跟着大家一起训练的?” “是。” 刘建波略一迟疑,“我叫你来就是想说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我看她训练到后面,好像体力都有点透支了。好歹男女有别,你这么一起训练,会不会让她吃不消?” 路知意听见自己的名字,憋了口气,靠在墙壁上进退两难。 下楼离去吧,一定有声音,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意味。 上去吧,那就刚好打断两人的谈话了。 结果她没来得及动,就听见陈声开口了。 “基地批准她入队,是因为她能力出色,而不是因为她是女性。如果她进来之后,我对她处处照顾、特殊待遇,别人会怎么看她?他们会理所当然认为她弱,认为她需要保护,认为她只是个摆设。那么她进队的意义,就只是为基地增添一名女队员,当一道风景线了。” 刘建波皱了皱眉,“可你也不能过度苛求啊。训练是一回事,把人往极限上逼又是一回事——” “您知道她的极限吗?”陈声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 刘建波一顿,疑惑地看着陈声。 陈声目光平静地对他对视着,“我有分寸。她的极限远远不止眼前这样。” 思索片刻,刘建波才说:“你有分寸就好。人我已经交给你了,怎么训,按理说是你的事,我也不该质疑或者过多干涉,但她毕竟是个姑娘,上面也挺重视的。如你所说,她确实是因为能力出色进来的,可我看着,上面也有一点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这行不容易有女队员,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搞宣传,我们能有一名优秀的女飞行员参与海上飞行救援,哪怕她并没有出什么力,上面看重的是她的形象和参与。只要她在,而且是漂漂亮亮地在,对我们的宣传就有利。” 陈声的声音明显生硬了几分。 “我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意思,但她进了我的队,我就要对她负责任。她是一名飞行员,不是什么吉祥物。” 刘建波当然看出陈声不高兴了,忙说:“那只是上面的一点考虑,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跟你说这话,只是让你照顾好她,也没什么别的目的。” “我知道。”陈声淡淡地说,“我也会照顾好她的,请您放心。” “那你打算收敛着点,不那么严格训练她了?” 走廊上有片刻的岑寂,片刻后,陈声笑了。 他摇摇头,“我会尽全力往极限上训练她。” 刘建波一惊,“什么?” 可眼前,第三支队年轻的队长身姿笔直站在那,正午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一丝不苟的面容上。 他说:“照顾好她的最好办法,不是凡事放水,对她呵护有加,是将她培养成不逊于这里任何人的救援队队员。别人能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别人面临险境能达到的程度,她只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陈声闭了闭眼,那一瞬间仿佛想起多年前在高原上的某一幕。 连同他在内,所有的男生都疲惫不堪、举步维艰,唯有她这个小姑娘奋力向上攀登,一定要拿团建第一。 凌书成背不动帐篷了,她接过去,负重前行。 李睿要吐,她几步跑下来,一点一点叮嘱他平复高反的举措。 …… 想到这里,那些伤人的事情仿佛也远去了。 他是小心眼,斤斤计较,锱铢必较,但他也是一名救援队队长,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在生死面前,小情小爱只是过眼云烟。 “刘主任,路知意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不是花瓶。我的任务是带好每一个队员,让他们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海难里救出更多的人。她也是我的队员。她也不例外。只有把她培养成最好的战士,她才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在险境里也一样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做这一行,在危难面前,连伤者都来不及救援,谁还有功夫去分心照顾自己的队友? 如果能力不合格,就没有资格参与救援行动。 路知意不会希望自己成为花瓶,他也不希望浪费一个有天赋的战士。 说完这些,陈声问了句:“您还有事找我吗?” 刘建波仿佛陷入沉思,有些尴尬,又有些感触,拍拍他的肩,“行了,没事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之后的事情也都交给你了,我不过问。” 说完,他匆匆回了办公室。 陈声又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往楼道走,结果刚转过弯,冷不丁看见站在几级台阶下的人。 路知意的衣服还湿着,额头上有汗湿的发丝黏在那,可她浑然不觉自己模样狼狈,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里若有光。 陈声脚下一顿,忽然间定住,仿佛被人施了咒一般。 楼道里的空气凝固了。 窗外的知了不叫了。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第73章 第七十三颗心 楼道里一时寂静无声,仿佛时针停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陈声居高临下看着路知意,她的眼里像是燃着火光,炙热地回望着他。 连日以来的冷漠相待,在这一刻仿佛全都露了馅。 前功尽弃。 他有些心烦意乱,为什么不管是在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与她的相处总是他占下风?暗中示好的是他,穷追不舍的是他,被抛在脑后的是他,如今两人再重逢,明明关系还僵得要命,偏偏表面上态度冷淡,背后对她关切不已的还是他。 结果还让她听见了。 陈声冷冰冰地问她:“是谁教会你偷听的?” “我没偷听,我是想来找你说点事,没想到刚好撞见你和刘主任在说话——” “既然知道我们在说话,有礼貌一点、避开谈话很难吗?” 陈声的面具被撕下,态度颇有些咄咄逼人。 路知意顿了顿,没有回应他的质问,抬手撩开额头上那缕濡湿的碎发,低声说:“谢谢你,陈声——” “叫我队长。”陈声淡淡地说,“要我纠正你多少次,你才记得正确的称呼?” 他简直像是竖起了浑身的刺,每一句都在找茬。 可这一次,路知意并不伤心。 听了他对刘建波说的那番话后,她忽然之间就不怕他的咄咄逼人了。 她从容地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他,正午的日光热烈又辉煌,从他背后的窗□□进来,将他的轮廓都晕染成模糊不清的毛边。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融化在日光里,温柔又明亮。 她蓦地一笑,郎朗道:“队长也好,师兄也罢,你讨厌我也好,要疏远我也罢,总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把我当花瓶,而把我看成一名战士。”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哪怕模样狼狈、衣服都湿透了,却坦坦荡荡,昂首挺胸,“第三支队路知意随时待命,愿听队长差遣,今后上刀山、下油锅,一声令下,在所不辞!” 那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还带着一点回音。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澈。 唇盘的笑意仿佛带着能灼伤人的热度。 陈声的心跳蓦然一滞。 自打重逢以来,她的形象与以前大相径庭,早已被基地无数人奉为女神。五官不见得多精致,但那眉那眼都恰到好处,蓦然抬首,眼睛亮如星辰。而她一笑,周遭见惯不惊的风景仿佛也刹那间柔软明亮起来。 海风温柔,天空蔚蓝。 可一直以来,他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她的改变。 他一向不是个会被外表打动的人,毕竟要论长相,他已经相当出众了,要想赏心悦目,对着镜子看就成了,何必非要找个模样出类拔萃的人? 然而这一刻,陈声不得不正面这个事实。 当她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楼道里,当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地对他说出这番听起来像是要誓死效忠他这“暴君”的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都不受控制了。 路知意的美不在皮囊,在骨子里。 他怀疑她的身体里住着一颗太阳,日出东方时,拥有冲破一切的力量。 可她是太阳,他就是飞蛾。 他扑了一次,差点被她烧死,要是这回还他妈扑上去,那就是找死。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傻逼吗? 呸。 陈声默不作声往下走,与她擦肩而过时,微微侧头,与她对视片刻。 “戏精?” 他淡淡地抛出两个字,走了。 路知意:“……” 他怎么接收不到她那颗感恩的心呢? 刚才他跟刘建波说的那番话简直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想说点什么回应他一下,有一个这么看重她、爱护她的队长,她也想努力报效他啊! 路知意噔噔往下跑,追了上去。 “我说真的,你以后只管增大训练强度,我要是喊一句累就跟你姓!” 陈声脚下未停,语气淡淡的,“你想冠夫姓,也得问问我娶不娶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路知意无语。 不是那个意思? 陈声脸色更冷了。 路知意没捕捉到队长大人这颗敏感而情绪化的心,效忠的话宣布完毕后,就又凑了上来,换了个话题。 于是陈声往食堂走,身后就跟了个甩都甩不掉的尾巴。 尾巴很着急地反应各种生活问题。 “队长,我的淋浴喷头好像有点问题,很多地方堵住了,出水不顺畅。” “……” 跟他说有什么用?他是她的老妈子? “马桶好像也是堵的,冲个水半天下不去。” “……” 所以呢,他还负责管道疏通? “还有,门锁有点奇怪,明明锁上了,稍微使点劲一推,不用开锁都能推开,这样好像有点危险……” 路知意略尴尬,不好意思说昨晚凌书成来找她拿中午的饭盒,她在换衣服,明明锁了门,结果凌书成拍门的力道略大了点,直接把门给拍开了…… 好在她穿得个七七八八,赶紧把睡裙给撸了下去。 陈声脚下一顿,侧头看她,“路知意。” “啊?” “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路知意茫然地看着他。 陈声指指自己,淡淡地问了句:“我脸上写着保姆两个字吗?” “……” “还是我看起来精通管道疏通、开锁修门等各项技能?” “……” 路知意讪讪地说:“可你是队长,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跟谁反应,只能来找你……” “后勤部这三个字,不认识?” “可是那天面试结束,刘主任说今后生活和工作上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找你就对了——” “你长这么大,不懂什么叫场面话?” “……” 路知意跟着陈声,一路到了食堂。 这个点,满食堂都是吃饭的人,陈声在食堂门口停了下来,“你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路知意咧嘴一笑,“反正都走到食堂了,干脆一起吃个饭?”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饭?” “因为我秀色可餐?”路知意一脸天真。 陈声看她两眼,“秀色可餐不太明显,脸皮厚若城墙倒是肉眼可见。” 说完,他冷着脸转身走了。 路知意没再继续跟,就站在原地看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焰,一路绕过喧哗的人群,朝打饭的窗口走去。她蓦地一笑,颇有几分得意。 论不要脸,他才是天下无敌。 可如今他这么要脸,她也得成全成全他,毕竟她曾经狠狠摔过他的脸面,如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大不了她放低姿态,让他摔回来。 就冲着他在走廊上对刘建波说的那番话,她心甘情愿。 路知意定定地望着那个背影,壮了,黑了,有男人味了,更成熟也更小气了。 可这一刻,耳边回荡着他与刘建波的对话,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她的队长较之从前,更沉稳,更优秀,也更令人挪不开眼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唇角一弯,笑了。 路知意原以为训练的日子大概会日复一日重复很久,没想到第一天训练,当天下午就遇到了紧急情况。 她生平第一次跟队出任务,直面海难。 场面惊心动魄。 下午三点十分,顶着**的太阳,一群人在操场上做引体向上。 这一组要做满三十个,三十个结束后,可以去电子阅览室休息一小时,队员们看电影的看电影,打游戏的打游戏。 离路知意不远的罗兵,口中数着数:“五,六,七,十三,十四——” 陈声离他挺远的,却跟长了顺风耳似的,忽的调过头来,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一到三十,你再数一次。” 罗兵装傻,“怎么了队长?” “我看你数学学得挺好,想让大家也听听看。” “……”罗兵腆着脸笑,“队长你别拿我开玩笑。” “没开玩笑。”陈声轻描淡写,“你跳跃性思维相当出色,下来吧,引体向上不用做了。” 罗兵有点懵,傻愣愣地松了手,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望着陈声。 却听陈声道:“这么喜欢跳,原地做一百个蛙跳吧。” 罗兵:“……” “还愣着干什么?” “队长我错了——” “两百个。” “我下次再也不敢——” “三百个。” “……” 陈声微微一笑,“你还有话要说吗?” 罗兵默默地摇头,哭着蹲下去,抱头蛙跳。 众人都笑喷了。 大概在罗兵跳到五六十下的时候,基地的喇叭突然传来一阵警报。 陈声的对讲机忽然亮了,他将对讲机别在腰间,此刻听见动静,立马摘了下来,从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大厅的紧急通知:“第三支队陈声请注意,接到任务,立刻出队,上机待命!” 所有人面色一变,都从单杠上跳了下来。 “停机坪集合!” 陈声一声令下,第三支队全队人员都往直升机停靠的地方跑去。 路知意下意识跟了上去,跟着众人风一样绕过训练场,跑过宿舍后的大道,抵达了视野开阔的停机坪。 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没人来得及跟她解释。 她自知此刻不是质询的时间,只能跟着大家盲目行动,心跳如雷。 停机坪就在靠海的一侧,与沙滩由围栏隔开。 十架直升机停靠在空地上,整整齐齐。 陈声高声喝道:“集合!” 全员以极快的速度停在机前,向右看齐。 与此同时,对讲机里传来基地大厅的指示,五号灯塔四点钟方向,距离灯塔三点五海里处,一艘海上游轮发动机失火,请求救援。 第一支队已出动救援船只前往失事地点,第三支队立马出动,于空中配合救援行动。 陈声字句清晰:“船只型号如何?船上共有多少被困人员?” 大厅回应:“小型游轮,五人被困。” “收到!” 陈声放下对讲机,沉声喝道:“罗兵,凌书成,一号救援机,凌书成主驾。白杨,韩宏,徐冰峰,二号救援机,徐冰峰主驾。贾志鹏,陈声,三号救援机——” 他每安排完一组,被点到的队员就一刻不等攀上了直升机。 “剩下队员,基地待命,如救援机不够,听到命令后立马支援。”说完,他自己也往直升机上走,走到一半,头也不回地再下最后一道命令,“路知意,上三号机。” 前一刻还茫然紧张的路知意忽的被点了名,像是被拧紧发条的士兵,猛然抬起头来,朝着他的方向大步跑去。 她没出过任务。 除了网上见到的新闻报道,寥寥数语简介某次行动成功了、救出多少人、事故起因于何,她对救援行动一无所知。 平静无澜的新闻用语下,没人知道真正的海上救援有多惊险。 她心脏跳得厉害,口干舌燥,肾上腺激素飙升。 可眼前,那个身影敏捷地跃上直升机,迅速落座与驾驶座,戴好耳麦,做好准备措施,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见一丝慌乱。 路知意前一刻还在隐隐发抖的手刹那间又安稳下来。 她一把攀住后机舱的舱门,稳稳跃上后座,系好安全带。 她看着那人的后脑勺,听他对着耳麦里说了句:“坐标五号灯塔,四点钟方向,三点五海里处。一号机起飞,二号机跟上。” 一望无垠的晴空里,三架飞机腾空而起。 螺旋桨的巨大声响淹没了蝉鸣鸟叫,淹没了风吹密林,载着救援队的队员赶往事发地点。 基地变成了小黑点。 巨大的海风从半空中呼啸而来。 在这一刻,人类变得渺小如斯,瀚海波澜四起。 陈声不断与耳麦里沟通。 耳麦连接着基地和其他两架救援机,基地传来最新指示,陈声需要立马做出判断,对其余人员下达命令。 没有人去理会路知意。 她也帮不上半点忙。 可她背脊笔直地坐在后方,将陈声的声音一字不落听入耳中,聚精会神。 呼啸的海风掠过耳边,吹起碎发。 她不耐烦地将耳边一把撩至耳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剪了吧。 真他妈碍事。 第74章 第七十四颗心 坐在后座,螺旋桨的巨大声响几乎是路知意能听到的全部声音,她要费很大劲才能捕捉到陈声对耳麦里下达的命令。 前排两人戴着耳麦,隔音,且能自由通话。 陈声瞥了眼路知意,对贾志鹏嘱咐了一句什么,贾志鹏回头望着路知意,指指挂在头上的耳麦,拼命吼道:“戴耳麦!” 路知意从来都只坐过驾驶座、副驾驶,直升机后排还从未尝试过。 她扭头胡乱找了一气,在后壁上看见了悬挂的耳麦,一把扯过来戴上。终于,隔音耳麦阻断了外界的巨大噪音,她的世界瞬间清静下来,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声。 下一秒,她听见基地传来新的指示。 “与失事游轮保持通话中,目前火势已蔓延至底舱,船上五人已全部抵达床头甲板。第一支队,请汇报位置。” 郝帅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第一支队收到,救援船已抵达五号灯塔附近,七点钟方向,距离失事船只约有半海里左右,预计三分钟内抵达目的地。” 没了上次见面时的亲和热情,这一次,郝帅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严肃。 “第三支队请汇报任务进度。” 路知意呼吸都放轻了,下意识抬头去看驾驶座上的人。 陈声安然而坐,目视前方,一边操纵直升机,一边稳稳回答:“目标船只已出现在视野内,三支队各救援机准备下降,于目标船只四点半方向,半径五米、高十米处悬停。” 船只着火,直升机不能在正上方悬停,否则一旦发生爆炸,必然受到波及。 路知意几乎立马就明白了。 顶着螺旋桨掀起的狂风,她努力朝下看,蔚蓝无垠的海面上,前方不远处已经出现一只白色私人游轮。 三架直升机径直朝游轮靠近,开始下降。 而基地的救援车也抵达现场,与救援机同样的色彩,红白相间。 游轮的火势蔓延很快,刚开始时视线里还只有一只白色私人游轮,待直升机下降至规定高度时,船尾已然冒出浓浓黑烟,火光清晰可见。 五个被困人员站在船头拼命挥手,惊慌失措。 救援船尝试靠近,但海上风浪太大,两艘船剧烈晃动着,难以接头。 耳麦里传来郝帅的声音:“报告,风浪太大,无法上船救人,第一支队请求放出充气筏,请基地通知被困人员,穿戴好救生装备,我队队员将在海里接应被困人员!” 基地立马对船只上的人员发出通知。 陈声悬停在半空,目不转睛望着下面,等候命令。 很快,可容十人的橘红色充气筏从救援船上放出,由一队两名队员卧倒其中,双手划水,靠近浓烟滚滚的游轮。 游轮上的五人穿着救生衣,有人不待充气筏靠近,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奋力朝救援队员游去。 整个过程大概维持了两分钟时间,充气筏靠近了游轮,被困人员依次跳进海中,被救援队拉上充气筏。 意外发生在最后一刻。 那一刻,船尾的火已蔓延至船头,眼看整艘游轮都快被火势淹没,基板上只剩下一个年轻女人,惊慌失措地喊着救命,却不敢往海里跳。 浓烟四起,呛得她一边咳嗽一边哭喊。 救援队也不敢太过靠近游轮,毕竟火势太大,没法靠近。 队员在充气筏上拼命喊:“跳下来!快跳!” 再烧下去,油舱该爆炸了。 可女人死死抓着围栏,死活不敢往下跳。 她尖叫着:“我不会游泳!我不敢!” “快跳啊!快跳!” “我,我不行……” 直升机上听不见下面的人在说什么,但耳麦里一直传来郝帅和基地的对话。 “报告,被困人员不肯跳海。” “风浪太大,火势蔓延太快,充气筏不敢靠近船头。” “请求登船救人。” 基地的总指挥一口回绝:“不行!火势太大,来不及登船!” 下一刻,耳麦里响起陈声的声音:“第三支队,三号救援机,请求放下绳梯,登船救人。” 半秒钟后,总指挥回应:“批准,一分钟内,务必离开甲板。” 路知意蓦地抬头看向前方,只见陈声侧头命令贾志鹏:“放绳梯,登甲板。” 贾志鹏毫不迟疑地夸直后座,弓着腰站在路知意身侧,从她脚边捧起盘成一圈的绳梯,一把拉开舱门,朝下面用力一掷。 下一秒,他将机上的安全绳穿过双肩、扣在腰上,确认牢固后,抓着绳梯就往下爬。 路知意惊呆了,一把摘了耳麦,探出头去看。 悬停的直升机发出巨大噪音,螺旋桨依然飞速旋转,绳梯在半空剧烈晃动,而贾志鹏就这样飞速往下爬,抵达了绳梯底端。 他从对讲机里对陈声说:“队长,绳梯长度不够,需要降低悬停高度大概五米左右。” 陈声:“收到。” 下一刻,他没有任何迟疑,操纵着直升机下降。 游轮上的火光越来越盛,被困女子尖声惊叫,泪流满面。 充气筏上的人还在拼命喊她:“跳啊!快跳!” 她死活不跳。 而直升机在此刻下降五米,继续悬停。 贾志鹏拉着绳梯抵达甲板,一手拉着绳梯,一手从腰间拉出同一条安全绳上的另一个接头,二话不说绕在女人身上,又在她腰部牢牢扣好。 “跟我走!” 女人拼命尖叫。 贾志鹏怒道:“你想死吗你!” 他不顾女人的挣扎,拉住她的手往绳梯上一放,“抓紧了!” 下一秒,他一手拉住绳梯,一手拿起对讲机,“队长,已救起最后一名被困人员,可以起飞了!” 陈声:“收到。” 直升机立马开始上升高度,拉着两个在绳梯上摇摇晃晃的人,驶离着火船只。 贾志鹏试图往绳梯上爬,但安全绳一端在他身上,另一端在那女人身上,要爬就得两人一起爬。 他低头冲那女人说:“往上爬!” 女人一直在哭。 他吊在半空这么久,爬上爬下,胳膊都快脱力了,有些气急地说:“你打算这么一路吊回去?往机上爬啊!” 女人死死攥着绳梯,一边摇头一边哭。 贾志鹏:“……” 马勒戈壁,她想吊着,他不想跟她一起吊好吗! 救援机升空离开现场,充气筏也驶离着火船只,往救援船划去。 一分半钟后,游轮爆炸。 一声巨响后,火光冲天,气流四涌。 三号救援机离船只最近,受到波及,猛烈地晃动了几下。 路知意险些没坐稳,朝一旁倒去。 耳麦里传来贾志鹏一声惊呼。 陈声脸色都变了,立马问下方:“贾志鹏,下面情况如何?” 贾志鹏那边沉寂片刻,片刻后,大骂一声:“操,这女人不往上爬,我差点脱力抓不住绳梯!” 陈声:“……被困人员如何?” “哭得他妈撕心裂肺中气十足的,目测好得很!” “……” 陈声:“你坚持一下,我加速往回开,五分钟内抵达基地。” 路知意全程没作声,慢慢地回望着事发地点,爆炸后的游轮黑烟四起,火光冲天,又慢慢被大海吞没,重归岑寂。 天上三架飞机,海上一只救援船,充气筏已经划至救援船船尾,救援队队员一一接应筏上的人。 等到飞机重新降落在停机坪上时,全员下机。 路知意回望大海,此刻的海面已是蔚蓝一片、平静美好。 船上被救的五人悉数被送往医务室,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但仍需进一步检查。 贾志鹏手腕扭伤,想必是被爆炸波及,紧急情况下为抓紧绳梯,出了一点意外。 下机后,第三支队全员在停机坪集合。 陈声冷静地下达指令:“贾志鹏,医务室报道。韩宏,徐冰峰,留下检查救援机。凌书成,整队回训练场,继续待命。” 说完,他步伐匆匆往停机坪外走。 路知意望着他的背影,问凌书成:“他去哪里?” 凌书成:“出完任务,各队队长要参与指挥部会议,回来转达每次任务的细节纰漏和不足,还要写五千字报告。” “报告什么?” “报告下次遇见类似事故,该如何处理,如何调配,如何改正,如何进步。” “……” 路知意怔怔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耳旁似乎还回响着他在机上言简意赅的命令,下方浓烟滚滚、火势冲天,他却镇定沉着,有条不紊下达指令。 三架飞机,九名队员,悉数听从他的调遣。 随时随地都有爆炸危险的游轮,他一声令下,贾志鹏毫不犹豫往下跳。 那份信任,无以言语。 凌书成整队,让全员回训练场。 回头一看,队末的路知意仿佛还没从那场行动里回过神来,他停了几步,等她走到身边时,问了句:“吓着了?” 路知意略一迟疑,问他:“如果今天是你,队长让你往下跳,你跳吗?” “跳。”他毫不犹豫。 “哪怕跳下去可能会葬生火海?” “那也得跳。” 路知意神情凝重。 结果凌书成反倒笑了,“傻吗你?所有行动都要得到指挥部批准,才能执行,要是真有危险,上面也不会同意。今天也是得到评估结果,确定还有充足的救援时间,才同意贾志鹏下甲板救人的。别怕啊。” 路知意点头,“第一次参加行动,内心难免有点波动。” 凌书成扑哧一声笑了,末了拍拍她的肩,“你放心,如果将来遇到特别危险的状况,陈声也不会让你下去的。” “……救援的时候,他还分亲疏远近?” 凌书成摇头,“最危险的情况,他都亲自下去。” 路知意一愣。 凌书成微微一笑,反问她:“不然你以为队长这么好当?” 下午六点,路知意从训练场解散。 陈声一直没回来,全程由凌书成带队训练。 几年不见,原以为只是气质变了、外形变了,可直到第一次出任务归来这一刻,路知意才深刻意识到,不论是陈声还是凌书成,不论是韩宏还是这群队员们,哪怕平日里可以插科打诨、幼稚搞笑,但骨子里,他们与她已然有了质的区别。 危难时刻,他们是战士。 而她还只是个飞行学员。 去食堂囫囵吞枣吃了顿晚饭,她甚至一扭头就忘了自己吃了些什么。回到宿舍,就坐在桌前做笔记。 海上飞行救援专业术语。 海里等于多少千米。 特殊方向用语。 …… 她埋头认真写着,笔尖唰唰唰,努力回忆陈声与基地沟通时说的那些话,然后上网查阅更多资料。 晚上七点半,房门忽然被敲响。 她一顿,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回头问了句:“谁啊?” 外面停顿片刻,传来简简单单一个字:“我。” 那声音低沉干净,仿佛某种沉稳而动听的乐器。 大提琴。 钢琴。 还是别的什么。 轻而易举拨动心弦,奏出乐章。 路知意倏地站起来,一路小跑到门边,一把拉开门。 开门的瞬间,走廊上的声控灯熄灭了。 屋内亮着一盏小台灯,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了门外的陈声。 他一身制服,身姿笔直站在那,不动声色低头看着她。 她一阵紧张,仰头问他:“找我有事?” 陈声收回目光,从她身旁跨进屋内,擦身而过时,扔下一句听不出语气的话:“不是说马桶堵了,喷头坏了,门锁有待维修?” 路知意一顿,“你不是让我找后勤部吗?” 陈声头也不回往浴室走,生硬地回答说:“后勤部下班了。” “……” 他经过桌前,扫了眼桌上的电脑屏幕,目光又落在她的笔记本上,脚下一顿。 她把他说过的话全都默写出来了。 路知意瞧见了,心里一紧,忙跟上来解释说:“我想赶紧适应适应出任务时的那些术语,有个大概的语言环境……” 陈声默了默,继续往浴室走。 她的小熊毛巾挂在挂钩上,洗漱台边摆着粉色的漱口杯、配套的牙刷。 再抬头,墙上挂着一套白色的内衣内裤,表面有细密漂亮的蕾丝…… 路知意哪里想得到陈声会来?昨晚洗了内衣裤,又不好意思往走廊上挂,一大群大老爷们每天进进出出,她没脸把东西挂出去,只好挂在浴室里。 哪知道陈声突然来了…… 她的视线随他落在那东西上,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猛地蹿了上去,从他身旁跃过,跳起来就去取衣架,然后将内衣裤一把塞进怀里,跑出浴室往衣柜里胡乱一扔,砰地一声关了门。 再回来时,浴室里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 陈声背对她,正摘下喷头检查,拧开外盖,仔细看了看,“晚点去买瓶白醋泡泡,水垢把出水孔堵住了。” 路知意讪讪地点头,“好。” 他又揭开马桶的水箱,附身看了眼,“灰尘堵住出水口了。” 再把腰弯下去,查看马桶内侧,“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杂物,最好再买把马桶塞。” 路知意还在机械地继续点头:“好。” “门锁我不会修,锁不上就换一把,明天我给后勤处说一声。”他做完该做的事,直起腰来往外走。 路知意满脸感激:“谢谢队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把他一路送到门口。 陈声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一脸“队长慢走”的她,“你站在那干什么?换衣服,出门。” 路知意:“什么?” 陈声眼睛一眯:“真把我当修理工?马桶塞、白醋,还要我给你送货上门?” 路知意一窘,“马上去买,马上去买!” 她随便套了件衬衣在短袖外面,就这么穿了双人字拖,一把抓过钱包往外走。 陈声就站在外面看着她。 她得了便宜赶紧卖乖:“队长你回宿舍休息休息,我去去就来,回来敲你门去。” 刚跑了没几步,身后传来他平平淡淡的声音:“我也去。” 啥? 路知意睁大了眼睛地回过头去。 昏暗的声控灯下,她的队长冷冷淡淡朝她走来,“你知道超市在哪?与其迷路了让我大半夜到处找人,不如我送佛送到西。” 他越过她往前走,影子逶迤一地。 路知意先是一愣,又蓦地一笑,追了上去,喜滋滋,“队长真是好心肠!” 哪知道她欢喜过头,乐极生悲,下楼梯时又蹦又跳,左脚的人字拖忽地飞了出去。她一个趔趄,咚的一声撞上前面的陈声。 陈声险些被她撞下楼梯,好在扶住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形。 路知意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正对上陈声面无表情的脸。 他眯起眼睛问了句:“怎么。又想咬吕洞宾?” 原本还心脏扑通扑通跳的路知意,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弯腰去捡落在他脚边的拖鞋,“我又不是故意的。” 几年前,还是少年的陈声也总是这样对她说:“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她一边穿鞋,一边止不住地笑出来。 你看,总有什么是不变的。 在他身上,旧日的影子或多或少都在,叫她怀念,叫她欢喜,叫她心酸又欣慰。 她哪知道陈声低头看着她,t恤领口松松垮垮,她一蹲下,一道弧线就落入他眼底。 眼眸陡然沉下去。 他的喉结动了动,心跳猛然一滞。 妈的,第二波发育,诚不我欺。 作者有话要说:. 陈声:吾与小红孰大。 凌书成:你大你大。 陈声眼神一冷:你怎么知道? 凌书成:……散了散了散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颗心 超市在市区,从基地离开,穿街走巷十来分钟就能抵达。 十来分钟里,陈声安静如鸡,宛若优雅高冷的贵族人士,每一个呼吸、每一个步伐,都以其独特的方式昭告着生人勿近的讯息。 不得已,路知意只好扛起乡村话唠老大姐的大旗,拉近拉近距离。 “天黑得挺迟啊,这都八点钟了,还没黑透。” “哦。” “……”哦该怎么接? “凌师兄跟我说,平常队员进出基地都要请示你,那你出入基地又请示谁?” “主任。” “哦……” 陈声充分发挥出言简意赅的特色,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 路知意侧头瞄瞄他冷若冰霜的脸,实在头大,并行一路,一句话都不说,气氛未免也太尴尬。 早知如此,刚才就该说自己按照导航找过去,用不着他带路。 可他主动提出,她欢喜都来不及,哪会拒绝? 她努力搜寻话题:“队长,你们平时会抹防晒霜吗?” “不抹。” “怎么能不抹呢?天天高强度训练,不为美白,也要为健康着想。以前生物课上不是学过吗?紫外线照射过多会得皮肤癌的。” 陈声看她一眼,“你自己想用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套我话。” 路知意:“……” 这就被看穿了吗? 陈声瞥一眼她双颊,仿佛不死心似的,可那高原红毕竟是消失了,再怎么审视也不会突然之间又重新冒出来。 他不冷不热地再添一句:“毕竟我只是你队长而已,除了工作训练,日常生活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这么冷漠哦。 路知意撇撇嘴,被海风吹得头发四处飞舞,烦躁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队长,附近有理发店吗?” 陈声一顿,看着她,“你找理发店做什么?” “剪头发啊。”路知意指指自己那硕大一坨的丸子,第无数次把风一吹就飞出来的耳发塞到耳后,“扎起来太重,箍得我头皮疼。碎发太多,一吹就到处飞。长头发太麻烦了。” 她要剪头发? 陈声不动声色看她两眼。 长头发怎么了?长头发才像个女人,松松软软披在肩上也好,扎成一束坠在脑后也好,千丝万缕勾在一处,别样惊艳。 当初在中飞院时,他用了很长时间去期盼,期盼着她那头板寸长一点,再长一点。 起初是由于凌书成在寝室里开玩笑,“你说你俩走在一块儿,她头发比你还短,人家会不会以为是俩男的搞基啊?” 出于面子问题,他希望她的头发能快些长长。 后来,当从她一头板寸到齐肩耳发,他与她一路从冤家走到一起,长头发对他来说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有时候回想起来,陈声总觉得那头青丝越长,就代表着他们的情意越浓。感情这回事,原本就像一缕乌发,剪不断、理还乱,纠缠不清。 他说不清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只是飞快地瞥了眼不远处的理发店,淡淡地说:“附近都没有。” 路知意一愣,“那你们去哪剪头啊?” “买个推发的,自己推板寸。”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于是在下一个路口,原本该左转的陈声,因为担心左转就会看见那家理发店,索性默不作声带着路知意往右绕。 由于在第一个路口走了反方向,第二个路口理所当然就要调头多走一段。 也就是说他们走了一个s型,最后回到了同一条主街道。 路知意又不是傻子,站在红绿灯口一愣,“队长,你是不是带我绕了路?先右转,自走一段路又左转,这不是又回到同一条主干道了吗?” 陈声:“哦,记错路了。” 路知意:“……” 她倒是没怀疑陈声在说谎,只是忽然间想到,既然他连去超市的路都能走错,那也就是说成天待在基地,对附近并不是很熟悉。 那附近究竟有没有理发店,他也说不清。 她就说怎么可能这么大个片区,连家理发店都没有…… 超市近在眼前,还是个大型连锁品牌。 滨城发展一般,因旅游业发达,酒店与景点建筑倒是不错,但这种日常建筑就相当一般了。街道陈旧,路面不平,超市前后有几家饭馆,都是四川人称呼的“苍蝇馆子”,顾名思义,廉价而家常。 陈声先踏进去,走了几步,想拿只篮子,又觉得是她要买东西,她没发话自己就先动手去拎了,未免太没面子、过分主动。 他克制住那只主动的右手,回头去看她。 哪知道路知意停在了超市门口,并没有跟上来,反而笑吟吟在跟站那的服务员说话。 “请问这附近有理发店吗?” 陈声:“……” 心跳猛地一停。 下一秒,服务员点点头,“从这儿出门,往左边走,走过一个红绿灯,右转就是。” 路知意愣住了。 她说的地方不就是自己来过的地方吗?只不过陈声在那绕了个路…… 眼睛陡然睁大了些。 路知意下意识侧头去看陈声,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向服务员道过谢后,走到他面前。 “她跟我说我们来的路上就有一家理发店……” 陈声:“是吗?” 依旧面瘫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路知意张了张嘴,被他打断,“拿不拿篮子?” “拿。” 他:“哦,自己拿。” 说完转身就走。 路知意:“……” 既然说老说去都是她自己拿,何必多此一问? 看他脚下生生一样往生活用品处赶,路知意拎着空篮子追上去,凑过去笑吟吟地说:“队长,那一会儿回去的时候,经过理发店你就先走吧,我去把头发剪了。” 陈声正拿马桶塞的手在半空中一顿。 下一秒—— “不准剪。” 路知意:“为什么?” 他盯着那只马桶塞,不苟言笑,“不为什么。我是队长,这是命令。” “队长还管这个?” “你在基地一天,就要听命于队长一天。” “可你刚才还说除了工作训练的时候你要管我,其余时候我爱干啥干啥,你管不着。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 超市里,陈声在半空中僵了好一会儿的手终于动了,从挂钩上摘下马桶刷,侧头看着她,淡淡地说:“俗话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说剪就剪?” 路知意:“???”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你们男队员们人手一个推头发的,每天在寝室推得风生水起?” 陈声:“……” “无关紧要的记那么清楚干什么?训练的时候没见你多认真,毫无意义的口水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拉长了脸,把马桶塞往她篮子一扔,“节约时间,分头行动。你去买洁厕灵,我去买白醋。” “就这两个东西,也要不了什么时间,还要分头行动?”路知意跟了上去。 陈声猛地刹车,回头脸色阴沉地说:“叫你去你就去,别跟着我!” 路知意:“……” “好好好,不跟着你,不跟着你。” 她一边嘀咕,一边往洁厕灵的方向走,心想这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以前只是脾气坏,现在不止坏,还怪。 她随手拿了瓶洁厕灵,左等又等没等来陈声,便沿着货架找回去,最后发现陈声站在一行白醋面前,出神地盯着商标,满脸难色。 选个白醋而已,用得着这么认真? 路知意:“……”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帮她把喷头洗得干干净净,让她痛痛快快洗澡。 而那边的陈声盯着白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阻止她剪短头发? 以队长的身份,怕是有点难。 说来说去,这么不想让她剪短头发的原因其实还有有一个,他心浮气躁地暗暗骂人。 当年韩宏给的那个u盘里,他痴迷的片子只有一个。 女演员只需要一个剪着板寸的背影,就能让他想起另一个短发少女,在私底下神魂颠倒、腾云驾雾,要死要活、欲罢不能。 这么多年,他私底下解决生理需求时,性.幻.想里也是那一头亘古不变的板寸。 要是路知意真把头发又剪了回去…… 每天训练看着她,食堂看着她,机上看着她,机下还他妈看着她。 这他妈还让不让人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千道一万,剪短头发算是满足声哥的性.幻想。 第76章 第七十六颗心 既然来了超市,该购置的生活用品索性一并买了。 洗发水、沐浴露、润肤乳、防晒霜……路知意认认真真在货架前挑选日用品,逐渐把篮子堆成了小山。 她挑东西速度很慢,总是习惯性看一看价签,对比一下同类产品的价格,盘算哪个划算,才最终确定下来,拿起瓶瓶罐罐往篮子放。 陈声就在一旁看着她,好半天才不冷不热问了句:“基地给你的工资不够用?” 滨城消费水平很低,哪怕基地一个月只给六千基本工资,也能在这舒舒服服过着土豪日子,更何况队里还有额外补贴。 虽说如今她只是实习期,但基地对她还是相当照顾,并没有因为在实习期就少给半毛钱。 路知意又选定一瓶洗衣液,边往篮子放边说:“够用啊。” “既然够用,省这几块几毛干什么?” 她一顿,直起腰来看他,“能省一点是一点。” 是什么? 是个屁。 陈声看她选个日用品都再三斟酌、反复对比,没由来一阵烦躁。 生活给她诸多磨难,这不假,可既然走出了大山,能够养活自己,还这么苦哈哈过日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基地多是同龄人,年纪大的也大不了多少,个个都明白这个道理,平日里训练辛苦,有钱了就好好犒劳自己,没必要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 她倒好,还是那老一套。 陈声嘲讽道:“过惯了穷日子,改不过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路知意嘴唇紧抿,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按照她以前的性子,陈声觉得她会刺回来,会骂他不食人间疾苦,可没想到她只是看他片刻,笑了笑,“是啊,过惯了穷日子,习惯货比三家不吃亏了。” 他沉默几秒:“人就一辈子能活,战战兢兢也是活,率性潇洒也是活,何必?” 他以为她是为了自己。 他以为她想省钱,想攒钱,这么反复对比价格,只是穷人的习惯使然。 换做从前,路知意不会对他解释什么,他说话刻薄,但凡嘲讽她,她一定懒得解释,一是认定了他的大少爷做派,二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剖开内心,说些她身为穷人鸡毛蒜皮的困扰与烦忧。 可眼下,路知意认认真真抬头望着他,说:“不是我不想率性一点,谁想买个东西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也想走进商场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可我还要攒钱买房。” 陈声一顿,“买房?” “我爸和小姑姑还在冷碛镇,我想早点把他们接出来。” “接到哪?” “蓉城也好,滨城也行,总之不在高原待着了。” 她选好东西,打算往收银台走,刚弯腰要去拎篮子,就被陈声先一步拿走。 他若无其事往超市出口走,克制住自己追问的心情,只说了一个字:“哦。” 但路知意自己解释了下去。 “镇上太小,我爸那点过去,人人都知道。我想他抬起头好好过日子,而不是被冠以杀人犯的名号,被无知幼童指指点点,别人对他稍加好颜色,他就仿佛受了人天大恩惠似的,活得窝囊又没底气。” 她声色从容,仿佛并非在说着什么难于启齿的家事,而是与老友谈笑风生。 陈声侧目,看她片刻。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收银台。 谈话终止。 收银员一一刷过条码,将东西放入塑料袋,抬头笑道:“你好,一共是两百三十七元。” 路知意付过钱,看见陈声自觉接过了塑料袋,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时,眼底一片浅浅淡淡的笑意。 踏出大门,走在滨城的街道上,身侧是海滨城市特有的棕榈树。 夜幕低垂,星辰无限。 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 连日来的冷言冷语、针锋相对,今日终于消减下去。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没那精力时时刻刻都竖起浑身的刺,动不动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他们不是仇敌。 路知意走在他身侧,继续回答在超市里没有回答的问题:“因为这些我早该对你说,但从前自尊心太强,总盼着下一次,总以为还有机会说——” 陈声脚步一顿,走得慢了半拍。 她低头看着两人成双成对的影子,“……哪知道后来已经来不及了。” 陈声默不作声听着,半晌,笑了两声,“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说给我听?” “因为要坦诚。” “路知意,你的坦诚就像个笑话。” “像吗?”她心里一阵刺痛,但还是笑了,扭头看着他,“要是能博你一笑,那也不错。” 陈声没笑。 他与她对视着,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 这样的对白,究竟是因为余情未了,还是因为如今他是她的队长,她想要将过去一笔勾销,从此两人相安无事、好好相处,所以妥协讨好? 思及至此,陈声平静地问她:“路知意,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 “是。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是什么,最近的目标是什么,生活的动力是什么。这些愿望。” 路知意想了想,俏皮一笑。 “最想要完成的事情,就是刚才说的那样,早点存够钱,把我爸爸和小姑姑接出大山,换一个环境,将来过上好日子。” “最近的目标,应该是尽快融入团队生活,早日参与行动,不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是真正作为一名救援队队员。” “生活的动力——”她认真想了想,刚想厚颜无耻地说一句“是你”,就被陈声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说:“够了,不想听了。” 说完就快步往前走。 路知意一愣,追上去,“为什么不想听了?” 为什么? 她还问他为什么。 现在和从前,根本没什么两样。 同样的问题如果放在他身上,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三个字。 最想要完成的事情是什么?——路知意。 最近的目标是什么?——路知意。 生活的动力是什么?——路知意。 真是可笑,真是不公平。在他的蓝图里,她永远是第一位。可在她的人生里,他到底算什么? 纵使她也对他余情未了,他的地位也永远不会是第一。 陈声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怪圈,他毫不怀疑要是哪天他问路知意一句:“我和你小姑姑、你爸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她的回答一定会是:“小姑姑,爸爸。” 最后才是他。 陈声自认是个小气的人,斤斤计较、锱铢必较——这八个字是她总结的,他全认了。 所以他烦躁至极。 回去的路上没有绕路,两人经过了那家理发店。 路知意停下了脚步,对陈声说:“队长,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说到最后,她讨好地冲他笑。 陈声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如此大恩,一句谢谢就完事了?” 她一愣,立马狗腿子似的补充:“将来你要是有需要,我给你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当真?” “千真万确。”她信誓旦旦。 陈声点头,“做牛做马不用了,做一件事就成。” “什么事?你尽管说。” 理发店外,男人盯着她,淡淡地说:“这头别剪了。” “……” “怎么,刚才说过的话,这会儿就不管用了?” “队长,换一个要求,成吗?这头发太长,实在麻烦。” “不换,就这一个。” “……要不你在考虑考虑?” “不考虑。” 路知意:“……” 行,她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想让她不痛快。 对视片刻,她冲他笑,“行,那我今天就不剪了。” 陈声面色一松,瞥她一眼,“嗯。” 两人继续往回走。 路知意一路狗腿子似的找话说,也许是她终于听话不剪头发了,陈声看着心情不错,居然也有一搭没一搭回应了她。 虽然大多是“嗯”、“哦”、“对”之类的。 但总好过她自言自语。 一路回到基地门口,沙滩上海风阵阵,浪潮拍岸。 夜色下的海岸线极长,一路蜿蜒到无边夜色中,消失在视线尽头。 也许是满天星辰,也许是浪花阵阵,路知意忽然找到些许勇气,停下了聒噪而没有意义的独白,叫住了拎着塑料袋沉默着往前走的人。 “队长!” 男人脚下一停,没有回头,等待她的下文。 细沙钻入人字拖里,咸湿海风吹在面上、发间,她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鼓鼓囊囊的棉质t恤,蓦地一笑。 下一秒,路知意轻声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陈声默不作声,半晌,笑了两声,声音有些哑,“你说呢?” 她说? 她想了想,试忽而一笑,答非所问。 “我很想你。” 四个字,叫陈声立在海边,动弹不得。 他呼吸急促,听着海潮,听着风声,听着她在他身后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放下这些年的怨和苦,就这么轻易原谅她了。 她没心没肺地在他身后笑着,说:“那你呢?你想我了没?” 他心中波澜万丈,她倒是笑得这么气定神闲,仿佛刚才说的话只是一个玩笑。 也许真是她的玩笑。 是他太当真了。 陈声勉力定住心神,冷冷地说:“不想。” 那人在身后长吁短叹,“哎,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这么招人喜欢,你居然不想我。” 陈声:“呵呵。” 呵完拔腿就走。 可她一句话,他失眠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四个字。 说好要折磨她。 说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她居然四个字就叫他想要缴械投降了! 陈声烦躁不已。 不过等到第二天下午,午休完毕,众人陆陆续续来到训练场集合时,陈声才真的连呵呵都呵不出来了。 那个长发女队员不见了。 他大老远往训练场看,一眼望去,全是穿制服的汉子,个个剃着板寸。 他以为路知意还没到,走近些,才看见众人都将她团团围住。 他皱眉:“都干什么呢?” 一群壮汉立马散开。 然后陈声抬头望去,表情一僵。 简直是五雷轰顶。 “路知意,你昨晚答应我什么来着?” “答应你我昨天不剪头啊。”她答得老神在在。 “那你这是???” “但今天是今天,今天又没答应你不剪头。” 第三支队的队花,路知意同学,顶着一头比板寸长不了多少的“新式板寸”,站在太阳底下咧嘴笑着,摸摸头,一脸天真烂漫。 第77章 第七十七颗心 路知意顶着一头短发,清清爽爽站在朝阳底下,脖子凉飕飕的,脑门儿像是轻了十斤。 与她相比,队长的表情就很沉重了。 三队的队员们发现,队长的怒气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上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秉承着感天动地的队友情,大家赶紧给队花打马虎眼,圆个场。 “嗨呀,剪个头嘛,不至于不至于,队长怎么可能生气呢?我们队长胸襟广阔就像那中国南海的嘛!” “讲道理,这么热的天,我都恨不能剃光头,何况小路?” “是啊,无法想象身为女人要如何坚强地活下去。” “而且她们还要戴胸罩——” 贾志鹏偷偷用胳膊肘顶了罗兵一下,低声说:“你说什么呢我操,人还站这儿呢,你不要脸人家还不能要了?” “我这话有错吗?不信你自己问问——”罗兵扭头,“路知意,你戴没戴——” 话没说完,罗兵被一旁的韩宏一把捂住嘴,勒住脖子带到一边。 韩宏拍拍他的头,指指天上,“那是什么?” 罗兵一头雾水,“太阳?” 韩宏:“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罗兵:“???” 训练场上,陈声盯了路知意好半天,明明脸色都黑了,却无从发作。 说她不听从命令? 可剪头发这事这不在队长的管辖范围内。 他只能恶狠狠盯她半晌,最后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集合,整队!” 这一天的训练从八千米跑开始。 众人都惊了。 训练正式开始,队员们挨个从陈声眼前跑过,到路知意了,他的视线里,她从正面变成侧面,最后只留下一个背影,陈声看了两眼,猛地别开头去。 短发背影。 性感板寸。 他的喉结动了动,脑中浮现出片子里的那一幕,呼吸都不对了。 操。 他暗暗握拳,青筋都浮了起来。 回宿舍了就把那片子删了。 删他妈个一干二净! 路知意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在基地的日子过得很快。 人一旦忙碌起来,日子充实起来,就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天睁眼就踏着紧张的节奏往食堂跑,为了补充体能,路知意的食量变大不少。以前两只包子、一杯豆浆就能满足她,如今至少两倍。 午饭就更夸张了,她能吃四两面,或者三碗大米饭。 每次吃饭时,路过的壮汉们都会给路知意竖大拇指。 “可以,女中豪杰。” “吃这么多都不长肉,老天爷瞎了吧?” “啧啧,看见你面前这一堆,我算是明白非洲为啥闹饥荒了。” 入队不过短短三个月,路知意很快和基地众人混熟了。 不只是本队人发挥出男子汉作风,处处照顾她这小姑娘,就连其他队的人也对她不错,有时候谁家里寄了点好吃的来,路知意也有幸能分一杯羹。 偶尔是家里做的梅干菜扣肉饼,偶尔是谁家妈妈亲手做的盐渍青梅,很是开胃。 某日一队队员送了半只真空包装的手撕烤兔给路知意,笑着说:“我家也是四川的,在滨城吃不着家乡的味道,就让我爸给我寄了点过来,喏,你也尝尝。” 路知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你吃你吃,我不用。” “拿着,都是一个基地的,客气啥!” 路知意简直感动得抱着烤兔不知说啥好。 心里有个小人在给他哐哐磕头。 凌书成对此意见老大了,“吃着队里的饭,望着别人队的米!