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布衣》 第一章 逃难婢妻 睁开眼睛,呆呆地想了许久,徐牧才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当场致死,从霓虹闪烁的大都市,穿越到一个封建社会的小牛棚里。 上一世,作为资深的装修设计师,好不容易为一排别墅区画出样板,眼看着甲方就要点头了,钞票就要到手了,却不曾想因为加班晚归,和一辆急行的货车,撞了个满堂红。 真是人生无常。 沉默地叹了口气,徐牧忍着脑海的刺痛,才慢慢理清原主人的记忆。 徐牧,同名同姓,大纪王朝边疆小城的一个棍夫,早些年父母俱亡,品行卑劣,市井无赖。 昨天多喝了两杯黄酒,便敢上街去调戏一个商家小姐,结果被别人十几个家丁活活打死,尸体拉回牛棚,只等衙门仵作验尸之后,便立即弃尸乱葬岗。 “嘿,张家又如何!杀人偿命,不偿命就赔钱!只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这事儿咱们揭过!” “若是不给,就天天过来哭丧!哎哟我的牧哥儿,你死得好惨呐!” 几个棍夫挤在牛棚不远,正和一个老管家讨价还价。老管家不胜其烦,呼唤着越来越多的家丁,持着棍棒走来。 “咳咳——” 牛棚里难闻的气味,终于让徐牧忍受不住,开始小声咳嗽。 “没死?没死呢!都赶紧滚出张府!”老管家回头来看,表情冷漠至极。 一个棍夫死了,顶多是丢了几两银子打发,爱死不死。 反正这种刁民,野猫野狗的命,早几天晚几天,迟早会横尸街头。 七八个棍夫立即嚣张地开口回骂,有两个还解了裤子,在张府门前滋了一泡尿,没等家丁跑来,一句“风紧扯呼”,瞬间一哄而散。 “牧哥儿,你没事情的吧?”扶着徐牧的人,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说话的时候,嘴巴会微微抿着。 “没事,哥儿能挺住。”徐牧压低声音,学着原主人的强调,尽力不让自己露出马脚。 根据原主人的记忆,这人是一起玩大的发小,叫司虎,名字很好听,但实则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 当初原主人用了一把花生,便将他忽悠做了棍夫。 大纪的棍夫,简单地说,便是流氓泼皮街溜子,今日去东家做打手,明日去西家帮收人命租,赚了银子便闹腾酒楼,夜宿清馆。 银子没了,又穷得急了,有时候还会做些杀人放火的事情。 大纪王朝对于刀剑之器,管制极严,所以像原主人这样的泼皮,大多只能别着一根短哨棍,嵌在腰下招摇过市,久而久之,又被称为“棍夫”。 简单一句话,大纪棍夫的名声,是烂到了泥巴地里。 随行的七八个棍夫,嚷嚷着大难不死,偏要让徐牧请酒,无奈之下,徐牧只好装晕过去,才让这些犊子骂骂咧咧地离开。 “牧哥儿,你的银子。”待这些人走远,司虎左看右看,才从怀里摸出一把焐热的碎银。 “还有信儿。” “哪来的?”徐牧怔了怔,记忆中,哪怕是吃了大户,也分不到这么多的银子。 “杀婆子给的,你的苦籍卖出去了。我见了一回,是个北面的逃难女,凑了五两银子,杀婆子分走了三两,牧哥儿分二两。” 杀婆子,是这座边关小城里,最出名的二道皮条客,杀价杀得狠,才得了这个名头。 至于苦籍,则复杂多了,可以理解为本地户口,外来人若是想顺利入城避难,则必须要有一个名分,苦籍便应运而生。 比方说那位逃难女嫁给徐牧,便有了婢妻的名分,即便被官差查到,也不会为难。 当然,这与爱情无关。 一个为了银子,一个为了活下去。 将碎银分了分,徐牧递了一份给司虎。 “牧哥儿,这使不得。”司虎顿时懵逼,在以前,徐牧哪里会分他银子,寄放在他身上的,时间一长,一两都能变成三两,拼命地薅羊毛。 “拿着。”徐牧露出笑容,尽量然自己显得亲和一些,这种危险世道,有司虎这个大块头在身边,安全感会暴增。 司虎有些矫情地收好银子,放在贴身的裤裆小袋里。 徐牧抽了抽嘴巴,忍住了劝说的打算。 “牧哥儿,还有信,那个逃难女给你的信儿。” 北面打仗,北狄人势如破竹,攻破了大纪三关八郡,兵灾所致,逃难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将手抽出裤裆,司虎瓮声瓮气地继续开口,“牧哥儿不知道,那逃难女可怜得很,听说是带的两个丫鬟自愿卖身,才换得五两银子。” “还有丫鬟?” 徐牧摇着头,想想也是,北狄人破关破城,可不管什么小姐丫鬟,男的作奴,女的逼娼。 将那张破旧信纸打开,徐牧沉默地看了起来。 内容很简单,拢共也就二十余字。 徐郎。 救命之恩,奴家愿做牛做马,此生相报。 …… 哪来的救命之恩,只是命运多舛,绑在了一起。 “牧哥儿,杀婆子还说了,这逃难女啊,想问她借两文铜板买桐籽油。” “没借?” “没借,杀婆子还打她了,骂她贱人。” 将信纸收好,徐牧有些不是滋味。 从大纪律法来说,那名素未谋面的逃难女,已经是他名义的妻子,合乎情理。 再者,他也不忍心学着其他棍夫一样,亵玩几天,然后卖到清馆做妓。 如今的天时,刚好是春分,冷冬残留的霜寒,还隐隐萦绕在这座边关小城里。 徐牧已经能预见,他那个久不回家的破院,屋头无柴,罐里无油,名义上的那位婢妻,只能抱着一张两年没洗的破褥,缩在床角落里瑟瑟发抖。 第二章 一介棍夫 徐牧起了身,心想着不管如何,总归要回家一趟,可惜还没走出两步,穿越的后遗症,如千军万马掠过脑海。 紧接着整个人一昏,便倒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揉了揉眼睛,徐牧抬起头,顿时心底又是一阵无语,穿越两天,竟顾着睡牛棚了。 司虎顶着一双哭肿的牛眼,正往他身上铺着干稻草。 “司虎,先停一下。” “牧哥儿?牧哥儿醒了!”司虎嗷叫一声,惹得几个家丁人影匆匆朝牛棚跑来。 无奈之下,徐牧两人只好狼狈地翻过院子,跑到大街上。 “牧哥儿,咱去哪?”将嘴里的干草吐掉,司虎痛苦地揉着肚皮。 徐牧笑了笑,去街边买了十余个杂粮馒头,用油纸包着,那馒头摊主见着他棍夫的身份,急忙又多送了三两包子。 分了几个给司虎,余下的,徐牧重新用油纸裹好,犹豫了下,才循着原主人的记忆,拐过几条街,往破烂不堪的屋头走去。 他大抵觉得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怕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婢妻,昨夜儿冻死在了屋头。 连着棺材的价钱,他都问了司虎两遍。 不多时,徐牧停下脚步,仰起了头。 面前的屋子,已经不能用“家”来形容,瓦顶烂开,塞了一捧又一捧的稻草。 墙缝漏风,嵌入了好几坨看不出质地的肮脏皮料。 连着院子里的过道,都堆满了污秽不堪的积水。 沉默地立了一会,徐牧走前几步,推开了门。 庆幸的是,屋里并没有任何死人,那张救命的破烂褥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 屋头角落,有一堆新柴,柴皮上,还隐隐渗着水迹。 天知道那位小婢妻是什么时候出了门,打了一堆柴火回来。 环顾左右,徐牧走到床边的破桌上,取下了一张旧信纸。 内容依旧简单。 徐郎。 不知道你回不回家,柴火打了,还赊了半罐桐籽油。奴家这两日去帮工打柴,好买一床被子。 将信纸折好,徐牧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压在被褥下。 一日多的时间,他已经大致了解到,穿越来的这个世界,乃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望州城外七百里,北狄人破城之后,几十万的难民,子女贩若牛羊,死者枕籍于野。 在前些时候,大纪官府为了抵挡北狄人的攻势,动用了几万老叟和寡居妇,充当肉军,在箭雨和崩石的阵仗中,抢修关墙。 死者不知几何。 望州城里,多的是被送去边关的寡妇。 棍夫的身份如履薄冰,徐牧很担心,哪一天他也和原主人一样,稀里糊涂就死了。 他死了,小婢妻会很凄惨。最好的结果,是两个人剥离关系,送上一份足够远行的盘缠,让小婢妻离开望州边关。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即便真的是一场相爱,也该沉默无言。 将恼人的思绪驱散,徐牧才冷静开口。 “司虎,有没有赚银子的办法。” “牧哥儿不记得了,今日是拐子堂的堂会。”司虎将最后一个馒头,鼓着眼睛咽下,才拍着手走过来。 拐子堂,拢共有十七个棍夫,堂主是个单腿瘸子,人称马拐子,有这样的堂口名字,也不足为奇了。 大约是每隔三日,按着马拐子的意思,都要聚一下,商量着来银子的事情。 恰好,今日是堂会的日子。 晌午,徐牧带着司虎,走到了望州城南面的老巷子里。 十几个棍夫挤在空地前的篝火边,听着面前一个瘸子的喋喋不休。 这瘸子,正是堂主马拐子,此刻正拖着瘸腿,足足绕着走了两圈,神色间隐隐有些不耐。 难民围城,市井九流的生意,已经是越来越难做。 “牧哥儿,你是大难不死的种,你溜个嘴,接下来做什么?” 人群最后,即便徐牧故意隐去半边身子,无奈还是被点名了。 棍夫的日常,大多是抢劫绑票,甚至杀人放火。 没有犹豫,徐牧立即摇头,“拐爷,我哪儿懂这些。” 出个助纣为虐的主意,他自个良心都会不安。 马拐子有些愕然,按着以往,徐牧即便没个主意,也要溜着嘴跑一圈的。 这他娘的,脑子真被捶傻了。 “牧哥儿,你就这副猫儿胆,等过些日子把婢妻卖了后,活该饿死!” 马拐子语气不岔,若非是为了留住司虎这傻大个,他早把徐牧踢出去了。 迎风撒尿都湿鞋的主,反正也没什么好胆。 “拐爷,吃个大户如何?”有棍夫狞笑开口。 声音刚落,余下的棍夫,迅速发出叫嚣的呼嚎。 司虎刚要跟风喊两句,看见徐牧沉默的神色后,急忙也收了声音。 “爷倒是有个生意。”待棍夫们的声音稍稍停下,马拐子拖着瘸腿,在地上缓缓坐下来。 徐牧冷静立着,隐隐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杀婆子那边开了口,去城外绑姑娘,绑一个,换一两,俊一些的,怎么着也有二两。反正这帮难民,迟早都是饿死的货,我等无需客气。” “拐爷,能打了桩子再送么!” 打桩子,是棍夫们的黑话,比如说去清馆夜宿花娘,便是打桩子。 马拐子露出阴邪的笑容,“可以。且记住,莫动城里的人家,官差会查。” “啧,那便请去吧!” 徐牧沉着脸,带司虎转身走去,他越发觉得,要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下去,很艰难。 “牧哥儿,我们去绑姑娘,要不要寻些绳子?”待走到大街,司虎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在他心里,对于作恶,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概念,便如同吃饭穿衣,都是生活所需,银子所逼。 “不绑。”徐牧摇头。 “牧哥儿,一个姑娘一两银子——” “我说了不绑,你听不听话?”徐牧冷冷转身,眼里透出怒意。 “自然听……牧哥儿的。”司虎急忙垂头,搓着衣角。 在以前,眼前的牧哥儿哪里会有这副模样,听见有来银子的活,冯管再黑再贱,都是第一个冲的。 “司虎,寻辆马车去城北。”徐牧想了想开口。 即便是八文钱一趟,徐牧也得去绕着整个望州走一遭,看看有什么赚银子的机会。 请来的老马夫脸色不岔,大抵是不喜欢棍夫,刚甩了马鞭儿,便立即将马车赶得飞快。 徐牧沉默地侧过头,看着街路上倒退的街景,商铺林立,人生百相,有乞丐有富人,有卖柴女也有浑身绸缎的贵妇。 “咦,牧哥儿,你家婢妻,我上回见了一眼!” 徐牧顿了顿,急忙拧过了头。 如白驹过隙的时间,徐牧循着司虎所指的方向,将目光紧紧定格在一个卖柴女身上。 单薄而又瘦弱的身影,沉默地靠着酒楼边的大墙,似乎是累了,两条腿儿微微打着颤子。 又似乎是饿了,偶尔会扬起一张清秀的脸,嗅着酒楼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最后,垂下了目光,放在面前的两担新柴上,陷入一筹莫展的神色。 第三章 卖妻? 从城南到城北,在街上逛了半日,徐牧都没有想出赚银子的办法。 即便在脑海中,密密麻麻堆叠着上千条致富经……但这些东西,总得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加上给司虎的那份,现在也拢共不到二两银子,玩毛的商海浮沉。 “牧哥儿,我们今夜去哪儿睡?不睡牛棚的话,城西有家新客栈,听说五文钱就能睡一晚。” “回家。”徐牧疲惫地揉着额头。 有些事情,他要和那位小婢妻说清楚,告诉她,以后自己要好好生活,最好离开望州这等边关之地。 当然,作为名义上的夫君,徐牧也会尽力凑出一笔盘缠。 夫妻一场,恩爱不成仁义在。 离着自家破院,约还有几十步路,徐牧抬起头,便看见了炊烟袅袅。 理了理身上的劲衣,将布履上的黄泥磨掉,徐牧才慢慢推开老旧的院门,往破烂不堪的屋头走去。 跟在后边的司虎一脸古怪,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徐牧这般的做派,他还记着,前些时候去清馆,徐牧是猴急着在大堂就脱了衣服。 屋头里的人影,似乎听到响动,急忙将虚掩的门关上,慢慢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一条门缝,探出小半个脑袋。 “徐、徐郎?”声音很好听,却隐隐带着疲惫。 “徐牧,你的苦籍夫君。” 门瞬间大开,那姑娘丢掉手里的柴棍,红着眼睛,走到徐牧面前。 还没等徐牧开口,便立即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板,递了过来。 “徐郎,奴家今日卖柴七担,赚得十四文。” 司虎见状,刚要过来拿走,被徐牧眼睛一瞪,急忙努着嘴走到一边。 “你赚的银子,为何要给我?” “奴家赚的……都会交给徐郎,明日起,奴家早起一些,能赚得到二十文。” 若是恩爱夫妻,这时候徐牧便该说“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 但他们不是,命运用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绑在了一起。 一个是穿越而来,一个是逃难所逼。 徐牧垂下头,在微微的月光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有好看的酒窝和桃杏般的眼睛,鹅蛋般的脸颊上,即便刷了两层锅灰,依旧清秀得动人。 “徐郎,奴家明早寅时便去打柴,或、或能卖二十五文!”见着徐牧不接银子,姑娘有些着急。 徐牧心底,突然有些不舒服。 寅时,则是半夜三四点。 “徐郎,奴家每日吃得也很少,一日只吃一碗芋糊。”姑娘身子哆嗦。 望州城里,多的是棍夫卖妻的事情,那些逃难避祸的苦籍婢妻,被卖到清馆做花娘,是最寻常不过的结局。 她以为,多赚了银子,面前的这位棍夫相公,或许就不会卖她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入城机会,她不想就这么输了。 在入望州之前,为了替父医病,她还欠着银子。很多的银子,足够让她很长时间,都深陷黑暗之中。 即便是个棍夫,只要不把她卖掉,她都想好好活着。 月光铺过院子,映照在各有心事的两人身上。 徐牧一时不知所措,他从没想过要卖妻,而是不知道,该要拿面前的小婢妻怎么办才好。 小婢妻咬着嘴唇,咬出了血,依然高高抬着纤瘦的胳膊,把十四个铜板,举到徐牧面前。 半柱香过去。 徐牧以为,小婢妻终究是要放弃的。 但没有。 即便手都抖成筛糠了,小婢妻依然倔强地抬着。 “徐郎,银子给你……请、请不要卖了奴家。” “奴家不做花娘,奴家打柴,烧炭,帮工洗衣,都会想办法赚银子。奴家纵使日日操劳,也想活得清清白白。” 接了银子,那就代表着还有希望。 松开嘴唇,她嘴角渗出血丝,瘦弱单薄的身子,在月色中显得越发憔悴无力。 徐牧沉默立着。 有晚风吹起,乱了小婢妻的秀发,也乱了他的心绪。 他犹豫着,终究是伸出了手,握住了裹满湿汗的十四个铜板,也间接握住了姑娘的手。 小婢妻瞬间红了眼睛,遥遥想起那一年差点摔下山崖,她的父亲也是如此,朝着她伸出了手,用力握住,救她于危在旦夕。 “谢谢徐郎,谢谢徐郎!” “回屋吧。”徐牧叹了口气,只觉得手里的十四个铜板,如同灌了铅般的沉重。 “徐、徐郎,奴家煮了芋羹。” 待走入屋,小婢妻急忙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碗,小跑过来。 粗碗里,是煮成糊糊的芋羹,满得快溢出来。以现代人的目光,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并非说是小婢妻的厨艺有问题,而是古人的吃食,原本就如此。 条件好些的,会和成野菜粥,撒一些肉丝上去。 至于稻米细麦,当然也有,不过都是富贵老爷们的专属,寻常百姓,大多只吃芋薯类的根茎块。 接过芋羹,徐牧刚吃了两口,便觉得像吞蜡一般,难以下咽。 又怕小婢妻多想,只得一口气猛吸下去,还不忘假装痛快地抹了抹嘴巴。 小婢妻急忙又端来一碗热水,放到桌上以后,脆生生地退在一边。 “不用如此的。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姜姓,姜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小婢妻抬起头,目光微微错愕,“徐郎懂诗文?” “略懂一些。”徐牧站起来,原本堆到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原本的意思,他是想给姜采薇一些远行盘缠,随后便一别两宽,不再有瓜葛牵连。 但现在姜采薇的模样,但凡他敢说出来,估计都会伤透这个姑娘的心。 再者,身上的那丁点碎银,根本不足够让姜采薇做安家之用。 “明日不用早起打柴,我放了些银子在被褥下,买一床被子,添些家什。” “徐郎,银子奴家能赚的!”闻声,姜采薇大急,声音过于激动,已然隐隐带着哭腔。 她是怕这银子一收,很有可能,过几日便被卖掉。 徐牧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我的意思,是让你帮着我买,毕竟没床被子,我回家睡得也不舒服。” “奴、奴家明白了。”姜采薇声音慢慢放松。 “那你早些安歇。” 姜采薇立在一边,不敢开口挽留,她生怕又惹徐牧不开心。 徐牧走出破院,往前走了近百步,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回头去看。 果然,隔着木窗,他看见姜采薇可怜兮兮地端起瓦罐,将最后一丁点芋羹倒入粗碗,大口地吃了起来。 “牧哥儿,你那小婢妻一日交二十文,一月便是六百文……” 徐牧瞪了一眼,惊得司虎急忙捂住了嘴。 他的牧哥儿,以前可是见钱眼开的主,乖乖,可真是被打坏脑子了。 “司虎,去抱些干草,今夜便睡那边吧。”徐牧叹着气,指着离家不远的一处旧牛棚。 穿越三日,便睡了三夜牛棚。 第四章 造私酒 清晨,望州城的街路上,行人寥寥。 “牧哥儿,我们做什么?三狗他们都去城外绑姑娘了。” “绑个犊子。” 徐牧左右看了几眼,带着司虎往前走。 即便是银子来得快,他也不想做脏了良心的事情。 “牧哥儿,你好似变了个人。” 徐牧没有答话,惊喜地抬起头,此时,一辆赶早的马车,正歪歪扭扭地在街路上驶过。 沿途之中,洒下了一片酒香气。 “牧哥儿?你怎的又走神了?” “司虎,跟我走!” “牧哥儿要做甚?” “做酒!” 徐牧语气兴奋,他才想起来,古代的酒,用的几乎都是发酵酿造的法子,度数很低,相当于后世的啤酒,喝起来还有些酸涩。 但如果用蒸馏法来造酒,就完全不一样了,度数极高,烈酒滚喉而过,连毛孔都要舒坦。 而且,蒸馏的材料并不难找,无非是普通杂粮,蒸馏锅的替代品,用陶罐也完全没问题。 带着司虎,徐牧兴冲冲走到集市,花半两银子买了二十斤老苞谷,再到陶器店,好说歹说才杀价到二钱银子,买了三个个灯笼大的陶罐。 待一切就绪,徐牧匆匆赶回破院,准备开始私酒大业。 “小婢妻又出去了。”刚回到,司虎便吐出一句。 抱着陶罐,徐牧怔了怔,抬头往前一看,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起了几摞打好的新柴。 离着不远的旧牛棚,也重新清理了一遍,棚子上铺了稻草,棚子里放了一张老木床,床上,整齐地叠着一张新被子。 徐牧心头微微感动,即便再破再烂,这间破院,难得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司虎,搬木桶过来洗干净。” “还有那些老苞谷,搓了苞米也洗干净。” “牧哥儿,我不吃苞米。” “要不要吃好酒?” “富贵楼的二月春?” “呸,那算个卵好酒,你听我话,过几日我请你吃天下最好的酒。” 徐牧信心百倍,蒸馏酒一经面世,在这个时代,必然是极为惊人的奇迹。 揉了揉额头,徐牧突然想到什么,将牛棚清理了一半位置过来,把陶罐木桶之类的物什,统统搬了进去。 这时候可没有什么知识产权的说法,谁的拳头硬,那就是说法。 徐牧可不想大业未兴,便被一些狗犊子搞了盗版。 洗干净搓下的苞米,放入木桶,徐牧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兑了井水比例,随后寻了一件破冬袄,紧紧盖在上面,坐等发酵成酒。 事实上,只要他愿意,直接可以用酒楼里的黄酒来蒸馏,但这样一来,纯度必然会降低,也达不到蒸馏的灼烈口感。 索性,照着全套方法来做,到时候出了问题,也能吸引一番教训。 “司虎,找些东西压住。” 司虎溜着院子跑了一圈,抱来几坨石头,甚至还抱来了一把生锈的老柴刀。 “哪儿来的刀?”徐牧脸色一惊。 大纪律法,寻常百姓若是私藏铁制武器,可是重罪。私酒才刚起步,他可不想出什么纰漏。 “嘿,牧哥儿你忘了,官差都见过的,这把老柴刀又锈又钝,都懒得登记了。” 徐牧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件事情,原主人的记忆里,除了清馆里的花娘,剩下的,便是一些狗屁倒灶的记忆点了。 “牧哥儿,啥时候才能吃酒?”司虎抹着手,蹲在地上,出神地看着被冬袄盖住的木桶。 “不急,过几日便有。” 徐牧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这第一份蒸馏酒,除了给司虎小尝几口,剩下的,都用来打响名头。 放在后世来说,这叫体验营销。 “司虎,别看了,先休息一下。” 忙活了大半天,徐牧着实有些累了,又见着姜采薇刚买的新被子,不知觉困意添了几分,刚上了木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醒过来,已经是天色昏黑。 揉了揉眼睛,徐牧远远便看到,院里的那间小破屋,昏暗的桐籽油灯下,小婢妻忙碌的身影,随着灯光不断摇曳。 徐牧起了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院子牛棚的边上,已经搭了一扇柴门。 不用说,肯定是姜采薇做的。 犹豫着下了床,徐牧原本不想惊动姜采薇,却不料动作终究大了些。 姜采薇惊喜地小跑出来,和昨夜一样,还没开口,便把手里攥着的铜板,递到徐牧面前。 “徐、徐郎,奴家今日帮工洗衣,赚二十文。” 那只手,分明都泡肿了的,天知道这一日时间,她洗了几桶衣服。 徐牧犹豫了下,第二次把铜板接了过去。 这模样,都跟个上门收债的小恶霸差不多了。 姜采薇却显得无比高兴,又匆匆跑进屋里,端了一个粗碗过来,依旧是芋羹糊糊,不同的是,这一次糊糊上面,和了些野菜。 “你吃了么。” “奴家吃了二大碗。” 徐牧才不信这些鬼话,摆了摆手,“我在酒楼吃过了,你自个留着吃。” 怕姜采薇不信,徐牧还故意噎出了一个饱嗝。 “你吃了吧,我都饱了的。” 捧着粗碗,姜采薇站了一会,终于相信了徐牧的话,脆生生地转身回屋。 不久,屋里的桐籽油灯下,一个垂头吃饭的瘦弱人影,动作虽然显得略微僵硬,却吃得无比欢欣。 徐牧转过头,露出了笑容。 第五章 逼债小婢妻 四日过去。 牛棚里的木桶,已经发出了淡淡的酒香气。 “牧哥儿,我就喝一口。” “再等一会。” 若是时间富余,徐牧巴不得再等个几天,等到完全发酵。 那时候的苞谷酒,经过蒸馏之后,才是最爽口的。 但现在的情况,把太多的时间耗下去,显然是不明智。 “司虎,起土灶!” 发酵成酒,接下来,便是蒸馏了,这才是真正的重头大戏。 司虎虽然一脸发懵,但也没有犹豫,急忙照着徐牧的话,很快垒起了一个土灶,又稀里哗啦地搬了一大堆的柴火过来。 深吸一口气,徐牧盘算着脑海中的蒸馏法子,迅速将木桶和陶罐摆好,将早折好的芦苇杆,嵌入细小的小孔中。 “司虎,起火。” 土灶中的火势,很快燃了起来。 不多久,整个院子里,一股股醇香的酒味,也随着弥漫开,惹得司虎不断舔着嘴巴。 “牧哥儿,这哪儿的酒气,好香啊。” 岂止是香,更是爽口。 可惜的是,这个年代由于粮食稀少,很少用在酿酒上,大多是用些杂粮,出酒的比率不见得多高。 二十斤苞谷,发酵后蒸馏,也不过两三斤好酒。 “牧哥儿,我尝一口。” 徐牧笑着,舀起一勺酒递到司虎面前,司虎迫不及待地便鼓着眼睛,一口气吸了个干净,随后,脸色涨得通红,舒服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牧哥儿,这酒太劲道了!” 徐牧垂下头,也微微尝了一下,比起后世的蒸馏醇酒,味道还要差些,不过在这个时代,算是很大的突破了。 “司虎,去拿几个酒坛装酒。” 徐牧长长呼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私酒的第一步,总算是成功了。 “徐郎,吃饭了。”这时,姜采薇突然走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徐牧怔了怔,发现不知觉间,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下去,原本他还想着拿私酒去街市上,看来只能等明天了。 夜风一下子凉了起来,将袍子披在身上,徐牧正要往屋里走去,冷不丁的,立即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向破院门口。 不知何时,已经有五六道人影,站在了那里。 为首的,是一个全身华贵的老妪,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露出淡淡笑容。 老妪后边,站着五个全身劲装的男子,乍看之下,便知是护卫一类的角色。 “我都听说了,牧哥儿最近性子有些不对,连姑娘都懒得去绑了。” 根据原主人的记忆,这一位,便是望州城里最大的二道皮条,杀婆子。 先前便是和马拐子合作,让棍夫去城外绑逃难姑娘,再卖到清馆做妓,卖到富户家里做贱妾。 原本走出屋子的姜采薇,看到杀婆子到来之后,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哆嗦着身子缩到门后。 “杀婆言大了。”徐牧堆起笑容,“望州城里都知,我牧哥儿是个没胆的主,每日有顿饱饭吃,便算活得下去。” “牧哥儿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杀婆子拍了拍手,扶起鲜亮的绸裙,在旁边的木椅坐下。 “我很奇怪,都几日时间了,牧哥儿还没有卖妻。” 徐牧微微皱眉,“为何要卖妻?”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整个望州城里,哪个棍夫不卖妻?你先休了,再把小婢妻卖了,苦籍一空出来,过个几日,自然又会有几两银子的生意。” “何况,你家的这口小婢妻,还欠着十五两银子。若是不卖,这银子的账,你来背么?” 徐牧怔了怔,转过头去,发现姜采薇已经垂下头,单薄瘦弱的身子,在冷风中越来越抖。 “别看了,我可不会骗你,她老父病死之前,可是个痨鬼,单单是帮忙抓药的钱,都花了三四两。”杀婆子将手缩回衣袖,好笑地开口。 徐牧沉默地立着,他猜得出来,姜采薇欠的,最多不过几两银子,在种个吃人的年头,利滚利是最寻常不过的套路。 门后边,姜采薇已经红着双眼,不知所措。 “徐、徐郎,我、我——” “别说话,回屋。” 几十万的难民,足够让望州城里的九流生意,重新开辟出一条新路子。 “牧哥儿,咱也算半个熟人,你写好休书,让开一些,我把这贱婢带走,没你的事儿。” 徐牧依然不想让开,后头的司虎见着不对,也急忙走到徐牧身边。 “我明白了,老身都明白了,这不会是——,咱们的牧哥儿,懂得怜香惜玉了?舍不得了?” 杀婆子身后,五个劲装大汉,端着哨棍放肆大笑。 笑声很大,传入屋子里,如同烧烫的绣花针一般,刺痛了人的耳朵。 坐在床边,姜采薇颤着身子,一脸的绝望。 她抬起头,透过木窗,看着那个挡在屋子前的身影,心底越发愧疚。 把手伸入怀里,将还没得及给出去的十九个铜板,她数了一遍又一遍,才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收拾好仅有的两件老旧罗裙,她起了身,掐肿了自己手臂,才让脚步迈得平稳一些。 她读过书,知道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的道理,命运像一条毒蛇,总吐着信子寸步不离。 惨然一笑,她抱着包袱,哆嗦走出了门边。晚风很凉,凉透了身上每一寸肤肉。 “我家那口的账,我牧哥儿帮着还了,三日后,杀婆自可来取。” 姜采薇顿在原地,随后又蹲在门桩上,像孩子一样抱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六章 徐郎,今夜入屋睡 “牧哥儿变了的。”杀婆子似是叹息,又似在生气。 “上一轮,莫不是让那些家丁,把脑子捶傻了?啧,连酒都买不起了,要自个来酿了。” “十五两银子,三日后我便来取,你交不出,便跟着那口贱婢,一起去死吧。” 杀婆子起了身,缓缓往破院外走去。 那五个劲装大汉,似乎觉得不够解气,离开之时,偏又用哨棍胡乱敲了一顿,将院门都打断了。 司虎骂了句娘,便要抄哨棍冲去,却被徐牧用手拦住。 以他们现在的力量,根本没法对抗整个望州城的灰暗利益链。 “徐郎,对、对不起。”姜采薇红着眼睛,从屋子里走出,声音带着浓浓哭腔。 “你要谢牧哥儿,换成其他棍夫,老早打完桩子就卖了!”司虎愤愤不平,嚷了句之后,跑到一边开始收拾。 “徐郎,今夜入屋睡。”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如蚊子般细微。 徐牧何尝不知道,姜采薇想以身相许,估摸着他要是进了屋,便会是一场春宵。 但他不想,他和姜采薇现在,并非是恩爱,而是被捆绑在一起。 先前是苦籍,现在是十五两。 徐牧只觉得,两人似乎被绑得越来越紧了。 “我睡牛棚就行,这两日就不要出去打柴了。” “徐郎,我会赚银子!” “听我说。”徐牧叹着气,“留在屋头里,替我多垒几个土灶,最好搭一些木栏,遮住院墙。” 私酒的生意刚刚起步,徐牧可不想太多人知道。 “奴家……知晓了。” 姜采薇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十五两银子,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无异于是登天的数字。 “去睡吧。” “我先前收了你的铜板,便是答应了,不会卖妻。” 姜采薇转过身,任着泪水顺着脸庞淌落。 …… 一大早,徐牧便吩咐司虎把几个酒坛堆好,寻了架老木车后,便叽叽呀呀地往街市推去。 望州城里,酿酒的老铺子不少,几乎垄断了城里的所有生意,寻常百姓酿私酒,也只是用来自己喝。 像徐牧这样刚有几坛,便推到街市做买卖的,少之又少。 “一坛三两。” 三两,只是徐牧起步的价格,若是名头打出去,只会涨得越来越多。 “一个棍夫酿了酒,还一坛三两,这倒是稀奇,老酒铺的二月春,百年的字号了,都只敢卖二钱银子。” “强卖么?” 等到日上三竿,已经有不少来往的人,围在木车前,在其中,亦有不少,认出了徐牧的棍夫身份,一时更是好奇。 徐牧笑了笑,在木车板上列开一排小酒杯,挨个倒了些进去。 瞬间,醇香的酒气,一下子扑入围观的人鼻子里。 “这酒香儿,有些不错。” “列位,这一杯不收银子。”徐牧拱手抱拳,目光抬起,看向对面的富贵酒楼。 私酒要打出名头,首选的目标,便是望州城最大的富贵酒楼。 “我饮了!” “来,共饮一杯!” 如徐牧所想,蒸馏过的私酒,无论是口味,还是灼侯的爽感,都比普通发酵酒要好得多。 没等多久,木车前的人群,已经脸色涨红,激动地热闹起来。 “喂,替我舀二两。” “我舀半斤!” “这酒喝下去,好似做了仙官。” “美酒不可估价。”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四坛私酒,便卖去了三坛。 捧着六七两银子的司虎,像孩子一般欢呼起来,差点没抱着徐牧亲上两口。 “还有一坛呢!喂棍夫,还有一坛呢!”来晚的人,手慢无了,自然不肯干,纷纷指着木车上最后一坛私酒。 “这坛子,有人先要了。列位若是喜欢,几日后可再过来。”徐牧语气平静。 司虎鼓起眼睛,抄起哨棍,凶神恶煞的模样,终于让愤愤不甘的人,退后了一些。 待人群终于退散,徐牧依然稳稳而立,没有收档的意思。 对面的富贵酒楼,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胖子,也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招了招手,喊来一个走堂小厮。 “我东家说,让你带着酒来一趟。”小厮仰着鼻子开口。 徐牧舒出一口气,也不介意,嘱咐了司虎一番,抱着最后一坛私酒,跟在走堂小厮后面,走入富贵酒楼。 古人有云,酒香不怕巷子深,对面的富贵酒楼,看了这么久,终究是会好奇,忍不住的。 “你酿的酒?” 酒楼的胖子掌柜叫周福,眯起眼睛饮了一杯之后,神色变得惊喜,却又很快掩藏了去。 “有些涩了,说到底,还是比不上二月春。” “周掌柜真是行家。” 徐牧淡淡一笑,抱着酒坛便往外走。 这一下,轮到周福急了,他可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小棍夫,居然是滚刀肉的主。 望州城里,哪家酒铺子不得舔着脸来巴结,毕竟富贵酒楼日常所需的酒,至少是上百坛。 “稍等,先稍等。”周福干笑一声。 “这样如何,每坛酒一两银子,有多少我要多少?” “三两,少一文都不卖。”徐牧笑着摇头。 “太贵了些,望州城里可没多少人吃得起。” 穷人是吃不起,但那些富商官宦,巴不得日日泡在酒坛里。 “周掌柜若不要,我便去另一家酒楼看看,免得都耽误时间。” “等、等等!” 周福咬着牙,想不通面前的小棍夫,哪里来的底气。 不过,确是好酒无疑。若是被其他酒楼占了先机,抢了生意,这损失就可怕了。 “我先要五十坛。” “没问题,十日后来取。” 周福怔了怔,“十日?这有些太慢了的,二月春的老酒铺,三日便会送一批。” “好酒所需的工序,可不是那些老酒铺的酒能比的。” “这……好像也是。” “周掌柜,劳烦先付一笔定金?” 周福不悦地皱起眉头,“你要多少。” “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你是个棍夫,若是拿了银子便跑,我哪儿找去?” “周掌柜若是不愿意,自然会有另一家酒楼愿意。” 徐牧也懒得啰嗦,抱了酒坛,便想着往外走。 “给给!三十两!小棍夫你要是敢骗我,我有的是人,杀你全家!” 将一袋银子丢在桌上,周福声音骤冷。 第七章 拜东家 走出富贵酒楼,徐牧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福的三十两定金,再加上刚才卖酒得的六七两,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而做蒸馏酒的本钱,也拢共不到二两,何等暴富。 即便留出十五两替姜采薇还账,剩下的,完全足够酿出第二批私酒。 “牧哥儿,刚才马拐子派人来找了,让我们去巷子一趟。”司虎涨着脸色,声音带着怒意。 这一出,徐牧早就想到了。利益所驱,他造私酒的事情传出去之后,马拐子肯定要想着捞一笔。 “牧哥儿,他们要是敢抢银子,我就和他们拼了!” 拐子堂,说到底也是一个闲散组织,棍夫加入的初衷,无非是有个后台倚靠。 但现在,似乎是反了的,马拐子只把他们当成敛财的工具。 说实话,徐牧早就想脱离了。 “先别理他。”徐牧皱起眉头,若是去一趟巷子,入了马拐子的地头,起码要被扒掉一半银子。 “司虎,你等会去街上请几个赶马夫,便说跟车一趟,给一钱银子,记得要壮一些的。” 一钱银子,便是一百文,至少是平时赶车的三四倍。 很快,五个壮实的赶马夫,便扯着马车匆匆赶了过来。 当看见东家是一个棍夫的时候,难免神色怏怏。 “先见个礼。”徐牧露出笑容,将一把铜板抓在手上,每个人至少发了几十文。 这一下,原本有些不岔的赶马夫,脸色都变得热忱起来。 这年头就是这样,穷人最大的本事,便是保证自己能赚到银子,家人不会挨饿,至于如何享乐,那是富贵老爷们才考虑的事情。 “我有个建议。”徐牧拍了拍手,“我希望列位,能做我的雇工。” “每月几钱?”为首的一个马车夫,沉默了一番开口。 其余的四个马车夫,也露出紧张的神色。 要是给个一二钱的,还不如自个拉私活。 徐牧平静地伸出两根手指。 “二钱?东家真大方。” 五个赶马夫神色叹息,二钱银子,也只和平时差不多。 “我的意思是,二两银子。”徐牧冷静回答。 “什么!” 不仅是赶马夫,连司虎都惊了,恨不得立即用手捂住徐牧的嘴。 “牧哥儿,这、这如何使得。” 徐牧语气不变,“这二两银子之外,跟车一趟,便多算一钱,十趟则是再加一两。” “东家,你说的都是真的?” 五个赶马夫,都是年轻气盛的好汉,这会听到徐牧的报价,已经纷纷忍不住了。 “自然是真的。”徐牧语气微微一变,“今日在街上,你们应当也知道了,我做的是私酒生意,难免会惹到人。我的意思是,哥儿几个有银子一起赚,若碰到挡财的人,也请一起帮忙,可否?” 五个赶马夫再度陷入沉默,这虽然还不是刀口舔血的活计,但总会有些危险。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等生于这般世道,活了一番,无非是为了高堂有寿,妻子有食。我徐牧再问列位,敢同行否!” 五个赶马夫咬着牙,最终狠下神色,齐声开口,“好,那我等便拜你为东家!” “若是不放心,我明日拟一份公证,送去衙门。” “但须记得,既然拜了我为东家,以后行事,便以我为先。” “听东家的!” 五个马车夫下了车,齐齐抱拳。 “且散,明日一早再过来。” 回家的路上,即便憨厚如司虎,也忍不住埋怨一番。 “牧哥儿,雇个赶马夫,最多一月半两,都有多的了。” “你不懂,我雇的不是人,雇的是人心。” “牧哥儿,你说的是啥?我怎的觉得,你真好似换了个人。” 一路上,司虎还在喋喋不休,差点要忍不住脱下徐牧的裤子,看看屁股上的伤疤印记。 徐牧气得抬腿,踹了三四条街。 待回到破院,不仅是徐牧,连着在揉屁股的司虎,也惊得停下了动作。 此刻,在他们的面前,整个破院似乎是改头换面了一般。 首先是院墙,破烂的位置都用泥浆重新抹了一遍,另按着徐牧的要求,搭建了一排的木栏。 昨夜被杀婆子弄坏的木门,也重新换了一扇,看着就坚实不少。 院子里,离着牛棚不远,已经打好了几个土灶,连着木柴都重新打了好几摞。 此刻,浑身是泥垢的姜采薇,看到徐牧回来,一下子停了手里的动作,脆生生地站着。 “徐、徐郎要是不满意,奴家再修一遍。” 还修个鬼啊,已经是很好了,连徐牧都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一个黑心丈夫一般。 “很好了,不用再修。” 徐牧的这一句,让姜采薇脸色变得无比高兴,急忙洗净了手,跑入屋里,端了两个粗碗走来。 依旧是芋羹糊糊,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芋羹糊糊上,还洒了一些肉丝。 司虎喜得眼睛发直,接过粗碗便立即吸了起来。 “奴家今日打柴,恰好捡到一条江鱼,徐郎,你、你也吃吧。” “你吃了么。” “瓦罐里还有的。” 犹豫了下,徐牧点点头接过粗碗。 姜采薇抿嘴微笑,又怕被徐牧看见,急忙红着脸转过身,跑去瓦罐那边,将余下的芋羹倒入粗碗,便捧着蹲到地上,准备吃起来。 徐牧一直看着,心头莫名的一酸。 他起了身,走到姜采薇面前,伸出手便拖着走回桌边。 “徐郎……奴家不能上桌,邻人会笑话的。”姜采薇捧着粗碗,脆生生地开口。 “一家人不吃两桌饭,在我这里,便是这个规矩。还有,我刚才在外面吃过酒了,现在不想吃肉。” 不由分说,徐牧便将两人的碗换了过来。 捧着碗,姜采薇呆了一会,才低下头,大口地哈着气,不让眼泪流出。 “明日不要再出去打柴,留在屋里,帮我看着火候就行。”捧起碗,徐牧一下子吸了个干净。 “屋里还缺什么,也可以说出来。” “徐郎,奴家什么都不缺,奴家很高兴了……呜呜。” 将头垂下,姜采薇终究是哭出了声。 第八章 一骑老马过人间 按着徐牧的要求,第二天一大早,五个赶马夫都驾着车,准时赶来。 徐牧走出屋头,脸色一阵欣慰。 他原本还担心着,会不会有人觉着太过涉险,便撂担子不来了。 还好,都算好汉子。 “司虎,发马褂。” 司虎努着嘴,将五件新褂儿一一发到五个赶马夫手里。 “我识些字……东家,这写的是徐家、徐家——” “徐家坊。”徐牧露出笑容,“我得空便去衙门公证,今日起,列位便是我徐家坊的人。” “东家,这敢情好!这褂子,布料还挺不错的。” 当然是不错,这褂子的布料,至少花了一两银子。穿越而来,徐牧深知团队的重要性,团队统一了,做起事情来,才能事半功倍。 “东家,我们等会做什么!”穿上褂子,为首的一个光头大汉,认真问道。 徐牧记得,这大汉好像叫陈盛,隐隐是几个赶马夫的领头。 “陈盛,让兄弟们带足两日的干粮,还有哨棍,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城。” “出、出城?”陈盛脸色一惊,要知道,望州城外,可是有几十万的难民,饿殍千里。 “东家,出城要作甚?” “收粮食,酿酒。” 徐牧已经打听过,其他的一些大的老酒铺,都是要出城收粮的,毕竟整个望州城被难民围着,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能收。 要收,只能出城。 望州城外,远一些的地方,亦有不少乡镇,多多少少都会有储粮。 富贵酒楼五十坛私酒,那就要三百斤左右的粮食,而且,徐牧的目标,又何止单单一个富贵酒楼。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重金雇用马车夫的原因。 “我们都听东家的!” 徐牧点点头,准备走出院门,却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往后看去。 小婢妻姜采薇立在院子正中,神色间写满了担忧。 “夜晚自个在家,记得关好屋子,如有贼人入屋,便往后头巷子跑,跑去官衙那边。”犹豫了下,徐牧开口。 “奴家记得了……徐郎等等。” 姜采薇一下子变得焦急,慌忙跑回屋里,取了一个小瓷瓶,慌不迭地跑到徐牧面前。 “先前买的,是止血膏,当家的小、小心一些。” “你也记着我说的。” “徐郎别担心,奴家一定记着。” 徐牧沉默地转过身,坐上了陈盛的马车。 离开院子远一些,他终于敢抬起头,看着院子里的小婢妻。 却不曾想,姜采薇一直仰着头,目随马车离开。 目光一碰,徐牧急忙侧过脸,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 “东家,若是不放心嫂子,可以让我家那口子,过来陪夜。”驾着马车的陈盛,突然开口。 “再说吧。”徐牧沉沉叹了口气,他发现和姜采薇绑在一起的绳结,好似是越来越紧了。 “东家,您坐稳了。” “出城——” 五架马车速度飞快,不到多时,便驶出了望州城南门。 …… “东家,都是尸体。”驶出城门四五里,面前的景象,却越发让人心惊。 徐牧原本还以为,北门的那边的难民,不会有多少绕到南门,毕竟半座城的距离,对于难民来说,也是极吃力的。 但他想错了,不知何时起,已然是越来越多的难民,密密麻麻地堆在了南门外。 沿途之中,靠近官道的树木,几乎都被刨了树皮,扒了绿叶。 不时有饿死的难民,被人草草掩埋在泥坑里,有的泥坑被雨水浇开,还会露出乌黑水肿的尸肉。 尸体上,一些干净点的肢节,还留有浅浅的牙印。 五列马车缓缓停下,直至天色渐暗。 “东家,别埋了,埋不完,埋到天黑也埋不完。” 徐牧停了手,立在一处新土前,神情久久沉默。 没穿越以前,他以为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只是写诗人的一种浮夸,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真的会发生。 假设他穿越的是一个王霸之气的皇帝,或许还能把朝纲振一下,但他只是棍夫,烂到泥巴地里的大纪棍夫,一切都无能为力。 “挂上马灯,出发。”徐牧声音发冷。 “传东家的话,挂马灯,勒紧缰绳。”陈盛回过头,冲着后面呼喊。 马灯悬在马脖上,在昏暗的夜色中,透出一洼洼的亮堂。 “呼号——” “天公老爷坐堂前。” “唤我三更去载仙。” “满城尽是云烟色。” “一骑老马过人间。” “吼吼!” 五个赶马夫,肆意的呼号声,破开愈渐死寂的黑暗,往着前方,匆匆急奔而去。 徐牧转着目光,心底有股说不出的难受,越来越沉,压得胸口透不过气来。 …… “东家,到了。”勒住缰绳,陈盛小声开口,他看得出来,徐牧的面色有些不好。 “下车吧。”将脑海中的情绪驱散,徐牧缓过脸色,率先跃下了马车。 面前的镇子,叫周公镇,离着望州城,已经有快五十里远。 由于是夜晚,远远看去,零零散散的灯火,如星辰点缀一般,无规则地散落各处。 出示了牙牌,又送了些碎银,守着城口的几个大头兵,才嬉笑着让徐牧等人入了城。 “东家,我以前来过这里,离着城门不远,有间小客栈。”陈盛几步走近。 “马车放到驿口,记着,都把哨棍带上。” 徐牧终归是不放心,特别是出了城,看见几十万难民的惨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但没法子,他要造私酒赚银子,收粮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陈盛,告诉哥几个,晚上睡觉时轮流值哨,两个时辰一轮。” 这种弱肉强食的年头,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做捕猎的野兽,另一个,则是做躲在树洞里的小白兔。 徐牧不想做兔子,所以,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活成一只别人不敢轻易进犯的野兽。 第九章 富贵险中求 一夜过去,平安无事。 徐牧有些后怕,幸好安排了人手值夜,他听说同样有两个走商的贩子,在夜里熟睡之时,被人偷偷割了脖子,身上银子和带着的货,都被人扒光了。 即便是镇里的官差来了客栈,也只是晃了一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命贱如蚁的年头,普通人能多活几年,便算一件幸事。 “东家,都打听清楚了。周公镇最大的粮行,是李记粮行,离着客栈不到半里的路。” 陈盛从外面走回,声音隐隐发沉。 “不过,望州的二月春酒铺,先前一直是李记粮行的大客。” 同行内卷,如果要造私酒,二月春老酒铺,是拐不过去的对手。 “先去看看。” 陈盛点点头,带着徐牧几个人,推开围堵的人群,往镇头的李记粮行走去。 还离得有些远,徐牧便已经看见,至少有二三十人的帮工,各自背着棍棒,在遮满草布的粮行周围,来来回回地走动。 粮商囤粮,很多时候,都是乱世开启的恶兆。 “东家,我进去问问。” 待陈盛去而复返,便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米商走了出来。 没想到,走出来的米商,只淡淡扫了徐牧两眼,便再无兴致。 “米麦一车十两,杂粮一车三两。” 杂粮一车三两,价格比起平时,几乎翻了两倍。至于米麦就不说了,更贵得离谱,当然,这年头也没人会用米麦来酿酒。 徐牧皱住眉头,“贵了些。” 米商冷然一笑,“你若是嫌贵,自可去乡下收,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下次你折返回来问,我会涨一倍,爱买不买。” “我并非只买一次,长期合作。” “长期合作?望州城附近百里,我李记粮行有的是主顾,我可不缺你这一位。” 收粮囤粮,徐牧猜得出来,附近一带的粮食,几乎都被这些米商收光了,再加上难民围城,粮食更显得稀少。 即便去了下一家粮行,估计价格也高不低。 “嘿,不买便滚!一个破落户,装什么大掌柜。”米商冷笑吐出一句,便往后走去。 司虎勃然大怒,就要抽出哨棍,却被徐牧紧紧拦住。 当然,也难怪司虎会如此,贵了一倍价钱不说,这态度,简直要拽得没边了。 “牧哥儿,咱们怎么办?” 徐牧也脸色不好,三两一车,看模样价格也谈不拢了,哪怕只收五车,便是十五两,再者,还要预留出十五两帮小婢妻还债…… “陈盛,附近的村子远不远?” 陈盛仔细一想,“东家,远倒是不远,但怕有剪径贼。” 剪径贼,即使堵路劫匪。 乡野之地,比起有官差巡行的镇子,更是危机四伏。 何况,还不一定收得到粮食。 “喂,你等等。” 这时,原本走入粮行的米商,又转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冷冷笑容。 “破落户,在镇子外的十里之地,有个粮棚,刚好有五车米粮。” “然后呢?”徐牧眯起眼睛。 “二十两,五车米麦粮。这价格,你哪儿都寻不到。” 徐牧一直相信,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镇外十里的粮棚?估摸着是没办法了,才低价卖出去。 “十两。” “十五两。” “十两,另外,你需立一个公证,若是不卖,我大不了明日入乡收。” 米商狰狞一笑,“也罢,我也不与你这个破落户争。你且记住,给了你公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我休戚无关。” 徐牧冷冷点头,“好说。” 有了公证,他料定米商也不敢作假,否则拿到衙门,即便能逃脱罪责,但花的银子也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最大的可能,是那五车米麦粮,很难拉回望州。 但徐牧是没办法了,即便是买杂粮酿酒,这价格也让人咂舌。何况,离开李记粮行,不见得会买得到。 “来个伙计,带他去拿粮。” 米商收了银子,立了公证,便转身往粮行走去。 经过臃肿的粮仓,米商露出满足的笑容,继续又往前走了百步,才拐过身子,进入一个精致奢华的房间。 房间里,七八个媚态绽放的花娘,正如莺燕一般,不断来回陪着酒。 “他买了?”坐在边上的一个瘦弱男人,淡笑着发问。 “买了,今晚会死。”米商狞笑着坐下,伸出肥胖的手臂,拥住一个走来的花娘,“我已经通知难民帮,今晚劫粮。” “一个破落户,他想伸手捞财,莫得办法,只能把他的手斩了。” “他不该碰私酒。”瘦弱男人松出一口气,“一个棍夫刁民,赚些刀口银子就好了,偏偏学人走商道。富贵酒楼的周掌柜,左右也是个傻子,听说还预付了定金。” “莫理那个死鬼破落户,卢兄的二月春,看来又要大卖一场了。” “哈哈,好说。” …… 天色昏暗之时,在周公镇外十里之地,那位伙计总算是找到了隐蔽的粮棚。 徐牧很怀疑,这带路的小伙计是在故意拖着时间,连着指错了好几次路。 “司虎,打一顿。”徐牧冷冷开口。 司虎揪起粮行伙计,狠狠捶了好几下,才让那小伙计嚎啕着逃开,翻身上了马,哭啼着往周公镇回赶。 “东家,有些不对。”陈盛皱着头走来。 “粮食有无问题?” “这倒没有,我都看过,确是好粮……但现在天色昏黑,这么赶回去,很可能会出事情。” 天色一暗,连附近巡逻的官军都会回营。 “东家,不如寻个地方休息,明日再赶回望州。” “不行。”徐牧摇着头,“夜里留在野外,危险更大。” “东家,那——” “陈盛,让哥几个挂上马灯,哨棍也绑上石皮,赶回望州。” 徐牧早知道会涉险,但没法子,这一趟粮食若是取不到,误了时间,和富贵酒楼的第一遭生意,便算毁约。 同样也是个死。 “哥几个。”徐牧咬着牙,将哨棍抓在手上,“哥几个都是带着卵的好汉,我便直说了,这一趟赶回望州,每人加一两银子。” “富贵险中求,拼着一副好胆,过个几年,我等也是富贵老爷!” 五个赶马夫闻声,尽皆露出期盼而又坚毅的神色。 “司虎,你打头车!” 在一旁的司虎,摩拳擦掌之后,翻身一跨,便上了马车。 第十章 有惊无险 月色辉映下,一条狭长的泥路。 五辆马车排成长蛇,车轱辘滚得飞快,不时打起一阵阵的尘烟。 “牧哥儿,前面是官道,安全了的。”坐在头车上的司虎,回头大喊。 却不料,后头的徐牧冷冷吐出一句。 “司虎,往小路拐。” 小路回望州,不仅难行,还要多绕十余里,但确是眼下最安全的法子。 官道?官道早已经没有官兵巡行了。 “东家,被剪道了!” 眼看着五辆马车就要绕往小路,却不曾想,在小路的岔口处,已经堆满了断树,层层叠叠的,至少有半人高。 不仅如此,前方毫无预兆的,出现了无规则晃动的火光。 隐隐还有疯狂的呼吼声。 “东家,是难民!那些难民怎的知道我们会回望州,连道都剪了。”陈盛声音惊颤。 “熄马灯。”徐牧咬着牙,目光迅速环顾四周,“往右边林子走。” 听见徐牧的话,五辆马车立即熄去了马灯,只凭着微弱的月光,循着林子里的路,艰难地往前行驶。 一般情况下,难民绝不会这么疯狂,毕竟还饿着肚子,有气无力的,哪里会想着追赶什么马车。顶多是追一阵,见着追不上便会放弃。 但现在,后面的难民简直跟疯了一般,在月光的辉映下,如同被热油烫开的蚁群,密密麻麻的,四面八方都有,疯狂扑来。 “老天爷不管,官儿也不管,我等这些狗民,饿死了怎办!那便吃树皮,吃马,吃人!左右都是个死,却不能做饿死鬼!” 一道极具蛊惑的声音,在后头怒喊起来。 伴随着的,还有声声高涨的附和。 “东家,这些人都疯了!”陈盛拼命赶着马,语气已经带着惊恐。 “快走!” “后车的,把粮袋划破,扔两袋米麦下去!” 后车的赶马夫闻言,急忙照做,撕开两个粮袋,便推了下去。 瞬间,米麦的粉尘扬到半空,让那些步步紧逼的难民,先是滞了一会,然后便疯狂地朝着地面扑去,即便还是生粮,却已经等不及,连着脏兮兮的泥土,一把一把地塞入嘴里,滚过喉头咽入肚子。 不管如何,总算是拉开了一些距离。 徐牧难得喘了口大气,危险还远没有解除,嗅到米麦的味道,越来越多的难民,又跟着尾随而来。 有几个疯子一般的,赤脚跑得飞快,眼看着就要攀住马车。 “提棍!” 最后的赶马夫闻声,急忙抄起哨棍,往旁狠狠捅过去,捅了好几次,几个疯子难民终于被捅开,跪在地上愤怒嚎啕,疯狂撕扯着乱蓬蓬的头发。 “东家,偏离路线了。”陈盛咬着牙。 “无事,先把难民甩开。”徐牧疲惫地揉着额头。 若是被难民围住,极大的概率,会死在其中。 徐牧敢笃定,必然是有人捣鬼,想把他截死在半路中。 “东家,后面有声音……又跟来了!”最后头的赶马夫,发出惊恐的呼喊。 徐牧冷着脸,迅速思考之后,沉声开口。 “陈盛,你去把马灯都拿来!司虎,下车捡几根大些的树枝。” 待陈盛和司虎都匆匆跑来,徐牧急忙跃下马车,以马车长度为距离,迅速将树枝用麻绳绑好,悬挂上马灯。 随后,举起手里的哨棍,狠狠往老马腹部捅去。 老马吃惊长嘶,拖着四五根悬着马灯的树枝,疯狂往前奔去。 “快,上车。” 徐牧不敢耽误,催促了一番,和陈盛两人,各自跳上一辆马车,循着另一个方向,继续驾马奔袭。 而那辆挂满马灯的马车,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徐牧远远看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马灯全熄,隐隐还听得见那匹可怜老马,发出凄凉的痛嘶。 “可怜那匹老马……要被活吃了!” 徐牧也一时沉默,不过,用一辆马车的代价,换来平安回到望州,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哥几个,绕回小路。” 虽然还偶尔遇到冲撞的少量难民,但还好,余下的四辆马车驾得飞快,不多时,已经遥遥看见了望州城的轮廓。 “东家,城门关了。” 即便是白日,为了防止难民入城,也只开半扇城门,何况现在是深夜时间。 “没事。”徐牧脸色平静。 他若是没点准备,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早就被嚼成渣滓了。 司虎已经跃下马车,拿着一小袋碎银,从城门缝隙中丢进去之后,很快,半扇城门缓缓推开。 “下次再晚些,你可得加银子。”一个睡眼惺忪的守城兵,一边捧着钱袋,一边骂骂咧咧地开口。 徐牧微微拱手,带着余下的四辆马车,迅速入了望州城。 “牧哥儿,你那小婢妻,又来接你了。” 刚入城门不远。 循着司虎的声音,徐牧刚抬起头,便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姜采薇,单薄且瘦弱的身子,立在一堵墙下,瑟瑟发抖。 待看见车队回来,喜得迈开脚步,便狂奔而来。 徐牧胸口有些发涩,犹豫了下,也跃下了马车。 “徐、徐郎。” “让你留家里,这都夜了,还出来做甚。” “奴家担心徐郎。”姜采薇垂着头,声音如蚊。 “街上棍夫又多,还有老酒鬼醉街发疯——” 哐啷! 一把老柴刀,从姜采薇身上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徐牧怔了怔,后头的司虎等人,也同样怔了怔。 姜采薇红着脸,急忙把那柄又锈又钝的老柴刀,捡起来抱入怀里。 徐牧胸口,只觉得酸涩的感觉,越发强烈。 明明就很怕,明明就身子娇弱,却偏偏还要抱着老柴刀,等着他回来。 第十一章 牧哥儿翅膀硬了 四车粮食,加起来至少有四百余斤,而且都是米麦,属上等粮食,用来酿酒的话,比起先前的苞谷,可要好得太多。 当然,为了拉拢五个赶马夫的心,徐牧很大方的,每人发了十斤,惹得陈盛几人,一场欢呼雀跃。 “东家,昨夜把米麦带回去,我那婆娘,差点没把我当成祖宗。”翌日,赶来的陈盛一脸喜色。 “我婆娘说了,东家是个好人,以后要我好好跟着东家。” “巧了,我婆娘也是这样说。” 院子里,难得响起阵阵笑声。 昨夜的一场奔袭,足以证明陈盛五人的心性,都算得上是好汉。 “吃、吃饭了。”立在院子中的姜采薇,也是一脸笑容,按着徐牧的要求,特地煮了两大锅的米饭。 这年头,能吃上米饭的,可不多见。 几个大汉原本一番推辞,待坐到桌上,吃得却叫一个凶猛,都快赶上司虎的饭量了。 徐牧也不介意,这五人,算是他收拢的第一批人手,吝啬不得。 “吃完东西,还得麻烦哥几个,帮着做些活计。”徐牧笑着开口。 已经过了两日时间,酿酒的事情,可不能再耽误下去。 “东家,没说的。” 徐牧点点头,正想继续说一些酿酒的步骤,这时,随着巷外老狗的吠叫,一堆人影,缓缓出现在了院子前。 “牧哥儿?听说牧哥儿昨夜回了城,我可都担心死了。”杀婆子的声音。 徐牧皱了皱眉,五个大汉,加上司虎,也冷冷放下了粗碗。 姜采薇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弯下腰,又把老柴刀捡了起来。 “回屋。”徐牧吐出一句。 姜采薇犹豫了些,听了徐牧的话,迅速跑回屋子。 “司虎,把门开了。”徐牧平静地重新坐下,淡淡开口。 司虎不甘不愿地走出几步,将院门重重拉开。 一堆人影,快步跑入了院子。 徐牧笑着抬头,发现不仅有杀婆子,连马拐子也跟着来了,在后头,大概还有十来个棍夫。 “牧哥儿都吃上米饭了。”杀婆子声音发酸,也不顾徐牧招待,拖了张椅子,便缓缓坐下。 “原本还想去寻杀婆的,现在倒好,也省了一趟路。”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徐牧冷冷丢到了杀婆子面前。 杀婆子急忙弯腰捡起,数了好几番,才继续狞笑着开口,“先前我也是糊涂,都忘了讲,十五两这数不对,现在再算一遍的话,该是五十两才合数。” “另外,按照拐子堂的规矩,牧哥儿也该缴银子上交的,这样吧,你既然有造私酒的本事,每一坛,我收一两银子就成。”马拐子靠在墙边,冷冷抠着指甲,也跟着开口。 徐牧眯起眼睛,大方地解下怀里的钱袋,丢到空地上。 “来,过来捡了就成。” 有个近些的棍夫见状大喜,急忙要小跑过来,却不料猛然间身子一顿,似是撞到一个小山包上,整个人踉踉跄跄地退了十余步,才立稳了身子。 他抬起头,发现司虎那具铁塔般的身子,正冷冷挡在了前方。 在后头,亦有五个一脸冷峻的大汉,各自端了哨棍,不退不让。 “牧哥儿翅膀硬了的。”杀婆子声音骤冷,“偌大的望州城,野狗野猫不服管,便只能打死了。” “杀婆,不用威胁我,你要有本事,便去取公证来,请官差来拿我。五十两?你要卖几个姑娘,才有这笔银子。” “牧哥儿真不听话了,不想做棍夫了的。” 徐牧神色不变,从自个造私酒那一刻起,和这些灰色生意的人告别,已经成了必经之路。 “大纪棍夫三百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没得谈了?” “没得谈。”徐牧摇头。 即便杀婆子这些人想参一脚私酒生意,他也绝不会答应。 “以前就没看出来,牧哥儿有这样的本事,真好啊。”杀婆起身,将原本坐着的椅子一脚踢飞。 惊得屋里的姜采薇,身子一顿。 “牧哥儿,这是要脱离堂口了?棍夫无端离堂,要三刀六洞的。”马拐子也阴着脸,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连渣子都没捞到。 这马拐子,估计真把他当傻子了,还三刀六洞,哪儿扯来的屁话。 徐牧缓缓起身,声音却蓦的加重。 “我徐牧能造私酒,抢老酒铺的生意,两位觉得,我是没有人傍身的么?”这一句,终于惊得杀婆子和马拐子两人,急忙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位——” “司虎,送客。” 没等杀婆子问出,徐牧已经下了逐客令,虎背熊腰的司虎,一手一根哨棍,将这堆有些发懵的不速之客,缓缓逼出了院子。 “牧哥儿,我们傍的是哪个官儿?”将人赶走,一脸兴奋的司虎跑回来,便急忙张口。 “别问……” 徐牧心底叹气,实际上,他哪有傍上什么人,无非是为了扯虎皮,否则让杀婆子那些人继续搅合下去,私酒生意还做不做了。 等这批私酒赚了银子,徐牧便已经想着搬出望州城,到远一些的地方成立酒坊庄子,一来能方便收购粮食,二来,也能避开许多狗屁倒灶的事情。 “哥几个,都过来扛粮食,咱们开活!” “听东家的!” “虎哥儿,你可别扛这么多,裤裆的银子掉地了。” “哈哈哈!” 姜采薇倚在门边,看着徐牧来来回回地扛着粮袋,心底涌起阵阵欢喜。 在入望州城以前,她不止一次地听说,那些棍夫都是凶神恶煞的,第一日就会破人身子,第三日就会扛到清馆卖掉。 但自个的夫君不是,不仅替她还了银子,还处处替她着想,这样的夫君,好似是天赐的一般。 “徐、徐郎,你慢、慢一些,别摔了的。”终于,她忍着发酸的鼻头,脱口喊了一句。 徐牧愕然回头,原主人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让他累得气喘吁吁的,哪里还有心思揣摩小姑娘的心事。 司虎和陈盛等人,也跟着愕然回头,继而发出大笑。 “哦好,知道了的。”徐牧古怪地应了一声。 姜采薇脸色一红,匆忙双手抱脸,小跑入了屋子。 第十二章 最出彩的棍夫 酿酒发酵的周期,一般来说,时间越长会越好,酒也会越醇。 虽然还是起步阶段,但为了稳住第一批客户,徐牧还是坚持发酵了五六天,才开始第二步的蒸馏。 “第一轮蒸馏出来的酒,叫酒头,味重发涩,若你们喜欢,自可拿一些去饮。” “第二轮蒸馏出来的是酒心,乃是最醇香的酒。” “最后一轮叫酒尾,味道寡淡,且饮多了对身子不适。” 蒸馏的工艺并不繁琐,但其中涉及的原理,以纪朝人现在的认知,估计很难参透。 “陈盛,你和我一起去送酒。” 四百余斤的米麦粮食,发酵蒸馏再成酒,至少有四十多斤,装入酒坛的话,也有快六十坛的数目。 “东家,这酒叫什么名儿?” “已经想好了。” “便叫醉天仙。” “啧,东家果然是个妙人。” 将五十坛醉天仙搬入马车,带着陈盛,徐牧往街市上的富贵酒楼赶去。 离得还有些远,徐牧已经看见,此时在富贵酒楼前,已经停了两三辆马车。 马车上,赫然是一坛又一坛的老酒。 “东家,二月春酒铺的人。” 徐牧皱了皱眉,同行相卷,望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老酒铺,不下几十个,而在其中,又以二月春酒铺规模最大,两者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碰撞。 正站在酒楼前的周福,拍开一坛二月春老酒后,仅嗅了嗅,便再无兴致,松了手放下来。 几个送酒的酒铺伙计,脸色不满,喋喋不休地又是啰嗦一番。 “陈盛,挤过去。”徐牧冷冷开口。 “好的,东家。” 陈盛一听,也冷着脸驾着马车,以极完美的一段小漂移,卡在了几辆酒铺马车前。 “喂,作甚!” “我等是二月春酒铺!” 徐牧笑着下了马车,挤开嚷嚷的酒铺伙计,“周掌柜莫不是在等我?” 见着徐牧到来,周福难得露出笑容,生意人便是如此,唯利是图,这段时间徐牧的私酒,让他的酒楼生意,几乎日日爆满。 什么二月春三月春的,都已经过时了的。 “有名儿了?” “有的了,叫醉天仙。”徐牧平静答话。 “周掌柜,我家卢坊主会亲自寻你来谈,还有那位棍夫,你也好生等着!” 周福冷着脸,转头骂了几句,几个酒铺伙计脸色一吓,急忙驾起马车,便调转了头离开。 “别理这些狗货,某家眼里,谁的酒好,便用谁的。” 一边说着,周福一边走前几步,随即拍开了一个酒坛,瞬间,醇香的酒气,一下子在酒楼前蔓延开来。 惹得酒楼里的不少食客,都抽着鼻子转身。 周福只浅尝一小口,原本绷紧的神色,便立即兴奋起来。这一轮的酒,比起上一轮,味道更要烈上几分,连着滚喉的快感,也更要舒服。 “周掌柜,如何?”徐牧实则松了口气,瞧见周福此刻的模样,答案早就揭晓了。 “这一轮的酒,很不错!” 当然不错,上一轮是老苞米,这一轮,可是米麦类的精粮。 “第一次合作,为表诚意,我用的都是米麦精粮,下一轮要这般的酒,周掌柜可得加价了。” “又加价?”周福面色微变,但又似是想通了什么,“若以后都是这类好酒,我给你五两一坛又何妨!” “好说!” “哈哈,好!某家果然没有看错人!”得了好酒,周福也不矫情,将一个鼓鼓的钱袋,递到徐牧手里。 “徐坊主不数一下?” 合作愉快,周福连称呼都变了。 “信得过周掌柜,数它作甚。” “好!徐坊主果然是个妙人,来日还请多多走动!” 离开富贵酒楼,徐牧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一趟的私酒生意,总算是有了收获。 “陈盛,往官坊走。” “东家,去官坊作甚?” “买地。” 徐牧已经想过,留在望州城里,并非是明智之举,在城外安全一些的地方,建立一个酒坊庄子,反而是最好的。 到时候,以酒坊庄子为中心,不仅是望州城,离着远一些的城镇,照样能把醉天仙的销路铺出去。 除开下一轮收粮食的银子,余下的一百两,完全足够买块好地了。 …… “姓名?籍贯?” “徐牧,望州游民。” 官坊里,登记的老官差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看了徐牧两眼。 “没记错的话,你先前是个棍夫。” “官爷高见。” “大纪棍夫三百万,你今日,该是最出彩的一个。” 大纪棍夫,名声烂到泥巴地里,多的是横死街头的命,像徐牧这样赚了银子买地的,可谓凤毛麟角。 老官差似是欣慰,踉踉跄跄地起了身,从旁边的木架上,翻出一摞地契,又挑了挑拣出其中一张。 “你要建酒坊庄子,以靠溪河为先,取水方便。” “这一处地,是先前一个老北人的马场,怕望州城有朝一日被打破,早早迁去了内城。” “北面有山林,南门是溪河,离望州四十里,河州八十里,附近一带亦有不少大镇。” “实属一处良地。” 徐牧神情激动,不得不说,老官差的推荐,几乎是完美。 “不过,我还是先和你说个理。”老官差顿了顿,脸色变得微微凝重起来,“若有一日,北狄人破了望州城,你在四通路上的酒坊庄子,会首当其冲,成为掠夺的显眼目标。” “另外,难民虽然没法到你那边,但亦有许多山贼匪徒,会盯上你的生意。” 徐牧皱住了眉头。 “但也无妨,我另有一处,背靠望州城十里,虽然取水取柴远了许多,但离着军营很近,会很安全。” “老先生,我要四通路上的地契。”徐牧认真拱手。 成立酒坊庄子的初衷,便是远离望州城,慢慢发展。 “好!”老官差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有精光闪过。 “我且帮你登记好,八十两银子,另送三把朴刀,两张好弓,给你做护庄之用。” 老官差的这一句,让徐牧越发惊喜,大纪对于铁质武器,管制极其严格,现在倒好,买了块地,还附赠几把武器。 第十三章 襦裙 从官坊离开,看着手里的地契,徐牧涌起一股豪情。 “东家,这些东西……没事情的吧?” 此刻陈盛身上,手里抱着三把朴刀,在背上还挎了两张铁胎弓。在大纪,铁式武器管理严苛,像陈盛这样的寻常百姓,以前哪里有机会碰到这些制式武器。 “没事情,都有登记的。”徐牧笑了笑。 武器虽然不多,但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一切都似乎往定下的方向走,只除了一件事情。 回到院子里,陈盛刚把武器放下,司虎几人便欢呼着跑来,围成一团。 徐牧抬起头,看向院子里,正在砸柴火的姜采薇,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将石锤举高,再往地上的柴枝砸去。 柴枝一下子断去许多。 没有铁斧,大纪寻常人家,便是这样砸柴,即便是累,但砸个半天的,总能砸出细柴。 摸了摸怀里的银袋,徐牧有些迷茫。 最初的想法,他是想赚到一笔银子,给姜采薇凑够远行的盘缠,让她远离边关,去内城一带投靠亲戚。 但现在,方向好像不对了,两个人,绑得越来越紧。 沉默了下,徐牧刚要开口说两句。 这时—— 嘭的一声,院门一下被人推开。 没等徐牧起身,已经有两个官差,各自按着腰里的朴刀,走了进来。 “哪位是徐牧?” 院子里,不仅是司虎几人,连着小婢妻姜采薇,也变得脸色不安。 官差入门,大多不会有好事情。 “官爷,我是。”徐牧犹豫着起身,心想着是不是老酒铺那边,又给使了绊子。 “这个给你。”为首的一个官差,满脸的络腮胡,没等走近,便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份薄薄的卷宗。 徐牧接过打开,发现是一张地契公证。 这实则没有必要,反正都在老官差那里,有了正规的登记手续。 但转念一想,徐牧立即明白,平静地从怀里摸了几两银子,递到络腮胡官差的手里。 “我还寻思着怎么没有公证,多谢官爷相送。” “哈哈,不错,徐坊主是个做大事的人。”接过银子,两个官差都眉开眼笑。 公证不过是幌子,讨银子才是真切的事情。 “司虎,去拿坛好酒来。” “徐坊主,你这酒听说都五两一坛,这如何使得!”两个官差听着徐牧的话,脸色狂喜,假装推辞一番后,立即将酒坛抱在了怀中。 “我徐牧平生最敬重英雄,二位官爷看着便是好汉,日后还请多多走动。” “好说,徐坊主,若遇着不平事,在望州城里,报我田松的名号便可!” 这便是一场交易,利益所驱,各有所取。 徐牧深深明白这等道理。 只是,等官差一走,原本要和姜采薇说的事情,却突然再也吐不出来了。 “列位,今日便请回,先准备一下,还须记得告知家里,等酒坊庄子建成,便可以搬迁过去,落户成家。” 在场的陈盛等人,皆是神情激动。 在望州城里,做个半死不活的赶马夫,哪里比得上去外头的庄子落户,虽然会有些危险,但到时候自家的婆娘也会帮着做活,多算一份工钱,足以让很多人羡煞了。 “多谢东家!” 徐牧也跟着拱手,目送陈盛几人离开。 “司虎,跟我出去一趟。” 司虎放下手里的酒勺,急忙站起身子。 “带上……一把刀。” 左右都是有登记的,即便被官差盘问,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而且,这重要的是,是一种威慑力。 三把朴刀,司虎脸色涨红地挑了许久,才拣起一把刀鞘宽大些的,松了腰带又系,才重新嵌入进去。 也并不怪司虎这番做派,虽然都是制式武器,但实则是退役下来的,比方说若有将士战死沙场,拾回的朴刀,残次些的,便会收拢分配,充到各个城衙门的武器库里。 “牧哥儿不拣一把?” 徐牧摇了摇头,拿着太多招摇过市,左右不是件好事情。 一把足以。 “牧哥儿,咱们去哪?”得了朴刀,司虎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不然砍了拐子堂的!” 徐牧脸色无语,“别胡咧咧,跟我上街买些东西。” 要建立酒坊庄子,木材之类的倒不用担心,反正四通路那边,有的是林子。 但剩下的陶器,以及工具这些,务必要买。 直至天色昏黑,徐牧才把陶器工具挑选好,又雇了辆马车,招呼着司虎搬到车上去。 “牧哥儿快些,不然你家的小婢妻,等会又该带刀来寻你了。”坐在马车上,司虎露出憨笑。 却被徐牧一瞪,怏怏转过了头。 站在街上,徐牧沉默立了一会,才迈开脚步,往对面的一家布庄走去。 “官人买料子?还是买成衣?” 徐牧脸色愁苦,即便在上一世,他也是忙于工作,别说结婚,连女朋友都没一个,偶尔有相亲不错的,也只是匆匆看完电影便去酒店,如例行公事一般。 “买给家里娘子的?” 徐牧犹豫了下,缓缓点头。 “那刚巧了,现有一匹花布做的襦裙,今日卖了好几套出去,那些官家小姐,喜欢的不得了。” 徐牧莫名心头一堵,想起了姜采薇站在老墙下,单薄消瘦的身子。 “我拿了。” “好嘞,官人可真是个体己人,家里的娘子该高兴坏了的。” 捧起装着襦裙的薄木盒,徐牧理了理衣服,才往前上了马车。 如徐牧所料。 小婢妻姜采薇,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油脂灯笼,等在巷子口。 “司虎,先把马车带回去。” 没等司虎发问,徐牧便跃了下来,捧着薄木盒,脸色带着些踌躇,走到姜采薇面前。 “徐、徐郎。” “走近些。” 从认识到现在,姜采薇似是担心徐牧生气,总会刻意站得远一些。 徐牧打开薄木盒,取出那身花色襦裙,放在了姜采薇手上。 姜采薇怔了怔,脸上惊喜的神色稍纵即逝,继而变成了紧张。 “徐郎,这、这我不能要,太贵了!” “你误会了。”徐牧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意思是,这是借给你的,你以后要还衣服的银子,每日……还两文,还完再说。” 转身往后走,徐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天晓得他刚才,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东西。 徐牧并不知道,在他转身过后,姜采薇抱着襦裙,双眼湿润,露出了开心无比的笑容。 第十四章 疯秀才 两日的时间,徐牧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准备了个妥当。还重新买了两辆大些的马车,用来驮载重物。 另外,四通路那边,派了人过去查看,也并无什么问题,确实是个好地方。 “司虎,收拾一下,等会陈盛他们一到,马上出发。” 建酒坊的四通路,离着望州城四十余里,即便是一路畅行,也要大半天的时间。 “牧哥儿,你最好去院子外头看看。”司虎一边搬着木桶,一边憨憨开口。 “怎么了?” “有个老匹夫,夜夜在院子外头,捡着酒糟吃。” 酒糟,是酿酒发酵后的残渣,一般用作猪食,极难下咽,不过这个年头,有些老酒鬼无钱买酒,便会去捡酒糟来吃,解下酒瘾。 听说,二月春老酒铺那边,前些时候还打死了一个捡酒糟的老酒鬼。 徐牧沉默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在外头的沟渠边,发现一个小老头,正醉醺醺地躺在地上,嘴巴里,还噎着半截酒糟。 腰上系着的酒葫芦,已经有了斑斑裂纹。 让徐牧微微吃惊的是,这小老头居然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文士袍,用绳子系着的裤带里,还别着一本圣贤书。 大纪兵事不盛,反倒是读书沾墨,让国人趋之若鹜,一篇狗屁不通的诗文,若是出自某个权贵之手,便会引来漫天吹捧。 按理来说,在这等世风之下,这类老学究的读书人,不应当过得这么惨。 “东家,东家,我等来了。” 正当徐牧想着,陈盛几人已经赶到,各自的马车上,还满载着各种物具。 “咦,疯子秀才。”陈盛走近,嘴里发出惊呼。 “陈盛,你认识?” “整个望州的人都识得。这人是秀才,前两月还在书院里做先生,听说是儿子在边关战死,一下子就疯了。” “儿子在边关战死?” “东家,这事情提不得。”陈盛急忙做了个噤声手势,“望州北面七百里,雍关被狄人攻破,都说是定边的几个大营,畏生畏死,没有驰援。” “所以雍关破了,北狄人一马平川,几十万难民饿殍千里。” “东家东家,莫说了,莫说了。”陈盛脸色发白,仓皇地左顾右看,又急忙苦劝了句。 徐牧沉默地垂下头,看着地上的老秀才。 噗—— 老秀才突然吐掉酒糟,似是又骂起了醉话。 “狄人破我边关,山河破碎,国疆不安,尔等啊尔等,还在沾墨戏文,写什么狗屁盛世的文章!莫非要等到狄人兵临城下,用笔杆子捅人乎!” “给老夫,三两黄酒二两豆,来世,来世不做纪朝人。” 说骂了一会,老秀才又重新酣睡过去。 “东家有所不知,他没酒了,便时常会去酒楼里讨,讨得多了,别人也不肯给了,于是便吃酒糟,翻泔水桶。” “陈盛,拿坛酒来。” 陈盛一听,虽然脸色疑惑,但还是急忙跑回院子,搬了一坛酒出来。 将酒坛放在一边,又摸了一把碎银塞进老秀才怀里,徐牧这才起了身,往后走去。 “听我讲……我儿李破山,镇守雍关十余载,六千人拒北狄,血战方休……” “听我讲……七百里无援军,雍南关头血色漫天。” “灭我大纪者,并非是北狄人,而是我纪朝人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即便是一场醉话,也如同槌鼓一般,震透了徐牧的胸口。 “东家,走吧,再耽误下去,今日就到不了四通路那边了。” 徐牧顿了顿身子,终于直直往前走去。 六辆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小婢妻姜采薇,也微微紧张地站在门边,左顾右盼,待看到徐牧回来,才匆忙迈开小碎步,扛着三四个大包袱,急急走近。 “上车吧。”徐牧脸色微动,帮着提起包袱,挂在了车边。 “司虎,还是老样子,你坐头车。” “牧哥儿,我给你们开路!”将那把朴刀挥了挥,司虎一身豪气。 “陈盛,余下的武器,你也跟哥几个分一分,尽量这几天之内,学会使刀崩弓。” “东家,都听你的。” 陈盛抓起缰绳,用力抽了下去,车前的老马嘶叫几声之后,开始踏起蹄子,往街路上缓缓奔去。 不多时,已经快奔到了城门边上。 “牧哥儿,这就走了啊。”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徐牧皱眉抬头,发现一堆人影,冷冷站在离城门不远的位置,各自抱着手,目光如狼。 “难得杀婆来相送,我徐牧感激不尽。”徐牧也开口冷笑。 “送你去鬼门关,你便不会感激了。”杀婆旁边,马拐子露出阴冷的神色。 徐牧懒得再发话,这帮人,也只配在望州城里鱼肉百姓。 “牧哥儿,林深路滑,驾车慢一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三刀六洞,你徐牧逃不脱!” …… “徐郎,这帮人,以后还会跟来么。”即便是出了城,姜采薇声音还微微发抖。 “无事,到时自有办法。” 徐牧担心的,并非是杀婆子这帮人,而是这个世道的大势所趋。 “徐郎不知道,奴家前两日去打柴,发现好多姑娘的尸体,都被抛在了林子里。” 姑娘的尸体?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杀婆子那帮人,绑姑娘所留下的祸事。 “奴家常常在想,若是没有遇到徐郎,遇到的是另一个棍夫,恐怕早已经身陷囫囵了。” “这大概……便是命。” 徐牧心底也有些怪异,若非是穿越而来,他压根儿也不会认识姜采薇。 “东家,下雨了,要催马了,不然道路泥泞,天黑也到不了四通路。” “司虎,催马快行。” 徐牧旁边,姜采薇匆忙弯腰,拿出一把油纸伞,然后迅速推开,遮在徐牧头顶。 “徐郎,奴家帮你遮雨。” 伞很小,外面的世界很大,偏偏让徐牧身子突然一顿,整个人都安心起来。 第十五章 四通路,老马场 “东家,便是前头了。” 陈盛勒住缰绳,让马车缓缓停下。 此时,已经是接近黄昏,天空上还有春雨霏霏,将附近的景致渲染得无比湿漉。 徐牧下了马车,抬起头来,环顾着周围。 发现果然像那位老官差所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北面靠山,南面是溪河,那个被老北人废弃的马场,虽然显得有点破败了,但该有的基础设施,荆棘篱笆,老井,大灶,甚至是错落有致的石板路,一样不少。 马场外,南北两条官道离着不到百步,另有几条细细碎碎的小林路,也通向不远处的村子。 确实是四通路。 “东家,那些人做什么?” 徐牧皱了皱眉,其实他刚才便看到了,隐约有几个村人模样的人,正沿着老马场,掰断一张张木板。 “东家,我先前来看的时候,可不见这些。”陈盛旁边,另一个赶马夫走出来,脸色带着愧疚。 徐牧记得,这人好像叫周遵,昨日还特地听了他的吩咐,预先过来查看的。 “不怪你。” 这些村人,估摸着是懒得上山,想就近赚些便宜,不过这老马场再掰下去,可就连壳子都没了。 以后酒坊庄子落户在这里,免不了还要和这些村人打交道,徐牧也不想做得太过。 犹豫了下,徐牧带着司虎几人,往前走去。 刚走近,几个村人便聚成了一团。 “你的地儿?凭什么是你的地儿!”为首的,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老村人,已经入春的天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破羊袄,阵阵馊臭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老村人后面,另有几个人影也叫嚣大喊,不时举起手里的柴棍,耀武扬威一番。 锵—— 司虎恼怒地举起朴刀,然后出鞘,惊得这帮村人各自抱着,往后缩去几步。 “司虎,放下刀。”徐牧瞪了一眼,真要把关系玩死了,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 “这是地契公证。”徐牧冷静地抽出一份卷宗,在几个村人面前打开。 即便是不识字,但醒目的衙门红印,还是能辨认出来。 几个原本哇哇叫的村人,瞬间没了脾气,一边骂咧着,一边迅速往后面跑开。 “陈盛,让哥几个赶紧入庄,先把东西卸下来。” 已经近了黄昏,要翻修庄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把庄子边上的木洞堵住,对付一晚。 “司虎,还是老样子,两人一组值夜。” “放心吧,牧哥儿!” 手里有了武器,安全感暴增许多,司虎和五个赶马夫,都是一副坚毅之色。 小婢妻姜采薇,已经拾来许多干草,铺了木棚顶,又在棚下的空地,铺了厚厚一层。 “徐、徐郎,睡觉。” 徐牧怔了怔,转过头往外看了看,发现除了这个木棚之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世界了。 司虎几个人,已经慢慢披上了蓑衣,小心地围在一个破马棚下。 “你睡吧。” 即便是夫妻,但徐牧也感觉怪怪的,先前在破院那里,他也一直睡着牛棚。 他总觉得,和面前的小婢妻之间,总有哪一层窗户纸没捅开。 “徐郎,奴家不怕淋雨的,奴家前些时候,经常冒雨打柴火。”姜采薇红着脸,急忙抱了把干草,便往外面跑去,跑到一个渗着雨水的角落,便脆生生地半蹲在地,拼命用干草堵住了渗雨的木隙。 徐牧脸色发苦,真要把姜采薇晾在外面淋雨,他自个良心都会不安。 “你回来睡,我等会要值夜了。” “徐郎……这里能遮雨了。”姜采薇抬起头,满是湿漉漉的发梢,又穿得有些单薄,连身子都微微发抖了。 徐牧叹了口气,索性走出几步,拉着姜采薇的胳膊,拉到了木棚里。 “你睡这里,我刚才看过了,那边还有处好棚子,值夜完我去那里便成。” 哪里还有什么好棚子,老马场边上,都被那些村人把木板,偷得七七八八了。 “那、那徐郎小心,别湿了身子。” 垂下头,姜采薇红了眼睛,她原本真打算把木棚让给徐牧,但多说几次,又怕徐牧会生气。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是很好的。 就好像在又沉又寂的黑暗中,突然有人掌起了灯,让整个世界一下子光明温暖起来。 披上蓑衣,一边提着油脂灯笼,一边绕着老马场,即便是走了好几次,徐牧都没有发现什么好棚子。 看来,明日的翻新修葺,是务必不能耽搁了。 “牧哥儿,来看!” 正在值夜的司虎,突然小喊了一声。 徐牧顿了顿,不敢耽误,踩着黏脚的湿泥,急忙往前走去。 “东家,有人影的。” 第一批值夜的人,刚好是司虎和陈盛,此刻,这两人各抱着一把朴刀,挎着一张铁胎弓,声音隐隐发沉。 “会不会是村人?”徐牧走近,眉头微微皱起。 “东家,都快半夜三更天了,村人早闭门睡觉了。” 大纪国体崩坏,滋生越来越多的匪盗,一般来说,即便是最懒的村汉,也会早早闭门歇息,免得招惹贼人。 “东家,脸上遮着麻面,是踩盘子的山匪!”突然,陈盛语气又是一惊。 踩盘子,即是踩点。 想想也是,都这等光景了,还鬼鬼祟祟的,铁定不是什么良民。 “司虎,射弓。”徐牧咬着牙。 若让山匪把老马场的情况摸清,必然会变得被动,左右有武器在手,倒不如先发制人。 原本在后边眯眼的四个赶马夫,也匆忙围了过来,急急抄起武器。各自的神色上,都写满了紧张。 听了徐牧的话,司虎急忙摘下铁胎弓,从箭壶捻了一根铁镞箭,朝着雨幕中的两个人影,便“呼”的一声射将出去。 准头是可耻的,铁镞箭至少射偏了十余步,没入半截老树干上,惊得避雨酣睡的几只夜鸟,纷纷拍着翅膀,绕到半空惨声嘶啼。 但即便如此,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也无端吓了一大跳,火急火燎地回了身,匆匆往北面的老山上遁逃而去。 第十六章 苦村 “牧哥儿,要不要追?”司虎放下铁胎弓,脸上意犹未尽。 如他这样的身形,再加上有了武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不追。”徐牧皱了皱眉,“司虎你记住了,衙门发的武器,是用来护庄的。” 以武犯禁的人,放在哪个年代,下场都很难看。 “牧哥儿,我就一说。”司虎怏怏努着嘴。 “得了,今晚哥几个辛苦一些,分为三人一组值夜。若是还有踩盘子的山匪过来,立即把人都喊醒。” 徐牧没有想到,这才刚来,便已经有山匪踩盘子了。 远离望州,机会会更大,但伴随着的,亦有一番风险。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循着马场又检查了一遍,才喘了口气,抱了把稻草,准备寻个地方对付一夜。 等走回木棚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角落里搭起了一个简易小棚子,湿漉漉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稻草,甚至在渗雨的地方,也固定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 不用说……这自然是小婢妻做的。 徐牧抬起头,看向木棚。 假装背身睡着的姜采薇,此时还抱着微微发抖的身子。 沉默了下,徐牧往木棚边的篝火堆上,添了两根新柴。 …… 翌日清晨,恼人的春雨,终于慢慢停歇下来。 走出马场,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哥几个,等会吃了东西,便辛苦一些,先把庄子围起来。” 其他的都好说,但只要围了庄子,冯管是村人还是山匪,都会被挡在外面。 不过,围庄的工作量可不小,徐牧已经打定主意,等会便去附近的村子看看,有无人手愿意帮忙。 “吃、吃饭了。”早起的姜采薇,已经把芋羹糊糊煮好,立在老马场中间,脆生生地喊了起来。 “哈哈,夫人可真是贤惠,比我家那口子勤快多了。” “你懂个啥!东家厉害,夫人也勤快,这叫贤内助!” 几个赶马夫嘻嘻笑笑地走近,惹得姜采薇又闹了个红脸,不时仓皇抬头,看着徐牧的脸色。 “先吃饭吧。”徐牧也坐下来,接过粗碗,便吸了一大口。 他巴不得马上做个炒锅,炒个蛋包回锅肉啥的,这大纪朝的糊糊,味道太难下咽了。 “陈盛,这里便交给你,记着捶树的时候,不要走得太远。”待吃过饭,徐牧匆忙起了身。 以老马场现在的木板,铁定是不够的,若需要把庄子围起来,天知道还要多少木头。 而且,寻常百姓没有铁斧长锯,要伐木的话,只能用石锤去打一些小些的树。 “放心吧东家,我门儿清。” 徐牧点点头,陈盛几人办事,他还是放心的,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好汉 “徐郎,小、小心些。”立在木棚旁,姜采薇声音如蚊。 “晓得。” 徐牧脸色微微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司虎,往前方一里路外的村子走去。 若是放在后世,这种靠路吃路的便利村子,早该富起来了。 可不曾想,徐牧刚走入村口,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惊得合不拢嘴。 全是妇孺老弱,并无青壮男丁,偶尔有一两个年轻些的,要么瘸着腿,要么疯疯傻傻是个痴儿。 整个村子一眼望去,都是破烂不堪的茅房,连着铺瓦顶的都不见几户,大多是用木桩压了草泥,便草草了事。 原本还想找些人帮忙干活,可这光景,哪里还有什么青壮。 犹豫了下,徐牧带着司虎,准备要往村外走。 却不曾想,这时候一个涂了满脸胭脂的小村妇,猛然间急奔而来,抱住了徐牧的手。 “你作甚!”司虎见状大怒,老规矩,又要祭出朴刀。 “打、打桩儿,官人,来打桩儿。”小村妇羞红了脸,却死死昂着头,把话整个说完。 打桩儿是黑话,意思是接济风尘姑娘。 徐牧只是没想到,即便是为了银子,面前的这个小村妇,也过于露骨大胆了。 要知道,古人对于男女间的事情,在公开场合,向来是忌讳的。 徐牧并无兴致,挣脱了小村妇的手,便要往回走。 “官、官人,十文钱,就十文,我娃儿要饿死了!” “官人,我九文!” “我也九文!九文便和官人打桩儿!” 不多时,至少有三四个涂满了胭脂的村妇,慌不迭地跑出来,齐齐把徐牧两人围住。 徐牧皱了皱眉,实在懒得理会,即便他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这种光景之下,哪里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兴趣。 “娘,阿弟昏了。”一个浑身褴褛的女娃,从旁边的一间茅屋探出头,眼睛里满是浑浊的泪水。 “牧哥儿,那女娃都瘦坏了。”司虎声音微颤。 徐牧抬起头,看着女娃全身上下,只余皮包骨头的模样,没由来的心底一酸。 这世道,当真是要吃人的。 “带我进屋吧。” 先前的小村妇,闻声大喜,急忙捡起一根柴枝,拼命往前挥打,将几个同行驱散。 入了屋,小村妇急忙堆起尴尬的笑容,将微弱至极的桐油灯捻亮。又急忙跑到一个昏昏沉沉的男娃边上,舀了一勺黑乎乎的热水,慢慢灌进去。 不多时,男娃咳咳出了声。 “喜妹,带阿弟去院里坐,阿娘煮好饭……就喊你们进屋。” 瘦得皮包骨的女娃,懂事地将弟弟抱起来,往屋外走去。 “官、官人,我有新衣的,你稍等,我便去换。家里床板,也、也是新打的,官人力气大也无妨。” “先不急。”徐牧声音更塞,“我且问你,家里男人呢?” “去年有老匪进村,说杀便杀了。我还在河边洗衣,衣服还没洗完,男人就死了。” “官人,这生意你要了吧!九文,九文便打桩儿!” “衙门那头没说?”徐牧冷着脸,手在哆嗦。 “来了几个人,不敢上山……要了我两头蛋鸡就走了。” “村子那么多男人,都是老匪杀的?” “去做修墙民夫死了一大半,去做山匪也走了一些,剩下的,便都糊糊涂涂的死了。官人!官人,你别问了,你打桩儿吧!你也见着了,我娃儿要饿死了的!” 小村妇顾不得司虎还在一边,焦急地要解开衣扣。 却不料,那只解着衣扣的手,被徐牧缓缓拦住。 “得空带孩子去四通路边,帮着我做些活计,我每月给你二钱银子。” “官人?官人是老马场新来的东家?” “正是。” 第十七章 良善之心 “二、二钱银子!”小村妇涨红了脸,曾经村里力气最大的青壮,每日去拼命干活,也刚好是二钱之数。 她以为徐牧在骗她,这年头,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哪里还会有。 “官、官人,我让你打桩儿,你带娃去吃顿饭,我不收你银子!” 徐牧沉默地立着,面前村妇可怜兮兮的神态,让他越发胸口发涩,不是圣母心作祟,而是良善之心受到践踏,践踏得血肉模糊。 “我不骗你,去了老马场,不会让孩子饿肚子。” 小村妇哆嗦着身子,一时不知该如何。 “阿娘,弟又饿了。” 外头,女娃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徐牧转身开了门,沉默走出去,也不顾小村妇的犹豫,和司虎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便往村口走。 “你即便愿意做乡村野妓,也要给孩子争一口吃的,所以,这等时候,你还在怕什么!” 小村妇抬起头,咬了咬牙,打了个小包裹,便跟在徐牧后面往前走。 “村中有人愿意去老马场做活的,可一同随行。”徐牧回过头,掷地有声。 可惜的是,除了先前的小村妇外,其余的人,脸色尽是带着惊怕,纷纷往屋头躲去。 五六个懒汉,从地上捡起石子,愤怒地往小村妇狠狠扔去。 “你自个在村里卖便成,现在倒好,还要出村卖!你整个都脏了,还想着有官人老爷讨你为妾?” 司虎放下孩子,老规矩抽出朴刀,吓得几个懒汉,慌不迭地往后跑。 “司虎,收刀。” 徐牧转过身,发现跟着的小村妇,已经满身是泥垢了。 “你叫什么?” “官人,我、我叫喜娘,官人我等会便去洗干净身子,我还带了新衣。” 徐牧顿愕,敢情到了现在,喜娘还把他当成寻花问柳的恩客。 “喜娘,我问你,为何那些懒汉,不想让你出村?” “有人路过村子……打了桩儿的话,这些人要、要抽银子。” “与他们何干,还要抽银子?抽多少?” “半数。” 怪不得活不下去,即便是做个贱营生,还要被二道贩子刮一刀。 也由此可见,四通路附近,已经是不能指望收粮了,到时候还需驾着马车,去远一些的村子。 “官人,你可得小心点,这些个人,和山匪有交情的,连村长都被他们害死了!” 徐牧有些无语,不知不觉的,似乎又把梁子结下了。 一路问着,约两柱香的功夫,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老马场。 “徐、徐郎。” 刚停下脚步,姜采薇已经端着一碗茶水,脆生生走了过来。 “采薇,先带孩子吃点东西,然后这位叫……喜娘,你带着她一起干活。” 小村妇喜娘原本害怕的眼神,待看见了姜采薇后,才难得松了口气。 那两个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姜采薇红着眼睛,急忙把瓦罐搬来,刚要转身拿碗。 却发现两个孩子已经蹲在地上,用手舀起瓦罐里的糊糊,大口地塞入嘴巴里。 “娘,娘也吃。” 小村妇尴尬笑了声,也如同孩子一样,半蹲在地,一家三口围着瓦罐,不停地刨着糊糊,几下功夫吃了个干净。 在场的人,即便是远些的五个赶马夫,尽皆是叹出一口长气。 这个世道,能好好活下去,已经是莫大的本事了。 “东家,人手少了些。”陈盛抹了抹额头的汗,几步走来。 即便是现在,加上了喜娘,也不到十人之数,要翻新修葺整个老马场,可是一件小工程。 忙活了大半天,陈盛几人劳心劳力的,也只围了小半圈。 而且,到时候还要收粮食,酿酒蒸馏,人手铁定是不够的。 “村子里没男人了,都被山匪祸祸了。”徐牧语气担忧,最初的想法,他是想就近招揽些人手,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东家,要不然,今晚把那些婆娘都接过来?明儿她们也能帮忙干活了。” 五个赶马夫的家人,到时候都会住在庄子里,但现在这种状况,老马场还没翻新好,来了也是多有不便。 “等庄子修好再说。陈盛,先告诉哥几个,先搭几间木屋,夜里方便避寒。” 春夜微寒,这要是再冻一夜,指不定要生病。 “东、东家。”已经换了一身新衣的喜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徐牧正担心她又要说些打桩儿的话,却不料,喜娘只是小声小气地开口。 “谢谢东家……东家,离着村子不到四五里,有几个搬出去的散户,东家若是不嫌弃,我、我把他们喊来。” 徐牧神情微滞,酒坊庄子也只是刚起步,若是来的全是些女子,无法干得重活,便有点得不偿失了。 喜娘似是看出了徐牧的担忧,急忙又开口,“东家放心,有男人的,怕村子又遭山匪,才搬出去做了散户。” 徐牧松了口气,“这样吧,我让人骑马带你过去。不过我先说好,若是懒散之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明白,明白!” “司虎,你带着去一趟。” 司虎急忙驾来马车,不忘挎上一张铁胎弓,待喜娘战战兢兢地上了车后,勒起缰绳扬长而去。 第十八章 好姑娘 待天色昏黄,司虎方才驾着马车赶回。 此时的马车上,已经有六七个人影,随着喜娘一道,有些急促地下了车。 徐牧看了一下,发现大多是村妇,只有两个有些瘦弱的男子。 “喜、喜娘说,二钱银子?”还没等站稳,几个散户便匆匆忙忙问开了。 “二钱银子,每日二顿饭,等酒坊庄子修起来,可搬入庄里居住。”徐牧笑了笑。 老马场整个范围,快有两个足球场大小,即便多住些人也无妨,这样一来,或许还能拢住人心。 “有无公证?”一个男子想了许久,谨慎地开口。 “自然有的。” “那、那我等愿意!” “陈盛,你来安排一下人手。”徐牧松了口气,吩咐一句后,便往马场里走。 小婢妻姜采薇,正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待看到徐牧走来,脸色惊了惊,又把旁边的半截断树扛起来。 “你先放下。” “徐郎,奴家有力气,以前都是扛二担柴。” “先放下吧。” 姜采薇急忙放下断树,脆生生地站在一边。 “你识字的。” “识……识得一些。” “以后,你便不做这些活了,来帮我记账。” 姜采薇顿了顿,一时不敢答话,垂着头搓衣角。 那会入了望州城,她便已经认命了,一辈子辛劳也无妨,只求过得清清白白,不要被卖到清馆。 “徐郎,奴家怕做不好。” “为夫相信你。” 这一句,让姜采薇愕然抬头,连着徐牧自个,都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顺着姜采薇的话,不知觉间就脱口而出了。 为夫为夫,多亲昵的词儿。 “徐郎放心,奴家一定做好。”姜采薇红着脸,急忙应声。 “那,先如此。” 起了身,徐牧也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了些小欢喜。 …… 天色惶惶暗下,有了七八个散户的帮忙,老马场里,很快搭起了几间木棚子。 徐牧原本还打算用加班费的噱头,来个挑灯夜战,但想想还是算了,真累坏了身子,这帮人明日也干不了活。 “东家,那我等先回去,明日再来。”七八个散户,分配的芋羹糊糊也舍不得吃,用叶子裹着,急急往家走去。 原本停了一日的春雨,这时候,便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不多时,便将整个老马场,变成一片湿漉漉的世界。 “哥几个,还是老规矩,三人值夜——” 徐牧的话还没说完,蓦然间顿住。 在旁的司虎几人,也皆是纷纷面色大变,各自从旁取了武器,便重新聚过来。 近些的小木棚里,喜娘探头看了两眼,吓得立即缩回木棚,抱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 姜采薇从包袱下取出老柴刀,紧张地小跑几步,跑到徐牧身边。 “回去。”徐牧咬着牙,天知道自家的小婢妻,是什么时候学会带刀了。 姜采薇红了红眼睛,又匆忙往棚子里跑,却不时探着头,注目着徐牧的方向。 “东家,他们要喊话。”陈盛握着铁胎弓,手臂微微打抖。 “让他走近。” 隔着荆棘篱笆,徐牧往前看去,发现此时在老马场外,约莫有六七个晃动的人影,不时鬼鬼祟祟地探着头。 昨日司虎的射弓,估计是让这些人投鼠忌器了,毕竟普通百姓,可没有铁胎弓这等武器。 “一无姓来二无家,走着吃打着花,敢问,江湖路上是哪家?”一道嘶哑的声音,冷冷响了起来。 天王盖地虎! 徐牧差点忍不住要喊出来,这要是个小家小户的,估摸着这些山匪也懒得喊,直接就杀人放火了。 “东家,怎么回?” “灶王爷姓东,骑白马挎长弓。” “东家,这是个啥话?”陈盛脸色愕然。 “回就是了。” 徐牧心底也有些打鼓,他哪里懂这个,左右都是些黑话,随便蒙就是了。 果然,在陈盛喊出之后,雨中的六七个土匪,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估摸着是摸不着徐牧的路数。 这年头,带着武器还敢打山匪的,除了官差,几乎是没有人了。即便是官差,也大多走个过场,不了了之。 “林深夜寒,讨碗水喝!”不多时,一个遮着麻面的山匪,抱着一个大碗,急步走到庄子前。 “牧哥儿,他们要喝水?” “喝个鬼。” 徐牧皱起眉头,自古今来,便有贼不走空的道理,这六七个山匪摸不到徐牧的底,又不想狼狈回山,才想着讨一些东西。 你要是给水,问题就大了。 “司虎,扔一把碎银。” 酒坊庄子在建之初,徐牧可不想招惹太多的问题。 司虎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从裤裆里摸出一把碎银,照着山匪举着的大碗,扔了下去。 准头不好,许多碎银迸溅出来。 “不够!碗还空着!”捧碗的山匪,又是一声怒喊。 徐牧冷笑,这要是来多讨几次,干脆喝西北风算了。再者,这群山匪连村子都能搞得家破人亡,又岂是好相与之辈。 “司虎,射弓。” 听见徐牧的话,早就迫不及待地司虎,急忙摘下铁胎弓,捻上了铁镞箭。 “着!” 这一轮,司虎总算不负众望,一箭射碎了山匪抱着的大碗,惊得几声怒叫,响彻了山头。 早在离开望州城,要建立自己酒坊庄子的时候,徐牧便想过会有这等事情,却不料会来得这么快。 似是为了报复一样,零零散散的几支石镞箭,不时落在庄子下的泥地上。 都是些简单的木弓,自然无法造成太大伤害。 “司虎,陈盛,射几箭出去。” 待司虎两人搭弓,匆匆射出几箭,那帮子山匪,已经吓得退到远处。 在雨中又骂了一会,才匆匆转回身,往山里跑去。 “东家,山匪退了!”陈盛举着弓欢呼。 “跑得慢些,我射死他们!”司虎也豪气地开口。 徐牧并没有这么乐观,加上村子的事情,这梁子,基本上结下了。 “三人一组值夜,明日务必赶工,把庄子围起来。” 徐牧脸色微沉,归根结底,他只想做好私酒生意,好让自己在这个乱世,多一些傍身的筹码。 却不料,总是事与愿违。 木棚里,姜采薇沉默地收回老柴刀,重新压在包袱下。 在没入望州城的时候,为了自保,她自个做了把柴棍,提防那些要占她身子的难民,可惜后来丢了。 入了城,发现破院有把老柴刀,不知觉间也成了倚靠。 即便在最开始的几日,躲在屋子里,她有时也不敢睡过去,将老柴刀压在身下傍身,她怕徐牧突然醉醺醺地撞门而入,撕她的衣服…… 但现在,自己嫁的这个棍夫,好像不是什么坏人。 “徐郎,奴家也有把柴刀,磨、磨一下,尚可大用。” “你先留着吧。”徐牧顿住脚步,转头露出笑容。 他何尝不知道小婢妻的心思,过于缺乏安全感。 但并非是说小婢妻姜采薇的性子,过于谨慎。 徐牧能想象得到,当初狄人破关,几十万难民饿殍千里,一路南下。 姜采薇亦在其中,扶着孱病老父,带着娇弱丫鬟,不仅要护住口粮,还要提防难民的侵扰。 大户人家,琴棋书画的优雅小姐,转瞬间,成了带刀傍身,披荆斩棘的好姑娘。 第十九章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两日后,老马场周围,总算是围起了木桩,这样一来,即便是有山匪要抢庄子,也得好好考量一番。 作为上一世的装修设计师,徐牧有的是办法,让整个酒坊庄子,变得更加有建筑性。 “陈盛,这几日多取些高木。” 左右,老马场北面有的是林木,不过要费些气力锤树罢了。 “东家要做啥?” “造箭楼。”徐牧淡淡一笑。 若是平和时期,自然没必要如此,但现在乃是乱世,不说其他的,单单北面老山上的那帮山匪,都足以构成威胁。 有了箭楼,不仅能登高瞭望,而且以俯视姿态射弓驱敌,往往会事半功倍。 “东家,咱们这是造庄子,还是造营寨了?”陈盛狐疑道。 “自然是酒坊庄子,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那……听东家的。” “陈盛,我等会还要去望州城一趟,庄子里的事情,便先交给你,记得了,若是有山匪来,便立即闭上庄门,放出粪烟。” “东家,我晓得。” 徐牧点点头,只让司虎取了一把朴刀,余下的,都留给陈盛这些人。加上那七八个散户,整个庄子里,也有十几人了,除非是大规模的山匪,否则的话,老马场还是安全的。 “司虎,上车。” 司虎豪气地倒提朴刀,扯了扯几下裤带,才咧着嘴嵌了进去。 “你特么快点。” 司虎干笑两声,才翻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了一段距离,徐牧才转过头,看着庄子前,那个渐渐模糊了的瘦弱人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 一路上,马车驶得飞快,晌午时分,四十里路一马平川,便到了望州城门。 “牧哥儿,进城干啥?” “问些事情。” 说着,徐牧皱起眉头,城门不远,一个棍夫原本百无聊赖站着,在见着他后,便立即脸色一顿,匆匆往后跑去。 “司虎,沿着衙门的路走。”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马拐子这帮人,估摸着都把他当成眼中钉了。 …… 如徐牧所想,那名在城门盯梢的棍夫,几乎跑断了腿,终于喘着粗气,跑回了老巷子。 “怎的?你真见到那牧崽子了?”马拐子咬牙切齿,蓦的从酒桌上起身。 “认了许久,真是牧哥儿。” 马拐子狞笑着回过头,看着酒桌上的两人,一个是正捧着酒杯的杀婆,另一个,则是满面怒容的富绅。 “卢坊主刚说要拿配方,这倒巧了,牧崽子这回入了城,那便留在这里罢。” 被称为卢坊主的富绅,亦是憎恨至极的神色,“规儿先前就讲了的,某家得了醉天仙的方子,每卖一坛,二位便得一两银子。” “有人摸了不该碰的东西,便打断手吧。”杀婆子也站起来,满脸褶子的老脸上,露出凶戾的笑容。 “马儿,派几个人,捅了他的马,只要他今夜留在望州城,便是一个死字!” 马拐子狞笑不止,亲自点了几个壮实的棍夫,又下了二两银子的彩头。 “牧崽子,直娘贼,今日等着三刀六洞!” 此刻,还在富贵酒楼里的徐牧,还在和周福商量着定金的事情。 “五十两?”周福脸色微微不悦。 “徐坊主,这有些大了,你如今又不在城里住。” “四通路老马场,我有官坊公证,再说了周掌柜,你也见着了,如今望州城周围,哪里还能收粮食?” “徐坊主的意思?” “去河州,一轮收得多些,至少一两月内,给富贵酒楼的供应不会断。” 周福沉默了下,又不时回头,望着酒客爆满的光景,最终掩住不悦,数了一袋银子,缓缓放在桌子上。 “这银子,当某家押了宝,若是你死了,便算祭钱——” “若是我没死,周掌柜便要走大财。” 周福难得露出笑容,“若非是知道徐坊主的本事,某家也不敢相信,半月前,徐坊主还是老巷子里的一个棍夫。” “好说。” “来人,给徐坊主上桌酒菜。” 徐牧平静地坐着,一脸云淡风轻,他猜的出来,周福肯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左右这望州城,天色一暗,便是刍狗棍夫的天下。 “牧哥儿,老马被捅了!” 司虎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入,两手都是血,那把朴刀,明显是入鞘太急,还有小半截卡在裤带上。 “司虎,先坐下吃酒。” “牧哥儿,天暗了!” “坐下吃酒。” 徐牧微微笑着,还不忘给司虎斟上一杯。 旁边几桌的食客,突然间躁动起来,顾不得多饮两杯,便匆匆结了账,仓皇跑出去。 周福皱着眉头,让几个小厮提着柴棍,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算是卖了徐牧最后一个面子。 将酒杯放下,徐牧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看着富贵酒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城南的,城北的,城东的……许多棍夫挤成一团,还有穿着褂子的酒铺伙计,背着长棍的老打手。 “周掌柜,这是为何。”徐牧明知故问般,又抬起头,饮了杯酒。 “你赚银子的手段,有些太快,让很多人眼红了。”周福叹着气,比起和二月春老酒铺合作,他更喜欢徐牧这种新起之秀。 “周掌柜,且上楼,若有打坏的物件,我徐牧一律照赔。” 周福皱了皱眉,沉思一番后,终究是不想蹚这道浑水。 “某家卖了个脸,徐坊主,你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多谢。”徐牧拱手,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这副模样,让踏着脚步的周福,没由来的心头一震,没染上一身铜臭之前,他尚还喜欢读书。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鹿奔于边,而目不瞬。 若非是生活苟且,谁不想做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横刀立马,巍然面对万千敌。 不知觉,周福沉默地拱起双手,行了一个抱拳礼,尔后心事重重地踏楼而上。 “牧哥儿,你是吊卵的人,敢出来走两步?” 富贵酒楼外,马拐子嘶哑的声音,平地而起。 第二十章 驱虎吞狼 富贵酒楼前。 几个提着柴棍的走堂小厮,已经有了退意,不时扭着头,看向酒楼里最后一桌客人。 那位平静坐着的徐坊主,跟无事人一般,还在夹着花生米送酒。 “牧哥儿怕了的,不如把欠我五百两银子,今日便还了?” 随着杀婆子的声音,几个人高马大的老打手,冷冷挤过人群,惊得那些走堂小厮,又往后直退,退到了门桩后。 司虎怒骂两句,抽了朴刀,一声“直娘贼”便要拍案而起。 “司虎,先坐下。” 徐牧淡淡抬头,扫了一眼酒楼外密密麻麻的人影,便再无兴致。 早在造私酒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想到了今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弱肉强食的年头,拳头不够硬,你连站稳的资格都没有。 “徐牧!牧崽子!敢出来否!” “脱离堂口三刀六洞!按着规矩,你的银子庄子,都要没收!嘿嘿,还有你的那个小婢妻,听说长得不错,到时候轮着打了桩子,再卖到北边的窑子,一个馒头一轮——” 乓! 一个酒杯,毫无预兆地砸在马拐子的脸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周掌柜,爷今日给够脸了!” 周福立在二楼的栏杆,沉默地叹出一口气,随即背过了身,有些失落地往后走去。 风秀于林,必被摧之。 终究是太年轻,没看透这个理儿。 “哈哈,牧崽子,你死期到了!”马拐子神色狂喜,不断招呼着身边的棍夫,准备冲进去把徐牧揪出来。 徐牧背着手,起了身立在门口,突然抬起头,冲着马拐子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马拐子心底一惊。 死到临头了,这还笑得出来? “敢问诸位,胁迫良民,聚众闹事,当属何罪!”徐牧笑着发问。 “你在说什么狗屁?” 不仅是马拐子,连着杀婆子,躲在暗处的卢坊主,听到这一句,都没由来的发慌起来。 大纪吏治极严,连铁制武器都不许私有,更别说这类聚众斗殴的事情了。 “马儿,他先前说过,有官儿傍身——” 锵锵! 没等杀婆子说完,猛然间,后头突然响起了刀剑出鞘的声音,惊得杀婆子脸色发白。 她紧张地转过头,仅看了两眼,整个人不由得哆嗦起来。 “马儿,让人散了!” “婆儿,怎的?我还打算踩死牧崽子呢。” “莫问了,晚、晚了!” 马拐子疑惑地抬起头,往后看了看,慌得要从旁边老墙爬上去,却不料只爬了两步,受那条瘸腿拖累,整个人又重重摔倒在地。 在他们的后方,有三个官差,冷冷握着出鞘的朴刀,各自提着一盏油脂灯笼走来。 “怎的会有官差?这都夜了!”杀婆子跳着脚,再细想一番,立即就明白了,怪不得徐牧一直巍然不动,原来早就通告了官差。 该死的。 几十余人,若是全力冲出去,铁定是没问题的。 但她不敢,左右还要在望州城里讨生活,真惹了官儿,这日子就到头了。 “城南马拐子,还有杀婆,这挺齐全呐。”为首的官差,赫然是那位络腮胡的田松,脸色也有点茫然。 事先他也不知道会有人聚众闹事,只是应了徐牧的宴请,来富贵酒楼吃酒罢了。 乓! 路过马拐子之时,似是为了杀威,田松转过刀背,冷不丁抽了下去,打得马拐子额头渗血,动都不敢动。 惊得旁边的杀婆子,匆匆忙忙掏出一袋碎银,塞到田松手里。 “徐坊主,他们诓你银子没?”田松回头,语气微微不悦,对于徐牧扯虎皮的事情,他终究是有些不开心的。 “捅死了我的好马,几日前花二十两买的。”徐牧淡笑。 “你放屁,那是老马——” 杀婆子颤着手,急忙捂住马拐子的嘴,脸色肉痛至极,又颤巍巍地摸出一袋银子,递到田松手里。 早知道就把这二十两用作收买了,但先前又哪里舍得。 田松数了数银子,满意地吊在腰下。 “滚!都他娘的滚,晚了半步,全拖到天牢!” 霎时间,原本还不可一世的几十余人,各自践踏奔逃,哭嚎声传遍了几条巷子。 有个背长棍的老打手,似是很不服气,嘴碎了两句,被后头的一个官差直接举刀砍下,半条手臂都红了。 杀婆子老迈腿短,跑得连发髻散开,又喘又叫,最后还是被两个老打手扶着,扛上了马车。 “徐坊主,这是赔的银子。”田松缓缓走近,没有将腰下吊着的银子拿起,而是垂下手,微微一指。 “今日劳烦田兄,这银子,便当我给田兄赔罪了。”徐牧眯起眼睛。 若是有其他选择,徐牧都不想与这些官差打交道,可眼下这望州城里,他要避开马拐子这些人的祸,只能驱虎吞狼。 “哈哈,徐兄果然够意思。” 田松满意至极,无端端得了这么多银子,即便分一些出去,也够许多回清馆夜费了。 “来,三位入座。” “周掌柜,劳烦添几个好菜。” 周福重新恢复生意人的谄色,只是偷偷看去徐牧的目光,隐隐多了一分佩服。 这样的人,还是结交的好。 待酒菜上全,徐牧不动声色的,又摸出一袋银子,缓缓推到田松面前。 “这……徐坊主,你这也太客气了。” 迅速抛了两下,发现约莫有十两之数的时候,田松脸色笑得更欢了。 “徐坊主,不,徐兄,有事但说无妨。” 那两位敬陪末座的官差,也急忙表了态,就差没跟徐牧勾着膀子了。 “田兄,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要一份官坊的公证。” “公证?什么公证?” “允许自造弓箭的公证。” 田松放下筷子,脸色蓦然一惊。 “徐兄,你要这个作甚?你也知,我朝对于铁式武器,管理严苛,这、这我可帮不了。” 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富贵大户,才有自造弓箭的公证。 将银子重新推过去,田松脸上一阵肉疼。 “田兄,你误会了,我想造木弓,也不过百余把之数。” “木弓?”田松神情狂喜,急忙又把银子抢到手里,“若是木弓,自然无太大问题。” “用以护庄之用,近日四通路那边的山匪,越来越猖狂了。” “哈哈,好说,我明日便去请示官坊,帮徐兄把公证批下来。” 徐牧脸色微喜,实则心里更乐开了花。 田松以为他造的是普通竹片弓,但并不是,而是一种大纪没有的长弓。 四通路林木极多,根本不用担心材料的问题,有了造木弓的公证,再造出长弓,到时候护庄杀匪,必能无往不利。 第二十一章 造箭楼 翌日上午,收了银子的田松,办事果然利索,早早便把造箭公证批了下来,交到徐牧手里。 甚至,还重新送了一辆老马车过来。 “田兄,多谢了。” “哈哈,好说,以后还有事情,尽可入望州城寻我。” 言下之意,只要给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就连这辆马车,徐牧估摸着,都是衙门收缴的物件,无人认领罢了。 “牧哥儿,往哪走?” 徐牧并无任何犹豫,“驾车,离开望州。” 经过昨晚的事情,徐牧猜得出来,马拐子这些人必然不会放弃,肯定想着其他的阴毒法子。 这等是非之地,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大不了日后送私酒入城,多小心一些。 “司虎,停,停一下。” 马车离着城门还有小段距离,徐牧突然开口,惊得司虎一个急刹,险些撞到路人。 徐牧沉着脸,跑前几步,将几个解裤子滋尿的孩童喝开,随后,便急忙弯下腰,将地上一个昏昏沉沉的老人,扶了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疯秀才了,比起上一次,更要消瘦了几分,身上呛人的馊臭,几乎掩过了尿味。 “你……我认得你,你是我儿!大纪百年难遇的良将!” “父老了,眼睛浊了,等不及你枭首破敌的喜报了。” 徐牧心头发涩,让司虎取来了毛巾,帮疯秀才将身子上尿渍抹干。 “前辈,我带你去吃酒,可好?” “哈哈,甚好甚好!饮一盅破虏酒,杀敌破虏功千秋!” “牧哥儿,何须理这老疯子。”司虎站在一边,神情怏怏。 “别胡说。”徐牧瞪了一眼,也不顾疯秀才身上的馊臭,扶着走近马车,抱了上去。 “司虎,驾车。” 天空上,恼人的春雨又突然落了下来,将望州内外古朴的城墙,逐渐染成发褐的颜色。 城门口,雨幕中的马拐子,裹着麻袋头,神色越发地恶毒,在几个棍夫的簇拥下,眼睛里透出凶戾的光。 徐牧仿若未闻,催促着司虎,马车驶得飞快,不多时,便一路出了望州城。 待远去一些,一个富绅模样的人,才冷冷地抱着袍袖,从后边走出来。 “卢坊主,你该想法子了。” 富绅点点头,循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慢慢眯起了一双狐儿眼。 …… 春雨浸过的泥道,越发泥泞,田松新送的老马,似是染了病疾,好几次吐着白沫摇摇欲坠,没办法,徐牧只能赶一阵,歇一阵,等回到四通路老马场,已经是灯火初上了。 “是东家!”陈盛高声欢呼,急忙让人打开了庄门。 等徐牧走入庄子,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张新面孔,有男有女,皆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是喜娘介绍的散户,人手不够,我便让他们先留在庄子帮忙,等东家回来再说。” 徐牧点点头,走过去认了一番,免得以后过于面生。 “徐、徐郎。” 闻讯赶到的姜采薇,语气自责,抬起的头,眼眶还微微沾着血丝。 “东家,昨夜人手不够,夫人帮忙值夜,值了两哨。” 两哨,即是两轮。 这对于一个娇弱女子而言,已经是很吃力的事情了。 “陈盛,昨夜山匪又闹了?” “闹了的。”陈盛脸色生气,“我按着东家的意思,早早闭了庄门,这些山匪没法子,便只会装神弄鬼,一会又说有狼,一会又说要打进来。” “都没事吧?”徐牧皱起眉头,北面老山上的那帮山匪,确实是个麻烦。 “东家放心,大家伙都好好的,我和周遵都带着好弓,那些山匪也怕得要死。但我不敢把头冒出去,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徐牧沉思一番,箭楼的事情,要必须马上建造了。 “庄子里,现在有多少人了。” “徐郎,奴家算过,有十七人,四个娃娃。” “十七人。” 即便加上五个赶马夫的家人,终究也是少了些,以后酒坊庄子运作起来,单单需要的酿酒工,都不止二十人了。 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附近的三两村落,在那些懒汉的游说下,几乎把老马场当成了杀人埋尸的地方。 “东家,这位是?” 待陈盛将马车拉入棚子,这才发现马车之上,居然还有一位昏昏睡睡的老人。 事情一多,徐牧也险些忘了。 “陈盛,搭个新棚子,让他住在庄里吧。” 毕竟是个秀才,说不定还能有一番用处。说到底了,也是思儿心切,才想着借酒浇愁。 “司虎,将长木搬过来。” 怕入夜山匪又来,趁着还有时间,徐牧打算赶造一个箭楼,用以防御庄子。 这世道,就别指望什么官差了,看田松就知道,若想办事情,用银子来敲门,尤其像喜娘这样的穷苦人,男人被杀,官差连查都不敢查,还顺手拿走了两只蛋鸡。 整个大纪,已经被腐蚀到了骨子里。 黄昏时分,司虎等人,终于按着徐牧的意思,好不容易在庄门侧边,建好了一个箭楼。 箭楼虽然不高,但用了厚实的木板作为挡遮,即便敌人有神箭手,只需俯下身子,便能化险为夷。 开好的箭窗,虽然不大,但把箭矢瞄准射出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司虎,陈盛,你们都上去看看。” 闻声,司虎两人急忙挎着铁胎弓,几下攀了上去。 “东家,好高啊!我都瞧见那边村子的人家了。” 徐牧微微一笑,箭楼最主要的任务,便是瞭望之用。 若是日后造出百余把长弓,配合箭楼的瞭望,就算只立在庄子边上齐齐抛射……啧啧,这杀敌能力,定然不容小觑。 第二十二章 老虎伏草 两三日后,酒坊庄子已经有了初步的规模,不仅新建了几座箭楼,连着酿酒的大屋,居住的连排木房,都已经建好。 陈盛的家人,昨日也被接送了过来,算一算,如今的整个酒坊庄子,加上那些散户,也有差不多二十几人了。 徐牧只觉得肩膀上,开始有了些发沉,这庄子里的二十几口人,以后可都指望着他这位东家了。 “司虎,去取车,该去河州那边了。” 司虎瓮声瓮气地应了句,抓起朴刀便往前走。 “我儿!我儿!李破山!” 老秀才穿着刚新换的文士袍,不曾想跑急了些,一下子又摔倒在泥地,偏又滚了几下,不多时,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模样。 惹得几个在旁的散户,发出欢快的笑声。 “前辈,又缺酒了?” “酒不缺,陈头领昨日还给我拿了两葫芦。” 陈头领,即是陈盛,徐牧不在的时候,都是安排陈盛来管理庄子。 “我儿离庄,可又是去打仗了?” “不打,天下太平了,我正要入宫领赏。”徐牧艰难应了句。 老秀才真正的儿子李破山,早些时候镇守雍关,七百里无援军,在被北狄人破关之后,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哈哈,我儿定然军功卓优,好,且去且去!记得带上麻袋,皇帝老儿不知要赏你多少!” 沉默地走去马车,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姜采薇已经等在马车边。 “徐、徐郎,奴家也想去一趟。” 第一次去河州收粮,徐牧并不想带着姜采薇,天知道这沿途中,会碰上什么事情。 听说离河州三十里的地方,前些时候还有老虎下山,跳出草丛扑人。 “徐郎,奴家旧时有两个丫鬟,便、便是被卖到河州附近的村子。” 徐牧都明白了,敢情自己的小婢妻,是想去走个亲。 在穿越来那会,他也知道,姜采薇带着的两个丫鬟,也算有情有义,为了让姜采薇进城入苦籍,自告奋勇地卖了身。 看着姜采薇有些焦急的模样,徐牧终究是松了口。 “那便去吧,若是过得苦,便让她们来庄子里。” “谢谢徐郎!”姜采薇大喜过望,慌不迭地鞠躬。 徐牧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这种生分的感觉,别扭得很。 “陈盛,开庄门。” 早等在一边的陈盛,赤着膀子,和两个大汉一起,轰隆隆推开了两扇巨大的木门。 …… 由于陈盛要留在庄子,眼下跟着徐牧一道的,除开司虎外,只有其他两个赶马夫,一个周遵,一个叫周洛,是一对本家兄弟。 从四通路而去,离着河州有差不多八十里路,即便马不停蹄,也未必能一日到达。 徐牧已经做好了扎营一夜的打算。 “东家,前面便是跃虎坡了。”周遵一边挂上马灯,一边急忙提醒。 先前徐牧就知道,离着河州三十里左右的路程,便有一处地方,时常有老虎伏草扑人,不知有多少过路客,被扑死后叼去了山上。 此时,天色将近暗透,按着徐牧的打算,至少要离着河州十几二十里扎营,才是最稳妥的。 “周遵周洛,再赶一阵。” “司虎,行车。” 三辆马车,迅速挂上了马车,在湿雨和昏暗的世界中,循着官道,急急往前赶去。 路过跃虎坡的时候,徐牧特地拿起了哨棍,旁边的司虎也抽出了朴刀。 就连着姜采薇,也脸色微微发白,把手伸入小包裹里。 “东家,过坡了。”后头的周遵欢喜大喊。 放下哨棍,徐牧也松了口气。 在上一世,他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老虎,即便是被驯化了,但咧口嘶吼的震撼感,还历历在目。 “牧哥儿,木桥崩了。”驾着车的司虎,突然惊声开口。 徐牧抬头往前,气得差点骂娘,在一条不小的溪河前,横在中间的木桥,不知什么原因,已经从中折断。 “周遵,去看看水位。” 徐牧下了马车,提着马灯,不时环顾四周,这官道两边,尽是成排的密林和半人高的棘草,也怪不得会有老虎潜藏,伏草扑人。 “东家,过不得。”周遵垂头丧气地跑回来,身子上的水渍,漫到了肩膀。 “只能等明日往前看看,有没有浅滩子。” 过不了河,天色又暗,又怕有猛虎蛰伏。 “牧哥儿,会不会是被剪道了?这桥便是被人弄坏的。” “不会。” 剪道的山匪没有那么傻,会挑一个有老虎出没的地方。 徐牧估摸着,是这几天连日春雨,水位攀高,把老木桥浸坏了。 “哥几个,先把马车围一起,寻些干柴过来,别走太远了。” 左右也过不去,再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按着计划,先扎了营,生起篝火再说。 “徐郎,奴家也去拾柴。” “不,你跟着我。” 莫名其妙的,徐牧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在动物园,老虎咧嘴嘶吼的凶戾模样。 昂—— 几只林鸟,突然从树林深处飞出,在徐牧几人头顶盘旋一阵之后,急急往前掠去。 “飞慢一些,我射死它!”司虎恼怒地收好铁胎弓,喋喋不休。 徐牧眉头越发紧皱,不时抬起头,看向树林深处,但看了好几番,直到眼睛酸了,都没有什么发现。 “牧哥儿放心,即便有老虎,我也捶烂他。”司虎大大咧咧,安慰着说了两句。 “别冲动。”徐牧正色道,“若真遇着老虎,哥几个记住,先跑开距离,马车救不急的话,那便先不管。” 围了马车,拾了干柴,徐牧稍稍松了口气,一般来说,有火光的话,野兽之类的,都不会太过靠近。 “东家,我去取些炊饼来。”周遵拔了拔火,起了身。 “周遵,再拿壶酒热身子。” 春雨细细绵绵,恼人无比,不仅沁了寒意,还平添了几分聒噪。 “东家,晓得。” 徐牧侧过头,看向旁边有了困意的姜采薇,犹豫了下,解了袍子,缓缓盖了上去。 “徐郎,奴家不冻。”姜采薇红了红脸,又拿起袍子,披回了徐牧身上。 徐牧也懒得坚持了,索性起了身,往马车外看去。 “周遵?” 即便是最边上的马车,也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周遵似乎是耽误了些。 “周遵?”徐牧又喊了一声,脸色迅速变得发白。 数不清的林鸟拍着翅膀,从头顶“梭梭”飞过,目光可及的棘草里,隐隐有小兽惊颤的低吼。 三匹老马焦躁地扬着蹄子,晃得马车上的物件,咚咚作响。 连月光都适时隐匿,被林木的叶梢惶惶遮住。 “东、东家!大虫跳出草了!” 周遵颤栗的声音,在附近暴声而起。 第二十三章 抱虎 周遵颤栗的声音,惊得在场的几人,皆是脸色剧变。 徐牧从旁抽出哨棍,惶然往前跑了几步,面前的景象,让他一时惊得咋舌。 一头硕大的黄斑吊睛猛虎,威风凛凛,正往下刨着利刃般的巨爪,不断剐出阵阵迸溅的血珠。 周遵无愧是条好汉,手里那柄朴刀,死死地护在脑袋前,但即便如此,胸前的位置,也已经被剐得血肉模糊。 “东家……救我。”周遵吐出一句,泊泊的血水从嘴里咳了出来。 “救人!”徐牧不敢再耽搁,喊了一声之后,和司虎周洛二人,齐齐冲了上去。 小婢妻姜采薇,也拿着老柴刀,淌着豆大汗珠,紧张地跟在徐牧后面。 吼—— 徐牧刚把哨棍打出,巨虎怒嘶一声,瞬间将哨棍拍断。 周洛红了眼睛,抬起铁胎弓,便射了下去。 铁镞箭透入虎皮,惹得巨虎愈发狂暴,冲着四周又吼了几声之后,往下疯狂拱着虎首。 周遵痛叫的声音,越发地吃力嘶哑。 “司虎!” 司虎恼怒地抬起朴刀,几步冲到巨虎之后,眨眼之间,便连剁三刀,似是剁到了虎骨,在昏暗中溅起粒粒火星。 这一下,果真把那头巨虎惹怒了,弃了奄奄一息的周遵,虎尾重重一扫,将司虎扫得趔趄之后,便摆转身子,瞬间把司虎扑倒在地。 徐牧看得睚眦欲裂,从地上捡起周遵的朴刀,便朝着巨虎捅去。 朴刀才捅入小半截,虎尾又扫起,将徐牧撞飞到十步之外。 “徐郎!”姜采薇惊声一叫,颤手握着柴刀,踏着两条打抖的腿,死死挡在倒地的徐牧面前。 “快,周洛,去把周遵扶走。”徐牧捂着胸口,咳出几声。 那头巨虎,似是恨透了司虎,并未转移目标,此时,两只巨大的虎爪,眼看着就要剐烂司虎的胸膛。 “司虎——” “吼!” 地上的司虎,喉头滚动两下,居然发出近似虎吼的声音,脸色瞬间涨红,抬起两条粗壮的手臂,死死箍住巨虎的两个前爪。 在以前,徐牧并不知道司虎有多大的力气,根据原主人的回忆,有一次收人命租时,为了防止欠债的赌徒骑牛逃走,居然双手倒拖牛尾,将半吨多重的黄牛,一下子拖崩。 顾不得身上的酸痛,徐牧惊喜地站起来,看着前方雨幕中,一个缓缓挺直身子的人影。 姜采薇惊愕地眨着眼睛。 连扶着周遵的周洛,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徐牧颤声怒喊。 “抱虎!” 司虎也仰起了头,脸上涨得越发通红,铁臂般的双手,突然间迅速收缩,死死钳住巨虎的身子。 吼吼吼! 巨虎的嘶吼,一声接着一声,却挣扎不得,连着两只虎爪,也被紧紧箍住。 将周遵放到一边,周洛也吼声连天,拾起朴刀,几下冲近,不断捅入巨虎的腹下。 徐牧也急忙起身,捡起半截哨棍,疯狂朝着虎头砸去。 不知多久。 直至泥地上的血水,渐渐被冲刷干净,司虎才抖着两条手臂,缓缓松开。 周洛艰难地瘫倒在地,抱着朴刀,依然忍不住地打颤。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周遵,也睁开眼睛,露出欢喜的神色。 徐牧扔了半截哨棍,艰难喘了口大气,侧头一看,发现姜采薇还死死握着柴刀,紧张地站在他旁边。 “死了的。”徐牧露出轻柔的笑容。 他何尝不知道,姜采薇是怕他出事情,才一直跟在他身边,但一个弱女子拿着把破柴刀,又能做些什么。 姜采薇红着眼睛,急忙跑回马车,翻出了金疮药,挨个开始涂抹起来。 “司虎,你……他娘力气真大。”徐牧声音兴奋,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没有抛开司虎,这简直是押对了重宝。 “牧、牧哥儿,我饿了。”司虎大字形摊开,睡在泥地上,重新恢复了瓮声瓮气的声音。 “哈哈,好!等会我亲自给你烤饼子。” “周洛,你堂兄没事的吧?” “东家放心,都检查过了,幸好虎哥儿出手得早,都是些外伤。” 徐牧松了口气,撑着起了身子,好奇地往地上的虎尸走去。 虎尸倒是没什么太大不同,可怖的是,这虎尸的上半身,都快被司虎箍成了凹形,连着那双虎眼,也鼓得可怕。 “周洛,和我把虎尸扛上车。” 徐牧寻思着,这么大一头老虎,虎尸怎么着也能卖些银子。 放了虎尸,周洛按着徐牧的吩咐,提了一盏马灯,迅速往前寻找浅滩。 约有一个多时辰,周洛才惊喜走回。 “东家,有滩儿,不过水还有些深的。” “顾不得了。” 徐牧不敢再耽误,即便止住了血,周遵的伤刻不容缓,再说,又跳出一头吊睛猛虎的话,恐怕真要等死了。 催促一番后,三辆马车涉险趟过溪河,连夜往河州赶去。 …… “这是、这是大虫?” “几位当真是好汉。” 天明时分,徐牧一行人刚入得河州城门,马车上绑着的黄斑巨虎,便引起了阵阵惊呼。 “谬赞,不过是捡来的虎尸。”徐牧微微皱眉,这等年头,低调些总是没错的。 而且,徐牧还有点私心,若是被人发现是司虎箍死的,要拉拢走怎么办? 虽然说和司虎有一番情义在,但这些东西,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将虎尸拉到肉铺,连徐牧也没想到,卖了将近一百两银子,喜得司虎差点要嗷嗷大叫。 “周洛,去抓药吧,记得多抓几副。”客栈里,看着转危为安的周遵,徐牧长长松了口气。 “东家,我误了活计……这月便不要工钱了。”周遵脸色黯然。 实则,他是怕徐牧会把他赶走,毕竟被老虎刨开的伤口,起码要休息半月。 这年头都是如此,东家老爷们,都不会养废人。 “别胡说。”徐牧露出笑容,“你好生休养,这月的工钱嘛……” 周遵脸色变得紧张。 “卖虎尸分你十两,这月再加一两银子,拢共十三两,让你婆娘给你做些好吃的。” 周遵昂起的头,瞬间虎目迸泪。 第二十四章 苦命丫鬟 “周洛,你留在客栈,看好你家堂兄。” “东家,晓得了。” 卖虎尸,各分了十两银子,这样的东家去哪里找,周洛已经巴不得快点回到四通路,把这等好消息告诉自家婆娘。 “牧哥儿,咱去哪?”大街上,司虎舒服地嚼着两张油饼,吃得满嘴油光。 “采薇,你旧时的两位丫鬟,住在何处?” 来河州的目的,便是收粮,若是那两个丫鬟的村子近些,这倒刚好顺路了。 “徐郎,她们来过信儿,住在河州几里外的右坡村。”姜采薇脆生生地开口,拿着油饼,也只敢小口小口的咬,怕被徐牧嫌弃。 即便是刚才挑礼物,也不敢多拿,只选了两匹普通的麻布,最后,还是徐牧帮着选了两条好肉。 “那便过去。”徐牧笑着应道。 周遵伤了,再加上原本人手也不够,若是能拉来几户人家搬迁到酒坊庄子,不失为一趟好路程。 司虎抹了抹手,匆匆驾来马车,未等徐牧开口,便已经催促着老马,驶出了河州城。 比起望州,河州安定的模样,可要好太多了,至少没有难民围城,至少沿途走过的百姓,脸色也不见得都是蜡黄。 所以,对于这次的河州收粮,徐牧充满了信心。 沿途过去,询问了三两路人,才寻到了右坡村的方向。 大纪并没有门牌的概念,若是想找人,只能说出对方的名字诨号,当然,还不一定马上能找得到。 至少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拢共两钱碎银,徐牧三人终于打听到两个小丫鬟的下落。 “一个嫁给了屠子,一个嫁给了书生,这倒是稀奇。” 北方几十万难民惶惶南下,不仅给灰色产业注入了新血,另外,许多半生不娶的老骡夫,也难得娶上了婢妻。 姜采薇的两个丫头,算是运气不错,只是卖了身契嫁人,并未被拐到清馆窑子里。 “先去哪家?”徐牧抬头瞅了瞅天色,细声发问。 两个丫鬟,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 “徐郎,屠子那边……的。”姜采薇语气有些焦急。 大纪屠子的名声,和棍夫一样,是烂到泥巴地里的营生。 屠子,即是屠夫,但不同于城里的肉铺,乡野小村的屠子,大抵是收些猎人的小兽,剥皮剁肉卖银子。 再加上屠子往往都是酒鬼,卖出去的,都不够自个下酒的。这样的营生,很多时候都是入不敷出。 三人踏着脚步,踩在泥泞不堪的村道上,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家破烂不堪的屋头前。 司虎扯了扯裤腰带,好让那把朴刀显眼一些,这才抬起了手,叩响柴扉木门。 哐—— 木门被重重推开,一个头发糟乱的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地探出了头。 “做甚?” “春荷可在家?”姜采薇走前两步,声音焦急。 “春荷?哦,那贱人好似是叫这个。”大汉灌了口酒,踉踉跄跄坐在地上,继而露出微微的狰狞。 “不过,你们要想打桩儿,可慢了些,昨日刚好埋了。那小贱人是个脏命,一个柳病挺不过去,便跪在床上哭,哭了几日便死了。” “二位爷过两日再来,如何?我准备入城再寻个婢妻。” 徐牧身子微微发颤,旁边的姜采薇,已经有泪水滑到脸庞。 “司虎。” 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司虎,恼怒地要朝着大汉冲去。 却不料,姜采薇已经先前一步,拾起了一块石头,红着眼睛朝醉醺醺的大汉砸下。 大汉鼓着眼睛,神态僵了一会,一下子摔到地上。 “牧、牧哥儿,我还打不打?” “打断两条腿。” 徐牧心头发涩,走过去将姜采薇扶起。 国之将亡,民事哀苦。 这吃人的世道,都快把人的骨头嚼烂了。 “徐郎,春荷死了的。”姜采薇撑着身子,哭得无比凄凉。 徐牧能够想象,当初一主二仆从北面逃难而下,是何等的生死相照。 “先去村尾那边看看吧。” 这一句,终于让姜采薇蓦然惊醒,急忙往村尾方向跑去。 “牧哥儿,书生……应当不会做那些事了吧?”抹去拳头的血迹,司虎语气发沉。 “我也不知道。” 徐牧叹了口气,招呼了一声,和司虎两人跟在姜采薇后面,匆匆走向村尾。 根据姜采薇所说,第二个丫鬟叫夏霜,嫁了个种佃田的老书生。 焦急地把柴门叩响,待屋里的人走出来,姜采薇瞬间喜极而泣,激动地抱着出屋的人影,连身子都颤了。 “小、小姐,你怎么来了?”出屋的女子村妇打扮,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似是伙食不好,脸面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蜡黄。 不用说,这小村妇就是丫鬟夏霜了。 “我夫君还在读书,你们进屋,小、小声一些。” 姜采薇急忙拿出两匹麻布,递到夏霜手里。 “小姐,你留着自个做衣裳,奴婢有衣遮身就成了。” 有衣遮身么?身上的那件衩裙,估摸着是男袍子改的,密密麻麻地打满了补丁。 “进屋,进屋,小声、小声一些。”夏霜不忘又叮嘱了一番,不时还抬起头,看着站在后面的徐牧。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嫁了个棍夫。棍夫啊,是很坏的人。 司虎走在最后,提着两条好肉入屋,弥漫的肉香气,才终于让那位久坐灯下的老书生,慌不迭起了身子。 “夏霜,哪儿来的贵客?” “自家小姐来走亲的,夫君,你且去看书吧。” “不急的,已经看了一日,刚好有些累乏。” 老书生几步走前,身上洗白了的文士袍,都明显有些不合身了。 徐牧犹豫了下,寻思着要不要留下几两碎银,当投个资,若是日后这位寒窗苦读的书生,蓦然高中了,也好有条路子。 可惜,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 他看得很清楚,旧书桌上,摊开的那本书籍,并非是什么四书五经,而是一本手抄的春宫黄本儿。 姜采薇也识字,刚巧也看见了,转过头来,脸色瞬间通红。 老书生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抄本,嵌入了裤带里。 “我原本想去城中酒楼,与诸多同窗欢聚的,但偏偏身子有些不适。” “以后再来,莫要带酒肉了,我时常吃的,前两日河州的几个大户,还请我赴宴,吃了顿全鹿席。” 老书生言语镇定,仿若真事一般。 徐牧顿住身子,一时不知怎么作答。这年头,寻常百姓里,能吃上肉的人家,可不多见了。 提着肉条的夏霜,这时一个不慎脱手,肉条便滚到了泥尘里。 惊得原本镇定自若的老书生,怪叫一声,心疼地急忙弯腰,捡起肉条又吹又拍。 徐牧脸皮一抽,这模样,该有三两年不知肉味了吧。 第二十五章 世道不公 两条好肉下了锅,只消一会,诱人的肉香气,便弥漫了整间屋子。 老书生鼻子都吸红了,好不容易等上了桌,便急忙寻了碗筷,夹了几捧,大口吞咽起来。 徐牧懒得动招揽的心思了。 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了解到,这书生就尤文才,已经三十有七,考了十几年的乡试,连秀才也没考上,依旧是个童生。 家里租种的佃田,现在全推给了夏霜劳作,自个每日缩在屋头里,看着春宫黄本儿。 “小姐,真、真的吗!”旁边的墙角里,夏霜由于声音激动,不知觉提高了些。 “真的……徐郎开了酒坊庄子。夏霜,你不如一起过来。”姜采薇声音温柔,对自己的两个丫鬟,她向来视同姐妹一般。 如今春荷死了,愧疚如她,更想保护好夏霜。 “我听说你是个棍夫。”夏霜还没回话,吃了两碗肉的尤文才,已经开始了淡笑。 “并非是想笑哥儿,但我身为大纪的读书人,自知礼仪周法,恐怕与哥儿不是一路人。” 徐牧笑了笑,几乎没有犹豫,“我亦不敢高攀。” “不瞒哥儿,连老师都说,我今年乡试是有机会的。”尤文才喋喋不休,“我已经想过,今年中榜之后,便先去城里买个大宅,再添置几间偏房,请一伙舞姬常住……” 徐牧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这尤文才就跟个吹牛犯一样,就差没把自己说成文曲星下凡了。 “正所谓燕雀不知鸿鹄志,所以,我无法接受你的示好,希望哥儿能明白。” “我没有这个打算……”徐牧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木窗,看向屋子外的景色。 时间已经耗得差不多了,等会还要去询问收粮的地点。 “我每月去帮主家抄书,亦有二钱银子。并非自夸,我尤文才的书法自成一体,连衙门的县太爷也时常夸我。” 起了身,徐牧瞟了一眼桌上的肉碗,发现尤文才连肉汁都舔光了。 “祝尤兄今年高中榜眼。” 叹了口气,徐牧实在不想再待下去,怕忍不住抽尤文才的耳刮子。 在一旁的姜采薇见状,也急忙跟着起了身,脸色上带着微微失望。 嫁夫随夫,按着大纪的风俗,若是尤文才不同意,夏霜是不敢跟着去酒坊庄子的。 “哥儿对不住,我虽然学富五车,但良禽择木而栖,恐怕不能接受你的招揽。当然,我今年中了乡试榜眼,你自可来吃喜席。” “我既然饱读圣贤之书,便不会为五斗米折了腰。” 徐牧脑壳发疼,已经懒得解释了。 “走吧……” 三步并作两步,徐牧走的匆忙无比,生怕屋子里的尤文才又跑出来,追着啰嗦一番。 “徐郎,对、对不起。”姜采薇也察觉到徐牧的不悦,有些不安地开口。 “没事儿。”徐牧堆上笑容,“既然不愿意去,那便算了,左右我给的月俸,应当是不少的。” 姜采薇脆生生地点头,这一轮的走亲,徐牧已经很照顾着她了。 “司虎,去取车。” 不多时,三人上了马车,车轱辘留下两道长长的印痕之后,缓缓消失在了村口。 “以后有送肉的,切记要煮烂一些再出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没吃过肉。” 屋子里,尤文才抠着牙缝里的肉丝,攒了好几簇之后,才一起放到嘴里嚼巴嚼巴。 “我要看书了的。” 从裤带里刚拿出春宫黄本儿,尤文才突然又想起什么。 “那个小棍夫,先前让我们去他的庄子,每月的月俸是几钱?” “夫君,小姐问过他了,好像给的一两银子。” 哐啷—— 尤文才惊得脸色发白,匆忙间,连桌上的桐梓油灯都打翻了。 “你、你怎的不早说!哎呀!哎呀呀!” 夏霜脸色委屈,“是、是夫君说不与棍夫交好的。” “追!追出去!一两银子,我要抄断几杆笔头,才赚得到一两!” 待尤文才匆匆忙忙跑出小屋,跑到村道上,却发现哪里还有徐牧三人的踪影,急得他鼻子一酸,堂堂下凡的文曲星,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 比起望州城那边的乡路,总体来说,河州的乡路似要平坦得多。即便是被春雨浸了泥道,老马一路踏过,蹄子也撂得极欢。 “牧哥儿,要去粮行?” 徐牧直接摇头,“直接去大些的庄子收。” 大纪如今有个特色,约在百多年前,随着和北狄人的战争,南下的难民越来越多,其中亦有许多钱财厚实的富人,会预先购买地契公证,建好庄子招揽佃户,在南边重新落户安家。 基本上,和徐牧的酒坊庄子同出一辙。 久而久之,在野外之地,便时常会看见大大小小的农庄。 所以,若是时间宽裕,倒不如直接去这些庄子里收粮,免得还要被粮行的二道贩子,多砍一刀。 沿途过,一路问了三四个农庄,徐牧有些庆幸,价钱的话,起码比粮行缩了小半倍。 不过人手不足,只能留下四通路的地址,多给了些路费银子,让这些农庄过一两日送上门来。 “牧哥儿,这些人在作甚?”正要调转马头往城里走,司虎突然愕声开口。 徐牧怔了怔,循着司虎指的方向看去。 发现在一个农庄之前,至少有二十余人,正面容愁苦地敲着庄门。 “东家,我等真是佃农。世道不公……先前的庄子被山匪打了,老东家活活气死,我等也活不下去了。” “东家,你收留我等,我等好好做活。” 徐牧沉默地往前看,发现这批人,皆是一脸的蜡黄之色,明显属于那种缺衣少食的苦民。 可惜,即便这二十余人哭哭喊喊,农庄大门都没有敞开的意思。 “司虎,去把这些人喊来。”徐牧淡淡开口。 司虎稍顿,急忙跳下了马车,不忘把朴刀嵌入裤带里,才急步往前跑去。 不多时,二十余个苦民,便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徐牧面前,其中几个穿着单薄的孩童,以为要赏银子,没等父母催促,便马上跪倒在泥地上,嘴里唱着讨银子的吉利话。 “莫跪,先起来。”徐牧叹着气。 在他旁边的姜采薇,也看着有些难受,打开小包袱取出舍不得吃的两张油饼,分给了几个孩童。 面前的人群里,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响起阵阵咽口水的咕噜声。 第二十六章 我有一个庄子 “列位可是要找生计?”下了马车,徐牧走前几步,替一个孩子抹掉脸上的泥巴。 这副光景,让二十余个苦民看到,不免一下子生出了好感。 “这位头家,自然是的,我等原是二十里外,一个小农庄的佃户,农庄被山匪打破,老东家活活气死,我等实在没活路了。” “敲了七八个庄子的门,都不愿意收留我等。” 二十余人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农人,拄着一根柴棍缓缓走出。 “我亦有一个庄子。”徐牧凝声开口,“列位要是没去路,拜我为东家如何?” “头家……你农庄在几里路?” “八十里外,望州城的一个酒坊庄子。” “望州啊,前面的雍关都破了,那里听说很快会打仗啊。” “还有难民吃人。” …… 徐牧面色不变,眼下这帮苦民,都落魄成这样了,若还是挑三拣四,不要也罢。 “住口,你们都住口!” 庆幸的是,那位老农人还是明事理的,立即喝住了后头的议论声。 “头家,每日分几顿饭?” “二顿,每月再分十斤粮。” 徐牧的话刚落,二十余个苦民,已经脸色激动起来。 这世道,能好好活下去不被饿死,便是莫大的本事了。 “另外,每月有二钱月俸。” “这……还有月俸!”老农人蜡黄的脸色上,涌起激动的潮红。 “快!快来!都拜东家!” “我等鹿山小湖庄,逾二十三口,拜见东家。” 声音齐整,即便还饿着肚子,却洪亮无比。 “好!甚好!”徐牧大喜,这一下,酒坊庄子里,便又有了一大批的生力军。 而且都是老实本分的穷苦人,足以信任。 “我有言在先,列位拜我成了东家,吃我的粮,拿我的月俸,以后行事,务必以我为先。” “自然的,东家放心。”老农人重重松了口气,若非是遇到徐牧,他们继续在河州兜兜转转,估计会越来越惨。 “司虎,去敲农庄,多买几辆马车,再买些吃食来。” 一脸老马车,至少也要六七两银子,但没办法,没马车的话,让这帮人走路去四通路,也不现实。 再者,徐牧买马车,实则还有一个不小的计划。 …… 等这二十余的苦民吃饱肚子,再取来四辆马车,已经差不多天色昏黄了。 回到河州,徐牧索性雇了个大棚,先让这些苦民住下,等明日清晨,便一起赶回四通路。 “司虎,和我去城里走几步。” 安顿好苦民,徐牧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没有早睡的习惯,索性趁着酒楼还未打烊,再去推推销路。 “徐郎,奴家也去。”姜采薇脆生生地小跑出来,跟在后边。 “牧哥儿,她定然是怕那些苦民使坏。” “别胡说,那些苦民以后是自家人。”徐牧瞪了一眼,继而才转过头,有些复杂地看向面前的小婢妻。 南下千里,难民可比苦民要可怕多了,小婢妻尚且护得一家周全,又何须害怕这些苦民。 徐牧脸色越发沉默。 她是担心,自己会出事情。 姜采薇默默垂着脸,也不解释,定定地跟在后边。 河州四纵八横的大街,比起望州还要繁华许多,即便是入夜了,各种酒楼清馆,赌坊食铺,依然还未打烊,应有尽有。 连着问了七八家,送了几小坛子的醉天仙出去,也仅有两家愿意小批量的订购一些。 徐牧也不急,只要醉天仙能打入河州城里,凭着蒸馏的技术,火爆全城是迟早的事情。 到时候便不是上门推销了,反而是那些酒楼食铺,自个来酒坊庄子讨酒。 “回去吧。”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没必要再继续待在河州城,只等歇息一夜,便立即赶回四通路。 …… “东家!东家回来了!”陈盛赤着膀子,站在箭楼上欢喜大呼。 瞬间,庄门一下子大开,七辆马车缓缓驶入了酒坊庄子。 下了车,徐牧也脸色兴奋,虽然途中遇到了猛虎伏草,周遵也受了伤,但还好,算是有惊无险。 只等这一两天,河州城的粮车送来,便可以立即开工。 “陈盛!” 陈盛嬉笑着披上衣服,“东家,这两日按着你的吩咐,大家伙把庄子围得更严实了。” “山匪又闹了?” “这两日倒是没见,不过有望州那边的人过来说,难民闹得越来越凶了。” 徐牧皱了皱眉。 几十万难民,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必然会生出问题。 “陈盛,让大家伙先休息一下。” “喜娘,你挑两个人,以后负责给大家做饭。” 原本在扛着木头的喜娘,听到徐牧的声音,慌不迭地急忙点头。 “东家,这、这又有一大帮人入庄了啊。” 徐牧笑了笑,抬头往庄门看去,二十余个苦民,还有些畏惧地站在门边。 “都进来吧,胡老,你让人都进来。” 胡老,便是那位说话好使的老农人,在听了徐牧的话后,急忙催促着二十余个苦民,纷纷走入庄子。 “胡老,先前便对你说了,我这里是酒坊庄子,比起农庄来说,还要清闲一些,这两天,我会让陈盛教你们做活计。” “谢谢东家!”老胡头声音更塞,他原本还担心徐牧在骗他们,毕竟这待遇太好了,不仅分粮食还有月俸,若放在以前,哪里敢想。 “后头还有空出的木屋,列位这两日先挤一些,左右附近多的是林木,很快便会搭建起来。” 二十余个苦民,神色激动,就差没给徐牧磕头了。 徐牧走前几步,踩上了一个木桩。 “我先前就说过,我等皆是想活下去的人,你们既然拜我为东家,我徐牧便答应你们,这处徐家庄,日后便是列位的家,穿有衣,吃有食,有了闲银,还可以给妻子娃儿,买些糖糕衣袍。” 徐牧面前,一张张面容上,都露出憧憬的神情。 若非是生活所迫,流离失所,谁愿意活得跟狗儿一样。 “敢问列位,若有人打庄,当如何?” 徐牧并没有在说笑,这种事情,是真会发生的,即便在河州那边,都有不少庄子被土匪打了,更别说望州这种混乱之地,指靠官差无用,能指靠的,只有自己。 “捶他娘的!”司虎抽出朴刀,骂骂咧咧。 “对!捶他娘的!”陈盛也怒声大喊,先前的几个马车夫,包括受伤的周遵在内,皆是面无惧色。 老胡头嘴巴嗡动,遥遥想起先前农庄被烧毁的一幕。 “捶、捶他娘的!” 瞬间,二十余个苦民,也被带动起来,蜡黄的脸色上,隐隐露出坚毅之色。 “好!”徐牧满意地走下木桩,他要做的,便是让这些人,拧成一股力量。 姜采薇站得有些远,但即便如此,当抬起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影之时,不知觉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大纪棍夫,分明是个了不得的天赐夫君。 一处木棚上,抱着酒葫芦的老秀才,露出难得的平和笑容,抬起手来,又咕噜噜地灌了几大口。 第二十七章 山匪立威 整个徐家庄,到了现在,约有四十多人,除了六七个孩童外,余下的,妇人占了大半,偌大的庄子,只有十五个成年男子。 这个数目在徐牧看来,已经是很满意了。 毕竟于大纪而言,拉壮丁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知多少好汉,死在边关的城墙之下。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再加上上一世积攒的装修经验,很快,偌大的徐家庄,已经变得有模有样。 除开居住的连排木屋,四座箭楼,大木棚搭建的酒坊,徐牧还特意在庄子的西侧,围了一个不小的马场,平时没事的时候,便将拉车的老马,放出来奔几圈。 左右整个庄子,也有差不多两个足球场大小,用地是完全足够。 按着徐牧的意思,酿酒的活并不算太累,让妇人轮着来做便行,至于男子,则要做一些重活,譬如锤树送酒,值夜护庄。 “徐郎,奴家和喜娘她们商量过了,在庄子边的空地,可以开荒,种些野菜,养些江鱼。” 姜采薇欢喜地走过来,语气带着兴奋。 相比起以前瘦弱单薄的模样,这段时间,明显是健康了一些,姣好的面容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晕色。 “徐、徐郎,你怎么了,若是不想也无事,奴家去和她们说。” “不是这个意思。”徐牧露出笑容,“以后这种事情,你自个做主就成。” “徐郎,不行的,奴家、奴家不能逾越。” 果然,小婢妻还是过不了那道坎。 徐牧叹了口气,虽然说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酒坊庄子,但他和姜采薇的关系,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两人之间,好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我答应了。记住,你记账就行,不用帮做杂活。” “奴家,听徐郎的。” 刚说完,姜采薇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红着脸往后跑开。 锵锵锵—— 徐牧刚要往后走,猛然间,耳边如同被炸了一样,惊得他急忙捂住耳朵。 待回过头,才发现老秀才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来,手里还提着一面锣鼓。 “我儿!我儿!鸣金收兵了!狄人势大,且退且退!鸣金收兵了!” 徐牧有些无奈,又怕老秀才跑得太快摔到身子,急忙要去扶住,却不料眨眼间,老秀才已经跑出了百步。 “东家,那锣我想用来醒夜的,一时不慎,被他抢了去。”匆忙追来的陈盛,同样一脸无语。 若是深夜之时,有山匪来抢庄,有面铜锣来醒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东家,不和你讲了,我去把锣拿回来。” 徐牧抬头望去,见着在昏黑的天色下,老秀才领着几个孩子,一边提着锣,一边上蹿下跳,追得陈盛气喘吁吁。 惹得不少妇人和男子,一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哄然大笑。 不知觉间,徐牧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东家!东家快来!” 突然,陈盛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反而是脸色仓皇地转过头,高声大喊。 如陈盛这样的好汉,能让他如此失态的原因,只有一个。 山匪! “东家,是山匪来了!”箭楼上的周洛,也同样大呼。 “司虎,带人上箭楼!” 吩咐了句,徐牧冷冷往前,踏着木梯走上了木墙的横板。 “东家,这得有四五十人!”陈盛取来铁胎弓,急忙站在徐牧身边。 徐牧咬了咬牙,面前的景象,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有些惊骇了。 昏黄的夜色下,几十个山匪各自举着火把,手提武器,冷冷列在庄子之外。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黄骠马的大汉,披着一件铁锈斑驳的旧兵甲,似是瞎了右眼,一直绑着眼罩,但即便如此,那仅剩的左眼里,依旧透出瘆人的目光。 黄骠马上,有一把马槊模样的铁制兵器,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凛凛寒意。 “某家巡山狼彭春,路过贵庄,打声招呼。” 声音嘶哑无比,如破了的风鼓。 徐牧冷冷立着,“某家大威天龙徐牧,见过招呼。” 庄子外,骑在黄骠马上的大汉,微微一怔之后,爆发出极度的快活声。 那群跟在他身后的山匪,也闹哄哄地举起火把,不断打着聒噪的响哨。 “牧哥儿,要不要射弓?”司虎怒而转头。 “先等等。”徐牧声音冷静。 若是这什么巡山狼要抢庄,绝不会这样光明正大的,反而会摸黑靠近庄子,翻过木墙。 “哈哈哈!” 如徐牧所料,那位巡山狼像抽疯一样笑了几声,夹着马腹的右腿蓦然一抬,眨眼间便将那柄马槊抓在了手中。 “着!” 近处的一株树木,随着马槊的挥砍,应声倒下。 几十个山匪,爆发出愈加放肆的喝彩声。 彭春收回马槊,扬起头讪笑了几声,便打起缰绳,领着人马,呼啸着往北面老山跑去。 “这是怎的?来了又跑?” “在立威。”徐牧冷笑,酒坊庄子的营生,赚得银子太多,这帮山匪,接下来要大开口了。 不过徐牧有些好奇,巡山狼没有直接谈话,莫非是还拉了中间人不成? 果不其然,在山匪离开没多久之后,两个晃头晃脑的人影,悠哉悠哉地走到了庄前。 “东家,是村子里的两个懒汉。” 徐牧微微皱眉,这些村里懒汉,与山匪暗通,祸祸了整个村子。现在倒好,又来做马前卒了。 “列位还不开庄!”为首的一个懒汉,声音叫嚣,扯着山匪的虎皮,如同一位巡游钦差般。 “我奉老北山上,两位大王的话,速速开庄迎客,若晚了半分,明日便发兵打庄,整个儿捶烂了!” 发兵?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谈兵伐征战。 “东家,怎么办?”陈盛紧张地发问。 徐牧回过头,看着庄子里缓缓聚来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 官不斗匪,而匪欺压于民。 这已经是一个彻底病态的朝代。 “望州来的小东家?你好大的胆!抢庄之日,有你哭的时候!” 徐牧目光发冷,他觉得,是该给庄里的人,做出一番表率了。 这个世界上,与虎谋皮,向来都是下场凄凉。 第二十八章 别无选择 “陈盛,取长弓。”徐牧语气发沉。 时间太紧,现在整个庄子里,在徐牧的监造之下,也只打了五把硬木长弓。 要知道,后世的这种长弓,并不同于大纪盛行的竹片弓,而是火烤硬木弓身,曲成一米八以上的巨弓。 另外,还需要收集麻草,晒干之后搓成细小麻丝,上白条搅在一起,方能成弦。 衙门的公证,是可以自造百余把,但依着徐牧估计,起码要差不多两月,才能完全赶造出来。 此刻,听着徐牧的话,陈盛没由来的脸色一惊,蹬蹬蹬跑去箭楼,摘下了一把长弓,另有一壶加长的石镞箭。 “东家要射弓?” “会一些。”徐牧语气平静。 在上一世,有时闲暇,他会去射箭场玩个半天,虽然不至于百分百中,但准头还是不错的。 当然,除了力量问题。 原主人的身子,即便休养了一段时间,依旧还有些孱弱。 莫得办法,徐牧只能学着西方的开弓办法,用脚踏住弓弦,把弓弦拉张,尔后再回了手,紧紧崩住。 “嘿!好胆!真是好胆儿!老北山的大王说了,每月二十两人头钱,若是还不给,这一回便要生气,烧了你的狗庄子!” 庄门外,两个懒汉一唱一和,叫嚣的声音,让庄子里头的不少人,都变得有些束手无措。 大纪土匪的恶名,早已经让人畏惧不已。 徐牧眯起一边眼睛,转过长弓,瞄了几息之后,蓦然松手,崩弦。 庄门下,一个近些的懒汉,猛然间扑倒在地,嘴里发出死了爹娘般的惨嚎声。 吓得另一个急忙抱头,匆匆往前跑去。 旁边的陈盛呆了呆后,喉头里瞬间发出欢呼之声。 “开庄门,把人拉进来。”将长弓放好,徐牧冷冷开口。 司虎得了命令,立即打开庄门,恼怒地冲出去,只消一会,便将一个死狗般的懒汉,拖入了庄子中的空地上。 “尔等,尔等好大的胆!老北山的大王,定然不会放过!” 围过来的人群,其中有不少,还带着戚戚之色。 原本在一边的喜娘,在看了看后,抓起旁边的柴棍,朝着那位被拖入的懒汉,重重打了下去。 家里男人被害死,很大的原因,是这帮懒汉把山匪引入了村子里。而且,在男人死后,这帮懒汉还逼迫她去卖身子,剥肤椎髓,连孩子都差点饿死。 “喜、喜娘儿,你别打了!” 地上的懒汉,痛得在地上打滚,再没有先前的嚣张之气。 “喜娘,等一下。”徐牧叹着气走来,握住那根染血的柴棍。 喜娘红了眼睛,冲着徐牧点点头后,听话地退到后边。 “我且问你,老北山上,有几个山匪?”徐牧声音骤冷,他估计,刚才那一批,应当不是全部。 懒汉龇牙咧嘴,还想吐几句狠话,却被司虎踩着被射伤的小腿,痛得直哈大气。 “东、东家,有……有六七十人。” “六七十人?” 徐牧面色微变,六七十人,已经是不小的犯罪团伙了。 “还有呢!快讲!什么老北山二大王的,全讲出来!”司虎冷不丁又要抬脚,吓得地上懒汉,急忙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二大王你们见过了,是先前的巡山狼彭春……大王叫洪栋,使一把长刀,武功高强。” “闹了几年了?” “差不多二年,两人原先是北面大营的骑枪手,战事不利做了逃兵,一路逃到四通路,又拉了许多人手,做了山匪大王。” “逃兵?”徐牧怔了怔。 先前因为庄子的事情,过于忙碌,并没有太多时间来理会那伙山匪,现在居然说,这所谓的老北山大王,原先是大纪军营的骑枪手。 即便军部不管,当衙门官差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可见,大纪的底子,腐蚀到了什么地步。 “小东家,每月只需交二十两人头钱,二位大王便、便不会为难于你。” 徐牧冷冷一笑,今天是二十两,过几天便是五十两了,还是那句话,与虎谋皮的人,向来死的最惨。 “司虎,扔出去。” 闻声,司虎立即弯腰,拖着懒汉的伤腿,待拖到门口,恼怒地往前一甩,懒汉便惨叫着飞了出去。 “闭庄门!” 两扇巨大的木门,在夜色中缓缓关闭。 空地上,围着的人群,脸色已经平缓了许多,似是刚才徐牧的举动,极为大快人心。 有时候,比山匪更可恨的,便是这种为虎作伥的恶徒。 “且散,回去休息。” 走回边上,徐牧的目光越发凝重。 “陈盛,你来安排人手,以三个时辰为一轮,每轮值夜的,至少要四人以上。若发现山匪抢庄,立即敲锣醒夜。” 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彻底和老北山上的山匪闹掰了,当然,这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庄子里的十五个青壮男子,只要把胆气练出来,将是护庄的主要力量。 “东家放心。”事关重大,陈盛急忙点头。 “小心一些,记着我说的,山匪围住庄子,便先把身子藏在箭楼。” 即便是简易箭楼,也能很好地挡住山匪的弓箭。 “东家,我们都晓得了。”徐牧面前,十五个青壮大汉,包括司虎在内,都脸色认真地点头。 “好,值夜的留下,其余人先回木屋休息。” 揉了揉有些发沉的脑袋,徐牧脸色依然有些不好。 穿越而来,无背景无靠山,要在这种乱世生存,实在是太难了。 走回最正中的木屋,徐牧刚要走入,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婢妻姜采薇已经在里头,弯着单薄的身子,替他铺好了床褥。 “徐、徐郎,床铺好了。”姜采薇脸色带着红晕。 徐牧敢打赌,这时候只要他开口,姜采薇肯定愿意留下来,一夜春宵。 但,这不是一场爱情。 只是一根无形绳子的束缚。 “徐郎,奴家走了。”姜采薇紧张地搓着衣角,神色有些不自然。 “路滑,小心一些。” “晓得的。” 木屋里的灯光,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久久站立,一个转过了身,踩着小碎步往后走去。 第二十九章 我洗净了身子 夜色深去。 徐牧睡在木板床上,一时思绪万千。脑海中,时常跳过姜采薇的单薄身影。 沉默叹了口气,徐牧将桐油灯捻得微弱,打算休息一番。 迷迷糊糊之时。 徐牧手臂一凉,回过头,才发现木板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窈窕的人影。 未等开口,便被人影紧紧抱住。 “采薇?” 不对,姜采薇那害羞的性子,断然不会如此。 推开人影,徐牧急忙捻亮了灯光,发现面前的,居然是喜娘。 “东、东家。”喜娘脸色羞红,连着声音,都变得微微发颤起来。 “喜娘,你这是作甚!” “东家!东家!我洗净了身子,我不脏了!东家,你打、打桩儿吧!” 徐牧沉默地抬起目光,发现面前的喜娘,不仅换上了红兜兜,还披了件薄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风情万种。 “东家,我不喊出声!别人不知道!” 喜娘红着脸,似要躺下去。 他一下子明白,喜娘这是在报恩。 左右在古人的思想里,都有以身相许的说法。徐牧已经有了婢妻,相许是不可能了,只能许身子。 “喜娘,你快起来。” 徐牧咽了口唾液,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的龌龊想法。 佳人在前,说无动于衷,那肯定是假的。 “东家,我不脏的,我洗了几遍身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牧叹着气,揉了揉额头,才让脑海中的清明慢慢充斥起来。 “喜娘,你不用如此。你能来帮我做活计,还带来不少散户,我已经很感激了。” “东家,莫不是嫌弃。我不说的,我谁都不说,我只想报答东家……没有东家,孩子都饿死了。” “你真要报答我?” “自然是的!”喜娘脸色大喜,眼看着又要闭上眼睛躺下去。 “先起来……”徐牧深感无奈,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把持不住。 “若想报答我,明日去帮我多摘些麻草,如何?” 摘麻草,便是为了做长弓之弦。 虽然这几天都有摘,但终归数量太少了。 “我、我听东家的。” 喜娘也明白,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似乎真没有打桩儿的意思,再耗下去,估计还要惹生气了。 “回屋休息吧,下次可别这样了。”徐牧苦笑道。 “听、听东家的。” 穿着薄纱,喜娘红着脸刚走到门口。 突然,又是一道人影恰好走来。 徐牧脸色大惊,起身走前一看,发现居然是姜采薇这个妮子,捧着一床被褥,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 喜娘也一时怔住,不知该怎么解释。 “徐、徐郎,今夜有些冻了,奴家来送被褥。”姜采薇垂头站着,捧着被褥的手,似是不安地发抖。 徐牧心里骂了声娘,这婚外出轨,实锤了。 “喜娘,你先回去。” 站立不安的喜娘,带着愧疚无比的神色,慌不迭地往前跑去。 “我并没有做什么的。”徐牧咳了口嗓子,心想着还是要解释一下。 “徐郎,奴家不生气。奴家只是逃难的婢妻,徐郎能收留,奴家已经很感激了。”姜采薇依然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真什么都没做。” “徐郎纳妾也好,寻欢也好,奴家都不生气,奴家只是婢妻,以后也会好好服侍徐郎。” “你先抬起头。” 姜采薇颤了颤身子,破天荒的没有听徐牧的话,还是把头垂着。 “徐郎啊,天晚要冻了,奴家把被褥放好,就、就回去了。” 徐牧心底发涩。 姜采薇的声音里,分明是带着哭腔了。 沉默了下,徐牧让给了身子。 姜采薇捧着被褥,依旧紧紧垂头,待把被褥放下,转过头时,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没等徐牧多看两眼,一下子又把头垂了下去。 “徐、徐郎,奴家先走了。” “我没做那些……算了,你好好休息。” 姜采薇逃也似的身影,仓皇往前跑开。 …… 春雨连绵不断,没等放晴两天,便要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将庄子周围的世界,染成了湿漉漉的一大片。 “东家,粮车来了!”箭楼上,传来周洛呼喊的声音。 司虎匆匆把庄门推开,不多时,十几辆马车载满了粮食的马车,鱼贯而入。 “哪位是徐坊主?”一个背着铁棍的中年大汉,拿着文契走近。 大汉后头,十余个背着长棍的青壮,也慢慢靠近,谨慎地看着四周。 这些人大多是武行,实则和走镖一个性质,替雇主送货上门,赚些正规的刀口银子。 徐牧大方地付了尾款,不忘打赏了小袋碎银,递到中年大汉手中。 “徐坊主最近小心些。”收了银子,中年大汉的语气,也温和起来。 “怎么说?” “我等随车路过老北山南面之时,发现有山匪在晒刀了。” “晒刀?”徐牧怔了怔。 “土匪晒刀,那便是说,近些时间会有吃大户的行动,让其他地方的瓢把头,莫要靠近抢食。” 老北山,二大王。徐牧皱住眉头,晒刀的目标,无疑是他徐家坊了。 “言尽于此,徐坊主须注意。” “多谢好汉。” 中年大汉点点头,待卸完粮食,带着车队又驶出了庄子,不多时,便消失在莽莽的林路之中。 “陈盛,先让人把粮食搬到谷仓里。” “东家放心。” 徐牧回头往前,眉头越发紧皱。 老北山上的那伙山匪,已经成了压在他胸口的大山。 现在尚且有庄子庇护,但以后呢,收粮送酒的,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庄子里吧。 “司虎,等陈盛他们做完活,都喊到小马场这边。” “牧哥儿要作甚?” “教你们骑马杀敌。” “哈?” 徐牧没有多说,继续往前走,走到小马场方才停下。 在他的面前,有十三匹老马,被卸去了车驾,正围着整个小马场,撒着梯子跑得正欢。 徐牧看着,脸色有些可惜。 可惜只是些老马,若是那种能上战场的烈马,才叫真正的良驹。 不过,按着大纪的市价,一匹好些的烈马,至少要上百两,以他现在的身家,最好是别想了。 北狄人近百年,在与大纪的交锋中,能频频获得大胜,很关键的一个原因,便是北狄人的草原里,有着数百个上好马场。 第三十章 老马当骑 “牧哥儿,人齐了。” 徐牧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十余个青壮。 陈盛这些人自不用说了,原先就是赶马夫,在马背上讨活的。剩下的人,估计连马都没骑过。 “东家,我、我会一些。”人群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青年,急忙举手。 “我小时,和庄里的少爷交好,他借着小马,给我骑了几回。” “不错。”虽然心里叹息,但表面上,徐牧还是大方地夸了一句。 “那么都选一匹马,骑着看看吧。” 不多时,情况惨不忍睹,除了陈盛四人之外,即便是那位骑过小马的青年,也摔得满脸泥垢。 “东家,看我金鸡独立!”陈盛嚣张地在马背上站起身子,果然玩了个金鸡独立。 “看个卵……” 徐牧揉着额头,山匪说不得这两日就要抢庄,人手劣势的情况下,只能出奇兵。 而这十多匹老马,寄托着他的厚望。五个赶马夫,偏偏还有个周遵受伤了。 “你们这两日都不用做活,就留在小马场里,练好骑马。练得好了,每人赏一两银子。” 十余个青壮听了,又是一阵欢呼。 “陈盛,你驴儿草的,别金鸡独立了!赶紧的,把人给我教好!” “牧哥儿,我呢?” “司虎,你不行。” “为啥啊,牧哥儿?”司虎脸色激动。 “那些个老马,都驮不动你跑几步的,我有其他事情要你来做。” 司虎连老虎都能抱死,做个小骑兵,着实是浪费。 “那,我听牧哥儿的。” 徐牧自己也不确定,那些山匪,会什么时候杀过来,唯今能做的,便是尽所有的力量,挡住这次抢庄。 庄子南面,偌大的酒坊。 粮食已到,按着徐牧的意思,不管世道如何变幻,但活命的营生,决计是不能掉。 除开要练骑马的十余个青壮,近乎所有的人,此刻都在酒坊忙得热火朝天。 徐牧不厌其烦地来回走着,给那些一知半解的酒坊工,认真讲解着酿酒发酵的步骤。 当然,最后关键的蒸馏法,安全起见,在庄子还没壮大之前,徐牧打算还是亲自上阵。 “东家,吃晌午饭了。” 喜娘立在酒坊门口,脸红得要滴出水来。 昨夜里的事情,每想起一轮,她便会暗暗啐骂自个一轮。要是这位东家生气,把她赶出庄子,该怎么办。 喜娘不敢再想,一边垂下头,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巴巴地偷看着徐牧。 徐牧点点头,笑着往前开口。 “列位,徐家坊可不是恶人庄子,且吃了晌午饭,再来忙活。” 酒坊里的诸多人,惊喜地停下活计,谢了东家,二三一群,纷纷往外走去。 不多时,只留下徐牧一个,孤零零地立在酒坊边上。 “东家,东家。”喜娘从拐角闪出身子,眼睛里满是泪花。 徐牧怔了怔,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生怕小婢妻姜采薇,又从哪儿会恰好冒出来。 “东、东家,我脏,我贱,还请东家莫要生气。”喜娘的声音,近乎苦苦哀求。 “你不脏。”徐牧沉默了会,认真开口。 “在本东家的心底,你是个好娘亲,真的不脏,比很多人都干净。” 喜娘愣了愣,捂着嘴巴,颤着身子慌不迭地鞠躬。 …… 等发酵的酒香气扑上鼻头,徐牧算着日子,才发现不知觉间,已经过了三日。 整整三日,山匪未现。 明明都晒刀了,明明都不死不休了,还在等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能让小马场练马的十余个青壮,有了更多熟悉的时间。 巡了一遍酒坊,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徐牧迈开脚步,匆匆往小马场走去。 未走出百步,抬起头,便看见了一脸憔悴的姜采薇,蹲在地上,帮着一个村妇洗野菜。 没记错的话,小婢妻好似是躲着他几天了,即便偶尔碰上,也匆匆地打了招呼,垂着头快步走开。 “采薇。”徐牧犹豫了下,唤出一句。 原来还想着,和姜采薇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现在倒好,闹了个乌龙的婚内出轨,窗户纸都换成铁窗条了。 “徐、徐东家,奴家去算账。” 陌生得像山河故人。 徐牧还在踌躇着一些关系回暖的话,没等回神,姜采薇单薄的身子,已经消失在了面前。 “分两翼,左右包抄!” “凿穿,乃是骑枪手分割战场,最基本的战术。” “都给我多练几回,即便老马跑死了,本东家也会重新去买!” 小马场里,十余个青壮,皆是汗如雨下,三日的时间,冒雨又曝晒,加之一次次的落马摔倒,不知觉间,让他们原本唯唯诺诺的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轻骑为疾,重骑为坦。”徐牧声音发沉,“若你们好好学了骑马的本事,日后有了银子,我便答应你们,会购几匹良驹袍甲,相赠列位。” “鞭莫停!身莫歪!骑行之威,乃是骑枪所指,寸草不生!” 这时候的大纪,还处在步骑混编的阶段,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大纪境内的马场,寥寥无几。一般的战术,便是步兵行中阵,骑兵看时机包抄两翼,成功率并不高。 反而是纯骑军的北狄,以轻骑为主,配合小型马弓,迂回奔射,将大纪的几个定边营,打的抱头鼠窜。 “再练!”抛却思绪,徐牧冷冷背手,紧盯着场中的情况。 骑着一匹花色老马的陈盛,仗着骑术娴熟,迅速迂回之后,冷不丁伸长了脖子。 “周洛,东家是怎么了?今日似是很生气。” 周洛喘了口气,“盛哥儿,估计是山匪要来抢庄,东家心情不好。” “陈盛,你驴儿草的!给本东家认真些!” 陈盛缩了缩脖子,急忙正坐起来,双腿一夹马腹,带着后面的十余人,继续在小马场里绕圈奔袭。 高高的柴垛,疯秀才把手伸入胸膛,搓出一个泥丸子后,才悠悠灌入一口酒。 “北方狄人皆笑,我大纪无骑,却不知一个小小的酒坊庄子,练起了骑行之术。” “我儿李破山,曾站在雍关城头,以酒拭刀,以弓挡骑。”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第三十一章 不破,则不立 十几车的粮食,即便用了不到一半,发酵蒸馏出的醉天仙,也有百多坛。 除开给望州城富贵酒楼的,以及河州的一些,也剩下差不多三十坛。 当然,酿酒蒸馏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要如何把酒送过去。 老北山上,山匪晒刀,誓要抢了徐家坊,这才是最迫在眉睫的问题。 “东家,我等准备好了。”陈盛十余个青壮走来,一脸的怒意。 挡人钱财,无异于杀人父母。 “你们先不急。”徐牧皱住眉头,陈盛这些人要用作奇兵,不能轻易暴露。 “那怎办?” 徐牧揉着脑袋,深思了一番。 “司虎,让人把水装入酒坛子里,先出一辆马车,记得用小马场里的那匹病马。” 病马是先前官差田松送的,眼看着没几天活头了。 “牧哥儿这是?” “别问,按我说的做。” 很快,约有五十个水坛子,被搬上了马车。 “司虎,记得慢一些驾车,如有山匪剪道,便立即下车跑回来。” “马和酒都不要了?” “不要了,先回来再讲。” 司虎怏怏地驾起马车,不忘带上朴刀,待庄门一开,便立即驶了出去。 徐牧急忙走上箭楼,发沉的目光,紧紧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果然,约不到半里路,十几个模样嚣张的山匪,便立即从林路两边跳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棍棒武器。 司虎不忘徐牧的吩咐,恼怒地骂了两句,立即跃下马车,往庄子跑了回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老北山上的山匪,分明是要把酒坊庄子的生意,彻底搅黄。堵了货运,过不了多久,即便是老熟人周福,估计也不敢再下订单了。 “牧哥儿,捶他娘的!” 跑回庄子的司虎,只觉得憋屈无比,若非是徐牧叮嘱,他早就抽出朴刀砍过去了。 “砍了一批,又有一批,没有卵用。” 若是有足够的银子资源,徐牧敢打赌,老北山上的两位大王,会拉起越来越多的人马。 这世道,左右官儿都不会管,即便是说来剿匪,也只是走过过场。 “采薇,庄里还有多少粮食?” 原本将头埋下的姜采薇,冷不丁听到徐牧的话,急忙脆生生地开口。 “东、东家,还有五百多斤。” 姜采薇的话,一时让徐牧越发的不喜,不仅是酒送不出去,还有他和姜采薇之间,越来越陌生的隔阂。 这两三日,便是交货的时间,着实不能再延误了。 “东家,怎办?” “今日先不送。” 徐牧沉下声音,“陈盛,带着人继续练马。” 十余个走来的壮汉,神态有些疑惑,又不敢不听,急忙转了身,往小马场走去。 “司虎,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牧哥儿放心,早削好了的。” 不多时,司虎便抱着二十余杆笔直的木枪,放在了小马场边上。 木枪杆之上,由于不能用铁枪头,莫得办法,只能把枪头削尖一些,裹了一层石皮在旁,增加重量。 “每人拾两杆木枪。” 这些木枪,皆是用笔直的硬木制成,长度有两米左右。这还是徐牧算计了老马的冲锋力,若是真正的马上骑枪,至少有三米多长,借着烈马冲锋的速度,一枪便能戳碎敌人的铁甲。 每人两杆,意思更为简单,毕竟没有铁矿做成枪翼,加之这帮青壮严格来说还算不上骑枪手,用力不均的情况下,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木枪刺入敌人身子便拔不出来。 那么这时,只能放弃手上的木枪,换取另一把备用的。 十余个青壮,急忙各提起两杆木枪,方才一脸狐疑地上了老马。 “勒马,以枪尾部分夹于腋下,待临战之时,再把木枪推出去。” “练!” 小马场上,十余个青壮按着徐牧的交待,开始勒住老马,慢慢熟悉着刺枪的动作。 别小看这套动作,据说是有以小胜多的经典战例,若非是上一世喜欢浏览军事贴吧,徐牧也不能完整地揣摩出来。 这时候的大纪骑枪手,还停留在提枪冲刺的阶段,冲杀威力过于弱小。 不到两个时辰,连自诩骑马小能手的陈盛,也累得气喘吁吁了,腋下位置,被木枪磨得渗血发疼。 “好,以老马奔袭绕圈,再练三个时辰。” 骑枪手真正的杀伤力,只有在烈马奔袭的时候,方有最大威力。 马场里,陈盛等人咬着牙关,按着徐牧的叮嘱,骑着老马,越奔越快,继而把夹在腋下的木枪,狠狠刺了出去。 一道道隐隐的破空声,让徐牧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等很不幸,生逢乱世,天地不公,官府不仁,能让我等自救的,只有手中的武器。” “听东家的话!” “上至高堂,下至知己,我等已一无所有,现在,正是我等拼命之时。” “司虎,取草人!” 小马场上,不多时,便摆上了一个特制的草人,徐牧特意在双肩,肚腹,以及脸庞的五官之上,用红胭脂涂了印记。 这些人体位置,只需刺中其中一处,便能让敌人很快丧失战斗力。 “十二匹老马,以绕圈为一轮,长枪所指,戳碎敌人的胸膛!” “开始——” 直至天色暗下,十余个青壮,依旧骑着老马,不断在苍茫的夜色中,刺着手里的长枪。 “挑灯。” 有七八个妇人,急忙将马灯点起,悬在小马场的四周。 “练下去!” “尔等的妻儿,皆在驻足观看。” 马场里,响起阵阵怒声高吼。 徐牧转过身,沉静地往回走去。 要想在乱世活下去,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投靠庄子的人,紧紧绑在一起。 “司虎,去让人准备好酒坛,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去望州城送私酒。” 时间耽误不得。 误了酒楼的生意,即便蒸馏私酒再好,也终归要被淘汰。 “牧哥儿,山匪怎办?” “不破,则不立。” 第三十二章 初露锋芒 清晨,庄子外还是灰蒙蒙的世界。 徐家坊里,早已经热闹成一片,装酒的装酒,套车的套车。 唯有十余个青壮,冷静地立在一边,等待徐牧的吩咐。 “取枪,披上马褂。” 所谓的马褂,不过是塞了干草的褂子,连薄甲都算不上,仅有些许微弱的防护。 “两辆送酒车,十个骑枪手。” 这已经是徐家庄目前,能拿出的最大力量。 “开庄门!” “东家说了,开庄门!” 嚓嚓嚓—— 两扇巨大的木门,发出摩擦的刺耳声。 “出庄。” 徐牧踏上马车,和司虎共乘一辆,后头另一辆,则是另外两个青壮。 而十骑老马,由陈盛带着,小心地跟在后面。 庄子里,姜采薇站在箭楼上,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直至消失不见,才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她突然很后悔,喊了徐牧几天的“东家”。 “徐郎,小心呐。”垂下头,姜采薇自言自语,声音更咽。 …… 日头未现,林路两边吹来的山风,依旧冻得人身子发寒。 “多远了。” “牧哥儿,二里地了。” 若是人手少些,估计一离开庄子,蛰伏的山匪,便立即冲过来喊打喊杀了。 徐牧有理由怀疑,山匪极可能在聚拢人手。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在昏色中,紧紧随后的十骑老马,不知觉间,手微微握成了拳头。 “牧哥儿,别担心。”司虎在旁瓮声瓮气。 徐牧点点头,刚要说两句—— 呜! 一声刺耳的嘴哨儿,立即在林道两边,突兀地响了起来。 “山匪打哨了。” 徐牧皱住眉头,旁边的司虎也急忙抽出朴刀。 前几日送假酒病马,徐牧已经能确定,这帮老北山上的山匪,分明是要把庄子周围的林道都剪了,将徐家坊彻底封死。 “司虎,几人?” “约有三四十!” 徐牧眉头越发紧皱,三四十,几乎是老北山一半的喽啰了,还真舍得下血本。 借着昏色的光景,林道之前,一个又一个山匪,狞笑着踏了出来,再围成几排,嘴里发出叫嚣的呼喊。 “徐坊主。” 嗒嗒嗒,一骑黄骠马上,巡山狼彭春扛着铁马槊,声音讪然。 “你可舍得出来了,兄弟们一番好等,差点忍不住要把庄子烧了。” “每月头钱涨到五十两,另外,把醉天仙的秘方一同交出。至此,我便不挡你的生意,让你平平安安地走大财。” “涨了?”马车上,徐牧冷笑。 “涨了。”彭春脸庞一下变得狰狞,“爷是做匪的,既然你不听话,便该多吃些苦头。” “那你过来,我把银子给你,你放我过去,如何?”徐牧笑着往腰下掏。 彭春顿了顿,继而微微一笑,骑着黄骠马,缓缓往前踱去。 他不怕徐牧有花招,一个酒坊庄子的小东家,还能藏什么本事不成。 “银子且数一下——” 铛! 一旁的司虎,蓦然间急急抬刀,照着彭春的脑袋,便起身砍去。 可惜,被彭春迅速抬起铁马槊,稳稳挡住。 火花在昏色中迸溅,巨大的坠力,惊得彭春急忙抽马回身,不敢再迎接。 “银子还取不取?”徐牧起了身子,面色变得发沉。 “取了尔的狗命,再取银子不迟。” 彭春也没有料到,再普通不过的庄子里,居然还有力量奇大的好汉。 他不敢再涉险了。 安抚了好几下黄骠马,才越发狰狞地昂起头,把二指伸入嘴里,打了声响亮的马哨。 霎时间,在后的几十个山匪,尽皆怒声狂呼,各自提着武器,即便是毫无章法,也悍不畏死地冲来。 徐牧神色不变,将马灯高高提起。 “踩过盘子,你庄子除了些小村妇,不过十来之人,所以,你有什么底气。” 彭春眯起眼睛,“若非是大哥为了拿醉天仙的方子,某家巴不得,一刀把你剁了!” 徐牧不答,将马灯高高挂在车驾上。几十个山匪,眼看着就要冲到面前。 “今日,便断了徐家庄的生路。男者砍肢,女者掳掠上山,无用孩童,可扔入火中焚尸!” 徐牧额头上,蓦的青筋暴起。他扬起手,冷冷指向前方。 林路后方,昏色的晨雾之中。 十骑老马慢慢显出身形,马上的十个好汉,木枪夹于腋下。 “冲杀!”打头的陈盛一声怒吼。 昂—— 马鞭抽打,如同霹雳之音,眨眼间,十骑老马并成一字长阵,如卷起的浪头,汹涌撞来。 几个反应慢些的山匪,未等开口怒喊,便被几杆木枪戳碎了肩骨,哀嚎着摔倒在地。 “骑枪手?”彭春面色大惊,急忙驾起黄骠马,迅速掠到一旁。 “怎的会有骑枪手!” 作为曾经的定边营骑枪手,彭春自然明白,马在冲锋之时,爆发出的可怕力量。 “迂回。”站在马车上,徐牧冷冷吐出二字。 冲锋势弱的十骑老马,陈盛等人听到徐牧的声音后,立即调转马头,轻抚了一阵马腹之后,第二次高扬起马鞭。 “东家有话!迂回,凿穿敌人!” “东家有话!我等速速迂回!” “凿穿敌人——” 十骑彪悍的黑影,自东往西,又从西往东,来回冲杀了好几番。 “扫马腿!让尔等扫马腿!这些尽是老马!”彭春气得脸色发白,放在以前,哪里会有这等事情。 一个野庄子,以十骑老马,十个村夫,便能大破几十人的剪道山匪。 “二大王,扫不得,刚走近就被戳了!” “都是废物。” 彭春大怒,将回话的山匪,用马槊一下挑死。 在他的面前,几十个山匪,死的死,伤的伤,还有许多,都害怕地窜入了密林。 铛—— 彭春神色一惊,慌忙回了铁马槊,发现先前在马车上的巨汉,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再来!”司虎昂起头,眼里透出战意,迅速回了朴刀,继续往前抡斩。 “莽夫,来日再战!” 铁马槊荡开朴刀,拍了黄骠马,彭春要急急往山上赶,赶出几步,却发现周围如静止了一般。 胯下的黄骠马,疯狂地扬起前蹄,嘶声高叫。 彭春战兢转头,看见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梦魇,那位使朴刀的大汉,此刻弓腰踏腿,单手攥住了马尾。 “你要作甚——” 吼! 司虎涨红了脸,单臂鼓起青筋,随即往后奋力一拖。 黄骠马身子一歪,重重栽倒在地。 第三十三章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地上的黄骠马,吐着白沫,四条蹄腿如同抽了疯一般,慌乱地摩挲着。 拾起铁马槊,未等立稳身子,刚抬起脸的彭春,眼睛吓得鼓起。 铛铛铛! 巨汉跃身而来,手中的朴刀,连着滚了三刀。 昏色的晨雾里,彭春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即便抵住了巨汉的剁斩,却还是落了一乘,为了攒力气,不知觉屈膝跪入了泥土里,看着极其狼狈。 他鼓着脸,搅着舌头,可惜,没等舌下的暗针吐出,便被一支石镞箭透入后肩,入肉三分。 连着那枚即将吐出的暗针,也悄然坠地。 徐牧收起木弓,冷冷踏出百余步,走到彭春面前。 “牧哥儿,他使诈!我剁了他!”司虎气得大叫。 “不急。” 徐牧语气平静,垂头看着彭春。 “老北山,二大王,不过如此。” “你别得意!”彭春怒吼着抬头,想要起身。却不料,被司虎抬腿一踏,整个人腰骨都似是断了,只得颤栗地收回动作。 “徐坊主,你与我之间,算是不打不相识。” “然后呢。” “你且放了我,我回了山,自然会替你美言,此后四通路一带,你生意会做得风生水起。” “没有你们,我会更加风生水起。”徐牧摇着头,只觉着好笑。 他向来不喜欢与虎谋皮,老虎嘛,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你敢杀我?我老北山上,另有上千好汉!屠了你的庄子!你不过一个野庄子的东家,莫要自误了!” 徐牧懒得废话,抬手示意了下,司虎重重一巴掌掴下,掴得彭春脸面撞入泥土,彻底晕了过去。 周围的光景,那些山匪喽啰,除了十几个死伤在地的,余下的,早已经逃得不见了踪影。 “陈盛,带人摸一下,把铁制的武器都拿上。” 可惜,陈盛带着人来来回回摸了两番,除了彭春的铁马槊外,只找到一把用竹竿绑着的断刀,其他的,便是再普通不过的木制武器了。 连摸的碎银子,都凑不够一两。 扫完战场,徐牧分了分,仅让司虎和另外两个好汉,跟着入城送酒。余下的人,绑着昏迷的彭春,匆匆回了庄子。 “牧哥儿,我发现一件事情!”司虎兴奋地打着缰绳,转过头来,脸色激动无比。 “啥儿事情?” “牧哥儿,你好似是真换了个人,变得老厉害了!” “我那日脑袋被捶,估摸着是开窍了的。司虎,不让你让我捶几下,说不得也变聪明些?” 司虎急忙缩下脖子,不敢再接话。 车轱辘滚得飞快,带起被春雨浸湿的泥土,不多时,两辆驮着百坛私酒的马车,便驶入了望州城里。 和上次一样,依然有盯梢的棍夫,仓皇地往后跑去。 徐牧也不在意,左右现在的光景下,马拐子也不敢闹出太大的事情。 送完私酒,和周福客套一番后,徐牧才调转马车,往衙门的方向驶去。 幸好,田松刚巡完街,见着徐牧到来,以为又来了赚银子的好事,连脚步也不知觉快了几分。 “老北山,二大王?”田松想了一番,“你提这么一嘴,我似是想起来了。瓢把头是叫洪栋吧?” “瓢把头叫洪栋,二把头叫彭春,听说是定边营的两个逃兵。” “徐坊主,这个不能扯。一月不回营的营兵,便是死了的。定边八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逃兵。” 徐牧微微皱眉,一时没听明白。 “徐坊主也是自家人,不妨与你直说了。”田松压低语气,“按着大纪兵部的制度,营兵战死沙场,则会补一份抚恤金。” “所以,逃兵若是登记为战死,便会有一份抚恤金,送到兵营去?” “自然,抚恤送到定边大营,会有军参核实之后,让驿丞代送给亲属。” “至于其他之事,我便不太清楚了。” 送给亲属?估计是早就中饱私囊了。 怪不得两个逃兵,能堂而皇之地拉起六七十人的人马,为祸一方。若真有抚恤金,老秀才也不至于这般穷苦潦倒,去捡酒糟来吃。 徐牧原本还想问着衙门,即便不上山剿匪,也可多送几把登记武器。 现在想想,几乎是不可能了。 真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莫问了,这事儿,你得自个解决。”田松语气有些惋惜,生怕眼前的财神爷,便稀里糊涂死了去。 “近些时日,你也莫要想着搬回城里。我听说——”田松转头张望了好几番,“我听说啊,北面的狄人又闹起来了,不满意咱家皇帝给的岁贡,想着多讨一些,便开始聚兵。” “雍关都破了。”徐牧声音发沉。 雍关破,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直到现在,望州城北门外,还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雍关往南,是大纪的平原腹地,已无天险可守。 “七百里一马平川,若是八个定边营挡不住,狄人便会打到望州城下。” “多买些驮马,把庄子迁到内城吧。当年老马场的东家,便是聪明得很,早早便迁了去。” “谢田兄如实相告。”徐牧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摸了一袋银子递过去。 田松难得犹豫了会,接过了银子袋,匆匆塞入怀里。 “嘿嘿,不瞒徐坊主,我当年做官差之时,也似个好汉,见不得百姓被欺。后来,我发现身边的老官儿,都想着办法讨银子。” “后来我也讨了。第一次那会,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城外的老地主,我帮着将一家赖租子的佃户,全抓了回来,得了四两银子。” “第二日,佃户一家五口,被关在柴房活活打死。我便在旁边看着,喝着地主贡上的香茶。” 田松抖了抖身子,似是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世道脏了,脏水溅了一身,洗不干净了。” 徐牧久久站立。 田松离去之前,将一把随身的小匕首,递到了徐牧手中。 “我瞧着徐坊主不似个脏了的人,且去吧。记着我说的,多买些驮马,早点迁去内城。” “戏园子有说书的,时常说出些矫情的话……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黄昏时分,日头坠向城西。 一抹余晖的光景,让整个古朴的望州,沐浴在最后的夕阳之中。 第三十四章 误会解除 马车上,徐牧翻看着田松送的匕首,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薄刃片连着木鞘。 但即便如此,这样一把小匕首,在黑市上,也能卖到四五两银子了。 沉默了下,徐牧将匕首收入了袖子中。 “牧哥儿,过半程了。” “哥几个,挂马灯!” “听东家的!” 两辆马车上,悬起高高的马灯,映照出林路两边,盘根错节的林木枝丫。 约两个时辰之后。 四通路标志性的四岔口,呈现在了眼前。 …… “东家,人都绑着呢!他刚才醒了的,又一直骂,我便捶了几下。”陈盛走近,语气有些兴奋。 没遇到徐牧之前,他不过是望州城里的小马夫,哪里想到,还有捶山匪二大王的一天。 “没捶死吧?” “这倒没有,好多庄里人也捶了,我怕出事情,把他们都劝开了。” “做的不错。” 徐牧点点头,留着彭春,他还有大用。 “徐坊主,咳咳……” 被绑在木柱上的彭春,一脸的狠色,只是刚开口,便咳出了大口血水。 “你想说什么。” 徐牧饶有兴致地半蹲在地,冷冷看着面前的彭春。 “且放了我,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你莫不是在做梦?” “再加你二十两银子!” 徐牧很干脆地摇头,“我想起你先前的话,便很生气。要屠我的庄子,男者砍肢,女者掳掠,还有孩童,要扔入火里焚尸,对吗?” “徐坊主,不过是气话。” “不对。”徐牧眯起眼睛,“类似的事情,你们应当做了许多了。我不怕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以后四通路一带,由我徐家坊说了算。” 彭春怒极反笑,“你不过一个野庄子的小东家,你有家有业,我猜得出来,你不敢玩大的——啊!” 嗤! 徐牧目光发沉,小匕首已经扎入彭春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溅了满地。 “拉回木屋里,记得上锁。”抹去匕首上的血迹,徐牧声音清冷。 在旁的陈盛等人,才如梦方醒,拖着死狗一样的彭春,扔入了木屋里。 “东、东家,饭菜热好了的。”喜娘从厨房走出来,依旧不敢直视徐牧的眼睛。 “哥几个,先去吃饭吧。” 一日奔波,徐牧已经累极,只想吃完东西,好生休息一番。 “牧哥儿,好香啊。” 刚走近厨房,司虎已经欢呼起来。 徐牧看过去,脸色也有些意外。 此时,厨房的长木桌上,不仅有肉丝糊糊,还有瓦罐鱼汤,十余条用木枝串着的烤鱼。 “喜娘,你是女菩萨啊!牧哥儿,快赏银子!”司虎激动得语无伦次,撸了条烤鱼,便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一同晚归的两个青壮,也欢呼着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喜娘,有劳了。”徐牧堆出笑容。 “东、东家,不是我做的!”喜娘有些束手无措,“是夫人做的,她今日去江边钓了大半日的鱼,又去山脚打了兔子。这些饭菜,也是夫人特地吩咐,等你回来再加热一番。” 夫人,即是小婢妻姜采薇了。 表面陌生,实则内心里,又担心他会吃不饱睡不暖。 “夫人呢?” “夫人说先睡了。东家没回来之前,她好似还去东家屋头,铺了被子。” 徐牧心头,蓦然涌上一股暖意。 “东家,你快些吃啊。”喜娘有些焦急。 徐牧怔了怔,抬头一看,发现司虎这驴儿草的,已经快把烤鱼撸光了。 “司虎,你住手!” “牧哥儿,我饿了的。” “我也饿,我媳妇给我做的!” …… 彭春被关了整整一日,老北山上,依旧没有任何异动。 连传信的懒汉都没有。 徐牧都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塑料兄弟,说不得彭春是被卖了。 “陈盛,人没死吧?” “东家,人还活着,就是饿坏了,听说都啃干草了。” “那就行。” 徐牧压根不提送饭的事情,若是彭春饿死,也算遭了报应,左右也给了那位洪栋时间了。 “木弓造得如何了?” “东家,硬木倒是不少,不过火烤弓身,需要近两日的时间,到现在,也不过十余把。” 十余把长弓,终究是太少。 但也没法子,徐家庄的发展速度,已经尽可能地加快了。 将陈盛支开,徐牧踏着脚步,下意识的,往庄子中心的大木屋走去。 他记得,姜采薇总喜欢在这里记账,为此,他还特地让人多打了几张木桌。 “跟着我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离得还远,便有朗朗上口的读书声,传了出来。 徐牧怔了怔,整个人恍如隔世,匆匆抬起了头。 透过大木窗,他发现姜采薇正拿着一本手抄,开口念着书,唇红齿白的模样,让他一时有些迟滞起来。 又怕打搅,又舍不得转头离开。 直到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娃娃,爬上木窗,奶声奶气喊了一声“东家”之后。 木屋里如清铃般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几个孩童撒着脚丫四下跑散,先前光着屁股的娃娃,跑得太急,不慎摔在泥地里。 被徐牧抱起来后,一个巴掌佯怒拍在屁股上,便抽着鼻子抹着泪,回家找老爹陈盛了。 “徐、徐郎,奴家这就记账。”姜采薇红了红脸,急忙又把头垂下去。 徐郎? 徐牧脸上,露出微微的欢喜。 他猜着,估计是喜娘自愧,早把事情说清楚了。 “抬头走路,你撞着了,下次谁给本东家烤鱼?” 姜采薇怔了怔,捂着脸匆匆往外跑去。 第三十五章 庄子外的狼群 这日清晨,天色才蒙亮,停了三两日的春雨,又落了起来。 庄子外,长长的林路中。 两个人影,焦急地往前走着,待走到了庄子前,才顿出脚步,喘出几口老气。 “东家,是一个老书生,还有个小妇人。”陈盛在箭楼上传出声音。 “老书生?” 这天下间,老书生可不少,不过能和徐家庄扯上瓜葛的,似乎只有那一位了。 面色古怪地走上木墙横板,果不其然,徐牧便看见了尤文才这老家伙,正拢着双手,在雨幕中喊着什么。 尤文才旁边,正是那位丫鬟夏霜。 “开庄门吧。”徐牧颇为无奈。 现在和姜采薇的关系,刚有好转,他可不想又因为尤文才,又变得岌岌可危了。 “徐兄!徐兄!”刚入庄,尤文才便大声喊开。 “一想着要与徐兄见面,一路上,我便激动难耐。” “不是说,羞与为伍的么。” “哎呀徐兄!徐兄知我有大才,我自然也要考验徐兄一番。我答应徐兄,愿意接受徐兄的招揽了。” 徐牧嘴巴抽了抽,压根儿,他真不想留下尤文才,至于记账什么的,左右姜采薇也识字,足够了的。 可惜,徐牧抬起头,看着还站在雨幕里的夏霜时,便默默改了主意。 “去把夫人喊来。另外,陈盛你去安排一间木屋。” “徐兄,那个月俸……嘿嘿。”尤文才涨红着脸,自个也知道有些丢人了。 “四钱。先前的活,已经有人来做了。”徐牧没好气地开口。 “徐兄,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河州书院里的先生都说,我今年是有机会的——” “五钱,若是再多说,你就此离庄吧。” 尤文才干笑两声,见着徐牧神情不喜,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来之时,可碰到山匪?” “并无。即便遇到,我也不怕的,河州望州一带,我尤文才略有才名,即便是剪道打劫的,也多少给我些脸面……” 徐牧转过身,懒得再听。 不多久,姜采薇急急赶来,感激地冲着徐牧,难得露出了微笑。 …… “屋子破了些。”吃过晌午饭,尤文才闷闷地躺在床上。 “那个棍夫也是,明知道我来了,也不通告厨房,做些肉菜。” “夫君,莫乱讲了。徐坊主能收留我们,我们这样不好。”夏霜犹豫着,小声劝了一句。 右坡村那边,因为要投靠徐家庄,先前的两亩佃田,已经被地主收了回去。 “你胳膊往外了是吧?他不过是个棍夫,即便是发了财,也定然不如我这样的读书人。” 夏霜一时静默,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与你讲了!若非是我的名气,你以为那棍夫,还真看在你那婢妻小姐的面子上?” 尤文才喋喋不休,索性倒头便要睡去,突然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让夏霜打开包袱,取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笼出来。 小木笼是路上捡的,似是过路人不慎遗下的包袱。 “夫君,有些发臭。”夏霜捂着了鼻子。 走得匆忙,只粗粗看了几眼,若发现是一坨干肉,当时就该扔了的。 “若是寻常物件,又如何装在这等好木里?”尤文才喋喋不休,“你莫要往外说,得了空闲,我便去当铺问一遭。” 将木笼压在包袱下,尤文才伸了个懒腰,倒头便睡。 时至三更。 庄子里,除了几个值夜的青壮,余下的,便是瓢泼的落雨声,以及连排木屋里,传出的微微鼾声。 “盛哥儿来看!” 箭楼上,一个青壮颤声开口。 陈盛跑上箭楼,抬起头,整个人的身子,也不知觉颤栗起来。 并非是山匪。 而是狼。 目光所及之处,林木间,棘草里,还有河滩上,都是一只只如大狗的野兽,眨着一双双狠毒的绿眼。 “怎的……会有这么多狼!” 四通路一带,狼并不多见,即便是有,也不过三两只,轻易不敢下山。 “快!快醒夜!” 铮铮的铜锣声,在黑夜中一下子震了起来,惊得不少人,匆匆披了衣服,拿上武器,急急赶了过来。 “东家,是狼!”陈盛咬着牙,连声音都变了。 若是山匪,倚靠着木墙,还能守得住。 但若是狼,这么多的狼,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徐牧沉着脸,拨开人群,急忙跑上了箭楼。 如陈盛所言,整个徐家庄,似乎都被狼群包围了,苍苍的月光之下,一声声冲天的狼嚎音,让人听了脑子发麻。 听说,离着四通路十几里的一个野庄子,便是被狼群刨碎木墙冲入,整个庄子上下几十口,无一幸存。 “东家,扑过来了!”有人惊叫。 “快!射弓!” 十几个青壮,纷纷取了长弓,搭上石镞箭,往窜过来的山狼射去。 奈何石镞箭威力太小,再加上准头不好,并无太大的作用。 即便是司虎和陈盛的铁胎弓,也不过侥幸射死了一头动作稍缓的老狼。 “把桐籽油都拿来!”徐牧咬着牙。 若是木墙有了缺口,那么庄子外成群的山狼,都会鱼贯而入。 “打着木头,扔远一些。” 按着徐牧的吩咐,不少青壮将桐籽油浇在木头上,烧着了火,用尽力气往外头扔去。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烧了不到一会,便又被雨水淋湿。 “东、东家,或是庄子里有了秽物。”颤巍巍的老胡头,拄着拐杖走来。 “先前我带着二十余苦民,经过河州时,便听人讲过一件事情,有山匪用秽物引了狼群进村,祸害了不少人。” “山匪?” 老胡头的话,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震。 彭春被抓,老北山上的那位大王,几日不见现身,然后又有了狼灾。 这其中的厉害,值得好好揣测一番。 不过,即便是引狼灾,也得有人把秽物东西,带入庄子里吧。 但这两日,哪里见什么山匪。 蓦然间,徐牧神色一惊,急急转过头,看向连排木屋的方向。 “司虎,带人守住庄子!” 留了一句,徐牧从箭楼冲下,往木屋的方向,急步奔跑过去。 第三十六章 瓢把头洪栋 哐—— 将木屋一脚踢开,徐牧脸色发冷。 这两日都未曾见到山匪,而入庄的人,只有面前的尤文才和夏霜。 可怜夏霜已经抱着柴棍,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而尤文才还像个死人一般,趴在床上酣睡如斯。 徐牧也不客气,直接抬腿踹了下去,惊得尤文才一个鲤鱼打滚,慌慌张张爬起了身子。 “徐、徐兄?” “我且再问你一次,来之时,可曾碰到山匪?”徐牧声音发沉。 以尤文才的性子,或许不会做内应,但极有可能,被山匪不知觉间,摆了一道。 “并无啊!不信你问拙妻!” 徐牧回过头,看向夏霜。 夏霜急忙慌不迭地点头。 “你瞧吧,你误会我了。” “东、东家,我们没遇到山匪,但拾得一个奇怪的东西。”这时,夏霜又再度开口。 “奇怪的东西?且拿出来。” 尤文才瞪了自个妻子一眼,又怕徐牧动怒,颤颤巍巍地翻出那个精致小木笼,递到徐牧面前。 未等多看几眼,徐牧拿住木笼,便发现一股腐臭的呛味,扑入鼻子。 有些像刚腐烂的死鼠。 冷着脸,徐牧用手掰断木笼,不多时,一头小狗模样的兽尸,便呈现在眼前。 “徐、徐兄,你不能拿走!这是我的啊!”尤文才喋喋不休,认定了这是值钱的好东西,怕被徐牧抢了。 “闭嘴!再多说一句,把你扔到外面喂狼!” 庄子危急存亡,徐牧懒得再打太极,怒喝之下,惊得尤文才慌忙往屋里跑去。 “东家,这是狼胎啊!”老胡头走来,声音发颤,“怪不得那些山狼会被引来,这必然是头狼的狼胎!那些狡猾的山匪,剖开母狼的肚腹,这狼胎才刚成形。” “老胡头,怎办?”徐牧咬着牙。 现在一切都说的通了,那位瓢把头洪栋,先引来山狼围庄,然后再伺机而动。 “东家,你要是信我,现在就去杀两匹老马,把狼胎好生装起来,一起放到庄子外面。” “陈盛,去杀两头马!” 原本在搭弓的陈盛,听到徐牧的话,整个人身子一颤。 前些日子,还借着这些老马杀退了山匪,现在又要……杀马。 “驴草的,你快去!你的老父妻儿,还要不要活命了!” 这一句,终于让陈盛脸色大变,吼了一声,急匆匆往小马场冲去。 此时,外头的狼群,已经冲到了庄子下。爪子刨着木头的声音,听在人的耳朵里,如同催命符一般。 “用马枪来捅!” 近三米的马枪,难得在这等时候,又爆发出了威力,将一只只在刨着木墙的山狼捅翻在地,不断发出声声厉叫。 “东家,马来了!”浑身染血的陈盛,和另外几个妇人,艰难地扛着两头马尸,摇摇晃晃地走来。 “左右各扔一头下去。” 将狼胎收拢好,徐牧喘了口气,小心地拾了麻绳绑好,再走到箭楼之上。 一头头的山狼,循到狼胎的气味,疯了一般,不断追着徐牧的脚步,急急奔跑过来。 “徐郎,小心!”姜采薇手里握着老柴刀,想跟着徐牧一起上去,却被喜娘在后,紧紧抱住身子。 此时,两头马尸不到一会,便被吃了个干净,越来越多的山狼,疯狂地聚到箭楼下的木墙。 整个木墙,随着阵阵摇晃,似要崩塌了一般。 徐牧呼出一口气,将吊着狼胎的麻绳,缓缓放下去。 一头硕大的老狼,从狼群里奔跃而起,半空之中,紧紧咬住了狼胎,再狼首一摆。 徐牧惊得刚要松开麻绳。 嘣—— 箭楼边上的挡木,随即被徐牧的身子撞碎,而徐牧整个人,也往木墙下摔落。 “牧哥儿!” “东家!” “徐郎啊!”姜采薇红着眼睛,整个人无力瘫下去。 “我还没死……” 夜色之下,徐牧的整个身子,仿若吊在半空之中一般,此时,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在离着他脚板不到两步的距离,不断有山狼跃跃欲试,这要是摔下去,估计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前辈。”徐牧眼神不可思议,救他的人,居然是老秀才。 “嘿,我儿李破山要征伐北狄的,岂能死在这等荒郊野外。咦?我抓不住了。” 徐牧脸色发白,幸好,司虎急急跑来,有力的臂弯,一下子把徐牧拉回了箭楼里。 “前辈,多谢。”徐牧抬头,却发现老秀才已经跑回柴垛上,又悠哉悠哉地喝起酒来。 群狼长嚎,他却跟个没事人一般。 “东家,狼退了!” “狼退了!” 整个庄子,爆发出阵阵狂呼。 徐牧喘了口气,抬起头往前,果然,在雨幕之中,一头又一头的山狼,迅速往附近的密林,急急窜了进去。 “这是什么道理?”陈盛古怪问道。 “这群山狼围庄,最大的目的,应当是为了狼胎。得了狼胎,便离开了。”老胡头艰难解释了一番。 不管怎么样,狼群退去,总算是有惊无险。 “东家,无事了。” 徐牧依然紧皱眉头,不敢掉以轻心。 他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刚才处理得不够及时,狼群入了庄子,该是怎样的惨状。 幸好是守住了。 “东家,有人!”果然,约在半柱香之后,庄子外的密林,出现几十个蓑衣人。 隐隐听得见抽刀出鞘的锵声。 “是山匪。” 没猜错的话,这一批,才是老北山上的山匪精锐,连着武器,都有不少铁制了。 “东家,他们想捡庄子。” 在狼群祸害完庄子之后,这些山匪再来抢走贵重物品,便称为捡庄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引了山狼过来,徐家庄依旧是守住了。 “拿起武器!”徐牧冷声怒喝。 青壮重新摘下长弓,下面的妇人,也纷纷取了棍棒,紧张地守在庄门后。 庄子若是破了,每个人都会死。 “你也下去。”徐牧转过头,发现在旁边,小婢妻姜采薇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一脸的紧张兮兮。 “徐、徐郎,奴家保护你。” “下去!”徐牧脸色蓦然发沉,箭矢无眼,再者,一个姑娘家家的,站在箭楼上算怎么回事。 姜采薇红了红眼睛,抱着老柴刀,不舍地走了下去。 “东家,他们怎的不动?” “庄子捡不成了,在想着法儿。”徐牧头也不抬。 他突然觉得,那位瓢把头洪栋,并非是个莽汉,相反,极可能是一个攻于心计的人。 第三十七章 退匪 雨还在下,下得越发焦躁起来。 暗沉沉的夜色中,几十个蓑衣人,推了推头上的帽笠后,开始踏步往前。 庄子外,听得清脚步碾过积水的泼声。 一骑厚重的人影,裹着层层的黑色袍甲,飞马从林间跃出,抬手一个射弓,便有一支箭矢,急急透射而来。 “俯身。”徐牧迅速喝了一句。 箭矢扎到箭楼的挡板上,入木三分,连箭楼都被震得微微摇晃。 “东家,怎办?”陈盛身子抖动,“这是个高手。” “无事,以箭楼为遮挡,山匪若靠近,便从弓窗里,把箭矢射下去。” “司虎,去把彭春抓来,吊在木墙上。” 这就是徐牧留着彭春的原因,如果没猜错,那位裹着袍甲的骑马人影,应当便是老北山的瓢把头洪栋了。 一个营出来的逃兵,好歹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做过匪的,总不会过于绝情。 司虎得了吩咐,一下功夫,便把奄奄一息的彭春缚了麻绳,高高吊在木墙上。 徐牧冷着脸,刚要说些话,这几十个山匪的强悍,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却不料,还没开口。 又是一支箭矢射来,射爆了彭春的头颅,尸血溅满了木墙。 “该死。” 想想也是,若是真投鼠忌器,也不会引狼围庄了。 这是个狠人。 “射死他们!”徐牧咬着牙。 四座箭楼上,十余个青壮手执长弓,纷纷把将石镞箭往下方射去。 三两个跑得最前的山匪,来不及避身,便被扎满了箭,惨声喊了几句,卧着身子往后爬。 “切莫乱射,只射那些跑到木墙下的!” 只要俯身在箭楼,以那些山匪的竹片弓,便没办法够得着,大多射上来的箭矢,离着还有小段距离,很快又落了下去。 一时之间,即便几十个山匪气势汹汹,也没法子打破木墙,反而仓皇丢了几具尸体。 “司虎,射那个头领。” 夜色中,那骑马的厚重人影,依然冷冷在后略阵。 司虎急忙抬起铁胎弓,可惜连着射了半壶箭,准头都耻辱无比。 当然,这也不能怪司虎,毕竟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个打浑架的小棍夫。 “把铁胎弓给我。”徐牧沉着脸色。 司虎脸色愕然,又不敢不听,急忙将铁胎弓递了过去。 握着铁胎弓,感受到冰凉的寒意,徐牧深吸了一口气,搭上铁箭矢,将弓弦艰难地张开。 上一世,他去射箭场消遣,用的是复合弓,无法理解古人“开二石弓”的豪气。 现在他懂了,非常懂了,几乎把两条腿开了八字,才勉强张开了铁胎弓。 “牧哥儿,你莫要张得太开。” 徐牧脸色涨得发红,原主人狗屎一样的身子,终究是不堪大用。 又无指套,弓弦割破了指头,鲜血顺着长弦,垂落到弓身上。 喘出口大气,近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徐牧才稳住了晃动的铁胎弓。 “林暗草惊飘雨夜,昭昭一箭破万仙!我儿李破山,万夫不当!”老秀才从柴垛上站起,饮了一口烈酒,怒声高喊。 “东家!” 徐牧沉下脸色,冷冷松手崩弦,黑色的铁箭矢带出一串血珠之后,从雨幕中往前穿透而去。 不远处,雨幕中裹着袍甲的厚重人影,蓦然回头,将手中长刀的刃面铺开,迅速往前推去。 昂—— 厚重人影胯下,那匹烈马蓦然脑袋一摆,颤声嘶了两下,整个栽倒在地。 马首上,一支铁箭矢贯入,入肉三分。 厚重人影狼狈地咳了几声,从泥地上爬起来,连黑色袍甲都变成了泥色。 整个庄子里,瞬间爆发出声声高吼,惊得那些还在冲杀的山匪,冷不丁地开始退却脚步。 “徐郎,你的手!” 听见姜采薇的话,徐牧这才惊觉,刚才崩弦的右手,隐隐地发疼,垂头一看,早已经血流如注。 特别是崩弦的二指,早已经被剐去了一层皮。 “没事儿。” 接过麻巾,徐牧抹了几下,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庄子外的情形。 无了马,那位瓢把头似是落了威风,只能把身子隐在岩石后,怒喊着什么。 “东家,山匪退了!” “山匪退了!” 几十个山匪,在丢下几具尸体之后,如潮水退去一般,趁着雨幕和夜色,仓皇地隐入密林之中。 “东家,要不要出庄子摸尸体?” “不急,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确认山匪不是诈退,徐牧才让陈盛带着几个青壮,收拾了一番战场。 “一把生铁弓,两杆铁头枪,还有一副烂袍甲!” 生铁弓,即是那些山匪用了铁矿,自行打造的铁弓,威力和射程,肯定不如官家的铁胎弓。 估计铁枪和袍甲也差不多。不过也算极好了,这年头,寻常百姓家,连一柄生锈菜刀,都是几户人共用。 “陈盛,有没有人受伤?” “伤了两个,一个被箭射到了腰,一个为了打狼,从箭楼摔下去,把头摔烂了。” “采薇,你先记着,到时候多发一份抚恤。其余的人,凡是帮着守了庄子,都有赏银。” 整个庄子里,又是一声声的高呼,放在以前,要是山匪抢庄,他们都是想着法儿迅速逃出去,哪里想到,还有把山匪打跑的一天。 “徐兄,我也献了宝的,有无赏钱?” 山匪退去,尤文才急忙慌慌张张地跑来,堆上谄媚的神色。 “没有。”徐牧神情发冷,“你且记住,留在庄里也行,但务必与其他人一样,扛木修墙,骑马护庄,若是做不到,明日请自便离开。” “徐兄,我学富五车,乃是谋士幕僚!” 徐牧懒得废话,若非看在姜采薇的面子上,他巴不得立即将尤文才踢出庄子。 …… 桐籽油灯下。 姜采薇一边红着眼睛,一边用热水替徐牧擦拭着手掌。尔后,才从袖子里取了金疮药,细心地涂抹起来。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一直随身带着这些?”徐牧脸色疑惑。 没记错的话,先前便给过他一瓶了,只可惜出城遇到难民追车,不慎丢了去。 “奴家嫁入望州城,便、便听说徐郎是个棍夫,时常与人打架。” “所以,你是给我准备的?” 姜采薇红着脸,点了几下头。 “以后若遇到危险,你便护着自个,先不用管我。” 姜采薇沉默了会,摇着头。 “为何?你又不是女侠儿。” 姜采薇抬起头,语气渐渐趋于平静。 “因为……徐郎死了,我也会死。偌大的望州城,每天都有人饿死,我所能依靠的,只有夫家。” “你突然说了实话,让我有些不习惯了。”徐牧心底涌上一股酸涩。 两个人绑在一起,终究是与爱情无关。 “如果北狄人没有破关,奴家便不会南下逃难,也不会认识徐郎。” “飞鸟与游鱼,隔了高山大海,尚且是一场相见欢。” “我想说的是……”姜采薇突然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是什么?” 姜采薇涨红着脸,咬着嘴唇,坚定地抬起头。 “我——” “牧哥儿啊!”没等姜采薇脱口而出,司虎高八度的声音,随着推门而入,响彻了整个屋子。 徐牧咬牙切齿,往突然闯入的司虎瞪去。 这时候的姜采薇,已经急急把头垂下,抱着木盆,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牧哥儿?怎的?我还想和你吃酒呢。” “狗犊子,你怎的不敲门……” 徐牧无奈骂了一句,只差一些,只差一些,他和小婢妻的隔阂,就要解开了。 天知道下次,姜采薇还有没有这份胆子,再一诉衷肠了。 第三十八章 官差夜访 将山匪打退,连着几日,整个庄子都平安无事。 那些退去的山匪,仿佛失了胆气一般,不敢再下山侵扰庄子。 徐牧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那位瓢把头洪栋,定然不会死心,于公于私来说,徐家庄已经是四通路一带,最大的死敌。 “东家,木墙都重新翻修了!按着东家的吩咐,沿着庄子周围,挖了一条壕沟。” 壕沟,相当于小型的护城河。徐牧并不打算引水,而是要埋一些火油下去,到时候再用火油箭,射爆装火油的瓦罐,如此,必能引起火势,隔绝敌人的进攻。 当然,为防止火势燎到木墙,至少隔了近十步远。 “东家,我等去了。” 陈盛驾着马车,带着三四个骑马人影,匆匆出了庄子。 往河州的私酒不能断,再者,先前便已经探查过,老北山上,这几日也没有剪道的山匪。 “小心些,若遇危险,便先骑马绕走。” “东家,晓得了。” 陈盛也算厮杀了几场的好汉,将朴刀扬了扬后,带着人往河州方向而去。 “咦?东家,这又有人过来。”待陈盛的私酒车走远,在箭楼上巡哨的周洛,突然间又开了口。 周洛说的,并非是普通行路人,而是望州城里,那些连连出逃的富户。 这几日时间,粗粗一算,已经有上百架马车打包了金银细软,各式古董字画,带着护院匆忙迁去内城。 北面又起战事,雍关一破,七百里一马平川之后,便轮到望州城硝烟四起了。 也难怪这些富户,会慌不迭地逃离望州。 徐牧一颗心沉了下去。 田松告诉过他,务必多收几匹驮马,尽快迁去内城。 但现在的光景,整个陈家坊才刚刚有了起色,若是离去,意味着一切要从头再来。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庄子里的这帮人呢。 这帮跟着他在乱世中讨食的人,该如何?长路迢迢,总不能把所有人都迁过去。 都是些普通不过的百姓,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徐家庄。反之,没有了徐家庄,很多的人,大概率会死去。 “采薇,现在柜头上,庄里还有多少银子。”走到中间木屋,徐牧凝声发问。 正在记账的姜采薇,抬头红了红脸后,“奴家看看……徐郎,庄里还有一百三十两的银子,若是河州往来顺利,可再入账五十两。不过,庄子里的粮食不多了,还需多购一些,作为储粮。” 不得不说,姜采薇的记账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徐、徐郎,先前很多庄子里的人都担心,问徐郎会不会也去内城?” “你呢,你怎么想?” “徐郎……庄子荒了的话,这些人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即是开始新一轮的流离失所。 “采薇,别担心,定边八营是我大纪的精锐边军,能挡住北狄人的。” 其实,徐牧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若是定边八营真的厉害,也不会坐看着雍关被破了。 连两个定边营的逃兵,都能辗转逃到四通路,成了作威作福的瓢把头。 …… 夜晚时分,徐牧帮着众人,刚把酒缸里的酒糟倒掉。 猛然间,便听到了庄子外“嗒嗒”的马蹄声。 在场的人,都没由来的脸色一变。这段时日,老北山上的山匪闹得太凶,让人有些草木皆兵了。 “东家,是官儿。”巡哨的周洛,艰难地吐出一句。 官儿?望州城里的么,这等时候,来他一个破庄子作甚。 皱了皱眉,徐牧让人开了庄门,随即理了一番身上衣服,才往外走去。 到了庄门前,才发现居然是老熟人。 “徐坊主,打搅。”田松语气发沉,往后挥了挥手,七八个骑马的官差,立即跟着下了马,各自提着一盏小马灯,往最后面的一架华贵马车走去。 “田兄,这是?” “入庄了,我再与你细说。” 不多时,后头的七八个官差,簇拥着三个亮雅长袍的书生,缓缓走了过来。 徐牧知道,田松是望州城的官头,多多少少有些权势,但这等夜晚,带着几个年轻书生入庄,算怎么回事。 借宿么? 抑或是避难? 即便是最凶狠的山匪,见着官差,第一个反应,肯定是要跑的。 避个哪门子难。 “喜娘,先掌茶。”徐牧回头喊了句。 正看得心惊胆战的喜娘,应了一声,急忙往厨房跑去。 “这是甚的破地儿?” “田官头,这便是你说的人?” 两个脸面白净的书生,冷笑着开口,还不断摇着袍袖,作驱散状,似乎庄子里有什么臭不可闻的气味一般。 唯有最后面的一个小书生,不言不语,静静地站在最后。 让徐牧奇怪的是,田松听了之后,反而舔着脸,走去安抚了一番。 “田兄,这到底是何意。” “我听说了的,前些天,徐坊主破了老北山匪群的围庄。” “讨命罢了。” 四通路位置显眼,有行路人把消息带去望州城里,并不奇怪。 但哪怕把整个老北山的匪群都屠了,这也不是官差该关心的事情。 颁个好市民奖么。 “我便直言了。”田松缓了口气,“北面传来消息,八个定边营已经被狄人打烂了两个。这几日你也该看到了,望州城里,多的是出逃的富户。” “田兄,这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个酿酒的小东家。” “徐坊主,听我讲。”田松语气微微烦躁,偷偷挺起手指,不动声色指了指后面的三个书生。 “上头给了命令,让我务必安排好这三人。” “莫非是身份显赫?”徐牧眉头越发紧皱。 “自然的。”田松声音越发发沉,“先前配给的武行,大意了些,刚出城便被难民夺了车驾。若非是我等及时赶到,恐怕会生出大乱子。” “大纪律令,除非有公文,否则官差不能越城。劳烦徐坊主,这几日迁去内城之时,把他们一起带上。” “我讲过,徐坊主是一个不脏的人,而且有破匪的本事,此一去,必定无忧矣。” 第三十九章 烫手山芋 “所以,田兄的意思是,让我带着这三个书生,一起迁去内城?” “徐坊主,确是如此。左右你也要迁去内城,不过多预备一架马车。” “另外,这是酬金。” 从怀里摸出一袋鼓鼓的银子,田松面色凝重,“这里头有二百两银子,不瞒徐坊主,我一两未取。” 徐牧沉着脸,若是迁去内城,这无疑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不过是顺路一趟,凭着司虎以及陈盛几人,即便遇到了剪道山匪,也足够应付。 但,他从未打算迁去内城。 回过头徐牧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大圈的人,大多是那些苦民村妇,目光皆是唯唯诺诺。 “徐坊主,且拿着银子,无须客气。”田松继续开口,“迁去内城之后,徐坊主记得,务必来个信儿。” “田兄,我并未打算离开望州。”徐牧叹着气开口。 “徐坊主,这等时候了,莫要再开玩笑。”田松微微不悦,“望州城里,那些难民又闹了起来,我还要带着人回去整顿。” “还请徐坊主,一路小心。” “田兄,我讲过了,我并不打算——” “徐坊主,有空再一起饮酒。” 田松似是听不见一般,冲着三个书生,急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要往外走去。 随后的七八个官差,也急忙提着马灯转身。 “田兄。”徐牧咬着牙,终究是追上了两步。 “我并无去内城的打算。” “徐坊主,莫开玩笑。”田松夹着马腹,声音越发地凝重,“二百两银子,足够你在内城那边,重新开一个酒坊庄子。” “望州城风雨飘摇,谁也说不好,哪一日狄人便杀入了城。” “北狄破关,几十万百姓逃难南下,算是好的了,雍关外的城口,人头京观堆成了一座大山。” “徐坊主,且去且去!” “该死的难民!这等时候还闹!” 七八匹烈马,在这些官差的马鞭下,迅速奔跑起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捧着银子,徐牧久久而立。 他有心骑上一匹马,追着把银子还掉,但那又能如何。并非只是田松,而是官坊上面的人,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抛到了他手里。 走回庄子,徐牧神色戚戚。 为首的两个书生,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若非是天色黑去,估计要马上催着徐牧动身。 “喜娘,去准备三间干净的屋子。” “有无陪夜?”徐牧话刚落,其中一个书生,便嬉笑着开了口。 说着,还一只手扯住喜娘的钗裙。 喜娘红着脸,急忙挣脱开,往前小跑而去。 徐牧冷冷看着,他现在很恼火,巴不得把这三个书生立即暴打一顿。 “咦?这位更好些。”另一个书生,目光转了转,待看见姜采薇之后,眼神亮了起来。 书生嬉笑两声,刚要攀上姜采薇的肩膀—— 啪! 姜采薇冷着脸,一下子把手拍掉。 “徐坊主,这怎的!”书生恼着脸退回,转过头,目光不善地看向徐牧。 “我等在清馆里,多的是想陪夜的姑娘。” “那你便回望州,带着这二百两回去。”徐牧冷笑,将手里银子掷在地上。 他巴不得将这三个烫手山芋丢出去,越远越好。 “知不知我等是谁!” “不知,也不想知。” 徐牧脑袋发胀,他要好好盘算一番,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个为首的书生还要再骂,最后头,那位安静的小书生,突然走了上来,仅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原本叫嚣的书生,便立即住了口。 徐牧看在眼里,心头微微发惊。这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书生,也难怪田松会这么紧张。 不过,最后的那位小书生,生得有一份难得的俊俏,乍看之下,多了几分温文尔雅。 “陈盛,先带他们去屋头那边,看看有什么要准备的。” 原本徐牧想让喜娘去,但联想到先前两个书生的急色,索性让抠脚大汉周洛去了。 “东家,我这就去钓些江鱼。”喜娘从厨房里取出鱼竿,声音有些急促。 徐牧有些顿愕,“这都夜了,钓什么鱼?” “东家,我怕他们吃不惯糊糊,我听说,城里的有钱人,都是吃肉宴的。” “不用。”徐牧摇着头,“糊糊即可,不吃便倒了喂马。” 这算是准备逃难了吧?还想着大鱼大肉,姑娘作陪? “去吧。” 徐牧揉着头,心里还远没有主意,田松丢过来的山芋,不到一会,烫得他手都起泡了。 沿着庄子,又细看了一番,不忘叮嘱几句值夜的青壮后,徐牧才迈着脚步,往屋头走去。 迁去内城的事情,如今又添了一笔杂乱,愈加让人烦躁。 …… 约是三更时间。 徐牧刚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却突然间,身子被人一摇,便急匆匆醒了过来。 “东家,喜娘被侮了!”周洛咬着牙,两只眼睛鼓起。 这半个多月,庄子里的人,都很相熟了,特别是喜娘,每天都会想着办法,让他们吃好一些。 “怎么回事?”徐牧脸色惊怒。 “那位叫汪云的狗书生,说着身子冷,让人多铺一床被子,喜娘刚入屋,他便关了门。” 哐—— 徐牧起身,将面前的油灯拨到地上,随即穿好布履,冷冷往外走去。 不知春雨何时又落了起来。 连排木屋前的泥地上,喜娘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在她的面前,约莫有三四锭银子,胡乱丢在地上。 她的两个孩子也跑了出来,嚎啕哭着,抱着自己的娘亲。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清馆最俊的花娘,也不过三两!你赚了的,你赚了的!明白吗!” 一个满身狼狈的书生,咬牙切齿,“我先前还听说,你不过是个乡野老妓,贱人!你要矜持给谁看!” “若是识趣,拾了银子,把身子洗干净了,再入屋侍寝!” 喜娘垂着头,即便浑身哆嗦,都未曾伸手,去抓泥地上的银子。 “你身子都脏了的!别装了吧。” 喜娘抬起发颤的手,将额头边的乱发,一缕缕的勾到鬓角。 随后,她笑着昂起头,重重摇了好几下。 “东家说过,我不脏的。” 刚好走到的徐牧,看着这一幕,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发涩。 第四十章 傲娇小书生 “乡野老妓!羞煞人也!” 书生汪云,正叉着腰,还在大放厥词。 冷不丁的—— 一道人影冲来,重重一记抬踹,便将他整个,踹翻到了泥地里。 “何人!” 汪云趔趄着起身,刚要转头又骂。 啪! 又是一记耳光,将他扇得头昏目眩,待缓过神,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发现不知何时,庄子里的那位小东家,已经冷冷站在了他面前。 “拿刀来!”徐牧冷声怒喝。 “东家……” “拿刀!” 周洛缩了缩脖子,急忙小步走近,把朴刀递了过去。 “大纪律令,胆敢亵玩女子,当斩!” 雨幕中,抽刀出鞘的声音传出极远,汪云这才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把手摸入怀里,取出一大摞的银子,递到徐牧面前。 徐牧看都不看。 此刻,他心头充满了怒意,并非只是汪云,而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东家!东家!我逃出来了!他并未侮到我的身子!”喜娘急忙爬来,拼命拉着徐牧的手臂。 “并未打到桩啊。”汪云也哭着嚎啕,不断冲着徐牧磕头。 “徐郎!莫要杀人。”姜采薇也跑过来,大声劝阻。 徐牧闭了闭眼,起了身,将手里的朴刀,冷冷丢在泥地里。 “这位东家,我等知错。” 屋头里,另外两位书生,也脸色大惊,顾不得雨幕涟涟,急步走到徐牧面前。 “再有下一次,我杀了你。”徐牧睁开眼睛,目光冷得可怕。 汪云见着这一幕,更是剧烈抖着身子,动都不敢动。 “喜娘,且去休息。” “多谢、多谢东家做主!” “去吧。” 徐牧踉踉跄跄,走回木屋里,一时只觉得脑子烦躁无比。 “徐郎,洗下身子。”不多时,姜采薇已经抱着一盆热水进来,声音带着心疼。 “采薇,你想迁去内城么?” “徐郎,我不知道。”脱下徐牧黏满泥垢的步履,姜采薇垂下了头。 “我们走了,庄里的人……要怎么办?” 长路迢迢,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的人一起迁徙。 “会饿死,被山匪杀死,如果望州城破了,会被狄人用马弓射死,用弯刀砍死,还会割了人头,带回去堆京观。” 姜采薇红着眼睛,小声哭了起来。 徐牧沉默的抬起头,看着木屋外,愈渐肆虐的夜雨。 …… 昨夜的事情,对于蓦然到访的三个书生,无异于当头霹雳。 徐牧雨幕抽刀的景象,细想起来,当真有几分吓人。 “徐坊主,不知何时才启程?”另一个书生叫范谷,难得作了个揖,才小声发问。 “我已经让人去河州那边,替你们寻武行了。武行一到,三位可自便。”徐牧淡淡开口。 “徐坊主,这是何意?不同行么?” “不同行,我要留下来。” 范谷皱了皱眉,想不到还有这一出波折。 范谷后边,那位小书生也皱起眉头,隐隐有了些生气。 “河州武行,我等信不过。” 声音很古怪,似是挤着嗓子说出来的一般。 “倒不如,你再送我等回望州。” “这感情好,二百两银子,分文未取。”将银子递过去,徐牧回了头,吩咐陈盛一番后。 很快,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庄门适时大开。只是,刚上了马车的陈盛,还没打起马鞭—— “望州封城!望州封城!四十万难民要冲入城关!” 一道焦急不堪的声音,在庄门外传来,披着蓑衣的周洛,慌不迭地跑入庄子。 “东家,我先前在山脚探路,便见着许多人往这里跑。那些难民要疯了!望州封城了!” 徐牧僵在原地,在他身边,三个书生,也变得满脸苍白。 “先关好庄门。”徐牧咬着牙。 原本要驶出去的马车,一下子又退了回来。 “安排人手,继续巡哨。另外,把木墙打牢固一些。”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世道,很快又要乱了。 “徐坊主,这还等什么!赶紧迁去内城吧,那里安全!”范谷不甘心地劝道。 “不迁。”徐牧冷声开口,“庄子里,此时若想离开的,我徐牧一概不会阻拦,另送上二两盘缠。” 除了三个书生之外,所有人一动不动。 特别是那些苦民和村妇,看着徐牧的态度,已然泪流满面。 “列位放心,我大纪定边八营,乃是精锐大军,必然能挡住北狄人。” “那些难民,也不过乌合之众,过个几日,我望州便又和以前一样了。” “尽管酿酒赚银子便是。” 三个书生站在庄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东家,我去数了,如今整个庄子里,有差不到二十把长弓。”刚送货回到庄里,陈盛便立即忙活。 “告诉大伙,这些还不够,另外,明日起先由你带着大家练射弓。” “我?”陈盛怔了怔。 “你射得好,还是司虎射得好?” “虎哥儿是睁眼瞎,自然是我……” “这不成了。” 陈盛挠了挠头,只得勉为其难地往后跑去。 “徐坊主。”刚等陈盛走远,那位年纪最小的书生,便走到了徐牧面前。 “还有事?” “我三人商量过了。”小书生眨着眼睛,“只要徐坊主能把我们安全送到内城,我三人,便再加三百两银子。” “已经去请了武行,银子的事情,到时候和武行说便可。” “我三人信不过武行,你既然是田官头介绍的,应该要为我们着想才对。” “事出有因,我原本便不想接这趟活。” “但你已经接了。”小书生寸步不让。 “我再送你五十两,当违约如何?”徐牧冷笑。 “大纪律法,你如今是我三人雇用的武行。” “可有公证?前些日子,有村人在我庄子外撒了泡尿,没有公证,我半点办法都没有。” 小书生涨红了脸,脱口而出,“登徒子!” 这一下,轮到徐牧怔住,“你要不要翘个兰花指,再骂一句?兴许我就知道错了。” “无耻!” 小书生鼓着脸,气冲冲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从地上捡了几块泥巴,“啪啦啪啦”地扔在了徐牧身上。 “你别哭啊,不然你爹娘看见,还得过来骂我。”徐牧有些无语,这读书读的,傲娇得跟姑娘家家一样了。 “无耻!登徒子!烂心肠烂肝!”小书生回过头,叉着腰站在泥地上,针锋相对。 徐牧顿了顿,作状要拿起棍子。 小书生脸色一白,急忙惊惊乍乍地往屋子里跑去。 第四十一章 大碗杂碎的碗 传言非虚。 整个望州城,已经处于封城的状态,打探回来的陈盛,骑在老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抱着朴刀,脸上难掩惊惶的神色。 “人食人了……”他苦涩地吐出一句,从马上摔落下来,用朴刀撑在泥地上,止不住地发呕。 徐牧转过头,脸色发沉。 早些时候还在望州城,几十万难民置之不理的时候,他便猜得出来,假以时日,必然会出现问题。 “东家,有马儿!” 刚说完,周洛便跳下箭楼,往庄外跑去,不多时,便和陈盛一起,多牵了三四匹烈马回来。 为首的那匹烈马,铺着褥子的马鞍之上,还晕着一大坨的鲜血。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主人路上遭了无妄之灾,这几匹烈马受到惊吓,刚巧跑到了四通路。 “陈盛,关庄门。” 轰隆隆—— 两扇巨大的木门,一下子合闭。 庄子里的空地上,二十余人尽皆神色仓皇,外头的世界风雨飘摇,唯有这处徐家庄,是他们最后的避风港了。 “列位,取多些木头,沿着木墙再打一圈。”徐牧冷静道。 上一世的装修知识,无疑这时候让他吃了红利,如今整个徐家庄,宛如一个小堡垒般。 若是还有时间,徐牧巴不得在木墙外,再砌上土砖,绕着庄子围上一大圈。 “徐坊主,我三人商量过了。”小书生走来,脸色还带着生气。 “你先送我们去河州,武行的事情,我们自个来找,那二百两,便当送与你了。” “当真?” “当真。” 徐牧盘想了下,决定还是亲自出去一趟。 带着司虎,以及另外两个赶马夫,匆匆套了车驾,徐牧便带着三个一脸紧张的书生,出庄往河州赶去。 “徐坊主,能否行慢一些。”范谷从马车里探出头,满脸的苍白。 “我等乃是读书人,不适长途跋涉。” 长途跋涉?这特么才离庄不到二十里。 徐牧皱了皱眉,让司虎放慢了车速,若是遇个山匪老虎什么的,也别指望这三个书生帮忙了。 小书生坐在最边上,似乎还在生气,时不时扭过了头,冲着徐牧瞪上几眼。 徐牧有些无语,好歹读了圣贤书,这脾气也太冲了。 抬起头,徐牧注目着远方的景色,难得今日春雨停了下来,微微燥热的日头,已经爬上了高空。 “司虎,给些水。” 司虎怏怏地取了一袋水,勾手往后送去。 三个闷在马车里的书生,明明都燥热得不行了,却偏偏接过水袋后,齐齐脸色狐疑。 “稍等。”小书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银钗,沉着脸,刺入水袋里。 徐牧看得满头黑线。 不多时,满皮袋的水,瞬间从刺破的裂口,迸溅出来,惊得三个书生在马车上不断跳脚。 这特么试毒……也不带这样的。 “徐坊主,再、再给一袋水,如何?”小书生从后面可怜兮兮地伸出手。 徐牧咬着牙,又拾了一袋水往后扔去。 带着三个祖宗,迟早要被活活气死。 “牧哥儿,剪道了!”司虎勒停马车,声音凝重。 徐牧脸色蓦然一顿,抬头往前看去,在离着他们不到半里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影。 并非是单单冲着他们而来,而是无差别地截杀去河州方向的富户。 乍看之下,至少有三四百人。 “牧哥儿,这山匪怎的不遮麻面?” “不是山匪。” 徐牧身子微颤,此刻,在他的面前,大多是手持棍棒的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趁乱截杀过路的富人。 这等时候,也别指望什么官差,一句话,由于难民围城,整个望州全乱了套。 “怎办?要不要冲过去?” 似乎为了应证司虎的想法,在他们的后头,一架华贵马车,依仗着四五个护院,想趁乱冲过去—— 呼! 一罐火油掷在马车上,不多时,整架马上便起了火势,一个来不及跳车的富人,瞬间全身披火,扑倒在泥地上,只挣扎了几下,便无了气息。 三个书生将头趴在马车横栏,眨眼之间,已然是一脸发白。 “司虎,调头回庄。”徐牧咬着牙,即便他把庄子里所有人都带上,也不见有命去到河州城。 “徐坊主,这——” “你想如何?”徐牧冷着脸,看向说话的范谷,“你且告诉我,怎么过去?不然你下车走几步,说上几句圣贤话,说不定那些人就悔改了,放我们过去了。” 范谷自然不敢,匆匆缩下了头,从旁摸了一根柴棍,紧紧抱在怀里。 “徐坊主,那便先回,来日再想法子。”小书生凝声开口。 来日再想法子么? 只要望州的难民没有解决,那么望州城外的乡野之地,必定会继续混乱下去。 “活不得了!抢了!都抢了!”几十个手持棍棒的人影,见着徐牧等人的车驾,纷纷仰头大喊,赤着脚疯狂跑来。 “司虎,还不调头!” “牧哥儿,就快好了的!” 老马车碾碎一截断枝,匆匆调转了车头,司虎缰绳勒得飞快,不多时,马车便冲到了三四里外。 待见着那些人影越来越远,车上所有的人,都彻底松了口气。 “徐坊主,怎办?”小书生惊魂未定,声音细声细气。 “只能回庄。” 小书生沉默着脸,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叫什么名儿?”徐牧左右看了看后,冲着小书生开口。 “李碗,大碗杂碎的碗。”小书生没好气地开口,只回了一句,便又生气地转了头,不再言语。 徐牧揉了揉鼻子,总觉得这是在骂人。 “牧哥儿,又有人过去,要不要劝一下?” 徐牧抬头,发现在他们的前方,三辆精美华贵的马车,正碾起阵阵尘烟,往河州方向而去。 “莫去了,前方剪了道。”徐牧认真劝道。 最先头的马车上,一个衣着绸衫的富人,恼怒骂了两句,从车窗里扔出一把瓜子壳,掷去徐牧的方向。 “莫去了。”徐牧艰难叹了口气。 奈何富人压根不听劝,无奈苦笑一声,徐牧只得催促司虎,将马车驾得飞快,一路往前。 与他们错身而过的三辆马车,不多时已经驶出了半里之外,朝着鬼门关的方向惶惶驶去。 第四十二章 有备无患 “东家回来了,快开庄门!” 庄门瞬间大开,马车上的几个人,包括徐牧在内,皆是一脸的垂头丧气。 “李大碗,你也看见了,去河州的路,也被堵了。”徐牧叹着气,说实话,他是真不愿意,把这三位祖宗留在庄子里。 “是小碗!”小书生气鼓鼓的开口,甩了两下袍袖,便往屋头方向走。 后面的范谷和汪云,也不敢多呆,几步追了上去。 “牧哥儿,扔出去喂狼算了。”司虎也语气不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三个添堵的。 “别乱讲。” 怀里还鼓着的二百两银子,让徐牧觉得越发灼烫起来。 “徐郎,吃饭了。” 不多时,小跑过来的姜采薇,便脸红红地开口。 徐牧点点头,往前走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厨房的桌子上,已经摆着烤鱼,鱼汤,以及洒满了肉丝的芋羹糊糊。 不用说,这都是姜采薇的功劳。 “徐郎,奴家帮你打汤。” “嗷呼,谁给我司虎打汤!” …… 两日后,春雨又落了起来。但即便如此,庄子里,亦有不少人披上蓑衣,按着徐牧的吩咐,不断加固着木墙。 甚至那两扇巨大的庄门,也特地压了一圈厚木上去。 “东家,又立了两个箭楼。”陈盛跑到徐牧面前,欣喜开口。 加上先前的四个,如今小小的酒坊庄子里,已经建了六个庄楼,足够应付很多事情了。 “长弓呢。” 这才是徐牧最关心的问题。 “这几日都辛苦了一些,该有三十把了。” 奈何人数太少,徐牧最终的打算,是百把长弓的。 “陈盛,去把庄里的人都喊来。” “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还有那些村妇,也要喊?” “要喊。” 拾起一把长弓,徐牧脸色凝重。 若是真要困在庄里,没法儿去河州,那只能想法子,先把庄子护住。 不多时,中间的空地之前,除了那三个书生之外,热热闹闹地站满了人。 人群里,不乏老人与村妇,连几个孩童,都跟着一起来了,脆生生地抱着自家娘亲的手。 “列位也该听说了,庄子外头的情况很不好,每天都有人死。” 徐牧顿了顿,从不少人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一种畏惧的眼色。 不仅是畏惧死亡,还有一种,对于未来生活的畏惧。 “本东家有个打算,自今日起,庄子里的每一人,都要帮着护庄,山匪来了打山匪,狼来了打狼。” “父母年迈,孩子尚小,我等要活下去,只能依仗自己的双手。” “每人上前几步,领一把长弓。” 人群唯唯诺诺的不敢动,最后,还是喜娘打了头,走上前拾了一把长弓。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动作,三十余把长弓,眨眼间只剩下几把。 “东家,这长弓太长了,他们如何能拉得起。” “我自然知道。”徐牧没有任何意外,事实上,这些长弓已经是缩短了不少高度,大概一米七八左右,但按照长弓真正的高度,至少要达到两米多的。 “我教列位起弦。先分出十人,等候一旁。” “双手抱弓——” 哪里有这等开弓的手法,陈盛几人抽了抽嘴巴,都双手抱弓了,还要怎么起弦。 “弯腰。” 在场中,近乎十余人,包括村妇和几个老弱男子,都慌不迭地抱弓弯腰。 “徐、徐兄,我腰断了的,我做幕僚军师,如何?”尤文才喘着大气,抱着长弓哀求开口。 为了不被赶出庄子,他跟着扛了几天木头,差点把老腰累断了。 “司虎,把这人扔出去。”徐牧刚吐出一句,原本喋喋不休的尤文才,吓得急忙缩回身子,紧紧把长弓抱住。 “弯了腰,便踏出一腿,踏住弓弦。” “直腰,起弦!” 呼呼。 十个妇人,纷纷挺直了身子,高抬起手,奋力将长弓之弦,张到最大。 “另一组的人,接过长弓。” 等在一边的另外十人,急忙走前两步,小心接过了张开弦的长弓。 不过力道有些小,大多握得歪歪扭扭的。 这样的开弓手法,让陈盛这些大汉,都是一脸激动,即便是两人一组,整个庄子的射弓手,也会添加不少。 “陈盛,今日起,让他们莫要练小弓了,全部练长弓。” 若是时间富余,徐牧巴不得一步一步来,但现在,留给徐家庄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他们在作甚呢。”坐在木屋前,汪云看了一眼手里的粗碗,只拣了一些鱼肉来吃,剩下的糊糊,看了让人有些作呕,索性便扔到了一边。 “练弓。”小书生同样捧着粗碗,逼自己吃了两口后,瞬间脸色发青,全吐出来后,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等在城里,日日清馆快活,哪里会吃这些狗食。” “那是你们,我可没去。”小书生抹着嘴,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夜色中,那个指挥着庄人的身影。 “范谷,你说这位徐坊主,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过人之处。我以前跟着叔父收租,也去过不少庄子,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 “奇怪?” “寻常庄子,遇着山匪都要吓得逃命的,哪里还敢打什么山匪。” “所以呢?”小书生杵着脸。 “所以我们仨跟着他,或许会安全许多。” 小书生努了努嘴,“他还比得过城里的官差不成?若是望州城解封了,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回到城里去。那个望州的狗府官,再敢把我随便推出去,我让我爹斩了他!” 范谷和汪云脸色一惊,慌不迭地在旁赔笑。 “去告诉姓徐的,姑奶奶身子热了,现在要沐浴!”小书生刚大咧咧地喊完,忽然又觉得不对。 “本公子……要洗香?” “呃。” 范谷急忙屁颠颠地跑了出去。 “那个徐坊主,小碗身子先前就脏了的,还请劳烦备些热水,有猪苓膏就更好了。” 猪苓,是富人沐浴最喜欢用的清洗药膏。寻常百姓,大多只用皂角一类的廉价物。 徐牧烦闷得慌,“冷水自便,热水五两银子。” 范谷微微不悦,从怀里摸了五两,丢在徐牧手里,才转身离去。 “五两银子?”小书生气得跳脚,“先前我就打听过了,这徐坊主以前就是个棍夫,果然,烂心肠烂肝的家伙!” 天晚风凉,徐牧不知觉打了个喷嚏,回过头,发现木屋之前,那个小书生,又一脸气鼓鼓地朝他看过来。 怔了怔,徐牧从怀里摸出匕首,还未多晃几下。 小书生又吓得脸色发白,连着撞翻了两个柴垛,方才跑入了屋子。 第四十三章 登徒子 “东家,有猪苓的。”喜娘抹了抹额头,从旁取出一盒小物。 “先前周洛从外头拾的,我都忘了讲。我……给那位公子送过去。” “我去吧。” 徐牧伸手接过,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担心喜娘去了又要受侮。 连排木屋前,汪云和范谷两人,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一扇虚掩的木门。 拿着猪苓,徐牧有些百无聊赖,这都跟逃亡没两样了,一个七尺男儿,还要顾虑妆容,洗什么猪苓热水澡。 走前几步,徐牧便听见了泼水的声音。 一张遮起来的麻布,被他用手一掀,居然一下子掉了下来。 麻布一掉,前方的木盆,那位小书生的赤条背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范谷?你进来作甚!” “李大碗,是我。”徐牧将猪苓放下,语气怏怏,“你这背都跟抹了粉一样。” “出去!”小书生刚扭过头,脸颊涌上红晕,恶狠狠瞪了过来,眼睛里,似乎还掺着泪珠。 男子如何会有这般的媚态。 徐牧愣了愣,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前的小书生,并非是什么娘娘腔,而分明就是一个小姑娘。 “出去!我杀了你!” 徐牧如梦方醒,急忙便往外走,走了有上百步,才有些狼狈地坐在木凳上。 “徐郎,你怎么了?” “没事儿。”徐牧脸色愁苦,若知道李大碗是个姑娘,他早该让着的。 “徐郎,你似是不舒服,奴家去给你泡碗热汤。” “去吧。” 徐牧语气轻柔,估计在这个世界上,姜采薇是最关心他的人了。 待姜采薇走远,徐牧才面色古怪,抬起头往前看去。 不知何时,李大碗已经走出屋头,看着徐牧,一脸的咬牙切齿。 徐牧敢笃定,但凡多几个打手,李大碗都会喊打喊杀地冲过来。 揉了揉脑袋,他匆匆起了身,往酒坊方向走去。 君子避祸,无可厚非。 …… 蒸馏好的私酒,没法送去望州,此刻,已经攒了两三百坛,堆满了整个酒坊。 “东家,还要不要再酿?”一个村妇见到徐牧走来,急忙小声开口。 “还有多少粮食?” “米粮三百多斤,杂粮八百多斤。” “先不酿了。”徐牧叹着气,世道突然崩坏,他的私酒生意,一下子停了周转。 左右两三百坛,是完全足够下一批送货的私酒。 倒不如留下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先把粮食用干草压好,再需要酿的话,本东家会告诉诸位。” 真有那一天,庄子无了去路,那么粮食,便是重中之重。 “陈盛,小马场那边怎么样?” “东家放心,这些天来来去去的,每天都能牵回一两匹马,到现在,整个小马场里,已经有差不多二十余匹了。”周洛在旁,脸色兴奋地开口。 按着周洛的想法,小马场里的马,不仅是用来驮货了,还能用来冲锋杀敌。 “东家,外头有人叩门!” 徐牧惊了惊,急步走上箭楼,俯视下去,发现在庄门之外,约有十几个人影,半跪在泥地里,哭哭啼啼。 “牧哥儿,莫不是苦民?” 若真是苦民,募入庄子里也无妨,粮食还有多,再者,以后还能作为庄民,帮着护庄。 但面前的这些,徐牧敢打赌,并非是什么良善苦民,而是一帮妄图抢庄的乱民。 为首的大汉,即便还跪着,但两边的衣袖上,染满了血迹,腰带下,还别着一根裹着石皮的短棍。 “还有孩子。” 徐牧冷着脸,那些跟着跪地的孩子,不过是让人同情心泛滥的武器。 “徐兄,他们可怜的,我身为读书人,看不过眼了。” 天知道尤文才抽什么疯,这时候还拿这等事情做文章。 “别开庄门!”徐牧冷喝。 刚走到门前的尤文才,瞬间被陈盛一脚踢翻,在泥地里嚎啕了好一会,才哭哭啼啼地爬起了身子。 徐牧抬起头,目光看向林路后的密林。 那些潜伏着的人影,已经有不少露出了头,各自拿着武器,眼里闪着凶光。 呼呼! 不知谁打了声响哨,一时间,跪在庄外的十几个人影,匆匆忙忙起了身,与树林里冲出的上百人,汇聚成一大帮,继续往下一个庄子走去。 徐牧松了口气。 若是大意一些,让这上百人入了庄子,定然凶多吉少。 “今日起,不管是谁要开庄门!都要经过本东家的同意!否则,一律赶出庄子!” 在下方的尤文才,听得脸色戚戚,刚才他哪里想这么多,实则,他只是想装一回老好人。 “陈盛,带人打几条长木,把庄门抵住。” 匆忙间,又是一轮夜色暗下。 徐牧不敢大意,这段时间,随着难民围城,整个望州越来越乱。 即便是夜晚了,还偶尔听得见过路人的惨叫,以及一声接一声的怒吼。 “东家,又来了一帮叩门的。”陈盛咬着牙,脸色充满了紧张。 “别理。” 哐啷—— 有火油罐扔在木墙上,滋滋地起了火势。 “把火势抹了。” 徐牧皱了皱眉,抬了手后,司虎和另外一个赶马夫,匆忙扛起木墙后的两根长木,往上一提—— 一张裹着水渍的巨大幔布,立即往下一抹,将火势瞬间抹熄。 不多时,庄子外的世界,很快又安静下去。 “徐坊主,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送我们回望州!”小书生带着人,目光不善地走来。 徐牧惊奇地发现,尤文才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三个书生的跟班,赔笑在一旁,不断冲着徐牧说好话。 “徐兄,这三位都是读书人嘛,算是我的书友,给我一个面儿。” 徐牧并未看尤文才半眼,如果有可能,他巴不得早一点,把这三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免得自个被烫死。 “这几日我会留意打听,只要望州的难民一松,我会马上送你们过去。” 小书生还是怏怏不乐,她生气,她恼怒,却又无计可施。 “我不管,三日之内,我必须要回望州!” “这么急做甚?”徐牧皱起眉头。 小书生咬牙切齿,“徐坊主莫非不知?这庄子里有登徒子,迟早要烂心肠烂肝的!” 徐牧怔了怔,实在懒得再尬聊下去,转身便往后走。左右有了机会,把这三人打发走就是。 “陈盛,长弓练的怎么样了?” “已经熟悉许多了,但准头还是有些差。”走来的陈盛急忙开口。 “先把开弓的手段练好。” 长弓最主要的,并非是准头,毕竟不像小型弓用来瞄准,真正的作用,是用来抛射的。 徐牧已经有些等不及,若是人手足够,一百把长弓从庄里抛射出去,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第四十四章 回望州 “东家,望州城里传来消息,围城的难民已经退了许多。”周洛骑在一匹老马上,急匆匆地奔袭而回。 这个消息,不仅是徐牧,连着那位三位书生,都喜得眉开眼笑。 “沿途呢?” “沿途……似乎少了许多人,那些吃大户的乱民,知道望州城脱困,一下子跑了许多。” “徐坊主,你听到了没?”小书生神情欢喜,“快些,最好马上动身,送我们去望州城。” 徐牧沉了沉脸色,“前方有无军报传回?” “东家,这……哪儿能知道。” 难民围城事小,但北狄人打来望州,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 “徐坊主,快些套马!我要马上去望州!” “再等两日。”徐牧转身就走。 若是望州脱困,也不在乎这两日的时间,反之,若是消息有误,去的太早,反而会陷入凶险。 “徐坊主,你什么意思!我衣服没换洗的了!你懂吗!”小书生叉着腰,涨红了脸。 “我的意思是,你留在庄子,会更安全。” “酿酒徒!你这是囚禁!大纪律令,胆敢囚禁官眷,流放苦地三千里!” “官眷?”徐牧顿了顿,古怪地回头。 小书生匆忙捂着嘴,气鼓鼓地往后走去。 “李大碗,你说清楚啊。” “呸,我叫李小婉!” …… “有五匹犯了疾。”小马场边,陈盛声音黯然。 打了半辈子马鞭,对于马,他掺杂着更多的感情。 “东家,我猜的话,应当是前些时间,庄外死的人太多,脏了溪河。饮马的水,又并非是烧热的。” 按着徐牧的吩咐,近段时间,庄子里的人喝水,都是必须烧开的,这样一来,很大程度上会杀死细菌。 但豢养的马,便不一样了,依然是饮用普通井水。 徐牧抬起头,看着小马场里,五匹奄奄一息的马,在其中,还有三匹从外牵来的烈马,若是死了,当真很可惜。 “东家,问过庄里人了,都莫有办法。” 徐牧有心去试一试,但在上一世,他买个痔疮膏还要问外敷和内服的区别,想想还是算了。 “只能入城,去请兽医。” 徐牧沉着脸,说实话,眼下是必要要去一趟望州,不仅是兽医的事情,三个书生的事情,另外,他需要迫切打探到前线的消息,以作准备。 若真是望州城守不住,那便只能迁徙庄子,把那些庄民先带到河州,再做打算。 离着田松送来三个书生,来来去去的,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酒坊里的私酒卖不出去,庄子也加固到如同小堡垒一般。是时候,要该出去一趟了。 “陈盛,庄子里的事情便先交给你,我出去之后,不管是谁,都不要开庄门,山匪若是还来,切记要小心行事。” “东家,晓得了。”陈盛郑重其事地回答。 “司虎,去把那三个祖宗喊过来。” 三个祖宗,即是日日夜夜嚷着要回望州的书生。 “周洛,看一下风!” 不多时,在箭楼上的周洛,便冷静回了话。 “东家,外头并无人,连鸟儿都不多一只。” 吐出口气,徐牧取了把长弓,带上司虎,准备套车出庄。 “司虎,取五十坛酒。” 若是能入望州城最好,不能入的话,五十坛私酒,损失也不会太大。 权当是帮衬了。 待三个书生欢天喜地地跑来,日头已经高挂在头顶。 准备完毕,徐牧刚要往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果不其然,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小婢妻姜采薇,正立在庄子边上,一脸担忧地看向他。 “无事,我去了便回。若是遇着危险,我会让司虎调头的。” 姜采薇不说话,拿起一件缝补过的袍甲,静静地帮徐牧穿上。 徐牧记得,这袍甲是打山匪的时候摸的,由于太烂,都打算要丢了。 哪里想到,居然被姜采薇捡了回来,又重新缝补好。 密密麻麻的针纹,覆盖了整件袍甲。 “奴家读过一些书,知道郎远行,妾不阻的道理,并非要拦着徐郎,只是希望徐郎此去,务必万事小心。” “庄里的事情,偌大的家业,奴家会替你好生守着。” “不需要守,出了事情,便跑到山上躲起来。” 姜采薇垂下头,似是答应了,又似是不答应,最后,她走前几步,第一次不顾羞薄的脸面,紧紧将徐牧抱住。 徐牧沉默了会,也拥紧她的身子。 第一次,他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三伏天的天气,喝了冰冻的老酸梅汁,整颗心都要化开。 半晌后,徐牧才不舍地松了手,将长弓挎在背上,冷静地往前踏去。那件缝补好的白色袍甲,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寸寸白亮的光泽。 “上马!” 养好伤的周遵,以及本家周洛,两人纷纷跨上一匹烈马。 三个小书生,也匆匆忙忙爬上了马车。 “司虎,驾车。” 司虎扬起马鞭,“噼啪”一声抽下。马车循着林道,往望州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周洛的信息并没有错,此时在官路上,几乎人迹罕见,偶尔有骑马的行路人,谨慎地看了几眼之后,便又匆匆勒马跑开。 不知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看得见望州城的轮廓,喜得三个书生,在马车厢里闹腾起来。 “徐坊主,入了望州,咱们的恩怨既往不咎!那二百两,也可相赠与你。”李小婉豪气说道。 “那我要谢天谢地了。” 在徐牧看来,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三个书生要回城,他要摆脱这三个祖宗,简直一石二鸟。 “我已经想清楚了,等入了望州城,便先去舒舒服服洗个花瓣澡,洗完澡,便去揪着狗府官打一顿!”李小婉语气兴奋。 “我要和汪兄,先去办一些事情。”范谷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呸,是去清馆吧!” “哈哈,我等皆是读书人,食色性也。” 徐牧懒得听这三个祖宗的废话,反而是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几十万难民浩浩荡荡,可不是说退就退的。 “不到五里了。” 徐牧松了口气,看来,事情远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说不定北面的定边八营,也已经把狄人打退了。 大纪屹立如山? 昂—— 这时,在最前的周洛,跨下的老马猛然间一声惨嘶。 徐牧惊得抬头,发现周洛刚好整个人重重翻落。 “东家,有木蒺藜!快跑!”周洛艰难撑起身子,一声怒吼。 木蒺藜,是伤马蹄的恶法,但凡有马践踏而过,非死即伤。 “司虎,换个方向跑,快催马!” 司虎闻声,急忙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抽下去。 在前方,周遵也把周洛拉了起来,两人共骑一匹,匆匆往前奔袭。 不多时,四周围的密林中,响起了阵阵怒吼的叫嚣,漫山遍野的,数不清的难民,疯狂冲了出来。 跑得快些的,已经用手攀住了马车厢。 “用柴棍敲手!”徐牧回头怒喊。 早在马车里,为了预防不测,徐牧特地留了几根坚实的柴棍。 可怜三个书生,吓得动都不敢动,范谷和汪云两人,更是缩成一团,抱着头瑟瑟发抖。 “李小婉!这些人要是把你拖走,我也救你不得!你趁早别做黄花大闺女了!” 小书生李小婉一听,高八度地哭叫起来,胡乱捡了根柴棍,便乱打下去。 几个攀着马车的难民,瞬间吃痛松手,摔入了滚滚泥尘之中。 第四十五章 老官差 直至天色昏黄。 徐牧一行人才绕开难民,狼狈地奔袭到了望州城下。 庆幸是营兵接防,城门附近的难民,已经被一身袍甲的营兵,萧清殆尽。 “开、开城门!”徐牧还没开口,马车后的李小婉,已经带着哭腔,高声喊了起来。 在奔逃的一路上,她所见到的惨像,足以让她几个日夜,不敢闭眼睡觉。 死了很多人,无头的,断肢的,被刨腹的,吊在树上的,趴在溪河里的…… 她生于官宦世家,自小看到的都是富贵人的生活,哪里见过这等光景。 “开城门啊!”范谷和汪云也急声大喊,比起李小婉的表现,他们更加不堪,范谷还好些,汪云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徐牧沉默地坐在马车上,旁边共乘一骑的周遵周洛,也尽是一脸担忧的神情。 若是无法入城,天色晚了又赶不回庄子,荒山野外,会极度危险。 三四队守城的营兵,满脸萧杀,领头的都尉举着火把,冷冷走近之后,面色越发地沉。 “哪儿来的人!” “四通路,老马场。”徐牧语气冷静。 若是面前的都尉多疑些,指不定就要把他们赶走。 “可知望州有灾!此时入城作甚!” “找府官!我乃是官眷!”李小婉抢声道。 徐牧暗骂了句白痴。 果不其然,无法拿出官眷公证的李小婉,在几队营兵的冷视下,吓得急忙缩回马车里。 “官爷儿。”徐牧堆上笑脸,急忙下了马车,心疼地将小半袋银子,塞到都尉手里。 “官爷,我是四通路小酒坊的东家,你瞧着我马车上的酒,这生意要是再不开,庄里人得饿死了。” 都尉接过银子,抛了几下之后,脸色稍稍缓了下来,待又检查了一遍私酒,确认无问题之时,才面无表情地点头。 “入城小心些,莫要乱搅事情。务必记得,须尽快出城。” “官爷放心。” “入吧。” 徐牧松了口气,让司虎缓缓驾起马车,驶过护城河上的悬索桥,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的,入了望州。 “这些营兵!真不讲理!”李小婉还在生气,喋喋不休了一阵,又突然想起什么。 “喂,徐坊主,先去官坊那边!” “我正是这么想。”徐牧干脆利落地点头。 一想到这三个祖宗马上要剥离关系,他就忍不住地很开心。 “牧哥儿,都无人了。” 马车驶过斑驳的石板路,不同于往日,原本的繁华的闹市街,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起来。 要知道,以前在望州的时候,即便是深夜了,都会有不少小摊贩,支起摊儿,卖些煮面以及杂粮糊糊。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举目之下,死寂得可怕,偶尔有酗酒的老酒鬼,趴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撕裂胸膛的咳嗽声。 “才黄昏天,连巡街的官差都不见了。”周遵颤声吐出一句。 徐牧面色发沉,不敢再耽误,让司虎催了马,继续往官坊的方向奔去。 可惜到了官坊,面前的景象,让徐牧更是失望。 偌大的望州官坊,此刻,只剩下当初那位录地契的老官差,正抱着一盏油脂灯笼,坐在官坊前的椅子上。 似是睡着,又似是垂头不想言语。 马车停下,一行人匆匆走下来。 “前辈。”徐牧犹豫了下,走近两步,躬身抱拳。 连着喊了三声,老官差才迷迷糊糊地睁了眼,举手抹去眼里的浊泪。 “列位——”老官差嘶哑开口,没说完半句,便将目光定格在徐牧身上。 “我记得你,老马场小东家,先前是个棍夫……我想想,你叫牧、牧?” “前辈,徐牧。” “哈,记起了。”似是来了人,老官差难得欢喜一场,起了身,佝偻身子打着油脂灯笼,把人往官坊里迎去。 后头的李小婉刚要急声发问,被徐牧眼神一瞪,活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前辈,怎的不见官差了?官头田松,还与我相熟的。” “无人了,都无人了。前些天便出城了的,这些个吃皇俸的,都是不吊卵的货。” “府官呢?还有许多官丞?”李小婉终究忍不住,小声开口。 “都走了的,整个望州城,现在被营兵接防了。城里大户,也都走光了的,即便穷些的人,也不敢留在城里,吓得都跑了出去。” “那前辈为何不出城?” 老官差停下脚步,回过头,脸庞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悲壮起来。 “我自十七岁起,便在官坊敲章,每月半钱银子涨到了八钱,天亮了便坐着开坊,天暮了便点灯笼关坊。” “嘿嘿,清水桥的石板,我数过的,曾踏坏了十七块。” “城东的闸楼下,我贴过的官榜,至少有上千张。” “清馆的老鸨子,我爱了八个。” “我走不得了。” 老官差喘了口气,显得越发步履蹒跚。 徐牧急忙上前,扶住老官差的身子。 “那一年我二十有四,有北狄人绕过雍关,欺我望州无军。我一个生气啊,便提了朴刀,跟着大家伙一起去打了,杀得北狄狗掉头就跑。” “后来,后来大纪就打不过了。” 老官差脸色痛苦,“老秀才没疯之时,便时常与我说。大纪打不过北狄,打不过了,是因为我等纪人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徐牧静默而立。 后头的三个书生,以及司虎等人,也皆不敢多言。 “且、且入坊吧。”老官差重新迈步,倔强地拒绝了徐牧的扶持,依然走得踉踉跄跄,那把别着的朴刀,也如同他的年纪,生锈得没有了刀锋。 “且住一夜,明日便出城吧,差不多了,差不多整个望州城的人,都要跑完了。” “多谢前辈。”徐牧认真拱手。 “小棍夫,田松与我说过,你好似打赢了山匪,啧啧,我大纪多几个像你这般的好汉,又何愁边关不稳。” 老官差摇摇晃晃,打着油脂灯笼,转身往外走。 “我虽老了些,但尚能抽刀杀敌,今夜,老夫便不关坊了。” 徐牧侧过头,刚好李小婉也看过来,两人同一时间,都是一声重重的无奈叹息。 第四十六章 困城 天色微亮,徐牧已经等不及,辞别老官差后,便驾上马车,匆匆往富贵酒楼方向而去。 让徐牧吃惊的是,都这等时候了,周福居然还没有立刻望州。 富贵酒楼前,周福正一脸紧张的,催促着几个走堂小厮,匆匆往马车上搬动物件。 “徐、徐坊主?”待看到徐牧,周福整个人吃了一惊,他是没有想到,都这时候了,徐牧还进城。 “你还来作甚!哎呀,你怎的还不迁去内城!” 毕竟是相熟,而且也喜欢徐牧这种后起之秀,他还指望着徐牧大难不死,日后再寻着机会继续合作呢。 “你不会来送私酒吧?” “不敢耽误周掌柜。” “你犯浑吗!”周福有些生气,匆匆从怀里摸了一袋银子,又让人把五十坛私酒搬上了车。 “徐坊主,快些迁去内城吧!这几日营兵清剿了去河州的路,再晚一些,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速去速去!若非是家里那口大病,不宜颠簸,我早先时候便出城了!” 见着周福的模样,徐牧也不敢再耽误,让司虎驾起马车,又喊了周遵两兄弟,匆匆往城门处走。 “徐坊主!”马车厢后,李小婉欲言又止,“我们三个怎么办?” 徐牧语气发沉,“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去和那些营兵说清楚,让他们保护你。第二,跟我回徐家庄,再想办法。” 整个望州城,几乎成了死城,别说什么府官和官差了,连百姓都走得七七八八了。 “我身上没有公证,识得我身份的,只有那位狗府官。”李小婉声音发颤,哪里想到,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游,会碰到这么多的事情。 徐牧皱住眉头,面前的三个祖宗,估计暂时是甩不掉了。把这些人交给营兵,战事将至,下场可能会有些凄凉。 “先回庄子。”徐牧叹出一口气,“回了庄子,若是真没法子,便一起去河州,到了河州再想办法。” 从河州迁去内城,至少还有几千里的路程,何其艰难。这也是为什么不能带着太多人的缘故。 “徐坊主,你们别乱动,某家去送些银子。” 先头的马车上,周福战战兢兢地下了车,摸出一袋银子,往前走去。 两队营兵转了身,为首的都尉,已经眯起了眼睛。 “官爷,行个方便。” “好说的。” 都尉急忙伸手,往银袋抓去,即便动作粗暴,但依然让徐牧松了口气。 只要收了银子,那么出城的事情,便再无问题。 周福回了身,难得冲徐牧露出了笑脸。 徐牧也点点头,侧过目光,神情蓦的一惊。在离着城门不远,十几个竹篾编成的箩筐里,盛满了长着腮胡的人头。 鲜血从筐底下泊泊流出,渗满了附近的地板。 这大抵是那些难民的人头,至于原因则更加简单,大纪军律腐败,这些长满腮胡的人头,极有可能,是用来冒充军功的。 毕竟北面的狄人,大多喜欢留着腮胡。 艰难地回过脸色,徐牧继续往前看去,庆幸周福的银子起了作用,两队营军,也缓缓让开了队列。 “速去吧,到了河州,列位都安全——” 站在城门前,周福一脸欢喜,但话还没说完。 瞬间,一声极其闷重的牛角长号,响彻了整座城。 正在刨蹄的几匹马,也惊得不断嘶声高喊。 “怎么回事?” 周福立在城门前,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了,却偏偏只能眼看着,两扇古朴的巨大城门,轰隆隆地关闭。 徐牧在马车上站起了身子,一股冰冷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难民围城!无关人等,速速退开!” “无关人等,还不速退!” 两队营兵迅速变了脸,握着长戟,怒喊着把周福往回赶。周福还想要再说两句,还没开口,便被一个营兵踹翻。 “周掌柜,先上车。”徐牧几步走前,把周福一把扶起。 “徐坊主,这、这城门关了,我们如何出去!” “出不去了。” 似是为了应证徐牧的话,不多时,隔着巨大的城墙,便听得见一声声爆雷般的怒吼。 “难民又围过来了,该死!” 一行人再也顾不得,急匆匆调转马车,往富贵酒楼的方向而去。 “徐坊主,这好生奇怪。难民怎的又围城了!” “我也不知。” 徐牧垂下头,遥想起那一个个盛满人头的箩筐,营军与难民,即便都是纪人,估计都要不死不休了。 “先去酒楼,说不定过了一日,难民就退了。”周福的声音,似是在宽慰众人,又似是自个在强词夺理。 难民围城,一两日的光景,根本不会退去。 几列马车沿途而过,徐牧看见,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人,脸色都带着仓皇,多的是各种拖家带口的惨状,战战兢兢地扛着包袱,牵着孩子,搀着老人,惊恐地缩在街道两边。 “若是再拖,恐狄人打来。”周福苦涩地吐出一句,“徐坊主有所不知,我昨日还收到了消息,定边八营,已经被北狄人打烂了四个。” “烂了四个?”徐牧大吃一惊,先前田松去庄子的时候,说被打烂了两个,他还以为,田松是在吓他。 “应当无错,我有个朋友,恰好是边关那边的驿丞。若是望州能守得住,某家才不想丢掉,这偌大的酒楼生意。” “无援军么?” “那便不知了,以往北狄人破了城,都要烧杀抢掠一番,所以很多人都怕得逃出城了。” “徐坊主,如今之计,只能先待在城里,再看时机了。” 后有难民,前有狄人,整个望州城,已经是进退两难了。徐牧也不敢指望,那三千营军能有什么作为。 都敢用人头冒领军功了,还能奋勇杀敌不成? “把银子拿来!”正当徐牧想着,这时,一声怒骂响了起来。 他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两个棍夫,正提着哨棍趁乱打劫。一位小妇人不肯就范,被其中一个棍夫,举起了哨棍,重重砸了下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让徐牧听了,只觉得耳朵刺疼。 “司虎!” 早已经按耐不住的司虎,跳下马车,三个招式不到,便将两个棍夫打翻在地。 “徐坊主,不可再耽误,快走!快走!”周福惊得大喊。 望州城里没有了官差巡街,刍狗棍夫,便如同倾巢而出的恶狼。 “徐坊主,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情。”马车上,周福似乎想起了什么,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马、马拐子,还留在城里没走。” 第四十七章 生无所生,死无所死 马拐子还在城里。 这个消息,无异于给了徐牧当头一棒。如马拐子这种人,如今的光景之下,只怕会更加无所顾忌。 “东家,酒、酒楼被砸了。” 几列马车临近酒楼的时候,一个随行的走堂小厮,颤声开口。 徐牧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似是为了劫抢,精致奢华的富贵酒楼,没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那些出不了城的人,瞬间打碎了大门,汹涌而入。 周福沉着脸,原想喊着人去收拾一番,但终归是顾及了家人,调转了马车头,继续往前行去。 “徐坊主,我们现在去哪?” 徐牧也有些犹豫,这样的光景之下,整个望州都乱了套,再者还有马拐子这些人在暗处,仿佛在哪里都不安全。 “徐坊主,不如去官坊如何?”马车厢里,李小婉颤声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 至少,那位看坊的老官差,是一个不错的人。 几列马车,在经过半天时间的无用之功后,只能重新返回官坊,暂时避祸。 老官差见着徐牧等人去而复返,并无半分生气,反而是欢喜地开了坊门,把人迎了进去。 “前辈,打搅了。” “莫说这些,且休息好,说不定过多两日,那些难民就退了的。我去给列位拿些水袋。” 一旁的周福,恭敬地抱拳施礼。 徐牧抬起头,目测了一下,如今他们一行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个人,还要另外剔除周福的正妻,两房小妾。 “这些小厮,都跟了我几年时长,可以信任。”似乎看出了徐牧的担忧,周福急忙开口。 “周掌柜,这样如何,将人手分为三批,轮流值夜。” “无问题。某家听说,徐坊主是打赢了山匪的人。” 不知为何,周福对于面前的徐牧,放心得很,不会担心徐牧会突然下手,抢他的银子夫人。 “我估计这望州城,还要闹上几天。”徐牧脸色很不好,去路隔绝,又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酒坊庄子的那边的情况,他很担心。 “细算的话,如今在场的,共有十个男丁,只能拾一些武器,用以自保。” 周福没有意见,刚做生意那会,他也是带棍斗殴的主。 “徐、徐坊主,我等是读书人。”范谷和汪云两个,缩在墙角里,难得颤着声音吐出一句。 李小婉在旁咬着嘴唇,一时不知想着什么,半晌,才生气地开了口。 “范谷汪云,你们二人也拾武器!” 范谷汪云面色一顿,瞬间惊惊乍乍地要解释。 “我讲的!听不听!若不听,我回去了,便告诉我爹!” 范谷汪云两个,瞬间没了脾气,只得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去和几个小厮并列。 徐牧转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李小婉。姑娘……还算是好姑娘,只是脾气臭了些。 “看什么!登徒子!” 徐牧白了一眼,索性扭回了头。 “牧、牧!”老官差揉着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趔趄地走了回来。 “前辈,我叫徐牧。” “我记得了,记起来了,你们随我走几步。” “外头啊,闹得越来越凶,刚才有个花娘来求救,未走到拐角,便被一个棍夫拖了去。” “嘿,那一年我二十有四,厉害得很,若是有人敢气我,我要拔刀的。” 一行人跟在老官差后面,拐入官坊深处,停在一间锁了铁门的仓房前。 老官差哆哆嗦嗦地摸出管匙,将铁门“叽呀”一声打开。 不多时,仓房里的景象,让在场的人,都顿时惊住。 这是一间器房,虽然有些陈旧,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武器,有环首刀,马刀,长剑,铁弓,手弩……连虎牌盾都搁着两张。 “每人取一件。”老官差摇摇晃晃,“来日望州安定了,再还来官坊。” 徐牧和周福面面相觑一眼后,各自点了点头,现在这等时候,他们确实需要武器护身。 普通的棍棒之类,威慑的作用已经不大了。 犹豫了下,徐牧选了一把长剑。 司虎则选了一把长马刀,负在背上,衬合着铁塔般的身子,显得愈加不凡。 周福同样选了把剑,余下的人,也各自选好了武器。 让徐牧无语的是,李小婉居然背着一面虎牌盾,吃力地走了出来。这虎牌盾的覆盖面,都足够遮完她整个小身子了。 “看什么!”李小婉红着脸,“姑奶奶不会打架,还不能用盾牌保护自己么?” “可以……” 面前,老官差已经认真锁上了铁门,依旧是踉踉跄跄的身子,领着众人往前走去。 “牧、牧?” “前辈,我叫徐牧。”徐牧不厌其烦地拱手。 “啊,我又记得了。你们且去睡觉,我等会便帮你们值夜。” “前辈,这如何使得。” “我乃大纪官差,自然要保护百姓。”老官差脸色又兴奋起来,“我跟你们讲,那一年我二十有四,手提一把朴刀,杀退了北狄狗的围城。” 徐牧听得心头发涩。 整个望州城里,能留到最后的官儿,居然是这位连走路都趔趄的老官差。 “司虎,你先带着两个人,去外面值夜。若是前辈困了,记得寻条被褥盖上。” “牧哥儿放心。”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司虎便点了范谷汪云两个书生,跟在老官差后,往外头走去。 “周掌柜,先休息吧。” “哎,这等世道,生无所生,死无所死啊。” 徐牧沉默着坐下,将官坊里的油灯,微微捻弱了一些,再回头去看时,发现墙角落里的李小婉,已经抱着那面虎牌盾,缩着身子酣睡起来。 …… 夜尽天明。 闹腾了一夜的望州城,终于稍稍安静了些。 “东家,我见着了!”周遵从外急步走入,声音带着惊怒,“马拐子带着二三十个棍夫,沿街去抢人抢钱,现在都敢动刀杀人了。先前在官坊前街,说不过两句,便一刀将人捅死。” “怎办?” 徐牧冷着脸,以往在望州城里,只有入了夜,巡街的官差少了,这些刍狗棍夫,才会出来闹腾一阵。 现在倒好,由于难民围城,官差离开,马拐子这帮人,已经彻底放开手脚,无法无天了。 “牧哥儿,还有一件事情。那位老官差,昨夜去追几个闹事的棍夫,被敲着了脑袋,现在还晕着。” 徐牧神色一惊,急忙让人把老官差扶入里间,发现额头之上,已经歪歪扭扭地绕了一圈麻布,隐隐渗着血迹。 “徐坊主,无事,没敲到脑花,不过是年老体衰,一下子受不住了。”周福细看之后,笃定开口。 “周遵,把人都喊回来,把官坊外面的门关上。”徐牧沉下脸庞。 这等时候,还是避开马拐子,会稳妥一些。 “徐坊主,我马车上,还带着不少干粮,若是没法的话,我们只能在这里,暂避几天。” 徐牧点点头。 第四十八章 大势之下 说是暂避几天,但实际上,徐牧算着日子,至少已经过了六七天。 城门依旧没开,官坊外趁火打劫的闹腾,也依旧没有消去。 即便是有洁癖的李小婉,也顾不得了,每日顶着两个黑肿的眼睛,不断攀上官坊的院子头,期盼着难民快些退去。 “庄子里的病马,要死了的。”司虎叹着气,“也不知喜娘今天,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我那小嫂子,有没有烤了鱼。” 比起司虎,徐牧的心头更是牵挂,这两日,姜采薇那抹单薄的身影,总是在眼前若隐若现。 幸好在入城之时,整个徐家庄,已经像个小堡垒一样,只要陈盛不犯傻,应当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东家!马拐子发现我等了!”周遵从外面急急跑入,朴刀已经出鞘,紧紧握在手中。 “昨夜有几个棍夫追人,追到官坊附近,发现了官坊里的灯光。” 徐牧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现在真不想和马拐子清旧账。 “徐坊主,现在怎办?” “拿起武器!” 即便是其他人,马拐子一样不会放过。 “周遵周洛,你二人爬上瓦顶,若打起来,便马上射弓。” 周遵周洛,当初在挑武器的时候,极聪明的,各选了一把铁弓,挂在身上。 “牧哥儿,那我呢?”司虎摘下长马刀,瓮声瓮气。 “你去取马。其余的人,吊着卵的,也请一起出去。” 官坊里,还有诸如周福家眷,李小婉这些女子,若是被马拐子带人闯入,下场会很惨。 咚。 周福走得最快,冷静抬手,将官坊大门推开。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向前方,如周遵所言,确实是马拐子来了,身后,还跟着二三十个,打扮各异的棍夫。 有的赤着上身,有的披了女子的凤袍,有的抢了戏园子的青衣,还有的,居然穿着营军的袍甲。 各自的手上,大多握着铁制的刀剑。 马拐子瘸着腿,坐在一架马车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一顶富贵瓜皮帽,腰下的位置,至少别了四五柄宝剑。 一个涂了满脸红胭脂的姑娘,明明又惊又怕,却堆出一副讨喜的笑容,如一条花蛇般,缠住马拐子的身体。 徐牧认得出来,这姑娘便是先前张家富商的千金,原主人当时多喝了几杯酒,只调戏了两句,便被当场打死。 现在呢,却做了马拐子的禁脔。 “牧哥儿——”马拐子转了头,脸庞涌上病态的疯狂,眼色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了眼眶。 “牧哥儿啊,哈哈哈!” 马拐子哆嗦着身子,那位张家千金,立即惊慌失措地跳下马车,将娇弱的身子匍匐在地,让马拐子拖着瘸腿踏过后背,缓缓走了下来。 “牧哥儿,你见着了,爷现在就跟个皇帝一般。” 马拐子抬起手,两条手臂上,满是缠绕的珠光宝气。 “再见到牧哥儿,爷是高兴的。爷早就讲过,三刀六洞,你逃不脱。” “疯子。”徐牧冷冷吐出二字。 “牧哥儿生气了!牧哥儿生气了!列位列位,咱们把牧哥儿抓了,放到蒸笼里蒸熟,再抛到城外,让难民嚼了!如何!” 马拐子身后,二三十人,不断发出病态的叫嚣声。 “司虎。”徐牧咬着牙。 瞬间,一骑跨着烈马的人影,从官坊里急奔而出,未等近些的两个棍夫动作,便被司虎的长马刀一切,割烂了身子,嚎啕着往后退去。 退了几步,便摔死在地板上。 “剁了他们!把牧哥儿剁了蒸了!”马拐子尖声大叫。 二三十个刍狗棍夫,如同疯子一般,不要命地挥动着手里武器,叫嚣着冲来。 等在瓦顶上的周遵周洛,冷冷抬起了铁弓,将跑得最前的两个棍夫,射倒下来。 司虎挥舞着长马刀,如入无人之境,按照徐牧教的法子,奔袭一轮,迂回一轮,长刀所向,尽是血珠迸溅。 “杀牧哥儿!” 徐牧拔出长剑,沉着脸色,避开一个棍夫的刀劈后,随即长剑刺出,戳烂了那位棍夫的肩膀。 血珠迸溅,泼红了他的脸。待抹了好几下,再睁开眼睛之时,面前已经是一片血淋淋的世界。 血色的城墙,血色的街路,血色的人影,还有血色的天空。 他缓缓扬起剑,怒指着马拐子的方向。 马拐子惊了惊,在以前,他从未见过徐牧这等模样,如同讨命的厉鬼一般。 他拖着瘸腿慌忙退后,却不慎一下撞到了马车。 “牧崽子!三刀六洞!你逃不脱!你逃不脱的!爷在望州城里,便是皇帝老子!” 嗤—— 徐牧面无表情,将长剑推入马拐子的胸膛,直至穿透了背,扎到马车的隔板上。 “你徐牧,也是个棍夫……你以为你造了私酒,便不一样了!你一样是刍狗!是个脏人!” “大纪棍夫三百万,三百万条刍狗!牧崽子!你也是狗!” 徐牧冷冷抽出长剑,马拐子鼓着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喷到徐牧的身上,将他彻底染成了血人。 将长剑回鞘,徐牧沉默抬头,立在萧杀的街道上。未来不可期,眼前的苟且,却足够让人深陷其中。 “东家,都跑了!” 周遵周洛两人,已经从瓦顶跃下,司虎也回了马,长马刀横过,滴了一路的血迹。 “死了个走堂小厮。”周福抱着受伤的手臂,声音痛苦。 至于范谷汪云两个,只会拿着铁棍,远远地捅几下,并没有任何事情。 那剩下的十余个棍夫,在发现马拐子死了之后,早已经作鸟兽散,连着张家千金,也一起被掳走了去。 偌大的望州城,仿佛一下子又变得死寂起来,只余隔着城墙的难民,还不时听得见声声的怒喊。 “牧哥儿,那是什么。” 刚要走回官坊,听见司虎的话后,徐牧转过了头。 瞬间,整个人如遭了雷击般,惊在当场。 “狼、狼烟起!”周福声音颤得厉害,“是三道,三道狼烟,乃是狄人即将攻城的讯号!” “不可能,北狄人离着望州,可有七百里。”周遵沉声吐出一句。 七百里,即便是骑马奔袭,也要两三天的时间。而且,还有定边营在,定边营的作用,便是抵挡北狄人南侵。 “会不会……八个定边营都烂了?” 周福的这一句,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慌之中。 闷重的牛角长号,瞬间又吹响起来,伴随着一声声营军的惊怒高喊。 第一拨箭雨,从北面城头下,远远劲射而来。 立在城关上的上百个营军,还来不及躲避,便被射成了筛子。 “守城!” 一个骑马都尉,途经官坊街时,蓦然拔出长刀,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惊恐。 狄人阵下无降兵,这几乎是所有纪人的共识,只要北狄人破了望州,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东家,怎办!”待骑马都尉走过,周遵连着握刀的手,都莫名地发颤起来。 徐牧凝着脸色,抬起头,看着一个个往城北奔赴的营军身影。 大势之下,如同蝼蚁的他们,想要乞命求活,何等困难。 “牧哥儿,老官差提刀跑过去了!” 徐牧怔了怔,目光继续往前,便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抱着朴刀往北城门的方向赶。 额头上,还裹着新换上的麻布。 “吾,那年二十有四,提一把三尺朴刀,鲜衣怒马,坐看城关之下,两万狄人如猪似狗!” 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还在往前疾走。那些同样奔赴北城门的营军,见着老官差,都错愕着,让开了一条通道。 徐牧红了眼睛,咬着牙,便往前追过去。 待追到北城门下,发现老官差已经喘着大气,抱着刀走上了城墙。 “怜我早生白发,不似当时少年狷狂,牵黄擎苍。” “前辈!”徐牧仰头怒喊。 老官差似是没听见一般,踏过城墙上的伏尸和断箭,趔趄走到了瓮城边上。 继而,他“锵”的一声,抽出了手里的锈刀,任着城墙上的疾风,吹去了头上的灰翎帽。 他鼓起眼睛,怒视着下方,试着挥了两下锈刀,整个人便气喘如牛,狼狈地靠在墙上。 “忆我大纪河山,曾边关牢固,长城不倒。七百万大纪儿郎,操戟披甲,气吞万里如凶虎。” 城墙之下,奔赴北城门的营军,皆是脸色戚戚。 徐牧仰着脸,看着城墙上的人影,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对小婢妻,对司虎,对整个大纪天下,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亲近。 他终于明白,他并非是无国之人。 他是纪人。 四通路老马场的纪人小东家,小婢妻姜采薇的纪人夫君,司虎的纪人兄长。 “敢战否!”城墙上,老官差须发皆张,手里的锈刀,高高举了起来。 有万千箭矢劲射而来,穿烂了他身上每一寸肤肉。 老官差没有倒。 杵着锈刀立着,微微昂头,凝视着远处的黄昏,余晖铺下,烧着了每一寸大纪的江山。 “登城!杀尽狄狗!”城关下,骑马都尉蓦然脸色涨红,举刀高呼。 三千营军奔北城,袍甲与长戟映照出阵阵寒光,一瞬间,变得怒吼连连。 第四十九章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 徐牧立在北城门下,久久未动,握着的长剑,剑柄攥得渗满了汗水。 并非是害怕,而是一种动怒。 动怒天下不安,动怒刀兵四起,民生哀怨。 “拉满弦!” 城墙上,骑马都尉杵着营旗,吼声如雷,可声音刚尽,便被一支箭矢穿了胸膛,高高栽落下来。 尸体粉身碎骨,手里紧握的弯刀,也摔成了曲折的模样。 “想我大纪昔年,十万虎士入北狄,枭首千里,狄人无不闻风丧胆!” “此番狄人破城,我等同样是死路一条。” “列位,同举手里战刀,家中若有小儿,来年家祭告翁,不枉一场英雄!” 三千营军,似是被老官差的殉国气节感染,难得悲壮了一场,尽皆放声长吼。 “望州若有存者,谨记吾名。”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 声音随风飘去,炸响在耳边。 徐牧颤着身子,拱起双手。 周福拱起了手,司虎也收起长马刀,高高抱拳。 在场的,亦有不少望州城的百姓,皆是和徐牧一样,纷纷拱手悲呼。 “我等虽是痞兵,亦有救国之心!半柱香后,南城门打开半扇,两队营军只护送二里之路。所有人等,速速离城逃命。” 一个都尉,沿着长街奔袭而来,长声怒吼。 “狄人笑我纪人病弱,且看城墙上的先辈,万千箭矢而不倒,我纪人铁骨铮铮,射得烂否!” “吼!” 北城门下,穿着袍甲的营兵,士气蓦然爆发,纷纷往城墙跑去。 “牧哥儿!快走啊!”司虎急得大喊,使劲拉住徐牧的手。 这等光景,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徐牧目光发沉,往前环顾之后,发现李小婉这些女眷,也随着出了官坊,同乘在一列马车上。 “先回庄子。”徐牧咬着牙。 起初以为只是难民的问题,却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北狄人七百里奔袭,叩关望州城。 “东家,快上车!两队开路的营军,已经准备开城门了!”周遵抬着朴刀,骑着一头老马奔来。 “快些,都快些!人越来越多了。”周福按捺不住脸上的惶恐,匆匆又催了一句。 顺着周福的目光,徐牧往前看,发现不知何时,南城门的街路上,已经挤满了人,乍看之下,至少有数千的百姓。 原先还有些人心存侥幸,以为望州无忧,现在破城在即,再不逃命,只会沦为北狄人的刀下鬼。 “筒字营!恭送列位最后一程!” “请列位敬告天下,今日的筒字营,尽是带卵的好汉!” 轰隆隆—— 一扇铁门,瞬间被推得半开。 庆幸的是,似乎是狄人攻城的原因,并无太多的难民堵着,只有些神态疯狂的,还不肯退去。 两队营兵抡着长刀,怒吼着砍出了一条路。 尸血在半空横飞,一个又一个的人头,落到地面上,被后来居上的人不慎践踏,不多时便成了一滩肉酱。 “司虎,冲过去。”徐牧咬着牙,他很清楚,若是慢一些,他们这行人出不去城,都会死在这里。 司虎勒起缰绳,不忘用长马刀,捅翻了几个趁火打劫的棍夫。 徐牧按着长剑,冷冷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后头的李小婉,蓦的发出一声惊怒的呼叫。 待徐牧转头,才发现李小婉已经被两个百姓拽着,眼看就要拖下马车。 “徐坊主救我!” 徐牧眼色震惊,跃下马车,用长剑划伤了几个闹事百姓后,才把李小婉重新推回马车。 “把你身上的镯子珠宝,都藏起来!”徐牧低声怒喝,往马车里看去,范谷汪云两个,虽然都抱着铁棍,但已经吓得半瘫倒地。 “司虎,快催马!” “徐坊主,多谢。”李小婉颤着身子,还止不住的后怕。 徐牧没有答话,跳上马车喘了口气,按着长剑,不敢有任何分心。 “东家,出城门了。”周遵提着朴刀,从前方绕回。 “周洛呢?” “周洛在周掌柜那边,还好无事。” 没等周遵的话说完,城门口两边,蛰伏的万千难民,又突然四面八方地疯狂冲出。 不少逃难百姓手里的包袱,皆被难民抢了去,连着一些生得白净的人,也被几下打晕,拖入了密林中,只余一声声凄惨的呼叫。 两队开路的筒字营关兵,抵挡得越来越艰难,随行的一个校尉,横刀立马,不断发出唾骂的怒吼。 “牧哥儿救我!”一个相熟的棍夫,顾不得恩怨情仇,喘着大气从后冲了几步,艰难伸出了手,乞求徐牧将他拉上马车。 徐牧犹豫着要伸出手。 却不料,那位棍夫动作一滞,便被后方的人潮,一下子撞翻在地,还来不及爬起身子,已经被践踏得血肉模糊。 徐牧沉默地回了手,冷冷坐下来。 “相送二里之路!列位,且去逃命!”骑马小校尉,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眶已经发红。 两队营兵,已经死了半数,百姓所殇,更是不知几何。 “望州有今日,皆是我等之过,此一去,只盼不做山河故人。” “恕不远送呐!”小校尉昂着脸庞,哭了一声,便急急勒马而回,带着残兵,重新往望州回赶。 夕阳残照,如血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 数千百姓,跟着发出漫天的凄苦哀嚎。 不多时,逃难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江河之水,在离着城门二里之地,疯狂往四方倾泻。 “东家,难民越来越多了!”周遵握着带血的朴刀,脸面上尽是惊恐之色。 徐牧跳下马车,在周遵的帮助下,割伤几个冲来的难民后,急急往前看去。 发现前方周福的车子,已经被上百难民堵住,一个走堂小厮动作慢了些,便立即被几双手掰断了脖子。 周洛骑马挥砍,好不容易杀退一帮,又有另一帮涌来。 “周遵,让周掌柜下车,你去把马车点了!” “东家……” “快去!” 徐牧冷着脸,如今的光景,要想平安回到庄子,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福的马车上,左右还有几十坛的烈酒,只能借着火势,冲过这段堵路的难民群。 “徐坊主,我们还能不能活。”李小婉从马车里探出头,未说两句,眼泪便又掉下来。 “能活。” 徐牧沉沉应了一句,从怀里摸出那柄小匕首,递到李小婉手里。 “你闭着眼,再睁开时,我们便回到庄子了。” 李小婉怔了怔,果真紧紧闭起了眼睛。 嗡—— 前方周福的马车,这时也蓦然起了火势,在五十坛烈酒的加持下,火蛇疯狂攀爬。 被火势燎痛的老马,拖着燃烧的马车,疯狂往前奔跑。 火势余威,将靠近的难民,吓得纷纷回跑。 周遵载着周福,周洛载着一个小厮。余下的两个周家女眷,也哭哭啼啼地迅速跑来,被扶上马车。 “司虎,催马!” 司虎重重把马鞭扬下去,仅余的最后一辆马车,借着火势的余威,迅速往前冲去。 第五十章 “当家的!” 不知过了几里地。 堵路的难民,才终于慢慢少了许多。 “东家,快十里地了。”周遵松了口气,若是刚才再耽误一些,他们一行人,当真要死在那里。 “可怜我的小妾,死得只剩一房了,马车是贵重物件,也有许多没有取下来。”周福叹着气。 劳碌了半辈子,最终是一场空。 “周掌柜,人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徐牧安慰了句,这一轮,和周福也算生死之交了。 “望州城守不住的,只有三千营兵,城破了之后,那些北狄人肯定要杀入我大纪腹地,到时候,徐坊主的庄子,同样也不安全。”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他现在,没有任何的办法。 只能先回庄子,再探一下去河州的路。 “东家,天越来越暗了。” “挂马灯。周遵周洛,你们骑马往前一些,若发现不对,立即回返。” 奔行了十里地,离着徐家庄,足足还有三十里,马车上载着的人太多,又不能急赶,至少还需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偶尔有三两帮乱民,从密林突然窜出,却被周遵两人抡刀赶了一阵,便吓得继续藏匿起来。 “牧哥儿,不到十里了。”司虎松了口气,扬着马鞭的手,也不知觉慢了下来。 马车厢里,李小婉脸庞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在以前,她从未觉得,那个有些破烂的木头庄子,是如此值得期盼的地方。 “周掌柜,待入了庄,便会安全许多。”徐牧转身,安慰了句。 周福叹了口气,点点头。 “东家!剪道了!” 眼看着离庄子不远了,这时,周遵周洛两人,急急拍马而回,脸色上满是焦急。 听着,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这好死不死的,怎么这时候还被山匪剪道。 “多少人?” “约有二三十!东家,可能是老北山上的!” 老北山,二大王。 “司虎,把马车停下。” 剪了道,必然会有树桩一类的东西堵住林路,驾马往前撞,只会死得更快。 “吊卵的,请一同下车。” 抽出长剑,徐牧面色发沉,周福和仅剩的一个走堂小厮,也紧紧列在马车前。 缩在马车里的范谷汪云,原本还抱着头不敢动,被李小婉气得踢了几脚,才哆嗦着地抱了铁棍,仓皇跳下马车。 “让马。”司虎怒吼一声,倒提长马刀,几步走上前。待周洛翻身下马,便立即跨了上去。 “东家,先前我上了坡,远远看到庄子那边,似是还安全的。”摘下铁弓,周洛吐出一句。 徐牧心头一阵舒服,离开庄子,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姜采薇那些人的安危。 此地离着庄子,已经不到几里,回家的路,便在眼前。 “列位,杀过了这一波,我等便能回家,睡床吃饭,热水洗身!本东家且问一句,敢战否!” 围着马车的人,即便是范谷汪云两个,眼神里也露出憧憬的光。 “来了!”司虎拖着长马刀,在林道的泥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密林间,那袭熟悉的厚重人影,重新骑了匹新马,缓缓踏步而出,层层的黑色袍甲,迎着夜风,被阵阵拂动。 “洪栋。”徐牧凝住眼神。 他也想不到,这等不死不休的敌人,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直娘贼!”司虎爆吼一句,将拖地的长马刀瞬间扬起,夹着马腹便往洪栋冲去。 “护住马车。”徐牧冷着脸,低喝了句,将长剑横在身前。 穿越成一个刍狗棍夫,他不懂剑法,只能凭着感觉去刺砍,左右这些山匪,也不过是泛泛之辈。 有一帮子逃难的百姓,刚好急急走来,见着被剪道之后,又惊得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山风冷了起来。 司虎的长马刀,已经撞上了洪栋的大刀,锵锵之音后,不时有迸溅的火星,在远处若隐若现。 “那是老马场的小东家!砍了他,给二大王报仇!” 二十余个山匪,从前方的黑暗中,迅速露出身子,即便脸上遮着麻面,但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如同饿狼一般。 “车后便是女眷。”徐牧艰难咽了口唾液,“家国不幸,我等只有拿起武器,挡杀来犯之敌!” “呼!” 周遵和周洛率先抬弓,箭矢射去,便将先头的两个山匪,射杀于半途之中。 周福和小厮各自靠着背,挥舞着手里的武器,挡着冲杀来的山匪。 范谷和汪云,胆怯地躲在后方,不时用长棍往前捅,居然偶尔能把一两个近些的山匪,捅翻在地。 喀嚓—— 将长剑刺入倒地的山匪,忍住胸口的反胃感,徐牧横着长剑,不断绕着马车,将近前的山匪,一一逼退。 马车厢里,周家女眷的哭声,越来越大,连曾经不可一世的李小婉,也变得哭叫连连。 “东家,人太多了。”周遵垂着一条受伤的手臂,颤声开口。 无法再开弓,他只能将朴刀绑在手上,配合着用刀杀敌。 前方,司虎的怒吼,一声接着一声炸在夜空,胜负未卜。以先前的遭遇来看,那位洪栋也并非是等闲之辈。 “五马。”周福双目赤红,最后一个走堂小厮,在他的面前,被山匪一刀剁了头,喷着血花,软绵绵地睡了下去。 “东家,挡……不住了。” 抬着弓的周洛,身上扎着三四支石镞箭,一边说话,一边咳着血。 徐牧咬了咬牙,避开身子后,将长剑狠狠捅入一个山匪的肚腹。 四十里逃难,眼看着都要回到庄子里,却要折在这里。 “什么声音?”周福推开一个山匪,抹了一把脸后,颤声开口。 “脚步子的声音。” “这哪里还有人会来,莫非又是吃人的难民?” 离着望州城四十里路,难民不可能会追来。 徐牧脸色顿愕,急忙抬起了头。 恰好月色铺下,远远的,他便看见,他的那位小婢妻,用麻布系了头发,提着一把老柴刀,急急跑来。 在她的后面,一张张熟悉的脸,也缓缓显露出来,一脸胆气的陈盛,战战兢兢的尤文才,焦急的喜娘…… “当家的!” 姜采薇带着哭腔的声音,割破了远处死寂的夜空。 第五十一章 劫后余生 劫后余生。 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事情。 徐牧握着长剑的手,也不禁微微发颤起来。他没有想到,这等危急的时候,居然是一向娇弱的姜采薇,带着人来救他。 蓦然间,一股不知名的温暖,涌遍了徐牧整个身子。 “徐郎!”姜采薇红了眼,抓着老柴刀,一路朝着徐牧疾跑而来。 在后头,陈盛也提起朴刀,连着割伤了两个山匪,吼声连连。 这段时日,在跟着徐牧之后,他们五个人,早已经从最普通不过的小马夫,蜕变成一条条敢打敢杀的好汉。 昂起头,陈盛狞了狞脸色,打起一声长哨。不多时,六七匹驰骋的老马,从后方急急奔袭而来,手上的木质长枪,连着捅翻了六七个山匪。 “杀过去!”徐牧咬着牙。 原本面色颓丧的周遵等人,也瞬间变得豪气干云,不顾身上的伤口,怒吼着挥起武器,便往前扑杀过去。 前后包抄之下,仅剩的十几个山匪,俨然成了乌合之众,不多时,便吓得缩成一团,仓皇地四下逃散。 “徐郎,没事的吧。”姜采薇紧张地跑来,不断查看着徐牧的身子。 “无事。”徐牧露出笑容,若非是姜采薇带人来救,这一波很可能凶多吉少。 “奴家先前在箭楼上,看见火光和厮杀,便不放心,让陈盛去看了看。” “东家,我骑着马儿去了,便看到虎哥儿在和人厮杀,便马上回庄喊人。” 事情来龙去脉,徐牧已经听了大概。 “对了,虎哥儿!”陈盛蓦然一惊,急急开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慌地抬头往前。 昏黑的夜色中,不时还有火星四下迸溅,伴随着司虎的怒吼,以及洪栋嘶哑的咒骂,更添了几分萧杀。 “过去。”徐牧冷着脸,在这等乱世,以后还要仰仗司虎,他可不希望司虎出事情。 将山匪杀得逃散,六七匹老马上的青壮,听见徐牧的话后,立即重新勒起缰绳,将长枪夹于腋下,冷冷往前冲袭。 夜风拂过,把林路两旁的小树,摇得“梭梭”作响。 徐牧凝着脸色,跟着追了上去,却刚追到近前,便发现司虎一身是伤,缓缓从夜色中露出身子。 肋下的位置,还扎着一柄渗血的短刀。 “司虎!” “虎哥儿!” 司虎宛若无事人一般,豪气地大笑一声,随后用手往马腹上一拍,一个被绑在烈马后的厚重人影,便如死狗一般,被慢慢拖了出来。 “牧哥儿,我得手了的。”司虎瓮声瓮气,将长马刀挂好,便翻身下了马。 “他不识趣儿,我便打死他了。” 司虎喘着气,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这狗货临死了,还扎了我一刀。” “司虎,别拔刀!”徐牧脸色大惊。 可惜已经晚了,这个铁塔般的巨汉,如同无理取闹一般,将肋下的短刀一个拔了出来,继而,整个身子便往后倒去,轰的一声,震得密林深处的夜鸟,飞出了七八只。 “快帮他止血。”徐牧惊了惊。 待发现司虎只是失血休克,才重重松了口气。 走前几步,走到洪栋的尸体旁,徐牧皱着眉,用剑挑开麻面,才见着了洪栋的真实面目,赫然是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 也难怪,会终日戴着麻面,裹着黑色袍甲。 “陈盛,带两个人把尸体摸了之后,放一起烧了。”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这一天一夜的体力透支,再加上刚才的厮杀与紧张,待一口气松下来,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地往后倒去。 恍惚中,姜采薇哭成花脸的模样,离着他越来越近。 ……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庄子的木板床上,油灯轻晃,屋外有风声和蛙鸣。 一个单薄的人影,正趴在木板床上,微微酣睡。 徐牧沉默地取来被褥,缓缓盖了上去。 “徐郎?”姜采薇揉着眼睛,蓦然间抬了头。 “徐郎醒了的。” 只吐出一句,姜采薇又变得红了眼眶,匆匆起身,不多久便端入了一碗鲜汤。 鱼香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徐牧惊喜地接过,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采薇,这段时间,庄子里没事情吧?” “有许多人来打庄,都被陈盛带着人赶跑了。听说望州那边又有北狄人打来,徐郎又久久不回,大家都担心得很。” “无事了。” 一场逃难,总算是安全回了庄子。 走出屋头,天色刚好放晴,目光所及,陈盛正带着人,不断加固着木墙,到了现在,木墙已经叠了厚厚几层。 而且按着徐牧的意思,在木层中间还隔了幔布,即便以后有人来抢庄,用火油罐砸木墙,到时候,只需用水把隔层的幔布打湿,火势便燃不起来。 “东家。” 见着徐牧走来,陈盛惊喜地放下活计。 “陈盛,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东家,不辛苦的。”陈盛抹着手,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东家,前些日子我去河州附近探了一遭,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不得了的事情?” 陈盛咬牙点头,“驻守河州的营军,会在夜里巡军,杀死从望州出来的难民,最后还割了人头收起来。” 割人头? 徐牧脸色越发地凝重,早在望州城里,他便见到筒字营先前为了冒领军功,便割了许多留腮胡的人头。 庆幸的是,在最后的关头,由于老官差的殉国气节,筒字营被感染,发出了悲壮的临死反击。 “东家,去河州那边的路,还需多打探几番。不仅是营军,听说被望州的难民一冲,也变得乱了。” 大纪军纪腐败,若是多几分热血,即便人数少些,也早该带兵驰援望州了。 “望州城……那边呢。”徐牧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 三千筒字营,即便是死守,即便是死战不退,很大的概率,都是守不住的。 北狄人这百多年来,极其善于攻城,再加上兵力优势,几乎是碾压之势。 “听说还在守城。”陈盛很突兀地迸出泪花,“三千筒字营无一逃兵,望州城外,多的是为他们乞命的百姓。” 第五十二章 我大纪望州,失陷了 才一日过去,失血昏迷的司虎宛如怪胎一般,便又在庄子里活蹦乱跳了。 庄子外的难民,不时有跑到庄子边上的,可怜兮兮地请求入庄。安全起见,徐牧并未敢收留成帮结队的,只收了些零散的苦民。 到了现在,整个庄子里,也有了差不多五十人。安排也很简单,青壮男子护庄杀敌,妇人老弱则练习长弓之术。 连徐牧自个也不知道,望州城还能守多久,城破的那一日,必然是万千北狄人,骑马杀入大纪腹地。 “徐坊主。”周福揉了揉有些焦灼的脸色,沉沉走来。 收回思绪,徐牧缓缓走下箭楼。 “徐坊主,时间不多了,某家还是那个意思,不管怎样,要先离开望州之地。” 望州,已经成了死局。 早在今天一大早,徐牧便让陈盛带着两个人,前往河州方向小心探路。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徐坊主,那些你先前说过的苦民,我有法子了的。”周福难得露出笑容,“河州城那边,我有个相熟的农庄主,也算个豪气的人,正好要扩建庄子,也缺人手。” “放心吧徐坊主,相比起来,河州城更要牢固几分,除非是狄人举十万大军来攻,否则应当是安全的。” 似乎看出了徐牧的担忧,末了,周福还补了句。 从望州到河州,认真来算的话,有差不多一百多里,沿途更有不少巡哨的烽火营寨。 只可惜,因为北狄人的七百里奔袭,河州的营兵并没有及时驰援,导致望州破城在即。 “东家,我等回来了!”庄门打开,陈盛匆匆下了马,脸色上带着凝重。 “情况如何?” “白日时间,自然不会有营兵杀人。不过,由于逃难的人太多,河州的府官又担心混入奸细,正派了人,守在城外盘查。若盘查无问题,便可入城。” “不过,城外的难民至少挤了五里之地。” 徐牧皱了皱眉,“五里之地,一个一个盘查,黄花菜都凉了。”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赶紧去驰援望州。 蓦然间,徐牧有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有人问了河州的官军,为何不驰援望州?那些官军说,望州已经破了。”陈盛声音发沉。 “东家,望州可还没破,问了从那边来的人,三千筒字营,已经是死得只剩千人了。” “还在打,那些北狄狗想招降,派了使者走近一些,便被筒字营射杀了。” 在场的人,听着陈盛的消息,都难免神色黯然起来。 “去通告大家,明日准备行李辎重,后日便启程去河州。” 现在过去,难民堵着几里之地,同样会发生祸事。 徐牧只能乞求,错开北狄人破城的时间差,以便让整个徐家庄活下去。 …… “东家,有……营兵骑马来了!”翌日清晨,庄里人才刚刚起身,远远的,便听见周遵在箭楼上的声音。 徐牧蓦然一惊,以为是河州的营兵来了,却不料,走上箭楼往前看去,只发现一骑浑身披血的人马,在晨雾中艰难驰骋。 “莫非是望州逃兵?” “不是。”徐牧咬着牙,他认出来了,这骑人影,正是当初护送二里之地的那位小校尉。 此刻,小校尉已经奄奄一息,伏着身子在马背上,任由烈马自个急奔。 嘭。 烈马撞到一截树桩上,小校尉整个人被抛到半空,重重地砸了下来。 “司虎,快!把人救回庄子。” 得了吩咐,司虎立即跨身上马,不多时,便把奄奄一息的小校尉抱到马上,迅速带了回来。 “这——”即便是周福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眼睛发红。 天知道面前的小校尉,浑身受了几处伤,连肤肉都没有一寸完整的。 “望、望州急报……河州孝丰营,烦请派军驰援。”小校尉挣扎着身子,张开嘴巴,龈齿间满是渗出的污血。 徐牧心头一沉,瞬间就明白了,这小校尉是想去河州驰援,毕竟都守了几天时间了,河州的援军却远远还未露面。 “采薇,把金疮药拿过来。” “徐、徐坊主,我有更好的。”李小婉挤过人群,颤着手,把一个精致的瓷瓶,递到徐牧手里。 待止了血,抹了一遍李小婉的金疮药,约在两个时辰之后,小校尉才惊慌地睁开了眼。 手一伸,便想往后摸刀。 “莫慌,此处乃是徐家庄,见着官爷坠马,才把官爷救回庄子。” “备、备马!我要去河州。”小校尉起了身,踉踉跄跄地走前几步,喘着粗气,扶住一截木墙。 刚包扎好的麻布,瞬间又渗出了血迹。 “陈盛,给官爷取匹好马。”徐牧沉了沉脸色。 陈盛急忙往回跑去,牵来一匹烈马,还挂了一壶水袋和干粮。 “没时间了。容某来日再谢,望州城破在即,七骑斥候杳无音信!” 七骑求援斥候,估计都死在了半途中,极大的可能,都被难民伏杀了。 而且,那些逃难去的百姓,早该说出望州的情况了。若河州营军真有心来救,又岂会一直按兵不动。 “东家,他连马都上不去了。”陈盛语气苦涩。 那位小校尉,艰难地挺着身子,跨了好几次,都狼狈地跌倒在地,最后还是司虎走近,一下把他抱上了马。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徐牧举手作揖。 上了马的小校尉,回过头,露出了难得的欣慰。 “不瞒这位东家,我赵青云从未想过,这一生,自个还有这般的虎胆。” 言罢,小校尉怒吼一声,骑着烈马奔出了庄子。 只是,还未奔出多远。 庄子前不远的林路,另有一位满身是血的营兵,哭着声音,一路往前奔袭。 “敬告列位!望州陷落!筒字营殉国!” “我等之过,呜呜……望州城陷落!” “我大纪望州,失陷了!” 报噩的营兵,只喊了几声,便如同赵青云当初一般,无力地坠马摔地,在他的后方,数十个逃难来的百姓顾不得分辨,便急急践踏而过。 徐牧站在箭楼,立着身子,久久沉默不语。 庄子外,小校尉赵青云下了马,将头上的雁翎盔摘下,单手杵着朴刀,捂着脸便痛哭起来。 …… 大纪兴武十八年。 纪北道望州重镇,继雍关失守之后,不逾半年,再度陷落。 第五十三章 拿起武器! “陈盛,快准备马车!” “司虎,你去帮忙!” 待望州城破的消息传来,整个徐家庄,迅速都变得仓皇起来。 如同当初北狄人突然叩关一般,灾难总是冤家路窄。 “东家,那些酒缸子还取不取?”周遵组织着人手,猛然间回头大喊。 “取了作甚!繁重的物件都不要了,快些套车!” “晓得了东家。” 姜采薇匆匆来回走动,不断清点着人数物件,走得太急,钗裙拖到泥地里,仅一会便染满了尘泥。 李小婉背着虎牌盾,退到庄子角落,看着来往奔走的人,一下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孩童的呼叫,妇人的哀怨,壮汉的怒吼,一下子弥散在整个庄子里。 徐牧咬着牙,冷冷站在箭楼上,紧张地抬起目光,注目着前方林路的方向。 “东家,那位小校尉又醒了。” 徐牧收回目光,匆匆走下箭楼,在得知望州失陷之后,小校尉赵青云在庄外旧伤迸发,居然哭晕了去,没得办法,只能先救回庄里。 “徐坊主。”赵青云趔趄跑来,眼睛还是红肿红肿的,“我有一言相劝。” 徐牧怔了怔,“官爷,是有何言?” “莫叫官爷了,覆巢之人,喊姓即可。”赵青云艰难地舔了舔嘴巴,“徐坊主可还记得,当初雍关失陷,几十万难民南下来到望州。但望州府官,可曾放难民入城了?” 这一句,让徐牧顿在当场。 当初在望州,城外人食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小婢妻姜采薇为了入城,还是两个丫鬟自愿卖身,凑银子买了他的苦籍。 “富贵者当无虞,到时候河州城里,必然会有这桩生意。但普通的苦民,只能再度沦为难民。” “赵兄,我大纪亦需要人口,来耕种佃田,来推行手工——” “徐坊主,大纪不同以往了。”赵青云苦涩开口,“若是大批难民入城,恐会造成灾难。而且,那些狗府官也害怕,怕自己的政绩因为难民入城,受到了冲击。” 听着,徐牧陷入沉默。 赵青云说的并没有错,极大的可能,在河州那边,同样是紧闭城门,不让难民入城。 想入城,只能寻另外的法子。但整个庄子里,如今加起来可有差不多五十余人。 “河州城外已经堵了。”赵青云叹着气,“你们此时过去,没有入城的法子,也只能沦为难民。” 四通路离着河州有八十里地,若是匆匆而去,恐怕到时候发现问题,再想折返,会变得无比艰难。 “赵兄的意思?” “留在庄子。”赵青云面色认真,“你的庄子我观察过,堪比一个营寨堡垒。” 总算来了个行家。 但徐牧有些摸不着,赵青云接下来的意思。 “徐坊主,我曾经和狄人打过几次烈仗,知晓一些他们的事情。望州城一破,按着狄人的脾气,肯定要深入望州腹地,掠夺财宝和纪人女子。” “赵兄,你也看见了。”徐牧微微皱眉,“如今徐家庄在四通路上,若是狄人过来,必将首当其冲。” “且听我说,徐坊主。”赵青云正了正脸色,“狄人肯定会杀来,这点毋庸置疑。但我想告诉徐坊主的是,狄人并非是营兵制,而是行伍制。” “行伍制?” “无错。”赵青云脸色蓦然变得萧杀,“望州离着河州,有足足一百二十里。狄人要想掠夺,定然不能大队人马同去,只能以行伍制分散人手,最多不会超一百人。” 徐牧神情微变,“赵兄的意思,是让我以徐家庄,挡住北狄人?” “不止是挡住,而是要杀敌。攒了军功之后,徐坊主庄子里的几十人,才算有了入河州城的办法。” 想法很好,不得不说,赵青云的提议很不错。如此,也不用跟着挤了五里的难民,一起在河州城外漫长等待。 只是,这样会很危险。 整个徐家庄的人,都会陷入一种极度的危险之中。 “徐坊主,如果狄人来的是散骑,确是攒军功的最好机会。” 有了军功,才能带着庄子里的人入河州城。何况,现在离庄的话,注定是一场生死未卜。 “陈盛,先让人把动作停一下。”徐牧凝着脸色,语气沉沉,“去了河州,若无办法入城,我等同样也是个死。” 庄子里的人,尽皆抬起头,脸面上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绝望。老书生尤文才,很没有骨气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早知当初,他也不会为了这半两银子,跑来徐家庄了。 “东家,那我等怎办?” “留在庄子,即便攒不到军功,至少也比在外头风餐露宿,沦为难民,要好得多。” 四通路离着河州,只有八十里路,若是到时候河州放难民入城,也能一日内赶过去。 唯一要担心的,只剩下掠夺而来的北狄人。 但这个世道,哪里还有平安喜乐,有的,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血路。 “都听东家的!”陈盛冷然抬头,神情间,不再是当初做小马夫的唯唯诺诺,取而代之的,也如同赵青云一样,尽是满脸萧杀。 “三千筒字营,便敢死守望州,我等同为大纪儿郎,岂能甘于人后!” “家有双亲妻儿,若死在难民堆里,便是我等之过。杀过了这一波,同去河州,岂不快活!” “左右也是一个死字,不如听东家的。” 徐牧闭着眼,说实话,他是真不愿意,让这些庄人置身于危险之中。 但现在,要想活下去,官军无法倚靠,只能靠自己的拳头。 “让所有人准备。从现在起,徐家庄日夜巡哨,若发现情况不对,立即鸣锣。” “列位且记,能让我等死去的,并非是敌人的强大,而是我等心底,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许多庄人昂起了头。 只要不傻,这时候都该明白,能活下去与否,只能仰仗手里的武器。 “拿起武器。” 在场的庄人,都迅速动作起来。 即便是老书生尤文才,这时也慌不迭地跑到一边,抱了根木棍,脸色变得紧张兮兮起来。 第五十四章 狄人叩庄 站在箭楼上,徐牧抬头看去四方,不时有粪烟燃起,升成袅袅的白烟,散于苍穹之下。 只是,白烟再显眼,也没有官军来救了。整个望州腹地,已经成了一片弃土。 听说河州那边的营军,大抵巡行的路程,也不过离着河州几里之地,根本不会相顾逃亡的难民。 “赵兄,听说北狄人极善攻城。” 旁边的赵青云,早已经换了一身劲装,背后负了两柄短刀。在听了徐牧的话后,沉沉点头。 “无错的。不过徐坊主放心,既然是掠夺而来,便不会带着攻城利器,我估摸着,最多也只带两壶马箭。” “若是真有狄人散骑,一开始切莫乱动,先避过狄人的马箭奔射,再寻办法破敌。” “赵兄高见。”徐牧点头,微微拱起双手。 赵青云脸色苦涩,“覆巢之人,乞活罢了。” 筒字营在望州殉国,这位小校尉,已经是最后的种子了。 徐牧突然心底涌上苦涩,照这个情形下去,整个大纪,必然会被北狄人慢慢蚕食掉。 “东家,有人叩门!”另一边箭楼上,陈盛呼喊的声音传来。 徐牧顿了顿,急忙和赵青云两人,急步往前走去。待上了箭楼一看,发现赫然是十余个逃亡百姓,浑身泥尘,三两人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 没等徐牧开口,旁边的赵青云已经迅速抬弓,便往其中的一个百姓射去。 中箭百姓抬头,鼓了鼓眼睛后,喉头里发出冲天怒吼。其余的百姓,也如同疯了一般,仓皇地往前逃奔。 “脚着兽皮履,乃是狄人前哨!”赵青云神色蓦然发白。 如赵青云所说,那位中箭百姓吼了几声之后,迅速翻滚身子跑开,不多时,便离着庄子,已经有了两百步之遥。 “前哨已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狄人。” 徐牧有些后怕,若是被狄人赚开了庄门,恐怕所有的庄人都会死。 “徐坊主,该准备了。” 徐牧点点头,只希望接下来的这批狄人散骑,人数会少一些。果然,老官差说的没有错,四通路的位置,在望州破城之后,是首当其冲。 “陈盛,鸣锣。” 锵锵的声音,瞬间在整个庄子里,清冷地响了起来。 “徐坊主请看。”即便是沉住语气,赵青云的声音里,也隐隐带着惊慌。 徐牧抬头看去,远远的,便看见数十个小黑点,裹着扬起的尘烟,越来越近。 “几骑?” 赵青云点着手指,身子越来越颤。 “五六十骑……算是不小的规模了。” 徐牧紧皱眉头,继续往前看去,发现在这些狄人之后,还用麻绳绑着一大帮披头散发的女子。 其中应当有死了的,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被佝偻吊着,小腿磨得血肉模糊,见了白骨。 赵青云已经动怒无比,脸庞上露出戾色。 “护庄!”徐牧声音发沉,举手成拳。 十几个青壮,迅速跑上箭楼,那些背长弓的妇人,也急忙避入了木屋之中。 “切记,北狄人各带二壶马箭,先前时候,不可乱动。” “记得了,东家!” “攒了军功,本东家不取一分,全让与你们,到时候入了河州城,则有屋有田,未结亲的,自有媒人踏破门桩!忙时收粮,闲时听书,岂不快哉!” 大纪的军功,相对其他苛政来说,算是比较人性的,不管你是平民还是官军,只要杀敌枭首,送到官坊去,都会有军功在册。 而军功,又能换取不少屋田。 但这绝非易事,譬如北狄人,杀了之后,即便是不割头,也要割下右耳上的铜环,方能作数。 旁边的赵青云,在听到徐牧的话后,面色微微一变,但也没说什么,开始凝住目光,盯着奔袭而来的北狄人。 “避身,莫要抬头!” 第一支短小的马箭,便射在离徐牧不到两寸的地方,森寒的箭头,几乎要透过了木隔板。 如同打小鼓一般,噔噔噔的声音,不时在耳边炸起。 不知过了多久,待马箭越来越少,徐牧才从弓窗里往下看,发现庄外的北狄人,已经围着庄子,迅速散开队形,还不时发出古怪的口哨音。 “这些北狄人生气了,准备要屠庄。”赵青云艰难开口,“虽然没有云梯,但北狄人会随身带着绳勾,同样能攀上木墙。” 徐牧蓦然皱眉,这等事情,先前并没有听赵青云说起。 “陈盛,带几个人过来。” 另一座箭楼之上,陈盛怔了怔后,立即带着四个青壮,小心翼翼绕了过来。 “从弓窗里,把箭矢射出去。” 从弓窗射箭,准头势必受影响,但徐牧现在的意思,并非是马上杀敌,而是要把分散的北狄人,重新聚到一起。 不多时,箭楼山的七八个大汉,都纷纷附身下来,从小弓窗里,把一支支的箭矢,冷冷射了下去。 即便威力不大,被石镞箭扎到的北狄人,也变得愤怒无比,呼啸着涌了过来,抬起马弓,便对着箭楼回射。 一个青壮动作慢了些,便被射穿了肩膀,摔倒在箭楼下的泥地上,幸好有两个村妇跑出,将他拖回了木屋里。 “徐坊主,你……这是何意?狄人分散,我们反而还有机会。” “不对,狄人聚在一起,才是我们的机会。”徐牧声音笃定。 赵青云一下子没明白,徐牧到底哪里来的信心,凭着从弓窗射出的小箭么。 “赵兄等会便明白了。” 眼看着箭楼外的狄人越聚越多,乍看之下,也有了差不多三十之数。 徐牧终于冷冷挥下了手。 旁边的赵青云,错愕地回过了头,便发现那些原本躲藏的村妇,都背着一张大弓,跑到了庄子边的空地上。 “徐坊主,这些村妇并无力气。” “赵兄,你错了。” 此时,空地上的二十余个村妇,已经两两蹬开了长弓。 “准备——” 目测北狄人的方向后,徐牧转过头,冷冷开口。 “正北二十步。” “抛射!” 在赵青云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二十余个村妇,动作齐整地举弓朝天,各自呼喊了一声后,一拨小型箭雨,迅速往庄子外抛去。 第五十五章 护庄杀敌 不仅赵青云目瞪口呆,连着庄子外的北狄人,也一时目瞪口呆。谁又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纪人庄子里,居然有箭雨抛射出来。 即便是石镞箭,但在长弓威力的加持下,杀伤力算得可观。先头几骑北狄人,还没来得及策马回身,便各自被扎了几箭,纷纷坠马摔地。 三两人死在惊马的铁蹄下。 “蹬弓。”徐牧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凝重。 一拨突袭的箭雨,却只能间接射杀三两人,何其艰难。 二十余个村妇,不多时便重新抬起了长弓。 “东北方,四十步。” “抛射!” 这一次,终于让徐牧露出了喜色,距离拉长,长弓的威力便越发强大。 足足有五个狄人,神情错愕地被射杀在庄子之外。连着两匹狄马,也伴随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当然,北狄人也并非傻子,在发现庄子里有箭雨抛射之后,迅速散开了阵型,绕着庄子,恼怒地奔射出来。 “匿身。” 不仅是箭楼上的青壮,原本在空地上的村妇,也纷纷抱住了头,往旁边的木屋里钻去。 周福带着夫人,也跟着匆匆往前跑去。李小婉三个,也吓得抬起虎牌盾,带着范谷汪云,匆匆缩在木墙的棚子里。 狄人的奔射,伴随着声声怒吼,让人听着确实惊恐无比。到最后,只剩下瘫坐在连排木屋前的老秀才,还在若无其事地灌着酒葫芦,颇有几分仙风姿态。 箭楼上,赵青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并非是害怕,而是一种不可思议。 在以往,哪里有村妇打仗的道理,偏偏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居然把村妇训练成了步弓手,还以抛射之姿,射杀了七八个凶戾的北狄人。 “徐坊主,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赵兄,你是行伍的能家,我该听你的建议才对。” “不、不敢当了。”赵青云从弓窗缩回脑袋,“徐坊主,眼下狄人吃了亏,用抛射的法子,估计是不行了。” “赵兄有何高见?” “庄里有六座箭楼,不妨各司其位,用箭矢透射,或许能逼退狄人。” “不妥。”徐牧摇了摇头,“恐有援军,我建议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赵青云看着徐牧,又一次陷入发懵之中,若是北狄人容易对付,那定边八营又何须被打得抱头鼠窜,纪人又何须畏狄如虎。 “陈盛,告诉六座箭楼的人,只用零散之箭,诱使狄人近前。” “徐坊主,我先前说过了,虽然狄人并非带着云梯,但实则还有绳勾,极易攀墙!”赵青云脸色大急。 徐牧的决定,一次次打碎他曾有的认知。 “战场瞬息万变,我等不能固守成规。” 赵青云还想再劝,抬头却发现,六座箭楼的人已经慢慢停下了射弓,而狄人也怒吼着越冲越近。 不得已,他只能长吁一声,抽了双刀,准备白刃战。 “俯身——” 一拨拨马箭的掩护下,至少有四十余个北狄人,弃马抽刀,仗着庄子箭矢零散,怒吼着朝木墙冲杀而来。 “斩断绳勾!”赵青云一马当先,顾不得有马箭射来,连着剁了几刀,方斩断了一根绳勾。 攀墙的狄人,怒吼着摔倒下去。 “徐坊主,若是再慢一些,狄人便要翻上木墙了!我等必败!” 白刃战的话,又岂是那些强壮狄人的对手。 徐牧不答话,眯起眼睛,冷冷看着攀墙的狄人。 “赵兄,且问一句,若是庄子里的五十余人,都要入河州的话,大概需要多少军功?” “五、五十头。” 五十头,即是五十颗北狄人的头颅。 “还差了一些。”徐牧微微叹气。 “徐坊主莫要托大。”此刻,赵青云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并非是普通的营兵,年少时亦有报国之心,熟读兵书,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擢升到了校尉。 “纪人并非是孱弱,而是在面对狄人之时,未先战,便有了怯敌之心。” “这天下间的兵事,无外乎正军纪,出奇谋,攻不备,避其锐。” 徐牧冷冷起身,稳立在箭楼之上。 一番话振聋发聩,赵青云脸面难掩激动之色,已经动了将徐牧引荐到兵部的念头。 “去了黄泉,阎王若相问,且记吾名。” “大纪望州,四通路老马场小东家,徐牧!” 徐牧目光骤然发冷,继而,缓缓扬手怒指。 六个箭楼上的青壮,已经裹好了火油箭,几乎是同一时间,怒吼着往木墙之下的壕沟射去。 霎时间,沿着庄子深挖的壕沟,埋起来的火油罐一下子炸开,一道道的火蛇开始怒嘶攀爬。 烧得那些攀爬到一半的北狄人,纷纷往火坑里坠落。庄子下,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不绝于耳。 赵青云发懵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徐牧。 若放在平时,两个营兵合力杀死一个北狄人,已经是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 现在倒好,这位老马场的小东家,举手之间,便将四十余个北狄人,化成了齑粉。 “还有六七骑,估计要回撤了。”徐牧皱住眉头。 “徐坊主,不若等这六七骑狄人回撤,出庄拾些武器袍甲。”赵青云艰难吐出一句。 “自然的,赵兄不愧为行伍出身。” 这句话,让赵青云听了,隐隐有了羞耻的感觉。什么行伍出身,此番的胜利,都是徐牧在指挥。 “我的建议是,庄里尚有几头烈马,不如去追击一番。” 狄人落荒而逃,庄子外会有弃马,但狄人马野性极烈,一时半会也无法驯服。 “追、追击狄人?”赵青云更惊了,和狄人玩马战,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是这么个意思。”徐牧语气不变,“若让这些狄人回了营地,再往上通报,我徐家庄危矣。庄子外的林路狭长难行,狄人的马速不见得有多快。” 反而是徐家庄里的十余个青壮,时常在附近讨生活,早已经熟悉了周边的环境。 “赵兄,你同去否?” “自然同去!”这时候,赵青云已经真的服气了。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不仅是胸有破敌良策,更难得可贵的,是那份气度非凡的沉稳。 这种沉稳,他只在某个护国侯爷身上见过。 “六头烈马,陈盛你另选三人,记得把铁马槊带上。若追过了十里地,即便狄人遁逃了,也务必返回庄子。” “东家放心!” 士气崩溃,再加上两壶马箭都差不多射光,这六七骑狄人,实则已经不足为虑。 很快,司虎陈盛和另外三个青壮,已经取马备枪,待庄门一开,便立即冲杀出去。 “徐坊主,你不同去?”骑在烈马上,赵青云脸色古怪。 这时候,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又吐出一句差点让他崩溃的话。 “赵兄,我不善骑马。” 第五十六章 七人杀二百骑? 被掳掠的女子,以为又有祸事,一下子早早跑散。不善骑马的徐牧,只能出了庄,摸摸武器这样子。 “只取右耳上的铜环,不用割头。” 打败的狄人的军功,放到官坊来算的话,把铜环交上去即可。一枚铜环,即是一个头的军功。 “东家,有五十一枚!”周遵带着人收敛物资,喜得声音都发颤。 这样的军功很可喜,至少,庄里的五十余人,入河州城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另外,收缴的狄人马,还有一些袍甲武器,也能去官坊换不少银子。 徐牧总算松了口气,只等司虎那些人回来,便立即带着这份军功,叩响入河州的铁门。 “周遵,把狄人马用麻绳套住,免得等会离庄的时候,撂蹄子逃了。” 周遵得了吩咐,带了二人,便匆匆寻来麻绳,将牵回来的二十多匹狄人马,挨个套住。 若是时间足够,徐牧巴不得把惊跑的其他狄人马,也一起寻回来。只可惜,不能再耽搁了。 “东家,虎哥儿他们回来了!” 约是黄昏时分,司虎几人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林路上。 徐牧松了口气,让人开了庄门,不多时,便见着司虎抱了四五柄弯刀,踏了进来。 “都杀了?” “杀了的。”司虎喘出一口气,“牧哥儿不晓得,那几个狄人蛮子,就只会跑,又不识路,将自己跑死在了悬崖边上。” “坠崖死了两个,余下的,都被我等杀了。”赵青云难掩脸上的喜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去追杀北狄人。 “不过还有事儿。”赵青云说着说着,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赵兄,且说。” 接过四五枚铜环,徐牧便递过去给了姜采薇,他发现赵青云的脸色,微微有些复杂。 “徐坊主,我等都看见了,在悬崖之下,还有一个狄人临时的营地。猜测来看,估计是掠夺财宝及女子的安放之处,只等抢得多一些,便带回望州城里。” “牧哥儿,我们见着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姑娘要跑,都被狄人用弓射了,连着射了十几箭,把脸都射烂了。” 徐牧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不舒服。 “赵兄,狄人营地里,大概有几骑?” 赵青云沉思了会,“几近二百骑。” 二百骑,已经是能发起冲锋的规模。 “我已经打算,等会便去河州大营,看能不能请军剿杀。” 听着,徐牧苦涩一笑,这几乎没有可能,若是河州大营带着卵,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了。 “赵兄可认识河州城的人?” “识得几个校尉,吃过几次酒。到时候徐坊主要入城,或许能帮忙的。” 徐牧沉思了会,“这样如何,取一枚赵兄的信物,让庄人带着军功,先入河州。” 赵青云有些疑惑,“徐坊主不同去?” “不同去,还要杀敌。” “哪儿的敌?” “悬崖之下。” 赵青云楞在当场,好一会才明白了徐牧的意思。 “徐坊主的意思,是要杀那二百骑?” “是又如何。” “敢问徐坊主,可是请了援军?”赵青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声发问。 “并无,便是我们七人。” “七人杀二百骑?” “七人杀二百骑。” 赵青云只觉得自个脑子,突然有些不够用了,即便是大纪最强壮的力士,都不敢夸此海口。 “赵兄,同去否?” 赵青云咬了咬牙,久在行伍,他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老马场的小东家,在先前的护庄之时,便已经让他惊为天人。 “某愿同去。” 从怀里取出一枚铜官牌,赵青云继续开口。 “此一枚牌,河州官坊的人若见到,必然会通融一番。徐家庄里的人入了城,便去寻一位叫鲍周的校尉,他自会相应。” “多谢赵兄。” 接过铜牌,转交给后面的周遵,徐牧才松了口气。 “周遵,一路上务必要照看着庄人,你们先去,我做些许事情,便会赶来会和。” 其余人,徐牧不敢放心,也只有陈盛周遵这几个老伙计,是最堪用的。 七八个厮杀过的青壮,再加上那些背着长弓武器的村妇,一路去河州,并不算太危险。再者有了军功和赵青云的铜官牌,估计能很快入城。 “且去。” 周遵还想坚持,但见着徐牧的脸色,终究点点头,迅速往前走去。 “陈盛司虎,去取些狄人的袍甲穿上。赵兄,你的刀也卷刃了,不如也挑两把。” “再好不过。” 等人手都去准备,徐牧才沉默地转过了身。 刚巧,小婢妻姜采薇便站在他十步之后,脸庞上也同样是沉默。 世道兵荒马乱,多少红豆相思,一转眼,就成了山河故人。 小婢妻没有劝。 在刺目的阳光下,抬着头,堆出了苦涩的笑容。 几步走来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件最厚的袍甲,绕着徐牧的身子,一绳一索地慢慢系上。 “徐郎,我在望州等你,你不来,我便一直等。若是河州以后也破了,我便在下一个城,继续等。” “一个一个城的等,除非整个大纪都没有了。” 徐牧不敢说话,他怕自己有些变调的声音,会被姜采薇听出来。 系完袍甲,姜采薇才绕回来,单薄且瘦弱的身子,哆嗦着立在徐牧面前。 “徐郎,万分保重。” 徐牧点点头,转了身,脚步如灌铅般发沉。 “拾枪!上马!” 六道健壮的人影,蓦然翻身上马。不善骑马的徐牧,也只能共乘一骑这样子。 背着虎牌盾的李小婉,抬头望着徐牧的背影,紧紧攥着手里的精致瓷瓶。 她突然很后悔,没有早点把这副好些的金疮药送出去。 “恭送东家!” 周遵带着七八个青壮,拱手抱拳,脸面上满是尊崇之色。 连排木屋外,老秀才堪堪转醒,待看见离去的六骑,不知觉又大笑起来。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我儿李破山,乃天下第一勇!” …… 林路上,按着剑的徐牧,不时会回头,看着愈渐模糊的老马场。 六骑烈马扬起的尘烟,一下子迷住了人眼。 抬起头,黄昏烧去了远处的半壁江山,唯有最后的几缕血红夕阳,冷冷辉映着苍穹。 第五十七章 惊弓 六骑烈马,沿着林路往前,穿过密林,约有半个时辰,才奔袭到一处悬崖边上。 如赵青云几人所言,此刻在他们的面前,悬崖之下,确实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营地。 来来回回的,不时有狄人在巡哨。 接近最东边的营帐,偶尔有狄人系着腰带走出,隐隐还听得见姑娘的啜泣声。 “牧哥儿,怎办?我力气大些,不如我多打几个?” “不急,我有法子。” 观察了一阵,徐牧重新起身,呼唤着诸人,沿着悬崖,径直往前走去。 徐牧能笃定来此,其中很大的一点,便是地势原因。 二三十米高的悬崖,下方的洼地,原先是一处支流河床,附近村民为了截水引灌,才慢慢干涸了去。 此时,这二百骑的狄人,便在河床之上安营扎寨,远不知危险将至。 “东家,这里便是堵流的地方。” 陈盛抽出刀,沉沉捅了好几下,不多时,原本干燥的泥堤,一下子变得微微湿润起来。 “东家,渗水了。” 徐牧脸色微喜,若是事不可为,他们七人,也只能怏怏返回庄子里。但现在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徐坊主,我建议还是去河州请命,毕竟两百骑的北狄军,若是惊动,后果不堪设想。” 并非是无胆,只是狄人的凶戾,对于大纪边军的赵青云而言,已经是刻骨铭心。 “赵兄,我并非是贪功,而是有把握。”徐牧语气不紧不慢,“这二百骑的狄人不除,始终是四通路周遭的心腹大患。” “徐坊主请答应我,事不可为的话,我七人便速速离开。” “自然。” 转过身,徐牧垂下目光,静静而立,看着下方的地势。 一条小河的水,即便都淹下去,都未必能填满老河床。而且,狄人的营帐里,还有不少大纪姑娘在。 何况古往今来,水淹火攻,向来是战场上最取巧的法子,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把敌人惊醒。 “陈盛,你留在这里,把泥堤堵高一些。” “东家,这还堵?我先前还以为,东家要放水淹下去了。” “连你都能想到,北狄人见着不对,肯定也能想到。” “那……该如何?” “你且看着,等我举火把为信号,便立即把泥堤打碎。” “东家,晓得了。” 徐牧点点头,带着余下的五人,继续往前走去。 连绵的山色,在昏黑的夜雾中,越发的隐匿,但即便如此,徐牧也不敢打起火把,怕被狄人发现,只能借着月光,往老河床下的洼地,小心走去。 “赵兄,你如何看?” “徐坊主……事不可为,二百骑的狄人,我等并非敌手。”赵青云沉下声音,“先前以为,徐坊主是想用水淹之计,但现在的情况来看,起水的位置太高,且囤积的河水太少,未能形成浩荡之势。” “所以,水淹之计的话,恐怕不能成势了。” 无法用水计杀敌,若是不慎惊动这二百骑,只能是一个死字。 “赵兄,可曾听过惊弓之兽。” 赵青云有些错愕,“徐坊主是何意?” “惊弓,乃弃箭虚射,只作佯攻,却能让敌人惊惶奔走。” “所以,徐坊主的意思是,作佯攻吗?” “赵兄,你且看着。” 徐牧伸手摘弓,并未搭弦,只冷冷开了弓,随即,“噔”的一声崩弦。 不多时,离着十余步之外,一只正在探头的草兔,惊得仓皇拔腿,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便是这个道理。”徐牧微微一笑,回了弓,扬起手指着老河床的前方。 “列位请看,这片山崖下的老河床,要出去的路,只能顺着河床往前行。水淹之势不成,但并非没有办法,譬如,我等在老河床的出口,布下陷阱。” 在场的人,反应最快的是赵青云,听着徐牧的话,蓦然脸色惊喜。 “徐坊主,你的意思是说,并非是要水淹来杀敌,而是惊敌?” “赵兄不愧是行伍之人,正是如此。敢问赵兄一句,若是你此刻带人扎营,遇着水淹,当如何?” “自然要逃,恐会淹死。” “往哪逃?” 赵青云不知觉地转头,看向老河床前方,唯一的出口。 “徐坊主大计可期!” 不仅是赵青云,即便是憨厚如司虎,也大概明白了徐牧的意思,一个个的,都跟着欢喜起来。 两百骑,即是两百头的军功。按着大纪的军功兑换来算,一头军功,即可分配屋田。 即便是行伍出身的赵青云,只需一百头军功,便能立即擢升为偏将。 赵青云脸面上,露出些许的疯狂之色。 “徐坊主,不如我等几人,便立即去布置陷阱。” “正是此意。” 上一世的装修设计经验,给了徐牧完整的陷阱方案。最中间的洼地上,稳稳地布置了一个二十余步的凹陷,足有两人高,六七个大汉,小心的挖了大半夜,才堪堪完成。 在大陷阱的两边,徐牧另布置了两个小陷阱。 尽皆在三个陷阱下,埋好了削尖的树枝。 “司虎,什么时辰了。” “牧哥儿,卯时了,差不多天亮了的。” 徐牧拍去身上的泥土,想了想,又让人搬来许多截树桩,堵在远一些的地方,避免狄马跃过陷阱。 “哥几个,且往回退。” 徐牧沉下声音,“我还是那句话,若事不可为,我等要留出撤退的时间。劳烦列位,等会看我的手势。” “东家放心。” “徐坊主,还请放心。” 喘了口气,徐牧眼神骤冷,“此一番,乃是我等雪恨的上好机会,辞家破贼,一把卵,一柄刀,何惧这些草原蛮狗!” 第五十八章 杀了他,你可称大纪虎士 六道带刀人影,冷冷在夜色隐去身子。 巡逻的狄人,偶尔会高举火把绕来,绕不多时,发现无异常之后,便又转身回走。 徐牧四顾看了看,才让司虎寻来枯柴,撕了半截麻衣裹成火把。 只需火把点亮,在悬崖上的陈盛,便会立即动作,造成水淹之势的假象。 “牧哥儿,我举了?” “举吧。”徐牧言简意赅,微微闭上了眼。 不多时,先是夜鸟的嘈杂,滚石的滑落,继而,便听见了河水崩流的声音,居高临下,带气喧嚣的怒吼之音。 “牧哥儿,狄人发现了!” 不发现才怪,古往今来,火计与水攻,都是安营扎寨的大忌。 睁开眼,徐牧冷冷往前看去。 如他所料,几个营帐里的狄人,都开始怒吼连连,不多时,便有几骑贪生怕死的,夹着马腹便要冲出老河床。 “拦住他们!”徐牧大惊。 若是这几骑闯了陷阱,后面的狄人肯定会发现,那么将前功尽弃。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第一个拖着长马刀跳出,翻身上了旁边的烈马,便举刀冲去。 “射弓!” 零散的弓箭,将几骑狄人惊得往后退却。待多退几步,便发现后头越来越多的人,惊慌地涌了过来。 此时,淹下来的水,已经越来越多,将原本干涸的老河床,逐渐浸成了灰褐色。 “上马,先跑远一些。” 徐牧当机立断,催促一声之后,便翻身上了司虎的马,匆匆往河床外跑去。 “徐坊主!过了!过了!狄人过了!” 徐牧惊喜地抬头,果然,如他所料,那些被水淹之计惊到的狄人,已经不管不顾,疯狂地要逃出老河床的位置。 “坠!坠!坠啊!”司虎勒紧缰绳,怒声高吼。 徐牧也紧紧握着拳头。 轰隆隆—— 第一批奔袭而至的几十骑狄人马,纷纷扬蹄嘶叫,伴随着几十个狄人的惊呼声,齐齐翻入了陷阱里。 后头来不及停马的,也惊呼着一起坠入陷阱,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叫。 不多时,二百骑的狄人,便已经坠入陷阱,死伤一百余骑。 “牧哥儿,后头的停住了。” “并无意外。” 狄人又不是傻子,看着前方不对,肯定要勒停狄马。但好在,徐牧早已经在两边,又挖了两个陷阱。 那些刚要庆幸的狄人,正分开两个方向,准备避开陷阱之时,却突然,也莫名的身体一空,坠入了旁边的陷阱里。 “徐坊主!成功了!”赵青云怒声大喊,眼中隐隐有泪。 这二百骑的狄人,说不定双手之上,就沾染着筒字营同僚的血。 如赵青云所说,此刻面前的几个陷阱里,尽皆是狄人的惨呼之声,大多是摔伤,偏偏又无法爬出陷阱。 赵青云冷冷摘下弓,一枚铁箭矢射去,便穿烂了一个狄人的胸膛。 徐牧并没有劝。 若非是狄人,大纪何来如今的悲惨世道。 司虎倒提着刀,沿着陷阱附近,将那些妄图爬出来的狄人,一个一个砍了下去。 “小心些,还有狄人。”徐牧不敢大意。二百骑的狄人,哪有这么容易杀得干净。 至少乍看之下,坠入陷阱里的,也并未到二百骑。 “徐坊主,且看那边!” 徐牧转过头,瞬间,整个人僵在当场。 即将破晓的天空之下,昏昏暗暗的晨雾之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狄人,一手牵马,一手提斧,正冷冷地昂着头,对他怒目而视。 在这个狄人的两边,还有四个健壮些的狄人,各自握着弯刀,脸色萧杀。 “是狄人的百夫长。”赵青云吸了口气,“狄人是行伍制,百夫长相当于这二百骑的大将。” “该死,他怎么不上当。徐坊主,百夫长皆是狄人的虎士,不可小觑。” 此时的徐牧,哪里敢有小觑的意思,那位百夫长的凶戾眼神,便足以证明强悍。 “陈盛,你带着二人,戳杀要爬出来的狄人。” 刚跑回来的陈盛,顿了顿后,急忙点头。 “徐坊主,那我等?” 赵青云语气微微无奈,好不容易才把这么多的狄人,一网打尽,现在撤退的话,如何甘心。 二百头的军功,擢升偏将,绰绰有余。 咬着牙,赵青云转过头,终究还是打算,再相信面前的小东家一次。 “徐坊主,你怎么看?” “现在撤退的话,应该来得及。” 这句话,让赵青云苦涩地吁出口气,果然,大势不可逆,狄人百夫长,岂是容易对付的。 “但我不想撤退。”徐牧转过脸,脸色认真,“赵兄,再杀一波如何?” “和、和狄人百夫长拼杀?” “有何不可。” 徐牧眼神笃定,他办不到,但并不代表,身边的人会办不到。 比如,那头天生神力的猛虎。 只需杀了狄人百夫长,余下的,皆不足为虑。 “敢问赵兄,一头百夫长,值多少军功?” “去年有队营兵合力杀过,似乎是赏了上千两银子。”赵青云语气微怔。 “很多了。” 回过头,徐牧看向后边,早等着的司虎,骑在马上,已经是摩拳擦掌的姿态。 “司虎,记得老秀才给你题的诗文么。” 在庄子里的时候,老秀才不仅会喊“我儿李破山”,有次空暇之时,还给搬着八根横木的司虎,题了一首诗文。 “牧哥儿,我记得。” “念一遍。” “提刀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 “且去。” 徐牧冷冷抬手。 “这世道不破不立,杀了他,你可称大纪虎士。” 司虎脸色涨红,冲着徐牧抱了个拳,随即一勒缰绳,烈马踏碎几具尸体后,稳稳落蹄,横刀立马。 对面,狄人百夫长见状,先是垂头一笑,随即也冷冷地翻身上马,接过亲卫抛来的狼牙棍后,抬头亢奋地长啸。 “狄人凶悍,我大纪与狄人的斗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赵青云神情苦涩。 虽然很希望司虎能赢,但他并不看好,狄人的百夫长,几乎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并非泛泛之辈。 “斗将么?那便姑且算作斗将。”徐牧淡淡应了一句。 斗将,即是两方人马,各出一将分出胜负,胜者,自然能鼓舞士气。 拖着长马刀,司虎昂起了头。 吼! 百夫长踏马急奔,未见任何起手姿势,垂在马腹上的狼牙棍,便隐带着千钧之威,朝着司虎的人与马,抡扫而来。 嘭—— 司虎鼓起双眼,长马刀怒劈而下,迎着狼牙棍的凶戾,不偏不倚地格挡住。 两相迸发的力道,压得各自胯下的马,尽是止不住地刨蹄长嘶。 “再来!”司虎收回长马刀,旋着长柄,朝着百夫长照头斩下。 “你够胆!便再接我三刀!” 狄人百夫长面色大惊,仅接了一刀后,匆匆狼牙棍拨开司虎的攻势,勒起缰绳,跃马退到一边。 喘了口气,待他垂下头,望向自己双手虎口,已经有血水泊泊渗出。 第五十九章 三百头的军功 “令弟,万夫不当之勇。”赵青云抱刀看着,极艰难地吐出一句。 久在行伍,多的是各种缠斗厮杀的好汉,却从未见过,像司虎这般,敢直面狄人百夫长而不落下风的。 “自然,天下若评十猛士,吾弟必占一席。” 徐牧语气凿凿,这是为什么,当初他一定要留住司虎的原因。 “不好,那狄人百夫长,要回马弓了!” 狄人擅长马弓奔射,所谓回马弓,便是骑着马驰骋奔袭,突然转身回射,若是不注意,很容易被当场射杀。 此刻,在湿漉漉的河床上,司虎已经拖着长马刀,怒不可遏地往前追去。 “虎哥儿当心!” 先头绕马的百夫长,已经将狼牙棍悬在马腹下,继而迅速抓起马弓,嘴里吐出一节古怪的音符后,箭矢崩弦而出。 “呼啊!” 嗖的一声,箭矢直冲司虎脸面,似是深深扎入,带出一股迸溅的鲜血。 百夫长勒住缰绳,举弓长啸,几个亲卫也一时奔来,跟着狂声大吼。 “徐、徐坊主?”赵青云看得心惊肉跳,他不敢想,这一出已经把面前的百夫长激怒了。 接下来,等到司虎落马之后,便是这几个狄人不死不休的追杀。 “我这就去救令弟!”赵青云咬着牙,抽出两柄双刀,撞了两声之后,便要上马奔去。 “无事,我先去对你说过,十大猛士,吾弟必占一席。”徐牧声音笃定。 自家的怪物弟弟,他很了解,但凡还有一口气,都会死战不退。何况,这只是一支割伤了脸庞的小箭。 赵青云有些愕然,骑在马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再度抬头,蓦然间,面前的景象,惊得他差点不慎坠马。 天地苍穹之下,一个铁塔般的人影,一手冷冷勒停了马,另一手里拖着的长马刀,也半提到了胸膛的位置。 喀嚓。 再度伸手,司虎二指夹断了马箭杆子,只余半枚扎在脸肉里的箭头,有血珠渗出滴落。 他回了头,看向徐牧的方向。 “牧哥儿,我要杀人。” “杀吧。”徐牧点头。 “望州泼儿街左巷第八户,吾乃大纪之虎!” 横刀立马,司虎仰头怒吼。 “徐坊主,令弟为何……还要喊个户籍地?” “随着他吧,估计想杀人留名,又喊不出其他话来。”徐牧也有些好笑,不过这怪弟弟,是越来越猛的了。 对面,山风骤起。 百夫长目光错愕,原先举弓长啸的模样,已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时,骑着烈马急奔的司虎,已经单手抬刀,怒冲而来。 仓皇间,这位百夫长才急忙往马腹下摸去,握住狼牙棍。来不及抬头,他发现头顶的天色,似是突然暗了。 胯下的狄马,也止不住地惊慌长嘶。 嚓—— 长马刀怒斩而过,百夫长的人头连着小半边肩膀,顿时有了一道蔓延的血线。 “吁。”司虎顿了顿,连转身看的兴致都没有,便重新夹紧马腹,抡起长马刀,往旁边一个狄人亲卫冲去。 “徐、徐坊主,那百夫长不动——” 赵青云的话还没说完,此刻,在他们几人的面前,百夫长喉头艰难滚了两下。 整颗头颅连着小半边的肩膀,一股股的血珠疯狂迸溅而出,几个眨眼间,便侧着从马上滑落。 那匹惊了的狄马,驮着小半边的尸体,只往前奔了几步,半个马身,也一下子从中迅速断去,喷出一股股的血色。 人马共尸,狼狈地侧翻倒地。 在场的人,不管是赵青云,抑或是几个狄人亲卫,都如同见了鬼一般。 这世间人的力气,哪有这般生猛的。 “牧哥儿,我还要杀!” “杀完狄狗,便去洗净身上的血,再来与我说话。” “司虎晓得了。” 长马刀抡过,又是一具狄人亲卫的尸首,栽倒在地。 徐牧懒得再看,冷冷转过了身,二百骑的狄人,杀到现在,基本已经是尘埃落地。 三个大陷阱里,密密麻麻堆叠的,都是人与马的尸体。亦有不少半死不活的狄人,艰难地挣扎着,向陷阱上的人告饶。 “带卵的,就别吭一声!”陈盛目光发冷。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马夫,这段时间跟着徐牧,见过太多的人间惨事。 在这之上,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北狄人的侵略。 “杀!”旁边的三个青壮,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继续挥舞起手里武器,将试图逃脱的狄人,挨个劈砍下去。 “削耳!” 眼看着死的差不多了,几人才围着陷阱,不断削去右耳,取下一枚枚的铜环。 河床边上,司虎已经回了马,整个身子趴在一洼汇聚的小水潭里,不时用一方麻布,拭去身上的血迹。 脸庞上的箭矢,已经被他用指头抠了出来,只抹了些金疮药,便跟个无事人一样。 即便刚才凶悍如虎,但难得的一点,会很听徐牧的话。二十余年共生的友谊,他早已经把徐牧当成了唯一家人。 “徐坊主。”赵青云在河床上割着亲卫的铜环,脸色有些担忧。 “赵兄,何事?” “百夫长尸体……有些烂,不同于普通狄人,能证明百夫长身份的,只有刻在身背后的灰狼图腾。” 司虎一刀两段,灰狼图腾也一分为二。 徐牧有些无奈,若是知道这一点,早该让司虎留下一些手脚。毕竟,这可是白花花的上千两银子,着实可惜。 “赵兄,有无办法?” “寻回两半尸首,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官坊那边会杀价。” “顾不得了。收完铜环,我等最好早些离去。” 继续逗留,恐还会有狄人来。 “陈盛,留刀莫杀了,牵些好马,寻些器甲,我等速速离开。”转过头,看了看已经艳阳的天色,徐牧沉沉开口。 “东家,晓得。” 将一个要爬出坑的狄人剁掉了手臂,陈盛才冷冷回刀,带着三个青壮,开始绑马和收集器甲。 半个时辰之后。 “徐坊主,一百七十余枚铜环,加上一个百夫长的尸首……快三百头的军功。”赵青云神色激动。 即便是以前的筒字营,以多围少奋力厮杀,也未必能取得这样可喜的战绩。 “入了河州,赵兄且取走狄人百夫长的军功。” “徐坊主,这怎敢——” “听我讲,三千筒字营,都是带卵的好汉,赵兄应当是最后一位了。取这份军功,便能擢升偏将。我等着赵兄,他日北伐之时,破敌枭首七千里的喜报。” 赵青云顿在当场,眼色间,流露出了一种憧憬的向往。 第六十章 山河万里,我等亦是一场故人 近三百头的军功,徐牧只取了一百头。分出的一百头,让赵青云擢升军阶,另外的近百头,也一并交给赵青云,让他好生带着,得了机会,便去抚恤一番筒字营的遗眷。 左右抚恤这等事情,烂到骨子里的大纪,当不会有任何行动。 “徐坊主高义。”马背上,赵青云拱手抱拳,虎目迸泪。 “赵兄,莫要再拜了。” 徐牧有些无奈,其实把大部分军功让出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纪岌岌可危,他想低调一些,免得被征辟入朝。毕竟,若是为官之后不能沆瀣一气,极有可能会惹来祸事。 “徐坊主当真不想为将吗,若随我同去,当是我大纪的中兴之才。”赵青云叹着气,这几天和徐牧在一起,他算是见识到,面前的这位小东家,究竟有多厉害。 “不想,我只想卖酒,快快乐乐地做个小东家。”徐牧摇着头。 这等的官僚风气下,徐牧没有任何想法。 “可惜了。” “以后大纪的江山,便有劳赵兄这样的英雄了。” “敢不效命!” 回过头,赵青云看着马背后的百夫长尸体,脸色之间,莫名地微微激动起来。 “东家,庄子到了,进去否?”先头的两骑,陈盛大声开口。 “在外等一下。” 从马上跃落,徐牧走前几步,停在了庄门前。 若是没有意外,借着到手的一百头军功,安顿好庄人之后,他便会迁去内城。 与老马场告别。 “何、何人?”这时,庄子里有十几个难民,惊慌地探出头。 远在一旁的陈盛等人勃然大怒,这算鸠占鹊巢了吧。 徐牧平静抬手,止住了后面几条大汉的动作。 “路过的,恐狄人抢庄,还是尽早去河州吧。” “与你休戚无关!” 