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无渡》 上卷01楚天舒 雷雨初歇,雾锁连江,极目远眺,楚天遥阔。 武昌江畔的码头上,数十只船只错落地停靠着。戴叁干这在江上运客的营生已经十多年了,今日竟遇到一个爽快的主顾,一个人包了他这艘平时可座十人以上的船来。 戴叁不禁仔细将这位乘客上下打量一番,是个身量不高的清瘦少年,长相不出众,嘴边和下颏留着短青的胡茬,刘海被江风吹得有点凌乱。一身黑色短打干净利索,行动间透出股落拓之气。 他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因为只有做苦力的才会着短装,但此人又不像卖力气的粗人。江面上这一程,他默默地摇着橹,眼角余光不时向斜后方那人瞥去,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几次来回之间,戴叁不经意触碰到他的目光,后背竟渗出一下的冷汗。他在这片江面上来往十几年,什么样的眼神没见过,各种各样的欲望和情感在他们眼中摇曳闪烁着。但这个人十分不同,他眼里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一阵江风从斜后方吹来,戴叁的鼻翼翕动了一下,这风里怎么掺着股铁锈般的气味!这……是血腥味!他再向后一瞥,终于明白此人是做什么的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曾听闻道上有这样一种人,专替权贵豪强杀人,他们身上总有股陈旧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不一会儿,船就到达了四官殿码头,戴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收了那人的钱后恭敬地点点头,望着他上了台阶。 汉口沿江的地方有一片片木制的吊脚楼,经过江水和雨水不时的洗礼,木板已经褪色,显得暗沉破旧,如同一条灰黄色的腰带系在这叁镇之中。 刚从船上下来的少年沿着错落不一的青石板上去,来到一个卖吃食的小店,坐在外面的一张陈旧椅子上。 伙计一看熟客来了,忙招呼道:“还是老叁样?” 少年微微点了下头。 很快,一碗加了满满辣子的牛肉粉、一盘酱牛肉、一壶用冷水冰过的汉汾酒并一盏瓷盅就被端了上来。少年应该是饿了,吃相上显得有些急促,最辣的菜就着最冷冽的酒,吃到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也不知是被辣到了还是因为胃疼。 酒足饭饱之后,他便往坡下的江边走去,穿过及膝的蒿草堆,在水边蹲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浸在江水里清洗。刀刃上黏稠的血液还未干,在微漾的江水中被慢慢晕染成浅红色。 少年一眼不眨地看着刀被洗涮干净,甩掉上面的些许水珠,用衣袖将它擦干。他眯起眼,看着刀刃上流过一道雪白的光。 顺着这片密集的吊脚楼向东,是英、法、俄、德、日五国租界。沿江高大堂皇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崭新锃亮的小汽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行驶得不紧不慢,舒缓悠扬的爵士乐在番菜馆与咖啡厅的留声机里响起。 紧挨着这片租界,有一条“洞庭小路”,居住的都是汉口的体面人物。整齐干净的里份街道边,香樟和梧桐枝繁叶茂,紫金花含苞欲放,两叁人力车夫脚步匆匆。 一个普通打扮的男人一阵疾风般跑入了“怀兴里”,在两扇紧闭的乌漆木门前停下。这一户住着一位从德国留洋归来的桥梁结构建筑师,名叫方如晦,是长江大桥一期规划组的核心人物。 来人急促地敲着门,喊道:“方先生、方先生,不好了!” “嚷什么!”一个年长妇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先生正在里边工作呢,不好吵到他。” 来人焦急道:“林姨,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找方先生。” 方如晦此时正在书房做桥梁相关的计算,他的女儿方子初伴在身侧。 她容貌不算艳丽,却有着远山般清淡的眉眼,此时正眉心微蹙地盯着草稿上的一道物理计算题。 父亲扫上一眼,温和地说:“这个恒载内力你哪里学过,还是从最基础的学起,莫要急躁。” 方子初点了点头,清澈的眼中晶亮的光闪着:“爹,我什么时候能学到这里呢?” 方如晦将手中钢笔放下,严肃地问:“阿初,你且告诉我,愿不愿意到国外去学习?”他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和你娘都是有这个意愿的,你要知道,现如今在桥梁技术方面,西方是比我们要先进的。而且去留学能够进一步增长你的见识……” “去哪里?”方子初眼中满是期待地问。 “德国或美国。”方如晦对女儿兴奋的反应有点讶然,“我们是打算……” “如晦!”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他的太太赵芳庭冲进来道:“柳大哥死了!” 妇女两人皆愣在一处。 赵芳庭脸露悲切:“官府通报说,今天辰时在印斗山被匪徒埋伏了,他们在一辆马车旁发现了柳大哥和嫂子的尸体。” “那他们的儿子呢柳岳风呢?”方如晦忙问。 “尸首都没找到,很可能是跌到山崖下面了。” 听到这里,方子初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方如晦深深叹了口气,“唉,这哪里是什么匪徒做的,一定是他派人干的!”一向斯文的他直恨得跺脚,“可我真是没有办法啊!” 赵芳庭试探道:“你说的‘他’是……” 方如晦含恨道:“就是柳大哥搜集证据要上京告发的江如海啊!这个狗官定是看到大总统病逝后,国内局面开始混乱,要清洗了对他不利的人了!” 赵芳庭讶然:“江如海可是现任的湖北督军啊!” 方如晦又低声道:“恐怕我也命不久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没有参与到柳翰穷的事里去啊!”赵芳庭吓得脸都白了。 在妻女的惊讶之下,方如晦遂将那事道来,“江如海曾派人找过我,想要我手中的设计图纸,更是要拉拢我做他的顾问。这几年北平那边财务吃紧,造桥的事只得一拖再拖。他说能给拨款,但我当时就拒绝了。” 讲到这里,他两条眉毛竖起来:“因为我当然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好心!这条桥造起来,云南的烟土会更多、更快地运过来,他手底下那些兵行动起来也会更便利。等他狼子野心得到满足,就是平民百姓遭殃之时。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他卖命!” “死是万万要不得的,如晦,我们还是逃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赵芳庭道。 “唉,你们走吧,我不会走。这不是在当逃兵吗?”方如晦犹豫着摇头。 “爹不走,我们也不走。”方子初在旁用稚嫩的声音坚定说道,“要走要留,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不行不行,如果我一走,一期计划就此耽搁,图纸还在我这里。要我怎么好和上面交代!”方如晦脚步一顿,似是下了个重要决定,转头对女儿说,“你们先回江苏。阿初你一会儿不是要返校吗?明日礼拜一,你便可办退校的手续,和你娘立刻坐船到上海。” “你不走的话,我们也不走!要死一起死罢!”方子初执拗道。 “你要听爹的话,爹在这里是有任务的,走不了。” …… 赵芳庭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旋即掉下一颗泪来,她迅速擦了,默默走至楼下,到天井里去寻家里的佣人林姨。 林姨正坐在木凳上洗衣,一股皂荚的清香直扑到赵芳庭鼻子里,接着她叫了声“太太”。 赵芳庭问:“你在洗什么?” 林姨笑道:“前两天收拾咱家姑娘的衣箱,发现有些衣服已经不太合姑娘如今的身量了。就把它们都捡了等空下来重新洗洗晾晒,要不该发霉了。”说着她看向天井之中晾晒着的一套珠光白衣裙,“您看这套衣服,我看姑娘现在穿肯定袖子都得短一截,有点可惜了,短袄是上好的杭绸做的,裙子用的苏州纺纱。再改一改还是能穿的。” 赵芳庭随着她看过去,一眼便认出那是她母亲曾给方子初做的衣服,上面的紫蓝色鸢尾花图样是老太太亲自绣上去的。 她不由得忆起叁年前的盛夏,他们一家人初来到汉口时,女儿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艳阳之下,她一路上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还记得当时下了船,阿初失踪了好一会儿,他们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去找她,直到她抱着叁瓶汽水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出现在他俩面前,说是去给爹娘买冰饮料解暑了。 想到女儿乖巧可爱的模样,赵芳庭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向林姨道,“我现在给你把工钱结了吧。” 林姨吓得忙把手中衣物放下,“太太,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您要辞我?” 赵芳庭道,“跟你没关系。我们就要离开汉口了。最后想托你帮个忙,能不能让你兄弟代买叁张明天到上海的船票?” 林姨点点头,“一定给您办到。”遂又十分失望地说,“您家一走,我这个老婆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像你们这样善心的雇主……那时家里的伢病了,是您给我拿了两块大洋救了他的命。唉……” 一声叹息划过天井,被风带走,晾衣绳上的白色衣裙角袂蹁跹。 上卷02一世殇 翌日清晨,武昌雷雨倾盆。过江之人寥寥无几。但船夫们仍然守着这片江面,戴叁是他们里打头阵的那一个。 方子初就这样出现在烟茫茫的雨幕中,出现在戴叁面前。这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一头乌黑整齐的新式短发,上面别着个蓝色发卡,一身靛色的“文明新装”已被伞下斜潲进来的雨水打湿一半。 “船家。请问什么时候能走?”她开口问。 “要坐满十个人。”戴叁客气地回答,“姑娘,要等呢。” 方子初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船,面上焦急之色顿显,“我给你十个铜板,能不能立刻就走?” 戴叁暗想:昨天来了一个阔绰而奇怪的人。怎么今天也遇到个出手大方的女学生了?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对岸出了事着急回去,罢了,且不与她讨价还价。 方子初收了伞跟着戴叁上了一个搭了乌篷的帆船,行至中途,一道电光将阴沉沉的天际劈开,紧接着从江上的四面八方荡过来雷声,如同古战场开战之前的阵阵鼓声,震得这只孤帆在江上不住地飘摇晃荡。 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面上强作镇定,向着空茫茫的天际望去,忽见重重乌云之间裂开一条觑隙,白光从中渗出。 “姑娘,到了。” 她付了钱,脚踏着干燥的地面,抬头见一片蓝天,才发现这是“隔岸雨”。干爽的风似乎将方子初心头的阴霾吹走不少,但事不宜迟,她立刻在码头边叫了辆人力车向家直奔而去。 经过熙攘嘈杂的码头、旌旗林立的窄街和宽阔冷清的沿江马路,方子初觉得这个早晨一如往常。只是随着黄包车一进怀兴里,她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这条里份还是如以往一样寂静,紫玉兰一簇簇盛开在墙角边,香樟树茂盛得寂寞无言。 方子初在家门口前下了车,发现那扇乌黑的大门竟是微微开启的,愣了一下。在她推开那扇门后,整座院子里也没有一丝声音。 她焦急得扯开嗓子喊:“爹!娘!”一边向里走去。可院子里仍旧空荡荡只有她的回音。 方子初感到很不妙,在堂屋、厨房内绕了一圈又上了楼,卧室里也没瞧见人影,回到走廊后顺手开了书房的门往里看,也是空无一人。 她一走进书房里,就嗅到一股铁锈味,紧张得心如擂鼓。 “嘎啦——!”方子初瞬间抬起头,她能分辨出,这是房上的瓦滑动的声音! 然而紧接着,墙上的一抹血迹闯入了眼帘,使她完全忘了有过这声音。这道血痕犹如一支巨大的狼毫笔蘸着血墨挥洒在这面白墙上,刺激着她的神经。 脑袋“嗡”的一下,方子初感到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她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 眼角瞥到楠木书桌旁放着的一个火盆,盆内还留有纸张的灰色余烬,她连忙爬过去,拿起已经分辨不出文字的纸烬,双眼似乎要把它盯出来个窟窿。 这样的纸质,对她来说无比的熟悉。是父亲的图纸,这上面有通过数年来勘测的数据得到的演算结果,是规划组的几乎全部心血,就这样毁掉了。 难道是父亲提前预知了危险,亲手将它们销毁的吗? 那现在他和娘到底在哪里?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方子初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她一惊,几乎跳脚起来,脸贴着门缝往外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是她家的佣人林姨。 林姨看到她愣了一下,“姑娘,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坐船过江去学校找你了。” “我爹娘他们呢?”方子初紧忙问。 听到这个问题,林姨垂眸,似乎不敢直视她,而对方正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林姨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爹娘的尸首,已经被俄租界巡捕房收走了。” 方子初怔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是我来送船票时发现的。”林姨解释着,又添了一句,“已经冷透了。” “那就是昨天晚上死的。” 林姨想到今天清晨看到的尸体的惨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告诉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 她劝道:“姑娘,你拿着船票赶紧走吧。巡捕房的批文我看到了,他们打算按入室抢劫处理。可是这里的治安不是一向很好么?几乎就没有听说哪家遇到过盗匪。你一个孤零零的女伢,我一个拖家带口的婆子,唉,别说对方是个厉害的人,就是普普通通的恶人,我们哪里又能斗过呢?” 方子初却只道:“我要去巡捕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概一个钟头之后,她就回来了,步伐缓慢拖沓,目光呆滞。 林姨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左顾右盼,看到她走过来后赶忙站起来,双手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姑娘,怎么样啊?” 方子初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 林姨拽起她的胳膊,语重心长道:“我的姑娘,你去我那里吃顿饭,下午就拿着船票坐船回江苏去吧。你一个人在汉口,哪里能保全自己呢?” 她看方子初点了点头,便搀着她回了自己的家,一个与怀兴里隔着两叁道街的小巷子,这里居住的都是出苦力的平头百姓和走街串巷的小商贩。 方子初跟着林姨踏过了一条窄窄的掉了漆的土黄色的门槛,简陋的木门后有个短头发的小伢在石磨旁玩耍,据身高估计八九岁大。 林姨解释道:“这是我儿子明伢,大名林安明,早两年发烧烧坏了脑子,倒是不太严重,就是反应有点迟钝。” 方子初向那叫明伢的孩子看去,怔了一下,这孩子有副好相貌,像个秀美的女伢,但那双眼却是呆呆愣愣地看向她。 林姨将她暂时安顿在一旁的厢房里歇息,便去准备饭菜。 这一顿饭已是她倾尽所能赶制的丰盛一餐,有从街上买的最新鲜的武昌鱼,又花心思炖了锅莲藕排骨汤。 方子初却吃得味同嚼蜡,但她还是逼自己吃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力。 吃完饭后,林姨便又叫她回屋歇息,说到了点就送她去码头。 等到林姨在厨房里把今日家里的活计都差不多做完,去厢房提醒方子初要走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了人影,只见到床铺上留下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着:“谢谢林姨。我走了。勿念。” 走了?是自己一个人去码头坐船了吗?林姨纳罕。 —— —— 当晚,在俄租界的一个码头仓库里,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纤瘦身影在垒起的货箱之间穿梭着,这个女孩就是方子初,她正在这偌大的仓库里来回翻找着什么。 忽然,她闻到一丝火|药味,忙循着这味道向仓库的一个角落奔去。不巧此时却有一帮人向仓库内走来。 她赶紧钻进其中一个半空的箱子里,把旁边的盖子盖在自己头上。 “拐子(武汉话,大哥),你说这些云土、‘汉阳造’还有洋人的手|枪,是要运到上海去么?是谁这么大的手笔,最近也没听说有仗要打啊?”这帮人中一个瘦瘪瘪的高个男人向打头的那个络腮胡大汉问。 大汉听完笑得声如洪钟,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着,他喝道:“管他谁打仗!只要老子能挣钱就行!妈的这几十年江上就没太平过,兜里有银子才是正道,管那做甚?”说罢吩咐他那十来个手下各自去搬货。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子初大气都不敢出,眼睛向上凝视着箱子和盖子间的缝隙,向外看去,直到一个人影离她眼睛越来越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衣服上的纹理。 立刻,她就感觉自己随着这箱子被提起,接着颠簸来去,有点像小时候在江南外祖母家时坐轿子的感觉,不过这次的“轿子”可是坐得提心吊胆。 等到她感觉自己落地的时候,一抬头瞧,却已无法从那缝隙里窥见丝毫的光芒,看来她被放进了船上的货舱。不过,脚下的船还没有开动的迹象,那么就有机会和时间带着她想要的东西下船。 在几阵稀疏的脚步声之后,她听到货舱的门被合上的声音,遂掀开盖子,从箱子里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附近的箱子周围摸索着。 终于,在掀开第十几个箱子的盖子后,她摸到了一支西式手|枪,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正当她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听到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连忙将那把手|枪囫囵个握在手里,但在黑暗中,从没使用过这玩意的她根本不知道手指要抓在哪里。 随着那人的进入,码头上的灯光也依稀照进来。方子初接着这一点光亮,右手四指圈住手|枪握柄,食指扣在扳机上,迅速转过身,对着门口就是一枪。 然而,她如今的枪法属实让人难以恭维,这一子弹,连来人的头发丝都没擦着。 那人也掏出了一把枪,对着她的身影,厉声道:“把枪放下!” 面对无情的枪口,方子初不敢确定自己的枪就会比他快,拿着枪的右手已然垂立在身旁。 “把枪扔到地上,踢远些!” 她只得也照做了。 那人一步步走进来,身影越发显得高大,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上卷03封喉刃 夜晚八点钟的码头上,一艘不起眼的白帆货船停泊在江边。 就在这艘船的货舱内,方子初被双手反绑,背靠着那些装满军火和烟土的货箱。 她的嘴里被塞进一条破布搓成的绳子,在脑后打了个死结,这让她无法清晰地发出叫喊。 女孩的左右各站着两个提着灯的男人,在这样的光芒下,也只能将货舱内看个大概。 她的正前方坐着一个络腮胡大汉,脑袋像个铜球,光秃的头皮上隐隐泛出油亮。在他周围,六个男人呈对称分布各自站着,颇有些叁堂会审的气氛。 络腮胡瞄了一眼那支被女孩踢出一丈远的手枪,笑道:“你个女伢贼的很呀,敢动火器?”见对方双眼冷冷地看向他,心头火起,将手中的枪转了一圈,走到她跟前,用枪柄抵住女孩的下巴,“我看你是不服周(武汉话,不服气)!”随即笑了两声,命令一个手下去开船。 “这女伢怎么办?”手下问。 络腮胡冷声道:“等弟兄们享受完了,丢到江里。” 那手下忙说:“这……怕是不成吧,毕竟是条人命呢。咱们也不是水匪啊!” “那你给我个办法?放了她去报官?”络腮胡子反问,“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懂得享受!” 那手下只得照做了。 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方子初全身隐隐发抖,情愿自己立刻死去,也比备受侮辱后扔到江里好,心道:左右不过一死,还不如痛快些! 待船驶离江岸后,络腮胡双目中闪动着淫邪的光,宽厚的手细细抚摸着方子初的脸蛋:“ 虽说这女伢长得不打眼,好歹皮肉好,水嫩嫩的。”说着色心大动,要去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准备开始享用一番。 他蹲下来要去解开她手后的扣子,然而就在向前探身的时候,耳朵处却感受到一阵绵延不绝的剧烈疼痛。 “个婊子养的!”络腮胡痛骂一声,疼得胡子都在发颤。他才反应过来一边耳朵被这个小女伢给咬住了,遂一手去薅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向她脸上抡去,连着扇了五下,一下比一下狠,这女伢才松口。 “妈的!”络腮胡子又上前踢了她一脚,她虚弱地倒在地上。 “你就这么想死?”他立即薅起她的短发,向后面的货箱堆摔去。最上面的箱子倒了下来,一堆“汉阳造”步枪倾泻在地。 方子初四肢疼痛难忍,看着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一步步向她走来,犹如暮光中的野兽,眼里泛着凶光,她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 络腮胡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脖颈,将她慢慢提离地面,接着手掌一下子缩紧,看着她蜷腿挣扎的样子,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啊,有种,我成全你!” 渐渐地,方子初能够呼入的空气愈来愈少,眼前的事物都在慢慢泛白。她知道,自己要去见爹娘了…… “嘭、嘭!” 从货舱上面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响音,络腮胡好似没有注意到这声音,紧勒着女孩的右手分毫不动。 就在方子初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有一阵比刚才的响声更大的动静传下来,除了络腮胡的其他男人都抬起头紧盯着货舱的棚顶。 “嘭嘭嘭!” 棚板正遭到重击,这下子连络腮胡都放松了自己的手劲,抬头向脑瓜顶上看去。 突然,随着“呲咔”一声,木板裂开了一个窟窿。 也就是瞬间,从那窟窿里落下来一个黑影。所有人都直了眼睛。 络腮胡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黑影到底是个什么,后背和屁股上就感到被重重地落了一脚。 这个黑影踩在了他的背上,他的上半身不由得向前倾,右手也就随之松开,手中的女孩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借着稀疏的灯光,其他人都看清了那个黑影是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纷纷瞠目结舌。 一向在小码头上横行霸道的络腮胡此时脖子后面正渗出冷汗,他想回头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踩在背上,又不敢转头。 因为他好像有种预感:只要一转头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于是,他大叫道:“拿枪,给我打……”然而,他并不知道,恰是这句话加速了他的死亡。 “唰!”一道白光在络腮胡的颈前闪过,他双眼暴突,双手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子,那里鲜血已然汩汩而出。他的眼睛都来不及转动一下,就直挺挺地向前倒趴在地上。 “砰!”——“砰!” 其余人已经冲那黑影开了枪,可这黑影不光出手快,而且很灵活,动作极熟练地连着躲过了几枚子弹,立在一旁。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身材和面容,是个不高的瘦子,手里攥着一把沾满了血的短刀,也可以说成是匕首,一双眼漠视着他们。 余下八人举着枪和他对峙起来,他们弹匣中仍有不少的子弹,可却没一个扣下扳机。接着,他们便听到这个黑影说了句话,“连枪都打不准,还活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竟是出奇的稚嫩。 黑影正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其中一人喊着:“愣那里干什么?快开枪啊!把他打成个筛子,看他还有什么可狂的!”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这个黑影向前一跃,在眨眼之时就已来到了他面前。他端着枪愣在原地,看着那黑影一双空洞的眼睛离他愈来愈近。 “唰!”,黑影再一次手起刀落,给予了他一次十分痛快的死亡。 眼见又一个弟兄没了,剩下的人“义愤填膺”起来。其中一人说:“不要用枪,这人太灵巧了,我们就这几把破枪哪里能射到他。抄家伙围住他。” 其余人似乎同意了他的办法,各自从腰间抽出刀或匕首来,攥在手中,围成个圆圈,一步步向黑影逼近。 黑影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眼不眨,好像他们是空气一样。 这几人同时喊了一声,蜂拥而上。 黑影迅速伸出手,擒住了一人的胳膊。他的手腕极有劲力,被控制住的那人竟怎么也无法挣脱。他另一只手举起匕首,冲着那人喉咙处就是一刀。鲜血在他的脸上溅了几滴,那人的尸体就立刻倒下了。 这一来回的动作不过两叁秒,快得好像眨了一次眼,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了。 其他几个男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第二个、第叁个、第四个……接连倒下。 黑影闪躲极快,出手迅猛,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反应极限,所以这几个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杀的码头挑夫根本无从招架。他们对于这个黑影来说,就如同稻草人一般。 很快,地上已横七竖八躺着九具尸体,他们的脖颈处都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通过这个出口,流得周围满地都是,甚至有几道汇集在地面的低处,形成了一处血洼。 货舱里寂静得无一声响,黑衣人低头扫视了一眼这些尸体,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两摞货箱之间的过道之上,看向方子初。 方子初在黑衣人解决掉这些人的过程中已悄然躲到了这里,这也是她一开始把手枪踢到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距枪不过一尺远,看着黑衣人正向她走进,他的手仍握着那把短刀,上面溢满了血,刀刃通红。他每向前走一步,刀就在地上滴下一枚血迹。走过来的这一路,身后已形成了一条用血滴点就的虚线。 此时他脸上和眼中都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向方子初走来。不过,他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恐惧,因为他掏出一条帕子,把刀刃上的血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就收回了鞘内。 然而这个举动,并没有停住他的脚步。 方子初瞄到了旁边地上的那把枪,迅速伸出手将它捡起,举起对准黑衣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黑衣人在她的枪口之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腰间拽出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大把的银元和铜子儿,还有两个小瓷瓶。 他从中拿出了一个瓷瓶,轻轻放在面前的地上,开口道:“你的脸肿了,用这个能好。”那声音竟然很轻柔,说完,向后退了两步。 方子初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那里肿得很高。她看着黑衣人没有任何举动,才慢慢放下了枪,走过去拿起了地上的瓷瓶。 将洁白的瓷瓶打开,一股冷冽的药香冲进她的鼻子。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白色药膏,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瞬间感到皮肤上的一股清凉,这清凉让她的神经不再那么紧张。 黑衣人仍站在原处,将她一切的举动尽收眼底。 她这才抬起眼,仔细用目光打量着他。看了半晌,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特别是这双眼睛。 原来,这黑衣人模样总体还算周正,脸庞生得很有棱角,一对剑眉,鼻梁直挺,薄唇紧抿。 可那双眼睛却为他的容貌打了些折扣:单薄的眼皮遮住了一部分瞳仁,眼尾有点下垂,再加上他目光中本没有什么情绪,高高的眉骨之下,这双眼竟透出几分阴翳。 这双眼睛……她一定曾经在哪里见过,方子初一时间回忆不起来。她想开口问他,但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好像都在打颤。显然,面前的少年是个很可怕的人。 黑衣人却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了,关门之前交待了一句:“在里面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原来此时此刻在这艘货船上除了方子初和黑衣人,还剩下个掌舵的船夫。 船夫早已听到货舱内的喊杀声,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只盯着那白得泛黄的风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便像是开玩笑地说:“您可别杀我,毕竟还要有人给您掌舵不是?”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抖动。 “你在威胁我?”年轻的男音传到他耳朵里,紧接着一把白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哎,好汉好汉,您、您别动手哟,有话好好说。”船夫迭声道。 “这批货是谁的?” “我一个开船的哪里知道。”此话一出,船夫感到脖子上陡然一冷,忙道,“是、是全知堂。” 背后的黑衣人又问:“船往哪处开?” “上海。” 黑衣人只说了两个字:“掉头。” 上卷04青龙帮 一片暗沉的夜色中,丝丝缕缕的月光从头顶上的船板经年风化而裂开的缝隙中透进来。 方子初双眼盯着黑衣人侧躺着的背影。 她曾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先生说过,一个人的睡姿背后多少有点意义。别看这个黑衣人之前杀人都不眨眼睛,睡觉的时候却蜷缩得像个婴孩。 不过啊,在这种境况下能呼呼大睡,还是够厉害,起码她做不到。 这艘货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舱里返潮的木板上的一溜通铺散发出汗馊味。 黑衣人就睡在其中一个铺盖之上。 方子初将手中的枪握紧,脚步放得极轻,向前探头去观察黑衣人的睡颜。 此时他那双阴翳的眼已经闭上,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睑处。微微下垂的眼尾让这双眼看起来如同两道细细的弯月,给人一种温和安详的感觉,这与他睁开眼之后的气质形成了极端的反差。 不过,方子初并不是过来欣赏他的睡颜的。她将那冰冷的枪口轻轻置于他的后脑勺,内心仿佛在挣扎着什么,手中的枪也在抖动着,一不小心磕到了黑衣人的脑袋。 接着,她看到黑衣人瞬间撩开了眼皮。 “你到底是谁?”她开门见山地问。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肖凉。” 她的枪口向前怼了一下,厉声道:“我不是在问你的大名。说!是谁派你来的?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在这四下的暗沉中竟冒出一声轻笑,只听这个自称名叫肖凉的少年开口:“你杀过人吗?” 方子初声色不动,只是手里虚虚地握着枪,又听到少年道:“杀了我,你会死的很快。我现在可是你的‘挡箭牌’。你只要明白,我对你没有害处。” 听到这话,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枪。 “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吧?”突然,她又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少年一时间并没有回答她,他眉头微皱,看样子是在认真检索自己的记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 长江发源于终年积雪的沱沱河,流过地势凶险的四川,一路湍急。至湖北宜昌开始江面陡然变宽,由山地丘陵进入两湖平原之中。在汉阳与发端于秦岭南麓的汉水相汇,在此段又被称作“荆江”。其间九曲回肠,有道是“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 这一路上山峦跌宕,关隘相错,便渐渐地生出一些依靠杀人越货为生的匪帮。 已是后半夜,汉阳江滩上停泊着几艘乌篷船。 在其中一艘稍显宽大的船内,一个身上缠着绷带的中年男人躺在床铺上,其余叁个男人围在一旁。 其中有个戴着眼镜的长衫男子对床上的男人说:“大当家的,您是该考虑一下后事了。如今青龙帮可是群龙无首啊。” 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人立刻嚷道:“你这四眼瞎咒什么呢?大哥好好的,提什么后事?”他头上戴了一顶旧得油污都洗不掉的瓜皮帽。 眼镜男没好气地说:“你哪只狗眼睛看到大哥这是好好的样子?” “唉呀……你们现在就不要在这里吵嘛,很影响大当家的休息呀!”另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清秀男人慢吞吞地说着。 躺在床上的男人脑袋、肩膀和大腿上都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有血珠在其上由内而外地渗出。 他脑门上的绷带早就浸满了汗,一脸灰败之色,气若游丝道:“想我……南彻天发迹于武昌青龙巷,所以命此帮名为‘青龙帮’。不想十年未至,在这片江面上刚刚得了起色就遭此大劫。唉……要是二弟在就好了。” “是啊。”那眼镜男也跟着叹道,“也唯有二当家能胜任帮首之位了。其他人……”他拿余光偷瞄了一下在旁的其余两人,道,“恐怕不成。” 那二人倒也不反驳,都垂下了头。 他们所在的这个“青龙帮”是活动于汉阳、武昌两岸之间的江面上的一拨水匪。规模不大,帮内弟兄加起来不过叁十来人,主要靠收来往船只的过路费为生。 但在江面上讨生活没那么容易,荆江下游大大小小的匪帮不下几十个,时常有吞并之事发生。 这次“青龙帮”遭劫就是一次被迫的吞并,一个更强大的帮派和他们发生了摩擦。结果二当家当场阵亡,大当家重伤,因医治条件过差已全身感染。 正当船舱内几人静默之际,突然有个小兄弟闯进来喊道:“不好啦!各位当家的,有船过路没挂旗子?,和我们起了冲突。对方才一个人,可好几个弟兄都被打倒了!” “这……”眼镜男有些迟疑地望向大当家。 大当家艰难地动了动食指,指向那个矮胖年轻人:“叁弟,你去解决。你……毕竟看着凶狠一点。”又向他一边的清秀男人道:“你也跟着去吧。” 待这二人离开了船舱,眼镜男又提起立下一任当家的事:“如今关键就是要推举个兄弟们都信服的人,这样对方再打过来时军心起码不会散。所以务必要在叁当家和四当家中选一个。” 大当家随即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看,还是你最行。” 眼镜男摇头:“我要是可以,早就自荐了。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服众呢?” “论头脑、论见识,他们哪个又不服你?就是二弟也赶不上你啊,焕生。”大当家说。 眼镜男刚要张嘴回答,就听到外面又一阵喧嚣之声,遂站起来:“我还是去看看。” 他走到了甲板之上,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只见自家的十几个弟兄围着一艘白帆货船。 船首立着一个黑衣男子,赤手空拳,却已有一半的弟兄被撂倒在一旁。 此时又有四个人一齐冲向他,黑衣男出手堪比闪电,却又极有条理,逐一击破他们的破绽。仿佛在他面前,普通身手的人就是练武用的木头桩子。 眼镜男看着这一切,脸上从惊讶转到惊叹,最后内心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憧憬。 刚才出去的叁当家和四当家见此情景,一个胡髭抖动,双目欲裂;一个脸色惨白,背后冷汗直冒。 眼镜男看前面的这帮弟兄中还有人要往黑衣人面前冲,忙走上去摆手道:“且慢!” 他的话向来在帮中还是有点号召力的,那些弟兄们还有叁当家、四当家都回头看向他。 他和弟兄们商量道:“我看这人厉害得紧,咱们帮最近已经受了重创,还是不要来硬的。” “不来硬的?”叁当家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你看看他撂倒了我们多少个兄弟了!” “难道你想再让整个帮全军覆没吗?”眼镜男温煦的眉宇间也显出了点怒色,“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赞同焕生的话。”四当家在旁小声说。 叁当家听闻此“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算是默认了。 眼镜男提了一盏灯,沉稳地向白帆船上迈步过去。 他向那船头的男人抱拳道:“鄙人乃青龙帮搬舵?陈焕生。若是路过我帮受到了叨扰,我替弟兄们赔罪了。” “算你们走运,碰巧我现在不想杀人。” 肖凉一条腿抬起来搁在船栏杆上,身体前探,眯起眼打量着这几艘乌篷船,“不是我不客气,是你的弟兄们非嚷着让我交什么保护费。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他从腰间随意掏出一把刀,在手指间来回把玩着。 借着火光,陈焕生瞄到了那刀上未被彻底拭净的浅色血迹,忙赔笑道:“想必是弟兄们看错了,您这身手哪是需要交保护费的人啊。真是误会了。” 他竟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您看要不要来我帮坐坐,喝个茶,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肖凉手中的刀顿住了。 他将刀收回了腰间的鞘里,眼睛逡巡着面前眼镜男的脸庞,直到对方被盯得脸皮泛红,才答了声“行啊”。 他跟着眼镜男上了其中一艘最气派齐整的船,它的乌蓬搭得很高,成年男人稍微弯一下腰即可进去。 进了船舱,入眼的是一个侧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男人。 肖凉看到他后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喇喇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大当家挣扎着起身,“焕生……这是?” 陈焕生解释道:“这位就是刚刚和我们不打不相识的兄弟。”接着,他扭头向肖凉介绍,“这是我们大当家。” 肖凉淡淡地看了这大当家一眼,后者却紧紧盯着他,轻声道:“外面的动静我都了解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但他的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理会。 肖凉对陈焕生说:“你不是来请我喝茶的吗?茶呢?” 陈焕生才想起来这个茬,忙将床头案上的一个空瓷碗拿到门口边一个木桶里洗涮几下,又提了个锈迹斑斑的铁壶倒了一碗不热不凉的花红叶子茶,递给了肖凉。 肖凉端起碗来仰头几口将茶咽肚,甚至都没来得及咀嚼到其中的粗砂砾。 大当家一双浑浊的眼看到他自来熟的样子,倒觉得有点好笑。 可他如今浑身难受得笑不出来,自顾自说着:“这位小兄弟,你多担待些。敝帮发展实在是不济,这些兄弟们跟着我十年,却是一直在江面上过苦日子的命。吃着淡饭,喝着粗茶。过两天怕是我也要蹬腿了……” 也许临了前,人的话总是有点多的,他遇到了肖凉这个外来人,一股脑地吐起了苦水,“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可还有这些弟兄们啊。” 陈焕生拿过空碗接着给肖凉倒茶,在一旁插话道:“我大哥今日话太多了,兄弟你见谅啊。我帮的局势目前确实不利,所以他才如此忧心。对面那一帮正盯着我们呢,前两天还干过一架,二哥就是这么没的。没办法,他们有不少火枪。” 在两人说话间,肖凉又不疾不徐地给自己灌了两碗茶,甚是解渴。 他将空碗放回案上,也不告别一声,便向门外走去。 这两人虽觉得此人怪异,却也不敢吱声。但见肖凉回过头来,和陈焕生说:“你跟我过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陈焕生和大当家都惊讶地看向他,只听他说:“我不会白喝你们的茶。” 上卷05鹦鹉洲 陈焕生略微张大着嘴巴,看向眼前这些敞开的货箱,里面整齐摆满了产自汉阳军工厂的最新一代步枪,另两箱里装着进口的德式手枪。他愣是没想到,请眼前这个男人喝得叁碗茶会得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心下狂喜之于,不禁觉得有些疑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打何道上来的,如果贸然收下了不会起什么纠纷吧? 肖凉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道:“别怕。这些东西过不了明路。” 对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对抗那个带火枪的帮派,生存下去。在活命面前,好像一切的威胁都不重要了。这样想着,陈焕生下定了决心,向肖凉敬了个大礼:“这番恩情如今无以为报,他日若有求必蹈火赴汤以跟随之!” “上刀山下火海可用不着你这样的书生。”肖凉轻轻嗤笑了一声,接着吩咐道,“你让人给我把这里的尸体扔到江里去,分散点儿。还有,”他继续往里面走着,手一摆,一个木箱的盖子遂被揭开,里面竟是由牛皮纸封好的烟土!一块块如同黄色的小砖垒在箱内。 陈焕生的目光跟随着肖凉一步步往前走,见他将装着大烟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揭开,他有点被吓到了,这些烟土不知打哪里来,要知道现在大烟可是值钱得很!这样估算下来在场的这些可不得值个数万大洋! 只听肖凉眼神淡薄地盯着这些堪称“软黄金”的烟土,继续吩咐道:“让你们的人把这些都扔到江里去。” 这下就算是一向表情自持的陈焕生也不禁瞠目结舌,这……这人也太奇怪了吧,这些烟土转手就能令一个人迅速发迹。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细致地观察起对方的穿着,见肖凉身上的黑色短装虽然随便,但布料挺括,不失潇洒,而且除了星点血渍,却也十分干净整洁。便想,也许他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呢。 陈焕生斗胆问:“兄弟,你知道这些货的来历吗?” 只听肖凉答道:“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焕生点了下头,转身要出去招呼弟兄们,却看见一个女人在门缝外向内窥探着。 这是个年轻的眉清目秀的姑娘,身上穿着不知哪个女子中学的校服,靛蓝色的立领斜襟上衣,黑色印度绸做的及膝百褶裙,小腿处着一双洋纱袜子,足蹬着青色帆布鞋,头留着最时兴的齐耳短发。陈焕生看看她,眼睛又向肖凉瞟去,心下纳罕这两人的关系。 那些恶霸挑夫的尸体已被处理掉,待青龙帮的帮众将一箱箱烟土各自抬进自己所属的船内后,解开盖子要向江水里倾倒时,有见过这东西的人惊呼着“这是烟土,好东西啊!” 其余人中不乏平时好这口的,他们见状忙把这些“砖头”各自藏进裤裆里或上衣胸襟内。有人道:“这个人哪,就是脑袋瓜有问题!这么多的大烟,十辈子都抽不完,都他娘的给扔了!” 另有一人说着:“快藏好喽,别让他发现,那人可是个疯子。刚才我跟他交手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肖凉站在帆船的船头,借着众多火把的光芒,将乌蓬船上这些人各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并不理会。他只是非常讨厌看见烟土罢了,这些无可救药的瘾君子,就让他们继续沉沦吧。 汉口的清晨,后花楼街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一户没有挂牌子的无名宅子内,传来了几声语速很快的诵读声:“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好呀,白二,这几日你是愈发的用功了。”一个身材颀长、穿着月白长衫的男人手里正捏着一个小勺子投喂笼内的鹦鹉。 那只叫作“白二”的鹦鹉好像得到了主人的鼓励一样,继续机械地念着那句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此时,一只灰白相间的信鸽落在了那鹦鹉笼边。男人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迅速地从信鸽的腿上取下了一张卷起来的字条,展开来,只见一行清秀的瘦金体:“肖凉叛变,按全知堂规矩,除之。” 他将字条攥在手中,向书房抬腿走去,寻了张白纸一折撕成两半,挥毫在其中一半上写下:“派‘小坎’速去追寻昨晚去往上海的货船。若遇肖凉,杀掉。白。”然后将其由另一只信鸽送走。 鹦鹉洲上芳草萋萋,途经青龙帮的肖凉,将帆船停驻在了这里。他席地坐在甲板上,左腿盘曲着,右手搭在立起的右腿膝盖上,远眺着西面的长江一线,好像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而方子初正在货舱的角落里数着她不久前从货箱里顺走的手枪子弹,它们被二十公分宽的牛皮纸包裹,每个纸包里装有八十发左右的子弹。 她将四个牛皮纸包放进自己一开始就带在身边的书包内,书包立刻鼓了起来。 她也坐在了地上,看起来一副在思考的样子,不过和外面男人所想的内容肯定不同,她在想如何脱身,当初跑到码头的仓库就是为了寻一把枪做武器,结果却遭遇了意外,本以为要死在那帮人手里,却又被黑衣男救下来,而后者却更加神秘、也更加可怕。 她掏出那把德式手枪,来回仔细地端详着,见枪身上刻了一行整齐的小字: Mauser C96,这应该是这把枪的型号吧,她猜。它的枪管很是细长,握柄处圆滑,扫把一样的形状;扳机的上面有个盒子般大小的壳,应该是装子弹的地方。 正当她细细观察着这把枪时,耳朵里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她起身走出货舱,就看到甲板上有两个人缠斗着,一招一式之间互相牵制,竟然一时难分胜负,这其中一人便是肖凉,另一人也穿着黑衣,比肖凉还要瘦小,手里也拿着把匕首。 看到这一幕,方子初突然有了逃走的冲动,眼前确实是个好机会。这个棘手的男人被另一个厉害角色拖住了,估计也不会注意到她。 做下了决定后,她立刻回去收拾好书包,打算从船尾跳下去。她的脚刚搭上船栏,身后却冷不丁地响起了男人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她的心猛地“咚”一下,慢慢转回头,肖凉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眉头染上了一道鲜红的血迹,手里的短刀还滴着血,一双眼冷冷地盯着她看。 看来,那个人已经被他解决掉了。 “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方子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的声腔中仍带着恐惧。 “对你做什么?”肖凉忽然轻笑一声,“你的命可是我捡的,死掉了就可惜了。”他将短刀甩了一下,收鞘,向船头走去。方子初也只得跟上去。 甲板上躺着一具尸体,与之前那几人有所不同,他的胸腹处和腿部有叁处横着的刀伤,可见是与肖凉经过了一番抗衡的。 肖凉看着尸体,问一旁的女孩:“你知道他是谁派来的吗?” 方子初愣愣地摇摇头。 “你应该没听说过全知堂吧?”肖凉道,见方子初仍然一脸茫然,继续说,“它是一个雇凶杀人的组织,也走私军火和鸦片。这个人就是它派来的。” 方子初看着这个尸体,讶然道:“那……他是冲着我来的?” 肖凉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又救了我。”方子初终于说出了一个反复盘旋在她心头的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肖凉道:“救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方子初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浑浊,她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但她能感觉后,在这个男人的背后,藏着一些秘密。他并不是出于什么侠肝义胆救了他,这一切并不是一场巧合。 但现下……“咕噜噜”……她的肚子突然发出声响,是的,从昨日中午开始她就没有再进食。 这声音很明显,肖凉也听到了,他从船舱内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鸡,这是陈焕生和他告别时送他的。 方子初接过他递来的食物,虽然饥饿,但仍保持着斯文的吃相。她边嚼着烧鸡边想道:既然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又很强,而且现如今自己的处境确实危险。待在他身边应该比较可靠。又想着,如果刚才的那具尸体真是被派来杀她的,那应该和杀死父母的是同一拨人。他们来找她,难道是认为图纸在她的身上? 想到图纸,又联想到昨天下午柳伯父一家的遭难和父亲的话,她冥冥之中怀疑着难道这些都是那个湖北省督军江如海做的吗? 这样思虑来去,烧鸡竟被吃去了半只。此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竟又打起了响雷,接着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来,方子初把剩下半只鸡包好,放到了船舱内一个枕头旁,昨天半夜后她实在困得不行,便在这里睡下了。 肖凉倚着船舱破旧的矮木门,望着那渐密起来的雨幕,似乎是在享受雨水带来的凉爽。他们一个在门边,一个在角落,都不搭话。 在这凝固了的沉默中,方子初开始在心里默背起数学和物理公式,以缓解和这个男人共处同一空间的紧张与惧怕。 许久,一阵箫声依稀飘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悠长而空阔,在绵密而有节奏的雨声之中、在这条长江的两岸之间震荡而回响着。 方子初发现,不需要背那些公式,听到着箫声,她的心就变得很空,很静,好像这世上就剩下了她一个人一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渺小而唯一。 肖凉也听到了这箫声,透过朦朦的雨幕,他的眼睛搜索这箫声的源头,最终定格在了那片青草萋萋的江洲之上。那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身后。 箫声停了,雨也歇了。 方子初仍旧停留在那箫声的回音之中,久久不能自拔。那声音让她找回了内心的宁静,而现在命运颠簸如小舟的她,最缺的就是这份宁静,如果还能听到那箫声,该多好啊!那个吹箫的人,还会来吗? 她走出船舱,江面上起了薄雾,一艘帆船正在上面行驶着,遥遥看过去,那挂着的白帆上有个黄色的大字。她定睛一瞧,是个“江”字。 “那是江家的船,顶着这个字出去,水匪都不敢靠近。”肖凉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她身后,方子初被吓到了,她一跟这人离得近些,就感觉自己每根汗毛都在发抖。 肖凉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害怕,向后退了两步。 “你不用怕。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这样说着。 方子初不解。 肖凉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上卷06何五爷 “小坎”再也没有了讯息。 白瑞麟依旧穿着他那件最喜欢的月白长衫,在桌前对着一面镜子,用梳子就着头油将额前的短刘海理得根根分明。 他哼着花鼓戏里的小曲,心里却想着下一步要怎样除掉肖凉。原以为跟肖凉使用同种武器、属于同样路数的小坎起码会有那么点胜算。结果是他高估了小坎,还是低估了肖凉? 白瑞麟想起第一次见到肖凉时的场景,他是何五领进来的。当年的他可以说是面黄肌瘦,透着股营养不良,往那里一站活像颗豆芽菜,一双下垂眼无精打采,眼里只有对这个世界的冷漠。登记时,他才知道他只有十五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伢。 何五说,这个伢极有天分,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是他从法租界的巡捕房里赎出来的,之前拉人力车的时候把一个洋人打死了。 说起何五,他是个蛮传奇的人物,自幼练就一身掷镖的绝活。清朝末年跟着那些党人搞起了革命,发现光靠暗器不行,就和几个人一起研究制炸药,一次失误让他差点没了命,所幸只是把眼睛炸坏了,成了个独眼龙,另一只眼也只能模糊视物。可老天夺去了他一双好眼睛,就会还给他一对灵敏的耳朵。所以后来他给自己的飞镖取名“无眼镖”。 想到何五,白瑞麟决定,还是由这个当年把人领进全知堂的“头牌”来终结肖凉吧,这才叫有头有尾。 日暮乡关之处,何五独自摇橹,乘一叶扁舟,向鹦鹉洲划去。他浑浊的眼仁里映照出天际的一片紫红。 小船贴着沙洲而泊,他下了船。何五的眼睛虽然浑浊,脚步却稳健有力,江滩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那脚印直通向那艘陈旧的帆船。 他一抬头,就看到肖凉在船头看着他,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少年了。在他的印象里,肖凉仍然是那个脊背直挺、眼中隐忍着愤怒的瘦弱孩子。何五抬头仰望着他,心里感叹,不过两叁年的时光啊,看身影他变得壮实了不少。 “等你很久了。”肖凉开口道,“我知道老白一定会派你来。” 何五背起手来,迈开腿踩在了船头上,沙哑的声音如枭鸟的嘶叫:“你没忘了我就好。” “我怎么能忘了你,当年是你带我进的全知堂。” “我还记得你当时差点死在法租界的巡捕房,那可怜的样子……”何五挑了一下花白的眉毛,道:“有一点我啊,搞不明白,所以很想问你。听说你在全知堂这两年,在武昌、汉阳、汉口都买下了一座叁进的大宅子,这可是你拉人力车还是在码头搬货几辈子都享受不了的荣华富贵。为什么你现在非要离开?莫说在叁镇之内,就是在湖北,干杀人的行当,没有哪里能比得过全知堂。” 肖凉道:“你说的不假。” 何五的语气竟然变得柔软了些,接着说:“你现在如若反悔还来得及,凭我的资历,还能劝劝白堂主,你继续完成那个任务,劫船杀人这事就当你没干过。” 肖凉道:“那个任务,我永远都不会完成了。” “为什么?”何五追问着。 “你们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何五眯起了他那死鱼眼一般的右眼。 “自由。” 何五冷笑一声:“当年你可是签了死契的,生是全知堂的人,死是全知堂的鬼。” “可我现在不想干了,我不想一辈子连正常人的生活都过不上。” “肖凉,你未免太贪心!想要富贵,又想要自由?你两年间在全知堂接下不下两百起任务,你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了,全知堂岂能放一个大活人走?” “不贪心,人是活不下去的。”肖凉道,“我不想再被你们操控,也不想被任何人操控。” “哈哈哈……”何五一下子笑了起来,“没想到会从你小子嘴里听到当年我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声道:“你以后会明白的。就算你这辈子爬到最位高权重的地方,哪怕就算做了皇帝,也逃不过当傀儡的命。人这辈子不是操控别人,就是在当别人的傀儡。哪怕是骨肉血亲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利用而已。”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样的话。”肖凉说。 何五微笑着:“恐怕是你以前的师父吧。” 肖凉哼了一声,“确实是。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样的。不放手一搏,连结局都没有。”边说着,他边掏出刀来,攥在手上,“有什么本事,照量一下吧,何五爷。” “好呀。你可不要后悔。”何五转身向江滩上走下去,道,“找个宽敞的地方死吧,肖凉。” 江滩上,何五立在东头,肖凉站在西面,两人之间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 何五一挥袖子,先发制人,从里面飞出叁支镖,这镖外形像洋船下面的螺旋桨,四个“涡轮”将空气中的力量聚集到极致,远近皆可驾驭,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就已转到了肖凉眼前。 肖凉向后翻了个跟头,侧身一躲。 何五笑道:“放心,这仅仅是个开胃小菜。”话音刚落,十几支镖就向他飞去,且都往一个方向集中。 肖凉伸出刀来抵挡住几个,然而刀刃太短,他只能一力地向后退。 那些没有射中目标的飞镖走了个回旋,又返到何五面前,他伸出手来,五根手指的指间轻巧地接住了那些飞镖,说道:“你可知我这些镖叫什么名字?” 见肖凉没接话,他接着说:“我给他们起名‘无眼镖’,因为它们要起人命来,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罢,又有更多的镖像是雨点一样向肖凉飞去,擅长近距离作战的他对这种更远程的暗器明显招架不住。他现在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地向后退,这样以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拉出了十多米。 何五见状喊道:“你想躲到何处?我只要腕上再使使力气,这镖就是多飞出几米远也能做到。但你再向后退,就彻底拿我没办法了。” 其实肖凉在躲避的同时,也在观察这些飞镖,但武器不是人,它们好像没有什么可捕捉到的破绽,只是冷冰冰的任人操控的工具。他的眼神已不再那么漠然,开始认真起来,握着刀向前走去。 他和何五本不是同一武器路数的人,想要就此突破,得以近身,唯有用血肉之躯。何五的镖又齐齐发了过来,肖凉却还是向前走着,镖近身了,他举起手中的刀迅速地挥动抵挡着,那些被短刀碰到的镖发出金戈之音,有的甚至擦出短暂的火花,再也没有力量回旋回去,便统统落在了沙地上。 可仍有些刀刃接不住的,他只能左右躲闪着。一波刚平,又有一波镖雨飞了过来,这些镖被躲过后回到何五手上就可以被反复使用。 肖凉终究是招架不过,尽管他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这些东西,左腿一闪,膝窝处就中了一镖。他流畅的动作就像电影胶卷卡带了一样,原来这镖上的四个尖角上布满了细密的倒刺,一旦擦到肉上,就会立刻嵌进去,借着力的惯性,犹如数根针在皮肉之间螺旋着切割,其痛苦可想而知。 何五笑着说:“怎样,小伢,领教了吧。我这‘无眼镖’的威力可比火枪的弹药。”他此话刚出,就见肖凉向自己冲过来,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般,那动作还是一贯的迅速,一贯的流畅,举起刀就挥过来。 他避闪不及,右肩上挨了一刀,因而右手腕的力气弱了下来,投出的飞镖四散开。肖凉一手揪住他受伤的那面肩膀,就算身上又中了几镖也死死不放。于是,更善于近战的他占了上风。 何五道:“你小子真有种,我没看走眼。” 只见肖凉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唇色发白。他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但他好像全然不顾身上的一切,就这样和对方僵持着。 何五是个有武术根基的人,在肖凉强悍气力的撕扯下岿然不动,他将左手搭在右肩上,说:“今天我让你一把,就赤手空拳和你这拿刀的比一比。”他全身用上力气要将肖凉的手掰下来,却被紧紧捏住右肩,沾着他的血的刀又一次劈了下来。可就在这时,肖凉的动作却凝固了,那把刀悬在何五的头顶。 原来是何五踢到了他已被镖扎进的伤处,使那些倒刺更加深入了。肖凉一下子痛得无法施力,脸庞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可他还是一声不吭,尽自己全力与之抗衡。 何五又一个鞭腿,他向右趔趄,晃悠了一下勉强站住。他看着何五的笑脸变得狰狞起来,“肖凉,你以为你算什么?当年我和那些伙伴们闹革命的时候,一个炸弹,他们都血肉横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经历过这样的地狱么?” 何五接着挥拳劈腿,直奔他的伤处。一连串地灼烧着撕裂般的疼痛袭击了肖凉,让他措手不及,跌倒在地。最后,他被捏紧手腕,短刀也随即掉落在地,然后立刻被对方捡起。 肖凉坐在绵软的沙地上,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着,他一时间竟没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爬起来。眼看何五手中原本属于自己的刀就要抵上脖子,他还不认命,插了五六支飞镖的双腿挣扎着要起来,而一阵冷意已经攀上了他的脖子。 “再见了,小伢。”何五说。 “砰!——” 随着一声枪响,何五愣住了,他感觉后腰湿漉漉、火辣辣的,不禁回过头去瞅,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儿正站在他身后,她双手举着一把枪,而枪口正冲向他。 接着,他的后脖颈就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何五懵懵地又转回头来,目光之中肖凉正举起刀,对准了他的喉咙。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听到肖凉说:“再见了,何五爷。你问我见没见过地狱,你忘了,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然而,这个对于他来说算是“初出茅庐”的小伢并不知道,“无眼镖”向来都是淬了毒的。肖凉与年少时的他有那么点相像,所以他心里总有些恻隐。 可是,这个小伢心里的仁慈早就绝了种。 最后的何五倒在地上,睁大眼睛,直直地望向苍天。 上卷07独行路 方子初离开这艘船的时候,肖凉正坐在舱内的木板上,将身上插着的飞镖一个个地从皮肉里拔出来,每拔出一个,他的身体就瑟缩一下。 她看着这个应该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突然觉得有点心疼。他看起来就像经过一番艰辛鏖战的小兽,独自窝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他是否还有家人?不知道他的家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作何感想? 但这轻微的心疼仿佛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便被她对这个男孩本能的恐惧所占据。 她拎着自己装满子弹的书包,带着那把手枪离开了门口,走下了船。肖凉好像没有看见她一般,掏出白色的小瓷瓶,艰难地抬起手,将里面的药粉淋漓地洒在伤处。 方子初立在江滩上,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宽慰自己道:这样的人,终究是危险的,如今自身都难保,还是不要再蹚别的浑水里。不过,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救了他一命,从此两不亏欠。 渡过汉水,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怀兴里。自从那打在何五后腰上的一枪后,方子初莫名地对自己的枪法有了自信,带着枪总是有安全感的,仿佛走在汉口熙攘凌乱的街巷,都有了底气一样。 现如今无依无靠的她只能靠这样一件武器来挺直腰杆了。 她在家内找到了父母平时存放银钱的地方,寻到了约么百来块银元,并父亲在汉阳的祖产地契带在了身上,之后又收拾了几套衣服到衣箱内。走到天井中,她看到了那套绣着鸢尾花的珠光白衣裙,恍若回到了叁年前抵达汉口的第一天。那天艳阳高照,酷暑炎热,她路遇街边卖冰汽水的摊子,还依稀记得那玻璃的汽水瓶上面的西洋花纹,在阳光下流光闪烁。那时候多轻松愉快啊,她的眼眶逐渐湿润了。忍住眼中的酸涩,方子初将这套衣服也收起来放进行装里,背着包袱,拎着衣箱,走出了曾经的家门。 她向着后城马路的方向走去,半道上又折返到进一道小巷里,敲响了一扇陈旧的木门。 “来了!” 林姨打开了门,见到门外人愣了一下,后有些激动了起来,“姑娘,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快进来!” 方子初边跟着她进屋边道:“林姨,对不住了。昨天走得太匆忙,我此番来就是和你告别的。” 两人在堂屋的凳子上坐下后,林姨道:“对不住什么,你能安全回家就行。订好船票了吗?”却听方子初说:“我不走了。” “不走了?那你留下来要干嘛?”看着这个女孩默不作声的样子,她惊道:“你不会是要报仇吧?” 方子初点了下头。 “你知道汉口是个什么样的地界吗?叁教九流、五帮六派的,你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家,这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林姨语急道,“快回上海吧。” “对了……”,提到上海两个字,她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顶,“瞅我,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就今天中午的事。我收到了一封电报,是上海拍过来的,收信人是你。” “啊?”方子初一时想不起来能是什么人。 林姨从自己床铺的枕头下掏出了一张电报单,递给了她。 方子初展开一看,这是已经译过来的文字版:“秦韵笙庚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速来沪。’”后面的一行是一串详细的通信地址。 “今天中午我们在家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什么也没说就递给了我这个。” 秦韵笙?看来这个人神通广大,对汉口地界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有了解。方子初一点点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忽然想起父亲向她提起过几次他有个在上海的朋友姓秦,听说她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 她盯着电报单上面用楷体誊抄下来的那八个字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她如今连仇人的哪怕一片影子都抓不到,又怎么能够安心无愧地离开?她怕的是十年之后,仇人已作恶无数,并且高枕无忧。 方子初手里攥着电报单,对林姨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林姨劝她:“姑娘,你还是去上海吧。到那里有人接应。”看到方子初坚定的那副样子,她转念一说:“不想离开汉口的话,你就住在这里。家里就我和明伢,厢房都是空着的。” 方子初道:“我不能连累你。”在林姨担忧的目光下,她撩起自己腰间的衣摆处,露出黑色的枪管,“放心,我可以保护自己。” “呀!”林姨忍不住叫出来,“你个女伢,在哪里搞的这东西,小心走火伤到自己!” 方子初略有心虚地微笑着说:“不会的,我枪法蛮准的。” 林姨还是语重心长地劝她:“你要万万小心,汉口可是个险恶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能多出一份力。” 方子初和林姨告别后,在后城马路附近一家叫作“江汉旅社”的地方住下,这里在背街,规模较小,比较僻静,但房间内应有俱有,干净整洁,楼下还有吃饭的地方,住宿费也不算贵。 之后她又去了一家成衣铺,挑了一套类似于肖凉穿在身上的那种男款短装,是黑麻布的外褂和束脚裤子,另买了一顶黑色帽子和一双深灰色布鞋。穿上这身衣服,再戴上帽子遮住自己的“女学生头”,她又往自己白净的脸上拍了些灰土,就变成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男孩。 当晚,她在旅店内房间的单人床上坐了良久,规划了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将复仇计划大致分为叁个方向: 一要弄清楚真正在背后操控着的那个人。 二是在汉口的人口熙攘芜杂之处搜集仇人相关的消息,寻找接近他的机会。 叁时找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不断练习枪法。 