啧,路知意你吃里扒外!” 不过他的态度也是转换自如,当路知意把那半只兔子贡献出来,请大家一起吃时,酒足饭饱,他就立马改口了。 “一队是我们的好基友,大家要互帮互助,互相扶持。要知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既然都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 韩宏接口:“那还是我的。” 众人哄堂大笑。 路知意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个队的队员们处事风格都与队长很相似,仿佛带头的是什么样,底下的人就学什么样。 就好比第三支队,队员们都有样学样,和陈声神似,私底下插科打诨,但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护短得不行。自己的人,自己可以欺负,但别的队休想动她半分。 郝帅那个队,个个都和郝队长一样和蔼可亲,看起来像是心眼没长全的傻大个。 当然,也有不那么友好的队。 比如刚来基地时碰见的那个烦人精,吕新易,传说中把财务部上一个会计姑娘肚子弄大的那人。他在第四支队的队长,负责陆地协作,陈声这队都不怎么待见他。 自然而然的,两队人的关系也不大和谐。 三队的人随陈声,心气虽高,但不会盲目自大。食堂里碰见,训练场碰见,基地的人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怕不是一个队,也大多会打个招呼、点个头。唯独遇见四队的人,几乎从不打招呼,笑脸都懒得给一个。 起初路知意不明就里,还在状况外,四队的人来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傻笑着回应。 三队的看见了,总是有意无意隔开她和对方。 某日在食堂吃饭,吕新易和另外一人端着盘子坐在她对面,“一起坐?”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路知意对吕新易虽然没有半点好感,但也不好意思直说:“我不想挨你坐。” 然而不待她做出反应,不远处的凌书成已经发话了。 “路知意,来,这边吃饭。” 她赶紧端起盘子,“不好意思,我师兄叫我。” 转眼就溜了。 坐到了凌书成和韩宏对面,自然也就坐在了陈声旁边。 她笑嘻嘻叫了声:“韩师兄,凌师兄——” 侧头,讨好地冲他笑,“队长早上好。” 凌书成咂嘴,“啧啧,三个师兄在这儿,就陈声得了个早上好,简直不把我和你韩师兄当人。” 路知意:“谁叫我是马屁精呢?” 陈声:“呵呵。” 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她简短头发对他造成的伤害了吗? 天真! 看看他的黑眼圈! 看看! 没人提四队的人如何如何,事实上,凌书成根本没有说过四队的坏话,半个字也没提。 只是这样的次数多了,路知意也渐渐明白过来——四队的人,在他们这并不受欢迎。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三队就是队长的狗。路知意觉得自己很懂事,无比自觉地跟上了队里的方针,上面说疏远谁,她就绝对不跟谁好。 这是基本觉悟。 开玩笑,本队队长小心眼得跟什么似的,她才不愿意堵抢眼呢。 总之,队长说什么就是什么,队长他什么都没说,难道她还不会看眼色呀? 说起眼色这回事,路知意又觉得有些蹊跷。 最近陈声看她的眼神可怪了,当面总是恨不能一个眼刀戳死她,一转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总有一道**辣的目光锁定她。她每次一回头,就看见他匆忙挪开的视线。 他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来着?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路知意跟队一个月,第二个月开始参与救援行动。 因为还是新人,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驾驶。 陈声开始把她分配到别的机上,一般配备一个凌书成看着她,她主驾驶,凌书成主救援行动安排。也就是说她只需要操纵直升机,凌书成从队长那里得到指示,该架救援机上的队友该做什么、如何去做,都是他需要决定的事情。 起初路知意很紧张,因为救援行动总是发生在危急时刻,刻不容缓。 这可跟开客机不同。 她面临的不是穿越云层和冷空气,不是气流带来的颠簸,更不是与飞鸟发生撞击的危险。她需要适应各种极限操作,比如最大限度地将救援机悬停在海面上,比如靠近正发生火灾、随时可能爆炸的船只,比如此刻。 暴雨天,早上还平静优雅的大海似乎暴怒了。 海水变成了深蓝色,蓝得发黑,像是浓郁的墨汁,一波接一波从远方涌来,化作巨大的浪头拍打着空气。 渔船翻了。 船上的人穿着救生衣在海上若隐若现,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巨浪卷入水下。 路知意艰难地操纵着救援机,海上可见度极低。 暴雨倾盆,狂风大作,她大开着窗,不得不探出头去看海面的场景,因为机窗玻璃全被雨水灌满,什么都看不见。 她满头满身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样的巨浪,救援船没法来,这片海域风浪过猛,翻船的可能性太大。 两只救援机抵达现场,在空中盘旋,尽可能靠近海面。 陈声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两名被困人员已经被浪头冲散,我带一号机去营救三点钟方向的落水者,二号机负责九点钟方向的落水者。” “收到。” 路知意冒着大雨找到落水者,降低高度,悬停直升机,放绳梯。 凌书成亲自爬下绳梯营救被困人员。 机上还有个罗兵,可今日天气太恶劣,下去的风险太高,凌书成也选择了自己去。 路知意艰难地伸出头去俯瞰下方,凌书成极为艰难地向下爬着。半空中,绳梯剧烈晃荡着,没有支点,凌书成的行动也受到限制,不得不缓慢而行。 可海浪太大了,落水者转瞬就被冲到了更远的地方。 橘红色的救生衣起起伏伏。 路知意不得不再三操纵飞机去追赶那个被海浪驱使着不断改变方位的落水者。 可瞬息万变的浪头岂是池中物? 总也追不上。 凌书成已经在绳梯上吊了将近十分钟。 再这么下去,他的体力也会耗尽。 路知意急了。 她向陈声汇报着实施状况,耳麦里沉默片刻,传来他冷静的声音。 “跟上一号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悬停不动,准备接应。” 她不明就里,但仍回应:“收到!” 随即向不远处的一号机驶去。 暴雨中,她隐约看见一号机也悬停不动了,耳麦里传来很低很嘈杂的对话声,她辨别出来的只有一句。 “徐冰峰,你来。” 这是陈声的声音。 你来? 你来什么? 她茫然地揣测着陈声的命令。 视线里,一号机打开了舱门,有人系着安全绳,一手拉住舱门,半个身体都悬空,另一手使劲拽了拽绳扣,最后确认安全措施已就绪。 他要干什么? 路知意探出头去,从凌乱的雨幕里望向一号机。 她看不清那是谁。 队员们都穿着白色制服,这么大的雨势,压根看不出准备执行任务的是哪一个。 是徐冰峰吗?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 耳麦里却传来另一个声音:“接到基地指示,目前海风吹往东南方向。二号机准备,浪头太大,等队长跳进海里,成功与落水者汇合后,会被浪头推向你们的位置。凌书成负责在绳梯上接应队长,路知意,随时观测队长的位置,必要时紧急改变航向,务必让队长靠近绳梯。” 风势太大,浪头太大,仅凭一架救援机难以完成任务,所以现在需要两架飞机一同配合。 路知意怔怔地望着一号机。 风雨大作,天昏地暗。 老天爷仿佛破了个洞,暴雨如注,而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攀住一号机舱门的人攥住了腰间的安全绳,纵身一跃,朝海面跳去。 浪头一个接一个,大有吞没天地的气势。 她魂飞魄散地看着那个朝海里跃去的人,仿佛终于明白了凌书成曾经说的那句话:“最危险的情况,他都自己去。因为他是队长。” 他不会让自己的队员去接受最危险的挑战。 他选择以队长的身份,直面最险峻的危机。 那道白色身影仿佛一只飞鸟,在暴雨中以一道优雅的弧线坠入海面。 路知意听不到他落海的声音,螺旋桨的噪音、巨大的海浪声和这漫天无尽的大雨,淹没了他的身影,也仿佛给一切按下消音键。 陈声落水后,路知意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他浮出水面。 那半分钟的时间格外漫长,明明只是须臾,却又仿佛过了一生。 海面宛若巨兽,拥有吞食天地的力量。 吞噬了大雨。 吞噬了船只。 也吞没了陈声。 路知意探出头去,死死盯着海面。 出来啊。 快出来。 雨水连成线,将她的短发冲成一缕一缕,又沿着她的面颊滑落,沿着脖子注入制服里。棉质意料贴在身上,睫毛也被雨水打湿。滨城的雨仿佛带着咸湿的味道,扎进眼里激起炽热的疼痛感。 她听见耳麦里的徐冰峰在向基地紧急汇报:“队长进入海里三十七秒,还未浮出水面。” 然后是四十一秒。 五十二秒。 身后的罗兵没了声音。 一号机的徐冰峰也没了声音。 天地都寂静了。 路知意的心跳静止在这一刻。 她怔怔地望着汹涌海面,不可置信,忘了呼吸。 所有的感官都定格了。 直到某一刻,海平面上忽然出现那个白色身影,像是鱼跃一般,骤然闪现在视野中。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人,将安全绳的一端绕在那人身上,吧嗒一声扣紧。 被巨浪推动着,他怀抱那人往二号机的方向而来。 凌书成的声音终于在耳麦里响起:“二号机,凌书成,已在绳梯上准备就绪,随时准备与队长接头。驾驶员,请降低飞机高度,让绳梯进入海面。” 路知意:“收到。立马降低高度。” 她收回探出窗外的脑袋,拉动操纵杆,一言不发降低高度,顶着狂风距离往海里去。 “安全绳已没入海里,可以悬停飞机。” “收到。” 她紧紧拉起操纵杆,猛地将飞机悬停在半空。 罗兵在她身后递来一方干毛巾,“路知意,擦脸。” 她头也没回接过毛巾,用力擦了把脸,擦得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痛。她把脸埋在毛巾里,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滚烫热泪,只敢藏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擦干眼泪,任务还要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进度是计划内的状况,一环一环,与其嘴上说说就重温旧梦,我还是认为应该共患难、同生死,然后明白在感情里,傲慢与偏见都抵不过一个我爱你。 (咦有一种一句话讲完这个故事的感觉???) 第78章 第七十八颗心 这次救援行动总共持续了四十七分钟。 两名被困人员均由陈声自海中救起,凌书成在绳梯上接应,最后两名被困人员,连同陈声在内,都坐上了二号救援机。 陈声垫后,最后一个自绳梯爬上来。 路知意在看到他出现在机舱内的那一瞬间,眼眶酸涩难当。 陈声几乎是进入舱门后,就靠在座椅上平复呼吸,闭眼一瞬,复而睁开,与路知意对视片刻。 她戴着耳麦,浑身湿透堪比进入海中的他。 眼眶有些红,不知是被发梢滑落的雨水打湿的,还是因为其他。 他看她片刻,还喘着气,声音低哑地问了句:“是谁教你驾驶直升机时不看前面的?” 是训诫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刚才经历生死一刻的另有其人。 路知意蓦地笑了,回头看前方,操纵着飞机往基地的方向返回。 身后,罗兵在问:“队长,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陈声转了转手腕,“右手韧带可能拉伤了。” 凌书成在询问两个落水者:“你们呢,现在感觉怎么样?呼吸困难吗?有没有受伤?” 两人惊魂未定,说话颠三倒四,又是道谢又是哭。 凌书成原本还挺严肃的,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场,一抬头,接收到队长凌厉的眼刀,又赶紧憋住,“先别说话了,你俩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回了基地还是要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一场风波趋于平静。 机舱之外,暴雨仍未停歇,天昏地暗,瀚海无垠,巨浪不断翻滚着,依然拥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仿佛末日来到。 可末日分明刚刚过去。 医务室,陈声坐在椅子上,手臂搁在桌面。 穿白裙子的队医在替他检查右手。 半晌,医生下了结论:“韧带拉伤,我给你敷药绑上,半个月内不能使力。” 陈声蹙眉,“最多一周。” 医生瞪眼睛,“最少两周!” “十天。” “这也要讨价还价???”医生匪夷所思,“我是医生你是医生?” 陈声沉默片刻,妥协道:“那好,两周。第一周不使力,第二周只驾驶飞机。” 医生:“……” “算了我服了你。记着,驾驶飞机也不准用力,要是又扭了,第一时间来找我!” 陈声笑了,“知道了。” 刚才在海里,他体力消耗过度,此刻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等待医生给他包扎手腕。 队医在基地也待了好几年了,比他大三岁,名叫柏静宁。 这些年来,两人打过的交道不少。 私底下,柏静宁叫他“拼命三郎”。 后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简称,三郎。 路知意一路找来医疗室时,恰好在门外看见柏静宁替陈声包扎手腕。 白裙子的医生素净漂亮,面上只描了眉毛、略涂了点浅浅的口红,边给陈声缠绷带边说:“三郎,你怎么不学学吕新易他们?来基地这么多年来,到我这医疗室的频率还不到一年一次。你倒好,多的时候一个月要来好几次,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 三队的人都在训练场整队呢,路知意是偷溜来的。 陈声不在,凌书成成了领头羊,这个小灶还是可以开的,一边对她挥手,一边挤眉弄眼,“你就代替我们去看看队长,顺便送上全队人员最真挚的问候。” 罗兵也不想训练,立正道:“报告,申请和路知意一同探望队长!” 凌书成:“申请驳回。” “为什么?” “队花秀色可餐,队长看了都能多吃两碗饭,你面目可憎,对队长的伤势不利。” 罗兵在心里骂娘。 路知意一路小跑着来了医疗室,身上湿透的队服都没来得及换,这么一路暴晒着,抵达大楼里时又快干得差不多了。 短发乱糟糟贴在额头上、耳边。 何止一个惨字了得。 偏偏她站在门外,却看见陈声神情疲倦地躺在椅子上,神色倒是有几分放松。 他放心地将自己交给那位漂亮医生,任由她在他手腕上涂药、包扎。 而医生叫他三郎。 那亲昵的语气叫她一顿。 她喘着气,忽然之间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柏静宁很快看见了她,抬头奇道:“你是——” 下一秒,注意到她这身制服,顿悟,笑起来,“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三队新来的队花吧?” 一句话,躺在椅子上的人蓦地睁开双眼,朝门口看来。 路知意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声不咸不淡地说:“来都来了,站在外面干什么?” 她讪讪地笑着,又走进了医疗室。 房间里开着空调,整洁干净。 室内还有一间屋子,应该是摆放药品的地方。 柏静宁一边替陈声绑绷带,一边笑着对她说:“你好,我姓柏,你叫我柏医生就行了。” 路知意点头,“你好,柏医生。我叫路知意。” 她的目光挪向陈声。 陈声问她:“不去训练,跑这来干什么?” 她站在原地,迟疑片刻,说:“凌师兄叫我来看看你,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陈声的表情冷了一点。 “是吗?” 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担心他的是大家,不是她。 也对,她这种读书时代死也不肯耽误学习的学霸,进了基地也一样,什么事情都耽误不了她的训练进度。他怎么会指望她一时情急,不顾一切跑来看他? 他复而闭眼,又躺回椅背上。 “叫他们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路知意:“……” 柏静宁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并不知道路知意和陈声的那段过去,还当她刚进队,没适应陈声这冷言冷语,赶紧安抚她,“你别介意,三郎就这德行,啥时候他要对女人温柔点,不那么绝缘,太阳一准儿打西边出来。” 这话叫路知意沉默了。 她抬眼看看柏静宁,这位医生又有多了解陈声呢? 什么时候她与他之间,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需要一个外人来替她解释他的真心?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照在柏静宁纤尘不染的白色制服裙上。 她与她都穿白色,却完全是两个模样。 医生穿着合体的衣裙,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眉毛弯弯,双唇莹润,饱满漂亮得仿佛春日里初绽的杏花。 可她呢。 路知意垂在腰间的手动了动,触到自己皱巴巴还泛着湿意的制服。 她与队里的男性们一模一样,穿一件白色衬衣,下着深蓝色长裤,没有一点腰身,没有一点突出女性曲线美的剪裁设计。 她还为图方便,剪了一头极短的发。 素面朝天。 满头凌乱。 两人面对面站着,真叫她自惭形秽。 她的嘴边浮出千万句话,想反驳柏静宁,陈声从来就不是女性绝缘体,他只是没把其他女人看在眼里。若他将谁放在心上,他能给的何止温柔。 他们都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那年三月,陈声给过她怎样的春天。 一刹那间,过往悉数涌入脑中。 她看见他站在三月的小溪边,将那条拼命摆尾的草鱼扔进她怀里,看她一屁股坐进田野间,笑得整片林荫都随之颤动。 他牵她的手在院子里看星星、乘晚风,说回到过去他是办不到了,但他会努力撑起她的现在和将来。 他为她折腰,为她锱铢必较,为她爬上四千米的高山,为她做尽天真傻气之事。 那些话在嘴边起起伏伏。 可路知意只能拽住衣角,云淡风轻笑了笑,说:“队长,你没事就好,那我就先归队了,跟大家汇报一下你的状况。” 她转身快步离去。 她哪里怨得了他? 都是自己做得不对,都是她骗了他,伤了他的心。 路知意匆匆往训练场跑,却不知道在她走后,陈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口。 柏静宁吓一大跳,“你干什么?还没包好呢!” 陈声一言不发站在那,目光定定地盯着从大楼里匆匆离开的人。 她暴晒在太阳底下。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 她穿着那身湿衣服,都快穿干了还没来得及换。 她抬起手臂,使劲揉了揉眼睛。 他的胸口一阵酸胀感。 有如释重负,有酸楚,有出了口气的满足,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不满足。 训练结束后,凌书成让大家回去换换衣服,今晚聚餐。 队里有这个习惯,一个月聚餐一次,今儿又到了大快朵颐的好日子。贾志鹏可高兴了,改善施瓦辛格健壮体格,从地沟油喝起。 罗兵问了句:“那队长手受伤了,还去吗?” 凌书成说:“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下,他说他就不去了,让咱们吃高兴。” 大家一脸开心地欢呼起来,末了不忘装模作样,“队长不去啊?那怎么行呢?没了他,咱们都没了主心骨!” 贾志鹏:“是啊,地沟油都喝不开心了呢!” 白杨:“没人管着我,我可能会上天嘤嘤嘤。” 徐冰峰:“呸,最烦嘤嘤怪,装你妹的b啊。” 没了队长,也就没了管束。 没人念着少喝点酒,万一夜里有任务呢? 没人说体能训练最忌酒精,一人三瓶,不能再多。 今晚有酒喝酒,大口吃肉! 路知意却迟疑片刻,暗地里对凌书成说:“凌师兄,今晚我也不去了吧。” 凌书成挑眉,“你也不去?那你留在基地干嘛?陪队长?” 他本是调侃,却不料路知意异常认真地点点头,“嗯。” 凌书成:“……” “嗯???” 路知意眨眨眼,“还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你。” “你说,但凡师兄能解答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凌书成一脸“不容易啊我们小红也开窍了”的表情,老泪纵横。 下一秒,路知意的表情严肃了些,四下看看,凑过来。 “我想问问你,医疗室的柏医生是怎么回事?” 嗯? 柏静宁吗? 柏静宁能有什么事? 凌书成蹙眉仔细思索着。 路知意见他没反应过来,赶紧小声补充:“今天我去找队长的时候,听见她很亲热地叫队长三郎,还有说有笑……” 凌书成恍然大悟。 三郎不就是拼命三郎的简称吗?医疗室众人都对陈声这个称呼,久而久之,那栋楼里都叫开了。 话到嘴边,他猛地刹住了车。 抬头再看看眼神里都掩不住焦急的路知意,凌书成顿了顿,长长地叹口气,“这事儿,怎么说呢?” “你就直说吧。”路知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凌书成摇摇头,叹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路知意眼睛都瞪大了,“她果然对队长有非分之想!” 凌书成再接再厉,“是啊,俗话说得好,女追男隔层纱,陈声这种铁汉柔情,要真被她的绕指柔给融化了,那你可咋办?” 路知意咬咬腮帮,没吭气。 凌书成严肃地抓住她的肩膀,“路知意,我问你,你对陈声,到底还有没有想法?” “我都追基地来了,能没有吗?”路知意低声认了。 “那你可抓紧了,别让人捷足先登。”凌书成给她打气,“师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毕竟你俩还有一段过去,旧情复燃、**,这可比柏医生那边强多了!” “是吗?”路知意叹气,“可队长对我好冷淡哦,我说我想他,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凌书成急了,一拍大腿。 “你怎么知道他没反应?反应这种事,又不是总体现在脸上!” 路知意抬头一愣。 “不在脸上,那在哪里?” 凌书成笑了,神神秘秘凑到她耳边,“今晚灌他两瓶酒,看看别的地方。” 路知意:“……” “你到底还想不想跟他好了?” “想啊,可是——” “可是什么啊可是!想就上!生米煮成熟饭,他还逃得出你的手掌心不成?” “……” 看路知意一脸踟躇的样子,凌书成再放大招。 “来,师兄再给你支个招。” “什么招?” “今晚你拿着酒,就说去孝敬他,借用他的电脑。” “借电脑干什么?” “打开d盘,有个文件夹叫做《飞行理论》,打开你就知道了。” 凌书成冲她眨眨眼,用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看着她,替她最后加油打气一番,扬长而去。 路知意:“哎,师兄,你话还没说完啊!” 凌书成头也不回摆摆手。 哎,真想为自己高歌一曲,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凌书成也算是仁至义尽、感动中国了。 作者有话要说:。 d盘的秘密,了解一下? 嗯…… 大家低调。 第79章 第七十九颗心 宿舍三楼是三队的天下。 如今队员们聚餐去了,一时间人去楼空,只剩下斜阳夕照从走廊尽头的窗外洒进来,一地亮堂。 路知意踏着余晖出了门,往基地旁边的小巷里跑,叮叮咚咚拎着两瓶江小白回来了,另有两只塑料袋,一只装了些热带水果、瓜子花生,另一只是从巷子里的阿婆那买来的海鲜烧烤。 她倒不是脑子进水,真要按照凌书成的指点去跟陈声生米煮什么熟饭。 可今日的救援任务结束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职业的高危性,过去都把话挂在嘴边,面试也好,入职也好,总觉得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熟记在心,可知道与看到,分明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她开着直升机返回基地时,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如果陈声没有上来呢? 如果他就那样沉入海底,被汹涌瀚海永远留住了呢? 后怕像是水草一般缠住了她。 路知意从小卖部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踩在沙滩上,一脚一个印,细沙偷偷往人字拖里钻,硌得难受。 可她没去在意这些细节,只是把酒和塑料袋往沙滩上一扔,双手聚在嘴边,迎着海风大吼一声:“啊————” 壮壮胆。 她重新拎起酒和袋子,撒丫子往回跑。 三年了。 她过得并不轻松,艰难时刻心头全是他。 前途莫测时,咬咬牙跟自己说,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就成。得偿所愿时,欢呼雀跃中又总能生出一丝怅然,因为少了个人站在身旁分享喜悦。 那一星半点的缺憾,是无论身边多热闹,都始终填不满的空白。 她想,她欠他一句对不起,不是插科打诨式的,也不是含冤带怒的。 路知意回想了一遍来基地后和他相处的日常,毫不怀疑他与她的关系从冰点正慢慢往回升温,可这温升得他不情不愿,也一定升得他很憋屈。 做错事的是她,可她从未卸下心防,真心诚意地跟他道个歉。 这样想着,路知意拎着酒回到宿舍,踏着一地声控灯来到他的门前。 空无一人的走廊,每走一段路,头顶的灯就亮一盏。 一地昏黄。 她在门口站定了,看见门缝里透出来的明亮灯光,揣测着她的队长在里面做什么,然后深呼吸,抬手敲门。 手指曲起,指节响亮地击在门板上。 砰砰三声,清脆似鼓。 屋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谁?” 低沉,散漫,似深夜的海浪。 路知意莫名有些紧张,拎袋子的手都紧了紧。 “是我。” 脚步声靠近门口,在门后顿住。 陈声淡淡地问:“是你?你谁?” “……”路知意翻了个白眼,大言不惭,“三队队花啊。” 屋里的人好像被她噎住了,片刻后,一把拉开门。 门外果不其然站着他们三队的队花,顶着满头的昏黄灯光,拎着两只白花花的塑料袋,脚下踩着人字拖,穿了身白t加花里胡哨的大裤衩,满脸笑意地站在那。 她扬了扬袋子,“队长,来来来,吃大餐。” 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队长穿了件白色工字背心,下面是条黑色短裤,头发也湿漉漉的,有水珠淌在肩上。 “你刚洗了澡?” 陈声看了眼她手里的塑料袋,“吃什么大餐?你没跟他们去聚餐?” 路知意笑眯眯,“本来是要去的,但一想到大家都走了,你一个人在宿舍肯定寂寞难耐,我就舍命陪队长,主动申请留下来了。” 陈声居高临下看着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伸手戳戳他的胸,“你倒是让一让,请我进去坐坐啊!” 戳完还反馈了一句:“胸肌很有弹性。” 陈声:“……” 弹你妹啊! 路知意把两只塑料袋往桌上一放,开始往外腾东西,边腾边报给他听。 “烤生蚝四只!” “烤扇贝四只!” “秋刀鱼两条!” “烤老虎虾六串!” …… 报到最后,她嘿嘿笑着拿出那只饭盒,打开后往他面前一送,“香喷喷的烤猪蹄两只,吃哪补哪。” 目光落在他绑着绷带的手上。 陈声:“……” 补你妹啊。 他看了眼一桌的美食,揶揄她:“今天挺大方啊,花了不少吧?不存钱买房子了?” 海鲜烧烤一大堆,水果全都挑的最好的,花生瓜子好几袋,还有两瓶江小白。 路知意仰头冲他笑,不卑不亢道:“要买啊。但是队长比房子重要,房子可以迟点再买,队长可不能……” 后面的话,含含糊糊吞了。 陈声:“队长不能什么?” “队长不能饿着。”她换了个说法。 陈声瞥她一眼,往卫生间走。 路知意冲他背影叫了声:“哎,趁热吃啊!你去哪?” “洗头。” 他是洗到一半,听到有人敲门,胡乱擦了把头发就出来的。 路知意跟到了卫生间门口,看他埋头往洗漱池里,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又单手往头发上浇水。 “你就这么洗?” “不然呢?” 因为弯了腰的缘故,他说话又低沉了两分,带着点喉音,一丝暗哑。 他闭着眼,弯腰凑在洗漱池前。 耳边传来她沙沙的脚步声。 下一秒,水流中忽地多出一双手来,拉开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捧起一掬温热的水花往他发间淋。 他浑身一僵。 却听见她的声音无比自然传来耳边:“我来吧。” 陈声下意识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只原本要洗头的手在半空中没了着落,慢慢落在洗漱台上,按住了,没再动。 她的动作很轻,捧了水往他头发上淋,然后又揉了揉。看他头发湿的差不多了,又关了水龙头,去一旁拿洗发水。 “蓝色这瓶吧?” 他顿了顿,闭着眼也不忘怼她:“你不识字?” 路知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挤出洗发水,在掌心搓出了泡泡,然后往他头发上抹。 狭小的卫生间,昏黄的灯光。 高高大大的男人弯腰不动,仿佛对她俯首称臣一般。 而她站在他身旁,仔仔细细替他洗头,动作轻而缓慢,略有几分生涩。 这一刻对路知意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和好的征兆。 他肯让她碰她头了呢。 接下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然后趁着气氛很好,赶紧认认真真认错道歉,得到他的原谅。就算他不原谅,至少消消气也好。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当当。 她却不知,这一刻对陈声来说,简直是个挑战。 闭了眼,没了视野,那么其他的感官理所当然就变得更加敏锐。 他俯首撑在台子上,感受着她用手在他发间轻轻揉搓,偶尔挠一挠,不痛不痒,却点燃了什么。 她的指尖落在他耳边,像是带着火星子。 她按着他的头皮,每一下都叫他浑身发麻。 她拧开水龙头,又开始往他头发上泼水,边泼边问:“水温合适吗?” 水温是合适的,温温热热。 可那水流滑落在发间、脖颈,就开始滚烫灼人。 她用那双手在他发间作乱,轻轻拂过耳边的泡沫,又理了理脖子上方的发茬。 陈声不动声色站在那,胸腔里仿佛被人点起火苗来。 最后,她用毛巾替他擦了擦头发,“好了。” 陈声抬起头来,却没直起腰,依然用手撑在台子上,淡淡地说了句:“你先出去,我抹个澡。” “要不要我——”话说到一半,路知意回过神来,“哦,好。” 抹澡这事,她就不宜冲动了。 路知意出了洗手间,还替他把门带上,听见门内响起水声,一个人打量着这间宿舍。 简单干净,硬汉作风,没有半点多余的摆设。 两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个鞋架。 书桌上有简约书架。 她的目光落在桌前的笔记本电脑上,忽的一顿。 于是陈声正在冲冷水澡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路知意的声音。 “队长,我用下你的电脑行吗?” 他应了声:“嗯。” “有密码吗?” “我名字缩写加生日。” “哦,好。” 她并没有问他生日是多久,那就是说牢记于心了。知道这一点,陈声在水流中闭了闭眼,四肢百骸都一阵轻松。 门外,路知意放心回到书桌前,端端正正坐下来,打开电脑。 输入密码。 进去了。 她嘿嘿一笑,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动陈声的电脑了,赶紧回忆片刻凌书成的指点。 我的电脑。 d盘。 果然有个叫做《飞行理论》的文件夹。 路知意精神一振,点了进去,准备一睹这传说中的惊天大秘密。 哪知道文件夹里只有一个avi文件,1.5个g,文件名是一串拼音。 她一愣。 难道是电影? 也没多想,她移动鼠标点开了文件。 窗口蓦地弹出来。 视频播放器有自动记忆功能,顺着上次的播放进度就放了起来。 奇怪的是,播放进度还停留在开始的几分钟。 画面上,一个短发少女背对屏幕,跪坐在浅灰色的大床上,未着寸缕,没有正面。 她身体纤细,蝴蝶骨清晰可见,嘴里轻声说着日语。 路知意顿了顿,把进度条拉到一半的位置,关键地方虽然打了码,但也并不妨碍她一眼看出这是岛国爱情动作片的事实。 搞什么飞机? a,v? 凌书成有病吧?骗她来看陈声电脑里的这东西? 电脑的音量还开着,男女嗯嗯啊啊的声音异常**。 路知意面红耳赤把视频一关,无语地站起身来,想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可转念一想,不行,她把进度条拉走了,下回陈声再放时,不就知道被人动了这玩意儿吗? 她又赶紧坐回椅子上,飞快地打开片子,把进度条往回拉。 画面上又出现了少女背对屏幕的那一幕。 她撇嘴,什么啊,电脑里就一个片子,翻来覆去看,还能有感觉吗? 还有啊,按理说看这种片子,不都是边撸边看,直到解决完生理需求吗?他怎么就停在开头五分钟这地方?难道说队长……是个五分钟快男…… 路知意的污秽思想停不下来。 她带着批判的目光看待这片子,眯眼盯着屏幕,觉得这女演员也不怎么样啊,那头短发短得也太过分了吧? 跟她当年念书时候的那头板寸有的一拼。 等等—— 下一秒,路知意倏地瞪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板寸…… 一模一样的板寸??? 进度条停在五分钟处,也就是说—— 他只看这个背影。 凌书成不会无缘无故叫她来看什么《飞行理论》背后的秘密。 他意有所指。 路知意瞪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懵了。 也就在同一时间,卫生间的门咔嚓一声开了,洗完澡的队长穿着工字背心、大裤衩,擦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很有气场地走了出来。 他朝她的背影看去,“你在看什么?” 路知意神情复杂地转过身来,挪动身体,把电脑屏幕露了出来。 指指画面上的背影,她欲言又止。 陈声:“………………” “?????????” “!!!!!!!!!!!!!!!!!!!!!!” 炸了。 第80章 第八十颗心 电脑屏幕停留在短发少女的背影上。 路知意按下了暂停,神情复杂地望着刚洗完澡出来的男人,指指屏幕,“这个……” 陈声在原地僵了两秒钟,下一刻,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砰地一声将笔记本合拢。 “谁让你乱动的?” 语气不善。 路知意:“……” “队长,我分明征求过你的同意好吧?” “我只同意了你用我的电脑,同意你乱翻了吗?” 她小声嘀咕:“可你也没不同意啊……” 陈声面无表情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她,盘着腿,嫩白的小腿异常显眼,还仰头冲他强词夺理。 他淡淡地说了句:“你拎来的东西还吃吗?爱吃吃,不吃走人。” 路知意见好就收,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 “好好好,吃饭吃饭。” 她仿佛女主人似的,将海鲜烧烤摆了一桌,又一人开了一瓶江小白,还殷勤地招呼他:“坐。” 陈声:“……” 这里明明是他的地盘好吧? 瞥她一眼,他不动声色坐了下来,等着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路知意端起酒来,小巧的玻璃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说:“走一个?” 陈声看了眼那白酒,“啤的都喝不了两杯,还喝白的。” 路知意执着地把酒瓶举到他面前,“啤的是娱乐娱乐,白的才能代表我的心意,你瞧瞧,一片丹心清澈见底,没有半点杂质。” “为什么想起找我喝酒了?”他盯着她。 路知意那明晃晃的笑容终于消减下去,顿了顿,她说:“因为有句话迟到三年,一直没跟你说。” 陈声看着她,没说话。 她站起身来,将那瓶酒举到半空,轻声说:“对不起,队长。”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烧烤堆里,很浅很淡。 “你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说假话骗了你。对不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开口说清楚,可因为自尊心作怪,一拖再拖,拖到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对不起在被陈法官拆穿真相时,你一路追出来,那么告诉我说你相信我,我却选择逃避真相,不对你解释。对不起让你一等就是三年,这句话到今天才有勇气说出来。” 她一鼓作气,把那些憋了很久的话一口气说完,屋子里刹那间安静下来。 仿佛蚊子振翅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连同她的心跳在内。 她迟到了整整三年。 这一句对不起,消磨了他与她的感情,也令那段本该令人想起来就笑的时光暗淡不少。 她屏息看着陈声,猜测着他的反应。 他会原谅她吗? 会觉得这话到今日才说出口已经于事无补了吗? 还是别的什么? 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着,扇叶都泛黄了,老旧,布满灰尘。 屋内只开着一盏昏黄壁灯,他与她面对面坐着,一桌烧烤香气扑鼻,蒜蓉的气味和孜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难得的居家感。 那一刻,陈声有些晃神。 多年前,在他以为他和她会这么顺顺利利一路走到最后,拥有三口或四口之家,每日对坐着话家常,一日三餐你做饭我洗碗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今天这一幕。 饭桌上有饭菜的香气。 昏灯一盏,薄酒两杯,说些有的没的无聊的话,于他而言也有趣的很。 可谁知道命运弄人,今天这一幕来是来了,他们却已经分开三年。 她的对不起迟了整三年。 他就等了她整三年。 风扇呼呼转着。 她的手还端着酒瓶,搁置在半空。 陈声看着那一桌菜,问:“为什么选在今天?” 她站着,他坐着,她便低头看着他,“今天你往海里跳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不到不是更好吗?你来这之后,我并没有给过你半点好脸色。” “要是一个好脸色需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我宁愿你天天都臭着张脸。” 他不紧不慢笑了两声,“我要是天天都臭着张脸,路知意,你能在基地待多久,忍多久?” “忍到你累了,懒得跟我摆脸色为止。” “要是我没累,你先累了呢?”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 陈声抬眼看她,“这么笃定?” 路知意端着酒瓶,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热也好,冷也罢,笑也好,哭也罢,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屋子里一室寂静,谁也没再说话。 两人对视着,她恨不能将所有感情投射在目光里,他试图看清她的真心。 良久,陈声的手抚上了自己面前那瓶酒。 “路知意,你的谎话说得太多了,狼来了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 “一而再再而三说谎,你觉得还会有人信你吗?” “那你信吗?” 她问得很轻快,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声的手握紧了酒瓶。 “我怎么知道这次还是不是狼来了?” “那你试试看啊,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他笑了,“我怕了你,要还是狼来了,空欢喜一场,后头还有三年苦日子等着我,我怕我熬不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带着点笑意,苦笑。 连日来的冷淡皆是面具,此刻被她摘了去,生也好,死也罢,横竖是一锤定音了。 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有时候试图回想,却总也记不清了。 起初是恨她,恨自己意气风发二十年,一头栽进她的大坑里,爬都爬不起来。被骗了,被忽视了,被抛弃了,被冷眼旁观了,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可怒火再烧,也不可能一直烧下去。 他没那么多精力去牢记这种刻骨铭心的恨与痛,久而久之,不得不承认,他的恨不过是来源于爱。 仍盼着她追上来。 仍盼着她道个歉。 仍惦记着她的政审走不通民航系统,所以千方百计来帮她开个路。 她那么执着于当一名飞行员,总会顺着他的足迹跟上来吧。 可她那样对他,他凭什么不要自尊去帮她? 以德报怨,这不是他陈声的原则。 所以他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不是为了帮她,是掐准了她的七寸,等她走投无路,一路跟过来,他可得好好磋磨磋磨她。 打蛇打七寸,他以为他掐住了她的命脉。 哪知道她来了,他才发现是她逮住了他的七寸。 飞扬跋扈小半辈子,还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哪知道二十岁那年遇到她,旦夕之间有了致命短处。 他的短处,叫路知意。 陈声端着酒,有些心灰意冷,又有些自嘲。 终于等来她的对不起,他竟觉得身在梦里,不可置信。 路知意何曾见过这么落魄的他? 唯独三年前,他从家里追出来,在小区的河边追上了她,那时候他露出过这样脆弱的一面,几乎是苦苦哀求她说一句那不是真的。 此刻,他没了张扬,也没了冷漠,苦笑着坐在她面前,哪里有半点白日里那个不可一世陈队长的样子? 他像个迷路的稚童。 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她,可她骗过他,他不敢抓。 路知意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一面心知肚明他就算不敢抓,也还是会抓。一面煎熬于她的一个冲动一个错误,令他受尽折磨,也令她自己受尽折磨。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妥协? 为什么当初他追上来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说清楚? 哪怕一切都是假的,至少爱他这一点是真。 她错了。 她不该连这件事都含含糊糊敷衍他。 路知意触到陈声的眼神,那一刻忽然很想哭。 她想再说点什么,可喉咙干涩沙哑。 陈声却把酒瓶端了起来,在半空中与她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 “喝吧。” 他仰头,大口吞下那火辣辣的白酒。 路知意一咬牙,坐下来,也跟着仰头痛饮。 酒这东西,她从未发现它有半点好处,难喝得要命,喝了又难受得要命,这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酒鬼? 不可理喻。 可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往肚子灌。 火辣辣的刺激感一路从喉咙蔓延至胃里,可她觉得该,她就活该受着。 最后一桌子烧烤倒没吃几口,两人光顾着拼酒。 路知意没有辜负陈声对她的鄙视,一瓶白酒下了一半,就开始放开了嗓子嚎。 “队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开始抹眼泪。 “是我心高气傲,觉得你爸当年判了我爸,我这辈子都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索性一了百了,又说了谎话。” 陈声闭眼靠在椅子上,“你又说了什么谎话?” “我说对你的感情也是假的,那不是真的。” “……” 他也喝了不少,脑子没那么快转过弯来。 “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隔着桌子拉住他的手往左胸上搁,“你自己摸摸看,真心真意,千真万确。” 陈声:“……” 清醒了一点。 掌心的触感软极了,像棉花,像果冻,弹性十足,泛着热乎乎的体温。 他抽了抽手,“你矜持点。” 路知意不肯松手,抹眼泪,“你不信吗?” “我信,我信。” 她又破涕为笑,终于松开他的手,不强行把他往胸上拉了。 隔了张桌子,两人离得太远。 路知意干脆把椅子朝他身边拉,又想起什么,泪眼婆娑凑上来,“队长,那个柏医生跟你什么关系啊?你是不是喜欢她?” 陈声:“……为什么这么说?” 她鼓着腮帮指着他,“你让她叫你三郎了!什么狗屁外号,恶心!” 她还哆嗦了一下,把手臂伸出来,“你看,鸡婆疙瘩都给我恶心出来了。” 陈声看不见什么鸡皮疙瘩,只看见她白生生的手臂,晒了三个月,防晒霜用了几大瓶,好像还真有用,至少与他搁在一处,她简直是白玉一样熠熠生辉。 酒精上头,光是看着她嫩生生的手,也有些受不了。 他挪开视线,“没什么关系。” “那她为什么叫你三郎?” “医疗室都那么叫,说我是拼命三郎。” “啊?”路知意愣住,“所以不是三郎,是拼命三郎?” “不然你以为?” 路知意砰地一声把脑门磕在桌面上,哀嚎:“凌师兄骗我!” “凌书成?” “是啊,他说你俩有暧昧关系,三郎是爱称!” “……” 路知意醉得惨一些,陈声还好,只是略微头晕,心智都还健在。 当下皱了皱眉,想起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凌书成让你看我电脑d盘的?” “是啊。” “……”陈声捏了捏拳头。 可他这一问,路知意又来了劲。 她猛地抬起头看他,理直气壮地问:“那你说说看,为什么留着那种片?” “……”陈声顿了顿,“男人的电脑里有几部片,很稀奇?” “有几部不稀奇,稀奇的是只有一部。” “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要偷偷告诉我,为什么那女演员还是个板寸?”她笑嘻嘻凑过来,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悄悄跟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 陈声努力维持心神,想把这个醉鬼推开。 三年了,胸长开了,飞行技术提升了,人际关系处得更好了,偏偏酒量酒品一点也没上来。 还是老样子,喝多了酒发酒疯。 可醉鬼不依不饶地攀住他的脖子,还强行撒娇:“跟我说跟我说,不说的话我就去告诉全队人,你的片子里有个跟我长得差不多的女人,一样的板寸,一样的好身材,整整三年就只靠着她的背影解决生理需求!” 陈声:“……” 要疯了。 大热天的,他就穿了件背心,她也就穿了件薄薄的棉质t恤,领口还挺大,这么揽着他的脖子蹭来蹭去,擦枪走火不过一瞬间的事。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伸手推她。 片刻后,只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别动了,路知意。” “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动。”她还威胁上了,又是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又是攀住脖子不撒手。 “你再动,我不保证你能平平安安走出这间屋子。”他眸色渐深,声音低哑。 耳边是她呼出的热气。 面前是她柔软的身体。 双臂水草似的缠住他。 而她声音含娇带嗔钻入耳里。 真要命。 昏暗的灯光里,路知意笑了。 她依然没松手,攀住他的脖子凑拢了去,略带酒意的目光忽然清晰不少。 “那就别让我出去。” 吻住他之前,她如是说。 那一刻,陈声忽然发现,狼来了。 说老说去,她还是那个小骗子,借着酒意装醉,仿佛这样道歉就没了抛弃自尊心的挫败感。 他眼眸一沉,死死掐住她的腰,按捺住怒气,离开她的唇。 “你又撒谎?” 她眨眨眼,“我可没说我醉了,这个不算吧?” 她还笑! 眼神亮晶晶的,还挺得意是吧? 简直是十二万分的挑衅。 陈声站了起来,一把架起她往床边走,狠狠地丢上去。 他欺身上来,“你很得意是吧?” 路知意躺在他柔软的床上,也没急着起来,反倒把脚用力一揣,两只人字拖以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地上。 她攥住身下的凉被,感受着热烈的酒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酒的好处。 难喝是难喝了点,可喝过之后,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唤醒了。 她认识他一年又三年。 四年零三个月。 那些沉寂在大学时光的爱与恨,此刻被酒精一蒸腾,终于化作无限**,叫她想要抛开一切束缚,抛开那些年少轻狂、自尊自爱、心高气傲、家庭负担,抛开这二十来年背负在身上的种种枷锁,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什么读书是她路知意唯一的出路,什么奖学金,什么优秀飞行员……她全都不稀罕了。 她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时候是为**而活的。 家境贫寒时,物质生活缺失,她忍住属于少年人吃吃喝喝买买买的**。 当家教时,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她无法跟同龄人一样享受无忧无虑的周末。 期末考试,大家都说尽力而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本该是年轻人的常态,可为了奖学金,她不得不熬夜奋战,一心一意冲刺那个第一名。 面子。里子。金钱。荣誉。前程。房子。 她的生命里,充斥着太多杂质。她也想好好活一次,忘记那些负担,忘记她的家庭,忘记一切,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去随心所欲。 此刻,那个**名叫陈声。 她想要他。 她想无拘无束沉入这个世界,爱与欲从来分不开,就好像这些年来她对他的渴望,只增不减,永不停息。 借着酒精,她像是女妖一般,伸手揽住他。 她笑着,眼神明亮又迷离。 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队长,我想你了。” 四个字,再寻常不过,她曾在海边说过一次,以插科打诨的口吻。 此刻,这四个字宛若致/命毒/药,彻底令他沉了下去。 那就下去吧。 仿佛投身海底的那一瞬,满脑子只有找到落水者的念头,没有我要浮上去一说。 没有了少年时温柔缠绵的吻,此刻的双唇是交缠不休、你追我赶的,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事,是复仇式的快感。 她没多久就像是一汪水,从眼波开始,就能一点一点溺死他。 酒精是炙热的。 **是炙热的。 体温也是。 风扇在头顶呼呼转着,空调也没来得及开。 屋子里是盛夏的燥热气息。 汗水化作晶莹透亮的珍珠,一颗颗浸出额头,浸出皮肤,在摩挲间化作湿漉漉的水渍。 没有什么你的我的。 分不清是你的手还是我的脚。 全都融为一体。 她痛得蹙眉,却还笑得畅快。 她叫着他的名字:“陈声,陈声……” 不喋不休。 三年来,他的体能训练终于在此刻派上用场。 一场鏖战,鹿死谁手,只能一战方休。 第81章 第八十一颗心 大家挪一挪。 微博:容光十分小清新 关键词:偷走他的心 楼道里一时寂静无声,仿佛时针停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陈声居高临下看着路知意,她的眼里像是燃着火光,炙热地回望着他。 连日以来的冷漠相待,在这一刻仿佛全都露了馅。 前功尽弃。 他有些心烦意乱,为什么不管是在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与她的相处总是他占下风?暗中示好的是他,穷追不舍的是他,被抛在脑后的是他,如今两人再重逢,明明关系还僵得要命,偏偏表面上态度冷淡,背后对她关切不已的还是他。 结果还让她听见了。 陈声冷冰冰地问她:“是谁教会你偷听的?” “我没偷听,我是想来找你说点事,没想到刚好撞见你和刘主任在说话——” “既然知道我们在说话,有礼貌一点、避开谈话很难吗?” 陈声的面具被撕下,态度颇有些咄咄逼人。 路知意顿了顿,没有回应他的质问,抬手撩开额头上那缕濡湿的碎发,低声说:“谢谢你,陈声——” “叫我队长。”陈声淡淡地说,“要我纠正你多少次,你才记得正确的称呼?” 他简直像是竖起了浑身的刺,每一句都在找茬。 可这一次,路知意并不伤心。 听了他对刘建波说的那番话后,她忽然之间就不怕他的咄咄逼人了。 她从容地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逆光而立的他,正午的日光热烈又辉煌,从他背后的窗□□进来,将他的轮廓都晕染成模糊不清的毛边。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融化在日光里,温柔又明亮。 她蓦地一笑,郎朗道:“队长也好,师兄也罢,你讨厌我也好,要疏远我也罢,总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把我当花瓶,而把我看成一名战士。”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哪怕模样狼狈、衣服都湿透了,却坦坦荡荡,昂首挺胸,“第三支队路知意随时待命,愿听队长差遣,今后上刀山、下油锅,一声令下,在所不辞!” 