庄门急忙关上,徐牧淡然一笑,转身上马,在马蹄掀起的漫天烟尘中,匆匆往河州方向而去。 …… 沿途过,通往河州的路,十步一具伏尸,百步一方新坟,泣者惨声连天,伤者不知几何。 “前方便都是难民了。”赵青云声音带着更塞。 望州失陷,如同当初的雍关失陷一般,多的是流离失所的人。若是河州也封城堵民,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像望州一样,生起祸乱。 朝堂上,尽是剥肤椎髓的禽兽。 徐牧不忍再看,抬起头,望向暮色中的河州城轮廓。作为边关上最后一座大城,乍看之下,已然添了几分寂寥。 “徐坊主在此稍等,我去通告官坊。”下了马,赵青云声音沉沉。 有几个难民要冲来抢马,被他抬刀一喝,吓得立即回身跑开。 “都小心些,刚才那几人眼睛浑黄,兴许是开始人食人了。” 听着赵青云的话,没由来的,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陈盛,往边上退,护住物资。” 陈盛点点头,和另外的三个青壮,各自披甲提刀,立在马群之前。但凡有人敢靠近,又吓不退的话,他真会抽刀伤人。 幸好,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赵青云便迅速带着一队营兵走来。一个校尉模样的人,举刀骂了几句。 围拢着的难民,便吓得纷纷退散。 “徐坊主,这位便是鲍周。” “官爷有礼。”徐牧微微拱手。 “莫客气,听赵兄说,这次能杀死二百骑的狄人,徐坊主也有大功,还请收拾一番,随我速速入城。” 这些话,是早先就和赵青云商量好的,这次的堵杀二百骑,大功全让与赵青云,而徐牧几个,只领一些军功。 “劳烦官爷,先前我的那些庄人,可都入了城?” “放心吧徐坊主,都安顿好了的,入城即见。” 徐牧松了口气,回身嘱咐了一番,在一队营兵的开路下,一行人带着三十余匹狄马,往前走去。 “哈哈,赵兄也请,赵兄威武不凡,杀了狄人百夫长,看来这几日便要擢升偏将了。” 赵青云脸色微变,转了头,有些尴尬地对着徐牧一笑。 “知列位杀了大敌,官坊连夜不休,会帮着列位,把军功统计出来。” 鲍周的语气带着微微的酸意,除开赵青云,徐牧几个也有一百头的军功,很可观了。 “先前要打听的事情,我也帮徐坊主问了,刚巧在河州外不远的乡地,有一处荒村,屋田俱有,足够五十余人的生活。” “荒村?”徐牧怔了怔,他是怕,又是山匪打坏的村子。 “徐坊主放心,不过是一个不成事的老地主,带着佃户跑了,村子很安全。”似是猜出了徐牧的担心,鲍周再度开口。 “陈盛,选十匹好马,相赠鲍官爷。” 人情往来必不可少,过个不久迁去内城,估计还要这位鲍周帮忙。 “这怎的好意思!”才说着,鲍周已经喜色满面,自顾自走了十余步,开始挑起马来。 当时堵杀二百骑,时间太紧,也带不回太多的狄马,三十余匹已经是极限,何况还有绑在马上的器甲。 按着徐牧的意思,军功换了屋田,马和器甲则卖给官坊,做迁徙去内城的补给。 选了马,鲍周语气更加和善,“徐坊主且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你的那些庄人请来,选好良田好屋,即刻便发公证。” “多谢鲍官爷。” “哈哈,徐坊主称鲍兄即可。” 日暮西下。 河州官坊前,五十余个庄人,挨个画押取了公证,皆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捧着公证,哆嗦着跑到徐牧面前,又是叩首又是哭笑。 世道兵荒马乱,有屋有田,已经是极好的生活。 “且起。”徐牧语气也有些更咽,去了内城,恐怕穷其一生,都没可能与这些庄人再有交集。 “村子里的活好生做着,若遇着难事,便入河州寻鲍官爷。” 这句话当着鲍周的面说出来,不管以后如何,鲍周多少会让些面子。 “列位的长弓,本东家便不收回了,且留着,有山匪敢欺,便狠狠打回去。” “记得否,列位曾是四通路老马场的人。”徐牧背着手,稳稳起了身。 在他的面前,几十个庄民纷纷跪下,拱手抱拳。 “我等记得!” “我等拜别小东家!” “此一去,即便山河万里,我等亦是一场故人。” 站在一旁的两队营兵,皆是神色戚戚,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些个村妇苦民,如何有这般的干云豪气。? 他们哪里知道,老马场徐家庄,男儿带卵,村妇背弓,皆是一等一的大勇之士。 第六十一章 出河州 沿着河州城的南门之路,五十余个庄人三步一回头,声声拜别。 徐牧静立在微暗的夜色中,久久不语。 “徐、徐郎,他们走了。”姜采薇在旁,小声开口。 “晓得。” 心底吁出一口气,徐牧将目光,重新放在军功册上。 录册的官差,同样是个老吏,让徐牧一时恍如隔世,想起了那道在望州城头,铁骨铮铮的身影。 “屋田与分发的银俸,共去了八十头军功。”老吏沾了口笔尖,声音微微嘶哑。 徐牧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这属实有些欺负人,屋田暂且不说,分发的银俸,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哪里会用得八十头军功。 同样是官差老吏,这自我醒身的素质,犹如天壤之别。 赵青云面色惊变,刚要走近几步,却被鲍周借故拦着,说些狗屁不干的趣话。 “且记。”徐牧沉沉吐出一口气。 一瞬间,他实则是想通了,与官坊之间的交易,并非是一场买卖,认真的说,更像是一种孝敬。 “徐坊主且看好,军功乃大,官坊童叟无欺。”老吏稳稳落笔,并无任何迟滞,“余下二十头军功,六十三副甲,还有拢共加起来的七十件器,十五匹马……算你三百七十四两。” 停了笔,老吏不忘再加上一句“童叟无欺”。 “鲍兄,这怎的不对数?半数都不止。”赵青云皱起眉头。 “对了的,还望徐坊主担待。偌大一个河州城,几十万难民,还要填义粥,搭木棚,修城铺路的。” “徐坊主,你且当可怜可怜这些难民。” 徐牧心底冷笑,只怕自个一可怜,这银子就落到官坊的私囊里。 “若是不受,这些器甲都是无登记的,出了河州城,便算私制铁器。大纪律法,私制铁器者,会被判斩。” 老吏抬起头,满是褶子的老脸上,堆出一副认真。 “受了的。”徐牧冷声开口。 还是那句话,并非是这些官吏营兵在为难他,而是这个烂到骨子里的大纪,已经开始喝人血了。 “这便最好。”老吏舒服地揉了揉脑袋,开始重新落笔。 “徐坊主想要的五匹狄马公证,还有十副袍甲,十柄弯刀,还需另外缴银子五十两。如此换算下来,徐坊主该得的,便是三百二十两。那四两零头留着不吉,便拨了吧。” 老吏起了身,嘴里开始哼着曲儿,走入官坊里又回返,不多时,便抱了一小箱银子出来。 “徐坊主且拿着,这些都是府库银子,刚好三百两端端正正。这另有个银袋,刚好二十两的。” 徐牧终究信不过,打开木箱数了一番,发现足足少了百两。 在场的人,尽是嘴巴一抽。 老吏急忙起身,捶了两下脑袋,“哎哟,拿错了的,我去给徐坊主令换一箱整的。” 来来去去的,司虎把大锭银子都咬了牙印,方才闷闷地抱着银箱子,退到一边。 “徐坊主且放心,庄人那边的事情,我自会帮托。”鲍周显得很高兴,“我等会便让人,多取些干粮饮水,送徐坊主上路。” 这话听着,徐牧总感觉头皮凉飕飕的。 “多谢鲍官爷,这些东西,早就备好了。来日回到河州,再与鲍官爷大饮一场。” “好说的。”鲍周怏怏地笑了笑,见着徐牧有些不知趣,索性转了身,急急走回了官坊。 “徐坊主,我对不住你。”赵青云叹着气,一百头的军功,加上如此多的北狄人物资,换到手的,却只有三百两银子。 “若不然,那百夫长,我还于徐坊主罢!” 徐牧听得出来,赵青云的语气,虽然有着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害怕。 害怕徐牧真的一声应承了。 “赵兄,你且留着。”徐牧笑着摇头,“你我生死一场,还是那句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听到赵兄枭首破敌的喜报。”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赵青云脸色郑重,变得无比认真。 “好!某家没有看错人。” “徐坊主,你我兄弟一场,来日去了内城,务必来封书信,报个平安给我。” “自然。赵兄擢升偏将,日后难免率军,与敌厮杀,望一切小心。” “徐坊主,我更巴不得边关民安。只可惜我大纪定边八营,不知为何了,现在已经杳无消息。” 苍茫夜色下。 赵青云顿了顿,走前了两步,熊抱了徐牧一个。 “如此,我等便先告辞。”徐牧叹了口气。 “徐兄,万分保重。” 立在夜色中,赵青云没有劝,也知道徐牧为何要连夜离去。三百两的银子,足够让很多人变成狂徒。 待徐牧一行人的马车,刚离开河州南门,赵青云便背起双刀,冷冷站在南门的城头上。 站了一夜。 …… 内城,并非是单单指着一座城,而是一个统称。大纪境内,顺着八千里的纪江,而汇聚成的二十余座富庶城市,统称为内城。 在内城之中,还包括了大纪国都——长阳。 自河州迁去内城,此一去,至少二千多里的路途,即便一路通达,怎么着也得一月多的时间。 “牧哥儿,怎的不在城里住一夜。”司虎揉着肚子,有些难受地开口,“我脸还伤着,又饿又伤。” “不能住。”徐牧摇着头,“出城晚了,会被人留住,再算计银子。” 后头的姜采薇,小心地递了几个杂粮馒头,司虎接过之后,连着喊了几声“小嫂子”,才大口吃了起来。 “陈盛,你带二骑往前一些,寻一处安稳的地方扎营,注意探路。” “东家放心。” 应了一声,陈盛带着两道人影,挂了马灯,提了刀,先跑去半里之外。 收回目光,徐牧脸色依然凝重。 此时离着河州,也该有二十里路了,诸如鲍周这些人,想算计银子,也该没办法了。 不过长路迢迢,夜色寥寥,谁也说不准,还有没有剪道的小泼才跳出来。 “哥几个,请捻亮马灯,前道暗了,我等便照亮了去。” “东家,晓得!” 五六条骑马的背刀好汉,正绕着马车缓行,待听见徐牧的这番话,纷纷捻亮马灯,齐声高呼。 第六十二章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迁去内城。 除了陈盛这批老哥及其家人,亦有另外三条好汉,加入了行列。再加上周福及家眷,李小婉三人,尤文才夫妇,老秀才……拢共有二十几人,算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 分坐五架马车,加上不少物件,堪堪坐得下去。 “东家,前方有条河子,可在河边扎营,且做休息。”不多时,陈盛绕马而回,摇着马灯呼喊。 沉思了番,徐牧也摇了两下马灯,让车队跟在陈盛三骑之后,往扎营的地方赶去。 夜色未尽,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坨坨的阴影。待扎好营帐,安排了值夜,余下的人已经各自倒头睡去。 睡了约有小半宿,徐牧只觉得脑袋发沉起来。望城破城的一幕一幕,如同锥子一般,刺疼他的脑海。 起了身,抱着水袋连着灌了几口,徐牧才觉得稍稍缓了口气。 “牧哥儿,怎的了?” “出去走两步,闷得慌。” “我陪牧哥儿去。” “不用,外头有值夜的。” 司虎闷闷地点点头,翻过了身,两个眨眼的功夫,便又继续酣睡了去。 “东家?” 走出帐篷,刚巧碰到值夜的陈盛,抱着朴刀走近。 “东家,我有事要讲。” “怎的?” 陈盛沉下脸色,“先前我绕远了一些,发现离着我等不远,亦有人在此安营。” 这种事情,徐牧并不意外,从河州迁去内城,他们并非是独一份,多的是富贵老爷,怕死在纪北道边关,慌不迭地要迁到内城去。 “留意一些,现在不宜惹事。” “东家,这帮人有十余个武行,都是趟刀的好手,先前还派了二三人,想摸我们的底。” 徐牧微微皱眉,此一番从河州往前,至少还要二百多里,才会有镇子。按着河州现在的情况,半途发生个什么事情,终究也只能靠自己。 “陈盛,多提防一些,发现不对,便立即醒夜。” 若是这帮人真来找死,徐牧也不会客气,这乱世本就是如此,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理儿。 揉了揉额头,几步走近溪河,徐牧刚要捧起溪水,清醒一番。却不料,蓦然间便听到了附近不远,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怔了怔,徐牧抬头来看,发现溪河边上,隐约有一道人影掠过。 锵。 抽了剑,冷着脸色,徐牧迅速退后。 却不料,只退了几步,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待垂头一看,发现赫然是一些女子的亵衣。 原本藏在草丛里的,被他脚裸一带,整个掀了出来。 河边上的石头后,李小婉看得咬牙切齿。 先前在徐家庄里,便被看了一回,现在倒好,又要被看一回。 姑奶奶还待闺呢! “若再不出来,我便喊人了。莫非是生得丑,才会入夜洗身?” 李小婉涨红了脸,巴不得按住徐牧的头,往河里淹死。 “徐、徐坊主。” 从石头后探出头,李小婉声音委屈无比,堂堂的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晦气。 “呃,第二轮了。” 李小婉怔了怔,恼羞成怒地拾起几块石子,便往徐牧丢去。 只是,刚想再扔一次,徐牧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河岸边。 李小婉委屈地潜入河里,又想哭,又怕被人听见,不过是想趁夜洗个身子,还被登徒子看了。 看了就看了,还突然就走了。 “婉婉。”不多时,河岸边传来了姜采薇的声音,一时间,李小婉更是觉得委屈,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一趟的经历,以前哪里碰过,边关城破,食人的难民,凶狠的北狄人,到处都是腐烂的死尸。 “采薇姐。”李小婉哭得更加委屈。 “莫哭莫哭,先上来。” “徐郎说,你衣服都脏了的,让我送些好的过来。” “那个……登徒子。” 李小婉揉了揉眼睛,发现面前的姜采薇,已经捧着一件好看的襦裙,呈了过来。 “还有些新的亵衣,你便在那边换,我帮你看着。” “无事的,等回了内城,便什么都过去了。” 姜采薇露出笑容,怕李小婉想不开,又多安慰了一句。 “谢谢采薇姐。” 抱着襦裙,李小婉难得开心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件襦裙是当初徐牧送的,直到现在,姜采薇一次也没舍得穿过。 …… 二十里外的河州城。 天明时分。 在城头站了一夜的赵青云,才沉默地转过身,往下面踏步走去。 按着大纪的军功制度,缴上一百头的军功之后,便是他封为偏将的日子。 军功太大,惊了河州府官,连着官坊,也早早地开了门。 赵青云意气风发,这一轮得了偏将的官牌,他便能有自己的私兵,有自己的营寨。 若是他日再立功,还能再往上擢升……再往上,便是有封号名的大将了。 “前途无量。”河州府官露出促狭的笑容,“听说有猛士,能杀二百骑狄人之时,本官激动得一夜未眠。” “此乃我纪人的壮举!当贺!” 赵青云淡淡笑了笑,只想程序走快一些,让他领走偏将的官牌。 “可惜,我河州内外的偏将,早已经满数了。此事,还需上呈兵部。” 赵青云面色紧皱,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这等事情,一个偏将之职,何须要惊动兵部。 分明是这些狗府官,要吞他的军功。 赵青云握着拳头,目光冷冷垂下。 “赵兄,且来。”早等在一边的鲍周,堆出相劝之色,拉着赵青云的袍袖,走到了一旁。 “赵兄且听我说,我河州内外的偏将之位,确实已经满了。”鲍周叹着气。 “所以呢?不若将一百头军功还我,我投去其他大营。” “莫急,听我讲。”鲍周露出微微笑容,“赵兄应该也知道,望州一破,接下来便是我河州告急。不管是府官还是军营,肯定是想留住,像赵兄这样的人才。” “我……见着了,赵兄的怀里,还有差不多一百头军功。” 嘭—— 赵青云脸色发怒,一手揪住鲍周的胄领。 “我且告诉你,这一百头军功,你最好莫打主意。” 这一份,是徐牧留给筒字营遗眷的抚恤。 “赵兄,再听我讲,我替你问过了的,你再上缴这一百头的军功,府官那边刚好有空缺,会上呈兵部,留出一个封号将军的位置给你。” “只需三日,赵兄便领为一方大将,这不比当个偏将要好。” 赵青云沉默地松了手。 封号将军,是要上呈到朝廷兵部,谅河州府官也不敢作假。 当然,如今的大纪境内,何止有上千个封号将军,且大多数,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会愧对很多人,特别是那位小东家,这一场的军功,原本就不是他立下的。 但他舍不得,失了这个机会,他做梦都会后悔。 “赵兄成了封号大将,日后定会为国为民,立下诸多功勋。小小的百头军功,何足挂齿。” 赵青云转过身,紧紧闭着眼睛。 “此一份机会,若非是望州城破,哪怕是三百头军功,也未必要得到——” “有无酒。”赵青云重新转了身,打断对话。 鲍周怔了怔,发现赵青云有些不对,急忙让人取了壶酒过来。然后,便看着面前的杀狄好汉,仰着头,把整壶酒一口喝干。 将酒壶掷碎在地,赵青云憋着满脸的萧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近百枚的铜环。 远处的府官,面前的鲍周,都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来日呈上兵部,替我索要一个封号。” “什么封号。” “筒字将军。” “好!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赵兄以后,必要飞黄腾达。” 听着,赵青云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口吞吐不出的戾气,疯狂蔓延。 第六十三章 敢近了一寸,我杀人不眨眼 尘沙漫天。 出了河州约有上百里路,便宛如进入了沙漠一般,抬头四顾,皆是一片萧杀的泥黄。 “原地休整。”徐牧皱了皱眉头,按着路线,至少还要走近百里的荒漠,才能到达镇子。 “东家发话,暂且原地休整。”陈盛骑马背刀,绕着整个车队,连连几声高喊。 将马车停靠在一坨巨石后面,喂了马拾了柴,方有机会坐在一起,升起篝火烤着炊饼,就着热水慢慢吞咽。 “徐坊主,快酉时了吧。”周福脸色有些不好,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一天的颠簸,颠得他整个肚腹,翻山倒海一般。 “确是酉时了。”徐牧淡淡应话。 酉时,即是差不多黄昏。 “徐坊主,再往前走,恐有沙狼,不如便在这巨石上,暂且扎营。” 还有一百里路,再如何赶,也是赶不到荒漠外的镇子。 “听周哥的。” “徐坊主可别这么说,这一轮的事情,某家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徐坊主,救了我不少次。” 先前要帮着庄人寻去处,却没想到徐牧立了军功,五十余的庄人,也有了更好的归宿。 “徐坊主,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周哥且说,你我生死一轮,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周福沉默了下,缓缓开口,“先前怕出事情,我一直忍着不说。那位叫赵青云的小校尉……当初在望州做营军之时,听说便是个贪功的主,还做过抢功的事情。” 周福的话,实则有几分事后诸葛的意思,徐牧也不在意,与赵青云生死一轮,这个年轻的小校尉,并非是个不可救药之人,或许在望州被点醒之后,会变得不一样。 “三千筒字营悲壮殉国,唯留下最后一枚火种,我不希望他灭了。” “我愿意相信他。” 周福欲言又止,只得苦涩地点点头。 “东家!”这时,远在巡哨的陈盛,蓦然间回马驰骋,面色带着怒意。 徐牧起了身,心头也莫名有些慌堵。 “怎的了?” 勒停马,陈盛抽出了刀,语气凿凿。 “东家,先前说过的那一批,已经朝着我们赶来了。十余个武行的蹚刀好手!” 武行,是较为正规的刀口营生,一般受雇于富贵大户,譬如沿途护送去内城。 “东家,我去把人聚过来。” 徐牧点点头,没有阻止。还是那句话,若是对方敢玩愣的,那只能再杀一波。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几列华贵的马车,在离着数百步的地方,缓缓停下了车轱辘。 不多时,两骑人影在昏黄天色中,悠悠踏来。各自披着帽笠,裹着一身麻袍。 马腹下悬着刀,并无刀鞘,只用了几层油纸包着。 “且问,哪位是东家?” 徐牧微微皱眉,走前了两步。 “哥儿有事?” “后头有马跑死了,想买二匹马。” “明日便到镇子,不妨去那里买吧。”徐牧摇头。 这五匹狄人好马,二公三母,是他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思,甚至在河州官坊那边花了五十两,才留了下来。 日后去了内城,还想着建庄子的时候,试着繁衍一番。 傻子才卖。 “镇子太远了。”说话的武行压着帽笠,声音有些不耐,“我等的东家说了,现在就想买,给你十两一匹。” “若不卖呢。” “不卖,我等的东家,便会生气。” 徐牧努努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还想剪道不成。 “告诉你那边的东家,劝他早些赶去镇子,莫要在我这里做心思。” “谈不拢了。” 说话的武行,将压着帽笠的手松脱,刚要伸去马腹边的悬刀,冷不丁地停顿动作,眼神惊恐地抬头。 不知何时,七八骑带刀的人影,冷冷地围拢而来。但凡他敢再摸一下悬刀,都极有可能被当场斩杀。 武行咬着牙,终究是不敢,仓皇收回了手。 “且回,告诉你那位东家。同行之时,隔开半里之路。”徐牧语气发冷,“敢近了一寸,我杀人不眨眼。” 两个武行沉默抱了个拳,勒绳回马,踏起阵阵尘沙,扬长而去。 “这帮狗犊子,打算计,算计到我徐家庄头上来了。”陈盛骂骂咧咧,并未立即回刀,按着徐牧的吩咐,带着另外三骑,循着附近的沙路,继续巡哨起来。 走回篝火边上。 徐牧抬起头,发现在场的女眷,除了姜采薇外,皆是一脸的不安之色。 尤文才和范谷汪云,三个挤到一起,巴不得自个变成娇气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用做。 徐牧看着就来气,刚举起一根柴棍,三人就惊惊乍乍地跑出去,胡乱拾着枯柴。 “徐坊主,这有些奇怪。”周福挪了几下臃肿的身子,“正常来讲,接了营生的武行,是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怕被算计。” “我也是这么觉得。”徐牧声音微沉,“若是护送雇主,马车停下之时,定会有人下车小解,舒缓身子。” “但刚才什么都没有。” “徐坊主,怎么说?” “还不好说,只是觉得奇怪。” 收回话题,徐牧斜斜靠在山壁上,陷入沉思之中。 “徐郎,喝些热水。”姜采薇小心地走来,递上一个粗碗。 徐牧轻柔一笑,突然有些庆幸,当初没有脑子一热,把姜采薇给赶走了。 “去了内城,我便去官坊申请,替你把籍贯和户本,迁入我徐家门楣。” 大纪律法,女者嫁夫,便是夫家的人,连着籍贯和户本,也得一起迁入夫家。 先前在望州,活得太难,徐牧并没有过多考虑这些事情。 但好歹姜采薇这么一个好姑娘,生生死死的,都跟着你一起闯过来了。 “徐郎,若,若你以后娶了正妻,奴家也一定识礼知礼,不会惹徐郎生气。” 徐牧听着愕然,他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没等开口解释,离着不远的李小婉,即便穿着好看的襦裙,也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千刀万剐登徒子。” “小心些,已经看了二轮。” 李小婉怔了怔,气得拿起一根树枝,朝着沙地狠狠地打去,一边打一边嘟嚷什么。 不多时,徐牧还没被咒得噎死,反而是她自己,被尘烟熏成了大花脸。 第六十四章 遇祸 清晨,日头才刚出来,便照得整个荒漠,如同升烟着火了般。 “陈盛,去看一下还有几个水袋。” “东家,只剩八口水袋了。” 徐牧皱了皱眉,要走出这片荒漠,还有约莫一百里的路程,若是喝光了水袋,途中又取不到水,情况会很严重。 “准备一下,立即赶路。” “东家有话,我等立即赶路。” 陈盛骑马绕着车队,连着催促了几番,不多时,车轱辘缓缓滚动起来,五列马车迎着晨雾与风沙,往前继续行去。 “陈盛,那些武行到了何处?” “探过了,约在大半里之后。若是敢逾越,我便带人杀过去。”陈盛举着刀,满脸萧杀。 蓦然间,徐牧心底有些不是滋味。陈盛这帮好汉,还有司虎,近段时间见血太多,未必是好事情,到时候入了内城,还需要慢慢恢复百姓本色。 这年头,以武犯禁的,下场大多不好。 “陈盛,若无祸事,以后不得随意抽刀。” 骑在马上的陈盛怔了怔,急忙点头,把刀一下子回鞘。 “继续行路。” 约莫在午时之后,碾着风沙的车队,总算是寻到了一片凉荫处。 五匹拉车的老马,已经热得不断喷着鼻子,窝在马车厢里的女眷,也一个个鬓角发黏,连钗裙都渗满了热汗。 “采薇,去告诉大家,省着些水喝。” 连徐牧也没有想到,这一路过去,当真是荒漠莽莽,什么都没有,小绿洲也没见一个。 “徐郎,奴家这就去。” 徐牧点了点头,走下马车,刚要拂起袍子清爽两下,却不料一抬头,便看见尤文才带着两个书生,火急火燎地从马车拿了一袋水。 先是匆匆润了脸,继而又倒出许多洗手,哗哗的净水,至少浪费了大半袋。 徐牧看得眼睛动怒,几下便跑过去,一脚将三人踹散。 “陈盛,还有几袋水?” “东家,不到五袋了。若是我等全力赶路,今夜应当能走出荒漠。” “去前面多探几回,莫走错了路。” 陈盛点点头,呼唤了两个青壮,骑着马消失在了漫天沙尘中。 待休息了半个时辰有余,陈盛才骑着马,匆匆赶回。 “东家,找着挡箭碑了。” 挡箭碑,即是刻字石碑,一般嵌在岔路口边,标明前路的方向。 “所有人等,马上动身。” 徐牧凝声开口,今日务必要走出荒漠,再继续逗留,不单单是饮水的问题,恐怕那些在后随行的武行,也会想办法来算计。 不多时。 五列马车,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开始继续往前。避免出现问题,徐牧特地多留了两骑青壮,走得稍后一些。 “东家,挡箭碑便在此处。” 行到岔路口,循着陈盛的声音,徐牧转头看去。 发现正如陈盛所言,一尊有些古朴的石碑,正半埋在沙堆里,依稀刻着几个字。 “漠南镇。”周福揉了揉脸,“先前是听过这个镇儿,有些在荒漠里猎狼卖皮的好汉,偶尔会去我那里吃酒。” “过了漠南镇,便算真正走出了边关。” 徐牧看着,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车轱辘转得飞快,没等他继续想下去,车列已经又驶出了半里。 “徐坊主,你有无感觉,这马车越来越稳了。” 原本只是周福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蓦然间,让徐牧脸色微白。 先前一路走来,车轱辘碾过沙地的时候,偶尔会碾到沙子里的石砾,使车子颠簸。 但现在平稳无虞,仿佛一路过去,尽是堆了厚层的沙地了。 “东家,风沙越来越大了。” …… 风沙之下。 十余骑带刀的人影,一手压着帽笠,一手勒住缰绳,骑马掠出二三里,留下一串串长长的马蹄印子。 但被风沙一卷,又很快掩了去。 “弓狗。”领头的人影,冷冷吐出二字。 不多时,一骑佝偻的人影,姿势形如卧犬,从后面缓缓踏来。 “每出一箭,射烂一个水袋。” “无错的话,应当是傍了军功的那帮人,杀了这一波,分去银子,我等去了内城,也是个富贵人。” 叫弓狗的武行,犹豫着转了两圈马,才摘下了背上的弯弓,呼啸着往前奔袭。 风沙越来越烈,荡起的沙尘迷住人眼。 “徐郎,你也喝口水。” 徐牧心事重重,刚要接过水袋,突然间,一支小巧玲珑的箭矢,不知从何处透射而来。 乓的一声,水袋从中炸开。 徐牧惊了惊,急忙拖住姜采薇的手臂,退到马车之后。 乓!又是一个水袋炸开。 “都往马车躲好,收起水袋!”徐牧咬着牙。 这帮该死的,是真要把他们逼上死路。 “东家,有神弓手。”周遵抽出朴刀,语气沉沉。 徐牧从未想过,古人的箭法,有朝一日,居然恐怖如斯。 “东家,这帮人是要渴死我们,后头再动手。” 徐牧何尝不知,抬起头,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若是等到日落,四周围暗无天日,敌明我暗,恐怕会更加危险。 何况,还有个该死的神弓手,伺机而动。 “周遵,取个空水袋来。” 周遵急忙照做,拿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水袋,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沉着脸,抬着手,将水袋从马车后露出。仅过了一会儿的功夫,又是一声“乓”,空水袋立即在半空炸开。 这特么开自动瞄准了吧。 徐牧揉着额头,苦思一番,即便隐约判断出了神弓手的位置,但似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李小婉,把你的虎牌盾扔过来。” 马车里,抱着头的李小婉,匆忙将那面巨大的虎牌盾,推下了马车。 “司虎,记不记得我讲的,重骑为坦。一手提盾,一手操刀,明白否?” 若换成其他人,可能做不到,但司虎能做到,这天生的扛把子力道,足够单手把虎牌盾耍得飞起。 “牧哥儿,瞧我的。” 徐牧抬起头,冷冷指去方向。 霎时间,司虎双腿夹起马腹,怒吼着提盾操刀,碾着尘沙急急掠去。 “陈盛,挂起马灯,带人绕后厮杀。” 徐牧也动了怒火,他甚至猜得出来,这帮所谓的武行,从一开始就打算沿途劫掠一番。 边关烽火连天,府官贪财贪功,营兵怯弱不战,谁又顾得上,几个平头百姓的生死。 唯有自救。 第六十五章 生来彷徨 “列位同举刀,且记,我等并非是恶人,奈何边关烽火,只取这一回!” 待天色稍暗,十余骑人马,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趁着夜色急急奔马。 按着他们的想法,这时候的庄人车队,因为渴水,差不多要奄奄一息了。 “弓狗怎的还没回?” “那个麻症的小泼才……顾不得了,先杀过去!” 不远的一处沙丘后,司虎将虎牌盾上的几支箭矢拔掉,随即才上了马,往前急奔而去。 沙地上一个昏迷的佝偻男子,不多时,便被吹来的风沙淹了去。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着远处的马灯,不时在夜色中急晃,伴随着的,还有陈盛这些人的一声声怒吼。 “徐坊主,你手下的这帮,非池中物啊。”周福心有戚戚。他并不知道,在遇到徐牧之前,陈盛这些人,也不过是望州城里,最普通不过的赶马夫。 一次次的厮杀,才有了如今的胆气。 “这世道如刍狗张嘴,不想被吃了,只能先把自个的牙齿磨得尖利。” 夜晚的沙尘,在急风的撩拨下,荡得越来越凶。驰骋在沙地上的两边人马,也杀得越来越凶。 喀嚓。 陈盛抬起朴刀,怒斩而下,便将一个错马而过的武行,斩得坠马痛呼。 “风紧扯呼!”武行带头人见着不对,急忙嘶声高喊。 余下的三四骑,仓皇地要往后奔逃,只是还没奔出半里之地,便有遇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横刀立马,冷冷挡住他们的去路。 有个武行试图硬闯,刚勒起缰绳,连短刀都没举,人头便落了地。 余下的二骑武行,自知没有了去路,只能咬了咬牙,提着短刀呼啸杀去。 …… 半个时辰后,夜色苍茫之下,七八骑庄人,终于赶了回来,各自的刀刃上,皆是染着泊泊的血迹。 “东家,都杀了,摸了几把刀,还有些马。” “我等还去看了马车,马车里,哪里还有什么富贵老爷,都被这帮武行,谋财害命了。” “附近二里外的沙坑,还埋着十几具尸体,估计就是那些富贵雇主的。” 徐牧听得沉闷无比,他的猜测没有错,这帮武行,已经彻底沦为了恶人。 “且上车,若有伤者,即刻去涂抹金疮药。” “此地不宜再留,我等便辛苦一些,连夜赶去镇子。” 五列马车,在历经一场祸事之后,二度启程,调了个大头,循着漠南镇的正确方位,继续赶去。 “牧哥儿,我想起了一件事儿,等我一会。” 司虎挠了挠头,急忙策马回奔,不多时,再赶回的时候,马背上已经多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影。 “司虎,这是?” “那射弓的好手,先前射我的时候,并未朝着死穴,反而想射我手脚。” “虎哥儿,所以你没杀他?” 司虎动了动嘴巴,“他是个可怜人。练得这身箭法,了不起的。” 下了马,司虎单手一提,便将一个瘦弱如猴的人影,提到了马车上。 徐牧皱眉看去,即便这几日也算见了大场面,但此时,也忍不住心底一跳。 面前的小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个罗锅驼背,一手枯瘦,一手浮肿。 不知被什么器具剐了一只眼睛,带出一道长疤痕,延伸到了脸颊。 “我听那些武行,喊他弓狗。” “他这模样,确实有些类犬。” 按着司虎所言,这并非是大凶之人。 犹豫了下,徐牧冷静开口,“司虎,先把他绑在车上。若是醒了不听话,你便扔下车。” “牧哥儿,我晓得了。” “捻亮马灯,今夜赶去漠南镇。” 天色将明之时,漠南镇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过了漠南镇,我等、我等便算离开边关之地。”周福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实则是望州破城的景象,太令人害怕了。 徐牧也难抑脸上的喜色,一路奔波,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徐郎,奴家去买些吃食干粮,再取些水。”姜采薇走来,脆生生地开口。 “徐郎,若有喜欢吃的,奴家一并给你带来。” “采薇姐,理这个登徒子作甚!”李小婉气鼓鼓地下了车,恢复了以前的高傲模样,没等姜采薇回神,已经拖起了手,径直往前走去。 喜娘留在了河州那边,如今能与小婢妻作伴的,除了随车的夏霜,也只有这位李大碗了。 “周遵周洛,去看着夫人。” “东家放心。” 镇子城门口,依然有络绎不绝的富贵老爷,从河州的方向急急赶来,大多的脸面上,都带着后怕的表情。 “陈盛,去寻个客栈吧,今日暂且好好休息一番。” 这一番话,不仅是陈盛这些人,连后头满脸哀怨的三个书生,都惊喜地抬起了头。 徐牧也有些无奈,这一去内城,至少还有老长一段时间,难得遇到镇子,银子又不缺,索性寻个客栈,先好好休整,也能缓一下马,免得真跑死了。 “牧哥儿,他醒了的。” 徐牧怔了怔,回过头来,不多时,便发现那个可怜兮兮的小男子,睁了眼睛,整个身子艰难趴在马车上,正昂着头,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罗锅,盲眼,双手残疾,哪一种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够一辈子哀怨的事情。 偏偏面前的小男子,如同不服命数一般,还练成了神弓的好本事。 “我不杀你,且告诉我,你叫什么。”犹豫了下,徐牧拿起一个水袋,拧开,再递到小男子面前。 “无名无姓,他们唤我弓狗。” 咽了口唾液,小男子张开嘴巴,咬住水袋,再用力一扯,便抢脱了徐牧的手,自个咬着昂头,咕噜噜地灌了起来。 司虎有些生气,走来要打两拳,被徐牧一下子拦住。 “生来彷徨,便要做贼子了?” “他们……给了吃的,我想活下去。” 弓狗眼冒浊泪,“小东家且告诉我,我一个废人,无甚的本事,即便射弓,也因为右臂的麻症,每日只能射几箭。你且告诉我,我能做甚!” 徐牧脸色沉默,久久看着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虽然浑浊,但隐隐还有清澈的流光。若真是嗜血狂徒,此时应当是闪闪躲躲的了。 不知觉,徐牧动了招揽的心思。 并非只是可怜,而是弓狗真的有本事,那三个被射爆的水袋,便足以证明。 偏偏庄子里,司虎陈盛这帮,都是不善弓法的莽汉。 “我给你一口饭,以后跟着我。”徐牧平静说道,“日后建了庄子,我会替你去官坊,取牙牌和户籍。” 马车还在摇曳,这位盲了眼的小驼子,垂着头,语气有些更咽。 “小东家,我生得丑。” “我又不寻姑娘,理这个作甚。” “拜、拜见东家,呜呜。” 弓狗全身伏下,重重磕在马车板上。 第六十六章 烽火边关连三月,北归大雁翔云天 缓缓驰行的马车。 七八骑人影,不断忽快忽慢,探查着前方路子的情况。 司虎一边赶着马,偶尔会抬头,看向后方的马车顶。 都不知几日了,那位小驼子,还是孤僻得很,怕吓着女眷和孩子,只裹了一件灰袍,抱着弯弓,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顶上。 风大了,会缩着身子,紧紧把灰袍抱住。 雨大了,接过姜采薇递上的纸伞,会礼貌地说上一句多谢。 “真是个怪人。”司虎嘟嚷了句,索性不再理会,认真地看了眼手里的馒头,大口咬了下去。 徐牧也有些不忍,勾着手,递了碗热水过去。 “多谢东家。”弓狗伏身在马车顶上,双手缓缓接过。 “陈盛,让人加快赶路。” “东家有话,我等加快一些,今夜便到镇子!” …… 河州城,城外的难民嚎啕,不绝于耳。 偏偏在这样的嘈杂里,官坊前有了一桩喜事。 几队营兵开道之后,不多时,一骑全身亮银甲的人影,冷冷踏了过来。 兵部的宣礼老吏,满意地抬起头,抓起手里的卷宗,嘶哑而又闷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着!筒字营校尉赵青云,为破狄将军。” 待老吏宣完礼,一共三门花炮,呼啸着打上天空,惊得城外的那些难民,又是一阵巨大骚乱。 “赵将军勿怪,筒字将军这封号,着实不好听。兵部考虑到赵将军的破狄军功,索性便赐了‘破狄’二字。” “这世上,从此再无筒字营,有的,只是我大纪朝的破狄将军。” 骑在披甲战马上,赵青云闭了闭眼,但随即又马上睁开,迅速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亮银甲,重新认真理了一遍。 “破狄将军军功卓越,兵部听说之后,更是三道红翎加急,往长阳送去了喜报。陛下见着此等喜报,必然会龙颜大悦。” “赵将军以后的仕途,恐怕要羡煞人了。” “多谢军参。” 下了马,赵青云面沉如水,短短的几天时间,原本清秀的脸庞上,已经蓄起了短须。 “兵部对于赵将军,可是多有厚望。故而,将河州的孝丰营,全权调给赵将军。” 在旁的河州府官,以及校尉鲍周,脸上皆是古怪之色。 “第一个军务,便是希望赵将军,能带兵出城,把压城的难民杀退一些,免得像望州一般,引起了慌乱。当然,多杀一些也是无妨的。” 赵青云站在阳光里,只觉得整个身子,寒意连连。 他想起了,拜别那位小东家时的说话。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杀难民,充军功,报的什么国。 赵青云微颤身子,再回过头,已经是满脸清冷和萧杀。 …… “东家,刚才有马车跑过,我听了些事情。”林路上,陈盛绕着马回来,语气闷闷。 “什么事情?” “听说河州城那边,已经有营兵和官军,开始杀难民了,杀得难民退去几里,到处都是尸体。” 徐牧皱了皱眉,河州城里的狗府官,估计是怕望州城的悲剧重演,才想着立即杀退难民。 只是这样一来,对于那些难民而言,必定是一场灾难。 “我听说了的,是一位新的将军领兵,这几日都在河州城附近,出出入入,每一轮回城,都带着上千个人头。” “打听到赵青云的消息吗?” “并无,只知道河州城的偏将满了,估计要调去其他的大营。” 不知为何,徐牧松了口气。 “陈盛,先去探路吧。” “东家放心。” 五列马车缓缓往前,遇城镇休息,无城镇便原地扎营,小心值夜。一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内城边上。 “这便是纪河,我纪人的母河!”周福兴奋地不断挥手。 久在边关,他已经许久不似这般高兴了。 早在靠近之时,徐牧便已经听到,耳膜里滚动的隆隆声。 “我大纪母河,万里奔腾不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壮哉!壮哉啊!” 周福喊着喊着,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 徐牧很难想象,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突然变得矫情,情绪零碎。 “徐坊主,这是我第一次见纪江,也不知怎的,便有些不痛快了。这纪江还在,我大纪却千疮百孔了。” 徐牧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周福的心事,这分明是民哀国弱,失望之心无以言表。 “徐坊主,无事了。”周福哆嗦着起了身,抹了好几把眼睛,“见笑,徐坊主见笑。” “周掌柜真乃性情中人。”徐牧走前两步,将周福一把扶住。 此刻,对于周福,他并没有任何的讪笑之情,反而是有些动容,即便是最普通的百姓,都会顾念家国山河。 这原本便是人之常情。 “徐坊主,你是否也去长阳。” 长阳,即是大纪朝的国都,同时也是整个内城一带,最富庶的城市。 但徐牧并不打算去长阳,他更想去的,反而是另一个临河的城市。 “徐坊主要去汤江?” 汤江,便是徐牧想去的地方,乃是一座造酒大城,据说城外的河水里,一路流淌而过,尽是酒汤的浓郁香气。 “如此,我等只能在前方的岔路口分别了。不过,徐坊主须记得,我到时在长阳开了酒楼,还请速速送酒过来。我周福的酒楼,只用徐坊主的私酒!” 这便是友谊,一路杀出来的友谊。 “长阳离着汤江,也不过一百里之地,徐坊主,你我暂别!”周福拱手抱拳。 徐牧也跟着抱拳。 担心周福一路上出事情,分了一列马车后,另让周洛带着另一个青壮,沿途跟随,等送到了长阳再回返。 “李小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待周福的马车走远,徐牧才转过身。 “登徒子,要你管!” “不好意思,我是东家。” “呸,登徒子东家。” 徐牧揉着额头,“你且说,到底要回哪里,我派人送你们去。” “徐、徐坊主,乃是汤江附近的澄城。”在后头的范谷汪云,齐齐开了口。 李小婉气得瞪眼,“登徒子,你是嫌弃我,想把我赶走!” 徐牧回想了番,发现这三人,除了吃白食之外,确实没有什么优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烂心肠烂肝!” 说不清为什么,李小婉突然红了眼,生气地把头缩回了马车。 姜采薇站在一边,有些无奈,只得上了马车,安慰了李小婉几句。 徐牧见怪不怪,反正这李小婉,官家大小姐的脾气,向来就如此。 “弓狗,你坐稳了。” “行车。” …… “烽火边关连三月,北归大雁翔云天。”醉醺醺的老秀才又醒了过来,爬上马车顶,抱着酒葫芦,和受宠若惊的弓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内城里的“盛世” 沿着纪河往南行,只需要近一百里路,便算入了汤江城。 不比烽火边关,久居富庶内城的人,并无半分忧忡之心,多的是风雅的书生,成堆成群,偶尔灵光乍现,迸出几句一窍不通的诗文。 又有带着奴婢的大户小姐,看上了某个公子,怕失了矜持,只得半步含羞,自诩着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羞怯。 车轱辘无情滚过,即便是官家小姐李小婉,此刻对于面前的景致,也无半点兴趣。 生死一轮,相比起边关的烽火,这内城恬静得有些过分了。 “牧哥儿,你说,若是让那些书生去打仗,会如何?会死么。”司虎有些不满,瓮声瓮气地开口。 “不会死,会掉头跑。”徐牧有些不是滋味,并非是仇富,而是两相比较之下,他突然发现,更喜欢边关的那种萧杀之气。 当然,一切为了生活。入内城,也是迫不得已。 “莫理,往前吧。” 一行人,从边关沾染的萧杀气,还远远没有褪下,与这似是盛世的模样,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类犬不似犬,类人不似人,天生一神物,人犬两难分。” 一个华贵长袍的书生,转过头,待看见马车顶上的弓狗,蓦然脱口而出。 此一番,引得不少在旁的书生,都欢呼鼓掌起来。 徐牧皱了皱眉,司虎勃然大怒,欲要提了朴刀跃下马车。 “司虎,收刀。” 司虎顿了顿,又不敢不听话,只得憋红了了脸,闷闷地重新坐回身子。 即便在边关,也不曾受过这等鸟气。 马车顶上,被讥笑的弓狗,沉默地一言不发,用灰袍继续裹住身子,只当充耳未闻。 陈盛几人也脸色不好,边关厮杀了好几波,都是敢玩命的主,却被几个狗屁书生,激得毫无办法。 “怎的,边关来的乡人,莫不是到了富庶之地,惊得不敢言语了。”七八个书生,又是一场大乐。 “牧哥儿?” “行车。”徐牧面色不变,这些个狗屁话,比起上一世互联网的捶打,low得太多了。 “村妇当车,麻裙木钗,安敢抛头露面。”一个提着花纸伞的姑娘,生得不甚好看,却偏偏嗓门最大。 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并非是司虎要停,而是被徐牧扯住了缰绳。 转过头,徐牧便看见了一脸平静的姜采薇。 “不生气么。” “不生气。”姜采薇摇着头。 “我生气。” 徐牧冷着脸下了车,只觉得很不舒服,遥遥想起,在初见姜采薇的那一日。 那抹单薄且瘦弱的身影,为了活下去,担着柴站在路边。 若非是这狗屁世道,她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日坐在闺阁,绣花看书逗笼鸟。 而非如此,跟着流离失所二千里,不知回乡归期。 “你要怎的!”提伞丑女惊了惊,扭捏作态,便往一个书生公子倒去。 “久在边关,初回内城,想做首诗赠给姑娘。” “你会作诗文?你一个边关蛮子。” 不仅那些书生不信,连着自个庄子那边的人也不信。 司虎打着哈欠,李小婉努着嘴。 姜采薇沉默地坐着,相劝,最终没有劝,自家的棍夫郎君,似乎总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 唯有老秀才,伸手挠了挠胸膛后,饶有兴致地垂下头,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徐牧开口。 “且听。”徐牧冷然一笑。 唐诗宋词三百首,随便拎出几句,都足够碾压八条街了。 “仙子泪辞南天门,飘然一去落凡尘。” 仅两句,那位提伞的丑女,便笑得满脸开花,瞬间饱满的面疱,隐隐要炸了开来。 “那个登徒子,怎的还夸人!这莫不是瞎了!”李小婉嘟着嘴,“还不如相赠给我呢。” “婉婉,不急……还有两句的。”姜采薇蓦然起了身,不知为何,看着徐牧的背影,眼眸中露出了奕奕神采。 “不慎跌入转畜道,猪鼻牛眼狗脸盆。” 噗—— 马车顶上,老秀才一口酒喷出,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那位原本满脸期待的丑女,听到后面两句,怔了怔后,捂着脸大嚎大哭,连伞也顾不得捡,便要装模作样地往纪江跳下去。 幸好两个书生,死死将她拉住。 “行车。”徐牧冷着脸,骂他就算了,爷们脸皮厚不打紧,但骂媳妇,那不好意思,只能回骂了。 原本围在一起的诸多书生,这时也不敢再相拦,有些惶恐地让开身子。 一首诗,能将一个姑娘逼得要跳江的,可不多见。 “徐、徐郎,谢谢。”姜采薇红着脸,她也没有想到,徐牧会这般护着她。 “不用谢,举手之劳。” “喂,登徒子,若是姑奶奶也被人骂了,你要不要也作诗,骂回去?” 徐牧嫌弃的扭过头,“应该不会,巴不得你被骂哭。” “千刀万剐登徒子!” 李小婉咬牙切齿,眼睛红红的,抱着膝盖一时不再说话。 “徐郎,莫、莫要气婉婉了。” 徐牧有些无语,好好的官家大小姐,怎的就这么爱哭鼻子。 “陈盛,催促后车跟紧一些,再过百里,便到了汤江。” “我徐家酒坊,二月之内,要在汤江城打出大大的名头。” 左右这个大纪朝,若是论蒸馏酒,他是独一家。 徐牧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醉天仙火爆内城一带,该是何等的壮观景象。 不过,入了汤江城之后,徐牧还有一点要小心的。不比边关峥嵘,稳定的内城一带,即便有了公证,估计也不会允许持有太多的铁制武器。 到时,只能充入城中官坊的器库了。 “东家,二月春的人也迁来了。” “河子里。” 徐牧面色微顿,循着河堤往下看,果然,见着一艘八桨江船,高挂白帆。 一个抱着袍袖的人影,正抬起头,也恰好往他看来。 “听周掌柜说过,那位卢坊主,原先的祖籍便是汤江城。” 徐牧眯起眼睛,这果然到哪,都会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怪不得了,先前望州城破,不见这位阴险的卢坊主。 “司虎,你力气大,拾几块石头扔下去。” 司虎大笑几声,果真拾了石头,“嘭嘭嘭”扔了几下,那位原先人模人样的卢坊主,吓得抱起了头,往船舱里仓皇跑去。 第六十八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过了纪江长长的河堤,又驶过一座石桥,便到了汤江城前。 相比起纪江的浩荡,面前的小支流,多了几分恬静的味道,流淌而过的河水,如同传言里的一样,偶尔会散出酒汤的香气。 “东家,好多酿酒坊子。” 徐牧抬头看去,仅目光所及,便是七八个临岸的酒坊,不时有庄人扛着粮袋,大步走入酿酒屋里。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以后醉天仙要打出名头,难免会与这些酒坊庄子,产生利益纠葛,继而变成分外眼红的仇人。 收回目光,徐牧并未有任何犹豫,催促着马车,继续往汤江城里驶去。 “登徒子,送我们回家!”李小婉鼓着脸,不依不饶地开口。 徐牧怔了怔,才想起这一茬,犹豫了下,便让陈盛另带一人,先送李小婉三个,回附近的澄城。 “你不相送?” “我为何要送?给银子办事,幸好天公保佑,把你们三位祖宗,安全送回了内城。” 李小婉愣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出能杀回去的理由。 “莫不是故人?来日还能一起喝喝茶,吃吃酒。” “恕不高攀。” 徐牧拱了拱手,或许在以后,他不会再与这位官家小姐,有任何交集。 除非是狄人杀来内城一带,逃命之下,指不定会碰个头。 李小婉眼色黯然,立在马车上,许久,不再说一句话,沉默地跳下马车,静静往前走去。 “婉婉。”姜采薇看着不对,急忙也跟着下了车,相送百步之外。 有江风吹过,立在江岸上的李小婉,转过了头,眼睛红肿红肿。 “婉婉,澄城离着汤江也不远,徐郎说笑的,以后欢迎你来。” “采薇姐,我们换一换,好不好。”一句吐出,李小婉哭出了声音。 姜采薇怔了怔,“婉婉,换什么。” “换、换……” 终究没有说出口,李小婉收回了声音,抬起头,遥遥看了车队一眼。 望州,河州,漠南镇……骑马,背刀,虎牌盾。 她是个官家小姐,若无此行,该是循序渐进的富贵生活,过个两年,再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不错的年轻新贵。 “替我转告徐坊主,此一行,万分感谢。” “婉婉,别生气。” 李小婉摇了摇头,“一场同行,过了岔口,该有各自的去处。” 没等姜采薇再说,李小婉的身影,已经被黄昏的余晖淹没,直至与天色辉映,越来越远。 “陈盛,快去。” “夫人,晓得的。” 陈盛点了一声,率先奔马而去,随着李小婉的身影,缓缓慢行。 “徐兄,我与范兄汪兄都说好了,今年一起去澄城书院,一番苦读。你且问他们,都说我今年有机会高中。” 尤文才站在徐牧的马车前,喋喋不休。 “你要去便去,我原本没打算拦你。”徐牧有些好笑,他可不相信尤文才的性情,会有什么寒窗苦读,顶多是以为攀了高枝,跟着范谷汪云,做个附庸风雅的狗腿。 “徐兄,是这样,能否预支些工钱。” “你哪儿来的工钱……” “拙妻留在酒坊,每月有二钱银子的,我想预支十年的。” 我特么的。 徐牧差点忍不住,要脱鞋子抽脸了。 “徐、徐坊主,你给他吧,我一定帮你干十年的活。”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夏霜站在一边,红着眼吐出一句。 徐牧皱了皱眉,他很笃定,即便尤文才狗运气中了个小秀才,都极有可能,把夏霜立即休了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夏霜,你想清楚。” “徐兄,她听我的,不然这样,我预支十年,让她帮你干二十年的活计。” “你闭嘴。”徐牧冷着脸,若非是夏霜在场,他当真要鞋子抽脸,简直不是个东西。 “徐坊主,我愿意的,以前在村子里,便是我种佃田,供他读书。我、我愿意。” “徐坊主,你给他吧。” 徐牧心里不是滋味,这等的世道,女子性情唯诺,红颜命如纸薄。 “徐兄,我今年高中之后,肯定会回来看你。苟富贵勿相忘的。” “且当喂了狗。” 徐牧冷冷掷出去一个银袋,“你此一去,高中与我无关,他日回来,也莫要惊扰我的庄人,即便是你的妻子。” 徐牧真的很想,当场剥离夏霜和尤文才的夫妻关系,奈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晓得,晓得。”尤文才惊喜地拾起银子,连告别都没有,便匆匆忙忙往前狂奔,生怕徐牧后悔了一般。 夏霜便立在那里,身形落寞到了极致。 “夏霜,你先上车。” “谢、谢东家。” “徐坊主,我等也告辞了。”范谷和汪云两个,这一路上,对徐牧早已经五体投地,这一下也不敢多言,慌忙拱了手,以作告别。 “且去,山水有相逢。” 待三个惊惊乍乍的书生,跑出去没多远,姜采薇才一脸伤感地回了马车。 “徐郎,她哭了的。” “哪个?” “婉婉……李小婉。” “官家小姐,不用再流离失所,她自然是高兴得哭了。” “奴家也说不好,她为何会这样。” “那便不说了,等入了汤江,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司虎,行车吧。” 一场拜别,多多少少会有失落的小情绪,萦绕在各人的心头。黄昏铺下江面,不多时,被粼粼水波悄悄推走。 暗色的天幕如约而至。 城门口,叼着酒糟的野狗,被守城的懒散官军逗了几番,便撂起狗腿,狂奔去了二三里。 “哪儿来的?” “边关望州,避祸迁入内城。” 徐牧下了马车,捏了几两银子,送到官军手里。 “尔等有些急了,我大纪天兵下凡,只需多一些时间,必能克复失地。” 徐牧沉默一笑。 “且去,入了城,往前行十里右转去官坊,取好牙牌。”官军见着徐牧无趣,懒得再理会,留下一句,转身走了回去。 “用不了多久,我大纪便起兵势,杀入北狄,扬我天朝国威,哈哈哈。” 倨傲的声音飘入晚风中,马车上,徐牧面容不变,只当成了一场狗屁不通的笑话。 第六十九章 落户汤江城 夜色渐深,官坊的门子,早已经谢客。 莫得办法,徐牧只能带着一行人,寻了个大棚客栈,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才起身往官坊走去。 “把弯刀都带上,还有李小婉的虎牌盾,那些弯弓和短刀。” 入了内城,徐牧不用想都知道,太多的铁制武器留着,被人捅到官坊,即便有公证,也定然会出问题,索性自个交出去,说不定还能换些好处。 “从望州活下来,都是不容易的人。”登记的老官差同出一辙,亦是一副老朽的模样,握笔的手微微颤着。 “公证且一起拿来。” 徐牧从旁边,递去了一小摞厚厚的卷宗。 “不少的。” “我且瞧瞧,十把弯刀,五柄弯弓……” 徐牧转过头,环顾着官坊周围的景象,比起边关,内城一带,即便一样是官坊,却砌着两尊睥睨四方的石狮子。 莫名的,徐牧又想起那位以身殉国的望州老官差。 “武器充入国库,乃是国事,每一位纪人之责,拢共算你十两银子。” “多谢官爷。” 徐牧没有任何不满,这些武器留在手上,只能是祸害,当初拼命收拢武器,是身处边关无可奈何,但来了汤江城,短时之内,应当不会有什么抢庄的事情了。 “你要取的牙牌,共十七枚,需花费四十三两。另外,你想迁的两份户籍,边关尚在打仗,只能另等时间。” “来,且把姓名都写上。” 徐牧歪歪扭扭地抓着毛笔,写到最后一个,官坊老吏皱起了眉头。 “这世人无人姓弓,还有这‘弓狗’,是甚名字,得重取一个。” 徐牧回过头,便发现弓狗坐在马车顶上,面容里满是失落。 或许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便经历过,无姓之人,且貌丑残疾,向来是不讨喜。 “今日起,他同我姓,便姓徐。” “等同于族弟,我赐他一名,通告官爷,牙牌上便写徐长弓。” “且写。”老吏并无太大反应,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外面十余步外,弓狗跪在马车顶,将头缩在灰袍里,忍着嘶哑的哭声,不断拼命叩着头。 生来彷徨,他无名无姓,如丧家犬为了抢食,终日劳碌奔波。 直至遇到了面前的小东家。 “这便是汤江城附近的空地,既然要开酒坊,你便择选一处。” 拿起卷宗,徐牧认真看了一番,发现都是些不算太好的地方,远离街市,远离市井聚居地,唯一的好处,便是都在汤江岸边,取水肯定是没问题。 犹豫了下,左右也没什么差别,徐牧点了一处离渡口较近的。 老吏拿过卷宗,也懒得多说一下信息。 “三百两银子,你交了银子,我便会给你地契公证。” 三百两!遥想当初在望州,偌大的一个老马场,也只不过八十两,还附赠武器。 徐牧身上,拢共不到五百两银子,先前军功换的三百两,李小婉三人的酬金二百两,再加上以前剩下来的,但这一路迁徙,已经花去了小半。 即便是贵,徐牧眼下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离开汤江吧,估计内城一带,都几乎是这等价格。 腐朽的大纪朝,用一把无形的刀,将人割肉放血。 “这便是地契公证。” 官坊老吏很满意徐牧的表现,递了公证,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一句。 “徐坊主是外乡人,小心一些,本地大户的脾气都不好。” 本地大户,只能是那些酿酒传承的老商号了,醉天仙要崛起,和这些大户之前,定然免不了利益纠葛。 告辞了声,徐牧重新坐上马车,带着最后的十几个庄人,往渡口附近的空地驶去。 “东家,我都看过了。”周遵骑着马,从后绕着赶来,没了弯刀,只能孤零零地背着铁弓,乍看之下,似是失了几分莽气。 “到时候若要送私酒,西城门坊市拥堵,只能从东城门多绕二十里,不甚方便。” 这番话,徐牧并无意外,好的位置,早些都会让人占去。 “汤江城的情况,摸清楚了没?” 周遵点点头,“摸了一些,除了些小杂户,余下的拢共是四大户,祖上都往皇宫献过贡酒,在汤江城权势都不小。” “四大户有无姓卢的?” “似是有一家。” 徐牧皱紧眉头,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但这没办法,醉天仙要打出名头,内城一带,汤江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大多的酒楼掌柜,也只会来汤江城里选酒。 每月的月头,连着三日,都是汤江城久负盛名的酒市。 要造私酒,积攒资源,无疑,汤江城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官坊大街,已然是日上三竿,让周遵去买了几屉包子馒头,就着热水,一行人在车上闷头吃着,当真有几分落魄难民的光景。 多的是那些优越感横生的路人,不断回头嗤笑。 徐牧也不介意,将最后一口馒头放入嘴里,才催促司虎驾起马车,往汤江城小渡口的方向驶去。 “东家,我见着了,便是那个破庄子。” 约行了大半个时辰,周遵绕马而回,兴奋地开口。 按着地契上的记载,这庄子先前也是个老酒坊,不知怎的,生意一下子做不下去,举家搬迁了。 “酒缸子,大灶……还有上百个空坛,东家,这些东西似都是八成新的,那先前的主人怎的都不要了。” “或许有急事,要赶回乡了。” 徐牧心头,蓦的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汤江城里,有老商号四大户,定然会想办法,把整个汤江的私酒都垄断。 听话的,让你喝口凉汤。不听话的,只能摁死了。 “咦,这庄子里,怎的好像还有人?” 徐牧怔了怔,抬起头往前一看,发现不知从哪儿,冷冷走出了十余条大汉。 每个大汉腰间,都别着一根短哨棍。 “这……他娘的又是棍夫,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司虎语气好笑。 徐牧坐在马车上,往前扫了几眼,也微微有些无语。大纪棍夫三百万,真是到哪儿,都能碰到这种刍狗棍夫。 第七十章 小东家的野望 “新来的小东家吧?”为首的一个老棍夫,一边说话一边吸着鼻子,捣鼓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冷冷的话。 “我等便在这里,帮你守了大半天的庄子,怎的,不给点雇工费么?” 徐牧和司虎相视一笑。 这等讹人的骚操作,他们可太明白了。 “笑甚!”老棍夫气急,“若是不给银子,我等今夜,便一把火烧了你的庄子。” “牧哥儿,让我去吧,我许久不打架了。”司虎垂着脸,哀求得紧。 “东家,我等也去!” 陈盛和周洛各带了些人,眼下还没回来,只剩周遵三个,脸上却毫无半点怯意。 都是在边关,用刀杀敌的吊卵好汉,胆气已经练出来,和面前的这些棍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马车顶,弓狗抱起了弯木弓,仅有的一只眼睛渗出精光,只要徐牧一声令下,他定然会短时之间,射杀几个棍夫。 连着马车里,陈盛周遵的那些婆娘,也有些恨恨地抓起了木长弓,用腿蹬了弦,走到徐牧后边。 “怎、怎的?”老棍夫惊了惊,料想不到眼前的这帮人,居然如此威风。 “我去年一年,便拢共杀了八个人,小东家你最好别惹我。”老棍夫咽了口唾液,脚步不知觉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慎踏到一个空坛,整个人一下子摔倒下来。 惊得他慌忙又爬起身,抱着哨棍,一时身子便颤了起来。 “条儿,他们有刀有剑!” 没等老棍夫回神,余下的那帮棍夫好汉,便匆匆提了裤带,一下子都往外跑去。 只消一会,便只剩老棍夫,面色发白地站在原地,想跑,腿儿却疯狂打抖,迈不得半步。 能带刀的东家,即便放眼整个汤江城,也不多见。这一轮,真算踢到铁板了。 “周遵,你安排好人,把庄子先清理好。” “东家去哪?”周遵怔了怔。 已经跳下马车的弓狗,也沉默地昂起头。 “去走走,我带着虎哥儿便成。” 走出几步,徐牧又蓦然回头,喊了一声“徐长弓”。 弓狗顿了许久,才急忙从地上急急爬了过来。 徐牧有些皱眉,“以后站着走,吊卵的好汉,切莫像狗一样爬着。” “东家……知晓。” 徐牧语气微微一松,“留在庄子里,活儿便不用做,以后你负责巡哨,若有人想进庄子,便先问清楚话。” “东家,我生得丑,怕吓着人。” 徐牧神情不变,“不丑,你提弓射箭的模样,英勇无双,羞煞了很多人。” 弓狗愣了愣,哆嗦着垂头,冲着徐牧的人影,一个大大的鞠躬。 “司虎,把人提着走。” 徐牧刚脱了口,司虎已经扛起那位吓坏的老棍夫,先一步走出了庄子。 弓狗撑着身子,紧紧咬了牙关,将自己如同熟虾一般的驼背身子,一点点挺了起来。 只挺了半寸位置,便已经有血渗了出来。 我叫徐长弓,这辈子,只做人,不做狗。 望着走出庄子的那抹人影,弓狗的神情,变得越发坚毅起来。 …… “小东家,你且好生说话。”被司虎扛着的老棍夫,在半空胡乱蹬着腿。 “怎的?就凭你去年一年,拢共杀了八个人?”徐牧声音发笑,哪怕摁死一窝蚂蚁,放到棍夫嘴里,也敢说灭了十万大军。 他可是太了解了。 “小东家,我兜里尚有二钱银子,你且拿去,放了我如何。” “呜呜,小东家,我今年六十有四,家中有三个痴儿,都等着我找食来喂。” “吾妻又患偏头,日日只能复煎药渣。” 徐牧听得一头黑线,“带我去找你家堂主,自然会放你。” “你找堂主?” “不可么?” “可、可!”老棍夫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精光。 “小东家,你直去二条街,再拐入左头的巷子,便寻见我家堂主了。” 徐牧没有半分迟疑,循着老棍夫的方向,和司虎一道,沉沉踏步而去。 转眼间便入了窄巷,两头刨着墙的野狗,见有人来,刚要吠上几声,被司虎鼓起眼睛一瞪,居然夹着尾巴,匆匆翻了墙头跳走。 “小东家,你往前再走百步。”老棍夫露出了笑容。 今日刚好是堂会,原本还想讹了银子赶回,却不曾想踢了铁板。 但铁板又如何,堂口上多的是打浑架的好汉。 “司虎,把人放下来。” 司虎闷闷地应了一声,直接将肩膀上扛着的老棍夫,一下子丢在了地上。 痛得老棍夫龇牙咧嘴,挣扎起起身,撒了腿便往前跑。 不多时,巷子两头,响起了打哨的声音。 闷沉的脚步,声声入耳。 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巷子的两头出口,尽是堵满了一个个的棍夫,手里尽皆握着哨棍。 为首的一个黑脸糙汉,只穿了一件褂衫,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面前的徐牧两人。 “黑夫哥,便是他俩!小渡口那头刚来的小东家,银子不给,还打人。” 老棍夫怒不可遏,自觉面前的阵势,徐牧是没法子逃脱了。若是他细想一番,便会大吃一惊,若徐牧没有本事,又如何敢走入这等堂口。 “你是堂主?”徐牧抬起头,淡淡一笑。 叫黑夫的大汉,面容微沉,“嘴大莫吞天,好汉是来杀场子的?” 杀场子,即是踢馆,放在棍夫们的黑话里,等同于抢食的意思,双方会不死不休。 “不是,来拜堂口。”徐牧语气依旧平静。 黑夫皱了皱眉,抬了抬手,让堵在两头的人,缓缓退去几步。 “你拜堂口,带的是什么生意。” 内城附近一带,属汤江城最为特殊,以酿酒业为生,偏偏城里的四大户,都各有护院家丁。不管黑事白事,都杜绝棍夫插手。 所以,汤江棍夫们的活路,这些年越来越难。 “我造私酒。”徐牧踌躇了下开口。 “小东家,整个汤江城都造私酒。” 摇了摇头,徐牧并无半分被打断的不悦,“我造的私酒,日后必然会大销。每一坛,分半钱银子给列位。” “半钱银子?上月,四大户加在一起,也不过卖了二千坛。那岂不是说,你卖了二千坛,我等便能分一百两了?” 在场的棍夫,都哄然大笑。 没有人相信,一个外来客能在汤江城里,虎口捞食。 “不止一百两,我的生意会越做越大。我只需列位在小渡口一带,撑我的庄子。” 徐牧还是语气不变,慢慢站起了身。 说实话,虽然穿越而来便是棍夫,但他并不喜欢这等营生。但没法子,要想从四大户手里抢食,只能善用一切力量。 “在汤江城,我徐牧的酒坊庄子,要把四大户的老牌子打烂。” 第七十一章 “平安喜乐” 黑夫抱着哨棍,立在窄巷里,脸色有些踌躇。 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好似个狂徒一般,说着大言不惭的话。 “有无月贡?”黑夫凝声发问。 “无。”徐牧淡淡一笑,与这些棍夫谈和,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想这些棍夫,在他的地盘上生事。当然,如果能帮忙撑住酒坊,那就更好了。 不过,比起边关马拐子杀人放火的那一帮,眼前的这伙棍夫,算是比较典型的市井小徒了。 “既然寻了你们,便不会让你们白忙活。不瞒列位,没造私酒之前,我也曾是边关棍夫,今日见了列位哥儿,亲切得紧。” “此一份茶酒钱,算碰面礼。” 徐牧没有矫情,从怀里掏了十两的银袋,丢到黑夫手里。 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为了活下去,只能拼尽全力。 “谢、谢小东家。”接过银子,黑夫脸色狂喜。 至少有两年时间,他都不曾捧过这么重的银子了。 “莫谢,且记住我的话。司虎,打个掌。” 临走出巷子,听到徐牧的话,司虎举起拳头,重重崩在窄巷的墙壁上。 末了,才踏开大步往前。 约是几息时间,轰隆隆,被司虎崩过的墙壁,蓦然倒塌。 立在两边的棍夫,皆是吸了一口凉气。 …… 走回庄子,已经是堪堪午时。 似是得心应手,才一会的时间,在周遵等人的操持之下,原本不堪入目的庄子,此刻,已经换了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 “东家回来了。” 十余个人满脸喜色,还有妇人打了两碗茶水,递给徐牧和司虎。 “刚觉得渴。” 喝完茶水,徐牧抹了抹脸,认真环顾起老酒坊的模样。 比起先前的四通路老马场,眼前的庄子,约莫小了三四倍,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 庆幸的是,外头围拢的土坯墙,大多是完好的,即便要重新修葺,也花不上什么时间。 余下的,酒坊的各种布置都有,顶多是到时候,再建一个蒸馏的大屋。 “东家,你随我来。”周遵神秘一笑。 “莫非是藏了宝箱?被你刨出来了?” “哪儿有的这等好事……东家见了,定然会高兴。” 跟在周遵后面,走过庄子后的木板路,不多时,便走到了河子的岸边。 庆幸这年头没有什么塑料废气污染,汤江的水面,清澈得能映照出额头的渗汗。 不远处便是渡口,隐约还看得见不少百姓,焦急地立在岸边,等着艄公下一轮的往返。 一株又一株的水柳,鲜嫩欲滴,随风摆动婀娜的身姿,引得不少书生踏足,啧啧高评。 打扮俏丽的大姑娘小媳妇,偶尔会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子,拿出木梳子,对着清澈的江面,哼着曲儿梳头。 若是不知边关的烽火,早些穿越来此,徐牧一定会认为,这大纪朝,当真是平安喜乐的盛世。 只可惜,这皆是假象。 “东家,你往下看呐。” “船,是我等的船!先前那位老坊主留下的。” 徐牧顿了顿,目光垂下,果然,在庄子下的江面,停靠着一艘四桨的江船,不算大,但总归是一场惊喜。日后往返汤江两岸,也不用去渡口等艄公了。 “牧哥儿!好漂亮啊!” 顺着司虎的呼叫,徐牧抬起了头,也不由得心神一荡。 离着他们不远的江面,一艘大大的坊船,正拖着一尾微微起伏的白浪,缓缓顺着江面驶来。 二三个含羞待放的花魁女子,一手执花伞,一手抱春扇,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沿途两岸,多的是献诗献花的富贵公子,追着坊船呼喊。 “这便是大纪朝的盛世。” 徐牧心底有些发涩,眼前浮现出那一日的望州城破,狼烟熏黑了天空,飞矢交织成箭网,筒字营赴死殉国,几十万百姓抱头痛哭。 “船顾好,不然腿给你打断。” 周遵怔了怔,远不知自个的小东家,为何会突然不高兴,只得急忙点头,跃下了船,连着绑了三根船桩。 直至黄昏,一帮人齐心协力之下,才堪堪把庄子清理干净。 “采薇,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喘了口气,徐牧艰难坐在椅子上。原主人的这具身体,当初该有多废,若非是近段时间玩命了一把,估计连多走几步路都够呛。 “徐郎,大概还有一百五十两。”姜采薇翻开账册,继续开口,“明日购置物件,也需二三十两。” 徐牧有些愁苦,看来是不能再耗下去,坐吃山空老来哭,眼下的这一大帮子的人,还要跟着他讨生活。 “徐郎,奴家和莲嫂她们都商量过了……城里的布庄在收绣娟,我也可以接一些。” 徐牧顿了顿,不知怎么了,又想起当初在望州城,小婢妻可怜兮兮的模样。 若是有一日生活所迫,姜采薇又去打柴卖柴,帮工洗衣,他大抵会用巴掌,自个将脸抽烂。 “不用,好生留在庄子里。赚银子的事情,自有为夫去操持。” 为夫。 不知不觉,就这么脱了口。 徐牧咳了两声,莫名地心底涌起一股放松,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被迫捆在一起,和小婢妻两个人,即便表面上相敬如宾,但实则心底都有压抑的心事。 “奴、奴家听徐郎的。”姜采薇面色微红,也突然有些后怕,若是当时嫁给的是另一个望州棍夫,估计现在早已经陷身清馆了。 “东家,我等回来了!” “东家!” 此时,外头传来了陈盛等人的消息。等徐牧走出一看,发现护送的五条大汉,尽皆回了庄子里。 “莲嫂,去准备些好的吃食。” 莲嫂,即是陈盛的妻子,喜娘留在河州那边,厨房的事情,便暂时都交由她负责。 “东家放心,我这就上街买卤肉。” “牧哥儿,我也去搬酒坛子。” 随车的,还剩下几坛醉天仙,司虎已经惦记许久了。 “搬吧,把弓狗和老秀才也喊下来。”徐牧笑着,看着面前的二十余道人影,有老有幼,有男有女,皆随着他一路从望州,杀到了内城。 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 “且饮,今夜一醉方休。” “与东家共饮。” 桐籽油灯映照下,庄子里,二十余道人影,纷纷举起了手里的酒碗。 第七十二章 风雨乍起 汤江城。 富饶的西城坊市。觥筹交错的酒楼。 七八个花娘,战战兢兢地穿梭其中,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场中的人。 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厌憎了。 “不甚好看!”一个中年瘦汉,冷冷将面前的花娘推翻。 花娘痛呼出声,昂起泪雨梨花的脸庞,倚仗七分美貌,想惹生气的恩客,好生怜惜一番。 却不料,又是两记巴掌,狠狠地抽了下来。 这一会,被抽得满脸浮肿的花娘,才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往后狼狈退去。 “三叔还在生气。”瘦汉对面,是另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公子,头发以玉簪束起,刀削眉,挺鼻梁。仅淡淡一坐,便有“孤云雪霜姿”的儒雅之感。 “你不懂,那个新来的小渡口东家,乃是我的大仇之人。”卢元喋喋不休,连着喝了两杯酒,才稍稍缓了气色。 “先前在望州,便是他抢了我的酒铺生意。此乃阴魂不散,又跟着到了汤江城。” “子钟,你得帮三叔啊。” 小公子笑了笑,“三叔,切莫着急。你细细说来,我自然会有法子。” 卢元听着,脸色顿喜。面前的这位卢子钟,可是汤江卢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才学之名传遍内城一带。据说,连城里的府官,都亲自登门,想聘作官坊幕僚。 “子钟,三叔便倚仗你了。须知,若是这小渡口东家起了势,我汤江卢家,一样会被波及。” “三叔,且说。” …… 清晨的曦光,从酒坊后的江面铺下。在江岸边站了许久的徐牧,才缓缓转过身子,往庄子里走去。 “东家,木屋也搭好了。” 木屋,即是蒸馏所用的屋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若是被外人将技术偷了去,交给四大户,这酒坊庄子,基本也可以关门了。 “做的不错。” 这两日时间,陈盛这帮人,可谓是不辞劳苦,短时之内,便把酒坊庄子整理好了。 “司虎呢?” “虎哥儿去买酒缸了,还没回呢。” “陈盛,带二人去套车,和我出城收粮。” 万事俱备,不能再耗下去。更无奈的是,再过十余天的时间,便是每月一轮的酒市。 误了时间,错过那些酒楼掌柜的挑酒,只怕以后会越来越难。 即便是收粮,也要去远些的地方,临近汤江城的粮行农庄,估计都有主了。 “采薇,司虎回来后,便告诉他,这几日莫要再出外乱走。” 并非是徐牧过于谨慎,而是看似风平浪静的汤江城,那位卢坊主迟早会对他们发难。 这怎么着也算大仇了。 “徐郎,奴家晓得。”姜采薇立在庄门,末了又补上一句。 “徐郎,若碰到祸事,便先跑远。” 徐牧点了点头,待陈盛把马车套上,一行四人,外带二匹狄马,取了朴刀和铁弓,径直往东边城门急奔而去。 “东家,我等去哪儿收粮?” “若不然,去澄城如何?那李小婉是官家小姐,也算朋友一场,我等去了,她自然会帮忙。” “不去。”坐在马车上,徐牧言简意赅,好不容易才摆脱三个祖宗,他可不想又牵扯进去。 再者,澄城并非产粮之地,顶多是有几家粮行,去那里作甚。 “去丰城。” 马车调了个大头,沿着平坦的官道,继续往前,等到了丰城附近,已然是天色昏黑。 不多时,又有刚入夏的急雨,如村妇筛豆子般,哗啦啦地漂落整个世界。 汤江城西坊。 司虎从一家小酒肆里探出了头,笑说了两句,似是找到了晚归的理由,喜得又捧起面前的酒碗,与对桌的人碰了一个,随即一饮而尽。 “我讲过了的,你我一见如故。这一日,便不醉不归。” 捻着一枚花生米,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 在他的对面,同样是一个络腮胡的巨汉,豪爽笑了两番,便又举起了酒碗。 两人相识于今日午时,在西坊遇到恶霸欺侮路人,便齐齐出手,英雄惜英雄,才有了这一场相见欢的酒宴。 “与虎哥儿一样,我生平也最见不得恶霸之人,但凡再遇见,便再打,直至人间太平。” 司虎脸色涨红,那一句“直至人间太平”,听得他又倒满了酒碗,拱手高敬。 直至雨稍停,司虎才摇晃地起了身子,与络腮胡另约了时间,才踉踉跄跄地赶回酒坊。 走入雨幕中的司虎,并没有看到,在他的后脚,四五人拥着一个年轻公子走入了酒肆。 “如何?” “卢公子,确是一个莽汉,能逼杀。”络腮胡巨汉的脸庞,堆上狰狞的神色。 “二日之内,能否成功。” 巨汉垂头思考了番,才冷冷吐出一字。 “能。” …… 丰城客栈,夜雨连天的声音,吵得人越发焦躁。 “东家,马被捅了。”陈盛的声音,从外面急急传来。 徐牧惊了惊,迅速披上衣服,冒着雨幕,匆匆跑去客栈的马棚。 两匹狄马,尽倒在了血泊中。 客栈的小伙计哭丧着脸,手里的油脂灯笼吓得掉在地上,被风雨一卷,拖着湿漉的积水,“哐哐哐”地吹到远处。 徐牧冷着脸,迅速去查看了两匹狄马的伤势。 当初好不容易杀退北狄人,才把五匹狄马带回内城,原想着繁衍一番。现在倒好,一下被捅了两匹。 “东家,那头花色母马,死、死了的。”陈盛红着眼睛,无比自责,“先前我只走远了一些,一回来,马就被捅了。” “先去请兽医来。” “东家,我这就去。”一个青壮开口,冒着雨便往前狂奔。 徐牧颤着手,抚在那头花色母马上,从望州一路到内城,多少大阵仗都没死,反而这般憋屈地死去。 “这位小东家,我家掌柜说了,可赔付你一半的银子,赔五两。” “滚。”徐牧咬着牙,在风雨中站起身子。 客栈小伙计,吓得往后跑开。 “东家,若知道是谁,我等便杀过去。”陈盛抹了一把脸,将朴刀抱在胸前。 后头的另一个青壮,也满脸怒意地走近,摘下背上的铁弓。 边关几轮生死,如他们,已经不屑于说什么“报官”之类的话,吊卵的好汉,手里的刀,便是最公正的道理。 徐牧闭了闭眼,沉沉地摇头。 并非是怯弱,若真是复仇雪恨,最好的结果,他只能带着这帮庄人去落草为寇了。 他不想如此。 即便是乱世之犬,也得努力活下去。 第七十三章 逼杀 请了兽医,费了大半夜的功夫,才将另一匹重伤的狄马,抢救回来。 怕又出事情,徐牧只得留了一人,随身守着狄马,只等伤势稍好,再送回汤江。 “东家,天亮了。”陈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声音发哑。 丰城上的风雨还未散去,隐有几分萧杀之意。 徐牧抬头看天,有些想不通,这捅马的意思何在,除了能堵他们两天,这粮食,迟早还是要收的。 四大户再权势,总不能手眼通天,遮住整个内城。 “陈盛,你去丰城里打听一下,附近粮行的价钱。” “东家放心。” 收起刀,陈盛叹了口气,转身披了蓑衣,匆匆奔走出去。 天上落雨,河里汇积。 汤江城里汤江河,早已经拔高了一个水位。 又是一日夜色沉沉,忙活完庄子里的活计,司虎才匆忙奔来西坊,顾不得收上蓑衣,便急急抬起目光。 待看到坐在酒肆角落里的人影,才豪爽地笑了两声。 “虎哥儿,我明日便要远行。”酒过三巡,络腮胡叹了口气,“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汤江,与虎哥儿吃酒了。” 司虎也脸色闷闷,生平除了跟着徐牧之外,他很少交朋友。大多人都欺他憨傻,只有面前的这一位,与他相谈甚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虎哥儿,这一去,便是山河万里。不若,我等结为义兄弟如何?”络腮胡拔着筷子,笑着开口。 “这事……要问问牧哥儿,他是我兄长的。” “无事,若我这一趟不死,定然回来寻你。”络腮胡取了蓑衣,有些闷闷地起身。 “虎哥儿,银子我付了许多,这半月你来酒肆喝酒,他们不敢收银子的。” 司虎并非是想喝酒,好酒庄子里有的是,难得的,是面前的朋友。 “那便……结交罢。” 络腮胡放下蓑衣,朗声大笑,抓着司虎的手,又让店家取了炉香和鸡头血,便迫不及待地拜了起来。 “虎哥儿,你且跟着我喊。” “天公在上,地母在下,我魏春与司虎,二人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走出酒肆,司虎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沉,步子越来越晃。从西坊走回小渡口,足足还有二里路。 风雨漫天,墙洞里的野狗,不时凄声大吠。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摔倒在泥水里,挣扎了下,又急忙爬起来。 街路边的一间清馆,二楼上的楼栏,几道不紧不慢的人影,沿着铺了花毯的步道,循着司虎的身影,步步往前。 “公子为何不直接杀人。”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护院,小声开口。 卢子钟转了头,声音发笑。 “你不懂,我若这般杀了他,官坊那边,终究会有些生气。我大纪盛世,当街杀人是不对的。莫要忘了,那位渡口东家,似是识得一个边关小将军的。” “且看着,本公子如何逼杀这个莽夫。” “那位得罪我卢家的小东家,回了汤江,也只能帮着收尸了。” “公子妙计。”在旁的几个护院,皆是谄媚开口。 “我只是闲得慌,清馆戏苑都逛腻了,活该那位小东家,撞到我的兴头上。这莽夫死了,那一位小东家,该没有倚靠了吧。” 长长的街路,司虎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越发眩晕,顿了顿,嘴巴里呕出几口血,随即捂着肚腹,痛苦地半蹲在泥水里。 “公子,他要晕了。” 卢子钟似笑非笑,“去,请两个巡街的官儿来。” “吾腹中万般妙计,文能登殿,武能定山,这一出好戏,便算献给四大户的薄礼。” …… 嘭。 一桶发冻的老井水,将司虎整个浇醒。 咳了两口血,司虎恼怒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身陷在一处大牢之中。 “虎、虎哥儿。” 牢房旁边,一个浑身披血的人影,正艰难地爬过来,爬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司虎看去,蓦然眼睛鼓了起来,这血人是刚结拜的义兄魏春。 “虎哥儿,他们冤我,说我是什么江洋大盗。但我哪儿是,虎哥儿你知道的。” “虎哥儿,你要替我作保啊。” “怎敢的!怎敢的!”司虎挠着头皮,挠出了阵阵血花。 “虎哥儿,昨夜我们还一起吃酒……等会官差一来,你务必要替我作保,否则我便活不得了。” “我自然替你作保。” 司虎咬着牙,心头恨意滔天,巴不得撞翻牢栏,便杀出去。 “喂,若不放人,我便破牢了!” “爷真要杀场子了!” 偌大的地牢,响起司虎的声声怒吼。 …… “莽夫。” 立在地牢之外,卢子钟淡淡吐出二字。 雨天微凉,有服侍的花娘,替他披上一件华贵的大氅。 “卢公子,这般费心费力,到最后,当真还要公审?我听说,那位小东家也是识人的,有个边关将军,与他熟络得很。” “这些东西你都能知道,本公子自然也查得到。”卢子钟笑了笑,“这便是要公审的原因之一,我们不杀他,他是自尽而死,如何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那个莽夫自尽?”面前的一个老吏,终于脸色微变。 “有何不可。杀人不用刀,乃是妙计尔。” “且去,多请些乡绅百姓来,既然是公审,那便要公证一些。” “若是那位小东家回来……” “他回不来,阻马了,估摸着现在还在收粮吧。啧啧,刚收完粮,还得回来收尸,收获颇丰啊。” 言罢,卢子钟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冷冷往地牢外走去。 …… 连天大雨,浸了整个丰城。 “东家,那些粮行,一袋米粮要五十两。”陈盛怒气冲冲地踏入客栈,来不及解下蓑衣,便立即沉沉开口。 徐牧怒极反笑,这一出何其相像,和当时在望州,第一次收粮,同出一辙。 哪怕多跑了上百里路,还是被摆了一道。 “东家,定然是四大户的手段。” “过了丰城,有许多镇子和农庄,应当能收到粮。” 徐牧皱住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先是捅马,然后又是粮行坐地起价。这模样,似是要拖着他的脚步一般。 “东家?”陈盛脸色焦急,这要是再拖下去,即便再过两天,也无法返程。 徐牧沉默回了神,并未立即答话。抬起来头,冷冷凝望着汤江城的方向。 远景一片模糊,笼罩在暗沉沉的雨幕之中。 第七十四章 重义莽夫 雨水泼湿了庄子外的土墙,浸得墙下的鼠洞,不时有浑身湿漉的老鼠,沿着墙壁艰难攀爬。 嘭嘭。 几声闷重的脚步声,吓得四五只老鼠,仓皇四散。 “夫人,找到了!”周遵脸色涨红,声音发沉。 “虎哥儿被官差拿了!” 姜采薇手里的账册,一下子掉在地上。 “怎的……会惹了官差。” “听说抓了一个江洋大盗,虎哥儿帮那大盗作了保。眼下,准备要公审了。” “周遵,把人都喊上。”姜采薇脸色发白,想了想,又转身走回屋子,打开包袱,把那把老柴刀用麻布裹了,抱在怀里。 …… 公审的地方,在官坊前的街路上,即便是下雨,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不多时,先是魏春被押了出来,整个被按在地上。 然后是司虎,由两个官差推着,冷冷走了上来。 卢子钟面露微笑,在老吏的谦让下,直接坐到了主位。在旁边,除了酒铺主卢元,亦有四大户的不少族中管事,皆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今日刚好得闲,被邀来做公审的公证人,不胜荣幸。” “二位官爷,且给那位好汉松绑。”卢子钟顿了顿,指着司虎平静开口。 两个官差错愕了下,解开了司虎的麻绳。 “好汉,与你无关,我等审的是江洋大盗,你可以走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卢子钟笑道。 这天下间的所有莽夫,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又憨又傻。 “我不走。”司虎立在雨中,抹去脸上的雨水。 “为何不走。” “你们冤人。” “他是江洋大盗。” “不是,他是与我吃酒的好汉。” “你要作保?” “是又如何!” 卢子钟面无表情地起了身,将身上的大氅,冷冷松了下来。 围观的人,皆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地上的彭春,不时抬起满脸是血的脑袋,看向站着的司虎。 “虎哥儿放心,我是冤枉的,他们抓错了人。” “我信你,一起吃酒之时,你便不似那般的恶人。”司虎掷地有声。 在望州城的时候,他活得很简单,跟着徐牧做棍夫,有银子便吃肉,没银子了便吃糊糊。 打浑架第一个冲,打输了也不跑,等拐子堂的人跑了个干净,自个再奄奄一息地逃走。 “牧哥儿说,世上无我这般人,我叫司虎,望州的老虎。” 大雨还在下,浸湿了整条街路。 “是条好汉。”卢子钟抱着袍袖,冷冷走前几步。 “吾身为公证人,自当为民请命。此等天人共愤的贼子,并无冤枉。” 顿住声音,卢子钟再度抬头,半眯眼睛看向司虎。 “若有冤枉,我卢子钟以刀割腹,以作谢罪。” 在场观望的人,皆是脸色大惊,不少捂着脸不敢看的姑娘,听到这番话后,都禁不住鼓掌起来。 “你口口声声要替他作保,可敢与我一赌。” 司虎微微顿愕,脑子还没转开。 地上的魏春,已经嘶着声音,犹如泣血般悲惨。 “虎哥儿,你懂我的,此乃冤杀,我等这两日,都在一起吃酒,虎哥儿!” “渡口那边酒坊的人?啧,不若便退回去,回去跟你东家哭个情,莫胡闹了。” “听说是边关来的人,还以为有几分好胆,莫不想是看错了。”四大户的几个管事人,也冷笑开口。 “若不敢,便像野犬一般,夹着尾巴退开。”卢元也匆忙起身,跟着喝喊。作为望州二月春老酒铺的坊主,他比在场的都清楚,面前的巨汉对于那位小东家而言,有怎样的重量。 司虎咬牙站在街路上,看了看地上的魏春,又看了看面前的卢子钟,蓦然就开了口。 “好,我与你赌!你务必要公正!若兄长魏春是大盗,我司虎也用刀割腹,给列位谢罪——” “好!” 司虎的声音刚落,卢子钟已经笑了起来。 “各位街坊都听清了,我等在赌命,若是我冤了人,便割腹谢罪,谁也不要拦,算我卢子钟白死。” “若好汉猜错了?” 转过头,卢子钟饶有兴致地继续开口。 “算我司虎白死,与他人无关!” “取二把刀。” 两个官差,各自脸色发沉,急忙摘下身上的短刀,给卢子钟和司虎,都递去了一把。 附近的人,胆小些的,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再取卷宗。”卢子钟面色不变,立在雨中,声音里隐隐带着戾气。 “好汉,你且听。”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十四寅时三刻,大盗魏春潜入西坊周家布庄,杀四人,盗取赃银七十八两,绸缎六匹。” “再取仵作验尸的卷宗。” “再唤证人。” …… 司虎顿在原地,两眼尽是不可思议。他回过头,看向地上的魏春。 “虎哥儿,我对不住你。我那夜是一时糊涂,才会做了大盗!” “虎哥儿,来世再一起吃酒啊。” 有官差走来,急急把魏春拖了下去。 不多时,偌大的街路空地上,只留下司虎一个。 “你输了的。”卢子钟拢了拢头上的湿发,又将玉簪重新束好,眉宇间满是得逞。 “瞧瞧,你偏要作保,我劝都劝不住。” “哎呀,早知道便不和你赌了,这偌大的汤江城,今日又白死了一条好汉。” 有花娘走来,重新撑起油纸伞,帮卢子钟遮住雨幕。 卢子钟面露讪笑,冷冷抱了个拳。 “那么,便请好汉赴死吧。” “听说边关来的,都是吊卵的好汉,今日得幸开了眼界。” 司虎闭着眼,咬牙捡起了地上的短刀。 围观的人,迅速退后一大圈,生怕有血溅到自己身上。 卢子钟走前几步,后头的花娘,急急追在后面,把油纸伞撑高。 “来,我等一起,恭送好汉赴死。” 卢元和四大户的管事人,跟着齐齐起身,对着司虎拱手抱拳。 “恭送好汉赴死。” 司虎鼓起眼睛,怒吼了声,捡起了短刀,便往肚腹扎去。 卢子钟状若疯狂,睁大了眼睛。后头的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人,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这一刀,足够砍掉那位渡口小东家的半截手臂。 什么醉天仙,来了汤江城,便都要像野狗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锵—— 这时,雨幕中一道箭影射来,直接将司虎手上的短刀射得脱手。 “莫动他!” 卢子钟皱起眉头,抬头往前,发现一个姑娘模样的人,湿漉漉地出现在官坊街路上。 在后头,还有一大片的清冷人影。 “你是谁。” “我是他嫂。”姜采薇咬住嘴唇,掷地有声。 第七十五章 告诉哥儿,哪个欺负你 卢子钟没有想到,这等时候,居然是一个姑娘站了出来。明明大好的机会,眼看着那莽夫就要割腹了。 他很生气。 生气的同时,又觉得那位姑娘,着实有些好笑。 “小东家不来,来了个小嫂子。” 卢子钟的这一句,话音才刚落下,后头的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皆是大声笑了起来。 “我说,莫要动他。”姜采薇沉着脸,走前两步,想把司虎扶起来。 司虎颤着身子,抬起的脸庞,虎目迸泪。 “嫂……我、我赌命输了的。” “输了的,我要割腹谢罪。” “他们诓你。”姜采薇摇着头,“你即便不信我,也该等你的牧哥儿回来,你这般死了,他会很伤心。” “小嫂子,别乱讲话,大家都见着了。”卢子钟拢着头发,“你且问问他们,既然是赌命,那便愿赌服输。你有些无理取闹了。” “哪儿来的乡妇,还敢扰乱公审。” “寻些人来,将她轰走。” 四大户的管事勃然大怒,起了身,扬手怒指。 姜采薇浑然不动,在她的后头,周遵带着几个青壮,冷冷列身在后。 弓狗抱着弯弓,藏身在瓦顶上,仅有的一只眼睛,透过了雨幕,紧紧盯着前方。 “小嫂子不让?”卢子钟还是觉得很好笑,想不通面前的这帮人,哪里来的底气。 虽然说识得一位边关小将,但这等人脉,认真来讲,卢家一样有,而且更多。 他只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对仕途来说,是有些不好的。 “太大的道理我不懂。”姜采薇寸步不让,“我只知道,你想让虎哥儿死,便亲自和我当家的讲,他同意了,我就让开。” “这里可是官坊。”卢子钟眯起眼睛。 “去了哪儿,也该讲一个理字。” 卢子钟再度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在汤江城这么多年,没人敢拂他的面子。 许久了,都不曾见过这般风骨的女子。 “赌命,即愿赌服输。若我刚才输了,自然也会割腹。还以为边关来的,都是吊卵的好汉。啧,想错了的。” 司虎垂着脸,又想抓短刀,被姜采薇一脚踢开。 卢子钟神情有些玩味,他看透了一个莽夫,却偏偏没有看透,一个边关来的小乡妇。 “于吏,那便按着法儿来办。” 在后头的老吏皱了皱眉,抬手一挥,几个官差面色不善地提了朴刀,往街路中间走去。 雨还在下。 让姜采薇觉得身子头凉透了。 动了官差,事情会很严重。但她不得不站在这里,很久之前,在某次徐牧离开庄子的时候,她就说过。 庄里的事情,偌大的家业,她会帮徐牧守着。 所以。 二十二个庄人,一个都不能少。 颤着手,她摸入了怀里,摸到那柄老柴刀。并非是要杀人,而是要保护好庄人。 “虎哥儿,你起来啊!”周遵怒吼。 “人家在诓你,你个傻憨,便懵懵地信了!” “我家的虎哥儿,是骑马冲杀的好汉,不似这等,被人套了还往里钻的傻憨。” 司虎仰着头,脸庞蓦然变得愤怒无比。只觉得一股怒火,填满了整个胸膛,顺势去捡了割腹的短刀,准备起身。 卢子钟退开几步,似笑非笑。 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他更是满意,只要动了官差,这帮外来户,只能滚出汤江城了。 往大一些说,更有可能,会被大纪律法连坐,流放发配三千里。 “公子妙计。”卢元急忙上前几步,止不住的笑意。 “别胡说,我是个仁善的人,明年还要入仕户部。他们要闹,我也劝不住。” 有花娘走来,重新给卢子钟披上了大氅,又端了热茶。 卢子钟淡笑一声,喝了口茶抬头,饶有兴致看着几个官差,看着那个傻大个,被激得要跳起来。 风雨声越发惊人,围观的人群,即便退到了屋檐下,也尽数被泼湿了裤脚。 “哪儿来的蹄声。”这时,一个年轻些的小吏起了身,侧过了头。 卢子钟微微不悦,也跟着侧过了头。 远处的街路上,一骑人影,蓦然间穿透了风雨交加,急急踏了过来。 马背上,一位浑身湿漉的男子,抬头看了看面前,随即,便冷冷下了马。 “东家!”周遵第一个惊喊开口。 紧接着,二十余个庄人,也急忙拥了过来,脸色带着天大欢喜。 姜采薇站在原地,见了徐牧,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按着刀,不知觉间,隐隐哭出了声。 司虎哆嗦着身子,不敢看徐牧,急忙将手里的短刀,远远往外头丢去。 “先起来。”徐牧凝着声音。 司虎虎目迸泪,又是擦又是抹,却如何也弄不干净。 “告诉哥儿,哪个欺负你。” 司虎扬起手,指去卢子钟的方向。 卢子钟面露狰狞,稳稳坐着,连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这出好戏,终究是没唱起来。渡口的这位小东家,不像一个笨人。都阻马了,还能这般赶回。 但那又如何,汤江城里,终究是四大户说了算。 “采薇,收好刀,把庄人带去后边。”徐牧继续往前走,途经姜采薇身边,伸了手,替她将湿漉漉的几梢头发,撩到了鬓角。 “徐郎,奴家是怕虎哥儿出事情。” “不怪你,换成是我也会生气。我若早些赶回,你也不至于受这般的苦头。” 错开姜采薇的身子,徐牧抬起了手。隐匿在瓦顶的弓狗,也沉默地放下了弯弓。 继续走,走到官坊前,徐牧顿住脚步。 几个官差匆匆回了刀,挡在徐牧面前。老吏扶正了头顶的灰翎帽,从旁又拿起大盗的卷宗,准备诵读。 卢子钟将手缩在大氅里,面露淡淡笑容。 “这位,便是渡口的小东家吧。” “不识礼数。”卢元踏步过来,跟着附声。 徐牧立在风雨中,抬起头看着卢元,只觉得有些好笑。从望州一路来到汤江,这膈应人的东西,总是如蛆附骨。 “贵姓。” “卢姓,子钟。” “你与内弟赌命了?” “赌了,还赢了。”卢子钟抱着手,饶有兴致地答着话。 “按照规矩,你的傻子弟弟,该割腹谢罪。” “我与你再赌一场如何?谁输谁死。”徐牧眯起眼睛。 雨水还在哗啦啦地打落,那些围观的人,不知觉又往后退去了几步。 卢子钟原本讪笑的神情,隐隐有了丝动怒。 第七十六章 棺材铺生意的,替卢公子测身! “按照规矩,令弟输了,便该先割腹。”卢子钟喘了口气,冷冷开口。 “再者,我为何要与你赌。我赢了的。” 在卢子钟的身边,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也急忙帮腔。 姜采薇带着人想靠过来,被徐牧低声一喝,又无奈退了回去。 “可否看一看卷宗。” 卢子钟越发不悦,只觉得面前的小东家,跟胡搅蛮缠没两样。 面前,徐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本在读着卷宗的老吏,转过头,求救似地看着卢子钟。 “给他。” 老吏脱了手,把卷宗丢到徐牧怀里。 卢子钟面色不变,笑着又饮了一口茶,他很自信,这出好戏,从头至尾都没有破绽。 即便是布庄里的死人,也早早烧了去。 “这里还有物证,证人供词,小东家要不要再看一下?” “先放着。” 徐牧将卷宗合上,自顾自拉了一张椅子,缓缓坐下。 四大户的管事,面色越发不喜,这伸手捞食的外来户,当真是没规矩。 “小东家怎么想。”卢子钟打了个哈欠,“若无事,便让你那位傻子弟弟,赶紧割腹,我还要回去看书的。” “公子不急。”徐牧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想与公子再赌一场。” “我说了我不赌,我并非傻子。” “醉天仙的秘方。”徐牧平静地脱口而出。 原本要起身的卢子钟,一下子顿住身子,在后头的卢元,也惊得脸色涨红。 这要是得到醉天仙的秘方,卢家借着酒铺的优势,必然能成为一方豪商。 “你舍得。”卢子钟凝着脸色。 “舍得。” “赌什么?莫非又是割腹?” “输了的话,我与内弟一起割腹谢罪,另外,再把醉天仙的秘方交给卢家。但赢了的话,还请卢功子放过内弟,自个割腹赴死。” “徐郎。”不远处,姜采薇和那些庄人,都焦急地站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时之间,都没有了主意。 卢子钟笑了起来,重新坐正身子。 “还是赌大盗案。” “赌大盗案。若是不敢,还请卢功子高抬贵手,日后有空,还能一起喝喝茶。” “你在诓我。”卢子钟点着手指,脸色越发好笑,“我若是胆小一些,或许就怕了,真以为你看穿了大盗案的证据。” “只希望卢功子高抬贵手,冤家宜解不宜结。” “不,这一次本公子,想和你赌。” “真要赌。” “自然要赌,若怯了这一场,别人会笑话我卢子钟。” 怯场? 分明是笃定了,想得到醉天仙的酿造秘方。 “附近的街坊,尽可过来,我等好好听听,这位小东家,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卢子钟冷冷开口。 “卢功子何必自掘坟墓。”徐牧叹着气。 “难得小东家有这般的兴致。于吏,取一份红字公证,写下赌约。”卢子钟继续说道。 旁边的老吏,已经迫不及待地抬起朱砂笔,写了双方的公证,继而又重重按下了官坊的大印。 “小东家,我讲过了,你在诓我。”卢子钟神情里,露出微微狰狞的神色,“但我卢子钟,自小起,便是个敢玩命的狠人。” “旁人作证,加上红字公证,这回头的路,已经堵死了。” “这一个时辰内,你我二人之间,定会有一个躺在街上白死。” 徐牧神情不变,冷冷地抬了指头,在公证上按下指印。 从刚才开始,他就很生气。 所有的模样,都是为了这一刻。 “来人,把大盗魏春带出来。” 徐牧没有任何起伏,不得不说,这次的逼杀,策划堪称完美,若是晚一步回来,整个庄子的人,肯定会被逼得重新流亡。 “小东家,你且说。” “在场的列位,可近一些,我等好好听听,小东家能说出什么道理。” “若有做棺材铺生意的,可以开始测身子了,今日大吉。”卢元站在一边,也乐得合不拢嘴。 “且说,小东家。”卢子钟露出清冷的笑容,招了招手,娇艳的花娘又走来,替他重新斟了一盏茶。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十四寅时三刻,大盗魏春潜入西坊周家布庄,杀四人,盗取赃银七十八两,绸缎六匹。” 徐牧顿住声音,脸色开始变得萧杀起来。 卢子钟见着,心头不知觉地微微一沉。计划应当是完美的,不可能会有遗漏。 “不信的话,自可去审问大盗,物证,人证供词皆有。” 徐牧冷冷摇头,“暂且放着。” “我只问,槐月十四,是否昨日?” “自然是,昨日大盗魏春,与你家的内弟吃完酒,便去布庄杀人掠货了。”一个官差凝声开口。 “那是什么时辰?” 说话的官差面色微变,“深夜亥时。抓着他的时候,已经奔出布庄二三里,身子上还有账银七十余两,以及绸缎六匹。” “便是那些物证?” “正是。” 徐牧顿了顿,整个人立在场中,大声怒笑。 不仅是卢子钟和四大户的管事,连着围观的人,也一时不明所以。 这都罪证确凿了,莫非是无力回天,气傻了? “小东家笑甚。”卢子钟皱住眉头。 “忘了一事。”徐牧转过头,静静看着卢子钟。 “什么事。” “还未取刀,割腹的刀。” 卢子钟怒极反笑,“来,取二把刀。” 他是不相信的,都这种时候了,面前的小东家还能翻盘不成。 “刀也取了,若无话可说,便请小东家赴——” “请卢公子赴死!”徐牧冷冷打断卢子钟的话。 这一句,差点让卢子钟整个人坐得不稳。 “怎讲。”卢子钟咬着牙。 在旁的官差老吏,还有围观的百姓,庄人,都尽皆慢慢靠近。 “槐月十四,便是昨日,敢问卢公子一句,昨日是什么天时?” “大雨。”卢子钟越发觉得不对,声音逐渐发沉。 面前的徐牧,已经回了身,拱手抱拳,冲着围观的人,再度相问。 “再问列位,昨日的雨,可曾下了一夜?” “小东家,似是一夜……”有个年老的乡绅颤声开口。 徐牧转回身子,几步走前,将二三匹绸缎抱在怀里,行到空地前,冷冷丢在地上。 “既是大雨,我徐牧再问,大盗杀人越货,奔出布庄二三里,为何这掠来的绸缎,并无任何湿坏!”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丝绸被雨淋了,即便没有坏,也不该是面前端端正正的卷布模样。 第一次,卢子钟只觉得胸口无比闷重。 “或许,大盗穿了蓑衣。” “卢公子,你哪怕穿了十件,在暴雨中,也护不住这些绸缎的。” 卢子钟咬着牙,“小东家,我觉得这大盗,或许带了马车过来,杀人越货之后,先放到马车上。” “好大一辆马车,偌大的一个布庄,他居然只取六匹绸缎。敢问卢公子,你在讲笑话么。”徐牧淡笑,声音不卑不亢。 卢子钟眼色发沉,心底早已经生出退意。 该死的,这边关来的小东家,怎的如此厉害。 “哪位是棺材铺生意的,来替卢公子测身。”徐牧扔掉短刀,声音骤然发冷。 不远处,姜采薇以及那些庄人,尽皆发出欢喜的高呼。 第七十七章 山水有相逢 卢子钟坐在椅子上,心情烦闷到了极点。眼神冷冷往外一瞪,诸多围观的人,迅速又往后退开。 至于什么棺材铺生意的,压根连声都不敢回。 “卢公子,你好像输了。”徐牧冷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卢子钟要逼死司虎,那么同样,他要逼死卢子钟。 这天下间,吊卵的人,才够胆闯四方。 卢子钟不答话,只侧了眼神。 不多时,被提到街路上的大盗魏春,发出了极似懊悔的声音。 “列位,都是我猪油蒙心,布庄的人便是我杀的,我认罪,我魏春认罪!” “小东家,你看见了。”卢子钟堆出清冷笑容,“这大盗自个认罪,你说的再多也是徒劳。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今日的事情便算了。” 徐牧稳稳而立,继而大声笑了起来。 笑得卢子钟,心头又是一阵慌乱。 “这大盗先前为了活命,拼命找司虎作保,现在好了,听说卢公子准备要割腹,又一下子认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卢公子是在买凶呢。” 围着的人群,皆是脸色惶恐。 很明显,徐牧的这一番话,是极有道理的。地上的那位大盗,一前一后,分别太大了。 “别胡说。”卢子钟咬着牙。 买凶的事情坐实,不仅他仕途会断,连着整个卢家,都会被牵连。 这哪儿来的小东家,该死。 “卢公子,街坊邻人都等着,劳烦你快一些。”徐牧不避不退,左右现在和四大户的关系都烂完了,也无所谓逼死一个。 说不定,还会有杀鸡儆猴之效。 “徐坊主,借一步说话。”卢子钟沉沉起身,不知觉间,连称呼都变了。 “要说,便在这里说。” 在这里,卢子钟哪里敢说,他是想收买徐牧来着。 “这样,我帮卢公子拾刀。”徐牧冷冷踏前几步,果真拾起了短刀,递到卢子钟面前。 “恭请卢公子赴死!” 姜采薇等人欢喜无比,司虎从地上起身,见着此番光景,又是一阵捶胸大哭。 卢子钟垂下双手,不断打抖,那位殷勤的花娘,也仓皇捂着脸,退后几步。 “卢公子,这一轮,可是红字公证,不然的话,我只能拿着这份公证,去长阳那边的总司坊了。” 卢子钟抬起眼睛,看向徐牧的眼神,满满都是怒意。 “公子。”卢元匆忙走近,在旁耳语了番。 听罢,卢子钟先是面色一喜,又继而变得发白。 “取刀来。” 在场的人听着,都是一阵惊恐。 连着徐牧,也有些错愕,他是没有想到,这纨绔公子,居然这么好胆。 “小东家,你且看好,答应你的……割腹。” 卢子钟狞笑着扬手,指了指徐牧,“莫担心,我卢子钟做不了鬼,半夜敲不了你的门。” “但山水有相逢,汤江城说大不大,得空了,咱们继续玩下去——” “嗝。” 短刀割过,掀起的华袍,瞬间浸染了一抹鲜血。 近前看着,徐牧皱紧了眉头。 这哪里是割腹,分明只划了浅浅一刀。 “先前说割腹,但并未说丈量深浅……我卢子钟,算是应了赌约。” 卢子钟抹去嘴角的血迹,将短刀“当啷”丢在地上。 “所以,这事儿完了。” 隐隐的,徐牧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越发可怕。 “小东家还有话说。” “没有,某家佩服。”徐牧冷冷开口。 在后围观的人,看着卢子钟的眼色,都带着多多少少的鄙夷。 “于吏,将红字公证撕了。”卢子钟缓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老吏急忙抓过红字公证,几下撕成了碎片。卢元已经吓得,让人四处去寻金疮药,去寻就近的大夫。 “小东家,我生气了。”卢子钟咳了口血,似笑非笑。 “卢公子,我也生气。” “今日且走,够胆便莫要离开汤江。” 徐牧怒笑,“公子也莫要吓我,四大户的这碗吃食,我徐牧捞定了。” “好,我会转告。” …… 带着庄人,徐牧冷冷走回渡口的酒坊。 虽然说君子避祸,无可厚非。但这一退,又能退到哪里。而且,不管退到哪里,终归会有像四大户这样的群狼,利益驱使,必定会想办法堵死他的路。 “牧哥儿,都是我犯蠢。” 刚入了庄,司虎便立即跪倒在地,巨大的压地声,惊得在睡觉的老秀才,喊着“狄人叩关”,疯疯癫癫跑了出去。 “起身。”徐牧沉声道。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怪过司虎,以司虎那种纯莽夫的性子,很容易被人诱入圈套。 “记得了,以后觉着不对的事情,便跟我讲,我不在,便跟你嫂子讲。” “哦对,我要谢谢小嫂子!”司虎跪着跪着,又挪了个方向,对着姜采薇拜了下去。 姜采薇有些无可奈何,想拉着司虎起来,但又哪里拉得动这等大块头。 “虎哥儿,还有弓狗,若非是人家射飞了你的刀,你早自个割腹了。” 司虎一听,又急忙挪了个方向。 徐牧捂着额头,果然,上天都是公平的,给了司虎天生神力,偏偏又把脑子抽走了一半。 “徐郎,粮食收的怎么样了。”姜采薇顾不得自个身上的湿漉,急忙寻来了干净的麻巾,替徐牧擦拭着身子。 “让陈盛留在那边收粮了。”徐牧原本还想说狄马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今日庄子的事情,属实够多了。又得罪了四大户,指不定还有多少狗屁倒灶,接踵而来。 “采薇,你先去换衣服吧。” 抬起头,看着已经打抖的姜采薇,徐牧心有不忍。 若换成其他的女子,哪里敢提着一把老柴刀,便去官坊要人。 “徐郎,你没事的吧?” “无事,放心。” 姜采薇哪里知道,不善骑马的徐牧,这一路骑马回来,屁股都颠肿了。刚才在官坊街前,又不敢露怯,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不过,早在丰城那时,卢子钟若是不捅马,打草惊了蛇,他压根不会想着出了事情。 卢子钟自诩擅谋,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非如此,徐牧也不会一路冒雨奔袭,急急赶回了汤江城。 第七十八章 与东家同饮 汤江城里,急雨未歇。 庄子外头的土墙,已经雨水淋脱了一层泥皮。 “有无消息。”坐在湿漉漉的庄子里,徐牧凝住脸色。 “东家,卢家那边并无动作,只知道卢子钟割腹受伤后,在家中静养。”周遵闪入庄子,语气沉沉。 “官坊那边,也似是有点生气,让我等把刀剑的公证,拿去官府再检查一遍。” 官商勾结,原本就不是什么新套路,武器公证的事情,徐牧也不担心,左右都是白纸黑字,谅官坊也不敢使坏。 最担心都是,以卢子钟那种阴邪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牧哥儿,黑夫来了。”蹲在庄子前的司虎,突然开口急喊。 黑夫,即是东坊小渡口一带的棍夫头子。先前就和徐牧达成了交易,每卖出一坛醉天仙,分半钱银子。 作为回报,黑夫要带着堂口的棍夫,帮着撑徐家庄的场子。 “小东家,有点不好。” “怎的?” “西坊那边的几个堂口,发疯了一般,都来渡口这边捞食。人太多,我等实在打不过。” 曾经也是棍夫,徐牧明白,过界捞食的事情,实则很少,基本上每个棍夫堂口,都会有一处相应的地盘。 几个堂口一起过界,那就更古怪了。 徐牧冷冷一笑,隐隐猜得到,是那位卢公子的小手段,为的,便是要闹他的酒坊庄子。 “司虎,找一套麻面遮脸,去帮黑夫打几轮。” 司虎怔了怔,瞬间面露喜色,匆匆站起了身。 “周遵,你也同去,看住这个憨货。” “东家放心。” 徐牧揉了揉额头,“黑夫,我还是那句话,哥几个现在是虎口夺食。若是成了,日后在汤江城里,哥几个也是有屋有地的良人,无需再看那些富贵老爷的脸色。” 黑夫脸色上,隐隐变得欢喜,抱了个拳,领着司虎和周遵,三人遮了麻面,披上蓑衣闯入雨幕,匆匆又往前走去。 庄子里,徐牧缓缓起了身,踱着脚步,走到庄门前。这天气不放晴,粮食便回不到汤江。 无粮食,如何酿酒。 再有十日,便到了酒市开启的时间。 徐牧心事重重,不仅人事不顺,连着天公也不作美。 哐啷。 这时,庄子里一声巨响,一下子把徐牧惊住。待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莲嫂突然失力,手里的一口陶缸,摔成了几瓣。 连着陶缸里,原本要熬煮的一些肉坨,洒得哪里都是。 “东家,我这就拾起来。”莲嫂脸色惭愧,急忙要弯下腰,把摔烂的陶缸,一块块捡起来。 “东家,摔烂的……便从我月俸里扣。” “不用。”徐牧摇了摇头,心底里,他早已经把这些庄里人,当成了家人一般。 “莲嫂,留着一片大的。” 徐牧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天色,这止不住的雨,天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无粮,便无法酿酒,庄子里的人,都快要坐困了。 “东家要作甚。” “撸个串……” 徐牧脸色有些无奈,整个庄子,由于先前司虎被逼杀的事情,莫名地陷入一种微微惶恐的气氛之中。 若非是边关的那几轮厮杀,把胆气养了起来。估计这种祸事,真要吓住不少人。 “东家,啥叫撸串?”莲嫂顿了顿,好奇地瞪着眼睛。 “简单地说,就是喝酒吃肉。”徐牧艰难解释了句,“莲嫂,去把庄人都聚过来,今日本东家亲自下手,让你们饱饱口福。” 庄子外,大雨倾盆而落。 庄子里,不多时已经响起了阵阵吸凉气的声音。 徐牧翻着木夹棍,以半块陶缸作为煎锅,入了一罐油,炸得肉香四溢。 莲嫂看得泪流满面。 “东家,这费油膏,如今西坊那边的油膏,涨到三十个铜板一罐了。” “东家,我等闻一下就行,不馋的。”说话的庄人,迅速抹了两把嘴角。 姜采薇并没有劝,在一边帮着打下手。 她何尝不明白徐牧的意思,庄里的人受了一轮惊吓,该好好抚慰一番。 “拿些串子。”徐牧笑了一声。 早有吞着口水的孩童,匆匆把木签拿来。也因此,得了第一串烤肉,只两口,馋得快把木签都咬了。 “前辈。”徐牧回了头,喊了句。 老秀才嗷嗷拨开人群,一下子抢过徐牧手里的肉串,便重新跑回墙角,一口肉一口酒,舒服得吃喝起来。 “东家,我不馋的。” “东家,我就闻一下。” 徐牧脸色好笑,并没有厚此薄彼,把肉串逐一发了下去。 “列位,就着酒吃,在这落雨的天气,别有一番味道。” “东家,同饮一杯。” 徐牧举高手里的酒碗,仰头一口饮尽。 “采薇。” 转过身,徐牧刚夹起一片煎肉,试着吃了半口,想让姜采薇再取些油膏过来。 “徐郎,怎了?” 似是习惯性的动作,姜采薇突然把头凑过来,张了樱桃小嘴,把肉吃到了嘴巴里。 这一下,不仅徐牧懵了,连姜采薇自个也懵了。 肉还在嘴里,嚼巴嚼巴发出声音。 “徐、徐郎,奴家以为,你让着我吃的。”姜采薇仰着头,一张脸变得红通通的。 没有逃难之时,她便喜欢和夏霜玩这种游戏,一个剥花生捻在手里,一个张嘴去咬。 不曾想,一个习惯,直接就社死了。 “徐郎……好吃的。”姜采薇觉得自己声音都发颤。 徐牧微微一笑,直接又挑了一块大的,递到姜采薇面前。但这一轮,姜采薇却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再去咬了。 “不吃,为夫就生气。” 姜采薇只得仰起头,再度小心地凑过头,慢慢咬了下去。 在场的庄人,即便连最小的孩童,都被塞了一嘴狗脸,跑到娘亲身边,喊着“娘亲喂喂”。 “不知何时,小东家给我等,再生一个小小东家。”莲嫂大笑起来。 旁边的庄人也跟着群起大笑。 徐牧乐得如此,也懒得去争,举起了手里的酒碗。 “列位,再饮。” “与东家同饮。” 欢乐的声音,一下子穿透了外头的涟涟雨幕。 …… “哪儿在杀狗烧肉?”狭长的深巷里,司虎皱了皱鼻子。 “虎哥儿,莫要分神,狗日的西坊棍夫,要冲过来了。”周遵站在一边,冷冷提醒了句。 在他们的面前,约有三四十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各自手持哨棍,布履踏过泊泊的积水,怒吼冲来。 “听过诗文没?老秀才给我的。”司虎咧嘴一笑,脸上无任何惧色。 “司虎大兄,啥诗文?你不似个文雅人。”黑夫在旁,看着前方冲来的人群,急忙颤声开口。 “提刀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 “我司虎,是望州的老虎!” 遮了麻面,司虎侧下右边肩膀,往前冲撞而去。 咚咚咚。 雨幕中,三四个首当其冲的西坊棍夫,一下子被撞得崩飞出去。 第七十九章 放晴的汤江城 一日之后,天色终于放晴,再至下午,陈盛带着七八架粮车,总算赶了回来。 “东家,可算跑回来了。”陈盛和另一个青壮,欣喜地踏入庄子。 捅马,大雨,再加上徐牧骑着唯一的老马,冒雨赶回,惊得他们这一两日,都难受得不行。 “入城门之时,官兵又拦了,莫得办法,只能给了二两碎银。”陈盛语气不岔,“加上买粮的八十多两,到如今,只剩下十几两了。” 徐牧点点头,并没有任何不满。 离开丰城之时,他把整整一百两,都留给了陈盛,直接把这个赶马大汉,感动得无语凝噎。 “司虎,带人去卸粮,记得给几个送粮的哥儿,打碗热茶。” “牧哥儿,晓得了。” 司虎揉了揉肩膀起身,昨日的巷口斗殴,有些不甚尽兴,还没卯足力气,西坊的二三十个棍夫,就吓得掉头跑了。 “东家,回来之时,我见着了事情。”陈盛凑过头,神神秘秘开口。 “见着了事情?”徐牧怔了怔。 “对的,几十个骑马穿白袍的侠儿,绑了一个不知哪儿的府官,从我等面前跑过。” “打了?” “哪儿打,他们是侠儿,不乱打人,问了我几句话,便无事了。” 侠儿,用更清晰的话来说,便是那些劫富济贫的好汉,大抵会些武功。但凡乱世将至,这等模样的人,总不会缺,只会越来越多。 “还喊了诗文。” “东家,那诗文我得想想……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东家,这似是反诗啊。” “确是。” 徐牧吸了口凉气,也怪不得这些侠儿,听说朝堂上有个宰辅奸相,误了不少国事。 总而言之,有压迫就会有反抗。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江湖。 “莫管这些。”徐牧皱了皱眉,催促着陈盛去帮忙,尽快把粮食卸下,早些酿酒发酵。 这天下纷纷扰扰,他无力去阻,能做的,只有努力活下去,带着追随他的二十余个庄人。 “牧哥儿,粮食都卸好了。” 徐牧应了一声,开始让人布置好发酵的陶缸,时间不多,下个月的月头酒市,马上就要到了。 若非是被四大户阻了一道,时间还能多富余几日。 “列位,这两日辛苦一些,等接了酒水订单,本东家定有赏银。” “呼呼!” 庄子里的人,都喜笑连连,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加快起来。 …… 西坊。 偌大的卢家府宅,铺满鹅卵石的步道上,两个丫鬟捧着热水,急切切地迈着小碎步,走入东面的厢房。 “磨蹭个甚!”卢元扬起手,巴掌扇倒一个丫鬟,继而才捧过热水,像个婆子一样,谄笑着拿起了毛巾。 “子钟啊,且放心,大夫说过了,这几日便没事的。” 躺在被褥之上,卢子钟面色微微发白,即便是不死,也是痛了一场。 再加上落了脸面。 他很不开心。 “西坊两个堂口的棍夫,可回来了?” “回了的……” “捅了几个?” “没捅到……被打回来了。小渡口那边的棍夫,一下子变得生猛起来。” 卢子钟“呿”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三叔,话儿我已经放出去了,许多人也听到了。我若是动不了这瘪三儿,这汤江城,也实在呆不下了。” “要不,我去请人。” 卢子钟吁出口气,“即便是请人,也不能请官家的,三叔该知道,我明年要去户部致仕。” “汤江城附近的头人,也没几个能打的。”卢元皱住眉头,“再要不了多久,就是汤江城月头的酒市。” “子钟,你是不知道,那瘪三儿的醉天仙,是有点东西的。当初在望州城,许多人都喜欢得紧。” “三叔,我问的是怎么杀人,不爱听这个。”卢子钟有些不悦,若非是小东家徐牧,这一会,他该搂着花娘逛戏园子了。 “我听人讲……这两日时间,内城附近来了许多侠儿。这些侠儿,都是带剑傍身的,若是能请得动。” 卢子钟脸色好笑,“那些侠儿,自诩劫富济贫,如何会帮我等。” “子钟,你莫要忘了。”卢元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指了指头顶的方向,“那一位,便养着许多侠儿。” 当朝宰辅,豢养鹰犬,已经是大家共识的事情。 此时从卢元嘴里说出来,却让卢子钟一下子变得欢喜。 这天下,有光就有暗,有白就有灰,有杀府官的侠,就会有保府官的侠。 “三叔,且去。” 卢子钟难得露出笑容,待卢元匆匆踏步走出,便仰起了头,阴恻恻地笑出几声。 放晴的汤江城。 江面上的水位,重新降了半个碑线。 艄公抱着长蒿,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长蒿捅入江水,仅悠悠一划,江船便往前去了几步。 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 大半天的时间,徐家庄里,便把七八车的粮食,都尽皆洗净熬煮,塞了酒曲,统统入了陶缸发酵。 “东家,你可得坐稳。” 恰好无事,徐牧便让周遵取了四桨江船,松了船桩后,径直入了江。 一波一波的小浪头,如同温柔的手掌,轻轻从江船抚过,加之吹来的江风,让徐牧整个人,一下子舒服起来。 江面不远,一艘坊船缓缓推了过来,二三个花魁重新在船头,以春扇遮脸,再度翩然起舞。 “东家,俊啊!” 徐牧笑了笑,他敢笃定,家里的小婢妻,若是好生打扮一番,估计比起这些花魁,还要争艳几分。 两岸的书生,开始追着江船,念出准备了多日的诗词,送入风里。 佳人不取,诗词在风里绞碎,伤透心的书生,开始顿足捶胸,状若疯狂。 徐牧坐在船头,在黄昏天暮的时辰,整个人已经微微醺醉。 他要的生活,便像现在这般简单。 没有狄人的铁蹄,没有朝堂的黑暗,没有吃人的大户,没有凶狠的江湖。 “将军一去七百里!” “死柳枯草浮尸江!” 喊完,徐牧当头大笑,惊得后面的周遵,赶紧把江船回划。 有近些的书生,开始斥骂徐牧。 徐牧也不在意,又笑了几声,才舒服地缓出一口气,这狗屁的世道,哪里还有盛世可言。 …… 坊船上。 一个花魁抬起头,看了徐牧两眼,停下舞扇的动作,有些生涩地道了个万福,往船舱走去。 第八十章 暮云州黑燕子 四日时间。 陶缸里的酿酒之气,已经慢慢渗了出来。整个庄子里,都是诱人的酒香。 “还差些,再放三日。”徐牧并没有开缸,第一轮的酒市,是他能打出醉天仙名头的最好机会。 所以,物尽其用,做到最好。 左右蒸馏的时候,多辛苦一些,应当是赶得及。 “陈盛,这几日派人轮值,至少留一人,看着酒坊那些陶缸。” 徐牧可不想这等时候,突然出现纰漏。 “东家,我晓得了。” “对了,黑夫那边怎么说。” “黑夫派人来过,说这几日,西坊的那些堂口棍夫,不见来了。” 听着,徐牧并没有放心,以那位卢公子的睚眦必报,这事情肯定要不死不休。 但现在没办法,敌暗我明的感觉,着实太难受了。 “可有东家在?” 这时,外头一道微微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临近月头的酒市,偶尔会有早来的小掌柜,想着谈拢价格多收一些,免得酒市的时候,捞不着手。 徐牧顿了顿,最初的计划,他是想在酒市上一鸣惊人,对于这样的小掌柜,并没有多大兴致。 但来者是客,左右以后还要吃这碗饭。 “陈盛,去把人迎进来。莲嫂,煮碗热茶。” 进来的三个人,为首的那位,穿着花袍大腹便便,肥头肥脑的模样,连头上的瓜皮帽,都要遮不住头尖了。 “你便是东家?” “有礼。”徐牧顿了顿,坐了个请的手势。 搬来的两张木椅,分量有些轻,瓜皮帽犹豫了两眼,终究没敢坐下去。 “此一番来汤江,想买些酒。西坊那边的贵了些,东坊的也走了二三家,酒味儿都不香,反而是你这里,还有些看头。” “过三日就是酒市了。” “莫要这样说,酒市上都是四大户的酒,我才不吃这个亏儿。不瞒小东家,我是长阳那边的人,共八家酒楼,每月需千坛好酒。” 在旁的陈盛,脸色瞬间狂喜。 一千坛,这得多大的生意。以前在望州时,每月能有百坛给周福,便已经算大单生意了。 徐牧并无所动,反而是心底多了一份谨慎。 这么大的生意,四大户不会不知道,任着这位掌柜,闲逛到东坊一带。 “小东家,能否试一口酒。” “陈盛,去开一坛。” “我虽胖了些,尚能走几步,我自个走去便行,莫要辛苦伙计。” 只说完,瓜皮帽便走了出去。眼色里,似是带着迫不及待一般,走到安放酒坛的大屋里。 “小东家,你便是这样酿酒?” “还能怎样?”徐牧眯起了眼睛。 瓜皮帽皱了皱眉,“且开坛,我饮两口。” 待陈盛拍开酒坛,瓜皮帽急忙舀了一勺放入嘴里,神情越发狐疑。 “这位掌柜,酒味不对?” “对的了。” 瓜皮帽放下酒勺,淡淡应付了一句,此刻的模样,似再没有任何的兴致。 “小东家,我去前头再看几眼,你等我折返,再杀价一番。” 徐牧笑了笑,做了个拱手的手势。 他已经能笃定,这瓜皮帽,应当是四大户派来的,想着探出醉天仙的秘方。 却哪里知道,这酒还没开始蒸馏呢,实则和普通的酒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陈盛,先前听你说过,酒坊里有处荒废的地窖?”等瓜皮帽走远,徐牧才凝住声音开口。 先前是大意了些,居然想把蒸馏的酒屋,建在庄子中间。 “有的,东家要储仓吗?” 粮食还有剩余,大概还有百来斤左右,陈盛以为要放到地窖储着。 摇摇头,徐牧冷冷开口,“自今日起,把蒸馏的物件都搬到地窖里。” …… 绕过东坊,瓜皮帽才匆匆上了马车,往西坊的卢家府宅驶去。车马刚停,臃肿的身子,便扭动着踏步,急急走入了东边厢房。 “那酒,你试过了?”卢子钟面色不满,这来来去去的,狗屁都没查出。 “公子,我试过的。并无太大差别,顶多是好喝一些。” 回了头,卢子钟冷冷看向卢元。 若是如此,他当初和徐牧赌命之时,还费个什么劲,冒死拿醉天仙的秘方。 “子钟,你要相信三叔。”卢元抹了抹额头的汗,“先前在望州,我也去富贵酒楼饮过那酒,比起四大户的,要爽口许多,而且那味儿,啧啧,我现在还想还喝一口。” 顿了顿,卢元发现不对,急忙再度改口。 “子钟,这瘪三儿的酒水,肯定还加了什么。否则的话,差别不会那么大。” “三叔的意思,他是酿酒的时候还藏着手段?抑或是还有一道工序?” “当是这样。” 闭了闭眼,卢子钟脸色更是不岔。 “小门小户的,和我装什么呢。好酒又如何,月头的酒市,都是我四大户的。” “三叔,送些银子去官坊,告诉那些老吏,若是那瘪三儿来酒市,便安排到河堤那边,我看他怎么卖。” 若是有可能,卢子钟更巴不得直接把徐牧踢飞,只可惜大纪朝早有律令,如这样的酒市,即便门户再小,也能自由参加。 “明年我便要入仕户部,不宜惹事。否则这瘪三儿,早就躺了。该死,这东西怎么还不死。” “子钟莫要动气,汤江城的酒水生意,都是四大户的。他起不了势。” “这样最好。” 卢元谄笑一声,走到门口之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 “子钟,人已经寻到,同意接这趟活了。” …… 夕阳之下。 一大艘推着波浪的江船,偏偏只渡一人。 那人抱着剑,头上遮了竹笠,身子裹了黑袍,久久立在船头,宛如一尊泥塑般。 待江船近了渡口。 那人才稍稍有了动作,黑袍在轻风中骤然拂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江船底下,蓦的层层荡开。 “识得我么。” 那人回了头,问着旁边的老艄公。 “不曾……相识。” 话刚完,老艄公抱着半截迸血的手臂,在船上痛得打滚。这无妄之灾,来得毫无道理。 “且记。” “暮云州黑燕子,特来汤江城讨命。” 回了剑,人影平江掠起,眨眼间,便消失在昏黄的江色之中。 第八十一章 西坊 小渡口徐家庄。 酒酿的香味越来越浓,即便是站在庄后的江岸边,徐牧依然能嗅得到,一阵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那老艄公,怎的今日不渡船了?”司虎在旁,瓮声瓮气地开口。 徐牧抬起头往前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渡口的位置,早已经站满了人,各自的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情。 没有老艄公的江船,要过岸,起码多走几里路。 “牧哥儿,要不今日我撑着船去,多赚几两银子。” “胡说什么。” 世间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这说不定明天,老艄公便会回来,别人活命的营生,哪里能掺和。 “跟我去西坊。” “牧哥儿,这会去西坊?那些个坏人,巴不得把你弄死。” 徐牧微微皱眉,他何尝不知道,但过两日就是酒市,不去做登记的话,醉天仙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陈盛,去喊些人。” 安全为上,这一轮去西坊,徐牧还是打算多带些人,虽然说四大户不敢明刀明枪的,但小心些总没有错。 左右现在的庄子,没有太多可忙的。 出了庄,徐牧除了司虎之外,另带了陈盛三个青壮,方才小心地入了马车,准备往西坊赶去。 却不料,在这时,又是一道人影,极其迅速地爬上了马车顶上。 “是弓狗,他也担心牧哥儿的。”司虎憨笑一声。 徐牧并未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算是已经把弓狗,彻底给收服了。 …… 汤江城里,西坊和东坊大有不同。简单地说,西坊富贵,东坊贫穷。 在西坊来往的,皆是华装的富贵人,偶尔还有些穿插行走的公子书生,脚步匆匆地走向清馆酒楼。 二三艘的精致坊船,停在了西坊的大渡口上。 诸多花魁在坊船起舞,拨人心弦的琵琶声,又引得一大帮的人,驻足观看。当然,有带刀官差在,场面一度和谐。 “东家,真俊!” “去官坊。”徐牧眼下可没有这等兴致,这一轮酒市,若是接不到单子,最坏的打算,只能把醉天仙送去长阳,给老伙计周福供货。 但这样一来,不仅长途路远,而且周福的酒楼,眼下未必就开了生意。 官坊登记的老吏,该是老熟人了,先前和卢子钟赌命,这老吏便是撑卢家场子的。 先前登记牙牌和地契公证,便也是他。 见到是徐牧,老吏表情怏怏。迫于大纪律令,有些不甘不愿地取了狼毫笔,铺开白宣纸。 “庄子,酒水,都讲一遍名。” “小渡口徐家庄,醉天仙。” 老吏寥寥草草地写下,随即不再看一眼,微微抬起了头。 “先前便对你讲过,在汤江城里,四大户的脾气都不好。行错一步,祸事罩身。” 徐牧冷笑,“四大户都要吃人了,我徐牧是不是得洗干净了身子,再往锅里跳?” “你终归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老吏神情越发不喜,久在汤江,他见过许多不识好歹的,被四大户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登记完了否?”徐牧也懒得再废话。 “在册了,缴十两银子,取一方商牌。月头酒市过来,自然会有你的场地。” “能否先看场地?” 老吏昂头,有些恼怒,“汤江城拢共三十多个酒庄,都要来看一遍,这官坊也莫要开了,陪着你们去转悠便成。” 沉了沉脸色,徐牧拿出一个银袋,放在了案台上。 临出门。 那位老吏似是苦劝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若是识趣,便该交了秘方,说不定四大户还能高抬贵手。这汤江城里,官儿管的事情,还远不如四大户管得多。” “你撞了铁板了!” 徐牧皱住眉头,没有再迟疑,转身往外走去。 刚出了官坊,原本裹着灰袍在马车顶上的弓狗,便嘶哑开了嗓子。 “东家,有人。” 青天白日的,自然会有人。但从弓狗的语气里,徐牧已经明白,这一会,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长弓,看清了吗?” “不甚清楚,但我确定有人。” 盲了只眼,弓狗不可能像正常人一般,久久注目。能察觉出来,已经是不错了。 “司虎,去驾车。” 凝住脸色,徐牧冷冷踏上马车。在旁的陈盛三人,也立即翻身上马。 “牧哥儿,街路拥堵,要不要转小路去?” “走街路。” …… 西坊拥堵的街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冷冷立在街路的隐蔽处。待看见徐牧的马车沿着街路往前,身子纵身一掠,便掠到了屋瓦上。 脚板如同裹了棉花,细微无声,仅有一道阳光下的影子,越拖越远。 一个挑着生梨的小贩,刚巧从街路边的巷道走过。 似是有寒光闪过,小贩的半边肩膀,连着挑着的竹担,瞬间血屑齐飞。 没等小贩痛喊几声,满担的生梨,已经滚到了街路上,一时间,人群拥堵而来。 司虎恼怒地停下马车,催促了几声,却只把三两人催走,余下的,还严严实实堵在路口。 “哪儿来的晦气!”陈盛勒住缰绳,声音发沉。 马车顶上的弓狗,原本在垂头不语,突然间冷冷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睛精光闪过,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搭弓捻箭,一支石镞箭冷冷射了出去。 铛—— 半空之中,一柄材质精美的飞刀,蓦然被石镞箭射飞了弹道,冷冷扎在马车边的木隔板上。 “东家小心!”陈盛匆忙跑回,抽出了身上朴刀,冷冷护在马车前。 车厢里,徐牧沉着脸色,看着那柄几乎戳透了隔板的飞刀,整个人吸了口凉气。 这要是不歪的话,铁定要从马车窗透入,戳烂他的身子。 “快,人群散了!” “虎哥儿,快驾车回东坊!” 司虎爆吼一声,迅速驾起马车,冲过满是狼藉的街路,往东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 “我家卢公子讲了,让你莫要当街杀人!莫要当街杀人!” “我家卢公子,明年还要入仕户部的。” 巷子里,黑燕子脸色极度恼怒,冷冷转了头,看着旁边喋喋不休的一个卢家护院。 “你如此聒噪,识得我么?” “识得,你是暮云州黑燕子。”护院声音惶恐,传闻这位黑燕子,脾气极为古怪,动不动就杀人。 “既然识得,你便该早些闭嘴。” 喀嚓。 这位卢家护院的右脸,蓦然迸出血珠,连着一只耳朵,也掉入了泥地里,被泥尘裹住血色,成了可憎的小物件。 不理后头的惨叫声,黑燕子裹紧了黑袍,冷冷往巷子外走去。 第八十二章 江面遇刺 回到庄子,一行人惊魂未定。无疑,那位敢当街杀人的,必然是一个高手。 “长弓,看清人了么。” 弓狗摇了摇头,“东家,看得不清,只隐隐见着,似有一道很大的黑影。” “黑影?” 阳光之下,居然还有如此怪异的东西。莫不是披了黑袍? 徐牧揉着额头,不用想他都猜得出,有冤有仇的,只能是卢家的那位公子了。 “牧哥儿,莫怕,他若敢来,我便捶烂他。”司虎踏步走来,声音沉沉。 这句并非是虚话,在曾经,他可是连狄人百夫长都杀了。 “陈盛,安排人巡哨。” 盘想了下,敌暗我明,再加上过两日便是月头酒市,总不能因为担心,便把事情都耽误了。 “明日一早,便告诉庄子里的人,把发酵的酒水,拿到地窖里蒸馏。” “东家放心。” …… 一场雨过去,汤江城难得迎来了几天的放晴。 从地窖里走出来,徐牧吃力地揉了揉肩膀,大半日的时间,他都在地窖里蒸馏醉天仙。 还好,到了现在,也拢共有差不多三百坛了。等陈盛他们再忙活一阵,估计能有四百坛的数目。 “东家,喝口茶。” 眼下巡哨的人是周遵,见着徐牧出来,急忙递上一碗茶水。 几口喝尽,徐牧才舒服地坐下来,看着面前的江色。 入了夏,又停了雨,天气一下子转热。江岸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沿着河堤来回散步。 三两钓叟聚成一堆,偶尔钓了尾肥鱼,便欢呼高喊。 “东家,换艄公了。” 徐牧怔了怔,抬起头来看,果然,发现原先的老艄公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汉子,遮着竹笠,撑着小江船,在两岸往返。 “听说是老艄公的长子,还有些不甚熟悉。”周遵笑了声,“先前他撑到江心,差点把船捅翻了,吓得船上的人,都惊得大叫。” 徐牧并不觉得好笑,努力活下去的人,都值得被善待。 不多时,艄公离了渡口,正重新把人渡到对岸,察觉到徐牧在看,远远抬起来头,憨厚一笑。 徐牧也报以笑容,又看了一阵,待江船慢慢远去,才将头靠下,想着明日酒市的事情。 按着四大户的手段,应当是不会让他顺利的。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更加凶险的手段。 但醉天仙要打出名头,没有比酒市更好的机会了。 “东家,有人落江!” 思考被打断,徐牧抬起头,发现果然如周遵所言,那艘好端端的江船,才刚到江心,不知怎的,突然就翻了船。 几个妇人和孩童落江,拼命大声呼喊着。两岸的人,也迅速越聚越多。 “东家,要不要救。” “自然要救。” 徐牧皱住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迟疑了下,他终究没有下船。并非是害怕,而是谨慎。 总觉得面前的事情,有些不简单。 “周遵,小心一些。” “东家放心。” 四桨船在周遵的划桨之下,破开波光粼粼的水面,往前急去。 徐牧立在木板楼前,顿了顿,蓦然间惊得往后退开。 一道黑影,突然从江水里掠过。 嘭—— 木板楼瞬间塌了一半,那道黑影从水里露了头,将叼着的长剑吐到手里,便朝着徐牧扑来。 “弓狗!” 弓狗早已经听到不对,在木楼顶,将身子爬得飞快,搭了长弓,瞄都不瞄,便朝着下方射去。 铛。 长剑荡飞了箭矢。 黑影冷笑一声,重新掠入水里,却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破水而出。 弓狗再度搭箭,将黑影逼开。徐牧咬着牙,已经退回了庄子边上。 在江心的周遵,见着这一幕,也连连大喊,划着船迅速回返。 “虎哥儿,有人要杀东家!” 庄子里,正在吃烤苞谷的司虎,听到这一句,怔了怔后,连武器也顾不上,怒吼着往前冲去。 在后头,一大堆的庄人,也跟着急急赶来。姜采薇提了老柴刀,紧张地走到徐牧身边。 “徐郎,没事的吧?” 徐牧喘了口气,“无事。” 若是刚才跟着下船救人,估计就要死在江上了。该死,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不依不饶了。 眼前,司虎垂着头,左右看了几眼之后,便突然往江水里跳去。 即便徐牧想拦,也已经拦不住。 …… 江水里,黑燕子觉得很耻辱。即便那个小东家不下船,他也有信心上岸杀死。 却哪里会想到,碰到这么糟心的事情。 那位入江的大汉,追着他打了几条街。当然,并非是打不过,而是不想打。 譬如你一剑刺去,他便敢抓着你的剑刃,抡起拳头捶来。这等玩命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识得我么?” “我当然识得,你个驴儿草的。” 黑燕子勃然大怒,轻功掠上江面,回身就是一剑。剑刚劈出,然后,他整个人都懵住了。 那柄跟了八年多的好剑,被后头的巨汉双掌一拍,整个就碎了几截。 抽了抽嘴巴,黑燕子再也不敢恋战,哪怕耗费体力,也拼命掠了轻功,匆匆去了对岸。 …… “打了有一会。牧哥儿,我不怕他。”浑身湿漉的司虎,将半截断剑丢到了木板上,似是在邀功一般。 “若非是他会飞,我定然捶烂他的脑袋!” 大块头弟弟是怎样的怪物,徐牧再明白不过。看来,卢子钟这一轮真下了血本,请了个高手来。 “司虎,你没事的吧?” “就被老蚊子扎了下手,我吐口水揉了揉,这才一会血都干了。” 徐牧松了口气。 不过,那人肯定不会死心,天知道下一次,又要玩怎样的刺杀手段。 “陈盛,值夜的人手多加一个。” “东家,晓得了。” 对面的汤江岸边。 隐匿在一间荒庙,黑燕子惊魂未定。 先前接下这桩生意,当看到只是一个酒坊小东家的时候,他是开心的。自以为无端端又多了一笔银子。却哪里想到,会碰到这般糟心的事情。 扮成艄公行刺,眼看着都要成功—— “区区一个酒坊小东家,不仅有神弓手,还有个天生神力的巨汉,一大帮的护卫。” “我是在入宫行刺?” 第八十三章 月头酒市 今天是月头酒市的日子。 早早的,徐牧便让人套好了马车,将近百坛的醉天仙,小心地放到车驾上。 “东家,这还要分开走?”陈盛顿了顿。 “要的,你带二人,驾着酒车往小路走,今早赶去西坊酒市。” “那东家车上的是?” “水坛。” 徐牧淡淡一笑,想都不用想,在路上的时间,卢子钟肯定又要闹腾。再者,还有那位阴恻恻的刺客。 “去吧,到了地儿莫要先入场,等我来。” 这一轮的月头酒市,几乎是决定酒坊生死的赌博。若是醉天仙打不出名头,只能等下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陈盛点点头,带着人匆匆上了马车,从庄子的侧门,小心翼翼地驶出。 “牧哥儿,我等也走吗?” “等一柱香。” 回了头,徐牧看向庄子里处,发现姜采薇这些人,已经全站在了面前。 这一轮酒市,算是他们这帮人,讨生活的最关键一步。若是有了差池,最坏的结果,是被四大户逼出汤江,继续流亡。 “东家,哪怕卖不出,就算以后要落草为寇,我等也跟着你!”莲嫂第一个开口。 “对啊东家,你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我们不怕饿肚子。” 姜采薇虽然没有说话,但眼色里的坚毅,已经不言而喻。 “晓得了。”徐牧堆出笑容,匆匆转了身,吸了好几下鼻头,才堪堪把情绪稳住。 “东家,今日我去买鱼来杀,成与不成,咱们今晚都吃一顿好的。” …… 一柱香的时间。 徐牧的马车,已经出了庄子外的巷道。 依然是老团队,司虎驾车,弓狗坐在马车顶,周遵带着三骑,绕着马车缓缓前行。 各自的身上,都至少带着一柄铁制武器。 徐牧微微闭眼,脸色依然平静。 有弓狗这个怪物在,哪怕刺客再来偷袭,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打草惊蛇,自古今来都是很大的败笔。 徐牧要担心的,是有人会来堵车。 四大户吃人不吐骨头,铁定是不想让他平安去到酒市的。 如他所料。 马车刚驶到一座石桥,四周围,蓦然间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 顷刻间,四五十个套着麻面的大汉,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 徐牧抬起头,嘴角冷笑。这套路估计都玩烂了,四大户还是乐此不彼。 “保护酒水!”徐牧起身,很给面子地喊了一句。 马车后,在外层的两三坛酒水,瞬间被人用箭射烂。香醇的酒气儿,一下子在空中蔓延。 为了更像一些,最外面的一层,实则是七八个酒坛。一经打破,自然香气扑鼻。 卢元背着手,站在离石桥不远的位置,闻到了酒香之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砸,把酒坛都砸了!” “也可取火,把马车烧了!” “伸手捞食,在望州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瘪三儿剁手了。” “着了!马车点着了!” 六七柄火把,借着火油,终于成功起了火势,烧得整个马车,如同驮了座小火山一般, “铺主,东坊那些棍夫跑过来了!” 卢元回了头,讪笑两声,率先往后狂奔遁逃。纵火伤人,若是被发现,又得破一笔银子。 还有,那个傻大汉强怒之下,说不定真会把人打死。 缩了缩脖子,一时间,卢元跑得更快了。 …… 站在石桥上,徐牧抹了抹脸庞,嘴角笑意更浓。没猜错的话,这帮人该跑回去邀功了。 “东家真厉害!”周遵几个青壮,皆是脸色拜服。 若非是徐牧分了两路,这一月的酒市,应当是无缘了。 “徐坊主,我黑夫也服了你!”跑来的黑夫,也神情震惊,这段时间徐牧给他的感觉,哪里像个小东家,分明跟个布阵打仗的大将军一般。 “虎口捞食,总归要多小心一些。” 将一个小银袋丢到黑夫手里,徐牧骑上松了车套的老马,继续带着人,往酒市悠悠而去。 已经日上高头。 汤江城酒市带来的热闹,不仅是酒水,另有许多的小贩和占地摊主,吆喝的声音,传出了四条街。 赌手气的三两棍夫,也开始缩在街角,蒙骗银袋鼓鼓的行人。 清馆的花娘们,打扮得娇艳欲滴,难得出街走几步,媚态尽放,却还是落了一乘,被坊船上的小花魁,夺去了争奇斗艳的风头。 “不玩了不玩了!”几个花娘气鼓鼓地走回清馆,惹得围观的诸多糙爷们,一阵哄堂大笑。 离着半里外的几艘坊船,似是已经停靠了几日,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花魁,不断摆着春扇起舞。为这酒市的盛事,又添了几分色彩。 “跟个大集一样。”周遵喃喃开口。 不仅是周遵,连徐牧也没有想到,汤江城的酒市,居然热闹如斯,也怪不得四大户会这么看重了。 “东家!我等这里!” 陈盛几人守着马车,待看见徐牧到来,才惊喜地连连呼喊。 “没事情的吧?” “东家放心,一路稳得很。” 徐牧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把醉天仙,安全无虞地送到了场地。 “走,去取酒牌。” 酒牌,相当于酒市上的场地位置。即便是再拥挤,早早的,便由十几个官差守着,圈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老吏坐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见着徐牧走来,脸色稍稍一顿。 “你怎的还来?” “我刚交了场地的银子,为何不能来。”徐牧冷笑。 估计四大户都以为,他的酒水早该在半路烧了。 老吏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手摸到下面,取了一枚脏兮兮的木牌,拍到了案台上。 “且记住你的酒牌,莫要乱入。” 徐牧抓起,仅淡淡看了一眼,眉头一下子皱起。酒牌上的字,依然能看得清,是一个“肆”字。 “肆”在古人的认知里,向来是不吉的数字。 “敢问,还有其他的酒牌么。” 老吏抬头冷笑,“你若多交一百两银子,自然会有更好的。前日的卢家酒铺,人家可是交了足足二百两。” 已然说不通了。 取了酒牌,徐牧沉沉转身。 走出几步,后头老吏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这一轮的酒市,你且当个看客,其他的,也莫要想了。” 当个看客么? 这偌大的汤江城,偌大的一方炊饼,估计四大户都想全占了。 卖不出酒,二十余个庄人,将会重新陷入囫囵之中。这可不是徐牧要的结局。 “司虎,取了马车跟我走。” 徐牧凝声开口,这世界不让他活,他偏偏要努力活下去。 第八十四章 不胜人间一场醉 顺着酒牌,找到“肆”这个席位的时候,徐牧整个人怒极反笑。 这还算得上场地席位么? 临近江岸,离着前方热闹的行道,起码隔了几百步远。仅堪堪够停住一辆马车。 两个同病相怜的乡民,抱着两筐嫩苞谷,半蹲在旁边的地上,连招揽生意的兴致都没有。 “东家,这太欺负人了!”陈盛几人怒不可遏,非要去找老吏说道一番,被徐牧冷冷拦住。 在汤江城,四大户只手遮天,说破了天都没有用。 “哥几个,把酒水先卸下来一些。” “东家,这模样,如何能卖得出去!” “不慌。” 徐牧语气沉沉,四顾看着周围的景色,也难怪陈盛这些人会生气,这位置,简直与世隔绝一般。 “咦,小东家?” 不多时,几道人影齐齐走了过来,为首的,赫然便是卢子钟。 似是和徐牧打着招呼,但脸面上,满是萦绕的戾气。 “卢公子,还没死呢。”徐牧面色不变,冷冷抬起了头。 “你整个庄的人死了,本公子都不会死。”卢子钟背起了手,“没想到,小东家还有这一手,鱼目混珠玩得不错。” 鱼目混珠,便是先前分出两辆马车,而卢子钟这边,偏偏只捣毁了装水坛的那辆。 徐牧淡淡一笑,懒得再回话。 反正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不相信,卢子钟敢派人动手。 “小东家莫急,我先前就说过,够胆你就留在汤江城。” “现在看来,你确实是够胆了。” “傻子嘛,总会做一些蠢事,就好似你的那位弟弟。” 司虎听着勃然大怒,抡了拳头就要冲过去,却被徐牧拉了回来。 “小东家,你人在江南,却偏偏要喝西北风了。” 跟在卢子钟后边的人,尽皆发出阵阵狂笑,随即,冷冷踏步往前离开。 “东家,这还做个甚的生意!都做不得!把你不阴不阳的东西打一顿,我等离开汤江城!” “对啊东家!我等在边关那会,连狄人也揍了,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鸟气!” 陈盛几人极度不甘,都是吊卵的好汉,何曾受过这等欺侮。 “牧哥儿,让我揍他!” “都闭嘴。”徐牧沉着脸色,身为东家,他想的事情,远比陈盛几人要多。 揍卢子钟?离开汤江城? 他们这些人能去哪?莫非真要落草为寇不成。 没奔头的! 徐牧揉了揉额头,“莫急,我想想办法。酒市还没开始,我等同样是有机会。” 陈盛和司虎几人,皆是神色怏怏,又不敢不听,急忙都退了回来。 约在半柱香后,晴朗的天空之上,响起了几口花炮的声音,紧接着,在远处的临时官坊处,第一拢讨喜的鞭炮,也跟着爆了起来。 四大户的人,以及诸多狗腿子酒庄,各自嘘寒问暖了一番,才走回自己的酒牌场地,等着内城一带的酒楼掌柜,挑选酒水。 不用猜徐牧都知道,即便是选了那些小酒坊,必然也要贡上一份不小的银子。 全场,只有徐家庄,是如此格格不入。 至少上百个掌柜模样的人,各自带着护卫,从场子前头开始,慢慢往后面踱去。 当然,是没有任何路子,通来徐牧这边的。 即便是想吆喝,估计声音也很快被热闹声,一下子淹去。 “牧哥儿,救不得了。”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拿起酒罐,又饮了几口。 那些掌柜不来,连半点机会都没有。 卢子钟抱着手,远远地露出笑容,尽是一副得逞的模样。 “东家……若不然,明日起,我们把酒送到外头的乡下,庄子里,或许能卖得出去一些——” “陈盛,拍开十坛酒。”徐牧打断陈盛的话,凝声开口。 “东家要作甚?” “莫问,先打开。” 陈盛急忙带着人,搬下了十坛酒,尽数拍开。 一时间,浓郁的酒香气,一下子弥漫起来,附近的不少人也啧啧称奇,却只是称奇,依然没有走动的意思。 反倒是身边,那两个卖苞谷的乡民,馋得长大了嘴巴。 “司虎,相见即缘,给二位老哥,都送上一碗好酒。” 两个乡民听了,面色微微错愕,但终归是起身,拿起酒碗嗅了嗅后,尽皆仰着头,一饮而尽。 “这位小东家,是好酒。” 徐牧笑了笑,遥遥拱手,继而才转回了头。 “十坛不够,便把所有酒都取下来!” “东家……现在无人买。” 确实如陈盛所言,此刻在他们的面前,已经离去了不少酒楼掌柜,大多数的订单,都落在四大户的手里。 卢子钟依然抬着头,朝着这边冷冷发笑。 “无人买,那便相赠。” “东家,相赠给谁?” 不仅是陈盛这些人,连着那两个卖苞谷的乡民,皆是脸色错愕。 “相赠河神!” 徐牧沉着脸,提起一坛酒拍开,转了身,便往汤江里倒去,随着哗啦啦的倒酒声,酒香气越来越盛。 “牧哥儿,这、这得五两银子一坛!”司虎看得揪心,急忙走来要拦住。 “陈盛,把所有酒都拍开,倒入河子里!司虎,你也一起帮忙。” “莫非是不听本东家的话!” 陈盛几人哭丧着脸,学着徐牧的模样,纷纷拍开酒坛,将上好的美酒,往汤江里倒去。 两个乡民,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东家,能否留一口,天涯是友朋,四海皆弟兄。” “且饮!”徐牧笑了笑,把手里拍开的一坛酒,沿着河堤推了过去。 两个乡民豪气干云,抓住了推来的酒坛,轮流抱起,仰头灌了起来。 “这两位,似个绿林好汉一般。”陈盛望了几眼,匆忙又转了头,继续哭丧着脸,拍开酒坛倒入汤江里。 醇香的酒气,顺着汤江往下方缓缓流淌,不多时,便流淌到了酒市前的大渡口。 先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酒楼掌柜,一下子顿住脚步,而后匆忙弯了腰,双手舀起河水,连着喝了几口。 “哪儿的酒漏了!哪儿的酒!”肥掌柜涨红了脸色,匆匆拨开人群,便往前跑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顺着江水的流淌,都嗅到了这非同一般的酒香之气,纷纷脸色顿愕。 卢子钟皱眉起身,从刚开开始,他就见着徐牧在往江里倒去,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道意思。 “快,让人把酒糟都丢入江里,堵了他的酒香。”卢子钟咬着牙。后头的十几个护卫,得了吩咐,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去。 “且张开鼻子,再好好闻一番。” 徐牧站在马车顶上,捧着一碗酒,豪气干云。 “我问列位一句,我的酒香不香!” 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一些索性往河里舀起江水,痛快地饮了几口。 “这位小东家,自然是香的!整个汤江,都是你的酒气!” “三百里的汤江,又如何装得下我的酒。”徐牧仰着头,把手里的酒碗一饮而尽。 “此一碗,饮去了江山万里,铁马金戈!莫道英雄迟暮,莫欺少年穷困,昭昭百年,不胜人间一场醉!” “且记,这是我徐家坊的醉天仙。” “我徐牧,与列位同饮。” 围观的人,不管是挑酒的掌柜,抑或是串巷的小贩,尽皆齐声高呼,或去马车边取了酒,或直接舀了江水。 “同饮!” …… 卢子钟站在远处,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不胜人间一场醉,好诗文呐。” “该死的小东家。” “该死!” 第八十五章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站在伞盖之下,卢子钟一时觉得身子发凉。并非是阳光被遮去,而是在身后,响起了几阵徐缓的脚步声。 “小东西要起势了。子钟,这一次事情办得不好。” “可知,你明年入仕户部的三万两银子,是四大户一起凑的。” “想些办法,还有时间。” 卢子钟沉默点头,待脚步声去远,一张脸庞,变得越发狰狞。 这次的事情再办不好,后面四大户的几个老鬼,估计要断去他的仕途。 “三叔,你又办砸了的。” 候在一边的卢元,听见卢子钟的呼喊,慌不迭地跑来。 还没来得急解释,便被卢子钟抓了茶壶,冷冷往头上扣去。鲜血与瓷片,顺着卢元的脸颊纷纷落下。 卢元愣是不敢动一下,哆嗦着身子不声不语。 “三叔,我刚才失手了。去,打马回府。” 卢元带着满头血包,又仓皇地往外跑。 卢子钟揉着手腕,目光如狼,盯着江岸边的光景,冷冷看了好一会,才不岔地推倒伞盖,转身离开。 “什么狗屁黑燕子,江湖大侠?好厉害的?” …… 江岸边上。 徐牧的一番计划,终于得到了可喜的成果。一个又一个酒楼掌柜,疯狂地报着订单,递着定金。 这天下间,哪里见过这般刚烈的酒。只饮了一碗,便觉得先前的普通酿酒,宛如提不起劲的小娘子般,不甚有趣。 一个铤而走险的小掌柜,刚翻过人群挤来,还没来得及伸手,便被人连撞三下,哭爹喊娘地落入江水里。 怕出事情,索性在收了一千坛的单子后,徐牧便立即罢了手。安全考虑,若是收粮出问题,又或者被人烧了庄,订单太多出不了货,闹到官坊问题就大了。 没拿到单子的许多掌柜,聪明些的立即上前,混个脸熟之后方才离开。蠢一些的骂咧两声,扯虎皮拉了背景又无济于事,只能怏怏退去。 “东家,一千坛呐!”陈盛脸色狂喜,“一千坛,我算算,一个千,两个千……” “即便卖五两一坛,也有五千两银子。”徐牧笑着开口。 这一下,不仅是陈盛,连着司虎周遵等人,都像疯了一般,你抱我我抱你,差点没亲上几口。 弓狗坐在河堤上,也难得露出“嘿嘿”的笑声。 待人群终于散去,徐牧才叮嘱了番,收拢后物件,准备赶回东坊。 “二位,请留着饮。” 转过头,徐牧便看见了那两个还蹲着的乡民,没有丝毫犹豫,将仅剩的两坛酒,送了过去。 两个乡民犹豫了下,终究是接了过去。 “欠小东家一情。” 徐牧也不在意,送酒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投缘。 “小东家,我等再饮一轮,如何?” “好。” …… 汤江城的西门,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入。今日是月头酒市,对于一个府官而言,并非是多大的事情。 此番来西坊,无非是为了营生,按着过往的规矩,四大户该缴月钱了。 “府台大人请稍后,先前酒市的人还未散退,我等这就驱赶走。” 华贵马车里,并无声音传出,传出的,只是觥筹交错的声音,以及至少两个花娘的嬉笑声。 官兵冲入人群。人群再度骚乱。 江岸边。 徐牧放下了酒碗,转过头,心里升起疑惑。 “小东家好酒。”两个乡民仰头大笑,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唯诺的模样。 “小东家觉得,这天下好看否?” “太苦,不甚好看。”徐牧压低了声音。 两个乡民笑得更欢,笑得徐牧整个身子微微发麻。 “小东家伸手。” 徐牧怔了怔,但还是伸出了手。 一道刀光划过,手臂上,已经渗出了鲜血。 “此一刀,斩断小东家的嫌疑。” 动作太快,以至于在场的人,都有些懵逼。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两个乡民弃了酒碗,蓦的平地而起,藏在怀里的短刀,也眨眼间抓在了手上,踩着脚步掠去,动作快得似要飞起来一般。 “东家,是那些侠儿!” “我等快走!” 徐牧还处在震惊之中,原先两个卖苞谷的乡民,这转眼间的,便成了传闻的江湖侠儿。 “越来越多侠儿了,莫不是要杀府官!” 徐牧咬着牙抬头,发现面前不远,至少有七八道人影,从埋伏的各处纷纷掠动。 不多时,便与官家杀成了一团。 “牧哥儿,我去帮忙。” “回来。”徐牧沉着脸。这帮的什么忙?帮那些侠儿?走落草为寇的路子吗? 还是帮官儿?贪官多死两个,徐牧也不可惜。 “先回庄。” 取了麻布,徐牧迅速裹好了伤口,催促着司虎驾车,不多时,便推开人群,一路往东坊的街路奔去。 在后头,一声声的怒吼,震耳欲聋。 …… “东家,我见着了。”约在黄昏时分,去打探消息的陈盛,急匆匆回了庄子。 “四大户的人赶来,和官家一起,杀死了七个侠儿,都吊在城门口的塔楼上。那二位死的最惨,连尸体都被割烂了。” 徐牧闭了闭眼。 他发现在这种乱世活着,当真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 “牧哥儿,先前就该帮的。”司虎还在闷闷不乐,在他的脑海之中,何尝没有一个除暴安良的念想。 “帮了,然后呢。”徐牧冷声开口,将司虎拉了起来,指着聚到面前的二十个庄人。 莲嫂,姜采薇,夏霜,老秀才……这些人都站在眼前,脸上多少都带着惴惴不安。 若没有遇到徐牧,这些人,都该在边关小城里,艰难地苟活逃亡。 “我且问你,你杀得痛快了,然后怎么办?” “你以为我不想杀?一个个狗官酷吏,逼得我快走头无路。” 司虎脸色沉默。 “二十二人,当初都是跟着我,从边关一路走来。这世道,得先活下去。活下去了,再去讲道理。” “用你的拳头讲道理。” “老子把你们从边关带出来,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一时间,徐牧只觉得烦躁无比,或许在司虎的眼中,他如同懦夫一般。 但在没有实力之前,他只能如此。隐忍,蓄力,厚积薄发。直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力量,踩在腐烂王朝的秩序之上。 第八十六章 遇个良人 “哪位是徐坊主。” 临夜了,七八个带刀官差,冷冷立在了庄子前。这一幕,让原本有些愧疚司虎,又恼怒地起了身。 “虎哥儿,别急。”姜采薇急忙走来,宽慰了句。虽然是这般说,但她抬起的脸色,分明也紧张无比。 “官爷,我是东家徐牧。”徐牧微微一笑,不用猜都知道,肯定又是哪个狗犊子恶意举报,举报他和那些侠儿有染。 “官爷且看,今日发生祸事,我离得近了些,也受了一刀。”徐牧抬起手臂,露出还隐隐渗血的伤口。 “见着了,徐坊主好生休养。”七八个官差语气怏怏,又无证据,又见着徐牧受伤,吐出一句后,便懒得再打交道,踩着夜色沉沉离开。 即便是远了,徐牧还听得见镣铐厮磨的声音。 这斩断嫌疑的一刀,在徐牧看来,是那两位侠儿,给出的最好礼物了。 “陈盛,留人值夜。剩下的,便回屋睡觉。一千坛的订单,过几日还有得忙。” 转过身,徐牧长长吁出一口气。 …… 几日后,侠儿的事情,总算是冲淡了些。傻弟弟司虎,还好没有受什么影响,依然是顿顿十个馒头,该吃吃该喝喝,昨日还跑出去,骗了邻人孩子的半串糖葫芦。 至于那位小刺客,仿若人间消失了一般,许久没有动手了。但这种感觉很难受,让徐牧觉得如鲠在喉一般。巴不得哪天抓着了刺客,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城门口的吊尸,曝晒三日也收了回去,草草用席子裹了,葬在了乱坟岗。 这一切,仿佛与徐牧无关了。又仿佛紧紧相连。 “东家,是不是该收粮了。”陈盛洗着那头伤愈的狄马,转头开口。 “自然要收。” 一千坛的单子,总不能再耽误下去。这一出酒市的起势,估计四大户那边,又要下绊子了。 别说汤江城附近收不到,估计去了丰城,也同样收不到。上一次的粮食,还是陈盛去丰城乡下的庄子,抬高了价钱收回来的。 这一回再去,人家粮仓还空着呢。 “东家,只能往澄城那边去。过了澄城往前,或许会收到粮食。” “来去要几日?” “六七日。” 六七日,时间还来得及,和那些酒楼掌柜约定的交货时间,是下月的月头。 “陈盛,这一轮你莫要去。” “啊?东家怎的?” “留在庄子里,小心些应付。” 陈盛为人稍稳重一些,留守庄子,反而会更好。 “我听东家的。”陈盛点点头。 “便都留在庄里,记得莫要入了别人的圈套。若有人打主意,你便说,边关那边的赵将军,过几日会来庄子探访。” 边关小将赵青云,算是他们认识的唯一一位官家人了。徐牧前两日还想着花银子,去探听一番赵青云的消息,但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说,赵青云总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百头军功的抚恤,估计也带到了吧。 “东家,我一定小心行事。” 徐牧欣慰地一笑,并非是他过分谨慎,而是现在的光景,便是如此。虎口捞食,四大户估摸着都暴跳了。 不过,临近内城一带,四大户也不敢做出抢庄这等祸事。 “长弓,你也留下,早些把身子的内伤养好。” 弓狗坐在角落,捧着姜采薇煮好的药汤,静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在东坊,还有黑夫这帮棍夫在。明的暗的,估计问题都不大。 “徐、徐郎,夏霜有话想说。” 徐牧刚吩咐完,姜采薇带着丫鬟夏霜,急步走了过来。 夏霜红着脸,磨蹭了好一会,都开不了口。 “徐郎,奴家和夏霜想跟着去一趟。”到最后,还是姜采薇说了出来。 “跟着去……作甚?” “夏霜想顺路去澄城那边,看看夫君。” “尤文才?” 徐牧怔了怔,才想起这么个人物。 “我先前买了些好瓜,晒了些瓜干……他喜欢吃这个。东家,我去书院见一面,送了瓜干和衣服就回来,不耽误他读书。” 徐牧心底叹息。 他可不觉得尤文才会在书院好好读书,说不定在澄城的哪个清馆酒楼,花天酒地呢。 “真要去?” “东家,要去。” “那便去吧,采薇,你也同行。” “谢谢徐郎!” 两个苦命女子,一时间都欢喜无比。 “司虎,去套车。” …… 不多时,一辆驰行的马车,便碾着烟尘,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从东城门行了出去。 为防止小刺客的手段,这一轮徐牧学聪明了,特地在马车窗上,打上了木隔板。 除非是说,小刺客挡路截杀,才会有机会。 但这一路不仅是带着司虎,还有周遵和另外两个青壮,尽皆骑了烈马,挂了长枪铁弓,隐隐带着萧杀。 车轱辘滚过平坦的官道,滚得飞快。 远远在后,骑着马的黑燕子,吞了两口碾起的烟尘,表情有些委屈。 “成名一十八载,我就想杀个小东家,怎的这般难。” “识得我么!暮云州黑燕子呐!” 官道如蜿蜒的蛇印子,在绿林与崇山之间延伸。 坐在马车里,徐牧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惹得姜采薇急忙递来手帕。 “无事的,估计被贼惦记了。” 揉了揉鼻子,徐牧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夏霜,觉得还是打个预防针为好。 他可不指望尤文才那狗货,会有什么“糟糠妻,不可弃”的桥段。 “夏霜,这一轮去澄城,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徐家庄的人。” “东家这是何意?” 夏霜愕然抬头,在旁边的姜采薇,也有些发懵。 徐牧干笑了声,“听说澄城繁华,怕尤兄迷了眼。” “东家,我家夫君不是这般人,他日日苦读的。”夏霜听着,脸色一时紧张。 日日苦读,捧着那份春宫手抄吗。 “我家夫君说过,他今年是有机会的。若是中了,便会去官坊任吏,一年高升为大吏,三年升为府官。” 徐牧叹着气,“他是不是还说,每月的官俸会很多。” “东家怎么知道,夫君说每月有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么? 望州老官差做了一辈子官坊的大吏,月俸也不过八钱银子。 好大的舌头。 “东家,我家夫君今年有机会的。” 徐牧艰难点了点头,心底知道,面前的小丫鬟夏霜,估计是劝不动了。 但这一趟的路,夏霜必然要走。 就好像当初小婢妻姜采薇一样,取了苦籍,只身入望州城。这偌大的乱世,遇个良人,就好似大海捞针一般。 第八十七章 吾兄刚从边关而回 内城一带,细算的话,至少有二十余座大城。 纪江自西往东,奔腾流淌三千年,不知养活了多少人,也堆出了一座座富饶的城市。 放在这二十余座大城之中,澄城并不算多繁华。但难得可贵的是,澄城人杰地灵,不知出了多少名门公侯,智学之士。放在城里走两步,你一个不小心,都极有可能,会与某个告老还乡的老夫子,撞个满堂彩。 也由此,澄城的学子书生气,是最为繁重的。 当然,这一切与尤文才无关。 “东、东家,你也尝一个。” 马车里,夏霜取出瓜干,小心翼翼地往前递。她有点担心,小东家徐牧,会不屑吃这些东西。 却没想到,徐牧一下子接过,直接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手艺不错,白便宜那老不俢了。” 夏霜面带喜色,把瓜干重新缠好,和缝绣的一件褂衣,紧紧抱在怀里。 那模样,多少带着小媳妇出嫁的喜悦。 徐牧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到时候老不俢尤文才,乱扯个犊子,欺了这么一个好媳妇,顶着官司也要把他腿打断。 “鱼!鱼!” 即便喊停马,司虎也莫名其妙地抹了一把口水,抹完方才回头。 “牧哥儿,澄城到了的。” 徐牧探出头,四顾看了几眼,才缓缓走下马车。 不比酒城汤江,面前的澄城显得要斯文得多,红妆白装的彩旗,插满了城头。 连着守城的兵卒,也文绉绉地束起了发冠,修了胡茬。 这一轮,并未要给银子,反而是出示牙牌后,被守城兵卒一番礼让,一行人有些无语地入了城。 “牧哥儿,这是个好城。” 司虎的脑回路很简单,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觉得澄城不错,自然就说好城。 但徐牧并不这么想,并非是边关的山河破碎先入为主了,而是很单纯地觉得,这颇有几分粉饰太平的意思。 时间不多,牵着马的周遵,问了路人之后,终于寻到了澄城书院的位置。 “徐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婉婉?”马车里,姜采薇脆生生地开口。 “婉婉?李小婉?” 徐牧脸色古怪,才想起这个祖宗,也是在澄城里的,还是位官家小姐呢。 但他无半分巴结的意思,实话说,七侠儿刺杀府官的事情,对他有些触动。 非黑即白的世界,没有灰色。若有一日,他真走上落草为寇的路子,该怎么和李小婉相对。 “先收粮,下月头要交酒了。” “奴家听徐郎的。” 姜采薇急忙掩住眼里的微微失望,慌不迭地点头。 不多时,马车行过几条街之后,终于再度停下。等徐牧下了车,才发现眼前目光所及,已经是一座恢弘且古朴的大书院,穿着梅兰竹菊的书生学子,来往络绎不绝。 澄城重文,名不虚传。 “采薇,你们先在车里等一下,我去打听打听。” 走前几步,徐牧刚拱手,拦住一个小书生。还没开口,小书生已经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遁开。 “东家,要长揖,这些书生小气得很。”周遵从远处跑回来,不断骂骂咧咧。 长揖,即是文士交际礼仪,拱手高举,然后鞠躬。 徐牧只觉得满口牙都酸了。 好不容易学了模样,才有一个呆头书生愿意开口。 “尤姓,文才?可有表字?” “记不太清表字了,原先是边关那边的书生。” “没听过。” 徐牧眼神微微无奈,如他所想,狗货尤文才,哪里会端端正正地去读书赴考。 “徐郎,没人识得吗?” 徐牧沉默了下,点点头。 坐在马车里的夏霜,抱着瓜干和褂衣,身子又哆嗦了几分。 “喂,莫挡道啊!”这时,书院里一列奢华的马车,刚巧出了书院。 实则并没有相挡,对方只需挪个车头,便能大大方方地过去。 皱了皱眉,徐牧抬起手,让司虎把马车挪去一些。 岂料,那马车错身之时,分明有一大把的果皮瓜子壳,从马车窗里扔了出来。很准的,尽数扔在了徐牧身上。 没等徐牧开口,司虎铁塔般的身子已经怒然而起,冷冷挡在马车前。 赶车的老马夫威胁了几句,并无作用,只得急忙回头,匆匆喊了声“少爷”。 一个瘦弱书生骂骂咧咧下了车,不多时,已经跳到面前,装模作样地弯腰找砖头。 司虎古怪地弹了个手指,那书生便飞退十余步,摔在地上喊了一阵,便爬起来嚎啕着往书院里跑。 徐牧抽了抽嘴巴,催促司虎驾车,先离开书院再说。 “莫急,我等会再去旁边问问。”重新上了马车,徐牧安慰开口。左右都来了一趟,狗货尤文才是死是活,总归要打听清楚。 “司虎,行车。” “司虎?” 徐牧微微不悦,探出头来,脸色蓦然一怔。 在他的面前,已经成了梅兰竹菊的海洋。 几十个小书生挽起袖子,捡了砖头抱了木尺,咿咿呀呀地高声叫嚣。 说好的文士之风呢,且当那一份温文尔雅喂了狗。 “东家,这要不要打嘛。” “赶走!” 周遵勒起缰绳,烈马只跑了半圈,便已经有八个书生落荒而逃。 “莫得意!吾兄刚从边关而回,拢共杀过三十几个狄人,两个百夫长!帮助边关望州,打退了北狄人九轮攻城!” 徐牧一时怔住,这战绩,封个侯爵都算轻了。 “吾兄来了!吾兄来了!” “粗鄙野夫!受死罢!” …… 汪云走得很慢,怕走得快了,几个仰慕的闺家小姐跟不上。 “那会在望州城头,是万箭齐发,刀光剑影,我辈虽是读书人,但国有难,岂能坐视不理。我倒提双刀,从东城头杀到西城头,那些个狄人蛮狗,呵呵,见着我和范兄,尽是神色惊恐,落荒而逃——” 汪云顿住了声音,顾不上几个闺家小姐的催促,站在书院前,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他见着了。 又见着了那道人影。立在黄昏之中,身形端端正正。 回了澄城,每日睡觉之时,那一幕幕的厮杀与惨象,总是不停跳脱出来。 虽然相隔没几日,但看见了那道人影,莫名地就觉得很安心。 瞬间,潜伏的小矫情涌上脑海,他一下子红了眼眶。 “看,吾兄都气哭了!你完蛋了!” “吾兄冲过去了!” “吾兄当初在望州之时,手提双刀,从东城头杀到西城头。” 稍等几息时间。 他们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经像孩子一般,痛哭涕流,抱住了那位好大胆的小东家。 “徐坊主,你怎的才来看我!我想你啊!” 第八十八章 且当我是故人 夜色暗下。 澄城的雅堂酒楼。 徐牧一脸古怪地坐着,看着面前的范谷汪云两个,又是倒酒又是敬酒。 虽然说当时是顺路捎的,但现在来看,似乎感觉还不错。 “徐坊主,我等再敬你一杯。” 徐牧大大方方地举起酒杯,和范谷两个,碰了一下。边关到内城,一路凶险,不管怎么样,也算同生共死了一轮。 还好,这两位多少还讲些恩义。 “一眨眼,二位都做大哥了。”放下酒杯,徐牧犹豫着打开话题。 面前的范谷汪云,脸色一下子涨红,急忙端着酒壶,围着又敬了一圈。 不仅是徐牧,这一路上,长路迢迢的,哪怕是司虎周遵这些人,都没少替这三个祖宗操心。 “徐坊主,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婉婉了。不过你也知道,毕竟是官家小姐,我估计要明日才能来——” 哐。 范谷的话没完,李小婉已经咬着嘴唇推门而入,头发没梳,胭脂没扑,连身上的绫罗长裙,都沾满了灰尘。 她进了内厢,招呼也不打,便急急走到徐牧面前。 “登徒子!你来澄城作甚?” “是路过。”徐牧表情无语。 “胡说,你定然是想来看我……们。” “你错了,恕不高攀。当真是路过,这几日还要去收粮。” “千刀万剐登徒子。” 李小婉气鼓鼓地坐下,稍等,才走去姜采薇旁边,又变得欢喜起来。 “婉婉,你家护卫不拦你么。”范谷脸色惊奇。 “姑奶奶爬墙的。”抬起头,李小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蓦然转了头,朝着徐牧瞪去几眼。 徐牧懒得看,左右这个祖宗,早就得罪烂了。 “徐坊主要找尤文才?” 酒过三巡,话匣子一打开,一群人变得越发熟络起来。听到尤文才的名字,敬陪末座的夏霜,也急忙抬起了头。 “范谷,我记得当初,他说要跟着你二人去求学吧。” “呿!他求的什么学!” 范谷汪云两个,皆是神色鄙夷。 “徐坊主不知道,先前你给了他一些银子,便日日去清馆酒楼,花完了,还问我二人借,一回几两的,也借了三四回。” “又无地契,家中又无产业,我等也是念在朋友一场,能帮则帮。盼他读书起势,来年中个秀才。” “徐坊主你不知道,托了关系让他入书院,读个几日他便喊累,自个跑出书院了。” 听着,徐牧嘴角冷笑,一语中的,尤文才哪里是读书的料,若真是寒窗苦读,也不至于三十多岁,连个童生都混不上。 “他人呢。” 范谷和汪云两个,明显有点欲言又止。 徐牧顿了顿,便猜出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三观,夏霜还坐在这里,想了想后,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岂料到。 是夏霜自个开了口,“二、二位,且讲一下,我夫君的事情。” 脸色里,满是惊慌失措,还带着些许的期盼。 范谷转过头,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徐牧,待徐牧沉默点头后,才继续打开话匣子。 “尤兄最近不得了,傍上了个老官头,想着去入赘,前些日子,还问我写休书的事情。” “徐坊主是不知道,那老官头的姑娘,年逾三十了,又丑又恶,偌大的澄城,连最穷的散户,都不敢上门提亲——” 汪云住了口,因为他听见,内厢里已经响起了啜泣的声音。 在角落里,并不起眼的夏霜,已经哭得眼睛红肿,一直抱着的瓜干和褂衣,也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手,掉到地上。 徐牧一时心酸。 这天下间最苦的桥段,莫过于负心郎抛弃糟糠妻。但不管如何,还是先前那句话,这一步,夏霜终究要走。 姜采薇也红了眼,和夏霜情同姐妹,见着夏霜这副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范谷,那东西离着多远。” 范谷怔了怔,才明白徐牧的意思,盘想了会开口,“徐坊主,并不远,不过几条街的路程。” “带我去。” “采薇,你二人一同去。” …… 即便入了夜,澄城的街路上,依然繁华无比。清馆姑娘的媚笑,面摊小贩的吆喝,还有行人抖银子袋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锅大杂烩。 范谷汪云两个,难得又抱起了柴棍,脸色露着兴奋。 那一会在边关岁月,虽然一开始没胆,但好歹是慢慢练了些,若不然,如何能成为澄城书院的兄弟双煞。 “徐坊主,便在前头了,那老官头是官坊里的差头。别看平时不得了,见了我爹,也得喊一声范老爷。” “也得喊我爹汪员外。” 两个拼爹少年,一路喋喋不休。 徐牧没有任何情绪,心底只有一个想法,把这狗货尤文才揪出来,先狠狠抽一顿。 “徐坊主,到了。”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一座宅院,在四周低瓦矮屋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富贵。 院子的门还开着,传出女子尖锐扭捏的声音,以及男子略微熟悉的谄笑。 抱着瓜干和小褂的夏霜,脸庞再度涌上哀伤,整个人顿了顿后,匆忙又小跑出来,跑过昏暗的天色和骤起的犬吠。 徐牧以前不知道,如果世界崩塌,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但他现在知道了。 几十步外的小丫鬟夏霜,立在灯光摇曳的院门前,只立了一会,整个人突然毫无预兆的,瘫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的来了!走,你快走!” 尤文才惊慌地身影,一边匆匆关上院门,一边指着地上的夏霜,低声喝骂。 “尤郎,我带了瓜干,还有亲手缝的小褂——” 夜色下,尤文才羞怒地抬起腿,将递到面前的东西,一脚踢飞。 “我如今吃的是蜜脯,穿的是绸缎!你莫要误我,你快走!” “你若不走,我踢死你!” 那条腿,终归是没有踢出去,反而是匆忙收了回来。 尤文才颤了颤身子,看着走到面前的人。 “徐兄,你既然同来,便请做个公证,我尤文才自今日起,与这村妇了去关系,日后休戚无关。” “本东家同意了。”徐牧冷冷应声。 在后,追过来的姜采薇,也心疼地把夏霜扶起来。 “徐兄是个聪明人。”尤文才大喜,“你也该明白,她这等村妇,是配不上我的。” “尤兄,我都明白。”徐牧招了招手,旁边的范谷,急忙递来柴棍。 “你二人,此后休戚无关了。” “确是……但徐兄,你拿了棍棒作甚。” “以前忘了讲,我是看在夏霜的面子上,懒得揍你。但现在你与我徐家庄,再无半分关系。” “本东家,便不忍了!” 抄手一棒,徐牧冷冷打去,打得尤文才捂着手臂,摔翻在地。 “你若是够胆,便喊大声些,把你老岳丈和丑妻都喊出来。” 尤文才哆嗦着身子,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嘭。 又是一记重棒,尤文才半个头颅,顿时肿了起来。 在场的人,皆是吸了一口凉气,许久了,都没见过小东家这般动怒。 “莫打、莫打了!徐兄,水往低走,人往高走,这并无错!” “且看着,你带着这帮庄人,无权无势的,能走多久!倒不如都散了,各找下家!” “这世道,你若无钱,便会活得像狗一般!” 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破罐子破摔,头破血流的尤文才,梗起脖子,振振有词。 “你也莫笑我,我找我那老岳丈打听过,在边关的那位小校尉,已经带着你的军功,擢升成破狄将军了!” 徐牧怔了怔,立在昏暗中,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发颤起来。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也只有你才会这么傻,想什么抚恤忠烈遗眷,安顿庄人——” 轰! 柴棍重重打在地上,折断成两截,一时间木屑纷飞。 尤文才惊恐地抱着脑袋,待回了神,发现自己并未被打到的时候,整个人松了口气。 “徐兄,且当我是故人吧。” “晓得了。” 徐牧苦涩地应了一声,胸口发闷无比。并非是因为尤文才,而是小校尉赵青云。 “夏霜,这人以后是生是死,都莫要管了。有一日,他哪怕跪在庄子前,也请列位当个瞎子!”迈开脚,徐牧冷冷往前走去。 “请看着,我日后定会富贵!大富大贵!”尤文才仰着头,状若疯狂地怒喊。 街路上晚风吹过,夏霜捂着脸,一时间哭成了泪人。 第八十九章 富贵李府 马车上,夏霜还在哭。马车行了一路,她便哭了一路。到最后,只能寻了个客栈,暂住下来。 按着范谷汪云的说法,是完全可以做贵客,去二人家中休息的。 但徐牧想想,还是拒绝了。 “登徒子,你明日来我家。”李小婉鼓着脸,骂不离口。 “去作甚,不去。” 对于赵青云的事情,徐牧胸口还有些发堵。小祖宗的话,这等时候,可以自动过滤了。 “常记粮行的少爷,在我家府上。” 徐牧顿住脚步,转了头,表情露出错愕。 常记粮行他当然知道,当属内城一代,能排上前三号的大粮行。 “你想做二道?若是如此,我倒是可以多给些佣金。” “放屁!”李小婉脸色涨红,“采薇姐和我讲了庄子的事情,姑奶奶在帮你!” “只等半日,你爱来不来。” 李小婉咬牙切齿地往前走,走多了几步,还不忘回了头,再瞪徐牧几眼。 轮到徐牧有些发懵。 “徐郎,婉婉也是好心。” “但愿……的吧。” 徐牧揉了揉头,只当李小婉在报恩,边关这一路,可没少为她操心。 夜色越发地暗,范谷和汪云两个,也匆匆告辞,追着李小婉的人影,边喊边跑。 不多时,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列位累了一日,今夜好生休息。” 秉持于安全为上的信念,临睡前,徐牧还是吩咐了周遵,轮流值夜。 躺在木床上,徐牧迷迷糊糊睡去。沉沉的梦境中,他梦到赵青云在一望无尽的狄人草原,驰马仗剑,四周尽是厮杀与怒吼。 转瞬间,又梦到望州南城门前,那一筐堆着一筐的难民头颅,到处都是血,染红了眼睛。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故人之音,如雷贯耳。 …… 清晨,有阳光从虚掩的窗户透入。 徐牧睁开眼睛,揉了许久额头,才让脑胀的感觉缓缓消去。 “东家,夫人喊你吃早点。” “晓得。” 披了长袍,将长剑系好,等走下楼吃完早点,澄城外的日头,已经悬在了高空。 李小婉家的府邸,路子并不难走。沿着繁华热闹的主街,驾着马车,一路行到尽头,便远远看见了一座精致富贵的府邸。 四个束着发冠的护卫,认了模样问清了姓名,方才恭敬地让开身子,将徐牧一行人,往府邸里请去。 面前的景致,在踏过铺满鹅卵石的步道后,一下子豁然开朗。 朱红门,白玉阶,彩色的琉璃瓦。 绿柳周垂,与一汪小碧湖相映得彰。亭台楼阁,在花园锦簇中错落有致。 “牧哥儿,这小祖宗家里,得有多少钱呐?” 不仅是司虎,在场的人都尽皆发出惊叹。 连徐牧自个也没想到,李小婉的家境,居然富贵如斯……但愿汝父不是贪官才好。 “采薇姐!” 李小婉难得梳了个惊鸿髻,披了件四色绫罗长裙,踩着小碎步,欣喜地走来。 依旧不忘瞪了徐牧两眼。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徐牧敢肯定,他要是再多扯几句混账话,那帮跟在后头的护卫,就要凶神恶煞地扑过来了。 徐牧突然想起,当初在边关庄子,那二百两酬金他拒之不受的模样,当真是蠢得发绿。 二百两银子,对于这等人家来说,九牛半根毛。 “跟我来。” 李小婉显得极其高兴,亲昵地牵着姜采薇的手,一路往前走。行过一条笔直延伸的青石道,便到了府邸的正堂前。 远远听着,便不时有笑声传出。 徐牧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为了这桩生意,他特地换了件长袍。别的不说,真要和常记粮行谈拢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用再为收粮食发愁。 “爹,常公子,徐坊主来了。你们可别怠慢了,徐坊主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小婉的这一句,终于让徐牧心头微动,这妮子,是在帮他撑场子呢。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破落户小东家,寻常是没什么机会,能上这等大场子的。 两道人影,从正堂里笑语盈盈地走出,其中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还多走了几步,热情握住了徐牧的手。 不用说,这自然就是李小婉的父亲了,先前听李小婉说起过,好像叫李硕墨。 “婉婉,带其他的客人,先去里间休息,早已经备好了宴席。” 李小婉点着头,再度拉起姜采薇的手,带着司虎等人,往旁边的青石小道走去。 刚走远。 李硕墨便松脱了徐牧,脸上的面容,也变得沉稳不动。站在他旁边那位常公子,打了个很无趣的哈欠,率先转身入了正堂。 “徐坊主,在这先站片刻,等会去那边吃个宴席。常记粮行那边,每月会供你二十车的米粮,按收购价格来算。” “你就不用进去了,我这还有事情。” 多走两步,李硕墨又突然转了身,皱着眉又开了口,“险些忘了,日后无事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来澄城。记得就行,站一会再去吃席。” 徐牧立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一条狗,等着主人丢骨头,然后叼了骨头便跑。 但他不想做一条狗,他想做人,哪怕在乱世,也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他迈起脚步,拢了拢身上的长袍,越过雕着瑞兽的门桩,踏了进去。 古朴的正堂里,正在拨着茶沫的李硕墨,抬起头,目光变得微微愤怒起来。 那位常公子,难得露出古怪的笑容。 “徐坊主,我没让你进来。”放下茶盏,李硕墨声音不悦。 收粮的事情,他已经给了很大的脸面。每月二十车,还是按着收购价来算,若换成其他的小东家,早该笑开花了。 徐牧没有立即答话,依旧正步走入,随即,稳稳站在了堂前。 “徐坊主,你这样不好,显得没有自知之明。” 李硕墨站起来,脸上已经有了恼怒。这年头,多的是各种往上钻的后生。 他并非是不给年轻人机会,相反,身为大纪朝的五品巡抚,这两年间,他一度提拔了不少后辈。 当然,并非是那种市井挣扎的寒门小徒。这天下间,有人吃米,就会有人吃糊糊。有人着绸衫,就会有人穿烂麻衣,这原本就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在他看来,徐牧一介市井之辈,不过是挟恩自傲,这等人,路子走到尽头了。 第九十章 一桩好生意 “边关一路烽火,你救下小女,可谓有功。收粮之事,已算一番回报。”李硕墨语气淡淡。 小东家的不识好歹,让他有些生气。若是懂事一些,这时候,也该退出去了。 偏偏。 那位小东家,还是稳稳而立,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尊上,我想与常公子,谈一桩好生意。”稍息,徐牧微微拱手。 这番话,让李硕墨更加气怒。 “谈生意?你二两碎银的生意,不害臊吗。” 徐牧面色不变,高举长揖。 “坦荡磊落,不曾害臊。九层之台,始于累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江鲤敢跃龙门,飞鸟可渡千山。达者,亦能不问出身。听说常记粮行,祖上也曾是贩米小郎,当能知晓其中。” 这番话,仅让李硕墨再度冷笑,多少年的朝堂老油子,岂会被蒙到。 起了身,他准备喊来护卫,把徐牧拖出去。哪怕宝贝女儿再闹,也认了。 “世叔,且喝一盏茶。”常公子突然开口,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并非是惊喜,而是觉得有趣。 “本公子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请开始。” 徐牧并无任何急促,语气反而越发沉稳,这一幕,让端茶的李硕墨看到,又是一阵不舒服。 “我徐家庄与常记粮行的生意。每月,要一百车的米粮。” “价格呢?” “按着市价来收。三个月后,我徐家庄每月,所需达到五百车。” 常公子靠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失望。 “内城一带,多的是要粮食的人,你是觉得五百车的米粮,是很大的生意了?” “可知汤江城的四大户,每月所需,都要一千车了。” “这一千车,似乎不是常记粮行的生意。” 徐牧笑了笑。收粮的事情一度困扰,早些时候,他便把各个粮行和大些的农庄,都打听清楚了。 那位常公子微微一顿,也继而跟着笑起来。 常记粮行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很关键的一个原因,是把持了整个内城附近的小半些农庄。连朝堂里的户部,在遇到赈灾荒年,也需要从常记粮行购粮。 当然,在常记粮行之上,另有两个大粮行,几乎垄断了半个纪朝的米粮生意。 三者之间,以常记粮行最为势弱。 “半年后,汤江城四大户的酒,若是再卖不出去,便不会收粮。而我徐家庄,只会从常记粮行买粮,四大户先前从别处收一千车,我便从常记粮行,收两千车。” 噗。 李硕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好笑地掏出手帕,把脸抹个干净。 内城一带,汤江城的四大户,能屹立百年不倒,自然有一番道理在。这些百年的世家,连他也不好招惹。 好家伙,面前的后生,居然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半年时间,要吃下四大户? 常公子也露出笑容,眼睛里却迅速闪过精光。 “你先前说,头三月,每月需要一百车的粮食?” “正是。” “婉婉亦是吾妹,这一轮,便算我报恩了。”常公子静默片刻,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牌,递到徐牧面前。 “日后要取粮,让你的庄丁带着玉牌,去常记粮行即可。半年后,若要不到两千车,这酒坊庄子,我劝你还是别开了。” 白脸黑脸一起唱,生意人的手段,向来如此。 徐牧平静接过。 他心里明白,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场合作。当然,关系不对等,至少现在不对等。 直到有一天,徐家庄披荆斩棘,吃下了内城一带的酒水生意。到那时,和常记粮行的合作,才能真正升华到另一层牢固的关系。 “生意都做了!还不出去!”李硕墨冷着脸,怒斥一声。对于这个钻出路的小东家,他越来越讨厌。 常公子打了个哈欠,没有半分做和事佬的意思,一百车的粮食,换来一个虽然渺茫的机会,并不算太亏。 徐牧不卑不亢,拱了手,转身走出正堂。 …… 并没有走去里间,而是沉默地站在青石道上,只等了半柱香,姜采薇这些人,便急急走了出来。 走在最后的司虎,明显还没吃饱,怀里还鼓鼓的,不用猜都知道藏着打包的肉食。 “徐郎!”姜采薇踩着碎步,远远地便喊了一声。 徐牧堆出笑容,也几步往前走去。 “登徒子,你怎的不去吃宴席。” “又不饿。对了,多谢李姑娘。”站在李小婉对面,徐牧难得拱手相谢。 “你、你为何要谢?”李小婉脸上写满了委屈。 “你不知,这样会显得生分么。” 徐牧愣了愣,他原先想着,虽然两个人都看不顺眼,但人家帮了这么一个大忙,倒不如放低姿态,也好找个台阶下。 但这小祖宗怎么回事,还讲不讲逻辑。 “罢了,左右你也是个傻子。”李小婉鼓着脸,拂了两下绫罗薄袖,莫名其妙地转身离开。 徐牧怔了怔,脸色蓦然气怒。 “牧哥儿!忍住,忍住!这里可是李府,她爹是当官的!还请吃饭了!”怕徐牧又要回骂,司虎急忙拖着徐牧的手臂,往李府外头拉去。 走出李家府邸,一场无妄的羞辱,随着收粮的水到渠成,徐牧已经露出笑容。 “东家,常记粮行那边,谈拢了?” “谈拢了。这月头,便会送一百车的粮食来。” “一百车?东家,这、这就不用四处去找粮食了?” “当然。” 在场的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收粮食确实是糟心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徐家庄眼下,无权无势的情况之下。 还好,总算是解决了。 “走,先回汤江。” 趁着还有日头,马力快一些,应当能赶得回汤江城。 “徐、徐郎,明日澄城有事。”姜采薇有点焦急,又怕徐牧会生气,一时间,也没把事情说清楚。 “东家,是这样,那位小祖宗说,明日刚好是澄城的文祭,让我等多留一日。” “文祭?那些书生瞎闹腾,我们去做什么?”徐牧怔了怔。大纪边关的烽火历历在目,他可没闲心,陪一帮子的书生怨天尤人。 “小祖宗说,东家懂诗文,想请东家去会诗,以后好做个儒雅些的人。” “我去作甚!”徐牧了无兴致,却突然又想起,这一桩收粮的生意,李小婉确实帮了大忙。 “那她先前又不说?” “东家,你们先前在吵架……” “她骂我,我可没回骂。”徐牧揉着额头,想不通李小婉是几个意思。 “罢了,便多留一日,且当看猴戏了。” 第九十一章 我爹喜欢 澄城文祭并不在白日,而是在夜晚。夜幕才挂上丁点星光,李小婉的车驾,便已经到了客栈前。 从车上走下,李小婉还带着微微怒意。 “登徒子,你日后生意做大,肯定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你风雅一些,生意就会好做一些。” 李小婉的这句,并非是虚话。即便边关千百里烽火,但内城一带,多的是各种附庸风雅的人。 “劳你费心。” “呸,要不是为了采薇姐以后的幸福,你以为我愿意帮你。” 徐牧努着嘴,很给面子的拱了拱手。 二辆马车,开始从客栈出发,怕文祭那边多有拥挤,周遵和另外两个青壮,索性留马在客栈,上了马车同去。 “今年文祭的彩头,是一顶鹤翎帽,据说是取了皇宫珍苑里的仙鹤翎羽,还嵌了几颗南疆进贡的明珠。” 李小婉说的认真,试图勾起徐牧的好胜心,但她很快失望了,徐牧除了挠个头,嘛表情都没有。 “喂,登徒子!你真要做一辈子小东家吗!” “又有何不可!”徐牧白了一眼,心里也蓦的涌起好奇。一场澄城的文祭,居然有这么大的脸面,不过再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澄城几百年来人才济济,为大纪朝堂输送了不少血液,被圣宠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离着文祭的街路,还有些远,却已经听得见,诸多书生欢呼的声音。 彩色的灯笼,从街头一直铺到街尾。夜幕的上空,一个个祈天灯越荡越高,直至化成一朵朵的璀璨。 摩肩接踵的街路上,不仅是书生,也有许多游人行走,一步三回头,生怕拉下了某个好看的闺家小姐。 小贩站在墙角大声吆喝,花娘从阁楼媚笑着丢下手绢,花魁在不远处的坊船上,卖弄起舞。 说实话,这是穿越以来,徐牧看过最热闹的景致。一度让他以为,步入了某一场盛世之中。 “东家,这好像不是一场猴戏。”周遵咽了口唾液。 在旁的司虎等人,脸色也同样微微震惊。如他们,在边关之时,哪里见过这等景象。 “什么猴戏?”李小婉凑过头,狐疑地盯着徐牧。 徐牧干笑了声,若是把澄城文祭说成猴戏,估计李小婉又要气怒了。 “登徒子,等会便是文祭的诗会,你便上去,把那顶鹤翎帽赢下来。” “你太高看我。”徐牧有些无语。 这一轮跟着过来,无非是给李小婉面子,毕竟收粮食这个大忙,还是李小婉促成的。 入了街前,两辆马车是没可能往前了,不得已,一行人只能下了车。 几个等在街口的李家护卫,见着李小婉到来,匆匆往前靠近。却不料刚靠近,便被李小婉一顿劈头骂,骂得狗血淋头。 大概意思是,本小姐又不是傻子,不需要人来保护。 按着徐牧原来的想法,这些封建社会的官家小姐,应当是矜持且内敛的。很明显,面前的李小婉,一顿颠覆了他的想法。 “登徒子,往这边!”李小婉喘了个气,熟门熟路地带着徐牧一行人,开始往前走。 迎面走来的不少书生,有认识李小婉的,尽皆堆上媚笑,赶紧过来打招呼。 “婉婉!徐坊主!” 范谷汪云两个,跑得满头大汗,全然不顾后面几个闺家小姐的哭喊。 “她们懂甚!我等与徐坊主,是边关杀过来的情义!” 这句话,让徐牧心头微动,这二人虽然纨绔脾气大了些,但好歹懂得知恩图报。 不像尤文才那等狗货。 “婉婉,我等一起去文祭诗会。” 偌大的文祭,别看什么灯谜戏台挺多,但最有看头的,还是汇拢了无数内城才子的诗会。 当然,包括徐牧在内,这一大帮徐家庄的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李小婉可不管,就认定了徐牧文曲星下凡一般,偏要一路拉过去。 不多时,在几个李家护卫的开路下,一行人便越过了熙攘人流,走到一处开阔的石台之前。 目光所及,多的是衣冠楚楚的书生,大多束冠佩玉,被晚风扬起的绸衫,平添了几分儒雅。 石台最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张玉台,玉台之上,一顶在夜色中透着璀璨的文士帽,煞是好看。 不用说,这就是李小婉嘴里的彩头,那顶御赐的鹤翎帽了。 “东家,那小公子也在!”这时,旁边的周遵,蓦然一声惊呼。 徐牧怔了怔,顺势往前看,赫然发现是卢子钟这家伙,居然也来了澄城。 坐在一张椅子上,卢子钟警觉地抬头,当发现徐牧身边,站着李小婉的时候,眉头一时皱得很深。 这一场文祭,难却同窗相邀,才从汤江一路赶来,却不料,居然在此地,又碰见了那位恼人的瘪三儿。而且,好像还傍上了官家小姐。 “别理他。”收回目光,徐牧语气沉沉。 生意归生意,但这等澄城的盛事上,闹开了终归不好。 “三秋有桂子,十里有荷花。菱歌泛夜去,钓叟牵莲娃。”一个脸面白净的书生,见着人多起来,踱着脚步走到中间,悠悠开口。 瞬间,石台周围,便爆起了阵阵的喝彩声。 身旁的人,即便是李小婉三个祖宗,皆是一副沉稳不动。经历过边关的苦难,这一轮的澄城盛世,好似恍如隔世一般。 “我大纪昌盛四百年,民安物阜,与诸友盛聚一堂,吾心大慰。” 取巧的讨喜话,又迎来了第二阵掌声。 徐牧只觉得好笑,一帮子五体不勤的书生,连刀剑都握不稳,却偏要念叨盛世安康。 他有些想离开了。 比起这些讨喜的颂诗,他更想念在望州城头,筒字营死战不退的怒吼之声。 “姓徐的,你不许走。”李小婉咬着嘴唇,仿若一下子猜出了徐牧的心思,急忙挪着身子,挡在徐牧身后。 “我不喜欢这些。”徐牧微微皱眉。 “我也不甚喜欢。”李小婉抬起头,秀美的惊鸿髻,精致的妆容,被晚风撩起的发梢,一时间,显得楚楚动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爹……我爹喜欢雅风蕴藉的人。” 第九十二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你爹喜欢,与我何干。”徐牧神色无语,“莫不是你爹,要认我做义子不成?” “你终归是个傻子!”李小婉又气得脸色发白,瞪了两眼,气得往前走去。 “徐郎,婉婉怎么又生气了?”姜采薇从后面走来,脸色苦笑。印象中,自家的郎君和李小婉一见面,便会开始吵架。 “我怎知道,莫名其妙。” 徐牧揉着额头,心底认真想了一番,好歹是李小婉邀请他们来的,这样一走,似乎也不太好。 “徐郎,左右都来了,若不然……就等婉婉一起吧。” 吁了口气,徐牧只得点头。 “澄城文祭,不仅是我澄城的盛事,更是内城一带,乃至整个大纪朝的盛事。若不然,我等便以‘盛’字咏诗,拨头筹者,可得这御赐的鹤翎帽!” 一个老者走上石台,言辞凿凿,又是长揖又是拜天,一副老学究的做派。 从旁边书生的嘴里,徐牧知道,这老头来头不小,居然还是澄城书院的老院长。 目光继续往前看,徐牧甚至还看到了李小婉的老爹,以及诸多撑场的官吏。无疑,给这个澄城文祭,更添了几分庄重感。 打了个哈欠,徐牧隐去半个身子,只等这狗屁的文祭一结束,便回客栈休息,来日回汤江城。 “司虎,你抬着头,怎的一动不动?” “牧哥儿,那卢崽子在瞪我等,我自然也要瞪他。” “加油……” 偌大的石台上,在宣布完咏诗题目后,一个个小书生,尽皆开始摇头晃脑,苦思冥想。 徐牧了无兴致,巴不得哪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鸣惊人,早些把鹤翎帽取走,结束诗会。 “登徒子,你怎的不想诗?”气不过的李小婉,又突然折返回来,眼睛红红,似是刚哭了一场。 “李姑娘,你也见着了,我就一个小酒坊的东家,我作啥诗。” “莫喊李姑娘!显得生分!” “喊小祖宗?” “也不行!你便和采薇姐一样,喊我婉婉。” 徐牧脸色古怪,摇了摇头,“我喊不出。” “气死本姑娘也!” 这一次,李小婉终归没有被气走,似乎是决定好了什么,偏要怂恿徐牧快些想诗文。 “百里桂香吹,千山绿影随,万户俱同欢,盛世无饥馁。” 还是先前的那位书生,第一个走了出来,一首诗刚念出,便又惹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位便是玉台城钟府官的公子,果然了得,无愧于年轻才俊之名。” 李硕墨率先开口,眼色里,对面前的书生极为满意。若是女儿李小婉在旁,少不得要撮合一番。 “一开口,便是技压全场了。”旁边有官吏,附声大笑。 “钟公子,若有有空,明日可来府上一叙。刚好,小女婉婉,也甚是喜欢诗文。” 钟姓公子笑着长揖,算是应承了。 人群里的李小婉,看得满脸紧张。 “姓徐的,你争不争气!若是我爹看对眼了,说不定那小东西,就会来我家下聘礼,上门求亲!” “这不挺好,门当户对。” “你、你个烂心肝的傻子!气死我!” 徐牧又打了个哈欠,索性也不还嘴了,任着李小婉闹腾。 很快,零零散散的,又有几个书生上前,诗文没有任何差别的,都是歌颂大纪朝的盛世。 但如今的大纪,哪里还有盛世。有的,只是边关烽火,百姓起义,侠儿杀贪,以及咄咄逼人的北狄。 “好!又是一首佳作!颂出我大纪朝的盛世国体!” 包括李硕墨在内,几个官吏尽皆鼓掌欢笑。围拢着的书生,也是满脸的自傲之情。 “尔等须知,我大纪朝到现今,已经繁华四百余年,兵威强盛,民事安和。只盼尔等多读圣贤之书,来日报效国恩。” “对,我等莫要学塞外的北狄人,只懂牧羊放马,宛若野人一般!” “南疆亦有蛮夷,茹毛饮血,同样不可取!” “唯有我大纪朝,蒸蒸日上!自有万国来贺!” 一首文祭的诗会,短时间,变成了一出浮夸谬赞的好戏。 “牧哥儿,那卢崽子起身了。”司虎突然开口。 徐牧顿了顿,隐隐觉得不妙。 “列位,听我一首。”卢子钟走到石台中间,拱手长揖,朝着四方各自一拜。 “昨夜春风入纪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卢子钟顿了下来,似是在努力思考,如何也想不起来。他揉着脑袋,许久还没吐出后两句。 在旁的书生正听得起劲,急得开始连连催促。 徐牧沉着脸,突然明白卢子钟要做什么。这狗东西,是要把他拉出去。 “列位,咏诗一事,果然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方有真实的体感。喔对了,不知在场的哪位,可曾去过边关。” “或者是,刚从边关而回。” 在场的书生,尽皆一片发懵。边关又苦又打仗,离着他们极远,谁脑子抽了,才会想着去边关。 “咦,这位莫非是徐坊主?啊,婉婉小姐也在。”卢子钟笑着转过了头,看向后头的徐牧等人。 “我记起了,徐坊主……似乎是从边关而回吧。” 不过是叫个名字的事情,偏要玩得这么阴恻恻的。 人群缓缓拨开。 站在人群之后,格格不入的徐家庄一群人,暴露在了视线之中。 “婉婉,过来!”李硕墨声音微怒,一边喊着,目光一边冷冷看着徐牧。 这种往上钻的穷后生,定然是想高攀自己女儿,借机上位。若非是在场的人太多,他都要直接让护卫去拿人了。 李小婉犹豫了许久,看着徐牧,又看着自己的爹,最终垂头不语的,踩着碎步往前走去。 范谷汪云两个,却是挽起了袍袖,紧张地站在徐牧身边。 “徐坊主,为何还不上来呢。”卢子钟露出得逞的笑容,仿佛熟人一般,几步走到徐牧面前,做了一个“请”字手势。 “小东家,你想靠上一株大树,不好意思,这层关系我帮你拔了。幸好,我早看出来了,李大人不喜欢你这等往上钻的贱民。” 压低的声音,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 徐牧都明白了,这卢子钟,是怕他和李家扯上关系,所以才闹了这么一手。 “你的小酒坊,便死在汤江城里吧。” 徐牧淡笑一声,并未回话。和四大户的仇怨,岂是回骂一两句,便能解决的。 “我等请小东家上来,如何!” 在场许多书生并无兴致,没有人会指望,一个破落户小东家,能咏出什么诗文。 一些人,发出了隐隐的冷笑。 这种年头,如尤文才这般的穷书生,不知有多少,都试图攀上他们,继而迈入圈子里。 这等事情最好笑了,富贵少爷和贱民,该各有各的世界,凭什么让你钻上来。 李小婉站在晚风中,想哭,又不敢哭。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她突然发现,即便只有百步之遥,那个人却仿若,越来越远。 徐牧冷冷转了身,带着姜采薇司虎等人,往前慢慢走去,不消一会,便消失在了文祭热闹的街市中。 石台中央,卢子钟舒服地送出一口气。脑子里已经开始盘想,回到汤江城后,怎么把那位小东家玩死。 “我要咏诗!” 在徐牧走后,范谷和汪云两个,不知为何,一下子红了眼睛。 “且上来。” 范谷和汪云齐齐走上石台,发红的眼色里,掩饰不住微微怒意。如他们,也曾随徐牧,一路从边关杀来。 呼出口气,两人对视一阵,冷冷开口。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仅念出两句,在场的,不管是李硕墨还是那些官吏,尽皆起身。围拢的书生,也俱是满脸震惊。这等的诗句,惊煞人也。 “冲天香阵透长阳。” 范谷和汪云顿住声音,许久,咬着牙吐出最后一句。 “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诗念完,场中死寂无声,连卢子钟,也一时静默不语,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似是反诗,不像咏盛世。”有人惊声开口。 “忘了讲,此乃菊赋,尔等再细读,可像反诗?”范谷声音清冷。 “黄金……确是菊色。”李硕墨艰难咽了口唾液,许久了,他都没过这等惊煞人的诗句。 再加上范谷汪云两人的身份,不仅和女儿李小婉熟悉,也是澄城里的富户之子,算得上可以结交的年轻人。 “列位,此诗当如何?” “排首榜无异议,不过,最后一句改动一番比较好。” 范谷和汪云站在台上,并没有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而是穷尽目光,想找到徐牧的身影。 …… “婉婉,这首诗是徐坊主念给我们的。”等人影散去,范谷和汪云齐齐叹声。 李小婉只觉得脑子一时混乱,又莫名地欢喜起来。而且,还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若是那个小冤家,穿着文士袍,竖起发冠……啧啧,似乎也是个俊俏人。 第九十三章 常家镇 在诗会上,卢子钟咄咄逼人的表现,一度让徐牧有了更大的危机感。 原本赶回汤江的打算,也暂时作罢,趁着时间还富余,索性第一轮的收粮,便亲自前去。 有那位常公子的玉牌,估计问题也不大。 “牧哥儿,叫常家镇?” 常记粮行的所在,正是常家镇。听说,这偌大的一个镇子,近几千的人口,除了一些雇工之外,几乎都是常氏的本家人。 以一己之力,将生意盘成一个镇子,别说内城一带,就算放眼整个大纪朝,都不多见。 从澄城而出,拢共不到五十里路,便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山脚,见着了常家镇。 来往至少有数十个的常家护卫,循着镇外的乡路,来来回回的巡逻。 这光景,估计都不需要官家来主事了。 “你买粮?不若去小农庄看看?”巡逻队的头子,是个瘦高大汉,见着徐牧的破马车,以及三四个上不得台面的庄人,脸面露出讪笑。 这哪儿都有势利眼,恼人得很。 徐牧懒得废话,直接将玉牌拍出,惊得瘦高个连退几步,把人让了进去。 “周遵,记得把马车停好。” 碍于以后还有生意往来,刚入城,徐牧便叮嘱了句。 “东家,那边马廊的伙计,知道我等来收粮,不仅不收银子,还帮着喂马料。” 不多时,周遵喜滋滋地跑回。收了那么多趟粮食,似乎是这一轮,收得最舒服了。 “自然的。”徐牧笑了笑。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若是没有这份见识,常家镇也不能把生意盘得这么大。 “牧哥儿,若是我们的酒坊,也变成这么一个大镇子,那该多好。” 徐牧顿了顿。 他何尝不想,但单单一份这么大的地契公证,估计都要数十万两了。另外还有建镇子的石料木材,雇工人手,又是一大笔支出。 而且,即便到时候建成了镇子,没有人口和手工业者涌入,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死镇。 想归想,但徐牧心底,还是有着期望的。 “东家,问过了,收粮在前头的民坊里。” 官有官坊,民有民坊。如常家镇这般的惊世大户,估摸着许多事情,都能自主处理。 老规矩,刚走到民坊前,徐牧便祭出了玉牌。 民坊登记的老头,仰起满脸褶子的老脸,细看徐牧几番之后,才沉默地起了身,往民坊里走去。 “这玉牌,怎的不灵通?” 若是不灵通,先前在镇子外,那边的巡逻队,便不会一副吃惊的作态了。 徐牧想到了一种可能,有些无语地理了理身上衣服。果不其然,不到一会的功夫,那位常公子便背着双手,随着民坊老头,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犹豫了下,徐牧作揖行礼。 “有些巧了,我刚前脚回来,小东家后脚就到了。” 言下之意,好似徐牧是舔着脸跟着一般。 “常公子,实属撞日大吉。”徐牧语气不变。 “得了,你也莫要一直‘常公子’了,你既是来收粮,便算我常记粮行的客,喊我四郎吧。” 常四郎抬了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 “入屋吧,我请你一盏茶。” 徐牧怔了怔,突然发现,面前这位常家的少爷,似乎并不算太坏。至少,比起卢子钟那种坏痞子,要好上许多。 “福伯,带小东家的庄人,去取百车粮食。” 言罢,常四郎继续背着手,带着徐牧,走到了民坊前的茶台前。 刚坐下,常四郎便娴熟地掐了茶饼,取来釜中的热水倒下,沏了小半盏,缓缓推到徐牧面前。 上一世之时,由于应酬,徐牧也懂些茶道之理。浅茶满酒,可看出主人家的姿态。 “我有些好奇。”常四郎吹了口茶盏里的热气,“小东家哪儿来的信心,能吃下汤江城的四大户。” 这一句,实属开门见山了。 “我的酒好。”徐牧言简意赅。 常四郎脸色好笑,“便是这个缘由?” “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我会想办法,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酒确实好。” “啧,你这人有些意思。一百车的粮食,我似乎卖的不亏。不过……我请你喝茶,并非是因为这个。” “问问就知道了,我常四郎的性子,很少亲自给人沏茶。” “生意之外的事情?” 常四郎面露笑容,“昨夜儿,听了一首好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阳,满城尽是黄金甲。” 徐牧眉头一皱,有些想不通,这件事情常四郎如何会知道。范谷汪云两个,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就把他卖了。 “别猜了,我有人的。”常四郎有些慵懒地靠在红木椅上。 “不瞒小东家,昨夜的文祭诗会,至少有八个老爷请我,我都懒得去。” “为何?” 常四郎笑得更欢,“我与那帮傻子玩什么,作几首诗,又不能当饭来吃。而且我的性子,也不喜欢捧臭脚。” “看来常公子不喜欢诗文。” “你又错了,我很喜欢。”常四郎眯起眼睛,“大纪兴武十五年,我是登殿的状元郎。” 这一句,轮到徐牧发懵。 “当时,那位宰辅让我在殿上作诗,颂扬他的功绩。”常四郎脸上露出嗤笑,“我半天没声响,最后憋了一个屁,满朝的文武都吓坏。要不是我老子后面送了十万两,我估摸着就脑袋搬家了。” “这等事情,你为何与我说?你也知,我不过是汤江城的一个小东家。” “与生意无关。我很单纯地喜欢那句,满城尽是黄金甲。许久了,偌大的内城二十三郡,没人敢写这等东西。” 徐牧沉着脸色,这要是再尬聊下去,估计都要密谋叛变起义了。这常四郎,路子真他娘的野。 “得了,知道你不容易,带着庄人二千里奔赴内城。”常四郎伸了个懒腰,“你自个出去,记得把银子交给福伯。” “嘿嘿,常记粮行,概不赊账。” 徐牧点头起身,还没走出几步,在后头,又响起了常四郎的声音。 “小东家啊,哪天要是被四大户逼得走投无路。你来常家镇找我,我给你一口饭吃。” “当然,这口饭要凭本事,一个吃不好,可要掉脑袋。” 徐牧顿了顿脚步,只觉得这位常家镇的少爷,越发的古怪。 第九十四章 东坊宵禁 回汤江的路上,徐牧心事重重。这一场收粮之行,得到的不仅是百车粮食,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古怪信息。 最让徐牧失望的,莫过于小校尉赵青云。 作为后现代的人,他深知一句话,“屠龙者变成恶龙”,若真是如此,有朝一日和赵青云相对,真不知如何才好。 “东家,我等回到汤江了。” 这一轮,常四郎给的情面很大,一百车的粮食,足足派了二十余个护卫,一路护送。 似要宣告什么一般。 守城的官兵见了常家镇的挂牌,连银子都不敢收,匆忙把二十余列马车让了进去。 “小东家,这一轮的百车粮,我等便算完成任务了。日后小东家再想要粮,直接入常家镇便可。” 常家镇的护卫头子,客气地拱手告辞。不多时,待粮食卸下,二十余列马车,再度呼啸离开。 “东家,一路没事的吧?” 卸完粮,陈盛急急领着几个青壮聚来。 “没事,庄子呢?” “庄子都还好……就是黑夫被人捅了。” “黑夫被捅了?” 徐牧先是一怔,随后眉头紧皱起来。 在东坊这边,黑夫这帮二三十人的棍夫,可谓是徐家庄的盟友。先前的一千坛酒订单,黑夫也能分得百多两银子,无疑,这诸如结盟的关系,也会越加牢靠。 却没有想到,这等时候,黑夫被人伤了身子。 “西坊来的?” “应当是,我带人赶去的时候,已经死了两个棍夫,黑夫也被剑割伤了腰,剑法极准,请来的大夫说,可能挺不过了。” “东家,我原先还想着,若你这两日还不回来,便先买口棺材送去,当成我徐家庄的心意……左右,好像都挺不过了。” 偌大的汤江城,如果说徐家庄还有帮手,那只能是黑夫带头的这帮东坊棍夫。 而且,正常来说,棍夫不可持有铁制武器,否则将是大罪。但徐牧敢打赌,即便他把事情报到官坊那边,最终也不了了之。 四大户的手,要把汤江城的整个天,都遮住了。 “东家,怎办?先前你没回来,那些个棍夫,扬言要杀去西坊,给黑夫几人报仇。” 打打杀杀,并非是出路。 徐牧一直相信这一点,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在克制自己。当然,前提是不能碰到徐家庄的底线。 “先去黑夫那里看看。” 如果黑夫死了,那边西坊的棍夫便会涌来,彻底搅乱徐家庄的发展。 这世道赚钱的营生,往往相伴着腥风与血雨。 …… 来回一天,再出庄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司虎与陈盛二人,各自提了盏油脂灯笼,脚步迈得沉沉。 另有三个青壮,也冷冷跟在后面。 一桩桩瓦头上,弓狗在夜色中,如同敏捷的野猫,紧紧贴在徐牧几人的身后,不急不慢。 “东家,弓狗是在报恩呐。这几日,他都会跑到城头的屋瓦,等着你回来。” 徐牧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夜幕中的小驼子,心底有些欣慰。 不多时,徐牧脚步平稳,便带着人去到了狭长的老巷子边上。几个守街的棍夫,见到徐牧过来,纷纷拱手抱拳。 夜色漫过东坊的老城,拖出一缕缕光怪陆离的残影。受惊的野猫炸起了毛,叼着不知腐了几日的死鼠,匆匆翻过墙头。 墙的另一边,野猫的身子还没落地,便在半空被割成了两截,猫眼渗出血水,蹭了好几次短腿,便再也不动。 黑燕子收回了剑,抬起头,冷冷看着瓦头之上,还在跃动的驼子人影。 冷着脸,他压了压手。 身后的几十余个棍夫,迅速隐入夜色之中。 “我讲过了,那小东家定然会来的。”黑燕子垂头冷笑,“小东家蠢了些,这等世道,当是杀人放火,才换得金腰带。” 说着,黑燕子脸上涌出微微的耻辱。 成名一十八载,居然要借助刍狗一般的棍夫,用来围杀。日后要传出去,脸儿都丢光了。 “若不是什么不能当街杀人,什么要致仕户部,我岂能如此。” 寻了个借口,黑燕子才稍稍轻松起来。 不管怎么样,只要这一轮杀了,这等糟心的日子,便算过去。 “那小东家入屋了!”有盯梢的西坊棍夫,压低了声音。 黑燕子抬起头,冷冷握着手里的长剑。 …… 屋子里酸腐的气息,仓皇扑入鼻头。 黑夫躺在垫了破褥的木床上,眼色里满是痛苦。那一剑,似是故意所为,绕着他大半个腰,割裂了半寸的肤肉,割到了骨。 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 “小东家,我要死了的……”黑夫声音嘶哑。 徐牧停在床前,把眉头紧紧皱住。古时并没有伤口缝合的手段,这等割裂的大伤口,只能用草药热敷,旨在加速伤口愈合。 但伤口割裂太大的话,徒劳无益。 所以,黑夫才会这么绝望,只以为自己必死。但作为后现代的人,徐牧却明白,若是将伤口缝上,很大的概率能快速愈合。 “小东家,你救救我当家的!”屋子里,一个又黑又瘦的妇人,几步跪在徐牧面前。 徐牧抬了手,将妇人扶起来。 救人的办法,他自然有的。不过,屋子外头的情况,似乎是不对了。 弓狗警哨的咕声,已经响了三轮。 …… 夜幕下,一袭骑马官差来回奔袭,沿着东坊的街口,不时长声高喊。 “今日东坊宵禁,所有人等,不得随意出户!违者以盗火罪论处!” “东坊宵禁!不得出户!” 一个个原本在屋前纳凉的人影,匆匆收了板凳,转身往里走,将摇摇晃晃的木门,“嘭”的一声关上。 闲逛的行人,开始加速狂奔。 面贩压了摊,几下挑在肩上。花娘拾起掉地的手帕,躲入楼阁。 “列位,我家府台说,仅此一次。”一个大吏将鼓鼓的银袋,收入怀里,声音沉沉开口。 “尔等须知,这等事情闹上去,列位都有灾祸。” 四大户的几个管事人,尽皆点了点头,目送着官坊的大吏走远。 “加上黑燕子的酬金,共一千两的银子,值不值当?” “值当。他先前酒市的订单子,值五千两了。再来几回,我等要喝西北风。” “此言不对。我四大户生在秀美的江南,岂会喝西北风?” “共七人,那便是七具尸体。” “原本还不想行这一手,他搭上了常家镇,这回是找死了。” “听说是从边关一路杀来的,不会出问题吧?” “有何问题?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贱民。” 卢子钟披着大氅,站在另一边的阁楼上,顿了一会,放肆的笑声,蓦然在夜色中,高高响起。 月光穿透黑云,铺下一层惨白的月色,染白了整个东坊。一场宵禁,东坊宛若半个死城。 屋顶上,弓狗焦急的警哨声,越来越响。 屋子里,徐牧将银针捻住,放在油灯之上,来回烧了好几番。 床上,被按着的黑夫脸色惊恐,腰间被割裂的伤口,又一下子崩开,血水泊泊流出。 “小东家,外头有官差喊街,今夜宵禁。”一个东坊棍夫,从门外探头而入,声音发颤。 徐牧皱住眉头。 “陈盛,外头有几人。” “共十二个东坊棍夫,都是相熟的伙计。” “如今是什么时辰?” “子时。” 徐牧收了声音,捻住带线的银针,朝着黑夫腰下的伤口,蓦的出手。滚烫的银针穿过肤肉,血珠高高迸溅,咬着哨棍的黑夫,痛得眼睛爆凸而起。 “司虎,提刀。” 司虎起了身,将腰间的朴刀动怒抽出,提在手上。 “长弓,敢入百步之内,直接射杀。” 屋顶上,走动的脚步声,一下子冷冷停下。 “陈盛,带着人挡在屋前,这一轮,本东家允许你们放手来杀。” 徐牧沉着脸,将最后一个线头冷冷缝上,虚弱的黑夫,已经痛晕在床。 宵禁?估计连官差都躲起来了,只等打完再出来洗地。 “边关二千里到内城,列位都是吊卵的种。我等连北狄人都能打烂,岂会怕,外头这一些土鸡瓦狗的东西!” “这一夜很长,足够打烂他们!” 第九十五章 下辈子,不接小东家的单 夜色如枭。 窄巷里的过道,一抹抹的人影,被月光蓦的拖长,犹如鬼魅一般。 巷子之外,最后一道更夫的号子,潦草地收了声之后,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弓狗抱着弯弓,冷冷趴在瓦顶的晚风之中。 司虎杵着刀,和陈盛四个青壮一起,挡在屋子之前,都不言语,蓄力的姿势,却衍生出阵阵的萧杀。 十二个东坊棍夫,各自握了哨棍,有些惊怕,却又硬着头皮,留在屋子周围。 屋子里。 徐牧握着长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位黑瘦的妇人,给黑夫喂入热汤水。 待第一阵奔袭的脚步声响起,徐牧才缓缓抬起了头,嘴角里露出清冷的笑容。 即便是一场围杀,四大户也把戏份做足了,又是宵禁避嫌,又是堵路伏击。若换成其他的普通小东家,估计就死在这里了。 而且是白死。 到了明日清晨,没有人会知道,这一道狭长的棍夫巷子,发生了什么。 …… “堵了!” 两辆烧着干草的马车,各从巷头与巷尾推来,堵住来回的去路。 “今夜,上头的老爷说了!剐了那位小东家,我等每人分五两!” “捅了小东家的!分五十两!”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棍夫,以及扮成棍夫的护卫,从巷子的头尾,汇聚而来,疯狂涌入。 黑燕子恼怒地抬脚,将面前的野猫尸体碾成了血泥,继而,才把剑提在手上,翻身一跃,跃去了高顶之上。 “这世道便是如此。伸手捞食的斩手,挡人财路的砍头。渡口小东家,他若是收敛一些,又岂会有今天。” “常家镇的粮食入了汤江,二十人的送粮护卫,好威风的小东家。” “常四郎莫不是把他当了傻子?” “越来越过界,终究是边关的小蛮子,不懂规矩。估摸着是以为,靠了个边关小将,要顶破天了?” “管事们都安排好了,等消息吧。” 四个华袍的老人,聚在一间内厢里,一边饮着茶,一边语气好笑。卢子钟躬身立在后头,只偶尔走出楼台,张望着远处的消息。 一声声被惊扰的犬吠,似近非远。巷子两边,原本还掌灯的人家,吓得急忙吹熄,将木窗彻底闭上。 “遮麻面!” 巷头第一波的西坊棍夫,迅速把麻面套住了脸,手里挥舞着的,不仅是哨棍,还有刀剑掺杂其中。 巷尾的方向,同样是人头攒动。麻面遮去了脸,只露出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把小东家捅了!” “杀过去!” 脚步声蓦然杂乱起来,晚风吹得人衣袍鼓起。 司虎第一个抬了朴刀,怒吼着跃跳起来,往巷头的那波棍夫冲去。 “我等也去!” 陈盛仰头高喊,带着三个徐家庄的青壮,抽了武器,也往巷尾的方向,急步奔袭。 弓狗没有动,如同蛰伏的野兽,仅有的一只眼睛,冷冷抬起来,盯着高顶上的黑袍人影。 咻。 飞刀弹射而来,在无光影的半空,瞬间被短箭挡落。 二指再度捻箭,弓狗伏身在瓦顶,继续沉稳不动。 铛铛—— 又是两柄飞刀,迸溅出火星之后,被打落下去。 再度捻箭,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珠子,迅速在眼眶疯狂打转。 下方狭长的巷道里,不知倒了几人,司虎爆吼的声音,如平地而起的炸雷,震痛人的耳膜。 黑燕子凝着脸色,隐身入黑暗角落,一时间气怒无比。 下方的那个神箭小罗锅,盯得他很难受。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几个人,便堵着两边巷道,几乎上百的棍夫来杀。 “我当年去郡王府杀个幕僚,也没这么困难。” 这要是再失败,干脆退隐江湖吧。 咬了咬牙,黑燕子吸气弓身,如轻燕翩舞,整个人蓦然下掠。 咻。 仅眨眼的功夫,一支短箭地穿透而去,在寥寥的夜色中,穿烂了一件空荡荡的黑袍,直直钉到对面的老墙之上。 “虎、虎哥儿!” 弓狗稍稍一怔,脸色蓦然大急。以最快的速度,用头撞穿了屋瓦,细小的身子,掉入下方的屋头里。 哐啷。 人影还未稳,弓狗立即伏地扫视。 如他所想,那位裹着黑袍的人影,此刻已经赤了上身,露出瘦削无比的身子,如麻杆一般。 这一轮终究是慢了,剑影割来,即便是躲避了,依然将他的手臂,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肤肉外翻,血珠迸溅而起。 “东、东家!” “长弓,退后。” 弓狗扶着手臂,浑然不动,死死挡在徐牧身前。 徐牧垂手按剑,也冷冷盯着面前的人影。 黑燕子咧着嘴,饶有兴致地扫了面前的徐牧两眼,才迅速起了剑招,剑花随着油灯的摇曳,在墙壁上衍生出数条吐信的毒蛇。 “成名一十八载,识得我么!暮云州黑燕子——” 口头禅没喊完,黑燕子突然停下动作,惊恐地扭过头,看着旁边的一方石墙。 轰隆! 一尊巨大的拳头,暴怒地打穿一个墙洞,冷冷抄了进来,带着漫天的粉尘,怒扇而下。 半空中,目瞪口呆的黑燕子,连人带剑,整个倒飞出去。 还讲不讲道理…… 徐牧也有些无语,虽然和司虎商量过这一招偷袭,却没有想到,自家的怪弟弟,力气有些逆天了。 咳出几口血,黑燕子一声怒吼,拾了长剑,还想二度刺杀。 啪。 长剑第二次,被那位铁塔巨汉双掌一拍,碎成几截。 “我前日才打的新剑,二百两一柄……” “你定然要喊我赔钱。” 司虎古怪吐出一句,迅速出手,一掌劈在黑燕子的头顶上。 黑燕子面色怔怔一顿,瘦削的身子被压成了熟虾,眼耳口鼻,一条条的小血蛇,疯狂攀爬而出。 踩着的泥地,一下子陷到了腿裸。 “成名一十八载……下、下辈子,不接小东家的单子。” 痛苦地翻了好几下眼皮,终究是无力气再翻了。这位暮云州远道而来的小刺客,一场奔波,死于大纪兴武十八年,蒲月九日。 走出屋头,徐牧对着清冷的夜色,目光前顾。 狭长窄巷的两边过道,堆满了重伤的西坊棍夫,有许多浑身披血,估计也救不活了。 陈盛提刀走回,虎口已经裂开,声音悲戚无比。 “罗五先前不小心摔地,身子被捅烂了。” 徐牧沉默地闭起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眼的萧杀。 第九十六章 昨夜野狗成群 清晨,雾气开始笼罩整个汤江小城。 宵禁解除,提了刀的十余个官差,开始沿着整条狭长巷道,洗地收尸。 “莫看,让你们莫看!” “已经查过,昨夜野狗成群,咬死了人。” 官差一边驱散人群,一边怒声高喊。 西坊,四海茶楼的天字内厢。 四个老人沉默不语,看着茶桌上冒出的热气,久久发呆。 卢子钟站在一旁,尽力将身子躬到最大限度,好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一些,免得被迁怒。 “一百一十九人,包括一名暮云州的顶级刺客,都拿不下一个小东家?谁敢信?” “先前我等考虑不周。那边的巷道狭长且窄,若是有虎士当关,是可以万夫莫开的。” “虎士?许久没听过这词儿了。一个边关流亡的小东家,他哪里来的资本。” “一步臭棋。” “子钟,把头伸来。” 卢子钟心底发冷,却还是急忙把头伸了过去。 哐! 一个茶盏,瞬间在卢子钟头颅上,开出了血花。 四个老人冷冷起身,走出了内厢。 …… 东坊,徐家庄。 整个庄子,都笼罩在悲伤的氛围之中。 “陈盛,等会去一趟丰城,把一百两银子用木盒装了,寻个镖局送给罗五的遗眷。” 陈盛点点头,接过了银袋。 “徐郎,那些官差会不会来抓人?”姜采薇声音焦急,昨夜知道出事,她已经急忙带人赶去。 却哪里想到,才刚过去……徐牧七人便打赢了。 “不敢的。”徐牧摇着头,“都不是傻子,这事情要是传出去,长阳的总司坊那边,会派人来查。” “我估计昨夜的街斗,都会用借口来遮掩过去。” “东家,那我等现在怎么办?” 没有犹豫,徐牧沉沉开口,“继续做生意,单子一件不拉。” 徐家庄若是怕了,退了,还能去哪?他带着这些庄人,真要去外头落草为寇吗。 乱世之犬,无根浮萍,闯不出一条血路,只能被人当成虾米吃掉,渣子都不剩。 “陈盛,黑夫那帮人怎么说?” 昨夜的街斗,十二个愿意相陪的棍夫,也死了五六个,徐牧也出了一百两的银子,作为抚恤。 好在月头酒市的定金不少,直到现在,还能剩下三百多两。 “黑夫醒过来,已经答应了,带着余下的六个棍夫,投靠徐家庄。” “陈盛,都是带家眷的吧?” “都带。家眷加起来,也有十几人。” 徐牧松了口气,并非是轻视棍夫,而是没有家眷留在庄子里,归属感终归要差一些。 “黑夫这些人先前也不坏,是活得没办法了,才去做了棍夫的营生。” 点了点头,徐牧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昨夜的一战已经足够证明,都是吊卵的好汉。 “弓狗怎么样?” “伤了手,估计半月之内,是没法用弓了。” 七个人,除了罗五死去,弓狗被割了手,余下的陈盛这些人,都不是大伤,几天就能恢复。 怪物弟弟就不说了,打不死的那种。 “东家,还有件事情。”陈盛神秘叨叨。 “先前我等退回来之时,哥仨气不过,绑了几个人藏着。” 徐牧皱起眉头。 “人呢。” “都藏好了,后头去看了眼,发现这些人身子上,都带着四大户的挂牌。” 挂牌,相当于雇工的身份。一般受雇于大些的门户,都会有这等挂牌。先前常家镇的送粮队的护卫,也是如此。 说实话,即便有了挂牌,也没有大用。那些官儿不会管,四大户更是无所忌惮。 这就是很操淡的地方。 不过,总归要去争点什么回来。 “陈盛,把人丢上马车。” “东家要作甚。” “做回好人,给他送回去。” 陈盛是不相信的,自个小东家的脾气,他左右也了解一些。 “快去。” 陈盛急忙起身,带着两个青壮,匆匆往藏人的地方跑去。 …… 一架马车,从东坊而出,趁着大好的日头,徐徐往西坊的方向驶去。 不多时,便停在了官坊的街路前。 几个洗地回来的官差,一下见着了徐牧,皆是脸色发沉。徐牧打赢这一场,他们分得的银子,至少差了一倍。 “你来官坊作甚!”官头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率先踏出几步,凝声开口。 汤江城里,早在几十年前,四大户便将官与商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了。没有人会欢迎,一个猛龙过江的小东家。 徐牧笑着下了车,抬了抬手。 后头的陈盛两人,急忙把绑起来的几个护卫,冷冷丢在街上。 “抓了几个贼,送来官坊讨赏。” 这心知肚明的事情,被徐牧一搅合,相当于摆上了台面。特别是几个护卫身上的挂牌,足够证明许多事情。 “既然送来……便交官坊吧。” “这几贼入我庄子,偷了二千两的财物,我如今寻不到了,我交给了官坊,能帮我寻回来么。” 司虎摘下朴刀,哐啷一声,沉沉抱在手里,站在徐牧身旁。 几个官差立即顿住脚步。昨夜的事情,他们大抵心里都有数,四大户借着宵禁之名,想捅了这位小东家。 不曾想,被人家一波反杀了。 这等的狠人,实则没必要去招惹,去趟一道浑水。 “若不管,我便送去内城的总司坊了。”徐牧再度露出笑容。 其实他也清楚,哪怕捅到总司坊,四大户在奉上一笔足够打点的银子,也能全身而退。 这世道,穷人莫要去争道理。 当然,徐牧没想争道理,只想争时间,争银子,直至有一天争了气,把四大户踩在脚下。 官头沉沉退后几步,不动声色地嘱咐了人,绕过官坊前街,往前急急去报信。 “陈盛,取张马扎。” 陈盛点点头,从马车里又抱出一张小马扎,放到地上,让徐牧坐了下来。 四周围,围观的人群,也一下子越聚越多。 几个四大户的护卫,被街风吹了一阵脑袋,终于悠悠转醒,又是告饶,又是狡辩,又是威胁。 徐牧全当耳边风了。 都到了这等不死不休的时候,再继续退,往后一步便是悬崖。摔下去要粉身碎骨的。 …… 四个老鬼齐齐站在楼台上,眼色里有说不出的怒意。 “他想跟我们玩下去。” “若不然,便和他再杀一轮?” “他要二千两,倒是敢开口。” “事情再闹,怕会捅到内城的总司坊。到时候,估计不止二千两的打点银子了。” “子钟,你委屈一些。去把人领回来。” 四个老鬼,又齐齐吁出一口叹息。 一百一十九位刀口舔血的大汉,还有一位顶级刺客,却杀不过七个边关刁民,还讲不讲道理。 卢子钟点头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满脸尽是愤怒与不甘。 第九十七章 河母的信使 官坊前街,人来人往。不多时,已经围拢成一个圈。几个官差即便呵斥了四五次,依然没能把人群喝散。 徐牧沉稳坐在小马扎上,静静等着。四大户要是不傻,这件事情肯定要善后。 一个护卫挣脱线索,刚想转身逃跑。却被司虎恼怒地一掌拍倒,重新揪了回来。 即便是官差,见着这一幕后,也不敢多说一句。边关七条好汉的威名,这一刻深入了肤髓。 “东家,人来了。”一直在观察的陈盛,这时沉沉走回。 徐牧嘴角冷笑,如他所料,这一出善后,四大户自然要派人过来。 马车推开人群,卢子钟凝着脸色,从车上缓缓走下,七八个卢家护卫,一脸惶恐地守在前后。 官头讨笑地走去,谄媚了番。 卢子钟抬起头,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冷冷交到官头手里。很明显,他没有任何与徐牧打交道的意思。 若非是四个老鬼开口,这等时候,他如何会来自取其辱。 官头接了银票,扫了一眼票额,脸色愈发不喜。洗地半天,还不及人家做一场戏。 徐牧坐在马扎上,没有接银票的意思,反而是回头,冷冷喊了一句。 “司虎,把人放上车,等会去长阳总司坊。” “牧哥儿,晓得。” 几个四大户的护卫,顿时吓得嚎啕大哭。这要是去了长阳的总司坊,逼供之下,指不定要被扒一层皮。 卢子钟沉着脸,冷哼了声,最终抢过官头手里的银票,冷冷往前走去。 “小东家,不打不相识,切莫太过分。” 不打不相识?若非是司虎几人足够强大,估计现在,他的尸体都凉了。 在旁围着的百姓,也尽皆露出古怪的神色。印象中,何尝见过这副卢家公子的讨和做派。 “按着你的意思,二千两。” 徐牧没动,依旧稳坐在小马扎上。 卢子钟捏着银票,怒极反笑。这一下,他终于明白了这张小马扎的意思。 若非是弯腰低头,徐牧根本不会接。 偌大的官坊前街,无数的围观百姓。此时有不少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卢子钟垂下手,仰头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惊得四周围的不少百姓,纷纷往后退却。 徐牧浑然不动。 他要当着整个汤江城的面,把四大户的脸面打碎。 “你先前说,让我够胆的话,莫要离开汤江。” “我留下来了。” 徐牧凝声开口,和四大户之间的仇怨,注定不能善了。都宵禁堵着杀了,还要委曲求存不成。 卢子钟立在面前,脸庞早已经爬满了戾气。 “司虎,数三声。三声过后,马上启程去长阳。” 司虎当头一笑,瓮声瓮气地喊了一个“三”。 “小东家,哪里来的底气。”卢子钟沉沉立着,汤江城一百多年来,敢虎口捞食的人,不出三个。 无一例外的,都死得很惨。 “二。” 卢子钟身子微颤,捏着二千两的银票,脸色憋得发白。 “一。” “哈哈哈!好,小东家不错!” 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卢子钟狞笑着弯下腰,长弓作揖,将二千两的银票,平举到徐牧身前。 “卢公子知错?” “知错。”卢子钟冷着声音。 “二十多岁的人了,该懂些礼数了,下次再胡闹,我便折柳枝抽你了。” 四周围的百姓,包括几个官差在内,皆是目瞪口呆,若在平时,谁敢对卢公子这般说话。 偏偏,那位小渡口的东家就敢。又偏偏,向来眼高于顶的卢公子,没有任何反驳。 伸了懒腰起身,顺手抱起了小马扎,徐牧看都不看卢子钟一眼,转过脚步,便入了马车。 马车离开街路,悠悠往前。 久久不动的卢子钟才抬起头,面色可憎起来。 …… 大纪兴武十八年,蒲月二十三。汤江城下了第四场暴雨,浸得庄子边上的江水,漫了五节碑线。 “东家,地窖都浸湿了!” 徐牧脸色一时发沉,临近江河虽然取水方便,但相对的,若是发生什么水灾祸事,便会首当其冲。 “快,把蒸馏的器件,都搬到上面的屋头。” 一群人冒着风雨,也顾不得披上蓑衣,匆忙之间,把地窖里的物件,都往干燥的屋子里搬去。 “东家,屋头又塌了两间……” “搬呐,把东西都救出来。” 沿江之地,遇着暴雨的天时,往往是最难受的。当把东西都搬完,徐牧整个人,已经累得瘫倒在木板上。 在他的身边,加上后头来的棍夫,拢共十几个青壮大汉,尽皆喘着大气。 “东家,这要成水灾了。” 徐牧撑起身子,站在屋棚之下,往前方的江面看去,不知何时开始,不仅有被褥锅盆,受惊的家畜,断裂的木棚……都顺着河水的汹涌,往前滚滚流淌。 一个半大的孩子,不小心落了河,被几个百姓用麻绳套住,好不容易才拉了上来。 “哥几个,这几日都注意些。”徐牧语气凝重,这要是落入江水,指不定要被卷到下方的纪江里去。 “陈盛,去把四桨船多绑几个船桩。” “东家,再过个几日,便是月头酒市了。这般的雨水,不会有问题吧?”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这暴雨要是再这么下,指不定把城外的官道都淹了。 幸好,先前便接了一批单子。事出有因,大不了到时候多等几日,等那些酒楼掌柜,上门取货。 先前宵禁堵杀的事情刚过,徐牧敢笃定,至少这一两月内,四大户那边,暂时是不敢闹得太大。 这世道,光脚不怕穿鞋的。反而是穿鞋的,有时候会顾忌得太多。 “东家!东家!” 这时候,陈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徐牧惊了惊,急忙和旁边的几个青壮起身,几步跑了过去,跑到了湿漉漉的木板桥。 随即,面前的景象,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先前挂在木板桥下的一张水网,原本的用意用来过滤酒糟,这时候,却密密麻麻的,网住了上百头的大鱼。撑得整个网,都快要烂开。 “东、东家,这是冤头鱼!” “冤头鱼是河母的信使,吃不得!” 久住汤江的几个棍夫,急忙匆匆开口。 徐牧心底有些好笑,按着上一世的知识,这不过是江里石洞中存活的盲鱼,并非是什么河母信使。 再者,这种盲鱼……实则美味得很。 “司虎,把人提上来!今个儿我等口福!” 怪物弟弟爆吼一声,一手一边网头,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把数百头的大鱼,连鱼带网,一下子揪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治水银 外头是暴雨连天,江水肆虐。徐家庄里,却早已经香气扑鼻。 如今整个徐家庄,由于七八个棍夫以及家眷的加入,到了现在,拢共有了快四十的人数,算得上小规模的庄子了。 几个后加入的棍夫,捧着粗碗,依旧不敢下口,尽管碗里的香气,都快把馋虫勾出魂了。 久在汤江,他们听得太多,关于河母的传说。这等河母信使,哪里敢吃…… “染血的刀,吊卵的汉,却连几口鱼都怕得不敢吃。”司虎仰头大笑,再度伸手入锅,又捞了一尾上来。 “吃吧,没事的。”徐牧笑着开口。 几个棍夫大汉战战兢兢的,浅尝了第一口,继而,神色狂喜之后,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陈盛,取几坛酒!” 历经生死,总该要放松一场。 边上的椅子,弓狗和黑夫由于有伤,虽然不能同饮,但也跟着吃了鱼,嘿嘿笑了起来。 …… 暴雨几日不休,碑线又漫了二节。 汤江城里,多的是呼天喊地的百姓,纷纷跪在雨中祭祀河母,把一头头受惊的家畜,投入翻滚的江面。 徐牧看得心疼。 这些个家畜,是普通百姓最贵重的资产了。 “黑夫,往年大水的时候,官坊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虽然知道可能白问,但徐牧还是忍不住。 “东家,有个甚的说法!那些官坊只会收银子,不管我们死活的。若是有什么物资发下来,到了我等手里,估计只剩汤水了。” 天子脚下,徐牧原以为,沆瀣一气的官儿们,会多多少少收敛一些,看来是想多了。 “不过,虽然官坊那边不怎的,但以往这等水灾的时候,大家都是要祭河母的。” 这句相当于白说,眼下的汤江城里,多的是祭河母的百姓。徐牧看过河母庙,那河母的石棉雕塑,是一尊人首蛇尾的怪邸。 “东家,你听我讲。纪江那边的河母祭,是用活人的。” 徐牧一下子怔住。 “官坊主事的?” “没那些官儿的事,是那些老庙人主事的。” 老庙人,类似算命相师。不管哪个朝代,都有这等宣扬恐慌的人。 黑夫动了动嘴巴,“东家,我寻思着等雨一停,按着这暴雨的情况来看,今年应当也需要活人祭。” 徐牧沉下心头,只觉得胸口一阵不舒服。穿越而来,他更加厌憎这种鬼怪乱神的事情。 “哇!东、东家!” 不远处,一个青壮颤着举高的手臂,突然惊声高喊。 在场的人,都急忙循着方向,抬头往前看去。 雨雾蒙蒙之中。 在江心的位置,一头巨大的黑影,湿漉漉地显露了出来,蛇首人身,右臂握着一柄高高的三头叉。 在汹涌的江水之中,浑然不动。 “这、这是河母啊!” “真是河母。” “我等先前吃了冤头鱼,它会不会来寻我等报仇!” 徐牧皱紧眉头,一时之间,只觉得更加古怪。 庄子外,许多东坊里的百姓也看见了,纷纷跪伏在地,呜咽长哭。 一波大浪打过,才两个眨眼的功夫,那尊显身的河母,已经消失不见。 便是这副姿态,却让看见的人,越发地尊崇起来。 “东家,若不然,把那些熏过的冤头鱼,都、都投江里吧。”黑夫说话的声音,连连打颤。 连刀子都不怕的好汉,现在却因为这等事情,脸色都吓白了,更何况那些普通百姓。 “黑夫,以前发大水的时候,河母都显身吗?” “显、显的,若不然,大家便不会这般害怕了。东家,我等莫要招惹河母,把冤头鱼投去江里吧。” “不投,本东家还没吃够。”徐牧冷冷摇头。 这几月的时间,徐牧已经了解得很清楚,穿越来的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鬼怪乱神的东西。 二日后,暴雨终于小了许多,原本汹涌的水位,也难得退了两条碑线。 河水浑浊,连老井里打来的井水也浑浊,莫得办法,徐牧只能让人,过滤了几次之后,才烧热来喝,避免身子染病。 臃肿的家畜尸体,许多被卡在江面上,并没有顺势流去下游,腐烂的气味,慢慢地蔓延在整个汤江城。 徐牧走出庄子,低头往下看,浸泡的雨水,已经把庄子边上的土墙,浸烂了许多土砖,让延伸百步有余的土墙,都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官坊有命,所有户人,均出一份治水银子。大户十两,中户一两,小户二钱。” 三四骑官差,披着蓑衣骑着马,开始在东坊奔走相告。 “黑夫,治水银子每年都交?” “都交的。” “交了,然后呢?” “然后……便不会抓你入大牢。” 徐牧冷笑起来,这叫什么狗屁逻辑,无非是趁火打劫,把民脂民膏再刮一遍。 一位骑马官差,很快踏到了庄子之前。刚勒停缰绳,官差便急急下了马,拱手抱拳。 “小东家有礼,汤江水祸,官坊也是迫不得已,收拢银子救灾。” 汤江城里。 边关小东家的威名,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连着他们这些官差,没事的时候,都不愿意来东坊招惹。 一百一十九口的西坊棍夫,尚且都堵不住…… “先前那边酒楼的李家,慷慨解囊,出了二百两,布庄的陈家,也出了一百两。小东家——” 徐牧冷着脸,将腰上的银袋解下。 迎面站着的官差,脸色变得激动起来,汤江城里都知道,这位边关来的小东家,身家至少有三千两的银子。 这要是大方些,给个一二百两的,也算是不错的数目。 但徐牧下一个动作,立即让官差错愕起来。 偌大的钱袋,小东家只掏了一把碎银,连着细数好几番。 “小东家,此乃救灾之事——” “中户一两?” “确是……” “我数了好几轮,这确是一两。” 将碎银冷冷丢到官差手里,徐牧头也不回,再度走入庄子里。 他是有银子,但不是有病。 这所谓的治水银,说到底了,最后也会落入官坊手里,中饱私囊。若真要救人,他还不如直接相赠灾民呢。 官差脸色恨恨,将手里的碎银,胡乱地丢入口袋,至少溅飞了四五枚。随后才恼怒地翻身上马,踏过没了马蹄的雨水,冷冷地扬长而去。 第九十九章 玉面小郎君 囤积的雨水,并没有退去。简易不堪的沟渠,被冲刷带来的淤泥,一次又一次地堵住。 徐牧停了动作,将手上的长剑拭擦一番后,慢慢回了鞘。来来回回的,他已经带着庄人,清理了小半个东坊的沟渠。 漫天肆虐的暴雨,远没有停息的意思。 “听说东坊的北街,两个妇人落了水,不到一会儿就被冲死了。”披着蓑衣的陈盛,将打探回来的消息,尽数奉上。 “官坊收了治水银子,便遣假了,去了西坊的酒楼。” “有老庙人从东门入,开始收孩子,二两一个。” 徐牧沉默地一言不发,莫名想起了望州官头田松的一句话。 “这世道脏了,洗不干净了。” 握紧了剑,徐牧蓦的咬牙,这一刻,他巴不得带着庄人杀一波,然后逃出汤江城,落草为寇。 许久,徐牧吐出嘴里的血丝,才沉沉地迈起脚步,往庄子里走去。 …… 蒲月二十七。离着月头酒市,还有三日的时间。 雨将息。 偌大的江面上,被泡烂的江船,倒塌的茅屋顶,浮肿的家畜,甚至漂着头发的死尸……都有,尽皆是一副魔难之相,去了来生。 徐牧突然心情不好,夹到嘴边的盲鱼肉,一口也吃不下去。 “东家,又有人落水!” 徐牧急忙抬头,目光所及,一道人影忽高忽低,水面仿若铺了弹簧一般,单脚一踮,便又很快弹跃而起。 没等徐牧把怪物弟弟喊来,人影已经掠到了徐牧面前,单腿微微踮着,踩住一块巴掌大的浮木。 身形不晃,面容清冷。 徐牧怔了怔,脸色一度难掩兴奋,穿越四个月零八天,他第一次见到这等高手。 “借我一船。”高手终归是有些累了,收了脚,几步跃上了木板桥。 “半日内还。若损,二倍相赔。” 若是平时,徐牧定然豪爽地拱手相送,但今天不行,吃了这碗鱼头汤,他要带着司虎几个,去下游的河母祭,看看能不能救下孩子。 现在的江面一带,除了徐牧的这一艘四桨船,余下的,不是推岸了,便是被泡烂了。 面前的高手,估摸着也有七八十的高寿了,说话的时候,喜欢吹着胡子,似是不太好谈拢。 “前辈,我等会还要用船。”犹豫了下,徐牧开口。 老头鼓起眼睛,咕咚了句,“不借,那我便动手抢了。” 徐牧抽了抽嘴巴,将粗碗拍烂在地上。 霎时间,十几条大汉,急匆匆从后跑来。为首的司虎,怒吼着捶了几下胸膛。 “一个酒坊小东家,都懂得养士了。” 没等司虎等人跑来,徐牧身子一空,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飞了起来,待回神之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高手老头揪到了船上。 而后,四桨船像装了马达一样,疯狂往前,顺势割起一道道的水帘。 “牧哥儿啊!” 司虎带头,第一个跳进江里。后头的十几个青壮,也纷纷跟着跳了下去。 老头有些好笑,很无耻地转悠了两圈,待司虎等人游累了,才调了船头,往下游稳稳而去。 “卖个酒,你养士作甚?”老头有些生气,抬起手里的剑鞘,朝着徐牧头顶,敲了三四下。 养士,顾名思义,即是养死士护主。 但这些庄人,哪里是什么死士,皆是肝胆相照的生死老友。 “只是庄人?”老头眼色奇怪,“那你这小东家,估摸着为人不错。噢,那我不打你了。” 都特么把头敲肿了。 “先前问你借船,你若是大方些,又何至于现在。” “不瞒前辈,我也要用船。”徐牧脸色微微不悦,好不容易打听到,今天是下游祭河母的日子。若是去得晚了,别说救孩子,收尸都来不及。 “水灾尚在,你渡个船作甚?” “那你又抢船作甚?先前见你,不是会轻功?” “十八年的老寒腿,再碰水就废了。”老头白了一眼,将目光投向下游的方向。 “今日听到,下游又有老庙人在活人祭,我去走走。” 走走?你倒是用轻功走啊—— 徐牧突然顿住,错愕地抬起头,“前辈也想救孩子?” “不可么?莫非老夫生得不似好人?” “前辈,并非这个意思,我刚好也想去下游走走。” “你也去?” 老头有些好笑起来,笑了会,长满褶子的老脸上,却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欣慰之色。 “原本多走点水路,便把你推下江的。算你运气好,老夫今日不宜杀生。” 徐牧面色无语,也不知这老头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一个能抢船救孩子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太坏。 “前辈是个侠儿?” “嗷!你总算问我了!白衣胜雪,一手仗剑一手执箫,我自然是大侠!” “前辈可有诨号?我听说每个侠儿都有的。” “玉面小郎君诸葛范。” “前辈的年纪有些浮夸。” “你当我是浮夸吧。” 四桨江船,顺着还微微汹涌的江面,一路往前,约在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出了汤江支流,进入奔腾不息的大纪江里。 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诸葛范脚板一踏,不多时,整艘船又变得四平八稳。 “等会你留在船上,我去走走便回。” “前辈可需要帮忙?” “你会轻功吗?” “不会……” 诸葛范白了一眼,“那你帮个球!船顾好,不然腿给你打断。” 啧,老冤家了。 天穹之下,纪水之上。 老寒腿的诸葛范,眨眼之间,如同掠动的轻燕,不多时,已经去了数百步之外。 只留下一脸发懵的徐牧,把眼睛整个睁圆。待江水雾笼,再也看不清那道人影之时,他才收回了目光。 站在船头之上。 徐牧忍不住心头激荡,这一路行来,见过太多的世道悲惨。 幸好,这个天下间还有侠。 这位要救活人祭孩子的老头是侠。先前在酒市,那两位要刺杀贪官的乡民亦是。 天道不公,万物刍狗。总该有一些敢逆天的人,护住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清明。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 第一百章 你不似个过客 不会轻功的徐牧,在船上等得昏昏欲睡。待不远处朦胧的江岸,响起阵阵惊呼之时,他才惊得站起了身子。 踏。 眨眼之间,老寒腿的诸葛范,蓦然穿透了江雾,夹着两个昏睡的孩子,稳稳落到了船上。 没回鞘的长剑上还染着血,脸庞上的萧杀,也久久未息。 徐牧急忙起身,帮着把两个孩子抱下来。 “前辈,这是打赢了?” “废话,我玉面小郎君的诨号,是白给的吗!” 徐牧干笑了声,垂下头,脸色一阵发涩。 现在可以确定,诸葛范当真是个老寒腿,沾了江水之后,那条右腿已经痛得不能着地,以长剑相替,配合着左脚,稳稳杵在船头。 即便背影瘦削,也让徐牧一度觉得无比高大。 “前辈,没事的吧?” “无事……” 诸葛范回过头,脸庞已经痛得极度扭曲,挤着的眉眼间,不时有老泪迸出。 “呃……前辈,我替你烤一下。” 打了火石,寻了口破罐燃起撕下的布条,不多时,诸葛范痛得扭曲的脸庞,才舒服地开始缓了过来。 “前辈,这俩孩子,是不能送回汤江了。” “自然是不能了。” 老庙人收的孩子,原本用来祭河母,现在被诸葛范救了出来,再送回汤江城,只会被人视为灾星。 “我带他们走。” 诸葛范没有犹豫,估摸着在行侠仗义的时候,已经把后路都想好了。 “小东家可知,这纪江有多长?” 徐牧怔了怔,这等的问题,汤江城里的三岁孩童,都能脱口而出。 “约八千里。” “那再问小东家,这八千里的纪江,又该有多少场活人祭,多少个被买走的孩童。” 徐牧脑子一嗡,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窥一斑而知全豹。 大纪暮景残光,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半截埋入了黄土,似是真的已经无医可救。 “到了那边荒废的渡口,你便回庄吧。那几个老庙人都杀了,应当无人知道你去过。” 诸葛范难得声音和蔼了些,目光直直看着徐牧。 “若不然,你随我去做个侠?” “不去。”徐牧摇着头。 徐家庄里,还有四十余个庄人,等着他这位小东家回去。 “我知你心中有大义。”诸葛范叹着气。 “但我也有家人。” 立在船头,诸葛范露出笑容,“虽然不知怎的,但我猜得出来,这一生,你不会是个走马观花的过客。” 过客,行路之人,不参与入其中。 徐牧脸色沉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且起身,你我同舟一轮,好歹还帮我烤了腿。” 诸葛范揉了揉手,“无钱财相赠,便教你三招剑法,当然,以你的底子来说,暂时也别想做什么高手了。” “旨在保命。” 徐牧瞬间狂喜,面前的这老侠儿,可是能飞天遁地的主,哪怕学个三招两式,都是受益匪浅。 匆忙间,徐牧急忙摘下腰上的剑,不巧卡在了腰带上,磨蹭了好一阵才抠了下来。 诸葛范看得一阵无语。 “小东家,你可知剑为何物?” “百兵之君?”搜刮肚肠,徐牧才想起这么一词儿。 “谁教你的!什么狗屁百兵之君?你都要动剑杀人了,还讲君子之风呢!” “看贴吧的……” “什么贴?哎哟,我玉面小郎君一生潇潇洒洒,怎的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 徐牧咽了口唾液,这一下,是不敢再胡乱说话了。 “剑,乃是诈器。不似刀,只懂横劈竖斩,也不似棍,寸长寸强。比方说——” 诸葛范朝着徐牧捅出长剑,虽然并未拔鞘,却隐隐带着戳刺的剧烈压迫。 “来挡!” 徐牧咬着牙,将长剑横推而去,想要荡开。 却不料,诸葛范呵呵一笑,手里长剑蓦然下压,朝着徐牧的肋部捅去。 一股微微的刺痛,瞬间蔓延了全身。 “若是刀,出力会发沉,不宜变换方向。明白了吧?咱们玩剑,讲的就是一个诈字。” “我想挑你,偏偏出了剑,我改挑为刺。” “当然,你也别想着和高手这么玩,破绽太多,一眼就看穿了。” “呿!我和你这个小东家讲这个,你又听不懂。” “前辈……我听得懂。” 徐牧眼神狂喜,甚至很庆幸,当初在望州城的官坊,选的是一把剑,而非什么刀斧棍棒。 “好厉害?练武奇才啊!”诸葛范抿着嘴,抬头目视远方,离着荒废的小渡口,已经越来越近。 “且看好,我教你三招。” 船头处。 诸葛范沉沉而立,手里的长剑如同有了共鸣一般,隐隐的铮动。 “第一式!拨千山!” 自抱手而起势,诸葛范手腕一转,长剑蓦然出鞘,往前飞扫打而去,船头后的江面,瞬间被拨起一大片的水帘,在半空中稍停半息时间,哗啦啦地再度落入江面。 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这一式,适合出其不意。” 徐牧刚要像样,却被诸葛范一下子喝住。 “你急个甚!先看,看懂了再练。” 徐牧急忙沉稳不动,继续观摩起来。 “第二式,绕三刺。” “进攻时,手腕能变招一轮,换手能变一轮,加上最先刺出去的一轮。以你半死不活的身子来说,拢共有三轮变招的机会。” 诸葛范握起长剑,冷冷刺向徐牧,眨眼之间,便在徐牧的肋部,胸口,还有额头各点了一下。 “这一式,先练个十年八年吧。大道至简,剑为诈,你用得好了,自然能信手拈来。” 诸葛范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徐牧只觉得自己像呆头鹅,无奈地连连鼓掌喝彩。 此时,船已经离着渡口,不到百步。船尾的两个孩子,也发出了细微的咳嗽声。 “第三式……你出剑吧。” 诸葛范也同时抽了剑,却直直把剑刃扎在船板上,对着徐牧招了招手。 徐牧沉了沉脸色,将长剑出鞘,朝着诸葛范刺去。 诸葛范一动不动,嘴角露出微微笑意。眼看着剑尖,便要刺入胸膛—— 徐牧神情大惊,奈何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 唰唰。 长剑前推,在诸葛范的避身之下,直直推入了一柄空剑鞘里。这天上地下论坛贴吧,哪里见过这等的剑招。 我刺出去的剑,入了你的鞘? “所以,这便是诈。” 诸葛范微微一笑,手指往前伸去,在徐牧头上,又叩了一个爆栗。 “名字暂且没想好……便叫老狗回笼吧。” 抱起两个孩童,诸葛范拖着老寒腿,转眼掠去了岸上的渡口。 “小东家,既心中有大义,这一生啊,切莫只做个过客。” “你不似个过客,你眼眸里藏着悲悯,对天下的悲悯。” 徐牧立在船上,郑重抱拳,久久不动。 江船横渡。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落在船头,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才随着徐牧转身的动作,惊吓得拍翅高飞。 第一百零一章 故人来访 六月,又称荷月。在暴雨停息之后,曝晒的日头接踵而至。让整个汤江城,刚从洪水猛兽中逃脱,又置身于羽蹈烈火之中。 难受的不仅是人。 植物成片蔫去,原本攀爬老墙的青苔,也一坨一坨地滑落。只剩一株株的青荷,仗着水塘的护佑,傲立不息。 徐牧停了刺剑的动作,连着抹了两把大汗。不过短短七八天,却宛如经历了一遭水深火热。 “东家,你莫练了,手腕都摇肿了。”眼见徐牧停下动作,陈盛急忙端来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 “夫人先前就端来,又怕打搅你,都搁热了。” 徐牧也不在意,仰着头,舒服地把酸梅汤灌入口里。尔后,才收了剑,坐在了江岸边的木板桥上。 先前的一场暴雨,又遇连天曝晒,修葺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江岸两边的不少人家,依旧是一副残垣断壁的模样。 这等时候,也别指望官坊抚恤了,这些个刮骨吸髓的主,哪怕一个铜板,都不会从手指缝里漏出来。 “陈盛,酒市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去了一轮西坊,见着了公告,今月暂停,只能等下一月的月头了。” 徐牧没有意外,只可惜余出的几百坛醉天仙,要等到下一月了。先前交了定金的,这两日雨水一停,便匆匆驾了马,取酒回行。 大多都算得上合作愉快,但也有不少的酒楼掌柜,估摸着是被四大户截了胡,不敢再订第二轮。 比起上一月,如今徐家庄手里的订单,也不过四百多坛的数目,有些落差。 看来,要想些法子招揽生意了。这偌大的徐家庄,跟着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再来几轮销售下滑,都得喝西北风了。 “牧哥儿,牧哥儿!你看谁来了!” 不知又抢了哪个孩童的糖葫芦,司虎一边大口嚼着,一边高声大喊。 徐牧急忙起身,定睛往前一看,整个身子都激动起来。 “周掌柜!” “哈哈哈,徐坊主!” 来人正是周福,脸庞上还带着一脸的风尘仆仆。身后两个随行的小厮,连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 不需多言,两人尽皆走前几步,熟络地抱了抱手。 “采薇,取三碗酸梅汤。” 走出屋头的姜采薇,在看见周福之后,也欣喜地点头,急步往地窖走去。 “周掌柜,请坐。” 徐牧露出笑容,长揖作请。毫不夸张地说,周福是他的第一个贵人,若非是那一份信任,这造私酒的生意,估摸着也没那么快能起势。 “徐坊主,你我无需客气。”大腹便便的周福,比划了好几下姿势,才放松地做到椅子上。 “长阳那边的酒楼刚装修好,我便想着月头的酒市过来,哪知撞了暴雨,又等不得下一轮的酒市,干脆就马上跑来了。” 长阳离着汤江,至少有三百多里的路程,难为这么一个胖汉,颠簸了一路。 “客套的话,某家便不讲了。这一轮,我独要三百坛,徐坊主也莫要顾忌情谊,多少银子,我一并给你。” 瞧瞧,这特么才是老友。 五两一坛的醉天仙,到最后,徐牧只坚持收了五百的银两,余下的款,等周福的酒楼彻底运转了再说。 左右他现在手头上,还算宽裕,没必要逼这笔银子。 “徐坊主,在来时的路,我便听说了,你似是得罪了汤江里的四大户?” 徐牧平静点头,“那四个老鬼,说到底了,是口吃的都想霸着。我也莫得办法。” “某家知道你的。”接过姜采薇递来的酸梅汤,周福礼貌道了声谢,继而再开口,“某家并非要劝你收手,都是带卵的好汉,这生意他做得,你自然也做得。” “若是动关系的话,你也未必会输。”连饮两口,周福才放下了粗碗,语气沉沉。 “这怎讲?”徐牧有些发懵。 揉了揉额头,周福声音压低了些。 “徐坊主可记得赵青云?” 这个名字,让徐牧眼色微微停滞。 “记得。” “这便是了。某家告诉你,赵青云现在……已经是河州城的定边大将。徐坊主或许猜得出,这份擢升的军功,从何而来。” “听人说过了。” 那一百头军功的抚恤,被赵青云用作了擢升,并未用去抚恤筒字营的遗眷。 这种事情,让徐牧情绪有些复杂,并非是生气动怒,而是一种无由来的失望。 “赵青云成了河州大将之后,先前被狄人打烂的几个定边营,后头的时间,有许多残兵逃入河州。一来二去,赵青云手下的孝丰营,加拢在一起,有了差不多一万余的人马。” “已经算得上,很了不得的定边将。听说也曾率军出河州,打了几波狄人,胜多败少,积攒了不少军功。” “长阳里有消息,避免河州再度陷落,已经打算派兵驰援了。” 徐牧点点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 周福有些无奈,“我的意思是,这赵青云能有今天,很大一部分,都是徐坊主的功劳。若是四大户胆敢欺你,你书一封信去河州,赵青云当会相助。” 徐牧摇着头,“路已经不同,我不想再过多牵扯。” “若是其他人有这层关系,估计早就扯起虎皮了。”周福脸色有些叹息,但同时,也有了一份欣赏。 他隐隐还记得,那一天夜色当头,这位小东家坐在富贵酒楼里,面向于外头几十个喊打喊杀的棍夫,何等的沉稳冷静。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不凡。泥土盖不住,烟墨染不黑。只待有一天,遥遥而上千尺。 他觉得,面前的小东家,就是那般人。 “莫说赵青云的事情。若是到时候无办法了,便让陈头领来找我,我会在长阳替你周转。” “多谢周掌柜。”徐牧郑重拱手,除开这些庄人,他的朋友并不多,而周福,绝对算一个。 “徐坊主,今日饮一场?” “刚巧了,前些日子得了一批大鱼,也晒得差不多了,等会让周掌柜尝尝。” “甚好!” “边关生死一轮,某家在偌大的长阳,哪里还能见到,像徐家庄这般的好汉子!” 第一百零二章 遥远的小校尉 翌日,离别的城门。 周福抱着臃肿的身子,挪动了好几下,才喘着气上了马车。 “徐坊主,还有一句话,某家想了想,还是要与你说。” “但说无妨。” “汤江虽是酒城,但并非是你的福地,得了单子,拢了客户,可学着在望州时的模样,城外买地,建庄、建村、建镇子。” “具体的事情,徐坊主须慎重考虑,某家也只是提一嘴。” “良言暖耳。”徐牧高抬拱手。 周福大笑三声,冲着徐牧再度点头,催了随行的小厮,不多时,马车终于扬长而去。 沿着城门往回头,徐牧抬起了头,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久久陷入沉思。 …… 边关,残阳如血。 数百骑的人影,怒吼着踏马奔袭。领头的大将,身披连身虎头铠,头顶雉鸡翎盔,掠去远方的目光里,满是浓浓的萧杀。 吁—— 奔袭之中,他突然勒停了马,沉默地停在一个破落的庄子之前。 “将军,附近并无敌情。” “本将知道。” 赵青云久久不动,注目着面前的四通路徐家庄。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校尉的时候,便在这个庄子里,认识了一位小东家。 小东家很讲义气,小东家也很会打仗。 连着孝丰营的骑兵战术,他都是跟那位小东家学的,也曾大展神威,五百骑破一千,杀得狄人落荒而逃。 那些河州城的府官大吏,会夸他勇不可当。但他们哪里知道,当初跟着小东家,倚庄杀狄,七人杀二百骑,才是真正的天威无双。 若是有机会,他巴不得再跟那位小东家一起,在边关多杀几波,将狄人彻底驱逐出去。 但好像,两个人背道相驰的路,越离越远了。 “将军,探子来报,后头十里狄人追袭!”一个军参拍马赶上,声音沉沉。 “几骑?” “至少二千!” 赵青云咬着牙,抹去脸上的血迹,迅速翻身上马。 “回营!” “将军有令,回河州大营!” …… 汤江城。 坐在日暮下,徐牧连着喝了三碗大酒,才让心头的不痛快,稍稍去了一些。 “东家,今日坐船游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寻到。”陈盛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面,凝声开口。 “若不然……那真的是河母?” 徐牧皱住眉头,陈盛几人是按着他的吩咐,入河子里找“河母”,人为的东西,总该留下痕迹。 只是,都连着找了几日,消息杳无。 抬了抬手,让陈盛去休息之后,徐牧重新坐下,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面前的江色。 “我儿李破山,这一生啊,乃蛟龙卧潭,猛虎伏林,只待个天昏地暗的天时,一朝化金龙,吟啸九州地。” 老秀才疯疯癫癫的声音传来,徐牧听得好笑,不知觉泛起睡意,靠着梁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如沉。 入夏的第一场蝉鸣,带来了微微的聒噪,让浅睡的徐牧,缓缓睁开了眼睛。 凉凉的晚风之下,身子很暖。遮盖在身上的一席被褥,还弥漫着皂角的清香气。 姜采薇将头埋入膝盖,便坐在他两步之外,似是已经睡着,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 徐牧起了身,将被褥小心铺开,盖在姜采薇的身子上。随后,才踮手踮脚地往前走去。 “牧哥儿,捕蝉啊!” 庄子外的街路,司虎像孩子头一般,带着附近几个兜着屁股的孩子,一路跑一路喊。 徐牧了无兴致,那年夏天的蝉,早被他摁死在长满豆疱的青春之中。 多走了几步,徐牧停下脚步,凝着目光,看向一张墨迹未干的官坊布告。 应当是贴上没多久。 大约内容很简单,前线战事吃紧,需招募壮丁民夫,随驰援边关的官军,一路运送军粮物资,每日按二十个铜板来算。 徐牧心底冷笑,入夏的好心情,随之消失殆尽。 内城一带,离着河州的边关,可有足足二千里路。若是真有驰援之心,早该轻车从简,一路急行军了。 还带民夫,天知道会有多少民夫,死在长路迢迢之中。 估计只有傻子才会应征。说到底,这不过是先礼后兵的一纸公文。招拢不到民夫,便会强制征召。便如历史上的昏暗朝代,统一称为“抓壮丁”。 皱了皱眉,徐牧走回庄子,让陈盛把后头加入的七八个棍夫,都一起喊了过来。 “东家放心,我等都有牙牌。” 牙牌,相当于古代的身份证。普通男子束发之岁,都需要去官坊登记办理。 若是富贵大户及官宦,一般会用鱼符,质地为银或者美玉,分为左符和右符。左符留在官坊做底,右符随身佩戴。 普通妇人没有这些,但官坊会有登记,夫家也会有公证。 怕徐牧不信,黑夫率先把一张木质的牙牌,拿了出来。身后的七个棍夫,也匆忙一同动作。 徐牧稍稍松了口气。 “哥几个,这几日没事情的话,都尽量留在庄子里,以免惹了祸端。” “东家放心,我等拜你为东家,便不会像从前那般。”黑夫郑重其事。 他这条命,还是徐牧救回来的。吊卵的汉,铁打的种,有仇要杀,有恩就要报。 而且,留在徐家庄里,高堂妻儿的生活,也有了保障。 “都是一同杀出来的好汉,自然相信你们。”徐牧表了一句态。他和四大户的事情还没完,在不久之后,肯定还要再杀一波。黑夫这帮,训练一下,以后肯定也是护庄的好手。 做狗很容易,吠两声就有骨头。做人很难,你想顶天立地的,便要把踩在身上的臭脚,用力撑开。 揉了揉额头,徐牧转头回望,望向前方的江面。 累了一天的小婢妻,还在伏头酣睡。 三两庄里的妇人,小心地跪在木板桥上,弯腰取水。周遵从四桨船上上岸,冲着庄子挥手。 老秀才和弓狗两个,坐在最边的位置,推着酒葫芦,一人一口。 若是天下太平,哪个不想平安喜乐。偏偏,这世道已经烂了。 若有一日真被逼得活不下去,徐牧不介意提刀跨马,带着四十二个庄人,落草为寇。 但这终究是下下策。 愚者谋出身,而智者,则谋出路。 “牧哥儿,牧哥儿,我捕到蝉了。”司虎从外头急咧咧地跑入,手掌里,还有一头撕了半截薄翼的蝉。 蝉腹鼓动,刺耳的声音,响彻了庄子。连酣睡的姜采薇,也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吵着媳妇,徐牧有点想扔了。 “牧哥儿,莫扔啊。” “为啥?” “我喜欢。” “只是喜欢……”徐牧将蝉放回司虎手里。 “说不上爱别揪蝉。” 第一百零三章 祸事乍起 清晨,迎着乍起的蝉声,徐牧早早出了门。 今日要去一趟官坊。 几个黑夫虽然都有牙牌,但先前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拜入庄子后,需要留一份雇工的公证。 否则的话,若是发生什么抓壮丁的事情,恐怕会有些不妙。 “东家,那些老官儿都烂了,指不定会为难我们。”陈盛骑着马,凝声开口。 徐牧何尝不知道,虽然大纪烂得千疮百孔,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终归是个纪人。 既然是纪人,便要受到纪朝律令是束缚。 官坊里的老吏,大抵是不喜欢徐牧的,见着徐牧骑马到来,面目之间,露出极为不岔的意味。 露骨一点说,既然和四大户有了利益攸关,就不可能和这位小东家,再有什么瓜葛牵连,甚至,还会是敌人。 “又来作甚?”不仅是老吏,连着几个带刀的官差,语气也有些戚戚然。 偌大的汤江城,这位小东家的名声,已经很响了。 “取份雇工的公证。”徐牧表情淡然,微微拱起了手。 老吏冷哼一声,转身多走两步,冷冷坐了下来。 “雇工公证?又收了几人?小东家这是要起势啊。” 徐牧没有说话,只想快点把事情办完。这要是再拖下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姓名,籍贯。” 徐牧冷静地拿出一份准备好的卷宗,递了过去。 老吏怏怏看了几眼,潦草无比地写了下来。最后,又誊抄了一份,递还给徐牧。 “二十两!” 徐牧心头冷笑,这才喝口茶的时间,便去了二十两。若是些普通的百姓入官坊,估计要扒层皮了。 没有多余废话,数了二十两,拿了公证,徐牧转身往外走。 不管如何,总算是把几个棍夫的事情,彻底安顿好了。哪怕以后抓壮丁,有了这份公证,问题也不大。 大不了回去东坊,再找附近相熟的邻人,做了联保。 “对了小东家,这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儿。”老吏嘴角露出清冷笑容。 “你在小渡口的那处庄子,得提早收拢一番。听说,呵呵,也只是听说,先前老酒坊的东家,可能要从回汤江城。” “这与我何干。” 白纸黑字,连地契公证都到手了,原主人回来又如何? 老吏狰狞一笑,“大纪律令,迁户不过三月,四倍相偿之后,可重回故地落户。” 徐牧搜刮脑海,并没有想起这道大纪律令。只当老吏在吓唬,再者,四倍相偿,便是一千二百两。 哪个傻子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再理会,徐牧抬起脚,沉沉走出了官坊。 …… 西坊市,九里河街。 徐牧下了马车,久久站在一张官坊布告前。 刚换上的新布告,墨迹未干。大约的内容,还是和征召民夫有关,只不过,这一轮的布告,语气颇重,似是最后通牒一般。 “东家,我等不会有事情吧?”陈盛不识字,却也从旁人的嘴里,听出了其中的内容。 “前两年也和北狄也打了一轮仗,征召不到修墙的民夫,兵部便派人去抓了。我那会,还好跟着人跑出城了,不然以前去了雍关那头,肯定回不来。” 陈盛说得脸色戚戚,可见,抓壮丁在普通百姓的眼里,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莫理,庄子里的人,都有牙牌和官坊公证,不会有事的。” 一句话,不仅是陈盛,连着一旁的两条大汉,也一下子松了脸色。 但徐牧心底,还是涌起一股不安。 这大势之下,没有覆巢完卵的道理,天知道到时候,又要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叹了口气,徐牧抬起脚步,沿着九里河街,沉沉地踏着。 “东家,该上车了。” 西坊之地,对于整个徐家庄的人而言,隐隐约约的,好似入了狼窟一般。 “不急,走一段。” 连徐牧自个也说不清,到底在纠结什么,胸膛里的一股闷气,远远没有散去。 “小东家,买嫩苞谷啊?”两个乡民,样子唯唯诺诺,缩着脖子蹲在河岸。 徐牧一时恍惚。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先前有两位侠儿,便是扮成了卖苞谷的乡民,转而去刺杀府官。只是后来失手,尸体吊在塔楼上,曝晒烂了。 徐牧顿住脚步,站了许久,在发现两个乡民并非是什么侠儿的时候,眼色有些失望。 摸出二三两碎银,徐牧直接清了竹筐,把两个乡民感动得无以复加。 “东家定然想吃苞谷了。”陈盛嬉笑着出手,把苞谷搬上马车。 这帮莽夫大汉,又哪里懂徐牧的心事。 “回庄吧。” 揉不散眉间的愁云,徐牧沉沉踏上马车。 汤江城的天空,黄昏的天色铺下,明明没有红霞相映,却让徐牧觉得恍惚间的残阳如血。 看得目痛,徐牧才垂下了头。 清冷的晚风,开始在东坊的大街小巷,呼呼乍起,吹得马车顶盖上的一盏悬马灯,摇摇晃晃。 摇曳的灯光铺下巷道,映出一洼洼的亮堂,拉车的老马不紧不慢,停蹄之时,不知觉间,已经到了徐家庄前。 几个邻人的孩子,举着一串糖葫芦,嚣张地对着司虎挑衅。被司虎眼睛一鼓,又哭咧咧地往屋头跑去。 “徐郎,没事的吧?”姜采薇紧张地走出,帮着徐牧掸去身上的灰尘。 “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入了一趟西坊。” 宵禁堵杀的事情没多久,四大户再凶,也不敢这时候动手。 “先前东坊这边,似是有好多男子,都往城外跑了。奴家去问了下,都说准备要抓壮丁。” “放心,庄里的人都有牙牌,雇工的公证也有。即便官坊要抓壮丁,也是那些流民。” “附近的几户邻人也有牙牌,说……官坊不讲理的,不交人头银子,就会被抓去。” 徐牧一时不知怎么解释,他何尝不明白姜采薇的担心。但烂到泥巴里的大纪,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入屋吧,没事儿的。”徐牧堆出笑容,安慰了句。 后头的陈盛等人,匆忙把两筐嫩苞谷,豪气干云地扛在肩上,跟着往前走。 一行人刚入庄。 外头的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抓壮丁 春蛙秋蝉。 连着两日,夏蝉时时乍起的鸣叫,还一度让人很不习惯。 吃过了早饭糊糊,一庄的人刚开始忙活。却不料,出街的陈盛,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东家,官坊又换了布告!” “不是前两日才贴么?” “谁知啊!这些官坊烂心肝的,见着没人应征民夫,便生气了。” 不仅钱少,还要玩命,这除非脑子抽了,才会去应征吧。 “所以,官坊那头就生气了,说不管了。让兵部派了都尉头子,来拉壮丁。” “什么?” 徐牧顿了顿,按着他的预想,这至少要半月之后。毕竟,他可不指望驰援河州的援军,能有多焦急。 而且,居然还呈到兵部,让兵部派出一骑都尉。 庄子里的牙牌和雇工公证,似乎是要卵用没有了。 这都要无差别抓人了。 “我刚从东门那里走过,不少好汉都出城避祸了。” “这闹的哪样?” 这两日的时间,东坊里多的是出城避祸的男子,一度让人惴惴不安。 不少相熟的邻人,还劝着徐家庄的青壮,一同出城。一语中的,这他娘的跟强盗老匪有什么区别?泱泱一个大纪朝,不仅是政事烂了,连基本的秩序都烂了。 “东家,我讲过了,这些官坊是烂心肝的……而且,我还看见的,那个都尉带兵入了汤江之后,先被四大户请去了酒楼。” “先被四大户请走了?” 陈盛提起四大户,蓦然让徐牧眉头一皱。 这要是被四大户过了一手,指不定要对徐家庄发难。老仇家了,不死不休的那种。 沉下脸色,徐牧计上心头。若是四大户真的补刀,很有可能,这所谓的牙牌和雇工公证。果然,都没甚的大用了。 “陈盛,还能出城么?” “东家,能的。今日守东城的是马六,我等给过不少银子。” 守城小官马六,算是徐家庄外养的关系,早些时候,便让陈盛拿着银子去交友情了。 如果有选择,徐牧都不想离开汤江避祸,这偌大的庄子,可都还杵在这里。 “东家,莫与官斗!”黑夫也凝着神色走来,“前二年也有个大族,被人祸了。留在城里,十九口青壮男子都被拉了壮丁,到后头只回了两个,剩下都死了的。” 若是寻常时候,打发点银子过去,或许会无事。但四大户恶人先动手,估摸着整个徐家庄,会上了那名都尉拉人的黑名单。 该死,这狗屁倒灶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东家,怎办?” “牧哥儿,我昨日去听人说书,说世道不公,便反了他娘的——”司虎突然走来插声,只是还没说完,便发现自家哥哥的脸色,已经满是动怒。 “你乱讲什么!”徐牧冷着声音。 “牧哥儿,说书的……” “住口!”徐牧低喝。 这里可是内城,不同于边关,骑了最好的狄马也跑不脱。即便运气好些落草为寇,这一生也终将如丧家之犬,惶惶终日。 他不想这样。 十六个青壮大汉的背后,还有着二十余个的妇孺老弱。 “我答应你们,不管以后怎么走,定然都带着列位,闯出一条路子。” “这等的世道,男儿吊卵的理由,不是做个嗜血狂徒,而是顾及着家人,有屋遮头,有衣裹身,有食饱腹!” “请记着,我等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堂堂正正!” 顿住声音,末了,徐牧冷冷补上一句。 “即便忍不住要杀,也切莫不能让人发现。” 十六个青壮,听得脸色涨红。 “套三架车,陈盛你带一队,黑夫你带一队,余下的跟着本东家,我等出城暂避,过了抓壮丁的风头,再回庄子。” “且记,若非到必要时刻,不得动刀。” 十几人聚在一起,目标显然会太大,既然是避壮丁,总该安全为上。 男人都走了,徐牧不放心庄子。 “长弓,你留在庄子里。” 弓狗生来彷徨,是个小驼子,抓壮丁的都尉,定然也不会有兴致。 但虽然有弓狗在,还是势单力薄看些,要是有人趁机发难,情况会很不妙。若是早知抓壮丁的事情,该让周福带着些人去长阳的。 “东家,不如租一艘坊船。坊船便停在徐家庄周围,左右都隔着水,当不会有什么事情。”黑夫建议道。 这主意不错。 徐牧微微缓了神色,“黑夫,贵一些也无妨,你喊了坊船后,便马上渡着四桨船过岸,切记小心一些。” “东家放心。”接过银袋,黑夫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徐牧不耐地揉着额头,想着还要交待的事情。 千穿万穿,穿了个烂疮王朝。 “长弓,或许有人会打庄子,先不要管,你也一同上坊船。” “庄子烂了能补,人却不能死。” 弓狗顿了顿,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发了红,又不善言辞,只得再度跪下,冲着徐牧重重磕了头。 “等会先把贵重些的家什,搬到坊船上。地窖里的蒸馏物件,也一同打碎了,莫让人发现痕迹。” 顿住声音,徐牧抬起了头。在他的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除了司虎和老秀才之外,都显露出惴惴不安。 自边关入内城,虽然有了起势的机会,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苟且。 大纪朝像染了顽疾,生了脓疮,割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哪怕把身子都割烂了,还是长得不停。 心底一声叹息,徐牧往前看去。 人群中间的姜采薇,冲着他,努力堆出微笑的神色。 “徐郎放心,我留在这里,便会替你守住家业,看住庄人。” “我会蒸好鱼汤,温好热酒,等徐郎回家。” 徐牧听得心头发涩。 他不懂煽情,做不出相顾无言千行泪,或者无语凝噎的姿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几步上前,当着诸多庄人的面,徐牧把姜采薇瘦弱的身子,抱入了怀里。 姜采薇轻柔地抬起手,也把徐牧紧紧抱住。 稍息,徐牧回了手。 命运像一艘沉船,摇摇欲坠。偏偏是小婢妻的温暖,填满了整个黑暗世道的兵荒马乱。 “徐郎,且去。”姜采薇坚毅着脸色。 “我等恭候东家。” 姜采薇后头,二十余个妇孺老弱,齐齐高喊。 徐牧转了身,愤怒地一招“拨千山”,长剑荡出,斩了小半截的木椅。 片刻,握住流血的虎口,徐牧冷静了脸色,带着十六个青壮,沉沉踏步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 马六原来不叫马六,单名一个超字,全称马超。 让徐牧一度惊为天人。 据说曾在赌坊,输得差点要当婆娘。最后一手压了双六,嘴里“六六六”把嗓子都喊哑了。开盘大中,至此收手,隔日便去官坊改了名。 极其普通,会跟着老官差讹人银子,也会在讨得徐家庄的醉天仙后,偷偷带回去给家里老头喝。 不是正路人,也不是太歪的人,诸如望州城里的官头田松。 见着三架马车驶来,当值的马六挡了身子,将另外两个官兵隔开。马车呼啸而过,不多时,便从东门出了汤江城。 …… “二位,日后探清楚了消息,再回汤江城。” “入乡过野,除非遇着祸事,寻常时候不得动刀。若遇着躲不开的,便遣人去常家镇通报留言。” 坐在马车上,徐牧语气沉沉。 黑夫要请坊船,还未渡江而回,眼下由另一个稳重些的棍夫暂时带队。 左右两边的陈盛,以及另一个棍夫,各自拱手抱拳,循了一个方向之后,匆匆散去。 三头并进的马车,只剩下一头,一下子显得孤零零起来。 “牧哥儿,往哪走。” 徐牧沉默不语,第二次,他有了如丧家犬的落魄感觉,偌大的纪朝,似乎没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若不然入长阳,老周会保着我们。” “去澄城也行,李小婉不是官家小姐吗?” 徐牧淡淡摇头。 并非是倔强,徐家庄寄人篱下,不是他想要的。这黑漆漆的世道,终归只能靠自己。 徐牧寻思着去路。 抓壮丁的事情,天知道要闹多久。加上四大户的补刀,回得早了,指不定还要被遭殃。 半柱香后,周遵周洛骑马远绕而返,从后急急追上马车。 “东家,庆幸我等早出来一些,汤江锁城了!” …… 汤江城。 四大户的管事共聚一堂,包括卢子钟在内,皆是推杯换盏,给面前一个胡茬大汉,热络地敬着酒。 胡茬大汉叫薛通,是内城护国营第六哨的都尉头子。这次领了兵部的公文,前来汤江城招拢民夫。 说是招拢,但明眼的都知道,这其中代表着什么。 老油布挤一挤,尚且能出半两油。何况,这好端端的一个肥差。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卢子钟堆出谄色,将一个银箱子,缓缓推了过去。 薛通长满老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银箱。 “官家杀人,可是罪加三等。” “薛都尉抓了小东家,当是有办法的,二千里的边关路,死个人很正常。又或者,他不服征召,忤逆了官家,被就地格杀了?” 薛通露出笑容,把银箱子抱到了膝盖上。 “一个小东家,难得让四大户费这么大的手笔。” “汤江城里的民夫,我等也会帮着薛都尉,凑出三百人。如此,薛都尉可放心前去。” “他若是忤逆,不服征召,便就地格杀。若是认了民夫的命,迢迢二千里,也活不得。”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卢子钟吐完最后一个字,脸色显出微微的疯狂之态。 这桩子的生意,薛通是满意的。官家有命在身,寻常百姓,还能发了天不成。 “那小贼子的身上,没猜错的话,估摸还带有二三千两的银票。而且,我估计的话,小贼子无权无势,很有可能,会往常家镇的方向跑。” 卢子钟抱袖起身,笑着作了长揖。 “这一轮,要恭喜薛都尉了,至少能入三千两的银子。” 薛通脸色微微变得扭曲,但很快又掩饰了去。把最后一杯酒仰头喝尽,他起身抓朴刀,抱了拳,便急急往外走。 粗犷而睁圆的眼睛,满是贪婪的意味。 …… “催马!” 远离了汤江城,徐牧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一头马车以及两匹烈马,一时间,蹄子踏得飞起。 “东家,往哪?” “先去常家镇那边。” 常四郎虽然不是什么朋友,但好歹权大势大,也有生意往来,到时候,陈盛和黑夫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去应急一下。 常家镇离着,至少还有上百里路,怕遇到抓壮丁的官兵,徐牧只能把马车往小路里赶。 沿途之中,亦看见不少避祸的男子,皆是一副凄苦之相,其中还有上了年岁的,跟在最后,跑得脸色死白。 “东家,那老汉都断腿了,应当不会被抓的吧?他跑个甚!” 循着周遵的声音,徐牧抬起看去。 发现前方的烟尘之中,一个拄着树棍的断腿老汉,眼眶发了红,手脚并用,艰难地挪着单腿,蹒跚而行。 多走几步,忽然一下子摔地,满身沾了灰尘。老汉昂起了头,冲着头上的天公,嚎啕大喊。 即便是个瘸子,即便年入古稀,但又如何能知道,那些抓壮丁的官家,不会拉着他充数。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 想着这一出诗句,徐牧冷冷咬着牙。这狗曰的世道,让人生无所生,死无所死。 “东家,有官兵来了!” 拉车的老马,惊得一下子扬起前蹄,以至于整架马车,摇摇晃晃。 前方的路口中,十几个官兵提刀冲出,恶狠狠地扑向一帮子的农夫乡人。 为首的小校尉,高高扬起马鞭,抽烂了三两乡人的脸庞。继而,他才悠哉悠哉地下了马,挨个去搜身。每每搜出一些碎银,便会欢喜大笑。 “牧哥儿,我要砍了他!”司虎看得鼓起眼睛。 徐牧咬着牙,目光四顾,手里也紧紧按着长剑。这一生风雨飘摇,谁愿意只做个过客! “东家,有侠儿出手!” 徐牧脸色一松,惊喜地抬头,发现在前方的路口之中,林子间跃出三四个侠儿,各自挥着手里的武器,与那些官兵杀成一团。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杀尽狗官!” 官军校尉哆嗦着回了身,从马腹下的鞍褥抽出长刀,也带着人,往那些侠儿扑杀而去。 杀成了一团。 乡人嚎啕奔走,如同窜散的蚁群。 “那些侠儿要打赢了。” 徐牧凝着脸色,按着长剑的手,也微微松开。 “司虎,催马!” “牧哥儿坐稳!” 司虎扬起缰绳,眨眼的功夫,车轱辘碾过烟尘,往常家镇的方向,急急赶去。 第一百零六章 骑马都尉 入了午时,汤江城外的林路,蝉鸣乍起,噪得人耳朵发疼。 薛通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烟,如狼的目光,不时四顾相望。在他的身后,拢共有二十余个官兵,皆是带刀披甲,骑着烈马同行。 烈马是四大户供的,算是额外之礼。当然,薛通原本就不打算相还。 “薛头,前方有武职战死。”策马而回的一骑斥候,声音骤沉。 武职,是兵营之中,对于友军的称呼。 敢出手杀官军的,只有那些侠儿。 薛通皱了皱眉头,并未去查看情况,时间不多,这两三日的时间,他务必要杀死那位小东家,才能得到这笔富贵。 “莫理这些,常家镇还有多远。” “薛头,还有五十多里。” 从鞍褥里捞出酒葫芦,薛通仰头饮了一口解渴,继而才冷着脸色,目视前方。 “急行军!” 二十余骑的官军,循着常家镇的方向,踏着马蹄急奔。 …… 午时的烈日,似要把身上的每一寸肤肉,都灼烧烂透。 连着喝了几口水,徐牧才缓过了神。 “周遵,还有多远。” “东家,不到二十里了。” 徐牧点头。去常家镇,并非是避难,而是去留一处周转。 “东家,马儿焉了。” 这么烈的日头,也跑了几个时辰,别说是马,连人都受不了。 “司虎,把马车驶入林子,暂缓一下。” 几匹马真要跑死了,哭都来不及。 “牧哥儿,好、好多人呐。” 徐牧怔了怔,从马车里探出头,眼色一下子绷紧。 不大的林子里,至少有十几个男子,或躲在树杈上,或缩在树洞里……见着徐牧几人进来,满脸都是惊恐。 “东家,是避祸的。这些人估计家有老小,又怕被抓,又不敢跑得太远。” 在城里的或许还好些,多少会贴出布告。 但在乡野之地的,若是不逃,只等大祸临头之时,官家用哨棍砸晕了头,缚了身子,便只能二千里边关赴死。 “司虎,把车推远一些,莫扰了人家。” 司虎脸色闷闷,充满了不甘。按着他的性子,早该反了他娘的。 “列位莫慌,我等也是避祸之人,途经此处,有见勿怪。” “周遵,留一袋粮。” 按着徐牧的意思,马车随身携带的,不仅有几袋米粮,还有一些应急的物件。 几个贫苦的乡民,犹豫着把粮袋拖了回来。 在林子休息了半个时辰,徐牧才重新上了马车。 “列位,此处并非福地,若是还有脚力,不妨多去几里,避入深山。” 十几个乡民沉默不答,尽皆抱着身子,再度隐匿起来。 徐牧沉沉叹出一口气,天道不公,这等的世道,只求平安活下去,却成了一种奢望。 “司虎,行车吧。” 天色近了黄昏,乍起的蝉鸣,终于慢慢退去。凉风透过密林,吹得人发梢荡起。 马车碾过棘草,顺着蜿蜒的林路,不多时,便去了半里之地。 …… 喀嚓。 黄昏之下,薛通抬起手里的刀,捅入面前一个白袍青年的胸膛。 白袍青年面色坚毅,满嘴喷血,但即便如此,还是冷冷不吭一声。 “侠儿?救国救民,好威风啊!”薛通怒极反笑,将刀反复捅了几轮,直至白袍青年再无力气挺住身子,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 取了酒葫芦,薛通佯饮半口,喷在刀刃上,并拢二指,冷冷把血迹拭去。 “多谢列位武职,这些个狗屁侠儿,自诩救国救民,但说到底,终归是一帮乌合之众。” “薛都头可是护国营里的步军教头,果然身手了得。” 薛通没有说话,心底涌起一股烦躁。但路遇官兵被侠儿伏杀,他总不能置之不理。 在他的面前,五个侠儿都被捅烂了身子,死的不能再死。 “江山雾笼烟雨……” 踏。 薛通恼怒地又走前几步,抬起云头靴,踏碎了一个侠儿的脑袋。 “列位武职,告辞。” 将靴上的血迹碾去,薛通才沉沉翻身上马,领着身后的二十余骑,再度往前急奔。 “薛头,林子有人!”奔行到一处林路附近,先行打探的一骑斥候,策马回报。 薛通面色狂喜,带头扑入林子,待看见那些避祸的男子之时,急忙从怀里掏出小东家的画卷。 对比一番后,整个人变得恼羞成怒。 一个乡民转身要跑,被薛通马上飞弓,穿碎了胸膛,伏尸在草地上。 “讲!可曾见过此人!” 摊开画卷,薛通声音爆吼。有个结巴的男子,说话只磨蹭了些,便被他抽刀砍下,半边身子染红。 “我、我等见过。” “此人往林路北面去了,还扔了一袋粮……” 收起画卷,薛通难得露出了笑容。 “诸位乡亲莫怕,本都头在抓拿贼人。请好生躲着,躲过了三日,便无事了。” “记得莫要乱跑,外头的官家多着,抓了人就杀。” 十几个百姓不敢多言,尽皆垂头发抖。 薛通带人冲出林子,缓了缓马蹄,语气变得好笑起来。 “点粪烟,请附近的武职来拿人。贱民便是贱民,死不足惜。” 抬起头,薛通凝视着前方的林路,隐隐的,还看得见车轱辘的印子。 一时间,他的脸色,又顿时变得狂喜起来。 “急行军!” 林路边的一群雀鸟,被惊得纷纷扑上天空,匆忙飞逃。 …… 蜿蜒的林路。 坐在马车上,徐牧皱眉抬头,看着天空之上,一行掠过的雀鸟。 林惊鸟飞。 挥散车轱辘打起的烟尘,徐牧探头后顾,看了久久,才沉默地转回了身。 “东家,离着常家镇,不到十里地了。” “再快一些,催马。” 过了常家镇,往后便是野山林子,大不了便在林子里过个几日,等抓壮丁的事情平息了,再出山回城。 喳喳—— 林惊鸟飞,又是一行雀鸟,急匆匆从头顶掠过,映着将要下垂的天色,越飞越远。 “东家,天色尚早,今日定能赶到常家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牧再度把头探出马车,面庞一下子发冷。 无端端的林鸟惊飞,必然是事出有妖。 “司虎,把马催快一些。” 回了身,徐牧索性解下了剑,抱在怀里。 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一轮惶惶的落日,开始往西坠去。 第一百零七章 喊我一声少爷? 蜿蜒的林路,一直弯到了尽头。 抬起目光,徐牧终于看见了常家镇的轮廓,不由得心底一松。 “东家,那位可是常公子?” 微微暗去的天色之下,一袭华贵的人影,正懒散地坐在镇口之前。 一张案台,一张藤椅,一壶茶。 仿佛,是知道了徐牧要来一般。 “小东家,你慢了些。”常四郎抬着头,语气有些好笑。 “常公子在等我?” “知道你来,闲来也无事,索性便出来等了。” 下了马车,徐牧眉头皱起,想不通常四郎,哪里得知他要来的消息。他来常家镇,也不过是说一声,日后若是陈盛几个出事情,也有一处通告的地方。 “我讲过了,我哪儿都有人。”常四郎捧起茶盏,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 下一句话,让徐牧愣在当场。 “我不仅知道你要来,我还知道,在你的后面,大约十里之地,还有二十余个官军在追你。” “官军。”徐牧咬着牙。 “常公子好手段。” 在旁的司虎和周遵周洛,以及另外的三个青壮,纷纷取了武器,面色发沉。 “常公子挡在镇子口,是不想让我进去?” “也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常四郎面色不变,“山城吹角瘦男行,岌岌神州待用兵。官军冲着你来,定然是壮丁的事情。” “小东家,你信不信?哪怕那些官军冲到了我面前,我骂几声,甚至动手杀人,他们都不敢放一个屁。” “常公子想说什么。” 常四郎起了身,身子上系不牢的袍带,迎风高荡。 “喊我一声少爷,我亲自送你进去。” 徐牧笑了起来,“常公子在招揽我。” “有点趁人之危,但这个世道便是如此。非亲非故,即便每月卖你百车粮食,我又为何要帮你?” 徐牧不说话,抬起了头,看着常家镇后面,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被墨色的天空,逐渐染黑。 “我以前大抵还是个小善人。”常四郎挠了挠鼻子,有趣地继续开口,“哪家没米了,我都会送去小半袋。” “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其实没卵用。数数万的大纪百姓,我能救得多少?” “所以呢?” “所以,我想换一个法子来救。” 至于什么法子,徐牧不想问,只猜出,肯定不是太好的事情。他老早就觉得,常四郎这个人,会很不简单。 “十几年前,我大纪顺着整个纪江,凿穿了九条河道,耧犁,排水筒车,收拢流民为佃户,遍地是粮食农庄。”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常四郎顿了顿,脸庞又露出好笑的神色。 “但即便如此,每一年,还是会饿死很多人。” 徐牧脸色沉沉,越发猜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若是常四郎不肯相帮,他只能想办法,带着司虎这些人避开。 “因为,整个大纪朝的就成粮食,都被收走了!”常四郎大笑出声,“你以为我常记粮行,应当是储粮不少?但我告诉你,至少有七成的粮食,都无端端的消失在了天下间。谁收的?谁藏的?藏了多少?又有几人藏了?”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常四郎声音爆吼。 嗡。 徐牧脑子一阵剧晃,胸口莫名发涩。他想起了望州城外,人食人的惨状。 想起喜娘的两个孩子,饿得只剩皮包骨。 想起了逃难的苦民,跪在他面前,乞求收留。 想起了小婢妻在油灯下,半碗糊糊,却吃得无比幸福。 “小东家,跟我走,如何?” “我跟你去哪?”徐牧揉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救天下。” “不去。”沉下脸庞,徐牧冷冷开口。 “你做个小东家,有甚的作为?你带着几十个庄人,想讨命活下去?这暗沉沉的世道,你活得了吗!救得了吗!” “活不了也要活!”徐牧咬着牙,怒声开口。 “老子带着庄人,只想活下去!谁逼我,我杀谁!” 常四郎脸色逐渐平静,哑然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做个生意往来便算。当然,我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爬高一点,再来与我说话。” “不过嘛,这一轮的鬼门关,你得先趟过去。” 常四郎停了声音,重新悠哉悠哉地坐了下来,笑着看向徐牧,指了指后方。 徐牧惊愕转头。 昏黑的天色之下,二十余骑的人影,冷冷奔袭到了常家镇之前。为首的,是一个满脸萧杀的都尉,披着厚重的袍甲,马上鞍褥里,不仅横着一张铁胎弓,亦别着一柄打环的大刀。 “常公子,有礼。” “军中狗夫,别走太近。”常四郎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咸不淡。 却让那位都尉脸色一变,手势一压,连着后头的二十余个骑马官兵,缓缓退出了一大段的距离。 “小东家,你今日别入常家镇了。主顾一场,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徐牧闻言,沉默地一个抱拳,随即迅速跃上马车。 司虎愤愤不平地打起缰绳,连着两骑人影,便往前方黑暗的夜色急去。 薛通不敢动。 常四郎说一柱香,那就是一柱香。 “都头贵姓?” “薛姓,单字通。”薛通微微皱起眉头。 “公干么?” “恰好路过。” 常四郎露出笑容,“我听过你,护国营的步军教头。小东家这一轮,可得吃苦头了。” 言罢,常四郎起了身,百无聊赖地往镇子里走去。悠闲的脚步,像个没事人一般。 “薛头?那小东家要跑了的。”一个官兵走近,凝声开口。 “没听清楚?等一柱香!” 薛通脸色涨红,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他不想么! 但他不敢。 “内城藏龙卧虎,常家的枪棒小状元惹不得。” 许久,待晚风吹凉了身体。 “薛头,一柱香了!” “快上马!” 薛通一声怒吼,迅速翻身上马,带着二十余骑的官兵,唰唰唰地抽出了刀,循着前方的昏暗,奔袭而去。 …… 林密草深,山路越来越窄,惊起的林鸟,绕在头顶仓皇嘶啼。 “东家,前面便是山路。不挂马灯,根本看不清!” 周遵周洛绕马而回,皆是一手提刀,一手勒住缰绳。 马车后方的车厢里,三个青壮也各自挎了长弓,抓紧了长棍。 “挂马灯!” 徐牧咬着牙,已经猜得出来,这定然是汤江城四大户的补刀。 “司虎,催马!” 二十余骑官军啊!哪怕剿一窝百人老匪,也没有这等待遇! 第一百零八章 夜黑风高,林深杀人夜 马奔得越快,夜风撕裂耳朵的声音,便越是呜咽。 垂下头,徐牧面沉如水。长剑抱在怀里,隐隐渗出汗渍。 若是普通的小贼就算了,偏偏还是官家的人。动了官家,估计真要落草为寇了。 “东家,山高林深,忌夜路!” 徐牧何尝不知道,按着他的计划,是在常家镇附近休整一夜,等到天明,青天白日的,再循着山路上山。 但眼下的情况,一下子变得急迫了。现在若是不继续往前,后头的那二十余骑官家,不会放过他们。 “牧哥儿,回头杀了!”司虎鼓着脸,早就憋得不耐烦。 周遵周洛等人,也不外如是,马灯映着的面庞里,又恢复了在边关的萧萧杀意。 “东家,再往前,便是过崖的险路!” 白日还好,但此时是夜晚,仅靠着几盏马灯,根本照不清这满世界的黑暗。 落马坠崖,只能是一个死字。 “熄掉马灯,弃山路往林子走。” “牧哥儿,为何还不杀!”司虎急了,“这都被撵成老狗了!” “我讲了,先入林子!”徐牧凝住脸色,作为整个庄子的东家,他要考虑的事情,不仅是杀或不杀。 在徐牧的催促下,两骑烈马和一列马车,瞬间冲入旁边的密林之中。 一阵又一阵的夜鸟,被惊得掠过树梢,疯狂长啼。 “吁——” 勒停马,薛通抬起了头,注目着前方的情况。慌不择路的小东家,让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薛头,林密草深,如何能跑马!” “终究只是个市井的酿酒徒,不谙兵法很正常。” “这是自寻死路了。下马,摘弓取刀。”薛通眼色变得丝丝疯狂。 “我等也入林子!” 在场的二十余个官兵,远不知自个的都头,为何会变得这般咄咄逼人。但也没有犹豫多久,顺着薛通的意思,纷纷下了马,摘弓取刀。 “留五人拴马看护!其余人等,若发现这些狗民的踪影,便立即杀了!提小东家的头来见,本都头有五十两赏钱!” …… 常家镇附近,当是守卫森严。 几个顺着林路,想避入镇子后深山的男丁,被常四郎催着人,冷冷往回赶。 “少爷,前方十里的林路,已经设了哨,不会有人过来。” 常四郎立在楼台上,背着手,沉默点了点头。 “可是少爷……小的不明白,为何要帮那些官家堵路掩藏?” “帮官家?”常四郎微微一笑,“我要说,这是在帮那位小东家,你信不信?” “这如何可能。那位小东家,拢共才七个人,但那帮官家,可有二十多人!而且,领兵的还是护国营的步军教头。” “这不能成一种对比。”常四郎说着,目光突然有些黯淡。 “就好比说,我大纪七百万的儿郎,却杀不过几十万的北狄强盗。” “我想了想,还是想给小东家一个机会。当然,他若是不能证明自己,只当我白忙活了一场。” “这偌大的天下,还干净着的人已经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小东家若是走了落草为寇的路子,我会很失望。”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二千里边关到内城,他可不是什么丧家犬,是一头过山狼。”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剑下觳觫材。” “嘿,我连自个都骂了。” …… 勒马停车。 林深之处,抬头目光所及,尽是一片莽莽。 “东家,前方是绝壁。” “我知。”徐牧冷着脸,下了车,将长剑抱在手里。 “列位,同取武器。周遵周洛,带上火油罐。” 把官家引入深林,更大的一种考虑,是夜黑风高,林深杀人夜。 四大户的补刀,不用想,这帮官家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等这一路,都在讨命!从边关到内城,从汤江到常家镇!天公不垂怜,我等!便自个杀出一条血路!” 徐牧身后,六条大汉的面庞,一下子蓦的坚毅。 前方。 踩断枯枝的声音,越来越近。 抱着剑,徐牧冷冷打了个哨。六条大汉,包括司虎在内,迅速在林间隐去了身子。 踏踏。 火把光映照之下,四顾而去,尽是一片夜色的萧杀。 薛通停下了脚步,脸庞上重新露出好笑的神情。 他终于又看见了,那位小东家,便站在前方不到百步的距离,莫不是吓得腿抖了,跑不动了? 二三千两的生意,这一轮该到手了。 “你自个跪下,还是我亲自去逮你?”薛通冷笑。 二十余个的官兵,也发出快活的笑声。终归是蠢了些,跑到这等罕无人迹的绝路。 “都头,他定然是吓傻了!” 薛通狞笑,提了刀,几步往前冲去,不多时,便冲到了小东家面前。 夜风与火把相映,摇曳得一大群的人影,晃晃摇摇。 徐牧沉着脸色,认真地抬起头。 “讨命而已。五百两如何,给个机会。” 薛通又是大笑,“什么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二十余个官兵,再度放肆大笑。 徐牧沉默地垂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如履薄冰,但并非是说,他是个怯弱的人。 相反,他骨子里是个赌徒,嗜血的赌徒。 笑罢的二十余个官军,终于变得面目发冷。 “低下尔的狗头——” “拨千山!” 一个伸手拿人的小官军,半截手臂被斩断,痛苦地瘫倒在地,不断打滚。 回了剑,徐牧喘出一口气,压住自己撕裂的虎口。 薛通只顿了半息,双手抬起打环大刀,两步踏跃,朝着徐牧当头劈下。 铛! 一道铁塔般的人影怒冲而来,抡起的长马刀,稳稳挡在徐牧头顶之上。 徐牧退后身子,冷冷走开。 “牧哥儿,杀几个?”收回长马刀,司虎面色暴怒。 “都杀了。” 把官军引入此处,只能仗着夜晚,在杀光之后,想办法掩埋过去。若是无法掩埋,最好的结果,便是落草为寇了。 “好胆!我等乃是官军,亦有二十三人!”拖回大刀,薛通眼睛鼓起。 四大户给的信息,只说这帮人不过普通小民。想来,是被当枪使了。 还有,那个大汉是什么来头?好凶的力气,连他这个护国营的步军教头,拼招之后,差点没被震死。 “莫分散!右队挡刀,左队射弓!” 这些个内城官军,久疏操练,加上又骑马跑了一天,在薛通的催促之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场面。 “薛头,四周有埋伏。” 薛通自然知道,当初小东家的这帮子人,可有六七人之数,面前的除了小东家,只剩下那个保护的大汉。 其余的人,自然是埋伏起来了。 “不过是几个市井刁民,我等乃是大纪官军!” “大纪官军?吃我一记火油箭!”没等薛通说完,上方的夜色中,出现了星星火光。 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箭矢,怒射而下。 薛通惊得迅速避身,退去了好几步。那支裹了火油的箭矢,扎到了地面的枯草堆上,冷不丁地滚起一条熊熊火蛇。 第一百零九章 退无可退 “再送一箭,送尔等归西!” 第二支火油箭,从另一个方向怒射而下,同样的,又打起一道燃烧的火蛇。 “斩断火势!”薛通再退几步,当头怒吼。 命令之下,二十余个官军,惊得急忙抬刀,把诸如枯枝腐草的导引之物,迅速掀飞。 但即便如此,有三四个动作慢些的官军,没掀几下,便被火蛇攀爬到了身上,痛苦地惊吼大叫,没撑多久,如同一截直挺的炭木,无生机地伏尸当场。 “退!退!退啊!” 薛通倒提着打环大刀,领着余下的十几人,疯狂退出火势蔓延的范围。 火焰后方,司虎怒而抬头,拖着长马刀一跃而起,半空一个跳斩。 嘭。 双脚落地之时,震起一圈火星尘粒。 长马刀斩在一个官军肩膀,裂骨撕肉,直至斩到了腋下之处。司虎冷冷回手一拖,那官军在火光的映照下,瞬间被一刀两断。 “鹤翅阵!”薛通咬着牙,声音骤然发沉。 他是真怕了面前的巨汉,不管能不能打得赢,这当头的威势,足够吓人了。 十几个官军,面色惶恐,不甚熟悉地抬刀掠阵,左六人,右七人,薛通弓腰抱刀,站在最中间。 如一头展翅的鹤,蓄势待发。 “肩羽之处,抬弓!” 临近薛通左右的四个官军,纷纷摘下身上的铁弓,紧张地从箭壶捻出箭矢。 “射!” 冲去的司虎,被连发出的箭矢挡下,其中有二枚,各扎入两条手臂。 “司虎,隐蔽。”徐牧凝着声音。 司虎气得跺脚,将身子藏匿在一株老树之后,几下动作,便把扎入手臂的箭矢,纷纷倒拔出来,连着血丝碎肉丢到一边。 “小东家,便按你说的,五百两。”薛通沉沉开口,“银票一给,我立即带人退出林子。” “既往不咎,有空还能喝喝茶。” 一株树的后面,徐牧怒极反笑。 若是没碰到官军,他自然没问题,五百两买个心安,足够了的。但现在,已经杀了三四个官军,这要是让这帮人回去,以后都不用活了。 “小东家不答应?” “现在才刚过戌时,夜色漫长,我等两帮人便多杀几波。谁活着,谁出林子!”徐牧冷冷开口。 “我等乃是官军!” “官军也杀!”徐牧面沉如水。 “好!” 薛通抖了抖打环大刀,目光死死循着周围的景致。 那一条条燃烧的火蛇,还在疯狂攀爬,凶戾的模样,似乎把整座林子烧了才甘心。 “展翅。” 一语落,薛通左右的十几个官军,持着阵型,冷冷往前踏去。 铛—— 一支透来的箭矢,被薛通横刀一切,碎成了两截,裹着火油的箭头,迅速打着了落地处的腐草。 “来弓!” 薛通抢过旁边的铁弓,勾手崩弦,箭矢往上劲射,一个匿身在树上的人影,闷喝一声,从高处遥遥摔下。 “去二人,剁死他!”回了弓,薛通低声怒吼。 可惜两个官军还没多走几步,又是一条人影跃出,背着伤者,迅速消失在林子中。 “该死。” “小东家,你有些托大了,我等杀敌枭首之时,你莫不是还在穿烂裆裤?” 徐牧没有回话,总有傻子死于话多。 “司虎,打散阵型。” 不得不说,这个都尉的步军战法,确实是有一手。 听到徐牧的话,司虎揉了揉头,转过身后,目光一下子变得灼灼起来。 铛铛! 两道黑暗中扑杀的人影,在砍伤两个官军后,被薛通冷着脸色,回斩几刀,同样把其中一人劈出血花,又一下子退去。 “薛头……若不然,我等退吧?” 一个年轻些的官军,受不得这种萧杀的气氛,居然吓哭了眼泪,哀求着开口。 “闭嘴。”薛通骂了句。 “一个破落户小东家,怕他作甚!不瞒列位,这小东家身上,带着二千两银票!若取了,我与列位同分!” 这一句,终于让原本还有惧意的十几个官军,蓦然脸色涨红。 “许久不做杀人放火的营生,这一次,我等便拿小东家开一轮刀!” “肩羽之处,务必留意那头巨汉!若现身,立即射杀!” 薛通眼珠子渗出血丝,先前是拿巨汉没办法,但列了阵,似乎那巨汉,也要束手无措了。 乍看之下,小东家那边,终究是躲不过去。 …… 离着不远。 常家镇的塔楼上,一袭人影迎风而立。 “少爷,亥时了。” 常四郎打了个哈欠,并没有任何下塔楼的意思。 今夜活着的人还没走出树林,他会睡不着。 “常威,要不要赌一把?” “少爷……你定然知道我刚发了月俸。”常四郎旁边,一个年轻的劲装大汉,一脸的闷闷。 “这一轮,是给你送银子。” “少爷,怎么说。” “我们便赌,今夜能活着回到常家镇的人,如何?本少爷让你先选。” “我选薛都头那边!”生怕自家少爷反悔一般,常威匆忙开口。 “要输了要输了,我只能选小东家了。哎呀,常威弟弟这一月,可得双份月俸。” 常威豪气大笑。 “少爷一定是看我平时勤快,才故意输一轮,来奖赏我的!” “你……等会别哭啊。” “我哭个甚,吊卵的汉,铁打的种!” “好哦。” …… 夜黑林深。 肆虐的火蛇,搅出一团团的亮堂,映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此时,薛通带着十几个官军,站着阵列,往徐牧匿身的地方,也走越近。 直至,在一株树的后面,看见了浅浅的人影。 薛通露出清冷的笑容。 如他所料,只要拦住了那个巨汉,问题还是不大的。 “薛、薛头!那大汉在拔树?” 薛通怔了怔,急忙扭头看去,随即,便见着一生之中,最毫无道理的一幕。 那位明明中箭的巨汉,整个人隐在树后,却偏偏抱了双手拢住树干。 泥土飞溅,整株比腰还粗的大树,不断摇摇晃晃。 “薛头,他在作甚……” “快!射他!”薛通蓦然脸色大惊。 阵列的肩羽处,四个官军还没来得及瞄准。 夜色之下,林深之中,司虎整张脸憋得发红,摇摇晃晃的大树,喀嚓一声,居然被连根拔起。 即便是匿身在后面的徐牧,也忍不住抽了抽嘴巴。 “牧哥儿!且看我司虎破阵!” “望州泼儿街左巷第八户!吾!乃大纪之虎!” 轰! 司虎如凶兽般,怒吼连天,双手抡起大树,便朝着薛通十几人冲撞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未知的命运 “鹤、鹤翅阵!”惊恐之中,薛通怒声高呼。 在以前,他何曾见过这等画面。 作为步军教头,他不仅教授阵法,还偶尔会教授攻城之法。比方说抱木冲城门,如这样的大树,至少要四五人合抱,方能发挥出冲撞的威力。 但面前的巨汉单枪匹马……毫无道理可言。 嘭。 晾开的鹤翅阵,随着大树的冲撞,右翅仿佛被打折了一般,四五个官军被撞得往后倒飞。 “薛头,挡不住……” “收翅!”薛通咬着牙,迅速散去了阵列,自个倒提打环刀,一个驴儿滚,从冲撞的树木之下,滑身而去。 嗝! 薛通刚举刀剁斩,冷不丁,又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巨汉仅一手抱树,又分出一手,握住了他劈下的打环刀。 薛通眼睛蓦然睁圆,连着试了两次,发现无法再多劈一寸的时候,索性抽刀回身,颤着身子退到一边。 这天下间,哪里见过这等的蛮力。 “抬弓!” 也顾不得结阵,薛通匆忙大喝。面前的这帮市井小民,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怪不得,敢许一千两的银子。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 这哪里是什么小东家,比山贼老匪都要凶。 一时间,只剩下的十多个官军,迅速搭弓捻箭,朝着抱树的司虎射去。 “快!射死他!” 只有零散的箭矢,往前无力射去,杀伤力近乎渺茫。 “薛头!” 薛通错愕地回头,整个人顿在当场。不知何时,那位小东家,带着三四个庄人,冷冷地出现在了后方。 二三具尸体,连着手上的弓,栽倒在满是腐草枯枝的地上。 余下的七八个官军,尚且还能爬得起来,却已经吓得要往林子外逃窜。 “莫跑!”薛通又惊又怒。 提了刀,薛通的手,已经不知觉地抖了起来。 在以前,他曾经一人独斗六个侠儿,都没有这般的慌张。却偏偏,一个酿酒徒小东家,第一次让他有了头皮发凉的感觉。 提了刀,薛通脸色发狠,他很明白,这种光景之下,那个小东家,定然不会留他活口。 “老子是官军!” “官军也杀!” 徐牧抹去脸上的血迹,声音沉沉。到了这一步,若是让这帮官军出了林子,越过常家镇,绝对是场大祸。 “周遵,清场子。” 周遵点了点头,带着人,往逃走的官军,冷冷追了过去。 “先剁了你!” 薛通暴怒,情急之下,又看到徐牧身边无人,便要抬刀冲杀。却不料,只冲了不到几步,整个人便再也动不得。 他仓皇地扭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巨汉已经到了身后,一只手,冷冷地箍住他的肩膀。 喀嚓。 回斩的刀,被巨汉一记手刀劈断。 死亡的气息,瞬间蔓延而起。 “小东家,我是……官军。” “你放我回去,我定然什么都不说!小东家,我还帮你杀四大户!” “小东家,我、我知错了。” 徐牧冷冷闭眼,随即转了身,握着剑往林子外走去。 司虎鼓起眼睛,重重一掌劈下。 …… 惨呼的叫声,响彻了整个林子。 “走啊!快走!” “呜呜,这哪儿是什么小东家,是剁头的山鬼!” 仅剩最后两个官军,踉踉跄跄地连爬带跑,跑出了林子。 “走、走啊!” 五个还看马的官军,脸色皆是困惑,不过杀几个市井小徒,这是什么情况? “走!取、取马!快取马!”跑出来的一个官军,声音颤栗无比,疯狂催促大喊。 声音刚落—— 三四支箭矢从林子里劲射而来,原本在看马的两个官军,一下子被射烂了胸膛。 余下的人,都蓦然惊恐,匆匆把刀抽出。 “上马!逃出去!” “那小东家敢杀官军的!” 最后的五个官军,仓皇地把拴绳斩断,一个翻身上马,便要往山路外遁逃。 “东家放心,我等这便去追!” 带了两个青壮,周遵三人也翻身上马,往前呼啸而去。 徐牧站在林子前,冷冷握着拳头。 这一波,若是不能善后,必将大祸临头。 “牧哥儿,周洛挺不住了!”司虎抱着一个人影,急得大喊。 先前周洛躲在树上射火油箭,却不曾想,被薛通一箭射中,高处坠落,已然是摔得奄奄一息。 还有另一个青壮,同样是被砍得重伤,昏迷地躺在地上。其他的人,亦有大大小小的刀伤箭伤。 徐牧几步走前,查看了一番周洛的伤势,稍稍松了口气。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失血休克,暂时昏迷过去。 “牧哥儿,这还有不少马儿。林子里,那些官军落下的武器,也有许多。” “司虎,去把武器都收起来,挖个地儿埋了,记得做上标记。” 这些东西,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能带回去。除非是说,有一天他们落草为寇了,什么都不顾了,才会取出来再用。 抬头看了眼天色,再过个不久,便该破曙了。 没有再耽误,徐牧重新走回林子,和司虎两人,拾了武器后,又把死去的官军堆到一起。 有两个重伤没死的,嚎啕着向徐牧讨饶。 徐牧冷冷抽剑,尽皆捅死。 收剑之时,整个人胸膛却一股的反胃,忍不住大口咳嗽起来。 “牧哥儿……没事的吧。” “没事。” 平静下来,徐牧凝着脸色,继续搬动尸体。 不多时。 几骑奔马的声音,从远处急急掠来。 周遵带着两个青壮,皆是面色萧杀,将马背上的五具尸体,来回搬入了林子里。 “东家,那些马儿怎办?” 二十余匹的好马,若是杀了烧了,着实可惜。 “周遵,你先把马带到附近的林子里,等我的消息。” 若是真要落草为寇,这些官家的马,自然要一并带走。反之,如果杀官的事情没有败露,这些马,只能另想办法处理了。 “牧哥儿,我们等会去哪?” 徐牧垂下头,面色微微犹豫,往前是绝壁深山,而沿着来路,则是常家镇的方向。 他有些看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这要是害他,随便去举报一波,整个徐家庄都要完蛋。 “小东家!徐东家!我家少爷说了,劳累一夜,可去常家镇暂做休整。” 蒙亮的天色之下。 一骑清冷的人影,勒马停在路口,放声大喊。 徐牧微微皱眉,让司虎把马车驾出来,顺带着把两个伤员抱了上去。 “起火。” 周遵点头,将手里的火把往林子里扔去,在火油的加持之下,瞬间,一小片的林子烧了起来。 腥臭的肉香气,呛痛了徐牧的鼻头。? 未知的命运,如驱不散的黑云,浓浓笼罩在心头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常四郎的人情 “常威,对不起。” 常家镇护卫圈子里,最前途无量的小后生常威,瞬间哭花了脸,从怀里掏出刚发的十两月俸,哆嗦着递到了常四郎面前。 “你自个说的,吊卵的汉,铁打的种,莫哭啊。”常四郎有些好笑,随即转过头,看着前方山路里,一头马车稳稳驶来。 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徐牧。 “小东家不简单呐。” “常威,去打壶热水,爷给你的赏钱。” 将十两银子的银袋,重新丢回常威手里。常四郎难得高兴起来,哼着曲儿,慢慢走下了塔楼。 常家镇前,徐牧眉头依然皱得很深,对于常四郎这等人物,他不得不防。 “走近些。”常四郎叹了口气,冲着徐牧招手。 “常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怎么?赶着回去收拾物件,通知庄人了?” 徐牧不答,冷冷沉着脸色。杀官军的事情,他无权无势,堵不了常四郎的嘴。 “昨夜开始,我便已经封了入镇子的林路了。也就是说,你杀官军的事情,只有我常家镇知道。” “所以呢?常公子是抓着把柄了?”徐牧面色不变,这吃人的世道,都杀成这模样了,若已无路可行,即便落草为寇,也得努力活下去。 “这没甚的意思。”常四郎摆着手,显得了无兴致。 “这样吧,官军那边的马,牵来常家镇,便当我常四郎与你串谋了,合力杀了官军。” 徐牧怔了怔,猜不透这位常公子的意思。犹豫了下,他沉沉开口。 “便当我徐牧,欠常公子一个人情。” “我常四郎喜欢做生意,这笔生意,当是不亏的。有朝一日小东家鱼跃了龙门,鹰渡了千山,可莫要相忘。” 徐牧犹豫着点点头。 眼下的光景,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官军那边的后事,我自然会派人去料理。至于小东家,估摸着也要防着我了。” “还是那句话,生意归生意。有空来常家镇,找我喝喝茶。” “啧,若是需要休息,也可入镇子,明日再走。” “有事在身,不便叨扰。” 徐牧微微拱手,正如常四郎所言,他确实生出了防心。 一个时辰之后。 二十余匹官家烈马,在一队常家镇护卫的驱赶之下,终于入了镇子边上的马廊。 没由来的,徐牧松了一口气。 一个遥远的人情,换来常四郎的保密,应当是赚的吧。左右现在,常家镇似乎也成了串谋的共犯一般。 “常威,送小东家一程。” 常四郎悠悠起了身,似笑非笑,哼着烂黄的曲儿,闲庭信步地走回镇子。 …… “小东家,我家少爷让我给你的金疮药。另外,多送了二匹镇子里的马。” 原先周遵周洛骑着的马,早在和官军厮杀的时候被波及,烧死在了林子里。 “常威兄弟,多谢了。” “莫谢。” 骑在马上的常威,露出好奇的神情。 “小东家是个怎样的人啊?我许久都没见过,我家少爷会这样帮人。” “一介酿酒徒罢了。”徐牧沉沉回答。 常四郎这模样,颇有几分押宝的做派。 “这不对,多少达贵公子,还有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儿,我家少爷都懒得多看一眼。” 徐牧怔了怔,远没有想到常四郎这么有料。不过,先前那帮官家,似乎是挺怕他的。 “小东家不知道?” “知道什么?” 常威缓下勒马的动作,揉了揉头,“那句诗文,怎么念来着?” “噢对!常枪老刀狐儿剑……还有,还有断斧双拳天王鞭!” “常枪老刀狐儿剑,断斧双拳天王鞭?” 徐牧听得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内城一带,武功最厉害的六个人。常枪就是我家少爷!”常威脸色变得自豪起来。 “你家少爷……会武功?” “那可不,大纪朝的枪棒小状元,赫赫有名。” 徐牧有些发懵,家财万贯,状元及第,武功还榜上有名,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妥妥的主角属性了。 “常威,那老刀是谁?” “老刀啊,是个打铁的老铁匠,专门打刀的,指不定在哪个河子边隐居呢。” “狐儿剑呢?” “狐儿剑……似听人说过,是位老侠儿,腿有点毛病,一碰水就会抽疼。” 这一句,让徐牧差点没惊得咳出来。 老侠儿?老寒腿?玉面小郎君诸葛范?怪不得不敢报出真正的诨号,这狐儿剑狐儿剑的,属实有些丢人。 “那老侠儿用剑,诈来诈去的,才会叫狐儿剑。后面的三个,少爷也没和我说,我便不知道了。” 徐牧没有追问。江湖离着他,似乎还有些远。 一路稳稳前行,不多时,便到了弯路的岔口。十几个巡哨常家镇的护卫,见着有人来,急忙推开了剪道的木桩。 “常威兄弟,多谢相送。” “莫谢莫谢。”常威神色平缓,“我家公子还说,若是你昨夜死在了林子那边,便算他白忙活一场。” “但还好,小东家还活着。” “我家公子知道你不愿意留在常家镇,还托了我转告,往西面走,遇河而下,会有三两隐蔽的水乡,官家当是不会发现的。” 徐牧有些沉默。 常四郎给他的帮助太多,他越发会觉得不安。并非是愧疚,而是担心,担心日后所需要还人情的代价。 这天下间,永远没有白吃的馅饼。 按着他的想法,杀完官军这一波,他估摸着要落草为寇,却不料,似乎是劫后余生了。 “小东家好走,我便不送了。来日到常家镇收粮,也可寻我吃酒的。” “多谢。”没有矫情,徐牧也高抬双手。 常威呼啸一声,迅速调转马头,带着原本巡哨的十几个常家护卫,往前急急奔袭,眨眼睛便消失在了前方。 “牧哥儿,那人打不过我。”司虎瓮声瓮气,终于有机会开了口。 “什么六大高手,我不怕他们的。” 徐牧难得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不管怎么说,这一波杀官军的事情,算是无惊无险。 “我信,我们家的虎哥儿,乃是天下虎士。” 倒拔大树的那一幕,直到现在想起来,徐牧都有些激动。这熙熙攘攘的天下,即便是有万千好汉,但试问,又有几人做得到! “东家,我们去哪?”换了马的周遵,也从旁赶上。 “便去水乡那边,先让周洛这二人,养伤几日。” “司虎,催马!” 司虎勒起缰绳,连着吼了三声,驾着马车,循着西边的方向稳稳而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杳无音信的官军 沿途之中,偶尔还能遇见避祸的男子,叫嚣的官家,还有仗剑而出的侠儿。 内城一带的乡野之地,仿若乱成了一锅粥。 给昏迷的周洛喂了些水,待徐牧重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绿意盎然起来。 一道溪水河,潺潺地东逝而去。二三座石拱桥相隔不远,遥遥有致。 七八头悠闲的水鸭,远不知乱世疾苦,在河面上成群游荡。淘气的孩童,会一下子扑入河子,惊起满身的水花。 “牧哥儿,这便是那护卫说的水乡?” “应当是了。” 徐牧抬头四顾,虽然偏僻了些,但确实是一方难得的乐土。给了些银子,租了两间草屋之后,一行人才松出一口气。 “周遵,你三人轮流值哨。” 虽然说暂时安全了,但不管如何,这等的世道,小心为上是没错的。 “东家放心。”周遵点点头,提了朴刀便往外走去。 “陆劳,你去找些吃的。” 另一个青壮也点头,匆匆迈出了屋子。 解下长剑,徐牧沉沉坐了下来。草屋之外,午后的天时终于慢慢阴了下来。 身子乏累,刚靠在椅子上,徐牧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东家,东家?” 徐牧急忙睁眼,揉了好几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草屋里已经站了十余个人。 “陈盛?你怎的在这?” 待看清面前多出来的四五人,徐牧眼皮一跳,只觉得发生了祸事。三路分散,偏偏才两天时间,陈盛便找来了。 “我按着东家的意思,先去了常家镇,问了东家的去向,便一路赶着来了。” “莫不是出了事情?” 陈盛欲言又止,“东家,我等……杀了官军。” 嗡。 徐牧脑子瞬间发胀,薛通那队人马,好不容易才解决完,现在倒好,陈盛这边……也杀了官军。 “怎么杀的?” 皱紧眉头,徐牧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这一大帮子的莽夫里,陈盛算是比较稳重的。 陈盛沉着声音“这二日的时间,我等避过了抓壮丁的官军,刚去了一个小庄子,不久却来了官军。” “不会避开么。”徐牧咬着牙。 祸事沾身,整个徐家庄都要完蛋。 “东家,官军抓不到男丁,便剃了四五个老妇的头,想拉去充数啊!”陈盛虎目迸泪,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 徐牧的胸口,一下子发涩起来。 “我等躲在地窖里,当时是气不过了,便遮了麻面,连着杀了几个官军,取了马便逃走。” “有无人发现?” “应当是没有,我等特意去林子里绕了一夜,确定没有人跟着,才走了另一条小路去常家镇。” “骑的马呢?” “在草屋外……” “周遵,去把马放了。另外,你几人也把衣服都换了,麻面这些也不要留。” 徐牧揉着额头,苦想着还要注意的细节。他不得不如此,若是被官家发现线索,会衍生成天大的祸事。 “这几日,便都留在水乡里,莫要乱走动。” 心底里,徐牧没有怪陈盛,那种时候,即便是他,也很有可能会忍不住。 这千疮百孔的大纪,烂得无可救药。 北狄人的侵扰,固然可恨,但大纪的那些酷吏,却更加该死。 陈盛脸色突然涨红。 “东家,若不然反——” “住口。”徐牧沉下脸色。他知道陈盛想说什么,但如今的光景,他带着这帮庄人,能去哪里? 落草为寇,很惨的! “这些话,以后切莫乱说。我知列位都是吊卵的好汉,但这等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我等不能行那一步。” “先在此地养伤休息,等抓壮丁的事情过去,再回汤江城。” 周围的十余个庄人,都是沉默点头。 “莫要如此。司虎,去外头跟农户买两头鸡,再去马车那里,取几坛酒来。” 司虎闻言,脸色又变得欢喜起来,匆忙便往外跑了出去。 “难得一聚,今日便饮个痛快。不过须记住,莫要贪杯。”徐牧微笑道。 不管以后走哪一条路,这帮子忠诚的庄人,都将是他最大的助力。 “东家,我先前就想说了的!” “今夜能与东家同饮,不胜欢喜。” “本东家再说一遍,莫要贪杯,小饮即可。” 这要是都喝醉了,又有官军过来,只能等死了。 不多时,司虎便一手提鸡,一手抱着酒坛,喜笑连连地跑了进来。 杀鸡,温酒。 直到半夜,草屋里尽是醇香的酒气。 …… 三天后。 汤江城,站在楼台上的卢子钟,焦急地走来走去。 “五天了吧?” 几个四大户的管事,皆是沉沉点头。 “五天了!快一些的话,都能从长阳跑几个来回了!这薛都头,怎的还没回来!” 不仅是薛都头,连着那位可恨的小东家,也杳无音信。 眼下,抓壮丁的事情,因为过于激起民愤,朝堂里已经有不少老臣上书本奏,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便会停息下来。 “那小崽子躲稳了,会不会没发现?” 卢子钟冷冷摇头,“即便是没发现,薛通也会传书回来。而非如此,等了五天,什么消息都没有。” 汤江城里,抓壮丁闹起的慌乱,也逐渐归于平静,也有不少胆大些的汉子,战战兢兢地回了城。 卢子钟突然有些不甘。 “三叔,你说,那位小东家,会不会把薛通这些人杀了,所以才没被抓回来。” 在旁的卢元,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子钟啊,这……不可能,他一介酿酒的小东家,如何敢杀官家!” “我就问问。” 卢子钟收了声音,冷冷看着前方。 他发现一件事情,那位伸手捞食的小东家,似乎是不能小觑的,三番两次,都从他的布局中,杀了出来。 “三叔,多派些人,沿着小路去找。” “薛都头是我的好兄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抬起头,正巧两个避祸回家的平民男子,战战兢兢地从楼下经过。卢子钟顿了顿脸色,一下子勃然大怒,抓了旁边的茶壶,便怒砸了下去。 茶壶碎裂。 被砸到的一个男子,惨叫两声后,抱着头往前,一路狂奔而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官差拜庄 汤江城,江面风平浪静。坊船偶尔会轻荡一下,荡出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姜采薇紧紧抱着小包袱,坐在坊船的船头。 包袱有些鼓,细看之下,是一把刀的轮廓。 “夫人,你先去睡吧。”莲嫂捡了根柴棍,背上挎着长弓,声音小心翼翼。 这几天的时间,至少有七八批人过来,其中还有不少官差,但见着他们在坊船上,隔着江水,都是骂咧几句,然后返身而回。 揉了揉眼睛,姜采薇点点头,这一个走神,天色都亮了的。 船屋上的位置,老秀才摊开四肢,发出了呼噜声。弓狗裹着灰袍,仅有的一只眼睛,不时盯着江岸边的情况。 “长弓,你也休息。”途经船屋,姜采薇递了碗热水,以及两个杂粮馒头。 弓狗羞赧地接过。 “谢、谢夫人。” “也不知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姜采薇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挂牵,这一生命运多舛,但她并不绝望。她坚信她的夫君,以后会是很厉害的人。 便如这脚下的船,哪怕再颠簸,但乘风破浪了,总会有风顺的一天。 “夫人,西坊又有棍夫来了!” 没等姜采薇多走几步,船头的莲嫂,忽然喊了起来。船屋上,弓狗也放下了水碗,取了弯弓,冷冷看着前方。 这些时日,西坊又聚起了十几个棍夫,趁着庄子里没男人,拼命地讨笑羞辱。 若非是姜采薇克制,弓狗早已经射死七八个了。 但若是死伤了人,官差就会介入,到时候,她们便再没有理由,把坊船停在江面上。 “解!” 为首的一个老棍夫,叫嚣着喊了一声,解下了裤子,便朝着江面滋去。 在他的旁边,十几个棍夫也跟着嚣张大笑,解裤子滋了起来。泼皮之身,自然没有迎风三丈的本事,顶多是一场羞辱。 “这帮天杀的!”莲嫂和几个跑来的妇人,瞪着眼睛浑然不惧。都是腌过黄瓜的过来人,什么风浪没见过。 自家男人敢拼敢杀,如她们,也跟着多少涨了些英气。 “夫人,我射他们。” “长弓,莫理。” 姜采薇转过了头,脸色还微微发白。时光往前推算,没有北狄人破城,她尚还是个知书达理的闺家小姐。 “夫人!” “长弓,莫要冲动。” “不、不是的,夫人!是东家回来了!” 姜采薇再度匆匆转身,几步跑去船头,随后,不由自主地眼睛一红,眼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就在江岸上,她又看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如玉树挺拔,立在风中,好似恍如隔世。 “徐郎啊!”她终归忍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 …… 站在岸边,徐牧抬起了头,看着自家的小婢妻遥遥相对,莫名地也有些鼻子发酸。 嘭。 先前的老棍夫,仓皇间连裤子都没系上,便被徐牧踹入了江水里。 紧随其后。 司虎和十几个青壮,也一人一脚,将排排尿的棍夫们,毫不客气地抬腿踹飞,扑入江水里。 江面的坊船,很快划了过来。 还未靠岸,一个个妇人便几步跃起,顺着木板桥,跑入自家男人的怀里。 姜采薇是最后一个,一边走一边捂着脸啜泣,并非是难过矫情,而是高兴。 良人归来,天大之喜。 “徐、徐郎。” “瘦了。” “徐、徐郎也瘦了,奴家去熬鱼汤。” 徐牧有些好笑,索性不再多言,将小婢妻抱在了怀里。 江面上,弓狗和几个年长的庄人,将坊船摇到了近前,才逐一踏上了江岸。 徐牧环顾面前的庄子,心底涌起怒意。 不知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个酒坊庄子,几乎被打烂了一半。若非是有先见之明,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坊船上,损失不堪设想。 这四大户,分明是不想让他在汤江呆下去。 “列位,收拾一下。” 不管如何,这酒庄子,是他们这群人,如今唯一的栖息地了。 …… 生活,仿若重新步入正轨。 修葺了庄子,搭建了棚屋,连着空酒坛和陶缸,今日上午也重新买了一大批回来。 下一轮的月头酒市,也即将开启。 徐牧依然不放心。 四大户那边,如同毒蛇一样,总想着啄他一口。 “东家,这一轮造多少私酒?” “千坛。” 徐家庄要起势,酒水的生意不能停。哪怕是这等多事之秋。 “周遵,你等会去趟常家镇,取百车粮食。” 周遵取了玉牌和银子,带着两个青壮,刚要往庄子外走。却不曾想,才过了一会,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东家,官差来了!在外头拜庄。”周遵沉着脸,一只手,冷冷按着朴刀。在旁的陈盛等人,面色也变得清冷,纷纷要去取武器。 即便是姜采薇这些妇人,也急忙聚了过来,各自忧心忡忡。 杀官军的事情,虽然大家都不说,但这两三日来,却如同浓浓雾霾,笼在每个人的心头。 “哥几个,莫乱动。”徐牧压低声音。 他有想过,那骑马都尉没回汤江,势必会让四大户怀疑,毕竟这都尉,当时是追着他去的。 换句话说,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估摸着是直接剿庄了,哪里还会先拜庄。 “收起武器。”徐牧脸色沉沉,“周遵,做你该做的,去常家镇取粮。” 周遵犹豫了下,最终把朴刀收去,重新系在腰带。 徐牧缓过脸色,起了身,沉沉往庄子外踏去。 两个等在庄子外的官差,原本神色不耐,在看到徐牧走出,又立即堆出笑容。 “徐东家,劳烦去一趟官坊。” “有事儿?”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官差,干干地笑了声。 “官坊那边,有人状告小东家杀官。” “杀官?” 徐牧心底冷笑,表面上,却是一副错愕的神色。当然,他也知道,定然是没什么证据,否则,不会只派两个官差过来。 “官爷,我这还要酿酒。” “小东家,莫要为难我等。若是不去,再来拜庄的,会是兵营里的军参了。” “陈盛,与我同去。” 在看着的陈盛,急忙抹了抹手,走到徐牧身边。 不带司虎的理由很简单,是怕去了官坊,以司虎的莽夫脾气,可能会露出马脚。 两个官差松了口气。 …… 东坊的暗巷里,带队的官头也松了口气,若是那位小东家真是杀了官,便会反抗。 反抗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抓捕,去和那位铁塔般的巨汉厮杀。 官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想下去。 “收、收队!”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官坊闹剧 自东坊而去。 辗转半个时辰,在午后阳光的燥热之中,不多时,便到了官坊之前。 远远的,徐牧便看见一个哭肿了眼的贵妇,瘫着腿坐在官坊之前。 “护国营那位薛都头的夫人。”旁边官差提了一嘴。 徐牧微微皱眉。 “陈盛,等在外边。” “东家?” “等在外边!”徐牧加重了语气。 不用想他都知道,这一会,弓狗和司虎这些人,肯定会潜伏过来,伺机而动。 但这种结局,不是徐牧想要的。 “你便是那个小东家!”原本瘫在地上的贵妇,一下子爬了起来,尖叫着朝徐牧撞去。 徐牧面色清冷,连手都没抬,那位贵妇自个便摔了八个跟头,又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碰瓷的专业水准,接近满分了。 “只是个过堂,若无问题,徐东家很快就能回去了。”随行的官差,笑着吐出一句。 徐牧冷冷点头,他越发能断定,这一出好戏,估摸着是有人一手导演的。 主事的人,还是先前那位老吏。这等事情,还不足以惊动上面的府官。 “徐东家,近一些。” 徐牧面色不变,直直多走几步,稳稳而立。 他很确定,这帮人是没什么证据可言。顶多是一场威逼的闹剧。 “敢问小东家,荷月十七,小东家出了城,不知去了哪处?” 荷月十七,在确定抓壮丁的事情之后,徐牧便带着十六个青壮,出城避祸。 一天后,骑马都尉带人追来,被他成功反杀。 “去收粮。”徐牧笑着回答。 “不对,有人看见了,那一日你带着庄人埋伏,杀了二十余个官军。”老吏冷冷开口。 “老官爷在说笑,二十余个官军,我一个小坊主杀得了吗?” “有人见着了。”不知觉间,老吏连声音都失了底气。 一个乡民模样的人,从旁唯唯诺诺地走出,待看见徐牧之后,吓得便要回跑。 “这是证人?”徐牧皱着眉。 “自然是证人。” “他说的,官爷便信了?” “荷月十七,你带着十几个庄人出城。若是收粮,需要如此多的人手?而且还带刀带弓。” “我徐家庄的武器,你知道的,都有公证在手。” “公证归公证,但你杀了官军。” “没杀。我徐牧最大的愿望,无非是多卖几坛酒,买个大庄子娶两房小妾,安身立命。” 老吏咬咬牙,神色一狞,让那位乡民再度上前,指认徐牧。 官坊里的十几个官差,莫名的也有些紧张,垂下的手,尽数按在佩刀上。 怪不得他们,圈里的都知道,那位酿酒的小东家,一夜之间,堵杀了一百一十九个棍夫护卫。 外头的陈盛冷着脸,一条手臂青筋乍起,也握住了刀。 嚎啕的贵妇,又一下子尖着声音跑入,无官差相拦,朝着徐牧撞去,自个再度翻了几个跟头,狼狈至极。 “小东家,我不知你杀人的时候,是怎想的!这薛都头一家,都被你害惨了。”老吏凝着声音。 “我说了,我没杀官,官爷请取出证据。若不然,我便闹到长阳的总司坊。” 老吏神情微顿,眉头越发紧皱。 “且去,认清楚了。若是冤了小东家,我第一个饶不得你。” 乡民战战兢兢,走前几步,走到徐牧面前,连眼睛都没打直,整个还没细看,便又惊得趔趄后退。 “便是他……小民亲眼所见,他敢杀官军的。” 徐牧有些好笑,这随便一指,是不是要马上拉去杀头啊? 堂上的老吏咳了两声,“徐东家,你还有话可说?” “无话可说。” 徐牧冷着脸,拱手抱拳,转身便往外走。 “徐东家!你这是……敢走!你杀了官!” “某家问心无愧,若是老官爷再这般下作纠缠,大不了明日同行,一起去长阳的总司坊!” “对,把你的证人也带去!” 老吏身子哆嗦,去总司坊,他终究不敢。今日的事情,原本就是乱扯的,明白人都看得清楚。 何况……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似是问心无愧。 “你口口声声,说自个问心无愧,可又有证据了?” “老官爷,不妨派人去常家镇问问?荷月十七,我便坐在常家镇的镇口,与常家少爷喝了一天的茶。” 老吏如遭雷击。 常少爷?那位枪棒小状元,他如何敢惹。 “说句托大的话,我徐牧要是真杀了官,这会儿,早该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回汤江作甚?等着被杀头吗!” 在场的官差,和官坊前围观的人,皆是神色附和。 “我徐牧便是那句话,若是老官爷还不放心,明日同去长阳,带着你的人证物证,咱们好好说道清楚。” 老吏冷着脸,不敢动,任由徐牧慢慢走出官坊。那泼妇般的薛夫人,见着徐牧走了,又开始大喊大叫,恼得老吏一阵头疼。 转了身,老吏走回内堂。 “卢公子,莫不是猜错了。” 卢子钟冷冷放下茶盏,“错不错,这事儿另外说。于吏,你知道的,小东家不死,大家的财路便要堵死。” “常四郎?这家伙眼拙了,敢作小东家的保。” 起了身,卢子钟微微闭眼。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二十余骑的官军,莫非是上天了不成?” 老吏躬身站着,一时不敢插嘴。 “于吏,若不然,报到兵部去?” 老吏怔了怔,抬起头来,满眼尽是恐慌。 …… 黄昏,日落。 停在西坊前的布告前,徐牧沉默看着。 布告的内容,并非是什么征召壮丁,而是一份喜报。 河州孝丰营,破狄将军赵青云,以三千骑兵出城,截杀狄人先锋千骑。 三千堵一千,却没有任何战损数字。 但徐牧敢断定,战损的数字,可能是有些丑的,故而没有写在榜上。 而且,这军功有些耐人寻味。杀难民充军功,早已经是边关营军的共识。 他很希望,赵青云没有走这一步。 遥想当年,小校尉横刀立马,一身好胆,与他并肩作战,杀得北狄人落荒而逃。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一转眼,屠龙者成了恶龙。 日薄西坊,铺过的余光,瑰丽如熔金。 拂开袖子,徐牧收起微微复杂的神色,翻身上了马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纪第一匹夫 隔了一日,周遵收粮回来。依然是二十余个常家镇的护卫,阵仗很大,将百车粮食,送到庄子,再帮着扛入米仓。 徐牧揉着额头,越发猜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这主角属性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招揽么?杀官军的事情之后,徐牧已经断了这种念想。常四郎的城府太深,到时候别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莫非是龙阳? “徐郎,你怎么了?一头的虚汗。”姜采薇刚巧走近,担心开口。 “无事。”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左右现在看来,常四郎还不算敌人。 “东家,我先前回来,外面的官军多了好几倍。听说这一轮抓壮丁,至少死了五十个官兵。” 五十个。 加上陈盛这帮子杀的,拢共加到一起,也不过二十多人。估摸着,是那些路见不平的侠儿了。 “近段时间切莫生事,便在庄子酿酒,等待下一轮的酒市。” 离着酒市开启,已经没有多长时间。还是那句话,徐家庄要起势,私酒生意出不得差错。 四五日的时间,整个庄子里,终于有酒香的气味蔓延。徐牧算着月头酒市的时间,只需再等两日,便可开缸取酒。 “小东家,卖个消息。”似是闻到了酒香气,守城卒马六嬉笑着走入庄子。 徐牧大方地送了两坛。 “先前拉的壮丁,共有三千余人,这会儿便上路了。只可惜一去边关,生死难知。” 这等无关痛痒的消息,顶多是马六用来讨酒的小借口。 “小东家,并非是唬你,这段时间莫要再生祸,听说官坊那边,派人去了兵部。” “杀官的事情。”末了,马六沉沉补了一句,才抱着两坛子酒,小心离开了庄子。 徐牧一时面色凝重。四大户这是真要把他逼死。 “东家来看!天啊,那些壮丁!” 徐牧心头一顿,急忙循着陈盛的声音,走上了庄子顶的楼台。 隔着偌大的汤江,目光往前,依然能看得清楚。在江边的官道上,约有二三百的民夫,浑身褴褛,垂头不语。 各自的手里,或是推着独轮,或是背着一口大包袱,机械地往前行。 骑马的官军来回奔走,偶尔会扬起马鞭,冷冷抽下。 马六并没有诓他,今天是官军驰援边关的日子,也是那些民夫,生死未卜的开始。 “听说到了下游的纪江口,约有五六千的民夫。” “多少援军?” “东家,听说是两万。” 两万人。偌大的一个皇朝,边关凶险,却只派区区两万人。 壮士百战死,将军十年归。估摸着这些随军的民夫,客死他乡者,不知几何。 在一片哀鸿之中,民夫的队伍,逐渐远了去。 直到眼睛发涩,徐牧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 民夫的事情,在内城一带,并无掀起太大的波澜。长阳依旧繁华,澄城依旧是学子颂盛世,而汤江,也依旧开了每月一轮的酒市。 “酒市!” “我汤江城的月头酒市!开启!” 立在官坊前的老吏,差点没把自个的嗓子喊破,待坐下来,便急忙灌了两口老参茶。 “东家,怎的又是这里。”陈盛语气发闷。 第一次的酒市,便是分到了这等边缘位置,第二次,也是如此。 而且,似是提防徐牧又把酒水倒入江里,这一轮的江岸,至少站了八个官差。 “小东家,刚、刚出了布告,天气燥热,不可倒酒出坛。”站在江岸的一个官头,声音戚戚。 徐牧冷冷转了身,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的荫凉伞盖。卢子钟正饶有兴致地吃着西瓜,与他四目相对。 “牧哥儿,我来和他看!” “看什么?” “他瞪我,我就瞪他!” 徐牧有点无语,若是他能像司虎一样单纯,该有多好。 酒市一开,便有越来越多的掌柜,急忙走入了场地。老客户还是有的,先前的宣传算是奇效,至少有七八个掌柜,径直来徐牧这里下了单,便匆匆离开。 但还是少。 按着和常四郎的约定,半年以后,他要吃了四大户,每月千车粮食的。 转过头,徐牧看了看江面。 几个官差惊得走来,挡在了江岸边上。他们生怕,这小东家又来一轮取水共饮,四大户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陈盛,回庄子。” “东家?这还没完呢。” “先回去吧。” 陈盛神色怏怏,只当徐牧是放弃了,这样的边角地儿,确实是有些惨。 “虎哥儿,别瞪了,帮忙搬酒。” 酒市只开了一半,徐牧的半途而废,一时间便遭了许多笑话。这偌大的酒市,除了四大户,便是四大户附庸下的小酒庄。 过江龙,只有徐家庄一个。 卢子钟丢掉瓜皮,舒服得仰头大笑,千刀万剐的小东家,这一轮,似乎是硬气不起来了。 他寻思着,要不要说些逗趣的话。 “小东家,要不等等?或能多卖二坛的。” 伸手捞食被打了手,是一场活该。 卢子钟身后,四大户的管事,以及那些合污的官差,附声的酒坊主,皆是哄堂大笑。 连着先前的老吏,也乐得摇了摇头,多饮了几口老参茶。 “牧哥儿,我生气。”驾车的司虎,脸色闷闷。 “酒卖不出去?” “这些狗屎太欺人。” 徐牧笑了笑,“莫急的,我只说回庄,没说不卖酒。” 不仅是司虎,连着骑马跟随的陈盛等人,都是一脸错愕。不明白自个的小东家,都这等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徐牧顿住神色,抬起头,直接过滤了那些叫嚣的人,将目光停在前方的一座石桥。 “司虎,瞧见那座石桥了么。” “牧哥儿,瞧见了。” “在石桥前,朝着那些瓜皮碾过去。” 瓜皮,是卢子钟和那些管事丢弃的。 “牧哥儿,马车会翻。” “那便翻了。” 司虎鼓起眼睛,高高拉起了缰绳,甩下。装着百坛私酒的马车,车轱辘一下滚得飞快。 “小东家,回了庄莫哭啊。” “若不然,我等分个十坛八坛的订单给你?” 徐牧没说话。司虎也没说话,顺着徐牧的意思,摆着车头,朝着地上堆叠的瓜皮,急急碾了过去。 车身稍侧。 司虎铁塔般的身子,猛然间离了位置,往旁边一压。 轰隆! 马车一下子翻倒,车里的百坛私酒,哐哐哐地砸落在地。醇香的酒香气,一下子弥散开来。 原本的响动,便惊了不少人,再加上这酒香之气,一时之间,不少入城的掌柜,都纷纷吸着鼻子靠近。 伞盖之下,人群簇拥之中。 堂堂卢家嫡子,未来的户部度支小侍郎,人称汤江第一公子的卢子钟,气得哆哆嗦嗦迸出一句粗话。 “驴儿草的!刁民!大纪第一匹夫!”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边关邮师 “东家,快、快三千坛的单子。”抱着单子,陈盛又惊又喜。 三千坛,已经是很可观的数字。 整个汤江城,一轮酒市算下来,也不过五千坛的单子。偏偏徐家庄独一份,拢了一大半。 “东家,我、我算算,上轮一千坛是五千两,两千坛是、是万两——” “一万五千两。”徐牧语气微喜。 手头上的定金,也快有了四千多两,再加上先前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出去收粮食的银子,庄人的月俸,徐家酒坊的盈收,已经是差不多一万五千两的银子。 姜采薇记着账册,又哭又笑。自家的夫君,真是越来越不得了。 “采薇,先记一下,这一轮,本东家给每人发五十两的赏钱。” 徐牧的话刚落,瞬间,整个庄子欢呼成了一片。 五十两啊!若放在以前,哪怕他们拼命攒个十年,都未必攒得到。 “莲嫂,去东坊那边的肉铺,多买些肉菜回来。若是无了,便让他马上杀,多给几两银子。” “难得收了单子,这一夜,便庆祝一番。” 四十余人,除去孩童之外,要赏出去的,几乎要二千两的银子。但徐牧并不心疼,相反,比起银子来说,他更在乎的,是这些庄人的忠诚和信心,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 生活苟且,未来不可期。所能把握住的资源,务必要抓牢。 “司虎!把老井里的酒坛取出。” 夜色漫天,在井水里浸冻了一天的醉天仙,此时若饮上几口,该是何等的舒服。 …… 同样的夜色之下,一骑人影,风尘仆仆地奔袭到东门之前。 “开门!吾乃边关邮师!” 刚好巡哨的马六,不敢耽误,急忙把城门一下子打开。随后,看着那位边关来的邮师,很奇怪地没有跑去西坊,反而是往东坊的深处,继续奔袭而去。 “哪位是徐牧?徐东家?”边关邮师抹了抹脸色,勒了马,停在庄子前高喊。 正在举杯的徐牧,怔了怔后,急忙起身外走。 “吾从边关而来,有徐东家的亲启书信。” 邮师赶着时间,辨认一番后,将一封红蜡封口的信封,交到了徐牧手里。 徐牧沉默地送去几两碎银,邮师满意一笑,才赶着马,继续奔向西坊。 “边关的信?莫非是喜娘那些庄人的?”边上跟着的陈盛,也有些顿愕。 当初迁来内城,除了喜娘那一帮,剩下的都跟着了。 “应当不是。” 若是喜娘来信,只能是镖师托带,像这种官家的邮师,根本请不起。 想到一种可能,徐牧皱眉撕了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信纸。 足足三页的信纸。徐牧冷着脸看到了最后面的内容。 意思很简单。 云云北狄人三度叩城,河州恐将陷入围城。赵青云请他出山,出任第一席幕僚,相商破狄大计。 将信撕碎,徐牧冷冷地丢入了火炉之中。 赵青云查得到他的地址,并不奇怪,左右都是兵部的大将了。但请他出山,倒是让他一时错愕。 “东家,是那位小校尉?”陈盛识些字,在旁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赵青云的名字。 “理他作甚!他是个贼子,偷军功的!” 徐牧没有答话,对于赵青云,他现在是有些膈应的。那种感觉很复杂,大概就是自个亲手栽下了一朵牡丹,希望它长得争奇斗艳,却不料到最后,长成了狗尾巴草。 而且,以现在大纪朝的军制来说,哪怕赵青云说的再好听,他一介白身,去了也没卵用。 先前去拼杀狄人,也不过是为了那些庄人。 “牧哥儿,可别去,我们先前救他,他还偷军功!”司虎也显得很生气。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偷军功算怎么回事。 徐牧考虑的因素,并非只是赵青云,但权衡之下,终归是不为所动。烂了的大纪朝,他扶不起。 若是吃了败仗,说不定还会牵连整个徐家庄,更是不妙。 这一生,他的想法很简单,带着小婢妻和怪物弟弟,还有这一大帮子的庄人,在乱世之中,努力活下去。 最好,活出个名堂。 …… 边关的邮师,在西坊前的街路上,皱眉勒住了马。 “敢问官家,不知是谁给徐坊主的信。”卢子钟拱手作揖,递上了一袋鼓鼓的银子。 邮师立即笑纳。 “不敢相瞒公子,是破狄将军的信。还请公子切勿乱说。” “官家放心。” 邮师继续飞驰。 收回手势,卢子钟冷冷转过了身子。 “三叔,我听你说过,那位赵将军,是和徐崽子一起杀过狄人的吧?” 旁边的卢元急忙点头。 “许多人都这么说,也不知那徐崽子什么狗运气,跟着混了一手军功。” “投机取巧,他也只剩这个本事了。若是他真会兵法布阵,岂甘心做一个小东家。” “该死,兵部那边,怎的还没来人?一想到徐崽子拿了三千坛的单子,我就气得睡不着。” 何止是他睡不着,四大户的老鬼们,都干喝了一天的茶。 整个汤江酒市,才五千坛的单子,徐牧便取了其中六成,若是再这么下去,汤江城大大小小的酒坊,都得喝西北风。 皱着眉,卢子钟一时显得有些疲累。办法用了许多,这位伸手捞食的小东家,却总能化险为夷。 若换成其他人,早想办法把庄子打烂了。但当初,一百一十九口的棍夫护卫,加上一个顶级刺客,都尚且杀不得。 “伸手捞食,再捞下去,估计连汤都喝不得了。” 旁边的卢元一番苦思,突然露出了笑容。 “子钟,切莫忘了那位老吏的办法。” “于吏?他说了什么?” “四倍相赔,把先前的那位老坊主请回来,赔了银子,夺回那处庄子,再买下附近的空庄。这样一来,徐崽子不能在汤江落户,只能滚出城了。” “如此一来,显得我四大户怕了他。” 卢子钟语气沉沉,多走几步,却又突然回了头,脸色上有些狰狞。 “罢了,去把于吏请来,好好相商一番。” “一头外来野狗,都快要扒烂碗了。我忍不得,好多人也忍不得,该屠狗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侠儿马六 乍起的蝉鸣,在火炉样的天时里,平添了几分暴躁。 坐在庄子里的徐牧,在饮了一碗酸梅汤之后。思来想去,还是给赵青云回了一封书信。 云云身体有恙,不便远行。 很狗血的理由,却顾及了双方的脸面。 并非是老死不相往来,但背叛是一把刀子,捅碎了他火热的心。 日后的抉择,不管要怎么走,首要的第一点,是明哲保身。四大户的烂摊子,便是血淋淋的教训。 把信交给陈盛,徐牧才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 “采薇,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徐郎,约有六千两。”正在看账的姜采薇,匆忙抬了头。 六千两,等交了酒,还能有一万两的进账。若是这一生平平稳稳,足够做个安乐公了。 但刍狗乱世,想做个安乐公,估计也有点悬。 “嘿,小东家。” “小东家啊,取二坛酒。” 马六小心翼翼的人影,再度走入了庄子。 徐牧还没说话,正在搬酒坛的陈盛就不干了。 “六儿,这才两天的,你来了几轮了?” “我这不是有事情吗。”马六嬉笑一声,几步走近过来。 他是很普通的人,很普通的官差,唯一不同的是,他心底还有个孝字。 蒲月之时,家中老父得了热邪,腹下生了疮疡。去官坊借遍了银子,不过零碎之数。唯有面前的小东家,一出手,便送了二十两。 千金易得,牛黄难求。去药铺抠了一小角之后,老父的病才算慢慢好了起来。 “小东家,今日去官坊当值。听着于吏讲了,你这处庄子,先前的老坊主准备要回来。” “老坊主要回来?” 徐牧皱住眉头,这事儿隐约是有的,但他只当了玩笑,没想到这一轮,居然要真了。 三百两买下的庄子,只需四倍相偿,一千二百两,便能依仗着大纪律法,收回整个徐家酒坊。 地契公证,成了一张废纸。 这时的纪朝,可不像后世,有诸如房产权的说法,迁期未满,徐家庄只相当个租住户。 隐隐的,徐牧只觉得被人摆了一道。 自顾自抱了两坛酒,刚走到庄子口的马六,突然又回了头。 “小东家,汤江城住不得。有了本事,且去外头酿酒吧。” “马超,多谢。” “小东家,我叫马六,不是你说的什么神威天将军。” 脚步声渐去。 徐牧揉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账面上有了六千两,确实足够再买一处庄子,还能暂时避开四大户的锋芒。但离开了汤江城,便意味着,以后不能参与月头酒市。 有得,也有失。 好在,两次的酒市里,徐家庄积攒了不少客户。 沉了沉脸色,徐牧缓缓开口。 “陈盛,去一趟附近的丰城官坊,打听一下城外的地契。” 即便要重新买庄,汤江城的官坊,也已经是指望不住了。 约在黄昏。 陈盛的快马,急急从东门赶回。脸色惶惶的模样,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底一惊。 他原以为,陈盛这一去,至少要隔天才能回来。 “陈盛,怎的?” “东家,我去了丰城,半路便堵了。” “官家堵人?” 前几日就知道,几十个官军被杀死,现在内城一带,巡哨的官军数量,加了几倍。 但陈盛有牙牌,有雇工证明,这应当不是事情。 陈盛凝重点头,压低了声音,“我出了二两银子,寻一个小官差问了。那、那些侠儿,准备要闹反起事!” 徐牧低下头,并不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压迫,便会有反抗。 烂到骨子里的大纪,没有义军起事,这才是有问题。据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大大小小的民间起事,已经不少于百起了。 “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官家又调了两个大营,准备去剿杀。” 徐牧骂了声娘。 在边关是这样,在内城也是这样。不过想活下去,这日子却总是这般难。 “东家,我们站哪边!”