这样思考了下后,方子初这天晚上终于睡了一个稍微踏实的觉。 叁日后的一个夜晚,乔装过后的她来到了俄租界的巡捕房外,悄悄地贴近铁栅栏的一角。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来这里“踩点”了,通过接连几次的观察,她发现这里每到晚上九、十点钟的换哨时,警备都会变得很松懈。 她一双眼紧紧盯着那些高壮无比的白俄人都陆续出门冲向外面花天酒地的世界去,然后攀上了铁围墙。以前她几乎不会涉足这样的运动,不过今非昔比,很多事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她伸手抓住最上面的铁栏杆,艰难地撑着下半身翻上去,遂大喘一口气,盯着地面要往下跳时,裤子却被顶部的铁钩子勾住了。 方子初内心焦急了起来,想到下一波换岗的巡警可能就要来了,她的手指头都变得僵硬了,索性放开双臂去拥抱脚下的土地。“吭哧”一下摔了个“狗啃泥”,裤子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不过此时她已顾不得自己的狼狈,速度爬起来,向院内的那座西式建筑内走去。 这建筑是个叁层大楼,设有拘留房、办公处、侦鉴科、会议室等警务工作地点,俨然一个健全的洋式警署。她要寻找的是暂时收留尸体的地方,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见到爹娘的尸体一面,才好弄清楚死因和其中的猫腻。 这座大楼里现下似乎没几个人,显得很空旷。她尽量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得极轻,甚至听不到。 走到二楼最右面的楼梯转角处时,她听到了一阵低声细语,几乎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大约半分钟后,那阵低语听不见了,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她这个方向下楼来,离她愈来愈近。能分辨出来,这是两个人在走,脚步声此起彼伏。 方子初情急之下只好沿着一边的走廊向左走去,耳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大,她赶紧寻了一间敞开的办公室闪身走进去,藏在开着的门和墙中间的缝隙中。 然而好巧不巧,这两人恰恰就接着她走进了这间办公室。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屏住呼吸,听着他们近在咫尺的谈话。 “魏警务,这两具尸首您可得和我保证是处理好的,万一有什么差错……方如晦这个人在建筑圈可是有一定影响的,到时候搞不好舆论哗然,对督军的名声不利哟。” “我办事,您向来放心。这都第几次了,那两个尸体早让我装到麻袋抛到江里去了,就算到了下游捞起来也泡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来的。”被称作“魏警务”的人谄媚道,“之前柳翰穷那一家也都处理了,就是他们的儿子至今也没找到尸首……” “估计掉山崖下面摔死在哪里了,你们还是抽空多看看,督军向来的原则是‘不留后’,听说方如晦不是有个还在上中学的女儿嘛,你们也没找到?” 魏警务抹额道:“啊……这两日署内确实事多,对‘方宅’附近看管有所疏漏,不过以后我会多派人去搜寻的。再说一个小姑娘,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不是么?” “你可莫小看了女人,”那人嗤笑一声,“想当年督军就是差点折在一个女子手里。”他把一个圆柱形的牛皮纸包裹递给魏警务,里面是一摞银元,又慢悠悠地说道:“您若继续办的好,过个一年半载,这里的警务总长就又要换人了。” 魏警务笑得像朵花,连忙点了几下头:“承您的恩。” 送走了这尊大佛,掂量着这摞极有分量的大洋,他志得意满,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楚调小曲,却不想随着办公室的木门“吱呀”一声,一个黑影闪到了他身后。 魏警务感到自己的后脑勺正被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抵着,身后一个仿佛在刻意压低的声音厉声说道:“尸检报告交出来。”他吓得一居灵,嘴上边短小的八字胡抖了一下,下意识要转回头,却听到一声“别回头,回头就打死你”。他只是个平时坐办公室的小警务,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得不动,眼角余光忍不住向斜下方扫去,所见之处是一双深灰色的布鞋和黑色裤脚,使他断定后面站着的是个男人。 他试探着问:“兄弟,有话好说,你要找哪个尸检报告?” “方如晦和赵芳庭的。” “好好好,已经结案的尸检报告不在这里,在……一楼,你跟我来。” 魏警务身后的方子初听到这话,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语气也故意变得凶狠起来,“你可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我手里这把枪可是不长眼的。” “您尽管押着我去。”魏警务道,他心想不过一张结了案的尸检报告而已,也没什么用,给他又无妨,这人搞不好真会一枪崩了他的后脑勺。 他被方子初端枪押到一楼的档案室后,开始在柜子里翻找着,然而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魏警务感到了身后人的急切,脑袋被那冰凉的枪口磕了一下,只听那人说:“还没找到吗?” 他将手中的档案袋封面展示给身后人看,道:“你看,这里每个袋子上都会写上案发的期限,除非有人把它拿走了,它肯定还是会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的。”他再一次取出袋里所有的纸张来回翻看着,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且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前两天明明是我亲手装进去的,是谁拿走的呢?” 与此同时,档案室的窗户忽然被打开,魏警务向那里看去,只见一个全身着黑衣的人正从窗沿上往外抬腿越出,他才反应过来,跑过去伸手要去抓住他,人却早就翻到了外面的窗下,一溜烟跑掉了。 他抻开脖子向夜幕里喊着:“快来人——有劫匪往后面逃了!” 然而此时下一波值守夜岗的巡警还拖拖拉拉地没上岗,根本没有几个人听从他的呼喊,便也不了了之了。 方子初越过栏杆,一路飞奔回了江汉旅社,回头一看,见后面的街道上空旷无人,才长舒一口气。 回了房间,她连衣服都没想起来换,就坐在床上,思索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拿走爹娘尸检报告的不是江如海,他没有动机,而是另有其人。并且这个人,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她身上一冷,走到窗边,望着街道对面的房子,那里也是一间旅馆,但房间不是灭了灯,就是已经拉上了窗帘,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站着盯了半晌,也拉上了自己房间的窗帘。 上卷08宇宙锋 转眼已经到了汉口七月流火的季节,炎热气息却丝毫不减。每日路过草丛边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声。 早起去后湖的荒山坡上练枪,中午和傍晚游逛在各大码头和茶馆,如此的日子,方子初已经度过了两个月,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通过这两个月的探知,她基本上了解了平民百姓口中的那个江督军——江如海:抽鸦片的瘾君子们对他又爱又恨,小商贩对他的苛捐杂税敢怒不敢言,大街小巷里玩耍的孩童传唱着讽刺他残酷统治的歌谣。可再恨他,也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因为他手握重兵,一旦出行,便有两路护卫警备相送。看来,他也是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似乎正在脖子上摇摇欲坠,因为他的仇人可能数都数不清。 那么在江如海平时的出行过程中,要杀他的话,根本无法靠近他。而她现在只有一把射程不远的手枪。如果能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悄悄接近他,成功率也许会大一些……夜深人静之时,方子初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如此思考着。 一想到杀人,她的脑中一下子就蹦出肖凉的身影,那个清瘦却充满力量的少年,以及那双如古井般鲜少有过波动的眼睛。自下船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不过也好,和这样神秘且危险的人还是不要再产生任何交集。 方子初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月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失眠。但她只能强迫自己入睡,就如同每日强迫自己吃进去饭一样,因为报仇需要体力和清醒。 每当她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在鹦鹉洲的茫茫烟雨中飘过来的箫声,只要一听到,整个心都空了,变得忘乎所以一般的宁静。也许那个吹箫人还会出现在那里的,只不过她却不敢去了,因为不确定肖凉是不是还在那里。 如今听不到箫声的她只能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段旋律,以此催眠自己…… 翌日,竟是汉口入夏之后一个难得的凉快天,无风无雨。到了中午,方子初照例到“江上春”茶楼吃饭,顺便搜集消息。这里是全汉口最出名的茶楼,人口流动也是最密集的。汉口处在九省通衢之处,靠江上的航运发达了自身的商业。明清以来,就成为了世界上有名的“茶码头”,汉口也因此茶馆林立,而茶馆变成了江湖人士和码头挑夫的聚集歇脚之处,各方消息在此流通。 “您的卤鸭件。”小二将一盘棕黑色的鸭掌、鸭头、鸭脖拼盘端了上来,便脚步迅猛地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方子初给自己倒了一盏乌龙茶,小口小口地呷着,警觉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又尽量大口地喝了起来,因为这样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男人。她拿起竹木筷子,盯着那盘卤鸭件,眉头一紧。自幼吃惯了江南清淡发甜的饭菜,这股浓厚的花椒大料味很刺激她。但此时她还是勇敢地尝试起来。 这时,茶馆里走进了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发刚到肩膀的小眼睛男人,他应该是这里长久的熟客,一进来小二就问他是否还要老几样,他满意地点点头四下打量一眼,竟捡了方子初左边的桌子边坐下。他正悠悠地倒着茶,隔着两个桌子后的一个人认出他来:“哟,这不是蔡经理吗?您可是个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了?” 这个蔡经理也是个好说话的客气人,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线,道:“这不是刚休了假,唉,明后天可有的忙。” “我听说陈瑶青如今一票难求啊,我有个做大买卖的拐子?都买不到。”那人说。 蔡经理掏出块手帕开始擦汗,“何止买不到?”他把手掌放在嘴边,故意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回的《宇宙锋》,什么样的人物要来看吗?” 见那人好奇得发光的双眼,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悠悠道:“江督军——还有北平来的顾大帅。这是江如海要讨好顾向卿这个两湖巡阅使,听说顾大帅非常喜欢陈瑶青的戏。” “这个顾大帅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那个‘不纳妾将军’?死了堂客?的那个?”那人问。 蔡经理点头,“就是他,这人可是大总理眼前的红人,也是咱们湖北走出去的大人物……” 他们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进了方子初的耳朵里。她手中的茶杯微微抖动起来,然而没有人会注意到。机会终于来了!她忽然抬起头,压低的帽檐下一双细长的眼精光霎现。 七月初九这一天接近傍晚的时候,被称作汉口戏码头上第一家的“满春戏院”周围整整两道街人头攒动,一辆崭新气派的黑色轿车将人群自动左右分开。后侧车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穿黑色立领镶金边旗袍、直发披肩的女人款款而下。她的发型散而不乱,头顶一个白色的发箍,像一个文静的女学生,又透着股贵气,身后跟着一个手里拎着两个大木箱子的女孩儿。 一阵山呼暴响:“陈老板!”“大家想着您呢!”“听说您要去北平了吗?”…… 陈瑶青对他们微笑着,那是很真挚的笑容。一旁的司机兼保镖大声道:“大家让一下,陈老板要进去了!” 而此时的方子初,正在戏院后台收拾准备着茶盏。“满春戏院”最近因陈瑶青的《宇宙锋》观众暴增,还有贵宾要来,人手不够,所以招了一些临时茶倌,她就此混了进来。 她用眼角瞟了一眼腰间,那里厚厚缠了几圈的浅灰色布带,这样就掩盖了放在其中的手枪的形状。不过,她要处处小心留意自己的腰部动作幅度不要太大。 一场好戏,不,台上台下两场好戏正等待着开锣—— 酉时叁刻,上弦月好似一块碎了一半的惨白色瓷盘嵌在青灰色的幕里。陈瑶青着天蓝色滚边的黑色戏服,作青衣打扮款款上台。她的第一出戏便是《宇宙锋》里的名折——“赵高修本”,它和“金殿装疯”此二折为汉剧《宇宙锋》传唱最广、最常演绎的两出戏。这两出笼统地拼凑出一个封建制度下的权臣之女赵艳容通过装疯卖傻巧妙地反抗父权和皇权的故事,一直以来在京戏和汉剧中都传唱不衰。 二楼东侧最前方的一个包厢里两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着的两人正是如今的湖北省督军江如海和刚刚被总理授予“扶危将军”称号的北洋第九师师长顾向卿。 方子初此时就在他们二人所在的包厢的斜对角方向,正端着一个放有茶壶、杯子和毛巾的托盘。低低的帽檐下,她的一双眼正觑着这两个男人的侧影。他们都穿着军队的制服,八个亲兵护卫对称着立在两旁。左边坐着的江如海身形显得高大强壮,棱角骨架竟生得几分挺括俊气,但一想到父亲此前对他的描述还有在俄租界巡捕房那二人的嘴脸,她心里急急地升腾起憎恨与嫌恶。方子初素来是看不惯这些仗着自己有几个兵、有点权力就强压百姓一头的军阀,何况他更是派人杀害了爹娘还有柳伯父一家人。 她恨得牙床都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但内心还是和自己重复着“要冷静”,如今的机会可以说是非常宝贵,成败就在今晚的一举。通过两个月的练枪,她对自己的枪法已然自信了不少。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冷静瞄准他的头部,再趁乱逃出,没有问题的。 包厢里有人在叫茶,方子初迈开腿走了过去。给人倒完茶后,她向其他的茶倌推脱自己来了内急,要入趟茅厕,那茶倌极不情愿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 其实她并没有去茅厕,而是混入了二楼最中间看台上的人群,这里像是一条狭窄的桥,上面没有任何座位,却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宁愿买了票站着也要看戏,他们便汇聚在这里,这边的风景其实更开阔。 她习惯性地伸手压低帽檐,凭借着纤瘦的身形从人群的后方挤到最前面,然后将手状似随意地放在了看台的红色木栏上,眼睛看起来是在往台上的陈瑶青瞅去,实际上余光早就瞄到了右边的头一个包厢那里。 一个钟点的时光消逝得飞快,对于方子初来说却十分漫长。她在等待这出戏的一个高潮,一个会爆发出掌声与喊声的高潮,一个可以掩盖台下的另一个“高潮”的高潮。 而台上的赵艳容,为了不嫁给皇帝当妃子,已经由在家里跟父亲赵高装疯卖傻,走向了金銮殿在皇帝“秦二世”胡亥面前装疯,她借着“疯言疯语”道出了心中的实话:“脑得俺恶生生把珠冠打乱,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陈瑶青边唱着,边脱下头上的珠冠一把甩向皇位,又原地绕了两圈,将身上的锦服华袍脱下也撇在了地上,剩里面白色的里衣,接着下蹲、甩袖,流畅的动作里透着股决绝。她高亢柔美的嗓音仿佛在云端拖着,响彻整个戏院,甚至传到了外面的街上。 “好!”“好活!”…… 拍掌声和欢呼声摇山憾海一般在戏院中回响着,甚至要直窜到上面掀翻屋顶,金锞子、银锭子和首饰钗环如星雨一般向台上砸去。人群哄乱声此起彼伏。 二楼看台上的方子初向周围上下扫视了一圈,果然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那出好戏,根本没人往她这边看,于是从腰间动作小心地掏出那把手枪。她手握紧枪,眯起一只眼睛,将准心停在右前方隔着大概叁丈?远的地方,可她的手却不自觉地轻微抖动了起来,那准心也来回在江如海的脑袋和肩膀处晃来晃去。 方子初呼出一口浊气,耳边人声鼎沸,她知道这喧嚣最长也只能持续几十秒钟而已,台上的戏还没演完。她必须让准心定住,必须在这几十秒钟让江如海的脑袋开花,送他上路。她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想起了那段鹦鹉洲边的箫声。回想着那段旋律,她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心跳,准心最终定格在了江如海的后脑勺。 她食指全力扣下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的碎响,方子初愣在原地,双腿如桩般僵硬得动不了了。 因为就在她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江如海笑着向右偏过头,和一旁的顾向卿搭话,子弹擦过他的耳际射向了台柱最上方电灯罩下的一个灯泡。 随着那只灯泡的碎裂,方子初明白了,她完了。这场她精心策划的谋杀,因为这一瞬的偏差,全完了。对于这两个月来一直绷紧神经、急于复仇的她,如此的意外根本不在计划内。 她犹如从头顶被泼了一大桶冰水,一直凉到脚底,那双脚仿佛冻在了地板上,根本迈不开步子。 一声枪响,灯泡炸裂,江如海后知后觉自己的耳朵边被什么东西擦了过去,有点火辣辣的。他伸手一摸耳朵,再一看手掌上一道浅浅的血痕,才明白过味,这个剧院里有人要杀他。 而此时,因为这一声不知打何处来的枪响,人们都慌了起来,互相推搡着要出去。 在这更加鼎沸的声潮中,台上的陈瑶青仿佛不知道台下发生了什么一般,稳如泰山地继续唱着,好像就算台下往上面扔刀子,她都会雷打不动地唱下去。 江如海的带头亲兵举起枪一阵暴喝:“谁也别想出去!不经督军允许,出去的人一律枪决!” 不想江督军向他摇了摇手,站起来转过身向观众大声道:“各位,刺客就在这个戏院里,在你我之间。他每潜伏一秒,我们就多一分危险。你们回想一下之前有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可疑的人,如果能指认出的,我必有重赏!” 方子初在那亲兵的一声暴喝下已回过神来,她早已将手枪放回藏在了腰间,打算循着慌乱的人群出去。可江如海的这一举动令她犯了难,她回想着刚才扣下扳机之前戏院里的场面,那个时候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 “是他!我刚才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督军您那个方向看,手还往腰里掏着什么……”后方一个大概和方子初隔着几个人的年轻人喊着,他脸上因为即将要受到重赏而激动得都扭曲起来。 这个人指向的就是方子初,于是她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后退。这样,斜对面的江如海就更能清晰地辨别这个“刺客”了。方子初低着头,让人们看不到她的脸。 “去!给我把他抓过来!”江如海吩咐着周围那些亲兵。 方子初下意识拔腿就跑,那些周围的人却推搡着她不让她走,就像一堵厚厚的人墙。就在她心里火急火燎又感到绝望之时,一只宽厚而有温度的手掌在人群之中握紧她的手,强有力地要将她拖拽出去。 上卷09仁与善 方子初顺势从人群中冲撞出一个缝隙来,跌跌撞撞之中,她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此时才能看到那个拉着她的身影,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以上,但她几乎是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又是他,自从父母被杀之后,每次在自己生命最危急之时,他都会出现,且如此准时地出现。 她顺势踮起脚来向楼梯处望去,那里可怎么下去,一层层的台阶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家都随时做好要逃跑的准备。 然而,紧握住她手的那个人却并不打算向那里前进,他拖拽着她竟挤到了围栏边上。 方子初这才来到他身边,两只躯体被撞得紧紧贴在了一起。她艰难地转头去看他,看到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后笃定,这个人就是肖凉。 肖凉向底下看了一眼,之后便抬起一条腿,踩在了红木围栏上,另一条腿也迅速地踩了上去。整个人蹲立在围栏上,没有一丝摇晃。他双眼平淡无波地看着脚下的一楼地面,纵身一跃,两只脚仿佛有弹力一般,轻巧而稳定地落在地上。 不仅是方子初,他们身后的观众中不少人都见到了这一画面,从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 肖凉一落地,转过身两手抬起,微微张开手掌,眼神笃定地看向仍停在围栏里边的方子初。 方子初向下望去,眼睛丈量着这里距离一楼地面的高度,怎么说也要有叁四个成人摞起来那么高。她不禁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僵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也跳下去。 而此时,她眼角余光扫到了二楼右侧那八个江如海的亲兵,竟都端起了长枪瞄准了仍在一楼原地不动等着她跳下去的肖凉。她的心砰砰跳得更厉害了,心一横,也学着肖凉之前的动作将一只脚踏在了木栏上,然而就当她把另一只脚也费力抬上去时,没把握好平衡,双脚都踩空了,整个人直直地落了下去。 她瞬间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迎接她的却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原来是肖凉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双臂、双腿下蹲接住了她。 再睁开眼时,她看到一双沉静的双眸中倒映着自己略显惊慌的表情。肖凉没有说话,将她轻放在地面上,仍旧牢牢地牵起她的手,拽着她迅速向大门处跑去。 警备全部集中在二楼,买了“站票”的观众基本上都在舞台正对面的看台和楼梯处挤成一片。一楼只有台前数十张整齐摆放的桌椅,除此之外,显得较空旷。 坐在一楼的观众们不少都看到了这惊险刺激的一出戏码,纷纷瞠目结舌。还有一两个平时爱砸陈瑶青场子的泼皮叫了两声“好”,互相道:“这他娘的不比台上的戏好看?” 二楼江如海的亲兵们仍旧瞄准着楼下的两人,一副准备开枪的架势。江如海看着他们皱眉道:“顾师长就在后面看着,你们万一打伤了平民,岂不是让我为难?” 这几个兵里为首的是他平时最为信任的一个副官,他唯诺道:“可他们溜出去就不好办了啊。” 江如海悠悠地说:“我早就在后巷把你弟弟的一个排安置好了。我想他已经听到这里面的动静了,等这两个人一出去,就会被打成筛子。”接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一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在此撒野,真是勇气可嘉啊。可惜人光有胆量也只能被叫作莽夫……” 肖凉牵着方子初跑至戏院的门前,突然说了句话:“枪给我。” 方子初气还没喘匀,右手战战巍巍地去腰间把枪摸出来,递给肖凉时手仍是抖着的。 肖凉接过枪,跟她说:“外面十有八九会有他的兵,我把他们引开,你就尽快回旅店。” 方子初愣道:“那……你怎么办?” 他一脸的满不在乎:“看个戏而已,他不会带多少兵来的,最多也就二叁十人,够我应付了。”说完,他便挺身向前,立在方子初身前,一脚踢开门。 外面果然守着一溜兵,隔着叁四米的距离,将戏院的前门外通通围住。但是他们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架起长枪,肖凉就已经举起枪以迅雷之势一个个打碎了门对面街上的几盏路灯。一下子失去了照明的护兵们都慌了起来,他们只能依稀通过从戏院窗户里透出的电光来分辨这两个出门的人。 可就在他们需要反应的那几秒钟,肖凉已窜出几步,将方子初带到了戏院和旁边一家商铺中间的一道窄巷处,他将那把枪递出去,示意她赶紧从后面溜走。 方子初压根没伸出手来去接枪,她只是直视着肖凉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这么帮我?” 肖凉的眼神竟难得地躲闪了一下:“碰巧看了这场戏而已。”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将她细白的手掌摊开,把枪塞到她手里。方子初完全拗不过他的劲力,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后巷可能还有人,你必须把枪带在身上。我还有一把刀。两个人在一起,我施展不开。” 她抬头,他只不过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线条坚毅的下颏,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原来能让她心安的,除了鹦鹉洲上的那段箫声,还有一个和她素昧平生、不知来处的人。 方子初手里紧握着枪,最后看了他一眼,掉头向后巷跑出去,那里果然有剩下的护兵,不过叁四人而已,看来大部分的警力都去了戏院门口守株待兔。 见穿着黑褂黑裤、戴着帽子的杀手从前面溜出来,眼尖的一个护兵喊起来,慌忙地向她追去,然而他们边跑边提起肩上配枪的动作此时显得尤为滑稽,可见是队伍里最拖后腿的那几个兵。 他们路过杀手出来的那个小窄巷时,忽听到一阵口哨声,遂被吸引,往里面一看,原来是那个穿得一身黑的杀手正悠闲地靠在墙上斜睨着他们。不过他并没有戴帽子。 这个人是肖凉,因为他和今日方子初穿的衣服式样极其相似,而且身量差不了多少,所以在并不明朗的夜里很容易被认错。 不过肖凉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几个看起来人高马壮的护兵一个个挤进这条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在里面前行着,而肖凉早已灵活地闪身出去了。 他一出现在前街上,那些原本堵截在戏院门口的一队人马便喊道:“杀手在那里!” 江如海副官的弟弟是这一护兵排的排长,他在心里奇怪刚才一起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吗?另一个人哪儿去了?可这些护兵们都被肖凉的戏弄冲昏了头脑,哪里管得了这些。 那几个从窄巷中钻出来的护兵也和其他人汇合起来,追在肖凉后面。 此时台上的戏也要唱罢,街上错落的夜宵摊子也准备开张了。锅里烧开的水热气腾腾,一个卖粉面的小贩正要往里下面条,却不曾想,一旁的水舀被人拿走,正伸进锅里去。他吓得抬头定睛一瞧,面前是个眸色狠厉的黑衣男人。只见此人举起满满的一舀开水,就往后面要追上他的几个护兵泼过去。 滚烫的水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里,烧得皮都冒了烟。前面的护兵们被烫得不禁停下脚大叫起来,而后面的护兵则在排长的命令下参差不齐地端起长枪、扣下扳机朝肖凉射去。 肖凉迅速掀起旁边一个果摊用来摆水果的长木板,侧着抵在身前,水果掉落一地,一颗颗子弹砸在板子上落下了密集的小坑。 后面又冲上来的几个护兵脚踩在那些碎烂的瓜果上冷不丁滑了几个出溜,动作就慢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戏院的大门竟敞开了,一出《宇宙锋》就被陈瑶青在如此惊险跌宕的一幕下唱完了。人群蜂拥而出,护兵们再一回头,那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下一个巷口,即将要转弯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排长,却见他一脸淡然道:“他跑不掉的,我哥早就出来在那边接应着呢。”大家心里一叹,江督军果然高明,做事总要留个后手。 肖凉在巷口转了个弯,准备往后城马路的方向跑,同方子初汇合,却不想在感觉就要成功脱逃时杀出来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如海的副官。 副官领着后面十几个亲兵守在去往大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到的却只有一个人,他看向肖凉空空的两手,笑着说:“你还是真是讲义气啊,枪给同伴了?不过,你的同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你,先溜了。” 肖凉冷眼看向他:“有话直说。” 副官道:“我梁某就喜欢爽快人。督军发话,你要是能交代主谋的逃处,就对你另外开恩。” 肖凉一边从腰间抽出短刀,一边说:“我不需要他的开恩。”话音刚落,便持刀上步,向副官的喉咙挥去,却被他抓过身旁的一个手下接住。那手下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才反应到长官的残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 肖凉瞥了一眼,冷嘲道:“奴才和主子真是一路货色。”他出脚把那手下踢到一旁,正要举刀,腰侧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 副官紧挨着他,气息贴着他耳朵:“你说,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要不要试试?” 肖凉抬腿一个侧踹,他的枪就脱了手,掉落在地。接着他迅速地伸手拽过副官的军装,劈刀而上,却被他一个后仰躲开。 几番交手下来,副官终究是落了下风,他不断地向后踉跄躲避,而他身后的长枪队见状已经将肖凉围了起来。 副官闪到了端着长枪的一个手下后面,道:“这下看你还能狂得了么。” 下一瞬,这条空旷冷僻的巷子里便齐齐响起了十来发枪声,惊得房檐上鸟雀四起…… 肖凉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张开眼睛,他感觉自己正被抬起,全身上下好像有几个洞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他脑袋尽力回忆着,依稀记起自己当时是躲过了几发子弹的…… 一枚星子在深色的夜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他盯着它,心想今天夜里,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走到头了。身体疼得动不了,连嘴唇都张不开。也许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只是苟且偷生了这么几年而已,他这样想着。 两个护兵一头一尾,将浑身犹如在血里泡过一般的肖凉抬起,向东边江滩上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 “妈的!什么玩意刮了老子一下。”一个护兵骂道。 “这一趟江边啊,好像有种长在滩上的东西是带刺的,我娘管它叫‘荆草’。”另一人解释着。 “你说这小子也他娘的真是傻,杀谁不行,非得要杀督军,有句话讲得好,老虎屁股摸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把他丢江里咱就完活,就能回家睡觉了。” “哎呀,不行……”那个话多的护兵说,“我他妈要撒尿,憋不住了。” “你一提,我也想解手了。下午喝了那么多水,又站了一晚上的岗……”他看向两人中间仍闭着眼的血人,为难道,“他可怎么办?” 另一护兵望向江边,这里离江水确实有段距离,他不屑道:“就把他放在一边的草堆里,我不信人都这样了还能逃走?” 这两人说到办到,把肖凉扔到杂草丛里,互相调笑着走远几步,解开裤带,了结了这一急事。 等他二人回头再去那草丛时,却发现人不见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向前搜寻,可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原来前面是一堆茂密的荆草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针扎般的痛。 “娘的,进了这块草丛,再出来,咱们哥俩都得变成刺猬。要不我看算了,他身上中了好几枪,血都要留尽,肯定活不过今晚。咱俩可以交差了。” 另一人思考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匆忙赶回家睡觉了。 肖凉此时就躺在那片荆草丛中,刚才艰难的爬行,使他连最后松一口气的力气都耗光了。他能感觉到,草丛里的某种虫子正在啃食着自己伤口上的残肉,因为被枪打穿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他的身上和脸上估计也被这种带刺的草刮得没一处好地方了。 他的眼前正逐渐变得迷蒙、模糊,心里却想到了那时死去的阿弟,他临死前也是这么的痛吗? 阿弟,我就要去见你们了。他嘴边忽然扯开了一个轻松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他一双眼陡然睁大,抬起一只手臂挣扎着在身上翻找什么。 如果这辈子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话,我还是要看一眼、看一眼…… 他的手颤抖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已被压扁的金色瓶盖。他将它在眼前举起,对着月光,轻轻翻到背面,只见瓶盖内侧印着“赞誉汽水”四个字。 叁年前那个酷暑天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是个沿街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在一户人家门檐下乘了一会儿凉,就被里面的妇人开门后的一大盆脏水兜头泼下。 那时,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他席地坐在街上,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条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干净毛巾和他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望梅止渴的一瓶汽水。 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瓶汽水灌进肚子里,感到酣畅淋漓之时,女孩却已经转身走掉了。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到如今都牢牢记得:那是一套斜襟边绣着蓝紫色花样的白衣裙,他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却记得那衣裙白得耀眼,就像此时此刻手指间的汽水瓶盖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的那一点光辉,如同他在地狱般的人世间紧紧抓住的那一点仁与善。 眼中和心底留着这点光辉的他,终于支撑不住,将瓶盖攥紧在手中,手臂一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上卷10踏荆行 江汉旅社房间内的座钟已敲过了九点,方子初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钟表看,似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她自从跑回旅店后,就这样盯着表盘,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时不时便看向门那里,又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然而左等右等,却还是没能等到哪怕肖凉的一个人影。 这九点的钟一敲响,对她来说就如同催命符一般,催得是肖凉的命,也是她的命。 于是,她终于坐不住,从床上“唰”一下子站起来,连帽子都没戴,便冲出了房间。 行至一楼的饭堂,几位住在这里的客人还在吃着宵夜、喝着小酒,高谈阔论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里: “你都不知道啊,今天满春剧院里有人要杀江如海!”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据说那人后来被江如海的副官给抓住了。听说死得老惨了,被一拨长枪队围住,打得满身都是窟窿眼!” 听到这句话,方子初整个人一哆嗦。她找了一个离他们近的位置假装喝茶,这些人的话陆续溜进她的耳朵里: “我听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人被抬上车,估计得丢到江里喂鱼了。” 一人竟叹道:“唉,可惜了,这么一位勇士。要是能除掉江如海,这世间可就少了一个大祸害!” 方子初没再逗留,她打算去江边找人。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尸体捞出来,这是她欠他的。 她一出门吹了夜风,冷静下来,心里闪过一瞬的思忖:以前听林姨讲那些青帮洪帮吓唬小孩的故事,那些恶徒最爱在汉口的江边和后湖抛尸。于是,她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向租界往东的江滩奔去。 这短暂的一刻钟,对她来说犹如刚刚在房间里等待着的一个钟头。她心里闪过绝望,也闪过希望:也许,他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她不相信,那么强大的他就这么轻易死了。也是因为她的心里不想落下永远的愧疚。 车夫也好奇这个乘客这么晚了还到这荒僻的江边做什么,但他有种职业自觉,向来不多问,收了钱便走了。 方子初脚踩在沙土上,穿过及人膝的蒿草,望着茫茫的江面,心里也空茫茫的,她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似乎已经被泡在江里的尸首。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他还没有死。 每次在她危难之时,他都会如天神一般降临。神又怎么会消失呢? 想到这里,她强装镇定,站起来,向东边一眼望去,那是江边绵延数里的芦苇荡和荒草堆。 方子初茫然地看向那里,却又在顷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她在高矮错落的草丛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大小不一的乱石不时磕碰着脚面,然而如今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仍旧不停歇地向前摸索着。 忽然,左前方的一处茂密的草丛内传来一阵不小的翕动之声。她慌忙向前窜出几步,想靠近那片地方看个究竟,却一阵踉跄,直挺挺地向前摔下,额头磕在了一块带有尖棱的岩石上。 这一下疼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从嘴里溜出一声短暂的痛叫。她用手向额头摸去,手心便粘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方子初愣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鼻侧滑下来,甚至漫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叁步并作两步,跑进那个高高的草堆里,双手拨开周围的荒草,弯下腰,四下翻找起来。 两叁分钟后,她垂着头,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又从那里走出来。 一无所获的她仍是继续在江边行进着,那半个瓷盘般的月亮渐渐升高,光芒也黯淡起来。 方子初眼下更黑了,也对脚下的磕磕绊绊适应起来。她只能凭借着月光的漫反射投映出的事物的影子来分辨和摸索。 四野里空荡荡的,整个广袤的黑暗空间中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物,寂静到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因为她已经来不及恐惧。 也不知在江边走了多久,直到嗓子已冒了烟,腿脚发酸,她也没有见到肖凉的一丝踪影。 “扑棱棱——” 听到这声音的方子初霎时睁大迷蒙的双眼,寻找起它的来源。她反应过来,这是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抬起头,见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在斜前方不远的芦苇荡上空盘旋着。江边的鸟类,她认识的只有白鹭,可它向来是夜晚不出来活动的啊。 那这是一只什么种类的鸟呢?它在固定一片地面上方转着圈飞着,令她心生疑窦。 方子初忙向那片芦苇丛跑过去,拨开及人高的芦苇,苇尖上饱满的穗拍打着她的脸。芦苇生得茂密,她在其中的缝隙中行得艰难。 终于,她进到了芦苇荡的中心,是一片低矮的荒地。在草丛的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模糊的黑色影子。 方子初定睛一瞧,那极像一道黑色的人影! 她拔腿就像那处跑去。刚进入草堆,手臂以下裸露的肌肤就被密密麻麻针尖般的刺痛所包围。可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用手拨开长满细小锐刺的荆草,向前行进着。 当最终走到中间那片空地,离那道人影只有两叁步距离时,她几乎一瞬间呆怔住: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已干涸的与刚淌出的血迹在稀薄的月光下明暗交错。 她只能通过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辨认出这就是肖凉。 他身上那几个被枪打出来的血洞,在暗沉的夜色之下显得浓黑。 方子初眼眶一热,他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她向前两步,贴近肖凉的身体,蹲下来轻唤他的名字。然而他紧闭双眼,无法理会她。 她只得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发现枪伤基本都分布在不太要害的位置,但血止不住地流。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止血。 于是她扯下腰间的绑带,又撕下小腿处的一圈布料,暂且缠在他仍在流血的伤口处,布条迅速被染成了深色。 处理好这些,她背对着肖凉,蹲在他的肩膀旁边,回头拽起他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试图用后背将这个少年的身体托起。 可一介武夫的重量又岂是她一个纤弱女子承担得了的? 方子初将肖凉的一对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子边,双手从后拉起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大腿旁,咬牙站起,却无法再直起腰。 她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可还是艰难地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背着肖凉再一次进入荆草堆。她尽量使背上的身体不被草枝上的刺划到,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肤却被一次次刮擦着。 可她仿佛全然不顾这些,就这样一点点挪动,踏过了荆草丛、穿过了芦苇荡、越过了汉口的江滩沿岸,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带着满身累累的伤痕,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街区,去寻找一家医院。 方子初虽无法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街上连一个夜宵摊子都没了,基本上所有窗户里的灯火都熄了,整片街区就如同地府里的阎罗森殿,凄凉诡异。 她心里无比地盼望着,在哪一个拐角的街口能出现一辆正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或马车,然而她明白,在后半夜的汉口街头,除非是在做梦,否则几乎见不到一个车夫的身影。 “咕噜噜——” 从中午开始,她便水米未尽。其实背着肖凉走出芦苇荡时,身上力气就已耗尽,到现在不断向前行进的动作是在靠着意念做支撑。可身体内部的生理反应是逃避不了的,胃部空虚到一阵阵绞痛。 她的牙齿抵住下唇,咬出一道血痕来。可背后那双手,再怎么也使不上多少力气,肖凉慢慢从她背上滑下来,双脚拖在地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她。 方子初一下子停下来,回过头看向肖凉,他还是紧闭着双眼,仿佛如今她受的辛苦与他无关,仿佛他即将永远沉沉地睡去。 她将肖凉放在地上,颓然而坐,望向街道的尽头,依稀记起此处她曾来过,这里离最近的慈济医院也隔着好几道街。可她现下精疲力竭,连睁开眼睛都困难。 就这样放弃了吗?她盯着面前的肖凉,他衣服上的血迹在视线中已变得模糊。 她脑中霎时跳入在戏院旁的窄巷里两人告别的画面,他决然而轻松地将枪塞进她的手中。那时的他可否想到自己会遭遇如今的结果? 不!这不是他最终的结果。因为,他还有她。 她以手掌撑地,挣扎着起身,去拽起肖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将他整个身体拖拉起来。肖凉的鞋底持续磨蹭着青石板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方子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她在,他就一定能得救! 父母死的时候,她连一眼都不得见。如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就这样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清冷的月色下,孤寂的长街上,两个重迭的身影被拉长,通向的是无尽的黑夜,也是一线的希望。 走过了两条横街后,方子初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在街角处俨然伫立着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冷月下泛出点点光辉。 一看到这十字,她瞬间想起了在上海时便听闻会有一些传教士在教堂后建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但五脏俱全。 她目光略微向教堂后一探,果然那里有座二层小楼,黯淡的双眼瞬间一亮。 这一点兴奋似乎集聚起她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扯着肖凉的身体,几乎是连跑带走地奔向教堂的大门。 在门前,方子初将肖凉轻放在一旁,倒出双手用尽全力砸向大门。 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手背上指关节处火辣辣地疼,才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的靠近。 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黑袍、高鼻阔目、头发花白的神父提着一盏汽灯走出,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一个满身缠着血红色绷带的少年躺在地上,如若死去了一般,惊讶到脱口而出一声“我的上帝啊”。 而少年的一旁,跪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脸上横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子,声音却像个小姑娘,嘶哑得难听,用英文说:“神父,求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话音刚落,她便倒下晕了过去,仿佛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上卷11对不起 正午耀眼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洁白纱帘,在床上方子初紧闭着双眼的脸庞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她的眼睛在刺目的光辉下倏然睁开,直直地瞅向雪白的天花板,愣了好几秒,“呼啦”一下掀开被子起身。 一旁凳子上坐着的护士连忙上前阻止她:“你还挂着静点,不要乱动。” 护士一扬下巴,她跟着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注射着葡萄糖,于是低下头看向扎入针头的手背,平复了一下呼吸,问护士:“跟我一起的另一个人呢?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就是还没醒。” 方子初追问:“他在哪个房间?治疗他的医生是哪一位?”她的语速很快。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我。” 随着一声清亮的男音,方子初转头看过去,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人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一身白大褂,微微露出里面天蓝色的西式衬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对镜片被耀眼的日光闪成白色。 当他走进后,方子初才看清这个年轻医生的脸庞,发现他长得极为俊秀。 “今明两天,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不要着急。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昨天劳累过度,需要恢复。如果他醒了,护士会通知你的。”年轻医生解释着。 方子初点了下头,又追问:“他具体的身体情况怎么样?会不会落下什么……严重的损害?” “我们猜测他应该是个有一定武术功底的人,很擅长躲避。全身上下七处枪伤,还有多处子弹壳的擦伤,但无一命中要害和骨头。大量的出血让他的身体异常虚弱,如果送来得再迟一些,恐怕命都保不住。”医生继续耐心地解说。 方子初眼神诚挚地看向他:“太感谢您了!请问尊姓?” 医生轻柔地一笑:“言重了,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铭牌,上面刻着叁个深蓝色的大字,“我叫顾修文,是外科的实习医生,昨晚正是我值岗。” “顾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一眼吗?”方子初问。 顾修文抬头扫了一眼葡萄糖注射液瓶子,温和道:“再等一等吧。你的静点就快要打完了。” ———— 肖凉的病房在重症区。 方子初开门后,就看到这个少年沉睡在洁白柔软的被褥之中,暖阳的光辉将他的鬓边眉角点染成金色。 她急匆匆地走到病床边,看到被子下他的肩膀处缠上了一圈圈崭新的绷带,贴近他的脸庞,感受到他轻匀的呼吸,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注视着肖凉脸上长短不一的浅痕,那是他爬进荆草丛中被划伤的,她的眼底一片温柔的心疼,却忘记了自己脸上、手臂和小腿上也布满了这样大大小小的血痕。 “吱呀——”身后的门被推开。 顾修文看到一幅他不忍打扰的画面:少女伸手轻轻为床上的少年掖好被角,她的侧影轮廓在灿阳的光芒下柔和无比,如同曾在国外看过的天使雕像,镀着一层圣光。 他的出神只在瞬间,便立刻发出一声咳嗽。 方子初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回头看向顾修文。 “你们的病历要登记名字。”他在身侧拿出一个病历夹,从胸前的衣兜边摘下一支钢笔,抽下笔帽扣在尾端,一双澄明的眼看向她。 方子初沉吟了几秒,在想是否要透露出真实姓名,最后还是回答:“我叫方子初。赤子的‘子’,当初的‘初’。”她看向病床上的人,“他叫肖凉。” “具体是哪个字?” 她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善良的那个‘良’吧。” “一般都是用这个‘良’字做名字。”顾修文在纸上落下“良”字的最后一撇,合上病历夹对方子初说,“你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姑娘。一副柔弱之躯把一个大男人从江滩背到这里。古往今来有太多英雄救美的传奇了,所以‘美救英雄’格外令人钦佩。” 他话语间洋溢的赞赏之意让方子初感到些许不自在,她无意中向沉睡的肖凉瞥了一眼,道:“其实没什么。因为我也曾被一个英雄拯救过。” ———— 梅神父基督医院是由二十世纪初来到中国鄂东传教区的意大利籍传教士创立的,这位传教士的中文名为梅应钦,大家都称呼他为梅神父。 梅神父正坐在院长办公室里,仔细端详着掌心中的金属瓶盖,上面还残留着酒精的气味,他刚刚清洗完上面边角处的血迹,脑中回忆着昨晚那个少年被救治的场景。 他在漫长的一生里见过太多奄奄一息的人了。这个少年被抬到手术台上时,原本紧闭的双唇却突然张开,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梅应钦当时心里一沉,这种现象很可能是中国人俗话里的“回光返照”,他让顾修文和其他医师护士们去做手术准备,自己则将耳朵贴近少年的脑袋,去听清楚他的话。 如果万一救治失败,这些话就会成为他嘱托给亲属的遗言。 “对不起……对不起……” 梅应钦诧异地抬起头,没想到他的“遗言”竟来来回回只有这叁个字。 “院长!”一个助理医师用镊子夹起一个金属制的东西给他看,上面一圈整齐细密的尖锐边角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梅应钦眯起眼睛细看,才发现它好像是个啤酒或汽水瓶的盖子。 助理医师说:“这是从病人手里扒出来的,他把这个东西攥得死死的,手心都被拉开了一些小口子。” 他从医师手中接过这个瓶盖,翻到内侧,在手术灯的光线下,看到了上面模糊的字迹:赞誉汽水。这是汉口极负盛名的汽水品牌,他也曾喝过。 “砰砰砰!” 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梅神父的回忆,他把瓶盖放到抽屉里收好,打算在少年醒后归还给他,很明显这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进来。”梅神父道。 开门的是顾修文,他一身整洁的西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脚步匆匆地走到梅神父的办公桌前。 他将报纸的一页在桌上摊开,上面赫然印着一张通缉令,通缉犯的脸和昨天那个送受伤少年来到医院的女孩有七八分相似。 顾修文记得,她叫方子初。 梅神父扫了一眼通缉令上的文字,淡然地说:“保护收留的患者,是我们医院的责任。” “我也是这么想的。”顾修文说。 梅神父微笑着看向他:“你不怕江如海?他现在可是一省的督军。” 顾修文不紧不慢地回答:“您忘了,我的一位族叔可是如今的两湖巡阅使。” “哈哈,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梅神父笑起来,眼角的一道道皱纹更加深了。 ———— 肖凉是当天夜里醒来的,睁开眼后被刺目的电灯光晃了一下,才慢慢发觉自己所处何地。 他被人救了。 余光里,边上有个影子,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看到伏在床边的一头短发,眼中明显怔愣了一下。 他挣扎着抬起垂在被子上的手,手指抚摸着女孩柔软的头发,指尖微微颤动着,带着一份欣喜。 她还好好的,真好。 上卷12韶光薄 转眼间,已到了九月。 清晨,桂花细小的花瓣铺了满地,干爽的风穿过打开的窗户将特殊而甜腻的香气送进病房。 医院后面花坛里,菊花开得正灿,与这满地的金黄互相辉映。 方子初托肘靠在窗台上,望着淡蓝的天空,上面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微风拂过她的脸,让她感到惬意。 她穿着一件白绸子上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长裙,显得很素净。之前从顾修文那里得知自己已被通缉,于是她便换回女子的打扮,以防被认出。 所幸之前的她是乔装打扮,现在头发又稍稍留长了,跟通缉令里的画像差别还是比较大的。 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敢出医院,直到后来看到报纸上也不再登她的画像了。风声一过,这件事也好像被遗忘了。她有时候便会跑出医院到街上去逛一逛,买些东西。 肖凉已经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和他住同一个病房的还有一个刚做完割阑尾手术的小男孩。 他的伤势有了很大的恢复,枪伤主要集中在四肢上,而且没有贯穿伤,但在基本的起居上还是有一点困难。 他后背靠着床头,侧着身和方子初一样看向窗外 对面的方子初看向他,注意到他下颌上凌乱的胡茬,他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刮了。 方子初借来一面护士的梳妆镜,照给肖凉看,她说:“要不给你刮刮胡子吧。” 肖凉看到镜中自己那副落拓不羁的样子,轻轻点了下头。 方子初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剃刀,打来一盆水,接着在肖凉脸庞边缘和嘴边打满了肥皂沫。 她将那细长的剃刀握在手里,心里回想着以前路过理发店外,隔着玻璃门看到里头老师傅修面的那些动作。 方子初没有丝毫的经验,但动作间却显得十分小心细致,手也很稳。 剃刀捋着肖凉的皮肤将上面那些参差不齐的胡茬和白色的泡沫一并轻轻抹掉。 方子初离得越近,肖凉就不太敢去看她的眼睛。近到他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毛孔。 方子初的脸非常白净细腻,她是一个长相并不惹眼的姑娘,但细看会发现她的五官很养眼:细细的眉、湿漉漉闪着光芒的眼和认真抿着的浅粉的唇。 肖凉看得有些痴了,他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去观察方子初。如今发现这个女孩和之前隔着一段距离透出来的清冷气质不同,此时的她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方子初冷不丁看到肖凉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手里的刀一抖,肖凉的下巴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嘶——” 肖凉扯动了一下嘴角。 方子初停住了手中的刀,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肖凉用手随意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迹说,“你继续啊。”看到方子初的犹豫,他说,“这点口子算什么。” 方子初便继续抄刀而上,待到她用毛巾将肖凉刮完胡子后的脸擦干净,又拿起镜子给他照。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肖凉看到他嘴边和下巴处只留一片淡淡的青色,这样更显出五官的端正,使他也更像一个少年郎。 此时,房门一开,一个女护士走进来,手里托着用牛皮纸包裹的食物。 这个护士叫江小梅,负责肖凉所在的病房。每隔一段时间肖凉都会预付给她费用,让她每天早晨顺路带早点过来。 牛皮纸包着汤包和糯米烧卖。这些食物都很清淡,虽然里面馅料丰盛,有肉和香菇笋丁。但连方子初都吃得有点厌倦了。 肖凉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方子初发现他最近的食量变得越来越小。医院里的饮食确实向来清淡,作为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她尚可适应,但肖凉似乎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胃口。 “不吃这些,你到底想吃什么?” 方子初和肖凉循着声音向邻床看过去,原来是小男孩不愿意吃清粥小菜,在那里瘪着嘴巴,陪床的母亲急得大声问他。 “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吃牛肉粉!” “哎呀,我现在去哪里给你弄牛肉粉呐?听话,过两天出去之后娘带你去吃。” “那我要加很多很多的牛肉!越多越好!” “好、好……”女人端着碗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的孩子。 方子初转回了头,这只不过是小孩向大人撒娇的庸常一幕,可她却看到肖凉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眼里竟透出些许期待和渴望,还有一丝伤感,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方子初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不一会儿护士江小梅又进来例行给肖凉扎静点。 江小梅的弟弟和肖凉差不多大,所以她对肖凉自然有一种亲近感,即使他经常冷着一张脸。 她大概知道肖凉可能是干什么的,但和他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肖凉问江小梅是否看到方子初去哪儿了。 江小梅说可能是出医院上街了吧,她提到刚才曾在一楼看到方子初。 察觉到他整个人透出的烦躁,江小梅问他:“你们是哥俩吗?感情这么好。” 肖凉没有回答,江小梅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说:“怪不得你俩长得有点像,特别是眼睛那里。笑起来很像。” 江小梅正在给他埋针,感受到了肖凉的目光,她轻笑了一下。其实她也很少看到这个少年笑,她弟弟和他登记的年龄差不多大,但与他相反,会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 她隐隐感觉到,当一个人拥有远超于本身年龄的成熟,其实更意味着他的不幸。 但她也曾看到他笑过,就在前几天,他和旁边床位的小男孩斗蛐蛐玩儿的时候。那笑竟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年后都没能忘却。 江小梅给她扎完针就走了,没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时间对于肖凉来说变得更加漫长起来。 一旁的小男孩邀他斗蛐蛐,肖凉拿起了床头柜上的蛐蛐罐,那是之前方子初在街边的小摊子上给他买的。 可她一点儿也不懂斗蛐蛐的门道,于是被小贩给骗了,用五百文买了一个战斗力很弱的花架子。 可肖凉却不厌其烦地拿着它和别人斗,尽管屡战屡败,但他好像总相信这只蛐蛐会赢一样。 现在他却提不起一点兴致,以往玩这个的时候,方子初都会在他旁边。虽然她不懂斗蛐蛐,但有她在身边看着,肖凉心里就感到踏实。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罐里的那个黑色带花纹的蛐蛐放到地上,它立刻和小男孩的“青麻头”干了起来。果然肖凉的蛐蛐一下子就落了下风,他已经准备从荷包里掏出五文钱的“赌资”了。 但最终出乎意料的竟然是对方的蛐蛐先撂片儿了。 看着躺倒在一边四脚朝天的“青麻头”,肖凉勾唇一笑。 小男孩耍赖说:“这不好玩、这不好玩!”但他最终还是愿赌服输,极不情愿地掏出了五个铜板。 肖凉接过去他这些天损失了几百文才赚到了这五个铜板,看着它们,心里竟然感觉到一点点欣慰,就像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儿时的那种成就感。 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肖凉一脸期待地开向门口,却迎上了顾修文镜片后探寻的目光。 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个顾医生一个月来经常以各种由头光顾这个病房,有时候也会跟他搭两句话,状似无意间打听他和方子初的关系。 听方子初说他是手术时的主治医生,肖凉多少对他有所感激。但这个人话语行为之中透出的对方子初意味不明的东西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威胁,所以他对顾修文充满了防备,对他极其冷淡。 果然,顾修文看到病房里只有肖凉和那个小男孩,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 但今天难得的是,在顾修文查房之后,肖凉竟主动和他说话,问他几点了。因为病房里没有钟表。 顾修文看了一眼手表说,十点四十分。 肖凉侧过头去,再没搭理他,去看窗外停在树杈子上的鸟雀。 顾医生站在门前,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借过一下——” 他忙侧身一让,才看到身后的方子初手里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牛肉粉,里面飘着点点辣油,向病房内走进。 病床上的肖凉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 方子初把这碗牛肉粉先放在了床头柜上,身后的顾修文默默地合上门,退出了房间。 肖凉问她:“去哪儿买的,这么久才回来?” 方子初说:“其实没走多远,就后巷口再拐个弯儿。但他家好像吃的人挺多的,等的时间长了。” 肖凉看向碗里,里面的汤竟然还没有凝固出油花,仍冒着一点热气。 方子初将牛肉粉端到肖凉面前说:“快吃吧。我就给你加了一点辣椒。虽然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但现在还是少吃辣的好。”接着把筷子递给他。 肖凉注意到碗的边缘竟然没有一丁点的油渍,说明端过来的路程中一点汤都没有被洒出来。 他用筷子挑起来几根粗粉,卤香、牛油的气味混合着久违的辣子,香气扑鼻。他大口吸溜着,狼吞虎咽。 他低着头,吃着吃着,在碗里飘上来的热气中,眼睛一热,一滴泪掉在那碗汤里。 有人将你的期待、羡慕默默地看在眼中,放在心里。这样的幸福是他十八年的人生中,自记事起罕有的感受。 他感动,却也不安。 这颗热泪无声无息,滴在方子初看不到的地方。 方子初接过他吃完的碗,再一抬头竟呆在那里。 面前的肖凉,在秋天轻薄而澄澈的日光里,一张干净清爽的脸被蓝白相间的病人服衬得无比柔和,他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眉眼弯弯地看向她。 这样的他,让她呼吸一滞,一颗心荡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 上卷13不后悔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芳香。 在这雨后的风景里,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医院后面的小凉亭内,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她手里握着一张纸,正是之前秦伯父打给她的电报,上面有他在上海的一串地址。 方子初现在再次审视上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八个字,却觉得更加意味深长了。经历了上次行刺的失败,甚至险些搭进去肖凉的性命,她有必要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太过不自量力了。 现在看来秦伯父说的很有道理。她好像下定了一个决心,把电报单又折起来攥在手里,离开凉亭,向医院的楼里走去。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在下面的一切举动都被另一个窗边的人尽收眼底。 顾修文看到敲开办公室门的人是方子初,着实感到意外。 她礼貌地问他可否借给她纸笔写一封信。 他边说“有”,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沓纸稿,并摘下别在白大褂胸前口袋上的钢笔放在其上递给她。 方子初接过这些的时候,眼睛无意间扫到桌上一本装帧精致的外文书。看到封皮上刻印的英文,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看查尔斯·狄更斯的书?” 顾修文有点惊讶,道:“这本是我在英国一时兴起买的,带回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偶尔读两页。” “Great Expectations,”方子初将书名出声读出来,“狄更斯的书里,我没有见过这本。叫‘远大的期望’?” “我更愿意翻译成‘远大前程’。我有位朋友把它翻译作‘孤星血泪’。”顾修文说。 “孤星血泪?” “是。一个孤儿的血泪史。” 方子初微笑了一下:“是狄更斯的风格呢。我喜欢他写的《二城故事》?。” 顾修文道:“这本我了解,算是狄更斯很早翻译到国内的着作了。”