那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还带着一点回音。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澈。 唇盘的笑意仿佛带着能灼伤人的热度。 陈声的心跳蓦然一滞。 自打重逢以来,她的形象与以前大相径庭,早已被基地无数人奉为女神。五官不见得多精致,但那眉那眼都恰到好处,蓦然抬首,眼睛亮如星辰。而她一笑,周遭见惯不惊的风景仿佛也刹那间柔软明亮起来。 海风温柔,天空蔚蓝。 可一直以来,他不肯承认,也不愿承认她的改变。 他一向不是个会被外表打动的人,毕竟要论长相,他已经相当出众了,要想赏心悦目,对着镜子看就成了,何必非要找个模样出类拔萃的人? 然而这一刻,陈声不得不正面这个事实。 当她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楼道里,当她目光明亮、唇角含笑地对他说出这番听起来像是要誓死效忠他这“暴君”的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都不受控制了。 路知意的美不在皮囊,在骨子里。 他怀疑她的身体里住着一颗太阳,日出东方时,拥有冲破一切的力量。 可她是太阳,他就是飞蛾。 他扑了一次,差点被她烧死,要是这回还他妈扑上去,那就是找死。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傻逼吗? 呸。 陈声默不作声往下走,与她擦肩而过时,微微侧头,与她对视片刻。 “戏精?” 他淡淡地抛出两个字,走了。 路知意:“……” 他怎么接收不到她那颗感恩的心呢? 刚才他跟刘建波说的那番话简直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想说点什么回应他一下,有一个这么看重她、爱护她的队长,她也想努力报效他啊! 路知意噔噔往下跑,追了上去。 “我说真的,你以后只管增大训练强度,我要是喊一句累就跟你姓!” 陈声脚下未停,语气淡淡的,“你想冠夫姓,也得问问我娶不娶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路知意无语。 不是那个意思? 陈声脸色更冷了。 路知意没捕捉到队长大人这颗敏感而情绪化的心,效忠的话宣布完毕后,就又凑了上来,换了个话题。 于是陈声往食堂走,身后就跟了个甩都甩不掉的尾巴。 尾巴很着急地反应各种生活问题。 “队长,我的淋浴喷头好像有点问题,很多地方堵住了,出水不顺畅。” “……” 跟他说有什么用?他是她的老妈子? “马桶好像也是堵的,冲个水半天下不去。” “……” 所以呢,他还负责管道疏通? “还有,门锁有点奇怪,明明锁上了,稍微使点劲一推,不用开锁都能推开,这样好像有点危险……” 路知意略尴尬,不好意思说昨晚凌书成来找她拿中午的饭盒,她在换衣服,明明锁了门,结果凌书成拍门的力道略大了点,直接把门给拍开了…… 好在她穿得个七七八八,赶紧把睡裙给撸了下去。 陈声脚下一顿,侧头看她,“路知意。” “啊?” “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路知意茫然地看着他。 陈声指指自己,淡淡地问了句:“我脸上写着保姆两个字吗?” “……” “还是我看起来精通管道疏通、开锁修门等各项技能?” “……” 路知意讪讪地说:“可你是队长,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跟谁反应,只能来找你……” “后勤部这三个字,不认识?” “可是那天面试结束,刘主任说今后生活和工作上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找你就对了——” “你长这么大,不懂什么叫场面话?” “……” 路知意跟着陈声,一路到了食堂。 这个点,满食堂都是吃饭的人,陈声在食堂门口停了下来,“你打算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路知意咧嘴一笑,“反正都走到食堂了,干脆一起吃个饭?”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饭?” “因为我秀色可餐?”路知意一脸天真。 陈声看她两眼,“秀色可餐不太明显,脸皮厚若城墙倒是肉眼可见。” 说完,他冷着脸转身走了。 路知意没再继续跟,就站在原地看他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焰,一路绕过喧哗的人群,朝打饭的窗口走去。她蓦地一笑,颇有几分得意。 论不要脸,他才是天下无敌。 可如今他这么要脸,她也得成全成全他,毕竟她曾经狠狠摔过他的脸面,如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大不了她放低姿态,让他摔回来。 就冲着他在走廊上对刘建波说的那番话,她心甘情愿。 路知意定定地望着那个背影,壮了,黑了,有男人味了,更成熟也更小气了。 可这一刻,耳边回荡着他与刘建波的对话,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她的队长较之从前,更沉稳,更优秀,也更令人挪不开眼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唇角一弯,笑了。 路知意原以为训练的日子大概会日复一日重复很久,没想到第一天训练,当天下午就遇到了紧急情况。 她生平第一次跟队出任务,直面海难。 场面惊心动魄。 下午三点十分,顶着**的太阳,一群人在操场上做引体向上。 这一组要做满三十个,三十个结束后,可以去电子阅览室休息一小时,队员们看电影的看电影,打游戏的打游戏。 离路知意不远的罗兵,口中数着数:“五,六,七,十三,十四——” 陈声离他挺远的,却跟长了顺风耳似的,忽的调过头来,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一到三十,你再数一次。” 罗兵装傻,“怎么了队长?” “我看你数学学得挺好,想让大家也听听看。” “……”罗兵腆着脸笑,“队长你别拿我开玩笑。” “没开玩笑。”陈声轻描淡写,“你跳跃性思维相当出色,下来吧,引体向上不用做了。” 罗兵有点懵,傻愣愣地松了手,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望着陈声。 却听陈声道:“这么喜欢跳,原地做一百个蛙跳吧。” 罗兵:“……” “还愣着干什么?” “队长我错了——” “两百个。” “我下次再也不敢——” “三百个。” “……” 陈声微微一笑,“你还有话要说吗?” 罗兵默默地摇头,哭着蹲下去,抱头蛙跳。 众人都笑喷了。 大概在罗兵跳到五六十下的时候,基地的喇叭突然传来一阵警报。 陈声的对讲机忽然亮了,他将对讲机别在腰间,此刻听见动静,立马摘了下来,从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大厅的紧急通知:“第三支队陈声请注意,接到任务,立刻出队,上机待命!” 所有人面色一变,都从单杠上跳了下来。 “停机坪集合!” 陈声一声令下,第三支队全队人员都往直升机停靠的地方跑去。 路知意下意识跟了上去,跟着众人风一样绕过训练场,跑过宿舍后的大道,抵达了视野开阔的停机坪。 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没人来得及跟她解释。 她自知此刻不是质询的时间,只能跟着大家盲目行动,心跳如雷。 停机坪就在靠海的一侧,与沙滩由围栏隔开。 十架直升机停靠在空地上,整整齐齐。 陈声高声喝道:“集合!” 全员以极快的速度停在机前,向右看齐。 与此同时,对讲机里传来基地大厅的指示,五号灯塔四点钟方向,距离灯塔三点五海里处,一艘海上游轮发动机失火,请求救援。 第一支队已出动救援船只前往失事地点,第三支队立马出动,于空中配合救援行动。 陈声字句清晰:“船只型号如何?船上共有多少被困人员?” 大厅回应:“小型游轮,五人被困。” “收到!” 陈声放下对讲机,沉声喝道:“罗兵,凌书成,一号救援机,凌书成主驾。白杨,韩宏,徐冰峰,二号救援机,徐冰峰主驾。贾志鹏,陈声,三号救援机——” 他每安排完一组,被点到的队员就一刻不等攀上了直升机。 “剩下队员,基地待命,如救援机不够,听到命令后立马支援。”说完,他自己也往直升机上走,走到一半,头也不回地再下最后一道命令,“路知意,上三号机。” 前一刻还茫然紧张的路知意忽的被点了名,像是被拧紧发条的士兵,猛然抬起头来,朝着他的方向大步跑去。 她没出过任务。 除了网上见到的新闻报道,寥寥数语简介某次行动成功了、救出多少人、事故起因于何,她对救援行动一无所知。 平静无澜的新闻用语下,没人知道真正的海上救援有多惊险。 她心脏跳得厉害,口干舌燥,肾上腺激素飙升。 可眼前,那个身影敏捷地跃上直升机,迅速落座与驾驶座,戴好耳麦,做好准备措施,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见一丝慌乱。 路知意前一刻还在隐隐发抖的手刹那间又安稳下来。 她一把攀住后机舱的舱门,稳稳跃上后座,系好安全带。 她看着那人的后脑勺,听他对着耳麦里说了句:“坐标五号灯塔,四点钟方向,三点五海里处。一号机起飞,二号机跟上。” 一望无垠的晴空里,三架飞机腾空而起。 螺旋桨的巨大声响淹没了蝉鸣鸟叫,淹没了风吹密林,载着救援队的队员赶往事发地点。 基地变成了小黑点。 巨大的海风从半空中呼啸而来。 在这一刻,人类变得渺小如斯,瀚海波澜四起。 陈声不断与耳麦里沟通。 耳麦连接着基地和其他两架救援机,基地传来最新指示,陈声需要立马做出判断,对其余人员下达命令。 没有人去理会路知意。 她也帮不上半点忙。 可她背脊笔直地坐在后方,将陈声的声音一字不落听入耳中,聚精会神。 呼啸的海风掠过耳边,吹起碎发。 她不耐烦地将耳边一把撩至耳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剪了吧。 真他妈碍事。 第82章 第八十二颗心 基地也有休息日,并不会一周七天压榨员工。只不过每逢周六日,各支队都要安排值班,并且值班的一般都有好几名队员,以防海南发生时进行紧急援救行动。 本队由队长安排值班表,于是路知意很神奇的,嗯,次次都跟队长一起值班。 队员们思想健康,个个纯洁,都觉得挺正常,毕竟是新队员,队长亲自教,言传身教嘛。 只有三个人思想比较不健康,觉得这事儿不正常。 韩宏和凌书成一早看出陈声心头有鬼,趁职务之便把妹?路知意……路知意被刁难了好几次,深感公报私仇的男人很可怕,呵呵。 总之,一夜同床共枕后,迎来不用值班的周六。 队长和她都不用。 但陈声还是被生物钟唤醒。 三年了,早习惯这个点醒来。早晨六点,他准时睁开双眼。 海边日出早,又是盛夏,窗外早就天亮了,轻薄的窗帘遮不住光,屋内也朦朦胧胧亮着。 他这一夜睡得不太舒服。 宿舍安排的单人床太小,因大伙都是壮汉,床其实够睡,睡一个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如今两人睡一起,那可就太小了。夜里也不敢翻身,生怕一挤她,她就滚下床去。 醒来的一瞬间,背都僵了。 陈声借着光看着面前的人。 他与她面对面侧卧着。 路知意还在熟睡,身体随着呼吸略微起伏,凉被只到胳膊处,圆润小巧的肩头都露在空气里。 他这么静静看着,心里千回百转。 她是睫毛精吗? 刷子似的,又浓又密,颤巍巍覆在眼睑处。 真白了。 这种朦胧光线里,她像块发光的玉似的。 不科学。 曾经的高原红和小白脸,如今倒成了高原不红和小黑脸…… 以及,都好几年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瘦。 没钱吃个饱饭? 视线下移。 那也说不通,没钱吃饭,某些部位倒是一气儿疯长。怎么还有这种人,不长肉,只长胸? 她双手抱胸侧卧着,睡前颇为豪迈,趁着夜色黑、屋内没开灯,索性就这么衣服也不穿就睡了过去。 倒是便宜了他这个醒得早的人。 有道沟壑在被中若隐若现。 不能再往深处瞧,若是多瞧两眼,他又要蠢蠢欲动了。想起昨夜的冲动,陈声有几分懊恼,这门子事对他们彼此而言都是新鲜的体验,他一个不察就用力过猛。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除却欢愉刺激,还有几分隐忍。 想必还是疼的。 他就这么看了她很久,丝毫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睡梦中的女人介于少女与年轻女郎之间,眉宇间还带着一抹稚气,可他知道她醒着时,那双眼眸但凡睁开,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成熟。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夸奖,可实际上呢。 谁希望自己的孩子过早被生活磋磨得早熟懂事? 陈声看着她,觉得她熟睡时可爱多了。 像个孩子,不谙世事。 要不是背僵,腰酸,他大概还会继续躺在这里盯着路知意看,可同一个姿势重复太久,他终于还是放轻动作爬了起来。 几乎是刚穿好拖鞋,就察觉到背后的人略微一动。 他回头去看,路知意还是那副模样,双眼紧闭,仿若还在熟睡……但身体比之前要僵硬多了。 陈声瞥她一眼,没拆穿,穿了鞋往她的卫生间里走,上个厕所,洗把脸,出来时她还一动不动躺在那。 他又从一旁的椅子上把短裤拿了过来,穿上。 站着看她片刻。 她还是那么躺着。 他站床边俯视她,叫了一声:“路知意。” 一动不动。 “醒了吗?” 还是不动。 他淡淡地盯着她紧闭的眼睛,说:“行,睡着也好。大清早的正是男人晨/勃的时候,精力好,性/欲旺,你衣服也不穿,一副要干嘛随你的模样躺我面前,我懂你的意思。” 他弯下腰来。 路知意几乎立马察觉到一片阴影落了下来,罩在脸上。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一副迷离的样子揉了揉脸。 “几点了?” “……” “你都起来了?” “……” 她把被子往胸上拉了拉,一脸刚睡醒的样子,“你刚才在跟我说话?我还在做梦,就听见你的声音——” 剩下的说不下去了。 因为面前的陈队长面无表情盯着她。 “接着装。” 她:“……” 不装了不装了。 陈声直起腰,“起来吃饭。” 路知意缩在被窝里,“今天又不用训练,也没轮到我值班,起这么早干什么?” “一日三餐按时吃,这跟你起不起早没关系。” “一顿不吃也没事的,我更想睡懒觉。” 陈声看她片刻,似笑非笑。 “我怎么觉得反过来了?” 他只说了一半,但路知意几乎是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前在中飞院时,她是那个勤勤奋奋永不睡懒觉的人,别说周六周末了,就是国庆七天假、寒暑双假,她都准时早起,要么去图书馆,要么在家看书学习。 反观陈声,他就是那种连早读早操都翘,但还回回考第一的人。 气人。 陈声毕业后,路知意还听赵书记在大会上提起过他。 当然,赵书记没有直接点名,只说:“年轻后辈,能力出色、狂妄一点,未尝不是好事,坏只坏在有的人不可一世,但真本事半点没有。 我曾经有个学生,就是你们前几届的,他都大二下期了,一共就上过五次早读,想上的课就上,觉得老师注水的课就一节不上。那门课的老师告状多次,我也实在没辙了,就把那家伙招来办公室,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向我检讨的。 你猜他说什么? 他想了想,对我说:我检讨,上学期我轻轻松松领先第二名四十三分,这学期只拉了他三十五分。” 全场哄笑。 赵老头面无表情:“笑,还知道笑?那时候我觉得那家伙真难办,今儿看了你们这群家伙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狂是真狂,有本事狂的,还真没几个。我倒巴不得你们都是他,有他的天资,有他的悟性,可你们没有,你们只有他的狂。有什么好狂的?” 台下交头接耳,个个都猜出他说的是谁。 那就是当年的陈声。 中飞院鼎鼎大名的狂妄后辈,可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没有几个不服他的。就连赵老头本人都服气了。 思绪从遥远的时光拉回来,路知意抬眼看他,淡定地说:“不是我不想吃饭,偏要睡懒觉,是体力不支,身体不适。” 陈声刚想问哪里不适,又立马闭上了嘴。 表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 心虚中透着一点点……骄傲? 他顿了顿,“那我给你带回来。” 刚转身,床上的人又一咕噜爬起来。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吃。” 他转头,“不是说身体不适?” “你要真给我带回来,被人撞见就说不清了。”路知意指使他,“你把脸转过去。” 陈声还沉浸在她怕被人撞见这回事里,淡淡地说:“亲也亲了,摸了摸了,转过去看什么?” “我害羞。”路知意理直气壮。 “多练习练习就适应了。”陈声很镇定。 “……” 路知意:“转过去!!!” 很好。 她终于抛下了最后一点温柔队员的假象,只剩下凶残粗暴了。 陈声转过身去,心想两幅面孔不可怕,可怕的是好的那幅如今被她扔了。 两人在七点的样子出了门,准备一同去吃个早饭。 未来如何相处,两人的关系是个什么定位,得好好谈谈。 偏偏开门就在走廊上撞见个人。 隔壁幽怨地咬着被子呜呜呜一整夜的凌书成今日值班,手里拎了只袋子,正锁门呢,就听见隔壁房门啪的一声开了,一扭头,正对上两个鬼混一整夜,大清早出来觅食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皮,“早啊。” 怎么不多打几炮? 陈声还没来得及开口,路知意抢在前头说:“凌师兄早啊,我屋里马桶堵了,请队长来帮我捅捅。” 陈声:“……” 凌书成:“……” “呵呵,是吗?”凌书成眯眼笑了笑,“这么早通马桶啊?” 看了眼手表,“七点钟,你俩起得够早啊。” 路知意:“……那不是因为堵了一晚上,味儿太大了吗?我一晚上没睡着,就打电话给队长,发现队长也没睡,刚好一起……通个马桶……” 凌书成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样啊,是挺巧。他昨晚上不在宿舍,我还以为你俩组队出去玩了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袋子递给路知意。 “喏,像是你落在我们宿舍的。” 路知意把袋子接过来,就看见凌书成扬长而去的身影,边走还边跟他俩挥挥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老子不当这电灯泡。 她也不知道这蹩脚的谎话凌书成信不信,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总比一口说出“是啊昨晚咱俩睡了”来得好。 她一边松口气,一边低头打开那蓝色袋子,下一刻,虎躯一震。 陈声:“什么东西?” 路知意从袋子里拎出她的纯白色少女内衣:“……” 陈声:“……” 第83章 第八十三颗心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遗落在陈声宿舍的内衣。 路知意崩溃地打开自己宿舍的门,将袋子扔在桌上,羞耻到没脸见人,半捂着脸来回踱步。 “凌师兄他是不是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要不我这会儿追上去,就说这玩意儿不是我的?” “不行。这整栋楼里除我之外,压根儿没其他女人。” “我的天,亏我刚才还说了一堆通马桶什么的,简直像个傻子!” 陈声就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抓狂的样子,末了轻描淡写说:“你什么时候不像个傻子了吗?” 路知意揪着头发绝望地瞪着他。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奸//情被人发现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 “迟早要公开,早一点,晚一点,区别不大。”门边的人平静地说。 路知意一下子愣住了,抬头看他,张着嘴的样子颇有些傻气。 陈声沉默片刻,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听不出情绪的语气,“或者你不打算公开,只想来个一夜情,然后就翻脸不认人?” 路知意没说话,只是与他对视着,试图从他面上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可重逢后,陈声变得极为沉稳,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干脆走到他面前,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你打算既往不咎了,对吗?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她背对窗户,正对他。 那扇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外,朝阳投入耀目的光辉,将她的背影也纳入其中。 床铺还有些凌乱。 她素颜站在他面前,短发清爽率性。 陈声与她对视片刻,掀了掀嘴皮子。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大度宽容的人?” 是的,既往不咎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 “一夜情就想偿还三年的债务,这么天真?” 早就输了吧,从她踏入基地面试的那一刻起,旧账就一笔勾销了。她笑一笑,朝他投来一个温柔的目光,他就再不记得她亏欠他的三年时光。 看她下意识抱了抱胸,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又说:“挡什么挡?路知意,用不着这么警惕,你是有多自信才会觉得别人看你一眼就想犯罪?” 根本用不着看这一眼。 他光是看着和她差不多的背影,就已经犯罪整三年了。 带她出门吃早饭的路上,陈声一路都是这个态度。 冷淡是必须的。 尖酸刻薄是改不掉的。 谁叫他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可路知意不跟他计较,相反的,他说得越起劲,她就笑得越开心。 陈声眯起眼,“路知意,你有点自尊行不行?” 他说这么多,可不是想看她笑得一脸幸福,仿佛他在夸她似的。三年的苦,三年的怨,他真是巴不得一天之内还给她,因为他说不出口,只想让她也痛一痛,这样才能表述清楚。 谁知道路知意大度地说:“自尊什么的,我就不要了,全都给你。” 她仰头冲他笑半天,然后才敛了笑意,“过去就是太要面子,太爱自尊,所以错过了整整三年,一路追来这里。” 陈声不说话,低头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今后不会了。我现在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需要的是什么。” “所以,不要自尊了?” “不要了。” “面子也不要了?” “不要了。” “自负要强,事事非得当第一的劲头呢?” “统统不要了。” 他审视她,“这些都不要了,那你要的是什么?” 她笑了,拉拉他的衣角,“你啊。”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小姑娘姿态。 过去是她棱角太分明,凡事一板一眼,总以自尊为中心。那时候总觉得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所以天塌下来,都要用面子去撑着。 而今才明白,在他面前,面子和自尊都是放狗屁。 陈声一路把她带到基地外面,沿着沙滩走了一小段路,又穿街走巷去吃早餐。 基地人多,此刻却只适合独处。 滨城的早晨阳光热烈,温度怡人。沙滩被日照晒成了金黄色,而海面仿佛缀满钻石,熠熠生辉。 偶有海风拂面,肆意欢快。 海鸥从头顶飞过,嘹亮高歌。 这座城是坦荡自在的海滨小城,不同于蓉城的温软柔情,它明亮而率性,要么日光灿烂,要么暴雨连绵,没有中间地带。 陈声吹着海风,问路知意,是什么让她选择把自尊和面子都排在他的后面。 她答,因为那三年里,她无数次想着,如果当初没有撒谎就好了。 如果没有否认对他的心意就好了。 如果早点说清楚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么胆怯,不拖那么久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那就好了。 “后悔的事情太多,疼了三年才醒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什么都拥有。每个人都想要维持骄傲,想要金钱,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爱情。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面子里子都是你的,不好的都是别人的,纯属扯淡。” 她走到一半时,蹲了下去,在沙滩上拢了一堆湿乎乎的细沙,可一个浪头拂过来,凹凸处就被抚平。 她仰头看他,笑了,“喏,自尊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曾经以为它重千斤,结果它不堪一击,风一吹会散,浪一拍会碎。” 陈声不说话,就只看着她。 她把手递给他。 他一边冷冷淡淡地说:“自己没长腿,起不来?”一边还是接过那只手,把她拉了起来。 路知意蹦起来的那一瞬间,没有松手。 继续往前走时,也没松手。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沙滩。 “我也没想到我抓住了一些易碎又没有用的东西,一抓就是二十年。”她侧头看着他,“事到如今才明白,父母会老去,会提前离开;子女会成家,会陪伴他人;自尊会破碎,哪怕辛苦维持多年,坍塌却只要一瞬间。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会永恒不变,所有事物都只是沧海桑田,包括容貌,包括身体,包括我们一辈子追求的物质财富、美丽事物。” “三年了,顽固的高原红不见了,昔日好友各奔东西,曾以为的民航公司死活进不去,爸爸出狱了,和仿佛永远对彼此看不顺眼的室友也没有任何瓜葛或怨恨了……好多事情都变了。” “毕业那天,我想了想,这三年来如果真的还有什么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我对你的仰慕,一定是其中最牢固的那一个。” “它支撑着我走向你。” 走过暗不见天、看不起未来的那场漫天大雾,走过那几年里数不清的大考小考,走过前后好几个口沫横飞、恨不能一记眼刀就能捅死学员的毒舌教员身边,直到揭下你冷漠的面具,直到与你肌肤相亲。 她在清晨的日光里,对他说了许许多多。 过去是她不对,隐瞒太多,宣泄太少,说谎太多,坦白太少。 所以一股脑选在今天全说出来了。 她死皮赖脸攥着他的衣袖,“我说了这么多,你原谅我了吗?” 陈声:“没有。” “这样都不原谅?” “不原谅。” “那你还要怄气到什么时候?” “欠债肉偿,怄到我对你的**感到厌倦的时候吧。” “那我这具**如此迷人,性感又可爱,你可能要怄到你闭眼断气那一天为止了。” 陈声看她两眼,“你的**迷不迷人,我没看出来,脸皮厚如城墙、固若金汤,这点倒是很明显。” 可到最后,两人在小面馆里对坐着,吹着风扇吃牛肉面时,陈声默默地把碗里的牛肉夹给了她。 一旁的阿婆笑容满面地操着方言说:“哎呀,年轻人哦,真是浓情蜜意!” 路知意笑嘻嘻凑近陈声,“不是不原谅我吗?既然不原谅,为什么把牛肉送给我?” 陈声淡淡地说:“第一,我减肥。” “……那第二呢?” “第二,为了维持住你固若金汤的脸皮,多吃点胶原蛋白,好好补补。” “……” 路知意吃一口面条,抬头看一眼他。 说一千道一万,那个别扭的陈声,还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问一句,番外大家想看哪些人的? 第84章 第八十四颗心 一顿早餐,两人就如何在基地相处的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刻讨论。 路知意初来乍到,又是难得的女队员,理所当然不想因为和陈声的事情招人非议。 “本来大家就对我够关注了,要是知道我才刚到基地三个多月就和你胡来,指不定怎么看我。” 陈声面无表情,“能怎么看?不都俩眼睛睁着看?” “我是认真的。”路知意把筷子搁下,“你是队长,要让人知道咱俩的关系,你怎么对我都有人说闲话。你要是管得严,人家该说你给我开小灶了。你要是放点水,人家又说你罩着自己人,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其他人。” 陈声的重点抓得很奇特,眼神微微一动,抬眼看她。 “咱俩的关系?咱俩什么关系?” “……” 路知意:“队长,你的重点找偏了。” “别兜圈子。”陈声靠在椅背上,吹着风扇淡淡地看着她,“我问你,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路知意摸摸耳朵,四下看看,凑近了来,压低嗓音,“睡过一觉的关系。” “……” 陈声盯她片刻,点头,“成,那我心里有数了。” “有什么数?” “明年今天,你的回答大概会是,睡过三百六十五觉的关系。” 路知意笑弯了眼。 从中飞院到基地,地下恋情这个坎,看来是过不去了。 陈声虽然心里暗暗不爽,但也明白,基地人多口杂,路知意也不过初来乍到,这么快就和他擦枪走火,能理解的最多韩宏凌书成两人,其他人哪管他们过去那一段?若是把关系挑明了,今后不光他难做,路知意也难做。 立了功—— “你看看,这就是自己人的好处。上面有个队长在帮你,还愁没前程?” 犯了错—— “呵呵,工作时间浑水摸鱼谈恋爱去了吧?把队长迷得七荤八素的,俩人一起犯蠢。” 横竖都是他这个队长趁职务之便,而路知意少不了得个花瓶称号。 当初是他义正言辞对刘主任说,路知意不是个花瓶,是他的战士。而今,为了路知意能够继续当个出色的战士,他不得不低头,认了这个命。 什么叫马失前蹄? 呵呵。 接下来的一周里,陈声因手腕韧带拉伤,无法亲自出任务,凌书成恐成最大赢家。 他俨然化身为代理队长,众人唯他马首是瞻。 某日吃午饭时,他在饭桌上顺口指使陈声:“倒饮料吗?帮我带杯可乐。” 桌上众人一惊。 可以啊,气焰越来越嚣张了,敢对队长呼来喝去了! 当个代理队长还当出了自信啊。 陈声扬了扬包着绷带的那只手,“抱歉,没有多余的手了。” 凌书成一脸疑惑,“你这手伤挺严重啊,端杯可乐都成问题?那昨晚你是哪里来的体力去隔壁——” 吱—— 陈声蓦地站起身来,椅子在地上摩擦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众人:完了完了,队长生气了。 凌书成要被揍了吧? 啧啧啧,老虎身上拔毛。 几秒钟后,陈声端起凌书成面前的空杯子,“加冰吗?” “不加,最近肠胃不好,不能喝太凉。” 陈声面无表情,端着两只杯子朝饮料机走。 众人:…… 凌书成乐呵呵地接收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敬意,优哉游哉翘起二郎腿,坐在那笑笑,“低调,低调啊。” 有一个秘密,全基地除了那俩当事人,就他一个人知道。 每晚十二点,大家都歇下了,他的室友兼队长,就会悄无声息溜到隔壁开始夜生活,直到每天早上五点半,才准时爬回宿舍。 对此,凌书成是羡慕嫉妒恨。 基地一百来号单身汉,就陈声一人有性生活。 **! 可耻! 知道什么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 他如此对陈声发出抗议,陈声面无表情盯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玩群p?” 凌书成干笑:“……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对陈声而言,这是第二次地下恋情,女主角却还是上一个。 地下有地下的刺激,也有地下的烦恼。 刺激用不着多说,白日里一丝不苟的上下级,夜里变身制服诱惑、老板与我二三事。因基地宿舍不隔音,路知意不敢叫出声来,两人就各自压抑着声音,却以肢体的形式爆发出来。床板吱呀作响,像是一首老旧动人的歌谣。 可惜烦恼也多。 烦恼之一,基地的标配床太小,睡一人绰绰有余,睡两人就很拥挤。 他夜夜都光临路知意的宿舍,并不都是为了做那档子事,单单相拥而眠也很令人满足。可床小,夜里不敢乱翻身,一翻身就滚下床,于是心理的欢愉往往伴随着清晨到来的腰酸背痛感,**的悲痛无以言表。 烦恼之二,没有名分,无法护犊子。 路知意要做个融入集体的好队友,他拒绝不了。久而久之,基地的壮汉们不拘小节,常大大咧咧和她打成一片,轻者勾肩搭背,重者帮忙跑腿。 不知什么时候起,队里的人但凡去一趟超市,总会给她带点零食回来,有时是一盒巧克力,有时是几包薯片。她不仅仅是队花,还成了队宠。 徐冰峰从超市回来,随手扔了盒巧克力给路知意,“喏,给你带的。你们女生就是爱吃甜。” 陈声冷眼旁观,那盒子上的广告语煞是醒目:送给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爱你妈! 罗兵从巷子里回来,带了碗清补凉给路知意。 “我一口气吃了三碗,想起你怕热,就给你也捎了一份。怎么样,够意思吧?” 陈声眯眼看着那碗清补凉,呵呵呵。 一口气吃三碗,拉死你。 这些都是小事情,他堂堂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会为这些小事生气? 笑话。 他哪里是生气?他简直是愤怒。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白菜被一群猪拱,还不能护着,还得乐呵呵装出一副“队里如此和谐,队长好开心哟”的模样来。 没名分的苦恼,谁人能懂? 于是两人每晚的睡前对话,很容易就变成了“怨妇陈声三百问”。 “今天贾志鹏又给你买冰淇淋了?” “罗兵送的腌萝卜好吃吗?” “我在财务处楼底下看见郝帅跟你勾肩搭背了。” “你是不是觉得郝帅特亲切特和蔼?” …… 陈队长平静地叙述着所见所闻,路队员就卖力地配合表演。 “天天吃冰淇淋,难怪贾志鹏长那么胖!自己胖就算了,还好意思拉我下水,想让我跟着胖,简直居心叵测!” 队长的眼睛眯得不那么危险了。 “罗兵真小气,送礼物居然就送腌萝卜,一大罐子顶多值五块,我还得顿顿都吃着下饭,不然天气这么热,用不了多久就坏了。我都吃出心理阴影了!” 队长的脸色好看了那么点。 “郝队长和气是和气,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三句不离你——你们陈队长对你好吗?哟,陈队长放你出来兜风了?陈队长一天到晚板着脸,他不累我都累得慌,你们没意见吗?——我看他十有**是个gay,暗恋你。” 路知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队长眉头就此舒展开来,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靠近点,别掉下床了。” “……这也太近了点……等等,靠近点就靠近点,你手往那儿放?……喂,喂——啊!不能碰那里……” 通常情况下,醋意大发却又无处宣泄的队长,会采用这种肉搏的方式,重拾男人的自信。 他从不说,他爱看她隐忍地咬紧牙关,只敢轻声哼哼的模样。 她蹙着眉,额间是亮晶晶的汗,欢愉中带着难耐的神情。 而他看着她紧闭双眼,单手揉着那头短而柔软的发,简直像是上天。 爱欲是食髓知味的盛宴,是恋人间缠绵不休的序曲,是这燥热而忙碌的基地生活中最好的治愈,是他将她纳入生命最完整的表达。 在那极致的一刻,很多话无需说,也传达到彼此心底。 他所求不多,愿与她灵魂紧贴,双唇相碰,如此而已。 烦恼之三,又盼她早日成为出色的战士,又怕她成为敢闯敢拼不怕死的救援队员。 喜于她的成长,忧于她的进步。 他对她的感情总是矛盾丛生,愿她发光,又愿她永远只是一块璞玉,被他紧紧藏着掖着,这样就不必与他人分享。 可这些,陈声从不对路知意说。 骨子里,他依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陈声,张扬而我行我素,看不惯的从不隐瞒,看看老子的脸就知道我待不待见你,这一向是他的作风。 可人活一世,总在成长。 他偶尔觉得自己应当感谢路知意,若不是她,他不会成长得这么迅速。 他为她学会的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宽容。 若我爱你,应为你遮风挡雨,共享喜怒哀乐,为你做所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不必说,不必抱怨。 于是这一切烦恼,因她的归来,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只要清晨睁眼,她在身畔。 只要夜里敲门,她在门边。 基地这日子,路知意倒是过得不错。 总之,冷漠的面瘫队长继续冷漠着,该别扭别扭,该嘲讽嘲讽,哪怕夜里在床上就换了副面孔,往死里弄她,看她失控了、受不住了,末了一声不吭抱紧她,一脸“我刚才好像太过分了?”,结果又不道歉。 可她总能从那拥抱里品出点什么。 他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揉进生命里。 那种力道偶尔会叫她喘不过气来,可那一刻,喘不过气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滋味。从身体到灵魂,通通叫嚣着哪怕窒息也要停留在他的怀抱里。 片刻不离。 她一直记得童年时候看的一部老电影,张国荣与王祖贤主演的《倩女幽魂》,在宁采臣与小倩不得不分离的那一刻,光与影里飘出一首粤语歌来。 黎明请你不要来 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迎入进来 请你换黎明不要再不要来 那种滋味,她日日体会。 白日里,他是众人的队长,是队里的主心骨、顶梁柱。 可夜里,他是她一个人的陈声,他也会像个大男孩一样在极乐的瞬间失控,也会抱紧她仿佛她是他的一切。 哪怕他不说。 路知意总是躲在被窝里偷偷笑,抱紧他的腰,慢慢地拿脸去蹭她。 有的事情,他不说她也明白。 那些深藏不露的爱,令她无数次想起那首歌,黎明不要来。 滨城入秋后,基地出了件大事。 那日市里开安全大会,刘建波把陈声和郝帅带上了,一起出席会议。一同开会的还有滨城的消防队、武警支队,看得出,分量很重。 队里剩下凌书成主持大局,他倒是习惯了,反正陈声不在,队里就他说了算呗。 说起来,韩宏跟他们是一批来的,可就因为当初成绩差劲,来了基地后也不为自己好好打算,飞行执照一直没有再考,所以位置尴尬,不上不下。 可韩宏倒觉得没什么,他本来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和兄弟在一起,日子过得挺充实,这就足够。 当天下午三点多钟,有艘大型货轮在海上触礁。 凌书成收到通知,立马带队出任务,因货轮上人员众多,几乎全基地五个队都出动了,一同参与行动。 陈声在时,从不过多照顾路知意,众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绝不徇私。 可凌书成不一样。 凌书成还是很照顾这个小师妹,当即分派任务:徐冰峰、罗兵,一号机。凌书成,贾志鹏,二号机。白杨,韩宏,三号机。 路知意一愣,“那我呢?” 凌书成说:“你和其他人留在基地,等待后续通知。” 救援船启程。 救援机出发。 基地里众人各自奔波忙碌,井然有序。 路知意在基地与剩下的三队队员一同等待,等到中途时,已有救援船先载着部分遇难的货船船员归来。 这时候就是四队五队负责陆地协作了。 听说货船触礁时,不少人受伤,还有人坠船,被浪头打到船下起不来,此刻人事不省。 四队五队的人都忙着处理伤患,轻伤可以送往基地的医务室进行临时救治,那几名重伤的就必须送往市医院进行紧急处理了。 海滩上一片混乱。 柏医生和好几名白大褂都在基地门口,人一送救援船上送下来,他们就开始就地处理。 路知意正提着心等待凌书成的后续通知,就被匆忙经过的四队队长吕新易抓了壮丁。 他有些焦头烂额的,因伤患太多,此刻要送往市医院。 可陆地协作不光要负责伤患,还要配合一队二队三队进行救援行动。救援船需要补给,找陆地协作。海上目前风向如何,找陆地协作。市里主干道上交通情况如何,是否会拥堵,找陆地协作…… 好像全世界的琐碎杂事都要找上门来。 吕新易憋了口气,只觉得忙到爆炸。 队员在对讲机里汇报:“吕队,我们人手不够,缺两名队员开车继续把伤患往医院送!” 吕新易恰好走过停机坪,扭头就看见路知意和其他几个等在那的三队队员。 “路知意,冯青山,我们人手不够,赶紧过来!”他把手一招,下了命令。 冯青山小心翼翼地说:“吕队,副队叫我们在这等着,如果现场还需要派机过去,咱俩随时要预备着支援——” “还支援个屁啊,一群要死不活的伤患躺在那儿,都去支援吧,爱干啥干啥,让人死在沙滩上得了!”吕新易大怒。 冯青山顿时不敢吭声了,看他叫得急,与路知意对视一眼。 路知意也能看见海滩那边乱七八糟的场景,点头,“走吧,我们去帮忙。” 没成想这一帮,帮出了事。 负责陆地协作的是第四支队和第五支队,如今第五支队负责安排现场,救援机、救援船只调控,海上情况如何,人员分配如何,而第四支队主要负责伤员救治安排,也包括道路交通情况。 路知意与吕新易上了一辆面包车,紧急运送两名在货船上受伤的船员去往市医院。 车是临时调来的,没有警报灯。 车上没有其他人员,除却一名医务室的护士跟车,就只剩下她和吕新易在前座驾驶。 两名伤员一名是溺水,一名是在撞击中胸骨骨折,喘不上气。 跟车护士说应该是胸骨扎进肺部,情况紧急。 可上了车,两名飞行救援队员哪怕会驾驶汽车,也一头雾水,一是对路线完全不熟悉,二是从未支援过陆地协作,不明流程。 护士在后面催促着,神情焦急。 路知意一直呼叫吕新易,想要知道路线和路况,可那边一无所应。 这情况也不可能调头回基地要指令了,情急之下,路知意只能打开手机地图,搜索市立医院,按照导航一路找过去。 冯青山驾驶汽车,她来认路。 那护士忙着处理两名伤者,根本无暇跟他们搭话。 可没想到的是,因车上众人都不通路况,地图上选择的是最近的路程,也是最堵的一段路。 堵车延误了伤患的救治时间。 当两人焦急万分地抵达医院时,那名肺部被胸骨刺穿的病患已经休克。 等候在医院外的医护人员将他抬上担架,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手术室狂奔,留下路知意与冯青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一路堵过来,总算是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上车往回开,他们并不知道,回到基地后,还有一场不小的风波在等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陈·护犊子·声,即将上线。 第85章 第八十五颗心 路知意与冯青山载着跟车护士回到基地时,各队仍然在忙。 指挥中心的人在与海洋管理中心商议货轮打捞事宜,医务室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柏医生都要抓狂了,因为绷带库存告罄,好些外伤药也供应不上来了。 两人往停机坪的方向走,大老远看见救援机都回来了,凌书成留在原地对众人说着什么,韩宏一看他俩现身,急不可耐地冲了过来。 “你俩跑哪去了?” 路知意一愣,“四队的吕队把我俩分去运送伤员了,说是人手不够,情况紧急。” 韩宏气得扯开嗓门嚷嚷:“就他人手不够,需要支援?就他牛逼,有能耐调走我们队的人?妈的,这王八蛋!” 路知意一听,情况不对。 “怎么了,凌师兄也找我们了?” 韩宏深吸一口气,“我们人手不够,凌书成在对讲机里拼命呼叫你俩,需要增加量架救援机支援现场,哪知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三队队员一共十七名,却不是人人都能驾驶飞机。不少人都跟韩宏情况一致,当初在航校因为各种原因被停飞,或是没能通过飞行执照考试,没有驾驶飞机的资格。 一梯队的队员都在凌书成的指挥下飞往现场,留在基地的就只剩下路知意和冯青山还有驾驶资格,而他们两人一走,凌书成一旦需要支援,剩下的人员里压根没人敢开救援机去现场。 说话间,凌书成已经收到通知,要他去指挥中心开总结会。 他无暇与路知意说点什么,只在匆匆走过时一脸哀怨地指了指她,大意就是,“你坑死我了,小师妹!” 这倒不是凌书成做戏,他这反应已经是轻的了。 也好在出问题的是路知意,要是队里的大壮汉,他铁定冲上来就是一记无影脚,不踹到对方趴下不解气。 这次开会,三队少不了要被扣下顶“人员安排不当,指挥沟通不及时”的大帽子,他这代理队长吃不了兜着走,少说也要挨一顿批/斗,外加几万字检讨。 然而事实就是,就连凌书成也低估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 原以为行动出了问题,顶多是支援不到位,最终结果还是没什么大影响,毕竟也就他在现场手忙脚乱了一阵,向一队二队的救援船申请支援后,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可哪知道下午六点半时,货轮伤员的家属跑来基地闹事了。 那名伤员年约四十,一直在货轮上工作,是附近小渔村里的人,一家老小就指着他赚钱糊口。 今日的海难里,他在触礁过程中撞击到肺部,胸骨刺穿了肺叶。 经过市医院的抢救,他性命无虞,目前已经清醒过来,但因失血过多,送医途中耽误的时间太长,今后基本不能干重活,相当于失去了劳动力。 一家老小扑在他床前抹眼泪,偏隔壁病床的病号问了句:“救援队不是离医院挺近的吗?二十来分钟就能到,怎么会耽误这么长时间啊?” 按照刚才医生所说,这起码得耽误了一个多小时。 伤员家的老太太是哭得最起劲的,起先还在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我的儿啊,你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啊!咱们全家就靠你一个人赚钱养活,你现在干不了活儿了,我们一家人只有喝西北风啊……” 此刻闻言,也忘了哭,猛地抬头去看儿子。 男人刚动了手术不久,麻醉药的药效还没退完,说话时舌头都像是打了结,不清不楚的。又因为伤的是肺,说话时几乎全是气音, 他半眯着眼睛歇在那,费力地说:“路上堵车,开车的也找不着路,一路查导航,稀里糊涂的。” 临床病友立马说:“那你这情况,赶紧去找救援队的算账!耽误送医时间的是他们,他们得负这个责!” 伤员的妻子迟疑了,“可救援队的救了我老公,我们怎么好去找他们问责……” 病友拿出手机,眉头一蹙,“我给你找找,之前还看了个新闻报道,说是120出车抢救一个心脏病突发的人,结果因为自己的原因在路上耽误了太长时间,半路上人就死了。后来家属把医院给告了,拿了几十万赔偿金呢。” “这,这样好吗?”妻子有些胆怯。 可病友劝道:“怎么不好?凡事都有个规章制度,120出车,规定时间是多少分钟内必须抵达现场,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了时间,影响了病人的救治时间,都得赔钱,凭什么救援队就不赔钱了?” 老太太一听,立马站起身来,一把拉过年幼的孙子,咬牙切齿地说:“走,我们找人算账去!” 这种事情层出不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一路上,老太太都在理直气壮对儿媳说:“我儿子是一家人的支柱,现在丧失了劳动力,今后难不成真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再说了,本来就是他们耽误了我儿子的救治时间,该他们赔钱!你要瞎好心,不要这钱,别人也会要。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哪怕她心知肚明,从即将沉没的货轮上救出她儿子的,也是她即将前去声讨的救援队。 可钱这种事,没人会拒绝,没人嫌多。 基地大门外闹起来时,路知意正在训练场和全队人一起听凌书成的总结。 他开完会回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被批了个狗血淋头。 上面可不管他是不是代理队长,总之这件事情是你负责,人员调配上出现问题,我们就找你算账。陈声?陈声远在市中心开安全大会,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所托非人,回来也是要写检讨、挨批/斗的。 于是下班时间早到了,训练场人去楼空,只剩下三队全员留在那听凌书成传达上面的批评。 “路知意,冯青山,擅离职守,下周交一万字检讨,这个月体能训练加倍。” “你们剩下的,每人五千字检讨。” 众人哀嚎:“为什么我们也要写?” 凌书成痛心疾首:“因为吕新易来调人,你们没一个跟他反驳!我们三队的人,他说调就调,哦,就他忙不过来,就他需要支援,我们去现场的三架救援机上载的就他妈不是人了?” 末了,他咬牙切齿,“只写五千,够你们偷着乐了,老子要写五万!” “……” 众人: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训练场这边正忙着开批/斗/会,大门外忽然闹了起来。 凌书成收到通知,一愣,这不才从指挥中心开完会回来吗?怎么上面又要召唤他了?他有点无语,敢情这是没批够,第二次叫去接着批? 不过上面还添了句话:“把你们队的路知意和冯青山一起叫来,不要从大门前那条路过来,绕路来。另外,嘱咐所有队员待在基地里不要出去,特别是不准靠近大门。” 绕路? 绕什么路? 大门那边出什么事了? 凌书成出神地挂断电话,冲路知意和冯青山把手一挥,“你俩跟我去指挥中心,其他人解散。基地大门外可能出了点状况,你们去食堂吃饭,吃饭待在宿舍不要到处走动。” 而此刻,基地外面热闹极了。 伤员家属上门闹事,不仅一家老小齐上阵,还带上了小渔村里的街坊邻居,全员出动。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好比蓉城人生在阴雨连绵的四川盆地,好悠闲,会享乐,过着慢节奏的生活,不如北方人那般风风火火、豪迈大条。而沿海地区民风淳朴,当地人热情好客,表达善意时如夏季的海风一样扑面而来,燥热有力,而若是宣泄怒意,也跟这海边常有的台风差不多凶悍。 一群长期风吹日晒的渔民聚集在一处,拼命吼着要救援队给个说法。 其实说法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钱。 门外闹得厉害,指挥中心派了不少人去拦着,人事处的亲自出面调解,试图缓和这群人的怒气,可渔民们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推推搡搡,群情激奋。 好在基地的队员也不是吃素的,体能体格都摆在那,不至于出大事。 而指挥中心,凌书成带着路知意和冯青山到了大厅,抬眼就看见吕新易也在那。 两人打了个照面,吕新易瞥他一眼,他狠狠剜了回去。 中心副主任张书豪也在一旁,此刻正为大门外的事情焦头烂额,也没工夫去搭理这两人的暗波涌动,只看了眼凌书成身后的人。 “路知意,冯青山,是吧?” 路知意背都挺直了,一颗心悬在半空,但仍是镇定地答道:“是,我是路知意。” 冯青山更紧张一些,说话都有些中气不足。 张主任在会议室的大圆桌后落座,指指对面的椅子,“都坐。” 四人依言坐下。 他翻开记事本,眉头紧蹙,扫一眼对面四人,“今天中心是我值班,本来这个点已经下班了,但事情紧急,我已经通知中心李主任,还有正在市里开会的政治处刘建波主任,要他们赶回来了。” 很显然,上面要追责了。 在座四人都是心中一紧。 凌书成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怎么回事?我以为刚才开总结大会的时候,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张主任看他一眼,指指身后的玻璃窗,“你自己看看吧,伤者家属找上门来了,要基地给个说法,不给说法就告我们救援过程出现重大失误,耽误了伤者的救治时间。” 他威严地看着面前三人。 扫过凌书成—— “原本以为问题不算太严重,是三队行动过程中人员安排不得当,导致沟通出现问题、现场混乱了一阵。没想到后续还有。” 目光落在吕新易面上。 “运送伤员是四队的任务,按理说出了任何情况,都该找你们四队问责,可吕队说,今天负责运送出事伤员的,是三队的两名队员,这可把我弄糊涂了。” 终于,他的视线转向了路知意与冯青山,手中的钢笔在纸上一顿。 “人还没来齐,如何处理,有待商榷。现在你们先把今天的情况一五一十阐述一遍,该担责的,一个一个来。” 基地大门外,人声鼎沸,吵闹不已。 指挥中心里,大圆桌上坐了四人,偌大的室内无人应声,只剩下一片死寂。 刘建波匆忙赶回基地时,天已经要黑了。 滨城的天黑得晚,八点半时夜幕才正式降临,他在市中心开了一整天的会,这会儿又焦头烂额赶了回来。 基地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在电话里得知大概。 面包车开回基地时,大老远就看见基地大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堵得个水泄不通。 他嘱咐司机:“小王,从后门进。” 郝帅咋舌:“这群人想钱想疯了?也不想想没有救援队,那艘货轮上有几个人能活下来,这会儿还找上门来讹钱了?” 刘建波眉头紧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要是没犯错,人家也找不到基地来。” 郝帅笑了一声,“他们怎么不去找交管局?怎么不去找政府?哈,路上耽误了,耽误了又不是我们的人不会开车,明明是堵车。如今堵车也是我们救援队的错了!” 郝帅愤愤不平,看着那群群情激奋的人,不齿又轻蔑。 刘建波是担心事态失控,忧心忡忡。 唯有陈声一言不发,面色紧绷坐在后座。 郝帅侧头问他:“你怎么一声不吭?想好怎么办了没?这事儿也只有吕新易那狗东西做得出了,人手不够,拉你的队员去凑。现在出事了,你们三队也被拉下了水,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陈声一字一句地说:“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依我看,恐怕你那俩队员和吕新易得五五开了。吕新易决策不当,他俩是在运送途中除了状况。”郝帅沉思片刻,“好在今天你不在现场,这事儿牵连不到你身上。