陈盛压着声音。 “哪边都不站。” 官军和义军,不管哪一边,一步行错,都是万丈深渊。 生活若有选择,他何尝只想做个唏嘘的酿酒徒。但做任何事情,他的出发点,都以庄子的安全为重。 “陈盛,去说一声,让大家先把东西收拾一番。” “东家,我等要搬了吗?” 徐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预先准备一番,总归是没错的。” 走或者留,都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毕竟,他现在没有任何择木而栖的打算。 “东家,我望了天时,恐怕这两日要下雨了。” …… 一语中的。 两日后的汤江城,在久旱之后,终于落了一场暴雨。飘飘洒洒的雨水,又开始浸街浸巷。 江面漫了一节碑线。 艄公停了渡,横着船,窝着吃酒。往日来来去去的坊船,争奇斗艳的花魁们,也一时绝了踪迹。 冻着的死鱼,翻着鱼腹漂在江面。落水的牲口,只挣扎了几回,便彻底被淹了去。 披着蓑衣,推门而入的陈盛,依然是脸色惶惶。 “东家,打听了的。” “侠儿起事那边,出了个叛贼,官家的三个营连夜追捕,杀死了许多人。纪江边上的几座塔楼,密密麻麻都吊着那些侠儿的尸体。” “还有许多没死的,又打不过,一时都逃散了。” 徐牧凝着脸色,刚要说几句。 哐—— 庄门一下子又被推开。 浑身湿漉的马六,满脸尽是发沉,一下子踏了进来。第一句话,便是借银子。 “徐东家,借我五十两可好?” 徐牧突然有些不习惯,印象之中,马六和他说话,都是遛嘴讨笑的。 但没有多想,徐牧立即解下钱袋子,递了几大锭的银子过去。连字据都没立。 “一百两,若遇了事情,便拿去消灾。” 马六红着眼接过,突然就跪了地,朝着徐牧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匆匆返身,重新走出庄子。 “六儿真遇着事了?” “应当是。” 这一段时间,马六给予徐家庄的帮助,不可估量。一百两,良心价都算不上。 “东家,我再去打听打听。” “去吧。” …… 黄昏夜雨。陈盛再度从外面走回,眼眶已经发红。 “马六大祸了!” “东家,马六他、他也是个侠儿,蛰伏在城里的!这会儿被叛贼卖了!先前的那一百两,是送老父妻儿出城的盘缠!” 徐牧脑子一嗡,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情世故的守城卒,喊他小东家,然后谄笑着讨酒。 “一大队的营军,还有官坊的官差,围满了六儿的家!这要被抓了,指不定要拉去菜市口斩头。” “东家,怎办!” “多少营军?” “二千人之数。” 徐牧闭上眼,胸口发涩得厉害。 这时,庄子之外,突然传来踏马的声音。 “敬告小东家,按大纪律令!官坊地契之上,迁期未满!老坊主回归,请徐东家速速让庄!” “闭嘴!”徐牧转头怒喝。 通告的骑马小官差,整个人蓦然一惊,差点没坠马摔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 通告之后,骑马的小官差,惊惊乍乍地迅速跑开。 “陈盛,和我出去看看。”缓了脸色,徐牧凝声开口。 “取一坛酒。” 陈盛点点头,又跑去酒窖里,抱了坛醉天仙出来。 “余下的人,留在庄子里收拢物件,多套些马车,搭好幔布。” “牧哥儿,我也去!”司虎怏怏起身。 “司虎,你也留下,我去去就回。” 不带司虎,是怕他生出事情。 左右,连徐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一趟。 “庄子里的粮食,先避了潮,有官差来催,便说是常家镇的,没人敢动。” “采薇,看着他们。” 姜采薇哪里不明白徐牧的意思,是怕这种时候,庄子又闹出祸事。 “徐郎,万分小心。”声音带着微微哭腔。 “晓得,我送送六儿就回来。” 走出庄子,外头的雨还在肆虐打落,陈盛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擎着油纸伞。同自个的东家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还没走出东坊。 一架马车,碾过积水之后,戛然而止。 卢子钟从马车里探出头,脸色涌上微微狰狞,有些好笑地抱着手。 “知道小东家要走,故人一场,特来相送一番。” “哪天你死了,抬棺入土,我也送你一程。” 卢子钟没有气怒,点着手指,“知道否?家里的几个老鬼,还想要你的醉天仙方子,我便劝他们,像小东家这样的狗徒,没指望的,只能赶尽杀绝。” “我徐家庄的醉天仙,去了哪儿,都有一场好生意。四大户的酸酒,要不了多久,迟早烂在酒窖里。” “小东家啊,你始终是个小狗徒,看不透这个世道。” “我看这个世道作甚,我看着自个的良心便成。” 卢子钟大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 “傻子!带着你的庄人,去饿死吧!” 徐牧冷冷一笑,懒得再相理,和陈盛继续踏步,踩过了积水,往西坊的方向走去。 “你讲个卵的良心!读了千万册圣贤书的,都不如你这般伟大!这世道你不吃人,就是一个死字!” 风雨中,卢子钟嘲弄的声音,越来越远。 徐牧冷着脸,带着陈盛继续往前行。 近了菜市口,披着蓑衣的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堵住了每一个巷口。 数不清的营兵,披着袍甲,提刀握戟,萧杀地列在四周。 “六儿……”身旁的陈盛,一时虎目迸泪。 徐牧抬头望去。 发现在菜市口的木台上,约有五个人影,被打烂了膝盖,软软地吊着麻绳,虚跪着。 最中间的人,便是马六。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采,满脸都是带血的肿块,两只眼睛,似是被人剐了,血糊糊的一大片。 两侧的四个人影,也尽是一副惨状。 大雨落下,浸过木台的缝隙,滴落的血水,宛如朵朵晕开的血色梅花。 “此乃乱党!叛贼!”先前的那位官坊老吏,见人群多了起来,便走出了几步,大怒开口。 “我大纪朝承平盛世!民安物阜!偏偏,是这帮乱党贼子!胆敢蛊惑百姓,忤逆犯上!” “当杀!当斩!” 老吏叫嚣地喊完,谄媚地转过头,看着后方的一个将军。 将军冷笑着抬手。 五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开始吐酒拭刀,继而往木台走去。 偌大的人群,开始戚戚地往后退却。有几个想买人血馒头的老妇,狂喜地挤到了木台前。 三两吃惯了的野狗,也匆匆围在墙角落边,准备抢叼人头。 “刀下留人!且饮一碗断头酒!” 徐牧怒声开口,继而咬着牙。他或许便是个傻子,这等的时候,却偏偏还要招惹祸事。 但不送英雄,他会不安。 便如当初赴死的筒字营,血战雍关的六千守军。这天下,污浊得可怕,这人间难得的几缕清明,却要断了。 拨开人群,徐牧冷冷踏步上前。在他身边的陈盛,亦是一脸萧杀,不紧不慢地跟着。 老吏看着来人,脸色微微皱眉之后,却又变得发喜,几步走到后边,在那位坐镇的将军耳边,云云几句。 将军瞬间面色清冷,起了身,上下打量着徐牧。 “你便是徐牧?破狄将军赵青云,是你的兄长?” “不是,一场故人。” “既然不是,你好大的胆!敢来相送反贼!” “将军,定然有染!”老吏补了一刀。 十几个营兵,冷冷地要围过来。 “断头之酒,一饮泯恩仇!只盼他来世走得端正,莫要再做贼人。敢问将军,何罪之有!” “大纪朝承平盛世,莫非连一口断头酒,都不敢送。” 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马六,听到徐牧的声音,两只血糊糊的眼眶,又渗出了血泪。 人群开始骚动。 几个等着人血馒头的老妇,想要厮打徐牧,被陈盛冷冷推开。 “我徐牧若是有染,又怎敢来这一趟。将军镇压叛乱有功,倒不如再成一桩美名,日后有人谈起,也定会夸赞将军。” 木台上的将军,微微笑了起来,抬了抬手,让聚过来的营兵散开。 “这一轮,且当看在破狄将军的脸面。” 旁边的老吏,还想煽风点火,被那位将军一瞪,急忙怏怏地退到一边。 野狗开始不耐,几个老妇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鼓起眼睛,紧张地看着刽子手。 徐牧捧着酒坛,两侧的四个侠儿,每人喂了一口酒。 最后,停在了马六的面前。马六扬起了血色模糊的脸庞。 “徐、徐坊主,大恩难谢,来、来生相报。” “后悔么。” “后悔个甚……来世还要干。这、这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 徐牧揉着发涩的眼睛,将酒坛捧到马六面前。马六哑笑了两声,将整个脑袋,埋入了酒坛口,咕噜噜地大饮。 他只觉得,他便如走马观花的过客,黑色的,白色的,都是一场看不透的风景。 “告诉哥儿,你原先叫什么。” “小、小东家,叫马超。” “我与你说过,是神威天将军,杀得敌人割须弃袍。” “哈哈哈,吾记得了!” 徐牧颤着起了身,往木台下走去。 在他的后头,五个刽子手抬起了刀,几个老妇和野狗开始作冲杀的姿势。 “江、江山雾笼烟雨摇!” “十年一剑斩皇朝啊!” “吾乃神威天将军也——” 砍刀破了雨声,有血珠溅到徐牧的后背,灼得他整个身子发烫。 “陈盛,收拢尸体。” 陈盛弃了油纸伞,红着眼睛几下冲去,将取血的老妇,和叼头的野狗,纷纷赶跑。 人群开始惊惊乍乍地退去。营兵也开始收队。 站在木台上的那位将军,满意地露出笑容。 “小东家,有人告你杀官,这事儿最好是假的,若不然查了出来,谁也保不住你。” “将军,行得堂堂正正,又何须别人来保。” 木台上的将军,怔了怔后莞尔大笑,点了点手指,转身往前走去。 大雨不歇。 徐牧立在雨中,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发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宁不做犬 大雨滂沱。 九辆装满了物件和人影的马车,冒着大雨,开始从东坊而出,沉沉驶向东城门。 徐牧坐在马车上,按着剑,心情无比复杂。 这一夜,算是一场折戟沉沙。 东城门的位置,此时已经站满了人,密密麻麻的,都是些酒坊主,以及四大户的管事,包括冷笑的卢子钟。 尽皆有护卫打着伞,嘴角露出清冷笑意。 徐牧面色不变。心底里,只是因为马六的事情。至于庄子搬迁,他实则早有了估算。 四大户的狗篮子操作,算是歪打正着了一次。 “小东家,你看看你自个,又成了一头丧家犬了。” “去了城外,记得多搭几个草棚子,雨大夜凉,莫要冻死了。” “野狗叼尸,派人数一轮,多送几张草席裹了。” 司虎气得咬牙,恨不得就丢了缰绳,拾刀杀过去。 徐牧没动,平静得像事外人。直到车轱辘滚到了城门前,才看着卢子钟,淡笑着开了口。 “卢公子,等我回汤江,真会折柳枝抽你了。” 卢子钟狞笑,“死在外面,莫要化鬼找我才好。” “借用卢公子的话,咱们山水有相逢。” “去死吧!”卢子钟脸色越发狰狞,“你觉得自个是什么东西,不过一天子号的傻子,你能翻身?这辈子,你便做头亡命野狗罢!” 徐牧笑而不语。 九辆马车出了汤江,雨夜中的马灯,暗弱且飘忽不定。十几骑的官军,突然就跟了上来,循着车队的方向,不紧不慢。 “东家,官家跟着作甚。” 骑着烈马的周遵,从后头拍马赶上,声音发沉。 “别管。”徐牧凝声开口,按着他的猜测,顶多是四大户闲得卵疼,借着官坊的名头,用作驱赶罢了。 “那、东家,我们现在去哪?” 夜晚,大雨,哪怕要去其他城的官坊买地契,也需要等到天明。 “东家,若不然去常家镇,左右也不远。” “去了常家镇,往后庄子的命数,便被人握住了。”徐牧摇着头,“周遵,多跑几步,留意能避雨的林子。” “东家放心。” 待周遵跑远,徐牧才回了头,看着后方十几骑披着蓑衣的官差,一时眉头皱起。 “小东家勿怪,我等也是奉了命令,送小东家远离汤江之地。”汤江城里的那位官头,脸色微微凝重,急忙拍马赶来。 说到底,若非是官坊的命令,他可不愿意雨夜带刀,来送这帮子的瘟神。 “官爷,要去几里。” “百里。” 徐牧转头冷笑,真要赶尽杀绝了。 “司虎,催马。” 大雨并未有任何消停的迹象,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前。任着风雨泼打,乍看之下,确有几分惨状。 待出了一百里地,十几骑官差才惊魂未定地调转马头,雨夜回赶。可以见得,四大户对徐牧的顾忌有多深。 “东家,前方有片避雨林子。”周遵急奔而回,声音沉沉。 “列位,搭棚避雨!”徐牧没有犹豫。 雨夜蹉跎一百里路,这一会,已经近了清晨。风雨一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一片。 约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四五个简易的草棚,总算搭建了起来。 按着徐牧的打算,暂避休整之后,便去其他的大城看看,哪怕买不到地契,至少,也要寻一间客栈。 再在野外淋下去,迟早会生出病来。 “徐郎,喝口水。”姜采薇捧着一碗热汤,小心地端到徐牧面前。 地面湿潮,只得废了两三口陶缸,用作火盆。 “多穿件衣服。” 姜采薇乖巧地点点头,自个去披了一件,又寻了一件,帮着徐牧披在身上。 “遥想当初,望州城破,我等同样是四十余人,不得已而杀狄人,奔河州,迁内城。” “大势之下,做犬自然能活,但做人,却会活得更舒服,无需弯腰讨骨头,也无需战战兢兢寄人篱下。” 徐牧抬起头,看着周遭的四十余人,每个庄人的脸上,都是坚定的神色。 无由来的,徐牧心底一阵欣慰。 “我徐牧答应列位,在往后,我等不仅要有大庄子,还要有大镇子!有粮行买卖,有酒楼赌坊,还有一条大河,让那些坊船上的姑娘们,都给我等献舞唱曲儿!” “大户不敢动,官军不敢惹!便如常家镇一般!” “但在此之前。”徐牧凝住声音。 “我等宁不做犬!” 雨夜的瓢泼之中,无数人的眸子,都开始闪动憧憬的光泽。 “宁不做犬!” “饮酒!暖身!这一会,本东家巴不得有山贼劫道!让我等热热身子!” 站在最前的十几个青壮,仰头大笑。 跟着徐牧之后,血与肉的厮杀,到底磨砺了他们的意志,与杀伐的果断。 天空之上,暗沉的乌云,还黑压压地铺着。 “陈盛,几时了?” “东家,到了卯时。” 卯时,即是凌晨六点左右。 夹缝中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仰望未来。 “分三组,每组二人,都去附近的大城官坊看看,有无好些的地契公证。” “东家放心!” 除了马车之外,另有三匹狄马,四五匹普通烈马,足够跑去远些的地方。 不多时,六骑人影,披着厚厚的蓑衣,各自取了武器,瞬间便奔出了树林,消失在雨幕之中。 收回目光。 徐牧重新垂下了头,看着陶缸里烧得正旺的柴火。 迁庄有利有弊,但并没有多沮丧。当初入汤江城,所在乎的,也不过是月头酒市,想趁着酒市聚拢客户。 还好,这一步是成功的。 至于四大户,以及和常四郎的约定。简而言之,只要吃了内城一带的酒水生意,四大户一样会完蛋。 “东家,有人来!” 正在守哨的陈盛,突然远远喊了一句。 徐牧起了身,以为又是狗篮子的四大户,却不料等一骑人影近前,整个人不由得皱住眉头。 雨幕中,常威戴着竹笠,大方地拱手抱拳。 “小东家,我家少爷说,外头风冷雨湿,不如先去常家镇,暂做休息。” “常威,回去告诉你家少爷。便说我有了去处,这就准备启行了。来日得了空闲,定会亲自去拜会。” “小东家,我家少爷并非是坏人,你为何总是这般。这、这有句话,叫老母鸡择木而栖。” 徐牧揉了揉额头,“你回去便说,我徐牧自个有块烂木落脚,太高的木桩子,会不习惯。” 虽然不知道常四郎是哪路人,但这般主角属性的,铁定不会甘于平庸。 而且,常四郎当初又弃了仕途。 余下的另一条出路,徐牧已经能大致猜到一二。 第一百二十章 渭城杀榜 常威离开后的第三个时辰。 大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除了值夜的青壮,余下的庄人,都裹着衣服,在湿冷的天时里,微微酣睡。 “长弓,你也入草棚休息。” 弓狗顿了顿,听话地把老秀才也背起来,走入了草棚之中。 “东家,人回来了!” 徐牧急忙起身,几步走到草棚边上,果不其然,发现两骑奔袭的人影,浑身湿漉地回赶。 “东家!”黑夫摘下竹笠,声音带着动怒。 “丰城那边,说没有地契公证了!我还不信,在城里多跑了两圈,分明是有许多空地的。” 黑夫的话,让徐牧皱住眉头。 最大的可能,是四大户暗通,送了银子,把路都堵死了。怪不得离开汤江城的时候,卢子钟如此叫嚣。 大纪律法,没有地契公证,不得私自占地。否则,便算落草为寇的匪类。 当然,若是去远一些,譬如说深山野林里,大概率不会有人管你。但这要是太远,对于私酒生意而言,哪里还有什么起色。 徐牧只能期望,四大户的手,伸不了太远,哪怕二百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认了。 “东家!” 不多时,又是两骑人影赶回。 周遵周洛两兄弟,下马之时,同样是一脸气怒。 “东家,池湖城那边的官坊,问了我等的来历后,就赶了出去。” 池湖城,离着汤江,至少有一百多里。这四大户,居然这般顾忌了? “只能看盛哥儿那边了,东家,不行的话,我等便入山!” 徐牧并无入山的打算,再不行,只能往长阳那边去,看看老兄弟周福,有没有好法子。 “周遵,盛哥儿去了哪边的官坊?” “似是渭城。” …… 再过了一个时辰。雨幕之中,陈盛两骑的人影,终于跑了回来。 刚下马,陈盛便骂骂咧咧。 “东家,官坊诓人!渭城那边,根本不想给地契公证!” 徐牧怒极反笑,这四大户,都特么跑了两百里了,要不要追到边关的官坊。 “不过。”陈盛又变得一笑,“东家,你猜我在渭城,见着了谁?” “谁?” “望州的官头田松!” “田松?”徐牧一时顿住,这老小子在望州还没破的时候,便急忙逃出了城,本事还不小,又入了渭城做官家。 “这一轮,他做不得官头了,只做了个巡街的小官差,见着他的时候,还被人点着头破骂。” 这无可厚非,虽然说是和望州府官一起逃的,但终归如何,哪怕压了下来,也不大光彩。 “与他喝了一场酒,送了十两银子,讨得一个好消息。” “官坊不给地契,但我们能自己去取。” “哎呀,我的盛哥儿,你快讲完,不然我揍你了。”司虎听得不耐,急得大叫。 陈盛白了司虎一眼,转回头,面色变得凝重。 “田松的意思,是我等去杀榜。” “杀榜?”徐牧怔了怔。 “确是!揭官榜,杀大盗!田松带着我,特地去官榜布告看了许久,虽然不怎识字,我也读出来了。” “渭城南门一百里外的马蹄湖,有伙杀家的大盗,不仅剪道,还时常窜入城里,采花盗窃,若没有得手便会使坏,杀人放火。” “官差抓了许久,也派人去马蹄湖,都抓不得。营军那里又懒得理。听说有侠儿结队去了,这帮人便会跑开,匿入深山。” “陈盛,有几人?”徐牧凝声道。 “三十之数,都是舔刀口的老匪大盗!” 内城一带,天子脚下,不过三十之数的老匪,这些个狗篮子的官家,都剿不了,还要贴官榜出布告。 当然,这帮老匪大盗,也是狡猾得紧。 “陈盛,继续说。” 陈盛点了点头,继续开口。 “杀榜给的银子是二百两,田松说,杀了榜后不要银子,便能取马蹄湖那边的地契。” “具体的事情,东家最好再去一趟。” 等陈盛说完,徐牧才揉着额头。现在的光景下,无疑,杀榜确实是条好路子。 四大户的手再脏,总不敢去脏了官榜。要知道,每一份杀生的官榜,都经由长阳那边的总司坊,审定了再发布告。 但渭城,几乎是边缘城镇了。 内城一带,无疑是离着纪江越近,便会越繁华,但二十多座的大城,并非都紧紧靠拢着江岸。 譬如说这个渭城,离着水路太远,又不近官道,属于没存在感的那一批。 国都长阳,酒城汤江,书香澄城,陶瓷大城苏阳……而渭城,却偏偏叫了个瓮儿城。 要知道,这时候的大纪,瓮器的作用,大多是用来收敛,客死他乡者的骨灰。 “东家,这榜儿,我等杀不杀!” 周遭的十几个青壮,都抬起了头,静静看着徐牧。不管面前的小东家怎么决定,他们都会听。 沉着脸色,徐牧仔细考虑了一番。他带着徐家庄,在这等乱世,无非是想搏一个出路。 但路要堵死,便只能杀出一个口子。 “这榜儿,自然要杀!”徐牧声音沉沉。若换成其他的庄人,他不敢说,但面前的十几个青壮,都是见过血的吊卵好汉。 为了家人安顿,生有所依,是敢玩命的。 “陈盛,你先休息一会。” 揭榜杀榜的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他这个东家做主,即便还下雨,但眼下的光景,已经刻不容缓。 “若遇着人来,务必小心行事。剪道的可以动刀,若是官家为难,便先避让。” “司虎,跟我去渭城。” …… 大雨倾盆而下。 常四郎立在常家镇的塔楼上,眉头皱得很深。他想不通,都这模样了,那位小东家,为何还不愿意投靠于他。 “少爷,附近几座城的官坊……都打了招呼,徐东家取不到地契公证。” “那位小东家,估摸着还以为,这是汤江城四大户的手脚。” 常四郎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起了身,缓缓系上了袍子。 “先前特地派了人,去边关来来回回查了好几轮,小东家不简单呐。这岂止是一头过山狼,是卧龙出潭。” “破狄将军?嘿,也不过是仰了小东家的鼻息,混了个封号大将。” “这等的人物,一遇风云,便要化龙的。” “我常小棠慧眼识珠,却奈何明月照了沟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边关旧人 天明之后,暗沉沉的乌云缝隙,难得透出了几缕亮堂。司虎赶着马车,小心地循着渭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驶去。 “牧哥儿,见了田官头,要不要打一顿?” 徐牧叹着气,摇了摇头。 “不打了。” 那种大势之下,说实话,也不能太苛责田松,将李小婉三个祖宗推过来,估摸着也是上头有命。 “边关的故人不多了,且当一场朋友吧。” 湿道难行,又不像先前陈盛等人,能驰马奔袭。两个多的时辰过去,马车方才驶到了渭城的城门前。 两个守城卒披着蓑衣,匆忙跑来拦了车驾,待到徐牧递出去几两碎银,才欢天喜地的让了身子,请入了城。 “这些个狗官军,便只会收银子。马蹄湖那帮子的老匪,都赖了多久了,都剿不了。” 司虎语气闷闷,他虽然是个简单的人,但这段时间都跟着徐牧,对天下疾苦之类的事情,也看了许多。 “牧哥儿,先去哪?” 徐牧不确定田松当不当值,只得找了处小马廊,付了些银子,和司虎两人等在官坊街的边上。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入官坊来问,但终归不是上策。 “牧哥儿来看!” 抱着油纸伞,徐牧走前几步,循着司虎的声音,走到了一方官榜的布告前。布告微微被漂湿,但一个朱红色的“缉”字,第一眼,便醒目地映入了眼帘。 陈盛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份通缉的官榜。 大约内容如出一辙,三十多人的老匪大盗,盘踞在马蹄湖一带,出杀榜招募勇士云云。 酬劳是二百两,若不取银子,则用五把武器公证,或者马蹄湖的地契公证相抵。 不得不说,这渭城官坊,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徐牧敢笃定,到时候哪怕真剿了这三十多人的老匪,若是无权无势,很大的概率,会被官坊吞了银子,改用这些公证来相抵。 像武器公证还好,虽然少了点,毕竟是实打实的防身武器。但像那份马蹄湖的地契公证,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基本没有卵用。 远离内城一带的水路官道,又逢世道不好,走个夜路都怕被人剪了。 但偏偏,这样一处地方,却是徐家庄所需要的。 “牧哥儿……田官头出来了。” 徐牧沉默转了身,远远的便看见,在官坊之前,老熟人田松正哈着腰,被一个胖官差揪着脸来骂。 骂到尽头,还赏了两脚,假装嬉闹一场,把田松踹倒在积水里。 往回走的官差,路过的行人,都在偷声发笑。 雨越下越急,瞬间湿了田松整个身子。 “驴儿草的,当年老子在边关,谁惹我了,我抽刀杀人的。” “我自然信,当年的望州城,都知道田官头的威风。” 田松怔了怔,急忙抬起了头,一下子,整个人便蒙了圈,一双眼睛,禁不住缓缓地发红起来。 …… 渭城深巷,左拐第三家的老酒肆。 将一条咬了肉的羊骨,丢出去打发了两条野狗之后。田松才抹了抹嘴巴,舒服地打出一个饱嗝。 “先前见到陈头领,还以为认错了人,却没想到,小东家真来内城了。” 徐牧淡淡一笑,举起酒杯,遥遥和田松碰了一个。 他能理解田松这样的人,也曾挣扎,试图纤尘不染,但终归输给了大势。贪官蠹役,若是格格不入,公职的前途,基本也就到头了。 “小东家,当初那位官家小姐的事情——” “已经过了,还需要谢田官头,带来了二百两的生意。” 田松干笑两声,“小东家海量,以后莫要叫我官头了,我如今,只不过渭城的一名小差。” 捧起酒壶,田松整个灌了几口,脸色一度涨红。连旁边吃着肉骨头的司虎,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东家不知道,跟着府官逃出望州的时候,我与那陈老头相熟,想带着他一起走,他不愿走,说要看着望州。” “陈老头,那名敲章的老官差么?” “陈姓,叫陈定边,听说是自个改的名,祈愿定边安国。” 徐牧没由来地心底一涩,又想起城头之上,老官差铁骨铮铮的身影,万千箭矢而不倒。 “那会上了马,我突然也不想走……但我鼓了好久的胆气,终究是鼓不起来。” “小东家,我觉着我,便像个竖子鼠辈。听说陈老头战死望州,每每想起,便忍不住鼻头发酸。” 徐牧微微一顿,收起了胸怀里的心事。 “田兄,好死不如赖活。” “此言也对……罢了,不提这个。我听陈头领说,小东家也遇着了难事,想要杀榜?” 徐牧点点头,犹豫了下,没有打算隐瞒。 “杀榜之后,我想取马蹄湖那边的地契公证。” “小东家若能成功杀了榜,问题并不大。即便想要银子,估摸着官坊的那些个老鬼,还不愿意给呢。” 官坊是不愿意,但真是狗篮子四大户玩黑手,估摸着肯定要塞银子。 而且还有很无奈的一点,揭了官榜,是要入官坊出示牙牌,然后登记的。 他徐牧的大名,籍贯,定然会被查得一清二楚。 “田兄,我要的并非是银子,而是地契公证。但有人,想把我徐家庄赶出内城。” 在望州当了几年的官头,田松并非傻子。只这一句,便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小东家,我有个法儿。” “田兄请讲。” 理了理脸色,田松认真开口,“我如今在渭城官坊,也不过递茶扫堂的命。官榜自然要杀,到小东家交榜的时候,我可以想办法,把老吏支走。” “但凡能收银子的,只会是这些敲章的老吏。该死的,思来想去,还是陈老头的为人,最为端正。” “支开老吏,定然会有其他小吏替补坐堂。小东家便趁着这时候,赶紧交榜。不过,小东家杀榜一去,须万分小心。” 徐牧顿了顿,不得不说,田松的这个主意,还是挺好的。 “多谢田松相助。” 没有犹豫,徐牧从怀里取了一袋银子,便如在望州那会,他拜托田松办事,总该有一份贿赂。 然而,面前的田松哆嗦着手,却始终没有伸出去。到最后,才慢慢打开了银子袋,满满的五十两,只取了五两。 徐牧有些错愕,考虑到曾经的交情,以及田松最近的拮据,他才递了五十两出去。 “这五两,需要买些东西。其他的,小东家收回去吧。” “田兄,这是为何?” “小东家,我想试一下,能不能……把身子洗干净了。”田松声音沉沉。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要杀榜! 从老酒肆走出,徐牧特地多绕了两条街,等田松事先走回了官坊。自个才带着司虎,往官榜的方向走去。 雨幕中,徐牧果断伸出手,冷冷揭下了官榜。随即转身,往前方的官坊里走去。 几个原本无所事事的官差,待看到徐牧揭榜走来,皆是神色一惊。 “杀榜!!” “魏、魏吏,有人要杀榜!” 田松站在最后,看着徐牧的眼色,不知觉间,整个人都欢喜起来。 “杀榜?谁要杀榜!”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吏,从官坊里探出了头。 实话说,这份三十老匪的官榜,已经悬出一月有余,原本也没指望,却不料,这会儿突然有人要杀榜。 徐牧目光稳当,带着司虎,沉沉走入了官坊。 “姓名,籍贯。” “徐牧,望州游民,为避战乱,槐月迁入内城。” 登记的老吏明显动作一顿,隔了小会,才再度拿起了狼毫笔,款款而落。 “半月期限。若杀不了榜,按照大纪律法,责三十军杖。” 三十军杖,不死也要残。 旁边的几个官差,都露出好笑的表情。只当徐牧初生牛犊,这一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且对一遍。” 老吏铺开卷宗,抬起头眯着眼睛,多看了徐牧几眼。 徐牧垂视了几眼,发现并无什么大问题,都是按着官榜的赘述来写。 “无问题了。” 一式双份,徐牧取了其中一份,冷冷走了出去。 “司虎。” 司虎抱着头,但还是一着不慎,头发都湿了大半。 “牧哥儿,田官头——” “司虎,取车。” 扼住司虎的声音,等上了马车,徐牧才翻开田松给的纸条。 纸条上的内容,是记载这群老匪大盗的习性,以及三个头领的武功手段。 看完后,徐牧将纸条揉碎,喂着司虎吞了下去。 “牧哥儿,你怎的不自己吞?” “最近胃口不好。” 马车出了渭城,循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回赶。三十里地外,途经一个镇子,徐牧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一个小客栈的老板,让庄人搬来休息。 “司虎,催马。” …… 约在近了黄昏,徐牧才赶回了避雨的林子。 哪怕要剿匪,第一步,也要事先安顿好庄人。小镇子的客栈,虽然不能久住,但终归是一处栖息之地。 外面风大雨大,再挨两天,指不定会有人生病。 “陈盛,你不用跟着去,带三人留在客栈。” 陈盛脸色闷闷,巴不得立即提刀上马,跟着自个东家去杀敌。但庄人这边,确实需要有青壮力留守。 “银子已经付了,拿着书契去即可。” “东家小心。”没有再坚持,陈盛认真点了头,挑了三个青壮,开始帮忙收拾马车。 “长弓,这一轮你跟着。” 裹着灰袍的弓狗一听,激动地站了起来,拿起自个的小弯弓,艰难挺着身子,趔趄走到徐牧身边。 徐牧沉沉吁出一口气。说实话,杀榜的事情退无可退,但此刻,他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马蹄湖那边,并非是普通的匪徒,而是见惯了血的老匪,否则的话,官差早就剿了,也不会有这一份杀生官榜。 “徐、徐郎。”一如既往,姜采薇又取了那副老袍甲,急急走过来,帮着徐牧一绳一索地系上。 “列位,都系袍甲!” 袍甲也需要公证,除开陈盛三人,这一轮跟着去剿匪的,足足还有十三人。 袍甲只有六套,分不到的人,也按着徐牧的吩咐,加了一件外袍,寻了干些的枯草,满满塞进去。 “长弓,你也穿一件。” 由于身体的原因,弓狗不能长时间的握弓劲射,无了杀人手段,恐怕会陷入危险。 姜采薇回了身,又拾了一件小些的袍子出来,帮着弓狗披上,塞了干草。 “陈盛,你记着了!还是那句话,若是官差为难,便先避让。有抢家杀人的祸种,打了再说!” 陈盛上了马,郑重点头。 “余下的,带上干粮,跟着本东家走!”徐牧箍好长剑,冷冷上了马车。 若是时间富余,他巴不得先好好休息一番。 但这一轮的杀榜,只有半个月的期限,去到马蹄湖那边,道路难行,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 “牧哥儿,我发现了一件事儿。”司虎拉起缰绳,嘴巴嗡动。 “怎的?” “牧哥儿不想打架杀人,但好似,一直都在打架杀人。” 徐牧脸色微微一滞,司虎并没有说错,原以为入了内城,应当不会像边关那般萧杀。 但他想错了,这世道,不管去了哪儿,总有吃人的事情。不想被吃,只能杀出一条口子。 “陆劳,等会你来替虎哥儿赶一阵车,轮换休息。” 一个青壮在马车之后,郑重点了点头。 徐牧抱着手臂,靠在隔板之上,微微酣睡起来。 车轱辘并不像后世那般,包裹着橡皮,再加上大雨一浸,道路更加泥泞。 等徐牧昏昏胀胀地睁开眼,发现已经近了天明。 “周遵,还有多远!” 赶马而回的周遵,拢了拢头上的竹笠,凝声开口。 “东家,不远了,按着马蹄湖的位置,大概还有三十里路。” 三十里路,即便小路难行,也不过两个时辰的事情。 “离着十里,我等便下车步行。” “东家,有躺尸的!”赶车的陆劳,突然勒停了马车,经验有些不足,差点没把马车翻下。 但也不能怪他,故人讲究死者为大,若是马车碾过尸体,终归是一种忌讳。 “东家,整整有五具!” 离着马蹄湖已经不远,徐牧没由来地一阵发悸。打着油纸伞,他下了马车,待连翻了三具躺着的尸体,发现都是一招毙命,被人割了脖子。 “这内城不是有营兵和官差吗,这些剪道的,怎敢的!”周遵一时气怒。 徐牧也咬着牙。 先前是离着纪江较近,十几座的连排大城,十里一渡口,再加上通达的官道。 难免有了繁华盛世的假象。 但渭城这一头,乃是偏远地方,林深路窄,最适合剪道打劫,左右官军也极少来往。 “还有个尚在垂髫的啊!”周遵哭红了眼。 垂髫,指还没束发的孩童。 “收敛一番,好生安葬。”徐牧立在雨中,声音隐隐发抖。并非是惊怕,而是动怒。 十几个青壮,沉默地走入雨中,将一具具的尸体搬起,埋入路边的深坑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捅马 安葬好尸体,飘雨的天空,已经微微蒙亮。 将身上的雨水拧去一些,徐牧才缓了脸色,将压抑着的一口污浊,冷冷吐了出来。 “司虎,行车。” 十三个青壮,分了四匹马,一架马车,循着泥泞不堪的道路,继续往前行。 “东家,约莫还剩十里地。”周遵跑马而来,语气沉沉。 “周遵,你带三人骑马随后。等本东家的命令,再从后绕杀。” “东家,晓得了。” 四骑人影,迅速隐入雨幕之中。 “余下的人,摸一遍武器,下马步行。” 马车上,包括弓狗在内,都迅速检查手里的刀剑铁弓,连着身上袍甲,也仔细翻了一遍。 而后,才纷纷披上蓑衣,戴好竹笠,齐齐跳下了车。 “陆劳,你去把马车藏好,记着做上标志。” “东家放心。” “记得了,没有本东家的命令,不得惊动老匪。” 徐牧敢笃定,这群三十多人的老匪大盗,见惯了血,又活得心无挂碍,只想仗刀杀人。哪怕比起先前薛通那帮官军,还要凶狠几分。 “入林慢行。” 十里地,余下的十人,起码走了一个多的时辰,方才慢慢靠近了马蹄湖。 雨水打落在竹笠上,不时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幸好附近的雨景,显得无比喧吵。 “东家,那就是马蹄湖了吧?”旁边的黑夫小声开口。 徐牧点头,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汪不小的湖泊,数条从山上淌落的溪泉,不断汇入湖泊中。 伴着落雨,一圈圈的涟漪,在湖面上荡个不停。 顺着湖泊继续往前看,便能发现七八间聚拢在一起的草屋,透过木窗,隐约有人头攒动。 “长弓,你去看看一下,马廊在什么地方。” 弓狗点点头,怕走得慢,索性弃了蓑衣,沿着湿漉漉的积水,迅速爬走过去。 没等徐牧回神,已经去了百步之外。 徐牧怔了怔,终归是没法追着劝,只等着事情成了,喂着喝两碗姜汤吧。 “牧哥儿,照着我说,咱们直接杀过去!”司虎抱着长马刀,语气恼怒。 “别乱讲。”徐牧摇着头,这一波杀榜是没有办法,但他不想有任何一个庄人出事情。 三十余个老匪大盗,杀人不眨眼的。至少官军还会怕,但这帮子的老匪,你逼得急了,必然会跟你玩命。 这世道,敢玩刀口舔血的,都不是善茬。 “东、东家,见着了,马廊在屋后,约有十头好马。”弓狗很快爬走回来,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让徐牧一阵心疼。 “长弓,穿好蓑衣。” 弓狗听话地披上蓑衣,瘦小的身子在风雨之中,终归是显得壮实了些。 马蹄湖太过偏远,老匪们要出外杀家劫财,肯定要有马匹。 “莫大,莫二,洪三姑。”徐牧念念有词。 “牧哥儿在念什么。” “老匪的三个瓢把头。” “还有个婶儿?” “不得轻敌。” 揉着额头,徐牧迅速盘算,许久,才沉沉开口。 “在树林里匿身,天黑了再动手。” 眼下清晨还没过,这要等到天黑,定然是一段挣扎的时间。但没办法,虽然是阴雨天,一出手,也很容易会被发现。 甚至,徐牧还想赌一个可能,这帮子的老匪,会不会突然来了兴致,雨天分出一拨人去打劫。 但很快,他便失望了。 泥泞不堪的小路,这帮老匪了无兴致,只知躲在屋子里喝酒吃肉,不时有划拳的号子,大声传出。 “吃干粮。” 十个披着蓑衣的人,垂着竹笠,在湿漉漉的林子里,取出发黏的炊饼,慢慢地撕碎,一口一口地塞入嘴里。 后加入的,跟着来的有三四个棍夫,包括黑夫在内,明显身子都有些发颤。 放在以前,他们也只敢在汤江城的东坊,做些无关痛痒的坏事,上一轮的宵禁堵杀,放到现在,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哥几个,定神。”徐牧凝声吐出一句,“庄子里的父母妻儿,还在等着我等回家。” 这一句,终于让几个棍夫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微微坚毅起来。 “杀过了这一波,我等便算有了栖身的地方。” “不得不杀。” “东家放心,我等也是吊卵的汉子。”黑夫压低声音,第一个表态。旁边的几个棍夫,也跟着齐齐附声。 徐牧一时脸色欣慰。当初把黑夫这帮人收入庄子,还是有些踌躇的,现在来看,确是一件很对的事情。 “牧哥儿,雨大了。” 徐牧暗骂了句,没得办法,哪怕是下冰雹,他们现在也不能暴露。估摸着周遵四人,这时候也找地方避了雨,等着他的口号。 “寻个雨小的地方,暂做休整。” 直到天色渐黑。林子里的雨,并未消停半分。 蛰伏的一行人,重新缓缓聚了过来。各自的脸上,已经冻得一块红一块白。 “东家,天暗了。” 抹去一把雨水,徐牧抬起头,四顾着周围的暗沉沉雨景。这般的天时之下,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长弓,去看一下,马廊那边还有几人巡哨。” 弓狗迅速爬走而去,只一会儿便返了回来。 “东家,有二人。” “长弓,射杀!务必一箭射死!” 弓狗冷静点头,“东家,只二人的话,我做得到。” 徐牧微微欢喜,凝声点头。 “其余的人,切莫生出动静,等长弓射了人,便跟着摸去马场。” “牧哥儿要抢马?” 这帮子的老匪,共有十余匹的好马。抢马,再骑马冲杀,确实是一个机会。 但实际上,可行性并不高。 舔刀口的老匪,警觉性不会差。马廊一旦有动静,会立即杀出来。 而且,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抢马并没有用,这些马已经认主,短时间之内很难驯服,多跑几段路,再返回老匪这里,就真的白忙活了。 说不定还要陷入困局。 摸去马廊,徐牧真正要做的,是另一件事情。 “哥几个,等会捅马。” “捅、捅马?” “把马儿都捅了!”徐牧声音骤冷,重复了一遍。 三十多个老匪没了马,接下来,才是他们的机会。最先考虑的法子是喂药和放火,但考虑到天气和马受惊的原因,被徐牧摒弃了。 而捅了马,即便不死,也会重伤卧地,再也跑不动。 “长弓,小心一些。” 弓狗点点头,几下消失在原地,开始寻找位置埋伏。 “哥几个,小心那些马会撩蹄子,捅了马腹之后,便借着天色,重新跑回树林子里。” “我等连北狄人都能杀,何况一帮子的老匪?”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老子们一身铁骨,谁能相挡!” “抬刀。” 林子前,一排披着蓑衣的大汉,瞬间脸色坚毅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官军都不敢来,居然是杀榜的 雨夜之中。 只隔了一息的时间,弓狗接连二道的短箭,扎烂了两个值夜老匪的额头。 收回手势,弓狗的整条右臂,一下变得水肿起来。撕下一块袍布裹紧之后,他才换了方位趴下,继续冷冷盯着前方。 在他的面前,九个蓑衣人影,已经慢慢近了马廊。 …… “三姑,你怎的不喝!”最大的一间草屋里,十余个老匪,已然喝得脸色涨红,却还不肯散去。 唯有的一个姑娘,脸颊上割着三两刀疤,穿着露骨的纱裙,并未系上盘花扣。 此时,她突然一下顿住,捧着酒碗,蓦然间抬起了头,透过木窗往外看去。 “三姑,你若赖了这碗酒,今夜便要入我的屋头!” 洪三姑放下酒碗,终究是不放心,起身要往屋外走。 撕扯的老匪不甚满意,刚多讨笑了两句,被洪三姑一巴掌抽去,摔出了几步之外。 “三姑,怎么了?”在场的老匪,都急急起身。 “我似是听到马儿在叫。” 推开屋门,洪三姑急匆匆绕到马廊,待看见两具倒下的尸体,以及十余匹被割腹的老马,一张疤脸蓦然狰狞。 清亮的老匪哨子,瞬间刺破雨幕,高亢地响了起来。 不消多久,三十余人的老匪,纷纷扬了刀,打了蓑衣,从七八间草屋跨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脸色凶戾的高壮大汉,两手各抱着一柄弯刀。 “老二呢?” “二当家还在睡——” 回话的老匪还没说完,突然间,离得远些的一间草屋,一声女子的惨叫传了出来。 而后,一个同样高壮的男子,一边系着短袍,一边抱着染血的弯刀,走到了近前。 “三姑,见着是哪路的人马了?” “见不着,捅了马便跑了。” “马儿没叫?” “莫大当家,雨、雨声大了些,盖过去了。” 莫大嘴角狞笑,仰起了头颅,站在雨中四顾。可惜雨幕太深,根本看不得太远。 “大当家,没了马,我等要受困——” 说话的老匪,突然被莫大一手揪住,挡在了身前,只几息时间,鲜血便染红了身子。 一支不知哪儿射来的小箭,射烂了他的胸膛。 “有神弓手!” 将尸体丢在地上,莫大开始往草屋狂奔,霎时间,三十余人的老匪,也迅速退了回去。 不远处的坡子,徐牧压着竹笠,冷冷看着前方的景象。 弓狗的出手时机尚好,并不算打草惊蛇,只可惜没能射死头领。再者,以弓狗瘦弱的身子,估摸着也准备到了发箭的极限。 眼下的情形,似是变得胶着起来。 “牧哥儿,杀过去!” “等等。” 徐牧揉着额头,直接杀过去,哪怕加上周遵的四骑,估摸着胜算也不太大。 “长弓。”徐牧微微喊了一声。 弓狗迅速爬走而来,伏身在徐牧身边。 见着弓狗浮肿的手臂,徐牧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弓狗原本还在养伤,但这一轮的杀榜,没弓狗这位射弓手,还真是不行。 如果没猜错,最多半个时辰,草屋里肯定会有老匪出来探风。 “长弓,还能射几箭。” “三箭没问题。” 徐牧并未相信,弓狗虽然擅射,但病弱的身体,却无法长时间支撑。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办法给弓狗养身体。 “等会有探风的老匪出来,先再射一轮。” “东家放心。” 不出徐牧所料,仅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老匪,似是被人呵斥,仓皇地提了刀,慢慢摸出了草屋。 还未多走几步——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蓦然闪过精光,迅速捻箭搭射。 老匪来不及闷呼,被小箭穿烂了额头,直挺挺的,栽倒在雨水之中。 弓狗哆嗦着回了手臂,以为徐牧没看见,将裹着的袍带,又扎了一小圈。 徐牧眼睛发涩,绕了手,解下了袍带,发现弓狗的整条右臂,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淤血的肿块。 “东家,我没事情。” “长弓,去休息。” 弓狗还想坚持,旁边的司虎索性将他抱起,送到了后面的避雨老树下。 徐牧冷着脸,静静看着前方的七八间草屋。 能混到这地步的老匪,都不会傻,自然也不会任人宰割。最大的可能,在敌我情况不明之时,会犹如惊弓之鸟,往后山遁逃。 而杀榜的任务,是要取下那三位老匪瓢把头的人头,交到渭城官坊里。 莫大,莫二,洪三姑。 “东家,这些老匪就躲着,现在怎办?”黑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凝声开口。 “牧哥儿,杀过去吧,我多打几个!” 徐牧沉沉摇头,草屋里的老匪们,只是摸不清情况,并未有任何的惧怕。换句话来说,真要杀起来,他带着的这些庄人,一样是劣势。 但好在,这帮子的老匪,已经无了马。 …… 马蹄湖边,最边上的一间草屋里。三十余人的老匪,挤得人头攒动。 皆是提着刀,不断破口大骂。 门外,一具出去探风的尸体,还伏身在积水里,染红了附近的草皮子。 “或是官军?” “不会,真要是官军,最多只做个剿匪的模样,便马上撤了。”莫大凝着声音。 这二三年的时间,他们一直盘踞在马蹄湖边上,仗着天高路远,后头又是深山,不管是官军还是管闲事的侠儿,都能化险为夷。 但这一次,好似是不一样。 出手就捅马,讲不讲道理的? “莫大当家,不如先入深山。”洪三姑仰起一张疤脸,声音干哑,“不管是哪路人马,先避开了再讲。” “有道理的。”莫大点着头。埋伏在外的神弓手,确实让他有些后怕。刚才若是动作慢了一些,估摸着被扎烂的人,便是他了。 “取刀,先绕到后山上,等天明了再探风。” 草屋通向后山,有一大片茂盛的林子,可以用来遮挡。并不担心神弓手的事情。 就在莫大带着人,准备绕去后山。 一个守在草屋边上的老匪,突然就跑了过来,声音仓皇开口。 “大当家,外头刚才有人来喊!” “喊什么?” “汤江城卢子钟揭榜剿匪,请、请我等自缚双手,跪下受降。” “卢子钟!这是个甚的东西?居然是有人敢杀榜!” 乓! 莫大恼怒地踢飞一张椅子。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知是来杀榜的。 “官军都不敢来,却来了帮送死的狗货!” 在莫大的身后,三十余个老匪,皆是脸色气怒。恨不得立即跑出去,将那个叫卢子钟的杀榜厮货,一刀剁了。 …… “牧哥儿,你为啥不报自个的名字?” “我又不傻,三十多个老匪,未必能杀干净,马蹄湖又通后山,说不得有老匪遁逃,以后还会寻仇。”徐牧神色冷静。 “但不管怎样,三个瓢把头,必须要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 骑枪所指 大雨还在漂泼,四周围,尽是隆隆的雨声。 从林子里起了身,徐牧面色不变。 “哥几个,解蓑衣。” “牧哥儿?”司虎怔了怔,以为自个听错了。这大雨的天时,不披蓑衣的话,估计要冻成狗了。 “不仅蓑衣,还有竹笠。”徐牧第一个动手,寻了一株小树之后,将竹笠和蓑衣,小心放了上去。 乍看之下,真仿佛有个人立在雨中。 “东家在扮草人!”黑夫一下子明白。 人手太少,徐牧只能这样,左右现在是雨夜天气,远远来看,是分辨不出的。 不多时,明白过来的庄人,包括司虎在内,都纷纷垂了竹笠蓑衣,在周围寻了小树挂上。 “东家,这九个草人,那些老匪认不出的!” “东家,等会怎做?” “司虎,把头伸过来。” 司虎狐疑地把头凑到徐牧面前,冷不丁的,徐牧便赏了一个大爆栗。 吃痛的声音,瞬间乍然而起。 “哥几个,快走。”徐牧回了手,帮着司虎揉了两下脑袋。 “牧哥儿,下次莫捶了,我原本就笨了的。” “下次再捶,哥儿请你吃羊肉汤。” 带着人,徐牧脸色微凛,迅速趁着雨夜,往另一边的林子绕去。 …… 出了屋的三四个老匪,一边提着木板,一边往林子的方向眺望,待看到模模糊糊的十余道人影之时,尽皆吸了一口凉气。 “大当家,看林子。” 莫大小心地探出屋头,循着林子的方向望去,整个人变得狰狞无比。 “伏林射弓,当真是诈!” “他们似是不动?” “装神弄鬼之徒!” “莫二,带人从后面绕过去,抄了!” 另一个高壮的大汉,狞着脸笑了两声,迅速收拢了十多个好手,踮着手脚往林子绕去。 莫大冷着脸,垂下两柄弯刀,目光冷冽地看向四周。雨夜的天色很沉,沉到让他的心底,莫名有了一丝发悸。 咻咻咻—— 不知哪儿的方向,一支支的铁箭矢,一下子射了过来。当头的一个老匪,来不及提起挡箭的木板,便被射成了筛子,咳着血倒了下来。 “豹眼,找人!” 一个鼓着眼睛的老匪,提着木板望了许久,待看见马蹄湖的草洼里,有人影攒动的时候,喜得狂呼开口。 “大当家,在湖岸!” 莫大咬着牙,刀口舔血十几年,何尝这般憋屈过。 “看清楚了?几人?” “也是十余人!” 莫大第一个提了刀,怒吼着冲过去。在他的身后,余下的十几个老匪,也蓦然动怒。 官军他们也敢杀,何况只是些杀榜的。 “飞矢!射出去!” 最后边的几个老匪,迅速摘了铁弓,不顾雨夜滂沱,一支支的箭矢,刺破了雨幕,往湖边的草洼地劲射。 噔噔噔! 准头并不算太好,但即便如此,黑夫的大腿还是被扎了一箭,鲜血渗到了湖边沙地上。 “回射!”徐牧咬着牙,这一轮他们要是退了,只会被气势汹汹的老匪们,彻底杀死。 七八个庄人,纷纷抬起手里的铁弓木弓,同样朝着冲来的老匪射去。 夜色中,冲在最先的二三个老匪,一时中了箭,摔倒在地愤怒大吼。 “陆劳,吹号子!” 旁边的陆劳,迅速把二指伸入嘴里,一声嘹亮的短哨,瞬间响彻在夜空之上。 “快,避身!”徐牧低喝了句,让司虎扛起黑夫,迅速避身在一坨巨石之后。 不多时,在他们原先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飞矢落了下来,扎满了小片沙地。 “砍了这些杀榜的!” “官家都不敢动,偏偏还有这等痴儿,敢来杀榜!” 莫大的声音,同样响彻夜空,伴随着的,还有老匪们叫嚣的呼号。 “东家,能杀!对面的老匪,也不过十几人!”陆劳凝着声音。 弓狗抱着弯弓,也紧张地抬头,看向徐牧,等着徐牧下令,哪怕整条手臂废了,也说不得要多杀几个。 徐牧眉头发沉。 他自然知道是十几人,先前用蓑衣扮作草人,就是想将三十多人的老匪分割。 人数太多,哪怕有司虎在,也很难打赢。 “周遵几人怎的还没来!” “东家!来了!” 徐牧惊喜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在泊泊的雨幕之中,四骑人影踏碎了夜色,急奔而来。 湖边的位置,尽是大片的沙地,哪怕是潮了,依然不算太泥泞。这也是徐牧要埋伏在这里的原因。 “凿穿!” 四骑人影,就地取材,各自削了一根平直的长树棍,夹在了腋下,朝着湖岸的十几个老匪冲去。 “鞭莫停,身莫歪!骑行之威,乃是骑枪所指,寸草不生!”周遵怒声高吼。 徐牧教的本事,他是一字不落地记着了。 咚咚—— 第一轮的冲锋,两个老匪被木枪戳到胸膛,即便没有枪头,但骑行时迸发的威力,依旧将老匪的胸骨戳碎。 “迂回!平枪!” 四骑人影在雨幕中,一手平枪,一手打起缰绳,再度蓄起冲锋的势头。 咚! 又有一个老匪,被烈马践踏而过,踩断了腿骨,在泥水中疯狂地翻滚逃窜。 “哥几个!杀过去!”徐牧抽了剑,凝声大喝。 憋得不耐烦的司虎,第一个跳了出来,抱着长马刀,便朝着最中间的莫大冲杀。 除了受伤的黑夫之外,余下的六七道人影,也纷纷循着老匪们退散的方向,堵路截杀。 “东家说过,敌军阵型,不过一头山雀尔。左右分出二骑,戳烂敌人的两边羽翼!” 周遵冷静地开口,带着另一骑人马,朝着右面方向,被冲得退散的老匪,冷冷追杀而去。 另二骑,也循着左面的方向,再度平枪。 站着的莫大,面色一时有些发懵,想不通是哪里来的好汉,仅凭着四骑人马,便逆转了局势。 “吼——” 眼看着一骑人影冲来,莫大勃然大怒,一个跃身避过之后,蓦的抬起双刀,往前重重劈下。 半边带血的马头,瞬间被斩飞到了远处。 人仰马翻,骑马的庄人痛摔在地,连着咳出几口大血。 “老子让你杀榜!”莫大二度抬刀,准备朝着摔地的大汉砍下。 冷不丁的,一道刀光横扫而来,惊得他匆忙回刀,挡在身前。 铛的一声。 粒粒迸溅的火星,突兀地在夜色中闪过。 “直娘贼!” 司虎鼓着脸色,压着长马刀,往下发力。 莫大脸色瞬间发白,脚下踏着的沙地,至少沉了大半个的脚印。 第一百二十六章 破匪 两柄弯刀,在莫大的惊愕的目光之中,似是一下子变得更弯了。 “豹眼!” 跑来的老匪,叫嚣地抬起大刀,要从背后捅入司虎的身子。 咻。 一支小箭射来,叫豹眼的老匪,整个脑袋被射烂,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司虎惊喜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弓狗的方向。 被压着双刀的莫大,急忙趁着空隙,迅速抽回双刀,往后边跃去。 “逃!哪儿逃去!” 司虎拖着长马刀,恼怒地往前追。 “司虎,莫追。”不远处的徐牧沉声开口,这帮老匪狡猾无比,而且雨夜昏沉,司虎的脾性很容易会中埋伏。 司虎怏怏地回了头,只得抡起长马刀,将一个没得及逃远的老匪,砍翻在地。 踏。 徐牧和陆劳联手,也把边上一个落逃的老匪,捅死在地。 “东家,跑了三四个。” 徐牧喘着粗气,环顾着周围的情况,借着周遵四骑的突然冲锋,这上半场,算是旗开得胜。 当然,等会还有另外的十几个老匪,发现上当之后,会从林子里绕出来。 只是可惜,刚才没能留住莫大,让他也跑入了后山。 “哥几个,有没有事?” 雨幕中,十多个庄人,即便有的还浑身是血,却都坚毅地摇着头。 “东家,我等还能杀!” 什么样的将军,就带出什么样的兵。 “我徐家庄,都是吊卵的好汉,没有一个孬的!”徐牧蓦然欣慰。 逃入后山的,只能后面再找机会剿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另外十几个,准备绕出来的老匪。 “周遵,等会还需再冲杀一轮。” “东家放心!” 被莫大砍了一头马,只剩三匹了,冲锋会越发艰难。 “东家,现在怎做?” “准备动手。” 陆劳还没明白,这不是刚杀完吗,怎的又要抬刀了。但很快,他抬起头,便发现前方不远的林子小路,十几个老匪,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了出来。 “那女子便是洪三姑了?”周遵扯起缰绳,胯下的烈马,止不住地刨蹄。 徐牧冷冷抬头,如他所想,待发现上当之后,这群穷凶极恶的老匪,定然会恼羞成怒。 再加上先前杀退了一波,两者之间,会更加不死不休。 冲过来的老匪之中,唯有一个穿着红色纱裙的疤脸女子,最为引人注目。并非是身姿妖娆,而是那狰狞且扭曲的神色,快要把整张脸撑破了。 “抬弓!” 两方隔着百多步,便开始抬弓对射。 若是经验不足的小贼,这时候只会愣着头往上冲,偏偏这群见惯了血的老匪,狡猾地匿去身子,搭弓崩弦,悍不畏死地对射起来。 陆劳避之不及,被一根箭矢穿透了肋下,痛得抱腹屈膝,咳出几大口的鲜血。 徐牧惊了惊,急忙搀起陆劳的身体,扶到了遮蔽物的后面。 对射之下,明显是擅长伏击的老匪们,一时占了上风。不多时,徐牧的身边,又有一个青壮中箭,摔倒在雨水之中。 “砍了他们!”莫二仰头长啸,第一个跳了出来,提着手里的弯刀,便往前冲去。 越来越多的老匪,也纷纷从旁边跳出,提刀狂奔,叫嚣声撕破了雨幕。 匿身在坡上的周遵,辨认了一番眼前的形势。压了压竹笠,迅速带着余下的两骑,高高打起了缰绳,平了木枪,怒吼着俯冲而下。 即便只是三骑,借着冲锋之势,依然威武不凡,两个老匪被马撞得倒飞,又有二三人,被木枪戳撞,捂着伤口怒叫连连。 “冲过去!”徐牧横着剑,满眼尽是杀意。 四周围的光景,雨夜漫天,又无地利可借,唯有的,只能借着这三四匹烈马的冲锋,在切割战场之后,适时混战。 司虎暴怒地拖着长马刀,一个抡扫,将最前的一名老匪,斩得人头落地。 铛铛铛! 三四把弯刀,齐齐朝着司虎剁来。被司虎脚步一踏,推着长马刀,尽皆荡开。 剁刀的几个老匪,连连趔趄倒飞。 这阵仗,让原本还要往前冲的老匪们,都一下子回了身,往司虎抬刀砍去。 “砍了他!”莫二大怒,弃了前方的人马,冲着司虎急奔而去。 昂—— 一匹冲锋的烈马,势头刚弱,被狡猾的洪三姑几步跃起,匕首顺势一拉,割烂了小半个马腹。 骑马的周洛瞬间落地,连着滚了好几下,被洪三姑尖叫着追上,眼看着匕首就要捅下。 “大兄救我!” 嘭。 洪三姑的脑袋,瞬间鲜血迸飞,身子直挺挺地仰倒,握着的那把匕首,也掉落在积水里。 周遵勒住缰绳,喘了口大气后,重新平起木枪,继续下一轮的冲杀。 “周洛,枭首!” 周洛从地上爬起,拾了匕首,冷静地把洪三姑的头颅,几下割断。 无头的尸体第二次翻倒在雨水里,晕开一朵朵的血色梅花。 “帮忙!” 徐牧循着老侠儿教的剑招,将一个老匪的身子,连着戳了三个血窟窿。 方才停了手,揉着发疼的手腕。 “虎哥儿一打六了……” 听着,徐牧微微惊愕地抬头,在前方不远的司虎,一边大怒咆哮,一边抱着长马刀,将围过来的几个老匪,捅翻在地。 莫二环顾一圈,终于有了仓皇的神色,趁着司虎收刀,急忙要跑入林子里。 另一骑青壮骑马杀到,木枪侧戳,戳得莫二扑倒在地上,眨眼间便成了泥人。 “不过几个杀榜的小徒,哪儿来的骑战之术!”莫二状若疯狂,举着刀胡乱划砍。 嗝。 一支小箭射来,穿烂他的头颅。 徐牧回过头,看着气喘如牛的弓狗,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周洛,再枭首!” 周洛拖着满是泥浆的身子,几下冲到莫二的尸体前,手起刀落,将第二颗人头,抱在了怀中。 “牧哥儿,我要不要砍头!”捅翻一个老匪,司虎回了头,瓮声瓮气地开口。 “不用,只取瓢把头的。剩下的,直接杀了!”徐牧面色清冷。这非人的世道,向来是不死不休。 司虎拖着长马刀,往逃窜的两个老匪,狂奔追去。 “东家,赢、赢了?” 三十多个见惯了血的老匪,连官军和侠儿都应付不得,偏偏是他们这群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 “受伤的留在草屋,其余的人,休整一番后,跟着本东家进山。” 瓢把头莫大,可还在后山里,并不算成功杀了榜。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徐牧抬起头看着后山的方向,脸色变得越发凝重。 老匪敛财,定然不会放在草屋这等见光的地方,说不定入了后山,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发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山寻匪 雨还没有停,怕生出什么祸事,徐牧派着人,特地去检查了七八间草屋。 除了些普通的生活器具之外,以及一具女子的尸体,并无其他太大的发现。 连武器袍甲,都不多一副。 直到周遵拉开了一个地窖—— 不多时,各种幽怨啜泣的声音,呜呜呜地传了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东、东家,好多姑娘!” 在旁的人,都匆忙走到地窖,继而往里走。 昏黄的火把光下,十余个衣裳褴褛的女子,满身都是化脓的伤痕,被人用铁链锁着双脚,连脚裸都变得微微畸形了。 各自抬起的脸庞,满是绝望和惊怕。 已经有女子在这处地牢里死去,二三具的模样,尸体被堆到角落里,有毛蝇嗡嗡地绕飞。 “听说这些老匪不仅杀人放火,还采花的。”周遵浑身发抖。 “救人。”徐牧凝着脸色。 大纪朝秩序崩塌,即便离着内城不远,却依然有人间惨象。 砍断铁索,再寻了衣服,让这些女子穿上之后,闷重的气氛,才稍稍去了一些。 “周洛,你骑一匹马,去外头请些马车回来,记得了,切莫惊了官府。” 周洛点点头,压着竹笠开始往外走。 待将十余个苦命女子安顿好,徐牧才走到旁边的草屋,看着几个受伤的庄人。 一群人之中,无疑是陆劳的伤势最重,肋下被铁箭穿过,花了许久的功夫,才堪堪止住了血。 “东、东家,我无事。” 徐牧弯下腰,没有答话,小心地帮着又上了一轮金疮药。余下的人之中,除了黑夫腿受伤之外,问题都不算大。 徐牧沉着脸色,包括司虎在内,挑了四个还算完好的庄人,准备入山。 草屋外的时辰,已经是天色微亮。 五个人迅速披好了蓑衣,戴好竹笠,各自取了铁弓背负在身,在徐牧的吩咐之下,每人还多带了一壶铁箭。 “周遵,此处便交给你。”走出草屋之时,徐牧凝起声音。 如今的光景之下,在草屋也未必安全,不过,只要周洛能赶回来,便能先把伤者,以及那些苦命的姑娘,先送回去。 “东家放心。”周遵点点头。 徐家庄的武器公证并不多,这一轮入山,留给周遵这些人的武器,并不多了。 徐牧只能期望,尽快在后山找到莫大,早些结束这一轮的杀榜。 “入山。” 五条人影,大步走入雨幕中,循着后山的路,开始往林子深处走去。 …… “有无马?有无马!” 一处岩洞里,莫大仰着脸,连着问了两次。 “大当家,无了!都被那些杀榜的捅了!” 莫大气得抽刀,劈段了面前的一截木桩。 若只是简单地跑路,他只需寻着遁逃的路,避开官军和城镇,便无太大的事情。 但偏偏,在他的面前,还堆着好几口的木箱子。 木箱子里,尽是金银珠宝,以及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甚至,还有一件银质的上好袍甲。 单单靠着他们三四人,根本没法带走这些好东西。 有了马,只需要两匹驮着走,问题迎刃而解。 不耐地戳着弯刀,莫大陷入了踌躇之中。 既然是杀榜,那些人不会放过他,铁定要入山的,不把他交给官坊,誓不罢休。 “大当家,若不然先避开,日后再回!” “不行,不见了怎办?” 莫大咬着牙,几年的刀口舔血,才得来的这番富贵,他如何舍得。 “大当家,我回了!” 这时,一个踉踉跄跄的老匪,匆忙跑入了岩洞。 “怎个情况!”莫大急忙起身,脸色变得急促起来。 他已经猜得出,先前分开十几个老匪,定然是中了圈套。 “二、二爷和三姑,都被枭首了!那帮子的老兄弟,也被杀了个七八分,往、往路子前方逃了。” “直娘贼的杀榜小儿!卢、卢!” “大当家,我记得清,叫卢子钟,是汤江城的。” 莫大紧紧凝住脸色,再度陷入踌躇两难。 “大当家,若不然寻个隐秘的地方,我等先埋了财宝,那些杀榜的,定然寻不到。” “若被人寻到,不见了怎办!”莫大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可怕。 在他面前的五六个老匪,一时不知该如何,只能怏怏点头。 “莫急,我留着这些,也是想着到时候,与列位同分的。”莫大挤出笑容,吐出了一句。 岩洞里篝火微弱,晃得几个老匪的身影,忽长忽短。 …… 重峦叠嶂的景色,徐牧带着一行人,小心往前走,偶尔会惊起躲雨的林鸟,仓皇拍着翅膀,飞去了远方。 山路越往前,便越发显得罕无人烟,到了最后,连着延伸的山道,都被野蛮生长的棘草,一下子遮了去。 徐牧停下脚步,抬起了目光。 这一轮入山,他不仅要杀榜那么简单,日后徐家庄要在马蹄湖立足,终归要认真查看一番。若是藏着十个八个老狼窝的话,干脆就断了念想吧。 “东家,我看过了,无虎狼的痕迹。”一个身子高些的庄人走了过来。 徐牧记得,这人叫吕奉,也是先前的五个马车夫之一,脾性有些沉默寡言,但办事很利落。 “东家,我先前做个猎户子,这一带山峦,当没有虎狼出没。即便的有,也不在这处的山头。” 徐牧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只需要抓住莫大那几个老匪,交到官坊那边,便能在马蹄湖附近,安家落户了。 “吕奉,这一轮你怎么看。” 吕奉顿了顿,难得又多说了几句,“东家,那些个老匪不仅要避雨,还要避开我等,很大的可能,是窝在山洞里。” 徐牧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吕奉的分析并没有错,当然,前提是这些老匪不会逃下山。 徐牧敢笃定,这帮子的老匪,盘踞在马蹄湖几年时间,定然收拢了不少财宝,草屋里寻不到,定然会藏在后山上。 又无马无骡子来驮运,除非是说,这帮老匪愿意放弃财宝,或者重新埋藏。 但这等的乱世,按着老匪们的脾性,特别是那位莫大把头,应当是失命事小,失财事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虎夔银甲 沿着偌大的山林,徐牧五人寻了大半天的时间,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莫得办法,五人只能寻了处干燥些的地方休息,暖暖身子烤些干粮。 “牧哥儿,会不会跑了的?” “应当不会。” 并非只是猜测,此时他们五人,便离着下山的路口不远,而且吕奉去查过,并无任何践踏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五六个老匪,还在山林之中躲着。 “东家,入夜了难寻。”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现在并无任何的办法,只能等天色再亮,继续沿着山壁的方向去找。 “分人值夜。”徐牧凝声吐出一句,这一天的时间,他们这帮子的人,都在厮杀和寻觅中度过,暂且休息一轮,并非是什么坏事。 左右,确定了那几个老匪没有逃走,交榜的时间还有富余。 雨并未消停半分,直到第二天的清晨,依然是连绵不绝的大雨。等徐牧起了身,发现笼起的湿雾,都快要把身子浸透了。 烤了些干粮,砍竹筒烧了热水,待吃饱喝足,一行五人,才稍稍恢复了气神。 “吕奉,走哪边的山壁。” “东家,南面的。” 作为曾经的猎户子,吕奉比起其他人来说,算是个荒野小能手了。 披上蓑衣,抄了朴刀,负上铁弓和箭壶,徐牧才带着人,小心地循着南面山壁的方向,慢慢往前赶。 不多时,在吕奉轻车熟路的探查之下,一行五人,便走到了南面的山壁。 徐牧抬头,发现果然如吕奉所言,南面的山壁,比起先前的山口那边,更多了不少大坨的山岩,以及零散的凹坑。 “东家,脚印!” 吕奉的声音,乍然而起。 等徐牧走近一看,发现一小面的山壁上,留下了二三道磨蹭的脚印,似是走路黏到了湿泥,故而才碾在山壁上,试图磨去。 “抽刀!” 锵锵锵! 五条人影,迅速抽出了刀剑,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 ……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莫大失魂落魄的脸色上,才露出了冷冷的错愕。 “都抢我的东西!都抢!” 篝火越发微弱,在他的面前,五六个老匪,尽数被捅死在地上。连莫大自个,也浑身披了血,死死地坐在几个木箱财宝之前,贴身护着。 先前他要留下,几个老匪不听,想分了财宝跑路,被他泼了蒙汗粉,蒙着头杀了。 偌大的一个老匪帮,走到了末路。 莫大依旧不肯走,又哭又笑,不时会翻开木箱看几眼,摸了摸金锭的纹路之后,又紧张兮兮的,急忙合闭起来。 踏踏踏。 岩洞外的石道,蓦然传来脚步子的声音,惊得莫大急忙又抬刀,连连怒吼。 这一生,不仅在内城,还有其他的地方,逞凶二十余年,带着弟弟和义妹,好不容易杀出了一条路子。 却被一群杀榜的,逼到了这个份上。 气怒的吼声,不时在封闭的岩洞里,发出阵阵回响。 徐牧冷着脸,将火把嵌在山壁上,注目着前方的光景。在他的身后,另外的四条好汉,也将刀横在身前,准备再杀一波。 左右,这一群老匪帮,已经被他们杀得七七八八了。 “牧哥儿,怎、怎的都死了?”走在最前的司虎,语气有些错愕。 面前的光景,只剩下那位莫大把头,抱着双刀,冲着他们不断怒吼。 而旁边的地方,五六具老匪的尸体,死的不能再死了。 “内讧。” 穷途末路,莫大这个瓢把头,已经失了威风,估摸着那五六个老匪,是想着分财宝的。 却被莫大反杀了。 “牧哥儿,看我的!” 司虎早已经不耐,抱着长马刀,便往前冲去。 护着财宝箱的莫大,一时成了个疯子,不避不退,反而抄了双刀,死死挡住司虎的去路。 “东家……这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吧?” “确是。” 徐牧并无半分同情,这帮老匪不知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祸事,才积攒了这一份的财宝。 气急败坏的莫大,更加不是司虎的对手。拼了七八招之后,被司虎一刀剁在大腿上,趔趄往后翻滚,抱着伤腿痛叫嚎啕。 但即便如此,短暂之后,莫大赤着双目,拖着伤腿又爬来,拼命地冲着司虎狂吼。 “莫抢!都是我的!我的!” 司虎皱住眉头,如他这般嫉恶如仇的人,当真杀人不眨眼,冷冷抡了长马刀,要剁飞莫大的脑袋。 却不料莫大在地上,迅速往前爬了二三步,长马刀剁到腰背,岩洞里,传出越发凄厉的惨叫声。 “莫要动、动我的财宝箱!我、我的!都是我的!”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莫大拼命地张着双手,拢住几个财宝箱,又哭又笑。 “牧哥儿,他疯了。” 徐牧皱起眉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司虎,枭首。” 司虎踏前几步,手起刀落,马刀一挥,斩下了莫大的脑袋。 徐牧踩着脚步,几步走到财宝箱前,仅打开一口,便脸色微惊。 至少有十几枚的金锭,杂乱地堆在箱子里。还有数十枚的银锭和珠宝,古玩字画,陈列其中。 另外几口,亦是如此。 粗略估算的话,至少有三四万两的价值。 若是早知道这帮子的老匪,藏着这么一份财宝,估摸着不管是官家或是侠儿,都要拼命来剿了。 徐牧也没有想到,这一遭的好事,会落在了他的头上。 不过,也有可能是一场大祸。 按照官坊的规矩,杀榜剿匪所得的财物,不管多少,一律要上缴官坊,充入国库。 徐牧不想上缴,交了上去,只会便宜那些贪官污吏。 “东、东家,我等发财了!”吕奉几人,尽是满脸惊喜。 “这笔银子动不得。”徐牧凝声道。 他有些担心,巨大的诱惑之下,庄人难免会心生杂念,那几个死去的老匪,便是最好的证明。 “敢问哥几个,我徐家庄上月的酒市,一轮赚了几钱?” “一万五千两。” “这里头,不过三四万两,我徐家庄日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能赚得回来。” 吕奉几个,终于慢慢冷静,郑重点头。 徐牧并没有说错,他们并非是当年的小破落户,跟着徐牧,日子会越来越好,家人也越来越滋润。 “听本东家的话,盖上箱子,先搬回草屋那边。” 虽然没有马,但徐牧并不急,慢慢来搬,总归能走回去。 “牧哥儿,还有件银甲!” “这、这肩吞,似是大将才有的虎夔头。” 肩吞,指挂在臂膊上的防护兽头,一般有虎豹,狼鹿之类,像虎夔兽状的,是那种三军大将才可佩戴。 天知道这帮子的老匪,如何得了这件虎夔银甲。 隐隐的,徐牧猜得出来,这银甲的价值,估摸着要更加不得了。 “司虎,一同放入箱子里。” 处理完老匪的尸体,五个人寻了软厚的山藤,把四口财宝箱绑在一起,冒着雨,慢慢往山下走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卧龙出潭 五个人,沿着崎岖不堪的山路,好赶慢赶,花费了将近五六个时辰,才把四口财宝箱,搬到了山下的马蹄湖。 此时已经是黄昏来临,伴随着灰蒙的雨幕,整个天色更要暗沉几分。 周洛还没有回来。 而草屋里的伤员,因为是刀箭之伤,止血之后,也慢慢有了好转。原本战战兢兢的十余个苦命女子,在吃了些东西之后,也放心下来,聚在另一间草屋,酣睡过去。 待天色彻底暗下,徐牧才缓缓走入草屋里。那四个财宝箱,加上那件虎夔银甲,算是彻底藏好了。 他并不担心这些庄人会问,都是同生共死的友谊,也都知道,这四个财宝箱,会意味着什么。 “东家,吃鱼!”周遵取来了一枝烤鱼,递到了徐牧面前。 “牧哥儿不知道,靠着湖,以后天天吃烤鱼!” 徐牧有些无语地白了司虎一眼,这马蹄湖不过七八里的范围,说是湖,倒不如说是水潭子。 庆幸是山上的几道溪泉,刚好汇入低洼地,才形成了一汪小湖子。不过,以后取水的话,铁定是没问题了,说不定因为泉水的缘故,酿出来的酒,还能更醇香一些。 “东家,杀匪所得,共有十三套袍甲,二十四把刀,十七副长弓。”周遵走近前来,凝声开口。 这一个数字,说实话,徐牧是很动心。这等的乱世之中,武器便是护庄的根本。 但取了的话,衍生的问题也会很多。 犹豫再三,徐牧还是让周遵一起收拢了,等去渭城交榜的时候,一并交出去。 当然,那四口的财宝箱,定然是不能交的。即便是不为银子,单单那副虎夔银甲,都值得他冒险一轮。 第二日的天明,不负众望的周洛,总算请来了十几个武行,各自驾了马车,战战兢兢地驶入了马蹄湖。 “东家,别的马廊请不到人,都不敢来。莫得办法,我只能花了三十两的银子,去请武行了。” “还请了一个大夫,那老头儿原本不想来,只能涨到了十两。” 武行,类同于镖局的趟镖手。至于有大夫跟着,那肯定更好,陆劳这些伤员,也不用再奔波一趟。 虽然自个也懂些后世的药理,但实打实的,还是交给那些老大夫吧。 “这、这位东家,那些个老匪窝子,都被你等杀了?”武行里,一个面容沉稳的大汉,下车抱拳。 “跑了一些,余下的都杀了,劳烦诸位跑一趟。”这番话,既有震慑也有结交,左右这个世道,小心些总是没错。 “不敢当的。”大汉艰难咽了口唾液,“先前听说渭城早早出了官榜,但许久的时间,都无人敢杀……某家佩服。” “好说了,都是讨命人罢。” 转过身,徐牧吁出一口气,只需把三个瓢把头的脑袋,送去渭城官坊,再加上田松的配合,那么马蹄湖一带的地契公证,当是没有问题了。 十余个苦命女子,在走出草屋的时候,依旧哭个不停。临上马车,还不忘跪在雨幕里,给徐牧磕了三个响头。 “小东家大义。”中年武行再度抱拳。 徐牧也微微抱拳,算是回了个礼。 他有想过,把这十余个苦命女子,收留在庄子里,但内城并非是边关,这些苦命女子之中,说不得还有几个大户的闺家小姐。 只能作罢。 “周遵,把老先生请入草屋,须礼貌一些。” 那位打着油纸伞的老大夫,带着富贵小帽,原本显得有些惊怕,但在听见徐牧的话后,脸色一下放松下来。 安排了一番,徐牧才上了马车,后边的司虎,也抱着三个血淋淋的包袱,立即跳了上去。 在后头,周洛几个青壮,也帮忙把一大摞的武器袍甲,扛上了马车。 “周洛,盛哥儿他们呢?” “在收拾了,估摸着今天夜晚,便会到马蹄湖。” 徐牧点点头,不再多言,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当属去渭城交榜。 …… 常家镇的楼台上,常四郎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着叹气。 “敢问,这是几日的事情了。” “小东家渭城杀榜,快三日了。不过少爷放心,渭城的魏吏,已经答应好了,哪怕到时候小东家交榜,也定然得不到地契公证。” “莫理了。”常四郎拂开袖子,声音显得有些孤独。 “莫理了,来来去去的,显得我常四郎小家子气。小东家杀了榜,有本事去走出一条路子,那是他该得的。” “少爷,他得不到地契公证——” “你不懂。”常四郎冷冷打断。 “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和小东家变成仇人,我可不想如此。” 常四郎身边,一个满身华袍的老人,犹豫着点了头。 “随着他吧。” “或许,卧龙是终究要出潭的。” 华袍老人微微叹出一口气,有些想不通,自个的主子,为何要这般给脸一个小东家。 当然,对于自家的主子,他是拜服的。 走下了木梯,老人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哪怕他现在去渭城官坊说些什么,似乎也晚了的。 消息来报,小东家已经在入渭城的路上了。 “呵,随着他吧。” …… “小东家,前方便是渭城了。”那位中年武行,对于徐牧的态度,依然谦恭无比。 能入马蹄湖,捣了老匪窝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列位,先避一阵雨水。” 中年武行有些不明白,但终归没敢多言,只得把马车停入林子里,稍待休息。 跟车的一个青壮,匆忙借了匹老马,披着蓑衣,只身先去了渭城。 和田松的约定,是要把那个渭城老吏支开,然后那方马蹄湖的地契公证,才可以拿到手。 骑马的青壮,正是要先一步,先去联络田松。 “小东家,这世道恼人,天时也恼人。”中年武行端了碗热茶,恭敬地递到徐牧面前。 “雨天冻寒,哪里会渴,谢过了。”徐牧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碗,平放在一边,这等的光景之下,他不得不小心。 旁边的司虎也显得有些闷闷,一边咬着炊饼,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 “小东家可听说了最近的事情?” “什么事情。” “那些好侠儿……那些侠儿,最近出了个大叛徒,卖了人之后,入了朝廷,听说还封了个裨将。” “可怜那些侠儿,死的老惨了,每个城口,都有被吊死的。” “我那会就生气,巴不得就提了刀……啊,我说了些甚?小东家,且当我一场胡言乱语。” “刚才雨大,什么都没听清。” 徐牧叹息转过了头,又想起了汤江城的小城卒马六。 这世道脏了,终归要有人去扫的啊。 第一百三十章 真有赃银? 骑马的青壮,在半个时辰之后赶回,交了老马,凝着脸色走到徐牧身边。 “东家,和田官头讲了,我等现在便入城。” 徐牧点点头,让中年武行起了车,开始往渭城驶去。 天空上的雨还未停,官道上的泥子路,依然泥泞不堪,车轱辘泼起片片的黏土。庆幸一路通达,不久之后,六七架马车,总算是入了渭城。 “还请在此稍待,我先去官坊一趟。” 中年武行点点头,面前的小东家,他是拜服的。 让司虎提了三个人头包袱,徐牧沉沉往官坊走去。等在官坊街外的田松,原本焦急地踱着脚步,待看见徐牧走来,才匆忙使了眼色。 徐牧继续往里走。 此时,偌大的官坊里,并无太多的人,替值的一个小吏,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徐牧。 “远客,入官坊有事?” “交榜。” 徐牧有些欣慰,面前的小吏,终归没有被污染得黑心黑肺,至少还算识礼。 “哪时的榜?”小吏急忙抱来卷宗。 “三日前,马蹄湖的杀榜。” 小吏惊得再度抬头,脸色微微发白。在旁的司虎,趁着这个空档,把三个瓢把头的包袱打开,血腥的气儿,一时蔓延开来。 小吏呕了两口,好不容易才定住了心神。 “莫急的,官坊的卷宗里有画像,你对比一番。” 让小吏不急,但徐牧其实很急,生怕那个老吏会突然跑回来。 “稍、稍待。” 小吏匆忙翻着卷宗,待翻到之后,又急忙拾起木尺,拨开脑袋上的乱发,忍着呕吐,认真对照起来。 “远客,请、请交出牙牌,还有揭榜的公证。” 徐牧一一拿出。 这时,旁边蓦的传来脚步声,待徐牧抬头,才发现先前踹田松的胖官头,已经百无聊赖地走近。 徐牧一时皱住了眉头,这等时候出事,他要骂娘的。 “交杀榜了?”胖官头同样震惊,这一来一去,不过才几天的时间,居然真的交回了杀榜。 “木儿哥,人头我辨、辨过,无误!”小吏回了头,看向官差。 “那便是无误了。”胖官头眯起眼睛,“确是了不得,不知小东家,这交榜后的报酬,是准备要什么。” “自然要二百两银子。”徐牧淡淡道。 在旁的司虎,顿时目瞪口呆,以为自个的牧哥儿突然抽了脑,情急之下,要伸手往徐牧的头扇去。 被徐牧转身一瞪,又惊得往后退。 “不行的。”胖官头的狐儿眼,眯得更厉害了,“二百两是说,你把所有老匪的脑袋,都得带回来。” “那怎么办?” “这样如何,给你五把武器公证,或者马蹄湖的地契公证。啊,对不住,我才想起来,武器公证也无了,昨日被人取走了十几把,若再要,只等去长阳那边申请。”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徐牧心底冷笑,这帮子的官差,分明是想占去这次杀榜的大头了。 “只能给马蹄湖的地契公证。”胖官头淡笑。 “恭喜小东家了,这份地契公证,别人想买,都是买不到的。” 徐牧脸色堆上气怒,像极了一副怨种的模样。 “还不赶紧登记录册。” 小吏急忙点头,颤着手,认真地开始登记。 像这种新一轮的地契,不会像汤江城的老酒坊,会有什么故人收庄的说法。 只需要登记录册,便彻底算作徐牧的私人财产。当然,大纪朝崩了另算。 “一式两份,小东家取一,还请拿稳。”胖官头露出笑容。 “拿稳了。”徐牧也露出笑容,让对面的胖官头一度错愕,仿佛自个才是怨种。 地契公证在手,徐牧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即便老吏回来,也是莫得办法。 “对了,先前剿匪之时,拾回了不少武器袍甲,另有十二名受困女子,等会一并送来。” 徐牧往后推了推,还在目瞪口呆的司虎,挠了两把头发,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很快,那些武行便行了马车,帮忙把一大摞的武器袍甲,尽皆扔在了官坊里。 十余个呜呜啜泣的苦命女子,冲着徐牧磕头之后,也匆匆走入官坊。 “我听说,上缴武器的话,另算奖赏。” 胖官头早已经懒得听徐牧在说什么,这一轮,官坊的收获更是可喜,即便只是这些女子,都算作一番不小的功绩。 “五把武器的公证,一同给他作罢。” 小吏顿了顿,急忙奋笔疾书,再取了一份公证,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很满意,五把武器的公证,算是额外的收获了,到时候只需要持着公证,去铁坊里购置或者重新打造,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便告辞。” “小东家,好说了。”现在的胖官头,哪里还顾得上徐牧。 走出官坊门外,徐牧和久等在外的田松,交换了一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的,在雨中笑了起来。 …… 一炷香后,老吏才提着裤子,委顿不堪地走入官坊。天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肚子一直翻江倒海。 将小吏赶走,老吏才刚坐下,翻开面前新纪录的卷宗,整个人一下子脸色发白。 “怎、怎的,那叫徐牧的小东家,回来交榜了?” “交了的,三个老匪瓢把头的脑袋,都无问题。还送了不少老匪的武器回来,另有十二个被掳掠的女子。” “所以,你们就给了地契公证,还有五把武器公证?哎呀,懂、懂个屁,尔等懂个屁!” 老吏喋喋不休,“气、气煞我也!” “只交了武器袍甲?真杀了那么多的老匪,为何没有赃银!” 在旁的胖官头,才想起这一茬。事先那位小东家要杀榜,可没有人会觉着能成功。 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的事情。 “魏吏,真有赃银?”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定然要查的!”老吏又怒骂了两声,却发现肚子又是一阵发疼,莫名的腥臭气蔓延起来,吓得老吏匆忙踢了椅子,抱着屁股又往茅房跑。 …… “我放了泻药,二头牛的剂量。”渭城之外,田松淡笑着开口,“那魏吏,比不得陈老头,我有些生气。” 徐牧突然很不舍。 刚才给了二百两,田松依旧不受,只取了五两。 “徐坊主,我还似个脏了的人吗?” “已经很干净了。” 田松站在雨中,欢喜地笑了起来。 司虎开始动作,新买的老马车,终归有些用不惯,两个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碾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小东家,我时常会想,那一时留在了望州,跟着陈老头殉国赴死,又何尝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望州戏园子说书的,那句矫情的话儿,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活得苦哇!” 马车上,徐牧沉默闭上了眼睛。这一轮的人间行,偏偏是越想清清白白的,便会活得越苦。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家落户 翌日的黄昏,一路风尘仆仆,马车才总算回到了马蹄湖。这一会,陈盛这帮子的庄人,已经尽数迁了过来。 “徐郎!” 姜采薇喜不自禁,怕徐牧被淋到,急忙打了油纸伞,走前几步帮着遮了雨。 一声声的东家,让徐牧听得无比舒服。不管怎样,这一轮的杀榜之后,在偌大的内城,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家。 “东家,先前去看过了,后头的山峦里,老树成林,造庄子问题不大。” 四十余个庄人,总不能一直住在草屋里,何况,还有造私酒的生意。 徐牧算了算,发现离着下个月头,交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盛,明日伐木,先造了木棚屋子,后面再开始围庄。” 不同于边关,在马蹄湖这边,才刚剿灭了老匪,短时之内,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再者,围庄的事情,徐牧其实是另有打算,单单用木头树桩来围,弊端太大,左右这马蹄湖附近,地属潮湿,多的是各种黏土。倒不如好好捣鼓一番,烧砖来围庄。 “东家,我晓得了。” “切莫着急,天色将晚,今日先休息。” 七八间的草屋,好好分一下,也能对付个几天。 “东家没回来之时,夫人说你许久没吃好了,便带着我等,去捕了鱼!”莲嫂嬉笑着开口。 徐牧扭头看去,发现姜采薇已经微微红着脸,假装侧过了头。 “莲嫂,多取二坛酒,今日难得安了家,且热闹一番。” “东家,要的!” “我司虎要单喝八坛!” 不管是姜采薇和村妇们,还是陈盛这些大汉,抑或是后头加入的几个棍夫,尽皆欢呼起来。 徐牧静静看着,心底里生出莫名的欣慰。 他知道,面前的一大帮子人,对于徐家庄已经有了归属,也有了一份“家”的牵挂。 …… 瓜月十九。 夏日入了收尾,马蹄湖边上的老柳,卯足了力气的几颗夏蝉,再也喊不出亢奋的曲儿。 三年的伏土蛰伏,只换来一个夏天的苟活。似个过客一般,匆匆来了一遭,便又去得无影无踪。 立在湖边,徐牧认真算了算日子。从边关入内城,槐月到瓜月,已经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除了私酒生意起色,余下的,只剩一地鸡毛。 “东家,酿酒屋搭好了的!” 徐牧收回思绪,转了头往前看,发现在七八间的草屋旁边,已经重新搭建了三四栋大屋。 按着徐牧的设计,最大的一间屋子,多添了两层阁楼,预留出一个能目观四面的瞭望塔。 只做守哨之用,方便发现来犯之敌。 “东家,那烧砖的窑炉,要不要砌起来?” “不急的,再多建些木屋。” 烧砖围庄,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徐牧也没指望一下子捣鼓好,左右在马蹄湖这里,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 坐在椅子上,让陈盛拿了武器公证,徐牧细细翻了起来。这等的世道,武器等同于安全感了。 寻常的武器公证,刀剑马枪一类,共有十五副。 袍甲公证,从边关一路带来,也共有六副。 铁弓的公证,共有八副。 此外,还有一份自造木弓的公证,数量是一百副,同样从边关带来。 乍看之下并不少,但实则,也只堪堪够护庄之用。 那一份从渭城得到的武器公证,也包含在内,到时还需去铁坊购置武器。 “采薇,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徐郎,共四千二百两。” 上一轮酒市,收到的订单子,拢共是一万五千两,当然,这前提条件是,必须按时交酒。 遥想到下月的汤江酒市,徐家庄铁定是没法子参加了,若是没有新的客源,真要坐吃山空。 徐牧有心再捣鼓些其他的,譬如肥皂和细盐,但想想还是算了,步子迈得太大,终归要扯到卵。 乱世飘摇,单单是造私酒,都能招惹了不少事情。若换成其他的,指不定也是伸手捞食,又跳出个六大户八大户的。 “东家来看!”这时,周遵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牧顿了顿,急忙起身,循着声音往草屋里走去。 “东家,先前在整理物件,又发现了一处藏身地窖。” 草屋里,那些老匪留下的杂乱物件,周遵按着徐牧的吩咐,正带着人清理一番,却不料,发现了一处隐蔽的藏身地窖。 “原先有张烂桌挡着,搬开之后,便发现了。” “里头有甚?” “一具化骨的尸体。” 尸体化骨,在这等封闭的地窖里,怎么着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徐牧皱起眉头,想不通为什么这群老匪,特地将人藏匿在地窖,按着老匪们的脾性,当杀则杀,通常不会有太多废话。 取了火把,驱散腥腐的气息,徐牧才带着周遵,继续往地窖深处走去。 如周遵所言,此时在地窖前方不远,便看见了一堵破烂土墙,一具化了骨的尸体,被麻绳绑缚了四五处,保持着垂身吊头的动作,乍看有几分凄凉。 并无穿着上衣,袍裤褴褛,连着一双步履,也有一只烂了去。 三四头仓皇的地鼠,见着有人走来,匆忙要四散逃窜。 周遵踏起脚步,恼怒地踏死了一头。 “东家,这人的步履,样式有些富贵。” 一般的寻常百姓,哪里会有这般银色雕纹的鞋履,估摸着烂了一只,凑不整了,才没有被老匪们摘去。 徐牧凝着脸色走近,多看几眼,一时难掩心头的震惊。 “东家,怎的?” “他穿的,是一双虎夔银履。” 要想到那件虎夔银甲,徐牧隐隐能断定,面前这具化骨的尸体,身份当不简单。却不知什么原因,被老匪们掳掠了。 “周遵,这事儿莫要和外人提。明日寻些旧木,把这处地窖封了。” 老匪们留下的隐患,让徐牧微微头疼。虎夔银甲的那位,若是身份真不得了,徐家庄很可能会被迁怒。 早知如此,当初该留下活口,好好盘问一番了。 到如今,三十余个老匪,除了后头那帮,从小路逃走的三四个,余下的尽皆伏诛。 但愿别再生出祸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恍如隔世 清晨,散去的雨水,已经化成了朝露,站在树枝下轻轻一摇,便会瓢泊而下,砸得人浑身湿漉。 当然,这种蠢事的话,徐牧是不会做的。 “牧哥儿,我身子都湿了。”司虎几步走近,瓮声瓮气地开口。 “换件衣服……等会跟我出庄子。” 酒屋已经搭建好。剩下的,便是造私酒了。 汤江城的粮食,常家镇已经收了回去。再取的话,只能再去一趟。 这一轮,徐牧想亲自去。 不管常四郎怎么如何,明面上,两人依然是实打实的生意往来。 待司虎换完衣服,套好了马车,两人才循着狭长的小路,往前方稳稳而去。 马蹄湖太过偏僻,即便到官道的入口,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一来一去,几乎快两日了。 司虎一手馒头,一手勒着缰绳,车轱辘滚得飞快,稍息之间,便去了一二里。 …… 常家镇的楼台上。 常四郎翘着腿,冷冷翻着一份飞书。 “又败了。” “破狄将军?这名号,他是真的敢要。” “北狄人越拢越多,这会儿,居然还想着以骑行之术,出城讨敌。” 将信纸撕碎,常四郎抬起手,喂着旁边的常威吃下。 “当初,没有小东家,他哪里会有这一份擢升。我常小棠是佩服筒字营的赴死殉国,但这位,已经是把路走歪了吧。” “少爷,若是那小东家真有本事,为何不去报国杀敌?”华服老人面露疑惑。 “不好说的。我觉得,小东家还在盘桓,或许会去,或许不会去。” 这句相当于废话,但旁边的华服老人并无任何不满。 “小东家不管走哪条路,他心里想的,肯定是要带着庄人活下去。” “这偌大的世道,老虎吃人,豺狼吃人,连官家也吃人,大户也跟着吃人。小东家要披荆斩棘的路,还长着呢。” 起了身,常四郎系好了袍子,随即百无聊赖地四顾看去,待看到林路上驶来的马车,脸庞之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常威,去迎一下。” 常威将信纸彻底咽入喉咙,才咳了两声,便匆匆抬腿往楼下跑。 即便大雨散去,林路依然泥泞不堪。 马车的轱辘上,已经裹了厚厚的一层老泥,碾在常家镇前的青石路,带出一道长长的泥印。 “鱼!鱼!” 待司虎勒停老马,徐牧方才下了车,走前几步,有些静默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高耸的常家镇。 “小东家!”常威匆匆而出,“我家少爷说了,小东家这两三日,定然会来取粮。” “做的酒水生意,再耽搁几日,庄人便要饿死了。” “你家少爷呢?” “少爷在镇子里头沏茶,等着小东家同饮。” 徐牧心底微微错愕,但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三番两次的,他和常四郎的那一份小友谊,估摸着快要挥霍光了。 剩下的,只是生意的瓜葛。 “司虎,跟着常威去取粮。” 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徐牧才踩着脚步,往常家镇里走去,刚到镇子口,便看见常四郎翘着腿,哼着曲儿在沏茶。 徐牧挤上了笑容,抱拳几步走近。 “常少爷,许久不见。” “无需客气,且坐下。” 揉了揉鼻子,常四郎斟满一杯茶,推到了徐牧面前。 “我先前便对你说过,这内城一带,能让我常四郎亲手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脸色沉默,常四郎的招揽,他一直都心有拒绝。枪棒小状元要走的路,他现在不想跟着去蹚浑水。 “听说你被赶出汤江城,原本想着让你来常家镇,却不料短短的时间,你便已经在马蹄湖落户安家了。” “讨命而已。” “三十余个老匪,傻子才会去讨这样的命。” 常四郎端起茶盏,淡淡饮了一口。 “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会选这么一条路子。” “常少爷,我讲过了,不过讨命而已。” “别防着我,我懒得揭你的事情。” 这句确实是实话,当初杀了二十个官军,也是常四郎帮着压下来的。 如果说,常四郎用这个来威胁,便会是一场大祸。当然,似是为了招揽,常四郎也把自个陷了进去。 “小东家,杀了这一波老匪,没得好东西?” 这一句,终于让徐牧心头一凛。 那四个财宝箱,实则他已经藏好,即便是陈盛这些庄人,都不知道。 “若是没有,那便最好。” 常四郎又是一笑,“小东家觉得,若是在城里没有暗桩,那些个老匪帮的,如何能顺利杀人放火,掳掠钱财。” “暗桩?” “自然,每一个匪帮子,在城里都会有暗桩。譬如说哪家得了大财,哪家的护院少了,大抵都会知道。” “然后便动手杀人夺财。”徐牧凝着脸色。 常四郎脸色好笑,“你肯定在想,内城是天子脚下,怎的还有这种事情?” “小东家,我告诉你,这根儿都烂了,哪里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子。说不得为了银子,还会有官家的人,愿意当暗桩。” 徐牧并未答话,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两口。 “根烂了,再想吃甜果子,只能拔了树,再重新种了。” “种树啊,种好树,后人可乘凉。” 这说服的水平,不开个猎头公司都可惜了。 徐牧古怪地点了点头,脑子不灵光一些,铁定要被常四郎牵着鼻子走了。 “小东家又不说话。”常四郎脸色无语。 “一介酿酒徒,我不吃果子,有米粮酿酒即可。” 常四郎怔了怔,微微叹出一口气。 此时,百车的粮车已经装好,二十余个护卫开始翻上马车。 司虎闷重的脚步声,也开始走近。 “常少爷,这一轮先告辞了,来日再来常家镇,听常少爷的教诲。” 常四郎不耐地抬了抬手。 等徐牧走出几步,突然又开了口。 “小东家,我今日收了一封书信,边关的一位老友给的……是说,狄人势大,镇守河州的破狄将军赵青云,大败三回,已经退无可退。” “小东家,这又要开始闹了。” 徐牧一时顿住脚步。 恍惚之间,又想起了边关的烽火狼烟,狼烟之下,小校尉赵青云,立在被打破的望州城前,虎目迸泪。 几十万的难民逃无可逃,在飞矢和漫天黄沙中,悲恸嚎啕。 许久,徐牧才揉了揉眼睛,只觉得面前的景色,恍如隔世一般。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归乡的村人 一天的来回,总算把粮食安全带回了马蹄湖。常四郎的话,却依然萦绕在徐牧的心头。 雍关城破,望州城破,现如今,轮到了河州。 河州过后,漠南镇守无可守。接下来,便是二千里的奔袭,直至内城。到了这等时候,估摸着大纪的盛世梦,便该惊醒了。 堂堂一个皇朝,被异族逼到了这个份上,尚在醉生梦死,着实好笑。 “陈盛,今日起,去后山打泥,建几口结实的窑炉。” “东家要烧砖了?” “要了,小心一些无错。” “东、东家!有人来了!” 这时,原本在小路巡哨的周遵,骑着快马奔了回来。 “怎的?” “上百人!” 徐牧惊了惊,只以为是官差查到了财宝箱的事情。 “哪儿的人?莫不是官差?” 周遵喘了口气,“东家,哪儿是官家人,是附近村落的,原先老匪霸占马蹄湖,这些村人不敢住,便跑了。” “这些村人听说我等杀了榜,这一会又跑了回来。” 徐牧松了口气,“周遵,下次说话,别喘着气来说。” 不仅是徐牧,旁边的姜采薇和许多庄人,都难得脸色舒缓。这一轮入内城,天知道撞了多少祸事。 待徐牧抬起头来,才发现在小路之前,已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影。 妇孺老弱皆有,一个个尽是蜡黄发青的脸色。 想想都知道了,老匪盘踞,怕惹祸只能背井离乡,四处流亡讨命。 徐牧微微沉默,摸不清这些人的来意,若是来吃大户的,为了庄人的安危,他不介意驱杀一轮。 “哪、哪位是东家?” 上百个人影当中,有位满头苍发的老叟,拄着树棍走了出来。 “有礼,我是马蹄湖的东家。”徐牧踏步而出。 后边的陈盛等人,不动声色地按着武器。 不得不小心,见惯了望州的惨象,因为饥饿,多少百姓变成了疯魔。 “东、东家,讨顿吃的。”老叟哆嗦了好一下,便给徐牧叩头。 “陈盛,扛十袋米粮出来。”徐牧没有犹豫。 后头的陈盛,急忙带了几人,拔了腿就往后跑,不多时,扛了十余袋的米粮,小心放在了庄子面前。 许多褴褛的村人见了,都禁不住面色涨红。 “谢、谢过小东家。”老叟拜了三下,后头不少村人也跟着跪下,同样拜了三下。 徐牧心底发苦。 “列位回马蹄湖,莫非是想养饱了肚子,重新建村?” 第一次来马蹄湖,徐牧便看到了,这帮子的老匪杀了不少人,都敢抛尸在路上。想来村子里的境况,也应当是一片狼藉了。 “正、正是!说不得,以后还要和小东家做邻。” 说实话,徐牧有心收留这帮村人,奈何人数太多,而且在其中,他不知道有没有坏心眼的。 不同于陈盛这帮人,毕竟是同生同死,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友谊。 犹豫了下,徐牧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如何?建村的事情,便在庄子西面的空地即可,日后要讨生活,也可到庄子里帮工。” 老叟抬起头,脸色不可置信。 “一日包二顿饭?” “三顿。”徐牧笑了笑。 整个徐家庄,都已经跟着他这个穿越人士,一天三顿了。诸如喝水烧热,二日一澡等等的习惯,更是数不胜数。 “三顿之外,每月另有二钱的月俸。” 二钱,哪怕上百人,也不过二三十两。说实话,连徐牧都觉得有点黑心了。当然,月俸以后肯定能涨的。 比如陈盛小头领,月俸便涨到了八九两,更不用说其他的赏钱。 “小东家,这当真么!” “当真,你看我的这些庄人,便知晓了。先前也同你们一样的。” 老叟脸色狂喜。 他带着村人走回马蹄湖,最大的念想,不过是落叶归根,重新建村。现在倒好,面前的小东家,不仅解决了他们的饱腹,还给予了帮个的活计。 “但,我丑话说在前。”徐牧脸色蓦然变沉,“入了我的庄子,在以后,便要听我的话。若是我不在,便听庄子里各位头领的。” “东家放心!只要你不拿刀劈人,我们都听!” “怎个意思?”轮到徐牧发懵。 “先前我们入渭城帮工,连着做了一天一夜,后来便发困,那个纺庄的东家,便拿刀来砍人,逼我们不得停手。” 徐牧吁出一口气。 在先前,他就听常四郎说,大纪朝这十几年,皆是风调雨顺,而且粮产颇丰,偏偏天下间七成的粮食,都无端端地消失了,天知道藏在了哪处。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 “起来吧,本东家并非恶绅。” 拜了东家之后,徐牧好说歹说了一番,老叟才带着上百个庄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采薇,等会多开十灶,把风干的鱼肉烤了,另外,去圈子里抓几头鸡,今日,先让大家伙吃顿饱食。” 徐牧的声音刚落,上百个的村人,尽皆欢呼雀跃。 “徐郎,奴家这就去。”姜采薇也脸色微喜,比起庄子里的其他人,她当初更是逃难而来,知道如今的世道,何其艰难。 徐牧脸色微松,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实则他是发现了,在上百个的村人里,至少有二十多的青壮,这可是以后护庄的大好人选啊。 约在一个时辰之后,马蹄湖的四周围,便飘起了饭食的香气。 一大帮的村人,直接就坐在了湖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大口地狼吞虎咽。 “东家,若是他们以后——” “那就以后再讲,活着的人,只想好好活着。”徐牧打断了陈盛的话。 他自然知道,陈盛想说什么,无非是担心东郭狼一样的事情。但这等的大势之下,这些村人在倚靠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倚靠这些庄人。 譬如说,烧砖围庄的事情,仅靠着原本的四十余人,天知道要忙到猴年马月。 但这上百个村人加入,完成的时间,至少能往前推几截。还有造私酒,以后生意做大的话,有了这些村人,也不用再去外请了。 马蹄湖边,就着漫天的夜色,村人们吃得无比满足。 孩童们饭后的打闹声,在不久之后,也响彻了附近的几个坡。 第一百三十四章 牙行的传闻 “出窑炉!” 在晨曦的阳光之中,第一轮出窑的红砖,终于按着徐牧的要求,破窑而出。 要知道,哪怕在大城里,用的也是简易至极的土砖,更别说外头的贫穷村子,也大多是泥巴掺着稻草的屋子,一到下雨就会摇摇欲坠。好一些的,或许会伐木头做房。 但大纪的铁制武器,管制极严,普通人要伐木造屋,只能用石锤去砸,费神又费力。 眼下,徐牧监督成工的这些红砖,比起大纪普通的土砖,不管在密度和韧度上,至少超了四五分。 “东家,这砖儿红红,看着就喜气。” 围着的庄人,都异常高兴。 “若是以后有富余,本东家会考虑,也给列位建一些砖房。” 最要紧的,还是先围庄。这等的乱世,没有居安思危的预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盛,窑炉的事情,以后你来看着。若发现不对,立即来告诉本东家。” 陈盛急忙点头。 缓出一口气,徐牧离开窑炉,往前沉步走去。 离着徐家庄不到几百步的地方,司虎也带了人,帮着伐木,给那些村人造木屋。 左右也离得近,到时候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外头的村人,即刻入庄便可。 一时间,乍看之下,仿佛整个徐家庄,此刻都慢慢上了正轨。 但徐牧没有放松。 这一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离着下月头交酒,只剩下没几天了,但愿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东家,东家,都问了的!”周遵从远处跑回,说话喘着大气儿。 “都问了遍,并无能打铁的村人!也无木工!在先前,都是些普通的庄稼汉。” 徐牧微微失望。整个徐家庄的人才储备太少了。 司虎弓狗那一批,护庄自然不用说。陈盛那帮子的赶马夫,也是天生的骑枪手。 偏偏是少了那种能生活类的。 在徐牧的手上,还有五张武器的公证,按着普通的路子,可以去铁坊购置,或者请匠人打造,完毕之后,再去官坊登记即可。 但……徐牧突然不想浪费了。 二刀三弓,五把武器的公证,若是按着他的构思来,指不定会成为防身利器。 只可惜,他不懂打铁造器,而几乎所有的铁匠,都被官坊雇用了,在民间找个懂行的,该有多难。 徐牧叹了一声,只能另做打算。 “东、东家,先等等。”周遵凑过了头,“我先前还问了,听说他们这帮子的村人,还有十几个没回,不知怎的,被牙婆蒙了一把,卖到牙行里了。” 牙行,指交易人口的地方,牙婆便是二道贩子。不仅卖姑娘,连壮劳力也卖。 反正这等世道,但凡还有一丁点的利益,许多人都巴不得榨干出来。 “卖到牙行的,听他们说,刚好有个打铁的老汉,先前是官坊的雇工,但后面得罪了人,被逐出了官坊。” 没有官坊帮衬,打铁造器的生意会很难维持。所以,这个时代的铁匠,一般都会选择依附官坊,讨口饭吃。毕竟,在外头能有武器公证的人,可并不多。 “周遵,下次说话……劳烦一次说完。” 周遵恬着脸,“东家,下次我一定改的。” “牙行在哪?” “东家,问了的,便在渭城北面的坡子里,约有一百多里。” 徐牧微微皱眉,一百多里路,来回又要两三天。 “那儿还有卖牲口的,马匹也有。” 徐牧怔了怔,巴不得抡拳头,把这说话喘大气的,暴打一顿再说。 整个徐家庄,除开赶车老马,便只剩下七匹。先前剿杀马蹄湖的老匪帮,还死了三匹。 马匹不够,徐牧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打老匪帮,他可是依靠着骑行之术,方能大展神威。 这一百多里外的牙行,不管怎么说,终归要去一趟了。不仅是铁匠的事情,去别地买烈马,咂舌的价格,他会忍不住肉疼。 “周遵,离着下次开牙行,还有多久。” “东家,我去问问。”周遵几步往后跑,不多时,又喘了气跑回来。 “桂月初三。” 桂月,即是八月。离着大概还有七八天。 徐牧凝着脸色点头,这几天他也不太放心离开庄子,毕竟出酒的时间,也准备到了。 …… 汤江城,西坊卢家。 卢子钟没记错的话,这是今年之中,他第二次被扎了刀子。 第一次没的说,是和徐牧赌命输了,耍赖划了一刀。 但第二次,明显就不讲道理了。 刚在清馆吃酒,冷不丁的,便闯了两个老匪,蒙着头就朝他砍。若非是带了护卫,指不定要当场交代了。 “我最近惹了老匪?”卢子钟捂着胸口的刀伤,抬起了头,满脸的怒意。 赶来的卢元,也面色懵逼。想不通那些老匪怎敢的,如此大胆。 “都是桩儿。” 汤江城的官头,查看了一番匪尸,声音凝着。 “这二位我见过,原先是城里的破落户,却始料不及,原来是老匪安插的桩儿。” “我只问,我哪儿惹了他们!就盯着我来杀?”卢子钟怒意更甚。 “卢公子,实属不知……” 卢子钟拢了拢头发,不耐地抬起了腿,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卢元,却不料又牵了伤口,整个人龇牙咧嘴起来。 “三叔,告诉我,那小东家如今是怎的?” 地上的卢元,顾不得满身狼狈,灰溜溜地爬起身子。 “子钟啊,查过了的,那小东西又有了地契公证,在马蹄湖那边安家了。” “多远。” “离着汤江城二百里,离着最近的渭城,也要一百里。” 这一句,终于让卢子钟松了口气。 只要汤江城的酒市,照例来开,被小东家断开的生意,终究要慢慢回到四大户的手里。 “争什么呢,三叔,你说他争什么呢?” “好大的威风啊,半年要吃掉我四大户,三叔啊,我怕得要死。” 在旁的卢元哄然大笑。 老吏和带着的官差,也跟着大笑。 卖弄的老鸨在笑,陪酒的花娘也在笑。 卢子钟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欢喜的。 “哪天他快饿死了,要爬回来汤江,列位记得告知一声,我定然亲自端一碗狗食,相赠于他。” “傻子嘛,天字号的傻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带刀抓贼,保国安民 桂月初一。 终于,一个个迫不及待的酒楼掌柜,在打听了徐家庄的搬迁地址后,皆是骂骂咧咧地赶来。 长路迢迢,又加上天气燥热,待赶到马蹄湖边,许多掌柜都已经是汗流满面。 有人借着山高路远,试图压价。被徐牧干脆利落地划掉名字,又吓得急忙谄声讨好。 “丰城李家酒楼,三百坛,定金三百两,另交一千二百两。” “澄城俊儒酒楼,五百坛,定金五百两,再交二千两。” …… 姜采薇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屋里,旁边站着周遵和两个青壮,银铃般的声音,铿锵有力。 取了酒的掌柜们,虽然一脸老大不情愿,但实则心底乐开了花。醉天仙销路极好,放在酒楼里,一转手就敢卖十两一坛,多的是富贵老爷们来消遣。 眼看着这十几个掌柜,便要拱手告辞。 徐牧使了个眼色,不多时,陈盛便小跑了过去,循着每个取酒的掌柜,发了一张自写的文书。 “陈头领,这是?” “我家掌柜说了,下一月再来取酒,带着这份文书来,便多送五十坛。” 这一下,十几个掌柜,皆是脸色狂喜。五十坛,换成银子的话,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自然,列位都是徐家庄的老客,应当的。再者,列位若是能介绍其他的掌柜,每订了一百坛,我等也会送十坛。” “好!好啊!徐坊主大气!” 掌柜们更是欣喜若狂,今日刚好是月头,如他们,都懒得去汤江了,那些个酸酒,着实没甚的意思,连贪酒的老徒子,都不屑喝。 唯有这醉天仙,最抢手了。 “徐坊主,告辞告辞!” “我等的订单,还要多多劳烦徐坊主了。” 徐牧笑着拱手,一一作别。 实则这一轮收到的订单,至少掉了近一半,只有不到三千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离开了汤江城的酒市,他早已经考虑到了这等情况。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让醉天仙,彻底打开内城一带的市场。 “东家,都走完了。” 徐牧点了点头,造私酒的生意,终归是有四大户这座大山在,任重而道远啊。 多走几步,徐牧倒了一碗茶,送到姜采薇面前。原本正在录册的姜采薇,蓦然抬了头,随即脸色微微羞怯起来。 “徐、徐郎。” “录了册,便歇息一下。我这会要出外头,你有无需要的东西。” “徐郎又要出去?” “要出,该买马匹了。” 如今整个徐家庄,只剩下三匹狄马,外加一匹烈马,着实不够用了。 姜采薇想了想,急忙跑回屋里,又匆匆跑了出来,继而,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送到徐牧手里。 “金疮药?” 姜采薇红脸点头。 徐牧心头微暖,当年他出城收粮,不过晚归了些,面前的小婢妻,就敢提着一把老柴刀,站在城门边的巷子等他。 “我收着了。”徐牧轻柔一笑,“在庄子这边,真遇着祸事,便往后山跑,去问吕奉,他懂寻路。” 这些话,分明就劝不动,但徐牧就是忍不住要说。 不说了,心里会悬着石头,他更期望,小婢妻能听他的话。 “徐郎,还有袍甲!” 徐牧认真点头,张开了双手,让小婢妻像以往一样,一绳一索地帮他系上。 而后,又披了一件长袍在外。 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好歹说,是安稳了一个人的思念。 “走了。” 转过身,徐牧吹了一声响哨,正带着孩子在湖边踩水的司虎,满身湿漉地跑了过来。 另有周遵带着一骑,共两骑人马,跟在马车前后。 “牧哥儿,往哪?” “渭城北。” 去了牙行,徐牧还打算再去长阳一趟,见一眼老伙计周福,顺带着想些办法,把醉天仙推出去。 好歹是大纪国都,都来内城三个月了,还不曾去过一轮,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如果一切没有意外。 有意外,则另说。 马车外,小路并不好走,雨天泥泞,晴天漫尘。徐牧已经有了铺路的打算。路子一好,不仅略去了出入马蹄湖的耗时,还能让那些来取酒的掌柜,多舒服一些。 但在大纪铺路,所需要的公证和资源,又是一大堆,只能稍稍再讲了。 “司虎,莫急,还有时间。” “牧哥儿,我想吃渭城老巷的羊骨肉。” 去渭城北,估摸着要在渭城休息一夜。这司虎,真是怕自己少吃了一顿。 尘烟漫漫之中,老马车带着二骑,四平八稳地往渭城而去。 …… 掌灯之时,马车终于驶入了渭城。一路的奔波,再加上天气燥热,让同行的四人,都不免有些乏累。 托了周遵去寻田松,余下的,便都按着司虎的意思,去了老巷那边的羊肉馆子,先点了半条羊身。 羊肉还未滚香,周遵便已经骑着马,载着田松赶了过来。 “小、小东家。” 田松趔趄下了马,连身子也站不稳,若非是周遵赶紧扶住,估摸着都要摔了。 “田兄,这是怎的?”徐牧皱了皱眉。 此刻的田松,满脸尽是淤肿的伤口,一条手臂似乎折了,总是藏在袖子里。 连朴刀的刀鞘都不见了,只用一张又污又黄的油布裹着。 “田官头,怎的!”正在啃羊骨的司虎,也蓦然气怒,抹手而起。经过上轮的事情,在他的心中,田松便等同于老友了。 “哪个动你?你且说,我帮你揍人!” “无事的。”田松更咽了一句,摆着手,趔趄走入了馆子里。 田松不说,徐牧也不便追问。但大致猜得出来,应当是官坊那边的事情。 “田兄,若是不嫌弃了,便弃了公职,来我的庄子里,月俸不会少。”犹豫了下,徐牧试探开口。 和司虎一样,这一刻,他也把田松当成了边关老友。上一轮的杀榜,没有田松的帮忙,那道坎会很难过。 “公职弃不得,若非如此,我便不会拼着罪身,去做个小官差了。” “我父便是官家的,死于一场剿匪之中,我从束发之岁开始,便想着吃一份官家粮俸,带刀抓贼,保国安民。” “但以前,好像走歪了的。” 嘴巴开裂,一时张不开。田松便在酒碗里浸了双筷子,让酒水顺着筷子,滚入他的喉头。 干烈的咳嗽声,适时而起。 “我父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北狄终不还。但我先前,是个狗吏啊!哪儿来的征战沙场,我从望州逃了的!像鼠辈一般逃了!” 田松揉着眼睛,揉了许久,只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干笑了几声后,急忙要敬酒。 在场几人,都纷纷举起了酒碗。 刚吃了一碗,田松又捂了脸,泪珠子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徐牧静静看着,并没有阻止,也没有相劝。 在很久以前,他以为像田松这样的,内心里并无家国。但现在才发现,让这些人病了的,大体上,并非都是他们自己,而是这个,早已经污浊不堪的天下皇朝。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加长型劈马刀 一场酒,喝到了月上柳梢。 醉眼惺忪的田松要自个回去,徐牧终归不放心,让周遵去送了一程。 “牧哥儿,你说田官头,怎的不愿来我们庄子。” “他想走自己的路。”徐牧犹豫了下开口。 “哪儿的路不一样?天黑了都得挂马灯,下雨了都得泥泞!” “司虎,你居然说的好有道理。” “牧哥儿,我打小就聪明的。” 徐牧懒得再接话,带着人,去附近寻了间客栈,准备住一夜。 …… 桂月初二。 入秋的晨雾,开始变得有些迷蒙起来。 站在木窗子边,徐牧认真看了好几番,才透过晨雾,看清了街路上的景色。 “东家,要不要现在动身?”周遵打回了早点,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不急,牙行都是晚上来开。” 这等糟蹋人的黑市生意,虽然说官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管如何,终归是不太见光。 “那我等今日,准备作甚?” “去铁坊看看。” 每一座城,都会有官家的铁坊。寻常百姓想要修复烂菜刀破锄头,都需要花一笔不菲的银子。 至于那些有了武器公证的,也可以入铁坊购置,价格令人咂舌。 这一轮来渭城,徐牧很聪明的,把渭城官坊给的五张武器公证,也一起带了。 二刀三弓,顾名思义,二把刀具以及三把弓器。 这五份公证,徐牧实在不想浪费掉,到最后只取了些普通的武器。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去牙行的原因之一。 毕竟牙行那里,还有个懂打铁的老村人。 “先去铁坊看看。” 左右还有时间,去看看也无妨。若是淘了绝世好刀,则另说。 出了客栈,顺着纵向的大街路,入了铁坊,徐牧很快便失望了。 映入眼帘的,大多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制式武器,别说什么绝世好刀了,估计也就比菜刀强一些。 仅看了几眼,徐牧连试刀的心思都没有,怕砍坏了,还要被讹一张公证。 “远客可有公证?” 铁坊里,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铁匠,几步走了过来。 “有的。”徐牧将公证拿出,让铁匠过了目。 中年铁匠随即露出笑容,有了公证,那就意味着不是来饱眼福的,生意大概率能成。 毕竟在外头,可买不到什么好武器。 “远客,我替你挑二把刀如何?” “我先看看。” 徐牧兴致了无,基本都看了一轮,真没什么能入眼的。 打了声招呼,徐牧便要往外走。 “远、远客,稍等。” 中年铁匠突然着急起来,这生意半年没开张,只给兵部打武器的话,连碎银都赚不到。 “怎的,你要强卖!”司虎鼓了眼睛,语气不岔。 徐牧也皱住眉头,说实话,他现在对于铁坊里的东西,真是没有任何兴致了。 “非也,非也!我想起了,我这儿有把刀具,远客您过一眼?” “请取。” 怕生意黄了,中年铁匠几步跑入了内房,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地扛着一柄大刀,刚扛到铺子外,整个人便累得腿都打抖。 司虎努着嘴,单手便抓起了大刀,惊得那位中年铁匠,一时目瞪口呆。 原本兴致了无的徐牧,在见着面前的大刀,蓦然间眼皮一跳。 这分明是一把加长型的劈马刀,乍看之下,厚刃长柄,显得无比威武。 一般的劈马刀,不过是四尺的长柄,约在一米长度,但面前的这杆刀柄,至少有近六尺的长度。再加上两倍加重的刀刃,不管是马战还是步战,威力都极为惊人。 “哪儿来的刀?”徐牧收起思绪,凝声发问。 印象中,大纪朝并不推行这等兵器。这一百多年,纪人营军身子渐弱,吃不消这等大开大合的兵器。 “据说,是缴一个蛮人洞主的。那蛮人洞主,也生得似个巨人般,这柄刀,便是他特意请人打造的。” 大纪朝,北面是狄人,南面是蛮人。不同的是,蛮人由于人口匮乏,眼下还算是听话。 蛮人之中,每一个部落头领,即称为洞主。并不排除有带兵反叛的洞主,每隔一二年,总会出一个。 铁坊里,也时常会有收缴的蛮人武器。 “四张公证,这把长刀,便算远客的。”中年铁匠露出笑容。 徐牧转过身,待看见司虎捧着劈马刀,不断抚摸之时,心底便已经有了购置的打算。 这样的刀,配上司虎的天生神力,算是相映得彰。 “一张公证如何?我如今手底里,并无太多的刀器公证。” “弓器的也无妨——” 中年铁匠还要再说,冷不丁的,发现自己手底里,多了一袋发沉的物件。 垂头一看,脸色狂喜无比,迅速收入了怀里。 “远客,这至少要两张公证,若不然去了官坊,那些老吏不依的。” 徐牧皱了皱眉,知道中年铁匠没有骗他,估摸着这把劈马刀再无人购置,都要丢入火炉里溶了。 “送把长鞘。” “好说的。” 在接过两张刀具公证后,中年铁匠一溜烟往里屋跑去,连着试了好几个长鞘,总算寻了一个还不错的,又用鹿皮打了油脂,帮着拭了二三遍。 “远客,这是购置文书。” “谢过官家。” 接了文书,徐牧带着司虎,出了铁坊便要往官坊走。 这一轮的购置,实则是遭了运气,这一柄劈马刀,工艺繁沉,可并不多见。 “司虎,怎样?” “牧哥儿,很好的。”一路上,司虎还不断抱着劈马刀,来回地轻抚。 “用它打架,能多打十个!” 徐牧露出笑容,司虎本事见长,他可是直接受益人,马虎不得。 “小东家?” 走到官坊前,先前见过的胖官头,兴许是真的富贵了,扳指都套了二三枚。 玉色剔透,流光无瑕,皆是不便宜的小物件。 徐牧冷冷抱了个拳,带着司虎走入官坊里。在扒拉钱袋子的老吏,抬头见着徐牧,匆忙把银袋子收了起来,系在腰带上。 “小东家又来作甚?” “刀器录册。” 老吏不满地接了购置文书,又让司虎把劈马刀放下,吹毛求疵地啰嗦了好一番。 最终,才落了狼毫笔,取出一份公证,递回徐牧手里。 “二十两。” 不问贵贱,徐牧淡淡付了银子。 这份武器公证,很简单的道理,便如后世的驾驶证一般,持有了,方能上路。 “小东家,这几日的时间,马蹄湖老匪帮那边,已经被拔了几个暗桩了。听说还有两个,胆敢刺杀汤江城的卢公子。” “官家是怎个意思?”走出官坊,徐牧停步回头。 “莫问,查了出来,官军自然会去找你,左右也逃不脱。”老吏眯起眼睛。 徐牧冷笑着转身。 他哪里不知道,这帮子的官家,是觉着他剿匪之后藏了财宝,并未上交。 藏了,自然是藏了。 但偌大的马蹄湖一带,除了他徐牧,四个财宝箱以及那件虎夔银甲,无人能找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牙行见闻 桂月初三,牙行开启的日子。在其中,亦有黑市开启。如此,才是徐牧真正的目的。 告别了田松,一行四人,才乘着黄昏的天色,慢慢出了渭城。 开启的牙行,在渭城北面,不过二三十里的路程,不紧不慢的,刚好两个时辰左右,便能到达。 赶车的司虎,依然不忘抱着那柄劈马刀,估摸着给个媳妇,都不愿意换了。 至于先前的长马刀,则送给了周遵。左右都有公证,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牧哥儿,我给它取个名字,可好?” “取吧。” “便、便叫二虎。” “哪来的名儿?” “我是大虎,它便是二虎,乃是吾弟。” “甚好。” 徐牧露出笑容,司虎能喜欢上这把劈马刀,当成了自个二弟,想来,在以后的厮杀中,定然会更加威风。 “东家,前面的坡子下,见着光了。”谈笑间,周遵打马而回。 徐牧抬起眼睛,注目着前方的远景。 三月一市,这见不得光的牙行买卖,当真是灰暗的营生。 “东家,怎的有人在哭。” 徐牧皱了皱眉,竖起了耳朵,果不其然,隐隐约约的,听得清女子在夜色间的幽怨啜泣。 约莫有不少人,啜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牧猜测,估计是被卖到牙行里的姑娘,这会儿知道自己命运多舛,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虎,催马。” 来往之中,亦有不少富贵的马车,沿着小道急急赶来,奔向坡子后的牙行黑市。 加了马力,约有小半柱香后,一行四人,总算是堪堪赶到。留了周遵看守马车之后,徐牧才带着司虎和另一个青壮,继续往里走。 四五个按着刀的彪汉,原本想要查请柬,待收了几两碎银,急忙弃了动作,恭敬地把徐牧几人迎了进去。 “牧哥儿,好多人。” 徐牧点点头,连他也没有想到,这等穷乡僻壤的牙行黑市,居然能吸引这么多的人,而且在其中,更是有许多披着华袍的富贵人。 “东家,前面有一帮人牙子。” 人牙子,即是牙婆,专门想方设法地掳掠人口,送到牙行来卖,左右三月开一市,有的是时间来准备。 内城一带还好,离着远些的镇子村落,多的是这种人牙子出没。掳掠来的,大多是些年轻女子,用作鳏夫续弦,或者沦为大户的玩物。 有点类同当初在望州城的苦籍,都是乱世之下,而产生的糟粕买卖。 面前的木笼里,约有七八名衣裳褴褛的女子,披头散发,见着有人走来,便仓皇地挤到最前,堆出脸谱化的笑容。 如这样的笑容,不知是受了多少马鞭,才学会的小本事。 “东家,十两一头。”木笼前,一位留着八字胡的老叟,缩着手迎了上来。 徐牧听得不是滋味,诸如豺狼虎豹,才会说“一头”,木笼里的女子,并非是牲口。 “徐、徐东家!” 徐牧还未开口,木笼里,一个女子突然哭叫了起来,惹得旁边的老叟,急忙挥起了马鞭,连着抽了好几下。 “牧哥儿啊,这几位,莫不是马蹄湖救出来的!”司虎鼓着眼睛,辨认好几下,才一下子开口。 正是这一句,让徐牧整个人愣在当场。 马蹄湖杀榜,他确是救了十余个苦命女子,甚至为了她们的安全考虑,特地请了武行,送入了官坊。 却不曾想,一转眼,又被人卖到了牙行。 “喂,你若是不买,便莫要站这里!”老叟有些生气,只以为徐牧是来捣生意的。 声音大了一些,二三个提刀撑场的护卫,带着恼怒走来。 “都买了。”徐牧凝住脸色,冷冷地抓住银袋子。 这一下,老叟转怒为喜,脸色又变得谄媚起来。 “敢问一句,哪地的姑娘。” “自然不是内城的,都是些远地的黑户。嘿嘿,你放心使,即便出了人命,官坊也不会过问。” 徐牧心口发沉,大致猜出了一二,这几个马蹄湖救下的姑娘,或是贫民女子,又或是没有夫家公证。索性,都被官坊丢来了牙行,赚些细碎银子。 数了约莫有七八十两,徐牧冷冷放到老叟手里。 “谢、谢徐东家!”七八个姑娘出了木笼,纷纷跪地磕头。 徐牧不忍再看,这些姑娘身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 “三福,你先把人带去外头的马车,再赶回来。” 叫三福的青壮点点头,领着救下的姑娘,便往外走。 “牧哥儿,那还有一车,我去谈拢价格。” 徐牧沉默伸手,把司虎拉住。 这偌大的牙行,哪怕把银子都花了,都不见得能买完。 “先去找找那十几个村人。” 这一轮来牙行,徐牧的目的,是要找到那位老铁匠,以及买些好马。但现在,心情仿若一下子糟透了。 “东家,我领着她们去马车,刚出了坡子,便有三个跑了的,旁边都是老林,又不好追。”三福匆匆走回,语气里满是愧疚。 徐牧久久叹了口气。 这个狗屎一样的世道,已经把人吓坏了,谈何阳春白雪地活着。 “莫理了,由着她们吧……三福,这次带你出来,是认认那些村人,见着了吗?” 三福并非是庄子的老班底,前些日子才和那些村人,一同加入了徐家庄。 这一轮跟着出来,很大的一个任务,是辨认那十几个村人。 “东家,并未见到。” “走,多走两圈。” 沿着牙行,走到了黑市,三福依然一无所获。怕收了市,徐牧索性先买了十余匹的好马,才带着三福继续转悠。 “东家,见不到。”三福声音发苦。 徐牧的心底,也微微变得不舒服,那三份铁弓公证,他还想着找回老铁匠,好好磋商一番,打出三柄护身利器。 看来,暂时是没机会了。 不少富贵老爷们的吆喝,在附近响起来,带着刀棍的护卫们,开始驱赶购置到的人口,赶入新一轮的马车。 其间,女子的幽怨声,与青壮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徐牧带着人,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回赶。 “东家,东家,同村人在那儿!” 未到路口,久不出声的三福,一下子压着声音低喊。 徐牧皱眉抬头,循着三福指去的方向。发现在路口之外,至少有四五架的马车,各自驮着满满的人口。 除了一车的苦命女子外,余下的,皆是脸色颓丧的青壮人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遇侠儿 “东家,查过了。这是去矿坊的车。” 官坊之下,不仅有铁坊,还会有矿坊之类的敛矿部门,这实则很容易理解,要造武器,必须用到铁矿。以大纪朝谨慎的性子,定然不会把开采铁矿的事情,交由到百姓手里。 除非是说,分一些买办的任务出去,譬如矿工。只要你带了人入矿坊,便能分得一笔银子。 其中的道道,连徐牧都不敢深思,怕忍不住反胃了。 “三福,打铁的老村人呢?” “东家,我见着了,也在马车上。” 徐牧揉着额头,这一遭的意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牧哥儿,若不然打了!”司虎语气沉沉。 在旁的三福,以及走来的周遵,皆是一脸冷色。 徐牧并未立即开口,考虑着事情的可行性。先前马蹄湖杀榜,便已经埋下了祸根,这会儿再动手,只得万分小心。 “周遵,你莫要跟着去,入渭城请武行,先把几个姑娘,还有买来的好马,送回庄子里。” 周遵犹豫着点头。 “司虎,三福,跟我走。” 三人迅速上了马车,循着前方的路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前驶去。 实话说,徐牧现在也没有好的法子。但不管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十几个庄人,被送入矿坊里,劳碌半生。 “三福,看看还有几副麻面。” 马车厢里的三福,仔细寻找了一番。 “东家,还有好几副!” 半路截人,况且还是官坊下的生意。没有麻面遮脸,估计会很快被人发现。 司虎缰绳驾得飞快,声音隐隐带着兴奋。 “牧哥儿莫急,我有二虎在手,打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徐牧突然伸手,掩住了司虎的嘴。 司虎惊了惊,刚要相问,却猛然间发现,前面驶着的四五架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按着徐牧的打算,在前方十多里的老林子,再选择出手。却不料,这车子突然停了。 苦命女子的呜咽,以及青壮的怒吼,不时在夜色中响起。 “东家,是那些侠儿出手了!” 随着三福的呼声,徐牧再度看去,发现在沉沉的夜色之中,约有七八个持剑的人影,从旁边的林子里,一下子掠了出来。 “牧哥儿,我去帮忙!”拾了麻面,司虎便要跳车。 “回来!” 侠儿杀人,事了拂衣去,大不了等官家找来,再杀一波。 但他们不能。 单单在庄子里的老弱妇孺,都足够让他们诸多挂牵。 这等乱世,能避祸,则先避。 “莫要动,侠儿们能杀的。”徐牧压着声音。庄子里,拢共不到五十人的青壮,玩毛的改朝换代。 常四郎定然相反,估摸着也暗中培植了势力,但现在如何,没等到合适的契机,在明面上,还不是一样做个卖米粮的小少爷。 司虎抱着劈马刀,努着嘴,终归是听了徐牧的话,勒住了马车一动不动。 许久,夜色间的厮杀之声,慢慢散了去。有循着血腥气扑来的夜鸟,绕在夜空之上,惨声嘶啼。 “东家,杀、杀完了。” 三福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紧紧握住手里的哨棍,额头上的虚汗,不时滑到了脸颊。 “三福,吸口气。” 三福点点头,听着徐牧的意思,深呼吸了二三次。 徐牧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前方。 那些杀了一波的侠儿,趁着官家还没来,已经在迅速清理狼藉。 “东、东家,有侠儿朝我们来了!” 紧张之下,三福急忙抄起了哨棍。虽然百姓里有传言,侠儿不杀苦命人,但毕竟是带着刀剑的,还染着血,试问哪个不怕。 “三福,稳住。” 徐牧皱了皱眉,即便是劝着三福,自个的一只手,也忍不住按在了剑柄上。 踏踏踏。 夜色中,二三道持剑人影,萧杀地靠近了马车。 当头的,是一位面容白净的青年,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横着剑,小心走到了马车之前。 司虎鼓着眼睛,抱着劈马刀,等着徐牧的动作。三福满头虚汗,这一会,索性是低下了头。 “哪路的人马!” “不知,不像个官家人。” 二三个侠儿,把脸一下凑近,先是盯了司虎和三福几眼,到最后,目光都定格在徐牧身上。 “莫怕,我等济世救民,不杀苦命人。” 徐牧沉默点头,原本想着给些银子出去,但又担心侠儿们不受这一套。真把内城一带的黑白两道,都得罪死了,干脆迁入深山做农吧。 “可去了牙行?” “去了,买马。”徐牧面色不变。 这般的夜色,又从渭城北的路子折返,你说没去牙行,铁定是没人相信。 “马呢?” “先送回庄了。” “你是富贵人?族里可有朝官?可是官眷?” “一介白身,无所依靠。不过是讨命的生意人。” 问话的侠儿皱住了眉头,脸面上,还带着微微的动怒。 徐牧其实能明白,先前被叛徒出卖,这些侠儿并不好过,更有许多人被围剿而死。 “你跟我喊一句。江山雾笼烟雨摇——”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杀尽狗官。”末了,徐牧还补上一句。 二三个侠儿,难得露出了笑容,甚至还安抚了徐牧几句。 “且去吧,天黑路滑,马车走慢一些,莫要摔了。” 徐牧笑着点头。 这一刻,更加觉得自个,宛如一个过客般。他不是官家人,也不算侠儿的人,只是个过客,匆匆行走于莽莽乱世。 “对了,列位英雄。那架马车上,有十几个同村人。这一轮过来,是想着带他们回去。” “同村人?” “三福,去领一下。” 三福有些战兢地起身,待跳下马车,便急忙往前走去。不多时,便领回了十余个村人。 马车前的几个侠儿,见状也并未多说,挥了挥手,让徐牧带着人,赶紧离开。 …… “三福,都在了么?”马车上,明显变得很拥挤,以至于拉车的老马,速度都慢了近乎一半。 “有几位,已经被拆开来卖,寻不回了。”三福语气颓丧。 徐牧脸庞发涩,转了身,看着马车厢里,尽皆抱着膝盖,还在瑟瑟发抖的十余个大汉,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左右有三福在,回去马蹄湖,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不过,他要确定一件事情。 “铁爷,东家一直在寻你。” 马车上,拥挤的人群里,一个满头苍白的老汉,哆嗦地昂起了头,听过了三福的话后,嘶哑着声音开口。 “东、东家,我便是打铁的,都喊我铁爷。” 徐牧露出了笑容。一夜奔波劳顿,总算是找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国都长阳 夜色还很沉,远远没有破曙的迹象。 坐在马车里,徐牧久久沉思。想着这十几个村人的后路,要如何善后。 “有无牙牌。” “并无。”马车上的几个村人,颤巍巍开口。 “那些个人牙子,将我等的牙牌,都烧了去。” 人牙子交易人口,烧去牙牌,是正常不过的手段。毕竟这等事情,明里暗里,终归不能落人诟病。 “若有人问起,列位当知道,要如何说法吧?”徐牧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东家,我等知了。若有人问,便说河州打仗,我等是一路逃难过来,牙牌不作数了。” “记得便好。” 除了二三个垂老些的,这十余个村人,也算是难得的青壮,再加上村人的关系,徐牧不想放弃。 何况,还有个铁爷。 但要重新置办牙牌,附近的二三座大城,铁定是不能去了,怕被人认出。 “同去长阳吧。”徐牧犹豫了下开口。 入了长阳,离着也该远了,当没有太大问题。何况这世风日下的大纪朝,你用银子敲门,便没有办不拢的事情。 “铁爷,你……有无需要的物件,入了长阳,可一起买的。” 铁爷缩在马车之后,疲惫地摇了摇头。 徐牧有些无语,这一路过去,除了先前的一句,铁牙压根儿不睬他。 “司虎,稳当一些。” 十几人挤一架马车,老马跑得累极。不得已,在经过一处农庄之时,徐牧多花了银子,才购置了第二辆马车。 待二辆马车并驾齐驱,一路直去,天色已经逐渐亮堂起来。 “三福,你认一下,我等去了几里?” “东家,该有六七十里了。” 徐牧微微松了口气,六七十里,牙行的祸事,总该被甩在后头了。 “前方便是一处小镇,休息半日,晌午后继续行车,赶到长阳。” 一夜千里迢迢,早已经疲累不堪的村人们,在听到徐牧的话后,都欢呼了起来。 留了一袋银子给司虎,徐牧才揉着肩膀,靠在马车上,微微酣睡起来。 阳光刺目,似是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中,司虎,陈盛,小婢妻,以及周遵等人,密密麻麻的上百个庄人,一字儿排开,跪倒在偌大的菜市口前。 有老吏高坐在上,冷冷丢下斩签。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头,在血色的世界中,蓦的身首分离。上百条野狗奔来,叼走了熟悉的一张张脸庞。 徐牧急得满头大汗,痛苦地睁开眼睛,当发现面前,依然是青天白日的时候,沉默地松了口气。 “东家,你怎的了?”三福从旁走近,递来一碗酸梅汤。 徐牧接过,两口喝了个干净。 “无事。三福,什么时辰了。” “东家,未时了。” 未时,下午两点左右。 徐牧抬起头,扫了一眼天色,怕去得太晚,又走长长的夜路,指不定还要出事情。 “东家,我与他们说了,说了你打老匪的事情。这会儿,大家都拜服的。”三福嬉笑道。 马蹄湖的老匪帮,对于这些村人而言,估计是颇有怨念。反之,杀榜灭了老匪帮的徐牧,一度成为了他们的英雄。 “都摘了树棍,若是碰到剪道的,我等也不怕了。” 徐牧淡淡一笑,让人先收了树棍,先行赶路。二列马车,随着老马饱腹后的欢嘶,开始绝尘而去。 行了约有近百里,又遇镇子,再度休息一夜后,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算赶到了长阳。 刚下了马车,徐牧抬起头,便觉着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豁然开朗。 顺着纪江的二十三座城,面前的这座长阳,俨然如东宫太子一般,受尽了大纪朝的万千宠爱。 单单一个南城门,便修砌得无比恢弘。城门上的匾字,不仅镀了鎏金,在匾字两旁,还各雕刻一头栩栩如生的蟠龙。 巡哨的四队官兵,皆是穿着威武不凡的袍甲,束了发冠,手握长戟,冷冷立在城门附近。 当然,那些守城官兵的眼神里,终归是带着颓丧之气。用徐牧的说法,有点白瞎了这副行头。 约莫是天子脚下,关乎国体,这些个守城官军,并未诸多刁难,只盘问了一番,查了公证,便让徐牧带着人入了城。 握在手里的碎银,一时递不出去,徐牧索性赏给了后边的三福。 “牧哥儿,这、这城好大!”入得城来,刚走到街路之上,司虎便惊声乍呼。 也怪不得司虎如此,从边关到内城,这一轮,他也是跟着徐牧,第一次入国都。 “牧哥儿,那是皇宫了吧!” 徐牧抬头看去,发现在微微的阳光之下,一大片的宫殿群,在正北的尽头处,若隐若现。 “应当是。” “那皇帝老爷子,便是在里头咯?” “是幼帝。”徐牧有点无语,怕被人听出不妥,急忙让司虎噤了声。 行走在铺满青石的大街,来往所见,皆是鼓着银袋的富贵人,偶尔有穿着褴褛些的,便匆匆抱了头,走得飞快,生怕让别人发现,自个与这盛世繁华的格格不入。 大街东面,听得见书生学子的诵读。待徐牧转头,才发现在一汪碧湖的湖岛中间,矗立着一座书院,八面玲珑,颇有几分亭湖水榭的味道。 西面是繁市。 数不清的酒楼清馆,戏园赌坊,数不胜数。有杂耍的艺人,二里一摊,拿出压轴的好戏,惹得诸多看客,纷纷往锣盘里丢赏银。 “牧哥儿,这城里也有江!” 城里有江并不奇怪,譬如酒城汤江,城里便有江水淌过。但让徐牧错愕的,是长阳里的这道大江。 分明就是人工河,工整的堤岸,对称的水柳,数不清的坊船上,花魁们争奇斗艳,惹得不少富贵公子,眉开眼笑。 若是将这凿运河的心思,拿去抵挡北狄,何愁兵威不兴。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尤唱后庭花。”徐牧凝声,叹息吐出一句。 “牧哥儿,你在说甚?” “在骂人。” “哪个惹你!”司虎鼓起眼睛,又要抽刀。 徐牧吐出一口污浊,在司虎头上弹了个小爆栗。 “先去官坊,办了牙牌和雇用公证,入夜之前,再找周掌柜。” “周掌柜家,有无羊肉汤子?” “知你要吃,即便没有,也会变出来的。” 司虎蓦然欢喜,抱着刀便大笑起来。 这一生,他活得很简单,有饭便吃,有银子便花,有人欺负他的牧哥儿,那就打。 第一百四十章 血与剑的友谊 不同于其他的城镇,偌大的长阳城里,除了北面的总司坊之外,拢共还有三个官坊,分列于东、西、南三个方向。 带着人,徐牧这一轮要去的,便是东面的官坊。 当值的,依然还是老吏。不知攒了多少年的功绩,才有了老资格,端正地坐在官坊最前。 “入牙牌,还有雇工公证?” 比起其他城镇的老吏,这位长阳东坊的,官威更是要大上几分,穿着崭新的官服,语气微微拖沓。 “官爷,莫急的。还有个事儿,先前从街路而来,拾了一袋银子,不敢私藏,一并上交官坊。” 徐牧一声淡笑,从怀里掏了袋银子,推到老吏面前。 老吏咳了两声,笑眯眯地点了头。 “那我便先录册了,我大纪国都,当真是路不拾遗的。” 徐牧淡淡附声。 敲门金砖定然是有用,烂到根茎里的大纪皇朝,徐牧可不指望能撞大彩,在这里遇到个两袖清风的。 “且把名字都写出来,若不识字,小东家可代劳。” 十余个村人,惊喜地凑过头,一五一十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若放在以往,哪怕经过官坊,他们都要急走几步,哪里还敢进来录册。 “铁爷,您的名儿。” 陈九州回过头,轻声开口。 这群人之中,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位打铁老村人。 “陈打铁。” 铁爷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吐出三字。 徐牧有些无语,这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名字,只好又塞了些碎银,好说歹说,才让那位官坊老吏,把名字写了上去。 “小东家,牙牌以及雇工公证,便都在这里了。”得了银子,官坊的老吏,不知觉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好说了。” 徐牧松了口气,这一轮来长阳,总算把事情办妥。这批村人,以后便算他的庄人了。 “小东家,我这儿还有张字画,先前从李崖子手上收的,难得小东家来长阳一趟,便贱卖一番。” 李崖子,是大纪朝最具名气的画师。 微微皱眉之后,徐牧再度转身,笑着掏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这所谓的名画。 “哈哈,小东家果然识货。” 徐牧淡淡告辞,刚出了官坊,便将字画几下撕碎。 “牧哥儿,怎的又撕了?这、这五十两啊!” “半钱都不值。” “司虎,张嘴。” “牧哥儿,这还有墨迹,我吃不下。” 徐牧沉默地多走几步,将撕碎的字画,扔到了河子里。 即便入了午时,人声鼎沸的街市,并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三福,领着人去去附近找间客栈,我回头来寻你们。” “东家……去哪?” 不仅是三福,连着十余个村人,都蓦然变得紧张,生怕徐牧一去不回。毕竟这么好的东家,已经不多见了。 “寻个老友,稍后便回的。” 安慰了番,徐牧留了袋银子。而后,才带着急咧咧的司虎,循着周福留下的地址,稳稳往前走去。 …… 沿着纵向的街路,又转了几条街,繁华的气氛依然未歇,似是如影随形一般。 “牧哥儿,富贵酒楼?便是这了?” 徐牧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一栋不大的酒楼,很普通的修葺,连外墙都没贴妆,索性将石皮表露在外。酒楼正门侧边,便是露天的马廊,偶尔还有沙尘的味道,扑入鼻口。 这份风格,颇有几分边关的莽气。 “老周是个妙人。”徐牧笑了笑。 偏偏是这等不拘一格的布局,才午后的时间,酒楼的食桌便坐满了人。 “徐东家?”一个恰好走出来的小厮,见着徐牧,脸色不由得一喜。 “我记得你,跟着周掌柜,来过一轮汤江。” 走堂小厮羞赧一笑,迅速跑回了酒楼,不多时,周福便挪着大腹便便的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了出来。 两人还没打招呼,便先熊抱了一个。 边关一轮同生共死,所浇筑的,是血与剑的友谊。 “时常想着徐坊主来寻我,今日总算得偿所愿。该死,是某家矫情了,先前不久才见过的。”周福声音带着微微哭腔。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徐牧这些日子,从边关到内城,是何等的艰难。 “周掌柜,故人一场,何须如此。” “对啊老周,我和牧哥儿今日来寻你,想吃羊肉汤子的!” “莫要说羊肉汤子,哪怕想吃皇苑里的花鹿,我也弄得来!走,随我入酒楼!” 周福一时欢喜无比,肉胖的双手分了两边,一手拉着徐牧,一手拖着司虎,便进了酒楼。 “二马,清个厢房!若是不服气,便说这顿某家请了。” 走堂小厮点了头,“噔噔噔”便往二楼跑,不多时,便有几个富贵老爷,意兴阑珊地走了出来。走下楼梯,还不忘给周福致了声谢。 “看看有无羊羔子,若无,便立即去街市买两头。” “熬煮的时候,记得多下些辣子。该死的,这帮内城人真是斯文惯了,别说喝酒,喝口辣汤都龇牙,哪像我边关的好汉,直接抱坛牛饮的。” 徐牧有些好笑,不仅是他,看来从边关到内城,周遵也是不习惯的。 “徐坊主,入座。” 徐牧谢了礼,带着迫不及待的司虎,齐齐坐下。 “徐坊主,这一轮入长阳,莫非是有事情。” “有一些。” 徐牧没打算隐瞒,事关私酒生意,何况,还需要周遵的帮忙。 不同于常四郎,他和周福之间,算是比较纯粹的友情关系,你帮我我帮你无可厚非。但若是向常四郎开口,估摸着又要欠下人情。 “用坊船,让花魁们来唱你的劝酒诗?”周福有些愕然,这等事情,似是前所未闻。 坊船上的花魁们,是雇来暖窝子的,而非是雇来念诗。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徐牧的思维,这等的英雄人物,确不可用一般的想法来度量。 “坊船虽然不是官家生意,但背后,终归是有人的。”周福声音变得微微发沉。 这偌大的世道,能赚银子的生意,定然是有人霸着,甚至还会有官家的影子。 譬如造个私酒,都能惹得四大户鸡飞狗跳。 “多给些银子,也无妨。”徐牧淡声道。 “不一样,徐坊主终归是外来人,想在长阳讨食,需要有人作保。”周福语气有些颓然,“我定然想作保,但某家和徐坊主一样,也是外来人。而且先前认识的,也并非是那边的行人。” 徐牧点着头。 他知道,周福说的并没有错。长阳富庶,天知道在暗地里,会有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 “徐坊主放心,明日某家便去打听一番。” “好说的。” …… 同样在富贵酒楼,内侧的另一厢房。 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一边饮着醉天仙,一边微微发笑。 “敢问,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周遭的七八个护卫,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儿,都静默地摇着头。 “主子又在担心边关的事情了。主子放心,我大纪有雄兵百万,定无忧矣。” 年轻公子闭上眼睛。 “雍关之时,便是这般说辞。望州之时,也是这般说辞。轮到河州了,也是这般说辞。” “这偌大的皇朝,能入目的,尽是屠狗辈!”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公子白衣胜雪 富贵酒楼里,觥筹交错的声音,连绵不绝。 即便坐在内厢里,徐牧也听得清楚,外头劝酒的咋呼声。扶起酒杯,徐牧又遥遥敬了一轮,和周福二人,仰着头一饮而尽。 “徐兄。”周福明显有点大舌头了。 “前些日,我听得有人说,边关又遭了烽火,河、河州告急,那位赵青云呐,连败几场,便不敢再打了,动员了民夫修葺城墙,想固城而守。偏偏,修城的民夫,又被北狄人的飞矢,射烂了上千位。” 徐牧捏着酒杯,面色沉沉。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在常家镇知晓。 “嘿,徐兄会打仗。在四通路那会,便只靠这些青壮和村妇,杀跑了六七十骑。而后、而后,又带了六人,伏杀了二百骑。” “周掌柜喝大了。”说话间,徐牧急忙起了身,要把内厢的门掩住。 未等动作,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已经醉醺醺地站在了门外,凑着头,听得眉开眼笑。 徐牧皱住眉头。想闭了门,偏偏被那位公子,用手阻着。 内厢里,喝大了的周福,还在喋喋不休。 “这天下间的英雄不多,我周福佩服的人也不多,但徐兄在我心底,便是最吊卵的好汉!” “依某家来看,这赵青云哪里算什么将军!只有徐兄,才称得起真正的破狄将军!” “司虎,让老周休息。” 正在啃羊肉的司虎,鼓了鼓眼睛,一下抬起了手刀,只用了半成力气,被劈到颈背的周福,立刻就晕了去。 趁着外头的小公子脸色一懵,徐牧迅速推上了门。 周福酒力不弱,估摸着是先前陪了客人,这会才喝大了。 徐牧只能期望,那位同样喝多了的小公子,并未听清这些话,虽然不见得是掉脑袋的大罪,但传了出去,这原本就不安稳的日子,更要一团糟。 “牧哥儿,我饱了的。”不多久,司虎舒服地打了两个饱嗝,明显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大罐的羊肉汤子,他自个吃了个干净。 徐牧并未回话,垂下头,看了一眼睡过去的周福,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 清晨。 从富贵酒楼出去,徐牧特地回了长阳东坊,当发现三福等人,并无任何事情的时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东家,这、这让我等先回庄子?” “识得路么?” “自然识得,我先前都记着了。” “那便成。回了庄子,夫人若问,便说我遇着老友,可能要多耽搁几日。” “东、东家,你在长阳无事的吧?”三福刚问完,十余个村人,也急忙涌了过来。 一个个脸上,多少都带着担心的。连着铁爷,也不禁抬起了眼睛,多看了两眼。 “自然无事。”徐牧心底微微感动,先前在望州也是如此,那帮跟着他讨生活的苦民,几乎是把命都交给他了。 现在,牙牌和雇工公证,都已经办完。三福这些人,实则没必要留在这里,别说逛街远游,那些个狗官家,见着他们的模样,铁定要驱赶的。 “回去了庄子,让陈头领先教你们练身子,其余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讲。” “这是路上的盘缠。三福,沿着官道走,切莫惹事。” 有了牙牌和雇工公证,眼下又没有抓壮丁的祸事,问题当不大。 “还需告诉陈头领,若是有官家来查庄子,便让他查,不得动刀。” “东家,我都记着了。” 徐牧点了点头,一路送到了城门口,看着二辆马车远去,直至看不见了,才沉默转了身,带着司虎重新走回富贵酒楼。 酒楼里的生意,依然火爆,宿醉一夜的周福,不时挠着发胀的脑袋,坐在楼下的柜台里,等着徐牧回来。 “徐坊主!” “老周,你昨夜可大醉了。”徐牧还没说话,旁边的司虎,便胡咧咧大笑起来。 “原想敬陪末座的,不想先醉了去。”周福也是个实在人,有些歉意地赔笑了两声。 “对了徐坊主,昨日说的事情,我刚好托人去问了。已经给了回信儿,明日晌午,会有人来酒楼一趟。” “老周,当真?”徐牧微微惊喜。 他来长阳,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把醉天仙的名号打出去。所以,借助花魁的娇娘来宣传,是很重要的一步。 “你我相熟许久,某家还能骗你不成。”周福揶揄了句,“今日刚好了,我不曾吃过酒,不若再饮一场?” “还有无羊肉汤子?”司虎大喜。 “虎哥儿想吃多少,某家便给多少!” 司虎喜得吮了好几下指头,若非徐牧给了个爆栗,估摸着要把老皮都嚼着吞了。 …… 湖岛中间的水榭书院,一方僻静的小亭。三两鹂鸟,绕着垂柳鸣个不休。 亭子下,白衣胜雪的公子多走几步,扇子一开,鹂鸟便惊得掠上了青天。 “两只黄鹂鸣翠柳——” 没等白衣公子念完整诗,一道背负双剑的人影,远远踏湖而来。随即,稳稳落在了垂柳边上。 鞋履并未沾着水。 白衣公子叹了口气,收起了折扇。 “顾鹰,你总是如此,杀气颇重了些。” “主子恕罪。”叫顾鹰的好汉,立即屈膝而跪。 “起来罢,事情查了么。” “查了。那位入酒楼的小东家,确是帮着破狄将军,打下了一份大军功。” “所以,小校尉用这份军功擢升了。” “两人似乎有约定,原先的军功,有一部分,是用来抚恤筒字营的遗眷。但不知为何……赵青云私吞了。” “筒字营。”白云公子的脸色,一时变得复杂,“三千筒字营,赴死守望州,何等壮怀的事情。” “只可惜,朝堂上的那帮子老鬼,只当成了败兵。” “外有北狄战祸,内有奸党误国,可怜我大纪皇朝,好一番风雨飘摇。” 顾鹰站在一边,久久不敢接话。 “那位小东家,终归是有些本事的人。却偏偏又想大器藏拙,单单做个酿酒徒,岂非是明珠蒙尘。” “主子,那小东家,似是和常小棠有染。” 听到这个名字,白衣公子眉头一下子皱起,“又是常小棠?莫要让我摘了把柄,我真生气了,大不了与他杀一场。” “那年我与他同窗之时,路遇一个钓鱼老叟,犯了罕症,已然是病得奄奄一息。我问他怎么救?” “他说救不得,不如让个渔位,直接就……推老叟入江。” 顾鹰有些愕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那主子如何做的。” “我跳入江里,把老叟救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御医,依然也救不活。” “但我那会说,不管是老叟,还是哪个病入膏肓的东西,只要不死,我便要救!” “救不活,便也要救!” 立在垂柳下,白衣公子语气沉沉。露出长袖的两只拳头,蓦然青筋暴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国姓侯袁陶 长阳城的晌午,并无任何不同,繁华的街市依然热闹,来往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 站在富贵酒楼之上,徐牧直至看得眼睛乏累,才收回了目光。 按着周福的说法,今天会有人来富贵酒楼,找他谈坊船和花魁的事情。 徐牧有些不明白,讲道理的话,应该是他这位外来客,亲自去登门拜访才对。 “徐东家!徐东家!”一个走堂小厮,从楼下急急跑上来。 “徐东家,那人来了的,便在甲字内厢候着。” 徐牧顿了顿,理了理身上衣服,跟在小厮后面,往不远处的甲字内厢走去。 未进门,便听得见周福诚惶诚恐的声音。几个护卫,各自按着长剑,冷冷立在门外。 “徐、徐兄,且入。”老伙计周福,连声音都颤了。 错开几个护卫,徐牧抬起头,发现一个白衣公子,背着身,儒雅地坐在位置上,坐姿端端正正。 “徐兄,且、且来见礼。”周福抹了一把虚汗。 徐牧微微皱眉,猜得出来,今天来的这人,估摸着是超出了周福的预想。 甲字内厢的门,被外头的护卫,沉沉地带上。 那白衣公子终于回头,冲着徐牧笑了两声,却让徐牧一时顿在当场。 这人,分明就是昨日在内厢外偷听的。 “徐兄,见、见个礼吧。” 周福推了好两下,徐牧才抱起了拳,声音凝重。 “某家徐牧,见过公子。” “小东家有礼,比你虚长几岁,若是不嫌,喊我一声袁兄即可。” 袁姓? “国、国姓侯。”周福苦着脸,声音又嘶又低。 “周掌柜,若无事的话,便去取两壶酒,如何。” 这一句,让周福犹豫了好一会,看了徐牧两眼,才迈开腿走了出去。 “小东家,入座。” 徐牧面色沉沉,从旁取了一席,稳稳坐下。心底里,远不知这位大纪朝的国姓侯,来寻他做什么。真要谈坊船花魁的生意?这不是闲的么。 单单在长阳三两日,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位国姓侯的名头了。据说是良将之子,父兄五人尽皆战死沙场之后,先帝垂怜收为义子,赐下国姓。 袁姓,单字陶。十五岁便随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一度封侯,拟为大纪北道的柱国大将。但后来先帝殡天,幼帝登基,被迫卷入了朝堂争斗,免了职务,回了长阳做个安乐侯爷。 “小东家在想什么。”袁陶露出笑容,替徐牧斟了一杯茶。 “这偌大的内城,能让我袁陶亲自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听着,徐牧脸色古怪,这话儿,常四郎总喜欢挂在嘴边。 “侯爷,今日没记错的话,是谈坊船和花魁的事情。”接了茶,徐牧平手扶起,遥遥相敬。 “这事情,昨日就替你办好了。若有空闲,直接去小运河那边,多问两句便成。” 徐牧心底,越发不是滋味。若是要花银子,多给点也无所谓,当场结清,离柜概不负责。 但听着袁陶的语气,分明是想着讨人情了。 “侯爷,这是五百两,先行谢过。” 徐牧凝着声音,从怀里摸了一袋金饼,小心放在台上。 “小东家是聪明人,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袁陶叹了口气,只取了一枚金饼,“一枚即可,我不过是传了句话,余下的且收回去。” “你怕欠着人情,我都明白。” 这一番话,让徐牧不由得心底放松。常四郎那边就吊了一个,再吊一个国姓侯,会玩火自焚的。 “稍坐吧,且当聊天。” “不胜荣幸。” 袁陶端起茶盏,淡淡饮了一口,抬起的目光,不断在徐牧身上打量。 “敢问小东家,内城的景色,比起望州边关来说,如何?” “更要美上几分。”徐牧冷静回答。 他还摸不清,面前的这位国姓侯,想要他做什么。 “依我来说,内城比起边关,要丑得多了。”袁陶语气寥寥,“在边关那头,尚且有筒字营这般的吊卵好汉。但你在内城,见得最多的,不过是趋炎附势的书生。” 捧着茶盏,袁陶突然笑起来。 “他们会说,我大纪朝国泰民安,兵威无双,自有万国朝贺。末了,还要作几篇酸掉牙齿的颂诗,巴不得入朝本奏,天下皆知。” “前些日,我见过几个想赚名头的书生,自诩弓马娴熟,可惜,上个马怕摔了,都要护卫又举又抱。” 袁陶说着说着,眼睛里有了悲哀。 “先帝那会,再不济也有十万纪卒奔边关。但现在,我如瞎子一般,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得清耳边,不时有魑魅之音,痛了人耳。” 徐牧沉下了头,一时不知该如何附声。 “这帮人啊,只想吃甜果子,却不曾知道,这根都要烂了。哪怕果子再甜,还能吃几秋?” “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先把树扶稳,再根茎里的蛀虫还有害病,都尽数治了。” 听着,徐牧心头越发古怪。 常四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位常公子的脾气,是说直接把树拔了,再种一株新的。 而面前的国姓侯,却要扶树,再想办法根治。 一个教他造反……另一个,要教他救国。 这算哪门子的倒灶事情。 徐牧有点想离开了,再听下去,指不定还要灌迷魂汤。 “小东家的事情,我听过一二。” 袁陶恢复了常色,起了身,又给徐牧斟了一杯茶。 “小东家当听说了,河州告急。七万北狄人开始围城,若是情势大好,我估计在后头,会有越来越多的狄人援军。” “侯爷,我不懂这些。”徐牧凝声道。 袁陶仿若未闻,继续缓缓道来,“我在边关里,尚且留有一支老军,皆是忠肝义胆之士。” 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果然,面前的袁陶,已经把头郑重抬了起来。 “想请小东家,替我去一轮边关,执掌这三千老军。” “侯爷,我何德何能。” “凭你,敢带着庄人打退狄人围庄。凭你,敢设伏杀尽二百骑。凭你所创的骑行之术。再凭你,同样是个吊卵的纪人!” “侯爷为何不亲自去?”徐牧喘着气,心头闷得厉害。 “我去不得,长阳里,多的是要盯着我的人。按着他们的意思,是怕我这个捡来的螟蛉子,会倚仗军功,谋朝篡位。” “三千人,北狄可有七万大军,侯爷是让我送死。”徐牧沉着声音。 即便真去了边关,徐牧也不会指望,那些边关将士,包括赵青云,会听他的话。 面前的落魄国姓侯,估摸着权利都被榨干了。 “确是在为难你。”袁陶郑重开口,“但偌大的内城,我找不到其他的人选。” “你的作用,是当一支奇兵,出奇制胜。若是真的事不可为……可遣散三千老军,自行回内城。” 徐牧沉默静坐,不知该如何接话。 “先不急,你还有时间考虑。这一轮的援军刚去,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还妄想着打一场胜仗再议和。” “等再大败一场,至少会有十余万大军再去驰援,那时候,才是你出奇兵的机会。” “若是不答应,侯爷会为难我么。”徐牧抬起头。 “不会。”袁陶站起了身,眼色里流露出失望,“你依然可以留在内城,捣鼓你的私酒生意,做个平安喜乐的小东家。” “但我知道,筒字营赴死守城的时候,你也尚在城里。” “忆我大纪河山,曾边关牢固,长城不倒。七百万大纪儿郎,操戟披甲,气吞万里如凶虎。” “莫要忘,你也是个纪人。” 徐牧并未回话,隐隐之中,面前又浮现出望州城头,狼烟和箭雨的交织。 “莫急,先好好想想。” 袁陶一个作揖,抬了手,将先前的金饼,压在了宴桌上。 “这一顿,算我相请。只愿不是离别酒。”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东家,切莫只做个看客 “小东家啊,切莫只做个看客。”走到门口,袁陶想想又回了头,声音复杂。 徐牧不明白,他只想做个酿酒徒,带着庄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但为何,都找上了他。 跟着常四郎造反,或者,跟着袁陶去救国。 仿若,没有了第三条路。 “侯爷,若有一日根茎都烂完了,当如何。” 袁陶沉默地站着身子,并没有因为徐牧有些叛逆的话,而有丝毫生气。 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我也不知,但我袁陶,是吃大纪朝的水米长大的。它没有让我饿死,我便不会弃它不顾。” “这些话,莫要在我面前,说第二轮。” “还有时间,若是想清楚了,去湖岛中间的书院寻我。” 袁陶有些微顿的身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徐牧的视线里。 徐牧艰难呼出一口气,冷静地重新坐下。今日的事情,可大可小,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 “徐坊主,无事吧?” “牧哥儿,刚才老周抱着我,不让我入屋!牧哥儿?”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周福和司虎,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无事,都谈拢了,花了五百两银子。” “这、这不简单呐,徐坊主!国姓侯都给你撑腰了!哎哟,他这几日来我这里吃酒,我招呼都不敢多打一个,生怕惹他生气!” “老周,国姓侯来的事情,莫要再和人提了。”想了想徐牧开口,袁陶在长阳里,被人处处打压。 这等事情,大概是越少人知道,便会越好。 “徐坊主,我哪儿敢,我谁都不提!” 徐牧点点头,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还未到午时,不如趁着时间,早些把事情办好。 “老周,出去一趟。” 没等周福回神,徐牧便带着司虎,匆匆往长阳东面走去。 长阳城里,共有三湖一河。三个湖泊,除了水榭书院的那一汪,余下的两个,都在皇宫别苑里。 唯有的一条运河,据说还是十年前,先帝动员了十万民夫,三年内赶工而成。传闻里,死了约有四五千的民夫,尸体就地解决,填了河堤。 站在河堤边上,徐牧往河里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回过了神。 “东家可是姓徐?”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从一艘途经的小坊船上,缓缓探出了头。 “徐姓,单字牧。” “嗷,总算是等到了。”肥头富商显得极为高兴,还不忘解释一番,“那位爷吩咐的,若是你今日不来,说不得我要在船上等二三天。” 徐牧有些古怪。 这袁陶权利都被榨干了,居然还有这等的号召力。 “小东家,且上船,上船细说。” 徐牧点点头,和司虎对视一眼后,四平八稳地踏着木桥,几步跳上了坊船。 刚入座,便有一个美艳的花魁,莲步轻移,稳稳送上了茶盏。瞬间,偌大的船房里,尽是扑鼻的茉莉香气。 “小东家若喜欢,今晚便让她给你侍寝。”肥头富商谄媚一笑。 “谈正事。”徐牧面色不变,“不知船主贵姓。” 讨了个无趣,富商也慢慢收敛了笑容,变得正色起来。 “叫我一声钟掌柜即可。小东家,你有所需,请但说无妨。” “也并无太多的要求,只需十日之内,请姑娘们在献舞之时,念唱一首劝酒诗。” “劝酒诗的话,我记得水榭书院那边,有两个文才不错的。” “无需,我自个写。” 钟掌柜怔了怔,第一次抬了头,认真打量了徐牧几番。 “若是如此,当无问题,恰好明日又是开市。” “劳烦钟掌柜,取来纸笔。” 钟掌柜拍了拍手,很快,又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小花魁,羞怯着脸,捧来笔墨纸砚。刚靠近,身子便贴向徐牧,拿了一锭松烟墨,目光含春地磨了起来。 “司虎,磨墨。” 徐牧皱着眉头,哪里不知钟掌柜的意思,估摸着是猜出了什么,想做巴结之事。 在旁的司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地抢过了松烟墨,放到手掌一拍,瞬间,乌色的粉状物,便挥挥洒洒地落入了砚台。 小花魁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拾起头上的堕马髻,匆匆便小跑出去。 钟掌柜咽了口唾液,这一时,彻底断了拉拢的念想。 “劳烦钟掌柜。” 待写好劝酒诗,吹干了墨迹,徐牧才平抄双手,递到了钟掌柜面前。 “字有些怪……还是能看清的。” “君不见,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钟掌柜细成眯缝的眼睛,蓦然睁大,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徐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天仙一醉三百杯。” “这、这是小东家写的?” “自然是的。”徐牧脸不红心不跳。为了把私酒生意推出去,他算是煞费了苦心。 “此乃天下第一诗文呐!这不比水榭书院的那些大才子好?”钟掌柜激动地起了身。 “劳烦钟掌柜。” “好、好说的。” “容某多问一句,这每日的坊船,能赚多少银子?” “我这里拢共有八艘,每日的话,二三百两还是有的。小东家,莫非也想换个营生。” “非也。”徐牧平静地掏出银票,数了三千两出去,推到钟掌柜面前。 这一下,钟掌柜才察觉说漏了嘴,那位爷的吩咐,他怎敢收银子。 “小东家,无、无需银子的。” “生意当有来有往,钟掌柜切莫如此。” 实打实的,徐牧不想欠着那位国姓侯的人情。 没等钟掌柜再推辞,徐牧已经起了身,带着司虎往船房外走去。 …… “三千两的银子,说给就给了。”湖岛的垂柳下,袁陶露出淡淡笑容。 “我有些明白了,为何小海棠会那么欣赏他。” 这偌大的内城,估计也只有袁陶,敢把常家的那位少爷,称为小海棠了。 “君不见,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多好的诗文。” “这样的人,却只甘心做一个酒坊小东家,不叫明珠蒙尘,简直叫暴殄天物了。” “小东家,敢乘风破浪否!” 无人应他,连顾鹰也不敢。唯有那两头淘气的黄鹂,又被声音惊到,扑了扑翅膀后,不满地掠到天空,直上云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边关的第二封信 桂月初八,长阳的天气尚好。 钟掌柜的八艘坊船,拢共十七个花魁,开始自西往东,循着小运河的水路,花枝招展地开始了献舞。 河堤上,多的是各种富贵公子,华袍书生,甚至还有官家人,都一时停了脚步,嘿嘿笑着看向河中央。 “君不见啊,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啊,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婀娜的舞姿,含情脉脉的春扇,再加上花魁们清亮的喉嗓。坊船才过了一轮,顿时,河堤两岸都爆发出疯狂的喝彩声。 按着徐牧的要求,钟掌柜适时抱出几坛醉天仙,用银锤敲烂了酒坛,瞬间,醇香的味儿,一时蔓延开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天仙一醉三百杯。” “东坊富贵酒楼,可预购此酒!每月只有五百坛,先到先得!” 人群一片欢呼喝彩。 不多时,聪明些的人,已经开始往富贵酒楼的方向跑去。 …… 河堤上,徐牧转过了身。只第一日,这场面便盛大空前,若是十日的话,估计醉天仙的生意,真要爆表了。 看来,不管是哪个年代,做生意,做大生意,当真要好好营销一番。 “徐坊主,矫情的话不说了,老周我喜欢你!”周福肥胖的身子,又把徐牧一下抱住。 这一轮,生意火爆的不单是醉天仙,还有富贵酒楼。 “周掌柜,单子你且记好,派人送到马蹄湖即可,莫要忘了定金。” “自然的,徐坊主放心!” 入长阳,总算是把醉天仙的名号,好歹打了出去,接下来,便是回庄酿酒了,哪怕后面有人使坏,但先前几轮的订单,也起码是一个很客观的数字。 “徐坊主,多来长阳啊!” 若是无事情,徐牧是真不想来了。不知觉间,他抬了头,看向湖岛书院的方向。 压在胸膛的心事,又一时闷得难受起来。 “牧哥儿,上车。” 徐牧拱手抱拳,辞别了周福,揉着微微发胀的脑袋,翻身上了马车。 司虎把缰绳打得飞快,待出了城,不多时,整座长阳的繁华,都消失在车轱辘碾起的尘烟之中。 …… “牧哥儿,你说长阳那些人,怎的不去打仗?” 瞧瞧,连司虎都明白“匹夫救国”的道理。 “富贵人都不喜欢打仗。” 司虎听得似懂非懂。 “催马吧,司虎。” 途经两日,徐牧和司虎两人,总算是赶回了马蹄湖。还未等下马车,徐牧便被面前的景象,惊得一时愕住。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马蹄湖边上的庄子,已经建得初具规模。随着窑炉里烧出的红砖,陈盛带着人,按着他的意思,围了挺大的一个半圈。 侧面看去,宛如一处小型城堡般。有箭楼,有弓窗,还有瞭望用的小瓮城。 虽然说还未彻底建成,但期待感,已然一下子拉足了。 “东家!” 见着徐牧回来,陈盛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几下小跑过来。 “东家,如何?都是按着东家的意思来建的。” “很不错。”徐牧笑了句,人多力量大,有百多个村人帮忙,这围庄的速度,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要彻底落地建成,还需要老长一段时间,毕竟只是初期,日后还需要加固,堆棱角之类的繁琐工艺。 “陈盛,三福他们回来了吧?” “回了的,带回来的九个村人都不错。只有那位打铁的,还是不爱与我们说话,吃了饭便睡,也不说起打铁炉灶的事情。” 徐牧微微皱眉,先前就知道陈打铁脾气古怪,却不曾想,古怪到了这等程度。 大概是,本事大的人,性格都有些孤傲吧。 “让他先休息一番,无事的时候,莫要扰他了。对了,官家那边来过人没有?” “官家?并未见到,不过这几日时间,来了很多要入庄看酒的,我没让他们进去。” “入庄看酒?”徐牧露出笑容,除了先前订酒的酒楼掌柜,这马蹄湖鲜有人来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去长阳做广告营销了。 四大户的手太长,会扼着他来杀,不会给丝毫机会。哪里来的看酒客? 估摸着,是官坊派来踩盘子的,又无证据,偏偏真怕他的庄子里,藏着剿匪的财宝。 “陈盛,这二日再搭几间酿酒的木屋。” 长阳那边,坊船花魁们的劝酒诗之后,没意外的话,会迎来一波短暂的订酒高潮。 这也是徐家庄的机会,若是把握得住,很有可能一飞冲天。 “明日派人去一趟常家镇,这一轮,要三百车粮食吧。” “东家放心。” “对了东家,那小校尉又来信儿了。”陈盛语气闷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 不仅是陈盛司虎这些人,当初一路从边关杀到内城的,对于赵青云,多多少少都有些动怒和鄙夷。 好不容易挣来的军功,却让他一个人吞了大半,还因此成了封号将军。 “那邮师跑得断了马腿,便与他换了一匹马。” “无事。陈盛,去忙吧。” 捧着书信,徐牧沉默地抠碎了红蜡,才缓缓打开信纸。 这是赵青云给他的第二封信了。相比起上一封,语气更要诚恳,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央求了。 大约的内容,还是同出一辙,无非是军情告急,跪请他出山,任作河州孝丰营第一席幕僚,出谋划策。还说了,若是取了胜利,定然会上奏朝堂,封官封赏。 在最后,还拉扯了当初一起杀敌的事情,言辞诚恳,就差没当面磕头了。 徐牧将信撕碎,面无表情。 他要的,并非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一句道歉。这信的内容里,却只字不提吞军功的事情。 并非是矫情,屠龙者变成恶龙,在徐牧看来,是一件很伤感情的事情。 “边关又要变天了。”立在风中,徐牧语气沉沉。 他这一生,只想平安喜乐,偏偏天不遂人愿。 袁陶教他救国,常四郎教他造反,还有个赵青云,拼了命地想他出山,再打下一份军功。 官差,侠儿,苦民,反贼……仿佛都与他无关,又仿佛近在咫尺。 徐牧揉着额头,陷入久久的沉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却月阵 酿酒的生活,如火如荼。不知觉间,离着从长阳回来,已经过了快四五日的时间。 除了私酒单子增多之外,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立在山风之中,徐牧却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山雨欲来,总是风满了楼。 “徐郎,莫站了,又要下雨了。” 小婢妻姜采薇,慌慌张张地取了油纸伞,刚替徐牧遮了头,紧接着,一场暴雨哗啦啦地砸在伞顶之上。 “下雨啦!收衣服啊!”陈盛敲着铜锣,沿着庄子来回奔走,不少熟睡的庄人,惊惊乍乍地起了身,用手拨了竹竿,将晾着的衣服,一股脑儿抄在了手里。 淘气的孩童,似要踩水闹腾,被自家的娘亲提了领子揪回来,不忘折下一小根竹枝。 陈打铁和老秀才,两人像疯子一样,勾肩搭背,站在塔楼上对雨狂饮。 司虎抱着劈马刀,拉着弓狗,喋喋不休地介绍着。 周遵在削木枪。 吕奉提着抓来的小兔,捂着头往屋子跑。 徐牧一动不动,立在雨中,不知觉间眼眶有了微微的湿意。他要的生活很简单,活下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便如眼前的一幅幅画面,日子平安喜乐。 “徐郎,雨大了。” “晓得。” 徐牧垂头一笑,捏住了姜采薇的手。 “跟着我,有无委屈。” “并无,奴家很幸福。” 两人站在雨中,任着外面的世界风吹雨打,一动不动。 …… 今日的河州,亦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刷着城外的官道,却刷不去满目的血迹。 赵青云披着虎铠甲,冷冷立在城头,不消一会,眼色里满是恼怒。 “那些狄狗怎敢的!” 即便是雨天,即便是官道泥泞,但千疮百孔的河州城前,蒙蒙的雨雾之下,狄人的数万大军,已然再度聚了起来,黑压压的人影,一时望不到尽头。 “内城来的西府三营呢?” “刘将军说,今日雨大湿重,恐染了风寒,让营兵休息去了。” “喊来!”赵青云暴怒,取了刀,狠狠劈在城墙上。 稍息,他才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着城墙上,冒雨修葺的民夫。才不到五天的时间,三千随军而来的民夫,便死了近千。 呜—— 呜呜—— 沉闷而悠长的牛角音,割破了雨幕,一下子乍然而起。城外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潮水一般,呼啸着往前扑来。 嘶马与弯刀的铮鸣,还有马弓崩弦的声音,越来越近,第一轮的崩石,已经从天而降,轰在千疮百孔的城关上,在雨幕中带出四溅的碎石。 数不清的民夫嚎啕大哭,要往城墙下逃命。 “不许乱!谁也不许跑!继续修葺城关!”赵青云脸色绷紧,抬刀斩死了三两民夫。 “狄人破城,尔等同样是死路一条!” “守城!” 轰隆隆! 崩石越来越多,夹杂着漫天的箭雨,疯狂落在城关之上。瓮城东边,跑不及的数十个民夫,被一大坨的崩石轰到,瞬间化成了血雨。 有吓得瘫软的士卒,又咳又呕,嚎啕着弃了长戟,往城墙下逃去。 仓皇集结的西府三营,共两万的人马,颤颤巍巍地立在营外,许久都不敢登城。 “敢问,列位可是驰援河州的援军?若不是,来日我便飞书兵部,问个清楚!” 赵青云立在雨中的城头上,喊破了嗓子,才终于让驰援的西府三营,提了一波胆气,抓了长戟和铁弓,仓皇上了城墙。 “城里若有老叟,寡居妇,牢犯,也同请上来城墙,修葺城关!” “违命者,立斩!” 雨幕之中,河州城外二十里,通往内城的方向。浩浩荡荡的逃难百姓,一眼望不到尽头。 “让开!都让开!” 七八骑官差怒声连连,骑着马,手里的朴刀不断抡下,将堵路的数十个百姓,砍得满身是血。 “河州府官的车驾,谁敢相挡!” 待冲出一条路,三四辆华贵的马车,才碾过积水与伏尸,继续扬长而去。 七万狄人围城,河州奄奄一息。原指望的援军,也不过两万无用步卒。 任谁来看,河州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破城在即。 官差们杀出的口子,不到眨眼的功夫,又被密密麻麻的百姓重新拥堵起来,一路嚎啕。 …… 内城,马蹄湖。 雨水之中,徐牧冷身站着,偶尔会抬起头,看着雨幕中三十余个庄人。 “首列举盾!”陈盛怒声大喊。 雨幕中,第一列的十人,动作杂乱地举起手里的木板。 “却月阵!” 十人往后缓缓列队,列成内弧的阵型。 “二列,马步平枪!” “呼!” 第二列庄人的动作,明显比首列要整齐,纷纷从木板盾的缝隙之中,把木枪架了出去。 “三列,抬弓!” 最后一列,十余个庄人,开始搭弓捻箭,作抛射状。 徐牧抬起头,看着远方雨幕中,骑着老马的十余骑人影。 “周遵,来冲。” “东家,晓得!”周遵抽了根木棍,虚晃了几下,开始单手打起缰绳。 “东家有说,这一阵谁赢,便赏银子百两!” “吼!” 十余骑老马人影,借着冲锋的势头,挥舞着手里的木棍,便往陈盛领队的却月阵冲去。 即便是老马,在缓冲加速之后,速度也逐渐威猛起来。踏过泥泞,溅起阵阵的泥水。 “牧哥儿,让我上,五十两,我只要五十两。”司虎看得难耐,不断哀求。 “司虎,先看着。” 徐牧沉稳不动,眸子里不断闪出异彩。 却月阵,是步对骑的经典剿杀。虽然说条件达不到,但也把烈马换成了老马。 “东、东家,近了。”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也蓦然睁大。 在马蹄湖的沙地上,十余骑老马的冲锋势头,已然越来越猛,离着陈盛那边的阵型,不到两百步的距离。 “挡!”陈盛亲自拾了块木板盾,扎着马步,挡在第一列。 “三列,飞矢!” 零散的无镞木箭,开始往十余骑老马抛射去。 按照徐牧的规则,只有一骑人影,在中了二三支木箭后,无奈地勒停缰绳,停在半途中。 “二列,戳出去!” 木板盾的缝隙中,十余根长木枪,迅速往前捅去。 有老马吃痛,掉了头便往后跑。但更多的老马,在冲锋势头之下,很快撞散了首列的盾阵,继而如狼入羊群,朝着二列和三列再度冲去。 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三十余人的却月阵,成了一片狼藉。 陈盛无奈地吁出口气。 “东家,这马儿冲杀,除非是事先挖了陷马坑,要不就铺上铁蒺藜,不然挡不得。” 徐牧沉默点头。 古往今来,冷兵器时代,骑兵都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北狄人擅长各种马阵,确实让人头疼。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雨一停,再加上二三日的曝晒之后,马蹄湖外的小路,一下子又变得平坦干燥起来。 酒香四溢的徐家庄,不时还传来青壮们苦练的声音。 按着徐牧的意思,谁也说不好岌岌可危的大纪皇朝,以后会发生什么,有必要训练一下庄人,哪怕作为护庄之用。 “东、东家,有人来!”弓狗坐在瞭望塔上,垂了头开口。 声音有些微弱,但徐牧还是听清楚了,皱着眉抬起了头。 并非是什么订私酒的客户,而是一骑人影,身子上穿着劲袍,压着竹笠。 等人影近了,徐牧脸上露出苦笑。 “小东家,我家少爷请你过去一趟。”常威勒停缰绳,高声大喊。 “常威,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我这儿还要酿酒,改日登门谢罪。” “我家少爷说了,今儿是他三十大寿,你若是不来,便是却了生意人的情分,下个月不留米粮给你了。” 狗曰的三十大寿。 当然,以常四郎的做派,估摸着是真有事情,至于米粮这些,顶多是溜嘴的玩笑话。 常家镇离着马蹄湖,并不算太远,半日的功夫,便去到了镇子口。 刚下马,徐牧便看见常四郎,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镇子外,依然是一张桌子一壶茶,喝得不亦乐乎。 “小东家,过来些。” 见着徐牧,常四郎笑着招手。 “小东家一来,常家镇蓬荜生辉。” “常少爷客气。” “且坐。” 常四郎捧着茶盏,亲自给徐牧斟了一盏。 “我与你说过,整个内城,让我常四郎亲自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表情无语。 在长阳的国姓侯也是,一开口,便先要扯这么一句。 “见过小陶陶了?” 捧着茶盏,徐牧怔了怔,没明白常四郎的意思。 “哦对,他叫袁陶,是大纪朝的国姓侯。” “见了,谈了笔生意。”喝了口茶,徐牧脸色不变。 “他一个落魄侯爷,和你谈个鬼的生意。”常四郎笑着摇头,“不过,你可莫要小看他,他要是一个生气,真能唤来十万纪卒的。” “常少爷,我不懂这些。” “明哲保身,无可厚非。”常四郎仰着头,舒服地灌了口茶。 “大纪兴武十一年,小陶陶最后两个兄长,战死在北狄人的铁蹄之下。朝堂里,有人要斩草除根,是老子仗着一杆枪,背着他,挨了十七八刀后,才逃了出去。” 常四郎微眯眼睛,似是在缅怀以前的那份好胆。 “后来先帝认他做了义子,事情才算好转。大纪兴武十五年,我常小棠终于考了状元。入殿谢恩,路过午门时,见着有一老忠臣,全家老小八十余口,被满门抄了斩。那时候我就哭了,哭完好久才入殿,并未谢恩,嘿嘿,便朝着那位宰辅崩了个屁。” “我先前与你说,是我老爹带了十万两银子去救我,但实则,是小陶陶跪在先帝的病榻前,跪了整整一夜,才免了我死罪。” 常四郎顿住声音,眉眼间,是散不开的失落。 “雪鹰喜欢渡山,锦鲤喜欢逆游,但都一样,不管黑的还是白的,能抓到硕鼠的便是好猫。” 徐牧平静而坐,短短时间,他突然间都明白了,不管是常四郎,还是袁陶,都不可论对错,错的,只有烂到了根的大纪朝。 “河州破城在即,百万难民想活,只能朝着内城的方向,一路逃下去。” 常四郎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给自己重新斟满了一杯茶。 “小东家可知道,即便河州危急,为何整个内城,也不过派了西府三营,两万余的人马。” “不知,我不懂这些。”徐牧摇头。 “不用防着我,老子敢谋反的事情,都不怕,你还怕我去官坊报了你不成。” 徐牧淡笑一声,只得捧起茶盏,沉默地又喝了一口。 “大纪朝的几个方向,那些个定边大将,可巴不得越打越凶。你让这些人驰援?沧州的说要打马贼,暮云州的说要抓拿侠儿,没用的,心里都敞亮着呢。朝堂上幼帝权臣,兵事不举,政事不修,外忧内患,没几年奔头了。” 徐牧心底微怔,他记得袁陶说,这一轮的败仗后,会有十万大军驰援。 真如常四郎所言,这十万大军从何而来。 “小东家,你边关入内城,可曾路过老关?” “似是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两百年不动用的老关,已经派人去修葺了。河州一破,便是漠南镇,继而一马平川。” “也只能重启老关,试着挡住狄人了。” “这一轮回去马蹄湖,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 “常少爷何出此言。” 常四郎起了身,目光灼灼看着徐牧。 “那我且问你,你会去救关么?” 徐牧抬头,眉头一时皱住。 “去或不去,都是你自个的事情。庄子若不放心,我会替你看着。” “常少爷,喝茶也会醉人么。” 常四郎努着嘴,顿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 “老子,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不管怎样,异族终究是喂不饱的狗。” “你只需要记住,你若是想打狗,我肯定支持。毕竟放眼这个大纪,没有比小东家更出彩的了。” “想清楚再来寻我,我有东西给你。” 徐牧没答话,一如既往地沉稳,起身微微作揖。 周遵已经牵来了马。 黄昏暮色之下,徐牧翻身上马,转过了头,满脸变得凝重无比。 二骑人影出了林路,没多跑几里,迎头便遇上了一支奔赴前方的营兵。 骑马的都尉似是刚饮了酒,难得提刀在握,借了酒胆,面色醺红地开口。 “武备营,我等便杀去边关,驱逐狄人蛮子!” 数百人的营军,习惯了自家都尉的酒性,并没有多理。这一轮,不过是按着兵部的命令,值巡内城五百里外的城关,以免太多难民冲入。 “武备营,老子问你们,敢不敢杀一场!” “驱逐狄狗!” “老子要做破狄英雄!老子要杀北狄大汗!” …… 夜色中,徐牧看了好一会,才调了马头,带着周遵,继续往马蹄湖奔袭而去。 上一世,他不懂所谓的家与国,不懂乱世草莽,不懂兵连祸结。 但他现在,好像懂了的。 就比如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一百四十七章 跟我回边关,打狄狗! 如常四郎所言,一段时间之后,从河州逃难来内城的百姓,越来越多。 即便如马蹄湖这样的地方,偶尔也会有零散的几个逃难百姓,跪在庄子之前,嚎啕着大哭,请求徐牧收留。 在确认了牙牌身份之后,徐牧不会诸多为难,留下人来,也算做了一轮好事。 “河州未破,但赵将军已经征召民夫守城,我们这些百姓哪里会打仗,崩石和箭雨一落,便吓得不敢动。死了的人,堆满了南城后面的乱葬岗。” 说话的逃难百姓,一时痛上心头,晕在了沙地上。徐牧皱着眉头,让陈盛把人送入庄子里,准备一份吃食。 遥想到喜娘那帮子的庄人,尚且还留在河州城外的荒村,徐牧不免一阵担心。 实则在心底,他已经动了去边关的打算。 但在去之前,他必须安顿好整个庄子。至于常四郎说什么会帮着照看,或许不是假话,只是若遭逢什么变故,自顾不暇的时候,徐家庄便是弃子了。 “东家,来了。”弓狗坐在塔楼上,语气沉沉。 徐牧眯起眼睛,抬起眼睛,看着马蹄湖外的野林子里,三两鬼鬼祟祟的人影。 “陈盛,可准备好了?” “好了的。” “去办吧。” 陈盛点点头,唤来三四个庄人,稳稳走入屋子里,不多时,便每人抱了一个古朴的木箱,小心地往后山方向走去。 多走几步,陈盛似是拐了一下腿,猛然间抱着的木箱,一下子落地,发出沉沉的“嚓嚓”声。 刺耳且清晰。 不出徐牧所料,原本藏匿在野林子里的三两人影,只消一阵,便立即鬼鬼祟祟地往路道跑去,取了马,朝着官道的方向,疯狂奔袭。 徐牧静静看着,久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手“露财”,是迫不得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渭城官坊的那帮子人,天天在找着马蹄湖老匪的暗桩,但到了现今,似乎还没有什么线索。 没办法,他只能提供线索了。只求这一轮的事情早些过去,免得他离开马蹄湖之后,会闹出什么祸根。 …… 约在大半日之后,十几骑的官差,终于闻风而来。为首的,便是那位老吏和胖官头钱木。 待官差们近了,徐牧还能看见故人田松,满脸委顿地跟在最后,并未是骑马,而是骑着一头病骡子,身上带着的,也只不过半截哨棍。 “徐东家。”老吏下了马,嘴角露出冷笑。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按刀的官差,也尽是一脸的倨傲。 “官爷这是何意。”徐牧皱住眉头。 “何意?好大胆的小东家,居然敢窝藏赃银!你的事儿,已经被人捅了!” 老吏显得怒不可遏,几口的财宝箱,那得多少银子。除了献给上头的,他们这帮子的人,至少能留下一小半。 差一些,便与富贵错身了。 “官爷,我还是不明白。”徐牧淡笑开口。这一出事情,若是不解决,始终是个隐患。 “莫要嘴硬!”胖官头走近,作势要抬起刀鞘。当发现徐牧身边,站着那位铁塔巨汉之时,心底一惊,吓得急忙回了动作。 他才忽然想起来,面前这帮人,可是杀榜剿匪的。 “你……窝藏赃银,罪证确凿。”老吏咽了口唾液,“自然,凡事都讲究人赃并获,且让开一些,我等入庄去寻。” “寻不到呢。” “官家做事,还要问你不成!” 司虎恼怒地抱了劈马刀,连着后面的陈盛二三十人,也冷着脸围过来。 “作、作甚,要作甚!”胖官头惊得不断后退。 “我等是官家!” 徐牧微微一笑,大手一扬,围过来的庄人们,都不岔地让出一条路。 “我等是官家人!”胖官头又重复了一次,才带着十几个面色不安的官差,往庄子里走去。 如他们,都听过徐牧杀榜的事情,三十个老匪,可是差不多杀了个干净。 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良民。若是良民百姓,见着有官家人,早就献茶献礼了。 “陈盛,搬张椅子给官爷。” 胖官头带人去寻赃银,留下了老吏,另有两个官差,而满脸伤痕的田松,正是其中之一。 “莫要讨好!”老吏冷笑两声,“找出了赃银,你的罪责逃不脱。” “若是一场污蔑,渭城的笔头吏就要换人了。” 徐牧懒散地应了一句。 他总是想活着,平安喜乐地活着,偏偏很多人想把他踩死。 他只能反抗了,顺带着把事情都解决。 “官头,发现了!”这时,一声欢喜的呼喊响起。 十几个官差,包括庄前的老吏,都疯狂地往前跑。 徐牧平静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 那几口的木箱子,原本便是放在显眼处,当然,里头没有一粒碎银,都是捡来的石子儿。 哐! 老吏气得把几口木箱掷在地上,满箱子的碎石,一下子滚了出来。 时至黄昏。 不仅是庄子地窖,树林,甚至是后山的每一处角落,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陈盛,去点几个火把,让官爷们看清一些。” 陈盛果真往后跑,不多时便举了几个火把,愤愤走来。 老吏并未来接,映着火把的亮堂,老脸之上,尽是不甘的神色。 “官家,不如今日入庄休息,明日再寻一轮。” “收队!” 老吏满脸气怒,又无可奈何,知道再寻下去,定然也不会再有发现。 连招呼也没打,匆匆让胖官头带着人,便往渭城回赶。 田松落在最后,趁着无人注意,对徐牧抱了个拳。可当他再度转身,才发现自个的病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瘫倒在地,满口白沫了。 “杀千刀的,自个跑回去!”胖官头扬起马鞭,往田松抽了两下,便不管不顾地带人奔袭而去。 夜色之下,田松顿了好一会,才狼狈地拾起半截哨棍,沿着延伸的小路,要往外走。 “田兄,骡子是我让人毒的。”徐牧叹了口气。 田松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莫回官坊了。” “徐坊主……我无处可回了。” “有的。跟我回边关,做一轮吊卵的好汉。” “徐坊主要回边关?回边关作甚?” “打狄狗。”徐牧语气沉沉。 在他的身后,司虎陈盛等人,也皆是一脸的萧杀之相。 夜风吹过,抱着哨棍的田松,一下子哭出了声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私兵公证 不用徐牧出手,约莫在一两天后,渭城的老吏以及胖官头钱木,尽被贬职,送去了暮云州做牢吏。 徐牧知道,那位国姓侯会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故而,这种时候撞上枪口的,很容易被顺手拔掉。 徐牧有想过,要不要摆四大户一道,终归还是放弃了。并非是仁慈,而是像四大户这种的,定然有一份底蕴在,磨磨蹭蹭的,指不定要交锋十几个个来回。 “东家,马儿送来了。”清晨,周遵周洛二人,带着十几个武行,从庄子外的小路,匆匆赶回。 购置回来的好马,足足有二十匹,算是一笔不小的生意。 “陈盛,去问问庄里的好汉,有几个懂骑马的。” 这一轮入边关,长路迢迢,动用马车的话过于累赘,只能骑马奔袭。 “挑了人,这几日便练骑行之术。” “另外,教的阵法也莫要忘。” “东家去哪?” “入长阳一趟。” 并没有再坐马车,从马廊里选了一匹之后,徐牧深吸了一口气,才带着司虎,有些不甚熟悉地夹起马腹,往马蹄湖外的官道奔袭而去。 天色入黄昏,才刚到官道,徐牧便远远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架马车,挡在了路前。 一个鹰钩鼻的大汉,按剑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只以为是剪道,司虎恼怒地取了劈马刀,便要打马冲去。 “司虎,停马。”徐牧勒住缰绳,眉头微微皱起。 这人他见过,似是那位国姓侯的贴身护卫。 “顾鹰,我讲过了,你的杀气颇重。” 袁陶咳了两下嗓子,从马车里缓缓钻出身子,饶有兴致地先看了司虎一眼。 “小东家,把这虎士让与我,如何?” “舍弟与我同生同死,可让不得。倒是侯爷,都这么晚了,还守在马蹄湖外的官道,莫非是等着我?” “听说了,你把渭城官坊的人骗了一轮,我便知道,你定了决心。此去长阳太远,我偏偏又等不及。” 袁陶昂起头,眼色变得期待起来。 “那么,你告诉我,这一轮的边关,去或不去。” 徐牧露出笑容。 “我只问侯爷,我这一轮,算官家人,还是算义士?” “义士。”袁陶吐出二字,又捂着嘴咳了起来,惊得护卫顾鹰,急忙替他披上一件大氅。 缓过了发白的脸色,袁陶才继续开口。 “我的三千老卒,已经去了官家的身份,所以,你只能以义士的身份,去做奇兵。” “三千老卒,侯爷真舍得。”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莫问,我会给你。”袁陶又咳了几声,才转身回了马车,捧出一份公证。 “国体崩乱,若放在先帝那几年,不管是哪里的门阀大户,都不能养私兵。我也时常在朝堂上有本奏,让陛下摒弃这等恶纲,只可惜老狐狸太多,我说不通了。” “便当我徇私了一回,这一份私兵公证,有兵部的录册,无任何问题。” “说起来,这偌大的内城,不曾讲过哪个酒坊庄子,会有私兵的公证。” 不说酒坊庄子,哪怕像四大户这种小世家,拢共私募的护卫,也不过一二百人。 “几人的私兵公证。” “刚好千人,可以有制式的武器袍甲。” 徐牧接过私兵公证,认真看了几番,“此一去边关,侯爷的老卒,便有三千人了,并不对数。” “那不同,你去了边关,大势岌岌可危,没人会查你这个。你回了内城,才需要这份公证。换句话说,你有本事,带着一千人回庄,愿意跟着你的,我不会过问。” “当真?”徐牧凝着脸色。 “当真,便算你的报酬。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至少要杀一位都侯,振奋国邦。” “都侯么。” 狄人都侯,相当于大纪的将军。少的能带千人之军,多的,则有万数,以部落人口为准。 “另外,这一轮的话,你不会有军功傍身。” “但你所获的狄马以及武器,回了内城,我会想办法帮你并入庄子里。” “财宝呢。” “能取多少,都是你的。” 徐牧微微点头,“侯爷,真是不怕我带着三千人的老卒,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小海棠看人很准,但我看人,比他还准。我信你,而且我信自己的眼光。” “这是我的暗牌,你带着他去边关的驼头山,找一个叫封秋的人。” 徐牧再度伸手,犹豫着接过了暗牌。 不远处,又有仓皇且嚎啕的边关难民,一路哭哭啼啼,皆是面黄肌瘦的模样,约有上百的人数。 适时有个老叟摔倒在地,吐了几口污血,便再也起不来,任凭着相熟的人,跪倒在边上,把眼睛哭肿。 “侯爷,我多问一句,望州城破之时,明明有八个定边营。” “三个营投敌,三个营被打烂,另外两个弃了袍甲,扮作流民逃回内城。” 一语说完,袁陶痛苦地捂着嘴,在晚风中咳得越发厉害。 “这一轮你去了边关,很有可能,会碰到投敌的三个营。若是如此,请你多杀一波,替七百万的大纪儿郎正名。” “明白。”徐牧垂下头,声音发沉。 “侯爷,雍关呢。” “征北将军李破山?”袁陶顿了顿,无端端地哭出声音来,“我大纪最后一位名将,死的……确是没有道理。” 不仅是袁陶,坐在马车上的护卫顾鹰,也变得虎目迸泪,急忙间侧过了头,不让人看见。 许久,面前这对主仆,才缓过了神色。 “不管是救国,还是救民,这一轮都要去。小东家,去吧,你如卧龙出潭,如伏虎下山。” 徐牧目光远眺,看着官道上,搀扶相随的逃难百姓。在日薄西山的景物中,渺小如看不清的蝼蚁。 他握起了拳头。 袁陶立在马车前,拱手长揖。 “我若死在边关,劳烦侯爷,顺手照料一番我的庄子。” “无任何问题。” 徐牧沉沉点头,勒过缰绳,准备回马蹄湖。 这时。 在深色的黄昏之中,又是一列马车,碾起沙尘徐徐赶了过来。 驾车的,赫然便是老熟人常威,一只手紧张地按着刀,另一只手,小心地打着缰绳。 不用说,马车里的人,便是枪棒小状元常四郎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谁敢言,我等只是大纪匹夫! “吁。” 常威沉沉喝了一声,将马车停住。不多时,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徐牧勒停了缰绳,脸色有些紧张。如袁陶和常四郎这两位,又相爱又相杀,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祸事。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微微的夜色之中,常四郎停下脚步,稳立在袁陶面前。 “吃了么。” “吃了。你呢?”袁陶笑着回答。 “回了再吃。” 常威和顾鹰两个,也大眼瞪小眼,若非是自家主子不允许,指不定要打一架。 “染了风寒,早些回去歇息。”常四郎系好了袍子,多走几步后,犹豫着回了头。 “大纪还在,我不会死。”袁陶依然微笑。 这句话有点歧义,常四郎立着久久,才沉默地点了头。 “小东家,且记着。” 袁陶上了马车,并没有入车厢,而是平稳坐在顾鹰旁边,任着满天的夜风,将他的每一缕发梢,都高高撩起。 即便面色都惨白了,还是对着徐牧,露出鼓励的笑容。 徐牧平举双手,骑在马背上,长长作揖。 “他是个好人,可惜生在了一个坏的皇朝。”常四郎回了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小瓷瓶,往离开的马车掷去。 似是早料到了一般,坐在马车里的袁陶,轻功掠出马车几步,伸手接住了瓷瓶,又很快掠回端坐在马车里。 “常少爷……为何不当面相赠。” “当面他不会要。离得远了,看不清各自神情了,才能像个老友。” 徐牧心底无语,估摸着只有天下太平了,这两人才能坐到一起,吃吃酒饮饮茶。 “他给了你什么。”常四郎有些发闷,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随便折了一根茅草,便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千人的私兵公证。”知道瞒不过,徐牧索性坦白。 “很不错的东西。我也说过,会给你一些东西。” “常少爷,不用如此。此一番去边关,是顺着侯爷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多杀几个狄狗。” 言下之意,常四郎明面上,不过一个大米商,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听我讲。”吐掉茅草,常四郎抬起目光,看着车轱辘碾出的泥印子。 “大纪是只病犬的话,异族便是头凶狼。不过从哪方面说,我都不想异族入主中原。” “或许会议和。”徐牧犹豫了会开口。 “你傻啊!哪怕议和,三两年后凶狼越壮,病犬越弱,没指望的。” “我先前就与你说了,这烂了树根的,没几年奔头的。小陶陶要救国,怎么救?当然,办法是有的,除非他改朝换代,自个做了皇帝,再把整个江山社稷都洗一遍。” “不过,依着他的脾气,不用想,哪怕跪死在金銮殿前,也不会望一眼龙椅。” “乱世忠臣……向来下场都不好。” 常四郎叹出一口气,目光一时微微委顿起来。 “去吧,路子怎么走,是以后的事情。做黑还是做白,我也懒得拦你了。这一轮,便当还了我人情。” 常四郎搓了搓胸膛,“带人去到千里外的老关附近,见着一片梅子林便入几里,在那里,我给你留了八十个侠儿,跟你一路去边关,以后怎么调度,便是你的事情。” 徐牧怔怔抬头,看向常四郎,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 “莫猜了,你猜不透的。死在了边关,你的庄子,我替你看着。” 徐牧沉默点头。微微想通了,侠儿起事斩皇朝,若是没有幕后,那才叫一个奇怪。 常四郎叉着腰,吐了口唾液,才意犹未尽地上了马车,连告辞都懒得说一声,便让常威调转车头,离开了官道之前。 “牧哥儿,怎的一个个都跟闹鬼似的?” 不仅是司虎,连徐牧此时,心头也颇有无语。 “回庄吧。” “牧哥儿,我们是不是要去边关打狄狗了!” “是。” “我要杀十个百夫长!千夫长!” “还有都侯。”徐牧补了一句,语气沉沉。 “牧哥儿,都侯是个甚?” “狄人将军。” “哈,那我多杀几个!” “好,到时候,哥儿给你掠阵!” 两骑人影,在扬起沙尘的小路上,一路往马蹄湖方向急奔。 …… 等回到马蹄湖,天色已经整个暗了下来。但知道徐牧没回,姜采薇特地让人多亮了一排火炬。 “东家回来了!” 巡守的陆劳,骑在马上兴奋大喊。不多时,周围也有越来越多的庄人,聚了过来。 “东家,无事的吧?听说外头有难民入了内城,颇有些乱了。” “无事。”徐牧笑了声,让人把马牵去马廊。 “东家,夫人让留了鱼汤,我这就去热了。” “东家,今日吕奉带人上山,打了头山猪。我替东家去取熟肉,虎哥儿也有份。” 徐牧心底有些温暖,外头世界再乱,但在马蹄湖的小庄子里,都似家人一般。 “徐郎,暖、暖身。”姜采薇捧着两碗热茶,先递给了司虎,再端着碗,走到徐牧面前。 徐牧静静接过,连着两口喝了个底。 在不久之后,他便要踏上边关的行程,生死未卜。而他的小婢妻,将留在庄子里,倚门相望。 但凡生活安乐,谁又愿意背井离乡。 “陈盛,去把庄人都喊来。” 陈盛似是猜到了什么,点点头,迅速往庄子里跑去。半个时辰之后,在亮堂的火把光之下,一百多的庄人,不分妇孺老弱,都站在了湖边的沙地上。 “且住。”徐牧吐出二字。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最淘气的孩童,也乖乖地收了声音,认真地站在父母身边。 如他们这般的年纪,都听过自个东家的故事。像什么一剑杀死三十个老匪之类的,比比皆是。故而,他们会很崇拜。 徐牧抬起头,注目着前方的庄人。很多时候,他都在问自己,带着这么多的庄人,他要如何活下去,如何平安喜乐,如何搏一份足够安度一生的富贵。 他似无根的浮萍,似丧家的野犬,但又如何,吊着卵的好汉,敢火中取栗,敢虎口拔牙,敢拼敢杀,敢走出一条亮堂的大路。 “听我讲。”徐牧凝住声音。晚风把他的头发撩起,吹得袍角拂动。 小婢妻从后取了件暖袍,披在他的身上。 无数的庄人,都一时间抬起了头,目光灼灼看着他们的小东家。田松亦在其中,满是伤疤的脸,此时显得无比坚毅。 “我等都知道了,边关兵祸,百万难民逃入内城。” 有几个后加入的难民,听着徐牧的话,一时痛哭起来。 “莫哭,昂起头。”徐牧语气沉顿。 “生在乱世,并非我等的错。但老父无天伦之乐,妻儿无果腹之食,便是我等的错!” “北狄人若破城南下,便是一场乱世。” “不问人间太平,这一生,我等只问心头无愧!” 徐牧咬着牙,面色愈渐发沉。 “明日一早,本东家便二千里北去边关,有相随者,请往前十步。” “若能金戈铁马,破虏杀敌,谁敢言,我等只是大纪匹夫!” “吼!” 无数的庄人,喉头发出狂吼的声音,身子健壮者,纷纷出列十步,面色上,尽是遮不去的坚毅与萧杀。 第一百五十章 辞家破贼 火把的亮堂,久久不息。 晚风之中,徐牧抬起了目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十个青壮。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陈盛。” “东家,我不……看庄子,我要跟东家去边关打仗。”陈盛红了眼睛,紧张地开口。 徐牧怔了怔,有些好笑。 “我原本就想让你去。” 陈盛顿时狂喜起来,几步跑到了徐牧身边。 “吕奉,陆劳。” 吕奉和陆劳两个,刚要满脸欢喜地跑近。 “你二人……留在庄里,若是有事情,便去常家镇那边,让常少爷帮着。” 吕奉和陆劳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才一脸无奈地往后退却。 徐牧心头也有些无奈,在当初,五个赶马夫拜他为东家,便注定生死相随。 陈盛,周遵周洛,另外两个,则是吕奉和陆劳。这五人,说是他的老班底也不为过,都是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好汉。 “田兄,随我一起。” 田松正着脸色,即便身子还有些伤,但依然稳稳走了出来。 这一路去边关,定然要骑马奔袭,三十匹的好马,徐牧不想都带去。 何况,到时候还有袁陶的三千老卒,以及常四郎送的八十个侠儿。 再点了十几个青壮,足够了二十之数,徐牧才挥了手,让庄人先散去。 “陈盛,带人下去准备,不仅是二把木枪,还有铁弓箭壶,都要准备多一些,另外,每人带两套麻面。” “东家放心。” 陈盛刚往回跑,便被吕奉和陆劳两人捉到一边,先揍了二三拳。 晚风之中,火把终于燃到尽头,让马蹄湖周围的夜色,再度暗沉沉起来。 “回去吧,今夜早些歇息。”徐牧叹了口气,抓起小婢妻的手,便要往庄子里走。 让徐牧奇怪的是,小婢妻姜采薇,垂着头一动不动。 “怎的?莫要担心,这一轮问题不大。” 每次都这样说,但还好,每次都死里逃生了。 “对了,那四个财宝箱的位置,我且告诉你。” 徐牧指了个方向,忽然又觉得不对,自己仿若在交待后事了。 果然,姜采薇一下子红了眼睛,抱着他哭了起来。 徐牧心头发酸。边关烽火连天,谁敢说一路平安。何况,姜采薇当年,也是从难民堆里走出来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危险。 “莫哭,我很快便回——” “徐郎,留个种。” 姜采薇昂起头,脸色变得无比认真。 徐牧一时怔在风中。印象中,小婢妻向来是个脸皮子薄的人。这段时间,因为庄子内外的事情,很多时候,他都没有顾及小婢妻的心事。 “徐郎,留、留个种!”姜采薇红着眼睛,站在夜色中,再度泪雨梨花。 徐牧带着微微哭腔,应了一声之后,将楚楚可怜的姜采薇抱起来,往旁边的林子里走去。 古人有寄相思的说法,他不在,或者他死在了边关,小婢妻该如何,这一生又要怎么撑下去。 不得而知。 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最大的念想,无非是带着小婢妻,一路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没有指望一击即中,徐牧抱着姜采薇,两个人在夜色之中,融化成一团。 很久以后,徐牧即便身在边关,依旧还记得清楚,这一夜的时间,姜采薇在他耳边,那副呢喃的哭泣声。 …… 清晨,裹着露水的雾霾,开始打湿人的眼眶。 姜采薇盘起了惊鸿髻,穿起了一件秀梅的新襦裙,站在晨风之中,替徐牧慢慢系上袍甲。 烈马在旁,撒娇似地吐着鼻气。 系完袍甲,姜采薇小心地抬了手,将一枚平安符,嵌入袍甲的衣领里。 “我不在庄子,若遇着大事情,便往后山跑。后山的南面有个山洞,我放了些干粮在的。” 姜采薇倔强地摇着头,“我便在庄子等你,替你看着家业。私酒的生意,也想办法多做一些。” “有些傻……”徐牧心头发涩,一把将小婢妻揽入怀中。 “前路不知归期,徐郎若半年不回,我、我便带人入边关去寻。” 徐牧紧紧闭上眼睛,忍住了掉泪的冲动。 “等我回了,便去长阳总司坊,许你为我徐牧正妻。” 姜采薇咬着嘴唇,点点头。待徐牧牵着马,没走出两步,她便红了眼睛,站在晨曦中,捂着嘴小声呜咽起来。 徐牧咬着牙,并无回头。 二十骑的人影,皆已经系上袍甲,取了刀枪弓箭,告别双亲妻儿,满脸萧杀地尾随在后。 “我等辞家破贼!不枭狄狗,誓不还!” “东家曾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死谢苍生,吾等皆不做匹夫!” “敢去否!” “同去!” 二十余骑的烈马,再无任何停顿,扬起漫天的沙尘,往莽莽前路奔袭而去。 姜采薇跑到路口,整个人哭花了妆。在她的身后,诸多的庄人们,也齐齐躬身,长拜不起。 “我儿李破山,天下第一名将!” 老秀才醉醺醺地要跨出楼台,若非是旁边的陈打铁拦住,估摸着便要摔个半死。 微风之中,陈打铁眯起了眼睛,看着前方渐去的人影,一时陷入了沉思。 …… 长阳城。 坐在垂柳之下,袁陶咳得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才端稳手里的药汤,一口气喝尽。 “主子,小东家已经去边关了。” 袁陶并未答话,转了头,裹紧身上的大氅,静静看着面前的湖光水色。 许久,才沉沉起了身。 “顾鹰,顾好小东家的庄子,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你便动刀!出了祸事,自有我来扛!” “主子放心!” 常家镇。 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咬着嘴里的馒头。不时目光远眺,看着前方蜿蜒的林路。 “少爷若想去送,该早些的,小东家都走远了。” “老子才不送。”将馒头整个咽下,常四郎才悠悠吐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他去边关,不仅是顺了我和小陶陶的意思,更是要谋一条出路。” “这世道哪儿都是黑的,小东家要起势,这一轮的二千里边关,便是迈出去的第一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色苍凉 踏踏踏。 二十余骑清冷的人影,沿着纪江边上的官道,急急奔袭。 “停马。” “呼!” 徐牧骑在马上,冷然回过头,看着后方的景物,再往前二三里,他们便算出了内城。 离内城越远,官道便越发狼藉不堪。徐牧仅转头看了几眼,便发现至少六七具死尸,抛在路边。 有半死不活的逃难百姓,嚎啕着从旁经过,可怜兮兮地扬起手,伸向徐牧等人乞食。若放在以往,他们定然不敢招惹强人,但这般的岁月,这般的饥饿,已然都顾不得了。 “陈盛,送些干粮。” 陈盛点点头,从马腹下的包袱,取了十几个杂粮馒头,还未送出去—— 转瞬间,四周围尽是呼天抢地的嚎啕,朝着他们扑来。 “东家,人太多了。” “只留二日的,都送出去。”徐牧声音发沉。 没有干粮,他们这二十余人,有刀剑弓箭,自然有的是办法,但这些难民,伤痕遍布,奄奄一息,连步子都迈不稳了。 “东家,朝廷怎、怎的不赈灾!”陈盛气得怒叫。 徐牧没有答话,凝着脸色,让二十余骑人马收拾了一番,继续往前赶路。 在他们的后头,难民堵成了一大圈,不断疯抢着吃食。 往前又赶了一程,没了纪江的流淌,地势越发荒芜,不说林木,连棘草都被人拔光了。 一株扒了皮的老树,曝裂的树干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牙印子。 “东家,那些人在挖荸荠。” 荸荠,也叫马蹄子,埋土很深,单单用手来挖的话,人会极累。 此时,便有数百个难民,黑压压的一大群,蹲在即将干涸的沼地上,一边哭着,一边拾了枯枝树杈,不断往泥地里刨。每每刨出一个荸荠,便会引来数十人的争抢。 抢到手的人,顾不得扒去泥垢,乌黑的一小坨,整个咬入嘴里,吃得满嘴是血。 即便如此,还不断被旁人用手抠着嘴巴,试图从嘴里抠出来。 “东家,我、我看不下去了。”陈盛虎目迸泪。 “先走。”徐牧咬着牙。 他想起了常四郎说过的话,大纪朝并非是灾荒无粮,而是天下间七成的粮食,都不知去向。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 但凡朝堂上还有些良心,这时候都该赈灾了。这难民的惨状,与长阳的富庶,是何其的格格不入。 “我说了走!”徐牧低喝。 二十余骑人马,才收回了沉默的目光,只将滔天的怒意,落在了马鞭上,将烈马赶得飞快。 从内城去老关,至少有七百里的路程,即便是再快,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夜色渐深,一群人只得避入林子里,起了篝火,暂做休息。 “长弓,去高些的树木值夜。” 裹着灰袍的弓狗,点了点头,迅速爬上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寻了截树杈子坐下。 “附近的树皮,都被人扒光了的。明明这里离着内城,便不多远。”在这个问题上,陈盛还在怒不可遏。 徐牧心底叹气,越接近常四郎和袁陶这些人,他越发明白,这个世道是何等的残忍。 “莫理,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一行人点头,安排了值夜人手后,正要休息一番。却不料,还未过多久,在树上微酣的弓狗,一下子蓦然抬头。 值夜的周遵几人,也匆忙往回走来。 “怎的?” “东家,有难民围过来了!” 徐牧皱住眉头,北去二千里,沿途难民成殇,他原本就不指望一路通达。但却始料不及,这些难民会如此疯狂。 二十个带刀大汉,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东家,人靠近了!”陈盛咬着牙,走到徐牧身边。 “骑马离开。” “东家,这些人堵了路子!” “抬刀!”徐牧眼色发沉,低喝一声之后,自个从腰间拔出来了长剑。当初从边关过来,他早已经知道,难民饿到极致,是何等的疯狂。 锵锵锵,二十余人,缓缓退到马匹附近,抽出了负在背上的朴刀。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隐隐发亮。 喀嚓。 枯枝被踏断的声音。 不多时,攒动的人影,缓缓聚了过来。 一个光头大汉,不知吃了何物,满嘴都是油水,肚子圆滚得像妊娠期一般。 他仰起头,抹了一把嘴巴,顿时整张脸都变得油腻腻起来。 在他的身后,几十个难民同样吃得满嘴流油,落在阴暗处的一些,还抱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垂髫小儿。 “东家,人食人……” 周遵在边关之时,曾有一次出庄打探,回来便坠马发呕。 徐牧手掌微颤,并非是害怕,而是痛心。先前在望州,第一次出城收粮食,便遇到了难民帮,差点被堵死在半途。 不管怎样的环境,恶人,永远是恶。 对面的光头大汉,睁圆了眼睛,看着徐牧等人后面的马群,随即尖声大笑。 目光无神,牙齿发乌。 “先前打了头狍子来吃,这会儿,又、又要吃马了。”光头揉着自己的肚皮,稍了稍,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喊起来。 情绪无常,俨然一个疯子。 这赤秃秃的山头,连树皮草根都拔光了,哪里来的狍子! “杀过去!”徐牧咬着牙。 二十余人的青壮,早就愤怒不已,在陈盛这几条好汉的带队下,挥舞着朴刀,朝着难民帮杀了过去。 仅仅一个照面,便有七八个疯狂的难民,倒在血泊之下。 “吃、吃马肉,这是马肉,马肉便不咸了——” 徐牧动怒,往前连着戳了三式,鲜血迸溅而出。还在胡言乱语的光头大汉,吃痛地哭了起来,似是打了一个饱嗝,呕出一坨指头模样的肉块,吐到徐牧身上。 徐牧冷冷回了剑,将身上的污秽掸掉,沉沉立在夜风之中。 几十人的难民帮,这时候已经生了惧意,倒下十几个之后,余下的人,都哭喊着往前狂奔。 “东家,孩子都救回来了。”先头的几个庄人,各自抱着一个孩子,声音嘶哑地走回来。 “牧哥儿,这些娃儿都生病了。” “不是生病。” “东家,我去拿些吃的。”陈盛匆匆跑了一轮,取来几个馒头,刚递到其中一个孩子的嘴边。 孩子急忙张嘴,馒头还没入口,却“嗝”的一声,干呕得连连大咳,脸色惨白。 在场的人,心底都是一痛。 “上、上马,赶去前方的镇子。”徐牧回了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觉得整个大纪的夜色,变得愈加苍凉。 第一百五十二章 枯草里的侠儿 奔袭的马蹄声,不时回响在官道之上。 一夜过去,徐牧一行人,才堪堪赶了一百多里,来到一个小镇子前。 庆幸的是,面前的这处小镇,俨然是作为了中转,新建了驿馆,有数百人的营兵,持着长戟来回巡哨。 也难怪附近,并无太多疯狂的难民。 “陈盛,你带人在此地休整,我先入城一趟。”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领了几骑人马,各自带了孩子,在出示了牙牌之后,方能入得城里。 比起外头的灾祸,镇子里还算安稳,零零散散的,还有酒铺食肆,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钱庄。 “周遵,去看看有无武行。” 跟随来的周遵,点了点头,带着另一骑人马疾行而去。 徐牧沉着脸色,左右看了看之后,才在最近的食肆里,买了些干粮和水袋,另要了一个食桌,点了些清淡的米粥。 这一会,带着的几个孩子,才算是彻底放开来吃,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 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东家,人带来了。”周遵喘了口气,领着三四个健壮的大汉走入。 “可有武行公证。” 为首的大汉,急忙拿出公证,让徐牧瞧了个仔细。 “马蹄湖?可是渭城那边的?” “自然是的,这一轮,送家里几个娃儿回庄。” “小东家给多少银子?” “先给五两,回了庄子,多给三十两。” “接了。”几个武行满意地笑起来。 徐牧并未立即掏钱袋,相反,语气一下子变得沉沉。 “你应当也看出来了,我等带刀带弓,并非是普通人,若是列位动了歪念,我这几个甥儿回不到庄子,天涯海角,你等也莫活了。” 司虎在旁,适时抬了手,拾起一块压桌脚的石块,仅放在手掌里捏了几下,瞬间化成了齑粉。 几个武行吸了口凉气,高报酬以及这副手段,这样的人,自然惹不得。 “小东家放心,定然不会有差错。” “那再好不过,带着这份书信,交给马蹄湖庄子的夫人,便能领齐酬金。” 这歪歪扭扭的字迹,估摸着整个大纪,也只有他这位穿越人士,会写的这么丑了。 徐牧分出一袋干粮,递给一位大些的孩子。 那孩子刚接过,便立即跪在了地上,冲着徐牧“砰砰”磕头,后边的几个孩子,亦是如此。 “且去吧。” 几个武行把孩子扶起,对着徐牧一个长揖,才沉沉踏了脚步,往食肆外面走去。 “牧哥儿,我等如何?” “继续赶路。” 镇子里太多营兵,若是他们二十余人都入城,指不定要被严查,索性先离开再说。 出了镇子,寻回陈盛等人,二十余骑人马,才重新踏上征途。 …… 三天之后,好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老关附近。 如常四郎所言,这处原本荒废的老关,已经在重新修葺,至少有数千的民夫,不断吊着绳子,攀着高耸的老关城墙,战战兢兢地补着墙泥。 “东家,那几个是死了?” 循着陈盛的声音,徐牧抬头看去,发现偌大的关墙之上,至少七八个的民夫,被绳子吊在半空,四肢虚张,每每被风吹动,便会随风微微晃摇。 这模样,不知死了多久了。 “寻梅子林。”徐牧转了头,如这样的惨状,这一路过来,数不胜数。 他有时候会生气,为何穿越而来,并非是大纪皇帝,或者某个权臣,这样的话,尚且有机会清洗一番社稷,救国救民。 但他只是个棍夫,即便一路小心翼翼,到了现在,也不过一位名不经传的小东家。 二十余骑人马,重新踏起烟尘,远离了官军巡哨的范围,往官道右侧的野地奔去。 估摸着是临近老关的缘故,附近的棘草林木,尚有一份生机在。但同样有零散几拨的难民,偶尔在林间冒头,扒着树皮和草根。 “怎的还不赈灾!”类似的话,陈盛一路上不知提了几次。 徐牧也脸色发沉。 若是知道是哪些人藏了粮食,他真恨不得,带着司虎上门杀一波。 “东家,那是梅子林?” 徐牧抬头来看,发现离着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满目狼藉的小树林,光秃秃的,唯有一些林木最高处,一些枯皱了的生梅子,在风中微微吊着。 “哥几个,催马。” 踏踏踏,二十余骑人影,循着梅子林的方向,继续往前赶路。未到黄昏,在越过一大片的干地之后,在一汪即将干涸的潭子边,缓缓停了马。 隐约可见十余间茅草屋,若真是侠儿,天知道这帮人怎敢的,在老关的营兵眼底下,这般好胆。 徐牧下了马,走入漫过膝盖的枯草里,抬头目光四顾。 有风吹过,脚下的枯草随着风向晃摇,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名的野鸟越飞越高,转瞬间消失不见。 喀嚓,踏到一具白骨,徐牧微皱眉头,继续往前走。 “东家,这有些不对,该抬刀了。”陈盛凝着声音,带着二十个庄人,缓步跟在徐牧身后。 徐牧抬着手,示意别轻举妄动。 沙沙沙。 似是有数不清的人影,正踏着枯草而来。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徐牧冷着脸,沉声高呼。 呼。 不多时,数不清的白衣人影,从枯草里腾跃而出,在微微黄昏的天色中,一个个的,宛如天仙洛凡一般。 为首的那位中年男子,五官俊朗,英姿焕焕,手持一把撑开的伞剑,从半空徐徐落下,落到徐牧面前。 “马蹄湖小东家?” “正是。”徐牧拱手长揖。 中年男子收了伞剑,沉沉看了徐牧几眼。 “可有公证。” 徐牧犹豫着,递出去自己的牙牌。又非官家,查什么公证。 在后头的陈盛等人,也脸色微顿,赶到徐牧身后。司虎抱着劈马刀,铁塔般的身子,遮去了半边残阳。 弓狗伏在枯草里,二指已经捻去箭壶。 “陈家桥拜见东家!”让徐牧始料不及,中年侠儿辨认了徐牧的牙牌后,蓦然间屈膝半跪,双手抱拳。 “我等拜见东家!” “拜见东家!” 偌大的枯草地,四周围之间,想起了声声洪亮之声。 徐牧怔在原地,许久才如梦方醒。常四郎这造反头子,是真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再回漠南镇 拜完东家,一大帮的人马休整之时,陈家桥开始语气沉沉。 “东家,这一轮的时间刚好。” “内城一带,得到的消息,是从西北疆召回的十万纪卒,开始奔赴边关。” 徐牧微微皱眉。当初袁陶便说过,当十万援军开始奔赴边关,便是他出奇兵的时候。 他原来还以为是唬人。毕竟按着常四郎的说法,如今的大纪,等同于割据局面了。 “西北疆?” “都是些老兵户,前几年便说散户回乡了,但磨了许久,这些老兵户磨白了头,还是走不得,住在军寨里混吃等死。” 徐牧有些糊涂,“陈先生,为何这内城,偏又不见兵户制。” “不一样,西北疆那边是老问题了,百年前闹过几波叛乱,朝堂这些狗货才想了法子,把流民牢犯迁过去,作为辅军。二三辈过后,却不知养出了十万兵户。” 陈家桥语气愤然,“这些个兵户,能打什么硬仗,这大纪朝堂,算彻底烂完了。我先前还是个大吏时,便去过一趟西北疆,那军寨里的营生,真叫一个惨呐。” “陈先生以前还是大吏?” 陈家桥面无表情,“兴武二年的甲科,发去做了个大吏,没干两年,就练武杀人了。” 甲科,至少是百人之内的排名,放眼整个大纪,已经很不得了。再想到常四郎那个妖孽,居然还考了个状元,这都叫什么事情! “不管怎样,这一轮即便是老兵户,但好歹有十万的人数。若是按着我的意思,定然不想帮这烂疮朝廷的。” 陈家桥顿了顿,重新抬起了头,目光里涌出坚毅。 “但少爷说,我等并非是救国,而是在救民。杀一百个贪官,也不如救这一轮的边关烽火。” 不得不说,常四郎确实看得透彻。 “你家少爷,确是个妙人,怪不得你们如此卖命。” “东家,不对的。我等这八十人,往后只归东家调度。除非是说,我等能从边关活着回来。” 话题有点沉重,徐牧突然不想谈下去了。 “陈先生,你们可有马?” “有的,约有五十匹,都藏在林子里。” “还好。” 徐牧松了口气,若是这八十个侠儿无马,去到边关那边,不知要磨蹭多久。 这一路过去,碰到镇子马场的,只能再花些银子,多买一些了。 “东家,今夜且好好休息,我自会安排人手值夜。” 徐牧点头,这连日的奔波,身子也隐隐有点吃不消,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一番。 “离着老关太近,无事的吧?” “无事,那些狗官兵都是瞎子,怕脏了鞋,不会走这么远的。” 这一句,让徐牧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索性什么也不想,寻了地方开始休息起来。 …… 清晨,清风掠过山岗,吹得荒芜的山头,有了“呜呜”之音。 徐牧睁开眼睛,面朝着当头的晨曦,舒服地吐出一口浊气。 枯草地上,陈家桥已经让人牵来了马匹,八十余个侠儿也弃了白袍,只穿一件贴身的劲衣,把武器藏在马腹边的褡裢里。 陈盛也让随行的庄人,迅速集结完毕。 拢共一百余的人马,在徐牧一声令下之后,朝着官道边的小路,怒吼着奔袭而去。 小半月的时间,一百多条好汉风餐露宿,终于赶到了漠南镇。 “东家,回、回来了!” 陈盛激动地跳下马,抚着脚下的沙地,泪流不止。连田松也忍不住,屈膝跪倒在地,远眺着望州的方向。 余后的,亦有不少边关的庄人,也纷纷走出来,久久沉默。 漠南镇,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入了漠南镇,便相当于到了边关,反之,出了漠南镇,则相当于离开边关。 徐牧眼色微凛,抬起头,远远的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团团笼罩在河州方向的烽火黑云。 “陈先生,可曾听过驼头山?” “驼头山?”陈家桥认真想了想,“东家,我并未听过。” “先入镇吧。” 这一趟来边关,按着徐牧的意思,是不想让官家知道,至少,在那十万老兵户没到之前,他不想有任何惊动。 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理由,河州的守城大将,是赵青云。 在漠南镇,徐牧没有太多顾忌,由着上百余的人马,稳稳跟在身后。并不同内城,边关民风彪悍,甚至有大些的武行,会拢到二三百的人数。 “东家,这镇子不同先前了。”陈盛叹着气。 当初离开漠南镇之时,他们一行人还特地停留了些时间,虽然比不得内城那边,但也算人来人往,应有尽有。 但眼前的景象,哪里还有什么生气,尽是一片死气沉沉。行人零散,已经没有铺子开门了,七八个难民挤在一间肉铺前,疯狂扒拉着木窗子。 病了的人,浑身发抖地缩在巷子里,不时发出撕裂胸膛的咳声。 瘦弱不堪的落单野狗,来不及跳上墙头,便被三四条大汉逮住,一下子打断了脖子,鼓着大大的狗眼死去。 有白净些的瘦弱孩童,要多走几步,便被娘亲吓得一把抱住,抱入房子里,然后迅速把门闭上。 “牧哥儿,这些人为何不走?为何不逃去内城?”司虎鼓圆了眼睛。 “虎哥儿,这如何走,二千里的边关路。”徐牧没答话,陈家桥已经吁出一口浊气。 徐牧微微沉默,他们这一路过来,路遇的尸体,何止上千具,死了的人客死异乡。 没死的人,即便千辛万苦到了内城,也免不了要被驱赶和流放。 皇朝崩坏的社稷,便如同一处巨大的牢笼,将天下所有疾苦都笼罩其中,死了的人,没死的人,一个也逃不脱。 “听说,河州北城门曾有数十万的难民。”陈家桥声音冷冽,“都被那位破狄将军带兵剿杀了许多,人头堆入箩筐,冒了军功,录入兵部,赏了银子。” “那位破狄将军叫?”陈家桥回头,试问着旁边的人。 “赵青云。”徐牧面色骤冷。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小校尉的话犹在耳边,但拿在手里的屠刀,屠刀上的血,已经要血流成河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百骑入边关 偌大的漠南镇,映入眼帘子的,尽是一副副的疾苦之相。 徐牧沉下心头,这一次来边关,他还有一件私事。当初离开边关的时候,喜娘那帮老庄人,因为军功的犒赏,分到了一处荒村里。 “西面那个小荒村?早烂了的,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些做了边关小花娘,半个馒头一轮。” 一群晒着太阳的老难民,发出嘶哑的笑声。 “往哪儿去了?” 几个老难民没有答话,抬起了头,看着徐牧挎着的包袱。 徐牧沉默地送了几两碎银出去,待那帮子老难民哄抢一番之后,才继续开口。 “听说、听说了的,修墙的民夫不够,那位赵将军便派人去附近的村子拿人,拿了许多回去。” 徐牧脸色越发地沉,“有无一帮背着大弓的村人。” “怎知!” “驼头山可听过?” “驼头山……往北面去,要过一百多里的荒漠才到。” 从漠南镇去河州,中途有二百里的荒漠,黄沙漫天,且有沙狼成群扎堆,捕食落单的路人。 听完,徐牧刚要离开。却不料,猛然间听到前方不远,一阵阵叱喝的叫骂声。 原本还在咬银子的几个老难民,一下子惊得脸色惨白,什么都顾不得,便要往巷子深处钻去。 “小东家,拣货的人来了!速速走啊!” 没等徐牧回神,偌大的一个漠南镇,随着一阵仓皇失措之后,一下子又变得死寂起来。 “该多凶的老匪,才会让人如此惊怕。”陈家桥皱住眉头。 “东家,是官军来了!”这时,在外巡哨的周遵,面色凝重地走回。 “是官军,更该死!”陈家桥摘下伞剑,眼色里满是杀意。 “先前那老民说,官军会出河州拿民夫,哪里有这么简单,依着这帮子狗官的脾气,定然趁着时候,烧杀抢掠一番。” “周遵,几人。” “东家,约有百人,已经近了!” “遮麻面!” “呼!” 徐牧身后,百多人的队伍,瞬间拿出麻面,冷冷遮在脸上。 “抬刀!等我命令。” 锵锵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空荡的漠南镇,萧杀地响彻起来。 镇子口的沙尘,一下子弥漫起来,迷住人眼。 先是烈马停蹄的吁声,随后,又传来袍甲厮磨的铮鸣。等徐牧抬起头,镇子里的大路上,已经有一大队的官军,持着武器越来越近。 两帮子的人马,终归堵到了一起,为首的那位官军都尉,远没有想到,这来来往往的漠南镇里,居然出现了上百余遮麻面的汉子。 看着不像普通人。 “哪、哪来的远客!”都尉凝着脸色,又不想在失了威,将手里的长刀,晃得嗡嗡作响。 徐牧并无答话,抬起的目光,看得清这帮官军的身后,正押着三四架的马车,马车上,尽是搜刮来的东西,有一袋袋的杂粮,卷皱的绸缎,绑着四蹄的牛犊……杂七杂八,堆了满满几车。 “让!”见着徐牧等人无动于衷,都尉涨红了脸。 徐牧目光发冷,在他的旁边,陈家桥手臂青筋暴起,若非是徐牧没有下令,估计就直接开杀了。 “我等是官军!”都尉抬着刀,终于有了恼怒。当然,摸不清对面的路子,他一时也不好下手。 “举刀!”徐牧冷喝。 这一波不能退,退了,二十余个庄人还好说,但那些跟着来的侠儿,必然会心生不满。 在后头,上百人的队伍,冷冷举起手里的刀剑。 “让!”徐牧冷喝。 都尉退却几步,面色阴冷。 “远客,敢否摘下麻面?” 徐牧冷冷一笑,这等时候,傻子才会摘麻面。 “吾乃河州孝丰营,都尉张禄!远客,你惹祸上身——” “让!”徐牧横着剑,整个人一时萧杀无比。 边关不同内城,秩序早已经崩坏,这帮子的孝丰营官军,居然还是河州的守军,都敢出城掳掠了。 都尉梗着脖子,还想再撑一会。 “我等乃是官军!” 嗡! 徐牧身边,陈家桥直接出剑,冷风掠过,都尉身边的一个近卫,瞬间被斩断了半截手臂,半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尔敢……”后半句话,都尉生生咽了下去。 不用他开口,百余人的官军,颤颤巍巍地让开一条通道,握着刀剑的手,不断打抖。 徐牧沉默了下,率先上了马。不多时,百骑的人影,迅速穿过官兵的围堵,萧杀地奔袭出了镇子。 …… 漠南镇外,一望无垠的荒漠,漫天弥漫的黄沙。 约出了二三十里,徐牧才停了马。 “东家,我刚才急了。”陈家桥声音微微沉重。 “并无错,砍得好。”徐牧摇头。他能理解陈家桥,就好似当初能理解马六一般,跪在菜市口,即便不成人形了,下辈子还要扫天下。 “你家少爷与我说过,比起内忧,外患实则更加可怕。异族北狄便是一头饿狼,若是入主中原,将是一场生灵涂炭。” “虽然有些矫情,但这句是实话。我等并非在救大纪,而是在救民。” 徐牧身后,上百骑的人影,皆是昂起了头。 “河州城烽火连天,北狄人尚在叩关。河州一破,则狄人涌入大纪腹地。” 还有更大的可能,徐牧并没有说,若真是狄人涌入大纪腹地,大势之下,那些拥兵自重的定边大将,很大的可能,会直接裂土封王。 勤王? 谁会有信心,去扶起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王朝。 “百骑入边关,生有所去,死有所归,我等不枉一场英雄!” 勒起缰绳,昏黄的天色下,徐牧冷冷抬着头,仿若看见了,河州城头的萧杀之像。 箭雨,崩石,高耸的井栏,呼啸的冲城车,北狄人善用的迂回奔射,修城民夫的哀鸿,以及守城纪卒的仓皇。 “愿将腰下三尺剑,烽火萧萧斩北狄!” 锵锵锵! 上百把的刀剑,同时高高举起,辉映在苍茫的天色之中。 “往北,去驼头山!” …… 河州城头,扎满断箭的伏尸,堆了一摞又一摞。 数不清的民夫抱着头,仓皇地躲在墙垛之下。只等这一轮的箭雨过去,再出来修葺城关。 “推滚木!”赵青云把嗓子都喊哑了,虎铠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很多时候,他都想弃城而逃。但若是逃了,等待他的,不仅是削官,还有失城的死罪。 好不容易擢升的封号将军,他如何能甘心。 “都推下去!” 成扎的滚木,在数百个纪卒的动作下,终于往城墙下轰隆隆碾压,不多时,便碾烂了二辆冲城车,惊得推车的上百个狄人,仓皇后退。 一簇马箭射来,赵青云恼怒地抓起一个民夫,挡在自己身前。 民夫被射烂了半边脑袋,吊头而亡。 “老子是破狄将军!” 箭雨当空,赵青云仰头怒吼。 …… “天上清光留此夕,人间和气阁春阴。” 即便是黄昏了,长阳湖岛的水榭书院,依然是一片祥和。有不少书生学子,在吟诗为乐。 这等颂盛世的诗文,自然引来了阵阵欢呼和喝彩。 袁陶坐在垂柳下,听着听着,在剧烈咳了几声之后,突然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青龙营 荒漠百里。 百骑的人马,不时践踏起阵阵的尘沙。待停了马,每个人身上,铺满了一层细细粒粒的黄沙,当真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了。 “东家,那应当是驼头山了。” 徐牧点点头,面前不远的一处孤零零的山包子,形如兽颅,兔唇长颈,应当便是驼头了。 整座山并未见得多巍峨,偏偏寂寥不堪的味道,给边关多添了几分萧杀。 “山势延伸,四周尽是岩堆。这等的光景,当真适合藏匿。” 徐牧奇怪的是,明明是三千老悍卒,为何这等时候,还选择匿身不出,看着边关烽火无动于衷。 又或许,是袁陶给了蛰伏的死令? 带着沉沉的疑惑,并无逗留多久,百骑的人马,循着驼头山的方向,继续一路奔袭。 路遇一群沙狼捕杀难民,一拨飞矢过去,沙狼狂遁逃散。十几个得救的难民,频频给徐牧等人磕头。 “东家,近了。” 先去打探的周遵,拍马而回,依然改不了说话喘气的毛病。 “前方似是有埋伏。” 徐牧皱了皱眉,将手摸入袖子里,取出袁陶给的暗牌。随即,单人一骑,往前飞驰而去。 惊得后面的司虎等人,怪叫几声之后,纷纷迎头赶上。 噔噔噔。 三四声的空弦,乍然而起。十余条人影,冷冷在岩石堆里探出了头。 “莫往前,老子们晒刀了!” “晒了刀,莫不是真准备做老匪了?”徐牧冷静地勒住缰绳,将马停住。 按着袁陶所言,这帮人尽是大纪的老悍卒,为人做事,自然有一番风骨在。便如徐牧相信,在没查探清楚之前,这帮人不会下死手。 暗色之中,十余条人影一阵惊动,许久,才再度开了口。 “敢问一句,是哪家的大王!” “袁家的,寻一位叫封秋的。” 仅仅一句,让这些埋伏的大汉,猛然间住了口,举着火把迅速走近。 “可有牌子?” “自然有。” 徐牧喘了口气,将手里的暗牌,递去给为首的大汉。 不多时,十余条大汉,都脸色一下子涨红,隐隐有虎目迸泪的情绪,但终归是忍住了。 “列位请入!山岩嶙峋,可骑不得马。”为首大汉,重新把暗牌交回给徐牧,做了“请”字的手势。 “下马。”徐牧低喝了句,百骑的人影,缓缓跃下了马,牵在手里,迎着当头的夜色,穿过山脚高耸的岩石堆,往深处沉沉走去。 以徐牧的目光来看,这驼头山下的地段,确是一处天然的屏障,至少排除了骑兵冲杀的可能性,即便有探子迂回,在山下居高临下,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这位……东家,国姓侯还说了什么?”带路的大汉转过头,眼睛里满是期待。 “说你们尽是吊卵的好汉,这一轮,让你们跟着我。” 大汉微微激动起来,显然没有忤逆徐牧的意思,只顾得前半句的夸奖了。 “小东家不知道,当年国姓侯离开边关,我等三千人,真恨不得随他同去。”大汉揉着眼睛,声音里满是酸楚。 类似的往事,徐牧已经从袁陶嘴里听过,大致是幼帝登基朝堂内斗,怕他这位螟蛉子改朝换代,所以早早去了兵权。 这三千人的老卒,也同样被去了官家的身份,只如丧家之犬,无根无萍,蛰伏在边关的烽火之中。 徐牧知道,更大的可能,是袁陶在保护这帮子的悍卒。 “我还记得清,那日边关下了雨,七百里外的雍关还未被打破,国姓侯单人一骑,从边关回内城述职,沿途都是百姓,冒着雨跪在地上恭送。”大汉抹着眼泪珠子。 徐牧面色沉默。 要扶江山的忠臣袁陶,受到的掣肘太多了。 一行人越走越入,仅有的几条火把,明显有些不够用,微弱的光亮,映在嶙峋的怪石上,隐约让人生出心悸的感觉。 “点火盆!” 领路的大汉,对着夜色一声高喊。 瞬间,至少十余盏的火盆,一下打着,四周围的世界,才算慢慢亮堂起来。 徐牧先前便有些好奇,这三千老悍卒蛰伏边关,又无产业军饷,如何存活。 现在他明白了,这一路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晾着的沙狼肉,以及一张张完整的兽皮子。 领路大汉似乎猜到徐牧的疑惑,“先前封将军便让我等猎狼,去卖皮子,有时候还接些武行的营生。” “为何……不回内城。” “小东家,我三千人都讲过了,即便死,也要死在边关,替侯爷看着河山。先前就想去杀狄狗了,只可惜,封将军说没到时候,不让我等出山。” 徐牧心头微涩,在望州有三千筒字营殉国,在这里,又有三千老悍卒,蛰伏待命。 虽说皇朝腐烂不堪,终归还是有吊着卵的好汉。 只可惜当初急急离开边关,未能相识一番。 “可有营号?” “青龙营。” 徐牧并未听过,反而是后面的陈家桥,脸色露出难掩的神采奕奕。 “东家,青龙营在几年前,可是破狄的第一营。听说有二万人——” “都殉了国,只剩三千人了。”领路大汉听到,有些落寞地转了身,指着两侧密密麻麻的岩石堆。 微微矗立的形状,如连绵的小坟山。 徐牧顺着火光细看过去,发现大多是衣冠冢,杵着木质的长枪,挑着褴褛的袍甲,在风中轻荡。 “有的尸体被马箭射烂,有的被崩石打烂,有的被狄人捉去喂了狼,有的被烧成了炭粒。” “侯爷告诉我等,大纪风雨飘摇,我等身为士卒,若守不住江山社稷,有何颜面回内城,见父老和妻儿。” “若有一日,待天下太平,边关安和,我等也会去长阳的大酒楼,喝几杯烈酒,吃几尾纪江里的桃花鱼。” 徐牧顿住脚步。 在他的后头,百余的人影也跟着顿住脚步。 徐牧伏地相跪,百余的人影,也跟着伏地相跪。 “拜送!”徐牧咬着牙,朝着那些在风中晃荡的褴褛袍甲,作揖长拜。 “拜送——”百余的人影,跟着颤声高呼。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敬拜青龙营三千虎士 冷风之中,徐牧沉沉起了身子。心底里,依然是一股五味杂陈。 褴褛不堪的袍甲,依然随风摇晃。天知道在他乡的户院里,有多少村妇和孩童,在倚门远眺。 “小东家,请往这边。”领路大汉的声音,分明也有了几分更咽。 “有劳。” 迈起脚步,走过岩石堆成的坟山,约在二炷香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总算上了山,继而走到一处稍平坦的地势之前。 拢共有上百间的茅草屋,皆是叠楼的模样。在平地边侧,有一大洼的水潭子,水色有些污浊。 潭子边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菜,绕了一大圈,颇有几分整齐,应当不是天然生长。 搭建的老马廊,只见十几匹鬃毛稀落的老马,微微不安地刨着蹄子。 在平地的最中间,一面绣着腾云青龙的老营旗,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三千人的老卒营,只为了一个信念,便在这般萧冷的边关,蛰伏着活了下去。 “小东家,封将军来了。” 徐牧抬起头,不多时,便看见一位健硕的男子迎面走来,步子很大,颧骨很高,额堂上的皱纹很深,连着腰间系着的朴刀,也很旧了。 “内城徐牧,拜见将军。”徐牧静默了下,稳稳拱手。 人影走近,顺着徐牧的声音,也做了抱拳的动作。 “我已经不是个将军,小东家唤我名字即可。”封秋吐出嘶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容。 “先前有人来报,说侯爷终于派人来了,我三千人的青龙营,皆是翘首以盼。” “来,小东家请入屋。列位好汉,也自可入屋休息,稍后会有人送吃食过来。” 徐牧松了口气,他先前还怕这封秋是个老兵痞,说不通道理的那种。现在来看,确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只带了陈家桥和司虎,三人跟在封秋后面,走入了最正中的一方草屋。 刚坐下,封秋便已经开口,声音有些微微着急。 “小东家,能否看一眼暗牌。” “自然的。”徐牧平静地将暗牌递去。 不多久,捧着暗牌的封秋,渐渐的,眼睛里有了微微地湿润。 说实话,徐牧能理解这种感受。就好比一个被罢免的老官,突然又受到了重用,激动之情何以言表。 “小东家,侯爷最近如何?”将暗牌递回,封秋喘出一口大气。 “最近染了风寒,咳得有些重。” “并非是风寒……侯爷两年前,在边关受过箭伤,差一些射烂了胸膛。若是早些医治,便无这等的遗症了,但侯爷撑着身子,带着我们骑马奔波了三日,拔了狄人在雍关前的四个营寨。” 徐牧露出苦涩,放在天下太平的年头,如袁陶这样的人,堪称为国之大贤了吧。 如这种颇有沉重的话题,徐牧有意避去,要不了多久,他要带着这三千人去和狄人厮杀,士气不能受染。 “对了封秋,边关的情况,现在如何?” “还能如何?那位破狄将军还算是有些血性,并没有弃城逃走。不过现在的情况,依然很不好。” “狄人的兵力,已经增到了十三万。而河州的守军,加上临时征募的民夫,一起守城的,也不过四五万人。” “过个几日,西北疆的那十万老兵户,应当也能赶到河州。但即便如此,我估计河州也守不住。” 徐牧点头,封秋的分析并没有错。 北狄节节胜利,士气会越来越高涨,反观河州那边,未战先怯,顶多是靠着一股怒劲,仓皇而守城。 “先前小东家还没来,河州告急,我差一些忍不住,要带着人去拼杀了。”封秋语气颇为无奈。 幸好是忍住了。 若非如此,这一轮来边关,他只能带着百骑人马,打打秋风了。 三千人,人数并不多,但已经够了一个出奇兵的小规模。 “封秋,有无办法越过河州?” “越过河州?小东家,我等不是要驰援河州吗?”封秋怔了怔,他最先的想法就是这样,投身去河州,被编营,然后上城墙守城。 “并不是,若是这般去河州,没有任何作用。侯爷与我讲过,你们的作用,是作一支奇兵。” “但为何要越过河州?小东家,莫、莫非是想和狄人打遭遇战?” “遭遇战打不得,北狄都是骑兵,而且擅长迂回奔射。” 若真带着三千人去和北狄硬刚,估计用不了几轮,便被狄人的马弓,射死一大批了。 虽然不明白徐牧的意思,但最终,封秋还是选择了信任,毕竟,这可是袁陶钦点的人。 “小东家,若要越过河州,并不是没有办法。但需要从驼头山下的岩石堆里,循着陡峭的路走下去。先前狄人还没叩城之时,我也曾顺着那条路子,走过二次。” “很凶险么?” “很凶险,那边的岩石堆很高,摔下去定然是个死,而且不能带着马匹。” 没有马匹,意味着只能带些随身的干粮。 摆在徐牧面前的,实则只有两条路。第一条,便是干脆去河州,帮着赵青云守城,但这样一来,并没任何作用,顶多是被当炮灰来使。 第二条,绕过厮杀的河州城,深入狄人势力的腹地,做团战搅屎棍。 徐牧选择后者,这烂到根的皇朝官军,他融不进去。再者,他现在还是以义士的身份带军,不能太过招摇。 “封秋,青龙营里的三千人,可都备着袍甲刀器?” “自然有的。”封秋露出笑容,“即便被去了官家身份,但我等在驼头山上,亦是隔日操练,拭甲磨刀。” “只等哪一天,我等便以三千人出山,杀入北狄人的阵中,哪怕一死殉国。” 徐牧心头微动,想起了那一天,同样是三千之数的筒字营,在狼烟和箭雨之下,奔向望州城头赴死。 他很不想,再出现这种悲壮的局面。 “并非是赴死,狄人也并非是万不可胜——” “小东家,我等三千人,已经早有死志。”封秋声音凝着,突然就起了身,几步走到草屋的门边。 “小东家,且一起过来。” 徐牧错愕着起了身,几步走近。 夜空当头,封秋从旁拿起一个老旧的牛角号,呜呜吹了两声。 瞬时间,三千人的青龙营,便迅速集结在了偌大的平地上。 “小东家,我等不畏生死。”封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涨红。 “活到现在,三千的青龙营,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舍生忘死之志,无所匹敌。” “若真不幸一死,又何惧马革裹尸!” 封秋抬起了手臂,在他的面前,三千人的青龙营,皆是面色坚毅。 “侯爷说过,若铁骨铮铮,且万死不辞,我等便是纪人的长城。” 徐牧沉默不答,那股悲壮的吃力感,一时间又填满了胸膛。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千青龙营。在其中,有年长些的,已经生出了白发。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英雄。缺的,是敢赴死,一往无前的英雄。 “敬拜青龙营三千虎士,请与我徐牧一道,杀一轮边关烽火,枭首破敌!”徐牧仰起头,冷声怒喝。 “同去!愿随赴死!” 激昂的声音,不多久,弥漫在苍莽的夜空之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雨夜行军 在徐牧的面前,铺着一张有些潦草的地图。山是倒勾子,水是寥寥两撇。 封秋停了笔,语气有些惭愧。 “小东家,你暂且将就着看,边关一带的地势,大概就是如此了。” “有劳。” 徐牧凝着眼色,循着面前的潦草地图,开始认真琢磨。 “封秋,河州城前,已经堵了十三万的狄人大军?” “确是,听说这一次的北狄狗,似是下了决心,誓要吞我大纪。” “十三万大军……望州到河州,可有一百二十里地。” 徐牧陷入沉思,恍惚间想起四通路的小庄子,不知有没有被狄人烧了去。 “北狄的粮草辎重,是从望州输送吧。” “自然是的,附近一带,也只属望州是大城。狄狗善骑,再加上屠城的毛病,并无民夫输送粮草辎重,所以,一般是分批千人队,前去输送。” 徐牧沉下脸色思考,久久,忽而又抬起了头。 “封秋,截粮道如何?” …… 泊泊的雨水,落在边关的古墙上,冲刷去一阵阵斑驳的血污。箭雨和崩石交织,不时将落在河州的城墙上,让这座二百余年的古城,一时又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踏踏踏—— 河州城外。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行军长伍,穿碎了瓢泼的雨幕,脚步沉沉。在其中,不时有满头银发的老兵,走着走着便一头栽下,再也起不来。 “大纪山河不容有失!急行军!” 一个骑着老马的将军,连头盔也不披,同样是满头银发,发出的声音却撕裂了雨声,洪亮无比。 “廉将军,只差二里便到河州城!” 银发老将听着,一时变得神采奕奕。他回了头,有些沉默地望着后方的十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说是大军,实则不过是十万的老兵户。这几十年来,随着西北疆的战局平定,他们这批牢犯的后辈,估摸着是最后一批兵户了。 “抬起头!行军!朝堂有言,若是我等立下军功,便能迁去内城,恢复纪民的身份!” 廉永再度怒声。 急急的催促下,十万仓皇老卒,开始迈动脚步,踏过四溅的积水,往河州行去。 当头的上空,隐隐还有崩石的呼啸,掠过他们的眼帘。 …… 边关下了一场雨,远景雨色模糊,近景同样浑浊不堪。 徐牧拢了拢袍甲,稳稳立在驼头山的悬崖边上。在他的下方,并无郁葱的山色,唯有的,只有一坨坨古怪嶙峋的岩堆。 “东家,十万老兵户已经到了河州。”陈家桥走近,撑起了剑伞,替徐牧遮去洋洒的雨。 “上城了么。” “还未歇息,便被催促着去守城了。领军的是老将廉永,尚有武勇。” 徐牧吸了一口气,转过身。 三千的青龙营,八十余位侠儿,还有追随来的二十个庄人,都已经披上了袍甲,持着武器,萧杀地站在他的前方。 “先整装,检查一轮干粮武器。” 呼! 雨水中,三千余人开始垂身,检查着身上所带。 “东家,都无问题!”封秋抹了一把脸,凝声开口。 “压竹笠,遮好麻面!” “雨天湿滑,但我等不得不去,若有坠山者,恭送赴死。” “封秋,你来领路!” 三千余的勇士,无一人露出惧色。 封秋回了刀,点头往前先行,沉沉的脚步,不时踏起溅飞的湿泥。 “行军!” “呼!” 驼头山上,如黑蛇蜿蜒的长伍,以封秋为蛇头,循着高耸的岩石堆,小心翼翼地往前。 不足两步的狭长山石路,崎岖且湿滑,而下发的位置,数不清的尖石堆,被雨水漂过之后,如倒勾的利刃。 正如徐牧所言,若有坠落下去的,只能恭送赴死了。 “相隔两步距离,莫要往下望。”封秋沉着声音,补上一句。 四周围的景致,仿若也一时变得死寂,唯有咚咚的雨声,添了几分恼人。 徐牧提着一口气,小心地跟在封秋后面,庆幸在上一世,他并非是恐高的人,孩童时最大的壮举,便是在游乐园里,瞒着父母做了两个小时的摩天轮,还写了十八道数学作业。 哐。 一声突兀的声音,突然炸在徐牧耳边。他惊得回头,恰好便看见,一个腿脚打滑的老卒,不慎滚了下去。 尖石成堆,戳烂了他半边身子。 他并未呼喊,仰天惨笑之后,用刀割了脖子,仰躺而死。 “恭……送。” “恭送。” “继续行军。”封秋揉了揉眼睛,继续沉着脚步往前。 仅不到半柱香。 又是一位庄人翻滚而下,木质的袍甲,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撑着身子,朴刀杵在石碓上,抬头大口哈着气,一缕缕的鲜血,不时便咳了出来。 “东家,我后头……便赶上。” 徐牧胸膛发涩,他甚至还记得,坠山的这位庄人,先前还和他一起杀过老匪,悍勇不屈。 这般的高处,这般的伤势,生存渺茫。 未等多久,庄人保持着杵刀的动作,鼓着眼睛再也不动。 “继续行军。”徐牧咬着牙,脸色瞬间涨红。 …… 约莫一个多的时辰, 三千余人的长伍,在封秋的领路下,总算是走过来险路,来到一处荒芜的野地里。 “陈先生,清点一下人数。” 陈家桥沉默点头,不多时重新走回。 “东家,十、十一人坠山而亡。” 徐牧沉沉闭上眼睛,许久,才再度缓缓睁开。 “封秋,我等离着官道,还有多远。” “约有二三十里。” 狄人攻占望州,叩城河州,输送粮草辎重,沿用了官道来行军。 “牧哥儿,要入夜了。”司虎抱着劈马刀,几步走近。 入夜,而且还下着雨。 依着徐牧的猜测,狄人即便输送物资,也不会选这种时候。 “河州还在打,那位赵青云,听说是筒字营的人,当真有几分悍勇。”封秋喘了口气,面朝着河州城的方向。 徐牧也回了头,看着雨色之中,那一缕缕浑浊不堪的烟气,未飘到半空,便很快被雨水打消。 “周遵周洛,带些人去附近探查。” 周遵周洛抱了拳,各自选了几个庄人,趁着夜色分了方向,小心往前方摸去。 “小东家,那我等现在如何?” “等探查无误,先行去官道埋伏。”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袭 约在半个时辰后。周遵率先而回,脸色上满是凝重。 “东家,官道附近,有狄人骑马夜巡。” “几人?” “三百多骑。” 狄人会夜巡,徐牧并无意外。随着增兵,望州到河州的这段“敌占区”,恐怕只会越来越多狄人。 巡逻队,便相当于狄人的眼睛。 “东家,河州恐要夜战。”周洛也带人而回,声音凝重。 “北狄狗是疯了。” 夜战是最为惨烈的,但这段时间,狄人为了快速攻下河州,不仅频频增兵,还主动挑起夜战。 徐牧抬起头,望了眼头顶湿漉的夜色。 “封秋,去官道。” 封秋冷静点头,清了一番人数,列阵在了徐牧身后。 按着周遵所言,此一去,会有三百多骑的狄人巡夜队,若是想成功在官道附近埋伏,那么这支狄人队伍,务必要吃掉。 三千余人,借着雨夜的掩护,小心往前缓缓走去。 四周尽是黑漆漆的一片,雨夜无法打起火把,官道之上,只有零散的马灯,忽远忽近。 即便压着竹笠,依然不断有雨水打入脸庞,再加上晚风骤起,让人的身子,一时微微冻寒起来。 徐牧抹了把脸,凝住脸色,将身子伏在官道边的坡子下。 “东家,夜巡队来了。” “匿身。” 三千余人迅速伏下身子,等狄人的夜巡队,疾驰而过。 “半个时辰一轮来回,估摸着在四五十里外,还会有另一支夜巡队。” “东家,不然直接杀了!” 徐牧摇头,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这三千余人,最大的作用,并不在于拼杀。 何况,若是被夜巡队警觉,跑了几骑去回报,事情会变得恶化。 “封秋,你带三百人往右,等这支夜巡队过去,便立即用树桩堵住官道。若遇着回跑的,也请速速剿杀。” “陈先生,你带五百人往左,同样是把路堵了。” 封秋和陈家桥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后,摸着黑往前小心而去。 “东家,那我等作甚。”陈盛有些不耐。 “陈盛,你也带五百人,往对面埋伏,切记,位置莫要相对。” 徐牧要做的很简单,这三百骑的狄人自然要吃,但不能走漏风声。 等陈盛带人去了对面,不用多久,那一大队的夜巡队,很快折返回来,足足绕了一大圈。 估摸着天气不好,领头的那位狄人百夫长,不断骂娘,偶尔会叫嚣地摘了马弓,往四周围暗沉沉的地方射去。 旨在泄愤。 “摘弓。”徐牧凝着脸,压着声音低喝。 “长弓,把领头的百夫长射死!” 若是埋伏的第一击打空,势必会陷入苦战。 “牧哥儿,近了!” “崩弦!” 弓狗第一个抬起弯弓,瞄准了当头的那位狄人百夫长。 徐牧冷着脸,抬头算着距离,耳畔边,隐隐还听得见远处河州的厮杀。 “射出去!” 埋伏的两边人马,迅速把手里的箭矢,往驰骋而来的三百骑夜巡队,重重透射而去。 仓皇之下。 两边侧翼的狄人,立即有上百之数,人仰马翻。 那位惊魂未定的狄人百夫长,刚要勒起缰绳回返,冷不丁被一支马箭射来,庆幸避了一下,却依然射烂了半边脸庞。 “敌袭!” 受伤的狄人百夫长抽出弯刀,连声大吼。 “杀过去!”徐牧起了身,声音怒沉。 司虎第一个跳了出去,抡起劈马刀,便扫了四五人坠马。 另一边的陈盛,早已经憋着一股气,以合围之势,配合着冲出的人马,杀入了敌阵中。 几十个侠儿,皆是杀人的好手,仗剑而出,削飞一个个的头颅。 那位狄人百夫长,见着情势不对,急忙调了马头,要往后方遁逃。却不料胯下的狄马,还未开始动作,整个马头便被一支小箭射烂,歪歪扭扭摆了几下,便倒摔在地。 百夫长在泥地上滚了几滚,提着弯刀急忙起身,劈退了两个庄人后,还想要取马—— 司虎的劈马刀怒吼着冲天而降,伴着破开雨幕的枭音,整个把百夫长当头劈开。 站在雨幕中,徐牧并未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东家,跑了四五十骑!” “陈盛,带人清理一下,活着的狄马,想办法早些驯服。另外,把狄狗的袍甲也取了。” “东家放心。” …… 逃窜的四五十骑人影,各往两个方向。天黑路滑,又无马灯,大多被堵路的树桩,一下子绊倒在地。 眼尖些的,同样没有好命,被埋伏的人马,一拨箭雨过去,便射成了筛子。 “枭首!取下铜环!”封秋语气兴奋,这才第一轮,便伏杀了三百多骑的狄人,何等的欢喜。 “尸体搬远一些埋了,莫留痕迹。” 夜巡队久久未归,定然会引起怀疑,但终归会有一个时间差。 三千余人的人马,约在一个时辰之后,重新集合在官道外的坡子下。 “封秋,可清点了人数?” “东家,殉了十九人,另有四人重伤。” 徐牧心底微叹,青龙营尚且是老悍卒,而且还是在伏杀的情况下,依然损伤不小。 可见,狄人强悍到了何种地步。 “陈盛,狄马袍甲呢?” “东家,不足二百骑,狄人的袍甲有些被打烂了,也是差不多的数。” “取来。” 徐牧凝声开口,待陈盛把湿漉漉的狄人袍甲取来,随意选了一身,便换了上去。 “东家在作甚?” “扮成狄狗。” “狄人生胡子的……东家却是个白净脸庞。” “莫不是有死马?割一些黑马鬃过来。” 狄人的袍甲,大多是兽皮缝制,工艺有些粗糙,但好在保暖的效果不错。 “封秋,像不像?” “有些……不大像,远看的话,倒无问题。” “若是近些,听口音便露馅了。” 徐牧脸色淡然,包括司虎在内,又挑了二百余人,皆是生胡子的莽夫模样,都换上了北狄人的袍甲。 俘虏到的北狄马,要驯服的话,至少也得花费几个时辰的时间。徐牧不敢耽误,让换了袍甲的人,各自挑了一匹,趁着还有时间,开始着手驯服。 河州战事吃紧,十几万的北狄人攻城,粮食先不说,但收拢到的辎重物资,定然会一批批的,顺着这条官道往前运送。 不管如何,在没被狄人发现之前,最好的结果,是多截杀几拨。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伏杀辎重队 直到第二日的晌午,边关的雨水,终于渐弱起来。 将一个干巴的糊糊团塞入嘴里,就着水,徐牧几口咀嚼,艰难地咽了下去。 三四骑快马从前方驰骋而回。探路的周遵,面色一下子凝重。 “东家,来了!狄人的辎重队来了!” “几人?” “不止千骑,约有近两千!” “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 徐牧抹了一把脸庞,心底盘算着主意。二千骑的狄人辎重队,对于他们而言,是很吃力的数字。 “陷马坑如何!” “东家,除非他们不走官道,否则定然会被陷马!”陈盛凝着声音。 “能陷几骑?” “官道两边若再挖,会彻底塌陷。如今,只能陷四五百骑!” “木蒺藜呢!” “东家,木蒺藜和地矛都埋好了!” “捅马枪何在!”陈盛扭过头,虽然先前问了一次,但心底的沉重,让他不得不再度重复。 “绑了二百柄!” 从驼头山翻山而下,没法带着长木枪,只能就地取材,拾了些长树棍,将刀器绑在棍头,作捅马之用。 徐牧沉沉吸了一口气,扫了几眼后头,扮成狄狗的二百余人。 “上马。” “呼。” “都莫说话,遇着狄人,听我的口令!” “我等晓得!” “封秋,陷马坑一塌,立即动手!” 留下一句,徐牧冷着脸,带着二百骑的人影,迎着飘飘洒洒的小雨,往前急奔。 …… 踏踏踏。 一骑披甲的高头大马,平稳地踏着官道。马背上,是一位面如鹰狼的狄人都侯,眼露凶光,偶尔会抬头,注目着前方泥泞的官道。 马腹的褡裢下,悬着一柄特质的长弯刀。在雨水的冲刷之后,不时耀出刺目的光泽。 “神鹰。” 有随行的亲卫听令,立即朝天吹了一记嘹亮响哨。不多时,一头硕大的灰褐苍鹰,撕裂了渐弱的雨幕,急急掠飞而来,停靠在都侯的肩膀之上。 都侯狞嘴一笑,从血迹斑驳的褡裢里,摸了两枚黏着血丝的眼珠子,递到苍鹰面前。 苍鹰几下啄入肚子,随即扑着翅膀,再度撕裂雨幕,往前掠飞而去。 “都侯这是为何?” “清河部落一夜未归。”面如鹰狼的都侯,声音沉沉。 “三百多人的部落,突然就没动静了。” “或是去劫掠了?” “这百多里的路段,纪人都杀光了,该抢的也抢完了。昨晚是雨夜,定然不会费这等功夫。” 都侯昂起头,有些恼怒的看着天空。 “血战两个月的边关,这一次河州的纪人,很麻烦。” “须小心。” 都侯收回头颅,往后转,看着后方二千人的长伍,运送着浩荡的辎重粮草,至少有百列的马车。 十几万的大军在连夜攻城,辎重越发吃紧,这好不容易收拢到的一批,还没在望州隔上两天,便又要送过去了。 “那几个大部落都是废物,这么久都攻不下河州,若是让我神鹰部落去,那些纪人听到我等的名声,早该吓死了吧。” 北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攻城的部落,在破城之后才能屠城劫掠,其余没参与的,不得乱动。 “真怀念啊,打望州的时候,我等便是攻城军,城门一破,便入城烧杀!那些嫩花花的纪人女子,都跑完了尚不够分,便只能四处杀人剐眼了。” 剐眼喂鹰,是神鹰部落最喜欢的事情。 “那三千的纪人筒字营,一个眼珠子都没留下,全吃入鹰肚子。” 随行的两千狄人,都呼啸地笑了起来。 “咦?都侯,神鹰回来了。” 都侯有些错愕地抬头,不明白部落里的神鹰,为何突然而返,这是要飞去河州通告的。 “莫不是神鹰发现了什么——” 噔。 一支小短箭,蓦然射上半空,穿烂了那头苍鹰的头颅。 “神鹰——” 两千余人的神鹰部落,尽皆惊声大喊。部落里的图腾兽被人射杀,是何等的耻辱。 “追过去!”都侯咬着牙。 骑马没能多跑几步,首当其冲的第一拨狄人,便突然变得人仰马翻。 数百骑的人影,随着塌陷的官道,纷纷坠了下去,凄厉的马嘶以及吃痛的人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都侯,是陷马坑!” “有埋伏!” “停马!”都侯抓起悬着的长弯刀,怒吼连连。 只可惜,他的声音刚落下,官道的两边,十余扇用弯刀搭成的地矛,被人远远一拖绳子,溅飞一坨坨的泥土,朝着中间狠狠拍下。 顷刻间,又有二三百骑的人马,被地矛当头拍死。 匿藏在官道不远的封秋,攥着手里的简易捅马刀,攥出了汗,待看见北狄人中了埋伏之后,立即打了一声呼啸。 微微的雨幕之下,先是接连几拨的箭雨透射,射得神鹰部落里的狄人,惨叫大呼。 “收弓,杀过去!” 封秋带着二百人的捅马队,跑得最快,绑着长刀的木棍,连连捅入边侧的狄马马腹。 几十匹吃痛的狄马受惊,顾不得被人吆喝,踢着马蹄,四下奔窜,不多时,让整个狄人阵营,变得更加大乱。 “再捅!” “分散阵列!”狄人都侯四顾而去,止不住地声声大喝。 “都侯,这些都是纪人!要围过来了!” “这哪儿来的纪人!” 狄人都侯面色大惊,这事情要是上报去左蠡王那里,该是何等的坏消息。 “不要乱,分开队形,取刀杀敌!” 但受惊吃痛的百多匹狄马,还在疯狂地逃窜,撞翻一个个的人影。当把这些惊马砍杀,再回过神,才发现埋伏的纪人,已经合围而来了。 想勒起缰绳奔马,才没多跑几步,又踩到了密密麻麻的木蒺藜。一来一去,又死了上百骑。 狄人都侯只觉得憋屈无比,若非是被伏杀,面前这不到三千的纪人,要不了几个回合,便能冲杀打烂。 “都侯,似有援军!” 都侯惊喜地回头一看,果然发现官道后方,有二三百骑的人影,持着弯刀,萧杀地奔袭而来。 “只需援军冲散纪人,我等便有机会反剿!” “配合援军!”都侯举起长弯刀,语气里满是愤怒,他巴不得,把面前纪人的眼珠子,一个个地剐出来。 …… 奔袭在官道上,徐牧满脸冷色。前方的北狄人辎重队,还像傻子一样,毫不设防,等着他们冲杀过去。 “司虎,记得你讲的,那位举长刀的便是都侯!” “晓得!” 司虎怒吼一声,在奔袭的速度中,单手一拽,高高提起了缰绳,连着胯下的狄马,也被他顺势提起。 一人一马,在雨幕中腾跃而起。劈马刀横过刀刃,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凛凛寒光。 “吾!乃大纪之虎!” 嗝—— 狄人都侯的整个身子,莫名一阵巨颤,鼓着眼睛,喉头里发出一声“嗝”音。 轰! 司虎跃马落地,砸翻了七八个狄人之后,那匹随行的狄马,再也承受不住力道,痛苦地拐了马腿,直至摇摇晃晃地摔在泥地里。 “嗝。” 狄人都侯还保持着举刀的动作,整具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一道血痕,往外疯狂迸溅着血珠。 人马共尸,嘭的一声翻倒,躺在了血泊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北狄腹地的危机 都侯一死,原本混乱的狄人阵营,一时变得更加不堪。 “抬刀!以围杀之阵,清剿敌军!”封秋换了长刀,一边踏着沉沉脚步,一边怒声狂喊。 跑不动马,许多狄人纷纷弃马而逃,被周遵带着人骑马迂回,不断追剿砍杀。 余下的数百人,在几个百夫长的命令下,做着最后的顽抗。 司虎抡着劈马刀,每一轮收刀,便带起一股迸溅的血珠。在旁的青龙营,也越战越勇,悍不畏死的,朝着那些收缩的狄人劈去。 陈家桥带着几十个侠儿,仗着轻功,跃上了辎重车,长剑一去,连连刺翻数个狄人。 “迂回!”周遵带着二百骑人,绕着面前的战场,不断奔袭迂回,但凡发现要逃出去,迅速冲上格杀。 一滩滩的血迹,顺着蜿蜒的雨水,缓缓融汇成血色的小溪,聚到陷马坑里,浸红了里头的人尸马尸。 徐牧冷着脸,稳稳站在官道之外,看了许久,才侧过了头,面向河州城的方向。 依稀还能看得见,有一道道的黑烟荡上天空,与黑压压的云层沆瀣一气,让整个天际,仿若一下子变得更加乌黑。 “东家,清场了!”封秋满身是血,双臂之上,密密麻麻都是刀伤。 徐牧回了神,点头往前行去。 除了百余骑的狄人遁逃,余下的,都伏尸在官道附近。还喘着气的,被陈盛带着人,尽数补刀。 “死了一百三十余兄弟,伤者也有二百之数。”封秋声音委顿。 徐牧沉默地抬手,拍了拍封秋的肩膀。 自古今来,只有话本里的故事,才说什么“大军完胜,无一伤亡”。打仗,便要死人。 “田兄,带人去清算一下马匹。” 田松站在雨幕中,连刀都砍卷了,听见徐牧的话,沉沉地点了头。 “东家,若不然,我等再截杀一轮?” “不行。”徐牧认真摇头,“我等在官道截杀,已经是暴露了。取了马匹,立即远遁。” 徐牧何尝不想,但继续在这里逗留下去,很大的一个可能,会迎来北狄大军的剿杀。 “东家,这是个甚!” 由于是运送辎重的长伍,被截杀之后,留下了约有百辆的马车。大多是粮草,以及一些箭壶和备用的武器袍甲。崩石也有,至少七八辆,特地用了两匹马来驮车。 而陈盛此刻,正站在最正中的一辆马车边。 没等徐牧走近,便有一股浓浓的焦油气,扑鼻而来。待举目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坨坨的黑色大石,下面还垫着层层的枯草。 “东家,是火石。”在边关打了多年仗,封秋一目了然。 “怎说。” “便是着火的崩石,抹了火油填了易燃之物,放在投石车上一打,落入城头上,会滚起大火的。” “但这火石很危险,一着不慎,连投石车都炸了。” 徐牧伸出手,在这些火石上抠了一下,放到鼻头再闻,果然,分明还有火药的气味。 在大纪之中,对于这类崩爆性的东西,比起铁制武器来说,管制会更严。 迎春放个小鞭炮,都要捂在被窝里。 “东家,我等没有投石车,这火石并无大用。” “先带走。”徐牧沉了口气。投石车的原理,实则很简单,以徐牧所掌握的知识,造出一架并不难。 “枭首取铜环,银子能摸则摸。另外,取些干净的马车,把受伤的兄弟一并带走。殉国的……好生埋葬。” 约在一个时辰之后,官道上的战场,总算是收拢完毕。 “每人取一匹马,换一套新袍甲,多备刀器箭壶!” 五十多辆的粮车,徐牧也只取了五辆。剩下的,连着其他的辎重,都堆到官道正中,泼了火油一把火烧了。 微微的雨幕之中,火油的借势下,大火即便不算多旺,但终归烧了起来,污浊的黑烟,扭曲成各种狰狞的模样,滚滚扑向天空。 “上马!”徐牧凝着眼色,催促了句。 仅余的二千七人,纷纷上了狄马和车。时间太短,还没能彻底驯服的狄马,有些想撩蹄子的,被刀鞘砸了几下,便惊得冲出雨幕,眨眼间去了极远。 …… 直至夜幕降临。原本小了些的雨水,一下子又重了起来。 无可奈何,徐牧只能寻了处老林,暂做休整。 “东家,刚去了才发现,有辆马车里,还有七八口马灯。”陈盛兴奋地走近,手里还提着一盏晃动的马灯。 徐牧脸色微惊,急忙伸着手,把马灯彻底捻熄。 不用猜都知道,官道的事情,定然会惹来北狄人的震怒,这等时候,有火光这类的显明之物,无异于找死。 “莫点马灯。”徐牧吐出一口气。携带的糊糊团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还好北狄人的粮车里,有许多掳掠来的杂粮根茎,就着水,生吃也无妨。 “陈盛,把封将军还有陈先生,都一起喊来。” 陈盛急忙回走,不多时,便把封秋还有陈家桥二人,都请到了面前。 “有劳问一句,二位现在有何想法。”徐牧凝声开口。 如今他们这不到三千的人马,按兵甲战力来算,不过七百骑的骑枪手,二千的步弓,在北狄人的腹地之中,生存何等艰难。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从岩石堆重新回到驼头山。但这等主意,哪怕徐牧说了,也没有人会赞同。 边关一轮生死,没人想夹着尾巴,像老狗一样逃回去。 “东家,若不然,我等便去河州,帮助那十万老兵户守城!”封秋认真提议。 但在徐牧看来,实则是个坏主意。去了河州,便会被卷入守城战之中,他们这不到三千的人马,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陈先生,你怎么看?” “小东家,依着我说,索性继续沿着官道来打,遇着了北狄人,大不了厮杀一番,杀一个够本,杀二个便赚。” 徐牧一时苦笑,陈家桥的侠儿本性,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二位,附近有不少荒镇,不如我等便寻一处偏僻的,先缓口气儿。” 接连的雨夜厮杀,不仅是伤员的原因,估计许多铁血大汉,也会承受不了。再者这边关雨水的天气,停歇渺渺无期。泡在雨水中,身子迟早要烂掉。 去了荒镇,好歹还算有个小城关遮头,真遇着了狄人的围剿大军,也能守御一阵。否则这荒山野外的,一旦被发现,后果会很惨。 “都听东家的!” 连番取胜,封秋和陈家桥二人,对于徐牧的态度,已然是越发的谦恭。 正如他们两个的主子,都说过相类似的话。 卧龙出潭,伏虎下山,终究要一鸣惊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河州无战 一夜过去,雨水落个不停,泡得人身子发烂。 徐牧并没有打算启程,白天行军,暴露的危险太大。只让周遵周洛,各带了些人,沿着附近去巡哨,及打探情报。 “东家,老吴挺不过了!” 徐牧胸膛一涩,循着封秋的声音,走到林子深处,稍稍干燥些的地方。 一个两鬓生了白发的老卒,斜躺在车驾上,面容里有抹不去的风尘,嗡动的嘴唇,已然是一片乌青。 他握着拳头,似是要撑着起身。 七尺多身形的封秋,伏在马车边上,痛苦地不知所言。 “将军,将军!杀狄,杀狄啊!” 这一句,宛如用尽了一生的气力,老卒鼓着双眼,仰视着黑压压的天空,再也不动。 “东家,他先前跟着侯爷打仗,便有老刀伤,这会儿又中了刀。” 徐牧揉着眼睛,沉默地转了身。 在他的面前,即使青天白日,依然是一片乌黑黑的世界。 丰秋的时节,没有秋收,没有五谷丰登,也没有喜悦的农人们,围着高高的谷仓跳舞。 什么都没有。 只有边关的萧杀,映衬着剐过的风雨,割得人脸庞发疼。 “东家,我等要杀狄狗!” 林子里,近三千的人影,霍霍地站起来,刀器厮磨的声音,刺痛人的耳膜。 “我自然会带你们去杀。”徐牧转了头,压下胸膛里的怒意,“但我等三千人,入了北狄腹地,并非是要莽杀。” “莫要忘,我等乃是一支奇军。” “且休息,今夜行军。” 作为三千人的指挥,徐牧要考虑的,不仅是枭首狄狗,还要存活下去,帮忙稳住河州城。毕竟,这已经是大纪的最后一个门户。 “东家。” 这时,周遵远远奔袭而回,脸面上难得有了喜色。 “东家,河州城传来消息,北狄人的攻势停了!” “北狄人暂缓攻城?” 徐牧凝着脸色,并无多大意外,他带人截杀粮道,最初的打算,便是让北狄人前线吃紧,不得不停止攻城。 五十车的粮草,还有数十车的武器袍甲,崩石箭壶。最重要的,还属那一车崩火石。 对于十几万的狄人大军而言,若放在前面两月,并不算太要紧。但随着收拢的辎重粮草越来越少,到现在来说,反而是有点致命。 徐牧眉头愈发皱起。 河州暂时安全,相对的,他们这留在狄人腹地的二千人,会越发危险。指不定那些狄人都侯,已经开始出军,作围剿之势了。 “往林子深处,再收缩二里。”徐牧沉着声音,“等到入夜,立即行军,去寻一处荒镇避身。” …… 河州城头上,赵青云看着如退潮般的狄人大军,难掩脸上的狂喜。 “恭喜破狄将军,又立不世之功!” 西府三营的裨将叫刘祝,打仗只敢躲在城关下,这会儿听说北狄人暂缓攻城,立即跑上了城头,冲着赵青云连连拱手。 “再打几场大胜,说不得,破狄将军要封侯的。” “破狄破狄,赵将军无愧此名呐。” 赵青云放声大笑,他誓死不退,并非是所谓的破虏杀狄,而是军功,攒了大好的军功,方有机会再进一步。 欢笑连连之下,没人记得那十万的老兵户。 廉永摘下头上的冲角盔,有些失落地走下城关,吃力地坐了下来。十万老兵户,入河州不到三天,便死伤近两万人,何等的悲壮。 “将军,孝丰营的人,今日又克扣了军粮。”有老亲卫走来,声音叹息。 廉永沉默良久,才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亲卫退去。随后,他喘出一口气,才撑着身子起了身,落寞地往自己营帐走去。 如他们,是官犯后代,若放在几十年前,还会被人骂一声“狗夫”。当然,这一轮的驰援,若是成功打退北狄,便能恢复纪民的身份。 “抢修城关!” 一个个的孝丰营都尉,难得来了脾气,抽出手里的长鞭,鞭笞着战战兢兢,且浑身染血的数千民夫,在微微的雨色之中,迅速抢修城墙。 直到天色将暮,才发了今日之内,唯一的一顿伙食。 十几口的木桶,发出馊食一般的呛鼻气味,在一队纪卒的推车下,嬉笑着停在了城关下的空地上。 “夜食!手慢无了!” 呼呼。 数不清的民夫和百姓,霎时间红了眼,各自持了柴棍和尖石,怒吼着往木桶扑去。 有被践踏而死的人,鼓着眼珠子不肯闭上,睁望着木桶的方向。 “此乃猪食!” 数不清的纪卒,放声大笑起来,只当面前的血腥哄抢,犹如一场猴戏般。 一个背着长弓的女子,披头散发,手里的柴棍不断挥舞,方才冲出一条血路,把粗碗朝着木桶里舀去。 舀了一大碗的黑汤馊食。 有近前的男人想抢,被她抬起柴棍,冷冷打断了手臂。 “给我!”又有人扑来。 她面无表情,再度抡起柴棍,打破了来人的脑袋,这才端稳了粗碗,沉默地走去城关远处的草棚。 “喜娘回了。” “娘亲,弟弟饿昏了。” 草棚里,躺着十余个人,有男有女,每个人的身上,都紧紧挎着长弓。 喜娘蹲下腰,先喂了躺着的瘦弱男孩,随后才挨个取来了粗碗,分着倒了下去。 “喜娘,若非是我等伤病——” “童伯,莫说话,我再去抢一碗。” 那位叫童伯的中年男子,撑着起了身,声音如破鼓般嘶哑。 “若不然……咳咳,我等入内城去寻东家,东家定然会收留我等。” 喜娘顿住脚步,眼圈莫名发红。 她何尝不想,但二千里的边关路,无马无车,连干粮都没有,他们如何去。 “东家说,让我等莫忘了,曾经是徐家庄的人,我等何曾敢忘。” 先前有几十个民夫,要来抢他们的东西,硬生生的,只凭着十余个人,便打退了。 在其中,很多人受了伤。 喜娘抹了抹眼睛,又抓起了放着的柴棍,端着手里的粗碗,往木桶急急跑去。 百姓还在抢,那些纪卒还在笑。 喜娘握着柴棍,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才抬起手里的柴棍,哆嗦着往前砸去。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继续活下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去荒镇 夜幕很沉,沉沉地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周围的世界,已经是一片辨不出五官的昏暗。 “陈盛,什么时辰。” “东家,约是丑时。” 丑时,凌晨两点左右。 徐牧凝着脸色,不见五指的林子深处,只能借着惨色的月光,辨认出人头攒动。 “马蹄裹上袍布!上马” “呼!” 近三千的好汉,在动作一番之后,纷纷骑上狄马,亦有许多入了马车。周遵周洛两个,各自带了十骑,先行一步去探风。 “启程。” 徐牧勒起缰绳,目光注目前方。庆幸他当初在附近一带讨过生活,即便处处狼藉,依然能大致辨认出方向。 “小东家,去哪儿的荒镇?” “往东面走。” 北面是望州,南面是河州,这两边的地方,自然都去不得。 绕开官道,徐牧缰绳打得飞快。 在他们的面前,偶尔能看得见,有零零散散的马灯,在黑夜中灯光摇晃。 这般的景象,徐牧只能让人停下,等那些马灯晃远了再走。 “东家,有多远。” “近五六十里。”徐牧凝声回答。 得亏于他在四通路的时候,认真探听周围的地形。否则,带着这近三千人,在这等的围剿光景下,只能做无头苍蝇了。 “启程。” 马灯彻底远去,周遵也拍马而回,确认了前路并无问题。 近三千人借着黑影的掩护,在湿漉且泥泞的野地上,小心地策马驰骋。 即便马蹄裹了袍布,但隐隐还能发出“踏踏”的奔马声。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小心翼翼地一行人,在跟随徐牧绕了一大圈之后,才算绕过了北狄人的巡哨重地。 雨还未停,稀稀落落地下,这等的模样,反而是最恼人的。 抬起头,压了压竹笠后,徐牧眼睛四顾,借着惨白的月光,分辨着眼前的物景。 黑夜的雾气还在萦绕,枯木上的不知名夜鸟,似是见惯了活人与死人,在得知近三千的人马奔袭而至,并未有任何惊吓。 如木刻的座雕立在树头,浑然不动。 另有莫名的腥臭气,不知哪儿吹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东家,前方有人影!”周遵勒马而回,声音带着凝色。 徐牧皱眉一怔,这般的远地,按理来说,狄人即便夜巡,也不会太频繁。才刚避过,怎么又遇着了。 “认清了么?” “认清了,但似乎没披袍甲。” 徐牧沉思一番,夹了马腹,跟着周遵慢慢往前。待到了位置,抬头再一看,整个人不由得双眼蓦睁。 如周遵所言,在他们的前方,确是有一大批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立着。伸展双手的动作,依稀能辨认得出,看着十分古怪。 “东家,这是人是鬼?怎的都不动。” “绕路。”徐牧冷着声音,不管是人是鬼,近三千人的队伍,他不想出任何纰漏。 就在这时,宛若是上天怜见,偌大的乌云层,恰好被风吹散了一角,有惨白的月光铺过,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微微亮堂起来。 “东家,是死人!不、不对,这似是抛尸地!” 徐牧颤着身子,强迫自己往前注目。 他终于明白,先前的腥腐臭气,是从何而来。 这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抛尸坑。那站着的,伸展双手的人,分明也死了的,被人绑在木桩上,连胸膛都烂了,露出发青的白骨。 在抛尸坑里,到处都是死尸,姿态各异,断肢与头颅,扔得哪里都是。在其中,还有一些纪卒袍甲的人,大多如刺猬般,被射满了箭,五官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一副仓皇。 近三千人的长伍,都一时顿在了当场。 “小东家,这、这得有万人。” 何止万人。 徐牧沉沉转过了头。 破了望州,先不说被堵在河州北城门的难民,即便只是藏匿在庄子村落里的,若是被狄人发现,定然逃不过厄运。 一瞬间,徐牧只觉得呛鼻的气味,变得愈加脓臭,让他的胸口,久久憋着一口气,吞吐不出。 “遮好麻面,离开抛尸坑。” 生怕染了瘴气,徐牧沉沉催促了句。 “东家,若不然好生埋葬一番。” “如何埋!三千人的长伍,至少要花二三日的时间!”徐牧压着声音。 他们这群人,可是在敌军腹地里。一个不慎,会立即全军覆没,连渣滓都不剩。 随着河州城的歇战,北狄对于他们的追剿,只会越来越凶。 “走!” 近三千人,在雨中沉默了番,缓缓跟在徐牧后面,继续循着苍莽的夜色,往前奔袭。 …… 河州,血色而斑驳。清晨的凉风,夹着漂泼的雨水,割痛人的脸庞。 赵青云站在城头,并未留意那些修葺城墙的民夫,反而将目光,眺望到穷极之处。 他有些欢喜起来。这一天,北狄似乎也没有攻城的打算。 “赵将军,下来饮酒,都温好了的。养了半月的牛犊,刚好用作酒宴。” 裨将刘祝立在城下,声音带着惬意。 赵青云皱了皱眉,原本不作搭理,但想到刘祝背后的靠山,立即便转了身,脸庞露出微微的谄色。 “有劳刘将军,狄人败退,西府三营同样功不可没。” “哈哈,你我皆有大功。” 扑鼻的牛肉汤子,惹得不少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坐在旁边的湿地上,拼命皱着鼻子来吸。 有都尉走过,用刀鞘砸晕了三两人后,踹飞到一边。余下的孩童,仓皇着一哄而散。 营帐里。 赵青云抬起头,看着一个倒地的孩童,只觉得隐隐熟悉。还未再细看,便被一个妇人急急走来,抱着孩童跑开。 “赵将军,我等敬你一杯!预祝赵将军早日封侯!” 赵青云收回心绪,挤出笑容,端起了酒盏。 “对了刘将军,那位廉永呢?” “理他作甚,一个官犯之子,与他平坐,是我等失了身份。” …… 廉永抱着佩刀,靠坐在简易的草棚里,偶尔抬起目光,看着面前,一大帮嚎啕的百姓,用仅有的半碗稀汤糊糊,在祭拜天公。 刚拜完,仅有的一碗稀汤糊糊,便被十几人抢了个干净。 “将军,用饭了。”有老亲卫叹着气,端了一碗糊糊走入。 “将军……刚去问了,西府三营的人,又在压我等的军粮。” 廉永微微闭上眼睛,脸庞里满是苦涩。早在来边关的时候,那位国姓侯找过他,说了一句话。 “共赴国难,即便是官犯与匹夫,亦有其责。” “那一年我束发之岁,同样入边关打了一场仗。十万狄人围城,便敢有十万纪卒出阵迎击。” 廉永眼色模糊,似是在追忆一般。 “我也不记得了,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我大纪便如病童子,经不得打了。” 廉永抱着刀,眼睛微微闭起,转头酣睡过去。 老亲卫红了眼睛,又是一声叹息,端着那碗糊糊,走出了草棚,相送给一位路过的妇人。 “多谢将军,我这里有找来的药草,可治痢疾,送与将军一些。” 守城的时间越长,痢疾便会越肆虐。 老亲卫接过药草,微微称奇。 “一介村妇,难得识礼。” “我东家教的,做人切莫恕恶,也切莫忘恩。” 一手端着糊糊,一手抓着柴棍,怀里还抱着被打伤的孩子,喜娘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往前走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周公镇 周公镇。 徐牧凛着眼睛,没记错的话,他第一次带着陈盛五个赶马夫,收粮便是来周公镇。 那会的周公镇,虽然已经破落,但至少还有活人气息。 但眼前,沉沉乌云下的周公镇,哪里还有生气,已经彻底成了一座荒城。 “东家,并无问题。”入镇探查的周遵,从镇口奔袭而出。 “进城。”徐牧吐出一口气。 近三千的人马,小心地循着镇子前的路,往前缓缓行去。 “都是死尸。” “这硕鼠吃得太肥,跟小狗儿一样了。”司虎捅下劈马刀,将一头硕鼠捅成了肉酱。 这一会,至少有上千只的硕鼠,才一下子被惊动,疯狂地形成鼠潮,往就近的洞子里钻。 “陈盛,带些人把腐尸收拢,莫要用火,先挖坑子埋了。” 他们这三千人,还要在镇子里休整,若是尸体不及时处理,迟早会染病。 “封秋,我没记错的话,东面有个大粮行,米仓不少,先把伤员带去安顿。” 封秋点点头,带着马车往前走去。 “陈先生,你也带些人,去镇子里寻一些,有无活口。” 这种机会很渺茫,但终归是要去做。 安排完,徐牧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心底里,只希望北狄不要来得太早,至少,让他们把泡烂的身子,先养一养。 不管是河州城,还是他们这三千的死志之士,都需要喘气儿的时间。 “东家,这些崩火石要放下马车么?” 崩火石,便是伏杀辎重队所获的那一车,若是有投石车的话,能发挥到最极致的威力。 “不用,将马车停在遮雨处,铺多些干草,莫要潮了。” 吐完一句,徐牧揉了揉脖子,一时松下来,才发现整个人乏累得慌。 如徐牧所料,粮行奸商留下的几间大米仓,还算是不错。当然,储藏的杂粮精米都被人搬空了。 徐牧索性敲烂了米仓间的隔板,让浩荡的三千人,坐拥到一起,总算是暂时有了处栖身之地。 小心地升了几堆篝火,煮了热水,又将截来的干粮熬熟,待诱人的麦香飘忽起来之时,近三千人的脸上,才有了微微的笑容。 “东家,无活人了,镇子里的屋头,都是些腐尸。”陈家桥叹着气,带着人走回米仓。 这个结果,徐牧并无意外。 “陈先生,先坐下吃些东西。” 米仓外,还是风雨漫天。 米仓里,难得放松一阵的好汉们,在早早吃完东西后,便开始酣睡起来,洗去连日的乏累。 “周遵周洛,你二人多辛苦一些,轮流值夜。” “东家放心。” 周遵周洛尽皆拱手,并无二话。 徐牧走出米仓,看着外头暗沉的世界,以及裹挟的风雨色,久久陷入沉默。 …… 清晨,天色才微亮。偌大的米仓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睁眼起身,开始披起袍甲,擦拭武器。 随行的几十个伤员,经过一夜的干燥环境,再加上安睡,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东家,要离开荒镇吗。” “暂时不走。”徐牧沉下心头。如果没猜错,外头都是在找他们的人。 望州到河州的这一段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百多里的路程,即便囊括四方的死村荒镇,要不了多久,一样能找到他们。 野外遭遇,会死得更惨。反而在荒镇小城里,尚有一线生机。 当然,一直在荒镇逗留,也并非万全之策。 “陈先生,可有望州的情况。” “望州?并无任何情报,东家是要作甚?” “若是望州可取,我想打下望州城。”徐牧语气认真,不似开玩笑。 河州是前线,北狄几乎把所有的大军,都堆到了那里。仅留下一些辎重队和巡逻队。 “打望州……”旁边的封秋,艰难咽了口唾液。 “东家,我等只有不到三千的人马。” “我知道。”徐牧沉下声音,“若事不可为,自然不会考虑。但若有希望,打下望州之后,战事或有转机。” “东家,怎么说。” 徐牧吐出一口气,拾了根枯枝从中折断。左边放了一截,空出一段距离后,右边也放了一截。 “一截是河州,另一截是望州。若是我等取了望州,而河州也守住了。” “所以,这十几万的北狄大军,算是被堵在了两头中间。”封秋细细一看,脸色变得狂喜。 陈家桥不善兵法,但认真想了想,也不由得神采奕奕起来。 “十几万大军粮草用尽,定然会生变。” 徐牧点点头,河州与望州之间,这百多里的路段,估计没有任何的村落农庄,连镇子也荒芜了。 如果真能把北狄十几万大军堵住,算是这些狄狗自食其果。 “取下望州,后续肯定会有北狄援军驰援。反观我等三千人,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只能死守望州城。” “至少,要等到这被围堵的十几万狄人,饥饿兵变,无力再战,被河州大军出城剿杀。如此,河州之围才算解了。” 想法很美好,但徐牧知道,这其中涉及到的因素太多了。 封秋和陈家桥两人,微微对视一眼,眼色里满是不可思议。能定下这样险计的小东家,当有何等的惊人心思。 “并未付诸,只是在讨论。”徐牧缓了语气,生怕手下的两员大将,有被惊吓到。 “东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探出望州城的情报。”陈家桥想了想开口。 徐牧点头,三千的人马,以后不管走哪一步,情报都是重中之重。 “二位,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望州。” 并非是莽撞,而是考虑到,在这三人之中,他对于望州城的情况,可谓是最熟悉的。 “东家,我去即可。”封秋焦急起来,按着行伍里的话说,徐牧便是三军大将,如何能草率离营。 “并无太多顾忌,我若是三日不回,你们二人便带着余下的好汉,返回驼头山。若是事情紧急,可先退到镇子后的野地里,那里尚能蛰伏一阵。” 封秋和陈家桥,蓦的面色沉重。 “东家带多少人?” “三百骑。”徐牧吐出一个数字。人太多,目标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他这一去并非要打遭遇战,旨在探查望州城的虚实。 如果停步不前,徐牧相信,等北狄人的辎重再度收拢,粮道重新启用,那么整个河州城,便会迎来新一轮的守坚战。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色下的三百骑 “东家,三百骑有些少。”封秋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不放心。 “若不然,只留下十几骑探路即可。” “人太多,反而会不好。”徐牧笑了笑,不忘又嘱咐了一番。 眼下的天色,又近黄昏,要不了多久,便会黑夜降临。 “系上袍甲!带足三日的干粮。” 三百骑的好汉,纷纷取了刀,迅速系好袍甲,把干粮袋子挂在马腹边的褡裢上。 时间太紧,并没能削出太好的木枪,只拾了些笔直的长木,也同样悬在马腹下。 深吸了一口气,徐牧翻身上马。 “封秋,记着我说的。” 封秋眼眶微微发红,拱手抱拳,久久没有放下。 “行军!” 三百骑的人影,随着徐牧的呼喝,迅速打起了缰绳,在黄昏的暮色之中,冲出了周公镇。 只离了镇子不到十里,天色终于惶惶暗下。 “吁。” 徐牧喘出一口气,抬起头,冷静地辨认了一番。 “牧哥儿,直去几十里,便到望州了!”司虎勒马走近,声音瓮声瓮气。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这样一来,很容易和夜巡的狄军,撞一个满堂彩。 “绕着走。” 再度打起缰绳,三百骑的人影跟在徐牧身后,不多时,便被夜色一下子笼去。 “牧哥儿,还想着去看一轮老马场。” 人都是念旧的,即便是司虎这样的莽汉。四通路的老马场,算是他们第一个安稳的家,只可惜毁于战争。 “哪一日克复了望州,我与你一同回去。”徐牧安慰了句,刚要再往前奔袭—— 蓦然间,他抬起了头,眼色一下子变得凝重。在他的面前,约有七八盏摇晃的马灯,越来越近。 这分明是夜巡的狄人。 “东家,有狄狗!”周遵拍马而回,压着声音。 “几骑?” “六七十骑,估计是巡夜队的前哨,只有几里远了。” “避开。” 徐牧皱住眉头,远没有想到,北狄人的搜索范围,会扩张得这么大。 三百骑的人影,刚要趁着夜色避走。却不料,夜空之上,突然有一只黑鹰掠了下了,发出怪叫的嘶啼。 徐牧脸色大惊,果不其然,随着黑鹰的嘶啼,原本还有些遥远的狄人前哨,一时便被惊觉,突然叫嚣着奔袭而来。 “该死的!” 听说北狄善养猎鹰,用作刺探军情。先前的那什么神鹰营,应当也是如此。 司虎一声暴怒,手起刀落,直接将黑鹰斩成了肉酱。 但即便如此,黑鹰造成的祸害,远远没有停止。 “牧哥儿,怎办?那些狄人冲过来了!” “调转马头,冲杀敌军!” 六七十骑,属于能剿杀的规模。若是被继续跟着,指不定还会吸引其他的狄人大军。 “呼!” “分开两翼,冲杀敌阵。” “平枪!” 第一拨北狄人的马箭,显然是还看不清,方向偏倚得厉害,并没有太多人受伤。 抵过了马箭,很快的时间,三百骑的人马,按着徐牧的吩咐,迅速拆分两翼,夹攻敌军。 挺冲的木枪,不时戳得狄人坠马,发出惨呼的声音。 “枭首狄狗!” 司虎,陈盛,田松这些人,在近了些后,迅速收枪抬刀,收割着坠马的狄人。 士不畏死,便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意。 六七十骑的狄人,远没有想到,徐牧这些人的骑行之术,会如此可怕。仓皇之间,被杀得只剩十几人,打了缰绳,便要往后遁逃。 弓狗捻起小箭,连着射杀了三人,却依然无法阻止,至少有十多骑的狄人,脱离了战场。 徐牧并未打算追剿,天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大军。若是陷入包围圈中,他们这三百人,真要彻底完蛋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附近。 “快走。” 喘了口气,顾不得收拢战场,徐牧便带着人,继续往夜色里狂奔。 天空之上,即便还有雨水。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信号箭,呼啸着升上了夜空,眨眼间又炸成了火花。 最近的一支,刚巧在三百骑的附近炸开,映红了每一张坚毅的脸庞。 徐牧面色发苦,想不通北狄一介蛮夷,居然还有这种火药科技。 “东家,北狄人的信号,这是要围剿了!”三百骑中,有许多青龙营的老卒,立即开口惊呼。 围剿,即是四面八方的北狄夜巡队,甚至是大军,都会加入十面围杀之势。 隆隆的马蹄踏地之声,似近非远,仿佛便在咫尺。 徐牧沉住脸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一处能远遁的方向。 “奔袭——” 呼呼呼。 晚风与夜雨,便响彻在耳边,让人更添了几分心悸。 噔噔噔。 后头追上的狄人,至少有三四千骑,开始呼啸着迂回奔袭,射出马箭。 落在最后的十几条好汉,立即被扎成了刺猬,坠马而亡。 徐牧睚眦欲裂,只可惜纪人不擅长奔射,三百骑中,也只有弓狗能做到。 铛。 夜雨中,一个狄人百夫长被射烂袍甲,刚摔了马,来不及爬起身子,便被马蹄踏成了肉酱。 “东家,越来越近了!” 徐牧咬着牙,四顾相看,当看见附近不远的一处老林之时,难得露出惊喜。 “列位,同入林子!” 近三百骑的人,循着徐牧的声音,在避开一阵马箭之后,立即往老林里遁去。 奔马的速度,由于林木杂乱,一下子缓慢下来。 “司虎,断树!” 司虎怒吼一声,勒马下跳,抡起劈马刀扫了十几下,将附件的六七株株树木,从中斩断。 断掉的树木,顺着倾斜的地势,不断往下打滚,终究是拖住了追兵的时间。 “司虎,快上马。” 仅余不到三百骑的人马,在徐牧的领军下,从老林另一处绕出,往前继续狂奔。 天空之上,一支又一支的信号箭,依然在他们附近炸成火花。 “东家,逃不得便拼了!我等不畏死!”陈盛抽出朴刀,冷声怒吼。 徐牧喘着大气,在入北狄腹地之时,他便想到了这种可能。截粮道救河州,而他们,也将陷入囫囵。 “继续跑!” 夜色莽莽之下,三百骑的人影,循着昏暗不堪的前路,驰马狂奔。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以一当十 三百骑的人影,仿佛穷途末路一般。举目相看,四周围的昏暗远景里,都有不断晃动的马灯。 天上的小半轮弯月,更像是在作祟,铺下的月光,映下一大片亮堂。如果有可能,徐牧巴不得抬弓射月,让那些四涌而来的追兵,彻底失去目标。 “东家,附近都是人!”陈盛喘了口大气。 “长弓,多少骑?” 弓狗伏在马背上,竖起了耳朵,面色变得越渐发沉。 “东家……四面的追兵,至少万骑。” 嘭。 又是一支信号箭,蓦然炸在天空,映红了三百骑好汉的坚毅脸庞。 徐牧握着拳头,四顾相看。 这种围剿的势头之下,若是再杀不出去,等包围圈收缩,他们要彻底被围杀。 最好的办法,是选取一处方向来突破。 嘭嘭嘭。 又是连着三支的信号箭,直上云霄,发出呼啸的长音。借着炸开的火光,徐牧凝着眼色,寻找着能突围的方向。 “平枪!” 呼呼呼。 约莫三百骑的人马,听到徐牧的命令之后,纷纷咬着牙关,平举木枪,夹在自个的腋下。 锵! 徐牧拔出了长剑,萧杀地举了起来。这等的生死存亡,他能做的,是务必要把杀伐的士气,彻底激发出来。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张生满了湿疱的脸庞,长时间泡在雨里,裂开的伤口,翻卷的肤肉里满是黄水。 “万骑的北狄大军,正在剿杀我等!”徐牧沉下声音,脸庞清冷,“如他们所想,我等只有三百骑!三百骑人!” “但这一轮,绝非我等的死期!” “若我等——”徐牧抬头怒吼,将长剑指向面前的三百骑。 “以一当十!则是三千骑!” “若我等——” “以一敌百!则是三万骑!” “谁敢言,我等兵微将寡!吊着卵的,请随我徐牧一起,长枪所指,破开一条血路!” 三百骑的人影,三百张的脸庞,瞬间变得怒吼连连。 “平枪!踏碎狄狗的军阵!” “吼!” 徐牧一马当先,在他的身后,三百骑的疾影,也冷冽地并骑在旁。 “锥字阵!司虎,你去打头!” 旁边的司虎闻声,迅速提着劈马刀,冲锋在最先的位置。 徐牧冷着眼睛,早在刚才信号箭炸开的时刻,他便已经确定了方向,西北面围过来的追兵,并不算太多。而且,冲烂这帮追兵后,往西北面继续奔袭,便能遇见树林,非常利于遮蔽。 两相冲锋之下,眼看着便要一场厮杀。 “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吾亦能破!” “我大纪之虎何在!” “司虎在此!” 打头的司虎,宛如战神下凡,右手平举劈马刀,待遇敌骑错身,便立即勾手抡斩。 几个敌骑,还没来得及抬刀,便被司虎斩飞了头颅。 “吼!” 三百骑的人影,被司虎的气势感染,尽皆举起长枪,重重戳向迎面杀来的敌骑。 一时间,数不清的人影落马,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在其中,亦有青龙营或者徐家庄的人,在落马之后,便会不管不顾,拼命抱住敌骑,给徐牧等人争取时间。 “杀!” 徐牧抬起长剑,和陈盛一起,合力斩杀了一名敌骑。 一个狄人百夫长,似乎认出了徐牧是领军,举着长弯刀刚要砍来,便被伏在马背上的弓狗,一箭射烂了面庞,怒吼着坠马在地。 “东家,四周围的狄狗,有许多跑来了!” “冲过去!” 三百骑的人影,至少落马三四十骑,再也起不来,永远留在了边关。 司虎不知从哪夺了一柄斧枪,配合着右手的劈马刀,杀得袍甲上满是鲜血。 敌骑惊得纷纷退开,以至于让司虎的前方,一下子变得空荡。 喀嚓。 司虎将斧枪暴怒扔出去,黑暗之中,又是四五骑人影坠马。 “司虎,断后!”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怒吼着调转马头,一刀劈死敌骑后,单手攥住了缰绳,勒得那匹狄马颤声嘶啼。 “吼——” 司虎涨红了脸,高高拎起那匹狄马,而后往前甩飞。 惨叫的狄马,瞬间撞飞了几名敌骑,又将后头的二三十骑,一下子绊倒在地。 徐牧喘了口气,回头来看,发现落马的几个庄人,还在步战砍杀,却很快被狄人围剿劈死,尸体倒在泥水里,眨眼间又被踏成了肉泥。 “投枪!” “呼!” 杀出包围的二百多骑,听到徐牧的话后,纷纷将手里的长枪,暴怒地往敌骑投去。 由于是木质,并未有多大威力,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投出的木枪,很快形成了杂乱的拒马墙,让那些追剿的敌骑,不得不放缓速度。 “走!” 来不及再看,徐牧便带着余下的二百多骑,趁着天色还没亮,便往西北面的大片林子奔去。 …… 喀嚓。 徐牧亲自动手,帮着司虎拔出三四支马箭。 “司虎,疼不疼?” “不疼的,牧哥儿快拔,不然我看着糟心。” “我刚才拔完了……” 取来金疮药,徐牧心疼地看了一眼怪物弟弟。 “牧哥儿,你若不拦着我,我刚才能把那些狄狗杀完!” “哥儿信你。” 徐牧吁出一口气,收起了瓷瓶,走到边上远眺。庆幸他们入了林子,狄人的追兵,算是暂时避开了。 不过,要想彻底避开狄人,只能沿着林子,继续往前行。以狄人善骑的脾性,再加上夜晚昏黑,更大的可能,是绕着林子,继续追寻他们的踪迹。 “陈盛,这片林子有无印象?” 陈盛几个赶马夫,当初可是实打实的望州人,在望州一带讨食。 “东家,你忘了的,夫人当初便是来这片林子拾柴。那些个狗棍夫,绑了姑娘之后,绑死了的,也会丢在这里。” 徐牧怔了怔,原主人大抵是个废物,难怪他没有印象。 “这么说,这里离着望州,已经不远了?” “不太远,从这里往外走,当有一个军营……便是三千筒字营的营寨,但现在应该是荒了。” 徐牧一时沉默,生死一轮,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靠近望州。要知道,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圈的狄人追兵。 为今之计,只能借着林子的遮掩,探出望州的情报后,再想办法离开。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重回望州城 昏暗的林子之中。 以防万一,在牵马行军的同时,徐牧不得不一边布下陷阱。 “东家,林子外头还有马蹄声。”一个青龙营老兵冷声开口。 徐牧并不意外,他早想到了。这些狄人追兵,定然不会轻易放弃围杀。 但愿周公镇那边,暂时不要出事情。 “东家,看见望州了。”弓狗从树上爬下,声音带着惊喜。 听着,徐牧神情微动,不得不说,在厮杀一番之后,这确是一个好消息。 但要探出望州城的虚实,终归要靠近。 “东家,怎办?” “取些枯草来。” “东家,要枯草作甚……” “扎草人。” 徐牧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天色一亮,没了夜幕的掩护,狄人很有可能会入林子。 寻来了湿漉漉的枯草,又扎成了草人,徐牧才选了五十余骑的烈马,把草人牢牢绑在马背上。 “身子硬朗的,请垂下袍甲。” 凑足五十余套袍甲,徐牧让人披在了草人上,还不忘压了竹笠。即便是离得近,苍莽夜色之下,都难以辨认清楚。 “我明白了,东家的意思是,让这些草人,把追兵骗开!” “差不多。” 徐牧心底微微叹气,这等的草人之计,最多只能欺瞒一时,待狄人发现上当,很快便会折返。 “将这些马送到林子边上。” 若是有火油,天又无雨的话,徐牧巴不得用一出火马计……只可惜事与愿违。 “割一刀。” 长刀割在马臀上,瞬间,五十余匹驮着草人的烈马,一下子吃痛,颤声嘶啼之后,立即冲出了林子,借着夜色的笼罩,朝着四面八方分散怒冲。 那些个披着袍甲的草人,又遮了竹笠,若非是细看,在这等的天色之下,极其难辨认。 果然,围着林子的不少敌骑追兵,在看到有“人”从林子冲出,叫嚣着围剿上去。 一时间,马箭的呼啸,和狄人的怒吼,连成了一团。 “东家,引开了好多人!”陈盛等人大喜。 “余下的马,都系在林子里。” “东家?” “莫问。” 徐牧揉着额头,如果没错的话,这里离着望州,已经不到十里之地。 左右带着马,也无法在林子里快速穿行。倒不如留下来,离开时再折返取回。 “长弓,莫要忘了位置。” “东家,我记着。”弓狗认真点头。 徐牧露出微微笑容,转了身,看着下马步行的二百余人,庆幸都没有大伤,都能走动。 “取了武器箭壶,便往前走。” 不多会的功夫,二百多的人影,挎弓提刀,小心地循着林子,往望州的方向摸去。 湿漉漉的林地里,极其难行,一个不慎踏入土坑,便要费好大的力道,才能拔腿出来。 咔。 陈盛一刀剁了条花蛇,撕了蛇头后,直接吊在腰带下,充作干粮。 “东家,筒字营的营地,便在前方了。” 徐牧心底微沉,点了点头。三千筒字营赴死殉国,还有老官差的巍峨不倒,那一幕幕的惨烈悲壮,一直是他心头的刺。 当然,赵青云不算。 “狄狗肯定来过,放火烧了许多地方。” 如陈盛所言,在他们的面前,处处是焚烧过的狼藉,有几个似是伤兵模样的人,直接被投入火中,还保持着惨烈的姿态。 拾了两个脏兮兮的箭壶,再无所获。徐牧索性不再逗留,从营地旁边的树林,继续往前走。 未走多远,这一下,真看见了古朴的望州城墙。 城墙上方,还用绳子高高悬着,一大排的纪卒尸体,应当是筒字营的好汉。时间有些长了,不少尸体在夜风中,已经失了水分,干涸地皱成了条状。 田松第一个哭了起来,抬着刀,一副不知所措。 “田兄,莫再看。” 田松揉去了泪珠子,点点头后,脸色变得越发坚毅。 “东家,并无太多守军。”弓狗从远处爬走而回,声音带着微微惊喜。 “南城门处,约有两队狄狗在值夜!” 两队,满打满算的话,也不过二百人。看来,北狄是真把望州当后花园了,只做储存物资之用。 “先入城看看。” “入、入城?东家,杀过去吗?”一个青龙营老卒,露出错愕的脸色。 不仅是徐牧司虎,还有陈盛等人,都尽皆发笑起来。 “列位莫忘了,我等几个,可是实打实的望州人。说句不好听的,当初望州的狗棍夫们,出出入入的,可不会走城门。” 两百多人靠着城墙根,慢慢走到了一处窄墙之下。陈盛沉了沉脸色,从腰下取出一根麻绳,系了活结一抛,便稳稳卡到了一个石角。 并无多高,陈盛率先抓着麻绳,两下便蹬了上去。 “陈盛,先去看有无夜巡的狄狗。” “东家,刚走过。” “快爬上去。” 不多时,又跟着上了几十人。余下的,便留在城墙下等候。 这处能攀越的窄墙,实则是他们的一个机会。当然,徐牧也不指望,后头的二千多人都能从这里翻过去。 毕竟再怎么说,望州城也是北狄储放物资的地方。即便不是重兵把守,但该有的警戒不会少。 直到天色即将破晓,好一番探查之下,望州城的情报才浮出水面。 “几人?” “至少二千守军。” “二千。”徐牧皱住眉头。在目前来说,他们所有的人手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之数,古语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而他们是三千攻城,却有二千守军,何等艰难。 但并非没有机会。如果说,望州城里有个二三万的守军,他不敢作太大打算,但仅仅二千,时机把握得好,或许能破局。 此番光景之下,他不得不冒险一回。 “陈盛,你熟悉望州城,带着这几十人,先蛰伏在城里,见机行事。” 这等的任务很凶险,一个不慎,几十人被发现的话,绝对是救无可救。 但这一轮入边关,实则他们这帮人,都有了死志。 “东家放心,我等到时,定会里应外合!”陈盛脸色并无任何惧怕。 “记着,若是事不可为,立即便翻过城墙逃走,林子那边,会留着马匹给你们。” 说这番话,连徐牧都觉着自个矫情,但不说会难过,如果有可能,他更巴不得,完完整整地把所有人,都带回驼头山。 “若是天色无雨,便射火油箭烧城,老莫子的油坊里,我记着有处地窖,或许还藏着火油。” 老莫子,先前是望州的小油坊主,为人吝啬,害怕别人偷灯油,家里备着几口地窖。 “东家,我等不会有事。”陈盛哪里不知道徐牧的意思,急忙开口相劝。 徐牧面色沉默,转了头,看着即将留在城里的几十余人。 他不知道,这一轮又要死掉多少。 “老子们共赴国难,若日后有人提起,定然会说,青龙营与徐家庄,都是吊卵的好汉。” “这一轮,我等要告诉狄狗,大纪关山万里,皆不可逾越!” 破晓的第一缕曙光映下,几十余人的脸庞,尽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辞君一夜斩狄蛮 天色即将破晓。四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慢慢亮堂。雨水不绝,泥泞的林道里,每走上几步,双腿都裹满了泥浆。 喘了口气,徐牧竖耳听去,发现林子四周的马蹄声,依然此起彼伏。 这小半夜的时间,光顾着找他们了。 “东家,到筒字营的营地了。” “晓得。” “东家,敌骑下马了!” 敌骑下马,是想入林子里围剿了。 沉下脸色,徐牧不断盘算着主意。到最后,突然摘下了背上的铁弓。 “列位,抬弓!射一轮出去。” “东家……这样一来,我等会被发现。” “便让他发现。” 虽然多有疑惑,但二百余的好汉,都听从了徐牧的意思,纷纷摘下了铁弓木弓,捻上箭支。 “正北方向!” “呼!” 一大拨的飞矢,瞬间呼啸而出,距离过远,杀伤力并不算太足,但依然有四五个近些的狄人,被射成了筛子。 这一下,原本还在探查的狄人,瞬间怒吼起来。闷长且拖沓的牛角音,也跟着“呜呜”而起。 “收弓。”徐牧冷着脸,抬起头,看着漫山遍野的狄人,弃马步行,舞着弯刀朝他们冲来。 在其中,亦有一拨拨的马箭,疯狂地透入树林。 “走!” 徐牧的喝令之下,二百余的好汉,纷纷循着老林子,迅速踏行而去。 司虎不忘断后,偶尔砍断了林木,砸伤一个个蜂拥而追的狄人。 “长弓,停马的位置。” “东家,跟着我!”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稍稍眨了几下,便冲在了最前。 约有一个多的时辰,二百余人和后头的狄人上万大军,一前一后,在林子里不断奔走。 直至弓狗停下动作,指了指前方。 “取马!” 二百余人闻声大喜,各自取了一匹马后,也顾不得林深难行,调了马头便往林子外奔去。 不多时,随着奔马的速度,后头的上万狄人追兵,已然被越拉越远。 湿漉漉的野地上,徐牧抹了一把雨水。抬起头来,四顾着方向,到最后,索性绕了一大圈,再奔袭赶回周公镇。 …… 河州城。城外十里,是一大片浩浩荡荡的营地。 在其中,最大的中军帐里—— 嘭。 一个面庞有疤的狄人大将,披着一副嵌着虎皮的银甲,冷冷把面前的马奶酒,用手拨飞。 “一万人的大军,抓不到三百骑的纪人。” “谷蠡王,这或是纪人的大将,深谙兵法布局。” “李破山都……死了!那位国姓侯,也无了兵权!整个大纪都是废物!还有甚的大将!” 谷蠡王冷着脸,沉沉坐在虎皮椅上。 那支出现在望州一带的纪军,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依着猜测,最多不过几千人,却敢深入北狄腹地。 这是找死么。 “粮道如何?” “收拢来的粮草和辎重,准备到望州了,不日便会送来前线。蠡王放心,这一次,至少是几个部落一起护送,至少有万余人。” 这一句,才让谷蠡王神情微微缓和。 只要攻下了河州,草原的子民,才算有入主中原的机会。 “传令下去。粮草辎重一到,立即准备攻城!” …… “如果没猜错,狄人的辎重粮草一到,就会着手攻城。”篝火之旁,徐牧抓着树枝,一边在泥地上画着地图,一边冷冷开口。 在他面前的谷仓里,二千多的人,都尽数围拢过来。 “东家,听说河州那边,已经要绝粮了,饿死了很多民夫和百姓。”陈家桥眉头紧皱。 徐牧离开的这一两日,他并没有闲着,想方设法打听到了河州的情报。 “若非是十万老兵户火速驰援,河州早被打烂了。那位破狄将军,只会用民夫来填城壑!” 徐牧沉默不语,即便入了边关许久,他都没有去找赵青云的意思。背道而驰,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望州的情报,已经大约摸了清楚。如果布局无问题,狄人的大军救援来迟的话,应当是有机会。” “东家,真要打望州!” “自然。打了望州,河州之围会很快解开。” 其实,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徐牧还没有说。 两座城之间,要想困杀十几万的狄人大军,势必要合作一番。而且,即便是北面方向的狄人援军还没来,但依着强弱,被困住的十几万大军,权衡之下,肯定会放弃河州,转而攻打望州。 毕竟占了望州之后,徐牧这些人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千人。 三千人守城,面对十几万狄人大军。 徐牧有些苦涩地闭上眼睛,毫不夸张地说,他这是要把青龙营,庄人和那几十个侠儿,往死路上引。 当然,如果到时候河州出兵,在后追剿狼藉不堪的狄人大军,则有很大的可能,转败为胜。 “有无识字的。”徐牧将树枝折断,突然转了话题。 偌大的谷仓里,一张张的脸庞,都露出疑惑,没明白徐牧要做什么。 “若有家眷者,请留封家书。”徐牧咬着牙。 这一场,他们这二千多人,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很多的时候,徐牧都不想让自己去涉险。穿越而来,最大的念头,莫过于有一天赚了银子,做个富贵的安乐公,带着庄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这狗曰的世道,偏要扬了鞭子,将他鞭笞得体无完肤。 听着徐牧的话,所有人尽是沉默,一时明白了什么。纷纷相托识字的人,撕下袍角,写下了家书。 徐牧点了十个年轻些的好汉,让他们带着家书,留在周公镇,只等战事一起,再想办法回到河州那边。 “牧哥儿,我写给谁?”司虎鼓着眼睛,一时有点迷茫。 “写给你小嫂子吧。”徐牧苦涩吐出一句。 篝火跳动,模糊的雾气之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小婢妻,扎着惊鸿髻,穿着崭新的襦裙,站在马蹄湖前的小路前,一脸的焦急与期盼,不断望着他回来的方向。 “徐郎,回家啊。” …… 河州城里,数不清的民夫百姓,由于缺粮,饿得奄奄一息。来往的官军,赶着一辆老马车,将绝了气的,半死不活的,统统都丢入了马车里,只等拉到南城外的乱葬岗丢掉。 廉永坐在草棚里,抱着怀里的刀,一时之间,目光里满是沉重。 那一年他十九,身属官犯之子,却要立志报国。想做个大英雄,想将犯边的所有狄狗,都驱逐出去。 直到他垂暮之年,理想还没能付诸。人老了,刀也绣了,如同这满目的大纪河山一般,风烛入了残年。 草棚外的泥道上,还有孩童在玩杀敌的游戏。几个大孩童,追着另一个披了满身枯草的孩童来打。 “打狄狗!” “打死狄狗!” 廉永看着看着,面容变得苦涩,眼前的物景,变得也越发模糊起来。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斩狄蛮。”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金不肯顾,一剑为酬恩 踏。 骑在马上,徐牧冷冷遮起了麻面。在他的身后,二千多的人影,也如他一般,迅速遮上麻面。 六百骑的骑枪手,二千左右的步弓,借着萧冷的夜色,开始行军,走出周公镇。 “东家,往哪处走。” “沿着林子走。” 从周公镇去望州,实则还有几十里路。徐牧只能期望,不会像上一次般,半途又遇到黑鹰,继而被狄人发现。 马蹄都尽量裹了袍布,连着马车的车轱辘,都垫了一层树皮。 并没有打马灯,周遵带着人,不断履行着斥候的职责,围着两千多的长伍,来回奔袭。 暮色沉沉,雨水终于小了许多,但长路依旧泥泞。马蹄吃力地溅起泥花,行军的二千步弓,缚紧的足履上,也都黏满了脏兮兮的新泥。 “东家,还有五里。” 徐牧沉沉抬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望州城,隐隐的轮廓,古朴且沧桑。 “附近的巡夜队呢?” “离得还远,约莫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得回来。” “陈盛那边,有无消息?” “东家,来了消息!说是北面的辎重准备入望州,狄人在城里的巡逻队,添了许多。” “该死。” 添了巡逻,就意味着翻墙入城的计划落空,换句话说,只能靠着陈盛这几十人,在城里头里应外合。 此时,在他们的面前,林子外的望州南城门,隐约有四五队人影在夜巡。 “东家,如何?”封秋几步走近,目光里满是焦急。 “自然要打。” 徐牧呼出一口气,对于他们这二千多人而言,在敌人腹地耗下去,同样也是个死。 当然,可以返回驼头山。但徐牧估计,这等萧杀的行军中,吊卵的好汉,都不愿意折返而回。 “东家,让我等先叩城。” 踏踏。 陈家桥带着五十个侠儿,缓缓踏了出来。 “陈先生,你等不过五十人。” “人虽少,却有破阵之志!东家,且看好!” 徐牧还想再劝,五十余道人影,已经卸下袍甲,露出胜雪的白衣,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夺目。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掠——” 五十余个侠儿,在陈家桥的带领下,开始依仗轻功,踏飞在泥地上,溅起阵阵的泥巴子。 “千金不肯顾,一剑为酬恩!” 望州城下,夺目的胜雪白衣,终归是吸引了夜巡队的目光。 陈家桥割出伞剑,第一个冲到了城门之前,削飞了当头一个狄人的脑袋。 “杀人拂衣去,羞入官坊门!” 在陈家桥后头,五十余道的白衣胜雪,纷纷平地而起,将死寂的夜空,一下子点缀成片片白妆。 “将相皆可杀,莫道扫世人!” 剑光冷冽地劈开,伴随着的,还有狄人的痛呼。但没有多久,至少有上千的狄人出现在城头之上,搭起了手里的弓箭。 远处的林子里,徐牧闭上了眼睛。 “三壶雕花酒,祭我侠儿坟!” 一个个在半空轻掠的侠儿,被箭矢射透了胸膛,胜雪白衣染成了血色,高高栽落下来。 即便如此,终究是有十几个侠儿,借着随身的绳勾,先登上了城头,抬了手里的剑,与城头上的狄人,厮杀成了一团。 奈何人手太少,不时有侠儿被拥堵劈死,翻身坠入城下。 徐牧睁开了眼睛,眼色里满是萧杀。 “步弓手!” “呼!” 两千的步弓,冷冷地昂起了头。 几十个侠儿的赴死之下,已然是拖住了狄人回防城门的时间。 “攻城!”徐牧长剑所指,指去望州城的方向。 一瞬间,埋伏在林子里的两千步弓,怒吼着往城关狂奔。最先头的一排,迅速举起了手里的粗制木盾。 噔噔噔! 城头上的北狄人,尽皆大惊失色,如何也想不到,这种时候会有纪人来攻城。 数不清的飞矢,落在木盾之上,不时有奔跑着的步弓手,被射烂了身子,死在冲锋的半途之中。 “六百骑,随我冲杀城关!”徐牧勒起缰绳,继而怒喊。 自古今来,骑兵攻城皆是蠢不可及。徐牧此时,也并没有这种打算。 他要的,是这六百的骑兵,借着速度,从窄墙那边弃马登城。 …… 望州城里。 陈盛冷着目光,看着昏黑的街路之上,一队又一队的狄人守军,开始奔赴南城门。 待最后一队过去—— 陈盛才起了身,摘下了背上的铁弓。 “起火!” 嗡。 微微的零星雨水下,火星子打到火油上,一口大陶罐,迅速烧了起来,火焰乌青。 “浸火油!瞄准!” 呼! 几十个匿身的好汉,齐齐把铁弓抬高,瞄准了南城门守军的方向。 “崩弦!” 昂昂—— 数十支的火油箭,蓦地抛向天空,带着刺耳的枭音,在黑幕中脱出长长的烟尾,继而,如小型的陨石雨,打落在南城门的守军之前。 不消几个眨眼的功夫,二三条的火蛇随着火势的延伸,疯狂攀爬而起,在烧死了十几个狄人之后,惊得余下的人,仓皇退开。 “再浸火油!” “崩弦!” 第二轮的火雨,再度抛射而去,同样不负众望,又烧起了几道火蛇。 有气极的狄人守军,发现了陈盛这几十人的身影,怒吼着转过身子,搭弓捻箭。 马箭电射而出,瞬间有十几个好汉,被射成了刺猬,死在陈盛面前。 眼看着第二轮的飞矢,又要射来。 “匿身!”陈盛咬着牙。 这段时间里,他是跟着徐牧最久的,若徐牧不在,他便相当于二当家。 所以,他绝不能给徐家庄丢脸。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抬刀!” 锵锵锵锵。 在数百个狄人扑杀而来之际,只剩下的三十余个好汉,在陈盛的带领之下,纷纷抽了长刀,准备死战。 “陈盛,让人避开!” 就要赴死冲杀的时候,猛然间,陈盛听到了徐牧的声音,顾不得多想,匆忙带着人重新避下身子。 不多时,窄墙的方向,一拨箭雨抛射而去,射死了上百个狄人。 徐牧立住身子,看着身后的六百人,都翻过窄墙之后。立即抬起长剑,指去了南城门的方向。 “杀!” 六百余的人影,握紧了手里的刀后,悍不畏死地扑杀而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望州狼烟 六百余的人影,随着徐牧的喝喊。悍不畏死地抬了刀,冲入战局。 城头的北狄人中,有仓皇的千夫长,惊得满脸苍白,拼命分派着人手,试图力挽狂澜。 但原本留守的狄人并不多,再加上在城门外,还有二千的步弓手在抢关先登。 又被陈盛等人埋伏了一轮火箭。 “砸死他们!” 事起突然,烧油锅已经来不及了,狄人千夫长只能就近,让人取了滚木和巨石,往城门下砸去。 临近些的青龙营步弓手,还来不及退避,便被砸成了一朵朵绽放的血花。 又有飞矢抛射而下,粗制的木盾上,被扎得密不透风,甚至有许多飞矢,穿烂了木盾,透入持盾者的胸膛。 “让!” 南城门下,司虎昂着头,借着七八面粗制盾牌的掩护,抱着一株大树,怒吼着朝城门撞去。 咚咚咚。 整座望州城,似是摇摇欲坠。 千夫长还想加派人手,先守住城门。可抬头一看,发现城墙之下,密密麻麻地都是尸体。 那几百个杀红了眼的纪人,不顾死伤,持着砍卷的长刀,又要扑上城头。 “陈盛,去把城门打开!”徐牧反手一勾,长剑连戳三下,戳烂了一个狄人的胸膛。 陈盛点了头,带着几十人往城门冲去。沿途,不断与挡路的狄人拼刀,铮铮作响。 “拦住狄人下城墙!” 横着剑,徐牧带着剩下的四百余人,堵住下城墙的石梯。 鲜血飞溅,不断有狄人倒下。在徐牧的身边,也不断有一个个的好汉倒下。 陈盛杀红了眼,跑得往前了些,避之不及,被两个狄人怒声抬刀,割飞了一条右臂,痛得他伏身在地,浑身尽是发抖。 “开城门!”单臂杵刀,陈盛咳着鲜血,连声大喊。 咚咚咚。 城门之外,司虎如一头暴怒的凶虎,抱着大树,撞得铁门附近的石皮,“唰唰”地落。 但即便如此,铁门依然紧紧封闭。 等司虎回了力气,要再撞去,发现两扇紧闭的城门,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慢慢打开了第一道口子。 口子随着声声怒吼,越来越大。 待开了有二三步的距离,在城外的人,包括司虎在内,尽是看到了一副惨状。 十几个青龙营的好汉,被狄人砍得浑身是血,依然双手紧紧抱住门沿,怒吼着推开。 “杀!”封秋虎目迸泪,率先抬刀冲去。 司虎抱着劈马刀,紧随其后。 二千的步弓手,气陷一下子被点燃,卯足了力气,脚步踏过湿泥,便朝着铁门边的狄人抡斩。 司虎松下劈马刀,倒拖而去,刀刃剐过青石,迸出跳动的火星。 乓! 当头的两个狄人,瞬间被司虎拦腰斩断,切成四截,鼓着眼睛栽倒在血泊中。 城头上,徐牧喘着大气,四顾着周围。发现两千多的狄人守军,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 余下的,也纷纷取了马,从北城门仓皇遁逃。 “封秋,带人把马车驶入城里。” “余下的人,继续剿杀狄狗!” 尘埃落定,徐牧并未有太多的惊喜,虽然说几乎攻下了望州,但他们的损失,也极为可怖。 一场拼杀,殉国者,至少有五六百人,其他的,身子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处。 待封秋把城外的马车,重新驶入城里的时候,两扇南城的铁门,再度“轰隆隆”关上。 喀嚓。 田松提着刀,把最后一个求饶的狄人,割断了脖子,随即整个人半跪在地,仰望着北城门的方向,一时痛哭涕流。 徐牧沉默走去,将田松扶了起来。他很能理解,田松为何会如此失态。 当初老官差赴死在北城门,而田松畏死离开望州,这一轮,更像是一场救赎。 “田兄,我等打下望州了!” “列位!我等打下望州了!” 重伤的陈家桥瘫坐在地,跟着放声大笑。断去一臂的陈盛,照样杵着长刀,挺直了胸膛。司虎和弓狗坐在一起,各自发出了畅快的憨笑。 最后的两千人影,浑身浴血地站着,待徐牧喊完,一个两个,尽是放声高吼,怒叫不休。 …… 踏踏踏。 十余个带着家书的年轻汉子,辗转返回驼头山,又从驼头山上取了马,有二骑人影顾不得休息,便立即往河州的方向赶去。 “喜报——” “喜报——” 二骑人影奔入河州南城,抬刀驱散围拢的难民,立即怒声高喊。 “望州喜报!望州城,已经克复!” 声音极为洪亮,似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惊得赵青云刘祝,以及那位老将廉永,纷纷走了过来。 “你在胡说什么!哪儿来的泼户!”刘祝抽刀出鞘,却抽了几次,醉醺醺地都没把刀刃抽出来。 “我说了,望州失地,已经克复!”年轻汉子声音萧冷,见过边关的各种生死,一个腐狗肥将,定然吓不住他。 “先前北狄十几万大军停战!也是我等截了粮道,解了河州之围!” 赵青云皱着眉,并无太相信,若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说,这破狄的头功,实则是另有其人。 “若不信,请将军升一道狼烟!” 赵青云还在犹豫,反而是老将廉永,连称呼也没打,直接派了亲卫。在微微的雨水之中,把烽火台烧了起来。 不多时,一道袅袅的浅棕色狼烟,直直穿透了雨幕,高高荡了起来。 行伍里的说法,一道狼烟为信号,二道狼烟为求援,而三道狼烟,则是寓意着敌人叩关,危在旦夕。 为防止中间出了差错,纪卒所携带的狼烟,皆是加了特制的红柳絮,以作分辨。 …… 望州城头,徐牧冷冷看着天空之上,那一道浅棕色的狼烟。 “封秋,生狼烟!” 封秋点了头,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准备好的狼烟坨,分了二处放到烽火台上,迅速烧了起来。 二道狼烟,从望州城头,萧杀地飘荡而起。与望州城头的那一道,遥遥相应着。 …… 三日后。 长阳的水榭书院,一头飞越了二千里的苍鸽,稳稳地落在垂柳上。 “主子,边关的急报!” 咳了两声,袁陶急忙接过,将卷信打开。仅看了一会,整个人忽而放声狂笑。 “主子,这是什么喜报。” “小东家打下望州了!”袁陶苍白至极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红润。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尽数被我大纪,围堵于两城之间!” 袁陶捏着拳头,痛苦地吁出一口浊气。 “北狄大军缺粮草辎重,要不了多久,便会饥困兵变!士气崩碎!” “妙啊!小东家妙啊!” “只要赵青云不傻,这时候便知道,该配合望州的小东家,趁着狄人势弱,出城围杀一波!” “不仅是驰援望州,更有可能,是我大纪百年来,最出彩的一次破敌!” 胸膛里的颤动,起伏难平。袁陶微微坐下,目光里的兴奋,又变成了一种垂怜。 “顾鹰,我从未想过,小东家会这样选择。” “主子,怎么说……” 袁陶昂起头,声音有些更咽。 “如果没猜错,北狄大军在惊变之后,那位谷蠡王呼延戈,将会带着大军折返,复而攻打望州。” “主子,也就是说,小东家要、要带着二千人,去守住十几万大军的攻关。” “确是。”袁陶艰难闭上眼睛,“壮哉!壮、壮怀激烈!” “赵青云那个狗夫,若是误了这一轮的大事!我誓杀他!” “不行,我要入殿,启奏起本,让兵部催促赵青云速速出军!” 顾鹰神情蓦然大惊。 “主子,这样一来,那些老狐狸抓着机会,又要参你!” “参吧。我袁陶能死,但大纪不能亡。” 第一百七十章 那一年吾有十九,立志报国 河州城,站在城头上的赵青云,皱紧了眉头,看着下方的北狄大军。 已经第三日了。 北狄大军似是决定了一般,不甘不愿地拔营,往北面行军。 握着拳头,赵青云很生气。驱逐蛮夷的头功,应该是他的,到如今,仿佛是越来越远了。 咔。 赵青云面前,一个吊在半空,仓皇修墙的民夫,猛然间断去了一条麻绳,仅余最后一条,受力不均,隐隐也要断去。 “将、将军救我。” 赵青云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吊在半空的民夫,一声惨叫之后,坠入了万丈深渊。 城墙之下。 数不清的百姓民夫,即便在雨停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三两成群,紧紧挤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往来的官军。 只期望这一日,能早些推来馊食。 死了的人,被扛上了马车,大多都死不瞑目,蜡黄的脸庞上,鼓着深凹的眼睛,死死地面向苍天。 喜娘站在木棚前,送走了第五具熟人的尸体,想放声哭一轮,眼泪还没涌上来,便被吹过的凉风掐去。 不远处的木棚,廉永站起了身子,饮了一口亲卫递来的热汤,才让自个稍稍润红了些。 “将军,赵青云让你去议事。我等来了多日,他不闻不问,现在倒好,知道十几万狄人被堵,便想着让我等卖命了。” 廉永并未答话,抱着老刀往前行,每走出几步,老迈不堪的身子便会顿住,再吐出两口污浊的老气。 中军帐便在不远。为了迎敌,赵青云早早把中军帐,迁到了城门不远之地。 掀开帐帘,廉永脱了头盔,露出满头的苍苍银发,才沉默地寻了张马扎坐下。 “老将军喝口热茶。” 廉永平静地接过,放到了一边。 “老将军也知道了。”赵青云坐在主位上,淡淡开口。 “十几万的狄狗,被堵在了两城之间,敢问一句,老将军有何高见。” “出城,杀敌。”廉永想了想回话。 “杀得哪门子敌!外头的北狄大军,可还有十几万的兵力!再者说了,狄人善骑,我等不过八万人,出城与狄人打遭遇战,便是送死!” 在旁不远,刘祝冷声发笑。 “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狄人不攻河州,是粮道被截,粮草辎重缺失。我这几天还上城头观察过,狄人每日收拢的草料叶梢,越来越少。” “你以为狄人饿到吃草料吗!老将军莫不是上了年纪,脑子中风了。” 主位上的赵青云咳了两声,不像刘祝,他其实明白廉永的意思。当然,明白归明白,但并非说要支持。 “马料收集得少,那只能说北狄大营的马,越来越少了。但这几日又无战事,原因只有一个。” “狄人在杀马,充作军粮。” 刘祝老脸微红,闷闷地冷哼了一声。 “老将军,这样如何?这一次出城破敌的事情,我赵青云拜你为冲锋大将,你可带着本部人马,出城大破北狄。” 听着,廉永一下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里有了泪花。 他何尝不明白赵青云的意思,是怕战事失利,先选好了替罪羊。当然,若是大胜的话,这军功便会全抢了去。 “老夫听说……赵将军当年在望州城头,也是筒字营吊卵的好汉。筒字营啊筒字营,望州城外百多里的路段里,当初百姓念其悲壮殉国,还有不少筒字营殉国的碑文,立于各处乡野。” “赵将军,你不愿去,那我便去吧。” 廉永站起来,满头银发在微风中飘舞。 赵青云极度不悦,也懒得回话,挥了挥手,让廉永自个退出军帐。 廉永似笑非笑,走出之时,端端正正地戴上了冲角盔。 “那一年吾有十九,立志报国!用尽鄙薄之财,打造一把环刀,枭首破敌!四十七年风雨去——” “刀老,人未老。” …… 望州城的上空,即便停了雨,依然有散不去的暗沉雾霾。站在城墙下的空地上,徐牧凝着神色,注目着面前的二辆投石车。 古时的投石车,是利用杠杆原理来抛射石弹。作为差一点成为物理课代表的徐牧来说,这并非是太难的事情。 唯一要改进的,便是抛射的距离。 那一马车的崩火石,早已经急不可耐了。 “司虎,试一下。” 听着徐牧的话,司虎脸色狂喜,几步奔跑到投石车下,便扯住了十余条绳索。 “封秋,把巨石放上去。” “还有陈先生……还请离远一些。” 正站在城头的陈家桥,转身见着司虎的姿态后,惊得用轻功飞走。 封秋带着三四人,把收集到的一坨巨石,小心地放入牛皮缝制的弹兜里。 “牧哥儿,我松手了!”司虎脸色涨红。 “松!” 随着司虎趔趄松手的动作,那一坨巨石,随着杠杆的抛射,从望州城里,呼啸着抛了出去。 城外五百步的一片野林子,瞬间有几株老树,惶惶而倒,打起漫天的尘烟。 在场的人见状,都忍不住高呼起来。 “东家,你真是神了!连这等东西都能造!” “东家,此乃破敌利器!” 听着,徐牧并无太多高兴。 司虎能打到五百步外,估计是极限的力气了。换成其他人,哪怕四五人一队,也未必能打到这个距离。 也就是说,在北狄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所能发挥的威力,由于距离的问题,会有点大打折扣。 有个大些的鼓型弹簧就好了。 “东家,壕沟挖了二圈!布了陷阱!”周遵站在城下,凝声开口。 “先入城。” 徐牧抬着头,目光看着远方,眨眼之间,又是一场黄昏铺下。 在他的身后,只有最后的两千人。 若是赵青云不驰援,哪怕死战不退,几乎是守不住,时间长短罢了。 在望州城里,不仅是有北狄人存储的各种辎重粮草,另外收拢的财宝,也几乎数之不尽。 换句话来说,北狄人不管如何抉择,都不会放弃望州。 这是一个死局。 却是不得不入的死局,你希望他乡的故人平安喜乐,那么终归,要负重前行一回。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谷蠡王呼延戈 天蒙蒙亮,整个世界尚在酣睡。一声闷重的牛角音,瞬间将所有人的美梦撕碎。 “封秋,你带着八百人,守住西侧!每人拾四个箭壶!” “陈先生,调配守城物资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陈盛,带五十人,二架投石车,由你来掌管。” 徐牧喘了口气,目光往前看去,隐隐的,似乎已经看见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置在眼帘之前。 要不了多久,北狄人的大军,便会兵临城下。 “周遵,马儿的事情准备好了么?” “东家,准备好了。”周遵凝声点头。 徐牧揉着脑袋,苦想着遗漏的地方。 古往今来,守城战是最惨烈的战场,攻者取城,守者卫城,两相之下,早已经注定不死不休。 古朴的城墙上,最后的二千人,脸色尽是清冷与坚毅。雨后的新泥,随着远处尘沙的嚣扬,带来的不仅是土腥气,还裹挟着不知名的血腐气息。 “东家,还有二十里!” 斥候周洛拍马而回,在城关下昂着头,脸庞上满是悲壮。 “周洛,入城。” 几骑人影,随着打开的城门,迅速奔入城中。 徐牧再度抬头,目光透过了层层的云峦,欲穷千里之目,再看一眼马蹄湖的方向。 …… 嘭。 “这是什么馊酒!” 一个肥胖的酒楼掌柜,站在马蹄湖的庄子前,当着十几个掌柜的面,将马车上的酒坛,连着摔了七八个。 污秽的气味,一下子弥漫了四周。 姜采薇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说话,梳着的惊鸿髻,鬓角被晨风吹乱,整个人更添了几分清冷的韵味。 “且问你,给的什么酒!狗屎一般的糟味!” “官家,我要与这个诓生意的贱妇,对簿公堂!” 随着而来的十几个官差,脸庞堆上恼怒,踩了湿漉漉的泥路,便要走过来。 吕奉皱着眉头,挡在姜采薇面前。 “乡野匹夫!让开!” “吕奉,让官家来。”姜采薇冷静地开口。 在徐牧离开之前,她便说过,会替徐牧看住家业。所以,这等的时候,她不会认输。 “醉天仙?徐家庄的酒。”有个官头狞笑,指着地面上的糟味。 “有劳夫人,跟我们去官坊一趟。” “他说了酒有问题,你们便信了。”姜采薇抬起头,声音带着微微不屈。 “这酒喝了,会死人的。” “汤江城四大户的酒,可有不少馊酒,前二日,还听说喝瞎了一个老书生。既是如此,又不见你们去查。若不然,是卢家的那位公子,手段通了天。” “夫人,莫要胡说。”官头脸色微边,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男人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来寻事。”姜采薇昂着头,“我男人离了家,这便巧了,一下子闹了酒毒。” “醉天仙卖到长阳,卖到渭城,卖到边关,又何曾见过有馊的。再者说了,酒气之醇,越陈越香。” “若冤了我徐家庄,来日定要去长阳的总司坊,递一份诉状卷宗,以证清白。” 来取酒的十几个掌柜,围拢在庄前,频频点头。 官头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那位滋事的肥胖掌柜,还指着地上的糟酒味,喋喋不休。 “定然是馊酒!” “吕奉,取三坛酒来。” 吕奉急忙后跑,不多时,便抱了三坛酒过来。 姜采薇吸了口大气,将其中一坛拍开,瞬间,醇香的酒气,便弥漫在四周围。 没有二话,姜采薇捧起了酒坛,仰灌起来。 娇弱的蛋儿脸,一下子被酒水泼湿,簪子滚落,盘着的惊鸿髻,满头黑发如瀑般散开,飘在风中。 嘭。 一坛喝完,又抱起另一坛。 在旁的吕奉和许多庄人,惊得要拦住,都被姜采薇推开。 眼泪珠子滚入酒水,一同火辣地滚过喉咙。 “还有谁说是糟酒!” 吕奉红了眼睛,在他的身后,十几个青壮也气得围过来。 官头冷冷站着,眉头越发地紧皱。 那位肥胖掌柜,还想再多说几句,冷不丁的,一骑黑衣人马本来,只刚刚掠过,肥胖掌柜的人头,便立即掉了地。 唯有那具尸身,还保持着叫嚣的动作。 在场的官差皆是大惊,抬了头,抽了刀,看着杀人的那一骑人影。 顾鹰冷冷地下了马,一脚把无头尸身踹倒。 “何敢杀人!” “这人是反贼,若不信,去国姓侯府问。” 十几个官差愣了愣,灰溜溜地收了刀,谄笑告辞后,立即取马遁走。 顾鹰抬起了头。 看着那位醉过去的徐家庄夫人,心底又涌上一股发涩。 小东家在边关,正准备陷入死战。二千里外的马蹄湖,却是一场不知归期的思念。 …… “死战!”徐牧立在望州城头,怒而抬臂。 在他的身后,二千余的脸庞,愤怒而萧杀。 望州城之前,不足十里之地。 烈马嘶啼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上千头的苍鹰,掠飞在半空之上,不时会压下翅膀,急急掠过城头。 十余辆巨型投石车,高耸入云,笼罩在一片蒙蒙的云雾之中。密密麻麻的行军方阵,踏碎了边关的死寂。 一位厚重的虎甲人影,骑在一头金甲战马之上,微微昂了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望州城。 继而眯起眼睛,冷冷露出了笑容。 不得不说,这一场的战事,很大的一个因素,是被望州城里的这群人搅了。 截粮道,占望州。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只能放弃河州,复而攻取望州,再做打算。 呼延戈抬了抬手,有亲卫匆匆走来,端上一碗烫热的马头血。 端着碗,呼延戈仰头饮尽,随即,才蓦然拔出来金色弯刀,遥指着望州城的方向。 “腾格里!苍狼白鹿!草原子民的帝国!” “吼!” 一眼望不尽的北狄大军里,瞬间怒吼震天,弯刀铮鸣,马弓空弦,交织成瘆人的画面。 …… 徐牧稳稳立在城头,目光越发地沉着。 城头的烽火台,已经燃了第九次狼烟。河州城的援军,远远不见踪影。 “东家,不是说狄狗缺粮草?怎的一点不像?”在城头右侧的封秋,语气蓦然凝重。 “看见那位北狄谷蠡王了么。”徐牧伸手怒指。 北狄的谷蠡王,肯定会鼓舞了士气,区区二千人守军的望州,会很快打下。然后,望州城里头有的是粮食辎重。 所以,战事拖得越久,北狄大军缺粮衍生的问题,便会慢慢暴露。 “东家,看见了,听说谷蠡王……是北狄的王侯了。” 锵! 徐牧冷冷抽出了长剑,声若如雷,震在每一个守城纪人的耳边。 “军有军魂,那位谷蠡王,便是北狄十几万大军的军魂。” “他死了,北狄大军自然大乱。”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六万老兵户 苍鹰掠飞而过,带着尖锐的枭啼。 徐牧皱住眉头,在北狄大军还没兵临城下,反而是这上千头的苍鹰,似是发起进攻一般。 “封秋!” 封秋带着八百人,迅速搭弓捻箭,瞄准了头顶上的苍鹰。 “射!” 噔噔噔。 一路箭矢过去,上百头苍鹰惶然坠地,余下的,尽皆铺着翅膀飞远,依旧发出叫嚣的嘶啼。 徐牧垂下了头。 实则不用再探,整座望州城里,当真是只剩下两千人。奔赴死亡的两千人。 “东家,来了!” 仿若地动山摇,铁蹄踏过地面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生疼。 徐牧冷冷抬头,至少数以万骑的北狄骑兵,呼啸着持着马弓,朝着城关奔来。 “匿身!抬盾!” “呼!” 天空一下子被遮去,数不清的马箭,黑沉沉地抛射而下。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在城关之上,处处都是断裂的箭矢。 举着的木盾,也被扎成了刺猬形状。 北狄人不用盾。这些木盾,还是这二三日的时间,粗糙地赶制出来。当然,安全起见,至少加了一层的隔板。 如这般的箭雨抛射,问题并不大。 “东家,北狄人的战法,便是以飞矢作为掩护,后续的方阵会借机攻城!” 徐牧何尝不知,只是刚要抬头,又是一拨黑沉沉的箭雨,带着破空的呼啸,噔噔噔地抛落。 “长弓,火箭!” 辨不出任何方向,一支燃火的小箭,从城里怒射而出。一瞬间,落在城门二百步之外,埋着的火油,一瞬间被燎起了火势,一条条的火蛇,昂着头攀爬而起,阻住北狄人的去路。 火尘漫天,近些的人,包括徐牧在内,尽皆被熏黑了脸,显得越发悲壮。 昂—— 城关之下,有奔袭的狄马,开始嘶啼退却。前进的狄人方阵,也缓缓停下了动作。 “步弓手!” “呼!” 封秋八百人,迅速摘掉木盾,怒吼着立起了身,搭弓捻箭,朝着城外头的狄人方阵,一拨飞矢抛射而下。 噔噔噔。 火势与飞矢之中,冲在最前的北狄大军,立即死伤了二三百人。 但很快的,上万骑的狄人,在几个都侯的指挥下,开始叫嚣着迂回奔射。 城头上,来不及收弓的十几个好汉,立即被射烂了身子,滚了下去。 “匿身!” 上万骑的奔射,又是一大片遮天盖日的飞矢,无人敢抬头相望,只听见那整齐的刺耳呼啸,隐隐要刺烂人的耳膜。 “莫要动!”徐牧垂头怒喝。 狄人的方阵大军被火势阻挡,一时半会的,也无法做先登之势。 至少六七轮的马箭过去,等徐牧缓了口气,再四顾相看,发现整座城头,已经到处都是断箭,每走一步,都能踏碎一支箭杆。 “东家,火势要灭了!” “长弓,看得清谷蠡王方向吗!” “东家,看不清!” 徐牧沉沉吐出一口气,随即咬了咬牙。 “陈盛,拉投石车!” 断去一条手臂的陈盛,单手持刀,右臂断处绑了一大条的麻布,还隐隐渗着血迹。 他叼起了刀,和几十个好汉一起,用仅有的一条手臂,将墙角下的投石车,推到了城墙下不远。 “起绳!” 三十个好汉,分了二组人,尽数抓住了十余道麻绳。 “呼!” 余下的人,齐齐抱来了崩火石,抬入两辆投石车的牛皮弹兜里。 “燃火!” 陈盛抬起了刀,冷眼看着投石车的极限,随即怒吼挥下了刀。 呜呜—— 两坨巨大的崩火石,随着杠杆的抛射,眨眼间去了半空,化成了两坨火球—— 轰隆。 两声巨大的落地声,伴随着的,还有无数个狄人的惨呼。很明显,这一轮的投石车,似乎是打中了北狄人的行军方阵。 “起绳!”陈盛再度高声怒喝。 很快,两辆投石车的弹兜,又装上了崩火石。 “打出去!” 上一轮的崩火石的余威尚在,这一会,又有崩火石落于城关之前。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其中一坨崩火石明显是偏了位置,却阴差阳错的,砸死了林子里的七八个狄人斥候。 顺带着把一小片林子,都燎起了火势。 烟火弥漫而上,染黑了天空。 …… 踏踏踏。 廉永骑着马,抱着刀,难得抬起了垂暮不堪的脸庞,看着远处天空之上,那一朵朵被熏黑的云层。 在他的身后,六万余的老兵户,保持着急行军的长蛇阵,顺着望不到尽头的官道,沉沉前进。 大多数的老兵户,并没有制式的装备,连着身上的袍甲,都是自制的粗糙木甲。手里的刀器,也大多磨了又磨,却依然磨不去满刀刃的锈花。 许多人没戴头盔,任着满头的银发,散于风中。行军的长伍中,终究是年纪太大,不时有人受寒咳出了声,也不时有人脚步打抖,差一些摔在了泥地上。 深深浅浅的脚印子,一路铺了过来。 “大纪儿郎七百万,罢刀止戈送白头。”廉永垂下目光,声音里满是嘶哑。 天色之下,远远看过去,六万人的行军长伍,至少有半数的人,早已经是苍苍白头。 如他们这般的年纪,若是盛世太平,该有子孙承欢膝下,安享天伦。 却不道,活了一场古来稀,还要提刀破贼。 “大纪佑丰十九年,十万兵户出西疆,七战破狼关,叛军无不闻风丧胆。” “我等那时,长刀破浪千尺!” “弓如霹雳弦惊!” “再给老子们二十年,能把整个狄狗的草原,全打下来!” 廉永鼓着眼睛,转头去看。 六万人的老兵户,瞬间怒声连天。 廉永回了马,杀意萧萧之下,割了一角袍衫,紧紧裹住了握刀的手。 这一去,当如一场英雄。 让他遥遥想起了那一年,先帝在西北疆沙场点兵,有怒号的擂鼓,有明亮的长戟,还有遮云蔽日的呼吼。 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廉永握紧了刀,高抬起手臂,重重地挥了下去。 呼。 六万人的老兵户大军,蓦的加快了脚力,循着长长的官道,长蛇般的行军阵型,一下子变得迅速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色望州城 望州城下,攻城的阵仗,远远没有停下。层层堆叠的狄人尸体,填满了城下的沟壑。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不间断的进攻之下,让城头上的徐牧,已然觉得吃力无比。 崩火石砸出的巨坑,燎烧起的火势,挡不住北狄方阵的进攻,那一队队黑压压的人影,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封秋吐出一口血沫,抹了抹嘴后,看向周围。在他的身边,八百人的步弓手,只剩下不到三百。 而且大多的人,都是全身披血,连着射了二三壶箭,崩弦的指头,至少剐去了几层的皮肉。 “东家,北狄的投石车推来了。”封秋哑着嗓子,平静地吐出一句。 “陈先生,还有多少守城物资。” “快要打光了,一马车的崩火石没有了,普通的巨石也没有了,如今的盛哥儿那边,只能用散石来打。” “火油呢?” “火油还有一些。” “陈先生,派人去取来。另外,把战马也取来!” 徐牧抹了抹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右边的脸庞,已经被马箭射穿,鲜血裹着烟尘,黏满了整个巴掌。 “牧哥儿,若不然我出去杀一波!”司虎几步走近,声音怒不可遏。 徐牧艰难地摇了摇头。司虎再能打,终究是凡人之躯。 “牧哥儿,那怎办。” “想办法。” 徐牧凝声回了一句,他的性子,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可惜那位谷蠡王,狡猾异常,早就藏身于大军之中。 即便是弓狗,也无法找出他的位置。否则的话,一度射杀了狄人的谷蠡王,很大的可能,这十几万的狄人大军,会自乱阵脚。 “继续守城!”徐牧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拨拨的攻城,城关之下,至少死了近万数的狄人。面对十几万大军,仅有二千人守城,这等的军功,已经是很可怕了。 “东家,马儿和火油都取来了!” “把袍甲浸入火油,再绑到马尾上!” 陈家桥虽然疑惑,但还是带着人,很快照做。 不多时,呛鼻的火油气儿,一下子又蔓延开来。 “陈先生,把这些马牵去城门边。” “田兄,把城门打开!” “所有人,停下动作。” 望州城墙附近,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徐牧的声音,皆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古往今来,守城者是拼死不开城门。哪里有像徐牧这样,十几万大军在前,居然要开城门的。 莫非是降了不成?但他们都知道,自个的小东家,哪里是引颈就戮的人。 轰隆隆—— 望州城下,两扇巨大的铁门,一下子打开。 这一幕,让不远处的狄人看见,皆是露出了轻蔑的呼声。 “谷蠡王,纪人定然是要降了!”一个都侯拍马而回,冲到了大军后方,喜笑连连。 呼延戈并无太多高兴,这一场攻城战,望州城里那二千人的守军,顽强的程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个,都不能留。”呼延戈冷冷开口。 “带人去城关下,准备入城。” “草原子民的帝国,要不了多久,便会入主中原。” 不管如何,此时的呼延戈,总算是松了口气。攻下望州,意味着还有机会,继续兵伐河州,然后深入大纪腹地。 “苍狼阵!” 原本有些委顿的北狄方阵,待看到望州城门大开,都禁不住欢喜起来。毕竟望州城里,可有着他们梦寐以求的粮草。 “入城——”都侯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军的方阵,以及迂回的狄人轻骑,都一时顿在当场。 这哪里是什么受降! 那两扇大开的望州城门里,突然之间,冲出数百匹的火马。马尾挂着火势,疯狂地朝着他们,长嘶冲来。 转瞬之间,当头的第一个狄人方阵,立即被数百骑的火马,冲得七零八落,不断打起火势。 火马还在吃痛,冲散了第一阵后,继续痛嘶着急奔,又冲散了二三阵,才各自换了方向,零零散散的,疯狂扑入其他的军列里。 “关城门!” 徐牧抬头冷笑。在他的面前,北狄的大军,明显是有些乱了套。乍看之下,至少有数千人,死在了火马阵中。 只可惜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若不然,他真想把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一把火全烧了! 轰隆隆,两扇巨大的铁城门,一下子又紧紧关上。 城墙下,无数纪人发出欢呼的声音。 “列位,莫要大意。” 徐牧知道,这一场守城战,还没有任何资格来庆贺胜利。 即便是拉锯了两三个时辰,但北狄大军的损失,也不到两万的人数。 而他们,除开殉国的……只剩七八百人了。 “东家,北狄的巨型投石车要推来了!” 徐牧皱住眉头,先前的那位谷蠡王,以为很快便能攻下望州,所以才没有动投石车,毕竟打烂了望州,以后还要着手修葺。 但现在不同了,那位谷蠡王,应当是很生气了。 呜—— 十余架巨型投石车,开始将漫天的巨石,远远地朝着望州崩来。 轰隆隆。 整座古朴的望州,似是都在摇晃不听。在徐牧的耳畔边,不时还听得见痛苦的惨呼声。 终于第一轮的崩石过去,趁着狄人在装填的功夫,徐牧急忙抬起了头。 发现在城关之下,狄人的一个个方阵,已经怒吼着踏过了渐弱的火焰,看模样要先登城墙了。 呜呜—— 第二轮的崩石,再度砸落而下,又有数十人不慎被命中,尸体粉身碎骨。 徐牧死死咬着牙,这二轮的崩石掩护,再加上他们的守城物资,几乎已经到了匮乏。 不用猜都知道,接下来,便是先登城墙的白刃战了。 “举刀!”徐牧振臂怒吼。 “吼!” 最后余下的六百人,齐齐起了身,迅速登上城墙。堆在城墙之上,仅有的一些滚木,纷纷被推了下去。 “东家,是冲城车!”封秋鼓着眼睛,声音里满是嘶哑。 这一句,让徐牧脸色大变,他也想不到,北狄人的冲城车,居然是藏在方阵之中。 “封秋,把滚木都推下去!” 若是冲破了城门,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东家,没滚木了!” 封秋立在瓮城上,整个人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二丈之高,青龙营,跳下去!” “杀尽狄狗!” 二丈,六米多高。 说话间,封秋已经叼着刀,缚紧了身上的袍甲。在他的身后,一百余的青龙营虎士,也尽是叼刀缚甲。 下方的狄人,怒吼连天,人头攒动,拼命地护着两架冲城车。 “封秋——”徐牧急忙起身,双目发红。 “一去不回,望州若有存者!” “谨记吾名,大纪北关!破狄第一哨,青龙营!” “吼!” 百余人的青龙营,无一人犹豫,明知赴死而去,却义不容辞,纷纷怒跳而下。 徐牧久久立在风中,一动不动,仓皇之间,整具身子都凉了。大纪是烂,但烂的是王朝,而非是面前,这等铁骨铮铮的好汉。 “恭送!” “青龙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白头老兵户 弥漫的尘烟之下。 呼延戈昂起了头,眼色里尽是不可思议。印象中,纪人懦弱贪生,只会躲在内城一带,像小妇人般咒骂。 但现在,在他的面前,那百余个从城头跳下的纪人,是怎么回事,舍生忘死,赴死救国。 “怎么回事,这些纪人是怎么回事。”呼延戈冷声怒问。 在旁的亲卫,尽是不敢答话。 “怎么回事!” “黄陇!滚过来!” 听见呼延戈的怒喝,一个战战兢兢的肥将,连滚带爬地跑到面前。 这明显是一个伙头将,袍甲脏兮兮的,腰间还围着一条发乌的麻布。 若是徐牧在场,定然会大吃一惊。这北狄大军的伙头将,居然是个纪人。 “告诉我,这些纪人是怎么回事!”呼延戈扬起马鞭,似是迁怒一般,重重抽了下去。 “当初定边八营,又不见这样的骨气!” 定边八营,三个营投敌,三个营被轻而易举地打烂,最后的两个,则是丢盔弃甲,假扮成流民逃回内城。 黄陇所带的伙头营,正是投北狄的三个营之一。 “那位城头的守城悍将,又是何人!” “谷蠡王……不识。” “蠢货纪狗!”呼延戈再度拿起马鞭,抽得黄陇连声惨叫,摔倒在泥地里。 “都是蠢货。” 呼延戈喘出一口大气,目光越发沉重。 在他的面前,那百余个跳下来的纪人,除了摔死的十几个。余下的人,悍不畏死之下,真就堵在了城门之前,挡住冲城车的崩撞。 呼延戈的脸庞,突然变得有些苦涩。他担心的,并非是这百个纪人的赴死,而是整个纪朝的觉醒。 无数次,他与北狄大汗言谈,都会说出一个观点。北狄要想顺利入主中原,只能趁着眼前的机会,刚好纪朝腐朽糜烂。若是时年一过,中原人觉醒,定然不会成功。 他更愿意,把中原那边的人,形容成一头伏虎,并非是真的老弱,而只是睡着了。 只待一醒,便会重新啸山为王。 “把人都堆过去,不能再拖了。”呼延戈皱紧眉头,胸膛里的一丝不安,开始疯狂蔓延。 …… “东家,狄狗的方阵,都冲过来了!” 徐牧咬着牙,眼角边还有些湿润。他看得很清楚,封秋带着的那一百余人,在城门前挡着二架冲城车,几乎要拼光了。 “杀!” 封秋战到了最后,整具身子踉踉跄跄,举着刀,无力地挥舞着。 喀嚓喀嚓。 十几柄弯刀捅入他的身子,鲜血四溅而出。 “大纪北关第一哨……青龙营。” 撑着最后的力气,封秋一边咳着血,一边往两扇铁门爬去,最后,整具尸体瘫坐下来,再也没有生息。 又有冲城车推来,巨大的冲木,撞烂了封秋的尸体,隐隐还听得见,骨头被撞碎的声音。 徐牧睚眦欲裂,胸膛里忧愤难平。仅靠着二千人,足足挡了三个多时辰。 为何不见援军! “我问天公,天下何时太平!天公不答,却道人间如刍狗!” 田松站起了身,转过头,看了一眼徐牧。 “徐坊主,若有一日天下太平,请来某家的坟前,敬上一杯水酒,与我说个一二。” “我田松是个脏人,但老子的血,也似骄阳一样红。” “若有相随者,随我救城门!” 叼刀缚甲,田松怒吼一声,率先跳了下去。 “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徐牧还来不及阻止,田松已经带着十几个大汉,冷然跳城而下。 手伸在半空,被他捏成了青筋暴涨的拳头。 “杀尽狄狗!” “牧哥儿,我这就跳下去,这些个狄狗!” “司虎!”徐牧怔了怔,却发现司虎铁塔般的身子,真的已经跳了下去。 霎时间,城门口的位置,传来了狄人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司虎抡着劈马刀,如入无人之境,先把冲城车劈碎了,而后又怒吼连连,将胆敢靠前的狄人,又杀翻了几个。 “司虎,寻找隐蔽!” 徐牧持着剑,冷冷喝了一句。不用说,下一轮,该是狄人的马箭射来了。 “东家,狄狗要登城了!” 徐牧抬起满是血迹和烟尘的脸庞,面容一下子变得苦涩无比,前进的狄人方阵,已经推出了云梯,冷冷往城关进军。 “东家,没有箭矢了。狄狗的马箭太短,并不适合我等的弩弓。” 三个多时辰,仅仅二千人,却要面对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何其艰难。 徐牧冷冷转身,看着围拢在他身边,最后的四百多人。 “不过一轮生死,我等杀一个是够本,杀二个便是赚!” “东家!” “长弓,你也多射杀几个,下辈子再来做兄弟。” “东家,不是啊!东家,援军,援军来了!” 不仅是徐牧,连着在他身后的四百多人,都露出错愕而又惊喜的神色。 徐牧急忙抬起头,穷极目光。果然,发现在蒙蒙的天色之下,漫山遍野的人影,开始冲杀北狄大军的后列方阵。 眨眼间,便已经破了二阵。 “是那些老兵户,都、都白了头的。” 几万河州军不敢动,反而是这些老兵户,跋涉了百里路,奔赴驰援。 “怪不得,会延误时间。东家,这些老兵户行军堪难。” “该死,河州里那些无卵的,便只会贪生怕死,让这些老兵户出军!” “但这些老兵户,看起来只有数万人,估计也是赴死。” 徐牧听着,心底里对于赵青云的失望,又添了几分。 救国安民?救的哪门子国?安的哪门子民? “大纪西北疆,六万兵户营!前来驰援望州!”一个骑着老马的老将,高抬起手里的刀,怒吼发声。 “吼!” 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望州城,一下子松了起来,连着司虎,都已经敢抡刀,追出城门前厮杀了。 “东家,我等怎办!” “陈盛,去收拢人。” 徐牧沉吟了下,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杀退北狄大军,一样会陷入危机之中。 “长弓,看清楚那位谷蠡王的位置。” 那位谷蠡王极其狡猾,只冒头了一次,余下的时间里,尽是躲在方阵之后,不再露面。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陈盛,带人去投石车那边!” “东家,没崩火石了,散石也没有了!” “有什么打什么!” 陈盛抱着断臂,四顾望了几眼,索性把狄人的马箭,拢到一起放入了弹兜里。 不多时,歪歪扭扭的数百支马箭,纷纷朝着城下的狄人落下。杀伤力不大,却只要扎中,便能让人身子受伤。 四溅的尘烟,只消一会,便重新弥漫起来。 呼延戈冷着脸,不时望前望后,即便沉稳如他,面容里也有了丝丝仓皇。