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我很喜欢其中这一段。” 听到方子初清脆琅琅的背诵之音,顾修文眼中闪过赞叹:“其实如果你英文不错的话,应该多看一看原着,能更好地理解作者最本身的意思,也能体会到外文之美。” “可是国内几乎很少能有得以一见英文原着的机会,除非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方子初惋惜道。 顾修文主动开口:“如果你想看,我倒是有途径。我有个朋友……” “不用了,这太麻烦了。”方子初忙客气地说。 “不麻烦。”顾修文调转了个话头,“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出国走一走,也能增长些见识。” 他的话让方子初想起了父亲死去那日在书房里问她想不想去留学的话,眼神立刻黯淡起来。 顾修文虽然对方子初的真正经历并不了解,但也能透过一些表象隐隐察觉出来。他说:“如果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其实我真的很想出国去看看,学习一下西方的科学知识再回国。”方子初说着捏紧手里的纸张。 “你是要给亲戚写信吗?”顾修文问她。 “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方子初感觉面前的顾医生应该是一个好人。他工作认真尽责,对病人一视同仁,再加上温和亲切的态度。所以她自然对他放下了心防,如实相告,“我打算去上海,要提前联系一下他。” “去上海做什么?”顾修文问。 “对我来说,上海比汉口更安全。我也想安下心来读书。那件事……以后再说吧。”方子初说。 顾修文道:“也是。人要先能安身立命,才有底气做别的事。”他心里却在疑惑,因为他曾听江小梅说方子初和肖凉应该是兄妹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一起去上海呢?他隐隐地失落起来。 ———— 病房里,江小梅刚给肖凉拔完针,就听到他又问出一个熟悉的问题。 “她去哪儿了?” 江小梅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她”是指谁。她回忆了一下,道:“我刚才好像是看到她往医生办公室那片地方走了。” 肖凉将手背上的胶带一扯,下了床,径直走出了病房。他的腿伤还没有恢复好,走起路来有点跛。身后的江小梅看到他这副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他上了楼,在走廊上张望着各个办公室挂在门前的门牌,突然听到一阵缓和的说话声,便寻着这声音停驻在一个微微开启的门前。他看了一眼门牌,上面写着“实习医师办公室”。 透过这道门缝向里看去,方子初和顾修文正站在办公桌前言笑晏晏,互相之间身体的距离拉得很近。 肖凉的目光瞬间变冷,耳里传来他们清晰的谈话声。 “上海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比汉口能接触到更多西方的东西。你如果有留学的打算,去上海读中学是个很好的选择。” “感觉顾医生见识过很多东西呢。” “算不上见识,走马观花罢了。其实我也有要继续出国深造的打算。传统的中医固然博大精深,但在外科这方面还是西方的医学技术比较强。我想将来成为一名军医。如今的局势下,战争再所难免。希望那一天我能够尽一份微薄之力。” 方子初听完顾修文的话,眼中逐渐升腾起一种憧憬:“一定会的。” 顾修文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我要去查房了。你就在这里把信写完吧,有桌子更方便些。”说着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病历,走出办公室后,忽看到走廊尽头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他好奇病人很少主动来医生办公室这里,可能是有什么紧急的需求,便快步赶上这个背影,离近了一看才发现此人正是他负责的病人肖凉。 顾修文主动问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可肖凉默不作声,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回应他哪怕一个眼神。 他跟着肖凉脚步缓慢地下着楼梯,看着他的腿关心道:“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常走路了。你很幸运,这次都没有什么致命伤。希望以后尽量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你的家人也会很担心的。” 说完这话之后,肖凉才回过头来对他说:“我很好,谢谢。” 顾修文心中一惊,这个少年比平常看起来更加阴冷漠然,甚至散发出一丝让人感到危险的气息。不过这可吓不到他,他又回到正常的步速走开了。 医生办公室里,方子初正执笔写“秦伯父: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笔又停顿下来。她想到了那时窄巷里肖凉握住她的手递枪时传来的温度,想到在船上他从天而降的神姿, 想到他躺在草堆里浑身是血的模样。 可她知道,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他的世界腥风血雨,而她肩负着双亲之仇和自己的理想。 直到钢笔在纸上洇了一滩蓝色墨水,她烦躁地把废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一旁的纸篓里,站起来看向窗外。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在窗边看着雨点落在窗下那颗大树的树冠上。雨滴在青黄相接的叶子上,瞬间绽开,又顺着脉络流下。她的心又恢复了平静。 ———— 方子初来到肖凉的病房后,眼前只见一个空空如也的病床,上面被褥枕头迭放整齐,肖凉曾穿的病人服也被放在床尾。 见此状,她措手不及,转过头想去问邻床的人,却看到那里同样是空着的,才想起之前的小男孩两天前就出院了。 她向护士站一路奔去,找到了江小梅。而对方听她说明来意后也是一脸错愕,表示病人的出院手续是需要主治医生签字同意的。 于是两人又赶快找到了查房途中的顾修文。 看到顾医生与江小梅同样的惊讶表情,又听顾修文提到曾在医生办公室旁的楼梯间见到过肖凉。方子初暗道不妙,随即让江小梅带她去办出院手续的地方,顾修文也跟着两人下楼。 “什么?没有我的签字同意你怎么能放她出院?”顾修文对着柜台边的小护士大声道。 小护士被他少见的严肃样子有点唬到了,诺诺地低声说:“我才来没几天,不懂这些规矩……” 顾修文此时懒得教育她,问:“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小护士看了一眼钟表,回忆道:“得有二十来分钟了。” 方子初上前问:“那他手里有没有带伞?” “没有。他付完钱就出门了。”小护士答。 方子初跑到伞架旁,随手拿起一把伞撑开,冲进了门外的雨幕,却被顾修文拦下。 “他是我的病人,我也有责任。正巧下午没有手术排班,我们分头找,这能更快些。”说着,顾修文也撑开了雨伞,“你往东走,我去西边那几道街。” 方子初举着伞在愈来愈大的雨中疾步小跑着,丝毫没有留意到鞋袜被路上坑洼里的泥水溅脏。雨滴的声音从淅淅沥沥到噼里啪啦,街上的小摊贩们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匆忙收摊。过往的行人在一顶顶伞下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步履匆匆。 而方子初正逆着他们的方向,高举着伞连跑带走,以便看清楚前面的光景,时不时微微踮起脚尖张望着。 她就这样越过了两叁片街市和几道窄巷,因为拿伞的姿势雨水潲进来更多,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湿透,心里也更加茫然了。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费力去找肖凉是为了什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是很好吗?可为什么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床位和收拾整齐的衣物,她霎时间心就慌了? 放眼一望,更加猛烈的雨水激荡起地面上层层的尘灰,整条街上浮动着晦暗的淡黄色雾气。 就在这其中,方子初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正踽踽独行的黑色背影,在视线中一高一低。 她大步跑到那背影身后,看到他全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湿,便把伞移到了他的头顶。 前面的人早已察觉到是她,却不吭一声,身体移了一下,与她的伞错开一段距离,任由大雨继续浇着。 方子初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愠怒:“出门为什么不带伞?你不知道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吗?” “没事,死不了。”肖凉很快接过话,听着是小孩子赌气才会说的,接着沉默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又轻声说,“以前被打个半死,哪有什么条件治,不也活下来了。人命贱就是这样,我习惯了。” “没有谁的生命是轻贱的。人人生而平等。” 肖凉听到方子初这话,轻笑了两声,不是冷笑,也没有嘲讽,如同大人听到小孩子说话,宠溺而无奈。他没有继续这一话题,而是冷淡地问:“你不是要去上海吗?” 方子初垂眸紧张道:“你……都听到啦?” “你和顾医生关系很好嘛。去上海的打算告诉他,都不让我知道?” “我对他只是欣赏而已。” “你是该欣赏他。他长得好看,人又温柔,还是个‘体面人’。” 方子初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她耳根都有点泛红,才憋出一句话,“我更欣赏你。”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她抬起眼皮去瞧肖凉的神色,在这个角度却看不到他的脸。 他在前面更快地跛行,她在后面跟着。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他向后偏过一点脑袋,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睛,显得阴翳。他说:“你说欣赏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好几次吧?” 方子初没有回答。 肖凉说:“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救过你,走在大街上,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方子初撑着伞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大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来来回回的相遇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早就谋划好的安排!我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你,也很戒备。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我真心拿你当我最珍贵的……朋友,没有之一!可我想明白了,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复仇,而是保住这条命,去完成我爹一生的志向,那也是我一生的志向,这比复仇能更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她极少用这么大的力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后长舒一口气,仿佛轻松了不少。 前面的肖凉在大雨之中停住脚步,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的。……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方子初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没来由的奇怪。可她却下意识地说:“我不会后悔!我们一起历经了生死,怎么可能再回到陌路?” 她看到肖凉慢慢地攥紧拳头,最后松开。他回过头,雨水完全濡湿了短发,双眼下有两道浅浅的水痕,水滴从他的鼻梁滑下去。 肖凉一步步走到她的伞下,遮住了她眼前大片的天光,眼神笃定,对她说:“要不要打个赌?叁年之内,我为你除掉江如海,护你安心读书,完成你的志向。” 两个人在同一把伞下几乎要贴到一起,他黑色瞳仁中的深邃令她身体隐隐发冷。她声音有点发颤:“那我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如果我输了,一条命任你驱使。” 她定定地望着他,最终说:“好。” 上卷14歃血盟(上) 九月末的一个晴天,汉口四官殿码头一家牛肉粉面店的小二竟迎到了一个久违的客人。只见客人依旧着一身常穿的青色裤褂,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 小二展颜道:“好久不见您了,还是老叁样?” 客人找地方坐下后,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位姑娘,说:“再来一碗牛肉粉,不要辣。卤牛肉多切点。” 小二连连点头,正要向后厨开嗓报菜码,又听那客人道:“还有,再叫一碗你们做的那种米酒。” “好嘞——!”小二自认识这位熟客两叁年里,还头次碰见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食物和酒都上齐后,方子初看了一眼自己碗内清亮的牛肉汤,再看向肖凉碗里铺成一片的红油辣子,不由得舌尖发涩。 肖凉给自己倒了一盅汉汾酒,抬头一灌,冷冽辛辣的感觉仿佛蔓延至四肢百骸。许久不喝这一口,他此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通透爽利。 见方子初正慢吞吞地嗦着牛肉粉,他把桌上那碗米酒推给她:“这东西对你胃口,甜的。” 方子初尝了一口,酸酸甜甜中带着股淡淡的酒气,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她仔细向碗里看去,稍显混沌的酒汤上漂浮着数粒细小的桂花花瓣,但更多的是一种颗粒状的黄色果实,珍珠般大小,嚼起来很弹牙。 “这叫‘珍珠果’。”肖凉看到她那副好奇的样子,主动在一旁开口。他接着又说:“这东西我就喝过两口,酸酸甜甜的,我不喜欢。” 这米酒确实很对方子初的胃口,她端起碗又连喝了几口。见她一副正要“贪杯”的架势,肖凉往常凉薄的眼中竟浮现了点笑意。 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肖凉正打算掏钱结账,忽从店内传出一片喧嚷之声。他们二人坐在小店门前的那片桌椅处,声音源自屋内。 “你说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好意思舔着张脸赖账?不过一顿面钱而已。”原来是店内小二的声音。 另有一个清亮的男音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刚刚不是有个瘸了腿的老乞丐进来么?我全身上下统共就叁十文,本打算给五文的,谁知多抖落出一个铜板……就差一文钱,你就行行好,我下次来肯定一起结了。” 肖凉对这声音竟有点印象,于是站起来向屋内走去,听小二接着说:“下次?全都下次来结这店怎么做生意?鬼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肯定有、肯定有。你要相信我呀。”这赖账的男子侧身对着肖凉,戴着副眼镜,穿着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色长衫。 小二好似就是看不上他,不依不饶:“我在这屋里屋外来来回回的,怎么就没见着有个什么瘸了腿的老花子?一定是你早就想赖账了!”之后便端着食盘向后厨走去,边回头说:“你给我等着,我去找东家跟你理论!” “这位小兄弟,可能是你太忙着顾客人,没看到罢。我不会骗人的。”男子一着急,快步跟上小二。 肖凉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突然开口道:“他的饭钱,算到我的账上。”之后又加了一句,“再给我来壶酒。” 男子和店小二双双转过头看向他。小二只是感到惊讶,而那男子却眼睛一亮:“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肖凉在汉阳江滩附近遇到的青龙帮的搬舵陈焕生。他不知肖凉的名姓,却一直对他心存感激。此番再相遇,心中竟生出几分兴奋。 “那个老花子我看到了。”肖凉对他说。 陈焕生无奈地笑了一下:“唉,没办法,人落魄了就是这样,有时候还真赶不上个花子。” 肖凉看了一眼屋外,说:“一起喝一盅吧。” 陈焕生走至桌前,看到方子初,微微愣了一下。这个姑娘他见过,之前就是和肖凉一起的。 方子初也同时观察了一下他:个头不矮,一张容长脸,五官与一旁的肖凉相比逊色一些,但看起来也是干净舒服的。 桌上又添了一壶上好的汉汾、一盏酒盅和卤味拼盘。 陈焕生接过肖凉给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说:“还没请教过兄弟你的大名?” “我姓肖,单名一个‘凉’。家中排老叁。” “‘善良’的‘良’?” “‘凉快’的‘凉’。” “用这个‘凉’字起名的不多。” “霜降那天生的,天一下就凉了。” 陈焕生点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方子初,心中虽困惑他二人的关系,却觉得这不该过问。这时又听到肖凉说:“你不是在那个青龙帮吗?” 提到“青龙帮”叁个字,陈焕生还算晴朗的眉目间笼罩起一片阴云:“早散了。” “散了?”肖凉语气里带着点惊讶,“枪不好用吗?”。 “南大当家一走,叁当家和四当家哪一个都不能服众。枪再好用,也没有人心关键。窝里先乱套了,外面再一击,就散了。”陈焕生回答,仿佛这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他见肖凉默不作声地喝着酒,又笑道:“改天请你去叁当家的那里,他在一个大酒楼做厨子。” 肖凉说:“你还有钱请客?” “我在花楼街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只要出摊子,总能挣一些,就是有上顿没下顿的。”陈焕生接着说了个地址,“等我找到一份好工作,肯定请你去搓一顿,到时候常来找我啊!” “不好找吧?”肖凉又给他满上了一盅酒。 “是不好找。一没背景,二没资历。”陈焕生叹了口气,“唉,别说寻常人找份工作,就是当土匪,也是要有靠山的。就说之前把我们差点连锅端的白虎帮吧,它的总瓢把子和南大当家的当年一个在青龙巷头路卖凉面,一个在巷尾卖桂花油。后来两人一齐落草,南大哥起名‘青龙帮’,他则叫‘白虎帮’,一直处处对着干。一开始他们干不过我们,可后来讨好了四海帮的万锦程,火枪、弹药也供应上了……” “四海帮?”肖凉一挑眉,表示出一点兴趣。 陈焕生便接着说:“它这两年在江面上可以说算是后起之秀,而且有越做越大的声势。暗地里有人说,四海帮就是替江如海运鸦片发的家!”他说到这里时,刻意压低声音。 “谁?”肖凉面色一凛,眼中精光顿现,“你说四海帮给谁运大烟?” “江如海,如今的湖北督军。” 清晰地听到这个名字,方子初也不由抬头看向陈焕生。 肖凉思忖了一会儿,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盯着陈焕生的眼睛说:“想不想再干一票?” 陈焕生一惊:“你是说……” “让青龙帮回来。”肖凉眼中散发出一种笃定。 ———— 汉口,十里香酒楼。客流汹涌中裹挟着冲鼻的鲜麻椒香,跑堂的拿着空托盘往后厨走,大叫道:“李晋!剁椒鱼头二楼的主顾等了半天了,你还没做完?” 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男人把头上一顶旧瓜皮帽往案台上一甩,抹了一把满脑门的汗,粗着嗓门:“今天这后面就可我一个厨子使唤,你且让他娘的等着吧!” 跑堂的因不敢惹毛这个墩子耽误上菜,只得生生憋下一口气:“那你尽快啊。” 待到小二走后,李晋边掂着锅,边嘟囔着:“妈的,当时说好了让我做掌勺,结果待遇连个帮厨都不如。一个个不是娶老婆就是死爹娘告假,菜全让我一个人炒!”忆起在青龙帮的潇洒日子,他不禁慨叹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 好不容易忙完收工,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李晋站了一个白天,腰酸背痛,胳膊举起来都费劲,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和掌柜的商量自己的待遇,走到了酒楼后面的一个大院门前。这院子是专供酒楼的帮厨和学徒们住的。 他刚抬起胳膊要去摇门环,却不想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铺盖卷拍到了他脸上。李晋一把将其抱住,认出这就是自己的那床被褥,瞪大眼睛看向迎面走来的两个帮厨。 “李晋,卷铺盖走吧!这里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两人齐齐轻蔑地看向他。 “怎么回事?”李晋有些发懵。 其中一个帮厨得意地一笑:“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在后厨骂娘的那位主顾,就是大师傅的丈母娘!哈哈……” 另一个说:“大师傅让我俩通知你,赶紧走人!” 李晋累得嗓子都哑了:“哎……不是,我的去留,得掌柜的拍板吧?” “掌柜的回湖南老家了,现在大师傅就是掌柜的。” “那我的工钱得给结了啊!” “掌柜的回来你再找他要吧!”两人迅速把院门一合,留下李晋泄气地一屁股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他扶着额头自言自语:“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激灵跳起来,连拍着门向里面喊:“我的小黄鱼!把我的麻辣小黄鱼还回来……” 喊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理。他坐下来,打开铺盖卷,打算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却看到一个棕色坛子正躺在被褥里,完好无损。 李晋忙抱起坛子,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小黄鱼啊,到哪里都不能没有你……” 正当他和自己腌的麻辣小黄鱼“浓情蜜意”之时,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两双鞋子,一双陈旧得发灰,一双却是簇新的黑鞋。 李晋抬头一看,正是原先在青龙帮里和他不对付的“四眼”陈焕生,另一张脸他也认得,是之前把他弟兄都打倒了的那个小子!他们俩怎么混在一起了?正要开口问“四眼”,却听他先说:“这位要入伙咱们帮,他要当老大。” 陈焕生说的“这位”指的正是这小子。 要搁之前的李晋,准要攥起拳头说“你想当老大,先打过我再说!”,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人,现在也没力气。况且他是真不想再去酒楼打工被人家当狗一样呼来喝去了。 可他就是看不惯这小子,没好气地说:“入伙?青龙帮早就没了。再说没钱拿什么建帮?船都让人抢了,弟兄们都散了。” “谁说没钱。”肖凉语气淡然,“我自有办法。” 李晋虽然有点讨厌他,但从第一次见这人就隐隐觉得他不是什么池中之物。他看了肖凉一眼,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屁股:“那去找林隽吧。” 上卷15歃血盟(下) 这个林隽就是青龙帮之前的四当家,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南方人。离开青龙帮之后,他找了份给绸缎铺做账房先生的营生。 而肖凉他们也从林隽那里得知,之前的枪支弹药皆被他完好无损地保管在一个偏僻的废弃仓库里。 关于建帮的资金来源,肖凉打算变卖自己名下的全部房产。 然而他还不知道全知堂有没有忘记他这个叛徒,如今他不愿惹事生非,况且还有方子初这个牵绊在,则能躲就躲。 于是他托陈焕生替自己去办理手续,当时在一旁的林隽提出他擅长这方面的事,愿一同前往。 几人约定隔一天后的戌时叁刻在废弃仓库见。 到了那天夜里,方子初也跟着肖凉来到了仓库。 令肖凉感到意外的是,林隽竟雇了一个老汉在看门。他审视着这个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南方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卖了?能赚很多。” 林隽无奈地笑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怕惹麻烦。我不像哥哥你有本事,随便几个人都能把我撂倒。”他早已和看门的打过招呼,老汉见这几人进来,便拎起酒壶回家了。 肖凉随手翻动着木箱里的枪支,大部分仍是崭新的,看来青龙帮之前的人不太会用枪。他顺手撩起一支“八八式”步枪,端起来将子弹上膛,歪头半眯右眼盯着准星,对着二十米开外的一张老旧桌子就是一枪。 他身后的陈焕生正在案台上准备结拜所需的用品,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手指一抖,转头去看,那桌子上的一个瓷杯已经被打炸了。 再去看肖凉,见他端详着手中步枪,自言自语道:“枪,有时候就是比刀好用。” 虽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陈焕生还是接过话头:“毕竟是‘汉阳造’。” “关键是能不能打得准。要不再好的枪,在手里也会变成烧火棍。”肖凉说。 “哼,”李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木箱上,“就你厉害。” 肖凉和陈焕生都没再说话,气氛瞬间转冷。 这时,林隽拎着个手提箱冒出来,跟肖凉交代了一下卖宅子的结果。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我嘱咐了买主都用现大洋交易,现在各地银票流通混乱,有的都贬值到七成。”箱内躺着一摞摞由胶纸紧包着的银元。 肖凉用眼睛大概清点了一下,听李晋道:“钱是有了。可就咱们这几票人,”说着又看了一眼方子初,“还有个姑娘家。搞么子鬼咯?” 林隽细声细语地开口:“之前那些下了船的弟兄,我这两天七七八八都联络了一通。以入股的形式来,不少人都动心了。” 这下连肖凉都不禁暗叹他做事的效率,对这个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另眼相看。 “等船置办好,至少还能有十几个人再入伙。”林隽展颜一笑。 “那可不一定,他们大多是碍于情面,嘴上答应你一下吧。”李晋又出言打击。 陈焕生皱眉:“你到底要不要入伙?净说些丧气话。” “我可提前说好了,我是受雇给你们当伙夫。就按十里香酒楼大师傅的标准来,一个月四十块就成。”说完,李晋脑袋上就挨了一记石子,他看向陈焕生,咬牙道,“四眼,你现在有了新的大当家撑腰,有种了,还敢打我。” “还张嘴要四十大洋?放心吧,一个子儿都不带给你的。”陈焕生将剥落掉漆的关公像放在案上,“赶紧上香喝酒,把老神拜了。青龙帮就算又立起来了。” 李晋斜瞥了肖凉一眼:“我不跟他拜。毛都长得没我齐的小子,凭什么认你作大哥?” 空气一下子静默了,陈焕生气得直呼他大名:“李晋!”却见肖凉向他摆了摆手,轻声说:“随他去吧。” 于是肖凉、陈焕生和林隽叁人走至关公像前,案台上放着一碗倒好的汉汾酒。 肖凉首先掏出自己的短刀,在左手中指的指肚上轻轻划开一个小口,将手掌置于酒碗之上,几滴鲜红的血落在酒中,四散成如雾般的浅红色。 接着,陈焕生与林隽也逐一割破手指。叁人的血液在碗中融到一起。他们又各自饮下一口这碗血酒。 之后,陈焕生给其余两人分发了叁柱半的香,引燃后,关公像前烟雾缭绕。 叁人对着关公拜了叁拜。陈焕生道:“南大哥,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看着我们替你和二当家的报了这个仇。” 林隽也开口,声音不同往常,中气十足:“请您保佑青龙帮以后一定一帆风顺、一路腾飞!” 只有肖凉不语,只是默默地低头再抬头,来回拜着。 彼时,他还预料不到,那一晚这个破落仓库中的叁个男人将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真挚的兄弟。 一旁,方子初坐在木箱上,心道,就知道跟着他,会过上这么……刺激的生活。她不自觉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庆幸了一下项上人头还在。 ———— 叁日后,方子初再一次来到了鹦鹉洲,因这片江滩原本就是青龙帮曾经的地盘,肖凉他们也打算先从这里起家。 几艘叁桅帆船泊在江边,木板上新刷的油漆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都是新置办的船只。 方子初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心底里油然地生出些欣喜,好像她失去父母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去看看吧。”肖凉也难掩眼底的光芒,“东边第一个是我们住的船。” 方子初提起裙摆小步跑过去,用眼丈量船身,约么有十几米长,脚踏上甲板,四下里一打量,顿觉宽敞舒心。 船舱不似乌篷船那般低矮,只要略一低头便可走进,她弯腰向内看去,竟然通透明亮,原来是棚顶支起了一个天窗。 阳光洒在干净的床榻上,些许的尘埃在光线中浮荡着。除了床榻外还有一大片可以回转的空间,地上放着一个四方矮桌和两个蒲团,桌上摆着一套茶具。 方子初走到床前,摸了摸柔软的被褥,鼻间还能捕捉到棉花的馨香,其中混杂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她向床边看去,香气的来源正是一盆被放在矮柜上的菊花。顺手打开下面的柜门,里面是空的,她正琢磨着以后买书了要放到这里,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有哪里不满意的吗?” 一回身,肖凉已站在咫尺之内。方子初不假思索:“已经很好了。” “你想买什么,知会我一声。一个人上岸不安全。”肖凉接着说。 方子初乖乖地点点头。 之后她又去看了一眼肖凉的房间,里面除一张简单的床外没有其余的装饰,倒是有一张长条桌案,以供商议帮内事宜。船舱一般是一通到底的,可肖凉单独和船工谈了在中间加入隔板一分为二的设计,这样他既能照看到她,彼此也方便。 方子初回到自己房间后,正整理着私人物品,准备把它们放到柜子里,忽然翻到了之前秦韵笙留给她的地址。 她想还是要跟这个父亲的好友打个招呼的好,虽然搞不清这位秦伯父为何如此神通广大,汉口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上海便能一清二楚,但既然他向自己表示了善意的关心,那就不要让人家担心。 于是,她从柜子里拿出前两天刚买的纸笔,在脑海中大致思索了一个礼貌而诚挚的措辞,便开始动笔。 等她把信写完,迭好放到柜子里,打算过两日寻个时机到岸上寄出时,耳听得外边甲板上也热闹了起来。 走出船舱一看,原来是林隽召集的帮众来了。 林隽说话靠谱,果然来了将近二十个弟兄。 这些男人做惯了江匪,再去当可丁可卯的苦力,便觉辛苦,还挣不了几个钱。听林隽一说,现在入帮到时候还能分成,就都来凑凑热闹。过来一看,这个新老大真是阔气,别的不说,置办的新船就够气派,都纷纷拜过这个肖老大。 肖凉也明白他们大多是看上了如今优渥的条件,并不是真心服他。这也是他下血本往这上面砸钱的原因,人无利而不往,他现在恰恰需要人手,以前单枪匹马的作风要稍微改改了。 这帮人与肖、陈、李、林四人又在船头烧香拜了神像,做了个简单的立帮仪式,宣布了一下各大当家的和大致的分工:陈焕生为二当家,李晋和林隽还是以前的排位。哪几人负责探查放哨和设置关卡,哪几人又负责看管物品和冲锋陷阵。因为人数还少,所以几句话便分配完事。 只是,在陈焕生宣布草拟好的帮规时,帮众中爆发了激烈的反应。原来在以前的规定如“不准奸淫妇女”、“不准劫掠穷弱”等外又加了一条“不准吸食大烟,违者格杀勿论”。 抽大烟在当时的社会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上至军阀富商,下至贩夫走卒,“老烟枪”数不胜数,烟馆更是遍地开花。这帮人里也有两叁个沾上大烟瘾的。 陈焕生昨日听到肖凉提出这个新帮规时,也是有点吃惊,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匪帮把“不能抽大烟”当作规条,可他是如今的大当家,陈焕生不能提出异议,只能猜测肖凉对于鸦片似乎存在着某种仇恨。 帮众里有人小声说:“别怕,有以前的陈搬舵和两位当家在,到时候他也不会拿咱们怎么样。就是唬人的。”说着看向关公像前为首的肖凉,也不知他听没听到下面的议论,只见他一脸淡然,好像这些喧嚷都与他无关。 方子初倚着舱门,听着这一切,心道:可别小瞧他,他可什么都能做出来。 上卷16龙虎斗(上) 李晋抱着坛麻辣小黄鱼在甲板上溜达,陈焕生问他:“你饭做完了嘛?在这里转悠什么。” “哎呀,放心,在十里香的时候,我这手速就锻炼出来了。一会儿保准给你们上一顿‘满汉全席’。” 陈焕生听他在这里吹牛皮,不禁“嘿嘿”一笑。 李晋看他正整理着一堆东西,凑近了便问:“这是在搞么子?” 这是李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湖南话,陈焕生还是能听得懂的:“这是大当家的定做的旗子,还有十字钩。” 李晋盯着那“十字钩”,摸不清它的用途,听陈焕生解释:“大当家的说,这钩子袭船的时候用。你看它连着这么长一段绳子,抛过去,钩子一固定在木板上,就可以借着这根绳子攻船。” 李晋嗤笑一声:“这个‘小大当家的’岁数不大,花架子可不少。”他给肖凉起了个专属外号,叫他“小大当家的”,因他看着嫩,还姓“肖”,所以给取了个谐音。 陈焕生看了一眼李晋怀中的坛子,笑道:“你不是总说,这麻辣小黄鱼能成真的‘小黄鱼’该有多好,你且看着吧。我看人一般不会有错,这个肖老大就是个变戏法的。你不是一直想开自己的大酒楼嘛,我看快啦。” “你可得了,我看他就是个小少爷,么子都没搞出来,就先整上些花把式。”李晋掀开坛子的盖,递到陈焕生眼前,“拿一个不?” “我最近不爱吃辣。” “嗨,无聊。”李晋目光扫到正凭栏远眺的方子初,颠颠地走过去,“妹妹,尝尝哥哥做的小黄鱼。” 方子初看向坛子里,一条条小鱼上沾满了辣子,但又不忍心开口拒绝,硬着头皮拿出一个,嚼了两口刚要咽下,就被辣椒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妹妹。”李晋见状忙去给她找水喝,刚把水杯递给人家,就听隔船有人喊他:“晋哥!你过来把帐对一下。” 只见林隽端着个算盘,手中的笔上还滴着墨汁。李晋越过栏杆,跳上隔船的甲板,边自嘲道:“唉,颠勺的就是干不过打算盘的……” 李晋在做饭上似乎真不会吹牛,这场“开伙饭”十分丰盛,大大小小、鱼蛋肉蔬、楚湘淮川叁四十盘菜肴在天黑之前统统摆在了长条桌上。 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肖凉和其他叁位当家的坐在首位,方子初紧挨着肖凉。 陈焕生拎起酒坛子递给这帮弟兄们:“这可是头一天大当家的请咱们的,市面上最好的汉汾酒。以后跟着肖老大好好干,有喝不完吃不完的好酒好肉!” 大家都笑嘻嘻地拿碗去接,闻着扑鼻的酒香两眼发直。 在动筷子之前,按规矩大当家要首先讲几句话。但肖凉向来独来独往惯了,不愿在这种场面扯着嗓子讲什么如“兄弟们吃好喝好”的话,然而陈焕生已经在旁边拿眼神示意他两遍了。这帮弟兄们也等着动筷子,焦急得直搓手。 肖凉最终还是说了几句,声音不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如今青龙帮的规矩就是:敢于往上冲的必定重赏,无论结果怎样。违反帮规、偷奸耍滑、临阵脱逃的人,别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都答好。这“众人”里并不包括李晋,他嫌肖凉讲的这两句过于严肃,直接越过二当家,率先端起酒碗开口:“咱们上次在帮里吃的是散伙饭,这次是开伙饭。大哥和二哥的仇,咱得给报了,不能再让别人把咱们给欺负了!”说完,一仰头将碗里的酒喝了个见底。 这两句话引出了弟兄们心里的仇恨与愤懑,大家互相碰碗,喊出声来,真可谓是鼓舞了一拨士气。 肖凉此时却注意到方子初正艰难地伸手去够远处的一盘糖醋鱼,他就把它和面前的椒麻鸡调换了一下位置。李晋做了好几个酸甜口的菜,他又把这些都摆到了她眼前。 帮中不少人都在心里猜测这位姑娘和新老大的关系,带着个女人上船,其中的暧昧可想而知,但又见二人相处之间没有丝毫狎昵,便觉得他们是兄妹。 李晋做的饭是真的好吃,和方子初以前去大酒楼吃过的菜是一个味道,她平时食量少,也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 众人也大快朵颐,喝得面酣耳热,就在觥筹交错之间,门口的一个弟兄突然听到岸边有异动,紧接着同时听到这声音的其他人也一齐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门帘被一把撩开,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探身进来。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长袍马褂,上面却贴了好几块补丁,一开口,公鸭般的嗓音含混不清:“哟,这么热闹,老夫也来跟着乐呵乐呵。” 他咧嘴一笑,墨镜后一双鼠目打量着首位上的肖凉,啧啧了两声:“这位就是新的大当家吧?哎呀,长得倒是不错呀。”看到他身旁的方子初,又眯起眼。 接着,他向身后一招手,两个手下各抬了一个大酒坛进来。他抱拳道:“这位新大当家的应该还不认识老夫吧。鄙人乃是白虎帮的搬舵,这两坛‘竹叶青’,是我们大当家的多年珍藏,今天拿出来以贺肖大当家立帮之喜,还望笑纳。” 见肖凉依旧冷着一张脸,这老搬舵又道:“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找茬的。大家在一条江上讨生活,都不容易。只是这地盘还是要划分清楚,井水可不要犯了河水。” 这话里有话,在坐的男人们都听得出。李晋立刻站起来,不忿道:“你他妈说谁是井水?” “我过来可不是给友帮的兄弟们找晦气的呀。只是来提醒一下新大当家的,可要看清楚路过的船上有没有挂我们白虎帮的旗子。”老搬舵继续微笑道。 陈焕生盯着他的嘴,和一旁的肖凉低声解释:“你知道他说话为什么不清楚吗?你看,他缺了颗门牙,跑风。” “跑风”两个字一下把方子初逗乐了,发出莺啼般清脆的笑声。肖凉不禁侧目,他很少见到她如此开心地笑,于是心情大悦,也不管老搬舵挑衅的话,一挥手让门口的两个弟兄接过“贺礼”。 待老搬舵抬脚走人,有人献宝似地往肖凉的碗里倒“竹叶青”,等着老大尝完后再赏给他们。 肖凉喝了一口,就把酒碗扔在一边:“不够劲。” 一江之隔的武昌沿岸,白虎帮的船泊于此处。 大当家正喝着小酒,就着炒花生米,看到老搬舵回来,眯起眼:“青龙帮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老搬舵哼了一声:“那个姓肖的新当家一看就嫩得跟豆芽菜一样,不足为惧。”想起进去后看到的场景,他墨镜后滑过一道淫邪的光,“倒是那小子还搂着个女伢,白白净净的,秀气得很。”他说话添油加醋惯了,没搂着也要说搂着,还偷偷去看大当家的反应。 大当家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哼,这么小就有女人了,也不怕把身体搞垮了!老子想女人的时候,也要上岸去找窑姐!” “可不是吗!”老搬舵在一旁煽风点火,“您在这里一个人花生米就酒,他却在那边大鱼大肉、骄奢淫逸的。那两坛竹叶青送过去,他还不领情。” “他的好日子,估计要到头了。”大当家冷笑一声,“可别惹到我,否则老子给他连窝端了!再把他那个小女人抢过来。” “对对对……”一提到女人,老搬舵眼里直冒光,殷勤地对大当家笑着,“等那女伢抢过来,也让老夫尝尝滋味。” ———— 且说青龙帮众人当日酒足饭饱之后,一个弟兄解手时感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飘过来,提灯一照,发现是艘货船,却漏了看上面挂着哪家的旗子,向各位当家的一报,连肖凉也起了兴致,毕竟这将是他成为江匪后干的第一票。 这货船属江西帮,之前早已在长江上打通了各处关节,这次一路上就一个伙计并两个船夫跟着,刚行过汉阳,听到船板上“嘎吱”一响,正奇怪着跑到甲板上去查看,就见从四周跳上十来个人。 那江西伙计一看,这些人腰间都系着绳子、挂着枪,那绳尾是一把铁钩,刚才船板上的声音就是它发出的。 他常走水路,当然明白这是什么阵仗,只是疑惑船上明明挂了江匪的免收旗,怎么还有人上来打劫?脸上却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可别动手。” 李晋听出他的口音:“哟,原来是江西老表啊。船上什么东西?” “这上面都是些瓷器。”老表连忙答道。 李晋一听,大摇大摆地走进货舱,掀开货物上的被褥,拿起一个青花盘子瞧了瞧,咂咂嘴说:“这玩意不错啊,拿回去盛菜用。” “哎呀,这可使不得,都是四川那边大掌柜订好的货,碎了一个都不好交代啊!”老表在一旁直抹汗。 李晋压根没理他,眼角扫到旁边一个上宽下窄的深口容器,看到瓶身上精美的花鸟图样,眼睛一亮:“这个拿回去腌咸菜好啊,就是缺个盖子。” 身后陈焕生冒出一句:“你那眼睛确实该治治了,那是痰盂。” 李晋再定睛一瞧,嫌弃得筋鼻子:“娘的,原来是尿盆!” 这屋里的几个人,老表也分不清哪一位说话算数,只说:“各位爷行行好,除了瓷器,相中了什么都可以拿走。” 这时,一个之前一直没有开口的年轻男人突然说:“一句话,要钱还是要命?” 灯光明灭之下,江西老表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晃神,想起自己早些年在四川一家瓷器行做学徒时,偶然遇到过一个袍哥,据说手中人命数以千计。面前这个男人和那袍哥的脸一模一样,这种相像不在于外表,而是气息。 他盯着你看时,身上就不自觉地开始发冷。 老表抖着声说:“要钱……不、不对,要命!” 上卷17龙虎斗(下) 自从那晚江西帮货船被劫,肖凉他们收了一拨保护费后,半个月内江面上也没什么动静。青龙帮和白虎帮仿佛真的“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 其间肖凉领着弟兄们又干了数笔,他拦船从不看上面挂着什么样的旗子。 江面上大大小小匪帮的生灭就像叁镇的天气,变换莫测。之前的青龙帮不过短暂地消失了两个月,原本属于它的地盘就立刻被蚕食干净。所以,新帮要想得以立脚生存,就必须去抢其他帮派的生意。 方子初在给秦韵笙的信里写的地址是林隽之前当账房先生的绸缎铺,于是便估摸着信件往返的时间,打算去绸缎铺看看有没有秦伯父的回信。 她也想去武昌的各大书局买一些中学教材,之前的课本很快就自学完了。 这天,肖凉陪她去武昌买书,二人吃完饭后过江到汉口,已是下午。绸缎铺在汉正街上。 汉正街是汉口上形如卧帚的一片最集中的商市之一,河街、后街、夹街等大街小巷纵横相连,里面各行各业商品云集。 方子初已经很久没有同人一起逛街了,之前爹爹闲暇,又逢周末自己没课,一家叁口倒是会出来去酒楼里奢侈一把,顺便上街看看时兴的衣裳。 如今的方子初会刻意在脑海里回避那些画面,仿佛那已成为上辈子的事了。 此刻物是人非,走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连结的人,却也带给了她同家人一样的心安与温暖。 走进升基巷,沿路各色饭馆酒楼里的菜香撩动着她的味蕾,可想起自己已经吃过午饭了,于是她盯上了一家糕饼店,见那门上挂着的木牌写着“桂花糕”,这叁个字勾起了她的回忆。小时候在江苏外祖母家常吃这种糕点,软糯香甜,里面混着细碎的花瓣。 她进去买了一包,出来时站在门前,先拿出一个尝了一口,竟和江苏小镇上的相似八分,于是满足地眯起了双眼。 肖凉看着她餍足的小模样,觉得稀奇又可爱,眉眼含笑地瞅着她。 方子初吃完一块,抬头见肖凉双手各拎着一摞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步掂过去,将一块桂花糕放到他嘴边。 一对长相不错的年轻男女当街亲昵的举动,在当时往往会引来路人的侧目。 肖凉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一向对什么都冷淡不在意的他却霎时红了耳根,就是不肯张嘴。 他最终单手拎起两摞书,另一只手接过那块糕点,放在嘴里嚼了一口:“太甜了。”如此说着,却还是把它吃完。 到了绸缎铺,果然有上海的来信。方子初顺手拆开信封,纸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你说在汉口遇到了个可靠的朋友,我为你感到欣慰。但要记住,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全然托付,凡事还要多靠自己。” 肖凉比她高半个头,不动声色地去瞄信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方子初把信折起来,他就佯装去看货架上的商品。 绸缎铺不止卖布料,也会进一些时令的衣帽成品。 现在已是十月中旬,再过半个月就要入冬。这里的冬天虽不似北方漫天风雪,却也是透骨的冷。 肖凉想起前几日看到方子初坐在船栏边,有时会瑟缩着脖子,他眼睛便往货架上的围巾上瞟。 掌柜对客人的视线变化极其敏锐,恰到好处地开口:“这是从上海新进的羊毛围巾,上面还有呢帽子,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肖凉说:“都取下来试试。” 方子初慢吞吞地戴上掌柜取下递过来的围巾和帽子,都是米色的,和她的气质很配。 肖凉看得满意,示意店家包起来。 掌柜的又道:“这位妹妹肤色真好,要不看看我家的新料子。”他抽出一匹烟蓝的织锦缎,“要是相中了,隔壁就是我弟弟开的成衣铺,到那里量一下尺寸,再给您加上灰鼠皮的里子,一件就能过冬!” 一路上一直都是肖凉买账,方子初已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了,但那绸缎的颜色实在很合她的心意,却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不作声。 她的小心思又如何能逃得过肖凉的眼睛。 “去量一下。” 方子初连忙摆摆手:“不用了……”可一看到他的眼神,又诺诺地缩回了手。她一直在心底里对他有所惧怕,尤其怕他这样盯着她看,即使如今对他信任无比。 和隔壁成衣铺的师傅定好了来取衣裳的日子,两人就渡汉水回汉阳去。然而,刚回到青龙帮的船上,吵嚷声便入耳。 “人都欺负成这样了,还不抄家伙去找他们!”这嗓门,一听就是李晋。 “你等一下,大当家的就快回来了。”陈焕生劝道。 “等他?黄花菜都要凉了!我就说他是个少爷身子,现在估计正和他那个小相好在街上卿卿我我呢!” “你别乱说,他们两个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焕生这才看到门口的两位正主,话停在那里。 李晋也看到了肖凉,不自然地摸摸鼻子。 肖凉看到地上用白布盖着的两个人和一旁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江湖郎中,问:“怎么回事?” 陈焕生向他解释,原来是弟兄们照旧劫货船时,白虎帮的人来说他们坏了规矩,掏枪打伤了两个人。他赶忙去岸上寻来一个医生,但由于伤势过重,无济于事。 肖凉掀开白布最后看了一眼这两个平时跟他接触很少的弟兄,说:“找两口棺材埋了吧。”又转头对陈焕生说:“准备好,去找他们。” 他留下林隽,让他守好方子初,便带着剩下的人乘小船划到对岸。 叁艘小舟还没靠近白虎帮的阵地,对面船上就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片人。 白虎帮的大当家坐在船首:“肖大当家,老远就看到你们了。不知今日来有何指教?”话音刚落,只听头上一声枪响,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船上悬挂的旌旗上那只老虎的眼睛被打穿了。 他眯起眼看向那几艘小船上飘摇的青龙帮旗帜,上面神气的龙正腾着云,似要飞出,又见肖凉举着枪立于船头,恶生生道:“黄口小儿,老子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肖凉对一旁的陈焕生说:“头船我来负责,剩下交给你们。” 头船就是大当家所在的船,上面人不算多,但基本上都是一帮的精锐。陈焕生表示担心:“我带几个弟兄跟你一起去吧。” 肖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们人本来不多,带两个就够。” 于是,陈焕生叫上两个帮里枪法最准的,四个人凭借十字钩荡到船上。 大当家见状,冷笑道:“就这么几个人,太小瞧我了吧。” 陈焕生扫了一眼船上人的脸,挨着肖凉低声说:“你有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 肖凉说:“之前来送酒的那个老东西不见了。”他心里隐约浮现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肖凉又撇下她走了。 方子初知道,在战场上,她反而会成为他的绊脚石,所以自觉地留在了帮里。 林隽和她同坐在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打破等待中的沉默与焦急。 突然,他们都听到了船与船之间接驳的声音。 林隽首先出舱,看到白虎帮的那个老搬舵正迈开腿踏上他们的船。 这个老家伙后面还跟了叁个手下,他笑着说:“他果然留人了,但看着也就你一个。” 肖凉把林隽留下,不过是以防万一,而且青龙帮相比白虎帮人数尚少,战力基本上都要带过去。 林隽掏出枪指着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来问候一下你们大当家的宝贝。”老搬舵咧嘴一笑,露出门牙上的洞,哼了一声,“你以为就你有枪?” 说罢,身后叁人纷纷掏出枪来。 方子初在船舱内听着外面甲板上的动静感觉不对,去柜子里摸出枪别在后腰。一推开门,就看到林隽左右各被一人挟着,另有一人举枪对准他的脑门,而一旁,之前见过一面的老搬舵嘿嘿一笑:“小妹妹,好久不见。” 他看向林隽:“想救他吗?拿你换他怎么样?” 林隽无奈地冲方子初摇了摇头。 方子初则对着他坚定地点了下头,好像在说她有办法。然后她和老搬舵说:“好,你们可要放了他。” 老搬舵呵呵笑道:“小姑娘果然够仁义!” ———— 白虎帮的几艘船上,众人早已乱作一团。 李晋躲着子弹不断向后退,半只脚已腾空在船的边缘,忽看到肖凉和陈焕生他们从头船前来支援,心中大喜,却不知自己已一脚踩空,才想起他本就是一个旱鸭子。 他双手慌忙抓住船的边缘。看到和人打斗着的肖凉离这边越来越近,不由大叫:“大哥救我!” 然而肖凉好似压根就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样,李晋只得用两手艰难地僵持着,他也想去招呼陈焕生,可那个四眼离得更远。 白虎帮的一个人眼尖,看到敌人落难,来到他面前干笑两声,伸出脚往死里踩向他的手背。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李晋不得已松开手,直往下坠,却眼看那人被飞来的十字钩嵌住头皮,瞬间被甩飞。 紧接着,自己的后衣领被一把提起,抬眼一看,肖凉一只手扒着船缘,另一只手拎着他,胳膊一抡,就把他砸到了甲板上。 李晋趴在上面,疼得呲牙,看着脑袋上的瓜皮帽在甲板上滚了两圈,忙伸手去捡,边戴上边自言自语:“这可是我老爹留下的唯一遗产,可不能弄丢了!” 回头见肖凉也轻巧地跳了上来,李晋竟摸着头僵硬地笑了笑,连着向他点头:“感谢、感谢。” 肖凉没有理会他。 白虎帮的大当家早已被肖凉制伏,绑在头船上由两位弟兄看管。 鏖战将歇,肖凉不打算杀掉他,如今青龙帮正缺人手,能加入一撮势力更好。 这大当家也不得不服这小子身手好,可他依旧冷笑:“你小子未必能走长久,在江上活下来,光靠打架行不通。” 肖凉把短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你说靠什么能活下去?” 大当家冷哼一声,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肖大当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哑混沌的喊声。 肖凉转过头,隔着一二十米远的一艘帆船上,站着的正是那不见了的老搬舵。 他看清老搬舵所在的船,手中的刀轻微抖了一下,那是他和方子初住的船。 老搬舵脸上带着抹不去的笑意,拍了拍手,两个人押着方子初从船舱里出来。 肖凉这才听到身后的大当家说:“现在你知道靠什么才能活下来了吧。” 老搬舵一手搂过方子初的腰,一手举起枪指着她的脑袋:“肖大当家,我劝你手下留情哟,我老了,手要是不小心一抖,你的小女人可就没命喽!” 他的手沿着方子初的腰际一路攀上她的肩膀,手指又摸了摸她的脸蛋:“真滑。这女伢嫩的很,不愧是你的宝贝。我可尝过了,小嘴真香。” 肖凉将老搬舵淫亵的举动尽收眼底,眼中滑过一瞬的厉芒,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不动声色道:“我会放了你们大当家,但你得把她还回来,一根头发丝都别少。” “你以为这就完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 “带着你这帮弟兄,滚出这片江面!”老搬舵喊得激动,注意力早已不在方子初身上。 方子初盯着这个老家伙一开一合的嘴,心道等的就是此时,一只手慢慢伸进后腰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枪,把枪口怼在一旁老搬舵的腰侧,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咚”一声闷响,老搬舵感到自己后腰上的肉好似炸开般火辣辣地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女伢。他疼得直咬牙,声音含混不清:“你个小……婊子……”刚要对准她的脑袋扣下扳机,可对面船上的肖凉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瞄准了他,一枪将他打倒。 船上的另外两个手下见状要立刻对方子初开枪,却被从身后突然冒出的一个人击倒,原来是林隽一直凫水跟在船后,刚刚上船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几步走上前,狠狠踹向老搬舵,嘴里骂着:“老淫虫!”又对方子初道:“对不起,是我没能力看顾好你。” 方子初表示谅解:“当时那个情况,我知道你也没办法。” 林隽看着地上被他踢得直咳嗽的老家伙,怒从心生,举枪要了结他,却听到头顶上肖凉的声音:“等一下。” 肖凉已乘小舟靠近了他们。他踏上甲板,手中的刀亮开刃,上面还沾着刚刚杀死的白虎帮大当家的血迹。 他一脚踩在老搬舵的胳膊上,蹲下身,刀口抵在老家伙的右手腕处:“你摸她应该用的是这只手吧?” 肖凉话音刚落,老搬舵还没来得及回应,就从嘴里发出一声嘶哑而凄厉的长音:“啊————!” 方子初连忙用手掌遮住眼睛,可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幕:老搬舵的右手被活生生地砍下来,人手分离,血肉模糊。 她惊得轻叫了一声,又看到肖凉挥刀向老搬舵的嘴唇削去:“你说过,你亲了她?” 看到他正要利落地砍下去,方子初赶紧说:“没有!他没亲我。他胡诌的。”她对这个老家伙嫌恶透顶,但实在不想再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肖凉听到她的话,放下刀看向老搬舵,中枪后奄奄一息的他又被割下右手,喊叫得没力气了,疼得直翻白眼。 他吩咐一旁的弟兄:“把这只烂手和他一起捆到麻袋里,丢到江里喂鱼。” 这时,船上的林隽突然在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话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哭腔:“大当家的,我对不住你的信任,没能保护好子初!” 肖凉之前将变卖房产得来的钱,几乎都交给他保管,如此的信任和器重,让他此刻深感无地自容,低着头也不敢看肖凉。 良久,他听到肖凉说:“你起来吧。以后让自己变强些。” 他狠狠地点了下头:“嗯!” 上卷18惊涛岸 那晚肖凉将白虎帮端了之后,回到船上。 李晋拿过来一碗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用刀划开手指肚,将血滴在酒里,他说:“大当家,这是我欠你的。” 肖凉什么也没说,也照做了。 谁知两人都喝完这碗血酒后,李晋竟然和肖凉论起了辈分:“把兄弟都是按年纪排位。我丙申年的。我猜你肯定比我小,戊戌年的吧?那你要叫我哥哥喽。” “要按这么说,我也是你哥。叫声哥哥来听听?”陈焕生摸摸他后脑勺说。 “去你的!”李晋伸手拍他。 …… 在十月的尾巴上,汉阳下了一场雨。晴后,江滩和江面上晓雾茫茫,清亮悠远的箫声在两岸之间回荡着。 秋末冬初的微风直往脖子里钻,李晋和林隽生起了个小炉子,在甲板上热酒,顺便侃大山。 “别扯了!”陈焕生隔着船招呼李晋,“大当家有话问你!” “好咧!”李晋搁下酒杯,屁颠屁颠地就往肖凉的船上走。 到了之后,李晋站在舱门边,姿态恭敬:“大当家的,你找我什么事?”如今,他再不会叫肖凉“小大当家”了。 “听说你在江家当过差?”肖凉问他。 李晋稍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挺久以前了,那时候我刚来汉口,在江府负责买菜。” “江家都有什么人?” 看得出来,大当家似乎对这个江家有很大的兴趣,李晋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在的时候,他们家老爷还没死。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生的大少爷就是现在的那个……督军江如海。小老婆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我都没见过,听说他们当时在国外上学。” 肖凉又问:“这吹箫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李晋这才注意到箫声:“这个调……好像还是那个人,她常吹这曲子。” “是江家的人?” “差不离。大哥在的那时候,咱们帮就经常停在这里。这箫声我听过好多次了。那个人坐的船上有面旗子上写了个‘江’字。有一次,我还很清楚地看到过她……” “他长什么样?”肖凉追问。 “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美人。” 听到这话,李晋感到肖凉好像松了一口气。 走出舱外,他看到陈焕生,就把心中疑惑跟他一说:“大当家为么要问这个?” 陈焕生抬起下巴,向着鹦鹉洲上的一个身影。 “那不是方……妹妹么?” 只见方子初身着烟蓝色衣裙,正往船这边走着,手里来回把玩着围巾边的流苏。 陈焕生看着她说:“她对那个吹箫的人好像很感兴趣。” 李晋道:“估计她是好奇那人到底长什么样。”他眼睛一转,“我终于明白大当家为什么那么紧张了,他以为那吹箫的是个美男子呢,一定是吃醋了,怕妹妹被人家勾引了!” “你戏听多了吧?”陈焕生忍不住出言怼他。 “你是不是一天不呛我就浑身难受?上辈子咱俩一定住对门,我天天往你家门口泼脏水,这辈子你才对我这样!”李晋哼了一声就走了。 今天肖凉要带着帮里的人乘船去蒲圻,只因前几日在饭桌上林隽提到曾到那里游玩过,描述着那里风光景色有多么好,方子初便听得动心了。蒲圻的赤壁是叁国时期的古战场,她一直都想去见识一下。 从汉阳至蒲圻约么两叁百里,乘船若是顺风而行也至少要半天。 一路上两岸尽是滩涂江崖和渔船村落,往前看,极目远阔、烟波浩淼。方子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胸襟酣畅。这样的景色不由让她想起清晨在鹦鹉洲听到的箫声。 她一听便知和上次吹箫的是同一人,好奇心作祟,就去看了一下。 隔着茫茫的雾,她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长头发、身形窈窕,应该是个女子。 那幅静谧的画面令人不忍打扰,她便没有继续上前。 船行至一个关隘,两边的山崖似要狭路相逢,待行过此,江面陡然开阔。山崖下有一块巨石,一波江涛拍到上面,卷起雪浪千堆。 一路上方子初都没有说话,肖凉就在她身后,看着她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内心世界不可打扰一般,但他偏想打扰。 “想什么呢?”肖凉的声音低低地在方子初身后响起。 方子初身体一激灵,反应过来后才道:“我想到了一首词。” “什么词?” “是苏东坡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叁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为了配这首词的风格,她的声音有一种特意为之的低沉,却又带着少女音色里的清澈。 肖凉很喜欢这样的声音。他难得一见地笑着说:“什么苏东坡,我没听过。我就念过叁年书。但听起来很好。” 一行人到了赤壁,在一块峭壁下的滩涂上,支起了锅灶。 李晋拿出家私底藏的火锅底料,打算给大家做鱼头火锅。 他还从鸡笼里掏出自己养了一段时日的一只公鸡。这只鸡平时经常听他嘞嘞,和他建立了那么一丝丝的革命友谊。要说杀掉,他还有点舍不得。 但是今天伴着这么好的江景,他必须杀它助兴,做个土锅炖鸡,再加上喷香的花椒辣子,齐活! 看到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林隽借机跟她攀谈。因为那晚没能保护她,他心里一直对此感到很愧疚。 后来听她说,别人本来也没有保护自己的义务,凡事要靠自己,便对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好感。况且他们年纪也相仿,他还是很喜欢和她交往的。 林隽问她:“听口音你是江苏人?” “也不算。我在上海出生的,小时候在江苏外祖母家呆过几年。”方子初也问他,“你也是江浙那边的人?” “宁波的。” “怪不得,能听出来。” “那我们还算半个老乡。”林隽抬头向方子初郝然一笑,露出额前刘海下一双明亮的眼和一口洁白的牙。 方子初这才发现这个一向温懦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她对他的“攀亲”并没有反感,对这样一个来自同一个地域的伙伴,她心里只会感到亲切。 不远处,肖凉在他们身后,从林隽在方子初身旁坐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两人逐渐聊得热络起来,他突然坐起来,走到他们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林隽的脑袋:“去杀鸡。” 林隽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看到李晋手里正攥着鸡脖子,向自己笑着。 他打出生,除了踩死过虫子,就没杀过什么东西,有不止一个人笑话他,说他能当江匪,且还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可大当家吩咐的事,他硬着头皮也要干了。林隽坐下来,学着李晋的动作,右脚踩住鸡脚,左手卡住双翅,把鸡摁在地上,右手抡起菜刀,却迟迟不敢下刀。 李晋在一旁揶揄他:“你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跟着我们混?杀鸡和杀人一样,什么都别想。” 听到这话,林隽又犹豫了几秒,心一横,一咬牙,往鸡脖子上狠狠剁了一刀。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林隽来说,却成了他一生中难忘的一件事。从此,当他在以后的人生里面临生死抉择时,都会想起那时坐在山崖下杀鸡,那一瞬间的果断。 李晋接过死鸡,放血剃毛:“这不就得了,刚才怕成那样。要我说以后你就应该打头阵,这把杀鸡,下把杀人。” 林隽直摇头:“我不是杀人的料。” “谁天生是杀人的料?都是给逼出来的!”李晋把花椒大料往鸡膛子里塞,“这回你们可有口福喽,土锅炖鸡可是我老爹密不外传的方子。想当年,我老爹开的那大酒楼,在岳阳一条街上……” “又开始了。”陈焕生在他身后无奈道,“你要是能改改这吹牛的毛病,做饭能快很多。” “哟,”李晋看到他,“你不是有文化吗,我今天就考考你,来给我将来的大酒楼起个名字。” “一口香?”陈焕生随口应付他。 “俗!”李晋撇嘴,“我让你听听我想的这个,‘洞庭春’,是不是比你那个雅多了?” “这名字比我那个还要烂大街,别说长沙、岳阳,就是在汉口,我可见过好几家叫这个的茶楼。” 李晋目光向一旁独自安静的方子初瞟去:“我看妹妹之前买了好几摞书,肯定比这四眼有文化。要不你帮我起一个吧,要是个好名字,以后我的酒楼你进来顿顿免单!” 方子初竟然认真地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满庭芳?” “啥?”李晋一下子没听清。 方子初拿起脚边一根小木棍,在沙子上写下叁个字。李晋凑过去看,他稍微认得些简单的字,点点头说:“这字写得真好看。就它了!” 看着地上的“满庭芳”,方子初不由黯然,她的外祖母给她母亲起名“赵芳庭”,取“满庭芳菲”之意。如果这个名字能用在李晋的酒楼上,也算母亲还活着。 要开伙时,李晋拿出了一个中间有隔板的锅,他现在知道方子初不能吃辣,对这个小妹妹说:“看,给你和大当家准备的,鸳鸯锅。”说到鸳鸯两字,他还笑得一脸暧昧。 然而,方子初是个小榆木脑袋,倒是肖凉听到,会心一笑。 鸳鸯锅里,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肖凉和方子初对坐着。 李晋和陈焕生他们围着另外一个锅,他回头见肖凉喝着酒吃得满意,自豪地说:“大当家,这辣子够劲吧?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湘辣子!” 方子初看男人们都吃得大汗淋漓,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她心里有点痒,偷偷夹起对面那半边红油锅里的一块鱼肉吃,结果被呛得直流泪咳嗽,但却莫名感到爽快。 肖凉用勺子盛出了一丁点红汤,倒在对面的清汤锅里,正好刚刚符合方子初能承受的口味,她吃得很满足。 此时,陈焕生发现帮里有个叫作霍五的弟兄没有出来吃饭,就私下里问和霍五同船交好的另一个弟兄。 那人偷偷附在他耳边说:“霍五烟瘾犯了。昨晚就呵欠连天的,一晚上在我身边翻来覆去没睡着,说热得冒汗,早上起来在床上又盖着大被直喊冷。” 陈焕生低喝:“我不是叫你们把大烟戒了吗?大当家定的规矩你们也敢惹?” “我是戒了,可是霍五不信邪啊。前几天咱们端了白虎帮之后,他手里分到点钱,就去汉口的烟馆,结果迷上了一种比大烟还要命的药,我听他说叫‘欢喜丸’。一开始他一天就吃一粒,到后来一天要吃上好几粒,昨天就给吃得一粒不剩。” “唉……”听到这里,陈焕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人接着压低声音,带着恳求说:“二当家,您也不想看到他死吧?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求您帮着瞒瞒吧。” 陈焕生说:“你们在船舱里尽量别出动静。” 然而,几米远外,肖凉冷眼看到了这一切。 晚上将近半夜,青龙帮一众人才回到了汉阳江边。 就在大家都要睡下时,某处船舱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 陈焕生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一进船舱,霍五正在地上打着滚,舱里充斥着甜腻的臭气:“快、快……我要去烟馆!去他娘的大当家!去他娘的帮规!我要吃……欢喜丸,快给我……” 这声音当然也引来了肖凉,他看到已经不成样子的霍五:“带过去。” 霍五被其他两个同屋的人架着,来到了头船上。但他神志如此不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通过他人转述。 他张牙舞爪,在地上抽搐着,看到面前的肖凉,双眼暴突,忽然一下子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打。 肖凉瞬间从腰侧抽出刀,向他左肩砍去。 霍五疼得大叫一声,凄厉地响彻黑夜。 “疼吗?”肖凉问他,眼中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情绪,那是一种明显的嫌恶与恨意,“比抽不到大烟还疼?” 霍五直着眼睛,连连点头,不过几日,一个大男人已经形销骨立,双眼下面是深深的乌青,眼眶也凹陷下去,像一个被妖怪榨干精血的干尸。 在肖凉眼前,霍五的身影逐渐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合,那个人给了他来到这个人世的机会,却也给他的童年带来了一生无法磨灭的伤痛。 那个人总是窝在榻上,在阴暗的角落里招呼他:“老叁,来给我烧烟!” 当时的肖凉偶尔忍不住劝他一句:“别抽了。” 他就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举起烟枪,往肖凉身上抽。黄铜制的烟枪头砸在年幼的他单薄脆弱的肩胛骨上,钻心一般的痛。 “知道疼了吧小子,你老子我不抽,比你现在还要痛,难受得要死!”隔了一会儿,他又骂道,“你个丧门星!我肖大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种?快过来给老子烧烟!” …… 一直沉没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似碎裂的玻璃,一片接一片向他割来。 肖凉一口气往霍五身上连扎数刀,嘴里却只重复着一句话:“抽不到大烟比这个还痛吗?嗯?” 霍五一开始还疼得哇哇大叫,声音尖厉,后面也不叫了,眼仁一动不动,只留一口气,躺在原地。 陈焕生看到这样的场面,身体阵阵发寒,在肖凉身后低声劝道:“给他个痛快吧!” 霍五嘴里仍吐着那几个字:“给我一口……” 肖凉举刀刺向他的心口,了结了他苟延残喘着的生命,接着一抬头,额前碎发随之撩起,露出一双发红的眼。 陈焕生从没见过这样的肖凉,以前见他杀人都是冷静的,就像一个拿着雕刻刀的工匠,给人以最致命的一击。可今夜这一幕,却好似野兽单纯地发泄一般。 方子初被一连串凄厉的叫喊吵醒,等她出来想看个明白时,霍五的尸体正被抬出来。 看着骨瘦如柴的霍五睁着一双马上要爆出来的眼睛,身上一道道凌乱的刀痕里鲜血还在往出涌,她心中不免大骇,偷偷去瞄舱内的肖凉。 他手里还握着刀,正微微喘着气,见到她来了,眼神从混沌变得清明,冷声道:“回去睡觉。” 是夜,方子初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身上就是一阵阵发冷。 