上回老刘不还在说吗,中心有意培养你,指不定三五年的,你也不用辛苦带队,成天风里雨里了,早点坐进指挥中心去,安安稳稳发号施令就成——” 刘建波忍无可忍,“我那是为了激励你们,按理说这话本来不该传出来的,你现在人前人后说了多少次了?把我卖得一干二净!” 郝帅笑嘻嘻插科打诨一番,混了过去。 他和陈声是经常怄气斗嘴,但那不过是两个各自心高气傲的人攥着面子不放手罢了,事实上棋逢对手,哪怕嘴上不服输,心底还是钦佩对方的。 比起吕新易这种小人来说,他的确欣赏陈声。 所以他还在低声替陈声出主意,“要不,这事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别和吕新易起冲突。你还有你的前途,护着自己人是该护的,但要有个度,你那狗脾气,没人拉着怕是要窜上天去,你还是注意着点?” 郝帅说了半天,陈声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扯了扯嘴角,嘲讽似的说了句:“前途?” 车停了,他拉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 头也不回扔下一句:“前途算他妈个屁。” 他的人,他不护着,谁来护? 吕新易是吧。 想好怎么死了吗? 如果没想好,他来替他想,好好地想,仔仔细细地想。 第86章 第八十六颗心 陈声抵达指挥中心时,人还在走廊上,就听见会议室里的声音了。 吕新易与三队的人素来不和,这回是把这不和发挥得淋漓尽致。 “张主任,这事有我的责任,我绝不推卸。但事情闹成现在这样,要说是我一个人的责任,那我也是不敢担的。” 凌书成冷笑,“你是想让我们三队跟你一起担责任,是吧?” “犯了错自然要担责任,没错的话,我想让你担也没法担。” “你还有理了你?要不是你,我在现场需要支援的时候,会一个人都找不着?”凌书成怒声质问,“路知意才来基地几个月,吕新易也是上半年才来的,他们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你缺人手使,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我们三队!海上救援有两个支队,陆地协作也有俩队,就我们飞行救援的只有一个队,能驾驶飞机的更是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你把人调走了,我们怎么出任务?” 吕新易:“哦,我算是听出来了。凌副队长的意思是,就你们三队的人比较金贵、比较高人一等,基地其他队的都是不中用的,就只有协助你们的份,是吧?沙滩上那么多伤员,个个危在旦夕,我要是不找人支援,你们把人救回来也是等死。就算我们陆地协作的不值钱、不重要,那些伤员难不成也不值一提?” 凌书成:“你少胡说八道,我没那个意思。这事我对事不对人,你随意调派人手,就是你的不对!” 吕新易很是淡定:“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我自认我的决策没有问题,救人为先。” 会议室里吵得不可开交。 吕新易振振有词,起初说自己愿意担责任,可说着说着,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连决策都没错,后续有什么错?后续送人去医院,不都是三队的人在做?既然决策没错,那就是过程出了岔子。 他正说着,会议室半掩的门被人敲响。 陈声站在门口,一脸平静,抬手在门上轻叩两下,指节与门板碰撞,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张主任,李主任。” 指挥中心的主任都在里面了。 政治处的刘建波是和陈声一块儿来的。 吕新易被打断了。 李主任颔首,“来了?都坐。” 刘建波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大老远就听见这里闹嚷嚷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用吼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吕新易面上。 去年会计处那年轻姑娘被这家伙弄怀孕,又被指使着去堕胎,后来因为胆子小,不敢动手术,瞒着吕新易偷偷去了医务室,求柏医生给她开点药,想要药流。 药流的风险极大,对身体伤害更大,要不是柏医生拦着,那姑娘恐怕还真要这么干了。 柏医生从她嘴里撬出了罪魁祸首的名字,问她:“你俩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男欢女爱,再正常不过。既然有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什么还要打掉?” 那姑娘面色苍白,“他说他还年轻,需要奔个前程,这会儿不适宜结婚生子。” “所以就让你把孩子打掉?还让你自己来打?” “他今天值班,没法走……” 结果当天下午,柏医生想去训练场找吕新易谈谈这事,就发现他人不在队里。一问之下才得知,吕新易今天休假,待在食堂里和别的人在打牌呢。 柏医生当时就气炸了。 这不是人渣吗?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骗着哄着让人去做人流,自己居然乐呵呵和人打牌! 她一气之下就把事情捅到了政治处,想要治治他这私生活不检点的人渣。 可吕新易对那姑娘无情,姑娘却对他有情有义,哭着跟刘建波说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怪吕新易。 轮到刘建波与吕新易谈话时,却得了个推卸责任的回答。 吕新易说:“那天是我喝多了,人事不省,她主动勾搭我。刘主任,我这人一向胆小,绝对不敢胡作非为。” 他的确胆小,来基地七年了,身为队长,最危险的任务永远交给队员。 出了事,挺身而出的是个姑娘,而他除了推卸责任,旁的就是狡辩。 事情到最后,是那姑娘哭着辞职,隔天就走人了。 柏医生说得对,男女之间那点事,你情我愿,旁人哪怕替姑娘不值,也没办法真做什么。毕竟那姑娘自己都不跟吕新易计较,政治处也没法真处罚他什么。 说他私生活不检点? 基地可没这规矩,说进了队里就得了断红尘当和尚。 最后只能私底下给他个警告,然后就放他走人。 可刘建波知道他是这种人,早就看不起他了,当下在指挥中心里,看他的眼神就很冷淡了。 陈声看都没看吕新易一眼,语气平平道:“第三支队陈声报道。” 李主任点头,“你来了也好,你是队长,这事有你在场更好。” 吕新易笑了笑,“恐怕陈队来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事情发生的时候,原本就是凌副队长在指挥,陈队远在市中心开大会呢,既不知道现场是个什么状况,也帮不上忙。” 陈声淡淡地说:“我看不一定。不在现场,出任务是帮不上忙,但我的人被某些小人暗地里使绊子,还是我本人在场比较好。” 吕新易被噎了一下,气也上来了。 “陈队好大的本事,人不在现场都跟开了天眼似的,动不动就知道有人给你们使绊子了。我是不如你了,人在现场都被坑了一把,还以为都是一个基地的,哪怕不在一个队里,大家也是齐心做事。哪知道不是一个队的人,还真不能乱用。没准儿麻烦就找上门儿来了。” 陈声的目光冷冷扫过去。 “既然知道不是一个队的人,不能乱用,你还乱用什么?” “陈大队长,麻烦你讲讲道理,我是为了救人才用的你家队员。他们任务没完成好,害得基地被人堵上门,现在还在外头闹,这难道怪我?” 李主任眉头一皱,“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还嫌基地不够丢人?” 陈声侧头,“李主任,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我的队员。” 李主任微微一顿,点头,“你问。” 陈声来得晚,确实有知道细节的必要。 陈声就这么孑然一身顶在最前头,回头看着插不上话,像俩犯了错的傻瓜一样被钉在原地的人。 “三队行动时,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路知意攥紧了手心,“原地待命,等候支援。” “这话凌书成有没有亲口对你们说过?” 两人点头,“说过。” 陈声瞥了眼吕新易,再问。 “吕队来调走你们的时候,说了什么?” 路知意答:“他说四队要运送伤患去医院,但人手不够,要我们去帮忙。” “你们没拒绝,就这么扔下自己的任务,去当司机了?” “拒绝了,我和青山都说了不去,要等在原地待命,等候副队的通知。”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擅离职守?” “因为吕队发火了,说沙滩上的伤员伤势严重,继续等下去会没命,他命令我们立马前去支援。” 吕新易的脸白了一点。 “陈声,你这什么意思?尽挑对自己有利的——” 陈声压根没理他,从容不迫继续问。 “运送伤员一向是四队的职责,这么多年很少出过什么岔子,因为天气因素、交通状况都在可控范围内。路知意,我问你,你们今天为什么会耽误伤员送医时间?” “因为我们不通路况,对路段也不熟悉,所以遇上大堵车。” “不熟悉,难道不会向吕队申请交通路况报道?” 冯青山答:“我们申请了,一路都在试图联络吕队,可他一直不接电话,对讲机里也不作任何反应。我们别无他法,车上的伤员又危在旦夕,最后只好根据手机地图导航找去医院——” 吕新易几乎是抢白。 “胡扯!现场那么忙,我听不到对讲机的声音也是正常的。但你们也用不着这么推卸责任,什么全程都在试图联络我,根本没有的事!” 陈声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嘴角一扯。 “有没有这回事,查查通话记录不就知道了?” 吕新易冷笑一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把扔在会议桌上,“那你查啊,当着大家面查,我还怕你不成?” 陈声笑了,“查通话记录这种事,怎么好劳烦吕队?”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麻烦吕队报一报你的身份证号,我们还是请移动公司查吧。” 吕新易脸色一白。 会议室里又争执了好一阵。 基地外的事情被政治处暂时缓解了。 刘建波匆匆离去,要代表基地去医院探望病人,慰问之余,少不了要进行抚恤。 吕新易不肯担责,强词夺理也要给自己辩护。 他的理由是,他固然有工作上的疏忽,但犯下错误、耽误时间的实打实的就是三队的人。 陈声冷冷地说:“我的人的确犯了错,在吕队的教唆下,抛下自己的任务,违背副队的命令,擅离职守。我身为队长,自会处置,绝不徇私。” 他眼眸沉沉地盯着吕新易,“但吕队一心只惦记着自己,不仅耽误别队执行任务,自己的任务也执行得一塌糊涂,难道就没错了?你要是觉得自己没错,我来帮你数一数。第一,你随意调派三队队员,是错。第二,路况报道不能及时传达,是错。第三,身为队长,任务执行失败不肯承担责任,只会推卸责任,是错。” 他淡淡地收回视线,“现在,够清楚了吗?” 吕新易咬牙切齿,“清楚,清楚极了。可要不是你自己队规松散,没有规矩,怎么可能我一调派你的队员,就能轻而易举把这两个蠢材调走?这事难道就没你半点责任?” 会议室里静得像是被人按下静心键了。 片刻后,陈声说:“你说得对,没有规矩,指令不达,这事我的责任。你担你的责任,我为我的失误买单,再公平不过。” 路知意心都揪紧了,想说话,却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吕新易:“好,那指挥不当的过错,我就担了,怎么处置就听上面的。你呢?” 陈声一动不动站在那,声色从容:“上个月收到指挥中心的调令,要我三个月后调来中心。我自认能力有欠缺,做事不够周全,还需要继续在队里锻炼。” 李主任和张主任都是一惊。 张书豪道:“陈声,不要拿前途开玩笑!这事该谁承担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你没必要一个人担下来!” 陈声:“我是队长,该我担。至于队员犯的错,我们队内自己解决。” 路知意压根没想到失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开口叫他:“队长——” “不到你说话的时候。”他淡淡地瞥她一眼。 凌书成在一旁急得要命,“我是代理队长,当时是我的错,用不着你来担!我自己来!” “你也闭嘴。”陈声眉头倏地皱起来,眼神冷冽地盯着他。 全场鸦雀无声。 中心的两位主任面面相觑,最后张书豪说:“你们先回去吧,如何处理,我们会跟上面汇报,讨论后公示。” 陈声带着三人离开指挥中心时,全程一言不发。 凌书成一路诚诚恳恳认错,“都是我的错,指令传达不够坚定,他俩才一时不察着了吕贱/人的道。我错了,他俩也错了,但错得最离谱的是吕新易。你要是有啥教诲,这会儿就说吧,咱们认错,但你不该把自己也拉下水来。” 一边说,他还一边朝路知意和冯青山挤眉弄眼,要他俩一起道歉。 陈声压根儿没理会,停在训练场,只说了一句:“每人三十圈,跑不完,今晚不用睡。” 凌书成一惊,“三十圈???” “四十。” “喂你这是不是——” “五十。” “五十也——” “六十。” 凌书成刚要张嘴,被冯青山和路知意一把捂住了嘴。 路知意身姿笔直,一丝不苟答了句:“是!” 两人拖着凌书成就开始跑圈。 六十圈,一圈不少。 累了就用走的,走一段平复完呼吸继续跑。 跑完时,已是凌晨两点,三人均是满头大汗、衣服湿透,就跟脑门上顶了只水龙头似的,合都合不上,哗啦啦直往下冒水。 狼狈至极。 陈声一动不动站在跑道旁,眼睁睁看着三人要死不活跑完全程,一个字都没说,一点水都没放。 跑完时,不分男女,悉数倒在了跑道上,动弹不得。 肺里仿佛针扎,身体陷入极度疲倦的状态,快要脱水了,快要晕厥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可路知意只能瘫在那里,除了呼吸以外,别的功能仿佛都丧失了。 路灯还亮着,一盏一盏,昏黄孤独。 蚊虫聚集在灯泡周围,一圈一圈绕着,不知疲倦。 她闭着眼,只想在此地长眠。 满心愧疚。 都是因为他们不懂规矩,连累了整个队,更连累了陈声。 六十圈其实也少了。 身体停止了运动,可大脑里纷繁芜杂全是杂念。 直到眼前的路灯光被什么挡住,她整个人陷入一片阴影当中。 睁眼,陈声站在她面前。 他把手递给她,说:“起来。” 她看见他平静的脸,眼眶忽的一酸,“你走吧,让我在这儿清醒清醒。” 他看她片刻,“这是几个意思?” “犯了错,需要好好反省。”她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你要去指挥中心了,要是你真因为我去不了——”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陈声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淡淡地说,“就算没有今天这事,我也会找机会跟指挥中心说,我不会离队。况且今天你是有错,疏忽职守,不听命令,但我也有错。我不是意气用事才替你们担责任的,是我这个做队长的教导不够,没有事先跟你们说清楚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路知意的重点不在后面。 她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不去指挥中心?” 去了那里,就在也不用出任务,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一切只需要用脑子,而不必身犯险境,基地里每一个人的最终目标就是进入那栋大楼。 为什么不去? 陈声就站在夜色里,夜幕低垂,灯火昏黄,小飞虫绕在他背后乱糟糟飞着。 可他安静而挺拔。 面容已有些模糊不清,可眼神里却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他说:“何必问?你知道原因的,路知意。” 她的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知道那个原因。 在她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士以前,他是不会离去的。 前途算什么?安稳算什么? 为了她,他连救援队都来了,还贪图什么前途、期盼什么安稳? 她撑着地爬了起来,抹着眼泪对他说:“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蠢蛋!” 他看她狼狈的模样,满头的汗珠,“你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确实是很蠢了。” 他伸手去拉她,无视一旁的两具“尸体”,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淡淡地数给她听:“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中飞院时把我推开,已经很蠢了。等你三年,这时候才来找我,更蠢。来了基地还沉默是金,不知道第一时间讨好我,蠢到家了。” 他侧头看她一眼,“你说你蠢成这个样子,我要怎么离队,怎么去指挥中心?” 路知意用力擦了把脸,点头,“你说得对,我真蠢!” 她咬咬牙,“队长,我发誓我从明天开始会更努力的!” “努力干什么?” “努力训练!” 他摇摇头,“愚不可及,无药可救了。” 到这份上还在说训练。 他在说爱她,她在说工作。 陈声无比心疼自己。 可他清楚,她知道他对她的担忧与不放心,他爱的那个路知意,一向是个女战士。犯了错,她会原地爬起,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上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大概有万字,我需要好好酝酿一下,大家26号来刷。 大结局后写番外。 感谢你们陪我走过这八十来天,无以言表的感谢。 第87章 第八十七颗心 对于延误伤员救治时间的事情,最终处罚公示在一周后。 送医原本就是四队的任务,不管把谁扯上,吕新易实打实要承担责任,不仅胡乱指派他队队员,扰乱彼此双方的行动,还未及时给予送医人员路况报道,最后工资被扣,当众检讨,留队查看半年,并且被撤销了队长职务。 四队的路知意与冯青山在工作途中擅离职守,给予警告处分。 队长陈声管教不力,警告处分。 代理队长凌书成在行动中人员调派不力,警告处分。 全基地的人在训练场开大会,吕新易拿着连夜写出的检讨书,颜面全无地上了台,当众念了一遍。 台下有人在笑。 他平日里作风不好、人品有问题,和其他队的人关系相当恶劣,这回又给基地招来了坏名声,一群渔民打上了门,如今这下场,众人都喜闻乐见。 听说基地赔了钱,还被上面批评了,这群风里来雨里去、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营救行动的人个个都不服气。辛辛苦苦多少年,一朝被老鼠屎臭了名声,可气。 经过此事,三队四队的人关系更是降至冰点,见面巴不得鼻孔朝天地走。 路知意为此心情沉重了好多天,每日除了刻苦训练就是刻苦训练。 三队的人都安慰她:“小事情,谁来基地没犯过小错误啊?” “是啊,干的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小失误当然在容错范围内了。” “何况这本来就是小人搞我们,你别介意。”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若她当初肯坚定立场,死活不听吕新易的命令就好了。又或者,她来了滨城好几个月,若是肯多花点心思在熟悉路况上就好了。 她想起过去念书时,老师总说:“大家都会的,你也会,这没什么稀罕。你们要懂得在完成课上任务的同时,自己去拓展,去学习超纲的内容,那才是将来你们在社会上面临激烈竞争时的资本。” 她现在根本就是个及格边缘的小学生。 超纲内容?不存在的。 于是路知意又多了点任务。 她开始了解别的队都做些什么,一个合格的救援队队员应该具备些什么能力,又有什么技能是将来也许会在工作中面临的。 她厚着脸皮踏入医务室,虚心向柏医生请教,如何进行cpr(心脏复苏),救援时如何应对内脏出血的重伤患者。 她请郝帅吃饭,向他了解执行任务时,海上与航空该如何互相协助。 她翻墙搜索国内外的救援资料,查阅很多海难事故的细节,思考在同样的情况下自己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她趁着周末不值班的时候,骑着共享单身去市里四处走动,熟悉这座城市。 在完成自我布置的任务时,路知意遇到了各种突发状况。 柏医生笑眯眯问她:“你们陈队长还对你那么凶吗?” 她讪讪一笑:“偶尔吧。” ……比如onthebed,做激烈运动时。 柏医生忧心忡忡,“这人,就没有半点温柔的时候!我都跟他说了,你是女孩子,对待女队员他得有耐心。何况你还这么上进,比他队里那些糙汉子不知道强到哪去了!” 路知意开始走神。 温柔的时候吗?其实也不是没有,比如激烈运动完后,搂着她亲亲眉毛、亲亲鼻尖,一脸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的时候。 想着想着,她开始面上发热。 柏医生奇怪地凑近来,“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路知意回过神来,义正言辞地说:“天气太热了!” 柏医生默默地抬头看了眼呼哧呼哧喷着冷气的空调,心道,能进救援队的,果然不管男男女女,都是皮糙肉厚的“汉子”。 请郝帅吃饭那天,路知意还带上了笔记本,两人约在基地不远处的小巷里一家海鲜馆。她替郝帅点了不少菜,自己压根儿没吃上几口,认认真真奋笔疾书,把郝帅给的一切指点都写进了本子里。 吃到一半,陈声来电。 她掏出手机瞧了瞧,一顿,跟郝帅比了个手势,悄悄溜到店外接通。 陈声开门见山问她:“在哪?” 估计是训练完回宿舍换了身衣服,转眼就发现她不见了,食堂里没人,宿舍里也没人。 路知意摸摸鼻子,“在外面呢。” 答了和没答并无二致。 陈声沉默片刻,“外面是哪?” “南巷这边。” 南巷附近餐馆不少,基地的人一去那里,基本都是改善伙食,胡吃海喝。 陈声会过意来:“你约了人吃饭?” 路知意老老实实交代:“请郝队吃饭,请教他关于航海救援的事情。” 陈声淡淡地问:“你一开飞机的,志向挺远大啊,怎么,想从天上一路管到海上?” “……” 路知意:“不是,我就是想多学习多了解一点。” “了解什么?航海救援,还是郝帅?” 路知意气笑了,“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还不是惦记着上次犯了错,想要好好进修一下,将来不说给你争光,至少别拖你后腿?” “是吗?学着干一队的活儿,给谁争光?我,还是郝帅?” “……” 他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路知意想翻白眼。 “你讲讲道理好吗?” “嘟——” 通话中止。 那头的人直接挂了电话。 路知意拿着手机站在原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气着气着,又觉得气出几分粉红色的泡泡来,像是夏天的汽水、冰箱里的西瓜,水汪汪,甜滋滋。 戏精队长。 醋王陈声。 她收起电话,扭头回了小餐馆,继续向郝帅请教。 郝帅和陈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一个好说话,一个浑身带刺,一个和蔼可亲与众人打成一片,一个冷漠高傲动辄喷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可这样极端的两种性格,却都是热心肠讲义气的人。 路知意虚心请教,他也就不吝赐教,没有半点藏着掖着。 哪知道这话谈到一半,餐馆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路知意正听郝帅讲要点呢,讲着讲着,他忽然停了下来,饶有兴致望着她身后。路知意莫名其妙扭头,这一扭头,可不得了,她家队长找上了门! 只见陈声黑着张脸站她身后,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盯着她。 路知意:“你怎么来了?” 陈声看她片刻,又看了眼郝帅。 训练刚结束不久,她就跟只兔子似的窜走了,他回宿舍没看见她,去了食堂也没看见她,敢情私底下约汉子了,呵。 还换了身衣服,短t热裤。 这裤子除了是四个角的,跟她的内裤有什么分别?短得屁股都认不出来这是它的遮羞布了。 陈声越想脸越臭,从旁边的空桌子边拎了只椅子,往他俩桌前一摆,二话不说坐下来。 “我听凌书成说,你最近刻苦训练,四处请教,明明是个天上飞的,非要精通陆地海上的各种技能。我怀疑你有篡夺队长之位的嫌疑,特来监听。” 路知意:“……” 郝帅:“……” 然后这晚,路知意在陈队长面无表情的凝视之下,笔记都快记不下去了。 郝帅左看右看,笑眯眯发现蹊跷之处,到后来找了个借口先走了,“剩下的时间留给陈队,你俩慢慢聊啊。” 路知意和陈声约好了把地下恋情进行到底,当下还在装蒜。 “我俩有啥好聊的?走吧走吧,一起回基地吧。” 没想到她正准备站起来,就被陈声一把摁住了肩膀。 郝帅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往外走,“今晚月色不错,我去沙滩上散散步,你俩自己走吧。” 赶紧溜之大吉。 开玩笑,陈声那酸不拉几的醋味,方圆十里都闻得见了,他要是个傻子才会留下来当这电灯泡! 郝帅脚下生风,边走还边感慨,想他这等脾气好性格好长相更好的美男子,竟然比陈声那冲天炮晚一步脱单,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凌书成很多年了。 餐馆里,路知意往后一瞧,确定郝帅走了,扭过头来故作生气,“你干嘛呢?郝队肯定看出来了!” 陈声:“哦。” 抬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份菜单。 “我还没吃饭。” 说着,点了几份菜,一大盆蛋炒饭。 路知意:“吃什么吃,饿死你算了。食堂又不是没饭,跟到这里来干嘛?影响我办正事!” 陈声眯眼,“正事?他是正事,我是什么?” “你是碍事。”路知意翻白眼。 “碍着你俩交流感情了?”他皮笑肉不笑。 路知意给他气得又好气又好笑,起身说:“我上个厕所去,神经病,给你点时间好好冷静。” 她是走了,陈声留在桌前生闷气。 生着生着,拿过她留在桌上的笔记本,翻开看了两眼。 认认真真的笔记,一丝不苟的备注。 路知意的字迹很漂亮,一看就有好学生的风范,和当年在中飞院时一模一样。 他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比如她熬夜奋战,比如她死活要考第一,比如他带她去老爷子的基地温书,比如…… 时间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总有什么是不变的。 比如她的认真。 比如他爱她的这份认真。 他出神地看着那本笔记,看着看着,又笑了。 可路知意回来时,他又敛了笑意,绷起脸来。 回基地的路上,长长的小巷,抬头便是漫天星光。 路知意絮絮叨叨说着今天从郝帅那里得来的收获,正说着,忽的被人拉住了手,一惊。 “干嘛呢你,被人看见怎么办?” 她惊慌失措,四处看,这附近常有基地的人出没,万一被人看见了,地下恋情可就曝光了。更何况前不久她还犯了错,陈声一力承担,这个节骨眼上两人的关系要是传出去,铁定难听死了。 可陈声紧紧攥住她,她挣脱不得。 他拉着她往前走,说了句:“看天上。” 路知意一顿,抬头望去,漫天星辰一如珍珠闪耀,遍布苍穹。 而她低头,忽的被人抵在小巷的墙壁上,偷了个吻。 她面上滚烫,怔怔地看着他。 重逢以来,他冷漠,刻薄,沉默,隐忍,爆发也多在动情时刻,粗鲁中偶尔透露出几分怜惜,爱也从不说出口。 可此刻,他在悠长狭窄的小巷里,叫她抬头望天,却又低头吻她。 陈声握住她的手腕,感受着掌心里纤细而蓬勃的脉搏,眼前是她放大数倍的脸。 他低头,用力地在她脖子上啃了一口。 一阵刺痛。 肯定留印了! 路知意吃痛地嚷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问他:“你到底在干嘛?” 他看她一阵,低声说:“盖个章,看谁还敢觊觎。” “……” 路知意据理力争:“郝队并没有觊觎我。” “以防万一。” “没有万一。” “你怎么知道没有?” 她无语地看着他,最后哼了一声,“你吃醋了。” 陈声淡淡地看她一眼,在她耳边轻描淡写:“有你在,吃什么醋?” 她刚要开口,就倏地合上了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吃你就够了。 变态! 流氓! 一言不合就壁咚羞耻y! 回去的路上,她一路控诉。 最后趁着沙滩上月黑风高,四下查探一番,发现并没有人影,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义正言辞地说:“继续保持,不要停。” 走过青涩的年少时光,经历分分合合的大风大浪,矜持与羞耻什么的早已抛至脑后,只想放肆分享与彼此在一起的好时光。 她笑得眉眼弯弯,拉着他的手走在夜深无人的海滩上。 侧头一看,他笑了。 舒展的眉眼,带笑的眼睛,迷人到星夜海浪都忍不住为之失神的张扬。 她看他半天,胸口是饱胀的,眼眶却是滚烫的。 如果没有来到基地,如果不是他在等着她,从未放弃过她,她险些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又差点永远错过些什么。 路知意轻声说:“陈声,多笑一笑吧。” 他一顿,侧头看她。 她攥着他的衣角,踮脚亲亲他上扬的唇畔,不轻不重咬一口,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但是只许对我,只对我笑!” 陈声蓦地笑出了声。 他说:“路知意,这算是捍卫领土主权吗?我只知道小狗圈地时,会在地上撒泡尿。” “……” 路知意一脸无语,他俩为什么不管说什么,正经与否,都会一秒切换到剑拔弩张插科打诨的状态? 她正想开口,就听见他的下文。 “好。” “……”她一顿,“好什么好?” “只对你笑。”他轻描淡写地说,明明她都笑了,他却又画蛇添足再来一句,“我怕你真在这撒泡尿,那就太有碍瞻观了。” 这个人! 甜不过三秒。 路知意撇撇嘴,重重地立马撒开他的手,以示报复。 “回基地了,地下恋情继续中,陈队长,注意言行举止,吃醋要适可而止!” 星夜无边,姑娘走在前头,年轻的队长跟在后头。 海浪声似是一首协奏曲,海风也温柔起来。 陈声看着她的背影,定定地想着,可能是要认输了。 重逢以来,他一面盼着她重新走回他身边,一面又不肯软化,总是生硬冷漠地折磨着她。两人之间明明已是亲密无比的关系,却始终回不到从前。 他想起老宅的溪流树林,他与她笑得开怀舒畅的时候。 好像已经很远了,却又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 第88章 第八十八颗心 路知意在进步,全队人都看出来了。 起初对于一众老队员来说,她不过是第二个凌书成,亦或低配版陈声——来自名校,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基地,起点比大家要高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 壮汉们对此也没什么威胁感,不是因为性别歧视,而是在体能方面,确实男性天生就要优于女性。何况路知意初来乍到,哪怕念书时成绩优异,到基地后又不是比文化考试,是实打实地出任务救援,她的路还长着呢。 大家都很照顾她,险境不让她去,体力活也都抢着干了。 可渐渐的,他们发现哪里不对了。 路知意来到基地的小半年里,从一个纸上谈兵的毕业生,很快发展为一名体能出色、不逊于男性的救援队员。 她先是跟着大伙出任务,连续出了一个月,旁观救援行动的全程。 大家还时常跟她开玩笑:“行不行啊路知意,不行赶紧卷铺盖溜啊,真给留下来了,将来累死累活没得选啊!” 她就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容满面说:“不溜不溜。” 一个月后,她开始加入救援行动,但仅限于驾驶直升机。 直升机与客机完全是两种类型,需要两种完全不同的飞行执照,好在路知意去加拿大学飞时练习了多种机型,大中小型客机,连同直升机也一起考了。 队员们惦记着她是女孩子,也不会让她去第一线执行任务,一般情况都是三号机,离最危险的地方越远越好——这还是陈声坚持要她去现场,否则依这群壮汉的意思,路知意连现场都用不着去,就留在基地等待后续通知,迫不得已时再去支援。 这一段时期,大家依然爱跟她开玩笑。 “怎么样,受得了吗你?前面就是事发地点,可能会爆炸哦!路知意,要不赶紧开飞机溜了吧?” 罗兵笑嘻嘻问过她无数次:“怕不怕?怕的话,你罗大哥的肩膀给你靠!” 当时路知意和罗兵一架飞机,两人都戴着耳麦,前一刻还在耳机里指挥的陈声奇异地沉默了好几秒。 罗兵调侃完,纳闷地问了句:“队长,任务都安排完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我的名字?那我要干什么?” 陈声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耳机里传来:“你还需要我安排?你不是自己都给自己安排好了吗?还是活络活络肩膀,准备好做路知意的人肉靠枕吧。” 其余几架飞机的人都笑出了声,耳机里一阵欢腾。 后来,罗兵暗暗告诫自己要收敛着些,执行任务时别口无遮拦惹队长生气。 他家队长不是小气,只是工作时一丝不苟,所以才会生气。 一定是这样。 只可惜罗兵的醒悟好像是多余的,收不收敛都没什么用了,因为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能和路知意飞同一架飞机,没机会改过自新了。 罗兵:这大概只是个巧合……?qaq 四个月后,路知意从直升机驾驶员晋升为救援队员。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考虑了好几天,终于在某次训练结束时对陈声说:“队长,我想正式参与救援行动。” 陈声问她:“你以为你现在在干什么?开飞机出去玩的?” “我不想只是开飞机了。” 陈声一顿。 路知意说:“爬绳梯、下甲板、入海……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们在做,而我一直好端端坐在驾驶座,偶尔也让我下去下去吧。” 陈声的声音刹那间冷下来:“你以为下去是干什么的?游泳吗?下去很好玩?” 滨城没有冬天,四季如夏。 此时已经入冬,可温度依然保持在二十来度,温热的海风从海滩吹来,一路吹过训练场,吹在两人面上。 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些,齐耳了,梳在耳边像极了素面朝天的学生妹。 有时候陈声看着她,怀疑她从未长大过,永远素净地停留在读书时代,褪去了高原红,皮肤白皙像豆腐脑,抿唇笑起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稚气。 可他那稚气的小师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见他语气冷冽,也没有半分怯意,反而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了拉他的手。 “让我去吧。我知道你们护着我,危险的事情都不让我干。可我既然来了救援队,就理应参与救援行动,而不是被你们保护得好好的,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适区。我也有自知之明,最危险的事情不会逞能去抢着干,但我也该迈出这一步了,你就让我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行吗?” 她真是捉住了他的软肋。 她知道他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这么撒个娇,好言好语讲道理,他根本拒绝不了。 那晚睡前,陈声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良久,无声叹了口气。 他侧头看着身畔熟睡的人,感受着内心巨大的矛盾。 他盼她早日成为出色的战士,却又怕她身陷险境。 可若是不曾身陷险境,又算什么战士? 天亮时,他穿好制服,在窗边默然而立,看着海平面上初升的朝阳。 路知意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精神抖擞,一身蓝白色制服穿在她身上,英姿飒爽。 她笑吟吟站在门边,说:“队长,去食堂吃饭啦。” 而她的队长回过头来,朝她招招手。 路知意走了过去,仰头看他,“怎么了?” 陈声审视她片刻,下定决心,说:“今天开始,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会让你下机的。” 路知意一顿,下一刻,笑成一朵狗尾巴花,敬了个非常不标准的礼,“收到!谢谢队长!” 他微微眯眼,警告她:“不要得意忘形。” “放心吧,我一定出色完成任务,尽全力营救伤员!”她拍胸脯保证。 陈声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我只要你照顾好自己,量力而行,路知意。”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拳打在她心上。 不可一世如他,天不怕地不怕如他,对救援行动一丝不苟如他,而今却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路知意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一刻的他不是队长,是她的意中人,她的灵魂伴侣,仅此而已。 她收起了笑意,认认真真地望着他。 “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担心。” 路知意第一次下机是在甲板上,游轮发动机出故障,停在海中央无法运行。 这种情况既无爆炸风险,也无伤员,只需直升机进行物资配送、技术人员运输。路知意收到命令,背着工具箱护送技术人员爬绳梯、下甲板。 驾驶飞机的是陈声,目不转睛看着她,而她抵达甲板,抬头对半空中的他比了个ok。 天上一轮红日,云霞万里,她压根看不清他,只是想让他安心。 而半空中的人俯瞰着她,没有笑出来,眼里却有了淡淡的笑意。 有了第一次,之后就频繁得多。 陈声并未让她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只在必要时放她下去历练。 可路知意的进步是众所周知的,她在体能训练时的刻苦,为救援行动作出了充分的准备,而她不断查阅国内外最新的海上救援报道,了解事故起因,反思救援行动,也令她在面临突发事件能够当机立断作出应对措施。 三队的壮汉们一时之间感受到了压力。 笑话,姑娘家都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凭什么不努力?难道眼睁睁被一个小丫头碾压不成? 一时之间,三队的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拼命三郎,全员都开始提升自我。 过去偶尔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反正都来了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放飞自我就没什么大碍嘛。可如今呢,在路知意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一众人都严肃起来。 不能落后。 比小姑娘都不如了,说出去像什么话! 陈声看着这群人忽然间的上进,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 恨铁不成钢好几年,推着拉着要人往上走,收效甚微,队员们的表现于他而言也只能算是勉勉强强过得去。没想到路知意一来,居然事半功倍,并且这纯属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有几分哀怨。 可哀怨过后,又气笑了。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不是吗? 她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当初高原集训也是这样,因为她的努力,周遭的人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抛下放弃的念头,努力追赶她的步伐。 他在太阳底下看着一群刻苦训练的人,忽然就察觉不到头顶炙热的阳光了。 眼前是一片蔚蓝苍穹、巍峨高山,草原上有一朵杏色的格桑花,努力向上,想要成为一株挺拔大树,却丝毫未曾意识到她身为花的迷人之处。 可无意识的美才最叫人无法抗拒。 另外,随着时间流逝,地下恋情岌岌可危,曝光的可能性危在旦夕。 首先是路知意下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素来冷静自持的队长总像是丢了魂,目不转睛盯着下面,好几次耳麦里有队员跟他讲话,他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前言不搭后语。 “你说什么?重复一次。” 第一次听到陈声这样说时,贾志鹏心头一紧,觉得队长是对他刚才所言不满意了,赶紧回想一遍哪里不妥,可却是没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再说一遍。 陈声哦了一声,回应了他。 贾志鹏松口气,原来真的只是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不是哪里说错了。 然而第1234……不知道多少次需要重复请示时,众人默默沉思:好像每次路知意出任务时,队长就成了……老年痴呆? 同样的话,为什么要一再重复? 咦,好像有点不对劲。 然后是沉思夜里不在寝室过夜这回事,逐渐浮出水面。 第一次,徐冰峰收到从湖南老家寄来的土特产,下饭专用的剁椒罐头,夜里十一点才想起来要分给大家,于是一扇一扇敲响队友们的宿舍门,递上罐头。 轮到队长这间了,一敲开,发现只有凌书成在。 徐冰峰探头进去,“咦,队长呢?” 凌书成笑呵呵打哈哈:“厕所呢,上大号。” 徐冰峰赶紧缩脖子,怕闻到臭味似的,“那你帮我给队长带一罐,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他老人家。” 第二次,贾志鹏半夜想吃冰淇淋,从小卖部拎了一口袋回来,挨个分发。 轮到队长那间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凌书成。 贾志鹏问:“队长呢?叫队长来吃冰淇淋啦!” 凌书成:“队长在拉屎,拉完再吃,你搁这儿吧。” 贾志鹏:……忽然之间就不太想吃了。 一而再再而三,有时候是队员上门要请教点问题,有时候是递交第二天的请假报告,有时候单纯是送点吃的,可队长…… 队长他总在拉大号。 后来同志们私底下偷偷交流:队长他咋地了,为啥总是尿频尿急尿不尽,难不成是前列腺…… 这话传来传去,被耿直的罗兵传到了队长那里。 他忧心忡忡凑上来讨好队长:“队长,我老家那有个老头子,祖传三代,专治前列腺有问题……” 听说事后,陈声把凌书成胖揍一顿。 贾志鹏偷偷跟罗兵咬耳朵:“肯定是凌书成没帮队长保密,害得队长那啥有问题这事暴露了出来……” 罗兵点头:“肯定是!” 路知意被这事乐得在被窝里笑了好一阵,然后就被摁在身下强行证实了一波。 陈声:“再笑一个试试?” 路知意:“……不笑了不笑了。” “我前列腺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 何止没问题,简直强。 强到令人发指…… 多少次听大家私底下关心陈声的身体状况,路知意都恨不能挺身而出:“不,你们都错了!队长他x功能很强!你们都闭嘴!” 因为他们再不闭嘴,队长可能会变本加厉继续向她强行证明…… qaq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只甜饼请查收。 第三只正在酝酿中...... 第89章 第八十九颗心 地下恋情险些曝光事件之三。 某日,白杨的亲妹妹三天后就要结婚了,他连夜写了请假条,第二天早上起了个大清早,穿好制服来到队长宿舍门口,敲敲门,笑容满面准备递交假条,请个一周的探亲假。 门开了,穿着大裤衩的凌书成又堵在那。 “起这么早,干嘛啊?” 白杨挠挠头,憨笑说:“队长在吗?我找他交个假条。” 凌书成一时语塞,心道反正陈声前列腺有问题这个谣言也传开了,干脆继续沿用老套路,随手指指卫生间,“拉大号呢,假条到训练场再交吧。” 他看了眼手表,打算再眯个十来分钟,门一关,回床上躺平了。 白杨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失望。 因为妹妹要结婚了,他这当哥哥的太兴奋,大清早就起来请假,哪知道队长又在蹲厕所…… 结果他刚转身,准备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 一回头,路知意的宿舍门开了。 陈声特意早起了半小时,准备偷偷溜回宿舍换套衣服,哪知道蹑手蹑脚踏出房门,正好与回过头来的白杨撞了个正着。 他一顿,手里还拎着昨天穿的上衣,皱皱巴巴等待洗涤,而衣服的主人光着膀子,胸肌腹肌都格外显眼。 白杨的表情显然有些呆滞,还没回过神来,看看陈声的宿舍门,又看看路知意的宿舍门。 不是说在蹲厕所吗? 陈声也凝固了两秒钟,两秒后,从容地指了指路知意的宿舍门。 “她马桶堵了,我来帮她通一通。” 白杨:“可副队说你在蹲厕所啊……” “……” 外面都质疑他x功能了,凌书成居然还拿蹲厕所来搪塞大家! 陈声暗暗咬牙,面无表情地说:“我宿舍的换气扇坏了,蹲厕所味太浓,就借用路知意的厕所一用。” 白杨显然有些懵:“可你刚才不是说在通马桶……” 陈声再咬牙,点头:“是,我一不留神把她马桶给堵了。” 这一回,谣言又传了起来,原来队长不仅前列腺有问题,还便秘,并且是一次性能把马桶堵住的那种便秘法。 罗兵偷偷跟大家咬耳朵:“我奶奶也是这样,一周只拉得出一次,次次都把马桶堵了。” 原来队长的频率是一周一次啊! 众人:这是一条有味道的谣言。 地下恋情险些曝光事件之四。 队长周末去了一趟市中心的大型超市,买了一袋日用品和零食回来,恰好回到基地时到了午饭时间。 日用品是给自己买的。 零食是投喂深夜秘密伴侣的。 以及,大晚上的进行了体力劳动,煮一碗馄饨或者汤圆补充体能是很有必要的。 他把一大袋东西搁在凌书成旁边,叮嘱了一句:“帮我看着,我去打饭。” 路知意也在这一桌。 毕竟和陈声双人共进午餐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了,所以现在她常常混入凌书成和韩宏这一桌,这两位师兄完全就是人肉掩护,替她周全了她与陈声常常待在一起的漏洞。 本来嘛,四人都是中飞院毕业的,说是中飞院连体婴、基地四侠,也不会惹人生疑。 (凌书成:真的吗?) 可事情坏就坏在,路知意今天值班,没有和陈声一同去超市,当然也就不知道那袋子里装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贾志鹏端着餐盘路过这桌。他眼睛尖,一眼瞥见凌书成身旁的椅子上搁了只塑料袋,里头装满零食。 当下把餐盘往桌上一放,“好哇副队长,有零食都不同享!” 凌书成:“这不是我——” 话音未落,只见急性子贪吃胖子贾志鹏同志镇臂高呼:“同志们,有吃的,上啊!” 四面八方涌来一群壮汉,兴高采烈挤成一堆,拉开塑料袋就开始抢吃的。 凌书成:“……” 薯片瞬间被扒光。 盐渍梅子被哪只手抢走。 泡椒凤爪经过一番争夺,最终花落罗兵家。 …… 最后只剩下一堆日用品可怜巴巴缩在袋子里,无人问津。 洗手液:我做错了什么t-t? 马桶刷:如今的我还没有臭味qaq! 牙刷:不要抛弃我>。<! 而这时候,捧着瓜子兴高采烈的贾志鹏还想再看看袋子里有没有漏网之鱼,伸手进去翻了翻,忽然之间被一只大红色的长方形盒子吸引了注意。 咦,这是…… 卧槽,这不是!!! 贾志鹏眼睛都直了,一把将抢来的瓜子塞进罗兵怀里,尖着指头拎起那只盒子,颤声说:“你们,你们看,这是什么……” 一种壮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指尖上。 那是一盒杜蕾斯。 大红色的,醒目的,非常显眼的杜蕾斯超薄。 众人看完那盒子,下一秒就去看凌书成。 凌书成立马举起双手,直接把陈声给卖了:“这不是我的啊,是队长的。” 于是路知意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看见贾志鹏拿着的东西,像是忽然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跳起来,一把抓过那盒东西,飞快地往塑料袋里一塞。 于是众人的视线又很快投在了她身上。 贾志鹏:“你干嘛啊路知意?” 路知意一时语塞,脑子卡壳好几秒,然后才义正言辞地说:“这是队长的私人用品,大家这么在公众场合聚众围观,不,不太好吧?” 贾志鹏:“……你说的也对,好像是不太好。” 罗兵反应了几秒,眯眼,一语道破真相:“可队长跟咱们一样万年单身狗,平时天天待在基地,也没见他谈恋爱,他买这玩意儿干嘛?” 贾志鹏立马点头:“你说的很对!他买这玩意儿干吗?吹气球吗?” 白杨拍大腿:“是啊,况且咱们基地里也没几个女的,队长天天跟咱们一群汉子待在一起——”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一顿,侧头看着路知意。 路知意心里一紧,脸色都僵了。 下一秒,只听白杨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算女的!就跟纯爷们儿似的,钢铁硬汉,上天下地比我们这群大老爷们儿还厉害,和你滚床单,这不跟搞基似的?” 一边说,他一边哆嗦:“想象都害怕。”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路知意:“……” 凌书成:“噗嗤——” 韩宏一口把刚吃下去的饭吐了出来。 片刻后,事主回来了。 陈声端着刚打回来的饭,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人团团围住,一众壮汉人手一袋零食,把他的补给品瓜分了。 他心里一凉,立马低头去看袋子里头的杜蕾斯。 看到它还好端端待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时,他松了口气。 “都堵在这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都是土匪强盗?”他把餐盘搁在桌上,眯眼盯着大家手里的东西。 贾志鹏叫人来抢吃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是队长的所有物,后来又被那盒杜蕾斯分散了注意力,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老虎屁股上拔毛了,赶紧将抢来的瓜子塞了回去,“哪里哪里,咱们就是欣赏欣赏队长的品味,看看您平日里都吃些什么,才好提升自己的品味,上行下效,共同进步!” 陈声:“……” 在贾志鹏的带领下,众人纷纷把零食塞了回去。 陈声:“还杵在这干什么?” 大家:哦,散了散了。 一众大汉神色各异、交头接耳走掉了,就是看陈声的表情还有些奇异。 走远些了,罗兵迟疑着对大家说:“队长难道是用那个来吹气球?” 他被徐冰峰一巴掌拍中脑门儿,“吹你妹的气球!你以为队长跟你一样是弱智吗?” 白杨:“那他买那玩意儿干什么?我们基地里全是钢铁侠,他买来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这回轮到贾志鹏揣测:“队长很爱干净,我才他肯定是不想撸管是弄脏了手,所以干脆戴套自撸。” 徐冰峰翻白眼:“你会嫌自己脏吗?” 贾志鹏:“……并不。” 徐冰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是我小看凌书成了啊,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为了讨好队长,当真什么没下限的事都做得出……” 失算失算。 不,是失敬失敬。 在他眼里,陈声与凌书成一个宿舍,这套买来是干什么用的,简直一目了然。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真相简直可怕。 于是自那天后,众人看待凌书成的目光变得颇有深意。 不过那天中午,陈声端着盘子在餐桌上坐下后,盯着路知意问了句:“他们刚才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路知意看了眼韩宏,韩宏埋头苦吃。 她又看了眼凌书成,凌书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试图用眼神劝说她保密,因为说出来之后,没能替陈声护住袋子的他肯定会血溅当场。 路知意迟疑片刻,也觉得最好什么也别说。 依陈声的性子,要是知道事情差点露馅,说不定破罐子破摔,直接就昭告天下,免得众人暗地里猜来猜去。 再说了,刚才白杨说谁跟她滚床单,就跟搞基似的,这话简直伤害了她粉红色的少女心!但也间接说明,大家都怀疑不到她的头上来,事情都摆在面前了,还死活猜不中真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路知意下定决心,摇摇头,“什么都没发现啊,怎么了?” 陈声舒了口气,拿起筷子,“没什么,吃饭。” 于是凌书成也跟着舒了口气。 只可惜他只安稳了一个中午,发现大伙对他的眼神瞬间又是尊敬又是嫌弃之后,他起了疑心,想靠近点问出个所以然来,白杨等人一脸他是细菌的神情,逃也似的跑掉了。 凌书成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当天下午,一把将贾志鹏拎到宿舍底下。 “说,你们中午私底下说了我什么?” 贾志鹏哆嗦着嘴硬:“没,没什么啊……” 凌书成眯眼,把他抵在墙上,威胁他:“你不说,别怪我不客气了。” 贾志鹏是队里出了名的胆小鬼,怕事,怕训练,连恐怖片都怕,当下哭丧着脸:“行行行,我说我说,你别gay我!” 凌书成一顿,“我什么你???” 贾志鹏哭唧唧,“你别gay我啊,我是钢铁直男,不来这套的。你和队长gay一gay就算了,队长又帅身材又好,哪点不比我强?” 当日,凌书成在宿舍楼下把贾志鹏暴打一顿。 回了宿舍就找陈声。 “给老子出来,这日子没法过了!你滚床单,你解决了x生活,你成天双宿双栖有人暖床,老子给你背黑锅???” 陈声:? 