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早已经缺粮殆尽,不过是凭着他的指挥,一鼓作气,试图打下望州城。 但很可恨的,被二千的纪人挡了快四个时辰,依然没法攻下望州。如今,后头的纪卒大军一来,仓皇之下,只怕会士气尽碎。 “腾格里!在等我们回草原!”不做二话,呼延戈立即抬刀怒吼,试图把大军的士气,再度激励起来。 打了多日的攻坚,他自然认得出来,这次的纪人援军,不过是那些老兵户,根本无法打持久战。 随着谷蠡王的怒吼,原本有些战兢和委顿的北狄大军,一下子又变得狰狞起来。 “若有渴者,请割马饮血!” “若有饥者,请削马为食!” “吼!” 士气一下子爆发,两路大军,开始在望州城前的泥地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城头上,徐牧紧咬着牙。他并没有猜错,这谷蠡王,确实是北狄大军的军魂。 谷蠡王不死,这些狄人大军便不会放弃。 “借我霸王胆,一刀劈可汗!”老将廉永一马当先,挥着手里的刀,怒砍着挡路的狄人。 这番光景,惊得旁边的几十个护卫,纷纷提刀来护。 六万人的老兵,见着了廉永的萧杀,也纷纷效仿而至,不顾老迈体衰,手里的刀器凌空挥舞,割起一阵阵的血花。 战损的比例,几乎已经持平,一具又一具的白头老卒,惶然翻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泥土。 “长弓,有无办法!” 面前的战况,北狄大军已然有些动乱,是最好的狙杀机会。 弓狗从遮蔽处探出了头,仅有的一只眼睛,闪动着清冷的光泽。“东家,我要马!” “司虎,取马!” 在城头下的司虎,听见徐牧的话,从地上拾了一杆马枪,怒吼着往前掷去。 三四个冲来的北狄骑兵,瞬间被串在了一起,往后夸张地倒飞。 一头奔过来的狄马,被司虎攥住缰绳,立即刨着马蹄长嘶。待司虎再打一掌,立即又老实下来。 “虎哥儿等我!” 弓狗如猴般的身子,敏捷地攀着城墙而下。随即几步跃跳,跳上了司虎的马。 两人共乘一骑,司虎抡着刀不断开路,而弓狗冷着眼睛,在鲜血与厮杀的阵仗中,四顾相望。 “挡我司虎者,便死!” 司虎横着劈马刀,杀得浑身浴血,即便是七八骑狄人一起冲来,也齐齐被他用劈马刀掀飞。 但此刻,在他的身上,至少被射了十余只的马箭,不时有渗出的血,迸溅而出。 徐牧立在城头,看得面色发白。 “东家,敌人又登城了!” 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在马箭的掩护之下,很快压在了城墙上。 徐牧何尝不明白,那位谷蠡王是想着把望州打下,那么哪怕河州的援军再多,也不足为虑。 庆幸是六万老兵户的出现,守城的压力大减,最后的五百人稳守城头,将先登的一个个狄人,砍翻坠地。 偶尔有爬上城墙的,也很快被捅死,尸体往下踹飞,又滚翻了几个爬云梯的狄人。 …… 呼。 呼。 司虎喘着粗气,强横如他,杀了这么久,再加上身子遍布的伤口,也不知觉间,觉得有些吃力起来。 “小弓狗,看见了没!” “虎哥儿,他躲着,约莫在西边的位置。” 听着,司虎又抬起了劈马刀,夹着马腹怒吼冲去。长刀砍过,尽是尸体坠马。 两军相接,后头有老兵户堵上,看见司虎的模样,尽是高声喝彩。 “随我杀王!”司虎仰声大吼。 “同去!” 上千个老兵户,一下明白了司虎两人的意图,抱着手里的锈刀,纷纷朝着西面冲杀。 只过了半里,上千个老兵户,死的只剩二三百。白头苍苍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地倒下。 待冲过第五个敌军方阵,上千人的老兵户,彻底拼光。最后一名都尉,被马箭射烂了身体,苍苍的银发飘散在风中,杵着刀,没有让自个倒下。 “虎哥儿,金甲马!是金甲!” 昂—— 没等弓狗说完,两人胯下的狄马,吃力地长嘶一声后,扎满箭矢的身子,一下子翻倒下来。 “虎哥儿,人太多挡着,我看不清!把我扔上去!” 弓狗灵巧的身子,攀上了司虎的铁臂。 “扔哪!” “扔空中!” 司虎一个回旋,抓着弓狗的身子,如同投掷飞斧一般,爆吼着扔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半空中的弓狗,冷冷盯着金甲的方向,抬起了弯弓。 …… “你天生是个脓人,瞎了只眼,又是个驼子,以后怎么活。” “生来彷徨,不若投井死了罢。” “你看他抓弓,连力气都无,还想学人入山打猎。” “日日练弓,下雨练,下雪也练,他的手都脓肿了。” “瞎了只眼,看得清吗。” “弓狗,给你一块馊饼,你学狗来叫。” “以后他跟我姓,叫徐长弓,等同于族弟。” “长弓,站起来啊!” …… 阳光刺目,刺得生疼。 半空中,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老子、老子!叫徐长弓!” 呼—— 三支羽箭,连连崩弦而出,带着呼啸无比的枭音,撕裂了污浊的空气。 护卫的簇拥之中,披着兽皮虎甲的呼延戈,错愕地抬起了头,眨眼之间,整个人变得面色惶然。 胯下的金甲战马,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止不住地仰头怒嘶。 “护卫——” 铛。 一切都来不及,在上百人的簇拥之中,呼延戈还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喉头里,却诡异地发出“嗝嗝”的声音。 那尊银质虎头盔,已经被一支精巧的小箭,打落在地。 而另有二支小箭,直直穿烂了呼延戈的额头。 在旁的护卫,尽是目瞪口呆,脸庞隐隐带着恐惧。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射出这般的箭术。 “北狄谷蠡王,已被吾弟徐长弓射杀!” 司虎仰头狂呼,手里的劈马刀挥舞不止,不知觉又砍死了二人。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万千老兵户,跟着放声高呼,士气变得暴涨,提着刀急急赶来。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别动老子的军功! 在望州城头,徐牧捅死了一个先登的狄人之后,听着城外的怒吼,满脸之间尽是不可思议。 先前是别无他法,但他没有想到,弓狗居然真的做到了。 “北狄谷蠡王!已被吾弟徐长弓射杀!”徐牧仰着头,激动地怒吼。 城头上的四百余人,也跟着放声高吼。 激荡的声音,瞬间传遍了四周。原本还想拼死一搏的先登狄人,这时候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匆忙跳下了云梯,如潮水一般退却。 “快!追杀狄狗!”老将廉永,此时更是激动,带着最后的三万多老兵户,疯狂反击追剿。 原本之前,狄人便已经缺粮受饥,不过是仗着谷蠡王的鼓舞,方才有一口气撑着。 如今谷蠡王一死,军魂碎裂,士气定然大碎。饥饿与绝望的感觉,瞬间弥漫在北狄大军的方阵之中。 “可知我纪人五万大军,随后便会杀到!”廉永诓了一句,抱着老刀,骑着老马,砍下一个个狄人的头颅。 这一下,徐牧已经彻底见识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至少还剩八万的北狄大军,却已经战意全无,只知往四处逃窜。 几个狄人都侯,试图重新集合大军,奈何士气彻底崩碎,回天乏力了。 “杀!” “这一轮,乃是我大纪的军威所在!” 徐牧沉沉立在城头,胜利的喜悦一去,余下的,便是说不出的心酸。 封秋死了,田松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三千人的青龙营入望州腹地,到现在,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四百余人。 八十个侠儿,死得只剩陈家桥和两个重伤者。 二十个庄人,除开断臂的陈盛,周遵周洛,也同样死了个光。 杵着剑,徐牧跪在城头上,久久不语。 在他的身后,四百余个浑身浴血的好汉,也沉默地屈膝跪下。 只当为英雄送行。 …… 河州城。 赵青云站在城头上,脸色显得极为焦急。早在昨日,他接到了兵部的勒令,命他立即出军,配合望州城的守军,剿杀北狄大军。 若是这其中出现什么变故,他这个定边大将,定然要被弹劾。 终于,斥候的马蹄声远远踏来。 “报——” “六万老兵户,与望州守军一道,大败北狄十三万大军!北狄谷蠡王呼延戈,被射杀于乱军中!” “什么!” 赵青云顿了顿,随即变得无比狂喜起来。 “快!立即备马!我等要去剿杀北狄大军!” “这破狄的头功,定然是我孝丰营的!” 河州城里,并无太多的马匹,仓皇之下,只集结不到三千匹,赵青云已经顾不得,匆匆带了三千轻骑,疯狂地往河州方向赶去。 他怕去得晚了,这偌大的军功,便无法插手了。 “刘将军,我等去不去?” 西府三营的裨将刘祝,脸色也急得发红。 “你傻啊!怎的不去!没有马,那便急行军!本将不管,一个时辰之内,务必到达望州城附近!剿杀狄人,赚取军功!” “张禄,你留下来镇守!” 刘祝已经顾不得,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这军功啊,这偌大的军功,十几万的北狄大军,换个侯爵都不过分。 仓皇之间,先是赵青云的轻骑,然后是刘祝的一万步兵,都疯了一般,卯足了吃奶的力气,循着官道,往望州城的方向跑。 “该死,那些该死的老兵户,最好别动老子的军功,否则,老子便动刀砍了!” …… 收拢好同伴的尸体,看着面前的残缺不全,徐牧的心底,一时越发苦涩。 遥遥想起了在驼头山上,见过的那些衣冠冢。 有的人,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 “周遵,带着些人,去望州城边葬了吧。” “若无齐全……记得,拣一件新袍甲。” 周遵沉默点头,带着几十个人,往城门外走去。 如今,望州城前的战况,算是彻底尘埃落定。余下的八万北狄大军,按着徐牧的思考,最多是寻个荒镇,死守待援。 当然,只需要堵住望州,要不了多久,这八万北狄大军,估计会自个饿死。 “东家,那老将军回来了。” 徐牧急忙抬头来看。 不过两个时辰,那位兵户老将,果然骑着老马再度返回,脸庞上满是惋惜。徐牧估计,北狄的逃兵大军,应该是寻了荒镇死守了。 “陈盛,让人开城门。” 徐牧理了理身上的袍甲,沉步往外走去。 对于面前的这位老将,他是感激的,若非是六万老兵户驰援,他们这些人,定然要死在望州城中。 “徐牧拜谢将军。”刚走到,徐牧便认真行礼。 这一出,让廉永微微错愕之后,面色变得越发欣赏起来。 在大纪,他们这群官犯兵户,向来不受人待见,赴死驰援河州,只被当成了炮灰。 “是老夫要拜谢于你!”廉永豪爽大笑,全然不顾身上的箭伤。 “若非是少年英雄,我大纪,何来这一场出彩的大胜!” “老将军请入城。” “好说。” “且住——” 正当徐牧和廉永两人,准备入城之时,猛然间,一大队的轻骑,急匆匆地驰骋而来。 见着带队的大将,徐牧目光骤冷。 他猜得出来,这六万的老兵户,不过是被当枪来使,估计也没人能想到,居然真的破了十几万的北狄大军。 “且住!” 当头的赵青云,一边喊着,一边四顾旁边的景象,禁不住满脸震惊。 而当他回了头,再往前看去之时,一时忘了勒住缰绳,以至于让胯下的马,差点撞翻了七八个老兵户。 “徐、徐兄!” “我早该知道,定然是徐兄!” 徐牧面无表情,心底里,这位曾经的筒字营小校尉,已经等同于陌生路人。 他甚至敢笃定,在大仗过后,赵青云如今焦急地奔袭而来,必然是收到了胜利的消息,想来摘走军功。 反正这等事情,不是第一回做了。 “徐兄,真的是你!好啊!”赵青云极为热络地要靠近,却被走来的司虎,鼓着眼睛,挡在徐牧面前。 “虎哥儿,莫非不认得我了!” “还有盛哥儿,你的手——,该死,我该来早一些,可惜河州军务繁忙。” “你闭个嘴!”司虎瓮声瓮气地怒喊。 赵青云神色微皱,最终没有再套近乎,沉默地走近两步。 旁边的廉永,犹豫了下,还是给赵青云行了军礼。 “徐兄,你定然是怪我了。”赵青云叹着气,“当初那百头的军功,并非是我之过,而是兵部有令,不得相赠遗眷。” 徐牧淡淡笑了起来。 不得相赠遗眷?军功换了银子,你拿去清馆夜宿十个花娘,都没有任何问题。 谁还管你怎么花。 面前的人。 你以为它会长成圣洁牡丹,终究,还是长成了一株狗尾巴草。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义 “要恭喜徐兄了,这破狄的偌大军功,指不定要封侯拜相的。” 赵青云堆出笑容,不住地拱手道贺。 “但我有一言,希望徐兄能听进去。这些日子以来,河州守军日夜苦战,死者不知几何,还有那些民夫更是凄惨无比。” “我希望徐兄,能让我把这些军功——” “去捡吧。”徐牧冷冷开口。 这一次,他是以义士的身份入边关。早在先前的时候,袁陶便说过,这次的军功他们不能取。 徐牧明白,袁陶是在保护他。 朝堂上的争斗,是明枪暗箭的游戏。取军功擢升,入殿为将? 徐牧可不想,更是不屑。 正如常四郎所言,他带着人入边关,并非是在救一个烂了的王朝,而是在救中原大地的百姓。 很矫情,但确实是这么选择。 “徐兄此话当真?”赵青云脸色怀疑。 望州城前,战死的狄人尸体,徐牧并没有处理。至少有三四万具,堆得漫山遍野。 这一份军功,堪称举世无双。 但徐牧,并无任何兴致。若是说银子珠宝,从望州城里,已经搜刮了满满一车。若是说武器袍甲,也至少有上千副新的。连着狄马,早在北狄人落荒而逃之时,他都已经带着人,拣了几百骑回来。 这一轮的百骑入边关,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情。 烂得生脓的大纪,救无可救。常四郎不做状元做反贼,国姓侯呕心沥血,却抵不过大纪这株老树,迅速衰老的年轮。 而他,至少目前来看,做个小东家是最稳妥的。 此时,在徐牧的面前,赵青云率领的三千轻骑,已经迅速下了马,脸色带着狂喜,不断扒拉着敌人的尸体,削耳取下铜环。 “先寻那些都侯的!” “对了,徐兄,谷蠡王的尸体呢?” “在历阳镇,被狄人拾走了,赵将军想取,不如带兵攻城?” 赵青云沉默地没有答话。 “老将军,随我去喝口茶解渴。”徐牧冷冷转身,不再看赵青云一眼。 赵青云皱住眉头,身子有些发凉。 “敢问徐兄,水往低流,人往高走,有无错!” “我赵青云若是封侯拜相,定然会带着大军,死守边关!驱除狄狗蛮子!” 原本转身的徐牧,蓦然停了脚步。 “徐兄,你不懂这个世道,要活着,要酬壮志!便要先爬上去!明白吗,先爬上去,有了实力,你再来谈其他的!” “你闭嘴!”徐牧怒吼转身,抬头一拳,砸在赵青云的脸上。 赵青云趔趄推开几步,有亲卫提刀冲来,被司虎一脚一个,踢飞到了五十步之外。 “都给我退开!”赵青云冷冷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 “我且问徐兄,我有无错!不然你觉得,我一个校尉之身,如何能统领大军,守住河州!” “你守的河州!”徐牧双目赤红,几步冲近,又是一拳崩了下去,崩得赵青云鼻头渗血。 “你守的河州?你守的不过是自己的将军之位!你生怕河州破了,你这个破狄将军,便做到头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河州怎么守的!你玩命用人头堆,死了多少民夫,有没有十万!” “你不也说过,战场瞬息万变,我若是不动用民夫,河州早破了!” “老子没教过你这个畜生!我只教了你保家卫国!” 徐牧声声怒吼,血战望州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封秋带人跳城赴死,几十个侠儿去吸引守军的箭矢火力,陈盛断臂指挥投石车……三千青龙营,八十侠儿好汉,还有他的庄人,差不多拼了个光。 甚至,还有面前苍苍白头的老兵户们。 而赵青云算什么,只知道取军功擢升!这样的人,有何脸面谈大义! “你当年骑着马,站在徐家庄前,为望州的陷落痛哭涕流,我只以为,你也该像三千筒字营一样,是吊卵的好汉。” “但你不是,你赵青云,只是一头贪功的狗。” 徐牧满脸杀意,揪着赵青云的虎头铠,差点忍不住抽剑,一剑砍了。 “徐兄,我们的路不同了。”赵青云冷冷地推开徐牧的手臂。 “做你的破狄将军,坐稳一些。”徐牧淡笑开口。 “徐兄,真做不得朋友了?” “我不和狗玩。” 徐牧重新转身,带着旁边的廉永,沉沉往城里走去。 赵青云立在原地,沉默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望州城。许久,突然嘶声大笑起来。 …… 周遵递来两杯热茶,一杯给了徐牧,另一杯,则给了老将廉永。 “徐兄弟,莫非与赵将军相识。” “以前相识,但现在不识。”徐牧沉沉叹出一口气,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 “老将军驰援望州,救我等于危在旦夕。徐牧别无所报,这一物,送给老将军。” 徐牧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金质的令牌。 “徐兄弟,这是?” “谷蠡王呼延戈的腰牌,他的尸首,我藏在了望州城南的老树之下,权当相赠给老将军。” 谷蠡王的尸体与物证,这份军功才是真正举世无双。 廉永神色微动,但最终,还是苦笑着推了回去。 “我不过是寸功,徐兄弟才是这一轮的头功。” 徐牧摇着头,“我不宜入朝堂,这一份军功相赠给老将军,再合适不过。” 说到底,这一次入边关,他是以义士的身份,做奇兵之用。 “老将军再不要,便要被赵青云这等人物取了。” 这一句,终于让廉永脸色凝重。如今,他确实需要一份军功,让最后的三万多老兵户,老有所依。 “历阳镇那边,切莫去攻打了,只需要守住望州城,不出半月,八万北狄大军,不攻自破。” “多谢徐兄弟良言。” “老将军切记,这份军功,也切莫让其他人知道。” “老夫都明白的。不过……老夫终究有些不忍。” “老将军放心,我已经得到想要的。” 廉永犹豫了下,终究没有再劝,起身告辞之时,不免有些唏嘘,只可惜徐牧不入朝堂,否则,又是一名绝世名将。 “将军,外头来了斥候!”这时,城下的空地上,一个老兵户匆忙来报。 “原属大纪定边营的清风营,营将黄陇带着三千人,特来请降。” 徐牧只刚听完,便拾了剑,冷冷往外走去。 他记得袁陶说过,一代名将李破山,死守雍关之时,便是被这八个定边营卖了,最终只能带着六千人死守,面对着三十万的北狄大军,血战不休,无一人投敌,与雍关共存亡。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与之对比,八个定边营,简直是烂到了泥巴地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家,我跟你 走出城门。 徐牧冷冷地看见,赵青云以及后面赶到的河州军,都还在疯狂削耳取铜环。 数万具的尸体,已经割烂了一小半,弃尸在一个挖好的巨坑里,只等取完军功,便会用一把火付诸焚烧。 说实话,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徐牧都不愿意,把这份军功留给赵青云这帮犊子。但没法子,赵青云是河州大将,哪怕廉永得了军功,一样要被抢走。 那尊谷蠡王的腰牌以及尸体,若是廉永不笨,该想办法回到长阳,再亲自交到总司坊,免得被人截胡。 赵青云抬起头,见着了徐牧,脸色微微一顿,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停了削耳的动作,转身往前走去。 徐牧冷然一笑,将目光继续往前抬。这一会,便看见了一支约莫三千人的队伍,皆是满脸仓皇地跪在地上,被上万的老兵户冷冷围着。 画面感形成了一道讽刺,有人在抢军功,有人在守着降军。 “将军,我等是被迫降狄的!”三千降军最前,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身上披着歪歪扭扭的兽袍甲,还没等人走近,便惊得立即磕头叩首。 “君可知征北将军李破山!”廉永一声怒吼,眼睛气得要喷出火来。 李破山的安国营,拼到最后六千人,依然不退雍关。大纪第一名将,便是被面前的这些人,瞻前顾后,消极驰援,导致全军覆没,埋骨雍关之下。 “你叫黄陇?地字营?”赵青云脸色好笑,“譬如我赵青云,日后哪怕殉国,也绝不会有降狄之举。” 黄陇如捣蒜般,嚎啕着不断磕头。在他的身后,三千的降狄纪卒,也露出贪生的面色,跟着纷纷求饶。 徐牧冷冷看着,已经猜得出来,八万狄人败兵退守的小城,定然再也容不下黄陇这些降狄的纪人。 倒是聪明,自知走头无路,立即爬回来乞命。 不过,徐牧不用猜都知道,以赵青云的秉性,这份偌大的军功,是不会放过的。 果然,如徐牧所料,只冷笑了一阵之后,赵青云便立即抽出了长刀。 “来人,尽数斩下狗头!” “将军,我等当时并无选择!等、等等!我知晓北狄草原的地图!另、另,征北将军李破山,或许并未死去!”黄陇急红了眼,已经口无遮拦。 “你说什么!”廉永神色狂喜。 “我有草原的地图——” “下一句!” “征北将军李破山,似是未死……当初去、去了狄人军中,在雍关还没清扫战场之前,我亲自去寻了好几遍,并、并未发现李破山的尸体!” “他定然在诓人,纪人大将的尸体,落到狄狗手里,向来要被亵弄的。” 赵青云皱住眉头,没等黄陇再说,冷冷一刀剁下,人头迸溅而起,滚入泥水中。 “叛贼黄陇,已经被我赵青云诛杀!”拾起黄陇的人头,赵青云脸色大吼。 徐牧抬了抬手,继而脸色冷笑。他何尝不知道,赵青云是在赚名声与军功。 不多时,三千人的降狄叛军,来不及反抗一轮,便被尽数枭首。 “徐兄,我说过,我赵青云并非是狭义之人!”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赵青云淡声开口。 徐牧皱住眉,并未回话。 “徐兄,我等好歹生死一轮,我自知有错,但也守住了河州。” 徐牧冷冷一笑,直接转了身子,径直往望州城里走去。 徒留赵青云留在空地上,一手抓刀,一手抓着枭首的人头,脸色愈渐复杂。 …… “东家,刚摸的。” 弓狗从旁掠来,将一份粗糙的地图,递到了徐牧面前。 徐牧迅速收入袖子之中。早在刚才,黄陇说有草原地图的时候,他便示意弓狗去摸了。 “东家,东西都准备好了!” 陈盛,周遵,以及陈家桥几人都急步走来。远一些的,四百多的好汉,也慢慢围拢。 打包的东西,是从望州城里收拢到的一车金银财宝,以及上千套袍甲武器,几百匹狄马。 这些东西,算是他这一轮入边关,所能得到的最大收获。当然,最紧要的,还有一份千人的私兵公证。 也就是说,哪怕回了马蹄湖,有这份公证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招募一千人数的私兵,配备武器袍甲。 要知道,这等的待遇,只有大些的世家门阀,才能得到。 一千私兵,足够他做很多事情。 当然,他现在可不会傻到,仅靠着这千人,一怒上梁山。强如常四郎,整个家族的底蕴,还有侠儿相衬,尚且不敢把谋反的事情摆上台面。 大纪固然是烂,仅从这一次的战事,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次的胜利,实则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但不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越是污浊的乱世,他必须越要未雨绸缪,带着庄人走下去,步步为营。 莫名的,遥想起长阳里的那袭白衣胜雪,徐牧便忍不住,心头一阵发涩。如常四郎所言,乱世忠臣,下场都不会太好。 这尊大纪最后的梁柱,若是一倒,估计真要发生很多祸事。 喘出一口气,徐牧将恼人的思绪散开。逐渐间,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在他的面前,还有四百多的好汉,是去是留,他终归要问一轮。 “列位,此一次我等截粮道,破望州,杀狄王!列位尽是大功。” “我不曾数过。” 徐牧伸着手,指着满马车的银子珠宝。 “只留半车作为抚恤,余下的,若有好汉要回乡,或者就地投军,自可取走一份。” “狄马,袍甲武器,也自可领走一套。” “若日后有了空暇,来我徐家庄,我徐牧定当奉作上宾,设宴洗尘。” 面前的四百多人,尽是浑然不动,似是早商量好了一般。 “陈先生,请你先取,若是不够——” “东家,我跟你。”陈家桥平静打断。 徐牧有些错愕,他从未想到,陈九州会是这等想法。 “东家,我也跟你!” “还请东家莫要多言!我等跟着东家走!东家日后若是不管饱,我等便揪着虎哥儿打。” “关我鸡毛事!”司虎梗了脖子,最终憨笑开口,“牧哥儿每日给我二十个馒头,大不了我少吃几个,都送与你们。” 徐牧顿了顿,眼睛瞬间涌上酸涩。还是那句话,最好的友谊,永远是血与剑浇筑而成。 躬了身,徐牧平手长揖,声音带着二分动容。 “徐牧不才,日后山河万里,任它风雨飘摇,也绝不会弃下列位兄弟。” “我等日后,跟着东家酿酒,烧砖——” “打江山。”陈家桥垂下头,暗暗吐出一句。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河州生变? “陈先生,若是你跟着我,常少爷那边会不会有事情。” “不会,让我跟着东家去边关,便算是默认了的。” 徐牧松了口气。 常四郎性子很难琢磨,他可不想得罪。 “东家,我等也是一样,侯爷那边,让我等自行选择。”说话的人叫卫丰,自从封秋殉国之后,算是青龙营里的一把手。 “最好不过了。”徐牧彻底松了心。 大纪烂到了根里,虽然说这一次大破北狄,但谁也说不好,下一次北狄大军南下,会是什么时候。 再有下一次,他的运气,未必还能这么好了。 “东家,我等这般出城离开,会不会有问题。” 徐牧微微皱眉,他明白陈家桥的意思,指的是那些随车的银子珠宝,即便是用幔布遮了好几层,但终归是不能放心。 即便到时候回内城,也需要远离官道,循着小路回去。 “若有伸手来抢,立即动刀,杀了再说。”徐牧凝着声音。以义士的身份入边关,不得赚取军功,这些收获,是定然不能拱手相让的。 说句难听的,相当于徐家庄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那一千套袍甲武器,还想着留给千人数的私兵。 “司虎,你跟着马车走。” 司虎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拍着马回奔,退到那辆装银子珠宝的马车旁。 弓狗裹着灰袍,沉默地坐在马车顶上,眼睛不时四顾。若是有异动,仅在两个眨眼的功夫,他便能捻箭射杀。 四百多骑的人马,另有三四辆的马车,缓缓出了望州城。 在城外收拢军功的赵青云,见状之后,微微皱紧眉头,但终归没有相拦。 “徐兄,这是要?” “回内城。” “徐兄,我已经让人在河州设宴,还请徐兄多留两日,到时候朝堂上来了天使,我会帮徐兄引荐,入得朝堂为将。” 赵青云只以为,这番话说出来,他应当能和徐牧冰释前嫌。 却不料,骑在马上的徐牧,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打起了缰绳,继续往前行去。 “老将军,他日回了内城,记得来徐家庄寻我吃酒。” “不胜荣幸。”廉永急忙抱拳。他何尝听不出徐牧的意思,是在暗示他,小心那份谷蠡王的军功。 “徐兄,若是有空,我定然也会去拜访。”赵青云堆出笑容,一副相送故人的模样。 “去了打断你腿!”徐牧没说话,反而是司虎恼怒地迸出一句。 “大胆!”数十个孝丰营的人走来,脸庞涌上怒意,继而又越聚越多,到了上千之数。 四百多个大汉骑在马上,皆是沉沉抬头,冷视着前方的人马,青筋暴涨的手,也纷纷按在了刀鞘上。 这段时间的边关厮杀,血与火的洗礼,早已经把他们捶打成铸铁一般的好汉。 只要徐牧一声令下,即便前方是万人,十万人,他们都敢抽刀杀过去。 挡路的上千人,见着这些骑马大汉的目光,都纷纷脸色惊变。若放在以往,寻常人见了他们这些官家营兵,早该吓破胆了。 “徐兄,我送你一程,你我两个……好歹也算边关故人。”赵青云复杂地吐出一句。 “廉永,你带着本部人马,留守望州。我回了河州城会立即禀报兵部,再做歼敌之策。” 廉永麾下的老兵户,还有近三万人,留守望州当无问题。但徐牧不明白,这赵青云怎的跟条狗一样。 他可没什么肉骨头。 当然,他更是没办法,去勒令一个定边大将滚开。再者,两人已经不熟。 “徐兄,我刚才想了许多。只觉得你我之间,应当有了误会。” “我定然知道的,徐兄看不起我,虎哥儿,盛哥儿几个都看不起我。” “我当年只是一个望州小校尉,有着一副好胆,敢带着二队人马,护送十几万的百姓,逃出城外十里。” 赵青云骑在马上,在阳光的映照下,蓦然哭了起来。 “三千的筒字营,等不到河州援军,赴死殉国。最后的一骑好马,几个都尉留给了我。” “哪里只是求援,是想让我逃出去。” “徐兄,你我并无对错。错的,是山河破碎,边关不安。” “你想说什么。”徐牧冷冷转头。 “徐兄,不若入我河州孝丰营,如何?若是如此,日后你便是我河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想做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徐牧冷笑起来。 “这是谬话了。” “人往高走,水往低流,这并无错。你错的,是将万千百姓,当成了踏脚石。你偷了军功擢升,若是个稳重大将,我自然不会怪罪于你。但你不是,赵青云,你恐怕自己也没发现,你已经变了。” “何曾有变?” “权利腐蚀人心。” 赵青云皱眉垂头,“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守住了河州城。” “恭喜赵将军又要擢升。” 徐牧懒得再废话,面前的故人,已然变得陌生不相识。赵青云沉默地勒着马,久久停在原地。 天空无雨,微微曝晒的日头,终于重新铺满了边关大地。 两支长伍,一前一后,循着百多里的官道,逐渐往河州城的方向而去。 徐牧特意慢下了动作,让赵青云带着三千轻骑,以及后头喋喋不休的西府三营,率先走在前头。 有位西府营的斥候,想靠近马车查探,刀柄刚伸近马车,直接被司虎抬腿一踹,人与马都飞了出去。 叫刘祝的肥将,联想到赵青云的态度,终究不敢动作,恨骂了两声后,带着人急急赶路。 途经四通路老马场,徐牧下意识地停了马。熟悉的物景之下,他差点下意识地蹬马而下,然后推开庄门回家。 “东家,庄子都、都烂了。”陈盛叹着气。 如陈盛所言,面前的徐家庄,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庄门之前,还吊着七八具风干的尸体。 木墙泼满了血,结成了痂。许久无人打理的庄院,疯长着枯黄且茂盛的野草。 如他们这群人,当时望州城破,仓皇如丧家之犬,只想着活下去。 天下不兴,百姓流离。 徐牧重新夹起马腹,胯下的狄马,开始迈着马蹄,重新往蒙蒙的官道前方踏去。 沿途又过了大半日的时辰,直至河州城的轮廓,终于映入了眼帘子里。 “东家,河州起烟了。”马车顶上,弓狗突然开口。 徐牧怔了怔,抬头去看,果不其然,发现离着他们已无多远的河州城,在明朗的天色之下,有七八道的浓烟,突兀地飘上云天。 在前的赵青云,抬头骂了几句,迅速带着三千轻骑,疯了一般回赶。连慢吞吞的西府三营,这一会,也难得加快了行军的脚力。 “东家,会不会是狄人叩城?”陈家桥策马走近。 “应当不会。”徐牧认真一想,“北狄的八万大军,没可能短时之内,跑这么远的路。何况,军心士气都烂了,不会作攻打河州之想。” “那会是谁?总不能是几处地方,同时都起了火灾。” “我也不知。” 徐牧沉下声音,隐隐又觉得不安起来。 第一百八十章 这就是你的报国安民? …… “活不得了!” “我等活不得了!” 日暮之下的河州城,不时传出声声的凄吼。数万的百姓民夫,皆是脸庞颓丧,拿着柴棍砖石,疯狂往城里南面的米仓冲去。 都尉张禄,一边系着袍甲,一边将染血的长刀重新入鞘,才仓皇地走出营帐。 有风吹过,掀起了帐帘。营帐里,一具姑娘的尸体,面朝着地,伏尸在羊皮褥子上。 “都头,那些难民反了!” 张禄恼怒地骂了几句,带着人,准备来一波杀鸡儆猴。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拥堵的难民围住。 “怎的!谁要造反!”张禄摸着刀,满脸的怒意。 这一二日的时间,由于城里的将军们都去望州了,他乐得自在。连着抢了好多个姑娘,拖入了营帐。 若是听话,便会赏一碗粗米。 若是不听,只能事后动刀了。 他并未细数,似乎是杀了四五个。 昨日抢姑娘,有难民拦了他两下,他很生气,不仅杀了拦路的人,还索性把熬煮好的七八桶馊食,都倒到了城外。 左右这些难民,都是贱种,骨子里的卑微和奴意,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吠一声。 但现在,似乎是不对了。 “大胆!尔等大胆!”张禄憋红了脸,才迸出两句。 数以万计的难民,怒吼着冲上来,要把张禄扑倒,若非是有几十个营兵帮他拦着,早已经死在了当场。 顾不得其他的人,张禄急忙拔了腿,砍伤了几个难民后,便往城门疯跑。 城门被堵,只得又慌里慌张地调了头,四处去寻地方。 “砸米仓了!” “把这些吃人的官军,都打死罢!左右也活不得!” 偌大的河州城里,处处是火光四起,驱不散的黑烟,仿若要将整个天空填满。 喜娘握着柴棍,小心地把头探出草棚。当看见有官军朝着草棚逃来,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抓起了柴棍,往当头的一个官军敲了下去。 在她的身后,两个孩子的哭声,以及病者的嘶哑挣扎,一下子都响了起来。 …… 徐牧抬起头,眉头越发紧皱。虽然这次入边关,尚未来过河州。但早已经听说,在河州避祸的难民百姓,过得极惨。 每日饿死者,至少有数百之人。 “东家,河州的难民反了!”周遵驰马而回,声音沉沉。 徐牧更加不喜。 似大纪这等的封建社会,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所属的认知里也是皇权天授,皇帝最大,乃天下之尊,不得忤逆。 另外还有当权者,用尽了手段,不管灌输“君臣父子”这一套套的思想。 除非是说,出现个类似闯王的人,有副好胆和见识,敢振臂一呼,如此,方能有百姓去响应。 所处的世界不同,认知也不同。 若放在上一世,即使加班晚了半个时辰,估摸着都要讨权益了。 “敢滋事者!立杀无赦!” 赵青云一边下马,一边怒吼着拔了刀。 这一轮,好不容易才赚到的军功,若是传出去,河州让人反了,这刚到手的军功,都不够垫的。 有难民抱着米袋冲出城门,迎头碰上赵青云。赵青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是两刀砍下—— 米袋成了血袋,粗米成了血米。 中刀的难民没有死绝,他勾着手,抱着米袋咬开,将血色的粗米嚼了一大把,吃得满嘴是血,如同涂花了胭脂。 “黄泉路上,莫、莫做饿死鬼。” 喀嚓。 赵青云恼怒地回过刀,剁掉了难民的头颅。随即,他喘了口气,微微昂着头,发现徐牧骑马在后,蓦然之间,脸色又变得沉默起来。 “徐兄,这些是反贼。” 徐牧面色清冷,不答半句。 在前,西府三营的人,在肥将刘祝的带领之下,已经彻底冲入了城里,见人便杀。 “入城。”徐牧沉着脸,带着身后的四百余骑,从赵青云身边错身而过。 他有些始料不及,眼看着狄人都要灭军了,还来这么一出。 “老子砍死你个破落户!”肥将刘祝抬着刀,还未落下,便被司虎骑着马,瞬间撞飞出去,去了力后,臃肿的身子,居然诡异地弹跳起来。 刘祝嚎啕了几声,颤栗地爬起身子,刚要骂娘,待看见徐牧带着四百多骑,萧杀地停在城里,一下子没了脾气。 这些个好汉,可是挡住了十几万北狄大军的,据说,还是国姓侯的人。 徐牧冷冷下了马,将摔地的几个难民扶起。 再度抬头,发现偌大的河州城里,已然是一片满目狼藉。 有官军杀难民,有难民杀官军,散乱的粗米袋,黏到了一坨坨的血迹之上,看起来有些惊悚。 “徐兄,你莫插手。”赵青云提着刀,带人从后赶来。 “赵将军不先查清楚?” “查个甚,造反便是造反。” 徐牧捏着拳头,看着面前的赵青云,第一次有了捅刀子的想法。屠龙者变成恶龙,恶意更甚。 “将军!将军回来了!”都尉张禄,从远处连滚带爬,带着十几个官军走来。 “这些该死的难民,胆敢趁着守军人少,行造反之举!” 徐牧在旁看了一眼,认出了这个都尉,便是当初在漠南镇遇着,趁机烧杀抢掠的那位。 有始有终了。 “将军,我抓着贼首了!先前这些狗民造反,我便立即去抓人了!” “抓着了!这贱人,还妄图偷袭官军!我这就带过来!” 徐牧皱住眉,当再次抬头,猛然间神色一凛。 他看得很清楚,被张禄扯着头发的人,赫然便是喜娘,满脸的血迹污浊,头发被撕脱了好几缕,膝盖以下的小腿,被砍了好几刀,往外翻卷着肉皮。 她并未呼喊,垂着的头,看得见一双无神的眼睛,只知怔怔看着地面。 并非是山河万里,故人近在咫尺。 “喜娘。”徐牧凝着声音,苦涩地喊了一声。 原本面色麻木的喜娘,猛然间抬了头,看见前方的徐牧,一下子再也坚持不住,红着眼嚎啕起来。 徐牧咬着牙,解了剑握在手上,抬了脚步往前走去。 后头的司虎等人,待看清了喜娘之后,便也气得纷纷下马,抽了武器跟着踏去。 “这、这是何人!”当初徐牧遮着麻面,张禄并未认得出,此时见着徐牧这副模样,不免有些大惊起来。 “你还未说,你是何人——” 徐牧迅速抽剑,一式“拨千山”,张禄的半截手臂,立即不翼而飞,只余血珠迸溅的另外半截断臂,虚伸在半空。 隔了两息,张禄杀猪般的痛叫,便响彻了整座河州城。 “东、东家,我并不造反,是这些官家掳掠清白姑娘,还断了每日一顿的供食,大家饿得活不起了。” 在旁的不少难民,见着面前这一幕,不由得都停下了动作,沉默地立着。有孩童嘶着嗓子的哭声,适时响了起来,更添了几分凄凉。 徐牧转了头,面容萧杀。 “赵青云,你当初在徐家庄,坠马要死了,便是这位喜娘,一口饭一口米汤,把你给救活的。” “三千筒字营殉国,望州之外,数十万百姓念着忠义,立了十多处的忠义祠碑!” “克粮,奸淫掳掠,十万民夫填城壑。” “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报国安民!” 赵青云听着听着,瞬间涨红了脸,提刀迈步,目光凶戾之间,手起刀落,一刀劈飞了张禄的人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心似箭 黄昏一过,便是入夜。 徐牧并未打算逗留河州,甚至连告辞也没有,带着四百余人,冷冷地从南城门,往内城的方向奔赴。 赵青云坐在城墙上,在凉风之中,沉默地抱着一壶酒。无人与他共饮,他仰头几口灌去,酒坛砸烂在墙泥上。 约莫是雨季过去,今夜的月色,难得有了几分皎洁,映照着官道前的亮堂,连马灯都省了。 徐牧坐在马车上,挨个查看了伤势,发现几个庄人,确是生了痢疾,才松了口气。 “东家,当初村子里有好几十人,但来抓民夫的官家,却有几百人,入屋了就抢,抢了还杀人。” “大家都没法子了,只能逃出村子,一路上,又遇到了几拨发疯的难民和官军,死了好多人。” “到最后,只剩我们几个了。”喜娘声音更咽。 徐牧胸膛微微发涩,当初入内城长路迢迢,他没法带着这么多的庄人,为此,还特地帮着选了个好去处。 但没有人想到,北狄会这么快时间打来。 “跟我去内城,采薇知道你们回家,定然会高兴的。”徐牧安慰道。 喜娘神情激动,又不忘给徐牧跪下磕头。 “起来吧,又算不得外人。” 徐牧笑了句,垂下头。在他的脚边,喜娘的两个孩子,已经枕着他的膝盖,睡得香喷喷的。 …… “喜报!喜报!” “破狄将军赵青云,与十万老兵户神威不当,大破北狄十三万大军!” 长阳街头里,无数的欢呼声音,此起彼伏。为这次的大胜,酒楼三日半价,炮坊在青天白日的,连着打了百口花炮。 连着清馆的花娘们,今日过夜的银子,都降了三成。 最为热闹的,当属于水榭书院。 一个上午的时间,至少有百首颂诗横空出世,差点没让摇折扇的夫子,把山羊须捋光秃了。 “咳咳。” 袁陶坐在垂柳之下,连着咳了许久,才稍稍缓了一口气。脸色之间,露出难掩的兴奋。 “小东家这一轮,至少救了半个大纪。” “主子,但都说是那位赵青云的军功。” 袁陶脸色平静,并没有任何动怒。 “小东家若是想要,若是想登堂入相,早就取了。” “主子的意思是?” 袁陶沉沉叹出一口气,“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咳咳,知道我在拉拢他。” “那主子,当初为何不让他取军功。” “我若是这样说了,便是行了一步臭棋。物极必反,小东家看似寄人篱下,但实则是个傲骨铮铮的人。” “他的选择,或许不会走我的阳关道,也不会走小海棠的独木桥。”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在旁的顾鹰,脸色蓦然一急。 袁陶抬起头,俊朗至极的五官,也无法映衬满是苍白的脸色。 “顾鹰,我中毒了。” …… 半个月的行程。总算到了老关之下。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关,似是得到了边关大胜的消息,不仅是巡逻的官军,连修葺的民夫,都少了许多。 “当真救无可救。”陈家桥皱住眉头。 不管什么时候,居安思危,是一个皇朝最基本的操作。但这大纪,天知道烂成了什么模样。 徐牧皱了皱眉,让四百余骑人马,离远官道,绕过梅子林往小路走。 这一时,上万个跟随着的难民,都纷纷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冲徐牧拜谢。若非是徐牧放慢脚力,不时送上粮食,他们这些人,根本走不到内城。 “东家,我刚才看了一轮官榜布告。”打马而回的周遵,脸色里满是生气。 “怎的了?” “那些官家都说,是赵青云那个贪功狗,大败了十几万北狄大军!东家,我生气!” 徐牧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的动怒。 “我且问你们,此时可愿投效大纪?” “自然不愿!”不仅是陈家桥,在后头的四百多骑,皆是怒声连连。 早在这一次的边关之行,他们都看出来了,这大纪是烂成了什么样,若非是六万老兵户杀到,他们这些人,估摸着都要客死异乡。 “那便对了。”徐牧淡笑,“列位要想,军功顶多是换银子,换袍甲武器,但这些东西,我等还少吗?” 随行的几列马车,可是装得满满的。 “赵青云不是个傻子,偷了这份军功,回长阳述职,只会把军功都往自己身上揽,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东家,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总归不服气。那贪功狗,便什么也没做,很快就擢升了。”陈盛在旁气道。 “烂了的棋盘,棋子再光泽,也是无用的。” “东家,把棋盘掀了吧。”陈家桥笑着开口。 徐牧古怪地看了陈家桥一眼,这下倒好,估摸着以后都要被劝着造反了。 但不管以后怎样,这等的乱世,务必以自保为先。很庆幸的,袁陶给的千人私兵公证,这会算是用上了。 即便他现在只有四百多人,但要知道,这四百多人,都是箭雨和崩石之中活下来的。 人养一副胆。 有了好胆,万事皆可平。 “东家,再过没几日,我等便要回家了。” 这一句,让奔行的四百多人,都露出了神采奕奕的脸色。 “等回了马蹄湖,本东家便把地窖里的醉天仙,都取了出来,与列位共饮。” “东家,若夫人不让呢。” “嘿,盛哥儿,我小嫂子最通情达理了。我要喝酒,牧哥儿不给,小嫂子都偷偷拿半坛给我。” 徐牧伸出手,在司虎头顶上,重重赏了一个爆栗。 “牧哥儿,喜娘也回了,这一回,不仅有好酒,还有好肉食。盛哥儿,你家婆娘做的吃食,骡子都不吃。” 徐牧以为陈盛会生气,却不料这家伙舔着脸,居然是附声了。 “虎哥儿,我也不爱吃的。” “嗷,我这就回去和莲嫂说。” “老子一记猴儿拳,打趴你这头憨虎。” 弓狗坐在马车顶上,听到欢喜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喜娘坐在一边,抱着孩子,汉子们的糙话,让她难得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疾驰的马车中,徐牧看着掠过的景物。 他的心,确实开始思念了。 他的小婢妻,或许就站在了林路边上,盘着惊鸿髻,穿着浅白的襦裙,满眼都是期盼。 该等急了吧。 那一天兵荒马乱,我带着小婢妻出了城。 徐牧静静坐着,古井无波的神色中,早已经归心似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良人不知归期 车遥遥,马幢幢,良人不知归期。 渭城的早雨,铺了一路泥泞,堵了路,也堵了远眺的目光。 姜采薇走回官坊,沉默地坐了下来,面容之上,满是遮掩不去的疲乏。 前日的时间,有人去渭城报了官,说醉天仙喝死了人。 她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以证清白。 当然,若是去常家镇说一声,这事儿就结了。但她不想,大概是夫唱妇随的意思,骨子里,都不愿意去赊一份人情。 有老吏走了回来,声音如破锣般嘶哑。 “先前仵作去验了,确是酒水的事情,肚子都毒烂了。” “你且回去,私酒这一二月内,莫要造了。若非是我游说,那家人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便赔个……三千两银子吧,死的那位可是个富绅,若是不依,捅到了总司坊,要杀头的。” 姜采薇一动不动,稳稳坐着,也无掏银子的意思。 “怎个意思?你若是再胡闹,真杀头的。”老吏做出恐吓状。 他刚来渭城,许多事情还没了解,更是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女子,便是杀榜小东家的夫人。 只不过,是有人给他递了一笔银子,他捂住了良心,想着诓一把。 官坊里,许多在场的官差,都露出促狭的笑容。 这年头,妇人是最不经吓的,你把刀挂出来,小村妇都要抖三抖。 跟着来的吕奉和陆劳,气得要走上前。却发现自个的小夫人,已经沉默地昂起了头。 平静的眼色,让吕奉和陆劳一时恍如隔世。这眼色,真像极了小东家。 “那便去总司坊。”姜采薇拿起面前的卷宗,冷冷撕碎,随即便起了身,往官坊外走去。 这一下,轮到老吏和官差面面相觑,尽是一脸发懵。他们不明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妇,何来这一副好胆。 老吏骂了两声,掀开官坊后的门帘,走入了内堂。 “我都听见了。” 卢子钟放下书卷,声音有些恼怒。 “男人都不在了,她硬个骨头给谁看?” “那卢公子……总司坊。” “你傻啊!”卢子钟拾了书卷,砸在老吏头上。久久,才吐出一口怒气。 “去,多找几个难民,毒死了堆在一起。明日找多几个人,再闹上几轮。” “但卢公子……他们这会就要取马走了。” “我捅马了。”卢子钟露出森森笑容。 “偌大的渭城里,小夫人一匹马也买不到。” “对了,王吏家里,似是有个待闺的姑娘?” 老吏脸色一惊,不明白卢子钟要做什么,“确、确是,不过小女尚还年幼,出闺还需两年。” “别紧张,本公子只是告诫你一番。” “日后姑娘嫁人,切莫嫁那种天子号的傻子,以为自个有把硬骨头,便敢伸手捞食了。” “这种人,我卢子钟见一个,便杀一个。” “全家都杀。” …… 渭城的雨,还下个不停。约莫是入了深秋,世道变得越发污浊,天公想着冲洗一番。 姜采薇怀里抱着包袱,沉默地站在客栈的马廊之前。在他的身后,四个带刀的青壮,皆是满脸怒意。 在他们的面前,二匹好马,以及一匹套车的老马,尽数被人捅死,马腹割了十余寸,已经没什么活头。 “吕奉,去、去买几匹马。”姜采薇抖了抖手,很快冷静下来,把银袋子交到吕奉手里。 “夫人,定然是那些人干的!”陆劳气得抡刀,恨不得去冲杀一波。 “这些个狗官家,便只会欺负善人。” “东家怎的还不回,夫人受难了!” 姜采薇没有答话,遥遥地抬起了头,看着渭城的城门之处。透过了雨幕,官道的轮廓隐隐还看得清。 但许久,都没有马蹄声乍起。 她垂下了头,有些想哭。但终究没有哭,拼命把眼泪珠子咽了回去,继续沉默地等着。 那一天兵荒马乱,小棍夫带她出了城,便是这般的雨天,她撑着伞,以为遮去了风雨,生活便能平安喜乐。 但好似,天公依然不作美。 “夫人,整个渭城,都不卖马!”直至天色入午,吕奉才赶了回来。 “我说吕奉,怎的会不卖马?”陆劳有些焦急。 “那些个卖马的,今日都早关了门,敲烂了都不开。” 姜采薇眉儿轻皱,这等的手段,以前便见过的。当初自家的虎哥儿被人逼杀,便是捅马堵路。 “夫人,我等怎办!” 四个青壮站在马廊边上,皆是面色沉沉。 “我等出城。”姜采薇咬紧嘴唇,一只手伸入包袱,摸着那把磨了好几轮的老柴刀。 大抵是行路不方便,姜采薇索性收了油纸伞,如同男子一般,挽起了襦裙的摆子,走得飞快。 有花娘在楼台上嬉笑,笑她命苦,笑她的胭脂花了,笑她失了女子的淑仪。 卢子钟眯着眼,站在楼台的角落,遮去了半边身子。 “挺俊的一姑娘,却跟她的狗男人一般,这份骨头,你要硬给谁看。小东家啊,说不得早死了。” “王吏,找人的事情,无问题的吧?” “自然……无问题,并未说起卢公子的名字。” “啧,本公子可不想到时候,惹了一身脏水。且记着,我今日没来过渭城,在屋头里温书的。” “王吏也听说了吧,我明年还要入仕户部。做个官儿,嘿嘿,为民请命。” …… 抹了抹脸,姜采薇停在了城门口的半里之处。 并非是累了不走,而是面前的街道,被几十个人堵了。三四条棺木,便横在了街前。 “马蹄湖徐家酒坊!醉天仙!喝死了八个人!”一个瘦弱的中年,即便穿着华袍,也显得不伦不类。 “狗儿的酿酒徒,不得好死!” 几十人的嚎啕,变得越发尖锐起来。 姜采薇颤了颤身,把手摸入包裹。在她的身后,吕奉四个人也纷纷抬起了刀鞘,把姜采薇护在中间。 官差全死了一般,无任何动静。只余那位官坊老吏,撑着油伞走到街口,留下一句阴冷的话。 “私人恩怨,官坊不予干涉!” 姜采薇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微抖起来。 有一次,她问着自己的徐郎,只不过想好好生活,为何总是有人来欺负。 她的徐郎说,不管豺狼饿不饿,都会想着吃人。毕竟,畜生是不讲道理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夫人 站在楼台之上,卢子钟笑着哼起了曲儿。徐家庄出问题,这酒水的生意,便该重新回到汤江城了。 他知道,小东家是去了边关,而且还有可能,是国姓侯那边的人。但那又如何,这出戏他唱得很好,查不出的。 “那村姑脏死了。”有个花娘讥笑着开口。 卢子钟听得高兴,随手抛了一把银子过去,眨眼之间,楼台上的七八个花娘,都陷入哄抢之中。 街上的积水,彻底溢出了沟渠,将死鼠和枯枝一类的东西,冲到了街路之上。 姜采薇沉默地退了退身子,退到了街路中段,退无可退。 在她的身后,官坊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排成了一堵墙。 “私人恩怨,官坊概不干涉!”老吏涨红了脸,生怕被人戳了脊梁,急忙又重复了一次。 街路两边,有百姓推开了木窗,望向中间的几个人,眼色里有一些幸灾乐祸,亦有一些叹息。 “夫人,我等怎办?动不动刀?”吕奉紧紧咬着牙。 姜采薇凝着神色,四顾相望。 她敢笃定,若是抽刀伤人,后头的这帮子官差,定然会借机拿人。但不动刀,面前的几十个人,如同疯子一般,只差冲过来厮打了。 “收刀。”姜采薇几步往前,从一堆湿漉漉的柴垛上,抓了四五根柴棍,每人发了一条。 “夫人站在后边即可。”吕奉喘了口粗气。在他看来,自家的夫人,是那种性情温良的,不等同于厮打的泼妇。 但他哪里知道。 那一会北狄破了雍关,几十万难民南下,带着病弱老父,以及两个小丫鬟。姜采薇早已经拿起了武器,护着一家子的口粮。 “狗儿的酿酒徒,你今日走不得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叫嚣大汉,还未揪到姜采薇的襦裙,便被吕奉抓起了柴棍,重重打了下去。 大汉抱着手臂,痛得翻滚在地。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面色沉沉不动。 姜采薇沉默地抬起头,撕了半截襦裙,裹在了手上。 “夫人,退后。”吕奉挡在最前,先前握着的柴棍,已经断了半截。 “陆劳,出城喊人。” 在旁的陆劳犹豫了下,身子一动,迅速翻过了草棚。 仅余的三个青壮,冷冷立在街中。 “徐家庄停个一二月,再分三千两银子出去,当破财消灾了。”老吏抱着油纸伞,似笑非笑。 “官家,聚众滋事也不管?”姜采薇冷着脸。 “我讲过了,私人恩怨,官坊概不干涉。”老吏眯起眼睛,“何况,醉天仙可喝死了八个人。一个女娃娃,你硬个脾气给谁看。” “我当家的说过,做人莫看世道,看自个的良心。” 卢子钟站在楼台上,听着这句,差点忍不住放声大笑。 “当真是一对,读了几本圣贤书啊,好伟大哇。” 旁边的几个花娘,也捂着嘴,花枝招展地笑起来。 没人在乎那位小夫人的死活。 卢子钟呼出一口气,让人拉来了藤椅,好笑地坐了下来,看着街路上的好戏。 三十多个找来的狗民,已经开始动手了,明码标价,这一波过去,每人分五两银子。 他乐得如此,看着那些老穷鬼,如同饿慌的狗儿一般,各自咬得一嘴是毛。 “夫人!” 吕奉忍着身背的痛打,想转了身,往自家的小夫人跑去,有二三个小汉子,分明是故意绕过去的。 喀嚓—— 那位当街的小夫人,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举起了手里的柴棍,朝着一个小汉子砸了下去。 小汉子抱着满是鲜血的头,应声倒下。 “夫人……” 姜采薇颤了颤身,抹去脸庞上的雨水。 “夫人,无事吧?” “无事。” 松开手掌,姜采薇才发现,先前太过用力,已经把虎口割了。 砰。 一个青壮被人偷了招,不慎滑倒在地,紧接着,便有七八个人蜂拥而上,按着头来捶打。 姜采薇举着柴棍,打散了二三人,才堪堪把青壮救了起来。 当头的天色,层层的乌云越聚越多,不多时,随着黄昏的不约而至,一时间,面前的世界变得更加黑暗。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脸色明显不耐了。 并非是怕打死了小夫人,而是担心再晚一些,赶不上某个小富绅的酒宴。 “你便说一句,晓得自个错了,明日再来官坊,签一张赔偿公证,银子嘛,大可好好商量——” “民女无错。”姜采薇扶着重伤的青壮,神情冷静之至。 “尔等记得,今日欺我家夫人,等我东家回渭城,便一个都不饶!”吕奉抓着半截染血的柴棍,怒声大喝。 “傻子。”楼台上,卢子钟冷着脸,他从未想到,都这种时候,那小夫人还是没有动刀。 不动刀,按着先前的说法,只是私人恩怨。当然,这说法纯属是狗屁,只不过是杀人填命的由头。 “小东家?回来收尸罢。” 街路上,终究是人数不敌,在吕奉最后被人敲了闷棍之后,只剩下姜采薇,孤零零地站在风雨中。 她双手各握着一根柴棍,站在三个昏死的青壮之前,不退不让。 若是放在半年前,为了活下去,她大抵会乞活,给出三千两银子。但现在不行,男人去了边关杀敌,她留在这里,是要守着那一份产业的。 她不想哪一天徐牧回来,只看着死气沉沉的庄子叹气。 “还不肯说!不说,他们便打死你,我讲过了,这是私人恩怨!”老吏冷着声音。 “民女无错,说什么!说讨饶的话?还是干脆把徐家庄关了!” 老吏怒极反笑,带着七八个官差,冷冷又退出半条街。 姜采薇当街而立,倔强地昂起了头。 …… 夜雨漂泼。 常威带着十几个好手,怒骂着骑马狂奔,奔去渭城的方向。 他听过小东家的故事,他气得现在想杀人。这等的狗儿之辈,只懂欺杀女子! “奔马!” 十几骑出了官道,常威刚抬起头,面色一下子错愕起来。 在前方不远,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一大片的骑军身影,冷冷地掠了过来。 当头的,赫然是那位小东家,满脸的杀气腾腾,手里的长剑,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鞘,隐隐还有斑驳的血迹,未拭干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司虎,去折根柳枝 “小、小东家!”官道之上,常威咽了口唾液,艰难喊了一句。 如果说先前看到徐牧,他只当徐牧是个不错的人,但现在再看到……他真的发现,这位小东家的气度,已然不一样了。 就好像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着一份果敢与萧杀。 在小东家的后头,四百多骑的大汉,清一色的白袍甲,带着刀,压着竹笠,待马蹄声远去,泥泞的官道上,徒留一片片月牙般的马蹄印。 “快,快催马。”常威脸色蓦的发白,小东家杀入渭城,指不定要闹出祸事。 ……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呐。” 卢子钟坐在藤椅上,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眼睛笑成了弯月。 在他的面前,雨色肆虐的大街,那位不知好歹的小夫人,已然无了力气,握着柴棍的玉手,虎口都割烂了去。 倒下的三个青壮,被冻得肤肉死白,只需再过一会,便要彻底死了罢。 这世道,傻子是活不长的。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索性寻了处屋檐,收了油纸伞,一边喝着暖身的酒,一边冷冷看着。 只等死光了人,便再去洗地。 姜采薇垂着一只被打折的手臂,面容里还满是不甘。 “且跪下,贱儿!” 又有几个小汉子,提了柴棍冲来,满眼尽是凶戾。其中一位,高高扬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柴棍,砸向小夫人的头颅。 楼台上,卢子钟惊喜地起了身,只等着血溅五步的一幕。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也笑着要重新撑伞,准备洗地。 轰隆隆—— 偌大的渭城长街,便在这时,宛如发生了地动,晃得街道两边的人,都惊惊乍乍地发出呼叫。 噔。 一支清冷的羽箭,穿透了雨幕,从偷招的小汉子身背,直直穿透而过,在雨幕之中,带出一道迸溅的血色。 嘭。 小汉子的尸身,只滚了两下,彻底伏尸在积水之中。 “大、大胆!”老吏刚喊了一声,昂起头,便不敢再喊,仓皇地缩着身子,眼色里满是吃惊。 楼台上的卢子钟,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圆睁而起,随即变得恼怒至极。 “当街杀人?” “哪儿来的底气!” 无人答他,那几位花娘矫揉造作地尖叫两声后,匆忙抱着裙摆,便往屋头里钻。 大街之上,姜采薇抬着头,看着前方雨幕中,那一位冲她奔来的男子,不知觉间便红了眼睛。 “当、当家的!” 只喊完,她整个人再也坚持不住,身子摇晃而倒,倒在了积水泊泊的街路上。 大雨倾盆。 徐牧冷着脸,把姜采薇扶起来,背在身上。 “我不管你是谁,你先前杀了人——”老吏带着官差,满脸惊怒地走近。 其中一位,不知死活地朝着徐牧伸手,约莫是想擒拿犯人。 喀嚓。 半截手臂不翼而飞,那位官差惊恐地发出痛叫,趔趄往回退却。 回了剑,徐牧面容不变,抱着姜采薇,送上了马车。街路上的吕奉三人,也被陆劳几个,沉默地抱了回来。 堵着路的七八条棺木,被司虎拦腰劈开,发现睡在里头的,尽是一些扎好的草人。 三十余个小汉子,仓皇地四下逃散。 “堵!”陈家桥声音骤冷。 “呼。” 四百余骑的人影,在街路上奔袭了半轮,便将这些行凶的小汉子,都堵到了街路中间。 老吏带了官差,匆忙间想跑回官坊,并未多跑几步,一个两个,尽是小腿中箭,嚎啕着倒在了街上。 楼台上的卢子钟,面容彻底失色,转了身,便想着避入清馆里。 噔。 一支小箭射来,直接穿透他的肩膀,痛得他脸色涨红,狼狈地倒在地上。 几个隐匿在街路上的护卫,想着冲去护主,还未奔出两步,便被陈家桥抓着伞剑,七八招内,尽皆刺伤在地。 徐牧立在街上,面容瞬间发冷。一个起身爬起的小汉子,仓皇地要逃走,被他一脚踏在背上,嘴里咳出几口鲜血。 “徐东家,切莫变成狂徒!”顾鹰仗着轻功,带着二三人,从楼檐上掠下。 “你要挡我?”徐牧回过头。 四百余骑的人马,也冷冷回过头。 “非、非也,小东家要杀,我便陪你一起杀,大不了一个死字。”顾鹰沉着脸色,“但这一轮杀了,徐家庄的路便被堵死了!” 常威也骑着马,带着十几个护卫,脸色仓皇地赶了过来。很难得的,这一次见到顾鹰,并未有任何想打架的冲动。反而是抬着头,有些复杂地看向徐牧。 卢子钟已经像死狗一样,被陈家桥揪了出来,扔到湿漉的大街之上。 街路两边的百姓,惊得匆匆封门关窗。 老吏不敢再跑,双脚如同灌了铅,惊恐至极地跪在地上,连着几个官差一起,冲着徐牧嚎啕着磕头。 “我家主子说,这一轮他有错,稍后自会来请罪。”顾鹰语气凝重。 在他的面前,小东家带着的四百余人,尽是一脸的杀意迸发,这等面貌,在内城附近何曾见过。 “小东家,我家少爷也会请罪。”常威咽了口唾液,跟着开口。 并未答话,徐牧冷冷抬起头,沉默看着跪在街上的卢子钟。 “吾、吾明年入仕户部,并非白身。”卢子钟颤着声音,从旁捡起半截柴棍,嚎啕着举在面前。 “这、这便有户部的官牌。” 用另一只手,卢子钟匆忙摸出一枚银官牌,颤栗地捧着。 “司虎,去折根柳枝。” 司虎匆忙跑去,不多时便跑回来,将一根指头粗的柳枝,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冷冷走前几步,抬腿一脚,把卢子钟捧着的官牌踢飞。 “我有无说过,再见着你,便会折柳枝抽你。” “你是说回汤江城——” 啪。 徐牧高高扬起了柳枝,照着卢子钟的脸面,便抽了下来。 一声死了爹妈的惨嚎,在偌大的街路上响起。 四周围的人,不管是花娘们还是带刀的官差,皆是不敢多言,只仓皇地垂着头,身子发抖起来。 顾鹰沉默地站着,并没有劝。只要不杀死,他的主子,终归有办法遮过去。 常威也同样沉默。 他想起了那一天,小东家被二十余个官军追入林子,夜尽天明,满身是血地回到常家镇。 那时候,他的少爷对他说过,卧龙出潭,伏虎下山,终究是挡不住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公子白衣胜雪,只是面染寒霜 一日半的时间,顾鹰重新回到水榭书院。 “卢子钟被柳枝抽成了……烂粽,差点就死了。三十多个作恶的流民小汉子,也被小东家打折了双腿,哭着爬出渭城。” “官坊老吏,以及七八个官差,被小东家吊在塔楼下,听说吊了一夜。” 袁陶仰起苍白的脸,咳了两声之后,声音嘶哑且带着好笑。 “他难得霸气了一回。” “主子,这事儿会不会太大了。” “不大。”袁陶叹出一口气,“小东家心底,终归是有些生气的。在边关生死一轮,回了内城,却发现自家的盘子,差点被人摔了。” “晌午后我去一趟总司坊,留句话儿。” “时间不多了的。” 袁陶撑着身子站起来,步履隐隐有些摇晃。 “主子……暮云州的神医李望儿,这几日便会赶来长阳。” 袁陶没有答话,沉默地多走了几步,走到了湖岸边。有湖风吹过,撩起了他的长袍。 公子白衣胜雪,只是面染寒霜。 …… “停马!” “呼!” 四百多骑的人影,在马蹄湖之前,整齐有序地停下。 停蹄的声音,瞬间惊动了许多人。 “妇人背弓,男儿带刀!”庄子里的青壮,只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许多人带着刀弓出来,还没站稳,看见徐牧人影的时候,一个两个的,都纷纷红了眼睛。 “东家啊!” “是东家回来了!” 整个马蹄湖庄子,一时间都变得热闹起来。 塔楼上的老秀才,抬腿把醉醺醺的陈打铁踹飞,随即便哭着喊着往下急奔。 “我儿!我儿!我儿李破山!” 听到这个名字,徐牧不由得心头一阵发涩。 这一轮去边关,他确实听到了李破山的事情,但似乎,是有些伤感的。 “前辈莫急。”徐牧急忙将老秀才扶住。 “我儿,可是打了胜仗啦?” “赢了的,皇帝老子一番好赏。” 老秀才欢喜大笑,蹦跶了几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了身便往酒窖走去。 徐牧叹了口气。 大纪最后一位名将,去得毫无道理,连家人都无法相顾。 “当家的,你的手。”莲嫂捂着脸痛哭。 “哭个卵!”陈盛破骂了一句,随即又矫情地走前两步,抱住了自个的婆娘。 二十骑出马蹄湖,能回来的,约莫只有七八人。余下的,却永远留在了边关。 徐牧脸色沉默,让人取了数坛的醉天仙,面向着边关的方向,遥遥相敬。 四百多骑的好汉,整齐地立在徐牧身后,拱手抱拳。 “恭送!” 徐牧仰着头,声若惊雷。 天地间似是有了呼应,无端端起了一阵风,吹得林路周围的小竹林,呜呜作响。有绕头的黑鸦,被惊得避开之后,又匆匆重新掠回。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姜采薇,下了马车,走近徐牧身边,沉默地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肩而立,久久不语。 “东家,这些个是——” 莲嫂有些战战兢兢,突然走了过来,指着徐牧身后的四百多人。 徐牧抬起头,发现庄子里,亦有许多人,面色露出微微的不安。这怪不得他们,这四百多骑的人影,身子上的血腥气太浓重了。 “也是庄人。”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庄、庄人?这么多人!” “自然是。” 在往后,这四百多一路杀回来的好汉,将是整个徐家庄,以后安身立命的底气。 “好多的袍甲,武器……” “都无事的,有公证。莲嫂,你先带着些人去做吃食,记得把窖里的酒,都搬出来。” “东家,切莫喝光了,明日还有来收酒的。” “那便赔他银子。” 莲嫂点了点头,抱着陈盛又哭了两声,才急急往庄子里跑。姜采薇不在的这二三天,都是她在帮着打理生意。 和小婢妻一起,徐牧静静往前走去。 这一时,在他的面前,是七八里的马蹄湖,以及偌大的徐家庄,土地很富余,即便再建起七八个村子,也并无问题。 “陈先生,我这处庄子如何。” 陈家桥沉步上前,语气笃定。 “略懂些看山之术,此一处地方,山峦往北而攀,风吹过林如伏虎吟啸。即便是这处汪湖,池清无波,鱼肥沙莹,放在看山术里,可称为养龙潭。” “东家,此乃卧虎藏龙之地,要出帝王之人。” 徐牧怔了怔,他原本的意思,是想让陈家桥帮着看一下,建村子的方位,选在哪一处。 毕竟四百多的老兄弟,也要吃饭睡觉,说不得以后讨了媳妇,还要繁衍生息的。 哪儿想到,这一开口,陈家桥便是好一番劝反。 徐牧并无怪罪。 如陈家桥这种,原本便是侠儿,对于王朝的腐烂深恶痛绝。 “陈先生,这些事儿,以后还请慎言。” “东家,我知晓。”陈家桥冷静抱拳。他并非是个莽夫,说到底,不过是对于王朝的怨念,过于深刻。 “走吧,随我入庄。陈盛,让人卸了车上的袍甲武器,狄马先拴在林子边……那一车的东西,送入地窖吧。” 那一车,即是边关所获的金银财宝,除开作抚恤的小半车,余下的,徐牧特地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两。 按着袁陶的说法,不管是陈家桥这些人的身份,还是这二十万两,都会想办法并入徐家庄。 一轮边关生死,总算是有了一份乱世讨命的资本。 这桩大财的用途,徐牧还在考虑。原本的打算,是去长阳的总司坊,买一份建镇子的公证。 但想想,还是没打算付诸行动。并非是舍不得,而是在考虑,有无其他善用的可能。 毕竟现在,在他的后面,可有着六百多的人,指望着他吃饭。 “东家,吃饭了!” 弥漫的肉香气,瞬间扑入了鼻头。拍开的酒坛,醉天仙的醇味儿,也熏得人如痴如醉。 徐牧回过头,看了眼四百多个吞咽口水的大汉,神色有些好笑,但很快便挥了手。 “列位,卸甲吃饭!” “与东家同饮!” 呼号的声音,盖过了绕林而起的鸦鸣。 …… 常家镇的上空,同样有黑鸦绕头。 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坐了下来。 “黑鸦起,天下休,这是恶世之兆了吧。” “少爷,往年也有黑鸦,但不绕头。”常威在旁,难得插了一句。 常四郎揉了揉眼睛,语气变得有些干哑。 “小东家这一场翻身仗,打得很漂亮,卧龙真要出潭了。” “但我这一次,不想夸小东家,我想夸小陶陶来着。” 常威急忙取了手帕,递到自家少爷面前。 “老子又没抹泪,你递这个作甚!” 常四郎昂起头,沉默地看向天空。 按理说袁陶身中奇毒,大纪最后的壁垒要崩塌,他该高兴的。但现在,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遥遥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一袭白衣胜雪,立在寒风之中,浑身都染了霜,却还是倔强地不偏不倚,顶着风雪一条道走下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奴愿意赴死 一夜大醉。 第一缕的晨曦,透过木屋的板缝,零散地铺在屋子里。 徐牧沉默了抬了头,看着窗子外的树影和飞鸟,一时间恍如隔世。 “徐郎。”姜采薇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脸色带着微微的红。 “徐郎醒了,奴家去做早食。” “让莲嫂去吧,再说喜娘也回来了。”徐牧笑了笑。 实际上,这两日小婢妻的身子不舒服,两人并无任何运动,单纯地天黑睡觉。 帮着小婢妻盖了被褥,徐牧才起了身,披了袍子,往着庄子外走去。 菊月二十七,浓秋的天时,在被一场雨浸过之后,生出了微微凉意。 庄子之外,日子如火如荼。去了袍甲的青龙营好汉们,并无任何怨言,都换上了普通不过的农衫,在卫丰的带领下,入得后山,不时扛回一株株的大树,盖上一间间的木屋。 偶尔还有年轻的姑娘,看上了哪个好汉,便会红着脸走去,殷勤地端茶倒水。 烧砖的几口窑炉,在天色转晴之后,开始重新运作,浓烟上了天空,熏黑了云层。 徐牧裹紧了袍子,有些欣慰地看着。如他们这些人,一生有袍暖身,有食裹腹,有屋遮头,便是最大的幸福。 这时,听得铮铮的声音,徐牧转了头,才发现那位陈打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了几个小学徒,开始捣鼓打铁的物件。 徐牧长长舒出一口气。生活,正在慢慢步入正轨之中。 这时,一骑马的踏地声,蓦然把徐牧惊住。 待徐牧抬起头,发现顾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马蹄湖前。 “小东家。”刚下马,顾鹰便急急走来。 “怎的?” “我家主子让我来告诉你,近段时间,切莫乱跑了。若有人问边关的事情,你便说去收狼皮子。” 边关萧萧千里,最多的,莫过于沙狼皮,寻常时候,经常有皮货商带着浩浩荡荡的马队,去边关收皮子。 但徐牧不明白,这是几个意思?要知道,现在这等光景之下,一月过去,那些个困守荒镇的狄狗,差不多该饿得死光,士兵哗变了。 “顾鹰,到底怎的?” 顾鹰的面色,蓦然涨得发红。 “朝堂上的……那位狗相,答应了北狄的议和。” “议和?” 生死一轮,好不容易才困杀十几万北狄大军,这下倒好,胜利的果实还没摘。 朝堂便要议和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蔓延了徐牧全身,他撑了撑身子,看着自个后边,慢慢走来的青龙营好汉。陈家桥亦在其中,脸色怒得喷火。 “困住的狄狗,死了多少?” “不到一万……赵青云领了朝堂的令,缴了武器之后,送了数百车的粮草过去。” “老子们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困住了这些北狄狗!”数百个青龙营的老卒,瞬间气得大怒。 “莫吵,听东家的!”卫丰怒吼出声,压住了几百人的情绪。 这一次,陈家桥并无劝反,只是沉默地立在身边,等着徐牧的话。 大势之下,人如蝼蚁。 “小东家,我家主子说,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顾鹰犹豫许久,声音带着干哑。 “我家主子……已经入殿了。” 并未答话,徐牧无力地瘫坐在地,遥遥想起那一袭白衣胜雪,呕心沥血地布了一个局。 到最后,却是输给了一帮子的朝堂狐狸。 数百万车的粮食啊,若是施舍给了逃难的百姓,指不定能救下很多的人。 …… 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带着几分悲凉,铺过金銮殿前的御道。 一袭白衣胜雪的人影,微微咳了几声,便继续保持着跪伏的动作,一动不动。 在他的面前,便是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殿里的龙椅上,坐着一个嬉笑的小儿,套着歪歪扭扭的龙袍,不时让宫娥取来蜜水,连连灌入肚子里。 “相父,他还在跪啊。” “便让他跪吧。”一道沉沉的男声响起,“陛下,我大纪乃仁义之邦,放了那些北狄降军,自可以德服人,万国朝贺。” “朕都听相父的。朕的这位小皇叔,有些无理取闹了。他还派了太监偷偷递血沼,说我大纪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百姓千里逃荒。” “陛下,他是在图谋兵权。” “朕可不笨,百姓要是种田没粮食了,为什么不会去捕猎呢?皇宫狩猎场的狍子林鹿,很肥美的啊。” “若不然,来长阳城开个小铺子,也不至于饿死吧。” “陛下,是这些百姓过于闲散了。” “朕当然明白,没有粮食吃,不会吃肉吗?肉碎碎也不难吃的。” “呵呵,陛下真是英明。” …… 袁陶跪在御道上,面前的青石位置,已经咳了一大滩的血迹。 他还是没有走。 在黄昏中,一言不发地跪着。 劝谏不能上达天听,又被排挤出了朝议,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国姓侯袁、袁陶,入殿觐见!” 一个满脸悲壮的老太监,走到袁陶身边,高声来唱。 喀嚓。 有御林军冷冷走来,一道割了老太监的脖子,尸体搬到了旁边的过道上。 乍看之下,至少有了四五具。 袁陶咳了几下,嘴里有血低落,晕开成一朵朵血色梅花。 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銮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全身。 “候、侯爷。”一个年纪尚弱的小太监,趁着御林军不注意,红着眼睛跑来。 “大家都说,侯爷是忠臣,去年之时,还帮我等这些阉人谋了福。无人帮侯爷,我等来帮。” “咳咳……你叫什么。” “侯爷,奴叫小斑鹿。” “小斑鹿,回去吧。” “奴不走,大纪可以没有奴,但不能没有侯爷,奴愿意赴死。” 袁陶红着眼睛,缓缓闭眼。 “大纪贤侯袁陶,入殿觐见——” 小斑鹿的尸体,再度被御林军拖走,血色的印子,拖了长长的一路。 袁陶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摊开手掌,已然是满手血迹。 “袁陶,拜见陛下!若与北狄议和,我大纪危在旦夕,恐有颠覆之祸!” 他喊了起来,声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 无人相应。 御道上的余晖,如落潮般退去,退到了中门之处,黑夜沉沉而至。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夜白头 清晨,微微霜寒的天气,割打着人脸。 一夜未睡的两队御林军,终于发现那位倔强的国姓侯,不再相跪,而是沉默地起了身子。 乍看之下,却似乎有些不对了。 “都头,那位侯、侯爷的头发。” “似、似是一夜白了头。” 所有人望过去,都忍不住脸色带着复杂。如他们,虽然是各司其职,但终归在心底里,对于这位忠臣侯爷,也是多有佩服的。 寒意之下,袁陶面朝着金銮殿拜了三拜,才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沉默地拖着脚步,一边咳着血,一边趔趄往宫外走。 被风撩起的长袍,哪里都是晕开的血色。 束发的银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余满头的霜白,随风而飘荡。 一夜赶回的顾鹰,红了眼睛,挣脱了御林军的阻拦,奔到袁陶面前。 “主子……” “莫说话,我想静静。” 御林军不敢相挡,缓缓让开一条通道。 那一头苍霜银白的头发,一步一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 长阳城,小碧湖,水榭书院。 徐牧站在垂柳之下,当看见袁陶走回的时候,胸膛之间,蓦的涌起一股发涩。 “侯爷。” 他几步过去,将袁陶一把扶住,扶到垂柳边坐下。 “顾鹰说你来了,这倒是好事情。” “侯爷,你的头发。” “昨日入了殿,也不知如何,突然间有事情想不通,便愁得头发白了。” 顾鹰重新取来一方手帕,红着眼递过去。 没等袁陶咳上两次,徐牧清楚地看见,手帕上已经是滩滩的血迹了。 “侯爷,听顾鹰说……侯爷中了奇毒。” “确是。” 袁陶面色平静,“我想了一番,应当是西域那边的怪异毒散,毒性有些慢,不知在哪儿被人下手了。等毒发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伤了肺腑,再加上以上受过箭伤,偶尔会咳血。” 偶尔咳血,整件袍子都咳红了。 “我在大纪尚有威望,不管是暮云州,还是沧州的定边营里,都有我带出来的军将。小东家,那十万老兵户如何,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请出来。” “定然是……吊卵的好汉。” 袁陶难得大笑,没笑两声,又咳了起来。 徐牧的心底,越发苦涩。正如常四郎所言,乱世忠臣,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但徐牧敢肯定,只要这位国姓侯一死,整个大纪,定将陷入一场混乱之中。 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奸臣乱党。不到三十岁的螟蛉小皇叔,要怎么救。 救不得了。 “给你个东西。”袁陶松开手帕,从怀里摸出一枚铜质的官牌。 “大纪子爵的官牌,总司坊那里,我花了五两银子买的。” 袁陶露出笑容,“原本打算买个伯爵,后来想想,对于你未必是好事。左右,你只要不是个白身,遇着了事情,也会有自救的时间。” “侯爷……也不过是侯爵,这爵位也能买。” “自然能买的,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开始卖官鬻爵了。即便想给你买个伯爵,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莫忘了,我在大纪吃得开,当然,除了朝堂那里。” 徐牧听得明白,至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先帝卧在病榻,面前的袁陶,都类似于监国一类的角色。 直至幼帝登基。 若是其他人卖官鬻爵,单单一个子爵位置,估计十万两也未必能到手。 “让我做这种事的,小东家是第一个。” 袁陶仰面朝天,满头的白发,散于阳光之下,显得无比悲凉。 “边关那一场,你打得很漂亮。只可惜,朝堂上的事情,我也无法左右。” “至少,我低估了那些奸党的野心。” “小东家,算我对不住你。” 袁陶垂下了头,捂着嘴又咳了起来,咳完,目光变得有些灼灼。 “不管如何,你暂时不要动,有什么想法,都不要动。该学学小海棠,养兵四五万了,还是在卖粮食。” “侯爷都知道……” “知道。”袁陶语气冷静,“但这些东西,只是根茎烂了,才会结出的烂果实。” “我没时间管这些,我想把烂了的根茎,那些吃人血的蛀虫,都拔出来。树直了,自然能结出好果子。” 徐牧心底佩服,不得不说,袁陶当真是个奇才。只可惜这等奇才,在这样的光景之下,如何能力挽狂澜。 北狄八万的大军,眼看着都要困杀了,偏偏又要放虎归山,行求和之举,再度献上岁贡。 王朝百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一下子付诸东流。 不仅是他,徐牧甚至能想象得到,袁陶心底该有多揪心。 “侯爷,听说暮云州那边,多有神医行走。” “已经去请了,过个二三日,应该就到了。”袁陶微微闭起眼睛,“若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惧死。但这是一个国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死。” 阳光之下,徐牧看着袁陶坚毅的脸庞,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东家,回吧。这段时间里,切莫做出格的事情。” 徐牧沉默点头。 “另外,我答应你的,便是给你了。莫说整个内城,哪怕是整个大纪,谁都抢不得。” 袁陶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凛然,隐隐还带着些许霸气。 “朝堂给不了你的,我袁陶给你。” “多谢侯爷。” 徐牧起身长揖,面前这尊王朝最后的梁柱,若是倒了,该有多少人心疼。 “且去。有空再聚聚。” …… 走出水榭书院,站在偌大的长阳街市,徐牧忍不住,一时心乱如麻。 司虎在等他,见着他出来,急忙扯了马车,迎面跑了过来。 “牧哥儿,要不要去寻老周。” “先不去了。”徐牧摇着头,并无任何的兴致。 整个大纪的命运,岌岌可危,一夜白头的袁陶,已经要扛不住了。 “回庄子再说。” 半柱香后,马车出了长阳。 徐牧坐在马车上,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子爵官牌,犹豫了会,终究是慢慢放入了袖子里。 “牧哥儿,天要冷了的。” 菊月一过,便是冬日将至。阳光里的微微寒意,不知觉间,冷到了人的心头里。 第一百八十八章 背道相驰的老友 马车行过官道,眼看着,要转入马蹄湖方向的林路。 司虎高高勒起缰绳,突然就停了马,惊得微酣的徐牧,蓦然睁开了眼睛。 “牧哥儿,那卖米的,又奇奇怪怪地等着了。” 卖米的,自然是常四郎了。 徐牧抬起头,相望了一番,看见常四郎瘫坐在草地上的人影,才沉默地下了马车。 常威从旁走来,递了几个肉包给司虎,才惹得司虎憨笑起来。 晚风习习,将入冬的天时,多少带着寒意。 常四郎难得加了件袍子,一边叼着不知名的草棒,一边昂了头,看向徐牧。 “知道你不会去见我,我索性自个来等你了。” “常少爷有事么。” “聊聊。” “聊什么。” “我想起什么,就聊什么。” 徐牧突然有些无语,偌大的内城,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却还是被常四郎和袁陶,都拉扯到了一起。 “见了小陶陶了?” “见了。侯爷身中奇毒……” “我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他昨夜在金銮殿外跪了一夜,跪得白了头。” “我想当面骂他傻子,天子号的傻子。”常四郎脸色气怒,“小东家,你与我讲,他要扶什么?救什么?这王朝都烂完了,没几年的活头了!” “侯爷是个忠义之人,我很佩服。”犹豫了下,徐牧缓缓开口。 “我也佩服……天下很多人都佩服,连着那些杀官的侠儿,听到他去哪个城镇,都会自行地绕开。” “常少爷,侠儿不是你的人?” “你傻啊,侠儿大多是暮云州那边过来的,我不过收拢了几个,你去边关那一轮,都送了一半了。” 暮云州,是大纪朝的习武之乡,也因此,衍生了许多武功高强的人,或正或邪。 当然,其他地方肯定也有,但总的来说,是暮云州最为泛滥。 “小东家,我问一句,下一步你要如何?”常四郎坐在草地上,突然抬起头。 “酿酒,讨生意。” “千人的私兵公证啊,我听说你从边关回来,不仅带着近五百条的好汉,还带着千副的武器袍甲,另有二十万的银子,你还做个酿酒徒?” “祖传产业,不可弃也。” “你可别胡说了。”常四郎神色不满,“你早年间父母俱亡,和你那位怪物弟弟,是偷吃偷喝长大的。我也就奇怪,北狄打望州那会,你整个就变了样,脑子开窍,变得聪明和好胆了。” 徐牧微微皱眉,他虽然知道常四郎在查他,却从未想过,查得这么彻底。 “常少爷想说什么。” “如果,小陶陶哪一天死了,你会如何?” “不如何,过自己的日子。” 常四郎淡淡一笑,“你又在藏着掖着。整个王朝,八个定边大将军,至少有六个,在等着小陶陶毒发身亡。” “你查不出,也查不了,到底是谁下的毒,说不定这份毒,还是这帮子的狗东西,一人凑了二两银子,跑去西域买的。” “小陶陶威名在外,只要他愿意,出了长阳城去西北疆,振臂一喊,至少能再凑十万大军。” “都想他活着,但又希望他死。” “你呢。”徐牧面色发沉。 “放心,我没凑银子。”常四郎声音变得干哑,“我这一生最为精彩的,便是有他这个老友。” “路子不同,他要往前,我走了岔道。” “但心底里,我们还是老友,我明白,他也明白。” 徐牧站在晚风中,有点可惜这两人的友情。 “顺便告诉你一句,你的那位老友赵青云,又擢升了,征北将军,武三品,只差一步封侯。” “上一位的征北将军,可是不世名将李破山,狗儿曰的,这会儿被这种犊子顶了位。” 徐牧并无太多意外,从边关回来,他就猜到赵青云那种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把军功揽一大半。 “听说还有个老将军。” “廉永?”常四郎微微看着徐牧,“谷蠡王的首级,足够他重新编个正营了,有军饷和粮草配发。” “我从未想过,这一轮的边关,你能玩得这么精彩。” “运气好些罢了。” “你爱怎么说,那便怎么说。” 常四郎拍了拍屁股,缓缓起了身,“当初卢家人的事情,我是料不到的,你的小夫人也过于刚烈,还请莫要怪我。” “不敢。”徐牧堆上笑容。 他可以和袁陶推心置腹,却不能和常四郎这般,一个豢养五万大军的小米商,可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反观袁陶,虽然有些愚忠,却要放心得多,即便拉拢,也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 若非是这等世道,该是一方忠义表率了。 “小东家,替我办件事情。”常四郎从袍袖里,取出一条香木盒。香木盒里,隐隐有人参的清香,扑入鼻头。 “五百年的老参,得来不易,且拿去给小陶陶吊命。” “莫说我的名字,呿,估计他也猜得出。” “常少爷放心,定然不负所托。”徐牧接过木盒,垂头一看,发现盒子上还染着些许的血迹。 天知道这条老参,还发生了什么血腥的故事。 当然,他很聪明地没有相问。 常四郎抠了抠鼻子,往边上的马车走去,只走了几步,突然又响起了什么。 “对了小东家,有时间去澄城一趟。” 徐牧怔了怔,“去作甚?” “把李小婉娶了,他老子虽然不成器,但他的老祖父,可是北疆的定边将。” “不然你以为,我当初入李府作甚?世叔李硕墨?一个狗屁的穷酸文儒,混了个老官儿,居然要我亲手斟茶。” “常少爷,你又……为何不娶?” “试过了,好像是泡不到,她说有喜欢的人,又娇横惯了,多讲两句便要哭着上吊。我用脚趾头来想,都知道那操蛋的人便是你。” “狗曰的边关爱情。” “当然,野路子给你了,你爱走不走,便是你自己的事情。” 常四郎背着手,缓缓登上了马车,似是还未说够,常威驾着马车,驶出了小半里,依然还能听得见,那一份喋喋不休的声音。 “莫让我查出来,谁凑银子买了毒散,不然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背了霸王枪,全给捅烂!” 声音似乎很生气。 徐牧沉沉立了一会,将那条老参收好,重新登上马车。 司虎挂了马灯,难得映照出一洼亮堂,车轱辘开始打滚儿,碾起了尘烟,转瞬间扬长而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夫人发月俸啦! 回到马蹄湖,头顶的天色,转成了鱼肚白。 徐牧揉了揉脖子,刚下车,便发现姜采薇带着莲嫂几个村妇,在准备早食。 “徐郎。”小婢妻脸色欢喜。 徐牧突然发现,不管他去了哪儿,只要回到庄子,他的小婢妻,都是这副欢喜的表情。 “采薇,你身子还未好转。”徐牧两步走去,扶住了身子。 遥遥想起那一天在渭城,小婢妻为了保住家业,刚烈得像头雌狮子,不退不让。 “徐郎,好许多了,奴家等会便熬鱼粥,还请徐郎吃了再睡。” 眼看着劝不住,徐牧只好点了点头。只是些小活计,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东家回了。” 卫丰带着青龙营的好汉,早早起了身,准备入山伐木。 对于这帮子的老兄弟,徐牧脸色有些愧疚,毕竟再怎么说,边关生死一轮,终究是没能困杀北狄狗。 “东家,我等这些人,昨夜儿都讲过了,不管世道如何,我等都跟着东家走。” “毕竟,这天下之间,可再也没有像东家这样,能带着我们痛快打狄狗的了。” 在卫丰身后,数百个青龙营的好汉,皆是脸色坚毅地点头。 徐牧神情微动,并未矫情推辞,走前几步,抱了卫丰一个。 “东家,我等便去伐林,估摸着这一日,便能造出不少木屋了。嘿,张二狗那黑憨,都有姑娘喜欢了,说不得明年,便要生一个黑娃娃。” 许多好汉都放声大笑,徐牧也露出笑容,心底更开心的,是这些青龙营的老卒们,总算是慢慢融入了庄子的生活。 当然,六百口人吃饭的问题,单单靠着酿酒,也并不算太拮据。但昨晚奔波一夜,徐牧已经有些想通。真说不好,国姓侯哪一天故去,这天下又要大乱,到时候,仅靠着这么些人,很可能会陷入被动。 常四郎那边,已经养兵五万了。 而徐家庄,千人的私兵公证,却还没有凑够人数。只可惜三千老卒,在边关殉国的太多了。 是要想些法子,至少把千人的私兵招满。 “陈盛。”待卫丰等人走远,徐牧才沉沉踏起脚步,往庄子方向走。 “东家,怎的?”断了一臂的陈盛,明显还有些不习惯,连着身上的袍子,穿得也是歪歪扭扭。 徐牧叹了口气,走近两步,帮着陈盛把袍子打正。 “东家,那糙婆娘今日起得早了,不然都是跪着给我穿袍子的。” 徐牧脸色一笑,陈盛怕媳妇的事情,庄子里人尽皆知,偏偏他一直不认,说得急了,敢折了竹枝回屋说揍婆娘。但每一次,都灰溜溜地被踢了出来。 “陈盛,周遵那边如何了?” “遵哥儿该到鲤州那边了。东家放心吧,遵哥儿办事很稳。” 沉默了下,徐牧点点头。 青龙营里,多是鲤州人,以乡营为聚。 这一次,他特地让周遵周洛二人,带了三十多骑人马,另有弓狗一起,去给青龙营遗留在世的亲人,发放抚恤。 这等事情固然有些蠢,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在证明一个态度,只要是他徐牧的人马,即便是殉了,依然会有抚恤发放。 “陈盛,让人加点紧儿,多起几个窑炉烧砖,再过二月,怕要冬雪了。” “东家放心。” 陈盛断了一臂,这往后,都只能留在庄子,做个看管小头领了。 徐牧不免一阵发涩,抬了手,拍了拍陈盛肩膀。 …… 拾月,始冰。 空气之中,终于有了微微透骨的寒意。 今日是月头,发月俸的日子。 早两日,徐牧便让人去了几座大城的布坊,购置了数百套的暖袍。 这一轮从边关而回,带回来的银子财宝,除了分发给卫丰等人,以及抚恤之用的,余下的,还有五万多两。 卖酒的柜台上,由于小婢妻的打理,也有二三万两存着。再加上当初杀老匪的那一份……拢共来算,整个徐家庄的手头上,算是有十万余两。 俨然是个大财主了。 当然,最有价值的并非是银子,而是青壮好汉,武器袍甲,以及那份不会被官坊惦记的私兵公证。 但这些东西,也很有可能,随着乱世的延伸,一度化为云烟。 “夫人开始发月俸啦!” 马蹄湖上,终于来了一声若雷的咋呼。 不多时,偌大的木棚里,便挤入了百多的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色。 至于卫丰那些,自不必说,徐牧分发的那一笔银子,足够他们用上许久。按着徐牧的意思,即便这些人,想回乡做个小富贵的地主,他也不会多加阻拦。 但没有一人离开。 舔刀口的汉子,心里只有沙场征伐。 姜采薇坐在柜台上,也露出微微笑容,不时回头看徐牧一眼,然后又扭了回去,熟络地打着算盘。 以往发月俸,徐牧是极少参加的,大多交给姜采薇自个去办。 但这一轮从边关而回,他越发地想珍惜这样的时间。 “莲嫂,一两四钱。” 莲嫂笑嘻嘻地小跑而来,抓了银子便想走回去。 “莲嫂,捎套暖袍子,家里几口,便捎几套。这是你们东家……特地让人去买的。” “世上最好的小东家。” 莲嫂怔了怔,夸了句后,一时笑得更欢了。慌不迭地重新跑回,抱了三套大袍,两套小袍,便激动地往回走。 木棚里的庄人见状,顿时都发出欢呼之声。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汉,还嚎啕着跪了下来,冲着徐牧的方向磕头。 往年入冬,身无暖衣,只能将树皮剐碎,或者压了枯草,塞入薄袍的夹层里,只求能挺过一冬,莫要稀里糊涂地便冻死了。 徐牧让跪着的人,先起了身。他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感激,这等的年头,棉花种植还没有普及,顶多是纪朝西南疆的边境,会有域外人带来一些。 富人自有裘皮和丝麻,以作御寒,而穷人,则什么都没有。 “沈三万,六钱。” “马小云,六钱。” “马小腾,一钱。该学学你兄长,若是再误工,便逐出庄子了,晓得了吗?”姜采薇堆出一番佯怒。 “夫人不要赶我,我晓、晓得了。” “借你三钱,给孩子买些好堂食。” …… 不知多久,徐牧才走出木棚,抬起头来,看着沉沉的天色。 说实话,他想做的事情还很多,譬如说去西南疆移植棉花,譬如说试着提炼香水,又譬如说,抄几句千古流芳的诗文,贴在澄城书院的院头,惊掉那些狗屁书生的满口大牙。 但这些,都属于盛世的事情。 而他的面前,已然是一片沉沉而至的乱世。 第一百九十章 征北将军 第一缕寒风,吹过皇宫前的蟠龙柱,吹得殿前的宣礼老太监,有些瑟瑟发抖。 “着!破狄将军赵青云入殿!” “赵青云入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破狄将军赵青云,雄韬伟略,守疆有功。着即册封为武三品征北将军,钦此。” 跪在殿前,赵青云面容欢喜,谢恩之后,颤着手接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将军赵青云,护卫河州有不世之功,赏夜明珠二对,黄金千两,绸缎千匹,麾下者孝丰营,拟为一等护国营,可自行征募兵丁,钦此。” “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青云抬起头,扬眉吐气,第二次把圣旨接了过来。 “陛下还需去御书房批阅奏折,征北将军请回吧。” “多谢公公。” 赵青云急忙摸入袖子,取了一个鼓囊囊的银子袋,塞到了宣礼公公的手里。 尔后,才抱拳转过了身,满脸尽是遮之不去的狂喜。 “征北将军,须记得宰辅的话。” “末将定然记得。” 宣礼公公淡淡一笑,转身入了殿。 赵青云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记得很清楚,征北将军的名号,可是先前不世名将李破山的,这岂非是说,他赵青云,现在也属一员大纪名将了? 走出皇宫,赵青云原本想赶回河州,却一时停了下来,转了头,看去渭城的方向。 …… 马蹄湖前,这二三日都是取酒的日子,来往的掌柜们,一边冒着寒风,一边搓着手掌,焦急地等待着。 若是换个酒铺,他们便要去催了。但现在哪里敢催,听说了的,前些时候,这马蹄湖的小东家,可是手起刀落,直接在渭城杀了人。 到最后,屁事儿都没有,何等的威武。 “丰城王喜酒楼,三百坛。” “老子的,你们莫抢!”一个矮掌柜急忙让人催了马车,付了尾款之后,匆匆把醉天仙的酒坛子,装上马车。 怪不得他焦急,要知道,这月的徐家庄醉天仙,听说少了许多,手慢无的。 “当阳镇八儿酒楼,二百坛。” “轮到老子的!”另一个瘦掌柜脸色大喜,刚冲到路中间,猛然之间,便被人提了起来,冷冷丢到了一边。 “好胆!哪个好胆!”瘦掌柜气得摸了碎砖,准备为尊严而战,却不料只抬头看了一眼,灰溜溜地把砖头塞入袖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开。 马蹄湖前的泥路上,来了上百骑的官军,清一色的虎字甲,按着明亮亮的长刀。 一个下马步行的裨将,冷冷地抬头四顾,只两眼,吓得那些取酒的掌柜,纷纷退去半里之外。 木棚下的柜台,姜采薇沉默了会,一时皱住了眉。 …… 离着马蹄湖不远,徐牧正一边抹着额头,一边和卫丰这些人,伐木造屋,并非是闲来无事,权当是打炼身子了。 “东家,快回。”陈盛凝着脸色跑来。 不仅是徐牧,连着陈家桥和卫丰等人,都急急围了过来。 “怎的。” “那个贪功狗儿来庄子了!” “赵青云?” “便是他!” 徐牧面容骤冷,系好了袍子,并不用招呼,四百多条青龙营的好汉,冷冷地跟在了后边。 陈家桥取下伞剑,一步一蹬,眨眼间,跃上了一丈多高的庄墙。 “东家,我等去取马。”卫丰沉沉开口。 徐牧并没有阻止,实话说,他现在摸不透赵青云是几个意思。当然,他是听说了的,这几日内,赵青云会回都城述职,顺便接受封赏。 疾风吹过竹林,摇得眼前的整个世界,越发地歪扭。 “弟妹,许久不见了。” 赵青云穿着亮银色的虎铠,头戴虎头银盔,脸庞上堆满了笑容。 他走得很慢,每二三步便要顿一下,崭新的虎皮履在微微的阳光之中,显得无比富贵。 “这几日入都述职,便想着来望一眼,毕竟在边关之时,与你们可是老友。” “喜娘,莫要躲,先前河州……若是知道你在难民堆里,我早该去帮你的。” “虎哥儿,那日我们在庄子喝酒,共饮一坛的。” “喂,将军与你们说话呢!莫不是死人——” 嘭。 叫嚣的亲卫,被司虎一拳捶晕在地。 “好胆!”上百骑的亲卫怒而抽刀,便要围过来。 整个徐家庄,不少庄人的脸上,都露出戚戚的神色,胆子大的青壮们,开始走入库房取哨棍木弓。 “司虎,退下。” 寒风之中,徐牧的身影,冷冷踱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四百多骑的人影,也开始呼啸而起,绕着庄子迂回奔袭。 踏踏踏的马蹄声,震得马蹄湖附近,有了微微晃动。 赵青云皱眉回头,“收刀!下次再动刀,吓着我赵青云的兄弟,勿怪我不讲主属情分。” 百骑的亲卫,匆忙间收了刀,有些惊惧地退后几步。 徐牧冷冷抬手,卫丰带着四百多骑的人影,也缓缓停马,列在庄子边上。 “徐兄,实属误会。”赵青云叹了口气,“此番回都城述职,我不过是顺路探望。” “探望什么。”徐牧露出淡淡笑容。 “自然是故人。” “哪儿的故人?” “边关故人,我可记得,当初我还是个筒字营小校尉——” “小校尉已经死了。”徐牧冷冷打断。 “站在我徐牧面前的,是大纪的征北将军。将军若是想讨个口彩,那也无妨。” “徐牧恭贺赵将军高升。” 赵青云脸色涨红,“我讲过了,我并无错。我赵青云生来无权无势,我不想一生如此。当初我从望州跑去河州求援,望州都要被狄人打烂了,可有人愿意驰援?可有人在乎?” “万千百姓在乎。”徐牧冷着声音,“你心里头念的,无非是你的权势滔天,莫要扯这么大的理由。” “好!即便是如此,人往高走,水往低流,我一步一步往上爬,莫非也是个错?还是说,王侯将相,生来便是有种了?” “你若是堂堂正正的,一步一步踏上去,我徐牧自然服气。可你不是,你如同一条狗儿,是爬的,爬上去的!像狗儿一样爬!” “住口!”赵青云面色骤怒,蓦然抽刀,鼻头里,还不断喘着大气。 在他身后的百骑亲卫,也仓皇间跟着抽刀而出。 “你动一个试试!”司虎踏步而来,怒声大喊。 四百多骑的人影,也冷冷抬起了长刀。 赵青云放下刀,揉着额头,慢慢往后挥手。在他身后,百骑的亲卫,沉默地往后退去。 “徐兄,你当初救了我。我赵青云并非是寡恩之人,这次得陛下赐封征北将军,也不过想与你分享。” “赵将军,回去吧。”徐牧声音无力,随即抽出了长剑,将面前袍子的一角,割碎在地。 “如此割袍断义,你我以后休戚无关了。” 赵青云沉默地拾起袍角,许久,才微微吐出一句。 “徐兄,我欠你一恩,日后若有难处,便来河州寻我。你我的路不同,或许早就注定,这一生不能共饮了。” “但在我赵青云心底,你等同于义弟。” 徐牧不答话,冷冷转身,几步走回了庄子。 “取马,回河州。” 奔腾的马蹄声,不多时,消散在愈渐呼啸的寒风之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在下一盘棋 赵青云走后,马蹄湖前的生意,重新恢复了正常。 至于那些随行的礼,徐牧并没有作留,直接丢在了路边,被那些驰马而回的掌柜,眉开眼笑的,三三两两地带了去。 “采薇,单子如何。” “徐郎,还是好的,尚有五千坛的单子。” 徐牧松了口气,五千坛的私酒单子,除去成本之外,每一坛起码能赚三两多。 认真一算,也有一万七八千了。 “对了徐郎,先前有个掌柜受了托付,把这张请柬留了下来。” “请柬?” 徐牧怔了怔,接过请柬打开,整个人露出冷笑。先前还以为是哪位老友的,没想到,居然是汤江城四大户的。 大约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有空一起喝喝茶”。 徐牧直接撕碎,扔去了风中。 当初他带着二十二个庄人入汤江,尚且不鸟四大户,何况是现在的光景。 “入冬之后,有可能会铺大雪。采薇,拨一笔银子,多买些炭薪吧。” …… 汤江城。 身子被抽成烂粽的卢子钟,一边裹着暖袍,一边止不住地龇牙咧嘴。 即便涂抹了数十遍的药膏,依然是疼入了肤髓里。 “子钟,喝药汤吧。”卢元抹着老泪,将一碗药汤端到面前。 却不料,卢子钟刚张了嘴,便一下子牵动了伤口,嘴巴里咳出两口血来。 可想而知,被小东家折柳枝的这一顿好打,是打到了什么程度。 “三叔,听、听说是递了请柬。” “递了……” “为何要递?一个该死的破落户,够胆的话,便等到我明年入仕。” “过了春,便是小东家的死期。” “他有国姓侯相帮。” “那我便去拜萧宰辅。” 这无疑是一句气话,刚说完,卢子钟一下子脸色狼狈,他想攀附当朝的那位宰辅,以汤江四大户的底蕴,是远远不够的。 天知道那位小东家,怎么就攀了国姓侯的高枝。 “子钟,若不然,我等便捅到总司坊,说小东家在渭城杀了人。” “你傻啊——” 卢子钟气得又咳血三升,含血的缘故,语气变得有些囫囵不清。 “总司坊是谁要设的?是那位国姓侯!天下第一官坊!该死,那小侯爷早点病死吧!” “那日暮云州的神医李望儿,从侯府出来,便被人拉着问了。原本是不敢说,但被人抬刀一吓,什么都抖了。” “抖了什么?” “李望儿说,国姓侯很有可能,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身子中的便是寒毒,又受霜寒之气,身子会活活冻死。” 卢子钟顿时面色大喜。 其他的事情,他不想掺和。但要是国姓侯倒了,小东家便无靠山了,到时候,多的是法子来搞垮小东家。 毕竟,汤江城的酒水生意,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不久的月头酒市,真是见了个鬼,四大户加起一起,只有不到千坛的单子。 “早些死吧,那个病痨鬼。” 病痨鬼,无疑是指国姓侯袁陶。 寒意森森的官道上,神医李望儿一边骑着瘦驴,一边语气喃喃,不知在说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徒子,尽是一副害怕的神色。 才几十里路,不知被人拦了几次。 有黑衣人,有杀手,也有遮麻面的官差,问话的内容同出一辙。 那位国姓侯,中毒多深,还能活多久? 李望儿一一相告,直说药石罔效,挺不过这个寒冬。 “师家,可否救回侯爷。”两个跟在他后边的徒子,一路哭,一路不停地问。 李望儿心头苦涩。 “侯爷是大纪的柱梁,可不能倒。” 连弱冠徒子都明白的道理,偏偏,这天下间许多人都不明白。 李望儿没有答话,遥遥想起那一年,先帝卧在病榻,小侯爷白衣胜雪,带着麾下的二十万大军南征北战,平内乱,阻外敌。 与征北将军李破山,南北相应,称为大纪双壁。 “什么都没有了。”李望儿垂着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伤。 “师家,又、又有人挡路了。” 李望儿抬了头,老态龙钟的脸庞,一时显得更加悲戚。 …… 咔。 “围山。” 小汪湖岸的侯府,东面的偏房,房间里炭薪红旺,烧得暖和。炉子上,还煮着一壶参茶。 袁陶一边咳着,一边将棋子捻下。 “主子,我是个粗人,不甚懂棋。”顾鹰面容愁苦,今日一早,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家主子会来寻他下棋。 袁陶苍白的脸色,难得露出笑容。 “要不要复盘。” “主子,我不甚懂。” 袁陶微微一叹,将双手缩入袍袖中,缓缓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侯府院子里,最后的萧瑟景象。 要不了多久,霜雪便至,似是会比往年都要冻寒。 顾鹰急忙取来大氅,披在袁陶身上。 “顾鹰,李望儿去有百里了吧。” “即便骑一头瘦驴,也应该有了的。” “也应该有人拦着他问了。”袁陶目光迷离,久久看着长阳城正北的方向。 他当初选址侯府,只选了小汪湖的这一处。理由很简单,那会先帝卧在病榻,他怕会有宫变,离得近些,便能看得清有无乱烟,好早早带兵救驾。 “主子,若不然……我等便回沧州吧。”顾鹰犹豫再三,又劝了一遍。 “回不了了,我在下一盘棋,已经开始了。” 顾鹰没听明白,但亦不敢多问,披好了大氅,急忙又往里走,捧起一盏药香气的参茶,烟气袅袅。 嗅着老参的香气,袁陶犹豫了会,终究接了过来,慢慢放到了嘴边。 “主子,听说天时骤寒,从边关逃难来的百姓,又饿又冻,死了约有十几万人。” “怕生出祸事,朝堂拨下了二十万两赈灾银子。但虎堂的兄弟去查了,只有不到、不到五千两,流入赈灾司。” 袁陶沉默地闭上眼睛,身子有些发抖。 那二三年的时间,先帝染病卧榻,他拟为监国,暂赐尚方剑。同样也遇到了灾年。 “主子,这寒灾,便如那时一样。” “我记得清楚,主子那一年二十有四,执着一柄尚方剑,杀了一百二十三位狗官。” “数不清的贫苦百姓,跪满了官道,把主子称为‘天下第一贤侯’。”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定北侯 天气的骤降,使得内城一带,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即便裹着厚厚的冬袍,坐在马车里烤着手炉,徐牧依然觉得寒意侵人。 更不用说,那一路从边关逃来的百姓。 “牧哥儿,死了好多人。” 趔趄步行的难民,只穿着褴褛不堪的麻袍,饿得瘦骨嶙峋,冻得满脸发青,不慎倒头一栽,便再也起不来。 而后,便是其他的难民成群涌来,扒掉尸体上的褴褛布料,裹在自己身上。 有巡哨的都尉,带着营兵慢慢走过,并未有任何怜悯,反而是嬉声一笑,让人把尸体抬入挖好的坑子,一把火付诸。 腥臭的肉香气,不多时,飘满了整个官道。 有个饿昏的老难民,嚎啕着走向火坑附近,不断吸着鼻子,宛如中邪了一般,居然伸手往坑里摸去。 嘭。 一个官差仰头大笑,将难民踹入火坑里。凄厉的惨叫,一下子响了起来。 “列位,他摔的,他自个摔的。” 他走回去,嬉笑着和同僚们击着手掌。二三十人中,并没有任何一张脸庞,露出半点怜悯之色。 官道边,徐牧面容发冷。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牧哥儿,这是甚的意思?” 徐牧并未解释,沉了沉脸色,让司虎继续行车。这一轮,袁陶让他入长阳,他不想耽误。 并非是讨好,而是在心底里,衍生着一股对忠义之人的拜服。 “东家,那队官军过来了。”随行的卫丰皱住眉头。 “司虎,若是他们敢挡车,直接用马鞭抽下去。” 平日的时候,徐牧并不想节外生枝,但眼前的这队官军,着实是让他动怒。 约有几个眨眼,骑马都尉带着几人,叫嚣着抬刀而来。只是还未伸手,便被司虎恼怒地扬起马鞭,重重一抽。 冻寒的天气,再加上司虎的力道,一道入肉三分的血疤,立即出现在都尉脸上。 惊得后边几个官军,惊恐地要抽刀来砍。 徐牧从袖子里摸出子爵官牌,冷冷递了出去。 转瞬间,几个官军顿在原地,匆匆回了刀,许久不敢再动。 司虎激动地又扬了马鞭,挨个抽了一轮,在一声声的痛叫声中,才不慌不忙地催了马,继续往长阳而去。 “卫丰,你派二人,去买些旧衣和吃食,送些苦命人。” 随行的人,共有七八骑,在听到徐牧的吩咐后,立即有两骑人马,夹着马腹,往最近的渭城奔袭。 徐牧沉默地回了动作,即便烤着手炉,却依然觉得,心底里的寒意,笼罩了全身。 约莫有一日,徐牧几人才入了长阳,并未多有逗留,径直往小汪湖边的侯府走去。 “小东家。”府门之外,顾鹰从檐头掠下,声音沉沉。 “莫不是侯爷病重了。” “这几日吃了些药汤,侯爷原本身子好了些,但又遇寒雪,一下子便加重了。” 徐牧心头发涩,跟在顾鹰身后,带着卫丰和司虎两人,往侯府深处走去。 小侯爷袁陶,似是算计了时间,早早地便等在堂前。在他的身边,亦有另一位面如刀削的老人,即便穿着儒袍,却依旧遮不去满身的杀伐之气。 二三个婢女,开始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的佳肴,端上正堂里的宴席桌。 烫好的酒,隐隐有香气扑鼻。仅一嗅,徐牧便知道是自家的醉天仙。 “小东家,一路风雪,还请入屋。”袁陶面容苍白,即便裹着大氅,也似是受冻发寒。 那位面容清冷的老人,难得认认真真抬了头,多扫了几眼徐牧。而后才背了手,冷冷走入正堂。 袁陶咳了两声,裹了裹身上的大氅。 “小东家,可知这位老将军是谁。说起来,你与他也有些渊源。” 徐牧沉思了番,摇摇头。印象中,他不记得有这号人。最熟的老将,莫过于兵户大将廉永。 “李如成,大纪定北侯……咳咳,也就是李小婉的祖父。” 听着,徐牧微微一愣。怪不得了,前些时候常四郎这孙子,稀奇古怪地说什么,让他去泡李小婉,敢情是这位定北侯回了长阳。 “知我重病,特来探望。”袁陶闭了闭眼,脸色有些复杂,“另外,他也想来看看你。” 徐牧摸不透其中的意思,还想再问—— 这时,在他身后的卫丰,猛然间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便跪在了袁陶面前。 “侯、侯爷,青龙营都尉卫丰,拜见侯爷!”卫丰把头重重磕在雪地上,咚咚作响。 “我记得你,离开青龙营那会,你还跟着封秋做个亲卫。”袁陶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你自个起身,我如今染病,身子有些乏力了。” 卫丰急忙昂起头,抹去眼泪珠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回了马蹄湖,替我转告其他的兄弟,这一生,本侯无法驰骋沙场了,你等便好好跟着小东家罢。” “侯爷放心!” 徐牧心底微微感动,明白袁陶是在帮他安抚人心。 “小东家,随我入屋吧。” 徐牧抱了拳,跟在袁陶后面,走入了正堂。 那位定北侯李如成,自顾自坐在位置上,压根儿不管客套之礼,只在徐牧走入的时候,又抬了眼睛,目光有些清冷。 “徐牧,拜见定北侯。”犹豫了下,徐牧还是拱了拱手。 李如成并未应声,重新转回了头,将徐牧晾在当场。 徐牧心底暗骂,远不知自个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定北侯。 “小东家,先入座。” “谢侯爷。” 袁陶咳了两声,堪堪坐下。在旁的顾鹰,已经拿起了烫酒,给三人都斟满一杯。 “来,天时冻寒,同饮一杯。”袁陶二指托杯,遥遥相敬。 徐牧举杯同敬,只可惜那位定北侯,依然懒得看他一眼。 将酒饮尽,徐牧心底不喜,他有些猜不透,这一轮袁陶呼他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沉默转了头,当看见袁陶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眶之时,一股不好的预感,蓦然间笼罩全身。 早在先前他便听说,小侯爷袁陶毒入肺腑,可能活不过这一冬了。所以,时日无多的小侯爷,很大的可能,是想把他拉入朝堂。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选择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不好。 徐牧心底发沉,不断盘算着主意。当然,哪怕袁陶真要拉拢,他也并未怪罪。 只是这等的烂疮大纪,他并不想碰,免得染上一身脓血。 “这一轮的狄人叩边,若非是小东家力挽狂澜,说不得河州城,便要早早失陷了。”袁陶捂嘴咳了两声,淡淡开口。 这番话,自然是说给那位定北侯听的。 依着徐牧的猜测,这定北侯李如成,应当属于那种摇摆不定的角色。说句难听的,真要是袁陶的人,这会早该和徐牧撞烂酒杯了。 “袁老弟,这样的话,以后切不可再说。”李如成淡淡开口,“朝堂上下都知道,破狄的首功,乃是征北将军赵青云,只差一步便可封侯。” 袁陶微微一笑,并没有任何不满。 整个大纪都知道,他曾经是大纪的监国,但也都知道,幼帝登基之后,并没有按着祖训封他为王。 若是以身份而论,他和面前的定北侯,确属平辈同僚。 “这些话,不过是酒宴上的逗趣。”袁陶淡然点头,“不过老侯爷该知道,当初你的爱孙小婉姑娘,可是这位小东家,边关二千里送回来的。” 李如成皱了皱眉,转头又打量了徐牧几眼。 “我听说,你懂骑行之术,不知教授兵法的,是哪位高人。” 打开电脑,逛军事贴吧的。 当然,徐牧不可能这么说。他面如平稳,循着李如成的话头,冷静开口。 “十二岁那年,在望州外的河子,遇一位钓鱼老叟,我帮他补了线,他便送了我一本兵书。” “你那时哪儿识字!”李如成脸色动怒,只以为徐牧在诓他。 “是一卷老图册,一边看一边琢磨。”徐牧淡笑。 这一下,不仅是李如成,连着袁陶都显得微微吃惊,收拢的消息里,可没提到这一茬。 “兵书呢?”李如成语气急喘。 “司虎上茅厕抹完了。” 嘭。 李如成狼狈瘫坐在位置上,若非是袁陶在场,指不定要开口骂娘了。 面前这小东家说的,虽然不能尽信,但至少,是一个很好的念想。否则的话,根本没法解释得通,一位望州城里的小棍夫,如何懂得排兵布阵。 “二位,饮……酒。”袁陶古怪地摇了摇头,打了圆场。 李如成闷闷地灌了几杯,看向徐牧的眼光,越发不喜。 “老侯爷,我说过了,这小东家可是个大才。”袁陶裹了裹大氅,终于插了话头。 徐牧沉默坐着,不用猜都知道,袁陶下一步想说什么。 “老侯爷啊,我可不敢瞒你,这徐小东家,与我关系甚好,等同于我的内弟。” “若有时间,该多多走动的。左右我这弟弟,和小婉姑娘也是熟人。” 李如成浑然不动。刀削般的脸庞,再度抬起,一双狐儿般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 “今日下了雪,袁老弟还请注意身体。”让徐牧没想到的是,这李如成,居然是生硬地转了话题。 碍于袁陶在场,他也不便多说。实则在心底里,他并喜欢这条路子。 “承蒙老侯爷关心,来,你我再同饮。” 屋子外风雪呼啸,而侯府的正堂里,一场酒宴的觥筹交错,直直到了黄昏时分。 踏过院子里的积雪,李如成带着几个亲卫,沉沉翻身上马。临走时,又再度转了头,略有深意地看了徐牧最后两眼。 “侯爷让我入行伍吗。”屋檐下,徐牧久久叹了口气。 “瞒不过你。” 袁陶捂嘴咳了两声,拉着徐牧的手臂,重新走入正堂。 “天下人都知,我袁陶没有时间了。” 接过老参茶,袁陶舒服地喝了两口,苍白的脸色,才难得露出一丝红润。 “侯爷,我不想入朝堂。” “我知道。”袁陶面容冷静,“听说你在边关大胜的消息,我差点忍不住,要入殿替你争功,至少封个小将军。” “但我忍住了。” “我想通了,这等的时候,你不宜太过暴露,会树大招风。而且,我也知你不愿意入朝堂。” “那侯爷还如此……撮合我与李家姑娘。” “小东家,你可知李如成的定北营,有多少大军?” “不知。” “除开吃空饷的,我估计还有五六万。” 徐牧有些吃惊,从未想过,李小婉的祖父会这般有权势。 “李如成今年六十有七了,即便身子再硬朗,依然熬不过天年。三代单传,李硕墨又不成器。所以,你别看他一脸倨傲的,他想找个好女婿,比谁都急。” “入赘?”徐牧怔了怔。 “应当是。”袁陶喘了口气,“这一轮,我不过是给你铺了桥,你要不要走,还是你自个的决定。” “但我想说,你成功娶了李小婉,跟着去北边挣一番军功。哪一天李如成死了,你便是定北营的三军主帅。” “李硕墨会愿意?” “别提他,前几年跟着入定北营,两万正规营,被五千马匪杀得丢盔弃甲,名声都烂了。” “那侯爷又如何知道,李如成会很快死掉。” “他会的。”袁陶垂下目光,淡淡吐出三字。 “五六万的定北营,不管你以后走哪一条路,都足够你去争一番。” “侯爷,若是我不愿呢。” “还是那句话,我随你。但你以后要走的路,恐怕要很辛苦。” “入赘之后,我的小庄子,我的小婢妻,还有那四百多的青龙营兄弟,都要弃了吧。” “差不多,在你没得势之前,李家人不会让你养私兵。” “小东家,你有野心么。” “什么野心。” “像小海棠那样的野心,说好听点,便是为国为民改朝换代,说难听点,便是想坐上那张龙椅。” “定然也有。”徐牧脸色认真,“但我是个稳扎的人,我不能因为看见了西瓜,便要丢掉自己挣来的梨子桃果。” “说的很对……小东家是个很妙的人。”袁陶微微闭眼,“或许是太急了,我早该知道,这天下间的傲骨,小东家是独一份。” “放心吧,我不会生你的气。这条路无法通达,那便换一条罢。” 袁陶重新起了身,裹紧了大氅。原本老参茶润红的脸色,一下子又褪了去,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小东家,今年的雪下早了。雪下得早,便要冻死多一些的人。那一年,我斩了一百二十三个贪官,所得的赃款,都换作了暖袍和热汤。” “我只觉得,我如同火政司一般,四处救火救人。” 徐牧昂起了头,看着屋子外柳絮般的雪花,一时陷入沉思。他明白,袁陶所做的,无非都是为了救大纪。 毕竟,在袁陶死了之后,整个大纪无了顶梁柱,定然要分崩离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安得人间一场雪 雪绒越落越急,袁陶也咳得越来越急。到最后,被顾鹰扶着回了正堂,又多饮了一杯老参茶。 “小东家,忘了和你说,这二日,是北狄使臣入长阳的时间。” 袁陶的语气里,掺杂着苦涩的味道。 大破北狄十三万,无人能想到,到最后,居然是这个局面。 “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肯定会说,大纪这一百多年,何尝见过狄人入长阳,必是万国朝贺。” “万国朝贺?”徐牧笑了起来。 袁陶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花。 “狄人入纪,无非是为了那八万降军。也只有傻子,会觉得这是一种荣光。” “回吧小东家,还是那句话,这段时间切莫生事。”袁陶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力。 “侯爷保重身子。” “暂时死不了的,有空多来走走。” 徐牧一个长揖,辞别之后,才沉默地出了正堂,带着司虎等人,准备离开长阳。 …… 入冬的第一场雪,让许多人还没习惯。即便子啊繁华如斯的长阳,富贵的老爷们亦是如此。踏烂了布庄的门槛,依然选不到上眼的裘袍,只得穿着去年的,一个个的脸面上,多少有些羞耻的意味。 咚咚。 铛。 雪色之下,长阳城里的中轴朱雀道,数十个官吏先行,七八队开路的官军,一边打着盆鼓,一边谄媚地往后看。 千骑的人马,扯高气扬地缓缓行着。按照长阳的规矩,朱雀道不可骑马而行,偏偏这等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官吏,敢来斥话。 只因为,这千骑的人马,是北狄的使臣。 雪越下越大,千骑的北狄使臣,离着皇宫的方向,也越来越近。 踏踏。 两个裹着袍子的人影,蓦然间从旁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在风雪之中,挡住北狄使臣的前路。 “大胆!速速退让!” 一大帮子的官吏不敢斥责狄人,却偏偏这时候,都恶狠狠开了口。 两个人影摘了竹笠,脱开袍子,只露出两张老态龙钟的脸,并无带刀,也无带弓,便当着千骑狄人,以及附近万千百姓,冷冷跪了下来,面朝着正北方向的皇宫。 “听闻!我大纪朝欲与狄人议和,此乃人神共愤之事!边关勇士血迹未干,三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奸相萧远鹿!把持朝政,迷惑幼帝,一介奸徒,何敢称相父!” “安得人间一场雪,洗我王朝复清明。” “吏!张武水。” “吏!李长晓。” “死谏——” 几队官军还没奔来,两个垂暮老人怒吼三声,各自将头撞在青石路上,头裂而亡。 鲜血没淌出多远,便被一下子凝固,又很快被雪绒遮去。 在旁的万千百姓,都看得一阵心悸,皆是仓皇地挪动身子,不知觉的,又退后了几步。 官军终于走到,恼怒地提了两具尸体,扔在路边。 骑马最前的年轻北狄将军,忽而放声大笑,笑声如刺,刺得附近的人,耳朵止不住地发疼。 …… “牧哥儿,我剁了他。”司虎看得睚眦欲裂,抱着劈马刀,便要冲出去。 徐牧冷冷地按住司虎的身子,即便他也很动怒。但现今的情况下,他们这一去,只是白白送死。 “牧哥儿,那是谁?”司虎突然缓了声音,指着北狄使臣之前,帮着牵马的那十余人。 徐牧皱眉看去,在北狄使臣之前,他居然看到了尤文才。此刻,尤文才正舔着脸,替一位北狄将军牵着马。 谄媚的模样,像极了讨食的狗。 外邦入朝,按着大纪的规矩,是要在朱雀大道停马步行的,然后所骑之马,会有人来牵着同行,牵到皇宫前的大驿馆里。 这等闲职之人,被称为牵马夫,往往能博得一个脸熟,继而上位。多的是各种小吏前赴后继。 但现在,这千骑的北狄使臣,压根儿没当回事,骑着马便直奔皇宫。 尤文才只能迈着老腿儿,跟着马儿边跑边喘,若非是跑得慢一些,估摸着都要吐血了。 “这该死的东西。”司虎还在生闷气。 这一路来,边关当初的那群人,赵青云贪功,尤文才为了搏出位,不惜抛弃糟糠妻。 徐牧面色微怒,早在边关那会,他便知道,像尤文才这种,并非是一路子的人。 “东家,只可惜了那两位老英雄。”卫丰在旁叹气。 这年头,敢挡着北狄使臣,面朝着皇宫死谏的,估计也没几个。 “可恨这些狄狗,入我中原之地,还如此放肆。” 徐牧没说话,只觉得胸膛有股发涩的情绪,一时吞吐不出。正如袁陶所言,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已然把这等的耻辱之事,当成了一种荣光。 “取马,回马蹄湖。”转了身,徐牧声音干哑。 截杀北狄使臣的事情,就不用想了,哪怕把庄人都带上,都不够填尸坑的。 “东、东家,有侠儿!” 卫丰的一句话,让徐牧再度急急转身,睁了眼睛,惊愕地往前看去。 偌大的朱雀大道,此时已经变得凌乱无比,数不清的富贵老爷们,一边嚎啕大喊,一边吓得纷纷往屋院里躲。 雪幕之下,上百道湿漉漉的人影,从朱雀大道边上的河子里,齐齐腾跃而起。 手里的刀剑,映着风雪的萧杀,渗出朵朵寒光。 “牧哥儿,那老头!” 徐牧咬着牙,不用司虎提醒,他也认出了老寒腿诸葛范,腿上裹了层层的幔布,持着一把狐儿剑,凌空一剑而落,便劈飞了一个狄人的脑袋。 狄马长嘶,官军惊喊,千骑的狄人,迅速围成一团。 那位打头的年轻狄人将军,面如虎狼,眸子里闪着清冷的光,从马下的褡裢里,抽出一柄金色的长弯刀。 徐牧远远看着,心头顿时一惊。他记得很清楚,这柄金色弯刀是谷蠡王呼延戈的武器,当初一同交给了老将军廉永。却不知为何,又被这个狄人将军,重新取回了手上。 “草原的狗,也敢入我中原大地!” 诸葛范一式“拨千山”,瞬间,将挡路的四五个狄人,连人带着马,一下子削飞。 在他的后边,上百个侠儿,明显都带了死志,不遮麻面,只凭着手里的刀与剑,与挡路的官军,以及列阵的狄人,转眼间杀成了一团。 “东家,这些侠儿,怎的不怕死。” “天下一脏……终归要有人去扫。”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大纪苍老矣 “皇帝不敢挡,官军不敢挡,偏偏是这些侠儿挡了!” “牧哥儿,去救吧!” 徐牧咬着牙,他何尝不想。认真地说,诸葛范更是他半个师家。但这等情况之下,若是暴露身份,不仅是他们几个,连着马蹄湖的徐家庄,所有人都要死。 “东家,杀不杀!” 在场的几个人,面色都焦急无比。 徐牧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看得很清楚,那位金刀狄人将军,并非是泛泛之辈,即便与诸葛范拼了一刀,整个人也浑然不惧。 其他的诸多狄人护卫,也悍勇无比,抬刀之间,便要在冲来的侠儿身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不多时,上百个侠儿,已经被围剿得所剩无几。尸体滚入河里,一下子被河水泡得僵直。 估计这些侠儿也没有想到,这帮子的狄人,居然如此难对付。 “卫丰,铁弓。” 卫丰怔了怔,不敢多言,急忙摘下了铁弓,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深吸了一口气,他观察过弓狗的射箭之法,其中的技巧虽然不算掌握,但比起司虎这帮人,好歹上得了台面。 搭弓捻箭。 徐牧冷冷闭起一只眼睛,紧盯着前方的动静。 在他的身后,司虎等人,也纷纷跟着摘弓,瞄去了前方。 偌大的街道上,诸葛范拖着瘸腿,怒吼着逼退几个狄人,仗着手里的剑,又不管不顾地出了剑招,往狄人将军刺去。 “崩弦!”徐牧低声怒喝。 五六支箭矢,透过寒冷的雨幕,穿杀二三人,而其中一枚箭矢,更是直直往骑马的狄人将军射去。 狄人将军惊恐回了头,手里金刀横在身前。 铛。 箭矢被挡落。 恰好诸葛范的长剑,已经刺了过来,掀飞二三甲片之后,随着狄人将军避身的动作,依然穿烂了半截肩膀。 咳—— 狄人将军呕出两口血,一时受不住伤,怒吼着摔下了马。惊得无数官军,以及狄人护卫,死死围成了一团。 不远处的街路,风雪之中,数千的御林军,踏着步履匆匆赶来。 诸葛范皱了皱眉,趁着空档打了一声响哨,余下的不到十个侠儿,纷纷跳入了冰冷的河子。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 诸葛范拾了一柄长戟,怒吼着往前掷去。又有二三个狄人,被连连穿透身躯,倒在了雪地上。 “东家,那老头儿也跳河了。” “快走。”徐牧沉下声音,让人匆匆收了铁弓,便想着绕开附近。刚走出几步,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了头。 正好,发现缩在地上,抱着头的尤文才,正诡异地往这边看来。 “所有人,立即搜寻叛贼余党!” “杀我大纪友邦者,当斩!”一个随军的老太监,尖声大喊。 徐牧皱了皱眉,终究没有逗留下去,领了司虎几个,小心攀上了屋檐,去到了街路的另一边。 “牧哥儿你说,这些侠儿是不是傻,一百人便敢来伏杀。”司虎闷闷地开口。 说实话,徐牧也有些猜不透,即便是伏杀,也该选更适合的地方,在朱雀大道那里,离着皇宫这么近,驰援又来得快,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东家,到城门了。” 徐牧皱住眉头,不出他所料,由于北狄使臣被伏杀的事情,城门已经紧闭了。 救灾救民磨磨蹭蹭,反倒是保护狄人,快得不像话。 殊不知,狄人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只需要带回了八万降军,再过一段时间,必然再度犯边。 “东家,我等怎办。” 徐牧犹豫了会,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没被发现,但待在长阳城里,终归不是个办法。 而且依着这些狗官军的脾性,为了狄人使臣的事情,定然会细细盘查,若是一着不慎—— “小东家,随我出城走走。”这时,一道委顿的身影,缓缓踱了过来。 徐牧抬头来看,脸色微微错愕。 在他的面前,病入膏肓的袁陶,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顾鹰叹着气,也开口打了声招呼。 “多谢……小侯爷。” 袁陶并未答话,用手帕捂着了嘴,裹了大氅,带着徐牧几人,便往城门走去。 那一头的霜雪白发,落在徐牧的眼底,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守城的几队官军,将两个要出城的富商踹飞之后,正要回身来骂,当发现来人是袁陶,一个两个的,尽皆是满脸惊愕。 “开城门。”袁陶抬了头,小声开口。 声音很低,却让几队官军,根本不管不顾,急急把城门推开。 迈着脚步,一行人错身走过之时,一位官头模样的人,急忙递了一个手炉过来。 “侯、侯爷,霜雪天寒,还请保住身子。” 顾鹰沉默地接过。 徐牧心底微惊,料想不到面前的国姓侯,不管在百姓之中,或者在军士里,都如此身受爱戴。 走出城门,风雪仿佛越发肆虐。 “出了城,这半月之内,就莫要来长阳了。朝堂上的人,为了博取奸相的眼球,定然会搜寻合谋者。” “李家的事情,还希望你再斟酌一番。老实说,五六万的定边营,换成其他人,我是不放心的。” 袁陶微微叹出一口气,举目望天,数不清的雪绒,落在他的霜发上,一下子去了痕迹。 “北狄使臣入中原,一百多年前,也曾有过。我还听先帝讲,那会的狄人使臣战战兢兢,生怕惊了天朝上国,再也做不成附庸。” “小东家你再想,如今北狄使臣又入长阳,可还看得见战战兢兢的模样。” “看不见了,只当中原王朝,是一场笑话。” “这便是了,我大纪苍老矣。” 袁陶转了身,一路咳着走回长阳城,顾鹰在旁,不时替他遮好大氅。 “小东家,想救人的话,便顺着河道往前,我估摸着会在长阳城外二三里的水潭。” “也是一群可怜人,说不定被人卖了也不知晓,百人伏杀千骑,又有官军,又有御林军,事不可为。” 徐牧心底一声叹息,抱拳长揖。 “多谢小侯爷。” “回吧,长阳无事了,我再让顾鹰去找你。放心,我死不了,也不敢死。” “安得人间一场雪,洗我王朝复清明。” “好诗文,好诗文呐。” 风雪之中,袁陶咳得撕裂了胸膛,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呼延车 出了长阳,徐牧不敢再耽误,让司虎催了马车,便循着运河的出口,往前急急奔袭。 “东家,应当是那里了。”卫丰骑着马赶回,冻得发红的脸庞上,声音急促。 “卫丰,挡住过路的人。” 长阳已经暂时闭城,二三里之外,这等的光景,应当还不会有官军过来。 徐牧取了长绳,顾不得霜雪湿滑,跳了马车,几步便跑到一处潭子边上。 “牧哥儿,这个侠儿死了。” 潭子的边上,一具冻僵的侠儿尸体,硬邦邦地伏尸在浅水之处,已经无了生机。 没由来的,徐牧心底一疼。索性大步踏入潭水里,连袍袖也顾不得挽,便把双手伸入冻寒的潭水里。 “司虎,取根棍儿来。” 接过棍枝,徐牧咬着牙,在水潭里又走多了几步,棍枝往水深处捅了好一番,果不其然,捅出了一具尸体,身上还背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同样是无了生机。 这等的情况之下,徐牧越发不安。刚想收了棍枝换个方向,冷不丁的,却发现棍枝一沉。 待他抬头一看,整个人便欢喜起来。 他的半个师家,那位狐儿剑诸葛范,正冻得瑟瑟发抖,嘴唇肿得说不出话,偏偏一只手,紧紧握着棍枝。 “司虎,把他背上马车里。” 留在潭水里,徐牧拿着棍枝,又捅了约莫半个时辰,也只不过二具尸体浮出,这才沉默叹了口气,和几个青壮把尸体抬到路边林子,一番好生安葬。 “走,先回庄子。”徐牧忍住冻寒,将带着的手炉,放在诸葛范身边烤着,待稍稍烤干一些,才取了件干袍子,替他换上。 当看着诸葛范那条冻成乌色的老寒腿,徐牧一时顿住,久久不语。 这腿儿,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东家,若非是这位前辈懂些闭气的法子,估计也会死在潭子里。” 内城的六大高手之一,天知道怎么会做这等蠢事,百人伏杀千骑,这不是找死么。 马车离着马蹄湖,约莫还有两个时辰,温暖的环境之下,诸葛范总算是悠着醒了够来。 睁开第一眼看见徐牧,一张老脸上,颇为无奈地露出苦笑。 徐牧无语地看了一眼,从旁取了一碗烧热的汤水,喂着诸葛范慢慢喝下。 “若非是我刚好来长阳,你这把老骨头,便要冻死再潭子里。” “你射箭的时候,老夫便发现你了。”喝完热汤,诸葛范连着打了几个哆嗦,才把手放在火炉山,慢慢来烤。 但只烤了一阵,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急掀开袍子一看,脸色蓦然失落。 “怪不得了,这条腿都无感觉了。” “你便不该入长阳,去刺杀北狄使臣。” “消息有误……我等这些人,应当是被卖了。”诸葛范揉了揉眼睛,“最先给的消息,是二百骑北狄使臣,而且,有人会把官军和御林军都调开。” “谁给的消息。” 诸葛范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回答。 “莫问这个,这些时日,我听说了你一些事情,觉得很高兴。”错开话题,诸葛范苍白的脸色,难得有了丝红润。 “当初对你说,切莫做个过客,看来,你似乎不是个过客了。” “不过讨命活着。” 炉上的水又烧开,徐牧转了身,帮着诸葛范又倒了一碗,撕了两片碎姜进去。 “小东家,送匹马给我,如何。” “你要去哪。” “二十里之处,我有个老友——” “你若是有老友,早该来搭救了。”徐牧叹了口气,“你即便想骑马,也骑不动。不若跟我先回庄子,养了伤再讲。” “我是个老侠儿……” “我庄子里也有侠儿。” 徐牧抬起头,脸色认真,“别的我不管,你教了我三式剑法。这三式剑法,也曾救我于危难。我徐牧虽然不成器,但好歹知道有恩相报的道理。” “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的那条腿儿,应当是无了……一身老迈,又无了一条腿,你能去哪里。” “留在庄子,把身子养了。若是过得舒服,赖着不想走,大不了以后我给你送终。” 诸葛范无语凝噎。 “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人拼什么命。我那箭若是不崩弦,指不定你便被围了,插翅都逃不脱。” “我那时有了死志,但又觉着不杀叛徒,誓不甘休,索性便想着逃了再说。” “饮姜汤吧。” 抱着姜汤,诸葛范两口灌了,眼睛有些发红。 “姜汤太烈,辣了眼睛。” 徐牧懒得拆穿了,犹豫了下,还是打算再看看诸葛范的右腿,当发现暗自掐了好几把,诸葛范都没有表情的时候。 冷不丁的,心底一阵痛惜。 “那狄人将军,你可知是谁。” “是谁?” 诸葛范的话,徐牧这才回想起来,那柄谷蠡王呼延戈的金刀,似乎是落到那位狄人将军手里了。 “呼延车,北狄谷蠡王的长子。听说老父在边关被人杀死,便自告奋勇做了使臣。” “他想报仇?”徐牧揉着诸葛范的老寒腿,嘴角冷笑。怪不得了,想来那柄金刀是被赎回去了,父业子承,无可厚非。 “定然是想报仇,带着五千狄狗做使臣,过了河州之后,便立即下手,屠了半个漠南镇。” 徐牧搓揉的动作,戛然而止,眼色里满是惊愕。 “既然是做使臣,该有随行的纪卒大军监视,他如何能屠漠南镇。” “若是监视的大纪狗官军,熟视无睹呢?又或者呼延车给了不少银子财宝,收买了?” “只是为了泄愤?”徐牧咬着牙。 “应当是,沿途一来,逃亡的十几万难民,他起码杀了上万人。而且,他还把四千人留在老关之外。仅凭着一千骑,却依然能杀得无所顾忌,据说人头堆了三座京观,用来祭奠他的狗父。” “官军……” “官军在看,更有可能在笑。所以,这是一个怎样的烂天下。我便说句难听的,这呼延车要是平平安安回到北狄草原,咱们这中原的好汉们,干脆把脸皮割了吧。” “另外,我听说有个名将李破山的,似是死在他的手里,打雍关那会,这狄狗可是破关的先锋。” 徐牧再度错愕,随即冷冷抬起了头。 “先前有情报,说呼延车大概四日之后,便会返回北狄。我玉面小郎君,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都忍不得,都要——” “我去。”徐牧沉声开口。并非是一时气怒,而是这等的情况之下,他需要做一些事情,为小侯爷,为诸葛范,为死去的名将李破山,又或者是为了漠南镇,以及二千里逃亡路上,那些飞来杀祸的万千百姓。 马车里,诸葛范睁大了眼睛。 马车外,风雪呼啸吹过,吹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凉飕飕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白得两个爹? 雪夜之下,一行人终于赶回马蹄湖。 让莲嫂备好了房间,徐牧背起了诸葛范,匆忙入了屋。随即门板一遮,满世界的风雪,被挡在了门外。 “先前只是与你说笑。”诸葛范还在喋喋不休,“这一轮,你莫要冲动。” “再者,你不在庄子,别人欺我怎么办?官家来抓我,又怎么办?” “我年纪大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换句话说,我便是你老子。老子的话,你该听的。” 徐牧听得无语,“你伏杀北狄使臣的时候,可有想过,你这个老子,会连累满门抄斩?” 诸葛范顿了顿,鼓着眼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早些睡了,明日我让人去请大夫……不过,你伏杀的时候,又一副好胆的模样,不遮麻面,被人认出会有麻烦。” “老子原本就有死志,若非是为了留着命,去杀那个叛徒。” “叛徒是谁?” 诸葛范顿了顿,还是不想说。 徐牧也懒得问了,嘱咐了几句,便走出了屋子,叮嘱在外巡夜的陆劳,夜里多注意一下。 “东家,是否要截杀北狄使臣?”早在外头,等得急不可耐的卫丰,匆匆拉来了陈家桥,皆是一副期待的神色。 “入屋说。”徐牧凝着脸色。他自然想杀的,但这等的事情,务必要好好筹谋一番。 “卫丰,取地图来。” 铺开地图,三人借着微弱的油灯,认认真真地看着。 “东家,这出了长阳,一路都是官道,恐怕还有狗官军沿途护送。” 徐牧揉着额头,若是这千骑的使臣,真到了老关附近,与另外的四千骑会合的话,基本是没机会了。 真要截杀,只能老关之前的八百里路内。 “这是何处。”徐牧放下手指,点了地图上的一处水流。 “东家,是夜哭河。” “夜哭河?”徐牧怔了怔,他记忆中是有些印象,但印象不大。除开第一次河州入内城,剩下的两次途经而过,都是以走小路为主。 “确是夜哭河。”陈家桥点点头,“东家,这夜哭河水势凶险,加之河床里多的是怪石成堆,经常会起呼呼的大浪,临近的村子,都称为夜哭河。” “不过,一百三十多年前,有位老石匠,得了几个大富绅资助后,带着属下的十几个徒子,花费二三年,在河上建了一座半里石桥,称安国桥,寓为安国保民的意思。” “这倒有意思。” 徐牧一时陷入沉思,若是说老关之内的八百里官道,无疑是安国桥这段路,最好伏杀。 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安国桥离着内城一带,也不过二三百里,若是他们陷入包围,很容易被剿杀。 陈家桥似乎看出了徐牧的疑惑,继而凝声开口。 “东家,沿着夜哭河往北走,会有一片山峦,我识得那边的山路,真要事不可为,也算有撤退的地方。” 这一句,让徐牧微微松了口气。 “卫丰,你明日带着四百多骑,入后山,用马来驮林木,务必早出晚归。” “东家这是?” “东家在布迷惑阵。”陈家桥一语道出。 “到时候,外头会有试酒的掌柜出入,最好能让他们撞见一二轮。” “那东家呢?” “我去一趟汤江城,二日之后,你带着人马上了山,便从后山绕过去,走官道边的小路,在小梅林那边等我,记得带上麻面,把箭壶刀器点清楚。” “东家放心。” “陈先生,明日可敢与我去一趟汤江城?” “去又何妨。”陈家桥微微一笑。 “再好不过。” 徐牧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底里,已经定了计划。 …… 内城下了第二场雪。雪绒花转瞬之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大鹅毛。 裹好了暖袍,徐牧抱了一把小婢妻,走出屋子的时候,才一时想起了什么。 便加了脚步,往诸葛范的屋头走去。 老秀才正半蹲在地面上,饶有兴致地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床上年纪相仿的老人。 “我儿,他是个甚人?” 徐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秀才顿了顿,也急忙跟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虎,取把小刀。” 司虎鼓了眼睛,以为自家的牧哥儿要杀人灭口,急忙瓮声瓮气地要讲道理。 “闭嘴……快去。” 待接过小刀,徐牧还是犹豫了好一下,但终归还是下了手,动作温柔地循着诸葛范的山羊胡子,第一波刮了下去。 不多时,木床下的白色毛发,一时越掉越多。 直至诸葛范整个人,变成了秃头秃脸,徐牧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这样子的话,即便是有人看见,应当也是认不出了。 当然,他可以想象得到,诸葛范醒来之时,摸着自己凉飕飕的脸面光头,定然要骂娘的,指不定还要对着铜镜哭一场。 “老爷子,委屈一下……” 麻溜地收了手,将老秀才请出屋子,小心关了门,徐牧这才松了口气。 “我儿!对了我儿,那打铁的老不俢,让我把这个给你。” 说着,老秀才从脏兮兮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柄小巧玲珑的手弩,另有十余根指头长的铁头矢。 徐牧只看了几眼,便立即脸色狂喜。这等的杀器,才是他一直想要的。 若是藏在袖口里,趁着敌人不注意,一抬手牵动机关,定然是一场杀局。若是再淬个好毒,真就要上山打老虎了。 “前辈,陈打铁呢。” “我儿,他让你莫找他,否则,他会揍你。” 徐牧干笑了声,这陈打铁当真是脾气古怪,不过,能费这么大的功夫,打造出一柄手弩给他,可见其态度了。 并非是徐牧谬夸,这等的工艺,即便放在后世的机造,也未必会落下风。 只可惜,这等的好东西,工艺太过复杂,想普及的话,估摸着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前辈,你便替我谢一声陈打铁。” “我儿乖,我儿乖,爹爹记住了。” 徐牧面色古怪,只觉得自己好生亏本,被老秀才喊了大半年的“我儿我儿”,这下倒好,还有个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诸葛范。 父慈子孝。 我白得两个爹?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时无英雄,我等便是英雄 共十二骑人影,在午时的飘雪天气中,“踏踏”出了马蹄湖。 近二百里的路,加上霜雪难行,足足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堪堪到了汤江城。 守着城门的二三个兵卒,待看见徐牧之后,脸色尽是吃惊无比。面前的小东家,即便是化成了灰,他们都认得。 听说,前些日子在渭城那边,还折柳枝抽了四大户的卢公子。 “我脸上长了疮?”骑在马上,徐牧冷冷开口。 “小东家,并、并无。”一个老兵卒急忙开口。 “可欠你银子?” “也无……” “那城门怎的只开半扇!” “清晨都只开半扇——” 老兵卒急忙捂住了同僚的嘴,慌不迭地小跑过去,把两扇城门都推开。 徐牧冷笑着抛了一锭银子,这才带着后头的人马,缓缓踏入城里。 由于是酒城,清晨的街路上,多的是宿醉的老酒鬼,趴在巷子与河边,抱着寒风入睡。 不知冻死了几个,有寥寥的当值官差走来,一边摸了碎银子,一边收尸。 终归有人看见了徐牧,以及后头的十余骑人影。 当初这小东家,在汤江城里伸手捞食,便如同个煞星一般,连四大户的脸面都不给,还抢了大份额的酒水生意。 “那崽子?入汤江城?带了几人?”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卢子钟,得到消息之后,眼睛蓦然怒睁。 “确是,带了十余人,回报的护卫至少有四五轮了。” “他入城作甚!” 卢子钟想着想着,脸色一下子涨红,不管不顾地开始翻箱倒柜,把珠宝银票都塞入袖子里。 “子钟这是?” “三叔,他仗着小侯爷的虎皮,入汤江还能作甚,定然又想抽我!”卢子钟脸色委屈,“给我一年时间,我明年入仕户部,说不得能和萧宰辅搭上线。” 若放在以前,他是不怕的。但上次在渭城里,小东家下手当真是凶狠的,整个儿被他抽成了烂粽。 “子钟,你这会儿又没有做错事情,怕他作甚!再说了,那崽子也没有要打打杀杀的意思,便只入了河子边的清馆,找花娘吃酒。” “他找花娘?” 卢子钟怔了怔,不知觉地身子一顿,不多时,便又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三叔,我晓得了。这小东西,是想耀武扬威。先前在汤江城,他被我等欺成了狗儿,如今靠上了国姓侯,定然要狗仗人势的。” “不过,他要真敢动手,再折柳枝抽我!我便让人动刀!砍了再讲!” 卢子钟喘了几口大气,脸面之上,尽是遮不住的凶戾。 “子钟,若不然去看看?” 人是复杂的动物,先前还是害怕,但一口胆气提上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卢子钟狞笑着咬牙,“去罢,我便站在清馆楼下,他够胆便去折柳枝!” “不过十余人,他要吃下四大户?” “狗仗人势的崽子!” …… 汤江城的上空,阵阵冬雪飘摇。 江边的小清馆,七八个花娘,战战兢兢地站在楼台之上。 “徐、徐爷,你便挑着,老身去给你烫酒。”老鸨说话的声音,分明都带着颤儿。 在她们的面前,赫然是便是那位恶名远扬的小东家。若是排个汤江城恶人榜的,小东家起码位列前三。 徐牧抬起头,目光带着微微笑意,随即抛出一把银子。 “哪个去告诉卢子钟,便说我徐牧今日入汤江城,想请他喝酒。” 没人敢拾银子。 直到周遵一拍桌面,瞪了眼睛,几个花娘们,这才颤着身子弯下腰,慌不迭地把银子拾起来。 汤江城里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位小东家,和汤江里的四大户,特别是那位卢公子,是何等的恩怨情仇。 街路边的酒楼里,卢子钟恼怒地抬起巴掌,将面前传话的花娘扇飞倒地。 “三叔你说,这破落户要做甚!” “敢这般入汤江,定然是要逞威风。” “我带了五十人,便在这儿等着,他若是吊着卵,便下来抽我。”即便说得掷地有声,但实则卢子钟还是缩了缩脖子。 “子钟,要上去么……” “我、我上个卵!有本事他下来!” “若非是那四个老鬼留了话,让我不得乱动,我真要动手打他的。三叔,你信不信。” “信……” “三叔的声音,怎的这般无力。” “我自然信!单打独斗的话,子钟能把他捶出花来!” 卢子钟这才露出笑容,强迫自个冷静下来,伸了手想抓酒盏,却不慎撞翻了酒壶。 哐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酒楼。 …… “不出东家所料,这家伙是不敢上来的。”陈家桥微微一笑。 “猜得到了。”徐牧皱着眉头。 这次来汤江招摇,他并非是闲的。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安排退路,恐怕会被人算计。 现在的徐家庄,多少有了些树大招风的味道。 “我还猜得出,卢子钟会不服气。” 徐牧沉沉算着时间,手指头不断敲在酒桌上。而后,他扬了扬手。 “周遵,记着我说的。” “东家放心。” 周遵便带着七八个青壮,走出内厢,拉上了门,冷冷守在一边。 “汤江离着安国桥,至少还有二百多里的路,若是与卫丰等人会合,动作快些,估摸着一晚便能到了。” “早一些到,便能早一些布局。” 徐牧昂起头,靠在椅背上,有些沉默地看着头顶上的梁柱。 “若是不出问题的话,二日内,应当是能回来了。” “陈先生,我不瞒你,我总觉得,最近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一般。” “东家放心,该考虑的问题,我等都考虑到了。” “这是自然。” 徐牧呼出一口气,“天色一晚,仗着天黑,陈先生便用轻功,带我从窗口下去,后边的河道上,司虎取了船在等着。” “若是日后有人问起,下面这傻子卢子钟,还算是做了一回证人。” “估摸着许多人,都以为东家便窝在汤江城里,喝了二日的花酒。” 徐牧淡淡一笑。 并非是瞻前顾后,而是现在的光景,他根本输不起,只需要输一轮,他和他的庄子,便要万劫不复了。 出头的人都是傻子。但有时候,苍凉的世道里,便需要这种傻子。 袁陶是,诸葛范也是。 “所愿尔,唯有一日世道太平,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清明。” “既,时无英雄,我等便是英雄。”陈家桥抓起酒盏,仰着头一口喝尽。 第一百九十九章 染血的金刀 “那破落户还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卢子钟只觉得有些冻了,想回去睡了。 偏偏这时候,在门外那位破落户的护卫,又走到了楼台边,冲着他嬉笑着开口。 “我东家说了,卢公子前些时候被抽成了烂粽,若是再坐下去,指不定会冻成病痨鬼。且回且回吧。” 要起身的卢子钟,蓦然脸色一惊,咬着牙重新坐下。 这一生,他最不愿的,便是输给那位小东家。先前的逼杀输了,卖酒也输了,欺负小夫人也输了,还被整个抽成了烂粽。 “子钟啊,要夜了,回、回吧,官坊都不敢惹,早早关门了。” “我回个卵!” 卢子钟梗着脖子,面红耳赤。 “等我明年入仕户部,他逃不得。” …… 推开窗,陈家桥低头望了几眼。近景之下,是一片雪色交融的江面。庆幸还未结冻,依旧有波光粼粼的摇晃。 “东家,速速跳楼。” 徐牧有些惊愕,“陈先生,我就这么跳下去?” “东家,我会轻功。” “我不会。” “东家先跳,我这还要撑开伞剑。” 徐牧微微无语,但好歹是生死一轮的老兄弟,并未再细想,他攀了窗台,咬了口牙后,身子便凌空踏去。 失重而坠,眼看着就要砸地。 不远处的一艘江船,司虎昂着脑袋,怔了怔后开始抹着眼睛,准备嚎啕。 咔。 陈家桥一手举着撑开的伞剑,一手勾住了徐牧的腰,即便离着地面不到一丈,却依然稳稳落了地。 “东家该增食了,自古今来,上位者当有稳健之态,虎躯之风。” 半句不离劝反,徐牧老早已经习惯了。 趁着雨夜,并无太多耽误,两人迅速上了车,徐牧顺便踹了半脚正在拜神佛的司虎。 这还没死呢,便开拜了。 “东家,这一轮要多久?” 陈家桥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安国桥只在二百多里外,若是耗的时间太长,很容易惹来大队官军。 “计划成功的话,很快便能离开。”徐牧沉下声音。 截杀北狄使臣之后,乃至两国交恶,最有好处的一点,是废除了给北狄的岁贡。如此一来,那平摊到人头的贡税,应当便是无了。 而且还有一点,名将李破山……从望州开始,便总觉得神交已久了。即便死了,这仇儿,也定然要报。 “东家还带了绳勾?”陈家桥垂头,猛然间便看见江船里的十几把绳勾。 当初在望州,收拢北狄人物资的时候,确是带回了上百把绳勾。 徐牧平静一笑。 “多了这些绳勾,事有可为。” “东家的心思,不太好猜。” “那便不猜。” 徐牧沉了口气,抬头看着鹅毛般的雪夜,只等在安国桥埋伏好,一番伏杀之后,这口中原人的怒气,该消一消了吧。 “牧哥儿,江水凝霜了。” 连番的大雪,约莫下了快一天,凝霜也属正常。估摸着回来的时候,都能直接踏江而行了。 “司虎,马儿放在哪了?” “不远,我让长弓看着了。” 弓狗和周遵等人,刚送完抚恤而回,却转头又要跟着厮杀。 “上岸。” 离着江岸也不远,三人背了绳勾,趟入冰冷的江水里,庆幸都没有老寒腿,否则的话,又该是一番酸爽。 直直冒着大雪,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藏马的林子里。正匿身在高处的弓狗,裹着灰袍整个跳下,将准备好的手炉,急忙递到徐牧面前。 徐牧三人寻了处位置,一边商量,一边将湿漉的袍子烤干。 “东家,二百多里的官道,又有大雪,约莫来算,哪怕是官军来援,也需要近一天的时间。” “时间是足够的。” 徐牧皱了皱眉,唯一的变数,便是护送千骑北狄人的纪卒,他可不指望这些狗官军,会是什么吊卵好汉。 “走,去了再讲。” 四人拾了竹笠,紧紧缚在头上。又各自多披了一件暖袍,这才翻身上了马,迎着黑夜与大雪,奔袭而去。 …… 雪至天明,浩浩荡荡的千骑北狄人,冷冷出了长阳。即便那位纪人宰辅一再挽留,但呼延车依然气怒异常。 在他的肩膀之上,还留着被戳烂的伤口,连马都骑不得了,只能坐着那位宰辅送的琉璃马车,慢慢前行。 这对草原的勇士来说,是何等的耻辱。 有个随行的纪人都尉,想上前客套几句,被他冷冷伸手,捏住了喉头。 直至都尉面色发青,才缓缓松开。 此时,已经出了长阳近五十里,沿途之中,看得清被冻死的难民,在官道上姿态各异,被冻成了僵棍。 亦有许多,躲在官道边上的林子,搭了草屋,瑟瑟发抖地抱着身子哆嗦。 呼延车冷笑着裹了张虎皮,仅有一条没受伤的手臂,抽出了金刀,怒吼着往林子里跑去。 上千骑的北狄人,纷纷举起马弓和弯刀,在风雪中呼啸。 而随行护送的二千人纪卒,都浑身发抖地骑在马上,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都、都头,他们要杀百姓。”一个小校尉颤着声音开口,不仅是冻的,还是惊吓的。 “我等好歹是士卒。” “转、转过头,莫看!他杀完了,便会消气了。”都尉咬着牙,迅速把头转过去。 二千人的纪卒,犹豫了会,也匆忙跟着把头转过去。 小校尉没有转,他的官牌是家里出了好多银子,才买到手的,却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要了。 “都、都头,做官军莫不是要保国安民的。” “懂什么,你若非是吾弟,早不管你了!快转头!” 小校尉在风雪中红了眼,哭哭啼啼地转过了头。 在他的身后,一道又一道的惨叫声,女子的尖叫,男子的哀求,还有孩童的啼哭,齐齐刺破了雪幕,刺疼了他的耳朵。 不知多久,那位狄人将军,才带着染血的金色弯刀,揪着十几个人头,冷冷走回了马车。 身子的虎皮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红色。 “腾格里!” 呼延车举着金刀,叫嚣着高声大喊,上千骑的狄人,也跟着叫嚣大喊。 唯有那二千的纪卒,沉默地停马在风雪之中,一声不语。 第二百章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 “病入膏肓者,并非是纪人,而是王朝。” 清晨的雪,依然下个不休。风雪之中,陈家桥还在宣传着劝反的思想教育。 “王朝倒了,人间有了清明,才算天下稍安。”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陈先生,这句话不错。”徐牧叹着气,好歹是跟过常四郎的,这劝反的本事,真是没谁了。 “牧哥儿,到了。” 徐牧急忙停马,风雪中抬起头,如司虎所言,果不其然,在前方光秃秃的林子里,果真看见了数百骑的人头攒动。 弓狗打了一声长马哨。 不多时,卫丰便带着十几骑人影,惊喜地冲了出来。 “东家!” “卫丰,人都到齐了吧?” “东家放心,都来了。” 徐牧冷静点头,“走,速去安国桥,估摸着那帮狄狗,准备要到了。” 来一日,回一日,若是耽误的时间太长,恐怕会有些不妥。 “遮麻面!” 四百多骑的人影,马蹄踏过雪地,一路长奔。 零散的马蹄印子,还不到眨眼的功夫,便被飘飘洒洒地鹅毛雪,一下子遮掩去。 …… “腾格里!” 呼延车重新把染血的金刀回鞘,高声大呼。 这一路为了泄愤,至少杀了上百个纪人。只可惜凑不够数,否则的话,他真要在大纪的官道上,堆起几个京观的。 “将军,若、若不然先休息一下,赶路要紧。”都尉堆出谄媚的笑容,拍马走来。 “滚远!我不相信中原人!”呼延车狠狠骂道。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大雪的天气,匆匆离开长阳了。这一趟的使臣任务,实则很简单,无非是表个态度,送上几匹羊毛子,好让边关的那八万北狄降军,能重回草原。 当然,交涉还是不错的。那些朝堂上的纪人,听着北狄可汗震怒的消息,都吓得魂不附体了。 都尉闷闷地回了马,重新退回阵列。 小校尉哭了一路,还在哭,但不敢扯开嗓子,只敢偶尔偷偷的呜咽两声。 “莫哭了,当多几年军,你便会明白,都是如此的,有一日便算一日。”都尉微微恼怒,扬了马鞭抽在小校尉身上。 小校尉急忙收了声,抹掉眼睑下吊着的泪珠。 “前方五里便是安国桥了,你带人去探一下,桥有无问题。” 小校尉领了命,点了六七骑人马,在经过那架琉璃马车的时候,发狠地夹了两下马腹,只可惜,差点让自己不慎坠马。 …… “东家,狗官军来查路了。” “北狄使臣便在后头。” “先莫理。”徐牧并不意外。左右他们匿身在林子深处,再加上这般的鹅毛大雪,应当是发现不了的。 “东家,查路的官军近了。” “匿身。” 那位查探的小校尉动作迟缓,看起来也不甚用心,只草草看了一番。约在半个时辰后,才带着人重新回赶。 风雪之下的林子里,徐牧长长松了口气。照这副模样,应当是没问题了。 “列位,可准备好了?” “只等上桥。” 马蹄踏过雪地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幕之后,等北狄使臣的长伍近前,终于分得清大致的物景。 只是,仅乍看了几眼。林子里的人,都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被上千骑狄人,以及二千大纪官军,紧紧护送的琉璃马车上,分明悬挂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头,似是刚杀,一双双的眼睛还惊恐鼓着,死不瞑目。 “那些个狗官军,还随军护送?真想一个个把头都砍了!”卫丰脸色气怒。 狄人固然可恨,但这些丧尽良心的狗官军,却更加可恨。 如他们青龙营,先前在望州城生生死死,和狄人血战不屈,但现在,反而是这些官军,居然还成了狄人的护卫。 何等讽刺。 “东家,那马车上,有如此多的百姓人头……” “那些狗官军,莫非是眼睁睁看着?” 徐牧心口发涩,若真是如此的话,可想而知,这烂疮一般的王朝,哪里还有什么可战之军。 “东家,要上桥了。” 徐牧沉默了下,冷冷下压手势。林子之中,数百人开始准备动作。 半里长的安国桥,近乎三千人的长伍,冒着风雪,骑马踏了上去。隐约间,还听得见那位呼延车,喊着什么叫嚣的话。 悬在马车边上的人头,弥漫出的腥臭气,越来越浓。 “都遮好麻面了?” “东家,遮好了。狄马也蒙了头,认不出了。” 北狄马和中原马最大的不同,便是鬃毛的杂色,至于其他的小差别,在这等的风雪之中,问题不大。 “散。” 林子里四百多人,分出了百骑人马,勒起缰绳骑马奔行,往安国桥的桥尾绕去。 “抬弓!”余下的三百人,随着卫丰的一声低喝,纷纷抬起了手里的长弓。 …… 安国桥上,坐在马车里的呼延车,原本微微眯着的眼睛,猛然间一下子睁开。 他将头从马车里探出,面色凝重地四顾着周围。 “将军,先前让人查过了,附近并无问题。”纪人都尉急忙近前,谄媚地开口。 “闭嘴,死中原人!” 呼延车眼色凛起,试图透过雪幕,要看清什么。 “将军,到安国桥中段了,再走没几步——” 都尉的话还没说完,胯下的烈马,突然一声仰头长嘶。紧接着,第一拨飞矢,不知从哪儿飞射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三千人的长伍,一阵又一阵的惨呼之声,在桥上此起彼伏。 “敌袭!”呼延车抬起金刀,高声怒吼。还不忘抓住近前的都尉,恼怒地一刀砍死。 即便伤了一条肩膀,但巨大的力量之下,都尉的狗头,一下子飞出了脑袋。 惊得四周围的许多纪卒,一下子顿在当场。 “狄狗杀我都头!”先前的小校尉痛声高呼,回了刀,便往身边的一骑狄人砍去。 狄人应声坠马,身子被剁成了肉酱。 这百多年,北狄与大纪,又何尝做过什么友邦。 “杀光这些中原人!”呼延车喘着大气,一股凶戾的气息,蔓延了整个胸膛。 他自觉得,哪怕杀了这二千随军的纪卒,那八万的降军,该放还是要放。左右这些纪人的骨子里,都是软弱不堪的。 “看清楚,伏林的弓箭手躲在哪里!” “将军,桥尾那边有骑兵来了!” 呼延车惊愕地抬头,便看见了蒙蒙的雪幕之中,一片清冷的人影,停马在了桥尾附近,似是又迅速下了马,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桥头也有人。” 呼延车怒骂一声,将冲到面前的一个纪卒,抬刀劈成两半。 再度抬头。 便发现了桥头的位置,有二骑人影,冷冷勒住了马,也朝着他看过来。 “抬马弓!射死他们——” 轰隆隆。 没等呼延车的话说完,整座安国桥,蓦然剧烈摇晃起来。 桥尾之处,陈家桥带着百骑人影,纷纷挂稳了绳勾,借马发力,似是要把整座桥拖崩。 “将军,这些中原人在崩桥。” “傻子!快收弓!先回桥头,那里只有二人!”顾不得再和纪卒厮杀,呼延车举刀大喊。 林子间,一拨又一拨的飞矢,依旧穿透雨幕而来。几个眨眼,又有十几骑狄人,葬身在安国桥上。 …… “司虎。”风雪中,徐牧冷静开口。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压了压竹笠,瞬间跳下了马,沉稳的脚步落下,溅起一大片迸飞的雪花。 “告诉哥儿,你叫什么。” “牧哥儿,我叫司虎啊。” “不对,你叫大纪之虎,世间无你这般人。”徐牧扬起手,指着前方冲来的狄人和纪卒。 “狭路相逢勇者胜,告诉那些崽子,谁才是天下第一虎士。” “崩桥——” 司虎双眼爆鼓,怒吼着抱起一个桥桩,高高举了起来,便往桥路上崩去。 第二百零一章 暮云州张大彪子 天地之间,宛若起了一声平地惊雷。 不仅是那些冲向桥头的北狄人,连着徐牧,也微微怔在当场。 他也料想不到,司虎的力气,居然是这般妖孽。原先还以为,至少要捶好几下。 好家伙,仅一下,便仅一下,桥桩子重重崩在桥面的青石上,便崩烂了一个大窟窿。 透过窟窿,隐约看得见下方河子里,缓缓结成的霜雪。 在桥尾另一头,陈家桥带着百骑的人影,直至加厚型的绳勾,被扯烂了四五条,才将整座安国桥,拖得摇摇欲坠。 呼延车顿在原地,眼色里满是惊恐。 下方的河子里,尚未成冰,这要是摔下去,即便没摔死,也会冻个半死。 “莫动!”他惊声怒喊。 庆幸,在他的呵斥之下,不管是乱糟糟的北狄人,抑或是那些惊惊乍乍的护送官军,都一下子立稳了身子,不敢再乱动。 徐牧叹了口气,只轻轻喊了一声。 在桥头上的司虎,往后跳出几步之后,突然就恼怒地抬了腿,一脚朝着桥面踏去。 这一下,摇摇欲坠的桥段,便真要塌了,呼延车憋屈地恨骂几声,想不通这天下间,居然有人用这等下作的手法。 “倒!倒!倒!” 四百多骑的人影,尽皆怒声狂喊。 整个安国桥,似是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碎成了几截,在风雪之中石砾迸飞,随着一声巨响—— 轰隆隆! 三千骑的人影,嚎啕着从崩断的石桥上,便往下坠去。 约有三丈多的高度,再加上夜哭河下的霜雪,这一轮的味道,估计要很酸爽。 “陈先生!” 陈家桥呼啸了声,仗着轻功,掠飞到河岸边,手里的绳勾一抛,便勾住了那位奄奄一息的呼延车。 亦有许多青龙营的好汉,迅速拾走了一些武器。一边拾着,一边还不忘抬刀,将近些的狄人和官军斩杀。 “牧哥儿,成了!这一轮,杀了很多狄狗!” “走!” 徐牧刚要回马,发现一个小校尉哭哭啼啼地爬着上岸,浑身冻得发僵。 沉思了番,徐牧冷冷踏马走到小校尉身边。小校尉仓皇抬头,惊得一动不敢动。 “回去告诉那些狗官,便说我暮云州张大彪子,这一轮入内城,迟早要把狗皇帝的龙椅掀了!” 左右遮了麻面,又压了竹笠,还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权当是混淆视听了。 “记、记得。”小校尉磕头在地,呜呜地哭。 徐牧冷冷勒马,带着司虎,以及周遭的四百多骑,迎着风雪,不多时便消失在前方。 夜哭河上,冻死的北狄人和官军,至少有上千之数,亦有许多重伤昏迷的,估摸着也挺不了多久。 毕竟没有人能想到,走了百多年的安国桥,这会儿,居然被人打崩了去。 …… “吁!” 风雪中,四百多骑的人马,在六七十里外的光秃林子里,缓缓停了马。 “卫丰,你带着青龙营先回马蹄湖,务必记得,从小路绕去后山。” “长弓,你也跟着他们回去。” “东家放心。”卫丰沉沉点头。在旁的弓狗,也急忙跳上了马。 “且去。” 徐牧回了头,看着陈家桥马背上,那位尚还在怒骂不休的呼延车,忍不住抬了剑鞘,抽了下去。 原本便是重伤了,再吃了这一记,呼延车整个人,宛如喝醉的老狗一般,惨呼着摇头晃脑。 陈家桥冷笑地弯了腰,拾了一把霜雪,便照着呼延车的脸面,直直揉了下去。 呼延车冻得满脸发青,抬起了头,不敢再胡乱叫嚣,只知瞪着一双眼睛,目光如狼。 “你也有今日!先前杀百姓的狗脾气呢!” 司虎恼怒地抬了手,一巴掌扇下去。 呼延车第二次像喝醉老狗,陈家桥又匆忙拾了雪,抹在他的脸上。 “牧哥儿,我抽死他!” “先等等。” 徐牧冷冷起身,走到面前,紧紧盯着半死不活的呼延车。 “中原人,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徐牧露出清冷笑容。若是能额外刮一笔银子,他是很乐意的。 当然,俘虏呼延车的原因,不仅是给李破山报仇,更重要的,他是想把呼延车,吊在长阳城外的塔楼上,壮一壮纪人的胆气。 左右这个狄狗,即便是一路出关,也沾了不少纪人的鲜血。 “我有一把金刀……” “你错了,现在是我的。”徐牧从陈家桥的手里,接过了那柄金刀,手起刀落,便在呼延车的一条腿上,留下一道割裂的伤口。 “等、稍等!”呼延车急声大叫。 徐牧冷冷回了金刀。 原先以为,这呼延车杀人如麻,至少是条带卵的好汉,哪里想到,也是这般摇尾乞活之人。 “我在塞北草原的白鹰部落,尚、尚有一笔财宝埋着,便在部落外五里的石堆坑里。” 塞北草原?虽然说是有一张草原地图,但这纪人要是入狄狗的草原,估摸着还走不出十步,便让人发现砍了。 不用徐牧吩咐,司虎直接出手,拧断了呼延车的另一条腿。 “腾格里救我……”呼延车痛得语无伦次。 腾格里的意思,徐牧也知道,大意是草原之神,放牧部落的长生天。 “牧哥儿,我来剁头!” “稍、稍等!”呼延车痛苦地哈着气,原本就被戳烂了一边肩膀,又摔了个半死,现在又被打断了两条腿。 “东家,这狄狗没用处了。” “等等,我想起!大、大纪名将李破山,还活着!我知道他在哪里!”呼延车惊得脱口而出。 这一句,让徐牧蓦然愣住。这次截杀北狄使臣呼延车,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想为李破山报仇。 “当真!”徐牧双手微颤,死死揪住呼延车的袍领。 “当真!都当真!那日雍关要破城,我亲自带人杀进去,并未看见李破山的尸体。” “后来呢?” “我讲了,你要马上放我走!” “我暮云州张大彪子,说话一言九鼎。” “不讲的话,我便拧烂你的脑袋。”司虎在旁怒喝。 呼延车咬着满嘴血牙,犹豫了会,终究是再度开口。 “我听说,雍关城破的时候,李破山带着最后的几十个纪卒,弹尽粮绝之后,跳城殉国。” “但在城下,并未发现尸体。后面有斥候回报,说有一个受伤的纪人大将,带着七八人抢了狄马,奔入了塞北草原,我猜应当是在草原西面。” “既然知道位置,你又为何不派人去抓拿?” “张头领!草原西面可是有不少沼泽绝地。” “为了活命,你在诓我。” “我若是诓你,为何不直接说,李破山在我手里,还能以命换命!”呼延车急得大喊。 徐牧沉默地顿在原地,心底里,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即便李破山还活着,但塞北草原里处处萧杀,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第二百零二章 沾血的枯柳枝 “张头领,该说的,我并无隐瞒。”呼延车艰难喘着大气,“你放了我,我日后定会送上一笔巨财,权当是买命钱。” “当然,我张大彪一言九鼎。”徐牧皱下眉头,还沉思在李破山的事情之中。 许久,他抬头望了眼天空,才缓缓抽出了长剑。 “中原人,你言而无信!”呼延车浑身颤抖。 “张大彪答应你,但我徐牧没答应。” 徐牧冷冷吐出一句,长剑一刺,直接刺烂了呼延车的胸膛。 呼延车鼓着眼睛,分明是死不瞑目,一口一口的鲜血,不断淌在雪地上。 在旁的陈家桥和司虎两人,并无任何同情,直接将呼延车的尸体,绑缚在马背上。 按着徐牧的意思,这具尸体,可是要吊在长阳城上示众的。 “回汤江。” 风雪之中,三骑人影循着汤江城的位置,迅速往前急奔。 …… 汤江城。 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之下,卢子钟整个冻得瑟瑟发抖。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回去。 那该死的破落户,都敢来汤江城撂脸子了,莫非他要认输不成。 “三叔,再加件裘袍。” “子钟啊……你都加三件了。” 卢子钟不满地瞪了一眼,惊得卢元急忙招手,让人又取来了一件裘袍。 “这都喝了二日了,怎的还没喝死。” “听说,那破落户是不要花娘的。不要花娘,他喝个甚的花酒?” “早讲过了,是来耀武扬威的。” 卢子钟皱眉垂头,差点忍不住带人冲上清馆,推门去看看那破落户小东家,是否真在内厢里。 “卢公子,这是第八次了,我东家请你上楼。对了,路过街路时,还请折一支枯柳条。”楼台上,周遵又多走了两步,笑着开口。 “闭你的狗嘴!” 卢子钟昂着头,将面前的茶杯往前掷去。 又困又冻,他早就想回去了。但徐牧便在汤江城里,他如何也不放心。说句难听的,即便回去了,估摸着也要睡不着。 那一日他趴在渭城的街路上,整个被抽成了烂粽……如同梦魇。 这时,汤江城的风雪中,一个有些畏缩的人影,披着厚厚的冬袍,遮住了脸面,只露出一双贪婪的眼睛。 他走得很慢,俨然在扮演一个路人。 只是在经过卢子钟坐着的酒楼之时,冷不丁吐了一句。 “小东家早出去杀人了,听说北狄的使臣,在安国桥被人截杀。” 人影仓皇走过。 徒留下满脸惊愕的卢子钟。 待他回了神,偌大风雪之中,哪里看得见那道人影。 “子钟,怎的?” “三叔,北狄使臣那边的事情,有无听说?” “并无。” “快,去查一下。” 卢元三步并作两步,只过了半个时辰,便立即跑了回来,脸色带着惊骇。 “子钟,去官坊那边问了!北狄使臣的千骑人马,另有二千骑的官军,被人在安国桥截杀了!” 卢子钟瞬间脸色狂喜,脑子一个激灵,隐隐是要抓住了什么。若真是如此,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整个儿连起来的话,可真要不得了。 “快!随我上清馆的楼,我倒要看看,那小东家在不在里头!” 在他的身后,已经增加到了上百个护卫,此时听着卢子钟的话,纷纷握了哨棍,便要冲上清馆。 正在楼台上守哨的周遵,见着这副光景,没由来的心头一惊。按着自个东家的说法,卢子钟应当是没这份狗胆的。 “让开!腌臜货!” 上百个卢家护卫,仗着人多势众,不断挥着哨棍叫嚣。 “抽刀!”周遵也不甘示弱,跟着徐牧这么长时间,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望州小马夫。 “过来一个,剁一个!” “卢公子,想清楚,若是惊扰了我东家,你少不了一顿打。” 卢子钟咬着牙,站在了木楼上,不时抬着头,看着内厢里头的光亮。 “子钟,那破落户定然不在。若是在的话,便早该出来了。”卢元堆上一脸冷静。 “三叔,我能否相信你?” 渭城的那一顿好打,还在隐隐作痛。 “呵呵,三叔别的不说,但善谋的本事还是有的,前些年的时候,有府官还想聘我作第一席幕僚。” “好,听三叔的!哥儿们,提棍打过去!” “那破落户不在内厢,便立即上告总司坊!” 清馆的内厢前,周遵勃然大怒,抬刀砍伤了两个护卫。 “莫怕,出事儿我兜着!”卢子钟仰头大叫。 他拼命催着人手,打伤了二三个徐家庄人后,突然发现,内厢的门一下子被推开。 一道穿着暖袍的人影,一边走出,一边懒懒打着哈欠。 卢子钟当头愕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三叔。 他的三叔卢元,这会儿正抽着嘴巴,没有丝毫耽误急忙转身,便要往楼下跑。 上百个护卫,也吓得退缩回去。 人的名树的影,这面前的小东家,当初在窄巷那边,可是活生生打死了一百多人。 “卢公子,你又惹祸了。”徐牧垂下手,淡淡发笑。 庆幸陈家桥的轻功不错,算是赶上了时间。 “我并无……是你让我上来吃酒的。” “但我没让你打人,动手真狠啊。”徐牧冷笑。 在旁的周遵几个,根本不用徐牧开口,立即就躺在了地上,止不住地开口喊疼。 “我的人也伤了!”卢子钟咬着牙。 “想打人,却又本事不济,便如你一般。” 卢子钟气得脸色发白,索性就转了身,要往楼下走去。 “卢公子且慢,给你看个东西。” 一枚子爵官牌,冷冷丢了过来。 卢子钟顿住脚步,拾起来只看了几眼,脸庞上变得越发不可思议,且带着难以遮掩的痛苦。 “我明年入仕户部,我并非白身……” 这句话,当初便在渭城说过的,似乎是不好使。 聪明的陈家桥,已经折了一根枯柳枝,仗着轻功掠上楼台,递到徐牧手里。 “我徐牧堂堂子爵,打你个冲撞犯,不过分吧?你告到总司坊,都是讲不通道理的。” “入仕户部?你入了再讲吧。” “卢公子,请抱着头,抽烂了脸可怪不得我。” 卢子钟浑身哆嗦,还想多跑几步,被陈家桥一脚踏在了楼台上。在旁的上百个护卫,这一会没了胆气,一下子作鸟兽状散。 不多时,在清晨的风雪之下。 汤江城第一公子卢子钟,发出了第一声凄惨的痛嚎。 官坊老吏带着十几个官差,听说了事情之后,皆是吓得也不敢动,急急往官坊回跑。 大纪子爵,听说用银子来买,至少要十万两的。 …… 足足半个时辰,徐牧才意犹未尽地丢掉了沾血的枯柳枝。 在他的面前,卢子钟第二次被打成了死狗,趴着哭着喊疼,带着哭腔的音调,连嗓子都喊哑了。 “等卢公子伤好了,下次再来找卢公子吃酒。” 揉了揉手,徐牧带着陈家桥和周遵等人,慢慢往楼下走去。 趴在地上的卢子钟,听着这句话,冷不丁的身子又是一抽。 …… 风雪之下,汤江城里的一间老酒肆。 尤文才摘下了冬袍子,一边喝着烫好的酒,一边皱住眉头,陷入了沉思。 “那日在长阳城,明明真的见到了,该死。” “莫说你有本事,还不是靠巴结国姓侯?但我尤文才,亦有大本事。” “也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你徐牧也是个脏人!脏死的人!” 第二百零三章 蜀地马贩 风雪未停,官道两边的几株老秃木,压了满满一枝。 徐牧沉默回头,脸庞上多少有点不放心。 “东家莫忘了,我以前便是个大侠儿,时常杀了狗官,也是这般吊在城门塔楼的。” 反倒是陈家桥,一脸的无事人般。 这一次,呼延车的尸体,是要吊在长阳城下。不得不说,这个任务着实有些危险。 “东家放心,二日之后,我会返回庄子。”陈家桥挥了挥手,奔了马往前走。 那马背上的麻袋,隐隐还渗着血迹。 徐牧叹息了声,自知陈家桥肯定是有主意,索性也不想了,带了司虎绕过官道小路,往马蹄湖的方向赶去。 约莫在黄昏时分,二人才回到了庄子,还没多走几步,小婢妻姜采薇已经取了两件厚袍,递了一件给司虎,又急忙帮着徐牧披上。 “莲嫂,去煮热姜汤。” 徐牧心底有些温暖,外头的世界不管如何,马蹄湖的小庄子,他终归有个小婢妻,等着他回家。 原本想着去总司坊帮着小婢妻立正名分,但最近的事情有些多,不宜太过露头,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 牵了小婢妻的手,刚走入围墙。 “我打死你个逆徒!” 徐牧便听得见一声幽怨至极的哭骂。当他抬起头,才发现是狐儿剑诸葛范,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楼台上。 原本的秃头秃脸,扯了些马鬃毛,黏得哪儿都是。这模样乍看起来,更加是认不出了。 徐牧干笑两声,还想告个安,不料诸葛范脱了鞋,便朝着他丢来。 想想也是,玩了一辈子的大侠,正气无双,到最后被徐牧剃了个大秃脸。 “东家,无事的吧?”陈盛等人也急忙跑出,一个两个,都带着些欢喜。 “无事,卫丰呢?” “在后山扛木呢。” 徐牧松了口气,这件截杀北狄使臣的事情,当无遗漏了。 “东家,还有事儿,来了一帮子的蜀地客商,想取五百坛的酒。” 蜀地,便在大纪的西南边,离着蛮人的地域很近。名义上归大纪来管,但随着王朝国力衰弱,几乎是各自为政了,顶多是意思意思,每年送点微末的岁贡过去。 听说蜀地的监护府,都已经荒废三年了。 不过,往常也有不少客商来取酒,这并不奇怪。毕竟现在醉天仙的名头,随着一场场的畅销,算是打出了名头。 若非是身处乱世,徐牧更巴不得一路铺销过去,直至铺到塞北草原和南蛮人的荒山地里。 “东家,这一轮不同,那些客商带来了好马。”陈盛语气发沉,一语道破了关键。 “好马?” “确是,一百匹的西南鬃马。我说了风雪大,让他们先等着东家回来。” “做的好。”徐牧脸色微喜。 即便他杀了不少狄人,到手的狄马,也有几百匹,但终归来说,这并非是长久之计,很容易被小人惦记。 但若是出银子购置的话,则没有这种问题,顶多到时候去官坊登记一番。 “走,带我去看看。” 跟着陈盛,走近了一间大屋,待推开门,便听着一阵豪爽的劝酒声。 约有几个大客商,盘腿坐在主位,一手抓着炊饼,一手捧着热汤。每说一句,便弯头咬下一口,炊饼应当过了热油,瞬间吃得油光满面。 热汤上洒了葱花,盈盈的绿色漂浮在汪汪的汤水面,看着就有食欲。 旁边蹲坐着四五十个驮夫护卫,无外如是,嚼饼吃汤的声音,呼呼作响。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到多时,几个大客商先抬了头,脸庞带着一丝警惕。舔刀口走马帮的,若不小心一些,早就被人割了脖子,丢在荒山野地了。 “远客,这是我东家。买酒的事情,便与他来谈。”陈盛正声开口。 那二三个大客商,听了徐牧的话后,纷纷放下了炊饼热汤,堆上了笑容走近。 “远客若不嫌弃,我等会便让人去准备饭食。”徐牧微微开口,起了手势,抱了一个拳。 “陈头领讲过了,但这等的天时,我等更喜欢这般嚼饼吃汤。”为首的一个大客商,生着山羊胡子,风尘仆仆的脸面,约莫还染了冻疮,青黄块块。 “在下刘武,见过小东家。这一轮入内城,听人说马蹄湖的醉天仙最烈口,便想着带一些回蜀地,哪儿知晓才过来庄子,风雪一下子大了。” “无事,远来是客。照顾不周,还请列位莫要嫌弃。” 左右庄子里多得是空置的大屋,而且,面前的这帮子客商,说不得便是马贩子。 这年头,好马难寻,相较起北狄马的速度,蜀地那边的西南鬃马,奔袭的持久力更为惊人。用作骑兵,也更适合长途奔袭。 大乱之世,只能未雨绸缪,收拢一切有利的资源。 “听说了,远客是贩马?” 刘武顿了顿,并未打算隐瞒,“小东家也瞧得出,我等是马贩子,秋日从蜀地出发,带着二百匹,却只贩了一百匹,时间一拖,便入了冬碰了雪。” “还剩百匹。” 徐牧能明白这些贩马商的想法,长路迢迢来一次,生意做到一半,哪里舍得回去。 “前二年的时候,带个三四百匹,走远一些,也是能贩得出的。后来入了内城,听说大纪在和北狄打仗,便不敢往北走了。索性等风雪一过,取了酒便回蜀地。” “百匹的西南马,我要了如何。”徐牧笑道。 “小东家,这再好不过,不若谈一轮价钱?” 刘武走前几步,从腰下摘了一个布兜,裹在手上,朝着徐牧伸过来。 这叫捏把,买卖双方都把手伸入布兜里,捏着指头出价,不让外人知晓。 徐牧并不反对,这种江湖气的老风俗,他向来是喜欢的。 “小东家,千两为算,不满意便撤手。” “好说了。” 仅仅刚伸进去,才掐了一下,刘武便脸色吃惊地收了手。 “小东家,莫开玩笑。” “没开玩笑。” “十指,则是万两。” “是万两。”徐牧平静回答,“这样如何,明年开春之后,列位远客的西南鬃马,有多少我要多少,还是这个价格。” 一匹西南马,按照如今的行情,顶多是七八十两。多给二十两,并非是徐牧人傻钱多,更大的作用,他是要拴住这几个贩马客商。 左右现在徐家庄的私酒营收,单单每个月来说,都有二万两的银子进账。 但如果有可能,徐牧更想打造一支至少三千人的骑兵,教予后世的骑行之术,到时候,哪怕和万人的北狄狗厮杀,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第二百零四章 风将军 “小东家仁义。”刘武面色郑重,起手抱拳。走南闯北十几年,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小东家,更像是一份结交。 “小东家,且随我去看马。” 徐牧并无推辞,这等马匹交易,肯定要先看过才放心。 风雪之下。 徐牧与三个马贩客商,急步走去了庄子南面的大棚马廊。 “西南鬃马性子忠诚,若认主,则会死护。”刘武侃侃而谈,“而且西南马并不像凉地马,凉地马桀骜不驯,日日要食豆料,方能养活。” “西南马即便只食料草,长途奔袭,依然能耐力惊人。” “小东家请看。” 刘武走到一匹鬃马面前,轻抚了两下马脖,原本有些焦躁的马儿,立即便安静下来,摆着马首,不断蹭着刘武的手臂。 “西南马腹下平满,股脚欲弹,口齿若剑锋,此乃上乘马的马相。” 徐牧并不太懂相马之术,但刘武所言,实则是听得极有道理。 “刘兄,比之狄马如何?” “狄狗的马?”刘武嗤之以鼻,“那种矮脖子马就莫提了,虽然有些速度,适合迂回。但奔袭的时间一长,便要吐白沫子。” 庄子里有四百多匹狄马,大部分的话,确实像刘武说的一样,奔袭的时间一长,便要暂缓休整,否则,真会跑死在半途中。 “刘兄,若是以西南马与狄马交合,能否产下良驹?” 刘武顿了顿,突然仰头大笑。 “小东家,这种想法莫要有。不管是纪人还是蜀人,对于北面的狄狗,皆是深恨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马。” “刘兄,此话怎讲。” “马通人性,就好比一个琴棋书画的大小姐,怎能与一个破落棍夫想配。” 听着,徐牧脸色古怪,不知觉地转了头,看向小婢妻的方向。 小婢妻见着他看来,昂了头,露出微微的羞怯笑容。 命运多舛,让他们疲于奔命,也让他们相遇。 “我再送小东家一匹。” 刘武似是下了决心,语气蓦的加重。他转头喊了声,便有驮夫冒着风雪,从旁牵来了一匹披着木甲的灰马。 鬃毛梳得整齐,眼下生着泪槽。鼻孔每一下呼吸,便吐出两道浓浓的白气。马腹之处,应当是被人捅过,一道长长的疤痕,延伸到了马臀。 但在乍看之下,似是和其他的西南马,并无太多不同。 “小东家,它叫风将军。”刘武疼惜地轻抚了几番马脖,“二年前,我贩马入暮云州,不慎遭了强人的药烟,连刀都抬不得。随行的十几个驮夫,被尽数杀死。唯有风将军,忍着被割破马腹的痛楚,带着我飞离了几十里,方能逃脱灾劫。” “驰行如风,便称风将军。” “甚是忠义。”刘武露出缅怀的笑容,“小东家稍等,我便问它,愿不愿意跟着小东家走。” “先生,马会说话?”在旁的陈盛,明显有些不信。 “会。我讲过了,马通人性。” 刘武抚着灰马的脖子,似是喃喃细语,而那匹灰马,也似是听懂了,不断地发出轻轻嘶声。 徐牧看得发懵,但他知道万物有灵的道理,若是刘武真把这匹好马相赠,何乐而不为。 “小东家,它说你身上有征伐之气,不似个庸人,愿意跟你走。” “刘兄,我又如何忍心,夺人所爱。” 喜欢归喜欢,但面子工程终归要做。 “它跟着我,不过做匹庸碌之马,只知贩货到老,无甚的作为。但跟着小东家,或是不一样。” 刘武抬了头,环顾马蹄湖的四周。 “我生为马贩,大半生走南闯北,入过的庄子不少,但从未有任何一个,能像小东家的庄子一般。” “庄人饱食有乐,却面带杀伐。” “其他的庄子,若是有二三个官差到访,估摸着都会战兢不已。但小东家的庄子,绝计不会如此。” 徐牧心底微怔,刘武并没有说错。现在的话,哪怕来几百的官军闹事,他也是不惧的。 刘武抚着马脖,继而慢慢开口。 “但另有一事,须认真对小东家说。风将军眼有泪槽,放在相马术里,乃是妨主之说。而且先前也被割过马腹。若是小东家不喜欢,明年开春之时,我再送一匹好马过来。” 泪槽妨主,这一点的话,徐牧倒是知道。后世的史书里,东汉末的刘皇叔,所乘的的卢马,便是眼生泪槽,被称为妨主之马,但在最后,这匹的卢却能忠义救主,一跃三丈过了河。 “妨主之说,便是一场谬论,若事有不吉,岂能迁怒于一匹好马。” “小东家高见!”刘武脸色激动。 那匹“风将军”,似是也听懂了,欢快地刨着蹄子,昂头高嘶。 “小东家,它也甚是喜欢你。” “相赠小东家,也算呈了小东家的仁义。” 这等时候若是再矫情,便真似个伪君子了。 匆匆接过缰绳,徐牧难掩心头的激动,只走近了灰马,那马儿便在风雪之中,突然就屈了膝,等着徐牧翻身而上。 在场的人,皆是脸色吃惊。即便如刘武这样的贩马老客商,也禁不住面色称奇,风将军跟随他二三年之久,却哪里见过这等的异象。 “好!”徐牧更是大喜,翻身上马之后,风将军也随即挺起了身子,马蹄一冲,便奔袭入了雪幕之中。 “风将军,随我征伐破敌,如何!”勒住缰绳,徐牧怒声高喊。 胯下的风将军,也如同有了呼应,昂着马首,左右而摆,亢奋长嘶。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风将军,可敢冲锋!” 风将军一声怒嘶,马蹄踏过厚雪,眨眼间便去了一二里,小路两边的雪景,飞速往后倒退。 一头不知名的觅食小兽,惊在雪路之中。 徐牧冷冷打起缰绳,雪幕的微微阳光之下,风将军瞬间腾跃而起,一声嘹亮的长嘶,刺破了雪景与阳光。 踏。 徐牧勒起缰绳,风将军稳稳而停。 回头再看,那头大难不死的觅食小兽,已然仓皇窜入了林子之中。 第二百零五章 山猎的传闻 雪景与阳光之中,待风将军迂回奔袭,到了马蹄湖之前,徐牧才舒服地下了马。 “小东家,这风将军如何!” “甚好!”徐牧脸色欢喜,哪怕是要银子,二三千两的,他也愿意买下。 “恭喜小东家,得一宝马相配。”刘武郑重抱拳,丝毫不提银子的事情。 徐牧也心底激动,这一出,算是把刘武这几个贩马商,牢牢拴在一起了。 等到明年开春,再送个二三百匹过来,那么手里的这支青龙营,骑行破敌的威力,只怕会更加惊人。 不过,千人的私兵公证,还并未凑足人数。如果有选择,徐牧并不想单单招拢流民,经过了边关一轮生死,如青龙营这般久经沙场的老卒,才是上上之选。 二千人守城,挡住了十几万大军的攻坚,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足以自傲的事情了。 “刘兄,这是马银。” 没有丝毫矫情,徐牧取来一个精致木盒,待打开,顿时是金光乍现,厚实的金条铺了至少三层。 也有银票,但这等的乱世,钱庄也有风险。再加上刘武这些都是蜀地人,索性是给金条最为合适。 徐牧多加三根金条,当作了风将军的马银。 “小东家仁义。”刘武并未推辞,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说法,若是相交得宜,礼来便受,到时候再还回去即可。 “还请刘兄多留几日,等风雪稍停,也好让某家尽些地主之谊。” “叨扰小东家了。” 风雪未停,迢迢几千里路回蜀地,即便是遇镇休息,也是一场艰难的归家之旅。 “陈盛,多拿几个手炉,让蜀地的好汉们取暖。另外,厚些的被褥也取过来,若是不够,便去渭城买。” 陈盛点头,急忙下去吩咐。 “小东家客气了。”刘武赞叹一声,脸色变得越发动容。 “小东家若是有空,便去一轮蜀地,我定然大开庭门,欢迎小东家。” “这是自然。”徐牧笑了笑,以后还要仰靠这些马贩子,关系越稳越好。 “不过,最好是明年入秋。我估摸着这一趟回蜀地,也要绕一条长路。” “为何。” “当阳郡一带,听说是有人反了,几个受不得欺的庄稼汉,在一个私塾先生的教授下,聚了快上万人,把当阳郡占了。” 徐牧皱着眉。古往今来,百姓起义多不胜数,但没有挡住官军的兵马,以及大义的名分,会很快分崩离析。 “暮云州离着当阳郡不远,已经开始调兵,只等风雪小一些,便会围剿。” “暮云州的定边将陈长庆,早已经把当阳郡视作自己的地盘了,岂会让人乱闹腾。五万的大军,要不了多久,就会扑向当阳。” 徐牧叹息一声,联想到袁陶死去之后,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惨状。 “不过,我想给小东家一条信息。” “一条信息?” 刘武脸色笃定,“我虽然不知道小东家想做什么,但没有任何一个庄子,会养着五百骑的骑兵。即便是内城里的大商贵胄,养的私军,最多也只是些带刀护卫。” 这句是实话,养骑军所耗费的物资,几近是步弓手的两三倍。 但徐牧不明白的是,刘武为何要说这些。 “小东家,从南边入内城之时,大概四百里外,我途经一个村子。”刘武面色变得郑重,“村子里的男人,尽是山猎。” 山猎,指入山狩猎的村人。 “苛政如虎,按着官坊的话儿,村子要在入冬之前,捕猎三头彩雀送入皇宫珍苑,供那位小皇帝冬日赏玩。” “这等的天时,如何会有彩雀?” “这便是了,所以,山猎们根本没法子做到,村子的税赋,足足提高了五成。” “途经之时,见着村子可怜,便多送了几匹老马。后来又听说,这些山猎想入山,都需要交嶂税。” “嶂税?这是什么道理!无银子的话,岂非是不能入山了?” “小东家,穷苦人莫争道理。如果没有法子的话,这村的人在入冬之后,便饥冻交迫,乃至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可惜了这上百个青壮山猎,皆是善射的好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牧心头一动,还想再问,才发现刘武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自顾自去取热汤了。 拾月十四。 等待了二三日的大雪,难得慢慢停下。天空中,只余一朵朵的雪绒,徐徐地飘落。 “小东家,这便告辞了。”刘武牵着马,语气发凝。 “刘兄,一顺通达。” 多送了二百坛酒,以及几辆马车,准备的吃食,也足够这几十个驮夫客商,走上老远的一段路了。 牵马转身,刘武突然想到什么,又急急回了头。 “小东家,若是内城发生了祸事,便来蜀地,其他的不敢讲,但刘某在蜀地,也算有一份名声在。” “谢过。” 刘武沉沉叹了口气,才翻身上马,领着后头的几十个驮夫,循着霜雪长路,扬长而去。 不知行了多久,离着马蹄湖该有上百里了。 骑着马的刘武,才缓缓停了下来,勒住了缰绳,不知在想什么。 “王,我不明白,为何要结识这个小东家。”另一个客商拍马走近。 “莫问,若日后无事情,便当一场友谊。” “明年开春,你赶三百匹西南马入内城,作马贩之举。” “并非只是刺探,大纪的梁柱要倒,我怕砸到了蜀地。说起来,那位国姓侯也是个可怜人。” “王,有人。” 赶路的刘武,以及几十个驮夫,恢复了江湖人的模样,平静地往前缓行。 一骑白衣的人影,压着竹笠,只抬头看了几眼,便再无兴致,似是赶着事情,急急策马狂奔。 …… “东家,陈先生回来了。” 原本还在沉思的徐牧,听到这个消息,蓦然间走出了屋头。 “东家。”陈家桥摘下竹笠,脸上露着笑容。 “事情如何?” “东家放心,呼延车的尸体,已经吊上去了。那些个狗官军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人放下来。” “长阳城内外,许多百姓都欢喜无比。听说国姓侯那边,这二日都摆了酒宴。” “有路过的难民,看见呼延车的尸体后,都会拾起石头来砸。” “朝堂里有无消息?” “东家,强征岁贡的布告,已经撕了的。”陈家桥舒服大笑。 徐牧整个身子坐下,也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他最怕的,便是朝堂上那些老狗官,又要加征岁贡,拼命地舔过去,但现在看来,似乎是知道要谈崩了。 毕竟二月之内,死了一对谷蠡王父子。百年之间,闻所未闻。 草原上的那位可汗,估计都要骂娘了,谈毛的议和。 “东家,估摸着开春之后,北狄大军又要叩城。” 听着,徐牧语气冷静无比。 “这必然的,议和之事,原本便是一场狗屁的闹剧。” 第二百零六章 雪色大纪 “陈先生,且入休息。” 得到陈家桥的信息之后,徐牧蓦然起身。 “东家又要出去?止不住这几日内,要有大雪。” “顾不得了。” 若非是大雪不停,早在前两日,他便想着去一趟了。 按着刘武所言,内城西南面四百里外,会有一个苦村子。村子里,至少有上百个善射的山猎。 千人的私兵公证,如今还未凑齐,这帮子的好人马,他不想错过。 “卫丰,点三十人,带多些干粮,跟着我出庄。” “风将军!” 一声马儿长嘶,风将军直接跃出了马廊,踏着蹄子奔袭而来,停在徐牧面前。 徐牧脸色欢喜,伸出手摸了摸风将军的马脖,又从兜里取出一截苞谷,喂入马嘴里。 等风将军欢快地吃完,又要屈下马膝。 “莫跪莫跪,往后起,你我便是兄弟,兄弟不得互跪的。” 灰马似是一下子听懂,抖了抖鬃毛之后,重新挺直了马身。 徐牧这才一笑,踏着马镫翻身而上。 “东家,人数齐了,干粮也多带了几份。。” “好!西南四百里,随本东家奔袭!” 朵朵的雪绒之下,徐牧打起缰绳,风将军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去,不多时,已经离了二里之外。 只余卫丰三十人,怔了怔后,这才跟着打起缰绳,呼啸着往前赶。 …… 长阳城,皑皑的一片雪色,压垮了讨不到生意的酒铺,压垮了水榭书院的习读之声,也压垮了许多人的脊梁。 袁陶披着一件大氅,在雪小之时,难得出来走了几步。并非是想赏雪景,纯粹是胸膛里的情绪,一时难以将息,巴不得多看两眼大纪的雪色江山。 顾鹰拿着一个手炉,小心地跟随在旁。 “那具北狄人的尸体,如何处理了。” “主子,听说朝堂动用了王公礼葬,一番好生收敛之后,送去了北面。但在路上……又被许多侠儿堵了,尸体被砍成了肉酱。” “解气。”袁陶呼出一口气,不知觉间,又轻轻咳了几声。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小东家……” 袁陶转了头,苍白的脸面上,露出些许笑容。 “切不可乱说,那日小东家在汤江城吃花酒,许多人都看到了。四大户的卢子钟,也第二次被抽成了烂粽。” “主子,我只是怀疑的。这事儿,我总觉得,好像是小东家的手段。” 袁陶笑了笑,不再答话,迈着微微趔趄的脚步,继续往前踱着。 “明年开春,霜雪一去,北狄人又想作叩城之举了。强盗来了不打不赶,偏想着把家里的富贵相赠。” “狼子野心,喂不饱的。” “顾鹰,我听了一句话,说……大纪打不过北狄,是我等这些纪人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朝堂为何不动用民夫砌城?” “是心中的长城。” “心有长城,可护山河万里。” 顾鹰还是没听明白,索性不再问了,只知提着手炉,跟随自家主子的脚步,慢慢往前。 “对了,小东家呢?” “主子,这般的霜雪天寒,该在庄子里吧。” 袁陶垂了头。 “我这盘棋,小东家可是一枚杀子。” 顾鹰懵懂地附和了声,再抬头时,发现那一袭白衣胜雪,已经转了身,咳着往侯府走去。 …… 二日过去,庆幸大雪没有铺下。只有官道边的光秃老木,延伸的枯枝上,压了厚厚一层。 待有马蹄踏过,便被震得“梭梭”地落。 “吁。” 徐牧停了马,抚了两下马脖之后,才沉默抬了头,辨认着前进的方向。 “东家,再走官道的话,便要去暮云州那边了。” “走小路。” 徐牧凝声开口,这二日来,他一路听说,当阳郡那边的万人起义,仅支撑了不到一天,便被暮云州的大军破了城,死伤者逾万。 偶尔还有逃难的人,循着官道,从暮云州方向出逃,死难者的尸体铺了一路。 “东家,前方有处小路。”两个青龙营的好汉,急急拍马而回。 “风将军,起行。” 三十余骑的人影,只稍待了会,便又踏着马蹄,沉沉往前赶路。 “东家,入了这道小路,便无镇子休整了。” 这二日,临近天黑之时,他们都是寻附近镇子过夜,否则的话,极有可能冻死在外头。 “无事,附近都是林子,大不了搭木棚。” 驰行之下,清晨到黄昏,直至面前的小道,差不多到了尽头。一行三十人,这才看见了前方的人烟气。 “东家,这要到晚食的时间了,说不得能买些热汤炊饼。”卫丰欢喜地笑出声。 “卫丰,你似是忘了,也只有在徐家庄,才有一日三食。” 古人一日之内,即便是不缺粮食,也只吃二顿,早上出门干农活,朝食一顿,在下午申时左右,差不多傍晚的时分,吃第二顿。 再者说,这等的乱世,自家都无余粮,哪里还想着去卖给路人。 “东家,这儿有冻尸。” 徐牧顿了顿,抬头一看,发现是五六个人,缩在一株秃木下,尽皆冻僵了。 约莫是一家子的人,其中的一个妇人,衣裳单薄,面露出绝望的神情,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 最边上的位置,另有一个中年汉子在尽孝,保持着躬身的动作,替一个老妪暖着腿脚。 细想之下,那二三日的大风雪,这家子的人无了生路,想去内城一带讨命,却不想冻死在半路。 若是天下太平,这家子的人,该有一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非眼前的惨景,绝命于风雪之中。 没等徐牧吩咐,卫丰已经叹息一声,带着几个好手,把这家子的苦命人,葬在了树下。 “去吧,这几年莫投胎了,投不到富贵老爷,哪儿都是苦的,苦死人了。” 徐牧一时不语。只觉得面前的莽汉卫丰,一下子说到了心坎。遥遥想起了死在边关的田松,时常怪在嘴角的那一句。 宁做太平一只犬,莫做乱世行路人。 “入村。” 等卫丰几人走回,徐牧才挥散了恼人的思绪,三十骑的人影,在霜寒的天时里,往前方不远的小荒村奔袭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 山猎射手 风雪如刀子般尖利,割得人脸生疼。 “停马。” 徐牧皱住眉头,转头喊了一声。瞬时间,在他的身后的三十骑,纷纷勒停了缰绳。 黄昏的雪景中,面前的小村子,宛若被皑皑白雪遮埋,若非是有三两走动的人影,估摸着都以为是死村了。 “东家,都是冻尸。” 徐牧沉默地点点头,一个被绝了命数的小村落,当真是凄惨。 “附近的房子都无人,都空了的。” 徐牧抬起目光,循着前方的二三人影,牵着马,步履陷入雪地,留下一个个的鞋拔印子。 那二三人影,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却找了许久也无收获,只得走远一些,剥了半张树皮,颤颤巍巍地抱在怀里,往前急跑,不多时便跑入了一间大石屋里。 “东家,这是村子的大祠了吧。” 大屋之外,还扎着被风雪扑灭的香头,一碗冻干的的血肉。 卫丰走前两步,抓起冻干的血肉嗅了嗅,整个人的面色,蓦然一下子发白。 “东家,这并非是兽肉,或是里头的人,在割肉祭祖。” 风雪漫天,又不能入山狩猎,地里的庄稼估摸着早充了赋税。活生生的一个好村子,被逼入了绝路。 “哪个!”这时,似是听到了响动,几个披着兽皮的青壮,急忙取了木棍,急匆匆跑了出来。 各自的背上,还挎着一张精致的老木弓,腰下别着石镞箭壶。 不用说,这便是刘武嘴里的山猎了。 徐牧还未开口,在旁的卫丰等人,便纷纷抽出了长刀,急步跑来,紧紧护在徐牧身边。 “卫丰,放下刀。” 徐牧平静地吐出一句,转头之时,看向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山猎。 “并非是山匪。一月之前,有个蜀地的马贩,可是送了几匹老马?” “确是。马儿……已经吃了,你若是想讨,等来年再想办法还你。” “那马贩去了我的庄子,说起列位的事情,我实则是有些痛惜。这样如何,也莫要留村了,去我的庄子那边,暂且做个雇工。” 几个山猎听着,面色先是欢喜,又变得微微复杂,到最后,只能入了祠堂喊人。 不用想徐牧都知道,这会儿该有一个村长之类的人出来。 “卫丰,送些干粮。” 在旁的卫丰听着,急忙带了四五人,各自扛了几个干粮袋子,眨眼间走了过来。 几个山猎犹豫了下,终究是急忙伸了手,把干粮接了过去。 “远客,请入大祠。”不多时,通报的山猎走了出来,复杂地看了几眼徐牧,做了一个“请”字手势。 卫丰点了几人,紧紧跟在徐牧后面。余下的,便去附近寻一处草屋,暂且喂马休整。 “东家,这好多人。” 刚入了祠堂,卫丰便微微惊喊。 徐牧抬了头,神色也有些动容。这一季的冬日,俨然是这个村子的死期。 至少有二百多人,坐满了整个大祠堂,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破褥或者燎过火的兽皮,遮不住全身,即便还在烤着火堆,却都是瑟瑟发抖的模样。 火堆上架着的几口大瓦罐,煮着发烂的树皮和草根,随着浓烟一道扑入鼻头,味道古怪至极。 那送来的十几袋干粮,顾不得分辨是豆还是麦面,匆匆地倒入了瓦罐中,有妇人急忙取来雪坨子,跟着添入了瓦罐,再捡了枯枝条,拼命地搅动起来。 还好,并未是不管不顾地生食,至少还有一份人性所在。 徐牧继续环顾,这二百多人的堆挤中,很庆幸看到了不少山猎青壮。 “远客,我村族老腿脚冻坏了,劳烦你多走几步。” “好说了。” 徐牧点头,跟着传话的中年山猎,不多时走到了一处角落之前。那位冻坏腿的族老,已经杵着树枝起了身,面容里满是发青。 似是昏花了眼,被中年山猎扶稳了身子,认了方向,才慌不迭地急忙拱手,虚拜了好几次。 “前辈莫要多礼。”徐牧急忙走去,帮着扶稳了身子。 “听说……你要我等入你的庄子,做雇工?” “正是,前些时候的蜀地马贩,说了村子的事情。我便一直记挂着,等着雪小了,才立即赶了过来。” “小东家有心……若是如此,你、你便挑多些青壮过去。我记着的,村子里,如今共有一百零七个青壮,也莫管月俸,不让他们饿死便成。” 一百零七个山猎青壮,这个数字,徐牧心底很满意。 不过,他并非只要青壮,杀鸡取卵的事情,乃是下策。像马蹄湖里的那些庄人,和家人同吃同劳,干活的劲头比起普通的雇工,可要生猛多了。 说句难听的,他要的是忠诚,这百多个山猎射手的忠诚,与家人分离,估摸着以后要生出变故。 再者,以酒坊的收入,他完全养得起。那些个村子里的妇人,也并非是累赘,同样能帮着做许多事情。 “小东家,我这二百多人,你都要雇!”族老语气激动。 “还未束发的童子,卵儿不大,自然不能雇。”徐牧笑说了一句,周遭的气氛,也变得微微活跃起来。 族老激动地又往前虚抓,徐牧急忙伸出了手,与他握在一起。 “这便是我村子的救星,先前的谷粮味儿,我也闻着了。” “前辈不如先吃了东西,稍后我们再相谈。” “小东家待我等不薄,先前那些个马贩也是,连二匹老战马也送了,只可惜我等不争气,用来果腹了。” “老战马?”徐牧怔了怔。 “确是战马,我年轻时被征募去过沙场,摸过战马。我虽老眼昏花,但嗅得出马腹上的血腥子气。” 犹豫了下,徐牧并未细想下去,扶着族老,缓缓走到熬熟的瓦罐之前。 此时大祠堂里的光景,已然是一片难得的热闹之像,半大的孩童鼓着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几口热气腾腾的大瓦罐。 许多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推搡着挤到最前。 背弓的山猎好汉,并未争抢,挺直了身站着,眼睛里分明都有些发红。 “让王儿叔先吃!让王儿叔先吃!” 四五个红着眼的山猎,扛着一个垂暮老人过来,待掀开二三张破褥毯,徐牧也忍不住心头一抽。 那称为王儿叔的,大腿上被削了一块肉,整张脸都乌青了。想来,在祠堂外割肉祭祖的那一碗,便是出自于这里。 污浊不堪的世道,有的人仅仅为了活下去,便已经用尽了法子。 第二百零八章 莫信天公,信东家! 让卫丰出外取了金疮药,给那位王儿叔涂抹了几番之后,徐牧的一颗心,才稍稍松了下来。 并非只是做戏,就好比上一世,他走路时见着有孩童摔跤,都会想着去扶一下。 “我等……谢过小东家。”族老越发欢喜,拼命地捧着徐牧的手,浊泪满面。 “前辈无需客气,若在日后,还需要各位多多帮衬。”徐牧露出笑容。 “小东家有所不知,我等也是被逼的,在先前,也是个好端端的村子啊。” 这些话,徐牧倒是听刘武说过。大概经过是,皇宫里的幼帝,冬日要赏玩彩雀,要山猎去捕三头交差。但这等的天时,哪儿还有彩雀。 也因此,村子的税赋升了五成。连着入山狩猎,也要交嶂税。 “那些个狗官差,入村便打死了七八人,抢走了兽皮子和肉货,说要抵税。” “为何不还手的。”在旁的卫丰,脸色变得动怒。 “爷……那可是官家人。” 徐牧心底一声叹气,自小被灌输的观念不同,特别像底层的百姓,没有人指引的话,大概率不会生出这等反官的念头。 好比当阳郡那边,几个庄稼汉受不得欺,还是一位私塾先生指了路,最终才聚众谋反。 “列位,我只有一言,日后入我的庄子,做我徐牧的雇工,那么便听我的话。” 道理很简单,如陈盛这五个赶马夫,若非是愿意一同走下去,根本没有庄子的今天。 在场的山猎们,眼色里有些犹豫,心头不知,以后跟着徐牧了,该是怎样的一种活法。 “天公不怜,山鬼也在蛊惑我等死去!”徐牧抬了手,指着村子的后山,“莫相信天公,也莫要再割肉祭祖。” “天公若是生眼,便早该停了雪,让野果生满了树,让肥鱼游满了河。” “但这些,都无,现在都无。” “所以我讲了,莫信天公。” “那我等要信谁。”十几个山猎,听着脸色微微激动,活了二三十年,他们从未见过,会有这么一个小东家,指天来骂。 “信东家!”卫丰开了口,脸色无比坚毅。 “信东家!!”在卫丰的身后,几个青龙营的好汉,也尽皆同声。 “若你们去了徐家庄一遭,便知在这等的乱世,东家是怎样的人!前些日东家怕着庄人受冷,还花了银子买了暖袍,连孩童与老人都有!” “月俸也能涨,我记着有个懒汉,这月变得勤快了,领了八钱月俸。” “去了便搭屋,与家人同住,劳力者都有月俸。” “管一日三顿,三顿呐!我这大肚汉都吃撑了。” “还有个善良的小夫人。” …… 徐牧揉了揉头,料想不到这时候,是卫丰这帮子的莽夫,替他撑了场子。 “去,我等去!” “东家,我等都去。” 这些内容,无异于后世的乌托邦,让面前的这些山猎们,露出了神采奕奕的向往。 徐牧难得松下一口气,千人的私兵里,虽然能有五百骑的铁骑,但并不善射,若是得到这百多个山猎射手,不管是守坚还是征伐,必然是利器。 “卫丰,派几个人去附近寻马车,有武行的话便请。若无,便跑远一些。” “列位的物件,若是不打紧的,便可弃了。褥子和暖袍之类,去了庄子,我定然会发与你们。” “东家,那我等便甚的都没有了,连个铜板都不多。”有个山猎笑起来。 徐牧却听得不是滋味,狗官逼人,逼到了何种地步。 “东家。”刚走出去的卫丰,这时候又突然返了回来。 “怎的?” “外头来了官家,杀不杀?” “几人?”徐牧皱了皱眉。 “七八之数。” “让他们进来,寻马车的事情,尽快安排人手。” “东家放心。” 卫丰咧嘴一笑,知道又有了好事,火急火燎地便跑了出去。 大祠堂里,诸多的村人,则是脸色变得仓皇。有好几个血性的山猎,咬着牙摘下了木弓。 “莫动,让我来打。” “东家要动手打……官家?”山猎们担心地发问。连着那位族老,也止不住地哆嗦身子。 “有何不可。”徐牧平静一笑。 放在以前,他刚来内城讨食,为了顾及庄人安全,未免要小心翼翼。但现在不同,不仅仅是国姓侯的原因,那一场场的厮杀,便是他的底气。 徐牧凝着脸色,眼下这光景,他觉得很有必要,颠覆一下这些山猎们的想法,免得到时候了,临场血战之时,会有些顾头顾尾。 “外头谁的马!不讲我牵走了!” 踏踏的脚步声近前,便听得一声有些干哑的大叫。 徐牧有些好笑,想来这七八个官差,定然在卫丰那边讨不到便宜。 否则,青龙营在边关的一场场厮杀,算是白玩了。 “我便问,外头是谁的马队……啧,这谷粮的味儿是怎么回事?” “我的马队。”徐牧笑着抬头。 当头的一个官差,生得满脸赘肉,粗眉厚唇,颇有几分屠子的模样,乍看之下,怕是会把孩子吓得夜哭。 “谷粮也是我带来的。” “你又是何人。” “内城来的,身上带了八百两银子,风雪又大,便想入村休息。” “八百两……”七八个官差,只听到了这个数字,便一时神情欢喜。 “便在这儿。”徐牧冷冷地掏出了钱袋,丢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地声。 七八个官差,并未再有犹豫,急忙扑抢过去。左右见了财,取了再讲。 只是刚捧在手里,冷不丁的,徐牧身后的几个青龙营好汉,便提了刀冲出,用脚踹翻便是一顿好打。 那个屠子官差想拔刀,直接让卫丰动怒地一刀劈下,见血之后抱着手臂嚎啕大喊。 在场的山猎和村人,皆是脸色吃惊,想不到徐牧真是动手就打。 “可知我等是官家!” “知。”徐牧露出淡笑,“但大纪律法,即便是官差抢了银子,也得讨打。” “你敢惹官家!这、这便是谋反!便如当阳郡那边一般!这村儿的人都是同犯,都要砍头!” 叫嚣的声音,让整个祠堂莫名地陷入悲戚之中。 徐牧冷冷起了身,重重一脚将说话的官差踏住。 “你便去告,去官坊,去总司坊来告,若不知我的姓名,我便让你知晓。” 那枚子爵官牌,掷在了官差面前。官差拾起看了几眼,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还告么?若不然,我明日与你同去总司坊?” “不、不敢的。” “起身!” 官差迅速爬起来,满身子的哆嗦。 当着那些山猎和村人的面,徐牧抬腿一脚,直接踹飞到几步之外。 “回了官坊,记得把村子的迁令办了。若误了爷的时间,便亲自去取你命。” 拾起官牌,徐牧心底有些好笑。估摸着袁陶知道的话,又要捂着头无语了。 但不论如何,这一轮收山猎射手的事情,应当是问题不大了。 七八个官差爬起身,呜呼着往外跑,门边的几个山猎好汉,也突然来了胆气,抓了木棍,追着打了好几步。 “列位多等二三日,等请了马车,便同回马蹄湖徐家庄!” 在场的山猎和村人,这一下皆是拜服,不断欢呼起来。 徐牧眼色发喜,已经能预见,将有一支百人队的好弓手,跟着他乱世讨命。 第二百零九章 朕乃大顺皇帝 二三日后,派出去的人,终于带来了一列长长的马车队。约莫有十几个武行,各自背着石铁棍,小心地张望着。 “东家,这些个车队和武行都不愿意来,好说歹说,多给了五十两,才愿意走一遭。”回报的好汉,语气有些闷闷。 徐牧并不意外,这等的天时和世道,再加上当阳郡叛乱的原因,敢出屋讨食,已经是不小的胆气。 “卫丰,去通告一声,准备回马蹄湖。” 除了百多的山猎,另有不少老弱妇孺的村人,这一路上,徐牧可不想又出乱子。 眼下虽然还是冻寒,但头顶的天空,难得露出了浅浅的阳光,算得上迁徙的好天气。 二三十列的马车,明显还有些拥挤,壮实的山猎们,索性都攀上了车顶,抱着弓垂头,和马车里的家人有说有笑。 也并无太多的物件,顶多是那位族老,舍不得熬煮的两口陶缸,拼命地抱上了马车。 十几个骑马的武行,不敢大意,纷纷提了铁棍,循着车队来回奔走。 “卫丰,多留意一些。”徐牧微微凝声。 离着这里三百多里的当阳郡,听说是被破了城,指不定会有溃军。 “东家放心。” 浅色的阳光,在结出冰霜的雪道上,剐了一层湿漉漉的雪水,若是一着不慎,恐怕会打湿足袋。 徐牧侧走了几步,才唤来了风将军,随即一个翻身,跨在了马背上。 “起行!” “东家说了,我等起行。” 二三十列的马车,伴随着村人激动的欢呼,开始循着雪道前行。一个个车轱辘碾过,只余留纵横交错的湿漉印子。 按着徐牧的估算,回到马蹄湖,至少也要几日的时间。若是今天不能入内城,夜晚的风雪一来,恐怕会冻死人。 “东家,太阳遮了。” 徐牧抬起头,心底骂了一声娘。果然,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靠天公开眼。 无了阳光,周围的世界,又变得愈加寒冷。 一匹受不住的老马,蓦然倒了地,吐着白沫挣扎几番,再也不动。 “卫丰,去换马。” 待重新套好马车,再度前行之时,冷不丁的,霜寒的天气侵入了冬袍之中。 不敢多耽误,徐牧急忙又催了马,让车队继续行驶。 十几个跑马的武行,皆是神色戚戚,偶尔会跑远一些,摘了长铁棍,往枯草里捅几轮。 “东家,去了六十里了,若是无问题,今夜之前,应当能入内城。” 入了内城一带,便能寻到地方过夜。 “小东家,快走!” “催马催马,我等快走!” 这时,四五个武行蓦然间脸色发白,骑着马从前方急急回赶。 “怎的!” “莫问,快走,先离开!” “我问你怎的!”卫丰语气不满。 “先前远远见着,有二三百的林匪,往我这等的方向跑来!”一个中年武行喘着大气,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哆嗦起来。 吃的是舔刀口的营生,并非是没有胆气,但先前见到的,分明是用树枝挑着人头的。 徐牧皱了皱眉,往回看了一眼,这二三十列的马车,在这般的雪道上,哪里还能催马快行。 “二三百人?” “约莫是二三百。” “二三百?东家,我提议杀一波。”卫丰三十骑人马,皆是面容萧冷。 比起林匪狗夫,他们这些人,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徐牧回了头,那百余个的山猎弓手,虽然脸色还有些犹豫,但已然是各自摘下了弓,只等着命令,便立即行射杀之举。 “小东家,并非是林匪,是溃军!当阳郡的溃军!”又是一骑武行急急赶回,撕着嗓子大喊,约莫是喊哑了。 “停马!”徐牧脸色清冷。雪道难行,再加上马车上的村人太多,几乎是跑不过的。 若是这些溃军敢横,那便只能按着卫丰说的,去杀一波了。 而且,徐牧也想看看,新收拢的这百余个山猎,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近了!这些溃军近了!” “尔等,去伏林!”徐牧回喊了句,百余多的山猎弓手,立即跃下了马车,跑入雪道侧边,光秃秃的老林子里。 卫丰取下长刀,打了一声呼啸,三十骑的人影,迅速迂回奔袭。 十几个武行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退回了车队旁边。 马车上的村人们,都自觉地避了身子,即便还哆嗦不已,却都是不敢起身张望。 抽了剑,徐牧眼色凝重,胯下的风将军,鼻口也吐出浓浓的白雾,只等徐牧一声令下,便扬起马蹄冲杀。 杂乱的脚步声,骤然传入耳朵。 对面光秃秃的林子里,正如探查的武行所讲,至少有二三百的溃军,穿着参差不齐的袍甲,大多人的手上,还只拿着棍棒一类的武器。 说实话,对于造反的这些人,徐牧并无反感。左右大纪都烂透了,总该有给予最后一击的人出现。 但不管是官军还是义军,不让他活的,他自然也不会手软。 “东家,他们怎的在吵?” 徐牧怔了怔,再度抬头看去。发现一个全身是伤的中年人,正被人绑得严严实实,不断推搡打骂。 隐隐的,徐牧还听得清骂人的话儿。 “便是你这个坏种,教我等来谋反!如今可好,城破了,我等都没活路了!” “你不过一教书先生,偏要讲自个是谋士,你谋的什么!连官军都打不退!老子皇帝没当两天,便无了!” 那中年人一言不发,只知面色清冷,沉默地往前挪着脚步。 …… 徐牧听得一脸恍然。 大抵是明白了,那位中年人,应当便是传言里的私塾先生,教几个种佃田的庄稼汉聚众谋反,占了当阳郡。 却不想没几天的时间,便被官军攻破了。 还当了皇帝? 徐牧吁出一口气,这就好比一个穷了半辈的人,突然间发了横财,定然忍不住露富,忍不住要发泄一番。 “东家,他们来了。” 二三百的溃军,此时也走到了雪道旁边。 为首的一位络腮胡大汉,穿着不伦不类的华袍,华袍上,绣着一条粗糙不已的金龙。 他咽了咽喉头,好让自己讲话的声音,显得正字圆腔一些。 “朕、朕乃大顺皇帝,命尔等献马献粮,若有年方二八的女子,可纳为皇妃。” “入怔了。”徐牧抽出长剑,面色发冷。 在他的身后,百余名的山猎,也纷纷抬起了手里的老木弓。咬着牙的武行们,也握紧了手里的铁棍。 卫丰带着三十骑的人影,已然形成了双翼之阵,马蹄沉沉,准备冲杀而至。 第二百一十章 贾文龙 “朕乃大顺皇帝刘阿东!尔等速速献马献粮!”络腮胡涨红了脸,怒声而起。 没人鸟他。 “所有人,若是敢踏步入了雪道,就地格杀!”徐牧握着手里的剑,扬手遥指。 “冒犯吾皇威仪!”几个五大三粗的溃兵,似是不信邪,才踏了几步,想冲向就近的一架马车。 噔噔噔。 上百支石镞箭,立即扎满了身子,一支不拉。 未等再喊话,几个溃兵鼓着眼睛,栽倒在雪道上。 徐牧满意地回了头,这些山猎,无愧于神射手之名,当然,若是距离远些,估摸着也会有偏差。 毕竟像弓狗那种玩弓的妖孽,当属凤毛麟角。 当头的几十个溃兵见状,怒吼着提了武器,再度冲入雪道。 “迂回!”随着卫丰的一声令下,分散两翼的三十骑人影,萧杀地冲锋而来,并未用太久时间,便杀了十几个,余下的人,也惊得退回林子。 这一下,那位大顺皇帝刘阿东,也不敢再胡乱下圣旨了。仓皇地退却脚步,退到了百步之外。 唯有那位被绑缚的私塾先生,惊愕地抬了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 “继续行车。”徐牧皱着眉头,催了一声。 二三十列的车队长伍,在一番有惊无险之后,车轱辘重新打起,碾过血腥的雪道。 百余名山猎落在最后,眼看着车队去得远一些,才沉默地跑动起来,往前追去。 “回阵!”卫丰冷着脸,扬着长刀。长刀之上,还滴着清冷的血珠子。 三十骑的人马,保持着几近同步的马蹄,追循着车轱辘的印子,小心往前。 徐牧沉默地长剑回鞘。 这二三百的起义军,连最基本的布局和列阵都无,如何打得过官军。 “朕记着你了!若有一日,朕东山再起,定然不会放过——” “小东家救吾!” 这时,一阵长呼的声音,传入徐牧的耳朵。 徐牧怔了怔,回头一看,发现那位中年的私塾先生,已经跪在了地上,冲着他的方向磕头。 刘阿东气得扬起手里的刀,砍在私塾先生的背上,蓦然间,便红了半个肩膀。 “莫要打断朕的话!你个坏种!” “朕就不该信你,白封你为宰辅了!” 徐牧冷冷转回了头,并无相救的打算。并非是冷血,而是摸不透情况,索性不理是最好的。 “当阳郡地势如洼地,若暮云州大军来袭,以二队人马入山凿雪,引来雪崩之势,则大事可期,偏无人相听。”私塾先生面向着徐牧的方向,据理力争,似是要证明什么。 “吾贾周,表字文龙,并未庸碌之徒!带三百人破当阳,以大义之名,挟天公之恶,聚拢万人成军!” “但破当阳,旨在沽名!认庸主,也只知非长久之策。” “闭嘴!”刘阿东举起长刀,从后捅入贾周的背,贾周咳着血,依旧面朝着徐牧的方向。 “先前……所见,小东家的骑行之法,可是鹤翼之阵。虽是厮杀的好阵……但并无中军坐镇,借我十骑猛士,以冲锋之势,冲了鹤首,小东家必败!” 风雪中,徐牧勒停缰绳。 他有些分不清,贾周是否为了乞活,才说出这般的话。 “敢问贾先生,当阳半日便破,你称得上谋士否?”徐牧冷冷吐出一句。 “当阳破,我亦有过。但更大的过错,乃是一日称帝,三日掳掠与奸淫。起义无了民心,又弱了斗志,岂能不败。” 徐牧沉沉回头,看着跪在雪地上的贾周,浑身是血,依旧朝着他的方向。 又是一刀捅入贾周的身子,贾周咳着血,保持着拱手的动作。 “卫丰,救人。” 早已经急不可耐的卫丰,怒吼着带着三十骑人马,朝着前方的溃军冲杀而去。 百余名的山猎,也冷冷跃起了脚步,寻了伏林的位置,开始搭弓捻箭。 “贾周,表字文龙……拜见主公。”贾周无力地把头磕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杀!” 卫丰长刀所向,砍出一片片的血花,数不清的石镞箭,也纷纷从林子里射出,朝着逃窜的溃军,冷冷射去。 仅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大顺皇帝刘阿东,喊了两声“护驾”后,便嚎啕带着人,匆匆往林子深处遁去。 “东家,这些人不经打,怎敢的。” “这人还有气儿,要不要救?” 徐牧并未答话,沉默下了马,走到贾周面前,随后伸了手,缓缓扶了起来。 “拜见……主公。”贾周吐着血沫,双目发红。 “我不过一个酿酒徒,以后莫要喊我主公,喊东家即可。” “至于你的身份,我会替你安排。救你,不过是庄子里,刚好缺个记账的老生。” “哪一日你倦了庄子的生活,自可离去。” “东家大隐于市,吾愿追随。” “说不得你是看花了眼,看上了我这位庸碌的酿酒小东家。” 徐牧淡笑一声,抬了脚步回走。 “若无识人之术……怎敢叩拜称主。” 徐牧扬了扬手,只当贾周在说客套话。当初刚回马蹄湖,陈家桥还说懂相山术呢,什么藏龙卧虎一大堆的。 “卫丰,帮着扎一下伤口,莫让他死在了车上。” “行车,今夜之前,务必要入内城。” “吼!” 经过刚才一轮的厮杀,百余名的山猎,眼下对于徐牧,是越加的拜服。连着那些村人,眼色里,也终归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徐牧难得一场欢喜,不知觉间,哼着曲儿上了马。 “想当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卫头领,东家在唱个甚?” “黄曲儿?” “约莫是了。” “快上马,东家看过来了!” 风雪愈渐地大了起来,吹得人仿若坠入了冰窟窿。 抹了几层金疮药的贾周,抱着袍袖,沉默地靠在马车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在私塾教书一十四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活得这么有胆气。 “一十四年,教出八个甲榜,二个探花,皆入了朝,做了沆瀣之吏。” “吾贾文龙,今日起便算入世,再教你们如何救世为人。” 没人听得懂,只有近前的位置,一个孩童递了半张炊饼,权当是打赏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教书与教人 雪夜之前,二三十列的马车,总算是入了内城,寻了野镇住下。 人数太多,分了足足四间客栈。 又怕生出黑店的祸事,徐牧索性分了几帮子的人,轮流值夜。 “东家不如先立个威风。”贾周被扶下了马车,犹豫着开了口。 徐牧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无非是立个下马威,能省去许多后续的麻烦。 但这样一来,势必会让他们这群人,过于引人注目,这不是徐牧想要的。 “文龙先生,是否发困?”沉默了下,徐牧凝声开口。不管如何,终归是新加入的人,要问个一二。 “东家要与我秉烛夜谈。” “称不上,只想讲讲话。” “再好不过。” 贾周回了身,谢过了搀扶的一名山猎,才撑着重伤的身子,慢慢走上客栈的楼梯。 连着被捅了二三刀,还能这般硬挺,也算个妙人了。 犹豫了下,徐牧走前几步,搀着贾周的身子上楼。 “那刘阿东在打下当阳郡的第一天,听了一位算命老生的话,立即称帝,定国号大顺,又拜我为大顺宰辅,便是像东家这般,搀着我走了几步。” “我并非是假意。”徐牧有些无语。 “我定然知。”贾周转头,撑着露出了笑容,“我拜东家为主公,也并非是假意。” “怎讲。” “其一,东家自荒山而来,与二三百的村人同行,定然是收拢为庄人,不管目的如何,终归是个仁字。” 徐牧淡淡一笑,没有应声。 “其二,我看了下,东家手底只有三十骑的骑师,面对数倍的溃军,便敢抽刀冲马,可想而知,这三十骑的人不简单,至少是见过大场面厮杀。而东家,也定然不是简单的人。” 徐牧微微怔住,贾周的分析,极为对理。 “其三,东家胯下的灰马,眼有泪槽,乃妨主之说,东家自然也知,却骑得安然无虞。” 贾周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便能猜得出,东家是个不信命不敬天的人。一般来说,这种人生在乱世,若得了机会,便是一方的枭雄。” “你猜错了,我不过是内城一酿酒徒。” “东家做酿酒徒,我便做记账老生。东家做枭雄,我便做谋士。” 讲这句话的时候,徐牧分明看见,面前这位私塾先生的眼睛里,多了丝期待的味道。 “先入屋吧。” 并未在这种话题上纠缠,徐牧扶着贾周,走入了二楼上的厢房。 待入坐,徐牧刚要倒杯热茶,想想又不对,沉默地放下了茶壶。 “并无碍,即便是黑店,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迷晕法,再者,外头还有巡哨的人,一时得不了手,所以不会打草惊蛇。” 徐牧有些好笑,自个谨慎的性子,当真要被贾周戳得体无完肤。不过,这人确实是个大才。 “听说文龙先生,是教私塾的?” “正是,教了一十四年。拢共教出八个甲榜,二个探花郎。” “不得了。”徐牧惊了惊,没记错的话,陈家桥好像也是个甲榜。 “我在乡里之时,许多人见着我,也如东家这般,以为我教书有功,堪称名师。” “莫非不是?” “都入了朝,做了沆瀣之吏,我何功之有。” 徐牧脸色顿住,大势之下,烂疮一般的大纪,贴得越近,便越要跟着化脓。 当然,袁陶除外。 “我的娘子告诉我,既然不想这般过下去,家中又无子嗣,便去试一次。” “你娘子呢?”徐牧皱了皱眉,若贾周是个寡情之人,他定然不会用。 毕竟都造反了,家中的娘子要怎么办。 “病死了的。”贾周垂着头,一时看不出表情。 “我教书之时,每月有八钱月俸,三钱抓药,三钱买杂粮炖糊糊,另有二钱,偶尔会买些鲜鱼熬汤,喂给娘子来喝。” 家中娘子重病卧榻,怪不得没有子嗣。 “大纪兴武十四年,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中了探花,我喜得抠出二钱银子,买了些他喜欢吃的干脯蒸糕,连夜入了长阳。” “东家,你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他对旁人说,我不过是个相熟的老乡人,也未请入府院,连着送过来的干脯蒸糕,都被他扔在了巷子里。” “我遥遥记得,那年秋闱他入长阳大试之前,跪在我面前,一边抓着圣贤书,一边说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 “并非是记恨,而是我在想,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忠孝礼仪的圣贤书,却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徐牧答不出,但能想得到,那一日狄狗犹在叩关城,而长阳的水榭书院,却在作着颂盛世的诗文。 “我教人落了下乘,便想着教教这个天下,如何吐去污浊,回一片人间清明。” 徐牧沉默不语。 穿越而来,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如贪功的赵青云,如抛弃糟糠的尤文才,如嚣张的世家子卢子钟,如谋而后动的常四郎,还有一心救国的袁陶。 什么人都有,怎样的人都有。 乱世出狗熊,也出英雄。 “开春之后,只怕闹反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莫想了,便随我回庄子,做个记账老生,哪一日我要用你,你再换上文士袍。”徐牧叹出口气。 “愿随主公。”贾周艰难拱手。 “喊东家。” “愿随东家讨食。” “甚好。” 徐牧笑了笑,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什么。 “若是个黑店,半夜来吹蒙汗药烟,你也莫遮鼻子了,权当睡个好觉。外头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好说了。” 贾周果真撑着身子躺了下来,不多时,便发出了微微的呼噜声。 徐牧面带无语,自个撞见的,都是些什么人。 …… “抓着了!东家,抓着了!”才过了子夜,卫丰便欢天喜地的带着一帮子人,揪了七八个垂头丧气的小伙计,在其中,另有一个人老珠黄的小婶儿,齐齐丢在徐牧的面前。 卫丰讲话的声音,显得极其深恶痛绝。 “这些个黑店狗夫,莫不是没有请花娘的银子?派个老婶儿来做美人计,胭脂涂烂了脸!东家,我那会还在睡着,当场便吓醒了,以为见着了鬼。又要垂衫,又要给我唱小曲儿,我差些就直接抽刀了。” “卫丰……丢外面冻一夜。” “安排好值夜,余下的人便先回房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最后一寸文人风骨 约莫在三日之后,杀过一场场的风雪,二三十列的马车,总算赶回了马蹄湖。 并未多耽误,徐牧让莲嫂安排了木屋,左右先前青龙营搭建的,还留有不少。 “喜娘,做多点吃食。” 听着徐牧的话,喜娘连连点头,带着几个妇人,匆忙走入厨屋中。 掸去身上的雪绒,徐牧露出笑容,走去几步,亲自把那位族老扶了下来。 “若不嫌,以后便当这马蹄湖,是列位的家。待明年开春,便在马蹄湖边,给列位多造些屋。” “我等多谢东家。” 瞬时间,徐牧面前的二三百村人山猎,尽是脸色激动。乱世之中,有屋遮头,有食果腹,便是最大的幸福。 见着这些村人激动,徐牧何尝不是。 百多个山猎弓手加入庄子,认真来讲,足以把庄子的实力,拉上一个档次。 扶着族老入屋,徐牧顿了顿,这才想起那位私塾先生来。 “文龙先生勿怪,还请入屋避雪。” “东家说笑。” 贾周并无托大,撑着身子走下雪地,身子似是发疼,偶尔会喘上两口粗气。 在这之前,这位教了一十四年书的私塾先生,不过一介文人。 “我便养个几日,再来帮东家记账。” “南面的屋子暖和一些,文龙先生可自挑一间。” “有劳东家。” 雪地中,贾文龙躬身长揖,似是牵动了伤口,有血色渗出了袍子。 并无喊疼。 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 乃是深躬。 文人的最后一寸风骨,此时在徐牧的面前,显露得淋漓尽致。 风雪中,徐牧也躬身回礼。再抬起头,才发现贾周踩了脚步,扶着腰腹,往南面的屋子走去。 徐牧沉默地立了会,才转了身。没走出几步,便觉着脑子一疼,低头来看,见着一只臭靴履,还隐隐冒着烟气。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个小王八蛋,剃我胡儿,又断我发髻,老刀啊,你帮我砍了他,我当年还不如教个野狗儿。” 老刀?这名儿似是在哪里听过。 楼台上,三个老人坐在一起,最正中的诸葛范,黏着马鬃的脸,哭得叫一个凄惨。 边上的陈打铁,正眼都懒得看过来,一边捻着花生米,一边就着酒来喝。 只有徐牧的“好阿父”,那位老秀才,醉醺醺地冲着诸葛范解释,喋喋不休。 “我儿!我儿李破山,六千人拒北狄,血战不休……” 徐牧抬着脸,想仰头问个安,冷不丁又是一只臭靴履扔下来,无奈只得作罢,急走往前离开。 …… 拾月末,鹅毛般的大雪越发不休,马蹄湖外的小路上,铺了厚厚几大层。 来往取酒的掌柜们,一边哈着气,一边向徐牧诉苦着生意的惨淡,当然,酒价是没有降的,权当费了一轮唾沫。 “东家!” 又是几骑人影,匆匆从外面赶回。 “有些事与东家讲。”周遵下了马,语气蓦的发沉。 徐牧皱着眉,和周遵走前几步。 “怎的。” “东家,当阳郡造反之后,内城外的地方,又有三四个郡反了。被官军打破了城,许多溃兵慌不择路,逃入内城一带。” “在官道那边便见着,调来了许多营兵,四处抓着那些溃兵砍头。” “有个取酒的掌柜,约莫还带着十几个护卫,都被打抢了,杀了之后,尸体便吊在路口边的老树。” 徐牧越发皱眉,当阳郡的造反,极可能是火星子,燎烧成了熊熊火焰。 转了头,徐牧有些无语的,看着正蹲在门边的贾周。 如果没说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了。 不过,以大纪风雨飘摇的模样,即便不是贾周,也会有另一个人,把这把火一下子点着。 枪打当头鸟。 徐牧突然明白,养兵四五万的小米商常四郎,为何迟迟不动。 “侯爷那边,有无消息。” “只听说……咳得越发厉害,这几日都卧榻在床。倒是朝堂上的那位奸相,有些焦急了,召集了不少营兵,开始守住入内城的隘口。” “再这般下去,便无人敢来取酒了。” 徐牧微微沉默。这等事情,他是有意料的。 任何一个王朝苟延残喘之时,内部都会出现问题,而在其中,衍生的造反之势,只会越来越多。 难怪常四郎会说,大纪没几年活头了。即便是那位国姓侯,用尽了法子强行续命。 “周遵,派多些人马,送取酒的几位掌柜回城。” 内城一带,作为整个大纪最富庶的地方,若是也闹了祸事,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 待周遵离开,徐牧才抬了脚步,沉默地走到贾周面前,同坐在木桩子上。 贾周仰了头,沉沉吐出两口白雾。 “东家有无怪我。” “并无。” “这件事情,即便不是你做,也会有其他人做。再者,我又不吃大纪的官俸,怪你作甚。” “东家,切莫乱动啊。”贾周笑了笑。 “怎个意思?” “这一场,烧不成燎原之火的。它只是烧起来了,并不作数。何况,大纪朝还有个小侯爷。” “侯爷病了。” 贾周努努嘴,指了指前方的一片光秃林子。 “东家且看,那片林子是否秃了?” “确是。” “并不是。”贾周摇了摇头,“他只是给你个假模样,时机一到,便会绿意盎然。” 徐牧沉默当场。 “文龙先生,那我该如何。” “酿酒,卖酒。我讲过了,这场火烧不起来,我只是觉着太慢了些,所以便点着了。” “文龙先生有这般本事,当初为何不入朝。”犹豫了下,徐牧凝声开口。 “入朝?你现在让我说一句讨喜的话,我估摸着都想不出来。拍马屁的功夫不上道,我混个十年八年的,只做个敲章老吏,岂非是无趣。” “十九岁那年,我尚未娶妻,还有些书生气,见不得苛赋,便写了一篇国论,遮了脸入长阳,趁着御林军偷懒儿,丢在了皇宫的侧墙。” “在长阳住了几日,听说有位老太监拾了,后来到了先帝手里,先帝在御书房里,看了整整一夜。” “但,第二日就当着整个朝堂撕了。” “后来要拿人抓反贼,吓得我啊,在一户老佃农家里,躲了整整十八天。” 第一百一十三章 溃军 直到雪花再度呼啸而起,徐牧才意犹未尽地扶着贾周,重新走回了木屋。 “主公,可以想办法,开始积粮积铁了。”躺入被褥里,贾周犹豫着,又留下一句。 高筑墙广积粮?后称王? 徐牧犹豫了会,并未答话。 贾周笑了笑,闭着眼缓缓睡去,不多时,微微的鼾声,便又响了起来。 顿了顿,徐牧返了身子,踏步走出了屋。 约莫是溃兵的原因,今日来取酒的几个掌柜,已经吓得早早离开了马蹄湖。而卫丰那边,也分出了不少人马,跟着一路护送。 “徐郎,下月的酒还要酿么。” “无事,越陈越香。” “徐郎闭眼。”姜采薇站在雪地上,脸儿有些红扑,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徐牧笑着闭上眼睛,还未睁开,便觉着身子暖和了许多。 “徐郎睁眼吧。” 徐牧睁开眼睛,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上,已经裹了一件大氅,绣着山水与竹梅,煞是好看。 先前他是有一件,但不知哪回打架的时候,一时丢了去。 “谢娘子。”徐牧露出笑容,揽着手,把姜采薇也抱入怀中,也舍不得走回屋,索性便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雪景。 “傻的,睡一觉,两个人便都暖和了。”楼台上,诸葛范喝了口醉天仙,龇牙咧嘴的模样,又加上秃头秃脸的,像足了一只老猴。 “我跟你们讲,我年轻那会,叫玉面小郎君,人称大纪第一俊侠儿,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追着我,哭哭啼啼要跟我走。” “我那会去清馆,姑娘们都是倒贴银子的,我在长阳呆了半月,便赚了二千两,二千两!” 旁边的陈打铁和老秀才都懒得听,抠了抠耳朵后,两人碰了一个,酒刚入了喉,又跟着龇牙咧嘴起来。 …… 内城,官道。风雪中的一辆马车。 卢子钟哆嗦着手,好不容易才捧起了面前的热茶,只喝了半口,便抽着脸放下。 口鼻附近,约莫还留着一道新鲜的鞭痕。 “讲过不打脸的。” “他那会入澄城,也抽了我的脸。”在卢子钟面前,另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跟着颤声开口。 “卢公子,这次的法儿,应当是没问题的。从官道过去,去马蹄湖的路子,便只有那么一条。” 听着,卢子钟难得露出笑容,指了指面前的人。 “你背主求荣了。” “卢公子说笑,他一个酿酒的狗夫,也配做我的主子。莫看他一副清高模样,实则也是假仁假义,是一个脏人。” “我听人说,你有个糟糠妻,尚在庄子里头,若是溃军杀过去,岂非要把她糟蹋了?” “那便是个贱人,我当时买来做奴的。”裹着袍子的人,声音嗤笑,“卢公子不知,那贱人每夜都要被我打骂一顿,第二日起来,便又乖乖去种佃田。” “你这模样,不像个书生,约莫是、是一个衣冠禽兽。” 对面的人顿了顿,开始捂脸发笑。 卢子钟也露出阴阴的笑容,抬了抬手。 在他身后的卢元,急忙从怀里取了两包鼓鼓的银子,丢在了对面人的怀里。 “你便去吧,里头有五千两,二千两你留着,三千两买了那个裨将,便按着你的法儿,把溃军赶去马蹄湖。” “记着了,莫要暴露我的身份。” “卢公子也请记着,明年入仕户部,替我引荐一番。” “好说了。” 裹着袍子的人,转身便下了马车,走出没多远,卢子钟又急忙探了头。 “再讲一遍,莫要暴露我身份。” 收回了头,卢子钟依旧惊魂未定。 “三叔,这法儿能成么?” “子钟啊,你也知道,我当年差一些要做首席幕僚的,以我的判断来讲,这法儿,当无问题的。” “三叔,上次你便说错了。” “子钟啊,我那会是等得发困了,才漏了一策。” “三叔,再有下次,我也抽你了。” “子钟可记得,那年你八岁,我给你买了三十串糖葫芦。” …… 没有理会马车里,那对叔侄的极限拉扯。尤文才脚步走得很快,巴不得即将到来的那批溃军,立即窜入马蹄湖。 “满嘴仁义,也是个脏人,偏又骂我趋炎附势,若无国姓侯,你的小酒坊早完蛋了。” 风雪中,尤为才脸色逐渐扭曲。 如果只活在边关,他最好的念想,便是哪一天买通了官坊,去做个抄书小吏。 现在不同了,都不同了。借着澄城老官头的脸面,他成了澄城府官的新晋笔头吏。 这层身份,也成功让他与卢家联手。 当然,他还要继续爬,踩着四大户的肩膀,先爬了户部,再想办法爬入朝堂里。 至于那位小东家,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大抵是路子不同的人,相看成厌,该有的一种恶性竞争。 “有劳王将。”尤文才停下脚步,从怀里摸了一包银子,谄笑着递了过去。 在尤文才面前,一个尖嘴猴腮的裨将,淡笑着转过身,把银子接过去,收入了马腹边的褡裢里。 官道上,有二三骑的斥候,踏着风雪急急回赶。 “我等回禀将军,豫州汝北郡的溃兵,屠了三镇之后,朝着官道来了!” “几里地?” “约莫二十里。” “列阵!” “不过二千数的溃军,以驱杀之阵,撵入绝地。” 尤文才站在风雪中,裹在裘袍里的脸,不知觉间,变得微微狰狞起来。 “小东家,来世莫做故人。” …… 马蹄湖边,司虎带着十几个孩子在堆雪人,约莫是堆得不好看,输了一筹,索性把四个蒸糕的彩头抱入了怀里,火急火燎往前逃。 十几个孩子穿着暖袍,哭哭啼啼地在后面追。 “虎哥儿是小赖子!先前输了我八十个馒头,也没作数。” 卫丰等人打着口哨,嬉闹了一阵,开始带着数十条好汉,试着入后山取木。 徐牧无语地转了身,还未走入屋子,便一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马蹄湖外的小路,蓦然骑马的踏踏声,焦急且闷重,在白雪皑皑的物景之中,显得极其不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银刀卫 风雪中,几个青龙营的好汉,脸色带着焦急,骑着马匆忙回赶。 怕出事情,这段时间以来,徐牧都会让卫丰,每日派几骑人马,在马蹄湖前的三十里外巡哨。 一旦发现祸事,立即回庄通报。 徐牧皱住眉头,重新踏出屋子。几骑哨探下了马,顾不得喘上两口气,便急促地开了口。 “东家,大事不好!路道之外,都是溃兵!” “你慢慢讲,怎的?” “官兵剿杀叛军,也不知为何,突然有大群的溃兵逃了出来,朝着马蹄湖的方向赶。” 听着,徐牧皱住眉头。其中的问题,他现在不想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守住庄子。 “有多少人?” “约莫二千数。” “去,入后山找你家头领,让他立即带人取马。” “东家放心。”报信的哨探,急忙往后山奔去。 徐牧沉了沉脸色,二千人的溃兵,若是处理不当,整个庄子都要遭灾。 “陈盛,让山猎们集合,若有铁弓,便先取了杀敌。” 徐牧的意思,是想给百余个的山猎弓手,都配上一把铁弓,但如今的光景,他即便有私兵公证,官坊也不见得会卖这么大的批量。 附近几座城的官坊,他算是得罪了个遍。 最好的法子,只能自己打造,但现在去哪里找铁。乱世粮铁盐,都是最为珍贵的东西。 “另外,把外头的庄人,都喊入庄子里。” 由于冬雪来得太快,烧砖的事情只得停下,整个徐家庄,也只围了大半圈。先前有打算用水泥,但考虑到生石灰需要的煅烧高温,过于苛刻,只能日后再想法子。 不过,只需要守住半圈墙体的话,估摸着问题不大。 “徐郎,发生了何事?”正在记账的姜采薇,带着莲嫂几个妇人走来。 “无事。采薇,你去看着庄子里的人,切莫让他们乱跑。” “奴家这就去。” “牧哥儿,牧哥儿,我回了!”司虎顾不得再吃蒸糕了,分给了几个孩子之后,也去了劈马刀,匆匆跑到徐牧面前。 “跟我上楼台。” 沉着脚步,徐牧一边皱眉,一边往瞭哨的楼台上走去。 正在吃酒的三个老头,见着徐牧走来,急忙捧起酒碗和花生米儿,让开了半条道。 “三位前辈,不若去休息一番。” “我怕个卵,惹急了我,我抽剑飞下去。”诸葛范恼怒开口。 “我跟我儿一起打仗。” 陈打铁依旧不爱说话,一枚接一枚地捻着花生米儿,丢入嘴里。 徐牧无奈叹了一声,左右面前的三个老头,似乎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只得作罢。 “东家,我见着溃军了。” 正在楼台顶上的弓狗,蓦然间语气发沉。 徐牧微微皱眉,垂头来看,发现卫丰带着近五百骑的人影,开始横刀立马。 百余人的山猎弓手,也分为了三列,在陈家桥的指挥下,高高抬起了手里的弓。 另有几十个庄子里的青壮,有刀取刀,无刀提棍,小心地堵在庄子围墙之下,提防溃军冲进去。 “二千人的溃军,权当是开胃菜了。” 不知什么时候,贾周走到了身边。 “文龙先生。” “主公,人多势众者,定然想速战。不过是些打抢的普通人,杀退了第一波的锐气,则不足为惧。” 实则,贾周并没有说错。眼前即将到来的溃军,说到底了,先前也只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但无法,谁都要活。乱世便是如此,每一份的安稳以及平安喜乐,都是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东家,五里。”弓狗凝着声音,抱起了怀里的小弯弓。 “抬弓!”陈家桥扬剑遥指。 在他的身后,三队百余人的山猎弓手,开始面色清冷地捻箭。 卫丰松下系袍甲的手,转而下垂,抚了好几次胯下的西南鬃马。最后,也冷冷扬起了头。 “抬刀!” 人数太多,不利于长枪杀敌,这等时候,近身枭首来说,反而是长刀最为好用。 新加入的三四十个青壮,骑着马,原本有些仓皇的脸色,待回头看了几眼庄子,眼神便一下变得坚毅起来。 莲嫂带着数十个妇人,也纷纷背了木长弓,爬到庄子的高处。 “此一处,乃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所在。上有家老,下有妻儿,我徐牧便问,能退一步否!” “不退!” 数不清的声音,怒吼着刺破风雪,震得附近的秃林子里,不时有霜雪扑落。 徐牧很满意,再度抬了目光,冷冷看着即将冲到的二千数溃军。 明明能顺着官道往北遁逃,偏偏要冲入小路找死,真当马蹄湖徐家庄,是个能揉捏的软柿子了。 …… “溃军冲去马蹄湖了。”尤文才走回马车,声音止不住地欢喜。 不远处,收了刀的裨将,开始招呼几个都尉,准备去分银子。 “子钟,我便说了,这次的事情,当无问题。二千人的溃军,马蹄湖那边,连千人的私兵都凑不齐。” “那位裨将怎讲?” 卢子钟还是不放心,突然掉链子的事情,他碰得可太多了。 “那位王将说,约莫等个大半日的,再去收尸。”尤文才声音发笑。 “我等不及。”卢子钟顿了顿,突然露出微微神经质的表情,“三叔,不若你去折根枯柳枝。” “子钟要作甚?” “鞭尸!” 卢元怔了怔,整个人大笑起来。 在旁的尤文才,也跟着放声大笑,只是还没多笑几声,便立即住了口,紧紧裹着黑袍,跑入了风雪里。 “怎、怎的?” 一骑人影,冷冷远踏而来。即便是那位要分银子的裨将,也皱眉停下脚步,走上去抱了个拳。 “银刀卫,某家有礼。” 顾鹰冷着眼色,并未答话,只抬了头,四顾看了好几轮。 “侯爷有问,溃军的战事如何?” “有些失利……溃军势大,我等也拦不住,一时遁逃了。” “逃去了哪?” “雪太大,看不清。” 顾鹰冷笑一声,长刀出鞘一割,便割碎了面前裨将的鹄燕肩吞。 “你当知晓,我是谁的人。尚方剑斩杀一百二十三头狗官的事情,莫非是记不清了!还是说,我当年跟着侯爷,打下战功赦封的正五品银刀卫,做不得数?” “银刀卫,是马、马蹄湖!” 顾鹰回了刀,将目光转去旁边的马车,刚好下车折枯柳枝的卢元,整个儿被撞见。 “卢公子,这几日多吃些补药,不然,小东家下一轮,可真要把你抽死了。” 坐在马车里的卢子钟,眼神一滞,整具身子,莫名抽搐起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溃军打庄 马蹄湖。 站在楼台之上,徐牧的神色,并无太多的紧张。 冷兵器时代,骑者为王。虽然说马蹄湖外的地方,大多是林木之地,再加上人数众多,不好冲锋。但依着卫丰那五百骑的脾性,死人堆里爬出的好汉,只需跃马近身,用长刀杀敌,足矣。 “东家,杀到了。” 徐牧点点头,抬起目光望去,陈家桥已经抬剑遥指前方。 “拉满弦!” “放箭!” 百余的山猎射手,齐齐呼吼了声,在陈家桥的调度之下,上百枚的羽箭,迅速交织到半空,映入风雪的呼啸,最后重重抛落而下。 当头的数百个溃军,惊得无以复加,远不知面前的庄子里,居然还有步弓手。 噔噔噔。 溃军们抬起的木盾,只遮了一轮,便彻底被飞矢崩裂,在死伤了六七十人之后,余下的溃军,匆忙地奔入林子里。 “拉满弦!” 陈家桥凝着声音,再度扬起手里的长剑,遥指前方。 “呼。” 百余人的山猎,迅速又捻了箭矢,抬起了手里的弓。 徐牧满意地微微一笑,如他所想,这些刚收留的山猎弓手,确实是不错的步弓之选。 再加上狩猎多年,养成的一副好身子和胆气,到时候配以铁弓,再加上步盾和短刀,实则是一队强军了。 “主公,溃军要冲了。”贾周背着双手,淡淡开口。 “五百骑的冲杀,该凿穿一条血路。” 徐牧点点头,说到底了,面前的这二千数溃军,也只是普通不过的义军。 当然,他也不指望去收拢人马。若当真是一只救国义军,便不会想着来吃他的庄子了。 雪地中,卫丰勒着缰绳,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长刀。在他的身后,五百骑的人影,皆穿着皮质的袍甲,纷纷跟着举起了长刀。 “青龙营,随我凿穿敌军!” “吼!” 五百骑的人影,怒吼着甩了刀花,便直直扑杀而去。马蹄溅起雪泥,带出一道道湿漉的蹄印。 在马蹄湖面前,冲到的二千数溃军,手里挥舞着参差不齐的棍棒武器,只知蒙头冲杀。 在其中,甚至有许多身着褴褛的百姓。 “主公放心,一群乌合之众,杀过了几拨,便会知难而退了。”贾周似乎猜出了徐牧的想法,笑着开口。 “文龙先生可知,这世道,该杀的不是造反的人。” “是逼人造反的天下。” “文龙先生高见。” 徐牧叹了口气,将思绪散开,再度抬了头,看着面前的厮杀。 如他所想,这所谓的二千数溃军,当真是弱了些,被卫丰带着五千骑,眨眼间便冲散了阵型,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战场。 别说冲烂庄子,根本是连半途都没冲到,便被杀得嚎啕连天。 五百骑的青龙营,可是实打实的悍卒,不知历经了多少场厮杀。即便对上北狄最精锐的部落,人数对等的情况下,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枭——” 卫丰手起刀落,冷冷斩飞一个溃军的头颅,惊得附近的几个溃军,仓皇跑散。 “枭!” 一个个的青龙营,怒吼连天,手里长刀挥舞,映衬着雪地的光泽,蓦的变成了血色。 喀嚓喀嚓。 人头接二连三的滚落,染红了庄子前的雪道。 陈家桥带着百人的步弓,迂回到林子附近,以近射之法,又射倒了大片的溃军。 庄子高处,莲嫂几十个村妇,背着长弓出不得手,干脆撒泼骂了几轮,才匆匆往下方走去。 陈盛和黑夫两人,带着二三十青壮,一时也有些沉默,原本还指望着拼杀一轮,但眼前的光景,分明是要打完了的。 “主公。” “文龙先生……喊我东家。” 贾周微微一笑,“有些习惯了。东家,有无想过,这两千的溃军,为何会冲来马蹄湖。” “事出有妖。” “内城是大纪最后的河山,天子脚下。不管朝堂如何腐烂,终归要派出营兵剿杀的,而官道的位置,更是重中之重。” “主公,无非是有人要借刀杀人。要猜出是谁,也并不难。这天下间,利益使然,挡人钱财,便如杀人父母。” “主公深思。” 贾周转了身子,抬步往楼台下走去,不多时,微微佝偻的人影,便消失在了眼前。 “小子,哪里捡的宝?”诸葛范一脸不满。 “什么宝?” “傻啊,这么牛气哄哄的谋士,还不赶紧上香供着!” “我与文龙先生,乃是君子之交。” “君子个卵,照我说,你赶紧杀头鸡喝拜把子酒。” 徐牧听得无语,也懒得再理这老不俢。 不过,贾周的话,实则是一语中的。利益使然?汤江四大户?第一皮痒公子卢子钟? “东家,这些个溃军,都逃散了!若不然,便再追杀一波!” “卫丰,穷寇莫追,先收拢战场,把尸体搬远一些烧了。” 不过是些溃军,根本无关痛痒。估摸着冲回官道那边,还要被营兵再反剿一波。 犹豫了下,徐牧也转了身,准备走下楼台,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 “铁爷,造一副铁骑具装,要几斤铁?” “什么铁骑具装?哪儿听来的?”旁边的陈打铁,语气顿时古怪。 “覆全身的重骑铁甲……” “约莫五十斤。” 听着,徐牧顿时无语。一柄长刀不过二斤铁,一副铁骑具装,居然要五十斤。 果然,骑兵虽然杀伤力恐怖,但烧钱也是真的。不过,徐牧一直秉持精兵不贵于多的道理,真有一日,养了五百骑的具装铁骑,该是何等霸气的模样。 “小子,别想了。”陈打铁打了个酒嗝,“你有私兵公证,造个刀剑弓弩无事,但你敢造个什么五十斤的铁骑具装,官坊那边,迟早派大军剿了你。” “把路子捋清了,再来找我谈。” 徐牧失望之余,脸色又是一阵发喜,他听得出来,这位陈打铁,实则是愿意帮他的。 “我儿,你不若便杀到塞北草原罢,抄了北狄可汗的狗窝。”老秀才喝得醉醺醺。 “请前辈喝好。” 徐牧揉了揉额头,庄子里的三老,约莫都变成老酒鬼了。 待徐牧走下楼台,卫丰等人的欢呼,已经响了起来。 “东家,这一轮可是不错,拾了上百把好刀,还有三十多张铁弓,马儿也有七八匹!” 徐牧满意一笑,作为击败溃军的战利品,这一轮他是能收拢到庄子里的。这样一来,武装的人数,又能增加许多。 “卫丰,伤者几人?” “东家,这、这哪里有伤的,只有马小腾那新来的小憨货,被割了半刀大腿,这会还在哭鼻子。” “还未热身,这些溃军便哭着逃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袁陶的托付 约莫在三个多时辰之后,马蹄湖外的狼藉,总算是慢慢收拢好。西面林子外的洼地里,生了数十道的浓烟,隐隐还有发腥的肉香气。 即便是冬日,徐牧也不得不小心。数百具尸体处理不好,衍生出瘟疫,事情可不得了。 仿若是看了一出闹剧,庄子里的人,除了新来的那一帮子,余下的,皆是变化不大,该忙活便忙活,该吃喝便吃喝。 “东家,顾鹰来了。”陈盛单手抱着刀,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对于这位小侯爷身边的首席护卫,徐牧一直印象不错。听说原先是一个家将,跟着小侯爷一路杀伐过来的。 “小东家,有无事情。”顾鹰下了马,腰下的长刀隐隐渗着银光。 “并无,先前来了二千数溃军,不经打的。” “我一路便在想,小东家是从边关杀回的人,这等二千数的乱军,应当是安稳无虞。” 扯了几句嘴皮子,待顾鹰咽了口嗓子,徐牧一下子明白,估摸着是袁陶那边,又要有事情了。 “顾兄,莫非是侯爷出了事情。” “小东家,主子这些天,咳得越发厉害,今日难得缓了些,便让我亲自跑一趟,请小东家入长阳。” 徐牧微微皱眉,袁陶的病,他也算有目共睹的,按着那位神医李望儿的话,估计没多少时间了。 不过,贾文龙那日说的话,终归是有几分道理…… 沉了沉脸,徐牧索性不想了。他只需知道,这天下间,小侯爷袁陶,是大纪江山最后的壁垒,那便足够。 “司虎,去寻十几个人,随我入长阳。” 溃军的事情,远远不算结束。如贾周所言,即便这把火无法燎原,但终归是烧起来了。 “陈先生,还有陈盛,你二人看好庄子。” 待司虎喊了人,徐牧打了一声口哨,风将军已经急奔到了面前。 “小东家,好马。”顾鹰转头望了眼,只吐一句,便匆匆往前踏去,取马翻身而上。 风雪当头呼啸,只飘了几轮,便将马蹄湖前的血色,彻底遮了去。马蹄踏过雪道,震得两边的林子,又有压枝的霜雪,呼啦啦地打落。 “小东家,还有件事儿。”急奔中,顾鹰转过了头。 “我先前跑过官道,查了一番。这次二千数溃军去马蹄湖,实则是有人故意为之。” “汤江城四大户。”徐牧冷冷吐出一句。 贾周的分析没有错,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内城一带,若是说仇怨结得最深的,只有四大户了。 “小东家知晓?” “猜得到了。” “那位卢公子,估摸着还再等你的死讯。我也知,小东家这会,应该动了杀意。” 徐牧犹豫了下,并没有接话。他更善于藏拙,即便顾鹰是小侯爷的人。 “我便不问了。”顾鹰淡淡点头,“这一次主子让你入长阳,估计是真有要事。” “晓得。” 二十多骑的人影,在雪色重奔得飞快。踏踏的马蹄声,映入雪景之中,添了几分苍莽。 约莫二日的时间,一行人才杀过了风雪,停马在了长阳城前。 徐牧抬了头,看着城门外的塔楼。没记错的话,前些天陈家桥过来,便是把呼延车的尸体,吊在了这里。 “小东家,入城吧。” 冻寒的日子里,身子有恙的小侯爷,应当是不会坐在垂柳下了。 如顾鹰所言,才不到半月的时间,小侯爷袁陶的面色,是越发的憔悴不堪。 远远望去,即便披了厚厚的大氅,依然是一副不胜风雪的模样,一手提着手炉,一手捂着嘴巴。 撕裂胸膛的咳嗽声,听得徐牧心头发酸。 “来了,便随我入屋。” 声音嘶哑无比,若是蒙着眼睛来听,只以为是个垂暮老人在说话。 “徐牧见过侯爷。” “莫要多礼,你是自家人。”袁陶露出笑容。 顾鹰匆匆走前,帮着提起了手炉,搀扶着袁陶,缓缓入了屋。 “虎哥儿,外院准备了酒席。” 司虎二十几个,欢呼了一声,急忙三五成群地跑去。 徐牧抬步入屋,从后看着袁陶咳得佝偻的人影,心头越发不是滋味。 “溃军的事情,咳咳……你当知道了。” “知晓了,今日还打了一帮。” 袁陶苍白的脸庞随即一怔,旁边的顾鹰,急忙耳语了几句。不多时,袁陶的脸色,重新爬上了欢喜。 “我并无看错人。” “这大纪如若还有带卵的好汉,小东家算一个。” “侯爷过誉。” “并无过誉,咳咳……小东家,这一轮让你入长阳,实则是没法子了。” 袁陶艰难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在旁的顾鹰,无端端地眼睛一红,帮着解开了半截暖袍。 顿时间,徐牧也心头一涩。 袁陶胸膛的心口处,分明都发乌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脉络,遍了周围。 “李望儿讲,我大抵是活不过这个冬日。但现在想来,他似是托大了些。” “昨日有几个还乡的老太医,齐齐入了侯府,说我活不过一月了。” “侯爷,若不然我立即去一趟暮云州,寻访名医。” 徐牧只觉得,自个的声音有了些发颤。 “莫去了,顾鹰早派人去了几轮。”袁陶咳了声,声音带着遗憾。 “此一番,让小东家入长阳,想劳烦一件事情。” “侯爷请说。” 袁陶仰起苍白的脸,眼色变得灼然。 “内城外三百里,有一支七千人的溃军,盘踞在县郡里,小东家去一趟如何?” 徐牧怔了怔,“侯爷,我听说朝堂上,调回了不少营军。” “那是他们的事情。” 袁陶垂下头,“这一轮,你去了县郡,替我救几个人。” “救人?侯爷怎讲。” “有位凉州的使臣,在溃军盘踞县郡之后,被堵在了城里。” 徐牧很聪明地没有问,一个凉州使臣为何会被堵在溃军县郡。但他隐隐猜得出,这件事情,应当是袁陶的布局。 “顾鹰是正五品银刀卫,他去不得,被人盯得太紧。外头的一些兄弟,并非是信不过,只觉着没有小东家这般的手段,毕竟那是一座叛城。” “估摸着营兵很快要围过去,小心一些。回来之后,我有东西给你。” 徐牧沉默点头。 “对了,先前你说的事情……那位四大户的卢子钟,刚好有人来报,这会是入了长阳城。” “我派人帮你揪出来,你自个去折柳枝吧。” “侯爷,若打死了如何。” “随你,不管怎样,你总该硬气一回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雪落江山三十州 呼啸的风雪之下,连徐牧也没有想到,袁陶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刚走出了侯府,迎面而来的,便是被揪着的卢子钟。 四条黑衣好汉,将卢子钟丢在雪地上,便立即仗着轻功,匿去了踪影。 “我兄是钱大书!”雪地上,卢子钟抬头来看,待看见徐牧之后,惊得无以复加,仓皇间,便吐了这么一句。 “顾兄,钱大书又是何人。” 陪着走出侯府的顾鹰,稍稍想了一下。 “约莫记得,是户部的一位调度官。他躲入长阳城,估摸着便是投靠这位钱大书。” “大官?” “七品。”顾鹰摇头,“听说和朝堂上有些关系……但这些关系,你不用管,主子既然发了话,哪怕篓子捅得再大,他也能护住你。” 徐牧沉默抱拳。 对于那位小侯爷,他心底有些复杂。但不管如何,应当算是老友的。 “小东家,我回屋看着主子。”顾鹰转了身,脚步沉沉,“事情一完,你便回去准备。” “边关二千里入内城,伸手捞食,带着庄人讨命。我顾鹰虽然是个莽夫,但也知晓,你这一路的艰难。” “主子与我讲过,小东家卧龙出潭之时,定然要牵动一番风云,方能合乎化龙的异象。” “啧,小东家请便。” 徐牧捏着枯柳枝,沉默地站在风雪中。 在后的司虎等人,也牵了马,开始聚在他的身后。 雪地上,卢子钟嚎啕告罪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徐、徐兄!这一轮,并非是我的手段!你入汤江城那会,我便、便和四个老鬼说了,给你分一杯食——” 徐牧冷着脸,扬起了枯柳枝,径直朝着卢子钟的身子抽去。 他记得,那一时入汤江,他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东家,被四大户赶尽杀绝,多少次,若非是绝地求生,他和那些庄人,早死透了。 “莫打脸!” “小东家,你若杀我,定然要惹下祸端!” “不若、我用银子买命,万、万两如何!” 徐牧面容清冷,整个人置若罔闻,抬手连着抽了好几下,直至卢子钟抱着头趴在雪地里,发出声声的惨呼。 “小东家莫打、莫打了,我知错,我跪着,你、你莫打了!” “我起初并非想做个舔血的人,我只想活着,但你们这等狗夫,便都想把我逼死,杀我的庄人。” “便差几步,我便被逼上梁山!” 徐牧咬着牙,手里的枯柳枝,愤怒地再次抽下。 穿越边关,他见过太多的生死,富贵人与狗吏,将他逼得如丧家之犬。 “小东家你记错人了,内城并无梁山这地儿。你、你莫打了,我腰断了。” 咔。 枯柳枝从中折断。 卢子钟仰起满是鲜血的脸,惊恐的眼色中,露着微微惊喜。 “司虎,再折八根柳枝。” 卢子钟怔了怔,嚎啕的惨叫再度响起,这一轮,他是真的怕了,仓皇间,紧紧爬到了徐牧面前,不断地磕着头。 “卢公子,莫磕了。”徐牧喘了口气,一股难以宣泄的怒火,依然在胸膛滚动。 “小东家此话、此话!不若饶我这一回吧!” “下辈子再说吧。” 徐牧仰着头,任风雪割着脸庞,有股难以言状的舒服。 一路小心翼翼,并非是说,他生来是个顾头顾尾的人。如袁陶所言,他在藏拙。一个烂到泥巴地的小棍夫,连白手起家的二两银,还是小婢妻的苦籍银子,要如何破局。 即便入了内城,袁陶教他救国,常四郎却教他谋反。 殊不知,这乱成了大杂烩的王朝,普通人能活得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不论以后要做什么,第一步,便是先活下去。活了,再去谈理想。 “牧哥儿,我折多了,折了十八根。” 徐牧并无答话,将一捆柳枝抓在了手上,沉默地望着远方的雪色。 卢子钟还趴在地上嚎啕,约莫是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徐牧闭了眼睛,将手里的枯柳枝,冷冷地扬了起来。 …… 侯府里。 烤着手炉的袁陶,也微微闭着眼睛。 “主子,小东家打死了。” “晓得。” 袁陶收了手,缩入了袍袖里,脸庞之上,有着一丝复杂。 “顾鹰,小东家若是继续酿酒,会如何。” “应当能护着庄子,过些时年,会做个富贵人。” “这句话无错。” 袁陶咳了两声,垂下了头。 “但你有无想过,小东家是能比肩名将李破山的人,冲阵的骑行之术,堵二城的布局……这些东西,我翻了很久的录册,都没有先例。” “主子的意思?” “小东家是个奇人,一生只做个酿酒徒,岂非是一场浪费。” “我没有时间了。” 袁陶起了身,佝偻着身子,走到了门边上,微微抬着头,看着远处的雪色河山。 “我每日入睡,便会梦到先帝站在我面前,指着我来骂,骂我护不住大纪江山。” “并非主子的错,那年主子带兵出长阳平叛,可恨奸相杀了三个顾命大臣,把持朝政,又收拢江湖的高手——” “顾鹰,这些事情说不通的。” 袁陶抱着袍袖,将身子靠在门边。 “我便问你,看得出小东家的心思么。” “主子,我看不出。但小东家,应当是顾念苍生的人。至少,也不愿意与常四郎同谋。” “顾鹰,我也看不出的。” 无疑是说了一场拉扯的话,但顾鹰不敢有任何不满,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一时间,鼻头有了些发酸。 他遥遥记得。 那一年自家的主子,在阳光与春风中,一袭胜雪的白衣,骑马出长阳,带着二十万大军平叛,多少长阳城的富人与百姓,跪拜相送。 连着那位奸相萧远鹿,也假模假样地追了半里,哭了好几轮。 “雪落江山三十州,一夜涂我苍白头。” 雪风中,袁陶的满头霜发,蓦的飘舞起来。 …… 侯府外。 徐牧将染血的柳枝,沉默地弃在地上。 “牧哥儿,不若入侯府换身衣服,你袍子沾了血。” “不换。”徐牧凝着声音。 “我便这么出长阳,谁挡我问,我便动刀。” 徐牧冷冷地翻身上马。 在后的二十骑庄人,包括司虎在内,只觉得面前的徐牧,隐约间,似是有些变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等愿随东家 乘着风雪,没有再耽误下去,一行人匆匆入了长阳,又匆匆离开了长阳。 “牧哥儿,这便回庄了?老周那边,许久没去吃羊肉汤子了。” “来日再去吧。” 徐牧皱着眉头,如他当初所想,实力越发显露的时候,接踵而来的问题,就会越多。 这一次,是应承了袁陶,去溃军盘踞的县郡救人。当然,袁陶许诺的报酬,徐牧不用猜都知道,应当是他正好需要的东西。 譬如武器袍甲,又譬如另一张私兵公证……总之,这类东西很值得思量。 “哥几个,都催马!”徐牧低喝了声。七千人盘踞的县郡,朝堂上已经调集了大军,要不了多久便会围城攻打。 徐牧可不想,那位什么凉州来的使臣,还未搭救,便出现了纰漏。说来也奇,一个使臣,不入朝觐见皇帝,反而与袁陶先通了气儿。 “催马——” 一路并无休息,几乎是日夜兼程。夜晚的风雪又大,偶尔有小队的溃军要剪道,皆被司虎带着人捶烂遁逃。 在小路边巡哨的十几骑青龙营,见着徐牧赶回,急忙绕马在后,跟着急奔。 “东家,到庄子了。” “司虎,把卫丰和陈先生都喊来,另外,那位文龙先生和盛哥儿,也一起喊了。” 松了口气,徐牧翻身下马,径直往前走去。 不多时,随着几道人影的惊走,偌大的屋子里,油灯的晃摇下,便立即人头攒动。 “东家怎讲?去溃军那里救人?” 不仅是卫丰,连着陈家桥和贾周,以及在旁的陈盛,皆是脸色错愕。 “小侯爷那边托付的。”徐牧喘着气,凝声抛出一句。 贾周眯起眼睛,“主公,不知侯爷许诺了什么。” “并未说出来,只让我救回了人,有东西给我。” “当去。”贾周撑着身子,缓缓坐下,“以小侯爷的本事,他决计不会亏待于主公。” “军师,若是给个三瓜两枣的,都不够回本。”陈盛担心地开口,不知觉间,居然真把贾周称为“军师”了。 宛若,他们已经是一支强军,而贾周贾文龙,便是他们的首席幕僚。 这是一种肯定,亦是一份相互扶持的友情。 听着,贾周眼色有些动容,“放心吧,小侯爷日后还要重用主公,不会吝啬的。” 贾周的话,让徐牧深以为同。 “莫非,小侯爷让东家走官途?”陈家桥在旁,眉头微微皱起。他生来是侠儿,救的是天下百姓,而非烂疮王朝。 “我也不知。”贾周犹豫了会,没打算接下这个话题。 “卫丰,你怎讲?” “东家,我等……是士,不管东家如何,都听东家的。” 徐牧揉着额头。 眼下他的阵营里,便只有眼前的几个头领。陈盛自不用说,脾性和他一样,以庄子的利益为重。 而陈家桥,是对王朝深恶痛绝的,肯定不想他走官途。 至于卫丰,属于冲锋莽将的那一种,大抵不会有分歧的意见。 最后的贾文龙,则复杂多了,智有大才,凭着敢点火的那一手,混个小毒士的名号,肯定没问题。 当然,提出的建议,往往也是一针见血。 外头风雪呼啸,屋子里的人,在油灯的映衬下,都把头看向了徐牧。 徐牧深吸口气。 “今夜且休息,明日一早,卫丰你挑五十骑人,随我出内城。文龙先生……” “主公,同去。”贾周平静回答,“投效主公多日,我也该动动了。” 徐牧犹豫着点了头,脸庞转向陈盛。 “陈盛,庄子的事情你好生看着。若事有不吉,便派人去长阳侯府。” “东家放心。” “便如此,列位且去休息。” …… 汤江城,风雪呼啸的汤江城。 卢子钟的尸体,被一辆马车,连夜送了回来,送入卢家府邸的大院里。 四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沉默地立在风雪中,裹着厚厚的裘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皆是神色冷然。 “养出来的良驹,被人打死了。” “送到户部的四万两银子,便也打了水漂。” “敢问,哪儿收的尸。” 那位户部调度官钱大书,同样立在风雪中,身子有些战兢。 “国姓侯府。” 四个老人,都沉沉闭上眼睛。 “约莫猜的出来,是小东家的手脚了。” “这人呐,一旦势大了,总算着要秋后算账。” “上月的酒水,连千数都不到。” “开了春,小东家要彻底吞生意了。当初一千车粮食的赌约,他当真要成事了。” “想法子吧。今年再挑一匹良驹。” 老头们转了身,不再相看一眼。钱大书对着卢子钟的尸体,虚拜了几下,便匆匆跟着跑开。 风雪霜寒,只余卢子钟的尸体,僵硬的肤肉上,缓缓凝出一层晶莹的霜花。 一袭人影,沉默地从墙角拐了出来,似是还惊魂未定,扔了一摞纸钱之后,又匆匆走入了昏暗中。 “脏人,脏人!你徐牧便是个天字号的脏人!” “若无侯爷保你,你便要死好几轮了!” 咆哮的声音,被一下子撕裂在风雪中。 …… 清晨,依旧没有阳光,铺天盖地的鹅毛雪,压得整个世界暗暗沉沉。 “打马!” 徐牧骑在风将军上,目光凝着。 在他的身后,除了卫丰带着的五十骑青龙营,另外还有司虎,陈家桥,以及贾周。 怕贾周身子吃力,徐牧特地选了匹温顺的西南鬃马,又在马鞍下,多垫了一层被褥。 “主公,我虽然不善骑,但并非是不会骑马。” “文龙,你身子伤了。” “好许多了。” 徐牧点点头,回过了身子,看去后边庄子的方向。 陈盛正站在风雪中,仅余的一条手臂,冲着他不断挥舞。在陈盛身后,莲嫂夏霜还有黑夫这些人,也都跟着挥手。 三个老头坐在楼台上喝酒,似是喊着什么送别的话,但风声呼啸而过,压根儿没有听清。 姜采薇立在最前的位置,怀里约莫还抱着一面铜镜。按着大纪的说法,妻儿手持铜镜送行,便能替远行的夫君,照出一切妖魔邪怪,无所遁形,保夫君一路平安通达。 “东家,夫人昨日特地去问的。”陈家桥叹声一句。 “知晓了。”徐牧揉了揉眼睛,重新转过了头。 在他的面前,依然是遮天蔽日的风雪,约莫挡住了前路,什么都看不清。 “哥儿们,杀出一条路子!” “我等愿随东家!” 五六十骑的人影,奔马入雪,只余“踏踏”的马蹄声,响彻在马蹄湖的上空,忽而又震破了云天。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关外三州的传闻 风雪在耳畔呼啸。夜色之下的世界,一时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若非是徐牧特意放慢速度,估摸着胯下的风将军,便飞一般的远遁了。 “主公,你有无想过,这般的冬日雪天,凉州的使臣为何还要入内城。” “侯爷的时间不多了。” “确是如此。”贾周淡淡一笑,“主公或许不知,当年侯爷带兵平叛,那一会的凉州王受人蛊惑,即便是族中人不断苦劝,还是加入了反叛大纪的联盟。” “后来呢。” “小侯爷大破威武关,凉州王自缢而死。但余下的凉州王同族,小侯爷并无嗜杀,拦住了满门抄斩的圣旨,扶持了另一位凉州王上位。说句好听的,小侯爷等同于凉州王的恩人。” “怪不得了。”徐牧微微吃惊。那会的袁陶,即便年纪不大,便已经露出惊人的气魄。 “凉州,蜀州,还有北面临近塞北草原的燕州,名义上向大纪称臣,但实际上,乃是各自为政。” “主公若有心思,他日可攻入蜀州,积粮铸器,征募兵丁,只需要守住蜀州外的唯一关隘,便是万夫莫开。” “文龙先生,雪大了。” 贾周顿住声音,脸庞露出笑容。相处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大致了解,自个面前的小主公,并非是庸主,认真来说,可像是步步为营的人。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小主公从边关入内城的艰难,一无背景,二无钱粮,当初不过二十余的庄人,几条老马,十几把武器。 但即便如此,小主公依然杀出了一条好路子。 “主公,哪日有兴致了,我们再谈一轮。” “多谢文龙先生。” 再无停顿,五六十骑的人马,冲破了风雪,又去了十几里。 “卫丰,还有多远。” “东家,不到五十里了。再往前,估摸着要撞到营兵大军。” “走小路。” …… 风雪越来越大,冻得整座城都瑟瑟发抖。 “若有私藏银粮者,立即枭首!” “我等乃是天兵下凡,救诸位于水深火热。” “再说一轮,私藏钱粮者,便立即枭首!” 踏踏踏的马蹄声,不时从屋外的街路上掠过。 几个面容发苦的人,蹲坐在屋子里,陷入了一筹莫展。 “小王爷,我等怎办?” 几人的中间,一个面色白净的哥儿,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你问我,我问哪个去!我又没有武功,也不懂带兵打仗,怪不得父王不喜欢我,派我冬日入内城。” “小王爷莫慌……那位大纪侯爷若是知晓,定然会派人来救我等。”另一个老护卫,急忙出声安慰。 “我也不知。” 年轻小王爷揉了揉眼睛,“也不知他会不会顾及我,毕竟我不会武功,也不懂带兵打仗,到哪里都是不讨喜的。” “小王爷,无事的——,不好,那些义军又骑马折返,快,我等躲到地窖去。” 几个护卫匆忙架起了年轻王爷,钻入了屋子的一处隐匿地窖中。 不多时,屋门一下子被踹开,隐约还听得见几道粗犷的叫骂声。 不会武功的小王爷,抱着了头,躲在地窖里瑟瑟发抖。 …… “东家,前面便是眉县。” 风雪中,五六十骑人停了马,冷冷立在林子边上。 “官军呢。” “磨蹭得很,行军至少五六日了,离着还有二三十里。” 徐牧皱住眉头。这一轮,他也不指望那些营兵。 但眼下的光景,他们这些人,要如何混入眉县里。七千人盘踞着,每人一口唾液,都足够把他们淹死了。 “主公,入城的法子,实则很简单。”贾周露出淡淡笑容,“这些溃逃的义军,骨子里一定会认为,兵员是多多益善的。只需换一身褴褛的衣服,再献上二匹马,作为投靠的献礼,则必然能入城。” “文龙先生,此言大善。” “卫丰,跑远一些,寻十几件破衣回来。” 约莫有半个时辰,卫丰才带了二三人,重新跑回来,果真带回了十几件褴褛的麻袍。 只是麻袍上,分明还有血迹。 “卫丰,怎的有血?” “遇着有剪道的老匪杀人,我便动刀了,花银子买了几件,又从尸体上扒了几件。东家放心,尸体都埋了。” 徐牧并无膈应,第一个换了麻袍,不忘把暖袍留在马背上。 等十几人都换完,徐牧才松了一口气,选了二匹老弱些的马,准备走去眉县。 “陈先生,你性子谨慎,留在此处见机行事。” 陈家桥点点头。 “卫丰,你也带着剩下的人,留在附近等我。” “东家若出了事情,我有何颜面见夫人……” “老子从边关杀过来,哪一回不是刀山火海,死不得。” 卫丰犹豫了会,起手拜别。 “去入城。” 徐牧原本不想让贾周跟着,毕竟一身老伤的,奈何贾周执意要去,只得无奈应承。 司虎,贾周,另有十余个青龙营的好汉,都穿着褴褛不堪的麻袍,牵了二匹老马,小心地跟在徐牧身后,匆匆走向眉县。 不出徐牧所料,离着城门还有半里,在外巡哨的几个散兵游勇,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四周,才把徐牧十几人来拿下。 “献马?” “我等活不得了,想入大平国,争口热饭。这二匹马,便是截杀富贵狗的!只可惜护卫太多,恨不能多取几匹,献给大王。” “好,既是反纪的好汉,请快快入城!” 土把子的散兵游勇,能有什么坏心思。只听了徐牧一番话,立即脸色大喜,连上头都没报,便匆匆让开了路。 沿途往前,徐牧转了头,和身边的贾周相觑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色中,都看出了一丝复杂。 若是一位枭雄把持眉县,这等时候,便会立即闭城,动员城中百姓守护城关之后,再想着办法,退出营军清剿的范围。 城门口的两队义军,收了马匹,更是眉开眼笑,取了半匹红绸,让徐牧十几人,撕了扎在右臂上,权当成义军标志。 “所以,我才说,这次的火烧不起来。”走在街路上,贾周语气沉沉。 徐牧沉默不语,古往今来,诸如陈胜吴广的起义,几乎没有成功。大多是,成了压垮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主公,时间太急,半个时辰走不出城,等官军来围之后,我等很有可能,也要被困在城中。” 第二百二十章 凉州小王 “官军的动作太慢了。”贾周声音有些发笑,“连我也想不出,这对于我等而言,算不算好事情。” 明面上,若是官军的话,徐牧至少还有枚子爵官牌能用。 “主公,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那位凉州使臣吧。听闻凉州民风彪悍,那位凉州使臣,定然也是位好胆的主,说不得正带着护卫,在某处与人厮杀。” “文龙先生,有道理的。” …… “我没有武功,又不懂带兵打仗,可能这次,真会死在这里了吧。”董文抱着膝盖,在地窖里唉声叹气。 旁边的几个护卫,都听得一脸头大。 “小王爷,大纪侯爷那边,会派人来的。再不济等纪卒攻了城,赶得及表明了身份,问题也不会太大。” 董文没有答话,这一轮入内城,他老子告诉他,切莫惊动大纪王朝。犹豫着,他急忙伸了手,摸向怀里的一个小包袱,发现还在的时候,才一下子松了口气。 凉州离着内城不算远,约莫千里的路程。若非是遇着风雪,估摸着事情早办完了。 “咦?外头是什么声音?” “小王爷……大纪的营军在围城了。” “这、这如何是好!” 几个护卫不敢答,一张张的脸庞,终归是充满了丝丝担忧。 风雪呼啸的街路上。 “东家,官军终于攻城了!” 徐牧凝着脸色抬头,眼见着四个城门之处,即便在雪色中,都升起了迷迷蒙蒙的火烟。 不同于望州,望州先前是关隘改建的大城,以北城门拒敌,南城门入援。眼下,这座眉县小城四周,分明是被官军围得水泄不通了。 “东家,怎办?” “莫动,寻一处地方避身。” 在旁的贾周,听着徐牧的话,也微微点头。 战事之下,以他们十几人,根本无法做些什么,即便把马蹄湖的人马全拉来,也不见得有太大作为。 一队又一队的义军,怒吼着奔去各个城门。隐约间,听得见女子的疯笑,孩子的啼哭,还有老人问天公的呼号。 怕被拉去填城壑,徐牧急忙寻了位置,带着十几人,拐了进去。 “大平国千秋万载!打退了官军,王上有令,便是人人享富贵!” “莫非尔等,都不想做富贵公!取武器,上城杀敌!” 蛊惑之下,徐牧眼见着有不少贫苦百姓,抓了棍棒,跟着冲去城关。 呜,呜呜。 风雪中,沉闷的牛角号,一下子响彻了整个眉县。隐约间,还听得见飞矢呼啸的声音。 若是再久攻不下,估摸着还会有数不清的崩石,落在眉县的四面八方。 “牧哥儿,都这时候了,怎的还有棍夫抢人?” 循着司虎的声音,徐牧抬头看见,果不其然,发现面前不远的一个破院里,约莫有二三十的棍夫,揪了三四个的闺秀小姐,狞笑着往里拖去。 徐牧冷冷抬了手,十多个青龙营的好汉,抽出袖子里的刀,便往前扑杀而去。 杀了七八人,余下的棍夫都仓皇间逃散。连着那些闺秀小姐,只匆匆谢了一声,便又四下跑去。 其中一位,跑得离城门有些近,被抛落的飞矢扎了两箭,惨叫着倒在雪道上。 “东家,还有上百两的银子。” 徐牧转头看了眼,再无兴致,估摸着是棍夫们掳掠而得。 “文龙先生,有无办法找到凉州使臣。” 贾周陷入深思,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主公,不若试试喊马的法子?” “怎说。” “凉州民风彪悍,马场极多,一般是二三个汉子,便敢赶牧千头的烈马。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喊马的号子,作驱马之用。” “年少时,吾曾游历过凉州,学得一些。还请诸位学我一番,用喊马的号子,或许能吸引那位凉州使臣。” “军师,请喊。”十多条好汉,脸色也变得坚毅。 徐牧也一时表情认真,对于贾周的这个法子,他亦是认同的。 只见贾周清了口老嗓,蓦然间的怪叫,便炸在了耳畔边。 “呜咧咧咧咧——” “列位,顺着路子往前走,同喊……” “呜啊哇哇哇!” “虎哥儿,你看着就行,莫张嘴。” 徐牧揉了揉额头,捂着耳朵退到一边。 …… “父王从小不喜欢我,母后有贡品甜橘,也不留给我吃。” “小王爷,莫、莫讲了。” 几个护卫捂着耳朵,待发现面前的小王爷,终于唉声叹气不说话后,才算松了口气。 一个老护卫松开手之后,猛然间眼色变得凝重起来。 “有无听到?小王爷,你有无听到?” “听个甚。” “喊马的号子声。” 老护卫话音之下,在旁的几个护卫,也急急竖起了耳朵。不久之后,一个两个的脸色,都变得激动起来。 “小王爷,确是我凉州的喊马号子。” “这定然是救援我等的人,知道我等留在眉县,才用了此计。” “快,追方向!” 有护卫爬出地窖,将头伸向木窗,仔细地看着外头的物景。只是看了许久,由于风雪太大,都无法看得清楚。 “小王爷,认不出方向。” “我早说了,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武功,又不懂排兵布阵,不讨喜天公的。” 探查的护卫抽了抽嘴巴,懒得回话了,又揉了好几番眼睛,继续趴着木窗探查。 这一下,他当真是看见了,在风雪之中,约莫有一帮子的人影,沿着街路,小心翼翼往前行着。 …… “主公,出巷道了。”贾周神色凝重,缓缓抬头。 徐牧也抬起了头,看着不远处的东城门。 守城的一千多义军,不过是负隅顽抗,粗糙的武器,惊恐的呼喊,隐约间注定了败局。 “若非是风雪太大,这帮子的义军,起事之后,很可能会马上离开内城附近。”贾周叹着气。 一切都来不及。 “主公莫非想救?” 徐牧摇头,没有万全之策之前,他不会动。何况,这所谓的大平国,估摸着已经变质,若当真是仁义之师,又怎会蛊惑百姓来填城壑。 “东家,附近有人动刀。” 这等的光景之下,有人动刀并不奇怪。但很快,那位探查而回的青龙营好汉,下一句话,便让徐牧怔在当场。 “我看得清楚,是一位公子哥儿带着人在厮杀,那公子似是不会武功,只哭啼啼拾了雪球,胡乱扔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凉州虎符 待徐牧带人急急赶到,定眼一看,那位扔雪球的小公子,已经是被人打翻在地。 蹬着腿儿,还不断拾着雪球,仰着满是鲜血的脸庞,一边哭啼地骂,一边胡乱丢着。 “主公,袍甲绚丽,又带羊毡,这当是西陇人。” “文龙先生……这是民风彪悍的凉州人?” “主公,有、有异类也说不好。”贾周声音无奈。 “司虎,先去救人。” 徐牧已经认得出来,与之相斗的,是另一帮棍夫,大约有十几人,各自持着刀剑棍棒。 再看之下,这几个凉州护卫,也并没有落了下风。只是那位小公子的惨哭,着实是让人想偏了。 司虎带着十余个青龙营杀过去,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将另一帮的棍夫杀退。 约莫是想趁乱打劫,碰了硬茬子之后,余下的七八个棍夫,抬着刀迅速跑开。 大纪棍夫三百万,当然,这只是浮夸的数字,实际来说,满打满算的话,整个大纪也不过十几万的数目。 那位小公子从地上爬起,见着了徐牧,又以为是第二帮剪道的,急忙弯了腰,又要拾雪球。 “文龙先生,喊个马号子。” 清冷的风雪中,只隔了片刻,听着喊马号子的声音,小公子顿时变得眉开眼笑。 “小侯爷让我等来接应,先莫说话,寻处地方避身。” 眉县的攻城战还在继续,城关被打破之后,那些个狗官军,定然会冲入城,也别指望会有什么安抚之举,说句难听的,杀良冒功也并非是不可能。 左右这等事情,在边关见得多了。 最稳妥的法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想办法离开眉县。而且还有一点,小侯爷如此费心费力,绕开官军,里头的秘密,定然也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东家,这边有道老巷。” “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天公不怜我,父王不佑我——” 还在施礼作揖的小王爷董文,直接被司虎扛在了肩上,一溜烟儿往前跑去。 四周围,有义军的惨呼,官军的怒吼,声声叠起,宛若要震碎风雪。 “大平国!吾皇亲临城头督战!” “天下英雄同聚,杀出一个新天下。” 远处的城头上,数不清的人头攒动,被一拨拨的飞矢,射死栽落。又有许多褴褛不堪的百姓被蛊惑,疯了般扑上城头,顶替而上。 如这样的场景,他见了许多回,终究是有些难释怀。 诸葛范对他说,这一生切莫做个过客。如走马观花,无惊无险地走完一生。 “主公,走吧。” 徐牧沉沉迈起脚步,和贾周一道,随着前方司虎的人影,冷冷走入了巷道。 …… “东家,入夜了。” 昏暗的地窖里,两个青龙营的好汉寻了盏老马灯,点亮之后,又捻到了最弱,只余微弱至极的光芒,映出浅浅的亮堂。 “便是如此了,我父王不喜欢我,让我将这包袱,带入内城转交。” 董文哆嗦着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包袱,捧了许久,不知该不该递过去。 徐牧叹了口气,这凉州小王爷当真是有些发蠢,若是换个骗宝的人,这时候该得逞了吧。 “我带你出去,你自个交给侯爷。” 关于里头的东西,徐牧并无太大兴致。这一遭,实则是作了一回帮忙。 事情成功之后,他更希望在袁陶那里,等到一份类如私兵公证的好东西。 董文怔了怔,急忙又把小包袱收回去,却不料一番磨蹭,反倒是手一抖,整个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来不及再细看,董文已经弯了腰,将东西拾了,重新裹入包袱里。 徐牧一阵无语。 好歹是个凉州小王爷,说好的民风彪悍,半丁儿都无了。 “小东家,今夜怎的?外头似是还在攻城。”董文收好包袱,焦急地发问。 连徐牧都没有想到,这七千的义军,居然这么强悍,比起那时的当阳郡,可要强得太多。 当然,不断有百姓被蛊惑,帮着守城,也是其中的关键。 但再怎么说,眼下整座城都被围着,要逃出去铁定不可能。 “父王说,这小包袱除了给侯爷,若被其他人发现,我便要被杀头。” 徐牧心头发沉。 不用想他也知道,袁陶这么在意的东西,定然是很重要。 “暂且休息,明日想办法。” 风雪渐大,天色渐黑,以大纪官军的秉性,当不会冒着雪夜攻城。 董文犹豫了下,还焦急着要多问两句,但看见徐牧的神色,只得抱着了头,缩在角落里。 有凉州护卫走来,替他遮了一件暖袍。 “我不懂武功,又不会排兵布阵,这一回,恐凶多吉少。” 徐牧一阵头大。 这短短的时间内,面前的凉州小王爷,不知道哀怨几轮了。 还好,又喋喋不休说了会后,董文终究是身子孱弱,很快就睡了过去。 “东家,不若你我去屋边看看。”贾周缓缓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重。 在外人面前,他极少称呼徐牧为主公,而是喊东家。 “好说了。” 徐牧也起了身,心底明白,贾周有话要说。 出了地窖,两人不紧不慢,走到了屋子边的一个角落。 外头依旧是风雪呼啸,偶尔还听得见,有义军头领骑马奔走的怒喊。 “主公,歇战了。” “确是。” 不出徐牧所料,这般的风雪天气,没大可能会夜战。 “主公,我刚才见着了。” “见着什么?”徐牧怔了怔。 “凉州小王爷包袱里的东西。这东西,让我想清楚了些事情。譬如说……小侯爷要定江山了。” “文龙,是何物?” “虎符,一枚调兵的虎符。” 徐牧顿在当场,他当然知道虎符的意义,乃是入营调兵所恃之物。 “主公,这更有可能,是一枚凉州军的虎符。”贾周语气沉沉。 徐牧胸口有些发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袁陶会这般在意,这几位从凉州来的使臣。 先前就听贾和说过,袁陶对于凉州王室,等同于再造之恩,献上虎符,似乎也说得通。 “主公,你如今怎么想。” 徐牧沉默不答。他敬重袁陶,很大的原因,是作为天外之人人,更懂得忠义的难能可贵。 而且,他并非是说,会顺着袁陶的意思,踏入大纪的朝堂。认真地讲,更像是一种雇用关系。他所需要的私兵公证,武器袍甲,除了袁陶,没有人愿意给他。 “主公,你我二人,要见证一个王朝的兴起,或崩塌。”贾周拱着手,朝天长揖。 立在屋子,徐牧蓦然发现,整具身子都凉透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平国的援军 长阳城,国姓侯府。 袁陶披着大氅,沉默地看着风雪里的夜色。 “顾鹰,眉县的战事如何?” “主子,半日攻城不下,或要明天再攻。” “小东家呢?” “应当是入城了。” “顾鹰,什么时日了。” “主子,霜月中旬……” 袁陶沉默转了身,裹着大氅往回走,在旁边的顾鹰,急忙提手炉,跟着入了屋。 …… 风雪夜色,一夜呼啸而过。直至了天明,在眉县某个小地窖的一行人,依然是冷意森森。 “小东家,我一夜都不敢未睡,都在想着父王交待的事情。”董文揉了揉眼,一开口就是满嘴哀叹。 你这叫一夜未睡,呼噜声都震破天了。 “先吃些干粮。”徐牧凝声吐出一句。二三个青龙营的好汉,急忙取出干粮,每人分了一些。 不多时,又有一阵阵的厮杀声,隐约间传入了耳朵。 “官军又在攻城了。” “这些个官军,跟冻垮的老狗儿一般,要是昨日发狠一些,早该破城了的。” 一个凉州护卫的话刚说完,蓦然间,在屋子的外头,便听得一声重重的砸地之声,震得整间屋子仿若摇晃起来。 “这、这是?” “不好,官军动崩石了!” 声音刚落,小王爷董文便立即抱住了头,吓得缩到角落里。 “这一会,义军是守不住了。” “咦?怎的崩石又停了,不过才响二三回。” 徐牧也皱起眉头,按着当初的设想,是大战过后,他干脆秉明子爵的身份,再带着董文这些人离开。 现在是怎么回事?不仅是崩石停了,似是连飞矢呼啸的声音,都一下子消失了去。 “东家,义军的援军来了!”一个青龙营好汉,急急走入地窖。 “援军?” 徐牧扭了头,和贾周对望几眼,从各自的眼色里,都看出了一份错愕。 “确是援军,遮着麻面杀了过来。二三万的官军,根本挡不住。城门那边,许多义军也跟着冲杀出去,枭首官军的人头。” 徐牧沉下脸色。 想不通一个小小的眉县,为何突然之间,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义军盘踞,官军攻城,又有义军的援军前来厮杀。 这仿若,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般。 “有多少援军?” “东家,太远了看得不清,听说约莫有万数。” 徐牧揉着头,只觉得自个像个事外人一般,不属义军,也不属官军,只想救人,只想活下去。 “牧哥儿,我等帮谁?” 不到二十的人马,被卷入大军的厮杀中,干脆别活了。 “走,我等看看能不能出城。” 并不想继续逗留,徐牧凝了凝声音,准备带着人走出地窖。若是时机合适,说不定能选一处厮杀少的城门,冲出眉县。 继续逗留,估摸着现在的光景下,也不太合适了。 “呜呜,我便说过,父王不喜欢我,母后也不喜欢我,便都派我来送死。” 董文满脸是泪,还想再哀怨几句,又被司虎骂骂咧咧地扛了起来,风一般踏出地窖。 大街之上,俨然是无人烟了,估摸着残余的百姓们,都封门闭窗,死死躲着。 大势之下,只听得四座城门之处,不时响起怒吼与惨叫,刀器的劈砍,以及飞矢的呼啸。 “大平国今日,便算杀官祭天!皇帝小老儿听着,我等齐心协力,明日便冲入金銮殿,掀了龙椅!” “活不得了,我等只争一口粮!”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暮云州四十侠,前来相助义军,杀皇朝!” “杀皇朝!” “杀!” 城关边,一道又一道的怒吼,此起彼伏。 “主公,有高人在布局。”贾周沉着脸色,“这一波,眉县的义军若是成功打退官军,这燎原的火势,说不定真能点起来。” 徐牧面色沉住,突然间不知往哪儿走。往左,还是往右。 “主公,厮杀最凶的,应当还是北城门。卫丰的人马便在东门之外。庄子的方向,离着东门也最近。” 徐牧瞬间回神。 “抬刀。” 锵锵锵。 在他的身后,十余个青龙营的好汉,以及六个凉州护卫,纷纷都抬起了手里的武器。 “奔东门!” “官军想杀入城关,再等驰援。” 昂—— 呼啸而过的飞矢,在头顶交织成一张箭网,庆幸并未朝着他们的方向,反倒是城头上的义军,又有许多倒在了血泊之中。 “牧哥儿,到东城门了!” 徐牧喘了口气,抬头去看,发现果然如贾周所料,由于义军援军的到来,东城门现在,并无太多的厮杀。甚至是,有许多义军持着棍棒刀剑,想做夹攻之势,怒吼着冲出城门,朝着官军扑杀。 “步弓,拉满弦!” 城门外,几个大纪的都尉仓皇地开口呼喊。 “快避身。”徐牧低喝了句。 二十余人的队伍,迅速隐匿在附近的巷子里,一拨又一拨的透射羽箭,直直穿透而来。 上百的义军,嚎啕着被射倒在地。 “主公,莫忘了红绸。” 徐牧顿了顿,才想起这一茬,把先前的红绸分了分,刚好够系在二十余人的右臂上。 “快,尔等在怕甚!随我冲杀!”一个义军头领,骑着老马,恰好发现了徐牧等人,便急急怒叫。 二十余人的目光,都看向徐牧。 “大平国,千秋万载。”徐牧冷静开口。 果然,义军头领脸色发喜,又呼唤了徐牧一行人两句,才匆匆带着身后的四五百人,扑向东城门。 “小东家,我等现在,便如蝼蚁一般。果然,连天公也不怜我。” 董文的这句话,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涩。 生在乱世,皆是疲于奔命的蝼蚁。 “先冲出城门。”缓过了神,徐牧凝住声音。 不远处的东城门,已经是血战不休的场面,倒在雪地里的,不仅有官军,也有义军,更有一袭白袍的侠儿,浑身褴褛的百姓。 “莫恋战,出了城门便往林子走。”徐牧咬着牙,沉沉喝了一句。 “牧哥儿,那官军挡着呢?” “那便杀过去!” “小东家,若是义军发现我等的身份,也要挡路。” “也杀!” 在后的人,都听得明白,一时被徐牧的萧杀所感染,都纷纷抬起了手里的刀,怒吼着朝城门冲去。 连着小王爷董虎,都拾了三四个雪球,一边满脸嚎啕,一边紧紧抱在手中,开始趔趔趄趄地跟着狂奔。 第二百二十三章 侯爷,大纪烂了 踏踏。 约莫有十几骑萧杀的人影,冷冷地踏在风雪之中。 为首的一人,并未穿袍甲,只披了一件稀松的冬袍,都懒得系袍带。脸遮着麻面,背上负着一柄花梨木亮银枪,此时在风雪中傲然抬头。 前方的战事,约莫已经成了定局。官军败退的声音,在灰蒙的天气之下,显得越发凄惨。 “主子,大平国脱围了。” 背着亮银枪的人影,微微点头之后,再度凝起了目光。 这时,又是一骑人影踏破了风雪,从远处急急掠来。 “少爷……主子,我见着小东家了,正从眉县东城门杀出来。” “他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身边只有二十人,若不然,是去讨生意的?” “这等天时,处处有溃军,讨个鸡毛生意。他杀出来了?” “杀出来了,已经跑入林子。” 背着亮银枪的人影,垂下了头。 “莫管他。” “他是个讨命的人,你挡他的命,他便会生气,与你相拼。” 踏雪而来的人影,听得似懂非懂。 “官军退了,让我等的大军也退了。难得在冬日烧了一把大火,身子还未烘暖便熄去,终归是不好的。” …… 眉县十多里外的树林。 徐牧皱着眉头,看向前方风雪中的县郡轮廓。这一轮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主公,这次义军的援军,出现得毫无道理。若是其他地方的溃军,总该有迹可循。” “我约莫猜到是谁。” “是谁?” 徐牧叹了口气,并没有多讲,翻身上了风将军。 跟着跑出来的董文,还有最后剩下的三个护卫,皆是一脸的后怕。 “卫丰,让人捎一下,我等赶去长阳。” 不知为何,徐牧现在,并不想和这些凉州使臣,再瓜葛下去。 休整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五六十骑的人影,勒起了缰绳,重新踏入了风雪中。 呼啸而过的耳畔,徐牧隐约间还能听见,眉县城关之下,一声又一声的惨呼。 几乎是马不停蹄,两日过的时间,徐牧带着易装的董文四人,沉默地入了长阳,走进侯府。 即便入了黄昏。但袁陶和顾鹰的人影,早已经等在了侯府之前。 天空之上,原本鹅毛状的雪花,在落到眼前之时,忽而又变成了刀子,割痛人脸。 袁陶的脸色,带着难言的激动,匆匆踏出侯府,急得后面的顾鹰,提着手炉急急赶上。 “小东家,这事儿你真成了!” “托侯爷的洪福,事儿还算顺利。”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小东家从未让人失望。” 徐牧沉默着没有接话。 在后的董文几人,在顾鹰的呼唤下,匆匆抬了步,准备走入侯府。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唉声叹气的凉州小王爷董文,这时候突然转了身,对着他屈膝跪地,深深一躬。 徐牧怔了怔,也微微抱拳。 “小东家,小王爷觉着你是可以信任的人。”袁陶露出笑容,抬起深陷的眼睛。 “小东家,可知凉州小王带过来的,是何物?” “不知。”徐牧认真摇头。 “是一幅李崖子的亲笔名画,李崖子前些年故去,已经成了绝品。” “如此贵重的物件,怪不得小侯爷如此费心。” “来,小东家入屋讲。”袁陶虚伸出手。 徐牧顿了顿,不知觉间退了小半步。 袁陶沉默地收回了手。 “有些东西不让你知道,并非是想瞒你。” “我知晓。” “知晓了什么?” “知晓侯爷的意思。” 袁陶艰难地立着身子,“明年开春,北狄人又要叩城,如今尚在冬日,大纪境内,便有数不清的义军起事。” “朝堂上有奸人成党。” “朝堂下,无堪用之将。” “常小棠会骂我是个傻子,明知不可救,偏还要救。但还是那句话,我是吃先帝给的水米活下来的,我的父兄五人,都死在大纪的沙场上。”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还活着的,不过是一副国姓侯的躯壳。” “我知你不愿意入朝堂,也从未强迫过。但我也知,你心底里,也不愿意投效小海棠,你骨子里有股傲气,寄人篱下的事情,定然是不愿意做的。” “小东家,你是个复杂的人。” “复杂到连我看不清楚,小海棠看不清楚,很多人也看不清楚。” “或许,你该有自己的路。” 袁陶咳了两声,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卷宗。 “如果说整个大纪,我还能信谁,莫过于小东家。你不似个脏了的人。” “这份卷宗,对你应当有用。” “侯爷,可是私兵公证?” 袁陶脸色稍顿,抬起了头,脸色有些难过。 “明年开了春,只怕起事的义军会越来越多。如果没猜错,到时候以朝堂那些老狐狸的性子,会让陛下昭告天下,可私募流民成为兵丁,配合官军杀敌。” “省却了兵粮军饷,他们约莫是高兴的。” 说完,袁陶干哑地抬头大笑。 徐牧沉默不动。 上一世的知识,他大抵还能记着,东汉末的黄巾之乱,朝堂为了尽快平定战事,下放军权至地方。虽然是有效遏制了,但在随后,一个个具有野心的将领或者世家门阀,养兵为祸,尾大不掉。 “侯爷,大纪烂了。”徐牧沉声劝了一句。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面前的这位小侯爷,放下所有担子,潜行求医养病,说不定还有转机。 “小东家,狗不嫌家贫的。” “这一份卷宗,拿回去好好看一番。若有一日,你走出了另一条路子,倘若不嫌,便来我坟头敬上一杯水酒,再说个一二。” “我明年开春,约莫是要死了。” 袁陶苍白的脸色,不悲不喜,“我试了很多法子,都无法把那些吃根茎的毒虫揪出来。” “这一次,便当以毒攻毒罢。” 徐牧接过卷宗,沉默地拱手长揖。 “小东家,回吧。” “侯爷,告辞。” 走出百余步,徐牧又转了头。 风雪之中,恰好袁陶转身,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背影,搭衬着满头的霜发。 一时间悲壮无比。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隐于市 风雪里的五六十骑,循着马蹄湖的方向,一路回赶。 “主公,侯爷给的是甚?莫非是私兵公证?” “并不是。文龙先生,回了庄子再讲。” 踏碎风雪,一行人的长伍马不停蹄,在翌日的黄昏之时,才算赶回了马蹄湖。 走入屋子,点了火炉。 徐牧才拿出了卷宗,摊开在木桌子上。 只来回看了两次,徐牧的脸色,便立即激动起来。 “文龙先生,也请看一番。” 贾周抓来油灯,也随着看了许久,不知觉间,也露出了欢喜且干哑的笑容。 “主公,这是好东西。” “确是。” 徐牧不知觉握了握拳头,相比起上一次的私兵公证,这一次袁陶给的,更要可观许多。 是一张发黄的呈告卷宗。 大约内容是一个司金都尉,带着手下的一队人马,在某处发现了铁矿石的下落。于是便写了这份卷宗呈上,让司坊多派人手民夫。 但这份卷宗呈上之后,便杳无消息。于是发现铁矿的事情,便搁置了下来。 直到袁陶,重新把卷宗交到徐牧手里。 “小侯爷当真是舍得。”贾周语气凝重。 “主公,大纪有律,普通人私自开采矿石,等同于死罪。” 徐牧也有想过这个事情。 不过,以袁陶的性子,能把这份铁矿的卷宗给他,那便已经说明,这件事情,实则是能做的。 “文龙先生,先不说这个。” 这份铁矿卷宗,自然是要稳稳拿捏住的。徐牧垂头,又细细看了一番,卷宗里的地点只有个大概,尚在内城一带,二百里之外的一片山峦里。 “望主公早做打算。” “自然的。”收好卷宗,徐牧目光沉沉。 先前就对陈打铁说过,若是打造几百副铁骑具装,成立一支重甲骑兵,该是何等威武的存在。在如今的大纪,尚还没有重骑的概念,只知借助马匹冲锋,冲散敌军阵型,再呼应步军配合杀敌。 即便是北狄人,也不过是善用迂回之术,在马上奔射。 只可惜,大纪朝纲不振,他的这些理论放到朝堂上,指不定要被骂成傻子,浪费铁器。 袁陶并没有说错,他不愿意入朝堂,正是因为看透了大纪朝堂的腐烂,救无可救。 而不愿意投效常四郎,也是因为寄人篱下,并无对未来的保障。如常四郎这种,放在乱世里,是妥妥的一路枭雄。 眉县的事情,他便看出来了。 “主公,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入蜀州——” “东家,常少爷来了!”仓皇间,贾周的话一下子被打断,陈盛语气沉沉地出现在屋门边。 徐牧沉默起了身。 这种时候,常四郎来马蹄湖,他并不意外。 屋子外,风雪还在呼啸。 两骑人影踏碎风雪,稳稳停马在庄子前。 徐牧迈步而出,抬了头,便看见常四郎和常威二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常少爷。” “今日去长阳吃花酒,回来之时,便想着看看你,毕竟还有米粮的生意要谈。”常四郎微微一笑,将背上的花梨木亮银枪摘下。 旁边的常威,急忙抱着枪接了过去。 “常少爷,入屋说吧。” “甚好。” 先前的屋子里,贾周已经聪明地退了出去。只余一盏跳动的油灯,映照出二三张脸庞。 “那时你入内城,跟我打了赌,半年内要把四大户吃了。”常四郎自顾自倒了杯热茶,一口喝尽。 “约莫是要成功了,看看你,把汤江四大户逼成了什么样。我听人讲了,四大户准备花一笔银子买官,试图攀上朝堂那些老狐狸的船。不管怎样,你小心一些。” “多谢常少爷提醒。” “小东家,你我之间,为何总是这般见外。”常四郎叹着气,“我便想不通,你与小陶陶能走得这么近,为何与我,总是如此的。” “估摸着你,也是不愿入朝堂的吧?” “常少爷说笑,我徐牧,一向是佩服常少爷的。”徐牧面色不变。 常四郎摇着头,莫名地有些脸色复杂,拾了火炉上的茶壶,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盏。 “小东家,眉县的事情听说了吧。” “听说了。”徐牧语气沉稳。 “一个所谓的大平国,在内城这么近的地方,居然要闹反。我也听说了,这些个义军,还来了援军,最后成功脱围而出。” “我也听说,打得挺凶,死了很多人。” “世道要乱,百姓要活,这没法子的。”将茶盏端着喝尽,常四郎目光复杂。 “我还是那句话,这天下终归要不破不立。外有北狄,内有奸党,天下三十州,你也看不清有几个野心家。凉州外的西域诸国,也停了给大纪的岁贡。” “大树要倒,小陶陶拦不住,你我也拦不住。” “但我希望你明白,大纪崩塌,乃至百姓水深火热,这都不是你我的错。但遇乱世而不救,便是你我的错。” “常少爷,我这一生没太大理想,只想做个酿酒徒。”徐牧平手作揖。 常四郎顿了顿,继而仰头发笑。笑了一阵,便重新带着常威,踏入屋外的雪景中。 “小东家,大隐于市是没错。但你终归遮不住的,头顶有风雨雷鸣,脚底是倒海翻江。” “别人一看,便知有大鱼要化龙了。” 徐牧并未答话,走到屋子边,重新作了长揖相送。 风雪中,常四郎背着亮银枪的身影,随着渐去的马蹄,再也看不见。 “主公,一个袁陶,一个常四郎,这二人当是一方乱世人物。” “他们原本是老友,还有着过命的交情。”徐牧叹了口气。 唯有哪一日天下太平了,这二人才有可能坐在一起,吟吟诗喝喝茶。 “周遵。” “东家。” 听见声音,周遵从不远处急急走来。 “明日挑些人,替我去探查一个地方。记着,循小路来走。” “东家放心。” 徐牧抱着袍袖,沉默往屋里走去。如果没猜错,要不了多久,内城一带又要变天了。 得了凉州边军虎符的小侯爷,如贾周所言,真要去定江山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英雄一般的夫婿 离着渭城马蹄湖,约莫还有二百多里的澄城。 风雪难得稍顿下来,映衬着浅色的阳光,铺雪的街路上,开始逐渐变得湿漉。 这兴许是天公难得长了眼,冯管富贵贫贱,沁寒入体的湿漉,终究是冷到了每个人的身子里。 富贵李府前,二三家仆匆匆地取了工具,小心翼翼地扫着雪碎。其中一个家仆,约莫是不小心,动作大了些,湿漉漉的雪水漫过去,刚好漫到一双精致的鹿皮裘履之下,并未沾湿。 登时,穿着鹿皮裘履的贵公子,便恼怒地抬了腿,将跑来躬身的家仆,一脚踢倒在雪地里。 惊得在旁的两个家仆,匆忙躬身,莫不敢动。 “丰公子,莫动怒,今日是入李府相熟的,切莫生事。”贵公子旁,有个艳丽老妇小声相劝。 “回头再杀你们这些脏狗。” 重新理了理精美的冬袍,贵公子才堆出儒雅的笑容,抱着礼盒,继而踏步入李府。 在他的身后,浑身湿漉的小家仆,吃痛的声音,才低低地响了起来。 …… 偌大的李府,南厢房的小阁楼。 李小婉在两个丫鬟的操持下,梳起了庄重的朝云髻,抹了浅浅的腮红,含了唇脂,连着身上的襦裙,也换成了满湖春意的颜色。 “小姐今日美坏了。” 李小婉没有答话,铜镜里的俊俏模样,她并未沉迷。忽而又想了起来,那一天在边关,她背着虎牌盾,浑身脏兮兮的,跟着那个小棍夫讨命,喊打喊杀。 蓦然间,眼圈就发红了。 “小姐,丰公子入府了。” “听说丰公子的父亲,是萧宰辅手底下的红人。小姐这事儿若是能成,插了头钗,便一辈子无忧了。” 李小婉登时又笑又哭。 直至外头的一个李府老妪,进屋又唤了几声,她才沉默地起了身,一声不响地走去正堂。 她的祖父李如成,父亲娘亲都坐在正堂里。正堂之中,还有一位满身锦衣的公子哥。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那位公子讨喜的诗句,顿时又惹来了满堂彩。 在李小婉的耳边,却还隐隐回荡着,小棍夫的那二句,“冲天香阵透长阳,满城尽带黄金甲。” “啊,婉婉姑娘。” 李小婉沉默地应了头,缓缓落了座,仿佛是受了冻,惹了满脸的霜雪。 “婉婉,今日即便是入寒,丰公子依然不辞辛劳,入府与你一见。”祖父李如成的声音。 “晓得。” “不若你起身,与丰公子去花园走走,赏赏雪景。” “正好,我想了几首雪景的诗句,念给婉婉姑娘听。” “婉婉姑娘,小生有礼了。” 李府里的花园,早在冬日将至的时候,便早早栽了梅,经过家仆们的悉心剪裁,眼下正艳得斗奇。 踩过鹅卵石扑成的小道,李小婉实则没听清,那位丰公子念了什么。 “婉婉姑娘,我替你插头钗。” 按照大纪的风俗,若是男子送了头钗,再帮着姑娘插上,便算定情了。只等哪一日算了生辰八字,便立即下聘,八抬大轿娶过门。 李小婉冷冷将头钗打掉。 “婉婉姑娘,家父胡逊,是萧宰辅手底的红人。你这般,你这般,令高祖可是会生气的。” 李小婉转过脸庞,难得堆了笑容。只一瞬,便让胡丰看迷了眼。 “丰公子,随我去湖边走走。” “啊,甚好,愿与佳人同行。” 只在湖边走了半圈,李小婉突然抬了轻步,露出笑容往湖上走去。约莫是连日来的大雪,李府的小汪湖,已经结了一层厚冰。 “丰公子,为何不走。” “若、若摔了湖,我便要发烧生病,吃药汤又苦,冬日又无甘甜蜜水。” 李小婉难过地笑了起来。 满天下的男儿,尽没有另一个,像那位小棍夫一般。 她慢慢哼起了曲儿,踩着轻碎的脚步,在湖面上起舞一般,踩过了冰层往前走。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娘亲,都急急从正堂走了出来。没有人能想过,一位富贵的闺家小姐,如今竟像染了失心疯一般。 湖面上,李小婉停下脚步。在寒冬的天时之下,垂头看着冰面倒影中,自己孤零的影子。 莫名地便又想哭。 “祖爷,你说替我寻个英雄一般的夫婿,但在内城,你寻了二月有余,寻不到了。” “便如丰公子,连喝口药汤都怕苦。但我在边关见过,有这么一个男子,只带着几十庄人,就敢和北狄人厮杀。” 李小婉泣不成声。 李如成皱着眉头,他知道李小婉说的是谁。但那位小东家,即便有了国姓侯的脸面,依然是门户不搭。 再者,这是一个选择。选萧宰辅,还是选国姓侯。而那位国姓侯却快要病死了。 “祖爷带兵打仗三十余年,莫非是到了现在,也想着去攀风雅,做个老文士了。兵卒若不卫国,以诗文羞煞敌人退军吗!” 李如成脸色一顿,久久不动。遥遥想起当年,他可是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军功,直至封定北侯。 在心底里,他是向着小侯爷的,若非如此,便不会在回内城之时,第一时间去探望。 “婉婉,莫说胡话,丰公子家世显赫——”李硕墨刚开口。 李如成便满脸动怒,直接就把儿子李硕墨提了起来,直直丢到雪地里。 “告诉我婉婉,你想怎的。” “去渭城马蹄湖。若带不回夫婿,我便随着你们的意思来嫁。祖父莫忘,我也是从边关杀回来的人,见过生死,握过刀剑。” “好!”李如成满脸欢喜。子不成器,偏偏孙女有这等的气魄。 “你便去,老子是定北侯,执掌五万余大军。天塌下来,我也能顶着。” 李小婉揉去了冰冻的泪珠。长这么大,她从未想过,自己要这般忤逆。 “告诉那个崽子,若是不应承,老子亲自带兵,掀了他的庄子。” 湖面上,李小婉红着眼睛点头。 “父亲呐,萧宰辅若是知晓,定然会生气。”李硕墨哭哭啼啼。 “他不敢胡乱造次。” “今日起,我是小侯爷的人。” 仰着头,李如成吐出一口污浊之气。三十年的厮杀,他走得如履薄冰。直到今日,自家孙女的话,如醍醐灌顶。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李大碗姑娘 长阳城,雪花零碎。 正在煮茶的袁陶,还没开始动作,顾鹰便急急从外面走回。 “主子,先前定北侯的心腹过了侯府。” “李如成?”袁陶面色发喜。 “确是,李如成留了话,不日会调派两万大军回内城,绕道南下,在内城外二百里的郡县扎营。” “好。”袁陶激动地捧着茶盏,“他终归是选了大义。” “另外,李小婉去了马蹄湖。” “啧,怪不得了。” “主子,这是何道理。” “他约莫以为,小东家是我的人,是李小婉先选了小东家,所以定北侯才会选我。但他哪里知道,即便是我,也使唤不了小东家的。” “主子,这是好事。” “自然。”袁陶呼出一口气,“顾鹰,去告诉虎堂的兄弟,增派五百人,护住李府的周全。” 待顾鹰转身走出,袁陶放下茶盏,微微闭眼,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 马蹄湖边。 坐在屋子里,徐牧莫名地打了个喷嚏。在旁的姜采薇,急忙取了披风,替他盖在身上。 “徐郎,我给你熬碗姜汤。” “谢过夫人。” 姜采薇脸色一红,昨夜疾风骤雨的残留,还让她的小脸庞上,挂满了羞怯之色。 徐牧伸着懒腰,出了屋子,一抬头,便是满眼的刺目。 “牧哥儿昨夜在抓鼠不成,屋子都震了。”司虎捧着几个炊饼,一边大口嚼着,一边急急跑过来。 “司虎,分我八个炊饼。” 司虎脸色惊了惊,迅速转身跑开。 “小子,来陪爹喝口酒。”远在楼台上的诸葛范,瞅着徐牧出了屋,扔了个臭鞋之后,仰着醉醺醺的脸大喊。 徐牧一阵无语,庄子里的三个老头,当真是老酒鬼聚堆了。 并无多想,徐牧踏步走上。 摆在楼台上的酒食,还是老三样,蒸糕炊饼花生米儿,还有半串糖葫芦,不知是抢哪个倒霉娃子的。 徐家庄两大恶人,诸葛老瘸腿和护食虎哥儿,见着孩子有个三瓜两枣的,都禁不住要去骗抢过来。 诸葛范抬头喝了小半口醉天仙,烈得龇牙咧嘴。在旁的陈打铁和老秀才,也跟着走了一个,同样龇牙咧嘴。 徐牧取了酒碗倒上,仰头灌了大口,烈酒滚过喉头,灼烧的感觉,让他的整个身子,舒服得不禁身子一颤。 “我等会出一趟庄子。”捻了枚花生,诸葛范淡淡开口。 徐牧怔了怔,“风大雪大,你去哪儿?” “杀个叛徒。” 徐牧微微皱眉,先前他就问过诸葛范,只可惜诸葛范一直不说。但在长阳城埋伏的那一波,确实是被坑惨了。 “不去行不行。不若,你讲出来,我替你去杀。” “这倒不用。你给两匹马,我们自个去。” “两匹?” “有问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堂堂玉面小郎君,好歹教了你三式剑招!” “不是那个意思……两匹马,你和谁去。” “我。”陈打铁在旁出声,连脸都懒得转。 “我儿,他们不让我去。说我没有武功,我问他们武功怎的,他们却说,能一剑杀七八个。”老秀才极度不满。 徐牧听得满头大乱。诸葛范是个老侠儿,武功自不用说,还上了内城的什么狗屁六人排行,但终归是伤了腿吧。老胳膊老腿的,这能和人杀几招? 还有陈打铁,抡锤的力气是不错,但终归是卖力气的行当。 “若不然,我派陈家桥带些人,与你们同去。” “讲了不用。”诸葛范拍了拍手,“脚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不过是杀个人,我去去便回。” “你便在庄子等,黄昏时我和老铁便回来。” “写文章的,酒宴莫散,回了还要喝。” 诸葛范撑着瘸腿起了身。 在旁的陈打铁,也冷冷灌了一大口,跟着起身。 徐牧终归是不放心。 他宁愿诸葛范留在庄子里,继续做个抢糖葫芦的恶人,也好过继续去厮杀。 “放个心吧,我等定然要回来的,看着你起势,揽天下大势。” “救万民水火。”陈打铁也难得抬了头,看着徐牧补了一句。 说完,两个醉醺醺的老头,勾肩搭背地走下楼台。 “我儿,你莫惊,来来,我与你讲。” 徐牧凑过了头。 “常枪老刀狐儿剑。陈打铁是老刀来着。” 徐牧怔在当场,再回神之时。 两个醉醺醺的老头,已经取了马,各自背了武器,随着马蹄声的远去,消失在苍莽的雪色之中。 徐牧沉默地走下楼台,脸色上的震惊,还迟迟未消。 “东家,你、你看那边。”陈盛指着小路口的方向。 徐牧散去思绪,循着小路的方向抬了头,只看见司虎在和几个孩子在丢雪仗,被苦大仇深的孩子帮,砸得抱头鼠窜。 然而,再继续往前看,在白皑皑的雪景之中,他见着了一架马车,在马车之旁,还跟着十余骑的人影。 马车停下,一个穿着襦裙的好看姑娘,匆忙就下了车。 “牧哥儿,是李大碗姑娘!” 司虎叫喊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马蹄湖。 徐牧顿在原地。 捧着姜汤走出来的姜采薇,顾不得递给徐牧,便急急往前跑去。 “牧哥儿,李大碗哭了。” “李大碗在骂你,骂个……登徒子?” 徐牧沉默地抬起脚步,踏过湿漉漉的雪地,便往前走去。上次在侯府里,袁陶让他娶了李小婉,然后过个不久,再执掌李如成的定北营。 但那些东西,说到底了,也不过是政治下的联姻。 他信袁陶,也不算尽信。他不信常四郎,也并非是全都不信。 活着的人,想继续活下去,尤其是这等乱世,更应该是步步为营。在他的身后,如今是七百多人的庄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大碗姑娘,不,小碗姑娘。”徐牧还没说完,便发现面前的李小婉,已经红着眼睛,手抓着一条麻绳,冲他走了过来。 跟着走来的,还有范谷汪云两个,莫名其妙地便开始告罪。 “范谷汪云,帮我按住这登徒子,姑奶奶我,今天要把他绑回澄城!” 第二百二十七章 姑奶奶不是个雏儿了 雪地里,徐牧只当成了一场嬉闹。在旁的司虎也是,走过来的卫丰也是,陈盛也是,周遵周洛也是。 甚至,连姜采薇也是。 许久不见,这官家大小姐的脾气,终归是没有变。 “范谷汪云,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徐牧抬头,笑说了一句。 当发现范谷汪云沉默着不语,他便知,事情有些不简单了。 “李大碗,你作甚?”徐牧皱住眉头,被绑缚着的身子,别看范谷汪云是小书生,但这一回,约莫是用了死力气。 “跟我回澄城成亲,做、做我的夫婿。”李小婉声音发颤,却分明整个昂着了头。 “你认真的?” “认真的,出来之时,我便和祖爷说过……不把你带回去,我便要随便嫁个内城公子。” “徐牧,你娶了我吧……以后我跟着酿酒,跟着你打狄人,再跟着你骑老马四处搬家。我都不怕,我怕哪日你离开了内城,我们便见不着了,我、我也找不着你了。” 徐牧沉默着没有说话,静静吹了声口哨,风将军跑过来,几下用马嘴咬脱了麻绳。 勾着手,徐牧赏了半棵野菜。 “你该知晓,你的祖父是定远侯。而我徐牧,不过一个酿酒的破落户。门不当户不对,我娶了你,很多人不开心。” 徐牧心底也知道,娶了李小婉,随之而来的,极有可能掌握李如成的五万余定北营。 但还是那句话,说的再好听,这些东西,并不一定会落到他手上。说不得,那位定远侯李如成,已经投效到了袁陶那边。 凉州边军的虎符,再加上定北营,徐牧不敢想,袁陶接下来会做什么。 “徐牧,我又不丑!”雪地上,李小婉急忙要堆出含情脉脉的笑容,却苦得徐牧心头发涩。 “徐郎,婉婉是大户的闺家小姐,做正妻再合适不过。”姜采薇急忙跟着开口。 “采薇,先别说话。”徐牧凝着声音。 这一场,若是普通不过的你侬我侬,徐牧估摸着就应承了。心底里,别看他总爱欺负和逗弄李小婉,但实打实的,也有点各生欢喜。 但眼下,在李小婉背后,是一场政治联姻。一场兵荒马乱的政治联姻。 “李大碗。”徐牧缓缓开口,“我与你说一遍,我娶了你之后,该是怎样的经过。” “我娶了你,你的那位定北侯祖父,你的那位眼高于顶的父亲,都会认为,是我徐牧高攀了李家,然后,便要跪着爬进李府,做李家的上门夫婿。” “但我徐牧,在边关尚且不跪,被狗吏和富绅追着打,也不曾跪,有人来拉拢我,给了我很香的肉骨头,我同样没有跪。” “你觉着,我会跪着入李府吗。” 李小婉立在雪道上,仰着头不退不让。 “我先前就说,你娶了我,我便入徐家庄,跟着你酿酒骑马。我便不做正妻,也会听采薇姐姐的话。” 徐牧胸膛里,一股难言的情绪激荡。 “好,即便你入了徐家庄,但你的祖父李如成,是大纪鼎鼎大名的定边侯,他舍得?舍得让你这么嫁出去?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李家的三代单传,最好的路子,是纳个上门夫婿。” 李小婉红着眼,从地上拾了一坨雪球,扔在徐牧身上。 “你便是不想要我!大不了,大不了的,我们生十个孩子,我便送他五个!” “我祖爷他们若还嫌少,我便再生十个!” 徐牧露出笑容,笑得眼睛发涩。 在旁的司虎坐在雪地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喜滋滋地看着。被徐牧回头一瞪,急忙吓得跑出了百步。 “姓徐的,你说话,你不说,我便算你答应了。” “李大碗,先回去吧。”徐牧叹着气。 这一句,终归让李小婉又哭了起来,拼命地朝着徐牧走来,拾起地上的麻绳,在徐牧身上,绑了一圈又一圈。 徐牧没有动,任着面前的官家大小姐来闹腾。 “绑完了么。” “没有……呜呜,才打了八个死结。” “再绑一会……” “绑完了吧。”徐牧脸色无语,吹了声口哨,风将军撂着马蹄欢快跑来,几下就咬脱了麻绳。 李小婉又气又哭,追着马丢了三四个雪球。 “徐牧,你看了我两轮身子,姑奶奶不是个雏儿了……你要不娶,我投井立贞洁坊!” “听我说。”徐牧揉着额头,话音刚落,面前的李小婉便朝着他扑过来,紧紧拥着他的身子。 温暖相扑的感觉,怀中李小婉的呜咽,让他差些站不稳身子。 “先听我说……回去澄城,跟你祖父知会一声,我徐牧改日登门造访。” “下聘?”李小婉急忙抹了眼泪珠子,一时激动,连声音都变了。 “不算是,有些事情,我要与定北侯说清楚。” “说清楚了呢,谈拢了呢?徐牧,我很好养的,你也看见了,我在庄子那会,跟着你们吃糊糊。” 徐牧抽了抽嘴,实在不想回忆,那段伺候祖宗的日子。 “李大碗,不是吃的问题。有些事情,你或许没明白。” “什么事情。” 犹豫了下,徐牧终归没有说。 放眼整个内城,想娶李小婉的人,估摸着要从马蹄湖排到渭城,不仅是家世富贵,更重要的,是李如成执掌的五万余定北营。 “先回吧,过两日我去一趟澄城。” “我跟你说,我祖父嗜刀剑武器,你去铁坊选一把好看的。我父亲喜欢鼻烟壶,我娘亲嘛,你买个好看的簪子。还有管家朱伯,你也可以送两壶醉天仙——” “李大碗,收声……” 李小婉急忙住了口,脆生生地站着不动。在旁的姜采薇急忙走来,有些欢喜地把一件暖袍,披在李小婉身上。 “我既然答应了,到时便会去李府。不过,在这之前,你最好先回去,免得你祖父带兵杀来,我这小庄子不够他祸祸的。” “徐牧,我祖爷让我来的。” 徐牧怔了怔,这李如成是几个意思,还带送货上门的。 “徐郎,婉婉也累了,走了两三日的风雪路,不如让她在庄子里休息一日吧。” “徐牧,夫人我要饿晕了。”李小婉挤着眼睛,哭化了妆的模样,让徐牧又是一阵无语。 他转了身,揉着头往前走,只走了十余步,又带着些气怒喊了起来。 “喜娘,给李大碗下个宽面!” “素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定北侯李府,今夜要见血 坐在楼台上,徐牧叹着气。 在他的左边,姜采薇枕着他的左臂酣睡。在他的右边,李大碗抱着他的右臂,也在入睡,哈喇子流满了袖口。 “我儿,张嘴喝口酒。”老秀才端了酒碗,喂了半口烈酒,又塞了二粒花生米。 酒入喉头,徐牧沉默地抬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天色,黄昏的日头渐去,雪景映衬下的马蹄湖,变得更加死寂。 只是,依然没有骑马而回的踏声。 “前辈,是说过黄昏回的吧?” “说过说过,还让我不要散酒宴。” “黄昏都过了。” 徐牧伸出手指,在李大碗的脑壳边,弹了个小爆栗。 “登徒子,你敢欺我!” “这两日身子不适,不宜远行,也去不了澄城了。” 李小婉急忙灰溜溜往楼台下走,姜采薇也起了身,将大氅重新披在徐牧身上,也才跟着往下走去。 “长弓,看得清吗。” 楼台之上的木檐,弓狗摇了摇头。 “东家,还是没有人回来,要入夜了。” 犹豫着,徐牧终归是忍不住,早知道如此,便不该让两个老胳膊老腿的,骑着两匹马去和人玩命。 噔噔噔地走下楼,刚要喊上司虎。却不料,在后的弓狗,突然惊喜地喊了起来。 “东家,回了,诸葛前辈他们回了!” 听着,徐牧惊喜地往外跑,果不其然,在沉沉的雪景之中,一骑臃肿的人影,往着马蹄湖徐徐踏来。 等近了些,徐牧才发现,两个小老头儿共骑一马,沿着雪路晃晃摇摇。 “东家,身上都是血。”走来的陈盛,声音凝沉。 “快,喜娘,去烧炉热水。” 徐牧心头一惊,带着陈盛急步往前,走到了马儿边,才发现是陈打铁背着诸葛范,一路赶了回来。 “铁爷,这是怎的。” “杀人,见血。”陈打铁从马腹下的褡裢,扯出了柄染血长刀,懒得再说话,独自往前走去。 徐牧急忙扶着昏昏沉沉的诸葛范,这一会才看清,这老侠儿的身子,到处都是剑伤。 “喂,别抓我屁股,那里被剐了一剑。”诸葛范声音干哑。 怪不得了,要整个趴着。 “我说你一把年纪了,老胳膊瘸腿儿的,玩什么命,风大雪大,庄子里喝酒不舒服吗。”把诸葛范背着,徐牧一阵无奈。 “你懂个屁,他是个叛徒,我杀不了他,老子这内城第一高手的名号,便该让出去了。” “杀了?” “杀了。”诸葛范难得笑起来,“这小犊子,刚去营里做了个都尉,真以为我没法儿了。” “前辈,遮麻面了吧?” “这回遮了。” 徐牧松了口气,遮了麻面,那就有的说了。不然被裱个画像上通缉官榜,麻烦一大堆。 “我遮了,老刀没遮。” 徐牧怔了怔,忍不住要骂娘。 “但他易容了。” 徐牧抽着嘴巴。 “我说狐儿剑,你说话别喘气,我一个走不稳,咱爷俩要摔了,指不定明天要给你出丧。” “你个驴儿草出来的,老子白教你剑法了。还有,我不叫狐儿剑,我叫玉面小郎君!老子当年去清馆,那些个花娘们见着我玉树临风,都不收银子,你懂个屁!” 徐牧懒得搭理这一茬,“回了屋,洗个热水再帮你上药,你可真敢说,还黄昏回来不散酒宴,老秀才都望得脖子僵了。” 背上的诸葛范难得没有还嘴,许久了,才用手拍了拍徐牧的肩膀。 “小子,老刀这个人,你最好拴住了。哪怕日后你要做什么,即便不是杀人,老刀打铁的本事,也足够你大用了。” “这是自然……不过,还剩下的高手,还有谁?” “问这作甚?怎的,你还想着约一架?你可算了,虎哥儿还有可能。” “怕以后面生了,跑得不够快。” “呸,老刀都给你手弩了,足够你保命几次了。不过,和你说也没啥事情。” “六个人嘛,前面三个你都知道了,剩下的两个,都在那个狗宰辅那里。” “还有一个呢?” 诸葛范仰着头,脸色露出欣赏。 “那一位,可就奇怪了,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听说是个年轻人,绕着天下三十州走了一圈,才学了一手本事。” “有无姓名。” “有个卵,我知道便与你说了……喂,你别抓我屁股。” 徐牧满脸无语,停下了脚步,将诸葛范扶到了屋子。 “先洗个热水,等会我让人替你上药。” “我玉面小郎君死不得。” “最好,我也不想太早奔丧。” 一张小马扎扔出来,徐牧一下避开,跑着离开了屋头。 …… 澄城。李府。 李如成坐在院子里的亭子下,一边喝着酒,一边抱着刀。 李府外的街路,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过,碾碎了雪夜的死寂。 近八百的黑衣人,各自提着单刀,冷冷列在李府之前。不消片刻,待一声低沉的哨子之后,八百提刀人,萧杀地便要往府邸里冲。 李硕墨惊得抱头,躲入了厢柜里,拿着的一柄长剑,迟迟不敢出鞘。 他的老子则完全相反,抱着刀,目光显得极其清冷。 “遮麻面。” 顾鹰立身在瓦顶上,低沉地喝了一句。在他的身后,五百条的好汉,纷纷遮上麻面。 “主子有说,片甲不留。” “呼。” 黑暗的夜色与白色的雪景,在刀光剑影的映衬下,一时迷住人眼。 李如成纹丝不动,仰着头,又灌入一口烈酒。尔后,才冷冷起了身,拖着一柄马战长刀,沉步往外走去。 近二百的袍甲将士,也冷冷踏了出来,跟在李如成后面,压刀步行。 “便问这天下,是黑是白。若是黑得不堪,我等便愿天公生眼,杀了一场刍狗后,再铺下一层白雪,落个清白人间!” “斩!” 马战长刀扫过,当头的一个黑衣人,瞬间被连腰斩断。惊得在后的人,仓皇退却几步。 “忆我大纪名将李破山,死于贼子手段!” “莫问老夫能饭否!当年在西北打仗,杀过的马匪堆起来,可以绕澄城八圈,尔等何敢行刺!” …… 几条街之外,一个裹着袍子的更夫,听着李府外的厮杀,跑得腿儿都断了,什么都顾不得。 大纪定北侯李府,今夜要见血。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以雪为肴 去澄城的路,皑皑的雪道,马蹄印儿铺了一路。 裹着冬袍子,骑着风将军,徐牧不时抬头张望。约莫是内城里的溃军,大多被萧清,连着那大平国,早几日也退出了内城。原本死寂的官道上,也有了行人的活气。 马车里,李小婉还在绣着手帕,这两日跟着姜采薇学的,十指刺红了三指。 依然……还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徐郎儿。”李小婉昂着头,声音娇气得瘆人。 “喊我徐牧。” 李小婉努着嘴,顿了顿,又变得欢喜起来。 “徐牧,你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不要。” “你不要,我坐马车上哭了。” 徐牧揉着额头,放缓了马蹄,抬手接过了手帕。 “手帕是问采薇姐姐要的……上面的刺绣,是我这二日,好不容易做工上去。” “李大碗,你绣两个烧饼作甚?还粘在一起?” “这、这是鸳鸯!” 徐牧一阵无语,懒得再看了,直接将手帕揣入了袖子,骑着马直直往前。 行过官道,又去了百多里,顾不得霜雪天寒,二三十骑的人影,护着一架马车,总算赶到了澄城。 “徐坊主,这守城的官军,怎的一个都没有。”随车的范谷,颤着声音喊了声。 徐牧抬头,心底也有些奇怪。待一些人入了城门,才有一个老吏跑来,见着马车里的李小婉,脸色苍白地让开了路。 一股微微不详的预感,笼罩了徐牧全身。 这会他才想到,李小婉去马蹄湖,也就间接地表明了定远侯的态度,已然是站在袁陶的那一边。也就是说,要和朝堂上的那位奸相,成了对立面。 李府外的内街,还有着凝结的血痂,未能清扫干净,如多多血色的红梅,盛开在铺雪的街路。 徐牧停了马,一时皱住了眉头。在他的身后,二十余骑的人影,也跟着停马,停在了李府之前。 唯有马车上的李大碗,察觉到了不对,顾不得披上裘袍,便急匆匆地往里跑去。 “东家,应当是大杀了一场。”卫丰凝着眼色,“至少死了百人。” “不止。” 徐牧扬着手,指向内街的尽头。约莫还有十几个官差,在低头洗着街路。 这二日并无大雪,又有阳光冒头,晕开的朵朵血色梅花,直直往前铺了过去。 “东家,哪个敢动定北侯?” 徐牧沉默不答。朝堂上的争斗,有时候,是越发凶残。小侯爷独木难支,但很庆幸,这一回终归有了个助力。 “东家,怎的不进李府?” “李如成还未出来相请,我便不进。” “但东家……你明明要娶人家的小姐,这有些说不通。” “你以为在托大吗,不是这个道理。” 徐牧面色平稳。 朝堂与反贼义军,他两头不掺和,但并非是说,他真是个事外人。相反,两处的人马,隐约之间,都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东家,有人走出了。” 徐牧抬头,见着走出府邸的,不过是李硕墨,索性平静闭了眼。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又是你,一个名不经传的小棍夫,你要攀高枝么!” “罢罢罢,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便跪在李府前,爬入正堂,说不得我一糊涂,便让你做个上门小夫婿。” 李硕墨立在府邸前,止不住地破口大骂。 “你酿个酒,赚得几钱银子?不得了啊,这会儿是用了好手段,迷住了婉婉。这天下间的小棍夫,都脏得发臭!” 徐牧睁开眼睛,调转了马头,冷冷往城门踏去。 在旁的卫丰不解,但见着徐牧的模样,也不敢多问,急急催了旁边的二十余骑,准备跟着出城。 却不料,马蹄还没踏出几步,一道嘶哑的声音,便稳稳传了过来。 “小东家,请留下吃个席。” 徐牧淡淡一笑,转了身,“老侯爷难得相请,岂有不敬的道理。” 站在一边的李硕墨,脸色骤然气怒,还想着挑拨几句,直接被他老子揪着扔飞。 “入府吧,你我同饮一席。” “好说了。” …… 让徐牧没有料到,李如成所谓的同饮一席,不过是一壶醉天仙,搭衬着两个酒碗。 “每次杀了人,我便绝三日肉食,在西北带回来的习惯,小东家勿怪。” “以雪为肴,不胜欢喜。”徐牧微微抱拳。 “好一句以雪为肴!”李如成眼露精光,“我应当是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如此看重你,沉稳,内敛,却胸有杀机。” “你这般人,若闯不出一番天地,如何也说不过去。” “老侯爷谬赞,徐牧不过一介酿酒徒。” “你莫与我拉扯,我只从国姓侯那里,便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徐牧干干一笑。 “你应当也见着了不对,前二日,有人杀入李府。” “然后呢。” 李如成并没有立即答话,拍开酒坛,端起来帮着倒了一碗。 “整个内城,我很少给人亲自斟酒。” 徐牧登时面色古怪,这些个大佬,为什么总喜欢扯这么一句。 “先饮一碗碰头酒。” “敬侯爷。”徐牧平手而端,随即一口饮尽。 “啧,痛快!” 放下酒碗,李如成龇了个牙。 “二日前的夜晚,八百条狗夫,提刀杀入李府。我与银刀卫联手,斩掉了三百余的人头。” “若非是年迈乏力,我是要追着杀出澄城的。小东家信么?” “信,老侯爷戎马半生,刀会老,但不会锈。” 听着,李如成仰头大笑,洪亮至极的声音,震得亭子边的枝杈,不时有雪“梭梭”地落。 徐牧平静起身,帮着斟满了酒碗。 “来,小东家,再饮一碗相见欢。” 徐牧平举酒碗,继续仰着头,一口饮尽。 “好!小东家霸气!” 打了个酒嗝,徐牧缓缓放下酒碗。 “敢问小东家,若天下昏醉,救国者,可称英雄否?” “白发渔樵江渚上,不问英雄归处,只付一场笑谈。” 端着酒碗,李如成听着,顿时脸色涨红。 “今日第三碗,无西北定远侯,也无马蹄湖小东家。”徐牧稳稳起身,端住酒碗。 “我敬前辈,这一场天下昏醉,你我皆是嗜酒狂徒。” “好!” “同饮。” …… 第二百三十章 八千人的虎符 李府的亭子里,任谁也没有想到,马蹄湖来的小东家,居然和一个戎马三十年的老侯爷,相谈甚欢。 连李小婉也没有想到,立在不远处的花园里,看得满脸欢喜。她的老父便不是了,气得直跳脚,连着骂了八句“破落户狗夫”。 冷风拂过。 亭子中的二人,都缓缓放下了酒碗。 李如成舒服地打了个酒嗝,声音重新变得凝沉。 “小东家,难得今日尽兴了一回。” “托老侯爷的福。” 徐牧声音平稳,心底却明白,接下来,该谈正事了。 “日后你入了李府,便算一家人。择日我去兵部一趟,表你为定北营的裨将,单独掌一哨人马。” “老侯爷,醉了否。” 李如成微笑,“并未醉,在以后,你终归是李家的人了,说不得哪日我一走,五万余的定北营,都可能交给你。” “老侯爷约莫是有些醉了,应当是知晓的,我徐牧不做李家的上门夫婿。” 李如成微笑,“那你要如何。” “婉婉嫁来马蹄湖,我定然是心生欢喜。莫非是说,老侯爷还想着门当户对的事情?” 李如成摇头,“小东家,你也知道,我李家三代单传。即便是个女子,以我李家的本事,纳个上门夫婿,绰绰有余。” “老侯爷,你我便说亮话吧。” 徐牧声音平静,仰起的脸庞,并无任何急促。 “老侯爷现在,并非是在选上门夫婿,而是在选,一个能保护李家的人。” “怎说。”李如成露出淡淡笑容。 徐牧平手一拜,“佩服老侯爷的救国之心,终归是站到了国姓侯那边。” “但这等的事情,你我都知,一着不慎的话,便是绝户的祸事。” “婉婉去了马蹄湖,别的我徐牧不敢说,但倘若有一口气在,我便会护着她周全。” “当然,哪日老侯爷定了江山。徐牧入澄城,在内街李府附近,买下一处大宅,也并非难事。” 李如成沉沉叹出一口气,“小东家,子不成器,我便只有这一位孙女了。” “若我徐牧有了嫡子,婉婉生下的第二个,他会姓李。权当是报答老侯爷的救国心。” 听着,李如成哆嗦着坐了一会,脸色变得精彩起来,不知该哭该笑,有浑浊的老泪,从眼角里渗出。 “袁侯爷并无说错,小东家是个人物。只待风云一起,真要化龙腾空。” “老侯爷谬赞。”徐牧不卑不亢。 “定北营的事情,你怎么想。”李如成转了话题,目光开始变得灼然。 “侯爷怎么想。” “明年一开春,小侯爷或会撑不住。所以,年关之前,事情便不能等下去。我已经调了两万定北营,准备入内城。” “其他的定边大将呢。” 李如成仰头大笑,笑得声音嘶哑无比。 “有人把小侯爷中毒的消息带了过去,小东家觉得,他们会动吗?说不得,这些人早就沆瀣一气了。” “计计连环,小侯爷独木难支。” 恍惚间,徐牧又看见了那一袭白衣胜雪的人影,披着满头的霜发,孤零零地踏入风雪之中。 “小东家以后的路,我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知晓了。” 徐牧沉稳不动。 “开了春,你便去一趟西北。” “为何。” 徐牧微微皱眉,他以为李如成还不死心,想着让他去定北营做裨将。 “记着你的话,留我李家一份血脉。”李如成勾着手,从怀里摸出半面青铜虎符,沉沉放到了桌上。 虎符,金者为帝王家,银者为王公家,而铜者,即是大纪的那些定边大将所用。 一半携身,另一半留给营地的心腹。若合并无误,则能调兵遣将。 “原本想着,再试你一番。但时间太紧,索性便算了。左右小侯爷那边,也听了你太多的事情。” “便算婉婉的一份嫁妆。” 徐牧眼色微动。眼前的半面虎符,对他而言,何其的重要。先前在侯府,袁陶说娶了李小婉,便能执掌李如成的定北营。 他没有尽信。 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东家,何德何能,吃了碗软饭,便能执掌五万余的大军。 其中涉及的因素,可太多了。 但现在,李如成真把半面虎符,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面虎符,你只能调八千人。”李如成声音凝着,“我考虑了西北的马匪,驻防的兵力,另外,还有入内城救国的。国可乱,江山不能乱。” “这八千人,算是婉婉的嫁妆。” “若是大事可期,天下太平,你便莫动,安心做个富贵公。” “若是事不可为,这八千人,便是你安身立命的资本。” 徐牧犹豫着点头。 “在往后,不管是袁侯爷,常状元,抑或是那位萧宰辅,其他的定边将,义军领袖,侠儿堂主,都不能尽信。” “你徐牧,不是寄人篱下的狗,你要腾飞入云,哪一日老子就是死了,都会眼巴巴地看着你起势。” “我向来只信自己,连天公也不信。”徐牧沉着声音。 “好!”李如成面色欢喜,站在冷风中,终归是年入古稀,说得急了,便连着咳了几口。 “徐牧,定不负老侯爷所托。” “不对,娶了婉婉,你也该喊我祖爷。” “祖爷。”徐牧抬着头,没有任何矫情。 “哈,老子李如成,到底是得了个小贤婿!” 徐牧抬起头,只看着李如成双鬓的苍发,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他大约猜得出来,大纪的这两位侯爷,是想要做什么。 “小婿,这事儿你莫要插手。小侯爷也说过,留着你,至少是留了一枚火种。” “哪日你真烧起来,便替这天下,烧出一片人间清明。” “徐牧知晓……” 徐牧起了身,起身平手长揖。心底对于面前的老人,心生出一股敬仰。 “小婿,还有一件事情。我那犬子,留在澄城也不太安全。” “那便同去马蹄湖。” 虽然不喜李硕墨,但没法子,得了八千人的虎符,再加上好歹是李大碗的老爹,总不能丢了。 “小婿啊,雪又要来了,准备变天了。” “要变天了。” 站在亭子中,一股不知哪儿渗入的寒意,冻得人身子打抖。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授之意 待徐牧从亭子里走出,目瞪口呆的李硕墨,还想要说些什么,被李如成眼神一瞪,便怏怏退了回去。 “小婿,有无听过那些侠儿的一句诗文。”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李如成捋着发白的长须,“小侯爷与我说过,那些侠儿也是可怜人,于公于私,只想济世天下。” “这世道,你即便揉疼了眼睛,也辨不出黑白。有人在明堂粉饰太平,便会有人在黑暗中持正不阿。” “莫看,会伤了你的眼。你只需记着,为民者,即是天下间最大的义。” “徐牧受教。”将手平举,徐牧躬身长揖。 “恐有牵连,明日我入一趟长阳司坊,便说婉婉与你私奔,被我逐出了李府。” “大义当前,这一步踏出去,只愿山河万里还故色。” 徐牧缓缓闭上眼睛。 “婉婉,你也过来。”随着李如成的声音,原本躲在一边偷看的李小婉,也微微涨红着脸,难得淑女了一回,踩着小碎步走来。 “等一会,你便回房收拾,跟着徐牧回马蹄湖。” “祖、祖爷,我这是嫁了?” “嫁了。”李如成语气慈祥,“出了李府,你便不是官家小姐了,以后要大气一些。” “我说小婿,你还不插头钗?” 徐牧抽了抽嘴巴,今天是来谈事儿的,没想到这么快,这会儿他去哪里找头钗。 犹豫了下,索性伸出手,从旁折了一枝雪梅,走前两步,插在了李小婉发髻上。 原先还以为,大碗姑娘会生气,哪里想到,这喜不自禁的神色,多少带着些得逞。 李如成抬手,便赏了徐牧一个爆栗。 徐牧有些无语,这才喝了几碗酒,连聘礼都没下,便直接领着姑娘走了。 “回吧,马蹄湖路子有些远。小婿,记得藏好我给你的东西。” “徐牧记得。” 李如成点点头,老迈的脚步踏出,在寒风中有些趔趄起来。 “长阳小侯白头雪,澄城老卒不畏寒。” “但使征北李将在,不教狄狗度雍关。” 徐牧听得心口发涩,久久立着不动,等再抬头,面前李如成的身影,已经去了百步之外。 …… 出了澄城,天空之上,又是一场冬雪飘落。 并未骑马,徐牧踩着雪道,沉默地往前走。在怀里,能调动八千人半面的铜制虎符,烫得他胸口发疼。 卫丰带着二十余骑,小心地跟在后头。 “徐牧,你怎么不说话。”李小婉走得摇摇晃晃,官家小姐的娇弱,终归让她有些吃不消。 “在想事情。你莫摔了,把手给我。” 李小婉红着脸蛋,急急把手伸了出去。 “徐牧,我是你的人了。” “是……” “那你会保护我吧?” “会,不管以后如何,你和采薇两个,我都会护着你们。不过,你跟着我出来,以后可不是官家小姐了。” “不怕,我以后跟着你酿酒打架,做个厉害的马蹄湖二夫人。我在望州的那面虎牌盾,可都搁在马车上了。” 徐牧有些好笑,想起当初被困在望州,李小婉花着脸,背着一面虎牌盾,跟在他后边喊打喊杀。 “徐牧,我父亲不喜欢你,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李硕墨打死也不愿意去马蹄湖,被李如成抽了两棍之后,哭哭啼啼跑出了李府。 “徐牧,我想抱你。” 徐牧怔了怔,停住脚步转身,无奈地张开双手。转瞬间,李小婉便扑了过来,在风雪中紧紧将他抱住。 …… 长阳城,正北面,一眼无垠的宫殿群。 风雪之中,金銮殿前的九根蟠龙柱,即便再栩栩如生,在霜寒的天时里,也仿若失去了活气。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御道缓缓往前。 在后方,有宫娥太监,有数不清的御林军,紧跟着缓缓随行。 “相父说,小皇叔要反了吗?” “确有这件事情,大理司的人刚查出来。” “食君之禄,却不作忠君之事。相父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个可恨的螟蛉子,一直想着谋朝篡位。” 幼帝身边,一个穿着宽大貂袍的中年人,嘴角淡淡发笑。 “陛下记着了,在这个大纪,只有臣下,最忠于陛下。” “朕当然知道,相父是天下间最大的忠臣。” 中年人终归大笑起来,牵着幼帝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陛下,臣下已经调兵入内城。” “相父,最好马上去杀了小皇叔,他便是个贼子!窥觑朕的江山。” “这可不好。”中年人声音清冷,“陛下的那位小皇叔,身上还有先帝的免死金牌。” “除非说,他先做了灭九族的大罪,救无可救。” “天下第一侯,这名头还有些大。” “朕都听相父的。” 金銮殿前的御道,有落下的雪绒,很快便被太监们惊惊乍乍地扫去,免得冻了御步。 “相父啊,朕许久没出宫了,这天下当如何了?” “自然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先前的时候,连北狄的使臣,都要来我朝求和。陛下,学子们前日的颂诗,有读了吗?” “读了,我大纪当真是民康物阜——” 轰。 小幼帝的话没说完,金銮殿前,九根失了活气的蟠龙柱,无端端的,便有一根忽而崩塌,栩栩如生的蟠龙,连龙头都砸烂一角。 巨大的响动之后。四下里,一时间灰尘裹入雪花,混淆成污浊的模样。 幼帝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抱着中年人,将头埋住。 “相父,莫非是天授之意?” “不是,是有人使坏了。臣下刚才见着了,有几个小太监在使坏。”中年人缓过脸色,怒而回头。 “来人,把这几个使坏的阉人,立即杖责打死!” 几个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辩证,便被十几个御林军拖了下去,不多时,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响了起来。 “陛下,无事的,明日臣下便让人修葺。我大纪朝,如今是天下太平,将千秋万载。” 幼帝又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相父所言极是。” 不远之处,几个老太监立在寒风之中,急急转了身,以袖遮脸,哭得泪流满面。 风雪吹过金銮殿前,静静躺着的半截龙头,恰好有雪绒落到龙睛,待雪水一融,仿若生出了一道泪痕。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世间无他这般人 金銮殿前。 跪了一排又一排的太监宫娥,浑身瑟瑟发抖。 先前被吓了一轮的幼帝,约莫是想守住龙颜威仪,正拿着金剑,来来回回地刺了一圈。 倒了二三人。 萧远鹿抱着袍袖,冷冷立在边上,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才转了身,面向着皇城外的景色。 “断丑。”他轻喝了声。 不多时,一位铁塔般的力士,便稳稳走来,躬着头颅,跪在面前。 “你亲自去一趟马蹄湖,小心些,别让那个螟蛉子发现。” “相爷,杀人么。” “有枚钉子,把大纪的两个侯爷钉在一起了,你去拔了罢。” 力士狞笑着起身抱拳,转了脚步往前,待走下御道,旁边有几个黑衣随从,立即将一柄巨大的刃斧递上。 力士单手接过,巨大的身影踏碎了雪尘,往前沉沉踏去。 …… “东家回了!” 马蹄湖外,骑马巡哨的几骑青龙营,连连奔袭欢呼。庄子里人头攒动,司虎带着七八个孩童,最先跑了过来。 待马车停在庄子前,李小婉有些忸怩地下了车,抱着怀里的小包袱,面对着涌出来的庄人,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堂堂澄城李大碗。”徐牧笑着吐出半句,实则他也明白,李小婉一个官家小姐,从富贵入草莽,不管怎么说,需要一个过程。 “听本东家的话。”徐牧抬了头,脸色带着微微的憧憬,“喊二夫人!” “二夫人!” “我等恭迎二夫人!”数不清的庄人,打着呼哨,兴奋得手舞足蹈。 “二嫂子!”司虎声音若雷,惊得旁边的一个搓鼻涕孩子,一下子吓哭瘫在雪地上。 李小婉搓着衣角,红着脸红着眼,不断回着招呼。还好姜采薇急急跑来,牵住她的手,欢喜地往屋子里牵去。 “司虎,接稳。” 徐牧从马下的褡裢掏了包油纸,便往前掷去。 “牧哥儿,烧、烧烧鸡!” 司虎嗅了嗅,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抱着烧鸡往前狂奔,急得后头的七八个孩子,又开始哭哭啼啼地去追。 “虎哥儿,你他娘地分个腿儿会死吗!”卫丰气得破口大骂。 徐牧也面带无语,在望州那会真是饿惯了,才让司虎养了这么个护食的脾气。 实则褡裢里还有许多,连羊肉汤子都有,奈何司虎跑得太快。 “卫丰,入庄吧。” 二十骑人影,缓缓下了马。 当头的风将军在风雪中长嘶一声,也无需让人牵着,带着二十匹西南鬃马,直直往马廊奔去。 “东家,风雪大了。” 徐牧抬着头,心底有些庆幸,若是回得晚一些,指不定又要被冻成棍条儿。 …… 司虎抠下一个烧鸡翅,不甘不愿地又撕了一块肉,才递给面前的几个娃儿。 “虎哥儿,我昨日请你吃过糖葫芦。” “虎哥儿好,虎哥儿棒,虎哥儿赏我个小鸡头。” “虎哥儿,我娘明日蒸炊饼,我给你带八个,换个鸡脚儿。” 司虎鼓着眼睛,犹豫着又分了一些出去。 待啃完整个烧鸡,司虎才捧了把雪搓搓手,几个孩子还在拾着鸡骨,匆忙塞入兜子里。 “回,回回,雪要大了。” 带着七八个孩子,司虎遥看了一眼二里外的庄子。天色暮黑,四周围皑皑的白雪,却映衬出满满的亮堂。 司虎停了脚步,在他的身后,七八个孩子也停了脚步。 “虎哥儿怎的?” 司虎抬起头,看着面前几十骑踏来的人影。 当头的那个,生得如一个巨人,压得胯下的马,连马脖都抬不起来。 马腹上,还悬着一柄巨大的双刃斧,染着血迹。二三个巡哨庄人的脑袋,便直直悬在了马腹边上。 “哥几个,有人打庄!” 一个大些的娃儿,搓了把鼻涕,立即开口惊喊。在他的后边,余下的其他娃儿,也纷纷往旁边林子里跑,拾了石头雪球,便往骑马的黑影丢去。 “虎哥儿,打烂他的脑袋!” “听过我大名否,我便是断斧,曾以一斧,劈断二架琉璃马车。”当头的巨汉,露出狰狞的话语。 他有个好习惯,杀人前自报一番,权当是送冤死鬼。 在断丑身后,其中一个黑影出了剑,在风雪中绞成一团剑影,便往司虎刺来。 “生得也是大个,但终归是村汉——”断丑嘴里的后半截话,直接是被遏住了。 使剑的高手,仗着剑影往前刺,还未见血—— 乓。 司虎恼怒地双掌一拍,将刺来的长剑,拍碎成了几截。惊得使剑的黑衣人,如同见了鬼一般,迅速后跃出十几步。 这还没完。 将长剑拍碎之后,司虎巨大的身躯,以一道极快的速度,侧着肩膀撞向断丑的胯下马。 取斧来不及,断丑凝着眼色,急急伸了手,想以蛮力出掌,挡住司虎的冲锋。 嘭—— 夜色之中,连人带马的一坨黑影,直直地倒飞出去。 在后的几十骑黑影,登时如临大敌,纷纷拔了武器,迅速散开阵型。 从地上爬起的断丑,也满脸是惊色,恼怒地一脚踏死了马,将双刃斧抱在怀里。 “小狗福,回庄子里,把老子的劈马刀取来。” 立在雪地上,司虎掰着手掌,走到了雪道中,寸步不让。 “虎哥儿,拧掉这帮狗曰的脑袋!” “虎哥儿,小爷这就回去学绝世武功,等会便来救你。” 几个搓鼻涕的娃儿,匆匆忙忙往庄子里跑。 有二骑人马跃跃试试,想着要追过去,被司虎挡刀之后,各自用手扯了一条马尾。 “吼!” 司虎仰头怒喝,两匹马被拖得栽地,发出凄厉的长嘶,马臀之下,尽是渗出的马血。 骑马的二人,吓得急步跑开。 即便是霜雪天寒,握着双刃斧的断丑,额头之上,也不知觉有一抹冷汗,渗了出来。 “举刀!先杀这个村夫!” 几十骑的人影,迅速抬起手里的长刀剑器,怒吼着往司虎扑去。 …… 雪夜中,马蹄湖前。 徐牧骑上风将军,怒吼着往前狂奔。在他的身后,百余人的山猎弓手,前前后后的几百骑青龙营,也紧紧跟随在后。 …… 马蹄湖的楼台上,三个老头还在平静地喝着酒。 “来的人是谁?” “断丑。”老刀言简意赅。 “断斧?玩蛮力的那位?”诸葛范冷冷一笑,“你且看着,虎哥儿能把他的头打烂。” “这天下啊,有很多奇人异士。但我诸葛范一生江湖,从未见过虎哥儿这样的,他身子上的力气,便如再世的金刚。” “世间无他这般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请主公入蜀州 雪地之上,司虎爆吼的声音,连连响起。几十骑的黑影,趁着司虎无法顾及,狡诈地挥着长刀,冷冷劈砍而下,不时迸溅出一道道的血珠。 骑马还未到,远远的,徐牧便看得睚眦欲裂。 “卫丰,把这些打庄的狗崽子,全给我砍了!” 听见徐牧的话,卫丰也登时面色狂怒,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带着后头的数百骑,顾不得林深路窄,不要命地掩杀而来。 “虎哥儿,接刀!” 司虎恼怒地一巴掌扇去,扇趴了一骑人影,随后才回身接了劈马刀,披着满身的血迹,朝隐在角落里的断丑冲去。 断丑双目鼓起,急急握紧手里的双刃斧。在内城成名十三载,实话说,他看不透面前巨汉的路子。 按常理来说,即便是其他的五大高手,也没可能扛得下几十骑的风雪厮杀,最好的结果也会败退遁逃。但面前的巨汉,这他娘的不仅扛住了,这会还活蹦乱跳地抱着刀,朝他杀来。 “你再说一遍,你叫个甚。” “断姓,单字丑,人称断斧。”断丑咬着牙,“村汉,告诉我,你叫个甚。” “我叫断你个头!” 断丑脸色登时涨红,拖着双刃斧,刚想着杀一轮立威,然后想办法遁逃。 却不料,面前巨汉的动作太快,眨眼间,便抡着刀劈到了眼前。 铛。 黑夜中,有粒粒火星跳动。 抬起斧头的断丑,一时只觉得双手发沉,憋得咳出两声。 “生得也是大个,比我还高,但你有个甚用。这般软绵绵的力气,你披件红袍,入清馆做花娘可好?” “住口!”断丑勃然大怒,荡开劈马刀后,单手旋了一轮双刃斧,往司虎的腹部横斩。 劈马刀回了刀身,紧紧挡在双刃斧面前。 “你便讲,你的力气有多大!”司虎鼓着眼睛,不退不避。 断丑冷着眼色不答,双手的虎口,被反震得裂开了口子。成名一十三载,横行内城多年,天知道怎么冒出这么一个村汉,力气大得可怕。 脚步往后一沉,断丑眯着眼睛回斧,佯装往前窜逃,双刃斧倒拖在地,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 司虎跑起身子,刚追了两步。 “断!” 断丑蓦然回招,巨大的双刃斧闪着寒光,冷不丁一个倒劈,照着跑来的司虎,当头劈下。 寒风中,断丑兴奋地睁圆了眼睛,只以为猝不及防的巨汉,定然要被一斧头劈断两截。 嘭。 只眨眼间,半空中的断丑满脸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又飞了出去。隐约间,他只看到了那巨汉,不过是匆忙抬起了刀鞘。 这还讲不讲道理。 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断丑怒骂两声,立即吹了声哨子,唤回二三骑的人影,随即抢了一匹马,再也顾不得,迅速往官道的方向逃去。 司虎顶着风雪追了七八里,才怏怏地抱着刀,重新往回走。 马蹄湖前。 断丑带来的几十骑江湖高手,在徐家庄的怒火之下,已然是全军覆没。 徐牧沉默地走前,摘下了一匹死马上,被枭首的二三人头。这几人,是在小路上巡哨的庄人,来不及回庄通告,便被人杀死枭首。 “东家,这些是谁的人?” 徐牧摇了摇头,这内城里要杀他的人太多。 “虎哥儿回了。” 雪道上,司虎抱着劈马刀,浑身上下成了血人,离得近了,难得瓮声瓮气冲着徐牧,撒娇了句。 “牧哥儿,我身子疼了。” 徐牧胸口发涩,急急打了声哨子。风将军疾驰往前,继而曲下马膝,将司虎驮到了马背,往庄子里缓缓奔去。 …… “那人便是断斧?” “断姓,全名断丑。” “确实生得丑,给小爷八天时间,练了绝世武功——” 一个搓鼻涕的娃儿,被自家娘亲揪着手臂,拖下了楼台。 诸葛范兴奋地转头大喊。 “小狗福他娘,庄子北面的枯枝结实些,别抽屁股,抽小腿儿,先抽了腿他便跑不了。” 徐牧面露无语。 诸葛范咳了声,重新坐了下来。 “无错,便是叫断斧,奸相的人。小子,你摊上大事了。” 徐牧皱住眉头。 因为袁陶的关系,他现在相当于浮出了水面,而且,最近的那两位侯爷,正碰着头准备要定江山。 可想而知了。 “小子,该想法子了。” 徐牧点点头,犹豫了会,转身往楼台下走去。绕过几间木屋,直至走到最里的一间,徐牧才叩了门,随即缓缓推开。 屋子里,贾周正伏在木桌上,认真地记着账册。看到徐牧入屋,才缓缓放下了毛笔,搁在砚台上。 “主公。”他站起来,认真地抬手长揖。 “文龙先生,请回座。” 沉了口气,徐牧正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主公,莫非是今夜打庄的事情。” “文龙先生也知道?”徐牧怔了怔,他原先还以为,贾周大抵是早睡了。 “听见了杀声,但知晓庄子应当无碍,我便不出去了。” “今夜来的,是朝堂上那位奸相的人。” 贾周微微一顿,指头敲在木桌上,许久,才微微抬起了脸庞。 “主公想怎么选。继续留在内城酿酒,或是离开内城,去搏一回大势。” 徐牧神情沉默。 从边关到汤江城,从汤江城到马蹄湖,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日子。 “我还是先前那句话,请主公入蜀州。”贾周面色平稳,“大纪风雨飘摇,并非是主公的错。主公也无必要,继续逗留内城。” “八千人的虎符,一千人的私兵公证,沿途收拢流民,我只粗粗一算,入蜀州之时,可有一万五左右的兵马。” “兵马不多,但足够让主公取一处安身之地,积粮铸器,征募兵丁,坐观天下风云,一朝出蜀,逐鹿三十州。” “主公,大纪朝要塌了。” 徐牧何尝不知道,守着一个马蹄湖小庄子,意义并不大。遥想当年,他从四通路小马场起家,颠沛流离,靠着杀榜,才有了这么一块地。 在那会,入马蹄湖的庄人,即便是有黑夫这些棍夫加入,也不过是几十人。 “文龙先生,可有入蜀州的策略。另外,蜀州王想必不会让外军入蜀。” 蜀州,凉州,以及东北面的燕州,并不完全受大纪支配,说到底,更像是附庸之国。 莫名的,徐牧突然想起了刘武,那位从蜀州来的热心肠马贩。 “主公错了。”贾周微微一笑,“如今的蜀州四分五裂,单单蜀州王都有三个。” “我觉着,这正好是主公的机会。”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赭石 敲着手指,贾周的话并没有停下。 “小侯爷给主公的铁矿卷宗,并非在内城里,刚巧,离着蜀州也不算太远。到时候,主公一样能取。” “我估摸着,这处铁矿之地,知道的人并不会多。” 徐牧沉默点头。不得不说,贾和所考虑的入蜀计划,确实是周全。 “蜀州的三王,各自生怨,若是把握得好——” 贾周停了声音,悠悠喝了一口茶,才再度缓缓开口。 “若是把握得好,主公全占蜀州也说不定。再以蜀州为跳板,则大事可期。” “不过,主公现在还不能离开。” “为何。”徐牧顿了顿。 “冬日风雪是一个原因。起势,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文龙,怎么说。” “若无大义名分,主公带着九千人,到时候不过是一支普通义军。但主公做了些天下留名的事情,则不同了。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活着的人不讲大义,却偏偏,你做大事则需要一份大义。” “文龙先生言之有理。” “年关越来越近了。” 贾周的这一句,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涩。年关近,便意味着袁陶身中奇毒的死期,也意味着定江山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我知主公的心思。”贾周平静开口,“若是怕被牵连,便先把庄子里的人,转移出内城。” “然后呢。” “请主公入朝。”贾周起了身,再度长揖。 “大纪不得民心,而主公入朝,与两位侯爷合力举事,不管成功与否,势必会名动天下。” “文龙,你先前不是这样说。”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作为主公的谋士,我不能陷入时局。年关一过,小侯爷会死。定北侯年入古稀,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到时候只剩主公一个,必然占尽了大义名分。” “主公须知,无人会当你反贼,只会把你当作救世的英雄。” 徐牧沉沉而坐,认真考虑着贾和的话。 大纪要烂要塌,这是铁的事实。即便袁陶回了天……也只不过是强行续命。 到时候,势必又是天下纷争的局面。 “文龙,我如何入朝,莫非去长阳城,与小侯爷说么?” “不对。”贾周微微一笑,“主公并不知,实则在早些时候,小侯爷便想用你这枚棋子了。但因为定远侯的关系,你暂时是被搁置。” “这怎么说。” “主公的子爵官牌。” “子爵官牌?”徐牧脸色大惊,袁陶五两银子买来的东西,原来还这么大有来头。 贾周平静坐下,“这枚子爵官牌,或许主公并不觉得有用。但即便是卖官鬻爵,认真来说,在大纪里,主公也是四等子爵。年关皇宫里的群臣殿议,主公自可参加。” 徐牧露出苦涩笑容。 “文龙,你若是不说,我还不知道被小侯爷布了棋盘。” “小侯爷救国独木难支,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贾周声音顿住,继而变得有些微微颤抖。 “主公要这么想,偌大的一个大纪,偏只有一位病入膏肓的小侯爷,以及另一位年入古稀的老将军,愿意共赴国难。” “余下的人,放眼看去,满朝文武尽是偷生乞活之辈。” “主公,这二人是不世英雄。” “我知。” 徐牧沉沉起身,眼眸里多了丝决然。 “具体的事宜,主公还需要与两位侯爷相商。确认之后,可以让陈头领带着庄人,先行避开内城的烽火。” “外头风冷,还请主公带上门。” 走出贾周的屋子,徐牧依然心事重重。在李府,李如成让他留着火种,估摸着更大的意思,是想护着他,间接护着孙女李大碗。 但正如贾和所言,这事情他不去,即便不是什么大义名分,心底里也会不舒服,莫名的空落。 “东家,我等回了!”正当徐牧想着,马蹄湖外的小路上,周遵带着二三十骑的人影,一脸的风尘仆仆。 见状,徐牧急急迎了上去。 刚下马,周遵便迫不及待地露出笑容,摘下了马腹挂着的褡裢。 “东家请看,这是我在那边发现的,跟着的李三几人,都说这是铁矿石。” 一枚褐色的小石头,被周遵摊开在了掌心。 徐牧惊喜地接过,又敲又弹,差点忍不住下口咬两嘴。 “周遵,去把铁爷请来。” …… “赭石。”陈打铁凝着声音,难得脸色认真。 “铁爷,这怎么说。” “便是赭石,炼铁的好东西。小子,先把那地儿藏好,我得空去看看。另外,滚去挑些人,跟着来学打铁。” “多谢铁爷。”徐牧大喜。 赭石,他约莫在贴吧看过,便是赤铁之矿,铸器的好材料。 “东家放心,离开的马蹄印子,雪大了之后,应当都无了。”周遵也欢喜开口。 “周遵,做的不错。” 徐牧松了口气,在眼前,已经浮现出铁骑具装驰骋天下的场面。 “东家在想甚,眼睛都冒光了。” “无事……周遵,你先去休息,我已经让喜娘留了肉食。” “哈,多谢东家。” 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徐牧转了方向,往庄子深处的一间大屋走去。 风雪隐约间变大,又在路子上铺了一层。呼了口气,徐牧才推开了门。 屋子里,正在收拾物件的李大碗,见着徐牧走入,喜得急急跑过来。 “我给夫君倒杯热茶!” 茶杯没拿稳,直接洒了徐牧半身茶水。从旁取来手帕,还没擦上几下。 徐牧便痛得抽嘴巴,将手帕里的绣花针,捻出了三四枚。 “李大碗,你站着别动。我只想来看看,你还缺些什么。” “徐牧,你不会生气吧?刚才采薇姐姐过来,给了我许多东西。” “这便好,这段时间你也小心一些,我怕马蹄湖会不平静。” “徐牧,怎么了?” “打庄了。”徐牧叹出一口气,“记着我的话,最近莫要乱跑了。”起了身,徐牧准备离开,却发现李大碗半天没个响动。 “李大碗?” 徐牧转了头,整个人嘴巴又是一抽。 在旁边的李大碗,正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地解着长扣。 “李大碗,你这挺突然的……” “徐、徐牧,你不是说打桩吗?莲嫂他们都是这么说。”李大碗声若细纹,脸面上偏有一副悲壮,“姑奶奶今日,要视死如归。” “李大碗,是强人打庄……不是打桩。” 第二百三十五章 “颠覆王朝” “强人打庄?”垂衫到一半的李大碗,蓦然间脸色顿住。 “所以,不是莲嫂他们说的打桩?” “也可以这么理解的。”徐牧犹豫着起了身,扭过头,看了一眼刚铺好的床。 “李大碗,红被子有些喜庆……” 李大碗涨红着脸,点了点头,拼命搓着衣角。 “先前便答应了你家祖爷,生十个八个孩子——” 哐。 门一下子被推开。 徐牧身子一抽,外头的风雪,让他整个身子一下子凉了下来,哪里都凉。 李大碗跺了跺脚,急匆匆地往屋帘后跑去。 屋门边,一个搓鼻涕的半大娃儿,梗着脖子抬头,“东家,小爷想了想,虎哥儿报仇的事情,小爷忍不住了。” “这八个时辰,小爷学了九种绝世武功,东家给我二两银子,我吃了糖葫芦就神功大成。” “小狗福,先出去。” “东家,我出一招,给你开开眼。” 徐牧揉着额头,转身看去,发现屋帘后的李大碗,已经重新走了出来,规规矩矩的穿好了襦裙。 “小狗福,东家带你去吃肉。” “哈,啥肉?” “竹笋炒肉。” …… 意难平的徐牧,沉默地坐在楼台上,听着庄子下,小狗福被娘亲抽打的嚎啕哭声,脸色越发无语。 有脚步声走近,徐牧转了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贾周已经踩着轻步走来,先施了礼,再缓缓坐下。 “东家,账册记完了。” “文龙先生大才,入我徐牧的庄子,有些小用了。” “主公,这种话切莫再说了。”贾周抬着头,看向马蹄湖外的小道。 “翻账的时候,我来回看了几番,常家镇那边,这几日并未按着规矩,把粮食送过来。” 听着,徐牧皱了皱眉。不仅是酿酒,而且还需要乱世备粮,所以这段时间之内,他都会隐晦地去收粮食,单单常家镇那边,收购的数量,都慢慢涨到了二倍。 “无根浮萍,流离之犬。不管想在何处扎根,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贾周起了身,拍了拍徐牧的肩膀。 “粮食被掐了,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常状元的意思,想让你亲自去一趟。毕竟,内城许多人都知道了,主公如今是定北侯的小婿。” “说句好听的,主公现在,已经上了内城的台面。” “不过,我建议主公不用去,他比你焦急,应当会亲自过来。” 言罢,贾周的轻步,已经消失在了楼台上。 沉思了番,徐牧也跟着起了身。常四郎那里,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 如贾周所言,不过才一日的功夫,常四郎便带着常威,吊儿郎当地骑着马,出现在了庄子前的小路。 当然,这一次并没有背着亮银枪。 徐牧好奇的是,这一回,这造反头子会用什么鬼借口。 “听说马蹄湖附近有狍子,想着来射两头。”常四郎下了马,连笑容都懒得掩饰,“你瞧着,我连铁弓都带了。” “常少爷,如今是雪天。” “对对,我才想起来,那便不射狍子了,我们聊聊天。” 徐牧脸色无语,推了旁边的屋,把常四郎迎了进去。 “粮食的事情,我先前看了,是民坊那边算错了时间,以为马蹄湖早两日来取了。” “常少爷,有话请讲。” 常四郎微微一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徐牧。 “我想起了当时的事情,那一回,小东家被二十个官军,追得走投无路,最后,居然玩了一出漂亮的反杀。” 徐牧没有应话,若顺着这话头往下接,指不定又要扯到谋反的事情上。 “让你娶婉婉,你当真是娶了。” 常四郎叹了口气,“我寻思着我也不丑,能文能武的,家里也好歹算个大户,这没道理的,她偏偏就喜欢你。” “爱情像条狗儿,咬了我一口,然后就撂着狗腿跑远了,都不带回头的。” 徐牧抽着嘴巴,你是想着那五万余的定边营吧。 “小东家也该知道了,内城最近调了很多营兵。朝堂上那位宰辅,把附近的营兵都抽来了,你可知有多少人?” “不知。”徐牧摇着头。 “九万。” 常四郎露出艰难的笑容,不似作假。 “你觉得小陶陶那边,会有多少人?” “常少爷,要、要打仗了?”徐牧堆上吃惊的神色。 “啧,小东家你可拉倒吧,再这样我就揍你了。” 徐牧笑着沉默。 “这事情没胜算,萧狗相一直等着这一局呢。小陶陶终究是没办法了,我先前派人去了趟西域,问了个遍。” “如何说?” “救无可救。” 常四郎抱着后脑勺,仰了身子,沮丧地将两条腿搭在桌上。 “小陶陶的事情……已经是一个死局。大纪的事情,也是一个死局。” “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多少定边大将,都张着脖子望向内城。明年一开春,说不定还有北狄叩边,南边的蛮子也开始有些不听话了。” “他是我的老友,一起玩尿泥长大的。我带着他,偷看了十七个寡居妇,六个没出阁的姑娘。第一次去清馆,他扭捏地站在大堂,差点被招徕的老鸨子扯烂了袍子。” “那一年他说,要去天下三十州转一圈,我红着眼,像傻子一样送了八十里路。” “再往后,我与他的路子,便开始不对了。” 常四郎叹出一口气,顿住声音。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安静下来。 徐牧不知道,面前的常四郎,是由心而发,还是在向他打感情牌。 “都没有错,要说有错的,便是这个世道。” “小东家,我觉着吧,世道有错,我等要做的,便是改变世道。” 徐牧满脸无奈,打了一圈感情牌,最终还是绕了回来。 “不知常少爷是什么意思。” 常四郎脸色认真,“定北侯那边,是把半面虎符给你了?” “确是。”徐牧没有隐瞒,估摸着常四郎早查到了。 “若是大纪生乱,小东家当如何?” 计划入蜀州的事情,徐牧定然不会说出去,微微抬头,徐牧语气平静。 “到时候真没办法,我只能去西北那边。” “那边都是作乱的马匪,你有几个好胆?若不然,我给你指一条路?” “什么路。”徐牧面色不惊。 “你与我一起,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颠覆王朝!”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说与山鬼来听 屋子里,徐牧浑然不动,甚至是说,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加入常四郎,无非是做个叛乱的先头军,若是有一日,常四郎真的成功了,念着关系,或许会封个小侯爵。 但这些,可变化的因素太多了。说句难听的,徐牧并不想把身家性命,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 常四郎如此,袁陶也是如此。 “好,颠覆王朝,我明日便去招募十万流民,还请常少爷供给粮草!” “驴儿草的!”常四郎怔了怔,怏怏地骂了一句,“每次都是这样,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活着,一开始就是如此。” “确是……你如今难得混出了个模样。” 常四郎神色不甘,“小东家,真不愿意去?你要知道,这要是乱了起来,小陶陶出了事情,没人能保住你。我说句难听的,你不过万人的大军,在大纪崩塌之后,不见得能杀出来。” “从边关到内城,莫非是说,你还愿意被人吆来喝去?” “若有一日,我意思是若有一日,你我谋见不同,也有可能会变成敌人。” “常少爷,我都知晓。”徐牧依然平静,“常少爷也提过,我当时被二十余的官军追杀,尚且不愿意寄人篱下,如今更是不愿。” “有些迂腐。”常四郎微微皱眉,“你的这副脾气,除非是自己杀出一条路子,否则迟早要翻船。” “最后再给你两千车粮食吧,权当你吊打了四大户的赌约,以后莫要来常家镇了。” 常四郎叹着气,抓了铁弓往外走,脚步刚踏过门桩,突然间又回了头。 “小东家,年关之前,劝你早些离开内城。” “多谢常少爷。” 抬起头,徐牧看着走入风雪中的人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离别,酝酿在胸膛里。 “世道很乱,主公的选择并没有错。”许久,贾周才踱步过来,稍稍立在徐牧之后。 “文龙,我约莫要失去一个老友了。” “我知晓。” 点点头,徐牧回了身,隐约间只听到,常四郎驰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耳畔。 霜月末,离着年关刚好只剩一月。 徐牧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内城的变化。 订酒的掌柜们,已经是人迹罕见。马蹄湖外的小道,许久听不见马蹄奔袭的声音。 偶尔有穷途末路的流民,冒着风雪跑到马蹄湖前,跪地磕头求收留。 “带家眷者优先!青壮者优先!” “入庄若有出格的行为,立即逐出庄子!”陈盛带着黑夫,不断在逃来的难民中,来回地走。 徐牧皱着眉头,立在风雪中,只觉得身子越发地冻。 “陈先生,随我去一趟外边的官道。” …… 长阳城外百里,一架马车缓缓而行,车轱辘碾过雪地,留下两道绵延不绝的雪印子。 一个宛若垂暮老人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马车上,偶尔会抬起手,捂着口鼻咳上两口。 “顾鹰,咳咳,准备好了么。”掀开帘子,袁陶抬起了脸庞,脸庞上,有深陷的眼窝子,以及苍白到至极的瘦削脸庞。 “主子,好、好了。”顾鹰声音带着嘶哑。 “连着老侯爷的,我也办好了。” “妥了。”袁陶松下帘子,重新坐回马车里。 “主子,路还远,若不然你先在车上躺一下。” “我一生行正坐直,如何能歪了身子。” 近了年关,风雪越发肆虐,不多时,缓行的马车,便被覆了一层白雪。 顾鹰皱着眉头停了下来。马车里,闭眼沉思的袁陶,也微微张开了眼睛。 “主子,营兵挡道。” “顾鹰,碾过去。” 得了这道命令,顾鹰不再犹豫。直直抽出了剑,一手打着缰绳,一手把剑横在身前。 “小、小侯爷,兵部有令,小侯爷不可出官道。” 一个都尉走前,鼓着勇气开口。 “我只讲一遍,退开。”顾鹰停了马车,冷冷开口。 都尉和后头的几百余官军,颤了颤身子,终归是没有退。 马车上,袁陶重新闭上了眼睛。 马车外,顾鹰抬起长刀,手起刀落,待刀光割过,挡路的小都尉,捧着身上的血口,仓皇地趔趄倒地。 惊得后头的官军,匆忙让开一条路子。 马车继续前行。 袁陶平放着双手,沉默地垂头相看。 这一生,他想过很多办法救国。学文入朝堂,却发现满朝皆是软弱之骨。学武征伐沙场,却发现江山崩裂,太多的缺口根本堵不过来。 最后,他做了大纪的侯爷,先帝的养子,幼帝的小皇叔,依然是独木难支。 “我这一生活得荒唐,三十余年,庸碌且蹉跎的岁月,文不能安一国之邦,武不能定一朝江山。” “只将满腹的夙愿,说与山鬼来听。寻了来生路,且让我做个农家子罢。” “咳咳。” 顾鹰在马车外,听得虎目迸泪。他哆嗦着手,高扬起缰绳,将马儿一下子抽得飞快。 …… 官道边的小路。 二十余骑人影,沉默地立在风雪中。 徐牧平静地牵着风将军,一人一马,即便立于人群,却依然显得有些孤零。 “东家,有马车来了。”陈家桥夹着马腹,从远处急急赶回。 “驾车的人,便是那位银刀卫。” “陈先生,知晓了。” 徐牧稳稳应了一句。他有些不明白,小侯爷明明都身子吃力了,为何还要主动约他来官道相谈。 若真有事情,他不介意再入长阳一趟。 如陈家桥所言,一辆马车缓缓碾碎了风雪,停在了官道林子边的小路。 顾鹰约莫是哭了一场,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小破腔。 “小东家,主子受不得冻,你入马车谈吧。” “好说了。” 徐牧理了理袍装,才微微踏了脚步,走到马车边上,掀开了一方帘子。 只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袭苍老的人影,在马车里正襟危坐。 “小东家,许久不见。” 声音哑如破鼓。 再看见故人的脸庞,徐牧蓦然心头发酸。 大纪朝无二的监国小侯爷,在他的面前,已经是满脸死相,三十多的年岁,垂暮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免死铁券 “小东家入座。” 将情绪散去,徐牧长揖微拜,才坐在了袁陶的对面。 “小东家也见着了,我今日出了长阳。”袁陶平静地开口,一字一顿。 “这段时间内,暂时不会回去。” 徐牧自然知道,袁陶打算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尤其是对方有所防范的情况下,会很艰难。 除非是说,袁陶会有其他的奇计,能定下乾坤。 “朝堂上的人,大抵把我当成了疯子。但他们不敢动的。所以,只用了奇毒之法。” “参与的人,该有一份名单,但我查不出来,后来也懒得查了。时日无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徐牧沉默点头。他记得常四郎说过类似的事情,大概是很多人合谋,凑了分子,都想让面前的这位小侯爷死。 “侯爷打算怎么做。” “奸相和幼帝,已经情同父子,拆不断关系了。认真来说,我那位小侄已经被带歪了路。我有打算,重新立一位皇帝,事成之后,再挑选贤臣辅国。” “如此,我也死得安心。” 袁陶说的很平静,但徐牧心底,却听得惊涛骇浪。 “侯爷,若无贤臣呢。” “有的,小东家就是。先前的书信我看了,和定北侯商量了许久,虽然他不是很愿意,但终归是觉着,让你取一轮名声……不管以后的路如何,对你而言,都是好事情。” “前提是,小东家你不能死。若事不可为,你便是一枚火种。” 徐牧沉默点头。 “小东家背后有高人——”袁陶捂着嘴,垂头咳了许久,再平静地掏出手帕,将嘴角的血迹抹掉。 “还是那句话,我知你不愿入朝,到时候,你选出几个寒门子,把把关,破格重用也无妨,稳住江山后自可离开。” 声音突然停下,袁陶自嘲一笑,苍白的脸庞显得越发憔悴起来。 “当然,这都是成功后的说法。” “来了你这里一轮,我明日便要入营了,要立的那位后帝,是一个落魄的皇室宗亲之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性子良善,办事沉稳,隐隐有贤君之风。” “恭喜侯爷。”徐牧抱拳。很聪明的,他并没有问袁陶,扎营的位置在哪。 “年关之前的群臣殿议,你怀有子爵令牌,自可入朝。小心一些,终归人在敌营。” “侯爷,我要做什么。” 袁陶沉默了会,“到了时候,我再与你讲。” 徐牧犹豫着点头。 “我听说了,萧远鹿派了断斧过来。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心思在我这里。先前和你说的,是成事后的打算。如果事不可为,你便立即带着你庄人,离开内城。莫忘了,西北面你有八千人的虎符。” “这支军队,不惹事的话,足够你在西北那边,好好安身立命。当然,你也可以去凉州,凉州王是我的故人,亦不会为难你。” “如果选择做火种,你的路子,我便估算不出来了。” 话说的太多,不知觉间,袁陶又捂着嘴发咳。 徐牧急忙起身,帮着袁陶抚了几下后背。 “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这段时间之内,你在内城切莫小心。有事情的话,我会让顾鹰过来。” “这个给你。” 袁陶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张铁劵契书。契书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小楷。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行,有八个大字。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侯爷,这是免死金牌?”徐牧脸色震惊。 “确是,也叫丹书铁劵。出长阳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总司坊,将你的名字,书于我家谱之下。” “侯爷,你我不同姓。” “你错了。”袁陶沉出一口气,“我袁陶是国姓侯,但没有被先帝收为义子之前,我与你同姓,叫徐陶。” “这便是,我一开始很喜欢你的原因。我的父兄五人都死在了沙场,我也讲过,你等同于内弟。” “拿着吧。” 徐牧颤着手接过。 “有了这份铁券,为惹非议,萧远鹿那边暂时不会动你。但我希望你明白,若有一日大纪崩塌,这铁券,便如一张废纸。” “徐牧多谢侯爷!” 袁陶微微笑着,只笑了半声,又捂嘴咳了满手帕的鲜血。 “原本还有些东西要给你,事情太快,而我的时间太少,便只能作罢。” “侯爷对我,已经很恩义了。” “你值得。” 袁陶侧了头,约莫想要伸手。在旁的徐牧,起身帮着掀开车帘。 “这一年,大纪都是雨雪。雨来得急,雪来得凶。我在雨雪之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吾弟,我只争最后一回。” 徐牧沉默而立,心底听得不是滋味。 …… 风雪之中,袁陶的马车,重新驶入了冬日的霜寒。没有阳光拉扯而下,仅黄昏天,整个世界便要暗了。 陈家桥掌起了马灯。二十余骑的人影,也跟着掌起了马灯。 “东家,雪夜!” “上马,我等踏碎风雪!” “愿随东家!” 风将军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的二十余骑,长嘶破雪,眨眼间,一去二三里。 …… 常家镇。 常四郎沉默地坐在楼台上,不时抬起目光,看着面前的雪夜。在他的身后,至少有七八人,围成了一道弧。 有侠儿,也有披甲的将军,尽皆是一副萧杀的神色。 “若有清风回人间,终叫山河变颜色!” 围成一道弧的七八人,听着常四郎的诗文,蓦然间,一张张的脸庞,都变得无比萧杀起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吾得文龙先生,如虎添翼 约莫过了二三日。依着常四郎所言,来来回回的,当真是把两千车的粮食,冒着风雪送了过来,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堆满了马蹄湖的空地。 “常威,入屋喝口热茶。”徐牧取了金条箱子,放到面前常威的手里。对于这位常四郎的头马,他向来是印象不错。 常威将金条收好,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支应一声,沉默转了身,便要上马离开。 不用猜徐牧都知道,常四郎那边,估摸着是告诫了什么。 骑马踏出二三里,蓦然间,常威又返了回来,犹豫着停马在徐牧面前,表情带着困顿。 “我便问小东家,为何要入朝。若小东家做了狗官,虎哥儿与盛哥儿也都是狗官,我该不该杀。” “你家少爷说的。” 常威支吾不答。 “我入朝,一样是杀狗官。”徐牧淡淡开口。 常威顿了顿,露出了干净的笑容,骑着马朝徐牧一拜,而后才“吁”了一声,带着送粮的几百人,呼啸着奔离马蹄湖。 “牧哥儿,小常威也不理人了。”司虎走近,声音难得忧郁起来,“先前还说请我吃酒的,他与我不熟了,我便少吃了一顿席,我觉得亏了的。” 徐牧沉默地点头。 不仅是会武功的常威,还有常四郎,赵青云,甚至是尤文才,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去了另一条岔道。 “司虎,把陈先生和卫头领都喊过来。” …… “东家的意思,先把粮食运去村子?”卫丰怔了怔,远远没有明白徐牧的意思。 反而是旁边的陈家桥,眯着眼睛微微点头。 “东家,山猎那边的村子,当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两千车的粮食,起码要分很多批。” 徐牧点头,“粮食运过去之后,陈先生,你便带着二百人,守着山猎村子。不管是官军还是老匪溃军,只要想抢粮,便马上动刀。” 大纪都要乱了,他可不想这时候出什么纰漏。 “切记,到时候莫要沿着官道来走,走林子里的小路。” “东家放心。” “卫丰,具体的事宜,你与陈先生商量一番。有劳二位。” 卫丰和陈家桥纷纷抱拳。 徐牧转身走前,抬头看了眼雪色天空,寻思着不管如何,也差不多该把庄人转移了。 即便先不入蜀州,在山猎那边的村子,也会安全一些。 只可惜了这刚兴建的马蹄湖庄子。 沉步走到湖岸,徐牧沉默地立在风雪中,望着结出冰层的湖面,久久陷入沉思。 …… “大纪兴武十八年暮春,流民徐牧,于漠南镇外的荒地,无端端杀武行八人,弃尸荒野。”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流民徐牧,当街提刀,于窄巷之处,杀良民一百零九人。” “大纪兴武十八年拾月,流民徐牧,勾结反贼侠儿,妄图在长阳城伏杀北狄使臣。” 澄城的官坊里,一个老吏一边落笔,一边抬着头,看向面前的男子。 “府尉,还有吗。” “足够他死几次了。”尤文才阴笑着开口,“把墨迹吹干一些,我等会让人送去长阳城。” “小侯爷出了长阳,他便无了后台,不似我,终归靠自己的本事上位。” 老吏谄媚地笑了声,急忙照做。 “府尉,先前听说,他可是四等子爵。” 尤文才脸色并无惊异,“不打紧,削了爵位再杀,不过是一纸官文的功夫。” “我还听说,府尉与他有旧。” 这一句,终于让尤文才面色大变,冷不丁地扬了巴掌,将老吏扇得痛叫两声,栽倒在地。 “且记着,本官与这脏人,并无任何关系!” 老吏从地上爬起,急忙点头称是。 冷哼了声,尤文才裹了身上的裘袍,抬步往官坊外走去。 发生了李府行刺的事情之后,整个澄城,仿若一下子变得死寂。 城里头,原本不可一世的李府,居然变成了破落户。来来往往的官军,不知去了几回,然后又匆匆离开。 “来人,跟我走几步。” 十几个官差,从官坊里踏出,带着刀跟在尤文才后面。 “谁记得,汪家和范家的去处?” “富绅啊,澄城的大富绅啊!” …… “主公。” “这个世道里,有人会疯,便会有人乘风破浪。” 两道人影,坐在屋子的门桩上,都各自抬着头,看向面前的雪色。 “文龙,你怎么想。” “还是以前的说法,主公这一轮,务必要取名声。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对主公还是很有利。” “我约莫猜到了小侯爷的布局。”贾周面色涌上一股叹息,“古往今来,以小博大者,通常不会留着退路。” “我也从未想过,小侯爷会像个赌徒一般。” “文龙,这怎么说。” 贾周凝了凝脸色,“主公要知道,如今的整个内城,说句不好听的,都在等着小侯爷出手。朝堂上挟天子以令不臣的奸相,虽然歹毒,但可不是什么庸碌之人。小侯爷在布局,他同样也在布局,无非是先等着小侯爷出手,安上一个造反的名头。” “幼帝猜忌,同僚离心,唯一个老迈的定远侯,以及名声不显的主公,愿意与他共赴国难。” “义军,溃兵,侠儿,北狄人,试图裂土封侯的边关大将。另外,内城里还有个常四郎。” 徐牧沉沉呼出一口气,他能想象得到,小侯爷这几年,走得有多艰难。 “如果说腐烂彻底的大纪王朝,尚还有英雄,那便是小侯爷,只能是小侯爷。” “他并非是在救一个王朝,而是在救一个国家,一个天下。” “主公,义理也好,天下也罢,这一遭,我等着主公名动天下。” 徐牧也稳稳起身。 “文龙,我一直在等着。” “见主公第一眼,我便知晓了。主公的眸子里,藏着悲悯,对天下的悲悯。” 徐牧脸色古怪,这话儿诸葛瘸腿也说过。 “主公,风雪又大了。” “文龙,回屋。” “这两日时间,我可把那件文士袍都打直了,只等哪一天,便穿了起来,跟着主公出山。” “吾得文龙先生,如虎添翼。” “是某拜了主公,得尝夙愿。” …… “酸掉牙了。” 楼台上,诸葛老瘸腿喝了口酒,嫌弃地开口。 “诸葛瘸,这酒哪里酸了?”老秀才不明所以。 “你懂个屁!” 诸葛范笑骂了一句,垂头又看了徐牧两眼,眉眼间,不知觉地欢喜起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脏人尤文才 腊月之七,年关的气氛越来越浓。 庄子里,贾周让人取了红纸,提笔写下了一张张的联儿。小狗福带着孩子帮,开始入林子拾枯枝,绑了新扫帚准备扫尘。 “东家,陈先生那边来了话,二千车的粮食都到了山猎村,在祠堂附近搭了仓库,只等主公的吩咐。”陈盛急匆匆地走来。 “甚好。”徐牧露出笑容。 “陈盛,这段时间开始,你和黑夫也带着庄人,先去山猎村那边。” 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到时候内城乱起来,逗留在马蹄湖并非是明智。说句好听的话,若是小侯爷真定了江山,再回来也不急。 “东家放心。”陈盛语气微微踌躇,“若是我双臂齐全,便能跟着东家杀敌了。” “别胡说。”徐牧攀着陈盛的肩膀,“盛哥儿在我心底,是徐家庄的大功臣,若当初没有盛哥儿帮着讨命,我早死在望州了。” “你我兄弟一场,这等的话,切莫再说了。” 陈盛眼睛微红,认真地点了头,回身的时候,却使劲地抬起一条手臂,久久抹着眼睛。 风雪中,整个徐家庄,似是一下子都忙碌起来。 直到过了晌午,马蹄湖外的小路,传来阵阵的马蹄声。 正在检查刀器的徐牧,皱着眉头起了身。 “东家,是官军!”在上方的弓狗,凝着声音开口。 “长弓,几人?” “至少五六百的人影。” “东家,这等时候,谁会来马蹄湖。” 徐牧摇着头,一时也没猜出。按着他以为,最大的可能,应当便是那位奸相,毕竟上一轮,那什么断斧的,可在司虎手里吃了大亏。 不过,以奸相的格局,这等的紧要关头,首要的目标不该是袁陶么。 “该死,是那个老童生,他怎的也能骑马了?” “尤文才?” “确是。” 不知觉的,徐牧心头一阵反胃。若说现在最为厌憎的人,非尤文才莫属。 “东家,我去喊青龙营的兄弟。”周遵气得开口,往庄子后的连排木屋跑。 “长弓,把山猎弓手也喊来。”徐牧平静吐出一句。 不管是做什么,但既然尤文才敢亲自出面,这事情定然是有些大了。 五百多骑的人影,冷冷在马蹄湖前停了马。 停在最前面的五六骑,不仅有尤文才,还有两个穿着袍甲的中年人,白净受不得冻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人。 “哪位是徐牧!”一个骑马都尉,冷冷地踏马而出。 “我是。”徐牧平静走前两步,目光看向尤文才。这一回,尤文才并没有躲开,反而昂着头,也冷冷地瞪了过来。 徐牧心底有些好笑,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老童生,还是个贪财贪肉的小人,这一会入了内城,变了个大模样。 “兵部下了剿匪令!杀人夺财的腌臜货,且听!” “大纪兴武十八年暮春,流民徐牧,于漠南镇外的荒地,无端端杀武行八人,弃尸荒野。” …… 徐牧嘴角冷笑,不用想都知道,是尤文才的手笔。 “尤兄,多大的仇怨。这便带着大军来抓我了,莫非是忘了,当初是徐家庄给了你一碗活下去的吃食。” “别胡说,我与你这贼头,可不太熟。”尤文才凝着声音,脸庞里露出病态的欢喜。 “风水轮流转,徐坊主,这一回可没人保着你了。” “你以为我徐牧入内城,一直都是靠着别人保么。” “不然呢。” 徐牧怒极反笑,从边关入内城,若没有杀狄狗的壮举,杀二十骑官军的壮举,常四郎不会来拉拢。 同样的,若没有百骑入边关,二城堵十三万北狄大军,小侯爷袁陶,也不会与他交心。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路走过来,他是带着庄人,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尤、尤郎!”原本在屋子里的夏霜,挣脱了姜采薇的手臂,踏着风雪,红着眼睛往前跑,跑到了庄子前。 “贱婢,住口!”尤文才仿若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急急开口怒喝,“你抬头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不过一个丫鬟,你也配这般来喊。” 徐牧面色如霜。他算是明白了,尤文才只以为袁陶离开长阳,是势力崩塌了。然后,又被人当成了刀来使。 天下间的傻子,都有一个特征,那便是贪得无厌。 “夏霜,先回来。” 姜采薇跟着追出,还想再往前跑,被徐牧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夏霜,抬头看清楚,他成了什么模样。” 夏霜哆嗦着身子,立在风雪中,一时手足无措。 “你成了什么模样!徐牧,你也是一个脏人!你与我说,你有多清高,多伟大,还不是趋炎附势的狗徒!” “我便想不通,你何敢来说我!” 骑在马上的尤文才,怒不可遏地叫嚣。 “你当真是病了。”徐牧冷笑。 “呵呵,我知你想离开内城了,小侯爷一倒,你又要像条狗一般,四处地逃来逃去。偏偏,我要拦着你。” “你误会了。”徐牧叹着气。 “哈,列位看他,还在装清高呢。”尤文才像疯子一样发笑,与同排的两个富贵将领,相觑发笑。 “休与这个贼人多言,武备营,拿下这个贼头!” 徐牧笑了笑。 在他的身后,三百余骑的青龙营,呼啸着踏马而来。百余人的山猎射手,也冷冷地攀在庄子的各个高处,抬起了手里的铁弓。 “徐坊主,你要造反!兵部亲自下命的缉捕,你莫非敢忤逆!”尤文才狞着脸色,“这样最好,你便反吧,到时候你的庄人,一个个都要被吊死。” 这一句,让徐牧一下子眼神发沉。 “莫非你以为一个子爵官牌,便能无法无天了!这里,可有五百多骑的武备营,你的庄人狗夫,能杀得过吗!” “你真是疯了。”徐牧挥了挥手。 一支小箭从高处射下,扎入尤文才的小腿。顿时,痛得尤文才坠马,翻倒在雪地上。 “我原本想着,你不过像一个暴发户,虚荣了些。但现在看来,你当真是病得要紧,救无可救。” 抬着腿,徐牧冷冷往前走,司虎和陈盛跑来,紧紧护在徐牧身边。 “贼头,你敢动——” “你动一个试试!”徐牧转头怒吼。 惊得说话的富贵将军,冷不丁地顿在原地。 “若有不明,去总司坊查查,我徐牧到底是谁。莫说我杀一个,我杀十个百个,你等也是白死。” “好大的话头——”一个都尉怒声开口,还没喊完,便被一支小箭穿爆了脑袋,惊得胯下的马,拖着尸体往前狂奔,血印子拉了一路。 “杀、杀了他!快杀了他!他便是个反贼头子!”地上的尤文才,痛着声音大喊。 “我便不信,你当真敢反——” 咻。 又是一支小箭,射穿了另一个都尉的胸膛。都尉坠马而亡。 在场的官军们,这一回都倒吸了口凉气,哪里来的肥胆,当真是说杀就杀。 “长弓,看紧了,哪个敢开口说一句,立即射杀!” 两个富贵将领,纷纷往后却步。后头的官军,也一时都不敢动。 徐牧冷着脸,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无奈。五百多骑的官军,浩浩荡荡,却无一人是英雄。 “尤兄,我才突然想明白,这段时间,尤兄一直在盯着我呢。” “我晓得,你我二人,是相看成厌了。” 第二百四十章 我是正七品的澄城府尉 雪地上,被射瘸了腿的尤文才,还想着挣扎。 “你便只会说,什么义气,什么庄人的安全,你这等人,实则心底里想的,都是自己的私欲!” “对,你徐牧现在厉害了,酒水的产业,都要把四大户逼垮了,还搭上国姓侯的路子!你不简单呐,莫非说,是送了庄子里的姑娘,去孝敬那些富贵人了?哈哈哈!” 喀嚓。 徐牧冷着脸,一脚踏在尤文才的瘸腿上。他从未想过,一起从边关走出来的人,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乖张,疯狂,却又善妒。 “你敢杀我吗!我是堂堂正七品的澄城府尉!你无了靠山,便什么都不是!” “敢的。”徐牧垂下头,声音骤冷,“我有些不明白,庄子里的人,大抵都对你有恩。你屡试不第,不过一个混吃等死的老童生,若非是我等,把你从边关救出来,你早死了。你以为长弓为什么不杀你,因为心底里,一开始并无人嫌弃你,是你自个,把自个给玩烂了。” 楼台上,弓狗沉默地一语不发。 “我是澄城府尉,用不着那小驼子可怜!”尤文才梗着脖子,眼睛依然冒着怒火。 “你瞧着我,穿着最好的裘袍,戴着最美的玉,连我的鞋履,都缠着金线!你瞧着我,有一日还要登入朝堂,面圣而拜!” 徐牧沉默地起了身。 在旁的五百多骑官军,如临大敌,不知觉间又退却了一些。 “你若识相,便乖乖就擒,说不得去了长阳,尚有一条活路!你以为,你的那些罪状能销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上去,你除不去了,入了大理司的录册!” “你的贱婢妻子,你的庄人,还有夏霜这个贱奴,每一个都逃不得!” 徐牧抬起头,缓缓垂下了手。他不想再听,雪地上尤文才的叫嚣。 “夏霜,转过去。”徐牧回头,凝声吐出一句。 夏霜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一下子跪地,冲着徐牧磕头。 “转过去!”徐牧怒吼。 姜采薇急步走近,沉默地扶起夏霜,往庄子方向走回。 锵。 徐牧冷然抽剑。 楼台上,诸葛范和老刀两人,都眼色凝沉,看向外头的雪地。 “老刀,算不算祭旗。” “算。”老刀言简意赅。 “约莫是要告诉很多人,他徐牧,不再是任着人揉捏的软柿子。” “那些官军如何。” “敢近前,我估计也会杀。”诸葛范拾起酒碗,浮一大白。 “心有猛虎了。”老刀跟着饮了一碗。 “错了,他一直都有。” …… 当着五百多骑的官军,徐牧表情无任何变化。在他的后方,许多庄人都抬头看着,看着他们的东家,会如何走下一步。 “徐牧,哈哈,你吓谁呢!你敢杀我,你动手,我堂堂七品澄城府尉,你杀我便是杀官!” 喀嚓。 没有任何剑招,长剑直刺而下,捅穿了尤文才的腹部,一串鲜血迸溅而起,落到雪地上,凝成了血色珠子。 骑马的两个富贵将军,登时满脸惊恐,敢要开口来喊。 “尔等最好闭嘴。”徐牧抬起头,面容冷如雪霜。 三百骑的青龙营,呼啸着踏碎风雪,密密麻麻地围在五百骑官军前后。 山猎弓手们,也冷冷抬起了长弓,瞄去前面的方向。 “小东家,我只问一句,你真敢造反!”其中一个富贵将军,哆嗦着声音。 徐牧懒得答,袁陶离开时,应当是算到了他会被人算计,才留下了那副免死铁劵。 富贵将军脸色气怒,却终究不敢动,原以为是捞一场军功,却没想到,碰了这么一个硬茬子。 雪地上,尤文才惊恐地瞪着眼睛,不断咳着血。至死他都没明白,面前的故人东家,是怎么敢下手的。 “脏、脏人,你徐牧便是个脏人!” “你所看见的世界脏了,下辈子,莫要把眼睛睁得太大。生在一场乱世,一时不慎,便被浊了眼睛。” 立在雪地中,徐牧沉默地收回剑。 尤文才尸躺雪地,约莫还想说话,却如何也说不出了。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单手握剑,徐牧沉步往前。 那五百多骑的官军,急急勒着缰绳往后。 “小、小东家,今日的事情,某家先记下,回了长阳报了大理司,再、再做商谈。”一个富贵将军颤声开口。 “好说了。”徐牧冷冷抬手,三百余骑的青龙营,萧杀地让开一条路子。 “走、走出马蹄湖!” 当头的两个富贵将军,匆忙调了马首,仓皇地往官道方向跑去。 “东家,若他们回报,我等会很危险。”陈盛凝声走近。 “无事。” 徐牧笃定道,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所谓的大理司,定然会认真查他的身份。当查到袁陶的族谱,估摸着要骂娘了。 懂的人都懂,小侯爷并非是失势,而只是很单纯地出了长阳。奸相都不敢随意妄动的人,他们亦不敢动。 即便有危机,也得等大局尘埃落定。何况最重要的,还是免死铁券在手。 权当大事在即,祭了一轮旗。 转过头,徐牧沉默地看向庄子。 不远处,夏霜痛哭的声音,一下子响了起来。 “陈盛,选处好地方,送他一程吧。” “东家放心。” 陈盛唤了声,与两个庄人一起,将尤文才的尸体扛了起来,迎着风雪,走去湖边的林子中。 徐牧立在雪中,有些发怔地抬起头,看向飘雪的天空。 每踏出一步,他都如履薄冰,看透了很多事,也算准了很多事。唯一漏策的,便是人心。 “老头,我问你,若我徐牧要用剑,方能杀出一条血路,这法子对不对?” 诸葛范盘腿坐在楼台上,听着徐牧的话,有些好笑地开口。 “你不杀人,人便会杀你。讲什么大义,说什么道理,我只说一句,你的剑拿稳了,便是最大的道理。得空了,天下不打仗了,我带你做个侠儿,去天下三十州走走。” “得空了,来找我谈炼赭石的事情。”老刀也难得吐出一句。 “我儿得空,也过来给爹磕个头,许久没磕了。” 徐牧转身,面朝着三个老头,认真施了一礼。而后,才沉步走到了一株秃木前。 “拨千山!” 林子边,二三只觅食的小兽,惊得又撒腿儿,消失在皑皑雪色之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披甲的顾鹰 腊月十七。 整个马蹄湖徐家庄,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最后一批的庄人,在青龙营的护送下,先行去内城外的山猎村子。 “徐牧,你可别死在内城啊!我们还没打桩,还没生十个孩子……” “李大碗,你咒我呢。”徐牧脸色好笑。 李小婉急急捂着自己嘴巴,捂了一会,又忍不住松开,接着说了许多臊得发慌的人。 连旁边的司虎也听不下去,抠着鼻子走到一边。 “小狗福,去了那边记得想我,每天见不到你,我便会睡不着。” “虎哥儿像个傻子,小爷才不甩你。” 在旁的李大碗抹干泪珠,拾起雪球,追着司虎打了一路。 “徐郎,留在这边小心一些。”姜采薇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走到徐牧身边。 “徐郎不在庄子的时候,我带吕奉去后山看过,是有一条山路,能下得山,我绑了白麻,做了标志,说不定徐郎……或能用上。” 徐牧沉默抬手,将面前的小婢妻抱住。 “我便在那边等徐郎,等徐郎来了,给徐郎熬好鸡汤,烫好一壶酒。” “我死不得,多少次都杀过来了。”徐牧露出笑容。 姜采薇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徐牧的脸庞。 “不打紧,徐郎不会孤单。徐郎在哪,我便在哪。” 徐牧顿在原地,抱着姜采薇的身子,久久不愿放开。 “徐郎,万分保重。” 马车渐远,直至消失在风雪之中。二百骑的马蹄声,也逐渐变得听不清。 “主公,无牵挂了。”贾周背着手,走到徐牧身边。 “文龙,你也一同离开。” “我和诸葛前辈一车,无碍的。” 徐牧抬起头,发现楼台上的那仨老头,还在美滋滋地喝着酒。 “这个给主公。”贾周犹豫了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大红的颜色,还绣着一对鸳鸯。 徐牧惊得睁大眼睛,刚送走了两个一诉衷肠的,这不会又来一个吧。 “文龙,我、我万万不能收。” “主公误会……不过想留个锦囊计给主公,又寻不到锦囊,便花银子和小村妇买了一个。” 徐牧松了口气,抹去额头的虚汗。 “主公切记,若入了朝,事有不吉,便再打开一观。” “多谢文龙。” 贾周笑着点头,“主公,我若无猜错,这二三日,小侯爷的人便会来了。” “这是为何。” “定了江山,过丰年。” “若不能定,以侯爷的脾气,也不会让天下百姓的春吉,陷入一场恐慌之中。” “吾贾文龙,便等着主公名动天下三十州。” 贾周抱揖转身,不多时,整个人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下大雪了,收酒档啊!” 楼台上,三个老头也端了物什,匆匆往下跑去。 徐牧握着鸳鸯锦囊,小心放在贴身的地方,抬起头,沉默地在雪中立了许久。 …… 如贾周所言,腊月十九,顾鹰带着上千骑的人马,一路奔袭到了马蹄湖。 徐牧突然有些不习惯,向来穿着劲装的顾鹰,这一会,居然成了个披甲的悍将。 不过,这披着的袍甲上,隐约还有着血迹。 “小东家莫笑,这是主子的意思。”顾鹰笑着吐出一句,“主子说,这一轮顾不得生死,便让我穿得庄重一些,日后去了轮回地府,也似个战沙场的好汉。” 说的平静,却让徐牧听得难受。 “顾兄,莫非路上遇着人了。” “遇着了。”顾鹰的语气变得有些清冷,“不知是哪营的人,约莫想要拦着我,我便直接动刀了。” “无事吧?” “并无,那些官军不经打,主子教习的军阵,我一直都记着。小东家还不知道吧,主子把你去边关的骑行之术,整理了一番,教习了不少大将。” “愧不敢当。”徐牧干笑了声。 十七级的贴吧老油子,常年混迹军事论坛,深陷不能自拔。当然,除了偶尔点开某个闪屏链接的时间。 “顾兄,侯爷的身子,现在如何?”犹豫了下,徐牧还是问了。 在听到这一句,顾鹰眼色黯然。 “昨日吃着早食,主子突然剧烈发咳,咳了一碗的血。幸好神医李望儿在营地,把命吊了回来。小东家,我、我还听到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主子对李望儿说,有无神药,让他这几天精神一些。” “那神医怎么说?” “李望儿说,他想些法子的话,主子或许还能活到开春,但吃了这古怪的神药,只能活二日,药效过后主子身子会大虚,立、立即毙命。” 徐牧顿时沉默。不用想他都知道,袁陶肯定会选吃这神药。 “吾弟,我只争最后一回。” 遥遥想起袁陶的话,一时间,徐牧心底更加不是滋味。 “莫讲这个了,一讲我便想掉泪。”顾鹰长叹出一口气,抬了头,鼻腔有点变音。 “小东家,主子有说,让你去营地一趟。”顾鹰下了马,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图纸,交到了徐牧手里。 “顾兄不同去?” “不同去,我还有事儿。时间不多,望小东家早日启程。” “好说了。” 顾鹰抬手拜别,转了身,便又急急翻身上马。上千骑的人影,在顾鹰的催促之下,一下子奔袭而去。 徐牧缓缓打开白描的地图,记清楚了位置,才揉成了一团。 “牧哥儿,我肚饿了,喜娘又走了。” “张嘴。” “甚东西,不好吃。算了,反正都吞下去了。” “司虎,你也挑一身文士袍。”犹豫了下,徐牧开口。 到时候真入朝,参加什么群臣殿议,司虎总不能穿一身肥大的劲装,恐引人注目。 “牧哥儿,我穿那东西作甚,莫非还要念诗文不成?不然,我先念一个牧哥儿听?” “念吧。” “一个花娘三两钱,十朵茶花一两钱,我用茶花送花娘,今夜又省二两钱。” “哪个狗犊子教你的……” “牧哥儿,是诸葛老瘸腿。” “以后别理这老不俢的东西。”徐牧揉了揉额头,“里头穿了劲装,外头披上就是,打架的时候便扯烂下来,别人见着都会怕。” 司虎想了想,突然憨笑起来,也顾不得饿了,转了身就跑去庄子翻箱倒柜。 …… 徐牧按着剑,在风雪中站了一会,也跟着沉沉转了身。 第二百四十二章 这盛世,当有一日如侯爷所愿 清晨,连早食都没吃,十几骑的人影,便开始从马蹄湖出发,循着长长的雪道,一路往前。 “东家,走哪儿的路。”周遵急急拍马而来。 “往小路。” 官道大路,或有营军来往。但林子间的小路,则要安全得多。 揉了揉发僵的脸庞,徐牧抬着头,辨认了一会路线,才继续带着人跃马入林。 不多时,便只剩一洼洼的月牙印,铺满了整条雪道。 …… “东家,这都到内城边上了。” 徐牧点点头,并无意外。内城战事将起,一个隐蔽的营地,对于袁陶这些人而言,是何其重要。 “东、东家,这得有多少人呐。” “约莫几万。”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隐蔽的营地。由于时值冬日,并无太多的军帐,反而搭建了许多简易的木屋。 三四队穿着袍甲的士卒,身子上裹着一件披风,皆背着铁弓,腰间挎刀,右手之上,还紧紧握着一根硬木柄的铁戟。 再往前,浩荡的雪景之下,有三四披着亮铁甲的将军,各自带着方阵,在雪中操练杀敌之法。 营地的正北,一架拱起来的牛皮巨鼓,在雪中静静无声,只待哪一日有人抓了鼓槌,便要惊天动地。 “周遵,让哥几个牵马步行。”徐牧凝声回头。 十几的人影,纷纷下马来牵,小心地跟在徐牧身后,徐徐往前。 只走了百余步,一个年轻的都尉,带着半队人马走来,还未相问,便把手拱了起来,抱成拳。 “小东家,主子等你许久了,请随我入帐。” “你认得我?”徐牧怔了怔。 “认得,我是虎堂的人。”年轻都尉露出笑容,“小东家不知晓也正常,在此之前,虎堂的人不会露头。” 虎堂,估计就是袁陶暗中培养的势力了。想想也是,没点手段的话,小侯爷在风雨飘摇的内城,如何能稳坐在侯府里。 “请随我来。” 徐牧点头,抬了脚步,跟在小都尉后面,踏入了前方的营地之中。 走了约有半里路,停下来时,便已经到了一间结实的木屋之前。木屋外,一队士卒问清了身份,才掀开门前的帐帘。 “周遵,在外头等我。司虎,你也莫乱跑。” 理了理袍子,徐牧才沉了一口气,踏步往里走。在后头,恰好响起一声声士卒操练的呼喝,仿若要震碎天际。 屋子里,至少有三个火炉,烘得整个屋子,暖洋洋地舒服。 徐牧抬起头,离着还有些远,便已经看见袁陶,佝偻着身子,上身的冬袍垂到了小腹。 一个满脸认真的老医,正抓着一柄木匕,在袁陶后背,一刀一刀的刮着。 “吾弟,你走近些。”袁陶抬起脸庞,深陷的眼窝,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声音苍老而嘶哑。 “徐牧……拜见侯爷。” “近些,我看不清你模样了。” 徐牧胸口发疼,又走前了许多步,走到了袁陶面前。他突然很后悔,十七的贴吧等级,竟没有任何一篇,与治毒和中医有关。 “李神医说,毒气害了肺腑,又透了背,只能先刮走一些湿毒。若不然,我整个身子便要烂了。” 说完,袁陶垂头又咳了两声。 “你的岳祖,刚巧带兵去了外头,稍后便会回了。” “你且坐下,莫站累了。” 袁陶转了头,“李神医,稍后再刮吧,我与吾弟先说些话,左右现在也死不得。” 李望儿沉默长揖,帮着袁陶把衣服披上,而后才叹着气往外走。几个原本在军帐内的将军,也沉默地往外走去。 “吾弟,莫要担心,过个二三日,我身子便好了。”袁陶艰难堆出笑容。 徐牧心底叹息,他听顾鹰说过,袁陶是要吃那种吊命的神药了。二日一过,人便会死。 并没有劝,大纪朝的最后一位风骨侯爷,早选好了自己的路。 “让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语未毕,袁陶又咳了起来。 “侯爷,我该做什么。” “年关前的殿议,没几日了。”袁陶抹去嘴角的血渍,“你便入朝,想办法去敬事房的东边窝铺,找一个叫莲春的公公。” “具体的事宜,他会告诉你。” 听着,徐牧心底一怔,远不知袁陶是何意,这次入朝进皇宫,居然是去找一个公公。 “莲春服侍袁家三代帝皇,他是个老人,见证了王朝的衰落。我与他相谈了许久,才定了下来。” “侯爷,若是他告密,则大危。” 袁陶沉默了下,“莲春把净事房里的宝贝,亲自交给我了,算是有了死志。” 太监们的宝贝,不用想徐牧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古人对于身子的齐整很看重,特别是太监们,即便死了,都想着完整不缺,来世做个体面人。 “莲春只做个引路人,带你去见另一位人物。之后剩下的,需要靠你自己。” “另外,入了朝堂之后,萧远鹿的人会查你,这是躲不开的事情。但并非不能解决。” “这里是三十万两。内城里的许多人,偷偷凑给我的,至于名字还是不讲了。” “在外头,有位被罢黜的老将,叫杨复。一直在内城,行对抗萧远鹿的事情。萧远鹿曾下了重赏,却一直拿不住人。” “侯爷,这些人,我以前怎的都没听过。” “很正常,黑暗笼罩的地方太大,吾弟先前看得不够远。” 袁陶声音有些发涩。 “老将杨复,会送你一样东西。让你能平安入得皇宫,想办法里应外合。” “侯爷,送的什么……”徐牧声音发颤,隐约间猜了出来。 “他与我说,年岁六十有三,再过几年抬不动刀了。不如便舍了这一条命,替天下的百姓铺上一条路。” “他便在营地的东边,你等会出去与他说说话。” 徐牧眼睛微红,一时沉默不语。 “吾弟啊,哪一日你见了盛世,便拜请去我的坟山,与我好好讲个一二。我三十余年的荒唐,尽在厮杀与争斗中过去了。” “这盛世,当有一日如侯爷所愿。” 袁陶闭上眼睛,缓缓露出笑容,苍白至极的脸庞上,难得有了一丝神采奕奕。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只佩服杨将军大义 帐门被推开,李望儿约莫是哭了一场,眼窝子边上还凝着小冰霜。他双手小心地捧着食案,走得很慢。 食案上,还摆着一碗药汤。 袁陶接了过去,拾了木勺,无悲无喜地舀了几口。 “吾弟,请稍等一会,我替你引见个人。” 徐牧稳稳点头。 很快,又有一道人影,急步踏了进来。 待徐牧抬头,才发现一个穿着文士袍的年轻人,不知觉走到了面前。 并未先打招呼,而是红着眼去了袁陶身边,端了汤药,吹一口喂一口。 “袁安,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小东家。”袁陶难得露了一回笑容,指着徐牧开口。 叫袁安的年轻文士,稳稳放下汤药,起了身,对着徐牧平手长揖。 “袁安见过小东家。” “有礼。” 徐牧也起手回礼。重新坐下,心底却微微有些震惊,他猜得出来,这位袁姓的年轻文士,应当便是要新立的皇帝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初第一次见袁安,他正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冻伤路人,跑入丰城的医馆。” 袁陶有些遗憾地抬起头,“我时常在想,若是在金銮殿里的那位,有袁安这般的心境,这王朝再崩坏,终归还有一份希望在。” “只可惜。” 袁陶垂下头,冷不禁又咳了起来。在旁的袁安急急起身,帮着袁陶抚着后背。 “袁安,日后我若不在了,你多听小东家的话。” “小皇叔莫、莫急,我等会再去外头的镇子问问,或还有良药。”袁安这一下,彻底红着眼睛掉泪。 “莫去了。”袁陶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徐牧,“吾弟,入朝的事情,便交给你了。我与你家岳祖,这一会不方便再入皇宫,除非是说,我要靠着自己的拳头打进去。” 徐牧起身,再度长揖。 “先去外面走走吧,你的岳祖,估计也快回了。得空的话,去见见杨复。” “多谢侯爷。” 徐牧刚转身,在后头,袁陶又剧烈咳了起来。不多时,便又响起木刀刮毒的声音。 …… 营地的东边,徐牧停下了脚步,远远的,便看见了一个老将,也不戴头盔,随意地将满头苍发披散而下。 他正教习着两个刚入伍的士卒,教得急了,会涨红脸色,挨个踹了一脚。 “滚去再练十遍。” 老将回了身,一眼望见面前的徐牧。 “徐牧拜见杨将军。”徐牧躬身一揖,胸口酸得难受。 “咦?你便是小东家,侯爷先前便与我提了。”杨复并无任何异常,拉了徐牧的手,便直接坐到了一截树桩上。 “说一说,你什么时候入朝。” “便是这两日了。”风雪中,徐牧声音干哑,“杨将军,或者还有其他的法子。” “没法子了。”杨复笑着摆手,“我与侯爷商量了许久,只剩这个法子。” “那狗相狡猾得紧,你想瞒着他,并非是易事。三十万银子固然不少,但终归还要有一件好的筹码。” “你瞧着,我连发头都削干净了,便是怕狗相认走了眼。到时候,若时辰不急的话,便让我先喝一碗烈酒。” 徐牧垂头,紧紧咬着牙。 “你低个头作甚,老子这叫就义,快活得紧。这样也好,去了下面,与我那小贤弟结个伴。” “你约莫也听过他的名字,大纪第一名将李破山。” 徐牧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满脸都是愕然。 “奸党当道,只可惜了我那位小贤弟,否则再给些时间,真能定了外患,内城也该稳住了。” 外忧内患,幼帝权臣,加之民不聊生,早已经是亡国之兆。 杨复声音微颤,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也六十有三了,要抬不动刀了。似我这样的孤家人,若老死在寒屋破院,想想都会生气。” “索性,便吊着卵再干一把。” “啧,你是个甚模样。”杨复脸庞不满,“与你讲过了,我这叫就义,老子也不畏死。” “只佩服杨将军大义。” 徐牧起了身,对着杨复又是一礼。这近一年的时间,他见过很多人,大多是作恶的官军和富绅大户。但在其中,亦有许多不惜命的英雄。 望州城头的老官差,赴死堵门的封秋,迷途知返的田松,还有小侯爷,老岳祖李如成,面前的杨复…… 有的人,即便病入膏肓,即便满头苍发,但小小的胸怀里,却藏着家国与江山。 “牧哥儿,你的眼睛怎的?” “沙尘大。” “嘿,这下雪连天的,哪儿有什么沙子——”周遵直接塞了一个馒头,堵住了司虎的嘴。 …… 直至黄昏,徐牧都没有等到李如成回营地。心底不放心,终归是成一家人了。 “斥候来报,遇着了堵路的营军。”刮完毒,在袁安的搀扶下,袁陶小心地走了出来。 “事情不打紧,我等会派人过去。” 徐牧松了口气。 “回去准备吧,入朝的那一日,你家岳祖定然是不舍的,会来相送。” “吾弟,拜谢。”袁陶突然动作,艰难的一个长揖。 “若非是我,你应当有了自己的路。此一番,不管结局如何,吾弟的这份大义,足以让人心生大慰。” “侯爷谬赞,请保重身子。”徐牧也急忙起手回礼。 袁陶伸出哆嗦的手,握住徐牧,“大事的那一日,我便有力气了。” 在后的李望儿,沉默地垂下头。 “侯爷,常少爷那边?” 转身之时,徐牧突然想起了这一茬。常四郎可是造反的主,这时候横插一脚,事情会变得很坏。 袁陶语气平静,“吾弟放心,已有对策。” 这一句,让徐牧不再多言,直直往前走,便翻身上了马。在后的周遵等人,也跟着上马。 风雪中,二十余骑的人影,很快消失在了营地之外。 …… 腊月二十,离着年关只剩十日的时间。 长阳城外,处处是巡哨的营军。一个个肥将不断抬着马鞭,扯高气扬地踏马奔行。 整个长阳,仿若又陷入了一场雪色之中。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入长阳 空荡荡的马蹄湖,偌大的庄子,人影都没见几个。 “司虎,便是这里,把湖冰砸了。” 站在马蹄湖边的司虎,听见徐牧的话后,急急抱起一个石头,吼了一声之后,将冰层砸出了个不小的窟窿。 徐牧皱住眉头,又让人取来了长杆,在冰冷的湖水里勾了好一会,才抓起一条绳子。 不多时,一个裹着兽皮的木箱,便被扯了起来。 “牧哥儿,这是甚?” “财宝,还有银甲。” 虎夔银甲的来历,还没有考究清楚,但如今的情况,只能先带走。 “周遵,把这箱子也带去山猎村那边,记着告诉庄人,若是外事,务必听军师的话。” 不在庄子里,徐牧终归不放心。 “东家……若不然,我也与你同去。” “去不得。”徐牧摇着头,带着司虎,已经是极限了。这等的光景之下,长阳城外估计是守卫森严了。 “去山猎村吧,我过些时间便会赶到。” 周遵犹豫了会,知道自个东家的性子,叹口气后,带着最后的二十余骑,长吼一声,飞奔出了马蹄湖。 “牧哥儿,我等作甚?” “磨刀。” 司虎怔了怔,果真照着徐牧的话,把劈马刀出鞘,在湖边认真地磨了起来。 锵锵锵的磨刀声,响了大半天。 直至黄昏之时,才有数十道的人影,冷冷踏入了空荡的马蹄湖。 停马在马蹄湖前,李如成抬起了头,认真地看了许久,最终才下了马。 在他的后头,一个年轻的小将军,脸庞涨红,双目隐有垂泪,正抱着一口木箱,跟着走来。 “牧哥儿,你家大爷来看你了。” 徐牧急急走出屋子,走到了李如成面前。他抬起头,见着李如成的脸庞上,还留着血肉翻卷的刀伤。 “小婿。”李如成远远叹出一口气。 “徐牧拜见岳祖。” “免了免了,你的事情,小侯爷与我说了。这一轮,你当真要去?” “岳祖古稀之年,尚且不惧,我更没有退缩的道理。岳祖放心,婉婉已经出了内城。” 李如成沉默良久,而后才招了招手。 “柴宗,且走过来。” 在后,那位年轻的小将军抱着木箱,沉步走近。 “他叫柴宗,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等同于半个义子,在西北的荒漠,曾以八百步弓,借着地势,打退了四千的马匪。” “以后,他跟着你。” “柴宗见过主公。”年轻将军认真开口,若非是抱着木箱,估摸着都要躬身来拜了。 徐牧怔了怔,远没有想到,李如成还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虎符的事情,到时候都可以问柴宗。” 李如成伸出手,接过了柴宗手里的木箱。 “今日一早,杨将军喝了三碗断头酒,便独自拾了刀,去了营地的无人角落……” 李如成说不下去,眉宇间满是沉重。 “你便去吧,这一轮照着你自己的意思。不管事情如何,务必要保全自己。” “你背后的那位高人,当真是不错。想着让你取这一轮的大义,日后你或有入云成龙的那一天,只可惜我看不见了。” 徐牧沉默地接过木箱,只一个人头的重量,却如有千钧之重。 “三十万的银子财宝,共有七八车,到时候我让人帮着护送去长阳。路上若有敢打主意的,你自可动刀杀了。” “交代完了。” 李如成犹豫着,想了想又开口,“新帝那边,你也该见过了,我觉着,是一位过于表现的人。” 只说一句,李如成便不再说下去,仅剩眉宇间的愁云,一直都散不去。 “小婿,有酒的吧?” “司虎,取酒来。” “哈哈,甚好!” 待司虎取来酒坛酒碗,包括柴宗在内,三人稳稳碰了一个,皆仰头喝尽。 “壮哉!”李如成抬手,捶了一下徐牧的肩膀,而后才转了身,大笑着往前走去。 “小子,记着你答应我的事情!” “岳祖放心。”徐牧拱手抱拳,看着李如成带着人,一下子消失在了雪道上。 徐牧沉默地收回目光,这一别,便该奔赴各自的去处了。 “主公,三十万两的马车,便在前方的林子里,主公若是想现在动身,我这就去准备。” 在旁的柴宗,蓦然开口说话。 徐牧转了头,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小将,“柴宗,我先说好,你留在我身边,若是无法起势,很有可能——” “主公打过狄狗,二城堵了十几万。”柴宗平静地打断。 “只这一点便够了,以后我跟着主公。” 徐牧露出笑容,“甚好,徐家庄便又多了一位好将。” “请主公勿虑,柴宗愿随主公。” 徐牧满意点头,一下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柴宗,八千的虎符,无问题吧?” 柴宗想了想,“当无问题,主公有老侯爷的半面虎符,自可调兵。不过最好是开春以后,这段时日大雪覆地,往西北的路更加难行。” “明白了。”徐牧舒出一口气,走前几步,把司虎也喊了过来。 “岳祖算了时间,这会儿启程,估计后日的清晨,便能赶到长阳城。” 三骑人影,迅速奔袭往前,不多时,在林子里的七八辆的厚重马车,以及上百个的易装士卒,在柴宗的喝令下,立即开始动作。 驰骋之中,徐牧不时垂头,看着挂在褡裢下的木箱,一时间五味杂陈。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纪兴武十八年,乃风调雨顺,万民同欢。外有征北将军赵青云,大破北狄,内有宰辅鲁国公萧远鹿,安邦兴国。” “时值年关之岁,朕当与诸臣共饮,庆我大纪丰年。” “凡各等爵位,五品上官,请入朝侯席,享丝竹觥筹之乐。” “钦此。” 数不清的文武百官,各等爵人,都纷纷入城,再入皇宫。那些在长阳城外的增兵,估摸着他们只以为,是为了拱卫殿议的安全。 金銮殿外的御道,裹着貂裘袍的萧远鹿,冷冷地抬头往前。在他的身后,有十几位将领步步跟随。 “明年开春,本相该高枕无忧了。” 在后的十几个将领,尽是满脸笑意。 有一位随行的小太监,提着精致的手炉,不慎滑了一下脚步,虽然很快站稳,却还是哆嗦地躬着身子,喘着大气。 “摔着了么。”萧远鹿转过头,笑着问了一句。 “回、回相爷,小奴知错。请、请相爷饶我一回。”小太监蓦然跪地磕头,惊得涕泪横流。 “下辈子,走路看着些。” 有斧光闪来,小太监人头落地。 …… 长阳城外,徐牧停了马,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前方一辆辆的精致马车,不断鱼贯而入。 又有一位位肥头大耳的官吏,嬉笑着抱着礼盒,结伴往前行。 “听说前几日,为了驱赶长阳城里的乞儿,杀鸡儆猴,吊死了很多人。”柴宗语气沉沉。 无人看见,也无人会抬头,去看一眼那些被吊在塔楼上的褴褛尸体。 徐牧收回目光,冷冷地下了马。 第二百四十五章 便叫徐家军 “柴宗。”入城之前,徐牧凝声开口。 “你喊了我主公,从现在开始,便须听我的话。” 柴宗双手抱拳,沉沉点头。 “莫要随着我,起了战事,你也莫要动。便带着这百多个兄弟,先回西北。” “待有一日得空暇,我便会去取回八千大军。” 徐牧有想过,让柴宗带着半面虎符,先行一步把八千大军调出来。但毕竟认识的时间不长,这般贵重的东西,最好亲力亲为。 柴宗犹豫了会,终归点了头。 “守西北的大将,亦是相熟的人。我自会先过去,替主公整合这营大军。既是按着老侯爷的意思分军,当无问题,主公可留下一个新的营字。” 营字,便是一路大军的名儿,比方说望州筒字营,河州孝丰营,武备营,护国营等等。 徐牧何尝不想取一个炸天的名字,比如什么陷阵营背嵬军。但最终,他只沉沉开口。 “柴宗,便叫徐家军。” 徐家军,徐牧自己的军队。 “主公高瞻远瞩。”柴宗稳稳点头。 …… “四、四等子爵,徐牧,携三十万两赈国银,入宫。” “四等子爵,徐牧,携三十万两赈国银,入宫!” 和司虎二人骑着马,在无数官吏肥将的注目下,徐牧面色如常,跟在两队营军之后,踏入长阳,直直往皇宫而去。 说是赈国银,实则都知道,银子最后的去路,终归到那位奸相手里。好比天底下,无端消失的七成粮食。 约莫慢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了皇宫前。 下了马,风将军似要跟着往宫里走,蹭着马蹄低低嘶吼,被徐牧牵了缰绳,放在了皇宫下的马廊里。 走出马廊,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巍峨不已的皇宫,却没有看得多远,便被漫天的风雪,又一下子笼罩。 皇宫前。 一个佝偻身子的老文士,带着几个老太监,急急走了出来。 “徐牧?你便是徐东家?” “鄙人陈庐,徐东家有礼。” “有礼。” 徐牧稳稳皱眉,看着面前的老文士,约莫来猜的话,应当是奸相手底下的小幕僚。 三十万银子入宫的消息,一个多的时辰,足够惊动很多人了。 “徐东家随我来。”陈庐笑了起来,谄媚的神色,佝偻瘦弱的模样,让徐牧心底不喜。 并非是以貌取人,而是诸如这等人,实在是和尤文才太像了。 心底一阵叹息,随即又正了神色,徐牧才抱起木箱,跟着陈庐往皇宫里走。 “徐东家,不若让人替你拿箱子。”陈庐谄笑着回头。 “不用。” 固然是为了大局。另外,徐牧也不愿意,让面前谄媚的老文士,脏了杨复老将军的气度。 “徐东家,那便走快些。我与你说,明日便是殿议宴了,你来的正是时候。若是稍晚,长阳便该封城了。” “嘿,即便在内城,最近也时常听过小东家的名字。断丑那大个儿,快把小东家说成了神人。” 徐牧冷着脸,没有任何应声。 佝偻着身子的陈庐,一时觉得无趣,索性就收了声。 沿途而过,不时有同样抱着礼盒的官吏们,谄媚地陈庐打着招呼,又扯高气扬地瞟了一眼徐牧的木箱,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 在旁,同样穿着文士袍的司虎,约莫是袍子穿得难受,习惯大步流星的他,现在只得古里古怪地踩着小步。 徐牧转头,有些无奈地瞪了一眼。司虎才怏怏地停下动作,跟着慢慢走。 “过了中门,便是皇宫的殿群。” 中门之处,至少有四五队的御林军,穿着厚重的山文甲,握着长戟,分列中门两边。 有人瞪过来,司虎也恼怒地瞪过去。 当然,最后无事发生。 陈庐的牌面不小,守中门的几队御林军,纷纷冲着他躬身抱拳。 “入了宫,你便先等着,我去通告相爷。我想,他应当有兴趣来见你。” “三十万两啊,小东家真舍得。” “也不知箱子里是甚的宝物,莫非比三十万两更贵重的?” 徐牧淡淡一笑,并无应话。 又讨了一个无趣,陈庐依旧谄笑,带着徐牧继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停下脚步,安顿在了一个偏殿之中。 “劳烦小东家,先在此处候着。” “有劳。” 待陈庐走远,徐牧才呼出一口气,和司虎两人,坐在了偏殿的椅座上。 “牧哥儿,那奸相若近了前,你便看着,我当场把他撕了。” 徐牧苦涩地摇头,若事情真这么简单,袁陶那边,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 他敢笃定,奸相身边的人,高手不会少。即便动用袖子里的短弩,也不见得能杀。 仇人太多,终归是会惜命,内甲宝甲之类的东西,也会时时穿着。 “司虎,先莫乱动。” 这等光景,徐牧不想坏事情。过了奸相那一关,还要想办法找到了老太监莲春。 而后,莲春会带他去见另一个皇宫里的内应。 约莫过了黄昏,偏殿里,抱着箱子的徐牧,面色还在沉思。 直至,偏殿的两扇黄花梨门,一下子被人推开,外头的风雪跟着卷入,让整座屋子,一下变得冷飕起来。 最先步入的是一个巨汉,背着一把巨大的双刃斧,原先还扯高气扬地想要来个下马威。 “小东家这一轮,是自投罗网了。” 徐牧没动,压根儿懒得答。断丑是个高手没错,但终归只是个江湖人的角色。 旁边的司虎却动了,梗着脖子昂头瞪眼,原本还倨傲不已的断丑,在看见了司虎之后,一时变得面色发白,不知觉间往后退开几步。 这还不算,在退到门边之后,又紧张兮兮地想把斧头摘下来,喉头滚动了三四下,艰难地咽着唾沫。 约莫又撞到了门桩,一个不慎仰摔在偏殿外的雪道上。 “断护卫,你这模样,莫非见了鬼不成。”陈庐的声音。 断丑恼怒地不答话,却又不知该如何,急急爬了起来,死死地看去司虎的方向。 司虎鼓着眼睛又瞪,断丑惊得又往后退。 “司虎,坐下。”徐牧语气平静。 不多时,偏殿外,终于响起了几声轻踏的脚步。 断丑急急让开身子。陈庐也谄笑着退开一些。 一袭高大的人影,在十几个江湖护卫的簇拥下,冷冷踏入了偏殿。 第二百四十六章 顾鹰,取我指虎与战甲 徐牧沉沉抬头,抱着的木箱,只觉得双手发烫起来,一直烫到了心口。 先前还劝着司虎,但现在,他分明是有些魔怔了,压了压袖子,想寻着机会,将袖子里的短弩射出去。 射死面前的狗相。 三四个江湖护卫,眨眼间掠到了徐牧身前。 徐牧脑海回了清明,将木箱放在桌子上,稳稳地抱了手。 “四等子爵,徐牧,见过萧宰辅。” 在徐牧面前,那袭高大的人影,面色不变地坐下。抬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徐牧。 “三十万两的银子,你倒是舍得。” “回萧宰辅,讨命而已。”徐牧不卑不亢。 “先前听说,你与国姓侯的关系不错,司坊的族谱里,你已经列入徐家了。” “本相有些怀疑,你莫非是入了皇宫,做个内应不成。” “国姓侯出了长阳,至此,我便被人一直报复追杀。先前有关系是没错,但终归会变,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我如何信你。” 徐牧抱拳起身,压住心头的情绪,将桌上的箱子,缓缓打开。 一枚血淋淋的人头,便呈现在了眼前。 萧远鹿辨认了番,一时顿住。 “相爷,我徐牧在内城,好不容易才做大了生意,不想这般被人赶走。” “这箱子里的,便是我徐牧的大礼。” 桌子前。 萧远鹿缓缓闭上眼睛,似在沉思。 “汤江四大户那边,也出了二十万的银子,要讨你的命。你们这些卖酒的,生意倒是不错。” “收拢杨复的军资,卖了马匹,也凑了许多。”徐牧语气不变。 “真舍得。” 萧远鹿露出笑容,继而又低头,看着面前桌子上的人头。 “也是了,你不过一酿酒徒。” “明日去殿议上吃个席。另外,日后酒水的营收,本相每月要五成。” 徐牧面色犹豫。 “相爷,庄子最近的营收并不好,暂时三成如何。” “五成。不然,你便调头滚出长阳。” 徐牧心底冷笑,王朝有这样的宰辅,怪不得会烂。便如袁陶所说,这最大的蛀虫不倒,大纪的万千子民,便会救无可救。 “相爷,知晓了。”堆上一声叹气,徐牧慢慢开口。 萧远鹿笑着起了身,约莫又记起了什么,只唤了一声,旁边的老文士陈庐,立即将木箱子抱起,冲着徐牧挤了个嬉笑的眼色。 “恭喜小东家,今夜先在此处休息,明日便能吃席了。” “多谢。” …… 等人走远,徐牧才缓缓闭了眼。 “牧哥儿,无事吧?”司虎也满脸恼怒,“先前那两个东西,一直盯着我。” “无事。”徐牧吐出一口气。 家国天下,古人对于夙愿,当真是义不容辞的奔赴。 “那牧哥儿,我等怎么做。” “夜了再说。” 在外头,应当有盯梢的人。狗相贪财没错,但终归是阴狠到骨子里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前几年,趁着袁陶离开长阳,杀顾命大臣,费尽心机让幼帝认作相父。 入了皇宫,武器自然是不能带的,都放在风将军的身上。但还好,像司虎这种,抡个石头都能当武器来使。 走出偏殿,徐牧四顾扫了几眼,只可惜,并未看清暗哨的位置。 若是弓狗在,这等的事情,简直是迎刃而解。 “牧哥儿,要夜了。”不知多久,司虎才瓮声开口。 徐牧紧紧皱住眉头。 …… 长阳城外,风雪卷过夜色,冻得一个个巡哨的士兵,禁不住抱着身子打抖。 “也不知相爷是怎的意思。”一个肥将有些生气,“明日便是殿议了,还偏不能入城吃席。啧,那可是八十八道的皇宴,有天底下最美的舞姬,小陛下还会赏金瓜子。” “听、听说,有人要反,叫……清君侧。”肥将身边,一个都尉小声开口。 “反个球!这日子多有奔头,到底反个球啊?” 离着这二人不远,长阳城外几里的沟渠,至少有十余具被冻死的流民,硬而发僵,只余一副五官痛苦的表情。 …… “扶天下者,定然是万千百姓,而非那些贪官庸将。萧远鹿把持朝政,私通北狄,教唆幼帝暴政苛赋,乃天怒人怨之举。” 李如成站在营地前,满头苍发在夜色中飞舞。 在他的面前,有六七个披甲的将领,皆是面色坚毅。 古往今来,敢杀入皇宫,铲除奸佞的人,都是吊着一把卵的好汉。 一个又一个的士卒,迅速披好了袍甲,裹上了披风,迅速奔赴集结。 中军帐里。 满脸发白的袁陶,沉默地捏着一个瓷瓶。 “小侯爷,若食了,两天后便、便会身死。”李望儿坚持了会,终究泣不成声。 “无事。”袁陶平静地吐出二字,仰着头,望着屋外的雪色。 “吾弟该动手了。” “主子,若小东家出了变故……”顾鹰欲言又止。 袁陶闭了闭眼,“若如此,只能暴露暗子。” “但一个能带着三千人,堵十三万北狄人围于二城的人,才是真正的杀子。” “我先前就说,我在下一盘棋。” 袁陶稳稳起了身,将瓷瓶里的药丸取出,无悲无喜地送入嘴里,咽下喉头。 “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是否墨守了成规。若我早早回了沧州,这王朝又该如何。” “我交好凉州王,养九千虎堂死士,敬请各路大将,到最后,却只有定远侯,愿意共赴国难。” “直至我身中奇毒。” 袁陶的脸庞,不多时,涌起一股病态的红润。他垂了头,将最后的几口污血咳出。 李望儿红着眼,跪地相拜。袁安也跟着跪地,嚎啕悲哭。 “顾鹰,取我指虎与战甲。” 袁陶面色清冷,只刚走出了中军帐。满头的霜发,如同作了术法,慢慢恢复了黑色。 外头的营地上,李如成转了身,集结的五万余将士,也跟着抬起脸,每一张脸庞,都静静望着面前的小侯爷。 袁陶稳稳地往前走,随之缓缓抬头,声音平静至极。 “我等所愿,唯天下太平。” 袁陶凝住声音,看向一张张脸庞,继而伸手遥指,指去了长阳城的方向。 脸色之间,一时变得清冷起来。 “如今的光景,实则脏了眼睛。” “待有一日,我大纪山河不碎,四疆民安,万千百姓生活有乐,朝堂官吏清廉比风,这偌大的王朝,何来病怏之说!” 袁陶面前,五万余的将士只隔了会,一瞬间,爆发出声声的怒吼。 “抽刀!”李如成须发皆张,抽刀而立。 “抽刀!!” 无数把长刀,在风雪中交织碰撞,锵锵的声音,宛若要震碎风雪一般。 第二百四十七章 莲春 “夜深了,雪大了。” 一队御林军,从偏殿外巡哨而过,重踏的脚步声,山文甲的厮磨,一时传入耳畔,清晰无比。 偏殿里,徐牧回了头。 看着堆在角落暗处的四五条黑衣尸体,面色陷入凝沉。 司虎扯着一角袍布,不断抹着手背上的血迹。 桌子上跳动的烛盏,随着风雪的呼啸,将屋内的物件儿,扯出一坨坨扭曲的影子。 不知多久,御林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徐牧松了口气,司虎也抬起了头。 “司虎,拾把长刀。” “牧哥儿,这文士袍能不能撕了的?” “先等等。” 徐牧揉着额头,最迟明天,他们动手的事情,一定会被发现。 司虎拾了刀,还顺带着帮徐牧拿了把剑。 徐牧接过,沉默地抱在手里。随即脚步轻踏,推门走出站了一会,发现再没有黑衣人跳下来质问,才打了手势,带着司虎摸着皇宫里的夜色,小心往前。 按着袁陶留下的话,那位叫莲春的太监公公,在东边敬事房的窝铺。 “牧哥儿,这皇宫里的大屋子太多,我认不清——”窝在一处石阶梯的角落,司虎的话还没说完。 徐牧突然伸手,捂着司虎的嘴。 两队御林军,从头顶的过道走过,发出“踏踏”的声音。 等着声音渐远,徐牧才松了口气。他现在只感觉,他和司虎两个,像杀身取义的刺客一般。 …… 敬事房,东边院墙的百人窝铺。住在这里的,一般是新入宫的小太监,或者是一些,被主子弃之不用的老公公。 莲春属于后者。 服侍袁家三代皇帝,最得宠的时候,他是皇宫的大内总管。站在龙椅旁,替先帝念圣谕,替先帝研墨,替先帝喧唤侍寝。 直至幼帝登基,奸相上位。 失势之后,连对食的一个老宫娥,抢完了攒着的俸禄,还不忘带着几个小太监,将他一顿好打。 并无太多的气愤,这国与家,原本就是连着的,国烂了,家也会烂。 夜色之中,莲春捂着嘴咳了两声,缓缓起了身,却被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一脚踹到地上。 莲春沉默无话,扶着身子站起来,捎了一个灯笼,挪着脚步,小心往窝棚外走去。 风雪满天,灯笼在仿若也受不住冻寒,烛光变得越发无力起来。 “明日就是殿议宴了,该、该来了。”莲春自言自语,又怕被窝棚里的其他人发现,索性裹着破烂的袍子,又多走了几十步。 风雪还在呼啸,无人发现,有两道人影,已经悄悄摸到了窝棚边上。 “牧哥儿,那便有个老太监。” 徐牧抬了头,循着司虎指去的方向,见着了一个浑身哆嗦的老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冻得不断跳腿。 “雪落长阳。” 徐牧凝着脸色,抬起了手里的短弩,若是面前的老太监接不上暗语,避免暴露,他别无选择,只能当场射杀。 司虎也鼓着眼睛,做出冲出去的姿势。 “剑、剑出边关。”莲春回了头,满脸褶子的老脸,露出欢喜的笑容。 …… 莲春熄了灯笼,裹着身子,小心地在前方带着路。 “这边的窝棚,那些御林军都嫌脏,很少会过来。以往送夜香的车,也会从这里出宫。” “又凶得很,我让他们走快些,免得熏了皇宫,这些个倒夜香的,便会抓着我去角落打一顿。” 徐牧微微错愕,“听侯爷说,公公以前是内务总管。” “变了,都变了。有个小太监会戏法儿,讨喜了小陛下,我便被赶回了窝棚。” “小侯爷与我说,替我在沧州置办一处宅子养老。” “公公怎的不愿去?” 莲春停了脚步回头,脸上露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小东家,我服侍袁家三代帝皇,即便是个阉人,也该有了感情,走不得了。” “骨子里,我大抵也觉着,自己该是皇宫的一份子。” 徐牧瞬间沉默。 “大纪风雨飘摇,不是我这个阉人的错,但我胡莲春,也算皇宫里的一员,这等时候,也该要做些什么。”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我连吃对食的老宫娥都打不过,忙碌了一生,徒留满身的病痛。” “问心有愧,但于国而言,莲春无愧。” 雪色之中,徐牧抬头,只觉得面前垂暮不堪的老太监,身影一下子高大起来。 “小东家,请往前走,走了这条过道,便会有人等你。” “我便不去了,还有事情要做。” “多谢公公。” 莲春露出温和的笑容,爬满老斑的手上,还紧紧握着一个小木匣。 只等徐牧走出几十步,莲春便一时红了眼睛,哆嗦着手,将小木匣里的宝贝拿出,用了一圈红绳,绑在自己腰下。 绑完了物什,他才走到无人的角落,搬来木墩,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隐隐发黄的白绫,用尽了力气,高高抛过了檐角。 “阉人何以救国!” 蹬脱木桩,一袭人影吊在风雪之中,与整个昏沉的夜色,化成了一团。 …… 徐牧惊得回了头,只看见一袭摇晃的人影,在风雪中隐约可见。 “牧、牧哥儿,他自个上吊了。” 徐牧静默不语,久久,才重新抬了脚步,循着莲春给他指去的路,沉着脸继续往前。 “牧哥儿,我怎的有些难受了。” “若难受了,杀敌的时候,便记着多杀几个。” 司虎急急点头。 偏僻的过道上,约莫走出了半里有余。 当徐牧重新抬头,才错愕地发现,在过道的尽头,一个穿着山文甲的人影,一手裹着披风,一手按着刀,冷冷地站在风雪之中。? …… “急行军——” 长阳城外二百里,长蛇阵的长伍,在林间急速蜿蜒。 当头的一袭银甲,面色萧冷地骑马狂奔。 第二百四十八章 剑出边关 偏僻的皇宫过道上,徐牧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一只手,紧紧按着腰下的长剑。 即便只懂个三招两式,但终归是不能怯了气场。 司虎也恼怒抽了刀,眼看着就要扑过去。 “剑出边关。”雪夜中,穿着山文甲的人影,清冷开口。随即又踏了脚步,从黑暗处缓缓走出。 这一下,徐牧才看得清,在他的面前,是一位中年的御林军统领,留着山羊胡,虎目寒星,剑眉如漆。 “雪大了,小东家随我走几步。” 徐牧皱眉点头,按着剑的手,并未有任何松懈。在旁的司虎,也有些犹豫着回了刀,跟在后面,脚步迈得发沉。 “侯爷让你来找我,你可知道要做什么。” “不知。”徐牧摇头。 按着袁陶的话,只让他找到莲春,莲春再带他找到面前的这一位。 “今夜,侯爷该动了。” 徐牧怔了怔,想着问清楚,却发现面前的山羊胡,已经把他带入了一间屋子里。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 山羊胡转了身,抬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徐牧。 “有两件事,最大的一件,是你带着人,替外头的大军,把长阳的城门打开。” “侯爷的意思?”徐牧脸色一怔。 这是何其天方夜谭的事情,常四郎也说过,如今奸相手里,至少有九万大军。 “小东家,侯爷说过,这件事非你来做,我做不成。”山羊胡露出平静的笑容。 “我手底下,有千人的御林军,愿意跟着侯爷搏一回。整座长阳城里,侯爷也埋了五千的虎堂死士,另有老卒,护院,屠夫……义士三千人,愿意共赴国难。” “加到一起,共九千人。九千人,敌军十倍于我,要杀开一道城门,并不容易。” “我便问,为何当初不多藏一些。”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 山羊胡摇着头,“五千人的虎堂死士,几乎到了极限,人数若是不对,很容易被查出来。” “小东家,这里有一件袍甲,你且穿起来。另外一件事,皇宫正北面的御道,立着一尊巨大的祭祀天火鼎,在里头,我已经置下了火油,若天火鼎大火熊熊,便是举事的信号。” “请小东家射火入鼎。” “现在是雪夜,恐外头的大军看不清火光。” “再大的雪,也遮不住亮堂。” 徐牧沉了沉脸色,伸了手,取过面前的一件白甲,白甲上衬着两头狼头肩吞。 “从现在起,小东家便是这九千人的将军。里应外合,帮助城外的五万大军,定一场江山。” 徐牧微微沉默,他能入宫举事,全凭三十万两和杨复老将的人头,瞒过了奸相的信任。而另外一个可能,老将杨复的义举,更是激起义士们的悲愤之心,哀兵必胜。 不得不说,袁陶把这件事情,几乎布置到了完美。 “末将本部的千人御林军,便埋伏在中门之处,只等小东家点起天火鼎,便立即举事。城里的八千人,也同样等着。” “好。” 披上白甲,戴了头盔,徐牧瞬间面沉如水。 …… 风雪之中,此时在徐牧的身后,已经集结了数十个的御林军。于文将一支信号箭,递到了徐牧面前。 而后抽了刀,和数十个御林军一起,挡在徐牧身前。雪道上有鲜血,至少有一队的巡哨守军,被斩杀当场。 “请小东家施令!”于文当头大喝。几十个御林军,也悍不畏死地跟着高呼。 握着铁弓和信号箭,徐牧深吸一口气。在旁的司虎,急忙掏出火折子,整个把信号箭的引线点燃。 “司虎?我还未搭弓!” 司虎鼓着眼睛,合掌把引线拍灭。 徐牧凝了凝脸色,面朝着前方的天火鼎,这一次,冷冷地搭了弓,捻着信号箭,绷直了弓弦。 “司虎,点了!” 引线“滋滋”地燃了起来。 “牧哥儿,还有一壶箭的,咱不急——” 徐牧咬着牙,松手崩弦,看着那枚信号箭,迅速掠去天火鼎的范围。 他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小东家,在前世之时,去射箭场练习,曾和一个退役的射箭运动员,三轮二胜。 只可惜,这等的时候并无复合弓,古人开二石弓的霸气,他约莫是还有差距。 “着!” 指头被剐破,迸溅出一串血珠。 信号箭稳稳落到高高的天火鼎里,一下子炸开,紧随着,大火熊熊而起,在昏沉沉的雪夜,映照出一洼巨大的亮堂。 “吼!”于文带着数十个的御林军,仰头怒吼。 风雪中,数不清的奔跑踏步声,远远传来。 …… 火光冲天长阳城。 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露出身子,各自的手里,还紧握着长刀剑器。 “当家的去哪?”一个卖胭脂的小贩,刚取了哨棍,便被自家婆娘追着问。 “我去争一些东西,咱家娃儿大了,便也能入学堂私塾。”胭脂小贩的眼神,透露出一脸的期待。 南街的屠子,背着双刀,开始推门出屋。北街的富绅护院,抱着石铁棍,翻过了院墙。 “既是人间无颜色,便跪请,烧出一片亮堂!” 数百个退伍的老卒聚到一起,披着旧木甲,举着锈刀,当头怒喊。 …… 长阳城外,披着银甲的袁陶,稳稳地骑在马上,转了头,看向皇宫正北面的巨大火光。 “吾弟点了火,点起了大火。” 在他的面前,裹着白披风的袍甲士卒,都稳稳扬起了头。 袁陶回了身,扬手怒指着长阳的方向。 阵阵的脚步声,开始踏碎风雪,缓缓朝着整个长阳城聚拢。 …… “系上白袍!” 于文带着几十个御林军,纷纷系上白袍。在他们的面前,是越来越多冲来的御林军。 “杀!” “吼!”司虎也撕了文士袍,提了刀,便连着砍翻几人。 “牧哥儿,武器不好使!” “杀到中门再讲!” 徐牧抬起袖子,藏着的短弩,将一个冲到近前的御林军小统领,一下射倒在地。 “小东家,跟紧我。” 于文似是早有准备,只砍翻了最先的一帮人,随即便带着剩下的御林军,和徐牧司虎两个,匆忙往皇宫偏僻的过道跑去。 沿途尽是追杀的怒吼声,不时还有江湖人的哨子。 “到了中门,我等立即出皇宫,宫外的八千大军,该等着小东家了!” “小侯爷,估摸已经开始围城。” 徐牧凝着脸色点头,跟在于文后面,一路避过后头的追兵,约莫过了近一个时辰,才算绕了出来,远远的,便看见了两扇巨大的中门。 于文摘下铁弓,就近射出一枚信号箭。不多时,附近的地方,尽皆响起了阵阵的吼声。 “我便问你,要往哪儿跑!” 嘭。 断丑扛着双刃斧,带着数百个江湖人,冷冷拦在了中门前的过道。在他的旁边,佝偻身子的陈庐,也跟着抬了头,似笑非笑。 “小东家,你这次做的不对,相爷生气了。” “你个老泼才,莫非是嫌死得慢了。”司虎恼怒回骂。 陈庐微微一笑,双手一展,身子上的袍子瞬间落下,只见两条虎头铁鞭,负于后背之上。 这哪里是什么佝偻,分明是一直背着双鞭。 “小东家,再与你重新说个名儿,我姓陈,有人叫我陈庐,也有人,叫我陈天王。” “天王鞭。” 陈庐笑着不答,老态龙钟的脸庞,瘦弱的身子,偏偏将两柄发沉的虎头铁鞭,稳稳握在了手中。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徐牧徐将军 “风字营!”于文怒声长吼。 千人的风字营,瞬间拥了过来,将几百个江湖人团团围住。 “杀。”徐牧冷冷施令。 千人的御林军只顿了一下,待看清徐牧穿着的白甲,便立即抬刀亮戟,往前掩杀而去。 陈庐挥起铁鞭,看似还没用力,便将冲到的两个御林军,一鞭崩得头破血流。 他跃了身,便朝着徐牧腾去。 徐牧抬起长袖,射出的淬毒弩箭,被铁鞭一下子拨开。 铛。 司虎抬刀来挡,手里的长刀,瞬间被砸得粉碎。 陈庐依然面带微笑,往后轻飘飘退了几步,“啧啧,怪不得了,断丑那种废物,会败在你手上。” 在旁的断丑,听到这一句,不敢来迁怒陈庐,却偏偏趁着司虎没有武器,抡了双刃斧扫来。 一个近前鏖战的御林军,被连腰斩断。 “司虎,退开!”徐牧脸色大惊。 司虎并未退,高大的身子,稳稳挡在前头。 “你凭着一副傻力气,不过是个蠢猛夫——”半空中,断丑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牧清晰地看见,断丑的眼睛睁得极圆,满是不可思议。 连着在后头些的陈庐,也紧紧皱住了眉头。 “司虎?” 风雪之中,司虎脸色涨红,断丑的那柄双刃斧,分明已经斩到了头颅之前,不过半寸的距离,却被司虎双掌一合,死死夹在半空,动弹不得。 “剑也就罢了,这是我断斧的斧斩。这、这不讲道理。”断丑目瞪口呆。 早在上一轮去马蹄湖,他便知道面前的村汉不好惹,却不曾想,不讲道理……到了这种地步。 “吼!” 司虎双手一抢,直接把巨大的双刃斧,抢到了面前,落地之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可怜还在收招的断丑,连斧带人,尽被司虎拖到了面前,狼狈地栽倒在地。 喀嚓。 司虎调转斧柄,直接将地上的断丑,劈成了两截。随即又沉步飞踏,提着双刃斧,怒吼着扑向陈庐。 “小东家,令弟可不简单,可称万夫莫开。”于文艰难咽了口唾液。 “自然。”徐牧眼神欢喜。 从望州开始,自家的怪物弟弟,属于越打越厉害的那种,借着天生的神力,不知破了多少大敌。 “于统领,事不宜迟,把这些江湖人打退,速速离开皇宫。” 继续逗留,只怕救援来的敌人会越来越多。 “风字营!”于文怒声长呼。 似是受到了司虎的鼓舞,一时之间,千人的风字营,也变得无比萧杀起来,提着手里的武器,与挡路的数百江湖人,杀得有来有回。 徐牧抬起袖子,射死了一个隐在暗处的江湖弓手。 铛!铛铛! 司虎抱着双刃斧,不断朝着陈庐劈下。陈庐不敢迎接,冷着脸不断避开身子。 原本还想趁着力竭,去偷袭两轮,却发现司虎压根儿没喘气的迹象。 最后,终归忍不住拼了一招,司虎仅趔趄了几步,陈庐整个人顺着过道,夸张地往后滑步,拖出一道长长的脚印。 “打个卵!”心有不甘的陈天王,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附近的宫墙。 还未站稳。 司虎已经旋着双刃斧抛来,整面宫墙被斧头劈中,嵌入了一寸有余,裂缝开始攀爬起来。 陈庐皱着眉,掠身到了旁边的偏殿瓦顶。不多时,原先站着的那面宫墙,开始缓缓崩塌。 犹豫了下,陈庐将双鞭重新负在身背后,趁着夜色,一下子消失而去。 “风字营,杀出一道血路!” 于文带着千人的御林军,越战越勇,将数百的江湖人,杀得不断败退。 “于统领!快走!” 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御林军,围拢而来,步弓手不知埋伏在何处,连连射来箭矢,数十个御林军避之不及,立即伏尸当场。 “司虎!” 司虎拾回双刃斧,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偏殿瓦顶,才急忙赶回徐牧身边。 “快走!” 将中门附近的几队御林军杀退,带着风字营,徐牧冷着脸,不断朝着皇宫外杀去。 “小东家,围城了!” 徐牧惊得抬头,才发现远处的长阳城外,一拨拨的火油箭矢,不断抛射在墙头上。 伴随着的,还有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街路上,一队又一队的营兵,在裨将都尉的带领下,仓皇地跑去各个城门。 “长阳墙厚城坚,强攻并非上策,这也是奸相安稳无虞的原因。将军若要开启城门,最好选取西门或者南门。但这两处,亦有重军把守。” 跟在于文后面,徐牧冷静地听着信息。 他来过许多次的长阳城,作为大纪的国都。他自然知晓,这堪称天下第一的巨城,不仅外有十余米宽的护城河,城墙面更是坚韧无比。即便是火崩石,短时之间,也未必能崩裂。如果有后世的线膛炮,情况或有好转。 所以,袁陶才埋下这九千大军,以作内应。 直到现在,徐牧还有些没有回神,袁陶真似个赌徒,偏偏敢把这么一份生死攸关的任务,交到他手里。 “先前试过在驻军里埋下暗子,但后来发现,很快便被兵部拔了。” “为今之计,只能另想办法。” 徐牧点头,转身遥遥看了一眼,发现他们身后的追兵,已经越聚越多,步弓手抬了弓,射出一支支的飞矢。 落后些的风字营,便又有数十人,死在当场。 “先去会合!” 于文喘了口气,抬着手里的刀,砍翻了一个挡路的营兵。 “统领,皇宫外有营兵堵了!” “多少人?” “至少三千。” 于文转了头,仰起满是血迹的脸庞,有些焦急地看向徐牧。 “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杀出去。于统领,再射信号箭。”徐牧撕下一截袍角,裹住握剑的手。 再慢一些,后头的追兵围拢而来,前后夹攻之下,他们同样也是个死。 “结阵,前后列盾!”于文吼出一声,迅速摘下铁弓,朝着暗沉沉的天色,又将一支信号箭,射到了半空。 火光炸开,徐牧分明看见,四周围都是一张张坚毅的脸庞。 “盾!” 被堵在中间的千人御林军,前后之处,各有百人怒吼着摘下虎牌盾,挡在两头。 射来的箭矢,穿透力并不弱,每一拨飞射之下,便有几个风字营的好汉,倒在了过道上。 徐牧面色如沉,远没有想到,这一次玩得这么大。 “牧哥儿,有脚步声。” “莫非又是奸相的营兵?”于文脸色一白。 徐牧抬了头,雪色之中,发现一大抹的人影,出现在了皇宫前的大道上。 一个老卒骑着马,率先而至,将朴刀狠狠往前抡下,砍翻了一个营兵。 “敢问,可是徐牧徐将军!” “正是!”徐牧脸色涨红,声若惊雷。 “无惧生死,长阳八千断头军,恭迎徐将军!”老卒抬刀长啸。 在他的身后,数不清的人影,伴随着声声怒吼,仅在眨眼的功夫,便随着掩杀而至。 第二百五十章 八千断头军 皇宫外,杀声震天。 徐牧冷冷抹去脸庞上的血迹,抬脚踏过几具营兵的尸首,随即打了一声响哨。 不多久,风将军便踏碎风雪,奔袭而至。 “司虎,取刀。” 司虎走近,将劈马刀背在身上,双手还紧紧抱着缴获的巨大双刃斧,加之浑身披血的模样,仿若一尊杀神。 徐牧上了马,回头来看,此时在他的身后,至少还有八千多的人马,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在其中,除了袁陶的五千虎堂死士,余下的,皆是各种市井百姓居多。数百的老卒,并未戴着头盔,只用了一方麻布,裹住满头的苍白。 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一件白袍。 徐牧扬起了手里的长剑。八千多的断头军,也跟着扬起了手里的各式武器。 “朝堂奸相,苛政猛于虎。使我五谷不丰,使我六畜不兴,使我妻儿无了欢颜,使我老父满是浊泪。” 咬着牙,徐牧剑指前方。在前方,至少又有数千的营军,疯狂地聚了过来。 “这天下若是污浊不堪,我等——,便只有仗着手里刀剑,劈出一个万世清明。” “杀!” “杀!!” 八千的断头军,一时间士气暴涨,悍不畏死地往前扑杀而去。 一个肥将来不及躲避,便被司虎一斧劈成两段。 “抬弓!” 三四个营军都尉,指挥着一列列的步弓,搭弓捻箭。不多时,密集的箭矢,便直直透射而来。 “盾!盾!” 在前方的上千断头军,纷纷举起随身的盾,有木质铁质,甚至,连油纸伞都有。 几轮箭矢过去,又有不少人,倒在了皇宫之前。 “风字营,回射!” 九百余人的风字营,算是断头军中顶级的战力,听见于文的话后,纷纷举起手里的弓,趁着营兵收势的空档,将一拨拨的飞箭,回射过去。 上千人的虎堂死士,不顾生死地起身一跃,随即冲去了营兵的阵列中。 “杀过去!”见状,徐牧立即下令。 数千的营军,原本便无舍生忘死之志,见着断头军越杀越凶,不多久,便惊得边战边退,先前几个叫嚣的肥将,更是吓得策马狂逃。 …… 养心殿。 被厮杀声惊醒的袁禄,一边揉着眼睛嚎啕,一边喊着“相父相父”。养心殿外,披着金甲的萧远鹿,沉默了会,急步走入了殿里。 “相父,是否朕那小皇叔杀入了宫?朕听见很多人的惨叫。” “无事。”萧远鹿露出笑容,“定然是做了噩梦,这大纪的江山,生来便是陛下的,谁也抢不走。” “再过几年,陛下束发之岁,臣下还要帮着陛下,挑选一位良妃呢。” “睡吧,陛下。” “相父,不若讲个故事哄朕。” “臣下愿意效劳。” 待幼帝睡去,萧远鹿才沉默起了身,重新走出了养心殿外。 御道上,等了许久的一个银甲大将,面色微微不喜。 “萧宰辅,战事在即,最好莫要再等了,切不可小看国姓侯。” “这一轮,我早候着了。” 萧远鹿露出清冷的笑容,“我与国姓侯,早年也算相熟,我时常问自己,天下间居然有这般完美的人。忠义,文武双全,偏又礼贤下士,不管是贪官清官,贩夫走卒,都对这位国姓侯爱戴有加。” “萧宰辅,你有些啰嗦了。”银甲大将皱眉。 “莫急,此一战过后,我应承你的东西,自然不会少。暮云州,将是关外的第四个王州,你可自立为王。” 银甲大将露出笑容,“也罢,萧宰辅不急,那我也好生等着。左右城外的国姓侯,也不过五万大军,他攻不入。听说长阳城里有了内应?” “确有内应。说好听些叫义举,说得不好听,便叫天子号的傻子了。” 萧远鹿微微闭眼,“陈将有所不知,我真的等了许久。那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做了恶事,被吾父发现之后,总会担心着,迟早有一天会被抽打。” “国姓侯于我而言,是一根罚签,我时常会担心,他什么时候会来砍我这个奸相的头。便像那一年,他手持尚方剑,斩了一百二十三位贪官。陈长庆,你当年也跟着国姓侯打过仗,我只问你,你当真不怕吗?” 银甲大将,在风雪中沉默不语。 “世人说我是奸相,却不知,并非是我误了王朝。而是王朝自误,才有我这位奸相出世。” “有人视金银为粪土,便会有人,为了半枚铜板机关算尽。手握权力,你想要的,想贪的,只会越来越多。试问这天下,有几个是国姓侯那样的人?” “没有的。”萧远鹿抬了脚步,沉沉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带着病态的笑容,冷冷回了头。 “陈长庆,我们去把这根大纪的罚签,彻底拔了吧。这江山以后如何,该是由我们说了算。” …… “徐将军,那里便是西门。”一个老卒骑马走近,指着前方城关的一扇巨门。 “约莫有三万人。” “南门呢?”徐牧皱了皱眉。 “先前派人去看,也有近三万人。” “有些不对。”听着,徐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长阳三座城门,西门和南门只算偏门,加起来却驻守了六万人。最大的正东门,只怕守军会更多。 但根据信息,奸相手里的大军,不是只有九万人吗。 “徐将军,怎么了?” “有些问题——” 徐牧刚说完,在四周围之间,便又听见了一大阵沉沉的脚步声。 “该死,是那些营军又来了!” “将军,我等怎办?” “先离开。”徐牧咬着牙,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西门的方向,调转了马头。 八千多人的大军,若是被围住,只能是一个死字。徐牧有心细细筹谋,但他知道,城外围城的袁陶,吃了李望儿的神药,只能活两天的时间。 徐牧总觉得,自穿越而来,他一直活得很仓促。乱世一片黑,他有心去寻光明,但还未掌灯,黑暗已经遮云蔽日了。 骑马奔袭中,徐牧突然想到什么,急急收了一只手,摸去怀里的位置,当摸到贾周给的大红鸳鸯绣锦囊时,脸色顿时变得欢喜起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城南官仓 长阳城的街路,四周围间,都是营兵聚拢的声音。 约莫八千多的人,紧紧跟在徐牧身后,长刀所指,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 “小东家,城里的营兵太多了。” 这话并没有错,特别是靠近城门的地方,更是龙潭虎穴。 骑着风将军,好不容易才带着杀出的人马,沿着街路往前狂奔,远离了营兵的围剿。 司虎半途调头,抢了一个风字营的长戟,怒吼着往前一掷。一位追得太前的都尉,被连人带马倒飞而出,身子被长戟贯穿,掠出一道抛物线后,倒扎在雪地上。 约有半个时辰,远离了皇宫下的主道。 徐牧才喘了口气,四顾看了一番人数,心中不免有些发涩。风字营暂且不说,八千的断头军,死伤逾五六百人。 凝着脸色,徐牧这才拿出贾周给的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卷信笺,便沉默打开。 信笺上并无太多内容,只写了寥寥几字。 “城南官仓,以烟诱敌。” 官仓,即是官家存储粮食的地方。 以烟诱敌,莫非是烧粮? 徐牧凝着脸色。 城外的小侯爷,不过只有二日的乞活时间,小侯爷一死,这一轮的清君侧,定然是士气崩碎,大败乃至惨败。 毕竟即便烧了粮仓,估摸着还是有储粮的。而且卖米的也说过,天下七成的粮食,都被某些人暗中藏起来了。 天底下最大的贪,只有那一位。 徐牧揉着额头,他知道自家的军师,不会出一个发馊的主意。再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 并非真是烧粮,左右风雪的天时,也未必能燎成大火,而是以火烟气吸引敌军救援。毕竟国都粮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这样一来,还能扰乱敌军的士气与军心。 “随我走!” 徐牧并未再犹豫,仰头看向城南的方向。 “小东家,我等去哪。” “城南官仓。” …… 长阳城外,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连成了一大片。 “主子,小东家会怎么做。”顾鹰小心发问。 在他的面前,身形笔直的袁陶,并未立即答话,抬着头,看向面前的巨城。 三丈多高的城墙,堪比边关隘口的望州城了。 “护城河暗通了纪江,都是活水,结不得冰层。”李如成走近,声音带着些许凝重。 “风雪太大,火崩石的威力便会小,再隔着护城河,恐怕崩炸的势头连不起来。” 袁陶久久沉默,“我早些时候就考虑了,长阳是一座坚城。再等一夜,你的小婿该在城里相应了。” 李如成立在雪中,袍甲上满是霜白的眼色。 “袁兄,暮云州的探子刚到,陈长庆调虎离山,暗中带了三万人的大军,蛰伏在了长阳城里。” “风雪无法飞书,消息延误……” 袁陶微微闭眼。 “十二万了。我猜得到,萧远鹿给他许诺了什么。没法子的,这天下间,多的是要往上爬的人。” 袁陶踩着风雪,沉步往前走去。 …… “小东家,到城南了。” 骑在马上,徐牧皱眉抬头。在他的面前,赫然是一处巨大的城中营寨。 风雪中,隐约间还看得清,有巡夜的人影,来回走动。 “将军,小胡汉回来了。” 一个身材瘦弱的人影,穿着黑衣,急步往回跑来。徐牧记得,这人为了家中老娘的药汤银子,练了一手惯偷的本事,极其善于隐匿。 “将军,我看了许久,又数了寨子边的地灶,里头至少有七八千的营军。” “晓得了。” 时间不多,徐牧凝着眼色,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头军。不少人人的身子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徐牧抽了长剑,手掌往剑刃一滑,便割裂了一道口子。随后,他冷静地抬了手,将手上的血,抹了脸,又抹了身上的袍甲。 在场的人,皆不知为何。 “列位,此乃诱敌出寨。那些个肥将官军,若是见着我等残破,必然会顾念军功,从营寨里杀出,欲要讨我等的性命。” 八千多的断头军,一下子明白,纷纷照做。 司虎满脸豪气,用手掌砸在双刃斧上,顿时鲜血迸了几尺高,惊得旁边的于文,急忙撕了袍甲把他扎上。 “虎堂的人何在。”徐牧站在风雪中,此刻已经是浑身披血的模样。 “将军,我等在此!若有艰难之处,请交给我等。”几个虎堂头领,稳稳踏步而出。 徐牧眼色欣慰,不愧是袁陶养出来的死士,忠而死战。 “虎堂听令,便埋伏在营寨之外,只等诱敌出寨,便立即包抄伏杀。” “听将军令!” “于统领,你也带着风字营,在远些的地方,以铁弓杀敌。” 于文脸色坚毅地抱拳。 “剩下的人,跟老子卖惨去!” 徐牧转了身,再一看,发现余下的三千多人,尽皆是一副血淋淋的模样。 拖了瘸腿,徐牧盘算着抛弓的距离。而后才一时停住脚步。 司虎约莫是忘了,刚要开口搦战,被徐牧一个爆栗,才突然惊醒,一下子把头垂下。 官仓营寨上的巡夜士卒,很快便发现了面前的残军。一个肥将惊得爬上营寨城头。 “转身走。”徐牧低喝了句。 三千人的残军,开始了嚎啕漫天,一边咒骂着,一边瘸腿瘸手地往前逃跑。 沿途中,亦有不少人丢了武器木甲,满身仓皇。 “我饿死了,我八天没吃馒头了。”司虎喊得最凶。 徐牧怕坏了事情,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将军,当真是出、出来了!”近前的一个老卒,垂着头面色狂喜。 徐牧也紧紧握着拳头。 营寨里冲出的肥将,脸色满是狂喜,带着几个都尉亦是如此,约莫还有五六千人的大军,急急抬了武器,便朝前追来。 “莫要杀我等,我等愿降!”十几个老卒,一边冷笑,一边悲戚高呼。 徐牧停下脚步,冷冷回头。待发现那位肥将离开营寨,已经有一大段的距离后,才蓦然涨红了脸色,振臂高呼。 “断头军,我等死地无生!徐牧只问一句,敢战否!” “杀!” 原本满身是血,沮丧不堪的三千多断头军,一时间怒吼连连,拾回了地上的武器。 埋伏在远处的于文,带着风字营迅速搭弓捻箭,几拨箭矢透出,便有上百人的营兵,伏尸当场。 惊得骑马的那个肥将,满脸尽是惊恐。 “杀!”收弓取刀,风字营怒吼着奔杀而来。 埋伏在两侧的四千多虎堂死士,也纷纷挥着淬毒的刀器,与追出来的五六千营军,战成了一团。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五万救国营 “我等中计,退、退回营寨!”骑马肥将惊恐大叫。 但后路的位置,已经被风字营堵上,哪里还退得回去。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一道道怒吼的声音,跟着徐牧高喊。 当真是有不少的营兵,吓得放下了武器。被追过来的虎堂死士,迅速戳烂了身子。 “退啊!退——”骑马的肥将,还试图策马狂奔,被司虎一斧甩去,立即身首分离,倒在了雪道之上。 “吼!” 反杀的八千多断头军,尽皆怒声狂吼。吓得还留在营寨里的一千多营兵,纷纷弃了营寨,仓皇地往外逃去。 …… “牧哥儿,这得有多少粮食啊。”司虎睁大了眼睛,站在营寨里,满脸的目瞪口呆。 徐牧也有些意外,这座存放粮草的营寨,居然有密密麻麻的上百个官仓。 每一个官仓,用长剑一捅,便都有米粮溢出来。 遥想到外头饿死的难民,徐牧心头又是一阵无奈。即便只分出是个官仓,都能救活不少人了。 跟在后头的断头军们,也尽皆是有些慌神。寻常的时候,家里的米陶缸能填满,便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将军,若烧了岂不可惜。”几个老卒叹着气。 “并非要烧,这般的雪天,估摸着也烧不起来。” “将军的意思是?” “起浓烟,作火烧的势头。” 不管日后如何,有这一份粮食在,终归是让许多人,有着一份希望。 “尔等去拾些柴火,架在官仓附近。” “遵将军令!” 很快,一道道的浓烟,便在城南的官仓营寨里,与风雪裹在一起,遥遥看着,便触目惊心。 恰好又有逃军都尉赶回,一开口,便是哭哭啼啼。 “相、相爷,城南的官仓,被乱军攻占了!” 喀嚓。 都尉人头落地。 萧远鹿皱住眉头,目光冷冷看着城南的方向。 “陈长庆,那些傻子闹腾了。” “杀袁陶要紧。” “你不懂,若是置之不顾,还会有下一个的官仓营寨,会被这些傻子烧去。” “多少人的乱军?” “约莫一万。领军的,是袁陶的人,据说在边关打了一场漂亮的大仗。” “你的意思,让我带兵去剿杀?” “甚好。” 陈长庆脸色微微恼怒,取了马,拾了长刀,便带着本部二万的人马,冷冷往城南而去。 “枭首徐牧者,赏千金,封裨将!” 只过了一个多的时辰,陈长庆便带着大军,近了城南的官仓营寨。浓烟裹满了天空,呛得人鼻头发疼。 “杀入营寨!”用手拨开浓烟,陈长庆懒得浪费时间,在他的眼里,这不到万人的乱军,实则是一群乌合之众。 “杀!” 二万人的暮云州大军,听到陈长庆的命令,纷纷抬刀亮戟,怒吼着扑入营寨。 “将军,营寨里无人。”浓烟之下,几个都尉纷纷来报,“若不然,带兵去寻几圈。” “应当是逃了,确是一群乌合之众。先灭火,救官仓。” “将军,官仓并未起火势,都是浓烟——” 嗡。 说话的都尉,声音戛然而止,一拨隐匿的飞矢,不知从何处射来,将他整个射成了筛子。 “敌袭!有敌袭!” “这些个乱军,是怎敢的!”陈长庆脸色发白。若放在以往,乌合之众听到有正规军来剿杀,该早早地逃开。 不到万人的乱军,还敢伏杀不成? “泼下去!” 一个个虎堂死士,将准备好的老井水,不断往营寨下面泼去。若是在往时,泼水当真是一件无用之事。 但现在可是霜雪天寒,被泼湿袍甲的营兵,仅隔了一会,便冻得浑身打颤。 又有营军仓皇之际,被射来的飞刀和箭矢,穿透了身体倒下。 “下城!”徐牧并不恋战,若是等这两万人的营兵回过神,极大的可能,是杀不过的。 听见徐牧的话,三千的虎堂死士,纷纷借着绳勾,滑到了营寨之外。 “这什么招数。”陈长庆咬着牙,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 一个都尉带着上千人,刚追出营寨,便被一阵飞矢,射得抱头鼠窜,退了回来。 “将军,外头有埋伏。” 陈长庆怒极反笑,“这小东西,倒是小看他了。先前奸相说,他叫什么?” “叫徐牧。” “列好盾阵,杀出营寨!” 咣咣咣。 一面面的巨盾,瞬间杵在雪地上。 “行军。”陈长庆声音清冷。 巨盾缓缓往前,但至少去了一里之外,都不见有任何人影。 “将军,这些乱党逃了!” “故弄玄虚——” 噔噔噔。 没等陈长庆说完,一拨飞矢,从边侧的巷子瓦顶,怒射而来。十几个暮云州的营兵,仓皇倒在地上。 “敌袭,该死的!” “盾阵!” 不知多久,陈长庆怔了怔,才一时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营寨里的浓烟,表情变得无比恼怒起来。 浓烟滚上了天空。 于文带着不足千人的御林军,不断在巷子里蜿蜒前行。在他们的身后,数不清的营军,怒吼着追剿而来。 “老子们赴死殉国,哪个落了后头,来世再做兄弟。”于文面色发沉。 风字营中,无一人退却,爆发出阵阵回吼。 …… 大街上,见着浓烟的翻滚,不时有回援的营兵,急匆匆地往城南跑去。 还未跑出半途,便又被一大帮的断头军,埋伏追剿。 不到半夜的时间,便死了近一万的人。 “相爷,若不围剿,事情大有不吉。”陈庐犹豫着走近,凝声开口。 “那小东家不是个简单的人。” 萧远鹿脸色烦躁,想不通这不足万人的乱党,居然能闹腾得这么大。 “陈长庆呢?” “还在城南一带,追着不足千人的风字营来杀,但那里都是巷道……” “他傻了么。” “风字营悍勇无比,借着巷道,不断侵扰。暮云州的营兵一退,风字营的狗夫,便会在后射杀。射完几轮,又奔入了巷道里。” “估摸着,陈长庆是动怒,忍不住了。” “那小东西,是想分散守城的兵力。”萧远鹿冷冷皱住眉头,“立即去通告城里的各个大营,以配合守城为先,不得擅自乱动。” …… 半夜的厮杀,徐牧特地清算了一番人数。发现最初的八千断头军,到了现在,只剩不到六千人。 三百多的悍勇老卒,死得只剩一百人。 余下者满身浴血,尽皆站在徐牧身后,许多的义士在一场场的厮杀中,也换了武器袍甲,再加上坚毅的神色,一时间变得威风凛凛起来。 徐牧冷静地沉思着,长阳城内的援军分散,若能一个时辰内抢占西门城关,则大事可期。 西门近在咫尺。约莫之间,还分得清有上万的兵力。 徐牧摘下铁弓,冷冷搭上了信号箭,待崩弦,信号箭立即掠飞到半空,忽而一下子炸开。 …… 城外,满脸愁绪的袁陶,在看见信号箭之后,面色变得无比狂喜。 “大军听令!” “定远侯,令你带一万大军,佯攻东门!” “顾鹰,你也带五千大军,佯攻南门,以牵制敌军为主。” “余下者,随本侯冲杀西门!” “吼!” “推鼓!” 袁陶身子一跃,跃上一辆推行的鼓车。鼓车四周围,尽是冲锋的白袍将士。 并未用鼓槌,袁陶摘下指虎。冷冷地朝着牛皮鼓面,双拳稳稳崩出。 咚—— 一声巨大的鼓音,瞬间震散了风雪。 “国将不国,日月颠倒,试问这天下,几人敢做英雄!”一个冲锋的小裨将,抬臂怒吼。 “五万救国营!”无数白袍人影,跟着举刀附声。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攻长阳 偌大的长阳城,西门之外,尽是一片皑皑的霜雪地。护城河并未结冰,只凝出了薄薄的冰霜,被四周围的怒吼声一震,便立即化了去。 “搭浮桥!”袁陶戴上指虎,抬头看着面前的城关,声音沉稳至极。 短时之内,以沙石袋填平护城河的法子,便不用想了。搭浮桥虽然涉险,但胜在抢占先机。 冒着漫天的飞矢,有前列的救国营,怒吼着抬起大盾,替近前些的将士,死死挡着飞矢。 “动作快些!奸相的狗兵,定然在讥笑我等,慢吞吞像个婆娘!”一个个裨将骑马举刀,来回奔走相告。 嘭嘭嘭。 一扇又一扇的木筏,被抛入护城河前。 “水鬼!” “来年开春,请去吾的坟山,敬上二碗水酒。” 数百个大汉,在风雪中喝了几口烈酒,怒吼着垂去袍甲,纷纷跳入冰冷的护城河中,将抛到水里的木筏,迅速用麻绳与铁钩,死死结在一起。 城头上。 几个仓皇之际的营军都尉,疯狂催促着城头的守军,将漫天的飞矢,一拨又一拨地射入护城河里。 数不清的水鬼中箭,变成血淋淋的浮尸,再也不动半寸。 “步弓!牵制敌军!” 踏踏踏。 奔走往前的数千救国营步弓,怒吼着搭了箭矢,齐齐仰射而去。 风雪的夜空,遮天蔽月的飞矢,交织成一张张的箭网,划出参差不齐的抛物线,噔噔噔地落到城头上。 “敬告侯爷,三座浮桥已经搭成。”一个水鬼的小都尉刚说完,便被城头落下的飞矢,扎碎了脑袋。 袁陶眼神一涩,顾不得半分,伸手遥指前方。 “以盾阵为先,云梯在后,攻占长阳西门!先登者,赏万金,封千户将!” “吼!” 城头上,终于有将军赶来,乍看了一眼战况,便惊得无以复加。 “准备檑木!” …… 长阳城内,离着西门不过二里之遥,算了时间,徐牧冷冷抬起长剑。 在他的身后,不到六千人的断头军,皆是面色萧杀,纷纷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列位袍泽,请同举手里战刀,莫要相忘,这一轮,我等乃是救国的天军!” “杀——” “吼!” 浩浩荡荡的五千多人,即便满身鲜血,也悍勇不屈,怒吼着朝西门的守军扑去。 西城门下,数千人的营兵,听着漫天的脚步声,惊得急忙转身,将长戟转向了五千余的断头军。 司虎一马当先,一手举着抢来的巨盾,一手抡着双刃斧,杀得周围都是断肢横飞。 城头上的那位守将,见着后方又有人冲阵,脸色已然是彻底发白,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被人两相夹攻了。 “护、护住城门!切不能让反贼破城!” “列圆字阵!”城门后的一个都尉,惊得声音发颤。 退无可退的守军们,难得爆发了一轮,挥着手里的长戟,迅速列好了阵型。将上百个冲到近前的断头军,用长戟戳成了血人。 即便是司虎,也被戳了三四下,吃痛地连连怒吼。 圆字阵中,小都尉松了口气,叫嚣地看着徐牧,“贼将,若有胆,便来闯阵!” 徐牧冷冷一笑。 “断头军听令,扑杀城墙上的狗军!” 听着徐牧的话,断头军们纷纷转了方向,扑上了城墙,往那些城头守军杀去。 先前的城头守将,还在指挥滚檑木,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刀削了脑袋。 得手的那位胭脂小贩,怒吼着拾了人头,挂在腰上。 这一下,轮到城门下还在列阵的都尉,瞬间目瞪口呆。 “散、散阵!去救城关!” 但终归是晚了。 第一个先登的救国营小校尉,已经爬着云梯而上,却还没站稳,便被城墙边上的两个营兵,用长枪捅了下去。 噔噔。 两个得手的营兵,同样难逃一死,被射来的飞矢扎中了胸膛,也跟着滚下了护城河。 此时,越来越多的救国营,都已经登上了城墙,看了眼战况,便抬着刀,往城门后的数千营兵,掩杀而去。 嚓嚓嚓。 徐牧抬剑,将一个冲过来的营兵,连着戳了三下。营兵伏尸倒地。 “将军,大事不好,营兵大军驰援了。”一个老卒声音焦急。 徐牧皱眉抬头,果不其然,发现在蒙蒙的雪色之中,至少有两三万人的营兵,疯狂地行军而来。 这还没一个时辰。 “将军,怎办。” “挡!” 若是被敌人援军成功接防,这一场,算是白忙活了。 “截断敌人救援!” 数不清的断头军,甚至有不少登墙上来的救国军,听见徐牧的话,都怒吼着朝驰援的营兵杀过去。 …… “砍断吊桥!”数十个抱着大刀的巨汉,跑过浮桥后,纷纷举起手里的刀,往铁索怒吼着劈砍。 火星子在雪夜中,显得越发清晰可见。 铛铛铛。 第一根吊桥的铁索,不多时,便被从中砍断。 此时,城头上的守军,已然是自顾不暇,又无舍生忘死之志,哪里还敢推檑木,纷纷往城墙下逃去。 喀。 袁陶连着崩了三四拳,将最后一根铁索打断。 等吊桥“轰隆”一声摔下,早有冲城大车,被上百个士卒推着,推过了护城桥,撞向了西门的两扇铁门。 咚!咚!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在铁门另一端的数千守军,止不住地胸口发凉。 “杀!” 徐牧带着身后的人,扑向驰援来的营兵。 …… 陈庐蹲坐在不远处的一间瓦顶上,面色间满是清冷。被踏碎的瓦屋里,隐约有百姓在哭。 “闭嘴,再哭杀你全家。” 他伸手摸入怀里,取出三柄飞刀,死死盯着徐牧的方向。 二息之后,三柄飞刀如流星般掷出。 铛。 只可惜,半途被人打落。 陈庐怔了怔,抬头往前看。在看见一袭银甲人影之时,满脸尽是不可思议。 “袁双拳!你个病痨鬼,怎的又活了!” 袁陶不答,仅闭了闭眼,银色的人影滑过雪道,登了瓦顶,便出拳往前崩去。 嘭。 虎头双鞭被震得发出铮音,陈天王整个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后倒退。 “都是这样,我、我打个卵!” 一个鹞子翻身,陈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袁陶转身跃下了瓦顶,听见屋子里的哭声,沉默了下,掏出一枚金饼,扔入了屋子。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小海棠已经反了 披着金甲,还未走出皇宫的萧远鹿,满脸尽是震惊。 “不到一个时辰,袁陶就抢了西门?” “确、确是。” “废物,城里的几万营兵呢!” “都、都被拖住了。暮云州那边的人……还在追风字营。” “废物!”萧远鹿冷冷转身。 传讯的斥候,来不及求饶,便被几个江湖人士,剁烂了身子。 “去通告所有营军,撤回皇宫,守住中门!待各路勤王的援军一到,立即反剿这群逆党!” “喏!” 数不清的江湖人,迅速往四方掠飞而去。 …… 嘭。 袁陶目光平静,将一个仓皇的营军都尉,一拳崩飞到了远处。 “小侯爷!” 原本还在厮杀的徐牧,待转头看见那袭银甲人影,整个人喜不自禁。 “吾弟。”袁陶柔声一笑,“托吾弟的福,大军破了西城门。吾弟当是首功。” “徐牧不敢当,能有此胜,皆是各位义士死战不退。” “甚好。”袁陶更是欣慰。 不知觉间,徐牧也心头激动起来。 说实话,当第一眼看见袁陶的模样,徐牧是震惊的。想不到李望儿的神药,居然会这么厉害。 只可惜,能维系的时间并不多,二日过后,小侯爷便要大虚而亡。这一出,按着前世的记忆,应当是类似肾下激素的刺激作用。 “先前顾鹰派人来报,不管是东门还是南门,营军都退了。” “这是为何。” 袁陶微微皱眉,“萧远鹿的意思,是要守着整座皇宫,以中门为关卡。” “侯爷,莫非是有援军?”徐牧惊了惊。 “瞒不过你。”袁陶有些沉重地叹出一口气,“萧远鹿的意思,谁若有勤王之功,便能赐封王州,自立为王。” “这应当能吸引很多人。”袁陶淡笑一声,“大纪许久没封王了,即便是我,也不过一个小侯爷。” “怪不得。” “这二日当破城,我时日无多了。” 有句话,徐牧不忍来问,明天是最后一日,面前的小侯爷,便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小侯爷一死,正支大军的士气,定然要崩碎。 “攻打皇宫的事情,我有信心。但疲兵不可战,先让大军休整几个时辰,便再作攻势。” “愿随救国的人,并非没有,只是有些少。” 能策反一个风字营,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对了,风字营于统领?” 很取巧的,正好说着,于文便浑身是血,带着不到八百多人的风字营,赶了回来。 “拜见侯爷,见过小东家。” “于统领,那暮云州的大将呢?”徐牧顿了顿。 “不知为何,突然就不追了,临走之时,这人还笑着,对我抱了个拳。只可惜千人的风字营,又有一些殉国了。” “当年,陈长庆不过一个裨将,跟着我打了几年仗,方才擢升了定边大将。我识得他,此人性子有些狡猾,他是借着追剿风字营,避开了战损。”袁陶面色不变,“不过,这都不是事情。” 徐牧一时没听明白。 只有攻破了皇宫,那么清君侧的事情,才算大功告成。 但现在,皇宫那边,至少还有七八万的兵力。而且,暮云州的三万大军,算是完好无损。 若是等哪一路援军到来,里应外合之下,原本处于优势他们,指不定又要变成肉夹馍。 “小海棠,已经占了澄城以外的八座大城,连着五百里外的老关都占了。” “他已经反了。” 当袁陶平静地说出这一句,徐牧整个人,顿在当场。 “侯爷,为何常四郎不抢占长阳?” 袁陶沉默了会,终究是没有答,只苦涩地笑了一声。 …… 长阳城五百里外,已经重新修葺的老关,一时间变得巍峨至极。此时的关墙上,隐约有几条人影在沉沉立着。 “内城二十三城,主公一夜起势,已经占了八城。主公高见,这八城的地势,可相互为犄角!” “狗相抽了兵力,那些守城的大头兵,自然是不够打。” “大业可期。”说话的一个老谋士,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 “另外,刚得到密报,听说那位国姓侯,先前刚攻下了长阳,若是我等黄雀在后,说不定会有奇效。以长阳为中心,最多几月之内,便能全占内城一带的重镇。” “再考虑吧。” 常四郎犹豫了会开口,不知觉间,转头远眺了几眼长阳城的方向。 “报!” 这时,一个斥候急急上了城关,声音带着紧张。 “河州孝丰营,征北将军赵青云,带着两万骑军,冲着老关奔袭而来!” “他算个屁的征北将军!剿了一批狄马,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那一轮的大战,可是小东家打下来的。” “主子,孝丰营的前锋探哨,让我等速速让关!” “让个卵,你问他要不要。”常四郎脸色好笑,“告诉孝丰营的探哨,便说我常小棠就在老关这里,他赵青云有种,就马上来攻关。” “另外去跟他说清楚,老关里,现在只有三千守军,老子求他快快攻关,不攻就是狗爹养的。” “这……” “速去!” 约莫在一个多时辰后,浩浩荡荡的两万孝丰营骑兵,便奔袭到了老关之前。 赵青云骑在马上,算着飞矢抛射的距离,才冷冷开了口。 “敢问,可是常小状元?” “不是,我是你爹。”常四郎抱着手,站在城关上,满脸的揶揄。 “你造反了。”赵青云冷笑。 “对,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你抓拿反贼,你敢不敢?老关上就三千人,你够胆就来攻一下。” “常状元,你我无冤无仇,造反的事情,日后上了朝堂,我定然会为你说情——” “闭嘴吧,贪功的小野狗,你这一生,若是没遇到小东家,指不定还在哪个狗营里,做个被人吆来喝去的小校尉。” “我是征北将军赵青云。”赵青云冷着脸。 “你也配?李破山若是知道,是你这等狗夫抢了他的将位,指不定胎都不投了,缠死你个破烂货。” “住口!”赵青云怒而抽刀。在他的身后,上百的亲卫,也跟着抽出长刀。 “来,赵崽子你来攻关!你不攻,便是狗爹养出来的!你的半吊子带军水平,别学人玩什么骑行之术了,跟着小东家摸了点皮毛,真以为自个是玩意了?啧啧,接生婆子若知道你变得这么脏,早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常四郎!吾誓杀你!” “你说个半天,又动刀又骂娘的,狗爹养出来的驴草货,你到底攻不攻?” 赵青云满脸发青,死死攥着长刀,却偏偏不敢下攻关的命令。 “若不然,我下城与你斗将?单挑?谁输谁死,让你一只手也成啊。” 赵青云微微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常状元,你最好小心一些,日后莫落到我的手里。” “滚蛋!” 二万人的骑军,被堵在了老关之前,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都变得有些戚戚然起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之将死 “老关附近的小路,都断了吧?”城关上,常四郎还是有些不放心。 “都断了,路子都堵死了。” 常四郎松了口气,似是在自言自语。 “如此,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便算那一年,他请我喝花酒的人情。” …… 夜尽天明,风雪依然呼啸。 偌大的长阳城里,来来回回的,已经有不少救国营的将士,开始收拢战死的尸体,齐齐堆到城外,泼了火油烧去。 袁陶的脸色,变得有些暗沉起来。他举着头,沉默地看去中门的方向。 “一夜厮杀,大军尚在休整。袁兄放心,最多两个时辰,便攻去皇宫。”李如成声音凝着。 “吾弟呢。” “我那小婿去了城南,将官仓里的粮食分给了百姓,听说长阳城外,有上万的流民跪在官道上,感激涕零。” “不错。”袁陶难得露出笑容,“他终归是要做大事的人。” “另外,袁安也去了。” 长阳城南。 徐牧按户发粮,领到米粮的百姓,皆是痛哭不已,亦有不少人跪拜在地,冲着徐牧磕头。 “徐东家顾念天下苍生!不如做我们的皇帝。” 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惊得徐牧脸色发怔。 在旁边的袁安,似是并未听见,脸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 “袁兄也累了一夜,不若先回去休息一番。”徐牧平静笑道。 还没登上龙椅,喊“陛下”略有不妥。 “徐兄,百姓苦啊。”袁安站在搭建的高台上,眼中有泪,“不瞒徐兄,我从未想过,天下间的百姓会如此困顿。” “若遇明主,他们自然会有一番好日子。” 袁安笑了笑,抬起头,眼睛看着徐牧。 “皇叔说,日后一定要好好重用徐兄,我寻思着,以后定要给徐兄封个一品大官。” “袁兄说笑,万千将士尸骨未寒,徐牧不敢居功。”徐牧平静答话。 袁安微微一顿,不再说话,继而又红了眼睛,将面前的粮食,分给一个走来的老妪。 约莫是多分了一袋,喜得那老妪口不择言,直接跪地磕头,喊着万岁。 “徐将军,侯爷有令,大军进攻在即!”一个老卒骑马奔来。 徐牧冲着袁安一个抱拳,翻身上了风将军,往前急急踏去。 …… 偌大的长阳城。放眼望去,隐隐还看得清夜战的余烟,不是飘散在风雪中。 四万多的救国营,以及五千的断头军,都已经列阵待命,只等一声令下,便朝着皇宫中门掩杀而去。 二三个时辰的休整,已经让这些赴死之士,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吾弟,有些事要与你说。” 徐牧顿了顿,心底明白,袁陶时日无多,是想着与他交待后事了。 不仅是顾鹰,连李如成都沉默走远了一些。 “皇宫并不难攻,今日之后,应当是能定江山了。吾弟,我并非是托大,实则是布了暗子。” “想了想,有些话是该与你说了,我不知这一场之后,我还能不能活着。” 袁陶叹了口气,伸手摊开手掌,接了几朵雪绒。雪绒又在掌心化成了水。 “老侯爷对我说过,袁安或是在掩饰性情。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但我觉着,王朝能有今日的惨像,与萧远鹿脱不开干系,终归是要把他拖下朝堂。我知你不想入朝,你这次赴死救国,背后的高人,肯定是想让你取一轮名声,为日后的路子打下基础。” 徐牧怔了怔,刚要解释。 袁陶却笑了起来,“说来好笑,我明明是个监国的小侯爷,身边除了顾鹰之外,便再无能相信的人。并非是多疑,而是看了太多的人心险恶。吾弟,你是第二个。” “袁安登基之后,你便替我暂时监国。小海棠那边,我已经和袁安说过,表平叛有功,赦封为渝州王。若江山稳固,他自然不会有其他心思。但渝州城离着长阳不远,时间一长定要生变。你替我送一封信给小海棠。” “其他的定边将不用管,也不用想着削军,短时之内,这些人莫敢有异动。国力孱弱,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 “另外,我觉得身子有些无力了。等定了江山,我若是杀不得,你想些办法,把陈长庆杀了。” “陈长庆?”徐牧脸色发白。 “陈长庆,是我的暗子。若是吾弟无法取得城门,我便要让他出手。”袁陶语气平静。 “怪不得侯爷说,这次的事情当无问题。先前他一直在保存兵力,并未去守城参战。” “这便是了。”袁陶语气有些寂寥,“萧远鹿退守皇宫之后,才是他出手的机会。这件事情,小东家是第二个知道,连你的岳祖,我都没讲。” 徐牧有些无奈,天知道袁陶为了今天,到底布了多少棋子。 “侯爷,那为何要杀了陈长庆?不是功臣吗?” “我死了,没人能压得住他。这一出清君侧,实则迫不得已。” “陈长庆会些武功,你身边的那位虎士,当能效劳。” 虎士,即是司虎。 信息量一下子有点大,让徐牧的整个脑子,都有些发懵。 “剩下的事情,我也看不清了。吾弟,请留在长阳一段时间,替我监国,这是一份名单,里头有五个清廉之臣,可倚为国之臂膀。” “若袁安……” “若袁安扶不起,吾弟……自可选择。”袁陶仰着头,有些苦涩地闭上眼睛,“我也不知为何,但终归想给大纪留下些什么。” “若是早一些的时间,国体未崩,我便能想办法将你拉入朝堂,做我大纪的肱骨之臣了。” 徐牧想说,从边关到内城,他见过太多的朝堂腐败,已经没了任何入仕的兴趣。 但终归没有说出口。 权当是,报答面前小侯爷的知遇之恩,以及一份热血的忠义心了。 “吾弟有无怪罪我,将你卷了进去。” “并无。” “吾弟,有无觉得,这一次的清君侧,实则更乱了。” “并无,侯爷一死,只怕会整个崩塌。” 袁陶露出苦涩笑容,“我觉着,你以后的路,或许要很精彩。若阎王肯通融,我定然不愿投胎,还想看着你一步步成长的模样。” 徐牧喉头哽咽。 “吾弟,随我杀最后一轮。读了太多圣贤书文,我这一生并不喜欢说脏话,但这一回,我袁陶便要破骂一句。” “驴儿草的奸相,洗干净脖子,等着被砍烂脑袋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定江山 与袁陶走回军阵中,徐牧脸色发沉。第一次,他的胸膛之中,无比地渴望热血一场,挥王师杀上皇宫。 “救国军——” 一个又一个裨将,不断提刀奔走,来回鼓舞着士气。 “吼!” 皇宫之外,密密麻麻的行军方阵,不断发出怒吼之声,纷纷抬起了手里的武器与盾牌。 “杀上皇宫!” “此一番,乃翻转乾坤定江山!” “杀!” 第一个方阵,开始急步往前狂奔,一张张坚毅的脸庞,分明都是无惧生死的模样。 “登墙!”顾鹰在后,也大喝了一声。瞬时间,数千的步弓,开始借着云梯,登上两侧的高墙,抢占先机。 袁陶面色不变,沉默地抬着头,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皇宫中门。 “如果没猜错,狗相定然会借着地利,从中门出军抵挡。”李如成语气沉沉。 在旁的徐牧,并未多想,当袁陶说出陈长庆的事情,他便知道,这一场的定江山,应当是无问题了。 …… 皇宫,金銮殿。 即便离得还有些远,却已经能隐约间,听得清外头的喊杀声。相比起一些老臣的惶恐,萧远鹿显得无比镇定。 “陈长庆,你怎么看。” “固守,等待勤王的援军。” “只一座皇宫中门,国姓侯若是愿意,用崩石能炸得开。” “萧宰辅说笑,我皇宫里,可有七万多的大军。” 萧远鹿笑着回了头,陈长庆的这句话,让他一下子舒服起来,不仅是七万多的大军,另外,还有四千的御林军,以及二三千的江湖人。 加起来,八万有余了。 一场搏杀的白刃战,二倍兵力于对方,应当是不难的。 “陈长庆,这一回你打前锋如何。既然是白刃战,终归要暮云州的勇士们,撑起第一拨的威势。” “不妥。”陈长庆似笑非笑,“早在入长阳的时候,我便说过了,你不可调动我的大军,由我全权调遣。” 萧远鹿皱了皱眉,“你我如今,可没有退路了。国姓侯打入皇宫,谁也活不了。” “这是自然,便如萧宰辅所言,你我都没了退路。所以,这等的时候,我也定不会有其他心思。” “你要如何。” “三万暮云州,登墙而射,借助绳勾绕过敌军,前后掩杀。” 萧远鹿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 “相、相爷,陛下又哭了。”一个太监急急跑来。 萧远鹿顾不得再商谈,急步往养心殿走去。刚入了殿,便看见袁禄正揪着一个宫娥来打,打得满头是血。 “陛、陛下,相爷来了。” “相父!相父!朕听说,那螟蛉子小皇叔,要带人杀上皇宫了!”并未顾及龙颜,袁禄惊怕地大声叫喊,冲着萧远鹿跑去。 “他这个贼子,定然想要谋朝篡位!” “陛下,臣下已经布好大军,这一次平叛,当无问题。” “相父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 “这贼子,这贼子,他一生入不得皇家族谱,死了之后,朕要找十个八十御史,把他的罪状都列出来,罄竹难书——” 轰! 皇宫之外,一声极其沉闷的崩石声,惊得幼帝脸色发白,死死把脑袋埋入萧远鹿怀里。 萧远鹿回了头,面色露出狰狞。 “陛下,要开战了。” …… “撞宫门!” 上百个披白袍的救国营,抱着一条裹了铁皮的撞柱,怒吼着往中门撞去。 “呼!呼!” 整座中门,一时间变得摇摇欲坠。 顾鹰立在右侧的宫墙上,抬着刀,不断怒视着前方。 中门缓缓推开,上百个抱柱的救国营,来不及动作,便被一拨飞矢,射烂了身子,痛苦地栽倒在地。 “平叛——” 一个披着战甲的营军大将,声音尚还带着几分仓皇,终归是下了命令。 “列阵!” 密密麻麻的方阵,从皇宫里处踏出,前排的营兵举着大盾,中派的双手抱枪,从盾列的缝隙中不时戳出。 在最后一排,还有匿身的步弓,匆忙把飞矢,往中门之外抛落。 噔噔噔。 不少救国军的虎牌盾上,不多时,都被扎满了箭矢。 “抬弓!”随着顾鹰的一声令下,两边宫墙的救国军步弓,也怒吼着将一拨拨的飞矢,抛落回射。 终归有被穿透了盾牌的营兵,惨叫着倒在地上。 “快,烧崩石,把崩石都推下去!” 位置狭窄,无法使用投石车,指挥的营兵大将,索性让人把崩石点燃,朝着中门外抛去。 狭长的宫门之前,数不清的崩爆声,立即震疼了人的耳膜。 “地势不利。”李如成皱眉转头,看着身边的袁陶。 袁陶的脸色无悲无喜,并未有任何鸣金的意思。为了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老侯爷,且看着,江山定矣。” 李如成怔了怔,一时还没明白袁陶的意思。 徐牧带着身后的五千断头军,抬起头,却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在皇宫里处宫墙上的暮云州大军,此时终于有了动作,调转了弓箭,对准皇宫里的营军。 徐牧心底冷笑,这陈长庆实则是真的狡猾,明明就能先开始反剿的,偏偏还要再观望一下局势。 “吾陈长庆,愿随国姓侯救国!”陈长庆蓦然抽刀怒吼,声若惊雷。 “杀!” 登墙的三万暮云营,迅速将飞矢抛落在营兵的方阵里,猝不及防之际,数不清的营兵,一拨接着一拨地倒下,血水染红了雪道。 袁陶依旧神情淡漠。 在旁的李如成,却惊得满脸失色。 “小侯爷,何时策反了陈长庆?” 袁陶难得淡淡一笑,“一直是我的暗子,他擢升的军功,都是我带着打出来的。” “不告诉老侯爷,是怕人心险恶。” “小侯爷信不过陈长庆……” “信不过。”袁陶声音沉稳,“即便是没有陈长庆,我亦会有其他办法,把皇宫打下来。” 李如成沉默了会点头,“这一下,我等真要定江山了。” “吾弟,去把袁安喊来。”袁陶突然转了头,语气分明带着些犹豫。 徐牧何尝不明白,让袁安取军功名声,一步一步地扶着上位。 毫不夸张地说,袁陶已经做了最好的布局。至于以后大纪的路,却陷入一场未知之中。 第二百五十七章 老狗,你该闭嘴了 “皇叔!” 满身是汗的袁安,难得披上了一身金甲,急急走入军阵中,有些古怪地抽了剑,便要往中门冲去。 没冲两步,被袁陶一下子拦住。在旁的李如成,面色不经意间微微一皱。 “皇叔,且让去救国杀敌!”袁安涨红着脸色,双眼之间隐隐噙着泪花。 徐牧在旁,也一时有些沉默。正如岳祖李如成所言,这个未来的新帝,有些太过于表现。 “且看着。”袁陶声音冷静。 袁安叹气一声,回了剑,稳稳站在袁陶身边。 此时,在陈长庆的配合之下,中门的攻势,已经是越来越凌厉。打得数十个营军方阵,不断往后退却。 “救国军,杀入中门!”顾鹰立在宫墙上怒吼。 “吼!” 中门外,越来越多的救国军涌了进去。步步后退的营兵们,被后方的将领激起了死志,只得转身抬刀,乞活死战。 瞬间,偌大的皇宫里,立即杀声震天。 仗着轻功,顾鹰翻下宫墙,提刀削去了一个肥将的头颅,继而又领着后头的人,往侧翼围杀而去。 “暮云营!配合救国军杀敌!”陈长庆转了转眼睛,也急急带着大军,跟随着大军掩杀。 “徐将军,我等如何。”在徐牧的身后,五千余人的断头军,都急急抬了头,看向面前的徐牧。 徐牧凝着脸色,也冷冷挥下手势。 五千余的断头军,瞬间怒吼连连,抬了武器便冲去中门。 司虎也要跟着冲,却被徐牧一下拦住。他记着袁陶的话,待大势一稳,便立即格杀陈长庆。 并非是卸磨杀驴,而是陈长庆留在长阳,等袁陶一死,所滋生的不安定因素太多。 “牧哥儿,怎的?听说军功能换馒头。” “等会你帮我杀一个人,不仅是馒头,羊肉汤子天天喝。” 司虎瞬间大喜,急急收了双刃斧,跑到徐牧身边。 …… 嘭。 萧远鹿恼怒地摘下发冠,重重扔到了地上。披头散发的模样,惊住了旁边的许多人。 “这没可能,请陈长庆入长阳,本相还琢磨了许久,他这样的崽子,便和赵青云一样,贪功贪权,一个王侯之位,足够他来卖命了!” “相、相爷,听说他先前,是跟着国姓侯打仗的。” “我自然知晓!”萧远鹿咬着牙,“但又如何,我说过了,这天下间不贪的人,只有袁陶一个!” “什么天下百姓,那些贱民,生来就是脏种,有口野菜来吃,能活着便可,谈什么大义!” 抬腿叫面前的鎏金椅踢翻,萧远鹿冷冷抬了头,看着金銮殿外的厮杀。 在旁边的幼帝,一边红着眼睛嚎啕,一边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来人!护驾!” “该死的陈天王,他又跑哪去了!” “相爷,已、已经杀到金銮殿外了。”一个小太监刚开口,便被萧远鹿抬了金剑,一剑砍断了头颅。 “陛下,走,跟臣下走!” “朕跟着相父,相父是朕的忠臣。” 萧远鹿仰头大笑,一手揪着幼帝,一手拿着金剑,便要往前走。在他的身后,只剩不到百人的护卫,只跟了几步,却又立即逃了几十个。 “相父,小、小皇叔会杀朕吗。” “他不敢弑君。如若这次不死,我一定要将那些自诩忠良的东西,一个都杀光。” 嘭。 金銮殿一下子被撞开,还没多走几步的萧远鹿,立即惊得顿住脚步。 几十个护卫,急忙扔了武器,一下子跪地磕头。 顾鹰冷冷踏步而入,浑身浴血的模样,惊得幼帝又是一阵大哭。 “顾将军,这些江湖人要杀吗?” “尔等可知,这些为虎作伥的人,逼杀了多少天下百姓。” 听见顾鹰的这一句,许多救国营的将士连声怒吼,手起刀落,将几十个护卫斩杀在前。 “大、大胆,此处可是金銮殿!”一个年轻的太监总管,话刚说完,便被顾鹰轻功跃去,一刀枭首。 “萧宰辅,你最好莫乱动。” 萧远鹿露出冷笑,“你家主子事情成了,你便也能分到肉骨头了。” 顾鹰冷着脸抬刀冲去,却只冲了几步,又有十几个黑衣人,冷冷落在萧远鹿身前,数把长刀一劈,即便顾鹰动作迅速,鲜血也染红了肩膀。 “暗卫。” “顾鹰,先退开一些。” 金銮殿外,银甲人影终于缓缓踏入,声音虽然嘶哑,却无比有力。 “老友,你我许久不见了。”萧宰辅回了刀,艰难地拢起披散的头发。 “无需见礼,你我不是友人。” “逆贼!你这个螟蛉子的大叛逆!”幼帝见着袁陶,登时又哭又骂。 袁陶浑然不动。试过很多法子,都救不回来,所以,他只能这么选择。 “陛下可知,这几年大纪的百姓,过得如何。” “自然是国安民富,路不拾遗!偏偏是你这个逆贼,妄图谋朝篡位!” 袁陶露出苦涩的笑容。在后的许多将士,也瞬间虎目迸泪。从后赶来的徐牧,听见这一句,也沉默地叹出一口气。 “若是做个普通的富家子,有这份天真的心性,并不为过。但生在皇室,你顾的,可是整个社稷江山!”有老将怒声惊吼。 “奸党趁机而入,使我大纪山河崩塌。” “相父,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骗你。” “对,他们都在骗我,只有相父是最大的忠臣。” 袁陶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敢想,若非是这次清君侧,这大纪的社稷,会变成什么模样。 估摸着他一死,立即就分崩离析了。 “萧远鹿,此乃你罄竹难书的八十九道罪状,还有何话敢说!”李如成须发皆张,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卷宗,冷冷打开。 萧远鹿抬头大笑,将幼帝抱在怀里,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小侯爷,你我争了许多年了。你监国不利啊,小皇帝已经被我养废了,他现在暴躁易怒,还未到束发之岁,便亲手杀了至少二十余个太监。” “呵呵,也怪不得你,那年不肯议和送岁贡,偏偏要带大军出长阳,满朝的文武都拦不住你。” “若满朝无骨,我袁陶便是大纪最后的风骨,从未后悔。”袁陶并无生气,稍缓了会,又仰头开口。 “老狗,你该闭上狗嘴了,莫要惹我一个生气,打碎你满嘴狗牙。” 在后的救国营将士,顿愕了下,爆发出声声的高吼。 第二百五十八章 斩奸相 金銮殿里,萧远鹿听得脸色发沉。幼帝袁禄,此时更像是受惊的小兽,拼命地往后蜷缩。 殿外,待一身金甲的袁安走入,萧远鹿爆发出疯狂的笑声。 “国姓侯啊国姓侯,你自诩忠义无双,却依旧是有自己的私欲。陛下还在,这位敢穿金甲的,莫非是新帝不成。” “正是。” 袁陶只答了二字,身子蓦然往前,拳头往前一崩,挡在近前的几个暗卫,立即被震得吐血后摔。 萧远鹿怒吼着刚要抽剑,被袁陶抬腿一踏,整个往地上摔去,金剑也落到一边。 “病痨鬼,你也活不得了!” “你便是想掌控幼帝,奈何被我捷足先登!你气了,你生气了!” 袁陶无悲无喜,有出剑的暗卫,被他用拳头崩碎了剑,崩死在原地,伏尸当场。 “陛下,请过来。” 袁禄脸色苍白,且带着仓皇,犹豫许久,想要踏步往前,却没走几步,便口吐白沫,拼命捂着自己的喉头。 只捂了一会,袁禄幼小的身躯,再也不动半寸,直挺挺地倒下。 袁陶颤抖着闭上眼睛。 地面上,萧远鹿疯狂的笑声,还在叫嚣。 “你莫争了,我先前就喂了毒。他既认我作父,便要齐齐整整的,父子二人一起上路。” “袁陶,你争不过我,你活着时,便像个失宠的野狗,惶惶终日!即便死了,也是一样。” 袁陶睁开眼,眼色发冷至极。 “我便问,谁记得你?大纪千千万的百姓,谁记得你?内城外的生祠牌碑,等你一死,便会被百姓立即凿掉。” “你顶多出现在史官的录册,寥寥数笔,大纪奸相罪不可赦云云。” “你的族人深以为耻,将你从族谱除名。无坟山拜祭,也无亲人提及,顶多是几条野狗,忍着臭气将你用来果腹。” “袁陶!”萧远鹿涨红了脸。 袁陶冷冷转身。 “将吾弟请来。鸣锣整个长阳,两个时辰后,斩奸相。” …… 徐牧并没有想到,这一次斩奸相的事情,袁陶居然让他来做。当然,他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让他取下这一轮的名声。 斩奸相,这足够让他徐牧的名字,传遍整个天下。 “牧哥儿,寻不着那个叫陈长庆的,听说带人去那些老奸党的府邸,挨个抄家了。”司虎怏怏走来。 徐牧皱了皱眉,“先办正事。” “牧哥儿,啥正事?” “斩奸相。” 不到一个时辰,战事平息之后,许多的百姓,听说要斩奸相的时候,都激动地跑出了屋,纷纷聚在皇宫之下。 有人顾不得官军的盘查,顶风放起了私制的爆竹。顿时,越来越多的百姓效仿,让整个长阳,陷入一场热闹的欢喜之中。 “斩奸相!今日酒水不收银子!”酒楼重新开业,周福更是欢喜得无以复加。 “今日不收过夜银子,只寻有缘人。”连清馆的花娘们,也难得大气了一回。 听着皇宫外的声音,徐牧脸色沉默。 在他的面前,袁陶已经变得越发的苍老,开始反反复复的咳嗽。 “这一次打长阳,我讲过了,你是首功。想了想,这一次斩奸相的事情,让你来做。” “多谢侯爷。” 袁陶摆了摆手,继续露出平静的笑容。 “我再无东西留给你了,这些年,我并未有太多的家资,只剩四千的虎堂死士,你暂且留着用。到时候,我和顾鹰说一声,让他也跟着你……咳咳。” 徐牧不敢插嘴,只静静听着。 “先前在金銮殿里动怒,又耗去了些体力,终归是不能亲自杀死陈长庆了。吾弟,你日后且想些法子。” “这副银甲留给你,权当是给吾弟留个念想。” 袁陶一边咳着,一边垂下银甲。 徐牧红了眼睛,死死垂着头。 “吾弟,换件新袍,我替你监斩。” 袁陶撑着身子起身,药效缓缓过去,原本乌黑的发梢,一时间染了五成的霜白。 …… 皇宫之前。 萧远鹿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不知被百姓泼了多少老井水,连整个身子,都凝出冰霜了。 “吾弟,去吧。” 在顾鹰地扶持下,袁陶缓缓落座。在旁站着的袁安,脸色间有些沉默。 徐牧稳稳抱了个拳,抬步往前走。 “牧哥儿,借你刀。” 徐牧双手接过,费了一番老力,才把劈马刀出鞘。怪物弟弟的东西,果然是毋庸置疑的。 刚扬起刀。 围观的万千百姓,立即疯狂欢呼起来。爆竹声远远未停,隐约间还有花炮崩上黄昏的天空。 “取酒。” 司虎急急抱来酒坛。 徐牧一手拖刀,一手将酒坛托起,连着灌了几口,微醺的感觉,让他胸膛里的杀意,一下子蔓延起来。 从边关到内城,他一直在疲于奔命,富绅,狗官,山匪……追得他如丧家之犬。还好,这一场场的厮杀,他踏了出来,走了出来。 这世道昏昏沉沉,你想活得清醒,便是另类。 “古往今来,监斩之刑,莫不是要等到午时三刻!”萧远鹿嘶声怒喊。 “袁陶,你敢让一个无名的贼子来斩我!他斩得了吗!我萧远鹿身高八尺,头如虎颅——” “我徐牧头顶天,脚立地,你说我斩得了吗!” 徐牧一声怒吼,几步踏前,双手抡起劈马刀,往前重重一削—— 只见寒光闪过,萧远鹿的人头,立即血淋淋地滚落在地。并无人收尸,几条疯狂的野狗抢入人群,迅速叼了人头,逃去了二三里。 徐牧喘着粗气,冷冷回了劈马刀。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喝彩。围拢着的救国军将士,也纷纷仰面长呼。 “徐将军威武!” “这便是醉天仙的小东家,一刀斩奸相!” 并没有听那些欢呼,徐牧弃了刀,转了身往回走,当看见袁陶再度苍老的面容,一时忍不住声音哽咽。 “侯、侯爷,徐牧幸不辱命。” “做的好……咳咳。”袁陶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欢喜的笑容,“莫见怪,原本想给你回个监斩礼,奈何身子无了力气。” “还、还有,顾鹰,天黑了,你怎的还不掌灯,我要与吾弟秉烛夜谈。” 只刚近了黄昏,并未天黑。徐牧咬着牙,分明是袁陶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渗出了污血。 “侯爷……”顾鹰屈膝跪下。 在旁的无数救国军,看着袁陶苍老的模样,也跟着纷纷跪下。万千的百姓,也嚎啕着跪下。 悲声动天。 第二把五十九章 恭送侯爷 “吾弟,你扶着我走吧。”袁陶趔趄踏着脚步,每踏出一步,离得近些的百姓与将士,便会重重把头磕在地上。 这一刻,徐牧才明白,什么叫做国士无双。 “吾弟,去城墙那里走走。我以前很喜欢,站在高处看我大纪的万里河山。” “侯爷,我背你走。” “若是吾弟……咳咳,再好不过。” 徐牧红着眼睛,把袁陶背在身上,只觉得这位一生忠义的小侯爷,身子消瘦得厉害,孱弱如老人。 顾鹰在后,一边像孩子般啜泣着,一边紧跟着脚步。 “定了江山,下去见了先帝,他固然要骂我的,但我袁陶有罪,却无过。我并非是救皇室,我是在救国啊。” “咳咳……这些事情,终归要有人做,生在乱世,并非你我所愿,但国崩而不救,便是你我之过。” “顾鹰,长阳青石巷的柳家书生,颇有几分大才,你送银子周济了吗。” “主子,送、送了。”顾鹰拖着哭腔。 “凤阳镇有十几户百姓受了冻灾,你去官坊催赈银了吗。” “主子,也催了!” 徐牧知道,背上的小侯爷,已经是开始胡话了。 “顾鹰,你以后跟着小东家,听小东家的话……咳咳,吾弟啊,顾鹰是个莽脾气,不过也是忠义之人。” “侯爷,我知晓……到城墙了。” 徐牧吸了下鼻头,将袁陶稳稳扶住,两人便靠着城墙,并肩站着。 在下方,数不清的百姓和救国营将士,一路嚎啕而来,又面向袁陶的方向,匆匆跪下。 袁安几乎是跪着爬来的,抵着头,死死磕在泥地上。 “吾弟,我听见哭声了。” “百姓在……恭送侯爷。” 袁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到了极致。 “日后有了新帝,无了奸相,尔等的生活,定然要过得比以前好。只可惜,我等不到登基那一天了。” 徐牧沉默无言,抬了头,发现袁陶的头发,已经彻底变得枯白,脸色发青得可怕。 “恨不能驱逐北狄,扬我中原之威。又恨不能再带兵出关,复我大国江山。三十余年的庸碌,每一步如履薄冰,却救不得天下百姓于水火。” “吾弟,这些事情,我还未做完……便交给你了。切记正道虽是沧桑,却终归是问心无愧。” “我先前还和顾鹰说,若有了空暇,想去边关再看一看,吹吹沙风。” “但我似是累了——” 袁陶伸出手,面向天空,似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黄昏的城墙上,那一袭白衣胜雪,宛若雕塑一般,仰着头,努力挺直着身子,再也不动半分。 徐牧红着眼睛,跪倒在袁陶身边,一时泣不成声。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 城墙下,无数道人影,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悲声痛哭。 远处清馆的花娘,酒楼里的食客,巷子里的乞儿,都纷纷跪地相拜。皇宫里,还在镇守的将士,听见袁陶故去的消息,收了武器,也悲恸地跪在雪色之中。 顾鹰将头颅整个磕破,磕裂了面前的青石。 “顾兄……且节哀。” “小东家,主子丧葬的事情,要劳烦你了。” “顾兄?” 顾鹰仰着头,嘴里渗出黑血,“我早些时候……食了毒药。我怕主子去了下面,会缺个护卫。” “小东家放心……虎堂的人,我下了死令,不得殉主。劳烦小东家,将我葬在主子的身边,堆、堆个小坟山即可,我想守着主子——” 话未完,顾鹰沉沉闭上眼睛,叩拜的身姿,依然朝着袁陶的方向。 徐牧心头发酸,苦涩地抬起头,却突然发现,天空之上的雪绒,似要渐渐地停了。 …… 一片小树林里,神医李望儿靠着马车坐下,顾不得几个徒子的呼喊,口鼻间有乌血渗出。 “师家为何服毒。” “为,一场忠义。” …… “小侯爷一死,长阳局势便要动荡起来。”李如成叹着气,一场大仗之后,脸色也变得有些苍老。 “留在长阳,你日后要多加小心。” “只可惜,调入内城的两万定北营,统一编成了救国军,用作镇守长阳。否则,还能替你撑撑场子。” “切记,小侯爷留给你的四千虎堂死士,务必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加上给你的八千虎符,也该有万多人的大军了。不管以后如何,你手里有一支自己的军队,终归是好事情。” 徐牧点头,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岳祖,侯爷留了遗命,让我刺杀陈长庆。” “陈长庆?此人确是该杀。我听说,他这两日趁着局势动乱,斩杀了不少奸党,继而抄家,收拢了不少银财。这样的人,袁安是压不住的,整个大纪除了小侯爷,也没人压得住。” “侯爷尸骨未寒,他当真是已经无所顾忌了。” 李如成顿了顿,抬头看着徐牧,“以后你定然有自己的路,但我希望你明白,现在的内城,已经是崩乱之地。小侯爷所争取的,我说难听一些,也不过是……强行续命。” “当然,如果小侯爷不争,那么在他死后,整个大纪会立即崩塌。” 这道理,徐牧也明白。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杀陈长庆。” 李如成微微露出笑容,“你确是个吊卵的小东家,小心一些,切莫惊了他的三万大军。打草惊蛇,若是逃回暮云州,事情会很棘手。” “知晓了。” …… 走出皇宫,徐牧只吹了一声哨子,便立即有两个虎堂死士,跪拜在身前。 “拜见主子。” “你二人去一趟内城外的山猎村,替我送封信,给个叫贾周的。” “喏。” 接了信笺,两个死士又顿时消失了去。 走下石阶,徐牧抬着头,有些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物景。 长阳城里,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有救国营的官军巡逻,有贩夫开始走街串巷,新支起来的面摊儿,陶锅里也开始冒着热气。 近了年关,除了气氛热络一些,似是什么都没有变。 唯有地上残留的血色梅花,以及城墙上的斑驳刀痕,才证明了偌大的长阳巨城,刚历经一场血战的洗礼。 也隐约间证明了,有一位小侯爷曾来过人间,用谋略与忠义,扶起了整个大纪摇摇欲坠的江山。 国乱时危道不行,忠贤谏死胜谋生。 立在风中,徐牧面朝着苍天,稳稳起手拜别。? “恭送侯爷。” 第二百六十章 春满旧山河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好诗文,当赏!” …… 兴武十八年,岁末。长阳城内外,随着战事的缓和,奸相的伏诛,乍看之下,仿若进入了一个新的跨度。 但徐牧知道,这些东西,无异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些时日,除了忙活袁陶的丧事,几个清廉老臣的招揽,余下的日子,便匆匆过去了。 心底孤独的时候,他会想起国姓侯,也会想起顾鹰,甚至是许多,死在奋战长阳的断头军勇士们。 “城外南边的坟山,按着主子的意思,把殉国的将士,都好生安葬了。” 在徐牧面前,同样是一位鹰钩鼻的护卫。并不姓顾,姓曹,全名曹鸿,接任了顾鹰的位置,是四千虎堂死士的堂主。 “陈长庆呢。” 曹鸿语气无奈,“陈长庆约莫是猜到了什么,这些时日,出入皇宫都会带着数千的铁卫。听说……那位使双鞭的陈天王,也投靠他了。” “若是主子愿意,今夜虎堂便行斩头令。” “斩头令?” “确是,不惜代价,杀死目标。” 徐牧沉了沉脸色,短时之内,他不想让整座长阳,再度陷入战事之中。新帝袁安的位置没坐稳,若是生变,小侯爷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 何况,成功的几率也太低。 “曹鸿,先盯着,等我回长阳再做打算。” 曹鸿认真点头,“军师那边询问主子,是否需要入长阳出策?” “暂时不用。”徐牧摇了摇头,“局势未稳,他们留在那边,反而会更安全。” 曹鸿抱拳退开两步,身子一跃,消失在了前方。 “牧哥儿,这些人都生了好胆,不怕死的。先前就看见了,打长阳的时候,都是第一个冲。” “自然。”徐牧叹着气。可想而知,小侯爷为了培养虎堂,是费了多少心血。 “司虎,随我去一趟渝州。” 渝州,几乎是内城一带的边缘城市了,虽然也临近纪江,但终归来说,纪江二十三城,繁华程度属于打末尾的那一批。 袁安登基的事情,按着那些老臣子的说法,应当是正月初一,刚好重定年号,乃是天吉之日。 徐牧也懒得管了,正好有时间,去一趟常四郎那里。 “跟上徐将军!” 在徐牧身后,当初的那批断头军,约有四百余人,愿意留下来。 “去渝州!” …… 近了年关,原本雪色的天时,变得逐渐消停下来。官道两边,随着浅浅阳光的照射,尽是湿漉的融化雪水。 沿途可见,许多穷苦的流民,都慌不迭地往长阳城的方向跑。 奸相伏诛之后,至少搜出了满满几十大仓的米粮。便如当初常四郎所言,天下七成的粮食,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无疑,奸相萧远鹿便是其中一个。 似是为了博取民心,已经连着三日,袁安在开仓放粮了。 约莫过了一日多的时间,循着四百多里的官道,总算在隔日的午后,赶到了渝州城。 “那卖米的,怎的要当王了?”司虎努着嘴,语气里还是难以置信。 “牧哥儿,那见着他,我喊他卖米的,还是喊他渝州王?” “随便喊。”徐牧笑了笑。常四郎性子野惯了,你当着他的面放个响屁,估计也懒得计较。毕竟,在这一手事情上,人家可是祖宗级别的。 一场清君侧的政变,虽然说扶住了崩塌的大纪江山,但相对的,也冒出了许多枭雄。 “常威小子!”刚入渝州城,远远的,司虎便喊了起来。 果不其然,一身铁铠的常威,正带着千人营巡逻,冷不丁回头,待看见是徐牧的时候,整个人欢喜地策马而来。 “许久不见小东家,想念得紧。” “再见常护卫,已经是一方营帅了。”徐牧笑着开口。 “我家少爷说,我虽然笨了些,但他现在缺人手,这些事情便让我来做了。”常威挠了挠头,脸庞之间,继而又变得有些失落。 “我听说……小侯爷死了,小老鹰也殉主了。” 徐牧沉默无言。 “拢共才和小老鹰打了三架,每次都分不出输赢。我心底里,还想请他喝酒来着。” “常威,来日得空,去坟山敬一碗水酒,也是无妨的。”徐牧安慰道。 这一句,才让常威遗憾的神情,变得舒缓起来。 “小东家……啊不对,该喊个啥了?那新皇帝还没封你大官?怎么着也得做个宰辅吧?” “常威,还是喊小东家吧。” 常威露出笑容,“喊了许久也喊习惯了,小东家,我带你去见我家少爷。” “甚好。” 按着徐牧以为,被赦封为渝州王以后,常四郎吊儿郎当的性子,总该收敛一些。 但见着人的时候,徐牧才知道,自己终归是想多了。 渝州城的内河边上,常四郎依然连袍子都没系,正面红耳赤地和几个老渔夫,争着鱼头汤该不该放香荽。 “放你娘的狗屁,不放香荽,鱼头汤吃个卵,我不如生啃?”一个老渔夫,明显在以下犯上。 “老子就算生啃,也不吃香荽这等烂草,跟几日没洗香的花娘一般!” …… “少爷这几日都是这样。”常威有些无奈,“坐在府邸里,就一个人喝得烂醉,一边骂着傻子傻子,又一边抹眼泪珠子。” “劝了三回,他打了我三回,我便不敢劝了。醒了酒,他便去街市上逛,随便拉着人吵一架,吵完就回府睡觉。” 徐牧顿时无语。 “少爷,小东家来了。”常威终究喊得习惯,也不顾礼节,便高声大叫。 常四郎约莫是吵不过钓叟了,气得把老叟推入了河里,又大咧咧掏了一把银子,扔在地上。 几个还在喊打喊杀的钓叟,一下子又变得欢喜起来。 “你怎的才来。”常四郎走近,不满地瞪了一眼。 “常少爷知我要来?” “怎的不知,赶紧的,小陶陶留的信!” “这你也知道。” “老子和他玩尿泥的时候,汝父还没结亲呢。” 抢了信,常四郎迫不及待地打开,站在阳光中一字一字地认真细看。 看着看着,这位枪棒小状元,刚赦封的渝州王,毫无预兆的,便站在大街上,红着眼睛哭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山河万里无袁君 渝州城,客来茶馆。 “长阳的事情,我不会插手。”掩去哭腔,常四郎声音逐渐变得平静。 “至于封不封王的,我也不在乎。你回了长阳城,便告诉那位新帝,最好安分一些,他的位子,可是小陶陶舍命换来的。” “若不然呢……” “他坐不稳,我来坐。”常四郎毫不掩饰,“小陶陶以将死之身,扶住了大厦将倾,就凭这一点,我暂时不会动。开春之后,哪怕北狄打到了老关,我也能帮着挡。我们打归打,但狄狗却不能踏入中原一步。” 徐牧起手抱拳。虽说是内患之斗,但常四郎敢说挡住狄人,便足以证明,他确是吊卵的好汉。 “再告诉那位新帝,渝州附近的八座城,以后税收和募军,都归我来管,他若有牢骚话,离得也不远,够胆的话,让陈长庆过来走两步。” “也别想着让老子上岁贡,他这面儿,我是给小陶陶的。” 徐牧登时苦笑,“你好歹是做王的人了,这脾气儿真没变。” 常四郎摇头,“你不懂,我并不看好新政。你可以夸小陶陶救了江山,但你不能指望,一株烂树根里,会长出什么参天巨树。” “明白了。”徐牧叹出一口气。 “若不然,这次你过来跟我。”常四郎旧话重提。 “我拒绝。”徐牧笑着摇头。 “驴草的,凭什么我输给小陶陶,你帮他,却不帮我!” “他救的是天下,救的是万民,无任何的私欲。” 常四郎瞬间沉默,久久,才有些哽咽地点头。 “这一次,你倒是没说错。算了,咱不提这一嘴了。” 恰好,茶馆的妇人掌柜,亲自端了热茶和瓜子儿,小心放在桌面上。 常四郎趁机出手,揩了一把油水。 啪。 揉着被打疼的手,常四郎继续冷静地开口。 “我便问你,那位新帝有没有说,许你一个什么官职?” “还不知。”徐牧老实回答。 常四郎皱了皱眉头,“最好小心些,你也该明白卸磨杀驴的道理。便真到时候,成了一头被人宰割的傻驴子。” “这个我自有主张。” “记着我的话,要做就做一品,给个二三品的,直接撂担子不干,以你的本事,狼行千里的,去哪里吃不到肉?” 徐牧努嘴。 当初二千里的边关路,他可是差点死在半道上。 “还有件事儿,前些时候,赵青云带着两万骑兵来了,我没让他过老关。” “赵青云?” “正是。我估摸着,在知道长阳城的事情之后,他难免会有其他的想法。其他的几个定边将,多多少少的,也会有异心。只等一个契机,便真要大乱。” 徐牧凝住神色,点点头。 如今在河州的赵青云,是抵抗北狄的第一关,若有一日皇权衰落,不仅是割据那么简单,更有可能…… 摇了摇头,徐牧没有想下去,只当自个想多了,再如何说,赵青云也是筒字营走出来的人。 “小东家,哪一日我们两个要打一仗,你可得让着我。”常四郎剥了枚花生,似笑非笑。 “让条铁,你要不要。”徐牧笑骂了句。他是知道常四郎性子的,左右都是开得起玩笑的人。 “狗爹养的,老子手底五六万大军,能把你打出花来。”常四郎骂骂咧咧,“没事滚蛋,滚出老子的渝州!” “告诉那位新帝,坐稳一些,坐得不稳,老子自个来坐。” …… 骂归骂,出渝州城的时候,常四郎终归也送了二里,犹豫着从怀里摸出一坛水酒。 “长阳我就不去了,你替我,给小陶陶敬两碗水酒。” “醉天仙?” “自个酿的梅子酒,仅一坛,他很喜欢。” 徐牧抱了个拳,稳稳接过。 这一次入渝州,他总算收获了一件事情。短时之内,常四郎应当是不会有异动了。 当然,并非是长久之计。 不管是常四郎,抑或是其他的定边将,只要王朝不稳,依然会起势割据。 这便是一个腐烂王朝的悲哀。 “山河万里无袁君,此生难见相似人。常威,打酒,去打酒,老子的心痛病又犯了。” 站在阳光中,徐牧沉默地顿了顿,继而才稳稳踏步,往前沉沉走去。 …… 回到长阳之时,已经是隔日的黄昏。 相比起往日的萧瑟,此时的长阳城内,约莫是奸相伏诛,新帝继位,一时变得无比热闹。 “牧哥儿,明日便是年关了,若有租子旧债,该一并清了。” 徐牧何尝不想,但此时的陈长庆,仿若惊弓之鸟一般,压根儿寻不到人,即便寻到了,也是大军护身,根本无从下手。 “若不然,我等回去,和两个小嫂子过年罢,我也想他们了,小狗福还欠我八串糖葫芦。” “回不得。”徐牧稳稳摇头。 …… 内城之外,隐蔽的山猎村,一片热闹的景象。 “他回不得。”贾周正写着春联,冷不丁听到李大碗发问,犹豫了下开口。 “为何回不得。”李大碗气道,“他还要不要生娃子了?说好先生十个。” “在扶江山。”贾周言简意赅,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扶得起,安稳了,自然会接我等过去。若扶不起,他便会回来。不管怎样,终归是要试一次。” “那究竟扶不扶得了?”卫丰语气闷闷。 “我偏不告诉你。” “军师……那我等怎的不先回马蹄湖?” 贾周放下笔,露出了笑容。 “卫头领,我且问你,莫非你真是想,让咱们的小东家,酿个一辈子的酒么。” 卫丰顿了顿,脸色露出狂喜,“军师的意思是?” “不可说。但卫头领放心,咱们的小东家,没那么简单的。” “军师,你说话古古怪怪的。” “老卫,多看些书文。”陈家桥捧着红纸走来,笑骂了句。 “好你个老侠儿,咱两再比划比划。” “吵个鸡毛,谁吵着我喝酒,我揍人了!”诸葛范梗着脖子,坐在祠堂外骂骂咧咧。 “都别吵了,大夫人心情不好。”陈盛叹着气。 …… 黄昏之下。 姜采薇站在村口,遥遥看着前方路子的方向,看得眼睛昏花,才有些不甘地转了身,沉默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蓦的听见了后头响动,她急急转了身,才发现不过是一只觅食小兽。 停了脚步,立了久久,姜采薇才默默叹出一口气。从梨花月到梅花雪,她终归变成了思念成狂的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皇宫岁宴 兴武十八年,除夕。 去袁陶和顾鹰的坟头,各敬拜了一番,徐牧才骑着马,沉默地赶回长阳城。 大街小巷,开始有百姓祭灶。喜庆的春联儿,贴得满街都是大红。有小孩儿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抓着杂粮团子,吃得满嘴都是。 街路两边的摊儿,偶尔还闻得到烧肉的香气。 “牧哥儿,买一个,咱就买一个。”司虎哀求道。 “等会吃完了年饭,你去老周那里,大把的羊肉汤子。”徐牧无语回了句。 按着大纪的规矩,今日的皇宫,是不用开朝的。皇帝和嫔妃宗族一起,吃顿奢侈的家宴。 奈何袁安孤家寡人,连皇后都没立。无奈之下,只能是由着几个臣子作陪。 徐牧亦在其中。 “小东家……徐将军,御膳房那边已经在准备了。”于文穿着虎铠甲,见着徐牧入宫,急急走来拱手。 “听说于统领,也擢升了。” “大内正三品金刀卫,领四千御林军。”于文语气平稳。 “恭喜于统领。” 于文谢了声,犹豫了会又开口,“我与徐将军,是一起操刀杀出来的断头军,若是有事情,小东家便开口。” 徐牧心头微动,抬起手拍了拍于文的肩膀。 “陈长庆入宫了么。” “先前见了,已经带着人入宫,约莫有四千铁卫。” 听着,徐牧皱了皱眉头。这陈长庆一日不除,他便觉着膈应。 “有句话……想和徐将军说。” “说罢。” “陈长庆这些日子,和陛下走得很近。我等都晓得,要说攻打长阳,定然是徐将军的功劳最大,不仅是断头军,哪怕救国营的人,都是这般说法。” “先入宫再讲。”沉思了番,徐牧冷静开口。 于文抱了拳,和徐牧一起,二人往宫殿的位置踏去。 …… 幼帝袁禄被奸相毒死,亦有不少太监宫娥跟着殉死。如今整个皇宫之内,所剩余的内务阉人以及宫娥,并不算多。 走到偏殿之处,隐约还发现两个老太监,领着十几个欢喜的穷苦孩子,走去净身房。 徐牧并无阻拦,只有些心头不适。相比起盛世,能入皇宫当太监,已经是一件极为不错的事情。 “徐将军请看,那便是陈长庆的铁卫。”近了御道,于文冷然开口。 徐牧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发现在御道之上,列着一支铁甲卫军,一手持盾,一手抱戟,颇有几分强军的意味。 “这些铁甲,原本是皇宫军备库的物件,先帝那会想成立一支拱卫军,不知为何搁置了。陈长庆开了军备库,便都取走了。” “又挑了些本部的士卒,才组了这支铁卫。” 徐牧皱起眉头,“陛下无怪罪?” “并无,听说在后头,陈长庆特地去请罪,被陛下赦免了。” “赦免了么。” 徐牧有些想不通,这究竟是袁安的帝皇心术,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走了半程御道,徐牧犹豫了下转身,和于文相觑了一眼,两人都沉默噤了声。 “徐将军,于统领。”一个老太监立在微寒的风中,见着二人走来,急急躬身作揖。 “陛下在天德殿,已经设下岁宴,命老奴在此恭候。” “好说了,公公请。”徐牧也起手抱拳。 由于莲春的原因,他对于这些宫里的老太监,印象还算不错。 “二位请。” 抬起脚步,徐牧最后望了一眼陈长庆的铁卫,眼色一下子发沉。带私军入宫,这陈长庆当真是杀无可杀。 “徐卿!” 还未到天德殿,让徐牧意外的是,袁安居然带着几个殿前卫士,站在御道上等着他。 “徐卿,可让朕一番好等。” 袁安几步走近,热忱地握住徐牧的手。在旁的于文,识趣地退到一边。 “陛下,徐牧何德何能。” “哈哈,皇叔说过,这天下间,也只有徐卿,会一心为国着想。如徐卿这样的大才,朕自然要亲自相迎。” 若换成其他的臣子,这等时候,也该感激涕零了。 但徐牧没有,从一个棍夫酿酒徒起家,一路过来,他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说句难听的,若是大意一些,估摸着连渣滓都不剩了。 他确是想救国,救天下百姓。循着袁陶的足迹,期望着有朝一日,整个大纪处处可见青山。 但,袁陶还留了一句话。 若袁安扶不起,他自可选择。 “徐卿随朕入宴,今日为了招待徐卿,朕特地命人献了冬鹿。” “臣下惶恐。” “徐卿无需如此,若非是徐卿大义,这大纪的江山,定然还是污浊的模样。” 徐牧沉吟了下,稍稍点头。 近了天德殿前,于文终于抬步赶上,在后的司虎努了努嘴,留在殿外候着。 “徐卿,哦对,还有于卿,都请入殿。朕孑然一身,可只剩下你们了。” 徐牧和于文,都各自沉默作揖。 殿内,龙位之下第一排。 不知何时,早已经有另外一道人影,沉沉坐在宴席案上。 “徐将军,是陈长庆。”于文凑过头,声音凝重。 徐牧皱眉,也沉沉抬起了头。 对于这位小侯爷执意要杀的人,他心底一直有股杀气。并非只是一场任务,而是发自肺腑地觉得,面前的这位暮云州定边大将,是一位很危险的人。 当初贾周点火,便是这位陈长庆,立即借机出兵,占据了当阳郡,可见其的野心。 “徐将军。”陈长庆笑着起身,面朝着徐牧抱拳。 徐牧冷静地抬袖,也抱了拳,最终并没有触发短弩的机关。 入殿吃个岁宴,都要披着甲胄带私兵,真是没谁了。 “徐卿,入前排来做,你可是朕的肱骨之臣。” 古时以右为尊。例如贬官,则会称为“左迁”,反之,升官即为“右擢”。 陈长庆坐了右排首列。 若是徐牧要坐,便只能坐到左排。 他并未落座。这实则是很简单的道理,朝堂上的东西,固定了一个格局,便会处处被动。 “徐将军,这是圣意。”陈长庆露出笑容。 有刚入殿的光禄寺卿,正要请命呈上御膳。见着这一幕,识趣地又退了出去。 袁安坐在龙椅上,一时有些沉默。 …… 天德殿外。 正在偷偷剥花生的司虎,突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佝偻人影。 人不人鬼不鬼,偏偏穿着一袭华贵至极的文士袍。 “今日起,内城六大高手,不如补上一个。”陈庐停下脚步,语气讪笑,“便叫傻头虎。” 司虎鼓起眼睛,怒吼一声,朝着陈庐踏步冲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军师夜访 只喂了两招,陈庐甩着发疼的手肘,轻功一提,便跃到了殿头之上。 “你这头老狗,每次就打两招!”司虎抬头怒骂。 “傻头虎。”陈庐微微笑着。 司虎脸色涨红,抽了劈马刀,便要攀上殿头—— “司虎,莫受挑拨。”徐牧踏着脚,冷冷走出天德殿。 听着徐牧这一句,司虎惊了惊,急忙跳下身子,努着嘴走了回来。 “陈天王,即便拜了新主子,也小心一些,莫落到我手上。”徐牧冷笑抬头。 他知道,这等的时候,陈长庆至少有一百个说法,来保住陈庐。 立在殿头上,陈庐眯着眼睛笑笑,并未回话。 “牧哥儿,这就吃完了?” “饱了。” “牧哥儿若是不饱,我剥花生给哥儿吃。” 徐牧心底叹息,他实则也明白袁安的顾虑。定边八个大将,他的岳祖是李如成,河州的赵青云也曾是他的故人,更不用说新赦封的渝州王常四郎,更是一场老友。 “徐卿,还请随朕回殿。”袁安追了出来,约莫追得太急,连龙履都走脱了一只。 “徐卿,先前是朕考虑不周。这样如何,朕敬陪在徐卿的侧位,这一场岁宴,朕孤家寡人的,还请徐卿体谅一二。” 能礼贤下士到这种地步,一般来说,大概率都是明主。只可惜,很古怪的,徐牧心底并无这种想法。 “陛下说笑,臣下听着外头响动,才出来看看。” “朕便说嘛,徐卿定然是顾念大局之人。” 徐牧笑笑,等袁安先回了殿,才转头看着司虎。 “司虎,那老匹夫再惹你,你先离开殿外,再直接抽刀砍了,出了事哥儿担着。” 陈庐的出现,无非是想让司虎在天德殿外,惹出莽祸。这些该死的东西,一个个都阴飕飕的。 司虎听得眼睛狂喜,慌不迭地点头。 如袁安自己所说,这一场岁宴,当真是敬陪末座,和徐牧坐在同一列,喝了个酩酊大醉。 “帝皇心术?”走出皇宫中门,于文皱着眉头。也只有在徐牧面前,他才敢说这些。 “于统领,我也不知。”徐牧摇了摇头,“不管如何,于统领留在皇宫,需小心一些。” “这是自然。”于文稳稳抱拳。 “于统领留步。” 带着司虎,徐牧循着出宫的路,小心地往前。 “徐将军,你晓得的,我老于服你!” 徐牧顿了顿脚步,回头又抱了个拳,才重新沉沉踏去。 …… 长阳城内,岁宴之后,难得欢庆了一场。不仅是穷苦人的小鞭炮,连富绅们也不吝啬,纷纷取来花炮,一口一口地打上天空,映照着整个昏暗的巨城。 原想着去周福那里一趟,才发现这家伙已经与亲朋相聚了。别无他法,只能买了半屉肉包,让司虎吃着垫肚子。 “牧哥儿,肉包不香了,我想吃小嫂子的烤鱼,还有莲嫂的蒸糕。” 徐牧听得明白,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留在长阳,确实是有些寂寥,那一大帮子的家人,还远在山猎村那边。 “牧哥儿,若不然,我等回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回不得。”徐牧叹着气。 百废待兴,要琢磨的事情可太多了。再者,回了山猎村,很有可能会把祸事引过去。 “主子。” 这时,一道人影蓦然穿过人群,走到徐牧边上。 “主子小心,先前拔了几枚盯梢狗儿。” “晓得,让兄弟们也小心些。” 黑衣人点头,并未遁走,而是又露出笑意补了一句,“主子,长阳青石巷,军师在候着了。” “文龙?”徐牧脸色惊喜。 提了脚步,徐牧走得飞快,待走到青石巷的巷尾,果不其然,便见着贾周的人影,立在晚风之中。 贾周转了身,压住脸上的狂喜,率先平手长揖。 “文龙,入屋。” 这处青石巷柳家,原本是个好学书生的,先前时候,徐牧特地让人送去了澄城书院苦读。 空了下来,便成为暂时的联络之地。 “文龙突然入长阳,真叫人惊喜。” “实则是,二位夫人担心主公,我亦有些事情,便连夜赶来了。知主公顾虑,这会儿,卫头领还在城外等着。” 徐牧深吸一口气,“文龙当真大智。” “主公谬赞。” 贾周从旁提来食笼,刚打开,还在一边的司虎,便欢呼着跑了过来,随即抓了只烧鸡,便大口吃了起来。 “虎哥儿,你的两个嫂子,还给你烤了鱼。再顺便提一嘴,烤焦的那一尾,是二夫人下手的。” 徐牧顿时微笑起来。 “主公入座。” 两人让了让,各自寻了张椅子,稳稳坐了下来。 “攻破长阳城,主公如今手握权力,感觉如何。” “不太好。”徐牧露出苦笑。并非是虚话,他以前即便是个小东家,但也活得坦荡,远没有现在寄人篱下的不适感。 “小侯爷确是忠义无双,若非是他,如今的天下三十州,便要开始割据混战了。” “确是。” 贾周犹豫了下,面朝着徐牧,继续凝声开口,“原本的意思,是让主公取了这一轮的大义,便急流勇退。奈何小侯爷托孤,只选了你。” “文龙,你有什么想法。” “只能度势而行。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入蜀州,是主公的上策,留在长阳做辅政大臣,是中策。” “下策呢?” “下策是……继续卖酒,大隐于市。不可否认,主公有从龙之功,而且是大功。但这些东西,同样也似火油一样易燃,一场火势则全功尽弃。” 徐牧一时沉默。 “内城一带,已经风云暗涌了。只可惜,小侯爷的时间太少,再给几年,谋定而后发,完美地清君侧之后,或许大纪还能救。” “这头顶上的天公,终究是不怜悯世人。” 贾周叹出一口气。 “这些事情,主公可自行考虑。作为谋士,身在其责,只能替主公断判一番。” “文龙,我都明白。” “主公,不说这个。”贾周转而一笑,“大夫人那边,已经开始酿酒,让卫丰分派人手,亲自送到各处酒楼。” “送货上门的,每一坛多收二钱,已经入了不少订单。” “这倒不错。”徐牧也挥散思绪,难得露出笑容。 “赭石的事情,周遵带着人偷偷去掘矿了。铁爷也让我问你,有没有其他炼铁石的好法子,你先前说过与他商量的。” “自然有一些,我等会写封信,烦请文龙带回去。” 贾周点点头,沉思了番。 “主公,山猎村离着蜀州,并不算太远。离着四百里之处,便有一个蜀州的边境城镇,被溃军霸占。主公若是有意,到时回告一声,我替主公取来。” “蜀州城镇?文龙,里头有多少大军?” “约莫六七千。” “六七千?” 整个山猎村,全部的战力也不过千。除非是说,把西北那边的八千虎符军调回来。 “主公可宽心。我向来不说大话,我说能取,便一定能取得到。不过,终归要等主公的决定。” 徐牧深吸一口气,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一时间变得开朗起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徐宰辅 “留在长阳城,主公万分保重。”贾周起身拱手,“庄子里的事情,有我和大夫人在,主公可安心。若事有不吉,还请速速回庄。” 徐牧也稳稳抱拳,“得文龙相助,乃天下第一幸事。” “主公,有些酸了。” 贾周露出笑容,不再停留,在几个虎堂死士的护卫下,沉着脚步,消失在了青石巷前方。 徐牧有想过,让贾周留在长阳帮衬,但终归不放心庄子那边,毕竟有贾周在,除非是大队人马围剿,否则,应当是安全无虞的。 “牧哥儿,你吃不吃?” 坐在门桩子上,司虎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抬着头,有些担心地发问。 “牧哥儿在皇宫吃过了的,应当是不吃了。” “怎的不吃?我媳妇儿给我做的!” “牧哥儿少吃点。” …… 除夕一过,便是正月。 按照钦天监和那些老臣子的说法,正月初一,便是登基的大吉之日。 张灯结彩自然不在话下。早早的,不仅是皇宫之内,连着整座长阳城,都是一副沸腾的欢庆景象。 遗老们等不及参拜新帝,难得穿了最干净的袍子,激动地拥堵在皇宫外的街路,久久跪伏在地。 一辆辆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雪地,随着车夫和护卫的吆喝,致仕的老官儿们,以及那些自诩爱国的富绅,也开始下了马车,步入皇宫前的大街,坐在早早搭建好的棚盖里,欣喜地举目远眺。 “时辰到——” 立在中门前的老太监,憋红了脸,似是用尽了生平的气力,拖着尖嗓高唱起来。 霎时间,数不清的爆竹和花炮,齐齐崩上了天空,与黑沉沉的天色,裹成了一大团。 万万千千的人影,循着整条皇宫大街,齐整整地屈膝跪下,三呼万岁。 穿着银甲,徐牧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袁安的人影,分明带着几分颤栗,随着宣礼的老太监,一步一步登上筑好的鹿台。 “朕今日登基,乃大纪之荣幸,百姓之安乐。朕登基后,当行仁孝之道,以礼治国,以孝治国……” “盛世开基,宜年号永昌,谨诏。” 永昌,永世昌盛么。 徐牧莫名地沉默起来。 “朕欲效英武二帝,广纳贤才……赦封昭武副尉于文,为正三品金刀卫,领四千御林军。” …… “虎威将军陈长庆,从龙有功,封征南将军,定南侯,增三千户食邑。” 圣旨刚落,四周围之间,听得见那些暮云州铁卫的欣喜低呼。要知道,大纪极少封侯,四百余年的基业到现在,封侯的人数,也不到五十之数。 徐牧登时皱眉,心头略有不喜。 袁陶自不用说,哪怕是他的岳祖李如成,那也是三十多年,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军功。 “四等子爵徐牧,厚德载物,高风亮节,从龙亦是首功,封一品宰辅,忠勇侯,增三千户食邑。” 这一下,附近的地方,不少皇宫守军,统领裨将,甚至是那些太监宫娥,都不时有人发出惊喜的欢呼。 徐牧表情冷静,无悲无喜。 若是一个盛世王朝,年纪轻轻的,他混到这个份上,都可以考虑延续家名和香火了。 可惜不是,这是一场风云暗涌的乱世。 而且,实打实地说,他和陈长庆的封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他也明白袁安的意思,算是一种平衡的手段,让他和陈长庆两人,互相制衡。 “谢主隆恩。”徐牧沉沉开口。 …… 登基事毕,散了朝,又与新帝商讨了一番事宜。徐牧在于文的陪伴下,在天色黄昏之际,慢慢走出皇宫。 “徐将军……该改口了,叫徐宰辅。”于文依然激动,“我便说了,徐宰辅是破长阳的首功,陛下定然要厚恩的。” “我等以后便跟着徐宰辅,匡扶江山社稷。” “好说了。” 告辞之后,徐牧刚要转身。 “徐宰辅,忠勇侯。” 徐牧眼色蓦然发冷,重新回了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陈长庆已经带着数千的铁卫,堂而皇之地走过来。 于文冷着脸,紧紧护在徐牧身前。 “金刀卫,你是个甚意思,还怕我动手杀人不成。”陈长庆笑了笑。 “于兄,让他过来。”徐牧冷笑,“陈将军,不如你我去那边谈谈。” 陈长庆眯了眯眼睛,“不敢,我怕你真要杀我。你瞧着,我一天到晚的,可都穿着内甲和外铁甲。” “何止,还有数千的铁卫。” “金刀卫,我有些事和徐宰辅相谈,不如你先离开,如何?”陈长庆侧了头,语气有些不耐。 于文朝徐牧看去,发现徐牧点头后,才心有不甘地抱着拳,退到了中门之后。 陈长庆仰着头,看向黄昏的天色。 “我敢猜,徐宰辅的周围,埋伏着不下几百个死士,对了,还有一头老虎。不过,我的人也不差。” “你想说什么。”徐牧皱住眉头。 “侯爷给你留了话?” “怎讲。” “无冤无仇的,不然你一直盯着我作甚。” “你又何尝不是盯着我。” 陈长庆面色不悦,“你我都知,新帝并非大才,若是时间充裕,估摸着小侯爷都不会选他。” “陈将军,慎言吧。” “无碍。新朝能倚靠的,无非是我们两个,徐宰辅,不如这样如何。你我握手言和?” 陈长庆堆上笑容,“你也知,在长阳我有三万大军,哪怕在暮云州那边,我亦有两万大军留守。” “并非是托大,而是想着,你我都是侯爷留下来的人,不该如此针锋相对。” “陈长庆,你知道小侯爷,为什么选我做托孤大臣,偏不选你。” “为何。”陈长庆眯起眼睛。 “我只讲一次,你细细听好。”徐牧冷着脸,小心按住腰下的长剑。 陈长庆急忙将头凑过去。 锵—— 一阵剑光割到他的铁甲上,燎起粒粒的火星子,顺带着,将他额前的一缕发梢,从中割断。 “徐牧!尔敢!”陈长庆惊得连连后退,缩到铁卫军的阵列中。 徐牧冷冷回了剑。 “把甲胄穿稳,日日像狗一样躲着我走,不然哪一日,你都不知怎么死的。” 数千的铁卫面色恼怒,只待陈长庆一声令下,便立即提刀冲杀。 但在此时,两端的宫墙上,也同时有一道道的黑色人影,稳稳落在徐牧身后。 只要陈长庆敢动手,定然是一场混战厮杀。 “你这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陈长庆咬着牙,若非是穿了两层铁甲,估摸着真要受伤。 “我只说一次,在长阳,新帝之下,是我徐牧说了算。”徐牧冷冷开口,“再瞒着我取军备库里的器甲,私自抄家灭口,本相第一个斩了你!” 第二百六十五章 做人还是做狗 “徐牧,整个长阳,你不过几千的兵力,莫要忘了,我可有三万大军——” “你试试。”徐牧冷冷打断。 袁陶当初因为出征,延误了时机,才让奸党在朝堂成群扎堆。不管以后的路怎么走,如今身在朝堂,第一步,便要震慑其他敢蠢蠢欲动的人。 算是立威,更是一种亮剑。 左右他和陈长庆,在袁安有意无意的权术之下,分明已经是对立的局面了。 陈长庆沉着脸,拂开手势,在后的数千铁卫,怏怏地往后退开。 宫墙两边,上千道的黑衣人影,也慢慢隐匿在黑暗中。 “行,以后这长阳城里,你我之间,定然要死一个。”撂了句狠话,陈长庆冷冷起身。 “等着定南侯的手段。记着了,明日多加一层铁甲。” 转了身,徐牧不再看陈长庆一眼,直直往前走去。 铁卫军阵列前,一个跃跃试试的小统领,装模作样地拿起铁弓,对着徐牧的背影比划。 却不料,动作才刚起来,便有七八柄的淬毒飞刀,扎满了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惨呼,小统领口吐白沫地倒下。 “该死的东西。”陈长庆抬头骂了句。 …… “牧哥儿,刚才怎的?”取来马车的司虎,脸色带着恼怒。 “无事。”徐牧笑了笑。即便曹鸿没带人赶来,有于文在,陈长庆大概率也会息事宁人。 “主子,会不会打草惊蛇?”曹鸿从高处跃下,声音有些凝着。 “并不会,他一直在防着。” 徐牧沉了一口气,估计明天之后,整个长阳城,都知道他这位新任宰辅的手段了。 “曹鸿,派人盯紧陈长庆,有了机会,速来通报。” 曹鸿抱了拳,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司虎,上车。” “牧哥儿,下次莫让我去取车了。”司虎语气闷闷,跳上了马车,迅速打起了缰绳。 皇宫外的大街,热闹的气氛还没消退,到处可见酩酊大醉的人影,花炮和彩灯的狼藉,遍地都是。 赦封宰辅,袁安赏赐了一栋府邸,便在街尾之处。听说先前的时候,是一个老奸党的府邸,被陈长庆抄家灭口之后,一度闲置下来。 “牧哥儿,要开春了。” 二三月的雪色,仿佛随着小侯爷袁陶的殉国,终归慢慢平静,沿途的雪道,凝结成霜的冰渣子也越来越少。 开了春,对于百姓而言,确是一件盛事,不管是耕种或是手工业,都能重新赚取养家的银子。 但徐牧并没有这么想,开了春之后,憋了一冬的北狄,极有可能会趁着大纪内乱,再度兵伐河州。 赵青云就不指望了,越活越像条狗儿。好在老关那边,是常四郎这位渝州王坐镇,依着常四郎的脾气,即便是死战,也不会放北狄人入内城。 徐牧已经在想着上本奏,替常四郎争取一批修葺老关的银子。 “牧哥儿,便是这了吧?怎的这么多人。”司虎停下马车,嘴里喋喋不休。 徐牧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一座府邸前,不知何时,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官吏,有富绅,有书生,都战战兢兢地立在寒风中。 “拜、拜见徐宰辅!” 徐牧皱住眉头。 一个留着八撇胡的小管家,急匆匆从府邸跑出,又是告安又是帮着牵马。 “相爷,这都是来拜访的。相爷没回,我也不敢让他们入府。” “做的不错。” 得了夸赏,小管家激动得脸色发红。 “相爷新官上任,我等特地来相贺。”一个个的老吏,鼓着胆气,急急凑过来。 徐牧懒得开口,旁边的司虎抬眼一瞪,便立即吓退了一大批。 “谁若再挡在府门前,我便动刀杀人!” 抱着礼盒的许多官吏,急急让出一条通道。 徐牧稳稳踏步,径直走入府邸。 …… “一品宰辅,忠勇侯。”常四郎念叨了两次,神色间有些好笑,“新帝终归不算太傻,知道拉拢小东家了。” “陈长庆也封侯了。” “约莫是平衡之术,还有些稚嫩。他怕留不住小东家,又担心小东家功高盖主。但他不知,陈长庆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听说,今日黄昏之时,小东家在立威了,抽剑朝着陈长庆就砍。” “很正常。”常四郎叹出一口气,“他不想整个大纪王朝,再走以前的老路子。” “他是真的想救国。立了威,整个长阳,都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那主公,我等如何。”旁边一个老谋士,凝了凝声音。 “我说过了,我现在不想打。尤其……是和小东家打。”常四郎颇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我觉得,和小东家打仗的话,我有可能……会被他玩死。所以嘛,还是先不打,看看再讲。” “先前就说好了啊,答应了小东家,暂时不动的。我是个实诚的人。” 在旁的,除了老谋士之外,即便是常威,也忍不住抽着嘴巴。 “开了春,狄狗那边要动了。”常四郎站起来,语气有些发沉,“狄狗叩关,赵青云那边会怎样。” “像去年一般,死守城隘?用民夫来填城壑?” “主公你说,赵青云有无可能投敌?”老谋士沉思了番,吐出一句之后,在旁的人,都蓦然大惊失色。 常四郎一时皱住眉头,“看不清赵青云这个人。你说他是个贼子吧,当初还敢吊着卵殉死一战。你说他吊着卵吧,偏偏又是个贪功的贼子。” “看不清的,小东家那么聪明的人,都被他蒙了。” “做人还是做狗,全在一念之间。”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朝廷 …… 清晨,金銮殿外,八根巨大的蟠龙柱,栩栩如生的八条蟠龙,在寒风与灰雾之中,似要飞起来一般。 五更天的时间,入得皇宫的群臣,早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许久了,先前的那位幼帝,嗜睡贪吃,隐约间半年不上早朝了吧? 想归想,但此时无人敢发一句牢骚。 新帝登基,正愁着打一记杀威棒,这等时候,没有人愿意去做傻子。 一个内务公公从金銮殿里踏出,躬身垂手,终于唱了一句“升朝”。 文武百官缓缓而入。 文臣当头第一位,赫然就是徐牧。他未踏步,后头的文武百官,皆不敢动。 “司虎,在边上等我。”将披着的大氅解下,徐牧叮嘱了声。 “晓得。” “徐宰辅好霸道。”武官首位,穿着一身厚甲的陈长庆,压着声音发笑。 “闭你爹的狗嘴。” 徐牧冷冷回了一句,惊得后头的文官,皆是一个个微微颤栗。 陈长庆眯着眼睛转头。 呼了口气,徐牧才踏起脚步,稳稳入得殿中。从小东家到当朝宰辅,时间太短,步子迈得太大,一度让他很不习惯。 但实打实地说,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即便做个宰辅,他也并未觉得有多荣光。 殿里的龙椅,袁安应当是坐习惯了。穿着龙袍,难得有了丝龙颜威仪。 他抬了头,望着殿里的文武群臣,眼色之间,迅速涌起一股炙热。 群臣三呼万岁,袁安急急伸手平礼。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有公公在旁,适时高唱。 “臣有本奏。” 徐牧顿了顿,发现身后的位置,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佝偻着身子出列。 这人徐牧记得,是袁陶留下的五个清廉老臣之一,叫杨绣。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重新请回了朝堂。 据说,是面劝谏君王的镜子,惹先帝不喜,先前的时候被革了官职。 见着是杨绣出列,袁安掩去眉宇间的不悦,重新端坐起来。 “陛下,内城之外,溃军占据郡县无数,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涌入内城。臣谏议,以朝堂的名义,收流民为佃农,分发二季之粮,作秋收前的果腹,如此,不仅安抚了民心,陛下还能收获一番民望。” “臣附议。”徐牧难得露出笑容。果然,袁陶留下的人,确是忠良之人。 “万千百姓?这可有十几万的百姓,若是每户都发二季之粮,朝廷也担不起。”陈长庆冷冷发笑,“粮食都给百姓,那军队吃什么。再者说了,陛下正打算厉兵秣马,粮食嘛,还是留着征募士卒为先。” “不若让流民充军?一举两得。”杨绣再度长揖。 却没想到,陈长庆已经笑了起来。 “本侯打了十年仗,从未听说过,这些饥民能有行伍的本事。想想那些溃军就知道了,便都是这样的人,压根儿不禁打。” “徐卿,你怎么看。”袁安抬着头,看向徐牧的位置。 “陛下,杨御史此言大善。大纪内忧外患,确是需要安抚民心。” 徐牧的这句话,实则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真说句难听的,即便还在长阳国都,但大纪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除了凉州之外,燕州和蜀州直接断了岁贡。在外的定边大将,也并未按着规矩,在正月回朝述职。 即便是内城一带的二十三城……可还有八城,被那位渝州王占着。 但不管怎么说,国姓侯终归是把整个王朝,有惊无险地延续下来了。 余下的,皆是一场未知。 徐牧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吃力。这等的危急存亡之时,若是袁安尚不知自救,只能等死了。 “再议吧。定南侯并无说错……眼下,我大纪确是需要征募兵丁,加紧备战。” 徐牧心底,沉默地叹出一口气。 “退朝——” …… 出宫的路上,徐牧和杨绣并肩而行。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说着说着,整个儿便哭了起来。 “徐相是不知道,我先前特地去视察了灾情。那些流民,每日便要饿死上百人,明明都要开春了,望着满眼的土地,却无法耕种。” “徐相,大纪不缺粮食,缺的是一个敢管天下粮仓的人!” 类似的话,在常四郎那里听过。 萧远鹿伏诛之后,定然是搜出不少粮仓的,只可惜都被充入了国库。 “徐相,我等该怎办。” 一阵寒风吹来,冻得面前的老臣子,浑身瑟瑟发抖。徐牧看得清楚,除了外头的一件新官袍,杨绣的内袍不仅单薄,而且打着许多补丁。 他记得清楚,当初征召这五个清廉老臣重新入仕,每个人都封了礼盒,至少价值数百两的。 “我让家仆拿去当了,换了十几车杂粮送给灾民,却根本救不得。徐相啊,我大纪莫非真是救无可救!” “杨御史慎言。”徐牧苦涩开口,从怀里摸出一卷银票,隐约记得该有数千两。 “再等些时日,本相想想办法。” “老臣替天下百姓,谢过徐相。” 徐牧点头,看着面前的杨绣,裹着官袍,哆哆嗦嗦地消失在前方。 …… 回府的马车,碾过欢闹的街路。正月留下的喜庆,隐约间要结束了。 “我瞧着牧哥儿,过得有些不快活了。”驾着马车的司虎,转了头喋喋不休。 “怎说……” “以前的牧哥儿,会带着我们酿酒打架,似个侠儿,看不起狗官和吃人的大户。谁不给我等活命,我等便动刀杀出来。” 徐牧久久沉默,垂着头,看着穿在身上的双禽金线官袍,一时陷入沉思。 这小半月的时间,他过得恍如隔世。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东家,破坚城,斩奸相之后,路子仿佛一下就变了。 “牧哥儿,走哪边。” 徐牧抬着头,看着面前的岔道。一条是百姓张灯结彩的欢庆,另一条,则是死气沉沉的空街,约莫是刚做完丧事。十几个乞儿缩在屋棚之下,冻得不断发抖。 “司虎,你帮我选吧。” “自然是无人敢走的路,走得最舒服自在,也是牧哥儿的性子。”司虎大大咧咧地开口。 听着,坐在马车里的徐牧,缓缓露出笑容。 第二百六十七章 渝州王,入长阳 正月十七,内河边的老柳,约莫有几株抽出了新芽。 窝了一冬的书生学子,又开始聚在水榭书院里,念着操蛋的颂诗。 “念念念,念到你娘的狗肚子里!” 常四郎将七八个书生,挨个踹入了湖里。顿时,响起一片骂骂咧咧的惨叫。 “好歹是个宰辅,你就不敢下脚来踹?一想到小陶陶每天听着这个,我就忍不住来气。” “最近事情太多。”徐牧露出苦笑,“你也是个渝州王,与他们闹腾什么。” “老子生来就是这个脾气,哪儿让我不爽,我便打哪儿。”常四郎拍了拍手,又拾了两把石块,扔得那些落水书生满头包后,才意犹未尽地走了回来。 “怎的入长阳了?” “有大事。”常四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认真。 徐牧怔了怔,印象中的常少爷,可是个无法无天的主,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让他亲自入了长阳。 “狄狗派了使臣,赵青云的河州让了路,眼下到了老关。” “北狄使臣?” “我估摸着,是想入内城耀武扬威,多讨些岁贡。” “你杀了?” 常四郎挖了挖耳朵,“一共三百人,我杀得只剩十五个。” 徐牧顿时无语。 “那你不干脆杀完?” “有一个,喊了好几声腾格里,然后和我说,征北将军李破山……在他们手里。” “在乞命诓你吧?雍关一战,当是凶多吉少了。” “我宁愿少杀几个狄狗,也抱着一丝期望。回头发现是假的,大不了再活剐就成。” “那你入长阳,是想入宫么。” 常四郎抬着头,四顾着长阳城的景色,“想问问龙椅上的那位,问清楚了,心里有个底儿。” “问什么。” “打不打狄狗?再上岁贡,老子就不干了。再者,李将的事情,我需要去兵部取些卷宗,查阅一番。” “我和你同去。” “难得徐宰辅作陪,改天去了渝州,我请你吃花酒。” 徐牧无奈叹气,一起玩尿泥长大的两个人,分明是两极分化了。 “陈长庆如何?” “老模样,正和我闹着。” “他手握重兵,估计以为自个有了底气。”常四郎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徐牧。 “我说,你这步步为营的性子,能不能改一下。” “不能,是活命的本事。”徐牧露出笑容。 “小陶陶一死,我突然发现,只有你这么个能说话的了。等会出了宫,你带我去坟山看看。” “自然。小侯爷一直在等着。” 这一句,让原本喋喋不休的常四郎,一下子停了话头,脚步踏得飞快。 不多时,两人便已经过了中门。 “常少爷,见了陛下,暂且收敛一下,好歹是小侯爷扶起来的人。” “他莫要惹我生气。我与你说过,我现在不在乎什么王朝,什么皇帝,这烂了的世道,你不能指望还长出什么好树苗。” “与你也算老友,我说句难听的,你趁早离开内城,这里不适合你。” 徐牧一时沉默。 “小东家,你该有更好的路。” “多谢常少爷良言。” 常四郎努着嘴,转身继续往前走时,突然停了下来。 徐牧抬起头,发现面前不远处,陈长庆正带着三千铁卫,正好出宫。 “陈长庆?” “确是。” “怪不得你杀不了他,这干脆躲到乌龟壳算了。”常四郎笑了声,抬步便往前急走。 徐牧惊了惊,要阻拦已经来不及,只得打了声响哨。不多时,曹鸿迅速带着上千的虎堂死士,落在了宫墙两侧。 三千的铁卫,见着常四郎冷冷踏来,当头的一个小统领,立即开口怒斥。 常四郎直接扬起手,一巴掌扇得趴下。 陈长庆面色大惊,只以为是徐牧请来的刺客,迅速退后身子,隐匿在军阵之中。 天空之上,阴影乍现,陈庐挥着两截虎头铁鞭,怒喝打下。 常四郎从旁抢了一支铁枪,抬了头,直接往天空掷去。 陈天王怪叫一声,死死用双鞭夹住掷来的铁枪,整个人夸张地往后倒飞,划成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是、是常枪,我还打个卵!” 陈庐的这一句,让原本叫嚣的三千铁卫,都一下子惊住。 陈长庆缩在军阵里,远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脾气暴躁的大汉,居然就是渝州王。 “渝州王,你这是作甚?” “看你不爽,想打一顿。”常四郎咧嘴发笑,转瞬之间,又抢了一杆铁枪在手,迅速往军阵里掷去。 “盾!列盾!” 铁枪扎穿了二面虎牌盾,惊得哆嗦不已的陈长庆,满脸尽是汗如雨下。 “收起你的狗兵,想打仗,来渝州找我。单挑也行,我让你一只手。大纪唯二的两个狗夫,你和赵青云齐名,都是狗爹养出来的狗犊子。” 徐牧走近,立在常四郎边上。若是陈长庆敢让铁卫冲杀,无法子,他也只能动用虎堂死士了。 陈长庆咬着牙,终究是不敢。在三千个铁卫的保护下,缩在军阵中,战战兢兢地往皇宫外走去。 “过瘾了?”徐牧露出无奈。 “还好,差些力道,这些日子酒喝多了。” “他身上还穿着三层的铁甲。” “呿,当真是怕死的狗夫。”常四郎又开始骂骂咧咧。 “常少爷,请吧,准备入殿了。” 揉了揉手,常四郎点点头,重新稳稳踏步,往前方不远的御道踏去。 同行在侧,徐牧心底实则有些心惊,远没有想到,常四郎的武功,居然如此恐怖。 双鞭陈天王,直接被一枪扎飞了。 …… “渝、渝州王入宫觐见。”殿外的老太监,惊得颤声高唱。 没有召见,没有入宫的拜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了。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是个敢聚兵占城的狠人。 坐在龙椅上的袁安,明显脸色有些急促,先前还在御书房看着白描画册选妃,这一会,便急急端坐在位了。 …… 殿外,常四郎停了脚步。 徐牧一时不解。 “阉人转身。”常四郎低喝一句。 立在殿外的公公,惊惊乍乍地转过身子。连着不远处的几个小太监,也急急顿了身子,匆忙跪地不动。 常四郎叹出一口气。 “小东家,你瞧着这新铺设的御道,新添的琉璃瓦,还有那些新换的宫娥,都颇有几分姿色。” “内忧外患,百废待兴,银子用在刀刃上,请你思量一番,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举动?” 徐牧立在风中,只觉得那股无力感,重新涌遍了全身。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想做皇帝 “渝州王常小棠,宰辅徐牧,入宫觐见!”立在殿外的公公,终归在清了两口嗓之后,高声唱了起来。 金銮殿里,龙椅之上,袁安焦急地抬起了头。 “快赐座!” 他不得不如此,听说那位渝州王,可是个大反贼,不仅自己占着渝州附近的八城,那些个溃军们,大多也听他的话。 “这两张新打的鎏金椅,有些不错。”常四郎皱着眉。在旁的徐牧,听出了常四郎话里的意思。 “渝州王请入座,先前朕就听说了,渝州王和朕的皇叔,关系向来不错——” “他骂我是反贼。”常四郎抬头,打断了袁安的话。 服侍的两个内务公公,皆不敢呵斥。即便是袁安自个,也憋着脾气,堆出龙颜大悦的神色。 “渝州王,说正事吧。”徐牧有些无奈地开口。 “这次入长阳,给陛下带来一个消息。”没有三呼万岁,也没有拱手请奏,常四郎便直接开了口。 “不知是何消息。” “狄狗使臣借道老关,想入长阳议谈。我想问问陛下,当如何。” 很简单的开门见山,却让龙椅上的袁安,一时脸色微白。 “自然是拒之国门外。但此事具体要怎么做,还需要与诸多大臣相商。” 有些模棱两可,但终归是有了这么个意思。 徐牧微微松了口气。 北狄人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整个大纪没有了对抗北狄的信心。 “陛下的意思,我记着了。既然是死战,还请陛下早作准备。” “渝州王放心,若北狄敢犯边,朕定要御驾亲征,驱逐蛮狄!” “说的真好。”常四郎似笑非笑,突然就起了身,拱手告辞,自个往殿外走去。 “徐宰辅,这渝州王有些造次了。”待常四郎走远,袁安才抹着额头的汗,声音微微动怒。 “他的性子便是如此。”徐牧也稳稳起了身,“臣下也希望,陛下能恪守圣意,莫要辜负万千的百姓,以及小侯爷的心血。” “自然的。朕定国号永昌,便是永世昌盛之意。”袁安脸色顿了顿,仿佛背诵书文一般。 徐牧平静点头,告辞之后,也返身走出了皇宫。 …… “所以,你在布置一个造反的由头。”御道上,徐牧眉头微皱。 别人不明白,他却看得出来。别看常四郎来去如风的,实则是把局都布好了。 若是袁安真的抗狄,则什么事情都没有。 若是袁安贪生怕死,只顾着身下的龙椅,像当初那帮乞活的奸党一样,那么常四郎再造反,便有了举旗的说法。 “瞒不过你。”常四郎笑了笑,“我先前就和你说了,小陶陶的时间太短,很多东西都来不及。给我的信里说,最先的计划,他是想清君侧之后,留在当初的幼帝身边,倚仗着皇叔的身份,花个几年时间听政,慢慢教习。” “但他身中奇毒,时日无多,这条路明显走不通了。袁安能做皇帝,实则是第二步棋。” “求不了稳,只能做个赌徒。” 徐牧沉默当场,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作为第二步棋的袁安,确实有些不及格。 “常少爷,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皇帝。”站在御道上,常四郎直言不讳,没有半丁犹豫,“我想亲手,做一个重新栽树的人,让后世的人都能吃上好果子。” 并未起大风,徐牧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凉。 “小东家,我与你不同。如果有一天为了大义,我能亲手杀了常威,你能吗,譬如说你的那个怪物弟弟,你的那些庄人。” “我不能。”徐牧直接摇头。 “依着你的性子,肯定要去想两全其美的法子。这便是你和我之间,最大的不同。” “常少爷像个枭雄。” “你也是。” 顷刻之间,两人仿佛生出了一种陌生感。在面对袁陶的时候,徐牧不会有这种感觉。 “小东家,我还是那句话,内城不适合你,早些离开吧。说句难听的,新帝要是明主,我便老老实实留在渝州了,不会来这一趟长阳。” “我知你这一路的不易,从一个棍夫,杀到了大纪一品宰辅。但天下的事情,并非像你想的这般简单。救国与反叛,除开野心的因素,更多的,同样是想缔造一个新的秩序。” “能者居之。” 常四郎停住声音,目光灼然地看向徐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这个宰辅做不长的。说不定,有一日你我还要逐鹿相争。” “常少爷,我酿酒讨生活的,现在还在酿。” “拉倒吧你。”常四郎挠了挠头,“我懒得和你废话,意思我撂这里了,爱不爱听是你的事情。” 吾弟,若是袁安扶不起,自可选择。 恍惚间,徐牧又想起了袁陶托孤的话。和当初刘大耳托孤丞相一样,何其相似。 “你该有你的路,内城一带的二十三城,困不住你的腾飞。作为老友,这是最后的忠告。” “你定然在想,这么撂担子不干,要对不住小陶陶。但你自误了,小陶陶想救并非是皇室,而是整个天下。他一生困于皇室,不得不用清君侧的法子。” “但你不同,你生于微末,便不适合做个宰辅。” “我猜着,你早该有了自己的打算。” 常四郎说得嗓子发疼,解下腰上的酒葫芦,自顾自灌了两口。 “小东家是个复杂的人,别说小陶陶了,连我也看不透你。” “才两口酒,常少爷又喝醉了。” “醉个卵,你爱听不听。要不是看你长得俊一些,我都懒得啰里吧嗦的。” 徐牧撇撇嘴。 常四郎并没有说错,实则在心底,他对于眼前的皇宫,眼前偌大的长阳巨城,并没有太多的眷恋。还是那句话,小朝廷的宰辅之位,他并没有任何归属感。 袁安扶得起,他会试着去扶。袁安扶不起,他也会试着撒手。 但不管走哪边,他都要做一件事情。 杀掉陈长庆! “喂小东家,带我去小陶陶的坟山可好?你还真以为自个长得俊了?抱着手跟个泥雕似的杵着,逗宫娥呢?” “哎呦喂,我的宰辅大人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子不成器 拜完了坟山,取了兵部的卷宗,常四郎便出了长阳,来去如风。 “哎哟我的小嫂子,我的小狗福,我的小烤鱼啊。”和常威喝多的司虎,眼看着没法子驾车了。 徐牧叹了口气,只得亲自上阵,打起缰绳往相府驶去。 途经繁华的街路,许多商贩和路人,都纷纷冲着徐牧抱拳作揖。 “徐相!” “我等见过徐相。” 有许多的商贩,还取了些绸缎果脯,连活鱼都有,一股脑儿塞到徐牧手里。 左右大家都知道,面前的这位徐宰辅,并没有什么官威。你抱个拳,指不定还有回礼。 “前些日子亲眼所见,徐宰辅当街一刀,一刀便斩了奸相!” “这长阳城,只有徐宰辅会为我等这些苦民着想。” 徐牧抱了拳,沉默地驾起马车,心底里有股难言的滋味。 …… “主子想如何动手。”相府的书房,曹鸿立在徐牧面前,语气凝沉。 “只能先诱出城。” 长阳城里,有陈长庆的三万暮云营来回巡逻,若是无法杀退三千铁卫,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反剿。 “先前探查到,陈长庆那边,也在收买江湖人,想对主子下手。” 听着,徐牧皱了皱眉。便如常四郎所言,这陈长庆都快缩到乌龟壳里了。 “主子,若不然我今夜召集人手,拼杀一把。” “太急躁了。” 在长阳城,除了四千的虎堂死士,他的手底下,只剩数百个断头军。 “于统领对主子尚有好感,可拉拢。” “这个我知。但御林军无端出了宫,便是擅离职守的大罪。现在我还不想把他卷进去。” “曹鸿,你想些办法,杀几个暮云营的都尉头子,别留下手脚。” 曹鸿拱手领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又站稳了身子。 “对了主子,老侯爷似是染了病。” “怎的先前不说。”徐牧脸色微惊。 “老侯爷今日……撑着身子走出来,突然栽倒在地。” 徐牧有些苦涩地抬了抬手。 曹鸿叹出一口气,消失在夜色之中。 “司虎。” 待徐牧走出书房,绕过路道,才发现司虎正大字型地躺在床上,醉得大睡起来。 无奈一笑,徐牧只得打了手势。不多时,上百条虎堂死士,稳稳地落在了周围。 “取车,去定北侯府。” 清君侧之后,李如成索性留在了长阳,并没有再回澄城。毕竟现在澄城那一边,几乎是常四郎的势力范围了。 “主子,到了。” “隐。” 上百道人影,一下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 徐牧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才叩响了府门。开门的家奴,见着来人是徐牧,慌不迭地开了门,打着灯笼做了“请”的手势。 “老爷这些时日,一直都不舒服,我想去告诉徐相的,但那些新来的护院,都不让出门——” 家奴突然收了声,慌忙躬下身子。 徐牧抬起头,发现一身华袍的李硕墨,正冷冷立在亭子里。 “贤婿。”李硕墨喊了一声。 对于李硕墨,徐牧并无好感,他和李大碗的这一桩结亲,基本是绕过了这个爹。 “见过岳父。”徐牧微微拱手。 “我先前就说了,我这贤婿乃人中龙凤,定然要出人头地的。” 你可拉鸡毛倒吧。 徐牧心底骂了句娘,懒得再翁婿笑谈,加快了脚步,往李如成的屋头走去。 李硕墨冷哼一声,待徐牧走远,脸色才变得阴沉起来。 …… 走入屋子,徐牧仅看了两眼,胸膛便发涩起来。面前的定北侯,憔悴至极的模样,让他一时联想到袁陶死前的景象。 “先莫哭。”李如成屏退左右,声音一时无比嘶哑。 徐牧几步走去,帮着扶起了身子。 “这二日我想了想,约莫是被人喂了毒。” 徐牧面色大惊,袁陶如此,李如成也是如此,这是一个什么操蛋的世道。 “这是为何。” “小婿,你知道的吧。我在西北那边有五万余的大军,调了二万入长阳,应当还有三万,为何不能都给你?只送了八千人的虎符。” “岳祖说过,余下的人马不能动,要留着镇守西北,谨防马匪入关。” “我们称为马匪,实则是些可恨的外族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手段凶残,动辄屠村屠镇,若是让他们入关,便会生出大祸。” “不管造反还是清君侧,新帝还是新朝,怎么厮杀,都是中原的事情。但外匪入关,便不同了。” “岳祖的意思是?” “有人要动我的定北营,想调回长阳。” 徐牧神情发涩。 “你猜出来了,我也猜出来了。我死了之后,谁会袭爵定北侯。” “你的儿子,我的岳丈。” “袭爵以后,他会做什么。” “调定北营入长阳。” 李如成痛苦地闭上眼睛,“跟随我的两个老将,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地死了,我原先就发现有问题了,却没想到,是这个逆子捣鬼。” “毒能解么。” “应当不是大毒,但最重要的,是我的身子受不住了。并非不想告诉你,派出去的人,都被半道截了。而且你这会才来,应当是中计了,入了布置好的圈套。” 徐牧转了头,眼色里动了杀念。 “我沙场厮杀三十多年,早就知晓,这一生没可能寿终正寝的。我时常以为自己会马革裹尸,化作一瓮骨灰,被同僚带回内城。” “但都没有。”李如成脸庞痛苦,“我如何也想不到,会栽在逆子的手中。” “早些时候,我便该杀了陈长庆。”徐牧哆嗦着声音。他有理由怀疑,是陈长庆的手段。 “不是你的错,他一直缩在王八壳里。这天下间,最难捉摸的就是人心。并非所有人都像你,做了宰辅之后,还愿意去吃三个铜板的早食。” “国姓侯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有些明白了。” “他推你站在了世人面前,是心底相信,你是个干净的人。会听他的遗命,成为恪忠职守的托孤大臣。但我猜得出,他定然也算到了这一天,约莫留了其他的话。” “留了。若袁安扶不起,我自可选择。” 李如成闭眼微笑,“那你便选吧。子不成器,我有你这么一个孙婿,足以自傲。” “若是我的建议,离开长阳,你该有你自己的路。你要分得清,这一轮清君侧,你最大的收获并非是宰辅的官职,而是天下百姓,知道有你这么一个斩奸相的人!” “我说过,你徐牧不是寄人篱下的狗,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要做狗!你要腾飞,像卧潭的龙一样起势,给老子吟啸天下三十州!” 第二百七十章 有人要动徐宰辅! “听清了?” “听清了。”徐牧凝着脸。 李如成松出一口气,“我老了,打不动了。我死了之后,将逆子葬在我的身边。” 徐牧顿了顿,隐约间明白了李如成的意思。 “我打仗花了半生,管教逆子也花了半生。约莫是法子不对,养了一头白眼狼。” “这世道啊,再干净的人,终归也要便脏的。当然,我的孙婿除外。” “先前在外头看见了岳丈。”徐牧犹豫了下开口,“真按着岳祖所言,这时候他该跑出去了。” “你不怕吗。” “不怕,我这一年,是一路杀出来的。” “去吧。”李如成满意地露出笑容。 …… 立在李府外的一个虎堂死士,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一眼围拢过来的诸多黑衣人,没有半分犹豫,将手里的信号筒,一下子点着。 瞬间,在天空之上,一道火光立即炸了起来。 喀嚓。 先前领路的家仆,被人一刀劈碎了脸,惨叫两声死在地上。 徐牧抽了长剑,从屋子里稳稳踏出来。 “主子,至少七千人。离得太远,虎堂的人正在赶来。” 说话的虎堂死士,急急又补上一句,“请主子从别处走,我等替主子断后。” “哪路的人?” “劈刀的手法,很像官军。” “暮云营。” 越来越多的人影,跃入李府,紧紧挡在徐牧身前。细算的话,已经约莫有上千人。 “杀。” …… 皇宫里,正在翻着竹书的袁安,莫名地烦躁起来。 “朕就不明白,当初斩奸相的时候,皇叔为何不让朕动手,让一个酿酒的小东家来做?莫非是嫌朕手无缚鸡之力?” “这等笼络民心的机会,应当是朕这个新帝的事情。” 在旁的公公,急忙垂下头不敢应声。 “朕问你,你便要答。” “回禀陛下……或是这样,徐将军是托孤大臣,又是破城首功,该积攒民望,便于以后行事。” “托孤大臣,朕今年二十有三,还算幼帝吗?皇叔选了这么个人,权势滔天,又有百姓民望,他要造反怎么办?” 公公再度垂头。 “继续答。” “故去的国姓侯……或有打算,徐将军亦是人品端正。” “你个老阉人。” 袁安恼怒地抓起砚台,朝着面前的公公砸去,即便被砸得头破血流,公公依然站着不敢动。 并没有解气,袁安抓了竹书,又胡乱扔了一大把,直至整个御书房变得狼藉不堪,才稍稍顿了动作。 “皇叔便是不相信我。他是快病死了,才想起有我这么个人。让、让他们去杀吧,都不是好东西。” …… “虎哥儿!虎哥儿!有人要杀主子。” 正在熟睡的司虎,原本还在做着天空下鸡腿雨的美梦,冷不丁听到这一句,迅速睁着眼睛,直挺挺起了身。 “哪个杀牧哥儿!驴儿草的犊子!” “定北侯李府,七千人。”传话的虎堂死士拱了手,先一步跃出了屋子。 “天杀的直娘贼!” 司虎拖了双刃斧,也跟着怒吼着跑了出去。 长阳的大街小巷。 “谁要杀徐将军!”一个正在出恭的老卒,待听见了呼喊,裤腿儿只提了一半,便匆匆回屋抱了刀。 “哪个敢动徐宰辅?” “哥儿们,有人要杀徐将军,怎办!” “杀他狗曰的!” 夜色之下,整座长阳的大街小巷,甚至是瓦顶之上,都站满了人。 “救徐宰辅!”不知谁喊了一声,瞬时间,无数道的人影,纷纷抄着武器,怒吼着往前冲去。 先前的断头军,速度最快,不多时便冲到了李府外的街路。 李府里。 徐牧面色冷静,提着刀站在院子当中。 “一个时辰不到,那些虎堂死士全来了。”在徐牧的前方,一个身材臃肿的黑衣人,声音带着仓皇。 “怎的这么快。” “不好,似有好多人要围过来!这哪儿来的大军?” “哪个用粪水泼我!” …… “讲不讲道理?我便问你,这还讲不讲道理?”一辆马车里,陈长庆脸色憋得发白,“我只派了七千人,这跑来的几万长阳百姓,是怎么回事?” 在陈长庆旁边,陈天王抬起头,悠悠地吐出一句。 “那头老虎也来了。” “你怕他?陈庐,你莫不是六大高手?” “不是怕,是最近不想打架……” 陈长庆骂了两句,脸庞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我先前还以为,这一出是杀局。” “那个小东家,不是简单的人。”陈庐犹豫了会开口。 “我建议侯爷退兵。” “他想杀我,我想杀他,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陈长庆依然恼怒。他有心增派人手,最好把三万暮云营都派来,但发现已经晚了,已经有救国营的大将带军急急而来。 “回吧。”陈长庆沉沉叹出一口气。 “李硕墨怎么办。” “这等时候,事情都败露了,你指望他还能袭爵?调定北营回长阳?小东家不死,他有个卵的机会。” “侯爷,让不让他跟着。” “当养了一条废狗,让他跟着马车跑。” 三千铁卫,急急在前开路,紧随着,一辆琉璃马车往前迅速驶去。落在最后的李硕墨,一边喘着大气跟着跑,一边嚎啕着往前挥手。 …… 走出李府,踏过层层堆叠的黑衣尸体,徐牧抬着头,心底涌起一股感动。 在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长阳百姓,手里拿着各类武器,连簸箕都有,尽皆对着他长拜作揖。 按着徐牧先前的想法,他只以为,是附近的断头军赶过来,撑到四千虎堂死士的驰援。 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徐将军是小侯爷留下的人!再有人欺负你,便告诉我等!老子们谁都不服,只服徐将军!” “徐将军斩奸相的那一日,我等都看见了,何等的英雄,壮哉!” 徐牧心底,依旧是意难平。 这世道不管怎样,能撑起整个江山的,并非是什么高官富绅,而是面前这些万万千千的普通百姓。 “徐牧拜谢——” 夜风中,徐牧抬手,朝着一个个激动不已的百姓,稳稳长揖。 …… 清晨的风,拂过乍暖还寒的长阳城。 “先是有人大喊,‘有人要动徐宰辅’,一下子,到处都是出屋的人影。” “那一晚我也去了,长阳城九条大街,四十八条老巷,都是提着棍子和铁器的人。”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蹲坐在街角边,声音带着欢喜。 “许久不见这个场面了。” “徐宰辅斩了奸相,又做主替我等降了赋税。谁对老子们好,老子们就愿意替谁拼命。” 第二百七十一章 刺客白褚 长阳相府。 进进出出的几个太医,每一个都凝着脸叹着气,巴不得憋出几颗泪珠子。 “相、相爷,长阳城最好的御医都请了。”八撇胡小管家,只觉得自己声音发颤。 “晓得了,想办法去寻些老参。”徐牧艰难地吐出一句,沉沉回了身,再度往屋里走。其实他也明白,让老侯爷奄奄一息的,并非是毒,而是那具行将就木的身子。 古稀之岁,先前还为了清君侧,已经是身先士卒地冲杀了一场。 “让你莫请了。”李如成看得很开,脸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的神采。 “若放在两个月前,我定然不敢死的,会拼命撑着身子,让自个活下去。” “遇着了你,婉婉有了着落,澄城李姓也有了着落。” 先是袁陶,现在是李如成。 徐牧只觉得,那些对自己好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即将离他远去,天人永隔。 “也莫要让婉婉入长阳,之后的事情,等我死了再讲。你不知道,我已经很满足了,征战沙场三十多年,嘿嘿,差不多还能寿终正寝。” “随我一辈去从军的,打北狄打马匪,又要四处平叛,没几个人能活下来。我昨夜做噩梦,许多个死去的老友同僚,都在喊我了。” “你抬着头。” 徐牧红着眼睛抬头。 “我之将死,便最后讲一次。”李如成清了两口嗓子,清不去喉头里的嘶哑。 “内城风云暗涌,你想办法离开长阳。你也看得清了,新帝是扶不起的人。这才没多少时间,便敢玩过河拆桥的路数了。” “小侯爷不怪你的,万千百姓也不会怪你。” “离开吧……” “小婿,且去准备酒席。我的那些同僚老友,都挤入屋子了……我的刀磨一下,尚还能用……”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什么都听不清了。 屋子里突然有冷风灌入,冻得人整个身子发寒。 徐牧沉默起了身,一步两步,第三步的时候,蓦然停了下来,艰难地扶着门柱。 站在一边的司虎,已经红着虎目迸泪高喊。 “老爷子去了啊——” …… 治完丧事,徐牧并没有入宫,日日称病,连早朝都没去。皇宫里的袁安终归是心神不宁,派了好几轮的人过来。 “陈长庆呢。” “躲在皇宫里,原先的三千铁卫,又多加了二千的营军。”说着,曹鸿脸庞自责。 “主子,是我等无能。” “怪不得你等,这真躲到王八壳子里了。” “主子放心,去请的人,今夜便该来了。” 徐牧微微点头。刺客是曹鸿派人打听到的,听说花了七千两的银子。 “还打听到什么事?” “新帝似是变了很多,先前跟着侯爷的时候,我见过他几次。待人待物,都是谦逊得体。为了灾民的事情,昨夜杨御史入宫求见,新帝却置之不理,杨御史跪了一夜,整个人昏了去。” “他是个善于表现的人。” 曹鸿苦笑,“不敢瞒主子,侯爷选他的时候,也曾考虑了许久,但那会,侯爷已经时日无多。” “若是先前的那个幼帝,和袁安一比,袁安确实算得不错。” “所以,侯爷才让主子去辅政。” “扶不了了。”徐牧冷冷抬头,“哪日去侯爷的坟头,我再告个罪。” “主子想——” “日后再与你讲。开春在即,随着北狄人的叩关,内城一带只会更加混乱。曹鸿,我若是离开长阳,虎堂会跟着么。” “既然认了主子,便会生死愿随。” “好。” 徐牧难得露出笑容,袁陶留给他最大的收获,不仅是斩奸相的名声,还有这四千的虎堂死士。 “主子,人来了。”在外头,另一个虎堂死士传话而来。 “让他入屋。” 先前便和曹鸿商量,请刺客入长阳,杀死陈长庆。 不多时,一个有些瘦弱的人影,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挑着豆腐担子走了进来。 徐牧怔了怔,在旁的曹鸿也怔了怔。 “曹鸿,无错吧。” “主子,应当是他……天下第一刺客,白褚。” 入屋的豆腐汉,笑着卸下了扁担。 “曹鸿,去上热茶。”平缓了脸色,徐牧认真开口。 为了活下去,他老长一段时间都在藏拙。估摸着眼前的豆腐汉,也是这个道理。 “入城之前,我打听了一番。”白褚也不顾忌,直接坐到了徐牧的对面。 “你便是徐宰辅,斩奸相的人。” “正是。” 白褚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摞银票,递到徐牧面前。 徐牧面色不解。 “好汉不愿意接?” “接了。” “那这银子……” “徐宰辅的银子,我拿了烫手。” 徐牧登时沉默。远没有想到,国姓侯让他亲自斩奸相,衍生出的福利,居然是这么多。 “杀令便算生了契,徐宰辅等着消息。” 白褚露出笑容,平静地起了身。 “这便去了?” “杀完了,还要送豆腐。” 走出屋门,白褚突然又转了头。 “若我一去不回,劳烦徐宰辅,替我把水豆腐送去牛尾巷的黄家。” “答应了的事情,若是不做,总觉得欠着债。” “白先生,我尚有一柄好刀。”在旁的曹鸿,也有点忍不住。 “心有杀意,用根筷子也是利器。”白褚笑了笑,指着卷发髻的一条竹筷。 “主子,这事儿能成么。”待白褚走远,曹鸿有些疑惑地发问。 “我也不知。”徐牧认真摇头,“曹鸿,去调集虎堂的人,还有那些断头军。若事有不吉,则做最坏的打算。” 心底里,徐牧是愿意相信的。荆轲刺秦,专诸鱼腹藏剑,豫让口吞煤炭……古人的刺客,在动手之时,便已经带了死志。 还是那句话,不管走哪一条路,陈长庆都必须要死。 …… 约莫在一个时辰之后,便入了清晨。二辆送夜香的马车,沉沉地驶入皇宫。 坐在马车之上。 白褚躬身垂头,如同一个担惊受怕的匹夫,抱着双手不敢动。 …… 皇宫的御书房里。 陈长庆和袁安两人,正对面而坐,各自面色沉沉。 “长阳城的百姓,眼里只有徐宰辅,并无陛下。再者,望州外的狄人,将来势汹汹。” 袁安皱住眉头。才做了不到一月的皇帝,他如何也想不通,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皇叔留给朕的烂摊子,太大了,朕有心无力。” 伴随着袁安的叹息,御书房外,仿若也传来了古怪的异动。 第二百七十二章 明君与昏君 清晨的阳光,将整座长阳城,笼罩在一片血色的朝霞之中。 徐牧走出屋子,一时皱住了眉头。 “曹鸿,有消息吗。” “并无。” 徐牧转了身,望着屋外的豆腐担子,一时陷入沉思。这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做了很多事情。 在暮云营外的阵地,设了伏兵。 给几个请来的清廉老臣,每人发了一笔致仕的安家费,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 天下可救,而大纪不可救,袁安不可救。 “主子。” 几道人影急急掠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怒的神情。 “关外的暗哨来了飞书,北狄人集结十万大军,即日便兵发望州。老将廉永两千里求援。” “赵青云呢?” “按兵不动……” “皇宫那边如何。” “查到了,派了一个奸吏假扮粮官,带着两百人去了河州。” “袁安敢议和?” “主子,很大的可能。” 徐牧当头大笑,直至整个人笑得无了力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王朝。 “主子,内城要乱了。” “该来的都来了。” 按着袁陶留下来的布局,即便袁安无甚的本事,但只要不乱动,徐牧至少会留在长阳一年半载的,帮助袁安收拾乱局。 但明显,袁安扶不起了。 这满目的狼藉,越来越变得不堪,即便是诸葛武侯来了,也会一声叹息,无可奈何。 “愧对侯爷,徐牧只能走第二条路。”咬着牙,徐牧凝声开口。 在旁的不少死士,也起手抱拳,朝着天空遥遥敬拜。 “主子,来消息了。”曹鸿突然从外头跃入,声音带着沉重。 “如何?得手了么。” “主子,得手了。”曹鸿欲言又止,“但今日的陈长庆,戴了三层面甲。” “还戴了三层面甲?”徐牧凝着声音。先前的陈长庆,不过只戴一层,这下倒好,连王八脑袋都带壳了。 “入宫之时,白褚一介白身不能带着武器。只以遁地之法,将自己埋在皇宫外,等陈长庆走过,他便用竹筷出了手。” “无法捅碎面甲,只、只能用竹筷,捅碎了陈长庆的一只眼睛。但庆幸的是,竹筷是淬毒的。” “后来呢。”徐牧咬着牙。 “陈长庆痛得昏死,白褚被三千铁卫,剁成了肉泥。” 徐牧艰难地叹出一口气。 屋门前,那两担放久了的豆腐,已经隐约间有了馊气。 “曹鸿,派人重新买两担豆腐,送去牛尾巷。” “接下来,主子打算怎么做。” “暮云营前的人马,不要乱动。我入宫一趟。” “那主子的安全——” “皇宫里有于文在,无事情。” …… 皇宫偏殿,转醒的陈长庆,仅余的一只眼睛布满了血丝,面色发青,整个人像疯子一样低吼。 袁安站在一边,脸色有些发白。 他是看见的,那刺客动手的时候,离着他便不远。他从未想过,杀人流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先前他还想着做个霸王之君,去边关御驾亲征,杀退北狄。 再想一想,这些事情……还是不要碰了。 “定然是徐牧!”陈长庆的声音还没有停,“陛下你见着了,他要杀我!” “我死了之后,他便能独揽朝政!而陛下,将成为傀儡之君!” “陈卿,你身子上还有毒……先好生休息。” 陈长庆痛苦地仰着头,他向来自诩有几分俊朗,如今瞎了只眼,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陛下,徐牧敢对我出手,便敢对陛下出手。” 袁安顿在原地。 遥遥想起来,当年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有个富家子辱他,让他学狗叫,学一声十两银子,他学了四声,得了五十两。 叫的好听,多余的十两是赏的。 这件事情,他从未让人知道。直至袁陶的人找到他,翻出族谱告知他的身份。 骨子里,他是怕事的人。 他做皇帝,也无非是为了光耀门楣,以及一生享之不尽的富贵。至于救国,那是顺带着的事情,能办到自然要办。 “皇叔放心,我一定以救国为己任,匡扶大纪社稷,不让皇叔失望。”每每想起这句话,他便忍不住有些害臊。 他觉得自己像戏园子里,戏台上的那些白脸,藏得很深,却终归被人发现是奸诈之徒。 哆嗦着身子,袁安唤来了笔吏太监。 “陛下,徐相入殿。” 袁安急急回头,脸上露出惶恐。 在他的身边,摇摇欲坠的陈长庆,没有半分犹豫,迅速让人扶起来往殿外走,走入五千人的军阵之中。 殿外,徐牧停下脚步,转了头,看着面前不远,浩浩荡荡的三千铁卫,以及二千的暮云营官军。 “杀了徐牧!”陈长庆捂着一只眼睛仰头怒吼,还不断咳着毒血,这时候却分明是什么都不顾了。 “御林军听令,保护徐宰辅!若有人敢越过御道一步,立即格杀!”于文带着大军奔来,面色一片清冷。 军阵中,陈长庆气怒得无以复加,加之伤势又重,整个人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徐宰辅,你最好别让我抓到——” “闭嘴,独眼狗,迟点扒了你的狗皮子。”徐牧冷冷开口。 这一句,无疑是很大的打击,让军阵中的陈长庆,又是一阵呕血。 …… 袁安立在御书房外,见着了情况,急忙转身走入。 “徐、徐相,陛下已经睡了。” 徐牧抬腿,将御书房的门一下子踢开。战战兢兢的袁安,瞬间吓得抬起了头。 “徐卿,如此夜了,为何突、突然入宫。” “有些话要问陛下。” “徐卿,朕困了。” “陛下,你能睡得安稳么。”徐牧冷着眼色。这才一个月不到,随着整个烂摊子的发酵,眼前的袁安,根本是要藏不住了。 其他的还好说,最让徐牧动怒的,还是和北狄议和。当初常四郎敢为了这件事情入长阳,那便证明了,这对于整个大纪而言,是何等的深恶痛绝。 “徐卿误会,并未议和,那是朕派出去的督粮官。” “河州离内城二千里,你派的什么督粮官。”徐牧沉着脸,“你真当渝州王是傻子,让你的督粮官过了老关?还是陛下觉得,常四郎这个渝州王,是不敢再反了?” “徐卿,朕也是为了保全大纪社稷!若北狄南下,挡不住该如何!” “挡不住也要挡!”徐牧起了身,声音变得愤怒无比,“你的皇叔袁陶,当初为了挡住北狄,差点死在边关。” “即便是我这个小宰辅,为了不让北狄入关,尚且还有百骑奔边关的壮举。” “渝州王!即使是渝州王,若有一日北狄攻破河州!在大义面前,他也会守着老关!” “那些老将,那些老卒,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都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国都长阳,若是知道你要议和,指不定要羞做纪人。” “你以为朕愿意如此!朕的兵力,是要守住那些叛军的!否则,大纪就要灭亡!”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徐牧归于平静,有些苦涩地再度开口,“侯爷留着你,并非一定让你做个明君。但你,偏偏成了昏君。” 第二百七十三章 “徐、徐卿要造反!”袁安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急急喊了出来。 “现在没有那个兴致,这烂了的大纪,你自己玩吧。” “徐卿莫不是答应了皇叔,做、做朕的托孤大臣?” “你还知道我是托孤大臣?”徐牧冷笑,“你家皇叔还留了第二句话,我也不怕告诉你。” “若袁安扶不起,我自可选择。明白了么。若非是国姓侯时间不多,以你的微末伎俩,如何能登上王座。” “但这一把,他运气不好,终归是赌输了。” 说完,徐牧转了身,冷冷走出御书房。 “徐牧!你敢羞辱于朕!”袁安气极,居然追了出来,“朕要降旨,革除你的宰辅之位,还有的侯爵!赐下的府邸,也要收回去!” “你不过一介白身、不对,你便是个破落户,是个平民布衣!” 御道上,数不清的太监宫娥,以及那些护卫的救国营,甚至是于文,听到袁安的这一句,都微微错愕地侧过了头。 徐牧冷冷顿住脚步,重新转过了身,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袁安,只觉得心底好笑。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袁陶不仅是赌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陛下要革职?” “确是!来人,立即传圣旨!今日起,徐牧便不再是大纪宰辅,革除侯爵!” “不用那么麻烦。”徐牧依然平静,将头上的宰辅金冠,冷冷摘了下来,丢在御道上。 随后,又将身上的双禽金线袍,也一并解了下来,同样丢在地上。 于文红着眼睛过来阻拦,被他沉默地推开。 不远处的陈长庆,仰着发青的脸庞,笑声如同怪叫。 “陛、陛下,徐宰辅功劳赫赫,一品之职,不仅是侯爷的遗愿,更是万千百姓的夙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于文急忙跪地相劝。 在旁的许多宫娥太监,也哭哭啼啼地跪下。 无数的救国营将士,以及四千的御林军,也跟着纷纷跪地。 “莫劝朕!都莫劝!”袁安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还在不断地大吼,“一品?好,你徐牧了不起!朕便封你为一品布衣!不是要一品么?便算应了你的大功!” “布衣啊!徐牧,你终归是个烂破落户,酿酒徒!凭你,也想攀高枝!”陈长庆激动得又是怪叫。 “陛下,古往今来,哪有封一品布衣的道理?”于文还在苦劝。转了头,却发现面前的徐牧,根本没有半丁点的懊悔。 “谢陛下隆恩。”徐牧神色平静。 “来人,徐牧擅闯皇宫,速速拿下!”袁安眼睛一转,急忙又开口大喊。 “真是疯了。”徐牧叹着气。 “来人啊!” 围过来的救国军,没有一人异动,都垂着头沉默不语。 陈长庆手底的暮云营,倒是想冲过来,被于文的四千御林军一喝,立即又怏怏地退了回去。 “正三品金刀卫于文,告老还乡!”突然间,跪着的于文一下子咬着牙站起来,解下了身上的鎏金袍甲,扔在了地上。 徐牧一时怔住,心底涌起一股暖意,远没有想到,于文居然也是这么刚烈的好汉。 “左刀校尉陈晓,告老还乡!”又是一个救国营的裨将,跪倒在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怒声高吼。 “正五品银吾卫樊鲁,告老还乡。” “七品城门副尉李岁,告老还乡。” “武职王飞,告老还乡!” …… 一时间,偌大的御道上,到处都是解下袍甲的人,都只穿了一件内甲,纷纷聚到徐牧的身后。 乍看之下,居然有了快两千人。 徐牧只觉得胸膛里,有一股热血在燃烧。他转了头,看向不远处的位置,差一些忍不住带人冲过去。 “退、退退!”陈长庆疯狂大喊,在五千人的护卫下,匆匆往后退去。 袁安顿在原地,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袍甲,脑海里莫名涌出一股绝望。 “陛下,这便是你想要的!”徐牧凝着声音,“你心无家国,如何坐得稳这万里江山!” “闭嘴!”袁安一声爆吼,“朕是皇帝,大纪的皇帝!朕所做的,都是为了大纪着想!” 徐牧笑着转了身。 在徐牧的身后,两千多人也跟着转了身。 这时候,那些救国营的将士,以及还没跟着离开御林军,才抬着发沉的脚步,重新围拢在袁安身边。 “都滚开,都是废物!” 袁安怒不可遏,抬脚将面前的一个救国营裨将踹倒。 …… 走过中门,走出皇宫。 不知哪儿走漏的风声,皇宫外的大街,已经围拢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 见着徐牧等人走来,都纷纷磕头跪地。 “听说徐相要走,我等痛不欲生呐。” “若无徐相,这大纪的天下,岂非又要变成以前的模样。” “徐相,不、不若做我等的皇帝!” 徐牧心底发涩,不仅是李如成这么说,贾周这么说,常四郎也这么说,甚至是袁陶,给他留另一条路的时候,也隐隐透出了那层意思。 不宜留在长阳。 内城一带风云暗涌,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是太弱小了。 当然,在离去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袁安不可扶,是很遗憾的事情。陈长庆没死,同样是很遗憾的事情。袁安要议和,北狄要叩关,更是无比遗憾的事情。 唯有丢弃那一身双禽金线官袍,徐牧不觉得遗憾。 “我徐牧答应列位,可在长阳等着,有朝一日,我徐牧会带着天兵天将,重新杀回长阳!” “徐相要去哪!” “杀奸人,逐北狄!”徐牧立在人群中,凝声开口。 “我等愿随!” 一个又一个的青壮百姓出列,跟着于文这两千人一起,纷纷站到后边。 “老子是个打铁汉,有的是力气!我跟徐相走!” “胭脂不卖也罢,徐相不嫌弃,便也算我一个。” “吴家三兄弟,皆是撑船的把子汉,也跟徐相走。” “魏小五是个棍夫,但也愿意随徐相去沙场。” …… 仅两个时辰,在徐牧的身后,顿时又聚了三千人,加之先前的,便有五千人了。 “于文,记着姓名籍贯。这五千人,以后由你调遣。” “徐将军,该有个营名。” “便叫青天营!我等南征北战,有一日,便还三十州的天下河山,一片朗朗青天!” “吼!” 皇宫外的大街,响起一片片震碎云霄的怒吼。 站在人群中,徐牧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三座新坟 长阳城南,去五里之处,越过一道河子,便可见三座新坟,埋骨青山之下。 徐牧凝着脸,将别扭的发冠扯掉,任着满头长发随风飘散。 锵。 长剑出鞘,直直扎在地上。 徐牧屈膝而跪。 在后的五千青天营,四千虎堂死士,另有千人左右的断头军,都跟着整齐地跪下。 山风卷起沙尘,吹得人满脸泥尘。 “岳祖,小婿敬你。”将手掌握在剑刃,收回之时,血珠滴入酒碗。 徐牧洒了半碗,半碗仰头饮尽。 “共饮。” 在后的万人余大军,跟着纷纷动作,洒去半碗,抬头饮完半碗。 “顾兄,徐牧敬你。” 握住剑刃,血水重新滴入酒碗。 再洒去半碗,饮去半碗。 最后一座坟山,徐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并非是手疼,而是胸口疼。 “侯爷,徐牧终归选了第二条路。若去了黄泉,徐牧亲自请罪。” 抹去嘴角的酒渍,徐牧起了身,将袁陶坟山上的杂草,又拔去一些。 他知道,袁陶并不喜欢皇宫的陵园,所以才选了这一处青山之下,遥望着长阳城的方向。 “如侯爷所想,开春一到,北狄趁着内乱,又将叩我大纪边关。徐牧成了一军,袁安不救,朝堂不救,我徐牧去救。” “你便在天上看着,我徐牧再杀十个八个狄狗的都侯。若有机会,再来三个谷蠡王,老子也一样斩。” 盘腿坐下,徐牧喘出一口浊气,随即回了头,看向后方的万余人大军。 “魏小五,告诉侯爷,你今年几岁。” 一个穿着麻袍的少年,稳稳出列跪下。 “小爷魏小五,今年十六,要跟着徐将军去边关杀狄狗!死则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徐牧眼睛微红,倒满面前的酒,洒在坟头之前。 “陈白山,告诉侯爷,你的刀是否绣了?” 一个老卒精神抖擞,稳步出列,屈膝跪在坟山前。 “老夫陈白山,六十有四,尚能一刀劈马!愿跟着徐将军,再杀上一场!” “张峰!” “徐将军说,有一天,要让天下的百姓都吃饱饭,老子饿惯了没事,但见不得妻儿邻人受饿,没人敢去,老子去!” “马忠!” “侯爷,马忠是个出宫的太监,但即便只有半截,老子也是吊卵的汉,拿得起刀,杀得了人!” …… “好!”徐牧咬着牙关,眼泪珠子滚入酒碗。 他站起来。 在后头,万余的人影也跟着起身。 “这天下,哪里都是灰沉沉!天公不怜,朝堂不争,老子们自己去抢!” “同饮!” 满口的烈酒滚入喉头,徐牧舒服地打出一个酒嗝,他抬了手,将酒碗怒摔在地上。 乓。 乓乓乓。 上万的人,也跟着声声怒吼,将酒碗纷纷摔碎。 “好儿郎,浑身是胆!” …… 坐在龙椅上,袁安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然有些空荡荡的金銮殿。 “那个一品布衣,可还在长阳城?” 每每听到徐牧的名字,莫名的,他便会有一些心悸。 “回陛下,尚在长阳城。有、有许多百姓,愿意跟着他。” “多少人?” “已经到了万人。” “真要造反!”袁安脸色恼怒,“定南侯呢,让定南侯去剿了他!” “定南侯尚在静养……” “其他的定边将?有无来勤王的?” “并、并无。” “燕州王,蜀州王,岁贡的事情,可有了回复?” “除了凉州王,其他的二州,包括渝州,都、都没有送来半匹绸缎。” “都是些废物!” 袁安变得愈渐暴躁,抓了面前的玉酒盅,往前狠狠掷去。 长阳城。 徐牧皱住眉头,坐在水榭书院的垂柳下。面前的小汪湖里,至少有十几个书生,被他踹入了河流,痛哭哀嚎。 “主子,陈长庆还留在皇宫养伤,请了不少名医,听说治好了毒。”曹鸿沉步走近,“三万人的暮云营,都被他调到宫里去了。” “他是真的怕了主子。” “若是如此,根本杀不得。” 留着陈长庆,无疑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情。关键这人极度狡猾,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又立即隐遁了。 只可惜刺客白褚,费尽心血的一击,却只戳瞎了一个眼睛。而且,现在他带着万余人,一直留在长阳城,也不是个办法。 “另外,李硕墨被人杀死了,尸体抛在李府门前。” “泄怒?” “应当是。” “曹鸿,派两个人去收尸吧,他也算有了恶报。” 曹鸿点点头,转身便去吩咐。 “天上清光留此夕——” “闭你娘的嘴。”徐牧转过头。 两个正在读颂诗的小书生,怔了怔后,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半里之外。 沉默吁出一口气,徐牧缓缓起了身,抬起头,遥遥看着正北皇宫的方向。 不久之前,这株垂柳之下,同样坐着一位愁容满面的白衣人。看着满目破碎的江山,边咳边捂着胸口。 “侯爷,我又要去边关了。” 徐牧沉沉闭上眼睛。 最好的计划,是带着万人去蜀州,加之八千的虎符军。步步为营占了蜀州之后,再借着脑海里的各种知识,积粮铸器,坐观天下风云,再寻逐鹿的时机。 他是纪人,也不是纪人。 但他的血,不管在何处,都应当是热的,热得烫了胸膛。 “于统领,今夜去取器甲。” “取器甲?莫非是徐将军藏着的?”走过来的于文,脸色蓦然一怔。 “长阳总司坊。” “士卒无甲无戟,打不得仗,我等并非是乌合之众。” 于文顿了顿,瞬间明白了徐牧的意思,稳稳点头。 “徐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准备。” “取了器甲,先去渝州王那边。” “徐将军,若总司坊要拦着,当如何。” “抬刀,不退者皆斩。” “好。”于文满脸豪气。 陈长庆那个王八壳子,把三万暮云营都调入皇宫保命,剩下的那些救国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大多会睁只眼闭只眼。 简单一句话,以袁安的鼠儿胆,陈长庆的野心,这窝在长阳城里的小朝廷,只会越来越乱。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万人成军 …… 徐牧没有想到,这偌大的长阳总司坊,见着他带人过来,直接就奉上了一万副的器甲,虽然有些陈旧,但终归是让跟随的万余人,有了制式的装备。 遥遥记得,长阳的总司坊,似乎是袁陶创立的,最初的宗旨,便是聆听民意。 莫非是说,又吃了小侯爷的红利…… “将军,救国营的人,把城门大开了。” 骑在风将军上,徐牧抬了头,看着城门附近,一张张约莫熟悉的脸庞。 曾经一起厮杀攻城的战友,这一会,却要分离了。 “徐牧谢过列位!”拱起手,徐牧声若惊雷。 “徐相走好!” 立在城门边,数十个救国营的官军,也纷纷跟着抱拳。 出了长阳城外的官道,万人的大军徐徐前进。 “只可惜,未能杀死陈长庆。”于文有些懊恼,“若在当是,我直接令四千御林军冲杀,或有可能成功。” 徐牧叹出一口气,于文是御林军统领没错,但袁安在场,只需一声谕令,估计大半的御林军,都不会跟着厮杀。 “将军,渝州王会让我们入城么。” “应当会。”徐牧安慰了句。实际上,徐牧心里也没底,在他的身后,可是带着万人大军,再加上宰辅也不做了,差不多也是造反的模样,成为了常四郎的同行。 同行内卷,你死我活。 离开长阳,他是打算找一处地方,先操练新军的。至少,要让这五千人的青天营,在短时之内,在面对狄人之时,有捅出长戟的勇气。 “牧哥儿,渝州到了。” …… “所以,小东家把宰辅袍子,当着那傻子皇帝的面扔了?”常四郎站在城头,声音很舒服。 “真他娘的过瘾——,嗯?不是四千虎堂死士吗?这不止的吧?” “小东家出城的时候,有五六千的百姓武官,愿意跟着他走。似是总司坊那边,还送了一万副的器甲后,那坐坊的老官儿便急急逃出了城。” “总司坊是小陶陶的,很正常。但老子是没想到,我大半个月才募了三千人,他出个城,就有五六千人要跟着走了?” 常四郎表情无语。 “那主子,要不要让这些人入城?” “老子才不让。” 听见这一句,旁边的老谋士刚要竖起拇指。哪里想到,面前的常四郎,已经几步走到城头边上,声若惊雷。 “小东家你别搞我,我借你一座城!” …… 清泉城。 属纪江二十三城中,最偏僻的那一排。虽然离着纪江有些远,但好在城中有八口泉井,算是天公怜见了。 “早些时候,我便该叫你来这里,用这泉水酿酒。啧,去鸡毛的汤江城抢食,惹出一大堆的烂摊子。”常四郎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井沿上。 徐牧差点忍不住,把这老小子推入井里。 “常少爷,那会儿,你我还不相识吧。” “咦?似是如此。即便不认识,你不懂早些来拜码头吗……算了,不和你扯这个。你便告诉我,现在有什么打算?你要说回马蹄湖酿酒,我直接吊着你打了。” “不回了。”徐牧声音笃定。 “要不然你我联手,攻下了长阳,我分你三个城?你这模样,跟个造反头子没差别。” “老子才不给你做嫁衣。”徐牧努着嘴,从旁取来了酒葫芦,自顾自灌了两口。 这一下,轮到常四郎一时怔住。 “等、等等,你有些不对了。” “哪儿不对。” “你以前跟我说话,是不大吊卵的,生怕漏了什么消息出来。我猜猜,小东家是立志了?” “立了?” “立的什么志?” “太阁立志。” “啥鸡毛?”常四郎睁着眼睛,拼命抠着自己的耳朵。 “得了常少爷,别试探我了。你便说,边关的形势,现在怎么样了。” 回归正题,常四郎的神色,变得一时凝重。 “有些不太好,边关那里,只有老将廉永带着两万的老卒,在望州备战。” “赵青云没动?” “大纪都烂了?你以为他真是征北将军李破山?我估摸着,他心底肯定有想法了。” “不仅是他,王朝内其他的定边将,都是如此。小陶陶赌输了,袁安这个废物皇帝,压不住江山,只能大家都拿碗来分了。” 话锋一转,常四郎饶有兴致地看向徐牧。 “小东家,不若也拿个碗,吃上几口。” 徐牧一笑置之。真要说玩智商,面前的小米商,比小侯爷可没差多少,他可不会往话套里钻。 “这味儿就对了。”常四郎骂骂咧咧,“我也是奇怪,你都出长阳了,又不想待在内城,你跑来我这地儿作甚。” “你要说抢地盘,我这就回去背枪。那头老虎呢,够胆和我比迎风尿三丈——” “我要去边关。”徐牧稳稳开口。 还在喋喋不休的常四郎,一下子停了声音。抬着头,沉默地看着徐牧。 “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且告诉我,你为的是什么。” “让很多人吃饱饭。” 常四郎笑了起来,“想去,那便去吧。一万人马太少,我让常威带着两万人,跟你去一趟。” 轮到徐牧怔住。 “莫这样看老子,老子是个叛贼又如何?老子叛的是王朝皇室,又不是这个江山。” “粮草的事情,你也莫担心,前些日子卖粮的王家,居然不讲道理,涨了这一行的粮价,被我直接抄了。挨个儿给百姓发了些,我自个多留了满满的几大仓。” “你这是同行相欺。” “我是先造反,顺便卖粮,和你,和赵青云,还有燕州王,三个蜀州小王等等这些,才是同行。” 徐牧懒得接话。 “李破山的事情,我翻了好几轮的卷宗,发现每一份的时间都对不上,狗官们造假的。你真杀去了边关,得空打听一下。” “李破山?”冷不丁的,徐牧又听到这个名儿。 “你没听错,如果没死,他可能留在了塞北草原,不然你带他回来,我把渝州王让给他。” “你舍得?” “为何舍不得。我大不了再去燕州抢个地盘,自个来做燕州王。反正燕州王那老鬼,家穷人丑五尺三,最好欺负了。” 徐牧抽着嘴巴,直接伸了手,要把常四郎推入老井里。 “你个没腚眼子的!我给人给粮,你他娘给我一记老拳!”常四郎吓得跃到瓦顶上,不断骂骂咧咧。 第二百七十六章 求援老卒 离开的时候,常四郎还在骂不休。但徐牧无动于衷,权当是耳边风了。 “于文,练军的事情,暂时交给你。” 不管能练多久,但只要练了,肯定是有用处。去边关的话,还要等常四郎那边调动的两万人,和动员的民夫,收拢的粮草。 “曹鸿,派人回军师那里。告诉军师,按着他的意思,先把扶风城取了吧。” 扶风城,便是贾周说要取下的小城,位于蜀州边境,属于三不管的地方,被数千的溃军占着。 弃了朝堂,他终归要取一处栖身的地方。内城就别想了,常大爷明面上五六万人马,这还不算那些愿意跟着造反的溃军义士。 即便是长阳城的袁安,手底下也有四万余的救国营,再加上陈长庆的三万人马。 还有许许多多,各种暗地里异动的势力。 他留在这里,恐怕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最好的结果,是只能依靠着常四郎。但这条路,他不想走。 直至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袁陶留下的东西,并非是一个扶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王朝,而是天地间该有的一泼热血,一片赤诚之心。 “列阵——” 不远处,于文练军的声音,高高响了起来。 …… 山猎村外,一株孤零零的大树,隐约还看得见抽出的几梢新芽。 贾周盘着腿,卷开手里的信笺,看着看着,神色微微一变,整个人露出了笑容。 “卫头领。” 卫丰急忙丢开说话的小村妇,一下子跑了过来。 “怎的?” “明日一早,带些人,跟我入扶风城。” “去那作甚?买碗茶都要八个铜板。” “莫胡说,扶风城,以后便是我等的家园了。” 卫丰顿时怔住,刚要再开口,一团卷皱的纸条儿,便立即喂了过来。 “我又不是傻虎,我不吃这个。” 贾周缓缓起身,抬着头,遥看着远处的山色。 “主公要去边关,在他回来之时,这座扶风城,便算我等献上的厚礼。” “攻城?” “山人自有妙计。” “不对啊军师,东家去边关,我等为何不跟着?” “他有人,这一回,咱们的小东家,可要变成大将军,不像上一次百骑入边关了。” 卫丰似懂非懂,只得懵懵地点了头。 …… 一骑人影,急急从边关而来,带着满脸的风尘,身子上的袍甲,似是还染着血迹。 在老关之前,他停了马,稳稳抬了头,看着老关下吊着的狄人使臣尸体,露出悲声且嘶哑的笑容。 “望州老卒营陈大二,求援内城!” 他只刚说完,整个人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夜色当空,一队骑马的人影赶到老关。 “他怎么过的河州?”走入驿馆,常四郎抱着手,看向床榻上的老卒。 河州和望州一样,都是隘口改建的边关城市。如果赵青云不同意,这求援的老卒,定然是过不去河州的。 “小东家当初翻了驼头山,这事情,老将廉永也知晓的。”旁边的老谋士凝声回话。 “关键是,赵青云那个狗爹养的,真要投敌?” “主子,我也看不清……你瞧着他,头发都花白了,那把挂在马腹褡裢的刀,都是锈迹斑斑。” 常四郎静默了会,脸庞微微不悦。 “长阳里的傻皇帝,还以为去议和的狗官,应当快到了河州。” 实则刚过老关没多久,便被他派人追着杀了,尸体都埋了三层土。 “那主子为何,当初让长阳的狗官过了老关。” “以后攻打长阳,总该留个名头。” 常四郎皱了皱鼻子,缓步走出驿馆。 站在月色下想了想,他突然就翻身上马,单骑往清泉城奔去。仅三四个时辰,他便奔到了清泉城里。 徐牧尚在酣睡,听到常大爷入城的消息,急忙起了身子。 常四郎满脸不悦地推开屋门,直直坐在椅子上。 “怎的?” “求援老卒入内城,可见望州那边要撑不住了。”顿了顿,常四郎补上一句,“另外,朝堂派出去的议和使者,我追着杀了。” 不仅是大纪朝堂派出去的,连着北狄派过来的,这两边的使臣,都被常四郎杀得一个不剩。 “小东家,我有无做错?” “没有,换成侯爷一样会杀。” “那就是了,你便入边关吧。至于赵青云那边,你想什么法子过河州,我相信你。” “赵青云有多少人?” “两万轻骑,两万步弓。我有些怀疑,他已经投敌了——”常四郎声音顿了顿,表情突然变得欲言又止。 徐牧在旁,也看得满脸古怪。 “如果望州失陷,河州赵青云投敌,那么北狄人的大军,便会攻到老关之下。” “老关,是北狄人入主中原,最后的一道壁垒。” “事情很严重,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当然,我也希望是想多了。” “我准备一下,立即去边关。”徐牧皱住眉头,心底一声叹息,这一路过去,也几乎要大半月的时间。 实际上,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出长阳,入清泉城,等着粮草动员,顺带着操练新军后,便立即奔赴边关。 “后头的事情,若事有不吉,你来个信,我也带军过去。真让狄狗入了中原,吊着卵的都别活了,直接割了脸面跳江吧。” 这个道理,实则很容易明白,奈何总有些傻子,要顾前顾后。 “那位老卒呢?” “尚在昏睡,刚到老关之前,便倒头昏了过去,那匹骑着的马,跑得蹄子都直不起来了。” …… 未到清晨。 那位老卒便醒了过来,避过巡逻的人之后,偷了一匹老马,单骑跑入长阳。 “边关军情如火!三道红翎加急!”皇宫之外,他用尽了生平的力气,开口呼喊。 没人理他,连递军报的太监,都不敢走出皇宫,似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 最终,是两个救国营的裨将忍不住,想把他扶入皇宫。 “陛下谕旨,兵部有令,立即抬出皇宫!” 两个裨将红着眼睛,又不敢抗命,只能小心地将老卒,复而抬到皇宫之外。 路过的书生放肆大笑,途经的百姓摇头叹息。 “望州老卒营陈大二,求援内城。” 他从马腹下的褡裢里,取出了一卷老旧的麻绳。 他是个武官,不懂文人的死谏。但终归是听过的,英雄不畏死,河山不可碎。 “请陛下救援边关,大纪四百年江山,岂容贼子玷污!” “驱逐狄狗!” 一具尸体,吊在了皇宫外的街路上。 满街的风都冷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黑甲与白甲 “边关老卒垂泪行,刀弓仗马天无晴。” “八日飞奔二千里,笑看满朝硕鼠营。” 常四郎背着手,意犹未尽地想拼成律诗,终归是酒喝多了,再也念不出来。 “常少爷,有无姓名。” “我记得,叫陈大二。” 徐牧点点头,在墓碑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名字。 “小东家有心了。”常四郎叹气走近,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跪在地上,拜了三个响头。 “他是个英雄。” “确是个英雄。” 起了身,常四郎掸去袍子上的泥尘,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徐牧。 “天下人都该知晓了,朝堂上的傻子皇帝,是不会救边关了。但这些事情,该有人去做。先前是小陶陶在想办法,现在轮到你和我,我现在的身份,约莫还是个反贼,却偏偏还要去做个堂正的人物。” “佩服常少爷的济世之心。”徐牧拱起双手。 “别鸡毛扯了。”常四郎摆着手,“傻子皇帝的意思,估摸着是真要议和了,等狄人打来了,割几块地稳个一年,一年过后,继续再割几块地,带着他的小朝廷苟活下去。” “小东家,他不疼吗?这不比割肉疼多了?” “他疼个卵。”徐牧皱住眉头。 常四郎露出笑容,“你先去边关,朝堂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我早说过了,他若是敢议和,龙椅是坐不稳的。” 听着这一句,徐牧便知道,常四郎是要掀龙椅了。 但这些事情,他已经不想理会。 袁陶赌输,这固然让人遗憾,说句难听的,若不是顾及老友的面子,常四郎估摸着早发兵打长阳了。 “我想了想,给你凑个吉利些的数字。我出三万人,加上你原本的一万,便算四万了。” “常少爷,可真吉利。” 不过,常四郎能让他带着属下的三万人,去边关杀一波,可见其风骨了。 “我可不傻,我信你有办法的。边关不乱,我才能安安稳稳地造反。” “如此,你的人马可不多了。” “小东家错了,我常四郎最大的本事,是能撒豆成兵。” 徐牧顿了顿,不好再相问。 “去吧。常威那边,应当准备好了粮草辎重,动员好了民夫。” 徐牧起手作揖,冷静转了身。 “哪一日我做了皇帝,小东家你看着,便如你所言,老子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吃得饱饭,没有异族,没有叛乱——” 声音吹散在风里。 马蹄儿的踏踏声,掠过冒头的春草,不多时,便掠奔到了几里之外。 …… 老关之下。 浩浩荡荡的一大片,都是待命的北伐军。 常威披着铁甲,系了披风,难得英姿勃发了一回。 实则徐牧也明白,常威跟着,并非是做个并肩的将军,这一路,三万的渝州营,也肯定会听他的话。 但有常威在,这三万人只能是常四郎的兵,没可能在战后拉拢。 别看常大爷吊儿郎当的,心思却慎密无比。 内城一带,不出意外的话,迟早也是常四郎的。没了国姓侯掰手腕,袁安的小朝廷挡不住。 只可惜事情紧急,没法子去伏杀陈长庆了。 “小东家来了。”常威惊喜走来,“我家少爷讲了,这一路去边关,我等都听小东家的。” “常威,怕不怕。” 常威抬起头白了一眼,“小东家,爷先前就是常家镇里,最吊卵的护卫。你看着,这一次入边关,爷小常枪的名号,定然要杀出名头。” “漂亮……” 徐牧走前几步,抬起头。在他的面前,不仅有三万人的渝州营,另有本部的万人大军,皆已经列成方阵。 三万渝州营的黑甲,以及本部万人的白甲,在阳光中相映得宜,虎虎生威。比起上一次的百骑入边关,这一轮,可要威风多了。 并未再磨蹭,徐牧冷冷抽出了长剑。 这一柄长剑,随他一年有余,最初的时候,还是望州城老官差相送的,一路杀狗官,杀富绅,杀北狄,生死相随。 直至他做了宰辅,直至他弃了官袍,直至他站在老关之前,面朝着四万大军,准备挥师北上。 “徐牧拜领北伐军大将,愧不敢当。” “我徐牧生于望州,见过北狄破城的惨状,几十万难民堆在北城门下,食树皮食草根,直至互易子女,含泪相烹。即使到现在,去望州城外多踏上几步,约莫都能踩到白骨。” 方阵前的司虎,抽着鼻子大哭。四万人的阵列,也不时有人红着眼垂头。 “定然有人会笑,笑我等是天子号的傻子。朝堂都不顾的事情,偏偏我等抢着去做。” “但做个傻子又怎的?老子们爱的是江山,保的是家园,手里有刀,心头有血,做一轮英雄又何妨!” “听本将令,二千里奔赴边关,杀到狄狗草原的王庭,卵大的,把整个塞北草原,给本将滋淹了!” “呼。” 四万的袍甲人影,尽皆坚毅地昂头。 “渝州王有说,取一枚狄狗铜环,加赏十两银子!都侯的狗头,赏千两!哪个要是捅了北狄谷蠡王,便拜为一营大将!” 这一下,整个北伐的大军,瞬间都激动起来,纷纷举起手里的刀剑长戟,跟着声声长吼。 …… “我说过这些话?”常四郎怔了怔,看向面前的老谋士。 “或许……主公记不清了” “不管了,赏就赏吧,没有了再抢就是,燕州王家穷人丑五尺三,最近卖马得了很多银子,我老早想动手了。” 老谋士瞬间无言。 “小东家这一去,怕又是一路忐忑。赵青云那个狗夫,眼下就窝在河州城里,抱着四万人马,也不去救望州。真想带兵踏碎他的狗头。” “主公,大事要紧。” “晓得了,我骂两句心底会舒服些。”常四郎叹出一口气,“仲德,你知不知小陶陶给我的信,说了什么。” “不知。” “他提了的,哪一天要是小东家走第二条路,让我莫要为难小东家。小东家估摸着也猜到了一些,所以才不会选择在内城立足。” “主公,他要去哪?” “我哪儿知道。算了,等他打完仗回来。小陶陶多虑了……别看我几万几万兵的,真要和他打仗,我心底也打鼓。” “若是小东家死在了边关呢?” “他死不了。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敢收。”常四郎声音笃定。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望州老卒营 河州城。 赵青云站在城头上,脸色沉默且犹豫。 “赵将军,望州老卒营又有求援的信使。” 垂下头,赵青云只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袍甲人影,跪在河州城前痛哭呼喊。 “将军,还是不开城门吗?” “不开。” 赵青云沉着脚步,转了身往城墙下走去。 他听说了,内城的故人小东家,已经做了宰辅,居然又傻傻地弃了官袍,只成了个遭人笑话的一品布衣。 好不容易搏来的富贵,他不明白,这在矫情什么。受点委屈又如何,寄人篱下又如何,一生富贵了,散开家族的枝叶,这才是最紧要的。 便像他,也同样是短短一年的时间,从望州筒字营的小校尉,连连擢升,直至封为征北将军,一方定边大将。 “终归是路子不同。” 走入中军帐,赵青云艰难喘出一口气,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影。 “赵将军,又有老卒求援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穿着白袍的年轻中原人,偏偏右耳上,戴着北狄人喜欢的金色圆环。 “来了许久的日子,赵将军还是没有决定好。”年轻人叹息一声。 “黄道春,你是纪人吧?” “不,我现在是狄人。”年轻人露出笑容,“这一次只身入河州,是希望赵将军想清楚,北狄入主中原,已经是不可逆的大势。” “古往今来,异族入主中原,向来都是祸事。”赵青云皱着眉头。 “赵将军错了。”黄道春摇着头,“北狄生于草原,土地贫瘠,五谷不丰,为了活下去,才会劫掠大纪的边关城郡。我换句话说,若是北狄入主中原,有了肥沃的土地,千千万的百姓,定然是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那会怎样。”赵青云冷笑。 “大纪新登基的皇帝,听说也是个昏君。至少,我主英明神武,不会做榨干百姓的蠢事。” “拓跋虎有你这样的忠犬,估计会很高兴。” 黄道春微微一笑,没有半分生气。 “赵将军,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内城战乱,三州欲要自立,还有其他的定边将都在作观望之势。我主说了,只要赵将军愿意,便会封右谷蠡王,等同于大纪王爵。” 赵青云不答话,也没有驱赶,犹豫着又走出了军帐。 “赵将军,望州城是守不住的,这一回,在河州后方的渝州王,你可得小心,我估计要捅你刀子。” 赵青云咬着牙,蓦然想起了常小棠在老关上的狗话。 “将军。” 这时,一个裨将急急走来。 “将军,收到了军报。” “念。” “前宰辅徐牧,兵出老关,领四万大军——” 赵青云脸色剧变,急忙抢过了军报,仔仔细细看了起来。看完,他整个人顿在原地,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将军?” “莫说话。”赵青云闭着眼,脑海中迅速盘算起来。 …… 望州城头,老将廉永也在盘算。不同于赵青云,他是在盘算如何守住望州城。 他晓得的,当初为了这座望州城,死了多少人。那位小东家更是神勇,以区区两千兵力,拖住了十几万北狄大军的脚步,而后他带兵赶来,方能一场大胜。 “将军,河州还是没有回信。” 廉永默叹一声,新帝登基也似个庸主,这等时候,迟迟没有催促援军的圣旨去河州。 “将军,还是和去年一样……换了皇帝,也同样不顾念江山。” “住口。”廉永鼓着眼睛,“不得妄议朝政。食君禄,便忠君事!莫要忘了你是纪人。若人人都似你一般,这王朝还谈何兴起。” 转回身,廉永按着腰间的老刀,眼色里不知觉间,爬满了担忧。 在望州北城门前,十万余的北狄大军,已经开始扎营,要不了多久,便会开始攻关。 即便是座隘口关城,但望州的城墙,早已经如老朽一般,斑驳不堪了。 “我听望州里的百姓说过,便在我站着的这处地方,曾经有一个老官差,退无可退,带着把旧刀上了城头……另有三千筒字营,也曾在这城墙上,与北狄大军死战不退。” “七百里外的雍关,李将铮铮铁骨的故事,每每想起,还会彻夜难眠。” “至死,他们都会想着一件事情。” “将军,是什么。” “大纪,吾国。” 站着的老裨将久久沉默,眼色里也和廉永一样,逐渐涌出了热血的战意。 城墙下。 好不容易归乡的不少望州百姓,此时也重复了去年的悲剧,再度嚎啕着拖家带口,背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准备离开望州。 庆幸的是,这一回北城门外,是没有难民了。雍关七百里至望州,早已经是白骨之地。 廉永闭上了眼睛。 十万北狄大军,仅靠着城里的两万老卒,即便是赴死一战,估计也是困难重重。 呜,呜呜—— 北狄人的牛角长号,开始响彻在耳边。 一个个苍苍白发的老卒们,背了箭壶抓了竹弓,系好袍甲和腰刀,也开始奔赴城墙。 廉永张开眼睛,双目圆睁起来,银白色的须发,一下子被大风撩起。 他摘下铁弓,怒而紧握。 “狄狗未灭,鬓发先秋!莽莽中原数千里,敬请相看,二万老卒营,愿赴死报国。” “狄狗若想过望州,便请先踏过我等的尸体!” “老夫们,便教尔等这些娃娃最后一回,这仗要怎么打!” “起弓!” …… 徐牧停了马,皱眉抬着头,看着被沙尘熏黄的天空。 “于文,还有多远。” “将军,离河州不到七百里了。”于文在旁抱拳。 官道两边,尚还有从河州出逃的难民,或赶着马车,或背着行囊,一路嚎啕往内城走。 去年也是如此。北狄之祸,到了动摇国体的地步。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下,朝堂无德,百姓无依,连着万里的河山,都在慢慢崩塌。 “急行军!”徐牧咬着牙,回头催促。 “徐将军有令,我等急行军!” 游蛇般的长伍,迅速蜿蜒起来,穿过层层堆叠的难民群,穿过漫天的沙尘,萧杀地往边关疾行而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什么是大局 山猎村,祠堂外的老树。 姜采薇坐在树下,脸庞上无悲无喜。在她的面前,来来往往的许多庄人,约莫又要离开了。 她问过贾周,准备去做什么。 贾周说,去打下一座城,在她的徐郎从边关回来之时,作为礼物奉上。 “吉!”姜采薇平举双手,长揖跪拜。 不信天公的人,跪地拜了天公。 …… “报徐将军,前方有大军,都是轻骑!”风沙里,一骑探哨急急转了马,迅速赶了回来。 “知晓,再探!”在徐牧的身后,于文举起了营旗。事出紧急,四万北伐军的营旗,只绣了一头出林的虎。 “徐将军,应当是河州的人。” “赵青云。” 徐牧皱住眉头,关于河州的事情,这一路他一直在想办法。若是真不让关,也只能杀过去。 “报徐将军,十里地了!” “拒马之阵!”于文抽出长刀,指着前方怒吼。 后方的军队,没多长时间,迅速列好了阵型,前排盾,中排枪,后排搭弓捻箭的步弓手,冷冷瞄着前方。 司虎将双刃斧抽了出来,嘴里还骂着“贪功狗”之类的话。常威也抓了梨花枪,有些紧张地扛在肩上。 徐牧浑然不动,目光清冷无比。 两万的轻骑,估摸着是上一次战事,收拢到的狄马。但纪人不善骑射,再加上赵青云跟着学的那些皮毛,也根本不堪大用。 即便是冲杀,徐牧也不惧。 “徐将军放心,连木蒺藜都铺好了。”于文骑马而回,一边抬起了手里的刀。 徐牧回过头,看了一眼方阵中的营旗,营旗上那头出林的虎,随着疾风,仿若活了一般。 “魏小五,你他娘地抱稳。” “陈白山,小爷用不着你来说!” 一小队的人马,正紧张地护着营旗。 踏踏踏。 马蹄声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便已经近了身前。 二万轻骑卷起的沙尘,一下子漫了天。待齐齐停马之时,漫天的沙尘,依旧久久不绝。 “徐兄!”赵青云堆出满脸的笑容,急急下了马,“听说徐兄要来河州,喜得我饭也不吃了,急忙来迎接徐兄。” 徐牧淡淡发笑。 在旁的司虎,急得要跳下马,抱着斧头往赵青云砍。吓得赵青云连连挥手,数百骑的亲卫跑来,挡在他的面前。 “司虎,先回来。” 司虎闷闷地破口大骂,拖着巨斧走回。 “徐兄,虎哥儿这是为何啊?”赵青云正了正袍甲,满嘴都是委屈。 “司虎喜欢打狗,见着狗,就忍不住要打。” 听着这一句,徐牧身边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赵青云重新回了脸色,翻身上马,皱住眉头开口,“徐兄,这一次带兵入边关,又是为何?”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边关并无战事。先前确是北狄想要叩关,但后来不知怎的又退了。” 徐牧神情发笑,“赵青云,你一无虓虎之勇,二无英奇之略,我想不明白,你仅靠着反反复复,投机取巧,便想着做一方诸侯了吗。” “徐兄,我是征北将军,家国的事情,我比你还要懂。在长阳的时候,我便说过,你等同于吾的义弟——” “闭狗嘴!”司虎又是一声爆喊。 赵青云怏怏收了声。 “我只讲一次,让开河州,你可以做狗缩在河州城,但很多人不愿意。” “徐兄,我说过了,边关无战事,狄人早就退了。否则,我早就上报长阳了。再者,我听说你已经辞了宰辅之位,以布衣之身聚起数万大军,乃是叛乱谋反。徐兄,悬崖勒马啊。” 叹出一口气,徐牧已经基本确定,赵青云真有了投狄的心思。 他冷冷地挥下手势。 “前进二百步,步弓抛射!” 身后四万人的大军,迅速动作起来。 原本刚算好距离的赵青云,猛然间怔了怔,急忙调转马头,想着后军变前军,先遁逃出一段距离。 但狭长的地段,回马的动作,明显是赶不及。待三拨的飞矢抛落,便有三四百人的轻骑,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赵青云咬着牙,冷冷抬起头,“徐兄,你想清楚,你再往前行军,河州若是不让,你过不去的。” “当初我带三千人入北狄腹地,你让了吗!” 赵青云顿在原地,一时间,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回、回河州,大军先回河州!” 蓦然间,两万人的大军,都不敢冲锋一场,便急急地折返而回。 “牧哥儿,怎的不追。” “虎哥儿,跑不过马的。”于文无奈吐出一句。 徐牧心底也微微遗憾,冷兵器的战争中,上一世脑子里的知识,他最看重的,莫过于是骑军。 只可惜,从老关一路过来,这随军的五百匹烈马,还是常四郎费尽心思凑的。 “徐将军,我等现在怎办?真要继续往河州去?” 驼头山虽然有越过河州的险道,但上一次,青龙营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卒,过险道时,尚且还死了不少人,眼下的这批大军,实则更有许多新兵,真要再去走险道,估计会摔死更多。 再者,时间太慢了。 刚才赵青云的模样,啰嗦一大堆的,徐牧只听清楚了一点。这狗东西,在隐瞒边关的战事,为北狄人入关争取时间。只能说,这故人小校尉,是真有了投狄的心思。 …… “七个定北将,三个外州的王爷,还有我这个大反贼,再加上许许多多的溃军头领,闹着要劫富济贫的侠儿堂主,储粮募兵的世家门阀。” “大纪又乱了。” 常四郎背着梨花木亮银枪,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长阳。 “我猜金銮殿里的袁安,肯定又在骂了,说我们这些人无父无君,不顾全大局。” “什么是大局?” “大局就是老子敢发誓,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他敢吗?” “他不敢。这天下间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我心疼小陶陶。小陶陶应该早有了预料,非不得已,才让小东家走了第二条路。” …… 皇宫里,袁安又哆嗦着身子,在金銮殿外站了大半夜。有公公走近,颤栗着帮他披上一件绣着金龙的大氅。 “朕是昏君吗?” “不是……” “朕并无做错,是皇叔做错了,他不该把一个酿酒徒捧得那么高。朕和那个布衣站在一起,那些百姓都会看着他,而非是看着朕这个皇帝!” 袁安似乎忘了,徐牧破长阳的首功,可是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皇叔当年约莫是不想带我走的,在屋子里想了一夜。” “朕是皇室遗亲啊!说什么顾命大臣,朕都二十三了,还要让人牵着鼻子走不成?若是后世的竹书,说朕是个傀儡之君,岂非是要冤死。” 在旁的公公不敢答话。 “那些人无父无君的。那些外州王,那些定边将都不听朕的话,朕手底下只有不到五万的救国营,他们想我怎么做?” 袁安哭了起来。 “他们都以为呢,以为朕不想御驾亲征,万世流名吗。” “去告诉陈长庆,便说朕答应了,让他赶紧过来,商议迁都暮云州的事情!” “朕、朕要慢慢、慢慢……徐图霸业。” 第二百八十章 北狄第一智士 黄沙之下,处处是萧杀的景色。 奔袭回了河州,赵青云看着一路往内城去的难民,莫名的一阵火大。这岂非是说,这些个百姓,都不愿意相信他能守住河州。 “闭城!再有违令出城者,立斩!” 扬起马鞭,将几个嚎啕的难民抽烂了脸,赵青云的脸色,才变得稍稍缓和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享受这种状态。高高在上的,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小东家傻了些,这时候不该入边关的。” 停了马,赵青云皱眉往营帐里走。却还未走入,便发现黄道春已经微笑着站在了帐前。 “恭喜赵将军凯旋回营。” 这一句话,无疑是抽脸了。 “黄道春,莫要忘了,你这位北狄的忠犬,可还在大纪的军营里。” “不敢忘。” 黄道春耐心地一笑。 “听说,这一次那位大纪小东家入了边关,赵将军处境不妙啊。” “你也识得他?” “识得。二千人守望州的好汉,素有耳闻。” 赵青云脸色闷闷。 “若是小东家的话,你问问你家的大汗,愿不愿意让出王位,或许能拉拢过去。” 黄道春依然平静,“赵将军,我从未想过拉拢那位小东家,我知道事不可为。” 这一句,莫名地让赵青云心口不舒服。仿佛在说,你像个走狗,像个会投降的,所以我才拉拢你。 “小东家入了边关,定然是要去救望州的。但要去望州,沿途便要过河州。” “赵将军该选择了。”黄道春微微垂头,“这中原的王朝里,很多人都不喜欢你,你只要失势,估摸着会立即被杀死。”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赵青云神情一顿,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河州城北门之外,又有一骑老卒,满脸风尘地长吼,乞求孝丰营出军。 这个场面,让赵青云联想到,当初他也是如此,从望州一路奔袭求援,却总归什么都没有改变。 “赵将军,望州要破了。”黄道春转了头,饶有兴致地开口。 望州一破,赵青云投狄,那么这一次的北狄大军,便能兵临内城一带。 似是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当然,除了突然出现的四万驰援大军。 黄道春微微皱眉。 很多的时候,他约莫都以为,中原里的那些纪人是没好胆的,数千万的人口,却杀不过三百万的草原狄人。 “我只问,若是小东家的四万大军一来,当如何。”赵青云的突然开口,打断了黄道春的沉思。 “自然是杀退,等着后方的北狄大军会师。” “入了中原,便如先前说好的,我孝丰营要三州之地,北狄王爵。” “赵将军同入内城?” “我留在河州,帮着镇压反民。” “赵将军真是一手好算盘。”黄道春笑了笑,“不过,我家大汗说了,你值这个价钱。” “自然,河州不让关,尔等便入不得中原。”赵青云也满脸冷笑。 “赵将军不在乎万世骂名?” “下辈子投胎,再做个忠义人便是。” 黄道春立在城头,肆声大笑。 …… “徐将军,要到河州了。” 徐牧停了马,抬了头,冷冷看着约莫还有五里的河州城,已经隐约间看得清轮廓。 “小东家,还未易帜!”常威拍马而回,脸色大喜。 还未易帜,即是说赵青云还没有投降北狄。 但这种事情,玩得就是阴谋。几面城头的旗帜,说明不了什么。 “望州的情况如何。” “应当还在死战……若是望州城破,北狄人便该到河州了。” 徐牧巴不得带四万大军飞过去,奈何赵青云这个狗夫,像坨瘟神一样,挡在了路中间。 莫非是说,真要回驼头山,再涉险走一回。 “常威,去告诉赵青云,便说三日内不让关,我徐牧一生气,便把整个孝丰营都破城屠了。” “小东家……口气这么大啊?” “去!” 常威策了马,急急往河州的方向赶去。仅过了半个时辰,又一下子奔了回来。 “怎说。” “那狗夫不在,城头的几个裨将,将我骂作傻子。” “他在的。” 徐牧皱了皱眉,回头望向后方的大军与民夫,只想了片刻,重重挥下手势。 “原地扎营!” “原地扎营?徐将军,若是河州真的反了,派轻骑而出,我等大祸临头。” “无事,听我的。” 于文怔了怔,终归是选择了信任,带着满肚的疑惑,去吩咐安排了。 …… “他在作甚?就这么在河州城外扎营?”黄昏下,赵青云立在城头,满脸地困惑。 “在诱敌。”黄道春眯起眼睛,“河州外的这一段路,地势平坦,是最适合骑兵冲锋的。若是赵将军带兵出去,便是中了伏杀之计。” “我和他相熟……不想与他打仗。”赵青云叹着气,“我更希望他,立即带兵折返,莫要再入边关。” “没可能的,大纪终归会有这样的人。” “天要黑了。” 赵青云答非所问,抬了头,有些伤感地看着远处灰沉沉的天色。 灰沉沉的天色之下,赫然便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在安营扎寨。他不明白,小东家为何要来这一遭。 “赵将军请看,十人为一灶,这昏天之下,小东家的这些援军,已经是生火做饭了。” 赵青云认真看着,果不其然,在面前不远处的营地里,处处都是升起的浓烟,每一道烟尘之间,约莫还隔着一些距离。 “三日内攻下河州?这般的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黄道春摇头叹息,“我讲句难听的,再耗下去,不愿意折返回内城,他迟早会把四万大军带上死路。” “附近都是荒村老林,到时候想逃,也避无可避了。” “小心些,他不是简单的人。”赵青云微微皱眉。 夜色之中,黄道春淡笑着转了头。 “你觉着我,一介纪人,为何能在塞北草原立足,被北狄大汗聘为国师。” “不知……” “我黄道春,实则有另一个名号。” “北狄第一智士。” 第二百八十一章 算灶之法 “黄道春?一个纪人,北狄第一智士?什么乱七八糟的。” 坐在军帐里,徐牧看着收集的情报,面色冷笑。 “小东家,我也是找到了两个避祸的河州官差,才得到的情报。听说这一次不仅是十万狄人南征,在后头,还另有十二万狄人,准备会师。” “至于那黄道春,这人是北狄的国师,北狄的狗大汗特意派他来招降赵青云的。” “北狄第一智士……塞北草原那种蛮荒地方,拉条狗儿去,估摸着都能混个甲榜。”徐牧并不在意,后世五千年的智慧了然于胸,阴谋阳谋,他能把所谓的北狄第一智士,整个儿捶烂。 “那、那三日后,我等真能攻下河州城?小东家,这可是座坚城。”常威明显不信。 在旁的于文,以及一些裨将,也是满脸疑惑。 “以赵青云的脾性,再加上这北狄第一智士,应当大有可能。” 徐牧揉了揉额头,缓步走出军帐。此时,在他的周围,已经是遍布星罗的各式营帐。 在火把的映照下,隐约间还看得清营帐里晃动的人影。 “常威,明日起,你带三千人,从河州城外往右边绕去,切莫发出声响。” “小东家,绕哪里?” “绕一圈就回来。” “这是作卵……” 徐牧并未作答,继续认真开口。 “司虎,你也带三千人,等常威回来,也跟着绕一圈。” 原本在啃馒头的司虎,听到徐牧这一句,整个人一下豁然起身,来了精神。 “牧、牧哥儿,我要做将军啦?” “去吧,小心一些。绕完就入右面的林子,再折返回大营。” “牧哥儿,我听说要立军令状的!我立十张军令状!” “你别立……” “那徐将军,我等做什么?”于文和几个裨将急急起身。 “你们几人,先暂时留在营地,稍后二日,便开始四十人一灶。” “牧哥儿,这不得把饭桶抢烂了?” “委屈一下,入了河州城,自然有肉有酒。” …… 一夜过去。 按着徐牧的吩咐,常威带着三千人,在清晨的雾霾之中,小心的近了河州,又从河州不远处的林子里,小心地绕了一圈。 常威以为是瞒天过海了,只当成了一场逗趣的游戏。他并不知道,这等边关干燥的天时,即便再小心,也会打起一些尘烟。 “虎哥儿,你好歹也是个将军了,可得小心一些,莫坏了事情!”常威绕回来,不忘叮嘱司虎两句。 “晓得,我昨夜要立军令状的,牧哥儿不让。” 难得带了一回人马,司虎显得意气风发。他活得很简单,左右是徐牧的话,他便会照着去做。 “小心,都小心。”司虎难得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自个往前走时,忽而踏碎了一截树桩。 惊得他整个人顿在当场,如同踩了雷子一般,许久不敢动。 营地附近的隐蔽高坡,在看着的十几条好汉,都是一阵无语。 “徐将军,虎哥儿确是一位冲锋的虎将,但这等细微的事情,我终归觉得,他会出点什么问题。”于文满脸苦笑。 “我也这么觉得。”徐牧并无意外,也淡淡笑着回话。 “将军,此话怎讲……” “且看着,我徐牧倒要试一试,这狄狗的第一智士,到底读了几年书。” “于文,记着减灶的事情。” …… 城头上,赵青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发冷。 侧边林子的烟尘和人影,即便再小心翼翼,他终归也是发现了。 “小东家要做甚?” “绕道。先前听你说,河州西面有另一条通道。” “确是如此。上一次,小东家便带着三千人,从西面的山道入了望州腹地。” “塞北草原很多人都知道,以二城堵了十几万大军。” 一语毕,黄道春昂起了头,看着远处的营地,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黄昏天黑,两人都还在站着。不远处的营地,终于又升起了饭火的炊烟。 “他应当也发现出了问题,闹了动静,所以这大半日的时间,并无再派人往西面去。” 赵青云眉头紧锁,“但现在的问题,不知前方的营地里,还有多少人,又去了多少人?” 黄道春突然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我一下想明白了,小东家这是在瞒天过海啊。只可惜,我深知算灶之法,十人为一灶。今日的灶烟,应当也是对的。也就是说,士卒并没有减少。” “还有八千的民夫。” “民夫不会同灶,也不会离河州太近,可以忽略。” 黄道春脸庞好笑,“小东家假装用暗度之计。让我等以为,他在慢慢将兵员调去西面,再次进入望州腹地。” “这若是真的,问题就大了。” “并非是真的,我说过了,我深知算灶之法,既然灶的数目没有减少,那就是说,营地里的兵没有少。他确是个聪明人,只可惜碰见了我。” “那我等怎么做?” “他想诱我等出城,但终归是蠢了些。赵将军放心,我心中已经有了良策。” …… 营地里,司虎涕泪横流。 “牧哥儿,我当时真的很小心了。那一截截树桩分明都会动,跑到我的脚下,我明明都看着落脚了。” 徐牧揉着额头,在考虑着要不要实话实说,毕竟也算立了功。但想想还是算了。 还好当时拦着了……没让立什么鬼的十张军令状,不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不好收场。 “牧哥儿,我明日再去定然会小心。” “明日不去。” “怎的?” “明日做其他事情。” 那位在河州的北狄第一智士,徐牧猜测,约莫是有几分小聪明。但这种小聪明,实则是很讨喜的。 毕竟,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傻子,古往今来可太多了。 “小东家,还剩两天了。” “我晓得。” 望州血战未休,若非如此,徐牧也不会用这等险计。只希望,老将廉永能带着老卒营,多撑一些时间。 …… 望州城头。 一拨接着一拨的飞矢,即便在黄昏入夜之时,依然呼啸不停,交织成一张张密麻的箭网。 将身子缩在女墙下的老卒们,耳畔边除了飞矢的呼啸,便什么都听不清了。 仿若死寂一片。 只等飞矢彻底落下,四周围的位置,才蓦然响起声声的痛叫。 “回射——” 廉永满脸尘烟地抬起铁弓,与诸多从女墙下起身的老卒一起,齐齐怒吼着,将一拨飞矢往城关下射去。 噔噔噔。 上百具近前的北狄人尸体,被扎成了刺猬。 “将夜叉檑木吊下去!” 廉永咬牙切齿,须发皆张之际,又再度抬了铁弓。 城关下,一个叫嚣的狄人百夫长,声音还没停下,便被一支箭矢穿来,直接射爆了脑袋。 第二百八十二章 破河州 第三日,河州城头。 北狄第一智士黄道春,脸色已经很不好了。算灶之后,他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即便不远处的营帐,并未有丝毫减少。但实则起灶的数量,算下来的话,根本不到万人。 “有些不妙。”黄道春皱住眉头。 “黄道春,你不是说有良策?” “我只是未想到,小东家会这么大胆。他说什么三日攻下河州,然后在河州城前扎营,便是个大幌子!” “我算了灶,这数目一下子不对了……如果没猜错,只剩最后的一万人。他并非是瞒天过海,是真要暗度大军,往西面去望州腹地!” “闹腾了半天,你这是白算计了。”赵青云一时怒不可遏。 “你不懂,小东家是个高手。赵将军,不若派些轻骑出去,一探虚实。” 赵青云犹豫了会,终归也是担心,急急便往城墙下走去。 观察了许久,城门才稍稍打开,约莫三千的轻骑,迅速出了河州,往前方不远的营地冲去。 并未敢太过靠近,三千轻骑迂回了好几轮,才慢慢靠近了营帐。很明显,作为探哨的话,这三千人的及格的。 只可惜,连着许多个帐帘被掀开,里头都是空无一人。 “都头,无人!都无人!” 一大片的营帐里,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 隐蔽的林子里。 “莫动。”压低声音,徐牧冷冷看着前方营地里,正在来回奔走的河州城探哨。 现在还不是杀出去的时机。 出城的人数太少,若是打草惊蛇,这三天的时间就算白玩了。 没猜错的话,赵青云和那个北狄第一智士,这一会,肯定以为他带人入了河州腹地,要去堵了。 “报将军,无人!整个营地都是空的!” 三千骑的探哨,重新掠回了河州城前。 在城墙上的赵青云,脸庞一下子发黑。他转了头,看着面前的北狄第一智士。 “先生的算灶之术,当真是举世无双。” “小东家……即便救了望州,同样是个死。到时候赵将军从河州出兵,与望州北面的我方大军,两相夹攻——” “你以为老关那边的渝州王,是傻子不成?”赵青云咬着牙,“他若是带兵来,河州的孝丰营,要被夹得头破血流!” 黄道春脸色发白。 “算灶之术?算灶之术!你算个卵啊!” 赵青云急急下了城头,点起二万骑兵大军,开了北城门,怒气连连地上了马。 想了想,又怕二万轻骑不是对手,急忙多点了一万步卒,在后尾随。 黄道春扇了自个两记耳光,才急匆匆地跟着下了城墙,在夜色之中,一同往前奔袭而去。 …… “将军,城门守军少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林子里,于文才凝声开口。 “南城门那边,不到千人。” 徐牧沉住眉头,以赵青云的性子,定然要带大军出去,一来一回,至少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整座河州,除了出去巡逻的,估摸剩下的人已经不多。 “于文,撞柱和城梯都准备好了么。” “徐将军放心。” “摸过树林,靠近河州。” 夜色下的河州城,南城门值守的孝丰营,只以为不远处的营地,当真是空无一人了。一时间,连巡哨都变得有些懒散起来。 徐牧抬起手,缓缓移动的四万大军,一时间停下了脚步。 “司虎,披上铁甲。” 不仅是司虎,连着一起抱撞柱的上百个士卒,都纷纷换上了为数不多的铁甲。 “于文,登城的事情,本将便交给你了。” 于文脸色露出坚毅,郑重点头。 徐牧凝着脸色,缓缓抽出长剑。 赵青云那个狗夫,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吊卵胆气,如同仓房里的硕鼠,步步谨慎。 这一出瞒天过海,实则是调虎离山。 “天地不仁,朝堂不争,狗官与肥将也不曾惜我山河。徐牧只问,四万人的北伐军,敢战否!” “徐将军,只有断头的汉,没有屈死的狗!” “刀已磨,弓已拭,何不敢战!” 徐牧起了身,将长剑怒指前方,重重往前挥下。 “营旗——” 魏小五和陈白山,一老一少带着上百个新军,爬到了高地处,将营旗在夜色中怒晃起来。 营旗上,出林的虎,仿若栩栩如生,似要吟啸山林。 “杀!” 常威带着万人步弓,从隐蔽处探出身子,手里抬起的战弓,便透射一拨遮天蔽月的飞矢,往城头上射去。 司虎一马当先,与后头的上百人一道,披着铁甲抱着撞柱,也迅速跑了出来,冲去南城门。 “搬起城梯,先登者,老子替徐将军做主,封为裨将!” “君可知望州城头,二万老卒白发苍苍,举锈刀而拒北狄!” 一队又一队的士卒,扛着简易不堪的城梯,随着于文的指挥,怒吼着往河州城关冲杀。 “举盾!” 随着冲杀的盾军,纷纷抬起手里的各式大盾,替友军遮住城头落下的飞矢。 终归有许多器甲不良,木盾被扎得裂开之后,白甲与黑甲都有,尸体铺了一路。 河州城头上。 一个满脸惊恐的裨将,看着下方冲来的大军,差一些立不稳身子。 “我等中计了!” “快去通报赵将军,速速回防——” 喀嚓。 裨将被一支箭矢,从脸庞上穿透而过,再也喊不出声,尸体从高高的城墙下翻落。 常威收了铁弓,不管不顾地摘下了梨花木铁枪,跟着登墙的士卒,奋力地往上爬去。 一个河州都尉,想着将火桶扔下去,才刚冒了头,被常威怒吼着抬了梨花木铁枪,直接往上一掷。 都尉整张脸都被穿烂,被铁枪远远串飞,直至扎在了墙面之上。 城头的士卒,惊呆了好一会。 “登城!”常威抽出腰下的长刀,脸色涨红。 听着常威的怒吼,四周围的士卒们,也提了一拨胆气,不惧生死,叼着刀,顺着城梯往上爬。 “撞——” 在盾牌的掩护下,司虎抱着撞柱,往河州南城的两扇城门,狠狠地冲撞而去。 整座河州,仿若都颤栗起来。 河州城的上空,夜色与月光的辉映下,一时间,处处都是翻滚的蒙蒙灰烟。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天生的妖人 夜色下,整座仓皇的河州城。 无了大将,再加上兵力不足,猝不及防之下,守城的辎重也远远没有准备好。 “撞!撞!撞!” 以司虎打头,上百人的士卒,抱着巨大的撞柱,一声声的怒吼,朝着河州南城门不停崩撞。 “扔火桶,烧死撞门的敌军!” 城头上的守军,带着惶恐的脸色,仓促的想着办法。 “有人先、先登了!” 轰—— 似是为了应景,这时候,两扇巨大的南城门,一下子被撞出了个缝隙口子。 在后抵着门的数百个守军,一下子惊得脱手,吓得地往后逃开。 “杀进河州!” 徐牧神情郑重,扬剑遥指,银甲在夜色中衬着月光,一时间整个人变得威风凛凛。 “摇旗——” 魏小五和陈白山立在高处,在夜风中摇晃着营旗。 河州城前,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连绵不绝。刀器与袍甲的厮磨,也铮鸣不休。 司虎弃了撞柱,摘下双刃巨斧,带着后面同样披着铁甲的百人勇士,从南门率先冲了进去。 踏在城头,于文一刀削飞守军的人头,顾不得浑身披血,迅速指挥着登墙的人手,抢占城关。 只剩几千之数的孝丰营守军,好不容易在几个都尉的呵斥下,稳住了阵脚。 “退、退出河州!去与将军会合!” 北城门一下子打开,数千的孝丰营并无死守之志,步骑混杂,匆匆地往城外逃去。 常威带着人,追出了城门,将二三拨的飞矢射去。瞬间,夜色中又有数十人坠马而亡。 “吼!” 城头上,城关下,处处是胜利的长呼。 徐牧踏着脚步,带着千人的死士亲卫,冷冷入了河州城。 …… 远在几十里外的赵青云,一下子停下脚步,仓皇回了头,看着后方不远之处,河州城上空升起的浓烟。 “这是怎的?城里着火了?” 黄道春也皱起眉头,“生灶做饭的时辰早过了。” “黄道春,你再提这个字眼,我杀了你!”赵青云怒容满面,什么北狄第一智士,就这么活生生的,被小东家牵着鼻子,如同耍猴一般玩弄了。 黄道春皱了皱眉,自知有错,只得冷哼一声。 “莫非是发生了事情。”赵青云不敢打起缰绳。河州是他的地盘,为此,在先前的时候,他特地花了不少银子,打造了一座气度不凡的将军府。 许久,终于有探查的哨骑,火急火燎赶了回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差点没让赵青云惊得摔马。 “将军,河、河州城被人攻破了!” …… “征北将军府。” 入了河州,徐牧冷冷抬头,看着城的正北方,一座即将落成的精致府邸。 铺了彩瓦,砌了长长的鹅卵石步道。连着府邸之前,都立了四座卧身的石狮。 徐牧有些好笑,这征北将军还没当两天呢,便开始穷奢极坏了。 河州城里,处处都是哀嚎痛哭的百姓。先前在攻城之时,又惊又怕地躲于深巷,这一会冒出头,徐牧才看清,一个两个的,都是浑身褴褛,以及饿得蜡黄的脸庞。 “徐将军,马廊里尚有三千多匹驯马。”于文领了命后,急声开口。 河州之前,便是望州,至少还有百多里的路程。赵青云带着三万人马堵了个空,定然要跑回河州城。 “于文,你留在河州城,无事情的话,把这座府邸扒了,建些排房安顿百姓。” 怕生出问题,徐牧留下于文,带万人守住河州。 随后,把三千余匹的狄马取了出来。才带着三万人,匆匆往望州城赶去。 并无冲锋的骑马悍将,只可惜庄子里的卫丰不在。司虎不算,司虎更适合陷阵杀敌的猛士。 “小东家,我做骑兵头领?”常威眨着眼睛。 “确是,这段时间之内,三千人的轻骑,暂时由你统领。” 常威没有拒绝,跟着自家少爷时间长了,也是个爱闹腾的主,拱了手便算领了命令。 “行军。” 三万人的军马,顾不得再休息几分,刚破了河州,这一会,便又要奔赴望州城。 沿途而过,直至慢慢天明,熟悉的物景不时跳入眼帘里。让骑在马上的徐牧,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斑驳的官道周围,偶尔会遇见躺在地上的白骨,不知是官军还是百姓的,连衣服都被扒了。 “牧哥儿,无人了。” “入山避难了吧。” 望州城克复,多少会有些百姓回去。但眼下又打仗,估摸着许多人逃出望州,却又过不得河州,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暂避栖身了。 “加速行军——”三四个随行的裨将,骑着马,不断声声催促。 “徐将军,还有不到三十里。” 奔袭中,徐牧抬起眼睛,遥遥看着望州城头升起的道道狼烟,心头不禁发沉。 即便以后入了蜀州,这塞北草原的狄狗,一样是极可怕的威胁。 “望州老卒,等同于我等的父辈,垂暮之年尚能死战,我等岂有不救之理!”一个裨将勒马高呼。 急行的大军,亦是抱着刀,跟着声声怒吼。 转了头,徐牧往后看去。 昏昏沉沉的晨曦之中,三万人的大军,宛如出草的巨蛇,迅速往前游动。 …… “若是此时截杀,以二万骑兵打头,或有奇军之效。”远处的一处高坡上,黄道春迎风立着,声音透出阴冷。 只可惜,赵青云并不接受。 “他说三日,真就三日打下了河州。”赵青云咬着牙,“当年,你家北狄十余万大军,尚且能守得住。悔不该听你的馊计,若我稳守河州,岂有失城的道理。” “我漏了一策,算灶之法应当没问题的。”黄道春脸色发白。这定然是一场耻辱,以后在北狄的幕僚圈子里,那些大胡子谋士会怎么看他。 “一策?我只觉得,你漏了一百策!”赵青云冷冷转身,此时,根本没有任何截杀的心思。 即便他有两万骑兵,即便他有地利优势。 不敢就是不敢……当年在四通路老马场,他便晓得了,那位小东家,便似个天生的妖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廉将军 急行军的三万人,离着望州城越来越近。隐约间,骑在马上的徐牧还看得见,北面城墙上的硝烟。 与河州一样,这两座边关的隘口城市,由于长年的打仗,墙面上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缝。即便有民夫修葺,也终归无法修复那份垂暮的老态。 南城门上,只有寥寥几十的老卒在往前观望。当看到徐牧带着大军前来,都纷纷怒声大吼。 “快,我等入城。”徐牧凝声喝了一句。 待望州南城门打开,三万人的大军迅速入了城关。 “莫非是孝丰营?”一个老裨将喜得眼冒浊泪,可再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是老相识。 当初也同样在望州,同样是赵青云不出兵,六万老卒驰援而来,解了望州之围。 眼下,分明是角色互换了。 “是小东家?”老裨将认得清楚,脸庞透出狂喜,“我便知道,孝丰营的那些鼠辈,不会来救援的。” “那为何不退……”徐牧胸膛发沉。 “这是我大纪的河山,如何能弃!”老裨将意气风发,“小东家,你是不知道,廉将军带着我等,守住了狄狗的六次冲锋。” “走,我带你去见廉将军。他知道是你,定然会高兴的。” 徐牧点头,四顾看了一下。发现此时,攻城的战事应当是停了下来。 只走到北城门,徐牧抬起头,便见着了一个立在城关的人影,须发皆张,手里长刀紧握,整个背影却立得无比端正。 这恍惚间,让徐牧一时想起,当初在城头赴死的老官差,也同样是这副模样。 世道再如何不济,总有前仆后继的人,去负重前行。 “廉将军,你看谁来了!” 城头上的廉永转头,鼓着的眼睛没有丝毫放松。先前听见开城门的声音,他也顾不得看,全部的目光,都放在城关下的狄狗方阵了。 “徐东家?”廉永顿了顿,眼色里蓦然有了光,急急踏着脚步,往城墙下迎去。 徐牧也露出笑容。对于廉永,他一直印象不错。当年河州满城的营军不救,只有廉永带着六万老卒,与他互相配合,不仅杀退了十余万的北狄人,连着谷蠡王呼延戈,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果然,愿意共赴国难的,便不会缺小东家。”廉永声音大喜。 徐牧顿了顿,并没有反驳。 “我听说了,朝堂那边,罢黜了小东家的相位,若此战我能活着,定然回入长阳皇宫,替小东家辨个清白。” “并不用。” 路子是自个选的,何况,做个腐烂小朝廷的宰辅,也确实没意思。这一次入边关,不仅是袁陶的遗志,更是为了入蜀州做准备。 廉永叹了口气,“我知小东家的为人,只可惜好端端的一个新朝,约莫又要奸党成群了。” “小东家,莫谈这些糟心事,先随我上城头。” 徐牧拱了拱手,和廉永一道,稳稳往城头上走去。 “小东家请看,狄狗的大军便在前方,昨夜儿还攻了城。但被老夫带着人,死守着城关,他破不得!” 徐牧往前看去,发现前方几里地外,到处都是狄人的营地。灰蒙的天空之上,还有一只只的北狄苍鹰在掠飞。 一队队骑马巡逻的狄人,不时会绕到城门前,叫嚣地射出一拨飞矢,又急急折返回去。 “天杀的贼!” 老将廉永怒吼着抬弓,直接崩射而去。当头的一骑人影,在狄马被射中之后,狼狈地滚了下来,惊恐地往前爬走。 城头四周,瞬间响起阵阵的欢呼。 “便是如此了。”廉永收回了铁弓,眉头紧皱,“我估计的话,要不了多长的时间,狄人又会攻城。” “没有夺下望州,这些人不会罢休。但幸好,在望州之后,还有另一座坚城。” 另一座坚城,则是河州。 关于赵青云投狄的事情,徐牧犹豫了会,终归没有对廉永说。他怕打击到面前的垂暮老将。 “廉将军,城里的百姓呢。” “先前都让他们逃命去了,我也不知道,望州能否守住。不过,现在小东家一来,我便有了信心。” 整个望州老卒营,死战不退,眼下只剩不到万人。即便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人。而且在其中,还有很多新军。 情况依旧不乐观。 “廉将军,这样如何,我先让人调防,老卒营也能休息一番。”沉思了下,徐牧开口。 “小东家,他们不愿意的。”廉永露出苦笑。 徐牧抬头看去,发现城头上的老卒们,大多趁着时间,便靠着城墙酣睡。 有许多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在磨刀拭弓。 “不怕小东家笑话,老卒营中年纪最大的,已经近了七十,不似年轻之人,若是大战后歇下来,身子便会害痛病。” 徐牧瞬间无言。 “调防的事情便不用了,都不惧死,左右都是不愿意下城关。” “廉将军,城里有无民夫?” 只可惜,带过来的八千民夫,都留在河州了。 “并无,若是小东家有空暇,倒是可以帮守城的辎重都搬过来。” “这是自然。” 其实也没有什么辎重,一些檑木和火油,连崩火石都没有。 天知道这些老卒,是如何挡住了城外的十万大军。 要知道,由于地势原因,望州也是没有护城河的。攻城的狄人,会以很快的速度,便杀到望州城前,登墙破城。 “常威,你带些人手,先把辎重运送过来。” “小东家放心——” 常威的话刚完,突然间,望州城外,一声声沉闷且悠长的牛角号声,远远响了起来。 “快起来,狄狗攻城!”廉永面色大变,急急大喝催促。 一瞬间,原本在城头上眯眼酣睡的老卒们,纷纷挺直了身子,摘下了战功,紧紧注视着城关下的情况。 徐牧冷着脸,也跟着抽出了长剑。 魏小五几人迅速扛着营旗,杵在了城头之前。一队又一队的士卒,背着盾牌和铁弓,在几个裨将的鼓舞之下,也纷纷赶了上来。 城关的上空,那些掠飞的苍鹰,突然之间,如同发疯了一样,往着整座北城头俯冲而下。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死守不利 城头上的司虎,直接抬了巴掌,将飞过来的两只苍鹰,直接拍得折断了翅膀,扭曲着身子翻倒在地。 “护着眼睛——”廉永急声大喊。 即便很及时了,依然有不少人,被啄去了双眼,痛苦地捂着整张脸惨叫。 “这些个狄狗,最喜欢养鹰啄眼。”廉永语气纷纷,将长刀往前一劈,劈碎了一只掠来的苍鹰。 徐牧也皱住眉头,上一次百骑入边关,他也见过狄狗的这些手段,但还好,那会儿都有了死志,根本不畏惧这些东西。 好不容易,城头上人头攒动的守军,才把上千只苍鹰杀死,只留不到百只的数量,惊啼着往营地折返。 喘了口气,徐牧四下一看,发现已经有上百人的守军,彻底被啄瞎了眼。 “常威,把这些兄弟先扶下去。” 不得不说,这狄狗的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并非只是无端端的动用苍鹰,更是借着苍鹰的搅乱,掩护冲杀而来的大军。 “小东家,冲过来了。”廉永脸色不惧,再度摘下了铁弓。跟着他同一动作的,还有在旁的许多老卒。 “摘弓!”徐牧不敢耽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冷冷观察面前的情况。 战事太紧,他并未有太多的时间,来布局更好的防御阵线。 “崩弓!” “呼。” 城头上,数千支飞矢交织到一起,直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往下方冲阵的狄人,呼啸着铺下。 声声的惨叫,此起彼伏。 廉永惊喜地握住拳头。 “小东家,我观察了许久,原本狄人是不善用盾的,但这一次,分明是用上小皮盾了。但终归是挡不住太多的箭矢。” 狄人擅长骑马冲杀,如攻城这种事情,并未有太大的优势。 “只可惜,先前挖的壕沟和陷阱,都已经用完了。” 可见,二万老卒营守着望州,是何等艰难。 “常威,让人把火油倒到城关下。” 顷了火油,又射了火矢,一下子,城关下的百步之外,不少地方都烧起了火焰。 那些原本冲锋而至的敌军,一下子急急停了脚步。只知用弓箭,不断朝着城头上劲射。 徐牧凝起眼睛,继续思考着破敌的办法,却不料这时,旁边的廉永,急急拉着他,一下子跑到瓮城的位置。 徐牧刚要问—— 猛然间,耳畔便响起了阵阵的呼啸之声,伴随着的,还有巨石砸落城头的轰鸣。 “投石车。”徐牧心底一惊。 放在这等时候,投石车无疑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凡炮,军中利器也,攻守师行皆用之。 “望州先前也配有几座投石车的,但被赵青云以协防之名,抢去河州了。”老将廉永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悲苦的神色。 徐牧也面色凝重。给他时间的话,他倒是能赶制出来,但这种情况,分明是不可能了。 “廉将军,狄狗那边有几座投石车?” “约莫有五座,我老卒营至少有千人之数,都死在投石车的火崩石中。” 火崩石,约等于弱化的炮弹了。 两人正说着,恰好有一枚巨大的崩石,在不远处炸开,崩炸得一角城墙立即碎了去。一拨燎烧的火焰,也跟着迅速蔓延开来。 呜,呜呜。 天空之上,一坨又一坨的黑影,不断掠过头顶。 城头上并没有太多的防护,原先的这些老卒,竟是凭着一份死志,死守在这里。 徐牧惊怒地抬起眼睛,小心往前看去。 发现不少老卒和北伐军的将士,都紧紧俯下身子,埋在女墙之下,借着女墙仅有的防护,躲避着火崩石和漫天的飞矢。 甚至,许多处的城墙,分明是经受不住一次次的炮火摧残,在火崩石的轰炸下,纷纷崩塌。 “魏小五,你他娘的别抬头!”陈白山抱着营旗蹲下,不断侧着头,对着旁边的魏小五怒喊。 十六岁的魏小五,即便再吊卵,但终归第一次见着这等阵仗,好歹是撑了一股胆气,才没让自己失态。 “你莫动,千万莫动!” 魏小五咬着牙,小心地侧着头,看着腹侧位置扎入的箭矢,死死没有让自己痛出声。 他并未躲在女墙,在漫天的硝烟中,只能整个人趴在地上。 “莫动!” 陈白山放下营旗,叼着刀,迅速往前跑去,把魏小五扶起来,又奋力跑了几步,才将魏小五推到女墙的掩护里。 “下次再打大仗,你便会吊着卵了。”陈白山边说,边要蹲回女墙。 “陈爷小心!” 一大拨抛射的飞矢,没有等陈白山收回动作,便密密麻麻地扎满了他整个身子。 陈白山望了眼营旗,一声不吭地翻下了城墙。 魏小五怔了怔,一下子红了眼睛,嚎啕大哭,拾了把弓就要站起来回射。 “我曰你狗爹,我曰你狗爹!” 庆幸旁边的一个老卒,死死把他按住。 “莫动,莫动!狄狗的火崩石就要打完了!” 女墙后,魏小五发出一声声的悲愤怒吼。 …… “起——” 廉永吐出两口灰尘,满脸间尽是萧杀。 在他的四周围,一个个没有死绝的士卒,即便有人伤了腿,有人肩膀中了马箭,却都咬着牙,随着廉永的动作,怒吼着抬起了战弓。 “给老子,射死这帮狗曰的!” 漫天的飞矢遮天蔽日,呼啸着往城关下抛落。 刚踏灭了火势的北狄人,还来不及多冲几步,一下子便又倒下了上千人。 徐牧凝着眼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情况。 整座望州城,长久的攻坚之中,许多墙体已经裂开,估摸着再来几拨火崩石,即便城门没破,城墙都要破了。 这种光景之下,分明是无法修葺。再者,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望州城内并没有百姓。 “从望州撤退?”老将廉永鼓着眼睛,死死看着面前的徐牧。 “小东家,江山不可弃!” “敢问廉将军,以望州城的情况,即便再加三万人,能守得住吗?” 廉永眼色黯然。 “整座望州,已经成了孤城。” 说句难听的,望州的战略意义,已经是变得很弱了,无非是作为河州的前哨。但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城,分明是起不到大的作用了。 “小东家,城外尚有百姓。” “派快马去通告那些百姓,两个时辰之后,我等立即撤出望州。” “河州的赵青云,未必会让我等进城。” “赵青云投狄,我已经攻下河州了。”犹豫了下,徐牧还是说了出来。 廉永怔了怔,脸色一时变得震怒,又一时变得叹息。 “河州城高墙厚,比起望州来说,更容易防守。而且,河州城守城辎重良多,至少火崩石,都有数百枚。” 不同于望州,河州城前,更适合布防和设伏。而且补给线也不会拉得太长。先前赶来望州,他也未曾想过,望州城的情况会这么惨。 不过,在离开望州之前,徐牧已经有了法子,让这些以为攻破望州的北狄狗,吃上一波大亏。 “好,我信小东家!”廉永凝声相答,又走出几步,指挥着士卒,抛下一拨拨的飞矢。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战略撤退 走下城墙,徐牧的脸色越发沉重。 两个时辰,若折换成后世的时间,约莫是四个小时。足够他带着姑娘吃饭电影去酒店……再走出酒店。 并不算太多。 “廉老将军,此次的北狄统帅是何人。” “听说是北狄大汗的胞弟,左汗王拓跋照。拓跋照性子阴沉,胸有城府,曾放言说,这一次要剥中原百位将军的皮子,垫在脚下践踩。” 徐牧冷笑。 草原异族的王,称大汗。大汗之下,便分左汗和右汗,相当于大纪朝堂的宰辅和太尉。 这级别,可比当初的谷蠡王呼延戈,直直高了一个档次。可见,这次的南征,北狄人是势在必得。 “小东家,我等两个时辰后撤退,现在当如何。” 徐牧抬起头,看向城头之上。 北狄人的投石车之后,攻势难得缓了一些。要登墙的狄狗,也被城头的守军们,用尽各种办法逼下城墙。 “廉老将军,劳烦你暂时守关。” 廉永刚要答话,冷不丁的,天空上又有飞矢落下。惊得他急忙收了声,将身子藏在城墙之后。 徐牧凝了口气,望州城固然是要守不住了,城关太破,都不够北狄人多捶几下的。 血战可以有,但留下来殉城,并非是明智。 先前就和廉永说,离开望州之前,留下一个杀局。 “牧哥儿,怎做。” 跟着跑过来的司虎,有些不甘不愿,他巴不得拖着双刃斧,再剁几个狄人的狗头。 “司虎,你我二人,在望州生活了几年?” “牧哥儿大我二岁,我今年十六。” “司虎,你二十有四了……” “那就是二十多年,我等小时候,靠乞食活下来的。” 即便是穿越而来,但认真地说,徐牧的心底,对于这座望州老城,终归有了许多感情。 他出望州,破望州,而现在,又要毁了望州。 “司虎,你带些人,把北城门附近的石板都掀了。” 这些石板,如当初的望州老官差所言,年久失修,长年累月的,有不少直接被踏碎了去。 “牧哥儿,掀了作甚。” “寻些容易起火势的东西,埋了再盖上去,留着缝隙,记得再浇些火油。” 并未去城墙驻守的,还有许多退下来的伤兵,都纷纷涌了过来,按着徐牧的吩咐,不断寻来枯草干粪类的易燃物,小心埋入石板之下,不忘浇上一遍火油。 两个时辰的时间不多,庆幸人手足够,直至过了午时,北城门前的空地及大道,都埋下了浸过火油的易燃物。 这会要是来场雨,徐牧便要直接骂娘了。 “将军,都埋好了!” 徐牧点头起身,四顾着周围的布局。时间太紧,是无法让整座城都烧起来。 不过先前问了一遍青天营,那些个走江湖的好汉们,大抵都带着蒙汗药。徐牧索性全拿了,分别埋在几个方向,火势起的时候,应当也能起些作用。 这一场火,足够让望州的几万人,安全离开。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例,大多都出自水火二攻,赤壁,火烧连营,白起水淹鄢城…… 往城墙多走几步,徐牧走到了廉永身边。此时,在望州的城关下,北狄人的攻势,愈渐地缓慢下来。 城壑下的尸体,堆叠了好几层。狄狗的,老卒们的,渝州军的黑甲,还有青天营的白甲。 打仗,就要死人。 “往日便是如此,那个左汗王久攻不下,见狄狗泄了士气,便要先退去。” 十万的北狄人,连续疯狂强攻之下,或许能成功,但填城壑的尸体,可得数倍增加。 徐牧皱住眉头,远眺去狄人大营的方向,比起先前的谷蠡王,这位北狄人的左汗,当真是稳得住气。 “按着这些日子的战事,当重新调派了攻城辎重,这些狄狗又要杀上来了,不死不休。” “先莫管这些。”徐牧凝声开口。 “廉老将军,时间差不多了,你带着人先退。” “那小东家呢。” “我带三千人断后,这三千人都是轻骑,会很快赶上。城里的辎重便不要了,粮草可带一些。” “这是为何?” 徐牧转了头,面色有些发沉,“赵青云如今便留在这二城中间,尚有二万轻骑,我担心辎重太多,再加上城外还有百姓,会拖慢行军的速度。” 若是到时候被赵青云截住,和后头缓过神的狄人两相夹击,便是大祸临头。 “老夫都听你的。” “老将军速速动身。” 廉永点着头,不再耽误,让城头的守军,小心退下来之后,清点了一番人数,才和渝州营的两万多人马,慢慢往望州城外行军。 望州离着河州,不过一百二十里,行军快一些的话,约莫夜晚便能赶到。 赵青云固然是个麻烦。但徐牧更愿意猜测,这狗夫或许是不甘心的,一直绕在河州附近,想着抢回城关。 “小东家,爷都准备好了。”常威抱着梨花枪跑来,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驴儿草的,这一回爷要把这些狄狗,全给烧成红皮狗!” 徐牧微微一笑,只当成了回应。 即便去掉战死的,在后方养伤的,这狄人也有差不多七八万大军,望州城的火再大,也没可能一把火都烧死。 “牧哥儿,要不要走。” “等等,狄人的辎重推来了,估摸着等会又要抛崩火石,骗一轮弹药。” “小东家,啥叫弹药?” 徐牧才惊觉说漏了嘴,也懒得解释了。抬头注目着远方,时间刚好合适,在下一波的崩火石之后,将有密密麻麻的北狄人又要冲关。 不多时。 如徐牧所料,北狄人发疯了一般,随着“呜呜”的牛角长号,一个个北狄的千夫长不断骑马奔走,指挥着重新集结的方阵。 天空之上,第一枚呼啸的崩火石,借着杠杆的力量,远远投掷而来,划出一道带着火烟的抛物线。 “下城墙!”徐牧怒声高喊。 三千余人纷纷跃下城头,以至于让整个城头,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徐牧并不担心。 估摸着那些北狄人只会以为,他们又匿身在了女墙之后。 一拨拨的火崩石,不断炸裂着古朴的望州城墙,紧随着的,便听得见狄人冲关的阵阵长啸。 徐牧冷冷骑上风将军,在他的身后,三千余人的轻骑,也跟着翻身上马。 “出城——”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河州城前的孝丰营 身后,尽是一片叫嚣的冲杀声。 出了城门,徐牧冷冷停了马,转过头,看着面前古朴的望州城。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的第二故乡告别。 这一次后,即便望州城尚在,但估摸着也会变成一座废城。 “小东家,那些狄狗杀进来了!” 徐牧冷冷打下手势,扛着营旗的魏小五,红了眼睛,怒喊着把营旗举高。 在离着北城门外的一处高坡上,上百个搭弓的士卒,纷纷抬起了手里的战弓。 火油箭在燃烧。 噔噔噔。 上百道火矢,带着呼啸的火烟,齐整地抛入望州城里。 只隔了片刻,火光一下子冒了出来,灰蒙蒙的浓烟,疯狂地飘散在望州城头。 伴随着的,还有声声狄人的惨叫。 “常威,放马。” 约莫有上百匹绑着干草的老马,浑身渗着火油的呛鼻味,一下子点着马尾之后,纷纷吃痛冲入城中。 要不了多久,整座望州的北城,便会烧成一座小火炉。 魏小五继续挥着营旗,百骑在坡上的人影,一下子迂回赶来。 “走。” 徐牧凝声低喝了句,带着三千余人的轻骑,往前方迅速追去。 …… “所以,望州的这场大火,会烧死很多狄狗!”骑着老马的廉永,声音显得无比欢喜。 “确是。”徐牧也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这一次撤退的事情,还算是顺利。 至少短时之内,不用担心会有追兵围剿。 当然,北狄的大军,也没可能是一把火就能烧掉的。估摸着在后头援军到来之后,会变得更加凶戾异常。 “只可惜,这一路没遇见赵青云那个贼子!”廉永单手提刀,语气带着愤恨。 古往今来,如袁陶廉永这般的忠义之臣,最恨的,莫过于像赵青云这样的叛贼。 “我寻思着,或许在河州便能碰到了。” 没了河州,赵青云仿若丧家之犬,对于狄人而言,更是没有了价值,所以,定然会想办法抢回河州城。 “河州?那便好,若让我抓着他,定然砍了他的头!”廉永还在气怒无比,这么一个脏种,差点把整个中原,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老爷子,我等先赶路。” “河州城内的营地,已经温酒杀肉,若落了最后,则手慢无!” 加在一起拢共三万多的人马,齐吼连连,提了一波士气,循着长蛇的队形,迅速往河州的方向回赶。 随着大军去河州的,尚有三四万的百姓,生怕自己跟得慢了,会陷入狄人的围剿,即便无力,即便一路嚎啕,但都脚步迈得飞快,不敢有丝毫停滞。 天色过了黄昏。 春天不属于边关,也并无任何“画戟朱楼映晚霞”的盛景,有的只是大漠孤烟,在屎色的天空直上云霄,与边关黄沙遥遥相映,组成一幅萧杀至极的画面。 “牧哥儿,又有几十个百姓累倒了。” 徐牧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大军中间的三四万百姓,许多人已经无了力气,只能就近折了枯枝树棍,拼命撑着身子赶路。 但即便如此,沿途之中,没有任何一人为了活命赶路,而丢下身上的包袱累赘。 徐牧估计,山林应当还有不少百姓,但终归是害怕,没敢跟着大军走。只以为哪一日边关安定,天下太平,再出来面世。 “这几万人,是觉着望州安稳了,却如何能想到,才过了不到二三月,又要拖家带口的,疲于奔命了。” “那怎的不去其他地方?”司虎一脸不解。 徐牧久久叹气,“望州重新克复,应当是有降赋。” “确是,左右都活不得了,留在望州城,尚且还不算杀人税。”廉永双目有了浊泪。 杀人税,一家几口吊着命,忙活了整年,才发现大半的银子收成,都充了赋税。 “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再上路。”徐牧凝声开口。 这句话一出,不少百姓都嚎啕起来,顾不得泥尘,纷纷在地上坐下。 …… 河州城外五里。 骑在马上的赵青云,瞪得眼睛都肿了。 “当有万人的守军。”黄道春也脸色不好,虽然不愿意提及,但确实是如此……整个孝丰营,以及他这位北狄第一智士,是被人当猴耍了。 “出城之时,又没带任何辎重,仅有几日的干粮。” 赵青云眉头紧皱。 无了河州,他便没有投狄的资本,即便北狄愿意接纳他,估摸着王爵什么的,就不用想了。 小东家去了望州,眼下,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有无攻城的办法?”赵青云转了头,冷冷看着面前的黄道春。 一想到那蠢得发绿的算灶之法,他便差些忍不住,扬起马鞭要抽人。 但日后真去了北狄,还需要面前的北狄第一智士周旋,他也不敢得罪的太死。 “河州城里,应当是做了准备,强攻是为不智。” “那要如何?让河州的守军大将,也来算灶吗?然后诱敌出城?” “赵将军,莫提这一茬……若是按着我的建议,是围而不攻。当然,可就近取些林木,赶制城梯。再去附近山林搜集逃难的百姓,当着河州守将的面,让这些人充为炮灰先锋。杀还是不杀,这事情就有趣了。” “会不会太慢了。” “不急的。”黄道春脸色笃定,“我早讲过了,望州要守不住。那小东家居然还敢去望州,实则是一条死路。” “等我十万北狄大军会师,这望州城的一万守军,如何能守。” “有些道理。”赵青云脸庞还是发愁,“但黄道春,我总觉得,徐牧那小东家,或许会出现奇迹。” 黄道春怔了怔,骑在马上放声大笑。 “赵将军,你是被打怕了。我先前就说,我不过是漏了一策,他再来与我对智,我若是不轻敌,他会输得很惨。” “莫要忘了,我可是北狄国师,塞北草原的第一智士。” 不知该不该信。 赵青云抬头,看着不远处河州城的轮廓,心底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懊悔。 他不想和小东家为敌,偏偏却成了死敌。 第二百八十八章 伏杀的布局 “小常威,还有多远。”司虎打了个哈欠,转头闷闷地问了一句。 作为探哨的常威,有些不胜其烦。 “虎哥儿,你莫不是想着吃肉了?半个时辰,你问了我八遍。我只再讲一次,约莫还有二十里。” 二十里,动作快些的话,无需两个时辰便能赶到。 徐牧转了身,看着一路跟随的百姓,这一路的行军,许多百姓相熟之后,纷纷将仅有的鸡蛋和野菜糕,塞了许多给他。风将军腹下的褡裢里,一时间塞得鼓囊。 “北狄大军应当过了望州。”廉永皱住眉头,声音有些无奈。 徐牧点头。 估计望州北城的那一场火炉布局,至多能杀死万余人。毕竟都不是傻子,见着不对便会退开,想办法来灭火。 “说句不讨喜的,我带着的这帮子老卒太累了,连着我自个的心底,都觉着是后继无人。” “当年先帝也吃了很多败仗,但至少他敢带着大军出征,去与北狄厮杀……” 廉永哽住了喉头,分明是说不下去了。 行军的队伍,起码有三四个方阵,尽是一头的苍苍白发。 以年迈之身,却无法颐养天年,偏偏还要抱刀背弓,替着子孙辈去守天下。 何等的悲哀。 约莫又行军了一个时辰,终于迎来了常威的欢呼。会武功的常威,骑马踏得飞起,加之长枪铁甲,居然有了几分怒马英雄的豪气。 “小东家,爷看见河州城了!”常威停了马,并未停下嘴,“爷看见了,不出小东家所料,河州城外有大军围城。” “孝丰营?”旁边的廉永脸庞动怒。 “除了他没别人了。” “常威,孝丰营的哨探呢?” “有跑远一些的,大概三四骑,我都追着杀了。”常威咧开嘴,“他们都以为我不会武功。” “不愧小常枪。” 徐牧沉下脸色,按着常威的说法,孝丰营那边,应当是消息闭塞了。 …… 除去老卒营,徐牧手里的人马,不过二万多人。只有三千骑,余下的皆是新兵步卒。 孝丰营那边,加上残军会师的,怎么着也有三万多人,其中两万还是轻骑。 仗不好打。唯一的优势,是短时间之内,孝丰营并不知道后方有大军的消息。 “徐将军,遭遇战并未明智。”身边一个裨将语气沉沉。 不管轻骑还是重骑,对于步卒的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冷兵器时代,骑马打仗的都是爹。 徐牧遥遥想起,当初在马蹄湖庄子里,教习那些庄人的“却月阵”。但却月阵所需要的条件,在现今的情况之下,过于苛刻。 “常威,带人去伐些林木,动作快一些。” “小东家这是要作甚?” “做墙。” 拒马墙顾名思义,拒马而堵,配合守军以长戟和飞矢射杀。 但同样,拒马墙有一个极大的弊端。 由于要先前一步布置,若是敌骑不入圈套,则成了卵用没有的摆设。一般来说,都不会用在野外的遭遇战,除非是敌骑的必经之路。 “依赵青云的脾性,孝丰营会很谨慎。”徐牧皱住眉头,折了一根枯枝,在泥地上画起来。 不远处,司虎拖起双刃斧,两斧头砍一株树,惊得后边的常威,怕动静太大,又是噤声手势,又是骂娘。 “小东家,若不然弃了拒马墙,用木蒺藜如何?”在旁的廉永提议。 “可以一起用,但木蒺藜杀伤力太低。而陷马阵的话,附近也没有合适的地形。用拒马墙最为稳妥。” 只要截住了二万轻骑的冲锋,那么余下的孝丰营士卒,便不足为虑。 用拒马墙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徐牧想抢马。 即便只能抢个几千匹,也差不多够组建一支万人轻骑了。 “徐将军,用什么法子来诱敌?” 只有诱敌去拒马墙附近,方能有所成效。 但大概率的,徐牧估计赵青云会跑。这狗夫的贪生怕死,堪称万世表率。 “我等记得,徐将军打长阳那会,以残兵之计,诱了城南官仓的守军。”裨将露出笑容。 廉永也眼睛有光,小东家大破长阳的事情,他也是听过的。 “败军诱敌,确是上策。但残兵的人选,只能是老将军。”徐牧抬了头,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廉永。 要知道,廉永对赵青云可是喊打喊杀的,这一会,却要演个狼狈不堪的败将。 “无事情,去一遭又如何。”廉永脸庞冷静。 徐牧声音有些感慨,“我等从望州而出,孝丰营不知消息,定然以为是望州破了城,老将军慌不择路,想逃回河州城。” “赵青云此人贪功无比。失了河州,他必须要有另一件东西,作为降狄的投名状,老将军的人头最为合适,所以,他见着败退的老将军,定然要追杀的。” 徐牧起了身,指着前方不远的官道。官道两边,夜色下尽是黑乎乎的林子。 “我若将拒马墙拦住官道,再埋下木蒺藜,只等二万骑兵冲到,便立即起墙而拒。埋伏在林子两边的伏军,也会配合老将军杀敌,则大事可期。” 并不算太深奥的计谋,但实则是抓住了赵青云贪功的野心。 “河州城那边,到时候也发信号箭,让于文带着八千人出关,夹击孝丰营。” “四面埋伏。”廉永错愕地抬起头。 “差不多了。只可惜,河州附近的林子太多,并不算太好的地势。若不然,应当能把步卒也一起堵了。” 徐牧揉着额头,“孝丰营不杀,日后定然会变成北狄的忠犬先锋。中原人做狗,向来是很糟心的事情。” “此一战,只希望列位同仇敌忾,打出我中原人的胆气。” “我等中原人顶天立地,吊卵的汉,何惧断头。” “莫要忘了,我等这些人,如今是大纪边关,最后的一道屏障。” 在场的两个裨将,以及廉永的脸上,都透露出坚毅无比的神色。 徐牧转过头,看着四周围的士卒,不知觉间,又莫名地涌起一股难言的感觉。 打仗就要死人。 这一轮,他约莫要失去很多张熟悉的脸庞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赳赳老卒 “娃儿们。” 翻身上了老马,廉永露出笑容。 “不怕你们见笑,当年我跟着先帝去战北狄,打输了。四万的大军,只剩不到五千的人,一路逃着回来。我那会抱着刀,生怕自己跑得慢了,会被狄人骑着马割头。” “只能像条野犬一样,在山上的林子里躲了七八日。” “我那时便想,咱们的大纪,啥时候才能打得赢北狄啊。” 勒起缰绳,廉永眼睛里有光。 “我现在晓得了,并非狄人势大,而是我纪人势弱了。小东家,且等着我,这破狄的第一功,由老夫给你献上。” 徐牧稳稳抱拳。 廉永带着残军,这一去,实则很危险。毕竟再怎么说,那好歹是两万的轻骑,在后还跟着万余人的孝丰营步卒。 速度若慢一些,会被长刀把身子剁烂。 五千数目的老卒,在徐牧的眼色之中,逐渐越去越远。 “大纪儿郎七百万,罢刀止戈送白头。” 转了身,徐牧面色复而清冷,他抽了剑,在夜风中举了起来。这一路,他夹缝求生,像犬,像无根浮萍,像刀俎上的鱼肉。 直至现在,他终于统帅了一支数万大军。在边关的风沙与硝烟中,去争一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 “人各有命,但老子们的命,天下最大!” “听本将军号令,弓者入林,枪者伏身,常威,带着三千骑,准备抄后路!” 围拢着的数万人,抬刀朝天怒吼,仅一下子,又在夜色中隐去。 …… 饮了口马奶酒,赵青云抬起头,目光里满是忧愁。 他想念刚建成的将军府,想念新纳的第三房小妾,想念只吃了一半的干鹿肉。 “我约莫是个反贼了。” 自嘲一笑,赵青云的脸庞,又一下子变得阴冷起来。 河州城头,一个大将模样的人,单手握着长戟,系着一袭白色披风,目光冷冷扫来,与他四目相对。 “守将于文,原正三品金刀卫,弃官跟随小东家。”黄道春半眯眼睛,“我有些不懂了,小东家到底有什么本事。” “大概算灶比较厉害。”赵青云面无表情。 “赵将军,莫要再提了!” “你记着,这是你的祸头,去了塞北草原,你也莫要推到我身上。”赵青云声音微怒,还想着再扯几句,冷不丁的,便听到了跑马的声音。 “将军,望州城破!我见着了破城的狼烟!” 一骑探哨,满脸狂喜地踏马而回。 怔了怔,赵青云瞬间脸色涨红,望州城破,那意味着北狄人的大军,将要很快奔赴河州城。 “怎样,都对了吧。”黄道春笑笑,“等大军会师,攻下河州城,只是时间问题。” “赵将军,这等时候,我有必要再说一遍,当时我真只漏了一策……” 赵青云并未细听,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面前的探哨。 “望州的两万老卒营如何?还有那小东家呢?” “回将军,并未去得太远,只远远看得见,望州城头的狼烟。按着道理来说,望州城破,那些守军应当是死了的,便如当初的筒字营——” 探哨突然收了声。 “滚。”赵青云原本激动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喜。 “望州城长年鏖战,城关早已经残破不堪了,破城确在意料之中。只等后方的大军一来,河州城也定然会取下。” “黄道春,若回了草原,我还有王爵吗。” “看赵将军的表现,最好嘛,到时候多立大功。说不得入了内城之后,赵将军便被封为三州王爷。”黄道春眯起笑容。 “你笑得真阴。” 赵青云皱眉转身,失了河州,他总觉得自己如丧家犬一般。等那位左汗王到来,无半寸军功在身,想想都觉得膈应。 “赵将军!” 又是一骑探哨回营。只刚停了马,探哨便立即欢喜连天。 “后方约莫十几里,发现了老卒营的残军!” “当真?” “卑职看得很清楚。领头的人骑着老马,正是老将廉永!” “几人?” “不到五千,尽皆是残军败将。” “好!” 赵青云瞬间狂喜,眼下的光景,他只能带军投去北狄,左右手底下的这帮家伙,也同样是有奶是娘的货儿。割了老将廉永的人头,即便不算大功,但好歹也有个交代了。 “赵将军,若不然再探一下,那小东家终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莫忘了,你也讲过,那小东家不简单。”黄道春犹豫着相劝。 赵青云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不简单。但若是小东家没死,为何不与老卒营同行?你是怕我摘了这份军功?还是说你想自个去捞?再说了,望州城破,老卒营出逃,这有无问题?” “无问题……但我等好不容易才围了河州,我的建议,最好等着大军先过来。” “大军一来,这份军功该算谁的。” 黄道春皱住眉头。 “将军,老卒营发现了我等围城,要回头入山了!” 又听着探哨的军报,这一下,赵青云再也顾不得,急急翻身上马,带着大军往前追去。 黄道春原地沉默了会,也跟着上了马。 实话说,到了这等时候,他的出使任务,已经算是完成了,离开孝丰营没有任何问题。 但不知怎么的,输给那个小东家,他很不服。这就好比在草原上玩鹰,玩了小半辈子,却突然让头小雏鹰给啄了眼。 塞北草原的幕僚圈子,该怎么看他。 疾马快奔,河州城外的夜色,尽是被阵阵的马蹄声惊扰,连上了树梢的弯眉月,也惊得匿入云层。 隐约间,只余马脖下挂着的马灯,才讨得一些亮堂。 赵青云抬头,借着马灯的光亮,隐隐看得见前方的物景。 零散的飞矢,仿若仓皇应战一般,从前方急急射来。 “吊马灯,追杀老卒营!”赵青云咬着牙。 一瞬间,他便看清了廉永的脸庞。那一张苍苍的老脸,曾在某个醉醺醺的夜晚,让他生出一丝拜服。 “陛下有命,枭首败将廉永!”赵青云的脸色,迅速涌上狂喜。 在他的前方,杂乱仓皇的脚步子声,更像是一种讨死的信号。 那位小东家,那些曾经熟悉的庄人,都骂他是贪功狗。那又如何,这世道都乱了,到手的富贵与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下辈子,下辈子的时候,再做个忠义人罢! 第二百九十章 “老子无错” 并非是内城的明夜清风,边关的入夜,只有刀弓,只有不死不休。 赵青云弃了缰绳,握弓捻箭,将手里的箭矢崩射出去,奔射之下,只见得一个老卒怒吼着倒地,被追上来的孝丰营轻骑,割了人头悬在马腹上。 “快,先杀死廉永!”赵青云紧咬着牙。 这大好的机会,若是错失,估摸着做梦也要惊醒。 两万人数的轻骑,循着官道往前追,得意的叫嚣与长啸,充斥着官道两边的树林。 不多久,孝丰营的万多人步卒,也跟着掩杀而至。 老卒们提刀举盾,只得边杀边退。 胯下的老马吃力。 廉永拖着大刀,只待一袭轻骑冲近,回身一个推刀,将冲来的轻骑,切断了半个腰腹。 坠马的半截尸体,被马儿拖出老远,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 廉永喘了口气,整个人变得须发皆张,索性回了刀,往马腹下一割。吃痛的老马,一下子飙起了速度,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夜色越发的暗,追兵们的马灯摇曳不停,仿若要将整个世界晃得颠倒。 抬着头,廉永算着距离,嘴角逐渐露出清冷的笑容。在后头,他还听得清,那些杂乱贪功的马蹄声,步步紧逼。 入埋伏了。 廉永停了马,昂起头,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种向往。半生戎马,杀敌杀匪守国门,白发早生,身子入了病弱。 “敬请天公,借我一副虎躯,破北狄,定南蛮,敢叫天下宵小避之不及,匿影藏形!” 只剩四千余的老卒,也和廉永一样,纷纷停了脚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清冷的神色。 …… “怎的?”赵青云皱住眉头,只觉得心头,无端端地烦躁起来。 在他的面前,不仅是奔袭而去的两万轻骑,还有狂奔赶到的步卒,分明都是学了他这个将军的好本事,贪功冒进,不管不顾地继续冲杀。 “有些不对——” 黄道春声音戛然而止,眼色露出惊恐,不善武功的他,迅速抽出了随身的匕首,急急握在手上。 在他的前方,左方,右方,尽皆是突然出现的人影,密密麻麻,至少有数万人。 “是小东家!” “退!” 哪里还退得去。 随着一阵阵的破土声,一面面的拒马墙,一下子被拖了起来。以一个稳固的形状,死死嵌入地面。 第一拨冲过去的轻骑,惊吼着撞了过去,鲜血四下溅飞,被扎入木尖的狄马,或是马腹被割破,或是直接捅了个对穿。 一时间,到处都是惊马的嘶啼,以及孝丰营轻骑的惨叫。 “这么多的拒马墙,小东家布成拒马阵了。”黄道春握着匕首,身子止不住地哆嗦。 “那些老卒,分明就是诱饵!引诱我等送死的!” 赵青云脑袋嗡响,刚想喊两句鼓舞士气的话,冷不丁的,两边林子里的人影,迅速将一拨拨的箭矢,透射而来。 一骑骑的营军,瞬间倒在密麻的箭矢之下。 “还有木蒺藜,小心马蹄——”一个孝丰营的裨将,刚要出声提醒,整个儿的人头,连着半边肩膀,却一下子被劈飞。 司虎拖着染血的双刃斧,怒吼着冲了出来。 徐牧骑在风将军上,也缓缓踏着马蹄,从林子里显出人影。他抬了头,目光清冷地看着赵青云的方向。 “赵青云,你卖国求荣,老夫便替天下百姓,替国都里的陛下,斩你这个贼子!” 廉永连连大喝,带着四千余的老卒,复而反剿。 “快,循着原路返回!”赵青云面色大惊。 “赵青云,四面埋伏,你要如何逃!”原本来时的路,又是一道怒声响了起来。 于文骑在马上,单刀遥指,在他的身后,八千的守军,也纷纷提了刀,加入围剿的鏖战中。 “走不得了!四面埋伏之计啊!先前便让你莫追,莫贪功,你偏不听!”黄道春转头怒喊。 “闭嘴!”赵青云咬着牙,双目赤红,直直看着徐牧的位置。 “徐兄,你我等同于结义兄弟,何至于此。你放我走,我这河州城,便送你了。” “你的河州城?”徐牧骑在马上,脸庞冷笑,“这是天下百姓的河州城!” “徐兄,我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我固然有分歧,但我从未想过害你。” “闭你娘的狗嘴!司虎,去枭首!”徐牧冷声低喝。 若说司虎最恨的人,便是面前的赵青云无疑,此刻又得了徐牧的吩咐,脸色更是萧杀无比。 “亲卫!” 赵青云涨红了脸,再也顾不得前方入了杀局的轻骑,只想着赶紧逃离。 千数的亲卫紧紧靠拢过来,仓皇地将赵青云护在中间。 在旁的黄道春赶不及,迅速弃了马,惊喊着从缝隙中,钻入了护卫圈子。 司虎旋了一圈,将整柄巨斧怒吼着旋了出去。 至少有七八骑的亲卫,被连人带马扫飞。 “腾格里……”和赵青云共骑一匹的黄道春,脸色吓得发白。 摘下劈马刀,司虎和数千的老卒,踏步往前冲杀。 “孝丰营听令,速速保护本将!若能杀出重围,赏一百两黄金!”赵青云声音发沉,止不住地呼喊。 还未死去的孝丰营,迅速朝着整个护卫圈子围来。 “列圆字阵,举盾!” 孝丰营的步卒,听见这一句,纷纷弃弓提盾,紧张地列成一圈。 “常威,去冲阵!”徐牧凝着眼色,语气冷静。 赵青云这个狗夫,无非是用孝丰营将士的命,在拖着时间罢了。 正在绕后包抄的常威,听见徐牧这一句,立即迂回赶到,平起梨花木铁枪,便踏马而落,连着两个枪花,挑飞了三四个提盾的步卒。 “可曾听过内城常枪?我家少爷是大常枪,爷是小常枪!” 在常威的带队下,三千人的轻骑,一时间越杀越勇,当着赵青云的面,一个个孝丰营的步卒,伏尸在官道上。 “孝丰营!都过来保护本将!”赵青云又是一声怒吼。 但此时的官道上,三万多人的孝丰营,被伏杀的这一波,已经是损失惨重。 两万人的轻骑,能折返的不到八千人。或是被人堵杀,或是被弓箭射杀,甚至还有许多,是坠马后被自己人践踏而死。 余下的步卒,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猝不及防之下,连盾都来不及举,便被伏杀了半数。 “我赵青云是征北将军!是三州王爷!是一步一步打下来的荣华富贵!我有无错?” “老子无错!” “徐兄,你我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做了宰辅,天下人敬你拜你!而我死守河州,做了征北将军,却无人提及!” 赵青云不服的惊喊,愈渐地疯狂,直至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公无眼 “廉永,望州老卒营,属河州孝丰营管辖。徐牧以下犯上,命你速速格杀!” 此刻,连赵青云都不知自个在胡说什么,成了疯子一般。 “你莫不是个傻子!”廉永咬着牙,继续提刀前冲,怒吼之下,举刀劈碎了面前的一张皮盾。 不仅是面色大怒的老卒们,连着许多渝州营的将士,甚至是为数不多的青天营,虎堂死士……都齐齐朝着赵青云的阵型冲去。 中原可以打,可以乱,可以改朝换代,那都是纪人自个的事情。但暗通北狄,献城求荣,这罪恶就不一样了。 若非是提前抢了河州,在望州破城之后,那可是十万计的狄人,直接杀去内城,杀入中原腹地。 “凡我中原人士,皆可诛杀此獠!” 外围之处,徐牧的四面埋伏,早已经将孝丰营杀得血流遍地,即便没死的,也丢盔弃甲做了逃兵。孝丰营最先是河州杀良冒功的狗官军,徐牧并无半分好感。 这样的营,已经烂到泥巴地里。 “保护本将啊!” 赵青云聚着最后的万人之数,仓皇结成大阵,密密麻麻堵住了一大截的官道。 窝在最里处的孝丰营轻骑,此时窝囊无比,只敢在步卒的盾牌之后,偶尔劈出几刀。 “换弓!”被围在最中间的赵青云,死死咬着牙关。他明白得很,若是阵型被小东家攻破,他必然要死。 但似乎……真成死局了,以小东家的本事,最多一个时辰。 “赵青云受死!” 司虎巨大的身躯,侧肩一撞,又弹飞了六七个步卒。空缺了的位置,又有其余步卒很快顶上。 “戳你个天下第一烂人。”常威也不甘示弱,带着三千骑,不断撕开阵型的口子。 “取火油。”徐牧面无表情。 在旁的数百虎堂死士,急急摘下了随身的兽皮袋。 噔噔。 数不清的火油袋,朝着万余人的孝丰营阵列,冷冷掷去。 “盾,用盾挡住!”赵青云脸色涨红,不断怒吼着指挥,最后,发现火油渗到脚下,他颤着身子,朝着徐牧的方向,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 “徐、徐兄!你讲过,我是筒字营的最后一个小校尉,我是火种。三千筒字营守城殉国,你便看在他们的面儿上,饶我这一回!” “我投降北狄,实则是想做内应啊!我想、想过了,去了北狄,立即发动兵变,与徐兄里应外合——” 徐牧退开几步,只当耳边有些呱噪,随即稳稳摘下了马灯。 “徐兄,若不然我自断一臂,赎我的大罪、对对,这还有个北狄的国师,我砍了他,你足以见着我的忠义。” 在旁的黄道春脸色一怔,骂了句娘,急急跳马跑开。 扬起手,徐牧冷笑着将马灯丢入阵列里。 “徐兄——” 一瞬间,不断有火势烧了起来,一条条的火蛇,沿着整个盾阵开始攀爬,直至动作越来越快,火势越来越凶。 不管是老卒营,还是带过来的北伐军,这一会都退开了位置,冷冷看着面前的火势。 “小东家妙计,如此一来,赵青云只能弃了阵型,死期将到。” 如廉永所言,在烧死了数百具的尸体之后,赵青云顾不得再列阵,只让人不断后退。 “快,都去给本将断后!活着回来的,便是本将的结义兄弟!”赵青云怒喝着,不断将一个个的士卒,往前方的火焰推去。 “举弓!” 隔着火势,在徐牧的命令之下,一拨拨的箭矢,再次朝着前方射去。 人数一少,只剩三四千的人马,又无太多的步卒举盾,这一会,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孝丰营兵甲精良,朝堂拨到望州老卒营的军饷物资,全让借名头他抢了。我等在前线,以锈刀破甲死守城关。而孝丰营的这些肥将烂卒,偏偏只知缩在城关里享乐。” 廉永声音颤抖。 有骑兵营,有精良的兵甲,这天杀的东西,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去年的故人,约莫是真成了禽兽不如的东西。 “都给老子冲阵!”徐牧举剑怒吼。 “杀!” 被火势围住的孝丰营,前后无退路,只等死矣。 赵青云面庞朝天,怒吼连连,又是跪地拜天公,又是射信号箭—— 徐牧突然脸色一怔,满眼尽是不可思议。他抬了头,双目间悲愤不休。 天空之上,乌云四方云涌。一滴雨水落了下来,只几息的时间,一下子越落越多。 急急的雨幕,模糊人的视线,徐牧只隐约间看得见,那些围住孝丰营的火势,一下子被浇熄。 原本四处逃散的孝丰营,又重新聚在了赵青云的身边,结成盾阵。 “哈哈哈,徐兄,天公自有明断,你杀不得我!你杀不得我!” 徐牧咬着牙,只觉着胸口闷得厉害。 “继续围杀,孝丰营今日必绝!赵青云必死!” 在徐牧的怒吼之下,雨水之中的北伐军,以及老卒营们,更加悍不畏死,举刀提枪,朝着前方掩杀而去。 踏踏踏。 这时,无端端响起了一阵阵的马蹄声。 “速退!徐将军速退,狄狗大军杀过来了!”数骑的探哨,远远便惊声怒喊。 官道的前方,一下子响起了阵阵的马蹄声。雨夜之中,有苍鹰掠过林子,发出尖锐的啼啸。 北狄人冲杀的呼啸,一时间刺痛了耳畔。 “徐将军,至少五万狄狗——” 落在最后的一骑探哨,被数不清的马箭射烂了身子,坠马翻倒在地。 站在雨水里,赵青云仰头大笑,笑得尖锐无比。 “徐兄,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我赵青云,便是飞黄腾达之人!这一生,没这么容易死!” “盾、盾,快用盾围住本将军!” 徐牧苦涩地抬起头,看着周围数万大军。 若是再晚些,被北狄大军围住,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他们一乱,回不到河州,凭着河州的两三千守军,必然要失陷。 “回河州。”徐牧冷着脸,胸膛里有股难言的怒气,无法吞吐得出。 “常威,把拒马墙都拖起来,挡住追兵。” “于文,带人迅速收拢狄马,拖不走的,把马腹捅了。” “小东家放心。” 骑在马上,徐牧整个人摇摇欲坠,他凝着眼色,抽剑劈碎了面前的雨幕。 辛苦布下的杀局,只差一些,便能将赵青云这个狗夫,斩于万千边关英魂之前。 “天公无眼——” 廉永仰着头,发出悲愤至极的长吼,咳着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 “哈哈哈!徐牧,你杀不得我!谁都杀不得我!我赵青云,注定要风云化龙!” 雨水里,赵青云像个疯子一样,不断连连长啸。多走几步,他突然一个脚底打滑,整个人往趔趄着往地上摔去。 地面上的一柄无主的长刀,被雨水冲刷去了血迹,寒意森森。 喀嚓。 赵青云的一只耳朵,连着一坨血肉,瞬间不翼而飞。 雨夜之下,黄道春幸灾乐祸的表情之中。 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响彻了整片夜空。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只耳将军 河州城。 三万多的疲军,沉默地回了城关。 “闭城门!” 城头下的裨将,立即长声高喊。 约莫在半柱香之后,密密麻麻的狄人大军,便追杀而至。恼怒地飞射了几拨马箭,又仓皇退走。 “廉老将军如何。”徐牧一声叹息。 “约莫是怒急攻心,一时晕倒了。”于文声音发苦,“徐将军,这天公为何要帮坏人。” 若非是那场雨,浇灭火势拖住了时间,赵青云必死无疑。 “下次再杀。”徐牧安慰了句。 “刚才狄人追到了城下,但并无办法,又退走了。” 河州城高墙厚,赵青云那个狗夫,当初用民夫填城壑,也能守住三月有余。 和望州一比,河州不仅有护城河,更有丰富的辎重库,后方也直通内城的官道,算是最好的雄关隘口了。 “河州城内,加上近四千的老卒,尚有三万七千多人。” 这个数字,让徐牧鼻头一涩。这才没多久,带来的四万大军,便去了七八千。老卒营更惨,一轮轮的血战望州,二万的营数,只剩四千人。 “狄马牵了多少?” “时间太紧,只牵了不到三千匹。” 徐牧叹出一口气。三千匹,加上常威的另外三千匹,也不过六千的数量。 “徐将军,我估摸着,北狄人准备要攻关。” “北狄人一直想入主中原,河州是最后一座前哨了。” 过了河州,便只剩常四郎的老关。但老关年久失修,又多年不曾启用,即便近段时间重新修葺,依然是不如河州的。 想当初,雍关未失的时候,这一路过去,城镇皆有,也因为如此,朝堂都以为无忧了。河州与望州,都不断聚拢百姓,从隘口改建成了城郡。 “于文,司虎呢?” “虎哥儿和常护卫两个,带了家伙,去砸城里的天公庙了。” “干的漂亮。” …… “一只耳将军。” 黄道春脸庞发笑,舒服地吐出一句。 躺在营帐里的赵青云,目光一时发冷,但又很快掩去。 “黄兄,你莫要取笑我了。你我二人素有交情,等同于结义兄弟,何出此言啊。” “结义兄弟?昨夜的时候,我以为赵将军,要用我的人头乞活了。” “权宜之计尔,我赵青云,断然不会伤害黄兄。” 黄道春懒得听,只冷冷地再度开口,“赵将军,你失了河州,连老将廉永也杀不得,左汗王对于你,可是很不满啊。” “说笑了。”赵青云脸色不变,“收拢残兵之后,我尚有一万多的孝丰营。” “这些败军,不堪大用。赵将军,你觉着我北狄的左汗王,会稀罕这些残兵败将?” 赵青云面色不变,“左汗王确实不稀罕残兵败将,但他应该会稀罕,有什么法子攻下河州。莫要忘了,我在河州经营了许久,自然留着后手。” “什么后手。” “黄兄,我旧伤复发。” “这还没死呢。”黄道春冷冷站起来,知道赵青云不愿意说,“赵将军,你最好莫要故弄玄虚,左汗王攻打望州死伤颇多,眼下正逮着人出气呢。” “黄兄,我赵青云是个实诚人。” “拉鸡毛倒吧。” 待黄道春走出营帐,赵青云才急急让亲卫打来了水盆,忍着剧痛撕开麻布,看见自己无了一只右耳,以及小半个脸颊之后,脸色变得发恨起来。 “我的耳呢?” “将军,当时太乱,被一只马儿嚼了。” “马儿呢!” “跑、跑散了。” 冷着脸,赵青云重新走回营帐,重新裹起麻布,脸庞变得越发狰狞。 …… 雨水一停,阳光变得刺目起来。 古朴且巍峨的河州,赶跑了赵青云之后,许多百姓奔走相告。又听说是内城来的大军,都纷纷自告奋勇地做了民夫,帮着抢修关墙。 “先前的八千民夫,一路过来,也伤病了几百人。”于文翻着手里的卷宗,语气有些犹豫。 “徐将军,若是人手不够,或能让民夫充军,代为守城。” “先不用,民夫并非是士卒。” 若是用民夫填城壑,岂非是和赵小狗一样了。 “狄人尚未攻城,极有可能,是等着后头的驰援大军,若是合为一处,至少有十五万的人马。” 十五万,上次百骑入边关,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但上一次,实则是凶险,而且取巧。只要狄人统帅不是个傻子,都定然不会二次入圈套。 再者,望州无了。截辎重粮草,二城相堵的办法,想都不用想了。 “于文,你想些办法,查一下赵青云留下的暗子。”皱住眉头,徐牧凝声开口。 河州的战事,他思索良久,还是以稳守为主,再伺机破敌。 赵青云在河州的时间不短,定然会留着人脉暗子。这些东西可大可小,这要是一个不小心,什么三千家丁开城门的,这就不好玩了。 于文点点头,转身离开之时,又突然吐出一句。 “徐将军,长阳还有另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渝州王攻伐长阳城,新帝迁都去了暮云州。” “迁都?”徐牧面色一惊。他是真没有想到,这看起来傻子一般的袁安,居然舍得富庶的长阳城,以及那一堆的宫殿群,迁都去暮云州这等偏地。 古往今来,迁都的事情并不少。 东汉末的汉献帝,在洛阳和长安迁来迁去,最后又迁去许昌。但这并非本人的意思,多个老贼瞅着呢。 “陈长庆的意思?” “听说是常四郎兵指长阳,暮云营不敢打,救国营……死了二万人。最后,便趁着渝州军还没到,直接就带大军出了长阳,往暮云州的方向迁都。” 天子不敢守社稷,只可惜廉永这样的老忠臣,依然死战边关。 “入了长阳,常四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国姓侯的坟山附近,修了一座忠义庙宇。” 徐牧胸膛哽咽。 若国姓侯泉下有知,留下来的布局,实则是救无可救,袁安又扶不起,定然会悲恸一场。 这跌跌撞撞的天下,约莫要一条道黑到底了。 “徐将军是不世出的英才,我于文看人不会错,这纷乱的天下,定有徐将军的一席之地。” 并非是马屁,于文说得很认真。 徐牧听得……很舒服。?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贾周那边,该打下扶风城了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左汗王拓跋照 雾蒙蒙的清晨。 站在河州城头往前看,目光所及,并无半分春色。若非是隐约间有些林木,估摸着这边关之处,真要成一片黄沙之地了。 “赵青云失了河州,又无寸功,北狄的左汗,或有可能将他斩了。”于文在旁凝声。 徐牧摇了摇头,赵青云尚还有作用。毕竟曾是河州守将,这样的人,只要左汗王不傻,都不会杀。 可惜天公无眼,让赵青云逃开了这一劫。 “徐将军,狄狗已经扎营了。” 河州城外,约莫还看得清人头攒动的狄人大军,正搭建着一个个简易的毡帐。 不仅天空上有苍鹰,地面上,三十里范围内的骑马哨探,沿着平坦的地势,一队接着一队,踏起奔袭的马蹄声。 偷营已经不可能了。 “这一次的左汗王,有些手段。”于文皱住眉头。 徐牧目光凝着,这一次的北狄伐纪,能派出左汗王这等的人物,是真想入主中原了。 狄人素来悍勇,生于贫瘠之地,逐水草而居,一年三迁。孩童到了十岁左右,便要习马练弓,凑百人之数,去猎杀草原上的狼群。 一人一马,配以弯刀马弓。 这几十年以来,随着王朝的崩坏,北狄不断叩关掳掠,仅根据官坊的记录,至少有几十万的中原妇人被掳去,使得北狄的部落人口,一下子暴涨。 到了现在,北狄的军队,不仅只是骑兵了,甚至还有了不少步卒。另外,还收拢中原人才,仿制火药,军阵,攻城器械。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于文咬牙切齿。 徐牧面色也微微发沉。北狄的铁蹄下,大纪的男儿,向来都不会留活口。 “于文,守城的辎重,务必多加留意。”转过身,徐牧往城关下走去。 “徐将军去哪。” “去看看马。” 城内西面的马廊,加上先前牵回来的三千余匹,到了现在,也不过六千匹之数。 尚能成军,但终归还是是太少。可惜,他打造铁骑具装的计划,还未能付诸成功,所需要的铁石太多了。 “我等拜见徐将军!” 马廊附近,不少青天营的好汉,见着徐牧走来,都纷纷拱手抱拳。 这三千匹马,徐牧的意思,是要留给青天营的。再怎么说,这可是自己的本部人马。 若是守住了河州,到时候还要带着入蜀。 “可都选好了马?” “徐将军,我等都选了,这狄马儿也忒丑了。” 徐牧笑笑,比起西南鬃马,狄马身形偏矮,四蹄最大的优势,无非是短时间内的奔袭迂回,但同样,耐力不足是致命的问题。 可眼下的光景,哪里还顾得了太多。 “选好了马,等会让憨虎教你们怎么耍骑枪。” 河州城里,尚有一处练兵场,虽然位置不大,时间也紧,但临阵磨枪,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不知为什么,留着一支骑兵,徐牧的心底,终归要安稳许多。 …… 二日后。 河州城外的北狄营地,已经矗立起三座营寨,遥遥相应,各成犄角。 立在城头,徐牧紧皱眉头。 营寨最大的作用,便是拱卫营地,防止有人偷营。虽然说他不会有这种蠢心思,但也可以预见,那位北狄统帅左汗王,是个极度谨慎的人。 这一场守坚战,将会很难打。 “老将军,护城河要干了。”徐牧低下头,面色更加凝重。 刚好转的廉永怔了怔,走到女墙往下一看,也深深吸了一口气。 边关并不算缺水。刚好在河州附近的位置,便有一条河子。虽然不算大河,但好歹是养育了河州一带的百姓,以及城外的片片林木。 “狄人应当是截了河道。”徐牧揉着额头。冷兵器时代的厮杀,能做到统兵大将的,都不会是傻子。 截了河道,意味着通水的护城河便要干涸。攻城之时,连浮桥都不用搭了。 对于守城而言,更加不利。 “小东家,若不然我去抢河道。” “暂时不用。” 河道在城外,兵力弱势之下,出城去厮杀这一波,反而中了北狄人的诡计。 左右河州城里的老井,都是地水,问题不会太大。 “将军,徐将军!” 于文踏着焦急的步履,一下子走上城头。 “昨夜有人在城里的十三口井水里,都投了毒粉。喝下去的百姓,死了七八人。” 徐牧怔了怔,忍不住要骂娘。 “幸好徐将军增加了人手巡夜,靠近北城门的地方,尚有两口井水能饮。” “投毒的人呢?” “都是些豢养的死士,抓了三个,舌下藏着毒自尽了。我猜着,这些人都是赵青云留下的暗子。” 一环接一环,计计连环。 “徐将军放心,北城门不远,尚有井水可饮。”怕徐牧担心,于文又急忙重复了一遍。 “本将知晓。” 沉下心头,不知为什么,徐牧嗅到了一股阴险的味道。 …… 离着河州城不远,三座营寨拱卫的北狄营地,正北方向最大的一个毡帐。 一个面色冷峻的青年,头戴镶着宝石的银色圆盔,身穿一袭描着金线的银铠。此时,正一只手托着下巴,有些好笑地看向面前的人影。 “左汗王威武!”赵青云换上狄人的兽皮甲,一见面,便屈膝跪下。 “不仅河道被截,我另外派出了暗子,整个河州城,除了北城门附近,余下的井水都投了毒!” 拓跋照难得抬起了眼皮,细看了赵青云两眼。随后,他平起一只手,不多时,便有一头巨大的苍鹰,落在他的手背上。 “赵青云,你能开得了河州城门,这一次,我便算你大功。” 赵青云脸庞狂喜,跪地的姿势又端正了几分。 捻了两枚眼珠,拓跋照冷冷喂到鹰嘴里。 “我的安达呼延车,死在了长阳。你的意思,便是那位小东家下的手?” 当初呼延车作为使臣,被徐牧带人掀了桥,抓到之后杀了。 “确是。这件事情,我查得很清楚。” 并无证据,但这些东西,有个矛头指着就行了。 拓跋照冷冷露出笑容,“那小东家的眼珠子,大不大,圆不圆?” “左汗王放心,足够用来喂鹰了。” 赵青云跪在地上,又是伏身一拜。垂下的面庞,露出丝丝得逞的笑容。 第二百九十四章 铁刀车 边关的春日,并没有农作忙碌的气息。只有屎色的天空,叫嚣不停的马蹄声。 约莫有几个百姓藏得不稳,被狄人入山搜了出来,这一会,都被用一条绳子绑在马后,踉踉跄跄地往前追着。 几个骑马的北狄狗,蓦然间发出嬉笑,夹了马腹,当着河州城头的守军,一路狂奔而来。 被绑着的百姓追不上,哭着喊着也追不上了,整具身子翻倒在地,被沿途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河州城头上,诸多的守军都是看得睚眦欲裂。常威和司虎抱着武器,红着眼要冲去城外,被于文好一番劝告,才闷闷地收了脚步。 掐了手臂,徐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河州城破,只怕城里的诸多百姓,死得更要惨烈。 “腾格里!” 几骑狄狗叫嚣地欢呼起来。 “小东家,这是在挑衅我等,打击我等的士气。”廉永的语气,同样冷静无比。 徐牧沉默点头。 城里不过是六千骑军,而且尚在练骑行之术。出城和狄人打野外战,这等平坦的地势,绝对是讨死。 古往今来,这种先例可太多了。 “莫理,增加人手巡逻。” 转了身,徐牧刚要走下城头。冷不丁的,突然看见数千的百姓,正推搡着走来,似要去北城门附近的老井取水。 除了北城门,城里其他的十三口老井,都被人投了毒。 看着,徐牧一时陷入沉思。 …… “徐将军,这是什么?” “铁刀车。” 即便入夜,河州城西面的练兵场,依然是火光亮堂。 早在练兵场的外头,徐牧已经让人严防死守,不得任何一个百姓靠近。 “铁、铁刀车?这是甚东西?” 不仅是于文,连廉永也没见过。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面前的东西,着实有些古怪。就好像,一面装着木轱辘的墙壁,嵌满了二三十柄铁刀,寒意森森。 “徐将军,这东西怎用?” 河州城如今的领导班子,只有徐牧,廉永和于文,会武功的常威勉强也算一个,不过很少参加,更喜欢和司虎一起,四处去找天公庙来砸。 “如若城墙被人打破,便能用来堵住。” 一座城,兵力势微之下,城墙一破,即便是推再多的铁刀车,也同样没用。 这等的东西,随着各种攻城器械的改良,已经慢慢被淘汰。 果然,老将廉永先开了口。 “并非是打击小东家,但这等东西,作用并不大。城墙一破,便意味着敌人已经势大,即便是登墙而上,同样能攻入城里。” “有道理。”徐牧虚心点头。 “但我想告诉廉老将军,铁刀车如若使用得当,便是一面移动的城墙。而且,还是一面拒马的城墙。” 每一架铁刀车,至少有二十四柄长刀。敌骑冲锋而来,只怕要被扎个满身窟窿。 “徐将军的意思,是要用铁刀车来对付北狄骑军?” “有这个意思。” 铁刀车的制作原理,实则很简单,左右河州城内,马车并不算少。到时候,还可改良一下,用泥浆抹在刀墙上,后头加入巨石,增加铁刀车的重量,以便抵住敌骑的冲锋。 “徐将军莫非要出城鏖战?” “于文,过两日你便知道了。” 只可惜大纪的城关,并不分内外城廓。真正的巨城,即便敌军攻入外廓,尚有内廓可守。 所以,徐牧只能创造出一道内廓。 投毒? 这法子,可不会只为了恶心人。 “于文,你等会去挑些壮实的士卒,我估计的话,动用河州的辎重库,约莫能很快造出一百辆铁刀车。” 虽然脸色疑惑,但于文并没有多说。他早已经相信,面前的徐牧,是善于创造奇迹的人。 “小东家,那我作甚?你知晓的,我这两日来,身子已经无问题了。”廉永语气有些焦急,只以为徐牧当他老了,不予重任。 “老将军,留着你,便是要做杀局的。” “怎说。” “你带着二万人,埋伏在北城门的附近,多备箭壶。” “这、这是什么说法?莫非是要被狄人破城了?” “城里有内应,还不少。” 徐牧叹着气,先前他让于文去揪出这些人,却不曾想,还潜伏着这么多。 投毒衍生的祸事,远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避开祸事。但很突然的,他想着布一场局,将计就计,杀一杀狄狗的威风,也好壮一波守军的士气。 …… 立在北城门的街路上,徐牧四顾抬头,观察着周围的地势。一站,便是大半日,直至整个天空,暗沉沉的夜色压了下来。 数千个的百姓,还挤在北城门附近,只说了要取井水,不断哭哭啼啼。 徐牧面无表情,冷冷登上城墙。 