她早知他是阎罗本性,可他不时流露出的温柔会让她将此遗忘。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会不会在将来的某日也会对我露出这样的面目?” 于是,一夜难眠。 ———— 同一个晚上,一样惴惴不安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全知堂的堂主白瑞麟。 肖凉最近在汉阳一片江面上活动的痕迹,他已通过自己的情报网对此一清二楚。 之前在何五爷被干掉后,他又派了堂内排名比较靠前的两名高手,但都没有了消息。为了不再损兵折将,他没再有过动作。 可堂规就在那里,做不到就成了全知堂的笑话,也成了他白瑞麟的笑话。于是他最近又想出了个计划:派出几名各自擅长不同路数的高手同时围剿肖凉。 他把这个计划和打算派出的杀手名单写在一张纸上,寄给了上面。 全知堂历来都是通过信鸽单线联系,每个杀手入堂都需要堂内有声望的“老人”推荐。如无意外,他们和堂主的初见也将会是最后一面,之后被委派任务,都是通过信件联系。 但白瑞麟并不是全知堂真正的老大。 全知堂在叁年前曾换过老大,但他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曾经的老大将全知堂的人手全盘托付给了这个新上峰,信件上的字体也由遒劲的行书变为了清秀的瘦金体。 他刚刚收到来信,只见上面写着:“暂时不要动肖凉。” 白瑞麟满腹疑云,却只得照做。临至睡前,他越思虑越觉得,如今的这个老大,不对劲。 上卷19欢喜丸 日子一天天冷了起来,时光在寒冷的冰面上溜过,钻进人们瑟缩的脖子里,又拂上晾晒几日都干不了的衣服里,最后潜入地上浅薄的一层白雪里,再出来时,便是冒出春芽的又一年。 青龙帮在江面上越来越有起色,声势的壮大,也引来更多的人入伙。到了腊月,竟前前后后加入了二十多人。 人一多,事也多了起来。即便是大男人,互相之间也难免有龃龉摩擦。好在肖凉之前立了威,陈焕生也极懂得通融,只是徒增了些吵闹。 然而方子初却没受到多少影响,她是个在闹市中都能读进去书的人。以前在家里,母亲就时常数落父亲:“都是你,把好好一个小姑娘家教成一个像你一样的书呆子,将来可怎么嫁人!” 以往听到这些,她都不由在心里偷笑,要她嫁人,她还不想呢!成天对着那些家务,就在那一亩叁分地里转悠,多无聊! 可哪怕曾经再烦的唠叨,如今也变成回忆里温暖而泛黄的页脚。 她现在苦恼的事不是念书,而是怎么打络子。在数学计算和物理公式上一点就通的她,偏偏手笨得很,之前看母亲常打,但这些线绳到了她手上就成了一团糟。可青龙帮上都是粗糙的男人,她也没处请教。 转眼就到了年叁十,这是她不在家过的头一年,却也是最热闹的一个新年。 江面上一些稀疏的渔家在夜晚亮起灯来,憧憧的灯影在水里荡漾着。 大家要贴春联。可帮里一共就两个读书人。男人们纷纷找上陈焕生题辞。他之前在街上摆摊卖字时,也做这项业务。所以随便就能诌来几句吉祥话。 方子初舱门上的对联是她自己写的。等到她用浆糊把春联贴到门边,陈焕生他们叁人凑在一起看,读出声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这是化用了唐代一个叫刘希夷的诗人的句子,我记得他这首诗叫《白头吟》。”陈焕生边思索着边说,“原句里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改成了相同。” “听着吉祥啊!”李晋称赞,“这不就是说大家永远都在嘛!” 他们再一抬头,见横批上写着四个字:“欢音永在”。 ———— 吃辞岁饭时,肖凉照例给大家发红包,那是用红纸包着的一百个铜元,取“长命百岁”之意。 李晋收了红包,笑着逗方子初:“妹妹啊,你不给大当家准备点礼物。大当家对我们几个人的好加在一起,都赶不上对你的一个手指头。” 方子初想到自己本打算送给肖凉的那个粗陋不堪的络子,至今还压在枕头底下拿不出手,不由感到羞愧起来,是啊,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可她一直没有过表示。 肖凉好似压根没有听到这话一样,虽然李晋不过是逗乐说笑而已,这让方子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子时过后,他们一齐出去放鞭炮。这头船上的第一响鞭炮当然要由肖凉点着。 鞭炮由一根棍子挂着,横着支在门前。方子初躲得老远。她胆子不小,而且越到生死关头越临危不惧,但就怕火炮之类的东西。 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也同时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架相机里。相机的主人正站在一艘货轮上,弓着腰,专注地拍摄着。不过那时候相机的曝光技术还比较落后,尤其在夜晚。红色的鞭炮、春联、灯笼和人们的身影混成晦暗的一片。 一个高大的洋人走到摄影师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着岸边那些传来欢声笑语的船只:“小武,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摄影师用熟练的英文回答:“他们是江匪,江上的土匪。” “土匪在这里做什么?等下我们要停到这里。他们必须把地方让出来!” “这不太妥当吧,总有个先来后到。交易地点没明确说在汉水的哪一岸,我们可以去对岸啊。” “我们船上挂着大英帝国的旗帜,难道害怕区区江匪不成?” 小武对这个傲慢的洋人无话可说,反正自己只是个摄影师。只是,他转头看向那些处在一片洋洋喜气里的人们,在心底叹道:原来土匪都有家,可他却一直在船上漂泊无依。 放过鞭炮,喧闹声渐歇,守岁就算完成了。方子初躺下正准备入睡,却听到了一阵并不急促的敲门声。 门外传来肖凉的声音:“是我。” 方子初不知他来干什么,但还是给开了门。 肖凉一进来就在门口停住脚步,把手里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她:“送你的。” 方子初接过,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只玉镯,通体莹白透亮,在煤油灯下散发着点点光辉。镯子内侧还刻着洒金的篆体,细看正是“子初”两个字。 这镯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她摇头要还给他:“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刻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肖凉的语气不容反抗。 她拿着盒子走到床铺边,肖凉看她那样子是要把镯子保管起来,推门便要离去,却听到方子初说:“等一下。” 他一回头,看到方子初手里攥着什么向他走来,已不是他给她的那个盒子。离近了,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用红绳编的小玩意,但绳子打的不太平整,有点凌乱。 “这是盘长结,我以前看我娘打过。它没有开头和结尾,代表着万物轮回,周而复始,永恒不灭。带在身上讨个平安吉利吧。” 虽说如此,她手中这个结却被搞得七出八进的。肖凉也听不太懂那些深奥的寓意,不过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概没有不收的道理。 他从腰间取出自己的刀,把那红色的盘长结牢牢地系在刀柄上。 方子初这才得以细致地观察到他的刀,刀柄和刀鞘上竟然有些点点斑斑的锈迹,脱口而出:“这刀有些年头了。” 肖凉道:“是我师父留下的。” 师父?听到这两个字,方子初不由好奇心大作,难道肖凉真是那种小说话本里常出现的武林高人吗? “那你师父如今在哪里呢?” 肖凉看到了方子初眼中的兴致,认真地回答:“早死了。喝酒喝死了。” 方子初惊讶了一下,心道:怪不得你这么能喝酒,原来是跟师父学的。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所以酒不要喝太多,要注意身体啊。” 肖凉嘴唇一勾,淡漠如湖水般的脸上终于被激起了一丝波澜,却没有回应她的话。 方子初早就了解他是个太有主意的人了,岔开话问道:“你们学武的人,小时候都是跟着师父的吗?你爹娘呢?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人。” “大过年的提那些做什么,好好睡觉。”肖凉刚要转头开门,却察觉到方子初眼中的失落,又说,“其实我家里面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大当家!”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有个洋人的船,非要停到咱们这地方,你快出来看看!” 洋人的马仔却是个中国人,他站在船头,眼睛倨傲地向下瞥,命令肖凉:“我们要停在这里,你们快把地方让出来。” 肖凉眼一眯,在黑夜中凭着依稀的灯火打量着这个穿着洋人制服的中国马仔:“不愧是毛子的狗,一样的不懂规矩。你们要停在这里干什么?” “你只管腾出地方。” 此地位于汉水与长江的汇流处的汉阳沿岸,青龙帮的地界往汉口延伸后就停驻在这里。 “这可是你们往枪口上撞的!”肖凉冷笑。 货轮上有十来名荷枪实弹、穿着洋式制服的武装人员,大多却都是中国人。 青龙帮的人早就摆好了阵仗,他们从四面八方袭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杆精良的长枪。 不过一刻钟,胜负立见。那个高大的英国人以及那些武装的马仔,都被青龙帮的人挟持之后五花大绑。 有几个弟兄将这艘货轮上上下下搜查一遍,报告给肖凉里面竟然是空的,没有什么货物。 带头的英国人听不太懂中文。陈焕生却做起翻译,其他人都惊讶他竟还有这样的绝活。他淡淡地笑说:“以前我在武昌高师读书,在洋文上也算是个半吊子。” 他将肖凉的意思转述给那洋人:“你们是要在这里等接头的人吧?” 这个洋人对此并不作答,别过脸去谁也不看,好像不屑于和他们开口一样。 过了一刻钟,果然有两艘带乌蓬的船划过来,船破旧得十分不起眼,肖凉看到后却眼仁一亮,他对此向来嗅觉敏锐,越不起眼的船里,越有见不得人的货。 劫了这两艘小船后,他命人将里面的货箱都抬到洋人的货轮上来。掀开箱子一看,里面都是一个个用透明玻璃瓶装着的状似小糖球的东西。 “这是什么?”肖凉拿出其中一个玻璃瓶,在洋人面前晃了一下。 洋人仍旧闭口不答。 “欢喜丸。”被绑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出声,带着点上海人的口音。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人,长了个中国人的皮囊,浑身上下却透着股洋气:白衬衫、西式马甲、收脚的裤腿扎到靴筒里,头上戴着顶贝雷帽,胸前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稍显笨重的相机。 “这是一种毒丸。”他被绑着,脸上却见不到丝毫的恐慌,不徐不疾地给在场的人解释着,“它跟大烟一样,会让人上瘾。但毒性要比大烟强上十倍还多,而且戒断反应异常强烈。” “这不就是霍五吃的东西吗?”李晋打开一个密封好的瓶子取出一颗。 陈焕生眼看那药丸在他手指间捏着,离嘴越来越近,飞快伸出手拍向他脑袋:“怎么?你还想尝尝?” 李晋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打疼的脑袋:“我闻闻是什么味不行啊?”于是把那颗雪白的“药丸”放到鼻尖嗅嗅,面露吃惊,“好甜,这不就是小伢吃的糖丸嘛!” 听到这话,那胸前挂着相机的年轻人轻笑出声,笑容里透着股无奈。 陈焕生在一旁道:“你们知道西药房里会卖一种用来戒大烟的药丸吧?” 其间有弟兄立刻答:“我见过有个亲戚吃这个,跟叁当家手里拿着的差不多,也是白色的。那个东西吃了,大烟倒是戒了,结果又对这药丸上瘾了。” “比大烟还要难戒!”青龙帮中又有一人大声说。 “因为那里面有吗啡。”陈焕生说。 “吗啡是么东西?”大家都问。 “它本来是洋大夫用来给病人止痛的,但极容易上瘾。听说是从大烟里提取出来的。” “那这也是吗啡做的?”李晋捏着这颗小丸,半眯着眼睛看。 “不全是,里面主要是有一种东西,比吗啡还要让人难以招架,据说叫可露因。毒性和成瘾性比吗啡还要强上几倍。”年轻人好像对此十分了解,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从嘴里甩出几句关键的信息。 他面色平静地接着说:“这种药丸是新出的货,大烟叫福寿膏,它就叫‘欢喜丸’,吃了欢喜得像得道成仙一样。 “这么说,你吃过?”李晋好奇地问他。 “没有,我看别人吃。一开始快意得很,后来又饱受折磨。一旦得了它,就等于上了天,没了它跟下地狱一样。”年轻人语气淡淡的,“这东西就是从汉口往外流的,前几天我在上海也看到有人吃。但是租界……暂时进不了。” “所以他们和你们这个洋人老大交货,就是为了往租界里卖?”肖凉突然开口。 “聪明。”年轻人点了下头。 肖凉又让陈焕生用英文问那个领头的洋人:“和你们交易的这帮人上面是谁?货源是从哪里出的?” 洋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嘴唇间轻轻飘出两叁个单词,那是“无可奉告”的意思,接着语速很快地说了一长串,被陈焕生翻译给肖凉:“他说最好马上放了他,否则大使馆知道了会给督军府发照会,到时候……” “跟他说,尽管发,就让他们出钱来赎。”肖凉说。 那洋人听了被翻译过来的话,嘲讽地笑了笑:“果然,中国的土匪就是如此贪婪。” 肖凉眼睛扫了一圈地上的货箱,对弟兄们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这帮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开始一个个端起箱子,走到船边,把里面的东西往江里抛。 洋人看到这一幕,深目圆瞪,红着眼喊着:“你们这帮疯子!这可是一大笔钱!” ———— 大年初一的清晨,江府的小洋楼里一张西式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饺子,另有吐司配花生酱。高脚杯里盛着洋酒,直筒玻璃杯里满是牛乳。这一桌食物可谓是亦中亦洋、不伦不类,就如同江如海这个人,扭曲而无常。 江家籍贯于天津,只是近些年因为调任来到汉口,但过节时仍保留着在北方时的习惯,比如吃饺子。江如海尤爱薄皮大馅的猪肉大葱饺子,此时,他的二姨太正侍候着他,他吃得嘴唇上油光闪闪。 可桌边一圈,除了他的四个太太和一儿一女,还空了一张椅子,这张椅子总是空着的。 大太太在江如海身旁细声细气地说:“老爷,还是去招呼一下二妹吧。今天好歹是大年初一,她昨晚就没下来吃辞岁饭。一家人一年到头总要聚一聚。” 江如海咽下一口洋酒,漠然道:“随她去,她几时认过我们是她的家人?” 这时,突然有仆从冲进来说外交部门来人有要事相报,江如海让那人直接进来。 来人见餐厅中有旁人在场,于是走到江如海身边,凑近了耳语一阵。 江如海面色微变,问:“他们要多少?” 那人伸出一只手,摊开五指比划了一下。又战战兢兢地说:“他们还有一个条件,要……” “快说!” “要江督军亲自带着这五万大洋去……” 江如海浓眉倒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什么杂鱼也敢往我桌子上蹦!”又道,“这个肖凉,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传信的人说:“他是最近两个月做大的一个瓢把子,听说身手极好,对手下人又很大方。传闻他极恨大烟,为这捅死过一个手下。” “巧了,我生平最爱的东西,就是大烟。”江如海幽幽一笑,“吩咐四海帮的万锦程,带着五万圆去会他们。告诉他,要把约翰逊先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还有那个姓肖的人头。让那条杂鱼领会领会,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上卷20屠四海 从除夕傍晚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约翰逊就再没进食,肚子空荡荡的,一叫就有回音。偏偏这帮野蛮的土匪围着他来回转悠,时不时烦扰他几句。 “那个约什么先生,我们大当家的特地赏给你的。”李晋两手各端着一碗牛杂汤和一碗米饭,来到他面前。 汤的香味勾起了约翰逊的饥饿,虽然听不懂这个长相敦实的男人嘴里的话,但他两眼仍放着光。 “他还吩咐我来亲自喂你吃。”李晋把碗放在地上,撸起袖子嫌弃地说,“要不是为了那五万大洋,老子才不会喂你这臭毛子!” 这洋人大概能听出他的语气,但食物在前,人最基本的欲望在上,他选择忽视这些,直勾勾地看向汤和白米饭。 谁知,当他的嘴接住李晋递过来的勺子里的牛杂汤拌饭,就立刻将其一口喷出。 李晋向后躲了一下,可还是被喷到脸上几滴,他瞪向嘴里正“嘶嘶哈哈”着的洋人:“你可别不识抬举!” 约翰逊也不管他,一味用洋文叫着:“太辣了!太辣了……” 李晋可听不懂,他只道:“你现在吃的可是和我们大当家一样的伙食,平常的绑票可没这待遇。” 约翰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意思是这么辣的话不如不吃。 李晋又瞄到角落里那个胸前挂个“木箱”、戴着贝雷帽的年轻小伙,他正盯着地上那碗白米饭,直咽唾沫。 李晋怀着调戏的心思,过去问他:“把你那木箱子拿下来给我玩玩,我就把饭给你吃,怎么样?” “这不是木箱子,这是摄影机。”小伙严肃地说。 “……什么鸡?” “就是用来照相的机器。照相馆去过吧?” 李晋摸了摸鼻头:“没去过。我老家的人管这个叫照妖镜,听说还会喷火。” “那是老式的了,这个就不会。” “那你给我玩玩。” 年轻人沉默不语。 李晋对这玩意实在是好奇,略带讨好地继续问:“你想吃什么菜?我去给你炒。” 年轻人直说:“这东西我从来不会让人动,除非我死了。” “嗨!瞅你那小气样!” 李晋自讨没趣,刚要端着碗离开,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陈焕生,听他说:“碰面的时间快到了。” “那个江……督军要来了嘛?我正想去看看他长什么样。” 陈焕生道:“来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他。” “那大当家干嘛要提这条件?” “估计是想恶心到那个姓江的吧。” 陈焕生走到被绑的洋人面前,用英文说:“约翰逊先生,你马上就要自由了。” “给我等着,你们对我的虐待,我会好好报偿的。”这个英国人高傲得有些愚蠢了,还没离开这里,就已经叫嚣起来。 “你得记住了,这一天内,我们对你可是好吃好喝招待啊。”陈焕生后面出来两个青龙帮的人,将约翰逊从地上拽起。 “我们还没计较当初是你们英国人把一箱箱的鸦片运到这里,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以至于丧命。” 陈焕生的话却招来了约翰逊的一声嗤笑:“那是因为你们中国人的劣根性,贪婪又懒惰。” 听到此话,陈焕生镜片后的目光罕见地变得凶狠阴冷,紧紧盯着英国人的一双碧眼:“你要记住,中国人里不全是‘东亚病夫’。” “我知道,还有像你们头儿那样的人。我承认,他的确是个疯子。可这样的疯子也还是太少了。如果能多一些,中国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番话令陈焕生哑口无言。他垂下眸沉思着什么,这沉思,同时也是一种默认。 ———— 万锦程早就听闻汉阳这边有个姓肖的最近混得风生水起,但他这个人很会权衡,江面上不好一家独大,因为凡事都有个“物极必反”的道理。所以即使肖凉灭了在他四海帮羽翼之下寻求保护的白虎帮,他也一直没有要动青龙帮的意思。 但江如海的吩咐,他不得不从。一方面四海帮通过给江如海运烟货从中抽成可谓是狠赚了多笔,更关键的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他可是一省督军,手下几千上万的兵,听说武昌江边还停着他的小军舰。 听闻这个姓肖的身手极好,万锦程尚武,也是个杂门杂派出来的,一直都很想领教一下,今日便借着这个由头,来会会他。为了不显得自己以多欺少,他只带了帮里一半的人,乘着几艘小舟过来。 肖凉立在货轮的甲板上,就在约翰逊的身旁,用眼扫了下面的一圈,问:“江如海呢?” “督军这两日身体抱恙,让我来替他将约翰逊先生赎回。”万锦程声音洪亮。 “你又是谁?” “四海帮,万锦程。” 肖凉淡淡地“哦”了一声,对一旁押着约翰逊的两个弟兄说:“带下去。” “肖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万锦程见状问。 “我提的要求是让江如海来送赎金。” “江督军若是来了,你以为能善了吗?跟我这个区区四海帮相比,他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你不要以为自己身手好,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江督军今天让我来,也是给你个面子。” 肖凉垂下眼皮,仿佛在思忖着什么,之后便向一旁的人说:“带过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除了自己所乘的小船,万锦程还领着另一艘手下的木舟并排行至货轮之下。他打开一旁的手提箱子,向肖凉展示里面白晃晃的银元。 “请过来吧,肖当家。” 肖凉来到万锦程船上的同时,约翰逊也被送到了并排的小舟上。然而,就在肖凉马上要接过箱子时,却看到万锦程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对不住了,肖当家。”只见万锦程另一只手里白刃一晃,就向自己直奔而来。 “大当家猜的果然没错!这水匪什么时候也这么爱骗人了!”李晋带着一拨人早就埋伏好,前来交易的人一旦变卦,就放冷枪。 然而松了绑的约翰逊如游鱼归海,大显神通,“扑通”一下扎入水里,向四海帮在外围接应的船只游过去。 “不好!咱们得赶紧追上!”李晋和林隽带着一拨弟兄也上了小船沿着约翰逊逃逸的方向快速划过去。 这边肖凉堪堪躲过一记冷刀,暮色苍苍,肉眼依稀可见万锦程露出的胳膊上遒劲的肌肉线条。料峭春寒之中,他竟穿着一件赤膊的褂子。 肖凉近身搏斗从来就没输给别人,青龙帮这些日子在江面上也算是顺风顺水。况且他本就不是个谦虚的人,一顺遂起来就容易轻敌。 万锦程不同于那些只有蛮力的壮汉,他不仅力气比肖凉大,而且速度竟和他不相上下,这就导致他每一出手都十分迅猛。两人过了几招后,肖凉竟落了下风。 最后,万锦程一只手薅住肖凉的短发,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将他的头狠狠压在水面之下。 肖凉却没有一丝挣扎,憋着气忍耐。对方手脚上的劲力死死地压制着他,让他不得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十秒,也许一分钟,总之对肖凉来说,水下的时间是停滞不前的,眼前只有没在浑浊江水里的船缘,还有不可名状的微小漂浮物。 人一旦被剥夺了呼吸,就好像整个被禁锢在一处无法逃离的狭小空间,对死的恐惧和绝望会爬进每一个毛孔。 肖凉感觉自己的胸腔越来越灼热,仿佛要炸开一般。头也越来越涨,越来越晕,可就在这混沌的脑海里,竟浮出了好几年前遥远的画面。 同样是如此窒息的感觉,头上传来的却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份吊儿郎当:“傻小子,不是我故意要作弄你。湖北这地界上到处是江河湖荡,会凫水,更要会憋气。憋气会让人战胜心底对死亡的恐惧。要知道,活着可比死还要可怕……” 昔日那个老头的声音在混沌的脑内越来越模糊,最后遥不可及,但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也跟着烟消云散了。整个人宛如一尊浸在水里的雕像,但跟一般的雕像不同,他的心是活的。 船上的万锦程感觉到手底下的人仿佛失去了生气了,却又在心底浮现出一丝隐忧。具体过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但他考虑到这早已突破了正常人的极限。是时候拉起这小子的尸体欣赏一下他的死相了。 于是他松开踩在肖凉背上的脚,手也松了一些劲力,正要提起他的头。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措手不及,怔愣得来不及反应。 只见肖凉犹如一条潜在水面下的游龙,横空出世一般跃起,双手撑着船缘,身体向上空翻,一脚踹向了万锦程的下颏,头发上的水珠随之被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一脚用尽了全力,万锦程向后直接倒去。 肖凉踩在他的胸脯上,一手死死按住他的一边肩膀,不等万锦程有任何挣扎的动作,就用刀划开了他的喉咙。 很快,万锦程便没了气息。 肖凉割下了他的脑袋,细致的处理让这颗头颅并没有留下脏污的血迹。只是那两颗大眼兀自睁着,空洞而惶然,怪吓人的。 肖凉提起万锦程的头,在天边还透着依稀亮光下的暮色里,昭昭然的,让四海帮的那些人都看了个清楚。 他的本意是“擒贼先擒王”,以为万锦程的手下看到首领的人头,会纷纷投降溃散。 可万锦程却是个极有凝聚力的总瓢把子,他的弟兄们先是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肖凉手里的人头,紧接着双眼中倏然燃起愤怒的火焰。 他们走上了要同青龙帮鱼死网破的道路,将本来准备要用来夜战的火把一个个点燃,掷向了青龙帮的十几艘木船。 木头遇火,几乎是瞬间就烧了起来,从船头烧向栏杆、从栏杆烧到甲板,熊熊烈焰绵延而过。船上的男人们像蚂蚱一样蹦到水里。能做水匪的人里,大多都是水性不错的。 方子初一直在头船的船舱里呆着,这里离“战场”最远,可外面的声音她还是十分留意的。 她已然从喊杀声中察觉出了不对劲,且感到周围越来越热,鼻子里蹿进来烧焦的气味,凝神一听,船板在哔啵作响。 她忙跑出船舱,眼见身在的这艘船的前半部分已经烧着了,黑烟正向后面入侵。 方子初忍不住咳嗽两声,四下里用目光寻找可以上岸的出路,可平时都是在船头那里搭木板上岸,而她此时在船尾,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 正在她心思运转之间,身后却传来了陌生男人戏谑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有个小妮子。” 一回头,四海帮的那些残兵游俑划着木舟停在了船尾。 那些男人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着:“你们大当家割了我们当家的人头,这笔账正好在你身上讨回来!” 看着他们有要上船的架势,方子初掏出枪,指着他们:“别过来!” “哟!果然是匪窝里的女人,烈得很!”其中一个男人将手里的火把往甲板上一扔,正好就落在了方子初的脚边。 她自小对火炮怕极,大叫一声,下意识跳起来,而火苗却顺着她的裙角一路飞快地攀上来。 她慌得不行,急得伸出另一只脚去踩。这动作当然显得很笨拙,更糟糕的是,在慌乱中,她被接连绊了两叁下,直往后退,撞到了船边的护栏,而木栏杆已被火焰的热气熏得发脆,在撞击之下裂开。 方子初也随之倒向江里。 眼里是那几个男人脸上的嘲笑,心中闪过的念头却是:完了。是的,比起怕火,方子初更怕水,所以一直没有学习如何泅水。 看到青龙帮的十几艘船已连成一片火海,焰舌迅速吞卷着自己熟悉的安身之所,肖凉没工夫去欣赏手里的人头艺术,随手把万锦程的头往小舟里一撇,便一头扎到江里,向那片火海以最快的速度游过去。 浸入江中的一瞬,方子初感到自己的耳朵里都进了水,霎时失去了平衡。她下意识用双手挣扎着要把头浮出水面,好获得呼吸。可越挣扎,她不仅口鼻里呛到了更多的水,也越来越往下沉。 意识到这个后,她赶紧闭气,双手不动弹了,却感到背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慢慢地把自己往上托。 她试图睁开眼,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上卷21生同衾 方子初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连续拍打着,呛出了几口水;又感到嘴唇被湿润的东西覆盖,温热的气息被渡进来,全身的湿冷也被慢慢褪去,整个人感到更加轻松。 她睁开眼,所见的是熟悉的船舱内,以为自己躺在床上,但渐渐感到身下的硬度,才意识到她是躺在地板上的。 一团白色的东西被抛在身边,她偏过头去看,这不是自己用来换洗的里衣吗? “换上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又把头转到另一边,肖凉席地而坐,他全身衣服湿透,头发服帖在额前鬓角,不住地往下滴着水珠。 “我又被你救了?”方子初唇畔溢出一声如轻叹般的笑声。 “改天我教你凫水,”肖凉说,“把干净衣服换上。”话音刚落,他就起身开门走了。 方子初换完衣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感到不对。她记得没落水之前就眼见这船的前半部分都起火了,那里不正是肖凉住的地方吗? 她开门去到甲板上一看,果然前面肖凉船舱棚顶的木板已被烧得塌陷,里面的家具物品一律面目全非,船头处的甲板也被熏得焦黑。 肖凉正蜷缩在甲板上,身上裹着湿冷的衣服,头顶着深蓝的星幕。正月的天,寒气刺骨,方子初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我那里睡吧。” “不用。” 肖凉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他坚持的事好像从来没人能够改变。 可方子初却有招数对付,她在肖凉身边躺下:“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肖凉见她只穿着一层里衣里裤,眼睛看向天幕边的星子,目光灿灿,于是站起来,颇有些无奈地向方子初的船舱走去。 方子初跟在他身后,狡黠地偷笑。 舱内只有一床被褥,还被烟燎得添了一大片棕黑色的污迹,透着股糊味。床铺边两个船舱之间的夹板被烧断,冷风从缝隙中不断透进来。 她可不打算在这里躺着吹冷风,于是把被褥都搬到地板上。被子平时只她一个人盖,还能多出一点富余的地方。方子初侧着身躺在里面,对正在地上和衣躺着的肖凉说:“我们盖一个被子吧。” 她此话一出,肖凉眼睛盯着棚顶,隔了好几秒才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大了不知道吗” “我相信你啊,你又不会对我做什么。”方子初说的正是心里所想,要是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以他的体力,自己根本不能反抗。她接着说:“我们挤一挤,彼此还能热乎点。你没看到那里的船板裂开了吗?你穿着湿衣服,再被风一吹,会伤风的。” “我身上都湿透了,和你盖一个被子,你会不舒服。”肖凉刚说完,竟不自禁打了一个喷嚏。 “都这样了,还逞强。我都不在意,你扭捏什么呢?”方子初有点生气了,用脚把被子蹬开,“那我也不盖了,要伤风我陪你!” 肖凉对她这招最是无奈,他把外面湿得最严重的黑衣裤褂脱下,仅着里面的白色汗衫和里裤,平时一举一动都迅速无比的他此时却慢吞吞地走过去掀开方子初的被子躺下。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占了被子的一半还多,就侧过身去,手脚都拘谨着,此时用一个词来形容他毫不为过——“正襟危躺”。听到一旁方子初把汽灯熄灭,感觉到她也钻进了被窝,他忙把双眼一闭。 少年和少女的肌肤隔着两个人的衣服——湿冷的和干燥的,紧密地贴在一起。 方子初很快就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飘到肖凉的耳朵里。他眼睛闭着,脑袋却清明得很。他现在真想深深地叹上一口气,可不敢惊动身边人,忍不住还是睁开了眼,借着船板断开的缝隙,外面的月光透进来,他能看到面对面的方子初的脸,她的睡颜是那么的安宁,他知道,那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 肖凉很少失眠,他一度认为吃饭和睡觉是人生中最愉快、最忘我的事。可此时,他却一点也睡不着,只能不时地看看方子初的脸,渐渐地也起了些许困意。 但他很早就醒了,因为太热了。 方子初整个人都缠在了肖凉的身上。 肖凉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火气大,方子初把他当火炉了吧。她的胳膊伸出被子,放到了肖凉的肩膀上,腿在被子里,竟攀上了肖凉的腰际,鼻间呼吸的热气摩挲着他的脸庞。 在蒙蒙的天光之下,他的眼睛不经意间瞟到了她微敞的胸襟,里面一片雪白微微起伏,不禁紧张得喉头一滚,咽下口唾沫。 他整个人又湿又热又冷又燥,一腔热血直往身下涌去,心头冒出一种冲动,和杀人前很像,但又不像。如果说杀人之前的冲动是要消灭一个人,那么此时他的这种冲动是要和一个人融合。 他从十叁岁流落汉口乞讨,就混迹于粗鄙的男人堆里,什么荤话没听过,也见过男女野合,听过男人在干那事上头时淋漓不堪的脏话和女人婉转难耐的呻|吟。 此时的肖凉真想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里。 可方子初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立即断了弦。她在睡梦中呓吟了一声,柔嫩光滑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嘴边,无比地亲昵。 他能感觉到,腿间蛰伏着的物什正在一点点地抬头。 肖凉慢慢地抬起手,因为心头燃烧着的那一小撮火焰正在不断地蔓延,蔓延到他的指尖,放软了他的动作。他艰难地把方子初踢在自己身上的腿放下,然后悄悄地离开被窝,穿上外衣走出了船舱。 关紧舱门后,外面冷冽的风吹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船栏被烧断了,肖凉站在甲板的边缘,看着脚下的江水,一头跳了进去。 江水冰凉沁骨,浇灭了他的心头火。他一口气游到岸边,又就着江水洗了把脸,便坐在江滩上,看着日头徐徐从天边升上来。 上卷22过江龙 一趟北洋军队的专列,沿着京汉铁路一路行驶,于一个清晨抵达了汉口火车站。 自第一节车厢走下来一个叁十多岁的男人,他一身卡其色军服、披着深绿色斗篷,在月台上行走得不紧不慢,透出股儒将之气。 这人便是“扶危将军”——北洋第九师师长顾向卿,一路跟在他左右的是他最信赖的副官和参谋长廖怀钧。 而他对面信步走来的是现今的湖北省督军江如海。 “好久不见啊,顾帅!” 江如海伸出双手要同顾向卿相握,他脸上带着一贯皮笑肉不笑的热情:“顾帅此去湖南作战,出任前敌总指挥,这是要往上走的兆头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弟。” “请江督军放心,我可是一直惦念着您呢。”顾向卿嘴上温和有礼,手却纹丝不动,无声地拒绝了江如海的握手。 江如海仿佛没觉察一样,自然地把手收回来:“真是抱歉,今日顾帅在汉口接风洗尘,江某是没法奉陪到底了。眼下有个稍稍棘手的事要去处理。” “是什么事,竟然能烦恼到江督军,让您这么着急去处理?”顾向卿问道。 “嗐,也并非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江面上蹦出了个小蚂蚱。” 这话里顾向卿也不太能听懂,只道:“我倒是不碍事。顾某生在汉阳,长在汉口,对这里熟悉得很。” 和江如海在车站一阵虚与委蛇的寒暄之后,顾向卿就带着自己的参谋长和副官来到了升基巷去过早。 叁个人点了糊汤鱼粉,泡着油条吃。顾向卿少年时在汉口最爱的就是这一口,自去年八月巡视两湖后就没再尝过,如今总算是过了把瘾。 他吃得酣畅之时,倒也不忘谈起政治,从北京如今的局势再说到这次南征。参谋长廖怀钧又叮嘱他:“顾帅,湖南那边可不像咱们现在想的能容易攻下来啊。特别是湘西,那里的土匪可是出了名的彪悍。” “你的意思是?”顾向卿意有所指地问。 廖怀钧压低声音道:“咱现在已经到了湖北了,这里不管怎么说也曾经是您的地盘,您只要吱一声,江如海肯定会派人手,到时候打湖南不就容易多了?他手下的人马可是不少。” 见上峰面色不动,他又接着劝道:“我知道您对江如海颇有微词,觉得他过于贪婪、野心太大了。可这次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啊,如果战后以曹司令的名义,还能趁机收编他的一部分军队,正好来削弱江如海的力量!” “唉……”听闻此,顾向卿叹口气道:“这个江如海,若是长久地坐在湖北督军的宝座上,将来必成一大祸患啊。可我如今,依然没有想到什么人能替代他。手里那几个人,不是野心大、就是脑袋不够灵光,而聪明善战的又是吃喝嫖赌抽成性。我缺一颗……棋子啊,放在这楚河汉界之上。” “荆楚之地,两江相汇之处,九省通衢。放在这里的那颗棋子,定是个不好选的。将来这片地界可是要成为您的大后方。” “卖报卖报!荆江小报,一份十文!”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童胸前挎着一个大帆布包在小巷里穿梭来去,动作灵活轻快,边用稚嫩地声音嚷着:“英国商人被江匪劫持,过江龙大屠四海帮!” 顾向卿到了一个地方最爱看报纸,好来了解当地当时的一些情况,此时他习惯性地掏出十个铜板,买了一份《荆江小报》。 这个类型的报纸上大多都是江湖市井里刚发生的新奇事儿和一些道听途说。他看到占了头版半个篇幅的一条新闻,笑出声来,然后摇头道:“小小一个江匪,也能被这报纸安个如此响亮的名号,‘过江龙?’” 廖怀钧听他如此一说,很好奇地接过报纸一看,也是付之一笑:“这江面上果然变天够快,上面写的什么青龙帮、四海帮的,咱们在湖北那时候哪儿听过啊?” “不过这个姓肖的小子,也是胆子够大,敢跟江如海叫板。一般的江匪,哪个不是跟当地的军阀沆瀣一气?”顾向卿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佩服之色。 “这小子的气数也就快尽了。江如海手底下多少兵?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听着参谋长的话,顾向卿只是把眼前的那盘卤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嘴上说:“别人的生死有命,与咱们无关。快吃快吃,糊汤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 自从和方子初挤在同一个被窝那天起,肖凉久违地伤风了。 他自小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即使在当花子时,最艰难的年月里,除了打架会挂点彩。 肖凉不吭一声,照常作息。是方子初最先发觉端倪的,她看出肖凉的脸红得不正常,还咳嗽,在他整个身体的抗拒下,去摸他的额头。 知道他发热后,她就和林隽上岸请了一个江湖郎中。方子初本想请个洋大夫的,可林隽提醒她,那样的话肖凉更不能接受。 这个方子初眼里的“蒙古医生”给肖凉号了迈,又问他最近两日有没有着凉,便断定是体内寒火相攻所致,临走给开了两副中药。 方子初态度坚决地让肖凉躺在自己床铺上,给他盖好被子,并用多余的衣服勉强堵上一旁那个漏风的洞。 很久不生病的人,一次小病给他身体和感觉上带来的冲击要比平时偶尔得个伤风的人大。那时,风寒也并不是小病,救治不及时也会要人命的。 肖凉能感到自己全身上的肌肉正发酸,能感到其中不时的轻微但剧烈的疼痛。但他觉得大白天,作为一帮之主的他就这样躺在暖和软乎的被子里,很不像话。 可方子初就在床边盘腿而坐,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好像生怕他会溜走一样。 对于这世间的人和事,他一直以来就没惧过什么。可此时此刻,一对上她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发慌。 于是索性紧闭双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就这样,方子初坐在他身边,从日中伴到日落。 “大当家!大……”李晋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看到这对男女时已经忘记了尴尬,他面带慌张,“不妙啊,大当家。有一艘大船正往咱们这边开!” 肖凉霎时睁开眼:“什么?” “就是洋人经常停在码头旁边那种又大又长的船。”李晋昨夜和林隽刚把那个约翰逊追回来绑在货轮上,可前有狼后有虎,他此刻急得脑门上都出汗了,“我打眼那么一望,光是在甲板上面的,就有乌泱泱的一群人,都穿着二尺半?,端着长枪……” 方子初这么一听,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是他!是江如海来了。” 肖凉掀起被子站起来,动作里看不出丝毫病弱带来的迟缓,他凌乱的刘海下,纯黑的眼仁里,透出一股决然,吩咐李晋:“让弟兄们抄家伙,就剩最后一哆嗦了!” 他走到甲板上,望向火红欲燃的天边,一艘中型军舰由远及近地驶来。 肖凉整个拿出配在腰间的刀,那个红色的盘长结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他“唰”一下抽出刀刃,将刀鞘在手心里磕了磕,便从里面滚出来个东西。 那是一片极薄的刀片,尾端被牛皮纸包裹以充作刀柄。 他冰冷的目光从锋利的刀刃处流过,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片小刀,薄,而短促。 接着,肖凉把刀片藏在了身上。 上卷23青龙败 然而,江如海却不在军舰上,坐镇这次剿匪的是他心腹的副官,而他此时正在武圣庙悠闲地喝着茶水等着消息,仿佛这一切只是一碟下酒的小菜。 肖凉让方子初跟着林隽去到货轮上,临走时,他把林隽叫到一边特地嘱咐他,如若情势不妙,就乘坐货轮底下的小船带着方子初逃走。 然而这些话,方子初是听不到的。她很犹豫,甚至迟迟不肯上货轮,因为她心头总是浮现着一股不详的预感,比之前遇到所有棘手的情况时还能感到更强的危机感与惶恐。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肖凉,而肖凉的眼睛里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仿佛在让她放心。 “快走吧,妹妹。”李晋在她身后说道,语气里带着调侃,“你在大当家身边,他连刀都拿不稳了。”难关临头,这个厨子少了适才的慌张,还能轻而易举地说说笑笑。 方子初临走背过身前,深深地望了肖凉一眼,那双眼睛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肖凉笑了,他脸上是少见的和煦,嘴角微翘,双眼弯弯。 他轻声说:“走吧。” ———— 一排船只虽然上面被烧得残破不堪,但因为扑救及时,船的主体还是比较完整的,还可以划动。 在军舰靠近之前,肖凉命弟兄们把船只都划聚在一起,并各自拆了船舱的板子抵挡固定在四面八方,建成了一个简陋的临时堡垒。 军舰靠近,副官站在船头,照例说了一番话:“肖凉,你绑架无辜商人,在江面上纵火劫掠,若你此刻认罪伏诛,你的弟兄们还可以从宽处理。” “‘从宽处理’?再说,他是不是无辜的,你们心里最清楚。”肖凉站在这片“堡垒”的最前方,冷声说。 副官这才看清肖凉的容颜,眼里闪过惊诧:“原来是你。”他没有丝毫感情地呵呵笑了两声:“真是好久不见啊,我本以为你早就去阎罗殿报到了。” “那就别怪江督军无情了。”只见这副官向后微微一挥手,身后的士兵把把扛在肩上的枪齐齐地迅速架起。 青龙帮的人也纷纷从战壕里举枪探头,枪雷弹雨一触即发。方圆几里之内码头上停泊的船只见此声势,连忙起锚离岸,寻找新的停泊之所。 江如海这次派遣的两个排属于他手下军队里比较涣散的一支,毕竟剿灭一小窝区区的土匪,如果都用到了精良部队,传出去不得被笑掉大牙?而青龙帮经过几个月来大大小小的劫掠和实战,无论是对于枪械的熟练程度还是射击技术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尤其是肖凉,他的枪和刀一样,既快又准,本人又极会躲闪。李晋虽是厨子,但在以前的青龙帮里,枪法就仅次于南老大和二当家。就连陈焕生这样从前几乎只拿笔的搬舵先生如今也能达到弹无虚发。 青龙帮的人打完枪后就缩进战壕里躲起来,令军舰上的士兵们感到棘手的是,这些堆立起来的破船板的质量竟然出奇的好,他们的子弹几乎都射在了木板上,留下了一个个密集的孔洞。 而两相一对比,伤亡情况立见高下。军舰上已有二十来人被射中倒下。 “下一拨赶紧上来!把他们前面的破木板打穿、打烂!”副官见状烦躁地向舰舱内命令着。 一个排长蹲在铁制的船围后躲避子弹,边对带领他们的副官说:“不行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边的开放区域要比对面大,更无处可躲。剩的弹药也不多了。到时候拼刀,我们不一定能赢得过这帮水匪啊。” “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副官咬牙,一脸忿恨,手却轻轻拍了拍排长的肩膀。 “我记得这船身上还有一个大炮筒。” “那都多长时间没用过了。储藏室里的那些炮弹早就受潮了吧。” “别管受没受潮,只要能打出响来就是好样的。” 可副官却担忧道:“那个什么两湖巡阅使顾向卿又来了,只是为了剿匪就如此大动干戈,若是再伤及无辜商船和岸上的平民,督军可是要被怪罪的!” 排长说:“副官你很少上战场体会不到,一旦火烧到眉毛上,哪儿管的了那么多?若是这次咱们开着军舰都没法把一窝小江匪给端下来,那以后督军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说完,这个排长也不顾副官的犹豫,就一溜烟地跑进了控制室,并命人填充好了炮弹。随着一声突兀地炸雷般的巨响,青龙帮所搭建的战壕的一处边角顷刻间变成了废墟。 那里原本的几个弟兄就这样化成了废墟中混着血的肉泥。当时,距离闹革命已过去了好几年,这一炮打碎了众人心底对太平日子的印象,他们都怔仲地望向昔日兄弟惨不忍睹的残骸,就连见惯生死的肖凉也不禁侧目。 “怎么样,这一炮?不知肖大当家有何感想。”副官在舰首叫嚣着。 “慢着——!” 副官循着声音偏过头,看向一旁不远处那艘挂着英格兰旗帜的货轮,他看到了形貌高大的洋人。他猜测那应该就是人质——英国商人约翰逊了。 而约翰逊身旁还站了一个清隽瘦弱的男人,此时他一手费力地钳制住这个洋人背后的绳索,另一只手正举枪指着其脑侧。 青龙帮的人都认出来,那是林隽。他们都很意外,平时极其胆小的他此刻会站出来。肖凉却并不意外,因为他早就看出,这个弱鸡一样的小子其实有点东西。 林隽挟持着约翰逊对舰首的副官用最大声喊道:“你如果再开一次炮,我手里这个英国人的命就没了。你们的任务之一不就是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吗?” 良久,副官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狂执狰狞的笑:“你说的确实没错。但我今天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他目光紧紧地盯住肖凉,这个人曾经在他手里逃出生天,这次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只是一个英国的商人而已,等剿匪过后,我就上报他是在混乱之中不幸牺牲了,又如何呢?我想使馆方面会谅解的吧。”说罢,副官随意地向控制室的舷窗摆了摆手。 约翰逊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一看到那一挥手,仿佛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叫着:“不!不!绝对不要!……”他脑侧的头皮能感受到一旁枪口的颤抖。 随着一声扳机的扣响,第二响炮几乎是同时射在了青龙帮“堡垒”的另一头,同样的,那处的几个弟兄同木板一起化为了灰烬。 这是林隽第一次杀人,看着地上约翰逊尸体旁的那一小洼血泊,他不禁在心里慨叹,果然像李晋说过的,杀人就像杀鸡一般简单。人,这么容易就死掉了。 可这个人的死亡,却无法停止江如海手下军队的动作,林隽望向战壕两边对称的塌下去的两角,却看不到下面弟兄们模糊的残尸,他们还是死了。 肖凉看了一眼货轮,又看向了两侧面色俱是惊恐的弟兄们。 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他便不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一群人,生命由此增添了许多负担,但也因此便得更加厚重。 他决定,是时候该担起这所有了。 “我跟你们走,任凭处置。”肖凉从战壕里站起来道,“但你要放过除我之外,帮里的所有人。” “大当家!不能就这么降了!”李晋在他身旁瞪着眼仰头冲他喊着。 陈焕生叹道:“唉,不降又能怎样?我们躲得过吗?” “好,我敬你是个大丈夫,一言为定。”副官说,“放下你手里的枪,过来。” 肖凉把那杆“汉阳造”撇在一边。 “刀也扔了。”副官又说。 肖凉照做,把腰间的刀摘下来交给陈焕生保管,便上了对面的军舰。 “跪下来。”副官看着这个彰显着他的失败的人走到甲板上,离他越来越近。 李晋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咬牙切齿地骂:“这个狗日的婊子养的!” “我说跪下来,没听到吗?”副官挑眉道。 肖凉双膝利落着地,眼里却没有一丝这个姿势下该有的顺从与恭敬。 副官看得心里直冒火,抬脚用尽力气踢向他的腹部:“妈的,你有什么资本可狂的?” 肖凉不做丝毫反抗,只是轻微咳嗽两声,嘴里呛出了一点血。 上卷24共进退 舱外的枪鸣炮响、喊杀嘶吼烟消云散,一切归于寂灭。方子初却在英国人的货舱内动弹不得。刚刚林隽打算挟持约翰逊之前,一向谨慎的他为防方子初突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危及性命,将她双手反绑在货舱里的柱子上。 此刻外面的寂静,比之前战场上的金戈之音更加渗人。 方子初迟迟没有听到青龙帮以往在战捷后胜利得意的欢呼喧嚷,只有被江风吹过来的微弱的谈话声。 她心一沉,有一种感应:肖凉不在周围,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气息,于是大喊着肖凉的名字。 无一人回应。 她用尽全部力气要挣脱出来,可绳结绑得相当牢固。几番磨蹭间,腕部细嫩的肌肤已经脱皮,可她顾不得这些细微而尖锐的疼痛,又用最大的声音喊起林隽的名字。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钢铁甲板上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果然,是败了吗?是敌人来了吗? 传入耳里的,却是熟悉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李晋,我们这几个人里,你枪法最好。我和林隽去救大当家,你把她送到岸上,先藏起来……” “江如海那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没有我你们会死得更惨吧?” 陈焕生、李晋出现在方子初面前,这二人看着方子初盯着他们。李晋不自然地撇过头。 “肖凉呢?”方子初问陈焕生,语气听起来似乎挺平静,声线却暗暗发抖。 林隽随后而至,看到方子初背后的绳结,眼里闪过不忍与愧疚。 陈焕生没有回答她,回头和李晋说:“就这么绑起来也好,你马上带她走。” 李晋说:“我不走,你让林隽带她,他现在能保护住她。我带弟兄们去救……”他看了一眼方子初,“……去江如海那里”。 把这一番交谈听个大概,方子初已经能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她试图平复呼吸,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冷静:“你们绑着我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肖凉救出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不行,我们不能让你涉险。就算到了地府,也没法和大当家交代。”陈焕生语气果断,让林隽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绳结。 方子初极欲挣脱,嘴里嘶吼着:“我不走,我凭什么走!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无义之徒!” “无义之徒也比没命好。记住,活着最重要。”陈焕生继续说。 李晋和林隽在两旁钳制住方子初,也只是堪堪僵持住。这个平时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此时却如同寺庙里的泥像一样,怎么拽也拽不动。 “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方子初喘着气说,“你们把我弄上岸,……我自己也会去救他!” “快把她带上船,我们好走。”李晋对林隽说。 林隽道:“你们放心,我会看着她的。我猜江如海今天的警备会比以往松。上午去请郎中,在街上听说一早上一个姓顾的将军打北边来汉口巡阅。江如海估计忙着对付他。” “还是不能轻视了,江如海可是手握重兵的督军。”陈焕生道。 方子初到底难敌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被拖着走到了舱门口。 这时,忽响起一个声音:“等等。” 这两个字在争执推搡着的人耳朵里确实微弱了些,于是更大声的又响起:“你们等一下。” 人们,包括方子初,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舱内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胸前戴着盒式相机的青年正说着:“我有办法。” ———— 汉口,顾家花园。 一栋米白色的二层欧式小洋房里,传来洪亮的男声。这并不是顾家花园主人的声音,而是来自今日它的一位贵客——川军第四师师长邹骏龙。 一楼宽敞的会客厅内,顾向卿与邹骏龙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动作随意散漫,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攀谈。旁边各有几名亲兵把守,他们脸上的庄重严肃破坏了这种老友叙旧的气氛。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个江如海,可动他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事。这几年他可没少在京城走动,似乎攀上了内阁的人。”邹骏龙四十出头,脑袋顶上没有半根毛发,可谓是油光锃亮,一双牛一般的大眼睛总是炯炯发光。他一说话,嘴边的八字胡被大嗓门震得一抖一抖的,活脱脱一个张飞做派,但这个“张飞”可不是什么善茬。 顾向卿一身笔挺的军装,却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对邹骏龙的话似乎不以为意。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跟对方侃起了家常:“我听人说,你刚娶的八姨太又被你打跑了?” “女人不打,上房揭瓦!”邹骏龙有浓厚的川蜀口音,“她勾搭上了一个武高师的男学生,让老子当王八,你说我能不打她?” 邹师长头上正冒火,顾向卿却悠悠地说:“不能对女人用强,她们虽然弱小,却只是表面上屈服于你的武力,心里却会离你越来越远。” “我不搞你那一套,老子不要女人的心,就想生个儿子!” “闺女不也很好?你那四个姑娘个顶个的灵醒漂亮。” “唉……可不是,就说我那老四,阿棠,我敢说这世上大半的男人都比不上她。可又有什么用?闺女就是嫁人的命。闺女能带兵打仗?咱们这些手里握着兵的怕的就是没后,女婿毕竟是外家人。” “阿棠我好久没见了,今年多大了?应该快谈婚论嫁了吧?”顾向卿问道。 “是啊。十九了。老弟,你平时也帮我多留意。她眼界太高,连上海一个大银行行长的儿子都瞧不上,说人家油头粉面。” 邹骏龙的话引得顾向卿不由“哈哈”地笑起来:“那行伍里的人怎么样?她喜欢不?” “嗐,像咱们这样的,她又觉得粗鲁。” 顾向卿道:“这种事急不得,她还年轻,得慢慢碰。” “她不着急我着急,我川军还要发展,我还想尽早逮着个乘龙快婿呢!” “哈哈哈……” 一阵脚步声却打断了两人的笑声,原来是顾家花园的门卫来报。 门卫对顾向卿耳语几句后,便听他发话:“请他进来。先在茶厅接待一下。” “看来是府上又来了贵客啊,我就不打扰了。晚上还有个局子,先走了,老弟。” “哪里是什么贵客,一个旧相识罢了。邹师长慢走。” 邹骏龙带着亲兵出去,正好和来拜访的客人打了个照面。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特别留意了一眼这两人,看上去不像能和顾向卿有交情。一个背着个傻瓜相机,像上海南京路上的流浪摄影师。另一个是个和他老闺女差不多大的女伢,柔弱嫩生。 顾家花园临街对面的巷口里,李晋趴着墙,问后面的陈焕生:“你说这大帅府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权有势的人。” “废话!”李晋又说,“你说这戴帽子的小子说话能靠谱吗?就他那样的,还能和顾……什么称兄道弟?” 陈焕生道:“试试吧。如果一个钟头人没出来,咱们就冲进去。” 顾家花园会客厅内,顾向卿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笑道:“小武,上次咱们见面还是在上海,你还给我在佘山拍了张照片来着。” 小武后面跟着方子初,她面色不改。两人都站着,没去坐沙发。 顾向卿看了一眼方子初:“看来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说吧。” 小武将原委一讲,顾向卿问向方子初:“我是两湖巡阅,江如海是湖北督军,我向他讨这个麻烦,我能有什么好处?” “恰恰相反,不是吗?”方子初答道,“这个麻烦能让你心情好,因为搅乱了江如海的计划。” 她话音刚落,会客厅陷入一片死寂,顾向卿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又是瞬间,周围的亲兵全部从肩上取枪,枪口对准了方子初。 一切来得太突然,小武都吓得发抖了。 方子初紧盯着顾向卿,似乎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答案。 顾向卿笑了:“还不把枪放下,瞧把人家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他又像方子初道:“对不住。一帮粗人,习惯这样招待客人了。你说的对。看到江如海不顺心,我就顺心了。但小姑娘,人太聪明了,不好。” 从顾家花园出来,方子初可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边小武问她:“你刚才,不怕吗?” 方子初道:“你说呢?”她心道,能不怕吗?吓得我都想要如厕了。又问小武:“你说他能办到吗?” “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他说今天夜里放人,这人就一定能放。你放心。” “你怎么认识的他啊?” “几年间,见过几面。有了点交情,但我这样的人,哪敢跟他攀朋友?能把你们的大当家救出来就好。” “青龙帮可是把你们挟持了,你还为什么这么帮我们?”方子初问。 小武说了一句曾经和肖凉说过的话很相似的话:“帮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上卷25绝路逢 督军府昏暗的审讯室内,肖凉的双手被紧紧捆在十字架上,一大盆冰凉刺骨的水兜头泼下,他冷得浑身一激灵,却还是默默地低着头。 一身军装的看守上前拍了拍他湿润的脸颊:“小子!这还只是开胃菜呢!接下来有你好受的!”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某种有节奏的鼓点。 “督军!” “督军好!” …… 江如海接连穿过了几道门,出现在了审讯室里。他略微抬起上眼皮扫了十字架上那人一眼,就坐在了桌案前。 “你就是肖凉?”他开口。 人没作声,甚至一点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只有轻浅的呼吸声在告诉旁人,他还活着。 “怎么?有胆子做事,没胆子承认。抬起头来!” 肖凉仍旧纹丝不动。那守卫伸手强行抬起了他的下巴。被冷水冲刷过后,湿发贴在额角鬓边,整张脸显得比往常清秀了些。 江如海看着他,目光如炬:“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他眯起双眼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天是在戏院,我记得是‘宇宙锋’,陈瑶青的。” 肖凉是第一次看到江如海的全貌,这个男人看起来高大堂皇,可他脑里不禁蹦出一个词来:衣冠禽兽。 “当时你应该还有个同伙吧?”江如海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肖凉面前两叁米远处,声音低沉笃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肖凉扯动了一下嘴角,带着嘴边脏污的血迹,语调没有丝毫慌张:“没错。” “他现在在哪儿呢?”江如海问道,并说,“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放过你们……青龙帮,是叫这个名吧?” 肖凉笃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把我的绳子解开,我就告诉你。” “不知好歹的东西,敢跟督军提要求?我看你敬酒不吃,非得要吃罚酒!”一旁的守卫嚷着就要扬起手中的鞭子,却见江如海向他一摆手,面容严肃。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江如海道。 “她是主谋,我才是同伙。从那天后,你应该一直都很想抓到她吧?我能提供这么关键的线索,你得先让我看到些诚意,是不是?”肖凉说这话时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些兴奋。 他看出了江如海脸上的犹疑,接着说:“你在害怕?我进来之前,可是里里外外被搜过身的。难道你一个大官还怕我区区一个水匪?” 最后一句话似乎一下子击中了江如海,他来回踱步一圈,指着十字架上的肖凉,和一旁的守卫下命令:“把他给我解开!老子还怕你?我是正经的德国军事学院毕业的,你此时就是拿刀拿枪,我也不怕你!” 肖凉被松绑后,坐在水泥地上,来回活动了一下手腕,又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泥土。 “这下你该告诉我了吧?”江如海问他。 “她就藏在……”肖凉向前走了一步,离江如海更近了,锋芒此时正隐隐地在他衣袖间闪烁着。 江如海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他即将要说出的那个地址上:“在哪儿?” 薄刃在袖子里转了一个角度,正冲着前方。肖凉嘴里机械地吐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心里却默念着:方子初,我欠你的,今日在此时此地便可偿还!老酒鬼,我就用你教过我的招数,做个了结吧! “报告督军!”审讯室外一串洪亮的嗓音突然而至,“顾将军来访!” 江如海不禁一回头,朝门口看去:“让他等一下,我正有关键的事要处理。” 肖凉的手紧紧攥住袖刀的柄,心道,真是个好机会! “可顾将军说,他也有关键的事要找您。” 江如海不耐烦地问:“他找我做什么?” “报告!顾将军请您立即释放一个叫作肖凉的在押犯。” 肖凉面上只错愕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暗暗收起了袖刀,接着见江如海扭头打量他。 “你和姓顾的是什么关系?”江如海话里卷着一股火,他顾向卿算是个什么人物?当年江家在天津卫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哪个行伍里的青瓜蛋子!现在又是“请”又是“立刻”的,哪里是求人,明明就是在吩咐他! 肖凉没回答他。他心里正纳闷呢,这人跟自己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要救他? 江如海只得出去和那姓顾的打个照面,一进会客厅,就见其悠闲地坐在正中的沙发上,一副仿佛他才是督军府主人的做派。 他心中更为搓火,快步走去,嘴里道:“顾帅来的真是时候啊,您要是明天一早上来,人都凉了。” 顾向卿笑说:“江督军一向雷厉风行啊。”他脸上似乎带着点抱歉的意思,不过是虚的,“真是误会一场啊,这个肖凉,跟上面有点关系。” “上面?”江如海审视着他,“你说……曹司令?” 顾向卿笑而不语,含浑地点点头。 江如海“哎呦”一声,道:“那你可得让曹司令管教管教他手下的人啊,这怎么都混到江面上,落草了?前两天的事我想您也有些风闻吧?这租界里可是不好惹啊,那洋人都是叁头六臂吃人的怪物。” “这真是……很抱歉,回头我一定和司令好好说。” 顾向卿温和有礼的态度,让江如海是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得认栽。他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烦躁地踩了两下柔软的地毯,对一旁的亲兵道:“还在那里杵着做什么?人家顾将军讨人都讨上门了,还不赶紧去审讯室把他给我提出来?” 亲兵被他这话里的呵斥唬得一愣,赶紧小跑走人了。 英雄对美人常有一见倾心的佳话,伯乐对千里马亦然。 顾向卿自入行伍以来已有十五年,随着一路升迁,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但他的一双慧眼却不用在看出一个人有多体面富贵,而是能精准地辨别出这个人是不是一块打仗用的好料,或者说,是一把锋利的刀。 对于一个行军打仗多年的人来说,第一次见面,怎样辨别出一块好材料?一是看走路。二是看眼睛。 这个青年因为被用刑,浑身衣服破烂,错落的鞭痕中依稀可见血污,而且他一段时间内水米未进,按常人来说此时应该非常虚弱。可他走过来时却脚步轻快,下盘极稳,能看出习武的功夫够深。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慌张惊惧、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可这样的一双眼却是明亮的,透彻的。 顾向卿很投入地观察着肖凉。肖凉打量他几眼,似乎没有什么疑惑。 临走时,江如海对肖凉道:“我会按照你说的地址去找的。” 肖凉回头:“希望你能找得到。” 这是肖凉这辈子第一次坐轿车,饶是平时眼神淡薄的他,此时也忍不住把新奇的目光在车厢内流连一圈。 他在小汽车后排坐下的动作没有丝毫拘谨,好像这车就是自己的一样。真皮座椅让他的身体一下子陷进去,那些伤口的疼痛竟然得到了点舒缓。 一旁的顾向卿问他:“舒服吧?”没听到什么回音,他扭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你这样的人,做江匪太可惜了。” 肖凉没理他这句话,只问:“是谁要你来把我救出去的?” “一个小姑娘。”顾向卿答。 肖凉突然看向他,之前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竟带着丝杀意:“她和你什么关系?” 顾向卿微笑着:“你想多了,小子。我和她没关系,来龙去脉……我想你还是去问她比较好。” 肖凉转回头去不再作声。 “看来,她应该对你很重要。”顾向卿见肖凉仍不回应,自顾自地说,“做江匪,带着个姑娘,不容易吧。也许你很强,但有时候还是护不住自己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不如,跟着我吧。” 肖凉诧异地看向他。 “权力、钱、女人,这些是男人最原始的渴望。”顾向卿看着肖凉,“你也一样吧?” 汽车驶出一条狭窄的巷子,肖凉的眼中晦暗不明。 上卷26今非今 夜近叁更,残破熏黑的船坞断垣之中,却有一径袅袅炊烟升起,投入黑夜的胸怀。 牛肉在锅里烫开,混着花椒的香气,引得岸上的两叁脚夫同不远处江中渔村的渔民们纷纷侧目,不自觉地吸动着鼻翼。 李晋从灶上的一片废墟中翻出了几两晶莹剔透的宽粉:“嘿嘿,老子都差点忘了还有这好东西。大当家最得意吃这个,留给他下酒!”又拿出一坛汉汾,放在打满江水的桶内冰着。 肖凉是被顾向卿的手下一路护送到岸的,甫一下车,在车前灯的光束里,他霎时顿住脚步, 她就站在对面。这道光好似一座桥,方子初就在这桥的另一个尽头。 明明只是半日未见,但他仿佛是从阎罗殿中洗练过一遭,再一次转生回到她身边。 方子初双目中有什么在闪着光,他越来越近了。 肖凉愣在一处,被她一双臂膀紧紧箍住。那是他从孩提时就无法再企及的拥抱,一个温暖而有力量的拥抱。这个拥抱如同它的主人,在全力拯救着他的生命,将他不得涅槃的肉身从一层层的炼狱轮回中扯出来,安放在平淡日光下的烟火人间里。 他伸手覆在她的双肩上,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拥抱,仿佛在触碰着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灯。 “大当家,饿了吧?”李晋的大嗓门把他的灵魂拉了出来。 肖凉这才将迎接他的人们看了个大概,却在其中发现了一个较为陌生的面孔。 不过他并没在意这个曾作为青龙帮人质的年轻人此时为什么会被松绑,站在这里。吃饭对肖凉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一碗热乎乎、满当当的牛肉粉眨眼之时便被搜刮殆尽。冰凉的汾酒九转回肠,带着股劲爽。小武牵头向顾向卿求情的来龙去脉在肖凉宵夜时,便被周围人叁言两语间拼凑起来。 肖凉看向这个年轻人,他们差不多大。而他的眼睛总在那顶贝雷帽下谦逊冷漠地低着。原是作为人质的他为何会主动出手搭救?敏锐如肖凉,却丝毫察觉不到这人身上存在任何的危险气息。他没有坏心。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肖凉喝了口酒,向小武主动开口。 “我想留在你们这儿。”小武这个答案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包括肖凉。 肖凉没有问为什么,只应了一声“好”。不过小武的加入也是被帮内人所默许的,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 吃完饭,肖凉吩咐陈焕生把帮内的弟兄们都聚在一起,俨然有事要说的样子。 不过,当他将接下来的决定公之于众后,鸦雀无声之下,李晋的嗓音直穿过船顶棚的破洞,窜到夜空里:“娘的!肖凉!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哥。你以为青龙帮真是你一个人的?你凭什么就这么打算了?”他把头顶那带着陈年油渍的瓜皮帽往地上一甩,怒哼一声,“那个姓顾的招安咱们,能让咱舒舒服服的过?那就是去送命!一旦上了战场,脑袋可就真一直别在裤腰带上了。” “晋哥!”林隽坐在旁,唤他,“咱当水匪不也一样吗?” 李晋猛一回头,冷厉的目光把林隽吓了一跳:“我爹娘是怎么没的?只不过沾了战场上一点边儿,赶着看亲戚,就被炮弹刮了!我当年十岁,被藏在放粮袋子的壕沟里,饿了叁天四夜,不敢吱一声,逃了出来。所以我现在一身铜筋铁骨……” “战争确实残酷得……没法去想象。”陈焕生很少出声认同李晋的话。 “想留的留,想走的走。都是自愿的。青龙帮还是你们的青龙帮。”肖凉如此说。 “你们爱谁谁去,反正我不走,当水匪快活着呢,我为什么要穿那二尺半?受那拘束?”李晋冲旁人挥了挥瓜皮帽。 陈焕生倒是义无反顾:“我跟着大当家。” 林隽什么也不说,低头仿佛在思考着。 帮众们有人附议陈焕生,有人去看其他两位当家的脸色,有人欲言又止。李晋的一嗓子破除了肖凉带来的威压,气氛也热络了起来。 在这些人的最后面,方子初是显得镇静的那一类。因为她了解,从肖凉的第一次出现起,他的每一次决定、每一个举动都像他的武功那样,雷厉风行,唯快不破。 ———— 冥暗的江滩边,一盏汽灯的光焰吸引着草堆里复苏的飞虫。 