然后凌书成就把杜蕾斯被发现的事情说了出来。 陈声顿了顿,淡淡地说:“他们是误会了,误会那东西是我和你用的,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敢说跟你没关系?我要真用得上这玩意儿,这锅背了也没意见,现在他们怀疑我被你日了!卧槽!” 凌书成要暴走了。 陈声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要怪就怪你平时gay里gay气的,他们不就发现了一盒套吗?怎么不说是我被你日了?这说明娘的是你,哪怕没这盒套,说不定他们也私底下怀疑过你了。” 凌书成:我tm!!!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当无厘头番外看就好。 第90章 第九十颗心 在基地迎来第一个初春时,路知意的生日也到了。 人生的头十八年都没有什么庆祝仪式,直到十九岁那年,陈声在高原集训时送来一只拙劣粗糙的蛋糕,奶油是劣质奶油,香精味里混杂着腻味的甜,两人都没有吃完。 可甜的不是蛋糕,是他千里迢迢骑着借来的摩托,四处奔波,就只为买来一只蛋糕的举动。 生日当天,路知意在清晨醒来,身侧是还在熟睡的陈声。 她定定地看他好片刻,回想起了当初的场景。 那时候两人还在冷战,他一个劲追在她屁股后面讨好她,可她年轻气盛,因他在小伟面前说的那番话伤了自尊,死活不肯搭理他。 那个生日,两人都在高原集训,当晚,陈声借了小卖部的摩托,替她奔波了一晚上,凌晨才敲响宿舍的门。 她在楼顶与他和解、释怀。 他点燃了蜡烛,捧着蛋糕要她许个愿。 而她许了什么愿呢? 想到这里,路知意笑了。 那时候的她径直吹灭了那只蜡烛,拉住陈声的衣领,好不矜持地吻了他。 后来他在天台上吻她一遍又一遍,大言不惭说:“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许了愿,我帮你多实现几次。” 真不要脸。 路知意在回忆里沉湎多时,再看看眼前的人时,禁不住感叹时光匆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哪怕用剃须刀剃得干干净净,也还是有一层属于青年的淡淡的青灰色了? 晒黑了,再不是当初她戏言时所称的小白脸了。 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稳。 她说不准自己是更喜欢当初的陈声,还是今日的陈声,但毋庸置疑的是,更爱了。 当初的他是个大男孩,今日的他却是陈队长,是盖世英雄。 她还记得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周末,他带她去乡下的老宅玩。乡里有人在摆摊套圈,十元钱五只圈,这东西在城市里已经看不到了,也只有在乡镇上还偶尔能碰见。 两人童心大起,买了十个圈。 陈声撸袖子,意气风发地说:“要哪个,你说!” “我说了你就能套到?再远都行?” 陈声眯眼,笑了笑,“尽管说。” 路知意干脆指着最远处的一只长颈鹿抱枕说:“那你给我套那个好了。” 陈声扯了扯嘴角,“小意思。” 而结果却是,陈声用尽了十个圈,一个未中。 套圈的规矩是,必须要竹圈完完整整套中一整个物件,那东西才归你所有。而聪明的摊主将竹圈做得极小,恰好与物件一般大小,如此一来,套中可就太难了。 十个圈用尽后,再来十个圈。 很快,新一轮的圈也用尽,陈声的脸越来越黑,一声不吭继续买圈。 摊主倒是眉开眼笑。 路知意心疼钱,拉拉陈声:“算了,套不中就走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声要的可不是东西,是面子,当下放了狠话:“套不中,不走!” 如此反复好多次,圈没了又买,买了又套,久套不中的陈声终于运气爆棚,中了一个。不过他没能套中那只长颈鹿,只套中了近处的一只小老虎。 摊主把陶瓷小老虎送到两人面前,陈声接了过来,依然脸色难看。 其一是套这么久才套中一个,面子没找回来。其二是费了这么大力气,去只得来一只做工粗糙的小老虎。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老板,你这老虎怎么好瘸腿啊?” 摊主笑嘻嘻说:“这是我自己捏的。”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陈声手里接过它,“就这样把,挺好的。” 陈声臭着脸嘀咕了一句:“好什么好?难看死了。” 然而回家的路上,路知意始终把玩着那只小老虎,爱不释手,不管他如何嗤笑。 “你没有过好玩具吗?这种小东西也能叫你喜欢。” “高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高档玩具,小时候我们也只是玩玩卡片,能有个钥匙扣就不错了,做工还没这东西好呢。” 看她那样珍重地把它捧在手里,陈声心里也有些酸涩,饱胀。 那时候,他忽的对她说:“路知意,再笑一次。” 她一顿,不解:“啊?” 他看着她,说:“像刚才那样,斜眼看着我,再笑一次。” “……什么毛病。”路知意瞪他一眼,还以为他在做弄她。 可陈声不依不饶伸手,按住她两边的嘴角,硬生生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然后才满意了。 路知意伸手去推他,推到一半,听见下文。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很稳。 “路知意,真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弄来送你。” “……”她顿时忘了已到嘴边的话。 “星星也好,月亮也好,只要你想要,我就是粉身碎骨也给你搞来,只要——”夕阳下,陈声安安静静看着她,停下来不说话了。 “只要什么?”她心都提了起来。 他的眼里倒映出她的模样来,“只要你像刚才那样对我笑。” 那一刻,路知意忽然有点想哭,憋住了,半晌才说:“刚才我是怎么笑的?”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好像我拿你没有半点法子似的。” 她又没忍住笑了出来:“神经病,你是受虐狂吗?喜欢别人这么对你笑?” 陈声一脸“你别得意”的表情:“别人不好说,只对你这样。” “你喜欢我一脸你奈我何的贱表情?” “不是喜欢。是我真拿你没有半点法子,奈何不了你。”陈声踢了脚路边的石子,哼了一声,“路知意,想老子横行霸道半辈子,一朝在你这阴沟里翻了船,你可要好好珍惜。” “……” 哼,说她是阴沟,还想她好好珍惜他? 这狗东西,说点情话也难听得要命。 可那时候的路知意低下头去,忍了半天,还是笑起来,肩膀都在抖。 不喜欢吗? 喜欢得要命。 在基地的清晨,忽然间回想起过去的事情,路知意枕在他身侧,慢慢地笑弯了眉眼。 她伸出手去,隔着空气,轻轻描摹他的眉眼。 好遗憾啊,如今的陈队长,再也没有那么幼稚的时刻了,不会孩子气地对她说好听的话,也不会做一些愚蠢傻气的举动来逗她开心了。 哼,现在都换她像个神经病似的去逗他了,他还一点也不配合,总也不笑。 她的手停在他的鼻尖上,却猛地被他攥住。 前一秒还闭着眼的人,此刻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你还要对我指手画脚多久?” “……” 路知意:“你醒了?” 陈声缓缓睁眼,漆黑透亮的眼眸定格在她面上,手里还攥着她作乱造次的食指,“你在我脸上指来戳去这么半天,能不醒?” 她心里有事,哦了一声,等着他说点什么。 今天是她的生日呢。 可陈声看她片刻,却只是说了句:“醒了还不起来?今天不训练了?” 路知意有些失望,都这么几年了,他果然不记得了…… 她贼心不死,还若无其事地问他:“今天星期几来着?” 陈声淡淡地说:“星期五。” 她又咬咬腮帮,“那几号了呢?” “三月二号。” “……” 她都提示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是想不起来??? 路知意黑了脸,翻身跃起,趿上人字拖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越想越心酸,她换好制服,从卫生间出来时,又叫住在窗边换好衣服的他:“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吗?” 陈声背对她,也没回头,“基地不是有食堂吗?怎么,你想改善伙食了?” 路知意:“……” 算了算了。 她鼓着腮帮,推门往外走,“我先走了,你走的时候注意着点,别被人看到了。” 她又气又失望,走了几步,又慢慢叹口气,替他找补。 都过了三年了,一个日期而已,忘了有什么打紧的?况且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何必非得一遇到他就开始庆祝生日了?她都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期盼着一只生日蛋糕不成? 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不管如何安慰自己,失望还是失望的。 路知意心知肚明,在意中人面前,每个姑娘都希望自己能做个长不大的少女,永远像个孩子,永远被人宠爱。 然而她家队长对她的宠爱,是一整天的严格训练,一点水都没放。 六点钟,训练结束,陈声看她心不在焉的,居然面无表情说:“路知意,出列,今天训练心不在焉,留下来再做两百个下顿。” 路知意:“……” 很好。 这份生日礼物确实特别。 她等人走光了,终于忍不住抬头气吼吼问他:“你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陈声一顿,看她片刻,眉头骤然一松,恍然大悟。 他没再冷着张脸,只低声说了句:“下蹲不用做了,你先回宿舍歇着。” 路知意紧绷的心情在这一刻骤然放松。 他想起来了。 委屈中又油然而生一种欣喜。 陈声掉头,一边朝小卖部的方向走,一边说:“你先歇着,别喝冷水,我去给你买卫生巾。” 路知意:??? 卫生巾??? 前一刻缓和下来的表情瞬间结冰。 呵呵。 他以为她来姨妈了。 都这样了她还肯跟他在一起,绝对是真爱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外面看房t-t,这一章是在车上写出来的,晕车晕得我想吐,先停在这里了。 套圈的故事是当初写开头时就计划好的情节,结果当初忘记写出来了,就在回忆里呈现,如今看着幼稚的声哥,还有点想念他t-t。这个冷冰冰的别扭队长一点也不可爱哼。 陈声:有种你再说一遍。 后文陈爸爸和路爸爸见面的内容会写的,大家放心,该解决的,我们一个一个来。 甜着来,爆笑着来=v=。 第91章 第九十一颗心 路知意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类似的帖子、微博,亦或朋友圈:男朋友不记得我的生日了怎么办? 类似帖子总有不少打抱不平的同性,评论区热热闹闹,劝和的劝分的一大把。 那时候她总嗤之以鼻。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为自己活的。男朋友不给你过生日了,天崩了还是地裂了?自己不会过吗? 何况区区生日而已,过与不过有什么差别? 真矫情。 如今她明白了。 差别在于你是惊喜还是失落。 自打三年前他在高原上为她过了那一次生日后,这个前十八年来对她都没太大意义的日子,忽然间变得特殊起来。 就好像认识他之后,她忽然间有了期待。 可如今他忘了。 路知意回到宿舍,仰躺在床上发呆。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争吵。 一个说:“别矫情,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当真是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不成?非得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另一个说:“可是以前他都把你的生日放心上,千里迢迢奔波一夜,就为给你买只蛋糕。如今蛋糕没有,生日都不记得了,这像话吗?” 像话吗。 路知意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期待落空,有一点空空荡荡的。 可究其缘由,那种空空荡荡真的来源于他不记得她的生日这件事吗?不见得吧。 路知意逐渐察觉到,她的不安并非来源于生日本身,而是来源于别的什么。 重逢以来,一切都是她在主动。 他不冷不热,她就厚着脸皮凑上去插科打诨。他有敌意,她就假意不知,没心没肺倒贴。当初的事情她道过歉了,可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后,她半真半假问他肉偿够了吗,肯原谅她了吗,他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三年的恨,一夜偿还不完。 就连开玩笑时,他也不曾释怀过。 如今两人维持着地下情,可路知意能感觉到,陈声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一直安慰自己,人都会变,何况来到救援队历练三年、经历风雨的陈声?他是队长,见惯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时刻,强硬些、淡薄些,这是常态。 可这一刻回想起来,她不得不心酸地承认,学生时代的陈声仿佛爱她更多些。 那些毫无保留的幼稚,那些没心没肺的宠溺,为她买来一车鞋假装义卖的冲动,和借着中奖短信替她买护手霜面霜的那个新年,都留在了三年前。 今日的陈声,是在训练场上对她毫不手软的队长,是从不说爱她的恋人,是只在夜里偶尔失控、面露动情之色的伴侣。 他还是尖酸刻薄,惯会冷嘲热讽。 只是从前的他还会将对她的在意说出口,如今呢? 路知意忽然间不确定起来。 他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在意她了? 女性的敏感在失落的时刻总是更加强烈,折磨着她,也拷问着她。 路知意怔怔地躺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很多事,过去与如今交替在一起,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陈声并未回来哄她。 他明明说去小卖部替她买生理用品了,可一个多钟头还没回来。 路知意想累了,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半天,眼眶酸涩不已。 她有点想家,有点想小姑姑,也有点想爸爸了。 最后揉揉眼,迷迷糊糊翻个身,睡了过去,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 电话是路雨打来的,她和路成民轮换着在那头说话,祝她生日快乐。 路雨问:“有没有和同事出去庆祝呀?” 路成民在一旁说:“庆祝什么啊,都这么大人了,何况还在救援队,随时要准备出任务的,哪能擅离职守?” 路雨:“那么多人呢,就不准寿星放个假了?” 路成民:“哪有那么娇惯孩子的?过个生日就能离开工作岗位了?” …… 两人还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路知意哭笑不得,赶紧说:“行了行了,你俩别争,我已经庆祝过了。” 为了让家人放心,知道她远在祖国的南边也过得很好,路知意撒了谎。 “中午吃过大餐了。” “什么大餐?海边嘛,当然是海鲜了。” “都吃了些什么?海里面的东西我也不认识,反正不是虾就是蟹,不是贝壳就是鱼,我叫不上名字。” “怎么做的?我怎么知道怎么做的?我又不是厨师!反正好吃就对了。” ……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挂断时,胳膊都酸了。 路知意回头看看窗外,夜幕已低垂多时,海岸线吹着风、打着浪,海风吹进屋里,撩动了她的发。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孤独。 陈声去哪里了? 换做从前,她会给他打电话,哪怕他只会寥寥数语答几句:“训练场。快回来了。” 她也会安安心心等着他。 可今天她不想打电话。 她觉得她得好好思考思考,想一想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状态、什么关系。他如今与她在一起,究竟是因为旧情难忘,还是旧怨难了,所以非要这么纠缠不清,看她天天热脸往冷屁股上贴。 越想越伤心。 真的是热脸贴冷屁股! 想当年他才是话唠地追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路知意站在窗边患得患失,不知过了多久,训练场上几乎没有人了,斜对面的宿舍楼也渐渐熄了灯。 陈声却还没回来。 她气馁地坐在那里,看了眼手机,已是夜里十一点过。 还剩不到一个小时,生日就真的过了,她要不要干脆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 再不说,就真的要郁闷到下一个生日了。 路知意心酸地拿着手机,迟疑不定。 大门却忽的被人敲响。 她一惊,“谁?”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这么晚了,还能是谁?” 终于浪回来了。 还这么冷漠地回答她。 看来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她的生日了。 路知意灰心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几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声控灯已经熄灭了。 陈声站在走廊上,手里拎了只袋子,定定地看着她。 路知意随意扫了眼那只袋子,问:“你是回四川买卫生巾去了吧?” 说完就转身要回屋。 下一秒,手腕忽地被人拽住。 “路知意,跟我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路知意回过头来,看着在漆黑一片的走廊上不肯进屋的男人,他穿着件单薄的卫衣,拎着只白色塑料袋,拉着她的手要她跟他走。 她一顿,忘了回应他。 事实上是不敢回应。 她在期盼与失落中循环一整天,此刻是真的不敢再有所期待。 万一他并非记起了她的生日呢? 万一她又空欢喜一场呢? 一而再再而三失望,此刻的她已经经不起打击了。 她只能任由他拽着她往天台走。 宿舍楼一共五层,顶楼很老旧,一片空地上架起了好几根竹竿,上面飘飘荡荡挂着队员们的床单被套。 陈声拉着她爬上顶楼,边走边说:“白天要训练,不好因私事耽搁,所以来迟了。” 那颗碎成灰尘的心顿时聚拢了一点。 路知意站在天台上,吹着风,望着他。 陈声松开握着她的手,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小圆盒,在原地坐了下来,解开纸盒上的粉色绸带,将罩在外面的盒子摘了开来。 他取出蜡烛,插在蛋糕上,用早已备好的打火机点燃。 蛋糕不大,和上一只差不多小。 他抬头看她,说:“坐下来吧。” 天台没有灯光,只有训练场和远处隐隐投来的微弱光线,只有蛋糕上熠熠生辉的两只生日蜡烛。 路知意慢慢地坐下来,一言不发看着那蛋糕。 蜡烛有两只,数字十和八。 蛋糕与三年前那只大小一致,甚至模样也相同,一模一样的小熊,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花朵。 他还记得那年的生日蛋糕长什么样。 他记得她的生日。 那堆灰尘聚拢了来,慢慢活了,又拼凑成一颗心的模样。 她觉得脸上**辣的,又觉得眼眶好像更热一些。 她又误会他了吗? 海风吹动着周围的床单,那些宽敞而飘逸的“窗帘”将他们围在一个隐秘的世界里,他与她隔着一只蛋糕,面对面坐着,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同坐一席、追忆往昔。 一切惊人的相似。 路知意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我以为你忘了……” “不会忘。”他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字,路知意的眼眶顿时滚烫得随时能坠下泪来。 她更咽着说:“怎么又是十八啊?” “因为高原少女永远十八。” “高原红都没了,还叫什么高原少女?” “谁说没了?”他轻声应着,伸手拂了拂她的面颊,“在这呢。” 她的泪珠倏地滚落。 “早都不见了,骗谁啊。” “我不像你,我从来不骗人的。”陈声从容地说,拉起她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胸,“你忘了吗?三年前我说过,你在这里,路知意。” 她仰着头,眼睛湿漉漉的,像星星,像钻石,充满期待望着他。 陈声凝视着那双眼睛,低声说:“高原红在这里,板寸在这里,死活要考第一的骄傲固执在这里,自尊心强到撒谎骗人还抛弃我的恶迹斑斑,也在这里。” 路知意笑了,边笑边哭,“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都大半年了,你还这样。对我不冷不热,总像是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你屁股不嫌累吗?动不动就提当年的事。好汉都不提当年勇,你怎么老提我那堆破烂事?” 陈声看她片刻,哑然失笑。 “我也不想提,我也想忘,可是当年太痛了,痛到现在都忘不了。” 路知意抽抽搭搭指指那蛋糕,“那你怎么不记得当年你说要补给我一个更好的?结果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滨城又不是高原小镇,你就不能挑个不那么寒碜的蛋糕?” 陈声低头看看那蛋糕,伸出食指抹了一指尖的奶油,往她唇边凑:“你尝尝。” 她一边说脏死了,一边吃掉那点奶油,一顿。 蛋糕模样是一样的,但味道却不同了。 那只是糖精味很浓的廉价蛋糕、劣质奶油,这只却很好吃。 陈声说:“滨城最好的蛋糕店,一只蛋糕比一顿海鲜盛宴还贵。我站了好几个小时,亲自指点师傅照着当初的模样做了一个,样子不是最好的,但味道应该还不错。” 路知意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陈声一顿,不明就里。 她指指蛋糕,“既然要严丝合缝按照当年的流程来,这会儿不该是端着蛋糕叫我许个愿吗?” 陈声笑了,从善如流,端起那蛋糕,凑到她面前,“许个愿,路知意。” 她也笑,在他毫不意外的目光下,猛地低头,一口吹灭了蜡烛,然后将蛋糕接过来放在一旁,拉住他的衣领就凑了上去。 漫天飞舞的床单,头顶璀璨的星辰,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的轻柔海风,和她与他热烈不已的心跳,都在这一夜成为不灭的记忆。 她不顾一切吻着他,像是记忆里那一刻。 那时候的她与他皆是第一次拥吻,生涩而不熟练,却像是拼了命一般将所有的炙热情感寄托在那一个吻上。 海边的风不是山间的风。 这一个天台不是集训地的天台。 今日的她不是当年的高原红,陈声亦非往日少年。 可心还是当年那一颗,敏感骄傲,脆弱坚强,却明明灭灭都只为他,欢喜悲伤都因为他。 她哭着吻他,最后泪流满面。 明明是欢喜时刻,却不知为何心中悲喜交加。 她仰头问他:“陈声,和当年相比,你更爱我了吗,还是爱得少了一些?” 陈声将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 他轻声答:“爱多爱少,你不知道?” 她又哭又笑:“有时候觉得多了些,有时候又觉得少了点。” “少了哪一点?” “少的那一点,是因为你不肯说出来了。” 陈声慢慢地笑了。 他说:“因为爱多了,所以话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队长如今太别扭=v=,马上就要变回去啦。 还需要一个契机。 第92章 第九十二颗心 路知意这小半辈子一共庆祝过两次生日,十九岁一次,二十三岁一次。 两次都在夜深人静的天台。 面对面坐着的只有陈声。 她呜咽着笑,心想足够了,能与他重逢,能叫他不计前嫌,能成为他的士兵、他的不二之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少一点也罢。 两人在天台并肩坐着,远处是海,近处是训练场,天澄澈得仰头便能看见星星,周遭纯白色的床单像船帆一般被吹得鼓鼓囊囊。 路知意吃掉一块蛋糕,问他:“你怎么不吃?” 陈声说:“太甜,太腻。” 她眼珠子一转,笑了,咬了一口奶油在嘴里,凑上去喂他。 陈声淡淡一瞥:“也不嫌恶心。” 下一秒,吻住她的唇,尝到了奶油的味道。 这一夜,在无人的天台上,她大胆得不像往常的路知意。 脱离了队长与队员的身份,只仰头望天,于是天台不再是天台,成了当日的高原,当日的红岩顶。 星辰很近,夜风很凉,而在她的眼里,他是唯一的星光。 “既然平时话少,今晚就多说些吧。”她侧头看他。 “说点什么?” “随便说说。” 他顺了她的意:“那你起个头。” 于是她杂七杂八问了他很多那三年没有陪伴彼此的时光里,他是如何过的,又为什么要放弃民航公司来到基地。 陈声望着远方的大海,说:“答案你都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因为我想听。” 他默了片刻,认了:“因为你。” “把路指明了就行了,为什么自己也跑来了?” “因为不放心。” “不放心我找不到就业方向,将来无所事事?” 他答:“不放心你没了我,日子还过得风生水起。” 路知意一噎,想反驳,却又听见下文。 “又不放心你没了我,日子过得不够风生水起。” 两人沉默了片刻,迎面而来只有风。 他怕她一个人过得太开心,那他该有多不甘心?可爱是如此矛盾丛生,他怕她太开心,亦怕她过得不开心。 路知意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听凌师兄说,你也遇到过危险,两艘游轮撞在一起,油箱爆炸,你差点没来得及跳船。” “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陈声不咸不淡笑了两声。 “那也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默认了。 “左耳短暂性失聪了两周?” “是。” 这回换路知意沉默。 他侧头看她,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在所难免。” 路知意顿了顿,才说:“我知道。” 陈声看她严肃地过分的表情,笑笑,“想劝我今后不要那么拼?” 出人意料的是,她反倒摇了摇头,“今后我和你一起拼。” 陈声倒是被她说得一愣。 路知意笑了,说:“陈声,我给你唱首歌吧。” 怎么说着说着还要唱? 陈声啼笑皆非,看了看她,点头。 路知意事先警告他:“别笑我发音不标准啊。” 她是优等生,一直都是,只可惜来自高原大山,英语口语始终不如他漂亮。可发音不漂亮,也碍不了她给他唱首这歌。 也并不是什么新歌,她不算是个爱听音乐的人,学生时代还有闲情雅致淘歌听,如今被训练和工作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生活,只偶尔心血来潮打开播放器。 那一日去市区采购,一个人戴着耳机,走着走着,恰好听到这一首。 她当场在原地停留了好片刻,仔细辨认女歌手都唱了些什么。 只觉无比贴切。 longliveallthemountainswemoved ihadthetimeofmylifefightingdragonswithyouiwasscreaminglonglivethelookonyourfaceandbringonallthepretenders onedaywewillberemembered …… 万岁! 我曾在生命里与你并肩战斗, 愿你我共赴过的山川河流永存世上, 愿那一刻你面上的微笑永不褪色。 万岁! 我曾与你分享生命, 那些我们一同历经的苦难折磨, 那些你我共同穿越的层层阻碍, 那个王国的光芒如此闪耀,只因你我。 我无所畏惧。 那一天在她的歌声中落幕。 午夜十二点,仿佛有缄默的钟声敲响,她拾起了水晶鞋,与陈声离开天台。 未来很长,心很坚定,她想,她会永远在心里为他呐喊着万岁,做他的不二之臣,为他赴汤蹈火,随他出入风雨。 却没想到那一天很快来临。 十一月的滨城依然燥热,这座城市没有春秋冬,只剩下夏天。 那一日,全队接到任务,海上一艘油船着火,危在旦夕。 全员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停机坪的,因着火的不是别的船种,是油船,载满石油,一触即燃,爆炸几乎是瞬间的事。 果不其然,在救援机起飞之时,海上已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海天交界处爆发出一阵艳红色的光晕,仿若落日时分壮丽而盛大的夕阳。不同的是,艳红色的光芒只有那么一瞬,紧接着便是浓烟滚滚。 安排任务时,陈声的目光堪堪在路知意面上停留了须臾。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坚定。 那一刻,他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要和他一起拼。 话到嘴边,变了调。 “路知意,三号机。” 天是一望无垠的蓝,没有一丝云。 海上有风,像是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那样,温柔地吹拂着晴空里的鸟与海面上的浪。 可第三支队的人并未在这美景上驻足片刻,神情凝重地赶往事发海域。 海面上一片狼藉。 油船碎裂,海上是大片大片燃烧的焦油,浓烟四起。 在那片令人瞠目结舌的灰烬里,有人趴在救生圈上,奄奄一息地伸手挥舞红色的t恤。 有人跳船了,事先朝远处游去,离船越远越好。 路知意在机上看到这一幕,稍微松口气。 陈声在耳麦里命令众人尽可能远离爆炸船只,哪怕只是残骸,同时尽全力搜寻存活下来的受难者。 海上还燃烧着熊熊大火,救援船无法靠近。 在这样的情况下,飞行队迫不得已要降下绳梯,冒着火势救人。 谁去? 路知意听见陈声的声音,无比平静、语速极快地从耳麦中传来。 他说:“第三支队队长陈声,驾驶一号机,申请与副驾驶白杨交换位置,下绳梯救人。” 她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哪怕她也戴着耳麦,因为她是第三支队的成员,只能听从队长与指挥中心的命令。 指挥中心考虑片刻。 “下海危险太大,油船随时可能发生二次爆炸——” “我会尽快。” 一方面担心队员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一方面却不能对海上漂浮的生还者见死不救,指挥中心商量了半分钟,同意了。 但他们只给陈声三分钟的时间,若是三分钟还没能救起全部受难者,务必回到绳梯上,离开现场。 那一刻的路知意想起了很多事。 过去看到的社会新闻里,高楼大厦燃起熊熊烈火,哪怕明知闯进去死的可能性比生还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为什么消防队员们还会义无反顾往里冲? 因为命令。 因为他们的职责是救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冒死往里冲。 她看见陈声攀住绳梯下去了。 浩瀚无边的火海就在底下,而他义无反顾往下爬,身穿救生衣,并无半点防火措施。 可就在陈声下去救起视线里唯一一名生还者,拉着他的手往一号机的绳梯上够,托起他要他向上攀爬时,耳麦里传来新的指示。 陈声发现了又一名生还者。 他救起的那人死死拉着他的手,指着离油船残骸更近的地方:“我妹妹还在那里,她是个孕妇,求求你救救她。” 主船体与陈声离得较远。 他已经清楚听到指挥中心在催促着他立马上机,不论还有无生还者,都要离开现场了。 可面前的男人死死攥着他,哭着求他救人。 “她还怀着孩子,六个月了,求你了……” 陈声顿了顿,在耳麦里说:“第一名伤员已经攀上绳梯,一号机白杨,朝第二名伤员靠拢。” 他要带着这个人,让白杨靠近事发处。 指挥中心立马做出反应:“不行,来不及了。一号机位置太远,你过不去了。” 陈声说:“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可这样就来不及了,你只有三分钟,现在所剩无几,不够时间让二号机挪位置了。” “来得及!” 陈声对上那人蕴泪的双目,说完那句话,陡然松开绳梯,跃向大海,朝油船残骸游去。 海上浓烟滚滚,烈焰不止。 哪怕火焰之下就是汹涌浪头,也浇不灭这漫天大火。 陈声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之中。 指挥中心一直在呼叫他的名字,可对讲机不能沾水,他一跃进大海,信号全无。 主船体上的烈焰愈加浓烈,黑烟一团接一团。 火势大了。 残骸在动,蓄势待发,即将向生还者展开新一轮的威胁。 指挥中心当机立断:“第三支队全员撤退!” 无人应答。 指挥官的声音凌厉起来:“凌书成,命令队员全部撤退!” 几秒钟的时间里,耳麦里一片死寂。 随后,凌书成紧绷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带着粗气,带着颤音:“一号机,立马撤退。” 白杨几乎是吼着说:“可是队长还在下面!” “一号机,撤退!” “队长他——” “我叫你撤退!”凌书成咆哮着,“二号机凌书成接续指挥,一号机立马撤退,二号机上升十米,等待接应队长!三号机原地待命!” 一号机离主船体最近,务必撤退。 二号机,也就是凌书成所在的救援机,离得稍远一些,上升十米试图避过可能来临的爆炸危机。 三号机,目前只有路知意与罗兵在,离事发中心较远,不会受到波及。 路知意听见指挥中心好几个人的声音乱作一团,凌书成的声音几近撕裂,而白杨都快哭出声了,呜咽着把一号机往回开。 可陈声怎么办? 救援机走了,陈声怎么办? 瞬息之间,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同在一个救援队,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对他们而言,陈声是战友,是队长,是他们又惊又怕、又爱又恨的亲密同伴。可她不一样,对她来说,陈声不只是战友,也不只是队长,他是她的师兄、她的恋人,她爱慕四年多的人,从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到今日放不开的羁绊。 她不怪他们,撤退是如今最好的打算。 能走一个是一个,下面的即将没命了,上面的却还能好好活着,没必要跟着送死。 在那一刻,路知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机械般冷冰冰地传入麦克风,又从耳机里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里。 “三号机路知意,请求与罗兵交换驾驶位。” 凌书成几乎是立刻质问:“你要干什么,路知意?” 他那不好的预感刚刚冒出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三号机上,有道瘦长纤细的白色身影连绳梯都没有放下,就这样背上救生衣,纵身跃入大海。 她不能开着飞机去,因为那样会牵连罗兵,会毁了救援机。 她选择就这样跳下大海,去寻找她的队长。 谁都可以抛弃他,但她不能。 他们都可以走,可她一定要留到最后。 她看见了他,无比清晰看见离主船体很近很近的橘红色救生衣,在那片滚滚浓烟里,那抹耀眼的橘是她唯一能看到的色彩。 她一头跃向那片火海,扎进冰冷的海水里。 而在一分半钟前,陈声拉着幸存者,看见海面上浓烟大起,残骸里的油罐与发动机发出古怪的声响,立即意识到第二轮爆炸要来了。 救生衣在身,他们都浮在海面,根本游不动。 他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身上的救生衣,也从那奄奄一息的人身上扒下救生衣。 那人喘着粗气说:“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他咬紧牙关:“不会。你会游泳吗?” “会——” “跟我来!” 他拉住他的臂膀,将他往水面下拽,用力朝远处游去。 若是爆炸再次发生,在水下会比在海面上好。 他发誓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只因晴空里,有人在救援机里等着他。 他错过了她整整三年,等了三年,漫长余生都不够他守着她。 他要回去。 可就在距离拉开后,他攥着那人的胳膊浮出水面换气时,却忽的听见凌书成撕心裂肺的声音,伴随着那道声音传来的,还有三架飞机上更多人的呐喊。 他们叫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无比熟悉的三个字。 陈声下意识回头,看见离主船体极近的地方,一道白色身影坠入海中。 她是朝着那抹橘红色的救生衣去的。 他在刹那间明白了。 可来不及呼喊,来不及朝她游去,他看见更加耀眼的艳红色光芒宛若焰火一般盛放开来。 海面普天盖里涌来汹涌巨浪。 他与他攥着的那人猛地被拍入海下。 火光普天而起。 残骸飞溅。 第二次爆炸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在文案请了个假,陪了我先生最后一个晚上,今天就在机场跟他分别了。 又是十一个月的异地。 微笑着哭出声来。 然后还要写这种激烈的情节。 …… 我去缓一缓,明晚见t-t。 还是一百个红包。 这不是be,不用太担心。 第九十三颗心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无数零散的碎片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时而身在浩瀚大海上,时而回到高原小镇。 三岁那年,爷爷还没去世,总是对她板着张脸,絮絮叨叨:“为什么是个女孩?我想要的明明是个孙子!” 邻居的孩子跑来院里玩,他乐呵呵把人招来,送糖给人吃。 可她要吃,爷爷却说:“女孩子吃什么糖啊?将来长胖了嫁不出去。” 那时候爷爷不给她好脸色,连带着生下她的母亲也在家里没地位,只能唯唯诺诺赔笑。 年幼无知的她不明就里,还以为男儿当真就比姑娘家金贵,暗地里羡慕那些得了爷爷好脸色的小子们。 父亲在外忙工作,母亲下地里干活,白日里陪着她的始终只有重男轻女的爷爷。 所以哪怕爷爷不待见她,她也只能指望他。 路知意在梦里看到年幼的自己眼巴巴望着爷爷送糖给隔壁的小胖子,一个人捏着衣角暗自伤心,又一次体会到当初的心情。 不服输,尤其不愿输给男生们的劲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芽的。 梦境转瞬即逝,她依然身在冷碛镇的小院里,却眨眼间跑到了好多年后。 她看见母亲在二楼与父亲争执,越来越激烈,甚至产生了肢体冲突。她站在楼下的院子里干着急,想跑上去劝说,想尖叫着让他们别吵了,因为结局她都知道,只是当年的她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 别吵了。 停下来。 再吵下去就会出现那一幕惨剧。 可她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像个哑巴一样站在原地,双脚被钉在地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陡然间撞在栏杆上,从高空坠落下来。 眼前蓦然一黑,只剩下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响彻耳畔。 大脑嗡的一下,思绪戛然而止。 下一幕,是路成民被警方抓走的场景。 她曾拥有健全的三口之家,可忽然之间母亲摔死了,父亲锒铛入狱,一夕之间她以为可以依靠的大山全塌了。 她激烈地颤抖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了这些时刻。 可她知道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命运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巨轮,碾压过你预期的一切美梦,然后悍然而去。 眼前蓦然一变,她又站在了大礼堂里。 大红色幕布为背景,鲜艳扎眼,满堂观众座无虚席。 穿白衬衣的少年从容不迫走上了台,抬了抬麦克风,将演讲稿抛至脑后,唇角轻扬,说他叫陈声。 她一怔,忽的从过去的苦难里抽身而出,世界由前一刻的天昏地暗变为澄澈鲜活,一切都亮起来了。 那人追在她身后嘲笑她,结下不小的梁子。 他贿赂教官给她苦头吃,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想尽了法子与她站在对立面上,结果关注过度,似乎把自己给套了进来。 路知意笑了出来。 她看到他想方设法搞了辆卡车来学校卖鞋,亏本无数,只为顾全她的颜面与自尊,将那双正版跑鞋廉价卖给她。 她看到他绞尽脑汁编辑出一条中奖短信,暗地里寄来手霜面霜,只为她在高原过一个不长冻疮的新年。 她看到他从图书馆拉她出来,为她的熬夜复习、不爱惜身体气急败坏。 ……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认识他的那一天,讨厌他的那一天,不再厌恶他的那一天,和突然间喜欢上他的那一天。 他们吵架了。 分开了。 一分就是整整三年。 她目睹着梦中的一切,笑着,哭着,又或是边哭边笑。 她想,好在他们还是重逢了。 这一个梦漫长到她怀疑自己永远不会醒来,可真正醒来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感铺天盖地袭来,她睁眼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迷迷糊糊想着,还是睡过去吧。 别醒来了。 太痛。 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摁在滚烫的沸水里,灼热的刺痛感令人想要叫出声来。 她张开嘴,试图叫喊,可嗓子里仿佛着火一般,干涩沙哑,她听见自己那嘶哑干裂的声音时,险些被自己吓一跳。 窗边,一个仿佛石雕般站在那里的人,陡然间回过头来。 她艰难地侧过头去看着他,若不是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感太过真实,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那个男人哪里是她梦中的少年? 亦不是那个一丝不苟、沉默寡言的队长。 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眉头像是已经蹙了多少年,眼睑下是浓重的淤青,一身衣服皱皱巴巴,毫无形象可言。 他的眼睛是一片死寂,直到看见她,忽然间有一丝火星燃起。 陈声猛然回头,仿佛石化般定格几秒钟,然后大步流星走到了床边。 他张了张嘴,叫了声路知意,然后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一片纯白的医院里,天花板是惨白的,床单被套是惨白的,她的脸是惨白的,右臂上的绷带与左脚上的石膏也是惨白的。 他背对窗户,这些日子以来,蔚蓝的大海是惨白的,湛蓝的苍穹是惨白的,盘旋的海鸥也是惨白的。 没有什么是彩色的。 而他,他孑然一身守在这里,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涌进来探望他,始终一言不发。 短短三天,仿佛老了三十岁。 可他一直紧绷着,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凌书成红着眼睛捶他,死死握住他的肩,说:“你哭出来,哭出来吧。” 他沉默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哭什么? 他哭不出来。 他是沙漠里早已干涸的河床、失去生命的绿洲,空空荡荡,留不住一缕风,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能守着她。 在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那些错过的时刻、争执的时刻无数次一晃而过,他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三日更痛恨自己。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人生苦短。 人生苦短。 年少无知时,他曾读到伏尔泰的这句话:最长的莫过于时间,因为它永远无穷尽,最短的也不莫过于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 可他从未真切明白个中深意。 直到今时今日,他守着了无生气的她,多少次看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都要费尽全部力气支撑着自己走近些、再走近些,直到看清她微微起伏的胸膛,才大汗淋漓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陈声忽然之间明白了曾经读过的书、未曾领悟到的痛。 基地的一切像是一个经不起反复诘问的笑话。 他分明有时间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分明可以对她说出曾经的爱与恨,分明可以放下那些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可他没有。 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那段无拘无束、肆意轻狂,爱就说,恨就做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了中飞院。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夜里守着她,二十七八度的滨城,他浑身发抖,像是身处冰窖。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从白天到黑夜,饭照吃,盹照打,只是不愿离开这间病房。他在醒着梦着的每一刻,都对自己说,等她醒来,他统统告诉她。 他再也不记恨了。 再也不计较了。 只要她生龙活虎站在他面前,气他也好,骗他也好,哪怕她不爱他了,转而一头扎进别人的生命里,他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从多少年前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这株草原上的格桑花,不够艳丽,无法与珍贵的植株争妍斗艳,却牢牢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全部情感。 只要她活着。 他什么都不去计较了。 那三天里,他像是个垂危的病人,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而他了无生气站在窗前。终于等来这一刻,路知意醒了过来,脆弱得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却终归还是睁眼看着他。 他觉得心在刹那间活了,又倦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停止跳动。 他叫了一声路知意,那些准备的话,那些在喉咙里打转、跃跃欲出的道歉,一瞬间灰飞烟灭,全无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热泪。 陈声哭了。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眼眶一热,有泪滚滚而下。 他没去擦。 那些热泪仿佛永不干涸的泪,沿着面颊滑落,经过新长出的青灰色胡茬,淌过下巴,悉数滚落在她雪白的被子上。 狼狈吗? 长这么大,除了她,没人给过他气受,没人能叫他委屈,从来都只有他把人弄哭的份。 如今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真狼狈。 可他认了。 他全都认了。 床上那人孱弱地试图伸出手来,可动了动,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安分了。 她嘶哑着问他:“你哭什么?” 他淌着泪对她说:“我没哭。” “我又没死,你这么早就哭上了,合适吗?”她还有心情说笑。 陈声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她。 仿佛要把她刻进骨子里。 “路知意,你没有心吗?” 她的嘴唇都干裂了,还试图咧起来,给他一点笑意,咧到一半疼狠了,感觉又打消了念头,“我怎么就没有心了?没心了还能跳下去跟你同生共死?” “那是同生共死吗?” “怎么不是?” “你那是送死。” “……”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可到这节骨眼上,一句都说不出了。 他只能慢慢地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路知意。” “干什么?” “路知意。” “我答应过了啊。” “路知意。” “……你耍我吗?” “路知意。” “你被我吓傻了吗?” “路知意。” “……我拒绝回答。” “路知意。” “……” 这样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对话,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叫着她。 于是路知意终于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心情,终于不再试图用这样的态度来叫他安心了,她红了眼,微微使力,回握住他的手,更咽着说:“陈声,我痛。” 四肢百骸都痛。 跳机前,怕他死在那片海里,更痛。 他擦着她的泪,自己也流着泪,拉住她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地碰了下。 “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一直都在吗?” “一直都在。” 她的背上还背着玛咖,麻醉的效用依然在,困意渐渐袭来,她又合上了眼,喃喃问了句:“一直是多久?” 他攥着她的手,轻声说了句:“到我化成灰的那一天。” 她听见了,唇角微微一扬,安心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记起前些日子为他唱的那首歌,歌词里还有这样一段——若有朝一日上帝阻止了命运的脚步 令你我永恒分别 待你子孙满堂那一刻 请指着照片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告诉他们曾几何时,人群是如何为我们而疯狂 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够闪亮 纵使分离,至少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路知意的高原少女,愿为你的不二之臣,守着她的王国、她的国王。 那一日,唱着这首歌时,她全心全意这样想。 可命运终究待她不薄,她得以从那片蔚蓝的海域归来,睁开了眼。于是那些年的是是非非,幼年时分的坎坷心酸,分分合合的爱恨纠葛,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安心睡去的那一刻,唇角微微一扬,有几分得意。 你看,他终于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了。 狼狈的陈声,孩子气的陈声,脆弱的陈声,坚强的陈声……他有那么多的面目,也曾飞扬跋扈,也曾盛情相待,也曾天真稚气,也曾沉稳坚毅,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她初遇时分的白衣少年。 她与他经历诸多挫折,庆幸的是,那个少年又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感觉他将她的手握在温热的手心,慢慢贴在了他的胸口,那有力的心跳沿着她的手心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好像又没那么痛了。 路知意笑意渐浓,呢喃了一句:“这是什么?” “心。” “哪颗心?” “被你偷走的那一颗。” 他闭了闭眼,如释重负地笑了。 【正文完】 【明天起更新番外,欢乐日常、凌师兄爆笑二三事,欢迎收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更新番外。 九十三章,三个月,从寒冬一路走到春天。 我这里花都开了,但愿你们那里也是一片春暖花开。 专栏在,新的故事《薄荷味热吻》也在,我们暖春再见=v=,大家去收藏一下吧。 多的话也不说了,感谢你们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番外一 【番外一】 【兔子爱吃窝边草】 路知意出院那天,全基地都炸了。 这是一种延迟性爆炸,原本她跳入海中欲救陈声的当天,两人的地下恋情就正式告破,但众人的反应因她受伤入院一事来得晚了些。 路知意这一跳,着实悲壮了些,因为她将陈声丢弃的救生衣当做了他本人,一头扎了进去。 但同时她也是幸运的,因为爆炸发生在她入水之后。 她从高空坠落,在重力的作用下沉入了海下极深处,而爆炸发生在水面上,她虽然受到冲击,但并不致命。 并不致命的结果是,手骨骨折,左脚脚踝某根骨头断裂,外加皮肉伤几处,轻微脑震荡。 如此说来,其实也没多幸运,只是还好保住了小命。 路知意醒后,又在医院躺了一周,观察伤情。 这一周里,基地的人一队一队赶来探望她。 有点过节的就走个过场,全队人一起给个红包,比如第四支队吕新易的人(据说他本人病了,并未亲自到场)。 不太熟的就献花送水果,比如第二支队、第五支队,弄得路知意跟个烈士似的。 熟一些的就买些营养品,比如牛奶、猪脚、阿胶之类的,据说是吃哪补哪,比如第一支队郝帅的人。 而更熟一些的,比如她所在的第三支队,队员们每天没事就来坐坐,啥都不带就算了,还顺带着帮忙解决二队、五队的水果,一队的各类营养品。 