城外静悄悄的一片,只有附近的几片林子,偶尔听得见夜鸟的嘶啼。 徐牧笑了起来。 上千的百姓,在他的后头,顾不得守军的阻拦,怒喊着往前前冲去,看模样,似要冲去井水的位置。 嘭。 河州城里,有人打出一支高高的信号箭,映红了整片天空。隐约间看得清,那些该死的苍鹰,又成群结队地掠了过来。 “献城门!” 百姓中,数百个人影纷纷垂去麻袍,露出了身上的袍甲,举着刀长声叫嚣。 “有些蠢,我若是不放,能杀得来城门方向么。”徐牧冷笑。 投毒,偏又留了两口北城门的,无非是以取水的名义,聚众抢夺城门。 这么蠢的法子,估摸着是赵青云的手笔了。 “司虎,把吊桥松下来!” 司虎怔了怔,急忙跑了过去。 不多时,河州城的铁索桥,一下子落在干涸的护城河上。 城外的几片林子里,数不清的狄人长啸连天,怒吼着往城关冲来。 那假扮百姓的数百道人影,兴奋地杀到了城关,只以为自个万夫不当,如入无人之境。 轰隆隆。 两扇北城门一下子打开。 冲来的狄人,狂喜地往城里狂奔而去。密密麻麻的,至少有六七千骑。 后头的狄人部队,还想着跟着杀入城关—— 却在这时,一架又一架的铁刀车,从四方迅速推来。 城门之处,更有十余架铁刀车推到,死死堵在一起。城头上,又有一拨拨的火矢,趁机射了下来。不多时,便在铁索桥上,燎起了阵阵火势。逼得冲到近前的敌骑,不断往后退却。 在后头的狄人步卒,还想着先登之功,却还没走到城墙,便怔怔地停了下来。他们从未讲过,这门都开了,居然还有刀墙推出来。 城里,司虎抱着双刃斧,冷冷踏了出来。斧头长劈,便斩杀了数个敌军。 “徐将军说了,关门打狗!”于文冷声怒喝。 “吼!” 轰,两扇铁门再度紧闭。 北城之处,铁刀车组成一面面的刀墙,将冲入城中的数千骑狄狗,死死堵在一起。 仓皇的怒骂,不甘的怒吼,一时间响彻徐牧的耳畔。 “举弓。” 廉永埋伏的两万人,纷纷从四周围的位置,冷冷走出,抬起了手里的弓箭。 …… 骑在马上的拓跋照,看着眼前城关升起的硝烟,听着城关里的声声惨叫,一时紧紧皱住了眉头。 “赵青云,这是什么东西。” “未、未曾见过。” 一记愤怒的马鞭,抽红了赵青云的半边脸庞。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若是不去,便没人帮小东家 厮杀连天河州城。 被刀墙堵住的六七千骑狄人,一时间动弹不得,只顾着急急摘下马弓,仓皇作战。 动作慢了些。 早已经严阵以待的廉永,未给任何机会,四周围的箭矢,呼啸着朝场中射去。 一骑骑的狄马瘸了腿,一个个狄人发出惊吼。 徐牧面无表情,抬了头,看着天空上掠来的苍鹰。 他有些沉默。 这草原上的狄人,都懂制空权了? 无数长戟裹了火布,只扫了不到半个时辰,留下数十具鹰尸后,天空上的苍鹰群,惨啼着往后折返。 “徐将军,那便是左汗王了。”于文凝着语气。 徐牧往前看,发现赵青云正像狗儿一样,替一骑披甲大马牵着缰绳。大马上,一个全身披着亮色银甲的青年,冷漠地昂起头,同样朝着许昌城看过来。 并未看得太久。 马鞭抽在赵青云的身上,披着金甲的大马,调了马头,缓缓回走。 徐牧脸庞发冷,近百年的厮杀,中原和北狄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也只有朝堂上的傻子们,才会说什么“外邦尚礼,万国朝贺”。 如果没猜错,接下来,该是北狄大军会师,继而强攻河州城。 “徐将军,战果可喜。” 回了头,徐牧看着北城门处,数不清的敌骑倒于血泊。庆幸的是,廉永按着他的意思,射人不射马,狄人的马匹并未损失太多。 六七千匹,留下了四千多匹。 再加上先前的,万人成骑,应当是问题不大了。 …… 天似苍穹,笼盖四野。风吹草低,牛羊乍现。群群的苍鹰,从草原的白云上掠过,敏如流星。 “蒙珠部落,三千八百勇士,奔赴中原河州,抢粮!抢银子!抢娇嫩的纪人女子!” 一个穿着兽皮甲的大汉,骑着一匹高大的狄马,挥着弯刀高呼。 在他的身后,近四千人的狄人大汉,纷纷跟着叫嚣起来。 人群的最后,一个垂着头的男子,骑着一匹老狄马,面色平淡至极。继而,他缓缓抬起脸庞,看向面前的草原之色。 剑眉挺鼻,双目间,隐约如流星璀璨。 …… “起军二十万?” 坐在长阳城外的青山下,常四郎皱住眉头。 “塞北草原的上百个偏远部落,这一回也受了征召,加之先前第一批的援军,加起来近二十万。” “这要算起来,几乎是整个北狄,近半数的大军了。” “仲德,小东家知晓了?” “这是主公的情报网,他应当是不知的。再怎么说,小东家立足的时间太短。” “查出李将的消息吗?” 老谋士摇头,“查不出,再往深处查,好不容易埋下的两颗暗子,恐怕要被拔掉。” 常四郎叹了口气。 “天下唯二的英雄,唯有李将和小侯爷……小东家也算半个。” “主公也算。” “我是个反贼,便不取这英雄的名头了。” 常四郎站起来,系好了袍带。 “仲德,你便留在内城,替我先照看一番。” “主公去哪?” 常四郎笑了笑,“加在一起,近三十万的北狄大军了吧?我若是不去,便没人去帮小东家了。你要知晓,这偌大的王朝彻底烂了。” “内城我留三万人给你,自个带三万,去一趟边关。傻子皇帝去了暮云州,连个能打的都没有。” “主公,这六万人中,有许多……尚是新军。” “死不了回到内城,便是老军了。生在一场乱世,惧死无益,倒不如吊着卵杀一把。” 老谋士沉默无言。 “等会我写封书信,你派人送到燕州。问问那个五尺三的矮子王爷,要不要去边关帮个忙。左右离着河州最近的,便是这个家伙了。” “主公,他若是不愿呢。” “那就算了。等老子回了神,亲自去燕州一趟,把他吊起来打。” 老谋士再度无言。 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自个的主公,已经背上了梨花木亮银枪,沉着脚步往前踏。 “吾刘季,恭候主公凯旋——” …… 河州城。离着先前的胜利,已经过了几日时间。 自从这一次之后,城外的狄人并没有再异动。反而是安安静静地留在营地。当然,巡逻的人马不会少,即便离得还有些远,依然能隐约间听得见,连绵不绝的马蹄声。 “徐将军,这左汗王莫非是怕了?” “在等援军。”徐牧言简意赅。 还是那句话,对于这一次的入主中原,北狄人是势在必得。毕竟这等的时机可不多见。 新帝迁都,内城混战,各个定边大将以及外州,仿若化外之邦一般,各自为政。 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 徐牧甚至猜得出,这一次北狄人后续的援军,或许只会更多。 “给渝州王去信了么?” “去了,但河州驿馆的战鸽,都被那些贼子杀光了。” 那些贼子,便是赵青云埋下的暗子。先前的时候投毒入井,是想借着取水的时机,献出城门。 “只得派了三个邮师,换上了好马,希望速度能快一些。” 徐牧沉默点头。 现在的整个河州城,可战之军不到四万人。如若北狄人的大型攻城器械堆集,那对于河州来说,定然是一场灾难。 “于文,辎重库的火崩石,我记得还有两百余枚。” “确是。投石车的话,也有差不多五架,我已经让人重新修葺过了。” 火崩石,便是弱化的炮弹,不仅大纪有,北狄也有,多用于投石车,作为攻城利器。 “箭壶和火油呢?” “徐将军放心,箭壶和火油也不少,另外檑木亦有上百根。赵青云这个狗夫,天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收集这么多的东西。嘿嘿,现在都是我等的了。” 徐牧也有些好笑,赵青云机关算尽,却算不出这一手,自个成了丧家之犬。 听着辎重库的储备,徐牧稍稍宽了心。 至于其他的,没有机器的精密工艺,别说滑膛后膛之类的武器,他连造个手工的燧发枪都难。 唯今能做的,只有借着古往今来的知识,步步为营,打出一个能展望的未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士可亡,我中原河山不可亡 边关的风沙,终究给守在河州的每一张脸庞,都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沧桑。 坐在城头下的屋子里,徐牧皱住眉头,看着面前的地图。地图是城里的几个猎狼户绘制的,虽然有些潦草,但好歹算是有了参照。 “将军!将军!” 这时,于文从外面急急走入,脸色带着微微的发沉。 “怎的?” “狄狗的援军到了。”于文咬着牙。 徐牧急忙起身,和于文一起,迅速往城头走去。 “小东家,并非只有十万援军。”早在城头的廉永,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凝重。 徐牧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空上密麻成群的苍鹰。天空之下,如蚁群一般的北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些狄狗,莫不是把所有部落都派上战场了?” 在以往之时,能入中原打杀掳掠的,都会挑些大部落,小部落并不多见,也只有战争到了胶着状态,才会齐齐动员。 很明显,这一次的狄人援军,便是齐齐动员了。 隐约间,还看得见高耸入云的各种攻城器械,投石车,井栏车,云梯车…… 徐牧面庞发冷。 …… “腾格里!” 骑在马上,拓跋照怒吼着举起手臂,继而又垂下,手掌贴在胸膛。 片刻,拓跋照突然转了马头,抽出了腰下的金刀,指去河州城关的方向。 “腾格里——” 无数的狄人,连连呼啸之后,跟着齐齐动作。天上的苍鹰,也一声声的长啼,稳稳落在各自主人的肩膀。 “腾格耳。” 穿着兽皮战甲的赵青云,明显是喊错了。若非是周围声音杂乱,指不定要被人揪着打一顿。 “黄兄,你这是什么眼神。”赵青云脸庞不悦,“莫忘了,你即便是个国师,但你先前也是个纪人。” “我与你不同,我是北狄入中原的领路人。而你,顶多算个半途加入的小马匪。” “都是为了可汗的大业,何分你我。”赵青云笑了笑,“这一次破了河州,我亦要带兵,去帮忙取中原之地的。” “自立为王吗。” 赵青云眯着眼睛,不答话。 “一只耳将军。”黄道春懒得再逗留,转身往前走。 “算灶大师。” “一只耳将军!” “算灶大师!” …… 转了身,赵青云怒气未消,突然脑海中一个激灵,急急转了头。 却什么都没有。 只看见一个瘸腿的狄人马夫,正抱着草料,往搭建的马廊缓缓走去。 …… 过了老关,便是千里的边关路。 带着三万大军,骑着马的常四郎,不时抬起头,目测着整片天空。他只觉得并没区别,和内城一样,都是脏兮兮的。 这天下都脏了,贼老天也定然是脏的。 “加紧行军!”六七个裨将,同样是骑马奔走,不断催促着出发的大军。 三万人中,亦有不少刚入伍的新军,有许多,尚是刚刚过了束发之岁,便投身去一场边关的生死战争。 没有鲜衣怒马,没有姑娘羞答答的定情手帕。有的,只有一场未知的命运,未知的生死。 “列位袍泽,大丈夫生于苍穹之下,当有舍生忘死之志,驱逐狄狗,护我中原河山!” “我三万渝州军出老关,生死勿论!只愿替我等的父老妻儿,知己红颜,在内城能日子安稳,远离刀兵!” “若我等不战,谁战!” 披着战甲的常四郎,骑着乌骓快马,忽而跃马飞起,手里的长枪往前一掷,崩碎了一株挡路的枯木。 “渝州军——” “吼!” …… 苍鹰在天空翱翔打转,狄人骑军在地面,卷起漫天的沙尘。厚厚的云层之下,一架架的投石车,在平坦的地势上,越推越近。 “呼,呼,呼。” 一个个狄人的步卒方阵,背着短弓和绳勾,挎着弯刀,步步紧逼河州城。 “运城梯!”数不清的狄人夫长,指挥着本部的人马,将一座座的简易城梯,扛在方阵之上。 拓跋照骑着披甲马,看向面前不远的河州城,目光变得越发冷冽。吸取了上一次谷蠡王的教训,这一回在他的周围,至少有上千个持着大铁盾的亲卫,死死将他护着。 援军一到,只休息了一日,他便立即着手攻城了。他忍不住,河州城里的那位小东家守将,当真是该死。 这破中原的第一功,定然是他左汗王的。 “国师,有何建议。” 黄道春行马而至。 “左王,如此精良的部队,如此完善的攻城器械,试问,一座中原人的边关破城,如何能挡得住。” 拓跋照露出笑容,“国师的意思,宜强攻?” “整座河州城,不过四万的守军。以大纪如今的情况来看,当不会有什么援军。再者,守城辎重有限,定然挡不住的。” 拓跋照再度微笑,突然又想到什么。 “赵青云。” 赵青云急忙赶了过来,未开口,便喊了一句“腾格里”。 “你有何建议。” “我与国师一样,建议强攻。我北狄二十五万的大军,器械精良,估摸着要一路打到长阳了。” “真是条好狗,罢了,我暂时养着你。”拓跋照眯起眼睛。 赵青云急忙跪地,又是伏身一拜。 拓跋照懒得再看,抬起头面向河州城,他有些好奇,那位河州城的小东家守将,这一会,莫不是怕得要死了? …… “莫怕。”徐牧立在城头,面色冷静,安抚着有些躁动的守军。 “近三十万的狄人大军,这百年间都没用过。”廉永目光微凝,手里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鞘。 “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如此拼杀一场,此生无憾。” 守,自然要守。 北狄破了河州,接下来,便会轮到内城。老关残破,并不算很好的隘口。 “我等的背后,便是中原之地。若河州一破,则山河处处硝烟,百姓永无宁日。” “抬头——” 于文脸色涨红,剑指前方浩浩荡荡的狄人大军。 “我等身为士卒,守不住这中原河山,与猪犬何异!” “举弓!” 数个裨将,也跟着怒吼着开口。 “士可亡,我中原河山不可亡!” 一个个的守军,脸庞蓦然坚毅,纷纷挺直了虎躯,摘下了挎着的铁弓。 第二百九十七章 飞火枪 呜,呜呜。 河州城外,沉闷至极的牛角号,乍然再起。 披着兽袍甲的北狄步卒,行军的方阵,伴随着一个个狄人千夫长的指挥,架着城梯,离着城关渐近。 天空上掠行的苍鹰,随着一声声的长哨,开始朝着城头俯冲而下。 “火把驱赶,余下的人,立即护住眼睛!”廉永当即大喊。 城头上,数不清的长戟裹着火布,不断朝掠来的苍鹰燎去。 徐牧咬着牙,死死注视着前方。 在他的身旁,两三头掠来的苍鹰,被旁边的司虎用巴掌扇得鸟毛飘散。 “牧哥儿,这些苍鹰无用。” “有用。” 徐牧沉出一口气,所谓的苍鹰,无非是抢占制空权,掩人耳目。如徐牧所料,还没等苍鹰逃散,下方的狄人步卒,已经是兵临城下。 离城古朴的城墙,只差一条干涸的护城河。 “俯身!”几个裨将惊声高呼。 声音刚落,等城头上的守军们刚垂下头,便有一坨坨的火崩石,一下子从天上呼啸而过。 密密麻麻的飞矢,也跟着遮天蔽日地抛落,狄狗的欢呼声,从远处疯狂地呼啸起来。 避身在女墙下,无人敢乱动。这苍鹰和投石,以及那些密麻的飞矢,所做的,无非是攻城器械推到城墙下,让那些步卒方阵能接近城关。 “给老子把崩石也打出去!”一个指挥的裨将,咬紧牙关开口。 城门附近的空地上,五架严阵以待的投石车,也不甘示弱地填了火崩石,呼啸着打去城外。 隐约间,徐牧听得清北狄人的惨叫。 仿佛是置气一般,双方的投石车,都不要命地互相抛出火崩石,拖出一道道的烟尾,浓烟裹住了整片天空。 这等冷兵器的厮杀,向来是你死我活。 城头上,即便避身在女墙,但亦有不少运气差的,在火崩石砸下之际,或是粉身碎骨,或是被崩爆出的火势,烧得跳下城墙。 四周围间,看得清硝烟弥漫,一具具袍泽的伏尸。 城外的牛角号,蓦然换了激进的长音。原本呼啸的投石车,也一时停了声音。 徐牧知道,这一会,北狄人已经是近了城关。 “登城——”一个北狄都侯,踏马跃过护城河,举起弯刀高呼。 扛着城梯的北狄步卒,呼啸着往前冲去。 一座巨大的云梯车,碾过搭建的简易桥板,紧逼到了城关下。 “起!” 老将廉永须发皆张,怒吼一声之后,原先避身女墙的无数守军,也冷冷站了起来。 “拉满弦!” “呼。” 数千的城头守军,站满了河州的城头,听着廉永的命令,纷纷抬起了战弓,齐齐往城关下劲射。 第一拨冲在最前的北狄人,立即死伤惨重。 “吊檑木!” 满狼牙刺的夜叉擂,在后头民夫的突然松手之下,一下子滚了下去。 碾碎了城梯,也碾死了不少登城的北狄人。 “倾火油!” 一罐罐的火油,顺着城墙往下淌落。有隐匿的神弓手,用火油箭一下子点燃,漫天的火势,便立即烧了起来。 三四队北狄人,扛了裹满泥浆的幔布,迅速靠近城墙,将火势迅速抹去。 “这些北狄狗,怎的如此厉害。”即便是司虎,也忍不住惊了一句。 徐牧也皱住眉头。不得不说,这一代的北狄可汗,确实是个枭雄,吸收了不少中原的攻守之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来是最基本的战略。 “射死他们!”于文大怒,指挥着身边的步弓,将飞矢漫天抛落,凝成一阵密麻的箭雨,将狄人救火的几队人马,射死了大半。 “火桶!现在快投火桶!” 装着火崩石的火桶,从城头呼啸着滚落,庆幸有二三个滚落到北狄的步卒方阵,一下子爆了起来。 火势层层叠起,并不用多久,便滚成了一片小火海。 “伤者下城!渝州第三营,立即登城头!” 一队队的后备守军,脸色并未有任何慌乱,怒吼往城头赴死而去。 “小心狄狗先登——” 廉永抬起刀,劈断了一个登城狄人的身子,鲜血溅了满身。 “步弓换长戟,捅翻狄狗的城梯。” 一柄柄的长戟,将先登而上的北狄士卒,不断戳死滚落。 徐牧看得清楚,此时的城壑之下,到处都是尸体,仿若人间炼狱一般。 “将军,狄狗的云梯靠近城墙了!” 听到这一句,徐牧的脸色愈加的发沉。 古时的云梯车,梯身是转轴连接的折叠结构,主梯停靠城下,副梯枕城而上。这样以来,便算减少了城前架梯的危险。 在火筒式的管枪没有出现之前,云梯几乎是攻城方的霸主,必用其极。 “登墙!” 云梯车停在一个极其刁钻的城墙角度,继而,有数不清的北狄人,一边举着皮盾,一边怒吼着登上云梯,便往城头跳去。 城头的不少守军,想把火油箭往云梯车上怒射。 却不料,一面涂了泥浆的巨大竹幔盾举了起来,死死护着整架云梯车。 不管是普通箭矢,或是火油箭,都无法穿透。但若是直接投掷崩火石,哪里来的力气。 “司虎,去取飞火枪。” 徐牧有些庆幸,先前用些崩火石,预先留了杀器。 听见徐牧的这一句,司虎脸色骤喜,急急跑下城墙。不多时,便背了四五把铁枪,复而走上。 这些铁枪之上,都缚着一个薄竹筒。竹筒里,不仅有从崩火石取下的火药,按着徐牧的意思,还加了铁碎,砒霜之类的东西。 点燃之时,让司虎直接往目标投掷。 即便目标远一些,凭着司虎的力气,也应当能掷到。当然,准度只能祈祷了。 “牧哥儿你看清楚咯。” 司虎憨笑两声,抓起了一支铁枪,便闷声往前掷去。 云梯车没掷中,反而是离着数百步外的一个狄人方阵,被崩死十几个人后,叫嚣地举刀骂娘。 徐牧犹豫了会,寻思要不要换常威上。 “牧哥儿你再看!” 司虎也来了脾气,直直抓起两把飞火枪,往云梯车的方向怒吼连连。 在徐牧的面前,那座不可一世的云梯车,攻城的霸主,先是保护的竹幔盾被炸裂,紧接着,侧面的车身,便跟着崩了一角,摇摇欲坠起来。 云梯车上,还在叼刀跳城的许多北狄人,一张张的脸庞,都瞬间变得发白。 第二百九十八章 疯狂的北狄攻势 “倒!倒!” 离得近些的守军,不断怒吼着咒骂。 被崩了一角的云梯车,终归是没有翻倒,许多登梯的北狄人,都转忧为喜,变得喝彩起来。 “我学小弓狗,闭着只眼!” 司虎鼓着一只牛眼,大怒抬手,又是两杆的飞火枪掷去,虽然只准了一杆,但崩爆的威力,再度让云梯车剧烈晃动起来。 另外,还有飞溅的铁碎,弥漫的砒霜。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巨大的云梯车,不多久,便轰隆地翻倒在地,木质的车身碎了一地。 许多的北狄人,也一时被砸死在地面上。 连着来驰援的,都一时被砒霜的粉尘,毒得脸色发青。 “牧哥儿,怎样!” “漂亮。” 徐牧松了口气,看来,飞火枪的改造还是成功的。 这武器,在上一世之时,盛行于金国。不同的是,最初是用作喷火刺枪,并非是投掷。 徐牧也是没法子了。 随着一座云梯车的翻倒,河州的城头上,顿时爆发出一波士气。对着登墙的狄狗,便是一顿劈杀。再加上许多的守城辎重,一时之间,让整个战况胶着起来。 …… “赵青云,那又是什么东西。”骑在马上,拓跋照又皱起了眉头。他有些想不通,一个酿酒的小东家,到底何德何能,三番两次地阻挡北狄大军。 “尚、尚不知。” “你可真是个废物。”拓跋照不悦地扬起马鞭,又是一记抽打。 赵青云垂下头,蓦然冷了脸庞。 “来人,去通告前线大军,便说攻破了河州,南下屠城十座,皆有一场快活!”拓跋照骑马往前,怒吼了两声。 只等各个都侯传话下去,一时间,原本有些颓丧的北狄士气,便又变得凶戾起来。 “赵青云,好好看着,我们北狄人是怎样养狼的!” 赵青云抬了头,露出谄媚的笑容。 …… “射箭!莫让狄狗靠近城关!” 漫天的飞矢,发出呼啸的声音,抛落到城关前的二百步外,一个个狄人的方阵,又被打乱。 天空上的苍鹰,回旋了一阵,见着没有火把燎烧,便又阴险地掠了下来,啄瞎了不少守军的双眼。 常威气得大叫,拾了一杆长戟,往天空一掷,便串飞了两只苍鹰。 “取火,赶走这些脏东西!” 苍鹰才刚远远退散,掩护行军的投石车,又呼啸着掠过头顶,炸裂了不少的城墙。伴随着的,还有敌骑奔射来的马箭,一拨接着一拨,射得整座城墙摇摇欲坠。 憋着一股气的守军,只得再次避身女墙,死死地俯着身子。 “徐将军,狄狗的攻势,越来越紧了。”于文喘了一口气,肩上的铠甲,已经渗出了血迹,分明是中了砍刀。 徐牧并不意外,如果北狄要入主中原,那么这座河州城,便是最大的阻碍。 否则,也不会集结近三十万的大军,试图一举攻下。 到了现在,胶着的战事,已经过了大半日。城外的护城河,不知堆了几层的尸体。估摸着,都可以不用架桥板了。 “辎重有些不足了,我已经让民夫去烧沸水。” 不得不说,局势越来越凶险。如若只是个普通的三十万大军,或许能凭着城高墙厚,尚且守得住。 但面前的这些北狄狗,分明是攻城器械精良的,连竹幔盾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东西都有。 待火崩石停下,近在咫尺的狄人呼啸声,便响彻了耳畔。 “换营!”廉永满脸都是尘烟,举刀高喊。 待几队的后备营,又操刀披弓上城墙。涌来的民夫们,红着眼睛,迅速将退下来的伤者,扶到安全的空地上。 有士卒只刚下了城墙,便咳着血扭头死去。先前还站着,无非是提着一口保家卫国的胆气。 “救人,快救人。”一个受伤的裨将怒喊。 数个军医跑来,颤着身子帮忙止血。 “老子还要杀狄狗——” 受伤的裨将断了整条手臂,却依然看去城头的方向,咬牙切齿。 …… 徐牧走上城头,看着面前的城关,一张张的竹幔盾,护着一架架的攻城辎重,越来越近。 “遮。” 漫天的飞矢,被竹幔盾挡得稳稳当当。仅有一些步卒的方阵,倒下了一大批。 “盾,举盾!”城头上,廉永跟着急急开口。 城外的敌骑,呼啸着迂回而来,又奔射出一阵阵的马箭,扎得不少守军的虎牌盾,层层的箭矢密不透风。 “司虎,把飞火枪掷过去。” 飞火枪威力尚可,但这一次,狄人分明是用了三层的竹幔盾,死死挡着飞火枪的崩爆。 徐牧颤着眼睛,比起狄狗,他现在更加痛恨那些卖国的贼子,若非是这些人,北狄尚无这等的攻城器械。 他有些后怕,当初守望州的时候,那位谷蠡王的辎重,已经所剩无几。否则,当真要死的不能再死。 “于文,让人给檑木浇上火油,记得取下铁索。” “徐、徐将军要做甚。” “莫问。”徐牧咬着牙。 无了铁索,滚下去的檑木只能用一次。浇上火油,便能成为滚火擂木。 不多时,在徐牧的指挥之下。浇上火油的檑木,立即断了铁索,往城墙下抛去。 “神弓!” 半空之中,数个准头犀利的神弓手,怒吼着将一支支火箭射了出去。 滚下的檑木,立即裹满了火焰,朝着狄人的攻城器械不断碾去。至少有四五架的辎重器械,被一下子打起了火势,烧得烈火熊熊。 只一会儿,十余条巨大檑木烧成的火海,便暂时将北狄大军,以及那些要推来的辎重,挡在了护城河之前。 隐约间,还嗅得到腥臭的肉香气。 徐牧冷着眼神,脸庞被硝烟熏得发黄。 让河州城陷入危险的原因,无非是那些辎重。若无了这些辎重,守城的压力,将会轻松许多。 “六千骑!”他转了头,看向城里的数千人影。 以常威打头,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徐牧也不愿意做个傻子,以六千骑去冲狄狗的攻城辎重。 没法子,这就是操蛋的选择。外头火擂燃起的火海,在未灭之前,便是眼下最好的时机。 “披铁甲。” 为数不多的厚铁甲,迅速被这数千人披上,明显数量还不够,有许多人,依然是穿着简易不堪的皮甲。 “每人取一枚火崩石,三罐火油,二支铁枪,另带绳勾长刀。” 徐牧穿上厚铁甲,翻身上了风将军。司虎没遇着合适的,索性直接撕了衣服,赤着上身。 “老子要带你们出去,告诉外面那些北狄崽子,打骑战是怎么打的!我等若死,自有青山留忠名,竹书称英雄。” “既,天下无救世英雄,我等便自己做英雄!” “六千骁骑,随我出阵——”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十骑连环马 偌大的河州城头,进军的牛角号还在长鸣。 徐牧昂起头,目光紧视前方。 只待城门一开,他一马当先,带着六千骑的人马,一下子奔袭而出。 等最后一骑出城,身后的两扇巨城门,又一下子轰轰紧闭。 隔着城池的火势,逐渐灭了去。 徐牧回头看了一眼城头,发现老将廉永,于文,甚至是不少送辎重的民夫,都虎目含泪,冲着他们六千人拱手抱拳。 “随我杀贼!”徐牧振臂高喊,迅速打起了缰绳。 一骑骑的骏马,跃过将息的火焰。只刚冲出了小半里,见势围来的狄人骑军,叫嚣着开始迂回,举起了马弓。 “扔火油。” 并未有丝毫变色,徐牧冷静开口。不多时,随着一罐罐火油的投掷,一大片的火势,便又猛地打起,暂时阻隔冲来的敌骑。 “牧哥儿,我看到大军了,我等便冲过去!”赤着上身的司虎,指着前方的大军急喊。 徐牧摇头,以他们六千骑,去冲杀二三十万的敌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往西走。” “往西……西面都是荒漠地了,而且沿途地势平坦。”一个稍有经验的老卒,错愕开口。 实则,老卒误会了徐牧的意思。并非是一路西去,而是迂回,绕开正面的大军。 六千骑的人影,只随着徐牧急急打起缰绳,马蹄踏得飞快。 在后头数不清的敌骑,原本的命令只是配合步卒攻城,这一下,好不容易来了乐子,叫嚣地不断长啸,夹着马腹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从河州城头往外看,于文看得触目惊心。这城外西面的泥地上,前后相差不到二三里,自个的小将军,仿若被一路狂撵。 …… “拾铁枪!” 沙尘漫天的奔袭中,听见徐牧的话,六千的人影,迅速伸出手,抓起了悬在马腹下的铁枪。 “徐将军,后头至少四五万骑!” 四五万骑,算是狄人大军之中,小半的敌骑兵力了。若是再近一些,估摸着会奔射马箭。 “无惧!”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物景。 只选了一处,便带头往前继续狂奔。 “三千人,将火油罐掷地。” 火油罐最大的作用,便是暂时阻隔敌军的脚步。 “停马。”六千人奔上了一处高地,在徐牧的指挥之下,又迅速调了马头,面朝着前方的火势,以及火势之后,嚣张不已的数万狄人。 已经有敌骑踏过火焰,准备掩杀而至。 “十骑为一队,结锥字阵,善骑者为什长,当是领头之人。” “取铁锁链,十骑相连,互勾于马腹之甲。” 河州城的辎重,并不算太多,六千匹的狄马,能披挂的,也只是一些薄甲改良的披甲,只套了马脖及往后的小半个马腹。 算不得铁骑。 但现今的情况,徐牧已经算满意了。 狄狗凶残且气势汹汹,人数众多,借着精良的攻城器械,若无意外,河州城必破。 只能想办法,去破坏狄人军中的辎重。 呼。 徐牧吸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已经冲到了半途的狄人骑军。 他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同,便是脑海里所存储的知识。譬如说现在,借着高地之势,用十马连环之阵,借着身上的铁甲,定然是一波杀局。 但连环马,并非没有缺点。在凝聚了十骑的冲锋力量,连环马固然可怕,但在十骑之中,若有任何一匹狄马死亡,来不及解开铁索,余下的九人,便会跟着遭殃。 而且,以铁索相连之后,迂回奔袭的速度会慢上许多。这也是为什么,徐牧要善骑者作为什长。 “平枪!”徐牧怒声高喊。 待连好铁索,一骑骑的人影,迅速将铁枪单手抬起,夹于腹下。这些个方法,还是司虎去教的。 当然,徐牧也会盯着。说句难听的,这六千骑,是他最后所能倚仗的王牌。 “列位袍泽,请昂起头!看着面前的狄狗,仗着弓马,烧我中原山河,夺我中原女子。” “若忍不得,当如何。” “杀!” 徐牧怒而扬手,居高临下,指去紧逼而来的数万狄人骑兵。在其中,甚至有不少百夫长千夫长,冲着他们唾骂叫嚣。 “全军列阵,碾碎狄狗!落马者,恭请赴死!” …… “以十骑为队,互连铁索?这又是什么东西。” 刚好骑马赶到的拓跋照,语气有些好笑。 古往今来,这种蠢法子闻所未闻。即便是再良的骏马,被铁索一束缚,还谈何驰骋奔袭。 打骑战,讲的便是来去如风。譬如草原的子民,以奔射战法,杀得纪人丢盔弃甲。 “我草原帝国的子民,能杀得中原人不敢相挡,不是没有道理的。” 拓跋照摇着头,“不说这一百年,即便往前推个三四百年,中原王朝鼎盛之时,尚且不敢以骑行之军,与我北狄拼杀。小东家怎敢的?” “有些蠢了,我先前看见,他居然还让人穿着厚甲骑马。骑行之术,讲的便是机动灵活。厚甲,再加上十骑连环,当真是蠢到了极致。” “十马连环,不若叫个傻子连环马?”在旁的黄道春,脸庞也露出快活。 唯有牵着缰绳的赵青云,突然变得沉默不语。这么多人之中,他是最熟悉小东家的。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莫名其妙的,有时候小东家便做到了。 …… “骑枪所指!” 一个个打头的什长,面色蓦然涨红,怒吼着朝冲来的敌骑,带头掩杀而去。 天地之间,仿若整个晃动了一般。阵阵急踏的马蹄,如潮水怒涨的嘶吼,震疼人的耳朵。 两相冲杀,这等速度何其可怕,甚至还有不少敌骑傻子,并未换弯刀,呆呆地继续射着马弓。 近四千披着铁甲的士卒,十骑以铁索相连,不需多时,便迎上了冲来的敌骑。 乓。 上百个跑得最快的狄人,惊声之下,被前阵的十骑连环马,撞得一下子抛空,连人带马,弹飞到了远处。 便于迂回奔射,狄人骑军并不成阵,只零散不堪地往前冲锋。 “戳烂狄狗!”一个善骑的老卒,将平起的长枪,往前发狂捅了出去。 满头银发飘散,随即枪出如龙。 在他的身后,九骑怒吼的人影,也跟着把长枪戳了出去。 百多人的敌骑,只刚接触,便有接连坠马的声音,乍然而起。伴随着的,还有狄人目瞪口呆的惊呼。 “枭贼!”善骑老卒一声爆吼。 一个叫嚣的狄人千夫长,在十骑连环的冲锋下,瞬间被戳碎了头颅。 第三百章 草原之犬 昂—— 随着四千连环马冲阵,骑枪所指之处,尽是敌骑的各种怒骂惨叫。 狄狗飞射来的漫天马箭,也跟着射落了不少好汉。 来不及解开铁索的,其余的连环马,跟着纷纷坠马,被涌过来的狄人,疯狂地用弯刀劈死马下。 “坠马者,恭送赴死!”奔袭的厮杀中,隐约还听得见声声的哭腔。 一个坠马的青天营好汉,约莫是趁着狄人不注意,点了火崩石,只抱在了怀里,趔趄着腿,一声不吭地往那些狄人跑去。 天地之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崩爆响了起来,刺痛徐牧的耳朵。 “冲杀!”徐牧咬着牙,判断着面前连环马的迂回时间。 连环马的冲锋固然可怕,但最大的问题,便是迂回的速度。剩下二千人,便是要分作两翼,作为连环马迂回的护卫。 这一会,趁着狄人被冲散,压力会少许多。 “将军有令,我等也冲杀!” 一个跟随的裨将,发出了怒声连连的军令。 二千骑的人影,立即往下俯冲,借着斜坡的力量,将狄马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 这二千骑,并未用十骑连环,毕竟没有穿着铁甲,更适合机动行事。 “平枪——” 徐牧被护在阵中,紧紧打量着周围的战况。虽然十骑连环杀了一波大胜,但终归需要迂回的时间。 只要狄人不傻,便会趁着这一会来出手。 “戳!” 铁枪并无枪翼,扎得深了,力气小些的,根本无法再把枪抽回来。不得已,只能换上备用的另一把。 当然,司虎不会有这种顾虑。 连人带马捅了个对穿,还能面无表情地抽出劈马刀,这样的人,世上不可多见。 “小心马弓!”徐牧眼睛发惊。 昂—— 一轮密麻的马箭,至少射杀了百人,又有数十人坠马。 这等情况迂回去救,只会都死在这里。 “坠马者,恭送赴死!”徐牧悲声开口。 “恭送赴死——” 余下的轻骑,带着满脸的悲恸,顾不得检查中箭的伤口,继续往前冲杀。 …… 立在另一处高地,拓跋照面色骤冷。 在他的旁边,黄道春挨了一记耳光,整张脸都发肿了。别看是个国师,但在功勋赫赫的左汗王前,他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你先前说的有趣。傻子连环马?便是这种傻子连环马,冲破了我北狄大军的半个军阵。” 黄道春哆嗦垂头。 “取我金弓。”拓跋照回头,冷冷又补了一句。 一个狄人护卫,迅速捧了金弓跑来。 接过金弓,拓跋照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注视着前方厮杀中,那一骑领军狂奔的人影。 “小东家,本王送你一箭,替我安达复仇雪恨。” 眯起眼睛,拓跋照单手抬起了金弓,搭上了金杆箭。 …… 骑在马上,徐牧抬起手弩,射烂了一个狄人都侯的脸庞。 “列位袍泽,跟我冲过去!” “愿随徐将!” 徐牧看得清楚,前方不远的位置,只剩三千余的连环马,已经要冲到了尽头,沿途杀过,尽是堆叠的狄人死尸。 有青天营的坠马者,尸体同样铺了一路。 徐牧凝着眼色,刚收了手弩,突然间,胯下的风将军,仿佛是发病了一般,不断嘶声长鸣,连奔袭的速度,一下子都慢了许多。 徐牧惊了惊。他是不相信什么妨主之说,风将军作为名骏,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没等徐牧再想,风将军呼啸一声,整具马身一下子平地而起,往半空中奔跃而去。 恰在这时,一支金杆箭从马腹下掠过,带出破空的枭音。 踏。 风将军稳稳落地,又嘶啼了两声,马腹下还渗着血渍,沿途滴了一路。 “有人要杀徐将!” 不知哪儿喊了一句,正在砍瓜切菜的司虎,蓦然间眼睛鼓起,左右望了望,怒吼着抓起两杆铁枪,往不远处高地上的拓跋照冲去。 “司虎回来,跟上大军!”徐牧惊声拦住。 这等的光景,拓跋照定然被护得死死,根本杀不得。 跑到一半的司虎,动怒地抬了手,连着将二杆铁枪往前一掷,四五个护卫,被串得滚下了山坡。 拓跋照神情惊魂不定,冷着脸收了金弓,咬着牙,却只能看着徐牧越跑越远。 “这小东家身边,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骂了一句,又急急往高地下走去。 …… “迂回!” “徐将有令,连环马速速迂回!” 抵住射过来的马箭,只剩三千余骑的连环马,在徐牧的命令之下,以最快的速度,迂回了阵型。 徐牧心底发沉,只半个回合,便有七八百的勇士殉国。余下者,也大多身上是伤。 “平枪!” “平枪!!” “草原之犬,如何能挡我中原人的虎威!连环阵,再给老子冲杀一轮!” “吼!” 骑枪所指,奔袭而去的三千余连环马,再度爆发出恐怖的冲锋力量。 “凿穿敌军!” …… 河州城的城头,血色的厮杀,还并未停下。 顶着硝烟和崩石,不少人都纷纷抬起头,看着城外不远的沙地上。他们的徐将,正领着六千的骑军,和狄狗厮杀成一团。 “老将军,我等何曾见过……中原能大破狄人骑兵。” “狄人善骑,这于我中原而言,便是最大的威胁。” “但徐将,似是还打赢了。” “神乎其技。”廉永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他转了头,看着城头上,许多的守军也变得满脸坚毅。 “举刀,砍翻登城的狄狗!徐将出城,乃是为了救我等,救天下!我等便以死战相报!” 城头的守军们,又是一阵士气爆发,怒吼着举刀抓戟,扑杀着要登墙的狄人士卒。 “再把火桶取来!” …… 天色近了黄昏,河州城的上空,血色残阳在硝烟的弥漫下,变得越发的浑浊不堪。 “刀马边关望硝烟,千里内城怯残阳。” 常四郎骑在马上,声音难得多了一丝难言之味。 “继续行军,边关河州告急,三万渝州军,从千万百姓之所愿,驱北狄,救天下!” “愿死不辞!” 一个个的渝州营裨将,来回骑马奔告。 边关的残阳之下,三万人的援军,背着刀弓,握着长戟,挺着一袭黑色的袍甲,往前方的河州城,急奔而去。 第三百零一章 河州外的中原骑军 城墙,护城河,城外官道,到处都是一滩滩的血迹。火势燎烧的硝烟,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地笼住了天空。 血色的残阳,一眼望之不尽,与地上的滩滩血迹遥遥相映。从城头上远眺,便觉着四周围间,都是血色的世界。 “全军迂回!” 披着厚甲,徐牧举剑怒吼。只余四千多骑的人马,重骑为先,轻骑为辅,愤怒地撕开北狄人围剿的口子。 十骑连环马的冲锋,不时将挡路的狄人,一拨拨地杀退,又复而围拢。 奔射而来的马箭,让许多只披着布甲的轻骑,瞬间人仰马翻,整个滚倒在地,滚出阵阵的烟尘。 数不清的狄狗,呼啸着骑马而来,围剿着落马的人。 “莫回头,冲烂狄狗的军阵!”常威满脸烟尘,挥着手里的梨花枪,连着捅翻二三人。 无人回头,只将满腔的沉痛,化为杀敌的力量。便如当初的约定,落马者恭请赴死。 沿途杀过,借着连环马的力量,一具具的狄狗尸体,不断被戳烂坠马。 “凿穿!冲出去!” …… “战损。”拓跋照冷着眼神。 “几近一、一万四千人!”说话的都侯,满眼都是恐惧。 平坦地势上的骑军决战,偏偏自诩骑兵祖宗的北狄,被那位河州的守将冲杀几轮后,战损一万多人。 拓跋照烦躁地扬起缰绳,将都侯一鞭抽得坠马。 “坠马者,恭请赴死。” 都侯怔了怔,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这便是差别了。” 拓跋照语气寥寥,“什么样的将,就带什么样的兵。莫非是说,我一北狄的汗王,及不过一个小东家?” “小东家杀出了围剿,天知道他要做什么。”许久,拓跋照艰难闭上眼睛。 他还记得清,小东家带着四千多人奔袭离去,在后的追兵莫不敢深追,分明是被十骑连环马撞崩了士气。 士气崩坏,乃是兵家大忌。 拓跋照突然笑了起来,他有些明白,小东家的这一手绝地求生,当真是玩得不错。 “入夜,鸣金收兵!” “十万狄骑,分为十组,轮番夜射城关,莫给中原守军放松的时机。” …… “列位袍泽,解开铁索。” 徐牧喘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天色,此时已经彻底入了黑夜。时间刚好,借着夜色的掩护,终归是杀出了重围。 “徐将,只剩四千三百多人了。”一个裨将走来,声音带着悲痛。 徐牧沉默不言。 到了现在,即便熟悉了冷兵器战场的残酷,但听到这个数字,他依然是沉重无比。 还是那句话。打仗,就要死人。 若是不出河州,替河州城减去压力,凭着北狄人的精良器械,定然是守不住的。 他现在只期望,那几个快马邮师,动作再快一些,让常四郎早点驰军来援。 “徐将,战事停了。” 徐牧微微皱眉,他原先还想着拓跋照要夜战拼耗,现在看来,是有些顾及大军的士气。 “徐将,我等怎办。” “先暂做休整,到了寅时,再绕去狄人营地附近。” 如果没猜错,前半夜狄人的巡逻,会越加疯狂,反而在后半夜,巡逻会有些松懈。 左右,这四千多人刚生死一场,高负荷的冲杀,终归要休整一番。 不敢卸下铁甲,不敢生火,许多人只得用手裹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林子里,一会儿便酣睡起来。 居安思危,徐牧也让人轮流在附近值夜。虽然说离得远了,但以那位左汗王的脾气,定然是要派人搜寻的。 “司虎,带些人,跟我去伐木。” 司虎刚吃了干粮,正舔着手指头,听见徐牧这一句,冷不丁急急站了起来。 整个边关,仿佛一下子变得死寂起来。除了河州城关下,偶尔奔射而来的漫天马箭,扰得守军不胜其烦,纷纷摘弓回射。 双方各有小规模伤亡。 …… 坐在营地的中军帐里,拓跋照半夜未睡,揉着眉心,不断想着今日的事情。 他从未想过,以机动力为最的骑军,还能穿着铁甲冲锋,十骑连环,发挥出的威力如此恐怖。 作为狄人,他却不是个莽夫,否则的话,也不会在这般的年纪,靠着军功坐上汗王的位置。 “国师,你怎么看。” 坐在旁边的黄道春,有些双眼朦胧,实则是已经困了。 “十骑连环马,确是非同小可。但我北狄的轻骑,并不擅军阵之法,恐不能成此一军。” 拓跋照叹出一口气,他想不通,原本孱弱的纪人,跟着那位小东家打仗,为何能一下子变得生猛起来。 “汗王,有人偷营!”这时,外头有夫长来报。 拓跋照并无意外,那小东家杀出了重围,定然会想着来做些宵小事情,譬如说烧粮草,烧辎重……不过,他早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再加上各处都有营寨挡着,问题不大。 “通告各个部落,莫要出营追击,留在营地小心防范。” 按着拓跋照以为,不过是几千人的骑兵,无非是在迂回骚扰,搅乱军心罢了。 却不曾想,声音才刚落,一声巨大的崩爆响动,便立即刺痛了耳畔。 “投石车?哪儿来的投石车!”拓跋照瞬间脸色发白,再也顾不得,急急披好了战甲,立即往外走去。 刚出了毡帐,抬起头,便又见着一枚如陨石般的崩石,轰然砸了下来,崩爆出阵阵的火烟,烧得附近的两个马厩,都起了火势。 “这又有纪人出城了?还带着投石车?”拓跋照脸色发白。 若是有人出城,河州城附近巡哨的人,自然会有发现。可连任何消息都没有,这火崩石便砸过来了。 昂—— 又是一坨火崩石划过夜色,带出浓浓的烟尾。 整个北狄营地,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有醒夜的牛角长号,跟着“呜呜”而起。 …… 徐牧骑在马上,冷冷看向前方的营地。 投石车是简易造的,用了铁索作为牵引,左右懂了杠杆原理,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并不算太难。 先前出城之时,他更是带出了不少火崩石,到了现在,至少还有二三十枚,足够用了。 第三百零二章 最后的城墙 “以我的猜测,至少有三万的敌军,先前埋伏在附近,这会儿才趁着我军士气疲乏,发起进攻。”黄道春笃定开口。 “出营!”听见这一句,拓跋照咬着牙,点了五万轻骑,立即出营剿杀。 能带着投石车的军队,自然不容小觑。 五万轻骑,在拓跋照的亲自带领下,怒吼着冲出营地。搜寻了一圈,附近却哪里有什么大军人影。 “汗王,在那边!” 拓跋照举目看去,却只发现二架极小的投石车,正列在林子边上,空无一人。 “中原人大军呢。” “不、不知。” 一队狄人围过去,刚靠近,忽而吓得惨叫起来,数十骑的人影,立即陷了下去,被削尖的木头,戳得浑身是血。 “陷马坑。” “小心周围,循原路回返。” 又有一队狄人偏离了方向,陷入坑中,惨叫声再度响起。 拓跋照咬着牙,脸面怒而冷笑。 不用想了,这么卑鄙的套路,定然是那个小东家捣鼓出来的。 不过,这小投石车哪儿来的?莫非先前的时候,一直藏在附近? “离开这里。” 拓跋照冷冷回马,刚踏出了几步,蓦然间,一支火矢便透射而来,紧随着,便燎烧起阵阵的巨大火势。 “先、先前埋了火油!” 前面些的数百骑狄人,立即被烧得不断痛呼。 拓跋照冷冷勒着马退后,脸上的怒意更甚。这来来去去的,都是各种埋伏。 蓦然间,他突然想到什么,将目光移向营地之中。 夜色之下。 徐牧皱住了眉头,看着前方的狄人营地,突然烧起的片片火势。 “徐将好手段!”在徐牧的身后,无数人欢呼起来。 事实上,由于守备的人数不少,徐牧还在想着法子,却哪里知道,这一会,狄人营地的十几座马厩,突然就烧了起来。 并不是他的手段。 虽然疑惑,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敌军,即将要围拢,加之后头还有五万的敌骑要回营。 没有犹豫,徐牧立即带人离开。 狄人营地,处处是咒骂和叫嚣。 只隔了半个时辰,赶回营地的拓跋照,看着被烧毁的十几座马厩,以及满地的马尸,脸色再度发冷。 当然,又把黄道春重重抽了一顿。 …… 策马急奔,徐牧心头的困惑并未减少。 六千骑出许昌,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牵制住狄人攻打河州,争取时间。 虽然凶险,但终归留着希望在。 狄人营地里的那把火,原本就是要投的,却不料有人捷足先登了。 “徐将,要不要回河州?” 此时的河州城外,并无太多的狄人,最多是偶尔有奔射马弓的骑兵部落,不断侵扰守军。 里应外合之下,回河州并不算难。 但徐牧不想如此,回了河州,又要再度陷入死守。眼下,狄人的精良辎重还没有毁去。 “我等在河州之外,狄狗的左汗王便如鲠在喉,时时会担心。不仅营地要留着人手,亦会分出兵力来追剿我等,这样一来,便能帮河州城的守军,分出许多压力。” 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固守死在河州城,反而是更不智。 当然,也能选择撤退,退回老关,退回内城。但这种选择耻辱无比,干脆把整个中原江山,全让出去算了。 “催马,绕到东面的老林。” 四千多骑人影,在夜色中再度奔袭,往前疾驰而去。 “牧哥儿,天要亮了。” …… 边关的清晨,从西面的荒漠戈壁,漫天的尘沙胁裹而来,迷住人的眼睛。 老将廉永揉了揉眼睛,从城墙下站起身子。在他的身边,许多的守军亦是如此。生怕狄人夜间叩关,索性都原地休息。 有民夫送来了干粮热水,只匆匆吃入肚子,便又抓着武器,重新列阵守城。 苍鹰在头顶回旋,气得廉永命人射出一拨飞矢,终归是射了几只下来。 “徐将并无消息。”于文顶着满脸的尘烟,皱眉走近。 “不过,昨夜的狄人营地,似是起了一场火势。我怀疑,这是徐将做的。” 廉永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沉默。 都猜得出,那位小东家带着六千骑出河州,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帮着他们牵制住敌军。 “莫要辜负徐将军的热血。”廉永悲声一句,在他左右的守军士卒,却都立即脸色坚毅起来。 如他们,便是整个中原最后的城墙。城墙一塌,会有无数的恶贼涌入中原大地。 呜,呜呜。 不多时,狄人大军的牛角长号,又拖出一道道沉闷至极的长音。 “摘弓!”廉永举起长刀。 “摘弓,死守河州!”一个个的裨将,也开始换上凝重的脸色,循着整个北城城头,来回走动。 无数人的眼睛,都紧紧望着前方的行军方阵。 天空上,那些呼啸的苍鹰,还想着故技重施,被几队隐在角落的神弓手,接连射了两拨飞矢,掉下一地鸟毛后,仓皇地遁逃飞走。 接连的厮杀守坚,让城头守军的士卒们,人数越来越少。到了现在,除开出城的六千轻骑,重伤无法握刀弓的,所剩者,不过二万之数。 城上的数千守军,面色沉稳不变。 城下的一队队的后备营,留在安全的距离,也冷冷列着军阵,等着换营死守。 有许多的伤军,冲出了伤营,取了刀弓长戟,趔趄地跟着后备营列阵。 闻者,皆是满脸动容。 “若是如此,我中原河山,如何能碎!”廉永怒吼。 “所有人,举弓抛射!” 呼啸而起的飞矢,打破了清晨的死寂,第二轮的生死守坚战,再度开启。 …… 徐牧带着四千多人,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河州城,心底涌起一股凝重。 他在寻一个合适的机会,至少要把狄人的攻城辎重,想办法毁掉一半。 “徐将,狄狗来袭!” “几人?” “约莫二三万骑。” 忍住了拼杀的冲动,徐牧带人往前奔行。虽然东面的林子易于隐蔽,但却不是冲锋的良地。 “迂回,以牵制为主。” 徐牧打起缰绳,风将军在硝烟和阳光的映衬下,瞬间急奔起来。在他的身后,四千多人的中原骑军,也露出冷静的神色,跟着策马狂奔。 第三百零三章 天下前三席的智士 “拉满弦!” 城头上,廉永鼓着眼睛,须发皆张。几十年的戎马生涯,造就了他沉稳不移的性子。 他一手举刀,一手遥指着前方的位置。 顺着他的手势,顷刻间,万千的飞矢呼啸着打落,似是夹带了守军们的怒火,为首的一个北狄步卒方阵,瞬间被射杀了一半。 但这些,远远算不得胜利。 被竹幔盾遮住的一架架攻城器械,已然是越来越近。 “俯身!” 双方的投石车,又像置气一般,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远远抛落。 整座河州城在摇晃。 遮天蔽月的马箭,跟着适时奔射而来。 古朴的城墙,新一轮的刀兵洗礼,在狄人激进的牛角长号中,彻底开了场。 不知多久,待投石车和奔射声停下,只听得狄人方阵靠近的呼啸声,廉永才怒吼着挺直了身。 从望州到河州,从麻袍少年到彪悍老卒,他并未退却过,人和刀都老了,唯有心中的报国之志,未曾老去。 “守我中原河山!” 无数的守城士卒,怒吼着起了身子,抡起刀弓长戟,血战在即。 …… 徐牧一剑劈倒敌骑,抹了一把脸庞上的血迹,昂着头,看着前方摇摇欲坠的河州城。 狄人攻城器械的精良,乃是最大的利器。 “徐将,狄狗又要追来了!” 徐牧咬着牙,眼色骤然发冷。这大势之下,要破除河州被围的死局,无异于登天。 “若不然,我等便连铁索,再冲杀几轮!” 连铁索,即是十骑连环马。 “稍等。”徐牧沉下脸色,回身去看,在他们四千多人的后方,尽是一阵阵卷起的尘烟。 来势汹汹。 “入林。”徐牧言简意赅。 四千多骑,对于徐牧的军令,极为遵从,迅速调了马头,入了林子之中。 诸所周知,林子幽深且地势崎岖,根本不适合骑军奔行。 所以,在黄道春和赵青云二人,双双赶来的时候,都立刻停了马,脸庞上满是顾忌。 “我诩为北狄国师,深谙兵法之道,此番,定然是中原小贼的诱敌之计。诱我等入林,一把火付之。”黄道春凝声开口。 似是真的懂兵法,但更像是害怕的托辞。 在旁边的赵青云,心底也生了惧意。对于故人小东家,他向来是不敢小觑。当初在老马场,那神出鬼没的打法,直到现在,他依然惊为天人。 “回吧,追不到了。” “一只耳,你莫忘了,左汗王可是下了死令,让我等带兵死追。若是让小东家误了攻城的大事,你我都活不得。” 赵青云皱住眉头。 入北狄无寸功,于他而言,确实是最大的问题。 “算灶的,你自个也讲了,恐有埋伏。” “我心中已有良计。” 只听见这一句,赵青云的脸色,立即变得古怪起来。 这一次,不仅是狄人的军队,连着他的近万的轻骑,也跟着带过来了。出个什么差池,连活命的资本都无了。 “诸位请看。”黄道春手扬马鞭,有些得意地指着前方,“入林确是凶险,但诸位当看得见,这林子尽处的石山。” “此为何意。” 黄道春笑起来,“也就是说,这片林子的尽处,实则是死路一条。我等只需沿着林子布防,定能围住这些中原骑兵。” “兵力分散,若是小东家冲杀而出,当如何。”赵青云皱眉。 黄道春仰头大笑,“敢问一只耳将军,在林子之中,又如何能发起冲锋呢?” “既不是冲锋,他有什么本事,能冲散我等的围剿。射火矢?他敢么?如此一来,真起了火势,他可得把自己烧死在林子里。” 赵青云怔了怔,脸色也变得微微欢喜起来。 “赵青云,你一直都不信我。我黄道春被诩为北狄国师,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天下大智之才,谦虚一些来说,我黄道春也能上前三席。” …… “围林?”徐牧怔了怔。原先只想避开再做打算,这些倒好,还围林了。 “徐将,该有二万多骑,那个狗夫赵青云,也带着本部孝丰营过来了。” 徐牧沉下脸色。 外头的追兵,定然是觉着在林子里,无法发起冲锋。 “牧哥儿,烧死他们!”司虎鼓着脸庞。 “我等在林子里,起了火,定然是我等先遭殃。”徐牧冷静摇头。 “徐将,那我等怎办。” “不知布下此计的是何人,有些聪明。”徐牧说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让面前的数千个骑马大汉,一愣一愣。 “此阵便如一条长蛇,围住了整片林子。但缺点很明显,以机动为最的骑兵,却因为林道狭长,首尾不得相继。” 林子隔着石山,不能首尾相继,是很正常的事情。 “牧哥儿,所以是打蛇?” “确切地说,是打蛇头。”徐牧凝了凝声音,“八百人弃马,组成步卒枪阵。五百人弃马,以伏弓掩护。” “余下的铁甲骑军,便骑在马上,看准时机,先绕出林子,再往前冲杀。” 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当初出城的时候,怕过于沉重压马,并未带着盾牌。 但这并非是难事。 听着徐牧的掩护,五百的伏弓,在近了林路,立即拉满了弓弦,朝着前方的位置,射出一拨拨的熏烟箭。 尽是一些青绿的草皮,即便能烧,但终归烧不成火势。一时间,前方的整个林路,都变得浓烟弥漫起来。 呛人的气味,让骑在马上的黄道春,咳得嗓子眼都出血了。 “常威,让老子们看看你的枪法。”徐牧转头凝声。 听见徐牧的话后,常威怒吼一声,带着八百人的枪阵,压了黑乎乎的铁枪,遮了口鼻,便立即冲了出去。 顷刻间,被乱了阵脚的北狄骑军,前段位置上,约莫有六七千骑,一时间惨叫连连。 “捅马——” 数不清的狄马,被铁枪捅入马腹,一个个狄人破口大骂,坠马而摔。 在林路中后段的敌骑,眼看着出了事情,却偏偏无法冲上去,被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后头。 “铁骑,冲出去。”骑在风将军上,徐牧面色不变。 随着二千多骑的铁骑不断迂回,继而一波冲锋,又冲杀了数百具的敌军。 “所有人,上马离开。”待看到脱离困局,徐牧并无半分犹豫,带着四千多骑,直直从另一片林子,穿了出去。 “北狄第一智士!天下前三席!算灶大师!”赵青云被困在最后,急得怒骂。 熏成大花脸的黄道春,又惊又气,待把浓烟驱散,却发现哪里还有小东家的身影。 只余满地的人尸马尸,铺了半条林路。 第三百零四章 三万黑甲军 出了林子,徐牧喘出一口气,四顾着周围的物景。此时,离着叩关的狄人大军,已经越来越近。 打游击的想法并不现实,这些草原异族,最擅长的便是迂回作战,跑马奔射。 唯有出奇,方能有一丝希望。 前方的河州城,叩关依然如火如荼。 …… 一个被射烂了身子的守军,依然保持着强开弓的姿势,立在城头久久。 “把沸水泼下去!” 民夫们顶着漫天的马箭,咬着牙关,把一切能用的守城辎重,都往城头送去。 城墙下,数不清的狄人步卒,发出凄惨的叫喊,从城梯上翻落。 浴血奋战的守军们,捅着长戟,不断将一张张的城梯掀翻,将一个个要先登的狄人捅死。 “后备营!”眼看着守军越死越多,廉永急急怒声高喊。 最后一支后备营,迅速握了长戟,往城头跑去。 被扶下来的伤兵,皆是浑身披血,伤势最轻的,身上也挂着二三支马箭。 在远处些的无数百姓,皆是垂泪不语。 “老子要入伍!”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民夫,忽然爆出声音。 如他们所见,为了守住河州,这些士卒几乎都拼光了,却无一人退却。 “老子也去!” “同去!” 在半月之前,他们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为着一家老小的生计,操碎了心血。 但国有难,天下有难,即便是最底层的匹夫们,亦有热忱之心。 至少有数千的民夫,怒吼着拾起了伤兵的长戟战弓,不顾生死地往城头跑去。 廉永回了头,目光发颤。 他想起了那一年,还未身入戎马,他便是如此,在听说了许多英雄将军的事情,怒而从军。 “我等铁骨铮铮,便是抵挡狄人的城墙!” 满城都是哭声。 …… “取铁索,十骑相连,互勾于马腹之甲。” 徐牧抬头咬牙,面前河州城的形势,已经不容乐观。终归是狄人势大,攻城器械精良,眼看着整个河州要挡不住了。 这一轮,两千多的铁骑,无异于赴死而去。 “小东家,我若回不去了,你替我告诉我家少爷,小爷在边关似条好汉,没折他的脸面。” 常威说得一脸坦然。 徐牧心头却隐隐发涩。 “且去!”回了身,常威枪指前方,浩浩荡荡的北狄军阵。 “且去!!” 二千多骑的铁骑,跟着扬起铁枪。 “杀一狄狗十两,都侯千两!提枪,跟老子发财去!” 一骑绝尘,二千多的连环马,瞬间往前扑杀。 徐牧凝着眼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先前,他实则有另一个宏大的计划,只可惜时间逼得太紧了。 “余下者,跟本将去捣毁狄狗的辎重。” “保护徐将!” 二千多的铁骑开路,而余下的轻骑,则是带着火油和火崩石,伺机而动。 这何其艰难,无奈的是,草原狄人的军势太大了。 …… “那小东家。”拓跋照骑在马上,露出叹息的笑容。 “即便有些本事,但在这等的大势下,又如何能挡得住。三十万的北狄大军,加之精良无比的器械,足够把整个中原平推了。” “他只能赴死一战。中原有句话……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蠢夫。” “不、不对,左汗王,连环马在开路,那小东家在烧辎重!”一个在旁的北狄都侯,脸色蓦然发白。 拓跋照怔了怔,也跟着神情大怒,全无了刚才的冷静。 “快,派骑军去截住他!赵青云那个废物,刚才在做什么!” “掷火油!” 沿途而过,到处都是掷下的火油。至少有三四辆的大型辎重,被火势一下子撩起,烧得烈火熊熊。 漫天的马箭飞射而来,轻骑的尸体铺了一路。 在前方,也不时有坠马的铁骑,用尽最后的力量,帮着挡住冲来的敌军。 “抛绳勾!” 上百条绳勾,在奔袭的途中,勾住了一架巨大的云梯车。百匹轻骑齐齐拖动,将整座云梯车,拖得摇摇欲坠。 “快,斩断绳子!” 终究是晚了,第一架云梯车,不甘地开始侧翻,继而整个摔倒,打起满地的灰尘。 也因为如此,上百匹的轻骑速度慢下来,立即便有数十骑,被当场射杀。 “该死!不过数千人!毁我辎重!” “围剿——” 原本怒不可遏的一个带兵都侯,声音戛然而止。他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胯下的战马,莫名地开始焦躁不安。 “这、这是怎的?” 都侯回了头,急急往后看,发现带着的三万骑兵,那些狄马儿,都跟着躁动起来,甚至有许多,慌不择路地四散跑去。 要知道,草原上几乎一人一马,极少出问题。只有来到营地,才统一放到马槽来喂。 “跑啊!快跑!”都侯大怒,抬起了头,眼瞅着那位小东家,烧了一批辎重之后,又扬长而去。 再侧过头,看见自家的左汗王,气得脸都肿了。 …… 此时的河州城里。 一个断臂的老卒,按刀守在南城门。他听见北城门的厮杀,惨烈异常,却依然没有擅离职守。 南城门,只余他一个守军。其他的人,都去赴死守城了。 拖着残破的身子,他挪了上百步,走上了瞭望塔。在揉了揉眼睛之后,他瞬间一下子呆住,继而,整个人又哭又笑。 他见着了一条黑色长蛇,在边关的沙地上,迅速蜿蜒而来。 前哨的斥候驰马来到,只开口,便怒吼出一句让人激动不已的话。 “渝州三万黑甲军,入城驰援!” “恭请打开城门。” 第三百零五章 我中原的三千骑! 入城的常四郎,抬头看着满是硝烟的天色,脸庞上变得极为沉重。 在他的身后,三万的大军士气如虹,带着满脸的萧杀,操戟披甲,沉步踏入河州城。 “将军,渝州王带兵驰援!” 正在城头死战的廉永,听见这一句,整个人欢喜得无以复加。 在他的前后左右,一个个的守军士卒,几乎都要拼光了。若无意外,在北狄如此的凌厉的攻势之下,定然撑不过三日。 “恭迎渝州王救国!” 伤员和百姓,都纷纷脸色激动,高声怒喊。唯有城头的守军,依然无任何放松,死守着不敢退却半步。 “廉老将军辛苦。” 只抬头看一眼,常四郎也忍不住脸色叹息。在他的面前,老将廉永的双眼,分明都是血丝了。 那些守军,也分明都是浑身披血的模样。 “黑甲军,换防!” 一声令下,数千的渝州黑甲,背着刀弓,握着长戟,迅速冲上城头。 “廉老将军,于统领,且去休息。”常四郎一边说着,才似乎想起什么。 “小东家人呢?他可别真战死了?” “徐将在城外头……替我等吸引狄狗的敌骑。” “玩这么大。”常四郎皱住眉头,驱散眼前的硝烟,抬头往城关下看。 果不其然,他的那位老友,正被无数狄人追着剿杀。还有他的小常枪,身子浑身是血,肩膀上还挂着一柄弯刀。 “我曰你爹!”常四郎睚眦欲裂。 “渝州王,有些不对。你看那边的狄马儿,好似都自个乱了。”于文在旁,急急又补了一句。 常四郎顿了顿,再抬头看去,瞬间,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 “徐将,那些追来的狄马,怎的都乱了!” 一路掠杀而过,徐牧吃力无比,手里的铁枪,也变得血迹斑斑。听见裨将的话,他急急扭了头。 果不其然,原本要截杀的数万敌骑,一下子都自乱了阵脚。 “莫管,先冲出去。” 呼出一口气,徐牧带着最后的三千余人,艰难地杀出了重围。庆幸这会儿,那些北狄马不知抽了什么疯,突然都不追了,似是在害怕什么一般。 “小东家,我、我家少爷来了!”刚出了重围,冷不丁听见这一句,徐牧的脸色顿时怔住。 城头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披着一身战甲,不断冲着他摆手。 “常大爷,驴儿草的!”徐牧抬头,声若惊雷,语气里止不住地欢喜。 不仅是再见故人,而是常四郎一到,整个河州的守坚战,将会更加牢固。 这位大纪的枪棒小状元,可没有明面上这么简单。说句公道的,能与小侯爷为一生挚友,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 “那又是谁?”拓跋照冷着脸,河州城久攻不下,到了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批援军。 在以前,大纪的边关便如豆腐做的一般。但眼下算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是敢赴死的义士。 “汗王,是渝州王常小棠。”赶回来的赵青云刚开口,便又吃了一记马鞭。 “很厉害?” “如、如国姓侯一般。” 拓跋照闭了闭眼,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若非是这个名字,早些年的时候,北狄早已经攻破边关,入主中原。 “中原王朝都乱了,这些人想做什么。我塞北草原的子民,乃是雄鹰的后裔,莫非做不得中原之主?” “汗王放心,北狄人定能称霸整个中原。” “闭嘴吧,一只耳。” 拓跋照深吸一口气,冷冷看着面前高耸的城关。第一次,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他所惧的,并非是河州的城墙,而是那些中原义士的城墙。 “继续攻城——” 并未鸣金收兵,拓跋照怒吼下令。此时若退,再无更好的时机。 密密麻麻的方阵,一下子又行军而来。一架又一架的攻城器械,也开始往前推行。 “黑甲军,给老子把狄狗打烂!”常四郎也不甘示弱。只可惜为了急行军,后头的许多辎重,还远远没有入城。 “崩弦!” 漫天的箭雨,从城头往下抛落。在护城河前的泥地,又铺下了一层层的断箭。数不清的狄人,没被射死的,趔趄地撑着皮盾,逃出飞矢抛射的范围。 “推八牛弩!” 四五架的重型弩,推上了弩矢之后,只朝着逼近的攻城器械,不断迸射。 二三架井栏车,应声而塌。 “举竹幔盾!” “火弩矢!” “红云部落,以火矢奔射城关。”拓跋照冷着眼神,死死看着城关上的大将。 “以三人一组,合成盾列。” 城外。 徐牧抬起头,看着昏黄的天空。 “还追!”司虎拖着双刃斧,劈飞了一骑冲来的狄人。 此时,在他们的面前,密密麻麻都是堆叠的尸体。 徐牧固然想折返河州城。只可惜,那位左汗王,分明是截堵了他回去的路。 只剩三千左右的骑军。 “徐将,那个左汗王派人堵死了路,我等回不去了。” 徐牧咬着牙,四顾相看。退无可退,若是继续逗留,指不定要被扑杀在此。 河州城有了常四郎驻防,短时之内当无问题。 “左汗王金箭令,剿杀徐牧者,封都侯,赐奴仆五百,牛羊各三千头!” 夜色之下,越来越多的狄骑,轰隆隆从四方汇聚而来。 虽然不知道这金箭令,是个什么东西。但徐牧猜测,应当是属于能封侯拜相的那种豪赏了。 徐牧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河州城。 常四郎尚在浴血指挥,整座城头,到处都是飞矢与刀枪的声音。 “走。” 徐牧当机立断,带着约莫三千的骑军,避着追剿的敌军,往着与河州相反的方向,奔袭而去。 “小东家,先绕开追军!”城头上,常四郎的声音,带着急吼。 …… “徐将,我等往哪边走。” 徐牧吐出一口浊气。这什么左汗王的金箭令,当真要把他们往死里追。 回河州的路,已然被堵死。而且,这种吃紧的战事下,让常四郎开城门相迎,实则也是一件发蠢的事情。 “徐将,狄狗又杀来了,约莫只有十里路。” “保护徐将!”围拢在徐牧身边的骑军,纷纷抽刀怒吼。 徐牧趁着脸庞,迅速冷静下来。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甩开这一波追兵后,在河州附近寻个隐蔽地方,带着近三千骑,像条狗儿一样藏起来,等到河州战事完毕。 当然,若是河州失守,他同样要被困在边关,直至被发现杀死。 其二,一路跑过望州,再想办法取道北上,绕到燕州那边,折返回内城。人穷家丑五尺三的燕州王,同为中原人,再不济也会让开城关。 燕州,在边关千里外的东北之处,寒冷贫瘠,又有天险据守,城外的风雪关,堪称天下第一雄关。 早些年,北狄人并非没有想过攻打燕州,但还没开始攻关,十万大军便冻死了三万,只得怏怏而退。 “徐将,干粮也见底儿了。” 徐牧眉头再度紧皱。 三千骑,他能做些什么。回头冲杀,大概率所有人都要战死。往前继续奔袭,便是望州,便是雍关,便是雍关后的四千里塞北大草原。 他何尝不想效仿冠军侯霍去病,直捣北狄王庭。但这等事情,所需要的成功因素太多了,已然是不可复制。 伸出手,徐牧稳稳摸入怀里,当初弓狗摸的那张草原地图,他可一直随身带着。 这一年多,他一直在讨命,每踏出一步,都要见血,都要置死地而后生。 咬着牙,徐牧转了头,最后遥遥看了一眼河州城。硝烟漫天,厮杀连绵不绝。 他突然明白,不管接下来要做什么,最终的目的,无非都是保住莽莽中原河山。 “所有人——” “往望州方向跑!告诉那些狄狗,我中原的三千骑,要入草原,要捅烂草原的王庭!” “老子们,这一回要封狼居胥!” 并未听得太懂,近三千骑的人影,却纷纷怒而高吼,紧紧跟在徐牧后面,策马往前狂奔,打起漫天的沙尘。 第三百零六章 雍关,雍关! 河州前线,攻关的战事,依然如火如荼。 正在盯着前方的拓跋照,蓦然收到了一个好笑的消息。 “汗王,小东家徐牧,带着三千人往北面逃离,已经过了望州!” “过了望州?”拓跋照语气莞尔,“告诉本王,这个傻子要做什么。我想想,他在吸引追兵,想着帮河州城解围?” “说、说要去塞北草原,捣毁王庭,还有什么封狼居胥的。” “封狼居胥?这又是什么东西。不是派了万骑人么?该死,等攻下了河州,本王要亲自带兵,扒了他的皮子。” 说着这话的时候,拓跋照忍不住回了头,又冷冷瞪了黄道春和赵青云两人,若是这两个白痴,小东家早该受死了。 “全力攻关!本王便不信了,什么中原的渝州王,能挡得住我北狄三十万大军?” 整座河州城摇摇欲坠,却终归没有倒。 浴血奋战的常四郎,嚣张地立在城头上,杵着梨花木亮银枪,似笑非笑。 “狄狗儿,莫不是没吃饭?给点吃奶的力气,可否。再磨磨蹭蹭的,老子们便在城关上睡着了!” 常四郎四周围,无数守军士卒,发出阵阵的欢笑。 有一个狄人都侯听得火大,奔马来到城墙下,还未来得及叫嚣—— 嗝。 常四郎一杆铁枪掷去。小都侯连人带马,被串飞了近百步,抱着贯入腹部的铁枪,身子不断剧烈发抖。 “骑马?我连马一起打!” 城关外,拓跋照冷着脸。他现在终于确认,那位新来的河州守军渝州王,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 不死不休鏖战三日,河州城头,黑甲军变成了红甲军,许多张年轻的脸庞,在边关的硝烟中,都催生了淡淡的胡茬,变成了男子汉一般。 “举盾!” 十几个渝州军的裨将们,奔走在城头之上,不断发出当头怒吼。 盾牌之上,奔射来的马箭,扎满了整个盾面。 “步弓营,西北百步,抛射!” 无数敌骑落马。 常四郎露出冷冷笑容,扛着梨花木枪,只走了几步,便戳翻了三四个登墙的狄人。 “渝州王,我想带着些人,从南门绕去驼头山,去驰援徐将。”于文的声音很低,这番话,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留在河州,马儿翻不过驼头山,你去了也是死。”常四郎皱住眉头,“再说了,外头有帮手。” “帮手?”于文怔了怔。 “你以为那些狄马为何抽疯?我告诉你,那群狄马里,至少有数百匹,被人偷偷抹了狼粪在马腹下……你我的先辈,为了对付狄人叩关,而想尽了法子。” “没记错的话,这应当叫借狼惊马。也只有那一位,才懂怎么处理,抹多了马厩就闹翻天,抹少了便无大用。狼粪还需要燎过,莫让湿气显得太重。” 常四郎停下声音,难得露出微微的笑容,继而,又变得一下子凝重。 “莫去了,留在河州。小东家若死了,我便舍了这一身命,也会替他杀了北狄左汗。” 于文沉默无言。 …… 下方的城关之前,早已经是尸横遍野。 拓跋照的眼睛,都快鼓得像鱼泡。他想不出,才三万多人的守军,是怎么玩的。直到现在,北狄密密麻麻的方阵,丝毫没有任何先登的迹象。 “汗王,战损太、太大了。” “闭嘴。攻不下河州城,谈何入主中原。” 冷着脸,拓跋照刚要转身。突然间,又是几骑斥候惊惶地赶了回来。 “汗王,那小东家带着三千骑,攻下了雍关!” “什么!” 拓跋照眼色发怔,继而又变得恼怒不已,“雍关不是有守军么!” “雍、雍关只有千人守军,被小东家诱敌出城,一举全歼了!” 攻城在紧要关头,他不想分出太多兵力。只派了不到万骑的人,沿途去追剿,却哪里想到,这种的光景之下,小东家居然还打破了雍关! 要知道,雍关再往前几百里,便到了塞北草原的边境。 “那追剿的万骑呢!” “被小东家骗去了其他方向,发现回赶的时候,雍、雍关已经破了!” “吾的腾格里啊。”黄道春在旁,脸色变得莫名惶恐起来。 “汗王,雍关再往前,便是草原了。” 这句话被说出来,在场的许多都侯,包括赵青云和黄道春在内,都尽皆是脸色发白。 这几百年来,只有北狄伐纪,哪有纪人杀入草原的道理。 莫名的,一股耻辱的感觉,涌上了拓跋照的脸庞。 “他去了草原,也是个死。”拓跋照咬着牙,强行安慰了自己一波,“虽然大部落都被征召了,但亦有许多小部落,会立即出兵围剿。” “莫要忘了,他只有三千人!三千人!” 不知觉间,拓跋照身子有些发冷,前有河州堵路,后有小东家要杀入草原。 这一下子的,全都乱套了。 “黄道春,去传命令。再派一万人,不、两万轻骑!速速追剿徐牧!” “赵青云,你最好祈祷小东家别做的太过分,不然我砍了你,用来祭旗!” 拓跋照声音极度愤怒。 算计了一冬的战事,这下倒好,一路过来连连失利。这一切,都拜那位小东家所赐。 “所有人,强攻河州城!破城之时,屠尽中原十城百姓!” …… 北狄营地的马厩里,实则已经没有多少马匹了。 先前被惊吓到三万匹狄马,这会儿被拴在马厩里,依然在躁动不安。 好不容易凑了两万匹,一个领军的都侯,止不住骂骂咧咧。转身之时,却又突然看见,一个瘸腿的老狄人,不知什么时候骑了马,跟在最后。 “蒙图,你个瘸子也去?” “想去赚功劳,给我家的阿吉,买几头好羔子。” 不少的狄人,都露出促狭的笑容。老狄人的妻子,实则是个面丑的哑巴牧羊妇。 “成!蒙图你跟紧了!去雍关!”狄人都侯大笑,率先驰马而去。 万千的狄骑,也呼啸着冲出营地。 没有人发现,落在最后的老狄人,露出转瞬即逝的凝重,继而,又变得憨笑起来。 仅几息时间,有些许的泪珠,被吹散在边关的沙风里。 雍关,雍关! 吾的雍关。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第三百零七章 孤军 雍关外,万里黄沙。 “拾骨。”立在关下,徐牧声音发沉。 那曝晒在沙地上的皑皑白骨,许多还穿着破烂的纪朝铠甲。无疑,这些都是血战雍关的先辈。 有随军的老卒,一下子哭出了声,屈膝跪在沙地,哆嗦地拾起那些散落的白骨。 小心地聚在一起,再入土为安。 “拜送。” 徐牧喉头哽咽,只看雍关城墙的斑驳,他便能想得到,六千雍关守军,在经受友军背叛,断了粮草辎重的情况下,面对着十几万的狄人大军,依然能死守二月有余,是何等的艰难。 听说,到最后连狄人尸体上的兽皮甲,也扒了兽皮煮着吃了。 “李将!雍字营!吾大纪的风骨!” 三千人泣不成声。 “起——” 徐牧咬着牙。他何尝不悲痛,但现在,还没到一诉衷肠的时候。 “随本将上马,我等奔赴塞北草原。” 以他们三千骑的人马,根本无法守住雍关,想复制堵二城的战略,也无任何的可能性。 所以,他只能在雍关前掘了陷马阵,又搜罗了许多干粮净水,带着人,继续往深处走。 “上马!” “徐将有令,我等速速上马,杀去草原!” “列位先辈见证,此一生竭尽所能,愿以三尺刀器,收复旧山河!” 三千骑的悍卒,抖去满脸的悲伤,又萧杀地骑上了马,继续往塞北草原的方向奔去。 …… “徐将,探过了。”几骑狂奔的斥候,急急赶了回来。 “在我等的后头,至少有三万骑的追兵。不过,在雍关前的陷马阵,可是好好吃了一大波的苦头。” “痛快。”徐牧露出笑容。 怀里有地图,他并不怕认错了路。要知道,这张地图,极可能是那个叛将黄陇,想着用来逃回中原的,当不会有错。 “徐将,这、这是雍州了吧?”一个裨将颤声开口。 雍关之外,是雍州。 三千人尽皆抬头,脸色一下子变得黯淡,继而,又变得愤怒起来。 大纪三十州,不仅包含了三个外州,也包含了边关二州。在先前,望州这座小关隘,是不足以成为一州之地的。 但奈何雍关被狄人抢占,为了凑数,硬生生把一个小郡县改成了望州,凑够三十之数。 此时,在徐牧的面前,这雍州故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残破不堪的狼藉。荒芜的村子,死寂的城镇,偶尔一两株光秃秃的树木枝杈,还吊着三两具被风干的白骨,随沙风摇摇晃晃。 “这便是雍州,我等中原的故地啊!” 这已经不是故地了,该是失地了。只可惜,以他们三千骑,根本没有收复失地的可能。 “万千的先辈,在看着我等。所有人,速速奔袭!” 三千骑人影,不再停留,急急打了缰绳,扬起漫天的黄沙。 …… 雍关之前,拢共三万人的狄骑会聚,却不料被摆了一道,陷马坑摔死了不少人。 “喂,蒙图,你发什么呆!” “风沙迷眼。” 叫蒙图的老狄人,只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看着那些新堆的沙坟,心头莫名有了丝欣慰。 “该死,那三千的中原人,真要去草原了!我等快追!” 古往今来,只有狄人叩中原边关,哪里有中原人杀入草原的道理。 “都侯,起、起火烟了!” 雍关前的几百里,便是塞北草原。此时,这三万人只跑了没几个时辰,便远远见着了,在草原边境的位置,蓦然起了一阵阵的浓烟。 这并非是毡帐的狄人在做饭,更像是起了火势。 “莫非是说,那些中原人在放火!” “快快,快回草原!来人,赶紧去通报左汗王,不得有误。” “放苍鹰!” 如阵阵的惊雷,三万人群起的马蹄,踏碎了四周围的死寂。 数只盘旋的苍鹰,刚掠到了草原边境,还未多探一会,便被一拨密密麻麻的飞矢,一下子射落。 徐牧喘了口气,抬头看着眼前,一片片青黄不接的颜色。刚开了春,一岁一枯荣的草儿,还没有变得绿意盎然。 取出地图,徐牧还没多看两眼。不多时,便听得见一阵急踏的马蹄声。 原先还以为是追兵,却始料不及,只是些仓促聚起来的狄人,约莫有四五千人,还穿着歪歪扭扭的兽袍甲。 一阵阵的马箭,瞬间透射而来。 “迂回!”徐牧沉声开口。 “常威,带着二千铁骑,以十骑连环马,将这些狄狗冲烂!” 常威抬起梨花木铁枪,振臂狂吼。 不多时,一组组的连环马,便萧杀地奔袭在草原之上。 “冲锋——” …… “这一场场的火势浓烟,分明是诱敌之计!”追赶的都侯,气得浑身发抖。 追着火烟一路过来,追到了尽处,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快,回马!那些中原人,在另一个方向!” 好赶慢赶,一路赶过去,却发现无数狄人的尸体,铺了密密麻麻一路。数不清的毡帐被打坏,物资被掠夺。不少气急败坏的狄人,正怒吼着要取马去追。 “都侯,已经入了草原三百里了。” 草原边境附近,几个小些的部落,至少被冲杀死掉了一半青壮。 这些人,可都是草原的勇士,只是这次还没受到征召罢了。 “该死,我要杀光中原人!” 落在最后,叫蒙图的老狄人,半眯着眼,无端端笑了一声,又仰着头,饮了一口马奶酒。 …… 踏踏踏。 奔马的声音,还远远没有将息。 徐牧满脸烟尘,四顾抬头来看。先前草原边境的地方,狄人部落的毡帐并不算多,如今细细来看,才发现越入草原深处,越靠近溪河的地方,聚居的狄人便越多。 按着地图,这时的他们,该进入草原约莫六七百里了。 越深入,便越凶险。 三千骑入草原,看似鲁莽,实际上,却是徐牧以进为退的法子。左汗王要堵死河州城,他只能置死地而后生,以孤军杀入草原。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是中原大地数百年来,第一次有铁蹄,踏碎狄人草原的宁静。 “犯我中原者,当诛!”徐牧举剑怒指,惊得附近的不少零碎狄人,嚎啕着仓皇逃遁。 三千骑跟着声声怒吼,声若惊雷,仿若要掀开草原上的天空。 “常威,带人去转一圈,便说我等三千中原天兵,这便要杀去草原王庭了!” “小东家,这会引来不少狄狗。” “怕个卵!”徐牧还没答话,不少随军的老卒,已经对着常威笑骂开口。 “徐将带着我们杀入草原,这数百年来,我中原大地,又何尝有过这样的壮举!壮哉!” “够本,够本呐!” “老子们这一生值了!” 三千骑里,不少人仰面而泣。此时若是有酒,壮怀激烈之时,说不得要浮一大白。 第三百零八章 狼山 沿着地图,徐牧并未有任何的放松。如他所想,带着的三千骑,无疑是深入草原的一支孤军。 异族之地,身边的人死一个,则少一个。 “骑枪所指!” 不远之处,常威带着二千的铁骑,杀得聚过来的一拨狄人,丢下上百具的尸体后,不断仓皇逃散。 “小东家,又殉了十几骑……” 徐牧脸色沉默,只隔了会,才抬起头,远眺着草原上的夜色。目光所及,四面八方都是摇曳的马灯,以及踏踏的马蹄声。 不用想,这定然是北狄人收到了消息,来围剿他们这支孤军了。 还未离得多近,便远远听到一阵阵叫嚣的声音。 “中原狗,可听过灰狼部落!” “奉腾格里的旨意,黎儿部落前来讨贼!” “黑羽部落!” …… 一道道的声音,愈渐地逼近。数不清的马灯,将周围的草原,映照出一片片的亮堂。 “离开这里。”徐牧沉着声音,面无表情。按着他的意思,这些部落,原本就是被引诱来的。 “徐将有令,我等速速离开。”三千骑中,最后的两个裨将,急急怒声开口。 附近的地方,许多狄人少年和牧羊妇,纷纷取了马弓,朝着近三千骑的人透射。 徐牧目光清冷。 浩荡的骑军撞飞了几个牧羊妇之后,一路往前狂奔。 “徐将,后头的追兵越来越多了。” 骑在马上,徐牧沉沉点头。虽然说河州前线,北狄人动员了三十万大军,近大半的国力,但终归还有许多部落没有被征召,即便被征召的,也会有留守的青壮。 “急奔。” 近三千骑的人影,听见徐牧的话,顾不得再疼惜马,又重重打起了缰绳。 马蹄声越发急促,在后头紧追的狄人,发出漫天的骂咧声。 …… “徐将,前方是片小山。” 徐牧并无意外,连着看了好几日,手里的这张地图,确是描画得很详细。 他甚至知道,这群草原上的山包,实则还有个名字,叫狼山。顾名思义,是狼群出没的小山峦。 “有伤口者,以草汁涂抹。” 一场场的厮杀下来,近三千的骑军,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如果有其他选择,徐牧都不愿意往狼山走,但没法子,他要做的,便是想一次性诱敌草原更多的狄人,再想办法甩开。 面前所剩的人马,即便连年纪最小的魏小五,都已经变成了悍卒一般的存在。 见了血,提了胆气,便该是一个好汉了。 “徐将,我等都抹了。” 徐牧点头,后顾来看,发现狄人的骑军,已经即将赶上。 “上马!” “徐将有令,我等上马。” “魏小五,你他娘的地走最中间。记着了,老子们会保护好你这个娃娃。” “爷十六了,是吊卵的汉!”魏小五不甘地反驳,抹了两把满是尘烟的脸庞。 徐牧也有些好笑,生与死的厮杀,刀与血的友谊,他们这帮子的人,早已经情同兄弟。 “上马!” 踏踏踏的脚步声,又沉稳地开始奔袭起来。 …… “去了狼山?” 一路从河州追来的都侯,满脸都是冷色。不仅是他带着的三万人,另有从草原四面八方汇聚来的,加在一起,至少六七万。 六七万,追个三千骑,累得跟狗儿一样。 “都侯,如今刚开春,狼山附近,怕是会有狼群。” “多带一壶马箭,拿稳弯刀。”都侯语气发沉,“这三千骑若是惊动了乌海那边的王庭,你我都是大罪!” “上马,继续追剿!” 都侯一马当先,恼怒不堪的脸面上,变得越发的狰狞。古往今来,何曾听说中原人踏入草原。 “挂马灯!杀死中原人,以头骨作盅,盛酒共饮!” 蒙蒙的夜色之下。 不多时,连绵不休的马蹄声,阵阵响起。 天空还远远没有破晓。 越靠近狼山,临近山脚的灌木丛里,不时有低沉的兽吼,此起彼伏。 “徐将,附近都是狼群。” 惨白的月光铺下,徐牧抬头去看,发现面前的狼山,处处都是伏身的灰狼。 若非是马灯亮堂,估摸着会立即冲过来了。 吊卵的魏小五,脸色露出一丝惨白。 胯下的狄马,纷纷开始了躁动。 “拉紧缰绳。”徐牧冷声开口。 他自然知道危险,但没法子,不过狼山的话,根本甩不开后面的追兵。 “有无老马。” “徐将,还有十几匹。” 徐牧点头,转身往后远眺,那密集的亮光,如上百条长蛇一般,不断蜿蜒靠近。 乍看之下,至少有数万人。 “捅马!” 十几匹老马,一下子被割了马腹,惊啼了几声,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瞬间,浓郁的血腥气味,便扑入了鼻头。 “牧哥儿,这么大的血腥气,那些狼不得疯掉。”连着司虎也是脸色一惊。 “确实要疯。” 徐牧呼了口气,若是狼群不疯,如何能帮忙拦住后头的追兵。 “狼群要冲过来了!” “取火油。”徐牧咬着牙。 “徐将有令,速速取火油!” 只可惜草原之地,并无太密集的林子,顶多是一些灌木丛,不大经烧。 “射死他们!”第一波杀到的狄人,怒吼着举起马弓,射出漫天的飞矢。 “举盾!” 劫掠来的狄人兽皮盾,明显是不大好用,不多时,便被射烂许多。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疯狂蔓延在整座狼山附近。 常威抬了弓,并未射向狄人,而是按着徐牧的意思,射出一枚火矢,将火油流淌的地方,瞬间打起了大片火势。原本要冲过来的狼群,一下子刨着前肢,往后缓缓退开。 地上的十几匹老马尸体,此时已经被狼群分食得所剩无几。饥饿不堪的狼嚎,对月当空,嚎叫得更加瘆人。 隔着火势,徐牧目光凝着,只看着越聚越多的狼群,和追来的狄人,扑杀成了一团。 狄马受惊,狄人怒吼连天。 “且看着,我三千人便要踏碎塞北草原!” “杀入王庭,擒尔等的天可汗!” 无数狄人怒吼,偏偏被狼群堵住,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追击。 “腾格里!”都侯抱着弯刀,气得脸色都白了。 落在最后面的一骑老马上,一个微微佝偻的人影,缓缓抬了头,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第三百零九章 四方围剿 近三千骑的人影,急急奔过了狼山,一路往前狂奔。 沿途中,徐牧回头看了好几轮,发现追随的这些好汉,连连的厮杀之后,尽皆是满脸疲乏。 “徐将,我等往哪儿去。” “牧哥儿,不是说杀去王庭吗?” 徐牧沉默不语。 杀去王庭,只不过是激怒狄人的话。以他们这三千人,别说王庭,再继续往里深入,大概率会碰到王庭的精锐军队。 打不过,更是避无可避。 估摸着要不了多久,火势一停,狼山那数万的北狄人,会越发地恼羞成怒,追着他们不死不休。 “往前二百里,再迂回。若沿途遇到部落,便一路烧了。” 河州城尚在守坚,那位左汗王,够胆的话,便继续不管不顾。只要这三千人不死,一直在后方草原搅乱,终归会让前线狄人的士气,有所崩碎。 连着过了两日,深入近千里塞北草原,一路奔袭而去,连徐牧自己也记不清,烧了多少个小部落。 千里的草原边境,处处都是直上云霄的黑烟。 “那中原小将军,莫非在草原生活过?为何如此熟悉草原的地势。”带着大军的都侯,满脸都是怒火。 他只觉得,并非是撵兔子,而是被人当猴一样耍了,牵着鼻子来走。 “估计可汗那边会知道了……” “闭嘴。” 都侯咬着牙,“今日起,六万人分为三营,三面包抄。” 他原本还想再分细一些,但一想到那什么十骑连环,便不敢了。人数太少,即便是七八千的,或有可能,都挡不住那位小东家。 “都侯,左汗王那边,派人来追问了。让我等把小东家的人头,送到河州前线,打击中原守军的士气。” 都侯脸色一顿,瞬间沉默无言。 …… “还没杀死?”河州城前,拓跋照面色发冷。 区区的三千骑人,便真如天兵天将一样,杀得小半个草原,处处是硝烟。 “都是些废物!” 拓跋照艰难喘出一口气。 没人能想到,那位小东家不仅敢杀入草原,还搅了个天翻地覆。 河州城的攻坚,同样是战事不利。即便仗着精良的攻城器械,这都多久了,还是没法子拿下城关。 “左汗王,那小东家还说,要杀入王庭,擒可汗……军中的不少人,听说自家部落被烧了之后,也尽是不满,要立即回去草原。” “回去做什么!河州准备要破了。” 这句话,分明是自我安慰了。 拓跋照不断揉着额头,试图打破眼前的僵局。前狼后虎,让他彻底陷入了被动。 活了三十载,他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中原人杀入草原,一路畅通无阻。 若是王庭里的天可汗知道,指不定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左汗,那位中原的渝州王,又在搦战斗将了。” “别理他。”拓跋照烦躁无比,这几日,他抱着跃跃试试的心理,派了七八个草原勇士去斗将,都被那位渝州王,在城门前一一捅死。那模样,就好似爹爹打儿子一样,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到最后,五个人一起上,五个人一起死。 让整座河州的守军士气,疯狂爆发。 “赵青云,你速速带着本部人马,从草原边境的北面绕下去,合围小东家。这次的事情如果成功,本王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听着,赵青云脸色一顿,急急应了下来。 “国师,你同去吧。” “左汗王,我还需要留在此处,为你出谋划策。你也知晓,我是北狄第一智士——” 话没完,黄道春的脸庞,便落了一条鞭痕。只得痛苦地捂着脸,跟着赵青云往外走去。 走出小半里,赵青云的脸色,莫名地有些发沉。 “一只耳,你莫非是怕了。” “你有没有想过,小东家是故意留在草原的。” “这叫什么话,我北狄有数十万的勇士。” “数十万的勇士,抓不住三千骑。呵呵,莫非你这个算灶的去了,便能成功了?” “成不成功我不知道,但我至少有两只耳朵。”黄道春不甘示弱。 赵青云冷哼一声。 随即,两人鼓着脸,一前一后地上了马。 …… 天色又近了黄昏。 连日来的人困马乏,还有十几个的重伤员。徐牧不得不冒险一回,寻了处隐蔽的灌木丛,让近三千的人马,暂做休整。 无法生火,只能吃着抢来的干肉块,就着马奶酒一起吃入嘴里。 坐在角落的徐牧,不断翻着地图,陷入沉思。才没看多久,耳畔边,又响起了声声鹰啼。 暗骂了句,等匆匆起身,才发现十几只苍鹰,已经惊惶地展着翅膀,折返回飞。 “常威,去告诉兄弟们,该动身了。” 位置暴露,再继续藏下去,已经无益。 “徐将有令,速速上马离开。” “魏小五,你走中间。” “魏小五?” 魏小五从土洞里钻出来,还未先开口,便是一阵嚎啕。 “徐、徐将,李儿哥他们,不愿走了。” 徐牧急急走入土洞,才发现十几个重伤员,都不愿让人搀扶,只抬着坚毅的脸庞,声音冷静。 “徐将,我等便不走了。” “怎的不走?” “马儿死的太多……又要顾着我等,恐怕会慢了速度。若如此,我等当羞愧难安。” “本将带你们入草原,只要还活着,便一起回去。” “徐将,莫劝。”一个老卒笑起来,声音嘶哑。 “能来草原这一遭,我等已经无憾——” “常威,带人背到马上。”徐牧沉着脸。他自然知道,这些重伤员是怕拖累大军,才不愿跟着同去。 “回了内城,只要没死,老子给你们养老。” 转头走出土洞,徐牧只听见,后头响起了哭腔。 当初,他以一介棍夫之身,尚且对庄人不舍不弃,现如今,又如何愿意抛下,这些生死与共的热血兄弟。 “再过三日,本将带你们去燕州,从燕州回内城!”徐牧立在三千骑的中间,声音冷静。 折返燕州之前,他还需要做一件大事。 团战打不过,老子偷你三个塔,你怕不怕? 第三百一十章 征北李将的信笺 草原之上,并非是没有城邑。为了方便易物,每隔个几百里,便会有个小城邑,作为交易的场所。 “徐将,便是前面了。” 骑在马上,徐牧稳稳抬头,目光所及,面前一座不大的小城邑,正有不少狄人来往出入。 “中原有些狗夫,抄了山道,把油盐运入草原。”说话的裨将,语气恨恨。 徐牧并不意外,不管哪个年代,终归有投机取财的人。 “小东家,我等怎做。” 徐牧呼了口气。不仅前面有敌方的兵线,后面也有,说不定还有野怪跳出来……堂而皇之地偷塔,并非是上策。 “常威,什么时辰了。” 测了影竿,常威声音凝着,“小东家,约莫要过申时了。” 过了申时,便近黄昏了。 并未继续逗留,徐牧低喝一声,近三千骑的人影,迅速隐匿在草原之中。 只等天色彻底暗下,这处用草墙围拢的小城邑,一瞬间,至少有八处火势烧了起来,烧得整个天空一片亮堂。 数不清的北狄人,仓皇逃出城邑。四散的牛羊,带着某部分被烧焦的肉香气,一路惊啼不已。 司虎舔了舔嘴巴,忍住了追出去的冲动。 “牧哥儿,这北狄的牛羊,同样也害人,要不然你让我去追杀。” 徐牧古怪地瞪了一眼,把司虎的话,权当成耳边风。 危机远远没有解除。 不过,烧了这座小城邑,足够惊动很多人了。 “上马,离开这里。” 近三千骑人影,在夜色中急急奔袭而起,不多时,便远离了这场火光。 …… 乌海不是海,是一个大湖。 四千里的塞北草原,乌海于北狄人而言,便如纪人的纪江。 天色才刚破了晓,乌海边的草地上,便迎来了一支二千人的黄甲骑兵,皆是骑着披甲的狄马,头戴镀金的古怪头盔,长柄的劈刀在浅色阳光下,映耀出清冷的寒光。 二千人中,骑在最前的,是一位摘了头盔的青年,披着金色的兽头凯,面如鹰狼,右耳垂着金环。只见他抬了手,在身后的二千骑,便蓦然加速,转眼间去了几里之外。 “四面围杀!务必将那个中原小将,杀死在草原里!” 无数的狄人骑兵,不断来回奔袭,发出声声的怒吼。乍看之下,起码汇聚了十余万人,各自寻了一个方向,便扑杀而去。 草原之上,一时间,到处都是人影。 …… “走。”徐牧沉着脸庞,冷静异常。带着身后的近三千骑,不断避开围剿的追兵。 白天烧了一座北狄小城邑,他也确切感受到了北狄狗的诚意。 庆幸,手里的地图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至少在四面围剿之下,他总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一次次突出重围。 清晨,草原上清风习习。 突围了一夜的徐牧,趁着狄人追兵人困马乏,又绕到另一座市集小城邑,迅速放了一把大火…… “所以,他不仅没被抓住,又烧了一座城邑?” 刚入草原的赵青云,听得满脸发白。若非是亲耳所听,他压根儿想不到,自己的故人小东家,在这片北狄人的草原上,杀得虎虎生风。 他哪里知道,徐牧的每一次动手,几乎都算计好了退路。 “听说,王庭那边的精锐骑军,已经连夜奔袭,要亲自围剿小东家了。” “派了多少人。” “二千。” 赵青云脸面吃惊。 黄道春一声冷笑,“二千个百夫长的骑军,足够做很多东西了。可汗还下了死令,杀死小东家的人,赏中原的娇美舞姬十人,牛羊各千匹。” “说实话,我都有些佩服小东家。孤军入草原,一次一次避过追杀。” 若是在以前,有人这么夸徐牧,赵青云必定也觉着骄傲,但现在没有,他心底里,忽而涌起一股微微绝望的情绪。 “一只耳,你的孝子营该动身了。” “闭嘴吧。” ……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徐牧皱住眉头,看着眼前被风吹拂的草原风光。 第三日了。 连着烧了两座小城邑,不知为何,他远远觉得不够。固然能算偷塔,但分量远远不够。 眼下的光景,密集的狄人围歼,继续往前深入,只能是一个死字。 按着当时的想法,今日之后便不再逗留,从草原边境绕出去,北上燕州。 不知觉,徐牧回了头,看着自己身后,几乎是疲惫不堪的近三千骑,每个人的脸庞上,都沾满了血垢。连年纪最小的魏小五,脸庞之上,也被马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徐将,今日还烧不烧城。” “那也能叫城?连我大纪的牛棚都不如!” “牧哥儿,若不然,今日再烧个几座的,哪儿的羊马多,便烧哪里。” 徐牧没有答话。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离开草原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徐将,我便说,咱们再去动手——”说话的裨将,蓦然声音顿住,脸庞变得错愕。 “卖糖葫芦的,你爹的脑儿抽了?”魏小五骑着马大笑,只笑了半声,突然也不笑了。 徐牧的目光,也变得一下子发沉。 此时,在他们的面前,一个瘦弱的牧羊妇,赶着二三十头老羊,沉默地挡在了前方。 牧羊妇不说话,老羊也不叫唤。 按着草原的风俗,在这般年纪的老羊,连羊毛都枯硬了,早该被做成大餐了。 “徐将,我去去就回!”裨将带着二三人,举刀奔袭而去。 “稍等。” 徐牧皱眉开口。他看得很清楚,挡路的牧羊妇,冲着他们一个躬身道福,随后扬起手,拿出了一封信笺。 道福的姿势,明显是中原人的作派。有些僵硬,却显得无比认真。 “樊鲁,先去取信。” 提刀的裨将皱了皱眉,冷冷抓过了牧羊妇手里的信笺。 牧羊妇又留下一个瓷瓶,才继续赶着老羊,沉默往前走去。 “徐将,这哪儿来的人?” 接过信笺和瓷瓶,徐牧也心生疑惑。他缓缓打开信笺,一行行的中原小楷,便跃然纸上。 知你烧了城邑,引来大批追兵。我便晓得,你要离开草原了。特遣了内子,留在将军的必经之路。 仅第一句,便让徐牧惊为天人。 再往下的第二句,却让徐牧一时又变得面沉无比。 “二千王庭的精锐鹰靥卫,前日已经出发。鹰靥卫凶悍异常,吾劝将军速速离开。” …… 第三百一十一章 鹰靥卫 收起信笺,将瓷瓶也一同塞入怀里,徐牧才稳住脸色,沉沉回了头。 “鹰靥卫,有无人听过?” “小东家,这是个甚东西——” “徐将,我似是听过。”一个银发老卒,拍马赶上。 “怎说。” “鹰靥卫,便如北狄狗信奉的神鹰图腾,特地选了各个部落的悍勇之士,而组建成的王庭精锐护卫。” “共几人?” “据说由于条件苛刻,不到万骑。轻易不会出草原,以拱卫王庭为己任。但有时候,也会被王庭派出去,用以诛杀不臣的部落。” 徐牧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问题有些大了。 二千的鹰靥卫,正在朝着他们追杀而来。人凶马快,来势汹汹。 若是人数多一些,徐牧尚且不惧,但现在,跟在他身后的,已然是不到三千人的乏军。 庆幸,写信的不知名人物,留了一道计策。 “有无人……认出这份笔迹,还有这戳印。” 书信一传再传,直至又传到一个老卒手里。蓦然间,这老卒哭出了声。 “徐、徐将,这是征北李将的手书!我先前做过关兵,别的字不大识,但李将的帅印,定然能看得出。” 徐牧顿在当场。 想来,是李破山怕他不信,还故意留了帅印。 “徐将,我等不若去寻回李将!”无数人影悲恸出声。 大纪有个小侯爷,也有个征北李将。江山双壁,却都遭了奸人暗算。 “怜我大纪名将,却落得如此下场。” 徐牧也沉默叹息。如今的光景之下,也没可能分出时间,去寻找李破山。 而且,李破山不愿意出面,那即是说,还没有回中原的打算,或许他留在草原,更是有自己的计划。 “全军听令,加速行军。”徐牧咬着牙,心心念念的征北李将,他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接触。 …… “那小东家,已经把草原搅得天翻地覆了。这二日,还烧了两座集市城邑。草原的子民都很生气,听说,连王子都火大,亲自带了二千的鹰靥卫去追杀。” 听着斥候的军报,拓跋照满脸发沉。 “王子亲自去追剿,是大汗的意思?” “好像是王子自己去的。” 不知怎么的,拓跋照莫名的心头不安。并非是不相信鹰靥卫的实力,而是总觉得,那小东家是个善于创造奇迹的人。 他如何也想不到,一支三千人的中原骑兵,能在草原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偏偏还滑得跟泥鳅一样,根本抓不到。 “左汗放心,很多部落听说有中原人杀入草原,都立即聚军了。那小东家插翅难逃了,必然要被困死在草原。” 拓跋照沉默不答。实打实地说,小东家是从河州前线杀去草原的,三十万的大军,网不住一条小鱼,这条小鱼还搅出大浪。 烧了城邑还好。城邑毕竟还能重新修建,若是出个什么捅破天的大意外,他这位前线左汗,定然推脱不了追责。 咬着牙,拓跋照抬起头,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河州城,依然稳立,在硝烟与崩石之中,巍峨如山。 “狗爹养的渝州王。” …… 一支孤军,在草原的凉风中,策马狂奔。踏踏的马蹄声,不时回荡在苍穹之下。 徐牧一手打着缰绳,另一手捏着拳头大的瓷瓶。 瓷瓶是那位李将给的。 他只打开了一下,在里头,便是一股腥臭至极的气雾弥漫。 信笺上说,这叫引狼香。 但顺着路子往前,离着狼山已经很远了。除非是,他们这些人重新调头,再度往草原深处跑。 沉默了会,徐牧将引狼香放入了袍甲里。 孤军入草原,到了现在,过了六七日有余,吃食净水自然不用担心,沿途可以掳掠。最为无奈的,便是兵员,总不能拉着草原上的狄人入伍。 偶尔见到一些被豢养的中原奴仆,却也是身子被折磨得瘦弱不堪,连骑马都成问题,谈何驰骋征伐。 一帮子的老兄弟,死一个,则少一个。 沉了口气,徐牧咬疼舌尖,强迫自己再度冷静。法子是一个老卒教的,这近三千人的骑军,连最小的魏小五,舌头都咬得伤痕累累了。 “徐将回马!” 突然,两骑在前方探哨的人马,急急怒声高喊。 徐牧抬头,脸色顿时大惊。为防落入狄人的陷阱,他总是会派出几骑的人,预先打探几里的路程。 “回马——” 冷风中,一骑还没喊完的老卒,便被数十支精致的马箭,一下子射爆了脑袋,无力地坠马翻倒。 另一骑,试图迂回折返,直接被一柄劈刀,横削了半截身躯,一刀两断。 “敌袭!”徐牧怒吼举剑。 在他的身后,近三千骑的人影,纷纷列阵待命。 苍蓝的天穹之下,一大队满身黄甲的人影,缓缓踏了出来。身披黄甲,头盔古怪至极,凸出半截,乍看似鹰啄一般。 为首的一个兽铠青年,面如鹰狼,单手抱着一杆巨大的狼牙锤。 “腾格里——” 阵阵的呼啸,响彻在四周之间。 “徐将,是狄狗王庭的鹰靥卫!” 鹰靥卫,二千人。 仿佛电光火石之间,堵路的二千鹰靥卫,便是一阵密集的马弓透射。 “举盾!” 抢掠来的狄人小皮盾,纷纷被马箭射烂,根本无法挡住,只眨眼间,便又有许多骑的同僚,射中飞矢倒于马下。 “徐将,若不然迂回避开。” “避不得。”徐牧咬着牙,这时候要是迂回,直接会被人追着,挨个儿射死。 北狄王庭的精锐,岂非是那些普通的狄人可比。再者,往后迂回,指不定会遇到其他围剿的大军。 天知道这些鹰靥卫的速度,为何会如此快。 “举枪!” “徐将有令,举枪杀敌!” “我等退无可退,只盼各位同僚,以舍生忘死之志,击碎敌军!” “十骑连环!” ……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兽铠青年 眼见着连环马冲来,那位兽铠青年,让人皱眉收了马弓。手臂再度一抬,不多时,二千的鹰靥卫,也横起了劈刀。 古往今来,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中原人善于筑造城关,善于耕种,甚至善于治国安民。 但只有一点,是不擅长的。 即便境内有不少马场,但要论起马上功夫,定然不如草原上的异族人。 毕竟,以马为伴的迁徙异族,早已经熟悉各种骑行之术。 “横刀!” 二千的黄甲鹰靥卫,横起了劈刀,开始策马狂奔,只待接近了中原骑兵,便削斩劈下人头。 这无疑是一场旗鼓相当的骑战。 当然,若非是人困马乏,器甲不良,徐牧更有信心,带着三千蜕变为悍卒的好汉们,打出一番威名。 天穹之下,两边的骑兵开始相接,长枪与劈刀的铮鸣,刺得人耳朵生疼。 首当其冲的司虎,扬起双刃斧下劈,一个鹰靥卫试图举刀来挡,被整个儿劈掉了半截身子。 “尔敢——” “为何不敢!”徐牧怒吼,打断了那位兽铠青年的话。 若是不敢,若是不杀,若是没有刀弓仗马,他不会一路走到现在,活到现在。 兽铠青年面容狞笑,亲自操刀横扫,将一个青天营的老卒,扫断了半截手臂。 老卒痛吼,举起另一手—— 刀光之下,又是半截落地。 直至喊嘶了嗓子,才被兽铠青年一刀剁飞了头颅。 徐牧脸庞发冷。 并非是骑冲步,优势不见得多大,仅以连环马阵,拖住这二千鹰靥卫的马蹄,才没有整个阵型大乱。 余下的,便是拼刀。 谁慢了,谁怂了,便是一个死字。 若有其他选择,徐牧不会如此。但他的后方,他左方,他的右方,都是围剿的狄狗。 退无可退的人,只能杀出一条前路。 “腾格里——” “腾你个驴儿草的!” 司虎怒吼连劈,又将一个叫嚣的鹰靥卫,剁得面甲破碎,连脸庞都剁碎了,直挺挺地坠马后摔。 “徐将,马儿跑不起来。” 自然是跑不出来,除非是说,能将面前的鹰靥卫,杀得后退。 “丄字阵!铁骑挡住!”徐牧冷着脸。 前方的千骑铁甲,怒吼应声。 如今的光景之下,双方已经陷入了鏖战。分出二翼,尚有变局。 兽铠青年冷冷昂头,随即迅速抬手。在他的身后,亦有二翼,分出左右两边,迎上徐牧分出来的二翼。 徐牧停马,露出了笑容。 “你笑甚。”兽铠青年远远见着,皱住了眉头。 “笑你个傻子有样学样。” 早猜得出,为防分出的二翼,这面前的兽铠青年为了应对,大概率也会分出二翼来挡。 那正好了。 “掷枪。”徐牧伸手怒指。 “徐将有令,掷枪!” 从后分出的一千多的中原骑军,得了视野与判断的距离,立即抬了手,趁着地方二翼刚分出,便将一杆杆的铁枪,怒吼着往前掷去。 常家枪的杀招,并非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上千根的枪影,带着怒掷的力量,扎落在同样分翼包抄的鹰靥卫身上。 铁枪沉而尖利,比起弓箭来说,穿透力尚有不足,但难能可贵的,是一股扎枪的力量。 始料不及的二三百鹰靥卫,立即被密集的铁枪,扎了个对穿,两边的双翼军阵,也变得有些慌乱起来。 那位兽铠青年,明显神情一怔。远没有想到,这铁枪不是用来捅杀的,而是用来投掷的。 隐约间,青年的脸色微微惊变。 “取长刀!” 掷了铁枪的一千多人,听着徐牧的话,迅速取出褡裢边的长刀,纷纷握紧在了手上。 “杀!” 趁着敌阵凌乱,悍不畏死的千多人,便掩杀而去。 数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 “退。” 兽铠青年面色大变,劈死了二骑人之后,怒吼着让左右双翼的鹰靥卫,重新并入骑阵中。 动作之迅速,让徐牧紧皱眉头。这支王庭来的精锐,即便被压了一波士气,依然悍勇无比。 这模样,真是要把他们堵死在这里。 “双翼掩护中军,冲杀过去。” 并无他法,继续被堵在这里,只需要有另一路狄人出现,他们必死无疑。 “四千里的狄狗草原,老子们进的来,便出的去!” “谁挡谁死!” …… 战况很激烈。坠马的尸体,不仅有鹰靥卫的,还有中原骑军的,尸体铺了一路。 徐牧眼色依然冷静。 那位兽铠的青年,却已经怒不可遏,这面前的伤亡,几乎是成正比的战损。 死一个中原人,便有一骑鹰靥卫垫背。 他看得很清楚,即便重伤坠马的,只要还没死,都要继续拖着刀,继续劈砍。 作为北狄的大王子,他听过许多中原纪人的笑话,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那些纪人,骑个马儿,都要人扶着上马。 但眼前的光景—— 他从未想过,这素来孱弱不堪的中原人,会变得如此嗜血好战。 “来战!”徐牧身边,无数道声音怒吼,或举刀,或抬枪。 “狄狗来战!” 司虎浑身是血,抡着巨斧如同战神一般,斧刃往前一劈,便将兽铠青年前方的一骑鹰靥卫,整个儿劈得黄甲崩裂,坠马而亡。 兽铠青年冷着脸,勒起缰绳。胯下的披甲战马,不断往后倒退。 二千王庭的精锐鹰靥卫,在自家的门前,却占不得半分便宜。 徐牧喘了口气,余光往周围扫去,心底一时变得无比沉重。这一轮,殉国的骑军,至少有六七百骑。 不过,目的是成功的。至少,河州前线那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狄人,回返草原加入围剿。 “莫停,继续冲杀!” 随着徐牧的命令,余下的人马,厮杀得更加疯狂。边关入草原,实则每一个人,都有了战死异乡的心理。 但这江山,这天下的百姓,终归要有人去争,去救,去像个傻子一样,以命搏命。 六千人出河州,到了现在,所剩者只有两千余人。 “边侧迂回,以马箭拒敌。”兽铠青年扫了一眼地面,横七竖八的鹰靥卫尸体,冷冷吐出一句。 “你怕了!”徐牧怒笑。在他的身后,二千余浑身披血的骑军,也跟着怒笑。 兽铠青年缩在骑阵中,咬着牙,一时沉默不答。 突然间,一阵阵的马蹄声,似是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近在咫尺。 第三百一十三章 魏小五,你是青天营的种 …… “一只耳,前方有战事。”随军的黄道春,脸色一下子剧变。 他看得很清楚,在前方不远的位置。分明是有两队骑军,分列前后。 “黄甲?王庭的鹰靥卫?” “一只耳,我瞧得清楚,那是竹王子。” “王子?” 听见这一句,赵青云脸色大喜,再也顾不得,急急领着本部的孝子营骑兵,往前一路奔袭。 踏踏的马蹄声,让兽铠青年回头来看,神情止不住地狂喜。他认不出赵青云,但认得出北狄第一智士黄道春。 “快,国师!随我剿杀中原狗!” 徐牧冷着脸,抬头往前。远没有想到,在河州的拓跋竹,连赵青云这条狗都派回来了。 庆幸的是,由于面前鹰靥卫的却步,他带着的二千余人,已经算冲出了鹰靥卫的围堵。 “该死,你等该来早一些。”兽铠青年骂了一句,催促着剩下的一千多鹰靥卫,急急往前追赶。 “国师,堵住出草原的路!” 黄道春还未开口,赵青云已经急急绕了过去,听话得像大孝子。 “徐将,我等怎办。”满脸是血的裨将,惊声开口。 “先离开。”徐牧冷眼相看,看得堵路的赵青云,急急低下了头。 若是没有和鹰靥卫的生死厮杀,赵青云的孝丰营,他定然要冲杀一轮。 “小东家,往哪儿走。” “往无人堵路的地方。” 黄昏再度沉沉暗下,夕阳的红霞,在整个塞北草原上,铺下一层浓浓的血色。 密不透风的马箭,重新在后方射来。 原本怯了士气的鹰靥卫,似是有了孝丰营的加入,一时间,胆儿又变得肥了。 那兽铠青年更是重新恢复了叫嚣,约莫觉得先前的对冲,是一场天大耻辱,这会儿追杀起来,更加不余其力。 “中原人,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徐牧不作理会,忽而想起了怀里的小瓷瓶。 “樊鲁,可记着附近的地方,有无狼群出没的。” 李将给的引狼香,徐牧并不明白,会有何的大用。即便是狼山那种地方,也不见得会彻底拦住这些追兵。 火油早拼光了,在狄人的草原上,连半罐都收集不来。到时候引了狼,凭着他们浑身血腥的模样,也定然是一个灾难。 但终归,徐牧还是选择,相信了李将。 “小东家,前方河子边的一大片灌木丛,我见过有狼出没。” 徐牧冷静点头。 …… 踏踏踏。 草原的隐蔽之处,约莫有八百骑左右的人影,各自骑在马上,用狼皮遮着面。 “李将,为何不用火烟来确定位置。” “火烟一起,远些的地方都能看到,到时候,恐怕会有更多狄狗围拢。” “小将军用了引狼香,听得狼嚎,我等便能确定位置了。” 一匹有些瘦弱的狄马上,遮着狼皮的老狄人,语气平静。 他劝着小将军离开,奈何事情不吉,二千的鹰靥卫速度太快,已经堵住了前路。 别无他法,他只能去救。 “李将,我总觉得那位小将军,有些冒险了。” 老狄人摇着头,“你可知前线那边,拓跋照遣回了多少骑兵。” “不知。” “前前后后,至少六万人。六万人,对于河州城而言,已经是松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我大纪之中,尚有小徐将这样的人物。” 说话的人,顿时沉默不答。 老狄人继续开口,只不过原本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仿若惊雷。 “便是前方的路线了,狼嚎一起,便随我冲杀一轮。” 在他的身边,有许多是曾经一起入草原的残军,也有许多是草原上的奴仆,也有许多,是掳来的孩子,自小在草原卑微长大……但他们,都有另一个身份——纪人。 …… 狂奔在即,徐牧沉着脸,拿出怀里的小瓷瓶,冷静地拔出瓶塞。瞬间,那股腥臭至极的味道,重新弥漫了起来。 “徐将,又有狄狗围过来了!” “继续奔袭。” 徐牧冷静地抬头,看着前方的大片灌木丛,怒吼着将瓷瓶扔了出去。没有多久,一声声的狼嚎,在黄昏的天色中,便立即响了起来。 但徐牧分明看见,拢共只有数十头的草狼,根本是无济于事。 征北李将……到底是什么意思。 嘭。 在后,又有几骑好汉,被狄人的马箭射中,身子一下子打歪,痛吼着摔下了马。 徐牧眼神痛苦。 但即便如此,他从未后悔过。 “俯身——” 二千余骑的人影,再度伏身在马背上,咬着牙避开狄人的马箭。庆幸并没追得太急,还没形成箭雨。 嘭。 又有二三骑落马。 “魏小五!” 有人惊喊。 徐牧急急转头,料想不到年纪最小的魏小五,估摸着是乏累,跑得慢了,被狄人一箭射到了腿,摔落下地。 “落马者,恭请赴死!小爷自己赴死!” 魏小五拖着残腿,提了刀,涨红着脸往前踏去。 即便只有十六,但一路过来,他见过的生死,估摸着比内城的许多肥将都要多。 “小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魏小五赴死!” 只是,还未多踏出几步,便有几骑的人影,迅速往后折返,其中一个老卒,怒吼着伸了手,死死抓住魏小五的袍甲。 “赴你娘!要赴死,也轮不到你这个娃娃!回去!” “回去!”迂回的几骑人影同声高喊。 魏小五顿了顿,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老卒用力一举,整个儿提上了马。 “你赴个娘!你且记着,你才十六,以后还要取姑娘生娃娃,老子们护着你!” “魏小五,你是青天营的种!” 狄人越追越近,已经有马箭纷纷透射而来。 当头的三四骑,瞬间被射翻马下。 魏小五终归哭红了眼睛,提着刀,咬得自己牙齿出血。 “魏小五,给老子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老卒调转马头,提刀跃到了地上。 他站得很稳。在他的面前,至少有二三万的狄人追兵,气势汹汹。 “若问吾名,便叫打狄狗的好汉,似我这样的人,中原有千千万万!” 一拨拨的马箭,密不透风地射来,扎烂了他身上每一寸肤肉。 魏小五的痛哭声,在前方高高喊起。 “小、小爷魏小五,是青天营的种!” 徐牧也红了眼睛,死死压住鼻头的发酸。 “恭送赴死!” “恭送赴死——”无数骑的人影,跟着发出漫天怒吼。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杀王 即便胸有满腹悲伤,但此时的光景之下,徐牧立即让自己冷静下来。 “魏小五,擦干眼泪。” 魏小五红着眼睛,又啜泣两声之后,面色才再度变得坚毅起来。 一轮轮的厮杀,直至现在,所剩者不过二千之数。 仿佛一下子,是穷途末路了。 在后头,越来越多的狄人骑军,步步紧逼,发出漫天的呼啸之声。 “徐将,我等怎办。” 徐牧喘了口气,四面八方都是追剿的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往燕州的方向,已然是被后头紧追不舍的鹰靥卫,彻底堵了去路。 情况越加凶险。 天上的苍鹰,依然在昏色的天空上,不断盘旋,发出声声清脆的嘶啼。先前的引狼香,已经让一群群的草狼,不断在四周跟着狂奔,如同狄人一般,发出饥饿的目光。 “徐将,再继续往前,便到乌海了。” 乌海不是海,是一个大湖,数不清的北狄人部落,都聚居在乌海边上。 离着草原深处越近,便会越危险。徐牧深知这个道理。继续走,迎头碰上敌军的可能性,将会非常高。 “徐将,回头拼了!” 徐牧冷着脸,将一头要抱马腿的草狼,刺得不断翻滚。 这里不是狼山,火油用之殆尽,也没可能复制狼山的布局。 实则,他心里有个计划,很危险的计划。 他早已经听清,先前的那位兽铠青年,被许多北狄人尊称为“竹王子”。 王子,即是可汗的嫡子。换句话来说,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北狄大汉。这样的人,于整个塞北草原而言,何等的重要。 他想做斩首行动。 擒贼先擒王,诛王,则敌军士气大破。 但二千骑,只有二千骑的人马,而且还在被一路追杀,这事情何等的艰难。 徐牧沉着脸,开始四顾周围。 …… “狼啸之地,小徐将位置选得太急。”老狄人骑在马上,声音凝重。在他的身后,八百骑的人影,同样面色沉着。 “李将,我等怎做。” 老狄人一阵疾驰,不多会,便奔行到了一处高地上,抬着眼睛,往下看着连绵不绝的草原,稀稀落落的小灌木丛,以及那些嗅到了引狼香后,越渐疯狂的草狼。 “小徐将不简单。若是换成其他人,哪怕拼光二三千人,都要拼命冲出草原。” “但他没有这么选。他的心中,终归多了一份情义。” 老狄人突然顿住声音。 看着下方奔袭的中原骑军,整个阵型缓缓变动,从杂乱不堪的散阵,变成了一枚尖锐的倒箭头。 这箭头,居高临下地看,却显得无比吃力,只落在最后几骑的大汉,虽然勇猛异常,不断与疯狂的草狼厮杀,另外,还要防范北狄人的阵阵马箭。 “倒锥字,差一个后军变前军的契机。” 老狄人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之时,眼睛蓦然有光。 “他想杀王。” …… 杀死那位王子,极大的可能,会让追剿的狄人,士气彻底崩碎。这确实是,徐牧这二千人,最后放手一搏的机会。 只可惜,根本没法子调转马头的方向。狄人追得太紧,若是此时停马掉头,定然是一场犯蠢的送死。 在二千中原骑军的最后,徐牧确实留了最凶猛的几人,司虎,常威,几个悍勇异常的老卒。 这些人,对于列成倒锥字的二千骑而言,便是最尖锐的箭头。只能一个机会,变立即调转方向,往后方追剿得最紧的鹰靥卫杀去。 只可惜,附近并无任何有利的地形。那该死的疯狼,还在无差别地扑杀。偶尔听得清落马的狄人,才几下子,被数头草狼拖入了灌木丛。 “中原人,你无路可逃!”那位兽铠的王子,似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一边急追,一边怒吼连连。 徐牧无任何打嘴炮的意思。过了连绵的灌木丛,再往前继续狂奔,便近了乌海。 到那时,只怕追剿的狄人,会越来越多围过来。 杀王,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要兽铠王子一死,趁着狄人士气大乱之下,极有可能冲杀而出。 若继续这么下去,只能强行迂回了。 便在徐牧作最坏打算的时候,黄昏下的天穹,蓦然之间,响起了阵阵的马嘶之声。 “徐将,定然是狄够的追兵,越来越多了。” 徐牧也这么想。 但很快,他便发觉自个错了。这哪里是什么追兵,分明是一大群吃痛狂奔的羊马。 乍看之下,至少有上千之数。尾巴之处,还挂着枯草类的燃烧物。估摸还有晒干的羊粪子,一路连火带烟,直接从狄人追兵的面前,便直接穿了过去。 “哪儿来的火烟!”兽铠青年暴怒,声音未落,便听得见踏踏的马蹄声。 似是有数百骑的人影,提刀跃马,怒吼着冲杀而来。浓浓的火烟之下,还未分清局势,便有数十骑的狄人,被砍得落马惨叫。 兽铠青年咬着牙,冷冷拨散面前的浓烟。他很自信,这一路紧追不舍,那位中原的小将军,不可能有机会埋下伏军。 所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眼看着前方的中原人人困马乏,都快要追上了。 “不许乱,都不许乱!”一个个的狄人百夫长,不断来回奔走,命人将冲入阵列的带烟羊马,迅速捅死。 即便如此,在昏沉沉的天色之下,浓烟远没有消散。 突然出现的数百骑人影,来来回回冲杀了好几轮。杀得至少三万余的狄人,阵型逐渐凌乱。 “遮住鼻头!”兽铠青年咬着牙。他现在极其烦躁,三番两次的,都被那些中原人的诡计,搅得头昏脑涨。 “快,饮两口马奶酒,速速醒神!” …… 踏踏。 虽然有疑惑,但徐牧并没有任何拖滞,冷冷回了马。 在他的前方,到锥字的阵型,也后军变前军,变成了正锥字,以司虎常威等人打头,尽皆是一副萧杀的模样。 “平枪!”徐牧怒吼。 为数不多的铁枪,几乎都让给了锥字前几列的人马。 杀王,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杀王!” “徐将有令,速速杀王!”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定要再来,踏碎草原的王庭 看着前方越聚越多的狄人,在浓烟的笼罩下,在不知名友军的冲阵下,整个追剿的骑阵,已然变得有些凌乱。 这一刻,徐牧满脸的怒火,难得平息了下来。 他扬起手,冷静指去前方。 最后二千人的锥字阵,开始怒吼连连,继而,开始齐齐往前狂奔。整个天地间,仿若开始了剧烈晃动。 “把浓烟扑散——”兽铠青年面色突然顿住,错愕地抬头,“这是什么声音。” 先前,即便被数百人借着浓烟,来回地冲杀。但实际上,并没有损失太多人,顶多是将整个阵型稍稍打乱。 心底里,他还是放心的,只等着稳住了阵脚,再立即往前追杀。要知道,前方不远的位置,便是乌海了。 近了乌海,附件尚有许多部落,前后堵截之下,那位中原小将逃无可逃。 但眼下,这到底是—— “不好,那位中原小将军,带人回马冲锋了!” …… 以司虎几人打头,锥字阵凶猛异常的尖锐,在浓烟的掩护下,一瞬间刺到了敌军阵前。 越刺越深,便会越来越疼。 司虎抡起双刃斧,直接往前一旋,至少七八骑的人影,被巨斧旋到,便纷纷坠马倒下。 常威也顺势捅出梨花木铁枪,连着戳翻了二三骑。在后的首列,几个老卒也不甘示弱,纷纷抬起铁枪,也跟着一路戳杀。 巨大的锥字阵,已经彻底冲入到敌阵中。 徐牧凝着眼色,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场面。这一场,定然不可能往前一直冲杀,数万的狄人,如何冲得过去。 若是成功杀王,也只能强行迂回。当然,那位什么可汗之子死了,士气崩碎之下,或有可能避免太多伤亡。 早在最前的司虎等人,作为最尖锐的箭头,此时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挡住,都给我挡住!”兽铠青年脸色微变,那位中原小将的手段,一次次地让他目瞪口呆。 活了近三十年,他何尝见过这般的中原人。 “鹰靥卫,迎上去——” 铛。 话未完,兽铠青年怒吼着抬手,手里的金色劈刀,稳稳挡住了一个老卒的戳刺。 老卒刚要收枪再戳,冷不丁的,又有上百骑的鹰靥卫围了过来,只一眨眼的功夫,老卒的整具身子,连着胯下的马,都被砍成了肉酱。 “保护竹王子!” 眼看着浓烟将散,越来越多的狄人,怒吼着往前围来。 正在这时,又有数百头的羊马,带着满身的浓烟,冲入兽铠青年附近。 兽铠青年破口大骂,远远想不到数万的大军,一时间居然这么憋屈。偏偏被浓烟笼罩住,后方冲来的狄骑,速度太快,以至于撞死了不少自己人。 司虎抓住两柄斩来的劈刀,掀飞二骑鹰靥卫之后,随即一声爆吼,将两柄劈刀,直接朝着前方掷去。 有鹰靥卫以身相挡,瞬间被穿透了身子。 兽铠青年冷着脸,看着面前几具倒地的尸体,并无太多的表情。他冷笑着,只当对方是黔驴技穷了。 不仅是前方中原小将军,连着那些从旁冲杀的伏兵,尸体也倒了一路。 北狄人的草原,即便有些带兵之才,但终归—— 兽铠青年停下了思绪,蓦然间脸色发白。他哆嗦了几下身子,颤着一只手,发抖地勒住缰绳,想要往后离开。 “竹王子,我等定护你周全。” 兽铠青年不答,突然哭喊起来。自小起,他便有个坏习惯,不喜欢戴着头盔。 “腾格里……” 兽铠青年艰难挤出一句,骑在马上的身子,忽然间剧烈抽搐,直至整个人坠马落地。 惊得附近的不少狄人和鹰靥卫,急急赶了过来。这些人垂下头来看,才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的竹王子,已经是气绝身亡。 那被风吹散的长发,露出的额头,分明是有一支小巧玲珑的弩矢,碎了骨,入肉三分。 “竹、竹王子战死……” “竹王子战死!” 数不清的狄人,发出漫天的惊吼。声音里,明显都戴着哭腔。 反之,是无数的中原好汉,在夜空之下怒吼连连。 …… 不远处,徐牧冷冷地垂下手。如果没记错,藏在手袖里的暗弩,只剩不到三根弩矢。 终归是有些射箭的准度,再加上司虎的掩护,连徐牧自个也料想不到,居然是一击即中。 “全军列阵!”徐牧冷着声音。 “吼。” 原本有些吃力的中原骑军,随着士气的暴涨,一下子又变得虎虎生威起来。 反而是死了可汗王子之后,那些呼啸追来的北狄人,一时间士气挫败。 即便没有吓得远遁,但已然没了继续鏖战的心思。 按着徐牧的计划,以锥字阵杀入敌阵的中原骑兵,很快冒险迂回而出,趁着势头,往草原外的边境急奔而去。 奔走之中,徐牧明显看到。 那数百的不知名友军,正狂奔到了一处高地,齐齐看着他。 为首的,赫然是约莫是位老人,身形有些佝偻,满脸都是笑意。 徐牧停了马,举拳作了一个大纪的军中礼仪。 那骑马的老人,怔了怔,也跟着作了一个军中礼仪。 徐牧有心再近一些,却不料,那骑马老人对他挥了挥手后,带着身后伤痕累累的数百骑,消失在了草原的夜色中。 徐牧微微沉默,不再停留,带着最后的一千五百骑,朝着草原的边境继续狂奔。 沿途奔过,徐牧带着一千多骑的人马,连连怒喊。 “且记,终有一日,我中原骑军,定要再度杀来,踏碎草原的王庭!” 无数狄人闻风丧胆。 …… “阿吉。” 黎明破晓之前,一身是血的老狄人,从毡包外走了进来。 正在跪地祈愿的牧羊妇,急忙起了身,扶着老狄人走到一边,又递上马奶酒,又取来热巾帮忙擦拭伤口。 “我想了想,中原朝堂上的那位,连小徐将都容不下。我若是回去,估计也容不下我。” “若要回,我便早回了。” 牧羊妇是个哑巴,说不了话,只能一边听着,一边眼睛发红。 “阿吉,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约莫是,那位小徐将还会回来。”老狄人笑着,“我等着他。在我未死之前,便都等他。” …… 草原大汗的王子,被三千入草原的中原骑兵,杀死于乌海前四百里,待传入中原大地之后,无疑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 花娘们再一次免了过夜银子,花炮炸满了天空,连着许多年过古稀的老汉们,这二三日的时间,都多吃了几碗饭。 …… 民间有修订史料的腐儒,只听说了这一次的事情后,夜不能寐,急急挥毫落笔。 永昌初年,一品布衣徐将徐牧,带三千骑入塞北草原,杀敌四十万,缴获良马二十万。乌海边一战,于万人丛中,单骑飞马,怒枭北狄王子拓跋竹的首级。使王庭震动,使牛马不食,使万千的狄人小儿,夜来止啼。 后,又遇百年一见的草原春雹,阻去前道。一品布衣徐将徐牧,退军于王庭五百里外,深憾之。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入燕州 暮云州,七郡十三镇一关。自古民风彪悍,各种传承式的武馆,数不胜数。也由此,催生了许多以武犯禁的侠儿和义军。 去年刚入冬,第一轮举事的义军刘阿东,便是暮云州人,在贾周的帮助下,算是点燃了第一场起事的火焰。 迁都之后,住在临时修建的行宫里,袁安脸色发白,听着暮云州一场场的叛乱起事。 但这些,还远不是让他最担心的,即便不算暮云营的五万人,他的手底下也有三万的救国营,应当是安稳无虞的。 让他最担心的,是边关传回了消息。 那位一品布衣徐牧,以三千骑杀入塞北草原,一番之后,不仅复而杀出重围,而且还杀死了北狄王子。 河州城那边,守城的士卒们早已经群情激昂,将日渐颓败的二十万北狄人,死死挡在城外。据说,草原王庭的大汗震怒异常,左汗王拓跋照已经有了退军的打算。 袁安沉默闭上眼睛。 这就好似两个极端,他弃了边关,不敢面对北狄人。偏偏那位一品布衣,却杀入边关,鼓舞了山河。 迁都暮云州,并非只是害怕渝州王的大军,另有一点,是畏惧北狄人的势大。 “朕……真是昏君吗。” 旁边的太监,垂头不敢答。 “陈卿,你说呢。” 陈卿,并非是陈长庆,而是天王鞭陈庐。 陈庐露出笑容,“陛下为国忧心,迁都暮云州,乃是大兴之兆。” “陈卿,定南侯的事情,便要劳烦你了。” 陈庐压住脸色的狂喜,跪地长揖。 另一头,边关的硝烟,逐渐散了去。 常四郎立在河州城头,略显疲惫的脸庞,满面都是笑容。 在城关之下,十几万列阵攻城的北狄人,在一声声沉闷的牛角号中,缓如退潮,仓皇往后方退去。 那位骑着马,被亲卫护在中间的左汗王,似是气怒无比,扬着马鞭,不断对着千疮百孔的河州城,声声怒吼。 “腾格里啊,草原子民的帝国,三十万狗儿,这就走了?若不然,爹开个小门缝,再来攻城试试?”常四郎笑出声音。 原本骑马调头的拓跋照,冷不丁听到这一句,身子蓦然一抽,怒而扬起马鞭,将近前一个都侯,直接鞭笞摔马。 见得狄人大军退去,常四郎才猛地呼出一口气。 “渝州王,徐将杀出了草原,这番河州之时,莫不是和退军的北狄人,撞在一起?”于文脸色担心。 “不会,他会往北面绕。家穷人丑五尺三的燕王公孙祖,定然不敢拦的。该死,老子让他带兵驰援河州,他居然不来。” 实则,常四郎此时的心底,还很是震惊。他想不通,酿酒起势的小东家,为何懂这么多打仗的本事。 堵二城,连环马,斩首之阵……这都哪儿来的,并无任何先例。莫不是说,小东家真是天将下凡? …… 出了草原,带着最后的一千多骑,徐牧顾不得多想,一路狂奔之下,直至四百里处,总算是远离了塞北大草原,远离了大漠孤烟。 “下马,休整。”徐牧声音嘶哑。 只刚说完,无数停马的好汉,跨马的动作还没开始,便有许多,接二连三地摔了下来,摔到了泥地之上。 不过是吊着一口胆气,这会儿要休息,一个两个的,才发觉浑身都透支了。 “魏小五,去取水烧热。”徐牧声音发颤。他自然知晓,这帮人是何等的生死一场,方能出了重围。 数万的北狄人之中,只为了杀死拓跋竹,不知耗费了多少力气。若非是敌军士气一时崩碎,有这数万狄人在,估摸着还要被继续堵截。 不过,这数万的狄人,大多是河州遣回来的,也就是说,整个儿的河州之围,或许要轻松下来了。 “牧哥儿,那赵狗跑得太快,若不然,我便一定砍了他!”司虎还在喋喋不休。 对于赵青云,徐牧已经没有感情。和司虎一样,巴不得手刃一番。 “樊鲁,燕州的事情,你知晓多少。”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裨将,听到徐牧的话,急急回了话。 “只听说……家穷人丑五尺三,是个面丑的侏儒,燕州虽然外有异族柔然,但燕州王公孙祖用的是怀柔之策,使得燕州的三郡之地,还算得太平。” 徐牧微微愕然,他以为常大爷是说着玩的,没想到这燕州王,当真是个侏儒。 “徐将放心,燕州王定然不敢为难我等,否则,渝州王那边便要杀人的。” 徐牧听着无语。自从小侯爷去世之后,他和常四郎的关系,似是更近了一步。 “举杯,同敬小侯爷。” 正在休整的一千多人,不多时,都撑着站了起来,并无酒碗,索性是就这酒囊,每一饮了一口。 草原的马奶酒有些酸涩,一时间,让徐牧更加怀念起庄子的生活。归心似箭,他巴不得立即飞回去。 休整一夜,扎营的小山谷里,处处是乍起的厚重鼾声。生死一轮,六千骑出河州,到了现在,所剩者只有一千五百多骑。 连着狄马儿,都换了二三次。 …… “徐将,过了风雪关,便是燕州的地界。” 大纪三个外州,属燕州的存在感最低。据说曾经因为交不起岁贡,亲自带着部属出城打狼卖皮,好不容易凑了数,才免了不敬之罪。 徐牧呼出一口气,抬头来看,面前巍峨的风雪关,确实易守难攻,如同一座嵌入隘口的巨大城墙,严严实实地堵在了两边的山峦中间。 即便是开了春,但风雪关上,依然是雪绒漫天。 一千多骑人影,尽皆冻得瑟瑟发抖。 也难怪,北狄人宁愿死攻河州,都不愿意跑来燕州这边。 送了拜帖,又让常威去关下,扯了常四郎的虎皮。关墙之上,一个披着厚甲的守关大将,匆忙绕来城头,让人回燕州城禀报。 直至夜晚,两扇巨大且古朴的关门,才轰隆隆地推开。徐牧松了口气,带着身后发冻的一千多人,急急入了风雪关。 他并未想招惹麻烦,但在入关之后,还没走出多远。许多的关兵一下子出现,冲着他们纷纷拱手。 “恭迎徐将。” “恭迎北伐军——” 徐牧停了马,脸庞露出欣慰。在他的身后,千多张的脸庞,也跟着露出了欣慰。 并非是想着邀功,但有人记着他们的壮举,便是最大的犒赏。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家穷人丑五尺三 见了燕州王,徐牧这才明白,常大爷一直念叨的,“家穷人丑五尺三”,到底是什么模样。 面前的侏儒,长着娃娃般的身材,却偏偏顶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似是怕被人取笑,故而留了极长的山羊须,终归是蓄起了一丝威仪。 “徐牧见过王爷。” “好说了。”公孙祖艰难地下了狼皮王座,约莫想着亲自扶起徐牧,但明显身高不够,只得咳了两声作罢。 “听说了徐将在草原的事情,我燕州上下,对徐将皆是拜服。还请徐将在燕州多留几日,让本王敬地主之谊。” “多谢王爷,徐牧还有事情,不便叨扰。” 过了燕州,还要顺路去西北疆的定州。在那里,是李如成留给他最后的礼物,八千的虎符徐家军。 “徐将的这一场死地逢生,不仅打出了中原人的威风,还帮着边关河州,退了狄人的攻关大军。” “北狄退了?”徐牧怔了怔。 “徐将不知晓吗?北狄王子被徐将杀了之后,整个王庭都震了,那可是北狄的小汗王,以后要做大可汗的。领军攻关的左汗王,等回到草原之后,我猜着,还要被削去王爵。” 在当时,徐牧只觉得这穿兽铠的,看似有些富贵,没想到来头这么大。估摸着现在,他应当是上了北狄王庭的黑名单了。 说完一番话,面前的侏儒王爷,神色间忽然不断踌躇,似是还有事情,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爷莫非还有事?” “本王的马厩里,尚有三千匹的燕州马,想赠与徐将……请徐将回了内城,替本王在常四郎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为何。” 公孙祖干笑了声,“渝州王先前来了书信,让本王北下驰援河州。但徐将当知,并非是本王不愿,而是燕州里不过一万守军,兵力实在是匮乏。” 一州之王,至少三郡之地,不可能只有一万的军队。 徐牧没有点破,袁安的迁都,使得帝室威仪丧尽,定然将整个中原,拖入割据之中。 这等的光景之下,暗中募兵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仅一万守军?估计连司虎都骗不了。 “王爷为何不亲自去。” “渝州王有些恨我……” “这又是为何。” “当年,小侯爷云游天下,途经燕州之时,本王也是热情款待。却不料在宴席上,由于属下人不小心,上菜之时,一道羊肉汤子打翻了……烫伤了小侯爷的手。” “所以,渝州王就开始恨你了?” 公孙祖颇为无奈,“明明小侯爷大度得很,并未记着这些过错。渝州王这都过了几年了,还在生气。和他买米粮,他敢收我五百两一车,想南下贩马,他便派人遮了麻面,来堵我的路。” 徐牧心底无语,不过,这确实像常大爷的手段。 “这一次,燕州没有出兵驰援,他定然要更加恨了。先前便一直在说,要派大军打了燕州。” “遇着渝州王,我便替王爷说道一番。” 不管怎么讲,燕州也属于边关,若是寒了心,像赵狗一样让关,这事情就大了。 “多谢徐将!”公孙祖瞬间脸色大喜。 实则徐牧更欢喜,三千匹的燕州马,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是不小的财富。 只可惜在草原那会,由于是深入敌营的孤军,怕滞慢速度,并不能掠夺太多的战马。 “王爷客气。” 徐牧突然觉得,面前家穷人丑的侏儒燕州王,并非是简单的人。 “徐将入塞北草原,可曾寻到了征北李将?”公孙祖突然又发问。 王朝里,只有一个征北将军,不可能是赵青云。 “王爷何出此言,李将不是殉国了么。” 徐牧只稍稍一猜,便明白了公孙祖的意思。王朝威仪丧尽,这时候,谁要是能拉拢到征北李将,以李将的名望来说,定然是一份极可怕的资本。 在草原时候,徐牧是知道的,李破山应当还活着。不愿意回中原,那就说明,更想留在塞北草原,充当策应,为下一次的伐狄做准备。 左右,这烂了的王朝,也没甚的指望了。 公孙祖淡淡一笑,很微妙地转了话头。 “我大纪朝的英雄,何其之多,李将也算一位。” 徐牧笑笑,没有了继续拉扯下去的打算。 出燕州之时,似是为了讨好,公孙祖特地让人备了不少干粮净水和伤药,相送十里之外。 “小东家你不知道,那会听说小侯爷在燕州被伤,以为是燕州王在使坏。我家少爷差点背了枪,要冲去燕州。”沿途奔袭之中,常威一字一顿,说得有板有眼。 徐牧自然相信。 这世上的珍贵友情,常大爷和小侯爷,算得最好的一份。只可惜,这二人等不到太平盛世,好好坐下来喝杯老友茶了。 “徐将,我知道一条去定州的路子,无须从官道走。” 定州,即是西北的边关。老爷子李如成的定北营,便在定州驻扎。若非是李硕墨这个傻子,留恋内城繁华,死死不肯走。李府一家子的人,早该迁去定州了。 “再好不过。”徐牧露出笑容。 过了燕州,应当算是安全了。除非是说,公孙祖突然吃了豹胆,敢派人在后截杀。 “牧哥儿,我想小狗福,想老瘸腿,还有盛哥儿和两个小嫂子。”司虎声音闷闷。 “不急,很快便能回去了。” 北狄退军,河州解围。短时之内,塞北草原那边,当不会再举兵来伐。 如今要做的,便是取一地,按着军师贾周的建议,积粮铸器,尽快发展实力。 在这之中,便以蜀州最为合适。 “图川么。文龙不像正谋阳计的诸葛,我徐牧,又何尝是踌躇不取的玄德。” “徐将在说甚。” “樊鲁,你听不懂的。” 一时间,徐牧只觉得久违的欢喜,重新弥漫在胸膛。终归是活着回来,远离了边关的硝烟战火。 家里的小婢妻,该等急了吧。 “想不想媳妇!”徐牧回头大笑。当初不少朝将和青天营,矢志跟随,家中的老小妻儿,都已经偷偷送去了山猎村。 “想!”无数道声音响起。 “那就跟着本将,马儿跑快一些,早一些见着家里的媳妇儿。” 徐牧骑着风将军,缰绳打得飞快。 一轮生死边关,不仅是三千匹燕州马,这一千多的悍卒,才是他最大的收获。当然,这里头还有数百的渝州军,哪怕常四郎伸手讨要,除了常威,他一个也不会还。 百战老卒,若万人成军,则是一支无当的精锐之师。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过定州 并未过多耽误。一千多的人马,风餐露宿了近十日,循着樊鲁指向的小路,才堪堪赶到了定州城。 “这城,怎的如此破?比望州还不如。”打头阵的常威,马还没停,脸色先是一顿。 西北疆并非太平,有着数万的老马匪四处作乱。势大的时候,有着不下十五万人,为此,曾有不少兵户屯居于此,一边耕粮一边抗击马匪。 估摸着,西北疆有军田可耕,相对北面边关而言,是唯一的优势了。 “主公!” 说话间,柴宗带着十余骑人,匆匆奔行而来。在还离着定州百里,徐牧已经派人先行通报。 再见故人,尤其是劫后余生,徐牧更是惊喜。 对于柴宗,他是喜欢的。老爷子力荐的人,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八千的徐家军,这一回,也总算是取到了手。 “听说了主公在草原的事情,我等拜服。” 不仅是柴宗,跟随的十余骑人,都是一脸的敬崇。戍卫边关的,终归都带着克复山河的梦想。 “徐将不世之才!此一番杀入草原,壮我中原河山。” 这一路的凶险,徐牧不想赘述。好几次,他都以为,自个要死在草原了。 这一场穿越,他所拥有的最大底气,并非是什么能造蒸馏酒。而是脑海中,上下五千年的岁月,一个又一个先辈留下的战例瑰宝。 他的另一次人生,似要变得更加壮怀激烈。 “柴宗,虎符在此。” 徐牧呼出一口气,摸出半面焐热的铜虎符。他要入蜀,要面对三个蜀州王,这八千的徐家军,便是底气。 当然,河州战事平定,于文也会带着虎堂的人回来,加在一起的话,徐牧估算,至少有万余的人马。 只可惜,为了守边,赴死的人马太多了。否则加起来的话,该有近两万的。 “徐将,请随我入定北营。” …… 定州定北营。 已经是一片的惨淡之像,随着李如成的故去,这些人只能秉着最后的大义,死守在定州一带。 当然,并非是无主之军,估摸着老爷子早留下了话。不管中原战事如何,都要守住定州,谨防马匪入关。 “柴宗,如今的定州,还有多少人马。” “先前有五万余,老侯爷带了二万入内城,再加上送给主公的八千人,另有战死的,还乡的。现如今,也只剩二万人。不过请主公放心,老侯爷已经定下良策,二万人足够守住定州了。” 不比北狄,这边的外族马匪,更像是没开化的一般,只知掳掠,拼命地薅大纪朝的羊毛。 不算乌合之众,但也不算强军。难得当初的败家岳丈,带两万定北营精锐,只围剿五千马匪,居然还被杀得丢盔弃甲。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徐将,八千徐家军到了。” 徐牧急忙抬头,往前细细一看。发现目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四个方阵,正踏着沉沉的步履,稳稳走来。 在很久之前,得到老爷子八千虎符的承诺,他便一直在想,带着这八千人,以后要做什么。 要知道,这并非是临时从军的百姓,而是实打实的,戍边守城的军卒。 “我等拜见徐将!” 领头的两个裨将,骑着战马,率先高呼开口。 “拜见徐将!” 三四个方阵,停步在练兵场前,也齐齐发出声音。 徐牧心生欢喜,原先还以为这易主的八千虎符军,或许会有隔阂,却不料,收并得如此完美。 估摸着是在草原的事情,让他平添了几分名头。 “徐将,外出的两个营将还未回来,不如一起吃场酒宴,再出定州。” 柴宗的考虑无可厚非,若非是遵循老爷子的遗命,这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兵卒,哪个愿意拱手让人。 多待了半日,吃了一场酒,认熟了两位营将。徐牧这才带着八千徐家军,壮怀激烈地奔出定州大营。 并无任何生分,八千人与先前的一千多骑,暂编一起,步骑混旅,往内城的方向绕去。 …… “所以,小东家活着回来了。” 才过了一冬,为了彰显上位者的威仪,陈长庆特地蓄起了胡须,连着发冠,都换成了鎏金色。 “三千骑入草原,杀了几场,还能带着一千多骑去燕州。”陈长庆怒极反笑。 这在以后,别人只会骂他是废将,带着陛下弃了边关。反而是,那位小东家入草原,鼓舞河山,成就了不世之名。 两相比较之下,定南侯很忧伤。 “陈庐,你怎么看。” 陈庐穿着崭新的文士袍,竖起了文士冠,若是不相识的人,定然不会知晓,他是内城六大高手之一。 “小东家取了两场大义。”陈庐眯起眼睛,“第一场跟着国姓侯清君侧,斩奸相。” “第二场,便是带着赴死从军的万人,去了边关,再入了草原,斩杀北狄王子。” “所以呢。”陈长庆微微不悦。他发现一件事情,收为己用的陈天王,说话越来越爱喘气。 “取了大义,又如何再甘愿寄人篱下。”陈庐淡笑道,“天下总有一处地方,小东家要去落地生根的。可能是凉州,可能是蜀州,可能是内城,也可能是其他的方外之地。” “为何不是定州。” “定州太乱,小东家不会留在那里。而河州在以后,是常状元的地盘,他也不会去。” “真有些猜不透。”陈长庆揉了揉眼睛,被刺客捅瞎了一只后,他厌恶戴着眼罩,只余一缕发梢,垂下遮着。 “赵青云那个狗夫,也留在了北狄?” 陈庐摇头,“北狄死了最大的一个王子,哪里容得下他。小东家杀出草原后,他仓皇北遁了。” “北遁?塞北草原再往北走,可是戈壁沙海了。” “听说沙海里有些大的绿洲,聚成了部落。” 陈长庆哑然失笑,“这狗夫叛逆,居然敢投狄让关,比起你我更加不堪。估摸着中原里的百姓,若是见着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天下有不少狗儿,赵青云是最疯的一条。” …… 仓皇绕过塞北草原,不能回河州,不能去燕州。天下莽莽,仿若无了去处。 赵青云冷着脸,面容里依旧透露出疯狂。在他的身后,一场场的将士哗变,只剩下不到两千的人马。 在其中的许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有奶便是娘,无奶便是狼。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一只耳,你我死路一条了!”跟随来的黄道春,咬牙沉声。他如何也想不到,堂堂北狄第一智士,居然跟着一个叛将逃遁。 “胡秀!你丢失粮草,误我军机!”赵青云冷着脸,蓦然抽刀回斩,将一个裨将劈死在马下。 如这样的事情,从逃亡开始,已经是第八轮了。为了稳固军心,赵青云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他抬起头,喘着大气,露出愈渐疯狂的笑容。 黄昏之下,大漠孤烟月圆。 一头咬死了同族的沙狼,与他四目相对。一声狼啸,一声悲吼,齐齐震碎了风沙呼啸。 第三百一十九章 常少爷,我要入蜀州 沿途不知几里。所过之处,皆可看见有百姓流离失所。 若是临近蜀州,徐牧有打算收拢一批流民,奈何现在路程太远,只得发放了几车粮草,作为济民。 随军的粮草刚够,并未征募民夫。近万人的长伍,刚回到内城,便已经是满脸风尘。 “徐将,看见国都的皇宫了。” “樊鲁,狗皇帝都迁都了,还如何能称国都。” “他迁不迁是他的事情,老子心底,又没有他这个狗皇帝。”络腮胡的樊鲁,放声发笑。 帝家失了威仪,致使江山差点破碎,已然是不受敬拜。 听着话的徐牧,却无端端的,心头生出一声叹息。 常四郎并没有说错,袁安守不住帝家的威严,不管是外州王还是定边将,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 换句话来说,群雄割据的场面,即将到来。 “北头一个纪,南头一个纪,长阳大宫殿,不见小皇帝。”这时,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绕到了缓行的军队之前。 若放在以往,如这些孩童,是不敢挡大军去路的。徐牧猜得到,是饿得没法子了,以为他们又是义军,被父母所迫唱讨喜的童谣,求些救命粮食。 “南纪?” 徐牧心头莫名地发涩,让柴宗取了些干粮,分发给面前的孩童。 “常威,你家少爷不是卖米的?” 待徐牧再抬头看,发现又错怪了常大爷。这一路过去,都是连排的粥糊棚,多的是各种嚎啕的百姓围堵着。 春耕无种,秋收无颗粒。这一年,让他们怎么活。 割据还没开始,要起事的溃军,已经烧成了连天大火。 “小东家,若是狄人退兵,河州无战,我家少爷也该回了,我这就去通报。”常威将最后一袋干粮,相赠给一个老妪后,急急打起缰绳,便要往渝州的方向跑。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便发现一支数千人的大军,正缓缓地行了过来。 仅顿了顿,常威脸色狂喜。 “主子,主子!我活着回来了,我小常枪回来了!” 骑在马上的常四郎,抠了抠嘴巴,犹豫着一巴掌扇了过去。 远在后头的徐牧,面色急急一顿。 这巴掌赏的,完全不讲道理。直至常威开口的另一句话,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主子,右脸还没打!” 打完,常四郎才甩了甩手腕,下了马朝徐牧走去。 在常四郎的后头,还跟着于文和曹鸿两人。 徐牧犹豫着,要说些什么久别重逢的矫情话儿,却还没开口,常大爷便哭啼地骂了起来,一把将他抱住。 “老子以为你死在了草原,都准备去忠义庙了,在小陶陶的旁边,给你了个好坟山。” “老子没死呢。”徐牧无语。 “便如你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若是天下三十州,只剩些沽名钓誉的无耻狗徒,岂非是无趣得很。” “我都托人订了棺椁,楠木材的,想着让你走得体面一些。” “常少爷,我这没死……”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的庄人,我定然见一个杀一个。该死,先是小陶陶,然后又是你,我的老友已经不多了。” “我没死——” “你莫要说话,我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弄个风光大葬,左右你杀入草原,又挑了北狄王子,算得上国之大士了。” “若不然,等你头七的时候,再请十个八个戏班子。” “常少爷,老子真还活着!”徐牧咬着牙,这特么的人还没死,活生生站你面前,都说到头七的戏班子了。 常四郎怔了怔,咧嘴一笑,“那段时日,你一直没有消息,实在等得慌了。” “狗爹养的。” “驴儿草的,我又无说错。” 骂舒服了,两人才开始止了刀戈,各自的脸上,神情都有些凝重起来。 “河州那边,我把带去的渝州军都留下来了,加在一起,也有差不多两万人。老将廉永善于守坚,即便狄人再度叩关,援军也能赶得到。” 常四郎抬起头,脸庞有些叹息。 “小东家,不怕告诉你,廉永到现在,也不算我的人。认真来说,也不算朝堂的人,更像是一个,忠于百姓,忠于河山的老将。” “常少爷大义。”徐牧有些触动,想不到常四郎这么看得开。 “还是那句话,中原怎么打,怎么闹腾都行,外族破了边关,入了中原,这就没意思了。你家的老爷子,约莫也是这个想法,否则的话,便不会只给你八千的虎符军。” 徐牧沉默点头。 “不扯这些,左右狄狗退了,你我该高兴才是。不若,我讲个开心的事情,让你欢喜一下。” “怎的?” “呵呵,赵青云这个狗夫逃去了沙海,你听说了?” 徐牧摇头,在杀死北狄王子的时候,他确是见过赵青云,但后来情况紧急,恐士气崩碎的狄人,又再度聚起来,只得匆匆离开。 “他是没法子了。中原,北狄都容不得他,故而,他只能逃去戈壁沙海那种地方。” “这一生莫回来了,否则,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子。”常四郎再度冷笑。 “最好不过。” 故人小校尉,早已经死在了那一年的望州,活着的,不过是个贪功的狗夫。 “接下来,你想怎么走。”常四郎转回头,语气有些犹豫。 帝室威严扫地,群雄割据,又有义军侠儿,不断在偏僻的州郡起事。 “常少爷又想拉拢我。” 常四郎沉默着摇了摇头,“这一次并不想。我说句矫情的话,你便如小陶陶一样,都是我的老友。” 下半句明显没说出来。但即便没说,徐牧也明白。 狭路相逢勇者胜,照这个势头,常四郎占据了内城附近的二三十城,只是时间问题,再加上边关河州,算一个大军阀了。 “常少爷,我要入蜀州。” 左右常四郎迟早都会知道,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入蜀?”常四郎怔了怔,“蜀州人口凋零,附件有许多蛮族,你还不如回定州呢。怪不得了,我听说,你的那位军师,打下了一个蜀州小城。” “啧啧,老子越来越佩服你了。”常四郎笑了笑,脸色之间,又一时变得认真,举目看向徐牧,“我讲过了,你我已经是老友。你若是开口借兵,我能借你二万,不收你一个铜板儿。” 徐牧怔了怔,整个身子蓦然一顿。 第三百二十章 老子等着你,做蜀州十三郡的王 二万的兵力,足够做很多事情。 但终归,徐牧没有应承。理由很简单的,二万兵力的势,是常四郎的,不是他自己的。 以后不管如何,脚下的路,他终归要自个来走。 “看着你的表情,我便晓得了,你又在权衡利弊。”常四郎叹了口气,“这怪不得你,若非是这种性子,你便早被人吃掉了。” “入了蜀州,自个小心一些。三个蜀州小王,可不是好相与的。” “多谢常少爷。” 常四郎再度发笑,“小陶陶一死,这满天下的人,能入我眼的不会超三个,小东家你是其一。” “还好,你我是老友。老子是真不想和你打仗。” 有些话,两人都没有说。这乱世,无人能独善其身。 讲友谊是伟大的,但同样,也是奢侈的。 “以前就讲过,有一日你会站在与我平等的位置,你约莫要做到了。” “且去蜀州,老子等着你做蜀州十三郡的王。” 徐牧稳稳抱拳。 常四郎呼了口气,直接伸了手,给徐牧来了个熊抱。 …… 并未再逗留,原本万余的军队,另有曹鸿和于文的回归,拢共来算,现在该有一万三左右的人。 离别之时,常四郎抠出的三千车粮草,一番相赠。徐牧捂着胸口,也留了一千匹的燕州马,顺带着帮公孙祖美言了几句。 至于常大爷爱不爱听,徐牧就不知道了。 “行军!” “徐将有令,急行军!” 沿途又收拢了五六千的流民,作为运粮的民夫,浩浩荡荡近两万人,才循着内城外的官道,急急行军。 “徐将请看,那便是暮云州的云塔。”身边的于文,突然就开了口。 骑在马上,徐牧微微侧头,只看了一幢高耸入云的高塔,隐约间的轮廓,被横云笼住,仿若要捅破天际一般。 “二百多年前,有个老皇帝迷信天公,建了云塔登天,日夜叩拜祈福,想求永生。” “但无人能想到,才上了三次……一场风寒咳嗽,便取了他的命。” 徐牧听得无语。如这种的事情,古往今来可真不少。不仅是建塔登天,还有收拢方士铸鼎炼丹,古时的火药,便是这样无意中产生的。 估摸着大纪王朝,也是差不多的路子。只可惜四百余年的国祚,即将到了尽头。 “南纪将暮云城称作了国都,若是我等入蜀,便是要为邻了。” 暮云州在内城南边近一千多里,而蜀州则在西南,中间隔了一道绵延千里的安陵山脉,堵得严严实实。庆幸的是,有一条浩荡的襄江,从中流淌而过,衍生出不少山路,使得两州的百姓,尚能来往。 日后要想和傻子皇帝打个架,估摸着要玩水仗了。 当然,在没壮大之前,还是先把眼光放低一些。 要知道,暮云州那边,加上救国营的话,实力并不弱于常四郎。而且还有一点,即便是皇权衰落,终归会有一份威慑在。 另外,贾周前些时候点的那把火,在当阳郡还没烧得亮堂,便被陈长庆以除贼的名头,一下子占领了,当作了暮云州可进可退的桥头堡。 徐牧皱了皱眉,没有打算在暮云州的事情上,继续思量下去。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于文,蜀州三王的事情,你知晓多少。” 于文抱着拳,“徐将,并无太多。只知蜀州三王的割据,已经是近百年了。先前给长阳的岁贡,都是三家一起凑的。” “关系和谐?” “并非如此,年年都打仗……请外州的军队,拉拢山林的蛮民,打得不可开交。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好家伙,现在的蜀州,分明是三头大公虎。 他这个小毛蛋球,入蜀捞人捞地盘,若是一着不慎,估摸着直接完犊子了。 “主子,山猎村。”曹鸿突然开口。 徐牧怔了怔,往旁再一看,隐约之间,确是见着了山猎村的模样。特别是那座村口的大祠堂,明显还留着年关后的喜庆之色,春联,红幔,还有挂在外面枝头上的花灯。 “主子,若不然走近些。” “不用,走大路吧。”徐牧凝视道。 这一路的崛起,便如他四处乞活搬家一样。望州老马场,汤江城东坊,马蹄湖,山猎村,再到接下来的扶风郡。 即便微微想起,徐牧也不禁心头叹息。若非是一次次死地求生,他和他的庄人们,早已经成了边关野骨。 “主子,你怎么了。” “无事。”徐牧散开思绪。过了山猎村,便差不多是入蜀州了,几百里之外,贾周打下的扶风小城,便也不远了。 庆幸扶风城在蜀州边境,属没半丁存在感的那种,若非如此,三头大公虎,估摸着要忍不得了。 “于文,让人继续行军,我等回家!” “听徐将令,行军回家!” 大军继续前行。 风尘仆仆的好汉们,放松下来的言谈,终于带着了欢喜。连着收拢的数千民夫,抬起的头,目光里也有了生活的憧憬。 “老子们二千里去边关!”于文忽然高喊,声音带着几分壮烈。 “救河州!” “入草原!” “杀狄狗!” “连狄狗王子也宰了!” “论天下英雄,老子们占八分!” …… 并未入边关的八千虎符军,听着这些壮怀激烈的话,也不禁肃然起敬。 徐牧微笑着抬头,看着黄昏日落的物景。似有一杆看不见的笔,勾勒出一幅幅的晚霞山色,一时间瑰丽如金。 这江山如画,如若没有硝烟,原本可以更美的。 便如他的另一场人生,如果没有遇到乱世,也原本可以更好的。 …… 沿着河堤,一袭窈窕的人影,匆匆忙忙地往前跑。有人在身后喊着,劝着,让她小心一些,再慢一些。 她没有听。 慢了半炷香,便会迟了半炷香。想见的人,如何能等半炷香。 她巴不得立即变成林鸟,扑腾着翅膀,飞过遮了视线的林子,直直飞到自家夫君的面前。 “徐郎,回家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 蜀王贩马? 黄昏晚霞,落日与山色映衬。山风吹拂,树影轻晃。 “牧哥儿,我小嫂子!” 徐牧抬了头,见着夕阳下奔跑的窈窕人影,止不住有些胸膛发酸。他高高勒起缰绳,风将军瞬间奔跃而起,踏飞了泥土,跳过了溪河。 “徐郎!” 姜采薇顾不得散开的发髻,急急往前跑来。 “吁。” 风将军急急曲下马蹄,约莫还记着主母的模样,居然还欢快地刨了蹄子。 “采薇,上马。” 待姜采薇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后,风将军才循着徐牧的意思,往树林方向跑去…… “去小树林作甚?”司虎看得仔细,整个人怔了怔,“于哥儿,他们去小树林作甚。” “莫问了,徐将很快回来。” “那可不行,我要保护牧哥儿。”司虎怒着嘴,抽了两巴掌胯下的大马,就要往前冲去。 于文揉着额头,死死挡在面前。 “你去了,你家牧哥儿要抽死你。跟我先入城。” “那于哥儿你说,他们去作甚。” “去采蘑菇。” “那我也去嘛。” “你去个卵。”于文不胜其烦,直接就伸了手,摸走了面前褡裢里的半个烧鸡,然后调头就跑。惊得司虎破口大骂,往前狂追而去。 …… “陈盛,徐郎回来,你又不喊我!” 李大碗气鼓鼓地瞪着,又一边伸手,整理着新梳的惊鸿髻。 “二夫人,我都喊了八遍,你自个不愿醒。”陈盛满脸无奈。 自知理亏的李大碗,只得闷闷停下了话头,又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只可惜,在入城的大军中,并未发现徐牧的人影。 “牧哥儿他们去采蘑菇了。”司虎咧开嘴,只胡噻了一句,便跳下了马,捧着抢回来的烧鸡,兴奋地往前踏步。 “小狗福,二狗蛋,三愣子,你家虎哥儿回来了。” 缩在娘亲后边的几个孩童,听见司虎的话,嚎啕着跑了出来,这一回,并没有先抢烧鸡,而是抱着傻大个,搓了好几把鼻涕。 “小爷练了十八种绝世武功,虎哥儿不在,整个庄子没人敢和我过招。” “老瘸腿被我揍的啊,两条腿都瘸了!” …… 只瘸了一条腿的诸葛范站起来,还在想着哪里的树枝坚硬,却冷不丁的,发现大军已经彻底入了城。 “迎——” 卫丰带着二千步卒,一千的骑军,稳稳列成了两队,让开了一条通道。 包括民夫在内,近两万人缓缓入了扶风城。仅有的数万百姓,也难得出了屋头,不断发出喝彩。 贾周穿着崭新的文士袍,站在最中间,朝着于文等人,拱手敬拜。 此刻,他是欢喜的。 自家主子不仅从边关平安回来,还带回了这么多的人马。 “见过军师。” 曹鸿和于文柴宗等人,迅速下了马,也急急回礼一拜。 “曹护卫,主公呢?” “钻小树林了……” “此乃大善之举。”贾周还没说话,旁边的陈家桥已经开口,“我略懂观山之术,诸位请看,远处山水相映,乃是龙凤呈鸣,而土又为孕育之地,我帝家的少主,不出意外的话,便要出世了。” 除了贾周,在旁的人都抽了抽嘴巴,又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得干笑着往前走。 “盛哥儿,让人准备宴席。今日的扶风城,大醉一场。” …… 天色暗下,徐牧莫名地打了个饱嗝,和姜采薇两人,骑着风将军赶回扶风城。 “徐郎,奴家先回屋。” 姜采薇的脸色,被周围的火光一映,仿佛变得更红了。 “去吧。” 徐牧微笑着。解了相思之苦,久别的隔阂,一下子便淡去。 “拜见主公!” 只等徐牧刚入城,四周围之间,齐齐响起了震天的呼喊。 徐牧抬起头,面容有些触动。 贾周,陈盛周遵,陈家桥,连着于文柴宗樊鲁,都长揖作拜,称他为主公。 “起身!”徐牧意气风发。 一场功名尘与土,但终归,他走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个小小的扶风城,也算有了可栖身的城关。 往前多行几步,只刚下了马,徐牧便惊觉一团软玉,扑入了他的怀里,待垂头一看,才发现哭成大花猫的李大碗,正朝着他漂鼻涕泪水。 “徐郎,我等你生娃子,等得好苦。” 在小树林脱了力的徐牧,咬碎牙关,忍痛拒绝了李大碗的建议。 …… 一场酒宴过去。 这一会,徐牧才有时间,和贾周坐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主公,这扶风城如何。” “文龙本事不小,当真是以千人之军,打下了扶风城。” “略施小计尔。主公不愿说,那便我来说,这扶风城,终归是太小了。主公的目标,当在蜀州十三郡。” 徐牧沉默点头,这何尝不是他的计划。扶风城等同于小镇,又处蜀州边境,只能当一个暂避之所。 对于以后的发展来说,扶风城的辅力,约等于无。 “我算了一番,主公现有的兵力,除开落户的民夫,该有一万六左右的人马。再除去伤兵老卒,也不过一万二左右。” 一万二,对于许多大军阀而言,只能算小虾米。 即便想募兵,收拢流民。但以扶风城现在的情况,根本养不起。 “安陵山脉的另一边,便是暮云州。扶风城再往前,便是蜀中。两相夹抄之下,于我等而言,情况很是不利。” 贾周的意思,徐牧听得明白。 时间已经不多,若是成功入蜀,只能早些想办法,杀入蜀中的地盘。 一座摇摇欲坠的边境小城,久居于此,并非是良策。也别指望,有什么法孝直张永年的,给他献上入川的地理图。 当然,斩奸相和救边关的两场壮举,或许会有其他的隐藏加分项。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要靠自己。 “文龙可有良策?” “浑水摸鱼。”贾周面色不变,“主公最好的机会,是想办法挑起蜀州三王的大战。黄雀在后,取得入蜀中的机会。” “三个蜀州王,最为弱小的,便是南王,只有二郡之地,为了养活三万的部属,听说还到处去贩马换粮。” “蜀王贩马?” 徐牧怔了怔,无端端的,想起了脑海中的某个人。 “主公,怎么了?” “我似是认识一个马贩,有空去寻他一趟,说不得能收拢些蜀州的信息。” 第三百二十二章 “水上皇帝” “主公需要明白,蜀州并非是善地,而是龙潭虎穴。”贾周微微叹气。 “但相比起其他地方,也只有蜀州,是主公大展宏图的福地。” 徐牧起身拱手。 对于贾周,他向来是尊敬的。若非是机缘巧合,他根本没机会收服这尊大佬。 “主公可去老刀那边,他似是有话和你说。余下的事情,容我再深思一番。” “多谢文龙。” 抬头看了眼天色,徐牧沉步往前,沿着生了青苔的石路,不多时,便见着了三个小老头,正盘着腿坐在一个木楼台上,喝得不亦乐乎。 “我儿李破山!可又打了胜仗,要入宫领赏了?” “自然,等会挑几个大麻袋,找皇帝老儿要钱。”徐牧笑了笑,几步往楼台上走。 诸葛范一脸嫌弃,反而是旁边的陈打铁,很给面子的,多摆了一个酒碗。 “打不到北狄王庭,你还有脸回来。”诸葛范喋喋不休。 徐牧原本还以为,这老头该要分析一番,却不料再说话,便是一通牛皮。 “若换我当年,直接就兵不血刃的,估摸着那些北狄公主,争着要抢我作驸马——” 徐牧直接转了头,懒得再听,看向旁边的陈打铁。还好,总归是有个正常人。 面前的陈打铁,喝了半碗酒,啧巴两下嘴后,语气淡淡开口。 “你给我的炼铁法,我都仔细看了,有些也试了一下。” “如何。” “有些意思。将炉窑换成这高——” “高炉。”徐牧接了话头。这些东西,他认知并不是很全,只初步了解一个原理。 更多的时候,需要这位老铁匠来操作。 对于打造具装铁骑的夙愿,徐牧一直都念念不忘。 “这样一来,需要很多耐火的砖石,用来垒炉。”陈打铁皱了皱眉,“另外,你说用水流来鼓风,恐怕不大行。扶风城外的溪河,连树叶都沉不下去。” 徐牧明白,陈打铁的意思,并非是说树叶沉下去,而是溪河水面平静,无法借力。 “小子,你还有什么东西,可别藏着掖着。” “前辈,等我再深思一番,再与前辈商量。” “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真不知哪儿来的。”陈打铁脸色古怪,“我捣鼓了大半辈子的铁炉,怎的就想不出来。” 徐牧干笑两声,突然脸庞一下子惊恐。 在身后的位置,老瘸腿抠了颗大鼻牛,就朝着陈打铁的后背粘去。末了,还不动声色地搓了两下手指。 “小子,你怎的了?” “无事……” “先前你说的铁骑具装,我已经打了几副出来,便在郡守府的仓房。” 听着,徐牧脸色狂喜,料想不到陈打铁的动作这么快。 “那处赭石的矿脉,我让周遵带人去慢采了。” 徐牧抬起头,发现老瘸腿又将手指,温柔地搓在陈打铁的袍领上。 他沉默地侧过了头。 “你想些办法,打下一座临近襄江的大城。接下来的冶炼,不管是具装还是铁弩,才会更好使。另外,你再找百来个好工匠过来。” “前辈所言极是。” 徐牧呼了口气,心头莫名地有些放松起来。不管怎么样,老铁匠真是愿意帮忙了。 “小子,来和爹抱一个。”老瘸腿伸出手。 徐牧咬着牙,急急往楼台下走去。 …… “东家,便是这些东西。我试着穿了回,这有些重了。”卫丰在前领路,带着徐牧走到了郡守府的仓房。 徐牧并无意外。在这个时代,并无铁坦重骑的概念。即便是北狄人的鹰靥卫,也不过是全身覆着薄甲,冲锋的力度要小许多。 他想打造重骑,这并非只是笑谈。即便昂贵,但只要有三千人成军,便是战场上的利器。 当然,没有铁煤,他什么也玩不转。高炉也还没垒造,打个管筒武器,杂质和气泡留下的孔洞,都有可能直接炸膛。 “卫丰,以后扶风城的六千骑军营,便由你来统管。这几副重甲,得空的时候,让兄弟们先熟悉一下。” “东家放心。” 徐牧点头。虽然还没有成制式,但终归有了期盼。 “卫丰,扶风城离着襄江,大概有多远。” “襄江那边,快接近蜀中了,至少四百里路。东家去襄江作甚?” “无事,只问问。” 临近襄江,不仅是冶炼鼓风的问题,另外,算是多了一条水路。虽然会有水贼,但不管货运还是出兵,都不会再陷入被动。 大纪唯二的两条大江,一南一北,重要性非同一般。 …… 连着三日,徐牧都在观察扶风城的情况。城关老旧,无护城河,仅四四方方的四堵墙,将几大片的破败瓦屋围起来,便算得一座城。 城里近四万的百姓,不到万户。拢共两个酒肆,一家老布庄,连清馆都没有……打桩之事,入屋来谈。 没有门阀世家,没有大商贾,手工业者也寥寥无几,大多是进山的猎户,或是耕种着几亩贫瘠的薄田。 附近山路难行,私酒仅靠马帮驮运的话,根本无法挣得大些的利益。万多人的大军,继续这么下去,恐怕要坐吃山空了。 当然,徐牧也明白,贾周以区区千人,打下了数千溃军据守的扶风城,已经是极了不得的事情。 “军师呢。” “徐将,军师把自己关在屋里。” 这几日的时间,贾周一直闭门不出。徐牧明白,贾周无非是在定策。 定下他们这些人的前程与出路。 古有范蠡张良,但他的贾文龙,又何尝差上半分。 …… “小东家入蜀了。”陈长庆站在江边,眉头一时紧皱。 他的目光,一直都看着小东家,这会儿才回过神,居然有个什么军师,打下了一座小城镇,让小东家入蜀之时,有了栖息之地。 “定南侯的意思是?” 即便是个皇帝,即便穿着龙袍,但站在江边,袁安依然忍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整个人受了寒。 “天下人只知一品布衣,不知陛下。我倒要问,陛下的意思是?” 袁安沉默垂头。 迁都以来,陈长庆如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如同一个傀儡,被人死死捏在手中。 “陛下,今日之前写个昭文。便说罪臣徐牧,乃反贼常小棠的同党,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定南侯,这是无用之事。” “陛下,有用的。”陈长庆转过头,“说不定,我哪日无趣了,便沿着襄江而上,杀入蜀地。” “师出有名。说不定,不仅是小东家,连着蜀地的十三郡,有朝一日,都会并入陛下的直领疆土。” “陛下莫要忘了,我陈长庆,可是打水仗的祖宗。如今七万的暮云营,并四万为水军,另有五千艘的艨艟江船,我约莫是个水上皇帝了。” 这一句,让袁安的脸色,一下子憋得发白。 第三百二十三章 文龙之策 “襄江之上,拢共上百个大小水寨,八万的水贼江匪。前一月,还有伙江匪直接入镇打劫,杀了半镇的人。”陈盛语气沉沉。 世道崩坏,拳头就是道理。拉票人马起来,运气好劫到了商船,去清馆过夜都能请俩了。 “蜀州不管,暮云州不管?还有沧州呢?”于文在旁听得皱眉。 一条襄江,淌了数个州地,却毫无道理的,任着水贼壮大。 “沧州派了万人,被水贼引入江心,直接打沉了数百艘江船。其他的,便没听说了。” 徐牧在旁,听得心底不是滋味。入了南边,那就意味着,以后和面前的这条襄江,要息息相关了。 至于为什么不出兵,实则很好理解。无非是沆瀣一气,孝子们献上钱财,只要不伤到自个的利益,睁只眼闭只眼便算了。 八万水贼横在襄江,航空母舰来了,指不定都要被扒层铁皮。 徐牧揉了揉额头。 这才刚入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 “于文,你似有话说。” 一直站在边上的于文,等陈盛停了声音,才凝着脸色开口。 “暮云州那边的皇帝,刚发了昭文,昭告天下,说徐将是罪臣,是……反贼常四郎的同伙,人人得而诛之。” “他闲的慌?” 别说天下三十州,就算是把昭文推去塞外,推去西域,你看有没有人理他。 “有些发蠢。”徐牧叹了口气。他甚至能猜得到,这更有可能是陈长庆的意思。 天下唯二的两个狗夫,一个赵青云,一个陈长庆,都是狗爹养出来的种,最喜欢使坏了。 不过,初入蜀州,确是困难重重。 “军师呢。” “尚在屋中。” 徐牧胸膛发涩,有心去拜访劝谈,又怕惊扰,惹贾周不喜。 …… 直至夜深,徐牧还未回府。 一座小小的扶风城,虽然算有了栖身之地,但随着局势的恶化,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太多。 “东家,军师让你过去。”终于,陈盛单臂举着灯笼,兴奋地走了过来。 顾不得手里的卷宗,徐牧急急拔了脚步,便往前疾行。 “陈盛,你带人守在屋外。” 推开门,在油灯的摇曳之下,徐牧便看见了乏累不堪的贾周,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闭目酣睡。 手里头,还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纸张。 他不忍惊吵。 取来床上的被褥,小心地披在贾周身上。继而,才取过了贾周手里的纸张,沉默地看了起来。 “念主公一路不易,吾贾文龙,愿以六日所思,替主公定下一策。” 谋略分大策,小计。贾周的“策”,便是要定下入蜀的大方向。 “蜀为天下之翼,昔年高祖入蜀,借五万蛮兵出蜀川,以乘风之势,席卷天下……” 纪朝高祖,当年兵败入蜀,在诸多谋士和大将的帮助下,与蛮人定下盟约,借五万蛮兵,加之原有的五万大军,合十万大军出蜀川,步步为营之下,耗费十五年时间,统一天下三十州。 到最后却背信了盟约,使蛮人自此敌视中原。当然,这是后话了。 “蜀州分三王,内战混乱,使百姓流离失所……” 徐牧呼了口气,取蜀州的大约内容,并无太大差异,还是最初的计划,一山不容三虎。当然,这三头老虎互相咬了数百年,谁也没咬死谁。 贾周的意思,蜀中固然要去,但不是在三头老虎的目光之下。相反,更要劝他去取一座临江之城,以大郡为先。尔后,再想办法通过入蜀中的天险关隘。 坐山观虎斗。 但这样一来,弊端也极其可怕。毕竟到现在为止,他手底下最为倚重的,还是骑军。 取临江的郡县,则要经历水战,造船,开拓航道,杀江匪,这些事情必不可少。 但最大的好处,是暂时远离了蜀中的厮杀。毕竟再怎么说,三个蜀王加起来,可有浩浩荡荡的十几万大军,这还不算那些被拉拢的蛮人。 而且,蜀中地势崎岖。除了出蜀川的那一截,都是密林山峦居多。骑兵固然不错,但发挥出的威力,要打一个大的折扣。 “重骑御蜀外之军,水军守江上之敌。” 江上之敌,不仅是八万的江匪,另有下游的暮云州,沧州,哪一月要是顺风顺水,指不定会有大片战船,浩浩荡荡地杀过来。 “蜀中三王,到时候,或会向主公发兵。主公勿忧,文龙已经腹有良策,至少能退二场征伐之军。” 如今的他们,只算在蜀州边境。到时候入蜀中,还需要过二道险隘雄关。 何其艰难。 “打通襄江水路,造船而行,遣陈盛从商,赚取军饷粮草。铸器之事,即便附近无矿,也可经往沧州,以水路购回。” …… 捧着墨迹未干的纸,徐牧双手微抖,贾周所言,句句入心。 “此去四百里,便是襄江。江上水匪横行,临江的许多大郡,名义上归为蜀地,实际上,已经是被水匪霸占。” 贾周收起被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正襟危坐。 “文龙,何不多睡一会。” “心有大事,如何能睡得太深。” “吾得文龙,当是如虎添翼。” “主公又讲这些话。”接过徐牧递来的茶水,贾周露出欣慰的笑容。 “主公斩奸相,拒北狄,乃是天下名声。主公可上拜帖,送去三家蜀王,有了交好的态度,这三位蜀王,碍于主公的名声,短时内不会有异动。” “文龙,暮云州那边的袁安,发了天下昭文。” “我知晓。”贾周语气平静,“但这些东西,是无用的。皇权衰落,说句难听的,如果袁安手底下的三万救国营,被陈长庆彻底分化,他估计连行宫也走不出去。” “能成为一方诸侯的,都不会是傻子。常四郎直接打跑了皇帝,主公可曾看见,有哪个定边将,说要讨逆的?” “并无。”徐牧摇头。 “这就是了。没了小侯爷,以袁安多疑怕事的性子,是坐不稳江山的。他原本就是个庸碌之人,这并不可惜,可惜的是,小侯爷的一腔救国热血,终究是扶不起整个江山。” 徐牧沉默无言。 恍惚中,又浮现那一袭白衣胜雪,坐在他面前,一边神色忧心忡忡,一边替他沏着香茶。 站在一旁的顾鹰,提着手炉,也冲他露出憨实的笑容。 第三百二十四章 敬茶策 “我想着,既然是一个大策,总归有一个名儿。”贾周放下茶盏,抬起了目光。 “主公替我斟了三杯茶,便叫敬茶策吧。” 徐牧怔了怔,原本还以为,贾周要说出什么王霸之气的名儿,却不料这般的朴实无华。 “好一个敬茶策。”徐牧露出笑容。 “主公若有空闲,可去临江的几座大郡,探看一番了。这是主公入蜀的第一战,需小心呐。” “实则还有更远的大策,如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划江而治……不过,我现在似是又困了。” “文龙且去床上。” 待徐牧起身,才刚伸了手,发现贾周已经靠着椅背,一下子又睡着。 沉默地拾起被褥,重新遮盖好后。他才小心地踏着脚步,往屋子外走去。 在外头的陈盛,见着徐牧走出,急忙高高抬起了灯笼。 “东家,我想起了一件事儿。” “怎的。” “军师带我们攻城那会,有个逃难的老文人,称他为毒鹗。” “毒鹗?” 鹗,是古书上的一种神鸟,见之便有战争。毒鹗毒鹗,遥想当初……义军起事的第一把火,确实是贾周点起来的。 不过,徐牧并不在意这些。若无战,这千疮百孔的天下,何来太平。 “军师用投火之计,里应外合,方才攻下了扶风城,但似是烧死了许多人,到处都是焦尸。” “怎的,盛哥儿怕了吗。” 陈盛冷静摇头,“并非是,我对东家,还有军师,都佩服得紧。” 徐牧点头。 打仗,就要死人。一场场的厮杀,他早已经明白其中道理。 …… “徐郎又要出城。”李大碗鼓着脸,稍待一会,便又红了起来,凑过头,颤着声音开口,“徐郎……我这二日,月事就要过去了。” 徐牧怔了怔,“李大碗,你好歹是个大家闺秀。” “十个娃儿,可一个都没生!若不然,我让喜娘去准备枸杞鲢鱼汤。” “甚好……” 徐牧揉着额头,好说歹说才把李大碗劝走。 反而是站在一边的姜采薇,沉默得一言不发,只知准备干粮净水,连金疮药都备了几瓷瓶。 “我很快便回。” 姜采薇仰起脸庞,露出笑容点头。可只等马蹄声刚去,便又立即垂下头,红了眼睛。 “东家,夫人似是在哭。”奔行中,陈家桥插了一句。 “陈兄,你并不懂爱情。”并头的卫丰,笑着抢声。 “你懂?” “如果无错的话,庄子里八婶家的红翠,下月便与我结亲了。”卫丰傲然回头。 “我二人定情已久,终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家桥咬着牙,懒得再听,扬起的缰绳,抽得胯下马儿不断发出惨叫。 徐牧满脸无语。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庄子可发生了不少好玩的事情。 “长弓,你带几骑人先行打探。” 由于周遵要开采赭石,探哨的事情,只能落到弓狗身上。 “长弓,你腰儿越挺越直了。” 弓狗顿了顿,脸色涨红,想说什么讨喜的话,却说不出,只得对着徐牧,重重抱了个拳。 “去吧,吾弟。” 弓狗伏身在马背上,扬了缰绳,带着几骑瞬间奔到了远处。 徐牧侧过目光,四顾着周围的物景。这一次,并非是攻城,而是去临江一带的郡县,先行打探,只带了不到百人,扮作购马的外州商人。 当然,他原本无须亲自前去。但不管是贾周,还是他自个,必然都会想着亲眼所见,然后安排布局。 蜀地边境的官道,年久失修,又逢开春,翠绿的野草,铺了一路的花花绿绿。 …… “东家,没甚问题。”弓狗带着人赶回,声音透着放松。 这一日多的时间,只中途休息了两个时辰,余下的,都在玩命赶路了。 停了马,徐牧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便看见官道的尽头,赫然是一条浩瀚的大江,如蜿蜒的巨蛇,游行在崇山峻岭之间。 “襄江。” 徐牧呼了口气。大纪唯二的两条大江,纪江孕育内城繁华,而襄江,却由于世道崩坏……养了八万的水贼。 江面不见得多湍急,估摸着是江段平稳的原因。遥遥可见一条条的乌篷,浮在江面之上,在春日的山水之色中,映衬成一幅画。 一座临江的郡县,取了一方大空地,作为江港。零碎的民夫苦力,正扛着为数不多的麻包,垂着身子艰难挪动。 船夫的号子乍起,搓成一股的麻绳,被数十个船夫绑了套结,箍在肩上,一个个面色涨红,赤脚溅起河沙,拖着巨船往岸边靠。 “不是说江匪为祸?”卫丰皱住眉头。 “打家劫舍是小匪,剥削民脂的是大匪,并无错。”徐牧淡淡开口。 这实则和那些起事的义军没两样,无非是占据郡县之后,想着做个偏安一隅的皇帝。 “长弓,这是何郡县?” “东家,这是白鹭郡,算是江岸附近的大郡了。霸占的水匪,约莫有万人,水寨藏得太深,无法探到。” “入城呢?” “入城无问题……但要交保头税。听说,一颗脑袋二两银子。” “保头税?”徐牧怔了怔。这哪儿是什么江匪,这妥妥的一群扒皮狗犊子。 “前些时候城里还有马市,但保头税太高了,时间一长,便无人来了。” “长弓,过江的银子呢?” “那些江匪横了铁索,一里水路,十两银子。” “真是佩服。” 徐牧面庞冷笑。吃民脂民膏的,可不仅仅是江匪。 “东家,要入城吗?”卫丰转头。 天将黑,若不入城,只能留在外头打篝火。 “自然要入。”徐牧沉下声音。这一轮,可是来打探情报的。 再者,他如今的模样,已经是作了一番易容。 “卫丰,你带八十人,在城外头等我。” “如此,东家要带二十三人,虎哥儿估摸着要交双份,也就是说,将近五百两?”卫丰惊恐抬头。 “卫丰,算得很好,但下次别算了。”徐牧下了马,脸庞蓦然凝重。 “给了他银子,等不到焐热,老子们便抢回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三十州舵主 入了白鹭郡,并没有交双份保头税的司虎,喜得喋喋不休。 “牧哥儿,我省了二两银子,一个烧鸡半两,你买两只给我就成——” 徐牧直接伸手,赏了个爆栗。 只等司虎停了声音,一行人二十来人,才继续循着入城的街路,缓步往前。 约莫还是有些客商的,同样带着十几个跟班,战战兢兢地缩着脑袋,四顾去寻客栈。 道理很简单,若是不入白鹭郡,最差也要窝在江船上冻一夜。都是富贵老爷,何必受这份苦。 “东家,江匪头子不会住在郡里。”陈家桥凝着声音,“我估摸着,只会留几个瓢把头,看着郡城。” 一场乱世,天知道生出了多少病态的东西。 天色彻底黑透。 偶尔有七八个扛着石铁棍的江匪,胡乱穿着官军袍,说是巡夜,实则是招摇过市。归家晚些的大姑娘小媳妇,脚步跑得飞快,生怕跑得慢了,便会无端端惹来大祸。 三两花娘挤在楼台,抹着廉价的胭脂,作尽了媚态,也引不来一个客商。 走近客栈,徐牧只抬头,便看见一个络腮胡的伙计在磨刀。 徐牧只多看了两眼,伙计急忙开口解释。 “远客,这里不是黑店,你瞧我,若是刮了胡须,便是个雅人。” 徐牧直接转了身。 这等江匪盘踞的郡县,有黑店不奇怪,没黑店才奇怪。 “两个铜板一碗面,牧哥儿,这价儿挺便宜。” “不吃。” 左右还带着干粮。真要被这种蠢套路迷倒了,干脆带着庄人入山耕田吧。 在旁的陈家桥,突然推了推手。 徐牧顿了顿,循着陈家桥的目光往前,便见着了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公子,带着一个束发之岁的小书童,两人正狼吞虎咽地刨着面碗。 磨刀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二人,便吃得越来越欢。 陈家桥不说话,直直走上楼梯,但余光之中,分明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东家,可知他是谁。”陈家桥推上房门,声音凝重。 “是谁。” “三十州舵主李知秋。” “舵主?” “我等这些侠儿的舵主,没跟常四之前,我见过一轮。” 徐牧瞬间皱眉。 蜀州边境旁边,便是暮云州。要知道,暮云州可是侠儿的衍生地。天下六成的侠儿,都出自暮云州。 “陈先生,这怎么说。” “舵主便是三十州侠儿堂,共同推选的头领。先前还听说李知秋在西域,不知怎的,又出现在了蜀州。” “东家务必小心。”陈家桥声音蓦然微变,“李知秋不同于一般的侠儿,他的想法,并非是杀官杀皇帝,而是三十州的侠儿聚义起事,争夺天下。” “但无人响应,据说还差点被人围杀,后来才去了西域。” “武功很高?” “高深莫测……他应当也易容了,但我认得出那个书童,是他的贴身死士。” 徐牧揉着额头。 只想入个蜀州,真是越来越乱了。 “莫理他。” “陈先生,做个侠儿有趣,还是做个庄人有趣。”徐牧微微抬头。 “都无趣。跟着东家打江山,最有趣。” 徐牧露出笑容,“如陈先生所愿。” …… 清晨,江风从远处传来,吹拂得人浑身舒服。 昨天夜里似是有人动了手,引得附近巡夜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徐牧只能弃了夜探的打算。 “东家,去哪。” “去迎江的楼台。” 襄江边上的郡县,都有个建筑,会在高些的地方,建筑高台。一来能瞭望江面,有无水军来犯。二来,算是配合了一些附庸风雅的狗吏书生,诸如登高赋诗之类的。 徐牧的目的很简单,整个白鹭郡,或许不难攻下。但最为无耻的,你攻下白鹭郡之后,要如何防患那些江匪侵扰。 江匪不在乎城建民生,但徐牧不行。 而且,这几州的襄江江段,匪患极其可怕。几万江匪联合起来,也并非是没有可能。 地面战尚可应付,但若是水战,徐牧现在连条小舢板都无,打个什么鬼。 “兄台在想甚。” 徐牧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待徐牧皱眉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影出现在了身边。 陈家桥面沉如水,紧张地几步走来。司虎和弓狗两个,也急急挪了身子。 徐牧沉了口气,发现面前的这二道人影,便是昨夜在黑店遇着的人。 陈家桥嘴里的三十州舵主,李知秋。 “兄台不似个作诗的书生,又不似个狗吏,这会儿江面平静无波,也没个甚的看头。” 李知秋转过脸庞,露出温和的笑容。 “先前见着兄台,在这里站了许久,一时好奇便走近了。至于吾的姓名,这位陈先生,也该知晓了。” 陈家桥如临大敌。 “昨夜他当是认出了我,才急忙往楼上走,却忘了,我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李舵主想说什么。”徐牧凝住声音。 “兄台想取白鹭郡?” 徐牧笑了笑,并未答话。 这天下三十州,也仅有襄江的蜀州附近,由于三王分裂,致使边境的几个郡县,成了无主之地。 江匪都能取,同理,很多人也能取。 徐牧甚至觉得,按着陈家桥的说法,这李知秋想着三十州聚义,这一趟入蜀州,更有可能,也是看准了蜀州有地利无人和,来和他抢盘子了。 毕竟,附近的暮云州虽然有皇帝,但更有许多侠儿,振臂一呼,将有万人来从。 江风中。 两个人一下子都收了声,不说话,各自稳稳立在高台。 第三百二十六章 入蜀的第一战 “兄台可有妙计。” 许久,李知秋才笑着发声。 徐牧沉稳不动。 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和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去讨论这等事情。 天下三十州舵主,要聚义起事的人,再怎么想,都不会是好相与的角色。 “登高远望,你不仅看见了天穹水波,也该看得清,这万千的苦难百姓,皆在祈盼。” “祈盼什么?”徐牧皱眉。 “有食,有衣。” “你讲错了。”徐牧摇头。 李知秋露出笑容,“还请指教。” “当是一种山河不碎的祈盼,国有威仪,士有卫国死志,妻有欢颜,子有豆蔻风华。” 李知秋沉默当场,许久,才再度开口。 “你的意思,是百姓不可役。” “便如这襄江的水,能载舟而行,亦能覆舟沉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很不错。” 李知秋呼出一口气,蓦然间,伸手便将脸上的易容撕掉,随即抬了手,对着徐牧,一个长揖抱拳。 “今日遇先生,当是一场相见欢。” 徐牧犹豫了下,也抬手一个作揖。心底里,他并不反感这些侠儿,乱世崩塌,私欲也好,济世也罢,终归是帮着百姓出头了。 “我有预感,你我来日还能再见。到那时,再请饮酒,还请莫要相拒。” “好说了。” 在旁的陈家桥等人,已经是满脸的汗水,只怕这位三十州的舵主突然发难。 “逍遥,走了。” 听见李知秋的声音,那位小书童才急忙收了姿势,跟在李知秋后面,准备走下高台。 “听说了塞北草原的事情,知秋对于小东家,佩服得紧。白鹭郡的水寨,便在郡东面的二十里处,匿于林中渡口。” 只听着,徐牧脸色蓦然一白。他先前还以为,这李知秋是不知道他身份的。 想再问,李知秋已经带着书童,下了登高台。 “东家,我等如何。”陈家桥抹了两把虚汗,声音还带着微颤。 印象中,徐牧从没见过陈家桥如此。 “陈先生,这三十州舵主,是否杀人如麻?” “并不是。但他如果想杀人,不管如何,那人都要死。” “从无意外?” “除开像皇帝老儿那般的,至少目前没有。若非是上次被奸人围杀,乃至重伤,他也不会远去西域。” “陈先生,明白了。” 徐牧抬起头,目光有些复杂,看着下方,逐渐消失的两道人影。 …… 出城之时。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要交第二份保头税。还好多是客商来往,若换成百姓苦民,干脆别活了。 收银子的老江匪,歪歪扭扭地穿着吏袍,在银锭上咬了二三个印子,才嘿笑着让开了城门。 “便像牧哥儿说的,他没焐热,就抢回来。” “虎哥儿,你就是舍不得烧鸡钱。” 徐牧懒得听,脑子里思量着李知秋的话,此一番探查,最重要的,还是找出白鹭郡江匪的水寨。 还是那句话,打下白鹭郡不难,难的是,在这以后,怎么挡住江匪不死不休的侵扰。而且,最为主要的,徐牧想得到水寨里的战船……赶工造船,时间有些滞后,不管怎么说,有了第一批战船,终归要放心许多。 “上马。” “东家有说,速速上马。” 百余骑的人影,并未再停留,循着白鹭郡东面的林路,小心往前。 “牧哥儿,那三十州的甚舵主,会不会骗人?” “不会。”徐牧还没开口,陈家桥完美抢答。 想想也是,一个三十州的瓢把头,哪儿来的兴致,会与他们一番戏耍。 疾行中,打头的几骑,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 “东家,有死人。” 徐牧皱了皱眉,死人并不少见,按着青龙营的性子,也定然不会在意。除非是说,遇着了非同一般的事情。 “怎的。” “东家来瞧。” 骑在马上,徐牧多跑了一段路,举目往前一看,整个人瞬间都不好了。 确是死人,横七竖八的,躺在湿漉漉的林地上。约莫有二三十具,都是女子的模样,大多人的身上,都被羽箭扎穿了身子。 “东家,这些苦命姑娘……大概是被掳入水寨里,让那些江匪寻欢的。也不知怎的,突然一下子都逃跑,被人在后头射杀了。” 从边关到内城,从内城到蜀州。一路经过,一路所见,都是诸如此类的事情。 “长弓,你带着几人,先行往前打探。” “陈先生,挖个大坑,把这些尸体一起葬了。” 临江岸的林地,湿漉得很容易挖掘,只花了一个时辰,二三十余的苦命女子,都被齐齐葬在了土里。 “东家,见着了。”刚葬完尸体,弓狗便带着人,重新摸了回来。 “有无水寨?” “有的,这边一个,几里外的江岸也有一个。” “多大?” “约莫像个小村落,该有几千人。再往前一些路,便有江匪巡哨了。” 司虎已经垂下了双刃斧,卫丰等人,也纷纷从褡裢里摘弓取刀。 “做甚?”徐牧怔了怔。 “牧哥儿,还用讲,我等便杀过去。” “杀个卵。”徐牧皱住眉头,不过百骑人马,想着杀入数千人的水寨,无疑是天方夜谭。 再者,离着不远的地方,还另有一个犄角水寨。真打草惊蛇了,只怕事情会更加棘手。 “回城。”徐牧语气冷静。 “牧哥儿,这、这就回了?” “这就回了。” 原先的目的,便是探查出水寨的位置,以及这段襄江的江势。具体的布局,还有出兵,需要再度斟酌。和贾周相商一番,再做定计。这入蜀的第一场,务必要打出威风。 再者,万多人的军队,他输不起。输一次,以后就不用玩了。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司虎等人,还想听了徐牧的话,都匆匆地上了马,往扶风城的方向回赶。 …… 暮云州,金銮殿。 说是金銮殿,实则是临时搭建的行宫,连龙椅都是粗糙赶工的。 袁安坐得很不舒服,即便浑身躁动,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抱怨。在他的旁边,并肩而坐的陈长庆,同样端坐,坐在一张精致宽敞的鎏金椅上,按剑不动。 “陛下,该下旨了。小东家不死,陛下可睡得着?”陈长庆睁开仅有一只眼睛,语气淡淡。 袁安咬牙点头,仿佛自个才是听话的臣子,接过近侍太监递来的玉玺,重重戳了下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两路分兵 扶风城上的天空,蓦然变色。并非有雨,而是不知哪儿涌来的黑云密布。 “无路可退,便无需再退。”贾周走出屋门,语气寥寥地举目朝天。 在他的身边,于文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你我都知,主公走到今天不易。”垂下头,贾周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发沉。 消息是刚传来的。暮云州与蜀州边境的交界,至少七股溃军,被朝堂赦封为定边将,共计二万余人,即将奔赴扶风城而来。 “那皇帝是想不出这道计的,只能是陈长庆这个狗夫。” “主公尚未回来。”于文凝着脸色。 “还需多久。” “约莫一天的时间。” 贾周低头沉吟,“于将军,我带三千人过去。若是主公回来,你便与他说,临江的大郡,莫要再等。暮云州那边,恐有大军来袭。” “军师……三千人。” “扶风城尚需要驻守,到时候主公回来,也需大军同往。” 贾周面色沉稳。 “这是主公入蜀的第一战,我等定要打出威风,立稳蜀地。” 于文还想再劝,见着贾周的模样,只得沉默作罢。 …… “所以,是七路溃军会师,要攻我一座小小的扶风城?”徐牧顿了顿。 赶来通报的陈盛,脸色也一下发沉。 “听军师说,是暮云州的狗皇帝,给他们封了将军,又赏了不少军饷辎重,才会行攻打之举。” 蜀地边境,暮云州边境,多的是各种溃军。贾周打下的扶风城,在当时,也同样是一座溃军占据的小城。 徐牧皱眉沉思。 世道大乱,治国无方。这狗屁的招安之法,完全是恶心人的套路。有这么一出,他并不意外,担心的是,在这之后,还有没有其他的后手。 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刚还想着,攻打一座临江大郡。 “军师呢?” “军师带三千人去了。” “三千人?” “确是,军师说,让东家勿忧,他定要打出威风。还请东家莫要犹豫,想办法立即打下一座临江大郡,作为我等的栖身之所。” 扶风城城矮墙破,的确不是良地。顶多是,入蜀的第一处栖身地。 “三千人,迎战二万余人,军师要如何打。” 徐牧脸色凝沉。 只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便像一条过江龙,三个蜀王,溃军江匪,还是蜀地上的诸多门阀世家,实则都在看着他。 即便有着小侯爷遗志的名头,斩奸相,拒北狄。但近带着万余人的大军,若是只兔子,便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反之,他是只刺猬,别人要动手,估摸着也得思量一番。 贾周定然也明白,所以才不等他回城,怕被阻拦,索性带着三千人出征。 当然,他不会怪罪于贾周。若是个迂腐固守的性子,也不会被人称为“毒鹗”了。 “先回城。”徐牧声音冷静。 这算是入蜀的第一战,贾周在后,替他挡着溃军。而他要带军北上,抢着时间,打下一座临江郡。 不过万余人,却偏要被两路分军。 骑在马上,驰骋之中,徐牧紧紧看着远处的山峦。他的军师,要替他打一场守水晶的大战了。 …… 昂—— 一群林鸟,被行军的脚步声一震,惊得齐齐飞出老林。 贾周喘了口气,将树棍重新杵在地上,凝视着周围的山势。蜀州多山,特别是入蜀中的路,山势环绕,蜀道仿如登天梯。 “樊鲁,多派三百人的斥候。” 络腮胡的樊鲁,听着贾周的话,脸色蓦然一怔。不过三千人的长伍,却要派出一成的斥候。 这在以往……从未听过。 “军师,人数一多,若是被发现,恐事有不吉。” “无妨。”贾周脸色冷静,“我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时间,探知附近的山峦之势。樊鲁,你跟着主公,也是从草原上杀回来的。应当知晓,兵力不足,唯有借势才能破敌。” 樊鲁蓦然一顿。 想起了林子埋伏,想起了狼山,面前的军师没有说错,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拼杀无胜算,只能借势。 “军师大智!”樊鲁恭敬抱拳,随即立即转身,往后吩咐人马。 “教书一十四年,半生成事不足。便用我这双手,这满腹的拙计,替主公,替天下,再开万世太平。” …… “列阵。” 徐牧披上银甲,稳稳立在风中。 除去贾周带去的三千步卒,整座扶风城,所剩者不到万数。事出紧急,他只能以最快的时间,打下一座大郡沿江据守。 “徐将,六千人已经列阵。若不然,只留千人守城。” “不妥。” 徐牧摇头,三千人守城,若是发生祸事,尚能守住一些时间。千人的话,根本顾不过来。 这城中,不仅是有数万的百姓,另有不少的庄人和家眷。 他不是断头将军,做不到孤家寡人打天下。 六千人不算多,也不算少。这等的光景,也只能全力一战了。若是败退,最坏的打算,是带着残军和庄人,继续往蛮地方向走。 呼了口气,徐牧让自己很快冷静下来。一路走过,他都在厮杀,若不然,便是在去厮杀的路上。 直至现在,他不再是一个棍夫,一个小庄子的酿酒徒。他有了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军师,自己的战将。 所以,他不能输。 “魏小五,把老子们的营旗,给我立起来!” 穿上袍甲的魏小五,自边关而回,脸庞之上,难得多了一份沉稳。带着百余个青天营的好汉,怒吼着竖起了“徐”字旗。 徐牧抬头,看去城口的方向。即便是最欢脱的李大碗,这会儿也没有来相拦,哭哭啼啼地和小婢妻站在一起。 小婢妻似有满腹的话,却只抬了手,冲他高高地扬着。 数不清的庄人,约莫是学了小婢妻的法子,各自抱着一面铜镜,替出征的自家儿郎,照去一切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若我等半生死战,能换来万世太平,又有何不可!” “唯愿诸位同舟共济,枭首破贼,扬我徐将军的威名!” “出征——”徐牧扬剑怒指。 三千骑的人影,当头狂奔。在后,另有三千的步弓,随着“徐”字旗的挥舞,沉沉踏步而起。 “徐家军!” “徐家军!!” 第三百二十八章 献船 一只林鹰,似是被响声惊到,从山峦间掠飞而出。掠过下方的三千人影,又继续呼啸,直直去了数百里,直至天色昏黄,才掠到了江面,落在一株岸边的老树上,转着鹰眼,看着前方行军的另一支长伍。 踏踏踏。 临近江岸的泥地上,生满了青草,马蹄踏过,溅起粒粒的湿泥。 “吁。” 停了马,徐牧稳稳抬头。 黄昏之下,不远处的江面,宛如铺了一层熔金色。二三艘乌篷,约莫是没有了渡客,缓缓摆向江岸。 “徐将,要入夜了。”披着袍甲的于文,声音凝沉。 并没有立即往前,太近江岸,指不定要被人发现。故而,六千的人马,反而是匿身在了林子中。 两骑探哨的江匪,尽皆被弓狗射杀,尸体拖入了林子。 “牧哥儿,若不然,直接把那白鹭郡的,攻下来就成。”司虎鼓着声音。 徐牧摇头。 攻郡不难,先前已经看过,留守的人马不到千数。但不把附近的两个水寨打烂,攻下了白鹭郡,同样没有意义。 打了白鹭郡,这些江匪打草惊蛇,仗着江船闹腾,不断侵扰江岸,更是得不偿失。 “于文,你带三千骑军,退守林子边的草地,见了信号箭,便立即剿杀上岸的江匪。” 于文怔了怔,“徐将,江匪会上岸?” 按道理讲,这些吃江水饭的匪徒们,若是遇着祸事,更大的可能,是立即乘船入江的。 “我想办法,逼他们上岸。” 只要不在江里,上了岸的江匪,并不足为虑。 虽然有些疑惑,但于文还是很快点了头,带着三千骑的人影,调马离去。 “牧哥儿,那我们作甚。” “取船。” “牧哥儿,哪儿有船?” 早在前几日之时,入白鹭郡的时候,他便已经探查清楚,在郡外的沙滩上,那些船夫们,拖了三四艘商船,搁浅在河滩上。 约莫是被江匪洗劫了,又无拍杆箭舱,作不得战船,所以才没有被江匪们拖走。 “徐将,这、这打不得水仗。”随行中,有个习水的老卒,犹豫着开口。 老卒并无说错。 面前的四艘搁浅商船,连最基本的拍杆都无,若是接舷战,指不定要被捶得满头包。 徐牧也知,但如今的情况之下,这几艘搁浅的商船,便是所能找到的了。 造船?即便是小舟,同样需伐木起帆,哪怕只载千人的舟数,也需花费许多时间。 他来不及。 若不然,他的毒鹗军师,也不会带着三千人,往南深入阻敌了。 咻。 弓狗伏身在高处,带着数十人,又将靠近的十余巡哨江匪,射死在当场。 有被惊吓的船夫艄公,惊惊乍乍地往回走,弓狗沉默地收了弓,并未射杀。 “徐将要用这四艘商船,也只能载数百人,有些冒险。” 承载量最大的,应当是楼船,船体大些,据说能载三千士卒。 “我并非想打接舷战。”徐牧沉着脸色,“如今,我等最大的优势,是江岸上的三千骑军。” “徐将,若不然,我带人去附近找找,有无其他的船只。” “怕是来不及——” 话未完,徐牧脸色一怔,急急回头去看。 此时,在夜色下的河滩上,蓦然出现了几十个褴褛的身影。 “东家,不是江匪,是、是些艄公船夫。” 徐牧微微顿住。一时不明白,这些穷苦人要做什么。 “见将军杀江匪,又在四处寻船。我等、我等特来献船!”一个老艄公走在最前,对着徐牧叩拜。 江匪搜刮民脂,不得人心。这些同样吃江水营生的汉子们,乍看之下,过得已经不成人样。 “乌篷,江舟,都可献于将军。只盼将军赶走江匪,让我白鹭郡十三万百姓,能活得下去。” 数十个船夫艄公们,都纷纷跪倒在河滩上,连连敬拜。 徐牧心头激荡,他要的,便是这种民心。 “且起。” “如诸位所见,我等此番来白鹭郡,确是剿灭江匪。定不辜负诸位所愿!” “司虎,带人去取船。” 江风中,数十道褴褛的身影,又是一番悲声敬拜。尔后,才在一个裨将的提醒下,迅速离开了江岸。 “徐将,共七十余艘。能载千多人。” 加上商船,至少有近二千的人了。 “陈晓,你带千人留在此处,有江匪往城里逃,便截路堵杀。若事有不吉,便匿身在河滩附近,再做打算。” 一个中年裨将,稳稳抱拳。 “余下的人,清点箭壶火油,跟随本将入江。” 只是些普通不过的商船江舟,连箭舱都无,唯今能做的,只有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打一波。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徐牧看着不远处的白鹭郡。整个人的脸色,忽而一下子陷入沉默。 …… “他在担心,我会不会出手。”李知秋立在高台上,披着的氅袍,被风一下子鼓起。 “那舵主怎么想。” 李知秋沉默良久,“我曾经见过小侯爷一面,难得小侯爷替我斟了碗茶。我在想,他这样的人,明明是继了小侯爷的遗志,却偏偏,又不把王朝放在眼里。” “他是个复杂的人。” 转过头,李知秋看着城外的林子,人头攒动,偶尔有仗着轻功的侠儿,跃上了树头打哨。 “我忽然觉着,他与我,是一样的人。”扶着腰上的剑,李知秋叹出一口气。 “我十万侠儿成军,三十州聚义。” “小东家斩奸相,奔草原,却以苦民百姓成军。他不知晓,实则他也是个侠儿。侠胆义肠,怜悯天下苍生。” 转了身,李知秋缓缓走下高台。 “百姓敬他,送了江舟乌篷,我估摸着,这仗他要赢了。” “舵主,若不然抢占了白鹭郡?以白鹭郡为根据,再占附近几郡,再入蜀中——” “我晚了一步。” “舵主,并不晚。” “我是说,比起小东家的救国大义,我终归是晚了一步。” 李知秋身子一掠,如蜻蜓点水一般,掠飞到了远处。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 第三百二十九章 破江匪 无东风吹,无战鼓擂,二千的士卒,登船出发。 “乌篷上只留五人,堆满火油,切记绑上干葫芦。” 干葫芦,几个围一圈,便是古时的救生圈。 “徐将,若这样一来,不管是江舟或者商船,人数太多,会有覆船的危险。” “我讲过,并非是接舷战。江风虽逆,但并非太烈。” 由于不是顺风,立在商船之上,徐牧巴不得装个蒸汽装置,让商船行驶的速度,再快一些。 “收帆,划桨——” 眼见着江上的逆风,越发地烈,不得已,只能改为划桨。 “徐将,有江匪的行船。” 听着,徐牧并不意外。水寨之处,定然有瞭望江面的地方,即便夜色再暗,靠近的时候,终归要被发现。 “几艘。” “六艘,都是江船。” 徐牧凝起脸庞。不远处的江面上,确是有零散的几艘江船,正往前急急驶来。 近百个狗夫江匪,正用刀背敲着隔板,谩骂叫嚣。 “这怎的?”司虎恼怒起身。 “吃惯嘴儿了,只以为自个,是江上的祖宗。”徐牧冷笑。 “长弓,领一拨人,用火油箭来射。” 避免准头不对,徐牧特地分了一艘平稳些的商船,让弓狗带着近百的山猎射手,随时弓射。 听着徐牧的话,等江匪的船近些。弓狗蓦然举弓,在船灯上点燃了火油箭矢,继而,伴随着其他近百人的动作—— 呼。 黑漆漆的江面上,仿若一阵小型火雨,往靠近的六艘江船,噔噔噔地抛落。 除开落到江水里的火矢,至少有大半,纷纷扎入船板,腾起一道道的火蛇。 不多时,三艘当场烧损,惊得二三十的江匪,纷纷往江水里跳。另三艘扑灭了火势,也急急调头回赶。 噔。 一箭射死乞活的落水江匪,徐牧收了弓,面色冷静。 “徐将,这些人逃回去,江匪的大水寨,定然要知晓了。” “原本就瞒不过。” 接下来,更大的可能,是这两个水寨,近万的江匪,会倾巢而出。 “徐将,真要杀出来了!” 听得远处的杀声满天,徐牧依然沉稳不动。 “江匪是顺风,我等是逆风,定然拉不开距离。徐将,恐怕真要打接舷战了。” 江匪的手段,便是船只接近,尔后登船厮杀抢劫。 徐牧面无表情,他敢打这一场,正是考虑了所有的因素。甚至是,让他们处于劣势的风向。 他冷静地挥了挥手。在商船上的魏小五,立即挥动徐字旗。 近二十余艘的乌篷,缓缓在船队里,排成了墙阵。 …… “儿郎们,给老子鼓满帆——”一个头戴花盔的江匪头领,叫嚣地立在船头,扬刀指去前方。 如这样的场面,江匪的船队里,比比皆是。 浩浩荡荡的战船,呼啸着从坞港杀出,尽皆鼓满了帆,连排的江匪,举弓立于箭舱,高声谩骂不已。 “徐将,冲过来了!” 徐牧不答,冷冷面朝前方。二十余艘的乌篷,已经从留下的船隙之中,行船而出。 “再往前!” 乌篷上,每船仅余的五人,怒吼着划动船桨,又往前推了小半里。 狂冲而来的江匪们,只以为徐牧无计可施,居然用乌篷来头阵,一个两个,不断肆声大笑。 “点火!”徐牧冷笑。 这些个江匪狗夫,真是在江上横惯了。 随着徐牧的命令,魏小五挥动的徐字旗,不多时,列成长墙阵的二十余艘乌篷,在火油的借势下,一下子烧起了大片火势。 乌篷上的徐家军,纷纷趁机跳入江里,依仗干葫芦的浮力,往就近的江舟上游去。 “退后二里。”徐牧继续下令。比起逆风,往后退船的速度,明显要快了许多。 二十余艘的乌篷,燃烧着片片的火势,至少排满了小半个江面。鼓满帆冲来的江匪战船,如何想到还有这一出。 “降、降帆——” 一切都来不及,巨大风势之下,第一艘江匪的战船,迅速撞上了乌篷,被燎烧起大片的火势。 砰,砰。 继而,越来越多的江匪战船,纷纷迎头撞上。数不清的人影,惊恐地往江水里跳。 半个江面,似是都被烧起了一般。 …… 坐在江岸上,李知秋目光闪烁不定,有些怔怔地看着半江的火光。 “我等,算不算隔岸观火。” 李知秋面容有些发苦,“料想得到小东家会赢,没想到会赢得这么大。” “舵主,那现在如何。” “还能如何。”李知秋叹了口气,“得空的时候,我再与他相谈一番。” “这小东家,似是不能拉拢。连内城的常状元,都无法成功。” “并非是拉拢,而是合作。”转了头,李知秋声音凝沉,“他定然也知晓的,暮云州那边,迟早会有大军攻伐。” “那个盲眼的定南侯,奸恶非常,有时候,我真想杀了过去,与他换命。” 在旁的诸多侠儿,急忙苦劝。 “只是想想。”李知秋扶着剑,声音里多了丝不甘。 …… 江面上,依然火光冲天。 终归有越过了火势的贼船,朝着徐牧的商船杀来。 那位江匪的头领,顾不得花盔歪扭,昂着满面尘烟的脸庞,催促着手下喽啰,不断怒骂抬刀。 “起拍杆!” 轰隆。 绑着石锤的拍杆,在近了一艘江舟之后,重重拍下。 江舟粉身碎骨。 二三十的徐家军,至少半数被砸死。余下者纷纷落水,往就近的船只艰难游去。 “这疯子!” “举弓——” 商船和江舟,没有接舷的拍杆,只得纷纷抬起了弓箭,朝着冲近的江匪射去。 远在另一边的弓狗,领着的百余人山猎射手,更是箭法奇准,将一枚枚的火油箭,稳稳钉在贼船上。 冲来的几艘贼船,逐渐打起了火势。惊得贼船上的不少人,又纷纷往江里跳。 那位叫嚣的江匪头领,根本拦不住溃败的士气。只喊了二三声,便被弓狗一箭钉爆了头颅,尸体翻滚入江。 “徐将,那些江匪往后跑了。” “对岸太远,这些江匪被吓破了胆,又怕我等攻打水寨,定然会往江岸跑。” 说到底,这些江匪也不过乌合之众,不过是仗着战船和人数众多,作威作福罢了。兵败如山,也别指望这群江匪,有什么舍生忘死之志了。 “徐将,于将军那边的骑兵,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不仅是于文那边,连着河滩的方向,徐牧都安排了人。 “射信号箭。” “徐将有令,射信号箭——” 一支信号箭呼啸而上,瞬间在天空炸开,映红了周围每一张坚毅的脸庞。? “听本将令,江匪胆气破碎,正是我等厮杀的时机!所有人听令,给老子去把江船,统统抢回来!” 江船战船,便是徐家军以后,所需要的江上军备。 贾周并没有说错,骑兵抵御外敌,而战船,则抵御水上之敌。 第三百三十章 小东家,你我合作一场 “剿匪!” 浑身盔甲的于文,面容一下子凝沉,平了铁枪,带着身后的三千骑,沿着平坦的地势,不断迂回冲杀。 原本就胆气尽碎,这一会再遇着埋伏,逃窜的江匪们,更是惊得无以复加。只知挥刀乱砍,偶尔砍伤了马腹,便趁着机会继续遁逃。 “凿穿。” 卫丰和于文二人,各分一军,来回冲杀。 嚎啕的乞活之声,响彻了整个长夜。 …… 下了船,徐牧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吹了几口江风,整个人才精神许多。 一夜的厮杀,算是收获颇丰。除开烧毁的,至少还有百艘的战船。粮草财宝也有,这些个江匪横行多年,天知道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徐将,白鹭郡的城头,插徐字旗了?” 徐牧怔了怔,抬头往前一看,果不其然,白鹭郡最高的一座城头,确是插了徐字之旗。 “估摸是陈晓,顺带着把城打下了?” 让你堵江匪,好家伙,你直接把城打了。 不过想想也是,城里不到千人的江匪,见着情势不对,定然也要逃的。即便往扶风城的方向逃,徐牧也不怕,早留了三千的守军。 “于文那边呢?” “来了斥候,听说骑兵营的人,追着江匪杀了十余里,尸体铺了一路。” 徐牧露出笑容。憋了一股气的骑兵营,这一波估摸着要杀得很凶。 “拜见徐将。” 才走近城门,一个裨将欣喜地走了过来。 “徐将,整座白鹭郡,已经在我等的掌控之下。” “陈晓,做的不错。” “谢徐将夸奖。”裨将欲言又止,“徐将……里头有个人在等你。攻城之时,他帮了一些忙。” 徐牧怔了怔,他的老友不多,顶多是常大爷算一个。不过,常大爷在内城,不见得会突然赶来。 带着疑惑,徐牧匆匆走入城中。多走几步,抬头便看见了李知秋,正沉默地坐在城墙下,孤独地饮着酒。 在旁边,依然站着那位书童,正捧着一本圣贤书,鼓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读着。 徐牧走近。 背着巨斧的司虎,铁塔般的身躯,直直挡住了半面阳光。 小书童似是生气,举了拳头便要打。 李知秋稳稳抬手,小书童退下。 “小东家当真有个虎士,这等人物,不做个冲锋将可惜了。” “多谢李舵主相帮。” “也不过杀了些江匪,算不得大忙。”李知秋笑了声,将酒壶递过去。 徐牧犹豫了下,接过小饮了口。 “素问小东家,是个步步为营的人,今日一见,当真是如此。” “李舵主想说什么。” 李知秋仰起脸,面色涌上一丝期待。 “你定然也知晓,暮云州那边,是不会让你坐大的。” “所以呢。” “所以,陈长庆会带着十万数的水军,来攻伐你。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扶风城守不得,才取了白鹭郡作为据点,想以江险拒敌。” 李知秋喝看口酒,继续道来,“蜀中的三个蜀王,也并非是善茬。如果你入蜀的第一战,若是打得不成器,辱了天下第一布衣的威名,定然会有人忍不住,要来讨你的大逆不道。” “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屋檐下,眼睛生了热疮,容不得别人站着避雨。” 徐牧皱住眉头,他所想的,便是李知秋所言的。 “我还是没明白李舵主的意思。” “我想,与你合作一把。” “合作?” 李知秋放下酒壶,目光有些闪烁。 “相比起蜀州,暮云州是最适合我的。但你我都知,暮云州有大军,更是傻子皇帝的朝堂所在。” “陈长庆来攻伐你,你我合作,在江面上将他打烂。” 徐牧笑起来,“若是陈长庆大军败退,你便有了去暮云州的机会。” “不想与你争蜀了,再争下去,我即便赢你,也是个头破血流。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和你打。” 咻。 李知秋蓦然出剑,刚往前刺了小半寸,司虎的巨斧立即抡了过来,两人各自身子一震。 徐牧皱眉。 “便是如此。”回了剑,李知秋语气发苦,“你的军师,你的战将,有许多都是大才。你的这位弟弟,更是万中无一。” 司虎恼怒地又要抡斧,被徐牧凝声劝住。 徐牧知道,李知秋现在,并无杀他的意思。刚才的动作,约莫是想证明什么。否则,便不会贸贸然出手。 “暮云州的傻子皇帝,只要陈长庆一死,便无作为了。可惜了朝堂上的小侯爷,满腔的热血,付诸了一场空。” “你识得小侯爷?”徐牧怔了怔。 “识得。”李知秋眼神向往,“那一年我入长阳刺杀皇帝,失手之后,被奸相的人追得逃无可逃。” “小侯爷救了我,替我斟了一碗茶。他说,不管是明是暗,想救天下的人,都不该死。” 徐牧胸口发涩。 “你我合作,便杀这么一轮。若是赢了,你没有了后顾之忧,想办法入蜀中即可。我也能成功入暮云州,算是两全其美。” 其实还有后话,比方说两家相邻,真有那么一天,逐鹿之时又当如何。 但李知秋不说,徐牧也不会问。至少短期之内,两人是有共同目标的。 “陈长庆敢号称天下第一水师,自然有一番道理在。你我之间,只能联手相挡。” “不知李舵主,有多少人马?” “八千侠儿,二万跟随的义军。”李知秋脸色平静,“我可以再告诉你,陈长庆那边,确切地说是七万水师,但他会以皇帝的名义,令沧州也出军,加起来的话,至少十三万人。” “另外,还有诸多被招安的溃军,江匪。再加起来,不止二十万。还有楼船,战船,艨艟斗舰,至少数千的量。” 李知秋呼出口气。 “但你我加起来,短时间内,只到四万。战船更是寥寥无几。” “小东家,这一场你敢打吗。” “敢打。”徐牧凝住声音。 …… 暮云州,云城。 陈长庆带着谋士战将,正在船坞清点辎重,冷不丁听到了一个军报。 “那小东家一日之内,破了万人水寨,还打下了白鹭郡?” “还讲不讲道理?” 陈长庆怒声骂娘。 挟了天子,使他的势力,发展得极为迅速。却在这时候,那位小东家,莫名其妙地就入蜀了。 他很不舒服,更是带着害怕,怕那位小东家,突然就坐大了。 “什么天下第一布衣,老子要打烂他!”陈长庆脸色狰狞。 第三百三十一章 生死存亡之际 江匪多是乌合之众,且胆气丧尽。一场厮杀下来,六千大军,死伤者不过三百余人。 踏着脚步,徐牧和李知秋并肩而行,慢慢往白鹭郡里走去。 “你我如今,不过百艘江船。江匪再如何势大,终归没有官家人的船坊,不善修理加固。这些船,大多还有残破,打水战之时,恐会不妙。”李知秋声音发沉。 徐牧也满脸无奈。 两头过江龙,眼下都要龙游浅水了。 “如果有选择,我亦不想打水仗……但你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知秋的这一句,相当于白说了。 暮云州和蜀州,中间隔着安陵山脉,走山道不现实。所以陈长庆只能带大军,自襄江水面,浩荡杀来。若不能阻敌于江上,作为临江据险而守的白鹭郡,没有了任何战略意义。 简单地说,只要陈长庆登岸,以蜀州边境的地势,他们必败无疑。 水战,是唯一的机会。 “你我的胜算,不足三成。”李知秋犹豫了下开口。 “李舵主,已经不低了。” “这是加上你的智计,还有士不畏死的士气。否则,连一成都不到。” “李舵主倒是实诚。” 李知秋笑了笑,“没法子,你和我都是一类人。无根基的狂徒,偏偏想要救民济世。” “不知李舵主觉得,暮云州那边,何时会大军来袭。” “至少半月内不会。” “为何。”徐牧怔了怔。 “他要调兵,要招安,还有粮草辎重,动用民夫……另外,我懂些看天的微末本事,明日之后,襄江会入一场雨季。所以,这大半月的时间,便是你我最后的筹谋。” “李舵主可有计?” “古往今来,兵力式微之下,只有借势,方能有一丝胜机。譬如说,小东家先前攻打江匪,借的便是火势。” “李舵主的意思,还是用火?” 莫名的,徐牧想到了一个人。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一把火烧成三国鼎立的美周郎。 “如你先前的火乌篷,定然是不可取。楼船开道,太小的船体,烧不出什么火花。北人善马,南人善船,陈长庆久居襄江,虽然奸猾,但并非是庸碌之人。莫忘了,他当初可是跟着小侯爷,一步一步打下的定边大将。” 徐牧沉默点头。 “莫急,这段时间,你我想办法多取战船。譬如说,离着白鹭郡不远,便又有一个水寨。我寻思着,这一轮应当也能抢来百艘战船。” “白鹭郡内,听说有个造船的韦家,小东家可去拜访一番。至于另一边的水寨,百艘战船,我带人去取。” 徐牧点头,微微拱手。 “这一场,算是你我的绝地求生。生死存亡之际,做个站着的英雄,岂不是比做狗熊快活?” 带着书童,李知秋平步远去。只走了二百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一下转过了头。 “小东家,你的那位毒鹗军师,可是打赢了?” …… 杵着木杖,贾周喘了两口气,面无表情。樊鲁站在他身后,看着峡谷的下方,止不住地想发呕。 他并非是初登战场,跟着徐牧,不知打了多少次生死厮杀。但如今,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二万的乌合之众,分明是被伏杀了。 很惨烈的伏杀。 诱敌入峡谷小路,再分兵以火势堵住两端,箭雨和巨石,不断从峡谷上推下—— 断肢和烂肉溅得哪里都是,有还没死绝的溃军,嚎啕着跪在地上,不断昂头哭诉,乞活叩拜。 “樊鲁,再往下面烧把火,便算烧尸体,阻瘟疫了。” 贾周转了身,沉默地往前走。 这位教了一十四年私塾的文弱书生,即将开始自己的另一场人生。 …… 如李知秋所言,翌日的清晨,原本风平浪静的江面,忽而变得疾风骤雨。 天空上的乌云,越聚越多,直至将附近的物景,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 “司虎,去取把伞。” “牧哥儿去哪。” “去吃羊肉汤子,半个时辰后收档了。” 司虎脸色惊怒,急急取了两把油纸伞,和徐牧往郡守府外走。 循着泥泞的道路,沿途而过,处处是贫瘠的惨状。被江匪祸祸了几年,连稻种都留不下,开春的时节里,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尽皆看着贵如油的春雨发呆。 白鹭郡后,尚有一些荒田,稻种的事情,已经交代陈家桥去办了。 徐牧停下脚步,左右看了几眼,莫名叹出一口气。 “牧哥儿,这酒铺客栈,都不开门了。” 先前的黑店狗夫,还没等徐牧动手,便自个先逃了。如此,偌大的白鹭郡里,居然不见几个店铺开门。 “莫急。”徐牧应了句。这一轮,他是要去韦家的。按着李知秋的说法,白鹭郡里的韦家,做得是世代造船的营生。 不久之后,陈长庆大军泛江而上,已经算得生死存亡之秋。最后的时间里,他务必要准备多一些的战争筹码。 “牧哥儿,吃不得了,我等还能去哪。” “去韦家。” “韦家有羊肉汤子?用大碗乘的?” “有。” 韦家算是白鹭郡的小乡绅了,即便不是羊肉汤子,作为招待,也该是其他的好吃食。说来也奇怪,江匪占了白鹭郡,并没有过多为难韦家。 徐牧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家族为了求存,故而作了不少努力。 循着城里泥泞的道路,将近走到了城西,徐牧才见着了韦家的府邸。算不得多奢华,但小世家的古朴内敛,还算是有的。 一个吃江水饭的家族,造船而生,不愿离开临江的郡县,倒也能理解。当然,若是韦家作恶,他不介意先清算一番。郡守府里的银库,可是亏空许久了。 “可是徐将军?”一个撑伞的老奴,站在府门边,似是苦等了一番。见着徐牧走来,便急急开了口。 “正是。” “请将军,随、随老奴入府。” 徐牧点头,抬头四顾,发现监视的十几个虎堂死士,匿在院头瓦顶,冲他微微拱手。 徐牧踏了脚步,让司虎收了伞,两人并肩往里走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盾船 入得正堂,韦家的几道人影,已经战战兢兢地起身敬拜。 “免礼。” 堂中的食桌,如徐牧所料,当真是摆满了肉食佳肴。 “牧哥儿,那江鱼是糖醋的吧?我不吃,我识礼,我等牧哥儿谈完事情。” “吃吧,都不是外人。”徐牧笑说一句。 声音刚落,司虎已经急不可耐地坐下。在旁的韦家几人,只听这一句,也都放松地抹了几把虚汗。 “我等敬徐将军一杯。” “同饮。” …… “能载五百人的战船?”酒未过三巡,作为韦家家主,韦程只听徐牧说完,脸色变得犹豫起来。 “徐将军……若放在平时,这定然无问题,但十日的工期,这、这确是赶不出来。单单割一条龙骨,都得小半月了。” 放下酒盏,徐牧语气平静。 “我想过了,并非要你等新造,可用商船改建。而且,只造三艘。木料,船钉这些材料,我自会让人送来。” 韦程还是犹豫。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似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将军可有图件?” “自然有。”徐牧应了一声,并未马上拿出。 韦程立即会意,扬手驱散了几个陪饮的族人。 “司虎,把鱼夹入碗里。” 司虎夹了几次,索性用手抓了起来,抱着碗走到一边。 推开堆拢的菜盆,徐牧将图件摆在食桌上。 “徐将军,这是甚船?老夫从未见过。” “盾船。” “看模样,连箭舱都不开,如何射杀敌军。而且,既是主船,不应安上船犁。” 船犁,便是斗舰之类的江船,在船头安装的铁犁,用以冲撞敌船。 “这些你先不用管,我自有用处。” 韦程满脸苦笑,“徐将军,老夫做造船的营生,也有三四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战船。还有,这船帆之下,要以铁皮覆盖。我只觉得,有些浪费。” “不仅是铁皮覆盖,另外,船体的两边,还要留些排孔,安放油柜和重弩。” 徐牧收了声音,等着韦程说话。这一切,是他在如今的情况下,所能运用的知识。 至于火崩石,他另有作用。 韦程面色不定,思虑着前后得失。 “韦家主,听说也帮江匪造了许多船。怎么,能帮江匪来造,我便造不得了?” “这件事情若是办成,在往后,我尚有千艘的战船单子,会交给你,货到即款。” 韦程咬着牙,变了好几番脸色,最终似是要玩命一样,重重点了点头。 “我相信韦家主的本事。不过,造船的事情,切莫让其他人知晓。这半月,劳烦韦家主,便先在船厂那边小住。” “徐将军放心。” “这是定金。”徐牧从怀里摸了袋金饼,放在食桌上,“我知晓韦家主的心思,无非是怕我徐牧,哪一日在江上被人打死了,做了无用之功。” “但我相信,韦家主是个聪明人。韦家缺的,并非是一场富贵,而是一场腾飞的机会。” “眼下,便是韦家的机会。” 韦程惊愕抬头,却发现徐牧已经起身,重新打起油纸伞,带着那位满嘴油光的傻大个,离开了韦家大院。 …… “徐将。” 刚回到郡守府,于文便骑着马,急急赶回。 “徐将,军师打赢了!我等刚去驰援,便听樊鲁派人回报,军师在峡谷伏杀,将二万的溃军,打得丢盔弃甲,死伤大半。” 听着,徐牧露出笑容。不愧是他的军师,遥想那一日的阴差阳错,当真是捡到宝了。 “战损近三百人,皆是被回射杀死。”于文叹了口气。 打仗,就要死人。 “于文,你这十日内,往返扶风城和白鹭郡,试着征募新军。” 终归是入蜀的时间太短,人手不足。 不过,这短时内,以扶风城和白鹭郡来说,能募到五千人,便算很好了。 “徐将放心。”于文稳稳抱拳。 “对了徐将,还有一件事儿。” “怎的。” “听说那位三十州舵主,已经打下了一个水寨,缴获战船近百艘。” “这么快?”徐牧怔了怔。原先还以为,李知秋即便有二三万的人马,但至少也要花费个几天的。 却没想到,同样是隔日,便将江匪的水寨打下了。 “那些侠儿军,也是不怕死的。听说在攻寨的时候,有许多人为了抢门,直接乘了火舫,赴死烧门。” 徐牧一时沉默。 这黑沉沉的世道,便如小侯爷所言,不管是黑的白的,只要是救天下的人,都不该死,都算得一场英雄。 “徐将,林道湿滑,我便先回扶风城。” “且去。”徐牧抱拳相送。 原本还想着,让扶风城的庄人,一起迁徙过来,但大战在即,白鹭郡首当其冲,过来也无益。 他要入蜀,要有一处栖息之地。那么,便要和李知秋联手,把陈长庆这个狗夫,按死在江面上。 …… 立在楼台,陈长庆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前方的江势。一只眼睛的视物,感觉很不好。只看了一会,便觉着一阵头疼。 “若非是这场雨,我定要杀去蜀州的。”陈长庆语气恨恨。 “自然,侯爷兵威强盛,此一去,当大破徐贼。” “陈庐,你的嘴巴,最近越来越甜了。莫非是带了心虚,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情?” “侯爷,我怎敢。若非是侯爷,我早已经死在长阳了。” “你记着便成,你的命是我留下的。”陈长庆嘴角冷笑。 陈庐急急躬身。 “袁安现在如何?” “陛下听从了侯爷的意思,正准备发圣旨,招安暮云州,沧州二地的江匪溃军。另外,沧州那边的莫老头,在接了圣旨后,也答应出兵了。” “大喜。”陈长庆脸色狰狞,“陈庐,我便问你。小侯爷死的时候,为何选的是小东家这个布衣白身,而非是我,这位跟着南征北战的大将。” “小侯爷眼拙了。他看不出,侯爷的身子上,分明有金龙萦绕的气息。” 陈长庆怔了怔,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去,通告各部,雨季一停,我暮云州二十余万大军,数千艘战船,定要泛江西去,不仅要打死小东家,更要占领蜀州!” “陈庐,你说的很好。我陈长庆,确是金龙萦绕之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遥想公瑾当年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撸得灰飞烟灭。” 约莫只记得是这样,念出来的时候,左边的姜采薇颔首来听。唯有右边的李大碗,煞了风景。 “小乔嫁了?这个叫公瑾的,撸得灰飞烟灭?” “吃你的瓜子儿。”徐牧顿时无语。 这一轮,二位夫人是跟着辎重队一起来的,临江危险,等会便要回返扶风城。来去匆匆,权当缓解思念了。 “东家,运来的木料,都派人堆在城南的官仓了。”陈盛俨然像个管家儿,远远便开始大喊。 只看见盛哥儿空荡荡的一条手袖,徐牧便觉着有些不舒服。 “盛哥儿,吃碗热茶。” “东家,扶风城尚有木料堆着,雨天路泞,我怕误了时辰,下回再与东家来饮。” 陈盛的目光,看向江面的位置,终归有了丝壮志未酬的沉默,他犹豫许久,鼓足了勇气开口。 “东家,哪日缺人手儿,莫忘了,我陈盛尚能握刀。” 徐牧抱拳。 姜采薇和李大碗,二人也撑起了伞,挪着碎步,回望了徐牧几眼后,入了雨幕,随着车队的轱辘声,缓缓消失在视线。 收回目光,徐牧侧去另一边。 雨幕中的空地上,于文正临阵磨枪,操训着白鹭郡里,新募的二千余人。 大多是吃江水饭的船夫艄公,听说有军饷的时候,便都立即入伍冲军。 “暮云州有敌军,将泛江而上,烧我家园,辱我妻儿,七尺大丈夫,若不敢提三尺刀器,保家卫国,岂非如猪狗一般。” “举弓,射烂二百步外的草靶!” …… 徐牧沉默坐下,简易的木亭子外,风雨依旧不停。远处的江岸,卫丰在带着人,装了河沙,填住被江水漫过的堤坝。 临江之郡,最为危险的,便是雨季迸发的江洪。若不小心一些,等不到陈长庆来攻,估摸着白鹭郡都要被淹半个城了。 有人走近。 正在挖鼻牛的司虎,蓦然间抽了手,急急站了起来。待看见来人的模样,又怏怏地重新坐下。 李知秋一身白衣,眼睛里,约莫还有些疲乏,入了木亭,便先斟了一碗热茶,自顾自喝了下去。 “李舵主辛苦。”徐牧回头拱手。 李知秋叹息坐下。 “附近的两伙江匪,都被你我捣光了。所得的战船,算上要修葺的,也不过二百多艘。所乘者,不到万人。” “加上征召的乌篷,小江舟,也只有一百之数——” 李知秋停下声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 “我便问一句,小东家可思有良策?” 加上小船,能入江的士卒,仅一万多人,这水仗要怎么打。而且,像小船这些,连拍杆都无法配置,毕竟装了拍杆会重量不均,翻船的危险很大。 “以陈长庆的声势,借着斗舰的冲锋,他定然想打接舷战的。”见徐牧没说话,李知秋苦笑着又补了一句。 接舷战,即是水上战斗的肉搏。两船靠近之后,拍杆重砸,刀剑厮杀。 “李舵主,火舫之计,当真不可么。” “开道的楼船包了兽皮,短时内无法打起火势。小东家,你我都知,这次的水战,唯一能借势的,便只有一场火。但这场火要怎么烧,方能烧得起来,这才是关键。” 徐牧皱住眉头。 公瑾当年用的是诈降,他诈个鸡毛?以陈长庆的性子,哪怕派十个降将,他都会一个不剩地捅了。 深仇大恨,八辈子都解不开。 让韦家打造的三艘盾船,是他最后的倚仗。但战场瞬息万变,三枚小棋子,一着不慎,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时间已经不多。” 亭子里,徐牧和李知秋两人,蓦然都起了身,并肩而立,看去外头的雨幕。 “徐将。” 这时,原本在操练的于文,匆匆走了过来。 “暮云州的讨逆诏书。” “湿的?” “借了风势,用干葫芦装着,沿着江面漂过来。至少……有数百个,许多百姓都捡着了。” 徐牧皱住眉头,接过于文手里的诏书,打开一看,内容并无意外。 无非是奉了皇帝的圣旨,起百万兵甲,讨逆他这位反贼罪臣,又让蜀州的三王,一同起兵里应外合,四面攻杀白鹭郡。 “蜀中的三王那边,暂时不用担心。”李知秋看过之后,声音凝沉,“还是先前的说法,陈长庆号称百万兵甲,但加起来,不过是暮云州,沧州,以及被招安的江匪溃军,人数约在二十万余。” “但这讨逆的诏书,应当是广布天下了。” “独眼狗很有信心。”将诏书撕碎,徐牧刚要伸手,司虎急忙跑到另一边。 怔了怔后,徐牧将碎纸扬入雨水里。 “独眼狗?这诨号不错。你请刺客,捅瞎了他一只眼,他估摸着要恨你入骨,八辈子不死不休。”李知秋也有些好笑。 “只可惜没捅死。” “小东家,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鼠胆的人,为何突然要昭告天下,带大军来蜀州讨逆?” “一,你我势弱,像刀俎上待宰的鱼肉。二,他想趁机占了蜀州。三,陈长庆不满足挟天子,他想做皇帝。” “有理有据。”李知秋脸庞微微发涩,“时势造英雄,更多的,却是造枭雄。但这天下,若是想安稳无虞,要太多枭雄无益。” “这万里江山,又将变得万里硝烟了。” 徐牧静默而立。 …… 内城同样下了一场雨。 接过讨逆的昭文,常四郎眉头皱起。 “仲德,你怎么看。” “陈长庆此人,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袁安这个傻子,被人挟了,还偏偏跟个蠢夫一样。”常四郎将昭文撕碎,“号称百万兵甲,近万艘战船,小东家打得过么。” 在旁的老谋士,沉思了番,“以暮云州的军势,约莫在二十万左右的兵力,战船的话,也当不会有万艘。不过,对于小东家而言,确是一个天大的数字了。” 常四郎脸色踌躇,许久,才重新系上袍子。 “仲德,我想救小东家。” 老谋士摇头,“主公,在内城一带,调兵去了河州边关之后。哪怕加上刚募的新军。我等的兵力,也不过七万人数。另外,内城虽然临近纪江,但并无什么战船,即便是有,也无法以水路通达襄江。” “莫非是说,要背着干葫芦血战么?但未雨绸缪,主公确是需要打造战船了。” 后半句,常四郎明显没听下去。系好袍子,他缓缓起了身,只走了几步,一声浓浓的叹息,熏满了整间屋子。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五百蛟龙 “天下人都知了,本侯爷要起百万大军,打烂徐贼。想入蜀?真当自己是条过江龙了。” 站在行宫的蟠龙台上,陈长庆一时间意气风发。 遥想起那一年,他跟着小侯爷南征北战。因为泄愤,暗中屠了一座小城,却被小侯爷斥责杖打。 他是不服的。吊着圣贤书打天下的人,有个甚的作为。就好比现在,他已然权势滔天,连着大纪的皇帝,都不敢与他并肩而立。 “陛下,你不讲两句,本侯可真以为你是哑巴了。” 在他的旁边,穿着龙袍的袁安,神情惴惴不安。 “定南侯忠勇为国,此番讨伐徐贼,必能大胜而还。” “好。” 陈长庆微微笑了声,顿了顿,又忽而变成了肆声大笑。 笑声很尖锐,刺得袁安哆嗦抬手,捂住了耳朵。 …… 来往白鹭郡一圈,除了去韦家的造船厂,另外,也顺路看了于文的新军操练。 从扶风城另外募的,也共有二千余人,随着运送木料的长伍,各自带了家里的哨棍农具,穿着褴褛的衣服,便仓皇入了白鹭郡。 “新军加在一起,该是四千六百人。” 再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多人。 徐牧皱住眉头,陷入苦思。想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听得隐约间的行军步履,他惊喜地起了身,抬头往城门看。 贾周正拄着木杖,带着浑身的疲乏,笑着入了城。在他的身后,樊鲁带着二千多的湿漉老卒,也随着往前入城。 “军师!”于文和诸多裨将,纷纷高喊。连着许多的士卒,也齐齐欢呼出声。 这位毒鹗军师,以三千人拒大敌,已经是赢得一份军心。 “文龙!”徐牧踏入雨中,声音带着激动。 “让主公担心,愧疚难当。” “文龙立下大功,何出此言。” 若非是贾周带着三千人南下,指不定这烂摊子,还要更乱。 “文龙,且饮一盏热茶。” 入得亭中,神出鬼没的三十州舵主,已经是沏好了热茶,亲自取了茶盏,斟了一碗,放在贾周的面前。 “文龙先生,让我李知秋动手斟茶的人,天下间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抽了抽嘴巴,这烂到姥姥家的台词,真是屡用不爽。 喝下一碗热茶,贾周脸上的疲乏,才稍稍去了些。 “在路上之时,便听派来的人讲了,陈长庆欲要泛江而来,号称百万兵甲与万艘战船,讨逆主公。” 贾周放下茶盏,面容再度涌上凝重。 “李舵主能与主公联手,确是一件盛事。但敌军势大,当做好万全打算。” 亭子里的三人,一时沉默无言。 陈长庆号称百万的兵甲,似一座山,压在三人的心头。 “不知文龙先生,有何妙计。”李知秋吁出一口气,声音骤沉。 徐牧也侧过头,细听贾周的建议。 “回来之时,我一路在想,能否出奇军?” “奇军?” 贾周点头,“正面迎战,我等几无胜算。唯有一个奇字,方能令敌军措手不及。” “文龙先生此言,大善。”李知秋面色稍缓。 徐牧也微微点头,贾周的话,确是直中要害。 “具体如何出奇,我尚无好的对策。”贾周叹着气。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可惜,哪怕武侯亲自来借了东风,估摸着也无计可施。 徐牧伸出手,给贾周又斟了一盏茶。 “文龙莫急,不如先去休息,我等来日再商。” 一路行军赶回白鹭郡,以一具文弱之身,贾周估摸着也累坏了。 “主公,李舵主,可组一支水鬼,作为死士,水仗上当有奇效。” 贾周趔趄起身,冲着徐牧和李知秋二人,拱手一拜,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缓缓往前。 吃力的模样,让樊鲁急急走来,将他的身子扶稳。 “小东家得了个天下智囊。”李知秋声音带着羡慕,但很快,又恢复了沉稳之色。 “便如文龙先生所言,这一仗,你我退无可退。” 徐牧沉沉点头。 “水鬼的事情,你去还是我去?” 作了水鬼,很大的可能,即是入江赴死。 “我去。”徐牧艰难开口。 …… 贵如油的春雨,显然没翻出什么油星子,淅淅沥沥的,给整座白鹭郡,铺了一层厚厚的湿漉。 让于文召集了大军,徐牧踏着脚步,沉沉走入雨幕。并未遮伞,头顶的雨浇下,直至湿了整个身子。 “作水鬼?”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卒,并未有丝毫慌乱,仅犹豫了会,便踏步出列。 “抚恤金二百两——”徐牧声音哆嗦。大势之下,二十万大军泛江而来,他无选择。 作为主帅,作为最后的军魂,他只能站在这里,敬拜勇士。 “听我讲,当初我跟着小侯爷攻打大纪,也做了水鬼,在护城河上搭浮桥,列位瞧瞧,老子活下来了。”走出来的老卒,言语间带着笑谈。 “徐将莫要犹豫!”又是一个青壮走出,声若惊雷,“我等也知,徐将是救天下的人。” “士不赴死,打个鸟毛的仗。”又是一名裨将,满脸坚毅地出列。 “老子生在襄江,便如浪里的白条,给我一把锥刀,我能把暮云州的楼船捅烂。” “熟了水性,莫非此一生,都要做摸螺蛳的小徒?” “再算我一个,若不幸一死,拜请列位同僚,大胜之日,敬我三碗水酒。” “徐将,你且看着,老子们便是襄江上的蛟,敢翻江搅浪,定叫敌军,有去无回。” …… 徐牧昂着头,咬着牙,看向面前出列的五百人。 “取酒!” 于文带着人,沉默地抱来十几个酒坛。 酒坛拍开,徐牧抽出长剑,摸住剑刃一割,鲜血滚入坛里。 五百人同样动作。 这污浊的天下,这黑沉沉的世道,终归是有万万千千的英雄,以舍生忘死之志,筑起一座座的城墙。 妻儿,父老,皆在城墙之后。 “徐牧,敬拜白鹭郡五百蛟龙,当有一日,这蜀州的安定,这天下的太平,皆如尔等所愿。” “徐牧跪饮。” “与徐将同饮——” 雨幕中,五百条好汉脸色涨红,平举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第三百三十五章 浮山 “徐将,柴宗有问,若不然,他另带二千人奔赴江岸。” 柴宗是留守扶风城的大将,到时候战事不吉,会另有安排。 “不用。”徐牧摇头。 有多余的战船还好,不然,即便多出三千江岸步卒,于战事而言,同样没有裨益。 “徐将,雨季过了四日了。” 徐牧沉默点头,立在亭子里,看着外头的江面,被急急的雨水,搅得翻起一个个浪头。 “于文,江山北望,有何想法。” “为将者当披甲操戟,拒敌取胜,克复河山。”于文声音凝沉,蓦的又补了一句,“人间清明的河山。” 徐牧微笑起来。这些时日,不仅是盾船水鬼,连着火崩石,他都在附近一带,尽数搜光了。 “咦?徐将,军师来了。” 只睡了二三时辰的贾周,在黄昏的雨幕中,顶着一把油纸伞,急急走入了木亭,腋下的位置,夹着一份卷宗。 待打开,徐牧才发现,实则是一份白描的地图,墨迹未干。 “先前派樊鲁去问了许多老艄公,绘了这份地图。” “主公请看。” 等不及坐下,贾周便挽了衫袖,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某处。 徐牧约能分辨得出,贾周的手指,是落在江岸的附近。 “文龙,这是?” “浮山。”贾周脸色沉重,“县志里说,浮山是江头漂下的大山,撞了江岸,才搁浅在此……我与主公讲这些鬼怪乱神的事作甚。” “浮山离着白鹭郡,不过八十里之地。我的建议是,主公决战的地点,最好放在浮山。” “为何?”徐牧微微错愕。实则贾周不说,附近的地势他也探过了,原先的打算,是以白鹭郡不远的两个江匪水寨,作为犄角,出船阻敌。 浮山是片荒地,不仅老林交错,且还有不少泥沼地,最关键的,并无任何隐匿渡口。 也就是说,去了浮山那边,藏船都是问题。 “主公,且听我一言。” 贾周的声音有些兴奋,“浮山虽无藏船地,但这实则并不用藏。主公的奇计,并不在于‘藏’字。” “文龙,继续说。” “敢问主公,若是陈长庆的大军,泛江而来,盯着的东西,是主公的船,还是人?” “自然是船。” “所以,主公的船即便要出奇,恐怕要很难。主公和李舵主,都陷入一个错误,想使用火攻出奇,却偏把目光都放在了船上。” 贾周立在亭子里,外头的风雨,抵不过他的激昂之音。 “反而是,若以人出奇兵,则奇效更甚。” 徐牧当即顿悟。他和那位三十州李舵主,如贾周所言,出奇军的目光,一直放在了船上。 但江面水仗,只要陈长庆不是个脑抽的,都会谨防着火攻。毕竟古往今来,这是屡用不爽的招数。 “先前让主公组建水鬼,用意便是在此,要打赢这一场,终归要有人去赴死。”贾周面容冷静,“我知晓的,很多人都称为我为毒鹗,我并无生气。” 多走几步,贾周抬起手臂,展开了掌,任由雨水在掌心跳动。 “这天下间,哪一轮的日月换新天,都是战火与血的洗礼。教书一十四年,我已经发现,如劝善的这些圣贤之书,已经无用了。” 回了手,贾周握成湿漉漉的拳头。 “这一回浮山之战,主公若是大破陈长庆,入蜀之势,将不可挡!” 徐牧脸色静默。 “浮山水势平缓,且江道狭长。五百赴死水鬼,身背火崩石,入江蛰伏。当有大破之效。” “主公须知,不仅是五百水鬼,我等留在这里的,哪一位不是赴死。” 徐牧咬着牙,胸膛激起万重浪。 “火崩石与火油,为防受潮,可用兽皮严裹。这几乎是,我等最好的良策。” 贾周转了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 “在知晓主公造盾船,我便看得出,不管是什么火计,主公已经腹有良策了。” “瞒不过文龙。” “主公半计,加我的半计,大事可期。” 亭子里,两人的神色,都忽而涌起一股悲壮。 “那我……” 天知道李知秋是什么时候来的,穿着白袍,脸庞有些发懵。 这位三十州舵主,忽然觉得自个,像个吃白食的。只顾吃,掏银子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 “到时候,李舵主便是阻敌的主力军。”徐牧宽慰了句。 李知秋满脸苦笑。 “这天下间,狐狸儿都齐齐打窝住了。” “李舵主说笑。”徐牧自知,李知秋并无任何恶意。 李知秋摆摆手,“这次来,我听说了一事。” “怎的。” “暮云州那边,陈长庆请了一位大人物,作为首席幕僚。” “哪个。” “天下二士的其中一位,胡白松。” 徐牧一时没听明白,这好端端,又哪儿冒出什么天下二士。 在旁的贾周,却脸色变得稍顿。 “主公,天下三十州,共有二位大贤名士,一位是北边凉州的司马修,人称智计无遗,另一位,便是暮云州的胡白松,同样是久负盛名。一南一北,几是学派的两尊大祗。” “很厉害?” “有些厉害。”贾周面色不变,“许多世家门阀,即便是二三百年,都出不得这样的人物。” 徐牧皱眉点头。他料想不到,陈长庆这样的狗夫,居然还能招拢到这样的人。到时候有这胡白松作为军师,恐怕会更加棘手。 “文龙,与你相比,如何?” 贾周淡淡一笑,“未遇主公之前,我只是个教私塾的东屋先生。” “文龙先生的大智,定不输这二位。”李知秋在旁,认真吐出一句。 徐牧在旁,看着贾周,心底也莫名期盼起来。他的毒鹗军师,终归有一天,也要名动天下。 …… 交待了兽皮的事情,李知秋抱了拳,再度离去。轻功踏水的模样,让徐牧好一阵羡慕。 亭子外的司虎学了两招,整个人翻入江里,惊得后边的于文,带了八个大汉才捞起来。 揉着额头,徐牧重新坐下。 初步的水战之策,约莫是定下来了。贾周有句话,并无说错,不仅是五百水鬼赴死,他们这些守土的人,同样也是赴死。 “蜀州三王,约莫都在看着。”贾周声音沉着。 不仅是蜀州三王,乃至整个天下,都在看着。陈长庆的讨逆昭文,已经发了出去。 不久,天下人都知道,这襄江之上,即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水仗。 谁输,谁死。 第三百三十六章 毒鹗?阿猫阿狗的名头 等贾周回屋,徐牧才转了身,准备去船厂一趟。韦程那边,这几日的时间,估摸着是有不少进展了。 抬头扫了一眼,发现被八个大汉捞起来的司虎,浑身湿漉漉的,还想再试一下轻功,又滚了一身湿泥。 他索性放弃了。 “陈先生,跟我出去一趟。” 另一个木亭,正在写反诗的陈家桥,怔了怔后,急忙收起笔墨纸砚,理了理衣服,跟在徐牧后面往前走去。 韦家的造船厂,在城里的西北面,临近江岸,算是整座白鹭郡,为数不多的几处好地。 曹鸿正带着二十余人,紧盯着造船厂的周遭情况,见着徐牧走来,急忙轻功跃下,拱手行礼。 “曹鸿,无事情吧。” “主子放心,并无任何异动。” 徐牧点头,他有了贾周的半计,另外的半计,这在改建的三艘盾船,是重中之重。 “徐将军。”船厂里,正带着人忙活的韦程,看见徐牧二人,急急抹着脸,走了过来。 徐牧抬起头,看着幔布棚下的盾船,原先的船体是商船,此时正在接龙骨,这于造船手艺人而言,确是一件大活。 “韦家主,还需多久。” 韦程犹豫了下,认真开口,“除了接龙骨,船身覆铁皮,余下的活儿,不算太耗时。但下水的情况……我也不敢确定。毕竟在以前,我韦家从未造过如此的船。” 而且,还是改建。 “韦家主辛苦。”走下幔布棚,徐牧循着船体,认真查看了几番,确认韦程并未偷工的时候,稍稍松了口气。 “陈先生,你瞧着这船如何。” “有些丑,怪里怪气。远看之下,似是一只乌龟。不过,便如玄武神龟镇守北地,当有帝者之气……” 后半句,徐牧直接没听清。 “韦家主,再过八日,能下水吗。” “徐将军放心,即便不休,我亦要赶工完成。” “韦家主是聪明人。”徐牧笑道。 他不喜欢世家门阀,但并非是指任何的大族,相反,如韦家这样的造船世家,若是能为他所用,他不介意提携起来。 “有劳韦家主。” 确认无问题,徐牧才带着陈家桥,重新走出造船厂。 天空上,雨水依然不歇,便如个坏心肠的仙儿,不把人间淹没,誓不罢休。 江岸上,卫丰还在带人堵河沙,喊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于文在雨中训军,四千余的新军,被雨水淋得浑身冷冽,偶尔之间,便有几个冻坏的人,被扶下去灌着热姜汤。 所有的一切,都在讨命。 “东家,我们能打赢么。” 敌军势大,号称百万的兵甲,又挟着傻子皇帝的圣意,乍看之下,他们这群人,更像是贼党蛀虫。 “陈先生也知,我这一路,都是杀过来的。”徐牧语气淡淡,“有的时候,我也以为自个,约莫是要死了。但终归在尸山血海中,活了下来。” “东家是帝命。” “陈先生,有空的话,莫要琢磨反诗了……不如帮着卫丰,多扛几袋河沙。” “东家站在此处,这襄江的水势,似要更加翻涌。若要我说,便有真龙在此,引来翻江之势。” “陈先生,回吧……” …… “小计谋财,大计谋国。” 暮云州的江岸,一个身形抖擞的老者,立在一尊银色伞盖下,声音骤然发沉。 在他的后边,还有十几个跟从的弟子,无一不是华袍高冠。 “胡师,这一回从征大胜,回了暮云州,必然是受赏封爵。” 弟子的话,并未让胡白松有丝毫高兴。 “受赏封爵?” 胡白松转了头,看向说话的华袍弟子,“你错了,我要的,我胡家要的,并非是这些东西。” “胡师,那是什么。” “云从龙,风从虎。而我胡家,也该到了抉择之时。” “陛下确在暮云州。” 胡白松笑而不答。 陛下?那位缩在龙椅上的陛下吗? 不对,该另有其人。 便如他待价而沽,直至陈长庆亲自来请,方才换了文士袍,出山为首席幕僚。 “胡师,听说蜀州那边,最近有个中年文士,有些计略,被人称为毒鹗。” “听过了。”胡白松面色微微好笑,“不知何人取的名头,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东屋先生,也跻身幕僚之席了?这天下间,也只有凉州的那位,才配与我平论。” “毒鹗?便如市集上,那些阿猫阿狗的名头,止增笑耳。” 胡白松的话,顿时让身后的十几余华袍弟子,都露出快活的笑容。 “这一场,要定江山了。” …… “胡白松,人称儒龙。有他随军出征,我担心被看出破绽。”贾周语气凝重。 听着,徐牧也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是知道的,古往今来,战争中的谋略之士,有时是极其可怕的。 “这人,怎么会选陈长庆?” “云从龙,风从虎,便如我一般。” “文龙可有办法?” “腹中已有良策。到时,我会搅乱胡白松的目光。主公和李舵主,只需按着原计划,无需过多忧虑。” “我相信文龙。这一场,文龙定要名震天下。” 贾周脸色平静,“我与主公一样,还是更喜欢藏拙。大器藏拙,方能出手即伤。” “但眼下,我约莫是藏不住了。” 两人并肩而立。 外头的江岸,修葺好的战船,已经停满了避风的渡口。浩浩荡荡的二百余艘,再加上百姓献出的乌篷江舟,更是连成了浩浩荡荡的排数,乍看之下,颇有几分壮观。 “今日的雨,似要更大了一些。物极必反,再过个几日,雨季将过。” 雨季一过,迫不及待的狗夫陈长庆,便要挥师而来。 “明日主公若是得闲,便与我去浮山那边,再看一轮。” “文龙,无问题。” “主公当知,浮山的这一场水战,若是我等赢了,极有可能会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名义上是皇帝的讨逆,实际上,却是陈长庆谋取江山的私欲。 不仅是徐牧明白,贾周明白,天下的很多人,一样明白。 一场乱世,成了诸多野心家的温床。 割据,裂土,大鱼吃小鱼,直至活到最后的,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第三百三十七章 蜀辞 “徐将,我等有援军!” 于文壮实的身子,一下子冲碎雨幕,急急踏了过来。 “莫不是三个蜀王之一?”亭子里的三人都脸色一顿,李知秋直接就欢喜开口。 “李舵主……是些在深山的散户,聚了七百人,听说徐将要守土,便立即赶了过来。” 世道崩乱,有散户在深山并不奇怪。不过,这些散户为何会来帮忙? “听说将军打跑了江匪,我等久受其害,不得已才迁入深山。又听得将军要守土,我等考虑了三日,决定下山来帮将军。” 一个猎户模样的人,背挎一张木弓,急急走出来开口。 徐牧有些错愕。 他从未想过,唯一的一支援军,居然是七百人的百姓。 “还请将军莫要嫌弃,最不济,我等也有一把子的力气,能充作民夫。” 说实话,徐牧并不想留这些人在此。这已经是一场死战,胜算不大的死战。即便是手底下的悍卒,都不敢说能活下来。 “还请将军莫嫌弃。” 七百人仰起脸庞,即便还有些惊怕,但终归是站稳了。 “主公,收吧。若不然,日后再有相投的,恐怕会有顾忌。”贾周平静道。 “于文,编入新军营。”徐牧沉出一口气。 七百的散户青壮,稳稳抱拳,跟在于文后边,齐齐往前走去。 亭子里,三人重新坐下。 “兽皮已经寻到。”李知秋声音认真,“手下的弟兄,去附近的地方,收了许多回来。” 五百人的水鬼,数目不是太多。兽皮的用处,旨在防水防潮。 “暮云州的那位儒龙,昨日登了云塔,好一番装模作样。”李知秋继续开口。 “他想作甚?” “约莫是在祭天。祭陈长庆的二十万大军,一朝成龙吧。” “一朝成龙么。”徐牧冷笑。 “主公,并非是虚话。若是陈长庆趁机攻入了蜀州,再加上沧州的不作为,则襄南三州,尽是归于他手。三个大州的疆土,足够他起势了。” 徐牧苦涩地揉了揉额头。 “李舵主,你看这雨势,约莫多久会停。” “五日后会停,但江水要平缓,另要二日。也就是说,还有七日。” “七日,便见生死。” …… 遮着油纸伞,走过雨幕中操练的新军,徐牧步履重重。 “徐将军,已经覆了第一艘船的铁皮,请徐将军看一眼。”船厂里,韦程抱着拳,脸色欢喜。 徐牧几步走近,看着面前矗立的盾船,眼色里也有些兴奋。 即便和后世的模样,还有些出入,但已经大体无二。 “徐将军,以硬木和铁片相称,足够挡住水上的飞矢。另外,按照徐将军的意思,在覆船的铁皮上,还裹了一层防火的兽皮。只是不知……徐将军造这种盾船,要做甚?” 徐牧微微皱眉。 韦程急忙顿悟,尬笑两声,“徐将军放心,另二艘的盾船,这几日内,也会赶得出来。” “韦家主,这一艘能下水了吗?” 江面汹涌,但同样可以在挡风的渡口里,试着行驶一番。 “徐将军,这还不成。油柜还有重弩,还并未开船窗。另外还有拍杆,我想着帮徐将军,多造一杆斧状的。” “韦家主做得不错。”徐牧松了口气,只要盾船没问题,那么接下来,他的半计谋略,会添几分成功。 “东家,那是个甚的声音。” 忽然,在边上的陈家桥,一下子走到近前。 徐牧怔了怔,竖起耳朵细细一听,果真听见了风雨中,有些杂乱的呼声。 “徐将军,又开始了。这是蜀辞。这几日雨水大了些,救水的百姓们,偶尔会念一下。” “蜀辞?” “确是,以往我等蜀人遇着天灾兵祸,都会如此念叨……愿君南行,行至蜀苍。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徐牧正听得入神。韦程戛然而止。 “徐将军,年老体弱,我似是记不全了。” 徐牧一阵无语,了解完船厂的工期,索性带着陈家桥,沉步往外头走去。 正如韦程所言,积了许多日的江水,变得越发汹涌。若非是他早早安排卫丰去救江,估摸着真要淹进来。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山如巍巍,似我儿郎。” “水如粼粼,英姿红妆。” …… 徐牧立在江岸的楼台,不知觉间,胸膛有股气意,似要迸发而出。 他转过头,看向后边。 有老妪,有孱弱村妇,还有半大的娃儿,都看向江岸的位置。在那里,一个个的青壮百姓,跟着卫丰一起,不断怒吼着扛起河沙,堵住要淹进来的江水。 徐牧顿了顿,也跟着唱了起来。 不管是救灾,抑或是打仗,他确是需要,这股拧成一团的凝聚力。 “陈先生,收伞。” 正在琢磨反诗的陈家桥,脸色蓦然一顿。 “东家,收伞作甚?” “与我同去救江。” 徐牧大踏步走入雨幕中,朝着江岸的方向,急步往前。并非是作秀,这另一场的人生,教给他的东西,远比上一世要富足。 “东家,我写了八首反诗,日后要给东家作天下昭文的,若是淋坏了岂不可惜——” 远去的徐牧没答话。 陈家桥哆嗦着抽出反诗,压在楼台角落,才急急使了轻功,跟着跃出。 “东家怎的来了?”正泡得脸肿的卫丰,抬头怔了怔。 “救江。” 徐牧言简意赅,弯腰扛起了河沙麻袋,往江岸沉步跑去。 “徐将军亲自救江——” 在后,百姓唱起的蜀辞,似是刺穿了风雨声,一时回荡在耳畔。 …… 李知秋立在高台上,看着下方如蚁群一般的人影,蓦然间有些沉默。 “舵主,你下来,先下来吧,我生得矮,遮不住你了。” 李知秋不为所动,依然往下看着。 “逍遥,我有些明白了,小侯爷为何会选他。” “舵主,我听不清——” “这天下,终归要一个勇往直前的人,将整个秩序拨乱反正。” “我忽然觉着,似乎不是我。” 李知秋沉默一笑,转了身,踏步往楼台下走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雨季过去 “雨水小了,雨季要过了。” 贾周立在亭子外,抬着头,声音带着凝重。 徐牧和李知秋二人,也沉沉站在一边。 贾周并无说错,这雨季,总不会一直在下。便如暮云州那边,陈长庆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 “要开始了。”李知秋微微闭眼。 徐牧转了头,发现在后边的位置,于文,卫丰,樊鲁等将领,都聚了过来。 贾周停下动作,冲着亭子的方向,稳稳抱了个拳。 “主公,我今日便去浮山准备。” 浮山,是截江的地方,也是这一次水仗的厮杀地。 徐牧高高拱手。 贾周露出笑容,在他身后,聚了五百的水鬼,皆是背着鼓鼓的兽皮囊。 另有三百士卒,作为贾周的护卫。 “恭送。”徐牧咬着牙。 “恭送——”在后头,诸多的将领士卒,也跟着齐齐开口。 五百水鬼,这一次的赴死,几乎是不可能回来。 远处的城关细雨下,老妪村妇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半大的娃儿,紧张的抱着自己的娘亲,偶尔喊出自家爹爹的名字。 “文龙,大胜之日,你我好好饮一场。” 贾周回了头。 这位原本性子稳重的毒鹗军师,蓦然间脸色涨红,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主公且看着,吾贾文龙,定要把暮云州的狗夫军师,杀得跳江赴死!” 言罢,贾周再也不回头,拄着木杖,带着八百人,往浮山的方向步行。 “李舵主,明日该停雨了?” “该停了,大战开启。” …… “仲德,雨要停了,要开始了。” 常四郎面色复杂,在内城的边郡一带,他安排了不少斥候。若是小东家放弃蜀州,复而回内城,他便会立即知道消息。 但这个可能,似是不存在。 “主公,小东家不会来的。以他的性子,他定然会想尽办法破局。” “这倒也是。”常四郎吁出一口气,“你说,小东家为何如此倔强。” “有的人生来,是不会寄人篱下的。” 常四郎摇头,“我并非是招拢,我只是想,他觉着打不过了,来内城避难也好。” 在旁的老谋士犹豫了会,终归是吐出一句。 “主公,或许……小东家又要创造奇迹?” 兵力相差尚且不说,但水上之战,最重要的莫过于战船,连战船都不够。 这仗如何能打。 “先前就说过,小东家的命大,阎王爷不敢收的。这一回,应当也不敢收。” “仲德,去盯着造船厂,明年的这个时候,老子要组大军,把暮云州整个打烂,无卵的独眼狗。” …… “陛下,你该殡天了。” 陈长庆的这一句,惊得小朝堂里,数十个文武百官,止不住地脸色苍白。 坐在龙椅上,袁安身子瘫倒,嘴巴嗡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哈哈,陛下勿怪,臣说错了嘴儿。应该是,陛下,你该去祭天了。” 殿上的陈长庆,按着金剑,语气带着好笑。 在他的身边,随着上朝的胡白松,眼睛微动,但很快又闭目起来,拄着一根龙头银杖,佝偻而立。 “陛下,大战在即,便祭天请愿,恭送我等大胜而还。” “朕、朕准奏。” 袁安匆忙应声,在两个太监的扶持下,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陛下放心,本侯是纪朝最大的忠臣,这一次,定要正我朝堂之威,胆敢对王朝不敬的贼党,本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聪明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闭着眼的胡白松,嘴唇已经缓缓露出笑容。 良禽择木而栖,如他这般的天下名士,便也择主而栖。陈长庆固然性子不稳,但他势大啊,日后有了从龙之功,胡家便有了一场腾飞。 谁会傻到,像那位什么毒鹗,居然选一个小东家,跟着去打江山? 天子号的傻子。 “陛下祭天——” 云城外的江岸,新筑起来的鹿台,湿漉还未变干,便已经升起了火鼎。 鱼贯的仪仗队,围拢的将领,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卒,无一不在宣告,这一次出兵的声势浩大。 陈庐哼着曲儿,趁着无人注意,先是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陈长庆。最后,嘴角冷冷一笑,做了个割脖的手势。 …… “开坞。” 立在江岸,徐牧脸色凝重无比。 不多时,挡风渡口的两扇巨大木门,一下子被拉开。一艘接着一艘的小型战船,在一队队士卒的掌舵下,缓缓驶去江面。 北人善马,南人善船。 特地挑选的善船士卒,很快稳住了战船方向,一排接着一排,漂浮在江面之上。 “小东家,收到了消息,暮云州那边,已经在祭天出征了。” 徐牧微微点头。 “天下人都以为,雨季一过,暮云州号称百万的兵甲战船,泛江攻伐而来,你与我必败无疑。”李知秋声音凝沉。 “所以,李舵主怎么想。” 李知秋转了头,“其实没什么好想的,不是生,便是死。小东家你信不信,我十六岁投侠杀官,便一直觉着,自个会很快死去。但这天下,若无人来拨乱反正,如何会有清白人间。” “信。”徐牧声音也变得郑重,“我曾经认识一个叫马六的侠儿,他赴死之前,对我讲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这天下一脏,终归要有人去扫。” “好!”李知秋大笑,“既是污秽不堪,我等便扫,扫出一个天下太平。” 徐牧平静而笑。 他转过头,看向船坞里,那三艘费尽心血的盾船,脸色忽而又变得杀气沉沉。 …… “瘸腿,我尽力了。”扶风城上,陈打铁难得没有喝酒,只站起来,看着远处湿漉漉的景色。 “三艘盾船,十二把重弩,我已经尽力了。” 诸葛范并未立即答话,垂下目光,看向城门外,两道窈窕的人影。 “他总是在讨命,我的天呐,什么时候才能争气些,把整个江山打下来。” “我儿李破山,岂是一匹夫乎?定要枭首破贼七千里,震了天下。” “他是我儿,你儿在草原上……”诸葛范很不满。 “不,他就是我儿!” 陈打铁皱眉回头,看着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位,诡异地吐出一句。 “是我们的儿。” “等他打赢了,回来挨个敬父茶。”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大战起 “出征。” “出征——” “无船者背弓握刀,以急行军奔赴浮山。” “恭送登船者,我蜀州好儿郎,皆是江上的大蛟!” 在徐牧面前,一队队的士卒,在于文樊鲁这些将军的带领之下,各司其职。 徐牧立在江岸,任着江风一阵阵的乍起,吹得袍甲呼呼作响。司虎也难得寻了身何时的战甲,带着覆脸的铁头盔,如巨人一般,稳稳站在徐牧身边。 清晨的湿漉,沾湿了许多人的眼眶。 还未等大军走远。 聚在江岸的妇孺老弱,已经高呼起声。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山如巍巍,似我儿郎。” “水如粼粼,英姿红妆。” …… 蜀州之地,逢上天灾兵祸,便会有这首蜀辞。其中的寓意,便是齐聚一心,度过难关。 “列位袍泽,妻儿老父皆在我等之后。江匪夺我衣食,又有敌军泛江,欲要毁我家园。大丈夫生于世,当以三尺刀器铸城墙。” “五千儿郎入江川,若不幸一死,恭请回英雄祠!” 一骑骑的裨将,扬起缰绳狂奔,不时发出声声的长吼。 “入江——” 徐牧稳稳立着,手按长剑,目光跳动如炬。 这是真正意义上,他打江山的第一场大仗。若败,即便能活,也要像条丧家狗儿一样,被人撵着打。 “登船。”徐牧沉沉吐出一句。 三艘入水的盾船,每一艘约莫六百余人。开好的船窗,按着徐牧的意思,各有喷火的油柜,以及重弩,列阵以待。 一左一右,各有一杆巨大的拍杆,左锤右斧,若是有敌船靠近,这加重的拍杆砸下去,除非是大船体,否则将化作齑粉。 “魏小五,把徐字旗插在船上。” 魏小五怔了怔,“徐将,若是如此,敌人就认出帅船了。” “莫管,按着我说的做。” 魏小五不敢再问,领着几人爬上覆船的铁皮,寻了一处缝隙,将徐字旗稳稳插了上去。 …… 浮山的一座荒岭之上,贾周抬头往前,看着面前奔腾的江水,脸庞不悲不喜。 他拄着木杖,披着裨将递过来的大氅,如雕塑一般,久久不动半分。 在他的身后,五百的水鬼,三百人的护卫,也尽皆跟着不动。 “王九,且去吧。”约莫有半个时辰,似是想通了某件事情,贾周才扬起手,指着荒岭下方。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出列抱拳。随即转身,带着五百的水鬼,步履沉沉地往下走去。 “士不及数,器不及良,唯有舍生忘死,以鬼雄之勇,破开千军万马。” “贾文龙恭送五百英雄。” 不仅是贾周,连着在旁的三百护卫,都跟着抱拳相送。 领头的王九一声大笑,“若我等回不得,请军师告诉主公,老子们吊着卵,无一人惊,无一人退。” 五百背着兽皮囊的水鬼,在湿漉漉的泥道上,渐去渐远。 贾周闭上眼睛。 任有些孱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摇晃。 …… 浮山五十里外的江面。 李知秋负着剑,带着小书童逍遥,沉默立在岸边。 在这里,实则离着暮云州已经不算很远,甚至抬起头,便能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云塔。 他看了好几眼。 “江山雾笼烟雨摇——” “十年一剑斩皇朝。”小书童急急接话。 李知秋笑了起来,转过身,看向后面的近三万人。 “我讲过,我实际上,是和小东家一样的人。王朝腐烂,内忧外患,我等要做的,便是推翻旧朝,建立一个新的秩序王朝。” “我李知秋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侠儿杀官杀贪,并非是治本之策。唯有——” 李知秋扬起手,指着暮云州云塔的方向。 “去旧迎新,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这万万里的天下,方能拨乱反正。” “三十州侠儿听我号令,此一战,乃我等立身之根本,退无可退。” 江岸上,李知秋抽出长剑,遥遥指去前方。 “天公不讲恩义,那便由我等来讲!” “三尺青锋气如虹,颠覆王朝第一功!” “随我登船。” 无数的白衣影子掠动,长啸着跃上一艘艘的江船。另有跟随的二万义军,挎了长弓,循着江岸往前狂奔。 …… “起初,我只想做个定边将。后来做了侯爷,我才发现,这登高瞭望的感觉,实在是很欢喜。” “儒龙先生,你知道吗。从离开长阳开始,我便一直想着今日。” “那张龙椅,一个废物都坐得,为何我坐不得?” 在旁的胡白松,笑着点头。 “儒龙先生当初提点的挟天子之计,当真妙不可言。若要我陈长庆说,这天下间的善谋之士,儒龙先生,当排首位。” “侯爷确是雄主。”胡白松笑着开口。 陈长庆闻言大笑。 胡白松微微垂头,实际上,他并未考虑雄主的因素。所考虑的,无非是势。势大者,古往今来,取江山是最容易的。 胡家有了从龙之功,只怕以后的势头,会越来越可怕。 就好比说这一回,二十余万的兵甲,西伐入蜀,几乎是必胜的定局。 什么毒鹗,什么天下第一布衣,还有那位三十州的侠儿总舵主……无用,都是无用之功。 便如朝生暮死的蝼蚁,只昙花一现,便该辞程了。 任着江风吹起华袍,胡白松意气风发。 陈长庆已经没有任何忌讳,披戴金甲,稳稳立在一艘最大的楼船之上。 在周围,另有数十艘的巨大楼船,站满了铁刀步弓,一个两个,皆是轻松的神色。 “起号——” 数千艘的战船,排成工整的水阵,犹如一群凶狼,循了羊圈子的方向,呼啸狂奔而去。 …… “定南侯出征之时,穿了金甲,已经毫无顾忌帝室的威仪。”有一近侍老太监,仓皇来报。 “若大胜而来,恐会下手,让陛下退位让贤。” 袁安坐在龙椅上,忽而泣不成声。 “朕不明白,为何那些定边将,那些王爷,都瞧不起朕。这满天下,可还有忠义之人?” 身旁近侍咬着牙,“陛下,如今定南侯离开暮云州,正是我等的机会。还请陛下勿忧,老臣听闻楚州之地,有大才隐世。老奴愿冒死出云城,替陛下去一趟楚州。” “等不及……那徐牧一死,朕已无机会。” “陛下,当试!不若写一份血诏。” “用朱墨可否?” “陛下啊!” 袁安终归苍白着脸,咬破了指头,一边哭啼,一边写下了血诏。 第三百六十九章 兵临襄江 一只水鸟,趁着雨季过去,悠闲地立在一艘乌篷上。 乌篷上的艄公,任着小舟自横,正将一尾刚获的江鱼,准备入瓦锅。 火折子刚捏出,老艄公蓦然回头,脸色露出惊恐。 水鸟尖啼一声,仓皇间惊飞。 丢了鱼,老艄公急急抓了竹蒿,刚想撑走江船—— 一拨密集的飞矢射来,老艄公滚入江水,在江面上晕出一朵荡开的血花。 “若有挡船者,皆以敌军奸细论处!” 数十艘结阵的战船,乘风破浪,往西一路呼啸而去。船上的一个暮云州裨将,抬着长刀怒喊。 呜,呜呜—— 声声的牛角长号,不时响彻了襄江两岸。 “暮云州定南侯,奉讨逆诏书,率百万兵甲,万艘战船,入蜀剿杀徐贼!若有相挡者,就地格杀!” 无人敢挡,连最嚣张的鱼鹰,也急急往江水里沉去。 …… “徐将,前面便是浮山。李知秋已经带着本部人马,先行排阵。另,我部的三千水军,由于文带领,也准备入江鏖战。” 说话的裨将顿了顿,犹豫着又添上一句,“恐……挡不住。” 徐牧凝住脸色,并未答话。三艘的盾船,并未立即加入战场,他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岸边的伏弓,如何了?” “由樊鲁领军,正埋伏在浮山附近的沼泽林子中。卫丰带着轻骑,也在浮山的林外等待。” 徐牧呼出口气,这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底了。加上李知秋那边,四万对阵二十余万,已经是很大的劣势,再加上战船了无…… “军师呢。” “先前派了人过来,五百的水鬼,已经蛰伏好了。徐将,我等何时动身。” “时机未到。” 浮山的江面狭长,虽然易于埋伏,但如果三艘盾船,这般贸贸然冲入,定然会被堵在外围。 “船上的兄弟,都围着干葫芦了吧?”徐牧皱眉。 “徐将放心,都已经围了。” 干葫芦不足,有一些,还围了木坨子。 相比起暮云州那边,即便是士卒的善船,也远远不及暮云州的水军。 但这一场,徐牧要打的,并非是正正规规的水战。 “牧哥儿,现在作甚?”等裨将离开,司虎才闷闷地开口,“牧哥儿你知晓的,我是要冲入敌阵杀敌的好汉。” “放心,会有这机会的。” 贾周半计,加他的半计,刚好合二为一,布下一场死地无生的杀局。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牧哥儿在念甚。” “司虎,你听不懂。” “那我吃馒头去。” 徐牧走前几步,沿着四扇弩窗,沉默地看向外头的江景。弩头的位置,刚好有了转动的距离,足够变换平行的方向。 这应当是陈打铁最好的礼物了。 至于喷火的油柜,若非是敌船靠近,徐牧不想动用。这东西,一个不慎,极有可能把自家的船都点了。 真正的杀局,属于五百水鬼。 “东家,还是东风。”弓狗走近,凝声开口。 春天起东风,再正常不过。至少,不用像诸葛武侯那样,费尽心血地借一场东风了。 “长弓,继续登高来看,若见着了信号,立即回报。” 弓狗点头,急急又往前走去。 …… “军师,稍坐。” 几个护卫寻来树桩,放在贾周的身后。 “敬谢。” 贾周喘出一口气,拄着木杖,艰难地坐了下来。 这里是浮山的制高点,足够他目测整个战局。 “信号箭可在。” “军师放心。” 贾周点头,身形微微变得端正。很多时候,他都是个平静的人。平静地教书,平静地伺候卧榻的妻子。 直至妻子死去,他葬了之后,一把火烧了屋头,至此走向天下。遥想当年,他诲人不倦,却终归,终归胜不过满世道的污浊。 “军师,见着暮云州的战船了!”有斥候急急骑马来报。 贾周稳稳而坐。 “军师?” “莫慌。” …… 开浪的数十艘战船,约莫是速度快了些。猛然间,便有二三艘,一下子便撞翻了船。 “藏了江索!”一个暮云州的裨将怒而开口,“这蜀州的匹夫,便只会用这些无用的手段了!” “艨艟舰,先行开道!” 比之普通的战船,艨艟的冲击力更要凶猛许多,不多时,便将横江的一段段铁索,冲得沉入江底。 陈长庆站在楼船上,满面都是好笑。 “军师且看,这便是徐贼的手段,即便做个横江索,都同样不成器。” “预祝侯爷大胜。不过,侯爷还需小心。” “怎的?” “如今尚是东风,风势强劲,提防徐贼会用火攻。否则,火借风势,我等恐有不妙。”胡白松认真道。 “呵呵,军师放心。我数千艘的江船,皆是留有水距,即便是用火,他亦是烧不起来。” “再好不过。”胡白松拱手。继而,他转头看向一个随身的裨将。 “告诉我,前方是何地?” “回军师,此地叫浮山,附近乃是一片荒地沼泽。” “浮山?”胡白松皱住眉头,“我有些不明白,徐贼为何会选在这里。” “军师,约莫是江道狭窄,适合埋伏。”陈长庆淡淡开口。 “侯爷,这样的地势,附近藏不了船。” “藏得了又如何,藏不了又如何。听说只有二百艘的烂船,试问军师,他要怎么挡?” “挡不住。”胡白松点头。 “不过,侯爷依然要注意,盯住敌船,小心徐贼会用火舫。我突然想起,那位徐贼的军师,当真是蠢不可及,连藏船的地方都没有,他要如何出奇计。” “没法子的。”陈长庆笑而摇头,“徐贼这一回,便化作江下鬼罢。” “不过,即便他死了,沉江了,我亦要将他挫骨扬灰。” 抬着手,陈长庆伸向自个的盲眼。日后做了皇帝,这一只独眼,估摸着会被人诟病。 这该死的。 日后,谁敢妄议他是一只眼皇帝,便立即诛灭九族。 “擂战鼓!”陈长庆意气风发。 “速速行船,冲烂徐贼的水阵——” 呜呜的东风,将船帆吹得鼓起,浩荡的数千艘江船,如同离弦的箭,眨眼去便乘风破浪而去。 第三百七十章 盛开的白木兰 李知秋白衣负剑,身边的小书童,也同样白衣负剑。近一百多艘的江船上,八千的侠儿,也同样白衣负剑。 破浪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 “舵主,横江索断完了。” “我知晓。” 迎风而立,李知秋缓缓抽出长剑。八千的负剑侠儿,也跟着同样动作。 “天下三十州侠儿,听我号令。” “此一番,当以三尺青锋,破开这污浊世道!” 百多艘的江船,严阵以待,在狭长的江岸上,排成了一面城墙。 “下竹排!” …… 贾周沉默地坐在荒岭上,并未有任何动作。李知秋的江面堵截,是重中之重的一环。 “军师,敌船已经入了浮山。” 贾周微微呼出一口气。 “李舵主那边,也在开始堵截了。” “知晓了。” 拄着木杖,贾周缓缓起了身,垂头来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浩浩荡荡的船影。 开道的几十艘巨大楼船,更如一只只的江面巨兽,张牙舞爪而来,行入浮山的江面水域。 “射一支信号箭。” 暗沉沉的天空,一抹微弱的亮堂,忽而在半空炸开。 白鹭郡外,江面二十里。 徐牧立在船头,看着天上的亮堂,脸庞一下子变得凝重。 “魏小五,摇旗。” 魏小五噔噔噔地往上跑,抱了徐字旗,立在船身高处,立即拼命挥动起来。 三艘的盾船,开始缓缓驶出渡口。东风的缘故,无法鼓帆,只得改用划桨。 说句不好听的,这三艘盾船,每艘只能载数百人,却是他们最大的船体了。 “江、江山雾笼——” 一个赴死的侠儿,刚踏上竹排,便被射来的箭矢,射得满身血红,长剑与人,都齐齐翻入江水里。 “这些天子号的傻子,想作甚?”陈长庆立在楼船,嘴角冷笑。 “应当是堵截。”胡白松想了想开口,“并非是傻子,而是明白,以这些小江舟,无法与我等硬拼水仗,想借着武功厮杀。” “徐牧就找了这些人来?” “侯爷,小心为上。”胡白松回过头,皱眉往岸边的一座荒岭看去。 他先前是见到了,有人在荒岭之上,射出了信号箭。 “山上是谁?” “约莫是那位毒鹗军师。” “居高临下,想坐观整个战局?”胡白松声音好笑,“一个教书的东屋先生,好大的本事。” 收住笑容,胡白松眯起眼睛。 “不过二军对垒,确要有善谋之人,坐观全局。” 只讲完,胡白松对着陈长庆一个敬拜,继而转身,在几个亲卫族人的扶持下,往楼船最高的木台走去。 随即,便有人搬来太师椅,让他稳稳坐下。 “且来,我倒要看看,东屋先生有甚的本事。” …… 贾周微微皱眉,看着下方主船的动作。那位暮云州的儒龙,这一出,分明是与他针锋相对。 他并未在意。 龙吟天下,便有风雨相阻。虎啸山林,便有走兽围林。 当然,他并不是说自己。 转过头,贾周面向襄江之后的方向。在那边,才是要在江中,鲤跃龙门的人。 “军师,敌军开始列水阵了。” 贾周表情冷静,他自然也看得清楚。下方的那位儒龙,开始指挥变换水阵。 长墙水阵,易于分列冲锋。 “军师,听说那位儒龙,是天下二士,确是有不得了的本事。” 贾周没有苟同。但他知晓,这儒龙,应该就是陈长庆背后的人物了。说不得,那番挟天子的手段,便是出自他手。 “莫理。”贾周重新端坐,继续看着下方的战势。 他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置气的。 什么天下二士,什么儒龙,只不过出名早了些。乱世当前,万骨成枯,谁能登上九五,谁能立下从龙之功。 未知,都是未知。 …… 李知秋的白衣,已经染了满身的血梅花。跟在他后面的八千负剑侠儿,仅第一轮的接舷战,便有二三百人赴死,浮尸如同朵朵白色的木兰花,点缀在血气漫天的江面。 “接舷!” 一个个的暮云州裨将,发出清冷的军令。 几艘巨大的楼船,在诸多战船的护卫下,成长墙之阵,发出破浪的呼啸,瞬间飞掠而来。 列在战船上的暮云州士卒,齐齐抬了弓,不多时,漫天的飞矢,便密密麻麻地抛射而来。 越来越多的白木兰,在江面上盛开,盛开成无比绚烂的模样。 “起拍杆——” 接舷而至,暮云州的一艘艘战船上,一条条巨大的拍杆,待士卒们松脱了手,带着重重的崩力,便往下怒砸而去。 数不清的小江舟,瞬间化成了齑粉。 “借竹排。” 单脚踮在竹排上,如蜻蜓点水,只借了力,李知秋便往前掠飞而去,落到一艘敌船上,长剑掠出,扫飞了近前的七八个士卒。 噔噔噔。 李知秋满脸发冷,跃开落箭的范围,继而一式撩字诀,身子粗的船桅,一下子被从中削断。 “倒、倒倒!” 翻倒的船桅下,诸多暮云州的士卒,惊叫着数了三声,仓皇作鸟兽状散。 轰隆。 整艘战船,宛若被震得倾翻。 李知秋沉着剑,整个人往前一掠,踩着削断的船桅,借力去了另一艘战船。 有暮云州的战将,叫嚣着取来铁弓,还未崩弦。便被李知秋长袖扬起,甩出的暗器刺碎了喉头。 “八千侠儿八千剑,敢杀人间不太平!” “仗我侠儿胆,跨江斩白鲸!” 李知秋掠过十余艘战船,手里长剑怒挑,一艘巨大楼船上的指挥大将,亲卫们还来不及相挡,便被李知秋挑飞了脑袋,身子滚入江水里。 “射死他!” 李知秋半空飞掠,避过了箭矢,整个人再度落到战船的船桅。 踮脚而立,便这么立在船桅的顶端。吹来的江风,将他的发梢,衣袍,尽皆拂动起来。 在下方,数不清的白衣侠儿,怒吼而起,踏着竹排借力,循着自家总舵主的方向,纷纷往前扑杀。 “莫问归期!” “莫问归期!!” 一朵朵的白木兰,在天空盛开,在江面盛开,在战船的敌军围剿中盛开。 在雾笼笼的世界中盛开。 /92/92393/29538158.html 第三百七十一章 以小搏大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这些狗侠,真以为自个能斩皇朝了?” 陈长庆冷冷看着,面色并无丝毫惊慌。即便只是第一轮,都杀得那么困难,拿什么来和他打。 犹豫了下,陈长庆转过头,看向楼船高台上的胡白松。 “军师,徐贼到现在还没出现。” 正在闭目沉思的胡白松,听到这一句,冷静地开口。 “侯爷需要小心,如今是东风的天时,徐贼想反败为胜,最大的可能,便是用火攻。他应当是作为压轴大戏。” “压轴戏?” “以小搏大,这等时候,徐贼约莫只能做个赌徒了。” 陈长庆放声大笑。 他是不担心的,即便真是火攻,每一艘船都留着水距,根本烧不起来。 “当年国姓侯入暮云州平叛,我陈长庆领着三万水军,硬生生把叛贼的六万水军,尽数打沉。莫非他以为,我是个庸将?不识兵法的?” “侯爷韬略无双,徐贼眼拙了。” 只听完,陈长庆再度狂笑而起。 …… “军师,战势不妙。” 荒岭上,即便只是护卫,但有不少人,也看出了下方的劣势。 侠儿们悍不畏死,但还是步步败退。敌军的势大,约莫是,打碎了他们胜利的念头。 “不急。”贾周沉出一口气,“时机未到。先前就说过,这一仗,李舵主的人马,会是堵截的主力。” 言罢,贾周沉默起来,垂着头,看向下方的水阵,依然整齐地保持着阵型,并无丝毫慌乱。 他微微皱眉,又继续端坐起来。 …… 喀嚓。 李知秋浑身披血,他记不清,已经杀了多少人,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颤了。 在他的前后左右,数不清的侠儿尸体,在江面上一浮一浮。江岸的二万伏弓,即便成功偷袭了几轮,但同样被回射,射得尸横遍野。 江水被血色搅浑,呛鼻的腥气,刺痛了人的鼻头。 立在船桅上,李知秋打下一轮暗器,刺死了四五人后,整个人艰难喘气。 适时,又是一支信号箭,忽而炸在了半空。 原本有些吃力的李知秋,脸色微微欢喜,他松出一只手,摸向腰间的火油陶罐,继而,便在船桅上直直往下洒去。 一杆杆的船桅上,数不清的侠儿,跟着同样动作。仅仅一会,便有上百艘的战船,弥漫起了火油的气味。 火折子弹落,浓烟与火势立即升了起来。但实际上,这起到的作用并不大。好比说,你外姥姥让你拔杂草,你忙活了八个小时,却只拔了半个角落。 不远处的楼船上,陈长庆笑得前仰后翻。 “军师,这便是你担心的火攻之计?别说数千艘的战船,即便是二三艘,他都烧不起来。” 胡白松也有些好笑,想不通李知秋这一手,到底想做什么。 无用之功。 “火烟有些大,有点奇怪,约莫是用了起烟的法子。” “无碍,等会便散了。”陈长庆依然脸色不变。 “我很想知道,徐贼无计可施之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如陈长庆所言,侠儿们费尽心思打起的火烟,不消一会,便慢慢散了去。 “舵主,江船要拼完了。” 李知秋喘了口气,抬头去看,被打烂的江船,已经沉江了不少。古往今来,接舷战是最惨烈的。两军错船厮杀,即便没被刀剑杀死,但若是船毁了,则很大概率,人也会亡。 若非是侠儿会些轻功,只怕死去的人要更多。 “堵了多久。” “舵主,约莫一个时辰。” 李知秋稍稍满意,但脸庞随之痛苦,即将跟着他打天下的八千侠儿,死了近三千人。 当然,敌军的战损更大,但相比起来,反而是他们越来越弱势。 如今,他只能期望于那位小东家,在这番的苦战之后,能寻到一个合适的杀阵时机。 …… “东家,起火烟了。” 徐牧抬头,看着前方火烟蒙蒙的战场,心底一时发沉。 李知秋带人堵截,短时之内,将横冲直撞的暮云州水军,暂时拦在了浮山的江段。 意思实则很简单。和贾周的计划,便是不想让暮云州的二十万余水军,堵在这里。 代价是巨大的,至少,那一朵朵在江面的浮尸,他看得心头发涩。 盾船固然不错,但被敌军的艨艟,借着风力发动冲撞之后,同样会沉船。 “魏小五,给老子摇旗!听本将令,三艘盾船,立即冲入敌阵。” “摇桨——” 三艘盾船,随着徐牧的指挥,连排的船桨摇得飞快,往前方烟雾蒙蒙的战场,迅速开去。 “近了,近了!” “不好,有敌军发现我等。” “莫理,继续往前冲。”徐牧语气冷静。 李知秋带着八千侠儿,大多是斩断了船桅,失去了鼓帆,再加上接舷战,一时间,有不少横七竖八的敌船,还没来得及摆正船身。 “把江舟都堵过去。”李知秋沉着脸。 他明白徐牧的意思,便是要将这二十万余的水军,暂时堵在浮山江段。 不多时,最后仅剩的数十艘江舟,在侠儿们的操纵下,用尽最后的生机,排成了一座长墙。 嘭。 一艘艘的江舟,被敌船不断撞沉,有侠儿要弃船厮杀,刚落了水,又被箭矢射来,带着满身的铁矢,沉入江中。 立在远处,李知秋艰难闭上眼睛。 呼呼。 待听到破浪声,李知秋复而睁眼,抬头来看,脸色露出惊喜。 不知什么时候,三艘高大的盾船,已经余留的船隙中驶了过来,一头往敌军的水阵中扎去。 “那、那是徐将军的船?只三艘,为何要冲入敌阵?”小书童逍遥同样浑身披血,落到李知秋身边。 “逍遥,你且看着,这是小东家布下的杀局。” “甚的杀局?即便是三艘大火舫,暮云州的水阵,可是留着水距,烧、烧不起来的。” “莫忘了,还有水鬼。” 言罢,李知秋抬了头,看向荒岭人的那位文士人影。 他一直都明白,真正的杀局,并非是小东家,而是那五百,尚在蛰伏之中的水鬼。 五百水鬼,若是用得好,便是五百头蛟,要翻江搅浪的。 /92/92393/29539379.html 第三百四十三章 敌强我弱 “那是个甚?”当头的诸多暮云州战船,船上的不少士卒,都看见了三艘怪里怪气的大船。 并非像普通的战船,要大上许多,但也不像楼船。楼船哪有这么丑的。 远远看去,仿若三头乌龟一般。 “射火矢!”临阵的暮云州裨将们,迅速发出呼喊。堵截的侠儿刚杀退,这下倒好,又出现了这么些东西。 漫天的火矢,一阵接一阵地往前抛落,噔噔噔地落到盾船上,只打起了稍纵即逝的火花。 江面作战,不管敌我,最先要防的便是火攻。所以,早在船厂的时候,徐牧便让韦家那边,不仅覆了铁皮,还裹了一层涂满泥浆的兽皮。 所以乍看之下,确要丑上几分。 火矢不起作用,当头的数十艘暮云州战船,在船上裨将的指挥下,怒而围了过来。 …… “莫慌。”徐牧冷下声音。许久的准备,为的便是这一刻。 “推重弩,把船窗打开。” 另外二艘的盾船,看着主船的动作,也齐齐跟着打开船窗。 每艘盾船,各四把重弩,并未耽误多久,便朝着冲来的敌船,呼啸着劲射而出。 穿透的铁弩矢,尽是往船身下的隔板扎去,还未再冲多久,第一艘暮云州的战船,忽然变得摇晃,被扎穿的船洞,江水急速灌入。 “稳、稳!” 诸多暮云州的裨将,急急开口喝令。 但即便如此,还是沉了三四艘。落水的士卒,被助战而来的侠儿义军,踏在竹排,纷纷用箭矢暗器杀死。 “把船开过去,用拍杆来砸!” “见着那面徐字旗了?那便是徐贼的主船。” 诸多的先锋战船,忽而围拢过来,破浪的泊泊声,听在耳里,仿若索命之音。 “抛勾,快抛勾!勾住徐贼的主船!” 二三艘杀到的战船,吊绳的暮云州士卒,急急松脱了手。呼啸砸落的拍杆,便朝着盾船崩去。 水面之战,船只调头极其缓慢,再者还有敌船抛勾拖住,这时候,基本上就是不死不休的接舷战了。 谁的船被打烂,谁便化作沉江的鬼。 轰。 一条巨大的拍杆,朝着徐牧的主船,重重地砸了下来。 并未有船毁人亡的景象。整艘盾船,只不过一阵剧烈摇晃。继而,又重新变得平稳。 但拍杆砸下的位置,依然将覆着的铁皮,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凹陷。 盾船里,徐牧晃了晃头,冷静地透过船窗,看着靠过来的敌船,目光一时发冷。借着风势,敌船的速度太快了。 “回击。”徐牧沉沉吐出二字。 待盾船上的十余个士卒松手,改良过的拍杆,朝着接舷的敌船,怒砸而下。 轰隆。 挡路的一艘暮云州战船,立即被砸沉入江,木屑漂满了江面,落水未死的敌军,仓皇地寻着方向逃窜。 在旁边之处,另外二艘的盾船,同样如此,将围堵来的几艘敌船,齐齐砸沉入江。 “摇桨,继续往前。”徐牧沉出一口气。 沿江而去的三艘盾船,似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却一直勇往直前。 “军师,这是甚船。” 暮云州的主船上,陈长庆皱起了眉头,看向高台上的佝偻人影。 “我也不识。”胡白松认真开口,“以铁皮覆船,再加之改良过的拍杆,没猜错的话,他确是要打接舷战。” “三艘船?” “定然还有伏兵。” “有些无理取闹了。”陈长庆冷笑,“我约莫明白徐贼的意思,是想借着这三艘怪船,杀到我主船面前?” “二次三番的,这徐贼啊,可是最喜欢杀王,然后改变战局了。来人,通告前方的战船,都给我围上去!” 在旁的裨将,急急抱拳,随即往后走去。 胡白松脸色微微凝沉,不知在想什么。 他缓缓抬头,看向上方的荒岭。那位籍籍无名的东屋先生,此刻并无任何异动。端坐的模样,仿佛一座雕塑般。 “军师为何不讲话。” “侯爷,我只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哪儿不对?若是徐贼有十万大军,千艘战船,我尚且会顾忌。但不过一二百的烂船,他拿什么来挡。这一次,我定要围杀他!方能消去心头大恨!” “作为一军之帅,这徐贼莫不是个傻脑子?把他伸了过来,让我提刀去砍?” “确是如此。” 胡白松吁出一口气,浮山的江段,连藏船的地方都没有,还能出什么奇计。 或许,便只剩这一个可能了。那位天下第一布衣,已经生了死志,想以三艘古怪的厚船,打一番威风后,再让后面的江船,跟随厮杀。 并非是拙计,也并非是良计。顶多算……誓死之志。 一念至此,胡白松的脸色,又变得平静起来。 “一个无根基的小东家,一个初出茅庐的东屋先生。另外还有一个,反贼一般的侠儿舵主。” “连势都没聚起来,打个什么大仗。无非是一坨绊脚石,踢开即可。” “哈哈,军师说的,甚是好听。”陈长庆忽而大笑,目光里满是贪婪,他已经有些等不及,将这大好的江山,通通揽入怀里。 …… 于文带着三千人,约莫六七十艘的江船,列成长墙水阵,静静等在后方。 他得到消息,先前堵截的侠儿军,江船已经被打沉了七七八八。而他的徐将,也带着三艘盾船,冲入了敌阵中。 战船不多,是眼下最致命的问题。不说艨艟斗舰,连最基本的火舫走舸都没有。 立船的人,有不少善马的北人士卒,却不善船,风大的时候,偶尔会不小心翻入江里,又湿漉漉地爬起来。 “于将,吃水太深了。” “莫理。”于文摇着头,船上的东西虽然重了些,但终归是堪大用。 这一场敌强我弱的水仗,若想打赢,便只能置死地而后生,出敌不意。 …… 一群水鸟,从天空急急掠过,鸟目往下,便看到了一幅极其不公平的画面。 约莫有数百艘的战船,围着三艘怪里怪气的大船,不断堵截厮杀。 “推油柜!”徐牧冷着声音。 近在在前,重弩失去了威力。开着的船窗,只能将喷火的油柜,往前推去。 呼,呼呼。 四个船窗,仅需要一会儿,便喷出了一束束的火势。火油在急剧消耗,但终归,将堵在面前的船,烧得往后退却。 嘭。 又有拍杆砸到覆船的铁皮上,登时,整艘盾船,不知第几次摇晃起来。 /92/92393/29681463.html 第三百四十四章 水战的诱饵 “这都是废物,这么多的战船,围不死三艘怪船。”立在主船上,陈长庆面色凝沉。 这浮山之地,挡了他太久的时间。 先是侠儿,又是三艘怪船,这到底要作甚。 “侯爷,那船上的果然是徐贼!”有裨将在旁开口。 陈长庆皱住眉头,往前一看,果不其然,他发现那艘怪船上,徐牧的人影,忽而出现在了舱上。在旁,还有几个士卒,紧紧提着大盾,守在四周。 那徐贼穿着银甲,一手按着剑,另一手忽然扬了起来,指着自个的右眼,作了个抠眼珠的动作。 陈长庆睚眦欲裂。这赤裸裸的心灵打击,让他很难受。被捅瞎一只眼,向来是他心底的逆鳞。 “陈侯爷,你本身就是个狗儿,若不然,你换一双狗招子,也算衬了你这头畜生。” 三艘盾船,爆发出声声的呼喊。 陈长庆浑身颤抖。即便离得还有些远,他还是听清了。 “侯爷,徐贼在激怒你。”胡白松皱着眉。 “我知晓。”陈长庆呼出口气,强迫自个冷静下来。只不过,徐牧的下一句话,让他登时又气得七窍生烟。 “陈长庆,天下三十州,数万万的百姓,何时见过,会有瞎眼的狗儿当皇帝——” 嘭。 陈长庆脸色急速动怒,朝着面前的楼船隔板,便是一脚踹去。 “给我剿杀徐贼!头功者,本侯替陛下做主,封为营将,赏千金!” 胡白松坐在木台上,相劝,终归是没有劝。他也觉着,为了这三艘怪船,延误的时间有点多了。 “莫慌。”徐牧下了舱,声音凝着。看向旁边的数百人影。由于是商船改造,船内显得还有些拥堵。 船外,还听得清箭矢落下的声音。 几百的士卒,却皆是面色坚毅,昂着头,认真看着面前的徐牧。 “如诸位所见,越来越多的敌船,正在向我等靠拢,围杀。” 即便是不断改良,即便是打得很小心。但大势之下,三艘的盾船,乍看之下,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模样。 最边上的一艘,已经被许多艨艟的船犁,数番冲撞之下,变得无比摇摇欲坠。 但庆幸的是,他们在后面侠儿的帮助下,靠着为数不多的江船,终归是冲了进来,冲到了暮云州水阵之中。 再加上先前激怒陈长庆,没猜错的话,等一会,便该是密不透风的围剿。 徐牧从来没指望,这三艘盾船,能牛气哄哄的,杀一千退一万。 这是没可能的事情。 认真来说,他是这一次火攻的诱饵。将隔了水距的敌方战船,吸引到一起。船头连船头,船尾接船尾。 如此,才能付诸一把大火,即便只能烧一半,也足以让敌军心惊胆裂。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拼命打造三艘防御性的盾船。作为诱饵,若是船体不够厚实,根本连第一轮,都抵挡不住。 “若不幸盾船被毁,诸位莫怕,定会有人以水酒敬拜,恭迎我等回家。” “徐将放心,若是一死,十八年后再跟着徐将打天下。” 徐牧眼神发涩。 即便都缚着干葫芦,但谁也说不好,船要是毁了,会发生什么。 吸了口气,徐牧抬着头,想记住面前的脸庞。这一轮,他约莫要失去很多部属了。 …… 荒岭上,看着下方的战况,贾周的脸色,忽而有了丝凝重。 越来越多的暮云州战船,朝着三艘怪船围去。这模样,似要将三艘怪船,彻底撕扯成碎片。 在先前的时候,他的主公说,要当一回诱饵,他并不同意……但现在看,这是一个最好的法子。 “诱饵之计,已经大成。”贾周语气平静。战船隔着水距,即便有几艘起了火势,但一样烧不成连天大火。 但若是弃了水距,转而去合围,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军师,要不要射信号箭。” “再等。” 此时的贾周,更要冷静几分。他等的,是那数十艘巨大楼船,只要有十艘靠近,这火势便会越发可怕。 江面上,厮杀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不仅是三艘盾船,连着后面些的,李知秋亦带着不少江船,跟着冲入敌阵。只可惜,还未冲到外围,便有许多江船被撞毁。 不得已,李知秋只能带着侠儿,仗着轻功往回退却。 他抬起头,看着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三艘盾船,心底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壮之情。 轰。 侧边的一艘盾船,在被拍杆不断地砸击下,终归再也挡不住。巨大的船身,从中被砸裂,至少有数十人,随着拍杆的打落,直直被崩死在当场。 余下的人,在一个裨将的带领下,趁着船还没江,立即旁边暮云州的战船,推下竹桥,准备登船死战。 飞矢漫天抛落,暮云州战船上的士卒,也发出声声的怒吼,举着长戟,将登竹桥的人影,一个个捅下江里。 数不清的尸体,只需一会,便密密麻麻地浮了起来。 失去了一侧的拱卫,主船里的徐牧,紧紧咬着牙,只觉得越来越多拍杆,不断砸落在覆船的铁皮上。 船身一晃,晃得人脑子发疼。 “再推油柜!” “徐将,火油耗尽了!” 徐牧沉着气,不管是火油还是火崩石,他都留给了五百水鬼,足够多的分量。 盾船的船舱里,一股难言的悲壮,一下子蔓延开来。 “撞死他们!”楼船上的陈长庆,看着不远处的景像,喜得眼睛发直。 “快,围过去!” 生怕徐牧跑了,陈长庆不断怒喝。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徐牧便是个傻子,妄图借着三艘怪船,便想破局。 作为深谙水战的宿将,他清楚不过,连藏船的地方都没有,三艘怪船也被围住,徐牧必死无疑。 火攻?没有任何的机会,这把火要如何烧起来。 …… 于文抬着头,看着荒岭的方向,脸色有些焦急。他在等,等军师贾周的信号箭。 “莫要乱,按照徐将和军师说的,等信号。” 沉住脸色,于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 浮山的江面,离着水战不远。约莫靠近江岸的位置,无人发现,一支支的芦苇杆,正不断荡起一圈圈的小涟漪。 被风一吹,涟漪又很快消失。 /92/92393/29681464.html 第三百四十五章 信号乍现 天色近了黄昏。 江面硝烟,如雾一般腾起,直直荡到了江边。 樊鲁带着伏弓,目光闪烁着悲戚。还是那句话,战船稀缺,作为伏弓,他只能循着机会,再伺机出手。 出手的时机很难选,至少军师没射信号箭,他便不敢乱动。 “徐将,楼船来了!” 徐牧抹了抹脸上的汗,从船窗往外看。果不其然,十余艘的巨大楼船,离着他们越来越近。 狗夫陈长庆,当真是气怒无比,并不想给他任何生机。不过陈长庆并不知道,这一切,正是他想要的。 “楼船近了。” …… 胡白松坐在木台上,老态龙钟的脸庞,不时微微昂起来,看向荒岭上的位置。暗色雾笼,他有些看不清。 他想不明白,都这时候了。那位东屋先生,为何还不退。按理来说,这已经是败像横生,救无可救了。 天下二士,唯有凉州的司马修,及有数的二三人,方能与他对谋。余下的,如土鸡瓦狗。 “我想不通,还有什么奇计,能将这战势逆转。” 胡白松凝住脸色,“通告下去,分五百江船,沿着浮山附近一带,布下五道弧字水阵。” 待裨将匆匆走下,胡白松复而抬头,看着荒岭上的人影。 各司其主,厮杀无可厚非。但一介籍籍无名之辈,以他的身份而言,就好比杀鸡动用宰牛刀。 “沉!沉!沉——” 第二艘盾船,在拍杆连翻的崩砸之下,一下子四分五裂。数不清的暮云州士卒,发出叫嚣至极的声音。 如同羊羔子般的盾船,被群狼般的战船,死死围在中间。不论任谁来看,都是一场死局。 “司虎,打开船门!”徐牧急急呼喊。 推开船舱门,司虎抓住一个落水的士卒,刚拉上半截身子,便发现已经扎满了箭矢。 士卒吊着头,死得不能再死。 “牧、牧哥儿,我救不得,好多人被射烂了!”司虎转了头,虎目有了泪花。 徐牧咬着牙。 不远处的楼船,已经越来越近。外头的厮杀,也越来越响。 裨将陈晓,当初和于文一起,跟着徐牧从皇宫走出。此时,作为另一艘盾船的主将,带着还未落水的二三百士卒,推到竹桥之后,怒吼着扑去敌船。 “举刀!” “举刀!!” 刚冲过竹桥,陈晓的身子被数柄长戟,戳得不断趔趄。咳着血,他不甘地又要继续冲,一个暮云州的都尉,似是为了抢功,提着劈刀剁来,直直剁入陈晓的半寸肩膀。 陈晓眼睛鼓起,怒吼着横了刀,剐过都尉的喉头。两人摇摇晃晃,从竹桥上往江面滚落。 如这样的场面,在船毁之后,数不胜数。 徐牧急急冷静下来。 轰。 又是一记拍杆,重重砸在覆船的铁皮上,铁碎和木屑四下跳溅。盾船里的人,皆是迅速晃了晃脑袋。 “哈哈,继续砸!砸得好!”越靠越近的主船,陈长庆看得神情发狂。 “靠过去,都靠过去,给本侯爷挨个砸!” “徐牧,谁才是狗儿?你如今便是了,抱着头躲在船里,莫要抬头,莫要抬头啊!” 发狂的笑声,并未让徐牧动怒。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 “东家,楼船近了!” 徐牧顿了顿,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 “便如我先前所言,这是一场无悬念的水战。”胡白松喝了口香茶,继而抬手,旁边有裨将小心接过。 “我明白的。读过些书的文士,大多都会自诩不凡。但连书中的道理都读不懂,便想着做一席幕僚。” “天下谋士,我与司马修自不用说。内城的刘仲德,楚州的荀阳子,也算得谋士之大能。但一个小小的东屋先生,想吃这碗饭,他端得稳吗!” 胡白松脸庞冷笑,转了头,看向前方不远,最后一艘摇摇欲坠的怪船。 怎么看,都是救无可救。只可惜这次的对手太过弱小,无法衬出他“儒龙”的名号。 当然,水战比不得陆战,一开始,便是你死我亡。 起了身,胡白松刚要走下木台,准备和陈长庆,再商讨一番入蜀的计划。 却不料,他的脚步一下子惊得停下。 在他的头顶,忽而有至少百道的信号箭,在暮色的天空中,拖着长长的烟尾,急急掠过。 又一下子在天空炸开,映出满世界的亮堂。 “船都要沉了,那东屋先生要作甚!”胡白松咬着牙。 …… 信号乍现。 锵。 林子里,樊鲁抽刀而出,面庞上满是发沉。在他的面前,几近三千人的伏弓,也皆是神情坚毅。 “先前的时候,我等也看见了!徐将在死战,侠儿在死战,听说白鹭郡的城外,聚了数万的百姓,等着我等大胜而还!” “本将只问一句,列位的刀弓,可曾磨利了,可曾拭亮了!” “如将军所见,可死战尔!” “好!” 浮山远处。 于文立在船头,一时怒吼连天。在他的身后,数十艘的江船,三千余人的士卒,皆是跟着怒吼。 “行船,奔赴战场!” “愿随于将——” …… “八千侠儿八千剑,敢杀人间不太平。” 江风之下,满脸尘烟的李知秋,并未打算退去。带着只剩四千余人的侠儿,近二万的义军,也冷冷列在江岸。 荒岭之上。 贾周沉沉收回目光,炸开的百道信号箭,并非是浪费,而是一场,敬告各路伏军的热血。 “我徐家军五百头蛟,入江罢——” 声音吹散在风里。 三百的护卫,也皆是激动地昂起了头。 “那东屋先生,说了甚。”胡白松语气变得有些急促,拉住旁边的一个裨将。 “军师,太、太远,听不清。” 胡白松松了手,揉了揉眉心,让自己陷入沉思。 和胡白松不同,主船上的陈长庆,依然是一脸冷笑。还是那句话,作为水战的宿将,他可不觉得,都这模样了,小东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藏船的地方都没有,若不然,干脆让雷公相助吧。 在他的面前,徐牧的最后一艘盾船,已经被彻底围死。浩浩荡荡的整个浮山江面,都是他的水军战船。 即便是只苍蝇,都逃不出来。 陈长庆仰着脸,立在风中狂笑。他突然很喜欢这种感觉,便如竹书里的那些成霸业者,兵威所指,江山颤栗。 …… 江面的许多处角落,一支支的芦苇杆,忽而缓缓入水。待月光铺下,一道道的黑影,仿若蛟影一般隐动。 /92/92393/29681465.html 第三百四十六章 渝州老卒魏八虎,请尔等同死 “司虎,我并不喜欢打仗。”盾船里,徐牧语气沉沉。 “牧哥儿,我们一条道杀到黑了。盛哥儿说我攒下的军功,能娶八个媳妇了。” “等入了蜀,哥儿给你说一个。” “牧哥儿,我一顿才十个馒头,再、再分她五个,羊肉汤子也要喝我半碗的。要不,咱不娶了?” “后面说吧……” 徐牧胸膛有些苦涩,接下来,该是极为艰难的局面。 很多人会死。 “等会若是起了火势,我等立即从船下的隔板出去。” “隔板?徐将,若是如此,入了水之后,船会沉江。” “无事。”徐牧抬头往前。先前让人都备着干葫芦,便是这个原因。火势一起,他们只能想办法迅速离开。 只可惜,另二艘的盾船,已经早早沉江了。 …… “那东屋先生,到底想作甚!”胡白松的一张老脸,变得微微扭曲。他还在苦思着,那百余道的信号箭是几个意思。 信号箭一出,自然有伏兵。 但这等的光景之下,又没有藏船,能出什么伏兵奇计。 这没有道理。 “去,告诉侯爷,最好重新列好水阵——” 胡白松的声音刚落,在东面的一艘战船,无端端地爆炸起来,将附近的几艘,簇拥在一起的战船,眨眼间烧成一片火势。 “军师,火崩石!” “哪儿来的投石车?” 火崩石,若是想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一般是搭配投石车使用,比方说攻打城门,摧毁敌军方阵。 “我等也不知!” 胡白松冷着脸色,急急走下木台。步履沉沉,还不忘看一眼荒岭上的人影。 往前走,还没走到陈长庆身边。在侧边的位置,又是一声巨大的崩爆,亦有四五艘连体的战船,被烧得漫起道道火蛇。 “军师,哪儿来的伏兵?你我都知晓,附近没有藏船!”陈长庆脸色急变,这突如其来的崩爆,当真是有些吓着他了。 胡白松多走几步,走到船头往前看,看着前方不远,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战船,包括数十艘巨大楼船在内,已经彻底乱了水阵之型,仿佛成群的苍蝇,嗅到了腥气一般。 若是有个扫帚打下来,估摸着要死一半。 胡白松老脸越发地凝沉,冷不丁,东面吹来的一阵江风,将他的苍发,呼呼撩了起来。 这原本的顺风之势,在被堵在浮山江面之后,这一会,他只觉得成了歹势。 “侯爷!速速退开围拢在一起的战船!” 见着胡白松焦急的模样,陈长庆不敢再想,急忙让人通告各个裨将,准备吹牛角号。 “侯爷,水里有人!” 夜色下,陈长庆急急转头,果不其然,便看见一个背着鼓囊的水鬼,从江里缓缓游动而出。 “这、这边也有!” “到处都是水鬼!这些水鬼要点火!” 立在船头,胡白松惊得趔趄后退,若非是后面的裨将扶住,他估摸着要摔倒。 他和陈长庆,一直都在留意藏船,却哪里想过,有人会带着火崩石藏在水中。 这并非是藏船,而是藏人! 那位东屋先生,一直在布杀局啊! “快,射杀水鬼!”此时,连陈长庆也急了。如此拥堵的战船,即便要散开,短时内也不可能。 “那徐贼的三艘怪船,并非是要厮杀!侯爷,徐贼是亲自做了诱饵!诱我暮云州的诸多战船,连在一起!无了水距,若真是点火成功,将是大祸临头!” 胡白松声音带着颤抖。古往今来,他何尝见过这样的杀局。三军的主帅,会亲自去做诱饵。 “该死的破落户!他想入蜀,莫非是想疯了!” “把水鬼都射死,一个都莫留!” 四周围的火势,忽而越烧越大,目光所及,都是熊熊的火焰。数不清的暮云州士卒,在战船起火之后,又无法扑灭,仓皇地往江里跳去。 靠近火势的江面,片片的江水,不时冒出热气泡,入江之时,又有许多士卒直接被沸水烫死。 “我徐家军的五百头蛟——”水鬼王九,立在一艘战船上,吐出叼着的刀,止不住地满脸怒吼。 “随我去楼船!” “去楼船!” 十几人的水鬼,与王九一起,重新跳入江里,不多时便消失不见。 “射死这些脏人!” 阵阵的飞矢,不断飞射而下,有被射中的水鬼,咳着血从江里冒头,转瞬间,整个脑袋又被数支的箭矢射爆。 “且记吾名,白鹭郡牙子巷李二春!”一个水鬼,身中三箭,火折子点了崩石,抱着往一艘战船便跳。 士卒惶恐怒喊,崩石爆开的火势,连着卷了二艘战船。 “鱼叟陈旺!” “胭脂货郎吴丰!” “渝州老卒魏八虎,请尔等同死!” “同死!” 中箭的水鬼,纷纷点了崩石火油,寻了就近的战船,便以整具身子为媒,无一人退,壮烈赴死而去。 江面之上,处处是崩爆出的火势,烧得整个夜幕,如白日一般亮堂。 东风之下,吹得火势更加凶猛。围拢的战船,无了水距,一艘接着一艘,“呼呼”地攀爬出道道的火蛇。 “退、退船!” “将军,退不开,后头都是堵着的!” 往后,便是逆风行。 …… “快,往前,撞烂那些侠儿的破船!”陈长庆声音发颤,连声高喊。 “候、侯爷,前方有火舫!” “什么火舫?” 陈长庆惊得抬头,果不其然,发现前方的江面,不知何时,有一排长墙式的火船,迅速推了过来。 “摇桨,快摇桨!”于文立在船头,数十艘的火船,灼得他整个脸庞发烫。 “于将,近了,近了!” “再近一些,给老子堵死这帮狗日的强盗!”于将怒声高喊。 “堵,堵!” 待数十艘长墙阵的火船,死死抵在浮山江段前方,船上的诸多士卒,迅速往后跃下江面。 …… “哪儿来的这么多后手!”陈长庆咬着牙,目光忽而转过,看向被围拢的那一艘破盾船。 此时,作为罪魁祸首的盾船,仿若是死了一般,没有拉拍杆,也没有射重弩。 “徐贼呢?”在旁的胡白松,抓着一个裨将,冷声发问。 “军师,似、似是船底有洞,这些人逃走了!” 噗。 胡白松站在江风中,身子剧烈一晃,顿了顿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92/92393/29681466.html 第三百四十七章 浮山一把火 踉踉跄跄,在两个裨将的搀扶下,胡白松才算立稳了身子。但脸面上,依然是一股颓废的神色。 自一开始,他便在留意那位东屋先生的动作。却哪里想到,到了最后,还被摆了这么一手。 咬着牙,将搀扶的裨将推开,胡白松走到船头,目光所及,尽是茫茫的一片火势。 他的主子陈长庆,正满脸惊怒地不断催促,让人退船,让人救火。 但火势连天之下,这一切,都似是晚了。 “徐将,这到处都是火!”跟随的一个裨将,急急开口。 “这火,自然越大越好。” 喘了口气,徐牧攀上一艘战船。还未落脚,便有二三把长戟捅了过来。 徐牧还没动作。跳出水面的司虎,已经怒而大叫,一斧朝前劈下。 甲板碎屑齐飞,二三把长戟,也被司虎从中劈断。偷袭的几个暮云州士卒,惊得往后跑去。 “徐将,虎哥儿把船砸烂了……” “换一艘。” 庆幸只是一艘小战船,士卒并不多,原先便被烧了一截,再被司虎一捣鼓,整个儿开始摇摇欲坠。 举目远眺,徐牧眉宇间发沉。 除开死在水里的,最后跟随他的四百余士卒,尽皆是肤肉被烫得发红。 “快,开道杀过去。近了江岸,便会有人接应。”裨将凝声开口。 裨将所言,确是徐牧要说的。 但眼下围船尚多,即便暮云州的士卒仓皇凌乱,但终归会冲着他们杀过来。 “司虎,去开道。”徐牧沉下脸色。 “司虎?” 回过头,徐牧清楚地看见,自家的怪物弟弟,正拖着巨斧,挨个儿找船劈,仅一会儿功夫,又沉了二三艘小船。 “司虎,快过来,别卡bug了!” …… 江面上,火势越发弥漫。 崩爆的声音,火蛇蔓延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 “水鬼,还有多少水鬼!” 陈长庆立在楼船,满脸都是失色。他从未想过,这最后的一步,那徐牧埋得这么深。 一场大火,烧得二十余万的大军,狼藉不堪。 嘭。 这时,在主船的前方,一艘楼船蓦然开始剧晃,船尾的位置,开始有火焰烧起。 “把这些水鬼射死!”陈长庆恼怒无比。 四周围间,漫天的飞矢,齐齐射入江面。不多时的功夫,便有数具水鬼的尸体,缓缓浮了出来。 “莫乱,让尔等莫乱!”胡白松走到船头,看着四周围,不管是大船小船,都在拼命地调头。 但狭长的江段,这般的动作,一下子便更加拥堵。诸多求生的战船,不少“砰砰”地撞到一起。 “我讲了,莫乱!” 实则,胡白松自个已经心乱如麻。一场大火,烧得大军士气大碎。一个两个的,都想着立即远离火势。这样一来,却让整个水阵,变得更加凌乱。 “若有违命者,就地格杀——” 陈长庆颤着声音,当真是摘了弓,直直射死了二三个慌乱的士卒。 但即便这样,还是来不及。 在看到数十道黑影,从江面掠过之时,他止不住地身子趔趄。 “快,射死他们!” “侯爷,这些水鬼不出江面,用短刀凿船——” 轰隆。 一个裨将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首临近的战船,被火崩石炸得剧烈摇晃,附近的一艘楼船,侧边也开始烧起了火焰。 陈长庆看得眼睛睁圆,艰难地喘出两口大气。 水鬼藏在水里,水鬼带着崩石与火油,水鬼赴死,水鬼烧了无水距的大片战船。 这是怎样的算计,让他的二十余大军,被算得体无完肤。 “退、退去江岸,避开火势!”胡白松声音哆嗦,“那东屋先生,用的尽是歹毒之计!” …… 天空之上,又是一支信号箭。 “避开火势,又是逆风,他只能暂时退去江岸。” 贾周面色不变,稳坐在荒岭上,坐观江面的战事。 “给老子,把火矢都射出去!”樊鲁抬着刀,在林子里怒吼。 等距离一近,数不清的火矢,在诸多伏弓的崩弦之下,仿若流星火雨,“噔噔噔”地落到敌船之上。 胡白松抬头朝天,整个人顿了许久,才忽而悲声大喊,捂着嘴咳出一口血。 火矢落下,各自燎烧。 仓皇之间,胡白松的华袍,一下子被烧去了半截,惊得他连连呼救,最后,十余个士卒赶来,将他搀扶到一边。 “天下二士,唯我与司马修!一介东屋先生,你何敢争锋!” 陈长庆脸色也瞬间苍白,山上的那位敌军的军师,几乎是把他们后退的路子,都算计到了。 数不清的暮云州士卒,一时害怕得紧,再也顾不得,急急跳入江面,趁着夜色跑入林子。 …… 卫丰骑在马上,带着三千骑,在夜风中冷冷候命。 只见了入岸的士卒,便怒吼着抬了铁枪。 三千骑,也迅速抬起铁枪。 “主公令我等候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徐家军骁骑营,速速跟本将冲杀!” 跑入江岸的暮云州士卒,不断有凄惨的呼救,在夜色中响起。 “登船,随我厮杀落水狗!” 江岸附近,最后的四千余侠儿,另有二万弃弓换刀的义士,跟在李知秋的后面,踏着竹排,不断杀向最外围的战船。 于文长剑所指,后头的三千士卒,也跟着怒吼连天,随着侠儿军一起冲去。 拥堵成一团的暮云州水军,再加上越来越大的火势,跳江的人越来越多。原本整个井然有序的水阵,场面一下子变得无比混乱。 …… “忆公瑾,赤壁一把火,烧出一个三国鼎立。”立在江岸,徐牧声音嘶哑。 烫伤的肤肉,还有渴水的后遗,至少要几日时间,才能恢复。庆幸,这一把浮山的大火,终归烧了起来。 狭长的江段,数千艘拥堵杂乱的战船,仓皇逃散的暮云州士卒。怒吼的陈长庆,还有那位,满脸颓败的儒龙。 徐牧还想多走几步,却发现腿脚已经烫伤,无力再挪。怪物弟弟抹了几把眼泪,将他抱入怀里,哭咧咧地往前跑。 “司虎,先放下,我还没死。松一些,松一些力气。” “司虎,你的腋下——,你几日不冲澡了!” …… 荒岭上,贾周闭了闭眼,乏累至极的身子,忽而变得开始摇晃。 有护卫急急走来。 贾周稳稳抬手,顿时又正襟危坐。 /92/92393/29681467.html 第三百四十八章 前路漫漫,你我莫问归期 夜尽天明,大火降息。 厮杀了一夜的水战,已经初见胜负。数千艘的战船,曾经是暮云州大军的倚仗,到现在,却成了坟墓一般。 处处都有浮尸,烧焦的,烫死的,全身扎满箭矢的……举目之下,处处令人动容。 “军师,儒龙军师。”陈长庆声音发抖。 “侯爷,我尚在。”胡白松靠在甲板上,艰难叹着气。 “军师,你说过会大胜的!” 胡白松闭眼不答。 他承认,先前是大意了些。但终归到底,徐贼做诱饵的那一波,他的主子入圈套太快了。 拦都拦不住。 “侯爷,回船吧。” 如今的光景,数千艘战船,被烧得只剩不足千艘,这还是后来拼命退出去的。 许多战船之上,还留着被烧焦的痕迹。 至于士卒,即便是陈长庆,自个都不敢去让人清点。总之,死了很多很多。 “军师,我如何服气?” “侯爷啊,你看看前方吧!”胡白松声音悲恸。 待陈长庆举目往前,才发现浮山江段的前方,早已经是各种沉船和狼藉,短时之内,根本无法过去。除非是说,他愿意带着残军,冒险登岸。 “我已经猜得到,那位……东屋先生,会考虑了这一步。若是侯爷登岸,定然又有埋伏。” “埋伏,埋伏!这徐贼,敢与我正面厮杀么!” 胡白松不答。 兵力弱者,只能借势。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徐贼借了火势大胜,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算得人物了。 还有那位东屋先生,谋而后动,计计连环,直接将暮云州二十万大军,锁死在了浮山。 “军师的意思,当、当真要折返暮云州。” 胡白松苦涩点头。 陈长庆面色阴沉,心底里,他还是愿意听取胡白松的话。若是没有胡白松,便不会有挟天子的策计。 “我等若回了,徐贼便要入蜀,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老子如何甘心——” 嘭。 听得一声崩爆,陈长庆脸色瞬间剧变,急急让人回船。 “快,还有水鬼!速速回船,折返暮云州!” “侯、侯爷,并非是水鬼,是船下的竹排子烧、烧爆了。”有裨将艰难开口。 …… 浮山边的江岸。徐牧和贾周,还有满脸尘烟的李知秋,三人并排而坐。附近的士卒,急急送来了热茶。 “送个甚的茶,送酒来!” “这一场,文龙先生当是首功。”李知秋拍开酒坛,掩不住的满脸笑意。 “李舵主亦是奇功。” 李知秋叹口气,“只可惜,杀不得陈长庆这狗儿。” “那儒龙算是个人物,早早想办法退了船。”贾周接过酒坛,用茶杯斟了一盅,放到嘴里慢饮起来。 “先前清算了人数。暮云州的大军……至少死伤逾九万人,加上失踪,逃兵,至少十四万。” “也就是说,即便陈长庆回到暮云州,还剩六万大军?” 贾周笑了笑,“李舵主,不是这么算,这是一支联军,除开沧州的,招安的江匪溃军。我估摸着回到暮云州,陈长庆所剩的士卒,即便加上驻军,也不足二万人。” “而且,这是一支士气崩碎的大军,如无牙的虎,见了狼都会逃窜。” 李知秋听得脸色兴奋。 这一番合作,他等的,便是这种时候。无了兵威之盛,他便有机会入主暮云州。 “提前恭喜李舵主。”徐牧微微拱手,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若是李舵主真入了暮云州,小皇帝会如何。” 李知秋怔了怔,神色间有些犹豫。 “我暂时也不知。” 徐牧点头,不便再问。从走第二条路开始,他已经彻底告别了腐朽的大纪朝堂。 “小东家,不是也要入蜀了么。正好,你我各取所需。” “好说了。” “前路漫漫,你我莫问归期。”李知秋起了身,捧着酒碗。 “小东家同饮。” “文龙先生也同饮。” “莫问归期!” 三人仰着头,将酒一饮而尽。 李知秋抹着酒渍,脸色一时变得豪气干云。 “若小东家入了蜀,我入了暮云州。此番过后,愿与小东家结为友邦。” “我便往东,小东家便往北。” 徐牧不说话。旁边的贾周,也微微一笑。 这无疑,是定下双方,日后的疆土扩张,免得厮杀一场。 当然,这是托词。 徐牧明白,说话的李知秋也明白,只不过,是为了巩固一场友谊。 蜀州往北,要不了多远,便是凉州之地。徐牧暂时没作打算,他现在所占据的,不过蜀州一个临江郡。 当然,白鹭郡周围的几处城镇,还有那些江匪水寨,也该提上日程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个割据的疆土。 “时间紧迫,容某先行一步!” 李知秋露出笑容,四千余的侠儿,以及一万六七的义军,也开始缓缓聚拢。 推着的粮草车,和一些简易的辎重,也慢慢搬上了船。 这一场浮山之战,拢共缴获战船八百余艘,李知秋分了三百余艘。当然,这许多的战船,多多少少都带着烧焦的痕迹,好在还能修葺。 “江船尚需修葺,李舵主缓行。”徐牧立在江岸拱手。 “入了暮云州,李舵主需伺机而动,切莫急躁。如今的暮云州云城,再如何讲,也是大纪国都。”贾周也补了一句。 “二位放心。此一番,我三十州的侠儿军,定要打出一番豪气。” 言罢。 李知秋蓦然转身,仗着轻功,踏着水面急急掠到了船上。 “江山雾笼烟雨摇!”李知秋抱剑高呼。 “十年一剑斩皇朝!”无数的侠儿军,齐齐同声,跟着怒吼开口。 …… “先前,他想入蜀。”贾周收回恭送的手势,转身开口。 “我猜着,他一开始,也是想拔你这枚钉子的。” “文龙,又为何不拔了。” 贾周顿了顿,脸色带着放松。 “因为,主公打江匪的那一场,让他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主公手底下,也尚有一万多的大军,其中更有六千轻骑,并不弱于他。” 徐牧沉沉点头。 “选陈长庆,不管输赢,这一轮都会把侠儿军的名头,彻底打了出去。毕竟,陈长庆所代表的,便是帝室,便是袁安这个皇帝。也算应了斩皇朝的誓词。” “三十州的总舵主,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若是哪一日,三十州的侠儿同心同德——”贾周微微闭眼,再开口,语气已然骤变。 “便是主公逐鹿天下的劲敌。” “文龙,还远。” “不远。”贾周脸色认真,“自我再穿起文士袍,便已经下了暗誓,定要助主公,有一日打下天下三十州,开朝立代!” “入蜀,便是主公迈出去的第一步。” 风中,徐牧沉默了会,稳稳抱拳,冲着贾周一个敬拜。 “便如先前所言,吾得贾文龙,如虎添翼。” /92/92393/29681468.html 第三百四十九章 国贼伏诛 “捞器甲——” 连着二三日,浮山前的江面上,处处都是行船。江水太深,但捞起来的器甲,也算得不少。 陈盛特地清算一轮,袍甲拢共有二万余副,反倒是铁刀长戟少了些,不过数千。 即便派水鬼入江底打捞,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需要循序渐进。 另外,除开先前分得的五百余艘战船,诸如粮草船辎重船这些,所获也有近二百艘,无奈的是,在其中有许多被烧焦了大半。 不过对于这个战果,徐牧已经很满意。只可惜原先的一万多人,一场水战后,活下来只有七余千人。 这还没算李知秋那边。 “恭送。”于文虎目迸泪。 江岸边,余下的人,整齐地列阵之后,齐齐举起了手里的酒碗,以风为肴,仰头一口饮尽。 远处,徐牧和贾周二人,也仰头喝光了碗里的酒,各自沉默地转身。 …… 民间的那位腐儒,在听说了浮山之战,第二次夜不能寐,急急提笔挥毫,一气呵成。 永昌初年梅月,一品布衣徐将徐牧,入蜀大显神威,于襄江浮山,以万人强军,大破暮云州三百万虎狼水师,十万浩浩战船,天下人闻之,无不夸赞其勇。暮云州沧州一带,惊吓如斯,犬不敢吠,童不敢啼。 停了笔,腐儒意犹未尽,犹豫了下,又再度挥毫而起。 “毒鹗”贾文龙,自此扬名天下,与“凉狐”司马修,“儒龙”胡白松,“天下师”荀阳子,“九指无遗”刘仲德,并称天下五谋。 …… 楼船刚入船坞。 陈长庆便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从船上走下,有裨将要过来搀扶,被他一脚踢入水中。 “二十万大军,数千艘战船,出师未捷!” 立在江岸,陈长庆满脸怒意,仰面朝天。 “军师,本侯欲一月之后,再起大军泛江入蜀!” 胡白松沉默了下,点点头。 “军师助我。” “自然。” 胡白松闭着眼睛,哆嗦着身子往前。雨季过后,阳光正好,暮云州的江岸边,处处是开春的气息。 窝了一冬的江鱼,开始在江面泛出圈圈的涟漪。乌篷里的鱼叟撑着竹蒿,在不远处的江面,寻了位置垂钓而渔。 “江山秀美如斯!” 胡白松睁开眼,似是劳累过度,整个人脚步一瘸,摔倒在了地上。 云城行宫。 入了行宫的陈长庆,带着满脸的戾气,带着近千的亲卫,急急往金銮殿走。 就好比养不熟的白眼狼,在外受了欺负,便想着回了家,耀武扬威一番。 袁安高坐龙椅。 不到半月的时间,大军出暮云州,残军回暮云州。这实则,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 他有听说,侠儿军泛江而下,欲要侵占暮云州。 但,他并未太慌乱。 出宫的老太监,已经寻到了人,替他拟了一计,放弃暮云州,二迁沧州。 沧州虽然不大,但素来是文士之乡,在沧州里,更有诸多的世家门阀,愿意保皇。 国姓侯袁陶,便是沧州人。 当然,在这之前,他尚有一件事情要做。这是那位谋士,书信里的重点。 敢杀篡权的国贼,方能四海威服。 微微紧张地坐正身子,袁安只觉得,这一轮,应当是他最后的机会。按着那位谋士所言,若是陈长庆大胜而归,他至少还要再蛰伏,继续蛰伏,等下一个合适的机会。 很古怪的,徐牧那个贼子,居然打赢了,还是大胜。 呼出一口气,袁安将开始发抖的双手,迅速缩回了龙袍里。 陈庐站在臣列,微微闭眼,戴着一顶不合称的发冠,再加上原本瘦弱佝偻的身子。让整个人,显得更加滑稽。 “敢问陛下,祭天之时,是否有了懈怠!方使我百万兵甲,小败于浮山!” 袁安哆嗦不已,不敢答话。 “请陛下,速速下罪己诏,安抚军心!” “朕、朕——” “陛下想说甚?又为何唯诺!” 袁安满脸涨红,原先酝酿好的义正言辞,一下子消散。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臣列里,陈庐睁开眼睛,蓦然间透出了精光。 殿外,剩余不多的救国营,已经编营成为御林军。在一个悍将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近五千人,手臂皆缠了白绸。 “报效侯爷,报效朝廷——” “奸人误国,辱我四百年大纪国邦!” “此番诛贼,扶我大纪正统!” …… 踏踏。 陈庐背着手,缓缓出列,摇头晃脑,似是一个吃酒醺醉的小老头。 “陈天王,回列——”转过头,陈长庆皱眉。 嘭。 陈庐忽而出手,衣袍尽去,两根巨大的虎头打鞭,蓦然便锤了下来。 两个随行的亲卫将领,齐齐被砸碎了脑袋,倒在地上颤着身子,直至生机很快失去。 陈庐转了身,双鞭一挥—— 陈长庆眼色惊惧,仓皇抬起的金剑,被陈庐一鞭打断。 “陈庐!” 嘭。 陈庐笑而不答,又是一鞭,砸得陈长庆手臂断裂,屈膝跪在殿上。 “护、护——”陈长庆咳着血,仓皇往外看,看向殿外的千人亲卫。 外头传来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陈庐,你欠我一命,我、我曾救你于水火!” “报效了陛下,下辈子再报恩罢。”陈庐面无表情,又是一鞭砸下。 陈长庆浑身抽搐,痛得颤抖不已,咳着血呼喊,又想撑起双腿—— 嘭。 第四鞭,陈长庆双腿断去,如病了的老狗,浑身颤栗地倒在殿上。 陈庐淡笑着收了手,重新走回臣列。 龙椅上,袁安战战兢兢地起了身。近旁的太监,也战战兢兢地递来一把金匕。 “朕、朕要威服四海。” 他哆嗦着,腿软得走不动,在数个太监的扶持下,才堪堪走下了御阶。 “威服四海,千、千秋霸业!” 如老狗的陈长庆,躺在地上不断咳血,仅余最后一丝生机,用头急急磕地。 “朕、朕要做千古名君啊!” 袁安跪下来,举起手里的金匕,朝着陈长庆的残躯刺去。不知刺了多少刀,刺得身上满是鲜血,刺得自己嚎啕大哭。 “便如你们,便如你们这些国贼,都、都怠慢于朕,都想抢走朕的江山!” 地上的陈长庆,已经被捅得血肉模糊。 臣列里,有孱弱的文官,开始反呕,拼命用手捂着嘴巴。 “皇叔啊,你看见了吗?朕,朕是千古名君,朕要威服四海——” …… 胡白松坐在书房,沉默地看向外头的天色。 待侍寝女婢的研墨之后。 他才哆嗦地抓了毛笔,写下了定南侯陈长庆,八十道罄竹难书的罪状。 /92/92393/29681469.html 第三百五十章 吾今日作了三首反诗 “从这里往前看,列位能看见什么。”江岸边,贾周拄着木杖,笑着发问。 “江。”陈盛急忙开口。 “军师,前方便是江。”于文也笑道。 “军师大爷,这、这明明就是江嘛,莫不是说有鱼?”司虎憨憨大笑。 贾周转了头,看向徐牧。 徐牧微微一笑,“文龙,是江山,江山北望。” “哈哈,不愧是主公。列位若是屙完,赶紧提裤带,还有事情要讲。” “牧哥儿,你怎的又湿了鞋?” “司虎,你最好闭嘴!” …… 木亭子里,六七人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捧着大碗热水,听着贾周的话。 “于将军,你带二千人,取五十战船,取湖山镇。湖山乃是襄江上,河运的中转之地,于我大军而言,非同小可。” “军师放心,徐将放心。”于文吞下馒头,急急开口。 “柴宗,你也带二千人,往西至浮山,沿江搭寨驻守。军粮与器甲,到时自会调运。” “军师放心,主公放心。” “樊鲁,你带一千人,取虎林镇,若是能取下,到时候便能与扶风城的方向,作为犄角。” “军师放心,徐将放心。” 贾周继续指着地图。徐牧坐在一边,目光灼灼地看向贾周。诸葛瘸腿没说错,得了贾文龙,他当真是捡到了大宝。 “卫丰,你带一千轻骑,循江岸奔袭三日,莫要恋战,旨在震慑江匪。” “陈盛,三军后勤同样是重任,这段时间,让民夫多伐林木,另外通知周遵那边,多寻矿山。再挑些匠人出来,跟随陈老爷子学炉铁。” 陈盛单臂抬起,重重捶了一下胸膛。 “司虎。”贾周忽而转头。 司虎脸色狂喜,放下馒头,急急搓了手,准备领命。 “你替我斟盏茶吧……” 司虎怔了怔,顿时满脸哀怨,开始喋喋不休。 徐牧笑着起身,塞了一个馒头,到怪物弟弟的嘴里。 “主公,以白鹭郡为中心,不出一月,附近一带的城镇,皆入主公之手。如此,我等便算有了一方栖息之地。” 贾周的这句话,不仅是徐牧,连着于文陈盛等人,眼色都变得期待起来。 从很久开始,他们这帮人,便一直在讨命,直至今日,才算拥有了自己的一方疆土。 “取酒。” “徐牧敬拜,与列位共饮。待有一日长剑所指,还我三十州天下太平!” “与徐将同饮!” 一队队的大军,开始各自奔赴。 途经而来,徐牧一一拱手相送。 “文龙意思如何?”徐牧回了头,声音认真。 “情报的掌握十分重要,陈家桥确是最好的人选,但他愿意去吗?今儿还写了三首反诗,找我来参摩。” 徐牧怔了怔,“文龙,我早习惯了。” “敢问主公一句,这情报营叫个什名?” “夜枭。” “好名儿。” “陈先生那边,我等会去和他谈谈,左右我是觉得,他应当是愿意的。” …… “我左一刀,我右一刀,狗官肥将脑袋掉。” 陈家桥念得兴奋,当着徐牧的面,急急比划起来。 “陈先生,你曾经也是大试的甲榜……” 陈家桥已经听不清徐牧的话,沉浸在念反诗的快活之中。 “东家,我还有一首。” “念、念吧。” “这是一首关于袍泽友谊的,我润色了足足三个时辰。虽然只有二句,但却道出了袍泽之间的激荡之情。” “陈先生……劳烦念吧。” “愿君十年不打桩,提枪袍泽共成双。” 徐牧咳了两声,无奈地捂着额头。 “东家,吾今日作了三首!东家今日有耳福了,且听最后一首。” “陈先生,稍、稍等一下,我有事与你说。” “也罢,谈完再念吧,我确是需要润色一下。”陈家桥呼了口气,重新恢复了侠儿的微微本色。终归不是拼出位的爱豆,一直唱跳 ap,确是有些累得慌。 “东家请直言。” “夜枭?”待徐牧说完,陈家桥怔了怔。 “确是。”徐牧语气变得认真,“我想过了,这等的时候,需要一个情报营。” “东家需要我做情报头子?” 徐牧点头,“你是最好的人选。” 作为曾经的侠儿,别看写反诗不正经,但实打实的,陈家桥平时稳重无比,也善于隐匿。 “东家已经反了。”陈家桥笑了笑,“我不善带兵打仗,既如此,便去做个情报头子,又有何妨。” 徐牧脸色欢喜,“多谢陈先生。” 疆土越大,潜伏的危险则越多。有了陈家桥的情报营,至少在很多时候,能防患于未然。 “东家放心,不管是暮云州沧州,还是前东家的内城,嘿嘿,我都帮你探个清清楚楚。” “陈先生务必小心。” 古往今来,如这样的潜伏细作,最遭人憎恨,若是被发现,会死得很惨。 “这是自然。”陈家桥并无惊怕,反而是继续笑着,“哪一日老子要是被拿了,要砍老子的头。我便念一首震惊天下的反诗,青史留名。” “陈先生,莫说这些,大不吉。” “东家是个小善人。”陈家桥抬起头,看着徐牧,“东家知不知,我为何会选你?” 当年百骑入边关之后,陈家桥便矢志不渝地跟着他,矢志不渝地劝反。 他实则有更多的选择,比方说回常四郎那里,又比方说,去追随三十州的侠儿总舵主。 但都没有,他留了下来。 “常小棠说救民,是看不惯朝堂腐败,那些狗官污吏成双扎堆。李舵主说救民,更多是为了自个的霸业,推翻王朝。” “但东家不同。”陈家桥面色认真,“东家说救民,那便是真的去救。如东家这样的人,我不曾见第二个,即便连国姓侯也不算。” “古往今来,用这种苦情桥段,挑动万民同反的人,有许多许多。” “但东家的想法,总与这些人不一样。” “嘿嘿,老子生来是吊卵的汉,一坨坨的吊着。跟随东家杀这一轮江山,又有何妨。” /92/92393/29681470.html 第三百五十一章 变局 “陈长庆死后,袁安似是得了高人指点,二度迁都去了沧州。”白鹭郡外,江岸边,贾周冷静地说着情报。 徐牧微微点头。 浮山一败,陈长庆挟天子的气陷,已经彻底被扑熄。即便不是袁安,李知秋带领的侠儿军,也不会放过他。 “战事之后,李知秋刚过暮云州,便又征募了五六千的义军,加上其他地方的侠儿来投,到现在,近了四万兵力。” “不出意外的话,李知秋便要开始,徐徐攻入暮云州了。无了帝室镇州,余下的溃军江匪,即便人数多些,也终归挡不住。” 这一场浮山水战,不仅是徐牧得利,李知秋同样得利,再不济,也算把天下侠儿的名头,彻底打了出去。 更为凑巧的是,袁安又……迁都。无疑,又给李知秋添了一把机会。 “那个儒龙呢?” “胡白松?”贾周露出笑容,“陈长庆刚死,他就在书房写罪状了。袁安怕担上杀儒的名声,只罚了万两银子。” “真是个小昏君。”徐牧脸色好笑。放过了儒龙,在以后肯定要给自个添堵。 “儒龙去保皇了?” 贾周摇头,“举家搬迁了,胡家最大的一次腾飞机会,丧于他手。” “文龙,搬去哪儿了。” 贾周笑了笑,“去哪儿都没差别,等下一轮的择势。” “胡白松不去保皇,我有些意外。” “从杀陈长庆,到第二次迁都,袁安的背后,约莫是个高人了。胡白松明白的,以他这般倨傲的性子,定然不会去做第二席幕僚。” 贾周抬起头,有些叹息地看向江面。 “沧州世家门阀林立,素有文士之乡的美誉,这些人圣贤书读的多了,终归会选保皇。袁安背后的高人,下了一步好棋。” “但不管如何,以现在王朝的名望,至少百年之内,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威仪。群雄割据的大势,一样会来。除非说……” 徐牧怔了怔,“袁安还有得玩?” “还有一个变局的机会。”贾周笑笑,“袁安御驾亲征,带大军攻入塞北草原,生擒北狄可汗。若是如此,王朝的名望和号召力,便会重新凝聚。” “文龙,你不如让他去摘星,这个更有可能。”徐牧无语。 “所以嘛,当不会有改变了。主公入蜀,便是上上之策。” 徐牧点头。 “主公,扶风城的人,应当都迁来了。”只说完,贾周拱手一拜,转身离开。 似是还有些乏累,步履挪得缓慢。 这位孤独的私塾先生,终归是在一场大战后,打响了自己“毒鹗”的名号。 徐牧回了手,立了一会,转身往白鹭郡走去。 如贾周所言,这几日的时间,原先在扶风城那边的庄人和士卒家眷,都已经迁徙过来,一路热热闹闹的,脸上难掩激动的欢喜。 被江匪霸占了几年的白鹭郡,不说城外的村落,单说城镇里头,都不知逃亡了多少人。 加到一起的庄人和士卒家眷,至少有数千,这一时都跟着陈盛的后勤营,入城选一户好的家院。 当然,有人在住,便不可侵扰。 姜采薇带着李大碗,在几个护卫的看顾下,急急抬着头,搜寻着徐牧的人影。 当看见徐牧走入城门,李大碗这个憨姑娘,没由来地站在原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夫人,先前不是讲了吗,主公没事情……”有护卫在旁开口。 “我怕你们骗我,我要亲眼看着他!” 在一旁的姜采薇,安抚了李大碗一番,又急忙抬起手,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牧哥儿,她们肯定哭了,你瞧着大碗夫人,妆儿都花了。”刚走近,司虎咧嘴大笑。 徐牧也有些发涩,伸了手,把姜采薇抱入了怀里。 没等招呼,在旁的李大碗,直接扑了过来。 “李大碗,你先搓把鼻涕,粘我袍子了。” “我不管,我抱着你。” 徐牧笑了笑,索性也不矫情,将李大碗也抱进了怀。 只抱了没多久,徐牧抬起头,面色微微错愕。 老瘸腿打头,在后跟着陈打铁和老秀才。说实话,徐牧没有想到,这三个老宝会亲自过来迎接。 “三位前辈,徐牧不胜感激。” “喊爹!”三个老头异口同声。 …… 从白鹭郡往西南而去,约莫三百里,便是峪关。 伴随着巍峨险峻的山势,峪关地处峡谷,作为入蜀中的天险关隘,向来有雄关之称。 昔年,纪朝高祖刚入蜀之时,便以三千精兵,凭借着巍峨峪关,挡住了七万敌军。 可见,这天险之称,并非是泛泛虚名。 峪关之后,便是蜀中。 蜀州十三郡,分为蜀中和蜀外。蜀外便是临江一带的大小城镇,共二郡。 蜀中为天府良地,分九郡,土地肥沃,物产丰裕,在其中,更有六个马场,以产出西南鬃马闻名。 另外,蜀中山势萦绕,有数不清的山林蛮族,蛰伏在深山之中。随着王朝威信扫地,蛮人已经却了岁贡。近些时间,闹腾得越来越凶。开始出山掳掠物资,一着不慎,便会有偏僻些的村子,被整个屠掉。 蜀中三王,对于这些山林蛮族,实则各有对应之策。或拉拢,或分化,或送了大批军饷,收为蛮兵营。 喀嚓。 蜀地的林道边,一个眉头紧皱的贩马汉,将面前最后一个蛮人捅死,抽出剑来,割下一角兽袍拭了好几下。 “哪个部落?” “王,应当不是南部的蛮人。” 领头的贩马汉冷笑了声,一下子翻身上马。跟随他的近百名汉子,也齐齐翻身上马。 在最后头,还用绳套连在一起,赶着至少三百的西南马。 贩马汉抬着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峪关,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失落。 “去蜀外襄江!” 寻了小路,近百的贩马汉们,小心地往前行马而去。 为了不困死在蜀南,早早便派了摸路的好汉,开辟出一条隐匿的小路,即便只能通行百人,但也算绕过了巍峨峪关。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但不管何样的路,终归会有先行者。 骑在马上,领头的贩马汉,目光一下子微微凝了起来。 /92/92393/29681471.html 第三百五十二章 推恩之计 白鹭郡内,一座有些破败的木楼台,先前是处清馆,眼下,成了三老头的会饮地。 三个老头在疯癫,徐牧和贾周,坐在另一边上,小口地喝着酒。 “文龙,我已经考虑过了。这二郡内的城镇,不管如何,终归要有人来做郡守,主持募兵,漕运民生的事情。” 徐家军里,大多是打仗的好汉,但政事型的人才,堪称凤毛麟角。贾周应该算一个,但徐牧哪里舍得外放,这种的大才,留在身边参谋,才是最好的。 而且,这一路杀过来,见过的狗吏太多,外面进来的人,终归是不放心。 “临江的二郡,世家门阀早已经无了。”贾周点头,“主公不妨大胆一些,在陈盛的后勤营里,选些识字的老卒,放任到城镇里。” 陈盛的后勤营,大多是受伤的老卒,因为身子的原因,无法跟着提刀厮杀。 当然,在徐牧看来,后勤营同样重要。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并非是没有道理。 “识字老卒。” 贾周点头,“很简单的道理,毕竟是自家人,值得放心。刚打下的疆土,终归有许多隐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如何讲,也比乱招来的狗吏要放心。” “若有事情不决,来信通告即可。” 贾周所言,算是解开了徐牧心底的结。 “这一次的浮山之战,短时之内,不管粮草或是辎重,都无需担心了。”贾周笑着抬头,看向远处的天色。 老瘸腿醉醺醺地走来,徐牧和贾周举杯,很给面子地碰了一个。 “入蜀,大军便要通过峪关。”放下酒杯,徐牧声音凝沉,“占据峪关后五郡的,是蜀中王,但具体的情报,还要等陈家桥那边的夜枭营。” “主公唯今能做的,便先在这二郡之地,征募士卒,操练新军。另外,改良器甲的事情,也需要着手了。” 蜀道难,大体上,骑兵是无法倚仗了。 蜀中有六个马场,但组建的骑兵营寥寥无几,大多的西南马,都会贩去凉州内城。 “主公有无想过,若有一日打下了蜀州,这蜀外的二郡,当如何。”贾周突然转了头。 “自古今来,这临江的二郡,都不被蜀州王看好。离得远,而且没有险关据守。” “他们错了,这条襄江,便是最好的险关。”徐牧顿了顿,“峪关再险峻,终归是有弊端,若被人堵在关外,这出路便会艰难异常。但多了临江二郡,相当于多了一处桥头堡。” “文龙也知,我不惧水战。” 贾周满意一笑,“主公的战略眼光,确是很不错。” 十七级的贴吧老油子,查资料再灌水,我是专业而认真的。 “山林不利抛射,我已经让人收拢铁器,准备让铁爷下手,赶造一批连弩。” “连弩?”贾周怔了怔。 “造工有些难,我正在回忆……正在琢磨。” 和其他的战弩比起来,连弩是以牺牲性能为代价,重沉不易携带,射程,穿透力尚有不足,但好在,是山林战斗的杀器。 武侯当年凭着这一手,揍得南蛮子叫爹。 在旁喝酒的陈打铁,有些没好气地转头,“你挑的嘛东家,你说连弩你造定了,三个爹都拦不住你,你说的。” 徐牧抽着嘴巴,和贾周两人迅速起了身,往楼台下走去。生怕三个老鬼喝醉了,又拉着他们唱黄曲儿。 …… 梅月末。 离着浮山水战,过去已经半月有余。 临江的二郡之地,终归是慢慢进入了平和,民生开始缓缓恢复,原本迁到外头的散户流民,也有不少重新迁回。 襄江水面,渡船的艄公,和钓江的鱼叟,也开始重新冒了出来,悠哉悠哉地泛着舟。 陈盛已经组织了商船,开始将第一批的蜀锦,药材,还有些收拢的蚕桑,准备发船去暮云州。 左右襄江上的江匪,几乎剿个七七八八了。 “陈盛,记得让人扮作商户。”徐牧有些担心。 “东家放心,早准备了。这一轮我亲自盯着。” 徐牧点头,走近两步,拍了拍陈盛的肩膀。 不管是战事还是后勤,他的盛哥儿,总像个赴死的勇将一般。 入了江,商船吃水,开始往下游缓缓而去。 徐牧立在江岸,注目着七八艘商船,逐渐消失在了江雾之中。 “徐将!” 刚转身,徐牧便发现卫丰骑着马,一下子赶了过来。 “怎的。” “有个相识的马贩,说来寻你。” “莫非是刘武?” 徐牧脸色一喜,先前还说去找,眼下却是亲自找上门来了。 “走。” 打了一声响哨,风将军撂着蹄子跑了过来。只等徐牧翻身而上,便又快活地往城里奔去。 …… 白鹭郡的郡守府前,穿着劲装的刘武,有些沉默地抬头,看向四周围的景色。 在江匪占据临江郡的这几年,他并非没有来过,但和眼前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他远没有想到,当初一个善缘,会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先前的意思,他是查到那位小东家,和国姓侯关系匪浅,想着拉拢一番,日后留条路子。 好家伙,小东家不仅不酿酒了,还做了蜀外二郡的大王。 “蜀州的大势,要变了。”刘武有些失落,窝在蜀中,和其他两头老虎斗了二三十年,讨不到半分便宜。 小东家入蜀,于他而言,是机会,也是一张催命符。 “斩奸相,拒北狄,大破暮云州二十万水军。”刘武声音苦涩,围在一边的诸多贩马汉,也有些沉默起来。 “他若入蜀,我当如何自处。” “王,小东家来了。”近旁的贩马汉,压着声音开口。 刘武面色一转,堆出了草莽汉的笑容,两步往前,急急往前迎去。 风将军欢快地停下,在两任主人之间,不断发出嘶啼。 “刘兄,许久不见。” “先前要去凉州贩马,听人说,有个内城来的小东家,居然打赢了大仗做了郡守。便想着来认一眼,不曾想到,真是故人!” “确是故人,这偌大的蜀州,也只有刘兄,是我徐牧的故人了。”徐牧大笑出声,心底由衷的高兴。 “刘兄,随我入府。” 贾周立在楼台上,拄着木杖,微微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 沧州。 一袭戴着面具的黑袍,立在沧州简陋的行宫里。 在他的面前,袁安认真听着。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位谋者,是他最后的希望。 “陛下即可拟旨,昭告天下,封徐牧为蜀州王。” “这、这是为何。” “推恩之计。”黑袍人声音不急不慢,“这百多年,朝堂从未敕封蜀州之王。若敕封徐贼做了蜀州王,敢问陛下,余下的三王会如何?” “会恨他,恨死他!”袁安脸色狂喜。 “便是了,请陛下拟旨。” …… /92/92393/29681472.html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王窦通,恭迎主公入蜀 “主公,来的贩马汉还未走?” “未走,说是天色渐暗,不好辨马,让我明日再认一番。” 拄着木杖,贾周沉默地坐了下来,坐在郡守府外的石台上。夜色铺下,随着火炬光的摇曳,拖着他的身子,有了些许佝偻。 徐牧也跟着坐下,解了外袍,披在贾周身上。 “蜀州三王,知主公新占了临江二郡,定然会遣人来探。反而是商户贩子,利益的谨慎性,至少一月之内,不会借道白鹭郡。” 徐牧点头。 对于刘武这些马贩的突然到来,高兴归高兴,他不得不生出一丝提防。 “再者说。”贾周笑着转头,“但凡一个合格的贩马夫,无论去何处贩马,终归先打听一番生意的虚实。比方,主公的手底下,已经有了近六千匹的战马。” “他只带三百匹而来,未去马厩攀比一番,也未摆出价格,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龙,他是探子。”徐牧叹出口气。 “主公明白便可。如今是多事之秋,入蜀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我有一个很担心的变局,蜀州三王若是抛却过往恩怨,先联手抵住外敌,主公会举步维艰。” “毕竟天下人都知道,主公并非是庸碌之人,而是一头过山狼。” 贾周起了身子,将外袍重新解下,小心地披在徐牧身上。 “夜色凉寒,主公早些歇息。那贩马夫不似个普通的探哨,思量了一夜,明日一早,该来套主公的话了。” 木杖敲在石路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等徐牧再抬头,他的贾文龙,已经消失在了夜雾之中。 …… 如贾周所言,清晨的雾水还没落珠,尚有晨鸟掠过头顶。刘武的身影,已经等在了郡守府前。 只刚走出来,徐牧便微微一顿。 “不若等会便去辨马,做成了生意,刘兄也好早些回去。” 刘武沉沉立着。 “小东家不急。” “怕耽误刘兄生意。” “不耽误。”刘武微微闭眼,“我听人讲,小东家这一路,做了不少大事情,助侯爷斩奸相,四万人拒北狄,前些时候,又将国贼陈长庆的二十万大军,一把火烧得丢盔弃甲。” “刘兄想说什么。” 徐牧不急,让旁边的司虎,搬来两张椅子。 刘武并未坐下,苦涩地抬起头。 “我知晓,小东家已经怀疑我的身份。” 徐牧点头,“若你现在转头回去,念在过往的旧情,三百匹西南马,我给你三万两。” “这是贩马老友的路子。”刘武苦笑。 “确是,若你不想回去,你我便在此处,把该讲的,都讲出来。”徐牧语气不变。 “但你当知晓,有些话说出来,便收不回去。刘兄能入白鹭郡寻我,心底里,也该有了自个的意思。” “你知我是谁?” “不知。”徐牧摇头。不管是谁,他隐约间觉得,若想成功入蜀,面前的刘武,便是他的天赐助力。 “蜀中十一郡,蜀西王四郡,蜀中王五郡,最后的蜀南王只占二郡。”刘武叹息。 蜀州十三郡,二郡在蜀外,让徐牧占了,余下的十一郡,都在蜀中地带。 “蜀南王占的二郡,近了蛮人山林,土地贫瘠,又时常遇蛮人部落下山掳掠。二郡九镇,加起来的户数,不足七万。” “好在有三个马场,每年能养出七八百匹良马驹。” “蜀南王贩马养军,领百姓烧炭易粮,我素有耳闻。”徐牧平静接话。 “我只是不知,都这等地步了,蜀南王为何不投向其他二王。” “若投,只会被当成远郡边民,苛捐杂税,死无其所。”刘武有些更咽,“都说蜀州乃是天府,千里良田,百姓富足。但这些,都是蜀中附近的事情。” 徐牧静静听着。他只觉得,面前的刘武,似有满腔的愤慨。 “蜀中和蜀西,将蜀南之地称为蛮土。时常以大军犯边,掳掠良马女子。又挑拨山林蛮族,截杀来往乡人。” 徐牧终于明白,蜀南为何户数会这般少了。细想一番,那位蜀南王可真够憋屈的。 “刘兄的意思,蜀中和蜀西,是利益同盟?” “不是,上月还打了一场。总而言之,蜀州的情况很……复杂。” 徐牧皱住眉头,贾周说过,若是蜀州三王抛却恩怨,联手剿杀他这个入蜀的外敌,会更加举步维艰。 “不知刘兄的意思?” “我便是蜀南王。”刘武呼出一口气,似是不打算再遮掩,“我只问一句,小东家要入蜀?” 徐牧苦涩一笑,他约莫猜到了,但听着刘武说出来,还是惊了一下。 “要入。” 无法入蜀,只靠着临江二郡,连募兵都成问题,更别提以后的积粮铸器。 刘武忽然沉默。 徐牧也微微端坐,等着刘武的下一句。 “你若入了蜀,我分几郡?”刘武凝声道。 “一郡,都不分。” 刘武皱眉,捏着褡裢的手,一下子又松开,叹口气后,便要转身。 “刘兄,这天下可有三十州,哪一日我徐家军逐鹿成功,分你一州,封为独一份的蜀州王,又有何不可!” 这是一个芝麻大饼,很香的芝麻大饼。刘武颤着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我徐牧,当年不过一酿酒徒,起于微末。不逾半年,入长阳斩奸相,去草原伐北狄,更以弱势的四万联军,一把火烧了定南侯的二十万战船水师。” “徐牧只问一句,我有无机会,去争这一番天下。” “自然有。”刘武咬着牙,转过了身。 若没有,他便不会来这一趟。当然,若是陈长庆打赢了浮山之战,他一样会来。 没有办法,蜀南的境况,已经岌岌可危。随着王朝的崩坏,出山的蛮族,伺机而动的另两个蜀王,已经越来越凶。 仅靠着蜀南的二万大军,若非是据险而守,根本无法支撑。 择主,是蜀南最后的出路。 “赠马之情,此生莫不敢忘,若不愿意,还请刘兄切莫交恶。”徐牧叹气,继而回头。 “于文,速速通告下去,日后蜀南的人,不管是贩马还是购粮,多减一成税银,切不可为难——” “南王窦通,恭迎主公入蜀。”刘武忽而半跪在地,声音带着激荡。从褡裢里取出一份卷宗,高高捧过头顶。 /92/92393/29681473.html 第三百五十四章 蜀南 “这就成功了?”贾周坐在楼台上,嘴里露出笑容。 “大抵是个熟人,说话办事,并无太多隔阂。”徐牧剥着花生,也语气欢喜。 有了刘武……不对,该叫南王窦通了。窦通献上的卷宗,实则是蜀地的各种地势,溪河,山林,甚至是其他两个蜀王的古怪癖好。 都记载得清楚。 这份东西,对于日后入蜀中,是一柄利器。 “几日后,我入蜀南一趟。”拍拍手,徐牧将花生壳子放下。 “主公,若是鸿门宴当如何。” “窦通把随行的胞弟,留在了白鹭郡。这意思,约莫是要做个质子了。” 贾周沉默了会点头。 “峪关险峻,主公要入蜀,确是要想办法,另寻小路。” “问过了,窦通能从蜀南而来,是走了暗通的栈道。摔了十余匹马,三个随身护卫。认真来说,粮草辎重的话,还是一样没法子入蜀。” “若是用马驮运,不仅危险,而且耗时太长。” “主公言下之意,大军要入蜀中,还是要先取下峪关。” “是这个意思。” 徐牧起身,伸了个懒腰。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 “主公会唱蜀辞了。”贾周露出笑容。 “文龙,你我终归要做个蜀人。” “自然,还有一事。” “刚得到的消息,沧州的袁安,已经任命主公为蜀州王了。” 听着,徐牧脸色一怔。 “蜀州王?他吓傻了?” “没猜错的话,应当是推恩之计。”贾周并无丝毫慌乱,“要不了多久,蜀州的其他二王,会联手抵挡主公。逐个击破的计划,已经无用。” “是无解的阳谋,但也是主公的机会。袁安背后的高人,应该还有后手。主公要入蜀南,我便不去了,留在这里,且帮你应付着。” “多谢文龙。” “想和村妇再买个锦囊,发现无人绣了。”贾周笑了笑,“索性直接留话,蜀南多山林,土地贫瘠,若遇了险,想些法子,可借蛮兵驱虎吞狼。” 徐牧认真拱手。 自从遇到了贾周,他的路子,已经开始越来越野。而非当年的小东家,被人追得疲于奔命。 “得文龙,胜十万雄兵。” 贾周脸色欣慰,又带着些激动,坐在楼台的风中,微微点头。 …… 约莫在三四日后。 只带了百人的随从,跟着窦通留下的十余人手,开始往蜀南方向的小路栈道,轻骑而去。 那位被留下的南王胞弟,哭着送了一路,如交待后事一般,叮嘱着回蜀南的护卫,“让媳妇孩子放心”云云。 “徐将,前方过林了。”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不远,一大片巍峨的山势。 实话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入蜀。算是他这另一场人生,即将翻阅的一卷篇章。 “这、这怎的,会有这么多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司虎鼓起眼睛,指着林子中,许多半埋入土的尸骨。 “近些时间,蛮人受了挑拨,时常入蜀南屠村。”随行的护卫,一度更咽开口。 “王爷也没办法,蜀南贫瘠,养二万的大军,已经穷尽全力。许多偏僻村落无法顾及,说不得一二日的时间,便被蛮子屠了。” “不是说可招蛮子兵?” “蜀南穷困。”护卫一声长叹。 窦通作为小蜀王,都自个去贩马了。 徐牧心底沉默,将他放在窦通的位置上,估摸着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局。 他知道,窦通肯定想过拼一把,去攻占其他二王的郡县,奈何兵微将寡,根本无法成功,只能借着天险据守。 在这等的大势之下,继续这般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蜀南便会被整个吞掉。 “徐将,要过栈道了,当牵马而行。” 百多骑的人影,在护卫的告诫下,纷纷下马而牵,准备踏上用木桩铺成的栈道。 约莫年头太久,有些老旧。脚步踏上去,身子轻飘得似要飞起来一般。 “每轮过三骑,再多的话,怕要晃得厉害。” 徐牧喘了口气,看着至少半里长的栈道。不时被山风吹得摇摆。 “莫……往下看。”护卫咬牙。 “为嘛不能往下看?”司虎伸着头,在看见栈道下,铺了一层层的白骨后,抽着嘴巴缩回身子。 “为搭这条栈道,至少摔死了千人。但我主说,若无这条栈道,蜀南人便要困死。”护卫叹息一声,身先士卒,牵着马缓缓往前。 过了栈道,他便在对岸跪地而拜,拜了好一阵才起身。 “徐将,务必小心。” “晓得。” 徐牧并无惧高,游乐园的摩天轮海盗船,在他眼里……便如超市前的摇摇车。 二个时辰左右,百骑多的人马,几乎都走过了栈道,并无人坠崖。 除了司虎。 司虎正梗着脖子,仰起满是汗水的脸庞。 “牧哥儿,我想起了事儿,小狗福昨日打架输了,我这会还要回去,教他绝世武功——” “你教个鸡毛,慢点过来。”徐牧满脸无语。 这栈道若是小心一些,问题还是不大的。 …… “过了栈道,余下的路,便无太多危险了。”护卫露出无奈笑容,从马下的褡裢里,取了一个酒葫芦,递给还在抹汗子的司虎。 徐牧抬起头,林子之中,隐约间又见了尸体。 约莫是刚被杀死,鲜血淌了一地。 随行的十余蜀南护卫,似是见怪不怪了,沉默地叹了口气,下马将人安葬。 “蛮狗用沉手的武器,喜欢砸碎头颅。” 如他们所见,死去的几个路人,皆是脑浆迸溅,满面是血。 “我去年有个袍泽,是条了不得的好汉。被蛮狗砸了二下,还不肯死,取了刀,连着捅了三四蛮狗。” “后来我等救援,发现他不肯死的的原因,是身后的林子里,还藏着两个娃儿。” “但来晚了,娃儿也死了。” 十余个护卫神色戚戚,“几十年前,王朝尚有军威,蛮子是不敢动的。连山林都不敢出,那会日子也不甚好,但至少过得下去。” “但现在,王朝才刚出事情,蛮狗便出山了。” 一个护卫抬头,眼睛里有了水雾。 “我主说,不管身在何地,即便蜀州尚是王朝外州。但有一个道理,是永远不变更的。” “落后积弱,就要挨打。” /92/92393/29681474.html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这乱世何时方休 落后积弱,就要挨打。 无论何时,这都是一句有道理的话。 徐牧突然有些佩服窦通了,一个困在蜀南的二郡王爷,居然有这般的远见。 “我且问你,蛮子都是这般凶戾?” 回想一下,离开白鹭郡的时候,贾周似是还说过,若是事有不吉,让他想办法去借蛮兵,驱狼吞虎。 “徐将,蛮人并非都这样。大抵来说,穷凶极恶者,都是深山里的部落居多。” “深山部落?” “确是。”说话的蜀南护卫,脸色变得憎恨,“这些深山的蛮子部落,似是为了报复一般,一朝下山之后,便行杀人放火之事。” 徐牧恍然。 深山部落的蛮子,实则和北狄狗一样,不过论实力来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蜀南的城镇里,还是有许多和善些的蛮民来往,这二三年来,我主开了互市,让蛮民以物易物。” 互市?指的是中原和异族之间的交易,一般来说,都是以物易物居多。 看来窦通那边,当真是想尽办法来捞军饷了。 “徐将,随我等继续前行。” 徐牧点头。 百多骑人重新上马,循着蜿蜒崎岖的林路,一路往前急奔。 沿途之中,遇到一拨数十人的蛮狗,被射杀了几人之后,又惊得往林子里逃窜。 蜀南的十余护卫,抬刀追了半个时辰,才恨恨地跑了回来。 徐牧并无怪罪,说不得这些护卫,便有相熟的人,死在蛮狗的石锤之下。 “走吧。” 约莫在黄昏时。山林的树荫,终归遮不住头顶的黑暗,一袭雾笼笼的夜色,仓皇铺了下来。 “徐将,到永南郡了。” 连着奔行了四日有余,终归到了目的地。但徐牧抬起头,便止不住地有些沉默。 比起曾经被江匪占据的白鹭郡,面前的蜀南王都,显得更加破败。乍看之下,便如一个小镇子般。 城墙低矮,城门生锈,连着插在城头的营旗,随着风吹雨淋,都褪得辨不出原本颜色。 行人寥寥,偶尔见着烧炭回来的百姓,小心赶着老马,气喘吁吁地跟着慢跑。 城门的守军,仅仅七八人,袍甲便分了四五种参差不齐的制式。 “陈相,请随我入城。” 十余护卫显得很高兴,刚入城中,便将先前省下来的吃食,送给了久等着的一帮穷苦孩童。 袍子有些破烂,脸色带着饥黄。连神经大条的司虎,也难得大方了一回,从包袱里分了八个馒头出去。 “主公。”窦通带着一队人马,欢喜地迎了上来。 实际上,只要窦通愿意,无论蜀南再怎么穷困贫瘠,他照样能刮个盆满颇丰。但很庆幸,他没有这样做。 而是用尽了所有的法子,延续着蜀南二郡的命运。放在内城,这样的人立个三世生祠,都算轻的。 “主公一路辛苦,府里已备下酒宴,请随我来。” 徐牧顿了顿,“窦通,蛮兵的事情如何了?” 早几日窦通赶回,是因为蜀南边境,有个蛮人洞主,聚了二三千的蛮兵,想要出山掳掠。 “已经无事了。死了二三百人,这些蛮狗又逃回了深山。” 徐牧无语。 “来,主公请。” 即便喊得熟络了,但听起来,徐牧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堂堂一个蜀地王爷,喊他主公。 当然,都这世道了。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山野之地,还请主公莫要嫌弃。” 宴席入座,是在一间有些破旧的酒肆,跑来的三四孩童,眼巴巴地往里看着。 窦通吓了几轮,别无他法,只能撕了条肉,让护卫送到外面,几个孩童才一拥而散。 “山野之地,主公莫要嫌弃。” “不敢。” 一轮果酒饮过,窦通的话闸子,才慢慢打了开来。 “主公可知,我为何拜你为主。” “因为我打赢了浮山水战,而且你也知,我的承诺有效。” “这是其一,如若是陈长庆打赢,我当然也会投向于他,但不会称他为主公。” “为何。” “第二个原因,你是小侯爷选的人。” 王朝只有一个小侯爷,不是什么陈长庆,也不是其他的定边将。只有一位,死在风雪救国路的袁陶。 “兴武十五年,蛮人九个洞主,聚兵四万叛乱,是小侯爷带着三万大军入蜀南,打退了围城的蛮兵。我见着,但从未敢说,小侯爷靠着一双拳头,硬生生把蛮人的盟主,打碎了脑袋。” “你是小侯爷选的人,我愿意信你。” 徐牧心底舒服,这一路走过来,吃了不少小侯爷的红利。 “蜀南是一处苦地,几年前还有王朝下派的外使,入蜀南不足二月,便受不住苦,叫着嚷着跑回了内城。” “但主公你瞧着,瞧着我等这些好汉。”窦通扬起手,指着在附近守哨的几个蜀南士卒。 “这些年来,便都活在这里,生在这里,到最后,也死在这里。即便三万人逃了一万,即便要贩马烧炭来凑军饷,却都留了下来。” “内城里,大抵会说繁华的长阳,是他们的家乡。但这片贫瘠的蜀南地,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家。” “主公,狗不嫌家贫的。” 这句话,徐牧也曾听过。他仰着头,看向面前已经微醉的窦通,心底有股莫名的难受。 蜀南的困顿,很大的一层原因,便是另外两个蜀王的压迫和围堵。 他这次入蜀南,约莫是证明了很多东西。至少是给这位贩马的蜀南王,带来了一次杀出困地的希望。 “我贩马入长阳,想见小侯爷一面,却不曾见到。后又听到小侯爷清君侧,死在遥看江山的城头,我捧着密信,整个人便哭了。” “主公啊,这乱世何时方休——” 窦通头一垂,便趴在了陈旧的案台上。 徐牧有些发怔,细数一下,不过四五盏酒。 “为了严军纪,我主滴酒不沾。今日见了徐将入蜀南,他应当是太高兴了。”旁边有护卫苦涩开口。 徐牧沉默点头。 这一路走来,从走马观花的看客,成为一方割据的小枭雄,他见过太多的人,各式各样。 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未死,便已如死狗卧棺。 /92/92393/29681476.html 第三百五十六章 愿君南行 沧州江岸,比不得暮云州的大渡口。即便已经开始兴建,但依然显得有些生气寥寥。 一袭戴着面具的黑袍人影,稳稳立在江岸上,身上的袍衫被江风一吹,便鼓得厉害。 在他的旁边,立着另一袭佝偻的白袍。白袍的腰间,嵌着一柄老剑。 剑用得久了,有时候会通主。似他的主人一般,被岁月磨砺,连鞘都跟着弯弯曲曲。 “你叫白燕子?” 白袍老头咧嘴一笑,“你既然识得我,又何须多此一问。” “听说了,暮云州有个黑燕子,曾经想刺杀徐贼,死得很惨。” “他是我的徒子。” “徒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齐名。” “不是齐名,是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徒子。” 黑袍沉默转身,“你入一趟蜀州,替我杀个人。” 白袍老头皱眉,“我不接小东家的单。” 黑袍笑了笑,“不是小东家的单子,是一个病弱幕僚的单子。” “毒鹗?” “确是。事情一成,回了沧州,我给你一个爵位。” 白袍老头微微一笑,身子一掠,踏着江面掠行而去。多踏几步,踏上一艘乌篷。 “识得我么。” 老艄公迅速跳江,游去了岸边。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反贼有反贼的活法,但万变不离其宗,拼抢的,无非是一场天大富贵。” 言罢,黑袍沉默转身,脚步沉稳,踏过开春的新泥,消失在江岸。 …… “活在一场乱世,不论是谁,都有一场活法。书生敢提刀救国,武夫亦可卖身权贵。” 徐牧敲着手指,看着面前的蜀南王。 约莫是醒了酒。 在他的面前,窦通的眼睛里,多了丝不一样的东西。 “蜀中九郡,我等需要一个入主的机会。”徐牧凝着声音。 这件事情,他和贾周商量过,一年之内,若是无法成功占蜀,在大鱼吃小鱼的乱世中,他们很大的可能,会沦为别人的泥食。 “另二位的蜀王,便是十足十的守成之犬。”窦通语气认真。 窦通的意思已经很明朗,守成之犬,虽无进取心,但你要动他的蛋糕,他定然会拼死相挡。 “窦通,蜀中与蜀西,各有多少大军?” “蜀州多山,不利于骑。以盾甲兵和弩弓手为主,这二地比之蜀南,更要富庶无比。蜀中五郡,约莫有五万之军,蜀西四郡,也近四万人。” “加到一起,该九万了。” “不止。”窦通苦笑,“我讲过了,这二地富庶,还可以重金征募蛮兵,真要说起来,至少十二三万。” 徐牧有些沉默。地势的原因,蜀南一带土地贫瘠,交通不便,再加上不过二郡,能有二万之军,已经是极限了。 先前徐牧看到,蜀南军的士卒,连制式的器甲,都没有普及。 “我并非是没有试过,仗着一股豪气,试着占取一些富饶郡县。但都是无用之功。” “窦通,你辖下的百姓士卒,都知道你尽力了。”徐牧宽慰了句。 怪不得窦通,差距实在太大。而且,徐牧更是知道,随着沧州的一道阳谋,蜀西和蜀中两个王爷,定然要联手,抵制他这位被朝堂任命的“新蜀州王”。 “大军走不得栈道,入蜀中剩下的办法,只能攻下峪关。但峪关那里,蜀中王至少堆了三万的士卒。” “主公,峪关可是天下雄关啊。” “若不然,便如我先前一般,等翻了几座山头,以疲兵去攻城,惨败而回。” 徐牧揉着额头,空有心而力不足,是一件很恼人的事情。 “窦通,从长计议。” 窦通缓了情绪,点点头,“献给主公的蜀州地图,主公可细看了。” “看了几番,已经交给军师了。” 交给贾周,他会更加放心。这一份蜀州地图,可见窦通的心意了。 “窦通,栈道那边,有无办法打通。” 窦通摇头,“久居蜀南,我更想寻一个法子,让蜀南的人,走出境外。这天下峪关,便如一座山般,时时压在蜀南人的胸口。” 徐牧点头。 有一日他取了蜀地,这峪关,便是万夫莫开的屏障了。 “窦通,这几日时间,我先留在蜀南,去看一番地势。还是那句话,你我再从长计议。” …… 蜀中,成都大郡之外,约莫二百里的石亭。 两个身穿蟒袍的中年人,在各家护卫的警戒下,冷冷相视而坐。 一开始,两人都不讲话。只等耍猴戏的手艺人,献丑一番后,才各自酝酿好了情绪。 “听说了,那位天下布衣,要做蜀州王。” “他做了蜀州王,你我去哪?还有蜀南的小老三,原本就是个破落户,若不然,干脆让他做个洗马仆得了。” “沧州帝室的意思。” “好威风啊,帝室啊?” 两人快活的笑声,忽而弥漫在石亭里。 “小老三那边,要不要也请过来?” “请来作甚?困死在一个蜀南地,若非念着都是窦家同族,我一早灭了他。” “你去年便打输了。” “你也打输了,谁也不笑谁。” “懒得吵吵,先对付徐贼。” 两个蜀王皱着眉,又看了一阵猴戏,再度转头之时,才各自相视,又开始眉开眼笑。 “蜀道难,难如登天。他进不来的。” “我守峪关,你守巴南城。这蜀地最富饶的九郡,谁也夺不走。” “你瞧着蜀州外的那些人,不断厮杀,生生死死的,似群疯子一般。” “他们死他们的,与你我何干。战火烧不到蜀州,大不了换个新朝,再随便送点岁贡。这事儿,你我的祖宗,不知做了多少轮了。” “所以,入蜀的布衣小东家,翻不出水花。” “我若是他,守着临江二郡,做个安乐公得了。” “呵呵,祖宗庇荫,蜀州万世太平。” ……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走出郡守府,徐牧和窦通并立。隔得很远,依然还听得清隐约间的蜀辞唱声。 “蜀辞是一位古贤所作,在蜀南,即便是三四岁的孩童,都能唱得出来。” 窦通声音更咽。 “但困在蜀南里,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未曾见过峪关,也未曾见过襄江。” “他们便只会唱,跟着来唱。代代相传,口口相授。若无机会,这一生所见最多的,便是山林里的杀人蛮狗,以及苦得吐舌的野菜。” /92/92393/29681477.html 第三百五十七章 蜀州四大郡 听着窦通的话,徐牧脸色越发凝沉。 不仅是他,还有贾周,都在想一个入蜀中的法子。连守峪关的大将,他都查了个底朝天。 当发现那大将,其实是蜀中王的胞弟之后,他立即断了念想。如这样的人,策反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蜀州王?这不过是沧州小朝廷的阳谋,没人认的。 “窦通,蜀南二郡里,能借蛮兵么?” 窦通沉思了一番,“应当能借的。我先前就讲过,大多是深山里的蛮子穷凶极恶,临近蜀南的,也有二三个交好的部落。这些许部落,若是给好处,应当能借兵。” “窦通,约莫多少人?” “三千之数。