方子初坐在灯边,屈膝,搂着自己的双腿,望着已经熄了渔火的江面,一双眼里是雾蒙蒙的思绪。 不久,她身后响起轻踩着沙土的脚步声。肖凉在她身旁坐下,他们中间隔着那盏汽灯。 “你在想什么?”他问她。 “明早估计要下雾了。”方子初自顾自说着。 肖凉看向凌晨的江面,与天接壤处有一层沉沉的霭。 “对不起。” 方子初听到他这句话,意外地把头转过去,看到了一双有点怯怯的眼睛,带着点湿润。 “没来得及先和你商量。”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有自己的考虑啊。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方子初的话好似点亮了他眼睛里的灯,那光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吗?” “原谅?”方子初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的眼、他的心都正在诚恳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你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怎么能说原谅呢?” 方子初的笃定却让肖凉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他如梗在喉,最后说:“太晚了,回去睡觉吧。” 那夜,方子初天亮才浅浅入眠,她自小算是个粗神经的人,可因为琢磨肖凉,这是第二次失眠了。她有一种无从捕捉的预感:肖凉的心里有秘密,不止一个。 那是在破旧船坞里的最后一夜。第二日,肖凉便让林隽在汉阳置了处宅子,地处僻静的街巷,只一进一出,两个人住。 临走时,方子初偷偷从一半都烧没了的门板上撕下了那副燎得看不清字迹的春联,保存在箱子里。 她记得上面写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可人总会变的,无论是谁。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看清。 上卷27肖团长 顾向卿破格任命肖凉为团长。 然而,拨给他的那叁个营:一个里是从九师各处搜罗来的歪瓜裂枣,一个是全师最不服管的机炮营,还有一拨是顾向卿在河南招安的绿林响马。 叁营长,原河南驻马帮匪首,尤其不服。他当时是奔着权势富贵投靠的顾向卿。同样是招安,他带了二百来号人投奔麾下,可这个新来的肖团长却骑在他头上,现在能管上千来人。 所以还未见上肖凉一面,叁营长和其他两位营长合谋要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出丑。 “当家的——不……报告营长!他们进来了!” 叁营长这几日等的就是此时,遂领着部下们大步流星地前往军营门口。 门内走进来一群队形散漫的男人,都身着崭新的深卡其色军服。 两队人一会晤,叁营长向为首那人打眼看去,也不由青眼有加。 这新团长从头发丝到军装上的褶,整个人都透着股利落,连嘴边的胡茬都是齐齐刷刷的。 他身旁那几个男将也都相貌堂堂,反观自己这边一群东倒西歪的,还有抽打着鼻涕的小伢。 他看向新团长那张清明朗阔的脸,又想到自己照镜子时的模样,相形见绌之下,心头涌起一股嫉妒。 “我说兄弟们,新团长来了,咱们不得好好招待一下?”他不怀好意地笑。 “上刺刀!”随着叁营长一声呼喝,队伍中挤出一个兵,从肩上取下长枪,把一条约么五十公分的单刃偏锋刺刀上到枪上预留的刺刀堂膛里,迈开腿比划出一个威武的架势,正对着肖凉,呼出一口长气。 “请吧,肖团长。” 叁营长见肖凉没佩枪,特意命人给他装配带刺刀的枪。 肖凉摆手道:“用不着。”他从腰间抽出短匕首,刀柄上红色的流苏随之一荡。 他问叁营长:“死了算谁的?” 叁营长一愣,随后拍着胸脯道:“算我的!”心里却想,就你手里拿那片小刀也敢叫板? 可就是这把小刀,让拼刺刀的小兵犯了难。刺刀的出招、运招都很套路化,肖凉随意一挡就将其化解。 叁营长见他脸上轻松的表情,就像是在玩游戏,面上的尴尬也挂不住了,只得用严厉的目光紧盯着那小兵。 小兵心里又急又慌,这种情况下更容易出错。 肖凉觉得没意思,玩腻了,腕上一用力,短匕将对方的刺刀挑飞。另一只手直接上拳奔其下颌。 小兵被这一拳的力道震得双腿支撑不住,倒地后耳朵里嗡嗡地响,暂时聋了。 叁营长才发觉是自己太小瞧他了,现下这倒地的小兵还是原先在河南时帮里刀耍得最溜的。 刚进门时,他看这人一点也不壮,谁知他的力量都藏在军装之下。一到用时,那些并不凸显的肌肉都被精确迅猛地调动起来。 刚刚还在房里赌钱的机炮营营长正嗑着瓜子看着这场好戏。他后脑勺留了一个细长的小辫子,其余都剃了光头,眼睛散漫不经地喵着。 叁营长忙叫住他:“二营,你的见面礼呢?” 二营长暂且不理他,见肖凉抬眼看过来,规规矩矩地立正,手里还攥着一把瓜子:“团长好!” 招呼打完,他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很随意地和叁营长说:“还能怎样?难道要比谁打炮打得厉害?” 空气里凝固了一秒,随即周围士兵们都哄堂大笑,人群中传来低声的调侃:“去叁清里找两个窑姐比一比?”“那我也要比!” 全是男人的地方,时不时开上两句荤腔是家常便饭。 “我看要不团长给咱们露一手?”边上突然冒出一人,正是一营的临时营长。 这些兵们平时不喜欢枯燥的打靶训练,但特爱凑在一起看别人打靶。他们不禁对这个新团长萌生期待,不知他的枪法是不是也像拳脚功夫那么好? “可别是固定靶,那不好玩!”叁营长起哄,“等起风了才有意思。” 二营长将他拽到一旁,小声说:“傻大个你是不是欠抽?你不知道这位新团长的来头吗?你这么难为他,你看他进来后说过几句话?我告诉你,越是这种人发起狠来越吓人!” 他说完去吩咐手下去找十个人来到靶场举靶:“咱们也热闹热闹。” 洋人管这个叫“跑猪靶”,但此时是活的士兵前举着靶子跑,钢板很长,几乎把整个人都遮住。 随着数下“当、当”的响声,十个靶上只有一个是在九环,其他的弹孔几乎都是挨着靶心。 叁营长搁外圈儿看着,真的是服了,伸出手来呱唧了好几下,却被头上擦过帽檐的一阵小风吓得一蹲,接着下一枚子弹就擦过他的大腿里子。 “妈呀!”他大叫一声,这一枪要是准头再偏一点点,他就没处爽了!抬头却看到那始作俑者——肖凉,边端详手里的枪边和一旁的二营长说着话,顿时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 这帮兵们可不是整两下花架子就能收服的。而顾向卿即将出发前往湖南前线。 临出发的前两日,李晋拎着行李出现在军营门口。 “哟,某人怎么来了?不是要回老家吗?”门前小兵进去通报,引出来的是陈焕生。 “哟,这不是怕你们吃不惯里面的饭嘛。”李晋学着他的语气。 陈焕生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进去吧,大当家等着你……做的饭呢。” 见完肖凉,收拾好住处,换上军装,李晋进了庖厨,然后一脸嫌弃地走出来,带着两个小兵上街,买了一推车新鲜的牛肉牛杂和牛骨。 他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午饭,不想军营门口又迎进来一个和此处格格不入的客人。 前几日,方子初碰上林隽讲起肖凉在里面打靶的神武英姿,又听他说靶场很宽阔,起了好奇心,想进去试试。 但军队里混进来姑娘,是不成规矩的。方子初便向林隽借了一套军装,和肖凉提前打好招呼。 除了原青龙帮之外的人,大家都以为这是团长的哪个亲戚兄弟,走后门进来的。 方子初穿着这套稍显宽大的军服,走路也学着男人们大摇大摆了起来。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学那个傻大个叁营长既恭敬又不忿得暗自咬牙的神态:“哟,这不是肖团长嘛,您早啊。” 肖凉嘴角轻扬,走过来拍拍她的帽子:“走,玩去。” 他领着方子初来到她向往已久的靶场。在置枪架上捡出了一把最通用的七九式步枪。 他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枪身,递给她:“玩这把。” 方子初学模学样地回想着肖凉打枪的样子,放平枪筒,手指生疏僵硬地握住枪杆后部,细嫩的食指搭在扳机上,瞄准十米开外一个离自己最近的钢板靶子。 “装子弹了吗?”肖凉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愣了一下,垂眸看见了空荡荡的弹夹,懵懂地“哦”了一声。 肖凉手指间捏着一排五发的子弹,手臂自她身后环绕至前,拉栓、放弹夹,推栓固定,动作十分连贯。 “别绷着。”他的手掌覆上她的肩头,“放松。” 方子初倒没怎么注意他的动作,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没放松。”肖凉另一只手去调整她握枪的姿势,让枪托抵着她的一侧肩膀。 他离她越来越近,胸膛几乎紧贴着她的后背,呼出的热气轻抚着她的耳畔。 “其实这个就像小时候玩游戏一样,不要太在意。”他拿起她的另一只手,让它拖住枪杆的前头,看了一眼她穿着靴子的双脚:“下盘稳住,摁扳机。” “嘭”的一声,子弹飞速地……脱靶了。她手枪还没用习惯,这长枪的后坐力着实突兀了。 方子初不禁往后一靠,可肖凉在她身后稳稳不动。她就像被谁狠狠推到了他怀中,手里还虚虚握着枪:“后坐力好大。” 她的身体真软,撞到他又硬又热的胸膛上。肖凉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去摸她胳膊外侧,帮她稳住身形。 她突然回过头来,眼里亮闪闪的,爽快地笑着:“好玩啊,这个!”身子却还和他伏贴着。 肖凉盯着她两片粉嘟嘟、嫩生生的嘴唇,心里麻酥酥的,下身那二两肉却硬涨起来。 他迅速放开手:“我去喝杯茶。” 肖凉进屋里给自己猛灌了两大碗冰凉的茶,胸口浅浅地起伏着,他想起来,自己好像有段时间没有纾解欲望了。 “团长,”陈焕生出现得恰到好处,“吃饭了。”他被肖凉委任为团参谋,私下里跟以前的弟兄们虽还叫他“大当家的”,当着外人面却绝不忘记改口。 午饭倒也简单,牛骨锅还有几个炒菜炝菜,但对于无肉不欢的士兵们来说,这可是喷香的一顿了。 正在靶场里端枪琢磨着的方子初也被陈焕生叫过来。 一千来号人拥挤在简易搭建的饭堂里,她一进去,就看到李晋正坐在一条长桌边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一看,围在这张桌子边的人差不多都是她认识的。肖凉坐在上首。 他知道她来了,假装没看到。这种场合下,方子初也不在意这些,因为牛骨汤很香。 “坐大当家旁边,我特意给你留的。”李晋拍了拍旁边的矮凳。而陈焕生拿筷子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叫团长,这么多人在旁边呢。” “它没‘大当家的’喊着顺溜啊。”说罢,李晋夹了一块牛蹄筋嘎吱嘎吱地嚼着。 “还缺一个人,”对面的林隽看着一旁空着的座,“小武呢?” 李晋哼了一声:“我没在这几天,这小子都被大当家提拔成副官了。平时看他戴着个傻瓜相机闷不出个屁来,实际上厉害着呢。” “小武,也给我拍一张!”“来一张兄弟!我给你钱!”近处过道里有人围着起哄。 合身的军装让小武更显清瘦,他秀气洁白的手指仍紧握着挂在胸前的相机,推开人群,客气地笑着,一路走到肖凉和方子初那一桌。 他诚恳道:“团长,我给你们拍一张吧。留个纪念。” 其中不少人是第一次面对相机的镜头,大家都拘谨了起来。 方子初满月的时候就见识过照相馆里的大家伙喷出的“鬼火”了,随意地理了理耳发。 肖凉看起来还是那样子,但听到要照相,胳膊和表情都僵起来,最后举着酒盅,看向镜头。 “咔嚓!” 连肖凉自己都没察觉到,在这张照片里,他是带着笑的,那笑意不在嘴角,而在眼底。而方子初回眸,偏着头,帽檐下双眼明亮。 李晋做了个鬼脸,林隽陈焕生都举起酒杯,后面的以前青龙帮的弟兄们挥着手。 小武很满意,尽管照片里缺了他自己。 上卷28夕阳边 自九师于正月初九开拔至湖南,春天从仍旧坚硬着的土块中挣扎而出。 林隽被留下了,肖凉交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护好方子初。和他一起留在汉阳小宅院里的还有原青龙帮里肖凉最信任的一拨人。他们每日轮流在宅子周围警戒看守。 男人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儿,方子初明白。可她如今除了在内心祈祷外,别无他法,如果过路的仙人神佛菩萨都能听到她心声的话。不过,她从来不信那些。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她的胃口也是一天天地差起来。 方子初总感觉林隽对自己有种讨好,并不是那种谄媚的讨好,而是细致入微的观察;一旦觉察到她吃不进去饭,第二次就会换另一家店。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俩几乎吃遍了半个汉阳。 她心里大概明白林隽的讨好是因为肖凉上一次托付给他时的失败,但他的察颜观色让她心里不自在。 所以每日,她几乎都闷在屋里看书、演算公式。可学问渐渐深入,又没有人指点,她逐渐学得吃力起来。 直到有一天,她放下了算了一上午都无解的习题,把笔扔到一边,打算过江去武昌寻摸一些相关的书,或许能提供些新的思路。 武昌横街和府院街一带算是叁镇中最鼎盛的文化中心,这里挨着各大学校,可谓是书局扎堆。 肖凉临走时叮嘱林隽不宜在汉口活动,过长江去武昌就更远了。但方子初的诉求,他还是尽力去办,于是带了四个身手和枪法最好的弟兄,吩咐他们暗暗跟在后面。 等到了横街,已接近傍晚。方子初进了以前常去的恒通书局,里面自然科学的书籍占得最多。而林隽和其他男人去了对面的画报铺子,和丰乳肥臀的外国女郎大眼瞪小眼起来。 方子初能够粗略看懂的物理教材都很常规,没什么可来回挑拣的。一通搜罗过后,书架上平放着的一本杂志吸引了她的目光。它的封面是张彩印的天文画,背景是深邃的蓝,各色的星球把它点缀得五彩斑斓,还有钻石一般白亮的星子成群结队地铺排其间。书架侧对着门口,夕阳的光辉倾泻进来,为这浩瀚无穷的宇宙镀上了一层温暖。 这画仿佛磁铁一般,吸住了方子初的双目。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然而轻轻一拽,杂志却纹丝未动。 她眼角往旁边一瞟,杂志的另一边也有一只手同时要把它取下来。 那是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手指细长,指尖圆润,指甲反射着淡金的光芒。 方子初不禁顺着这只手往下看,却怔在原地。手的主人也是个如玉一般的人物,一身白袍,被柔软的淡红笼罩着,及肩的黑发,发梢在夕照之下成了半透明的焦黄色。 她的眉目令方子初脑中浮现出外祖母家花瓶上的明代仕女图,有段时间,那瓶里插着一株早已枯萎的花。一天她问外祖母,这花都死了,为什么还留着它?外祖母微笑着说,我看它死了比活着好看。 方子初此时感觉,眼前的女人就像那朵枯花。 她的双眼不自觉地向下打量着,又是一怔,心道,竟然是个残疾,太可惜了。只见那女子的下身坐在一张轮椅上,但她的背很挺。 转过头盯着杂志的封面,方子初却迟迟不肯松手,她可是难得一眼相中了这一本。僵持之下,轮椅上的女子最终放下了手。 就在此时,书局的掌柜走了过来,礼貌地冲二人笑着:“两位小姐,《科学画报》这一期就剩这一本了,不过还有往期的。这画报可是期期精品啊,鄙人对自然科学不知一二,但也能翻得津津有味……” “不必了,我现在就想要这一期。”轮椅上的女子打断了掌柜的话,她的声音和本人的外表不太相符,低沉而有威严。 此话一出,方子初马上拿走这期《科学画报》,置于胸前,快言快语道:“掌柜的,这本我买了!”她又看向那女子,“你……我们商量一下,我先看完,再借给你。定个时间,在哪里碰头?” “半个月后,我还会来这家书局。”女子操作轮椅掉头转身,上挑的眼尾扫过方子初的脸庞,带着股锐利。 方子初双手抱着画报,眼睛却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不自觉地踏出恒通书局的门槛,目送着那辆轮椅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蓝色裤褂的盘发女人和轮椅上的女子回合,跑到后面推起轮椅。 和肖凉相处这么些时日,方子初立刻就看出后来的蓝衣女人是个练家子。她看着两人最终消失在横街上紫蓝相接的天尽头,走进暮色四合的夜里。 方子初回去整理好物理教材,连带着画报一起付了钱。碰巧林隽也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个纸筒。她好奇地去瞧那到底是什么。林隽背过手去嘿嘿一笑:“小伢不能看的。”她轻哼一声:“你才是小伢!” 林隽笑着,状作无意,问道:“刚才那女人是谁?你们怎么聊起来了?” 方子初假装警惕地向后探身,看着他:“刚才你看见啦?我明白,你现在是肖凉的一双眼睛,来监视我的。”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监视’?”林隽的语气严肃起来,“大当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危。跟不熟的人还是尽量别说话。” 方子初轻松一笑:“我刚才那话是故意逗你的,再说了,熟悉的朋友当初不也是从不熟来的嘛。” “那可不一样。我打眼看这女人,就觉得特别。” “当然,人家坐轮椅。你两条腿走路。” 林隽忙在胸前摆手,“我的意思不是瞧不上她残……我是说,她气度不凡。” “应该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她是谁,与咱们无关啊。天都擦黑了,赶紧回家吧。”方子初道。 ———— 半月后,长江边儿的春雨带着一星半点的寒意,淅淅沥沥地洒下来。 汉口,江府的乌漆大门缓缓打开。左右的门卫早已瞧见驶入街道的马车,黝黑锃亮的马儿拉着同样漆黑的车身,停在大门口。 一个身着蓝色裤褂的女人打头下来,从车上把轮椅举下,动作麻利;最后,她双臂托举着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与腿弯,把人抱下来安放在轮椅上,这一切都看似轻而易举。 门卫们看到轮椅上端坐着的女人,出于礼貌,垂首叫了声:“姑奶奶。” 蓝衣侍女肩上挂着一个细条状的布袋子,一手撑开伞,另一只手推着轮椅,她的手臂似乎相当有力量,步伐也是难得的轻快。两人穿过叁进院落,行入建起不过几年的小洋楼。 一楼的餐厅里传来欢声笑语,原来,今天是江府小少爷的生日,这位少爷最得江如海宠爱,他难得腾出一日空闲陪伴。此时午宴已罢,一家人正继续享用着下午茶。 当然,这“一家人”是把轮椅上的女人排除在外的。 江如海一听到外间仆人们纷纷问姑奶奶好的声音,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大步走出餐厅。 “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妹妹。”他语气瞬间一冷,“有闲工夫大老远跑去江边吹箫,还是多研究研究新货吧。着急等着呢。” 轮椅上的女人并不看他,只盯着面前不远处的楼梯,开口道:“是之前的货不够劲儿吗?” “你对消息向来灵通,想必是了解的,够劲儿得很。” “大哥,凡事还是不要做得太绝。会有报应的。” 江如海呵呵一笑:“他娘的清规戒律,我偏不信。只有枪杆子和钱票子才是最真的。人都死了,什么报应都追不上啊。”说着,又向女人走近两步,轻声提醒,“江如岚,你可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一条命呢。” 此时的江如岚正木然地端坐着,双眼直盯着楼梯扶手后的彩色窗户,没有丝毫波动。好一会儿,才道:“我当然没忘,大哥且等着……新货吧。” 江如海以一副神清气爽的姿态又回到了餐厅,享受起他的天伦之乐。而江如岚仍旧盯着那扇窗,窗户半开着,能看到的只有院里的白色照壁。直到蓝衣侍女给她端来一碗姜汤,“二小姐,暖暖身子。” 喝完姜汤,江如岚吩咐侍女:“阿慕,我就不上去了。上面放着我整理好的一摞书,帮我拿下来。 ———— 流霞铺满了小半个天空,方子初捧着本书,站在恒通书局内的书架前,来回切换着抬起左右脚跟,眼睛不时从书页里向书局外张望着。 “哎,我说,你等谁呢?”林隽背对着她,“姑奶奶,我腿都麻成铁坨子了!” 话音刚落,方子初像是被刺了一下,脸几乎埋进了书里。林隽不耐烦地回头看去,便瞧见了上次那个坐轮椅的女人,喃喃道:“原来是她。” 方子初状似不经意地从书里偏过头去:“你来了。” “等很久了吧。抱歉。”女人说。 “不必不必,……也没等多久。”方子初放下手中的书,从一旁的布袋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转过身,双手递上,“拿去。” 女人接过,又递给了身后的侍女,并叫她:“阿慕,把书给她。” 方子初看到阿慕手里拎着的那摞书,讶然道:“这是?” “我想你会用到的。” 这摞书被提到她眼前,方子初只得接下。她胳膊一沉,心道还挺重,眼睛瞟到了最上面第一本书书脊上的字:汉译密尔根盖尔物理学。心里却在回想着,密尔根盖尔是谁来着? 等她再一抬头,却看到轮椅已经驶远了一段距离,急忙喊出一句:“你要记得还我!”等这两人真的走远了,她又是一笑,自言自语道,得了。也没个约定,怎么还? 上卷29框外人(上) 若生与死之间有道桥,那定是道有去无回的桥。桥上留下的,是离去的人不灭的容颜。 ———— 细雨过后,潮湿的青石板上,几百双皮靴碾过砖缝间的苔藓,参差错落的踢踏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只见这串绵长队伍为首的年轻男人身形落拓,双目清明,因连日的奔波劳顿,他脸上的胡茬已蔓延到下颏底,显得凌乱不羁。 他身边跟着他此时的副官,同时是传令兵。 副官挂在胸前的黑色方盒令这个湘西小镇里的人纷纷侧目。忽然,他向一旁的长官打了声“报告”,便立即出列,举起黑盒子至眼前,透过成像孔,他看到并不整齐的部队在一条狭窄的上坡的街巷里行进着。 他稍弯下膝盖,将镜头调整成微微向上仰视的角度,按下快门,将这一画面定格在了胶卷上,其中有不少士兵调皮地做出一些手势。 “小武!” 听到长官在前方的传唤,摄影的兵赶紧快步归队。 “几点了?” 小武从军装胸前的口袋内掏出一块怀表,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报告:“一点叁十分!” 年轻的长官停下脚步:“传令下去,找地方吃饭。” 小武带着这句话向后跑去,队伍立马一连串地沸腾起来。长日的征战奔赴中,吃个饱饭、睡个安稳觉还有活下来,已成为士兵们最大的慰藉。而且接下来这一顿还能在镇上吃点儿人吃的东西,一会儿进山支援,可就只能啃干粮了,还得省着点儿啃,因为不知道会在里头窝几天。 长街上两边饭馆的掌柜们今日可是赚了。但这山里小镇上可没有什么珍馐佳肴,不过肉是管够的。小武和年轻的长官一桌,桌上放着两盘炒腊肉,是用山里的某种时令野菜炒的,味道像蒜苗,腊肉上沾着大片的辣子。另有干锅鸭一大盆,油光锃亮的带皮鸭肉之间夹着红辣椒,引人口涎。 据小武连日来的观察,这位长官似乎曾历经过饥荒,吃饭时如同风卷残云。他看着这人直往嘴里扒着黄米饭,腮帮子鼓起来又很快地塌下去,只觉得有趣。每当他觉得有趣,就会举起胸前戴着的黑盒子,那是他的见证者。 年轻长官面对镜头越来越自如,只是抬眼皮一瞧便低头往嘴里塞肉,造了叁碗黄米饭后,就着空空的饭碗往里倒酒,干喝。山里人自酿的粮食酒,呛得很,他喝起来却跟喝水一样,仰脖给自己灌了满满一碗后,吩咐坐在小武对面的团参去销账。 陈焕生接到命令后,去军士们沿街就餐的数家饭馆挨个问帐,留下底账等着向上面报销。他走进斜对面铺子里,看到正在饭桌上和二营长玩骰子的李晋。 李晋是主动请缨去的二营,当了其中一个炮兵连的连长。他眼瞄到一个瘦高个儿进来,漫不经心,道:“哟,这不是陈团参吗?” 陈焕生刚开始没去理他,付完钱从掌柜的那里接过账单后,径直走到二营长和李晋这桌,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因这二营长在叁个营长中最为拥戴肖凉,平时也时不时地和陈、李二人聚在一处聊闲、找乐子。 “你们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在山里打了得有个把月了,弟兄也折了两叁百,这得扯到么子时候才能回去啊?”李晋往桌上摔了一下装着两个骰子的空碗。 “习惯就好了。”二营长道,“你们就是刚入伍。当兵哪里比得上做土匪快活,若是没仗打还安逸些。可一旦上了战场,那可不是吃上一点点皮肉饥寒之苦,有的倒霉蛋儿被炮弹崩了,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李晋一咬牙:“我他妈早就说过,那个姓顾的不是个好东西,拿他就是当枪使。”“他”自然指的是肖凉。 “当枪使你不是还来了,李连长。”陈焕生哂笑。 “我那是顺便跟着你们回家乡看看。”李晋随手往窗外一指,“真的,这附近山里就是我外婆家,我小时候就在这山之间来回窜。我还记得有条河还是江啊,上面有座悠荡桥……” 陈焕生打断他:“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特别像这桌上的一道菜?” 李晋诧异地看着桌面,上面摆着好几道菜,“你说啥玩意儿?” 陈焕生指着其中一盘。 “这不是麻辣鸭头吗?”李晋问。 “对啊,死鸭子——嘴硬嘛。” “我去你的!” 二营长观看着这两人幼稚的打闹,犹如在看耍猴。他用竹签子剔着牙,把话头转过来,道:“我觉着这回的仗啊,不好打。” 李晋放下要去打陈焕生的手,说:“上面让咱打的是土匪。我也做过匪,土匪是这样的?这帮人明明就是正规军嘛!” “悍匪向上勾结,可不就成了悍兵?要不那些跟咱们相当的装备是打哪儿来的?”二营长接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猜啊,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赶紧打完回去吧。成天对着你们这帮糙老爷们儿,老子都么得激情喽。”李晋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想念子初妹妹……”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挨了一记。 陈焕生低声嗔怒道:“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小心被团长听到!” 李晋揉揉脑袋,向斜对过的饭馆瞥过眼去,瞧见肖凉正用饭碗喝着酒,嘴里道:“哎哟嘿,这小酒喝的,真畅快!不愧是咱们……团长。”回头看到陈焕生一脸要紧的模样,“那么看着我干么子,我对人家子初妹妹么得意思,不要误会啊。我就觉得咱在江上那会儿,起码有个姑娘,养眼啊!” “我抽你!” 李晋后脑勺已感觉到陈焕生的一阵手风,遂往后一躲:“我这是帮咱们团长说出来滴!要不他总搁心里憋着,成天盯着那个刀柄上的红穗子发愣,我都怕他憋出毛病喽。” 队伍进山前最后一顿自在的午饭就在兵士们叁五成群地调笑嬉闹中结束了。真正严峻的考验如同深山里的猛兽,正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在等待他们。 一营多是从别的旅团里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军中有个不成文的残酷规定,正是由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兵去探路。肖凉之前也默默遵从了这个规则,于是大半个月过来,一营没了一大半。 今日饭毕,他却命令叁营长派出半个连打头阵进山。这个决定出乎下属们的意料。叁营长十分不忿,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赶死连”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泱泱数百兵士。肖凉和小武、陈焕生还有二营的兵在中间。 湘西初春的山里,如果是游客,走起来一定是心旷神怡的。高大的树木留下深绿的庇荫,雨后的草木有股特殊的清芳,一切都寂静无比,耳里只有接二连叁的脚步声与时不时突兀的一声鸟鸣。 即使是行军作战,依然有不少士兵暂时放松了警惕,呼吸着山林间清冽的空气,好奇地去瞧树冠上“扑腾”一下飞起的鸟儿,开始忘乎所以起来。 突然,位于队伍中部的最高长官——肖凉停住,蹲下半跪着,上半侧身体几乎趴伏在泥土路上,手掌张开呈喇叭状覆在耳后,贴着地面,眯眼聆听。 他身后的兵士们都跟着停了下来。其中有人从队列中探头出来,张望着这位团长此时有些奇怪的动作,直到他迅猛地站起身,冲前头呼喝:“给我找掩体躲起来!”喊声在山林里回荡了两个来回。 回声刚落,林子里齐冒出“砰、砰”数声突兀的枪响,最前面的“赶死连”中已有十几人倒下。 队伍惊惶四散,有人找大石头,有人找粗壮的树,还有人直接躲到别人背后。他们还不明白,敌人到底在哪里开的枪。 一阵山风刮过,树冠的叶间簌簌响动。又有一波弹雨不知从何处降落。而士兵们逐渐意识到,这些子弹原来是从高处的树叶里窜出来的。 这些树木最矮的也足有两叁人高。敌人在高我在低,肖凉率领的七八百号人就这样成了任人宰割的蝼蚁。几番扫射后,虽勉强有庇护之所,却仍有近百人折在了这座山里。自上而下的兜头弹雨中,鲜少能有人站起来抬枪往树上射击。 肖凉伏在一处较为陡峭的下坡之上,对身旁小武说:“传令过去:叁营掩护,二营扔炸药,扔到树上。”重音落在最后四个字上,小武立即领会了,迅速匍匐到前面,将此命令的意思完整且有重点地传递下去。 二营包括李晋在内的兵们都从行囊中掏出炸药管,点燃火信,扬臂掷向目标树上。有人臂力和准头不太好,误丢到树下或附近草堆里,爆炸后烧了一片,险些烧到正埋伏此间的同袍。不过,那些确确实实落到树冠上的炸药,“轰隆”一声把整棵树炸得飘摇倾倒,树枝断裂,绿叶如雨下。 其间的人也被震了下来,落在硬邦邦的地上,非死即残。 叁营的人见状冲上前去,见着还喘气的,就用刺刀扎死。见到好像是死了的,就捅上几刀,让他们死得更结实些。 天擦黑,他们总算是冲出重围,迈出这座山后,长舒口气,慨叹自己又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一条贱命。 山坳间有白色炊烟升起,整团的人放眼望去,不远处竟有连成一片的房屋,规模不小,看样子还有街市和店铺,虽然没有上一个落脚的镇子人多。兵士们嘿嘿地笑起来,这下好了,不用露营了,还会有现成的热饭吃。 很快,队形更加闲散的一众人停在一家客栈门口。经历过惊吓、绝望与劫后余生,他们早已饥肠辘辘,并没有心思去怀疑在这样客流稀少的地方怎么会存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 陈焕生得到肖凉的眼神示意,去敲客栈紧闭着的门。 “打烊了,没看天黑了。”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陈焕生不言语,继续敲着门。 里面响起推拉桌椅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懒散的脚步声,门被打开。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打……”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身着戎装的男人,愣在原地,但立刻,脸上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这花开得谄媚、急切,扯动了她脸上所有的细小皱纹。 妇人双眼放光,像是见到了什么宝藏一般。她细细地打量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在肖凉身上。她看得出来,他虽然年轻,却是这群男人的王。于是脸上再次堆笑:“原来是军爷们。刚才不知是各位大驾光临,真是怠慢了。快、快请进……” 乌泱泱的一队人马一下子占据了客栈一层几乎全部的空地,有人没地方落脚,只得在楼梯上呆着。 妇人问道:“军爷们要吃什么?” “随便弄点,有肉就行。”陈焕生回答。 “那我马上吩咐后厨去做。”妇人颠着叁寸金莲,小跑着来到后院,却先叫来个杂役,低声对他说:“快去把各家的姑奶奶叫上,就说来了帮军爷,这票干完,咱们就发了!” 过了戌时,酒菜皆已上桌,有些士兵已经划起了拳,外面却响起敲门声。 男人们透过门上糊着的纸看到女人们袅娜的身姿,透过门板又听到令人身上发酥的声音:“军爷们,快开门啊,奴家们来伺候了!” 挨着门口坐着的两个兵情不自禁站起来,赶忙去打开门,便见二叁十个女子挤进来,衣着鲜亮,脂粉浓艳,襟怀微敞,眼波横生。 李晋在后面伸长脖子张望着,惊叹道:“看来咱这是进了盘丝洞了。” 二营长在旁嚼着花生米:“我看是鸨子窝。” 那“老鸨子”笑得很生硬,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位年轻长官在目睹此状后,周身传过来的威压。于是立即解释道:“我想各位军爷打完仗,身上多少有些疲乏,所以让这些姑娘来解解闷,顺便……疏通疏通筋骨。”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陈焕生想起开门时那双放着光芒的眼睛,一切都明白了。是啊,在漫长的征战中,每逢生死关头堆积下来的恐惧与压力不得释放,周围见天儿的又都是爷们儿。所以军人一遇上女人,就跟野兽嗅到了血腥气一样,眼巴巴地流涎。不过,奇怪的是,这穷山坳子里这么聚集了这么些妓女? 有人嘴里的肉正嚼得香喷喷,眼珠子却在女人们稍稍露出的胸脯上流连着。有人已经暗自摸上了桌底下细嫩的手。不过,没有长官的默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军中嫖妓是明令上被禁止的,然而,私下里却有不少长官默认此事,还跟着一起快活。因为这可以释放压力,收买军心,甚至鼓舞士气。 于是,越来越多束目光紧盯着肖凉,期待着他脸上的某种反应。“老鸨子”脸上也正挂着微笑等待着他的某句话。 “你的人太少了,也不看看我有多少弟兄。都不够玩儿的。”肖凉就说了这么一句,士兵们简直要欢呼出声。 “老鸨子”欣喜得语无伦次:“我、我再去找。我这儿别的不行,姑娘管够!” 也就是不一会儿,就来了近半个连队的女人。在其余士兵瞠目结舌之余,老鸨朝正坐在长条凳上的肖凉走近几步,指着那群妓子,谄媚地笑着:“小军爷,您头一个,挑一个最好的来伺候您。” 她从那脂粉堆里拽出来一个,像推销牛马一样:“您看,这是水仙,是这里最年轻最好看的!” 水仙向肖凉盈盈一拜,叫了声“爷”,嗓音柔媚。肖凉连眼皮都没抬,只从腰间掏出一把刀来把玩。 老鸨紧张起来,盯着他手中那刀,只见刀柄上系着一个极粗糙的红穗子。她看着肖凉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很温柔。 “有雏儿吗?”他突然开口。 老鸨一听这话,像是被冒犯到了,也顾不得他手里的刀,又气又笑:“军爷,您看看我像不像雏儿,要不我来侍候您?”她扬臂把手绢一甩,指着屋外,眉角的一颗黑痦子跳来跳去,“就这穷山沟沟里,有会伺候的女人就不错了,我上哪儿给你去找黄花大闺女?” “诶?你他妈跟谁俩呢?就你这样的还想和我们团长睡,排到洞庭湖去吧!”李晋在肖凉后面不远处“唰”地站起来,手摸上背后的枪杆,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前面桌子上。 肖凉把刀拍到桌面上,老鸨身躯跟着一震,脸上又迅速堆出了一个笑:“小军爷,刚才实在是……您不了解我们这儿。这叫‘鸨子村’。打光绪年间,从常德、怀化来了从良的老窑姐,嫁给当地的汉子,聚在这里。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样的越来越多。这几月来一直打仗,要不搁以前,这里是做买卖出山的必经之路,我们还能时不时赚点小钱。” “您别嫌弃,这十里八乡的也就我们这里能快活快活了。您在这山里窝了不少日子了吧,雏儿没经验,难免让您不舒服。”老鸨向身后叫了一声,“香云!”便有一个身着秋香色裤褂的女人走近,虽不及之前的水仙年轻貌美,但模样耐看,举止风骚。 “香云活儿最好,什么花样都会,保管您整晚都爽快。” 这香云自打进门,眼睛就如同锁在了肖凉身上,见他年轻不羁,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特别,莫名地吸引人,又仿佛窥见他军装下的身条与力量。她明目张胆地去瞄他的胯下,掩嘴一笑,走到肖凉身边的那几步更是骚到了骨子里。 她把一只圆润酥白的手搭在肖凉的肩膀上,沿着红色肩章去摸他的脖子,丹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爷,打从第一眼看到您,我下面就湿了。” 周围看热闹的兵士有人听到了这句,憋着笑。有的看着这娘们的模样,憋着口水。 肖凉被她脸上飘过来的脂粉呛得皱了下眉,侧着身轻巧地躲过,伸手从桌子上拿走了他那把刀,站起来时带动着香云险些往另一侧倾倒。 他走到陈焕生身边说:“看好了。我出去走走。” 身后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兵士们的欢声淫语,带着潮气的冷风袭进鼻端。肖凉把刀柄上带着红穗的盘长结摊在手掌上,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良久,才把刀放回腰间。 上卷30框外人(下) 四月初,春江水暖,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湘西的群山之中,高大的树木蔚然深碧,遮住了明亮的日光;寒意自脚下的黄土中侵袭而上。 接连数次炮火的轰炸,折断了杂草的根茎与树木的枝条;不少树干甚至被拦腰摧折,所有的生机被一并吞灭。 黄昏时分,肖凉正在壕沟里啃着干硬的饼子。他的团已被困在此处数日。 他脸上蒙着一层灰土,胡子长短不一,稀稀疏疏地贴在唇边与下颏。干粮硬得硌牙,他却吃得很香,边嚼着,边拿起身旁皮制的水囊,里面是之前在“鸨子村”临走时装的酒。此时,酒比水更烈,也更解渴。 连喝了几口,他抬眼看到小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于是把酒囊递过去。 小武接过,略尝了一口,眼中一亮,竟大口喝起来。肖凉看着心里直犯嘀咕,意外这小子酒量的同时,怕他一口气喝干净,遂吩咐他去二营和叁营处搜集最新情报,汇总给自己。 半个时辰后,小武灵活地从壕沟里猫腰快速行进到他身边,汇报道:“东北、西南、和正西方向都有敌人巡视。二营长说透过远视镜能看到正南和东南方向相邻的山上架着十几台沪造克氏山砲。” 他看着长官探寻的目光,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下去:“北边和西边也不太乐观,陈团参说很可能有埋伏。” “他说有夜袭的可能吗?”肖凉问。 “不太会,因为敌人也很疲劳。不过还是要小心后半夜。” 肖凉听到后点了点头,接着问他:“你以前当过兵?” 小武答:“十五到十七岁时,为了混口饭吃。” “那怎么又混回来了?” 小武看着枝桠间灰蓝色的暮霭,目光柔和,“大年夜那天,我在约翰逊的船上看到你们,很奇怪吧,都是漂泊的人,你们看起来有家,我却没有。”他又低头,温柔地看向胸前的相机,“不过我个是落不下脚的人。对我来说,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只是一种体验罢了。”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肖凉,“团长,你呢?” “如果我有的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着。也许……”肖凉沉默了一下,“……我现在应该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说完这句,他笑了,带着点儿自嘲式的哀伤。 在这两叁个月内,小武鲜少见到这位长官的笑容。曾经的他是匪帮首领,如今的他是一团之长,他的冷脸一直是种威严的象征。这个新奇的笑不由得令小武侧目,他愣了下神,却突然听到肖凉说:“你有点儿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也是个不安分的人。”说着,肖凉又掏出了那把刀。那是他平常再熟悉不过的贴身武器,但他仍旧像对待初恋情人一样,百看不厌,细细端详。 小武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口道:“很正常,世界太辽阔了。”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苍郁的森林,“有些人像树,一开始就把根扎进土里,一辈子都不挪窝。有些人是鸟儿,到处飞。树能做的只有守候,因为鸟儿总有一天会归巢。” “所以你有一天,也会飞到国外吗?”肖凉问。 “如果有机会,一定会的。”小武道,良久,他听到肖凉说:“我到底跟她不是一样的人。” 天色愈来愈昏沉,战壕里的人精神也越来越短,但他们还是强撑着眼皮,打着呵欠。 如陈焕生所说,夜袭没有到来,这一夜算是安宁些。肖凉也已经两叁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到了夜深,他实在撑不住,手里握着刀,靠在土堆上,眯起了眼。 山里的夜晚很凉,他身上却逐渐感到温暖,且感觉自己摇摇晃晃的,仿佛是在船上。 那船行在江上,行在茫茫的夜里。可船坞里却很暖和,好像还点着一盏灯,灯火昏黄。他躺在里面,正搂着什么,绵绵软软的。一开始他以为是被子,后来才发觉,怀中是个人。他们的四肢紧紧地缠绕在对方身上,仿佛是两株拼命汲取对方的养分才能活下去的植物,可他还是不满足,感到空虚和饥渴。他好想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怀里的人。 忽然,他干燥的唇被一点清凉覆上,于是如饥似渴地攥取着这仅有的一点清凉,心上涌起一股热流。这热流仿佛填满了四肢百骸,最终化作了一股热浪,直往下腹冲。他遂猛睁开眼,待看清怀中人的眉眼,瞬间惊醒。 肖凉睁开眼,天还没亮,但下雨了,雨滴在他的嘴唇上。 他舔了舔嘴角,才感觉到裤裆里一股潮湿的凉意,低声骂了句娘,只得从行囊中掏出唯一一件用来换洗的白色里裤,顺便瞅了一眼旁边的小武,后者似乎睡得很熟。 他找了个不远处的树下,脱下靴子和军裤,一股特殊的腥气弥漫在鼻端。肖凉皱了下眉,迅速将脏了的底裤替换下来, 整理好后,解了个手。 扶着身下那处撒尿时,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仿佛吐出了胸中所有的郁闷。他回想着梦中的那张脸,抬头盯着树叶缝里的一颗晨星。它是那么的亮,亮得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忽然,他的耳廓微动了一下,曾作杀手时的敏锐被调动起来。他听到了草丛里的响动,尽管离得挺远。 肖凉回到壕沟里,叫醒小武,再由小武接力传令下去,很快,全团的人都清醒了。 凌晨的冥夜之中,树林里似乎有黑影在浮动,也许是高度紧张之下,士兵们眼睛出现的幻觉。二营的炮手们已就位,克虏伯04式山炮和前膛火炮各显威力,朝着肖凉命令的方向弹药齐发。 随之而来的惨叫与哀嚎证实了肖凉的直觉,就在士兵们心内逐渐放松之际,身后却炸开一声“轰隆”炮响,震得他们耳膜仿佛要裂穿。敌方的“沪造克氏”明显更胜一筹,射程更远,可倾斜角度更广。 “妈的,给老子来这套,一拨人攻过来,一拨人在山上轰。” 二营长在壕沟前方的阵地里连滚带爬,卷起来尘埃飞土。他身侧的炮手说:“营长,他们要上来了!听到脚步声了。” 而战壕的另一侧,小武被肖凉派去叫来陈焕生一齐商议接下来的战术对策,他跨越壕沟,幸运地穿越炮火线。从高处而来的炮弹如同死神,总是降临得那幺随意。等小武和陈焕生再回到肖凉身边,一路两边已经多了不少新鲜的尸体。 “我们被包围了!”陈焕生如是说,虽然他料定肖凉也一样明白,但接下来才是他话中的重点,“现在西边也被堵死了,只剩下北边的下山之路,但大概率会有埋伏。我的计划是先派出一个小队探路,剩下的人先在这里撑着……” 肖凉正听得认真,大脑突然被震得嗡嗡响,接着就感到后背一阵滚烫的热气。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小武倒在壕沟里,一张脸都被炸黑了,白骨从黢黑的烂成糊的血肉里隐隐露出。 饶是自小见过许多残酷景色的肖凉也愣了两叁秒,这一刻,他真正见识了什幺叫“炮弹无眼”,再偏一点点,此时没了命的就是他。 但也仅仅在这两叁秒内,敌人便一窝蜂地冲了上来,虽有如雨般的子弹抵挡,但他们好像是来送死的亡命之徒,勇猛的脚步无法被阻止。 肖凉一只手去握枪杆,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小武那张烂掉的脸,要阖上他的双眼,可是瞬间,他就想起来,这具尸体已经没有眼皮了,何止眼皮,连眼睛都被烧成泥了。 死不瞑目了。肖凉心里想到这句话。他只得把手下移,摸到了小武胸前的相机,这应该没被炸坏吧? 敌人叁叁两两从弹雨中冲出来,大有要近身肉搏的架势。陈焕生催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肖凉抽刀把挂在小武脖子上的尼龙绳割断,左手拿走相机,右手握刀,在敌人的肉阵中,护着相机的同时,把雪白的刃插进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里,血多得流到刀柄上,红色的盘长结被染得更加鲜艳,在腥风血雨中飘荡着。 蓦然间,他左手臂感到火灼般的痛,手腕和手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可仍旧紧紧握着刀柄。 这时,李晋不知打哪儿出现,叫住他:“你胳膊中枪了,把相机给我!” 肖凉递给他相机后,迅速改成左手握刀,受伤的另一只手臂当啷着。 李晋把刺刀插进一个人的肚子又抽出来,和肖凉背靠背,问:“小武呢?” “死了。” 李晋之前看到了相机,心里多少有点数,但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怔仲了一下。他不由探头,透过人群的缝隙去看那个壕沟,却只听到肖凉说:“别回头。”李晋欲言又止,却还是扭回头继续往前冲。 直到天边擦了点儿亮,这场厮杀才堪堪有了结果,后半夜袭来的敌军被全部歼灭,而肖凉的团,加上被炸死的,又折了一半,只剩下叁四百人不到。 陈焕生带出去的小队也回来了,也是死伤一半,所幸的是,北路埋伏敌人并不多。 “但从北边下山,路比较险,而且不知道……”陈焕生正向肖凉汇报者,从不远处的草丛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追兵!”如今即使北路正埋伏着豺狼虎豹,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于是,不成一个团的叁四百人带着装备拔腿就跑,跑过了两重山。直到整个天空放白,眼前一片空阔。 那是一条无比宽阔的河,也许是某条江的支流,中间架着一座吊桥,桥面上每隔几块木板便有一处是空的。 李晋回头看到正从山头往下奔的敌人,喊道:“你们都先走,我殿后!” 士兵们排成一列纵队,悬着心走上了吊桥,从桥面的空缺往下看,是滔滔的河水,不知有多深。后面的追兵越逼越近,他们只得强撑着胆子,谨慎地跨过每一处空缺。 待他们全部都过到对岸,李晋掏出炮筒,抡圆一只臂膀,说了句“走你!”伙夫多年颠勺,臂力惊人。点燃了的炮筒正落在桥中央。眨眼之时,本就残破的吊桥被炸了个稀碎。 李晋看着被隔在对岸的人,得意得“嘿嘿”笑起来,又不忘向对面的山拜了拜:“各位山里的列祖列宗爷爷奶奶们,不好意思了,以后我李某人发达了,给你们造座石桥!” 十余日后,因终于耗不过顾向卿的九师,重组不到叁个月的湘西武备军投降了。肖凉所在的第叁混成旅功劳最大,也牺牲最多。 一行人路过岳阳,找了处照相馆冲洗了小武相机内的所有胶卷。他们在洞庭湖边的矮山上给小武寻了块风水宝地。墓地背靠灵山,面向秀水,这个满身载着风霜的摄影师理应长眠于此。不过,也只能是他的相机了,他的尸体被永远留在了湘西的那座山,最终变成滋养万物生灵的肥料。 肖凉的右臂吊着绷带,左手整理着那些相片,面前是墓碑,上写着:武寄遥 之墓 兄弟肖凉敬上。小武像很多人一样,没有蛮多人在乎死活,就如同此时,只有十几人肯来到他的墓前,简单祭奠一下。 肖凉将其中一式两份的照片分出来,留在自己手上一份,把剩下的相片一一扔进火盆里。 他想,就这样把小武用墓里的“黑盒子”拍下的山川天地、江河湖海、草木花鸟、男男女女……通通烧给他吧。 直到他手里剩下最后一张,按照胶片冲洗的顺序,这应该是自小武有了这架相机后拍的第一张照片。 相片里一个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的女人,笑起来脸上堆迭起层层皱纹,搂着一个半大的小伢。肖凉看出来,这小子就是小武,那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家人。这是唯一一张小武本人出镜的照片。 这最后一张照片也最终被火苗吞没。 李晋站在肖凉身侧,他突然想起曾经在约翰逊的货轮上,被绑着的小武说过的一句话:“这东西我从来不会让人动,除非我死了。”竟一语成谶。 他一生短暂,终究是做了相框外的人。 上卷31将军归 已过了后半夜,迟迟没法入睡的方子初在床上坐起身来,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本物理书翻开,寄希望于那些繁难的公式消磨掉她心中的无端恐惧。 她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荒凉阴森的战场上,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深黄的军装上满是尘土与陈旧的血。她在其间麻木机械地重复着翻找的动作,然后,在死人堆的缝隙里,瞥见了肖凉的头。 他只剩一个头了,那双平时本就冷漠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她…… 每次做到这样的梦,一醒来,她就像从冷水里过了一遭,后背都是汗。慢慢地,开始不太能睡个安生觉了。 书上油印得黑黑的字在昏浊的煤油灯光下逐渐变花,方子初轻叹了口气,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不走心地看了能有半个钟头,她的眼皮实在是抬起来费劲,于是放下书倒头便睡。可是睡眠很浅,过了两个钟头又醒了,口渴得不行。她又去上了趟茅厕,回来后糊里糊涂地用冷水洗了个手,侧躺在被子里,再次尝试入睡。 可好不容易有了点迷糊的困意,外面竟然想起了敲门声,“咚、咚、咚”的,在天还未亮的夜里,尤其的骇人。 方子初下意识睁开眼,能是谁呢?这大后半夜的。她后背直冒凉风,直觉来者不善,忽然想起了江如海。肖凉曾经告诉过她,之前在督军府,他用一个假地址把江如海给耍了。 不会是江如海找到了他们真正的住处,趁着肖凉不在,派人来除掉她吧?此时,她浆糊一般的脑袋被迫转动着,又想起这宅子周围不是日夜都有人看守的吗?难道他们先被解决了? 敲门声还在不管不顾地继续着,而且更加急促了。方子初不得不起床,穿上鞋,披了件衣服,定定地站在地上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走出屋外。 也许是没了刚刚屋内昏黄灯光的衬托,一出门,朦朦的天光竟有些晃眼睛。昨天一直在下雨,青石板往上返着潮湿的凉气。而今变成了丝丝的毛毛雨,轻拂在人面。 院角那颗老洋槐的花如簇簇堆雪,在枝条尾上寂寞地垂着。 敲门声依旧规律地响起,让两扇漆黑的木门在薄雾下的黎明中,显出一种诡异的静谧。方子初紧绷着全身,木木地走到大门口。“谁?”她的声音中有隐约的颤抖。 “是我。” 低沉的男音十分沙哑,好像很多天都没喝水一样。方子初听到,愣了一下。这声音有点熟悉,但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是谁。 应该不是坏人。她上前拉开门闩,还没完全地向两边推开门,便有一个身影一闪向前。她立即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一把搂住后肩,柔软的胸脯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一种熟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里——血腥味、尘土味、男人的汗味、被雨水浸过的布料的味道,最后,还有冷风送过来的槐花香气,构成了一个还未苏醒的清晨,一个属于离别、相聚与思念的清晨。 方子初微微抬眼,看到了泛青的下巴上参差不齐的胡茬,再往上看,帽檐下一双眼睛正垂眸注视着她,眼圈微红,睫毛轻颤,眼睑下隐隐透黑。 她的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我回来了。”肖凉接着说,“你瘦了。” 方子初见到他肩上挂着绷带,眼珠一溜扫下去:肖凉的右小臂悬着。她心里如火烧,愣住看那缠着白布的伤处,上面都有些发黄了。 “你、你怎么回事……” “不碍事,中了一枪而已。”肖凉并不在意,仿佛只是被割了个小口。 “可我看都发黄了,不会感染了吧?”方子初的语气变得很急。 “不会的,军医都处理了。是绷带外面被弄脏了。”肖凉松开揽着她肩膀的左手,自顾自往院里走,大步流星地。 “有水吗?”他问。 方子初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脚步,甚至小跑着在他前头。她说:“有、有!不过太凉了,我去给你烧!” 肖凉一脚踏入堂屋,拎起桌子上的茶壶,打开盖子就直接往嘴里灌。九师现在估计只有他打前头回来了,昨夜他们直接就歇在路上了。肖凉觉得不差这一晚,于是星夜赶回,一口水都没喝,嗓子刀割般地疼。 方子初见他牛饮的姿态,想到他一定也很饿。可她这阵子都是去外面吃饭,家里也没有什么食材。终于,她在灶台旁边找到了一捆碱水面条,于是烧了火,锅里放油爆香葱蒜,又放水烧开,煮面。 热腾腾的面条被端上桌来,肖凉眼睛都发直了。 “没有辣椒,你将就着吃吧。”方子初说。 肖凉左手拿起筷子,可能是因为一夜的疲劳,他太累了,手腕一直在发抖。而且,他向来右手用惯了,这几天只吃大饼卷肉或者馍。左手使筷子对他来说十分不适应。 一次两次夹不上来面条,在方子初面前,他尴尬得耳根微红,因为这显得有些无能,而他希望自己始终在她心里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于是,他更夹不上来面条了。 末了,余光里,一张凳子靠近了他。方子初坐在凳子上,声音响起:“把筷子给我吧。” 肖凉递给了她。 “张嘴。” 肖凉张开嘴,吸溜起筷子头上的根根面条,垂着眼睛,心里既羞赧,又流过一丝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样被她“服侍”着,是很舒服的。此时她温柔的声音令他后脑勺一阵酥麻。 但他面上还是一向的冷酷。 水饱饭足之后,方子初问起了肖凉这两个月大约的经历。当听到“小武死了”,她双眼瞬时睁大,之后,惋惜的光芒在其中闪动着。她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 她和小武接触不多,可他带自己去大帅府救肖凉的那种无畏与坦然,是难忘的。方子初直觉,小武是个善良的人。良善之辈的陨落,总是让人唏嘘。有句话讲:“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是如此。 接下来,肖凉问她,这两个月,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方子初心下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那日书局黄昏下的女子,紧接着明白了肖凉说的“什么人”具体指哪方面的,于是回答:“没有。” 肖凉立刻觉察到了她的迟疑,哪怕只是瞬间,但什么也没表露。他看向桌面,才发现上面积了一层不薄的灰,接着略微转身用眼睛扫了一圈屋里的家具,发现都是如此。 除了在不得已的恶劣条件下,比如行军和行乞的时候,他还是更爱干净整洁的。他心里想,这小姑娘真是……唉,没办法,他又受伤了,就暂且对付一阵子吧。 他又审视了几眼空荡荡的院落,觉得太没生气了,该置办点儿东西了…… 在家休整了一日,又去营地看了一眼,肖凉带着照片去了顾家花园。小武生前拍摄的相片里竟有好几张顾向卿做主角的,而且是在不同的地方,看来两人交集匪浅。 顾向卿下辖整个九师,一场战役下来,其中兵士死伤无数,他连牺牲名册都懒得看一眼,除非军职比较大的。所以肖凉上门拜访,他才得知小武的死讯。 顾向卿听到消息后的怔愣也不过是眨眼之时,人的性命对于他来说,如鸿毛落地,轻贱而无谓。 “我没想到这个小伙子能跟着你。”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肘撑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将相片接过来,说着。 他边翻看着,喃喃自语:“这是在上海的南京路、这是在……南京的夫子庙,这个,应该是杭州的钱塘江边。算到现在,已经过了叁年了。那次我去苏浙那边游玩,碰巧认识了小武,是他带的路。” “他叫武寄遥。”肖凉突然说,仿佛在提醒他,“后面写了。” 顾向卿把其中一张相片翻过来,他深褐色的眼珠凝视着那叁个字,说:“可惜了……可惜了,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悲伤还没在空气里蔓延开,就被顾向卿收住了脚。他把这迭照片放在茶几上,嘴里说的却是另外的话题:“肖凉,你运气不错。于旅长年纪也不小了,去了一趟湘西,毕竟是阴湿之地啊,腿疾复发,回来就下不了床了。” 他盯着肖凉的眼睛,接着道:“正好这个位子空出来了,你这次剿匪有功,也赶上近两年大总统实行重武升衔政策。我已经让廖参谋长写了你的履历和战功报告,上交到曹司令那里。” “接下来,你就是肖旅长了,升少将军衔,授二等文虎勋章。”顾向卿起身,走到肖凉面前,手掌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徽章,笑着说,“前途无量啊!” 落在肩上的力道很轻,可肖凉却感到一瞬的沉重。他有点晕。 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军衔、勋章和称谓,但他明白,他离那个瘦弱的乡下伢子,离那个低贱的小叫花子,离那个无影无踪的杀手,离那个于刀尖舐血的瓢把子,已经很远了。 不过十年,他走了很远,很远,远得已经没办法回去了。 上卷32武圣庙 等肖凉右臂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再用绷带绑着,已是暮春时节,所有的生机都倾然绽放。 各色各式的盆栽:“月月红”、“虞美人”、“君子兰”……被陆陆续续地抬进了院子里。其实肖凉基本上叫不出来这些花的名字,他从小见的多的只有家门前、院子里的野花。 但他打心里觉着,有方子初的地方,就该有花,被暖芒沐浴、被雨露浸润的花。 一上午的功夫,木头搭作的爬藤架式的风廊,另有石桌、凳子、楠木花架……让这个小院子有了人气儿。 家具铺的伙计们手里拿着鸡毛掸子,顺便打扫着屋内桌椅陈设上的灰尘,其中有个中年妇人,跟在他们身后,用抹布擦着。 妇人不时用眼睛去盯垂首立在门口的军爷,笔挺的卡其布军装熨帖着他的身体,肩上的两边肩章闪耀着金属质的光泽。是典型的一部分湖北男人的身形,比较骨感,有棱有角。 一张脸倒是长得顺眼,就是一双窄眼皮略微向下一耷,敛着冷光,打眼看去,妇人腿肚子有点发软。但她是铺子里的半个掌柜娘,走之前是要结账的。 她的眼珠子在里外屋逡巡着,目光停留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伢的身上。姑娘穿着白褂黑裙,及肩的黑发,眉目清淡,一身素净。 那位立在门口的军爷,目光一碰触到这个女伢,眼底的冷光随即消散。 小姑娘正在院子里给楠木架子上的花浇水,暮春时分,天气和暖,人们通常只穿外面一件单衣。她一弯腰,腰际雪白的肌肤裸露出来。 妇人观察到,军爷注视着这姑娘的眼神立刻变得深沉晦暗。她心里便了然,这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于是向女伢走去。 方子初听妇人说明来意,很爽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打开一瞧,里面只剩二十多块银元,这还是她最后一次离家时拿走的,父母的“遗产”。 自从跟着肖凉以后,她几乎没有能花到钱的地方。肖凉出征湖南之前,在堂屋的桌子上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妇人一瞧便明白了,但依旧不动地方,驼着背站在方子初身边,有点讨赏的架势。 方子初便同她和气地商量,有一堆衣服要洗,可以多给她一块钱。 妇人听到此等美差,自然是屁颠地干起活来。等到一辆黑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院子门口时,小山一样的衣物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轿车是顾相卿派给肖凉的专车,另外他顺便给肖凉身边安排了一个新副官,叫余同光,是正儿八经从武备学堂毕业的士官,很有规矩,兢兢业业的。 余同光照例按了两声汽车喇叭后,下车在车门边立正。 肖凉戴上军帽,走出自己的房间,瞥见院子里的晾衣杆,突然顿住脚步。 那件珠光白绣着鸢尾花的衣裳,耀眼得刺痛了他的双目。肖凉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今天是他授衔的日子,于是抬脚走出了院门。 ———— 往后的日子里,当肖凉已苟活至日暮西山,每每忆起第一次授衔封勋那日,是武汉一年四季里最舒服的时节,无风无雨,暖阳和煦。 彼时他不过二十,戴上金色绶带,佩上文虎勋章,立在万军之前,风华正茂。左胸前的勋章以蓝天绿地为底,金色的老虎在阳光照射下耀眼夺目,安然坐立,威风凛凛,静待佳时。 他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悸动。 肖凉从未想过,昔日在泥地里拣饭吃的小伢,会有这么一天。他微微颔首,似乎可以嗅到那枚勋章上金属的气味,那是权力的味道,是血的味道,也是他人生的味道。 这场晋升仪式引来了一个并不出自九师的人出席。年过四十的邹骏龙看着顾相卿给肖凉戴上金色绶带那一幕,眼底闪过些许佩服之色,脸上又多了几分玩味。 作为一个川军师长,他十分巴结顾相卿,因为这个叁十出头的小子,土生土长的湖北人,曾是直系头号人物曹司令的下属,颇得器重;又曾被内阁总理封号为“扶危将军”,而和现任出身黄陂的大总统有半个同乡交情。 几乎每一个兵头子都想往上走,扩大自己的地盘。邹骏龙则更为贪婪,他是另一个江如海,只不过如今暂时站在顾相卿这边。 顾相卿对姓肖的这小子有意提拔,邹骏龙已会意到他的目的。湖北这片地界,对于各方军阀,是一块留着油的肥肉。邹骏龙也正红着眼睛,留着涎水,露出獠牙。 于是他主动提出叁人一起拜个把子,学那刘关张叁结义。然而邹骏龙却是个狡诈透顶的张飞。 汉口武圣庙的香火一直很旺,叁镇的人生下来自带一种江湖匪气,还穿着开裆裤的小伢们就学会叁五成群地来此处结拜义兄弟。 这天下午,武圣庙却被邹骏龙手下的兵里叁层外叁层地围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准进入庙里。他活到现在这个岁数,随随便便喝血酒结交的义兄弟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在他看来,所谓“同生死,共患难”不过是——有好处我过来分一盅,有枪子你替我挡着。 所以,排场要做足。要给姓顾的看,你老哥我够意思。 那时的肖凉和两个在特权阶层摸爬滚打十年二十年的男人相比,是个妥妥的愣头青。幸运与晋升虽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但仅凭他当前的阅历,又怎能看清这雾气昭昭的前路? 武圣庙里,关二爷的神像前,燃着袅袅残香。邹、顾、肖没有喝血酒,只在像前拜了拜。 这仅仅是一个做给别人看的仪式,和肖凉曾与青龙帮的那几个热血兄弟的歃血为盟截然不同。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一拜之后,他人生中的快意江湖将永远被抛在身后,接下来踏入的是不见刀光却又寸寸见血的权力战场。 “叁弟,晚上我家里的局子一定要来啊,你可是重头。”邹骏龙看着眼前和他小女儿差不多年纪的肖凉,一口一个“弟弟”叫得很是坦然。 邹骏龙在上海和汉口都各有一处寓所。汉口的是一座米黄色砖砌的洋楼。两座纯白色罗马式立柱霸气地立在拱门两侧,最顶端微鬈的花边犹如女人的卷发。人们通常称其为“小黄楼”。 “小黄楼”一层是仿西式的宴会厅,空旷,富丽堂皇,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盏琉璃吊灯,在通电灯不过几年的内陆,这令人感到很稀奇。 然而今晚穿梭横行于其间的,几乎都是穿着长袍马褂和军装的男人,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洋绸裙的高个女人,挺鼻深目,血红的嘴唇,那是邹骏龙从租界里召来的白俄妓女。 在国人要看洋人脸色的当时,妓女也随着舶来的身价而水涨船高。不会说一句洋文的邹骏龙,却处处都按着洋人的排场来,有时却会透出一股四不像的滑稽。 当人们的目光扫到跟随在邹骏龙和顾向卿身边的年轻人,尤其瞥见他肩章上的一颗金色五角星和胸前的勋章,便瞬间明白了今晚这场宴会的主角是谁。 “两位老兄弟,又见面了。”邹骏龙嘴上叫得亲热。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男人,都穿着杭绸苏缎的长袍马褂。一个戴着瓜皮帽,尖脸,细长眼,八字胡;另一个方脸,眉宇硬朗,眼色深沉。 “肖老弟,”他忙给一旁的肖凉引见着,“这是汉口商会的佟会长。” 说罢,头戴瓜皮帽的男人眯着眼向肖凉点了点头:“肖旅长真是年轻有为啊。” “这是洪帮天字辈的龙头——怀老大。”邹骏龙继续介绍。 另一个男人只是和肖凉深深对视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在邹、顾的带领下,肖凉又认识了几个跺跺脚,叁镇都为之一抖的男人。 这是一场对他来说无比乏味的饭局,因为到现在为止,他滴酒未沾,一块肉都没进肚子。 但肖凉面上依旧是那种表情,冷眉冷眼的。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样的场面以后自己恐怕会经常遇到。 上卷33海棠艳 此时,与一楼的喧嚷分割为两个世界,二楼一间寂静的浴室里氤氲着水汽。浅绿色的陶瓷浴缸里,年轻女子白皙的肌肤和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四小姐!”女佣脚步急匆匆,“咚咚咚”地踏上楼梯,跑到浴室门前,大声地招呼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出回应,语调慵懒:“干嘛?” “老爷叫您去招呼客人,说要尽快!” “你告诉他,我今天来了小日子,身上不舒服。” 女佣一听这回答,想起邹师长往日拿着枪的骇人样子,面上犯了难,诺诺道:“哎,四小姐,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之前八姨太和一个男学生跑了,她屋里的袁嫂就被老爷一枪给崩了。我们做下人的还比不上个猫儿呢,拢共就这一条命。再说了,您若是真来了月事,就不要洗澡了,当心着凉……” “行了,陈阿嬷。你不要再磨叨了,我去就是了。”浴室里立即传来撩水的声响,邹四小姐语气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只修长的玉腿从浴缸里姗姗迈出。 她站在一面四边镶着黄铜花边的镜子前,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与一头乌发。待镜面上雾气散尽,最先抓人目光的是那对英气的眉。 镜中的邹四小姐拥有一张夺目的面容,眼、鼻、口无一不长成了男人最爱的样子,只有那两道眉,没有男人剑眉的那种粗狂,而是浓黑适度,直舒展到眉尾处,放出两道寒锋,咄咄逼人。 穿好丝质浴袍后,她以悠闲的步调走进自己的卧室,坐在梳妆台前。陈阿嬷早就等候在侧,开始侍候起来。 “这每次下面来客人啊,老爷不找别人,就找四小姐,还不是您最长老爷的脸?就说您,当年考上了日本的什么稻子大学,要不是老爷拦着,早去了……” “那叫‘早稻田’。” “对对,早稻田,”陈阿嬷陪着笑脸,“我一个乡下人,就知道什么稻子麦子的,不懂这些。我就是说四小姐是老爷的这几个闺女里最有出息的。” “再有出息有什么用?我呀,就是嫁人的命。老爹还等着我给他吊金龟婿呢。”邹玉棠任陈阿嬷往她脸上扑粉,嘴里不咸不淡地说着。 陈阿嬷哪里懂得眼前这位小姐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是无不恭维地夸着:“就四小姐这相貌,别说是在重庆,就是在那美女如云的上海滩,也是排头数的!将来的姑爷也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大官人!” 可听了这话的邹四小姐,眼底只有一片寂冷。 陈阿嬷见状连忙转了个话头:“之前那位刘公子,您觉着怎么样?”她是邹四小姐母亲指派给的佣人,自四小姐总角之年就相随身边。所以有时说些私密话,对方也并不介意。 “刘公子?”四小姐微皱眉头,似在脑海里搜寻有无此号人物,“哦,上海那个啊?是不是每次来头发上摩斯都抹得锃亮的那个?” “对对!”陈阿嬷点头。 “一只软体虫罢了。上个月在华商跑马场,有匹马跑出赛道,这位刘公子当时在观众席上,命硬,没被撞伤,裤子倒是给尿湿了。当时我在心里笑得……”四小姐说着,拿起新买的沪上最时兴的指甲油。 “唉,那样的人家,公子哥都娇养惯了,被吓到是正常事。” “我也是从小就娇养大的,我怎么不怕?要我说,这样的男人就不能做别人的丈夫,没法顶天立地,遇到困难,还要女人上来顶呢。”邹玉棠轻哼一声,权作冷笑。 “可老爷看起来很相中他啊。他是上海一个大银行行长的公子,家里的钞票,估计花一辈子都数不完。听说,那家银行还是美国人开的……” “陈阿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洋人的走狗。” 四小姐开口,陈阿嬷只得闭口无言。 她举起刚涂好指甲油的一双手,在吊灯炽白的光芒下,十个原本晶莹剔透的手指甲,此时像极了散落的海棠花瓣,娇艳欲滴。 背后,陈阿嬷早就从衣柜里挑出她平时最爱穿的几套衣服平摊在那张宽大的西式床上,任其摘选。 邹四小姐眼睛在床上一掠,涂过鲜艳口脂的红唇轻轻一撇:上衣下裳太板,那件洋装又露得太多,而且不适合这个季节。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件海棠红的长袍上。 彼时女子中年纪大些的常穿前清的旗装,年轻的学生爱穿上衣下裙的“文明新装”,时髦的贵妇有时会着洋装,图个新鲜。但有极少女子,为男人能穿长衫女人却不能,而鸣不平,于是发明了酷似男子长衫一样的女子长袍,这也是后来旗袍的前身。 效仿那些爱在长衫斜襟上别个怀表的儒生,女人们也在长袍的襟上别个胸针。邹四小姐的这件便是如此,一朵玫瑰金的花绽放在红艳的海棠丛中,十分别致。 海棠红,正配她。她拿起床上的长袍时,这样想着。 ———— 邹四小姐从楼梯上下来,迎上了各式各样的目光:男人的贪婪猥亵,女人的艳羡妒忌;年长者的算计,年轻人的轻佻。不过,自她出落成大姑娘,被父亲当作某种筹码不断领出来展示后,她早已习惯,亦或是麻木。 她大略向宴会厅内打量一圈,认出不少以前的熟客,也留意到自己的父亲正和汉口商会的佟会长谈话,两边胡子笑得颤巍巍的。 邹四小姐看着这个让她无奈的老爹,也轻笑一声,接着目光随意地流转着,一个男人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其实算不上“闯”,因为他正盯着墙上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微眯着双目,安静得很。 但他太另类了,与邹四小姐生下来所见的男人们是那般不同。他的身影如荒野上孤独地伫立着的树,她的心突兀地往下一沉。 他既没有读书人的死板与孱弱,公子哥的浪荡与油滑,行伍人的粗蛮与蠢钝,但又同时拥有读书人的懵懂与忧郁,公子哥的落拓与不羁,行伍人的狠绝与凶戾。 男人看着画。邹四小姐看着他,都是一样的不解。 若是对物不解,兴味稍一散,便也忘却于脑后。可若是对一个人不解,那往往是迷恋的开端。 “这上面画的是堕天使,出自亚历山大·卡巴内尔之手。” 肖凉循着声音侧头看去,一个身形高挑、衣着夺目的年轻女子正走近他。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刚刚看到你盯着这幅画看了好久,所以擅自解释了一下。”说完,盯着男人有线条感的侧脸,不错眼珠。 却听到他说了句:“他在哭。” 