出院那天,路知意胖了两斤,而本队队员个个都比她胖得厉害,面色红润,双下巴若隐若现。 这很三队,社会社会。 当然,来探望的人起初都是慰问伤情,发觉她没什么大碍后,就立马转移了话题。 聊天内容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度,以地下恋情为中心,围绕着时间——啥时候好上的、地点——在哪里苟合的、事件——为啥就看对了眼,展开了真心话大盘点。 一开始,路知意还想掩饰一下,保持着震惊脸,匪夷所思地问:“谁?我?我和队长?我俩好上了?!” 一群壮汉们沉默地站在原地,看她尽情表演。 路知意硬着头皮往下装:“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郝帅翘着二郎腿坐在为数不多的访客椅上,笑眯眯:“是啊,这肯定是个误会。我们原本以为你和陈队不过是暗地里有点粉红色的小苗头,哪知道你俩都瞒着一整个基地暗通曲款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了。这不是天大的误会么?” “……” 路知意弱弱地表示:“我只是在尽我所能,想去帮队长一把。” 郝帅:“眼看要爆炸了都敢上,那你是挺能的。” “……” 一队的人来了,是这样。 二队的人来了,依然不信。 三队……三队就不说了,所有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五个大字:你们有奸/情。 没有人肯信她和陈声之间是清清白白的队长与队员的关系。 本队的人就更加机智了。 白杨:“你都为他跳海了!” 路知意:“我是下去帮忙的……” 罗兵:“那我要是在下面,你肯跳吗?” 路知意迟疑片刻:“我——” 才刚开了个头,就被罗兵一语道破真相:“你别告诉我你肯啊,你闪躲的眼神、迟疑的态度已经透露了一切!” “……” 追问再三,当初的事情还是露馅了。 “什么时候好上的?” 路知意见纸包不住火,妥协了,看了眼在场出生入死一整年的队友们,坦白道:“几年前,还在中飞院的时候。” 罗兵:“什么?那时候就好上了?!” 贾志鹏:“卧槽,演员啊!你俩一开始还装不认识?我不得不说,这一波演技真的天衣无缝,我都快信以为真了!” 徐冰峰蹙眉:“可你一开始进队的时候,队长好像还对你挺不待见的啊,这不科学。” 路知意摸摸鼻子,认账了。 “我俩以前是好过,可后来还没毕业就分了。” 贾志鹏兴致勃勃凑上来:“谁甩谁?说说说!” 为顾全队长的面子,路知意痛定思痛,狠下心说:“他甩我。” 白杨都惊了:“队长甩了你?他凭什么!” 罗兵跟着起哄:“是啊,如此天使面庞,36d魔鬼身材,一米八大长腿,他凭什么!” 路知意忍不住咧嘴,一面为众人的夸奖飘飘然,一面老实承认:“其实我以前不好看。” 全队人兴致勃勃坐着站着,单人病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有人自来熟地削苹果吃,有人嗑瓜子,全都跟自家人似的望着她。 他们不是兵,却是出生入死的战友。 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独生子女,从小在只生一个好的政策下长大,并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而来到基地后,却仿佛多了一群兄弟,也多了无数臂膀。 在他们面前,路知意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不讳。 “我是在高原上出生、高原上长大的,以前我黑乎乎的,还有两朵高原红,身材也像是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似的。” “他不一样,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是大家眼里的香饽饽。” “起初我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觉得不配。” 白杨奇道:“那后来怎么又在一起了呢?” 凌书成插播了一句:“烈女怕缠郎呗。” 韩宏点头肯定,给予三个成语:“死缠烂打,死皮赖脸,死了都要爱。” 路知意:“……”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 贾志鹏问:“那后来又为什么分开啊?难不成是因为队长忽然醒悟,发现自己瞎了眼,以貌取人了?” 路知意出神地想了片刻,才遗憾一笑,低声说:“因为我做错了事。” “做错什么事,居然让你们分开好几年?” 她轻轻笑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感慨万千地说:“我忘了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一件事。” 说得有些含糊,依然没有道明分开的原委。 众人也不便再问。 屋子里热闹极了,却没人留意到去办理出院手续的陈声不知何时回来了,都在门口站了好半天了。 他回来后,众人一哄而散,纷纷说着:“好了好了,不打扰不打扰。” 凌书成:“你别瞪我,又不是我带人来打探你俩苟合一事的。是大家知道今天路知意出院,想着这病房里不少日用品、衣物,还有杂七杂八的水果和营养品,特地来给你俩搬东西的。” 陈声点头:“东西都拿上,你们先走。” 队长积威已久,众人得了指挥,自觉地一人扛上一箱什么,整整齐齐排队走了。 临走前,贾志鹏嘿嘿一笑,凑近了陈声:“队长,你要记得这儿是医院,要干坏事得挑个好地——” 话没说完,他被队长一脚踹出了门。 路知意还打着石膏,走路异常艰难,需要人搀扶。 陈声顾全她的颜面,特意叫人都散了,这才把她扶下床。 一面扶,一面淡淡地问:“你做错了什么?” 路知意一顿,抬头看他,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于是她明白了,他听到方才病房里的队花了…… 午后的日光晒进来,屋内明亮不已。 她扶着他的手臂,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肩膀,睫毛微微一颤,垂眸说:“错在不够忠诚,不够坦白,不够信任,不够毫无保留。” 他像座巍峨高山,一动不动立在那。 “那现在呢?” “现在?”她抬眼看他,片刻后唇角一弯,抬了抬打着石膏的手,又俏皮地碰了碰打着石膏的脚,“都为你出生入死了,还需要问么?” 他点头,“要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挑挑眉,眉开眼笑地凑近了他的耳朵,语气轻快,一字一顿:“因为爱多了,所以话少了。” 拿他的话,原封不动搪塞他? 陈声眼眸微沉,下一秒,无所谓地笑了笑,颇有几分当初年少轻狂的模样,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引来她吃惊的尖叫声。 “你干什么?” “回基地。”他扛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微笑。 路知意压低了嗓音捶他:“放我下来!让人看见可怎么办?!” “怕什么?基地谁还不知道我俩的关系?” “那也不行!影响多不好!” “哪里不好?” 她一时语塞,找了个奇奇怪怪的理由:“人人都是单身狗,我们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秀恩爱?” “你说的也是,那就夜里偷偷秀。” “……夜里怎么秀?” “你说怎么秀?” “大白天为什么说有颜色的话?” “因为晚上没空说。” …… 出病房后,陈声就改为横抱着她了,她一边与他理论,却又一边不知不觉被抱出了医院大楼,一路顶着全队人谴责的目光被他老神在在抱上了车。 贾志鹏使劲嚷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贾单身狗第一个抗议!” 陈声扯了扯嘴角,无情地说:“抗议无效。” 韩宏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冲凌书成说:“他们也能领教领教当初咱们被虐狗的心酸滋味了。” 凌书成面无表情地说:“你在高兴什么?看来你是忘了你我四年后,依然是两条黄金单身狗。” 韩宏:qaq!!! 番外二 番外二 且共声色 路知意出院那一日,被全队人护送着回基地。 指挥中心的人来了个副主任,张书豪,政治处的刘建波也到了,她大老远被陈声背下车,就看这两号大人物候在大门处,显然是冲她来的。 她一时之间有些紧张。 凌书成在她背后说:“小师妹,自求多福吧你。” 路知意紧张兮兮地回头问他:“问题很严重吗?” 凌书成微微一笑:“还好吧,也没多严重。也不过就是你一跳没死成,上面的人倒被你吓死了一半。” “……” 路知意紧紧揪住陈声的衣领:“他们不会赶我走吧?” 陈声也微微一笑,冷酷地说:“我不知道。” “我这也算是见义勇为啊,大部队都要把你丢下了,就我一个人冲下去拯救你——” “你是拯救我,还是拯救我的救生衣?” “……话也不能这么说,是吧。我的目的虽然没达到,但是初衷是好的。你,你得替我求情!” “替你求情?”陈声背着她朝大门里走,“我不求着他们把你这尊鲁莽大神送走你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指望我替你求情?” 路知意:“……” 这会儿才真是体会到了冷酷队长的好处。 至少他冷酷的时候,心还是热的,处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私底下帮她良多。这会儿倒好,她眼巴巴盼着他回到以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回是回去了,以往的讥诮与刻薄却也跟着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当真是懊恼万分。 于是路知意一回基地,第一件事就是挨批。 陈声亲自把她背到政治处,她没法站着,就被安置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宛若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坐在那挨训。 刘建波和张书豪换着来。 “知道你这叫做什么吗?不听从上级命令!鲁莽!冲动!” “他要真出事了,你跟着下去有用?” “路知意,你一个姑娘家,基地上上下下一百来号壮汉,个个都巴不得把你护在身后,你这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吧,你是不是把自己当超人了?还是钢铁侠?底下正爆炸呢,你就这么跳下去!” “你以为这是绝地求生?百人大跳伞?” 要不是被□□的是她自己,路知意都想笑。 可不听从命令是真,鲁莽冲动是真,她只能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坐在那,老老实实听从教诲,自我反省。 刘建波问她:“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她点头如捣蒜。 “错在哪里?” “错在不听从指挥,擅自行动,害大家担心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突发事件,还逞能吗?还往下跳吗?” “不跳了。” ……跳。 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念的却是另一回事。 她侧过头去,看着在门外候着的陈声。门是关上的,可门上有一扇玻璃窗,他从窗后与她对望着。 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也知道他肯定猜到她在撒谎了。 刘建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睛一眯。 “还有,你和陈声,到底怎么回事?” 路知意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挺胸,说:“报告主任,我俩正在谈恋爱!” 刘建波:“是吗?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你俩要不是在谈恋爱,他一出事,你就不要命地往底下跳,我只会说你脑子进水了。” “……” “我是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路知意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主任要棒打鸳鸯了。 她紧张地抬头看着刘建波,辩白说:“进队一年来,队长对我很公正,我和别的队员也没什么两样。他没因为我是姑娘就放半点水、特殊照顾,也没因为我俩的关系做错过任何事情。我并不认为我们俩的关系会影响到工作和基地的风气——” “嗯,是没什么影响。”刘建波淡淡地说,“不过就是想进国家队了,打开机舱往底下那么一跳,空中翻腾两周半,是吧?” “……” 路知意不敢笑。 这基地的人怎么都这么能说?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刘建波和三队的人处得最好了。 这嘴损的…… 路知意还是要接受惩罚,先休养三个月,把手伤脚伤皮肉伤统统养好,然后回基地接受特训。五万字报告没商量。扣除一个月工资。回头在大会上进行检讨。 路知意倒是不怕上台,怕只怕底下一群看她和陈声笑话的人瞎起哄。 场面该有多尴尬…… 最后,张书豪为这事盖棺定论:“开门吧,让你队长把你带走,然后叫他自己回来。” 路知意一顿:“他也要接受处罚?” “监管不力,队员犯错,当队长的不该接受处罚?” “……该。” 路知意扶着凳子要起来,陈声立马推门进来,把她背了起来,往外走。 没走上两步,背后传来刘建波不咸不淡的声音。 “哼,这就心疼上了。” 也不知道是在说陈声进来得太快,巴不得赶紧把路知意接走,还是在说路知意担心连累陈声受罚。 路知意脸上火辣辣的,一声不吭埋在陈声背上。 走出办公室,走廊上空无一人,他们经过一扇又一扇的窗,窗外是蔚蓝大海、无垠苍穹、盘旋的海鸥和绚烂的日光。 陈声像是威严的队长那样,淡淡地问路知意:“□□挨得怎么样?” 她哀哀地趴在他背上:“你不都听见了吗?” “那你反省得怎么样了?” “很深刻。” “很深刻?我看不见得。”他踏着地上的光斑,步伐放得有些慢,“刘主任问你下次还跳吗,你怎么说的?” “……不跳了。” “真话?” “……假话。” 他轻笑一声,从鼻腔里哼出声来,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 路知意一手打着石膏,只能单手环住他的脖子。 她享受着午后的静谧,微微闭眼贴在他的后背,阳光晒在面上有些烫,海鸟的叫声隐隐传来,像首古老的歌。 闭着眼,她笑了。 “反正你在哪,我就在哪。” 他一顿,片刻后,很不客气地讥诮道:“早点有这觉悟,当初也不会白白浪费三年时间了。” “我有今天这么喜欢你,都是因为当初蹉跎过,毕竟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路知意辩驳。 陈声笑了:“吃一堑,长一智?” 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路知意,以你这智力,恐怕要吃很多堑了。” “……” 路知意忽然就开始后悔她把曾经的陈声求回来了qaq。 说不过好吗! 还是把她的面冷心热寡言少语版队长换回来吧! 可一边这样想,她却又一边环紧了他,唇角扬了起来。 她喜滋滋地说:“我都这么蠢了,你还不嫌弃我,那肯定是真爱了。” 陈声又想嘲笑她了,可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了。 他低头看着一地光影,笑着叹口气,只说了一个字:“是。” 他认了。 认栽,认输,认命。 不为别的,只为路知意。 番外三 番外三 老谋深算□□ 成为残疾人,在基地养伤的第一天,生活是愉悦而轻松的。 因身上还缠着绷带,手脚都打着石膏,路知意被陈声当成国宝养了起来。 他老早就背着基地众人配好了路知意的宿舍钥匙,过去是待到夜深人静溜进来,如今光明正大派上用场。她大清早还在熟睡时,他就从食堂打来早餐,再不是从前偷偷摸摸溜进来,而是站在走廊上,当着众人的面,老神在在打开了她的门。 浑身上下都闪烁着弹幕:喝,老子扬眉吐气了啊。 他把东西搁在床头柜。 “田鸡砂锅粥,绍子蒸蛋,煎饼果子。” 路知意刚醒,在床上揉眼睛:“把我当猪吗?吃这么多。” 陈声答:“早上吃了这顿,再想吃就得等到中午我训练结束去了。” 她看了眼表:“快到点了。” “嗯。” “还不走?” 陈声走到床边,伸手去扶她起来:“再等等。” “等什么等?”路知意拒绝起床,“我现在是病患,可以光明正大睡懒觉,你拉我干什么?” 可陈声转眼间就把她架了起来,弯腰替她穿好拖鞋,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路知意顿时产生一个不好的预感。 “不是吧你?我都这样了,不能训练,你就把我架过去看你们训练?” 陈声嗤笑一声:“想象力够丰富的。” 随即抱着她走进卫生间,把她搁在马桶上。 “趁我在,把生理需求解决好。” 路知意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怕她一个人待在宿舍,残着胳膊瘸着腿,没法解决如厕问题。 她抬头看陈声,他倒是自觉走出了门,替她把门掩上了。 片刻后,他又进来替她挤好牙膏、接好水,就这样让她坐在马桶上刷牙。 洗脸水是他打好的,毛巾也拧干了送到她面前。 最后他将她抱回床上,端了张凳子摆在床边,还把买来的早餐一一摆在凳子上,说:“吃吧。” 他看她抱着温热的粥喝得极为满足的样子,又环顾一周,从书架上挑了两本书,拿过来放在床头,大概是怕她闲着无聊。 路知意抱着饭盒,抬头看他,唇角弯弯。 “怎么忽然良心发现,对我这么好?” 陈声极轻地笑了一声:“都为我跳海,要死要活了,我怕我再不对你好一点,会被人说成是负心汉。” “哦,所以是舆论所迫,才对我这么好。”她凉凉地说。 陈声看她两眼,“到底是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 “不清楚。你昨天又不是没听见,刘主任亲口批我糊涂呢。”她装腔作势。 换做前一阵,陈声都懒得搭理她。 这人就是这样,你对她横眉冷眼的,她就巴巴地跑来讨好你。一旦给她点好脸色,蹬鼻子上脸没得说。 你说她哪来这股子别扭劲? 从前在中飞院就是这样,他对她好,替她付了钱、解了围,顾及她家境不好,不打算收她的钱,她反倒一副受了屈辱的模样,就在操场上跟他杠上了。 只是那时候的陈声不懂她那敏感的小姑娘心思,如今算是领教得七七八八。 路知意这人,穷惯了,苦惯了,自力更生惯了。她不会依赖别人,生怕给人添麻烦,越是穷,就越是傲骨铮铮。 能叫她蹬鼻子上脸的,能叫她稍微撒点娇、使点小性子的,也只有真正走进她心里的人。 陈声低头看着她,她抱着饭盒装傻,明明是想要听他说点柔情蜜意的话,却硬着脖子拐弯抹角,不肯老老实实说个明白。 他忽觉有些好笑。 他俩一个比一个别扭,一个比一个爱面子,表面上千差万别,骨子里却是一模一样的灵魂。 “路知意。”他叫她的名字。 她抱着饭盒应了一声:“干嘛?” 陈声:“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路知意狐疑地抬头看着他。 陈声把她怀里的粥端走了,放在凳子上,抱起她往窗边走,最后把她搁在桌上,让她坐好了。 他拉开窗帘,外面是一轮初升的红日。 海平面泛起暖红色的光,海鸥盘旋,天光大亮。 远处的灯塔,近处的沙滩,训练场三三两两走动的队员,近在咫尺整齐低矮的建筑,构成这清晨里最熟悉又最静谧的画面。 陈声望着窗外,说:“同样的画面,我看了三年,只为等你来。” 他前所未有的坦诚,前所未有的温柔,似乎完全褪去了曾经的轻狂、曾经的不可一世。 “你来以前,天是暗的,海是死的,人是麻木的。” 低头再看她,眼眸里是一览无余的情意。 “你来以后,天亮了,海蓝了,人也忽然活了。” 怎么突然之间这么会说话! 犯规! 路知意睁着眼睛望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头脑。 结果对视不过三秒,就听见陈声低低地骂了一句:“操,这果然不是我的画风!” 说完,他转身就走,简直是落荒而逃。 路知意震惊地看着他溜走的背影,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在哪里,赶紧嚷嚷起来:“陈声!把我弄回去!我还坐在桌子上啊!” “……” 回应她的是窗外的海鸥叫声。 她家队长由于过分娇羞,把她搁在桌上就跑了…… 而遗憾的是,这样和谐又甜蜜的养伤生活,路知意只过了一天。 第二天,陈声带着路成民和路雨来了。 她受伤的事情压根没打算和家里说,乍一看见父亲和小姑姑,心跳都停了一瞬。 路雨几乎是看见她这伤患模样的瞬间,眼泪就要下来了,却还强忍着问了句:“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路成民咬紧了牙关,明明心疼女儿,还笑着拍拍路雨的肩,“做这一行,难免的,好在不严重。” 路雨反问:“不严重?这样都不严重?” 她指着路知意打着石膏的手脚:“我就说当初不该来这里的。我不同意,偏偏你舍得让她来。女儿也不是我的,是你的,我能说什么?” 可这样孩子气的怨言没说上几句,她就停了下来。 眼眶是红的,心是酸楚的,路雨蹲下来,拉着路知意的手:“疼吗?” 路知意只觉一阵阵热气往眼睛里冲,却还努力笑着说:“不疼,小伤而已。” 三人又说了几句,路知意转过头去搜寻罪魁祸首,压着怒气对陈声说:“我要上厕所。” 路雨一听:“我来帮你。” 路知意斩钉截铁:“不用,队长帮我就行。” 路雨和路成民都石化当场。 路知意没打算瞒着,抬头看了眼路雨,说:“这一阵都是他照顾我的。” 算是先打支预防针,细节将来再说。 在二位长辈震惊的目光里,陈声把路知意抱进了卫生间,没想到她不是来上厕所的,指了指门:“关上。” 陈声一顿,关了门,回头看着她。 路知意压低了声音质问他:“谁让你通知他们的?” 陈声轻描淡写:“队里人人都要训练,没有人照顾你,我替你通知家里人,他们来了,也有人照应着,免得你一个人手脚不方便,在宿舍里又出个三长两短。” “他们来了,住哪?” “我在巷子里租了套房,暂时把二位安置在那里,你也一起去,用不着待在基地。” “既然不打算让我留在基地,那我回家也是一样,何必非要留在滨城浪费钱,还付房租?” 陈声说:“你来这里一整年,他们都不知道你过得如何,电话里报喜不报忧,凡事专挑好的说,他们放不下心。趁这次受伤,让他们来看看也好,看看基地,看看滨城的海——” 顿了顿,他从容道:“也看看我。” 路知意的怒气陡然冻结。 她错愕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声说:“都多少年了,还没让我露过面、见过家长,这事我就自作主张了。” 他神情自然,毫无心虚理亏的痕迹。 路知意忽然有些好笑:“你就不怕他们不满意你?” 陈声老神在在:“不满意我?我有什么值得他们不满意的地方吗?是我过于惊艳的脸,还是过于强健的体魄?” 路知意:“……” 当年那臭不要脸的陈声,果然回来了。 于是见家长这事,忽然之间就在陈声的主导下发生了。 路知意起初还觉得不自在,被他背着,与路雨和路成民一起去了小巷里的双层海景乡村小别墅,一面想着这一两个月得多花钱啊,一面又慢慢接受了他的说辞。 当初的少年果然长大了,懂得为家人考虑,懂得顾及他人的感受。最重要的是,他在为他们的未来打算。 房子是当地人自己建的,粉刷成天蓝色,鲜艳可爱。 推开窗,外面就是一整片海。 陈声把他们安置下来,就把时间留给了这构成较为奇特的一家三口。 “我还要训练,下午训练结束过来,带你们去吃饭。” 他看看路知意,最后对两位长辈说:“知意就交给你们了,劳你们费心了。” 俨然一副沉稳有为的事业型青年。 路知意:“……” 演员,绝对是演员。 而到了晚上吃饭,她才瞠目结舌地发现,她果然把自己托付给了奥斯卡级别的影帝。 因为陈声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为二老接风洗尘”,哪知道把人带去一家竹林点缀、装潢雅致的私家菜后,一进包间,路知意才发现屋里居然多了两个人。 抬头一看,竟是陈声父母! 她下意识侧头去看路成民,却看见路成民平静的表情,坦然的模样。 她坐在轮椅上,尚未来得及为自己的形象担忧,只是一脸紧张地攥住陈声的手,想知道他到底搞哪出。 陈声却只是低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也该让他们见一见了。” 路知意并不知道,路成民在来之前早已知悉今晚会与陈宇森见面,陈声与他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得到了他的同意,才安排了今夜的一餐家常便饭。 陈年往事,该散就散。 当年因上一代的纠葛而起的误会,到今日也该是个头了。 将来是他们的。 是他与路知意的。 而路成民历经多少年风雨,心酸尝过,悔恨有之,如今也终于发现,人生不过一场逆旅,归去时,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泰然处之,不卑不亢。 陈宇森敬他一杯酒,他含笑饮下。 他说:“又见面了啊,陈法官。” 对面的陈宇森亦笑了,摇头说:“有两个小的在场,今天的我不是陈法官,叫我老陈就好。”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同样的人,换个地点就换了身份。 也曾希望儿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也曾盼着他一生顺遂,少些是非纠葛,多些平安喜乐。可这些年来儿子对那姑娘的感情他全都看在眼里,终于不愿释怀也要释怀。 陈家人就是这样执拗,这点,儿子随他。 那就随他吧。 而亲眼目睹长辈们的相视一笑,路知意终于松口气。 然而松完这口气后,她才开始后知后觉为自己忧心忡忡起来。 第一次正式见家长,她居然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 t-t完了完了…… 失算了啊! 番外四 番外四 脑洞篇之重回大一【上】 路知意穿越了。 跳机那次受到轻微脑震荡,住院观察几日后,没有什么并发症或后遗症,她这才松口气。 医生说她运气好,以往多数脑震荡患者,轻者头晕恶心好一阵,重者出现各类并发症,后续还麻烦着呢。 路知意骄傲地对陈声说:“这就叫福大命大。” 陈声看她两眼:“福大命大没看出,脸倒是挺大。” 路知意:“……” 结果半个月后,后遗症姗姗来迟。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看书,后背垫着高高的抱枕,可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晕眩的滋味来势汹汹,仿佛晕车一样,胃里陡然间翻江倒海起来。 她还住在陈声替他们租的海景民居里,她的卧室在二楼,窗外就是蔚蓝的海。 此刻,路雨和路成民还在一楼看电视。 路知意打起精神,想叫小姑姑来看看她,万一哪里不对劲了,才好第一时间打医院急救电话。 可她才刚张嘴,眼前的一切就模糊了。 手里的书轻飘飘掉在被子上,她眼睛一合,彻底昏迷过去。 路知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潜意识里仿佛过去了一整个世纪,她无数次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沉甸甸地压着她,她喘不过气来,也挣脱不开。 睁眼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炫目的日光。 有人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敲敲她的床。 “路知意,起床了!你想在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吗?正好被抓去开学典礼上当典型。” 她一顿,猛地坐起身来。 第一个反应是,她的手脚全好了?石膏统统不见了。 第二个念头才是打量周遭的环境。 路知意震惊地坐在床上。 四人间的宿舍,床底下站着的苏洋,还有正在叠被子的赵泉泉,与懒洋洋端着洗脸盆往卫生间走的吕艺…… 熟悉的场景令她大脑一片空白。 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是在滨城的海景小别墅里吗? 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出现在中飞院? 苏洋站在下头,又一次抬手敲敲床沿:“朋友,你还起床吗?看不出你长了张好学生的脸,从开学典礼就开始逃课了。” 路知意艰难地找到了话语能力:“今天几号来着?” “九月八号。” “我们上大几来着?” 苏洋一副看智障的表情看着她:“睡一觉睡傻了?大一啊朋友!咱们昨天才刚见面好吗?” “……” 路知意晕头转向跟着苏洋一起洗漱完毕,去了食堂。 这个点,食堂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排队的人最多的窗口亘古不变是重庆小面的窗口,图省事的男生们打着呵欠排在豆浆油条的窗口。 七号窗口的大婶一如既往的吝啬,端着餐盘的高年级学生不客气地嚷嚷着:“多打一勺黑米粥会怎么样啊,大婶?又不是吃的你家大米!” 大婶还是牙尖嘴利地说:“小姑娘家家,吃那么多干什么啊?大婶是帮你保持体型!” 路知意简直瞠目结舌。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几年前还在念书时一模一样! 寝室另外三人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赵泉泉兴奋地说:“那边有买重庆小面的,排队的人那么多,味道肯定不错!” 吕艺看了眼手表:“时间不够了吧。还有十七分钟就开学典礼了,还是吃点简单的吧。” 赵泉泉遗憾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排队的人最少的窗口:“那里有卖包子的,要不吃几个包子好了。” 路知意下意识地说:“别去。中飞院的包子是出了名的难吃,全是肥肉,半点瘦的都没有!” 三人齐齐把视线转向她。 “你怎么知道?” 路知意语塞片刻,终于解释说:“昨天报道的时候,我听师兄师姐们说的。” 这也太离奇了。 昨日重现。 这一刻的她是刚入报道的路知意,还未与苏洋成为挚友,还未与赵泉泉产生矛盾……还未遇见陈声。 想到陈声,她一颗心仿佛被人攥在手心,拎到了高空。 他在哪里? 若是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那么一个半小时后,他会在大礼堂出现。 他还会上台演讲吗? 会扔了演讲稿,轻狂又无所忌惮地发表那一番震惊四座的言论吗? 会在礼堂的后座准确无误找到她,重新说出那番令当年的她恼羞成怒的高原红调侃吗? 路知意的心砰砰跳着。 重来一遍,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第无数次怀疑这是不是命运开的玩笑,是所有人联合在一起恶作剧吗? 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好端端垂在腿边,没有石膏的踪影,亦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这不是一个玩笑。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们在操场上晒了半个多小时,校长发言果然是以那句著名的台词开头:“众所周知,中飞院是中国飞行员的摇篮,中国民航管理干部的黄埔。” 接着是校党委书记,一模一样的开头。 校开学典礼结束后,学院的开学典礼来了。 路知意跟在苏洋身后走进了大礼堂,在她的带领下坐在了第一次踏进这间礼堂时坐的位置上,学生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落座,一切都和记忆里早已发生的故事重合。 幕布是深红色的,正式而庄严。 新生们是青涩而兴奋的,初来乍到,梦想无限。 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张成栋,那个日后转地勤的少年。 李睿吊儿郎当跟在武成宇身后,左顾右盼,经过路知意时,正跟武成宇嘀咕:“中飞院?简直是蓉城男子技术学院……”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睿侧头看她一眼,咧嘴:“发型不错啊,美女。” 路知意:“彼此彼此,李睿同学。” 李睿的表情一瞬间定格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路知意疏忽大意了,赶紧找补,“昨天报名的时候我就排在你后面啊,你不记得了?” 李睿有些怀疑:“我记得我后面是个男的啊!” 武成宇拍他一把,制止了他再说下去,两人又走了几步。路知意听见武成宇在小声说:“那同学的头发挺短的,你可能把人当成男生了也说不定。” 李睿:“你干嘛这么小声?” “让人知道你把她当男生了,心里多不舒服?” “……” 路知意笑了。 毕业也不过一整年时间,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昔日的朋友们分别了这么久。基地的日子太忙了,忙到若不是今日这奇遇到来,她都忘记过自己拥有一段怎样闪耀的青春,曾和怎样一群耀眼的少年们砥砺奋斗过了。 正想着,书记上台讲话了。 同样的开头,下面已经有人开始默念了,最初的兴奋感过去,如今只有按部就班走流程的无聊。 直到书记请上一位高年级代表,传说中中飞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优秀师兄。 路知意的心在刹那间被人拎到了至高处。 时光有双神奇的手,将往日重现,将记忆倒流。 新生代表是个男生,个子很高,那搁话筒的演讲台只及他胸以下,以至于他说话时不得不微微弓腰,靠近话筒。 背景是一片深红色的幕布,最顶上挂着欢迎新生的横幅。 他站的地方,前有演讲台,后有白色背景的大屏幕。奇怪的是他穿的也是一件白衬衣,却并未被那白色背景吞噬,反而显眼得很。 领口的纽扣随意地松开一颗,袖口挽至小臂处,露出一截白净的皮肤。 他比她还白。 在座新生个个都是一头土里土气的发型,毕竟刚从高三熬过来,为进中飞院进行各种体力训练,文化课也得拼命达标,压根没工夫顾及形象。 可台上的人倒好,一头略微细碎的刘海遮了眉毛,却又恰好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不长不短,层次感分明。 看那样子,分明是用了发蜡。 他的头发比她还长。 他的演讲开头被台下的人齐声补全,而他在听见这骚动后,原本懒散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顿,唇角忽地一弯,眼睛里仿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陈声伸手,将桌面上的演讲稿拿起来,折了两折,轻飘飘抛到身后,又拿起那低得过分的话筒,凑到嘴边。 他拿着台式话筒,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一手轻轻举着话筒,唇角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 他说:“在座各位,想必听了一上午套话,也不耐烦再听。正好,你们不愿听,我也不爱讲。” 语气稀松平常,透着几分懒散。 台下笑了。 …… 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开学日重合,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偏差。 路知意望着他,望着五年前的少年,望着还穿着白衬衣、比到基地后白皙不少、尚且留着细碎刘海的爱美少年,忽然之间红了眼。 不知不觉,她都遇见他五年了。 若不是回到今日,她竟未发觉他已改变了如此之多。 五年前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飞扬跋扈,张扬肆意地笑着,无法无天地活着,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他陈声不敢做的事。 台上的人还在继续说着。 “带着家人的期望来到这里,你们要做什么?简单说来,半年学完普通大学四年的基础课程,半年学完专业课程,一年时间学飞,一年时间实训。在这四年里,不断淘汰,不断选拔,最后能留下的,十之八九——” 台下的人目露希望。 哪知道陈声笑笑,“十之八九——白白。” 那一年的此刻,台下一片静默声,唯独路知意笑出了声。 也因此,格外突兀。 可今日的她只是定定地凝望着他,忘了笑,也忘了重复当年的举动。 待她回过神来,陈声已经开口问出了下句:“现在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温馨提示,师兄没什么耐心,顶多敷衍一下,为你们答疑解惑。” 台下一阵哄笑。 可大家面面相觑,没人举手。 路知意还沉浸在懊恼之中。 既然昨日重现,她理应做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事,他演讲,她就当笑场。若是不笑场,错过了他的嘲笑,他与她就结不下梁子,后续还能顺理成章成为欢喜冤家,然后破冰在一起吗? 怎么就没笑呢? 他们会不会因此就颠覆了当年的路线,后续一切都乱套了? 正当她惴惴不安、胡乱揣测之际,就看见台上的人不耐烦了,既然没人举手提问,索性自己抽人。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环绕一圈,然后—— 倏地落在她的面上。 路知意心跳一滞。 下一秒,陈声手持话筒,微微笑着,字句清晰地问:“倒数第二排那个脸蛋红红、身体健壮的男生,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路知意:“……” 这一刻,到底该哭带笑? 重来一次,错过了引起他注意的时刻,原以为事情走向会截然不同,却没想到最初的一幕竟换了种方式,又一次来了。 她啼笑皆非地站起来,在人群的瞩目下粲然一笑,说:“陈师兄好,首先纠正一下,我是个师妹,不是师弟。” 观众哄堂大笑。 下一句,她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人,唇角笑意渐浓:“我想请问你,对胸肌没有你发达,但日后会越来越漂亮、胸肌远远超越你的高原红,感兴趣吗?” 番外五 番外五 重回大一【下】 无法无天如陈声,自幼就是个令人头疼的魔王。 三岁开始称霸于公园,六岁就捉住小姑娘的辫子把人弄哭,十岁在小学混得风生水起,高年级的是他哥,低年级的是他弟,年级主任是他婶,校长是他叔。 大部分时间痞里痞气,偶尔能有个正经。 老爷子说:“你要是肯把心思多用在正经事上,早八百年前就不止今天这样了。” 但人家是怎么回答的—— “我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难得正经一次,一次就让人五体投地。” 可陈声同学没想到,自己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了二十年,忽然跑来大礼堂让人给当众调戏了。 他自认没正形惯了,哪知道遇见个比他还不像话的女流氓。 可能是内心波动太大,他愣是一时之间站在演讲台后忘了吱声,只定定地与那女流氓对视着。 台下起哄的此起彼伏,两位主角视线相对,静默片刻。 路知意含笑,陈声面无表情。 一旁的赵书记都快急坏了,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打算抢过话筒整顿整顿现场。 这不是胡闹吗!开学典礼,怎么就成当众表白了??? 可陈声抬手制止了他,对准话筒,一字一句地说:“缺挂号费吗,同学?隔壁市医院眼科,挂号费十五一位,我请你。” 台下哄堂大笑。 可路知意却不恼,她懒懒散散坐下了,唇角笑意渐浓,就这样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痞里痞气、刻薄毒舌的少年。 久违了,二十岁的陈声。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走着。 路知意像是重温旧梦一般,把最好的年华重来一遍,试图与他从相识起,一路温习到相知。 食堂里,她与人说他是小白脸,被他听见。 陈声眯着眼走过来:“说谁小白脸?” “这么巧啊,师兄?”路知意弯唇。 陈声皮笑肉不笑:“你放心,像我这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对胸肌还没我发达的异性不感兴趣。” 她也不生气,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说:“可我就喜欢小白脸,怎么办?” “……” 怎么办? 办你个头! 陈声白皙的脸上多了一抹可疑的红,冷冰冰扔下一句:“那你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军训的第一天,赵泉泉扔可乐瓶时不慎砸中陈声的腰,却被他误会是路知意所为。 看见凶神恶煞朝训练场走来的陈声,赵泉泉害怕地躲到了路知意身后,拉拉她的衣角。 这一次路知意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挺身而出。 陈声问:“你砸的?” 路知意声音洪亮,昂首挺胸:“对,是我。” 赵泉泉:??? 苏洋:??? 就连陈声满脑门也打着无数问号,砸了人还这么爽快承认,一副做了好事活雷锋的模样,什么意思? 却见路知意露齿一笑:“这不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嘛!” 陈声:“……” 他恐怕是遇见一个女神经! 这一次的陈声比从前更狂躁了。 因为路知意对于他的作弄丝毫不生气,反倒在他贿赂教官时,饶有兴致看着他。 早操时,他说她动作不标准,她就笑眯眯说:“那就麻烦师兄再给我示范一次了。” 待他攀上双杠,她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腹肌,丝毫不觉得姑娘家不该这样直勾勾观察男性的腹部! 陈声被她那眼神搞得手一软,险些掉下来。 结果路知意就跟开了天眼似的,忽的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笑吟吟:“师兄,你的动作也不见得多标准嘛。” “……” 怪谁? 怪谁??? 陈声要气出毛病来了。 在路知意的主导下,这一次两人的恋情简直是突飞猛进,一路高歌,以神速直达恋人的关系。 日料店钱带够了,但撞见陈声那一瞬间,她把钱默默收了起来,依然一脸为难状—— 你要替我付钱? 星星眼,不胜感激! 凌书成受伤了,她拔刀相助,陈声将她送回学校,却又莫名其妙不愿离开,最后找了个吃饭的由头追了上去。 路知意默默数着一二三,立刻回头—— 你要请我吃饭? 好啊好啊,下次我请你,还个人情……顺便理所当然再私底下见一面! 他找人开了一卡车跑鞋到宿舍楼下义卖,这一回她可用不着赵泉泉回来说新闻,第一时间跑下楼去,指着那双白色的跑鞋。 “给我一双这个,三十七码,谢谢。” 对方有点懵。 “哎?不试一下吗?” “不用试。” “三十七码就行了?” “是的。” 然后她捧着鞋,头也不回就走了。 守摊的实习生被高薪聘来演场戏,没想到稀里糊涂就完成了任务,真是杀青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她晕头转向回头望着男生宿舍的一楼窗口。 陈声在那一闪而过,发来信息:“收工。” 而路知意头也不回地跑了,重温一遍他为她做的事,心里依然喜滋滋的,更令人开心的是,这回不用他亏血本做样子卖给其他人来引起她的注意了! 她老泪纵横地想着,她果然是世上第一体贴的女朋友啊…… 陈声赚大发了! 而陈师兄从头走来的一切感想都是,诡异,太诡异了。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写好了剧本,请君入瓮,可他一面觉得自己上套了,一面却又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喜欢上她,想要对她好,分明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可这高原红未免也太配合了吧? 期末考试,他听武成宇说她熬夜复习,前去图书馆逮她,想要苦口婆心把她拎回去睡觉。 可哪里用得着他苦口婆心? 他出现在自习室的第一秒,她就合起了书,抬首好整以暇望着他:“走吧。” 陈声:“走吧?去哪?” 路知意笑吟吟:“你不是想带我去帮我复习吗?” 陈声:??? 这高原红开天眼了吗? 他不服:“你怎么知道?” 路知意凑过来,在他脸上随随便便点了两下:“满脸都写着你要帮我这句话了,猜不到才有鬼了。” 陈声:…… 真tm有鬼了。 考试结束,寒假来临,陈声途经公交车站,忽的刹车停下,叫住她:“路知意。” 不待他开口,那家伙就兴高采烈拎着行李跑过来:“谢谢师兄!” 陈声:“……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送我回家啊!” “谁说要送你回家了?!” “哎?”路知意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所以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仿佛一颗闪亮亮的小太阳被乌云遮住,可怜巴巴 陈声咬牙:“上车!” 所以,果然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一次,他开始怀疑路知意早知道他会经过这里,不然为什么挑了个那么显眼的位置,还穿了身这么鲜艳的红色衣服,人家都对着即将到来的公交车翘首以盼,偏她左顾右盼在找来往的小轿车? 当你重回过去,能与心上人重新走过一遍曾经走过的道路,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披荆斩棘,将曾经遇到过的障碍第一时间除去,恨不能十万火力全开,摒除一切曾有的误会、心酸,只留下美好的闪闪发光的回忆。 路知意就在这样做。 她在回家途中,坐在副驾驶,对他讲明了家中境况,不只是家贫,还有路成民在坐牢的事情。 陈声显然受到了触动,在青山抱拥里望着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 因为曾经的我不够坦诚,不够释然,不够大气,不够宽广,所以因此与你阔别三年。我永远不得而知那三年里究竟错过了什么,错过了多少,无法挽回的是些什么。 而今从头来过,我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可她当然不能这样说。 路知意的视线停留在远处的雪山、近处的牦牛上,唇角一弯。 她侧过头来看着陈声,说:“因为我喜欢你。” 陈声…… 宛若被雷劈中。 “你什么我?” “我喜欢你。” “啥玩意儿?!你少开这种奇奇怪怪的玩笑啊我警告你!我就把你当兄弟而已,你少自作多情了路知意!” 可以看出,陈师兄目前很是慌乱。 路知意诚恳建议:“你先把车停路边,国道太险,你好歹平复一下心情,别拿我俩生命安全开玩笑。” “我不需要!平复你个头!” “先靠边停车。” “……” “停车!” 陈声忍了忍,还是停了车。 他有种错觉,仿佛高原红有时候不知不觉就有了威严,总让他有一种自己在和长辈相处的感觉。 可他俩明明是他要大一些! 陈声极不耐烦地把车停在一旁,扒拉一把头发:“说吧。” “说吧?”路知意挑眉,“我要说的都说了,剩下的该你说了。” “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就该我了?” “我说喜欢你啊。”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陈声气结。 “那你希望我说点什么?” “说你也喜欢我,咱俩谈朋友吧?”路知意提议。 陈声:“……” 这是什么画风? 路知意眨着眼睛看着他:“那你说,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拜把子兄弟。” “那我怎么没见你送凌书成回去,替他买鞋,带他去基地温书?” “笑话,他一大老爷们儿,我犯得着为他做这些是吗?我又不是弯的。” 路知意咧嘴,“那就是了。你又说我是拜把子兄弟,又把我当姑娘家看,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我他妈——”陈声想骂人。 路知意撇撇嘴:“没开窍就没开窍呗,我只是以为这一次可以加快进度。要不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再等等看好了。” “等什么?什么叫这一次?难道咱俩还有过上一次不成?”陈声狐疑。 路知意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唧一下。 “再等等,等等再说。” 陈声:“……” ??? !!!!!! 这一次的进度果然很快。 路知意像是坐火箭一样,嗖嗖来到所有时间节点,开了挂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而她坦白说出父亲的事情,也令他们避免了第一次的误会,避免了那三年的分别。 她依然去了滨城的救援队,不同于上一次的是,她是毕业后跟着前去为她开路的陈声后脚去的。 那三年时间他们并没有错过,而是欢欢喜喜过来了。 和所有恋人并无二致,有过争执,有过小矛盾,大大体上依然是甜蜜和谐的。 救援队里还是那群人,热闹而忙碌。 救援任务依然风险重重,该受的伤她受了,该流的汗一滴没少流。 但他在,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重新来过的一辈子在温馨而轻快的节奏里很快走入尾声。她与陈声在二十七岁这年结婚,二十九岁时生下一个小姑娘。 路知意很遗憾,因为她想要的是个像陈声一样无法无天的臭小子。 可陈声倒是很高兴,他说要是他真生下个和他一样的臭小子,看他不拿皮带抽死他。如今是个小姑娘,他手忙脚乱站在婴儿车旁,连抱一抱那粉嘟嘟的小婴儿都不敢,生怕自己手重,只能这样眼巴巴地望着。 孩子像他,可眼睛像她。 陈声没说什么,可每每看见小姑娘那双澄澈的黑眼珠时,都柔软得像是放低身段、俯首称臣的的狮子。 他的孩子有他爱的人那双眼。 她的眼里装着星辰大海,而他的眼里却只有她一颗星。 再后来,他们白发苍苍,美人迟暮。 孩子长大了,最后陪伴彼此的还是他们二人。 冬天,他们收拾行囊去滨城看海。夏天,他们在蓉城的大街小巷慢慢溜达。 后来,由于年轻时受过伤,陈声的腿脚不行了,只能拄着拐杖和她慢慢走着,走一段还得歇一歇。好在蓉城的茶馆多,随处找一家,要张凳子坐一坐,旁边是天府之国的麻将热,人人吆喝着,热闹悠闲。 再后来,陈声先她一步离开。 那一年他躺在床上,头发灰白,满面皱纹,再也没有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可路知意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在我眼里还是帅老头。” 陈声孱弱地笑着,抬手摸摸她的面颊,没有说话,只是眷恋地望着她。 路知意含笑的同时也含着热泪。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也知道他在眷恋什么——那早已消失的高原红,和那段被藏在时光里无法重溯的时光。 她把自己同样苍老的面庞埋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说:“你先去,我跟着就来。” 就好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到离开的这一天为止,他一直遥遥在前,替她探路,替她披荆斩棘。 恍惚中,她看见那个夏日,她来到滨城的基地,看见高大的他远远站在某扇窗口之后。 他在那里等了她整整三年,只为将她的人生牢牢融入自己的,只为圆她一个飞行梦。 那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早已不记得了。事实上,到了这个年纪,谁还分得清人生有没有回到十八重来一次呢?也许那只是她一个梦,也许是她老来迟钝、产生了幻觉。 她听见陈声在叫她的名字:“路知意。” 她流着泪,闭着眼,牢牢握住他的手,说:“我在。”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哭。” 热泪更加澎湃。她怎能不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辈子能遇见他,相伴到老,上天已然待她不薄。这泪不是感伤,是感激。 她哭得很伤心,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头。 路知意睁开眼来,一片天旋地转。 天花板是海景小别墅的木质隔空板,身下是那张为了让她养伤,陈声特意找来的硬邦邦的床,空气里有些燥热,窗外传来大海的声音。 她的头还有些晕,慢慢地才好转。 双眼蕴满热泪,却忽然之间看见了年轻时的陈声,路知意一顿,“你,你没死?” 陈声前一刻还忧心忡忡的脸,这一秒就黑了。 然后旁边传来路雨的声音:“知意,你好些了吗?突然就头痛到晕过去,吓得我们不轻,赶紧给小陈打电话。好在小陈当机立断,把你们基地的柏医生带来了,柏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可能是中暑了,歇一歇就好了。” 路知意迟迟没有说话,脑中回忆起那似乎很漫长又极短暂的一生。 是梦吗? 所以世上果然没有后悔药,她逃不开那些令人后悔的误会,也终究没能重来一次,弥补曾经的遗憾。 她擦擦泪,又笑了出来,不顾父亲与小姑姑在旁,像个孩子似的朝他伸出手来,试图得到一个爱的抱抱。 遗憾就遗憾吧,至少他还在。 不圆满也许也是一种圆满。 可眼前,青年版陈声淡淡地瞥她一眼,余光扫了扫一旁的长辈,把她的手从空中给拉到了被子下面,盖好了。 “再休息休息。” ……脑子都糊涂了,当着长辈的面要做什么亲密举动。 路知意不甘心地被他拒绝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所以,还是少年版的陈声更可爱啊! 咬被子。 嘤嘤嘤! 星辰万里【一】 番外六 星辰万里【一】 凌书成的爹有个很言情的名字,凌云怀。 凌云怀同志虽然初中毕业后就没念书了,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当真壮志凌云,心怀远大理想。 先是跟着几个发小走南闯北开卡车做货运,有了点小积蓄,后来就开始合伙做生意,从木材生意到家具生意,从一间小仓库变成了一家大作坊,最后开起了工厂。 凌书成出生时,他爹已经是个标准的霸道总裁了。 那一年,他家的家具城开满了大江南北,电视里的广告都在以“中外驰名商标”称呼着这个品牌。 凌书成小时候不懂事,每每跟着群臭小子这家跑那家玩时,都一脸惊奇地摸着人家的沙发电视柜啥的,“咦,你家也用我爸的牌子啊?” 后来他就逐渐习以为常了。 小学一年级时,他兴高采烈地在饭桌上对凌云怀说:“今天上语文课时,我们学习如何介绍自己的爸爸妈妈。” 凌云怀笑着问:“那你是怎么介绍的?” 凌书成灿烂一笑:“我说我妈妈是家庭主妇,我爸爸是暴发户。” “……” 凌云怀强行按捺住了想把儿子屁股打烂的冲动。 凌书成从小就皮得不行,但凌云怀还挺开明,不管儿子如何皮,哪怕是和人打架了,除非是打输了,否则他绝不骂人。 就算医药费赔了百八十次,他也像个真暴发户一样,赔就完事儿。 “男孩子嘛,皮一点也是好事,不然从小锦衣玉食、被人宠坏了,将来简直不像个男子汉,那才有我操心的!” 而事实上,凌书成这家伙还真没叫他爹操什么心。 脑袋瓜聪明,靠前临时抱佛脚也能一飞冲天,超过好多勤勤恳恳的好学生。要是一颗心都扑在学业上,早八百年前就是铁板钉钉的准清华北大生了——这是老师恨铁不成钢时说的话。 他一路顺风顺水进了中飞院,文化课成绩非常优异。 选择中飞院的理由无非是,地上跑、水里游,能折腾的从小到大都折腾过了,就差天上飞了。 而要上天,他可不喜欢老老实实坐在客舱里带着,他非得自己开飞机不可。 说起这个儿子,凌云怀简直眉飞色舞。 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托了兄弟的福,也承蒙老天爷眷顾,做生意竟然做出厚实的家底来,没有遭逢过什么大的变故,这是意外之喜。但他更希望有生之年家庭和睦,孩子前程顺遂。 可惜的是,他家小子什么都好,唯独在爱情方面,叫他人到五十,愁成了地中海。 没有错。 凌书成人到而立,依然单身。 当年他口口声声对韩宏说他俩是黄金单身狗,后来韩宏都抱儿子了,他却从黄金单身狗进化成了单身狗的究极形态——钻石单身狗。 离三十岁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了。 基地的畜生们开始打赌:论队长在三十岁之前能不能成功脱单,把自己从单身狗的苦海中解救出来。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认为:完全没有任何希望。 忘了提,当年路知意跳机一事发生后,指挥中心对她的队长陈声也进行了批评和处置,处置方式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陈声按照几个月前上级决定的那样,被调去了指挥中心,坐镇副指挥一职。 中心主任老神在在地说:“这家伙犯了错,能力不足,搁在队里离我太远,我鞭长莫及。还是调来身边看着比较放心。” 众人:??? 明贬暗升,可以说是很气人了。 而在那之后,凌书成接过了陈声那一棒,成为了救援队第三支队的队长,上位成功。 之后的好几年里,他目送陈声与路知意身穿白色制服,在海边举行了婚礼。 他看着队里的壮汉们一个一个沐浴爱河,找到伴侣。 后来陈声的孩子出生了,管他叫干爹。 凌云怀同志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苦口婆心催婚。 “你说你模样随我,长这么英俊,怎么就没姑娘看上你呢?” “上回我来看你,你们基地不是有个漂亮的女医生吗?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哎哟,你小子都快三十了,咋就没个对象呢?” “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别怕你爹气着,好歹给句实话啊你!” 凌书成:“…………………………” 毫不客气挂了电话。 他看着还和自己一样单着的韩宏,拍拍对方的肩膀:“就剩咱哥俩相依为命、志同道合了。” 韩宏长叹一口气:“是啊,就剩咱哥俩了。” “干脆组个单身狗联盟,谁都别找对象得了。” 韩宏重重点头:“谁背叛兄弟谁没有小鸡鸡!” 隔年,韩宏和柏医生好上了。 凌书成:“呵呵,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似的,一阵青烟就没影了!” 韩宏一脸歉意:“兄弟我对不起你,一不留神擦枪走火了。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谁背叛兄弟谁没有小鸡鸡???” 韩宏一本正经地捂住□□:“小鸡鸡是没有了,我这规格,起码是大鸟。” “…………………………” 凌书成:“你给我滚!” 这些年来也不是铁了心不谈对象,只是这种事情也不能刻意而为。他尝试着见过几个家里介绍的姑娘,也遇到过对他有意思的异性,可多接触几次,对方是小鹿乱撞了,他却还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抱着繁衍后代的决心踏入婚姻吧? 索性单着。 单着单着也就习惯了,毕竟日日身处高强度的训练和行动下,也不觉寂寞。 唯独每年过年时,凌书成会察觉到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基地不能没有人驻守值班,于是每年春节,各队都会留下几个人值班。凌书成不一样,他是年年都留下的那一个。 别的人要回家团圆,有对象在老家等着。 他可没有。 和新入队的年轻人们一起谈笑风生时,他偶尔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看着与当初的自己酷似的家伙们憧憬未来,心里偶尔感慨两句。 不知不觉,竟然都快三十了。 总而言之,离三十岁还有两个多月了,凌书成还单着。 这年的冬天,滨城也迎来了气温新低。 当然,这个新低与别处可不同,哪怕是最低温度,也还是有个十度的样子。 只是对于滨城人来说,冬天能穿上棉袄,已经算是前所未有的凛冬了。 春节期间,基地里的人少得可怜,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韩宏带女友回家见父母去了,路知意和陈声也回冷碛镇去过冬了,据说他那三岁大的干儿子拉着妈妈的手,非得要看看雪山长什么模样。于是路知意毅然决然挑在下雪的冬天,带着全家人回冷碛镇过春节了。 凌书成和陈声打过电话了,据说陈声知道这件事时,想立刻把那小崽子从十三楼扔下去。 凌书成还挺喜欢他干儿子的,那小子有个好皮囊,从小生得唇红齿白像个小姑娘。 名字是陈声起的,叫陈朗,朗朗晴空之意。 只是陈声本人和儿子不太对付,据说是因为他一心求女,结果路知意生下个儿子不说,这小子还贼精贼精的,总爱和他抢老婆。 挂了电话那一刻,凌书成在笑,笑着笑着,又觉得宿舍里有些冷清。 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心道,他可能真的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了吧,这颗心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为任何人心跳加速过。 如果真的没对谁动心,他也不愿意迁就一生和谁过日子。 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正想着,队里的电话来了。 他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接起电话:“第三支队,凌书成。” 指挥中心寥寥数语,凌书成紧绷的神情放松不少。 “是,我马上到。” 正值年关,出了什么岔子都不好,总叫人觉得不吉利。 过年就该开开心心的。 好在这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也就是海上有一艘私人的小型船只行至一半,没油了,就这么被困在海上飘飘荡荡。 “送点补给品去。”指挥中心的人这样说。 凌书成都走到停机坪了,与他同去的新人厉山好奇地问:“队长,指挥中心的干嘛不找一队的人?游艇送过去不是挺方便的吗?非得找咱们直升机出动。” 凌书成说:“听命令就成,哪来那么多怨言?” 厉山笑了:“我就好奇一下。” “过年队里人少,碰见俩任务撞一块儿了,人手就不够。就不兴人家也出任务了?” “大晚上的,有啥好出任务的……”厉山嘀咕了句,“就是欺负你好说话。” 凌书成确实比曾经的陈声好说话。 陈声要是只矛,凌书成就是只盾,永远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样子,不到关键时候不会亮出利爪。 为了锻炼新人,凌书成坐在副驾驶,让厉山来驾驶直升机。 后舱放着补给品,柴油两桶。 那艘小船是私人的船只,船主在附近接生意,每天都带着几名游客到海上观光。 像这样的小船在滨城很常见,沿海的不少人都做这样的生意,用自家船只接一些旅游团,只是船只有大小,大一点的能接待十个人,小一点的就两三人,规格不一。 到达指定地点了,黑夜沉沉,海上还算风平浪静,一艘船头闪烁着灯光的小船在下方起起伏伏、晃晃悠悠。 船是有顶棚的,四面透风,像只螃蟹一样在海面晃荡。 白色船身,大红色阳蓬似的顶。 船身用喷漆写着名字:星辰号。 凌书成拿出喇叭,在空中探出头来,冲底下喊:“送外卖的来了,船长!” 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偶尔会遇上那么些粗神经的船长,出行前算不准燃料,船上有没有备用的补给品。 直升机开着探照灯,海面上的小船被拢入明亮的光线里。 他看清了船身的三个字,星辰号。 再然后,有人从那棚下走了出来,站在船头,仰头朝他望来。 灯光太强,那人的面庞被照得惨白,仿佛在发光似的。 凌书成看不起她的脸,但能看出她是个女人。 哟,女船长? 有点酷。 至于星辰号三个字,他心内微微一动,起了些许波澜。但那波澜来自很久远以前的记忆了,只是微微起伏了片刻,就被他压了下去,并没有翻出什么浪花来。 那女人扶着船栏站在那,仰头,声音清脆,“救援队的?” 凌书成:“不,美团外卖的。” 女人笑了两声,声音被淹没在直升机的螺旋桨里,又冲他喊了句:“把东西给我吧!” 凌书成朝后舱跳去,找了一圈,问厉山:“绳子哪儿去了?” 厉山一愣,拍拍脑门,“完了,有个地方磨损得厉害,上回出完任务,我把绳子拿下去了,准备换新的,结果忘带上来了。” 凌书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点心烦。 有绳索的话,把油箱扣上,直接空中升降下去就成。如今没了绳索,他得亲自背着沉甸甸的玩意儿爬绳梯下去。 凌书成骂了几句,给自己系上安全绳,把箱子扣在背上系牢了,开始往下爬。 厉山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队长……” 凌书成:“你闭嘴。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厉山:qaq! 于是凌书成背着大箱子,呼哧呼哧往下爬,原本可以潇洒降落在甲板上,可因为背上的油桶沉甸甸的,他一跳下去,就朝背后倒。 甲板上的女人一把拉住他,“小心。”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骂了句操,抬头对上那女人的脸,正要出口的谢谢二字,眨眼间卡在嗓子眼里。 那女人和他差不多岁数,眼角微微上挑,粉红色的长卷发烈烈飞扬。 映入他眼帘的第一抹色,就是那粉红色。 多年的记忆被他藏在暗不见天的大箱子里,箱盖紧紧合着,而此刻,那露出来的一缕粉红色线索仿佛被人攥在手里,轻轻一拉,箱盖就开了。 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多少年了? 七八年了吧。 那年还在中飞院,他在路边看见有人欺负乞讨老人,正准备上前声讨,就看见一旁冲出来个小太妹,飞起一脚把人踹趴下了,嘴里怒喝一声:“找死呢你?” 那时的她嚼着口香糖,一头橙粉色长卷发烈烈飞扬。 那人冲她凶,她桀骜不驯地又上前踹了几脚,踹得人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跑了。 回头,她看见几步开外笑吟吟的他,眼珠子一瞪:“看戏呢你!” 凌书成笑了,慢条斯理地说:“还挺好看。” 她大步流星走过来,眯眼,脾气特大,但个子挺矮,居然只及他下巴,矮了整整一个头。 “我允许你看了吗?” 凌书成四下看看,装腔作势:“也没见人收门票,怎么,还不让看了?” 粉卷发冷笑一声:“知道我是谁吗?” “你谁?” “技术院,你星辰姐,给你个提示,趁我没发火之前,赶紧滚犊子!” 凌书成笑意渐浓:“滚犊子?这倒真没滚过,要不你给我示范一个?” 他还当是谁呢,原来是隔壁技术学院的姑娘。 看这模样,手腕上还有个迷你纹身,看来是混社会的小太妹了。凌书成没接触过这类人,凌云怀同志也一向杜绝他接触混混,所以他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只是眼前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令人害怕的小太妹。 皮肤白得跟嫩豆腐似的,一头卷发烫成明晃晃的橙粉色,除了那白t和破洞牛仔裤有一点社会气息,别的跟过家家似的。 很没有威慑力。 而凌书成成功惹怒了小太妹,基本上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粉卷发指着他的鼻子:“给我等着,中飞院的智障是吧?” 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人,准备制裁他。 凌书成就差没笑疯,一把抽走粉卷发的手机。 粉卷发气急了,伸手要抢,结果身高差距太大,凌书成高举起手,她就在下头跳啊跳的,怎么也够不着。 “你是不是活腻了?” 二十开头的姑娘,声音脆生生的,气急败坏时也不见半点吓人之处。 凌书成怀疑她这么多年是如何混过来的,还星辰姐呢,她是哪个帮派的?底下人难不成都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娘子军? 他笑吟吟避开她抢夺手机的手,在屏幕上输下自己的号码,拨通了,然后又挂断。 “还你。” 他把手机塞回她手上。 粉卷发都气炸毛了,一脚踹过来。 哪知道他也是混世魔王,从小打架打大的,凌云怀光是医药费怕是都赔出去几大千。 凌书成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踝。 大街上,这一幕相当引人注目了。 英俊的少年笑吟吟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小姑娘白皙纤细的脚腕,而小姑娘单脚支地,莫名其妙被人抓住了,挣脱不得,好不狼狈。 宋星辰恼羞成怒,看眼前的人笑得一脸灿烂,一巴掌拍了下去。 “给老子松手,畜生!” 那一天,凌书成记住了她的眼睛,她的长发,她的星星纹身,和她的名字。 她叫星辰。 后来他才打听到她的姓氏,原来她姓宋。 宋星辰。 事隔经年,昨日重现。 在这温暖的冬天,在夜色沉沉的海面,在飘飘荡荡的螃蟹船上,那个不再稚嫩的粉卷发笑吟吟望着他,说:“又见面了,凌书成。” 星辰万里【二】 番外七 星辰万里【二】 吃一堑,长一智——人类进化史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对于凌书成来说,宋星辰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是个坑,他跳进去过一次,栽了个大跟头,并不打算往里跳第二次。 冬夜的海上风很大,他站在船头,吧嗒一声解开扣在腰上的绳索,将背上的箱子搁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两桶柴油,查收一下。” 宋星辰挑了挑眉。 “这么专业的吗?” 凌书成没说话,盯着甲板上的油桶,努了努下巴,示意她麻利的。 宋星辰于是走上前,随意瞄了两眼。 “要不要给你个五星好评?” 算是配合他那美团外卖的梗。 凌书成懒得跟她多说,回头就去拉直升机上坠下来的绳梯,将安全绳重新扣上,准备往上爬。 宋星辰提高了嗓音叫他:“凌书成!” 他一顿,拉着绳梯回头看她:“还有事吗?” 宋星辰顿了顿,“今天大年三十呢,老朋友见面,不留下来叙叙旧?” “老朋友?”凌书成似笑非笑看着她,“我以为对你来说,我该是个讨人厌的癞□□,挥不走的死苍蝇。” “我从来没有那么认为。”宋星辰认真而固执。 两人对视片刻。 厉山在空中久等队长不至,探了个脑袋往下瞧,却只看见队长拉着绳梯和那女船长说话。 他心道,奇了。 队长是个懒骨头,大家都知道,能省的事一般就省了,连训练这种事情也是极为省事地让大家排个值班表,周一白杨带着练,周二徐冰峰,周三罗兵,周四贾志鹏…… 今儿还在这唠嗑唠上了? 厉山也是个笨蛋,光想着自家队长不近女色,肯定是被那女船长给缠上了,干脆从副驾驶拿来喇叭,举在面前朝下喊。 “队长,回家吃饭了!” “……” 凌书成借着台阶就下去了。 “今晚队里吃团圆饭,我先走了。你也知道是大年三十,一个人在海上漂是几个意思?”他扫视这小船一圈,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半个游客,“除夕还是家人待在一起好。” 他正欲转身爬梯子,忽闻身后的人语气平平说了句:“我没有家人。” 凌书成一愣,转过身去重新看着她。 宋星辰懒懒地冲他一笑:“没想到吧?当年追我一个多月,生辰八字、兴趣爱好,就连我爱吃的水果、喜欢的颜色都打听到了,却还不知道我是个孤儿。” 凌书成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宋星辰无所谓地撩了把头发,把那在风里烈烈飞扬的橙粉色卷发拢了拢,随手扎了起来。 “行了,你想走就走吧,我又不会强留你。” 她转身,在甲板上背对他坐了下来,一身白色毛衣,一条白色长裙。 除了那头张扬凌厉的头发还和当年一样,别的当真是一星半点也看不出小太妹的味道了。 挺瘦的。 那毛衣空空荡荡搭在身上,底下看起来像是没几两肉。 这茫茫大海,她一个姑娘家孤零零漂在这,凌书成忽然就没法走了。 他原地注视她片刻,送了绳梯,拿出手机给厉山打电话。 “是我。” 厉山还拿着喇叭在上面吆喝:“怎么了,队长?出什么事了吗?” 凌书成:“你把飞机开回去吧。” “可你还没上来啊?” “我——”他短暂地停顿片刻,说,“我遇见老朋友了,留下来叙叙旧,你先回去。” “那你怎么回去?” “一会儿让她开船送我回去。” 厉山沉默一阵,“队长,你那老朋友……” “?” “长挺漂亮吧?” “??” 厉山感慨万千地说:“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仿佛这回打赌,我要一个人赢一群,即将发大财了。” “……” 忘了说,基地打赌,赌凌书成三十岁之前能否脱单这回事,三队上上下下只有厉山一个人站在队长这边,觉得队长人格魅力、颜值身材样样俱在,脱单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可以说,这份难得的支持是凌书成最后的牌面了。 凌书成挂了电话,让厉山回去。 厉山在上头拿着喇叭又喊了几句,大概就是队长加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赢之类的蠢话,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凌书成没忍住,满头黑线地笑了笑,然后走到甲板上,在宋星辰身边坐了下来。 宋星辰侧头看着他:“你队员?” “嗯。” “他给你加什么油啊?” 凌书成沉默片刻,淡淡地说:“减肥。” “你在减肥?” “嗯。” 宋星辰上下打量他,“哪里肥了?” “胆子。”凌书成对上她的视线,懒洋洋地笑了笑,“当初惹上你,被人打瘸了腿,身残志也残了,决定对女人这种生物敬而远之,尤其是你。” 宋星辰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就见他唇角笑意渐浓,叹口气:“要不是胆子肥了,怎么还敢留下来,坐在你身边?” 海风很大,但不见凉意,只是吹得人面上有些绷。 宋星辰说:“可能是看见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打算给个面子吧。” 凌书成看着她,两人视线相对,彼此的眼里都是一片赤诚,不带保留。 他没想到的是,她这么快就招了,压根没打算掩饰什么。 是,从一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了哪里不对。 除夕夜在海上行船,除非是接了笔生意赚大钱,载游客来看星星、夜游大海,可他一下到甲板上就发现了,这船上只有她一个人。 看见他的那一刻,她既无吃惊,也不讶异,反倒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仿佛等他很久了。 最后就是,她这头粉红色卷发,从发根到发尾,颜色鲜艳而亮丽,一看就是刚染的,一点黑发都没长出来。 她做了这么多,就为他的到来。 可她等来他要干什么? 凌书成不愿回想当初那一屁股破烂事,他从小无法无天到大,却偏偏在宋星辰这栽了跟头。 他看上了她,打定了主意要追她,却没想到最后换来一顿毒打,脚也骨折了,还鼻青脸肿的。 他发信息告诉她自己受伤了,还自作多情把租来的房子地址也告诉了她。 追了她一个月,变着法子偶遇,费尽心思与她多说两句话。后来某日,在ktv偶遇,她把所有人赶走,终于坐下来和他喝了点酒,谈了谈心,两人忽然之间就有了亲密接触。 他想,她总该对他有那么点意思了吧?他凌书成又不差,这么多年来多少姑娘为他钟情?可他心如磐石,直到遇见她。 只可惜事实证明,宋星辰还真不稀罕他。 他俩就过了那么一夜,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被她发小找人打了一顿。出院后发去那么多信息,说自己手残了,脚瘸了,破相了,心碎了,她压根没搭理过他。别说是来看看他了,她连信息都没有回过他。 后来陈声一语道破:“可以了,凌书成,给自己留点自尊吧,也给她留点喘息的余地。” 那是凌书成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的真心对别人来说不过是步步紧逼,让人无法喘息。 他对自己说,等她十天吧。 如果十天之内,她真的对他不闻不问,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在意,那他就死心。 结果呢。 结果,他果然是匹没人疼没人爱的孤狼。 伤好那天,他在校外步行街碰见了宋星辰,那时的宋星辰和另一人在一起,不是别人,正是找来一群人把凌书成打残的那一个,余庆。 余庆见了他,眼睛一眯:“哟,还没被我打死呢你?” 凌书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宋星辰。 她没有反应,没有看他,也没有一句问候的话。 凌书成不死心,走上去问她:“宋星辰,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很冷静地反问他:“你希望我问点什么?” 他希望? 他希望她可以在意他,希望她哪怕什么也不说,也别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凌书成最后问了一次:“既然你一点也不在意我,那天晚上又为什么要和我睡?” 没想到的是,宋星辰无所谓地说:“我是小太妹嘛,和谁睡有什么关系呢?一夜春风罢了。” 一夜春风? 去你妈的一夜春风。 那一刻才是真的死心了。 她知道他被余庆打了,也知道他伤得如何,可她没有来看过他,面对面走过,也没有一句问候的话。 凌书成一言不发扭头走了。 那今天呢?她大老远跑来滨城,又做这么多事情,演一出戏勾他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凌书成看着宋星辰:“找我有什么事?” “一起过个大年三十。” “为什么是我?” “从一开始就是你。” 他笑了两声:“从一开始就是我?是我什么?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追不成瘸了腿,还是别的什么?” 宋星辰没说话,看着他,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 像极了她的名字,星辰。 她凑近了些,弯起唇角,说:“那你现在还想再追我一次吗?” 凌书成淡淡地说:“免了,我怕了。” “是不喜欢了,还是不敢了?” “大姐,七八年前的事了,至于一直揪着不放?我也就喜欢了你一个月而已,不至于念念不忘。” “是吗?”宋星辰有些惋惜,“我可还记在心里呢。” “那你记性挺好。”凌书成有些嘲讽地说。 宋星辰也不在意,像是没听出来他的嘲讽:“我记得的还挺多。我记得你那时候比现在瘦,没这么壮。头发要长一些,风骚一点,不像现在这种板寸——不过这样也挺好,更有男人味。” 凌书成随便地扯了扯嘴角,算是敷衍。 可宋星辰却忽的凑了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他吓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却被她一把圈住了腰,紧紧揽住。 下一秒,怀里的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记得上一次把耳朵凑在这里时,你的心跳也是这么快。” “……” 他有一句mmp不知当不当讲。 凌书成扒开她的手,往后挪了一点,“你忽然凑这么近,心跳快一点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从小到大就是一个有家教的人,没有被人投怀送抱过。” “是吗?”宋星辰懒洋洋地拉开毛衣,露出下面只穿着胸衣的身体,指指自己小腹上方、胸脯以下的某处浅浅印记,“那这个,是狗咬的吗?” 凌书成:“……” 也只是安静片刻,他弯起了嘴角,玩味地说:“难怪忘不了我,跟那么多人一夜春风过的小太妹,恐怕只被我一个初尝人事的新手咬过这么一口吧?” 他如愿以偿看见宋星辰变了脸色。 就像当年在步行街相遇时,他被她的漠然狠狠刺痛的表情。 可也只是一刹那,因为宋星辰很快又笑起来。 她说:“今晚风也不错,年关来了,过了就是春天。不如今晚……” 眨眨眼,唇角笑意渐浓。 “再来度个春风?” 星辰万里【三】 番外八 星辰万里【三】 她的故事,说起来可能有一点长。 那就先从名字说起吧。 宋星辰本不叫宋星辰的,原名很土,没有半点存在感。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取的。 因她死活要去派出所改名,于是即将满十六的那个夏天,趁着最后一点还能自由更名的时间,她求爹爹告奶奶家务活做了一堆又一堆,甚至把那个屹立不倒了二十来年的小平房给收拾得焕然一新,磨得光滑的水泥地板都给她擦得锃亮,谢芸女士终于首肯,带着她去改了名。 谢芸女士不是别人,是宋星辰的阿姨。 叔叔阿姨,是她对谢芸与余天华夫妇的称呼,而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大概可以称呼为养父母。 他们并不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宋星辰,严格说来,他们与宋家应该是世交。 余天华和宋星辰的父亲是发小,后来又一起参加工作,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宋星辰三岁那年,父母为庆祝结婚纪念日,开车从蓉城去大理,顺势把她搁在了余家。谁知道国道塌方,车祸突发,她的父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宋星辰没有爷爷奶奶,外婆也走得早,只有个外公住在乡下。 老头子重男轻女,袖手旁观不打算接手这烫手山芋,余天华看着一丁点大的女娃,毅然决然地留下了她。 “与其交给乡下老头子养,不如咱们自己养着。好歹是老宋唯一的孩子,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这孩子我得帮他带大。” 谢芸不乐意。 “咱们也就是个普通家庭,你那点工资,养我和儿子还够呛呢,拿什么养这姑娘?” 余天华掐灭烟头,吐出口白烟,郑重地说:“一人省口饭给她吧,咱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好歹要给老宋留个根。” 就这样,宋星辰住进了余家。 余家还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子,名叫余庆,只大她仨月,三岁多就皮得上蹿下跳,只差没上房揭瓦了。 没办法,余家可是有爷爷奶奶在的呢,包括谢芸在内,个个都对余庆呵护备至。余庆在家基本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谢芸呢,当然不乐意家里住进个赔钱货了。 这可不是假的赔钱货,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说,还张着嘴嗷嗷待哺,未来的日子可要了命。 她对丈夫的话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罢了,余天华说要一碗水端平、俩孩子一般待遇,呵,她要真这么做了,那不成了傻子? 和老宋穿一个裤衩长大的又不是她,她对宋家可没那么多感情,倾注不了什么心血给这姑娘。是,孩子是命苦,是可怜,可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她来受这罪? 故事的走向极其寻常,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是被全家人捧在掌心,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儿子,宋星辰被欺负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 被余庆胖揍一顿,鼻血都打出来了? 余天华上班呢,她只能找谢芸评理,谢芸却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回事?”随手抽了张纸巾给她,让她自己擦。 小姑娘被那一纸的红吓得泪流不止,颤声说:“叔叔买的棒棒糖,余庆吃了自己的,非要抢我的。我不给,他就打我……”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谢芸,希望阿姨能替她主持公道。 可谢芸却问她:“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孔融让梨的故事?” “教过。” “孔融为什么把梨让给哥哥?” “因为他谦让。” “那就对了。”谢芸极为冷淡地说,“那是哥哥的爸爸买的棒棒糖,哥哥的爸爸,你管他叫什么?” “叔叔。” “是啊,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叔叔,余庆吃他爸爸给他买的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至于你,叔叔买给你的糖,谦让一下,给哥哥吃,也没什么不对。” 那是谢芸的第一次“教育”,哪怕宋星辰年幼无知,也已然察觉出哪里不对。 孩子的天性告诉她,谢芸是帮不了她了,她便哭哭啼啼等着余天华回来,又把事情转述一遍。 这事儿搁在余天华这,可没那么轻松就揭过去了。 余天华把余庆叫到跟前:“给我站好了!” 一声怒喝,吓得余庆哆哆嗦嗦,赶紧回头找妈妈。这是他的制胜法宝,反正不管做了什么出格事儿,找妈妈一准惯用。 谢芸果然来了,眉头一皱。 “干什么这么凶孩子?庆庆还小呢,被你吓坏了怎么办?” 说着,她把余庆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余天华没好气地说:“还小?我看他力气可不小!把妞妞鼻血都给打出来了,你给我让开!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 谢芸可不让他揍自己的心肝宝贝。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余天华震怒:“谢芸,有你这么惯孩子的?今儿他打了自家人,你能护着,赶明儿他把别人给打伤了,你还能护着不成?” 谢芸冷笑一声:“自家人?我看未必吧。她也算是自家人?” 余天华气急了,回头看了眼惶惶不安的宋星辰,忍了忍,温言道:“妞妞先和哥哥出去玩,叔叔和阿姨有事要说。” 宋星辰看看他,又看看冷着脸的谢芸,缩着头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余庆跟在她后头出来了,一脸凶狠地冲她挥拳头:“你还敢告状!” 她缩了缩脖子,吓得脸色惨白。 好在余庆也怕余天华揍他,只敢威胁,到底不敢造次。 屋内传来两人的声音,老院子不隔音,哪怕余天华放轻了嗓音,谈话声依然清晰可闻。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当初说好把孩子抱来,好好养着,你就这么纵着庆庆欺负人?”这是余天华的质问。 谢芸冷笑:“我还不够尽心尽力?这几年她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今儿不就一根棒棒糖的事?我还委屈她了不成?她欠我们的多了去了,少块糖怎么了?” …… 两人的争执持续了好一阵。 那是一个夏夜,院子里,各家各户洗碗的洗碗、乘凉的乘凉,老年人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扇着扇子,看戏似的投来目光。 年幼的宋星辰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可怜还是无动于衷,她只是凄惶地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钻进地动了。可地上坑坑洼洼的,却没有洞让她钻。 余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看,你就是个臭不要脸的,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还敢跟我爸告状!” 宋星辰红了眼,说:“我没有!我没有臭不要脸!” 余庆说:“还说没有?你这叫花子,滚回自己家里去,赖在我家干什么?你爸妈不要你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叫花子!” 那是宋星辰第一次失控,浑身血液往脑门儿里冲,伸手照着余庆死命一推,小男孩朝后一倒,后脑勺磕在石阶上,清脆的一声。 屋内的夫妻俩还在争执,直到听见屋外的儿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才跑出门来看个究竟。 余庆磕伤了头,破了好长一道口子,血都淌在了石阶上。 余天华震惊了,而谢芸呢,谢芸长声叫道:“我的儿!”然后一把抱住余庆,哭喊着要余天华打120。 隔壁住了个老中医,赶紧出来查看余庆的伤势,片刻后,安慰谢芸:“没事,没事啊,就是个皮外伤,不要紧的。” 谢芸得知儿子无碍后,这才收起了哭腔,转而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宋星辰。 她以往是不喜欢这个小姑娘,可到底没有深仇大恨,如今看见宝贝儿子受了伤,又是宋星辰干的好事,这才勃然大怒。 那一个眼神说是不共戴天都不为过。 谢芸举起手来,狠狠地照着宋星辰扇了下去。 余天华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她,只听见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小姑娘被打蒙了,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白皙的面上顿时鼓起一个掌印。 满院的人都惊呆了。 而宋星辰呆呆地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竟连哭都忘记了。 那一个夏夜是凉爽而闲适的,知了在梧桐树上长声嘶鸣,谁家的西瓜镇在冰凉的地下水里,天上仿佛还有几颗星辰,欢快活泼地望着地上的人。 可对于宋星辰而言,那一夜是灰白的,死寂一片。 她在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众目睽睽之下,她弱小到毫无还手之力,却还无处声讨。 那样的瞬间,在今后的十来年里逐渐多了起来。 多到麻木。 后来她终于明白,她的人生前十八年,大抵就是这样了。 独立以前,她就是个赔钱货。 她寄人篱下,白吃白喝余家的,受点罪也无可厚非。 但童年也并不总是这样悲哀,都说人在逆境求生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在这样的忧患重重下,宋星辰很快学会了一项新的本事——向敌军示好。她在余庆身上撞得个头破血流后,终于不再与他为敌,既然没法降服敌人,那就干脆投降。 她开始做余庆的狗腿子。 余庆要吃鸡腿,行,那她就把碗里的这只让给他。 余庆要打架,行,她人小力薄,没法助他一臂之力,干脆在一旁摇旌呐喊。 余庆成绩差劲,愁自己考试之后会挨揍,行,她把自己的卷子换给他,拿来他那空白卷重做一次。 对于余庆来说,这是个新鲜事。 灰姑娘学会认清形势、向他投诚了! 哈哈哈,斗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难而退了。此战他胜。 欺负一个会反抗的弱鸡,余庆很有成就感,可当那只鸡变成个闷葫芦,指挥围着你打转,任你打骂绝不还手时,他这施暴者也顿时爽不起来了。 成吧,那就放过她。 看在她这么识趣的份上,哼,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余庆默默后脑勺上的疤痕,心想自己可真是个大度的人。 后来的事情,在两个逐渐长大的孩子记忆里,完全朝着不同的方向悍然而去。 对于宋星辰来说,余庆是根刺,哪怕她时刻对他笑,凡事都帮着他,就是助长他的歪风邪气也在所不辞。可余庆的存在无时无刻都提醒着她,她的自尊被人践踏在脚下,有他在一天,她就永远是那个没有自我的宋星辰。 恨也要笑,痛也要笑。 他打她一巴掌,她也会言笑晏晏把另一侧的脸凑过来,说:“高兴的话你再打一下?” 然而在余庆眼里,宋星辰不再是当初那个和他争夺一切的孤女了。 是从什么时候变味了呢? 也许是从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卷子上那道应用题该如何解答时,她从右边偷偷塞来卷子,朝他眨眨眼那一刻起。 也许是在他正值发育期,打完篮球吃掉一只面包却依然觉得饥饿时,她把她的那只默默放在他抽屉里,晚自习前没有吃一点东西,明明饿得脸色发白,还微笑着冲他说“不饿”的瞬间。 也许…… 一切都变了。 她不是孤女,她是战友。 当她不再与他作对、分享父亲的爱、分走本该属于他的零食或玩具了,她就再不是讨人厌的宋星辰了,她是可爱的,是善良的,是热心的,是漫画里新一的小兰、夜礼服假面的水冰月那样的存在。 初三的时候,班里开始补课,周六周日都要补。 班主任和颜悦色对大家说:“咱们学校补课费很便宜,也只是象征性地酬谢一下勤苦工作的老师们,大家明天每人交七百。记得跟父母说清楚,是一整个学期交这么多。” 这七百块的事,当晚余庆就在饭桌上说了。 余天华嘱咐谢芸:“把俩孩子的补课费准备好,明儿交给老师。” 谢芸当面没说什么,次日清晨,等到余天华去上班了,却只给了余庆七百块。 余庆惊讶地问:“宋妞妞的补课费呢?” 谢芸淡淡地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就这七百了。” 余庆匪夷所思:“那她难道就不补课了?” 谢芸侧头看了眼宋星辰,说:“这样吧,庆庆你周末回家,把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再给妞妞讲一遍,这不就行了?” 余庆知道母亲不喜欢宋星辰,几乎是皱起了眉头,头一次反驳母亲:“她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宋星辰讶异地看着余庆。 谢芸的脸当时就黑了,嘴上说余庆没脑子,眼神却冷冰冰落在宋星辰脸上。 宋星辰顿了顿,笑着对余庆说:“没事的,你去补你的课,我就在窗外偷偷听,一回事。” 她没有告状的心思了。 早就没了。 余天华和谢芸是夫妻,她算老几?告状了,夫妻俩又是一顿好吵,不管当着余天华的面谢芸作出怎样的妥协,事后一样会变本加厉还给宋星辰。 谢芸没打过宋星辰,一整个院子看着呢,她没那么肆无忌惮,压根不会对这孤女动手。 她只是在余天华上班时,轻声对宋星辰说:“阿姨带庆庆去买菜,你就在这儿玩。阿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俩孩子。” 走之前,她把门反锁了,微笑着告诉邻居:“这姑娘皮,我怕她四处乱跑,让她在家好好待着。” 于是这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年幼的宋星辰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房子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也有几次,她将宋星辰带去街上,转头就不见了踪影。 宋星辰在街上嚎啕大哭很久,终于按照记忆模模糊糊找到了回家的路,可谢芸蹲在院子里洗菜,抬头看她一脸泪水,只是笑了笑,告诉邻居:“你看,这孩子四处瞎跑,还知道回来呢。” 纵使旁人有眼,看出谢芸对她不好,也没人挺身而出。 能说什么?能帮什么?接过这烫手山芋自己养着不成? 院里也有个大爷看不过去,私底下常常给她些吃的,可明面上终究是不敢多做什么。 这世上雪中送炭已属难得,她知道,她对旁人的要求不可太高。期望高了,旁人办不到,失望的只有她自己。 宋星辰没有补课,亦没有任何颜面在窗外偷听。 她周六日就一个人坐在学校的操场边上,看一群男生打篮球。因为不合群、不补课,她简直是个异类,成绩不好不说,还一身袖子短、打补丁的旧衣服。 可那些来学校里打球的男生荷尔蒙正处于旺盛期,谁在意这个? 一个叫丁三的家伙,事到如今宋星辰也记不得丁三究竟是他本名还是绰号了,跑江湖的哪能没个艺名呢? 总之这个叫丁三的,看上了她。 那年的宋星辰像个花骨朵似的慢慢长开了,白皙瘦弱,胸部却鼓鼓囊囊,纤细的小姑娘披散着头发坐在一旁看丁三打球,丁三的荷尔蒙基本上就要爆炸了。 他拿球轻轻砸她一下:“喂,看什么啊?” 宋星辰笑笑:“看球。” “怎么,你也想学打篮球?” “不行吗?” “女生打什么篮球啊?跳绳去吧!” “打篮球多帅。”她微微笑着,简直不像个初中生,倒和他这高二生没什么年龄差距的样子。 丁三心头一动,说:“成,那我教你。” 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两人早恋了。 宋星辰倒不是真的喜欢丁三什么,毕竟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谈什么喜欢?只是跟在丁三身旁,初中的女生们都觉得她又酷又不可思议,这典型的不良少女啊。 惹不起惹不起。 她倒是喜欢没人惹她的这种静谧时刻。 丁三大概也不是真喜欢她,荷尔蒙作祟,这个年纪逮谁都能恋一场。 可不是吗,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丁三犹犹豫豫地对宋星辰说:“我感觉咱俩还是不大合适……” 当然不合适了,他和另一个同龄女生好上了。 宋星辰也无所谓,笑了笑:“行啊,那你去吧。” 周六的下午,众人在补课,“失恋”的她站在篮球场边,一个人拿着丁三留下来的篮球,带球上路三步走,跳投,球进了! 当初知道她早恋时,气得时隔多年又揍了她一顿的余庆,这下看见她失恋了,又乐起来了,课也不上就跑来操场找她,只为了嘲讽她。 “呵呵,你那男朋友呢?不要你了?” “当初我说什么来着?” “行啊你,宋星辰,认命吧,除了我家,你以为谁要你呢?你就好好跟着我当跟班,包你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否则还是被人遗弃的份!” 宋星辰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记住了。” 他损得越厉害,她就能笑得越开心。 余庆却开心不起来,他的心里难受得要命,这一整个月都难受。他故态复萌对她凶狠,还动手推搡她,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讨厌她,而是因为他见不得她与别的男生好! 她就该跟在他背后规规矩矩冲他笑,凭什么对别人笑那么灿烂? 后来进了高中,他俩还在一个年级,唯独不是一个班。 两人一个不是学习的料,一个初三落下不少课,进的高中也是市里臭名昭著的“婚介所”——进到这里的学生十有八九早恋谈对象,谁还上课啊? 在高中,余庆又干了些缺德事。 他把对宋星辰有意思的人都胖揍了一顿,其中一个被他揍得满地找牙,还真掉了颗门牙。 从此以后,不管男男女女,没人敢接近宋星辰了。 余庆倒是因为打架出了名,成了三高的校霸,耀武扬威当起了小头目。 为积极响应余庆的号召,宋星辰也无所谓地跟他一起当起了混混,反正任何事情跟着他走就成,她习惯了。 头发染起来。 耳洞打起来。 牛仔裤必须破洞。 口香糖随时嚼着,听说这样很酷。 就这样,宋星辰成了小太妹。高三那年,头发也染成了橙粉色。她不知道未来该如何定位,事实上她人生的前十来年都是一模一样没有着落,宛如浮萍。没有人对她寄予过任何希望,包括她自己。 大家都远离她,尤其是男生。 因为高三那年,邻校某学习成绩优异的男生看见了她在篮球场打球的样子,腼腆地来与她说话,还好奇地摸了摸她那橙粉色的头发。 那一天,意气风发三年的校霸余庆怒气高涨,冲过来将男生一顿猛揍。他身后的一群喽啰们也响应老大号召,参与了这场斗殴。 宋星辰惊呆了,下意识要阻止余庆。 可她的反抗只引来余庆更加暴怒的行径,“行啊你,还护着他是吧?我让你护着他!让你护着他!” 拳脚相加,越发狠厉。 那男生最后胸骨断裂,半月后的高考缺席了。 余庆被记了大过,险些被开除,要不是谢芸哭着去校长办公室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长跪不起,送了一大堆足以倾家荡产的礼,余庆大概连后来的职业学院都上不了。 当然,这笔账被谢芸记在了宋星辰头上。 她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十六岁前夕,她死缠烂打着谢芸,最终如愿以偿改了名。 她不叫宋妞妞了,她叫宋星辰。 那些年里,她打落牙齿和血吞,想哭时就蹲在院子里抬头看看夜空。满天星辰闪烁明亮,诗人作家都歌颂它们,说它们“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星河”,说它们“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说什么“万里平湖秋色冷,星辰垂影参然”,说什么“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可她仰头望着它们,却只想着它们大概也很寂寞。 这些年只有她长久地抬头凝望着它们,也只有它们低头默默注视着她。可她还这样渺小,不及那星辰的光芒闪烁,亦无人歌颂、无人赞赏。 她想,不如她也当一颗星辰吧。 这辈子落魄孤独,若有朝一日得以闪闪发光,片刻也好,刹那也好。 她无须世人歌颂,无须赞美惊叹,她只想用力闪烁一次,为自己,为这飘零孑然的一生,哪怕只有一个人看到。 一个人也好啊。 而她未曾料到,那个人姗姗来迟,却终究是来了。 他叫凌书成,会当凌绝顶的凌,书成紫薇动那个书成。 星辰万里【四】 番外九 星辰万里【四】 遇见凌书成的那一年,宋星辰正是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人家都是高中叛逆,她这是进了大学才开始叛逆。当然,这话的前提是,如果说职业技术学院也算是大学的话。 成绩不好,进了专科,这是宋星辰预想之中的事。 而预想之外的,是她和余庆进入了同一所专科学校。 高考后,众人填报志愿,余庆问宋星辰要去哪里。 宋星辰随口胡诌了一所学校:“就职业技术学院啊。” 离最终填报的隔着十万八千里。 她对谁都说这一所,可最后借用余庆的电脑填报信息时,却输入了北方某省的一所专科学校。 她想好了,她要离开这里。 这样做的风险是很大的,若是直截了当说自己要去北方读书,余庆百分之九十九会跟着她走。这些年他像是养金丝雀一样把她关在了无形的笼子里,仿佛这样很有趣,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不容任何人觊觎。 宋星辰对余庆这样的态度简直反感至极。 且不论余庆本人就是万恶之源,光两人一起长大这份关系,就足以断绝他们之间的任何旖旎可能。 哪怕余庆是个温柔体贴、光芒万丈的人,宋星辰也不会喜欢他,毕竟从穿开裆裤的年纪一起长大,要真谈朋友简直像是乱/伦。更何况余庆和温柔体贴一点也不沾边,根本就是站在对立面的。 十八年了,宋星辰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她唯一感到亏欠的人是余天华,他对她是公正温柔、毫不吝啬的,可夹在妻子与朋友之女中间,他也是难办的。为了宋星辰,他和谢芸吵架的次数多不胜数,可惜最终也没能吵出个结果来。有他在一天,宋星辰就有饭吃,可有谢芸在一天,宋星辰就别想把这当成自己的家,永远只能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所以宋星辰选择远走高飞。 她想好了,余天华和谢芸多半还有一场架要吵,关于她的学费。 但她只要拿到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再也不需要他多出一毛钱了。她可以打工,可以去餐厅端盘子、当收银员,甚至可以去发传单。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学习的料,那就多花点时间养活自己。 若是能攒点钱,她会存起来,一一还给余天华。 他对她谈不上是慈父,但养育之恩是有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亲生父女那样好,但她还是打从心眼里敬他感激他。 宋星辰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师反复嘱咐大家确认好志愿填报无误,回家后的余庆查了一遍自己的,想了想,又用她的学号和惯用密码登录了志愿填报系统,好心替她检查。 宋星辰在他这里一向是没有自主权的。 他说一便是一,他说二便是二,因此,他根本没有过问宋星辰同意与否。 这一登录,余庆惊呆了。 宋星辰骗了他,骗了所有人! 她根本没有填报她口中的那一所,亏他还填了个一模一样的! 呵,她就这么想摆脱他? 震怒之下,余庆扔了鼠标,当即就想找宋星辰算账,质问清楚。可他刚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原地站了片刻,重新回到电脑前。 他注销了系统,仿佛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出门叫宋星辰:“赵老师让大家在截止日期之前再检查一下志愿填报得是否准确,你再去看看?” 宋星辰有些紧张,进了他的屋子,坐下来握住鼠标左点点,右点点,见他不走,一会儿问问桌面上的游戏,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 余庆心中冷笑,面上却佯装不知:“我出去接杯水喝,你自己检查。” 看得出,宋星辰松了口大气。 她趁着余庆出去这一阵,迅速登录系统,查看完毕,然后就关掉了浏览器,起身出了门。 “我看了,没有问题。” 余庆摩挲着水杯,扯了扯嘴角:“那你没改志愿吧?” “已经决定好了,改它做什么?” “还是职业技术院?” “当然。” 余庆看了宋星辰两眼,笑了笑,“赵老师说这学校也不错的,专科里算是小清华了。” 宋星辰也笑笑:“希望录取顺利。” 余庆转头进了屋子,面无表情打开了浏览器,重新登陆宋星辰的系统,毫不迟疑地点击修改,在截止日期前把志愿改了。 说好的职业技术学院,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微微一笑,这才关了电脑,伸了个懒腰。 等到录取通知来的那日,宋星辰的世界整个崩塌。 她计划好的一切、臆想中的大逃亡,在这一日正式破灭,她哪里都逃不开,哪里都去不成。 盛怒之下,她跟余庆摊牌,红着眼指着他的鼻尖:“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她想不通。 一点也想不通。 余庆比她更猖狂,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凭什么?宋星辰,你以为你逃得开我?你以为说谎就行了?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哪里也别想去!” 她是他的。 无论如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宋星辰哈哈大笑,笑出了泪来,她指指自己:“你喜欢我,是吧?” 余庆一顿。 宋星辰一把挣开他的手,进屋拿起水果刀:“你喜欢那个地方?脸,鼻子,还是哪里?你喜欢哪里,我把它划花,你放我一条生路,成吗?” 余庆大怒,红着眼冲她咆哮:“你划啊,你就是把自己弄成个丑八怪,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真感人。 她就算破相了、毁容了,他还要喜欢她。 宋星辰笑得满脸都是泪,索性把那刀往余庆手里一塞,然后拉着他把刀尖往自己胸口抵。 “你看看清楚,它一辈子也不可能是你的,除了恨你,这里没有你任何位置!有本事你就把它捅了。” 余庆死死攥着刀,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我的位置也不要紧。将来谁走进去了,我他妈捅死他!” 他说到做到。 进入学院的第一年,宋星辰因漂亮的脸蛋被不少人追求,刚入校的新生都躁动着呢,不少跑来示好的。 余庆挑了蹦得最欢的一个,花了一千块钱,指使着人把他给捅了。 捅人的不是学校的人,这事也不能生拉硬扯到余庆身上,那人一跑,校方也没辙。 