邹四小姐愣了一瞬,看向那幅画,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堕天使的眼角有一颗泪。装饰画于此处挂了有两年了,时至今日,她才看清,堕天使的真实面容。 她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与神明作对的下场当然都很凄惨。” 良久,她听到身旁的男人说:“不。他是在下决心。” 立在原地的邹四小姐仿若被这句话击中,怔怔地吐出一句:“是啊……宁于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奴。” 不过那种撼动只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过,很快,她就恢复了那副指点江山的傲然模样:“还没自我介绍,我是邹玉棠。”随即,一只纤纤玉手落落大方地向对面的肖凉伸出,那是在接受过西式教育的年轻人中所流行的握手礼。 眼前的男人垂下眸,看向那只手,仿佛仍是那颗荒野里的树,纹丝不动。 邹玉棠脸上毫无尴尬之色,很自然地将手收回。此时,两人耳畔同时响起了声如洪钟的笑声:“叁弟,这是我老闺女阿棠,如果有哪里冒犯到你了,多见谅啊,她嘴厉得很。” “还好。”肖凉回了邹骏龙一句,双目这才开始正视面前这个年轻女子。 邹玉棠这才好好地看清了他的那双眼睛,有呼呼的风声在她心里吹过,又有一团火焰迸发出来。她今生的高傲,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并不是世间男子都令人生厌,只是她之前还没遇到这样一个人。 “阿棠,还不赶快叫小叔。” 父亲的大嗓门将她的魂魄唤回。邹玉棠依旧那么自然地叫了声:“小叔。”并且附上标准的莞尔一笑。 “令爱真是少见的美人啊,想必早已许配人家了吧。”同邹骏龙一起走过来的佟会长捻着嘴唇上一撇细长的八字胡说道,眼睛瞅着邹玉棠的脸,眯缝得几乎见不到亮。 “唉,正愁这事,我这闺女太有主意,什么样的人材都看不上眼,婚事一直拖到了现在,再过几年就成老姑娘了。” “这有何难,我倒是认识不少商贾名门,哪一个不是富甲一方?他们家里当然有适婚的公子……” 听着这些已把她耳朵磨出茧子的话,邹玉棠心里烦躁,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守礼知节,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尽管已经暗地里翻上了好几个白眼。 和她一样对这场宴会感到极其无聊的,还有肖凉。他看着长条桌上琳琅满目的餐肴,觉得它们比这屋子里的人可爱多了。 他闻到了煎烤牛肉的香味,看到了眼前一块牛排上竟然还带着血丝,于是在手边寻找一双筷子,但只有刀子,和一种铁制的像爪子一样的餐具。 他观察着这些人都试图用这种餐具叉起牛肉送到嘴里,以前曾在租界番菜馆的橱窗外看过毛子这样吃饭的。他瞬间没有什么食欲了。 肖凉想起了李晋做的牛杂汤,想起了青龙帮在船上过的上一个除夕夜,想起了方子初的笑以及她小心翼翼端过来的那碗牛肉粉。 上卷34声色场 霓虹千金的夜,还未结束。筵席散后,在邹骏龙的主张同顾相卿的授意之下,肖凉同几位汉口的首脑人物造访了长清里的“回春阁”。 这名字乍一听像是抓药的地方,但“回春”二字在此处另有深意。 此处的堂皇富丽、宝马香车可是在湖南的山野小镇里散落的鸨子窝所难以企及的。 两扇乌漆大门边红灯摇曳,“乐户专属”的牌子被挂在一旁。脚还未踏下汽车,隔着车玻璃就能听到里面的欢歌笑语,柔媚如莺。伴着筝琶之响的像是苏扬小调,又像是湘楚花鼓戏。 肖凉十七岁就去过妓院,那时正是一个男人刚刚走过对性的懵懂的年纪。他有欲望,有好奇,于是尝试了一下,买了一个小班清倌的初夜。 他对那个小倌还有些许印象,江南口音,很白净,唱小曲的时候样子很羞涩,偶尔露出一口白糯的牙。可晚上她的动作和反应一点都不青涩,显然是受过调教的。 那次,肖凉确实感受到了那种诸如其他男人口中所形容的快感,也仅仅是快感,仅仅是一种男人本能欲望的倾泻。在那以后,他也数次光顾过这样的去处,却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 他太能分得清交易与真情,所以对那些妓子,没有丝毫同情可言。 “回春阁”里的主事妈妈一看到为首的邹骏龙同顾相卿的面,笑得见牙不见眼,离得老远就颠着双小脚跑过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两尊大将军,我这老眼昏花的啊,远处一瞅,两位头顶上都金光闪闪的。” “月娘你嘴还是这么甜。” 听到这话音,月娘往两人身后一瞧,又喜道:“哟,这位可是熟客,佟会长!还有黄先生。” 她口中的“黄先生”也是当晚“小黄楼”宴席上的主客之一,大名黄忠义,是现如今全汉口做得最大的买办,曾捐钱修过后城马路边的一条旁街,并命名为“忠义路”。 “这位老板月娘面生了,不过看气派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哩!” “怀天雄。”立在后面的男人回答简洁。 “原来是怀老大!稀客、稀客。” “怀老大可是守着家里婆娘的痴情种子,除非公办,平时哪里会来你们这种地方。”邹骏龙在一旁道。 “这位小哥是?”月娘看到一个年轻的生面孔,眼里迸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芒。 “这是和我俩拜过把子的老弟,才二十,就已是旅长了,姓肖,你们就叫他叁爷。” “哎呀,真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月娘忍不住将肖凉的人品上下夸赞一番。 院子里是叁面的走马楼,两层。月娘为一行人准备了二层最宽敞的套间:外间放着一案鸡翅木八仙桌,桌后是绣着汉阳月湖风光的屏风一架,墙上挂着楹联和字画,墙角摆着金钱树和君子兰。里间是一席烟榻,榻上放着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铜制烟具、琉璃烟灯,看起来都很干净。 从窗棂可以看到前街的一片繁华景象:法租界里别有欧式风情的楼房、以玻璃作橱窗的咖啡馆、闪烁着五光十色霓虹的舞厅。衣冠革履的白皮肤洋人同那些灯火一样晃眼。 男人们早已食过晚饭,接下来的一桌佳肴不过是来应景的,却还是一番铺张。肖凉却开始闷头吃起来,很专注,似乎都没注意到窑姐的近身。 上桌的酒也恰是他最中意的汉汾,之前在“小黄楼”,那洋酒他喝不惯。 动了没两次筷子,佟会长就举起瓷盅,邀几人干杯。黄忠义也是笑眯眯的,另一只手摸到了身旁一个妓子的肩上。 看到对面肖凉连饮叁杯,面不改色,他道:“肖旅长可真是海量啊。”说完看向这小子身边的窑姐,调侃着,“老弟你想必是还没成家,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你看如意这么个大美人挨你坐着,你都能视而不见。” “酒-色-财-气,这有了酒,有了财,却唯独不能缺了这个‘色’字。男人,就是靠这口气活着。”邹骏龙摸了摸他的光脑门,对肖凉咧嘴大笑,“叁弟不要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有什么尽管享用!” 肖凉这才看向身侧,但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这女人的存在。此窑姐全名“玉如意”,曾是叁年前此处的头牌,但女人颜色盛时短暂,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艳名便不及当年。 “玉如意”到底是班里妈妈曾倾心培养出来的,色艺双全不说,还极会揣摩男人心思。虽色衰,但仍有熟客记挂,黄忠义便是其中之一,所以这次特点了她来作陪。 但这如意姑娘有个嗜好,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嗜好,毕竟食色性也。她但凡遇到个脸长得好或身材让她着迷的男人,就可以连嫖资都不要,甚至倒贴钱。她常常说:“既然男人能做嫖客?为何女人不能?” 席间她几乎是一直盯着身边的年轻男子,盯着那有棱有角的侧脸、盯着那喝酒时上下鼓动的喉结、盯着那戴着金色徽章的宽阔肩膀、盯着那被军装绷得紧致无比的腿……她骨头缝里的风情尽数骚动起来。 对面黄忠义同身旁妓子当着众人面,玩起了对饮交杯酒的游戏。 “叁爷……”玉如意的手,竟攀上了肖凉的军裤,放肆地向他大腿里侧抚摸过去。她端起酒杯,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我俩也共饮一杯吧。” 这一举动引起了其余男人们的兴味,都期待着肖凉能有什么反应。 而他只是眼睛一瞥,玉如意手里的酒杯就抖了一下,但她脸上笑容不变:“看来叁爷不喜欢玩这个。那我给您唱支曲吧,您爱听什么?” 肖凉依旧不语。 “叁爷是哪里人?” “麻城。” “那我给您唱段黄孝花鼓戏吧。” 肖凉的样子像是被引起了兴趣,那眼神仿佛是在等待她开口。 “客人呐慢慢走,等候小奴……蔡客人好狠心说走就走,丢小奴一是忧来二是愁……忧愁可怜闷在我的心里头……送客人来到了大市场街背后,背街上行人少把我的哥你叮嘱:哥启程奴办不急践行美酒, 住店中休怪奴我招待不周……” “劝官人想发财另行别路,莫以为出远门才有奔头。做生意人欺人,无奇不有。花花世界不过是,海市蜃楼……” 虽不及苏曲昆调婉转优柔,却也别有一番地方风味。玉如意唱得尽兴,当年教她唱曲的人就出身孝感,所以她也习得这黄孝花鼓戏。 她望向肖凉,肖凉也看着她,仿若看的不仅仅是她,而是在通过她望向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眼中浮现出一种类似孩童的懵懂,与怀念。 其余男人却对这本帮调意兴阑珊。邹骏龙边剔牙,边打了个哈欠。 玉如意将一切看在眼里,遂起身一双手拂上邹骏龙的肩膀,捏肩道:“最近新上了云土,让如意给您烧个烟泡吧。” 温香软语实在受用,邹骏龙舒服地眯起眼睛,侧头向顾相卿道:“二弟一起?” 于是,两个师长各在烟榻两边,脖子垫着柔软的丝缎靠枕,歪躺在一处。玉如意动作利索而熟练地将准备好的云土放在烟具里,在烟灯上用火烤,接着双手将其送到男人们嘴边。 佟会长与黄忠义也立即参与进来,但烟榻空间有限,于是入座对面桌案旁的太师椅上,跟着吞云吐雾。唯有怀天雄抱着膀子,似是小憩,对妓子们的此种服侍不予理睬。 玉如意将一杆烟枪向肖凉递过来:“叁爷不尝一口吗?我敢打赌这是全汉口最好的云土,抽上几口身上舒坦得很。” 肖凉坐在最角落里的凳子上,连一瞥都懒得给她,只道:“我不抽大烟。”他扫了一眼摊在榻上吐出一口白雾的顾相卿,心想若此人不是自己的上峰,早就两拳头上去。满屋子里充斥的鸦片香令他胃中不禁作呕。 “也是,像叁爷这样的男儿汉,鸦片膏哪里够劲。如意这里有更厉害的,若是旁人,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得亏是您几位。”玉如意同时向榻上的两位重要人物送了个眼波。 “什么好货?是我们没见过的?”邹骏龙喟叹一声,问道。 “您绝对没见过,目前还没上市面。这是从我的一位神秘客人那里得到的。您猜为什么不拿到市上卖?因为这货劲儿太大了,掌握不好剂量,会出人命的!” 邹骏龙被她挑起了兴味:“你且拿来给我们也开开眼。” 玉如意去了自己的房间,不到一刻钟便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圆柱形的铁盒,看起来密封得十分紧实。她将其放到榻上方桌,打开盖子。 邹、顾、佟、黄四人齐齐围上来看那里面是什么东西,怀天雄也直起身子,紧盯着他们。 “这东西没什么味儿啊?”邹骏龙抽动了下鼻翼,只见里面是一罐细状粉末,颜色仿若胭脂,他表示怀疑,“怎么弄?要烧吗?” “不用。”玉如意从袖间掏出一根锡制吸管,粗细刚好能被鼻孔容下,“用这个吸到鼻子里,有点像抽洋烟。我给您倒一点儿在纸上。” 这听着新奇,邹骏龙立刻试上一把,竟以手扶额,半天再吐出一口长气,眼神起初涣散,继而又兴奋起来,大笑起来:“哈!好东西!好东西!” “这东西可有个雅名,叫‘红粉佳人’。听说啊……”玉如意放低嗓音,“是江督军的手笔。” “江如海?”顾相卿忽道,“也是,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据说他手里有个专精化学的人才,为他研制出一批批的新货。”佟会长一脸故作神秘。 “二弟不来一口?爽得很!”邹骏龙诚邀顾相卿。 顾相卿摆摆手,微笑道:“顾某消受不起。” 只有听到“江如海”这叁个字,肖凉的额角微微一跳,而他的反应,落到了对面怀天雄的眼里。 上卷35兰绣珠 肖凉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房中的灯还未熄灭,一抹纤柔的身影映在纸窗上。 四月份的凌晨,露水不轻,肖凉的军装与靴子上沾着凉露的味道,踏进了内厢房。 “还不睡?快把眼睛看瞎了。” 方子初披着一件薄衣裳,伏在桌案边,在煤油灯下握着钢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好似不知道肖凉回来一样。 “听到没,上床睡觉去。” 肖凉的身影逼近,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随之而侵入方子初周身的是杂糅着酒气、鸦片香、脂粉气的味道。 方子初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身子向后靠: “你不也这么晚才回来?” 肖凉看着她的小模样,突然觉得她像极了埋怨丈夫晚归的小妻子,这想法如同一根针,挑破了他心底某个隐秘之处,而脸上却很正经地说: “我是去办正事。” “管你什么正事歪事,反正身上是一股不正经的味儿。” 肖凉手掌拂过她的肩膀,轻轻一拍:“你现在是越来越……行,说不过你。”他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嘴: “那我就不说江如海的事了。” 方子初突然直起身子,睁圆眼睛看向他:“江如海什么?快说!” “今晚我去……嗯,那地方,”肖凉在方子初的直视下,怎么也说不出“妓院”两个字,“见到了一种东西,有点像大烟,叫什么‘红粉佳人’,听他们说这玩意是江如海搞出来的。” 方子初垂眸沉吟了一下,道: “江如海手里的权力能达到如今这个程度,手里的军火、烟货甚至影响到了上海那边,他背后一定有一个联系紧密的利益团体。击垮江如海的关键也在于此。” 肖凉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书没白念。” 他眼角瞟到桌案上方子初正读的那一本书,上面出现了一行陌生的字迹,但又隐隐觉得这样的字曾在哪里见过。 “这书从哪儿弄来的?” 方子初在回答之前有瞬间的停顿,几乎不可察觉。 “买的。” “不像新书。” “这书绝版了,我买的别人使过的。” “给我看看。” 方子初很意外,肖凉头一次表现出对书籍的兴趣,还是本物理书。 反正他也回来了。方子初把书递给他,准备收拾收拾睡觉了。 收拾完书案,正要去灶房烧水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卖给你书的人,叫‘山风’?” “谁?” 肖凉斜倚在方子初的床榻上,两根手指扯着书的扉页念道: “什么以此书,赠予同窗山风。” “谨以此书,赠予同窗岚。”方子初凑过去,看了一眼道。 “没念过几年书,这俩字不认识。”肖凉说,“岚是谁?你见过?” 方子初瞬间摇头,“我在武昌的书局买的,不信你可以问……” 她的话被肖凉轻笑着打断:“是不是看我穿了身军装,你就害怕了?我又不是在审问下属,你去洗洗睡吧。” 方子初“噢”了一声,懵懵懂懂地往灶房走。 肖凉却看着手里的书,陷入了沉思。 他来来回回翻着里面的书页,目光在那些用蓝色墨水写下的标注与笔记上徘徊了数遍。想从那些似曾相识的字迹中找到一点头绪,却以失败告终。 于是胡乱地翻看起来,其中五成的字他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是看不明白,还有洋文和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 身下的床铺很柔软,他不禁打了个哈欠,疲惫的身体就这样陷进去。 方子初回到自己的卧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肖凉连军装的第一枚纽扣都没松,大喇喇地平躺在她的床上。不禁让她回想起在船上第一次见到他的睡颜,蜷缩着侧躺,一副可怜相,像是寻找着温暖的孩子。 此时她有点犯愁起来:你抢了我的床,让我睡哪里呢? 原来,方子初从小有个毛病,就是睡觉认床。突然换个地方睡,就会失眠一整夜。 最后,她动作自然地脱了外衣,在床的内侧躺下,把被子盖到自己和肖凉的身上,心里想着:这样也挺好的,记得上次落水后也有一晚和他在一处睡觉,夜里被窝热得发烫。 第二日,晨曦爬上纸窗,肖凉睁开眼睛。 多年来,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可这次却被吓了一跳。 看到侧躺在身边、背对着自己的方子初,肖凉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 他屏住呼吸,盯着女孩雪白的脖颈,眼底晦暗一片,紧接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肖凉无法自持,悄悄与她的身体贴近,鼻端充满了女孩身上的气息,那并不是什么明显的香气,而是淡淡的钢笔水味道,带着一点清冷的皂味。 他贪婪地嗅着,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已经触碰上了那温软光滑的肌肤,在上面流连着,迟迟不愿离开。 当唇不自觉从颈窝攀上耳际,肖凉看到了白里透粉的脸颊与樱色的薄唇,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重重地击打着胸腔,被子里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闭上双目,将唇轻轻碰在方子初的嘴角,然后像大梦初醒一般,怔然地起身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当他站立在床前时,能清晰地看到,军裤的裤裆处被顶起了一个凸起。肖凉懊恼地盯着那处,挠了挠凌乱的短发。 —— 方子初起床时,肖凉已经不见了。 她发现这个人似乎比读书郎的作息更加刻苦。她不去上学堂已有将近一年,每夜温书过晚,上午九、十点钟才将将醒来。 这时一般是去巷角的摊子独自过早,偶尔会碰到赋闲一日的肖凉正在院子里练拳脚,那便陪上自己一起去吃。 下午,她坐在窗前读书,窗外是满院花木,阳光耀眼。 然后,肖凉的副官余同光便会开车前来接他,奔赴到夜晚某一个灯红酒绿的局。 那些声色场,对于方子初向来很遥远。她从未听人说,父亲曾去过那种地方。 父母的婚姻遵循着世间难得的一夫一妻制度,这令方子初从小便认为世上的男女也本该如此,恪守一人,从一而终。 她很难想象,肖凉搂着妓女将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同时她也很好奇那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抵是很向往女人的吧,以后他也会跟某位女子结婚,最后子孙满堂。 就如同自己一样。 不过,方子初感觉,婚姻终究是距离她太遥远了,她还有父亲的使命和自己的理想没有完成。 这日吃过早饭后,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肖凉在武汉,方子初对这声音就没那么害怕。她打开门,看到了几个提着各式工具的人,看打扮像店家里的伙计。 为首一人恭敬地点了下头:“小姐您好,我们是奉肖旅长之命,前来安装电灯。” 电灯?那是父母在世时都用不起的东西,光是一颗灯泡一个月的电费就要花上个把大洋。 方子初把他们请进来:“所有屋子都要装吗?” “是的小姐,肖旅长吩咐我们东家连院子里也要装上。”工头利落地安排着手下伙计,“您放心,今晚家里就能都点上电灯。” 一行人忙活了小半天,待全部线路都安全接通后,工头命令伙计们一一打开屋子里的开关。 一霎时,整个院落如小宫殿般耀眼,院中草木扶疏、花藤凉亭皆被染上一层炽白的光晕,小飞虫们渐渐汇涌在灯泡下。 方子初站在院子中央,一双弯弯的眼中映着灯火一般的光辉。 “您看满意不?”工头擦着脑门上的汗,“您就大胆地摁那个开关,不会触电的。” 说及此,他笑道:“跟您说这个啊,是因为以前我们安电灯时总有太太小姐会问,摁一下会不会电死人,哈哈。” “毕竟是新事物,刚开始接触总是有些害怕的。”方子初从荷包里掏出一堆铜元,“几位辛苦,拿去喝茶。” 比起汉阳小院,回春阁的灯光显得暧昧许多。 高高的烟灯立在牌桌上,中间的琉璃肚子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白板!真是冇得好牌诶。”黄忠义叹口气,把一张雀牌摔在桌子中间,吃了一口身旁妓女递喂的水果。 他的下家肖凉拿过那张牌,将面前一摞牌推倒:“胡了。” 大家忙把头凑过去一看:“十叁幺?!” 佟会长搂着坐在他大腿上的女人,竖起了大拇指:“黄老板啊黄老板,不得不夸你一句,点炮的行家啊!” “嗨!技不如人。”黄忠义半开玩笑道,“现在我倒是怀疑,肖旅长家里是不是开赌场的了?” 肖凉长着茧的手指捻着那张白板,眼底好像拂过了什么,却又瞬间消逝。 对面的邹骏龙总爱为这不爱讲话的把兄弟代言:“不愧是我叁弟,我们手里的烂牌在他那里也能胡。”说完目光向内间烟榻上的顾相卿瞥去。 “要我说,玩牌多没意思,还是喝酒划拳来得实在!” 面对这个蜀地来的“川霸王”,大家没有不应的道理。 于是妓女们叫来最得力的龟奴,搬上几坛后院里压了数年窖底的好酒。 “同盛金?”佟会长看着倒入杯中那金黄色的酒液,惊道,“这可是当年往宫里送的贡酒啊!” 一向面色深沉的怀天雄也眼光一闪:“这种酒贮藏时酒海内糊着蘸有鹿血的宣纸,经年累月,鹿血渗透到酒里,酒就会变得很好喝。” 邹骏龙一听,脸上浮现出淫亵的笑:“鹿血对男人来说可是好东西啊!”他目光停留在月娘身上,“一会儿多派几个姑娘伢上来,要没破瓜的,干起来才爽!” 月娘堆笑:“早就给各位军爷备好喽!这不,我的‘兰字班’刚刚凑齐,都是江南姑娘,个个嫩得像水葱一样!”说罢,向屋外一招手,便有五个极年轻的女伢各怀抱着乐器走进来。 这几个清倌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裙,白底湖蓝花边,头上插着蓝盈盈的簪子,长相却各有其姝。 男人们的目光狼一般在她们身上流连着,除了肖凉与怀天雄。 随着筝琶脆响,柔媚吴语萦绕满室。 “玉宇无尘月一轮,俏红娘相请女东君。轻移莲步高楼下,见花光月色两平分。花有清香月有阴……” 而在这其中,男人们烈酒热血上头。 “叁桃园啊!” “四喜财!” “五魁首!” “六六顺啊!” “七……” “七啥子七,佟会长,喝!”邹骏龙一拍桌子,声如洪钟。 佟会长一双小眼睛发红,脸也通红,打了一个嗝:“各位、各位,酒量实在不行,放过我吧……”他向肖凉救急,“就由肖老弟代我和邹师长一战!” “来,叁弟!”邹骏龙已伸出拳头,端好架势。 肖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几个乞儿围坐在满是苔藓的墙根,嚼着别人吃剩下的烧鸡,端着碗劣质白酒,满嘴胡吹海擂的画面。 从那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划过拳了。 “一心敬啊!” “哥俩好。” “叁星照啊!” “四季财。” 肖凉感到后背一冷,顺着身体的警觉,眼向兰字班那几个清倌瞟去,不想其中一个正定定地望向他,那一瞬间的略影竟让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等他再回过神来,邹骏龙正指着他的手说:“叁弟啊,你看你怎么只出了叁个手指头?” 肖凉看了一眼自己的出拳,嘴角轻轻牵起,认输地将满杯鹿血酒一饮而尽。 “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肖老弟的眼神往那帮小倌身上飘呐!”黄忠义斜眼笑道,看向一旁月娘,“有看上眼的尽管和月妈妈讲啊。” 肖凉眯起眼,目光停留在那个清倌身上:“她琵琶弹得不怎么样,把别人都拐带跑调了。” 月娘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的是谁,脸上立刻向肖凉做了个笑容:“叁爷啊,您有所不知,这姑娘伢来到我们这里才一小阵子,以前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还上过学堂的。琵琶也是才学没几天,您多见谅。” 她观察着座上肖凉的眼神,觉得他似乎有些意向,于是向那清倌招呼道:“绣珠啊!过来见过叁爷。” 被叫作绣珠的小倌抱着琵琶莲步款款,欠身盈盈一拜,垂首低眉,裙裾曳地,头顶蓝色簪子上的珍珠轻颤着:“叁爷。” 口音竟是温糯的南音,肖凉顿时觉得耳熟。 月娘挽着绣珠的手臂,很诚恳地对肖凉说:“绣珠算是我最悉心调教的一个女儿,我这个当妈妈的也希望她觅得良人。” 其他男人看着绣珠含羞的一张小脸,都在观察里间顾相卿的反应。要知道,现在给肖老叁撑腰的就是这位扶危将军。 他不发话,在场没人敢和肖老叁抢女人。 这几个男人也只能干眼馋,嘴里却起哄着: “我看正是郎情妾意!” “这女伢柔柔怯怯的,看得人心发痒啊。” “叁弟快梳笼了她!” 而这一切只是表象。 肖凉盯着眼前小倌,眼底像是浮出了一片深不可测的迷雾。 对面的兰绣珠则一直垂首,似是一副娇怯情态,眸中却闪过利刃一般尖锐的寒芒。 上卷36可怜人 肖凉推开门,凉风扑面,一种舒适从毛孔流向四肢百骸。 站在走马楼的二层回廊上,他仍旧感到身上燥热难平,大概是因为喝了不少鹿血酒。 “我的好哥哥,可别弄我,啊——” 女人的高亢呻吟从附近的某个屋子里传进肖凉的耳朵,能听出来是川渝那边的口音,“哥哥”听着像“蝈蝈”。 接着是一声低吼,伴着清脆的巴掌声:“个婊子的,老子今日偏要搞死你!” “哎呦!嗯……嗯……” 一声惊叫过后,是断断续续破碎嘶哑的柔媚呻吟,甚至还能听到男人吭哧吭哧的粗重喘气声。 肖凉脑子里突然想到了某个人和一些绮丽靡艳的画面,刚刚喝过酒后胃中残留的辛辣热气好似一下子冲到了下身。 循着声音,他的双腿不可控地快步走向那个房间的门,“咚咚咚”抬脚狠狠地连踹几下。 “日你妈!哪个王八蛋?”屋内男人吼声要刺破耳膜,可不是,吓得他差点早泄,于是穿好衣服怒气冲冲去开门,床上光裸的窑姐也忙盖好被子。 两相照面,男人的怒火被肖凉眼中冷光兜头泼灭,取而代之的是因震惊睁大的双眼和磕巴不清的话语:“肖、肖旅长,你……您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呢。” 肖凉面前的男人一张麻子脸上长了个朝天鼻,一张嘴漏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正是之前被招安的河南驻马店匪帮老大,人送外号“吴二麻”。 吴二麻原是肖凉手下的叁营长,后来跟着晋升,编入混成旅,成了骑兵团团长。 这屋子门梁不高,肖凉一人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亮。 阴影中,吴麻子盯着肖凉的脸,看着他那双下垂眼中没有一丁点情绪,心里正紧张地揣摩着接下来要说什么。 “您……要不要一起?”吴麻子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向旁边挪了两步,让床上半露着胸脯的妓女闯入肖凉的视野。 谁曾想,他脸上的僵笑还未消失,肚子上就结实地挨上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呕血,紧接着脑瓜顶上又响起一句话:“你他妈别给我出声!” 吴麻子捂着肚子歪坐在地上,把肖凉摔门而去的背影记在心里,一记就是十年。他咬紧一口黄牙,磨得作响,捉摸着何时能为今日所受的屈辱雪恨。 第二天起,肖叁爷梳拢了清倌兰绣珠的消息便从回春阁不胫而走,散落在茶馆和小摊。甚至渡过汉水,传到了正在巷口吃凉面的方子初耳朵里。 方子初很爱吃这家的凉面,芝麻酱香甜,不像其他地方吃起来会发苦。但这天听到邻座的议论声: “要说这个肖老叁啊,如今倒是个有板眼的。可你们晓得不,辛亥年的时候,他还在城墙根要过饭的!” “你可不要胡诌!” “真的!我听一个拐子说的,当时他还是个巡警,给这帮叫花子登记过。” “走了什么狗屎运哟,人家几个月就升了旅长,将来莫不是做大帅?这不是刚和回春阁的一个妓女好上了,那里一场过夜费就要十块大洋……再看看咱们,还在烂泥堆里耍呢!” “你出门踩狗屎也能当大帅!” 方子初用筷子搅动着沾满麻酱的碱水面条,思绪不知飘往哪里。等摊上的老板娘过来结账时,只看到一盘还剩下大半的凉面。 —— 这日,回春阁来了一位稀客。 一双军靴急切地踏上了楼梯,陈焕生根据月娘的指引来到了一扇屋门之前。 伸出手敲门之前,他却依稀听到肖凉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喘息。 “阿初、阿初……” 陈焕生身上一凛,手指上的动作瞬时顿住,突然想到肖凉的这位新欢好像是叫什么绣珠,在心中劝自己道:应该是听错了,“阿珠”和“阿初”不是很像吗? 房间里,正弥漫着男人刚刚释放过后的特殊气息。 柔弱的少女摊在床上,面色苍白,身下被单上红白交错,彰显着适才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场性事。 床边的肖凉连句温存都没有,正在提裤子。他回想着刚才攀上快感的高峰时,心头浮现的那一抹身影,只觉得一阵空虚。 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出声道:“谁?” “旅长,是我。” 肖凉听出来是陈焕生,想到他来这个地方找自己必定是有什么急事,遂快速穿戴好一身军装。推开门,听陈焕生报告说:“军中有士兵互殴,死了人。怎么处置还需要你回去看情况决定。” 肖凉将军装最上面的一颗扣子系好,接着听这位参谋长说明状况:“死的是二团长的一个得力手下,打死人的是吴二麻的堂弟。两人因为赌钱产生了一些纠纷。” “你有什么想法?”他边走下楼,边问。 “吴二麻的一帮手下虽说是土匪性格,可他如今是骑兵团团长,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所以我认为这次从轻处置为好。” “不行。军规是军规,杀人偿命。” …… 一逞兽欲之后,男人轻松抬腿走人。兰绣珠却在床上躺了许久,脸上才恢复过来血色。 此时斜阳已经半倚轩窗,却有人没打声招呼就闯入了这间屋子。果然,妓子是没有人权的。 “兰小姐,和杀父仇人媾和的滋味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子中响起,听起来有几分可怕。 兰绣珠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道:“我让你给我弄的东西,搞到手了吗?” 一个佝偻的身影行至梳妆台前,把一包东西放在上面,带着笑意说:“老爷向来一诺千金,你若能成功除掉他,就一定会把你从这魔窟里救出来,送你去广州读书。” 他咳了两声,慢悠悠道:“簪子和毒药都在这里,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来人走了,兰绣珠艰难起身。丝丝缕缕的暮光通过纸窗透进来,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摊开那个布包,指尖发颤,将致命的毒药滴在簪子异常锋利的尖端。 昏黄紧闭的房间里,幽暗的铜镜前,兰绣珠的表情无法被清晰地呈现。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只由鼻子发出来的一阵嗤笑。 “老爷?你们老爷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呐,哪里有什么好人,都烂死了!”话音一了,她似是长长吐出了一口怨气,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良久,笑到眼泪都出来,兰绣珠又开始用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手里的簪子:“这可比我之前戴的差多了。”最后叹了声,“今非昔比啊,兰芳泽。” 她对着铜镜,擦去被那个男人凌虐时咬唇忍受疼痛而留下的血痕,又给自己重新涂上了脂粉,慢悠悠地描画着眉眼与丹唇,最终,小心翼翼地戴上了那枚簪子。 这一番过程,好似要去赴一场庄重的宴会。 华灯初上,夜色深沉。回春阁又回到了它最有活力的时刻。 房间的门被无情推开,阎罗又来了,裹挟着一股子腥风,兰绣珠能嗅到他周身漂浮着的人血味。 殊不知,他的军靴靴底还沾着吴二麻堂弟脑浆与陈血的混合物。 想到自己还没吃上一顿饭,身上青紫的手印子还没消退,兰绣珠就一阵发冷,但仍乖伏地撑着身体跪在男人脚边,褪去他的裤子,用嘴去含住他的性器。 阎罗的裆里很有货,即使是软趴趴的状态,仍是令少女的一张嘴巴吞吐得艰难。 兰绣珠心里明白,这男人对他没感觉,每次都要先靠口交才能硬起来。她边伸出舌头裹舔着顶端,边用一双柔荑刺激着他的两颗硕大囊袋,直到它们都充血发红。 肖凉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手掌粗暴地拽起伏在两腿之间妓子的一边头发,露出那面令他心痒的侧脸,这也是他挑选她的原因。 相似的眉目令他不禁想起,那如雾岚一般的远山眉、那双柳叶眼中晶亮的瞳和一笑起来带着俏的眼梢。 如此看着,仿佛此时那个人也像这个小妓子这样,温驯地伏在自己膝边,吞吐着他的肉刃。 一想到这里,肖凉就舒服得忍不住闷哼一声,呼吸也愈来愈粗重。 他手里仍揪着兰绣珠的半边头发,开口问:“你多大了?” 兰绣珠心里不由得一紧,阎罗之前几乎没和她有过什么对话。她怕他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于是下意识如实相告:“十六岁。” “差不多。” 她心里有些疑惑,什么差不多?和什么差不多?不过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这些细碎的想法也就立刻被抛之脑后了。 肖凉性器已经半硬,下午杀过人后心头的那股燥热感亟待纾解,大手遂立即将人一扯,扔到了床上。 兰绣珠略略推拒一下:“爷不急,我脱一下衣服。”解缚如瀑长发之时,她顺手将头上簪子盖在了相邻的枕头下面。 她下身已然红肿不堪,可身上男人哪里管得上这些,从没有任何亲吻与爱抚,每次都是直冲冲地进入,那里像是被刀割一般,豆大的冷汗从她额角滑落,这阎罗却哪里看得到。 他只是一味粗莽地进攻着,像是头野兽,像是一头牲口。想到“牲口”这个词,兰绣珠心里在笑,用这词来形容身上的男人真是太妥帖了。 她听着他压着自己叫“阿初、阿初”,是的,她没听错,阎罗叫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倒霉的女人。没想到阎罗也有如此深情,真是应了那句话:“人非草木。” 她没见过这个女人,却在心里替陌生人悲哀,被这样一个男人爱上。 不过这个畜生,今晚就会了结在她手里,一想到自己将为许多葬送在他手里的生灵报仇,兰绣珠疼得发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越是到节骨眼,就越要冷静。她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感觉得到阎罗往自己身体里捅的力道越来越大,捅得她心肺都要呕出来,意识也渐渐不清晰了。 她似乎在用此生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因为她知道,男人要高潮了,这将是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也将会是他最迟钝的时刻。 兰绣珠在一阵阵湍急的浪涌中,一只手扶住床沿,另一只手慢慢向颈畔的枕头下伸去,直到将那枚簪子攥紧在手里。 而肖凉的魂,他的心,早已飘出了这个妓寮之外,想到另一个人纤白的颈、柔美的腰,水嫩的唇,还有他肖想多日,衣裙之下所有的春光。 幻想着她怯怯地在身下叫着自己“叁哥”,同那蚀骨春药般支离破碎的喘息声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飘荡着,带着一阵阵酥麻的快感,从脑后顺着脊柱流向下身,助他攀上最后的高峰。 一股温凉的液体无情地灌入兰绣珠已经撕裂的甬道内。她将最后的力气绷紧于一双臂膀,闪烁着寒光的簪子,以流矢之势,向身上阎罗的后脑刺去。 接着,她看到那双陷入情欲的迷蒙眼睛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明,而眼睛主人的手已经早先一步,以奇劲握住她的手使之不得动弹。 那枚簪子就这样轻巧地被夺了过去,沾着毒药的那端下一瞬反过来冲着她的眼睛…… 对于肖凉来说,某些东西仅仅是本能而已,比如警觉,比如杀人,动作永远先于意识。 女人被一簪毙命,眼球迸裂后的鲜血崩到肖凉脸上,他下意识用袖子去擦干净。 兰绣珠意识弥留之际,还张大着嘴巴,所以断气了后,嘴也没能合上。 肖凉不知道,兰绣珠原本不叫绣珠,她本姓确实是“兰”,不过却有个大家闺秀般的名字——兰芳泽。 民国五年冬月的一个夜晚,天下着细雪,夏口县知事兰经纬一家七口全部被杀害。 兰芳泽因当晚与女同学去看戏,贪玩晚归,苟得一命。 她走近家外院墙时便直觉不妙,躲在巷口装牛马饲料的车里,终于看到了一个黑衣男人走出大门。 他身上沾着全家人的血,戴着面罩,可兰芳泽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双眼睛——眼皮微微下耷,敛去了所有冷淡、狠绝与残酷。 然而,兰芳泽永远无法知道,她真正的杀父仇人第二日收到消息后,在富丽堂皇的公馆里和手下嘲笑着她的愚蠢与鲁莽。 上卷37嵩与岚 江公馆宴厅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偌大水晶吊灯,于白昼中闪烁着高绝而孤独的光辉,一如它正下方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这世上能让你忍受同我相处超过半个时辰的,也就只有那小子了。”江如海低沉如钟的嗓音自餐桌上首而来。 江如岚坐在他正对面,桌子很长,两人各执一边,颇有点儿天各一方的意味。 江如海盯着此时表情淡漠如假人的庶妹,扬起一边嘴角笑了:“等不及了吧?别急,我约了老冯,八点钟之前要给我一个答复。”他手向餐桌上略略一挥,“再吃点儿,毕竟我们要赶很长的路。” 将将八点,一个佝偻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入江公馆,进入宴会厅。他是江如海最信任的一个听差,因为天生驼背,背地里被大家叫作“驼峰(冯)”。 “驼峰”走路的样子确实和沙漠里的骆驼一样悠闲,不过此时,他正在心里咒骂着那个不成器的妓女:个婊子养的,在床上连个男人都搞不定,现在好啦,她嗝屁了,要自己给她擦屁股! 一看到桌旁最上首江督军高大伟岸的身影,“驼峰”赶紧把自己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作出个笑容来,拱手作揖:“老爷,久等久等。” “你也知道我等得久了,你是属钟的?每次来都这么赶点。”江如海看着老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找借口解释,便挥手说,“别废话了,我马上还有事。” 老冯遂凑到江如海耳边,低语一阵,但见江如海脸色微变,道:“我早就说这女伢靠不住,你太小瞧肖老叁了。他能从个小叫花混到今日这番模样,靠的就是这份身手和警觉。” 他语气狠起来,丹凤眼的眼尾像剑尖一样,冷光刺向“驼峰”:“你干的好事!本来现在就有姓顾的那个王八蛋罩着他,明的难做,来暗的你又打草惊蛇!” “驼峰”被这位督军老爷瞪得脊柱直发冷,说话都磕巴起来:“老、老爷别急,我还有招!” “什么招?”江如海不耐烦地问,又看见老冯盯着对面江如岚欲言又止的样子,喝道:“看什么看?二小姐不是自家人?” 他心头涌上一股掌控一切的得意,以前那么能耐的江如岚,早已是他的手下败将。 “是、是……”老冯吓得边吞口水边点了几下头,心下暗自整理了语言,开始说道:“您别忘了,来暗的,咱们还有个好东西啊!” “你说的是……” “红粉佳人。”老冯一字一顿,眯着眼的样子很油滑。 听到这四个字,良久平静坐在那里的江如岚在桌布下莹白的指尖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不是最讨厌大烟吗?这回也让这苕瓜蛋子尝尝欲罢不能的滋味!” “那玩意儿有这么厉害?”江如海“呵呵”笑了两声,掩不住眼底得意之色,更是放肆地向坐在正前方的庶妹瞄去,探究着她哪怕细微的反应。 “您不知道啊,川师的邹骏龙最近可迷上了这个,四处搜罗红粉的买卖消息。” “就那个土老帽?没见过市面的。” “抽惯大烟的对这种东西反应差点,但是对于一次都没玩过的人,这可是一剂猛药,甚至会出幻觉!据说有好几个吸了这东西的疯疯癫癫起来,把家里人都给砍了。”老冯一提起毒货来,眼露精光侃侃而谈,“如果能下到酒里,恐怕——还会致命。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这苕货都不知道自己正是被最痛恨的东西弄死的!” 江如海听到这里时,表情才逐渐缓和过来,不过又提醒“驼峰”道:“这回,你可得给我找个靠点谱的人。” —— 一辆顶棚边上挂着琉璃灯的黑色马车在如烟细雨中穿行着,沉默而华丽。 马车被码头挑夫搬到江家独有的轮渡上,过江到对面,继续行驶在武昌如棋盘般纵横着的街道上,最终越驶越远,直奔洪山。 如果没有红菜苔,洪山的人烟是荒凉的。每年冬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因为正逢洪山菜薹收获,乡民蜂拥而至,采撷这片“金殿玉菜”,以图卖出个好价钱。 此时,一路上只能透过车窗,看到洪山宝塔在山头孤单伫立着。不过,偏僻有偏僻的好处,这里毗邻东湖,风光秀美,引来不少权贵在山间建造“郊外别馆”。 江家在洪山也有一栋房子,是当年江家上一任老爷送给江如岚母亲的。这位姨太太过世之前,已下了遗嘱将这套房产过继到亲生女儿名下,最终却还是流落到了江家嫡子——江如海的手里。 江如海、江如岚还有侍女阿慕处于同一个空间里,马车车内足够宽敞,可到底封闭。兄妹两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都压抑着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看着对面庶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睛又扫到一旁阿慕手里端放着的木匣子,江如海发出一声冷哼。 将近中午,马车停在了洪山别墅苑内。江如海下了车,大步流星向房门走去,而江如岚在阿慕的抱持之下,坐在了轮椅上,紧随其后。 她不经意抬头,却看到了二楼窗台处的清隽人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人生,又很快收回目光,眼稍仍停留着一丝温柔。 “二妹,你放心,毕竟是自家兄弟,我又怎会亏待他?”江如海一脸理所当然,有意领她参观这座小楼里一应配置和人员,“你看,光厨子我就雇了俩,毕竟他当年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哦,冬天山上冷,我又命人在房内添了一个壁炉,火力特别旺。” 他边说着,边上了二楼,亲手打开了书房的门,一抬下巴:“看,这屋里的摆设我都没动,当年芳姨娘在时什么样,如今依旧是什么样。” 而身后的江如岚对房间内摆设并不在意,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窗边男子。 江如海突然沉声喊道:“江如嵩!你姐来了。” 那清隽的背影慢慢回过头,逆着午时耀目的阳光,呈现在叁人眼前的却是一张骇人的面容。 只见男子整张脸只有额头、下巴和一部分鼻子有着完好的皮肤,剩下的都是暗褐色的肉,坑坑洼洼的。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在这张脸上,只让人感到诡异,好像在目不转睛地瞪着你。 “姐。”江如嵩唤了一声轮椅上的女子,目光却只是匆匆在她身上扫过,便又回身看向窗外。他的声音异常嘶哑,像是个有多年烟瘾的八十岁老人。如果细致观察,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也有一处是没有皮的。 江如岚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摩挲好几下,这是她改不掉的小动作,心里一焦躁就会下意识这么做。 “我让阿慕炖了你最爱喝的冬瓜蹄髈汤。” 一旁阿慕将木匣的最上层打开,将里面的托盘端到江如嵩面前。碗内的汤水清透,只浮着淡淡的油星。 随着阿慕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一股诱人的猪骨香味已然在江如嵩鼻端徘徊。如果他的眉毛没有被烧掉的话,此时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一定会被看到。 他忍着那股腻味,坐到窗边小圆桌旁,接过勺子,盛了一块冬瓜。冬瓜炖得绵软,下嘴一咬,一股清香弥漫于口中。 但其中掺杂的猪肉腥腻,令他胃中直泛酸水。余光之中,他能感受到身旁阿慕甚至不远处江如岚专注的视线。 江如嵩只得硬着头皮嚼着咽下去,却不曾想,他的姐姐正操控着轮椅慢慢靠近。 “怎么样?”一抹温柔如日暮西山时的岚彩浮现在江如岚的眉眼之间。 “还是原来的味道,很好吃。”江如嵩连嘴里唾沫都不肯下咽,因为还残留着令他反胃的油腥味。他一双诡异的眼睛看向江如岚,倒不如说是瞪着他,直愣愣地:“姐,中午了,你要不要也吃点?”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阿慕面色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主人,因为二小姐从小就不爱吃猪肉,而与她一卵同胞的嵩少爷则喜食荤腥。 她此时能感到,二小姐身上那股柔软的气息正变得冷硬起来。 不过江如岚很快就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嵩平时在屋子里都做些什么?” “看书,有时候去外边转转。”他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墙面一样。 “好久没有吹过笛子了吧?” 江如嵩回答之前,顿了一秒,那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时间:“这里也没有笛子,便也想不起来。” “我带了”。江如岚看了阿慕一眼,后者默契地打开木匣子的底层,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箫一笛,皆为顶级白玉所制,价值无可估量。 此为芳姨娘除却洪山别墅以外唯一的遗产,也是她给自己两个孩子的成人礼物。接近尾部,分别刻着两个字,以金箔覆之:便是“嵩”与“岚”。 将箫笛赠予这对孪生姐弟的同时,芳姨娘也送给了他们一句话:君子行于世间,当坚如嵩,隐如岚。这也是他们名字的来历。 而此时,阿慕将那刻着“岚”字的玉箫递给江如岚,又接着把另一只带有“嵩”字的笛子呈到江如嵩眼前。 “很久没有一起吹曲子了,好怀念以前的时光啊。阿嵩,你也知我们见一次面很难,今日一定要帮我圆了这个心愿。” 江如岚声音飘来,带着与她外表不符的,不容拒绝的强势。那笛子在他眼前也越来越近,甚至被阿慕推到他手边。 可江如嵩此时却心如擂鼓,他眼神竟不由自主向坐在书桌前翘着二郎腿的江如海瞟去,似乎在等待着他接下来的某种反应。 然而江如海看样子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姐弟之间的互动,正悠闲地翻着本,还呷了口茶水。 “好久没吹了,忘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别过头去,又一次看向窗外。 “怎么会呢,嵩少爷。您十岁就学会了吹笛子,熟练地就如喝水吃饭一样。这才几年,不会忘的。”阿慕劝道。 “谱子忘了没关系,乐感是永久性的记忆,和我合奏就会慢慢想起来。”江如岚也说道。阿慕更是将笛子硬塞在了他手里。 “啪——!”江如嵩手一松,玉笛一下子陨落在地,碎裂了。 “对不起,姐。我手有旧伤,一抖就没拿住。”他向江如岚道歉,语气诚恳。 江如岚嘴上说:“没事的,一个笛子而已。”眼中的光芒却一点点变得灰暗,正在被绝望所吞噬。 上卷38屋里人(上) 汉口第一大乐户“回春阁”出了人命,其间细节被人们添油加醋地讲述于茶寮赌坊:最近叁镇红火的人物肖老叁在做那事时,被妓女一刀架在脖子上,有听众开玩笑地说:“摊上这事,那恐怕不是要阳痿?” 然而这场行刺对于肖凉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手里人命无数,也许是当时落下了哪个活口,如今来寻仇的。他倒是没想到背后是有人用心设计加害于自己,不过也对回春阁这种地方多了分警惕,来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其实为何近日在妓寮厮混,他心里明明白白,与其回去眼睁睁看着她却咽着求而不得的苦楚,不如在这里找个可以替代的影子,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欲望。 可他心里实在想得紧,担心她的安危。 他从不在回春阁过夜,但自从认清每次在快感顶峰时为谁而感到空虚后,每晚回来便不再去她卧房内说话,刻意避开同她的相处,只是每次都会在院内望向纸窗上映照着的那一抹人影。 今夜,肖凉一进院子,却看到窗边空空如也。 平日里这个时辰,她通常都是在桌边温书。难道早早躺下睡觉了?会不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到她卧房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仿佛着正在等待某人的光顾。 肖凉推开门,就一眼看见床上蜷作一团的被子,随着他的声响,被子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他皱起眉头,步伐焦急,走过去才看清刚刚被床幔挡住的正是方子初一头披散着的黑发。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便伸出手来去抚摸这已被滋养得很顺滑的长发,谁知手却被一把扯下。 方子初拽紧被子,向靠墙那边挪动得更近了。 肖凉不死心,又去碰她从被子中露出的肩膀,却直接被她躲过。 他心下立时觉得奇怪,她从不这么抗拒自己。正在思忖间,一阵压抑的啜泣从床上人唇齿之间流泻出来。 肖凉拨开方子初的头发,目光所及是她脸颊上的泪痕,又看到被子里她捂在小腹处的手,一把打横将她抱起,也没想起如今已近半夜,只想带她立刻寻医。 他自小经受大大小小疼痛,甚至在鬼门关徘徊过好几次,无人照看,也只是怨自己命贱。可一遇到怀中人发生状况,他心里都会直冒寒气,生怕她出意外离他而去。 被子一掀,一股特殊的血腥气直冲鼻子,那是和他身上的血腥味有所不同的气味,带着股甜腻。 他横抱着她,怀中人双臂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坚硬热烫的胸膛,眼中湿润,连自己都难以察觉对这个男人强烈的依赖感。 而肖凉却看着被单上那一团被血洇染的浅红色,一下子就明白了,也顿时送了口气。他俯视着看向她,脸上尽是柔柔的笑意:“怎么这么傻?没人告诉过你,来了这个,你就能生小伢了!” 确实没人清晰地告诉过方子初,生理卫生课是高年级才会上的,即使有了教材女先生们也只会避讳地大略讲讲。母亲也从未和她谈论过相关话题,以致于她对性一直是懵懵懂懂的。 她大概知道女性在长大前要迎来某种成熟的仪式,但没想到会这么痛,这么令人恐慌。她也大概明白男人和女人会光着身子钻进同一个被窝,然后小孩子就会由此诞生,可她想象不出来那些具体的细节。 这几日,她有时候闲下来会去想,肖凉和妓女会在床上做什么呢?这种想法就像毒蛇鲜红的信子一样,隐秘而危险,深入她的心里,让她感到冰凉而陌生,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下去。 方子初不禁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伢就好了,那么他们一定是联系最紧密的异姓兄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男一女,不清不楚,朦朦胧胧。 她到底还是怕,怕他以后有了自己的家,那么她就再也不是他的家人了,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这样好了。 一想到他以后会对某个女人,甚至是男人,像如今对自己这样好,她的心就一阵阵抽痛,好像要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每次想起的瞬间就眼眶发酸,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终于在今夜,在月事降临的迷惘与恐慌中,在他的抚摸之下,她哭出声来了。 看着肖凉低眉对自己展露出的那份独有的温柔,方子初的心得到了安慰。她下意识用手背往脸上糊,沾满了冰冷的湿意,小声说:“我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肖凉哑然失笑,他不知怎么解释,难道要说自己曾在窑子里操过几个娘们儿才明白的这事儿吗? 怀中的姑娘伢身上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他迷恋而钟情,比如她虽然有时候表现出超乎同龄人的冷静与勇敢,耍一些计谋时带着股狡黠劲儿,不过这都是建立在她的干净与天真基础之上的。 “裤子是不是脏了?换一换?”肖凉又把她放回到床上,在柜子里翻找着换洗的衣物和床单。 小腹上的疼痛感其实并不猛烈,只是因为夜里独自一人在家的恐惧被放大了。此时,方子初竟然感觉自己好多了,还有力气把脏了的被单换下来。 在她开始换衣服之前,肖凉拿着染着血的被单,走出屋子。不到一刻钟后,他拎着茶壶和一个杯子回来。 他倒了一杯热水,温度有些烫,却刚好可以入口,那是用新烧的开水和之前的凉白开兑的。 方子初半卧在床上,忍住下体不断流出液体那种羞耻的感觉,接过杯子,在上浮的热气中,她的脸泛出淡淡的红润。 她有点儿不敢瞧他了,恐慌回笼之后,才意识到被他看到了一件多么私密的事啊!那血还是从那地方流出来的,她虽然对性懵懂,却也曾被母亲严肃告知,不能被男人碰小便的地方。 脑中万千想法胡乱飞过,待她把一杯热水慢吞吞喝完,肖凉接过空杯:“别害怕,再难受了叫我。” 方子初紧盯着他转身后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分不舍,拽住他的手:“别走,好不好?” 肖凉真想说“好”,可那样自己对她的心思也就会更加昭然若揭。但他怕的更是,会忍不住,对她做出什么来。 “我们好久没说过话了,最近你在躲着我,是不是?” 肖凉没法回答他,他只能留下来证明:我对你和往常一样。 “你总是像个火炉一样,怎么这么烫?”属于两个人的被窝正在持续升温,方子初头倚在肖凉强有力的臂膀上,调皮地笑起来。 “我是火命。” “真的吗?” “真的,没骗你。” “我是水命,那我们就是‘水火不容’喽?” 肖凉“呵呵”低笑两声,心里却想,当然是骗你的。不过他此时确实如同身处火海,欲火焚身。 他被方子初的气味团团包裹着,那味道比之前清冷的墨香,多了一丝诱人的魅惑,那标志着一个女伢到一个女人的蜕变。 此时,这个纯真的女孩,并不知道身边男人的性器已经悄然抬头,正冒出贪求的涎水。 鬼知道肖凉是怎样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睡着的,天麻麻亮他就醒了。清晨往往是男人欲望最高涨的时刻,他看着被朦胧晨光包裹的身边女孩,娴静而纯美的睡颜,那根东西就直挺挺地竖起来。 淡蓝色的清晨,屋内显得有点冥暗,隐秘的东西往往在人刚刚睡醒时在潜意识的沃土中放肆地生长。 他又想亲她了,比上一次更大胆、更细致、更持续地亲吻她,而不是蜻蜓点水,他不仅想亲她的嘴角、脸颊、额头,还要往下,亲她的锁骨,双乳,肚脐,甚至是…… 肖凉越想,下身就越胀得发疼。他这辈子一定要干她,不枉活这一遭。 他迅速解开裤子,那东西一下子就弹出来,正巧弹到女孩被子里的手掌上,敏感的顶端戳了一下嫩滑温热的手心,肖凉一瞬间舒爽得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又戳了一下,盯着女孩安稳的睡颜,又去看她被子里的小手,他性器湿润的前端就占据了粉白掌心的一半,肉茎的暗红色和女孩藕臂的莹白色形成极大的视觉冲击。 肖凉持续着轻轻戳弄,品尝着一波波酸麻式的快感,偷偷摸摸的干,又让刺激加倍,如果这样下去,他绝对会在她手心里射出来,但现在还不能这样。 他分开两腿,跨在她身上,温柔地注视着她的脸庞,身下的欲龙却青紫狰狞,操着她的手心。他的唇一次次落在她娇嫩如水的肌肤上,轻到极致,不留痕迹。 吻到女孩裸露在外的锁骨,他把鼻子凑到冒着热气的领口,深吸一口独属于她的气息,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脯,眼睛都红了。 肖凉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从床上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掏出涨到充血的肉茎,拿起之前放在床头的那沾着方子初经血的被单,边闻着上面混合着血腥气和少女私处的味道,手里极速撸动着。 这两种味道,都令他身体无比燥热,因为爱与杀戮,其实本质上是相同的。 此时他只向欲望臣服,想象着自己这根涨到不行的东西正一次次地戳进女孩柔软的身体里,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干着她。 终于,在他大口的喘息声中,一道白浊喷出,射在了床单上的血迹上,试图和它融为一体。 上卷39屋里人(下) 方子初醒来后,小腹的酸痛感已经消失了。 上午十点钟,阳光透过单薄的窗纸,暖洋洋地侵袭在她身上。回味着一夜无梦的香甜睡眠,她的目光却忽然被书案上的一个长方形铁盒吸引。 盒子封面印着一个戴宽边遮阳帽、穿洋裙露小腿的女子,并有一行日文,其中的汉字,方子初是认识的:“月经带”。 她打开铁盒,里面是厚厚一沓内里塞着棉片的布,还有两条系在腰间的带绳,用法一眼明了。 将近一年的相处中,方子初了解肖凉心思细腻,但她没想到他做事如此熨帖。稍微联想到他去买月经带的场面,她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替换掉昨夜睡前垫在小裤里面的布条,方子初顿感舒适。拖着有点儿发虚的身子,梳洗过后,打算出门过早。 如往常一样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有些蹒跚的身影,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一顿一顿的。 方子初离远瞅以为是一个腿脚不太好使的大娘,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携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篮子。 想必是哪里受伤了吧,方子初眼里带着同情看向她。 女人低头走得很慢,似乎正沉醉于某种想法中,忽然抬眼看到迎面而来的方子初吓了一跳,手里篮子掉落在地,里面的洋纱袜、汗巾、香粉都散落开来。 方子初主动弯下腰帮她捡起,年轻女子嗫嚅着什么,最终也没能发出声音。 她明白,她想说谢谢。 胆怯、年轻、长相秀丽的女人,是这里的生面孔。但方子初从来不会去探究别人,此时,巷子口路过一个对她来说熟悉的身影,自从住进这里后,她的目光时常锁定于此,带着向往与艳羡。 那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平日里总是穿着“善道女中”的校服,迎着朝阳,送着晚霞,往返于上学路上。 在学校里读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方子初已经很陌生了。每次她忍不住向肖凉提出想回到学校,他都只说一句:“不安全。” 他不明白,有时候她会觉得很孤单、落寞。即使他就在自己身边,她也总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太需要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她无比依赖于肖凉身上的温暖,却又觉得自己的心事都不能与他诉说。她缺的是朋友,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甚至是一个知己。 而今天,这位同龄人并没有穿校服,而是穿着鲜艳时髦的洋装,像是商店的旌旗一般,迎风招摇。 方子初看向她的同时,她也在留意自己,并远远地报之一笑,涂满唇脂的嘴弯起了一道友好与亲切。 这道明艳的倩影再次出现在这条街巷,已是入夜。一点朱唇,正被一个长衫男子含入口中。 并不是方子初要去偷看的,她随肖凉吃过夜宵,恰巧路过。那位男性对象还将手掌轻轻放在洋衫少女胸前抚摸。 方子初直直的看着,后背一阵酥痒,心中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偷偷看向肖凉,发现他目不斜视,正往前走着,于是紧跟其后。 她没想到,第二日黄昏,又在巷子口遇到她,穿着校服,良家淑女的样子。 她从包里取出一盒胭脂,笑意盈盈,递给她:“我是赵玉茹。” “干嘛给我这个?”方子初愣得有点儿发傻。 赵玉茹看她那憨样,顿觉可爱,眼带笑意,很真诚:“当然是要和你做朋友喽!朋友可以送礼物吧。” “可以。”方子初讪讪地接过来,又听到对方接着说:“你天生丽质,抹上它一定光彩照人。” 从这起,赵玉茹便常常与方子初在巷口相遇,在一处聊天,分享女校中的趣闻,还教她如何化妆。 转眼到了六月中,是武汉出梅入伏的天气。赵玉茹登门拜访,上衣下裳,穿得很是正式。 眼前的宅院对她充满了吸引力,因为她时常看到一个气势骇人的年轻男人从这里出来,坐上乌黑闪亮的别克小轿车,军装挺括,身条轮廓惹女人遐想。 她很羡慕能躺在那样男人身下的女人,当然,只是羡慕,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只会应了那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门被方子初从内侧拉开,赵玉茹眼前一亮。只见面前的姑娘伢着一身嫩绿色的香云纱衣裙,过肩的长发被一根同色丝绳洒脱而有规矩地束于脑后。 而与之相衬的是她背后那些花草藤萝,木桌石景。赵玉茹边向里走,边用亮晶晶的眼神表达着对院落布置的赞叹。 她出身于经商世家,见识过不少富贵园林,这个院子虽小,但能看出布置者的精心,仿佛把内心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其中。 “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吗?”她问。 方子初摇摇头:“我只是平常料理一下这些花草,都是那个……嗯,他弄的。”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对一个新结识的朋友称呼肖凉。 “你男人?”赵玉茹看向她,表情很自然。 “啊……”方子初愣了一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不、他不是我……” “怎么不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是他屋里的人。”在这地方,“屋里的人”是对老婆的一种十分暧昧的称呼。 赵玉茹瞥到方子初通红的耳朵,狡黠一笑,贴过来小声和她说悄悄话,“你还记得那天一瘸一拐的女人吗?” “嗯?” “就是东西掉了,你还帮忙捡的那个。你知道她哪里受伤了吗?” “……哪里?” “下面。” “什么下面?” 赵玉茹见她如此纯良的反应,故作惊奇:“你没和他做过?就是那个下面啊。” “你说的……我真是听不懂。什么做过?”方子初眨巴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唉……她那下面是被男人干成那样的!” 方子初瞬间瞪大双眼,舌头都打结了:“这、这么厉害吗?” “她是斜街猪肉行李掌柜的第五个老婆,前四个都死了。知道为什么吗?都是承受不了他的那个,没了的。听说李掌柜下面,出奇的大。” 大白天的,听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在她耳边说着这么淫荡的话,方子初好像被火烤了一样,面酣耳热。 “你男人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很大?”赵玉茹得寸进尺。 “啊……你说什么啊,他不是我……男人。” “我不信,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他那么精猛,你又这么耐看,说是别的关系我可不信。难不成他是你哥哥?” 方子初连连点头。 赵玉茹瞄向她,一脸狐疑,好像要从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方子初在对方慑人的眼光下低头解释道:“他救过我,我们是结拜过的义兄妹。” 上卷40义金兰 傍晚,玫瑰色海洋攀上天幕。 方子初正在灶房中准备结拜所需的叁牲:鸡、鱼、猪肉。 她想了很久,和肖凉到底算作什么关系,想到每日心乱如麻。 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要给两个人之间下一个定义。她要的不是男女之间短暂的欢愉,而是超越夫妻爱情的地久天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哟,有阵子没见,妹妹都学会自己下厨了?”李晋倚在灶房的门框边,对方子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哥给你带了烤羊腿。”他身后传来二叁男子谈话的声音,听起来都是方子初熟悉的人:林隽、陈焕生,还有肖凉。 林隽双手端着一个铁盘,上面的羊腿足有大半个男人臂膀那样长,还在滋滋冒油,看来是直接从军营拿过来的,新鲜热乎。 “阿隽这小子就是欠锻炼,你们看,才在军营里待了多长时间,现在抬个十斤羊腿,就不费么子力气了。”李晋吊儿郎当地调侃着。 林隽压根没理他,笑着向眼前少女问好:“子初,好久不见。”说罢,眼睛就像黏在她身上一样,心下一阵赞叹,这姑娘,越来越好看了。 李晋瞥了一眼堂屋里正坐在椅子上分析军中情势的陈焕生和肖凉,伸出胳膊揽住林隽的脖子,压低声音道:“你注意点儿眼神,送完东西咱们就走。懂?” 林隽垂眸不语。 李晋转过头来大咧咧地对方子初笑着:“妹妹,那我们就走了,以后还想吃啥,跟哥说。哥别的不行,做饭头一名!”说罢,揽着林隽的肩膀,去和肖凉道别了。 这叁人都离开了,宅院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方子初看着肖凉进灶房来拿调料和盘碗。天气逐渐炎热,他没戴军帽,汗衫的领口敞着,随着走动不时露出胸膛紧实的肌理。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断流连,直到停留在他翻起的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臂,似乎能看到皮肉充满力量的鼓动。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方子初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背过身去。自从听了赵玉茹的那些话,她平时总是爱留意肖凉的外形,身体内不知道哪个地方在骚动,痒痒的。 “不吃饭吗?”肖凉随意的一问,将方子初拉回现实。 “哦……嗯。”她的手无处安放,不自觉地摆弄起装着叁牲的盘子,似乎要把它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肖凉的目光停留在那些东西上一瞬,便立刻转过眼去。 除了烤羊腿,桌上还有几盘满漾漾的红油小菜。肖凉吃东西很海量,通常是大块啃肉,大口喝酒,几乎每次都要吃到饱撑撑才肯停下。 而方子初则吃相斯文,遇见十分对胃口的,才会吃得急一些。 肖凉用小刀将羊腿上最嫩最好的部分片下来,放到一个盘子里,端到方子初面前,道:“蘸点儿椒盐面吃。” 羊油将羊肉的脂香挥发得淋漓尽致,蘸上恰到好处的调料便成了无与伦比的美味。方子初像小母狼一样不一会儿就吃下了大半盘子的肉。 肖凉边吃边看着她:“不吃菜?” 方子初看向那诱人的红辣子,摇摇头。 “和我在一起,你要适应吃辣。”肖凉已俨然把她当作以后要一直共同生活的人。 其实她每次看到这种红油油散发着引人垂涎香气的食物,都会跃跃欲试,可一旦吃上两口,就会“斯哈——斯哈”辣得直张嘴。就像人们平时总是遇到的那些艳丽的诱惑,品尝两口后却觉得无法消受。 “你买那些东西做什么?”肖凉突然问。 “什么东西?” “灶台上的。” “啊!”方子初这才想起来,今日晚饭差点儿忘了这一茬。她连忙跑进灶房,将整鸡、猪头和一条新鲜的鳊鱼接连端上来,置在两人面前。又明目张胆地拿起一瓶肖凉最爱喝的天成坊的汉汾酒,笑吟吟地将酒倒进一个瓷碗之中。 气氛不知不觉由这一刻开始变得庄重起来,方子初拿起一根自己啃剩下的骨刺,对着手指肚笨拙地划着。她想到青龙帮当时在关二爷像前歃血为盟的郑重模样,可自己却不太敢主动用刀划。 鲜艳的血珠断断续续地从指肚上的小口子渗出来,艰难地滴落在碗里的酒中。 “你在我心里,就是真正的家人。我知道你不是在乎什么仪式的人,可今天这次必须有。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上过金兰谱的异性兄妹了。”方子初把溶着自己鲜血的酒推向肖凉执着筷子的手边,等待着他与自己骨血交融,亮晶晶的双眼就这么注视着他。 可她眼中的光亮在看到肖凉阴森的脸庞后,一点点沉寂下去。 肖凉手指松开,筷子轻轻摔在桌子上的声音,令方子初浑身一抖。出梅入伏的六月天里,她竟能感觉到有股阴恻恻的冷风从后背向前胸透过来。 只见肖凉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拖着碗底,拇指捏着碗沿,像是捏着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方子初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盯着他一丝生动气息也没有的脸孔,还有那微微下垂的双眼。 “——啷!”肖凉松开手指,地上随即铺满了碎裂的瓷片,流淌着掺着红血丝的汉汾酒。 他深吸一口气,状作平静地看向她惨白的脸,道:“你记住,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兄妹。” —— 惨淡的月亮攀上最高的天际,冰冷的光渗透到屋里。 肖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被子边是那块沾了她经血的床单,上面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精斑。 这些天来,他没有去过一次妓院,每每都是对着这床单解决。他把那几滴已然陈旧的红色当作她的处子血。 想着今天傍晚饭桌边方子初那么坦然明亮的眼神,他的呼吸就愈加粗重起来,带着怒火和欲火。 她竟然敢说要和自己结拜?想让自己收她作妹妹?那就是以后还会添个妹夫?休想! 若把她干哭了,她哪儿还有力气说这样的话? 我其实很喜欢你叫我哥哥,但只能在床上。肖凉心火未消,一把掀开被子,褪下里裤。 黑暗中,依稀可辨那胯下漆黑一团,于草丛中蛰伏着的器官正微微抬头。肖凉宽厚的手掌揉摸着它,前后动作着,心道:“好妹妹,哥哥想你想得紧,爱你爱得恨不能食肉。” “别逼我,小阿初。这世上对谁,我都可以做恶人,但唯独对你不能。”混沌的夜里,压抑着的喘息声如潮水,一浪接一浪汹涌地拍过平静的岸。肖凉终于脱手,新鲜的精液带着体温,又一次喷射在了红白交错的床单上。 上卷41酒后疯 六月十四,是北洋九师师长、两湖巡阅使、“扶危将军”顾相卿的叁十七岁生辰。 汉口怡园门前,被黄包车、小轿车与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一楼的大舞台边和二楼的包厢内人影憧憧。 “我说生日嘛,简单办一下就可以,邹大哥偏不听,非要整这么大的场面。”怡园一楼,顾相卿站在邹骏龙一旁,向来客们说道,带着份亲切的嗔怪。 “二弟啊,这可不是一般人的生日,能凑合凑合过,你顾相卿是谁?全湖北你若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邹骏龙拍了拍顾相卿的肩膀道,“若不是你喜欢听戏,我也不会在怡园给你张罗,我呀,最烦这咿咿呀呀的,聒噪!” 和他们在一处的有现任汉阳县知事彭煊昶和江汉道道尹梅鹤卿。这二位被官场浸泡多年的“老油条”边殷切地陪笑着,边用眼角余光四顾着湖北另一位当权者的身影。 “江督军到——!”随着一阵汽车喇叭鸣笛声响,怡园门口的卫兵嗓音洪亮,报出下一位贵客的尊称。 在场的各路军阀、大小官吏、当地豪绅都紧跟在顾相卿身后周围,呈一块扇形向大门口聚拢。 “江督军,久违,久违。”顾相卿于首位,微笑着拱手道,却腰杆直挺,眼中流露出睥睨之色。 “顾大将军!”江如海的嗓音同他的步伐一样,掷地有声,“祝您永远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啊。”说罢,眼尾锐利的锋芒扫过在场所有人,仿佛在审视即将臣服于自己脚下的子民。 临近正午,余同光驾驶的汽车卷着一股沉默的尾气,静静地停靠在怡园旁的巷子里。 肖凉从车后座下来,很罕见的,他穿了一身黑色长衫,像夜一样黑的花罗面料上暗缀着金色云纹,在艳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长衫很合他身。他正在还可以生长的年纪,近两年吃得也好,在军中又多加锻炼,在一群勇猛刚武的男人中也突出显眼。 而今日的穿着更加突出了他的身量。 同他一起,从副驾驶位上下来的还有陈焕生,作为一旅的参谋长,他的份量足够参加这场生日宴。 余副官从车上双手捧下一个紫檀木礼盒,紧随二人后面。 更加姗姗来迟的,还有近几年红透京汉的汉剧名旦陈瑶青。今日她一扫往日清丽朴素的打扮,紫色立领的黑蕾丝滚边长袍配上一双舶来的细高跟洋单鞋和颈上一圈耀白的珍珠项链,显得庄重大方。 “陈老板来啦!”单单一个陈瑶青,唤醒了怡园外报社记者们胸前的摄影机,带着烟的闪光噼噼啪啪地射出: “您真的要嫁给顾相卿吗?”“陈老板婚后有什么规划呢?”“还会继续唱戏吗?” “老叁,过来坐。”顾相卿坐在一楼最临近舞台的圆桌上首,向肖凉他们打了个手势。 这时门口的一个卫兵过来在顾相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顾相卿道:“把那些人赶走。” 卫兵们持枪一顿恫吓驱散,怡园门口又重新恢复了短暂的肃静。 随着陈瑶青走进怡园的,还有在场众人关于《宇宙锋》那些如假似真的梦幻之境。为什么戏子走到哪里都能成为视线的焦点,正是因为人们总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携带着的王侯将相、铁马金戈、才子佳人与难遣春情。 台上的戏离市井之人太过于遥远,可戏子却可以离他们很近。 陈瑶青很自然地坐在了空置许久、紧挨着顾相卿的座位上,这也昭示了今日不仅是一场生日宴,同时也是一场订婚宴。 也许是这场盛宴全权由邹骏龙张罗,节目也搞得洋中带土的。两排白俄舞女摇着宽大裙摆,不时露出丰硕的洁白大腿。 更有穿着飘逸洋裙的中国女人在台上模仿着洋腔洋调,随着“歪鹅铃”的伴奏,嗓子拉得又尖又细,间或吐出一两句高深的法文。 这“歪鹅铃”音译自“violin”,看起来像唱戏时台边琴师拉的二胡叁弦,有人觉得这乐器响起来有点像歪着脑袋的大鹅在叫,故译作此。 桌上珍馔佳肴,台上莺歌燕语,宾客酒过叁巡。众人期待的节目不止于此,他们都将目光聚焦在顾相卿身旁的那个人。 “陈老板,今天可是顾将军的生辰,岂无登台献唱一出的道理?”同一桌的大买办黄忠义代表所有来客开了口。 连肖凉都看向陈瑶青,期待着她能唱上一出,毕竟这些洋玩意儿他是真欣赏不了。 陈瑶青先是敬了黄忠义一杯酒,然后看了顾相卿一眼,致歉道:“黄老板,我已决定不再登台了。” 此话一撂,满座叹惋,却又能够理解。一个戏子,嫁给北洋政权炙手可热的人物,还能做正妻,这是多大的幸运。又怎么能再像以前一样抛头露面,取悦他人? “不过今日,我把徒弟带了过来,给大家献丑了。” 陈瑶青的徒弟还未出道,没起艺名。这边厢早已在后台扮上,带着一出《拾玉镯》,如出水芙蓉般,粉嫩衣裙在台上一阵蹁跹。 这是出蛮喜庆的戏,此番助兴之下,桌上已杯盘狼藉,酒水尽干。 此时,一双腕上戴着翠玉镯子的纤纤素手恰到好处地端着酒坛而来。这双手的主人正是回春阁的“玉如意”。 她是黄忠义历来最相好的妓女,每有重大饭局一准带在身边。而黄忠义手里的叁镇地皮多到连顾相卿都不容小觑,所以他对这个大买办小来小去的行径向来宽容。 “各位爷,还记得上次喝的‘同盛金’吗?”玉如意笑得落落大方,“今日如意把最后两坛给您们带来了!” 玉如意这样的玲珑女子,一举一动皆有风情,很是得这帮男人的意。 她一一为这桌客人斟满那香浓的鹿血酒,走到肖凉眼前时,还向他抛去一个缠绵的眼风,不过却一下子碰了壁。 玉如意一点也不在意,俯下腰低声对肖凉说:“叁爷常去我那里啊。”说着,提起酒坛缓缓向他杯中倒酒。她今日穿了一件广袖绫衫,倒酒时衣袂飘飘,很是风流。 同桌的江如海却拿眼角瞟向这里,看到玉如意袖中那道常人目光不可捕捉的影子时,嘴边浮起了胜利者阴冷的笑。 “参谋长!”宴毕,天已擦黑,余副官在轿车门口急得直转圈,见到迟来的陈焕生,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忙迎过去道,“旅长喝醉了,赖在那里不走。” 顺着余副官的手指看去,陈焕生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从未见过肖凉这个样子。 以往千杯不醉的肖凉,正跪靠在车后座敞开的门边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陈焕生过去,手覆上肖凉肩膀,见他侧脸和耳朵泛着通红的颜色。 他当下立时察觉出那一丝怪异,肖凉从不会喝醉,而他今天喝的酒也比往日在军中少,因为他向来不喜这样的场合,只想应付了事。 陈焕生轻声唤肖凉道:“旅长,回家啦?” “不回家。”肖凉闷闷地嘟囔一声,带着股酒气。 “你喝醉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不回家。我不想理她!”肖凉醉酒后连语气都像个稚嫩的孩童。 陈焕生了解,肖凉这几日都一直在军中,没有回去,估计是和家里的那个人闹了什么别扭。 他接着问:“她,是谁?” “我……婆娘。”肖凉试图举起手攀上车后座,大着舌头喊:“我要去吃牛肉粉!”陈焕生和余副官紧忙从两边把他搀到车上。 上卷42鸳红帐 “庚戌年,麻城、孝感闹饥荒,一路上都是要饭的人。” “有富贵人家把馊了的粥端到破庙里,他们抢起来不要命,有个小矮子被踩死了。” “我听说汉口人挤人,总能吃饱。挣了命的往这里跑,最后倒在了通济门。” “门口的老花子给我一碗水喝,可惜没过两天他就被清兵的一个管带给打死了。” “码头人最多,我日日夜夜在那里讨饭,遇到了个小姑娘。” “她是唯一一个蹲下来递给我东西的人。” “要知道,能往你碗里扔上两个铜板的,已经是这个世道的大善人。” “那天热得我破天荒的寻了个别人家的门口乘凉,结果被泼了一桶泔水。” “其实当时并没有多生气,泔水虽然臭,但凉快啊。” “那小姑娘不知从那里搞得的干净巾子,还有一瓶冰凉的荷兰水。” “那是我第一次喝荷兰水,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把一个人记得这么深。” “不知道她叫什么,甚至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只记得她穿的衣服特别白,在大太阳底下特别晃人。” …… 陈焕生头一次听肖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口齿间甚至有点儿含混不清。 四官殿码头,热风蒸腾的夜色里,炉灶的烟,牛油的香,辣子的冲,酒气的浑,飘散在这夜里,糅杂成一个烟火人间。 “老板!再给我来瓶‘老天成’!”肖凉一改往日的寡言,豪气地喊出声。 陈焕生从之前一直劝肖凉别喝酒,到现在纵容着他,因为他已然如此向自己推心置腹。 若说以前两人只是龙头与弟兄,上峰与下级,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如今他们才算是真正的朋友、兄弟。 陈焕生其实不擅长喝酒,却也给自己倒了一盅:“无论是恩义,还是爱慕,都是难得的深情。来,今天我陪你喝个够。” 肖凉端起酒碗,冲他“呵呵”笑了两声:“你可要不醉不归!” 陈焕生和余同光把肖凉从汽车上扶下来时,肖凉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了。他瞅着前方院墙内灯火通明,心想是点着灯笼吗?很多的红灯笼吗? 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是他大喜的日子,今天的宴会,顾老二带着他堂客来给自己庆贺了。 然后又和陈焕生那帮兄弟们喝了个痛快。 陈焕生看肖凉眼神飘忽,走路不稳,和余同光打了个眼色,又一起把他搀到屋里。 而肖凉在他俩的手里软软地挣扎着:“你们两个,要干么事,闹洞房吗?” 从那次摔碗之后,肖凉就没再回来了。估计是像以前那样,去妓院鬼混了吧。 方子初的日子过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夜里刚要洗漱,却听到东厢里一阵喧响。她害怕得赤脚冲出去,见到是陈焕生他们才放了心。 肖凉正歪靠在床头,眯着眼看向她,又直直地瞅向她脑袋顶上,蹦出来叁个字:“盖头呢?” “……什么、什么盖头?”方子初不解地将目光从肖凉脸上又滑到陈焕生脸上。 “他醉得已经开始说胡话了。”陈焕生解释着。 方子初心下好生奇怪,他不是从来不会喝醉的吗? “过来。”肖凉向她招手。 方子初一知半解地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拽住腕子,险些倒在他怀里。 她下了很大力气才支撑住自己,却感到有个硬撅撅的东西正戳着自己的腰窝,她想,应该是肖凉长衫里藏了把配枪防身吧。 看这样子,陈焕生携着余同光马上告辞,道:“你拿冷水给他擦擦脸,让他醒醒酒。” 方子初听了这话便挣开手,去了灶房。而肖凉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叁哥。”他听到一声糯糯的叫,抬眼看,小阿初正在脱他的衣服呢。 脱完他的衣服,她背对着自己,又开始脱她的衣裳。 他渐渐看到她圆润的肩头,纤白的胳膊;她穿着大红色的肚兜,两条细细的带子系在背后。 他看见那光裸的后背上,颤巍巍的背沟。 肖凉一下子就有了一种冲动,要去亲吻那惹人怜爱的背沟。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叁哥。”她回眸,眼波横生,温软的小手解开他的裤子。 他看到自己那狰狞的物什,直挺挺地竖立着、膨胀着,条条青筋张牙舞爪地炫耀着自己的男性力量。 “好大啊。”她盯着它,惊叹道。 肖凉哑着嗓子道:“乖伢,自己坐上去。” 小阿初很是驯顺,她也脱下自己的里裤,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 脱小裤的时候,肖凉一眼不眨地看着,想看看那稚嫩的处女地到底是怎样一番盛景,甚至想用手去摸摸,奈何自己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淡影。 被含进去的一瞬,肖凉没忍住骂了一声娘,他平日里如同在冰窖里藏了多年的汉汾酒一样的双眼一下子迸射出了灼热的火焰。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何此时在那炙热的甬道中动作起来如此畅快,这明明是她的初夜。 肖凉还不知道,顾相卿生日宴上,玉如意递给他的那盏“同盛金”中,已被投入了市面上一等一的毒货——“红粉佳人”。 这毒货久吸大烟者头一次碰尚可勉强适应,可肖凉已经多年未闻鸦片香,喝的又是被混入大剂量红粉的壮阳鹿血酒,会产生什么样的幻觉可想而之。 “叁哥,你撑得我好满,呃……”小阿初背对着他,跨坐在他腰际,回过头,投来了一个委屈的眼风,“不想动哦,好累。” 奇怪的是,肖凉此时身上像是解了禁锢一般,突然恢复了力气。 他朝那雪团一样的小屁股蛋子响亮地打上了一记,哼笑着:“小懒蛋。” 她被他干得几次差点挣脱着跳将起来,他便紧搂住她的腰,下了死力气往里戳,眼看着她扬起纤弱的脖颈,唇齿间不自觉地流泻出一声接一声的吟哦。 他又伸手从她的后背摸进红肚兜里,捏住那两个鲜嫩多汁的小桃子,用长满厚茧的手指去捻着桃尖。 一时间,点着电灯的室内竟昏天暗地,天翻地覆。 “——啷——!”铜盆装着满满的冰凉的井水,掉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清泠。 方子初瞪大双目,呆立在肖凉的卧室门口,连脚被洒出来的冷水浇湿都浑然不觉。 上卷43露獠牙(上) 她这一刻才明白,此前顶着她腰窝的硬撅撅的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正从肖凉腰间敞开的长衫衣襟中赤裸地直立出来,模样丑陋张狂,被它主人的手掌上下来回动作着。 “阿初、阿初、”他急促地喘着,嗓子哑得不行,“……你真是要了哥哥的命。” 这话清晰的很,如惊雷一般在方子初两耳边炸响,她身子猛的一撼,却动弹不得,一双眼直勾勾地盯向前方,那里一个淫靡而邪恶的粗蠢器官正在跃动着,叫嚣着要吞噬她。 她看到一股液体从它的嘴中喷出来,接着床上的肖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摊在床上,呈一种极放松的姿态,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让她更加害怕的话:“阿初,好妹妹,干得你畅快不?” 此时,方子初只想往他脸上泼一满盆冰冷的井水,可她却不敢。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息,让他察觉。她明白,此时的他,对自己来说是最危险的,比第一次在货船上相遇时都要危险。 她眼眶酸涩,心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脚下却慌乱又小心地跑出房门。 回了自己的厢房,方子初在床上定定地坐了许久,直到月亮从最高天慢慢降落下来。 她慢慢地拖着椅子抵在关好的屋门上,又去推那沉重的书案,思索了片刻,还是就手放下了,回到床上和衣躺下。 这边厢,肖凉今夜连做起梦来都畅快无比,他把那丑的爱、脏的欲都一股脑儿地倾泻其中,梦里稚嫩的、生涩的小阿初被拆吃得骨软筋散。 淡蓝色的晨光被窗格割裂,洒落一地,照亮了门口干涸的水迹和那被遗忘于一角的铜盆与毛巾。 肖凉舔了舔起了皮的嘴角,睁开眼,伸手摸向身旁的褥子,空空如也。 他猛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上还套着昨日未脱的长衫,敞着怀,里面裤带也松了,依稀能看到被毛发遮掩的下身,那块让他喜让他悔的肉,此时正像个纯洁的婴孩一样沉睡着。 他盯着被子上的精斑,除此之外,这床上再没有其他人切实留下的痕迹。肖凉挠挠头,心里空落落的,在梦里,他就感觉出来了,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尽管触感那么真实,真实到令他浑身战栗。 他下床,宿醉的头痛让他走路没那么稳健了,却也使他无比清醒。 肖凉看到了倾倒在门口的铜盆,还有地上已经脏了的毛巾。他瞬间睁大眼睛,明白了一切。 他向西厢房走去。天还未全亮,暝色朦胧了他的脸,他推了一下门,却发觉被什么沉东西堵着了,他的心仿佛也一下子被堵住了。 他顿时感到心头有股火灼烧着,其实以他的力气,那点儿沉东西也奈何不了他。 随着门被推开,椅子腿蹭着地面发出长长的“刺——啦”一声。肖凉终于闯了进去,他看着床上人的睡颜,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睡。 “你都看见了?”他轻巧地拉过椅子,又是“刺啦”一声响,不过急促了许多。 方子初身体一颤,“唰”一下睁开眼睛,又“唰”一下坐起来,她看着肖凉仍穿着昨天那件长衫,只不过下摆齐整,正襟危坐。她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道貌岸然”。 他仿佛在开一个严肃的军事会议,以一个最高长官的姿态,讨论着怎么攻占她。 “你还记得去年在雨里你答应我的事吗?”他问。 方子初好像想起来了,“那次?” “你答应我了,我替你除掉江如海,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他说,“你知不知道‘一直’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以为的‘一直’?”她脸上淡淡的,看起来很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那时候?” 肖凉眼前是人潮熙攘的码头,他正回味着口中汽水凉爽的甘甜,手掌心的金属瓶盖发出扎眼的光辉。 他说:“应该比那时候早,很早了。” 方子初不解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就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他嘴里回答,身体却已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向她逼近“一个男人想和一个女人好,他们就都不能再和别人好。” “他们会在一起过日子,会生小伢。我们以后也会那样。”他坐在床上,去搂她。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我真会和你这样?”方子初挣扎了一下。 “我没确定。我只是往最好了想。”隔着衣料,他摩挲着她瘦削的肩膀上温暖的肌肤,“你不讨厌我,对吧?” 她点点头。 “不讨厌就是喜欢。”他肯定地说,脸却贴得越来越近。 “这是两码事!”她又挣扎了一下,“不讨厌和喜欢是两码事!” “那你不喜欢我?” 她赶紧摇头。 “那就是喜欢?”他笑着看她的憨态。 面前的她认真地沉吟了好一会儿,仿佛在脑袋里检索着什么证据。他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是吧。”她最终勉强地说,“可我对你,不是想做那种事的喜欢。” “傻乖伢,”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那是你不知道做那种事的好。” 他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问她:“你讨厌吗?” 方子初不敢抬眼看他,低低地说:“不讨厌。” 他又去吻住她的嘴,惹来她一声惊叫,却接着被他的吻吞进去。 肖凉又问她:“讨厌吗?” “……不讨厌,硌得慌。”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跳得很快。 肖凉摸了摸自己嘴边的胡茬,傻笑着:“再亲亲?”说罢,已经酥了的半边身体又往前凑,却被方子初推拒在胸前:“一股酒味,好讨厌!” 肖凉明白,这个“讨厌”,跟刚才那个“讨厌”又大相径庭了。他抓住胸前那柔嫩的手掌,随心所欲地捏在手里,再次把那清甜的唇瓣吮在嘴中。 一种磅礴的激情仿佛在他体内爆发,他疯子一样的,又去亲她的下巴,脖子,舔着,吮着那些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皮肉。 上卷44露獠牙(下) 方子初被密匝匝、潮乎乎、带着酒气的舔吻所包裹,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正身处何方。 多年以后,在苏北故乡的老宅子里,她盖着毛毯坐在椅子上回忆着这个对自己来说意味深重的黎明,总是空白的,仿若上天将她当时的感受悉数收了回去。 她没有任何抵抗,也许是怕的,也许是懵了,也许是因为肖凉前一夜喝过的酒也把她弄醉了。 她为什么不抵抗呢?那时候她对他明明没那种意思啊。 方子初直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一辈子的脑力几乎都用在造桥上了。 她记得接下来,他扒了她的上衣和里面的小背心马甲,呆看着她的胸前,那里有两团青涩的小乳丘。 肖凉的呼吸越来越重,喷在她浅浅的乳缝里,痒得她微微颤抖。 她突然“啊”的一声叫出来,因为他的嘴竟然衔住了一边的…… 肖凉亲眼看到这对不如自己昨夜幻梦中那么大的奶儿时,没有一丝失望,相反爱极了那两枚孱弱的淡粉色果儿。 小小丘包在尚显暗淡的晨色中发出象牙白的冷辉,可裹到嘴里却是温温的。 原来这种事做起来是这样子的?方子初身子抖着,好像明白了什么。有点儿怪怪的,她感觉。 肖凉嘴唇细细检阅着独属于自己的宝物,向下,平坦光滑的腹部犹如绸缎,那小巧的肚脐像是阳光映在上面的一块浅淡圆影。 他的舌头情不自禁地卷舔着,像是要深入其中。 啊,真的好奇怪,怎么连那里都舔!方子初已然满面红晕,开在白皙的脸上,如雪里梅花。 肖凉依旧不停,吻相继而下,熨帖过小腹…… 方子初赶快羞惭得闭上眼睛,忽的,她感到下身空落落的,原来,里裤并小裤被他一下子轻巧褪去。 会阴处有丝丝凉风,但很快,就被炙热所包裹,她下意识突然睁开眼,惊叫出声,用尽平生最大力气,一脚踹向身下人的肩膀。 肖凉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咣——”的一声摔在床下冰凉的石板上。亏得他还有武术基底,以极快的反应错了个重心,才毫发无损。 方子初没想到会这样,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肖凉,小声说:“你怎么弄那里……” 肖凉的目光在蓝灰的暝色中忽然变得森森的,方子初好似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对白色獠牙正露出赤光。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腿缝正微微开露着,那花瓣儿正不知羞地贴着腿根绽放,花蕊儿是个幽暗的小洞,吸引着肖凉全部的目光与心跳。 肖凉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神赤诚,对她说:“你会很舒服的。”心里却道,你身上那一处不是我的呢? “舒服?”方子初不解,“是怎么样的舒服?” 肖凉仰望着少女懵懂的眼,看到了丝丝火芽,那来源于几乎所有人心底里对性的好奇。 他立时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能给予面前女伢一场难忘的性爱,那么她就会更加离不开自己。 他站起来,像是走入祭拜着圣女的殿堂,将细碎的吻又一次落遍方子初的全身。 他从不爱吃甜食,但少女的身体如白玉糕一般,又香又软又糯。此刻的肖凉正品尝得如痴如醉,舔舐、啜吸着里面最诱人的蜜露。 一枚粉红剔透的露珠缀在那“圣殿”入口的上方,在舌尖的戳刺下不断充血膨胀。 肖凉用带着硬茧的指头抚弄着娇小的肉花,引得少女身子不停地轻颤。 方子初如同一苇行在大海上的小舟,被一阵密集的狂风暴雨卷到半空之中,迷惘地飘荡着,最后被彻底撕碎,沉落到大海静谧的胸膛里,坠落在男人无边无际的爱中。 风暴的余波里,肖凉硬硬的胡茬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大腿根。 他回味着嘴里属于方子初的独特味道,抚摸着已被春水浸湿的花瓣。 下面一直硬得发疼,可他任由它疼着,好像那胀痛是一种享受。他不想那么急切地展露自己的欲望,这一次对她来说是美好的,就足够了。 方子初看到了面前男人的长衫某处被撑起了褶皱,心底隐隐爬起了一阵慌张,她忽然想起了赵玉茹同她说,李掌柜的第五个老婆被男人搞得一瘸一拐,下面竟然微微疼起来。 在她神游之时,肖凉已经真正地与她“坦诚相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裸露的上身与胸膛,长短不一,大大小小的疤痕在铜膛铁臂上犹如苦难的勋章。 方子初现在能辨认出来的只有他手臂上两个喇叭形的疤痕,那是去年为了掩护自己中的弹。她不自觉地把手伸过去抚摸着那两个枪疤。 肖凉却抓着她的手沿着腹部肌肉一路向下摸去,他燥得眼圈都有点儿红了,“阿初、阿初,疼疼哥哥。” 那里的尺寸,又岂是她的手掌可以单单握住的? 感受着致命的柔软,肖凉的自制力全线崩溃,褪下裤子就和身下女伢贴在一起,双手把住她的双腿,拿那东西往她腿缝里蹭。 方子初的鼻端渐渐蔓延开一股腥麝之气,她还没瞧到肖凉那里的形状,就被他热烈的吻所侵袭。 两个人肌肤磨着肌肤,肉贴着肉,在床上绞成一股无比牢固的绳,仿佛一切都无法将他们拆分。 肖凉那里的顶端几乎戳进了她逼仄的入口。每被顶弄一次,她便害怕得全身发颤,口里溢出短促的叫声。 她怕极了,却在心底的隐秘处渴望着这种刺激,又热、又痒、又痛,这就是做那事的感受吗? 肖凉的吻像是要把她吞了,她下意识僵直身体,不断躲避着,却无处可躲。 “好阿初,哥哥最爱你了,你也是一样的,嗯?”他的语气近乎肯定,仿佛做了这事就让他无比相信,他们是相爱的。 她不想思考他的问话,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她只想沉浸于当下,这新奇的快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地压抑地“嗯”了一声,身子向上弓,脚趾一蜷。肖凉的绷紧的身体像山一样倾颓下来,他紧紧抱住她,浊流瞬间在她的幽谷处流淌着。 他的嘴唇正贴着她的耳际。 她听到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真是我的命。” 上卷45红粉毒(上) 方子初错愕地看着肖凉床上的数道血迹,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来。 两个钟头前,床上的人还同她在一处脸贴着脸厮磨着,现今却正在床上蜷曲着,很明显地发着抖,冒着汗。 “出……去。”两个简单的字,被他吐得艰难。 —— 两个钟头前,肖凉还在云端飘着。 他侧躺在心爱姑娘背后,抚摸着两片如玉如雪的臀瓣,自己的大家伙在上面随心所欲地磨刺着,一双大手又往前伸,肆意玩弄着她的小乳。 他想,这一定不是梦,不是梦,他终于得到她了。 后来,他神清气爽地起来买早点,自以为解了酒。买了她最喜欢吃的叁鲜包和熬得发沙的绿豆粥,却突然头痛欲裂,霎时间过早摊子边立着的老板变成了两个重合的影。 天在旋,地在转。他不知怎么一步步走回家的,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早点放在堂屋的圆桌上,转身回到东厢一头倒在床上。 头昏沉,眼模糊,可就是没办法睡着,却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 一阵阵冷得哆嗦,又一阵阵热得冒汗,眼泪鼻涕一块儿流。 这种程度的难受也能将就熬过去,可接下来四肢先是发酸发疼,渐渐难受到骨头缝里。骨头上好像有数不清的小虫在爬,又刺又痒,百爪挠心。 紧闭双目,耳边却全是骂声,仿佛被几百个儿时父亲的影子殴打辱骂着。 爹……在重重黑暗中,嘬着鸦片烟,吐出长长的,满意安适的叹息。 鸦片……没那么难闻了,反而散发出很诱人的香气。 那在黑暗中的人突然开口,嘴里跑出一阵阵灰色的烟:“苕伢,想抽吗?” 别点头,不能点头!他对自己说,死也不想成为他最厌恨的人。 一扇窗打开,阳光照进屋子里,花枝招展的窑姐在他面前打开盒子:“这叫‘红粉佳人’,爷要不要来尝尝?” 他的脑袋一瞬间罕见的清醒,昨日顾相卿生日宴的场面历历在目。 同盛金……玉如意……是她,是她。 他又突然看到自己跪在玉如意面前求她:“给我吸一口吧!” 仿佛被脑中画面狠狠刺了一下,肖凉猛然睁开发红的眼,从腰间掏出佩刀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 方子初沿着血的流淌轨迹,掀开他的袖口,上面道道血肉模糊,又抬眼看到他咬得发白的嘴唇。 昨晚肖凉归家,她就感到不对劲,他以往从不醉酒,除非酒里被下了什么。毒药吗? 如果是毒药,下毒的人巴不得他立早死。 可见下药的人并不想致他于死地,那一切都还好说。 “嘭嘭嘭!”院外是急促的敲门声。方子初立即去开门,见是陈焕生。 原来陈焕生也是昨晚就起了怀疑,早上起来忙往这边赶。 “是犯大烟瘾了!”他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床上嘶哑喊着“出去”的肖凉,确定地说,“不,是比大烟还厉害的东西!” “怎么办?”方子初话里带着哭腔,她以前常听父亲讲起“东亚病夫”的故事,他们最终都会形销骨立,五脏衰竭,不治而死。有的被亲戚强行扭送至戒烟所,却因忍受不过烟瘾撞墙而亡,脑浆撒成一片。 陈焕生双手握在一起,来回踱着步,又推了推镜框,吐出一口浊气,最后对她说:“没有任何办法,要么扛下去,要么给他抽。” 他踢了地上的铜盆一脚,咬着牙骂:“太阴了!太阴损了!” 方子初从未见过陈大哥如此生气的样子,他素来老练沉稳。她小心翼翼地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正思索着,忽听到床上人艰难地喘着气说:“陈……” 陈焕生紧忙贴近,“旅长,需要我做什么?” “给我……搞点儿红粉。” 陈焕生倏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人正是曾将一箱箱价值千金的烟土淡泊地抛入长江的肖凉。 “不行!” 他还没说什么,身后的姑娘伢就抢了一步奔向床头:“那东西碰了还有好?我不许你碰!” 她竟急出眼泪来,也来不及揩眼角,问陈焕生:“有没有药……能治?能找大夫看看吗?” “药房里倒是卖些戒烟药丸,但我听上学时一个家里行医的同窗讲过,里面的成分和鸦片提取物差不多,不过是以毒攻毒。”陈焕生目光沉沉,“这事也不是找个郎中给抓药那么简单。” 方子初眼神一动,问他:“郎中不行,西医呢?洋人一定懂得更多,鸦片是他们带来的。” —— 顾修文还在值班,梅神甫医院的前台护士找到他,说有人要见他。 长日劳累,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目光略过办公室门口,顿住。 窗外艳阳高照,她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圈圣洁的光辉。 哦,我的维纳斯!我不是在做梦吧? 可谁也想不到他此时内心的感叹,因为他面色如常,一脸谦和,只能发现的是那看到来人后明亮无比的眼瞳。 “子初,好久不见!你上回走时就像消失一样,也不留个联系方式。”顾修文走近才仔细看到她脸上的两道泪痕。 听方子初说清来龙去脉后,顾修文立时叫护士开了点药,准备医箱,叫了个黄包车,带着女孩顶着大太阳赶往汉阳小院。 两人回来时,陈焕生正用湿毛巾擦着肖凉脸上的泪水鼻涕,地上都是碎了的瓷片。他给肖凉倒水喝,他要他去搞点儿红粉。他不应,肖凉便摔了杯子,叫他滚出去。 顾修文观察了一遍肖凉的各项体征,立即打开医箱给他处理手臂上几道血肉外翻的伤口。 酒精杀得疼,肖凉竟然感到了丝丝舒服,与体内无法排解的痛苦相比,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眼神很迷蒙,盯着顾修文,“你……来了?” 顾修文边给他包扎伤口,边说:“你要坚持住。只要挺住,就能戒掉。你只是误吸,毒物总会排出体外的。” “这、也许就是……我的、命……”肖凉感到,他那个死去的爹就坐在床边,抽着大烟,笑他:瞅见了没?你到头来也跟老子一个味儿!是人啊,都逃不过命! 是人,都逃不过命。这是地主老财肖大成生前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什么命不命的?”方子初的话突然插进来,“是个人就别信命!”她扭头跟顾修文说:“顾大哥,人也看了,就没有什么法子?” “只要坚持住不碰第二次。”顾修文说,“他是误吸,应该不会有心瘾,他吵着要吸那东西,绝对是因为以前见过。” 他又说:“说实话,红粉这东西我听都没听过,估计是只在上层流通的毒货。但我看他的整个反应,和吗啡戒断症很像。我怀疑红粉里也有吗啡。” “我给他带了些不易上瘾的止痛药,但疗效都比较轻。多少能缓解一下他的骨痛。” 他翻看着药盒,停了一下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湖北禁烟所的严大人,他对西方的成瘾类药物颇有研究。我走后立刻想办法联系他。” 上卷46红粉毒(下) 自湖北禁烟所所长柳瀚穷一家被灭后,江如海将自己的族侄抬举为所长,名为禁烟,实则贩烟。严世玖就主动辞去职务,赋闲在家。 顾修文登门拜访,严世玖还没吃晚饭就一同赶过来。 严大人对毒货深有研究,对各类瘾君子见多识广,观察着已经从床上打滚到地上的肖凉,神色淡然。 他说:“这‘红粉’大有来头,应该具有很高的纯度。” “不是吗啡,但源于吗啡。”他语气很确定,又道:“我近日听从美利坚回来的同窗说,美国现下最流行的止疼药已然不是吗啡,而是一种叫‘海洛因’的药物。需求量其实不高,却有着庞大的生产量。” “为什么?”顾修文问他。 “因为很多人会假借患病,买通医生给他开这种药。它能给人带来的快慰远胜于吗啡,瘾头也强得多。黑市上已经开始流通了,更有他国之人生产后向美国出口。他们为了利润,将其稀释到不知多少倍,所以有瘾君子为了追求刺激,直接拿针筒注射到身体里。” “您之前讲,它是由吗啡提取出来的吗?”顾修文问。 “不是提取。曾经有一个研究化学的德国人,无意间向吗啡中滴入了一种酸,制作出了一种叫作‘二乙酰吗啡’的物质,这就是海洛因。”他看向聚精会神听自己说话的顾世侄和一旁那个姑娘伢。 “我不敢肯定肖旅长误食的就是海洛因,因为海洛因是白色的晶状体或者粉末。但如果你们学过化学,想必也会了解酸有很多种,那么海洛因也就可以有很多种,它甚至不必被命名为‘海洛因’。” 方子初在学堂里浅浅接触过化学,也点了点头。 “人体内会不断地分泌一种物质,让人神经上得到安慰放松,叫‘内啡肽’。没了‘内啡肽’,人连关节的摩擦引起的疼痛都无法忍受,而食用海洛因,可以促进体内‘内啡肽’的生产。可一旦停止吸收这种东西,自己就不会生产‘内啡肽’了,所以他身体里到处都在疼。” 听了严世玖的解释,方子初全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心疼。 “之前顾世侄开的药我认为效果不够。今日才只是刚刚开始,往后更有罪受。我们要尽量缓解他肢体上的疼痛,才能帮他更好地撑过去。”严世玖向方子初要了纸笔,写下了几条复杂的药品名目,递给顾修文,“去汉口普爱医院,那里药品种类最全,到了可以和我的老朋友夏敦岩打声招呼。” “还有,”他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肖凉,断定他已经折腾得一丝力气也无,“把他绑起来。” “愣着干什么?”严世玖对着陈焕生,表情强硬,“不绑着他,一旦有看不住的时候,发起疯来跑到大街上你们都不知道。到时候他从谁手里搞到毒货,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陈焕生勉为其难,搁往常,谁敢绑顶头上峰?却看到方子初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正往肖凉胳膊上箍呢! 她手里还突然停下来了,问他们:“是就这么绑起来,还是绑到床上?” …… 肖凉一点儿都没挣扎,他的手抖着,抬起来,去攥紧方子初的四根手指,声音浑得像是被一口厚厚的痰憋住,“阿初,救救我……” 方子初用力捏了捏他带着厚茧的手指,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李晋和林隽也来了。 陈焕生明白敌人在暗处,很阴险,恐怕他们趁着肖凉最虚弱的时候袭来,便让林隽带了一帮心腹士兵在暗处守卫这个小院子。 李晋当晚做了牛肉包子。肖凉平时最爱吃牛肉。李晋照顾到他现在的身体,把牛肉炖得最软,不放辣椒,却还是香喷喷的。 即便如此,肖凉也很费劲地只吃下了一个。 方子初给肖凉喂包子时,他被绑在床上,虚弱得像一个大限将至的病人,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咀嚼着。倒不是因为那滋味对他来说有多好,他全身上下无论哪一块肌肉都耗尽力气了,食物蠕动过他的嗓子眼、一点点擦过食道再到胃里,一路火辣辣的疼。 之后她递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两口说:“不喝了……恶心。” “我想听你说话,”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 “你背诗……好听。” 方子初想了想开口:“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她的声音慢慢由颤抖到放松,原来,古诗真有这样的力量。 肖凉暂且闭上了眼睛,耳畔的声音像是一阵阵温柔的南风,让他在这无间地狱中感到一丝丝短暂的凉爽,就像那年夏天的冰汽水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初数不清自己背了多少首诗,在喝第叁杯水的时候,林隽进来了。 他说:“陈大哥料的没错,刚才有几个人来了,都配枪。看到我们人更多,就溜走了。” 看了一眼床上的肖凉,林隽道:“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这里有我们守就够了。” 半夜,黑暗的天穹炸开一声特别特别响的雷,震得地面上的房子都摇摇作响。好似人生,晴朗几日后总会瞬息倾颓。 方子初一下从床上惊坐起,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中,隐约有人在痛哭。她光着脚跑进雨中,那哭喊声越来越近。 “啊————!姆妈!姆妈!……” 她听着东厢传出来的、伴着床板猛烈磕撞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像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童,瘫坐在路口迷茫地嘶吼着。 陈、李、林叁人都站在院子里,淋着大雨,望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他们中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有人死命踹着院里一颗粗壮的树,踹得脚底板生疼。 “啊……啊啊啊啊!姆妈……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啊啊啊啊啊!” 方子初捂着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腥的雨水、咸的眼泪顺着指缝一齐流到她的嘴里。 滂沱的雨中,她向东厢奔去,踉跄地踩着雨河,险些跌倒,却被李晋一把拉住。 李晋头顶上的瓜皮帽湿透了,满脸雨痕,冲她喊:“别进去了!如果是我,我是不会让别人看到这幅样子的!” 方子初呆呆地站在那里,隔着遥遥雨幕,边哭边想:你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啊?肖凉!你从哪里来?受过多少苦?哭过多少次?爱过、恨过哪些人?……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上卷47主宰者 李晋端着一碗海鲜粥,小心翼翼叹了口气,低声道:“唉,都瘦成什么样了。” 方子初接过粥,轻轻吹上面的热气,用小勺舀了一口,送到床上男人嘴边。虾蟹和米粒熬煮得不能再软烂了,肖凉却啜吸得艰难缓慢。 肖凉的额头上紧紧缠了两圈绷带,前几日把头撞破了,伤口却迟迟不肯愈合,只能每天敷药不让它往里烂。 顾修文说,他身上有种叫作“免疫力”的东西,已经降到最低程度了。 “这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活头?”李晋看着肖凉嘴角泛出来的白沫说。 林隽目不忍视,犹豫道:“要不……去弄点儿大烟给叁哥抽吧。我老家有几个这样的,也活到七老八十了。” “只是抽大烟的话,对他来说根本没用。”房间外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叁人一惊,回转过身,见顾相卿随着陈焕生走入屋内。 他身后还跟着肖凉的副官余同光。方子初看见余同光手上的几盒药品,心里一跳。 顾相卿责问床上人:“这种情况,为什么不向上汇报?我还是通过修文知道的!怎么?怕别人知道你这副鬼样子?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死撑着做什么?通达显贵的机遇就在眼前,你却够不到,遗憾不?” “你……说……么斯?”肖凉手指微动,慢慢地移过目光,射向他。 顾相卿脸上还是那样浅的笑容:“河南白朗余部,在信阳闹出了大名头。总理很重视这件事,如若在此役中战功加身,擢升可不止一层。想必你应当猜出来了,是谁把你算计至此?到时候,你若能压他一头,何愁不报此仇?” 肖凉听得喉咙里“嗬嗬”作响,顾相卿知道他这是激动了,于是赶紧往上添火。他示意余同光将手里东西放在床边,道:“这是几盒上等吗啡,治疗效果非常好。不够了尽管去普爱医院开,报我的名号就好。” 方子初看到肖凉有所动容的模样,大声质问这位顾师长:“是顾医生让你这么做的?” 顾相卿眉头一拧,冷漠地看向她:“这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面部的僵硬,缓缓浮出一个笑容,“小姑娘,男人世界的残酷,你不懂。他要立刻恢复强大,才能给你一方荫蔽啊。” 顾相卿走得风轻云淡。李晋指着那几盒吗啡注射液道:“肯定不是么子好东西!肖凉你别理那个鬼头的话。你那么想升官?我替你去!死了算我的,立功算你的。”他又向陈焕生转头,虎着脸:“诶,不是,让你去找姓顾的,就是这结果?” “不然呢?”陈焕生道。 “这事可是在他生日宴上发生的,他得负责到底!” “负责,怎么负责?你当是胳膊腿打伤了,接骨敷药就能治好?吗啡替代到底也算是种办法。” “你这不是害他吗?” “你、你以为我想?个把妈的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他都快被搞得咽气了!”陈焕生气到结巴,极少见地话带渣子。他向李晋发泄着连日来所压抑的无能与愤怒。 “陈大哥、晋哥……”林隽好不容易插上话,“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吧,我们又不是叁哥,不能替他做决定。” “给我……”虚弱的声气从床上传来。他们一眼看去,都被肖凉的眼神吓到了,因为那双眼中装满了罕见的恳求,就像一个死命揪住路人衣襟要糖吃的小叫花。 叁个大男人皆有所动摇,盯着吗啡药盒,目光如炬。 “谁给他注射吗啡,我就跟谁拼命!”坐在床头一直没说话的方子初突然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跟他有话说。” 关紧屋门后,方子初看着肖凉那张泪水、鼻涕、口水痕迹混在一起的脸,看着他似哭而非地发笑,声音像是垂死的鹰。 她听到他说:“你看我……还像个人吗?……认了,我认了。” 方子初想不明白这个曾经强大如神明的人为什么会屈服于这么点儿微不足道的药品粉剂? 人类是这世间最大的主宰,他们甚至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一旦沾染上这些东西,他们却只有被主宰的份。 没有这些,一个人活得再辛劳,人间再残酷,也会有笑的力气,因为眼中有光,心中有爱。 可被这些东西支配的地界,笑的力量被毒烟和蓝焰所吞噬,前方变成绝路,理想变作焦土,爱情化为虚无…… “阿初……给我来一针,我马上就能好了。”他语气急切,口齿也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好了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沾上那玩意,永远也好不了!”方子初的声线越来越颤抖,“戒这东西,大不了就是个死,还能像个好人那样死!” “我宁可死了……可是还有你,还有你我就得活着。”肖凉近来流的眼泪太多,已经没得流了,只剩眼眶干涩得发痛,“……你不懂,你从不为任何人而活。” 他张着嘴直喘气,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太累了,抬起眼皮却愣住了,她正在脱衣服! 方子初手指抖着,一件一件地,扒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那玉一般的胴体展露于肖凉眼前。 她的泪水啪嗒啪嗒滴在床沿上,很有分量。 “你要是抽了大烟、打了吗啡、吸了红粉……以后就别碰我了!我不会跟你好!” 肖凉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眼眶麻木,鼻子却一酸。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丝毫性欲,撼动他的心的,不是她生嫩洁白的裸体,而是她的眼泪。 他想,你终于肯为我哭了。 “我不会的,再也不会了。阿初,”肖凉做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但眼中藏着极温柔的光,“我想抱你……想摸摸你。” 方子初毫不犹豫地解开绑他的绳子,上了床,任由他虚虚地搂着。 肖凉四肢像是生锈了,动作滞涩,手掌在她带着凉意的皮肤上不住流连着。他乞求道:“我能亲你吗?” 方子初没有回答,而是在他的脸颊印上一吻。肖凉的脸又咸又苦,嘴边胡茬像是破土而出的杂草。她好似没有看到他嘴角的白沫,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她总是在他被红莲之火炙烤时,化成凉爽缠绵的雨水,浇熄他心头的业火与罪恶。 那天起,肖凉彻底解除了绑缚。吗啡就那样静置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引诱着他…… 盛夏里的一方斗室,成了人与魔搏斗的地狱。人想挣脱魔的桎梏,重回人间。魔想把人永远留在阴冷的地狱。 屋内家具犹如被撕碎一般,地上的血肉之躯不停翻滚磋磨,嘴里一直念叨:“不是死,就是活……不是死,就是活……” 肖凉明白,从他接触不幸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与修罗缠斗,只有成为另一个修罗,才能活下来。 那年在通济门,用一碗清水救了他命的老花子,临死前跟他说:“伢,你要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上卷48第三人 炎日的光热,焦烤着生机盎然的花瓣与绿叶。 方子初抬起一只手为自己遮阳,另一只手拢住四指遮在花朵顶上,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浇水壶。 她心里正想:暑蒸的大热天,也难怪花还是开得这么卖力,这副在恶焰中被灼烧得绝艳的样子令她不禁想起一个人,遂嘴角含笑。 偏偏这时,院门口闪进来一个熟悉而崭新的人影,晃花了大太阳底下人的眼。 “你回来啦。”方子初笑起来。 肖凉今早一口气吞下了十个包子,就去显正街理发洁面了。他从未将头发剪得这么短,鬓角往上都是齐刷刷的,连面上也多了几分凶气。 但最让她怕的还是他的眼睛,那么森森地看向她,就像吞掉她的那个清晨。 等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肖凉扛在肩上。他现在瘦得厉害,嶙峋的骨头硌得她肚子疼。 方子初拿拳头使劲砸他,那瘦削的男儿躯依然坚如磐石。“你干什么?”她小声嚷道。 肖凉另一只手轻拍她臀部,露牙“嘿嘿”一笑:“干你!” 他把她轻放在西厢房的床上,熟练地除去衣物,没有头一次那样极尽缠绵,这次是放肆的、热烈的,吻像是急欲燎原的火舌,嘴边青茬硬如草根,摩挲在她胸前,扎刺着嫩生的乳果。 肖凉一脱裤子,那东西生龙活虎地弹射出来,直指身下人那被淡灰毛发覆盖的幽窒之处。他掰开那里,看着狭窄逼仄的小洞口,瞳孔紧缩。 还没到那个时候,那个能完完整整地得到她的时候。按捺住心头燥郁之火,他一挺身,顶端与少女那处无比贴近。 如业火贪恋清泉,毒藤紧缠秀木,猛虎深嗅幽林,少女的柔软化开干戈,肉体馨香令人沉堕。 战酣之际,窗棂上响起一阵古怪的小调:“奴在绣房中,绣花绫忽听得……我的妈妈娘叫奴一声,她叫妹子洗菜心哪……浪当浪得索……她叫妹子洗菜心哪……” 那声音,就像老爷爷唱旦戏——捏着粗嗓子,又诡异又好笑。方子初竟然听出来了,是李晋。李晋在院里,离窗户很近。 她身体一抖,向床头后退,却被肖凉的圈禁在怀里,脸颊上被摩挲得发痒,听见他说:“怕了?” “李晋……李晋在外面。” 肖凉的动作则更加肆意:“怕什么?他们都知道。”呼吸间的热气熏腾着她。 “知道什么?”她问。 他的那处坚硬如铁,依旧磋磨着她的软肉。肖凉都能感觉到那如雏鸟小嘴般的洞口紧紧裹吸着顶端,舒服得轻叹一声:“知道你是我的小婆娘啊。” 方子初倏然抬起眼皮,盯着身上人那副沉迷不已的样子,突然感到空气冷了起来。下体却被戳得发疼,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肖凉好似惊醒了一般,目光灼灼:“阿初,给我生小伢好不好?” 窗外,李晋正弯腰在井沿洗菜,夹着嗓子,自认为唱得不错:“小妹子下河洗菜心哪,跌咯戒箍子,一只一钱八九分……跌得奴家好伤心哪……浪当浪得索” “哪一位年少的哥哥,捡了奴的戒箍子啊……许他烧酒大半斤,还有瓜子落花生哪……浪当浪得索” “小妹子与他结为婚哪……浪当浪得索……小妹子与他结为婚哪,结为婚……” 那歌声吵得方子初一阵心烦,她没有答话。 肖凉心头燥热难当,身下浊流迫不及待地冲出来,他握着肉刃,将精液细细涂抹在小洞口上,双眼发直地说:“你就要生小伢了……” —— 李晋能察觉出来,肖凉变了。 以前的他高兴不高兴,都能感觉出来。现在的他总是一副表情,从方子初房里出来也是一样,李晋看到他的脸,还以为小两口之间闹了什么不开心,可肖凉中午照样吃完了一大盆辣子牛肉拌宽面条,酒量照旧。 还有,肖凉以前杀人总是很利落,除了那次在青龙帮船上发狠连扎大烟鬼十数刀,他从不折磨和玩弄人。 可今天下午,李晋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肖凉。 那个下毒的婊子被抓到他们面前,在一个废弃的火神庙里。林隽暂时找到这地方,暗中处理一些人。 废庙里的光线被厚厚的尘霭所吞噬,但男人们仍能看清那跪坐在地的女人衣襟里淫艳的光辉。 自从九岁被抽大烟的爹卖进淫窟,玉如意练就了一身勾引男人的本领,对“男人本色”了如指掌。哪里该露,哪里不该露;什么时机要露,什么时机要藏。 她除了这么活着,别无他法。 一双丰满得要跳出襟怀的乳房颤动得楚楚可怜,两边各自站立的亲信卫兵,出身于青龙帮,哪里见识过全汉口数一数二乐户里的窑姐,在肖凉的威压之下,舍着命也要将眼光瞟向那女人。 连林隽也盯得呆在原处,陈焕生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看向桌案上首的肖凉。 那里本来供奉着一个掉了色的火神塑像,如今却坐着一尊阎罗。 “叁爷,您听奴家解释……” “解释你妈妈个别!”不等玉如意的话说完,李晋狠狠给上她一脚。 玉如意栽在石板上,鬓发凌乱,娇喘连连,衣襟的敞口拉得更大了。陈焕生不经意地咳嗽了两声。 李晋一把摘下瓜皮帽,双目圆瞪:“你个烂婊子,真是他妈从外面烂到肠子里去!我们旅长跟你无冤无仇,你就这么对他?” “我不想这样的!”玉如意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我是喜欢叁爷的,我怎么会愿意做伤害他的事?” “我爹一辈子没教过我么子大道理,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他妈一直记到现在,演,你继续演!” “如意不过蝼蚁一般的贱命,要怎么处置,也轮不到你,一切都交给叁爷罢!”女人一双翦秋之眸望向上首男人,却如碰到刀尖一样瑟缩了一下。 肖凉的声音不轻不重:“你有两条路,如果说出来的话让我觉得你不值得活着,那么你只能去死。谁派你来害我?” “就是叁爷心里想的那个人。”话音刚落,玉如意身子又抖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肖凉的眼睛,他不满意。 “是、是白瑞麟。” “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俩是同乡。” “就这样?” “我从他那里拿货,卖给嫖客,然后分成。”玉如意小心翼翼地盯着肖凉,继续说,“六月十二那天,他找到我,让我混进两天后顾师长的生日宴。他知道我从小就接触各式各样的烟货,能掌握好剂量。” “什么剂量?” “让您染上瘾后这辈子也戒不掉的量。”玉如意看向上首,眼含热望,“但他料不到,我确实会掌握计量,我给叁爷下的量再多一点都戒不了。如果白瑞麟当时找上的不是我,您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问我话了。” “这么说,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敢。”玉如意低头,却被身后李晋的枪口抵住后脑:“你个臭婊子,老实点儿!” “我说过,你的话要让我觉得有价值。”肖凉道,“你跟白瑞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的‘货’,从冇地方来?” “我不知道。” 肖凉站起来,悠闲地走到玉如意身旁,接过了亲兵手中的麻绳,轻巧地打了个结,一下子就套在玉如意的脖颈上,一手拉着绳子,一手将活扣迅速前推。 就在这一瞬间,玉如意双手无力下垂,双目暴突,身体僵直。这一生的种种希望,种种愿想,走马一般在眼前流过。 活着,活着……活着! 一个声音撕扯着她的身体! 她要活着,信义廉耻都是狗屁! 肖凉像玩儿一样,又把那活扣拉过来。玉如意如即将溺毙之人刚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完整:“白、白……麟是全知、全知堂的人!” “全知堂?”肖凉状作不知。 玉如意终于把气喘匀:“全知堂曾是江督军养杀手的地方,白瑞麟是堂主。” “哦……”肖凉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那是江督军要杀我?” 玉如意突然笑了:“这可不一定,叁爷。” “嗯?”肖凉的脸孔阴沉下来。 “全知堂如今真正的老大不再是江如海了。”玉如意道,“有一个人,四年前就从江如海里接手了全知堂,这两年间已然架空了原主的所有权力。” 四年……两年……,听到这两个时间点,肖凉手中的绳子从玉如意脖颈上瞬间脱落。 他竟浑身发冷起来,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第叁个人,而自己早已步入了那个人的棋局。 上卷49日月社 “性交是指男子生殖器插入女子生殖器……”方子初站在书局里最隐蔽的角落,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男女生理卫生宝鉴》,却未料下一刻一个人影覆在身后。 “你在这儿偷偷看什么呢?” 方子初惊得手腕一抖,差点没端稳书,抬头一看:赵玉茹依旧打扮得大胆清凉,一身洋纱做的贴身连衣裙,想必走进书局时都令学究顾客们顿觉斯文扫地。 只见她的眼皮狡黠一动,嘴巴故意张成夸张的“O”子形,低声说:“想不到啊——,我们纯情的小阿初竟然在偷偷看……” 方子初忙伸出手狠狠捂住她的嘴巴,只剩下她“唔唔”的挣扎声。赵玉茹只得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月湖边,文昌巷,无人照看的野花正在青石板上长满苔藓的缝隙中妖冶绽放。 “你说什么?——”赵玉茹的声音直窜晴空,引得稀少行人纷纷侧目。她立刻把嗓音压到最低:“你、你、你跟他……那个了?”接着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纯情少女竟是我自己。我跟济昌也不过亲吻和拥抱。你们都已经……” 方子初急切小声地打断她:“我刚才看书了,我们还没有发生实质的……性关系。” “不愧是你,这都能看书学来!”赵玉茹后知后觉道,“所以……你现在还是完璧之身?” 方子初垂眸,点头不语,脸颊上浮起两坨浅红,不只是因为暑气蒸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赵玉茹拉着她胳膊缠道:“跟我说说嘛,你们两个到底是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方子初刚开口,见赵玉茹正认认真真支着耳朵听她下面的话,伸手打了一下她肩膀,一下子跑远了。 赵玉茹反应过来,指着她哭笑不得,跑过去:“你、你唬我!”两人在巷子口湖堤边的枫杨树下闹作一团,连带着震下来几枚绿叶。 之后,她看到方子初一动不动,呆立在原地。赵玉茹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下,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喃喃道:“青天白日的,不会中邪了吧?” 话音还没落,便见方子初狂奔而去,向着梅子山的方向。赵玉茹遂在后面追着她,又哪里跟得上,大夏天跑得一身汗,喘着气在湖边蹲下稍作歇息,这才注意到,这四周不知从何时响起了洞箫之音,沉浑逸扬,荡人心魄。 就连赵玉茹这样的俗人听着也入了迷,心头浮起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不过她又回过神来,追着方子初向梅子山上跑去。 方子初循着箫声,提着裙裾,攀着山路,最终一头扎入山顶那片青翠竹林之中。在叁镇漫天的炎暑下,也许唯有这里,还能令人感到凉意沁骨。 竹叶拂过她的发顶,却使她更加沉浸于此。方子初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似乎正在踏着那悠荡的箫声,一步步踏进内心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披拂而出,天光乍泄。山顶有一八角亭翼然独立,顶有一匾,是前人题刻:“万竿烟雨”。 万竿烟雨风簌簌,路转声回不见君。 碧落山青空一色,天地唯余一知音。 方子初独自一人,立于“万竿烟雨亭”之中,箫音早已停息,却余响在心。 从北坡下山,她忽一抬头,看见一人高有余的摩崖石刻,题字的油彩早已随多年风雨而斑驳,印记却仍旧苍劲有力,一面是“海阔天空”,另一面写着“灵鹫飞来”。 正在她恍然之间,冰凉清澈的液体滴在耳际,起初以为是林间未晞的露水,直到抬起头看到稀疏的雨线。 雨势愈来愈大,忽听得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身一看,竟是赵玉茹。 “傻站着干嘛?”赵玉茹拽起方子初的胳膊,气喘吁吁,“好好的大晴天,怎么一下子下雨啦?一路可害得我好找,你不知道我腿短啊?” 一路上,任她怎么问,方子初就是不交代自己为何会发疯一样跑到梅子山上。因为这是她心里最深处的一个秘密,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及至山脚,雨势不变,不大不小,不至于把人淋成落汤鸡,却还是把两个姑娘浇得满身潮气。濛濛雨幕之中,赵玉茹突然停下脚步。 方子初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撑一把伞,长身而立。他好似认出了什么,伞面一抖,就像她们奔来。 “你怎么在这儿?”赵玉茹话中半带嗔怪。 “我周末就住在这里。”年轻男子手中的那把伞几乎全部遮罩在了两个姑娘的头顶,而他自己却被淋着。 方子初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不夺人目,敦纯亲切。 “在哪儿啊?你和谁一起住?”赵玉茹问道。 “和一帮同学。” “同学?是男同学啊,还是女同学?”赵玉茹的语调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有男有女。”年轻男子倒是答得坦率。 “好啊!我说怎么一到周末约不了你,原来是有地方厮混啊。”赵玉茹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年轻男子嘴里“嘶”一声,道:“哪里像你想的那样,我们都是一个社的,大家在一起不过是能在学业和生活上互相帮忙……” “呦——”赵玉茹故作惊讶,“好高级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秘密基地呢?” “你若不信,随我来。两位姑娘也正好在此地避避雨。” “哼,我俩才不是因为好奇去你那秘密基地,单纯就是为了找地方躲雨!”赵玉茹又拧了一下这年轻男子,举止间却是打不散的亲密,接着转头向方子初甜声道,“这个呆头鹅就是济昌。” “见过方姑娘,敝姓吕,济世的济,昌盛的昌。” “快走吧,酸书生。”赵玉茹推了他一下。 不久,吕济昌带着二人绕梅子山一圈,在南麓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院落前停下。 赵玉茹盯着那两扇连漆都没刷的纯朴木门:“就这?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却看到吕济昌别有深意的说:“大有乾坤。” 柴门虚掩,“吱——呀”一声被推开。 方子初随着吕济昌和赵玉茹迈进这个院子,一瞬间感到恍然,仿佛曾经来过这里,甚至曾在这里待过很长时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霎时变得亲切起来。 院子空阔,正中一间主堂,两边是排屋。 “快进来吧,估计他们都躲在屋里睡大觉呢!”吕济昌把伞递给赵玉茹,率先跑到堂厅门口去敲门。 方子初抬头一看,发现门上还悬着一块质朴的木匾,上用墨水写着叁个字:日月社。“日”字和“月”字离得紧凑,看起来就像是“明天”的“明”。 彼时,她还未曾料到,自己的命运与“日月社”会有怎样的交集。在这里,她将遇到一生最敬慕的人,和最志同道合的共事者。 上卷50岚先生 一扇质朴的木门,隔绝了冷清与喧嚣,隔绝了沥沥雨声与嘈杂人音。 呈现于方子初眼前的一切,一下子令她怀念起以前在学堂里的日子: “‘陀螺’!是你把我桌子上的《科学画报》拿走了?” “每期就一本,你看完了就给我看看嘛!” “我偏不,你还来!” 堂厅空旷得很,书案木椅七七八八地摆放。一个矮胖的少年围着其中一隅的梁柱来回转悠,手里攥紧一本杂志,动作敏捷,反倒显着追打他的高壮少年像是被捉弄了一般。 “刘丛野、鞠民芳!诗社的作业大限已至,速速上交,不得拖延!”一个短发少女,佩戴着笨重的大框眼镜,此时端着一摞本子冲着他二人喊道。 “瞿教员,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您也不是不了解,我俩的写诗水平还赶不上乾隆呢!”那被称作“陀螺”的少年油腔滑调地说道。 “嘿!你少跟我来这套!这次诗社的作业题目可是岚先生亲自布置的。”眼镜少女声音很大,语气很硬。 “写诗哪有看《科学画报》有趣啊。”高壮少年嘀咕着,趁“陀螺”不备,欲抢夺他手中的杂志。 “我说大才女瞿烟,以你的文采,随便替他们作两首诗应付上去不就得了,也省得聒噪。”不远处,一个发须不理、长衫上破了好几个洞的人站在一块粗糙的黑板前边涂涂写写,边说着。 “诶,快看那边!”随着其中某位的大声提醒,众人才注意到跟着吕济昌进来的还有两位姑娘。 “这两位是我朋友,从书局回来路上偶遇,便带过来避避雨。”吕济昌道。 刚刚给他们叁个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少年,脸上长着四五颗痣,为他们搜罗空闲椅子。 瞿烟把本子放在桌上,找来陈旧的陶茶壶,用清水涮干净茶杯,将花茶倒进去分别递给方子初和赵玉茹。 花茶有股淡淡的甜味,两个姑娘边喝边打量着屋内的一切:将近二十来个同龄的少年少女,也都正好奇地看向她们。他们的着装一如那些桌椅设施,显着天然朴实,粗衣麻衫,反复浆洗得泛白。 突如其来的陌生客人给这帮少年少女们带来了课业以外的闲暇与放松。他们都围着方子初和赵玉茹。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瞿烟在前率先开口问。 赵玉茹因恋人吕济昌的这层关系,对这里的人们还是蛮信任,答道:“善道女中。” 她比方子初更令人瞩目,薄如蝉翼的洋纱裙因淋了雨,更是紧贴女体轮廓,甚至透出内里肌肤的颜色。 在场少年们除了吕济昌全都目不忍视,有恐触犯斯文。姑娘伢们则大胆将目光齐齐扫射上去,带着好奇与艳羡。 赵玉茹一向擅长交际,几个来回之后就将气氛活跃起来,讲起学校里的趣事,女夫子如何,女同窗又如何。 一旁方子初则几乎不发话,轻松许多。大家都以为她同摩登女郎赵是同学。 熟络后,女孩子们纷纷问起赵玉茹用什么牌子的胭脂唇膏,头型是在哪家理发店做的…… 方子初注意到的却是那块粗糙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和那个全然不理世事一心演算的男子,他披散着头发。 不知不觉间,到了黄昏时分。两人被热情地留下共进晚饭。 赵玉茹对这个地方感到新鲜,方子初则觉得亲切熟悉,边都毫不客气地没有推辞。 两人被领到后院,才发现吃饭的地方是露天搭的棚子。一个妇人,系着围裙在一旁的灶台上忙活着。 “嫂子,今晚吃什么啊?”一个女伢凑过去问。 “买了几条白鲢,焅豆腐吃。” 所谓的“焅”,大抵就是用生姜、老抽、豉油、蚝油调成的一类焅汁,大火烧沸后转小火慢慢、再慢慢地熬住食材,直到发出焅焅的声音。 这样焅出来的东西,十二分地入味。细细焅出来的东西往往也需要细细咀嚼品尝。 显然这道菜对于方子初她俩来说是极新鲜的,尤其是里面的豆腐,已经煮的十分软糯,兼有鱼的腥鲜与焅汁的酱香。 方子初看到有人盛出那呆着豆腐渣的汤汁拌白米饭吃,便也跟着学模照样。 此外,凉拌藕片辣度恰到好处,也很开胃,还有一盘腌制可口的雪里蕻。 这些本不过是清贫人家最常见的食材,却被用心烹制。令人很好奇掌勺的人手怎么那么巧。 方子初边吃边抬眼观察着厨娘的动向,看到她最后并没和众人坐在一起,而是坐到了独自一人一桌吃饭的披发男子身边,并且和他有说有笑。 那是挺稀罕的场面,因为那男子看起来孤傲的很。 “方小姐在看什么?”吕济昌笑道,“那是我嫂子。” “不是大家都这么叫吗?”赵玉茹问他。 “他们跟着我叫的,她是我亲嫂子。” “真的?”赵玉茹看向披发男子,“那……” “他是我亲哥,吕沅昌。” “你从未跟我提过!” “他啊,不提也罢。” “怎么了?”赵玉茹见他面色异样,问道。 吕济昌却只是叹气摇头,并不作答。 然而他们还不知道,一向眼高于顶的吕沅昌却对方子初青眼有加,只因为她解出了黑板上的一道物理题。 其实那道物理题只是吕沅昌随意写的。文人之间讲究“以文会友”,而他却是“以题会友”。 要说是“友”,方子初也只能算是“小友”。 吕沅昌今年二十有四,十四岁便娶了自己的童养媳,成家十年未立业,没办法,想要在理工学科上有所建树,必须留洋深造,这是一个铁律。 可他没钱,家里只有枯瘦的像麻杆一样的老母和数亩薄田,老家近年遇雨遭洪,遇暑逢旱,收成零丁,而去年唯一的公派名额也被当地知事的儿子所抢。 如今的他犹如困龙在渊,暂且栖息在日月社这个隐秘的深潭,期待将来某日一有机会,便可以一飞冲天。 方子初一年没有上学,今日一下子遇到这么多,心内自是欣喜十分。尤其是遇到了吕沅昌这个在物理学上深不可测的前辈,黑板上的题她只勉强解出来一道,应该是最简单的一道。 如果有机会,她多想拿那些一向不明白的物理题来请教他…… 可是,她的“门禁”时间到了,该回去了。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赵玉茹也适可而止,带着她和大家一一告别。 外面,雨已经停了,不知名花草的味道沁入空气里,轻轻一吸,清冽而寂寞。 夜幕迫近,天际一轮细瘦的孤月显得那么空渺。打开朴实的院门,方子初就那样呆立在门口,耳边只有檐下雨滴落的声音,空空的,敲着人心慌。 直到晚年,她都记得那晚她身着的长袍,是泛白的淡紫色,就像天边那轮孤月光。 她看到她坐在轮椅里,手中握着一支竹箫。 上卷51京华变 l ayuzhaiwu.x yz “我最喜欢听的就是骰子落地的声音,”顾相卿弯下腰,去捡刚刚那枚在手中脱离了掌控的骰子,“老话讲,人不硬,命硬。人这一辈子,就算无忧无灾,最多也只能活三万六千天。这每一天其实都和押大小没什么区别。” “押对了,泥鳅可以一跃成龙,真龙也能跌入泥潭。来,几位,是虫还是龙,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和肖凉一同立在桌案前是九师下的另外两名旅长。这里本是顾相卿的临时办公之所,此时却一下子变成了赌场。 “魏旅长,听说你对这次总理阁下领导的讨逆军颇有微词啊。”顾相卿把骰盅“咚”地一声扣在桌案上。 魏旅长吓得一激灵,说话也结巴起来:“什、什么讨逆军,还……内阁总理、陆军总长?不也被一撸到底?” “总理阁下的气数如何,可不是你我可以预测的。”顾相卿很绅士地把手伸到桌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规矩,三位应该明了吧?就两条路,以十为界,大的北上,小的南下,你们和各自手下弟兄往后的命运,也就此不同了。谁先请?” “前夜肖旅长跃马斩下白腊狗的狗头,真是令王某人佩服啊,如此好事,还是应该由如肖旅长如此勇猛之士冲在最前,我等能够追上你的后尘就满足了。”可惜王旅长是个天生斜视,从不拿黑眼珠看人,话间的真诚被大打折扣。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zhaiw uh.xy z 关于肖凉在马上斩下白腊狗头颅一事,实际上是被传奇化了。那不过是肖凉最擅长的割喉术与提升后的驭马技艺的结合,至于再完完整整地割下头颅,那确实是肖凉所爱好的一道工序。 肖凉面对如此情景,自然是如他那把刀一样,看起来钝得很,进也不想,退也不得,就那样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还是魏旅长用自己的鲁直无意间替他解围:“我先来!早死早超生。” “小小小小……”魏旅长边念着,边吊儿郎当地甩动着骰盅。“……小,小,真是小!”揭开谜底后,他拍着大腿,笑得灿烂,“我老魏啊,一辈子在牌桌上就是手气背、输钱,没想到今天全都给我换回来了!” “王某人当然是要借借魏旅长的手气了。”王旅长接过魏旅长手中的骰盅,就手摇了两下,扣在桌案上,揭开,叹了口气,“唉,没借到啊。” “没事,老弟。”魏旅长煞有介事地拍拍他的肩膀,却听王旅长接下来说道: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关总理可是曾以一封电报逼退前清、力挽共和的人物,谁说这次他老人家不会继续缔造奇迹呢?您说呢,师长?” 顾相卿不语。魏旅长的手垂下来,冷哼一声:“自民国以来,闹复辟是第二次了,一次比一次折腾。从有皇帝老儿坐龙廷以来,不知过了几千年,我就不信一个什么破共和就能毁了这几千年的制度?” 顾相卿终于表态:“毁了制度的,不只是共和。我相信,关总理的讨逆行动,顺应局势,更是响应民心。是不是,老三?” 他从不避讳在军中体现与肖凉的亲近照拂关系,骰盅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里。顾师长把骰盅重重地放在肖凉手心。 “我相信师长。”肖凉简洁地回答。 从摇盅的那一瞬开始,肖凉便明白了,这是顾相卿做好的局,而他是逃不脱的入局人。他自九岁起就上赌桌,当然知道骰子点数的大小往往不会掌握在赌徒手里。如今的他是一把好刀,却不是那个握刀人。 “二、三、六。”魏旅长探头去瞅打开的骰盅,咂两下嘴,“哎呦呦,”他两只胳膊分别搂住肖凉和王旅长,“这共和大业可就交给你们俩啦,我老魏呢,就滚去南边儿,打打小匪。” 自古京华似弈棋。去年老总统病逝后,金匮石室之中,密诏上面的三个人开始各穷手段,明争暗斗,其中尤以于黄陂与关芝泉尤甚。 于炳经,出身于湖北黄陂。原副总统,去年正式上任为大总统。此人命极好,一个平庸之辈,却在武昌首义时被众革命党人“黄袍加身”,还没摸到头脑,就变成了湖北大都督,后来又被国会选为第一任副总统。老总统死后,他顺利即位,却被内阁总理关芝泉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成了个没有实权的“盖章总统”。 奈何关芝泉是和老总统一起夺取江山的第一元老,在北洋军中积望多年。面对日渐狂傲的“关派”,于黄陂也只能做他向来最擅长做的——装傻、忍气吞声。 可就在今年春初,在对德宣战问题上,两派人因利益立场真正地针锋相对起来。于大总统亲美,关大总理亲日,所以也就造成了,一方支持中国不搅这淌浑水,而另一方则积极地要派遣劳工奔赴欧洲战场。关芝泉动用一切力量,说服各省督军、各派力量,眼看就要让于黄陂在国会上妥协点头,可就在这时,英国的一家报纸揭露了关芝泉和日本方面秘密签署协议借军款的事。 于黄陂立即反咬一口,下令免去了关芝泉的总理兼陆军总长职务。关芝泉不得已避居天津。而一向唯唯诺诺的于黄陂又为何一下子挺起了腰杆,难道是为了什么民族气节? 