那天夜里,余庆淡漠地对宋星辰说:“有本事你就继续勾引人。来一个我捅一个,来两个我捅一双。” 他的无法无天叫人心惊。 后来又有了那么几次相通的经历,宋星辰再不敢拿人的生命安全开玩笑了。 她想,横竖也没打算谈恋爱,那就不谈了。 专科就专科,专科也是一条路。再读三年,她一样可以摆脱他。 拿了毕业证那天,就是她宋星辰远走高飞之日。 于是进了专科,宋星辰反而刻苦起来。 只是说来好笑,因为余庆和他的小团伙在背后,宋星辰竟被周围的人当做混混头子的女人,谁看她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也好,她索性就扛下了这个恶名,叫人不敢打她的主意,免得又来些躁动的青春期男生,余庆那边牵连无辜。 直到遇见凌书成。 那一天像是童话里的某个画面,骤然间就色彩斑斓起来。 很久很久以后,宋星辰回想起那一日,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星辰万里【五】 番外十 星辰万里【五】 中飞院与技术院就在俩隔壁,中间共享一条步行街。 步行街上吃喝拉撒都能解决,白天黑夜永远热闹,充斥着来自两所学校的年轻人。哪怕一边是精英,一边是学渣,也不妨碍大家和谐共处。 当然,和谐的是技术院的少女们,男性同胞们可不太待见来自中飞院的小哥哥。 开玩笑,别说技术院了,自打《冲上云霄》热播之后,大多数少女乃至于妇女都憧憬着能嫁个帅到爆炸的飞行员,中飞院的小哥哥们行情热着呢。 而技术学院的男生们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白菜都去主动拱猪了,心如刀割不是开玩笑的。 也有人不服气,“他们不就比我们多了身制服吗?看脸蛋看身材,谁还比谁差了不成?” 技术院的学姐冷冷一笑:“那身制服不止靠身材穿上,还要靠脑子才能拿到。你有本事,你怎么没进去?” 那人:“笑话,我当初但凡努力一点——” “你努力一辈子也没用,智商不够。” “……” 后来凌书成就在那撞见了宋星辰。 她桀骜不驯的样子令他觉得好笑,这哪里像个不良少女、混混小头目?分明是个龇牙咧嘴装老虎的猫。 鬼使神差的,他记下了她的电话。 当晚就发了个信息过去:hi,大姐大。 韩宏和张裕之都兴致勃勃凑过来,打五毛钱的堵小姐姐不会回复他。 凌书成推开两人的脑袋,抹了把刘海,淡淡地说:“开玩笑吧?想我凌书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一旁的陈声问他:“成语接龙呢你?” 凌书成:“干嘛啊,不要打断我的自白啊。” 韩宏:“兄弟,你这是自白还是自恋?” 陈声接口:“是自嘲。” 凌书成:“……” 别说了,他们都是嫉妒他。 半分钟后,手机响了。 两只脑袋一起凑过来,就连陈声都侧目看了一眼,凌书成眯眼笑嘻嘻:“我说什么来着?兄弟我魅力大到你们难以想象——” 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粉毛小姐姐回是回复了,对话框里就一个字:滚。 寝室里笑炸了。 凌书成不死心,想了想,回复:“滚的方式与方向有很多种,不知道你想要哪一种?是圆润地滚,跌跌撞撞地滚,一鼓作气地滚,还是断断续续地滚?” 对方没回复。 凌书成继续:“怎么滚?” 没回复。 “怎么滚怎么滚?” 依然没回复。 “你不说怎么滚,我就只能一直滚来滚去地烦你。” 一分钟后,粉毛小姐姐:“爱怎么滚怎么滚。” 凌书成失笑。 如果说第一次偶遇是意外,第二次就是惊喜了。 周末的时候,凌书成去商场买衣服,一买就是一大堆。他风骚爱美,这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拎着大包小包购物完毕,他眼尖,瞅到楼下有家咖啡馆,推门而入。 柜台后,女服务员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咖啡递给顾客,抬头便冲他笑:“你好,请问要点什——” 话说到一半,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同一时间,拎着大包小包的凌书成定定地盯着她那头粉红色的卷毛,嘴唇一弯,露出两排森森的小白牙。 “真巧啊,大姐大。” 那一刻,宋星辰什么也没说。 但凌书成分明听见了她的潜台词:巧你妈。 宋星辰收起笑容:“要喝什么?” 凌书成跟个痞子似的吊儿郎当倚在那:“你这儿有什么,介绍介绍?” 宋星辰指指头上的黑板:“你不识字?” 上面写清了今日特调和店内的所有咖啡种类。 凌书成笑嘻嘻:“那你给推荐推荐?” “今日特调就是店里推荐的。”宋星辰冷冷的。 “今日特调也有好几种啊,你给推荐一个最好的。”凌书成人畜无害地笑着。 两人在这磨叽半天,店长从里屋出来,刚想说几句,结果一对上凌书成笑吟吟的脸,就消气了。 英俊青年什么的,大家都喜欢。 店长干脆自己挤了过来,笑吟吟把宋星辰给指派到一边去:“喝点什么?我来给您推荐吧。” 凌书成收起笑容,下巴朝宋星辰努努:“你们那个店员,叫什么名字啊?” 店长还以为他要投诉,赶紧解释说:“小宋没恶意的,就是人没那么热情——” “小宋?”凌书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头橙粉色长发,“宋什么?” “宋星辰。” 宋星辰。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心道,这名字真适合她,耀眼而闪烁,星河万里,他眼前却落下这一颗。 星辰万里【终】 星辰万里【六】 宋星辰就这么【被】死缠烂打上了。 她在咖啡馆兼职上班,作息表都是和老板程姐商量好的,专挑没课的时候来。 可就这么毫无规律的工作时间,偏偏都被某人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了。 他也不上来骚扰,就大摇大摆走进来,点杯咖啡老神在在坐在那。偶尔她忙完一轮,抬头一看,想知道这人到底走了没,他却仿佛早就等着她的宠幸一般,挑挑眉,对上眼,唇角倏地扬起。 宋星辰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仿佛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脏东西。 不一会儿,凌书城就会慢条斯理走过来:“找我啊?” “不找。” “哦。” 他也不走,端着杯子站在那,气定神闲。 宋星辰抬头问他:“都说不找你了,还站这儿干什么?” 他就厚颜无耻地冲她笑:“既然不找我,又偷偷看我,想必是觉得我容颜清秀、赏心悦目,我走近点儿,你多看看。” “……” 宋星辰:“你有多远滚多远。” 他来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想来中飞院也不会是吃闲饭的地方。宋星辰多数能看到凌书城的时候,是在下班前的半小时。 他每次都来,每次都只待半小时。 到她下班了,他就跟上来,话也不多,偶尔几句,哪怕她的回应永远是冷言冷语、冷冰冰的表情,他也无所谓,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傻子。 他爱跟着,那就跟着吧,横竖进了两所学校中间的步行街,就各自分道扬镳了。 只要他不跟着她进入技术院的范围,别让余庆给发现了。 说起来,这人还挺有意思。 这么跟了她四天,也就接她下班了四天,有时候是夜里,有时候是下午,中途还隔了两天她课满没来的日子。 宋星辰发现哪里不对,就私底下问老板:“程姐,那家伙每天都来等我吗?” 她指指不远处坐着,对上她的目光就笑吟吟的人。 程姐说:“没有啊,你没来那两天,他也没来。” 宋星辰一顿:“他怎么知道我那两天不来啊?” 程姐有点心虚,左顾右盼:“这我哪知道呢……” 宋星辰盯着她:“你跟她说了?” “他这不是问我呢嘛……” “他问你就说了???” “别怨我别怨我……”程姐连连摆手,惭愧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抵御不了帅哥!” 宋星辰死鱼眼:“他?他哪里帅?” 程姐瞪大了眼:“他?他哪里不帅?” 对话终止在这一刻。 宋星辰返回柜台,迎接新的客人,只是这半个小时以来,瞄他的次数略微多了点。 好像,是有点帅? 那头的程姐见宋星辰走了,低下头来发微信:“照你说的夸你了。” 对方回复:“有没有狠狠地夸,死命地夸,夸得我妈都不认识我那种夸法?” 程姐:“……” 下一条:“我不是那么浮夸的人,但我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夸法,总体说来效用更大。” 凌书城:“成,没问题。” 程姐:“那上回说好的那套高脚椅和橱柜……” 凌书城:“我跟我爸说了,你随时去,哪家门店都成,就报你名字和电话,打五折。” 程姐:“哎哟我的祖宗喂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了!” 凌书城:“我不是。” 抬头,看看柜台后忙忙碌碌的小粉毛,唇角一扬,冲程姐勾了勾眼神,下巴朝宋星辰一努。 她才是。 程姐严肃地点点头,埋头打了三字:“涨工资!” 于是,宋星辰莫名其妙涨工资了。 回学校的路程有二十来分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偶尔她骑车,共享单车扫一辆,起不了几步他也扫了一辆跟上来。后来天气不错的时候,晚风轻吹,她也就全当散步,而他依然雷打不动跟在一旁。 她打破沉默是金这一原则那日,多半要归功于他的制服。 那一天也许他是故意的,也许是训练结束直接就来找她,来不及换下,从凌书城抵达咖啡馆那一刻起,店内就无数人盯着他。 干净挺拔的大男生,帅气而利落的制服。 像是春日里懒懒晒太阳的大猫,又像是河边的树、三月的叶,清新好看。 也许就在那么一瞬间,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无声陪伴,宋星辰忽然失神片刻。 她看着他,有那么片刻的恍惚,挪不开眼。 是好看惹的祸吧? 她冲他看了半天,到他走到跟前,含笑问她:“我走近点,你仔细瞧瞧?”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失态了。 “也没有很好看。”她收回视线,试图以一如既往的冷漠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 凌书城点头:“也就还成,是吧?” “……”拒绝回答。 他倒也不生气,就这么笑着看着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而慌乱的只有她的心跳。 走这么近,是很好看了。 没见一整个咖啡馆的人都盯着他?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跟着他,除了皮囊好,还有什么原因? 宋星辰有些懊恼。 懊恼之余,隐隐有一种欣慰,你看,这么好看的人,眼里却只有她…… 停。 余庆二字及时出现在脑中,像是警钟一样敲醒了她。 一周后,年级上组织去春游。 年级主席特意来问她去不去,宋星辰第一句话就问:“只有我们学院吗?” “是啊,就咱们自己学院。” “经管学院的不去吧?” 主席说:“不去。”顿了顿,笑了,“你是想叫着庆哥一块儿去?” 宋星辰笑笑,也懒得解释。 横竖整个学院都以为她和余庆是一对,这事也没法解释,随他们去吧。 主席看了下名单,正准备下笔:“那你是不去了,是吧?” 谁知道宋星辰忽的开口:“去,为什么不去?” 主席一愣:“我以为没有庆哥,你——” “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这次一定去。”宋星辰难得地笑了,一派轻松自在的样子。 主席看得一愣,心里唏嘘,这么好看一妹子,怎么就栽在那混混头子手上了……可惜了。那家伙成天喊打喊杀,上回还打群架把另一所学校的人给打了,下手那个狠。 喜欢□□大哥不是中学时候的少女天真了吗? 怎么到这个岁数,还迷恋混混呢? 她凑近了,小声说:“星辰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余庆……” “不合适?”宋星辰微微一笑。 主席点点头,抱着本子欲言又止:“他看着真不是个有前途的人。虽然咱们学校出来吧,也不能指望将来有多么光明的前途,但好歹日子是要过的,安分踏实是第一准则。可他……” 宋星辰张了张口,忽而闭上了,片刻后推了推主席:“下个班要来上课了,先走吧。” 主席以为自己这么说余庆,得罪了她,有些懊恼自己多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没有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啊——” 哪知道走到教室门口,忽的撞上谁。 她一抬头,总算明白刚才宋星辰为何制止她说下去了。 教室门口,前来等宋星辰下课的余庆满脸戾气站在那,像是门神一般,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 主席吓一大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抱着本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余庆眯着眼睛,“不是故意撞我,还是不是故意背后说我坏话?” 宋星辰走了上来,挡在主席身前,对余庆说:“行了,下课了,走吧。” 余庆却不依不饶,一把将她拉到边上,自己走到了主席面前,居高临下地冲人说:“行啊,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是吧?别人的事你掺和得挺起劲儿啊!怎么着,是皮痒痒,想让人给紧一紧了,是吧?” 他那流里流气的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主席都要哭了。 谁不知道这学校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余庆? 宋星辰又走了上来,扯着余庆的胳膊往外走:“行了你,少说两句,我还要不要脸?别在我班上搞事。” 余庆在她这还是肯服软的,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指着主席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再有下次,你背后说我给我听见了,别看你是个女的,我照样有法子把你……” 后面不堪入耳的话,被宋星辰伸手给堵了。 面子是没有了的,早就没有了。 宋星辰习惯了。 她把人拉扯到教学楼外:“什么事?” 余庆流里流气站在那,笑了:“刚才你瞧见我了?怕那女的真说出什么惹我生气的话?” 宋星辰淡淡地说:“没瞧见。” “那就是不想让人说我坏话了?”余庆高兴了,“我就知道你这铁石心肠总会被我打动——” “少说废话,到底找我干什么?”宋星辰不耐烦地问。 余庆似笑非笑地说:“我听我一兄弟说,最近你每天下班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宋星辰心里咯噔一下。 “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怎么又他妈有这不长眼的苍蝇黏上来了?”余庆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是粘鼠板吗?什么苍蝇烂耗子都往你这儿来,我话说的还不够清楚,是吧?你敢招惹人,我他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你——” “放心吧,没有的事。”宋星辰面无表情地说,“多少年了,你的本事我早领教过了,不会这么想不开的。” 她还有什么没妥协呢? 对她动心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高中那年她也仰慕过年级上很受欢迎的清秀少年,后来被余庆找了个借口打得头破血流,从此见了她就绕道走。 毕业志愿被他改了,她又能怎样?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就远走高飞?那都是瞎扯。所以她又妥协了。 进入大学,他要怎样她就依他,横竖毕业了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她能妥协的全部。 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自由,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家。 唯一没有妥协的,是上床这件事。 去年春节之后,余天华上夜班去了,谢芸在外打麻将,深夜都没回来。余庆大半夜撬开她的房门,死活要跟她好,被她坚决反抗,两人险些扭打起来。 她大喊救命,可这院里谁不知道余庆是个亡命小子? 余家的事情管不得。 前年她和余庆因为闹志愿的事情打起来了,隔壁的老中医来了,想要劝一劝,结果被余庆反手拎起只不锈钢茶杯抄脑门儿上砸去,砸得个头破血流,当场就昏过去了。 后来这家人的事就再也没人管了。 那天夜里,余庆撕扯她的衣服,她都衣不附体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不如死躺在那,挣脱不得,披头散发地停了下来。 她说:“余庆,你要强/奸我吗?” 余庆一顿:“我会娶你的。” “你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你还敢不嫁?”他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仿佛她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他就能掐上她的脖子。 顿了顿,宋星辰说:“好,我嫁。毕业后就嫁给你。” 余庆一愣,欣喜若狂:“你想明白了?” “是,我想明白了。”宋星辰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毕业之后,再做这事吧。” “……” “怎么,就这个要求都不同意?”她看着余庆,温柔地笑着。 余庆咬牙松开她,跳下了床:“成,这个我答应你。” 下一秒,弯腰凑到她跟前,“那你亲我一个。” 宋星辰躺着没动。 余庆干脆自己来,摁住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死死抵住她的唇,舌头拼命往里挤,仿佛要攻破她的城池,把刚才未能释放的年少轻狂换个方式弥补回来。 宋星辰定定地躺在那,仿佛死人一样,也不挣扎了。 恶心吗? 恶心。 这辈子还有比仇敌亲上来更恶心的事吗? 也有。比如和他上床。 这么一想,眼前这事也就更容易接受了。 在教学楼外,余庆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横竖就是发现凌书城跟着她这事了,跑来警告她安分守己一点。 宋星辰点头,异常冷静:“你放心,没有下次。” 余庆满意了,把脸凑过来:“那你亲我一口。” “学校里,别这样。”她挪开眼。 余庆不依不饶:“不亲?那我就不走了。每天下课来这儿等你。” 僵持半天,宋星辰眼皮跳了跳,凑上前去挨了挨他的面颊,强忍住屈辱滋味。 可余庆非说:“不是脸,是这儿呢!” 他把嘴唇凑过来。 宋星辰死死咬住牙,亲了上去。 回寝室后,她刷了五遍牙。 死命用毛巾揉搓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洗净屈辱的烙印。 可是不行。 她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一刻很想哭。 春游就在翌日。 宋星辰夜里给程姐请了个假,程姐转手就把信息复制粘贴给了凌书城。 凌书城说:“下个月家具城有活动,我给你几张代金券。” 程姐千恩万谢,打算扭头就去拜拜佛,感谢上天送她这么俩金铂铂——凌书城算一个,宋星辰算一个。 于是第二天,宋星辰坐上了学院租的大巴,她到得早,孤狼一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大家都还没到,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她索性把卫衣帽子往眼睛上一遮,先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察觉到有人落座在身旁。 她一顿,心道这车上这么多位置,就算人齐了也还会有空的,这人为什么挑她旁边?要知道,因为余庆的关系,这学院里的人可都绕着她走。 那人非但坐了下来,还冲她打招呼:“hello!” 声音异常耳熟。 她一顿,掀开帽子一看,惊了。 “你怎么在这儿?” 邻座,凌书城同学也穿着件卫衣,深蓝色,头发用发胶定性,梳了个大背头,精神抖擞、阳光又帅气。 他咧嘴一笑:“都是邻校,联络联络情感也很有必要。我应邀前来参加兄弟学校的春游,一看,咦,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 她要信了他的鬼话才是大傻逼。 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宋星辰愤怒地搜寻着主席的身影。 主席远远地冲她笑,指指凌书城,就说了三个字:“太帅了!” 帅到难以拒绝。 帅到还随手发家具城的代金券,满一千抵五百。 宋星辰:“……”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难以抵抗凌书城的魅力? 可他来了,也好。她正好有话要跟他说,从今以后别跟着她了。 宋星辰侧头,对上他灿烂的笑脸,一时语塞,最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回来的时候再说。 那一天的春游时光,是难忘而璀璨的。 凌书城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所有人都能迅速交上朋友。他来的仓促,什么也没带,却能够去每一组逛逛都被塞来很多食物,有时候是一串刚考好的羊肉串,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自热火锅,有时候是半只水煮土豆,有时候是人家带上山来的蛋糕面包。 托了他的福,宋星辰什么都有了。 她这组也是烧烤,有人切菜有人烧火,她呢,她负责把食物串在签子上。 她一边串,他一边四处搜罗些食物来,往她嘴里塞。起初她不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可看他走到这一组,一一把东西塞进大家嘴里,大家都很不拘小节地吃了,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 凌书城自然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塞了一圈回来,又把一块面包送到她嘴边:“喏,大家都吃了,也没见我有传染病会传染给他们,这下放心了?” 她微微一顿,张开嘴,咬住了那片面包,含含糊糊地说:“谁说你有传染病了?” “既然没有传染病,那你躲我躲那么远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有神经病。”她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凌书城也讶异了片刻,为她的笑,也为她的玩笑。片刻后,他弯起嘴角,轻声说:“也不是神经病,其实另有病灶。” 她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问他:“那是什么?” “是相思病。”凌书城夸张地捂住了心脏,心道反正是陈声的梗,不用白不用。只是他用起来更可爱,更帅气! 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声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一天,众人一起生火做饭,一起踏遍春色,一起站在山顶眺望这座偌大的城市,一起唱歌,一起说笑。 青春难忘,尤其是对宋星辰而言。 因为属于她的青春,对同龄人来说有好多年,对她来说却只有这一日。 只有这一日才算是真正的青春。 只有这一日,她的笑是开怀的,她的眼里是璀璨的,萦绕鼻端的是自由的气息,满心满眼都是畅快欢乐的。 她在傍晚夕阳西下时,与一群人站在山顶,一旁是奄奄一息的火堆。 要回去了。 多不舍。 主席把手拢在嘴边,冲着山下大喊:“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不少人学着她的样子,纷纷呼喊着自己的心愿,有的是身体健康,有的是学业进步,有的是找个好对象,有的是……总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凌书城侧头问她:“你呢?不许个愿?” 宋星辰笑笑:“不灵的。” “许都没许,怎么就知道不灵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响起了回答: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做了好多年了,同一个愿望,她许了千百遍。 若是菩萨真的灵验,为何普渡众生,却唯独不渡她? 索性就不许愿了。 她是被老天爷遗弃的人,没有用的。 她这样一动不动望着凌书城,凌书城看着她飞扬的粉红色卷发,忽而一笑,说:“那我也就不许了。” 宋星辰问:“你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凌书城说:“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啊。”他的眉梢眼角都挂着吟吟笑意,“要不我怎么能和你站在这里?” 宋星辰心脏蓦然一动。 少年人站在山顶的夕阳里,一地昏黄,满眼余晖。唯独他是最耀眼的霞光,最不容忽视的风景。 若要真论起动心,也许就是那一刻了。 纯粹的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笑,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爱做的事,包括在他伸出手来拉住她的那一刻,默许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抽出手来。 少年的手温热而温柔,还因紧张而有些汗湿,可她不觉得讨厌,只觉得那一刻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并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他不知道她那暗不见天的过去与不得而知的未来。 他不怕她,也不会绕道而行。 她想,是他的无知与她的放纵,才导致了那一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战火连天。 从山上下来,从大巴下来,所有人挥着手说再见。 凌书城说:“我把你送回学校吧。正好,我还从来没进过你们技术院。” 他说这话时,面上还有些红,因为刚才在车上,他一直悄悄拉着她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宋星辰却摇头,问他:“你累了吗?” “不累。”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大狗,眼里全是光彩,没有半分倦意。 估计就是这会儿让他去跑个五千米,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还能边跑边嗷嗷叫唤。 宋星辰略一顿,下定了决心,说:“你会唱歌吗?” “啊?”凌书城挑眉,“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一外号,中飞院张学友。” 宋星辰没忍住弯起嘴角,领着他往步行街去了,“走,唱歌喝酒去。” 那一夜是放纵的。 她叫来整整一件啤酒,倒满了,和他对饮。 “你喜欢我什么?” “没有原因。” “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 “因为看见你的时候,心会跳,嘴会笑。” 他真是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哈哈大笑。 宋星辰一杯一杯和他喝,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她一顿,“一点也没有?” “想知道的,有关于你的,我想亲自去了解,你一口气全说了,那多没意思?” 彼时的凌书城兀自以为两人还有数不清的日子可以相互了解。 宋星辰苦涩一笑,心想,也许就只有今夜了。 要么今夜,要么毕业。 可他是多么前途无限的飞行学员?他穿着制服的耀眼模样,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夜,回想起她把第一次交给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了。 因为他们不会有未来的。 他们拥有的就只有今夜。 那一件啤酒下肚时,宋星辰拉着醉醺醺的人往中飞院走。 “凌书城,你去把制服换上。” “换、换制服干嘛?” “我想看啊。”她也醉了,傻乎乎笑着,“你穿制服很帅。” 凌书城一听,可不得了,雄赳赳气昂昂冲回宿舍,换上制服就往外走。 陈声拉住他胳膊:“上哪儿去?醉成这样,还能走?” 凌书城把胳膊一抽,笑嘻嘻伸出一只指头,指着陈声鼻子:“叫你看不起我,我今儿,我今儿就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陈声一顿,眉头一皱:“那小太妹?” 凌书城不乐意了:“叫、叫谁小太妹呢?你才是小太妹,你全家都是小太妹!” 陈声说:“你喝醉了,别出去了。这个样子会坏事。” 凌书城可不干,推门就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别拦着我,我找我星辰去!” 满天星辰,少年人满心欢喜。 他带着酒气,穿着制服出现在宋星辰面前。 橙粉色头发的人也笑开了,就在中飞院的操场上往他身上跳:“帅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天知道凌书城醉成这样,拿来力气抱着她原地转圈。 可那一日既然以自由开始,理所当然该以自由的名义结束。 他们去了步行街的酒店。 刷卡进门,踢掉鞋子,卡也懒得插上,往地上随手一扔,两人就抵在墙上亲吻起来。 酒气熏天,是陌生人的危险讯号,也是恋人之间的甜蜜毒/药。唇是火热的,身体也是,连同灵魂在内,恨不能统统一把火烧掉。 是爱/欲之火,是心灵之火。 他是毛头小子,急躁而按捺不住。 她就由着他胡来,甚至引着他胡来。他吻遍了眼前的人,仿佛拼命汲取着一朵绽放的鲜花,急不可耐。 那一夜,窗外是万家灯火,屋内是不灭欲望。 内心是兵荒马乱,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的青春,她的清纯,都交付给他了。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一刻,而这一刻,一切都得到圆满。哪怕天明就要离去,哪怕天明就再也回不去。 那一刻是痛苦而欢愉的,她在黑夜里流着泪,笑出了声。 宋星辰紧紧抱拥着少年紧实又汗涔涔的身躯,被填满的不止身体,还有灵魂。 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发生了。 天明时,凌书城从宿醉与放纵中醒来,发现宋星辰不见了。 当天夜里,他被余庆找人暴打了一顿,就在地下停车库,幸好路知意和陈声赶来救他。 他挨打这件事,宋星辰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听说凌书城腿瘸了,她发疯似的冲进男生宿舍,要跟余庆拼命。两人就这样在走廊上扭打起来,她只是个女生,哪里是余庆的对手?三言两语就给推搡在地上坐着。 余庆抓着她的头发咆哮:“不让老子上你的床,自己却送上别人的门,是吧?” 她哈哈大笑,流着泪说:“我他妈被狗被猪压,都不愿意被你压。” 她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天旋地转,耳朵边上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一日,她被众人围观着趴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心道,如果凌书城这辈子开不了飞机了,她就从这窗户口上跳下去 她用命来还。 哪怕她这烂命一条,根本还不起。 她顶着肿了的面颊,一声不吭离开男生宿舍,坐车去了医院。 那天夜里,凌书城睡在病床上,她就隔着一道门,隔着一扇玻璃窗,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夜里,陈声醒来了,侧头看见她站在门外,悄无声息爬了起来,推门来到走廊上。 两人对视片刻。 陈声问:“宋星辰?” “我是。” 他顿了顿,问:“要我帮你叫醒他吗?” 她摇摇头:“我就来看看他。” 陈声看着她面上的巴掌印,最后点点头,说:“要合合,该分分,不要拖着。他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最认真了。” 那一句认真,听得她满眼泪光。 她点头,重重地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耽误他。” 后来,步行街相遇,她决绝地把那一夜称为一夜春风。 再后来,她就这样熬到毕业。 专科与本科,一个是三年制,一个是四年制。 她三年后就毕业了,如她所计划那般,毕业后就远走高飞,余家的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她都没有拿。 她为自己买来了一张火车票,北上首都。 她学的是会计,虽然学校不够好,但三年来除了兼职,其余时间都在考证,该拿的一样没落下。 她找了间小公司,拿着并不算多的工资,租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日复一日努力工作。 但凡有空闲时间,她就买书背题,继续考下一个证。 期间,她也回了一趟荣成,去中飞院偷偷看过他的毕业典礼。多么辉煌的一刻,他穿着制度站在台上,仿佛最明亮的星辰。 他笑得那样灿烂,仿佛人生就没有值得悲伤的事情。 仿佛她与他不过一个插曲。 那一刻她笑了,心道她这名字起错了,该和他换换才对。 而他把她忘了这件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他有那么辉煌的人生要过,蓝天白云、苍穹大海,一切都是他的。他理应把她忘了。 那一夜,只要她独自记得就好。 宋星辰怀揣着那一夜,那一天,那一个夕阳下拉她手的少年,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她每一年都会寄钱给余天华,感谢他的养育之恩。 但她回不去,也不愿回到那个小院里。 余庆如今过得怎样,她一点都不想打听。过去还会诅咒他,希望他进监狱,希望他得到最坏的惩罚,希望他过得很差很差。 可是后来,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想起来。 进入外企做会计那一天,宋星辰穿着漂亮的白领行头,踏进亮堂堂的电梯时,忽然想起了余庆和那个暗不见天的小房子。 她抬头看着光亮的镜面墙壁时,发现自己在笑,那一刻她怔忡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也许这就叫释怀。 若她今日依然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也许她会记恨余庆一辈子。 可她走了出来,从那段痛苦的时光里挣扎出来,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于是她释怀了。那些苦的痛的,都是催人上进的力量,没有余庆,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那么再一回想,其实谢芸也不见得多么恶毒。 她从不曾少过自己吃穿,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过手,她不过是更爱她的儿子,对自己稍显自私了些。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宋星辰想明白了之后,轻松许多。虽然她依然厌恶余庆,但至少她不恨他了。 你瞧,她这不也没缺胳膊少腿吗? 那些年里,有人追她,有人仰望她。 北京这座城市,快节奏,冷漠又热情。冷漠的是高速发展的一切、有目标有追求的年轻人,热情的反倒是些平凡小老百姓,说着京片子,走进电梯也能与你寒虚问暖大半天。 有七八年了吧? 宋星辰攒了不少钱,却从未谈恋爱。 不是刻意不谈,是没遇到那个人。仿佛心在很早之前就死了,后来宛如一波死水,动弹不得。 后来有一天,她站在大厦楼下,仰头望去,一阵迷茫。 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林立在中关村,她坐在格子间里,眼前只有一小片蓝天。那蔚蓝苍穹仿佛被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米田,每个人就只能分得一小份,且这天还常有雾霾。 她想,她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那蓝天叫她想起一个人来。 凌书城。 这么久了,你看,她还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她望着那片天,忽然想着,他的苍穹是否比这逼仄的蓝天要美丽多了、辽阔多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坐在星辰漫天的南海上,分不清星星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螃蟹船摇啊摇,晃晃悠悠,随波起舞。 宋星辰躺在地上,双手搁在脑门儿后,讲着这些年的故事。 “就好像死了那么多年的心,忽然一下就活了,你知道吧?”她这样对凌书城描述。 凌书城一动不动坐在那,没说话。 “后来我就跑来滨城看了一眼,发现这儿的日子很悠闲,天也和我想象中一样蓝。我还去你们基地看了一眼,你猜我看见谁了?” 凌书城不用想,淡淡地说:“陈声。” 宋星辰一下子笑起来:“是啊,他好像都不记得我了。我问他凌书城是不是在里面,他还问我是谁。” “你没了一头粉卷发,他会记得你才怪。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长一个样,除了他的路知意。” “那你呢?” “我什么?” “在你眼里,我也和其他女人长一个样?” 空气仿佛静止了。 过了好一阵,才听凌书城说:“没有其他女人。” 宋星辰一顿。 凌书城低头,对上她的视线:“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过其他女人。” 不是刻意不谈。 七八年过去了,没谁会一直困在回忆里出不来。 可是没有心动的,没有遇见那样一个想要不顾一切追上去的人,也再没有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盲目而认真的恋爱里。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这个年纪。 宋星辰笑了,支着甲板爬起来。 “那老板,你看我怎么样?” “还行。” “够你心跳扑通扑通乱跳吗?” “好像还差点。” “那——”她眼珠子移动,笑吟吟凑过来,用唇亲亲他的下巴,“这下呢?” “还差一点点了。”仿佛是在替她加油鼓气。 宋星辰哈哈大笑,反而正襟危坐,双眸亮得可怕,也漂亮得惊人。 那些年那些事也许早已过去,可眼前的人却没有过去。 他也许会是个新的开始。 带着旧日里唯一的美好,在这大年夜里,给她一个新的春天。 不。这一次,她要给他一个春天。 她把手伸出来,停在半空,含笑说:“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宋星辰,天上的那个星辰。” 凌书城定定地看她片刻,笑了,仰头看了看天。 他说:“好的,我记住了。星辰万里那个星辰。” 番外终篇 番外终篇 岁月知云意 路知意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二十七岁的陈声。 婚礼举行了两场,一边在蓉城,一边在滨城。 苏洋从香港飞回蓉城,还穿着飞行员制服呢,就拎着小小的行李箱往婚礼现场赶。 路雨一见她穿着制服就推开了化妆间的门,傻眼了:“怎,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苏洋咧嘴一笑,把行李箱打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伴娘礼服:“小姑姑别急,该带的我都带上了,不会误事儿。知意结婚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出岔子?” 一旁的陈郡伟西装革履倚在沙发边上,随手松了松领结,嘴角一弯:“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她这张嘴。” 苏洋眼珠子一瞪:“皮痒痒了你?” 顺势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去,陈郡伟以为要挨揍了,赶忙闪身,哪知道衣领还是被人揪住了。他认命,挨揍就挨揍吧,反正打是亲骂是爱。 可那只手在揪住衣领后,又很快松了开来,只是替他又紧了紧那深蓝色领结。 苏洋这人,嘴皮子是利了些,但动作还是很温柔的。 陈郡伟笑了起来,趁她不留神,飞快地俯身碰了碰她的唇。 一旁坐在椅子上化妆的路知意扑哧一声笑起来,拉了拉陈声,努努下巴。 陈声正烦着呢,他一大老爷们儿化什么妆啊?可那化妆师硬要替他画眉毛。 一抬眼,看见镜子里的两人浓情蜜意。 他不咸不淡地说:“两位雅兴啊,还记得今儿是谁的好日子吗?” 陈郡伟嘻嘻一笑,退后一步,侧头看着他哥。 “你就纯属羡慕嫉妒恨。” 陈声掀了掀嘴皮子:“是,我这合法夫妻,嫉妒你俩非法同居的。” “这你就不动了,非法同居有一种刺激感,你俩马上步入老夫老妻的行列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够你熬的。” 多少年了,陈郡伟和他一钻到一块儿,还是这模样。 恰逢陈老爷子推门进来,预备瞧瞧孙子和孙儿媳妇准备得如何了,一听陈郡伟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持着拐杖就朝人背上敲了一记。 “兔崽子,说什么混账话呢!大喜的日子就开始在这儿唱衰。” 陈郡伟:“……” 总算消停了。 他可怜巴巴扭头去找苏洋,试图寻求安慰,苏洋却给了他一个“活该”的表情,转头就去扶着老爷子,甜甜一笑:“爷爷,您坐。” 陈郡伟:“…………” 彻底绝望。 未来的家庭地位可见一斑。 婚礼是繁琐而忙碌的。 还未到中午十一点,新人与伴娘伴郎就开始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路知意是最后一个离开化妆间的,苏洋陪着她,替她拎着白纱裙摆,两人一个齐耳短发,一个还是齐耳短发。 苏洋替她整理裙摆时,抬头看见她那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都是新娘子了,还留着这短发。” 路知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笑了:“习惯了。成天在基地忙里忙外,谁有闲心去打理长发?” “陈声没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 苏洋看她那笑吟吟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算我问了句废话。他那人,你就是剃光头他大概都会赞不绝口。” 路知意被逗笑了,定定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镜中人一头齐耳短发,双颊的黑发被固定在耳后,一簇簇洁白似雪的细碎小花环绕一周,轻盈的白纱从头顶垂坠而下。 因为长发的缺失,她不是公主。 但她摸摸额头上的小花,笑起来,觉得自己像个精灵,比公主倒是更有灵气。 那身鱼尾裙是陈声亲自挑选的,她说只穿一次,租婚纱便好,可他不同意。 他说一生一次的日子,要重视。 成为陈指挥官的队长如今更加惜字如金了,可他说那话的时候,路知意抬头望着他,看见他眼里的认真郑重,像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却又无端多了几分小孩子的稚气。 她便也笑起来,说:“好,都依你。” 苏洋替她整理好裙摆,站起来,也没急着出去,只是与她在镜中相望。 片刻后,苏洋说:“没想到你就嫁了。” 路知意笑吟吟地坦白:“我也没想到。” “他是怎么求婚的?” “怎么求婚的?”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回忆里。 大概每个姑娘都憧憬过那一日,毕竟少女时期的偶像剧总是不厌其烦上演着这样的情节,冰淇淋里藏着的戒指,游乐场升腾而起的告白气球,城市中心忽然亮起的求婚大屏幕,亦或是简简单单的一束玫瑰、一只戒指。 白马王子总会单膝跪地,说出那句亘古不变的台词:“嫁给我吧。” 而她呢? 那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接到任务,在凌书成的安排下上了二号救援机,却不料在驾驶座上看见了陈声。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陈声。 陈声说:“指挥中心坐腻了,今天来找找感觉,和你一起出一次任务。” 路知意笑了:“就是送个补给,我一个人就行,哪里还敢劳烦陈指挥?” 陈声瞥她一眼:“见好就收吧,不是谁都有这个荣幸让我当司机的。” 那就是个十分寻常的日子,滨城在过冬,事实上南海的冬与夏素来没有太大差别,总是一样的晴空万里,一样的天高云阔,一样的蔚海无垠,一样的美。 两人都穿着制服,墨蓝色,缀白纹。 她素面朝天,而他也只不过带着那幅飞行墨镜。 送完补给,回程途中,陈声忽的将直升机悬停在半空。 路知意奇道:“怎么停了?” 他却摘下墨镜,平视前方,说:“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明明一无所知,却又仿佛已有预感,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说,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路知意。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过去我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天下就没有能束缚住我的事,心比天高,试图寻求一切新奇的刺激,不安分,也不肯安定。” 她还是那样回应他:“嗯。” 陈声望着远处仿佛永无边境的云与海,笑了。 他说:“后来我遇见了你。”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这世上一切并非总有道理。 好人也许没有好报,坏人也许逍遥自在,美的人也许千篇一律,不可一世的他也可能爱上一只丑小鸭。 他爱上她的时候,她正是人生中最狼狈的一刻。 认真固执,冥顽不灵,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头半寸标新立异,家境贫寒,压根不起眼。 本事不大,自尊心却比谁都强,看起来总是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却也有一颗玲珑心。 起初是莫名其妙的关注,后来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慕。 也许是爱她每个清晨踏着薄雾而来时,带着纯粹而干净的眼神,因为怀揣梦想,不惜披荆斩棘。 也许是爱她顽固地在图书馆奋战到天明,可笑又可敬地对他说,每个人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比如她。 也许是爱她奋不顾身地冲入地下停车场,与他并肩作战,天不怕地不怕,事后却因害怕记过,就地一趟装死的小可爱。 也许是。 太多的瞬间。 他与她并肩坐在蔚蓝的大海上,记起那日他险些葬生海底,而她不顾一切往下跳。他与她明明离得很远,却仿佛能将她面上的决绝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定很怕,眼含热泪。 她也一定无所畏惧,连死都不放在眼里。 这些年来,他们分分合合,错过又重逢。兜兜转转,她终于还是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还清楚记得在中飞院时第一次相遇,他在台上,她在后座,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无论如何没有想过这就是他一生的羁绊,一生的不灭信仰。 他不曾想过他会为她倾心、为她折腰,为她来到这无垠大海,颠覆前二十年的理想与信念。 老天爷待他不薄。 若是未曾遇见她,今日的人生又该是何种模样? 也许更舒服,也许更辛苦,也许更光彩熠熠,也许会黯然失色。可不论如何,都不会比今日更好了。 今日的他,鼻端萦绕着咸湿海风,头顶是艳阳一片,眼前是晴空万里,身侧是意中人。 陈声侧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路知意。” 她一紧张,挺直了背,响亮地答了声:“到!” 他笑了:“知道我今天找你出来干什么吗?” 路知意顿了顿,试探地问了句:“求,求婚?” 陈声:“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收拾你衣服,在外套里找到戒指□□了……” 陈声大笑。 也好,也好,本来就没打算瞒着。 他从制服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送到她面前,看她睫毛微颤,看她呼吸急促,看她双颊殷红,看她目光明亮。 而他笑了,轻声说:“我不是什么年薪百万的机长,也没有优厚的待遇,脾气有点坏,从小被家里惯到大,对人对事有点吹毛求疵,一贯尖酸刻薄、说不出好听的话。” 她眨着眼,困惑地看着他。 求婚是这个路子吗? 不应该把自己往死里夸? 可他又说了,南海的风,南海的海,南海的沙滩,南海的阳光,就让今日的一切做个见证,见证他这样一个有些狂妄自大的人,为她折腰,为她称臣。 路知意笑起来,嘀咕一句:“还说自己不会说好听的话……” 她的队长被刺了一句,立马就板起脸来:“那你嫁还是不嫁?” 喝,还真是坏脾气,吹毛求疵,尖酸刻薄! 路知意瞥他一眼,到底是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出来,把手递给他:“我认栽!” 陈声低头,一面替她戴上早已准备好的戒指,一面说:“你认栽?认栽的是我。” 是他。 是等候多年的他,是为她学会隐忍学会关怀的他。 熬过年少轻狂,也许未来还有更多艰辛与苦楚,可因为是她,他都认了。曾经的梦想是飞上苍穹,成为闪闪发光的飞行员。如今梦想换了个方式,却依然实现了。 守护大海,是他们共同的夙愿。 而守护她,是今日立下的誓言。 那一日,婚礼上来了很多人。 当年中飞院的很多老同学都来了,就连华发丛生的赵书记也来了。 赵老头坐在席上感慨万千,望着那个昔日令他头疼不已的臭小子,老泪纵横,敬酒时也只有一声感叹,叹自己老了,叹后生可畏。 赵泉泉也来了,坐在老同学那一桌,起身敬了路知意一杯酒。多年过去,昔日的爱与恨都成了关于青春的烙印,如今回头再看,像褪色照片复现眼前。 李睿来了,当初因停飞离开中飞院,接受老爸的生意,如今已是生意奇才,江湖人称小李总。 张成栋也来了,在民航地勤做了多年,如今已然是个稳重踏实的管理干部。 武成宇呢,还是那样胖乎乎的,敬酒时红光满面,一个劲嚷嚷着:“要不是对手是陈师兄,这横刀夺爱之仇我可决计忘不了!” 韩宏笑嘻嘻:“别啊,你还有机会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坚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他俩将来过不下去,你还是可以横刀夺爱给夺回来的!” 凌书成拉他一把:“兄弟,喝高了吧?陈声这人也是你惹得起的?小心回基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宏做作地捂住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酒席是俗气的,是常规的,是场面宏大而又必经的流程。 可那一张张面孔聚在一起,仿佛已是多年前的场景,如今乍现眼前,才提醒着时间的仓促。那么多难以弥补的遗憾,那么多回不去的年少轻狂,那么多值得永生铭记的瞬间,那么多令人想哭想笑的回忆。 路知意热泪盈眶。 她穿着白纱裙,头戴白纱,望着这一幕更咽不已,开不了口。 而身侧的人仿佛知道白纱之下的她是何种情绪,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她,然后紧紧握住。 记忆里,这样的时刻似乎有很多。 高原集训时,他险些跌落山崖,她伸手紧紧拉住他。 回程的大巴上,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十指紧扣。 无数个深夜里,他闭眼亲吻她,双手交合。 路知意一眨眼,有泪落下。 她回握住那只手,只觉流年匆匆,人生短暂。 她在转身的那一刻,透过白纱望着他,叫他的名字:“陈声。” 而他抬眸,与她视线相对,唇角微扬。 他说:“别怕,我在。” 那眼神里有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忽然就释怀了,因为她明白他想要说的话—— 勿惧时光匆匆,青春落幕。 今日,一切才刚刚启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