自是因为有掌兵符的人在后面给他撑腰,这人就是“辫帅”。大清亡了之后,“辫帅”不仅自己留着长长的辫子,也让儿子和属下士兵们都留着那长长的辫子,做梦都想回到给天子磕头做奴才的甜美日子里。不过五六年时间里,他暗自集结力量,伺机而动。“关于之争”让他嗅到了复辟的味道。 自认为是老总统唯一继任人的关芝泉又怎会在乎于黄陂一纸轻轻的免职令?他不仅在北洋军内叱咤多年,又与各地军阀交好。北至奉天,南到广西,各军莫不响应于他,号召“北伐除于奸”。 四面楚歌之时,于炳经急急将“辫帅”召入北京,可后者却领着那群黑压压的“辫子军”亲临总统府,要他三天之内,务必解散国会,喜迎紫禁城里的真龙天子。 民国不过六年,京城里又悬满了大清的龙旗。而这一次,于黄陂出奇地和关芝泉站到了一起,默许了他带军上京讨逆。 肖凉坐在顾相卿桌前的椅子上,魏、王两个旅长都走了。顾师长留下他,跟他讲了不少话。 最后,顾相卿说:“在北洋里,越无知越被动。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信息才是最有用的。” 肖凉边听着他的话,在手掌心里摆弄着那三个骰子。他望向窗外,东北方天空黑云沉沉。 他说道:“要下雨了。” 上卷52从龙功 夜色昏昏,篝火之上,一口薄锡锅里羊肉汤煮得浑浊,咕嘟咕嘟冒泡。 九师第三混成旅二团一营长李晋脸上挂着悠闲的笑,给排成一长列,端着行军碗筷的兵蛋子盛汤。 “你们李爷爷的大勺可是准得没边儿,一只碗里保准十块肉。别叫唤也别打架!” 旁边,三团长吴二麻恭恭敬敬地献给肖凉一袋白面馍馍,后者则坐在一条废弃的石料上,一手端着碗羊肉汤,一手用筷子夹起一整块吸满了油腻汤汁的饼子。 “旅长,快尝尝我在老陕那里买的馍馍,面粉特别筋道。” 肖凉抬眼看向吴二麻,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这些弟兄们脑袋浑,真是搞不懂这几日是啥情况。您老人家见识广,能不能让我们也知道知道?”他鼻子和脸颊上长满的麻坑被笑容挤得堆迭在一起,“您可知那……辫子大军统共有多少弟兄,都是自家人,这是照量照量还是真……打啊?” “你说呢?”肖凉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依然动着碗筷,也不接他手里的白面馍馍。 “你买馍馍的时候没听老陕说?”原机炮营营长,现在的二团长,也端着碗凑过来,脑勺后细细的小辫子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 二团长嘴里嚼着饼子说:“路上的贩子们不是都说他们看见过乌泱泱的大兵进城,得有一万二吗?” “听他们的话能有准头?”吴二麻撇撇嘴,“关西临队里的小子还说有敌方有三万六兵力呢!” “三万六?北京城能装得下?” “装不下可以囤在外围嘛……” 而这对话却立刻被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吞没,众人脚下的地皮摇撼起来,身体也被一股莫名的波给冲击了,向后一倾。 西边夜空中,冲天火光里,腾起一块儿铅色厚重的蘑菇云。 “肏他娘的!”李晋挥着长柄勺子骂,原来,那冲击波让锡锅里一半的羊肉汤都晃洒了。坐在石料前后的肖凉和陈焕生对视了一眼,几百米外,军号响了起来。 从马厂起兵时,讨逆军就被关芝泉分为了三路:东路,关芝泉的嫡系军队;南路,由一部分沪军和安徽军组成的临时部队;西路则是北洋直隶军曹司令派出的九师。 军号响过三旬,各路军队才整顿好仪容,在讨逆军关总司令面前的旷野之上排成一块块不算整齐的队伍。 “据侦察兵所报,敌军已经炸毁了丰台铁路,以破坏我军的行进路线。” 只有前排的人才能看到关芝泉,这位民国元老,北洋军的传奇人物。传说还是前清的时候,十四岁的关芝泉父母双亡,赤足步行千里投奔他的叔叔。 肖凉当然也看到他了。关芝泉人很清瘦,不像军人。平凡的一张脸上留着平凡的八字山羊胡,却眸子炯然,嗓音无比洪亮,四下里竟然传出了回声。 “所以,接下来,由我与参谋部决议,公平起见,由各路军自行派出先遣小队打破敌军防线……” 话还没结束,庞大的队伍之中,议论声如蚊蚋骚音。很快被一声大喝打断: “北洋五师师长关西临请求出战!” 在场有谁不知关西临?他正是关芝泉的侄子,关家军的主力。如今第一个主动站出来冒险,正是替叔叔体现出来不偏不倚,治军公正。 关西临清点了手下三十几个精锐后,队伍中又恢复了寂静。南路军是临时组成的,成分混乱。要说这还跟安徽督军手里那摇摆不定的龙旗有关。 “辫帅”走入北京城,末代天子即登龙位,安徽的龙旗就摇上城楼。于炳经对关芝泉讨逆的默认,又促使这龙旗下了城楼。 面对关芝泉声讨援军的致电,安徽督军挠了挠头,最终决定派些杂牌军北上探探风向,又向沪军司令借了点儿底层兵。 上海,八方杂处的繁华之地,各路军阀势力虬行密布,却挤兑得土生土长的沪军没了生长的根基。 所以南路军自认弱小,都目不斜视,誓不做那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但凡事总有个例外,出列的人隶属沪军,叫谢海城,在军队里是个没听说过的生名字。 暗夜之中,只有关芝泉护卫兵擎着的火把在发挥光芒。谢海城从军队的后面一步步走向前来,人们看不到他军帽下的脸,只能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接着南路军中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打肿脸充胖子!”“上赶着当炮灰!” 待到关芝泉将目光移到西路军,魏旅长的眼睛很默契地看向了肖凉。他的上级顾相卿却是一脸的不为所动。 肖凉的军靴是那么随意地踏了出来,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修罗战场,而是卖牛肉粉的摊子。 关芝泉似乎是早闻其名,在他身上多看了几秒钟。 —— 先遣队开拔出五里地,一路上避免打草惊蛇,没有开启任何照明设备,只由关西临的副官偶尔打开打火机辨认一下大致的周边环境轮廓。 这微弱的一闪一闪的火苗也成了远处关芝泉在他的军用望远镜中得以追踪的信号。 直到亥时,关芝泉嘴边才挂上了点儿笑意:“打起来了。”他想起了自己几年前苦苦劝说张大辫子不要复辟时,对方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想起了老总统生前意图称帝时那副虚伪至极的嘴脸:“芝泉,北洋里面我是最信你的。你了解我,我怎么会想做皇帝呢……” 关芝泉看着望远镜里燎原的战势,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不是不听劝嘛,这回你一定会听我的话。 ——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说话的是陈焕生,按理说他这个旅参谋在关西临这个师长面前没有提意见的份儿。可此时事关紧急。 “我方先遣队兵力小,携带物资弹药少。最好是速战速决!”陈焕生卧在被炸成两段的铁轨边上,“况且每耽误一刻,我方后续兵力就会拖延进京。” 关西临眉头轻轻皱着,问他:“速攻?兵力有些悬殊啊,你倒是有什么办法?” “先近战佯攻,挑起对方气焰,这样敌军中最勇猛逞能的一波人自然会被分流出去。” “近战?用刺刀吗?”关西临只能想到这里。 “不。”后面的肖凉突然开口,“由我们来。” 关西临向肖凉及他的手下们看去,才观察到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把短刀,“我明白了。那剩下的……由我和谢营长处理?”借着月光,他才看到谢海城的脸,唯一扎眼的是那道褐色的疤,在左脸颊竖着,有鼻子那么长。 “我的营更擅长拿刺刀。”谢海城的嗓音低沉得吓人,像是千年古刹里的钟声,在黑夜里悠荡着。 “正好,多种花样,让剩下的人更猝不及防。”关西临道,“我带着我的人在右翼,长枪埋伏。” 肖凉这边,照例,还是李晋第一个挑头。他往敌方脚边扔出一个手榴弹:“孙子,爷爷们来了!” 辫子军们用安徽话对骂着,有些已经按捺不住,向这边移来。 肖凉和手下三十多个兵抽出短刀,一拥而上。辫子军后方意图架枪射击,却被右翼突如其来的弹雨纷纷爆了头,还不够,不等反应,左翼就有明晃晃的刺刀阵迎上来。 兵贵神速,所有的进攻都让前锋辫子军措手不及。尤其是肖凉的短刀队,手中握着的虽然是冷兵器,但杀气腾腾,几次眨眼来回之间,尸体落地如点头,脖颈、腰间、腹部、大腿上,那些新鲜的伤口大张着,冒出滚烫的血腥气,竟在夜里形成一层迷蒙的雾。 中间的辫子军残留部队,在混乱的地狱里,已经化身为只留生存欲的兽,他们把剩下的全部武器都掏出来,包括那数十只手榴弹,尽数向前方抛去,就算那里还有倒在地上喘着余气的战友。 在乱阵中,肖凉突然睁大双眼,一个“陈”字还没喊出口,就像箭一样向身后十几米处狂奔而去。 陈焕生在那里,他还没意识到,血雾之下,手榴弹已然散落在自己脚边。 “王八蛋快跑啊!”李晋也跟着拔腿而去,但比不上肖凉快。 瞬间,铁路旁的石头子都崩出五米高,打在李晋和短刀队弟兄们的脸上和身上。 “妈的!”李晋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从对面铁道坡上一路滚到最下面的两个人。“你们两个……” 他几大步窜到下面,看到肖凉的手还搭在陈焕生的肩膀上,“我说你们两个……” “也不带上我。” 陈焕生抹了把脸,手上都是黑灰,他的眼镜早就不知碎在哪儿了,脸上露出白白的牙:“我他妈以为我要去天上见星星了。” 李晋顺着他的目光,向背后的天幕看去,才发现今天晚上繁星漫天。他回过头来,笑着问肖凉:“诶我说你,对他就这么温柔,那次干白虎帮,在船上对我就那么粗暴,都给我磕破皮了……” 这一切,都在关芝泉的望远镜中。 关芝泉若有所思地问旁边的参谋:“老顾下面那个姓肖的,是什么来头?” 上卷53入京师 “总司令,那是顾大帅最近一个新的得力手下,人称‘肖老三’,江匪出身,才到半年,就晋升为少将旅长!” 关芝泉“嚯”地放下望远镜:“就算颁布了‘崇武令’,顾二也不能这么胡来嘛!” “是啊,这晋升速度真是北洋军历来罕见的!”副官长在一旁小声说,“足见扶危将军心理急切啊!” 关芝泉继续单手拿望远镜观测着,鼻子“哼”了声:“他急什么,我这个总理,还有那个‘泥菩萨’总统,不还在位呢吗?” 直到最后一点火光消灭在望远镜里,前方侦察兵来报,丰台铁路段已被先锋军暂时攻下,关芝泉这才命西路军的顾相卿为前敌总指挥,跟上先锋军,踏破丰台,直取京师! 肖凉所领辖的第三混成旅最终汇入了北洋九师,跟随顾师长长驱直入。丰台铁路失守,辫子定武军的第一道防线被打破,而顾相卿向来最擅长闪电速战,后方辫子军将领还没有得到消息,北洋九师一万人便大军压境,像一群群蜂蚁一样拥进了丰台火车站。 辫子定武军的前线司令部就设在火车站里,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外方部队一下子没了对策。九师人马乌泱泱往里闯,先是一阵长枪猛攻,又是几波手榴弹突袭,火线本就已经压得外防军喘不过气来,紧接着肖凉第三混成旅步兵团专门成立的“肉搏营”人人配一把锋利短刀,手法灵活,直取要害! 顷刻之间,火车站空旷的站台上已经横尸满地。九师遂踩着一堆堆的尸体向轨道上横着的几节车厢冲杀而去。 辫子军前敌总指挥张振春慌忙命令工兵起轨,要开火车遁逃。哪成想北洋军兴致高扬,速度惊人,成群的尸体也拌不住他们的脚步,眨眼之间便攀上了火车。 张振春他们已是无路可逃,只得缴械投降。 定武军前线溃败的消息这回很快就传到了廊坊,余部立即撤退,九师遂乘胜追击,直追到北京城门。 深浓的夜里,没有星星,也无月光。定武军在城楼上排得紧密,黑黑的像是长了一排树一样。“辫帅”老张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他早就让人排布好炮兵火线,待到城下北洋军得意赶来,迎接他们的便是当头的“生死一炮”。 有不要命的报社记者为了获取一线情报,背着个照相机,躲在拐角的城墙根,霎时间拍下了一张这样的照片: 一个身着北洋军深蓝制服,肩上顶着一颗星的某位长官,骑着高头大马。一枚炮弹在他脚下炸开,马儿扬蹄惊起,他单手举起白晃晃的军刀,在炮火耀映之下,依稀可辨他森森的侧脸。 这便是肖凉生平第一次登上报纸的照片。 “撤退——!”在肖旅长一声猛然号令之下,前方部队四散开来。城楼上的辫子军以为北洋军遭不住攻势,意欲撤退,于是面上都泛起了喜色。 谁承想,前方北洋军是在给后面藏好的炮兵团让路。炮兵们几人成堆,推着机动炮一拥而上,炮膛里的大炮早已褪了炮衣,像流星一样坠落在城楼上。 北京城楼古老,又经历了数次战争,此刻被轰得摇摇欲坠,断砖石骸随着城楼上血淋淋的残肢掉落而下,一霎时,尘土飞扬,腥气弥漫。 这一招足以出其不意,辫子军本来就没有什么视死如归的素质,这下都丢下炮台,拥进角楼里躲避。 城下又一波炮弹袭来,此时连角楼里也被轰得满是粉尘。城门指挥使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清点一下余兵。”当听到那个可怜的数字后,摇头,挥了挥手。 几名小兵遂冒着火线,潜伏到城墙边,把城头上悬着的满清龙旗颤巍巍地取下。北洋军的攻势却依旧不停,直到一面惨白的旗帜又从城头上颤巍巍地冒出来,肖凉才向炮兵团挥手示意停止攻击。 北京城正门被攻破后,当日凌晨,中路军在东城辫帅老张的住处周围伺机而动,老张的妻儿都候在此处。 老张正乘坐汽车,意欲回家接上妻儿逃出北京城,车行至东安市场心下就预感不好,于是命令司机立刻掉头开进东交民巷,找荷兰公使避难。 一夜之间,北京城内的辫子军非死即俘,全部缴械。 —— 肖凉在顾相卿安排的军营处,暂且休息了一下,一觉睡到上灯。余同光来报:总理阁下请赴宴。 他于是穿上军装,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出军营,打开车门,发现顾相卿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后排。 一路上,肖凉一如往常,一言不发,也不打听这次为何被邀请到总理府。 一如往常,总是这位顾大帅发起话头,他望向窗外,笑着说:“这才几天,假辫子就不是抢手货了,变成垃圾了。” 原来街上负责卫生的巡警正在清理着一条条被人们随意丢弃的假辫子。 “真是一场闹剧啊。”余同光握着方向盘接上顾师长的话。之后车厢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三弟,你怎么看?”顾相卿扭头看向一旁坐着的肖凉,一脸期待。 肖凉比较意外,回答:“我?我只是服从你顾师长的命令。”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时代很刺激吗?”顾相卿说。 肖凉愣愣地看向他,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 “自从老总统仙逝以后,北洋内部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服众,包括关总理。各地争斗、匪患、自治军四起,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顾相卿继续说,“老三,我看你倒是比我更适合这个时代。” 肖凉有点懵,有时候他没法子和这个顾师长交流的原因便在于此,他说的那一堆好像是说书一般的话真的是听得他云里雾里。 顾相卿看向肖凉,目光炯然:“你确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这份简单,让你能够第一时间用……本能去应对发生的事情。” “你本来就是一头野兽,如果能穿上文明的外衣,就更危险了。”看着肖凉那副不理解的样子,顾相卿还是另起话头,说起了这次去总理府赴宴的事:“这次讨逆复辟军,西路军的大部分功劳还是算在你头上的,总理阁下昨夜也对你颇多关注。” “有什么要我注意的吗?”肖凉冷不丁一问。 “像往常一样就好。”顾相卿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关总理有个儿子,疯疯癫癫的,他还挺疼爱这个儿子的,你见到他不要取笑就好,最好敬而远之。” 上卷54关北垣 现今的总理府是由昔日的亲王府改造而成,只保留了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和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还有外围一圈灰砖墙。 大院里耸立的却是一座庞大的西洋巴洛克式灰色三层建筑,像是欧罗巴的古老城堡。扛枪的卫戍时不时出入其中,这是总理府的办公楼。 肖凉第一次看到这样特别的西洋建筑,汉口五国租界里的建筑他也算遍览过,武昌的鄂军督府大院他也曾路过,还未曾见过任何一个如眼前一样“古典”的建筑,透出一种庄严森穆的气息。 由主楼后门而出,接连三进院落是总理及其家人们所住的地方,皆是灰砖红窗的二层洋楼,比主楼少了许多气派。 肖凉跟在顾相卿后面,边走边上下打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硬生生地撞向他,他下意识反应是摸枪,腰间的枪袋却空空如也,才想起在总理府大门就被暂时缴械。 来人竟紧紧将他搂住,又高又壮的身体结实有力,竟一时间让肖凉难以喘息。 肖凉挣脱出来,才看到这人近在咫尺的正脸:一头蓬乱的头发留至肩头,目光炽热,眼窝凹陷。他穿着一身浆洗过不知多少遍,灰暗的竹布长衫,上面甚至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补丁,与这气派的总理府格格不入。 这人遂又紧紧握住肖凉双手:“哎呀我的大兄弟,十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肖凉压根想不起来以前曾在哪儿见过此人,但还是处变不惊。 “大少爷!”顾相卿从前面折返回来,特地向此人打招呼,语气里带着罕有的尊敬和亲切。 “顾大哥!”这个被称为“大少爷”的男人热情地拍了一下顾相卿的肩膀,又转过头来看向肖凉:“没想到在家里能碰到我走失多年的把兄弟!”说着拉起肖凉的手:“来兄弟!且回我屋叙叙旧。” 肖凉一直在观察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和目光,结合顾相卿对他的称呼态度,断定他便是之前顾相卿在车上提到的那个“疯癫”的总理儿子。 顾相卿也在一旁解围说:“大少爷,这位是我的下属,第三混成旅的肖凉肖旅长,生在湖北长在湖北,你应该是认错了。” “没关系!”他漫不在意地摇摇头,“长这么像,也算是我的半个把兄弟了,相遇即是缘!”接着拍拍胸脯道:“今日就由我来负责招待他!” 一行人进了总理府的后花园,这里是王府唯一保留原样的地方,重重假山流水之间,扶疏掩映中,有一栋精致的小白楼,上镶红色窗框,这便是关芝泉四太太的住处——云仙楼。 关芝泉一共一妻五妾,大太太早逝,一直没有续娶。剩下五位太太中,他最宠爱的就是四太太——曾经名动沪上的名妓靳云仙。 靳云仙出身髦儿班,还学过昆腔,走路举止柔弱风流,见到客人们也是礼数周到。 关芝泉正坐在沙发上和侄子关西临讨论总结这次的战况,一看到自己的长子引着顾相卿和肖凉进门,也是很意外,平时大家都对这个“疯癫儿子”敬而远之,儿子平时也是只看书和逛妓院,这次为何对待客人如此热情? 这令关芝泉对肖凉更是另眼相看,他走过去,目光从顾相卿和儿子身上流连一下,就锁定在了肖凉身上: “今晚并不是各路讨逆军的庆功宴,而是我叫小顾单请你的。”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关芝泉这句话的分量,足见其对这个名叫“肖凉”的毛头小子的重视。 “谢谢。”肖凉难得地客气了一下。 关芝泉见此人面上毫无恭维之色,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席间,他对这小子的各方面都关照地问了下。当得知他出身湖北的时候,眉目淡然地喝了口酒,然后慢悠悠地问: “江撼岳的大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紧挨着他坐的顾相卿回答:“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在我生日宴上,大有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哦?”关芝泉用餐巾擦擦嘴角,笑了一声,“这小子一向高傲得很,仗着自己爹的地位和权势,把自己当成‘民国大公子’。”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怀念:“老江啊,我的几个把兄弟里,他对我最忠心,却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这到现在也是民国十大疑案之一。”顾相卿说。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关芝泉突然转头向肖凉道:“听说你才二十出头,可曾有婚配?” 肖凉坐在大少爷关北垣身边,关北垣旁边坐着的是靳云仙。 肖凉忽然看到对面的顾相卿给他使了个颜色,脑筋才转过来,立即应对: “已经有人了,只是还没完成大礼。” “哦——那还真是有点可惜,我的侄女在北高师读书,马上毕业了,与你可谓良缘,既然你已婚配,就不好夺人所爱了。”话音一落,饭桌上弥漫起一股尴尬的空气。 这时关北垣把汤勺重重地放在盘上,引起大家侧目。他说:“你们这帮人真是太无聊了,和你们一起吃饭都寡淡无味。”他突然起身,拽起肖凉的一只胳膊,“客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带他去逛逛!” 这位主一向反覆无常,大家平时也都随他去。 肖凉跟着关北垣上了楼,楼上是关芝泉和靳云仙的卧室,里面还挂着靳云仙的两套戏服行头,戏服后是一面孔雀蓝的屏风,关北垣带着肖凉往屏风后走,谁知屏风后更是富贵迷眼:所有的家具——梳妆台、橱柜、沙发长椅、茶几……都为西洋式,象牙为体,表面雕金且镶了各色宝石,尤其是最中间那张可容纳好几个成年人睡觉的大床,更是耀眼夺目,床头左右各镶嵌着一串如彩虹般的七色宝石,繁复秀丽的雕金线条将其衬托。 关北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跟肖凉说:“老头子就是无聊,热衷做媒人,你是不知道,我那些堂姐姐基本上都被他给嫁出去了。” 他笑着问肖凉:“你为什么不答应?” 肖凉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张宝石象牙床:“我说过,我有婆娘了。” 关北垣摆了摆手:“嘿,这算什么,之前有两个,有了老婆也跟我爹说没有,回家立刻把原配给打发了。” 肖凉说:“我的小婆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宝贝,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他走过去,不禁抚摸起象牙床头,冰凉如玉,就像某人的肌肤。 “你对这床有兴趣?”关北垣凑过来,“这床可很特别,一般工匠做不出来,这是上海徐宝山作的,他如今年纪大已经基本隐退了。” 他绕了一下弯子说:“不过,看在咱们两个这么有缘的分上,我可以帮你求他一下。” 上卷55狂人说 除了总理府,顾相卿还带肖凉造访了曹司令在京城的公馆。曹司令如今正是北洋中数一数二风头无两的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大人物的架子,看起来很憨厚。见到肖凉后,双眼放光,拉着他的手,左一口一个“小老弟”,右一口一个“青年才俊”。 肖凉不明白为何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如此热衷于做媒,这个曹司令也要把自己的第八个女儿许配给他,不过被他一口回绝了。之后,他又参加了讨逆军的大庆功宴,并于总理府被授予了二等白鹰勋章。白鹰文虎,一左一右佩在胸前,煞是威风。 顾相卿自是留在京中。而无事的的肖凉本打算带着自己的队伍立即开拔回汉,却因着那位疯癫总理少爷的挽留,竟多在北京城留了两日。 关北垣也乐得当起了“向导”,他看出肖凉对风景不甚感兴趣,倒发觉这小子是个吃家,就领着肖旅长挨个字号地吃过去,从东来顺到西来顺,从涮羊肉锅子到片烤鸭。 肖凉感觉这人虽怪异但莫名地亲切,便也自然地和关北垣混成一片。上午,关大少爷还在东来顺二楼,为海吃涮羊肉拌芝麻酱的肖凉竖大拇指,还通过私人关系为肖凉向掌柜的索要了一个做工极好的铜锅。因这民间普遍有个说法:涮羊肉好吃的秘诀就在锅。 下午,听到肖凉想给一个姑娘家带些礼物回去,关北垣便说,现在这大热天带什么吃的,半天就坏了,我看带回去些点心倒是不错,小姑娘都爱吃甜的。于是便领肖凉去稻香村买了几大提各式各样的点心。 晚上,关北垣便拽着肖旅长绕进了胭脂胡同的紫竹班去听小曲。他穿着一身破烂陈旧的衣服,靠在烟榻上抽起了大烟,苏州滩簧的腔调像是小虫子一样钻到耳朵里。 肖凉平生最恨鸦片香,不知为何,此时竟包容了。因这总理儿子抽大烟上头后的高谈阔论实在有趣。他谈到了庄子、孔子、孟子……甚至天下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关北垣打了个嗝,摇头晃脑地,又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诵经”,“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 肖凉才读过多少书啊,他见过的血可比墨水浩瀚多了。 这关北垣却偏偏来考他:“肖兄,你可知这两句出自何书?”见肖凉没话说只是不停喝酒的样子,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被烟呛得直咳嗽:“肖兄到底海量!经过这几日与肖兄的相处,我已然看出,你并不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关北垣从烟榻上立起上身,将烟枪端放在榻桌上,正色道:“我此番有重托于肖兄。” “重托?”肖凉诧异地看向他。 “这关系到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关北垣脸色严肃,绝不是戏言,“我希望你能劝我父亲,让我跟你去武昌。”看出肖凉眼中的疑虑,他继续解释到:“我知道,你一定会疑惑我为何不自己去。但如今北洋军在全国范围内可谓派系林立,分裂异常。父亲虽然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但难免存在仇敌,所以他一向对我的远行有所担忧。” 肖凉笑起来:“凭我,怎么就能说服得了你父亲?” “你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关北垣如此肯定。 “你到武昌要做什么?”肖凉好奇道,因他前脚提到“关系到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 “实不相瞒,肖兄。”关北垣毫不避讳,那双被黑眼圈困住的眼睛忽然迸射出精光,“我一直志在……建立一个真正‘大同’的理想社会。” “‘大同’?”肖凉质疑得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关北垣遂向他耐心解释:“我想肖兄对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更是深有体会吧。连年的饥荒、割据、战乱,人们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像肖兄更是要亲赴战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这样的日子想必也谈不上真正的幸福。” 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挥舞着臂膀:“我要建立一个像孔孟所描绘的‘大同’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病弱残疾,不仅能够吃饱穿暖,还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这样的社会中,更没有为了一己私利的割据战乱,人人都能心怀为公、为天下的理想。” 步伐飘飘然的关北垣忽然转身,指着正弹着琵琶的雏妓,嗓音如裂帛一样,石破天惊:“这样的社会中,也不会再有妓女。男人和女人是绝对平等的!”吓得这位小雏妓弹曲都走了音,却还是战战兢兢地继续弹着。 他又两三步跃到烟榻边,拿起烟枪重重磕在榻桌上,那声音沉闷得没有骨气:“也不会再有大烟……” 肖凉一直在自饮自酌,神色不为所动,他好像是略微斟酌了一下措辞,问关北垣:“你是要革命?” 关北垣坚定地说:“是改革!也可以说是‘兵不血刃的革命’!在我看来,以武力改朝换代只是下下策。中国的历史上,几千年间一直都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可社会呢?不过是反反复复的,太平维持不了多久,又重归于战乱,该贫弱还是贫弱,问题并没有随着一次次改朝换代而解决!所以,我认为要自下而上的对整个社会进行改革。” “说到底,还是要革命?”这么大功夫,肖凉只听到了个“革命”。在他看来,革命者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群人,比自己还要危险。不过,他现在自有要打的算盘。他放下酒盅说:“我答应你,我会和你父亲说,但不能保证事成。” “多谢肖兄。”关北垣深深作了个揖。 却说这肖凉第二日找上关芝泉,只是简单将事道明,当然没提关北垣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社会改革的事,只说要南下散心。 关总理竟一口答应了,一切正如关北垣所料,只是临了,半是命令地嘱托他:请务必保证犬子的安全。 上卷56对空室 窗外的农田与荒原随着“吭啷吭啷”声一步步向后退,铁轨上黄尘扬起的狂风一阵阵扑上车窗。一提“稻香村”点心外包裹着的牛皮纸被肖凉揭开。 第三旅军纪向来较好,特别是旅长呆着的那节车厢。士兵们都端枪挤在屁大点儿的座位上,只敢小声说话,或是偷偷玩着纸牌。关北垣和对面的陈焕生、李晋愉快地指着车窗外面的风景交谈着。 肖凉一向不爱吃甜食,却被手中的白玉糕吸引了目光。老字号这年头知吃客们图新鲜,也爱时不时搞些新品,这次在白玉糕外面点缀了碾碎的桃花瓣。肖凉脑袋麻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方子初在床上的场面:白生生的身子上两点粉嫩的乳尖,可不像这手指间捏着的“桃花白玉糕”?于是腹内一热,下身紧绷起来。 他一口就把白玉糕囫囵个儿吞进嘴里,没成想这糕点相当噎人,一旁的余副官见旅长表情开始不对劲儿,赶紧拿过来水壶。 “哈哈哈……”关北垣摇着面纸扇,打趣他,“看把肖兄馋得,急什么,点心多得吃不完!” 肖凉仰头灌水,心想:有些东西就是馋死现在也吃不到嘴里。他这一走,血气方刚的身体旷了有大半个月了。偏偏无论如何想念,夜里梦里也抓不到她的一片影子。听顾相卿说,旅级以上的将官可以带随军夫人。他想,下一次若还有战事,自己一定是要带着她的。 一大清早开拔,夜里火车才到大智门车站。总理少爷那边自有陈焕生去安顿,两人在火车上聊得十分投机。李晋则带着部队回驻汉阳军营。 肖凉赶忙就往家奔,汽车开到门前却愣了一下,黑漆漆的大门拿铁锁链和锁头锁住了。一般家里如果有人,是从里面用门闩锁住的。现在眼前这个景况,应该是家里没人。 他迅速拿出钥匙打开门,一双长腿就往里迈,小院里也是黑漆漆一片。肖凉往方子初平时住着的那间房连叫了两声也没听到任何回应,于是闯进每个房间,点了电灯都看了一遍。 余同光和另外两个卫兵正往屋子里搬从北京带回来的东西:除了点心,当然还有许多肖凉买的最时兴的布料洋装、首饰化妆品、书籍报刊和玩具。 余副官跑过来问:“旅长,是不是方小姐和朋友出去玩还没回来?需不需要派兵出去找?” 肖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先回去。”说完拔腿就往大门走。 —— 漆黑的屋子里,一双男女在床上火热地纠缠着。男人身材清瘦,气质文弱,胯下那二两肉却甚是雄伟。 女人则甚是丰满,尤其是胸前那对奶子,此时正托起乳肉夹着男人那硬戳戳的老二极其有章法地动作着,娴熟的技艺弄得男人粗喘连连,甚至吼了起来。情欲之中,两人身上流下的汗水在黑暗中发出淫靡的光辉。 随着白色液体交代在女人的乳沟之中,两人都各自停滞了数秒。女人借着点儿露进屋内的月光拿了床边的一条巾子去清洁,罢了便倚靠在男人并不强壮的怀里,娇声问他:“四爷?之前听你说,要为三爷开个赌场?” “是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得胜楼’。”床上的男人正是留守在汉阳的第三旅书记官林隽,他此时好不悠闲餍足,叼起一根洋烟点燃火星。 “在这种地方,如意可最是如鱼得水,”女人一双玉手在林隽胸脯上温柔地摩挲着,让他很受用,“您看要不要……把我安排在得胜楼?我在回春阁还有两个姐妹,都是风月场里混了多年的,可以为您和三爷撑撑场面,打探消息……毕竟,女人家有时候比男人好用。” 林隽沉吟了好一会儿,这由不得他来决定,况且这个女人如今真不值得信任,谁知道她是否还和江如海那边暗通款曲,于是嘴上无可无不可地敷衍着。 玉如意一边的眉毛微微挑起:“想必……三爷也不想看到你我鬼混在一起吧?要不我直接和三爷去说?” 娘希匹!这婊子还惯会威胁人。但林隽却还是很沉着,不在意地说:“那你直接去找他吧,我看他是会收拾你呢,还是会收拾我?” 玉如意也惶不多让:“等三爷回来的。” 林隽斜睨了他一眼,这些天在床上,他早已看出玉如意的心思,她总是会不经意间打探起关于三哥的一切。此时他冷哼一声:“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是上不了三哥的床的。他已经有女人了。” “已经有了又怎么样?活了这么些年,男人我早看透了,哪一个不是吃完了山珍又惦记海味?” “三哥不一样,他对那个小女人可是疼得心肝一般,看得牢牢的,来不及看别的女人。”提到“小女人”,林隽的眼里竟划过一抹温柔的光辉。 玉如意何等人精,立刻捕捉到了这抹光辉:“看来您的心很野啊,吃着锅里的狮子头,还惦记着别人碗里的糯米丸子。” “什么糯米丸子?” “明知故问喽……”玉如意还要说点儿什么,却听到外面门上被砸响的“哐哐”两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门闩断裂的声音,有人冲进来了,皮靴在地板上接连作响。 林隽忙从床上翻身而起,灯也不敢开,偷着去找枪。然而来不及,卧室的门已经被一脚踹开,黑暗中肖凉的脸跟阎罗一样,两只白眼仁盯着他,“人你给我看哪儿去了?” 玉如意吓得尖叫一声,赶忙爬起来去开灯:“三爷!” 这大晚上的被上司光临住处,林隽是一脸懵然:“人……不在吗?”随后才反应过来,“人”就是指子初,子初大晚上的没在家! 林隽足够机灵,都不用肖凉吩咐,就赶紧给手下专门监视方子初的卫队队长打电话。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队长拽着几个卫兵就连跑带颠地往林书记官家中赶。 灯火堂堂的客厅里,肖凉接过卫兵对方子初行踪的记录簿,他念过两年私塾,常用的大字是识得的。 纸张在他手指间被粗暴地翻过,肖凉紧紧盯着写有字迹的最新一页——最近的一条行踪记录停留在两日前——丙辰日午时,方小姐于文昌街四季春酒楼用膳。 上卷57温柔乡(上) “二十几个大头兵,连个小女人都看不住?”林隽一脸火大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地指着他们的鼻子,“每月十块大洋,都娘希匹拿去喝稀粥了?” 肖凉站在最上首的八仙椅边,没心思坐。他不发话,只是冷眼看着林隽教训这队卫兵的样子。卫兵们一个个人高马大,手贴裤缝,俯首帖耳,跟狗一样。 “说过多少次!方小姐是肖旅长面前顶顶重要的人物,你们豁出性命也要看好她!”林隽恼火得在方寸之间的地面上不断踱步,显得比肖凉还要焦急,仿佛是自己的心肝搞丢了一样。他指着队长,厉声一喝:“别指望我给你求情!”又转头一脸沉痛地看向肖凉,低头说:“三哥,我又一次辜负了你的信任。但请责罚。” 别看这林隽心急火燎、信誓旦旦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虚得很,以往这个任务,他一向完成得很好。只不过男人裤裆里那点儿事,实在是让人忘乎所以。他同玉如意那婊子,在床上厮混了近十日。偏偏这玉如意床笫功夫了得,让他爽得昏天暗地,什么肖老三都抛在爪哇国了。于是此刻在肖凉面前表现得有些夸张。 “三哥,你是今晚火车才到的吧,快坐下来歇歇。”林书记官虚扶了一下肖凉胳膊,亲手给旅长端水倒茶,“我马上联系晋哥,调兵去找!” 肖凉始终没坐,说:“你是想让整个汉阳城的人都醒来吗?想让汉口的江如海也醒过来?”他转头问那卫队队长:“你们一直轮岗跟着,没有偷懒?” 队长忙答:“报告旅长!我们哪敢偷懒,拿着和前线士兵一样的月饷,做着最轻松的活,小的们对旅长……和林书记官那是感激得五体投地……” “别他娘废话!”队长身上挨了林隽结实一脚。 “只是方……方小姐她……像是故意甩开我们一样。特别是近一个礼拜,她常在文昌街吃饭的时候,趁着人多嘴杂就溜走。然后晚上天麻麻黑才回门,后来……一天比一天晚,有一天夜里二更才到家。” 肖凉越听,眉头拧的褶皱就越深。 “二更……”林隽喃喃重复,掏出一块瑞士劳莱克斯纯金怀表,“现在时间还未到,子初也许已在家了。” 听取了林隽的建议,肖凉打道回府。院子里仍是一片空寂。花朵儿们都在白日烤蔫了,夜里也耷头丧脑,可见主人近日对它们无心关照。 肖凉伸出两根手指,在屋内桌上随意抹了一下,沾了厚厚一层灰尘。他皱起眉头,两只手掌互相扑棱了几下,震飞灰尘,就往方子初起卧的厢房里走,所见即是——各类书本杂志散落在床上,一旁书案上还放着几张演算纸,上面他不认识的鬼画符公式也沾了薄薄一层灰。 他在方子初的床上坐下,把那本“方小姐行踪记录簿”放在一旁,拿起床上的一本书就看了起来。 那书厚厚的像一本字典,靛蓝色封皮上有烫金大字——“汉译密尔根盖尔物理学”。只是翻到扉页,肖凉的手指就顿住了,他看到蓝色墨水在陈年风化后的字迹,有棱有角,刚健硬瘦: 赠江如岚,为国、为民、为天下者共勉,江如嵩。 有两个字肖凉并不认识,但并不影响他一瞬间的震惊。因为他早就让林隽从各个道门中探听得知——这两人是江如海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皆毕业于德国海德堡军工学院,曾分别担任今汉阳兵工厂(前清为湖北枪炮厂)的枪支厂和枪弹厂的总办。 真巧啊。他心下不由感叹。 肖凉把书撇在一边,一头栽倒在床上。被褥之间方子初独有的气味充斥于鼻端,他贪婪地嗅着——那是薄薄的汗味浑融着钢笔墨水的味道。 天亮了。肖凉一夜未合眼。 他遂派出卫队加上李晋嫡系士兵共五十来人便衣化装去三镇各处寻找。寅时出发,午时还未曾有半点消息。肖凉在床上呆坐着,头发凌乱,林隽在一旁问:“三哥,要不要派人潜入江府探听消息?” 肖凉没有回答。他拿起记录簿继续翻看前面的行踪记录: …… 丁未月癸丑日辰时,去圣教书局 …… 丙午月己酉日戌时,同赵家小姐去满春茶园看《皇帝梦》 …… 丙午月戊申日未时,去梅神甫医院 …… 丙午月甲辰日巳时,一男造访,后同乘人力车抵严世玖府…… 他起身去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匆匆吃了几块“稻香村”的姑苏椒盐饼、猪油夹沙蒸蛋糕和南腿(浙江金华火腿)饼,照着镜子囫囵了几把头发,就命卫弁备车。 林隽甘当司机,载着肖凉,四名卫弁贴着车身站在踏板上,以防刺客的暗枪。 他们抵达梅神甫医院时,顾修文还在手术室里,人命关天,肖林二人同卫弁就坐在手术室外长椅上,让其他人不禁误会他们是病患家属。 一个半时辰后,顾修文才得以从手术室出来,白大褂上还留着病患喷溅而出的血迹。他意外地看向肖凉,一齐摘下白色帽子和白口罩,汗湿的短发贴着额头。 肖凉走过去问他,言简意赅。因为长时间的手术负荷,顾修文语气比较虚弱,但听到方子初不见踪影,目光霎时凛然起来。他诚恳表示自己在这段时间内只与子初见过几面,并不了解她平时爱去哪里。 从顾修文这里打听无果,肖凉扭头就走,却被顾叫住,说方子初夜不归宿实属反常,要和他一同去找。这时有个小护士脸无血色,慌张着跑过来跟顾说了两句。顾修文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跟着小护士往病房区跑。 肖凉回家后,又等到天黑,各方卫弁皆无消息。 他又找上了赵二班的家。赵二班在一家法国洋行里当二班(副经理、买办副手),经销化妆品和香水。他平时在汉口工作,家眷父母在汉阳住。赵二班不在家,他的女人一听是军爷来了,连忙穿戴好去迎接。听说眼前如此挺阔的男将(武汉话,男人)是来找她女儿赵芳茹的,更是欣喜,以为他和女儿有什么来往。但她仍旧抱歉地答复,很不巧,芳茹被学堂先生领着去黄陂木兰山写生去了。 肖凉四处寻找无果,不得不怀疑方子初已经遭遇不测,还是让林隽派人潜入了江家。 却说第二日一清早,之前撒网而出的卫弁之一就乘马回来急报——在文昌街看到了方小姐的身影。肖凉军服都没穿整齐就往外奔,到门外忽见顾修文正站在他的汽车前。 肖凉没理会他。顾修文在汽车发动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起找吧,子初她哥。” 肖凉听到这称呼,差点儿没气笑。 文昌街长不过两里地,但却是汉阳最繁华的一片地界,东西南北风味的酒楼林立,茶馆戏楼、百业字号鳞次栉比,还有瓜果摊、鱼摊子、凉面担子……卖芝麻酱、卖廉价糕饼、卖酸梅汤的……像是大大小小、深色浅色的膏药贴在人潮熙攘的街面上。 肖凉的汽车就缓慢地在这条街上行进着。他和顾修文都是这世上顶顶眼疾耳灵的男人,一人盯紧一面车玻璃。 顾修文眼睛睁大,指着前面一个着粉白群衫的袅娜背影:“那不是……”却见背影回头是一张大饼脸,嘴边左右各长一枚美人痣。 这几年风气已大不同以往,嫩尖一般年纪的姑娘伢们破除了旧王朝的禁忌,平时闲下来就爱往街上挤,哪里热闹奔哪儿去。这一条街上,同方子初一样身形的女伢就能找出不下十个。顾修文对方子初不甚熟悉,纵使眼神好使也总是认错。 而肖凉就不一样了,方子初化成灰他都能认得。正当一旁顾医生眼神茫然之际,他却单手打开车门,一把捞住街上一位姑娘的腰! 这姑娘正搁那儿啜饮着冰凉的梅子汤,大暑天,何等的美味!哪成想被吓个半死,尖叫一声,梅子汤也泼了。 如若是这场面被记者们看到,各大风月小报接下来几日估计就要纷纷报道——肖旅长日益豪横,光天化日下,于大街之上强抢民女!! 话说这民女被搂进车内,挣扎着猛一回头:“你?” 果然,不用说化成灰,就单单是个背影,肖凉也认得准,怀中人正是他的小阿初。 上卷58温柔乡(下) 暑蒸天的小轿车车厢里闷热非常,狭小的空间里,方子初被挤在肖凉怀里,皮肉隔着纱料与肖凉热烫的身体相互摩擦,发帘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她现在倒不敢看他了,也许是因为心虚。想起几天前赵芳茹和自己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一有你男人,啊呸……是肖旅长的消息我就踩着风火轮来告诉你,免得你在此处‘厮混’被发现!” 可一直却等不到她的消息,于是今天早上打算回来看看…… 肖凉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弯绕,只拿一双眼盯着她看,看她低眉垂眼、令人心疼的娇憨样子,身体燥热无比。 偏偏此时小汽车行至不平路段,磕磕绊绊,颠颠簸簸。方子初的胯部在他腰腹处颠上颠下,颠得他那里坚硬滚烫。但同坐后排的顾修文实在碍眼,对这位“救命恩人”,上峰的族侄,他已拿出了最大的客气:“顾大夫,你在哪里下?” 方子初这才看到顾修文竟和他们同乘一辆车,瞬间脸颊通红:“顾医生。” 顾修文刚才并没有同被肖凉一把捞到车上的方子初主动打招呼,因为他看到了那一幕——作为兄长的肖凉,手掌不自禁地摩挲着方子初的腰肢,当下心里十分地不舒服。 他咳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扶了扶眼镜,语气冰冷:“肖旅长是想赶我下车吗?我自然是要回医院的。”然后从西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本来就是挤时间出来的。” 肖凉懒得接他话。车厢里的气氛简直尴尬到了极点,连前方司机都忍不住了,赶紧踩足油门,十分希望快速结束这段车程。 可方子初还是很温柔地对顾修文说:“顾医生还是让肖凉的车送你去码头吧。真是辛苦你跑这么远来……” 顾修文眼里闪着星光,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容:“唯愿你平安。” 肖凉将方子初搂得更紧,炙热硬挺处往她胯部一顶,表面上看上去不过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方子初将呻吟生生咽下,一双柳叶眼含嗔瞪向他,更显娇媚可爱。 肖凉话间已带笑意,吩咐前面司机送他和小姐回家后,继续把顾大夫送到码头。 等到一下车,“眼中钉”消失了,肖凉横抱着方子初踹开大门,那粗长之物在军装裆部此时正无比憋屈,急欲挺立而出。 “想没想我?”他问怀中的方子初。 方子初正在思考怎样回答。可正是她诚实的犹豫,伤了肖凉的心。 “小书呆子!”肖凉笑着哂她。他把她抱到自己的卧房床上,就手解开皮带,褪去里裤,露出狰狞紫红的下身,接下来却打了个深深的哈欠,搂着方子初一头睡死在床上。 他太困了,两天两夜都未曾合眼。 男人本来味道就重,肖凉坐了一路火车,两天又未洗澡,军装上一股汗味加上土腥味,铁臂钳着怀中人肩膀。 方子初挣脱不得,往下一看,肖凉那根东西耀武扬威的,盘根虬结。她之前看了那本《男女生理卫生宝鉴》里面关于男子生殖器的详细图画,如今眼前有个现成的活例,很是好奇,便伸手去摸,有些烫,顶端闪着晶莹的水光。 她突然想到:要是达到了性高潮,肖凉应该会醒来吧?被他搂着实在是动弹不得,天又热。于是嫩手握住那根东西,上下套弄着,初次做这种事,手法还蛮灵巧,“小肖凉”正在她手掌之间逐渐涨大。 “好神奇,这东西怎么越来越粗?”她心里想着,它涨得单手已经握不住了。 方子初勉强上下胡噜了两下,却听到头顶上一声呻吟,又沉又哑,给她鼓了劲儿,手上卖力起来。直到手腕都酸了,“小肖凉”才跳了几下,泄出淋淋漓漓的白精,滴在青灰色的军裤上。 房间里一股腥膻气味弥漫开来,像是剥了皮的洋柿子,其中还混着一丝丝莫名好闻的雄麝气息。 许是没有纾解的日子有点长了,这个大家伙吐出东西后,竟然还没有彻底软下来。可它的主人还是没有醒。 这可让方子初犯了难,她全身都是汗,又黏又湿,关键现在要到晌午了,她很饿。看着肖凉的脸,下巴发青,胡茬长短不一,嘴唇张开小缝,她能感受到从那里传来的轻浅呼吸声。 她想起曾经被这张嘴亲吻的触感,胡茬扎起来麻麻硬硬的,有一种莫名的舒服。于是吻了下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带点儿埋怨的咬。可肖凉也只是哼哼了几声。却还是死了一样。 方子初最终只能作罢,只得闭上眼睛,开始思考昨日同吕沅昌一起探讨的那道结构力学题。 肖凉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四点钟,要不是被热醒,他还能睡更长时间。醒来后才发觉,他一只手臂都是麻的。 “你终于醒了,我好饿。”方子初哀怨地看向他。 肖凉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说:“请你吃火锅!” 火锅?方子初听得吐舌头,这天气吃火锅,不是要中暑? 肖凉从这次带回来的行李里掏出了东来顺掌柜那里淘来的“祖传”铜锅,关北垣曾忽悠他说:每口锅都是有“锅气”的,都有自己的灵魂,所以并不是所有锅里煮出来的东西都好吃。他又命卫弁去常吃的酒楼叫了几盘片好的鲜羊肉,凉拌牛百叶和凉拌藕片,另外还有几样甜品和冰饮。 这底料嘛,当然要用李晋送的湖南辣椒了! 鲜羊肉在铜锅里滚过一遭,肥瘦适宜,沾着麻椒红油。肖凉一口气夹到盘子里十几片,和着香喷喷的芝麻花生酱,放点葱花,他在北京就是这么吃的。再一口气吸到嘴里,就跟喝水一样。 方子初正在小口小口地喝一碗荔枝杨梅饮,又冰又鲜甜的东西让她感到十分舒爽,碗底还有剥好的荔枝肉和杨梅肉,她也都嚼着吃了,抬头间看到肖凉的吃相不禁笑起来。 肖凉用筷子一指锅里:“吃羊肉!” 方子初皱了皱眉,大热天的,她吃不了这样腥膻的东西。但还是“盛情难却”,夹了两片塞进嘴里,最后吃了一碗阳春面填饱肚子,继续品尝剩下那些凉饮。 肖凉吃得大汗淋漓,十分爽利,接下来打算洗个澡。他打好水后,迅速褪下全身衣物,看到自己的家伙竟还翘着,大摇大摆地走向堂屋,方子初正在喝果子露,差点没一口喷出来。 “我才想起来,”肖凉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你这两天克哪里了?干么斯去了?” 她早就预料到肖凉会问,但并没有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 “这是我的自由。”她答得太轻松。 肖凉顶着黑眼圈瞪向她:“自由?你知不知道我都以为你被那个……” “那些跟着我的人,是不是你派的?”她反过来质问他。 “是又么样?”他全身裸着,肌肉显得比以前更加有力量了,连下身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我不放心你安全!” “借口!你根本就是在监视我!”她撅起嘴巴。 “我监视你又么样?”他有点儿被惹毛了,“你是我屋里滴人,我监视你,我监视你天经地义!” 方子初把西洋琉璃杯往桌子上一磕,起身就要走:“学什么不好,学军阀习气!”话还没落音,双脚就腾空而起。 肖凉正抱起她,抱到自己卧房,一把将她摔进浴桶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她穿着香云纱的衣服,被水一浸,紧贴在身上,双乳和臀部的形状更加明显了,甚至还能看到胸前那两个乳尖。 “你莫要犯浑!老子最恨的事就是做忘八!”他跨进浴桶,去扒她的衣服。她挣扎起来,不过粉拳难敌铁手,费了一阵力气,结果身子被脱得光溜溜。 他热热的身体附上来,啃咬着她雪白的脖颈,嘴里含糊着问:“那个姓顾的么回事?你都去找他好几次了吧?” “是他找我!” “找你你就跟他走?”他向下舔咬着她水豆腐一般的嫩乳,鼻腔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真的像一头兽,“你去医院干么斯?哪里不舒服?” “我同他交往,有什么问题吗?”方子初仰起头,倔强地看向她,同时鼻子里发出嘤嘤声,她被水浸润得嫩红的乳尖正被他轻咬着。 “交往?”他气得仿佛要跳起来,“他也亲你了吗?” “你在说什么?”方子初红了脸,“我们只是朋友!” “不许你和他做朋友!”他的大手在她臀间摸索着,有了温热的水的润滑,她那里更加敏感了。 “嗯……嗯,别碰那里,好难受……”方子初说话带了鼻音,“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你别和他交往!”他粗粝的手指揉搓着她幼嫩的花核,舌尖舔着她的耳蜗,另一只手揉捏着她不算大的乳房。 “啊……啊……我,你不能这样,”方子初靠着浴桶,脖颈向后仰,像一只脆弱的白天鹅,酸楚的快感令她无法自持,“我以后……会有很多……朋友,难道你不让我和任何人交往吗?” “女人可以,男的不行!”他说,手间的动作越发快猛了。 方子初突然发出细细的哭泣声,白嫩的双腿紧绷,双眼茫然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肖凉精壮的肩膀,她被强迫着达到了一个高潮。 “除了我,别个男人都是拐家伙(方言,坏人)。”肖凉双臂在浴桶边缘撑起,青筋从肌肤中隐隐透出,挺身将下身物什埋入方子初的大腿之间。借着水的润滑,龟头强硬地戳刺着女伢的小花蕊,他一只大手托起她的后脑勺,舌头入侵她的口腔,以往他亲她都是在嘴唇上轻啄,羞涩纯真,哪似这次,满是热烈的情欲。 野兽因为越有底气,便越觉得势不可挡,肆无忌惮地露出自己锋利的獠牙。男人也是一样。 这令人窒息的亲吻几乎把方子初逼到绝路,手掌无力地在男人炽热的胸膛上推拒着。 肖凉灵活的舌头从她的口中撤出,从她白嫩的脖颈一路向下,一直到那玉雕般的锁骨,不似刚刚那般激烈,反倒有点缠绵地用舌尖抵着,嘴里含糊不清,但也能听个大概:“那个姓顾的,他一撅屁股拉几个粪蛋我都清楚!他想亲你,想干你……” “啪!”一声清脆利落的巴掌声响起,方子初直直地看向他:“你嘴巴放尊重些。你眼睛看看清楚到底现在谁才是拐……坏人?” 这一巴掌肖凉挨得似乎很舒爽,方子初也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让他住嘴,对于他来说就像被爱猫轻轻挠了一下,一种情趣罢了。他笑着看她,江浙女伢皮肤天生便好的不得了,又白又细,摸上去又滑又腻,被热气一烘,白中透粉,娇嫩得像是活该养在高门阔庭里的花朵。 他心里有什么在激烈地鼓动着,却只能把她搂紧,狠狠地一次次挺腰戳刺。 “不要……不要!放开我!”那粗蠢之物已经好几次差点进入她的身子了,每一次戳刺,她身体都怕得发抖,却已是退无可退! 她大腿和腿间会阴处的肌肤尤为娇嫩,像是会吸人一样,肖凉磋磨得不禁喟叹出声:“阿初,在这种世道里,像你这样的女伢是注定要被男人吃的。没有我,还会有别个!可只有我对你是最真心的!”他捧着她的脸,下身在她腿间死命地拱着,一双眼发红:“你要做个乖伢。乖乖被我爱,不要有别个妄想!” “哦哦哦——!”他全身肌肉绷紧,吼起来,山一样的身体无力地栽在方子初身上,嘴唇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浴桶里的水变得浑浊起来。 第一部三镇风云59藏机锋 保定,光园。 外围是精致的黑色铁栅,几株柏杨树高大参天,数座西式房屋围成四合院,皆是灰砖红窗。 南面建筑最为大气,在烈日照耀下,白色拱形房橼之上,雕花繁复精美,甚至闪闪发光。 门前石阶之下,有一座雕像,正是“哪吒闹海”,小孩骑在龙背上,身上混天绫徐徐飞扬。 书房之中,五尺长的黄花梨桌案上陈列着一幅画,画的本是鱼儿在水波间游荡,却显得潦草。 它的作者曹司令,此时正一手得意地摸着八字胡,一手拿起专属红印章,按在画作一角,抬起手来,便留下“乐寿山人”四个大字。 他向一旁立着的另一个军装男人问道:“相卿,你看这幅怎么样?我最近特向‘芜园居士’请教一番。” “虽然技艺还有待进步,但胜在意趣。”面对这位上峰,顾相卿十分坦诚。 曹司令笑容祥和,一点也不气恼:“哎呀,我还是要多学习啊。”他将蘸了墨的毛笔递给顾相卿:“老弟啊,还要你再给我提两句。你的草书颇得怀素真传,可是给这幅画增光添彩啊。” 顾相卿遂在画上笔走龙蛇,只见竖着两行潇洒大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曹司令非常满意,把画作搁置一旁,从身后榉木书柜里取出一个小手提箱,放在桌案上打开,松香扑鼻,里面躺着十二支古巴哈瓦那雪茄。他手指圆胖,灵巧地使用雪茄剪,剪开茄帽,大拇指摁下打火机,将里面烟叶均匀烧上几圈,最后眯着眼抽起来:“大总统令你看到了吗?” 大总统每日要盖章的公文繁多,连他自己都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但只要曹司令一提,顾相卿就心领神会地知晓,他说的到底是哪一份。 “关芝泉这个‘一言堂’,和卢又铮这个‘跋扈诸葛’搅在一起,早晚要栽跟头。”顾相卿接过上峰递来的一支雪茄,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可惜你辛辛苦苦栽培的三旅啊,竟被他拱手送给江家那小子。”曹司令一抽雪茄,再说起话来,鼻子里就会发出“哼哼”声,不知道他被戏称为“猪仔司令”是不是因为这个呢? 他眼珠转动着说:“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关芝泉也挺好的。这个姓肖的小子,升的这么快,你确实刻意提携了。但你不觉得——这小子每一步都踩在点儿上了吗?气数可怕啊,将来怕是个祸害。你可不要拒狼进虎啊。” “天命不可违,他出现在我面前,是上天的安排。两湖必将完完全全在我驭下。何况,这个肖凉,我不觉得他能成多大气候。” “此话怎讲?” “有道是‘温柔乡,英雄冢’,还有句话讲:‘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小子早晚得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大丈夫若要成事,必要时什么都可以舍弃。” “未必……未必,”曹司令微笑着指向自己耳后,“我看此人长了反骨,并不是什么好控制的人啊。” * 汉口,江公馆,夜已深。 江如海穿着暗紫色睡袍,坐在他书房中的小型隔音密室里,抽着根雪茄。左边坐着他曾经的参谋长何仁,如今是湖北省省长,右边坐着“驼峰”,一旁站着他的副官梁雨霖。 四人议事,必有阴谋。 “看来老爷子在关总理面前还是很有分量的。”何人一脸得逞,“调令已经下来了。” “还是你的妙计好啊,一石二鸟。”江如海眯起眼睛,“要不是你劝我先不要把这只乱蹦跶的蚂蚱捏死,我哪里有如今的增力。” 驼峰在一旁连连擦汗,天气太热了,密室里又不透风。他应声附和:“何参谋长真是好计策!但……肖老三会听凭督军的调遣吗?还有顾相卿那里也……” 一提起这个肖老三,梁副官就想起了自己的新仇旧恨,顿时气焰嚣张起来,上峰江大督军还未曾开口,他便咄咄逼人:“大总统和总理阁下的铁令,任他是司令也不敢违抗!” 江如海冲他轻轻摆了摆手,面上带着微笑:“还记得‘它’吗?” “‘它’?”剩下三人作思索状。驼峰突然想起什么,舒展开眉头:“您家是在说全知堂的‘它’?” 江如海默认,雪茄的烟雾缭绕于他面前。 他说:“‘它’已经帮我拿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前在怡园行刺我的那人,你们还有印象否?” “陈瑶青的《宇宙锋》?”何仁问。 梁雨霖脸色狰狞起来:“是他?他确实和肖老三有些关系。当夜我手下亲眼看见他掩护那人逃跑,看来那人对肖老三很重要。” “就是她。那个女伢……” “女伢?”三人一齐惊讶道。 江如海说得慢悠悠:“她是方如晦的女儿。” 驼峰“哈”了一下,他最了解江大督军的腌臜事:“她、她不早该被做掉了吗?” “是呀,可全知堂不知么回事,至今也没能把个小女伢做掉。”江如海嘴角浮起一丝嘲讽,“‘它’近日突然向我坦白,还说会将功补过,有办法拿这女伢钳制住肖老三。” 何仁喝了口咖啡:“‘它’,还可信吗?”他沉吟了一下说,“督军,您这三年可曾一次过问全知堂的人选?恐怕不只有这一件事不在您的掌控之中吧?您的全知堂,已经被‘它’架空了。” 江如海扶着半边额头,眼神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芒:“‘它’现如今算是这世上同我最紧密的人了,我们两个,是一条浮木上的。‘它’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哈哈,”驼峰在一旁发出两声干笑,“督军向来英明神武,顾相卿三旅一失,定是断了一条臂膀,却也只能咬牙暗恨。而肖老三又只得乖乖受您家的钳制,您指东,他不敢打西。二十一师愈来愈壮大,届时便可南下攻湘,深入两广……” 江如海摆手将他话头打住,笑着说:“可别忘了,二十一师是在关大总理的支持下,我们要处处以元老为柱石,不可僭越啊。” 明灯之下,言笑晏晏,刀已出鞘。 * 汉阳,第三旅军营,这里驻扎着近四千人的军队,很是拥挤。其中,营级以上军官包括参谋长、书记官等都拥有单独房间。 已是傍晚时分。肖凉和李晋、林隽聚在陈焕生的房内。房间里布置简单清爽,唯一杂乱的便是桌上的一堆书籍,有《孙子兵法》、《吴越春秋》、《鬼谷子》等,还有几本有关政治和军事的期刊画报与一大堆报纸。 三人带了一大提牛皮纸包着的酱牛肉,几瓶汉汾酒,还有各式卤味、花生米。 男人们喝起酒来是很随意的,不在意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只不过是要聚在一起议事。 和陈焕生同住在一个院落的还有炮兵团二团长,自打认识肖凉后,就发自内心地崇拜着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原青龙帮的肖凉的心腹,叫“水蛇。” 水蛇的脖子比一般人要长,前倾得厉害,说起话来一探一探的,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很少。平时总用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周围的人。 后来这两人也都加入了喝酒的阵营。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喝着闷酒。 “个泥菩萨么子大总统!”李晋嘴里吐出花生米皮,“我看他就是给关芝泉擦屁股的!” “这明明就是江如海的意向,看来他和关总理关系非同一般。”陈焕生只饮酒,分析道。 林隽一双女人式的眼里突然放出一道精光:“那位‘总理儿子’如今可在我们的地盘上。” 李晋:“他那儿子人看着还不错,爽朗!怎么老子是这样阴险!” 水蛇紧盯着肖凉的反应,突然发声:“要不要绑他做肉票?”一旁二团长似乎吓了一跳,夹的牛肉都掉了下来。 肖凉向众人摆了一下手,只是沉默不语。几人便明白,他是真的犯了难。 三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拉起的军队突然就被这样一纸命令,改编到江如海治下,无疑是进了鳄鱼的腹中。 要反抗吗?如何反抗?如今北京城内真真正正坐龙庭的那位显然是偏袒于江如海的旧故。在关芝泉面前,顾相卿都要看其眼色行事。 难道就这样,投入江如海这个仇敌的麾下?肖凉只一面喝着酒,面无表情。 这时陈焕生突然开口:“我倒觉得江如海走了一步错棋,有道是‘潜龙勿用’。他此时收编我军其实是有点冒险的,其必抱有对外扩张的目的。旅长何不借势而为?在他的二十一师内发展自己的势力,此为‘知己知彼’之计策也。” 他这一番话说得蛮直白。未等肖凉有任何回应,李晋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还是得你小子!” 肖凉也颇赞赏地看向陈焕生,他说的恰恰正是自己内心所想。不过,实施起来何其难也! 有道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江如海背景雄厚,在北洋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可自己不过是个白手起家的乡下伢子。 可再难的事,也是人办的!这是肖凉一直所笃信的。和他老头儿(湖北话,父亲)肖大成不一样,他不喜欢上赌桌。但在人生中,他确实是一个赌徒,赌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第一部三镇风云60知音客 方子初在屋子里憋得百无聊赖,肖凉给她买了不少画报书刊,她无聊地翻着,看到滑稽之处,时不时发出两声莺啼一样的清脆笑声。 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非常的洋娃娃,仿真的头发丝根根分明,在阳光下金黄耀眼,头上还戴着一圈色彩缤纷的花环,披着白头纱,穿着白蓬裙,衣服上隐隐穿着金线,日光一晃,裙摆上像是生了波澜。 方子初把小人玩偶拿到手中抚摸着,双眉微蹙,她觉着现如今的自己就如同这漂亮精致的小玩偶,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文明戏《玩偶之家》。 那场戏还是在日月社看的呢,那个地方虽然有些简陋,但在自己心中,是个好地方。她如今无法上学,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江如海那个坏家伙,那个军阀,她……她说实话心底里是不怕的!大不了和他拼了! 可肖凉硬是不答应,以前她也信他是为自己的安危考虑呢,但现如今,这个男人慢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谁知道他到底抱有什么鬼心思! 她便只有赵芳茹这么一个朋友,但赵芳茹总是同她讲化妆品和衣服、哪一家的小道消息,还总打听她和肖凉两人的私密事。 可日月社的朋友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和自己多像!他们关心时局,爱看报刊,大胆地、无所顾忌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他们看到报纸上揭露关芝泉同日本人签订秘密借款合同,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那里无论男孩子或女孩子,都十分有理想。刘丛野和鞠民芳想做实业,瞿烟想以笔为刀,揭露黑暗,吕济昌想做个银行家,他的哥哥吕沅昌则同自己一样,以桥梁建造为志向。还有想做教员、翻译、外交家的。 她同这帮朋友总是相谈甚欢,或是和瞿烟一起谈论文学诗词,或是听刘丛野和鞠民芳这个“相声组合”调侃逗乐,或是同吕沅昌探讨物理题。 日月社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着朝气。鞠民芳曾跟自己解释过,“日月”两个字写得贴紧了些,就是“明天”的明。 刘丛野接着说,这个名字是岚先生想的。日月社也是岚先生所建立的。 日月社收留了他们这些家庭残破的孩子,给了这些暂时没有自立能力的少年人一个可以安住的地方。他们自己在后院的田地里种了各色蔬果,有的少年少女会出去凭自己某项所长赚点零钱,比如瞿烟会给书局校对要刊印的稿子,刘丛野和鞠民芳摆摊卖艺,吕济昌有时会被商行雇去做账…… 赚到点儿银钱的便会买些鸡鸭鱼肉给所有人改善生活,这里的少年人们爱分享,有什么好东西绝不会私藏。他们差不多都是年幼时家境贫寒或者家道中落的,或多或少都尝到过人世的惨淡味道,所以对幸福安稳与他人的尊重友情格外珍惜。 方子初又从日月社的其余人那里了解到,所有人的学费都有岚先生承担。岚先生是这里少年少女们的偶像,没人知道她具体叫什么,也没人了解她的家世背景。 只知道她学识渊博,尤攻物理和化学,会英文和德文。她腿部有残疾,但腰板总是在轮椅上挺得笔直,昂着头颅,一身傲气。 她有时会带着侍女来给大家放西洋影戏,里面有各种外国建筑,铁路大桥,还有国外燃着蒸汽机的大工厂,头戴礼帽品下午茶的英格兰贵族,上面有时会有一串串的英文字母旁白。 每当此时,院内黑暗一片,只有幕布在发着光,岚先生就坐在最后一排的后面。有时碰到大家都疑惑的地方,她的声音就浮起,简练地解释一通。 岚先生还鼓励大家创建各种社团,虽然日月社不过二三十人,但也有文学社、毽子社、戏剧社……甚至耕地社。 那日,夏夜里微风吹拂,方子初听到了岚先生一次难得的演讲,那天是日月社创立两周年。刘丛野和鞠民芳主办了这次欢庆会,岚先生也久违地在大家面前说上那么多话,她说起话来总是利落的: “日月两个字,贴紧了写就是明天的明。人看不到明天,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明天。往小了说,一个人在生物上的存活,就是为了能吃上口饭,有地方住,有衣穿,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往大了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存活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希望,对一个国,一个家,一个民族来说,无比重要。而你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构成希望的分母,无论是男人,还是女子。只有动用所有人的力量,去做个人擅长之事,一个国家才能真正做到富强。” 坐在轮椅上的她是孱弱的,可她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确实高大的,峻伟的。她说话时,嗓音不厚重,甚至温柔,可总让人觉得像是剑锋一样犀利,掷地有声。 方子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如此富有学识,连吕沅昌都解答困难的力学题,到岚先生那里,像拎出一条线似的,瞬间变得清晰。她也能同他们深入地谈论诗歌和史书,对报纸上的政见提出一针见血的见解。 她又是轻盈的、灵动的,有时坐在黄昏的花架下,独自欣赏着哪怕一瓣花的凋零。有时她坐在梅子山的万竿烟雨亭里吹箫,箫声深邃而廖远,仿佛把整座山的生命都包容了。 那时,方子初就靠在万竿烟雨亭后的树木上,叶子沉重地掉下来了,摔在她脸上,可她浑然不觉。 她听得入迷,像是睡着了,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小憩。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乐声,如此打动灵魂,整个身体都在和箫声共颤,一瞬间仿佛忘记了人世间的所有烦俗。 方子初思及此,还是决定动身。今日难得肖凉不在。 她背好挎包,走至门口,看见四个卫兵正在毒日底下站着,姿势很标准。 方子初没有理他们,只身往外走去。 “小姐、小姐!”其中一个卫兵忙叫住她,跟上来,“这大热天的,您要买什么,吩咐小的们。” “我什么也不买。”方子初斩钉截铁地说,“我买自由!” 卫兵无奈得脑门子上直流汗,“求求大小姐……姑奶奶!您家可怜可怜小的们,要是被旅长怪罪下来……” 方子初手拽着挎包的带子,回头说:“我去哪里,关你们何事,关他何事。他若怪罪,自有我帮你们兜着。”说完回身自顾自大步走着。 她一路走,一路观察后面,也能感觉得到,不像以往那样有人跟着了。心下有点儿奇怪,但因知自己终于自由,兴致也高昂起来,什么疑虑早抛在了脑后。 在文昌街照旧买了碗冰镇梅子汤,喝得全身毛孔都爽快起来,刚一回身,就撞上了一个挑夫。这挑夫是卖凉面的,一筐担碱水面,一筐担芝麻酱,是汉阳大街小巷上最不起眼的那种小贩。 但这挑夫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打照面,方子初便觉着,这人的面孔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及至她行到梅子山脚,欣喜地沿山路奔上去。 山里竹林簌簌,这样的大暑天,一头栽进去,真是太凉爽了!竹林清凉,却又忽然响起箫声阵阵。方子初感到自己每一步都踩在心坎上,连呼出的每一丝气息也变得清新愉悦。 很快,一座八角凉亭便映入眼帘。庭中立着一个高大的侍女,侍女前停着轮椅,上面坐着位着淡紫色纱袍的女子,指间握着一管紫竹箫,那可以撼动灵魂的声音便自那处产出。 方子初这次不顾一切地踏进了凉亭里,这是“岚先生”的领地。她耳边是箫声,从万竿烟雨亭一望而下,月湖在艳阳之下被照得白灿灿的,上面有几叶乌篷船,三两游人,远处湛湛青天之下,是汉阳铁厂高耸参天的大烟囱,周围是成群的红砖厂房,排列整齐。 那里是汉阳最广大的一片领域,钢铸铁造的大机器每日蓬勃地运转着,数千工人日日夜夜在生产线上洒下热汗。 汉阳铁厂,与同一时期创建的兵工厂、火药厂、砖厂、针钉厂等,从龟山至赫山,面临长江,形成“十里长廊”,属于晚清时一位湖广总督的大手笔,是他一生的骄傲。自它拔地而起那日,这个国家的钢铁工业从此蹒跚起步,沉睡的巨龙正在苏醒。 “再给我吹的这支曲子取个名字吧。”箫声突然停了,岚先生说。 方子初数次登上梅子山顶,遇到岚先生。可她每次吹奏的曲子都不同。 每次,她从不回头,即使方子初把脚步压到最低,她都会知道是谁来了。每一次,她都会让方子初给曲子取一个名字,第一次是群山,第二次是孤舟……上一次是月光,这一次是什么呢? “等待。”方子初脱口而出。 等待……江如岚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盯着山下远处工厂高耸的几支大烟囱,望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景色,觉着它们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却好像又……永远都抓不住了。 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笑容,既静谧又诡异。 * 方子初赶回家时,太阳还没落山。她步伐一时匆忙,因怕肖凉万一早回来,怪罪起来那些无辜的卫弁起来,心里过意不去。一时又想到他一旦出去应酬,往往要到大晚上才会归家,脚步又悠闲起来,还在文昌街上买了几块凉糕。 到了大门口,见那四个大头兵还是走时候样子,站得笔挺,鼻观眼眼观心,一眼也没看向她。心里于是放了心,果然肖凉没有回家。 向前迈出一步,她感到脚上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随意地一低头,不由惊讶,原来是一捧雏菊花,用牛皮纸包好的,周围还缠了两圈淡黄色缎带,看起来甚是精美。 可惜花瓣儿零落一地,绿色枝条可怜地喷出了些许汁液,看来是被人狠狠踩过,蹂躏过一阵了。 方子初见此,心里没来由地慌了起来,脚往院门里面迈。果然,整个院落里都弥漫着沉重的低气压,像是要下雷暴雨的夏日闷热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