前年巴南郡那边,兵源不足了,我借了一轮,要了我五百匹好马。” “这些近些的蛮人,蜀南这里,一般称作平蛮,若是深山里的,便叫虎蛮。平蛮子还是讲信用的,时常也会入城镇,以物易物,换些果酒油脂。” “窦通,这蜀州老林里的蛮子,有无……类似北狄大汗的人物?” 想当年塞北草原也是这样,出了雄主之后,凝聚草原部落,成为大纪的心腹大患。 “有。”窦通想了想,“不过刚聚兵,便是那次,小侯爷立即赶来助战,将蛮人刚拥立的大洞主,一下子打败杀死了。” “小侯爷乃神人也。” 徐牧点头,他从不否认这一点。 “窦通,明日我跟你走一趟山路,去巴南郡那边,探一轮虚实。” “主公放心。” …… “蜀州多山,使得他易守难,入蜀之路漫漫。但这何尝不是,我等以后的优势。” 将卷宗合起,坐在木亭里的贾周,沉默抬头,看着外头的江色。 在他的旁边,樊鲁带着几人护卫。 弓狗坐在石亭顶上,摆弄一柄新打造的连弩。他知晓,是自个东家的法子,再加上老铁匠的手艺,才有了这么个样本。 “徐长弓!都说你是徐家军第一神弓,爷要和你比弓术!” 弓狗转了头,看着几个兜屁股的孩童,嘿嘿笑了两声,便了无兴致。 “狗福哥,让他们开开眼,你新琢磨的神功,万里一箭准。” 小狗福还没开弓,便看见一个妇人折了树枝跑来,急得便往林子里窜。 …… 匿身在树林里,白燕子很生气。 隔着不到一丈,四五个孩童正在吊黄泡儿,臭气熏天。 他冷着脸,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木亭,忍住了抽剑的打算。他知道的,他唯一的那位徒子黑燕子,便是过于倨傲,才没有一朝得手。 做个刺客,当寻最好的时机,从而一击致命。 “傻虎不在,小爷的绝世武功,算是白练了。” “狗福哥,前方那头,好像有东西。” 躲在草丛里的老头,咬着牙,憋了一个“咕咕”。刚脱口,他便觉得不对。 果然,一杆黏着黄泡儿的小箭,便射到了他干净无比的袍子上。 几个孩童连裤头都顾不得提,欢呼着便要冲来。有村妇和护卫,开始往林子边上走。 白燕子冷着脸,轻功一跃,往林子深处,一下子又隐去。 “你问三贵子他们,我明明听见了山鸡叫,给小爷一点时间,绝世武功出手,肯定能抓着。” 小狗福被抽了两下,便忍不住,一代高手跪地求饶。 林子深处。 白燕子抽着嘴巴,用树枝不断刮着袍子上的黄泡,许久,才艰难叹出一口气。 还是那句话,若不能一击致命,被那位毒鹗警觉之后,他注定无法成功。 走去林子间的溪河,遇着一个钓叟烤鱼,邀他同坐。 白燕子干净利落地出剑,将老叟割断了喉头,才扒下了衣服,忍住发馊的味道,披在自己身上。 …… “军师,那人能成功吗?” 抬起头,袁安有些担心地发问。 即便不是徐牧,但那位毒鹗死了,一样是值得欢喜。天下五谋,毒鹗已占得一席。 在袁安的面前,戴着面具的黑袍,并没有答话。 “军、军师,朕封你个宰辅,如何?” “不如何。” 黑袍声音嘶哑,转头看向跟着的皇帝。宽大的袍子,忽而被风鼓起。 “我替陛下谋江山,并非功名利禄,我不喜欢这些,也不缺这些。” “军师不、不愿意面世?” “陛下想看我的模样?” 袁安垂头不答。 “莫看了,我生得不讨喜。”黑袍闭起眼睛,“这一轮的刺杀,若是毒鹗死了,一年之内,我有法子,将徐贼的势力消灭。” “军师,那徐贼也是个聪明人。” “若论洞察力和大略,他终归还差一些。只需一年,他入不了蜀中,便要死在襄江岸边。” 袁安还想再问,才发现面前的黑袍,已经踏着脚步,往前方沉沉离开。 天空之上,黄昏接踵而至。 漫天的云儿,似是被烧着了一般,逐渐的,烧成了焦炭的黑漆颜色。 …… 蜀南下了一场雨。 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多时,便已经浑身湿漉。 司虎耳朵夹了七八朵野花,随着湿漉的物景,此时再无兴致,开始喋喋不休。 “主公请看,那便是巴南郡。” 徐牧沉默抬头,朝着山路前方一看,果不其然,一座关卡大城,卡在了唯一的峡谷口上。颇有几分望州边关的味道。 “巴南郡只这一座城,并无其他城镇。且易守难攻,算是锁死了蜀西四郡的门户。” “蜀中守峪关,蜀西守巴南郡。这倒有点意思。” 窦通苦笑点头,“便是如此,巴南郡的作用,便主要防着蜀南。而峪关,则抵御外敌。” 怪不得了,这蜀外的临江二郡,是干脆不打算要了。 “守巴南的,是蜀州名将冷樵,沉稳有风,是蜀西王手底下的大将。” “峪关呢?” “峪关的守将叫陈忠,同样是蜀州名将。蜀州四大将,蜀西冷樵,蜀中的白任和陈忠。”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我。”窦通满脸无奈。 “太多名儿,我记不住。我只记住了,窦通你是蜀州名将,其余的人,皆是土鸡瓦狗之辈。” 徐牧笑了笑,有一日他成功入主蜀州,如窦通这样的人,定然是要重用的。 一来缓和外州和本土的关系,二来,算是安抚蜀州的民心。当然,这一切的打算,成功后再细细衡量。 /92/92393/29681478.html 第三百五十八章 刺客入蜀 入蜀中的路,现在摆在徐牧面前的,只有两条。 一条是百里峪关,没有十万的兵力,徐牧都不敢想,很难攻取。第二条,便是巴南郡。大军入了蜀南之后,登山路攻城,若是打下了巴南郡,便成功入蜀中。 但很无奈的原因,大军无法入得蜀南。那条要命的栈道,哪怕是慢慢来,至少也得小半年的时间,才能把二三万的大军,以及粮草和攻城辎重,齐齐调来。 他等不及,也等不起。 沧州小朝廷背后的高人,定然不会让他们安然入蜀。 “攻巴南郡,入蜀中?” “确是。” 窦通微微皱眉,“主公,我还是那句话,巴南郡便如一个隘口险关,易守难攻。不见得会比峪关容易。” “二选一,只能选巴南郡。” “主公,如今蜀西王和蜀中王,定然是结为了同盟。围攻巴南郡,蜀中会有大军驰援。” “我想了一个法子,牵制峪关。”徐牧微微闭眼。 兵力不足,即便是一直在征募兵力,到现在,他麾下的大军,依然不足两万之数。而蜀南这里,也同样只有两万,还大多器甲不足。 徐牧有心运送一批器甲而来,但以栈道的情况,暂时也运不了多少。 再者,连弩虽然有了样本,大批量的生产,还需要许多时间。矿石在蜀南,倒是也发现了一些,但也同理,需要花费大多的时间来炼制。 反倒是木质为主的攻城车,云梯车,开始着手打造了。当然,这等的山势中,大型的器械,暂时就不要想了。 “窦通,蜀州有发现硝矿么?” “硝矿?”窦通怔了怔,“并无,先前王朝管制得厉害,若是有,早开采了。至少这几年间,我从未听过。” “明白了。”徐牧叹了口气。 “主公先前说,有法子牵制峪关?” “有一个。但我不确定,会一定成功。” …… “这个法子,不仅是主公不确定,我也无法确定,能不能行得通。”贾周捧着热茶,语气沉沉。 “军师,是什么法子?”在旁的于文,蓦然脸色一怔。 “蜀中共有九万大军,再加上其他的蛮兵营,加起来当有十几万了。而主公这里,加上蜀南地的,也不过四万人。” “作为攻城方,四万人打十几万的攻坚,会是一场笑话。” “所以,只能请援军。” “渝州王!”于文脸色狂喜,“若是渝州王,应当愿意帮主公的。” “不是渝州王。”贾周摇着头,“渝州王的兵力,底蕴,还有内城的地利,注定在以后,必然成为一方大枭雄。” “你我的主公,是个未雨绸缪的人,即便和常四郎是老友,但他也不会去赊这一份人情。再者,内城离着蜀州太远,依我之见,渝州王未必会答应。” “军师,主公和渝州王是老友。” 贾周沉默了会,“于文,这更是一场乱世。当然,我也希望,是我这个小人,度了君子之心。” “那不是渝州王,还能是谁,愿意帮主公?” 贾周没有答出名字,沉默久久,“如今,需要一个去游说的人,我定然是合适的,但缺一个能遁身的机会。” “遁身的机会?” “浮山一战,我有了些名头,恐怕被人盯死了。”贾周微微闭眼,“我若是现在动身,会立即被人发现去向,布下的局,便是一场空。” “古往今来,出大计者,多为出其不意。出不了奇,大计不成。” 贾周起了身,寻了木杖,缓缓往屋外走去。 一脸懵逼的于文,只得提了灯笼,急急跟在后面。 …… “狗福哥,你当真敢一个人入林子?”夜色的小雨下,小狗福意气风发,如同一个大胜归来的将军。 “怎的不敢!我娘揍我一顿,把爷的绝世神功打散了。但爷吃个晚饭的时间,便又琢磨出了八种神功!” “那、那山鸡你抓着了没?狗福哥,赏我个小鸡爪。” 小狗福神色一慌,咬了咬牙。 “爷跟你们讲,爷刚才入林子,见着有人死了,是江边的老钓叟,爷想帮他报仇雪恨——” 小狗福突然收了声,抬起头,看着前方走来的一个病弱文士。 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急急高喊。 “小狗福拜见军师,军师长命百岁!” “小犊子,你唱丧呢!”于文气得要拾了木枝,准备代父抽一顿。 贾周抬手,将于文拦住。 “狗福儿告诉我,在林子里,真见着了死人?” “军师,爷真见着了,埋在树下的,我刨了几手,就、就用轻功飞回来了。” “你刨树坑作甚。” “今天吃坏肚子,刨坑屙黄泡儿!” …… “军师,派人去查过了,小狗福没说谎,当真是死了个人,似是独居的老钓叟,烂袍子都被扒了。” 贾周沉默了下,从怀里捏了几枚碎银,塞到小狗福手里。 小狗福脸色涨红,又喊了句“军师长命百岁”,才急咧咧地往城里的小铺子跑去。 “军师,莫非是江匪回来?”于文追了一阵,又喘着气跑回来。 贾周摇头,“应当不是。” “即便真有江匪,也不至于去扒一件钓叟的烂袍子。” “军师的意思是?” “杀人者,想变了装扮。”贾周脸庞淡笑,“古往今来,入城变装扮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拾了银子发财的,另一种,则是刺客。” “刺客?”于文脸色惊怒。 “主公去了蜀南,刺客的目标,只能是我。” “军师,我立即让人搜城——” “不用。”贾周神情依然平静,“我先前就说,缺一个遁身的机会,他既然来了,我便得接着。” “军师,若是个高手,此番很凶险。” “生在乱世,你每走一步,都是处处凶险。于文,莫要忘了,你我的主公,当初以酿酒徒起家,这一路,都是用刀剑杀出来的。” 于文顿了顿,一下子变成沉默。 “沧州小朝廷的高人,一计接着一计,但这些小拙计,便如个女子一般,多少有些小家子气。” “只可惜他最后的压轴,我现在也尚未看得清楚。” 贾周声音,忽而变得凝沉。 “只有主公知晓,我贾文龙,最喜欢将计就计。” /92/92393/29681479.html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击即杀” 白燕子披着蓑衣,像条老狗一样蹲在屋檐下。好心的主人家,开门递了碗热汤。 “识得我……多谢啊。” 按着蓑衣里的剑,他终归忍住了杀人的打算。 主人家入屋。他冷着脸,将热汤一口喝尽。犹豫了下,又在碗沿上,涂了一层看不清的毒药。 似是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他嘿嘿笑了两声,才抬起头,看了眼渐小的雨水,迈步走入雨幕。 街上的青石道,雨水积了一些。赤脚踏过,每每落下一轮,便溅起扑腾的水花。 新开张的清馆,有刚入城的花娘,顾不得春雨凉寒,卖力招徕着羞答答的生意。 货郎小贩复而挑起货担,摇了几下拨浪鼓,最终兴致了然,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往屋头赶。 深巷中传来狗吠。临街的败家小媳妇,开始提前掌灯。 黄昏褪去,夜色暗下来。 …… 贾周坐在楼台上,凝着眉头,抱着卷宗不断翻看。 于文带着几个护卫,围在一旁守哨。趁着无人察觉,于文转过身,抹了第八次汗水。 “于文,去取茶。”贾周说。 于文犹豫了下,转身往楼台下走。 犬吠的声音又乍起。 让余下的几个护卫,都皱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昏黑。 巷子里。 披着蓑衣的佝偻人影,刺碎了野狗的头颅,将狗尸丢到角落,才冷冷抹了一把手。 他曾经有一个徒子,同样是刺杀,死于计划不周。 “教过了你,做刺客嘛,当一击即杀。” 将剑匿在蓑衣下,白燕子并未立即动手,埋伏在巷子深处,冷冷看着外头的情况。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还是没有动。一想到这场刺杀的报酬,他便忍不住有些兴奋。 直至有护卫,打了第一个哈欠。 直至那位将军模样的人,又下楼重新热茶。 直至一辆老马车,驮着湿漉漉的草料,碾过青石街路。 白燕子老态龙钟的脸,眼睛蓦然爆睁,他仰着头,迅速平地而起,在黑夜中使了一招穿云纵,踏到老马车稍顿,又继续借力,第二次使出穿云纵。 剑势如虹,穿过如鼓点般的雨幕,听不清半点出剑的铮鸣。 喀。 那位毒鹗军师的身子,鲜血迸溅而出,继而应声倒下,从楼台往下翻落。 白燕子面色发冷,提了剑又追过去,连着刺了三四下。 在旁的护卫,瞬间如梦方醒,怒吼着提了刀,往白燕子扑去。 白燕子嘿嘿一笑,并不恋战,踏着楼台往后一蹬,消失在了雨幕中。 “军师遇袭——” “关城门,抓拿刺客!” …… 楼台下的屋子,一个老人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抹了一把屁股,当看见满手的鲜血,眼睛顿时鼓了起来。 “我草你狗爹的,上次和老刀去打架的伤还没好,那什么东西,捅都捅了,还追着刺几下屁股!” 诸葛范骂骂咧咧,将藏在身上的猪血袋,一把扔掉。 贾周在旁赔笑,于文也有些错愕地走近,把诸葛范扶了起来。 “军师,先前还是你,为何要换成诸葛前辈了?” “他在观察我,我何尝不是在观察他。那辆老马车刚好路过之时,我已经下来了——” “小谋士,你让我动剑可好?我都倒了,都喷了满身血了,还追着捅,捅得我整个儿开花!要不是老子懂些手段,他估摸着就要捅到肚皮了!” “前辈,先让他回去,我还有用。不过前辈放心,他很快会回来的。下一次,前辈你怎么杀,我都不拦你。” “你说的啊,小谋士。该死,我都这把年纪了,临老了,还被人轮着刺屁股。” “喂,你还看个卵,还不背我回房!” 于文垂头一看,发现诸葛范的袍子后,已经血流成河。他急急应了声,将人背起来,往楼台下的房间走去。 贾周凝着眼色,抬头看了两下雨幕,也沉默地转身而去。 …… 一连两日,白鹭郡里,处处都是搜查的士卒。 白燕子趴在一处瓦顶上,看着下方拥堵的人影,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基本能断定,那位什么毒鹗军师,应当是已经死了。 一介病弱文士,没有可能,在中了他的杀招后,还能活着。 “秘不发丧。” 白燕子轻功前掠,掠到郡守府附近的瓦顶,避开巡哨的士卒,如鬼物一般,轻飘飘落到内堂的一口棺椁前。 抬头看了眼面前的灵牌,确认无误后,白燕子露出笑容。继而,他再度抽出长剑,在士卒回巡之时,迅速从棺椁侧边,迅速刺了二三下。 尔后,才立即一个鹞子纵天,翻上了瓦顶。 巡逻的士卒刚好回巡。 冷笑两声,白燕子瞬间,消失在湿漉漉的雨幕中。 嘭。 约莫半柱香后,诸葛范抽着脸,推开棺材盖子,艰难爬了出来。 “于文,为何诸葛前辈,要睡棺里?”走出来的贾周,脸色蓦然一怔。 按照最初的计划,那具收敛回来的钓叟尸体,便是最好的选择。 “老前辈说白燕子不会来的,又觉着身子疼,怕自己挺不过,先占着棺木要紧。” “才刺几剑屁股……” “军师啊,我也猜不透前辈的想法。” 扶着腰,在几个士卒的帮助下,诸葛范黑着一张老脸,沿途走过,原本刚结痂的屁股,又有血滴了一路。 “我草你祖宗的,白燕子是吧?你下轮再来看看,老子不捅得你满腚开花——” 贾周急忙赔笑,走上去安慰了番。好说歹说,才让诸葛大爷不再骂了,让人背着又去找军医。 等老瘸腿走远,贾周冷静地披上一件大氅。 “军师,这、这便要动身了?” “时间紧急,恐瞒不了多久。于文,你留守在这里。我已经送了书信,主公应当会很快赶回来。” 于文沉默着,想劝,又不知如何劝。 “卫丰,你带五十骑人。还有长弓,你也随我去一趟。” “这一轮的机会,若是失去,便无了。” 不多时,一辆普通不过的马车,从白鹭郡侧门而出,伴随着的,还有五十骑的人影。 弓狗坐在马车顶上,脸色凝沉,小心地警惕着周围。 马车里,贾周忽而骤起的咳嗽,随着车轱辘的滚动,逐渐消失。 /92/92393/29681480.html 第三百六十章 蜀南通道 捧着书信,徐牧沉默看着,久久不动。 他想到的事情,自家的那位军师,也想到了,而且将计就计,布了一个迷局。 书信的字儿不多,但却是用厚纸写的,怕司虎吃不下,徐牧冷静地扔入火盆中。 蜀南郡守府外,还有些湿漉的飘雨。三两村妇,折了一梢树枝,权当成了雨伞,抱着头匆匆走过。 “窦通,你我再去栈道那边看看。” “主公,有雨湿滑,还请小心一些。” 徐牧点头。贾周已经动身,去做一轮说客。临江二郡没有贾周坐镇,他终归不放心。 索性,趁着这些时间,倒不如去栈道那边看看。只有两条入蜀中的路,计划已经定下,那么只能选择巴南郡,作为入蜀的攻城战。 但要攻打巴南郡,便需想着法子,让大军偷偷入蜀南。当然,还有运送而来的器甲,以及粮草和各种辎重。 “窦通,没有其他的路么。”虽然知道白问,但徐牧终归忍不住。 窦通苦笑摇头,“已经无了,要入蜀南,这里的栈道,便是唯一的路。” 并不奇怪,否则蜀南百姓会被一直困在这里。 徐牧皱住眉头,立在栈道边上,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物景。眼下的光景,大军要入蜀南,他只能想尽办法,开辟出一条通行的道路。 “造桥?”窦通怔了怔,“主公,这没法子的,我以前也有想过,但要造桥,便得从悬崖下经过。” 说着,窦通的身子不寒而栗。 “主公先前也看见了,悬崖下的那些白骨……蜀南地流传了几百年,说是悬崖底住着好几头山鬼,年复一日的,吃着坠崖的尸体。” 徐牧笑了笑。 他突然明白,为何窦通宁愿涉险铺一条栈道,也不愿意从悬崖下经过,牵吊绳搭桥。 即便只搭一座浮桥,也比面前的栈道要好多了。 “窦通,夜晚之时,可曾留宿附近?” “何敢,我等贩马出蜀,也只是趁着白日,早早而去的。” 徐牧陷入沉思。 乱世越乱,便会越愚昧,比方说汤江城的老庙人,猎户村的割腿肉祭祖,现在这悬崖底,又有山鬼的事情。 当然,他并不信。 小时去乡下姥姥家,半夜一二点,他敢走半里的路,去林子里的茅草厕。 你胆子大,吊着卵,什么魑魅鬼怪都会躲着你。 “窦通,今夜留宿在此。” 窦通怔了怔,抬头看见徐牧的笃定神色,终归放弃了再劝的念头,只能稳稳点头。 “来人,去拾枯柴。” 即便近了黄昏,天空上依然飘着细雨。要拾枯柴,只能往林子深处走。 随行的一千余蜀南士卒,虽然有些困惑担忧,但看见徐牧和窦通的模样,终归咬着牙,分队去忙活了。 “主公,若不然,先列好步弓阵。”窦通还是有些担心,“听老人说,那些山鬼擅长攀爬,几个转眼,便能爬上来,将人拖入悬崖底。” 徐牧笑了笑,“窦通,你且看着,若入夜真有山鬼,当是什么模样。” …… 彻底入夜。 即便搭了木棚点篝火,徐牧也让人离着稍远一些。 悬崖下的东西,无非是野兽一类,见了火,若是蛰伏不出,这便有些不好玩了。 “司虎,再扔匹病马。” 司虎惊惊乍乍地走近,将一匹病马抛到了悬崖底。 徐牧沉稳不动。 便如当初的老庙人祭孩子,这世道里,山鬼河母那些魑魅,无非是一种欺瞒百姓的思想。 悬崖底,忽而传出狼啸,低吟且嘶哑。 徐牧露出笑容,缓缓起身,“且听。” 在旁的窦通和诸多蜀南士卒,皆是脸色愕然。如他们,祖辈传下来的山鬼故事,以至于每次路过这里,都是趁着白日。 自然,也不会发现悬崖之下,居然是一批老狼。 “来人,入悬崖杀狼!”窦通脸色忽而大怒。 徐牧呼出口气,与窦通这种铮铮铁汉不同,他最为倚仗的,便是脑子里五千年的知识瑰宝。 “杀狼之后,便开始起绳,以吊索之法,先搭悬桥。” “主公,然后呢。” “等我回白鹭郡,多派些工匠,就地挖泥烧砖,半年之内,必须搭出一座石桥。” “另外,不管是募兵,还是小型攻城器械,也要开始着手准备。” “器甲和粮草,悬桥搭建之后,我会让人先行运来。” “半年藏器。半年后,我等剑指巴南城。” 徐牧说的舒服,仰着头,微微闭上眼睛。 不管如何,到了现在,终归有了入蜀的方向,再加上窦通的地图,只要攻破了巴南城,他有信心长驱直入,席卷整个蜀中九郡。 “窦通,造桥的事情,切莫让人知晓。” “主公放心。” “明日你再写一封书信,云云加入蜀中同盟。” “主公,他们不会同意……蜀中与蜀西,向来看不起我蜀南之地。” “我知晓,你只需把意思带到。左右,不能让人猜到,你我已经结盟。” 窦通怔了怔,眼神忽而一亮。 “主公大智。” “便先如此。”徐牧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夜幕,“军师那边,也该准备到了。” …… 出了蜀州,不仅要渡江,还要赶千里远的长路。官道荒废,绕入难行的荒路,一来一去,至少一月左右的时间。 马车里,贾周古井无波。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这段时间的奔走定计,让他的整张脸庞,仿若垂老了许多。 “又有沙匪!儿郎们,随我杀过去!”马车外的卫丰,怒吼连连。 贾周微微闭眼,面色无悲无喜。 …… “确认了二轮,毒鹗确是死了。”沧州的江岸,风尘仆仆的白燕子,咧嘴露出笑容。 在他的面前,一袭黑袍的人影,整具身子微微晃动。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黑袍沉默了会,从怀里拿出一枚子爵官牌,抬起头,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生得俊秀无比。 “那徐贼呢?” “听说去了别城募兵。” 黑袍微微皱眉,沉思一番。 “我且再问你一次,接不接小东家的单子?” “不接!”白燕子接过子爵官牌,急急开口。 “白燕子,你需记得,若是事情不对,你逃不出沧州的。” “被我白燕子捅了七八剑的人,能活?” “应当不能。” 黑袍立了一会,缓缓转身,往前踏步离开。 /92/92393/29681481.html 第三百六十一章 渝州王入蜀 “我儿,你瞧着,他捅了我七八剑的屁股,烂开花了!”刚回了城,徐牧便听见了诸葛范的嚎啕。 “前辈受苦——” “你敬父茶!” 徐牧咬着牙,倒了杯茶,平举到诸葛范面前。 “八剑屁股,换来一个好大儿,好像也值了。” “我儿,你认了他,莫不是要弃了为父?”老秀才鼓着眼,开始痛哭涕流。 徐牧抽了抽脸,只得又敬了一杯茶过去。 在旁的陈打铁咳了两声。 左右都被这三老头玩烂了,徐牧也不顾了,再倒了一杯过去,敬给了老铁匠。 “父慈子孝啊。”诸葛范仰面朝天。 “一儿三爹,天下美谈。” 徐牧只希望,那位民间写野史的腐儒,提到这一茬,可别往大了写,写个三十、三百爹的,这天下一品布衣,干脆改成“天下第一好大儿”算了。 “我带人去入蜀南?”正在洗络腮胡的樊鲁,蓦然间手一打滑,割掉了小半截。 长刀哆嗦落地。 “徐、徐将,呜呜,我明日就去点兵。” “多、多带些庄人,到了那边,会有蜀南的兄弟接应你们。切记过栈道的时候,走慢一些。” 徐牧急急转身,在他的后头,八尺多的樊鲁,拾起胡子泣不成声。 …… 贾周的离开,让徐牧只能暂时留在白鹭郡。 如他所料,窦通请求入盟的书信,被蜀中的两个小狗王,一番嗤笑拒绝。 “我主说,虽然被拒绝入盟,但蜀中蜀西二王,还让我蜀南地出粮草辎重,共御外敌。”通报的一个蜀南士卒,站在陈九州面前,抱拳开口。 不同意结盟,是怕蜀南的大军,入了蜀中。但这什么粮草辎重的,分明是把人当傻子来使。 这样也好,至少很多人都知道,蜀南之地,并没有和徐家军达成联盟。 “且回,告诉你家王爷,那边的事情,务必万分小心。” 等蜀南士卒从后门离去,徐牧才重新皱住眉头,陷入沉思。 危机定然还在。 沧州那边的小朝廷,在他打赢了陈长庆之后,仿佛是开窍了,要把他盯死一样。 暮云州的方向,李知秋带着侠儿军,还在借机攻城掠地,到了现在,算是打下了小半个暮云州。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陈家桥带过来的。 襄江一带的三州,隐约间,似是又要陷入刀兵。 “徐将!徐将!”樊鲁急急跑回来。络腮胡变成了山羊胡,樊鲁整个人乍看之下,也斯文了许多。 “怎的?” “有人渡船来了!” “这襄江上,天天都有人渡船。” “主公,不对啊。是江面巡逻的兄弟来报,是渝州王入蜀了!” 徐牧顿时愕然。 他急急起身,朝着江岸的位置走去,果不其然,还离得有些远,他便认出了常四郎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系袍带,翘着二郎腿靠在船头,约莫还哼着曲儿,摇头晃脑。 在他的旁边,小常威像个傻子一样,手舞足蹈地冲着他们挥手。 …… “所以,常少爷入蜀,是为了找一头走失的老骡子?”徐牧满脸无语。 不是狗曰的三十大寿,就是找骡子。这分明是,连借口都懒得想了。 “给你。”常四郎懒得解释,从怀里摸了一个小酒坛,推到徐牧面前。 “自个酿的梅子酒,我寻思着小陶陶爱喝,你应当也喜欢的。” 徐牧笑着接过。 “内城许久不打仗,我有些无趣。想着你还没死,便过来看两眼。我险些忘了,我居然还有一个老友,在蜀州打生打死。” 说着,常四郎回过头,看向正在啃馒头的司虎。 “这傻大个,最近一年,好似光吃不长。” 司虎鼓起眼睛。 旁边的常威,急忙掏出了烧鸡。 司虎这才嘿嘿一笑,转忧为喜,两人拉拉扯扯地往外走去。 门关上。 常四郎揉了揉额头,“蜀州的事情,我都知晓了。浮山的那一场,你打得很不错。陈长庆那个狗夫,白瞎了这么大的势头。” “听说死得很惨。” “没有人想到,小狗皇帝真敢布杀局。当然,他是背后有人了。” “是谋者。” “这不废话吗?不然你觉着袁安那猪脑子,能想出这么一手?我跟你讲,他迁都沧州,那里都是保皇的老世家,算是选对了。得了个好幕僚啊。” “嘿嘿,天下五谋,你的那位东屋先生,也上了榜的。” 徐牧微微淡笑。 如今的徐家军,贾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 “小东家,有无想过。有一日占了蜀州,要往哪儿打?你的东面是起势的侠儿军,也算得你的盟友。” “莫非说,你要往北打凉州?凉州那边,当初可是小陶陶的拥护,三万边军,便敢借二万的兵力入内城。” 徐牧摇头,“暂时没有太大的打算。” 常四郎努着嘴,“好歹是个要起势的小枭雄了,你还给我藏着掖着。” “啧,老子第一次见你。你还在李府,为酿酒的粮食,愁得不要不要的。” “我这一转眼,你便起势了。” 徐牧想听出话里的味道,但终归没有听出。 “这一趟入蜀,你替我寻几个造船工匠,那种造斗舰船犁的,内城的傻子们,动作太慢了。” “常少爷要造船?” “有这个打算。好歹有条纪江,借着江势打几场,还是很舒服的。” “无问题。” 韦家肯定不能选,余下的一些造船工匠,还是不少的。 “先前的时候,小朝堂派人去了廉勇那边,想破格擢升为定边将。”常四郎语气愤愤。 廉勇,本就是常四郎安排,用以提防北狄,守住河州。 与袁安的小朝廷无关,与大义有关。 “后来呢。” “廉勇没鸟他们,托人给我带了一句话。我寻思着,这名老将的心底,也该明白了一份道理。比起山河破碎,这威仪尽失的帝室朝廷,已经不算什么。” 常四郎并没有说错,当初袁安不救,朝堂不救,许多的定边将也不救。只有他和常四郎,再加上老将廉永,守住了开春北狄大军的攻势。 “我的大少爷,廉老将军,到底说了个甚?” “他说,戎马半生,不忘国耻。” /92/92393/29681482.html 第三百六十二章 二夫人今日身子不适 “来的时候,原本还想问你,缺不缺粮草。现在一想,这还问个卵儿,你都打赢陈长庆了,不知抢了多少粮草船。” “少赚一大笔,这就很愁人。”常四郎叹着气。 “好歹是个大枭雄了……还惦记着家族的米商生意。” “卖甚都可以,别卖江山就成。” 常四郎抓起茶盏,舒服地灌了两口。 “我的那位军师提了嘴,你和我,甚至是李知秋,都不能坐以待毙了。” “什么意思。” “沧州小狗皇宫里,那位背后的军师,先是对你下手,接下来,很可能会轮到我。这些保皇党,巴不得整个天下,都是吃老老实实吃皇粮的人。” “他哪儿想过,并非是不想吃,而是无粮可吃。天下间,没有第二个小陶陶的。从未有那么一个人,不管是侠儿还是官军,多少都会敬重几分。” 这句话,徐牧非常同意。遥想当初,那些刺杀狗官的侠儿,得知袁陶在哪座城,都会自行避开。 “常少爷的意思?” 常四郎笑了笑,“我一个人做反贼无趣,倒不如大家一起,都一起做反贼算了。” “古往今来,推翻一个王朝,再群雄逐鹿,凭本事杀出一个新王朝,谁的卵大,谁就做新朝皇帝。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玩这么大。” “我已经派了使臣,准备联络其他人。留着那边的保皇党在,阴飕飕地捅刀子,我很不舒服。” “所以,常少爷又要斩皇朝?” “有这么个意思,先来与你说一声。我寻思着,你现在应该不会做保皇党了吧?” “不会。”徐牧摇头。 “这不结了。”常四郎欢喜起来,“你且等着,我到时再来知会你。没人敢挑头,老子就去挑头。” “一群豺狼虎豹都要干仗了,这还得看头羊羔崽子的脸色?” 这比喻,让徐牧惊为天人。 “倒不如把羊羔子蒸了,大家伙吃饱了再打?” 常四郎喋喋不休,“真让袁安坐稳了,啧啧,侠儿们那句诗文,怎么说来着?” “江山雾笼烟雨摇。” “对对,真让袁安坐稳,这江山又得雾笼笼。这从古至今,有保王朝的狗,就会有斩王朝的好汉。” 说着,常四郎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变得黯然,“当然,除了小陶陶。” 即便过去了不少日子。 两人的谈话,每每提起这个名字,气氛都会变得有些戚戚。 见着徐牧没有动作。 常四郎脸色涨红,“你还坐个鸡毛啊,老子千里迢迢入蜀,你不得搞个酒宴?哎哟,我的心痛病又犯了。” …… 只停留了二日,选了百人的造船工匠,常四郎渡船离开。 徐牧立在江岸,送别之后,沉默地一动不动。 常四郎的到来,带来了一条很重要的消息。这天下的三十州,大纪朝终归要湮灭。 不仅是常四郎的意思,更是各路群雄的意思。原因很简单,没有人希望,出现第二个像陈长庆的人。 挟天子?保皇党的拱卫,背后幕僚的定策,袁安的势头,已经不是当初在暮云州的时候了。 越来越乱。 转身走回,徐牧只觉得胸膛中,有股重重的沉闷。 被捅了八剑屁股的老瘸腿,已经能重新吃酒了,不敢坐在席子上,撅起来端着酒盏,和另外两个老头,喝得不亦乐乎。 “我儿!” “我儿徐牧!” “我们的儿!” 徐牧揉了揉耳朵,摒弃了上楼同饮的打算。 …… 春日渐去。 襄江左岸,新建造的铁坊,两座高炉拔地而起。借着风力的水车,开始按着徐牧的意思,打造第一批山林连弩,以及覆面轻甲,和牌盾。 使麾下的部队,更利于山林作战。 铁石不多,铁骑具装的事情,只能往后稍稍了。 “蜀南那边,窦王爷已经搭好了悬桥。悬崖底下,那些伏草的老狼群,也被杀光了。”于文捧着卷宗,念得有些干巴。 “偷偷运去蜀南的粮草和器甲,已经堆了八仓。” “募兵事宜,临江二郡内,近些的时间,共募得三千人……” 军师不在,这些事情,便由他来做。 “甚好。”徐牧呼出一口气。 如他所想,入蜀的准备,已经慢慢进入了正轨。 “军师那边呢?” “并无回信。” 徐牧微微皱眉,贾周假死之后,借着一场盛大的葬礼遁身,到了现在,已经快一月了。 “徐将,若不然我派些人出蜀?” “让柴宗去吧,带三百骑扮作马队。若得了消息,先派人回蜀来报。” 终归是不放心,徐牧沉沉下令。 “于文,还有么。” “还有一件事儿……二夫人说,今日身子不适,派了人来寻主公。” 二夫人,即是李大碗。 徐牧怔了怔,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司虎,你去把花石巷的柳郎中请来,他医术好一些。” “李大碗似个女侠儿一般,怎会得病?花石巷又无卖烧肉的,牧哥儿,若不然我去狗肉巷请?” “去花石巷,不然我弹你崩子。” 司虎拔开大腿,狂奔跑开。 徐牧缓出一口气,往前推门入屋,刚酝酿了几句安慰的话,冷不丁的,一个窈窕人影便朝着他扑了过来。 “徐、徐牧,我无病!”黄昏的灯影下,李小婉仰起涨红的脸。 “徐牧,我想了许久,一年一个,十年便是十个。十年后,五个习文,五个习武。” “要是姑娘呢?”徐牧垂下头,看着面前的李小婉,在灯影之下,只穿了一件薄纱。 他咽了一口唾液。 “要是生了姑娘,我来教绣花嘛。”李小婉紧紧闭着眼睛。 徐牧站着,只觉得面前的佳人,恍如隔世。那一年在箭雨交织之下,面前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抓着棍棒,背着虎牌盾,跟着他逃命回内城。 他抱起来,喘了口粗气。 房间里,点亮的油灯,影子越来越晃,直至最后,“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徐牧,床、床板断了!” …… 夜风里。 小狗福被整个呆在树上,困得严严实实,一边哭一边抹眼泪珠子。 “小爷神功盖世,不曾想到,二夫人用三串糖葫芦,就破了小爷的十八种神功!” /92/92393/29681483.html 第三百六十三章 讨贼令 四十余骑人影的相随下,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终于驶入了凉州境内。 “军师,到凉州了。”卫丰收起染血的长刀,声音凝沉。 一路碰到不少山匪乱民,七八条生死伙计,客死异乡。只得烧了骨灰,用陶瓮装着,有一日带回蜀地。 “晓得。” 贾周掀开车帘,脸庞之上,显得更加老态龙钟。他咳了两声,方才披了大氅,缓缓走下马车。 “军师,那凉州王,识得我们吗。” “识得。”贾周语气平静,“我与凉州小王爷董文,有过交情。” 当初袁陶借凉州虎符调兵,用以清君侧,董文便是带虎符入内城的人。 似是一个……倒霉娃子。 “军师,我等现在如何。” “小心一些,入了凉州,想办法找董文。” “我听说,凉州王生有三子,小王爷董文,最不讨喜。不过——”贾周顿了顿,露出笑容。 “我寻思了下,凉州王年老体弱,按理说,若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傻子,根本无法在权利更迭中,安稳度过。” “军师的意思,他在装傻?” 贾周微笑,“不敢断定,但有这个可能。卫丰,先不要入凉州城,派人去寻董文。” “军师,这是为何?寻了客栈再等,不一样吗?” 贾周冷静摇头,“不一样,若等在城外,我等便算主公的使臣,等候外州王召见。但入了城,便是使臣之职不利,会给主公增添隐患。” 卫丰脸色佩服,举手抱拳。 …… 约莫在一个时辰之后。 穿着华袍的凉州小王爷,骑着一头老骡子,带着三两书童,便急急赶到了凉州城边。 还未打招呼,见着贾周的老态,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贾先生,莫非是得病?且随我入城,我识得几个好大夫。” “长途乏累罢了。”贾周笑笑。 董文还在大哭,哭得几个书童都看不下去了,急急扯着他的袍子。 “父王从小不喜欢我,母后也是,连派给我的伴读,都是生豆疱的书童。” 富贵人家的伴读,一般都是容貌秀丽的小婢,能暖床能研墨。 “那年我九岁,凉州的安定郡,有郡守献了柑橘,母后也不给我吃。父王的书房,我一次都不得入内。” “这偌大的天下,也只有小东家,还有贾先生对我最好。他们都不喜欢我,还经常骂我,只有二位,当初在溃军手里救我出来。” 在旁的卫丰等人,以及几个书童,都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小王爷,莫焦急。”贾周叹着气。 时间太急,而且需要隐匿性。所以,他并未打算,先飞书给凉州王,而是借着董文这层关系,表明身份,再入凉州王府。 要想牵制峪关,无疑,凉州军是最好的人选。离得也不远,而且,还有曾经袁陶的这层关系在。 二万边军,说借就借了。可见,虽然年老病弱,但凉州王董滕,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 “贾先生要见父王?”抽了几下鼻子,董文才颤颤开口。 “对,我如今是使臣,劳烦小王爷,莫要走漏风声。” “这倒不会。只、只是,父王愿不愿意见,我也说不准的。毕竟贾先生也知道,父王从小不喜欢我,母后有柑橘也不给我吃。” “劳、劳烦小王爷。”贾周也一阵头大。 抹了两把眼泪珠子,抽了会鼻子后,董文才从负情绪中恢复过来。 “贾先生不妨先入城等?” “小王爷,我等便在城外,恭候佳音。”贾和躬身长揖。 …… 凉州城不远,一座靠近戈壁黄沙的镇子。 一袭书生的背影,正一手捧着书,一手缓缓往下,抚摸着一匹沙狐的皮毛。 目光所及,有伏击的沙匪忽然窜出,劫杀着二三个小马商。 马匪杀红了眼,小马商嚎啕求饶。 书生仿若未闻,平静得无悲无喜,念书的声音,忽而被吹入了黄沙里。 …… “天下五谋。” “凉狐,儒龙,毒鹗,天下师,九指无遗。” “得一,便胜得十万雄兵。” 黑袍立在沧州的小皇宫里,声音凝沉。 早朝已经散了,有些狭窄的皇宫,只余黑袍和皇帝袁安,另有二三个近侍太监,垂头躬身,不敢异动。 “那么,军师是哪个?”袁安声音颤颤。 “陛下,莫问了。”黑袍冷静开口,“这些谋者,大约都认了主。我劝陛下莫想了。” “当务之急,陛下需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面具下,黑袍的眼睛微微一眨,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先前得到了情报,内城的渝州王,开始联络各路的定边将。” “定然是勤王!帮朕消灭徐贼!”袁安脸色狂喜。 黑袍叹出一口气。 “并非是勤王,而是斩皇朝。陛下虽然迁都沧州,即便再势弱,但终究是大纪的的皇帝,天下间终会有保皇党,来扶持陛下。” “陛下又无子嗣,又无同族。死了之后,大纪朝便算彻底覆灭。” “朕、朕太难了。”袁安听着,脸色一悲,忍不住掩面而泣。 “陛下,莫要惹我可怜。我入了皇宫,便想过会救王朝。” “军师,便如朕当年的小皇叔一般。” “我比之不及。”黑袍犹豫开口。 直至现在,不仅是内城,哪怕是天下三十州里,不少地方还有小侯爷南征北战的痕迹,亦有许多生祠牌碑。 “陛下,可下一道圣旨,称讨贼令。” “讨贼令?” 黑袍笑了笑,声音如破了的牛皮鼓。 “便相当于昭告天下,不管是定边将,外州王,抑或是沧州外面的世家门阀,只要有本事,都能以讨贼为名,攻打临近的土地,只要有了一州之地,都可自立割据为王。” “这样一来,天下岂非要大乱?” “陛下,已经乱了。”黑袍继续开口,“等会,我再拟出一份名单,陛下可册封为定边将,让各路的人马,为争这名头,更容易打起来。” “军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乱世,陛下能掌握的,才叫王土。不能掌握的,便让他们内争,争得头破血流之后,陛下才有机会,重新收复河山。” “否则,沧州内不过四万之军,真有了斩皇朝的联军,聚拢而来,陛下必输无疑。” 黑袍立在殿里,无端端有风吹来,拂起他的袍角。 “陛下,我讲句不讨喜的。” “这是一场乱世,陛下的袁氏王朝病入膏肓。根烂了便要拔,但陛下记住,不管怎么拔,新栽下去的树种,必须还是袁家的树种。” “小侯爷当初迫于时间,用的便是这个法子。当然,陛下那时刚登基,许多事情,判断难免有失。” “军师,如此危险,若、若不成功——” “唯一死尔。”黑袍声音依旧沙哑,却稳当无比。 /92/92393/29681484.html 第三百六十四章 盛哥儿是条天下好汉 “陛下,过几日,我会入蜀一趟。” 言罢,黑袍的身影,转身去了殿外。 坐在龙椅上,袁安脸色依然有些发怔,他的首席幕僚,刚才讲的东西,实际上,他并没有听明白多少。 想当初在书院,他背得最多的,只有圣贤书和古论。权谋这些东西,相对而言,他大抵还是个穿兜裆裤的孩童。 “陛下,御书房那边,已经整理好了。” “朕今日有些乏累,先回寝宫,奏章明日再批罢。” …… 离着沧州千里的白鹭郡。看着陈家桥送来的密信,徐牧一下皱住眉头。 先前的几日,常四郎入蜀的时候,还说了群雄割据的事情,以讨伐暴政的名义,聚起联军。 这下倒好,沧州那边的小朝堂,立即有了应对。昭告天下,搬出了一个讨贼令。 讨贼令,只会促使整个天下,刀兵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如此,算是彻底扼住了,常四郎起联军的念头。 三个外州,七个定边将,上百余的顶级世家门阀,约莫要动圈地的念头了。 “善谋者,当是一柄利刃。” 将密信揉成一团,喂着旁边的司虎吃下,徐牧才沉默起了身,目光一下子变得灼然。 如常四郎所言,乱世出英雄。谁杀到最后,杀出一条路子,谁便建立新朝。 在这其中,各种刀兵战争,权谋诡计,失了一步,便坠入万丈深渊。 “主公,军师有信儿了。” 徐牧怔了怔,一转身,便看见于文满脸喜色地走来。 “军师入了凉州,借着小王爷董文的关系,准备面见凉州王董滕。” “但不知,能否成功。” “能的。” 徐牧握了握拳头,这入蜀中的路,便如压在他胸膛上的大山。即便定下了攻打巴南郡的路线,他依然很担心。 毕竟两个蜀王联手,加上蛮兵,浩荡的十几万人堵在蜀中九郡,再如何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只要凉州王刚出兵相助,佯攻峪关,那么就能牵制大部分的蜀中兵力,让他们能放开手脚,全力攻打巴南郡。 “于文,造桥的事情如何。” “蜀南的好汉子,动作麻溜,进度很快。派出去的工匠,也已经按着主公的意思,开始垒砌桥墩。” “另外,昨日有批内城逃来的难民,安排入了郡县,另有近千人的青壮,愿意从军。” “主公。”于文变得欲言又止。 “于文,有事便说。” “主公,我等这些人,实则来自五湖四海,真正的蜀人,在军中不过三千。昨日有个吃醉的小商户,骂我等是外来强盗——” 这件事情,徐牧已经有考虑到。古时对于乡祖之类的情结,极为看重。 所以,在蜀南地里,即便穷困不堪,但只要还活得下去,都会愿意继续跟着窦通。 反观他们,确是像外来人,伸手捞食的。但又恰恰如此,若是不背井离乡,根本活不下去。 具体的解决办法,徐牧的心底,实则已经有了对策。但这些事情,只能等到有一日,全占了蜀中十三郡,再来施展。 “于文,多注意些,若有人再说这等话,重惩不饶。” “今日起,通告各营人马,以及入蜀的庄人家眷,即入乡随俗,不管是节庆或是习惯,暂用蜀地的风俗。” 于文稳稳抱拳。 还想再说两句,冷不丁的,徐牧一转头,便听见了江边的欢呼声。 “盛哥儿回来了。” “东家,盛哥儿回来了!” “于文,且去。” 徐牧理了理脸色,由衷地露出笑容,往江岸的停靠的几艘商船,抬步走了过去。 没记错的话,当初认识陈盛的时候,还是跟着他在望州讨命的小马夫,一转眼,便成了他的后勤大将。 “东家。”陈盛眼睛有泪,吊着空荡荡的一条袍袖,直直走到徐牧面前。 “盛哥儿辛苦。”徐牧露出笑容,缓缓抬手,捶了下陈盛的胸膛。跟过来的司虎也要捶,被直接推开。 “东家,不辛苦的。”陈盛呼出口气,“这一轮的走货,如东家所想,走俏得紧。还没去到暮云州,便售了许多。” “盛哥儿,侠儿军不是还在暮云州么。”司虎难得插了一句。 “打仗又不是富人的事情,即便换个皇帝了,他们高呼几句万岁,出些赈国的钱财,一样无事的。” “是这个理。”徐牧苦笑。 从边关到入蜀,这一路的见闻,他已经笃定了很多事情。 “另外。”陈盛压低声音,“按着东家的吩咐,我寻了个地蛇,帮着拉拢暮云州附近的溃军,收了半船的崩石。” 崩石,即是火药。徐牧原本只嘱咐了一句,若是事不可为,则先赶回白鹭郡,没想到陈盛当真办成了。 蜀州附近,并无硝矿。估摸着以前有,但也被官军采光了。 “银子花多了些,请东家责罚。” “责罚个卵,我家的盛哥儿是条天下好汉。” 陈盛脸庞激动,一时变得有些束手无措。自从断了一臂,无法再上沙场厮杀。他一直担心,会被徐牧疏远,却不曾想,一直被委以重任。 他识字不多,但做了后勤营的将军,便开始跟着大夫人识字念书,敲算盘,学生意。 那一天在望州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东家,站在他面前,敢给二两银子月俸的时候,他便知晓,这一生,自个或许要不一样了。 “东家让我拉马,我便拉马。东家让我打仗,我便去打仗。东家让我学管粮草,我便学管粮草。” “但东家莫忘,我陈盛还有一条手臂,尚能杀敌,老子天下第一条好汉,刀握得稳稳的!” 徐牧脸庞沉默,抬起手,拍了拍陈盛的肩膀。 …… 江面上,不仅是陈盛这些人回来的商船,另外,亦有许多跟着泛江而上的外州商船,乍看之下,至少有十余艘。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富商,从船舱里走出,在数个护卫的簇拥下,忽而抬起了头,看着前方不远的白鹭郡,脸庞上露出笑容。 “爹爹。” 不多时,一道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有拉纤的船夫听到,急急回头去看。船舱之外,一个窈窕的女子人影,碎步走到船头。 江风吹开弯月髻,女子红唇杏眼,面若春桃,仅捂嘴一笑—— 八个拉纤的船夫,摔倒在地。 /92/92393/29681485.html 第三百六十五章 女婢之子 “苏大贵。” 走下商船的富商,带着含羞待放的女儿,急步走了过来。 “陈兄,这位便是——” 走得近了,富户应了一声,才将目光,转到旁边的徐牧身上。那位娇羞的姑娘,也忽而抬了头,眼睛眨啊眨。 “先前与你说过,这便是我东家。日后你往来两州,本分做生意,定然不会有问题。”陈盛笑道。 徐牧堆出笑容,看了看叫苏大贵的富商,继而又侧头,扫了一眼打量他的姑娘。 那姑娘脸色羞红,急急把头垂了下去。 “不知苏掌柜,打算做些什么生意。” “蜀锦,油脂,以及暮云州,沧州那边的药材,都是可以的。” “听说,沧州那边,似是有铁石——” “东家,这我可碰不得。”苏大贵脸色变得发白,急急摆手。 徐牧微微皱眉,笑了笑,但也没说什么。 苏大贵其实没有骗他,沧州小朝廷虽然破落,但诸如铁石这些东西,普通的商户还是不敢动的。当然,若是敢吊卵的,估计这一会,便会沉着脸,继续深谈了。 很明显,苏大贵不是这一种人。 “陈盛,安排好苏掌柜,不可怠慢了。” 收了声音,徐牧侧头一看,发现那位娇羞的富家小姐,还在眨着眼睛,小心地偷看他。 待发现他看过来,又急急垂下了头。 “牧哥儿,那女娃生得好漂亮!”走得远了些,司虎才咋呼开口,“若不然,让她做三夫人?” “这句话,让李大碗听到,她会拾着扫帚来追你打了。” 倾国之貌又如何,终归不是一路的人。 “司虎,若不然给你讨个媳妇?” “牧哥儿,分馒头的,我才不要。” “你这傻憨!” 徐牧无语,直直往前走去。 …… 凉州的风沙,大抵是乱了些,让等在城外的贾周等人,没两日的时间,便已经是满身屎色。 “军师,那凉州小王爷,为何还不回来。” 贾周脸色沉默,许久,才慢慢吐出二字。 “再等。” 近五十的人马,无可奈何,只得循着贾周的意思,继续留在原地,围着篝火休整。 凉州城外,一个戈壁小镇。 董文躬身跪坐在席子上,满脸都是沉稳。和往日喋喋不休的模样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怎么想。”在他的面前,一个书生并未回身,只吐出淡淡一句。 “我觉得是机会。” “一品布衣派人入凉州,确是你的机会。不过你需明白,这是一柄双刃剑。用的好了,能帮你坐上凉州王的位置,用的不好,你实则也是别人的一枚棋子。” “军师有何高见。” “我说过了,你取了凉州王的位置,再喊我军师。我凉狐不辅庸碌之人。” 董文面色沉默。 “你生来是个女婢之子,即便被凉州王后收养,但同样无人看得起你。你倒是聪明,知道大器藏拙的道理。” “不藏拙,我早死了。”董文笑了笑。 “我知晓你的想法,所以,这也是我愿意见你的原因。凉州苦寒,虽然有八郡,但即便过个十年百年,一样无法成为王地。” “取了凉州,西取安州和并州,得天下良马之地。待骑军势成,你定能在这场乱世,取下一份江山。” 董文认真恭听。 “你若问我意见,那位毒鹗,便请入凉州城。你的老子,那位凉州王,是个目光浅短的人。天下人都知道,那位天下布衣,更像是小侯爷留下的人选。” “所以,你老子会答应的。”背过身的书生,发出淡淡笑容,“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教,你也该明白怎么做了。” 董文冷冷点头,“谢过先生。” “还是那句话,有本事便打下凉州,做了凉州王,再来请我出山。” “且回。” 董文起身长揖,多走几步,一下子又变成了苦瓜脸。 随行的一个书童,硬要跟着来。 “小王爷——” 苦瓜脸一下子绽放,绽放出清冷的笑容。 长剑出鞘,捅穿了书童的肚腹。连着尸体,也丢到了远处喂沙狼。 “大哥的人?还是二哥的人?” 死人不会说话,那具尸体仅一会的功夫,便被嗅到血腥气的两头沙狼,疯狂撕咬起来。 董文拭去剑刃上的血迹,翻身上马,不多时,苍茫的戈壁道上,便响起了阵阵的马蹄。 第三日的清晨,贾周立在沙风中,连着咳了几声。抬起头,才看见董文的人影,哭哭啼啼地赶了回来。 “贾先生,吾对不住!先前在王宫被侍卫拦着,我好不容易求了人,才入得王宫里。” “小王爷勿要自责。”贾周艰难露出笑容。 “我早说了,父王从小不喜欢我——” 在场的人,都开始揉着耳朵。 等董文哀怨完,一行人才缓缓上马。 坐在马车里,贾周微微闭上眼睛,再度陷入了沉思。 …… “破城——” 立在一座大城的城头上,满脸血渍的李知秋,仰头怒吼。 “破城!” “杀尽狗官叛军!” 随着他的声音,数不清的白衣侠儿,纷纷举剑怒吼。在后的义军,推着辎重,也跟着高呼不停。 李知秋冷着脸,提着长剑,踏着脚步,缓缓踏下城墙。 一个溃军头领,嚎啕地跪在地上,冲着他磕头求饶。 李知秋面无表情,长剑往下一削,便削飞了溃军头领的头颅。 飞溅的血,落到他整个身子上,让他眼睛里,除了血渍之外,更多了一丝其他的东西,炯炯发亮。 “江山雾笼烟雨摇。” “十年一剑斩皇朝。” “斩皇朝——” 无数的侠儿军冲入城关,杀得天昏地暗。 “舵主,前方便是云塔。” 李知秋抬头垂剑,顿了顿,露出欢喜的笑容。 …… “诸位手里的!并非只是一把刀器,更是我等活下去的希望。”于文踏着鞋履,握着马鞭,赤着满是伤疤的上身,冷冷在新军的阵列里,来回走过。 “举刀!盾平起!” “背靠袍泽,列圆字之阵。” “蜀州十三郡,今日起,听我徐家军的威名,定要闻风丧胆!” 远处的操练声,并没有徐牧分神。 他冷冷立在江岸,对着满眼的水色,一张脸庞,不知觉间开始凝沉起来。 /92/92393/29681487.html 第三百六十六章 连弩威力 “上弩——” 刚造出的百柄连弩,还未刷上树脂,徐牧便已经迫不及待,挑了百来个士卒,开始试着操作。 比起普通的战弩,连弩要重上许多,连弩的弩闸里,按着徐牧的要求,至少存放五枚弩矢,用以连射。 牺牲了许多性能,才换来这种山林间的连射杀器。 “勾悬刀!” 百人的士卒,勾了扳机之后,阵阵的弩矢,齐齐往前透射而去。 “主公,射程有些短。”于文凝声开口。 “正常的。” 连弩的射程,大概在十五丈以上,三十五丈以下,折合成后世的距离,约是五十米到百米。 将铁矢换成木矢,射程或会远一些,但杀伤力却要大打折扣。徐牧不想如此。 山林作战,遮蔽物太多,要考虑的,只能是短距离的杀伤了。 “于文,老爷子那边怎么说?” “老爷子讲,三千柄连弩,还需几近两个月的时间。” 徐牧微微叹息,如他这样无底蕴的小势力,许多的东西,都需要慢慢累积。 三千连弩,是攻入蜀中最低的要求了。 “于文,你留在白鹭郡,我去一趟狼谷,二三日便回来。若有不对,便遣人来报。” “主公放心。” 贾周不在白鹭郡,徐牧终归不放心。于文虽有大将之才,但还需要成长的时间。 “带上连弩。” 徐牧上了马,带着司虎和另外的百骑,一行人匆匆往狼谷奔去。天色昏黄,片片的红霞之下,狼谷里的造桥工程,依然如火如荼。 一个蜀南裨将凝着脸色,没等徐牧停马,便匆匆走到了近前。 “徐将军。” “告诉我,事情如何?” “虎蛮越来越多,聚到了三四千人。我主已经带了六千人马,前往平叛。” “为何如此?” “听说是平蛮的头领,愿意入伍蜀南军,虎蛮的几个洞主大怒,便联合出军了。” 平蛮,即是温和些的蛮人,时常会被蜀人雇用。而虎蛮,是残暴至极的深山蛮子。 先前的时候,徐牧差人送了些粮草器甲过来,也因此,征募了二千人的蛮营。 “一路烧杀,蜀南边境的几个村落,都被屠光了。”裨将声音干哑。 “守在这里,莫让人靠近,我入蜀南一趟。” 搭建好的悬桥,虽然比栈道好了许多,但终归摇晃不已,百骑的徐家军,只得下马牵行。 时间不多,怕白鹭郡出现不吉。刚过了悬桥,没等喘上一口气,徐牧继续带着人,往蜀南深处赶去。 “牧哥儿,每次来都见死人。” 哪怕只来了两回,但两回所见,足够让徐牧目眦欲裂。 一具具被剥了头皮的尸首,只就近选了树木,吊在树杈之上,有许多是活活疼死的,还留着满脸的痛苦表情。 沿途所过,血腥气呛得鼻头发疼。 “继续走。”徐牧缓了缓神色。 刚喊完,风将军没跑几步,忽然长嘶起来。 “牧哥儿,怎的不对。”司虎恼怒地抓起双刃斧。 “有埋伏。” 只等徐牧说完,林路四周,随着一声呼啸的长哨,密密麻麻的竹枪,从林子里纷纷掷出。 七八人被扎中了要害,落马而亡。 “侧列举盾,中列起弩。” 顾不得逃散的战马,在徐牧的命令下,近百人立即列好了盾弩阵。 终归不是铁制,发现竹枪无法穿透牌盾之后,两边的林子里,至少数百的虎蛮,叫嚣着抱起石锤战斧,往林路冲来。 “瞄准。” 不同于长弓的抛射,连弩以劲射为主,瞄准目标,方能击杀。而且,弩类的武器比起长弓来说,更容易上手。 只要不是傻子,摸个几回就差不多了。 五十柄的连弩,在一个随行都尉的军令下,纷纷朝着两边透射而出。 三十丈的距离内,还没等虎蛮人冲近,便倒了一大拨。 “继续瞄准,勾悬刀——” 五支弩矢的容量,足够应付几个回合。 原本叫嚣冲来的数百虎蛮,倒下了百余具的尸体后,惊得纷纷又退回林子。 “上弩闸。”并未有丝毫大意,都尉低喝了声。 徐牧沉着脸,看着逃窜的虎蛮人,心底怒意更甚。如窦通所言,这些深山里的虎蛮,无非是仗着熟悉山林之势,如蛰伏的恶虎,不时跳出来伤人。 “司虎,回来。” 正拖着双刃斧追杀的司虎,听到徐牧的话,带着满身的鲜血,一溜烟儿跑了回来。 “主公,死伤十一人,战马二十八匹。” 听到这个数字,徐牧一声叹息。 即便再如何小心,这等蛰伏骤出的虎蛮,若是无法彻底剿杀,终归是心腹大患。 “先让伤者上马。余下无骑者,可共乘一匹。” 这一出埋伏,算是证明了连弩的威力。短距离之内,该是一种大杀器的存在。 遭遇一波埋伏,等徐牧继续往前,约莫在二十里之外,终于看到了窦通的数千人大军。 正扎着简易的营地,在一座山脚下,伺机而动。 “主公?”听到通报,窦通惊喜地出了中军帐,迎面走来。 “窦通,事情如何?” “有些不妙,二千平蛮军的首领,被这些人抓去了?” “便在山上?” “便在山上,这是唯一的山口,除非是说,那些虎蛮,敢从十丈高的悬崖跳下去。主公,我担心平蛮军的首领有失。” “山上有多少虎蛮。” “杀退了一波,斩首一千余人,我估计至少还有二千多的虎蛮。” 窦通脸色焦急,“主公,你不知道。那些虎蛮如疯子一般,我是担心,平蛮营的那位首领,会被羞辱杀死,丢了平蛮的士气。如此一来,这借蛮兵的事情,便算功亏一篑。” 徐牧也皱住眉头。按照当初和窦通的想法,至少能招募三千蛮兵,作为攻打巴南郡的助力。 这些蛮人,若是使用得当,便是一支强悍的山林部队。说不定有一日攻下了巴南,坐镇蜀州,还要倚为重用。 “窦通,不要太过担心,蛮人崇尚力量,不会轻易屈服。” “主公,那、那平蛮营的首领,是个蛮族夫人啊。” 徐牧转头一怔。 “丈夫被虎蛮人杀死后,儿子又尚未成年,眼看着族人被欺,她便先当了洞主,交好蜀南。蜀南二郡里,晓得她的人,都喊她鸾羽夫人。” /92/92393/29681488.html 第三百六十七章 平蛮营的友谊 听着窦通的话,徐牧一时计入心头。 在营地的后方,近二千的蛮人营,一个个脸色涨红,蜀南的几个裨将根本劝不住,眼看就要冲去山上。 其中一个蛮族少年,更是要抱着一把铁斧,怒吼着要跑出来,几个蜀南士卒都拦不住。 “窦通,派人烧山。” “烧山?主公,那鸾羽夫人,可还在山上。” 徐牧凝声,“我还未讲完,窦通你带人在山下,多烧些起浓烟的草皮树根。” “主公的意思是?” “吸引虎蛮人的注意力。” “另外,挑百个平蛮人,跟随我上山。” “主公还亲自上山……不然多带些人。”窦通只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 “人多容易被发现。” “取二百张兽皮,待浓烟一起,便随我入山。若鸾羽夫人已死,等我的信号,立即大军攻山。” 窦通还想劝,但看见徐牧笃定的眼神,只得沉默作罢。最后,依着徐牧的要求,再挑了一百余的蛮人,取了二百张的兽皮。 “烧山!”窦通咬着牙。 …… 将兽皮遮在身上,浓烟一起,听见山上虎蛮的怒骂,徐牧冷着脸,带着近二百人,在浓烟的掩护下,小心往山上走去。 “上好弩闸。” “平蛮营,捻箭。” 山势有些陡峭,四下散开的二百人,纷纷匿身于山林中间。远远的,还听见虎蛮人的破口大骂。 “我母性子贞烈,若被逼迫,定会咬舌自尽。”在徐牧的身边,一个十五六的蛮人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徐牧沉默了下,伸出手,将少年渗到眼角的兽血,小心的抹掉。 “你叫什么。” “孟霍。” 徐牧怔了怔,整个人恍如隔世。 “我母说,等我长大,就统一蛮族。” “好孩子。” 晃了晃头,将莫名的思绪甩开,徐牧才重新凝了眼神,小心看着前方。 这原先应当是一座荒山,由于取水困难,又离蜀南太近,并无虎蛮人定居在此。 离得近了,才遥遥看得见,几座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 “中原大将军,那是我母。”孟霍声音大了些,被徐牧立即伸手掩住。 浓烟已经飘到了山上,迷住人眼。又怕咳出声音,徐牧只得下令,让人将打湿的麻布,先遮在鼻口下。 孟霍指去的方向,确有一个身形健壮的蛮人女子,被绑得严严实实。 旁边守着七八个虎蛮大汉,正狞笑着动作,一会儿举起大刀,割几梢蛮人女子的头发,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将唾液吐到蛮人女子身上。 骤起的浓烟,加之窦通烧山的模样,让越来越多的虎蛮人,聚在山边,试图用木弓往下射杀。 徐牧盘想着,如何救下面前的鸾羽夫人—— “敢辱我母!” 在身旁,满脸怒火的孟霍,已经抱了一柄斧头,如同一头发狂的小兽,怒吼着往前冲去。 徐牧只怔了怔,“司虎,你带蛮人营去救人!” 司虎兴奋地掀开兽皮,拖着巨斧,和百多的平蛮人,齐齐往前冲杀。 “都尉,打信号箭。” “余下的人,列弩阵!” 一只信号箭,在山顶之上炸开。 近百的士卒,听见徐牧的命令,也迅速列好了连弩阵。 被惊动的虎蛮,见着徐牧等人,状若疯狂,如同着受惊的兽潮,举着石锤战斧扑来。 “瞄准。” 第一拨连弩的五次劲射,把先冲过来的虎蛮人,纷纷射倒在地。 上弩闸的时间,后头的另五十士卒,迅速补位劲射。 轮番之下,还没冲到阵前。虎蛮人的尸体,便密密麻麻铺了上百具。 奈何人数太多,眼看着就要冲到近前。 “收弩,换刀盾!” 近百人的士卒,怒吼着举盾提刀,迎着扑来的虎蛮,奋勇杀去。 嘭。 一个士卒的牌盾被砸飞,没等闪开身子,便被虎蛮的石锤砸下,满脸是血地栽倒在地。 “你便是中原的狗将军!”一个铁塔般的虎蛮头领,双手抡起战斧,朝着徐牧劈下。 徐牧冷静地扬起长袖,手弩射出铁矢,穿烂了虎蛮头领的脸庞。 让徐牧始料不及的是,这虎蛮头领凶戾无比,脸面受了重伤,依然不管不顾地又抡起战斧—— 轰。 一道身影奔来,虎蛮头领倒飞出去。 “司虎!” 徐牧惊喜回头,发现冲来的人,并非是司虎,而是蛮人少年孟霍。他的母亲鸾羽夫人,也提着双刀,紧紧护在边上。 “牧哥儿,他跑得比我快。但他若撞不着人,我便扔斧头了。” “无事。” 徐牧露出笑容,上一世的十五六岁,他还在攒早餐钱买打八折的皮肤,孟霍的十五六岁,已经凶如猛虎了。 莫非是说,这是真要做蛮族之王的男人? “谢谢将军。”鸾羽夫人声音欢喜,满是伤口的脸上,充满了感激。只说完,便又提着双刀,坚定地护在徐牧面前。 “我母说,你是个好人,我欠你一条命。”孟霍看着徐牧,语气认真。 “我便记着了。”徐牧稳稳起身,脑子里,忽然多了一个想法。当然,这想法有些托大,只能后面再付诸了。 在眼前,虎蛮人已经全部聚了过来,呼啸连天,变得更加疯狂。 “乌里。”鸾羽夫人举起双刀,声音高亢。 “乌里!!”在近旁,近百的平蛮营,也跟着高声怒吼。 徐牧猜测,这应该是平蛮人信仰的图腾。便如北狄人的“腾格里”一样。 “列弩阵!” 杀退一波冲来的虎蛮,借着平蛮营的掩护,只余六七十人的士卒们,也怒吼着重新列好连弩阵。 两相厮杀,不死不休,虎蛮和平蛮,不时有人倒下。 “剿杀深山蛮狗!” 这时,已经带着大军冲上来的窦通,只辨认了几眼,便带着数千的士卒,和平蛮营一起,朝着二千余的虎蛮,掩杀而去。 浓烟之下,山林之中。 处处可见倒地的尸首,二千余的虎蛮,抵不住蜀南士卒和平蛮营的联手,步步败退。到最后,有不少虎蛮人跪倒在地,乞活求饶。 鸾羽夫人面无表情,双刀不断割过,削飞一个个的人头。 直至杀光,鸾羽夫人方才收起双刀,将染血的兽袍扯掉,徒留一件内甲,稳稳走到徐牧面前。 “主公,她觉得虎蛮人的血,是一种污秽。” “所以……” “她在立誓。” 鸾羽夫人咬破手指,将血点在徐牧额头,又收了手,在左右脸颊,各涂了一道。 “平蛮营鸾羽部落,不负誓言,愿效命将军。” 鸾羽夫人跪下,孟霍跪下,近二千的平蛮营,也跟着齐齐跪下。 /92/92393/29681489.html 第三百六十八章 军师回蜀 剿杀虎蛮,不仅给蜀南出了一口恶气。更多的,是得了平蛮营的友谊。 “将这些虎蛮人的尸体,搬到一起烧了。”窦通披着战甲,语气沉沉。 不管是蜀南士卒,抑或是平蛮营,这一次的合力杀贼,更添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情。 “多谢徐将军。”一路下山,鸾羽夫人带着小孟霍,不知谢了几次。 徐牧也有些愕然,这不比书院里,那帮读圣贤书的好? “我在平蛮人的几个部落,尚有威望,请徐将容我回山一趟。”鸾羽夫人似是决定了什么,“徐将放心,最多一月之内,平蛮营的人能增到五千。” 五千人的平蛮营,已经不少。而且,蛮兵虽然不习阵法,但在山林作战,可是极其勇猛的存在。 “再好不过。”徐牧稳稳拱手。 当年的纪朝高祖,借五万蛮兵出蜀州,逐鹿天下,开创四百年的王朝基业。 现如今,他也得了这支平蛮人的归心。 不过,鸾羽夫人的意思,平蛮营,应该还是以借兵为主。不能像其他士卒一样,重新编入徐家军。 至于军饷粮草,徐牧现在还不用担心。当初陈长庆送货上门,已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中原大将军,你救了我母。等我长大以后,我帮你打仗。”跟着母亲转身,孟霍突然大声开口。 徐牧点点头,露出笑容。 …… “出炉——” 回到狼谷,徐牧和窦通并肩而立。刚打完仗的两人,脸色还有点熏黑。 “按着主公的意思,开始建……墩台。”窦通只觉得有些拗口。 “窦通,还需多久。” “前日还问了几个大匠,至少还需四月。快些的话,也需三月时间。” 徐牧沉默。 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不利。 这座石桥,不仅是贯通白鹭郡和蜀南的通道,而且,还是大军攻打巴南城的必要条件。 “窦通,我有想过,再招募一些民夫过来。当然,工钱和伙食,需从善一些。” “人数一多,若是混入奸细,怕是不妥。” “先招募蜀南地的。”徐牧揉了揉额头,“这几月内,不得离开狼谷,而且,在附近值哨的人手,多增一倍。” “这样一来,只能调动蜀南的驻军。” “无事。” 刚把作乱的数千虎蛮人剿杀,短时之内,蜀南地应该是安稳的。再者,到时候有什么祸事,让平蛮营帮着应付一下,问题也不大。 眼下最主要的,便是争取时间。 “主公放心,我这就去做。”窦通拱手抱拳。心底里,已经是彻底认可了面前的徐牧。 这不仅是蜀南的机会,或许也是他的机会。胸有不平之志,如果有可能,又怎愿一生老死在蜀南。 待徐牧牵马走上悬桥,这位贩马的小蜀王,忽然就开了口,声若惊雷。 “窦通恭送主公,一路顺风。” 辞别窦通,沿着回白鹭郡的路,黄昏的物景, “主公,天暗了。” 时间赶得太急,离着白鹭郡还有二三里,黄昏一去,天色便整个暗了下来。 桃月末,春的气息越来越浓。林子深处的蛙鸣,让徐牧一时恍如隔世,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 细想一番,他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时间。从一个棍夫开始,在乱世如刀口舔血,终归杀出了一条路子。 “挂马灯,继续走。” “主公,前方有人提灯笼。” 晃开思绪,徐牧怔怔抬头,在林路不远的前方,他的小婢妻,正提着一盏透亮的灯笼,立在街路上,冲他欢喜地挥着手。 “徐郎——” …… “牧哥儿又要入林子?”司虎咧嘴大笑,“这会儿,可没蘑菇采了。” “而且,你看我小嫂子,都没带竹筐的。” “司虎,哥给你说个媳妇,如何。”徐牧揉着额头,“大不了每顿,多加你十个馒头。” “牧哥儿定然在诓我,我有二十个馒头,分媳妇十个,若生了儿,儿又生了孙,我这都不够分的。” 登时,徐牧无言以对。 索性,重新打起了缰绳,无奈往前缓缓而去。 灯笼很亮堂,映红了姜采薇的脸,风将军习惯性地趴下来,趴到姜采薇面前,约莫又想载着主人主母,奔入小树林。 徐牧无语推开。一路急赶,他有些累乏。 “采薇,你怎知我今日回来。” “夫人这二三日都是如此,主公与大夫人的感情,羡煞了许多人。”有护卫抢话,又说的漂亮,徐牧直接赏了一把碎银。 姜采薇欢喜无比,如许多的古人女子一般,丈夫晚归,便提着灯笼,站在门外等候。 “徐郎,厨房里还有吃食,我等会去热一轮。” “多谢夫人。” 姜采薇微笑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徐郎,贾先生回来了。” “文龙?” 徐牧怔了怔,他记得很清楚,这一轮贾周入凉州,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还想着再不回来,便继续派人去寻。 走入白鹭郡,没走多久,徐牧抬起头,便看见了坐在楼台上的贾周,正捧着一碗热汤,咳了几声之后,慢慢放到嘴边来饮。 “文龙!”徐牧鼻子微微发酸。 楼台上,贾周放下汤碗,对着徐牧,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所以,凉州王是同意了。”将醉醺醺的老瘸腿推开,徐牧语气惊喜。 “主公,确是。”贾周微微点头,“不出意料,凉州王对于主公,还是有一份好感的。而且,蜀州那边,原本就和凉州关系不好。” “董滕要什么。” 董滕,即是老凉州王。这个乱世里,割据的势力,没有纯粹的友谊。即便是当初小侯爷借兵,凉州王更多的,也是在报恩。 “瞒不过主公。”贾周语气稍缓,“若让凉州出兵,牵制峪关,主公需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倘若主公有一日打下蜀州,便开放隘口通道,让蜀州与凉州通商。另外,若凉州的羌人闹刀兵,蜀州务必驰援。” “文龙,还有其他的条件。” 通商和驰援,并不算什么大事。 “凉州王董滕,最后还有一事,希望主公将骑行之术,写下一册,送到他的手上。” “好手段。”徐牧露出笑容。 凉州,安州,还有并州,都属于西北的产马良地,马场数倍于蜀州。而且手下大军,也多以骑军为主。 “这并不是问题。秋蝉若刺了腹鼓,即便能叫,但也叫得不甚响亮。这和主公写骑行兵书,是同一道理。” “文龙,我懂。” /92/92393/29681490.html 第三百六十九章 毒鹗没死 重新捧起汤碗,贾周饮了两口,再度缓缓放下。 “先前入凉州王宫,见了凉州爷董滕。年入古稀,身子羸弱,如果没猜错,约莫是挺不了多久。” “古往今来,权利更迭的时候,都是一场或明或暗的斗争。” “凉州王有三子。”徐牧平静开口,大致明白了贾周的意思。其他两个没见过,不过碎碎念的小王爷董文,应当是熟人了。 这一回贾周入凉州,也是启用了这层关系。 “文龙的意思,扶持董文做凉州王。” 贾周点头,“我便是这个意思。乍看之下,董文似个憨人。但主公细想,蝼蚁尚且贪生,一个凉州小王爷,即便是女婢所生,同样也该有上位的心思。” “再者,主公一路藏拙,董文也未尝不是。” 徐牧有些愕然。看来,贾周这次入凉州,收获不小。 遥遥想起,当年的傻子小王爷,抱着虎符入内城,被叛军吓得躲地窖里哭。 “诸多的因素,主公还需要坐观变化。我只是,先与主公说一轮。那日董文去通报王宫,回来之时态度笃定,且时间延长,我便猜得出来,他或是问了人。” “主公莫要忘了,这凉州八郡里,可有一个不得了的幕僚之士。” “凉狐司马修。” 贾周笑笑,“也只是猜测,不敢下断。” “文龙大智若妖了。”徐牧笑道。 贾周平静摆手,“身在其职,若不能为主公分忧谋事,便称不得军师。” “回蜀州的途中,我想了一番,留在沧州小皇宫里,袁安背后的高人,很可能是‘天下师’荀阳子。” “主公小心此人。荀家在高祖之时,便是开国重臣,直至几年前,才被奸相贬回沧州。” “只是有些奇怪,小侯爷当年去相请,搭草庐等了足足一月,他也未曾出门相见。不知为何,这次会主动入宫做幕僚。” “文龙,这些信息哪儿来的。” “董滕亲口所言。” 贾周缓缓起身,“主公见怪,力有不支,容我休息一番。” “文龙请便。” 贾周点头,拄着木杖,重新缓缓下楼。 旁边的老瘸腿要拉着不让走,被陈打铁一个抱妹杀,直接抱回了座位。 徐牧沉默地看着贾周的背影,只觉得自家的军师,似是真的很疲累了。 清晨。 天色还没透亮,刚睁开眼睛的徐牧,冷不丁地刚扭头,便看见了李大碗流哈喇子的脸。 怔了怔,怕司虎半夜跑来要吃的,他明明是上了门栓。 “打了还是没打?好歹是个官家小姐。” 徐牧从旁扯来被褥,遮在李大碗身上。 等系上袍子,刚出了门,便听见了两个护卫的告罪。 “主公,二夫人昨夜爬窗,我等实不敢拦。” 徐牧揉了揉额头,“无罪。” “对了主公,暮云州的那位李舵主,派了人过来。” 李舵主?李知秋。 徐牧点头,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才转到郡守府的正堂。 果不其然,便看见了李知秋的小书童,正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和司虎分食着一盘糕点。 看见徐牧走入,司虎急忙鼓着眼睛,连着塞了二三个,才打了一个重重的饱嗝。 旁边的小书童倒是冷静,一边吃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徐牧手里。 “给哦,我家舵主的。” 徐牧接过书信,心底有些疑惑。 如果说求援,也能理解。但以侠儿军的模样,要打下整个暮云州,只是时间问题。 求粮不成? 微微退到一边,徐牧缓缓打开书信,仅看了两眼,整个人的脸庞,便一时凝重起来。 “牧哥儿,写的甚?我不识字,你念出来嘛。” “信上说,襄江里的鱼害了病,一年都不许吃了。” “那糖醋鱼,焖鱼条,小嫂子的烤鱼……”司虎怔了怔,一时渗出了眼泪珠子。 徐牧沉默不答,拿着书信,心事重重地往外走去。 …… 沧州清晨的江面,春草青绿。有河蛙还来不及跳走,便被一只鞋履,冷冷踏成了尸血。 白燕子碾了好几下,才皱住眉头,重新退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说,那毒鹗没死?” 在旁,一袭黑袍的人影,淡淡点头,“我先前去了一趟白鹭郡,暗中查过。毒鹗确是没死。” “理由呢?” “徐家军里,作为首席幕僚的毒鹗,威望很高。若是死了,那些将士的模样,不该是这般的无事。” “而且,毒鹗的坟山,至少连着二日时间,无一人去祭拜。” “明明都入棺了——” “假死。” “那我捅了几剑的人是谁?” 黑袍沉默了会,“不知道,估计你刺错人了。” “捅错人了?我明明都听到惨叫了。” 黑袍笑了笑,“你刺错了人,当然会惨叫。” 白燕子皱住眉头,“我只问一遍,你确定么?” “确定。” 黑袍转过头,面具下的眼睛,变得微微眯起。 “所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再去蜀州一趟,想办法将毒鹗杀了。” 声音微微嘶哑,却让白燕子顿在当场。 “子爵的令牌我不收,等你杀了毒鹗,便换成伯爵的,赠你一场大富贵。” “小东家也在城里,又打草惊蛇,我这一去,无异于送死。我的那位徒子,就是接了小东家的单子,才会惨死。” “那是你的事情。” 白燕子目光发沉,忽然伸了手,要往黑袍的面具抓去。 咔。 皮面具被他抓在手里,待急急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面前黑袍的脸,已经重新遮了一张面具。发梢披散,眼神冷得吓人。 白燕子还想再动,冷不丁的,又是一道黑袍人影无端端地掠出,同样使剑,一剑横天刺来。 铛。 两道人影,各退了十余步。 白燕子惊魂未定。 “我并非是想杀你,我只想看看你是谁。” “看清了么。”声音愈加嘶哑。 白燕子沉默不答。 “记清楚了,去白鹭郡杀掉毒鹗,这是你最后的活命机会。搏一搏,若是成功,便要做个富贵伯爵爷了。” 两道黑袍人影,一前一后,慢慢消失在了前方。 /92/92393/29681491.html 第三百七十章 蜀人桥 蒲月中旬,春天的气息消去无踪。尚在清晨,微风中便已经有了些许闷热。 难得穿了一回银甲,骑在马上,徐牧沉默抬起头,看着前方的行军。 浩荡的五千徐家军,作为第一批入蜀南先锋,在于文的带领下,开始奔赴蜀南地。 浮山水战后,缴获的暮云州袍甲,经过铁坊的处理,已经变了一副模样,虽然还是大同小异,但终归有了徐家军自己的特色。 十六岁的魏小五,作为青天营的火种。很古怪地蓄了白须,明明还是少年郎,乍看之下,却成了二三十岁的年纪。 “摇旗!”魏小五仰头大喊。 晨风中,前方的徐字旗开始挥动。 踏踏踏。 五千的徐家军步履沉稳,面容坚毅。 “主公,白鹭郡内当有奸细。时间一长,入蜀南的兵力太多,恐怕会被怀疑。” 为了通商,以及白鹭郡的民生发展,来往的各州商船络绎不绝,有奸细混入,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方说,陈家桥那边,同样是这个道理。 “文龙,我想过了。”徐牧回过头,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贾周,没由来的,心底一阵不忍。 按军医的话说,贾周是操劳过度,该调养一番身子。原本今日的出军,徐牧便不想让贾周过来。 但贾周还是来了。 “文龙,三日之前,我已经让浮山那边的哨卡,锁死了河道。” “主公办事,确是算无遗策。”贾周咳了声,抬起的脸庞,似要更加苍白。 “文龙,请先回城休息。” 贾周摇着头,“我想了想,先前李舵主的信,沧州的那位幕僚,很可能……不是天下师。” 徐牧点头。 李知秋给的信笺里,大约内容是,攻打暮云州一个城镇之时,发现了隐世的荀家人。 为了避开战祸,从沧州迁徙到暮云州的一个偏僻村落。但最后,还是被人供了出来。 那位天下师荀阳子,虽然说不在荀家,但并非是去了沧州,而是身染重病,去西域诸国求药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幌子。 “文龙,陈先生那边,已经开始调查了,无需太过担心。” 只可惜,时间过去许久,陈家桥那边,并没有什么收获。 “文龙,还请保重身子。”大军渐去,徐牧在马上抱拳。 “军师,请保重身体!”于文先喊。 数千道士卒的声音,也突然跟着喊了起来。 马车上,这位做了一十四年的东屋先生,在阳光中仰起了头,满脸都是欣慰之色。 …… 整个狼谷,乍看之下,起码近万的民夫百姓。大多是蜀南那边的人,按着徐牧的意思,分为日夜两个轮换,搭建石桥。 原先的砖窑,不过数十口,而现在至少是百口以上。狼谷东面的泥壁,以及不远处溪流的河泥,都被凿出一个个的大坑。 但不管如何,在炎夏还没来到之前,原本近四月的工期,两个多月便已经忙完。 徐牧脸色激动。并没有让于文立即带人过桥,而是亲自下了马,带着司虎走下狼谷。 “主公,石桥已经建成。”窦通急急走来,脸上还带着泥烟,便对徐牧一个抱拳。 “窦通,做的不错。” “是主公的建桥法子,妙不可言。” “不过略懂皮毛。” 走近墩台,徐牧自下往上,好好检查了番。到最后,还让司虎这位“豆腐渣终结者”,好好去试了一下。 确定没问题后,徐牧才松了口气,复而走上了狼谷。 “主公,若不然,便赐下一名。” 这座桥,在往后很长的岁月里,都是蜀南连接外面的通道。许多穷其一生,没有走出蜀南的人,有了这座桥后,将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既是主公的出银出计,要不然,便叫徐家桥。” “不妥。”徐牧摇头。他要的,并不是这份小小的名望,而是四周围间,愿意跟着他打天下的人。 “主公,那叫个什么名。” 徐牧抬起头,看着慢慢聚过来的百姓,还有在旁列阵的士卒。 “我与诸位一样,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乱世讨命的人。我生在望州,但现在,望州无了。徐家军里,亦有许多生在雍州的人,同样,雍州也没有了。” “我曾如丧家之犬,无根之浮萍,直至我入了蜀地。” 在旁的蜀南百姓,还有许多的将士,都抬起头,认真地听着。人群后方,正巡完山林的鸾羽夫人,也带着不少平蛮营的好汉,悄悄靠了过来。 “我徐牧,这一生唯三件快事,其一斩奸相,其二拒北狄。其三——” 徐牧顿了顿,面向周围的目光。 “其三,从渡襄江的时候起,我与诸位一样,同是蜀人。” “无论入蜀的徐家军,蜀南的百姓,或是平蛮营的好汉们,都同样是蜀人。”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峪关百里,襄水茫茫。” 徐牧低吟浅唱。上一世在ktv,能唱哭八个公主的苦情歌喉,无疑成了加分项。 不多时,狼谷的四周围,都响起了唱蜀辞的声音,久久回荡山谷,萦绕不绝。 “既是蜀人,同是蜀人。这桥自今日起,便叫蜀人桥,如何?” 即便有人有粮,但融不入蜀州,有朝一日,终归会嫌隙横生,衍生成大祸。 比如东汉末,刘大耳的荆州派和益州派,利益不同,分化严重。 徐牧的打算很简单,最起码,在创业之初的时候,这种事情,还是能免则免。 “蜀人桥!” “请石匠雕字。” 狼谷里,无数的百姓,甚至是平蛮营的人,眼神都变得微微激荡起来。 …… 直至天色昏黄,第一批过蜀人桥的五千士卒,终归是有惊无险,在于文的带领下,奔赴入了蜀南。 在后面的时间里,不仅会有更多的士卒,另外,诸如粮草和器甲之类的辎重,也会一起运送过来。 攻打巴南郡的事情,由于石桥的提前竣工,只等一个时机,便开始往东面的深山行军。 蜀南,永南郡的郡守府里。 徐牧,于文,窦通,以及平蛮营的鸾羽夫人,都坐在椅子上,认真看着面前的地图。 烛光摇曳,几人的脸庞上,都露出了一种期待之色。 /92/92393/29681492.html 第三百七十一章 瓮听 收回目光,徐牧静静坐在椅子上,等着手下的将领团,先发表意见。 “守蜀南的,是蜀州名将冷樵。我与他打过好几次仗,这人的性子,极其稳重。”窦通凝声开口。 “窦将,挑拨之计如何?”于文发问。 “不妥,他是蜀西王宫的外戚。如这样的紧要城关,不管是蜀西王,还是蜀中王,都会安排重要的人来防守。挑拨的可能性,成功不大。” “鸾羽夫人,你怎么看?”徐牧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蛮族巾帼。 有意无意的,他想扶植起一股蛮族势力,为他所用。无疑,鸾羽夫人是最好的人选。 还有那个小蛮王孟霍,等长大以后,还说着要帮他打江山的。 “徐将军,我不太懂这些,但平蛮人不负誓言,打仗不会后退。”鸾羽夫人脸色认真。 “鸾羽夫人,当真是女中豪杰。” 徐牧点头,手一伸,指向地图中的巴南郡。实则,在将巴南郡定为目标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对应之策。 “巴南城地势险峻,且城高墙厚,有两万的重兵。大型的攻城器械,定然是无法推过去。” 没有地利优势,便无法借势。只凭小型的城梯和绳勾,即便有火崩石,一样是十分艰难。 认真说起来,这比望州城的地势,还要险峻几分。 “唯今之计,只能凿地道。”徐牧一字一顿。 蜀州多山林,常年湿雨,故而才地质肥沃,有天府之称。也因此,比起其他地方,土地会松软一些,容易挖凿。 “凿地道?”窦通怔了怔,脸色露出苦笑,“主公是不知道,这法儿我以前用过。但冷樵这人很聪明,在巴南城里,埋了许多瓮听。” 瓮听,即是守城方的手段,针对敌人可能挖凿地道,便先在城墙下挖井,井里放上一口瓮缸,缸口蒙上一层薄薄的牛皮,再令耳聪者伏在瓮缸上监听。 若是挖凿地道,或者行军的声音重了一些,便立即会被发现。 古人可不是傻子。 “主公,若想挖凿地道,只能想办法,先把敌军的瓮听毁掉。” “这倒不用。”徐牧没有丝毫慌乱,“那位守将冷樵,窦通你也说了,是个稳重至极的守将。他可指望着这些瓮听,来分辨我等的军势。” “主公的意思是?” “诈。” 屋子里,另外的三人,实则还听不懂。 最终,一脸懵逼的于文拱手开口,“主公算无遗策。” 徐牧淡淡一笑,“具体的方案,我需要再思量一番。这些时日,便以大军入蜀,还有运送辎重为主。鸾羽夫人,劳烦你先在蜀南四周巡山,莫要让虎蛮人异动。” “徐将军放心。”鸾羽夫人高高抱拳。 …… 白鹭郡。 贾周脸色凝着,将斥候送来的书信,翻开看了几眼后,沉默地揉成一团,丢入烧水的火炉。 “卫丰,你选三十骑善马的骑兵,再入一趟凉州。” “军师也去?” “我这身子,这一趟便不跑了。小心些,这一封书信,切记,务必亲手交到凉州王手上。” “军师,若是那位小王爷董文——” “还不到时候,莫给他。他背后的那个人,若动了坏心思,主公全功尽弃。” 卫丰凝重点头,接过书信翻入怀里。 “卫丰。” “军师有事情的话,但讲无妨。” 贾周犹豫着开口,“你随身带上一坛火油,若是事有不吉,被人围攻,退无可退——” 卫丰立即会意,面无惧色,“军师放心,我都明白。” “好汉子。” “时间急迫,你今夜便启程。” 卫丰抱拳离开。 贾周立在黄昏中,看着卫丰离开的人影,一时间感慨良千。 这一场攻打巴南城,若是成功,徐家军便算正式入蜀。自个起于微末的主公,才算真正的,有了一方栖息之地,继而积粮铸器,坐观天下风云,然后白甲出川,逐鹿天下。 “瓮听。”贾周忽然笑了起来,“有些东西,看似很不错,但实则用的不当,便是一柄双刃剑。” 坐在椅子上,贾周就着烛光,重新翻开卷宗。 “蜀南士卒两万,平蛮营五千人,入蜀南的徐家军万人,共计,三万五千人。” “主公已定计矣。” 放下一份,贾周抓起另一份。这一份,是夜枭刚送来的密报。 “兴武十六年,荀阳子西域求药而回,过凉州后,沿途驿馆并无记载,不知所踪。” 贾周揉着脑袋。 这人,无端端在天地间,消失了不成。 天下五谋,虽然是浮山水战后,腐儒们捣鼓出来的称号,但不管如何,荀阳子终归有一份名声在。沿途回乡,那些沽名钓誉的世家门阀,当是夹道欢迎的。 要知道,当初奸相迫害荀家,怕担上害贤之名,同样不敢对荀阳子下手。 想了许久,贾周依然毫无头绪,沉默了会,只得将卷宗搁在一边。眼下来说,还是以战事为重。 “军师,夜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等会便睡。” …… “听雷营。”巴南城头,一个留着山羊须的将军,在城墙上巡视了两圈,冷声轻喝。 “有无异动。” “无。” 山羊须将军点了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天色,居高临下,他看得清蜀南方向的林子,溪河,还有许多夜里烧炭的蜀南百姓。 蜀州十三郡,蜀南二郡穷困不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位蜀南王更是好笑,有很多次,妄图攻破巴南城,入主蜀中。 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将军,又有南蛮子的奸细死了。” 山羊须将军面无表情,他实则知道,这些敢入巴南山的采药人,大多都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刑杀了一百个,若是真逼问出了一个,便足够了。左右这些事情,连着蜀中的两个蜀王,都是默认的。 蜀南人,并不算蜀人。认真来说,更像那些蛮子。所以,才称作南蛮子。 “将尸体丢进山里喂狼。” 七八具的尸体,被高高地从城楼上抛下,隐约间听得见粉身碎骨的声音。 几个隐在暗中的蜀南探哨,沉默着揉了揉眼睛。 /92/92393/29681493.html 第三百七十二章 混淆之计 连着半月,对于攻打巴南城的事情,徐牧都只字不提。急得窦通几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主公,这是仲夏的天气,蜀州多山多林,恐怕两三日后,又有山雨。” 窦通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在蜀南生活多年,终归懂得一些望天的本事。若是下了山雨,只怕去攻打巴南城的时候,行军会更加困难。 而且,山中雨势一大,挖凿地道的事情,也同样更加危险。 这些,徐牧都知道。 但他所想的,并非是如何避免被发现,相反,他要做的,是混淆守城冷樵的瓮听之计。 巴南山的地势险峻无比,冷樵又造了这么一手瓮听布局。除非说,他们从天上飞过去,否则,大军上山,根本不可能隐蔽。 先前窦通一次次的失败,很大的一个因素,便是事先被巴南城探了军势。 “我先前就说了,要打下巴南城,只能使诈。便如用剑一般……你觉着我刺你上胸,实际上,我刺的是你肚腹。” 徐牧顿住声音,在眼下,他只能用最通俗的说法,告诉窦通这些人,接下来,该用一个什么妙计。 “且看地图。” 屋子里,四人又重新坐下。 “巴南城下,只有一条狭长的山道,我估计,冷樵定然会在山道上,设下埋伏,诸如陷坑,地矛拍。” “主公,确是如此。”窦通附声。在以前,蜀南大军走过山道,可吃了不少苦头。 “巴南城的地势,几算完美。有瓮听在,不管怎样小心,很大的程度上,都会被冷樵发现。” “所以,不如直接暴露。”徐牧语气一转。 原本还在听着的窦通三人,发懵地抬起头。这大军入山攻城,被敌人发现了,再加上巴南城这地势,那还打个什么。 “列位,我的意思是,混淆冷樵的监听。然后——” 陈九州手指一滑,点在巴南城的南面。那是一片山林,地图上,用两斜交叉来标注,密密麻麻的,至少画了七八个。 “派人去巴南城下的林子,泥土应当会松软一些,挖凿地道,也会快一些。” “主公,这么近的距离,若是挖凿,肯定被冷樵发现。” 徐牧笑了笑,“这便是我接下来说的重点。冷樵能发现军势,无非是仗着瓮听。既如此,我等便在巴南城不远处,不断制造响动,掩护挖凿地道的南面士卒。” “主公先前是在等雨?”于文忽然想到什么。 “正是,雨势一起,瓮听会受到影响。而且,这样一来的话,巴南城的守卒,就不能使用火矢。” 埋伏在南面的士卒,若是被发现,被守卒抛射火矢,险峻山势之下,根本没法子逃脱。 不管如何,徐牧要做的,便是在稳妥的情况下,避免可能发生的伤亡,安全至上。 “鸾羽夫人,平蛮人擅长山林攀爬,埋伏在南边林子的事情,我便交给你了。” 巴南城坐落在山腰的隘口,但即便如此,从山下往上攀登,也高达六十余丈。 除了生活在山林的蛮人,其他的中原士卒,根本无法胜任。 鸾羽夫人并无犹豫,认真点头。她自知,这一次任务的重要性。 “凿土之时,务必要间隔时间。莫慌,有雨声造势,再加上瓮听被混淆,冷樵定然想不到,你等会在南林挖凿。” “主公,若是太靠近城关,凿土的声音,恐怕会被发现。”于文想了想开口。 “有道理。”徐牧点头,继而又语气一转,“但于文,你有没有想过,原本就有雨声掩护,再听到有行军上山的声音,你觉得那个——” “主公,叫听雷营。” 徐牧点头。 “两相比较之下,听雷营的监听就会被混淆。这就好比,在山林里,你隐约间看见了一只兔子,但在随后,又遇到了猛虎出林。” “于文,你会不顾猛虎,去抓兔子么。” “我定然是怕猛虎,想着办法逃命了。”于文声音古怪。不过,徐牧的这个比喻,算是让他彻底顿悟。 “所以,除了平蛮营之外,我等要做的,便是在雨天之时,彻底混淆巴南城里的瓮听。” 这一下,在场的人,都几乎明白过来。 “鸾羽夫人,等凿通了地道,不用太着急。平蛮营的任务,是趁乱入城,杀到城关打开城门。” “到时,我会用崩石的爆声,作为伏土而出的信号。” 呼出一口气,徐牧又复盘了一次计划,发现没有遗漏的时候,才稍稍松了口气。 “山势陡峭,不仅是攻城的器械,另外,还需一些拦截滚木的木墙车,我已经让人准备。” 冷兵器的战争,刀兵一起,便是不死不休。 “窦通,明日可有山雨?” “若不是明日,便是后日。我生在蜀南,望天的本事,终归是有一些。” “甚好。” …… “主公,下雨了!”一脸愧疚的窦通,原本焦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并非是两日时间……而是足足等了三日。入仲夏的第一场山雨,终于挥挥洒洒地飘落下来。 抬起目光,徐牧只看见原本郁葱的山色,变得越发青绿。乌云密布的蜀州上空,再也不见飞鸟。 一股股的土腥气,不时扑面而来。 “窦通,这场雨下几日。” “三四日,也可能四五日,五六日也说不准。”窦通认真开口。 “窦通……算了,再等等吧。” 直至黄昏,派出去的人,才急急从白鹭郡赶回,顾不得解下蓑衣,便将一封密信,交到了徐牧手里。 徐牧沉默打开,看了一轮之后,嘴角露出笑容。 他转过身,看向城外的营地。即便是下雨的天气,来往巡逻的士卒,依然没有松懈,披着蓑衣,步履沉沉。 “鸾羽夫人,可以行动了。天黑湿滑,请务必小心。” 鸾羽夫人抱拳,转身踏入雨幕。 不多时,五千人的平蛮营,各自背着藤蔓绞成的绳勾,往山林中行军而去。 那位小蛮王孟霍,走着走着,突然又回了头,冲着徐牧,一个深深的抱拳。 “平蛮人不负誓言!” “不负徐将军!” 徐牧起手相送,等五千平蛮营远去,他才沉默地回了手势。满山野的雨水,并未让他有丝毫凉意,胸膛里一股炙热,隐约间要穿胸而出。 /92/92393/29681494.html 第三百七十三章 攻入蜀中! 清晨,雨水未休。 永南城外,已经是列满了军阵。一个个的裨将,不时穿行在各个军阵左右,检查着出征的行装。 “蜀南营,系上竹笠。” “马营,挂刀!” “风字营——” “刀弓牌盾,重新检查一轮!” “连弩营,推上弩闸。” “辎重营,跟我走!” …… 徐牧系着竹笠,立在雨中,看着前方的一个个阵列。这一次攻打巴南城,实则是危险重重。 但为了这一步,他等了太久的时间。这蜀州十三郡,他取不到手,这天下之大,便再无徐家军的容身之处。 只留着临江二郡,税收,兵源,粮草,甚至是矿石,这些东西都供应不足。若是大势变更,他根本支撑不住。 唯有攻入蜀中,攻下整个蜀州的十三郡,他的徐家军,才算真正有了一方领土。 而他徐牧,也真正成为一路枭雄。与常四郎,凉州王,燕州王,甚至是许许多多的定边将,世家门阀……有了比肩的实力。 “且住。”徐牧凝声开口。 在他的面前,诸多的裨将和士卒,都迅速安静下来。 “没入蜀之前,本将就听人讲,蜀州乃是天府之国,粮食满仓,金银遍地。” “百里峪关巍峨高耸,蜀州盆地绵延千里。本将只问,谁曾见过?” 可怜面前的一个个军阵,不管是蜀南人,还是入蜀的徐家军,都无一人发声。 蜀中九郡,借着峪关和巴南城两处天险,几乎锁死在了里头。偶尔有通商的富户,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同样是蜀人。”徐牧咬牙抬头,竹笠下的脸庞,变得有些沉重。 他抬起手,指去巴南山的方向。 “同样是蜀人,凭什么他们坐在天府里,日日锦衣玉食。又凭什么,我们这些人,便要烧炭卖马,便要入林子采苦菜,给妻儿老小果腹!” “连着蜀布,因桑蚕生于苦地,料子也落了下乘。蜀中能卖十两,而蜀南,又凭什么只能卖三两。” “莫非是说,我等生来就是贱命,见不得这蜀中的美景,吃不得这蜀中的稻米!” 军阵里,一个个的士卒,愤怒扬起了脸庞。窦通早已经满脸战意,垂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若有一日,家中有子长大,入得学堂,吃着稻米。他定然会笑着对别人说,你瞧,这是我父打下的江山!” “本将只问一句,这生死一轮,可有人敢随本将入蜀!” 徐牧收住声音,静静抬起头。 “攻入蜀中!”窦通第一个怒吼。 “攻入蜀中!!”无数的将士,也跟着怒吼起来。 “听本将令,各路大营,迅速奔赴巴南山!”徐牧抽出长剑,怒指巴南山的方向。 “富贵无种,若有挡路者,便以长刀破之!” “行军——” 雨幕中,诸多的裨将,开始举刀长呼。 …… “军师,雨水大了,莫要沾身。”白鹭城的楼台上,樊鲁小心提醒。 贾周沉默地退后两步,转过头。 “樊鲁,主公出发了?” “先前来了斥候,说大军已经奔赴巴南山。军师勿要担心,主公文韬武略——” “主公敢如此布阵,定然是胸有成竹。但入蜀中的路,不仅是一个巴南城。攻下巴南城之后,尚是危险重重。” “现在,只期望凉州那边的援军,莫要生出意外。” “军师已经布下妙计,凉州那边,当无问题。” “利益使然尔。主公起于微末,这一路,走得太艰难了。” 樊鲁沉默。 从辞去宰辅开始,他一路跟着徐牧拒北狄,入蜀州,当然也明白其中的艰辛。 “这天下间,终归有一类人,敢推山渡海,注定要名动天下。” “去吧,吾主。” …… 踏踏踏。 蜀南湿漉的山林之间,一支缓行的长伍,如蜿蜒的游蛇,借着雨天和老林的遮掩,离着巴南山越来越近。 “魏小五,停旗。” 湿漉的徐字旗,登时巍然不动。 游动的长蛇,不多时,便慢慢地停了下来。 徐牧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巴南山的轮廓,被雨雾笼罩着,便如一个巨人,横在了蜀南地的前方。 只有将这个巨人推倒,入蜀中的夙愿,方能实现。 “主公,再继续往前,便到了监听的距离。” 徐牧点头,很明智的,并没有立即行军。左右,他现在的目的,并非是马上攻打巴南城。而是要配合平蛮营,凿出一条杀入巴南城的地道。 “有人来了。” 徐牧往前看,发现小蛮王孟霍,头上只扎了一个草把子,浑身湿漉地跑了过来。 刚到眼前,孟霍便恭敬地抱了拳。 “中原大将军,我母说,平蛮营已经准备好了。” “甚好。” 徐牧露出笑容,摘下竹笠,遮在孟霍头上。 孟霍明显一怔,激动得有些想哭鼻子,但终归没有哭出来。 “莫哭,你以后,可是要做大王的人。” 孟霍又露出欢喜的笑容。 “小孟霍,替我回去通告一声,说一个时辰后,便可以挖凿。” “大将军放心。” 孟霍戴着竹笠,小心地往回跑去。 等徐牧回了神,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家的怪物弟弟,已经拔了一株小树,当作了伞,遮在他头顶上。 “司虎,先放下……” 徐牧再度抬头,认真看着面前的上势。久久,才让窦通带着三千的蜀南士卒,准备往山道上走去。 “窦通,万事小心。切记,莫要靠得太近,此一轮,并非是攻城。” “主公放心,我都记着,怕步子不够沉,我特意让人都垫了石片。” “且去。” 窦通抱拳,转身往前踏步。 …… 瓮听,并非是广泛使用,受限于地势,所见不多。但无疑,巴南城前的地势,是极为适合瓮听的。 此刻,巴南城里,一个听雷营的都尉,缓缓走了出来。即便是下雨,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按着往日的惯例,安排着人手,去瓮井里监听。 “都头,似有脚步声,一阵阵的,如行军一般。”一个耳聪的营兵,忽然颤声开口。 “莫不是听错,这雨水都浸山了。总不会是蜀南的那帮蛮子,在这时候来攻城吧?” “那帮南蛮子的头,先前还想入蜀中,与二位蜀王平坐,笑掉人的大牙。” 都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才皱着眉,往蒙着薄牛皮的瓮缸靠近,伏在边上,认真地监听起来。 只听了一会,他的整张脸,立即“唰”的一下发白。 /92/92393/29681495.html 第三百七十四章 “听雷营” “都头?” 巴南城里,听雷营的许多士卒,眼见着自家都尉的模样,都止不住疑惑。 “都头啊?” “莫说话!” 都尉颤着身子,闭眼又听了阵,收回动作,开始哆嗦地往外走。只走出瓮井,高八度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蜀南敌袭!” “蜀南人敌袭——” 不一会,整座巴南城,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去,速速通报冷将军。” 在以往的时候,听雷营的每一次监守,几乎都是准的。所以,在巴南城里,不管是冷樵,抑或是那些守军裨将,在得到听雷营的军报后,都纷纷清点了人马,开始奔赴城头。 雨幕之下,窦通抬起头,看着水雾里的巴南城轮廓。心头一时变得激荡起来。 这座巴南城,在很长的时间里,便如一块巨大的铁板,堵死了蜀南人求生的路。 但现在,从徐牧入蜀之后,他隐隐觉得,这块铁板,要被掀掉了。 “将军,已经近了巴南城。城头之上,蜀西的士卒开始据关了。” 窦通点头,不出自家主公所言。以冷樵的稳重,定然会立即据关。 “暂停行军。” “将军有令,暂停行军!” 三千人的沉沉踏步声,缓缓停了下来。四周围间,只剩下雨水的瓢泼,不断落在山道和林子中。 巴南城头。 披着战甲的冷樵,捻了一把湿漉的山羊须,目光变得阴沉无比。 “听雷营,确定无声了?” “确是。先、先前还有的,脚步子很沉,至少是万人的大军。” 冷樵抬头,穷极目光想透过雨幕往前看。奈何水雾笼罩,离得稍远一些的地方,什么都看不清。 “这些该死的蜀南人,到底想做什么。” 收回目光,冷樵看向城头上,开始严阵以待的守军,一时间,只觉得一股不安的预感,蔓延整个身子。 “不得回营,继续严守,小心南蛮子偷城。” 在冷樵的命令之下,一队队的守军,只得继续冒着雨,守在城头。 “听雷营,继续听瓮!若有异动,速速来报。” …… “主公,不出主公所料!巴南城的守军,已经开始据关!那位守将冷樵,一直站在城墙上。” 听见通报的斥候,徐牧露出笑意。 性子稳重的守将,便有这种弊端,即便是风吹草动,都会严阵以待。 当然,比起风吹草动,窦通带着的三千人,发出的行军声响,可要厉害多了。 “告诉窦通,以一个时辰为间隔。掩护挖凿地道的平蛮营。” 斥候领命,又小心地往前隐去。 “主公,那我等现在作甚。”于文走到近前。 “不急,时机未到,先在此等候。” 真正的时机,是等到平蛮营趁势凿穿地道。 整整一日时间,巴南城头上的守军,不知换防了几次,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冷樵很确定,此刻在巴南城外,应当是有蜀南军在埋伏。为此,他还特地去了一趟瓮井。 “将军,不仅是雨声,似还有其他的响动……不好,又有行军的声音。” 听雷营的都尉,揉了揉耳朵,表情有些恼怒。这大半日的时间,蜀南人行军的声音,不知响了多少次。 “将军,这定然是诡计。” 在以往,蜀南人攻打巴南城,无非是仗着一股热血,久攻不克,便丢下一路的尸体,仓皇逃回蜀南。 但现在,好像是不一样了。 “将军,这些南蛮子,是几个意思?” 冷樵面容发冷,“我想了想,这应该是疲兵之计。” “疲兵之计?” “那位蛮子王的意思,是想让巴南城的守军,被行军的声音所搅,陷入周而复始的乏累之中。” “那将军,要不要撤营?” “不用,继续换防。”冷樵眯起目光,“这时候若是撤营,便刚好中了蜀南人的计策。” “累一些也无妨,左右这些蜀南人的目标,便是打下巴南城。只要我等死守在这里,看紧城外的山道,南蛮子是没办法的。” “另外,瓮听的事情,也不可大意。多派人手,留意蜀南人行军的声音。” …… 一连三日,雨水远没有停下。窦通带着人,不断在巴南城的附近,发出行军的声音,犹如山鬼一般诡异。 周而复始,绵延不绝。 沉稳如冷樵,站在城头上,也忍不住要骂娘。这三日,他来来回回地换防,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蜀南人,压根没有攻城的意思。他自知是疲兵之计,但这疲兵之计,都用老了,为何还不见动作。 忽然间,冷樵想到什么,脸色蓦然怔住,急急从城墙走入瓮井里。听雷营的都尉还没抱拳,便被他一把推开,随后,冷樵自个竖起耳朵,伏在了瓮缸边上。 只可惜,除了“嗒嗒”的雨声,什么都没有。 “将军,若不然,派人出城搜寻一回?” “不可。”冷樵收回动作,“若是出城,定然是中了蜀南人的奸计。无论如何,眼下还是以守城为重。” “听雷营,最近可听到有人挖凿之声?”想了想,冷樵又开口。 “将军,这雨水之下,谁敢掘山……这巴南城前的山道,听得最多的,只有蜀南人在城外行军。” “行军一停,便只剩雨声了。” 听着,冷樵的脸色稍缓了些。抬起脚步,走出瓮井,当看见面前厚实的城墙之时,不知觉间,他的神情,又变得平静起来。 入蜀中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峪关,天下三大雄关之一。另一条,则是他驻守的巴南城,主要的作用,是防住那些穷疯的蜀南人。 只要守住这两路天险,不管是谁,想要入蜀中,当真是一场笑话。 “换营,右字营,速速去城头驻防。” “南蛮子穷疯了,若是伸手来讨,说不得赏些骨头。但好大的胆,南蛮子又犯我巴南城!” “堵死他们!” …… 离着蜀州,约莫还有二三十里的位置。 一个面容沉稳的中年将军,骑着神骏的凉州马,披着缠金丝的银铠,手握一杆虎牙枪,缓缓策马而出。 待得到斥候的军报后,中年将军沉稳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 他叫董荣,凉州王的嫡子,下任凉州王的人选。 “莫笑关西将家子,走马曾防玉塞秋。” “凉州军,奔赴峪关!” “此一去,我凉州八郡儿郎,当如虎狼出山!” /92/92393/29696353.html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开道 一个面容坚毅的蛮人少年,穿过雨幕和老林,一路小心狂奔,奔到了徐牧面前。 “中原大将军,我母说,已经凿到了城墙下。” 听着,徐牧呼出一口气,虽然说距离不长,但三日多的时间,鸾羽夫人便凿到了城墙之下,可见平蛮营的友谊。 “于文,去通告各路大军。一个时辰之后,以木墙车为先,重弩和冲车为后,三万蜀州儿郎,入山道,攻巴南城!” 于文脸色一震,抱了拳,转身往外走去。 “旗营,摇旗!” 魏小五带着百多人,将沾满了血色的徐字旗,在风雨中立了起来,不断挥动。 三万的士卒,纷纷扬起了头,看向前方狭长且陡峭的山道。 “攻城!” “徐将有令,立即攻打巴南城!先登者,赏千金,封营将!” “攻城,行军——” 瓢泼的雨幕之下,巴南城的轮廓,一时越发模糊起来。 冷樵站在瓮井里,沉默地等着听雷营的报告。 这两日都是如此,担心是诱敌之策,他一直没有出城,只能借助瓮听,来探查军势。 毕竟,这些瓮听于他而言,于整座巴南城而言,一直都是城防的利器。 听瓮的听雷营都尉,原本还在闭眼听着,冷不丁地睁开了眼,脸色再度发白。 “又是疲兵之计?” “冷将军,大、大队人马正往巴南城行军!” “什么!” 冷樵怔了怔,细想一番,这毫无道理。若是想攻城,早些时候便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冷将军,蜀南人叩关——” 顾不得多想,冷樵急急往瓮井外走去。他突然有些庆幸,这几日的时间,他都在城头布防。 即便蜀南人来攻,也应该没问题的……但不知为何,冷樵总觉得哪里不对。 “守城!立即吹城号!” “该死的南蛮子!”冷樵骂了一句,匆匆往城头走去。当走到城头,抬起眼睛一看,他一下子恍了心神。 巴南城外延伸的山道,密密麻麻的,都是行军的人影,若是蜀南人攻城,顶多是万余的人马。但眼前,这数目乍看之下,哪里止万余人。 “将军,徐字旗!” “这蜀南的将营,可有徐姓——”冷樵顿住声音,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啊,这次蜀南人如此狡诈。 “来人,速速点起烽火台!蜀外的那个徐牧,已经和蜀南蛮子勾结,要攻我蜀中九郡!” “该死,这些徐家军如何能进入蜀南!” “将军,雨势太大,烽火台无法生烟!” “派出红翎斥候,速去通报!” 喘了口气,冷樵只觉得整个身子,没由来地发凉起来。 “推滚木,砸死这些贼军!” 一截截的滚木,从瓮墙上不断吊下去,顺着陡峭的山道,碾起片片的湿泥。 …… “挡,挡!” 一面面的木墙车,在狭长陡峭的山道上,排列成长墙阵型。 千余名的蜀南士卒,怒吼连天,双手死死抵在木墙之后的隔板。 轰隆隆。 一截截的滚木,自上而下,疯狂滚落下来。 即便是加厚了木墙车,即便是雨天泥泞,但仗着山势,滚木依然发挥了极大的优势。 第一架被撞烂的木墙车,瞬间木屑齐飞,数十个蜀南士卒,登时被滚木碾成了血尸。 在后,很快又有新的木墙车推了上去。 “挡,挡!” 千余名的开道士卒,尽是涨红了脸,踏下的脚步,印出一寸深的脚印子。 不多时,又有木墙车碎裂,上百的蜀南士卒,当场被碾死。 “蜀南营,何不敢退!”一个裨将抬头怒吼。 “巍巍如山,似我儿郎!” …… “快,把滚木都推下去!”巴南城头,冷樵看得触目惊心。在以往,蜀南人根本没有这种血气和谋略。 在冷樵的命令之下,更像是置气一般,数不清的滚木,尽数被推了下去。 砰砰砰。 徐牧立在军阵之后,眼睛里满是沉重。巴南城的地势,早就注定了,这是一场苦战。 不知多久,滚木才慢慢停了下来。 “蜀南营,速速开道。”窦通面容坚毅,仰头大喊。 在后,诸多的士卒们,开始将木墙车挡住的滚木,迅速搬开。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大军才重新动作,继续往巴南城行军。 “主公,若不然,让平蛮营立即动手?” “不妥。”徐牧摇头,“巴南城里,尚有两万守军,只有在攻城之时,彻底分散了守军的注意力,平蛮营才有机会。” 这一次攻打巴南城,鸾羽夫人的五千平蛮营,便是破城的主力,而且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用的不当,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 狭长的山道,三万的士卒,开始步步紧逼城关。到了此时,木墙车已经无法推过壕沟。 庆幸的是,这一路往上,木墙车不仅挡住了滚石,沿途之中,还将冷樵埋下的陷阱,毁掉了许多。 “风字营,列盾——” “呼。” 为了方便指挥,不足两万人的徐家军,徐牧已经分成了几个营,比如说于文的风字营,陈盛的后勤营,柴宗的山字营等等。 现在,走在最前列的,便是于文的风字营,约莫有三千人。在听到命令之后,纷纷竖起了牌盾。 才刚近了城关,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巴南城的城头之上,便有漫天的飞矢,呼啸着抛落而下。 即便被雨水却了力道,依然密密麻麻的,钉满了风字营的盾阵。几轮的飞矢过后,每一面的牌盾之上,至少扎了七八支羽箭。 被破盾的风字营士卒,射烂的身子,被袍泽沉默地拖回后阵。 “列盾!” 眼看着守城的步弓手换了营,于文没有丝毫犹豫,继续让本部人马列起盾阵,缓缓往前,掩护着后方的友军,靠近城关。 “你便是那个一品布衣?天字号的国贼,妄想夺我蜀川!这三百年的坚城,你攻的下吗!”冷樵立在城头,伸手怒指。 徐牧冷冷不答。算准了距离之后,只抬了手。 在后,三千人的连弩营,随着一个裨将的命令,迅速列成了弩阵。 没等冷樵反应过来,忽然之间,城下的那些弩手,便疯狂地将漫天弩矢,朝着城头透射而来。 一拨接着一拨,连绵不绝。 与之对射的城头守军,不到多时,便死了半个大营。 冷樵怔怔看着,蓦然间,几丝仓皇爬上了脸庞。 /92/92393/29697016.html 第三百七十六章 攻打巴南 “将军啊,这敌军的战弩,连射几轮,不曾换弩矢!”城头上,一个守军裨将的呼喊,将冷樵一下子惊醒。 “哪儿来的东西!” 冷樵惊魂未定,在几个护卫的铁盾下,往后墙急步走去。 “我巴南城高墙厚,布衣贼,尽可用上你的手段!” 徐牧面无表情。 山势的原因,无法动用大型的攻城辎重,连着小型的木墙车,都无法推到城门之前。 唯今能用的,只有简易搭建的城梯。当然,真正的杀局,属于伺机而动的平蛮营。 “风字营,先登!” 作为山城,巴南城外,并没有护城河。先前埋伏的陷阱,也大多拔了去。 此时,一架架的城梯,在连弩的一拨激射之下,寻到了机会,迅速往前压去。 湿漉漉的城墙上,无数的守军士卒,怒吼着将滚油和沸水,往城下倾倒。 当头的数百风字营,即便举着牌盾,但同样被滚油烫得浑身冒起白烟,从城梯上衰落。 尸体滚到雨水里,依然滋滋地渗着烟气。 “连弩营,掩护先登军!” 冒头的守城士卒,不断被连弩射中,有的就地伏尸,有的咳着血,从城头栽落下去。 没死的守军,捂着伤口,死死将身子缩在女墙下。 “排成盾墙,用勾枪!”立在后墙位置,冷樵眼色发狠。 数不清的勾枪,从盾墙里往下一捅,勾住了城梯之后,十余个守军合力一处,将城梯迅速掀翻。 摔到泥地上的蜀南士卒,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抛落的飞矢,补射而死。 巴南城外,一片片的血迹,随着雨水的涟漪,不断被晕开。没等一会的功夫,目光所及,到处都是血色的梅花朵了。 “主公,平蛮营那边——”窦通脸色焦急。 徐牧脸色凝沉,他更不想士卒枉死,但时机不对,平蛮营无法杀开城门,这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 山城地势的原因,能将五千平蛮营藏在地道里,已经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继续攻城!” “徐将有令,继续攻城!”一个个的裨将,不断在雨水中奔走呼喊。 “盾!” 于文一马当先,一手扶梯,一手举着牌盾怒喊。 一坨坨的巨石,从城墙上推落。 砰,砰砰。 即便举着盾,依然被砸得满头是血。压在墙上的城梯,有不少被巨石砸断,摔死的士卒,填满了城墙下的壑沟。 “射死他们!” 见着优势,许多刚冒头的守军,想要杀一波威风—— “连弩营!” 城下的连弩,呼啸着激射而去,上千的守城步弓,瞬间又被射得缩了回去。 “布衣贼!今日,你我便不死不休!你够胆,便莫要撤退!”冷樵阴着脸色,声音变得无比愤怒。他突然有些后悔,这根本不用去求援,只需凭着巴南城的险隘,定然没问题的。 徐牧依然不答,抬起了头,判断着守军的阵势。 “司虎,带人去撞城门。” 披着厚甲的司虎,急急往后跑去。不多时,便带着数百的士卒,抱着撞柱要往城门冲。 只是,刚冲到近前,便有一根吊着的巨大铁檑木,“轰隆”一声砸了下来。 “布衣贼,这便是你的手段?”城头上,冷樵怒极反笑,“去问问你身后的那些南蛮子,多少年了,可曾踏入巴南城一步?” 在旁的窦通,瞬间满脸火大。 “莫急。”徐牧不焦不躁,劝慰了句。 在他的眼前,司虎带着人,想要再攻过去,但那根铁檑木,拉扯的速度极快,拖得铁链“锵锵”作响。 攻城的士卒,依然不退不让,举着刀盾,踩着城梯去抢关。攻守双方的飞矢,你来我往,但终归是连弩的续航性能,占了上风,射得城头的步弓,久久不敢冒头。 城墙下的白烟,在雨水中摇摇欲坠地升了起来。 “窦通,守军换防几次营。” “加上大盾营,至少七次。” 徐牧微微点头。 不得不说,冷樵确实是个沉稳的守将。 “窦通,让人推崩石车。” 崩石车,即是将崩石藏于遮掩物之下,免得受潮。 “主公,巴南城高逾四丈,且厚实无比,恐怕无法崩开。即便是城门那里,都有吊下的铁檑木。” “无事。” 窦通抱了拳,带着满腹的疑惑,匆匆领命而去。 不多时,至少十余辆的独轮小木车,缓缓推了过来。沿途之中,一大队的刀盾兵,紧紧护在前方。 “窦通,攻入巴南城,便看这一回了。” “通告辎重营,推到城墙之处,立即点燃崩石。” “主公,这崩不开城墙。” 徐牧不答。他原先就不指望,这些大纪的崩石,能发挥多大的威力。他要的,是吸引这些守军的注意。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打一个措手不及了。 飞矢和巨石之下,一路推过去的十余辆小木车,到最后,已经被毁了一半。余下的,齐齐堆到了一处。 “点火!” “点火!!” …… 整个平蛮营,藏在地道里的不过千人,另有数千匿身于林子之之中,只等信号一起,便沿着地道,攻入巴南城。 鸾羽夫人捏起一条土蛇,犹豫了下,放生到了一边。 “大洞主,徐将军那边已经开始攻城了。若不然,我们也攻过去?” “等徐将军的信号。”鸾羽夫人沉着语气。她明白,那位中原将军没有发出信号,肯定是有其他的考虑在。 “这一次,若是能跟着徐将军攻入蜀中,平蛮人的生活,会比以前好的。” 鸾羽夫人身边,几个平蛮小洞主,都认真地点头。远一些的孟霍,似乎有些困了,也抱着战斧昏昏欲睡。 直到—— 轰隆隆。 一声又一声的崩爆,一下子响了起来。震得整个地道,都开始摇摇欲坠。 鸾羽夫人迅速抽出双刀,嘴里一声呼啸。千人的平蛮营,纷纷跟着拿起武器。 孟霍如一头猛虎,急急睁开了眼睛,抄了战斧便第一个往前冲。跑得太快,即便弯着腰,也粘了满头的湿泥。 “平蛮人不负誓言!” 将土层撞碎,一个个的兽袍蛮军,怒吼着冲地道里冲出。 刚好迎面遇上听雷营,孟霍满脸怒意,斧头重重往前一削,听雷营的小都尉,头颅连着半边肩膀,一下子被削断。 “开城门,迎徐将军!” 无数的平蛮营勇士,一边抡起武器,一边发出声声怒吼。 /92/92393/29708059.html 第三百七十七章 布衣贼 还在城头指挥的冷樵,忽然听见下方的响动,回过头看了看,整张脸又仓皇起来。 在城池里,到处都是厮杀的蛮人。先前换防的士卒,根本来不及回防。 “冷将军,这蛮人是凿了地道!” “该死的听雷营!” “将军,听雷营全部战死。” 冷樵一个哆嗦,一下子明白过来,前几日的行军声音,很有可能就是掩护蛮人挖凿地道的。另外,刚才的崩爆,也是在给这些蛮军争取机会。 “快,回防城门。” “将、将军,要来不及了!那些蛮人堵得太多,根本拦不住。” 如裨将所言,在城池里,一队又一队的蛮兵,从地道里钻出,不断扑向城门之处。 反而是围过来的士卒,一时失了先机,根本无法回防。 “那布衣贼,他好大的场面!”冷樵惊魂不定,死死咬着牙关,“快,让步弓射杀这些蛮狗,回防城门!” 若是城门被打开,外头的蜀南军杀进来,便是胜负已定。 “快啊,射死他们!” 一轮轮的飞矢,抛却了城外的攻城大军,反而是往城池里的平蛮营,呼啸着射去。 上百个冲过去,要打开城门的蛮人好汉,只在半途,便被射成了筛子。 蛮人不喜欢带盾作战,密集的飞矢之下,不时有人倒地,再也起不来。 “阿娘,我去开城门!” 孟霍拾起一具守军尸体,抵在身前,漫天的飞矢之下,尸体被射得稀烂,连着孟霍自己,也中了二三箭,才跑了城门前。 “保护小洞主!” “蛮神,请赐予我等勇力。” 鸾羽夫人像头护崽的母虎,怒叫起来,挥舞着双刀,往着自己的儿子一路踏去。 …… “登城!”于文弃了牌盾,抬刀跃上城墙。 “登城,杀入蜀中!” 不管是徐家军还是风字营,趁着空档,踩着城梯,怒吼着攀上城头,抬刀便往一个个的守军劈去。 两相之下,原本井然有序的守军,变得越来越混乱。哪怕冷樵喊哑了嗓子,都无法扭转劣势。 “巴南军,列圆字阵——” 城头上,一个喊话的巴南裨将,声音刚落,便被一支小箭,射穿了头颅,倒头往城关下摔落。 林子里,弓狗带着百来个山猎射手,不断寻找机会,拔弓射杀。 比起连弩营来说,如他们这帮苦练而成的神射手,更加难能可贵。所以,徐牧索性将百来个山猎射手,都交给了弓狗,作为狙杀的小营。 “蜀南营,往另一边登墙。” “快,快投巨石!”冷樵见状,急急高喊。 刚露头的步弓,被严阵以待的连弩营死死盯着,只动作了一会,便惊得又缩了回去。 冷樵看得脸色涨红,亲自抽出长剑,砍死了一个退缩的裨将,想把士气重新激发起来。 “守住巴南城,莫让贼子入关!打赢这一仗,本将亲自为诸位邀功——” 冷樵忽然顿住声音,惊愕地转了头。 在他的眼皮底下,巴南城的两扇铁门,被人缓缓拖开。 他晃了晃身子,脸庞露出无比的苦涩。 “将军,守不住了!速速离开巴南!”几个亲卫急匆匆走来,将冷樵一把扶住。 冷樵忽然跪在城墙上,仰头嚎啕起来。 他从未想过,城高墙厚的巴南城,会被人一日之内攻破。当然,他也明白,为了这一日,那位布衣贼准备了多长时间。 这忽然入蜀南的大军,这从地道冒出来的蛮人…… “攻入巴南城!” 黄昏的雨幕之下。 仅两万的守军,先前已经战死了数千,此时城关失守,更是惊惶无比。 “挡我司虎者死!” 无法撞破城门拨得头筹,司虎带着数百猛汉,都憋了一股气,直直从城门冲入。 一个趁乱的守军士卒,大叫着把长戟捅来。 长戟只捅了半寸。司虎回了头,一手箍住长戟,眼睛立即鼓了起来。 乓。 双刃斧劈下,这名赶着投胎的小士卒,连着身上的袍甲,整个人被一斧劈成两截。 “孟小狗,你还没死!”司虎收了斧,咧嘴大笑。 “老子叫孟霍,是要做蛮王的人!”孟霍应了一声,又和自家娘亲会合,带着平蛮营,继续往前扑杀。 雨幕之下。 徐牧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巴南城,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布衣贼,你即便攻下了巴南城,也占不得蜀中九郡!”城头上,冷樵怒声开口。 徐牧眉头微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一句。 “听说冷将军是蜀州名将,天下闻名,当真是读了不少兵法,一日献城。” “一日献城……”冷樵脸色灰败。 “确是,城高墙厚的巴南城,一日便被攻破了,冷将军不愧蜀州名将。” “布、布衣贼,你占不得蜀州——” 湿漉的雨水中,冷樵忽而抬剑,往脖子横了过去。在他的身边,几个追随的亲卫,也嚎啕着跟着抬剑,割断了脖子。 徐牧闭上眼睛,稍待,又复而睁开,沉沉踏步,往巴南城走去。 …… “急报——” 蜀中的官路上,几骑斥候在雨水中策马狂奔,奔行到一座奢华的王宫之前。 “布衣贼徐牧,攻、攻破巴南,前将军冷樵战死!” “布衣贼徐牧,领三万大军,开始奔赴蜀西江阳郡!” 两个正在看猴戏的蜀州王爷,相觑一眼之后,脸色都蓦然发白起来。 “通告下去,各营人马,速速奔赴江阳,围剿徐贼!” “另外,告诉虎啸林的裴当大洞主,立即起蛮兵驰援!” 两个蜀王急急发号施令,只可惜,他们才刚说完,又是一个满脸惊惶的斥候,赶到了近前,趔趄下马而跪。 “急报——” “凉州小王董荣,带大军兵临峪关!扬言要打破成都和栀水郡,活捉二王。” “这、这!” “传令,大军奔赴峪关!这该死的凉州蛮子,居然敢犯我蜀州,好大的胆!” “传令,让裴当先带着四万蛮营,拦住布衣贼!” 两个蜀王,皆是脸色发恨,纷纷站了起来。 “一个吃秤砣的王八,他也不怕噎死!这天府九郡,昭昭数百年,他吃得下吗!” /92/92393/29708060.html 第三百七十八章 富人狗吏的天府九郡 一个满脸黑纹的巨汉,披着一身虎甲,背负一柄狼牙锤,沉沉往前踏步,踏入雨幕之中。 他叫裴当,蜀中九郡的虎蛮首领,麾下四万的蛮兵,在前些时候,已经被蜀中二王统统征召,作为蛮兵营。 “哪儿来的布衣贼?”裴当抬起头,满脸都是狰狞。 “勇士们,随我出山!” 瞬间,满山的蛮人,都开始挥舞着武器,声声呼啸起来。 …… “柴宗,你带三千人,留守巴南城。”出征之时,徐牧凝声嘱咐。 即便打下了巴南,在他们的前面,依然是危机重重。巴南城攻坚,三万五的大军,至少战死三千余,重伤者也有近二千,已经送回蜀南二郡。 “主公,这些俘虏该如何?” 攻破巴南城,随着冷樵的自尽,士气的崩碎,于文带着人,俘虏了四千多的敌军。 “先关在一起。柴宗,若有想闹事的,你立即动刀。” 短时间内,这帮巴南的守军,也别指望投诚了。一个不好,还引火烧身。真要想收服的话,只能等到整个蜀州的战事,尘埃落定。 “主公,不到三万的人马,蜀中九郡,可还有十余万的大军。” 徐牧一时沉默。 这些东西,他何尝不知道。但没法子,总不能等着募兵够了,再动身攻蜀。 “放心,有帮手的。”犹豫了下,徐牧吐出一句。 柴宗沉默,立在城门边上,稳稳抱拳。 “出征,攻入蜀中——” “蜀南的儿郎们,好好睁眼看看,前方便是天府之地!同是蜀人,为何我等二百余年,都吃不得半粒稻米!” “平蛮营,可曾记得蜀中九郡的屠族之仇!” …… 近三万的大军,开始奔赴入蜀中。在后,七千多的蜀南民夫,也开始推着粮草辎重,跟着前进。 雨幕之下,处处都是湿漉。 大军循着官路往前,沿途所过,皆是逃命的富商和蜀中官吏。 偶尔跑得慢些的,被派出去的百多骑探哨拦住,没等裨将开口,便急忙将一口口的财宝箱,哆嗦着献了出来。 徐牧照收无误,左右他也不会觉得,这些人的银子,会来得多干净。 “主公,这蜀中九郡,乃是天府之地。为何一路过来,所见的村落,都是穷困不堪。”窦通语气发怔。 如窦通所言,从官路往前走,见过不少村子,诸多惊惊乍乍的村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 “我以为他们吃稻米的,没想到也是吃苦菜。” 这一场乱世,无论是在哪里,百姓同样被割肉放血,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徐牧更坚定了入蜀的决心。 “主公,我听说去年入冬的时候,还有人在闹造反,不过后来都被杀光了。” 去年入冬,即是贾周点火的那一段时间,估摸着是烧到了蜀州。 上位者敲骨吸髓,苛政猛于虎,自然会有人反。 “主公,有人截路!”几骑斥候急急回报。 “迎战。”徐牧冷冷开口。攻入蜀中的速度,实则已经很快了,一日破巴南,二日入蜀中。 他想不出来,蜀中九郡的大营,如何会有这么快的速度,赶来堵截他们。 “风字营!”于文仰头抽出长刀,山羊须被雨水打得湿漉,凝出的水珠子,不断往下滴落。 “呼。” 只剩两千人的风字营,瞬间整齐地架盾抽刀。 徐牧抬起头,注目着前方,让他错愕的是,前方堵着的千余人,并没有抽刀相向。 “敢问,可是天下布衣徐将军?”雨水中,一个中年的大汉,急急踏了出来。 “斩奸相,拒北狄的那位?” “正是。”徐牧凝声开口。 “武夫韩九,领一千好汉,恳请入徐家军,推翻二王!” 徐牧没有立即答应,夜路走得多了,他担心踩着蛇。 “听闻蜀中九郡,乃天府之国,好汉为何造反。” “什么天府!富人狗吏的天府,穷人苦人的地狱!”韩九仰头悲呼。在他的身后,一千余的山民,同样怒吼不已。 “入军!” 韩九抱了拳,带着一千余人,稳稳往前踏来。 原本还有些担心的于文,见着这些人没有异动,也沉默地收了阵型。 “韩九,擢升你为帐前校尉,率本部人马,当探路营。告诉本将,攻入栀水郡的最好路线。” 栀水郡,是蜀西王的王都,和蜀中的成都郡并列。 “徐将军,蜀州多山林,山林又有虎蛮,可循着官路往前,沿途攻破三座大城,再行百里,便到了栀水郡。” “三座大城?” “徐将军放心,这三座大城的狗吏,在听说巴南关被攻破之后,已经吓得逃去栀水郡。城里驻守的郡兵,也不过数百人。” “不过。”韩九声音凝沉,“蜀中的营兵虽然来不及,但离着这里不远,便是虎蛮人聚居的虎啸山。” “虎啸山?被二王征用的虎蛮,有多少人?” “整营四万人。” 韩九的话,让徐牧微微皱眉。 他回过头,看向后方跟随的大军。在其中,更以数千人的平蛮营,脸色最为沉重。 从窦通的嘴里,他听过平蛮人的事情。山林蛮人分为两种,虎蛮拜虎神图腾,而平蛮拜的是蛮神图腾。信仰不同,自古今来,便一直在厮杀。 当年高祖入蜀,好不容易整合在了一起。但随着纪朝这百多年的衰弱,这两族之间的厮杀,便越来越频繁。 鸾羽夫人的丈夫,小孟霍的父亲,便是死在蜀中虎蛮的手底下。听说当年跟随窦通打仗,被虎蛮俘虏,丢入蚁坑受噬刑,活活疼死。 “韩九,你带本部人马在前。” 韩九抱拳,踏步往前行。在他的身后,千余人的探路营,都纷纷挺直了身子,拿着各式武器,紧紧跟在后面。 “主公,王业大兴之兆。”于文走近,忽而笑着开口。 徐牧有些古怪,从于文身上,隐约看见了陈家桥的模样。 不过,当年小侯爷让他斩奸相,当真是一步了不起的棋。至少,除了沧州的小朝廷,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定边将外州王,这天下间,多得是对他敬服的平民百姓。 “行军——” “我蜀州好儿郎,当挎三尺刀器,立不世功名。” 近三万的大军,以游蛇般的长伍队形,开始在蜀州的崇山峻岭之侧,循着官路,迅速蜿蜒前行。 /92/92393/29717986.html 第三百七十九章 蜀州四名将 沿途而去。 徐牧远没有想到,越来越多的蜀中百姓,加入到了大军之中。原本出师之时,不过两万七的大军,到了现在,已经近了四万人。 可见,那两个蜀中二王,敲骨吸髓到了什么程度。 “破城!” 营兵没有赶来,驻守的少量郡兵,大多望风而逃。离着栀水郡还远,却已经攻下了五六座城镇。 每座城,只安排了数百人驻守。并非是据守城关,而是担心破城之后,有乱民闹事,毁了民生。 毕竟再怎么说,以后真占了蜀州,这便是自个的家业。 “韩九,前方是什么郡。” 韩九已经穿上了一件郡兵裨将的袍甲,再加上原本壮实的身子,一时间,难得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 “徐将军,前方是蜀西大郡,江阳。过了江阳,便是栀水郡。蜀中的白甲营离得最近,应当是快赶来了。” 听着,徐牧的脸色,一下子凝沉起来。 …… 一骑白马,驮着一个白衣将军。 在白衣将军的身后,同样是清一色的白甲军,乍看之下,至少有二万人,器甲鲜明,步履沉沉。 “白将军,离着江阳郡,已经不足百里。” “蜀州四名将,冷樵是死的最早的,我很好奇,那位蜀南的蛮子王,哪里来的胆气,敢请一个外人入蜀。”白甲将军眯起眼睛。 他叫白任,和冷樵,陈忠,以及蜀南王窦通,共称蜀州四名将。当然,冷樵战死之后,以后只能称三名将了。 “裴当的虎蛮营,到了什么地方。” “前哨回报,裴大洞主带着四万人,从南面围来。离着江阳也不足百里路。” “甚好。六万大军,足够围剿一支疲师了。” “王爷的意思,让白将军……据城而守。” “糊涂。”白任冷笑,“莫要忘了,我父是谁?我自小起,便熟读兵书。” “呵呵,家父白凛。当初凉州犯边,家父以二千大军,据守峪关,挡住了凉州蛮子的四万精锐,足足一月之久。” “若不是小侯爷讲情面,你以为,这些外州人能入蜀?” 说话的裨将,声音有些犹豫,“白将,需、需小心。那位布衣贼,不是泛泛之辈。” “我白任能并列蜀州四名将,亦不是泛泛之辈。” “兵法有云,敌势若寡,当以围杀之计,四面来剿!” “传我军令,速速会师虎蛮营,围剿布衣贼!” “此一番,乃是白甲军,名扬天下之时!” …… 蜀州的山林里,前行的徐家军,开始原地休整。 斥候带回来的消息,有些不妙。 如韩九所说,离得最近的两万白甲营,已经过了栀水郡,往他们迎面而来。 另外,在他们另一边的位置,四万的虎蛮营,也开始围拢。 先前贾周出使凉州,算是很成功。凉州军的佯攻,估摸着也能拖住五六万的大军,奔赴峪关。 所以,摆在徐家军面前的这六万敌军,便是最大的阻碍。 “窦通,白任此人如何?” 在旁的窦通想了想,“主公……这人不好说。” 徐牧怔了怔,“为何不好说?” “白任的父亲白凛,确是一代名将。当初二千人守峪关,挡住了凉州的数万精锐,寸步难行。而白任自小起,便在父亲白凛的教导下,熟读兵书,修习兵法。听说,蜀中王有意将王女,下嫁于他。” “他打过仗么?” “自然是打过的,打了好几场平叛,都是大胜。不过,我没有和他交过手,我这半辈子,都顾着和冷樵争巴南城了。” “有些意思。”徐牧揉着头。 乍看之下,白任的覆履,和姓赵的有点像。但不管如何,还是以小心为上。 “二面围攻,往后是退路,而往北面,则是高山密林。”窦通忧心忡忡。 “往后一退,等后续的蜀中营驰援,只怕更加没有机会了。” 徐牧不说话,拾了一根枯枝,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开始划着地图。 “窦通,我若是给你三万人,你能否打赢白任?” “三、三万?”窦通惊了惊。 “白甲军只有两万,但我猜测,这种蜜罐泡出来的名将,定然是倨傲的人。所以,我觉着你有机会。” “莫要忘了,你也是蜀州名将,是蜀南二郡的军魂。” 窦通抬起头,压住激动的神情。 “主公,若是我带了三万人,你这里,只剩下不到万人——” “分而击之。”徐牧语气不变,“打退白甲营,你再迂回,与我两相夹击,围攻四万虎蛮军。” 古往今来,疲势之下,都是以防守为主。窦通有些不明白,自家的主公,为何敢主动出击,而且,还是分兵。 虽然说沿途之中,不断有人加入,才有了四万的兵力,但在其中,还有许多是未经操练的新军。 何其艰难。 “主公,若不然我带万人去挡虎蛮军!”窦通凝声道。 “我去吧。”徐牧扔掉枯枝,声音无半点惊慌。继而,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窦通。 “窦通,我只问你,有无信心?把这个蜜罐名将,给我打退打残。” 窦通咬着牙,稳稳抱拳。 “主公,某愿意立军令状!若败,提头来见!” “莫说这些。”徐牧笑了笑,“我信你,蜀南的百姓,也会信你。你这位蜀南的王,终归有一日,要打出自己的名头。” “且去。” 窦通呼出一口气,脸庞流露出沉稳和坚毅。 “恭请主公,等我大胜的消息!” “好!” …… 等窦通带着三万大军远去,此时,留在徐牧身边的,只剩不到万人。近四千的平蛮营,二千的风字营,以及三千沿途加入的蜀州新军。 至于随行的民夫,徐牧特地吩咐,先在后头放慢脚力,遇祸则避。 “于文,点起人马,准备往南行军。” “多派探哨,发现虎蛮人的踪影,立即来报。” 在平时,这些虎蛮人高马大的,又凶戾无比,一对一的情况下,蜀州兵根本讨不到便宜。 但没法子,这一场围歼要是想打赢,他只能如此,用分而击之的办法。 “小孟霍,要不要报仇?” 雨水中,孟霍抬起了头,还长着豆疱的脸庞,变得充满战意。 “中原大将军,我要报仇!” “平蛮营,要不要报仇?”徐牧起了身,凝声开口。 “要!” 无数的平蛮营士卒,皆是抬起手里的武器,怒吼连连。混在平蛮营里的司虎,喊得最凶,当然,斧头也举得最高。 /92/92393/29717987.html 第三百八十章 诛杀白甲 仰起头,窦通看着天空,灰蒙蒙的一大片,四涌而来的乌云,还远没有消退。 呼出一口气,窦通收回目光,往后又看了一眼。四十里路,自家主公的方向,已经渐去渐远了。 “报——” 几骑斥候,忽然飞奔而回,马蹄踏在官路上,溅起阵阵的湿泥。 “王,前方二十里,白甲军正在奔行。” 窦通面色不变,这一趟,他便是按着徐牧的意思,拦截击退白甲军。然后,再迂回到南面,两相夹击四万虎蛮人。 看似很艰巨的任务,但只要打退了白任的白甲军,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按着窦通以为,他带着三万大军,徐牧定然会派个监军之类的人物。 但并没有。 窦通只觉得胸膛里,一股难言的豪气,不断翻涌,似要穿胸而出。 主公信任,士卒效死。而他这位领军大将,若是大败,有何颜面再回蜀南。 “王,还有些时间,若不然布下战阵,堵截敌军。” 窦通冷静摇头,“时间不多了,而且,主公那边面对四万虎蛮人,定然是一场苦战,宜速战速决。” “王,打遭遇战?白任的白甲军,可是蜀州十三郡的精锐之师。” “无惧。”窦通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三万大军。在其中,更有一万多的蜀南。每一个蜀南士卒的脸上,都露出坚毅的神色。 多少年的厮杀征伐,他们这些人,从未踏入蜀中一步。蜀中九郡的天府之国,百里峪关,黄澄澄的稻米田,田里肥美的稻花鱼,他们都没有见过。 在蜀南见得最多的,便是带刺的苦菜,妻儿的腹饥之声。 “前方,前方便是蜀中九郡!”窦通咬着牙,“我等所愿,蜀南七万户百姓所愿,唯腹中有食,身上有衣。” 若非是徐牧运送来器甲,估计这一万多的蜀南军,连制式都没有,完全是泥腿大军。 蜀南穷,蜀中富。蜀南死人,而蜀中吃人。 不仅是蜀南,后头加入的新军,更是残忍地印证了一切。 “列位袍泽,举起手里的武器!” “愿长刀所向,还蜀中十三郡一片百姓安和!” “蜀南王窦通,敬拜列位,与我同去。” “同去!” “前方二万的白甲军,便是我等的拦路虎。若有一死,黄泉路前,共饮一杯断头酒。” “行军!” “行军——” 三万的大军,一片怒吼连天,跟在窦通后面,开始急步往前。 天空的雨水,远远没有将息。 行军路上,骑着白马的白任,有些皱眉起来。这连连的落雨,让他的白衣战甲,都变得有些脏兮了。 打仗归打仗,但身为蜀中四名将之一,如何能却了风头。 “我父白凛曾对我说,为将者,当有一番威仪。”白任叹息一声,“若打了胜仗,我一身湿漉脏兮,如何能向天公讨彩。” “白将军,前方不到二十里,出现敌军。”一骑裨将急急拍马而回,脸色带着凝重。 “徐家军?” “我识得蜀南王窦通,应当是他本部的蜀南军。” “蜀南军?那帮泥腿子?多少人?” “末将只能远观目测,当有二三万。” 白任嘴巴翘起。 “白将军,不可轻敌啊。” “这倒不会。”白任笑了笑,“我既然熟读兵法,便知道胜不骄败不馁的道理。” “不过,我有些好奇,窦通他怎么敢的,这模样,是想打遭遇?速战速决?” “将军,当是如此。” 白任仰起头,清秀的脸庞,慢慢变得狰狞,“兵法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我白甲军,乃是蜀州精锐。这南蛮子的头,居然不懂避白甲,也不过泛泛之辈。” “传我军令,大盾营为先,战弩手为后,列鹤翼阵,攻守兼备!只等蜀南蛮子靠近,便立即射杀。” 天色近了黄昏。 蜀中的雨天,由于地势的原因,积水越聚越多,浸了小半个马蹄。 列好的一个个鹤翼阵,早已经准备待命。 白任冷笑着,看去远方。 官路只有一条,既然打遭遇战,终归要过来。 白任信心满满,甚至,他只觉得,最多两个时辰,便能彻底剿杀,这批冲过来的蜀南军。 “将军,来了。”有裨将凝着声音开口,继而,又抽刀指去前方,“白甲军,起弩!” 雨水中,一个个的白甲军弩手,纷纷抬起了手里的战弩。 在前方,尽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雨幕模糊,近了黄昏,又无法燃起桐油火把。 “不知死活,射死他们!”白任伸手怒指。 听见白任的命令,五千人的白甲军弩手,纷纷将手里的弩矢,一下子劲射出去。 “将军,并未倒下多少。”裨将只看了个大概,立即开口。 “再射!这些南蛮子,定然是穿了厚甲。” 又是一轮轮的弩矢,呼啸着从雨幕中穿透,往前方劲射。 “白将军,有些不对。这些蜀南军,应当是举了盾,越来越近了。若不然,立即散阵,换刀盾冲杀。” 白任皱住眉头,便如裨将所言,借着模糊的雨幕,面前的蜀南人,确实有些问题。 “兵法有云,敌力不露,不可轻进。” “将军,若不散阵,被敌军围而困之,则是大祸。”裨将脸色焦急。 “你懂兵法,还是本将懂兵法?”白任冷着脸,“我父也说了,在遭遇战中,应以攻守兼备的鹤翼阵,为破敌利器。若是散阵,只怕后患无穷!” 裨将颤了颤身子,只得沉默不言。 “传本将命令,稳住阵型——” 雨幕中,前方黑压压的人影,越来越近。等白任抬头看清楚,整个人顿在当场。 这哪里是什么黑压压的大军。分明是,一块又一块的木墙板,抵在了最前。 似是拆了沿途的不少木屋。此时的木墙板上,还扎满了一支支的铁弩矢。 “将军,请立即散阵,换刀盾迎敌!”身旁的裨将,急忙跪在地上请命。 “兵法有云——” 咻。 第一支羽箭,从对面崩弦而出,擦着白任的龙纹盔而过,发出一声清脆的“铛”音。 前方的雨水中,抵着的木墙板之后,一队又一队的蜀南军人影,在近了敌阵之后,忽然分翼冲了出来。 左翼里的窦通,怒吼着举起刀,指去前方列阵的白甲军。 “蜀南营,随我冲杀敌军!” “诛杀白甲,攻入蜀中!” /92/92393/29726461.html 第三百八十一章 战死的小名将 听着前方的声若惊雷,白任脸色大惊。这等的卑鄙拙计,什么借着雨幕用木板挡箭的,并无有任何兵法书记载。 “不、不讲道理的。”白任颤声吐出一句。很快,又急急高喊起来。 “白甲军,立即换刀盾迎战!” 失了先机,这一会才临敌换阵,无疑是兵家大忌。 但白任已经顾不得了,唯今之计,他只能亡羊补牢,不断盘算着脑海里的兵法韬略,想将蜀南军击退。 已经太迟。 杀过来的蜀南军,根本不给任何机会。分抄三路,趁着白甲军仓皇变阵,举刀便砍了过来。 在最后的白甲军刀盾营,被拥堵得无法出击。而前方弩弓和大盾,被堵杀得不断后退。 “我父是白凛,蜀州第一将,我白任,亦是蜀州四大名将!”白任仰头怒喊,“听我令,都听我令,弩弓营却后,刀盾营赴前!兵法有云——” 铛。 一柄怒掷的长刀,撞在白任的战甲上,惊得他一声高呼,整个人坠马落地。 没了白任的指挥,二万的白甲军,变得更加混乱。有裨将想力挽狂澜,但很快,又被侧翼抛过来的飞矢,一下子扎死。 拾了一把刀,窦通状若疯狂,领着蜀南军,不断往前扑杀。 “告诉老子,家里的妻儿老小,要不要吃稻米!”窦通仰头怒吼。 四周围间,一个个的蜀南士卒,脸色蓦然涨红,紧紧跟在窦通后面,提刀厮杀。 一具具的白甲,瞬间染成了红甲。 污血混着雨水,变得越来越稀,如姑娘脸上的淡妆桃红。 白任被几个亲卫扶着,已经没有半点为将者的威仪,他苍白着脸,急急让人取马,巴不得逃出这场遭遇战。 “并非本将之过,本将乃是蜀州四大名将,当年带军平叛,八百叛贼尽数被枭首!” 白任的整个身子,立在雨水中,只觉得越来越凉。 别说前方被堵,连着后方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南蛮子名将,也派了大军包抄。 原本两万人的白甲军,一下子被围困其中。 “兵法有云——” 白任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拨飞矢,恰好落在他的周围。至少有四五支,直直扎在他的身上。 其中一支,更是扎穿了胸口。 他咳着血,痛得屈膝跪地。有中箭的亲卫,拼死护在他的身前,没等将人搀扶而起,便又是一拨飞矢,再次从天而降。 瞪着眼睛,白任嚎啕大哭。 “我、我父说,男儿当马革裹尸,但、但我不想死——” 落下的飞矢,将这位纸上谈兵的小名将,射死在雨水之中。 “白任已死,降者不杀!”窦通提刀怒吼。 在旁的诸多蜀南士卒,也跟着声声高吼。声若惊雷,惊得那些被围攻的白甲军,止不住地心惊胆裂。 …… 带着万人,徐牧走得很小心。派出去的斥候,每隔一会,便回来通报情况。 “主公,窦通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了。”随行的于文,声音变得凝沉。 徐牧沉默点头。 如果说窦通打输了,那么这苦心积虑的计划,将彻底功亏一篑。当然,若是窦通打赢,那么便彻底占住了先机。 对于整个徐家军而言,这次的机会太重要了。 “主公!前方二十里,发现虎蛮大军!”一骑斥候踏碎了雨水,急急回奔。 徐牧皱住眉头。 “再探。” 斥候领命,重新跃马而去。 “主公,四万人的虎蛮,不宜力取。” 徐牧何尝不知,别说四万虎蛮,就是一万,以他们这些人,都未必能吃得下。 虎蛮人性子暴戾,一旦冲杀,便是不死不休。比起还算温和的平蛮人来说,更像索命厉鬼一般。 听加入的新军说,在还没被征召之前,虎蛮人在屠村屠城之后,便会将一些名望高的蜀人,烹而分食,作为强壮身子的大补之物。 避,定然不能避的。 毕竟,要是让这四万虎蛮人,与白甲军会师在一起,他们这些人,起码输了五成。 所以,只能想办法挡住。至少,在窦通没彻底击退白甲军之前,要将这四万虎蛮人,堵在半途之中。 徐牧抬起头,雨水和夜色之中,却什么也看不清。只分辨得出,周围连绵的山峦,以及黑压压的林子。 “入林。” “主公?虎蛮人更擅长林间作战。”于文脸色一怔。 “这不同。”徐牧摇着头,“我等要做的,便是拖延时间。何况还有三千连弩营在,时间太紧,只能趁夜先伏杀一波。” 以这些虎蛮人的脾气,若发现被伏击,指不定要跳脚骂娘,然后追入林子。 “三千连弩营,足够做很多事情。”徐牧呼出一口气,语气沉沉。 …… 踏步在雨水中,裴当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好。按着他的想法,四万的虎蛮营,应该是人见人怕的。 可派出去的探哨回报,那位布衣贼,居然敢来迎战。 “中原人都是傻脑子。”裴当狞笑,“他该明白,蜀中的虎蛮人,和蜀南地的那些平蛮懦夫,可是不一样的。” “莫让我抓到他,我可是很长的时间,没有吃过将军肉宴了。” “大洞主,听说这次来的平蛮营,便是孟夫的那个部落牵头。” 孟夫,便是孟霍的父亲,曾是平蛮人的大洞主,跟随窦通出军,被俘于去年的巴南城战事,活活丢到蚁坑,被万蚁噬咬而死。 “那个孟夫?上一次的时候,身子的肉都被蚂蚁噬得发柴了。” 裴当笑了笑,不知觉间,将负着的狼牙锤,又往上提了提。 “这一次打败了布衣贼,列位,该随我入王宫讨彩了。” “虎蛮的勇士们,请随我出阵,剿杀外州的布衣贼!” 四万的虎蛮营,叫嚣的声音,疯狂地响了起来。 …… 林子里,徐牧看着前方的雨色,脸庞依然沉稳至极。 在入林的时候,他已经通告了整个连弩营,不仅是袍甲,连着身上的干粮,都尽数卸了。 左右这些虎蛮杀人,都是一锤砸碎头颅。袍甲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反而是在林中穿行的速度,变得最为重要。 既然是拖住虎蛮营,所以,还是以牵制为主。 忌白刃战,宜游击战。 /92/92393/29726462.html 第三百八十二章 游击 “主公,近了。”在徐牧身边,一个连弩营的裨将,冷静开口。 徐牧点头,抬头往前看去。即便是雨幕蒙蒙,依稀还看得见,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正阵型战乱地往前行进。 “虎蛮不善军阵,但对敌杀人,如疯子一般。” 平蛮人试图融入蜀州,而虎蛮人,更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匿。”徐牧挥手。 不多时,三千的连弩营,小心地在林中隐去身子。 连弩的射程太短,庆幸的是,蜀州多山多林,隐匿在道路的林子边上,足够埋伏射杀。 虎蛮人的步履,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回过头,徐牧看着后方的三千连弩,皆已经赤了上身,带了三个弩矢壶,只在腰带里,嵌入一柄短刀。 时间太紧,白鹭郡的铁坊里,没法赶造出制式的轻甲,只穿着缴获的改造甲,过于沉重,为了游击,只得暂时卸下。 “准备。” 眼看着虎蛮越来越近,徐牧立即下令。 三千的连弩营,开始起弩瞄准。 雨水太大,终归会影响视野和透射力,但好在,虎蛮人只穿兽袍甲,并非是很厚实。 四万人的虎蛮营,在连弩营面前,已经过去了一小半。 但徐牧没有立即下令。 蜀中道路狭长,他要做的,是将四万虎蛮人,从中割开。 眼见着过了一大半人,徐牧才冷冷挥下手势。严阵以待的裨将,才一下子开口怒吼。 “连弩营,激射——” 瞬间,道路侧边的林子里,无数的弩矢,密集地透射而出。 这一轮的匿射,很显然,让正在行军的数万虎蛮人,一下子怔了起来。 雨水之下,至少数百具的尸体,倒在了积水中。 “有埋伏!” “虎蛮的勇士,快快回射。” “五儿洞的,入林剿敌!” “匿!”还没射完一轮弩闸,徐牧立即下令。 三千持着上身的连弩营好汉,迅速收了连弩,取了短刀,循着徐牧的命令,往林子深处奔去。 “我便问,谁敢埋伏你蛮人爷爷!”一个小洞主提着长斧,还没追去几步,一支小箭从暗处射来,钉爆了他的头颅。 弓狗垂下手,和徐牧一样,带着百人的山猎营,隐去了黑暗中。 有闪电在云层之上划亮,仅眨眼功夫,天地之间,一声惊雷炸疼了耳朵。 雨水里,数万的虎蛮营,挥着武器疯狂叫嚣。 “裴大洞主,巫山洞请命入林!” “黄羊洞也要入林!” 裴当抹了一把雨水,将狼牙锤扛在肩上,目如凶狼,死死看去林子的方向。 他现在很生气。这些中原人,最喜欢耍心计。躲躲藏藏的,跟个老狍子一样。 当然,他也并非傻子。不至于为了这小帮人,误了行军。 “黄羊洞的,你夜入林吧,若捉了中原将军,便是你的。” 一个满脸腮胡的虎蛮大汉,闻言神色激动。 生怕裴当会反悔一样,立即提斧唤人,往林子里冲去。 “虎蛮人擅长山林打仗,在林子里埋伏?”裴当摇了摇头,扛着狼牙锤往前走,准备带着虎蛮营,继续行军。 林子中,徐牧不时回头。夜色漆暗,什么也看不清。 刚好,这是他们的机会。若是雨水一过,天色一亮,这些熟悉山林作战的虎蛮人,只怕会更加危险。 三千赤着上身的连弩营,不时在林子里匿身,只听着脚步声的方向,便齐齐合力,射出一拨弩矢。 “五儿洞的,给老子回射!” “黄羊洞,往两边围过去!” 听得声音,并不用填弩矢的连弩营,又将一拨弩矢雨劲射出去。 “长弓。” “东家,西北面的位置,越来越近。” 徐牧皱眉,打了一声哨子。连弩营的人,又立即往前狂奔。 …… 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裴当脸色依然发沉。原本以为顺顺利利的事情,出了点纰漏,他是不开心的。 “行军,都给老子跑起来。” 裴当的催促下,仅剩的三万多人,只得在雨水里加快了脚力。 “让后头的人快些。” 刚喊完,裴当便错愕地急急转头。 在三万多的虎蛮人之后,忽然又变得骚乱起来。一个个的手下勇士,疯狂地挥着武器怒吼。 “什么事情?” “大洞主,又是敌袭!” “伏弓?” “是刀盾冲阵,冲了一轮又跑了。” “狗崽子。”裴当面色越渐发沉。到了现在,一次又一次的伏兵,他终于明白,是有人在拖着虎蛮营。 但这等天色之下,根本看不清人,反而是他们这数万人,行走在大路上,很容易被埋伏。 但又不得停下,白甲军还在等着虎蛮人会合。 “抓、抓着了!我抓着了,大洞主!” “我等还杀了十几个中原兵!” 数十个虎蛮大汉,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徐家军裨将,疯狂地拖了回来。 “带过来!”裴当脸色大喜。 “抬头!” 一个虎蛮大汉冲来,抓着裨将的头颅,往前一掰。 听得见骨骼断裂的声音。 “松手。”裴当将人驱散。 雨水里的徐家军小裨将,颤着身子,艰难地站起来。 “告诉本洞主,埋伏的大军藏在何处,有多少人?到时候回了蜀中的王宫,我会替你引荐一番。” 小裨将咳血大笑,笑得裴当心头发寒。 在蜀中,前几年没被征召之前,他经常和蜀中的营兵打仗,那些个营兵裨将,若是被俘虏,肯定要磕头求饶的。 “讲不讲?” “我讲你姥姥——” 裴当暴怒而起,抡起狼牙锤往下一拍,小裨将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 “恭送。” 林子中,于文目眦欲裂。 在他的身后,数千人的士卒,皆是一副愤然的脸色。即使是那些刚加入的蜀中新军,对于虎蛮人的恨意,不减半分。 “只杀后面的。杀一轮,避一轮。” “于将军,若是虎蛮人回头来追——” “这样更好。”于文喘了口气,“我等的任务,便是拖住这四万虎蛮军。” 不管是他,还是自己主公那边,眼下都是以游击为主,拖住这些虎蛮的脚步,等着窦通那边,回师夹攻。 若是让虎蛮人近了栀水郡,只怕这入蜀中的路,会变得更加凶险。 “新军营射箭,刀盾营,随我再去冲杀一轮。” /92/92393/29734401.html 第三百八十三章 围杀虎蛮 蜀中九郡的天色,随着天空破晓,终于慢慢有了一丝亮堂。 雨水逐渐停下。 在夜色里,轮番的游击之下,数万人的虎蛮营,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只行军了不到十里。 徐牧抽出长剑,将一个还在哇叫的虎蛮洞主,一剑刺死。 这一番功夫,将入林子的四五千虎蛮人,射得死伤大半,余下者,皆是慌不择路地逃入深山。 三千连弩营,死伤也逾四百人。 “安排一些人手,将伤者送回蜀南。”徐牧转头看了一眼,凝声开口。 一个小校尉急急领命。 “主公,天色亮了。” 徐牧点头,看了一眼林子外的天色。他知道,不仅是连弩营,连着于文那边,同样都在用尽手段,拖住这四万虎蛮军。 “窦将军那边,莫非是出事情了?”裨将欲言又止。 “不会。”徐牧笃定摇头。 于窦通这些蜀南人而言,这一次,是入蜀中的最好机会,定然会全力以赴。 心里有意志的人,往往是懂得把握胜利机会。 如果窦通打赢白甲军,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再借用白甲军的名号,应当能打个措手不及。 …… “行军,行军!” 窦通面色焦急,带着两万多的大军,开始往前急行军。 两万的白甲营,时间紧急,他并没有留下俘虏,除了逃走的五六千人,余下的,尽皆被枭首。 有些过头。但对于那些蜀南军,以及刚加入的新军,都是一场血的洗礼。 “报——” 一骑浑身湿漉的斥候,从前方急急赶回。 “王,十里之外,发现虎蛮营!” “主公的大军呢?” “看不太清,应当是一直在拖着虎蛮营。” 听到这句,窦通能想到战斗的惨烈。 “一万白甲营,往前开路,骗过虎蛮营之后,立即配合围杀。” 蜀中的白甲营覆灭之后,窦通便按着徐牧的意思,取了白甲,让蜀南营的万余人换上,扮作白甲军。 不得不说,这白甲营的器甲,当真是精良。战弩和大盾,都是一等一的利器。 只可惜蜀州名将白凛,当真生了个送货上门的好大儿。 喘了口气,换上白甲将袍的窦通,嘱咐一番之后,才带着一万余的“白甲军”,往虎蛮营的方向迎面赶去。 …… “停、停雨了!”空地上,一个虎蛮小洞主欢喜高喊。被人暗戳戳地阴了几个时辰,可想而知,他现在有多高兴。 裴当也松了口气。 天知道那些中原人是怎么回事,为了拖住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 一夜之间,死去的虎蛮勇士,至少有六千人。 顿了顿,裴当忽然又想起什么。 “对了,林子那边的五儿洞,还有黄羊洞的,为何这么迟不出来?” “大洞主,刚才有探哨来报,这二洞的人,几乎被杀了个干净!” 这种坏消息,让原本还有些欢喜的裴当,一下子又陷入了恼怒之中。 “该死,以前就不见中原人那么厉害。” “莫管了,天色一亮,那些中原人再敢来偷袭,直接围杀!” 这一次,还没到栀水郡,出山的虎蛮人,便糊里糊涂的死了近万人,想想都觉得憋屈。 “大洞主,前方有大军——” 裴当怔了怔,以为又是敌人的伏军。却不料,这时候在前方的道路上,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响了起来。 “听说虎蛮营被偷袭,白甲军大破蜀南贼之后,遵白将军的命令,带万人军前来会合救援!” “白甲军来援!” 裴当原本还有些生气,这还没输呢,救的什么援。不过想想便算了,打败了蜀南贼军,入了蜀中王宫,他一样也能讨赏。 “看清了么?” “大洞主,看清了,确是白甲军。” “呵呵,这些蜀南贼子,忙活了一夜,终究是件蠢事情。” …… “长弓,去通告于将军那边,让他立即带军从后杀出。”林子里,徐牧看得清楚,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东家,于哥儿若是出来,肯定要被围杀……” “无事,听我的。” 弓狗点头,急急往前跑去。 “主公,那我等要不要杀出去?” “不用,打输了仗,这些虎蛮人会往林子里钻,我等要做的,便是多杀几个。” “但虎蛮营,还有近三万人。” “莫问,去准备吧。” …… 作为徐家军的头号大将,听到徐牧的命令,于文只想了一下,立即也笑了起来,迅速点起数千的大军,开始从虎蛮营后面,直直杀了出来。 吼声连天。 让原本刚松了口气的裴当,急忙回过了头。待看见又是昨晚那批伏军的时候,气得无以复加。 “裴大洞主,我二军联手,一起杀了这不知死活的蜀南贼子!此番,看谁立得头功!” 只听到这一句,裴当脸色一喜,急急高喊起来。 “虎蛮营,立即转身,扑杀蜀南贼子!” 一瞬间,近三万的虎蛮人,都迅速转了身,往前方突然出现的徐家军冲去。 一个个的,都是状若疯狂的模样,不断挥舞着手里的武器,长声呼啸。 在虎蛮营之后,窦通露出笑容。原本还想着杀虎蛮营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更好,这近三万的虎蛮人,都把后背露出来了。 “主公当真是英才伟略。” “派人去通告后面的大军,立即赶上。” “白甲军,准备。” 一柄柄的战弩,开始瞄准转身往前的虎蛮营。 “射死这些蛮狗!” 激射的弩矢之下,正沉浸在追杀中的三万虎蛮人,不消一会,便有二千余人,被弩矢射得纷纷栽倒。 “换刀盾,冲杀虎蛮!”窦通仰头怒吼,指去前方的虎蛮军。 听见后面的厮杀,裴当错愕回头,当看见那些“白甲友军”,挥刀在后砍来,整个人怔了好一会。 “大洞主,后面还有一万多的蜀南人在冲来!” “不好,这些白甲也是蜀南人!快,挡住这些蜀南人!”裴当惊出一身冷汗,匆忙开口。 “大洞主,前方的那些伏军,也挥刀杀、杀过来了!” “我虎蛮营被夹攻了!” “这些狡诈的中原狗,往林子冲,先避开夹攻!”裴当怒喊。 混乱不堪的虎蛮营,刚要往林子里冲—— 这时,从林子里,一拨拨的连弩箭矢,呼啸着劲射而出。将冲得最快的数百人,射死在半途中。 徐牧冷着脸,踏步走到林子边上,长剑往前怒指。 “所有徐家军听令,围杀虎蛮!鸡犬不留!” “围杀虎蛮!” 无数的怒吼声,在三万虎蛮营周围,忽而爆发出来。 /92/92393/29734402.html 第三百八十四章 长驱直入 “围杀虎蛮!” 空旷的林子边上,处处都是怒吼的声音。刀盾与连弩的铮鸣,也一时不绝于耳。 近三万的虎蛮军,在裴当的带领之下,退不得,又进不得,即便往林子逃,也埋伏了密麻的弩手和弓手。 纵横蜀州多年,裴当从未想过,会有今日的惨状。 “山鬼剁头!” “乌里!” 数千的平蛮营,杀得最是勇猛。世仇的怒火,彻底将这些平蛮人点燃。鸾羽夫人挥着双刀,带着人不断前冲,所过之处,虎蛮无一活口。 孟霍拖着铁斧,双眼鼓了起来,将一个虎蛮斩碎头颅之后,弓着身,往骑马的裴当扑去。 “吾、吾父之仇——”孟霍的声音,激动到极致。 铛。 裴当涨红了脸,怒吼着将狼牙锤一横,挡住了孟霍的铁斧,再变招一捅,孟霍一时吃力,抱着铁斧弹飞出去。 但很快,孟霍吐出一口血沫,又爬了起来,如头小凶虎一般,第二次朝裴当跃起。 “拦住他!”裴当心惊胆裂。这小仇人的力气,有些要逆天了。 数十个亲卫,急急挡在裴当前面,和孟霍厮杀起来。 裴当转过头,死死咬着牙关。 “大洞主,那位便是布衣贼!” 裴当抬头往前,看见林子边的徐牧,脸色忽而变得狂喜,勒了缰绳,就要跃马奔去。 他听说过,中原有一句话,叫擒贼先擒王。这等的劣势,只要杀了面前的布衣贼,或许能扭转战局。 “虎神图腾,赐予我族勇力。” 诸多的虎蛮人,仰头怒吼。纷纷跟在裴当之后。 抬起狼牙锤,裴当面容狰狞至极,跃马狂奔,撞飞了挡路的蜀南军,朝着徐牧急急冲杀。 奔袭中,他突然看见,那位布衣贼冲着他,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让他原本满腔杀意的胸膛,有了一丝发凉的感觉。 恍惚间,他急急侧头,便发现一道人影,忽然狂冲而来。 下意识的,裴当迅速抡起狼牙锤,便往马下拍去。 铛。 应当是拍到了,但他的抡着狼牙锤的手,没由来疼得一阵抽搐。 “来者何人!” 裴当勒马垂头,便看见了一个气鼓鼓的巨汉,正举着一柄双刃斧,死死挡着他的狼牙锤。 力量之大,让他不禁咋舌。 “报上狗名,虎啸山十八洞大洞主裴当——” “爷爷偏不讲,我若斩你的头,你定然要化鬼找我,嘿嘿,我司虎可不傻。” “哪儿来的傻憨!” 裴当咬着牙,迅速收了狼牙锤,想仗着骑马,先把面前的大汉撞杀。 所以,这位虎啸山十八洞的大洞主,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他冲马而出,高高挥起狼牙锤。 然后,他就看见,那傻憨大汉也提了巨斧,朝着他冲了过来—— 一声震响,骑着马飞出去的裴当,一时也想不明白,这哪儿来的傻憨,会用身子来撞马。 摔到地上,裴当急急爬了起来,拾起狼牙锤,顾不得抹掉脸上的泥水,便要往虎蛮军跑。 “吾父之仇,不共戴天!” 孟霍抱着战斧,宛如一具杀神,浑身浴血地冲到他面前。 在后,司虎痛得龇牙咧嘴,也急忙跑了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将裴当围在中间。 “虎蛮军何在!”裴当喘着大气,见机不对,急得高声呼喊。 只可惜,数千的平蛮营,已经彻底封住了虎蛮人的方向。 “乌里!”鸾羽夫人抬起双刀,声音带着哭腔。 “乌里!”诸多的平蛮勇士,也跟着声声狂吼。 徐牧立在边上,让人将司虎喊了回来。这一出杀王,应该交由怒火难消的平蛮营。 “主公,要、要打赢了!”有裨将在旁,神色激动无比。没有人能想到,当初不到三万人入蜀中,当真是打到了这般地步。 徐牧也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终归是将堵截的六万大军,彻底杀败。 余下的,便该直接攻去栀水郡,攻去成都郡。这蜀州二王的王都,估摸着还要费一番力气。 于文带着满脸的凝重,急急踏步走来。 “主公,余下的万余人虎蛮,跪地求饶。” 这种的情况之下,这些虎蛮军已经被围住,突围不出去,只能乞活。 “主公,虎蛮人身子健壮,又擅长山林作战——” “于文,平蛮和虎蛮,只能二选一。” 于文怔了怔,明白了徐牧的意思,抱拳沉沉转身。 “所有人,抬刀,枭首虎蛮!”只走回原处,于文当头大喊。 “枭首虎蛮!” 听着于文的命令,无数平蛮人的声音,带着激动的欢呼。 踏。 被围杀的裴当,成了无头尸体,被孟霍一脚踏入积水里。硕大的头颅,也被孟霍高高举了起来,泪流满面。 “吾、吾父,吾父,平蛮人血仇得报!” “乌里!” “乌咧!” “虎哥儿莫乱喊,等下被揍。” 不知多久。 徐牧立在积水里,看着死去的徐家军士卒,以及铺了一地的虎蛮人尸首。 一股难言的悲壮,涌遍了他的全身。 …… 蜀州峪关,百里巍峨绵延。峪关边上的林木,似是在经历一场雨水之后,变得更加郁葱。 此时,峪关之前,狭长的空地上,埋下的陷阱已经被尽数拔光。 四万的凉州军,在湿雾之中,不断怒吼连连,旌旗招展。 “蜀中二王,苛政如虎,使蜀州百姓民不聊生。吾董荣,仗天公之义,大道之名,带四万凉州军,叩峪关,破蜀中!” “速速献关受降!” “献关投降——” 峪关前的城墙上,一个有些矮小的中年将军,眼眸子冷静无比,并没有丝毫的怒气。 他叫陈忠,蜀州四名将之一。认真来说,应当是唯一一个,靠着战功彪炳,才打出来的名堂。 当年虎蛮作乱,白任称病不出,是他带着四万新军,打到了虎蛮的部落之前,才促使虎蛮人归顺蜀中。 “陈将军,五万援军,已经到了峪关!” 正当陈忠想着,忽然间便听到了下属的来报。 陈忠顿时面露喜色,走出关后一看,果不其然,便看见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援军,正从狭长的谷道上,行军而来。 “对了,那攻破了巴南的布衣贼呢?”仅欢喜了会,陈忠忽然又想到什么。 “陈将军,我听说,已经派了六万大军去堵截了。” 听着,陈忠莫名松了口气。 “传令下去,继续死守峪关,莫要让凉州蛮子,踏入我蜀州一步!” /92/92393/29743139.html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最后的蜀中上将军 在后的数千民夫已经赶到,攻城的辎重,也推到了离着栀水郡不远的地方。 当然,收缴的器甲,还有零零散散的战马,一样都不能拉。要知道,这些东西,便是徐家军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子里,徐牧和几个大将,围坐在一起。 “所以,主公的意思是,蜀中九郡里,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被派去了峪关?” 不仅是于文,连着许多的徐家军大将,都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确是如此。”徐牧露出笑容,“不过,这是军师的妙计,我可不敢居功。” 若是没有凉州的几万大军,没有外战,第一次的堵截,浩浩荡荡的十几万人,他们根本打不赢。 “主公,若是凉州扣峪关,对于我等而言,便是大好的机会。”窦通语气激动。 “顶多是虚张声势。”徐牧叹了口气。不用想他都知道,凉州那边,不可能会冒着士卒死伤,帮忙来攻打峪关。 “时间不多,我便直说了。” “栀水郡那里,不到三千守军。有攻城辎重在,我等现在还有近三万人,应当能破城。” 徐牧拾起枯枝,在湿漉的泥地上,继续划了起来。 “攻破栀水郡之后,于文,窦通,你二人各带万人,从南北两个方向,沿途收拢新军,一路攻破蜀中城关。我估计,在这等的大势之下,献城的蜀州狗吏会很多。” “徐将军,哪怕这些狗吏献城,都该杀!”韩九在旁,声音激动。久受压迫的他们,对于贪官污吏,最是痛恨。 “先不杀。”徐牧笑了笑,“过后再杀。若是献城即杀,后头的人,估摸着要奋死反抗。” “主公明见。” 徐牧继续凝声,“列位须记着,这一路切不可冒犯百姓。还是那句话,百姓的信任,乃是我等立足蜀州的根本。” “如此,待于文和窦通分二路之后,我便带着中路大军,沿着官路而去。成都郡前,我等三路会师。” “此一番,乃是最好的机会,若错失,我徐家军日后便如丧家之犬,惶惶而逃。” “这世道污浊不堪,徐牧拜请诸位,与我一起,共建真正的天府之邦。” “愿为主公效死!” …… 成都郡里,两个蜀王坐在殿上,听着前线的军报,止不住地浑身哆嗦。 “窦铸,你的蜀西栀水郡,要被围攻了。你取匹快马回奔,或许还能回到城里,鼓舞一番士气。” 蜀西王窦铸,听着这一句,急忙摆手。 “窦纲,你莫讲笑话。本王此时回去,岂非是自投罗网。” “你的蜀西四郡,差不多都没有了。” “你的蜀中五郡,也要守不住。峪关之外,可还有四万的凉州军!” “看、看猴戏吧,烦心事多,你我先欢喜一阵。” 待喊来猴戏,两个蜀州王才看了一阵,便都心烦气躁的大怒,将耍猴人拖住去斩首。 “六万大军,六万大军,竟然堵不住一个布衣贼!” “栀水郡一破,便算攻入蜀中五郡。白任这个废物,妄为名将之子!” 蜀中王骂着骂着,忽然想到什么,急急唤来近侍。 “白凛上将,可还在成都?” “王,上将军卧病许久了。今日一早,又收到白任战死的消息,听、听说呕血不止。” “莫理这些,传本王的命令,让上将军白凛,立即披甲出征,成都一带,尚有二万大军,本王都交给他。” “王,上将军已经七十高寿,又重病卧榻——” “你懂什么!他是蜀州第一上将,哪怕是卧榻出征,同样是不得了!” …… 成都的上将军府。 七十有三的白凛,并没有卧榻出征,在呕了半日的血,收到王令之后,沉默地一声不吭,开始让奴仆帮忙披甲。 十九岁入军伍,四十八岁拜上将军,这大半生的时间,他尽是在军伍里度过了。 唯一的膝下儿,前二三日,也战死在了沙场。 “这些蜀南贼人,为何如此歹毒,杀我儿的命。”他的老妻走进来,哭得眼睛红肿。 白凛无悲无喜,淡淡回了头,吐出一句。 “莫哭了,下辈子我亲自教他,你莫要插手,可好?” “我早讲过了,想做将军,该是用刀来教,而非是用蜜脯来教。” 奴仆帮着系完袍甲,泣不成声。 白凛走出房门,吹来的凉风,将他的白发白须,一下子都吹了起来。 这位七十有三的蜀州上将军,蓦然脸色发沉。 “满眼望去,皆是猪狗之辈。老夫白凛,便是蜀中九郡最后的硬骨!想入蜀,便请踏过老夫的尸首!” …… 漫天的硝烟,在微微的风雨中,弥漫不休。 “上将军白凛?”站在栀水郡的城头,收到军报的徐牧,脸色一时发沉。 如他所料,不过寥寥守军,要攻破栀水郡,并不算难事。眼下,于文和窦通,已经各带着一路大军,开始攻城掠地。 “韩九,这位白凛,便是白任的父亲?” 穿着裨将袍甲的韩九,急急点头。 “确是,蜀州唯一的上将军。” “为人如何。” “我也不知怎么说……不过,当年小侯爷入蜀,并不见什么王爷,只和这位上将军,把酒言欢了一夜。听说,白凛为人耿直,不愿入殿做朝臣,只有大战之时,才会被启用。” “可惜了,儿不成器。”徐牧皱眉。能让袁陶刮目相看的人,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这时候,也别说什么收服名将了,杀了白任,便已经是不死不休。 “徐将军,蜀中九郡的人常说,白凛上将,便是蜀中最后的风骨。” “知晓。” 转过身,徐牧看向一片死寂的栀水郡。 富商狗吏已经跑光,只剩一些战战兢兢的百姓,偶尔会推开窗,看着外头的蜀南士卒。 “韩九,几人愿意随军?” 韩九往城墙下跑去,不多时便满脸欢喜地跑了回来。 “徐将军,共有四千余人,愿意跟着徐将军。” “韩九,喊我主公,如何?” 韩九怔了怔,脸色蓦然狂喜,朝着徐牧跪地而拜。 “韩九拜见主公!” “且起,这一路你也算立了大功,到时候,定然会有封赏。” 偌大一个蜀州,仅靠着窦通于文这些人,为将者太少了,像韩九这样的人,虽然有些平庸,但凭着一股为民的胆气,也算是个人物了。 “韩九,这一次的新兵营,交给你来带,莫要让我失望。” “主公放心,敢不效死!” 徐牧呼出一口气,在栀水郡的城关上,往远处眺望。如果军报没错,那位上将军白凛,将会带着两万人,直奔他而来。 /92/92393/29743140.html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兵贵神速 雨水过后,多山多林的蜀州,徒留下满世界的湿漉。这份湿漉,洗去了士卒面庞上的血尘,却洗不去一脸的企望之色。 “过了前方的关卡,便入了蜀中。往前行军,一百多里内,尽是荒路老林。”韩九走上前,语气沉沉。 两个蜀王,哪怕现在苟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留下一个缓冲的战略地,也无可厚非。 徐牧原本打算占关而守。但这样一来,便将攻势化作了守势。时间拖得太长,奔赴峪关的五万蜀州军回援,只怕更加棘手。 所以,在面对那位上将白凛,他打算继续行军,想办法将这最后的蜀州硬骨头,彻底打掉。 “主公还要往前行军?上将白凛所带的两万人,可是戍卫王宫的府兵,精锐无比。” 徐牧沉默无言。 从攻入蜀中开始,到了现在,已经有大半月了。还是那句话,再继续拖下去,只会有害无利。所以,他才会分派窦通和于文,各领一路大军,迅速抢占城关。 即便联合了蜀南,说服了凉州出兵,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底蕴太薄,实力太弱。 若非是贾周的筹谋,若非是一次次的险胜,根本走不到今天。 “韩九,突破了上将白凛的防御线,我等便长驱直入,攻入蜀中五郡。” 到时候,哪怕五万蜀中军,弃了峪关回援,也会留下一个时间差。 “兵贵神速。”徐牧呼出一口气,这一场入蜀战役,打到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置死地而后生者,才有资格去仰望江山。 “平蛮营,弃兽袍,换蜀州袍甲。” 在旁近三千的平蛮营,都是脸色发怔,以为自己听错了。鸾羽夫人走前几步,刚要拱手再问。 “并无听错。”徐牧认真开口,“平蛮的好汉,都熟悉山林作战。到时,便埋伏在山林侧边,等候本将的命令。” “主公,白凛那边,应该会有我方大军的情报。” “所以,让三千新兵营,换上平蛮营的兽皮甲。”徐牧平静转身,看着刚加入的新军营。 从栀水郡开始,一路而过,至少有七千人的新军,加入进来。 统筹之下,拢共有两千多的连弩,近三千的平蛮营,三千的徐家军,以及七千蜀州新军。 刚好一万五的人马。 要打赢白凛的两万精兵,只能出奇。甚至,徐牧还想着将另两路人马回调,但终归没有付诸。 领命之后,鸾羽夫人并无犹豫,带着诸多平蛮人,迅速换好了蜀州军的袍甲。 而垂下的三千多兽皮甲,待新军穿上之后,远远乍看,当真是和平蛮营没什么差别。 收缴的虎蛮武器,并不算少,徐牧也让新兵营尽数装备。 “鸾羽夫人,入山之后,需记得小心藏匿。等我的命令一到,你再带人杀出。” 这些善于山林作战的平蛮,现如今,便是徐家军的利器了。 鸾羽夫人郑重点头。 “将军放心。” “中原大将军放心。” 自从围杀虎蛮军之后,这些平蛮人对于徐牧,已经是彻底拜服了。 “且去。” 不到一会功夫,三千人的平蛮营,在鸾羽夫人的带领下,迅速隐入了山林之中。 “主公,若不然,我等多布陷阱。” 徐牧摇头,骗些庸将容易,骗白凛这样的人钻入埋伏,几乎不可能。 再者,陷阱是死的,人是活的。认真来说,三千的平蛮营,也是布下的陷阱。 “韩九,斥候回来了么。” “还没有。” 徐牧抬起头,看着前方湿漉且郁葱的青山,一颗心开始凝沉起来。 “韩九,再把地图取来。” …… 成都外一百多里,浩浩荡荡的两万蜀中府兵,在白凛的领军之下,开始往前奔赴。 并不同于白甲军,这些府兵的脸上,皆是一副战意满满。能跟着上将军出征,这足以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狼群里有头狼,军伍里,便有军魂。 什么白甲军巴南军,唯有这位垂暮古稀的上将军,才是他们最后的军魂。 身染重病,双目浑浊的白凛,已然是算到了自己的死期。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一卷马革。那是一张好马皮,他珍藏了许久,直至今日,才拿了出来。 不管打不打赢,他预感得到,这一场,将是他的归宿了。 并未都怪那个徐牧,久在成都,他时常嗅得到腐朽和人血的气味。若年轻二十岁,他敢入王宫,讨虎符,再带着大军出蜀州,南征北战。 想尽一切办法,将整个蜀州,带出腐朽的泥潭。 但他老了。 垂暮如瓜秋的蝉,很快就死去。 这一生最憾的事情,便是老来得子,惜命如金,无法教出另一个上将军。 “府营。”白凛扶着马车,声音如破鼓般嘶哑。 “拜见上将军!” 两万的府兵,皆是抬头怒吼。 白凛缓了缓脸色,涌上一股悲恸。 “三万敌军入蜀中,一路所向无阻。尔等这些府营虎士,皆是老夫一手调教。” “若是生惧,何不速速丢戈弃甲,跪地,引颈就戮!” “愿随上将军死战。” “好。” 白凛苍老的脸面上,涌出一丝欣慰。 “我等便通告整个天下,蜀中九郡,尚有最后一营蜀中儿郎,最后一块蜀中硬骨!” …… 徐家军在前进。 泥道的湿漉,一路铺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子。 厮杀几轮之后,哪怕是刚入伍的新军,都算是鸟枪换炮,换上了制式的蜀州袍甲,战弩,还有刀盾。唯一缺失的,便只有一股杀敌的胆气。 “韩九,地图没错的话,前方便是刀原了。” “确是,昔年蜀中和蜀西打仗,便在刀原那里,厮杀了好几回。” 刀原,实则是一大片的平坦所在,两边密林,极其适合用来决战。 “主公,这一场怎么打?我们都听你的,吭一声,爷都不是带卵汉。” 刚成为裨将,韩九明显还没习惯,但这份勇气,实属难得。 “莫急。”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要冷静下来。这一轮他的对手,可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是拜为蜀中上将军的白凛,十几万蜀中军的军魂。 /92/92393/29750675.html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主公,若不然绕过刀原。”看出徐牧脸色不好,韩九小声开口。 “不可绕。” 徐牧皱住眉头。不仅是他,连着白凛,两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这一波若让,相当于被抄了后路,于文和窦通那边,都会陷入围困。 徐牧揉了揉额头,这一次的入蜀之路,远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还好,比起这时的古人来说,他更多了一份瑰宝般的知识。 “主公,辎重队来了!” 徐牧脸色欢喜,转头一看,发现一个裨将已经稳稳走来,对着徐牧拱手。 “不负主公所托,两千铁竹,已经取到。另,运送来的粮草,也足够大军半月之撑。” “好!” 并不在乎粮草,此时离着成都,已经不算很远。在他们的后方,整个蜀西四郡,乃至蜀中一个大郡,皆是落入徐家军的手里。 徐牧在乎的,是那两千铁竹。 “徐家军老卒!每人取一根铁竹!” 铁竹并非是铁制,而是蜀州里的一种硬竹。长途行军,取竹的事情,徐牧只能交给辎重队。 他要在这里,彻底将那位蜀州上将击败。 三千的徐家军老卒,听着徐牧的话,纷纷走近辎重,每人取下了一根铁竹,握在手上。 按着徐牧的要求,这些铁竹长一丈有余,前端尽是用刀削过,尖锐无比,若是使用得当,照样能刺烂敌军的铠甲。 明朝名将戚继光,便曾使用自制竹器,称“狼筅”,杀得倭寇闻风丧胆。 当然,在如今的条件之下,徐牧也没法子,将狼筅继续精良,只能鼓动士气来发挥了。 “主公,这铁竹如何用?”一个裨将走来,脸色尽是愁苦。 “三千人,分五个方阵,前列为盾,后二列举竹枪。” 按着徐牧的意思,原本还想说明马其顿方阵的原理,但这种阵法,所需要的条件太苛刻,不经练习,根本不能掌握。 所以,他只能以简化版的阵法,再加上埋伏的平蛮营,以及连弩营,来应对两万的精锐府兵。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多时,在徐牧的指挥之下,五个竹枪方阵,已经列好阵型。在前列大盾的掩护下,开始往前行军。 “主公,新军营当如何。”韩九急问。 “韩九,你等我的命令,立即将六千新军,分作两翼,从侧边提防敌人破阵。” 任务很艰难。在刀原的平地上,为了破阵,敌军定然会疯狂冲杀。安全为上,每一边的侧翼,徐牧同样分了一千余的连弩手过去。 “主公——” “前方十里,发现敌军!”一骑斥候,驾马踏着雨水,一路溅起湿泥枯叶,急急奔马而回。 这一句,不仅是徐牧,连着在场的诸多将士,脸色都涌起一股战意。 “行军。” “辎重队,后退五十里!” “所有人仰起头,我等的前路便在前方!攻破两万成都府兵,入主蜀州!”徐牧抽出长剑,怒声长吼。 “莫问天下无英雄,我徐家军救民于天下水火,便是当世英雄!” “狭路相逢——” “勇者胜!” …… 听见前方的呼号,白凛的脸色,忽而变得凝重。 “击鼓。” 湿漉漉的世界里,随着白凛的命令,一声又一声的擂鼓,一下子响了起来。 咚咚咚,震在每一个府兵心底。 “摆鹤翼八阵,若遇突袭,则收翼为平阵。七千战弩,散为游击,伺机射杀敌军。” “昔年在刀原,两万府兵,杀得蜀西大军丢盔弃甲。” 白凛抽出佩刀,摇摇晃晃的身子,终归慢慢站稳。 “我等这一去,便是蜀中九郡的胆!杀退敌军,佑我蜀州!” “杀退敌军!” “佑我蜀州!” 鼓声越来越响,踏步的声音,越来越近。 刀原湿漉的平地上,处处可见狼藉的景象,落叶和死蝉,铺了满满一地。 站在马车上,白凛抬起头,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敌军。和情报里的描述,几乎一致。 徐家军,平蛮军,还有那些披着蜀中袍甲的新军。那位站在最前的,应当便是天下第一布衣了。 这天下间,有人就会有江湖,有不公,就会有反抗。 便如这所谓的天府九郡,实则和去年的王朝差不多,腐朽到了尽头。 白凛叹了口气,并没有像疯子一样,喊着“为儿报仇”的蠢话。这沙场死去的人,是李家的儿,是张家的儿,那为什么,不能是你白家的儿。 很早之前,他便看懂了这个道理。看不懂的,是这越发污浊的天下。 “我听闻,你是小侯爷的种子。” 嘶哑的声音,一时吹入了风里。 “老将军既知,何苦还为这地府九郡卖命。”徐牧皱住眉头。 “地府九郡……” 白凛脸色惆怅,“我突然发现,你说的好有道理。” “我生在蜀中,长在蜀中,功成名就在蜀中,一路所见,百姓皆苦。” 听着,徐牧惊愕抬头,心底想着,要不要多讲几句,把这尊蜀中的战神说服。 但料不到,白凛的下一句话,让徐牧沉默叹息。 “我白凛一生军伍,既为蜀将,当知忠义两难全。不仅是你,哪怕是当初的小侯爷,内城的与渝州王,谁想入蜀——” “便恭请,踏过老夫的尸体!”抽出佩剑,白凛满头的苍发,在风中飞舞。 “两万成都府兵,便是蜀中最后的儿郎!” “列阵!”徐牧凝着脸色,起手抱拳。 “徐牧不才,愿与老将军一战。” “请!” 刀原湿漉的地面上,再度响起沉沉的踏步声。击鼓音与怒吼声,一时震疼了耳膜。 “鹤翼八阵,举盾行军。” “游弩!” 府兵的盾阵后面,一个个的战弩手,根本是不列阵型,反而像散兵游勇一般,开始寻了有利位置,便抬弩劲射。 “前阵列盾!”徐牧惊了惊。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狗熊,白凛打仗的本事,儿子白任没学到半成。 噔噔噔。 数不清的铁弩矢,疯狂扎在牌盾之上。伴随着的,还有一个个盾卫倒下。 “回射。” 在两侧的连弩,在得到徐牧的命令之后,也不甘示弱的,朝着前方立即激射。 连发之下,造成了的压制力,射得游走的数千游弩,不断撤回盾后。 白凛立在马车上,目光里微微露出惊意。 “竹枪阵,往前行军!”徐牧扬手前指。这等时候,谁占了先机,打垮了敌军士气,便至少有了七成胜算。 “吼。” 五个竹枪方阵,列成长排,开始举起竹枪,踏步往前。 /92/92393/29750676.html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大鹤翼 大纪国祚四百余年,作为一名老宿将,白凛并无印象,天下间会有这等的竹枪阵。 战者,仗兵器所利。 但这些竹枪,除了长一些,似乎是比不得铁制武器。 “断竹。”迎着风,白凛当机立断。不管是甚东西,寸长存强,总归是危险所在。 鹤翼八阵,诸多扬起的羽翼中,数不清的府兵,提刀怒吼冲出,朝着五个竹枪阵,掩杀过来。 “前排伏盾。” “双手拢竹,前刺!” 五个竹枪阵,三千的徐家军老卒,怒吼着垂下竹枪,压在前军的肩膀上,往前捅刺出去。 蜀州不利骑战,刀盾便是主力军。即便是两万的府兵,也不能免俗,一手抬盾,一手提刀,冲到了近前搏杀。 铛铛。 仗着长度,五个竹枪阵里,密密麻麻的竹枪,齐齐从阵列里捅出。 冲到近前的第一批府兵,有人袍甲被刺穿,有人被捅飞了盾牌……一时间,听得清声声的痛呼声。 “收。” “后列补位。” 徐牧面色沉着,继续下令。 补位的后列,又迅速拢起竹枪,往前怒捅而去。 一节节的铁竹,不时被斩断在地,但也因此,冲到最前的蜀中府兵,有不少被当场捅死,咳血倒下。 “收。” “前列出枪。” …… 白凛沉默看着,眼睛里隐隐有光,但终归,只在脸上露出一丝叹息。 “变阵,侧翼掩护。” “化五个锥字,攻破敌军的竹枪阵!” 人数不相等,两万府兵迅速化出的五个锥字阵,一时间显得声势浩大,每阵之中,接近二三千人。 “围——” 府兵之后,又是战弩手游击而出,扣下悬刀,极其刁钻地往竹枪阵劲射而去。 前列的牌盾,有不少被一下子射倒。但很快,又立即镇定下来,举起了牌盾,死死挡在两列竹枪之前。 两翼的新军营和连弩手,以及“平蛮营”,都纷纷抬起弓弩,掩护五个竹枪阵。 一番回射之下,双方各有死伤。 府兵里的游弩手,在丢下二三百的尸体之后,重新隐入敌阵之后,只等下一回,再伺机而出。 韩九喘了口气,当初在面对四万虎蛮人之时,他都没有这般的压力。 这蜀中的上将军,当真是可怕。 “前列听令,间距半步,以弧月状拱卫后军。”徐牧声音凝沉。 前排的牌盾手,迅速循着徐牧的命令,隔开半步的间距,弯成了倒弧,围住后方的竹枪。 “两翼,射退敌军。” 没喘上一口气的韩九,和另一边的徐家军裨将,急急又下令,让连弩营和弓队,纷纷射出箭矢,挡住前方攻来的五个锥字大阵。 在敌军后方,伺机而动的游弩,刚又想偷射一轮。却被连弩不停歇的五轮激射,压制住了势头。 “神乎其技。”白凛下了马车,苦涩发笑,“这能连射的战弩,老夫闻所未闻。” “老将军夸奖,不过讨命尔。” 在心底,徐牧也心惊无比,这位蜀中的上将军,当真比他想象的还要善战。 “但你有无想过,我为何会用这等糟粕的锥字阵?” 徐牧怔了怔,脸色一下发白。想下令,却已经来不及。 立在中军阵里,白凛已经须发皆张,冷冷下令。 “变阵,五阵合一,化为大鹤翼!” 天知道这些府兵是怎么操练的,便硬生生在徐牧的眼前,迅速五阵交织,交织成一个一万多人的鹤翼大阵。 即便被射杀了百多人,却依然顽强地完成了变阵。 五个锥字,乃是假阵。 “双翼府兵听令,冲碎敌军的双翼拱卫!” 两翼张开,诸多的蜀中府兵,便朝着两边的弓手连弩,扑杀过去。 “迎敌——” 韩九收弓取刀,脸色里满是震惊。另一边的连弩营裨将,同样如此。 刀盾冲到近前,再射弓弩,便是一场笑话。 “双翼入阵!”徐牧咬着牙。双翼入阵,便等同于失去了左右拱卫,被敌军彻底围住。 但若不收翼,只怕两边的弓弩手,都要被掩杀光。 “主公,被围住了!” 徐牧不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迅速盘算。 “徐布衣,便到这一步吧。”白凛的语气间,无悲无喜,“你投降,我容你自刎,护你全尸。” “老将军觉得,我徐牧是会认输的人?” “你与我一样,都是硬骨头。” “那便是了。” 说着,徐牧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很冒险的念头。 在他的眼前,巨大的鹤翼阵,已经开始围拢,只需要彻底合围,便会是无悬念的剿杀。 …… 白鹭郡,同样是一片湿漉漉的世界。放眼望去,这座临江的大城,处处都是发褐的眼色。 贾周站在亭子里,迎着风,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军师,主公打仗厉害,应该无问题的。” “我知晓。” 贾周回了头,沉默了下,似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记得,第一次见主公之时,他尚在迎战溃军。不怕你笑话,怕主公不会出手相救,我便开始大喊。” “军师,喊的是甚……” “那时主公用的是鹤翼之阵,我便喊,若用重兵来冲鹤首,则主公当败。” “军师,鹤首一定是弱点吗?” “未必,鹤翼阵称攻守兼备,但若是化守为攻,为了蓄起攻势,必定会有薄弱之处。” “这天下所有的战争,分正合与奇胜。兵势盛者,当步步为营,以正合的兵略,来击败敌人。” “兵势弱者,唯有奇胜。” “军师,我没听懂。” “樊鲁,先修下胡子,得空再教你。” 贾周收了声音,沉默地抬起头,看去蜀中的方向。即便隔着山峦叠嶂,他依稀还能看见,他的小主公,正在浴血奋战。 …… 徐牧昂起头,目光直直看去前方。如果无错,白凛所在的位置,便是鹤翼阵的鹤首,府兵零散,白凛便站在鹤首的阵列里,沉默地看着他。 这时候,即便让平蛮营冲下山,所起到的关键,也不见得有用。 在他面前的一头巨鹤,已经慢慢合拢两张巨大的羽翼。双翼一合,便会将他们拍死在这里。 徐牧转着目光,忽然间抬起长剑,指了过去。 “听本将令,我等有死无生,恭请抬起手里武器,随我冲杀!” “竹枪阵,戳烂这头野鹤!” 徐牧后面,被慢慢围住的近万人,发出滔天怒吼,提刀握枪,紧紧拢在一起。 乍看之下,仿若一根利箭般。 /92/92393/29758743.html 第三百八十八章 恭送上将军 阵前,白凛面不改色。兵败如山之前,很多时候都会出现困兽之斗。他要做的,便是将这头困兽,彻底困杀在这里。 一个个的府兵,脸庞上满是大胜前的欢喜。伺机而动的游弩手,将发冷的目光投过来。 地面上,死去的双方士卒,姿态各异,躺在湿漉的泥道上。只盼着己方大胜,收敛了尸首,一瓮骨灰送回家乡。 天空黑云不散,却又渐渐无雨,阴天的弥漫,让下方的这个小战场,多添了几分悲凉。 士为守家,士为开疆,两者都无错。错的,是这个早已经四分五裂的皇朝。 “请徐布衣赴死。”白凛双目有光,一时间声若惊雷。 “请徐布衣赴死!”无数府兵跟着高吼。 “合翼——” …… “列位袍泽,恭请抬起武器!”徐牧咬牙,剑指前方。 不多时,后头漫天的喊杀声,一时怒吼不休。 “司虎,去开道!” “长弓,掩护你虎哥。” “杀。” 古往今来,破阵往往异常艰难。寻不到敌人军阵的弱点,便救无可救。 但这肮脏不堪的天下,终归有置死地而后生者。 “刺穿左翼!” 并没有扑向白凛所在的鹤首,相反,徐牧带了身后相随的士卒,怒吼着往左翼冲杀。 涌来的府兵抬刀劈下,一具具徐家军士卒的尸体,翻滚在泥水中。又有弩矢射来,没有牌盾掩护的侧列,不时有人发出痛呼。 好在军心凝聚之下,刺穿的阵型终归稳住。 “拢竹枪,接近敌军,恭请杀敌——”一个呼喊的徐家军小裨将,声音未落,便被扑来的一个府兵,削飞了头颅。 “连弩!”徐牧回头,满脸都是血水。 此战有死无生,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仰望未来。 冲杀的徐家军大阵之中,一个个连弩营的士卒,冲到了边侧,涨红了脸,抬起连弩与敌军回射。 各有伤亡,刀原湿漉的平地上,一个个的弩手,悲呼着中箭倒地。 冲在最前的司虎,抱着巨斧,不断将挡路的府兵劈杀。有府兵的裨将偷袭,趁乱提刀劈来,一刀落在司虎的腰肋上。 噔。 射来的一枚小箭,从府兵裨将的右眼穿透,直直透了过去。 “虎哥儿!”弓狗愧声大喊。 “有个卵的事情!”司虎鼓起双眼,拖着巨斧,继续往前扑杀。 韩九捂着腹下的刀伤,还想再杀,被几个面带稚气的新军,哭着拖回阵列。 “打碎这头野鹤的左翼!”徐牧怒喊。 “折翼!” 当头的徐家军老卒,发出漫天怒吼。 “摆竹枪!盾列掩护!” “听本将令,无惧生死,冲过去!” “杀,杀!” …… 白凛的脸色,逐渐变得沉默。 在他的面前,一支巨大的利箭,正在往鹤翼大阵的左翼射去。即便铺了一路尸体,却依然不退不让,迎着堵截的府兵,崩弦而出。 叹息了声,白凛苦涩地闭上眼睛。 他恍然看到,一头巨大的仙鹤,在天空掠翅而飞。有箭矢射来,射中仙鹤的左翅。 仙鹤坠地而亡。 “为何不冲鹤首,而冲了左翼。” 鹤翼八阵,右翼三阵,鹤首三阵,而左翼只有二阵。这二阵之中,却大多是年迈的老府兵。 “他是如何看出来的……传我军令,以右翼为掩护——” “收翼。”白凛语气颓然。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 “折掉敌军的左翼!”人在阵中,徐牧不断下令。 “竹枪——” 不知死了几人,徐牧不敢回头。现在唯有的一个机会,便是折断这头巨鹤的左翼,让敌军阵型大乱。 “刺,刺!” 一杆杆的竹枪,在冲杀大阵的前列,怒吼着往前一次次地捅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府兵老卒,提刀应战,却不断被捅杀倒地。 “连弩!起!”一个徐将军裨将,满脸都是血渍,指挥着连弩营破阵杀敌。 拼命之下,巨大鹤翼阵的左翼,仿若被折断了一般,凝成一股的徐家军冲阵,终归像一支利箭,刺入了这头大鹤之中。 …… 被折了左翼的鹤翼阵,原本围困的优势,一下子荡然无存。 “听我军令,散为平阵,以拱卫防守为主。”看着前方的战事,白凛凝声下令。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明白,面前的这位天下布衣,到底是怎么看出阵眼的。 “上将军,后头有伏军杀来!” “如何会有伏军?”白凛眼色微惊,一路上,他一直在盘算徐牧的军队。 作为蜀州人,他自然明白蛮人山林作战的可怕。所以,在看到敌军中的平蛮营之时,他当时还松了口气,以为徐牧并无埋伏。 “上将军,似、似是蛮人,都提斧拿锤的!” 白凛惊愕不已,转头张望,发现刀原两侧的山林里,有无数的人影,正往他们的方向杀来。 没有等靠近,先是一拨林弓抛射,猝不及防的府兵们,有许多被扎死在当场。 “中计了。”白凛苦笑,立在湿地上的身子,一时变得摇晃起来。 “怪不得了,小侯爷会选他。” “这乱世啊,当真需要一个人,杀出一条明路。” “上将军,敌军要反剿了!” …… 破了大阵,徐牧并无丝毫倨傲,依然面色沉稳。 带着身后的仅余六千余人,不断左右突杀。那些再没有掩护的游弩,几乎被射杀大半。 “举盾!” “呼!” “抬竹枪,往前突杀。” 即便白凛已经指挥,以拱卫防守为主,但白刃战之下,变阵的速度太慢,根本来不及。 最后六千人的徐将军,凝成一股利箭,携着破阵的大胜,一时间士气如虹,不断在刀原的平坦地上,左右突杀。 在后伏击的平蛮营,也配合着徐家军,不断拉开距离,牵制住敌军。 两万的府兵,到了现在,死伤得只剩万余人。 而徐家军这边,加上埋伏的平蛮营,原本一万五左右的人马,死伤者六七千多。 这一战,算是入蜀中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指挥连弩营的裨将,至少换了三次。 “老将军,何不放下武器,止戈再谈。”立在阵中,徐牧凝声开口。 这原本只是一句鼓士气的话,让徐牧始料不及的是,这位白发苍苍的蜀中上将军,当真缓缓下令,让围堵的府兵,缓缓让了开来。 徐牧一时没明白。 “你且入蜀吧。”白凛仰起头,满脸叹息。 “老将军,这是为何。” “那一年小侯爷入蜀,和我说,他身陷朝廷无法动弹,想找一个能当大局的人,替他扛旗。” “若非是身子年迈,我约莫是要答应了。” “但我知道,他最后选了你。” “小侯爷的眼光,何其远大。” 白凛老迈的身子,缓缓往后退。在他的周围,只剩一万余的府兵,也沉默地往后退。 “上将军,我等的奉了蜀中王的王命——” 有个府兵裨将,急急过来怒劝,被白凛一剑枭首。周围的府兵们,沉默了下,并无任何异动。 “天下不安,世道污浊,若你能仗剑,杀出一片青天——” “老夫送你最后一程!” 徐牧胸膛燃烧,拱手抱拳。这场战斗,实则是更像一场考验。 “我只有一求,让这最后万人的蜀中勇士,随我出走。你入了蜀,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死罪难逃。” “好说。” 这万人的府兵,精锐无比。若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但徐牧明白,这万人府兵,更像是白凛的死士。 “老将军要去哪?” “入蜀州南,那里尚有不少虎蛮部落,杀虎蛮定蜀州。当初的怀柔之策,便是无道理。” 徐牧相信,这并非是什么借口,有的人,便如小侯爷一般,这一生,总是堂堂正正。 “老将军,这些事情,我定会做。” “不同。我憋了几年,若不杀,我吊着一口气,便无法入棺。” 徐牧红了眼睛。他如何不知道,白凛在赴死。他劝不了,也无法劝。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选择,为忠还是为义,甚至是战死的儿,世间本无双全法。 “有无相随!”白凛转身往前。 万余人的府兵,只有千多人往林间跑去,余下的九千人,皆是脸色坚毅,跟在了白凛之后。 “徐牧恭送上将军!” “恭送上将军!” /92/92393/29758744.html 第三百八十九章 军师,我们去争天下吧 两日之后。上将军白凛战败的消息,传回成都。 高坐台上,蜀中二王面面相觑。许久,一声呜呼的怒喊,才响彻了整座王宫。 “调、调军回援成都!”蜀中王窦纲,声音带着仓皇。 “布衣贼一路入蜀,军势不可挡。这蜀中九郡,连上将军白凛都打输了,谁能挡他!” 窦纲双目鼓起,“你便说,谁能挡他!” 蜀西王闭眼不语,正襟危坐的身子,隐隐在发颤。 白甲军,虎蛮军,白凛率领的两万精锐府兵。布衣贼一路打来,仿若天兵下凡。 “白凛死了没有?怎的?不敢回王都谢罪自裁?” “上将军带万余残军,入、入虎蛮部落剿匪。” “剿的什么匪!这老东西,一直说什么百姓疾苦,虎蛮不可交,但他又做了什么!不忠不义之徒!怪不得要绝户!” “来人,血洗上将军府!奴仆,护院,还有白姓的遗眷,皆不可放过!” “王,白家只有一位白老夫人,似是收了书信,自缢而死了。” 窦纲喘着大气,艰难地瘫坐在王座上,“调、调三万大军,速速回援成都!” …… 成都外七百里,莽莽峪关。 关内在死守。 而关外,则在原地扎营。数不清的巡逻凉州骑,呼啸着从峪关外,跑马而过。 征用的凉州民夫,高声唱着号子,将攻城辎重和粮草,不断送入营地之中。 董荣身穿战甲,骑在马上,面容沉稳无惧。他抬了头,看着不远处的关上,人头攒动的守军,不断搭出一个个的箭垛,将夜叉擂和滚木,急急扛上城墙。 董荣发笑。 这一场,他并不想打。傻子才会打这种雄关,拼耗兵力。 当然,他明白自家父王的意思,交好天下布衣,取骑行之法。等那位布衣占领蜀州,再行结盟之举。 如此一来,凉州便无南顾之忧,凉州铁骑的儿郎,就能往并州,安州的方向,攻城掠地,破开凉州受困的局面。 “待有一日,吾做了凉州王,当领七万凉州军,踏平安并二州,扬我凉地儿郎的威风。” 董荣抬起铁枪,在他的身后,追随的裨将和诸多亲卫,皆是跟着抬枪,连声怒吼。 …… “我这位兄长,有些不得了。” 峪关东面的山林,两个人并肩立着。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人,以及一头狐狸。 “好一个凉州王嫡子,领军能安邦,执政能抚民。”董文露出平静的笑容,继而,又缓缓转头。 “吾的军师,你怎么看?” 在董文旁边,一个披着素袍的青年,沉默地抬起脸庞,与阳光相对。 鹰睃,狐脸,淡须。 青年抬了手,叼着一只山雀的沙狐,迅速跑到了他身边。 等沙狐把山雀吐出,董文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头被豢养的沙狐,已经捕食了七八只的山雀,咬死弃在地上。 “凉州王嫡子,与你不能比。” “司马先生,这是为何。”董文又笑。 “太正的人,无法相辅。我能想象得到,有一日他做了凉州王,整个凉州,会变得百姓富庶,士卒英勇。以后再取下安并二州,可当乱世的一方枭雄。” 抱起沙狐,司马修闭了闭眼,“但这些东西,对于小富则安的人来说,是一碗迷汤。” “你不同,你是个喝了迷汤,也迷不住的人。你胸膛里的野心,足够让你变成疯子。” “而我凉狐喜欢疯子。这天下,原本就不疯魔不成活。譬如说,你这次为了王位,敢亲手射杀你的兄长。” “藏拙二十三年,一朝天下知。” 司马修收住声音,平静地抚着沙狐的皮毛,不再言语。 “军师,这天下的三十州,我想争一争了。” 司马修没有答话,静静立在一边。 董文淡笑,明明在阳光下的脸庞,却一时变得有些阴沉。 “去年带虎符入内城,见到了传说中的小侯爷。他差些看出了我,还好,他的时间不多。呵呵,这根所有野心家都害怕的罚签,终于倒了。我那时就在想,大纪最后的梁柱一倒,这天下的三十州,该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摘下背着的铁弓,董文的语气依然平静。 “军师或许不知,这些年的岁月里,我的这位兄长,虽然严苛了些,但一直待我不错。我至少,欠着他半条命。” “那一年母后没有给我柑橘,是我的这位兄长,托人偷偷给了几个。” 搭上一枚淬毒的箭矢,董文笑起来。 “有一次,二兄带着家奴欺我,怕暴露,我一直不曾还手,差些人被打死。也是我的这位大兄长,瞒着父王,将王医请入了我的小院。” 在旁的司马修,无悲无喜。 “但他不死,这王位,便不会轮到我。”将毒箭搭在弓上,董文吐出最后一句,眼神蓦然凌厉。 “董文,恭请兄长董荣赴死!” 噔。 毒箭从山林里呼啸而出,没有任何留情,已然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转过身,董文将铁弓重新背在身上,步履沉稳。 仅一会儿的时间,在山下的方向,传来无数凉州将士的惊呼,伴随着的,还有漫天的悲恸狂吼。 “凉州狼箭的弟子,你果然藏得很深。”司马修终于笑着开口。 “军师,该改口了。” “司马修拜见主公。” “且起。” 漫天的悲吼中,董文未曾回头,从腰下取出酒葫芦,洒去半葫,自己抬头,饮了半葫。 “吾兄一死,凉州军便会退。徐布衣入蜀,太顺了也不好,算是好事多磨。不管如何,我不想让他留着太多的兵力。”董文稳稳遮上麻面。 在他的身边,司马修也跟着遮上麻面。 “军师,等我回凉州再杀了二兄长,你我该出山了。” “愿随。” “藏拙二十三年,没有人知道,除了定边将和外州王。这小小的凉州城里,也有一个落魄小王爷,等着大纪的梁柱倒塌。” “他塌了,整个大纪都塌了。” “军师,我们去争天下吧。”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在山林里,缓缓失去了踪影。 …… 阳光开始变得刺目起来,峪关之外,四万的凉州军,一片悲伤弥漫。 /92/92393/29767851.html 第三百九十章 近道 整个成都郡,笼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 坐在王座上,两个蜀王顶着双眼的血丝,不断等着大军回援的消息。 先前的军报,都是坏消息。那位布衣贼好大的胆,居然兵分三路,一路过关斩将,就差杀到成都郡前了。 “王,喜报,喜报啊!”一个近侍,拖着长长的公鸭嗓,从王宫外趔趄跑了进来。 “讲、快讲!”两个蜀王,急忙从王座起身。 “凉州王嫡子董荣,战死在峪关之前!眼下,四万的凉州大军,已经退出峪关三十里,准备回返凉州。” “董、董荣战死了?哈哈哈,凉州王那老泼才,不得哭死?这凉州的未来王爷,可担着不少凉州人的希望。” “如此,五万大军就能回援成都!快,告诉本王,几日能回?” “王爷,这、这还离着好几百里,蜀道又难行,即便急行军,再快也要两三天。” “派出红翎斥候,让他们赶紧回来,布衣贼都要杀到成都了!再晚一些,回来给本王收尸不成?” 近侍不敢答话,抹着冷汗,急急往宫外走去。 …… “韩九,要几日才到成都?”站在阳光中,徐牧皱起眉头。 “主公,至少三日。” “太慢了。”徐牧摇头。 过了刀原,实则已经是一直在赶路,除非必要的拦路城池,否则,徐牧不会派军攻打。 但即便这样,由于蜀道蜿蜒的原因,行军的速度,一直算不得快。 他的想法很简单,白凛一败,哪怕蜀中王再蠢,也肯定要从峪关回援兵力。 至少二三万。 这个时间差无法跨越,哪怕打到了成都,依然是困难重重。 “韩九,有无近道?” “似是有一条。先前有虎蛮堵着,便弃之不用了。主公,那近道可不好走,都是毒虫瘴林的。” 蜀中多山林,且潮湿不堪,有些林道人迹罕见,时间一长,有毒蛇瘴气并不奇怪。 “韩九,近道要几日?” “一日多的时间。从近道走,会通到成都南侧的林山。” 这就是一个领路向导的好处,严格来说,不管是徐家军,还是蜀南军,都算不上蜀中人。 但有了韩九,情况则不同。 三路分攻,窦通和于文那边,路子还要更远一些。 “韩九,点起大军。” …… 安排一个裨将,带着换上袍甲的辎重民夫,扮作徐家军沿途缓行。徐牧这才带着正军,从林子里绕了进去。 余下的六千士卒,加上三千的平蛮营,共九千余人,只带了三天的干粮,便随着韩九的领路,开始在山林行军。 “鸾羽夫人,你带本部人马,分散在山林行军。” “若遇虎蛮,立即射杀。” 关乎一场胜败,不管如何,徐牧都不想掉以轻心。 沿途所过,如韩九所说,都是毒虫瘴林的模样,偶尔有离得近的,树头上的花毒蛇被惊到,便吐出“丝丝”声。 弓狗扬手一箭,钉了七寸,拾起来挂在腰上。 司虎在旁,火急火燎地要解裤带。 “司虎,你作甚?” “牧哥儿,我听人说,屙尿洗脸,就抵瘴毒了。” 徐牧无语,怪物弟弟的逻辑,不讲道理。 “虎哥儿像个傻憨。” 孟霍嫌弃地跑过来,将一棵解毒草,塞入了司虎的嘴巴。 “中原大将军,我带你们走,能避开瘴气。” “孟霍,小心些。” 九千人的大军,在崇山峻岭之间,如一条蜿蜒的长蛇,往前迅速穿梭。 …… 与此同时。 成都的王宫里,两个蜀王在王宫里,不断地焦急地走来走去。偶尔撞了肩膀,便会停下来,大眼瞪小眼。 “该死,当初就不该相信白凛,最后的两万府兵精锐,都无了!” 如今,整座成都里,所剩的郡兵,不到两千人。 “窦纲,若不然,让官吏富商交出护院家兵,充作守卒!哪怕只守几日,等到大军回援,一样能打赢布衣贼。”蜀西王窦铸,语气带着仓皇。 “这主意不错!” 只可惜,没等窦纲去下令,便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王,成都城里,许多富商官吏,都、都带着家兵财宝,入山避祸去了。” “避个哪门子祸!这些狗夫,气煞我也!我王都不可破!布衣贼必死!” 失了一筹,窦纲只觉得更加烦躁。 一开始,他是没有想到,这位还在外郡的小布衣,当真能打开入蜀的门户,继而长驱直入,直逼王都。 “祖荫庇佑,我天府蜀州,岂能落入贼子之手。” 王宫里,仅剩不多的卫军,脸庞上的表情,分明都涌出了丝丝仓皇惊怕。 王宫之外,偌大的成都城,不仅是富商狗吏,另有不少普通百姓,纷纷用驴骡马车,驮了家财,想往成都外冲去。 很快就要打仗,傻子才会继续留在成都。 “莫挤,莫挤!” 一个郡兵裨将,带着百余个郡兵,抽刀怒喝。 “王有令,所有人,不得离开成都!生为蜀人,何不敢共患难!” “赋税苛政,夺我良田之时,又不见同富贵?” “若不然,让那些狗富户,吃得满嘴流油的,与你们共患难如何?狗富户早逃了,为何我等逃不得!” 无人听裨将的话,只听得有人起哄,不多时,拥堵在城门边的百姓,怒吼连连,疯狂地往前扑去。 上百个郡兵,眨眼间被淹没在人潮中。 如这样的场面,不断在成都城里爆发,失去最后的两万府兵,仅剩为数不多的郡兵,根本挡不住逃难的人潮。 黄昏铺下,这座历经了数百年的古朴老城,如仰望夕阳的垂暮老人,在动乱与不安中,等待一场新生。 …… “快,快行军!” 通向峪关的蜀道,一个矮胖的蜀州大将,骑在马上,不断回头催促。 他叫窦元,蜀中王宫的族子。 这一次,是带着五万的蜀中大营,奔赴峪关前线,抵挡凉州蛮子。却哪里知道,蜀中堵截布衣贼的几个大营,接二连三地大败,以至于让那位布衣贼,即将兵叩成都。 “什么四大名将,什么上将军,连个外贼都挡不住!” “祖荫庇佑,数百年的窦家王业,岂能拱手让人!挡住布衣贼!” …… 另一边的蜀州林道,不知名的林鸟,从山林里惊飞,仓皇地扑着羽翼,掠去远方。 “小心。”徐牧抬手。 一个个的随军裨将,迅速下达命令。原本急行军的长伍,缓缓放慢动作。 离着成都越近,便越要小心。这一轮,所率领的九千人,乃是一支奇军。 以奇制胜,抢占先机。在五万大军回援之前,攻下成都。若是此次胜利,蜀州十三郡,基本是尘埃落定了。 坐拥整个蜀州,他才算是一方诸侯,开始真正地仰望天下。 这天下,敢姓徐否! 徐牧抬起脸庞,在黄昏的天色中,眸子璀璨如星。 /92/92393/29770476.html 第三百九十一章 王都之前 黄昏一去,天色暗下。夜沉沉的黑漆,将整个成都,笼罩在一片仓皇之中。 即便入了夜,城门口的大片空地上,依然是人头攒动,跳动的火把光,映照着每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不管是百姓,或是郡兵。 “退、都退回去!”郡兵的几个裨将,急声大叫,不再让任何人出城。 只可惜,场面并没有缓和,反而是越发地混乱起来。 在王宫里,窦纲脸色发白,虽然还隔着远,但他依然听得见,王宫之外,挥之不去的吵闹和挣扎。 这一日多的时间,他不敢睡去。生怕到时候睁眼醒来,这蜀州的江山,就易人了。 “窦铸,你看你,吓得要死了。”窦纲强忍着惧怕,笑着开口。 对于面前的这位旁支族兄,他说话向来是不客气的。当然,更多的,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 回援的大军,还在半途。但还好,派出去的探哨,一直在盯着布衣贼的动向,正在往成都的方向缓缓行军。 无非是抢时间了。 但窦纲哪里知道,此时沿着大路而来的,不过是假扮的辎重民夫。真正的杀局,已经抄了山林近道。 “窦纲,谁也别笑谁。”蜀西王窦铸冷着脸,昂头开口。 “这蜀中九郡若是失守,窦家的王业,便算到头了。啊对,还有个蜀南王狗贼。” “他算个屁的窦家人!我查过族谱,他的祖上便是马奴,扯着窦家的名号罢了。” “只有你我,才是窦家王业的子孙。” “说的好,马奴的后人!” 紧张的气氛中,两个蜀王难得笑了一阵。 王宫之外,只剩下不到三百人的卫士。有趁火打劫的棍夫,遮了麻面,在其中,还有数不清的百姓一起跟着,成群结队地要冲入王宫,准备打抢一番。 “杀死他们!尸体给我吊起来!”窦纲起身大喊。原本的一丝欢喜,荡然无存。 “若我五万大军回援,这城里的,所有脏了手的,每一个都要斩!穷鬼出身的狗夫,也想坏我窦家的王业!” 重新坐下来,窦纲烦躁地扯掉金冠。 “我有些想不通,那个布衣贼,到底是吃了什么豹子胆,来犯我蜀州!即便把蜀南的马夫去掉,你我二人加起来,也有十几万的兵力!” “这还用说,贪我天府之国的富庶!” “等、等等大军回援,活抓了这个贼子,我便亲自用匕首,剐了他的眼睛!叫他有眼无珠,犯我蜀州!” 说完,窦纲艰难地喘出一口气。他自己也明白,类似这样的狠话,意义已经不大了。 所能期盼的,便是回援的大军,在蜀道上飞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成都拱卫。 将布衣贼打退,再慢慢收复失地。 “窦元也算窦家人,他该明白的,该明白的,会很快赶回来。” …… 蜀道上,被寄予厚望的窦元,带着跟随的五万大军,脸庞上满是紧张。 蜀道难行,急行军之下,后面的辎重无法跟上,士卒的力气逐渐发弱。 他试图鼓舞士气,让大军去拼一把。却发现,原本就对朝令夕改不满的士卒,开始有了哗变。 “莫乱,莫乱!”窦元声音发颤,在喧哗之中,他抬起头,试图看清楚远方的王都。 一下子,却什么都看不见。 …… 踏踏踏。 黑夜雾笼,在成都南侧的山林里,一个个的人影,不断走出老林,停步在山峦之巅。 “主公,到了。” 短短的一句话,即便声音不大,也让徐牧整个人的脸色,变得惊喜起来。 在他的面前,一座巨城的轮廓,在月光的淡淡映照之下,显得无比恢弘。 “成都已经锁城,加之城高墙厚,攻的时间太长,敌军大营就会回援了。”有裨将凝声。 徐牧点头。在他的身后,不过九千余人。虽然说还有窦通和于文两路,但若是等到会师而来,时间便拖得太长了。 战场瞬息万变,墨守成规必然不是上策。 “鸾羽夫人,平蛮营分为二军,绕去西门和南门,佯攻即可。” “余下者,随本将奔赴正北门,围攻成都!” “主公,那东门之处……” “围三阙一,留个缺口,避免那些郡兵生了死志,会鱼死网破。” “主公,九千人围一座坚城,会不会太急了……” “有一些,但时间来不及了。” “听本将军令,趁着夜色,将间隔分开两步,沿途所过,便喊,五万徐家军大军叩城!替天行义,讨伐无道蜀王!” …… “五万徐家军大军叩城!替天行义,讨伐无道蜀王!” 不多时,整个成都城外,响起了阵阵的长呼,声若惊雷,一支支的信号箭,不断炸响在成都上空。 原本堵在城门口的百姓,有许多人开始嚎啕,约莫是觉得已经晚了,只能仓皇地往后退却。 “我听着,好像是替天行义,讨伐蜀王?” “这不会杀百姓屠、屠城吧?” “听说,那位布衣贼沿途破城,秋毫无犯。” “莫喊他布衣贼!他不是贼!” “喊……天下第一布衣?” 成都的王宫里,两个蜀王听着消息,止不住地浑身哆嗦。 “终、终究,终究是这个布衣贼先到成都!”窦纲满脸痛苦,紧张地踱来踱去。 “窦纲,速速让人守城,成都城高墙厚,说不定窦元的大军,马上便赶到了!” “可外面有徐贼的五万大军!” “不会。”窦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擅长算计,哪怕沿途收拢降军,布衣贼的兵力,应该只有三万。” “挡得住两三日,窦元便回来了!” “快,让所有人都去守城!”窦纲如梦方醒,急急催促着。 “窦纲,若不然,你我同去城头,鼓舞一番士气。” 即便不愿,但蜀中王窦纲也明白,这成都一破,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好,我去换鎏金甲。” 磨蹭了大半个时辰,两个蜀王才各自穿着鎏金甲,在卫士的保护下,顾不得冲入王宫人,急急从另一边,绕去成都城头。 让他们欣慰的是,终归是有愿意赴死的郡兵,至少一千余人,再加上三百的卫士,说不定真能撑到窦元回城。 “王,南门和西门,敌军已经开始攻城了!” “慌什么!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应当能守住几日。窦纲,你怎么看?”窦铸转过头,看向旁边的难兄难弟。 “窦铸,我的鎏金甲,似乎是蒙尘了。本王亲临城战,岂能失了威仪。” “来人,取茶汤过来,给本王涂一遍战甲。” 原本在死守的郡兵,一时之间,眼色里变得更加沉默。 /92/92393/29780476.html 第三百九十二章 恭迎天下布衣入蜀 “五万徐家军大军叩城!替天行义,讨伐无道蜀王!”成都之外,一声声的高呼,依然不绝于耳。 “这该死的布衣贼,他在蛊惑百姓!这些贱民要是敢反,等守城过后,我定然要满门抄斩。” “西门,南门都有敌军,为何东门不见。” “这还用想,他定然是兵力不够。”窦纲露出冷笑,“窦铸,你莫要忘了,你先前说他只有三万人。一个城门分一万,他哪里还有人手?” 窦铸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在当年,蜀中五郡,若非是有个上将军白凛,他当真要想办法,一统蜀中九郡的。 “窦纲,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莫管其他了,先守住!便如我所言,这些贼军的队伍很长,当有两三万之数。” “该死,派些人过去,让那些贱民离远一些,吵死了!” …… “主公,敌军要守城。” 徐牧不答,抬头看着面前,这座高耸的巨城。隐约间,他还听得见城里百姓的哭喊。 在他的后面,六千余的大军,已经扛着简易搭建的城梯,准备强攻。 司虎拔了一株树,又劈了枝叶,稳稳抱着。只等他的牧哥儿喊话,他便立即抱着树桩去撞城门。 左右这种事情,做了很多次了,成不成功另说。 “韩九,会唱蜀辞么。” 原本提着刀盾的韩九,听着徐牧的话,脸色蓦然一怔。 “会唱,黄曲儿也会一些,我去年当街唱‘媚三娘’,有个傻大户赏了二两银子。” “韩九,先唱蜀辞,你起个头。” 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公要做什么,但韩九还是稳稳开了口。 “愿君南行。” “行至蜀苍——” …… 不多时,六千余人的徐家军,也跟着齐声唱了起来。 “峪关百里。” “襄水苍苍。” …… “山如巍巍——”窦纲正跟着哼,冷不丁的,被旁边的窦铸,一下子打断。 “窦纲,这是徐贼的诡计!” “唱个蜀辞罢了,还能唱开城门?” 窦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愕地转过头,看着城里,那些他口中的贱民百姓,居然也跟着高声唱了起来。 “他们想做甚?造反不成?真要造反了?” “四面八方,都跟着唱蜀辞!”窦铸脸色惶恐。他自知,不管是他,或者是面前的难弟窦纲,这些年以来坐镇王宫,都没有用良政。若不然,近两年来,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蜀中起义了。 “这些贱民!让他们莫要跟着唱!”窦纲脸色大急。城里百姓所唱的蜀辞,哭腔迭起,让他更加烦躁。 “住口,都住口!都尉,射死他们!这些贱民发了,彻底反了!” “等等——” 飞矢之下,数个百姓倒地,让附近诸多的人,脸色一下子涨红。 “窦纲,你发蠢么!”拦不住的窦铸,惊得无以复加。 并非是同情,而是他比窦纲聪明多一丁丁,知道这种时候,百姓不可强逼的道理。 “杀便杀了,我是蜀中王!” “莫、莫管了,先守城。”窦铸语气紧张,哆嗦地开口。事情越变越坏,到了现在,已经让他生出一股难言的绝望。 蜀辞的声音,荡满了整座成都的天空。 不管是蜀南,蜀西,还是蜀中,每逢天灾兵祸,便都会唱这首蜀辞,乞望能避开灾祸。 这一点,徐牧一直记着。 “主公,四面都是蜀辞的声音。” “韩九,率军攻城!” “攻城!吹牛角号——” 呜,呜呜。 沉闷且让人心惊胆破的牛角号,让整座成都,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 “山如巍巍,似我儿郎。” “水如粼粼,英姿红妆!” 城里的无数百姓,发出漫天的哭喊,将堵路的郡兵,不断推开,直奔城门而去。 …… “王,那些百姓疯了!”都尉急急走来,神情仓皇至极。 “贱民!都是贱民!” 窦纲喘着大气,抽出金剑,指着混乱的百姓,不断怒骂。 “徐贼开始攻城!” 呼呼。 一拨由一拨的连弩飞矢,从城下呼啸而来。 指挥混乱之下,数十个守城的郡兵,被连弩射得翻下城墙。 “快啊,让人把滚木吊上来!” “王,民夫不服征召,我等只有一千多人!” “射箭,先射箭!” 好不容易组织的一轮反击,却被城下徐家军的盾卫,整齐地抬起大盾,稳稳挡住。 “该死,这四面蜀辞的声音,怎的还没有停!” “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不惜一切挡住徐贼的攻城,不然,全部砍头!” 在旁的窦铸听着,已经是心如死灰。先前只觉得窦纲是废物,现在看来,连废物都不及。 转眼间,一千多的守军,便跑了二三百,弃了袍甲武器,急急冲入百姓的阵列。 “王、王,城门要被百姓冲开了!”一个小都尉,声音哆嗦无比。 …… “我司虎要冲城门了!” 抱着树桩,带着几十人,司虎急急往城门跑去。 急冲之下,树桩刚碰到城门—— 哐啷。 两扇巨大的铁城门,一下子被推开,数不清的百姓,嚎啕着往城外跑去,如同江水决堤一般,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 抱着树桩的司虎,急忙退到一边,整个人懵在原地。 “这算不算我撞开的?牧哥儿会给馒头的吧。” 夜色之下,先是成都的北门,然后是西门,一下子被百姓打开,蜀辞的声音,一时越来越近。 “让百姓过去。”徐牧沉住脸色。 “天下布衣徐牧,只诛无道蜀王,与蜀中九郡的百姓,无任何干系!” 在出城的人群中,徐牧还看得见,有不少混杂在里头的郡兵。但他并没有阻止,入蜀之后,满目疮痍之下,重新收服民心,同样是一件大事情。 “入城!” “攻入成都!” 六千的徐家军,抬起刀盾连弩,怒吼不停。 …… 城头上,仗着最后的两三百卫士,两个蜀王瘫坐下来。 并非是不想逃命,而是四面八方的,都有徐贼的军队,涌入了城里。 “窦铸,我等该怎么办啊!逃不得了。” “窦纲,援军来了!” 蜀中王窦纲,终究是再蠢了一回。他急急站起身子,脸色狂喜地往前张望。 窦铸扬起长剑,满脸戾气,一手抓着窦纲的发髻,一手扬起金剑,将窦纲的整个头颅,一下子劈了下来。 “蜀中王窦纲残忍无道,为祸辖地,无贤王之风!已被我窦铸枭首!” “恭、恭迎天下布衣,入蜀执掌十三郡!” 窦铸提着人头,仓皇跪地。在他的左右,为数不多的卫士,除了十几个悲呼殉主的,余下的人,皆是跟着跪地而拜。 “恭迎天下布衣入蜀。” …… /92/92393/29780477.html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关于香荽的千古难题 “恭、恭迎天下布衣,入蜀州。”跪在地上,举着人头,蜀西王窦铸的声音,依然无比仓皇。 他只以为,这一次应当算是立功。 沉沉的脚步声,终于走了过来。 “贼首窦纲的人头在此,恭迎天下布衣。”窦铸喘着大气,跪在地上缓缓抬头。 出乎他的想象,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一个面容冷静的年轻人,浑身上下,似乎也没有什么霸王之气。 但即便如此,这年轻人只站着,还不曾说话,便让他的胸口,一阵闷的发堵。 “贼、贼首窦纲,已被我诛杀,恭迎天下布衣入蜀州。”舔了舔嘴巴,窦铸艰难开口。 类似的话,他不知说了几次。 “蜀西王窦铸?”徐牧皱眉。大难临头之下,窦铸玩了这么一手,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正是,我明日便回蜀西,带着家人避世。吾的家中,尚有年岁七十的老母,她一定盼我回家,等得急了。” “蜀西王,起身吧。” 闻言,窦铸脸色狂喜,起身之后,对着徐牧又是一个长揖。继而,开始了泣不成声的苦情戏。 “这样,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请徐蜀王开口。” 好家伙,这眼力劲儿,让徐牧都有些吃惊了。 “鱼头汤,放香荽好喝,还是不放香荽好喝?”徐牧淡淡开口。 窦铸怔了怔,脑海迅速盘桓,却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最后,他想到徐牧是边关人,应当是不喜欢的。 “徐蜀王,应、应当是不放,好喝一些。” “不对,我喜欢吃香荽。自古以来,香荽乃是调味的上佳之选。”徐牧露出笑容。 “蜀西王,机会只有一次。” 韩九带着几个人,怒气冲冲地踏来,将窦铸整个儿架起,往后拖去。 不多时,一声惨叫便响了起来。 徐牧并不傻,蜀中二王,若是留下一个,都会酿成大祸。诸如“香菜好不好吃”这种千古难题,只不过是一个杀人的借口。 韩九搓着手上的血迹,急急走了回来。 “主公,人死了。” 徐牧点头,转过身,看着已经满目疮痍的成都,心底一声叹息。 “韩九,你带着新军营,在城里巡逻值哨,提防宵小闹事。通告城里百姓,徐家军入城,秋毫无犯。” “主公,那城外的呢?” “放心,听到风声之后,会重新回来的。”徐牧笃定了句,继而又开口。 “连弩营,留在城头布防。” 在成都之外,还有一支数万人的敌军。这支敌军,若是能收服最好。若是无法收服,必将是来势汹汹的强敌。 “长弓,随我去王宫一趟。” 蜀中二王这么多年的底蕴财富,是时候好好抄个家了。 …… 峪关之下,作为蜀中仅剩的最后一位名将,陈忠在凉州军退去的第三日,方才小心出了关。 他多走了几步,沉默地停下来,抬起头,看着两边的山势。 四万凉州军退去,原因很简单,主将董荣战死。但并非是守军所为,迟迟不攻关的董荣,离得太远了。 “将军,我似是见着了人影,便藏在小山上的林子。” 陈忠点头,沉默不语。 不管怎样,董荣死在峪关前,老凉州王会发疯,哪怕守住了布衣贼,要不了多久,同样会有凉州军叩关。 隐约间,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派人去小山查一下,有了线索,立即回报——” 没等陈忠说完,忽然之间,又是一个士卒骑着快马,离得还远,声音便哭了起来。 “将军,王、王都被徐贼打破,二王皆死!” “什么!”陈忠脸色大变,“这如何可能,先前的军报,他才刚过了栀水郡。” “将军,徐贼在平蛮人的帮助下,抄了近道啊!” 陈忠艰难地撑着身子,差些站不稳。 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他接连听到不少坏消息。巴南城被攻破,冷樵战死,而徐布衣的大军,成功入了蜀中。 紧接着,是白任的两万白甲军,被蜀南王大败,白任战死。 余下的,那些虎蛮人死就死了,偏偏是他最敬重的上将军,也败于徐布衣之手。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即离开蜀州,另一个,则是带着峪关上的两三千人,死守殉主。 当然,他也可以,拜窦元这个窦家族子,为新的蜀王,继续对抗徐布衣。 一时之间,陈忠只觉得胸口一阵发苦。 “将军,有人朝峪关来了。” 陈忠呼出口气,踏步走上新修的瞭望哨。果不其然,目光所及,便看见了一架马车,在崎岖的蜀道上,艰难前行。 “这时候,谁会来峪关?” 蜀州战事四起,已经是天下皆知了。 …… 前行的马车上。 一个脸色发白的中年文士,沉默而倔强地坐正身子,抱着手里的卷宗,不时陷入沉思。 “军师,到峪关了。” 即便同在蜀州,这一路的急赶,依然花了不少时间。 “晓得。”放下卷宗,贾周叹了口气。 下了马车,贾周杵着木杖,只带了一个随行的文吏,缓缓往前走。跟随的上百个徐家军士卒,没有得令,终究是不敢跟着过去。 …… “来者何人!若不停下,立即射杀!”瞭望哨上,一个峪关都尉立即怒喊。 陈忠脸色发冷,一手按在剑上。 随行的文吏,脸色紧张地垂头。只剩下贾周,立于山风之中,平手一个长揖。 “救陈将军,乃至整个峪关的人。” 山风里,贾周的声音,平缓而又带着压迫。 /92/92393/29780838.html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新蜀王 峪关城里,简朴至极的将军府。上茶的小厮退出之后,把门一下子带上。 “你说,你是那位毒鹗?”陈忠皱着眉头,忍着心里的不耐,给贾周斟了一盏茶。 “正是。”贾周正襟危坐,微微苍白的脸庞,显得冷静至极。 “整个蜀州,我很少给人斟茶。”放下茶壶,陈忠语气沉沉,“你既然过来,想必便是徐布衣的意思了?” “丑话先说在前头。两军交战,我只当你为使臣,一盏茶的功夫,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我只能杀你祭主了。” “慢些讲,茶尚热。” 哐。 一边说着,陈忠一边解了刀鞘,整柄拍在桌子上。 贾周并未立即开口,伸出手抓了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毒鹗先生,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陈忠脸色惊愕,声音却带着敬服。 “无需。”贾周咳了声,抬头看向陈忠,平稳开口。 “陈将军也该收到消息了,蜀西王请降,五万蜀中营向我主请降。” 陈忠怔了怔,抬头脸色震惊。 “当真么?” 贾周并未回答,继续开口。 “我只问一句,我主占了成都,将军能去哪。凉州?凉州王嫡子死在峪关前,你去了,便是一个死字。” “内城么?你也该知道,内城的渝州王,与我主是老友。” “入沧州,又有何不可。”陈忠皱着眉头。 “入沧州保皇,确实是一条出路。”贾周依然平静,“但陈将军有无想过,保皇的那些世家门阀,会让你一个外州败将,跻身朝堂?” 陈忠脸色沉默,缓缓伸手,又给贾周斟了一盏茶。 “你无路可走,我入峪关,便是你最后一条路。”贾周又拿起茶盏,慢慢放到嘴边。 听着,陈忠只觉得后背发凉。 “再问陈将军一个问题。” “先生请说。”陈忠呼出一口气。 “你南征北战,杀敌枭首,靠着军功,好不容易擢升为将军。在当了将军之后,想要的又是什么。荣华富贵?还是说光耀了陈家门楣?” 陈忠沉默不语。 那位蜀中的上将军,同样问过他这句话。他那时候满腔热血,声音若雷。 驱逐虎蛮,安民保家! “便到这里罢。”贾周起身,看了一眼陈忠,“莫要忘了,庸主使你成为守成之将,而雄主,教你挥师北上,踏平草原与雪山。” 陈忠蓦然脸色涨红,迅速起了身,对着贾周单膝跪地,高抱双拳。 “吾陈忠,愿听军师之言,归顺主公!” 贾周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最好不过。主公若知这个消息,必然会欢喜。既如此,那便请陈将军,守住峪关吧。” “军师,凉州人已经退了……眼下的峪关,并无敌军。” “先前情非得已,骗了将军。那五万的蜀中营,尚未投降,得知成都被占,又久攻不下,会回返峪关的。” “我是怕,陈将军会突然不讲道理。”贾周平静地补了句解释。 陈忠脸色怔了怔,继而苦笑。心底里,并没有任何生气。即便五万蜀中营回到峪关,粮草辎重缺失,同样没有甚的作为。 反而是这位军师,两盏茶的言语,让他醍醐灌顶。 “陈将军,暂且守在峪关,战事平定,主公会亲自召见于你。” 陈忠沉默点头。 “对了,陈将军的家眷还有族人,尚还在成都,并无任何祸事。到时候会送过来,与陈将军一家团聚。” 声音越来越远。 立在原地的陈忠,揉了揉发湿的后背,待松出一口气之后,才抬头怔怔看着天空。 他只觉得,今日的天,似是格外的蓝了。 …… “入城!” 久战不歇,于文即便嗓子干哑,但依然鼓了嗓子,欢喜地吼出一句。 这一路攻城掠地,最初的万人队伍,不增反减,到了现在,反而有了近两万的大军。 浩浩荡荡的长伍,穿着掺杂的袍甲,不断从城门进入城关。 徐牧站在城头,脸上欣慰至极。 徐家军诸将之中,唯有于文,逐渐有了统帅之风。 “拜见主公!” 刚入城门,不仅是于文,诸多的裨将士卒,都纷纷拱手而拜。 “拜见主公——” 声音很大,徐牧却听得很舒服。 一路疲于奔命,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底气,地盘,粮草,将士,甚至是谋士军师,他一步步追赶,终归是赶上了。 “起!”徐牧立在城头上,举剑向天。 “起——”于文振臂怒喊。 一片片的人影攒动,不断挺直了身子。 “我徐家军入蜀,尚有最后一战。”徐牧长剑所指,赫然是北面的方向。 “五万蜀中营,如丧家之犬,即将兵犯我成都!听本将令,休整一个时辰,随本将奔赴蜀道,堵截五万猪狗!” 于文能带兵率先赶来,这一次,徐牧并不想打守坚战。很简单的道理,这五万蜀中营若是过了蜀道,冲入蜀中九郡,后果会很严重。 所以,他打算将蜀道堵住,堵死这最后的五万敌人。 “主公,这五万人,能否收服?” “不大可能。”徐牧摇头,“什么样的将,养什么样的兵,想想孝子营。” “想办法,把那位蜀中王的族子先拔了,看能收多少吧。” 对于这最后一场的敌人,徐牧充满了信心。这一次的入蜀,差不多要画上句号了。 “韩九,你带着新军营留在城里,若有敢乱来的,杀了再讲。” 韩九高高抱拳。 “主公放心,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不要老是死啊死的,我徐牧的兄弟不多,你算一个。” 言罢,徐牧转身往前。 徒留韩九一个七尺大汉,站在城门边上,像小姑娘一样啜泣起来。 …… 蜀道上,看着狭长且不见尽头的蜀道,窦元一时心事重重。 相比起前两日,这一会,他催促赶路的时间,更要凶戾几分。他听说,偌大的一个成都,居然被那个布衣贼打破了,二王皆死! 所以,他巴不得立即赶到成都,复而攻下城关之后,亲自将那位布衣贼,当着所有人的面,吊死在城门的塔楼上……再然后,他自己做蜀王。 窦元突然觉得,这或许正是他的一个机会,上位的好机会。二王皆死,该轮到他了。 毕竟,他也姓窦。 一个随军谋士,很明事理,已经联合了二十余个裨将,开始朝天高呼,将窦元捧为新的蜀中王。 激动之余,窦元连声音都颤了。 “随、随本王,克复成都,驱逐徐贼!” 五万大军循着蜀道,不到半日,在抬头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成都城的轮廓。 /92/92393/29790355.html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定蜀州 “成都便在前方,打退徐贼,本王亲自封将!”骑在马上,窦元一时意气风发。 他只觉得,这做蜀王的机会,似是为他量身而造。 “王,徐贼入蜀中之时,不到三万的大军。一路厮杀而来,我估计到现在,最多只剩万人。” 一个骑马的小谋士,捻着山羊胡须开口。 “军师之言,确有几分道理。” “王,可长驱直入,三日内攻破成都。” “军师,若徐贼有防备——” 骑马的小谋士讪笑打断,“我的王啊,知我大军要来,徐贼定然是躲于城中,准备仓皇应战。” “王,且去且去,我腹中已有诱敌良计。” “军师,可是诱敌出城?”窦元脸色狂喜。 小谋士微微颔首,重新捻起山羊胡。 “吾之军师,可胜天下五谋!” 只可惜,这句话在半个时辰之后,立即变成了笑话。 狭长的蜀道两端,埋伏的都是连弩和弓手,箭雨不断落下,急行军的五万大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到最后,丢下了上千具的尸体之后,窦元狼狈地带着蜀中营,不断退却。 “怎、怎么敢的?”蜀道边的山林,于文怔了怔,“我原先还以为,至少会派出探哨,沿途小心。哪知,这窦元居然一头扎入了埋伏。” 徐牧笑而不答。 看看两个蜀王便知道了,整个蜀州,姓窦的除了窦通,余下的都是一路货色。 “主公,这些蜀中军退了。” “放心,会回来的。”徐牧笃定道,“通告下去,死守在这里。” “若窦元带着人退回峪关呢?” “退不了。军师来信,已经布好局了。” …… 仓皇后退,骑马的小谋士,满下巴的山羊胡须,被窦元气得拔了个干净。 “万人?光埋伏在蜀道两边的,都不止万人了!” 喘了口气,窦元急急冷静下来。 在眼下,再赶回峪关,无疑是下策。他只能仗着近五万的兵力,想办法一举杀过蜀道,继而攻下成都。 “蜀中营,提刀!” 一路急行军的近五万人,原本就疲乏不堪,再加上粮草不足,举刀的动作,颇有几分歪扭。 “杀过去!”窦元不傻,这种时候再耗下去,当真是没有机会了。 “主公神算,这些蜀中营,果然又杀过来了。” “堵死他们。”徐牧语气冷静。 蜀道难,难以上青天。这丧家之犬的五万人,士气颓丧,粮草告急,实际上,离着死期已经不远了。 不知攻了几次,丢下满地的尸体之后,窦元害怕的神色,一时更甚。 “王,降、降了吧。” “闭嘴。” 骑马的小谋士,被一鞭抽下了马。 窦通抬起头,一时咬牙切齿。被那个布衣贼堵着,这蜀道,他根本过不去。 军阵中,已经出现了逃兵,不断往两边的山林窜去。 “回峪关,再做打算!” 另一边,立在峪关城头,陈忠久久看着面前的徐字旗,心头一时不是滋味。但很快,他又脸色冷静起来。 毒鹗的那番话,于他而言,是一剂良药,让他死里求生。 “辎重队回了么?” “将军,辎重队准备赶回关里了。若、若是蜀中营回峪关,该如何?” “拒不开关。”陈忠一字一顿。 既然有了选择,那便不能再摇摆不定。 …… 仅仅过了三日时间。 蜀道上的蜀中营,逃兵四起,到如今,只剩不到三万人。 “莫乱,要到峪关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窦元明显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终归有了一处安稳之地。 却哪里想到—— 刚近了峪关,一抬头,他才发现前方不远的雄关,已经换了徐字旗。待探哨的人马过去些,便被飞矢赶了回来。 “王,峪关易帜了!已经投敌!”探哨匆匆而回。 窦元如遭雷击,骑着马,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指着峪关破口大骂。 陈忠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将军,若不然动用重弩,应当能杀死许多。” “算了。”陈忠叹了口气,“我如今刚叛了窦家王室,不宜对窦家人杀气太重。主公那边,应该也有打算了。” “我等,阻拦即可。” “将军高义。” 陈忠愧不敢当,一声叹息,道尽了为将者的无奈。 …… “当如何,我便问你,现在当如何!”窦元愤怒抓着小谋士的袍领,怒声大喝。 小谋士吓得脸庞发白,磨蹭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王,投降吧。” “不可能!我窦元才是新的蜀王,那布衣贼算什么!来人,来人,速速军议!” …… “主公,当真不去追剿么?这蜀中营,士气尽碎,探哨来报,逃兵至少有小半数人。”于文满脸困惑。 士气尽无,粮草告急,攻打蜀中营,正是的大好的机会。 “不用。”徐牧冷静摇头,“于文,你看着吧。窦元不想投降,那么,便会有人抓着他来投降。” “大势已去,窦元终归翻不出浪花了。” “最多三日,这蜀州十三郡,尽落于徐家军之手。” 如徐牧所言,仅仅过了两日,十几个满脸惊怕的蜀中营裨将,将捆得严严实实的窦元,带到了徐牧面前。 徐牧稳稳抬手,那些裨将急急后退几步,仓皇跪地。 “窦元?” “呸,徐贼!徐贼你夺我蜀州,不得好死!莫想收服我,我窦元不降!”窦元昂起头,咬牙切齿。 “比起你的两位叔父,你倒是多了些骨气。” “另外,我徐牧,从来没有劝降你的意思。”徐牧语气沉稳,缓缓抽出长剑。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我徐牧出师不利,死在蜀州,定然是万世骂名。很不巧,我徐牧成功了。” “而暴政苛赋的窦家王业,也该到了尽头。” “仁至义尽,我徐牧送窦将军一程。” 窦元大惊失色,料想不到徐牧的决绝,急忙磕头哭喊。 “徐、徐大王,你且留我一命,我定会,帮你说服蜀中营归降!” “不用了。”徐牧摇头,长剑前刺,刺入窦元的胸膛。 窦元痛得疯狂大喊,声音越渐嘶哑,越渐细微。 徐牧稳稳回剑,长呼出一口气。 那一日出长阳,不仅是和袁安的决绝,和皇朝的决绝,更是和这个污浊天下的决绝。 “徐家军!”徐牧举起染血长剑,怒吼声荡满山谷。 “徐蜀王!” 蜀道之中,蜀道两侧,漫山遍野的,都是声若惊雷的呼喊。 …… 凉州城前。 骑着马并未立即入城,董文回了头,一时看向蜀州的方向,莫名露出笑容。 “主公为何发笑。” “我在想,若是日后,徐牧发现我做了凉州王,他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猜出来,主公是大器藏拙。” “事实上,我与他是一样的人。” “他是疯子。” “我也是。” 司马修跟着露出笑容,“但我凉狐,只喜欢主公这样的疯子。太正的人,不宜相辅。” 董文笑了声,回身骑马狂奔,转瞬之间,整个脸庞,又换成了怨天尤人的哀怜模样。 /92/92393/29790356.html 第三百九十六章 点将抚民 班师回城。 成都前的空地,浩浩荡荡的,都是徐家军的人影。 刚赶到成都会师的窦通,一脸的懵逼,好赶慢赶,最后来喝个凯旋酒。 实际上,窦通所选的南道,道路狭长,且不时有虎蛮出没,花费时间多些,并不奇怪。 除了窦通带来的一万五人马。另外,新降的两万蜀中营,沉默地站在长伍最后,等着最后的发落。蜀中营的七八个裨将,脸色带着惊怕,生怕会被秋后算账。 徐牧换上了银甲,稳稳走到城头上。 在他的面前,是浩荡的六万余大军。这支大军,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保护蜀州的主要力量。 城后,还有诸多的百姓们,都纷纷走上了街,好奇地看着这位新蜀王。 “我徐牧讲过,这一轮,乃是讨伐二王无道,荼毒蜀中百姓。” “司虎,把宝箱扛上来!” “牧、牧哥儿,咱埋在院子,埋在树根,无人知晓——” 旁边的弓狗,急急跳到司虎背上,捂着傻大个的嘴。 司虎将几口宝箱抱来,刚放下,就回头“哇哇”大哭。 徐牧无语。实际上,抄了两个蜀王的王宫,这所得的财宝富贵,并不只有几箱。粗略来算,近八百万两。 毕竟,这是窦氏家族,不知多少辈人的“积攒”。 拿出两百万两,分赠蜀中百姓,并非是傻子,而是目光长远。既然打了替天行义的旗号,该履行的,便需履行。 以外州人的身份入蜀,若失了民心,很大的可能会埋下祸根。 “韩九,将户籍老吏请来。” “凡我蜀中百姓,按着户籍的登记,皆可另一份义银。另外,还未回城的,在深山避祸,诸位皆可通告——” “蜀王徐牧,只伐无道二王,不会为难百姓。” “在以后,不管是蜀中,还是蜀西,赋税统一降为十五税一,若家中有服兵役者,再减半!若单户有二人从军,三年免赋!” 十五税一,折合下来已经很低。这其中,还是徐牧考虑了蜀州的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要知道,当初两个蜀王的赋税,可是十五税七,大意是你赚了十五个铜板,就要上交七个。 当然,对于那些吸血的奸富,徐牧在后面,会有另外的对策。 眼下最重要的,他必须安抚整个蜀州的七十万户百姓。蜀州安安稳稳,他才能有机会,再做其他的事情。 “拜、拜见徐蜀王!” 忽然间,城里无数的百姓,齐齐拜倒在地,冲着徐牧磕头。放眼望去,不管是孩童老叟,抑或是妇人青壮,黑压压的一片跪拜人影,望不到尽头。 徐牧心头发涩。他起于微末,更知乱世的艰难。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的世道悲惨。 “起——” 徐牧扬手,奈何跪地的百姓,依然在激动悲哭,不忍起身。 “蜀州自古以来,都被称为天府。但今日起,这天府之地,并非只是我徐牧的天府,同样也是诸位的天府。” “徐牧与诸位一样,同是蜀人。徐家军,同是安民保家的蜀军!” 不仅是百姓,城外浩荡的军队,那些刚加入的新军,以及新降的两万蜀中营,一时都脸色震撼。 “窦通何在!” “末将在!”窦通稳稳出列。 “本王表你为蜀南将军,领本部人马,统辖蜀南二郡,临江二郡,共四郡之地。务必多造战船,守住我等蜀人的母江。” 傻子才会放弃临江二郡,要知道,这临江二郡在以后,可是漕运的重要地点。 “遵蜀王命。”窦通脸色激动,急急半跪领命。 到了今天,他终于带着蜀南人,走出了蜀南,仰望更远的地方。 “于文。” “末将在。” “本王表你为蜀西将军,领本部人马,统辖蜀西之地,以防范虎蛮人为主。” “于、于文领命!”于文虎目迸泪,跪地抱拳。 徐牧露出笑容。于文当初跟着他离开长阳,拒北狄,入蜀州,南征北战,算是过命的交情。 当然,徐牧可不会再说什么“蜀南王蜀西王”,整个蜀州,只有一个王,那便是他徐牧。 “鸾羽夫人。” 鸾羽夫人走出本部平蛮营,冲着徐牧抱起双拳。 “本王表你为平蛮将军,入蜀西,领富阳一郡,休养生息。若遇虎蛮战事,可与于文商量。” 富阳郡,在蜀西的边缘,共有四个城镇。多是蛮人和蜀人杂居,让鸾羽夫人驻守在那边,最合适不过。 “多谢主、主公!”鸾羽夫人声音激动,有些不甚熟悉地喊了出来。 “平蛮人不负誓言!” “不管如何,若有外敌入蜀,谨愿诸位同心协力,佑我蜀州。”徐牧呼出口气。 对于蜀州的战略而言,于文这三人,是有必要封辖的。其实还有第四个,镇守峪关的陈忠,挡住了五万蜀南营的回师,也算有了功劳。不管怎样,拉拢也好,施恩也罢,终归要绑住这位蜀州名将的心。 至于新降的两万蜀中营,徐牧已经有打算,暂时拆散,打入各个大营。时间一长,约莫问题就不大了。 “司虎何在。” 原本涨着脸色,站在一边的司虎,急急跑了过来,半跪在地,准备听封。 “司虎,帮我倒杯茶吧。” …… “牧哥儿,你封我的这个无敌大将军,很厉害吗?”一路走回王宫,司虎一路喋喋不休。 “很厉害,不信你问长弓。”徐牧揉着额头。 “小弓狗才封了个神箭将军,我是大将军,每日发的馒头肯定比他多。” “虎哥儿,你当将军就为了馒头?” “不吃饱,我哪有力气帮牧哥儿打架!” 徐牧无言以对。 不过,司虎和弓狗于他而言,更像是兄弟一般。如果说,哪一天他众叛亲离,最后留在身边的,定然是这两人。当然,小婢妻姜采薇也算一个。 “长弓,你回白鹭郡一趟,告诉陈盛,把庄人都接过来。记得,在马车上多铺一层被褥,军师身子孱弱。” 一想到贾周,徐牧的心底,便有些不是滋味。为了让他成功入蜀,这位刚刚名动天下的毒鹗,一步一步,布下了太多的局。 “东家放心。” “小弓狗,你该像我一样,喊牧哥儿。” “牧、牧哥儿放心!” “去吧,吾弟。”徐牧伸出手,帮着理了理弓狗的袍子。 阳光下,弓狗昂起的脸庞,充满了欢喜的笑容。 /92/92393/29799520.html 第三百九十七章 凉州变局 按着徐牧的意思,于文和窦通,还有鸾羽夫人,都带了本部的人马,往封辖的地方而去。 整座成都,一下子变得有些空落起来。只剩不到两万的大军,驻守在成都附近。 被正式封将的韩九,已经褪去了许多草莽的模样,越来越像个将军,据说还在重新认字,苦学兵法。 许多裨将有样学样,也跟着开始认字。 被请来的夫子教的不好,听说这帮家伙,是敢动刀唬人的。 徐牧一阵头疼。 官吏的缺失,在眼下而言,才是最大的问题。总不能再像白鹭郡一样,派一帮打江山的老卒,去管理城镇。 但二王的苛政之下,哪里还有什么良吏,请都请不到。 “主公,峪关守将陈忠,在外求见!”这时,一个士卒急急踏步而入。 “请他进来。” 徐牧重新端坐。这传闻中的峪关名将,终于是回来了。 不多时,一道穿着袍甲的人影,稳步入了王宫。还未开口,便单膝跪地。 “末将陈忠,拜见主公。” “且起。”徐牧露出笑容,下了王座,伸手把陈忠扶起。 “早听说了,陈将乃忠义之士,若是再不回成都,本王便要带着几坛好酒,去峪关找将军大饮了。” 陈忠身子微颤,一时不知所措。 他原先以为,这面前的新蜀王,极有可能会秋后算账。却没想到,是一副热忱之心。 “地上凉寒,陈将还请入座。” 陈忠沉默抱拳,起身走到一边的椅子上。王宫依在,旧主易人。但不管怎么看,面前的这位新蜀王,似乎是还不错的。 听说在抄了王宫的宫库之后,便先分了两百万两的银子给百姓。 原本十五税七的苛税,也降到了十五税一。 “陈忠,本王想过了,表你为峪关将军,领本部人马,继续镇守峪关。” 徐牧的这一句,让坐在椅子上的陈忠,更加惴惴不安。按着他的想法,峪关是蜀州的门户,该安排亲信来替岗。 却哪里想到,这位新蜀王,依然是重用于他。 “主公如此……末将感激涕零。”不知所措的陈忠,沉默了阵,又跪地敬拜。 “陈忠,莫要如此。军师来信便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定然要好好重用。” “但、但末将是降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王和军师,都是相信你的。以后这些话,还请莫要说了。” 陈忠深吸一口气,起身抱拳。 “主公放心,有我陈忠在,峪关绝不会有失!” “甚好!” 徐牧露出笑容,他知道,面前的这位蜀州名将,已经是去了隔阂,投入了徐家军的怀抱。 “陈忠,董荣战死之时,你可看见了?”顿了顿,徐牧再度开口。 对于董荣的死,他一直觉得蹊跷。 这位老凉州王的嫡子,可不是什么傻子,而是凉州后辈中,最为了不得的翘楚。 他很担心,因为这个,会影响到蜀州和凉州的关系。 听着,陈忠立即凝声开口,“不瞒主公,董荣被射杀之事,并非是峪关守军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确是。凉州军退去之后,我曾去找过线索,发现在峪关边上的一座小山峰,有人在埋伏射杀。” “几箭?” “一箭。”陈忠脸色后怕,“一支淬毒的箭,穿透袍甲。实际上,董荣是毒发而亡。” 徐牧皱住眉头,“陈忠,你觉得会是谁。” 陈忠摇头,“主公,我讲过了,不是峪关的人。我估摸着,那时候也不会是主公的人。所以,我一直觉得奇怪。” “可能是凉州人。董荣死了,谁的利益最大。” “凉、凉州二王子?” 如今的凉州王身子孱弱,半截入土,原本要继位的董荣一死,无疑是二王子董光,收益最大。 徐牧脑海中,忽然古怪地浮现出,小王爷董文,哭啼啼扔雪球的模样。 总不能……是他吧。 “陈忠,述职完毕,回到峪关之后,你再探查一下。若是能查出真相,你便是大功。” “末将领命。”陈忠起身,准备往王宫外走去。 “对了,陈府里的人,本王都派人保护着,应当是没什么事情。” “多、多谢主公!” 等陈忠走远,徐牧才松了口气。如果陈忠不傻,肯定不会把家族迁去峪关的。 没法子,创业之初,哪怕是看好陈忠,但不管如何,他终归要小心一些。 …… 凉州城,凉王宫。 冰凉的地板上。 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青年,痛苦地嚎啕哭着,不断求饶。 “逆子,逆子!”凉州王董滕脸色发白,趔趄地扶着王座起身,“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 “你弑兄,你敢弑兄!” “父王,我没有啊!我如何会杀兄长!”董光的凄叫,一时响彻了整座王殿。 “还狡辩!你房间里,搜出了通敌的书信!来人,给我打死这个逆子!” “父、父王,这定然是栽赃!我知道了,肯定是老三这个废物,他想做凉州王,兄长一死,我也死了,便无人争储了!” “住口!”董滕悲声大喊,一口血咳了出来。 他生有三子,唯有嫡子董荣,是他最后的希望,是凉州最后的希望。而现在,董荣死了。 “父王明察啊!”董光仰头,声音悲戚至极。 “来人,继续杖打!”董滕恨意难消,他的良驹死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痛苦的。 王殿上,诸多的将军和谋士文官,皆是沉默叹息。 几个卫士,嘱了董滕的命令,再度挥起木杖,朝着董光拍下来。 “父王,你饶了二哥。”董文忽然跑入殿,悲哭了声,便扑到了董光身前,死死挡住木杖。 “废、废物老三,肯定是你、你做的……假、假仁假义。” 董光咳着血,身子不断颤抖。 无人发现,这时候的董文,一面哭着求情,一面不经意地将手,搭在了董光头上。 看似轻轻一抚,但董光的一双眼睛,蓦然鼓起来,渗出了血花,直至整个脑袋,无力地吊了下来。 “把老三拖开。”董滕发白的脸色,看了眼最不成器的儿子,又补了一句,“别让他伤了。” 王殿上的诸多文臣武官,看着董文,眼里也有了丝古怪的期盼。这位平时不起眼的老三,似乎还是不错的。 “王、王,二王子被打死了。”有用刑的卫士,颤声开口。 董滕哆嗦地抬起手,揉了许久额头。 整个王殿,只听见董文悲恸至极的哭声。 “吾董文,连失二位兄长,痛哉惜哉!吾的大兄,吾的二兄啊!” 这位凉州八郡最不起眼的小王爷,悲呼几声,一下子哭晕过去。 凉州王宫之外,黄昏尽头之后,一场黑暗沉沉而至。 /92/92393/29799521.html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争之世 “军师,天色黑了。” 江岸边的木亭子里,正在翻阅卷宗的贾周,听见声音之后,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头顶入夜的天色。 “军师,夜色寒凉,若不然回房歇息。” “回了房,我便觉着胸闷。”贾周咳了两声,又匆匆将捂着的手帕,塞入了袍袖里。 “樊鲁,且掌灯吧。” 小小的油灯,根本照不清满世界的黑暗。但即便如此,这位定计入蜀的军师,还是借着油灯,继续翻阅起卷宗。 亭子外,百多人的护卫,按刀四顾,不时注意着发生的意外。 “主公入了蜀,看似已经安稳,但实则暗藏杀机。” “董荣一死,凉州的政局便会变了。安并二州已经结盟,两位定边将合兵十万……咳咳。” 贾周抬起苍白的脸,苦笑着看向江面。 “狄人攻关之时,偏无一人来救。到最后,只有主公和渝州王,合力挡住了三十万狄军。” “内乱一起,这帮人便要跟着闹了。” “沧州的那位幕僚,用了一出好计啊。” 樊鲁在旁,神情有些发涩,将一袭大氅,小心披在贾周身上。 “军师,且安歇。我已经请了郡外的一个大夫,听说医术高明——” “不过是身子乏累,无碍的。主公创业艰辛,容我再思一番。” 夜色漫长,油尽灯枯。 即便添了新油,这油灯乍看之下,也不似以前一样亮堂了。 “都看仔细,若有刺客来袭,立即格杀。”樊鲁端着一碗热汤走入亭子,用银针试了毒,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句。 百多个护卫,脸色又变得认真。 翌日清晨。 伏案醒来的贾周,理了理衣服之后,又重新站起来,往亭子外走去。 清晨的白鹭郡,尚还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 “军师大爷,军师大爷!小爷打了胜仗,回来讨赏了!” 贾周笑了声,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放在小狗福的手里。 小狗福欢呼着跑开。 “这娃儿,下次胡闹我抽他!”樊鲁笑骂。 “樊鲁,你可错了。小狗福这孩子,便是一员福将。”贾周语气平稳,扬手往前指。 樊鲁怔了怔,往前一看,在雾笼笼的天空之下,一支浩荡的大军,正从蜀南的方向,急急行军而来。 “那是谁?” “窦通。” 如贾周所言,来人正是窦通,在领了蜀南将军之后,便按着徐牧的吩咐,带着大军,驻守在白鹭郡。 “军师,长弓也回了!” 弓狗带着百来个山猎射手,正跟在大军之后,只等靠近一些,便冲着他们,拼命挥手。 …… “小爷不去成都,小爷要在襄江练水上漂,单挑虎哥儿——” “娘,别打了!我不练了!” 小狗福被自家娘亲,揪着衣服抓上了马车。 诸多的庄人,也欢天喜地地跟着收拾好东西,准备同入蜀中。 走出房门的姜采薇,脸色有些不好,并非是不高兴,而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采薇姐,我又绣了鸳鸯帕。” “好看,徐郎一定喜欢。”姜采薇缓了缓脸色,抬头看着前方的车队,一时间,眼神也变得有些自豪起来。 没有人想到,当年在望州的小棍夫,如今成了蜀州十三郡的王。还有可能,会走得更远。 “好似天赐的夫君。” 姜采薇垂下头,眉宇间满是欢喜。 “二位夫人,还请上车。”陈盛驾着马车赶来,声音带着激动。如他们这些庄人,跟着自个的东家,一路走过来。到如今,总算是出头了。 “二位夫人请上车!” “对了,爹爹他们呢?”姜采薇撑着身子,忽然想到什么。 “东家的三个爹,已经先行一步了,还抱了八坛酒,沿途大饮。” “二位夫人,入蜀吧。” “入蜀。” “入蜀!” …… 长阳皇宫。 常四郎翘着腿,歪歪扭扭地斜靠在龙椅上。这模样,哪里像个坐龙椅的皇帝。 惊得旁边的老谋士,好一番苦劝。 “怕个甚,就一张破椅子!” 常四郎熟视无睹,摘了一颗葡萄丢入嘴里。 “我这老友,终归是成功了,做了蜀州十三郡的王。我都不敢想,他不过两三万的兵力,是怎么把十几万人的蜀中,整个儿掀的?” “不过,确是不错,老子没白白欣赏他。啧,小陶陶也是。” “呿,我无端端提他作甚!” 常四郎急忙伸出手,抓着酒壶灌了两口。 旁边的老谋士,难得插了话,“主公,小东家入蜀之后,这天下大势,或要变了。安并二州联手,凉州三个王子,直接死了两个,老凉州王油尽灯枯……” “仲德,你想说什么。” “新军已经训成,主公可以开疆拓土。”老谋士稳稳拱手。 “往哪儿打。” “北面,沿着纪江而上,占领北地四州。这四州之地,虽然不如内城富庶,但土地肥沃,一旦攻下,可作为钱粮之仓。” “正有此意。”常四郎伸了个懒腰,“如仲德所言,新军训成,是时候动一动了。要是哪一日,小东家的地盘比我都大,岂非是说,我与他吃酒都不敢平举了?” “主公,战事不得大意……” “嘿嘿,我当然知道。放心,我常四郎有分寸。” “哦对了!仲德啊,你书信一封给燕州王,告诉他,让他出兵助战。” “主公,燕州隔着还远!” 常四郎仿若未闻,“你便告诉他,这次要还不来,我一个生气,真要把他的侏儒窝给掏了!” 老谋士顿时无语。 “仲德啊,你说这沧州的狗皇帝,看着天下三十州割据为王,他会不会后悔?” “这傻子,若是知些廉耻礼仪,早该自个一边上吊,一边喊‘朕驾崩了’!” …… 如常四郎所言,此时在沧州的袁安,正红着眼睛走出皇宫,看着外头的山河。 在他的旁边,那位带着面具的黑袍幕僚,依然沉稳不动,俊秀的眼眸,露出了阵阵冷意。 /92/92393/29799522.html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养翼 夜枭是一种鸟,昼伏夜出,长相凶狠且叫声凄厉。古往今来,都被视为不祥。 陈家桥不太喜欢这名儿。按着他的文学底子,该取一个诸如“不良人”之类的称呼。 但东家的意思,他不想忤逆。 跟随他的,是当初小侯爷相赠的虎堂死士,到了现在,已经不到千人之数。 随着入沧州的,只有八十三人。 “曹鸿,你怎么看。” 黄昏的暮色下,一间林路边的茶铺里,陈家桥收起笔墨纸砚,抬头淡淡发问。 “天下师的身份,值得怀疑。军师来了信,让我等想办法,摸一摸那位皇宫里的黑袍。” “主公入了蜀,情报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陈家桥皱住眉头,“若不然,让手下的兄弟,散出去罢。” “也可,但需要小心,恐打草惊蛇。” “风云将起,怕主公等不及。” “曹鸿,你我都知,我等的重任——” “愿为主公耳目!”曹鸿稳稳抱拳。 “愿为主公耳目。”陈家桥也抱起双拳,两人拜别。 没等曹鸿多走几步,在后头,陈家桥的声音,忽然又响起。 “对了曹兄,我今日又作了两首反诗,你替我润色一番,如何?” 一个穿云纵,曹鸿逃也似地跃开。 …… 约莫在几日后,从白鹭郡而来的庄人,总算是入了成都。 让徐牧意外的是,不仅是庄人,甚至还有一万余的百姓,愿意从白鹭郡迁徙过来。 连着窦通,怕遇到虎蛮,沿途都派了五千人护送。 “徐郎!” 远远的,李小婉高八度的声音,便一下子响了起来。 徐牧站在城头上,笑着往前方挥手。 目光所及,姜采薇刚好也下了马车,站在风中,朝他用力挥着手臂。 陈盛,喜娘,小狗福,老秀才,陈打铁……这些庄人的脸庞,也慢慢出现在视线里。 到最后,是樊鲁扶着身子羸弱的贾周,站在了蜀中的土地上。 “文龙!” 贾周仰起脸庞,露出欣慰的笑容。 即便隔着还远,徐牧却能看得清楚,这位辅佐他迈向争霸的东屋先生,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 “无碍。”入了王宫,贾周语气平和。 “这一轮,主公取了蜀地十三郡,该开始养翼了。” “养翼,便如一只山鹰,待养丰满了羽翼,便一飞冲天。” 徐牧静静听着,心头更塞。 “文龙,蜀州已定,这段时间,不若先调养身子。” “蜀州虽定,但亦有內患。”贾周捧着茶盏,平静喝了一口,似是没听清楚徐牧的话。 “百废待兴,官吏选拔,我建议,主公提早开蜀州大试,积攒人才。” “空缺的官职,先依着白鹭郡的法子,选老卒为任,再挑当地德高厚望者,加以辅佐。” “另外,主公该制法度了。无规无矩,便不成方圆。刑,律,典,科这些东西,不可或缺。” “知主公不擅长,我代劳一番。” “主公,你我二人,去王宫外走走,如何。” 徐牧叹着气,走过去把贾周搀扶起来,两人慢慢往前行。 “主公的十五税一,算是很聪明的选择。但这样一来,势必会动了那些世家门阀的利益。我猜着,主公想斩烂疮了。” “瞒不过文龙。” 当初的大纪朝堂,便是如此,供养出太多的蛀虫,以至于到最后,小侯爷独木难支。 徐牧并不想重蹈覆辙。 打压世家门阀,算是利弊相互。诸如这些世家和官僚家族,古往今来,都是人才的输送渠道。 交恶之后,总不能带着一群草莽大汉打江山。 “文龙,我的意思是,如韦家这样的世家,自然能交好。但那些蛀虫吃血的,只能连根拔掉。” “有利有弊,主公做了选择,当有道理。不过,主公需防范,这样的寒门小世家,有一日吃血吞肉,也能长成大的蛀虫。” “谨记文龙之言。” 两人平步而去,走到了王宫外的雕栏,抬头看去,尽是满眼的重峦叠嶂。 “陈忠此人,虽无野心,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以家族延存为重。留在成都的陈氏族人,不可让他迁去峪关。” “他不是个傻子,不会这么做的。” 风大了些,徐牧解下披风,披在了贾周身上。 “董荣的事情,主公也该知晓了。若非是身子羸弱,我还想着再去一番凉州。现在,安并二州得知凉州变局,已经开始结盟合军,试图转守为攻了。” “昔年,都是董荣带兵亲征,打得这二州不敢异动。董荣一死,只剩下年老的董滕,还有那位……你我都见过的董文。” “主公,但愿我想多了,我觉着,董文并不是简单的人。这一场凉州变局,实则是他所获最大,成功立储了。” “大器藏拙,一朝出世。” 徐牧沉默无言。 这场乱世,原本一株株的白牡丹花,硬生生长成了狗尾巴草。 “若猜错,我替主公牵三日马。”贾周笑道。 “文龙,我于心何忍。” “第一次见主公之时,若是错过,你我的人生,该是另一幅场景了。” 没有贾周的入蜀布局,在小侯爷死后,徐牧最大的可能,继续亡命,继续寻找净土。 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相逢,他便得了个天下谋士。 “天下师的事情,陈家桥已经带着虎堂,动手去查了。” “会是谁?” 贾周摇头,“我也不知,但这人会很危险。主公的路,若有绊石,则需要踢开。” 此时,徐牧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如当初,贾和站在襄江边上,看着他,一脸的认真。 “自我再穿起文士袍,便已经暗下决心,定要助主公,有一日打下天下三十州,开朝立代!” “文龙,不管如何,以身子为重。” 若论功,这入蜀的第一功,当是贾周莫属。但大智者,则受谴,这越发苍老的模样,无疑是映衬了智者多虑的事实。 “主公底蕴太薄,每一场的险胜,我都看在眼里。哪一日,主公以浩浩大军,席卷天下三十州。” “我这位谋士,才算合格。” 一时间,这位东屋先生的脸庞,满脸的凝重和认真。 /92/92393/29808096.html 第四百章 天下之翼,借势而飞 送贾周回房,徐牧满脸的惆怅,依然挥之不去。 “韩九。” 正靠在雕栏上,看着圣贤书的韩九,急急走了过来。 “韩九,你想些办法,看看蜀州一带,有无名医,派人去寻过来。” 韩九领命,转身往后跑去。 等韩九走远,徐牧才缓了缓脸色,准备走回王宫。 一日忙活,天色近了黄昏,成都附近的山峦,开始衍生出各种古怪嶙峋的模样。 “司虎,你家嫂子呢?” 司虎正蹲在地上,和小狗福几个娃儿,一边分着烧鸡,一边吹着自己刀枪不入的事情。 “牧哥儿,大嫂子还是小嫂子?” “大的……” “牧哥儿又要采蘑菇?” “厨堂里还有八个烧鸡。” 司虎脸色一紧,跳起了身子,“牧哥儿,大嫂子先前在王宫后院。” 说完,司虎和几个娃儿,开始往前狂奔。 徐牧揉了揉额头,理了理身上衣服,才缓缓走入后院。刚推开房门,便有一团人影,朝他扑了过来。 徐牧惊了惊,垂头一看,李大碗正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徐郎,采薇姐身子不舒服。但我今天身子很好,刚才还绣了三个鸳鸯。” 徐牧抱起了人,转身将门一脚踢上,喘着气吹熄了灯。 成都的上空,刚挂上树梢的弯月,忽而羞怯起来,躲入了乌云之中。 黑漆漆的夜色下。 一袭白袍负着剑,抬头看着前方的成都大城,立在山林久久。 踏踏踏。 清晨之时,天空尚还蒙亮。一骑斥候,从蜀西急急而来。急促的奔马声,打破了破晓的宁静。 王宫里,看着手里的密信,徐牧一声叹息。 “文龙,于文来信说,上将军白凛的尸首,已经寻到了。” 对于白凛,徐牧的心底,佩服多于敌对。如果说在先前,蜀中还有风骨,那必属白凛无疑。 只可惜,这位老将军一心赴死。等徐牧定了蜀州,想再去救,才发现没机会了。 “马革裹尸,最后的数百个府兵,拼死送了出来,并未让虎蛮祸害。” “主公有何打算。” “厚葬,敬我蜀州英魂。” “当如此。不过,虎蛮的事情,主公需要想办法了。后方不稳,则蜀州不稳。” 徐牧点头,先前的时候,特意将鸾羽夫人调派去富阳郡,意思便是如此。 虎蛮在蜀州为祸多年,不仅是蜀中蜀西,连着蜀南,也时时遭受这些野兽的残害。 但仗着老山密林,除了平蛮之外,其他的士卒进去,根本是没有办法。 “鸾羽夫人那边,已经在召唤平蛮洞主,等聚兵多些,便要行动。” 不管怎样,剿虎蛮的事情,终归是平蛮人为主力。 “主公,白凛上将的厚葬,宜速办。”贾周声音顿了顿,目光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另外,称王的仪式,也该选取日子了。” “称王么。” 徐牧如果没记错,当初沧州的推恩令,便是敕封他为蜀州王,现在想想,好像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称王之后,主公便算名正言顺,百姓归心。” 实际上,该封的将领,也都差不多了,至于其他的法令和政策,和贾周商量之后,便能定下。 这称王的仪式,无非是走个过场。 就好像同居了十八年,有了三个孩子,你结个婚办个酒,一样能收到礼钱和祝福。 “且昭告天下,便说我徐牧不日之后,登台拜天,称为蜀王!” …… 几日之后,沧州城,小皇宫。 “蜀、蜀王?军师,这贼子都称王了!”收到消息的袁安,一时愤怒不已。 事实上,不仅是徐牧,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原本的三个外州,即便再加上渝州,至少还有六七个州的定边将,已经称王,譬如什么赵王,楚王,陵王,越王等等。 原本的时候,袁安还忍得住,但得知徐牧也要称王,他顿时便动怒了。 誓不两立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爬越高。 “军师,都乱套了!朕的大纪,满目疮痍!” “原本就是这个意思。”袁安身边,黑袍军师没有丝毫生气,“陛下,早说过了,这大争之世,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拨乱,然后反正。” “但小东家入蜀成功,他有了蜀州十三郡!他的地盘,比朕的还要大。” “陛下想讨逆么。”面具下,黑袍露出笑容。 这一句,噎得袁安不敢说话。 讨逆?当初的陈长庆也说讨逆,但最后,二十万的大军,在江上都被人打烂了。 “军师,还有无办法,害死那个徐贼!” “我正在想。”黑袍垂下头,“那位毒鹗,一直在挡我。连派出去的刺客,也没有回信。” “若有可能,我希望到时候,陛下能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袁安惊得从龙椅起来,“朕不熟兵法,怕不能坐镇三军。而且要打输了,朕恐会有难。” 黑袍吁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军师,若不然,朕再发个昭文,让天下人讨伐徐贼?” “陛下的玉玺,已经无大用了。” 袁安呆呆瘫在龙椅上。 “袁家江山四百余年,莫非是说,真要亡于朕的手里。” “陛下,臣还在,沧州的底蕴还在,不会有问题的。”黑袍转过头,眼里露出冷意,“实则还有最后一计,若到了危急时刻,陛下可用。” “何计?” “借人之手,平定中原。” 袁安皱起眉头,隐约间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当然,臣也只是说说。但现在,不论如何,不能再让徐贼坐大。凉州变局,陛下可派人拉拢。” “军师,听说剩下的那位三王子董文,是个废物哭包。” “若是一个废物哭包,怎能活到最后呢。”黑袍笑道。 袁安面色愕然。 “但先前,凉州曾出了大军,帮助徐贼——” “若是个守成之主,定然想结交徐贼,保凉州和蜀州的安定。”黑袍声音顿了顿,“但换句话说,若是个野心之主,蜀州这片天府之地,只怕会想尽办法要得到。” “当年高祖入蜀,复而逐鹿打下江山。这更证明了一句话,是说的很对。” “军师,什么话。” “蜀州,为天下之翼,借势而飞。”黑袍眼色丝丝颤动,“但无人能想到,只有三万人的徐贼,当真打下了十几万大军的蜀中九郡。” “这是一个奇迹。” /92/92393/29808339.html 第四百零一章 王业大兴,蜀州承平 “吉!” 阳光之下,成都王宫外的石板上,一个老儒穿着祭祀用的素袍,高高捧起双手,念出一字。 “吉——” 同样穿着素袍的仪仗,立在老儒身后,迎风长呼。 徐牧并不懂,这所谓的问天公,有没有道理。但入乡随俗,短时之内,便任着这些人折腾了。 左右是走个过场,让天下人知,他是蜀州十三郡的王。 “披蟒袍,顶金冠!” “蜀州十三郡,五十万户百姓,拜吾主。” 王宫之下,数不清的百姓,面向王宫而跪。 握着长戟的士卒,也单膝立下,仰起的脸,透露出憧憬和希望。 徐牧沉默不语,走前两步,在仪仗老儒的操持下,竖起了金冠,披上了蟒袍。 面前有炉鼎,烟火袅袅。 接过长香,徐牧俯身而拜,继而,稳稳立在炉鼎上。 “王业大兴,蜀州承平!” “拜见蜀王!” “起!” 徐牧仰起头,看着城外青山,隐约间,在蒿草与荆棘之中,还看得见一座座新堆的坟山。 那是他的徐家军,战死在蜀州的徐家军。 在其中,还有上将白凛的府兵,入南林血战虎蛮,十不存一。 “敬我蜀州英雄——” 徐牧举酒,遥拜城外青山。 仪仗老儒怔了怔,称王的规矩,并无这一仪式。 “敬英雄!” 在徐牧身后,司虎弓狗,还有诸多的徐家军裨将,虎目含泪,同样举酒遥拜。 城外青山的风,仿若一下子急了起来,吹得树影摇晃。 “王有令——” “敕封,军师贾周,为蜀州尚书丞。” “敕封,离镇之良女姜采薇,为蜀州王妃。” “敕封,定北侯府下李氏长孙李小婉,为婉妃。” “敕封,蜀州游儿镇韩九,为成都六品护将。” “敕封,望州泼、泼儿街司虎,为无敌大将军。” “敕封,徐氏族弟徐长弓,为神箭将军。” …… 一路念下来,老儒嗓子越来越哑。 徐牧听着无奈,还是那句话,这些东西,是给蜀州百姓看的,大约的意思,是要做一个正统。 如于文窦通这些人,早已经有了封辖。 等老儒念完,成都内外的百姓,皆是一声长拜,久久不起。 “礼毕。” “共席!” 成都街上,摆好的酒宴席台,不多时,便开始热闹起来。一门门的花炮,忽而震上云霄,与隐隐约约的爆竹,相得益彰。 穿着蟒袍,徐牧取了一杯酒,遥敬天空。 乱世之中,污浊满天之下,曾经有一盏明灯,王朝的最后一盏明灯,教他活着,教他前进的方向。 “敬侯爷。” 垂下头,徐牧眼睛发红。 …… 仅仅隔日,不喜欢披蟒袍的徐牧,只觉得一阵别扭,索性又换上了穿惯的袍子。 “主公,龙袍应当舒服些。”贾周笑道。 徐牧怔了怔,忽然又想起了某个人来。 “文龙,陈先生那边,有无事情。” 贾周摇头,“还不知,消息要回成都,至少还要几日。” “许久没有听陈先生的反诗了。” 不仅是陈家桥,诸如于文,窦通这些人,也一个个身背重任,去了四方。 “若是主公听得多,定然又觉得不喜。” “文龙懂我。”徐牧露出笑容,那位一路劝反的陈家桥,入蜀之后的作诗水平,直线下降了。 “我先前捋了一下蜀州的兵力。”谈笑完毕,贾周认真地取出一份卷宗,摊在桌上。 “如今是桂月,蜀州稻米将收,再加上先前的存粮,短时之内,粮草的问题,当是无忧。” 徐牧点头,不管任何时候,粮食都是最重要的资源。 “峪关那边,陈忠领三千关兵,怕是不够。毕竟凉州变局,是敌是友,现在已经不好说了。我的建议,主公再添三千人过去。哪怕遇着战事,蜀中和蜀西的大军,也有驰援的时间。” “陈忠擅守,六千人守关,即便是十万大军,也能撑一段时日。” 峪关天险,也是蜀州出入的门户,不容有失。 当然,在蜀南外的临江二郡,算是第二个门户。但实打实的说,一切还是以峪关为先。 “蜀西的于文那边,两个月后,加上征募,我估计会有四万人。但要抵御虎蛮,到时候能动的兵力,只有两万。” “至于窦通,蜀南贫瘠,临江二郡也尚在百废待兴,不会超三万人,还需另留一万,驻守蜀南。” “认真来说,窦通的四郡辖地,才是兵力最微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两个蜀王,会放弃临江二郡的原因,如鸡肋,需要沿江布防,干脆弃之不用。 但徐牧觉得,临着襄江,才是蜀州往后的出路。 “成都附近,主公的兵力,亦不到三万人,若战事一起,怕顾之不及。” “关于兵事,主公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还是虎蛮。”贾周脸色认真,“若平了虎蛮,则三万兵力,甚至是鸾羽夫人的平蛮营,都能奔赴蜀州前线,无需驻守在后方。” 徐牧一时沉默。 深山虎蛮,是蜀州几百年的大问题。按着籍录,人口不算多,在杀了裴当那一波之后,满打满算,也剩下不到二十万人。 但最关键的,是这些虎蛮人,全民皆兵,连束发之岁的蛮人少年,都敢提斧死战。 而且性子暴戾,根本不相信蜀州人。除非是征召。但这种高负荷的军饷,能养多久? 敲骨吸髓的蜀中王,尚且只敢在战时征召。 只能打。 “主公刚占蜀州,不宜操之过急。关于虎蛮的定计,我再想想办法。” “只可惜上将军白凛,一场赴死。” 贾周叹了口气,“这乱世,若是忠义之人,反而会过得更苦,苦不堪言。” “文龙,我知晓。” 一路走来,徐牧见过太多的刍狗人间。唯有长剑所指,劈开满世界的污浊,才能人间清明。 “开科大试的事情,若是成功,定然会为主公,添上一批人才,户籍,祖代,如这些东西都要严防。安全为见,我的意思,暂时不会让外州人入试。” “创业之初,这蜀州的十三郡,是主公千辛万苦打下来,绝不容有失。” “另外,我想替主公,再选一名擅谋之人。若有一日我出了不测,他便为主公臂膀。” 徐牧的对面,贾周的脸色,一时无比认真。 /92/92393/29817108.html 第四百零二章 藏拙二十三年 蜀州大地,人杰地灵。 徐牧一直相信这句话,但心里更加发苦,他面前的这位军师,似是在留身后之言。 “文龙,这几日王医开的药汤,可曾喝了?” “喝了,有些苦,还好小狗福给了蜜脯。”贾周平静一笑。 “先前王妃和我说,打算在王宫里办个学堂,教小狗福这些娃儿识字,但我想了想,不单单是识字,连着兵法韬略,也可以教一下。” “主公要记住,这帮庄人,还有入蜀的徐家军,是主公的家底亲信。他们的孩子,在长大以后,也当是主公的将士。” “文龙,我记住了。不过日头过了晌午,你该去午睡。若不然,我亲自背你回房了。” 贾周笑着起身,刚要拄起木杖,却被徐牧走近,小心地扶住身子。 “文龙,我能否问一句,当初……文龙为何会拜我为主。” 如果是救命之恩,实则在过后,贾周可以选择离开,去辅佐另一位明主。 但贾周没有,留了下来,帮着他指点江山。 “主公是个复杂的人,但不管再复杂,主公一路走来,都不曾忘记初衷。” “什么初衷。” “见不得乱世污浊,为万民开盛世。” 徐牧呼出一口气,扶着贾周,继续往前走去。 …… 凉州城外,戈壁的沙风,吹得越发呜咽。 司马修抱着沙狐,席地而坐。在他的面前,被立储的董文,已经穿上了华袍,戴上了精美的发冠。 “安并二州已经聚兵十万,父王的意思,是暂时求和。”董文声音发沉。 “整个天下都以为,董荣死后,凉州八郡,再无往昔的威风。” 司马修抬起头,看着面前。 “主公想出征。” “这一仗若是退了,凉州的八郡大军,以后会士气不振。你要知晓,安并二州在先前的时候,可是像条狗儿般,不敢越界的。” “但主公,你现在还不是凉州王。八郡的大军,并不会听你的。”司马修松了手,沙狐一下子跳走。 “整个凉州,不过七万大军,安并二州聚到一起,已经是十万大军,而且配予良马,步骑混旅,可攻可守。” “这都不是问题,我打得赢。蜀州那边,看不清变局,暂时也不会动。”董文平静道。 “主公要出多少大军?” “五万足矣。” 司马修露出笑容,“还是那句话,主公藏拙二十三年,一朝天下知。” 董文抬头,看着自家的军师。 “军师,我不能等了。这七万凉州军,以后还要跟着我打江山,不可退,士气不可辱。” “能说服凉州王么。” “不能。” 司马修沉默了下,“主公当明白,这一步踏出去,若是被人发现,会发生什么。” “千古竹书,是胜利者所刻。” “司马修,愿随吾主。” 董文点头,面无表情地继续开口,“还有一事,五万凉州军出征,羌人恐会生祸。” “借我八千凉州军,羌人莫不敢动。” “若动呢?” 司马修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杀出玉门关,屠十个羌人部落,以儆效尤。” 董文满意地立起身子,“军师,莫要再藏。这乱世,该轮到你我出场。” “愿随。” “主公一路小心,单骑前来,恐有董光的门客,会迁怒于你。” 董文笑着抱拳,转身上马。 马蹄儿狂奔在沙地上,碾起的阵阵沙风,似要越飘越高,挡住大漠清月。 沙风越吹越急,迷住人眼。 待董文揉了一阵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七八条压着竹笠的带刀好汉,不知什么时候,冷冷挡在了路中间。 “想杀我。”董文露出笑容,“也罢,老子装哭包,装了这么多年,该杀一波胆气了。” 七八条竹笠好汉,怒吼着平地跃起,挥着长刀,齐齐往董文扑来。 胯下的凉州马,发出一声尖锐长嘶。 马嘶声还未绝,第一个带刀好汉,已经被一箭穿烂了胸膛,从半空栽落下来,尸体滚了满身的沙尘。 “齐上!”董文脸庞狞笑,弃弓摘枪,身子一挺,踏着马背掠飞出去。 一柄普通不过的铁枪,连着搅出阵阵枪花,在声声碰撞的铮鸣之后,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不断倒在地上。 七人截杀,到最后,只剩一个年长些的带刀好汉,咳着血,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哭包小王爷。 “你会武功!” “我会的东西,比你想的要多。”董文面无表情,一枪扎碎了面前人的胸膛。 继而才拍了拍手,重新唤回了马,骑着往凉州城继续狂奔。 凉州城里,正北的王宫。 凉州王董滕,无力地瘫在王座上,眼睛里的悲伤,不时溢满了整个王殿。 “莫要再言,与安并二州言和……咳咳,送五千匹凉州马,岁钱十万两,求和!” “退!” 等文臣武将退去,偌大的凉州王殿,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起来。 董滕艰难闭上眼,仰着脸,喘出一口大气。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匹千里驹,却无端端的死了。 莫非是说,要让那匹小瘸马,带军上阵不成。 “拜见父王。” 恍惚间,董滕听到了声音,抬头来看,发现小瘸马已经入了王殿,朝他走来。 “文儿,今日可曾习武?” “习了。外头风大,父王又身染重病,我闭上宫门,好让父王舒服些。” “文儿,不用如此——” 话未完,董滕睁大眼睛,突然明白什么,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第三子。 两扇宫门关上,仿佛没有一点响声。在外,也不曾听见近侍的脚步子。 董文冷着脸,原本哀怜的模样,变得杀气腾腾。 “我儿——” 董文伸出一只手,摊成巴掌,捂住董滕的脸,隐约听得清,阵阵的哑咳,从指缝中透出。 董文面无表情。 他缓缓闭着眼,抓着一杯案台上的酒,仰头灌入嘴里。 酒喝完,再松开手。 凉州王董滕的尸体,已经斜斜瘫在了王座上,再无声息。 转过身,董文睁开眼睛,眼眸子里满是灼然的战意。 “父王,大兄,二兄,且在天上看着,这天下,一定是董家的天下。” “我董文,才是董家的千里驹!” “藏拙二十三年,一朝天下知!” “吾董文,要做天下之主!” …… 七日后,天下皆知,凉州王董滕病死,王储董文继位,领五万凉州骑,兵出阴狼关,严阵以待。 /92/92393/29817110.html 第四百零三章 父爱如山 “主公,凉州军报。” 王宫里,徐牧贾周两人,抬头相视一眼,从各自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一缕担忧。 搓开信卷,徐牧只看了几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抬起手,递到了贾周手里。 不多时,整座蜀州王宫,多了丝难以言状的沉寂。 “半月内,凉州王一家,几近死绝。” “谁得益?” “董文。” 贾周仰着头,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五万凉州骑出阴狼关,打得安并二州的十万联军,步步败退。当初的那位小哭包王爷,转瞬之间,成了枭雄般的人物。” “主公,你我都被蒙了。” 徐牧沉默不语。 想起那张哭得哀戚的脸,他心里便会不舒服。 “这场乱世,每个人都没有每个人的手段,主公是奇出,董文是蛰伏,赵青云是投机,诸多的定边将,则是贪婪。” “文龙,常四郎呢。” 贾周想了想,“渝州王是最像造反的人,却偏偏也是个最重义的人。他若是性子狠一些,当初不念和小侯爷的情谊,在清君侧之时,早已经灭了袁家皇室,借机搅动风云了。” “我,并不看好渝州王。” 贾周捧起茶盏,饮了两口。 “相反,董文的性子,具备了一切乱世枭雄的条件。你可以说他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但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隐忍二十余年,一朝强势上位。” “如这类,才是最可怕的。在以后,主公需要小心此人。” 贾周的分析,可谓一语道破。 “主公莫要忘了,凉州还有一个奇人。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奇人,很可能已经拜了董文为主。” “凉狐,司马修。”徐牧脸色叹息。 “这位一朝惊天下的凉州新王,已经彻底起势了。” 徐牧沉默良久。实则在心底,他有一个计划,带兵出蜀,趁机打下凉州。只可惜后方不稳,兵卒寥寥,如何能出征。 贾周似是看出了徐牧的意思。 “主公当务之急,还是以清剿虎蛮为重。” 虎蛮为祸多年,已经如蛆附骨了。虎蛮不剿,蜀州便算不得安稳。 “文龙,且去休息,你我来日再谈。”徐牧呼了口气,走近几步,将贾周扶了起来。 贾周点头,并无拒绝。同往日一样,两人平静地往外走去。 午时刚至。 送贾周回房的徐牧,并没有走回王宫,而是循了另一处的方向,直直往前行。 入蜀之后,他乍看之下是做了蜀王,但在心底,那份危机感,从来没有减少。 若非是步步为营的性子,他早已经死在了望州。 “我儿!” 隔着老远,正在想着事情的徐牧,一下子被打断思绪。他抬起头,便看见了三个老酒鬼,聚在王宫的祭祀台上,喝得脸色醺红。 依然是老三样,蒸糕炊饼花生米,顶多是添了三两个肉包。 生活好了,依然节俭如斯,让徐牧一阵称奇。 “喂,你走快些,你做了蜀王又如何!一样是我们的儿!哪怕有一日你做了皇帝,老子们三个,便是皇爷爷!” 徐牧懒得看诸葛瘸一眼,坐在了陈打铁身边。陈打铁冷哼一声,替他倒了碗酒,扔在面前。 “前辈,铁骑具装的事情——” “你莫急,成都的铁坊,已经让下面的工匠,开始选地儿了。你也知,这里没有襄江,要造高炉,可马虎不得。” “另外,你让人去找矿了么?” “找了,只有些散矿。大些的矿山,都被人采光了。” 徐牧满脸无奈,想想都知道,窦氏家族称霸蜀中数百年,别说矿山,连只鸟儿飞过,都巴不得扯两根羽毛。 “那怎么搞?要不然,我给你锤石斧?石剑?玩扔的?那三千柄连弩,老子带着徒子,把家当都掏光了。” 陈打铁喋喋不休,约莫又觉得大声了些,难得伸出了手,抚了两下徐牧的脑袋。 “先莫急,爹爹肯定会帮你。” 我特么的。 真就父爱如山了。 刚好,诸葛瘸和老秀才又屁颠颠跑了过来,白得的三个爹,六双巴掌,都不断在徐牧脑袋上,摸来摸去。 “诸葛瘸,你再拔我头发,我推你下楼了!” 徐牧咬着牙,艰难推开三爹的手,抓起酒碗敬了一轮,这父爱如山的闹剧,才算过去。 伸了手,徐牧愤愤不平,掰了一大截的蒸糕,塞入嘴里,大口吃了起来。 “蜀州十三郡,并非没有新矿。”陈打铁喝了口酒,龇牙咧嘴地吐了句。 “前辈,此话怎说?” 陈打铁笑了笑,抬手指去南边方向。 “试问,若是无矿,虎蛮人的斧头锤子,是怎么来的?我看过送回来的收缴武器,这些东西粗糙不堪,定然不是蜀中铁坊所造。” 一语惊醒梦中人。 的确如此,蜀州往南的蛮人深林,鲜有蜀人踏入,不说赭石铁矿,甚至有硝矿也说不定。 “想些法子,早些打下来。”陈打铁回了身,捻了枚花生米,慢慢哼起了曲儿。 “那一年我玉面小郎君,云游天下之时,曾听一位游医所言,天下所有异族,唯有北狄与南蛮,最看重敬拜的图腾。你有本事抢了虎蛮图腾,就不愁找不到他们。反倒是,他们自个会来找你。” “我儿,竹书里有言,当初高祖亲身入山,与蛮人结盟,乃是从南面的驼谷峰进入。” 徐牧脸庞欢喜,这家里的三老,当真个个是宝。所给予的信息,足够他慢慢揣摩,布下良策。 他起了身,郑重地抱拳。 “徐牧多谢三位前辈!” “你瞧瞧,喊个爹多好?老子玉面小郎君,站在城头喊一声,认我作父的人,至少从北门排到南门。” “喊不喊,也没甚的事情,心里有爹就成。” “我儿,过来给爹磕个头。” …… 揉着眉头,徐牧匆匆转身走开。此时的脑海中,他已经有了一个定虎蛮的初步计策。 当然,具体的事宜,还需要和贾周商量一番。 途经王宫的侧院,听见里头的念书声。徐牧怔了怔,一时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姜采薇正穿着夫子袍,盘着温婉的发髻,念一声,孩子们便跟着诵一声。 小狗福大爷捧着书册,仰起的稚气脸庞,满是认认真真。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朗朗书声,仿若在整座成都的上空,萦绕不绝。 /92/92393/29831783.html 第四百零四章 愿为主公耳目 一月余的时间。 蜀州的十三郡,在徐牧和贾周的努力下,开始慢慢恢复民生,城里的酒楼客栈,布庄武行,各类生意的行当,越来越多。 清馆的花娘们,站在楼台上摇着手帕,即便是秋日,却依然带来一片大地回春。 “城外的蜀稻,今年结的穗有些少,已经按着主公的意思,让田户们凿溪引水,再积肥入渠,一体灌溉。大型犁耕正在推广,至于南稻的良种择选,也挑了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农,着手准备。” 贾周顿了顿,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我现在才发现,主公对于农桑之事,也似有所长。” “略懂一些。”徐牧笑了声。 贾周点头,也并未继续追问。他知道,自家主公的脑子里,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主公提议的虎蛮之事,确有几分道理。秋收一到,虎蛮人便要从南面而出,劫掠稻米。” “于文那边,我已经让他带大军入边郡了。”徐牧皱住眉头。还是那句话,虎蛮人在蜀州,便是极其不安分的因素。 但现在,临近蜀地的凉州,尚在打仗。听说一朝出世的董文,越战越勇,安并二州的十万联军,几次会战都大败而退,已经在求和了。 “秋日一过,便准备要入冬了。”贾周叹息一声,“这一场乱世,入冬之后,将会迎来一个短暂的平和时间。” 古往今来,很少会选在冬日大战。除非是说,战略的目标过于重要,不得不冒险一回。 蜀州兵力并不算少,但要驻守的地方太多,以至于能调动的兵力,有些式微。 “主公的打算,是想在入冬之时,趁着天下止戈,调动兵力剿灭虎蛮。” “文龙,确是如此。” 别看徐牧成了蜀州十三郡的王,但现在,依然是危机四伏。牵一发而动全身,徐牧可不觉得,董文这位曾经的小哭包,会是什么老友。 “挡住秋掠,入冬之后,山林野兽蛰伏,再加上天气寒冻,虎蛮人定然食物不足。” 刚好这段时间,也能让陈打铁那边的铁坊,多打造一些连弩厚甲。 “天下无人想到,冬日止戈之时,主公会带兵入南林,这是一步好棋。” 这样一来,不仅错开了各个势力的兵锋,另外,还能让整个蜀州,再缓和一段时间。 当初和贾周的定计,便是稳扎稳打,借着蜀州十三郡,慢慢积粮铸器,一朝大军出蜀,逐鹿天下三十州。 这乱世,已经是完全崩坏,沧州的小朝廷,根本是无力回天了。如董文这样的乱世枭雄,只怕会越来越多。 “对了文龙,陈家桥那边,可有消息回来?” 贾周摇了摇头,“事情有蹊跷了,按道理讲,情报早该送回。夜枭那边,我已经想办法,多派了些人进去查探。” 听着这一句,徐牧的脸色,蓦然变得凝重起来。 …… “一个不留。”垂着两柄虎头打鞭,陈庐的脸色,一时变得凶戾无比。 在他的面前,躺了七八具的黑衣尸体。每一具,头颅都被被他砸烂,脑浆迸溅,死得不能再死。 在陈庐的后方,一袭戴着面具的黑袍,眼神凌厉无比。 黑袍扬起手,身边的另一袭的黑袍人影,轻功快剑,如风般掠出,将一个正在奋战的夜枭小堂主,整个穿烂了胸膛。 刚杀完一人,黑衣快剑一个推身前纵,脚板踩过芦苇蒿,借力往前一割。 刚要回身的夜枭死士,脑袋被眨眼间削飞。 …… 陈家桥站在林子里,目光满是发冷,他摘下伞剑,踮脚准备掠出。 “陈先生,且退。”曹鸿惊得拦在面前。 陈家桥沉默闭眼。隐约间,还浮现出当初夜枭聚义的模样。近千人在他的面前,跟着他同声高喊,朝西而拜。 “愿为主公耳目。” 而面前,这些愿为耳目的人,一个个倒在他面前。 “陈先生,入林之后,当能避开。若我等死在这里,远在蜀州的主公,岂非是耳目受困。” “走。”陈家桥咬着牙,收起伞剑,带着身边仅剩的二十余人,隐入沧州南面的老林。 山林前的空地,陈庐扬起双鞭,将一个咳血未死的夜枭死士,当头砸碎了头骨。 “慢些杀,留活口。”一袭黑袍慢慢走近,那名黑衣快剑,也冷冷负剑而回,重新站在了边侧。 “夜枭。”黑袍语气冷淡,“毒鹗机关算计,一次次的争锋,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军师,这些人,定然是要收集沧州兵力的情报。”陈庐赔笑道。 “并不是,沧州的兵力,几乎摆在了台面上。徐贼要的,实则是另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黑袍并没有答,负着双手立在风中。 “陈庐,你回沧州大营,告诉章顺,调五千大军入林,剿杀夜枭残党。” “要不要通告陛下?” “不用,有立功的机会,章家人自然会疯抢。陛下那边,我到时再亲自入殿。” 陈庐犹豫了下,点头往后走去。 天色近了黄昏。 沧州南面的山林,随着最后一缕霞光的湮灭,整个世界,一下子暗了下来。 “陈先生,怕有大军入林。” 陈家桥停下脚步,并未答话。伸手入怀,摸到了一方沾血的信卷。信卷上,并非是他写的反诗。 而是一位夜枭死士,临死之际赶回营地,亲自交到他手上的密报。 “陈先生莫要悲伤,侯爷当年养九千虎堂死士,每一次领下重任,我等便都留有死志。” “不是这个意思。”陈家桥语气沉沉,“军师猜到了,这皇宫里的黑袍,并非是天下师。” “天下师已死。” “陈先生,那是谁?” “身份不明。即便是狗皇帝,都不曾知道他的身份。每月下旬,便会带着身边的剑客,忽然离开皇宫,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喜食荷花酥,擅于摸马骨,声音枯哑。” “这便是信卷的内容。只可惜,好不容易埋伏在沧州皇宫,一枚蛰伏的暗子,一下子无了。” “曹鸿,记着这个消息。你我各领十人,分两边走。谁活着,便想办法,把消息带回成都。主公和军师乃是当世大才,或许能猜得出来。” 夜色下,二十余人分成两队。 离别时,并没有矫情的道别珍重。 二十余条好汉,立在凉风中,只抬手抱拳,坚毅且小心地说出一句。 “愿为主公耳目!” /92/92393/29831784.html 第四百零五章 合山镇四屋先生陈家桥 天色微亮。 清晨的雾霾,裹着浓浓寒意,对于衣着单薄的人,无疑是一把刀子。 南面的山林里,陈家桥背着伞剑,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山下的汇聚而来的人马,有郡兵,有营军,还有那些世家门阀的私军。 他的长袍,已经血迹斑斑,并不耐冷寒,被寒风吹得鼓起。 “陈先生,曹堂主那边,已经出了老山。过了老山,便能绕到暮云州。” “我等的重任完成。” 陈家桥笑起来,从昨夜分开,他便一直在吸引敌人。让曹鸿带着情报,赶回成都。 他的人头,约莫更值钱。毕竟这沧州内外,都知道有他这么个玩伞剑的奸细头子。 “山下几人。” “陈先生,至少万人。” “围山了,回不去了。”陈家桥笑了笑。继而转头,看向身边最后的四个夜枭死士。 一夜的诱饵逃亡,曹鸿那一边离开,而他们这一边,则是陷入了绝境。 “曹鸿那傻憨,估计日后上坟敬酒,会把鼻子都哭皱。” 陈家桥身边,最后的四个死士,都听得抬头大笑。 “陈先生,那些狗夫大军,要攻山了。” “老子们才五人,好大的手笔。莫非是说,我陈家桥的脑袋,还能换不少银子?军功?” “陈先生,这叫疯狗抢食。” 陈家桥摘下伞剑,笑声未绝,寒风愈渐狂烈。 “合山镇四屋先生陈家桥,来领教沧州千军万马!” …… 山下。 一个骑着挂甲马的中年将军,从营地而出,眉宇间,满是出征的杀气。 他叫章顺,沧州人,门阀嫡子,沧州四鹰之首。今日奉了皇命,入山讨贼。 据说是个奸细头子,潜入沧州皇城,妄图窃走情报。眼下,已经被围在面前的深山。 “入山剿贼!” 身后的五千人大军,齐声高呼。轻甲长戟,踏着齐整的步履,跟在章顺之后,往前行军而去。 “快,围剿蜀州敌酋!活抓者赏五十两黄金!只割了他的头,赏十两黄金!” “佑我大纪!” 四面八方,都是如蚁般的人群,疯狂朝着山上冲去。 黑袍军师,带着身边的剑客,沉默地立在一处高地,冷眼相看。 “陈庐,能活抓么。” “我觉着,他会赴死。徐贼的人,向来都是如此。”陈庐佝偻着身子,淡淡开口。 “想些办法。”黑袍语气干哑,“告诉章顺,莫让那些世家门阀的疯子,抢先杀了人。” “我让你去通知章顺,可没让你把消息散出去。下一次,再贪这种短命财,你自个滚出沧州。” 陈庐垂头不语。 黑袍停住声音,仰起头,继续看着前方。其实很多事情都想不通,比如说这些徐贼的人,为何愿意赴死,为何愿意去辅佐一个,原本便是三教九流的小棍夫东家。 乱世了,人该疯狂才对,武夫杀人掠财,富商屯粮高卖,连着最底层的佃户农人,也该跟着义军造反,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这才是一个王朝的灭亡之兆。 当然,大多人都是如此,除了很少的一些人。 “我大约想明白了,曾有一盏明灯,曾在浑浊不堪的黑暗里,曾照亮了很多人的前路。” 陈庐和旁边的剑客都没懂。 唯有黑袍自言自语,声音飘入寒风,一下子被寒风撕碎。 “陈庐,去盯着。” …… “围——” 四面八方的沧州步弓,门阀私兵,举着刀盾长戟,步步往山上紧逼。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声的怒吼。 寒风之下,在山上的五人,已经是避无可避。 “陈先生,我等先去。”四个夜枭死士抱拳。 陈家桥沉默闭上眼睛。 “夜枭八堂,愿……为主公耳目。” “愿为主公耳目!” “我等血战之时,唯留最后一口力气,咬毒自尽!”四个夜枭死士,呼啸着往前冲去。 一人中箭,一人被割断头颅,另有二人,浑身被长戟扎穿,翻滚下了山崖。 有个还吊着一口气的死士,在敌人还未围拢之时,仰头大笑,将舌下的藏毒一口咬碎,滚过喉头。 陈家桥看得很清楚,日后搭伴在黄泉路,总要记着自家兄弟的脸庞。 “四屋先生陈家桥,愿为主公耳目——” …… “陈先生,四间祖屋家业,六十亩佃田,又考了甲榜功名,为何还要去学武,做个侠儿。” “那一日我坐着马车出镇子,有饿得要死的流民向我讨食,米粮馒头都分完了,他们还在讨,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救命,把头都磕烂了。” “我总想做些什么,发现这一生只做个地主小老爷,会过很得糟心。” “一个人活,叫独活,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叫济世。” 陈家桥撑开伞剑,冷冷立在山风中。 一个门阀家将,怒吼着抬刀劈来。刀劈下,在铁伞上溅出粒粒的火星子。 “跪降!” “满身铁骨,你让老子怎么跪!” 伞剑旋开,割烂家将的身子,家将咳着血摔倒在地。 陈家桥跃起轻功,满脸都是凌厉,将伞剑往前一掀,回旋半圈,涌近的沧州士卒,又倒下了四五人。 有黑影忽而冲出,仗剑出手,连着刺出几剑。 铛铛铛。 伞剑被割得铁布碎裂,连着陈家桥的一边肩膀,也被刺得鲜血溅出。 面前的黑影快剑,似是在等着什么,并未立即下死手。 弃掉伞柄,只徒留一柄细剑。陈家桥笑起来。他再度抬头,看着四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影聚来。 在不久之前,他曾跟自个的东家说,哪日要是被逼入绝境,定然要念两句反诗。 恍惚中,他又想起了那位小东家。带他打狄狗,带他入蜀州,带他看见了这乱世里,清明将至的一片人间。 “陈先生,降否?”陈庐佝偻着身子,皱眉踏出。 陈庐之后,带着面具的黑袍军师,也跟着沉沉现身。 并未理会陈庐,陈家桥咧嘴一笑,指去黑袍,“亲眼见你,我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喜欢荷花酥这种清淡之物的人,定然不会是一个重体之人。” “你在伪装,如猴儿扮作山民,狡猾至极,偷粮偷果。” “杀了他!”面具之下,黑袍双目一惊,立即下令。 陈家桥仰头大笑,笑声震得座座青山,回音萦绕不绝。 “纵死无悔英雄志,剪开浊世九重天——” 一箭射来,穿透陈家桥的头颅,声音戛然而止。 满山的风,开始长声呜咽。 /92/92393/29835705.html 第四百零六章 剪开浊世九重天 “贼酋!已被我章顺射杀!” 漫山遍野,都是疯狂的叫嚣声。陈家桥的尸体,被章顺扛在肩上,不断举刀,将要抢攻的人,尽皆逼散。 黑袍沉默看着,艰难呼出一口气。 “陈庐,那两句诗文,你听清楚了么。” “并未听清,约莫是反诗吧。听说这陈家桥,最喜欢捣鼓这个。” 黑袍点头。 “军师……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何要执意杀死他。若留着,或许还可以使用反间情报。” “既然不明白,那莫问了。” 黑袍转过头,看了一眼陈家桥的尸体,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轻松。 实话说,在先前的时候,是有些小看这位奸细头子了,若是再继续查,估摸着真能查出什么。 “军师,如此一来,沧州的奸细都该萧清了。” 黑袍冷笑,“你说笑了。” 陈庐怔了怔,还想再问,才发现面前的黑袍军师,已经带着身边的剑客,越走越远。 在山下,一个门阀的军阵里,有个面色如常的私兵,心底却沉痛至极。 “恭送陈先生。” …… 走出山林,曹鸿顾不上喘气,回头往后,看了眼十余人的死士,一个未少。 “堂主,为何这些沧州狗夫,不曾相追?” “有些奇怪——” 曹鸿顿了顿,忽然明白了什么。 “陈、陈先生那边,可有人出来?” “堂主,一个未见。” 曹鸿忽而跪地,满面是泪。他才明白,陈家桥分队的意思,这是在掩护他们,安全离开沧州。 “恭、恭送四屋先生!” …… 绕过暮云州,回到白鹭郡,再从白鹭郡,行船驾马,过峪关回成都。 刚入王宫,曹鸿便跪地痛泣。 “拜见主公,拜见军师……陈、陈先生无了!” 王殿里,正和贾周商量着冬征的徐牧,一下子错愕顿住。贾周同样如此,脸庞上涌出一股黯然。 “曹鸿,到底怎么回事!” “暗子暴露,黑袍发现了我等,陈先生为了让我带回情报,引走敌人追兵。” 徐牧苦涩地闭上眼睛。 当年他不过一酿酒徒,入边关搏一回出路。便遇到了陈家桥,这一路走来,陈家桥一直舍命追随。 “曹鸿,先把情报呈上。”贾周叹出一口气。 曹鸿点头,抹去眼角的眼泪,“回禀主公,沧州那位黑袍军师的情报如下——” “喜食荷花酥,擅于摸马骨,声音枯哑。” “每月下旬,便带着身边的剑客,离开皇宫,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徐牧的心底,一时恨意横生,那所谓的黑袍军师,当有一日,要扒皮抽筋,方能解恨。 “曹鸿,还有么。” “留在沧州门阀的一枚暗子,将陈先生死前的反诗,连夜送了过来。” “什么诗。” “纵死无悔英雄志,剪开浊世九重天。” “好诗!”徐牧咬着牙。 在旁的贾周,听着听着,忽然沉默起来。 “这诗有些怪。不过,陈先生当之无愧的甲榜。” “主公,最后一箭杀死陈先生的人,是章家章顺,沧州四大门阀,每家一个嫡子为将,称沧州四鹰。” “放心,陈先生的仇,不仅是我,整个蜀州上下,都不敢忘!” …… 陈家桥以生命送出来的消息,这些时日里,徐牧和贾周两人,一有时间,便会一起揣摩。 “最怕的,又是一个蛰伏而出的世家大才。” 不是天下师,那只能是另有其人。 “这普天之下,懂摸骨相马的人并不多,至少要从小与马为伴,方能练出这手本事。凉州安州并州,燕州蜀州……甚至是塞外草原的狄人,都懂摸骨相马。” “另外,荷花酥最便宜不过,几文钱便能买到,若是世家公子,可不喜欢吃这个。” “容我深思。” 贾周转身往前,忽然又想起什么。 “主公,冬日渐寒,虎蛮人的事情,该着手准备了。” “文龙,已经派人去探哨了。” 贾周点头一笑,继续踏步往前。 陈家桥一死,冬日如约而至。比起去年来说,寒冷的气息,一时间更加冻人。 庆幸蜀州远在南疆,即便有雪,也不见得太过分,顶多是临近北面的一些地方,偶尔有霜雪凝结在地。 徐牧站在王宫的楼台上,仰起头,看着满山的寒冷,一时间注目久久。 直到怪物弟弟,喘着大气跑过来。 “牧哥儿,牧哥儿,给我喜钱!” “我为啥给你喜钱?昨儿才给二两,你到底喝了几碗羊肉汤子?” “牧哥儿,你不给我便不说!” “说了就给你二两。” “刚才喜婆子过来,说我大嫂子有喜了!” 徐牧怔了怔,将整个银袋丢到司虎手里,迈了腿,便往王宫后院里跑。 “牧哥儿,这钱袋,我明儿、啊不,后日就还给你!” 徐牧狂奔回到后院,刚抬起头,便看见院子里站满了庄人女眷。李大碗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委屈巴巴地帮着忙,收下鸡蛋和福饼。 姜采薇坐在亭子里,和一个喜婆模样的人不断说着话,记着每一个叮嘱。 “王妃记着,大了肚子,莫要动作太急了。” “喜婆,我记着了。” 刚说记着,当转头看见徐牧跑来,姜采薇却又一下子急急起身,往前拼命挥手。 “徐郎!” 从望州开始,她便是如此。听到徐牧做成了大事,她会欢喜。听到徐牧受伤,她便会哭。 徐牧做了蜀王,她便做王妃。徐牧做个小东家,她便做掌柜夫人。若是有一日,徐牧做了佃农,她大不了也挽起裤脚,去做个犁田的小村妇。 “民妇拜见王爷。”喜婆急忙叩礼。 “免礼。喜婆,你这次当赏。”徐牧伸手掏入怀里,才发现银袋子留在了司虎那里。 最后,还是姜采薇唤来下人,赏了十两喜红。 等喜娘一走,徐牧便像个傻子一样,凑着头去听肚皮。但凡升级为准爹爹的,这种事情只多不少。 “喜娘问了送子庙那边,说是儿郎。”姜采薇红着脸开口。 “若不然,徐郎便先想个名儿。” 徐牧的声音,忽而一下子更咽。 “斯人刚去,他便刚来。” “若是个儿郎,便叫徐桥。” /92/92393/29835910.html 第四百零七章 陈家桥的遗诗 连着两三日,徐牧都留在姜采薇身边。初为人父的欢喜劲儿,远没有消去。 在这其中,更多了一份对陈家桥的寄思。 “陈先生当真是英雄。”即便只是个妇人,但这二三日,每每看到徐牧的叹息,姜采薇都会细声安慰。 “愿这儿郎,无灾无病,早日长大成将,做个英雄子。” “若长大,我亲自教他……写反诗。”徐牧笑道。一时间,心头的阴霾,才算慢慢散开。 “陈先生的那句,纵死无悔英雄志,剪开浊世九重天,当真让世人醍醐灌顶。” “徐郎,你再念一遍。” “纵死无悔英雄志,剪开浊世九重天。” 听着,姜采薇忽然脸色古怪。 “采薇,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徐郎也知道,奴家没流亡之时,也曾喜欢识字读书。这两句诗文,似乎有些不对。” 徐牧怔了怔,先前的时候,贾周也说过,这句反诗,好像是有些怪的。 “徐郎,陈先生是大试的榜甲,而且经常润色反诗,按道理说,不该出现这种错辞。” “错辞?” “正是。” 姜采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认真。 “前句并无问题,但后句……陈先生一位赴死的英雄,如何会用小家子气的错辞。” “女子裁剪绣花,思念情郎,剪思断念,才会用‘剪’字。” “但陈先生乃就义好男儿,当不会用‘剪’字。若按奴家来说,最后一句,该改成‘劈开浊世九重天’才对。” “剪改为劈,才合乎一位男儿的本性。” “纵死无悔英雄志,劈开浊世九重天。”徐牧的脸色惊颤。他忽然明白,陈家桥的这两句反诗,并非只是赴死诗句。更多的,是要带回来一种信息。 故意用了女子的错辞,而引起他们的注意。若非如此,沧州早已经封锁,这两句诗根本传不回成都。 那黑袍……或是女子。 “采薇,谢谢你。”徐牧站起来,艰难呼出一口气。继而转身,往王宫里走。时间差不多的话,贾周的午睡,也该要起来了。 …… “当真是女子。”听着徐牧的话,贾周也陷入了短暂的错愕之中。 “陈家桥临死的反戈一击,应当不会有错。但我想不通,她为何声音会如此枯哑。” “或是含炭。”贾周皱住眉头,“这种法子,过于凶狠。不说女子,即便是男儿,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呛哑。” “我突然都明白了。主公再想,每月下旬,这十日左右的时间,她为何要远离皇宫。” “女子的月事。”徐牧咬着牙。 贾周叹息点头,“喜食荷花酥这种清淡之物,更是添了几分可信。至于擅长摸马骨,还需要再调查清楚,她是哪里人。” “另外,我听曹鸿说,她身边的剑客也不简单,快剑锋利,杀人只在眨眼间。” “不瞒主公,我原本还在想,会不会是那位三十州的总舵主。现在看来,实则另有其人。” “主公可细想,哪位女子与你有仇?又或者说……主公的风流情债。” 徐牧摇头,“我这一路都在讨命,不曾认识这样的人。当然,我杀的人也不少,仇家之女也说不定。” 贾周点头,沉思了一番。 “主公,我有一计。” “文龙请说。” “主公可发天下昭文,便说这女子,原本是主公的三夫人,请她回蜀一叙。” “文龙,她如何会入蜀。” 贾周笑了笑,“这并无关系。只要让世人知晓,她是女子之身即可。若是沧州的那些门阀世家,将她赶出沧州。对于蜀州而言,便是有利无弊。” “但采薇刚怀了孩子……文龙,昭文里,我说是司虎的媳妇,这没问题吧?” 贾周怔了怔,“可以。司虎也是主公的弟弟,天下皆知了。不过是挑明关系,问题不大。” “就这么办。我倒要看看,这入沧州的黑袍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擅摸马骨之人,自小起便要识马骑马。天下三十州,除了燕州凉州蜀州,加上安并二州,实则还有两处。” “玉门关外的羌人,以及塞北草原的狄人。” “主公,查清楚罢。” 徐牧点头,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寒。 “另外,渝州王那边,已经攻克了河北的壶州,加上内城,乃至河州方向……已经是五州之地了。” 内城三州,壶州,河州,共五州。河州到老关前的荒路,一样属河州。老关之后的三百里,便属内城渝州。 不知觉间,常大爷好像要飞起来了。 “若非是冬日将至,我估计北地四州,都要被常四郎纳于旗下。”贾周语气平静,“渝州王,将是这场乱世的第一条大鱼。” 徐牧不知该怎么说,并非是嫉妒,而是有些担心。常大爷迈得步子太大,或会摔倒。 当然,身处内城,不管是人才,粮草,矿石这些,常四郎绝对是拨了头筹的。 “凉州方向,董文打退了安并二州的十万联军,坑杀三万。我估计明年开春,冬日一去,他便要大张旗鼓的,将安并二州,尽数占领。” “东南面陵州,在山越人的帮助下,也攻下了吴州。合二州之地,威震一方。” “莱州大岛,五万义军覆巢成功,贼首方濡自立为王。” “主公,乱世争霸,将要开始了。” 徐牧听着,一时陷入沉思。 他的蜀州,现在连虎蛮都还没萧清,积粮铸器也尚在起步,底蕴太低,起步太晚了。 …… “牧哥儿,我、我娶媳妇?”正抱着八个馒头的司虎,眼圈有些发红。 “虎哥儿要高兴坏了。”在旁的韩九,不知内情地刚起哄一句。立即被司虎揪起来,“啊”的一声扔了出去。 “牧哥儿,我讲过了,我馒头不够分,我才十六,长身子的年纪——” 徐牧揉着额头,“司虎,假的。哥儿怎舍得,让你娶这种歹毒女子。” “那牧哥儿,很多人都说,我要娶个妖婆子,到时候她来蜀州找我分馒头,我怎么办?” “直接出手打死,给陈先生报仇。”徐牧语气发冷。 这一下,司虎才放心起来。抱着馒头,又对着徐牧嘿嘿傻笑。 “听说虎哥儿要娶媳妇了?某家讨杯喜酒——” 第二个裨将刚跑来,声音未落,“啊”的一声,被司虎整个又扔了出去。 /92/92393/29845359.html 第四百零八章 伐虎蛮 天色渐寒。 入了冬的蜀州,无雪有风,吹得成都外光秃秃的山林,不断发出呼号。 披着大氅,徐牧扶着贾周,坐在了火炉边上。 在旁边,肚子微微隆起的姜采薇,正绣着花布。 李大碗气势汹汹的,在磨着枸杞茶。 “蜀西那边,于文已经派人传信,两万大军,已经入了富阳郡。而鸾羽夫人那里,也有了近万的平蛮营。” “陈盛的后勤营那边,先前两日,也把粮草运送过去了。” 富阳郡在南林附近,靠近虎蛮人的部落。也亏得富阳郡的城高墙厚,挡住了虎蛮的几次秋掠。 “窦通的四郡封辖,兵力捉襟见肘,我暂时不想动。到时候,只能从蜀中这里,再调一万大军过去,合四万人。” “主公,这数字不吉利。” 徐牧笑了笑,“当初我入边关拒北狄,加上常四郎的人马,同样是四万人。文龙,我向来不信天公。” “主公当真是妙人。不过,入深山剿虎蛮,还需万分小心。不可逼之过急,若虎蛮人生了死志,则会顽强抵挡。” 贾周所言,其实和围城的围三阙一,道理相同。 “文龙放心。” “主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后。成都里的事情,劳烦文龙了。” 实则这一次,徐牧不必亲身犯险,但终归不放心,这一路的四万大军,几乎是蜀州的大半兵力,若是出了问题,则蜀州大危。 “文龙,沧州那边如何了?” “消息放出去,至少闹得很僵。”贾周笑起来,“即便袁安有心收留,但那些世家门阀,迂腐顽固,终归是不愿意,让一个女子高坐朝堂的。” “等她离开沧州,不管去向何地,务必让夜枭的人查清楚,陈先生的仇,一定要报。” “主公,只要她离开沧州,接下来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了。” 徐牧点头,难得舒出一口气来。 …… 沧州,江岸边上。 一袭黑袍稳稳立着,看着前方的江面,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毒鹗的这一计,将我逼到了绝境。” “大事未成,我如何能退出沧州。” 黑衣快剑在旁,垂头不语。 “阿七,我险些忘了,你是个哑奴。” 叫阿七的黑衣快剑,越发地把头垂下。 “我很好奇,为何他不说,我是他的三夫人?反而让个什么司虎的,出面当成我的郎君。” 阿七握着剑,目光看向蜀州,双眼满是森寒。 “没办法了。”黑袍叹出一口气,将拇指搓向喉头,不多时,便吐了一截黑炭出来,摊在手掌上。 整件黑袍,在寒风中也一下子垂去,露出了白皙的胴体。 “阿七,襦裙。”声音很好听,如风铃一般。 阿七脸色发白,死死闭着眼睛,双手捧着襦裙,往前走去。 “不做军师,那便做个皇后。” 剑客阿七的眼神,听见这句,眼神一下子变得黯然。 “入宫罢。” …… 得到沧州的消息,不仅是徐牧,还有贾周,都齐齐皱住眉头。 “苏大贵之女?被纳为皇后?” “这一计,并非是金蝉脱壳。更加认真地说,这金蝉,还会继续留在沧州。”贾周叹着气。 “料想不到,一个女子的抉择,会如此果断。那苏家之女,应当便是黑袍了。我记得,她先前来过一次白鹭郡。” “确是。”徐牧面容发冷。细想一番,那次入蜀,分明就是查探蜀州的情报。 “文龙,为何这一次,沧州那些门阀世家,没有拦着?” “其中肯定有问题,但以那位黑袍的手段来说,这似乎不算什么。即便是已经有了皇后,估计都会被废掉,换她来做正宫。她是铁了心,要留在袁安身边。” “苏大贵是中原人?” “还需要查。我感觉,这女子会很危险。这一次的计不成,她应当要还手了。” 徐牧沉默。 贾周的计划,不可谓不妙。却无人能想到,这黑袍破而后立,居然弃了黑袍,入皇宫做皇后,不仅堵住了那些门阀世家的嘴,反而还显的,更加名正言顺了。 “主公,先以虎蛮的战事为重。有我在蜀州,万事可安。” 徐牧点头抱拳,在旁边姜采薇的操持下,开始披上战甲。实话说,蜀王哪里还留了几套金甲,但徐牧并不想用。 兵力弱势,目标过于显眼,终归是不好的。 王宫之外,冷风呼啸。隐约间,还听得见离着不远的成都铁坊,开始在铸器。 这一轮征伐虎蛮,若是大败,四万兵力折损严重,等到明年开春,对于蜀州十三郡而言,必然是一场危机。 这也是为什么,徐牧执意要亲征的原因。 萧清虎蛮,蜀州才能有发展之路。 司虎和弓狗两个,已经在外头等着。待看见徐牧走出,各自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满的战意。 走出王宫,城门之处,五千的连弩营,以及五千的刀盾营,皆已经准备待命。 数不清的百姓,顶着寒风,裹着冬袍,浩浩荡荡地挤在城门边上。 徐牧眼光凝着,抬手。 一个老儒颤了颤发冷的身子,拿起手里的卷宗,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长呼开口。 “蜀州虎蛮,凶戾如虎狼,抢我粮草,夺我妻女,乃蜀州数百年之遗恨。忆上将军白凛,铮铮傲骨,九千人入南林……” “今,蜀王徐牧,率十万大军入南林,伐虎蛮,定蜀州,开蜀州万世之太平!” 老儒刚念完。 在城下的百姓,皆是发出欢呼不已的喝彩。蜀州数百年,敢说伐虎蛮的蜀王,不出三位。而现在,徐牧便是其一。 “列位袍泽,请拿稳手里的武器,随我徐牧一道,伐虎蛮,安民保家!” 寒风之下,裹着厚甲的万人将士,皆是怒声长吼。 万千的百姓,也一时被如今的蜀州兵威所震撼,发出更加热烈的喝彩。 徐牧回了头,看着隆起肚子的姜采薇,以及哭哭啼啼的李大碗。还有,拄着拐杖一脸平静的贾周。 他长揖抱拳。随即,稳稳往下踏去。 “出征——” 行军的擂鼓,一时间,震碎漫天的寒风。 /92/92393/29845360.html 第四百零九章 富阳郡 临出城,擂鼓进军的声音,终于慢慢平息。 骑着风将军,徐牧回过头,看了一眼尚跟随在后的贾周等人。 “文龙,且回。” 贾周犹豫了下,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让裨将递了过去。 徐牧愕然。 “主公,原想着等你回来再讲,但我想想,这次征伐虎蛮,确是一次机会……此人若堪用,主公可带去伐虎蛮。若不堪用,主公替我送上三十两银子,权当周济。” “文龙,这是何人。” “主公看信便知。一日后,他会赶去富阳郡。” 蜀州大试,仿若无声息的结束了。实打实地说,并没有招拢到多少有用之才。连着大试的头筹,徐牧也见过,学识够用,但性子焦躁,有些恃才。 但贾周敢选出这个人,想必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拱手一拜,万人大军的簇拥中,徐牧策马而出,奔向南林的富阳边郡。 由于乱民和盗匪,早已经被韩九带人萧清。通去蜀州南林的官路,虽然有些崎岖,但终归没有出什么乱子。 沿途所见,又遇着蜀西而来的寥寥辎重队,刚照面,领头的都尉,便朝着徐牧拱手行礼。 “拜见蜀王!” “送的何物?” “蜀西铁坊,刚赶制的三千支羽箭。” 徐牧点头。初入蜀州,物资匮乏。仅仅赶制的三千支羽箭,都要马不停蹄地送到前线。 “我等拜别蜀王。” “且去。” 骑在马上,徐牧目光抬起,看向寒风之中的远方山色。几近一片光秃秃的,似是什么都没有。但徐牧明白,在这些秃山里头,不知藏了多少虎蛮。 “马毅,让兄弟们喝口辣汤,暖暖身子。” 出城之时,避免士卒受冻,徐牧让后勤营,每人发了一葫芦的辣汤,用兽皮裹着保温。 冬日打仗,需要注意的事情,繁琐到让人头皮发麻。 连弩营的一个裨将,领命之后,开始骑马绕行,按着徐牧的命令,往下吩咐。 约莫耗了半柱香的时间,徐牧才带着万人大军,继续奔赴富阳郡。 “主公,到了!” 约莫近两日的行军,万人的成都大军,终于赶到了富阳郡前。 远远的,徐牧便看得见在郡外的蜀军营地,数不清的厚毡帐,便分列于富阳郡城后的空地上。 “马毅,安排大军扎营。天寒夜冷,记得早些生火炉。” “主公放心。” “主公!”这时,披着战甲的于文,忽而急急走来。还未走近,便已经是声若惊雷。 徐牧露出笑容,也下了马。 一路走来,于文说成是生死兄弟,也不为过。 徐牧欣慰地抬手,朝着于文肩膀捶了一拳。司虎走过来,也要跟着捶,吓得于文几步跑开。 “虎哥儿,我煨了羊肉汤子!” 刚说完,司虎便已经拖着弓狗,一溜烟儿往前跑去。 只留徐牧和于文两个,慢慢走在天寒的城道上。 “前些日子,听、听说陈先生殉了,便每日的睡不着。若非是陈先生,沧州的那个女魔,不知要瞒多少人。” 徐牧沉默不语。 “主公,我都记着,杀死陈先生的人,我都记着了。除了那女魔外,还有个沧州的章顺,听说是什么沧州四鹰犬,沧州军的主战人物,一直扬言要打到成都。” “若有那么一日,我定要割了他们的狗头,祭奠陈先生。” “于文,会有的。” 不仅是于文,整个蜀州的徐家军都要报仇。 “主公,你我莫说这个了。一想起陈先生被人射杀,我便觉得心头发堵。” 于文缓了口气。 “这一次围剿虎蛮的大军,加上主公的万人,该有四万大军了。” 四万大军,整个蜀州的大半兵力。当然,若是征伐虎蛮成功,对于整个蜀州十三郡而言,好处是巨大的。 放在军事上来说,不用再分兵驻守南林,从而能将整个蜀州的军势,凝成一股。 放在政事上来说,虎蛮被萧清,百姓也不再担心秋掠和劫道的事情,整个蜀州也会真正的百废待兴。 “按着主公的吩咐,驼谷峰那边已经细细探过,虽然远了一些,但当真是一条不错的入山路,先前的时候,我已经埋了暗哨在那里,并未见到虎蛮人出没。对了主公,这入山的路,可是军师的主意?” 我有三个爹,个个要炸天。 当然,徐牧不会这么说。好歹是个蜀王,一儿三爹算什么事情。 “于文,南林的几座大山里,约有多少虎蛮军。” 于文想了想,认真摇头,“主公,这不好说的。前些时候虎蛮人秋掠,我带着大军驻防。便见过许多虎蛮少年,还有虎蛮妇人,都拿着武器来争抢。” 即便在当初,裴当的四万虎蛮军几近全军覆没。但这些虎蛮全民皆兵,仅仅不足三十万之数,却让整个蜀州,陷入了几百年的愁云中。 “不过,请主公放心。这些虎蛮人便如散沙,在深山里分成了许多部落,只需要分个击破即可。” 徐牧摇头,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战场瞬息万变,死守着一些军报上的数字,只会越发陷入被动。 “于文,鸾羽夫人呢。” “带着人去巡逻了,估计很快便回。最后一批辎重,应当这两日便来了。” 这一次入山,并非长途征战,乃是山势险峻。徐牧并不想让民夫推着辎重上山,虎蛮出没的山林,这些民夫没有袍甲刀盾,危险性太大。 左右不管如何,攻伐虎蛮的决策,等鸾羽夫人回到,这两日才能定下来。 “对了于文,赵夫子庙在哪边?” “赵夫子庙?那庙子便在城里的南城门边。主公寻它作甚,整个儿都破完了。不过,赵夫子确是英雄。” 蜀州传闻,一百多年前,三万虎蛮兵临富阳郡。郡守府官统统逃跑,唯有这位赵夫子,单人出城,阵前怒斥虎蛮三军。 到最后,赵夫子被一斧劈死。城内百姓无比悲恸,和四千郡兵一起赴死守城。守到了援军到来,打退了虎蛮人。 “赵夫子是个英雄。” “心有大义的人,都是英雄。” 徐牧垂下头,看着贾周给的信。 大约内容很简单,点明了那一位的身份。 只在信的最后,贾周留了八字。 “天公之妒,状元之才”。 /92/92393/29852035.html 第四百一十章 天公之妒,状元之才 赵夫子庙,在富阳城的南门偏处。随着世道崩塌,前些年便香火惘绝了。连着那尊夫子石像,都已经是泥迹斑斑。 寒风从破开的庙窗吹入,卷起一地的枯叶沙尘。 但好在,今日的赵夫子庙,难得有人上了三炷香。在万物凋零的冬日中,整座庙宇终归有了一丝活气。 “牧哥儿,我才喝了八碗,若是回得晚一些,我怕汤子要结油花。” 徐牧伸手,赏了一个爆栗。 继而,他缓缓抬起头,便见着了一个坐在庙前的人影。 席地而坐,身上洗得发白的素袍,打了三四个补丁。约莫在烤着火,平静的脸庞上,映满了火光的亮堂。 脸庞瘦削,却白皙如玉,下巴留着的山羊须,被捋得整整齐齐。 似是感觉到了异样,那人抬起了头,看着徐牧,露出微微笑意。 “拜见徐蜀王。” 声音不急不缓,如珠玉落银盘,娓娓有声。 无疑,这人便是贾周信里的那位了。 天公之妒,状元之才? 徐牧迈步走近,故意停顿了会,却发现,这面前书生模样的人,没有任何起身的迹象。 徐牧心头不喜。若是个恃才傲物的,性子难免好胜,做不得大用。 “司虎,去边上守着。” 还在惦念羊肉汤子的司虎,巴不得早些结束,连着庙前乱石枯木的老路,都急匆匆地清理了一番。 “不才东方敬,见过蜀王。” 声音依然儒雅,身子依然未起。 徐牧沉默了会,抬手回礼。 山羊须书生仰起脸,语气依然平静,“蜀王勿怪,并非是不识礼,而是无法起身。” “我是个残身。” 徐牧脸色一怔,还未开口,书生已经掀开了冬袍,露出一双枯皱如柴的腿。 “是本王失礼了。”徐牧呼出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也围着篝火,同样席地而坐。 “老师让我来这里等你,我猜得出来,这一次,他想让我随军出征,伐虎蛮,取军功。” “老师?” “能者为师。”东方敬笑道。 “先生怎么想。” “我已无路。”东方敬平静转头,看向徐牧,“徐蜀王给我一条路,我便跟着你。” “若我拒绝呢。” “我抄书赚银子,兄嫂养我至老,至死,再化作一捧黄土,吹入蜀州山林。” “先生复姓东方,并非普通人家。” “文帝昔年,我祖上是御史郎。家道中落,数十年前流落蜀州生根。” 纪朝文帝,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军师说,你有状元之才。” 东方敬沉默了会,“大纪兴武十七年,我是殿试的状元郎。” 徐牧睁大了眼睛,合着自个碰见的,都是什么妖孽。 小侯爷是兴武十三年的状元,常四郎是兴武十五年的状元,好家伙,面前的这位,又是兴武十七的状元。 纪朝大试,每两年一轮,合着全给碰上了。 但那会的王朝,已经准备要塌了吧。 “家道中落,我只想试一次,试着振起家邦。”东方敬叹息了声,垂下头,看向自己的双腿。 “我这双腿……谢恩之后,我走出皇宫,便被一帮官宦家的学子报复了。我记得很清楚,一共有九匹马,从我的腿骨踏过。” “官坊不敢管,大理司不敢管,那位朝堂上的宰辅,下了命令,将我扔出长阳。到最后,是小侯爷暗中托人,寻了大夫和马车,将我送回蜀州。” 徐牧沉默良久。 他想象得到,当初的东方敬,双腿尽断,在长阳的大街上,是何等的绝望。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一双断腿。 “先生做了什么。” 东方敬平静如常,“殿试之后,那位宰辅让我即兴作诗。我却作了一首,边关效国的诗句。” 徐牧心底气怒,即便萧远鹿下了十八层地狱,但他还是要骂,这狗东西指不定有什么毛病,总爱让他作诗,颂扬他的狗屁功绩。 常四郎在殿上崩了一个屁,家大业大,又有小侯爷作保,赔了十万两作数。 但面前的东方敬,家道中落,又不过一个远赴都城的学子。不入染缸,便是一场死局。 “先生可曾后悔?” 东方敬摇头,“我那会,仗着一点书生气,以为能入朝堂救国救民。后来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书生救国,原本就是一场谬论。” “乱世不可堵,乱世里的王朝,亦不可救。” “东方先生大才。” 徐牧突然明白,贾周为何要选这个人了。不仅是状元的才学,更为可贵的,是一份赤子心。 而且,贾周这一手,实则还有另一个道理。他若是收了东方敬,那么就是说,这是一场雪中送炭。 毕竟,放眼整个天下,没有多少人,愿意让一个跛人做军师。 雪中送炭,在以后,东方敬只会更加效死。 “东方先生,我多问一句,你是如何与贾军师相识。” 东方敬笑了笑,“那日我在成都之外,挖土坑而垂钓,别人都当我傻子,传来传去,到最后,贾先生便被我钓过来了。” “好计。”徐牧也笑起来。 东方敬依然语气平稳,“不过,蜀王需要明白。放在日后,我东方敬的这副残身,即便是行军打仗,布局谋略,都会不甚方便。” “无碍。在我徐牧心里,先生之高义,即便无腿,也是我的股肱。” 东方敬垂头,等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睛便已经有了泪花。 寒风中,这位天公之妒的王朝末年状元郎,艰难俯下身子叩拜。 “东方敬,表字伯烈,拜见主公!” “好!” 徐牧大喜过望,“吾得先生,当是一场盛事。” 叩拜在地的东方敬,被徐牧缓缓扶起。 “先生坐了许久,身子定然要冻了,随我去喝羊肉汤子,暖暖身如何?” “主公先去,我兄长等会便来。” “无需麻烦。” 徐牧弯下腰,将东方敬一把背到了身上。隐约间,隔着厚袍,他只觉得后背有些湿润。 “司虎,回去吃羊肉汤子!” 正在抠鼻牛的司虎,听到徐牧这一句,立即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将东方敬抢着抱在怀里。 然后,又风风火火地往前狂奔。 “司虎,你他娘的别摔了先生!” “牧哥儿放心,羊肉汤子摔不了……不对,是先生摔不了!” 寒风之中,徐牧只看见,这位大纪兴武十七年的状元郎,双目之间,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92/92393/29852036.html 第四百一十一章 逐客计 富阳郡,按着徐牧的意思,早早便拨给了平蛮人管理。当然,怕平蛮人不擅政事,徐牧特地调了两个裨将过来,帮着凑合管理。等着哪日蜀州的人才多了,再输送一些过来。 先前刚入城,徐牧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鸾羽夫人无愧巾帼之名,当真是把富阳一带的城镇,管理得有条有理。 背着东方敬跑入,司虎只顾得放人下来,便立即抄了筷子,扑向郡守府正堂的长桌。 只捞得半块羊骨,司虎怔在了原地。 “主公,早听说我蜀州的无敌大将军,乃天下之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被司虎落在一边的东方敬,依然是儒雅开口。 若非是有东方敬在场,徐牧巴不得飞过去,再赏一轮爆栗。 “伯烈,我带你过去。” “谢过主公。” “牧哥儿,无、无了!”司虎指着筷子上的半块羊骨。 “坐下,长弓已经去取肉了。司虎,你好歹也是个将军了,若再如此贪食,我革你将军之职了。” 闻言,神经大条的司虎,脸色一顿,急忙认真坐下。 “伯烈,且饮杯酒,暖暖身。” 东方敬并无推辞,端起酒杯,和徐牧同饮。 “以后在蜀州,我便要多多仰仗伯烈了。” 贾周介绍的人,硬件上肯定没问题,哪怕这位末代状元本事小了些,做个清廉的郡守,也是绰绰有余的。 但徐牧更希望,东方敬能带给他更多惊喜。至少,在成都外挖坑垂钓的那一手,足以说明智谋了。 “主公!” “中原大将军!” 正当徐牧想着,虚掩挡风的门,一下子被人哐啷啷推开。听到声音回头,徐牧这才发现,鸾羽夫人和孟霍两个,已经欢天喜地跑了过来。 在后,正端着羊肉的弓狗,以及于文马毅等七八个大将,都跟着踏步走入。 “都坐吧。”徐牧笑道。 此时,在他的面前的这十余人,都是将要随着讨伐虎蛮的蜀州英才。 他很高兴,亦是欣慰。 “今日,给大家引见一番。”徐牧脸色认真,看着坐在旁边的东方敬,“这一位,便是贾军师推举的大才,将会跟着我等,一起入山讨伐虎蛮。” “东方敬见过列位。” “见过军师。”在场的十余人,皆是起手而拜。 这一幕,让东方敬微微错愕,也露出了笑容。 “列位,同坐。” “请——” 十余人坐下,锅里的羊肉汤子,已经冒出了香气。 司虎咽了口唾液,可怜巴巴地左看右看,当发现还没有人动筷的时候,只得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筷子。 “来,我等敬军师一杯。”于文起身端着酒杯,当发现东方敬没有动作之时,脸色一时错愕。 徐牧心底叹息。遥想当年,东方敬殿试成为状元,何等的意气风发,却谁能料到,命中会遭此一祸。 “于将,我是个跛人。”东方敬面色如常。 这一句出,屋子里的气氛凝结了会,但又很快,热热闹闹地弥漫开来。 “不瞒军师,我于文自小起,便被人称为聋夫,小时与人打架,左耳有些失聪了。还有,你看着旁边的傻大个,我们都喊他傻虎。” “于哥儿,我会揍你的哦。” “军师勿要如此,我也是浑身残疾,承蒙东家认作族弟,才有今日的活头。”弓狗也起身,挺直了驼背,也冲着东方敬举杯。 “来,我等同敬军师。”徐牧也举杯,面朝东方敬。 这便是他带出来的人,即便大多出身草莽,但不管如何,总归是一条条的好汉子。 十余人起身,朝着东方敬举杯,再仰头,一饮而尽。 东方敬脸色感慨,若放在另一个地方。他毫无寸功,定然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突然发现,这一趟来赵夫子庙,当真是赌对了。 酒盏放下。 在场的人,都重新坐了下来。 司虎左顾右看,发现还没有人动筷,又急忙装模作样的,擦拭了一遍碗沿。 “主公,这肉骨也差不多了,不若一起动筷。”于文笑道,“等着,我给军师夹块大的,别给傻虎掏光了。” “莫急,煮久一些,再去去膻。” 司虎伸到锅前的外八字型筷子,哆嗦着收了回来。 “伯烈,这一轮伐虎蛮,有何建议。”徐牧取来烫好的酒,亲自给东方敬斟满。 东方敬想了想开口,“主公,此次伐虎蛮,当以驱赶为先,而非杀伐绝户。” “这是为何。”徐牧怔了怔,虎蛮为祸蜀州,可是有数百年了,每一个吊卵的蜀州儿郎,不管骨头软硬的,都不会喜欢虎蛮。 “杀之不尽。”东方敬语气凝沉,“虎蛮人虽然性子斗狠,但二十余万的虎蛮,仗着林深山高,说句托大的话,主公不可能杀得干净。” “而且,不管是否异族,主公若杀幼杀老,定然要留下一番恶名。” “军师,那这些虎蛮人,总不能一直留着。这对于整个蜀州来说,并非是好事情。”于文急急发问。 徐牧点头。于文的想法,正是他想表达的。 “我知晓。”东方敬依然冷静,“某有一计,称逐客计。” “伯烈,怎说?” 不仅徐牧,在场的诸多蜀州将军,也满脸期待地看向东方敬。 当然,除了看着汤水的司虎。 “虎蛮乃是千百年前,从外迁徙而来,入蜀州繁衍至今。蜀州南面之外,则是荒林沼泽,土地贫瘠无比。” “如今尚是冬日,虎蛮人饥饿不堪。主公可如此,推三路辎重上山,倚为大军后勤。其中,以干粮酒水居多,再以毒粉涂抹。” “虎蛮人查探得知,定然会抢。只待虎蛮人有诸多中毒,到时,便能赢下第一轮的入山之战。” 听着,徐牧眼睛发亮。他和于文先前的意思,并不打算要辎重入山,毕竟冬日深山,换作是谁,都不会想着推辎重上山。但东方敬,分明是逆其道而行,再布局定计。 如果说,贾周的计策,为险中求稳。那么这位东方敬,则是更擅长于判断。 “成功入山之后,蜀州四万大军,可分六路。” “六路?”在场的人,都是脸色一怔。四万人,如何能分六路。 东方敬语气不变,“正是如此,正面左右两路,各为近两万人。而其他的四路,每路只分兵一千,无需鏖战,多带鸣金战鼓,旨在虚张声势,将二十余万的虎蛮人,赶至一处。继而,再赶出蜀州南林。” “此后,南林外的十里峡谷,可修筑城寨烽火台,派万人大军驻守。而南林之地,可引入流民,建郡开荒,只需二十年的繁衍,蜀州后方稳如铁壁。” “具体的布局,我还需要些时间。”东方敬沉默了会,又认真开口,“还请主公,与列位将军勿怪。” 顿了顿,整间屋子里,忽然爆发出阵阵喝彩的掌声。 连司虎也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跟着大喊。 “好,好啊!” /92/92393/29859516.html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江山之色 羊肉汤子的香气中,东方敬露出儒雅的笑容。一如他自己认知的书生身份,内敛,且不骄。 “主公,列位将军,定策便是如此,但战事万变,我等亦不能墨守成规。换句话说,若计划不通,便只能以杀止戈,大胜之后再作布局,为主公正名。” 这一回,徐牧很满意。 和贾周同出一辙,总能考虑多方面的问题。毕竟二十余万的虎蛮人,即便是杀,也不可能一个不漏,这样一来,他杀幼杀老的名声,便要传出去。 但东方敬,懂得善后布局洗白,可见其的远智。 “来,列位,我等再敬军师一杯!” 屋子里,诸多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司虎,吃吧。”放下酒杯,徐牧笑道。 听见这一句,司虎喜得大叫,立即就伸了筷子,往锅里捞去。忽而,他又想到了什么,当真是夹了一块,大大方方地放到了东方敬的碗里。 “军师,莫吃虎哥儿的口水,会变傻憨的。”于文大笑,又夹了一块,放到东方敬碗里。 “军师,我孟霍不是傻憨,吃我的口水,会长力气。” “这是马毅,孝敬军师的一块好肉。” …… 东方敬的碗里,此时已经堆满了肉。 这位一直面色如常的跛人军师,终归是脸庞一动,放声笑了起来。并不用筷子,抄着双手抓着,便大口吃了起来。 “东方敬,谢过列位,谢过主公!” …… 一道羊汤子菜,不知加了几轮肉,终于让十余个人,吃得打起了饱嗝。司虎吃得最撑,徐牧亲眼所见,这家伙连锅里的汤汁,都直接喝了半锅。 “小孟霍,扶一把哥儿。” “虎哥儿像个傻憨,我才不甩你。娘,你干嘛扶他,你要是摔了,会把你压死的。” 徐牧懒得回头去看,和东方敬两人,坐在郡守府外,看着外头的江山寒色。 “伯烈,这一生可有理想。” “主公,有的。”东方敬舒服地笑出来,许久了,他都没有这般放松。 “成为状元郎之前,我便是一副书生意气,想着重振东方家,想着入朝堂,试着变更乱世。但后来我发现,这些东西,都是无用之功了。” “那天我昏死在马车上,隐约间,只看见了小侯爷在身旁,沉默地看着我,久久叹息。我知晓,他肯定在想,我的书生意气,终归是吃了一回板斧。” “回了蜀州,窦家王业之下,依然毫无盼头。这两三年的时间,我最大的念想,无非是多抄些书,帮着兄嫂多还些债银。” “直到今天,我遇见了主公。” 东方敬停下声音,扬起微微发颤的手,指着远处的江山寒色。 “愿以残身之躯,助主公,夺下这秀色江山!” 听着,徐牧也一时心头激荡。脑海之中,不时浮现出边关内城,燕州定州,见过的一座座城的轮廓,一座座山的绵延,以及纪江和襄江,如巨蛇蜿蜒万里。 这一幅江山之图,他突然很想握在手中,紧紧握在手中。 …… 和蜀州不同,内城的雪,早已经厚得堆了几层。用常四郎的话说,一个花娘躺下去,若是生得平坦一些,都以为被活埋了。 “陈家桥死了。”常四郎叹着气,脸色有些不好。 “我那老友,估摸着要哭一把。” 旁边的老谋士递来烫好的酒,常四郎一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主公,陈家桥确是个人才。只可惜,当初便不该……送他去小东家那边。” 常四郎摇头,“仲德错了。小东家去边关的那一轮,他是自荐的。那时我便知,他这一去,便要易主了。” 老谋士叹了口气。 “都是造反的,都是一个锅里的,他偏偏喜欢跳去另一口锅……当然,怪不得他。我觉着,他心中追求的东西,估计和我有些不同。” “可惜了。” 常四郎接过第二杯酒,一时沉默下来,将温酒往地上洒去。 “送一程吧。” 老谋士看着,有些欲言又止。 “主公,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我常四郎的将军谋士里,仲德是头把交椅。” “小东家如伏林的虎,如卧潭的龙,主公该早作防范为上。” 听着,常四郎一时静默无言。许久,才吐出一句。 “仲德,且看看吧。” 老谋士苦涩点头。 “莫说这些,北地四州的战事,明年开春之后,要想些办法了。该死的,燕州王又不来。” “主公,燕州离着还远……” “啊对,仲德你又提醒我了。” 老谋士直接无语。 “取了壶州,其他的三州,借着这个冬日,定然要准备对策。” “哪个不服,先打服便是。无非是三条野狗,惹急了我,一口大锅全炖了。” 老谋士难得露出笑容。 “北地四州,若无意外的话,明年之内,应当便能全部吃下。” “没一个能打的。”常四郎吐出一句,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仲德,我那老友,最近在作甚了?” “主公,传来的消息,在征伐蜀地虎蛮。” “现在?” “便是现在,冬日之时,小东家起四万大军,入南林征伐虎蛮。” “越来越看不透……但不管怎么讲,一个无底蕴无背景的小东家,走到了今天,不得不说,已经是一个奇迹。” “仲德,我终究是,输给了小陶陶一回。” 恍惚中,常四郎仿佛又看见,当初刚入内城讨食的小东家,手提一把刀,不断杀啊杀,然后,终于杀出了一条路子。 “另外,凉州的那个疯子,也开始起势了。”老谋士心事重重,“无人能想到,一个自小窝囊的小王爷,会一朝变成了枭雄。我怀疑,他的父兄,或是死在他的手上。” “为了王位?” “为了王位。” “等他吃下了安并二州,再继续往前,便是定州了。” “定州是一座边关,挡着异族马匪。我只希望董文这个疯子,在家国大义面前,能收敛一些。” 定州起了刀兵,马匪见着机会,很大的可能会涌入中原。 常四郎皱住眉头,沉默地起了身,朝外看去。 他一向不喜欢下雪,每每下雪,他便想起了那位老友,曾经有多寂寥,一袭白衣飘啊飘,孤独走入了冬雪中。 庆幸,那位老友留下来的东西,终归是让整个污浊的乱世,有了丝丝的亮堂。 /92/92393/29859517.html 第四百一十三章 慈不掌兵 清晨的寒风,还割着人的脸庞。 富阳城外的徐字旌旗下,早已经列满了军阵。 垂下大氅,徐牧饮了一碗辣汤,只穿着一身银甲,稳稳踏入了寒风之中。 在他的身后,司虎同样披着厚甲,扛着一柄巨大的双刃斧,约莫是吃饱了,挺着身子,如同巨人一般。 东方敬裹着厚厚的冬袍,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坐在一张简易的滑竿上,目光如沉。 平蛮营里,鸾羽夫人和孟霍,都高高昂起了头,看着寒风中的徐字旗。 “祭旗!” 于文沉着脸,将一个俘虏的虎蛮小洞主,从远处拖了过来,押在木台之上。 “中、中原人,不得好死!” “虎蛮神佑我!” 徐牧回头,看了一眼状若疯狂的虎蛮小洞主,沉默打下手势。 见状,于文接过长刀,虚挥了两下,最后一刀劈了下去。 鲜血迸溅。 无数蜀卒的目光,蓦然变得战意满满。 “敌酋已死——”于文拾起头颅,脸庞变得萧杀起来。 “谨愿诸位儿郎,枭首破敌,将虎蛮狗赶出南林,佑我蜀州!” “佑我蜀州——” 一个个方阵里的蜀卒,尽是高声怒喊,声音渐盛,仿若要撕碎冬日的寒风。 “听本王令,大军入山!”徐牧长剑前指。 “入山——” …… 这一轮,徐牧采纳了东方敬的计策。 三路抹了毒的辎重,率先上山。成功之后,四万人的大军,便算安稳无虞地踏入南林山脉。 驼谷峰的入山之路,狭长而崎岖。 冷风之下,一个裨将与千人的蜀卒,各自仰头喝了碗辣汤之后,才缚紧了厚甲,推着浩荡的辎重,往前行去。 骑在马上,徐牧一时沉默。 “伯烈,若虎蛮不中计,当如何?” 抱着一张褥毯,东方敬静静开口,“冬日渐深,林中无走兽,若遇辎重,虎蛮人定然要抢的。再者,辎重之上,我命人所涂抹的,乃是慢性之毒,至少一个时辰左右,才会发作。” “莫不如一句古话,鸟为食亡。而人,亦是如此。” “主公且放心。” 徐牧点头。若是强行入山,不用想,定然会遭到虎蛮人的当头痛击。 在后的四万大军,开始放缓速度,直至先头的三路辎重,车轱辘的声音,渐去渐远。 “主公,再往前行,便到了虎蛮人的巡哨范围。”于文凝着声音,骑马走近。 “辎重队有千人士卒,巡哨的虎蛮人,定然会回去通报,大军一来,辎重队可退。” 东方敬皱住眉头,坐在滑竿上,嘴里声音喃喃。 “虎蛮不善军阵,以散乱之型抛弓而射,箭雨稀乱,又有林木所挡,弩器之类,该为上乘的破敌良器。” 近弩远弓,并非没有道理。 徐牧一语不发,下了马,将有些滑落的褥毯,重新遮在东方敬的身上。 东方敬仰着脸,脸庞有些动容。 “主公莫急,再过一会,当有消息了。” “伯烈之计,堪比五谋。” “若哪一日,有人将我并为天下第六谋,当光耀家楣了。” 徐牧笑了笑,“自然会有。” 如东方敬所想,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推辎重入山的千人蜀卒,回奔的人影,立即撤了回来。 殉了有几十人,另有百余人,不同程度的受伤。 “主公,大计已成!”领头的裨将,收刀入鞘,肩膀上,还扎着一支渗血的羽箭。 “此番入山的辎重营,皆有大功,平定虎蛮,本王自有封赏!” “传本王令,重伤者送回富阳城。” “我蜀州四万儿郎,何在!” “呼。” 四万人的军阵,在寒风中巍巍如山。 入主蜀州之后,徐牧便摸索了一套练兵之法,教予于文窦通二人。当然,骑行之法,等平定虎蛮之后,再从四个马场选取好马,招拢悍卒调入成都,由徐牧亲自操练。 “行军!” 徐牧声音刚落,一个个的裨将,开始领着本部人马,列成长阵,有条不絮地往山林而去。 有巡哨的数十虎蛮人,试图射一拨暗箭。被蜀卒的牌盾挡住之后,一拨连弩回射—— 在丢下几十具的尸体之后,虎蛮的探哨,惊得逃入深山。 山道狭长,光秃秃的两边林木里,隐约有人影攒动。 徐牧抬手。 平蛮营从后阵出列,分成两支人马,迅速抢占高地。只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一阵厮杀的声音之后。鸾羽夫人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埋伏已除,恭请主公入山!” “请主公入山!” 一具具的尸体,从高处滚落而下,不仅是虎蛮青壮,在其中,更有许多虎蛮悍妇。 还没摔死的,状若疯狂地叫嚣,还想着爬起身子,提斧冲向大军。 徐牧仰起头,看着狭道两边堆着的巨石,若是先前这般贸贸然过去,四万大军,定然要被砸得头破血流。 “前营,补刀。” 瞬间,一个裨将起刀怒喊,抬起的单矢战弩,往前射出一轮。 还未死绝的上百虎蛮,再度倒下。 战争之事,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慈不掌兵,若同情这些虎蛮,那万万千千的,死在虎蛮手里的蜀州百姓,又该找谁讨理去? 一路往前,在平蛮营的护卫下,过了狭道,终归是上了南林的山脉。 近些的哨地边上,还有中毒而亡的虎蛮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徐牧面无表情。这一次,若不能平定虎蛮,开春之后,山林食物丰足,只怕会更加棘手。到时候,出蜀争霸只能成为一纸空谈。 “斥候!” “主公,徐长弓在。”弓狗披着战甲,脸面上再无委顿卑微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行伍人的坚毅。 “且去,一路小心。” 弓狗带着百人的山猎,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天寒林深,为避北风,虎蛮人部落迁徙,当在南面山背居多。”东方敬冷静分析,“六路大军,可分而行事。主力的二路大军,一路当绕到南面山背,以驱逐为上策。” “伯烈所言,亦有道理。”说归说,但步步为营的性子,徐牧还是打算等弓狗探查回来。 不多时,作斥候的弓狗,便赶了回来。 “主公,南面山背之下,至少有数十个虎蛮部落。矗立的虎蛮神图腾,也已经搭建起来。” 徐牧转过头,看着坐在滑竿上的东方敬,一时惊为天人。 /92/92393/29864680.html 第四百一十四章 山背之战 “兵分六路,四路为幌,以擂动战鼓虚张声势。其中两路,各带近二万人,绕到南面山背,为攻杀的主力。” “主公,遭遇的第一战,务必要振奋军威,打碎虎蛮人士气。如此,虎蛮人便如惊弦之鸟,听到战鼓擂响,定会生出逃窜的心思。” “伯烈之言,甚合我心。” 徐牧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着聚在一起的四万大军,迅速分出四路千人的幌子。 至于另一路主力大军,他早已经有了人选。 “于文,你带一路大军。与本营相隔二十里,互为犄角。若遇困境,便射信号相告。” “主公放心。”于文稳稳抱拳。 “谨愿我蜀州四万儿郎,一战破敌。”徐牧冷着眼神,“此一战,换我蜀州五百年的安定。” “昔年,只听闻我蜀人畏蛮如虎,可天下又有谁人知,今日,便是我蜀州儿郎,杀蛮立功之时!” “连弩营!” “八角营!” “风字营!” 一个个的裨将,领着本部蜀卒,开始往前奔赴。南梁山脉的长道上,到处是行军的人影。 于文拱手,拜了徐牧,又朝着东方敬一拜,才带着近二万的大军,往另一侧而去。 “南面山背,当有悬崖之危。主公可再派千人,以滚石抛下悬崖。虎蛮部落,必当大乱。”东方敬继续分析。 这一下,徐牧终于明白。面前的这位跛人状元郎,当真是不简单。一个战场判断型的谋士,可为至宝。 贾周更擅长大略与军政,而东方敬,则是审度战场,奇计迭出。 “愿听伯烈之计。” “柳复,此事交与你去办,寻了滚石,便等信号。”一个中年裨将,出列抱拳。继而,带着千人往前绕去。 “余下的人,随我迂回南面山背。” “呼。” …… 寒风凛冽。 南面山背之下,数十个虎蛮部落,已经死了很多人。并非是被蜀卒杀死,而是被毒死。 高耸的虎神图腾之下,一个个的虎蛮洞主,怒吼不休,吩咐着人,将抢到的有毒辎重聚到一起,付诸一把火烧掉。 只可惜已经晚了,毒药复发之时,以青壮居多,皆糊糊涂涂地死去。 风声在呜咽。 一个个的虎蛮人脸上,却是更加疯狂的神色。弥漫的肉香气,让聚在周围的许多虎蛮人,不时舔着舌头。 十几个虎蛮洞主,面色恼怒无比。若放在往年,不用他们下山去抢,那傻子一样的蜀中二王,便已经送来冬粮。 当然,即便是往年的秋掠,蜀人一样挡不住。 但在换了蜀王之后,什么都不好使了。先前虎啸山那边,势头最凶的裴当大洞主,四万人的虎蛮军,都被那位新蜀王杀得七零八落。 “等、等开春,山林里便有狍子野兔了,还有野果采摘。” “先聚拢族人,挡住入山的蜀兵!” “那些该死的平蛮,居然沦为蜀人之犬!” “若有抓着,定要活烤分食!” 巨大的虎神图腾之下,越来越多的虎蛮人聚过来,忍着饥寒,拿着铁斧铁锤,不时发出怒喊。 …… “司虎,见着了么。”徐牧扬手,指着前方不远,巨大虎神图腾之上,一串串起来的人头骷髅。 按着东方敬所言,这是数百年间,那些顶尖虎蛮勇士的头骨。 “牧哥儿,那个吃不得。”司虎脸色认真。 “吃个卵!”徐牧赏了一个爆栗,“等会我让人把这东西射下来,你抢着就跑。” “我抢着,就马上送给牧哥儿。” “不用……” 这图腾上的头骨,估摸着便是虎神图腾的关键,谁若是抢了,虎蛮人要追着拼命。 信仰的疯狂,足够八辈子不死不休。 你抢了,送给三军主将,指不定要团灭。 当然,安全起见,徐牧分出了三千平蛮营,让司虎带着往北面跑。只需要将虎蛮人引到北面的山坡,便算大功告成。 “牧哥儿,三碗羊肉汤子?” “三十碗。” 司虎睁大了眼睛,立即要站起来。 “莫急。”徐牧叹着气,检查了一遍司虎身上的厚甲。 “你若不受伤,回来之后,便是五十碗。” 看着司虎的憨实笑容,不知觉间,徐牧又想起了在望州的那段时日,他和司虎两个人,如同蝼蚁一样,被富人狗吏追得疲于奔命。 但好在,这一路走出来了。 “若追得急,便将东西扔了,羊肉汤子一样不少。” “牧哥儿!” 司虎突然熊抱过来,双手一拢,将徐牧抱得脸色发白。 “再抱老子要断气了!” 司虎嘿嘿一笑,才急忙松了手。 徐牧脸色无语,缓了缓之后,才带着大军,在前方小心靠近。他抬起头,目测了距离,继而,才唤来了弓狗。 一支信号箭,忽而炸在了天空之上。 不多时,从南面山背的悬崖,蓦然之间,听得清仿若滚雷的声音,“轰隆隆”地刺痛耳畔。 徐牧的目光所及之下,一坨坨的巨石,疯狂地由上而下,碾起弥漫的烟尘,急剧滚落。 措不及防的虎蛮人,即便聚拢了数万的人马,却一时被突如其来的滚石,惊得无以复加。 未被砸死的人,迅速作鸟兽散。 冷风中,徐牧立即起身,抽出长剑,剑指前方的虎蛮部落。 “连弩营!”马毅高声怒吼。 六千人的连弩营,借着前列牌盾的掩护,踏着兽皮冬履,行进到透射的距离。 在后的刀盾手,也开始散开左右二翼,即将往前冲锋。 一支又一支的信号箭,适时炸在阴沉沉的天空。 于文的另一侧大军,也迅速列成了攻伐之阵,配合着徐牧的本营,步步往前紧逼。 东方敬裹着冬袍,抬起目光,冷静地看着前方的战势。 “杀虎蛮,定蜀州!” “忆我蜀州上将军白凛,九千人而逞威,蜀人皆有此壮志,何愁虎蛮不灭!” 一个个的蜀州裨将,不断怒声高喊,领着本部人马,提刀前冲。 “扬我蜀州之威!” 漫山遍野之间,皆是冲杀的蜀卒。悬崖之上,又是一轮滚石落下,惊天巨响之下,声声的虎蛮人惨叫,伴随而起。 “弩营,射杀!” 一拨拨的连弩箭矢,密不透风地射去,将叫嚣迎战的虎蛮人,一个个射死在半途。 有了掩护,两翼的蜀人军阵,如同两柄巨大的匕首,刺入南面山背的虎蛮部落。 /92/92393/29864744.html 第四百一十五章 虎蛮溃败 “夹攻虎蛮!”两个主力军,浩浩近四万人,仗着弓弩的掩护,整齐的刀盾军阵,已经冲到了山背附近。 饥寒之下,又受了滚石和埋伏的惊吓,虎蛮人在诸多洞主的怒喝下,仓皇拿着武器迎战。 以盾挡斧,以刀劈敌。近四万的蜀州儿郎,步步为营,歼杀了几波,并未围得太死,在于文的统领之下,按着徐牧的意思,反而是有意无意的,留下通往北面山林的路。 “敬告南林虎蛮狗,我徐家军十万大军,已经在南林山脉,布下天罗地网!” “尔等受死!” …… 寒风凛冽。 隐在暗处,弓狗带着山猎射手,齐齐拔动弓弦,一拨拨飞箭射去,那座高耸的虎神图腾。 那串敬拜的勇士头骨,在弓狗数次的瞄准之下,卡绳射断,整串头骨忽而掉了下来。 天地间,仿若响起一声清脆的“砰”声。十几个头骨,至少摔碎了四五个。 无数还在死战的虎蛮人,见着这一幕,皆是脸色狂怒,弃了鏖战的蜀卒,疯狂地往虎神图腾冲去。 “虎哥儿!” 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司虎,从旁边的埋伏中跳出来,将余下的头颅,一下子抱在怀里,带着三千人的平蛮营往北面跑去。 疾跑之中,司虎似是摔了一跤,原本抱着七八个头骨,又烂了三四个。在后狂追的诸多虎蛮人,脸色一白,又是一声尖锐的长叫。 “虎哥儿像个傻憨!快起来啊,绕到北面!这些虎蛮狗剁头的!”抱着斧头的孟霍,一时急得大喊。 “这便起了——” 刚起身的司虎,脚步一挪,又不知觉踏碎了一个头骨…… “啊、啊!” 一个个的虎蛮洞主,脸色气得涨红,顾不得腹背受敌,直接弃了鏖战的蜀卒,尽是朝着司虎,不要命地追去。 司虎鼓着眼睛,还想着摘了斧头,转身打架,但一下子,似是又闻到了羊肉汤子的香气。急忙抱着最后的几个虎蛮头骨,带着平蛮营继续往北面跑。 …… “虎将军这一轮,算是彻底激怒了虎蛮人。”东方敬艰难开口,“战场已经分割,被围在山背之人的虎蛮,已经不成气候。” 徐牧脸色无语,司虎这一茬,算是立了一回大功。 东方敬目光微动,从旁折了一根枯枝,开始在地上描画起来。 “军师,这是何意。” “主公,此处离着出南林的狭道,尚有许多距离。不若射出信号箭,通告另外四路的虚军,开始擂鼓驱逐。” 徐牧抬起头,沉沉看着前方。 战场瞬息万变,这个道理,不仅东方敬懂,他也懂。 山背之下,余留的虎蛮人已经数量不多,在层层布局之下,宛若惊弦之鸟,乍看过去,明显生了退意。 但尚有许多虎蛮勇夫,亦是挥动着战斧,和蜀卒战成一团。 临死的反戈一击,往往是最惊人的。倒下的,不仅是有虎蛮人,亦有许多蜀卒。 “如军师所言。” 立在风中,徐牧扬手,紧盯着动作的魏小五,开始立在高处,怒吼着摇动徐字旗。 不多时,一支穿云信号箭,再度在天空炸开。仅隔了一会儿,四面八方的位置,隐约间,便传来了擂鼓震响的声音。 “杀!” “围剿虎蛮!” 两路的主军,步步紧逼,刀盾与弩弓的配合,不时便将顽抗的虎蛮,射倒一批又一批。 “主公,不可强逼,若虎蛮生了死志,则更加棘手。” “我知晓。”徐牧点头。这实则和攻城一样,围三阙一,让这些虎蛮人有一股生还的希望,不至于拼命死挡。 有意无意的,通往北面的几条山道,密密麻麻的,都是逃窜的虎蛮人。遥遥看去,隐约还看得见司虎的人影,抱着头骨狂奔,约莫是又滑了一下,头骨多摔碎了一个。 冬日的山峦,虎蛮人的谩骂怒叫,回荡在耳畔边。 喀嚓。 于文推刀往前,捅死了一个虎蛮小洞主,随即沉着脸,仰头看着北面,这阵仗,乱了套的虎蛮人,更像疯子一般,只知仓皇窜逃。 “列阵——” 蜀卒的阵型,步步前推,在丢下一具具的同族尸体之后,虎蛮人已经不管不顾,再无往日的叫嚣。 “留下两千人,收拢尸体,莫留活口。”于文冷声下令。 “余下者,请随本将一道,追剿蛮狗!” 命令之下,诸多的蜀卒声声高呼,每一张脸,无不露出狂喜之色。 虎蛮人为祸蜀州数百年,到了今日,是他们这些人,用手里的武器,捍卫了家乡。 …… “伯烈,虎蛮人被逼入了北面。”徐牧松了一口气。 “是主公之远见,选在冬日与虎蛮开战,若让我来说,主公才是头功。放眼蜀州数百年,蜀王换了一个又一个,无一人,有主公这般的魄力。” “虎蛮如蛆附骨,早该去除才是。” 选在冬日,是考虑到虎蛮人的饥寒交迫。当然,若是秋掠的那一波,于文没有挡住,让虎蛮掠到了粮食,这冬日开战,根本就是个笑话。 “伯烈的性子,倒是有些像文龙了。” 东方敬摇头,“行军布阵,我不如老师。老师的大略目光,世间罕有。我不过一取巧的小厮。” 徐牧叹了口气。这才叫翰林子墨,内敛且识礼,而非什么长阳水榭书院,那帮子念颂诗的富家学子。 “伯烈,请随我上山。” “愿随主公。” 东方敬应了一声,裹紧了冬袍。待滑竿重新抬起,这位徐家军的跛人军师,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 沿途而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其中有一个裨将,徐牧还认得,那日吃羊肉汤子的时候,敬酒最欢。 “李将军……中了虎蛮人的抛斧,脑袋都被削半了。”收拢尸体的蜀卒,声音微颤。 徐牧目光沉沉,如同天空上的云色。 一将功成万骨枯,赴死者前仆后继,为义为名,甚至,是为了他这位起于草莽的主公。 “恭送。” “恭送——” …… 战鼓震天之下,整片萧瑟的南林山脉,一时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往南林北面狂奔的司虎,抱着最后两个勇士头骨,忍不住回了个头。 好家伙,在他的身后,漫山遍野的都是人,不断冲着他叫骂,隔着还老远,都顾不得了,纷纷将手里的斧头,怒吼着朝他掷来。 “虎哥儿,我忍不得了!”孟霍跑得脸儿发白,“若不然,咱回去杀一波。” “杀个羊肉汤子……莫杀,不受伤五十碗!” “虎哥儿像个傻憨!” “憨你老娘咧。” 旁边不远,正在舞着双刀的鸾羽夫人,冷不丁回了头。 司虎抽了抽嘴巴,又蒙头蒙脑地拔了腿,继续狂奔。 /92/92393/29871875.html 第四百一十六章 逐客计已成 南林山脉,连绵一百余里,东接暮云州的安陵山脉,西接蛮夷荒漠,成倒弧形状,完美地将整个蜀州,裹在了里头。这也是为什么,在先前入蜀之时,徐家军困难重重的原因。 若非是得了窦通帮忙,先入蜀南,再攻巴南隘口,否则,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入主蜀州。 眼下,东方敬的逐客计,已经很明了。 将这些虎蛮人,赶出南林山脉,再在狭隘山谷之处,建城墙城寨,在以后的岁月里,不再让被驱逐的虎蛮,入蜀州一步。 有虎蛮人在,这蜀州的十三郡里。哪怕徐牧想做些什么,都要将虎蛮人的祸害,考虑在其中。 这种感觉,极不舒服。 “马毅,带着连弩营,配合友军方阵,务必围住虎蛮,逐出蜀州。” 大将并不多。 陈忠守峪关。樊鲁留在白鹭郡,帮着窦通训练水军。柴宗留在了蜀西,作为于文的副将,譬如说于文出征,这次便是柴宗代管军务。 卫丰不能动,在以后,肯定要做骑军大将的。周遵几个先前的赶马夫,成长之后,已经开始帮着管理矿务和马场。 陈盛是后勤大统领。 徐牧已经有了打算,提拔几个年轻些的徐家军将领。而马毅,便在其中。 “主公放心,定不辱命!”领了命令,马毅高高抱拳。 “且去。” 为免意外,徐牧还是留了五千人,坐镇本营。余下者,都分派了出去。 四支千人的虚军,借着战鼓,将许多慌不择路,东冲西突的虎蛮,重新吓得退回去,只得跟着逃亡的人马,一路往北。 “计成。”东方敬难得露出笑容。 徐牧也稍稍放松下来。 别看这一路,似是顺风顺水。但实打实的,二十余万的虎蛮人,尚有十七八万之多,即便刚才在南面山背杀得大胜,其实也不过死了两三万的虎蛮。 徐牧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堵不如疏,二十余万的虎蛮人,即便只剩下几万窜逃,留在蜀州,终归也是一场祸事。 而驱逐出南林山脉,意义就不同了。 “敢问主公一句,这南林附近的地势,如何。” “自然是不错。” 南林山脉之下,土地虽然比不得蜀中地区,但并非是太过贫瘠,近水而沐光,开荒之后,当真能成为种稻之地。 “伯烈先前的意思,是想让我在南林山脉之下,再设一郡。” “正是。战争之事,所倚仗的无非是器甲精良,粮草丰足。若这二样俱全,再加上主公的文韬武略,何愁大事不兴。” “伯烈,你久在蜀州,可曾听过,哪处有硝石矿?” “硝石矿?” 东方敬沉思了一番,“主公或许不知,先前百年,那位造云塔的纪玄帝,沉迷炼丹药求永生,收万人丹士。且四处派人,凿挖了许多硝石矿,以作炼丹。” “这东西,已经不多了。” “不过,我猜的话,诸如铁矿之类的,南林山脉应当会有。虎蛮人的武器,便因其而来。” “伯烈,你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东方敬笑了笑,“主公莫急,平定虎蛮若顺利,主公便开始,真正地积粮铸器。” 这一步,才是徐牧想要的。 起于微末,他终归是落后了太多。 不像常四郎,估摸着现在,已经得到了诸多世家门阀的支持。 也不像董文,虽然说能上位成为凉州王,有些蹊跷,但毕竟是王室之子。 当然,英雄不问出身。执着于这些东西,并无太大的意义。唯有的,只能暗中蓄力,等待腾飞的机遇。 “东家,东家,虎哥儿都引到北边了!”弓狗急急跑来,声音带着欢喜。 徐牧点头,转身笑了笑,“伯烈,如你所言,计成了。” 驱逐虎蛮,安定蜀州,接下来,便该站在高处,俯瞰天下局势了。 “这一场乱世,便如天上变幻的风云。阴云也罢,晴云也罢,若不能坚持到最后,终归要烟消云散。” “有道理。” …… “围!围!” 南林山脉高处,四面八方的,都是战鼓和蜀卒的怒吼。 饥寒的虎蛮人,愤怒不已,却已如散沙,一时溃不成军。 “多少蜀军?”一个年老些的虎蛮洞主,睁大着眼睛,不断四顾周围。 “洞主,整片南林山脉,到处都是围过来的蜀军!恐有十万人!” “有奴人探查得知,那位徐蜀王,称十万大军,伐我虎蛮部落。” 几个围在一起的洞主,皆是面色发白。 “若是到了春日,部落不缺食物,如何会输给蜀人!” “秋掠又抢不到稻米!” “蜀人还下了毒。” “连着我虎神的勇士头骨,都被一个憨夫抢走了!还碎了八个!” “先追那憨夫,抢、抢回图腾!” 数个洞主领头之下,如一盘散沙的虎蛮人,根本不管不顾的,跟着往北面跑。 哈赤哈赤。 司虎蒙头蒙脑,跑得喘着大气。 在怀里,仅剩三个勇士骨头,其中一个,还摔烂了半边。 “虎哥儿,准备到边儿了!”孟霍说完,也跟着“哈赤哈赤”起来。 “后头的大军,也快围死这些虎蛮狗了!” “小孟霍,那这些东西?” “虎哥儿,你先拿着——咦,虎哥儿受伤了?” 司虎脸色惊恐,瞬间抬着双手,不断上下检查。当发现不过是被枯枝划了个口子,他又嘿嘿笑了起来。 乓乓、乓。 “虎哥儿……那些头骨。” 司虎怔了怔,垂头一看,最后三个虎蛮勇士的头骨,已经是彻底碎了去。 在后面些的位置,原本追得有些疲乏的虎蛮人,刚顿了顿,见着这一幕,眼睛立即又变得发红起来,疯狂叫了几声,不要命地扑来。一柄柄的飞斧,呼啸着在后投掷。 “虎哥儿像个傻憨!”孟霍骂了一句,立即又“哈赤哈赤”拔腿跑了起来。 跟着护卫的平蛮营,瞅了眼司虎,脸色尽是无语,也急忙跟着跑动。 “往山道跑,把虎蛮狗引出南林!” 鸾羽夫人跑得飞快,经过司虎身边,实在忍不住,一个爆栗叩了下去。 司虎嗷叫一声,捂着头开始喋喋不休,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候。 如同涨潮一般,越来越多的虎蛮人汇聚而来。疯狂的长啸,响彻了整片山林。伴随着的,还有在后的蜀军战鼓,以及一道道的军阵号子。 “围!” “围!!” …… /92/92393/29871876.html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外族之害 漫天都是蜀卒的长呼,冬日的天时,一时之间,仿佛让这些虎蛮人更加寒冷。 战鼓震天,军威更是大盛。 偌大的南林山脉,隐匿的其他虎蛮部落,也惊得仓皇聚起,跟着逃向北面的虎蛮人长伍,不管不顾地逃窜。 “虎蛮数十部落,但凡有个英主,此时都该振臂一呼,带领虎蛮人走出困局。” “可见,不过一深山蛮夷尔。”东方敬坐在滑竿上,表情依旧冷静。 “饥寒交迫,往年靠着储粮的秋掠,也被挡住了。层层的布局之下,二十余万的虎蛮,已如惊弦之鸟。” 当然,还得加上司虎的功劳,毕竟,这一路过去,司虎这跌跌撞撞的模样,估摸着那些虎蛮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了。 “南林山脉绵延百余里,在以后,定然是挡住虎蛮的长城。” 听着东方敬的话,徐牧点头。 他忽然明白,始皇帝为何要兴修长城,外族之害,在很多时候,当真能祸乱中原江山。 “来人,传令下去。”徐牧声音沉着,“只留北面下山的通道,六路大军会师南林北境。” …… “疯了,这些虎蛮狗疯了!”孟霍拖着战斧,砍飞了一个虎蛮的脑袋。 越靠近南林北面,山路便越发难行。 即便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很快,两千人的平蛮营,还是被疯狂的虎蛮人追了上来。 “虎哥儿把头骨都摔完了,虎蛮狗都疯了!”孟霍气得边杀边骂。 “它不禁摔,我房间里有个瓷罐罐,摔了八次都没坏!”司虎喋喋不休,巨斧不断横砍,莽威之下,将涌上来的十几个虎蛮人,杀得掉头就跑。 “莫急,后头的大军,就要过来了!” “杀、杀那个憨夫!”一个年老的虎蛮洞主气急,指着不远处的司虎。 一柄柄飞斧呼啸掷来,就瞄着司虎的方向。 “虎哥儿,你瞧着这些虎蛮狗,连你八辈祖宗都恨了。” 司虎拖着巨斧,开始往旁边跑。跑了一会,又觉得有些憋屈,恼怒地转了身,旋了一圈,也将手里的巨斧,飞掷了过去。 “虎蛮神啊……” 年长的老洞主,连带着旁边的二三个亲族,尽数被巨斧砸死。 “快、那憨夫没武器了!”另一个虎蛮洞主,见状狂喜。 “洞主,他在拔树!” 这一下,不管是平蛮和虎蛮,一时都有些错愕。眼看着一株树木,忽然从头顶抛过。 那憨憨的大夫,拔了一株扔掉,又赶紧蒙头蒙脑地跑远一些,开始拔另一株。 “虎哥儿,你吃什么长的!” “羊肉汤子,过了油的烧鸡,大馒头,牛肉条儿,糖葫芦串,枣子蒸糕,还有我小嫂子的烤鱼——” 嘭。 又是一株树木,被司虎抛了出去。冲到近前的诸多虎蛮人,又吓得往后退。 此时,在这些虎蛮人的后头,忽而响起了震天的怒吼声。 没等几个虎蛮洞主回神,黑压压的蜀卒,便已经围了过来。 “弩营准备!” 几拨的弩矢透射,眨眼间,便有一具具的虎蛮人尸体,伏尸当场。 “刀盾!” 万余人的刀盾营,从两翼分出,挡住回冲的虎蛮人,长刀齐齐劈砍,不时溅出阵阵的鲜血。 “平蛮营,随我来!”鸾羽夫人见状,一时便立即高喊。她自然知道,这一次徐牧的目的。 平蛮营迅速集结,还想着再拔一棵树的司虎,也搓了搓手,跑过去捡了斧头,再跑回平蛮营的阵列中。 “平蛮人不负誓言!掩护友军,将虎蛮狗击退!” 只等鸾羽夫人下令,只余一千多的平蛮人,立即怒声高喊,从侧边往夹攻过去,作驱逐掩杀。 司虎喊得最凶,涨红了脸,和平蛮营齐齐前冲,挥着巨斧杀去。 “围,围!” 越来越多的虎蛮人,在偌大的南林山脉,被驱赶至一处。慌不择路之下,只得往北面的下山路道,埋头狂奔。 有几个惦记着图腾之辱的虎蛮洞主,还想着找司虎的人影,待发现围拢的蜀卒越来越多,只得狂吼几声,不甘地往北面山道冲去。 有动作慢些的,被围过来的蜀卒,迅速抄刀掩杀。 只要在蜀州十三郡的人,都该知晓,这些虎蛮人,到底有多凶残。 “南林山脉之外,便是荒林绝地,贫瘠不堪,哪怕再给两百年,这些虎蛮人也成不了气候。”滑竿放下,东方敬露出笑容。 冬日的这一场入山作战,到了现在,应当已经算是成功。 逐客计已成,虎蛮人被逼出了蜀州。 徐牧踏着脚步,走到了高地之上。身上的战甲,在冬日的浅浅阳光之下,英姿焕发。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战势。 步步为营之下,南林山脉的虎蛮,已经是溃不成军。平了虎蛮,压在他胸口上的一方巨石,总算是搬开了。 “主公,虎蛮人已经被驱逐出了南林!”于文扶着佩刀,惊喜地走过来。 “于文,做的不错。” 徐牧呼出一口气,犹豫了下,又再度开口。 “于文,这段时间你留在这里,领本部大军,循着整座南林山脉,寻找匿身的虎蛮部落。” 南林山脉连绵百余里,定然还有其他的虎蛮人,藏匿在山脉某处。 “主公,若有发现呢。” “杀了吧。” 于文点头,抱拳。 虎蛮于整个蜀州而言,已然是一种祸害。为了蜀州的安稳,这种铁血手段,是必要的。 “余下的人,守在南林山脉隘口,若有一个虎蛮人复而回山,本王重责不饶!” “遵主公令!” 身边,一个个聚来的将军,纷纷领命。 “殉去的将士,各营检查录册,报去成都兵丞,皆有抚恤!” 徐牧面朝着前方,起手一拜。 诸多的将军们,甚至是滑竿上的东方敬,皆是跟着一拜。 逝者已去,处处留忠名。 …… 虎蛮被萧清,司虎大笑着跑回来。 “牧哥儿,我刚才超勇的!” “有多勇?” 徐牧笑着,小心地检查着司虎身上,有无伤口。当发现只有一个小口子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我拔树扔人,这些虎蛮狗都不敢靠近!” “我家的虎哥儿,越来越了不得。等回了成都,我马上让厨堂那边,连夜给你烧羊肉汤子。” “牧哥儿,我能请小狗福一起吃不?他最近在念书,脸都念瘦了。” “请吧,我多杀两只羊。” 阳光下,徐牧伸出手,揉了揉怪物弟弟的头颅,约莫是不够高,动作有些滑稽。 但终归像极了那一年,他带着司虎在望州讨命,两人一文一武,杀出了一条血路。 /92/92393/29878029.html 第四百一十八章 采铁左郎中 周遵是两天后赶来的。 待看到徐牧,便像一个收不回过夜银子的花娘,憋了憋脸,眼睛便整个红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操持矿务的事情。原本还想着年关再去成都,却哪里想到,徐牧已经把他召过来了。 “哭个卵,我可记得,当初你被大虫刨烂了身子,都不曾吭一声。” 周遵转忧为喜,终归慢慢恢复了沉稳。 这一路,不仅是徐牧成长,司虎和弓狗成长,当初的五个赶马夫,也跟着成长。 陈盛做了后勤总管,而周遵,则主管矿务的事情。毕竟前段时间,几乎都是周遵在操持,内城外的那片铁矿。 “东家……主公的意思,南林里有矿山?” “有的。” 如果没有,虎蛮人的铁制武器,便解释不通。当初攻打虎蛮的原因,也包含了南林山脉里的铁矿。 “周遵,我调派千人蜀卒,以及百位矿匠给你,以后,这些人由你统管。我想了想,不若给你一个官职。” “官职……”听着,周遵脸色激动。他祖上十八辈,都是市井里讨食的百姓,而到了他这里,若有了官职,当真是要光耀门楣的。 毕竟,这世道里,若是穷苦人出身,又无法考取功名,结识权贵,别说官职,连个官坊小吏都做不得。 “若无你们,我徐牧,早已经被困死在望州。” “苟富贵,勿相忘。” 徐牧脸色认真。并非是虚话,若非是陈盛这些人,不擅兵事,他当真是敢提拔成一方大将的。 什么门阀之见,什么狗屁的功名白身,在他这里,没有丝毫束缚。 对老子好的,老子就要报恩。 “周遵,今日起,我擢升你为蜀州十三郡的采铁左郎中,正六品。” 左右现在的乱世,都是各自为政,你看这天下间,一个两个的,都敢自封外州王了。 朝堂失威,大势所趋。 按着徐牧的意思,原本想说正三品,但想了想,又怕吓着周遵。 “老子周遵,也、也做了大官儿了?” “遵哥儿确是做官了。”徐牧也露出笑容,随即脸色又变得认真,“不过,遵哥儿做官以后,莫要忘了司职之事。” “东家,那没说的。这段时间,我可学了不少找矿的本事。” “那我可等着了。” 寻矿的知识,复杂晦涩,诸如什么“草茎红,下有铅”,“草茎锈,下有铜”,还有分脉法,驱兽吞金法……古人的智慧,源远流长。 但这些,徐牧不懂。所以,让懂的人去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遵哥儿做了官,不得请吃饭?”司虎和弓狗急急跑来。 三人又闹成一团。 远远的,还听见司虎的大嗓门。 “不请吃饭,我真要揍你哦!” “遵哥儿,我司虎吃得少,你买几头羊过来,我最多只吃个腿儿。” “其他的?其他的羊,当然是让它们在山上吃草啊,吃得肥肥胖胖的,你再带回家嘛,你瞧着,连草料都省了。” …… 整整四日时间,徐牧都没有离开南林山脉。 周遵这冤大头,当真带了几头羊上山,被司虎连骨头渣子都拆了。当然,徐牧更明白,周遵不是傻,而是一种兄弟之情。 “虎蛮人尚在山脉之下,并未走远,我估计,还想着回到南林山脉。”坐在滑竿上,东方敬裹了裹身上的冬袍,语气平静。 徐牧点头,“很简单的道理,往前走入了荒林,虎蛮的部族,便会像陷入绝境。” “但若要反攻南林山脉,只怕是不可能了。” 居高临下,加之地势险要。只要堵死了隘口山道,虎蛮人很难攻上来。 不过,安全为上,徐牧还是多留了些时间,盯着防守山势的军阵,以及兴建的城寨。 这个冬日,估计要很忙。但忙了这个冬日之后,在往后,虎蛮的忧患,便算差不多根除了。 这是很值得的。 于文那边,尚在搜寻山脉里藏匿的小部落,传来的军报,说已经搜寻了好几个,尽数杀死。 “伯烈,是否觉得本王,杀戮过重。” 东方敬摇头,“你不杀人,人便杀你。这一场乱世,实则是一个蛊盆,活到最后的蛊虫,方能脱颖而出。” “虎蛮之害,于蜀州而言,更甚于刀兵。” “主公无错。” 徐牧点头。 便如塞北草原的北狄人,前两百年养虎为患,到现在,已经是敢入主中原了。 “主公短短时日,便平定了虎蛮。其他的外州若是知晓,当真要担心了。” “内忧已除,该是外患了。” 没有人能想到,一把入蜀的烂牌,徐牧打得如此出彩。 三万大军入蜀,破了蜀中十几万大军,交好凉州,说服峪关陈忠,到现在,又把虎蛮大祸,如棘草一般拔去。 “天下风云,主公如出世的龙。” “伯烈此言,我听得很舒服。” 立在阳光中,徐牧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蜀州河山,一股凌云壮志,在胸膛烧了起来。 “开春之后,主公该定下战略了。” 往西北是凉州,正北过了襄江荒地,数百里外是内城,往东是暮云州。这其中,好像只有董文这小疯子,最有可能成为敌人。 毕竟内城那边,常大爷最好不要乱搞。而暮云州的方向,占了大半个州的侠王李知秋,算是半个自己人,还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当然,不管如何择选,积粮铸器是基础。 骑营的构建,徐牧打算提上日程。蜀州的马场并不算多,养了重骑,单单只配给一匹马是不够的,另外还有骑营辅军,各种具装马甲……想一想,徐牧既兴奋,又有些头疼。 没伞的孩子,跑得腿都断了,才堪堪追了上来。 “伯烈,回了成都再议。” 具体的战略,需要回到成都,和贾周以及东方敬,三人再商量一番。 “驱逐了虎蛮,等南林山脉下新设一郡。这偌大的蜀州,该是十四郡了。”东方敬笑道。 “主公只需贴出恩令,两年免赋,入林开荒,蜀州里的不少穷困百姓,当趋之若鹜。” 古人开荒,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大型机器,只能以人力为先,驱兽伐林,烧灰成肥,养地试种,一系列的辛劳,至少一年的时间,方能得到收获的喜悦。 “英雄不问出处,主公虽起于微末,但也说不好,哪一日当真要坐拥天下三十州,穿上五爪金龙袍。” 听着,徐牧一时恍如隔世。 他想起了陈先生,一直矢志不渝劝反的陈先生。 那坐在油灯下写反诗的人影,认真而敬畏,久久挥之不去。 冬日的阳光,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一直暖到了徐牧的心上。 wap. /92/92393/29878032.html 第四百一十九章 吾王徐牧 南林郡,是新设的郡名。 南面山背之下,尚有一片小平原,等开春之后,高山上的积雪一化,便能汇成小溪河,生活取水,或者土地灌溉,都算有了保障。 先前的入蜀之战,刀兵一起,便有百姓流亡。徐牧有些愧疚,但并不后悔,比起万万年的剥削,估摸着更多的人会欢喜,毕竟如今的蜀州十四郡,算是安抚了民生。 诸如佃户,手工业者,商铺,粮行……也恢复了原有的模样。 “于文,你留在南林郡这边,多一些时日。至少,等着城寨兴建起来。” 带兵回归的于文,听着徐牧的话,认真地点头。 虎蛮之害,甚于刀兵。 虽然说现在已经驱逐出了南林,但终归还在南林之外,并未走远。还是那句话,这个冬日的时间,蜀州会很忙。 “入山的隘口狭道,左右两边,各立一个城寨。百余里的南林山脉,每隔五里,分派十人为一哨,设置一座烽火台。” “主公,若遇雨水……” 蜀州并不同于边关沙漠,雨水的天气并不少。 “每哨,再养两匹快马吧。”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性的。下雨看不清烽火烟,但同样,除非虎蛮人是傻子,才会冒着大雨浓雾来闹腾。 不过,安全起见,索性都备了两匹快马。 “主公放心,南林郡定不会有失。另外,殉去的士卒,也会妥善安葬。”于文郑重抱拳。 “好。”徐牧露出笑容。认真地说,于文便是他手下的第一大将,做事稳重,有规有矩,应当是能放心的。 拍了拍于文的肩膀,徐牧抬腿往前。带出来的一万成都蜀卒,只余七千余人,跟着回家。 “行军!” “主公有令,大军回都!”马毅振声高呼。 “回都——” 七千余人的大军,战事之后,重新列起军阵,往成都城的方向,行军而去。 “伯烈,感觉如何。” “主公,并不颠簸,比滑竿还要舒服一些。” 坐在马车上,东方敬仰起脸庞,看着前方行军的长伍,脸庞有些微动。 “吾,东方敬入世了。” …… 一骑快马,从官路上急急踏来,过了城门,奔到城里的主街上。还未喘上一口气,这位小斥候便迎风落泪。 “喜——” “喜报,喜报!” “吾王徐牧,十万大军入南林,以六路合围之势,大破二十万虎蛮狗,驱逐出了南林山脉!” 仅隔了不到一会,瞬间,整座成都城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大街小巷,处处可见欢欣雀跃的人群。虎蛮之害,让蜀州数百年来,几近活在阴影之下。 而如今,徐牧挥师南征,一举覆灭了虎蛮人的巢穴。 “吾王徐牧,为蜀州中兴之主——” “客欢酒楼,今日酒水七折!” “梁记粮行,每一斗米加半盅!” “今日清馆,过夜银子可赊。” …… “主公定了虎蛮,蜀州十四郡,只怕要彻底归心了。”东方敬吐出一句,任着司虎走来,将他一把背起。 “入蜀之战,即便主公施行仁政,但不管如何,蜀人心底里都会有些抵抗。主公很聪明,将这些矛盾,转移到了虎蛮那边。” 东方敬还想多说两句,但背着他的司虎,已经急不可耐地往前狂奔。 徐牧笑了笑。 事实上,东方敬并没有说错。这一次南征虎蛮,算得上一箭八雕了。 “拜见吾王。” 下了马,刚走入城门,迎面而来的,徐牧便听见了整齐的声音。放在先前,这些百姓只喊他为“徐蜀王”。但现在,已经是喊“吾王”了。 可见,平虎蛮的事情,当真是涨了好大一拨威望。 并未居功自傲,徐牧一路走去,应着一声声的招呼。一个年老的儒士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也被徐牧用手扶了起来。 惊得两队跟随在后的护卫,不断紧张地按剑四顾。 “吾王累了,诸位可散。”被扶起来的老儒,颤声开口。 只听的这一句,原本围堵的人群,缓缓往后散开。一个半大的孩童,将手里的一串糖葫芦,送到徐牧手里。 徐牧笑着接过,让近旁的护卫,赏了些碎银。 “拜见主公!”闻讯赶来的韩九,脸色激动得涨红,才刚见面,便立即单膝跪地。 “韩九,且起。” “诸位也请起,年关将近,本王欲与民同乐,除夕之日,城里主街便有流水长席,届时,我等便共饮!” 实则花不了多少银子。徐牧要的,是整个蜀州的百姓,彻底归心。 其他的上位者占据州地,考虑的是充实国库,以及征募兵力。更有甚者,横征暴敛之后,拉起一票十几万人的草头大军。 杀鸡取卵,终归没有出路。 如今的天下大势,已经纷乱无比。现在除了蜀州,徐牧想不出还有哪个州地,能让他喘上一口气,慢慢积蓄底蕴。 他输不起,整个徐家军也输不起。 “徐牧拜别。” 走上王宫的石阶,立在高处,徐牧回头,朝着万千的成都百姓,一个长手作揖。 他起于微末,也更加明白,百姓载舟覆舟的道理。 “拜别吾王!” 整座成都的上空,响起了整齐的拜别之声。 司虎的背上,东方敬一语不发,眼睛里却神采奕奕。 有朝一日,说不得自家的这位主公,当真要登上玉阶,被人三呼成皇。 王宫之上。 肚子微微隆起的姜采薇,以及身边的李小婉,脸上尽是欢喜之色。 贾周拄着木杖,站在冬日的阳光之中,看了看徐牧,又看了看司虎背上的东方敬,由衷地高兴起来。 徐牧刚想打招呼,却不曾想,旁边的司虎,已经大喊一声“小狗福”,将东方敬放到韩九怀里,便火急火燎地往前跑去。 徐牧怔了怔,原本酝酿好的说辞,一下子荡然无存。 “主公这次,当真得了一个大才。”贾周笑起来。 大才,指的便是东方敬。 征伐虎蛮的一战,东方敬以极具慧眼的战场判断力,一举定了乾坤。 “吾,放心了。” 贾周依然笑着,但这句话,却让徐牧的心底,没由来地一阵刺痛。 wap. /92/92393/29882705.html 第四百二十章 大势 并没有先解相思之苦,徐牧反而是,带着贾周和东方敬,先入了王宫,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文龙,州外最近可有什么军报。” 贾周想了想,摇着头,“并无,如先前所料,冬日一至,都差不多止戈了。蜀州还好,下雪的地方不多。但北面的许多州地,已经是大雪覆盖了。” 下雪的天气,几乎不可能会有大战。 “老师,请喝茶。”旁边的东方敬,斟了一盏茶之后,艰难地递到贾周面前。 这个动作,不仅是徐牧,连着贾周,脸上都有些欣慰。 “伯烈无需如此,从今往后,你也算主公的大谋者了。” “若无老师,东方敬还只是一个抄书的跛人。”东方敬脸色认真。 “那……我便饮了吧。”贾周点头,捧着茶盏喝了两口,才缓缓放下。 王宫里的气氛,此时再无任何隔阂。 事实上,在徐牧的意识里,他的两个军师,贾周擅长大略和战场布局,而东方敬,更适合做随军的军师,在战场上审时度势,定下妙计。 两者,都是他的臂膀,缺一不可。 如常四郎,深得内城一带门阀的拥护,将军谋士肯定数不胜数,但不管怎样,都会把那位“九指无遗”刘仲德,带在身边,随时出谋划策。 “开了春,主公自可选择。”贾周的声音,开始变得凝沉,“并非是说,一定要出蜀征战,选一个潜在的盟友作为靠背,也算得好事情。” 开春之后,按着今年岁末的情况,随着沧州皇室的失威,只怕会打得越来越凶,都想当皇帝,都想杀出一条血路。 最好的人选,无疑是常大爷那边。 但常大爷离着有些远,而且还隔着浩浩襄江,蜀州真打起来,估摸着也来不及救援。 当然,徐牧当初执意要入蜀,便是已经放弃了内城的羽翼护拥。占据蜀州,是他最好的一条路。 即便外州二郡被攻下—— 但只要峪关不失,蜀南的巴南城不失,他便有机会,继续来翻本。 并非是要做守成之犬,闭关锁州,而是他明白,在大势之下,他手里的小小蜀州,终归是有点不够看。 “暮云州那边,侠王李知秋,我估计在明年入夏之前,当能占据整个暮云州。”贾周继续开口。 “沧州那边,并未派大军么?” 贾周露出笑容,“并不会。暮云州的地势,并不适合据守。那个苏家女子很聪明,所以才说服了袁安,迁去沧州。至少在沧州里,尚有几座互为犄角的边境城关,以及一大堆的世家拥护。” “沧州四鹰?”徐牧冷笑。 “主公还记得。” “不敢忘,四鹰之首叫章顺,杀死陈先生的人。谨愿有一日,我徐牧提着苏家女以及四鹰的人头,去陈先生的坟山,祭奠一番。” “愿有此日。” 王宫里,三人的脸色,都变得期待起来。 沧州是帝家之州,哪一日沧州被攻破,这最后的袁家皇朝,便算彻底覆灭。 龙威尽失,天底下的割据枭雄,没有人会傻到脑子犯抽,再去拥护一个末代的庸碌皇帝。 “李知秋此人,并非是结盟的最好人选。”旁边的东方敬,忽然犹豫着开口。 “伯烈,你知道这些,这又是为何。” “他心底里,并无太多的百姓民生。听说粮草告急之时,侠儿军占田割稻,以至于数千百姓饿死。” 徐牧皱了皱眉,看向贾周。 贾周平静点头,“确有此事,夜枭送来了情报。” “陈先生当初的话,当真是说准了。”徐牧叹出一口气。 陈家桥说的是,常四郎要做皇帝,而李知秋要换江山,只有他徐牧,走的是“以民为本,借民心争天下”的路子。 “各路枭雄齐出,各有各的法子。明年之后——”贾周的声音顿了顿,转头看向北面。 “明年之后,渝州王恐怕真要打下河北四州了。再加上原有的州地,算是一条八州之地的大鱼。” “那位九指无遗,我估计的话,会借着这个势头,想办法让渝州王取一轮天下名声。” “天下名声?” “譬如说,让渝州王做天下割据的盟主。”贾周叹了口气,“这种地位,时间一长,便会很容易让人信服。只可惜,主公起步晚了。” “老师,有利有弊。”东方敬凝声一句,“若是如此,有了盟主的身份,会缚住手脚。只当个调停之人,若是一时势弱,便会陷入绝地。” “看渝州王的选择。他有野心,但他的野心,并不算太疯狂。若主公日后,也打下了诸多州地,还请莫要忘了一句话。” “文龙,什么话。”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大势未尽之前,不是常家的,也不是徐家的,更不是袁家的。谁走到最后,站到最后,才算是真正的天下人。” “徐牧受教。”徐牧认真点头,聆听贾周的教诲。 “若主公不想结盟,便只能依仗蜀州天险,继续积粮铸器,只等一朝出蜀,逐鹿三十州。” 徐牧也开始沉默起来。 不算上常四郎,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暮云州的李知秋,另一个,则是凉州小王董文。 董文就不说了,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藏拙二十余年的枭雄,岂非是好相与的。再加上,还有一头狐狸辅佐。 至于李知秋那边,说不上为什么,他亦不想结盟。 没有什么合纵连横之说,能走到这一步的,都不会是简单的人。 徐牧遥遥想起一句话。 一鲸落,万物生。 鲸,并非是大纪皇室,而是小侯爷。小侯爷一死,这天下间,便无再维持秩序的人。 小侯爷在,他不会起兵入蜀,常四郎不会反,董文还要继续藏拙。侠王李知秋,更是不会三十州侠儿聚义,和小侯爷公然作对。一个个的定边将,诸多的世家门阀,是龙是虎,都得老老实实窝着。 仅一人,如巍峨高山,屹立在最后的夕阳里,托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 只可惜,世间之事,世间之人,仅在一个瞬间,来不及细想一番,便匆忙如天上风云,有了万般变幻。 俱往矣。 忆国姓侯,袁陶。 wap. /92/92393/29882706.html 第四百二十一章 凉州使臣 天色近了黄昏,冬日阴沉的天气,一时间黑压压地笼在整座成都上空。 有近侍掌了灯。 王宫里的三人,才如梦方醒。 “主公大战刚回,今日误了些时间,还请好好休息。”贾周拄着木杖起身。 “二位也请。” 两个护卫走来,一个背着东方敬,另一个则搀扶着贾周,在微微亮堂的世界中,走出了王宫。 只看着前方的背影,徐牧的心头,一时有些沉默。 他的左膀右臂,尽是苦命之人。 将思绪甩开,徐牧揉了揉脑袋,起步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出多远,在夜晚的寒风中,他远远便看见了,前方宫房里的灯光。 不用猜,这应当是姜采薇留着的。 “徐郎,喝汤!” 正当徐牧想着,冷不丁的,一个窈窕人影忽然出现。 等徐牧转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大碗这小妮子,披着一件厚袍,双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递到他面前。 “李大碗捧大碗……” 只接过喝了两口,徐牧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李大碗,你到底放了多少枸杞?” “五钱,还有肉桂,菟丝子……”李大碗认真掰着手指头,细细算着。 “还有床板,我让人加固了木层。” 徐牧咬着牙,直接就将李大碗扛起来,往房间里冲去。 “不许哈气,药效要跑光了!” “老子徐牧,今夜要开疆拓土!” …… 天色尚早,走出王宫外的徐牧,揉了好几下腰子。昨晚的战事,算是激烈异常,好在,三军勇猛无比,成功占领了高地。 只多走了几步,徐牧抬头,便看见了抱着馒头,生无可恋的司虎。 “虎哥,怎的?” “牧哥儿,小狗福不理人。” 徐牧怔了怔,印象中,司虎是孩子中的大当家,小狗福是二当家,帮派分权内讧了? “小狗福说要读书学兵法,也不练绝世武功了,给他羊肉汤子,他喝完了,也不和我一起舔碗了。” “牧哥儿,这么大的孩子帮,只靠我一人,怎么撑得下去啊!” “你告诉他,便说牧哥儿在教你兵法,指不定他要爬过来找你。司虎,若不然给你说个媳妇,这么大个的人,和孩子一起闹——” 司虎已经转忧为喜,拍着屁股跳起来,往前狂奔而去。 徐牧收了声音,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主公,陈将军的军报!”这时,韩九突然急急跑来。 “陈将军?陈忠?” 徐牧惊了惊,急忙接过信笺,抠了红蜡,翻开看了起来。越看,越是眉头紧皱。 信里的内容并不多,也并非是凉州犯边。而是凉州王董文,派了使臣要入蜀,眼下被堵在峪关之前。 陈忠的意思,便是问放不放人。 捧着信件,徐牧眯起了眼睛。他有些想不通,这冬日天寒的,董文就这么急着派个使臣过来? 莫非是说,开春之后,怕时间迟了。 “主公。” 徐牧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贾周拄着木杖,走到了近前。 “先前听说,峪关送了急报。” “文龙,凉州来了使臣。” 将信递过去,贾周看了一会,脸色也变得沉默起来。 “董文这人,越来越有意思。南征虎蛮成功,蜀州没有了后顾之忧。然后,他马上派人过来了。” “文龙,不若让凉州使臣入蜀,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估摸着,是个说客。” “游说什么。” “凉州和蜀州,结为同盟。他开春要攻打安并二州,怕主公会趁机发难,带兵北上。” “通知陈忠,让凉州使臣入蜀。” …… 在成都年关的气氛中,北城门外,延伸的蜀道上,终于迎来了一小队凉州使臣的人影。 约莫是三架马车,一架载人,另外两架,则是装载着献蜀的礼品。 五百余人的护卫,小心谨慎地骑着马,拱卫着最前的马车。马车最后,另有几个黝黑的马奴,牵着一匹挂甲的血色骏马。 马车上,一个看似年长的凉州使臣,从马车窗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外头。当接触到那些蜀卒的目光,便匆忙缩了回来。 “慢行,慢行,莫要冲撞到了人。” 使臣的这一句,让随行的五百余护卫,都脸色变得有些沉默。 在旁跟行的诸多蜀卒,脸庞上都露出好笑的神态。 …… “主公,使臣入蜀了。”韩九急急跑来,“城门的校尉有问,要不要迎?凑些百姓站在两边。” “迎个鸡毛。”徐牧没好气地开口。 “该干嘛干嘛,等人入了成都,你指个路就成。” 凉州王换人的那一天起,徐牧便知道,这两州的关系,已经是大变了。若是董家的千里驹董荣,真做了凉州王,指不定他要派人入凉州道贺。 但现在不同,上位者是董文。 徐牧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沾满了鲜血的夺权。 短短时间之内,凉州王董滕,长子董荣,次子董光,皆是莫名其妙地死去。听说,在前些日,连凉州王妃也忽然染病而死。 那位吃不到柑橘的小王爷,这一下,怕是能独享所有了。 这乱世,便如一方照妖镜,照出了各种魑魑魅魅。 成都正北巨门。 韩九一身战甲,按着刀语气沉沉。 “我主有说,凉州使臣随行的护卫,不得入城!” “只请来使!” “我、我便下车。”年长的老使臣,匆忙走下马车,还不停地转身嘱咐,让五百的随行凉卒,留在城外,莫要乱动。 老使臣很紧张,掏出手帕,在冻寒的天气里,抹了好几轮的虚汗。 只有马奴跟着入城,驾着二辆礼车,牵着那匹汗血马,脸庞都带着不安,小心地入了成都城。 …… 徐牧抬起头,看着往王宫走来的使臣。 “若是凉狐亲自来,主公会杀吗。”贾周笑道。 “有这个想法。”徐牧收回目光,一时再无兴致。当然,如这种险事,只要不蠢,司马修犯不着亲自涉险。 “文龙,你我入王宫,看看这凉州使臣,到底要说个什么。” 虽然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但不管怎样,蜀州和凉州之间,关系多少有些冰冻凝霜了。 wap. /92/92393/29888048.html 第四百二十二章 “邻盟” “凉州使臣,杨颐拜见蜀王。” 王宫里,老使臣的声音,一时回荡在殿上。 “且坐。”坐在王座上,徐牧的语气,平淡至极。像什么炸油锅,烧火鼎之类的恐吓把戏,他并不想玩。 诸如什么“不杀来使”的话,他也不在乎。他只想弄清楚,凉州使臣这次入蜀,是几个意思。 “吾主托我,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献于徐蜀王。另有两车的凉州玛瑙,西域象牙,夜光美酒,一并献给蜀王。” 并未落座,使臣杨颐便急急开口。 “献的东西,还不如先生的一颗项上人头。”徐牧淡笑,“先生且坐下,说亮话吧。” 杨颐脸色一白,似是咬紧牙关,才堪堪坐稳。 “这位便是毒鹗贾先生了?杨某有礼。” “有礼。”贾周点头。 东方敬并不在王宫。按着徐牧的意思,这位尚还名不经传的军师,此时不宜太过抛头露面。 “蜀王,我遵我主的意思,此番入蜀,是为了结盟一事。” 徐牧心底冷笑,这事儿,司虎都看得出来。 “蜀州和凉州,早些时候便有渊源。徐蜀王是小侯爷的人,我凉州,也曾以小侯爷为尊——” “凉州王换人了。”徐牧直接打断,“先生不妨直说吧,我等会还有事情。” 杨颐抹了抹额头的汗。 “蜀王,此次遵我主之意,入蜀缔结为邻盟。另外,我主有说,稍后会有五千匹上好的凉州马,从凉州送来蜀地。” 徐牧怔了怔。旁边的贾周,也同样脸色疑惑。战乱的年代,马匹可是硬通货。而且,凉地的马匹素质不错,是战马的上乘之选。 蜀地几个马场的西南鬃马,虽然也不错,但终归不是产马的福地,太少了。 “好大一份礼物。” 杨颐急忙起身再拜,难得露出笑容,“徐蜀王,便是如此,可见我主的诚意。” “先生不像个说客,倒像个礼官。” “蜀王英姿焕焕,让外臣诚惶诚恐。” “先生莫要站着,且坐下说。” 徐牧心底叹息,五千匹凉州马,只要董文不傻,肯定是结盟后才兑现。说不想要,肯定是假的。 “若蜀王答应结盟一事,明年开春之后,我主会亲自来蜀州,与蜀王在关下会盟。” “若不答应呢,先生此次入蜀,当真是不惜命。” 杨颐战战兢兢地抬头,“出凉州之时,我主说,若蜀王要取吾命,我便引颈就戮,算是为凉州尽忠。” 又出列跪地,杨颐抖如筛糠。 “只问先生一句,老凉州王,是怎么死的。” “病、病故。” “长子董荣呢?” “驰援蜀王,战死沙场!” 徐牧收了声音,看着下方的使臣,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 贾周在旁抬头,忽然也问了一句。 “你此次入蜀,你家的军师,可有留话了?” “军师卓元子,只嘱咐我一路小心。”杨颐抬起头,紧紧闭着眼睛。只待埋伏的刀斧手冲出,将他乱刀砍死。 听着,贾周沉默下来,和徐牧相视了眼,从对方眼睛里,都看出了丝丝无奈。 “先生出蜀吧,回去告诉汝主,明年开春之后,让他亲自来峪关之下,和我谈一轮。” “不瞒先生,我蜀州虎蛮平定,十万大军整装待发,该动一动了。” 杨颐抹着虚汗,有些摇晃地起了身,朝着徐牧和贾周各施一礼,方才急忙转身,如同被惊吓住的硕鼠,匆匆往王宫外走去。 “文龙,你怎么看。” 贾周沉思了番,“蜀州虎蛮平定,董文应当是顾虑的。他要攻打安并二州,估摸着会尽起大军。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派人入蜀的原因。” “若让我说,在凉州的事情上,主公需争下利益。” 徐牧点头。 现在的蜀州,远没有到出蜀逐鹿的地步,一旦陷入战争的泥潭,以他的底蕴,以蜀州的底蕴,根本耗不起。 “文龙,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要再收两季的稻米,作为储粮。另外,主公刚入蜀州,制式的器甲,攻城的辎重,也并不齐全。需要给铁坊铸器的时间。” “除非说,主公有信心,带着这六七万人,在现今的情况下,能打下整个三十州。” “没有。”徐牧认真摇头。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无非是一场穿越,带给了他另一场的激荡人生。 没有大炮火箭宇宙飞船,他不懂造。至于其他的,到现在,连硝矿都找不到,谈何容易。 他所能倚仗的,只有脑海里存储的几千年战例知识。 “先前我试探了一轮……似是没有问题的。”贾周忽而皱眉。 “文龙,卓元子又是谁?” “不知,估摸着是哪个管外政的官儿。” “文龙,董文会来么。” “应当会。作为邻州,这一趟,他迟早要来的。” “我想扇他耳刮子,便当还了我当初的救命之恩。” 贾周叹着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 几日后,回凉州的马车,行在峪关外的沙道。 一只狐狸,忽然从旁窜了出来,迅速跳上了马车。跳到那位使臣杨颐的怀里。 此时,杨颐已经没有任何的唯诺之色,取而代之的,一副清冷至极的神态。 将发冠摘下,杨颐头发披散,连着脸上的土尘色,也被他慢慢抹掉。看着怀里的沙狐,他一时语气喃喃。 “先前毒鹗在试我,终归是个聪明人。” “若是我说,是军师司马修派我而来,他便要追问司马修的模样。”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天下,是聪明人的天下。” 沙狐不会说话,只眨了几下狡黠的眼睛。 马车里,司马修平静无比,从旁边的一个木盒里,取了一片马肉干,喂给沙狐。 继而,他又转过脸,看着马车外的世界。并不像凉州的霜雪天气,蜀州里,终归要更加暖和。 “一年之内,占据蜀州十三郡,尔后,又在冬日南征虎蛮,除却祸患,定了蜀州民心。” “身子弱了些,争取过个几年,让主公定居在蜀州天府,安身静养吧。” 停了声音,司马修走下马车,看向旁边的五百余护卫。一支信号箭之后,不多时,又有大军驰援,聚成千军万马。 “慢行,让那些各路探子,好好瞧个仔细。” “通告下去,便说我凉狐司马修,入蜀而出,并无任何祸事!蜀王徐牧设宴厚待,欲与我凉州,结为邻盟!” /92/92393/29888049.html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一出阳谋 年关的气氛越来越浓,成都里的大街小巷,已经有人开始有老儒支摊儿,描门神,题春联。 连着韩九,也送来了一把拾来的枯枝,扎成了一大捆,作除夕扫尘之用。 整座蜀王宫,慢慢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 徐牧捧着一个柿饼,并无胃口,伸手往前一递。旁边的司虎快活地大笑,抢了直接吞到嘴里。 如果没记错,这是来到这里,过的第二个春节了。约莫快两年的时间,他终于不再是一个惶惶的丧家之犬。 “主公,峪关又来了军报。”韩九急急走入。 “峪关?” 徐牧皱了皱眉,凉州使臣才刚离开,这才没几天的时间。 接过信笺打开,只看了几眼,徐牧瞬间怒极反笑。 信里的内容,大约是,入蜀的使臣为凉狐所扮,在出了峪关之后,已经天下皆知,蜀州将要和凉州结盟。 “主公,中计了。”走来的贾周,脸上满是凝重,眉宇间挂着担忧和惭愧。 “怪不得文龙,连我也没想到,司马修会如此好胆,赴死入蜀,扮作使臣。” 当然,肯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否则的话,徐牧说什么,也要把他留在蜀州。 “军师,那狐狸才刚出峪关,如何就天下皆知了?”韩九站在一边,脑瓜子有些转不过来,这种智斗,向来不是他所长。 “好比在街市上打浑架,两个人打,十个人看。”贾周仰起头,叹了口气,“凉州在年前,便和安并二州,厮杀了一场。定然会有许多的势力,一直盯着。凉狐入蜀出蜀,也自然会被很多探子知晓。” “我先前试了一回……现在想来,这个人当真可怕。”贾周语气自责,“易容且更换了脾性,这一步,司马修想要的,是逼盟蜀州。” 徐牧沉默不语。古往今来,这些大谋者,布局定计,往往能将局势搅成一滩烂水。 “主公,军师,我们别理他就成!” “韩九,去把小军师找来。” 韩九急忙收了声音,转身往外跑去。 “主公的暗桩太少了,夜枭先前在沧州,又被人拔了一波,渗透天下三十州的时间,还需要一个缓冲。” 蜀州地势封闭,州外的情报,便是重中之重。这也是为什么,徐牧一开始,便要组建夜枭的原因。 “主公莫急,我腹中已有对策。”贾周坐下来,垂着手坐在椅子上,语气沉沉。 “既天下已知,主公便承认了罢,莫作辩解。我想了想,主公不如写一份诏书,便说明年开春之时,欲要驰援凉州,攻打安并,五万蜀军北上。” 徐牧只一听,看着面前的贾周,惊为天人。 “文龙的意思,是假道伐凉?” “假道伐凉……差不多是如此了。董文的意思,是明年开春最后,无了虎蛮忧患的蜀州,莫要乱动。实际上,他并不希望主公驰援。毕竟,凉州大军攻伐安并二州之后,那八郡是防守空虚的。” “他也担心,主公的五万蜀卒真驰援了,入了凉州,会趁机吞并。到那时候,他腹背受敌,必然是一个死局。” “文龙,他会拒绝蜀州的援军。” 贾周摇着头,“这无关紧要,他拒他的,主公无需理会,照常出军。左右都心知肚明,无非是谁玩得狠一点。” “文龙,当真大才。”徐牧起身长揖。 便是面前的这位东屋先生,先挡儒龙,又挡苏家之女,现在,又替他挡住了凉狐司马修。 说句实话,若是没有贾周,这蜀州的江山,他根本坐不稳。 这艰难的世道,即便步步为营,有时候也敌不过大势,沦为虾米鱼食,被大鱼们抢着一口吞掉。 “主公,老师。”这时,东方敬从外而入,被韩九扶着坐在椅子上。 “先前听韩将军说,司马修在逼盟。”只刚坐下,东方敬便皱起眉头。 “伯烈,文龙已经定下妙计。” 徐牧复述了一遍。 东方敬同样长揖,脸色激动无比,“老师的筹谋,吾不及矣。” “莫说这些。” 贾周依然脸色平静,“如此一来,逼盟的事情,便会不了了之。除非说,董文当真是敢赌一把,赌一把主公只是口花,并不会出兵入凉州。” “但我觉着,他定然不敢。” 很简单的道理,董文是疯子,但不是烂命赌徒。 “主公,老师,我有一计,可得数千凉州马。”东方敬忽然开口。 闻言,在旁的徐牧和贾周,都一时有些发怔。 “在盟约作废之后,主公假装发怒,可派人扮作安并二州的使臣,从白鹭郡而上,再迂回来峪关。凉州探子刺探之后,定然会禀报董文。” “到那时候,董文担心蜀州投向安并二州,便会拼命来拉拢关系。” “伯烈此计不错,被探知也无妨。”贾周笑起来,“无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数千匹的凉州马,便当是赔礼了。” 一时间,蜀州的小王宫里,三人的笑声都响了起来。 …… 几日之后,凉州王宫。 “毒鹗的将计就计。”司马修抱着狐狸,有些可惜地吐出一句。 “主公,若不然,真送五千匹凉州马,一时结盟吧。” 董文脸色踌躇,“五千匹凉州马,若是送出去,明年开春之时,我凉州大军,便要少了五千骑。” “那这逼盟的事情?” “莫理了,徐布衣是不敢带军北上的。” 司马修沉默了会,“我总觉着,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事实上,他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主公——” 一个小裨将,忽然走入王宫,脸色带着惶恐。 “州外的探子,发现了安并二州的使臣!” “安并二州的使臣?求援了?往哪边去?” “主公,是蜀州!” 凉州王宫里,董文一时惊得起身。在旁的司马修,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久久,司马修脸庞黯然,缓缓叹出一口气。 “若主公选择撕破和蜀州的关系,便莫理会。若主公不想撕破,便送马过去。” “一出阳谋,却好似顺理成章一般。” /92/92393/29894066.html 第四百二十四章 贾周之病 “吉——” 除夕正午,蜀州王宫之外的祭台,一个穿着素袍的老儒,开始祭天祈福。祈祷整个蜀州十四郡,来年会五谷丰登,民安物阜。 徐牧并不相信天公,但此时的情况下,他不能免俗,和整个蜀州的百姓的信仰,来对着干。 祈福完毕。 城里的大街小巷,长长的流水席开始铺起来,许多百姓欢呼雀跃,不断欢庆着蜀州的未来。 “五千匹凉州马,前日已经过了峪关,董文终究是不敢赌。”贾周捂着嘴,咳了两声。 “文龙,不若先去休息。” “无事。”贾周摆了摆手。 “这五千匹凉州马,于我蜀州而言,乃是天大之喜。” 听着,徐牧也认真点头,这五千匹凉州马,再加上原有的马,该有万余匹了。放眼整个天下,有万匹良马的州地,并不多见。 徐牧已经动了心思,在蜀州成立一个马政司,专门用来管理良马,诸如配种,养驹,和草料供给这些。 如今,整个蜀州里,战事平定,而政事也按着他的规划,慢慢入了正轨。用前世为数不多的农业经验,等到秋收,稻米的产量,也当能翻上一小倍。 白鹭郡的商船队,在明年也会顺着整个襄江,来往通商,顺带着查探下游的情报。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慢慢入了正轨。 “前些时候,沧州那边……袁安让天下的外州和定边将,都回沧州述职。只可惜,并没有人理他。” 有人理会才怪,这袁家的江山,准备要到头了。 “另外,听说那位苏家女子,怀了龙种。” 最后的这一个消息,让徐牧满脸不可思议。他先前只以为,那黑袍是没法子,才去做皇妃,继续留在沧州皇宫。 却哪里想到……袁安是真睡了,还睡出了一个龙种。 “如果怀的是儿郎,二十年后沧州皇室不灭,这龙种便是太子,便是下一位袁家的皇帝。” “再如果说,那位苏家女,并非是中原人,这龙种又该如何?” 徐牧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开了春,这事儿要彻底查了。” …… “皇后,皇后!”寝殿里,袁安从龙床爬起,笑嘻嘻地往前跑。 在寝殿的案台上,一个面色清冷的女子,只披着薄纱,看着追来的袁安,脸上隐有厌弃。 若是没有暴露,她尚且还能再想其他的办法。但那位毒鹗将她点破之后,为留在皇宫,只能如此。 并没有说以身饲狼,反而是觉得,这事情有些无趣,权当被山鬼压了。 “陛下,请更衣,该上朝了。” 玩到兴头上的袁安,蓦然间顿住。刚才不是这样的,刚才明明大家都很高兴。 “陛下,若伤了龙种,会如何。” 听见这一句,袁安不敢再闹,急忙唤来宫娥,替他更衣洗漱。 等袁安走出寝殿,女子才沉默地站起来,目光转向北面,一时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 过了年关,还未到元宵。贾周的身子,似是一日不如一日。入王宫的时间也少了,只在徐牧召唤的时候,才撑着身子,堆着笑容走来。 “那些大夫怎么说?”徐牧担心道。 “只说军师操劳过度……身患隐疾,药石并无太大的作用。”在面前的韩九,声音明显带着难过,“昨日小狗福从军师屋里出来,说念书给军师听,只听了一半,军师便又咳血了。” 徐牧听着沉默。 几乎每一日,他都会去贾周的屋子,见着贾周日益渐盛的疲态。 先是小侯爷,然后是祖爷李如成,现在又到了贾周。这一场乱世里,那些对他好的人,总好像在悄然之间,要离他而去—— “韩九!哪里还有神医!”徐牧冷着脸。 “主公,蜀州定然没有了……都找遍了。” “去城里打听。” 韩九领命,转身急急往外跑。 犹豫了许久,徐牧才让人准备了纸墨,亲自写了一封信,让一个心腹裨将拿了,小心送去内城。 等送了信,徐牧才披了大氅,急步外走。待走到后院的偏房,贾周的房间之前,远远的,便看见了司虎和小狗福两人,抱着一起嚎啕大哭。 屋里屋外,都围满了人。正好赶到的东方敬,见着司虎在哭,也不禁脸色悲恸,落下眼泪。 心底一个咯噔,一股悲伤瞬间弥漫全身,鼻头忽而一酸,徐牧急急便往屋里走。 等进了屋,徐牧才发现,贾周并未故去……只捧着一碗汤圆,慢慢舀着喝。 看见徐牧,贾周艰难一笑,将碗搁在了一边。 “文龙,先等我一下。” 徐牧冲出屋去,照着小狗福和司虎,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尔后,才背起了同样在落泪的东方敬,往屋子里走。 “牧哥儿,小狗福的汤圆碗摔了,他哭得伤心,我便也跟着哭了——” 徐牧懒得听,心底却松了口气。入屋之后,把东方敬缓缓放在了床边上。 “文龙,最近感觉如何?” “无事,主公莫要担心。”贾周露出笑容,依然是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徐牧叹了口气,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即便是身子有事,他的这位毒鹗军师,也从来不会叨扰于他。 “老师,这段时间莫要再操劳。” “主公大业未成——” “我大业未成,文龙万万不可出事。”徐牧直接打断,“这段时间,文龙便静心休养。你也知晓,如今虎蛮平定,蜀州安稳,并无任何祸事。至于州外的战火,有我和伯烈在,文龙无需担心。” 贾周犹豫着点头。 “若是呆着无趣,我便让小狗福过来,念书给文龙听。” 与其让贾周窝在屋子里,再冥想战略,索性……把小狗福喊过来,至少多些童趣,也能让贾周开心一些。 “甚好甚好,主公我与你说,小狗福有大才,假以时日,便是我蜀州的一员大将。” “听见你这么夸他,我等会该买糖葫芦了。” 贾周听得高兴,微微露出笑容。 …… 走出屋子,徐牧松开一口气。 “主公,天下间的神医,定然是有的。老师的病,不能再拖了。”东方敬在旁开口。 徐牧沉默了会。 “我已经赊了一个人情。请内城常四郎帮忙,替我寻几位名医入蜀。” 韩九所找来的蜀州名医,根本是束手无措。 “主公高义。”东方敬颤手作揖。 “伯烈,你与文龙,便是我的左右臂膀,若有失去,将是切肤之痛。” 徐牧只希望,事情并没有太蹊跷。常四郎帮忙之后,那些神医,会以最快的速度入蜀,诊治贾周。 wap. /92/92393/29894067.html 第四百二十五章 边军制 过了年关,内城里的积雪,开始越来越薄。难得有阳光出来,就这么照在身上,比去清馆还舒坦。 常四郎斜靠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封书信。信是蜀州来的,据说路不好走,那位蜀州信使,连着换了三匹马。 “毒鹗染了顽疾。” 将信递给旁边的老谋士,常四郎声音叹息。 “一路过来,我这老友能披荆斩棘,很大的一个关系,便是因为有毒鹗在。” “这二人,亦师亦友。”老谋士看罢,将信丢入手炉,“这个人情,应当是值得要的。” “不以老友的身份托问,反而是说人情,他终归是着急了。” 老谋士仰着头,一时看向天空。 “主公,人情值得要,但毒鹗不能救。便依着信里的内容,随便找两个大夫,遣入蜀州即可。拖一拖时间,说不定尚在半道,毒鹗便会病死。” 善于嘴炮的常四郎,一时沉默,许久,他才开了口。 “军师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你同样染病,在内城救不得。我遣人入蜀,我这老友会怎么做。” “他应当会救,想尽一切办法。” 常四郎叹了声。 “这便是了,权当再帮他一回。” 老谋士在旁苦笑。 这大半年的时间,那位蜀州的毒鹗横空而出,帮着小东家指点江山。以区区东屋先生之身,却能定计蜀州十三郡。 “主公,这件事情我去办吧。” 常四郎皱眉,“仲德,你知道我的脾气。乱世归乱世,打仗归打仗,但有些担心,我不想丢了。” “主公放心,我都明白。” “大夫的事情,我亲自去办吧。”犹豫了下,常四郎叹出口气,“我记得内城有个老家伙,和李望儿齐名的,不过,脾气有些古怪。” …… 时至元宵。 原本渐去的喜庆,又重新洋溢在整座成都。临河的石桥路,铺了满街的讨喜花灯。踩着高跷的杂耍艺人,开始喊起号子。 支起的一个个摊子里,元夜所卖,都是香气诱人的汤圆。 一碗七个铜板,司虎吃了八碗。 陪着两个夫人,徐牧只走了半条街,便一时心事重重。 开春之后的天下大势,贾周的顽疾……如这些,都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他是个谨慎的人。若非是这份谨慎,早已经死在了讨命的半路上。 “韩九,看好二位王妃。” 正在磕着熟板栗的韩九,一时发懵。 “主公要回王宫了?” “回去看看军师。” 在旁的姜采薇,并未多说,从旁取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 “徐郎,军师喜欢吃芝麻馅的汤圆,多带一些。” 徐牧点头,看了看姜采薇,又看了看李大碗,才沉默转身,往王宫的方向走去。 司虎抹着嘴巴,放下了碗,急急从后追上。 “这段时间,主公心情都不好。”韩九语气叹息。 姜采薇仰起头,看着寒风中的背影,不知觉间,心情也跟着难过起来。 王宫后院。 一间满是药汤气的偏房,贾周正撑着身子,和东方敬二人,饶有兴致地下着棋。 约莫是精神好了一些,贾周落子,步步杀局,杀得东方敬无奈一笑。 “伯烈,你又让着我。” “是老师布局厉害。” 贾周沉默了会,抬头看向东方敬,“身上染疾,我早有预料。故而,我才会想办法,寻到了伯烈你出山。” “若有一日我故去,请伯烈勿忘初心,帮助主公出蜀,逐鹿天下三十州。” 东方敬眼睛有泪,“老师莫说这些,主公已经去寻天下良医。” “事有不测。”贾周平静摇头,“若是身死,伯烈请想办法,将我伪装成毒发身亡,栽到暮云州李知秋的头上。” “凉州多是平坦地势,兵力雄厚,又有凉骑倚仗,不可力取。主公第一个目标,应当放在东面。但这些话,我不曾和他说。我知晓,他是个重义的人。” “东面的暮云州,开春后依然乱战不休,反而是最好的目标。但在先前,李知秋曾为盟友。” …… 门外,提着食盒的徐牧,一时眼睛发红。 即便是哪日死了,贾周依然在为他铺路。这位跟着他打江山的东屋先生,当真是已经仁至义尽。 缓了缓脸色,徐牧呼出一口气,才堆出笑容,入了屋子。 正在说话的贾周两人,一时间脸色错愕。 “主公,不是与二位王妃,去赏街了吗?” “不甚有趣。想着文龙和伯烈,都该饿了,便取了些汤圆过来。今日是元夜,我徐牧,又怎能让二位臂膀,孤零零留在此处。” “甚好。”贾周笑起来,跟没事人一般,熟络地打开食盒,自己取了一碗,又拿了一碗,给旁边的东方敬。 “文龙,身子可好了些?” “差不多了,主公莫要担心。” 徐牧心底叹气,贾周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即便有什么苦处,也会自己想办法解决,极少来叨扰他。 “主公,先前听伯烈说,南林郡南边,来入驻的流民,还少了些。” “文龙,已经有法子了。我打算施行边军制。” “边军制?莫非是,效仿西北那边的老兵户?” “并非是兵户。” 兵户的弊端,徐牧深恶痛绝。时代相袭,战斗力只会越来越弱,实则没有太大意义。 “大概是,招拢流民在南林郡,伐林开荒,再取青壮者为军,农隙训练,战时为兵。” 如此一来,省却了操练的时间和制式的花费,还能继续在南林郡开垦荒山。 即便只是弱旅,但只要倚靠南林山脉的天险,守住隘口,虎蛮人便没有法子。不过,这种边军制同样有弊端,并非是正规军,却持有武器,若是被人一步步挑唆,很可能会成为叛军。 也因此,必须要有一名绝对忠诚的大将,前去坐镇。至于人选,徐牧心底已经有了。 “主公此计,应当能行。”贾周思索了一番,认真点头。 旁边的东方敬也满是好奇,“只是不明白,主公的这些奇怪法子,哪儿来的?” “我以前,尚有一个老友,他的名字叫贴吧。”徐牧笑道。 “好怪的名字。” “二位军师,莫说这些,今日是元夜,我等趁热来吃。” “对了主公,虎将军呢?他不可能不吃吧?” “他难得吃撑了一回。” …… 偏房附近的凉亭,司虎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打着饱嗝,舒服地傻笑起来。 “若是日日都是元宵,那该多好。” “牧哥儿给汤圆,小嫂子给烤鱼,小狗福给糖葫芦,韩九这傻大头,也给了我两个烧鸡。” “我司虎,吃撑着了!” wap. /92/92393/29898259.html 第四百二十六章 久违的常威 “主公,内城来人!骑马到成都了!”韩九高八度的声音,在王宫之前响起。 徐牧脸色惊喜,急急往往宫外走去。只以为是神医入蜀,哪里想到,是常威这家伙,远远便朝着他招手。 带着七八骑人,小常威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黑甲,鹤立鸡群。 徐牧皱了皱眉,隐约间有股不安,萦绕在了心头。 “韩九,去告诉司虎,便说他老友来了。” 韩九急忙往后跑。 呼出一口气,徐牧踏步往前。 再见到常威,徐牧只觉得恍如隔世。上一次,应当是在拒北狄那会,他带着常威,奔入塞北草原杀进杀出。 但此刻,面前的常威,终归是褪去了少年气,蓄起了淡淡的胡须,举手投足,颇有一股行伍之气。 故人已非昨日阿蒙。 “小东家!”常威很激动,下了马,便朝着徐牧冲来。刚近身,便是一套小拳拳。 “老子想死你了!” “老子也想你。”徐牧也笑了句。 对于常威,他向来是很放松。 “老虎呢,我家老虎呢。” “估摸着,正哭咧咧地跑过来。” 顿了顿,徐牧抬起头,缓缓开口。 “常威,神医的事情——” 常威叹了口气,“渝州城里有个老匹夫,去年莱州打仗,他一路拖家带口的来了内城。我家少爷去请了,这人脾气古怪得很,给他银子不要,他偏说什么在忙,没法子离开内城。” “不过,我特地偷偷说了病症,那老家伙想了想说,当是操劳所致,脑颅或生了内疮。” 徐牧登时怔住。他问过贾周,贾周说,脑子时常阵阵的麻痛。 这内城的神医,都未把脉,便猜出来了。不过,贾周这情况,当真是很不妙了。也怪不得蜀州那么多的良医,都束手无措。 “小东家,我那会动刀吓他了!在老子常威的心底,第一个是少爷,第二个就是小东家!小东家有事,我定然要帮的。但……刘军师,让我莫要乱来。” “刘仲德?” “便是他了,我家少爷称他为天下第一佐臣。” 徐牧一时沉默,久久,才再度开了口。 “常威,那神医的本事如何。” “听说,和神医李望儿齐名的,内城很多人都来寻他看病,但还是那句话,这老匹夫很古怪,从不出诊,给多少银子都不出。” 李望儿,便是当初救治小侯爷的人,奈何毒入肺腑,只得花尽心血,炼出续命药,最后殉死。 “小东家莫担心,我常威亲自过来,便是要帮忙,亲自送贾军师入内城,等治好了,我再亲自送回来。” 徐牧不知该怎么答。他可以相信常威,甚至是常四郎,但他不能相信内城一众的谋士,以及那些利益所趋的世家门阀。 这天下间,能出头的人,都不会是傻子。想毒鹗死的人,太多太多。 看着徐牧不说话,常威脸色涨红。 “我常威如今也是个将军了,定然不会有负小东家。老子不敢忘,小东家带着我,在塞北草原杀的那一波。” “常威,我自然信你。”徐牧堆上笑容,拍了拍常威的肩膀,“莫急,先入城,看看成都城的景色。常威,你在内城,去过清馆了吧?” 常威急忙辩驳,“我家少爷拉我去,我都是坐在大堂里,磕一晚上的瓜子儿。小东家,不可能,我常威要做大将军的,如何会去烟花之地。” “真没有,那老鸨要免过夜银子,我都没去,抱着腿拉我,我都是直接往前走的。” “小东家你别污蔑我,打了折的花娘都要二两,前些时候元宵,还收一两半,我有个朋友,听说去了,还要出银子来听曲儿。” 徐牧听着常威的喋喋不休,心里一下子明白,这应该是……实锤了,去过了。 他就随口一问,好家伙,要做大将军的常威,简直是欲盖弥彰。 “入城吧……” 常威松了口气,涨红的脸色,才慢慢平息下来。 “常威,你家少爷打仗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刘军师说,明年定要想办法,打下整个河北四州。不过,刘军师并不喜欢我,总觉得我出身不太好,原先是个小护卫。但我七岁就跟了少爷,少爷小时候打架打输了,都是我背着他跑的。” “少爷原本说好,让我当一轮先锋将的,但后来,又换成一个世家子……少爷后面不说这事儿,我也就不敢问了。” 徐牧顿住脚步,想起了去年的光景。 小侯爷还活着,常四郎还没造反,来来往往的,他见得最多的,是常威驾着马车,载着常四郎跑来跑去。 “小东家你不知道,我还是喜欢……少爷只做个米商。”常威欲言又止,眼眸子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黯淡。 徐牧转头,认真看了眼常威。 “常威,若有一日,你过不下去,便来蜀州这里。你莫要忘,这天下间,我徐牧,同样也是你的哥儿。” 常威只以为是开玩笑,努着嘴,又说了几句荤话。 “小常威,我家的小常威!”正当这时,司虎高八度的声音,果真是哭咧咧响了起来。 “老虎,我家的虎哥儿!” 城外的官路上,两个哭咧咧的大汉,不管不顾别人的目光,一诉衷肠。 …… “渝州王的意思,还是那位神医的意思?”东方敬皱住眉头,“主公,老师去了内城,若是发生了祸事,无人相帮的。” “应当是神医的意思。”徐牧沉默了会,吐出一句。 常四郎或有可能骗他,但常威不会。不用试,他都看得出来。当然,并不排除有人布了局。 “时间不多,昨日文龙又呕了血。” “主公,我知道……你与渝州王是很好的老友。但这乱世,乃是一场利益的争夺。” “老师一死,天下很多人会拍手称好。” 毒鹗的名头,早已经响彻整个天下。当初抵挡陈长庆的浮山之战,更是在谋略上,一举打败儒龙,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东方敬的声音,依然忧心忡忡,“若真有神医,定然要治。只能多派死士和高手,另外,一万大军从襄江出蜀,随时接应——” “我陪文龙去。” 王宫里,徐牧的声音不大,却让面前的东方敬,一时顿在原地。 “主公,这如何能成。你贵为蜀王,当坐镇在蜀州十四郡。” 徐牧冷静摇头,“别人去,我不放心。而且文龙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主公——” “伯烈,若我不同行,文龙出了意外,叫我如何自处。若能治好文龙,冒一番危险,又有何妨。” “在开春左右的时间,我会想办法赶回来。” 东方敬起手长揖,颤栗着身子,一时泣不成声。 wap. /92/92393/29898260.html 第四百二十七章 借吾十年,辅龙逐鹿 春色满城,乍暖还寒。 正月的上元节一过,整座成都城,寒意慢慢褪去。满目的山色,开始铺上一层薄薄的浅绿。 这等的天时,离人的愁绪,往往会酝酿泛滥,直至在胸膛里,汹涌成灾。 “我走了。” 徐牧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姜采薇说,对着李小婉说,对着东方敬说,甚至是对着整座成都城。 贾周双目浑浊,缓缓闭眼坐在马车,并没有劝。他明白,即便开了口,终归要劝不住。 自家的主公,舍不得他死。 “借吾十年,辅龙逐鹿。”贾周声音更咽。 马车外,离别的人群,聚得越来越多。 徐牧抬起头,看了一眼浅翠的山色。 “伯烈,若遇战,自可斟酌。两日后,蜀西将军于文,会赶来成都,与你一起坐镇蜀中。” “时间太紧,金蝉脱壳之计,劳你费心一番。” 跛人东方敬,在风中起手拜别。 “恭送主公!” “恭送主公——” 无数的士卒,在风中齐齐高喊。 城头的徐字旌旗,忽而作响起来,平添了几分离人的愁绪。 “行车。” 凝望了一眼小婢妻的方向,徐牧在阳光下堆出笑容,继而转身而入,上了马车。 随行的三百悍卒死士,由卫丰挑头,开始打起缰绳,循着官路,直直往前。 “小狗福,小牛头,二八愣子,四猴儿,等我司虎回来!” …… 常威离蜀,已经有两三日的时间。虽然说也算老友,但有些东西,徐牧还不想让他知道。 并没有选择峪关的方向,这一次,护送贾周的长伍,走的是白鹭郡的水路,再通去内城。 坐在马车里,贾周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有些颤栗地握了握徐牧。 徐牧笑了声,也握住了面前的军师,顺带着抬手,遮了一张褥毯上去。 “文龙莫急,有我徐牧在,天不敢收你。” “若是天公怜见,便让我贾文龙,再辅佐主公十年,定下天下三十州。” “十年不够,一百年吧。” 贾周哑着声音,欢笑起来,笑得眼睛有泪。他这一生,活得很值了,并非是名动天下,而是面前的这位主公,信他护他,如数十年的老友一般。 “此去入了内城,主公需小心行事。我身染大疾,等治病之时,约莫是分不开身了。那些世家门阀的谋士和将军,定然会为难。” “渝州王固然有情义,但有些时候,倚仗着法不责众的道理,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换句话说,主公和天下霸业一比,在渝州王的心底,其实还差着分量。” “我劝不住主公,便只能敬告了。” “文龙,我都明白。”徐牧点头,伸手拉平了褥毯。 “文龙请安睡,这一路,我徐牧护着你。” 贾周点头,闭上浑浊且湿润的双目。 …… 成都城里,东方敬冷静地坐在王宫前的石亭,看着面前的七八个蜀州将军。 “韩将军,请立即下令,封锁整个蜀州。驿馆,邮师,还有诸多的鸽户,都请到驿馆附近,便说有事相商。另外,去行伍里寻找一位,与主公身材模样相似的人” “周将军,劳烦你写一份昭文,通告州外,便说主公要亲自去峪关,操练士卒。将在开春之后,出兵驰援凉州。” “李将军,巴南城一带的通路,劳烦你亲自去把守,莫让贼人绕去蜀南,借道过江。” “余下的人,主公离开的这段时间,务必各尽其责,提防宵小之辈。” “蜀西将军一来,便立即通告于我。我等皆是主公之将,当在此时,替主公守住蜀州江山!” 王宫前,几个蜀州将军,皆是稳稳抱拳。 东方敬呼了口气,脸色变得越发冷静。 …… 三日后,马车停在白鹭郡外三里之地。 已经圈地巡逻的窦通,得知徐牧到来的消息,红着眼睛,急急走了过来。只看见憔悴不堪的贾周,这位久在行伍的硬汉,虎目渗出泪花。 这一场蜀州江山,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当属这位毒鹗军师。 “拜见主公……拜见军师。”窦通声音颤栗,整个跪倒在地。 “窦通,起来吧。” “听说军师重疾,封江之时,我寻了这个。”窦通双手捧起,将一个长条礼盒送到面前。 徐牧打开,发现里头居然是一条上好的老参。 “窦通,有心了。” “蜀南将军之义,文龙谨记在心。”贾周也露出笑容。 “只愿军师,能大愈回蜀!” 在旁,诸多的蜀南士卒,皆是神色期望。 不管是士卒或是将军,对于面前的这位毒鹗军师,皆是诚心拜服。 “主公,军师,往内城的水路,我前二日已经萧清。”窦通站起身子,语气变得认真,“另外,先前也派了快马,查探了前方三百里。到时,我会让樊鲁,带着八千大军,在内城外接应。” 蜀南兵力不足,八千大军,几乎已经是极限。 白鹭郡渡了江,离着内城,至少还有七百余里,若是无人接应,发生点什么,恐怕真要求生无路。 “对了,樊鲁呢。” “先前还在巡江——” “主公,军师!”窦通的话没说完,一个络腮胡红着眼睛,骑马而来。 实话说,跟随贾周时间最长的,便是樊鲁。在没攻入蜀州之前,樊鲁一直是贾周的贴身裨将。 奈何将才稀少,才将他留在了蜀南。 刚下马,这位络腮胡的大汉,便更咽了喉头。 “樊鲁,所带八千人,至少要有三千轻骑。”想了想,徐牧开口。 这种时候,他不得不谨慎。内城一去,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多三千骑军,至少能心头安稳一些。 窦通和樊鲁二人,皆是认真抱拳。 “莫耽误了,窦通,去取船。” “贾文龙,亦谢过各位相送之情。”病入膏肓的贾周,在江风中,艰难起手一拜。 “恭送主公,恭送军师。” 窦通樊鲁,以及诸多的将士,都纷纷跪倒在地,起手拜别。 “将效忠,士效死,主公啊,何愁大事不定。”贾周坐回马车,声音干哑而起。 徐牧透过马车窗,看向马车外连排跪下的士卒,一时间,胸膛也变得燃烧起来。 他走的路,他打的仗,都以民为本,以士为先。并非是假仁假义,而是这个江山,他想有朝一日握在手中,那么,不管是百姓或是士卒,都将是他最大的倚仗。 他不是枭雄,但,也是枭雄。 wap. /92/92393/29902980.html 第四百二十八章 让关! 三百人的骑军,在卫丰的带领下,不断在前巡哨开路。 越近蜀州,气温便越发寒冷。车轱辘碾过薄薄的霜雪地,留下两条深深浅浅的车辙,一路延伸。 马车上,贾周已经睡去。怕受冻,徐牧又取了一张褥毯,小心该在贾周身上。 司虎在马车外,骑着马,啃着已经发硬的馒头,声音大了些。被徐牧探头一瞪,直接整个儿塞进嘴里,鼓着眼睛一口闷了。 将手炉添了一轮碎炭,又留了通风,徐牧才下了马车。风将军撂着马腿,迅速狂奔而来,将徐牧载到背上。 “卫丰,还有几日到内城。” “主公,不远了,你瞧着,前方便是山猎村。” 山猎村,便是当年栖身的一处地方。也就是在山猎村附近,他第一次遇到了贾周。假拜庸主,旨在沽名,然后点了一把起义的火,才遇到了他这位主公。 “若非是军师病重,我说不得要回去一趟,在祠堂那边的墙角落,我还卖了八个铜板,忘了取走。” “八个铜板,才两个大馒头。” “虎哥儿,你吃再多,也不长脑子。” “卫小子,有种下马单挑!” “呿,来比屙大尿,谁大谁有理!” …… 徐牧懒得听这两人的喋喋不休,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光景。离开内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这一次,算是再回故地。 当然,故地里,已经物是人非,他最敬重的小侯爷,也早已经埋入青山。 并没有任何衣锦还乡的感觉,活到现在,他一直在讨命,从小棍夫讨到了一个坐拥十四郡的蜀王。 却依然是,危险重重。 并没有比屙大尿,卫丰忽然拍马而来,满脸都是凝重。 “怎的?” “主公,前方有关哨。” 有关哨并不奇怪,蜀州也有,乱世的割据势力,都会在边境设置巡守的地方。不过,以常威的性子,先行一步回内城,定然会通告这些关哨,给他们这行人让路。 “主公,这些人不让。说什么,要回长阳城,询问王爷。” 徐牧皱起眉头,这分明是缓兵之计,这要是一路拦过去,贾周的病情,便要一直拖着。 骑着马,徐牧踏到关哨前。抬头来看,只发现一个简易不过的木头城寨。城寨上的楼台,站着一个年轻的都尉。 “你是何人,速速献上入关的文牒。” “常小将军莫非没留话?” 城寨上的都尉,顿了顿,脸色忽而变得复杂。 “此处乃内城重地,请容我通告长阳,再行定夺!” “不知阁下,是哪个世家之子。” 都尉脸色沉默,并未答话。 “你当知道我是谁。”徐牧冷冷抬头,“老子从内城杀去蜀州,你尚还在穿裆裤,若不然,你挡我试试。” “我杀了人,见了血,大不了我去渝州王那里,赔上一杯水酒,权当揭过。” “而你,便是白死。” 都尉听得脸色戚戚。 “卫丰,带人冲过去,若有敢拦,立即动刀。” 徐牧策马而回,面容里有说不出的怒火。 “莫要自误,若不然试试,我便以弓箭射杀——” “你试试!”徐牧冷然回头,直接打断。 那位都尉,顿时惊得脸色发白。 “过哨!” 徐牧抽出长剑,沉声开口。在旁的十余个蜀州士卒,迅速举起牌盾,护在他的左右。 “都头,射不射……” 城寨上的都尉,脸色憋得发白。这一哨的人马,同样只有数百人。甚至是说,在人数上尚有优势。 但他不敢。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蜀州王,可是堂堂正正,一刀一剑杀出来的狠人。 “都头,要过哨了!” 都尉浑身颤抖,好几次想要施令,却终归硬生生停了手势。 “我徐牧只问一句,你听的是渝州王的话,还是一席幕僚的话?” “让关!”都尉顿时涨红脸色,怒吼开口。 三百余人的蜀州长伍,终归是安安稳稳的,过了内城的第一哨。 继续往前行,徐牧不用想都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在挡着他们。为的,便是拖死马车里的贾周。 “莫要回刀,若有敢挡路,便动刀杀过去!杀不过也杀,老子去了长阳,便要问常小棠一句,是不是真打算和老子绝交!” 徐牧凝着脸色,在雪地上冷声长吼。 并不算羽翼丰满踢了窝,他和常四郎,更多的层面上,是属于合作的关系。简单一句话,若是贾周被拖死在这里,这老友,便做到头了。 …… 刘季独自一人,站在长阳城的高楼,脸色里满是沉重。在这件事情以后,他的主公定然会怪罪于他。 但没法子,主公重义,他只能当一次刀子。 不杀徐蜀王,只计杀毒鹗。 当然,他更想杀死徐牧,但这样一来,自家主公断然要气疯,未取天下,便要背上弑友的奸雄恶名。相对来说,杀一个军师,则显得无足轻重了。 大抵会有人劝他,“蜀州离着内城还远”,“蜀州不过一州之地,数万兵马”……他不信这些,他只明白,一个从乱世杀出的小东家,步步为营,坐拥了一个偌大蜀州。 在以后,很大的可能,会成为自家主公的对手。 “断他一条臂膀,困死蜀州。”刘季的脸色,越发地凝沉。 “军师!” 几个世家将军,急急踏步走来。 “徐蜀王连着闯了五道关哨,入了内城。其中两哨的都尉,没有让关,被当场杀死!” 刘季转了身,语气冷静至极。 “主公何在。” “尚在长阳,亲自备下接风酒宴。” 刘季闭了闭眼。 “派五千士卒,伪装成叛军,挡住蜀人。” “军师,能下死手么。” “若徐蜀王再执意往前,想办法,把马车里的毒鹗杀死。事情过后,我再入长阳请罪。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诸位无关。” “另外,那位神医的事情,如何了。” “杀不得。”有个世家的中年将军,脸色带着恼怒。 “那护卫出身的虎威将军,一直安排本部人马,守在回春堂附近。” “他长大了。”刘季睁开眼睛,双目隐隐闪动。 “不管如何。这一次,便由我刘仲德,替吾主稳住大业,消除隐患!” wap. /92/92393/29902981.html 第四百二十九章 虎威将军 “主公,过眉县了!”寒风中,卫丰的声音,带着一股怒气。 眉县,便是入内城一带的边境小城。当初的董文,带着凉州虎符南下,便是被大平国的叛军,困在眉县里。 当然,现在细想的话,那时候的董老三,已经在筹谋大事了。 “莫回刀。”徐牧垂着手,紧紧握着长剑。 到了现在,内城边上的关哨,已经彻底走过。三百余人的悍卒,死了些,伤了些,有两个都尉不肯让道,他直接让司虎去杀了。 不管放在哪来,闯了关哨,都是严重的事情。徐牧估计,要不了多久,这次事情背后的人,该出大军了。 抬头看了眼远方,内城一座座大城的轮廓,在即将开春的雾笼中,一时变得模糊不清。 …… “卸下袍甲,遮上麻面!”一个中年将军,不断冷声催促。 “记住,杀马车里的毒鹗!” “若哪一日,渝州王位登九五,我等这些人,便算有功,是从龙之臣!” 五千人的内城士卒,迅速换下袍甲,只套了麻袍,将麻面纷纷遮住脸,仅余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今日,吾刘佑便要挥刀,杀死一个天下五谋!”中年将军语气森寒。 “绿林趟山,此路不通!” 五千人呼啸着从林子窜出,狂吼着挥舞着手里的长刀。 林子边上,压着枝丫的薄薄雪霜,忽而开始抖落。循着官道回城的几个路人,惊得立即调转马车,仓皇远去。 “前方有贼人!” “远客,逃,逃啊!”几个好心的路人,沿途遇到徐牧的二百余人,纷纷开口大劝。 徐牧抱拳致谢。只等几个路人逃远,脸色才变得发冷起来。 “我蜀州儿郎何在!”他怒声高喊。 仅余的二百余蜀州悍卒,骑在马上,纷纷弃刀换了铁枪。 司虎扛着巨斧,满眼都是怒火。他是个简单的人,有人要害军师,害他的牧哥儿,便是该杀的直娘贼。 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便有无数遮着麻面的人影,疯狂涌了过来。 “便以我蜀州的骑行之术,凿穿敌人!”卫丰涨红脸色,抬枪怒喊,“二百骑,平枪——” “平枪!” 冲锋的烈马与铁枪,排成长墙阵,随着卫丰的命令,呼啸着往前疾冲。 “步弓何在,射死这些蜀人!”中年将军立在五千人后,看着前方,迅速下了命令。 昂—— 一骑骑的烈马,随着扎入身子的箭矢,不断失蹄,整个倒在冲锋的前路上,溅起一阵阵的碎雪。 “凿穿,刺死他们!”卫丰目眦欲裂,怒吼着一枪戳去,将一个冲来的敌人,刺碎了头颅。 徐牧明白,那些幕后人的意思,是让他离开内城,带着将死的贾周,回蜀州彻底等死。 噔。 立在五千士卒最后的中年将军,忽而抬弓,一箭射中马车,没入了三寸有余。 噔噔噔。 漫天的箭矢,齐齐射到马车—— “军师啊,老贾啊!”司虎抱着巨斧,砍飞了一个脑袋,痛不欲生地跪地大喊。 “哈哈哈!”中年将军收了弓,止不住地狂笑。这么密集的飞矢,除非真是个铁人,否则必死无疑。 天下五谋,毒鹗已死! “啊,啊啊!”卫丰痛苦地大喊,戳着铁枪,带着人不要命地往前冲杀。 “蜀王,莫非是吓傻了?”中年将军冷笑,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徐牧。若非是上头有令,如今这种光景,他巴不得连蜀王也一刀砍了。 如此一来,他刘佑的名字,恐怕真要名传天下了。 “除蜀王外,把所有蜀人都杀死!便让他成一个光杆王爷,孤零零入内城!” 刘佑的话还没说完—— 忽然间,只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彻耳畔。 “怎么回事?来人,速去看看!” “将军!虎威将军带人杀过来了!” …… 骑在马上,常威脸庞上都是怒火。带着本部的三千人,他骑马急急狂奔。 等近了些,一抬头,他便看见了那辆扎满箭矢的马车。 一时间,他无端端便红了眼睛。虽然说各为其主,但徐牧的那一票人,对他一直不错。 “小东家,我常威对不住你!” 梨花枪往前凶狠一掷,便将一个尚在发呆的士卒,整个人往后串飞。 “虎威营听我令,一个不留!” 三千骑得了命令,纷纷扑入敌阵,不断将那些“绿林贼人”,刺死于马下。 刘佑脸色大惊,眼看着部下步步败退,急忙摘下麻面。 “虎威将军,我乃长风将军刘佑,你睁眼看清楚!莫要杀错人!腊月二十九的岁宴,我还敬了你一盏酒。” “敬你老娘!” 常威冷着脸,抽刀一劈。 铛。 刘佑挡着的长刀被劈断,半边肩膀血迹斑斑。 “常威,你莫非不知,我是刘家的人!” “若我说,你们这些东西!小侯爷清君侧躲着,打狄狗躲着,现在倒好,杀我的一个老友,便都一下子冒出来了!” “我便问,这是谁的意思!” 常威下马,连梨花枪都没有拾,脸庞带着自责,走到了徐牧面前。 还没开口,便给徐牧跪下。 “小东家,是常威对不住你!” 徐牧笑了笑,垂头看着,已经有了将者威仪的常威。 说心里话,他很欣慰。 “常威,莫要跪了,我这还没死呢。”贾周干哑的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 常威惊了惊,抬头再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贾周正穿着一件蜀卒的袍甲,戴着头盔,在徐牧身后探出了身子。 但即便如此,依然是满脸的苍白,病入膏肓。 “贾军师!” “军师!” 不仅是常威,诸如卫丰司虎这些人,都欢喜地退了回来。 只有徐牧,看着战死的七八十骑尸体,久久沉默。早在过了眉县之后,马车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是个幌子。 原先的意思,他想分路来走,但这样一来,贾周遇险的可能性,只会更大。 “常威,快动手杀了毒鹗!”捂着肩膀的刘佑,不管不顾地大喊。 常威恼怒回头,几步拾了梨花枪,朝着大喊大叫的刘佑,便掷了过去。 梨花枪穿碎了刘佑的胸膛,连人带枪,呼啸着扎到后边几步的林木上。 徐牧怔了怔。 他从未想过,常威当真敢下杀手。 常威走回,脸色带着痛快,“小东家也知,我以前便是个小护卫,和你合得来,和傻虎合得来,另外……还有那位小侯爷的老鹰。” 抹不尽手上的血,常威依然在说,声音黯然至极。 “但我发现,从打仗开始,很多事情都变了。小侯爷死了,小东家去了蜀州,而我家少爷,也开始喜欢那些世家子了。” wap. /92/92393/29908346.html 第四百三十章 常四郎的选择 主将刘佑战死。五千易装的士卒,被杀得丢盔弃甲。 近三千人的虎威营,稳稳地将徐牧一行人,保护在中间。 “小东家,那个老神医的回春堂,我怕那些世家坏事,也留了五千人。”常威脸色认真。 徐牧有些感动。各为其主的情况下,常威的这份友谊,更加难得。 “小常威,我司虎果然没看错你!”司虎凑过头,激动地把常威抱起来。 “傻虎,老子要散架了!” “司虎,快放下!” 重新站在地上,常威喘了口气,继续开口。 “小东家,这一次的事情,我家少爷当是不知道的,全是那位老军师在搞鬼。” 九指无遗,刘仲德。 “猜出来了。”徐牧语气冷静。 从大势的情况来说,那位老军师并没有错,贾周一死,他便要断去一条臂膀。在以后的争霸之路,只怕会更加艰难。 “小东家,莫理这些世家人,我亲自送你入城!” “常威,你杀了一个世家子,没事情吧?若不然,你到时随我一起去蜀州,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 “有鸡毛事情。”常威大笑,“在这之前,我已经杀了三个了。都是要闹的,没甚的本事,偏偏要装大尾巴。” “左右,那些世家人都不喜欢我,老军师也不喜欢我。我听见了,他和少爷说,‘常威虽有豪勇,但性莽误事,只作冲锋之将’。” 徐牧听得沉默。 他并不这么认为,当初带着常威杀入草原,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时候,常威的虎胆之气,反而是最利的枪锋。 隐约间,徐牧只觉得,常威留在内城一带,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开始了第二次的相劝。 “小东家,干嘛一定要我离开内城?”常威脸色古怪,“若是少爷知道,定然要打断我的腿。” 徐牧叹着气。在后的贾周,也沉默地跟着叹了一声。 “莫说这些,都跟我入城,谁也拦不得!小东家不知,我常威的虎威营,可有万人大军,跟着我家少爷,我可打了不少胜仗!” “虎威将军,人如其名。” “小常威,我司虎是无敌大将军,比你更厉害!” “你这傻虎,谁敢和你打架?你无敌了,你若是吃饱饭,我家少爷也打不赢你!等你入了城,我请你吃烧鸡,管够管够的。” 司虎听着,眼睛迅速一转。 “牧哥儿,为啥小常威做将军,能带一万人,吃饭不愁,我做了将军,还得问你要馒头?” “司虎,你带一万人,就是一万个人,要分你馒头。” 司虎怔了怔,迅速往前跑去。 …… 长阳城,一处偏僻的木楼上。 “军师,毒鹗没死。虎威营……护送入城了。” 只听到消息,刘季苦涩地闭上眼睛。 “这护卫小崽子,向来如此!若不然,我去请刺客,杀了他!”旁边有人开口。 刘季沉默了会,摇了摇头。 “此事,日后再议。” “那军师,现在怎么办?” “有虎威营在,已经没办法了。主公那里,必然也听到了消息。估摸着,他要派人来寻我了。” 刘季的话刚落,果不其然,一队骑马的卫士,急急奔行到了木楼之下。 “我等拜见军师。主公请军师入宫,有事相商。” 旁边的几个世家将军,看着刘季,一时都目瞪口呆。 “此事,我一人担下。关于毒鹗的事情,诸位请先停手。” 理了理长袍,刘季沉稳地踏步,走下木楼。 骑马的卫士,迅速让出了马车。只等刘季坐入,一行人往皇宫的方向,急急而去。 …… 并没有入殿,常四郎沉默地坐在玉阶上,面无表情。在听到脚步的声音之后,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刘仲德,拜见主公。”刘季长跪在地,起手作揖。 “仲德,你要杀小东家?你若杀了他,世人如何看我。莫要忘,他有斩奸相,拒北狄的大义。” 刘季抬头,“主公,是杀毒鹗。” “杀了么?” “失手了。” “既然失手,那便不杀了。军师,莫要多虑,我知晓你是为了什么。”常四郎抬手,将面前的老军师,慢慢扶了起来。 刘季泣不成声。 “开春之后,河北的战事又要打起来了,这一月时间,你便去牢里思索一番,定下计策。” “你也知,若是小东家在此,他定然不饶你。不管怎样,我总要堵住他的嘴。” 常四郎叹着气。 “不仅是军师,先前坐在玉阶上,我想着想着,也动了杀念。但我后来再想,如他这样的人,若是死了,这天下间,便再没有干净的了。” 刘季有些沉默。他听得出,自家主公说的,是小东家。 “我这一生老友不多。”常四郎抬头望天,伸手往上指了指,“最好的那一位,已经去了。” “我总觉着,他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造反,看着我打仗,看着我一步步的争霸。” 只说着说着,常四郎的声音变得干哑。 “仲德啊,你有无看清,小东家在走的,要走的,便是我那位老友的路啊。” 刘季顿在原地。 “留着吧,莫动他了。他飞得起来,便是一桩大本事。他飞不起来,便当这山河人间,彻底死透了。” “当然,仲德也要相信我。”常四郎垂下头,“席卷之势已成,我常小棠,将有八州之地。” “莫非说,仲德是没有信心?” 刘季长揖,“愿助主公,一统天下三十州。” “这便是了。” 常四郎笑了声,忽而出手,拔下了刘季的两根山羊胡子。 刘季痛得眼睛喷泪。 “仲德,便当是惩罚于你。” “牢房那边,物件儿一应俱全。不过,仲德若是想要花娘,可得提前说一声。我记得,长阳的迎春馆里,刚好来了两位西域小花娘,那身段那模样,若是像骑马打仗一般……啧啧。” “主公,吾不需要!” “小常威那边,听说也杀了个世家子?赶明儿,我也去拔他一撮腿毛,此事便揭过了。” 长长的御道上。 常四郎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背着手,往皇宫外缓步走去。 wap. /92/92393/29908347.html 第四百三十一章 城墙上的雕像 “小东家莫急,老匹夫虽然不愿入蜀,但让他走两步赶来长阳,他还是会来的。” “我家少爷,今日早早的,便在长阳准备了接风酒宴。” 一路上,常威还在不停说着。偶尔会提一嘴,如今内城的情况。 小侯爷袁陶,当初用手段震慑内城里,想要同流合污的世家门阀。但常四郎反其道而行,开始重用门阀中人,稳住争霸的政权。 还是那句话,没有谁对谁错。错的,只是这个乱世。 而且,徐牧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面前的常威,擢升的确实太快了。按着常威所言,虎威将军的封号,常四郎几乎是以定边将的规格,套到他的身上。 理由很简单。 常四郎需要一个人,站在世家门阀的对立面。而常威,便是他的人选。 忠诚,而且性莽,不会发生被收买之类的事情。 甚至是,当初去拒北狄的那一会,常四郎已经在打算,让常威去取下一份大军功了。 “我的军营,便在长阳南城外,少爷已经说了,开春之后,允许我自主征募兵丁。” “小东家,不愁没粮的,我只要高呼一声,就能募到很多人。开了春,我打算先募到两万,壮大整个虎威营——” “常威。”徐牧脸色变得认真,喊了一声。 “小东家,怎的?”被打断的常威,并没有任何不喜,冲着徐牧,露出干净的笑容。 “我便再说一次……这天下里,我徐牧,同样是你的哥儿,哪日受了委屈,一定要来蜀州找我。” “小东家又说这些。”常威笑起来,“得得得,哪日在内城无趣了,我便去蜀州,找傻虎喝酒。” 语气里,明显有一种搪塞。 徐牧叹了一口气。太单纯的人,在乱世里的下场,向来都不太好。 “常威,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也莫要跟你家少爷提起。” “小东家,记住了,都记住了。” 只回了一句,常威又转了头,逗得司虎骂骂咧咧。 …… “小东家,到长阳了。” 沿途所过,有虎威营的保护,一路算是畅通无阻。 “多谢常威兄弟。” 骑着马,徐牧抬了头,看着面前的旧都。这一处的城门边上,隐约间还看得见,清君侧之时,所留下的刀痕剑痕。 环绕的护城河,明显已经重新修葺,即将逢春,偶尔会有一两株的棘草,坚韧无比,从石缝中傲然挺了出来。 便如他一般。 “袁侯爷当初……便是在那处,站着死的。小东家离开后,有百姓自发募捐,修筑了一座金身雕像,日日香火不绝。” “侯爷离世之时,我不曾看见,听说连姿势都是一个模样。” 徐牧沉默看去,在寒风之中,那座石雕仰头,伸出一只手,似要抓住什么一般。估摸着有百姓心有不甘,雕了一个木质的玉玺,用红绳绑在那只手上。 徐牧垂下头,眼睛一时发涩。 “那木玺……我家少爷也知道。但并无生气,说既然是百姓的意思,便搁着吧。” “我家少爷说,小侯爷并非只为大纪,甚至是为整个天下,都尽忠了。这样的忠义,千古无一。” 常威从马腹下的褡裢,取了一坛酒,朝着雕塑拜了拜之后,才念念有词,将酒水慢慢洒在地上。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徐牧闭眼,在心底跟着喊起来。 “小东家,入城。” “入城——” …… 再回故地,徐牧并没有半分的熟悉之感。在他的心底,真正的故地,乃是马蹄湖的方向。 若有空闲,他还真是想回去看一看。 长街两边,一个个披甲的人影,不时出现在沿街的楼台上,许多人的神色里,都是清冷至极。 “莫理他们,一群世家狗。”常威冷笑,“知晓小东家要入长阳,早早就守着了。” 三千的虎威营,在前方冷冷开路。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按着长刀。 “可是徐蜀王?你该庆幸,如今不是在沙场上。”有世家的将军讥笑开口。 徐牧没理睬,气定神闲地骑在马上,连头都没转。 “一个蛮夷之地的王爷,入了我长阳大城,莫非是看得傻了眼——啊!” 有个世家子话还没说完,便忽然惨叫起来。不知何时,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到他的头上。 无数的百姓,从附近的街巷里涌了出来,许多人离着还远,便开始大喊“徐宰辅”。 徐牧抬起头,发现这来的人,便是长阳城里的百姓。千人万人,挤满了整条大街,不时会叉腰抬头,朝着那些楼台上的世家门阀,破口大骂。 “徐宰辅请往前,老子们送你一程!” 徐牧脸色微动,面对着万千涌来的百姓,起手抱拳。 “徐牧拜谢——” “莫谢,乃是我等谢过徐宰辅!”无数百姓,瞬间异口同声。 徐牧欣慰地笑了起来。 他当初做宰辅,不过短短的时间,也试图挽回乱世。但发现,什么也做不了。偏偏是这群百姓,不过是几条恩惠的政策,便让他们铭记于心。 “请徐宰辅先行!” 万千的百姓,缓缓让开一条车道。那些楼台上的世家子,恼怒无比,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虎威营,给老子骂回去!”骑在马上,常威也不甘示弱。 在他的命令之下,三千的虎威营,当真是抬头怒骂,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连着邻人老友,也一同遭了连坐。 司虎见状大喜,也梗着脖子,骂别人“一辈子吃不上三个馒头”,“得牙病吃不了肉”,诸如此类种种。 不多时,整条长阳城的大街,一时间变得嘈杂无比。 “不得动刀,只能互骂了。”常威意犹未尽,“小东家,有我常威在,没人敢动你。” 徐牧有些感动,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时凝重。 “我等会就下令,让回春堂的五千士卒,护送那老匹夫过来。这些世家子,是不敢乱动的。” “多谢常威兄弟。” 过了长街,长伍在皇宫之下停了下来。新换的马车里,贾周被卫丰扶着,缓缓下了马车。 常威理了理身上的袍甲,只带着几个贴身护卫,陪着徐牧几人,一同往皇宫里走去。 袁安二迁国都,只可惜了这座数百年的巨城。当然,必然会有下一位的新皇帝,有一日坐在这皇宫的龙椅之上。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wap. /92/92393/29913585.html 第四百三十二章 羊骨作江 一行人才过了皇宫中门,常四郎的人影,便已经出现。在黄昏的寒风之中,远远喊了声后,急急走了过来。 “小东家,老子想死你了!”刚开口,一个熊抱,便朝着徐牧扑来。 “怎的,莫不是以为我死了?”徐牧没好气开口。 常四郎顿了顿,嘿嘿一笑。 “刘季已经被我扔到大牢了,小东家不知,他代表的是世家一派的利益。你也明白,这一年的时间,你和老贾的风头,有些太盛了。” “那常少爷呢。” “自然是老友!”吐出一句,常四郎将徐牧掀开,走到贾周面前。 “贾军师,现在如何了。” 贾周脸色苍白,但即便如此,依然挺直了身子。 “谢过渝州王的关心,我无事。” “这便皆大欢喜了。”常四郎松了口气,“小东家,你也莫着急,那老匹夫答应入宫的。” “这老匹夫的性子,倔得要命,你提刀威胁他,他敢将脖子往刀上凑。想拿他家人说事情,才发现他一生不娶。” 常四郎还在喋喋不休,待走到常威面前,便是一个爆栗叩下,痛得常威龇牙咧嘴。 “再鸡毛乱动刀,老子也保不住你。” 常威不敢解释,急忙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 “小东家,随我来。贾军师,给你准备了滑竿,莫嫌弃,且留着力气来看病。” “多谢渝州王。”贾周稳稳长揖。 “浮山水战,贾军师名动天下。”常四郎看了两眼贾周,有些意犹未尽。继而,才转了身,拖住徐牧的手,大咧咧往皇宫里走。 “先前听说,你入蜀之时,困难重重。老子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派个两三万人过去。无人能想到,你就这么破局了?” 徐牧笑了笑,“不过运气好了些。” “扯呢?前些时候的岁宴,我当着诸多将军谋士的面,还分析了一番你入蜀的过程。” “怎么说?” “换成是我……估计做不到。” “常少爷又在夸我。” 常四郎转过头,目光里有些无奈,“那一次,你被二十个官军,追得走投无路。我是多希望,你会来我这里。但我现在明白,你终归是一个要自己谋出路的人。” “好在你成功了。咱哥儿俩,如今也算平起平坐了。” 一个蜀王,一个渝州王。 当然,并没有任何对等性。一个将是八州之王,另一个,则被困在蜀州,尚在筹谋前路。 黄昏渐去,暮色遮过整座皇宫。八根巨大的蟠龙柱,萧瑟地立在偌大的御道上,皇宫几番易主,却仿佛一直没变。 这江山还是江山,换的,只是坐江山的人。 “原本不想住在皇宫,但长阳为巨城旧都,终归要坐在这里,镇住八方。”常四郎叹了口气,“小东家,若是我那老友还活着,见着我这副模样,他会不会生气?” “常少爷……我估计,小侯爷对这一天,早有所料了。” “可惜了我那老友的满腹忠义……哎呀,莫要说这个,小东家你走快一些,这步步为营的性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追不上常少爷。”徐牧认真开口。 在后跟着的常威司虎,显然没听出其中的意思。唯有贾周沉默地抬头,看向自家主公的人影,一时陷入沉思。 “先入酒宴,贾军师可自行休息。” 从渝州来长阳,即便快赶,也需要隔日的路程。好在皇宫里留有一些御医,也能暂做病情之缓。 “卫丰,窦通送的老参,给军师泡上一盏参茶。另外,守好军师。” 按照常四郎的脾气,让你入了皇宫,大概率不会再有变动。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小心为上。 吩咐完,徐牧才往前行,走入了宴席的正殿。 说是宴席,不过是蒸了一头羊羔子,多温了两壶热酒。 “知你不喜欢世家人,我便不请了。”常四郎顿了顿,拉着徐牧坐下。 “便你我两个,权当叙旧了。” 抓起酒壶,常四郎给徐牧斟了一盏,又自个斟了一盏。 “先饮杯碰头酒。” 两人拿起酒盏,各自一饮而尽。 直接用袍袖抹了嘴,常四郎撕了条羊腿,丢到徐牧的手里。 “开春之后,老子要打下整个河北四州。那家穷人丑五尺三的燕州王,这一回倒是聪明了,答应了我,作为夹攻的援军。” 家穷人丑,徐牧并不觉得……但五尺三,按照古尺来算,约莫是一米三的模样。想起当初入燕州见到的侏儒王爷,徐牧便有些沉默。 他并不觉得,燕州王是个傻子。也不明白,为何常四郎会突然说这些。 “河北四州是物阜之地,打下来后,我便有信心了。”抠出羊骨,常四郎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响彻在整座宫殿里。 “凉州的董文,你最好小心些,不是个简单的人。若不是腾不开手,我要揍他的,老早瞧他不顺眼了。” “常少爷,当真是财大气粗。” 常四郎笑了笑,忽而拾了几根羊骨,饶有兴致地在案台上,摆着了一个“一”字。 “小东家,这是什么。” “是羊骨。” “不对。”常四郎笑着摇头,“小东家再想想。” “还是羊骨。” 常四郎无语至极,转过脸庞,却又变得认真。 “我告诉你,这是一条江。”常四郎指着摆开的羊骨,振振有词,“不是纪江,也不是苏江,而是襄江。” 徐牧心头微动。 “襄江北面,我常四郎迟早要打下来。” “而襄江的南面,小东家想些办法,什么暮云州沧州楚州,也把它一起吞了。” “常少爷什么意思。” 常四郎笑起来,将油腻腻的手,在袍子上搓了个干净。 “真有那一日,你我划江而治,如何?” 徐牧没说话。 案台上的火炉,忽而翻倒下来,砸在了案台上,溅起一阵火星子。那些被比作襄江的羊骨,也一下子七零八落。 常四郎“嗷”了一声跳开,不断拍打着袍子。 徐牧起身,也装模作样地拍了一番。 这什么分羊骨的事情,随着常四郎的声声骂娘,一下子便揭过了。 wap. /92/92393/29913586.html 第四百三十三章 愿助徐宰辅,金蝉脱壳 老神医隔日才到。挎着药箱,满脸都是脾气。 “若是半死不活,皇宫下的偏街,便有棺材铺子。”只刚放下药箱,老神医喋喋不休。 常四郎打了个哈欠,估摸着也知道老匹夫是什么脾气,都懒得骂两句。常威瞪着眼睛,差点没把眼眶子撑破。 “劳烦先生出手。”徐牧沉下一口气,认真地起手长揖。 他别无他法,唯有的,只有拼尽全力,救下贾周的命。 面前的老神医,当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先前常威只说了大概病症,便断定了贾周脑颅里,生了东西。 旁边的常四郎客套了两句,隐约间听得老神医的名字,叫陈鹊。 “你又是谁?”陈鹊带着药箱,拨开徐牧的身子。 “晚辈徐牧。” “没听过,若有空,不如早些去选棺材。” 陈鹊走前两步,脸色隐约间一顿。 徐牧沉默抬起手,在旁坐下。 另一边的椅子上,贾周双眼微微闭着,脸色苍白至极。 走近的陈鹊,还未诊断,便从药箱里摸了一枚药丸,喂入贾周嘴里。仅一会的功夫,贾周的脸色,居然慢慢有了几丝红润。 继而,他不时走动,循着贾周不断发问。至于问的什么,大多是病疾一类的事情。 “无错,脑颅里生了东西。”走回来,放下搭脉的手,陈鹊语气沉沉。 “还能救么?”常四郎抬起头。 陈鹊摇头,“救不了,我用尽办法,也只能续命一月。” 坐在椅子上,徐牧身子颤抖,胸口一时憋得难受。 在旁的司虎的常威,已经抹着眼睛落泪。 只有贾周,如同无事人一般,依然脸庞冷静。即便面对生死,也未曾失了一分大谋者的气度。 “便是如此了,这一月的命,若是不想吊着,便趁早去棺材铺子。”陈鹊拾起药箱,准备往皇宫外走去。 “陈老先生,劳烦出手。”压住心头的难受,徐牧急忙起身。 旁边的常四郎,沉默叹了口气后,“若是如此,陈神医便出手吧,即便是一月命,也足够做很多事情了。至于诊金,到时会十倍给你。” “回春堂的事情可不少,先前的时候,又有几个村人冻坏了腿。”陈鹊喋喋不休,但终归看着贾周,还是犹豫着点了头。 “这半死不活的,若是死在回春堂,老夫的神医名号,岂非是要蒙尘了!” 只骂咧两句,陈鹊背着药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司虎,快背军师,跟着去渝州!” 司虎和常威两个,匆匆忙忙的,将奄奄一息的贾周,背到了身上,跟着陈鹊的人影急步而去。 常四郎起了身,双眼已经发红。 “小东家,贾先生与我同样是老友,吾痛心疾首啊!” 闻声,徐牧也苦涩地闭上了眼睛。贾周不仅是军师,更是友人,两人一路扶持,才有了蜀州十四郡的江山。 “天下五谋,毒鹗为先!叹天公不怜,悲哉哀哉!” …… 长阳的牢房里,听到毒鹗已经无药可治的刘季,喜得匆匆站了起来,打翻了面前的竹书和砚台。 “此话当真?”由于激动,刘季连声音都变了。 “军师,自然是真的,乃主公亲口所说。”报信的一个小将,同样是喜色满面。 “好,好好!主公大业可期!”刘季舒服地重新坐下,仰着头,老态龙钟的脸庞上,尽是笑容。 “当浮一大白!小四,去取酒来!” “毒鹗一死,蜀州便无大略之人,小东家要困死在那里!” “军师有所不知,今日的长阳城里,诸多的门阀里,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已经开始办酒宴欢庆了。” “主公那边呢。”刘季想了想开口。 “主公自然不知道的,大家伙可不敢告诉他……不过,主公似是在伤心,已经在皇宫的玉阶上,独自一人坐了大半日。” 刘季沉默下来,许久,才缓缓开口。 “最好的结果,毒鹗只有一月的时间,估摸着,要交待很多事情了。” “但这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将死之人,如何能看得透人间。” “传我的话,通告各个世家门阀,莫要再动,终归是一位英雄,且让他安心地去。” …… 霜雪消融,寒意阵阵。 前往渝州的马车上,徐牧扶着奄奄一息的贾周,帮着盖上褥毯。 马车上,坐在对面的陈鹊,看着贾周,古怪地露出笑容。 贾周也露出笑容。 夹在两人中间,徐牧莫名的像个傻子。隐约间,他只觉得这治病的事情,或还有转机。 “可是徐牧,徐宰辅?”对面,陈鹊抱着药箱,笑意满面。 “陈老先生,正是。” “那便对了。”陈鹊指了指贾周,“你的这位小军师,并没有大事情。去了回春堂,服几帖我的药方,便要药到病除。余下的,只需要注意休息即可。” 陈鹊的一席话,让徐牧听得云里雾里。 “陈老先生,莫非颅内生瘤的事情——” “假的,是罕见的脑入风。虽是大病,但费一些功夫,我还是能治的。”陈鹊忽而放下药箱,对着徐牧,起手一个长揖。 “先前若是知道,求医的人是徐宰辅,我便早些来了。另外,并非是我不能入蜀,而是被人挡着。” 只听得贾周的好消息,徐牧便已经欢喜不已,难得仰起头,松了一口大气。 “陈老先生,莫要自责,乃是我徐牧叨扰。” 陈鹊笑了笑,“这半月内,无端多出了许多病人,冻坏的,隐疾的,大多是那些世家的手段。如此,我便无法离开了。若非是那个虎威将军一直护着,我估摸着,我连脑袋都保不住。” 徐牧皱起眉头。 坐着的马车,似是碾到了石头,剧晃了几下。在外头,司虎哭咧咧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 “主公,此乃陈神医的义举。”贾和冷静开口。 “当不得,是徐宰辅的这位军师,口吐妙言。他小声问我,药方之中,能否加一味当归。众所周知,当归为补血润肠之用,与脑病无关。” “当归当归,当归还乡,我一下子便明白了。” 陈鹊顿了顿,继续露出笑容,“所以,我决定帮一回徐宰辅。前些时候,徐宰辅的大义之举,早已经响彻天下。” “愿助徐宰辅,金蝉脱壳。” wap. /92/92393/29916482.html 第四百三十四章 争大义和取天下 “我说一月,便是想给徐宰辅,留下回蜀州的时间。在内城里的那些世家,估摸着已经开始庆贺了。” 陈鹊依然在说着。 “终归到底,我陈鹊不过是个郎中,大道理也不太懂。但我知道,徐宰辅这样的人,应当要帮。” 此时的徐牧,已经是满脸感激。 “先前我的那位老友,李望儿……”陈鹊叹出口气,“他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虽然殉忠义而死。但很多的人,都对他佩服得紧。” “我便也做一回罢。” “陈老先生之大义,也该举世无双了。” 马车缓行之下,坐在车里的三人,相谈甚欢。在外头跟车的司虎,却哭得一双牛眼都肿了。 …… 约莫在一日多的时间后,马车稳稳驶入了渝州城。只转了几条街,才停在回春堂前。 “那些世家的兵卒退了,你瞧吧,内城里的人,都以为文龙先生要死了。”陈鹊笑着开口。但在下了马车之后,又换了一副气鼓鼓的神色。 即便是走了,但终归留有暗哨。 “主公,我……便也装一下。”贾周只说了一句,翻着眼睛,开始无力躺下。 徐牧沉默了会,也黏了两抹唾液,涂在眼眶下。 “呜呜,军师啊,我的大军师啊!”司虎掀开车门,哭得眼睛吓人,连鼻子都哭歪了一些。 徐牧忍住了挑明真相的打算。真哭的司虎,或许更能添上几分真实。 “军师啊,你要什么样的棺材,我司虎掏钱买,我每顿少吃五个馒头,我留着银子,给军师买棺材。” 贾周的身子,慌不迭地抽搐了一下。 说了还不够,司虎又跪在地上,哭咧咧地朝着贾周,磕头就拜。 躲在巷子里,瓦顶上,那十余个盯着的暗哨,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司虎,先背军师进医馆……” 待入了医馆,关上门,又将司虎一脚踹了出去,徐牧才松了口气。 此时的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徐宰辅放心,这几日的时间,小军师便留在老夫这里,时机一到,便马上回蜀。” “请先生跟着入蜀。”徐牧语气认真。 这一句并非是虚话,若是有一日,天下人知道贾周没死,这位老神医定然会大祸临头。 “自然,留在内城,帮着那些世家子看病,着实无趣,我愿意跟着徐宰辅走。”陈鹊淡淡一笑,“不过,不能同去蜀州,避免被人生疑。徐宰辅请放心,一月之内,我会想办法离开内城,入蜀州。” 陈鹊的话,让徐牧和贾周两人,都舒服地对视一笑。 “先生若入蜀,定然是我蜀州十四郡的恩人!” 陈鹊欣慰地点头。 “留在内城的这些时日,还请徐宰辅小心些,莫要露出马脚,以免坏了脱壳之计。” “先生放心,我连自家弟弟也不会说。” “甚好。” 回春堂外,司虎还在痛哭泪流,在后赶来的常威,见着司虎的模样,也急急一起抱头大哭。 徐牧出来看见,犹豫了下,也很配合地嚎了两嗓子。 “司虎……节哀顺变,哥儿带你先吃点东西。” “牧哥儿,咱吃啥?” 司虎一脚把常威踹飞,迅速跑到了徐牧面前。 只在旁边的小食肆里,下了三碗面条,徐牧细吞慢咽,一时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内城,早已经今非昔比。关于贾周的假病,他不得不小心。这一场戏,他的戏份,自然也要做足。 吞着面条的常威,只以为徐牧心情不好,犹豫了下开口。 “小东家,若不然我带你去城里的戏园,看看戏散散心。” “常威,不用了,军师时日无多,我要陪着军师——” 旁边的司虎,忽然又是大哭,捧着清汤寡水的面碗,不知是哭吃的,还是在哭军师。 …… 住在牢里,刘季一直没有出去。但即便这样,并不妨碍他耳听八方。 “回春堂前,那跟随蜀王的傻大汉,为了毒鹗的病,哭晕了八回。” “徐蜀王不曾离开回春堂,日日留守在驿馆里。” 诸如此类的消息,刘季一直认真听着,到最后,便有些无了兴致。 等传话的小将军忽然收声,刘季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那位主公,已经拿着一壶酒,走入了牢里。 世家小将军,识趣地退了出去。 “仲德,住得好么。”常四郎一把坐下,将酒放在案台上。 “主公,先前还有些不习惯……但这两日,开始睡的香,吃的好。” 常四郎沉默叹了口气,拍开了酒坛,整坛儿抓起来,便灌了几大口。 待放下之时,嘴角已经满是酒渍了。 “主公,这是贺酒,还是伤神之酒?” “仲德,你说呢。” “当是贺酒,当浮一大白。”刘季接过酒坛,也舒服地灌入嘴里。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常四郎语气沉沉。 “我那蜀州王老友,这一次入内城,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有些隔阂了。即便是讨笑,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刘季沉默了会,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主公,古往今来,做帝王的人,大多是孤独的。主公若能明白这一点,则大事可期。” “我何尝不知道……我走的路,和小陶陶不同,他背着千古忠义,要大义而不要天下。” “而我只要天下。” “小东家,是要大义,也要天下。几乎是,顺了我和小陶陶两个人的意思。我发觉,我越发看不透他了。” “当年,一个教他大义救国,另一个教他造反取天下。好家伙,他整个儿拢到一起了。” “走了条自己的路。” 刘季认真听着,试图从自家主公的话里,悟出杀蜀王的意思。只可惜,什么端倪都没有。 “仲德,他回了蜀州之后,我约莫要失去一个老友了。” “就好比山里的狼,都要饿死了,只能互相来吃。最后活下来的,也定然要杀一场。” “我先前说,一人一个山头……现在想想,这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主公欲要何为?”刘季激动开口。 常四郎没回话,连着把一坛酒都喝完。许久,才打了个酒嗝站起来。 “还能怎的,我常四郎的夙愿,你也该知道。” “喝烈酒,睡花娘,打天下。” 说完,约莫是心里的不痛快都吐了出来。常四郎开始哼着黄曲儿,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往前离开。 牢房里,被吐了一脸苦水的刘季,眨了好几下发懵的眼睛。 wap. /92/92393/29916483.html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入内城的燕州王 留在渝州的回春堂,徐牧并没有特意抛头露面。只有医馆里的徒子,偶尔会带回消息,云云哪个姓的世家,又办了一场酒宴。 都以为贾周要死了。 当然,若是徐牧不来,这些内城的世家,听到消息之后,顶多是嗤笑两声。但先前……他闯了关,杀了人,估摸着已经上了这帮世家的黑名单。 但他原本走的路,也并非以世家为重。蜀州那边,即便是造船有功的韦家,尚且不敢太高调,一日三省,叮嘱族人不要惹事。 徐牧从袖子里摸了银子,塞给面前的医馆徒子。那医馆徒子登时眉开眼笑,已经开始扭头,看去清馆的方向。 “对了对了,徐蜀王,还有一件事儿。”转回头,医馆徒子还在喋喋不休。 “那位姓……姓龚的,燕州王——” “复姓,公孙。” “啊对,燕州王公孙祖!” “他怎么了?” “他已经来内城了,昨日的事儿。” 徐牧一时沉默。 常四郎刚说,开春之后,要联合燕州王,一起攻伐河北余下的另外三州。这会儿公孙祖入内城,并不奇怪。 但一个王爷,千里迢迢跑过来,如同入京述职,属实有些丢份。当然,以常四郎的手段,估摸着公孙祖也不敢不来。 “徐蜀王,我讲完了。” “我也讲一件事儿,刚听的。”徐牧看着医馆徒子,笑了一声,“先前你不在,医馆来了个生柳病的,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染上了。” 小徒子惊得脸色发白,匆匆往医馆里跑。 并非是胡闹,医馆小徒子,是徐牧这段时间的耳目,他不想忽然出现意外。 转了身,徐牧轻步往里走。复煎的药渣,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回荡在整个医馆里。 并未停留,只走到医馆后院的偏房,徐牧才停下来,小心叩了两声。 屋子里,陈鹊缓缓走出。 “刚施完针,又喂了汤药,贾先生刚睡着。徐宰辅莫急,再过三两日的时间,脑风便无了。” “多谢神医。” “无人帮徐宰辅,我等这些小民,当然愿意帮忙。这几日,有百姓送来了鸡蛋,鲜鱼,甚至是刚挖到的小参,可见,民间人是喜欢徐宰辅的。” “徐牧有愧。” 当初,他弃了朝堂,远离长阳。 “有愧于帝家,却无愧于百姓。茶楼里说书的,还时常会说徐宰辅杀入塞北草原的壮举,我也去了几回,当真是座无虚席。” “乱世里的百姓,只不过想活着。但即便想活着,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陈鹊摇头叹息,背着手往前走开。 徐牧沉默了会,小心推开房门。发现床榻上的贾周,已经睡着,不时发出微微的鼾声。 …… 两日后。 三十余骑的人影,急急赶到了回春堂前。 有几个送鱼的钓叟,以为是世家人来寻麻烦,急急抄起了竹凳,准备干他娘的一轮。 “大傻虎诶,世家狗来惹事!” 吸着眼泪的司虎,瞬间变了脸色,找了斧头便冲出医馆。当发现外头,实则是半个熟人的时候,急忙蹲了下来,将斧头照着一块石板,磨来磨去。 “牧哥儿,那小矮子王爷来了!” 正在煎药的徐牧,听着司虎的声音,沉默了会,走了出来。 对于公孙祖,他心里一直有一层防备。还是那句话,人穷家丑五尺三的燕州王,并非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这一次入内城,更多的,也是顺了常四郎的意思。 “徐将!” 隔着老远,便听见公孙祖的声音。 待徐牧抬头,找了好一会,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公孙祖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伸着手,扯了扯他的腰带。 “不对,该叫徐蜀王了。”公孙祖将挪着屁股,艰难地做到了椅子上。 在后,另有两个年轻的男子,稳稳立在公孙祖两侧。面目俊朗,身材挺拔,按剑四顾的模样,颇有几分英姿勃发。 “这是我的……两个儿。”公孙祖笑了声。 徐牧登时沉默,这种打破了遗传枷锁的奇迹,当夸一句。 外头的司虎,还在磨着巨斧,医馆里正在看风寒的一个娃娃,吓得哭声震天。 “徐蜀王,去坐坐如何。医馆附近,便有一间清静些的酒楼。” “渝州王知你要来?” “自然知的。” 徐牧摇了摇头,“那你也该知,我家军师重病不愈,正在医馆续命,我不能离开。” “那……去外头坐坐。” “尚可。” 放下药罐,徐牧理了理衣服,才喊了一声磨斧头的司虎,五六人走出医馆,坐在医馆外的草亭下。 草亭马桩上,一匹桀骜的老马,约莫还想着宣示主权,被司虎一巴掌拍下,吓得立即低头啃草。 公孙祖跳起来,跳了三次,才跳上了草亭下的长椅,继而正坐。 徐牧忍住了。 “毒鹗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公孙祖喘了口气,“天公何其残忍,总是要带走一个个的大才。” 徐牧脸色哀伤,“贾先生此一去,整个蜀州,便再无大略之人。你也知,我向来不讨那些世家的欢喜,蜀州人才凋零,而我唯一的大才军师,偏要这般绝命。” “公孙器,去取些酒来。” 在草亭旁,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认真抱拳,转身往外走去。另一个,有些白净的公孙家好大儿,则按着剑,继续在草亭旁守哨。 带来的三十余个燕州士卒,也早已经守在了驿馆半里之外。 “天下评出五大谋,以我公孙祖所见,你的毒鹗军师,当是榜首。只可惜啊,若是贾军师不出事情,南方那边的局势,我是看好你的。” “莫说这个。”徐牧抬起手,很配合地揉了揉眼睛。 “燕州王这次入内城,总不会是入都述职吧?” “述职?沧州那边的帝家,你看看还有谁理他?我说句难听的,先前他能坐在长阳皇宫,大家看的,也不过是小侯爷的脸面。” “不出几年,大纪必亡。袁安,不过一亡国之君尔。”公孙祖并无顾忌,直接开口。 想想也是,都和造反头子常四郎一起玩了,这话儿,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wap. /92/92393/29921176.html 第四百三十六章 燕王带来的消息 叫公孙器的好大儿,已经打了酒肉回来。 在旁边的司虎,眼巴巴地看了许久。 到最后,徐牧撕了半只烧鸡递过去,司虎才欢呼着坐在一边,开始吃了起来。 “令弟,乃是天下虎士。”公孙祖笑了声,让旁边的好大儿,又送了一坛酒过去。 “徐王,你我同饮一杯,如何?” “甚好。” 放下酒杯,公孙祖依然微笑,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当然,身材并不匹配。 “徐王啊,你定然在心底笑我。” 徐牧摇头,“并无,燕王虽是侏儒之身,但能坐镇燕州四郡,提防外族来攻,便算得一个英雄。” “我不是说这个。”公孙祖顿了顿,“我燕州公孙家,为了不被渝州王责怪,托家带口的,赶来内城拜见。这,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徐牧有些不明白,公孙祖突然说这个,到底几个意思?拉阵营么。那也不对,在开春之后,燕州便要出军,配合常四郎攻打河北。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这位燕州王,定然是不敢使坏。老是嚷嚷着要打燕州的常四郎,说不定一个真生气,便要出兵北伐了。 徐牧索性转了话题,“燕王,我多问一句,燕州可有良马要贩?” 公孙祖眯了眯眼睛,“这一二年的时间,约莫是世道崩坏,良马也产的少了。先前送给徐王的三千匹,差不多是所贩之数了。” “徐王若是要马,蜀州西北面的凉州,安并二州,岂非是更近一些?” “我喜欢燕州马。” “徐王若是有本事,倒不如打下三十州,喜欢哪里的马,直接让人送来就成。” 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徐牧有点想走了,这要是再聊下去,指不定要来一出南北合谋,近攻远交。 “燕王,我担心军师的事情。若不然,你我来日再叙。” 公孙祖仿若未闻,“先前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或许会和徐王有关。” 要起身的徐牧,一时皱住眉头。 “塞北草原那边,在上次的战事失利之后,那位草原的大汗,已经遣了不少奸细,匿入中原。” “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半年了吧。听说都是草原大汗的亲信族人,你杀了北狄王子拓跋烈,我估摸着,北狄人不会放过你。” “燕王说笑了,不管是口音或是习惯——” “徐王,草原里有不少卖江山的中原人,已经助纣为虐许久了。你说的这些,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徐牧顿时沉默。 公孙祖跳下了长椅,笑容还挂在脸上。 “这场乱世里,能活下去,等着新朝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还想着再看一眼贾军师,这位名传天下的毒鹗先生,但现在看来,还是不宜打搅了。” “恭送贾先生。”公孙祖抱起双拳,朝着医馆的方向,认真作了一个长揖。 “徐王,若是你我都不死,有空再一起同饮。” “好说。”徐牧抱拳。 只走出几步的公孙祖,忽而又转了头,脸色带着气怒。 “对了,凉州的董文,先前偷偷派人潜入燕州,用鱼目混珠之计,带走了一个家族。至于许诺的东西,我猜了猜,应当是封地。可恨那个家族,我四次三番地去请,都不肯出山。” “什么家族?” “抗边名将张成功的后人。这个家族,都是一边经商,一边习读兵法,但在几十年前,大纪国体崩坏,便不入朝了。” “肯定是那位凉狐的手段,这玩阴计的小狐狸!我等着徐王,有一天把凉州踏平!” 公孙祖喋喋不休,带着两个好大儿往前走,翻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徐牧站在原地,回想着公孙祖的话。 夜枭才开始布局,要渗透北面的州地,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偏偏是公孙祖亲自过来,带来了不少消息。 一时间,徐牧也分不清,这家穷人丑五尺三的燕州王,是敌或是友了。 “徐宰辅,贾先生醒了。” 见着人走,陈鹊才走过来,小声地吐出一句。 …… “文龙,身子如何。” “无事,舒服了许多。” 屋子里,陈鹊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主属二人。 “先前问了陈先生,他说再过三日,我的病便差不多了,剩下的,便只要静养即可。” “主公,这几日,当布局回蜀。” 徐牧彻底松了口气,这一次入内城,关于贾周的病,确实是完美解决。唯一不足的,便是他和常四郎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至于这种变化,徐牧早有想过。除非他的蜀州,是条不起眼的小鱼,或者被其他大鱼吞掉,否则有一日,他终归要站在常四郎的对立面。 划江而治?不存在的,中原的富庶之地,都在北面。北面越发强势之下,也定然会更加虎视眈眈,隔江而望。 当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只做一头困兽。 太美好的愿望,不适合乱世。 当初的小侯爷和常四郎,玩尿泥长大的生死老友,因为路子不同,尚且成了陌生人。 何况是他。 一瞬间,徐牧只觉得,他的蜀州十四郡,仿若更加危机重重。相比起内城,遥想起蜀州,更多了一份“家”的牵挂。 “我明日去一趟长阳。”徐牧凝声开口。 这一趟和常四郎辞别,是免不了的。否则,哪怕离开了渝州,同样是出不了内城。 贾周听着,神情里有些踌躇。 “主公有无发现,这次入了内城,你和渝州王的老友关系,已经变化了。” “文龙,我也发现了。” “主公这一次入长阳皇宫,见面的其他话,先不要说,便直接开口,说去小侯爷的忠义庙,拜祭一番。” 贾周顿了顿。 “我看得出来,渝州王是个复杂的人,但他的心底,一直有处最干净的地方。” “国姓侯袁陶,便是他的净土。” 徐牧沉默久久。 “他并非是想伤害主公……”贾周叹了口气,“想伤害主公的,乃是这片天下大势。” “我也有些看不清了。但不管如何,主公此去,还需万分小心。当然,我贾文龙也愿意相信,这乱世里,当有一份情谊,能不染污浊。” wap. /92/92393/29921177.html 第四百三十七章 我宁愿你是那头狼 并没有待司虎同去,只带了卫丰百多人的护卫。另外,常威在知道他入长阳之后,立即将三千虎威营调了过来,守在回春堂附近。 常威的这份友谊,让徐牧很感动。 只骑着马,在卫丰的护送之下,沿途并无祸事。 “主公,到了。” 徐牧点头,扬起了脸,沉默看着城墙上的袁侯爷雕像,认真地跪地三拜。 未来的命运,他不知会如何。但他的穿越人生,因为袁侯爷的赏识,从而变得精彩起来。 “徐宰辅!” “徐宰辅!!” 入得城中,有见着他的百姓,纷纷高声欢呼。 徐牧一一谢过,循着长街,带着卫丰等人,往皇宫的方向走去。沿途尚有不少世家子,立在街路两边的楼台,冷冷地看过来。 “看看看,戳瞎你的招子!”卫丰不断比划。 徐牧面无表情,他和内城世家的局,已经是没有任何化解的可能。 “卫丰,莫理会,随我入皇宫。” …… 天色过了晌午,临近开春,气温慢慢变得暖和起来。即便还有霜雪,但皇宫里头,出出入入的几个近侍太监,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畏寒模样。 知道徐牧要来,早早的,常四郎便独自一人,坐在了玉阶上,沉默地等着。 入主皇宫以来,他越发喜欢这样。 金銮殿里的龙椅,他坐着不舒服。每每坐在那里,偶尔一抬头,便隐约看见他的那位老友,跪死在龙椅面前。 一根根巨大的蟠龙柱,又熬过了一冬,随着霜雪的消融,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更加栩栩如生。 听见脚步声,常四郎站了起来,难得露出微笑。有个御林军的裨将,约莫想要拦人搜身,被他怒喝斥开。 徐牧走近。在后的卫丰,有些紧张地按着佩刀,退到一边。 “坐吧。”常四郎叹了口气,指着玉阶的位置,自个率先坐了下来。 徐牧沉默了下,“常少爷,今日入长阳,除了辞行之外,我想去侯爷的忠义庙,拜祭一番。” “我便知道你会怎么说。”常四郎笑出声来。 徐牧叹了口气。终归是个妖孽般的人物,他的小心思,仿若无处可藏。 “忠义庙那边,我已经让人去清理了,等会我与你同去。小东家,且坐下。” 徐牧点头,想着在下一阶的地方,暂且坐着。 “同坐,你我并肩。” “常少爷是兄长,徐牧理应尊大。” 常四郎索性起身,自主下了一阶,和徐牧并排而坐。 “你在担心什么,我都明白。”常四郎叹着气,“在老子面前,你用不着藏拙。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早明白了。” 徐牧笑而不答。 寒风依在,吹过两人的身子,依然有微微的寒意,冻了脸庞。 “我时常一个人坐在这里,抬头的时候,有时候便看见我的那位老友,当初便这么跪在殿外,请小狗皇帝收回和谈的成命。跪得咳血,跪得一夜白了头发。” “然后,他和袁家的小皇帝决绝了,才动了清君侧的决心。” 徐牧听着,一时没明白,常四郎想要说什么。 常四郎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徐牧。 “我知晓的,内城里的很多门阀家主,这时候都在偷偷骂我,骂我常小棠勇而无谋,妇人之仁。” “但他们都不懂,功名霸业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说……终究有另一头狼,我宁愿那头狼,是你。” “明白么。” 徐牧起身,对着常四郎,一个认真长揖。 “卵生的玩意,这步步为营的性子,这辈子是真没法子改了。”常四郎忽然笑骂,起了身,搂着徐牧的身子,便是两记老拳。 徐牧憋足了力气,也抬了手,二指捅入常四郎的两个鼻孔。 “松手!” “松你大爷!” “老子用功夫了?” “卫丰,提刀剁了这王八狗犊子!” 御道上的御林军裨将,眼瞅着两个大王在打浑架,惊得急忙带着部属,往另一处匆忙走去。 卫丰抠了抠眼睛,索性从兜里掏了把花生,走到旁边剥着吃起来。 不知多久。 常四郎才笑着松手,继而坐下,招呼着被老拳揍肿脸的徐牧,一起同坐。 “回蜀之后,无事的话,便不要内城了。并非是不想见你,要不了多久,我便要去河北打仗了。” 徐牧听明白了常四郎的意思,到时候常四郎不在内城,唯恐那些世家门阀,会先斩后奏。 “见过公孙祖了?”常四郎又问。 “见过了。” “他的两个好大儿呢?” “也见了。” 常四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不晓得,这老家伙有多聪明。我说让他来内城一趟,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送来了两个质子。” 徐牧怔了怔,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常四郎。 “你的意思是说,公孙祖的两个儿,是来内城做质子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常四郎脸色平静,“莫看他家穷人丑,这家伙聪明得很,我终归是不放心的。有两个公孙家的质子捏在手里,他不敢有丝毫想法。” “河北还剩下三州之地,加起来的兵力,尚有十五万左右,特别是邺州的精锐‘银戟卫’,不过八千人,却都是百战老卒,能在遭遇战之时,挡我三万渝州军。” “全身银甲银戟?” 常四郎脸色嫌弃,“镀色而已,约莫是添些杀伐之气。” “常少爷的兵力……” 常四郎笑了声,并不打算隐瞒,“除开河州那边的兵力不能动,我手底下,还有十四万人。你也知晓,我是个卖米商,这年头,有粮食便会有军队,无非是要花费练兵的时间。” “不过,若是公孙祖能从北面往下夹攻,这仗,还是很容易打的。我已经有了打算,也效仿银戟卫,挑选百战老兵,组建一支精锐军。连着名儿我都想好了,便叫送米军。” 徐牧脸色无语。 “你好歹是个登殿的状元郎,就不能取个好听些的名儿?” “你不懂,有一日那些百姓,听说送米军过来了,自然要夹道欢迎的。毕竟,送米军是真的送米,要赚名声的。” “另外。”常四郎转头,看着徐牧嬉笑一声,“连着你那边,若是也组建精锐,我也想好了名儿。” “便叫卖酒军。” “卖你八舅姥爷!” wap. /92/92393/29926193.html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东家,你别死的太早! 从皇宫去忠义庙,拜祭小侯爷,约莫又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直至整片天空,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婉拒了常四郎大被同眠,秉烛夜谈的邀请,思索了番,徐牧还是打算,连夜赶回渝州城。 当然,骑在马上的时候,徐牧的心情是放松的。终归,常四郎还是那个常四郎,乱世里的一朵表枝海棠。 “所以,渝州王就没打算……下手?”回到医馆的房间里,贾周脸色错愕。 “好像是如此。” “看不懂了。”这位天下五谋的毒鹗先生,揉了好几下脑袋,“只能说,难能可贵了。是我贾文龙,小人之心了。” “文龙,你无错。”徐牧笑着开口。 很正常的事情,贾周不过是在尽一个谋士的职责。 “不过,渝州王留手,内城的那些世家门阀,并非会留手。主公,原计划不可变。” “理当如此。” 按着原计划,他们这些人明日后,便要离开内城,先赶回蜀州。谁也不知道,继续留在内城,还会有什么夜长梦多的事情。 毕竟,只有“家”是最安全的。 “文龙,你先好生休息,我去陈先生那边一趟。” 明日便走,关于贾周回蜀以后的静养事宜,他需要问清楚。 “主公自便。” 来来去去,已经花了近三日的时间,想一想,也确实到时间了。 走出回春堂外,恰好陈鹊刚坐完堂。只看到徐牧走来,便急急起了身,抱手一个作揖。 徐牧回了礼。 “徐宰辅打算明日就走?” “正是,这一次先生的恩义,徐牧没齿难忘。” “不敢说,徐宰辅对于天下,才是最大的恩义。” 陈鹊提笔,迅速写下了一张药方。又翻着药柜,取了几味清香的药材,用纸包了,一起递到徐牧手里。 “药方之上,皆是些普通的药材,蜀州应当会有。这另外添的几味,稀缺一些,一起送给徐宰辅。熬药火候这些,回蜀州交由药铺的伙计,便能完成。” “还是那句话,贾军师不宜再操劳用脑。当然,过些时候,老夫也会搬迁入蜀。到时候,还希望徐宰辅莫要嫌弃。” “陈先生哪里话,徐牧欢迎至极。” 陈鹊笑了笑,“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这天下人,日后若是知晓,贾军师并无祸事,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以阴谋论来说,这其实可以设下一出假死计了。 “还请陈先生,算一番诊金和花销。” 陈鹊摇头,语气凿凿,“不用。我若拿了徐宰辅的银子,会烫手的。” 徐牧捧着东西,一时有些感慨。 他突然明白,当初小侯爷让他操刀,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去斩奸相,是何等荣光的事情。 还有拒北狄,也算是走对了路子。 你顾念百姓,百姓的心间,自然会有你。 “恭祝徐宰辅,一路顺行。” “陈先生,也请早日入蜀,若路上事有不吉,便派人去内城外的山猎荒村,在那里有我的人。” 不仅仅是感恩,如果这位神医入蜀,以后得个大病小病,甚至是李大碗的不孕不育……都有了求医问路的方向。 “多谢徐宰辅。”陈鹊又是一个长揖。 古人向来如此,稍微懂些礼数的,都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只可惜,在后世都杳无踪影了。 …… 启程之时。 渝州城外,多的是许多叫嚣的世家公子,约莫是听了族中长老的话,一时间都赶到了渝州城门之前,冲着徐牧百余人,大声叫嚣。 有人在高高扬着纸钱,有人惺惺作态,说什么送一副上好的棺椁,装殓毒鹗的尸体,堂而皇之地拦在了路道上。 “毒鹗毒鹗,来世莫做蜀州军师,来内城做只大头鹅,尚能活得久一些!” 连着司虎,都感到了深深的恶意。提着巨斧,喊了一声“直娘贼”就要去砍人。 “司虎,回来。” 徐牧面无表情,这帮子的世家,也就这种格局了。如陈鹊所言,有日贾周“死而复生”,估摸着这帮人,又该跳着脚骂娘了。 啪。 还在叫嚣的一个世家子,忽然被人踹飞出去,直接飞了二十余步,脸面扎入霜雪里。 常四郎揉了揉腿,从人群后,冷冷走了出来。负着梨花枪的常威,也一脸怒意地跟随在后。 “滚蛋!老子逮着人,连尔等的老父老祖,也要一起踹了。”常四郎骂了一声。 那些世家子听着,惊得四下逃散。 徐牧露出笑容,下了马,朝着常四郎走去。他并未想到,都去辞别了一番,常四郎还亲自来送。 “喏。”常四郎从怀里,又摸了一小坛酒,递到徐牧手里。 “自个酿的梅子酒,仅一坛。” “常少爷,上次你也是这样说……” “这次加了桃酥,不一样的。” 实际上,上次的酒,徐牧并没有喝。司虎倒是拿去了,舔了一口,酸得四处去找馒头来垫嘴。 但这一次,即便是酸掉了牙,他也要喝。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常四郎挠了挠耳朵,看向常威。 常威耸了耸肩,一副“我他娘哪知道”的神情,然后,就无端端挨了一个爆栗。 “想不起,那便不说了,往内城外的路子,已经帮你疏通了一轮。你慢些走,莫要死在半道上。” 这乌鸦嘴,若非是人太多,徐牧真要走上去,抽个大耳刮子。 风儿吹了起来,满山摇晃的,都是开春的嫩绿。 徐牧起手拜别。 常四郎亦是起手拜别。 只等徐牧上马,没走出多久。 在后头,常四郎高八度的声音,便响彻在耳畔。 “小东家,你别死得太早,老子可不想太早奔丧,从内城去蜀州,路子太远了!还要劝你两个夫人节哀顺变,还要逗你的那头傻虎,哎哟喂,想想都很鸡毛头疼。” 徐牧勒停缰绳,眼睛里有东西渗出。他的这一场人生,除了小侯爷外,这位性子侠莽的常四郎,是他的第二个贵人。 “老子不死,你也别死!” “哪日天下太平,你我再一起坐坐,在青山下铺张席子,请几个花娘,好好喝杯老友茶。” 徐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高高打起缰绳。 风将军长啸一声,马蹄儿踏过霜雪和嫩草,开始往前奔行。 wap. /92/92393/29926194.html 第四百三十九章 燕州三张 沿途出了内城,并无祸事。偶尔会有一些世家子,骑着马追着骂,被常威的虎威营在后赶到,连人带马扛了回去。 内城之外,樊鲁的八千轻骑,轰隆隆地踏马而来。还有二三个骑马要追去的世家子,嗷叫了一声,急急勒马回赶。 徐牧抬起头,脸庞上呼出了一口气。 在内城的这段时日,他并没有发任何的信号,若是樊鲁带人入内城,很大的程度上,便属于犯边了。 “回蜀。”徐牧声音凝着,抬手指去蜀州的方向。那个方向,才是他心头最安稳的存在。 “回蜀!主公有令,我等立即回蜀!”樊鲁立即彻声高呼。 “八千蜀州儿郎,护住主公与军师!” “踏踏”的马蹄声,震碎了内城山的云朵儿。 …… 峪关边上的一座绿峰。 东方敬坐在一架木轮车上,手里捧着一本兵书,偶尔翻着书卷,却又时常陷入沉思之中。 于文披甲走来,先是抬手施礼,才语气凝重地开口。 “军师,我怀疑凉州那边,已经知道了主公的行踪。” 东方敬沉默地合上书卷。 “于将,怎讲。” “凉州已经开始攻打安并二州了。” “内城那边,世家门阀不会喜欢主公,有人卖了消息到凉州,也并不奇怪。但不管怎样,即便凉州现在知道,也没有任何法子,已经有些晚了。” “蜀州安稳了。”东方敬抬起头,看向凉州的方向,“不过,凉州王当真是个果断的人,这时候选择攻打安并二州……即便主公回蜀,我们想做些什么,也同样是晚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筹备一次大军出征,需要的不仅是军队,还是民夫辎重,粮草军马,甚至是州内百姓和世家的支持。 于文推着木轮车,小心地避开新冒出的绿草,往前行了几步。 “军师,夜枭的情报说,凉州那边的七万大军,已经要屯兵狼关之外,听说这一次跟着凉州王出军的,多了三个统兵大将。” 东方敬皱了皱眉,“凉州王当真是敢,重用外州之人。” “凉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抗边名将张成功的后人,全族迁徙到了凉州。除开董文的一路人马,另外三路,皆是张家后人,并称‘三张’。在燕州之时,生意被外族柔然堵截,便敢以八百人的家兵,追着七千柔然人来打。” “而且……还打赢了,找回了财物,顺带着俘获了千余匹柔然马。” 东方敬陷入沉默。 凉州越强势,对于蜀州而言,便越是大祸临头。 除非是说,自家主公只能靠着峪关天险,一辈子躲在蜀州里。但这样一来,谈何逐鹿天下。 “峪关之外,便是平坦地势,一马平川。有一日若是蜀凉交战,仗着凉骑,凉州人会有很大优势。” “于将的眼光,已然变得毒辣。”东方敬平静开口,“但于将有无想过,实则还有一处缓冲的地方,并没有延续到平坦的地势。” “堵马关?” “正是。” 堵马关,放在一百多年前,曾是蜀州外的一道关卡。按着当初窦家人的意思,是想连设三道关卡,挡住凉人和西羌人的侵犯。 但发现没有什么卵用……地势太平坦,又没有天险据守,索性便弃了。时间一长,堵马关便荒废下来。 堵马关下,只有寥寥二三个城镇和村落,尚有一些人居住。当然,战事一起,这些人估摸着要四处逃亡,沦为流民。 东方敬让于文多推了几步,推到了悬崖边上,抬头看着远处的废关和山脉,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才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于将,东方军师,前方传来军报,主公已经从内城回蜀了!” …… 连徐牧也没有想到,一路入蜀,多的是各种迎接他的百姓。还有那些自家的士卒,尽是一副欢呼的模样。 每当这时候,也是司虎最激动的时候,不知谁家的小媳妇大娘子,总会偷偷塞两个烧鸡,或是一篮馒头,塞到他的手里。 “牧哥儿,牧哥儿,我们以后一直留在蜀州,好不好!” “不好。” 徐牧笑了笑,如何能一辈子困在蜀州。他要的,是天下这一大片锦绣的江山。当有一日,他会带着蜀卒出峪关,加入逐鹿的行列中。 “文龙,感觉如何。” “主公,陈先生确是神医,我已经好了许多。”贾周探出头,难得露出笑意。 徐牧也欢喜起来。只要他的贾文龙不出祸事,出蜀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主公,军师!” 循着官路,刚近了成都城,远远的,便听到了于文的呼喊。 待徐牧仔细一看,才发现于文已经推着一辆木轮车,小心地往前迎过来。木轮车上,赫然便是东方敬。 “拜见主公,拜见老师。”东方敬声音带着激动。从传来的军报,他也听说了,贾周并没有任何的祸事。 人群之后,徐牧还发现了姜采薇和李大碗,约莫是想着等他见完下属,再过来一诉思念之情。 远离内城的尔虞我诈,站在成都的地面上,徐牧只觉得胸膛之间,一股温暖油然而生。 …… 离着蜀州近五百里,凉州的狼关之外。 一面“董”字大旗,绣着镶边的金线,在开春的大风中,被吹得“呼呼”作响。 董文披着金甲,戴着金色虎鬃盔,手握一杆镀金的长铁枪。胯下是一匹披甲的重战马,吞吐之间,马鼻里喷出的气,不时将地上黄沙吹得飞起。 在董文的身后,三名脸色凝沉的大将,皆是披着战甲,不时抬头,看向狼关外的光景。 破格提拔,倚为重将。 张家的三人收回眼神,再看向面前的小主公,脸色里满是热忱。 沙风中,董文勒着缰绳,胯下的重甲马,忽而长嘶而起,朝天划着前蹄。 “听本王令,吾凉州七万儿郎,攻破安并二州,尽取养马之地!天下风云出我辈,当在一场乱世,立不世之功!” “便在此时,我等将扬名天下!随本王冲入敌州!” 董文怒吼一声,夹马腹狂奔而去。 “吼!” 三张亦是振枪长啸。 三万的凉骑,四万的凉州枪盾,开始移动一个个的军阵,往前急急行军。 wap. /92/92393/29930858.html 第四百四十章 天下大乱 冬日悄去,大地回春。 一只被惊飞的小雏鸟,有些不甚熟悉地拍着翅膀,不时会转着鸟目,看向下方的光景。 一条巨大的黑色长蛇,正循着纪江北面的崇山峻岭,不断往前迅速蜿蜒。 “渝州黑甲!”一个裨将仰头长呼,提刀指去前方。 “过了壶州,便是邺州之地!” “我等便长驱直入,打破邺州十六郡!” 阳光从密林里透入,将一袭袭的黑甲,映照得光泽闪闪。 “主公,并无埋伏。”刘季骑在马上,语气里满是冷静。 在他身边的常四郎,脸庞同样平静至极。难得穿了一回金甲,系着金色长披风,那柄梨花木亮银枪,便悬在马腹之下。 …… 燕州依然还有霜雪覆地。 刚回到辖地的公孙祖,同样点起了两万大军,沉默地站在点兵台上,抬头看去前方,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父王,大兄和二兄,什么时候回来?”点兵台下,一个尚未束发的少年,骑在小马驹上,认真问话。 公孙祖并没有答。他回了身,看向面前的两万燕州弓骑,眼睛里露出神采奕奕。 …… “莱州人方濡,奉天成王!王侯将相,富贵人做得?为何我等这些苦命做不得——” 一个虎背熊腰的金甲大汉,看向一个尚在求饶的败将,一双蒲扇大的手掌,忽而拍在败将的脑袋两侧。 瞬间尸血飞溅。 十余万的百姓杂军,没多久,便立即疯狂怒吼。 “祭旗!老子们有一日,也要做富贵人!” …… “陈长庆一死,便属我陵州的战船,为天下之最。即便是陆战,我陵吴二州,尚有三万山越军。”一个披甲的儒雅中年人,面容沉稳至极。 在中年人身边,几个山越族的头领,以及诸多大将谋士,皆是稳稳站在他的身后,立于江风之中。 “我左师仁,欲要去争一争天下。” “便恭请列位袍泽,将我陵州的龙旗,插遍楚州九郡!” “攻楚!” …… “帝室渐弱,并非是你的错。天下割据纷争,也并非是你的错。”一个女子披着薄纱,从龙床上站起来。 兴奋一过,袁安重新回到了现实,脸庞上难掩一股憋屈。 “我讲了,这是权宜之计。让他们打,打完了,打烂了,我再想办法,请来援军助你。” “朕不善兵事韬略,若非遇到皇后,恐要大难临头。” 女子露出笑容,走前几步,又将袁安一把抱住。只在袁安看不见的角度,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厌弃。 “陛下莫怕,这江山啊,臣妾会帮你坐稳。” …… “三十州侠儿聚义,今年之内,我等便打下整个暮云州,继而东征,灭掉沧州皇室!” 李知秋白衣负剑,看着下方的数千侠儿,以及四万余人的义军。 “我等,便用手里的长剑,杀出一个清明!” “仗我侠儿胆,人间何敢不太平!” …… 蜀州王宫里,一个个已经举世皆知的情报,这会儿,都放在了徐牧的面前。 他从未想过,才刚刚开春,仿佛是燎天的大火一般,连连烧着,致使整个天下,都开始进入了混战之中。 “今年之内,至少会出现两条大鱼。”刚喝完药的贾周,走入了王宫,沉沉吐出了一句。 大鱼,即是吃完小鱼,越来越壮大的势力。 “文龙,伯烈,二位的意思是?” “主公,莫动。”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徐牧叹了口气,在他的心底,何尝没有一个争霸的念头。但现在来看,终归是太弱了。 他才刚入蜀,比不得那些袭王爵的,那些家里有余粮的,甚至是敢蛊惑万千百姓,跟着造反的。他原本想着,借着脑海里的知识,悠着点来。却没想到,燎天大火已经烧到了天。 当然,蜀州的位置很好。但相对的,西北是强势的董文,东面是曾经的盟友李知秋,至于过江北上,内城的常四郎,更不用说了。 得知董文七万大军出征,他是想过,要不要偷个塔什么的。但回蜀的时间太晚,筹备已经来不及。 听说,董文那边,短短的二三日时间,已经下了五座大城。 “董文得了‘燕州三张’,确实要飞起来了。”东方敬皱住眉头,“听说,已经兵分四路,三张各带万人,董文独带四万,几乎是一路平推。” “劣势之下,安并二州里,多得是望风而降的郡守。我估摸着,安并二州要很快失陷。” “如此一来,凉州董文,尽得三州的养马地。” 养马地何其重要,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安并二州失陷之后,若想继续争霸业。主公觉得,董文还差什么。” 徐牧语气冷静,“一处产粮之地。我蜀州最合适不过。” 贾周平静点头,“至少,该有一战,挡住董文的势头。伯烈并没有说错,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安并二州失陷,只是时间问题。再往前,便是不毛之地的定州,土地贫瘠,还有外邦马匪,他不会有兴致的。” “所以,只能是蜀州。” 王宫里,三人都一时沉默下来。 自古以来,骑军都是战场利器,虽然说蜀州也产马,但奈何数量太稀少了。 “主公,我猜测一番。”东方敬再度开口,“有峪关天险,蜀中九郡的问题不大。但这样一来,州外的白鹭二郡,恐怕要陷入刀兵之中。凉州大军而来,途经堵马关的方向,一样能绕入蜀地。” 三个人都不是傻子,不会说什么“凉州攻下安并二州,便会休养生息”。没可能的,更大的概率,是董文要打下蜀州,作为凉州的粮仓。 大鱼吃小鱼,哪怕鱼腹饱了,一样乱吞一通。 州外的白鹭二郡,徐牧也不会让。但凉州出军的方向,使得江面水军的优势,荡然无存。 按照徐牧当初的预估,董文要吃下安并二州,至少还要花一些时间。但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快了。 这个弑父弑兄的疯子,宛若脱缰的野马,在凉狐的辅佐下,无疑成了一方大枭雄。 “蜀州的稻米,才刚刚选种下播。天下的大势,便已经大乱了。” “去年苏家女的割据之计,大成。” wap. /92/92393/29930859.html 第四百四十一章 背刺 蜀州迎来一场春雨。贵如油的雨点儿滴滴答答,落在成都城外的山坡上,田垄里,润物无声。 “先前的稻种,已经入了田,按着主公的法子,今年秋收之后,当有很大的富余。” 后世的农桑手段,在徐牧的手里,算是发挥了不少的作用。积粮铸器,也算有了第一步。 “已经开了春,天底下的乱战,也一月有余。”贾周顿了顿,“凉州那边来的军报,董文的四万大军长驱直入,直接吞了大半个安州。他的三个张氏大将,也包抄配合,绕后分割了并州的联军。” “安并二州里,多的是望风而降的世家大户,只收了三万降卒,董文便立即分出两万凉军,回防凉州边境。” 贾周叹了口气,“当如一句话,藏拙二十三年,一朝天下知。凉地有言,生子当如董义孝。” 义孝,是董文的表字,多少带着点讥讽。 徐牧听着,脸色一度沉默。 还是那句话,凉州势大,对于蜀州而言,必然是一场祸事。 “不过,有渝州王在北面,虽非盟友,但胜盟友,短时之内,算是间接遏制了凉州王董文的势头。” “常四郎早些时候,也已经出征了,兵威强盛,又有燕州王在后响应,问题并不大——” “主公!夜枭组的情报!”正当徐牧说着,韩九忽然从宫外,急急踏了进来。 接过信卷,徐牧垂下头,只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大惊。继而,他急急起身,沉着脸色欲要往外走。 “主公,发生了何事?”贾周不明所以。印象中,自家的主公,是何等沉稳的人物,为何会突然如此。 徐牧咬着牙,颤着手,将信卷递到贾周手里。 “文龙……燕州王公孙祖,背刺了渝州军!” 贾周听着,也蓦然神情一顿,看了几眼信卷,眉头变得凝重无比。 “主公,你先前说,公孙祖为了让渝州王放心,亲自入内城,献上两个质子?” “确是亲生儿,常四郎可不傻,这事情糊弄不得。” “虎毒尚不食子啊……他背刺渝州王,两个质子必然要死。燕州王,好狠的一步棋。” 徐牧脸色清冷,想起了那个小侏儒王爷,那会便站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弥勒佛的模样,笑容可掬。 情报上的内容说,两万燕州弓骑,忽然被联军围住,常四郎起兵三万前去接应,却不知,是一场陷阱。 三万渝州军,被近十万的联军,围剿在苏江边上,战死得只剩八千人。到最后,常四郎且战且退,死守在一座小城里。 “主公想救。” “有这个想法。” 贾周冷静摇头,“长路迢迢,即便主公现在去了,也于事无补,这是燕州王的局,他定然会考虑到很多因素。” “如果我没猜错,燕州王已经与河北三州的联军,达成了利益攻守。他是个明白人,若是渝州王取下河北四州,他定然要困死在燕州之地。虽然能明哲保身,但燕州,也彻底沦为渝州王的养马地。” “唯今,只能希望那位九指无遗,能破开这个局。”贾周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份期待。 “又或者说,渝州王这样的人,不会太容易死掉。那位燕州王,便如他霸业路上的,第一块绊了脚的石头。” “他似古之霸王。” …… 壶州边境,折风城。 蔓延的山峦居高临下,与城后的连绵苏江,平分秋色。 一支约莫数千人的黑甲残军,艰难地握着长戟和铁盾,立在城头,遥看着城外的浩浩大军。 一张张的脸庞上,尽是各种尘烟和伤口。 “渝州黑甲,挺直脊梁!” “呼。” “步弓营就位!北狗胆敢靠近,立即射烂他们!” 折风城里,十余个渝州裨将,不断怒声开口,鼓舞着行伍的士气。 城里并无任何守城辎重。 对于一支败退的军队而言,不说辎重,连着粮草,都已经成最大的问题。 “主公,敌军派来了使臣。” 一截木桩之上,满脸怒意的常四郎,金狮盔无了,仅余头发披散,连着披着的金甲上,都是血迹斑斑。握着的那柄梨花木亮银枪,结着的红缨,被大风吹得飘来晃去。 他站起来。 在他的近旁,八百余人的长枪亲卫,也齐齐跟着站了起来。 折风城外,同样是江风呼啸。 公孙祖微闭着眼,矮小的身子,骑在一匹小马驹上,满脸都是凝沉之色。在他的身边,同样有四个披着金甲的人,不断发出肆意的狂笑。 八万人围折风城。 那位渝州王的手底下,只有不到五千人的残军,拿什么来守。 当然,劝降并非是劝降,更类似一种羞辱。起先那位燕州王不答应的,但他们河北四王,终归要报复一下。 内城的小霸王,这一次便要死在这里罢。 “渝州王常小棠,速速献城受降,若不然我河北大军打破城关,定要叫你五马分尸——” 哧! 一杆普通不过的铁枪,将传话的使臣连人带马,扎死在城关之下。 城头上,满头披发的常四郎,冷冷踏上了城头。 “我知你在军阵里,你且听好,燕州公孙氏一脉,自你而绝!” 不远处,骑着小马驹的公孙祖,沉默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答话,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复杂。 他的两个儿,定然要死的。 两个儿不入内城送死,他便无法设下这个局。 同样是王,即便只是个侏儒,他亦想争一争,这万里的云烟江山。 有错吗。 无错。 一场乱世,无非是看谁吃得最壮,活到最后。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只是下口之时的调味料。 “公孙祖,见过渝州王。” “大势昭昭,吾公孙祖,恭请渝州王赴死!” “恭请渝州王赴死——” 河北四王,乃至于数不清的北地将士,皆是怒声开口。 城头上,常四郎仰天大笑。 江风忽然急了起来,吹得他披散的头发,根根立了起来。他怒吼一声,梨花木亮银枪杵在石板,瞬间裂痕蔓延。 “且来!”常四郎面如凶兽。 “且来!” 在他的身后,仅余的五千渝州军,跟着齐声狂吼。 wap. /92/92393/29935968.html 第四百四十二章 古之霸王 近二百里外的壶州,山坳之下的大道,卷起阵阵尘烟。 常威满脸怒火,带着本部的两万虎威营,不管不顾地往前加速行军。同行的一个世家子将军,不冷不热地开口。 “虎威将军不懂兵法,若是此时急赶,大军到了折风城,也是一支疲兵——” 常威干脆利落地扬手,一巴掌将那位世家子将军,扇得坠马惨叫。 他是不懂太多打仗的道理,但他明白,被困在折风城的人,是他的少爷,是他的命,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虎威营,跟老子救主!”常威策马狂奔,横着梨花枪,红着眼往前冲去。 …… “渝州黑甲,挺直脊梁!” “莫敢忘,我等乃是下凡天军!” “迎战!” 城外漫天的飞矢,随着一阵阵的松弦之声,噔噔噔,呼啸着抛落在城头之上。 三个城门的小城,此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都是攻城车的轱辘声在滚动。 “投石!” 轰,轰轰。 天降巨石,伴随着呼啸的飞矢,将一个个的渝州守军,抹杀在当场。 “降,降,降!” 数十个河北军的军阵,开始扛着城梯步步紧逼,发出漫天的叫嚣。 常四郎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冷冷四顾着。 不多时,他转了身,往城下走去。 “主公欲要何为!” “八百骑上马,随我出城!” 最后的八百余骑亲卫,同样面无表情,只遵了命令,便跟着取马上阵。 城外,漫天的怒吼,还在耳畔回响。取马上阵的八百余人,并无任何慌乱。 “扔下干粮,若我等死在外头,便让城里兄弟,上路之时吃饱一些。”常四郎横着长枪,勒住缰绳。 “此一番,乃是死地无生!唯我八百骑,以舍生忘死之志,杀出一条血路!” “请随我常四郎,长枪破敌!” “长阳营,开城门!” 城门缓缓推开,刚好冲到城下的诸多河北军,脸色狂喜地发出呼啸。 “杀!” 八百骑的渝州黑甲,从城门之处,如刀锋刺了出去。 满头飘发的常四郎,怒吼着挑起长枪,将一个河北军的裨将,挑刺着扔飞到远处。 近身的七八个河北士卒,想要靠近割开马腹,被常四郎回身,长枪抡扫,惨叫着飞了出去。 隐在军阵的另一个河北裨将,抬了弓,想要射杀敌王。 弓未开,一杆铁枪掷来,将他的头颅整个穿碎。掷枪的力气未消,带着粘稠的血肉,往前又飞了几十余步,扎入一面战鼓之中,发出一声“咚”的巨响。 这一时,在旁的无数河北士卒,皆是目瞪口呆。 “吾王入阵!”折风城的城头上,一个渝州裨将,怒吼开口。 “吾王入阵!吾王入阵!” 常四郎咬着牙,重新抓起亮银枪,带着八百骑,继续往前冲刺。沿途中,在他的身后,无数的亲卫落马,被涌上来的河北士卒,乱刀砍成了肉酱。 “平枪!便让尔等,领教我老友的骑行之术!” 以常四郎为枪头,在后的数百余个亲卫为枪杆,烈马长嘶,长枪所去,带出片片的血花。 “快,围杀常小棠!” “围杀渝州王!” 无数的河北士卒,疯狂地往数百人的黑甲骑冲去。 “谁要杀我!” 常四郎长枪一割,削飞了一个裨将的头颅。有箭矢透射而来,扎入常四郎的肩膀。 “射箭,射死他!” …… 江风呼啸。 站在折风城上的一个裨将,红着眼睛看向城外。以自家主公为中心,密密麻麻的,都是奔赴的河北士卒。 偏是这样,自家那位主公,居然是杀成了一个枪圈的距离,谁靠近,便会很快被戳死。 但自家主公的身上,至少背了三四根箭矢。 “啊!” 八百余人的亲卫,越死越多。直至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死死跟在常四郎身后。 无数河北士卒闻风丧胆,只看着面前,如杀神一般的人物,不知觉生出了惧意。 哧—— 一个河北裨将,举着刀盾,捅入常四郎的腹下。 常四郎冷着眼神,抬起一只手,揪起捅刀的人,面无表情地箍死之后,又举了起来,挡住一拨飞射来的箭矢。 箭矢停下,尸体被掷去远处,又砸飞了一小片的人影。 “且来!”常四郎睁目怒吼。 …… 公孙祖看着看着,脸色变得发白。他是知道常四郎功夫傍身,却不曾想,居然恐怖如斯。 “一定要杀死他。” 听着这一句,在旁边的四个河北王,同样脸色仓皇。 “如这样的人,便是古之霸王!莫要留手,无须顾虑误杀!杀了渝州王,我等便是一场大胜!”公孙祖咬着牙。 “当如此!” “传本王军令,立即集结步弓,以箭雨抛杀!” “杀死渝州王!” …… 呜呜呜。 漫天的飞矢,不分敌我地抛落,惊得原本围过来的河北士卒,匆忙退开。 只余百多人的渝州黑甲,眨眼的功夫,又死了二三十骑。 常四郎目眦欲裂,抓住一根刺来的长戟,将一名河北蜀卒甩飞之后,一手一杆枪,疯狂往前踏马飞去。 沿途所过,一个个的河北士卒,或是惊得退开,或是倒在地上。 常四郎仿若杀神,声声爆吼之下,眼看着就要冲过围剿的大军。 昂—— 这时,那匹生死与共的渝州良马,被人划开马腹,惨嘶一声之后,伤痕累累的模样,再也爬不起来。 常四郎翻倒在地,当头便有上百杆的长戟,朝着他刺下来。 铛铛铛。 仗着手里的两杆长枪,荡飞了一圈之后,常四郎翻起身子,步行往前冲去。 在后的最后几个渝州骑亲卫,淹没在厮杀的河北士卒之中。 “公孙祖!” 常四郎跃起身子,血迹斑斑的脸庞上,露出怒极的脸色,狂吼着将手里的一杆铁枪,往前掷飞出去。 呼—— 小马驹上,公孙祖惊叫一声,整个身子被串飞了百余步。 河北四王便在旁边,吓得立即退后。 此时的天色,已经变得昏黄。无人能想到,居然被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快,快杀死常小棠——” …… “休伤吾主!” 当头万骑的虎威营,卷起漫天的泥尘,呼啸着从远处奔袭而来。 领军的常威,握着一杆梨花枪,踏马飞奔。 …… 小一号的金色蟒袍之下,公孙祖的侏儒身子,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顾不得再开口,立即奔入了两万燕州弓骑的军阵里。 …… 敌阵中。 常四郎仰着头,杀翻了二三个敌卒,仰天长啸。 wap. /92/92393/29935969.html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主仆凶猛 情报是在半个月后,才传到了成都。 “渝州王全身上下,有百余道的刀伤箭伤,常威亦是几处大伤。主仆二人,几近拼光了万骑的虎威营,数千的渝州黑甲,才等来刘季的援军。” “若非是常威,带着万骑奔袭而来,后头的渝州步卒,肯定来不及的。” “后来呢。”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贾周。 “刘季难得发狠了一次,以黑甲长枪阵,配以步弓在后,仅凭着五万余人,便杀得河北几州的联军,步步败退。燕州的两万弓骑,亦是被斩杀了数千。” “常四郎和常威……主仆二人,被送回了内城,陈神医出了手,将主仆二人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徐牧松了口气。 “这一次,渝州王算是折戟了。”贾周皱住眉头,“无人能想到,燕州王如今狠辣,拼着牺牲两个儿子的命,背刺了渝州王一轮。” “先前打下的壶州,在黑甲军退回内城之后,也重新让壶州王克复了失地……但没出两日,壶州王便稀里糊涂病死了。余下的河北三王,以及燕州王公孙祖,瓜分了壶州之地。四王结为联盟,公孙祖被推举为盟主。” 贾周一声叹息。 “主公啊,这世道便是如此。先有董文弑父杀兄,而今,又有公孙祖虎毒食子。野心一旦燃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了。” 徐牧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离开内城之时,常四郎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今,这一刀的背刺,却让数万的渝州黑甲,战死他乡。 短时之内,恐怕都要以稳守为主,恢复元气了。毕竟纪江北面的几个王,已经彻底结盟,来对抗渝州大军的鲸吞之势。 “另外,陈神医这几日便离开内城,迁徙入蜀州了。听说,是渝州王亲自下了命令,派人护送出内城。” “渝州王的脸面上,被趁乱劈了一刀,估摸着以后脸要花了……” 徐牧摇了摇头,“他不会在乎这个。” 常四郎如今,恐怕最在乎的,便是继续想办法,来打下北面之地。然后,将燕州公孙一脉,彻底灭族。 这不是大恨,已经是深仇了。 贾周的眉头,并没有舒缓,继续冷静开口。 “我先前说,因为内城渝州王的势大,凉州的董文,或许不敢太疯狂……但现在看来,渝州王折戟河北,这似乎已经不算什么事情了。” “他想攻蜀。”徐牧冷着声音。 “这天下大势,终归到底,便是持强凌弱,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渝州王的拳头,已经暂时受伤了。接下来,是凉州王想要挥起拳头。我和伯烈的想法,都是一样,待安并二州平定,携着大胜之威,董文很可能会兵犯蜀州。” “凉州四路大军,踏平了安州之后,张氏三将越打越勇,兵法韬略雄武异常,配合着渝州王,四路围攻最后的半个并州。” “安并二州,将落于董文之手。” “襄江下游的方向,陵州王左师仁,率领浩浩水师,与山越人水陆并进,开始攻伐楚州。” 听着,徐牧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得沉默下来。 哪知,这种心思逃不过贾周的眼睛。 “我和伯烈都知晓,主公并非是在守成,而是在度势。这天下间,只有两个王,是起于微末。一个是主公,另一个是莱州人方濡。方濡带领的杂军,我敢断言,最多两年时间,必亡。” “这不是主公该走的路。”贾周语气认真,“后来居上者,同样有大机会。” 徐牧脸色郑重,起手朝着贾周,一个长揖。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如风雨中的小舢板。 小侯爷如明灯,照亮前进的方向。而面前的贾文龙,则如他的船桨,助他乘风破浪。 “莫急。”贾周一如既往的冷静,“我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渝州王的,也不是凉州王的,不姓常,也不姓董。未到最后,谁也无法说稳登九五。主公之志,当如良驹初长,待有一日睥睨天下。” “文龙,当真是我的子房。” “主公,子房是谁?” “一个……大辅臣。” 贾周笑了声,并未追问。任由徐牧扶着,两人缓步走出王宫。 “文龙,伯烈呢。” “伯烈这些时间,都在屋子里,思量对策。关于凉州军来犯,如何应对之策。主公也知,峪关虽是天下之险,但若是被凉州人堵死了峪关的出路,譬如说在峪关外的缓冲之地,修建许多的犄角营寨……主公当真要做困兽了。” 徐牧沉默点头。 仅靠着白鹭郡那边的江口,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春雨未歇,加之开春之后,山顶积雪消融,恐有春汛啊。” 徐牧抬起头,隐约间,似是听明白了什么。 …… 内城,皇宫。 常四郎全身敷满了药泥,连着右脸之上,都留着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消停。 冷着脸,拉着常威,两人躲在一个偏殿里,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少爷放心,那老仲德不会找到这里来。”常威斟了杯酒,递给面前的常四郎。 常四郎闷闷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常威,那两个燕州王的质子呢。” “早在菜市口吊死了!连着尸体,都被那帮世家子挫骨扬灰!”常威的声音,也带着恨恨之意。 若非是那个公孙祖,自家少爷,如何会受这么大的伤,差点救不回了。 常四郎一时沉默不语。 “少爷,怕个卵,四王联合又怎么样,咱一样干趴他!少爷莫忘了,当初你我二人,就二人,才十岁啊,就追着渭城的十几个纨绔来打。” 常四郎大笑起来。忽然就伸出手,往常威头上伸去。 常威缩了缩头,开始龇牙咧嘴。 却发现,自家少爷并没有赏爆栗,而是揉了几下他的头壳。 “常威,你说的好。” “老子是常四郎,打不死的常四郎,驴儿草的公孙祖,还有邺州,幽州,易州,有一日,老子要亲自出手,拧下他的狗头!” “嘿嘿,这才是我家少爷的脾气!少爷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都喊少爷,称少爷是古之霸王!”同样敷满药泥的常威,说的太多,约莫是牵动了伤口,疼得身子扭来扭去。 “养好了伤,我就跟着少爷,再杀去河北,戳烂他们的狗头!” “算你狗曰的有良心,老子没白养你!”常四郎揽住常威的肩膀,开口大喊。 “少爷,小声点,老仲德发现,又是一阵说教了!” “诶,少爷你最好松手,你抓着我屁股上的刀伤了,我虎威将军流血了!” …… wap. /92/92393/29938800.html 第四百四十四章 凉州“会盟” 并州,王都上党郡。 沙风呼啸而过,迷了人的眼睛。 浩浩荡荡的四路大军,将整个上党郡,一时围得水泄不通。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凉州兵威所向无阻,各个郡守望风而降,只剩不到五万的凉州军,却偏偏还带了近六万人的降军,合兵十一万,将最后的并州王都,围死在沙风之中。 城门忽然大开。 并州王捧着王玺,穿着素袍,战战兢兢地走出城门。在他的身后,是上党郡里的数十个臣属,以及王室家眷。 “吾、吾丁术,献上并州王玺,向凉州请降——” 在他的对面,骑在高头大马的董文,面露笑意。 “原本还想着杀入上党之后,屠城一番的。你倒好,自个出来请降了。” 并州王不敢多言,跪在地上的身子,却不由得发抖起来。 “凉州与安并二州,也算打了十几年的仗了。当然,先前小侯爷在,你我二家的手段,多少有些藏着掖着。” 董文叹息了声,“原本还以为,这一次多少能打得快活一些。但哪里晓得,你居然不经打。” 董文之后,诸多的谋士将军发出欢快的笑声。其中,三个面容坚毅的大将,策马在最前方,同样露出淡淡笑意。 司马修抱着沙狐,坐在马车上,看着前方,神情无悲无喜。 “过来些,并州请降的,请一同过来。每人发放一万两银子,此后便离开并州,不得再入西北凉地。” 听到董文之言,不仅是并州王,诸多的文臣王眷,都惊喜地起身往前。 董文笑了笑,调转马头,往后踏出几步。 “张渊,你下令吧,本王心软,有些不忍。” 叫张渊的大将,点点头后,又迅速抬起一只手,重重挥了下去。 埋伏的诸多伏弓,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起,飞射出一拨密集的箭矢。待箭矢落下,包括并州王在内,数十个并州属臣,以及王眷,皆惨死于箭雨之中。 “入城!”转过身,董文并未看一眼地上尸体,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党郡的城门之处。 “入城,我凉州大军,大破安并二州!” …… 上党郡外五十里,一个大将模样的人,骑着一匹烈马,红着眼睛往前狂奔。在他的胸前,尚有一个缚着的襁褓。 襁褓里,一个男婴的痛哭声,响彻了四周。 …… 今年开春的雨,约莫是还没下够。停停歇歇,周而复始。再加上山顶上雪水的消融,如贾周所言,当真要闹春汛。 襄江上的碑线,在悄无声息之中,漫了三节。 “窦通已经领着士卒和百姓,开始在加固河堤了。南林郡那边的几条溪河,河水漫了出来,让开荒的边军,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好在柴宗聪明,请了经验丰富的老农人,凿山引灌,并没有生出什么祸事。” 南林山脉边军的大将,正是柴宗。 “这些是政事。”贾周顿了顿,“至于兵事……董文的凉州大军,已经打下了整个安并二州。并州王丁术,满门皆死。” “短短的时间,天下便又死了三个王。” 徐牧沉默点头。 安并二州,再加上壶州的冤死鬼,刚好三个。 “凉州,已经张翼了。”贾周一声叹息。 “当年的小哭包,骗过了天下所有人。” 西北的战事一定,再加上常四郎的折戟,更大的可能,董文会携胜而来,攻伐蜀州。 好在先前的时候,已经往峪关的方向,已经多增兵了一万人。 并非是小气。而是徐牧明白,如果董文来攻打蜀州,定然不会只攻打峪关一路,从西北的方向而来,并不需要渡江,可以直接叩关白鹭二郡。 整个蜀州,加上新征募的,如今有八万大军。但是,还要分出一万人,暂时留在南林郡那边。 也就是说,徐牧穷尽手里的力量,也不过七万人可以动用。在其中,还有一万五的人马,要驻守峪关。 白鹭郡三万人,蜀西一万人,而蜀中的位置,只有一万五。共五万多的人马,能够调动。 这乱世便是如此,你有粮草,国库充盈,才能征募更多的兵力。什么都没有,仅靠着甩膀子吆喝,注定争霸之路,会走不长。 徐牧何尝不想破釜沉舟。但即便大军出蜀,惨胜了凉州,接下来呢。凭着他手里的底蕴,不够别人拼几个来回的。 他能活到现在,很大的程度,都归功于自个步步为营的性子。但即便如此,总有时候退无可退……那就勿需再退。 又不是傻子,再自个退着退着,会翻到悬崖之下。 “我猜,凉州王会亲自来一轮。”贾周忽然开口,“便如他年关前所言,在峪关之下,前来会盟。” “当然,这一次的会盟,更类似于劝降。” “原本就不是盟友,他明白,我也明白。”徐牧冷笑。 …… 如贾周所言,约莫不到十日的功夫。春雨只消停了两日,董文将到峪关的消息,便传回了成都。 贾周并未同行。 这些时日,贾周甚至没有出王宫。按着天下人的想法,这位毒鹗先生,已经患病而死。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居然连东方敬,也婉拒了同行的好意。至于理由…… “主公,便让我东方敬,先藏名于天下。” 这是东方敬的原话。 徐牧并没有劝。他知晓,东方敬定然有自己的理由。索性只带了司虎,以及随行的三百骑,便往峪关奔赴。 “牧哥儿,小哭包若是欺负你,我能揍他么?我老早想揍了!”一路上,司虎喋喋不休。 “那时在眉县,这狗家伙,还装得像模像样,哭咧咧的,拿雪球来扔人。” “物是人非了。”徐牧吐出一句。 这一次,所谓的会盟,徐牧只想听听,这董文到底想说什么。 蜀州与凉州之间的战争,若能暂时规避,徐牧当然愿意。他现在要的,便是积粮铸器的时间。 当然,并非是不能打,不敢打。 若是什么狗屁劝降,然后割地献粮。左右,他也很久没做亡命之徒了。 你的拳头的确很大,但打不死老子,老子便要捶得你一头烂包。 徐牧凝着脸,抬头看着远处的湿漉春色。山水之间,一片片的雨雾,遮天蔽日笼住了天空。 wap. /92/92393/29938801.html 第四百四十五章 “纳贡” 蜀道难行。即便只有三百多里,徐牧足足走了近两日的时间,才堪堪过了半途。 循着蜀道往前,沿途之中,徐牧早些时候,便设下了九座军寨,作为驿馆,以及行军休整的地方。 抬起头,两边的青山,如同两条卧着的青龙,各有各的姿态。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主公,先前阴平道的塌路,已经让人重新修葺。蜀州外的山民,也能迁徙去了成都附近,多得两千户的百姓。”一个随行的裨将近前,凝声开口。 “做的好。” 骑在马上,徐牧思虑重重。三百多里的蜀道,固然是蜀州的天险,但凡事都有两级,换句话说,有一日他带兵出蜀,行军会和粮草的补给,都会很困难。 若决绝一些,动员民夫开山铺道的话,估摸着也是一笔天文数字的支出。 他耗不起。 晃了晃头,徐牧将思绪晃开。 春雨又下起来。弥漫起来的雨雾,让远处座座的青山,在烟雨中轻摇。 …… 峪关同样下了雨。 陈忠立在城关上,脸庞凝重无比。任由着湿雨,将他身上的袍甲,尽数泼湿。 在关下,至少有近千的凉州轻骑,制式的长枪,披挂的黄甲,抬起的一张张脸庞,隐约之间,还带着没退散的杀伐之气。 陈忠是知道的,就在前不久,凉州兵威无双,打下了安并二州,占尽西北的三个养马州。 城关下领头的大将,是一位披着虎甲的小将,骑在一匹烈马上,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城关上的,可是蜀州名将陈忠?” 陈忠沉默了会,抬手施礼。 “我便是陈忠,未指教。” “且听好,凉州张逊,有日会入峪关,高坐城楼之上!” 陈忠冷笑。如果没猜错,这就是什么凉州三张了。 “敢问蜀王何时才到,我家主公已经等了许久!” “快到了。”只吐出一句,陈忠便不再多言。 如今的峪关,增兵到了一万五千人,即便是七万大军来攻,他一样有信心守住。 “陈将军,请告诉蜀王,我家主公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留下一句,凉州小将调转马头,带着千人的轻骑,呼啸着消失而去。 陈忠静静看着,脸色并无任何波澜。 …… 三日后,在微微春雨之下,徐牧带着三百余的蜀骑,慢悠悠赶到了峪关。 他并不着急。 又不是野狗嗅到了肉香,赶着讨食不成? “主公!” 见着徐牧到来,陈忠急急取了把油伞,遮着徐牧,缓缓走上城关。 “陈忠,凉州那边如何?” “这几日都是来来回回的,等得及了,便来说些浑话……但主公,似是晚了两天。” “不打紧。”徐牧摇着头,继而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雨幕,“陈忠,派使臣过去吧。” …… 雨幕中。 董文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金盔金甲,杀伐的面容里,没有任何异色。在他的身后,一支数千人的凉骑,簇拥着一辆厚重的马车,缓缓驶向峪关。 马蹄溅起阵阵的积水。 一骑骑的凉卒,脸上尽是冷色。 踏。 峪关之前,董文停了马,便站在雨中,仰起了脸庞,看着前方的蜀州雄关。 “搭雨棚!”一个凉州裨将,在停马之后,急急冷声下令。 “吾王董文,恭请蜀王徐牧,出城会盟!”一个凉州老儒,在雨中捧手长呼。 董文也下了马,走到雨棚里坐下,堆出一脸的笑容。 “军师,等会他下来的时候,你可得帮忙斟酒。不管怎样,我与他也算是故人。” “徐蜀王不会出城。”同样坐在雨棚里,司马修语气淡淡。 “他怕我杀他?” “自然会担心。毒鹗一死,他已经没了参谋大略的人,按着他的性子,只会更加谨慎。” 听着,董文皱眉转身。 果然,在前方的峪关之上,同样有一个蜀州老儒,立在城头的雨幕中,捧手长呼。 董文堆起来的笑容,一下子消失。 “吾王董文,恭请蜀王徐牧,出城会盟——”峪关下的凉州老儒,见着自家主公没回应,急忙又开口呼喊。 “吾王徐牧,已经备下接风酒宴,恭请凉州王入峪关相谈——” “吾王董文……” 各喊了十几个回合,凉州老儒终于咳着嗓子,哆嗦着倒在雨水里。而城头上的蜀州老儒,干净利落地拂了拂袖子,往后走去。 “军师,当如何。”董文转过身子,怒意满面。 “主公在城下,他在城上。” “这算哪门子的会盟?” “他若是在乎会盟,便不会晚到了两日。” “我有些生气了。”董文踏着脚步,冷冷走出雨棚。在他的身后,一个凉州裨将,又急忙带着凉卒,簇拥而来。 “徐兄,请出城一叙——” “董兄,入城一叙。”徐牧笑道。 董文嘿笑了声,抬手指了指,“那便这样说吧。” “且说。” 立在雨中,董文并没有立即开口,反而是抬了抬手,原先跟在后头,那辆厚重的马车,驾到了峪关之前。 “徐兄,这是三万两银子。” “是什么银子,莫非是给蜀州的岁贡。”徐牧背着手,面色并无变化。 董文怔了怔,大笑起来。 “自古今来,从来都是弱国自保,才向强国纳贡。徐兄此言,有些托大了。” “这三万两银子……便算当初在眉县,给徐兄的报酬,也算我董文还恩了。” “董兄在藏拙罢了。” “但天下人,并不这么认为。给了银子,这事儿就算过去。” “好,我收了。” 有银子不收,这才是傻子。何况,徐牧也不指望,面前这位弑父杀兄的凉州王,能还上什么样的人情。 “然后,我便直说了。”董文顿了顿,抬头看向徐牧。 “凉蜀为邻,何况我与徐兄也属故人老友,我凉州内的将军谋士,都劝我攻打蜀州。但我要想啊,我董文表字义孝,重义奉孝,岂能做出失义的事情。” “所以嘛——” 董文眯起眼睛,“所以,就此往后,蜀州每年向凉州纳贡,一百万石的稻米,五十车的矿石。另外,分出州外的一个襄江之郡,作为凉州的水师之地。” 徐牧笑了起来。 “我也有一个想法。” 董文皱了皱眉,“徐兄且说。” “西北三州,不若都一起并入蜀州,如何?”徐牧冷着脸,声音掷地有声。 雨水中,董文面无表情。 在草棚里的司马修,也抱着沙狐,慢慢哼起了曲儿。 wap. /92/92393/29946928.html 第四百四十六章 凉州兵威 “谈不拢了。”董文摇着头,看似叹息无比。 “徐兄,你要明白。我打下安并二州之后,收拢降卒,再加上多出来的养马地,至少能出六万骑军,十四万的步卒。” 徐牧不为所动,看向关下,语气平淡至极。 “你也该明白,我徐牧是个怎样的人。无所倚靠之时,我尚且敢杀入草原。若是董兄不信,敬请来试一番。” “你的锐气,已经无了。反而是我带着凉州,打下大胜!” 徐牧立身在城关上,冷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猪狗之辈,弑父杀兄,何敢大言不惭!” “弑父杀兄,欲加之罪。” 董文转身,只走出几步,脸色变得清冷无比,声音蓦然响起。 “通告天下,便说蜀州王徐牧,犯我上州威仪,当破州灭族!” “十日后,凉州大军攻蜀!” 峪关之下,数不清的凉骑,抬起手里的长枪,指着峪关怒吼不休。凉狐司马修,起身走出草棚,儒雅的脸庞上,也露出了杀伐之意。 …… 一早开始,徐牧便知道这狗屁倒灶的会盟,只是董文要吃下蜀州的托词,胃口有多大罢了。 等城外的马蹄声渐去。徐牧的脸庞,才变得凝重起来。 “主公,有峪关在,末将定保蜀州无失!”陈忠在旁抱拳。 “我自然信你。”徐牧点头。但他要考虑的,并非是陈忠想的这么简单。 按照当初和贾周的商议,凉州人更有可能,从两路攻蜀。若是等到白鹭二郡被打下,而峪关之外,又彻底被堵死。 两条通道尽毁。那么,他真的要被困死在蜀州里了。 当然,若是换成窦家人,无非是守着峪关,以及南面的巴南郡,则安稳无忧。但徐牧,并非只做守成之犬,这蜀州的十四郡,应当是一双羽翼,而非困笼。 “陈忠,这段时间注意一些。” “主公放心,若峪关有失,某提头来见!”陈忠郑重抱拳。 还是那句话,峪关被攻陷的可能性,不会太大。天险的雄关,注定了能护住蜀州的门面。 徐牧沉默点头,走下了城墙。 “主公,那三万两银子,当如何?” “送回成都,犒赏三军!” …… 成都。 天色昏黄,尚有雨水不休,敲打着窗台,溅出粒粒的水花。 东方敬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就着油灯,不断看着案台上的一张地图。 并非只是蜀州地图,更多的,是峪关之外的地势,城关,峰岭,溪河与各处洼地。 许久,东方敬似是下了决心。拾起了狼毫笔,圈在峪关外七十余里的地方。 “东方军师,主公回成都了。” “韩将军,知晓了。劳烦韩将军,送我去一趟王宫。” 王宫里,近侍又添了一轮灯油。 摇晃的灯影之下,徐牧和贾周坐在椅子上,面色皆是凝重。 “凉州王,定然想伐蜀的。大胜之威,再加上渝州王那边的折戟,这是很好的机会。”贾周面色冷静。 “会盟之事,以主公的性子也定然要拒绝,他早猜到了。” “不会有二十万的大军,六万骑军更是荒谬,才刚攻下安并二州,他养不起这般数量的马匹。我估摸着,加上降卒,他顶多是十一二万的大军。” 即便是十一二万,也已经很多了。 “文龙,蜀州不能困死。”徐牧语气凝沉。失了州外的白鹭二郡,又被堵了峪关,可不就是彻底困死吗。 “我知晓。若如此,我蜀州也只能兵分两路,拦住凉州大军。但襄江那边,凉州人饮马来攻,无需渡江,情况更是危急。” 但两头都要兼顾,兵力捉襟见肘。 当然,若是放弃其中一处,估摸着会很好打。但这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江山,如何能拱手让人。 “重兵,当在白鹭二郡。峪关外,遣于文为主将,以牵制为主——” “老师,主公,峪关之外,我来守!” “我愿立军令状!” 正在商议的徐牧和贾周,都回了头,看着推车到面前的东方敬。 …… “又是凉州的天下昭文。”常四郎冷着脸,将面前的一张帛纸,丢给面前的老军师。 “先是打安并二州,发了一张,这才没多久呢,又来一张!” “主公莫要动气,小心牵了伤口。”刘季拾起帛纸,急急劝了一句。 “卵还吊着,我不会死。”常四郎皱了皱眉,“这狗东西选的攻蜀时机,真的是不错。” “北人善马,南人善船。即便只是西北,但凉州人依然不熟水战。所以,攻破蜀州,便应当是董文接下来的目标。毕竟,蜀州一破,旁边的暮云州,也会被趁势拔起。” “如此一来,他便坐拥五州之地了。再缓下来慢慢蓄势,可能真成为一方大枭雄。” “他没法子的,只要我那老友不动,他攻不破峪关。” “小东家……会动的。除非说,他愿意将州外二郡让出去,困死在蜀州。” 听着这一句,原本还有些信心的常四郎,陷入了沉默之中。 “主公,你我都晓得,他定然不愿意做守成之人。但几近两倍的兵力,又并非水战,蜀州的外面二郡,可不是什么坚城。” “而且,我有听说,凉州王董文,开始联络西羌人,作为此次攻蜀的雇佣。若是和谈成功,凉州又能多添几万兵力——” “我相信他。”常四郎呼出一口气。 “那凉州狗东西的大胜势头,便停在蜀州这里吧。” 刘季有些愕然。 “主公,战事之前,我分析了一番,蜀州不管是兵力,辎重,甚至是粮草,都不及凉州的一半。而且,他并非要打守坚战。” “这些东西无用。”常四郎笑了笑,“哪怕有一日,我这老友把星星摘下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个善于创造奇迹的人。等着吧,什么凉州王,什么狗屁张氏三将,这一回,小东家要把他们都玩死。” 刘季苦笑,“那我便看着,看蜀州王能否再打出奇迹。” “他会的,不知为何,老子就是愿意相信他。” wap. /92/92393/29946929.html 第四百四十七章 点将 凉州西面边境,过了玉门关,便是通往西域诸国的方向。偶有通商,但随着纪朝国力的衰弱,已经百多年的时间,没有西域使臣朝贺,先前的都护府,以及开个十余个通商互市,也一度荒芜下来。 无了侵扰,繁衍在玉门关一带的羌人,仿若棘草疯长,占据更多肥美的绿洲之地,这二三十年的时间,一个个的羌人小部落,迅速跻身成为大部落。 凉州有远见之士,曾上谏朝堂,言“羌人之患,恐胜于北狄”,但朝堂不事,唯有曾经的老凉州王董滕,分兵驻守边境,抵挡羌人入关。 轮到董文做凉州王,这拒敌的政策,已然是变革了。 “借羌兵破蜀”,便是董文和司马修的既定战略之一。 “昔年,高祖尚且敢借蛮兵,主公欲成大事,可效之。” 董文笑着同意了。 几日的时间过去,一支三万人的羌兵,骑着战马挥着弯刀,呼啸着奔入玉门关。 “凉州大兴,当以风云之志,席卷天下。吾,凉王董文,愿领浩浩大军,与诸位共生死,杀出一个太平盛世,万族融融!” 立在城头上,董文意气风发,继而抬手,指去蜀州的方向。 “我凉州大军的下一个目标,便在南地蜀州!” “天下皆反,我凉人将出帝王!” 只等董文说完。 城关之下,无数的凉州轻骑,枪盾,以及呼啸而至的西羌人,皆是挥着武器,放声长吼。 …… 凉人兵犯的消息,传遍了蜀州每个角落。 多的是各种百姓,或徒步,或牛车,送来了为数不多的粮食,自愿入伍当作民夫。 一个个的士卒,在成都城前操戟披甲,整装待发。 李大碗哭哭啼啼的,要帮徐牧系上袍甲,约莫是不熟悉,到最后,还是大着肚子的姜采薇,红着眼睛,一线一索地系上。 “莫哭,很快回来。”阳光下,徐牧露出笑容。 “你也知晓,我时常要拼命。这世道便是如此,做东家时,富人狗吏欺我,我成了蜀王,依然有势大的人来欺我。” “但他们都输了。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徐牧,便是乱世的长枪,我长枪所去,便敢杀出一条血路。” 转过身,徐牧脸色凝沉。 在他的身后哦,李大碗的哭声,以及姜采薇的啜泣,都跟着响了起来。 “诸将——”徐牧走出王宫,冷声怒吼。 “主公,我等在此!” 一时间,司虎弓狗,于文柴宗,韩九和诸多的裨将,以及贾周和东方敬,都出现在了徐牧左右。 “柴宗,此行你莫要同去,依然留在南林郡,若虎蛮敢趁乱,便领万人以及开荒的边军,守住隘口。” 柴宗点头,约莫是早知道了这个结果,很快转身离开。 “于文,你领万人,和东方军师奔赴峪关。我估计,凉人会在峪关之外修关筑寨,企图堵死峪关的出路。你全权指挥,若事有不吉,便退回峪关。” 于文刚要领命—— 却不料,坐在木轮上的东方敬,忽然开了口。 “主公,能否换将?” 这一句,不仅是徐牧,连着于文等诸多将军,都有些愕然。 整个蜀州十四郡,于文堪称最稳重的首席大将,正是担心峪关方向,徐牧才派了于文过去。 旁边的贾周,并无任何异色,脸庞上微微一笑。 “小军师,你嫌弃我老于不成?”于文脸色无语。 “于将,主公,并非是如此。”东方敬呼出一口气,“凉州的请报上,不仅是于将,还有柴宗,樊鲁这些将军,都会有详细的信息。司马修打仗,向来喜欢知己知彼。” 东方敬顿了顿,抬起手,对着于文一个长揖。 “但如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当入不得凉人的法眼。若是我这个无名之辈领军,定然会被凉人耻笑,蜀州无军师,一个跛人都能上位了。” “凉人携裹大胜之威,如此一来,只怕会更加轻视。” “吾东方敬,愿立军令状!” 听着,徐牧大致明白了东方敬的意思。东汉末的陆伯言,便是配合白衣渡江,以籍籍无名的书生身份,使对方骄兵,奇袭荆州大胜。 “同意。”徐牧凝声开口,“但不知伯烈,想带哪位将军。” “韩将军。” 正在最末的韩九,听到东方敬的话,整个人怔了怔。他不太懂兵法韬略,虽然在学了,但水平还是不太行。 更多的时间里,他更像是一个城卫队长啊…… 一念至此,韩九刚要拒绝。 却不料,东方敬已经再开口,“韩九将军与我一样,同是蜀州无名之辈。如此,便让两个无名之辈,替主公立下一功!” 韩九只觉得胸膛在烧,一时也忍不住,急急开口。 “主公,我老韩也立军令状,随小军师去打仗!” “同意。” 徐牧走前几步,替东方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到最后,犹豫了下,又从旁取来一方头巾,小心裹在了东方敬头上。 “春雨尚寒,怕伯烈着凉。” 没有羽毛扇,也只好取了一柄折扇,放到东方敬手里。 “纶巾和扇……东方敬谢过主公好意。” “我留三千连弩营给你。伯烈,请万分小心。”徐牧抬手。在徐牧之后,诸多的将军,也跟着抬手。 “小军师,韩将军,万分小心!” “承蒙主公与诸位的好意,东方敬,定要取下一次大功,献于列位!”坐在木轮车上,东方敬捧手而起,掷地有声。 …… 时间紧迫。 并没有太过耽误,带着余下的诸将,还有贾周,以及在后的近两万大军,徐牧准备奔赴州外的白鹭郡。 推着粮草辎重的民夫,也开始在微雨中,喊着号子动作起来。 沿途所过,多的是各种军眷和百姓,跟着一路相送。 有人唱起了蜀辞。 “愿君南行,行至蜀苍。” …… “巍巍如山,似我儿郎。” …… “我蜀人皆有英雄之志,何不敢保家卫国!”徐牧举着剑,抬头怒喊。 跟随在后的将士,纷纷振臂跟着长呼。坐在马车里,贾周同样目光灼灼。 在春雨中,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齐齐跪地捧手。 “吾王,凯旋啊!” wap. /92/92393/30099109.html 第四百四十八章 籍籍无名的小军师 一万人的蜀军,开始循着蜀道,冒着微微的春雨,往前行军。坐在马车里,东方敬并没有闲着,依然在看着地图定策。 “军师,老韩即便是死,也要护着军师!”马车外,难得出征的韩九,不断高喊。 “韩九,莫说这些。此番若取了大功,你该考虑着,向主公讨要一个什么封号的将军。” 韩九怔了怔,随即脸色又变得激动起来。 东方敬仰着脸,自顾自语。 “这一次,凉州的主力,定然会放在白鹭郡的方向,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猜着,峪关这一边,应当会有另一位凉州大将,趁势堵住峪关,修关筑寨。” 垂下头,东方敬看着自己废掉的双腿。 “承蒙上天不弃,主公不弃,便让我这个跛人,打下一场定蜀州的大战。” 车轱辘碾过湿泥,溅起阵阵的水花。 “军师,天色将黑,前方便是我蜀州的军寨,若不然,先入军寨暂做休整——” “继续行军。”东方敬摇头,“兵贵神速,我等已经出发的晚了。” “军师有令,继续行军!” 约莫近三日的时间,三百余里的蜀道,在马不停蹄之下,才堪堪赶到。 峪关守将陈忠,听得东方敬到来的消息,喜得急急出城迎接。 “先前便收到了主公的军报,东方军师入峪关,则峪关安稳无虞。” 东方敬笑了笑,“陈将军恪尽职守,即便没有我,峪关也当无问题。” 这一次,若是只单单守峪关,便根本无需再增兵。不管是东方敬,或是陈忠,两人都明白,若是敌军在峪关外堵死了通路,譬如说筑土关,修建犄角城寨,随着时间一长,这峪关往外的路,必然要被封堵。 如此一来,还谈何争霸,谈何逐鹿天下。 “军师欲要何为?”入了峪关,递上热茶,陈忠才小心地问了一句。 “出关杀敌。” 陈忠面色犹豫,“算上军师带来的一万人,我峪关上下,也不过两万五的大军。凉州那边,在收拢羌人为军之后,军势约莫有了十五万人。” 十五万人,更为棘手的,是至少有数万的骑军。不管是机动驰援,或是奔袭厮杀,都是一等一的利器。 蜀州也固然有骑军,但为数不多。按着自家主公的说,没有器甲之前,蜀骑拼不过善马的凉骑,当然,若是加上骑行之术,估摸着能持平。 但如何能拼。 “陈将军,最近峪关外,可闹了春汛?” 陈忠怔了怔,料想不到面前的小军师,一下子转了话锋。 “闹了,几条溪河都漫了出来。今年的春雨大了些,再加上山顶消融的积雪,化成了山洪。” “凉人可到了峪关外?” “并无。”陈忠摇头,“我日日遣人去探查,峪关外的百里,巡哨的斥候,没有发现凉人的踪迹。但我估摸着,应该要快来了。” “陈将军,休整一夜之后,我明日出关。” 这句话,已经是重复了。 陈忠咬了咬牙,“若如此,我陈忠愿随军师出关。” “无需,还请陈将军留守峪关。若事有不吉,便死守天险,等待主公回援。不管如何,主公的蜀州,定然不能有失。” “那……军师,要带多少人?” “万人。” …… 似是为了衬合大战的气氛,翌日的清晨,雨水大了起来。一座座的山峦,原本的青葱之色,变得更加鲜绿。 坐在最高的一座峰峦上,东方敬语气沉沉。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董文,便是凉州的彪。” 如这些话,旁边的大老粗韩九,根本听不懂,只知按着东方敬的方向,不断推动独轮车。 雨有点急,搭在独轮车上的小草棚,约莫要扛不住雨水,以至于东方敬的一半身子,都变得湿漉起来。 “无事。”东方敬摆了摆手,抬起头来,继续观察着周围的山色。陈忠说的并没有错,积雪消融,一时化成了山洪,在倾斜的山势,汇成一条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韩九,此山的下方,是何镇子?” “马尾镇,原先还有八百余户的百姓,听说要打仗了,便都跑入蜀州了。” “背井离乡,最是凄惨。” 战事一起,如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军师,若不然找个地方埋伏,等凉人一来,我等立即用弓弩射杀!”韩九急忙提议。 “若是如此,杀不了多少。”东方敬皱了皱眉,“来的凉人大将,不是傻子,被打草惊蛇之后,只怕会更加小心。到那时,我等便再无机会。” “韩九,你挑两个裨将,各带三千人,这两日的时间之内,想办法将山洪堵住。” “军师……这如何能堵,水势一大,顶多是五六日,便又会冲出来。” “足够了。” 东方敬的眉头,并没有立即舒缓。 “下方的马尾镇,便是最好的地势之选。但两边山林密盛,凉州大将怕有埋伏,定不会深入此地。” “所以,还需要用法子,将他们勾过来。此法危险异常,我需再斟酌一番。” “好啊,军师说的好!”并没有听懂的韩九,约莫是吃了司虎的口水,在旁急忙附声。 …… 白鹭郡外,襄江漫了五节碑线。已经有民夫百姓,自发地开始装沙袋,堵住江堤。 郡里的一间屋子,灯火通明。 “今年的春雨大了些,西面的浅滩,也开始积了水。”窦通用手指点着地图,语气沉沉,“我担心凉人蓄水,每日派人去探,但发现并不可能,终究是太浅了。” “窦通,能过马么?”徐牧皱住眉头。 “应该能……但主公,蜀地密林不少,平坦的地势也不多,凉骑未必有优势。” “凉骑的优势,在于机动。”徐牧摇头,否定了窦通的话。 摆在他面前的,如今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据城而守,凭着他现在手里将近五万的大军。以守坚之战,一决生死。 但奈何郡外的这些城关,都不是坚城。有凉骑的机动和掩护,各种攻城的机械,也会后续而来。 乃是下策。 第二个选择,便是选取一处有利的地势,挡住凉人。 徐牧固然想用水攻,但以襄江附近的地势,大水一来,恐怕要先把自个的大军淹死。 玩火先自焚,无疑是一出蠢计。 “窦通,那处浅滩可有名字?” “跃马滩。” “改名吧,便叫死马滩。” 徐牧转过身,在灯火之下,看着面前的一张张脸庞。在这里,几乎都是蜀州最中坚的力量。 贾周,于文,窦通,柴宗,樊鲁……如这些人,跟着他一步一步,从微末中崛起,直至今日,站在了逐鹿天下的舞台上。 还有在外的那些蜀卒,那些蜀州的民夫。 英雄辈出的乱世,守土安家复开疆,都是吊着卵的英雄儿郎。 “破凉州,当在此时!”屋子里,徐牧掷地有声。 “愿随吾主——” …… wap. /92/92393/30099110.html 第四百四十九章 斩三张(一) 出了凉州,董文抬起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军师,为何我凉州,又不见这般的雨水丰沛。” “南面蜀州,确是稻米之乡。” 坐在马车里的司马修,一下子明白了董文的意思。 骑在马上,董文笑了声,转过头,看着在后方,浩浩荡荡的一片大军。高高的“董”字旗,不断被沙风吹得飘舞。 一声声行军的战鼓擂,伴随着军阵里的凉卒,此起彼伏。 数不清的凉州民夫,推着辎重粮草,艰难地在后跟进。 三万的羌人背弓握刀,疯狂地不断叫嚣,估计是第一次,安安稳稳地踏足中原之地。 并未理会羌人的叫嚣,董文继续看去蜀州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战意。 “军师,便按着先前的军议,分两路大军。重兵攻打白鹭郡,半月之内,将蜀人赶回蜀南地。” 峪关天险,除非是没有办法,否则傻子才会去攻打那里。当然,世上不乏智谋之人,譬如说凉狐司马修。 “峪关的方向,若是能堵住。整个蜀州便彻底无了出路,要不了多长的时间,便能将其困死,继而分化,蚕食。徐布衣刚做蜀王,蜀中无世家支撑,稻米也不过三秋的收获。听说,他还将整个蜀州的税率,下调到了十五税一,想着安抚蜀州民生。” “有点傻。”董文笑着摇头,“这些东西,我真不知他哪儿学的。乱世以民为本?倒不如增加军饷,多征募大军征战。” 司马修沉默了会,“他的选择有道理的,但这种路,在乱世并不适合。” “蜀州春雨连绵,军师以为如何?” 司马修笑了笑,“若是春汛浸岸,该先遭殃的,当是徐布衣。” 顿了顿,司马修又微微皱眉,“不过,峪关那本的方向,还需稳重为上,我担心会有埋伏。” “自然有埋伏,但不足为奇。陈忠性子谨慎,并不会出关打野外战。” “张宏,你带一万两骑,一万步卒,杀去峪关。我估计,蜀人定不敢出关交战。当然,若是蜀人脑子发抽了,真敢出关,那便是取军功的好机会。” “记住,在峪关之前,抢修城寨,以堵关为主。” “末将领命!”一骑将军人影,稳稳踏马而出。 董文难得语气温和,“张氏三将,皆是我凉州的柱梁,这一次,希望三位再立不世之功。” 说着,董文转过头,看向马车里的司马修。 当初,司马修的目光何其毒辣,想尽了办法,将燕州的名将后人,整窝都挖了过来。当然,代价并不小,但这些东西,等到日后打下五州之地,也算不得什么了。 “主公,再派一将,与张三将军护卫接应,稳妥一些。”马车里,司马修沉默了会,再度开口。 “重兵去白鹭郡攻城,若是峪关的方向,蜀人杀出奇军,恐腹背受敌。” 董文沉思了番,点点头。 “张逊何在!” 在旁,又是一个年轻小将,起手抱拳。 “你也带一万凉骑,与令兄二人,互为犄角,挡在峪关之前。” “张逊领命!”小将军的脸色,同样惊喜无比。 “如此,本王带十万的大军,坐镇本营,亲自攻打襄江二郡!” …… 峪关之外,百里之地,一座平峰之上。 车轱辘碾过积水,发出“呼呼”的声音。 东方敬撑着一柄油伞,沉默地垂下头,看着下方的景象。 “峪关的陈将军,一直在问小军师,有无重任?我按着小军师说的,若是大事成功,他便带兵出关,一起围杀敌人。” “另外,竹排已经扎了许多,附近山头的青竹,都被砍了一半。” “马尾镇上方的两边山头,派出去的人,也回报说准备好了,蓄着的山洪,快要冲出来。” “峪关那边,也把百姓安置在了高处。” 韩九还在喋喋不休,不断报告着一个个的军报。 东方敬点头,“韩九,前方的哨探,有消息了么。” “先前回了一轮,说还未见凉人的踪迹。军师,若是等的久了,山洪挡不住的。” 洪水似猛兽,这个道理,东方敬何尝不知。 但还是那句话,若自家主公是守成之人,他只会想办法,死守峪关,万夫莫开。 但自家主公,并非是鼠目寸光,更有雄心大志,绝不能让峪关堵死。他欲要效仿先人,守住这条通向州外的大道。 “军师,小军师!”这时,一个裨将急急走来。 “怎的?” “凉将张逊,带二万大军,奔赴峪关而来!” “张逊?张氏三将?” “小军师,正是。” 东方敬皱住眉头。他是听过的,凉州王董文,新得的三个大将,皆是名将之后,颇有兵略。 “韩九,四千的蜀卒,都准备好了么。” “小军师放心,已经准备好了……但军师,四千人如何挡得住凉骑。” 东方敬苦涩闭眼。 “我原本,想着让陈将军出面,但陈将军天下皆知的沉稳性子,不适合演这出戏。” “反而是我等这些无名之辈,更为适合……韩九,取条绳子来,将我绑紧在独轮车上。大事未成,我不能死。” 韩九听话地往回跑,当真是取来了一条绳,小心地将东方敬,绑紧在独轮车上。他是个粗人,他只知道,蜀州里的两个军师,都是大智之士,听话就成了。 …… 踏踏踏。 一骑骑的烈马,马蹄落下之时,便会溅起阵阵的水花。 “吁——” 一个面色清冷的将军,顾不得战甲的湿漉,脸色一下子皱起。 兵出凉州的时候,他有劝过自家主公,若不然等春汛过去,再行攻蜀之举。但自家主公说,大胜之威,稍纵即逝,不过是开春之雨,不足为惧。 “将军,蜀人在前方的大道上,布置拒马工事!” “拒马?”张逊皱了皱眉,忽而又有些好笑,“告诉我,蜀人有多少大军?” “从营旗上看,约莫五千人。将军,我估摸着,这些蜀人布置工事,是想挡住我等攻打峪关。” 听着这一句,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张宏,一颗心慢慢放松起来。 以他带着的两万人,又无攻城辎重,根本不会攻关。来这里,无非是挡住峪关的前路,提防蜀人出奇兵,来夹攻白鹭郡的本营大军。 当然,还要修关筑寨,彻底堵死整个峪关。 “平坦之地,却敢建筑防御工事,当真是蠢不可及!” “蜀州无大将矣。”张宏仰头大笑。 wap. /92/92393/30265196.html 第四百五十章 斩三张(二) “听我军令,凉骑列阵,攻杀蜀人,拔掉拒马工事!”张宏抬起马刀,指去前路。 “枪盾在后,配合我凉州铁蹄,杀入峪关前的百里之地!” “冲锋——” …… 坐在独轮车上,东方敬目光沉沉。 “军师的意思是,要和这些凉人厮杀?”披上战甲的韩九,一脸的发怔,“军师,我等只有四千人。打、打不过的!” “我知道打不过。”东方敬脸色坚定,“但我等要做的,便是养起敌军连战连胜的傲气。” “军师,这是何计……” “骄兵之计。” 东方敬呼了口气,“韩九,你记住。只打一会,便立即败退,退到下一个工事。” 下一个工事,在峪关前的八十里之外。 “春汛大雨,马蹄没于积水,虽然尚有机动,但冲锋受阻,不见得会有多快。” 还有一句话,东方敬并没有说,如此一来,蜀卒的伤亡并不会少。 但不管如何,若是能打下一场大胜,对于现在的蜀州而言,定然是鼓舞士气的事情。另外,兵犯峪关的凉军若是败退,或被歼灭,估摸着白鹭郡那边的凉军,会陷入腹背夹击的忧虑中。 “韩九,小心些。” “军师放心!” 四千人的士卒,在微微的雨水之中,开始列好方阵。前排举盾握刀,后排平起了战弩。 修建的拒马工事,实则作用不大。地势的原因,根本无法阻挡凉人迂回。 很快,浩浩荡荡的两万凉人大军,便杀到了近前。 “瞧瞧,这是哪位蜀将?”张宏面露笑意。 “蜀将韩九!” “韩九?这是哪位?若是于文陈忠,我尚且还听过一些。后面纶巾折扇的那位文士……莫非是随军参谋?” “我家军师东方敬,乃是天下第六谋!”韩九提刀怒喊。 近前的凉人,皆是放声大笑。 张宏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任何兴致,“诸军听令,攻杀蜀人!” “杀!” 凉骑率先冲来,虽然马蹄没于积水,速度并无多快,但终归是借着马力,很快撕开了蜀人的防御之阵。 “我凉州的长枪阵,推过去!” 配合着凉骑,另有一万的凉州枪盾,怒吼着列起枪阵,步步紧踏,往前掩杀而去。 “射死他们!”韩九挥刀下令。 弩矢破开雨幕,透入最前排的敌军,却在雨幕中威力不大,反而被凉州枪盾军,挡下了不少。 “蜀人必亡!”张宏挥起马刀,劈飞了一个蜀州裨将的头颅,怒吼着开口。 一个又一个拒马,不断被凉人拔掉。 等凉州枪阵冲来,又有百余个蜀州士卒,被齐齐捅出的长枪,戳得满身是血,倒在积水里。 “退军!”韩九惊声大喊。 趁着拒马工事,尚没有被完全拔掉,只剩三千多人的蜀卒,匆匆往后退去。 “追过去!”张宏面色发冷。 一个无名之将,另加一个无名谋士,这份军功若是取不下,干脆把脸皮割了。 …… 退到第二个拒马工事。 东方敬的脸色,依然冷静至极。不时抬起头,看着两边的高峰。 “韩九,让你放置的粮草车呢。” “军师,都在这里。” 东方敬沉下声音,“记住,等会儿,务必带着粮草车,往马尾镇的方向跑。” “记住了。” “军师,韩将军,凉人又杀过来了!” “走,把粮草车带走!” 至少三百辆的粮草车,被三千多的士卒,在雨水之中驾起老马,在追来凉军的目光下,往峪关的方向逃窜。 …… “怪不得了。”张宏露出笑意,“我便说,为何会像傻子一样,做什么拒马工事。这是想送粮草车,去白鹭郡的方向。” “将军,为何前些时候,这些蜀人不送?”有裨将开口。 “你问我?我怎知道。”张宏摇着头,“蜀州死了一个毒鹗,已经没有什么能人大将,谋士更不用说了。那位徐布衣,带着一帮废物打仗,或许是百密一疏。” “不管如何,哪怕是陈忠出关,我张宏,也让他有来无回!” “传我军令,追击敌军!” “先破安并二州,又破蜀州,我凉人百战百胜!” “吼!” 在张宏的身后,无数的凉人士卒,发出叫嚣的长呼。 “对了,我三弟呢?”张宏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发问。 “张三将军,听说将军入蜀首战大捷,已经迫不及待,也跟着要杀过来。” 张宏大笑。 “我这小老三,好胜心太大了。不过也好,便让我张家兄弟联手,替主公立下破蜀第一功!” “杀过去!” “蜀人便如猪狗之辈,何敢挡我凉州悍军!” 至少百辆的粮草车被截下,数不清的蜀卒,或被箭杀,或被劈杀,一个个倒在积水,晕开一朵朵的血梅花。 …… 峪关之前七十里,马尾镇。 相比起凉人的连战连胜,只剩两千多的蜀卒,笼罩在一片哀伤之中。 “哭个咧咧,抬起头,军师说了,马尾镇这里,便是我等报仇的机会!”韩九敲着刀背,在两千多的士卒中,来回行走。 东方敬抬起头,看着两边的山势。久久,才凝声开口。 “韩九,等会须记得,想办法将带回来的军粮,妥善安置。” “另外,让人将竹排搬下来。” 东方敬收回目光,闭着眼睛,想着还可能遗漏的步骤。此一次,骄兵之计已经用到了尽头。 若是再退,便是深入峪关之前,敌将会有防备。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在马尾镇的原因。不管是地势山势,或者路途,都是近乎完美的选择。 “破敌,当在此时!”睁开眼,东方敬文弱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满满的杀意。 近旁,包括韩九在内,诸多的蜀州将士,皆是面色沉稳,握紧了手里长刀。 …… 积水没过马蹄,行在最前的凉州战马,莫名地开始烦躁不安。 “吁。”张宏勒住战马,脸色依然倨傲。在他的身边,张家小将张逊,也骑马赶上,与自己的兄长,并肩而骑。 “告诉本将,前方是什么镇子。” “张将军,是马尾镇。” “离着峪关还有多远?” “约莫七八十里。” 张宏扬起马刀,脸庞大笑,“怪不得了,那什么小军师九将军的,明显是知道,带着粮草辎重跑不过了,才想着据城而守,等待峪关的援军。呵呵,若是打下马尾镇,再以此诱杀陈忠,此乃天大之功!” “二哥所言甚是。”刚赶到的张逊,声音也变得欢喜,“凉狐军师也说过,毒鹗一死,这偌大的蜀州,除了布衣贼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厉害之人。” “吾弟,这一场乱世,我张家誓要名扬天下!” 抗边名将张成功的后人,早该去争一份荣耀了。这一回伐蜀,只以为没有太大的战功了,谁能想到,居然还有这么蠢的蜀将谋士,撞到了他们面前。 “吾张家三子,当是破蜀的大功!” “听我军令——” 张宏高举马刀,这一段时间,连胜的狂喜,已经盖过了他的谨慎。 “我等大胜之威,三个时辰之内,务必攻破马尾镇!以此诱杀陈忠!助我凉州主公,入蜀!” wap. /92/92393/30265197.html 第四百五十一章 斩三张(三) “韩九,到了么。”马尾镇的小城关里,行动不便的东方敬,声音认真且冷静。 “军师,近前了!” “守城。” 一路兵败山倒,到了现在,马尾镇里的蜀卒,不过两千多人。在他们的面前,是步骑混旅的三万大军。 任谁来看,仿佛都是死局。无非是等着七十里外的峪关,能迅速驰援。 在雨中,东方敬仰着脸庞,捧起双手,面朝苍天。 “跛人东方敬,愿以十年之寿,借天公一场大水!” “我蜀州儿郎,巍巍如山,破敌之志,当如长风万里——” …… “前方便是马尾镇!”湿漉漉的天时里,张宏脸色狂喜。在他的身边,三弟张逊,同样是忍不住要欢呼。 “二哥,我先前就说过,有一日要高坐在峪关里!” “三弟,时机到了!所有人,听我军令,立即攻城!”张宏的长刀怒吼挥下,劈得面前雨水,不断在刀刃上迸溅。 “一座破城,守不住的!” “杀过去!” 步骑混旅的三万人,如湿漉里的涨潮之像,呼啸着往小小的马尾镇,仅有的三个小城门,围了过去。 “三弟,看见城头的守军了吗?”张宏意气风发,“杀了这些蜀州小儿,我等便易袍甲,再诱杀峪关陈忠!” “二哥,你的兵法韬略,快赶上大哥了!” “哈哈哈!” …… 城关上的厮杀声,并没有让东方敬乱了心绪。他要等,等三万的凉州军,都冲入这座低洼小城。 直至,韩九带着满脸的血迹,终于回头大喊。 “小军师,凉人都杀来了!” 东方敬呼出一口气,转了身,看着身边的几个护卫。还未开口,便已经是满脸的杀伐之气。 “擂三通鼓!” “军师有令,打三通鼓!” 早已经迫不及待的一个蜀州裨将,斥着上衣,叼着刀,高高抬起了手里的鼓槌。 咚! 第一声通鼓乍起,震碎眼前的雨幕,瓢泼的春雨,似是断珠一般,落地的声音变得更加复杂。 咚! 咚! “围干葫芦!” “九字营,去抢军粮!” “竹排!抱紧竹排!” “此战有死无生,我蜀人舍生忘死之志,大破凉军,当在此时!” …… 峪关之上,陈忠紧紧咬着牙。披着的战甲,不断有雨水顺着胄纹和肩吞,缓缓滴落。 在他的后面,站着一万多人的蜀卒,以及峪关里为数不多的百姓。许多百姓的身边,还抱着家中最值钱的物什。 那位小军师说,会有一场大水,恐祸及峪关,让他早作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了,连着手里按着的长刀,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饮血。 “陈将,那、那是什么!” 陈忠急忙抬头,看着远处蔓延的小山峦,那一左一右的两条青色卧龙,似要惊醒一般。 天地间,一声声的咆哮震响,忽而炸在耳边。 山崩地裂之中,两侧山峦的惊洪,如同两群受惊的巨大野马群,势不可挡。泥沙俱下,草木尽断。 “且看我蜀州军师,请来天外之水!”陈忠仰头怒吼。 …… “什么声音。”雨水中,张宏皱眉,继而又抬头,待看见山峦两侧的怒洪,一时惊得无以复加。 “不好,速速退军!此乃蜀人的水攻之计!” 原本战意满满的三万凉军,一时间,同样惊得马嘶人呼,纷纷从围攻城关中退后,妄图逃脱这片低洼地。 “二哥,来、来不及了!” 山洪咆哮不休,顺着低洼的马尾镇,汹涌而下。夹带着山石和断木,更是凶戾异常。 一直捧手朝天的东方敬,冷冷收了动作。在几个护卫的帮助下,避在一处角墙之后,只等山洪停势,便立即借着竹排,围剿落水狗一般的凉军。 韩九也带着守城的士卒,迅速寻找避身的地方。 “军师!凉人被冲死了许多!” 东方敬沉默抬头,举目之下,数不清的凉人士卒,在洪水之中,艰难地挣扎着。 但西北凉州的人,并不善水,即便没被山洪撞死,亦有许多凉卒,被直接淹死在洪水中。 零零散散的凉马,已然是疯狂逃命,在山洪里疯狂长嘶,往岸边争先游去。一具具的浮尸,在水面上,随着荡开的涟漪,沉沉浮浮地飘荡。 “军师,山洪停了。” 东方敬抬起头,这蓄了多日的山洪,终归是停下了奔腾。但水攻的大计,已然是完美成功。 “韩九!带人射杀!” “军师放心!老子要杀光凉州崽子!”韩九脸色涨红,赤着的上身,两大坨的胸毛,似要根根竖起。 一个个的竹排上,仅有的两千多士卒,变得怒吼连连,纷纷赤着上身,背弓挎刀,稳稳踏在竹排上。 两岸青山的位置,六千的士卒,也急急往山下赶。 “该死的,这到底是何人之计!”在洪水里,张宏一下子冒出头,死死抓着座下的烈马。 “快,立即上岸!” 张宏看着满目的浮尸,胸口止不住地抽搐。三万凉卒,三万凉卒,被一场水攻,杀得七零八落。 “二哥救我!” 张逊在水里惊喊,声音里,已然带着淡淡的哭腔。 “三弟!”张宏死死拽着缰绳,想让座下的烈马,往张逊的方向游去。 噔。 一支羽箭,穿透了张逊的头颅。 张逊直接沉入水中。 “三弟……该死的!蜀人如犬,便只会用这等诡计!”张宏仰头怒喊,抽出佩刀,劈出一道道的水花。 不慎劈刀马臀,那头救命的烈马,急急将张宏抛入水中,自个往岸边逃命。 “连弩营,准备!”不多久,马毅带着连弩营,终于回返了战场,只看着面前的情况,便立即下令。 “射杀凉狗!” 竹排上,两侧的平峰里,多的是蜀卒的弩弓,不断将飞矢射去。 一个个的凉卒,在水中来不及挣扎,便纷纷惨叫起来,尸体沉入水里,又忽而在另一个方向,变成一具具的浮尸。 三万的凉卒,淹死大半,即便没死的,也尽被蜀卒围住,以弩弓射杀。 张宏脸庞苦涩,抱着一截被冲断的树木,终究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他颤着手,冲着东方敬的方向,急急抱拳。 “蜀州军师,吾张宏,愿入蜀为将,帮蜀王打江山!我乃抗边名将张成功的后人,熟读兵、兵法,胸有韬略——” “杀了。”东方敬面无表情,“杀弟之仇,不共戴天,他不过在乞活。我等,莫要给主公留祸。” 韩九点头,带着一队蜀卒,面朝张宏的方向,将一拨飞矢,呼啸着抛了过去。 箭雨中,张宏万箭穿心,咳血滚入水中。 wap. /92/92393/30397965.html 第四百五十二章 斩三张(四) 踏。 通往白鹭郡方向的湿道上,一名面色清冷的大将,忽然停马。 “张渊,怎么了?”董文回头,看着自己的爱将。 “主公,刚才似有山洪之声。” “不可能,布衣贼不敢用水攻的,若是用水攻,他岂非要淹死自个——” 董文忽而停下声音,似是想到了什么。 “告诉本王,峪关那边的守将,莫非不是陈忠?” “吾王,正是陈忠死守峪关。先前的探哨来报,跃马滩的位置,那布衣贼的手下大将,都在此处,于文,柴宗,樊鲁……” “水攻?”司马修皱眉抬头。 “峪关的地势,并不适合水攻。若是峪关之外,洼地却不少——” “主公,主公!”几骑斥候,急急回奔而来,“峪关前的马尾镇,蜀人用了水攻之计,淹我凉州三万大军!” “这到底是谁?”董文咬着牙。 司马修也面色发沉,“毒鹗已经死了,谁会有如此的胆略。” “主公,军师,我听逃回来的几个士卒说,叫什么东方敬的,另有一个什么韩九将军。” “张家二位将军,被诱去马尾镇,那是一处洼地,继而,那位蜀州小军师,便用水攻——” “我二弟三弟,可有事情!”张渊冷着声音。 “二位将军……战死!” 嗡。 张渊身子剧晃,差些坠马而下,幸好被身边的亲卫急急扶住。 “应当是骄兵之计,张家的二位将军,是大意了,便诱入洼地。但这蜀州,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东方敬?” “跛子状元!”司马修脸色震惊。 “军师,什么跛子状元?” “幼帝王朝的末年状元,双腿尽废,听说素有大志,以袁侯爷为榜。” “该死的,为何这些大智之士,都会效力徐布衣?”董文咬牙切齿。 “他是乱世的清流,又有袁侯爷留下的名望。幸好,便如袁侯爷一般,那些保皇党和世家门阀,都是不喜欢这等人的。” 司马修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如此一来,主公须派一军,挡在峪关之前。莫要让那个跛子状元,从峪关出兵夹攻。” “主公,军师。”张渊勒马而来,脸庞上满是怒火,“便让我张渊去,会一会那个跛子!” 董文一时沉默,司马修也面色犹豫。 “张渊,你报仇心切,恐会坏事。” “某愿立军令状!守不住峪关的路道,提头来见!”张渊沉沉抱拳。 “主公,若不然加派一谋士,作为张渊将军的参谋,分派二万大军,挡在峪关道前。” “军师所言,甚合我意。”董文堆出笑容。实际上,他手底下的将军,也就张渊能放在台面了。其他的人去,更加不行。 “卓元子,你跟随张渊同去,务必要小心!” 一个老谋士急忙出列,作揖领命。 …… “好,好!伯烈大计!”跃马滩后的军阵里,得到消息的徐牧,惊喜地开口。这一次,他的小军师,当真要名扬天下了。 在马车里的贾周,脸色同样露出欣慰。 “这一次,去堵峪关的三万凉卒,被伯烈淹杀。董文应当不敢冒进,至少,他要看清峪关那边的局势。” “他很担心,若是进入了跃马滩,峪关又堵不住,很容易被出兵夹攻。” “主公莫急,这对于我等而言,乃是大喜之时,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防御工事。” “文龙,确是如此。”徐牧呼出一口气。不管怎样,现在蜀州的极大劣势,被他的东方军师,扭转了乾坤。 “在张家二将死后,董文和司马修,定然会派出另一支军队,挡在峪关的通道。” “很可能,是张家的最后一个大将。”贾周语气沉沉,“若是伯烈能连斩三张,当要天下留名了。” …… 吊着胸毛的韩九,如同凶神恶鬼一般,不断挥起长刀,将没淹死的一个个凉卒,劈死在洪水里。 一张张的竹排,来回在洪水里转悠。 一个憋不住气的凉卒,刚要探头求饶,便被箭矢射来,直接戳穿了脑袋。 “小军师,捞得凉马二千余匹!先前借峪关的粮草,也救回了一半。” 湿漉漉的东方敬,坐在木轮车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算是斩获颇丰。至于沉到水里的器甲,洪水退去之后,又能扩充蜀州的武备库。 “军师,要不要凿水渠,把洪水引走?” “不急。”东方敬摇头,“凉州怕被夹攻,定然还会有另一支大军,继续堵着峪关的前道。” “且看着,若是有办法再吃掉,凉州大军,便会军心大乱。” 韩九兴奋地揪着七八个人头,跳上东方敬的小竹排。 “军师,若不然再用一次水攻!” 东方敬表情无语,“韩九,你真当淹打洞的硕鼠吗?再来一次,敌人不会中计了。” “那军师说……咱们怎么做?” 东方敬沉默了会,“战场瞬息万变,我需要度势。” …… 骑在马上,即便是湿漉漉的天气,但张渊的一双眼睛里,依然快要喷出怒火。作为名将张成功的后人,才刚出山,他便死了两个弟弟。 “卓元子,你有何建议?” 谋士卓元子,打了一个冷战,急急骑马到张渊身边。 “张将,蜀人刚打了一场大胜,不若,先避其锋芒。便守在峪关通道之外,只等主公那边大胜,再合兵攻打峪关!” “我等这一次,只求无过,不可强求大功。张将,莫忘了前车之鉴!” “卓军师,不为舍弟报仇,我终究是不痛快!” 卓元子脸色大惊,“若是如此,张将恐会落入敌人之计!还请张将节哀顺变,以主公大业为重!” “我自然知晓。”张渊颤手,按着长刀,只觉得满腹的憋屈。 “莫让我寻着机会,否则,我一刀劈了那个跛子状元!” 闭上眼睛。 张渊想起了年少之时,他带着两个弟弟,步行一百余里的路,遍访燕州名士,借来兵书与韬书。 早有名家点评。 张家三将,定要搅动乱世风云,光复先辈荣光。 “吾弟,吾弟!”张渊仰头朝天,涨红了脸,忍不住开口泣喊。 …… wap. /92/92393/30397967.html 第四百五十三章 斩三张(五) “小军师,果然来人了!” 高坐在马尾镇的城关上,东方敬抬起了头。隔着洼地里的山洪,他看见了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 阵阵马嘶的长音,在雨幕中回荡不绝。 踏。 一骑拖着长马刀的将军,面色极怒,从分开的列队中,冷冷踏了出来。 “阁下可是那位东方敬?” “正是,我便坐在此处,请将军来取吾的人头。”东方敬语气淡淡。 “好!”张渊一声怒喝,满脸都是戾气。 “张将,小心有诈。”卓元子在旁,急忙提醒。 犹豫了番,张渊终归没下令,让大军趟水,反而是冷静下来,让裨将传令,大军后退十里。 “来了又走,将军便如清馆里的色衰娘子,让人好一番挑拣,又弃之如敝履。”东方敬语气,依然冷静无比。 张渊转身,双目圆睁。 “张将,莫要受激!”卓元子神色大惊。 张渊抱着长马刀,咬着牙,咬得牙齿渗血。 “退!” “张将有令,大军后退!” …… 坐在木轮车上,东方敬叹了口气。 “终归是个将才,并未受激。韩九,尸体捞着了么。” 吊着胸毛的韩九,急急跑了过来。 “小军师,浮尸太多了,那两个张家将军的尸体,还未找到。不过小军师,若寻到了,当如何?” “取一竹竿,将人头挑在竿尖上……死者为大,此举有伤天和,但我顾不得了。” 让人推动木轮车,多推了几步,东方敬才垂下目光,看着下方的光景。马尾镇一战,三万的凉军,几乎全歼,只有为数不多的逃兵,离岸较近,方能逃了出去。 “韩九,陈忠那边如何了?” “军师,快赶到了。” “甚好。” …… 马尾镇,十里之外。 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带着两万的凉军,张渊退出了马尾镇前的范围。又担心那个跛子军师再用水攻,只好选取了一座高地平峰,作为扎营之地。 这座平峰,只有一个出入的山口,算得上易守难攻。 “张将,还是那句话,我等只求无过,不可强求有功。”卓元子不放心,又重复了一次。 他随军作为参谋,最大的任务,便是要提防,那位跛子状元的诡计。 “卓军师,我知晓了。”张渊看着手里的刀,语气沉沉。 卓元子松了口气,“张将报仇心切,我也明白。但只要主公打下了白鹭二郡,何愁这跛人不死。” “卓军师,我讲了,我都明白!”张渊沉着脸色,拖着刀,往营地里走去。 卓元子站在湿漉之中,只忽然觉得,身子一下子冻得厉害。 时至黄昏,昏沉的暮色之下,有山风吹拂,嵌在草棚里的火把,不时会跳动摇曳,拖拽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影子。 张渊不敢大意,两万人的凉军,用圆字阵的布列,扎营成堆。三千骑的巡夜士卒,在一个凉州裨将的带领下,沿着扎营的平峰,五里地之外,来回密集的巡逻。 并未睡去,张渊捧着兵书,只翻了几页,又忽而想起了两个胞弟的惨死。 “若有一日,我张渊破了峪关,定要屠杀蜀州十万户,为我两个胞弟复仇!” 在旁的卓元子,捧着茶盏,没有相劝,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的光景,蜀人偷营的概率不大。明日一早,将军可布置工事,开始修关筑寨了。只需要筑起三座犄角城寨,便无惧蜀人。再者,此处地势平坦,将军尚有一万凉骑,骑杀之威亦不容小觑。” “主公那边,也该到了跃马滩,和布衣贼对阵——” 卓元子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他放下茶盏,急急军帐外走。 “何人奏丧乐!” “卓军师,蜀人在出丧!” “出丧?” “蜀州的那个跛子军师,将张家二位将军的头颅,挑在了竹竿上,出丧而来!” 卓元子脸色震惊。他何尝不知,这是一出阳谋,激怒张渊的阳谋。 “跛子欺我太甚!”张渊抱刀而起,脸色怒吼。 “张将,莫要受激啊!”卓元子苦口婆心,像足了一个循循诱导的老夫子。 张渊咬牙切齿,急步走出军帐。果不其然,待他抬起目光,便看见了一支丧乐队,往前走来。 两粒挑在竹竿上的人头,依稀辨认得出脸庞轮廓。 三千骑的凉军巡卒,亦是收了阵列,紧张地拦在营地之前。 “我家军师有说,请张将军过来领尸。”一道声音,从丧乐队里,高高响了起来。 “小心有诈。”卓元子皱起眉头。 张渊何尝不知,抬头看向竹竿上的头颅,胸膛又是一阵悲恸。 “张将军若不取,我等便收回去。可知蜀中野狗成灾,若是张将军的两位胞弟,被野狗嚼入狗腹,便请勿怪。” 张渊身子摇晃,想踏步出去,被卓元子死死拦住。 “张将,莫要受激!此乃激将之计!莫非说,张将连这等拙劣小计,都看不透了?” “我自然知,但那里,可是我的两个胞弟啊!”张渊抱着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还请张将冷静下来,这出丧的蜀人,不过二三百,定然有诈。若我等出营,便是中了埋伏!” “若非离得太远,我恨不得调动步弓,射烂这些蜀人!”张渊咬着牙。 “按理说,那位跛子军师,也算得有大智,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用这等拙劣的激将法。”卓元子语气沉沉。 卓元子抬起头,看着营地之外,尚在出丧的蜀人。沉思一番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张将,速速派出士卒,继续往营地周围巡哨!” 那原本在巡夜的游骑,被大道上的奔丧队伍,一下子吸引,只以为要发生战事,一骑骑赶回,紧紧挡在营地之前。 “卓军师,这是何意?” “哎呀,此处乃平峰高地,若是被蜀人堵住下坡的路,我等大祸临头!” “军师,蜀人大军尚在峪关。” “张将,暗度之计啊!跛子军师,志不在激怒张将,而在于大军暗度!” …… 陈忠带着万人长伍,在沉沉的夜色中行军。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前方不远的一座平峰。 “小军师神机妙算,前军遭了水攻,后军的张渊恐水如虎,便会在高地扎营。” “绕过去,堵住下峰的路,配合军师大计!” “列位袍泽,莫要忘,我蜀人守土之志,有死无生!” 万人的长伍,在黑夜中绕过平峰,操戟披甲,一张张的脸庞上,皆是视死如归之色。 wap. /92/92393/30550413.html 第四百五十四章 斩三张(六) “卓军师,当真是暗度之计?” “高地扎营,并非将军之错。但那位跛子军师,出丧奏乐,使将军派出去的耳目受阻,如此一来,峪关大军趁着夜色,便能从山林里绕过。” “我等中计矣!”卓元子脸色涨红,一时间声嘶力竭。 似是为了印证卓元子的话,整座平峰之下,忽而想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近两万的蜀卒加在一起,围满了周围。 那三千骑回援的凉卒,在密不透风的飞矢之下,纷纷坠马。在丢下数百具的尸体之后,仓皇逃回营寨。 “莫乱,莫要乱!”张渊拖着长马刀,声声怒吼。 “集结,迅速集结,跟随本将杀下山!” “张将,蜀人搭了拒马阵,堵在了下山之路!前军死伤惨重!” 张渊咬着牙,不信邪的带着数千大军,冲出营地,想仗着士气未失,搏杀一轮。 “连弩营!”平峰下,马毅抬刀怒吼。 密集的弩矢,从远处透射而来,前方的军阵,瞬间被射得溃不成军。 “居高临下,我等当有优势!”张渊怒吼着,带着人想要继续冲下去。却不料,一支弩矢射来,直接将他的半边肩膀,一下子染红。 “将军!”百多个亲卫,死死护着张渊,往营地里后退。 退回营地,张渊的脸色,依然怒不可遏。 “张将,当立即派人通知主公,速速来救。我等并无辎重,已然没有居高的优势。”卓元子在旁,沉声劝道。 “大军被围困,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张渊气道。 峪关前道,离着跃马滩的方向,有近百里的路程。早知如此,他该留着一营人马,在后策应。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将莫急,即便蜀人困山,我等粮草也足够了,再不济,还能杀马充饥。唯今要小心的,便是蜀人会攻山。” “他敢!”张渊怒声开口,“我见着那个跛子军师,便会一刀劈了他!” “围困的蜀军,也不到两万人,我等尚有机会。但围困的时间越长,消息难以通达,我担心主公那边,会被用计。”卓元子皱了皱眉,脸色也逐渐发狠,似是下了决心,“山上春木已长,将军可令人伐木,滚落下去。” “三日之后,掩护大军,往山下攻。” “事不宜迟,我担心那个跛子军师,会有后手。” 张渊看了眼受伤的肩膀,面色犹豫不定。最终,冷冷点了点头。 …… “伐木?”坐在木轮车上,东方敬脸色平静。 “凉人随军的那位参谋,倒是有些本事。” “但他忘了,他能想到的,我自然也会想到。或许他并不知,我并非是围山,我等的,便是凉人下山。” “战场瞬息万变,山上凉人的二万军卒,经此一轮,已非百战老军。惶惶之下,成了一支只知逃命的溃军。避其锋,杀其衰。” “韩九,派人去通告陈将军,便说让开下山的通道。等凉人冲下来,再结阵剿杀。另外,让布置工事的民夫,速速退去山林里。” 抬起头,东方敬湿漉的脸庞上,涌起了清冷之意。 “主公等不得,我也等不得。” “今日,我东方敬,便要怒斩第三张!” …… 清晨的雨水,开始在整座平峰上,升起阵阵的湿雾。 直至,几乎砍光了整座山峰上的林木,张渊才让人停了手。 卓元子难得披上袍甲,握着一柄长剑,跟在张渊后面,神色里满是担忧。 “张将切记,大军冲过了围剿,莫要回头,奔去跃马滩,与主公会合。” “卓军师,某立了军令状!何况,我的两个胞弟,都死在那个跛子手上,他还挑着人头,羞辱于我!” “若凉骑能冲下山,这些蜀人何足畏惧!” 卓元子沉默了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叹出一口气。 “既为一军参谋,愿随张将。但张将下山之后,不宜立即厮杀,先退出围剿之地,整顿一番士气。今时不同往日,蜀人在山下,应当有了布置——” “卓军师,我知晓,你不要讲了!”张渊冷冷打断,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准备妥当之后,迅速传了命令。 不多时,一根根的滚木,随着陡峭的地势,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第一批的蜀人军阵,见着滚木急下,惊得往后逃散。 张渊面露冷笑,“再推一轮!” …… “骑兵上马,枪盾为后,随我冲杀下山!” 马嘶人怒,近两万的凉军,在滚木的掩护下,死死举着盾牌,往山下冲去。 眼看着冲到半途,张渊发现,那些原本逃散的蜀军,忽而又重新聚了过来,挡在下峰的通道前。 “杀过去!”张渊抡起长马刀,割飞了一个蜀卒的头颅。 “便让尔等领教,我张家名将的手段!” …… “韩九,带人分割战场。” “啊小军师,这是个甚意思?” “带人找机会,不惜代价,重新堵死下峰的路。” “但小军师,只下了一半人。” “这就对了。” 东方敬面色无悲无喜,“千人便能堵,而余下的一万多人,围剿张渊带下来的凉卒。” “分而杀之。” …… “跟老子往前冲!”韩九吊着两坨胸毛,再加上满脸的横肉,如同山中恶鬼。 即便只有千人,但对于冲下山的凉人大军,却毫无退意。 “老子韩九,回了成都,便向我家主公讨要封号,称破凉将军!” 一个个的蜀卒,推着拒马墙,怒吼着往山口冲去。 长刀和箭矢,杀得你来我往。 二三百人的蜀卒,大多被远射而死。而冲下来的凉人,大多死于刀盾的挥砍之中。 一个年长的蜀州裨将,单人一刀,堵住凉军冲撞的缺口。 “巍巍如山,似我儿郎!” 老裨将咳血怒喊,身中七杆铁枪,尸体屹立不倒。 在他的后方,终于冲过来的蜀卒,循着他的遗志,怒吼着抬起刀盾,死死堵住了缺口。 …… “不好,蜀人截断了我军的长伍!”卓元子骑在马上,急声大喊。他想不通,那位跛子军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总能把握住整个战势。 “张将,杀出一条血路,我凉人的霸业——” 一支羽箭射来,扎入了卓元子的胸膛。他咳着血,瞪了几息时间的眼睛,哀嚎着翻落下马。 “主公大业未成——” 张渊惊得喘了几口大气,四顾去看,发现周围的地势里,随他冲下山的数千人,已经是溃不成军。 死伤者,更是数不胜数。 而峰口那边的位置,浩浩荡荡的另外万余人,被两千不到的士卒,死死堵住。 “将军,速速离开!”仅剩的几十骑亲卫,急急奔马过来,护在他的身边。 “某……立了军令状,两位胞弟皆死,又折了卓军师……早知如此,我便该带着下山大军,冲杀那个跛子!” 张渊目光赤红,只寻到了那位跛子军师的位置,便怒吼着拖起长马刀,跃马狂奔。 在他的身后,随着冲杀的几十个亲卫,皆是跟着策马同去。 “列枪阵!”一个走出来的蜀州裨将,面色不急不缓,冷冷下令。 数百人的蜀卒,列成拒马的长枪之阵,挡在了东方敬的身前。 东方敬沉默抬头,只吐出一句。 “恭送张将军,赴死。” “恭送张将军赴死!” 枪阵两端,数不清的蜀卒,抬弓举弩,齐声怒吼。 枪阵缓退。 漫天的箭矢飞射而来—— 张渊举头,不甘地大喊。与几十个亲卫一起,遍插箭矢,坠马而亡。 东方敬仰起脸庞,看着飘雨的天空,脸色上并无半分欣喜,唯有的,是一种对盛世的祈盼。 wap. /92/92393/30550416.html 第四百五十五章 西羌军 跃马滩前。 徐牧抬头看去,满眼尽是湿漉。 “主公,峪关军报!”林子中,窜出二三骑,迅速奔到徐牧面前,尔后又返身,重新奔入林子。 “莫非是小军师那边,出了事情?”于文在旁,语气变得发沉。 大抵上的战势,双方已经明了。各有两路大军对峙,不死不休。 徐牧并未答话,从竹筒里搓出了信卷,低头看了几眼后,忽而仰声大笑。 “伯烈这一次,当要名扬天下。先水攻三万凉军,又暗度围攻两万凉州援军。斩三张,打通了峪关前道!” 徐牧握手成拳。 这一战,他的小军师,定是头功。当然,还有韩九和陈忠。 在旁的于文,以及马车里的贾周,皆是露出了笑容。 “不出意外,伯烈会想办法迂回而来,夹攻跃马滩边上的八万凉军。董文和凉狐,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我蜀州,多出了一个小军师。” 贾周声音徐徐,顿了顿接着开口,“定然有逃兵折返,不出意外的话,董文会得到峪关的军报。” “对峙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董文不攻,很大的原因,便是在等峪关那边的消息,若是派出去的大将,能成功修筑二三个城寨,估摸着,他便要立即打了。” “董文会想办法,来掩盖峪关兵败的消息。如果我没猜错,伯烈已经带着张氏三将的头颅,准备挑拨凉人的士气。” “在兵败的消息爆发之前,董文很可能,会再也忍不住,提兵来攻。这一战,他若是退了回去,对于凉州而言,要伤及根本。” 徐牧点头。 如贾周所言,隔着跃马滩,董文并没有立即攻打。反而是伐木搭了草棚营帐,隔岸对峙。 野外之战。若是都有顾忌的情况之下,很可能会用各种阴谋阳谋,譬如偷营下毒,借势奇兵……等等的手段。 哪边大军的薄弱环节,若是暴露,被对方咋抓着机会的话,很可能会让自家的整支大军,兵败山倒。 这个道理,徐牧明白,董文也明白。 “于文,骑哨回来了么。” “神弓将军,今天好像晚了。” …… 骑在马上,弓狗穿着战甲,脸庞冷静至极。从跃马滩的狭路绕过,双方的骑哨营,撞了个满头彩。 “徐将,敌军的骑哨越来越多了!” “切不能让敌骑散开,骑哨营,提刀!” “徐将有令,我等提刀杀敌!”一个小校尉,听着弓狗的话,在雨水中仰起脖子,声声怒喊。 弓狗握紧弯弓,仅有的一只眼睛,变得杀气骤起。 “蜀中七十里坟山,老子死了也光荣!敌军虽数倍于我,但我等蜀人之志,百倍于敌!” 校尉带着几十骑,横着刀往前掩杀。 弓狗带着另外的几十骑,绕到一侧,拨起弓弦,将当头的十余个凉人骑哨,射死在马下。 狭长的林路上,奔马不利,无法迅速冲锋,发狠的蜀州小校尉,一刀劈飞了人头,带着几十人穿入敌阵。 如这样的场面,这几日的时间,不断上演。双方的侦察骑哨,若是遇上,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狭道两侧,多的是一具具无名的尸体。林中窜出的野狗和小兽,刨了肚腹,剐了眼睛,又急急去翻下一具。 有人要活,就有人要死。 …… 董文踏出营地,满脸都是戾气,峪关兵败的消息,让他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拢共五万人的大军,分批入峪关,都被那位籍籍无名的小军师,一把刀屠了。加起来,仅有二三千的逃兵,跑了回来。 当然,那些逃兵他已经让人看管。峪关兵败,这等祸事若是传开,军心会变得不稳。 “军师,你带一万人留守,若是那跛子过来,给我挡住他!” 司马修沉默领命。 伐蜀的战事,因为一个跛子军师的出现,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大好的优势,已经葬送了一大半。 张家三将的兵败身死……算是将十几万的伐蜀大军,带入了险境。 “军师可有建议?” “暂且……退回凉州。”司马修闭眼叹息。 “如何能退,若回了凉州,这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大胜之威,岂非是没有了?”董文面色不甘。 “西北三州,离着蜀地很远,徐布衣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不敢带兵北上。我等刚打下安并二州,花些时间,征募兵丁训成骑兵,亦有机会反攻。大丈夫生于乱世,岂可纠结于小胜,小败。” “军师,我等尚有八万大军,以良骑居多!” “主公,你可知徐布衣,为何选择跃马滩来堵截!湿雨沉沙,马蹄没入,无法发挥冲锋的优势啊!大军的攻城辎重,亦是如此。除非是说,我等能将徐布衣的数万堵路大军,彻底剿杀!” 董文咬着牙,“我便是不服。他不过仗着袁侯爷留下的东西,如何能坐稳蜀州!这等天下米仓,若是为我所用,当成霸业!” 司马修叹了口气。 “既如此,主公且去,我定会带兵,挡住跛子状元。” 司马修只希望,这次董文折戟之后,原本杀伐的性子,能再磨砺一番。 董文立在原地,看了看司马修,皱着眉,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西羌军!” 两万多的羌人,听到董文的呼喊,再也按耐不住,呼啸着挥舞弯刀,在湿漉中冲了出来。 “余当王,这份大功,本王便留给你了。打入蜀州,便按你先前的约定,让你抢城三日。” 一个戴着宝石毡帽的羌人,脸色变得狂喜,只领了命令,便迫不及待地提兵往前杀去。 前前后后,原本三万的羌人,在朝着跃马滩冲锋几轮之后,已经死了至少数千人。 待羌人奔远—— 董文才走到司马修身边,恭敬抬手施礼,声音带着苦涩。 “便听军师之言,大军撤回凉州。” 司马修笑起来。 “这才是主公该要做的。徐布衣不可小觑,刚伐蜀的时候,我凉州是仗着兵力和大胜之威,期盼一鼓作气,打下蜀州。但现在,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 “当退则退。主公放心,有一日我司马修,定要帮着主公,入主蜀州王宫!” “大军后撤,拔营与推送辎重,若是不慎,恐遭蜀人追击。羌人部落乱如散沙,回凉州之后,主公可扶持另一个羌人部族。便让这二万多余当部的羌人,作为断后的死军罢。” 转头看向前方蜀州的山林,董文脸色极度不甘。 这一场伐蜀之战,他输了。但并非是输给徐牧,而是输给了一个跛子。连破五万大军,连斩三个凉州大将,还有一位算得不错的老谋士。 他只觉得,那位小布衣,好像也要起势了。 wap. /92/92393/30661395.html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大败羌骑 两万多的羌人,并没有列成骑行之阵,如同一匹匹疯狂突进的野马,将整个湿漉漉的大地,震落一片片的水花。 “敌军来袭!”跃马滩边上的蜀军营地,搭建着的哨塔上,一个背弓的老校尉,蓦然大喊,继而开始吹动示警的牛角长号。 “列阵,速速列阵!前列在拒马之后,组成枪墙,后列步弓,检查一轮射器!”披甲的于文,带着几个裨将,急急来回奔走。 “于文,务必小心。”站在营地的高处,徐牧面色沉着。 “主公,便请看着我于文,杀敌于跃马滩前!” “好!” “主公,是羌人。” 徐牧皱起眉头,大纪国体崩塌,四方异族蠢蠢欲动。狄人,蛮人,羌人,柔然……很大的程度上,如这些外族,加速了王朝的衰退。 简单一句话。 他喜欢盛世的外族朋友,但不喜欢乱世的外族虎狼。 “击垮敌军!”箭塔上的老都尉,嘶声长吼,摘下了铁弓,开始往下瞄射。 跃马滩前。 羌人呼啸厮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春雷震耳,刺得人耳膜发疼。 但如徐牧所料。 进犯的第一批羌人,二三千骑的模样,刚踏上跃马滩,马蹄便陷了进去。 “步弓,正北方向,把箭矢抛射出去!” “连弩营听我军令,以散射之阵,射烂羌人狗军!” 昂—— 才第一阵,二三千的羌人,一下子人仰马翻,或被射死,或被乱军马蹄践踏,成了血淋淋的肉酱。 徐牧突然有些不甘。这一幕,原本是留给董文的。这家伙,倒是聪明得很,派出这一大堆的炮灰,用来趟雷。 “于文,注意留马!”徐牧不忘叮嘱一句。 底子太差,连一匹凉马,都是不可多得的物资。 一拨拨的弓弩箭矢之下,数不清的羌骑,惨叫着死在浅滩之上。 头戴宝石毡帽的余当王,看得脸色大急。这一回,好不容易才入了玉门关,踏入中原,还指望着抢杀一波。这下倒好,头阵的勇士,便莫名其妙死了一大堆。 “快,把马上的毡帐布,都丢在浅滩上,白石神!保佑我羌人天军!” “收弯刀,骑、骑射!” 在后奔马而来的羌人,呼呼呼地摘下了挂着的短弓,搭了箭矢,便呼啸着,一拨拨地射过来。 “不好,是羌人骑射!” “前列举盾!后军!后军避于竹幔车下!” 密不透风的羌人骑射,仿若将整个昏沉的天空遮住,数千支箭矢,凶狠地打落下来。 若非是雨幕衰了力道,恐怕更要厉害几分。 但即便如此,依然是威力十足。 虎牌盾上扎满了羌人箭矢,竹幔车上更是恐怖,层层叠叠地攒了二三层。 徐牧看得心惊。但在此时,心底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他执着于重骑,奈何铁石材料,根本无法供给。而面前羌人的骑射,算是让他开拓了一次眼界。 重骑为坦,轻骑为射。 徐牧握住拳头,脸庞上满是压抑的喜色。 “于文,让大军后退一段距离,避开羌人的骑射!” “主公放心!” 守土的众志成城之下,数万的蜀卒,隔着跃马滩,很快拉开了一段距离。只等着羌骑过了跃马滩,再行围剿。 并没有成阵的二万余羌骑,只顾着呼啸杀来。即便是填住了没马蹄的河沙,但一具一具的尸体,依然纷纷倒下。 “这些狡猾的中原人!”余当王脸色大怒。骑射无法杀人,偏偏这些蜀人,等着羌人勇士,踏下浅滩,便立即射杀。 当然,他可以有另一个选择,比方说回军撤退,不与蜀人纠缠。 但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贪欲或许有限,但一个民族的贪欲,才是真正的无止无境。 “都杀过去,白石神的勇士,要入中原!” “羌人,已经败像横生了。”徐牧面无表情。这一出跃马滩的阻击,原本是为董文准备的,对于地势的掌控,埋伏的陷阱,他都做了很多功夫。 “于文,掷竹枪!” 只等于文下令。各个位置的蜀州伏军,怒吼着抓起竹枪,往跃马滩上投掷。 比起弓弩而言,竹枪虽然力道稍弱,但若是落在浅滩上,横七竖八的却能更好的阻马。 奔入跃马滩的大几千羌人,顿时急得声声大喊。原本用毡帐布填滩的优势,一下子荡然无存。 “盾阵掩护步弓,前进百步,射杀敌军!”一个个蜀州裨将,不断指挥着本队部署。 交错而来的弓弩箭矢,将陷在浅滩上的无数羌骑,射得纷纷坠马。 余当王看得脸色大惊,颤了颤身子后,开始有了撤军的打算。这面前的蜀人,根本像铁军一般,组织有序,破敌有勇。 “蜀州!破凉将军韩九,前来驰援!” 这时,在羌人之后,一支万余人的大军,开始夹攻而来。 …… “是韩九。”徐牧皱住眉头。韩九驰援夹攻,他固然是高兴的。但问题是,董文的凉人大军,不可能不作防备,让韩九这么堂而皇之地杀过来。 “凉州,应该退军了。”马车里,贾周沉声开口。 “得知峪关前道的大败,司马修估计劝董文退军。” “文龙,那这些羌人。” “不过是断后之军,司马修好狠的心计。” 徐牧转身沉默。如果董文没退,在东方敬的连场大胜之后,他有信心,打得小哭包丢盔弃甲。 但小哭包退了。这家伙野心膨胀,又有司马修辅佐,恐怕会成为逐鹿的劲敌。 “凉州的大胜之威,已经荡然无存。主公莫要苦恼,你已经赢了,赢得了蜀州积粮铸器的时间。” “很长的时间之内,董文应当是,不敢轻易伐蜀了。” “文龙之言,如醍醐灌顶。” …… 天色转了黄昏,暗沉的暮色之下,厮杀声逐渐平息。 “白石神的子、子民啊!”余当王带着最后的百余骑,被合围到了绝境。 终于能出手的司虎,见着余当王的高头大马,立即欢喜无比,便趁乱用手一揪,将余当王整个儿,拉得摔翻在地。 “余当王。”徐牧从让开的通道中,缓缓踏了出来。 “你当知,这一回,是谁将你当成了断后的肉军。” 余当王爬起身子,气得浑身发抖。 “派人回关外,送来万匹良马,你再离开蜀地,便算……你的买命钱。” 余当王顿了顿,抬起头脸色狂喜。 “蜀王此言当真?” “当真。”徐牧笑了笑。他不杀余当王,并非是妇人之仁。固然想得到良马,但更多的是,让余当王回去关外,迟早要和小哭包狗咬狗。 “记住,一万匹良马,少了一匹,本王打断你的腿!” 余当王脸色肉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慌不迭地磕头。 …… “听说,余当部落来的时候,有足足三万羌骑。但现在,我等收拢的羌马,却不到七千匹。不过,伯烈在峪关那边,同样也收拢了近五千匹的良马,再加上各种器甲,还有粮草辎重,算得上收获颇丰了。” 贾周说着说着,露出了笑容。 “如此一来,加上先前的战马储备,若是余当王再送来万匹,我蜀州当有三万多的战马。” “马政司那边,请主公务必嘱咐,以喂豆料为佳,到秋日,若是能再产下一批马驹,则我蜀州,便算骑军之州了。” 徐牧听得欢喜。他的蜀州,似是又要壮大了。 wap. /92/92393/30661396.html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与虎谋皮” 凉州伐蜀一战,以董文败北收场。按着徐牧的说法,便如打断了董文一条狗腿,仓皇北遁。 若是论功,小军师东方敬,必然是首功。这藏不住的天下第六谋,终归是要名扬天下了。 “乃是主公洪福齐天,与老师的教诲。”坐在木轮车上,东方敬并无任何倨傲。 这副模样,让徐牧更加心喜。他的左膀右臂,终有一日,要跟着他逐鹿天下三十州。 “着,军师东方敬,为蜀州太仓令,与毒鹗军师一起,总管蜀州内政事务。” 并非是帝,他给予东方敬的东西,很大的程度上,更像是任命家臣。但如这些,司虎的无敌大将军,韩九的破凉将军……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除非说,有一日这些人,跟在他的后面,取天下,开新朝,才算真正地万世基业,封侯拜相。 “阻挡凉人的一战,算是打出了蜀州的威风,战果亦是丰足。只可惜,主公不能顺势北上。” 一来,董文带着余下的数万大军,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迅速撤回凉州。二来,蜀州的根基,便如风雨飘摇中的小树,须步步小心。 强如常大爷,步子迈得太大,尚且被侏儒王虎毒食子,一朝背刺。 “主公,峪关外的前道,该修建城寨了。” 类似的说法,东方敬早有提过。奈何战事吃紧,破了虎蛮,又逢寒冬。寒冬过后,又迎来凉人伐蜀。 “当派一大将,镇守城寨。”贾周也点头。 徐牧计上心头。跟着他的几个老伙计,能打的并不多,即便加上刚擢升的韩九,也是寥寥无几。 韩九当初跟着东方敬背水一战,颇有一种“蜀州无大将,韩九做先锋”的感觉。 “柴宗如何?” “柴将军跟着定北侯,打了很多场硬仗,算是一员悍将。但……柴宗去了峪关前道,南林郡那边——” 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韩九的方向。 正在议事厅,坐得不甚习惯的韩九,一时间被看得发懵。 “主公,二位军师,莫看了,我明日就骑马过去!但我先说好,若是凉狗还敢来,我还要跟着小军师去打仗。” “没问题……韩九,去了南林郡那边,多习兵法,有一日,老子带你打出蜀州。” “主公放心!”韩九脸色欢喜。 南林郡的方向,不仅有一万士卒,再加上屯田的边军,更有鸾羽夫人的数千平蛮营在,只要韩九不犯冲,守在隘口的城寨,基本没有问题。 “文龙,陈忠呢。” “来了信,说来回成都的时间太长,恐凉人忽然折军奇袭。不过主公的封赏,也送过去了。” “性子沉稳谨慎,确是擅守大将。” 陈忠的忠心,已经毋庸置疑。一个顾念家族延续的人,即便赴死,也不会让留在成都的陈氏族人,遭受池鱼之祸。 “夜枭最近来了情报。”徐牧顿了顿,语锋变得有些沉重,“襄江下游的楚州,已经被一个叫陵王左师仁,水陆并攻,打下了半个州地。楚州王走投无路之下,向沧州皇室求救。” “自然不会救的。”贾周脸色笃定,“那位苏家女子,巴不得天下之间,越打越乱,如此,这奄奄一息的小朝廷,才有机会趁乱摸鱼。” 徐牧点头。 “只可惜那女子的身份,还未能查出,藏得太深了。若是个普通的商人之女,这谋算的本事,有些吓人。” “主公莫急,再狡猾的狐狸儿,终归要露出尾巴。” “如文龙所言。” …… 天色近了黄昏,难得的一次蜀州军议,才堪堪散场。送两位军师去了院房,徐牧才得空下来,往王宫后院绕去。 途经而过,发现司虎正骑着牵来的那匹羌马,对着小狗福不断炫耀。 “小狗福,你去告诉大家,一串糖葫芦,便让骑一次。八个馒头,便能骑半天。若是谁家做了蒸糕,偷个半筐过来,我虎哥儿帮他牵马,带着他在城里遛弯。” 徐牧听得深深佩服,敢情你拼命抢一匹好马,还是用来骗吃的。 “徐郎!” 刚走过拐角,李大碗便捧着一口瓷罐,红着脸来喊。瓷罐里,漂在汤面的枸杞,指甲盖一般大。 “李大碗,这次下了几钱?” “八钱!”李大碗昂起小脸庞,带着一分羞怯,九分幽怨。 “打不打?你敢不打?” “打……” 李大碗风风火火地拖着徐牧,往屋子里跑去。 夜色漫过成都,漫了出来。 …… “王爷,到凉州城了!” 董文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凉州城,心底里没有任何喜色。十几万大军伐蜀,只剩五万余的残军,一路北逃。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吃了一场大败。 张氏三将战死,第二把谋士交椅的卓元子,也折在了峪关之前。更有数万的大军,数不清的凉马羌马,统统都没有了。 “军师,我不服。” 马车里,抱着沙狐的司马修,缓缓走了下来。 “这一场伐蜀,输在了骄兵之计,徐布衣得了凉马器甲,只怕以后更加棘手。”司马修顿了顿,继续开口,“主公欲要再伐蜀,不若去寻个结盟。” “结盟?” 司马修点头,“襄江数州,谁与徐布衣有仇,便是主公的盟友。” “军师,你的意思是说——” “主公需明白,不管怎么打。往内城,抑或是往贫瘠的定州,徐布衣的蜀州,便如一头山狼,紧紧在盯着,终归是不放心的。” “军师,道理我都明白……但这样一来,恐违背了军心与民意。” “无事的。”司马修摇头,“主公走的,并非是徐布衣的路。相反,这样一来,更能赢得西北三州内,一些保皇世家。” “再者,只结暗盟。那位女子军师,也是个聪明人,当明白其中的原因。” “若她不肯呢。” “主公若是一州之地,她或许会不愿意。但主公,可是占了西北三州。即便是说‘与虎谋皮’,我估摸着,她也会把自己当成老虎。” “我记得,董家王室里,尚有几个年幼的族子,主公可挑一个过去。都想徐布衣死,共乘一船,又有何妨。” 司马修长揖施礼,抱着沙狐,沉步往前走去。 wap. /92/92393/30731375.html 第四百五十八章 将官堂 烈烈风沙之下,一骑裹着襁褓的人影,按着刀,停在了襄江岸边。他下了马,仰头灌了几口酒。继而又四顾周围的方向。 蜀州在前,内城在后侧,暮云州和沧州,皆是在东面位置。 他不知如何选择。 襁褓里,婴孩的哭声乍然而起。他沉默叹了口气,才转身走入林子,烧了一碗马奶,用手指滴入婴孩嘴里。 “若非是边境的胡骑马匪……迟来一步,吾并州江山,岂会落于贼子之手!” 将军杵着刀,仰头看着坠下去的夕阳。仅几个眨眼的功夫,黑暗便笼住了整个世界。 婴孩的哭声,忽而变得急躁起来。 …… 晨曦的阳光,重新铺在了成都上空。 对战凉人的大胜,几日的时间,尚没有褪去,依然在成都的各个街巷,载歌欢舞。 居安思危,徐牧让自己从胜利的喜悦中,抽出了身。 “将官堂?” 不仅是贾周,连着东方敬和诸多人,都是满脸的错愕。 “大概是,培养将才与政才的……一个大学塾。” “可行。”贾周只稍稍思索,立即点头。 事实上,如小狗福正在念的学塾,便已经有了军校的轮廓,从孩子抓起没错,但不管怎样,蜀州不受世家所喜,人才凋零确是当头大事。 文武之考,先前不久才开试。若是仓促再开,意义并不大。至于古人举孝廉的方式,徐牧并不喜欢。玩来玩去,这原先都是世家门阀,留下来的手段。 他欲效仿后世,建立一个类似军校的组织,亲自选拔人才,教予兵法和政略。凭着贾周和东方敬,再加上他自己,算是不错的师授资源。 如兵法政略,古人敝帚自珍,多是家族相传。当然,也偶有大贤会收徒子,倾囊相授。但总的说,天下三十州的名师大家,极少会将这些东西,传给外人。 蜀州守成有余,进取不足。除非是说,他的敌人们,都会客客气气地等着他,等着他积粮铸器。 这没可能的。 天下大势,若往小了说,便如白云苍狗,仅转瞬之间,便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计划,永远及不上变化。 徐牧抬起头,语气里满是慎重。 “最先的一批将官,以战功卓优者为先。另外,诸位也可举荐,有大才者,本王也会破格。” 蜀州人才凋零,天下间又战事迭起,即便是临阵磨枪,如这样的布置,徐牧也要做。 “对了孙勋,最近采铁官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韩九去了南林,这位叫孙勋的小裨将,性子良直,被徐牧提拔,成了新的城卫将军。 孙勋抱拳出列。 “主公,采铁左郎中已经带着人,入了南林山峦一带,发现了两座赭石矿,一座褐铁矿。但其中一座赭石,已经快被虎蛮人挖完了。” “其他的呢?” 孙勋想了想,认真摇头,“主公,并无其它的。” “知晓了。” 徐牧点头。 “对了主公,白鹭郡传来消息,神医陈鹊,已经到了襄江,准备经蜀南赶来成都。” “孙勋,去通告沿途的驿馆和郡兵,务必保护好陈先生的安全。” 孙勋抱拳,急急往外跑去。 …… 襄江水面,一艘商船晃晃摇摇。商船的左右,亦有几艘白鹭郡的战船,护卫在侧。 “先生既是天下神医,为何执着于入蜀。”船头上,一个胸前挂着襁褓的年轻人,凝声开口。 在年轻人的身边,陈鹊并未立即答话,伸出手,搭了一会襁褓婴孩的脉搏。 “一路沙风狂烈,他毕竟刚来这场乱世,定然是不习惯的。” “你问我,为何要入蜀。” 陈鹊脸庞变得认真,“我有时候也不懂。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我尚在做一个平静的医角儿,赚富贵人的银子,给整个家族谋福。直到我的那位老友,跟着袁侯爷赴死,直到遇见斩奸相的徐蜀王……我才慢慢明白。” “先生明白了什么。” 陈鹊抬起手,指去前方蜀州的方向。 “这乱糟糟的天下间,总该有一种东西,便如一道亮堂的光,引着我们过去。” “什么样的光。” “你跟着入了蜀,可当面问徐蜀王。” 抱着襁褓的年轻人,一时变得沉默不语。 “初见你,负刀背弓,满身袍甲染血。更为奇怪的是,你怀里带着一个婴孩。若依我说,你应该是个行伍人,甚至可能是个将军。” 年轻人垂下头,看着怀里的婴孩。许久,他似是下了决定,抬头凝声。 “晁义见过陈先生,多谢陈先生搭救之恩!” “晁姓……以胡制胡,北关狼族。” 叫晁义的年轻人,闭眼落泪。 “并州的事情,我亦有耳闻。你随我入蜀,日后若是不喜,以徐蜀王的仁义,也定然不会为难你。” “愿与先生同行。” 陈鹊叹了口气,“我见你先前,在襄江岸边,是想往下游去的。莫非是说,你要投皇室?” 晁义摇头,“我想去陵州,投天下仁名的左师仁。不瞒先生,我也想过入蜀。但蜀州的地利,已经被起势的凉州困住。” “徐蜀王新胜,凉人已经败退。” “我自然知,又听了先生之言,才下了决定。先生勿怪,我并非……只是保全自己。” “明白。”陈鹊看了一眼襁褓,认真点头。 两人站在船头,开始静默不语。 波浪儿推着商船前行,不时荡出一圈圈的涟漪。有江风乍起,吹拂过脸,让吹多了沙风的晁义,一时间恍如隔世。 那一日,他站在雁门北关之前,横刀立马,带着本部的七千将士,去迎守趁火打劫的数万胡骑。 守住了雁门北关,却守不住家国。一矢未发,并州易主。若非是掉包之计,这最后的一缕并州血脉,根本活不下来。 他不算纪人,是克族人,亦是并州人。 陈鹊此刻的心底,有些感慨。晁姓的克族人,不过几万之数,以拜日祈祷为信仰,却早在百多年前,已经被中原同化。 以胡制胡,更像是一种官坊里的说法。 “晁将军,听说并州王丁术,性子乖张暴戾,且贪色敛财,为何克族人,一直愿意跟着,戍守雁门北关。” 晁义沉默了会,“丁术还没称王之时,有次遇到迁徙的数百克族人,他那日约莫是很高兴,随手赏了七桶羊汤。” “这七大桶的热羊汤,让很多克族人活了下去。” 陈鹊仰面朝天。 “虽是无心之举,却是乱世里的雪中送炭。七桶羊汤,换来了一个忠义赤诚的狼族。” wap. /92/92393/30731376.html 第四百五十九章 神医入蜀 “神医入城!” 带着贾周,徐牧亲自出了城门,恭敬地迎在城外三里之地。若是没有陈鹊,他的贾文龙,当真要凶多吉少。 三辆厚重的马车,在三千蜀卒的护道下,停在了成都城前。 陈鹊露着笑容,缓缓下了马车。 “拜见蜀王。” “陈先生,无须多礼。” 能迎来这尊天下神医,徐牧的心底更是欢喜。不说其他,哪怕以后贾周旧病复发,一样是安稳无虞。 “先生这一路,可有遇到事情。” 陈鹊笑了一声,“并无,渝州王亲自送我出了内城,沿途又派兵保护,直至襄江边上。” “渝州王是个妙人。” 若是换成其他的,譬如说董文,直到辖地里的神医要离开,定然会死死阻拦。常大爷的格局,可见一般。只因为陈鹊的救命之恩,便能抛却规则来行事。 “陈先生随我入宫,接风的酒宴,早早已经备下。” “好说了。” …… 酒还没过三巡。 跟着陈鹊走出宴堂,徐牧抬头,便看见了一位抱着襁褓的年轻人。 “陈先生,这位是?” “雁门北关,狼族之将。”陈鹊语气认真,“徐蜀王,打仗的事情我不懂,这一回,我只做个举荐人。” “谢过陈先生。”徐牧沉默了会,起手抱拳。 挂着襁褓的年轻人,同样抱拳恭送。 跟着出来的司虎,还抱着半只烧鸡,坐在边上来啃。 只等陈鹊走远,徐牧才转过身,看着面前。 “将军请坐。” 晁义犹豫着坐下,身子一动,襁褓里的孩子,便哭了起来。 “将军是克族人?” 雁门北关,离着定州的关墙,并不算远。两者之间,有时也会聚兵剿马匪。克族人的事情,徐牧也只偶尔听说。 更类似于……一个被同化的胡族。并州王丁术一生荒谬,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情,便是采纳了属下谋士的建议,提出了“以胡制胡”的概念。 而以胡制胡的主角,便是只有数万的克族人。据守在雁门北关,万夫莫开,又称北关狼族。 “正是。”晁义点头,语气里明显还有防备。 “并州王全族被杀,我亦有耳闻。可恨凉州行无道之举,致使安并二州,皆是生灵涂炭。” 徐牧顿了顿,伸出手,想逗一下襁褓里的婴孩。 锵—— 晁义起身抽剑,退开几步后,迅速护在身前。 正在不远处的吃烧鸡的司虎,鼓着眼睛,怒吼着要跑来。孙勋带着诸多的护卫,也面色清冷,立即抽刀出鞘。 “都回去。”徐牧叹了口气。他知晓,面前的狼族小将军,无非是谨慎。若真是滥杀的仇家,以陈鹊的眼光,根本不会带到他面前。 甚至徐牧能猜到,这襁褓里的孩子,恐怕会很不简单。 “将军请坐。” 晁义顿了顿,沉默回了剑,才重新坐下,抬手施礼。 “蜀王勿怪。” “并无怪罪,不知将军之名。” “晁姓,晁义。” “夜色凉寒,刚才逗心忽起,还请将军见谅。” 起了身,徐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若是入蜀之后,晁义立即拜主,他才会觉得蹊跷。 但晁义这番郑重,可见其人,若是拜主之后,定然是忠义无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要入了蜀,有的是时间。至于那位襁褓里的婴孩,很有可能,是并州王室的遗孤。 “孙勋,准备上好厢房,让晁义将军入住。” “主公放心。” 徐牧看了眼,尚在提防的晁义,“将军哪日要离蜀,便请先说一声。” 晁义皱眉抬头。 “别无他意。”徐牧露出笑容,“北关狼族之勇,我徐牧敬佩无比,到那一日,愿亲自送将军离蜀。” 晁义身子微颤,沉默着点了点头。 “多谢蜀王。” …… 月上柳梢头,宴席方才散去。送走了陈鹊,徐牧捧着一盏茶,沉默坐在王宫里。 “主公之意,可是那位北关的狼族小将军?”贾周在旁开口。 “瞒不过文龙。我先前问了陈鹊,这一路同行,陈鹊旁敲侧击,打探了出来,那位晁义,便是雁门北关的主将。” “主将?如此年轻?”贾周也惊了惊。 “族长之子,十六岁开始戍卫雁门北关,并不奇怪。若是他愿意投蜀,我蜀州十四郡,便可多一位悍将。” “但如这种人,没下定决心之前。你若是用手段,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徐牧揉了揉额头。 蜀州将才凋零,所以,徐牧才会办起将官堂。 一员狼族的悍将,何其珍贵。 贾周沉默了阵点头,终究没有多言。 “主公说过,那位狼族将军带着的婴孩,很可能是并州王的遗孤。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文龙的意思是?” “并州王丁术虽然无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同样是一个州王。满门被董文问斩,并州七郡里,终归会有人不喜的。若是有一日,主公打着扶持并州遗孤的旗号,要收复并州。到那时,并州里当会有人响应。” “若有人问,主公便说遗孤年幼,代为理政即可。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慢慢收服并州的民心。” 徐牧点头。 不得不说,贾周的建议,确实非常不错。董文占据西北三州,堵在蜀州门口,当真是很糟心的事情。 他要从峪关出蜀,那么和凉州的第二战,定然不可避免。到时候,扯一下并州的虎皮,也算有利无害。 “对了主公,刚才铁坊那里,陈打铁派了人过来,让主公明日去一趟。” “晓得。” 周遵在南林山脉那边,虽然没有找到硝石矿,但却找到了不少铁石矿。这批铁石矿,虽然不算多,但足够整个蜀州,用来打造一批制式装备了。 先前的时候,徐牧送去了很多图纸,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他跟着记忆来描画的。 字写的丑,画画更丑。 徐牧估计,陈打铁应该是看得一头懵水。毕竟那些东西,对于陈打铁而言,会有很大的认知障碍。 wap. /92/92393/30836082.html 第四百六十章 暮云州的变局 “所以,这铁马车……叫什么坦克?还有这铁鸟儿,你飞个鸡毛啊!”陈打铁气得抓急,将图纸整个撕碎。 徐牧嘿嘿一笑,“铁爷,我就随意一画。也就,让你看个乐呵。” 当真是个乐呵,主要是心里的想法,无人可说。毕竟,这种东西在现今的世界,根本是不可能。任何的事物,都要遵循发展的法则。 “你画个卵!脑子里不知装的什么!”陈打铁喋喋不休,“其他乱七八糟的,我便不说了……不过,你画的长矛有些意思,居然是要三丈多长。虽然我也明白寸长寸强的道理,但如这种武器,被敌人靠近,会很惨的。” “叫马什么枪?” “马其顿长枪。” “怪里怪气。”陈打铁骂骂咧咧,“你要是省下这些铁料,说不定能多造几千柄连弩。” “铁爷,连弩一开始……你也说古怪的。” “我说了么?你再啰嗦一句,老子去喝酒不干了!” 徐牧急忙赔笑,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了老匠人的脾气。 这些长矛,即便只造几百柄,到时候估摸着也会有大用。当然,这种军阵并非没有弊端。但现在的情况之下,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走出铁坊,徐牧刚要松口气。冷不丁的,却发现孙勋急急跑来。 “主公,暮云州急报!” 暮云州,李知秋。 只搓开信卷,拿着夜枭送来的情报,徐牧一边看着,一边皱起了眉头。 信卷里的内容很简单。 大意是,沧州的皇室,开始发布讨贼檄文,五万余的大军,在沧州四鹰的率领下,开始奔赴暮云州。 “怎么敢的?”徐牧将信卷撕碎,发现司虎不在身边,索性自个吞入了嘴里。 按理来说,沧州的小朝廷,没有任何的助力外援,是不敢乱动的。只会拼命地守住沧州,延续苟延残喘的皇室威仪。 “我估计,沧州有了盟友。”得知消息的贾周,凝声吐出一句,“还是那句话,若是没有盟友,那苏家女不会想着去征伐。” “毕竟,她原先的意思,我是想把整个天下三十州的水,统统搅浑,然后再浑水摸鱼……但她趁火打劫,完全是想不到的。” “盟友么。”徐牧脸色清冷。 二三日的时间,夜枭连着送来三份情报。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李知秋的处境,开始变得不妙。 “为何会这样。” 旁边的暮云州,是侠王李知秋的话,凭着双方的友谊,暂时是没什么问题的。蜀州安稳无虞。 但若是皇室重新攻下暮云州,则情况就不同了。这样一来的话,蜀州十四郡,要彻底被夹在中间。 隐约间,徐牧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侠王李知秋,带着最后的三万人,放弃南面的两个郡,退回了暮云州的北面,据关而守。”徐牧眉头依然紧皱。 “此番大势之下,利益所驱……文龙,伯烈,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凉州那边的后手?” 在王宫里的贾周和东方敬,沉思了番后,纷纷叹息点头。 …… “那女人不简单。”司马修笑了笑,“她所要的东西,不仅仅是扶持朝廷这么简单。不过,能以身饲虎,倒是一个奇女子。” “军师,眼下沧州的大军,已经奔赴暮云州。而李知秋那个破落户,也只得放弃大好的优势,退回了暮云州的南面三郡。若是继续打起来,我估计,暮云州是挡不住的。” “不仅是皇室军队,还有那些投效了朝廷的暮云州乱军,加起来的话,该有七八万人了。只可惜,这位三十州的总舵主,打仗的本事,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司马修点头。 “这天下间,像徐布衣这样人,没有几个。大半年打下蜀州十四郡,已经是很可怕的事情。” “但他要完了!”董文冷笑。 这句话的意思,司马修也明白。当初布下这个局,便是冲着蜀州来的。 这块硬骨头……太难啃了。 所以,他才会让董文,去和沧州皇室,结了暗盟。双方没有了顾及,似是更多了一份莫名的友谊。 很简单的道理,同一个敌人,敢联手,便是最大的利益所趋。 “军师,现在怎么做?” 司马修想了想,“主公在西北三州,照样募兵驯马……另外,并州的雁门北关,主公需加派一万大军过去。守住外族马匪,西北三州的百姓,才能慢慢归心。” “那群以胡制胡的克族人呢?” “试着收拢,若是不愿投诚,便灭族吧。虽然只剩下三千之军,但也算有勇力,希望能聪明些。” 司马修站起来,旁边的沙狐,亲昵地扑入他的怀里。 “若蜀州无法攻下,徐布衣卧榻在侧,主公的霸业,便展不开局面。我西北三州的战略,第二步棋,便从蜀州开始。” 第一步棋,即是打下安并二州,已经是成功了。 “愿听军师之言。”董文恭敬地笑道。 “一个起于微末的酿酒小东家,没人能想过,他走到了这一步。便让他,停在这一步吧。” 一截难啃的骨头,既然一时啃不下了,便继续熬,熬到骨质松软,再招来二三条野狗,一起嚼烂。 “这一次伐蜀,只可惜了张家三将。”董文的声音,多少带着叹息。 张家三位大将,是他的军师,好不容易用了手段,才“骗”来凉州的。才刚帮着打下了安并,却哪里想到,被一个跛子小军师,三斩扬名。 “军师,可还有推荐之将?” 司马修沉默了会,“主公莫急,我再想想办法。下次攻下他州,主公的杀气,最后能收敛一些。天下有才之士,并非都像我,皆是不喜暴君的。” 董文并无任何生气,“军师放心,我听你的。” “尚有一人,同样与徐布衣有仇怨,我会试着说服他。” 只说完,司马修长揖施礼,抱着沙狐转身离开。 凉州城外。 正在征募兵丁的几个凉州裨将,声音如吼。 “吾主凉王,乃天选之人。有一日,我西北三州的大军,便要带着诸位,在乱世里南征北战,杀出一个新朝!” “入伍者,皆是我凉州大好儿郎!” …… 声音传的极远,连城外的沙风,也骤然急了起来。 wap. /92/92393/30836083.html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三十州,总舵主 槐月中旬。 整个蜀州的天气,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前些时候清明之时,徐牧带着诸将,祭拜了一番,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每一人,即便寻不回尸首,也立了衣冠冢,敬受蜀州香火。 二百里坟山,道不尽的英雄悲壮。 踏。 挽起了裤腿,徐牧抡着锄头,和许多的农人一起,开凿灌溉的水道。新建的几架水车,矗立在田垄边的河道上,完成着自己的使命。 “主公,这些肥水,当真要这样做吗?”一个老农官,卷着泥裤腿走来。 肥水,直接的说,便是人尿。 古代农桑,没有现代化的工业生产化肥,提高产量很困难。莫得办法,徐牧只能收拢了自己脑海中的知识,想着将肥水加热晾晒,试试能不能得到尿素。 虽然比不上工业化肥,但终归也会有效果。 “王立,你便照着做。到时候,便先试十亩稻田。” 若是能成,则蜀州天府的稻米,在秋收之时,将收获颇丰。对于蜀州的战略而言,定当是很大的助力。 叫王立的老农官,一头懵懂地离开。 放下卷起的裤腿,徐牧收了农具,沉默地走回来,坐在田垄边上。 不仅是稻田,例如蜀锦和桑蚕。徐牧实则也有了计划。 譬如说,凉州一直往西,便是西域诸国,若是蜀锦能运送到那边,徐牧毫不怀疑,将会是一条很好的生财之道。 另外,在西域诸国那边,若是能带回些农作类种子,或者良马其他的,算不算开拓了一条后世的丝绸之路? 他不守旧,亦不墨守成规。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围绕着蜀州的发展。 但,除非说打下凉州,否则,他的商人野望,只会是一场笑谈。 “徐郎。” 挺着大肚子的姜采薇,提着食笼走了过来。 徐牧急忙起身,扶着坐到竹扎上。 “先前听陈神医说,估摸着会生个胖小子的时候,夫君我激动得三夜未睡。” 连着三夜的时间,李大碗都带着枸杞汤,杀入了屋子。 他有些怕了,生怕耕田的老牛,当真要累死。索性出了一趟成都,带着诸将,表农桑之率。 “枣子蒸糕,串串儿,辣兔头,小嫂子的烤鱼!”司虎不知从什么地方,闻着味儿窜了出来,掀开食笼之后,便抓了一大把,塞到嘴里往前逃。 “没人和你抢,天天给你开灶的,跟个饿死鬼一般。”徐牧骂咧了一句。 “好的牧哥儿。”司虎直接返回,抱着食笼又准备往前逃。约莫怕徐牧没得吃了,才沉默地掰了半块蒸糕,放到徐牧手里。 徐牧怔了怔,抬头想追的时候,发现司虎已经狂奔出了半里地。 “徐郎,这个才是你的。”姜采薇似是早有预料,从旁又取出一个食笼。 “还是夫人疼我。” 徐牧笑了起来。 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和姜采薇相依为命,刀剑和血的道路中,不仅是司虎这些人,连着面前的小婢妻,也一路紧紧跟随。 姜采薇开心地看着,看着田垄上的徐牧,吃得满嘴都是油花。 只可惜,如这样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 孙勋是骑着马来的,停马在田垄边的时候,满脸都是焦急。 “主公,侠王李舵主入蜀!” “知晓了。” 徐牧沉默地放下蒸糕,脸庞上涌起一股复杂之色。 …… 换了新袍,刚在王宫里坐下的徐牧,并没有等多久。李知秋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王宫里。 在他的身后,跟着另两个侠儿,踏着步履入了王宫。 让徐牧奇怪的是,一直作为爱豆死忠粉的小书童逍遥,居然没有跟着来。 “徐兄!”只刚入殿,李知秋便高抬起了手,一番施礼。 没有喊蜀王,只喊“徐兄”,两人的关系,仿佛一下子回到去年的时间,合力抗击陈长庆,然后兵分两路,各取栖身之地。 徐牧入蜀,而李知秋,则是往暮云州的方向。 “李兄,请上座。” “好说了。” 李知秋坐下,两个跟随的侠儿,知礼地退到了后面,平静站着。 “李兄,逍遥那小家伙……” “出发之时,不知怎么搞的,我这小侠子,一下子染了风寒,便不带他了。不瞒徐兄,他一直念叨着再来蜀州一趟,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徐牧笑了笑,让近侍上茶。 在某次的军议上,蜀州面临困境,贾周曾大胆地提出,凉州势大,不如先取暮云州。 但徐牧没有同意。 并非是贾周的大略有问题,而是徐牧自个明白,他走的路,不同于常四郎,不同于董文,是一条收拢民心的路。 背刺曾经的盟友,天下万民尊崇的侠儿军,并非是好事情。 “听说贾军师——” 李知秋叹了口气,一时欲言又止。 贾周回蜀以后,基本的时间都会留在宫里,即便外出,也会坐在马车上。前些的时候,徐牧征询了贾周的建议,甚至办了一轮假丧。 按着贾周自己的意思,难得的一次假死机会,自然要善用。 “天公不作美,致使风云变幻。”李知秋仰起脸庞,看向徐牧。 仅眼神相对,徐牧便一下子明白,李知秋终归要开口了。 暮云州退守北面,被沧州军,以及诸多乱军组成的十万余人,逼得步步退守。若非是有处天险关隘,估摸着这时候,已经是打得如火如荼了。 三军主将,敢在战事之秋,入蜀州求援。可见,李知秋火烧眉毛,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徐牧曾和贾周,以及东方敬两人,认真商议了一番。 东方敬说救,唇亡齿寒,不能让凉州和暮云州,彻底将蜀州包围。合围之势一成,蜀州的处境,只怕会更加危险。 而贾周说不救,道理更简单。蜀州新兴,救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直至将整个蜀州,拖入新战的泥潭。大军出蜀,正合了凉州那边的奸计。蜀州争的是稳,而非是险。 徐牧陷入沉思。 两位军师各抒己见,真正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一场场的变局,将整个蜀州,直接推到了天下大势之前。 wap. /92/92393/30873138.html 第四百六十二章 归途的江上 王宫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沧州皇室那边,那什么沧州四鹰,确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我听说,当年陈先生……便是死在他们手上。”李知秋叹着气。 徐牧面色不变。 陈家桥的仇,固然要报。但并非是说,一定要莽着去杀仇敌。陈家桥的这番话,无非是想挑起,蜀州对沧州皇室的仇怨。 徐牧没有上当。 李知秋苦笑一声,“徐兄,你还是以前的老性子。原先还以为,你做了蜀王之后,当会变一些的。” “不敢变,若非是这种性子,我活不到今天。”徐牧笑道。 李知秋约莫是不再藏着掖着,犹豫了番,直接起身抱拳。 “徐兄,此番入蜀。你也当明白其中的意思,我三万侠儿军退守暮云州北面。沧州联军,有十万浩浩之数。无人相帮,知秋便只能倚仗一张老脸入蜀,请徐兄出兵驰援。” “你我二家,曾贵为联盟。”徐牧顿了顿,“自然要帮。这样吧,我让蜀南将军窦通,从水路而下,相助于你。” “不知徐兄,要派……多少大军。” “一万五的水军。”徐牧郑重开口。 白鹭郡那边,不过三万余的人马驻守,一万五的水军,已经是一半的人数了。 “你只需守住北关。若沧州那边,敢泛江而上,窦通会替你拦住。你也知,我蜀州前些时候,刚和凉州打了一场。粮草,民夫,各类辎重,已经耗得很多了。李兄,蜀州的稻米,我再支援你十艘粮船。” 李知秋听着,忽而松下一口气。虽然并没有达到预定的援军之数,但这般情况之下,徐牧能如此果断,也算一场情谊了。 “徐兄大恩,知秋没齿难忘。” “先前我入蜀之时,天下无人识我,若非是李兄愿意联手,我定然无法成功入蜀。” 李知秋退后两步,捧手过眉,垂头再施一礼。 徐牧明白,这是江湖草莽之中,最为郑重的敬拜礼节了。 “李兄,难得入蜀一趟,且留一日,你我同饮一场。” “上月中了暗箭,肩膀受了大伤。” “再者,暮云州风云变幻……来日吧,打退了沧州联军,再与徐兄共饮。” 徐牧抱拳恭送。 三个白衣侠儿,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开了王宫。 拄着木杖的贾周,从王宫后的隔间,缓缓走了出来,脸庞带着惊喜的笑容。 “料想不到主公,选了一个两全之策。窦通带着水军阻江,很大的概率,是不会发生战争。毕竟,浮山的那一场水战,已经把沧州那边,打得有心里有鬼了。” “如此一来,我蜀州十四郡,便不用一直出兵支援。但却同样,达到了驰援的效果。” “这天下,不管是何方势力,要靠的,终归是自己。” “文龙之言,大善。” 徐牧叹了口气。还是那句话,若非兵力富足,他定然会大军出征,帮助暮云州。 但现在,蜀州兵力捉襟见肘。甚至,还期望着稻米秋丰,多征募一番新军。 蜀州西北的方向,小哭包亡蜀之心不死,蜀州若出了大军,致使空虚,他不敢保证,凉州那边会袖手旁观。 每一步踏出去,若是落脚不看,定然要陷入泥潭。 …… 三日的时间,赶回了白鹭郡之后,李知秋特地拜访了一番窦通,方才像完成任务一般,带着上百个随行的侠儿,共坐一艘商船上,从水路回暮云州。 “韦貂。” “韦貂?” 李知秋坐在船舱,皱眉喊了两声。许久,才有一个负剑的年轻侠儿,急步走了进来。 “去哪儿了,先帮我上药吧。” 肩膀上的箭伤,是被沧州四鹰的其中一人,偷偷摸摸射的。箭镞里带了毒,但还好是逼了许多出来。尚有一些,却要一轮一轮的喂药,方能渗出肤肉。 叫韦貂的侠儿,露出憨实的笑容。 “总舵主,这次蜀州愿意出兵,暮云州的局势,应当是没问题了。” 闻言,李知秋也笑了声。 “难得徐布衣如此重义,我原先还以为,他是不愿意的。毕竟如今的光景之下,蜀州同样危机重重,自顾不暇。” “等打败了沧州联军,我便替总舵主报仇,杀了沧州四鹰!” “韦貂,做人做事,切莫意气行事。沧州四鹰为诸多世家的翘楚,定然有一番手段的……另外,以后莫要私自带兵,去割百姓田里的稻米。” “总舵主,若非如此,大军无粮了。” 李知秋沉默了番,“我等是侠儿,当行侠义之事。三十州侠儿聚义,若被人诟病为抢粮的恶军,并非是聚义的初衷。” 叫韦貂的侠儿,点点头,继续帮着李知秋,研磨着药粉。 船舱之外,江水破浪的声音,依然此起彼伏,似是一下子变得湍急起来。 李知秋仰起脸庞,有些失神地看向木窗之外。 “韦貂,你跟着我几年了。” “总舵主,比逍遥还早了三年,一共……十四年了。我当年还是个孩童之时,便跟着总舵主了。” “那就是了。”李知秋垂下头,约莫是身子受伤,忽然受不住江风,一下子微微咳了起来。 “那年我入长阳,行刺杀之举。刺杀奸细失败……没想到,是一位朝堂上的小侯爷,将我救了出来,送到西域避祸。” “临走之时,袁侯爷对我说,他自己,同样也是个侠儿,很多人都是侠儿。” “这中原数千年的江山,敢义字当头,为天下谋福祉的人,都是侠儿,很大的侠儿。” 在旁的韦貂,已经研磨完了药粉。 “我替总舵主先刮毒。” 韦貂憨实一笑,语气带着自责。 “刮毒的木刀,先前寻不到了。我用匕首来刮。天知道逍遥怎么染了风寒,若不然有他服侍,该会更贴心的。” 李知秋闭着眼,叹出一口气。 “韦貂,我听到了有人落水的声音。又不顺风,你让人划得这么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遭了江匪。” 李知秋睁开眼,身子痛苦地发颤。 并非是害怕,而是动怒,心里一直坚持的东西,忽然间就去了岔路。 wap. /92/92393/30873139.html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三十州侠儿聚义” 江水湍急,江风变得凌烈。 船舱外,约莫又有人落水,发出挣扎和怒吼。 握着匕首的韦貂,原本憨实笑着的脸庞,一时间变得狰狞无比。他抬起头,举起了匕首,就朝着李知秋的头颅扎去。 咔。 李知秋面无表情,抬起的一只手,握住了刺下来的匕首。 “请总舵主赴死!”韦貂面色涨红,又是一柄匕首取出,照着李知秋的胸膛捅去。 “九年,跟了我李知秋九年。是什么东西,让你把自己卖了。” 李知秋化手成掌,击打在韦貂的腹部。韦貂咳着血,眼睛一鼓,往后倒飞出去。 乓,撞烂了几扇船板。 李知秋站起来,轻功跃飞到船舱之外。待停下脚步,一张儒气的脸庞上,充满了悲戚。 随行的一百余侠儿,分成了两批。不断执剑互杀,一个又一个的白衣,被刺破了胸膛,滚入湍急的江水里。 “总舵主,韦貂的人反了!”一个中年侠儿,杀得满脸是血,只喊了一句,便被长剑穿颅,渗出满脸的血,扑倒下来。 “三十州侠儿聚义……”李知秋仰面朝天,声音满是沉痛。风中的白袍,显得无比落寞。 “总舵主救我!”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不断滚入江水。 只剩最后的十几人,拼命退了回来,守在李知秋的身边。而商船左右,都是跟着韦貂造反的侠儿,初算之下,至少有五六十人。 “请总舵主赴死!”满嘴是血的韦貂,横着剑掠了出来,仰头怒喊。在他的身后,原本生死共命的几十个侠儿,这一下,成了送黄泉的刽子手。 李知秋才明白,为何逍遥会突然染病,为何护卫的重任,被韦貂毛遂自荐,揽在了身上。 “韦貂,总舵主待你不薄,当年要不是总舵主,你便饿死了!还有你,李处,你当年是个秋后问斩的牢犯,总舵主将你带了回来,教你武功!” “杨三秋,你被狗官害得走投无路,总舵主为了救你,独挡一队官军,手臂上还留有伤!” “尔等,尔等大逆不道啊!” 一个护在李知秋身边的老侠儿,声音里满是怒火。 “割发代恩!”韦貂面色疯狂,割了一梢长发,任风吹入江里。 在他的后面,几十个侠儿,亦是如此动作。每个人握剑的手,皆是微微发颤。 “总舵主,你先前的茶汤里,已经下了毒——” 李知秋怒吼,白衣拂动,手里的长剑,隐约间响起铮吟,往韦貂的方向掠去。 韦貂横剑来挡—— 铛。 长剑破碎,韦貂的一条手臂,被连着小半边肩膀,一下子削飞。 “沧州给了你什么东西,你敢如此!莫要忘,你可是个侠儿!义字当头,何敢行此忤逆!” 李知秋趔趄后退,咳得满身是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袍,染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梅。 “总舵主,我保护你!”先前怒骂的那位老侠儿,执剑奔来,挡在李知秋面前。 “总舵主,如今我等尚在江心,恐情况危急——” 老侠儿说着,脸庞一下子变得凶戾,长剑回手,闪电般捅入李知秋的腹部。 李知秋怒吼,头上的发冠落下,成了披头散发的模样。 他抬起手,不顾刺入腹部的剑,一掌劈下来,将面前的老侠儿,劈得七窍流血,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翻入江水里。 “我等,恭送总舵主赴死!”跪在血泊中的韦貂,即便断了一臂,依然疯狂大喊。 “保护总舵主!” 最后的十几个忠心侠儿,白衣赴死,挡在李知秋面前。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倒了下去。 李知秋摇摇晃晃,立在船桅之上,披散的头发,染成血衣的袍子,尽皆被江风吹得呼呼作响。 他大声笑起来,声音既悲痛,又带着万分的不甘。 “三十州侠儿聚义,三十州侠儿聚义……我等,是要推翻暴政,还天地一片清明。” “这世道,终归都变黑了!侠儿白衣,堵不住满天下的黑!” 江风越来越烈,吹得整个船身,晃摇不止。 江心的位置,约莫是无路可走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韦貂忍痛大喊。 “每人都要刺一剑,我等亦算一场聚义!” 无数的白衣侠儿,往船桅的方向,怒吼着用轻功掠去。 李知秋冷冷出手,长剑挥过,三四个侠儿被连斩出一道血痕,摔落下来。 “停船!” “便在此处,合围杀死他!” “若有人不敢下手,便一同杀了!” …… 沧州皇宫,袁安在和几个宫娥,玩着蒙眼捉人的游戏,闹得不亦乐乎。 苏婉儿坐在龙椅上,将最后一份奏折批阅,才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着傻子一样的皇帝。 有人望夫成龙,她是养夫成虫。大势所趋,一个慢慢变聪明的皇帝,终归是不好的。 “皇后,不如一起来玩。”袁安撕下蒙巾,笑得无比开心。 “国事要紧。”苏婉儿凝声吐出一句。 “莫非是沧州战事?皇后放心,我沧州可有十万联军,那些该死的侠儿,定然要大败。不过,那个什么总舵主李知秋,好像是个了不得的人。” “他很快要死了。” 袁安怔了怔,“皇后,这是为何啊?” “三十州侠儿聚义?这天下间,若真有那么多的贤人,当初便会跟着袁侯爷,一起拱卫大纪江山了。不说其他的,拒北狄的时候,这些所谓的一个王两个王,谁去了?” “只有一个渝州王,一个布衣贼。这天下三十州,乱世一至,各种魑魑魅魅,便都现出真形了。” 苏婉儿倾国倾城的脸蛋上,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静。 “李知秋一死,暮云州的战事,很快就会结束。陛下的江山,又要更稳了。” 在旁的袁安,听得开怀大笑。 “你看吧,朕肯定要做一个明君的。” “等打下了暮云州,朕便有二州之地了。到时候,隔壁的布衣贼,恐怕要坐卧不安咯。” 苏婉儿笑而不语。 便是这副模样,一个傻子皇帝,才符合乱世里的规矩。自然,古往今来的中原,不乏会有英明之主,力挽狂澜。 但这种英明之主,眼前的傻子皇帝,十辈子都不够格。 wap. /92/92393/30873140.html 第四百六十四章 恭送总舵主 江风呜咽。 “每人一剑!”断臂的韦貂,狂喜地大喊起来。 只剩的三十余个侠儿,围成了一大圈,围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周围。 有人不忍,长剑刺出的时候,急急扭过了头。 溅出的血珠,仿佛要隔着长袍,烫得肤肉发疼。 “刺,快刺下去!” 血泊里,李知秋的眼眸子,即便被层层的血色覆盖,却一时显得无比清亮。他并未回头,去记住仇人的脸庞。 而是艰难地仰了起来,看向蜀州的方向。 袁侯爷并没有说错……这乱世里,敢义字当头,救国救民的人,才是最大的侠儿。譬如说,那位以民为本的小东家。 “总舵主……恕罪。” “总舵主,来世再相报。” “总舵主,请咽、咽气吧!” 李知秋不肯死,约莫是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一直在往远处眺望。即便他断了双臂,被挑了脚筋,却一直不肯死。 “请总舵主赴死!再刺一轮!往死穴刺!” 耳畔边,还响起韦貂疯狂的大喊。 李知秋垂下头,只觉得眼睛要闭上了。 那一年,他不过十三岁,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农家子。穿上白衣,跟着师父一起仗义江湖,骑快马喝烈酒,去过圆月大漠,也去过燕州外的牧马长原。去过秀美的江南,也去过奇光异彩的西域。 他杀狗官,杀恶绅,想要杀尽天下间,所有的不平事,还天地一片清明。 他是个大侠,该义字当头,该为天下请命。 李知秋伸出手,面朝着蜀州的方向,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唯有一阵江风,从他的手指间,一下子溜走。 “江、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斩皇朝啊!” 韦貂状如疯狂,不再用剑刺,朝着李知秋的颈背劈去。溅起的血花,落入江水里,晕开一圈又一圈的血色涟漪。 天空忽而响过一声旱雷。 两岸的青山,树影摇曳不停。 …… “李知秋死了?”站在王宫之外,徐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暮云州夜枭组那边,殉了两个人,才送回来的情报,定不会有错。”贾周一声叹息,“这一次,跟随李知秋入蜀的百余个侠儿,有六七十人造反。李知秋先前肩膀受了大伤,又被暗中喂了毒药……” 徐牧闭上眼睛。 抛却所有的利益纠葛,对于李知秋的为人,他是无比佩服的。隐约间,有几分袁侯爷的风采。 “怪不得那个小高手逍遥,这一次没有跟着来,都中计了。” 贾周语气变得发沉,“暮云州投向了沧州皇室,这围困蜀州的布局,便算大成。而且还有一点……暮云州沧州一带,都说是主公派了人,杀死了出蜀的三十州总舵主。” “这布局,狠辣无比。” 徐牧脸庞苦涩,“无人能想到,三十州侠儿聚义,居然会如此收场……那位苏家女,那位凉狐,已经要向蜀州出手了。” “时间太快了,按着我的估计,李知秋的侠儿军,至少能挨到秋收。”贾周皱住眉头,“我蜀州,已经被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主公,你觉得左师仁,此人如何?” “天下仁名,但野心十足。” 贾周沉了沉气色,“左师仁将攻下楚州。而楚州,便在沧州之侧,若能帮忙牵制,对于我蜀州而言,定是一件幸事。” “左师家几代朝臣,打下楚州之后,又将有三州之地,恐怕,并不会将蜀州放在眼里。帮忙牵制沧州的代价太大,他不会答应。” “我想想办法。”点点头后,贾周并没有放弃。 “孙勋。”徐牧转过身,喊了一句。 在旁巡哨的孙勋,立即走了过来。 “通告白鹭郡那边,让窦通想些办法,找回总舵主的尸首。天下无人拜他,我蜀州来拜!” “当世英雄,便该受香火和敬仰。” 他见过许多侠儿,诸葛瘸,马六,陈家桥,然后是李知秋……这些人,心底都有同一个夙愿。 这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 侠儿敢仗剑江湖,亦敢白衣烈马,去救天下。 世道万般黑,唯有白衣白。 “恭送总舵主。”徐牧面朝苍天,起手而拜。 …… 暮云州,北面三郡。 断了一臂的韦貂,终归是活了下来。他站在最高的楼台上,看着下面那些朝他敬拜的侠儿。 满脸之间,难掩狂喜。 这一日,在李知秋死后,他终于成为了三十州侠儿的总舵主。当然,在这其中,那些合力刺死李知秋的诸多侠儿,是功不可没。 “出蜀之时,李舵主便察觉不妙,蜀人不出援军便算了,哪里想到,居然会在江上埋下伏兵,围杀我等!李舵主,李舵主——” 韦貂垂头,一时泣不成声。 “蜀人歹毒无比,我等定要帮李舵主报仇!”重新抬起脸庞,韦貂变得杀气满满。 “我与徐蜀王打过交道,他并非是那种人。总舵主在世之时,也与蜀王像老友一般!” 人群中,脸色发白的一个白衣少年,艰难地开口。 “李逍遥,你这次装病不去,定然是和蜀人有染!”韦貂居高临下,指着小书童逍遥叱喝。 “老子没有!总舵主之死,太过古怪!韦貂,你最好别让我查出来!”小书童红着眼睛,声声泣血。 “来人,把这蜀人奸细,立即拿下!” “谁敢动老子!莫要忘了,我是总舵主唯一的入室侠子!” “我现在才是总舵主!”韦貂大怒。 “狗夫。”李逍遥冷着脸。 “拿下这奸细!” “谁敢动李舵主的侠子!” 四周围,数百人的侠儿,推开拥堵人群,挡在李逍遥的面前。不多时,又有上千的侠儿,负剑而来,紧紧护着李逍遥。 楼台上,韦貂气得脸色发白。 自小起,他一直不服面前的小书童。早了三年,被李知秋收为侠子的人,却不是他。 “李逍遥,我现在才是总舵主!你敢忤逆?” “老子不认你,你问问,有多少人认你!”李逍遥摘下负着的剑,紧紧握在手中。 “李逍遥,李舵主尸骨未寒,你敢如此!” “尸骨未寒,你都敢马上做总舵主了。” 李逍遥的脸色,依旧发沉无比。他转过身,看向护着他的一个个侠儿。 “李舵主曾说,侠气不灭,义字当头,当万世长存。你算个什么侠儿,怕饿死了,背着李舵主偷偷去割稻,又抢了耕牛,炙烤为食!” “闭嘴!”韦貂瞬间怒吼。 李逍遥四顾望去,终归没有动手,只沉步往空地之外走去。 在他的后面,一千多的侠儿,紧紧跟随,同去。另有数千的义军,亦是跟着同去。 “拦住他们!”韦貂急切大喊。在下面的人,却忽然变得犹豫起来。直至李逍遥带着人,渐去渐远。 三十州侠儿聚义,其中便有一条侠规。 胆敢欺杀同僚,天涯海角,诛无赦。 一时间,站在楼台上的韦貂,身子莫名发凉起来。 wap. /92/92393/30873141.html 第四百六十五章 晁义归顺 “李逍遥?”徐牧怔了怔。 初听这个名字,他以为要御飞剑斩妖怪了。 “主公,这名字有问题吗?” “没有。” 贾周顿了顿,继续开口,“按着主公的意思,白鹭郡那边的大军,都已经陈兵于江岸。只可惜……有个新舵主,叫韦貂的,领着侠儿军投向了沧州。暮云州那边的局势,变更得太快了。” “侠儿与皇室,向来势不两立。既是斩皇朝,如何能投向皇朝。” “主公,那个韦貂有问题。还是那句话,利益所趋,李舵主一死,得益最大的人,都值得怀疑。曾经响彻天下的侠儿军,差不多分崩离析了。走的散的,死的,到了现在,韦貂的手里,不过是一万余人的义军,还有数百个侠儿。” “李舵主的侠子,那位李逍遥,应当是不想同室操戈,带着七千人的义军,以及千多人的侠儿,往蜀州方向来了。” “若让我说,李舵主留下的东西,似乎让他一夜长大了。” 徐牧抬起头,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李知秋,带着小书童逍遥,在襄江岸边,一边看着江景,一边走走停停。 “主公有何打算。”贾周沉默了会,继续开口。 “李舵主之死,事出蹊跷。但只要脑子不傻,都会明白其中的问题。尸骨未寒,韦貂便带着人,投诚了沧州。” “小逍遥会明白的。” 徐牧顿了顿,声音带着嘶哑。 “文龙,这乱世该没有秩序了吧。有人弑父杀兄,有人结盟又背刺,有人杀主求荣,还有人做了外族的牵马夫。” “乱了,都乱了。” 贾周叹着气,“这乱世,原本就是如此。沧州帝室那边,已经威仪尽失,除非说,有人能打下天下三十州,开新朝,定下新的秩序。” “宁为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这句话,老友田松也曾说过。一路走来,徐牧更能感觉到,这句话带来的,一种刻入肤髓的沉重。 活着,是乱世之中,最简单也最艰难的愿望。 “对了主公,刚才孙勋过来,说那位狼族小将军,要找你了。” “还请主公莫急,我和伯烈再合谋一番。” 徐牧还想说,才发现贾周已经转了身,拄着木杖往前离开。 …… 槐月的阳光,还带着几分暖意。相比起富庶的内城,成都虽然没有泛舟湖上的闲致,但却有气势激扬的蜀派古琴。 一个花伶指法熟练,偶尔仰起满是英气的小脸,冲着下方的看客报以恩笑。在旁,另有一个舞剑的素袍男子,动作时而轻盈,时而萧杀。 晁义想不通,为何这位蜀王,会请他来看琴剑戏。 “晁将军,觉得我蜀州的琴剑戏,如何?” “虽是普通不过的市井百姓,却步步暗藏杀机与求生之意。”晁义想了想开口。 今日没有带着襁褓,他信得过那位怀孕的蜀州王妃,这多日来,都是那位王妃,帮着来照顾。 说实话,他是感动的。 “晁将军说的好。”徐牧拾起茶壶,亲自帮着斟了一盏。 “我没有入蜀之前。蜀州百姓过得极苦,窦家人暴政敛财,外有凉州虎视眈眈,内有虎蛮劫道屠村。” “蜀王大义。”晁义抬手,认真抱拳。 “我只想说,不仅蜀州如此,这天下间的许多州地,比之更甚。”徐牧放下茶盏,继续开口,“晁将军也该明白,一户人,或者一个族落,最想要的东西,无非是安安稳稳的,繁衍生息。” 晁义沉默点头。 “但生不逢时,我们活在了一场乱世里。庙堂上没有英主,市井江湖里,处处是富绅狗吏的欺杀。” “这台上的琴剑班子,还有猴戏,窦家人最喜欢看的猴戏。听说这些杂耍人,以前每每入宫一趟,都要提前交待后事,生怕回不来了。” “晁将军有所不知,只要我愿意,一样能像其他的州地一样,横征暴敛,养起一支十几万的大军。不用等到秋收,也不用缩在西南一角。” “但我没有这么做。”徐牧语气放缓。 他是个起于微末的人,更重要的,他带着另一世的经验。或许有人会说,他是乱世里的傻子,走以民为本的路子。 但他更明白,要取得天下,靠的不是什么世家门阀,而是这千千万万凝聚一起的百姓。 “蜀州富阳郡里,同样有蛮人,入蜀有功,本王封了一郡之地,作为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 晁义抬起了头。 徐牧看着,莫名心底一抽。 好家伙,合着这才是正确的策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莫不是全白玩了? “克族人若入蜀,打下军功,本王同样会封下一郡。当然,税收和募兵制器这些,需要向王宫上奏。” “若你想离蜀,另投他处,我也定不会为难,相赠一份盘缠。晁将军切记,水路江冷,改走陆路为佳。恐并州的小少主,会在江中染上风寒。” 晁义久久不答,抓起茶盏,仰头一口喝尽。 徐牧拿起茶壶,又帮着斟满。只等着晁义开口。 戏台上,琴剑已经到了高潮之处。古琴的琴音,开始变得骤急。舞剑的人,动作也变得大开大合,处处杀机。 惊得后面,正在啃馒头的司虎,以为要打架了,急急走到徐牧身边。 噔。 最后一个拨弦,琴音顿下。满堂的看客,都起身拍手喝彩。 在阵阵雷动的喝彩声中。 这位来自雁门北关的狼族小将军,忽而半跪在地,起手抱拳,脸庞带着郑重。 “吾晁义,愿带克族人,归顺蜀王!” 拜主的声音,听在徐牧的耳朵里,仿佛盖过了喝彩之声。 “好!”徐牧大喜过望,急急起了身,将晁义扶了起来。 “我蜀州十四郡,今日又添一员大将!” 能领数千人,镇守雁门北关,又敢单骑回上党,救出少主的人,岂非是泛泛之辈。 晁义入蜀,在他的背后,那些迁徙的克族人,定然也会跟着来。 “牧哥儿,好,好啊!看这耍剑再吃馒头,馒头都更香了!”旁边的司虎看着戏台,只以为自家的牧哥儿,是看得爽呆了。 wap. /92/92393/30933211.html 第四百六十六章 轻骑营 走出戏台,黄昏的天空,开始有烧着的红霞铺过,仿若要灼热胸膛一般。 让司虎去买三碗兔肉羹,结果买了八碗。自个吃了六碗,余下的两碗,徐牧和晁义两人,索性一边捧着走,一边慢慢吃。 “晁义,克族人那边,能否退出并州。” 渗入西北的夜枭组,情报里说,小哭包怕民意不喜,难得增派了一万人,守在雁门北关。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司马修的意思。 晁义点头,“我回并州之前,已经交代了,若是侦察到,凉州有大军来,立即从关外绕出,再迂回到并州南境。蜀王……主公放心,克族人先前也是胡族,对于关外之地,非常熟悉,那段迂回的路,我先前打探过好几轮了。” 同于北狄南蛮,定州和并州之外,诸多的小部落外族,都称为胡人,又善骑马,并称胡人马匪。 “晁义,约有多少人。” “打退了想要趁虚而入的马匪,拼了几轮之后,雁门北关那里的克族人,只剩三万多人了。”晁义脸色黯淡。 “不愧北关狼族。” “克族人在关外时,由于族落人口不多,一直被其他胡族相欺,当作马奴和肉军,没有办法了,才会迁徙入中原。” 乱世里,没有天下大同的说法。当然,并非是说所有外族,都是凶徒,比如说平蛮。再者,当初纪朝高祖,同样是借着五万蛮兵精锐,出蜀争天下。 “入蜀之后,克族人便先安排去南林郡那边,我会派遣民夫,帮忙搭建村落。待有了战功,或是开垦了南林荒山,你的族人应该能安安稳稳扎根了。” “不过,先前在关外是游牧,但入蜀之后,便需要种稻米,这没问题吧?” 晁义难得露出笑容,“主公,若非是土地贫瘠,谁愿意逐水草而居。” 徐牧怔了怔。 想想也是,北狄那边的狗夫,世世代代都想入主中原,有类似的夙愿。 “晁义,你先留在成都里。我估摸着,蜀州很快……又要起战事了。” 一路走来,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只可惜蜀州积粮铸器的计划,不能安安稳稳地进行下去。这天下间怕他崛起的人,至少有八个。 “主公,要回了。”晁义放下碗筷,声音带着些许焦急。 徐牧知道,晁义是担心那位并州小少主。 并州王属实是赢麻了,当年的七桶羊汤,换来一个忠心耿耿的族群。 想一想,他自己好像也赢麻了。原主人那边,小时候好像是用了八颗花生,就捞到了司虎这尊杀神。 这应该是原主人留下来的,最为宝贵的遗产了。 当然,其他的人,现在哪怕再给八袋花生,想要捞走司虎,估计会被揍得回家喊爹妈。 …… “文龙,小逍遥那边怎么样?” “带着七千余人,已经到了白鹭郡那边,走的水路,几乎都是木排子,后头还有追兵,但都被窦通带着战船,一下子吓跑了。” 徐牧松了口气。此时的心里,终于又慢慢有了一丝底气。 这一段时间……他估摸着是捡漏小能手了,捡了克族人,又捡了李知秋留下来的小部分侠儿义军。 当然,这两支人马,很大的程度上,都是因为凉州和沧州的诡计,所遗留下来的志同道合者。 他捡之无愧。 “克族人那边,我已经让卫丰带着三千骑,去接应了。内城边境一带的路,也知会了常四郎。” 徐牧开口。忽然想起了先前常四郎的回信。一翻开,便是一顿骂娘,骂他没卵儿,不敢出兵暮云州。 徐牧很无语。古时消息闭塞,估摸着再要不了几天,常四郎便会明白,暮云州早已经被沧州皇室掌控了。 想打,但要挑时机。 从贾周火辣辣的目光里,徐牧也明白了。李知秋一死,这对于蜀州而言,同样是个机会。 攻伐暮云州的机会。 “侠儿义军,以及克族人的狼族军,加在一起的话,蜀州至少多出一万悍卒。” 这一万人,可不是什么新兵。侠儿那边还好说,毕竟先前还是一帮子的义军,但好歹打了大半年的战事,早已经蜕变。 但克族人,那可是实打实的北关精锐。几千人,挡得关外马匪,不敢胡乱造次。 “克族,先前便是胡人。胡人擅马,懂骑射,若是教习中原的军阵,定然是蜀州利器。” “等等。”徐牧脸色一怔。 从贾周的话,徐牧忽然明白了什么。 “主公,怎么了?” “文龙先前说,骑射……” “主公,这很正常,羌人也擅骑射。” 当初的余当王,好不容易的,只凑了七千余匹羌马,连着小马驹都送来了。徐牧也不为难,直接放了回去,让恨得咬牙切齿的余当王,去和凉州狗咬狗。 不过,羌人的那种骑射,并非是徐牧想要的。要放缓马蹄,或者停马,才能开弓齐射。 甚至不如北狄,北狄人虽然用小马弓,但亦是驰骋中奔射。 从峪关出蜀,要不了多远,便是平坦地势。有朝一日伐凉,定然会有骑战。重骑固然可怕,但需要的资源太多了,以蜀州现在的情况,被人一直盯着,根本无法积蓄起来。 但若是用奔射轻骑,这似乎也是挺不错。 “主公在想什么。” “文龙,我欲组建一支轻骑营,至于名字的话,我暂时没想好。” “轻骑营?凉州那边,可是很善马的。倒不如步骑混旅,骑兵作为两翼突杀。” 贾周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是面对凉骑正面冲杀之时,枪盾和拒马相挡,然后骑兵分出二翼,在敌方攻伐锐气衰弱之时,适时反击。 但徐牧,已经不相信规规矩矩的战场。 一支游击的奔射轻骑,以机动性贯穿战场,辅攻或者穿插断后,都是一等一的利器。 关于那位狼族小将军晁义,当真是无意之中,得了一个大宝。 wap. /92/92393/30933212.html 第四百六十七章 儒龙入凉 从憧憬中回神,徐牧收了思绪。狼族小将军那边,到时候要好好说道一番,看能不能付诸梦想。 “文龙,左师仁那边,现在如何?” 先前的时候,贾周提出,要试着和左师仁结盟。 贾周犹豫了番,“回了信。但信里说,主公必须去楚州,与他商谈。这并不对等,按着我的意思,我已经另启书信,选取一处两家都能放心的地方。” 贾周并没有错。 上次入内城,常四郎还是个老友,那些世家门阀,一样敢来闹腾。更何况左师仁那边。 天下仁名?这种东西,说白了,其实是一张遮羞布。若真是天下仁名,便不会兵犯楚州了。 如果天下太平,如左师仁这种人,受名声所限,定然是一代仁君。但现在尚是一场乱世,什么都不好说。 “另选了地方,若是左师仁不肯,也只能另想办法。还是那句话,天下间想要主公死的人,有很多很多。” “文龙,明白。” 贾周笑着点头,和徐牧立在王宫之外,看着远处郁葱的青山。 “主公啊,要入夏了。” 槐月一过,夏日便接踵而至。 …… 立在襄江岸边,李逍遥仰起哭泣的脸。只有这般时候,他才能像个孩子一般,为总舵主的故去,泪湿脸庞。 在他的旁边,诸多的侠儿义军,也齐齐跪下,面朝着襄江的方向,长拜不起。 窦通站在一边,神色里带着叹息。 他组织了水鬼,寻了许久,才找到了李知秋的尸身。至于头颅,被人从颈背剁飞,再也寻不到。 即便是一半的尸身,也被长剑割了密密麻麻的伤口。另外,江鱼闻腥而来,蚕食掉了小半。 “恭送总舵主!”李逍遥长恨难平,泣声高呼。 “恭送总舵主啊——” 无数的侠儿,亦是跟着痛哭。 窦通也起手而拜。即便只见过一次,他也看得出来,那位曾经的三十州侠儿总舵主,是何等磊落的人。 只可惜,英雄去矣。便如面前的滔滔江水,往东流,然后一去不返。 许久。 李逍遥才起了身,对着窦通施了一礼。这一礼,是多谢窦通打捞尸体的恩情。 “先前我家舵主还活着……便说,若是出了祸事,可去蜀州避难。小东家……徐蜀王还算个重情义的老友。” 窦通点头。 “我家主公也说了,侠儿军若入蜀,定当厚待。另外,蜀中那边,也建了义侠祠,天下无人拜李舵主,那我蜀州来拜。” “多、多谢!”小逍遥颤了颤身子,又是一阵哭泣。 直至现在,他大致也明白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祸事。自家舵主江上回返,忽然遇到伏杀。 然后没多久,韦貂上位,带着那些同流合污的侠儿义军,投诚了沧州皇室。 李逍遥握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阴谋诡计他不懂,但可不是傻子。若是小东家要杀人,为何不选在蜀州里,何必多此一举。 很明显,这是一场大阴谋。 “小舵主,入蜀吧。”窦通平静开口。当然,这是自家主公的意思,信笺里说的明明白白。 暮云州那边的,什么狗屁韦舵主,只不过是贪图富贵的狗。面前的这位正宗侠子,才是当之无愧的新舵主。 李逍遥怔了怔,“窦将军,我年纪尚小——” “拜见总舵主!” 不用窦通开口,一直跟随李逍遥的诸多侠儿义军,已经纷纷抱拳,长呼不止。 入蜀之前,骑在马上的李逍遥,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窦将军,我才想起一事。” “何事。” “总舵主那会入蜀,我负责侠儿军的情报任务。你也知,当初浮山那一场水战,我家舵主和徐蜀王,得罪了很多人。” “其中有一位,即便迁徙了,一直在对着侠儿军使坏造谣。” 侠儿遍布三十州,耳目诸多,并不意外。 窦通想了想,“小舵主,那场水战我并未参加,你说的那位,是何人?” “儒龙胡白松。”李逍遥稍带稚气的脸庞上,忽而皱起眉头,“侠儿军一直在盯着他。他先前迁徙到了楚州,但不被楚州王重用。陵州攻楚,前些日子,他忽然要举家迁徙。” 窦通沉默不语。在他看来,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楚州打仗,自然要外迁。 “我收到了情报,儒龙似要迁去凉州。” 窦通顿在当场,许久,才举起手,对着李逍遥一个抱拳。待李逍遥远去,才急忙回了郡守府,写了一封信,飞书成都。 …… “小妖女要捧一个侠儿舵主,我徐牧,便要捧另一个。”站在王宫之前,徐牧语气沉沉,“认真地说,只有那位小书童,才有资格,继承李知秋的遗志。” 世道万般黑,唯有白衣白。 在当初,徐牧不过一酿酒小东家,被卢子钟逼得走投无路。尚且敢奔赴刑场,去送马六最后一程。 “天地有正气,人间有侠义。”贾周在旁,也叹息开口。 徐牧欲要再念叨两句诗文,冷不丁的,孙勋急急跑了进来,将一封飞书,交到了徐牧手里。 徐牧搓开信卷。 窦通的飞书里,上半截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出奇。无非是小舵主李逍遥,已经在入蜀的路上,沿途派了一军,作为向导。 但下半截,让徐牧眉头皱起。 “主公,怎么了?” “儒龙要入凉州。” “浮山水仗的胡白松。” “正是。若是不提及,我险些把这人忘了。” 浮山水战,最大的功臣,无疑是陈长庆,傻子一样的三军主将。儒龙作为随军的军师,虽然也跟着大败,但很大的方面,是因为轻视贾周。 当初陈长庆狭天子令诸侯,可是出自这位儒龙之手。你可以说他弃主,自傲,但这样的人,实则并不简单。 “主公欲要何为。” “半道截杀。” 凉州已经有了一个司马修,徐牧并不想,让另一个善谋者,再入凉州,给小哭包出谋划策。 “孙勋,取地图来!” 徐牧呼出一口气,这儒龙,一直躲在楚州那边,水深路远的,倒也没什么问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敢入凉继续为敌。 想入凉,问问蜀州的拳头吧。 wap. /92/92393/30933213.html 第四百六十八章 李逍遥舵主 “自楚州入凉,渡襄江,过恪州,经内城,再从内城,往西北面而去。当然,他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比方说循着襄江泛江而上,到了白鹭郡之后,再小心偷偷入凉。” “但这条路,他不会选的。” “所以,只剩通往内城的那一条路。”徐牧点头。 内城那边,常大爷要是知道,肯定要骑马来追的。这等狗夫,常大爷杀起来,不会有丝毫顾虑。 “到了凉州边境,应该会有人来接应。主公,事不宜迟。先是燕州的名将之后,这一下,又到了儒龙。那位司马修的手段,认真说起来,当真是无比可怕。” 天下三十州,都说凉狐和儒龙齐名。但在徐牧看来,这两人哪日要玩阴谋,胡白松老先生,会整个被吊起来抽打。 也只有他的贾周,能扛得住。连着东方敬,都可能有点悬乎。 “文龙,我立即写一封信,快马送去内城。” “善。” …… “所以,那人是儒龙?”凉州王宫里,董文同样和自家的谋主一起,商量着事情。 “确是。” 董文哑然失笑,“军师,那人不如你。浮山水战,你看他辅佐陈长庆,打了个什么鬼。被徐布衣几万人,按着头来打。” “他的性子,过于倨傲。有此一败,我并不奇怪。但主公要想,当初他帮着陈长庆,布下了一个多好的局,狭天子令诸侯。若非是陈长庆发蠢,当真是要起势的。” “天下人将我和他并称……他也算是有谋略的人。” 蜀州出了个跛子军师,而且司马修隐隐觉得,毒鹗的死,或许不是那么简单。而且还有一点,自家主公有了三州之地,地盘一大,人才便会匮乏。 至于什么“儒龙入凉,他会被冷落”之类的事情,司马修压根儿不担心。无非是要个二谋子。 很明显,儒龙很符合了。 听了司马修的话,董文的脸庞,也一时变得慎重起来。 “军师,当真要请他入凉吗?” “我已经请了,主公勿怪。” “我如何会怪罪军师。”董文点点头,“既如此,我都听军师的,若是这位名声大臭的儒龙,能让本王刮目相看,重用一番,又有何妨。” “主公明见。” …… 刚渡了江,离船登岸。一个满头苍发的老者,穿着精致的华袍,偶尔回了头,看向对岸的楚州,硝烟漫天,战火连绵不休。 “楚州王,你若是重用我,又如何会有今日!”胡白松杵着龙头铁杖,幸灾乐祸地开口。 “都忘了,尔等都忘了,我可是和凉狐齐名的儒龙!儒龙胡白松!” 在胡白松的身后,约莫还有百余人的长伍。四五十的家兵,二三十的徒子,还有余下的胡家家眷。 当初离开暮云州之后,家族里的生意还有田地,都被整个儿抄了家。连着那根金杖,也卖了换银子。 但现在好了,前些时候,他居然收到了司马修的信,邀请他入凉州,以大贤之礼厚待。 “真不愧与我齐名的人,知晓我的本事。” 人越老,便越不服老。 “我入凉,辅佐凉王。只需三年时间,便能帮着凉王,打下半边江山。” 旁边的徒子和家眷,并没有发笑,反而是发出声声喝彩。 “上马车,赶去凉州!” …… 蜀州。 两日的时间,李逍遥终于带着七千多人,经蜀南而入,赶到了成都。只刚见到徐牧,离着还有点远,小书童便摘下了负着的长剑。 徐牧沉稳不动。 旁边的司虎怔了怔,难得没有打架的念头,跑上去讲道理。却哪里发现,李逍遥将摘下来的剑,弃在了一边。 跟着走上来的侠儿,亦是这番动作。 徐牧明白,侠儿弃剑,约莫是想自证清白,没有任何杀人的心思。 “小东家……不不,徐蜀王。”终究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娃子,见到了徐牧,便如同亲人一般,刚开口,便是一顿嚎啕。 “逍遥,李舵主的事情,我都知晓了。”徐牧叹着气,走过去揽住小逍遥的肩膀。 当初在白鹭郡的时候,不仅李知秋是熟人,这位紧跟着的小书童,同样是熟人。据说,食量和司虎一样大……以后有得抢了。 “李舵主的义侠祠,便在成都之外三里,得空了,我让虎哥儿带你去。最近那边的香火,听说是挺旺的。李舵主是天下英雄,我蜀人定当敬拜。” 李逍遥又哭了一圈鼻子。 “孙勋,带着侠儿军的兄弟,去兵场那边安置。切记,今晚务必酒肉丰盛,莫要怠慢了自家兄弟。” 徐牧的话一说完,待传下去,不多时,七千多的侠儿军里,便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欢呼。 “对了逍遥,李舵主可留了什么话。” 徐牧觉得,李舵主身为一代侠王,或许会留有什么布置。比方说三十州侠儿聚义,或许在其他的州地,还有等着汇来的义军。 并非是一定要拉拢,而是他想看清李知秋的大势布局。 只可惜,李逍遥摇了摇头。 “舵主突然故去,什么都变了……” “莫要担心,李舵主留下的遗志,定然会有人追随的。义字当头,杀尽天下不平事。”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吃馒头。”司虎补了一句。 徐牧抽着嘴巴,赏了一个爆栗。 “对了逍遥,我听窦通说,那位儒龙,先前是躲在楚州,这会儿,要去凉州了?” 楚州隔着沧州,现在的情况是,蜀州的夜枭组被盯死,根本无法渗透那边的方向。 而侠儿不同。天下侠儿何其多,便如丐帮一般,消息来源的渠道,五花八门。 “正是如此。”李逍遥脸庞笃定。 “那狗夫,眼看着要成破落户了。我当初还想杀他来着,但他在楚州里有人相帮。” 浮山大败,儒龙的名号,算是折了一半,变成破落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老天不公,这等人居然还有翻身的机会。 凉州的那头狐狸,为了对付蜀州,开始剑走偏锋了。 “小东家要杀他?” “有这个想法。” 李逍遥咬了咬嘴唇,“入蜀寸功未立,我带着侠儿去。先前他躲得稳,在楚州又有人护着,否则,我家舵主早想动手了。” “便如小东家所言,这是我家舵主的遗愿。三尺青锋剑,敢杀天下不平。” 在李逍遥之后,一张张侠儿的脸庞,一时仰了起来。 徐牧静静立着,看着面前的小逍遥。一时间,仿佛又看到了李知秋的风采。 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回来之时,我徐牧备下接风宴,恭候列位!” 山风骤起,吹得成都城前的侠儿们,白衣在风中舞动。 wap. /92/92393/30933214.html 第四百六十九章 晁义逞英豪 仅刚入蜀,小逍遥便带着百余人的侠儿,往蜀州外奔赴。 徐牧抬起头,在风中沉默久久,看着那群负剑侠儿的身影。他突然很庆幸,李知秋死了,但侠儿不死。 天地间,终归有清明之气,流转悠长。 “渝州王若是来得及,应当会出手。”贾周开口。 “若是来不及,逍遥便算补刀了。” 徐牧何尝不明白,小逍遥的心思。入蜀寸功未立,这更类似于投名状的存在。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请复还!” “主公,此诗霸气。” 徐牧沉默点头,转了身,重新往成都城走去。 …… 三日时间,逍遥的百余个侠儿,依然没有传回消息。怕等得胡思乱想,徐牧索性去了兵场。 “奔射?”晁义顿了顿,“主公要我教习奔射?” “有这个想法。” 晁义沉默了会,“不瞒主公,关外胡人,大多是生于马背之上,我克族人同样如此。奔射之术,对于马匹的掌握,难度很高。” 这个道理,徐牧也明白。 若非如此,奔射这等骑术,早就在中原大地流传了。 “晁义,若是认真习马,苦练,能否学会?”徐牧认真道。到了现在,他确实需要一支出奇的军队。 “应当没问题。”晁义想了想,“奔射之术,与善马的程度有关。胡人的诸多部落,男儿到了十岁,便会领一匹小马驹,伴随成长与征战。如今,人与马之间,便会有了沟通。” “主公的部曲,现在才学的话,我自然能教……但只怕,准头不会太好。主公可知羌人?” “当然知道,前不久还打了一场。” 晁义点头,“羌人的战马,统一让部族头领分配,人与马之间,少了磨合的时间。所以,羌人虽然也善射,但并不能行奔射之举,大多是停马骑射。” 并无任何意外,徐牧大喜过望。这一下,得了晁义之后,他当真是碰到了行家。 战场上,轻骑机动,奔射一番箭雨,密集的飞矢之下,并不算太依赖准头,只需一个大致的方向,便能起到打击和压制的作用。 “晁义,你在兵场挑三千人。这三千人,以后由你率领。等克族人入了蜀,你再集结兵力,我估摸着,也该有五六千人了。” 克族人入蜀,徐牧有问过,所带的马匹并不算多,约莫有三四千匹。并州虽是产马之地,但并州王丁术,终归是防着这些外族。 也就克族人不念起过,一直记着那份七桶羊汤的雪中送炭了。 “晁义,营名的话,你自行来取……我估摸着,你领的这支营,有一日要威震天下。” 晁义抬头,脸庞也隐隐有激动。 “主公,便叫狼营,如何?” “这名儿……挺好。” 晁义整个人高兴起来。在并州,是死守北关,但入了蜀,他才算一员真正的征伐大将。 “晁义,能否让司虎开开眼。”徐牧脸色认真。 正在旁边抠脚的司虎,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抬起头。 “主公,虎将军,我这就取马!” 没多久,晁义便牵着战马走来,只抱了拳,摘下弓箭,立即翻身上马。 徐牧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发现,晁义手里的弓箭,应当是为了更好地马背奔射,比普通的铁弓,要小上许多。以羊角为固,牛筋为弦,乍看之下,显得十分轻型。 “牧哥儿,他要作甚?射靶吗?”司虎搓了搓手指,嘿笑着站起来。 “射中有馒头。” “这、这事儿找我啊!” 徐牧懒得听了,目光依旧放在晁义的身上。此时,晁义已经开始跑马,呼呼的长风之下,面庞俊朗,搭弓的动作一气呵成,马速并未缓下半分。 “着!” 一支羽箭,极准地射入靶心,透了小半截出来。 “好!”徐牧脸色大喜。 不得不说,这位狼族小将军,当真让他惊喜无比。 晁义并没有结束,迂回了半圈,骑着马,重新加速跑动,连搭起二支箭矢,一前一后—— “双雕箭,着!” 两支箭矢,同样透入了靶心。 不仅是徐牧,正在兵场里扫尘的几个小村妇,都“哇哇”地大叫起来。 司虎是不服气的。 骑了马,跑了没两步,刚想要搭弓,一时不稳,摔了个满头彩。 “司虎,你他娘是力量系的!”徐牧看得糟心,走过去将傻弟弟扶了起来。 …… “所以,奔射的要点,在于马,并非是弓术。”徐牧想了想开口,将一碗茶水,端到晁义面前。 晁义一口喝尽,舒服地抹了抹脸。 “主公,正是如此。一个修习数年的弓手,即便天赋不行,大多都会有不错的准头。” “但奔马而射,这就不简单了。” “晁义,有信心么。”徐牧叹着气。他实在是想,打造一支轻骑,能辅战,能支援。 还好,晁义郑重点头,“主公,其他的不敢说,但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能教着狼营的人,懂奔射之法,不至于像虎将军那样坠马。” 乱战之中,骑军坠马,大概率意味着死亡。 落马者,恭请赴死。 “牧哥儿,你让我再试一次,不要馒头也行!”旁边的司虎,闷闷地开口。 “司虎乖,再摔咱就破脑壳了。”徐牧安慰了句,转过头,再度看向晁义。 “晁义,轻骑奔射,你可有好的骑阵?” “主公,关外的胡人,都不擅长骑行之阵……即便是我,也不过略懂一些。大概就是,数千人一起骑马,选最好的角度奔射,不要射到自己人就成。” “那不行。”徐牧摇头。 后世的上帝之鞭,因为有自己的一套作战体系,才能南征北战,打下了举世震惊的疆土。 “晁义,骑阵的事情,我先想想……不过,你需要委屈一下,白日教习奔射,入夜之时,回成都找文龙军师,学习一番作战的布阵。” 晁义怔了怔。 旁边的司虎大笑,以为今日的对手,终于要吃瘪了。毕竟像他,每次去老军师那里,总是马上偷偷逃走。 哪里知道。 此时在面前的晁义,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 “多谢主公,我愿意学!” 司虎起了身,骂骂咧咧地离开跑马场。 wap. /92/92393/30966112.html 第四百七十章 左师仁回信 “主公,左师仁回信了。” 只等徐牧走入王宫,才发现左右臂膀的两位军师,都已经坐在了里头。 左师仁回信,便是会谈的事情。若是能成功,两家会暂时结为同盟。 但徐牧,总感觉不太容易。 蜀州太势弱了。 西北三州是小哭包董文,东面的二州,也是老仇家沧州皇室。他何德何能,左师仁愿意趟入这趟浑水。 除非是说,他有足够的利益,让左师仁动心。 “文龙,讲吧。” 端着茶壶,他挨个给两位军师斟了一盏。不知为什么,他最近很喜欢给人斟茶。 整个蜀州,让他愿意斟茶的人,越来越多了。 坐在椅子上的贾周,点点头后开口,“主公,我先前选取的地点,左师仁同意了……” 徐牧放下茶壶,眉头皱了起来。 “这很奇怪。伯烈,我长得可够俊朗?” “主公算……不难看。”老实人东方敬,急忙拱手答话。 “那就是了。”徐牧坐下来,“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同意。蜀州坐拥西南,认真来说,应当不符合他的利益。” “信里说,具体的事宜,等主公去了再谈。选取的地点,便在恪州边境。” 恪州,并没有太大的存在感。是一个黄姓的大世家,纠结了三万人,暂时掌管。不敢称王,反而是到处抱大腿,今天给常大爷送姑娘,明天给左师仁递银子总而言之,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另有一点,恪州多沼瘴,约莫是这些沼瘴,成了天然的庇护。 “恪州那里的边境,渡江之后,离着白鹭郡,虽然有六百余里,若出了事情,窦通那里,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派骑营支援。” “文龙选的地方,我自然放心。”徐牧点头。直到现在,他依然猜不出,左师仁想要什么,或者说,想要他做什么。 “文龙,什么时候。” “约莫三日之后。主公有无发现,左师仁若是打下了楚州之后,已经是被封了羽翼。” 在旁的东方敬想了想,也跟着开口。 “主公,天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去灭皇室。我寻思着,左师仁的条件,很可能便在这里。” “背负天下仁名,即便是造反攻伐,他定然是不敢,先动皇室的。要堵住天下人的口舌,他需要一个理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有那么简单,早在长阳弃官的时候,他就想办法杀了袁安了。 君父臣子的思想,在封建社会里,一旦处理不妥,很容易酿成大祸。 他明白。 左师仁更明白。 袁姓皇室便如一个毒瘤,谁抠谁疼。别看常大爷整天骂骂咧咧的,真要想杀帝的话……小袁安至少死了八次。 没有半壁的江山,别硬碰这个瘤子。可以搓,可以挠,要真抠下来,蜀州里的百姓,估摸着有一半要戳他脊梁骨。 势微之时,一步一惊心。 沉思了番,徐牧冷静开口,“文龙,这件事情便交由你准备。三日之后,我去会一会那位左师仁。” “天下仁名,又该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 “去多久呢?”李大碗满脸都是可惜。捧着的枸杞茶,还滋滋冒着热气。 “忘了和徐郎说,最近莲嫂又教了个土方子。我也问了陈神医,他说可行的。” “什么方子……” “生吃林蛤,你吃。” “夫人,我今日身子不适。”徐牧转身往前跑。 李大碗捧着枸杞茶,在后面追得杀气腾腾。 “李大碗,你以前不这样!” “打不打?” “明日再打,如何?” “明日打二轮?我煮两次枸杞茶。” “李大碗,你好歹是个官家小姐。” “官家小姐……也要生孩子。” “老子徐牧,今日再上沙场,明日罢兵?” “准了。” 王宫后院的亭子里,司虎闻了闻抠脚的手指,一时鼓起眼睛,差点没噎过去。 “小狗福,他们说什么呢。” “打糍粑糕,打软了再蒸,会更好吃。” 亭子里的油灯下,小狗福捧着一册竹书,看得津津有味。 司虎语气嘟嚷。 “这些书,又不能当馒头,你把它看一百遍,它都不会香的。小狗福像傻憨。” 小狗福放下书册,已经去了以前淘气的模样,举止谈吐,颇有几分邻家少年的书香气。 “书气之香,甚于羊汤。等我束发之岁,我便要做个大将军,帮着东家打江山。” “另外,虎哥儿,我有名的。” “甚名。” “我父姓韩,我叫韩幸。我要熟读兵法,像大军师二军师那样,迟早有一日,我韩幸之名,扬于天下。” 司虎起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亭子。 …… 清晨的阳光,刚铺过整座成都城。徐牧已经揉着老腰,颤栗着两条腿,往王宫里走去。 “主公可是染病?”东方敬脸色焦急。 贾周转过头,笑而不语。 “昨日床铺坏了……修了大半夜时间。”徐牧咳了两声,重新坐在王位上。 只等徐牧坐稳,贾周才清了口老嗓,缓缓开口。 “夜枭组的情报,克族人途经内城,绕到了襄江,一路过去,渝州王并无为难,还多送了几车粮草。” “老小子挺够义气。”徐牧停下揉腰的手,难得笑了起来。 “窦通已经派人接应,只要渡江,这二万多的克族人,便算安稳入蜀了。” “二万多?晁义说,似是有三万余人的。” “出并州的时候,被董文的一营凉骑发现,冲杀了一轮。还好,是打赢了。” 如果没打赢,发生的祸事,徐牧不敢想象。当然,若是克族人继续留在并州,同样也是个死。 不管如何,悬在徐牧胸口上的一坨大石头,总算是松下来了。和左师仁会谈之前,蜀州的这些事情,他是要理直理顺的。 “逍遥那边呢?” “儒龙用了障目法,已经过了内城……往凉州的方向,越来越近。李逍遥那边,暂时没有回信。” 这个消息,让徐牧皱起了眉头,一下子陷入沉默。 还是那句话,他不想儒龙入凉。如这种死仇之人,定然要杀的。 wap. /92/92393/30966113.html 第四百七十一章 儒龙身死 沙风骤起,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百余个白衣负剑的侠儿,冷冷列在一处山口两边。 李逍遥揉了揉眼睛,略带稚气的脸庞上,蓦然涌起一股杀意。在李知秋死了之后,他似是长大了许多。 如从前,他跟着总舵主走南闯北,吃好东西,杀狗官吏,怎么喜欢怎么来。但现在不同—— 李逍遥抬起头,四顾相看。一张张侠儿的脸庞,坚毅且期盼。他终归要带着这些人,去追随先辈的遗志,在乱世劈开一道清明。 而小东家,便是他所能倚仗的势力。 寸功未立。杀儒龙,便是侠儿入蜀的第一功。 “小舵主,车马来了!” “几人?” “怎的会有凉州营兵?这至少有千人。” “顾不得了。”李逍遥咬着牙,手往后勾,握住了长剑。 在他的左右,两岸的山口,同样是握剑出鞘的侠儿。 沙风之下,李逍遥闭了闭眼。 有些话,是总舵主很久以前留给他的。如果三十州侠儿聚义失败,那就不争庙堂,去争江湖。 李逍遥想了许久,即便年纪不大,却终于想明白。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白衣,且去!” 百余人的侠儿,仗着轻功,从山口两边纷纷跃下。 坐在马车里的胡白松,错愕地抬起了头。漫天盛开的白木兰,让他的脸色,忽而又变得仓皇起来。 …… “主公,该动身了。” 徐牧点头,看向远处的青山和蜀道。 李逍遥百人侠儿,去阻杀胡白松。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对于李知秋留下来的东西,不知为何,徐牧并不想,便让这粒火种,一下子灭了。 当然,投诚沧州的韦貂那边,已经不算侠儿,连狗屎都算不上。 徐牧沉默地披上袍甲,在李大碗哭啼啼的声音中,在姜采薇的温柔叮嘱中,走出了王宫。 贾周和东方敬,尽皆长揖相送。 马车和随行的三千蜀卒,已经等在了成都城前。 司虎骑在马上,正在和送行的小狗福道别。弓狗同样骑着马,带着本营的部曲,开始先行开路。 徐牧叹息一声,终归是等不到了。他踏步往前,吹了一哨,风将军撂着马腿跑来。 正在这时—— 北面蜀道的位置,忽然传来了“踏踏”的马蹄声。 “侠儿李逍遥,不负蜀王所托,入凉州边关,杀儒龙,取其项上人头,送与蜀王!” 一骑领头的马匹上,李逍遥白衣染血,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当头怒吼。 在他的身后,只剩二三十骑的侠儿,同样负剑长吼。 山风之下,卷起了沙尘。 让徐牧恍惚之间,错了目光,以为是李知秋白衣负剑,在骑马狂奔。 “好!”徐牧声音激动。 “侠儿入蜀,乃是我蜀州之幸,谁敢不服!” 无数的士卒和百姓,都是齐声欢呼。 停马的时候,李逍遥捧手朝天,一时泣不成声。二三十骑的侠儿,亦是如此。 “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清明。” …… 凉州王宫。 收到儒龙被截杀的消息,司马修苦涩地闭上眼睛。 “军师,这定然是布衣贼下的手!” “应当是。”司马修睁开眼,久久一声叹息,“不简单呐,若是这种围困之势,都能杀出来。徐布衣说不得,真要成主公的大敌。” 董文冷着脸点头,“不过,现在凉州和沧州皇室,结了暗盟。再加上,那个什么侠王死了,暮云州落于沧州之手。布衣贼,要腹背受敌了。只等时机适合,我等与沧州那边联手,围剿蜀州。” 司马修沉思了会,“他会想破局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征募兵丁,筹备粮草,准备死守了。莫非是说,还想着渝州王来帮他?渝州王常小棠,如今也被河北四王的联盟,闹得满头是水。他都自顾不暇了。” “是这么个道理。”司马修笑起来。只觉得儒龙的死,失落终于淡去了一些。 “军师,沧州那边怎么说?决定攻蜀的时间了?” 司马修摇头,“还没有。那个苏家女,宁愿入宫以身饲虎,堵住保皇世家的嘴,也要拼命保全皇室。所以,她还要再琢磨时间。” “女子便是女子,磨磨蹭蹭的。”董文冷笑。 “也算奇女子了,在曾经,可是能和毒鹗掰手腕的。” “希望她动作快一些。那个傻子皇帝,不知哪儿来的气运,得了这么个宝贝。” 司马修闻言,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主公,逃回来的儒龙家眷,一起杀了吧。” 董文怔了怔,“军师,这是为何啊?” “已经是无用之人,杀了他们,将尸体列于凉州城外。到时再昭告天下,便说徐布衣,将儒龙满门抄斩。也算是一场反戈之击。” “军师,你这心有点狠啊。”董文笑起来。 “乱世做个善人,只能等死。” 司马修站起来,在旁边刨鸟腹的沙狐,重新跳入了他怀里。 “沧州那边,我再想想办法,务必让苏家女早作决定。不能再等了……我总觉得,徐布衣的这次破局,或许会精彩。” “他不像个,那么容易死的人。” “军师,你何必夸他。” “主公要想,一个起于微末的小棍夫,经历一场场的刀剑厮杀,仍旧能平平安安地走到今天,还做了蜀王。” “没那么简单的。” 司马修走前两步,忽然又开口。 “当然,我会尽我所能,杀死徐布衣,帮主公打下蜀州,作为争霸天下的粮仓!” …… “行车!”裨将马毅,稳稳骑在马上,梗着脖子开口。 成都之前,带着三千士卒的徐牧,看到逍遥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要冷静地去会一会,那位天下仁名的左师仁。 乱世能出头的,都不会是简单人物。 董文,公孙祖,常四郎,左师仁……还有许多,一个一个的枭雄,终归要寻着机会,扬名在天下间。 抬起头,徐牧看着远处的青山艳阳。 青山在,艳阳红,变更的,只是一个个看青山艳阳的人。 wap. /92/92393/30966114.html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天下仁名 楚州北面的临江一带,数个大城,已经是千疮百孔的模样。即便过了许久,隐约之间,似乎还有硝烟在弥漫。 “陵州大军,战无不胜!” “吾主天下仁名,若是为君,定然也是千古仁帝!” 中军帐里,一个脸庞儒雅的中年人,听到外头大言不惭的谋逆之言,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 他淡淡笑了笑,捧起一盏茶,刮了三下茶沫子,才浅饮了两口。 “主公,这次真要去?那个蜀州王,又不算什么厉害之人。坐拥西南,都要被围死了,他是想向主公求救的。” 军帐之中,诸多的谋士将军,都有些不解。 左师仁放下茶盏,“你们不懂,打下了楚州,再往前,便有一座山挡着了。要搬走这座山……这种事情,我是不能做的。所以,我要找一个人来做。” “那位蜀王,是最好的人选了。” “主公仁名天下,当是乱世之楷模。” “你瞧,又夸我了。”左师仁起了身,挺拔的身姿,每走一步,都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仪。 “天下英雄,有霸王常小棠,凉州幼虎董文,萧州飞鹰陆松,还有蜀州的那位,敢打敢杀的小东家……许许多多,都称得上乱世枭雄。即便是恪州的墙头草黄道充,亦算。” “谁走到最后,谁开新朝。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左师仁顿了顿,忽而抬头,凝视北面的方向,又补了一句,“当然,北方还有一群狼……那会拒北狄的时候,我是想去的。但尔等都知,刚好陵州闹了大灾,否则,我天下仁名的左师仁,便会带兵驱逐狄蛮了。” “主公天下仁名!” “更衣吧,该启程了,我去会一会那位小蜀王。楚州的战事,基本已经稳了。通告入楚的五路大军,莫要有屠城之举。尔等当知,我陵州军,乃是一支仁师。” “约莫七八日,我便会赶回来。” “主公,欲要带多少人。” 左师仁想了想,“八千人吧。在后,留万人在恪州边境之外,随时接应。” “并非是怕死,而是我不能死。这三十州的乱世,终归要有一个顾念苍生的明主,来开辟新朝。” “主公,你定然就是那位明主。” “瞧瞧,你们又夸我了。” 左师仁笑了声,在亲卫的操持下,披上一件金光耀目的连身甲。继而,他儒雅地踏步,带着数十个亲卫,走出了军帐。 …… “馒头?虎哥儿,你都吃光了!我去哪儿找给你!”马毅嘟嚷着,“才过了襄江,你都啃了二十几个。” “我年纪小,在长身体。马毅哥哥,你褡裢里有香味儿。” “二翠偷偷给我的……” 看着司虎的眼睛,马毅终归不忍,取了一串小烤鱼出来。 骑在马上,同样嗅到小烤鱼香气的徐牧,一下子便知道,马毅要完犊子了。 果不其然。 把马毅抱下马后,司虎扯不开褡裢,索性把马整个儿扛起来,往林子里跑去。 “虎哥儿,你吃独食,小心生烂疮!” “吃了再生!”司虎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徐牧也想骂娘,刚准备着开口,却发现在前方探路的弓狗,已经回马而来。 “长弓,有何情况。” 往前直去是内城,右拐则是恪州。恪州州地不大,拢共才三个郡,州内又有不少沼瘴之地,做不成小粮仓,顶多是,仗着两条横竖交错的老官路,成为贩马和经商的中转地。 恪州无人称王,只有一个黄姓世家,带着一帮子的小门阀,坐镇在恪州三郡。 “主公,前方有楚州出逃的难民,约莫有万余人。” 楚州战事,有难民并不稀奇。何况,这还是一场乱世。 莫非是,那位天下仁名的……左师仁,没有抚民? “长弓,派人去通告难民,便说可入蜀地,跟着开荒,每日三顿,会发牙牌,允自建房屋。” 人口便是生产力。若是先前拒北狄的时候,他有蜀州这么一块地盘,多招拢些流民难民,又有何妨。 “主公放心。” 长伍继续往前,不多时,便循着弓狗的话,先是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难民,随后,在后方些的位置,又有浩浩荡荡的难民,跟着往前逃。 约莫是弓狗派了人去通告,逃亡的难民之中,有许多人都折去了白鹭郡的方向。 “马毅,送些干粮。若有人敢趁乱哄抢,便立即驱走!” 跟着三千的彪悍蜀卒,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兵,寻常人若见到,只怕都会望而生畏。 分发了一轮干粮,徐牧沉默着重新上马,带着人继续往前。 天色近了黄昏,昏沉的暮色之中,在他的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子,以及难民里妇孺的哭声。 诸如这样的场面,他曾经见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锥心刺骨。他曾经活在盛世,然后来到了乱世。没有对比,则没有伤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牧哥儿在念甚?小烤鱼又不苦,香的很。”司虎扛着马跑回来,用小树枝剔着牙齿。 徐牧怔了怔,一个爆栗赏了下去。 …… 从白鹭郡转道恪州,约莫六百里的路程。并未催行,近四日的时间,才算堪堪到了恪州边境。 说实话,这是徐牧第一次来恪州。当然,若不是生意行商,贩马聚财,并没有太多人愿意,来这等沼瘴之地。 “长弓,多派几队人,去附近探查。” “马毅,你也派人,去寻一处背山的地方,先行扎营。” 在后头,樊鲁带着万人的大军,离着并不算远,若是有了什么祸事,处理得当,都能全身而退。 但左师仁回的信里,只说,欲与他临江而席,共谈天下。 这句话,说的很好听,多少带着文人的墨气。 但真要把左师仁,当成儒雅文人,这亏儿,估摸着吃大了。 徐牧只希望,这一次和左师仁的会谈,能定下一个方向。至少,能暂时解了蜀州之围。 腹背受敌,以蜀州现在的积攒和底蕴,怎么看,好像都有点吃不消。他以前可以做一头狼,舍得一身剐,敢拼敢杀。但现在不同,他所仰望的东西,是面前的浩浩江山了。 谋江山,只需一场大败,便能让他的徐家军,彻底退出逐鹿的舞台。 wap. /92/92393/30966115.html 第四百七十三章 民道 营地扎下。 徐牧亲自带着人,去附近转了二三圈。发现没有异常的时候,才重新走回。 “主公,有人来了。” 刚回营地,留守的马毅便走近开口。 徐牧抬起头,发现前方恪州的官路上,已经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四周,约莫有二三百的护卫。 “徐蜀王!”车帘未晃,一个穿着华袍的老者,走了下来。刚站稳,便急急抱拳走近,冲着徐牧施礼。 徐牧回礼。 “鄙人黄道充,得知蜀王到了恪州,喜不自禁呐,便立即赶来了。” 黄道充,恪州三郡的掌权者,是个聪明人,并没有称王。但凡这种八面玲珑的人物,都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蜀王,何苦在境外扎营,快快随我入城,恪州里,我已经备好了接风宴席,上好的厢房。” 徐牧笑了笑,“无需,多谢黄老先生。” 离着蜀州,已经很远了。即便在后有樊鲁接应的一万大军。但不管如何,还是万事小心。 听着徐牧的话,黄道充叹了口气。 “我知蜀王在想什么。若非是这场乱世,我当与蜀王同饮三百杯。去年蜀王拒北狄,每每想起,总觉得无比豪气。天底下,若多几个像蜀王这样的人,又何愁乱世不消。” “黄老先生,客气了。” 徐牧没有听信,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拍一把彩虹屁,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来人,把酒肉都取来,我要献与蜀王小兄弟。”黄道充回了头,语气堆着焦急。 徐牧平静而立,心底无悲无喜。 “蜀王,你我共饮几杯,如何?” “好说了。” 有恪州的护卫,在江边铺下了席子。并没有多久,只等酒肉上全,黄道充做了“请”字手势。 徐牧回礼,学着古人的模样,扶着袍角,席地而坐。 “先敬蜀王一杯,长路迢迢,便算接风酒。” 怕徐牧以为下毒,黄道充捧着酒盏,先饮为尽。 徐牧顿了顿,也跟着仰头,一饮而尽。 “早听说蜀王的事情,豪气干云,且心怀天下。我也当知,袁侯爷为何会选你。” “当初无军无将,徐蜀王尚且敢借兵北上,堵住了三十万北狄大军的入关。不管怎样,就这一件事情,我黄道充是佩服的。” “运气使然,我差些回不来了。”徐牧淡笑。 黄道充笑得更欢,“你瞧着满天下的外州王,定边将,有谁去了?只有你,以及渝州王。” “我黄道充,已经过了半百之岁,看得透很多事情。袁侯爷清君侧,死去的那一天。我不瞒你,我躲在恪州的一座郡守府里,闭着门,哭了二日。” 徐牧平静点头。 黄道充抬起头,看了看徐牧,“蜀王走的路子,天下人都看得明白。并不像渝州王凉州王,甚至是陵州王左师仁……你,走的是民道。” 民道?这词儿,估摸着又是哪个腐儒,喝了二两黄酒捣出来的。 “我原先就是个穷苦人,正常不过。这天下间,又不止我一个,莱州人方濡,不一样是走民道么。” 莱州人方濡,已经称王,带着一起造反的百姓义军,追着富绅狗吏来杀。 “那不同。”黄道充脸色认真,“他是个急功近利的小民,终究要被灭的。但你徐蜀王,懂得未雨绸缪,借助民心。有一日,你哪怕打下了半壁江山,我都不会奇怪。” “黄老先生,你又在说笑了。” 黄道充沉默了会,“徐蜀王或许不知,我黄家,原先也是内城的世家。四十多年前,我看着我父日日忧心,族里的生意,也被其他的门阀大家,整得家道破产。别无他法,才举家迁徙来了恪州。即便如此,我在恪州里,依然要集结诸多世家,才能执掌恪州三郡。” “黄老先生想说什么。”徐牧皱眉。面前的黄道充,话里的东西,越来越奇怪。 黄道充顿了顿,“蜀王借势没错。但蜀王有无想过,你如此……不顾世家门阀,恐会生祸。” “世家门阀,原本就不喜我。顾和不顾,又有何妨。” 就好比平蛮和虎蛮,他只能选一个。早在入蜀之时,定下十五税一的抚民政略,蜀州内诸多的门阀世家,便都已经迁徙走了。 顶多是扶持的几个小世家,尚留在蜀州里。 他做的事情,抚民为本的话,必然与那些世家大族,成为对立面。 没有第三个选择。 所以,黄道充的话,对他而言,完全没有意义。 黄道充变得沉默起来。即便徐牧不说,他也猜出了其中的意思。 “蜀王,你可知我为何不愿称王?恪州虽然只有三郡,但大多是经商的老世家,收拢物资的话,至少能征募,五万可战之军。且恪州地势,多是沼瘴,五万人足以死守了。” “猜不出老先生的意思。”徐牧平静开口。 黄道充仰起头,“我并不想争霸,我只想延续家族。恪州诸多世家的利益,是与我一致的。若是自个打江山,去做皇帝,一个不小心,家族都要被抹去。” “所以——”黄道充顿了顿,“若是能出现明主,有席卷天下之势,我恪州做个从龙之臣,又有何妨。” 徐牧露出笑容。他可不认为,面前的黄道充是在择主。实际上,更像是一场表露心迹,表明自己没有争天下的心思。 但这种东西,徐牧并没有听信。侏儒王当初也差不多,最后捅了常大爷一刀,还差点捅死了。 徐牧估摸着,要是见到了左师仁,黄道充大抵也是差不多的话头。 不过,黄道充那一番世家之言,还算是见地不错。 “蜀王,今日之言,还请莫要传出去。”黄道充的脸上,堆出一种紧张,语气焦急。 “老先生放心。”徐牧点头。 “来,你我再饮一杯。我估摸着,陵州王也快要到了。在恪州,我定然会做地主之谊。” 徐牧还有一个问题。他想不通,陵州王好大的胆,连这种事情,都敢让黄道充知道。 当真是不怕,黄道充把他们两个,一起给卖了。 wap. /92/92393/30983191.html 第四百七十四章 陵王 黄道充告辞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检查了酒肉没有问题,徐牧才让马毅分发下去,算是犒劳了一番。 “马毅,安排人手,循着营地值夜。” 起于微末,对于乱世的警觉,徐牧更要慎重几分。 …… 夜尽天明。 庆幸没有发生任何祸事。 只等吃过了早食,终于,在恪州的官道上,便有另一支数千人的大军,迎面缓缓行来。 “主公,陵王来了。”弓狗骑马来报。 徐牧点头。能走到这一步的,都不会是傻子。不用想,他都知道,在这数千人的后面,同样会跟着接应的大军。 “马毅,去准备酒食。” 徐牧估摸着,那位恪州的黄道充,指不定又要跳出来。但不管如何,现在的情况之下,他确实希望,能和左师仁达成暗盟的协议。 长伍停下。 在急急的江风之中,一个脸色儒雅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下了马车。走得很稳,每一步,皆带着一股由内而发的雅致。 至少有十余个近卫,按着刀,四顾周围。若是出现什么异动,徐牧毫不怀疑,这些近卫,会帮着挡死。 “可是蜀王徐牧?”中年男子笑语盈盈,端身长揖。声音不急不缓,有些让人如沐春风。 徐牧抬了手,“徐牧见过陵王。” 放在上一世,他觉得最福相的轮廓,应当是和弥勒佛差不多。但面前的左师仁,乍看之下,更显得福态无比。 一举一动,都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儒雅。在人看来,这人儿,似乎是连蚂蚁也没踩过。 也难怪,会被称为天下仁名了。 “略备薄酒,陵王请上座。” 左师仁笑了笑,“先前看到了黄道充,想着要跟过来,怕扰了你我的清净,我将他赶走了。” “临江而席,共论天下,原本就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徐牧点头。 可没想到,面前的左师仁刚席地坐下,脸色便微微皱了起来。低着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酒食。 “陵王,莫非是不喜这些?” 左师仁脸庞沉痛,闭上眼睛,“不瞒蜀王啊,此一番攻伐楚州。乃是楚王不仁,我实不忍楚州百姓受苦,不得已才出兵。又想到楚州百姓,有许多做了难民,缺衣少吃……如今,见着这等丰盛的酒食,两相之下,悲从心来啊。” 你可拉鸡毛倒吧。徐牧心底无语。 明面上,徐牧还是拍了一句。 “陵王顾念百姓,当真是天下仁名。” 就是这一句,左师仁才转了画风,笑了起来。 “不敢当的。我左师仁此生最大的念想,无非是让天下安定,百姓衣食无忧。” 徐牧沉默,没打算再拍一个。 与这种人打交道,说话,便只能说三分。无非是隐约的共同利益,才让他和左师仁,能临江而席。 估摸着,左师仁也懒得再摆拍了。顿了顿,抬头看向徐牧,淡淡开口。 “当年蜀王北上拒狄,我也是听说的。奈何陵州境内,忽而有了天灾,若不然,那时候便能与蜀王,一起杀狄人了。” “狄人野心不死,若有下一次犯边,我会提早联络陵王。”徐牧笑着回话。 左师仁目光一滞,似是犹豫了下,没在这个话头上,继续拉扯。 “蜀州的情况,我是听说了。蜀王的来信,我亦是细细看了几遍。” 徐牧平静地拿起酒壶,帮着斟了一盏酒。 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贾周还活着。成都的信笺,都是以他的名义,送出去的。 “陵王,你我共饮一杯。” 左师仁沉默了会,看着酒盏里的酒,久久抬头一笑,“蜀王,我这里尚有好酒,我让人取来。” 好酒?莫忘了老子是干什么发家的。 徐牧也懒得揭穿,左师仁是怕酒里下毒,才会这般小心。 等近卫取来酒,左师仁接过,重新给徐牧斟了一盏。 “蜀王或许不知,我很少给人斟酒,天下间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听着古怪。想不通这一句大纪的捧人话,到底是怎么来的。 “蜀王,共饮。” 徐牧看着左师仁酒盏沾唇,才举起来,转瞬间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一场会谈,总算是慢慢进入了气氛。 “蜀王这次,欲与陵州结盟,我细细想过了。”左师仁抬头一笑,“自然,如蜀王这样的乱世英雄,我是愿意结交的。” “陵王天下仁名,徐牧也佩服得很。” 商业吹捧,实则很有必要。别人吹了,你不吹,这一场酒,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楚王不仁,最多两个月,我便会把整个楚州打下来。”左师仁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实话说,我手底下的一干谋士将军,都并不希望,我与蜀州结盟。” 徐牧没有插话,认真听着。 若是左师仁没有结盟的意思,就不会过来了。无非是要开条件,至于什么样的条件,贾周那边,已经具体分析过。 “你与凉州结仇,又与沧州皇室势不两立,眼下,当真是陷入了困境。我是个心善的人,又素有仁名,自然是见不得,如蜀王这样的英雄,陷在夹攻的危险当中。” “但还是那句话,我的那帮子谋士将军,非要我深思熟虑。若按我自个的意思,当然是要无条件帮你的。” “陵王,请直说吧。”徐牧听得麻木,他是来会谈结盟的,不是来听圣贤书的。 “再好不过。”左师仁点头,继续开口,声音也忽而变得凝沉,“若是我帮了蜀州,作为条件,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左师仁顿了顿,“沧州皇室,如今占有二州。若真结盟之后,你取暮云州,我取沧州。当然,你要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如果成功,于这个乱糟糟的天下而言,便有了另一番意义。” “蜀王,袁家的最后一个皇帝,为帝不仁,活得太久,应该要死了。” 江风习习,席地而坐。 徐牧听着左师仁的这一句,霎时间,脸庞变得发沉起来。 贾周并没有说错,这位陵王,受名声所累,不敢向末帝举起屠刀。所以,这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上。 wap. /92/92393/30983192.html 第四百七十五章 分肉饼 襄江南岸,随着楚王的即将覆灭,侠儿军的易帜。所剩下的,只有三个。一个是他的蜀州,另一个,则是左师仁的东面三州,楚州,陵州以及吴州。 最后的,便是沧州皇室新得的二州之地。 三个势力,偏偏有一个皇室,堵在了中间。这把屠刀,只能是徐牧,或者左师仁的其中一个,高高举起来。 接下来,不用想徐牧都知道。蜀州举起屠刀之后,左师仁会唱一出猫哭耗子的戏,用百姓做借口,抢攻沧州。 这意义在于,是徐牧打响了第一枪。即便有什么狗屁倒灶的骂名,也不会落到左师仁的身上。 江风并没有停下,吹得呼呼作响。 “徐老弟,你意下如何。”左师仁语气淡淡。 徐牧笑了笑。面前这位天下仁名的陵王,当真是把沽名钓誉,玩到了极致。 左师仁挤了挤眉毛。伸出手,从面前的酒食里,抓了一个肉饼,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半,递到徐牧手上。 “便如此饼,你我共吃。” “陵王给我的这一半,已经发黑了。” 左师仁并没有讲“爱吃不吃”的话,儒雅至极的脸庞上,依然让人如沐春风。 “如果不吃,你便会饿死。请问,你吃,或是不吃。” 徐牧笑起来。 左师仁也笑起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下一秒,徐牧直接将半个肉饼,扔到了江水里。 见状,左师仁皱起了眉头。 “徐老弟,这是何意啊?我好心分饼给你,你却扔了。” “重新分,如何?” “你想怎么分?” 徐牧没有回话,抓起另一个肉饼,紧紧握在手里,握了许久,待肉饼被揉成了一团,他才松手,分了一半左师仁。 “何意。”左师仁看着手里,半个黏糊的肉饼,不敢下口。 “一起把肉饼揉皱了,再吃。” “谈不拢了。”左师仁放下肉饼,笑着起身。 “恭送陵王。”徐牧面无表情。让蜀州打头阵,这并没有问题。但这一次的头阵,天知道后面,左师仁会不会改变主意,袖手旁观?又或者说,蜀州一动,便会迎来凉州和沧州的出军,水路迢迢,左师仁赶不及呢。 他不能拿蜀州冒险,去搏一个未知的盟友。当然,若是常大爷来联手,这肉饼他早就吃了。 “陵王一路珍重,这浩浩的襄江水势,自西向东,终究是不能逆流啊。” 走出几步之外的左师仁,一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沉默地看向徐牧。最终,还是堆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走了回来。 “我只问,蜀王的半个肉饼,我要怎么吃?” “你陈兵江上,水路来攻。陆路之上,由我来攻。当然,第一剑由我来刺。” 左师仁皱着眉,缓缓坐下,“你莫要忘了,还有个凉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暮云州的侠儿军,是谁的把戏。” “凉州那边,若是局势不利,恐怕只会作壁上观。当然,我蜀州也不会,让他渡江而下。” 左师仁沉默思量。 “徐老弟,实话说来,你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但你该知道,大军一动,便无回头之路。” “乱世之人,都没有回头路。” 左师仁笑起来,笑了许久,才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 “且问徐老弟,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到时候,自有通告。不过,我如何相信,陵王是诚心结盟?” 左师仁想了想,“你我都是初次见面,却偏要定下这样的大计。你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你。无非是利益使然,你我才能坐在这里。” 蜀州要破开围困的局面,而左师仁,是想着打下沧州,却顾惜什么名声,不敢开灭皇朝的第一枪。 “既然如此,只能真心付真心。”左师仁淡笑。 “若不然,你我互换质子?” 互换质子?这种手段,在盛世倒可以一试。但放在这场乱世里,还是算了吧。看看公孙祖,直接就吃了两个儿子。 “并非要马上攻打沧州。我估摸着,沧州那边会想办法,先行夹攻蜀州。到时候,我徐牧恭迎陵王。” 若是左师仁出兵,无疑,是证明了愿结同盟的决心。反之,蜀州只能靠自己。左右,蜀州也是这么过来的。 但这样一来,蜀州积粮铸器,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这已经算是,徐牧放低了一阶姿态。 左师仁沉默想了想,点头之后,将放在地上的半边肉饼,忽然拿了起来,慢慢塞入嘴里。 吃得咬牙切齿,但终归吃了下去。 “徐老弟,再饮一杯。” “好说了。” 江风之中,两人心照不宣,各自拿起了酒杯,一口喝尽。 共同的利益,一场摇摇欲坠的结盟,似是要开始了。 …… 只等左师仁离开。 徐牧也没有久留,带着人,准备赶回蜀州。却不料,这时候黄道充的人影,又出现在江岸旁边。 “黄老先生,莫非还有事情?” 黄道充顿了顿,往后一招手。不多时,便有两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 等马车近了,再打开,徐牧才发现,这马车里,装的都是一箱箱的银锭子。 乍看之下,至少有十余万两。 当然,对于执掌恪州的黄家来说,实则并不算多。 “黄老先生,这是何意。” 黄道充笑了笑,“我有一个族子,自小熟读兵法,让他入蜀州,随蜀王做个裨将。” 这一下,徐牧算是明白了。 黄道充,当真是乱世求存的人。这更类似一种投资,换句话说,若是哪一天徐牧势大,这个黄家族子立了战功,很大的可能性,能保全黄家。 当然,若是战死了,或者是个废物,也不过是浪费十万两银子罢了。当然,徐牧更愿意相信,老谋深算的黄道充,敢送出来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就好比,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徐牧估摸着,像陵王左师仁那边,同样会有黄家的人。 十万两银子,很值了。 “另外,再送一个消息给蜀王。” “什么消息。” “沧州的苏大贵,原先是恪州人。” “恪州人?” “对,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但不知为何,他去了沧州之后,忽然就富贵了。” “他原先可有女儿?” “应当是有,小时我也曾见过一面,似是长得很丑,蒜鼻风耳。” 徐牧沉默了会,陷入沉思。 “黄老先生,让你的族子过来吧。” 黄道充闻言,脸色变得欢喜起来,急忙又往后招手。 “黄之浒拜见蜀王。”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儒雅小将,踏步而出,跪在了徐牧面前。 wap. /92/92393/30983193.html 第四百七十六章 沧州四鹰 长伍重新启程,返回白鹭郡的方向。那位送过来的黄之浒,徐牧没有半丝犹豫,丢在了接应的樊鲁那里,先做个小校尉。 如这样的人用着,他终归是不太放心。回成都,暂时是没必要了。 “樊鲁,一路过来可有事情?” “主公,并没有。顶多是有难民饿昏头了,分了些粮食。” 徐牧点头。 这一次,和左师仁的会谈,并不算太成功。两家也不算真正的结盟,但好在没有谈崩,还是有希望的。 “回蜀!” “回蜀!主公有令,我等立即回蜀!” 合兵一处,一万多的人马,开始急行军,往白鹭郡的方向而去。 …… “主公,那徐布衣,刚才的态度,也傲了些。他似乎是忘了,他是来求救的。”同样返程的陵州大军,一个随军的谋士,忍不住开了口。 “你不懂。”左师仁掀起马车的珠帘,看向车窗外的物景。 “他这般作派,才像一个想要结盟的人。若是他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才值得怀疑。” “至于什么求救,没道理的。我讲过了,沧州就像一座山,我缺一个敢搬山的人。他既然敢搬,那与我便是一路人。” “看事情,要往最终的利益来看。” “既是一路人,合作是无妨的。名声这东西,我一早就明白了。若非如此,山越的那群人,便不会跟着我打江山了。” “有人说我沽名钓誉。真的假的,又有何妨,只要有人信,那它就是成功的。” 随军的谋士,听得频频点头。 “回楚州,等小布衣的通告。” …… 约莫五六日的时间,徐牧才带着三千护卫,赶回了成都。 才刚停马,迎面而来的,便是哭哭啼啼的李大碗,紧接着是姜采薇,以及推着木轮车的东方敬。 “主公,老师已经等在王宫里了。” 徐牧点头,这一次结盟的事宜,他确实要和两个军师,好好商议一番。 “果然如此。”王宫里,贾周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忧心忡忡。 “老师,这陵州王会不会是假盟?” “那倒不会。”贾周摇头,“襄江南岸,只有蜀州愿意与他合作了。除非说,他敢带兵北上。但我寻思着,他现在的手底下,大多都是水师,没有理由犯蠢。” 贾周的话,徐牧很认同。 还是那句话,走到这一步的,都不会是傻子。一个两个,都跟人精似的,等着机会,然后席卷天下三十州。 “主公离开的这几日,柴宗在前线回报,凉州派出来的骑哨,已经越来越多。” 无非是探听蜀州虚实。 毕竟如今的情况,蜀州被围困住了,乍看之下,如老狗卧棺,早死晚死罢了。 “我估计,连凉狐也没有想到,主公敢去见左师仁,行联盟之举。” 左师仁的陵州,和蜀州隔着老远,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却偏偏是共同利益,有了谈话会盟的资本。 “文龙,查清楚了么。如今暮云州那边,是谁在坐镇。” 应该不会是韦貂这个狗夫,那位苏家皇后可不傻。徐牧忽然想起来,在恪州的时候,黄道充对他说的那番话。 这苏家女的身份,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主公,已经查清楚了。是沧州四鹰,领头者,便是一箭射死陈家桥的章顺。” “沧州四鹰。” 徐牧闭了闭眼,当初陈家桥死在沧州。这个名字,便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个大仇。苏家皇后,还有这所谓的沧州四鹰,一个都不会放过。 “共有六万人守在暮云州。其中,三万是沧州军,另外三万,是刚加入的乱军。至于韦貂的那部分侠儿军,已经被调入了沧州。” “这杀主求荣的东西,迟早要被卸磨杀驴。” “应当是。”贾周点头。 徐牧呼出一口气。 “寻着机会,我要先试一试左师仁。不管如何,蜀州的安危,才是最主要的。” “主公,暮云州那边,正是好机会。” 贾周的意思,徐牧也大抵明白。往西北攻打,眼下有些不现实。而往暮云州的方向,一时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了那位总舵主。 “通告夜枭组,盯紧暮云州。” 若有机会,徐牧巴不得带兵东去,将沧州四只苍蝇,全统统砍头,祭奠陈家桥的坟山。 …… 一条安陵山脉,隔在了蜀南和暮云州的中间。两相往来,只有乘船,或者是艰难地攀爬山道。 山道明显是不适合了,大军像乌龟一样慢吞吞的话,干脆等打完了仗,再过来洗地收尸。 所以,章顺是放心的。 前些时候,他已经增派了人手,守在了襄江岸边。若是蜀人有异动,敢泛舟而下,定然要被发现。 那该死的徐布衣,最近风头越来越盛。这种风头,让章顺很不爽。他自诩是个明事理的人,但不管如何,终归是看不惯。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到底何德何能,做了蜀州的王,还敢将蜀州的世家门阀,都赶了出去。固然有拒北狄的大功,也算是有些本事,但这份手段,却令人很生气。 大概是说,要带着一帮的泥腿子,去争天下? “陛下若是下令,我是敢攻蜀的。”章顺有些语气闷闷。在他的周围,另外的沧州三鹰,同样是面色不爽。 “皇宫里……那位苏皇后怀了龙种之后,听说,已经帮着处理朝政了。” “莫议国事了。”章顺冷着脸打断。 “若真有什么不对,你我的家族族长,早已经出面了。莫要忘了,沧州能打下暮云州,可都是那位苏皇后的本事。” 其他三鹰沉默了会,并没有反驳。 “来,列位举杯。”章顺笑了笑,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莫着急,等着皇宫的命令,有一日,我等沧州四鹰,便要攻破成都,扬名天下。” wap. /92/92393/30983194.html 第四百七十七章 “苏家女” “纪江的江势,并不适合水战。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襄江一带,才会蓄养水军。” “当年高祖争天下,打剩最后的陵吴二州,便是被敌人仗着水军,守了四年有余。”贾周语气沉沉。 这个道理,徐牧是明白的。若非如此,古人便不会有划江而治的概念。 “左师仁算是彻底起势了,即便是说,哪一日他退回陵吴二州,一样有机会死守,偏安一隅。但主公不同,蜀州最大的优势,乃是天府粮仓。这等州地,很容易成为天下之翼,同样也很容易被成一头困兽。凉州和沧州皇室的局,不能再让其步步紧逼,该定计破开了。” 贾周的话,徐牧都明白。 早些时候,他便对晁义说了,要不了多久,蜀州又起大战。这一战,是打破困势的一战。 如果大胜,极有可能一举攻到暮云州。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要和左师仁结盟的原因。仅凭着一个蜀州,要面对敌人的五州围困,太过艰难。 “蜀州一直按兵不动,并不妥。”徐牧想了想开口。一直按兵不动,到时候异动之时,很容易引起敌军的全面戒备。 “主公的意思,莫非是疲兵?” 徐牧摇头,“并不算疲兵。” 事实上,更像是一种“狼来了”的概念。暮云州那边一直绷着神经,反而是没有什么机会。 就好比你有一个室友,一开始换了个养眼的新女友,你定然要骂娘和不甘。但他两天一换,还特么个个养眼娇滴,估摸着你整颗心都麻木了,想与世无争了。 当然,徐牧也并不指望,靠着这等拙劣小计,便能拿下暮云州。 “水路的方向,泛江而下的话,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徐牧皱起眉头,“但安陵山脉那边,山道天险崎岖,想要翻山而过,恐怕会更难。” 久不说话的东方敬,犹豫了番开口,“主公,成都城里亦有不少采药人,若不然去寻访一轮,看有没有懂近道的。” “善。” …… “暮云州有四鹰驻守,皇后放心,问题不大的。”刚完事的袁安,披着龙袍走入了御书房。 自从他的皇后怀孕之后,他玩得更加放肆,也更加明白了做皇帝的好处。姿色稍好的宫娥,基本都逃不脱圣宠。 御书房这里,他已经许久没入了。 左右奏折这些,有他聪慧无比的皇后在操持,做个甩手掌柜更加自在。这些事情,瞒住沧州里的那些世家即可。 “夜深了,皇后还请早些歇息。”袁安坐下来,难得深情了一句。 苏婉儿放下奏折,脸色忽而叹息起来。 “皇后,莫非是发生了什么。” “最近蜀州那边,又得了许多人马。臣妾担心,布衣贼会越来越难对付。” “那……该如何是好?” 对于徐牧,袁安的恨意是刻骨铭心的。只可惜,一次两次的,他都没法子压住。 “臣妾有个主意。”只说了一句,苏婉儿忽然收了声,脸色重新变得沉默。 “皇后倒是说啊。” “下次再说吧。” 苏婉儿起了身,唤来宫娥更衣。 “这都夜了,皇后还要出去?”袁安怔了怔。 “沧州内出现反贼,臣妾去看看,陛下留在宫里,早些安歇。” 并没有再看袁安一眼,只穿好衣服,苏婉儿沉步往皇宫外走去。快剑阿七,从琉璃瓦顶上掠下,迅速护在了她的身边。 沧州小皇宫之外,黑夜铺天盖地。 只有零散的几个小贩,支起了摊儿卖宵食。宵食还没卖出几碗,便有棍夫从巷子里冲出,遮着麻布开始砸抢。 “天子脚下——” 话还没完,小贩被一记闷棍,倒在了地上。几个棍夫抢了钱,一哄而散。 坐在马车里,苏婉儿冷冷看着,没有丝毫触动。这样的乱世,中原早该完蛋了。若非那个袁姓的小侯爷,曾经一直在强行续命。 监国杀贪又如何,南征北战又如何,终归是救无可救的。 马车外的快剑客,同样无动于衷。他的眸子很少有神采,莫得感情,除非是,马车里的人,会突然对着他笑。 踏踏。 马车在沧州城南,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前,稳稳停了下来。 下车的时候,苏婉儿换上了一袭黑袍。 “主子,人就在院子里,苏家十七口人,都一起抓过来了。” 苏婉儿没有答话。 快剑阿七入门之时,抬起清冷的眼眸子,将两扇府门,紧紧闭上。 苏府的院子里。 十几个跪在地上的人,看到苏婉儿走入,都一时变得仓皇起来。尤其是为首的苏大贵,将头不断磕在地上,磕得额堂渗血。 “爹爹不该如此的。”苏婉儿叹着气,停在了苏大贵的面前。 “早些时候,我就与爹爹说过了,你只有一个女儿,并非是两个。” “婉……主子,你放了苏家,我立即离开沧州,找一处地方,世世代代避世。” “已经晚了,恪州那边,有人开始查了。” 苏婉儿的脸庞上,涌出一股淡淡的杀意。 “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祸事若来,我便会斩断的。” 她招了招手。 院子外,有心腹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丑姑娘,推入了院子里。 “我以前就说过了,你只有一个女儿。她早该死的。” “苏家满门,被蜀州潜入的细作,报复掷火,出了入宫的皇后,无一生还。” 苏婉儿转了身,沉步往外走去。 快剑阿七,以及十余个黑衣心腹,开始将一罐罐的火油,倾倒在苏家人的身上。 苏大贵痛不欲生,声音干哑且无力。 “我知你要斩草除根,除却后患,但那年若非是我,你早已经死了……你这个妖女,你不得好死!” 苏婉儿面无表情,脚步没有半点减缓。她走出府门,整座苏府,开始疯狂涨起了火势。 大火之中,被绑缚跪在院子的苏家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走回马车,苏婉儿喝了一盏茶。 放下茶盏的时候,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火势熊熊的苏府,脸庞上依然无悲无喜。 “阿七,带人离开。” 快剑阿七应了一声,打起一声哨子。十几个黑衣人,消失在苏府外的夜色之中。 马车重新行驶,车轱辘约莫是碾到了什么,直直而去,拖出两道污秽不堪的车辙。 wap. /92/92393/31047565.html 第四百七十八章 通婚 “白鹭郡的水军,在窦通和樊鲁的操练之下,如今有了近两万人。重新修葺的战船,也该有近千艘了。” “楼船呢。” “楼船只有二艘,同样是浮山水战那会,缴获陈长庆的。” 徐牧点头。 水战攻向暮云州,战船粮船辎重船,缺一不可,而这两艘楼船,作为主船是最合适不过。 “伯烈,暮云州那边的水军如何?” 东方敬看着情报,理了一番,“暮云州同样有两万水军,但若起了战事,沧州那边,至少也会有两三万的水军,迅速支援。陆上的兵力,二州加起来,也差不多有六万人。” 韦貂这个傻子,杀主求荣之后,不仅是侠儿军的兵力,甚至是那些乱军,都被沧州皇室收拢编营。 到了现在,沧州皇室的兵力,已经是不容小觑了。 “楚州那边,只剩最后一个郡。楚王要请降,左师仁没有接受。水陆两道,五万的陵吴士卒,再加上三万的山越军,一路士气如虹。” 徐牧淡笑,“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留着楚王,会意味着什么。若不然,在早些时候,便不会发什么讨伐无道楚王的檄文了。” 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长久的盟友。但在共同的利益下,短暂地合作一把,问题并不大。 当然,即便是盟友,也需要提防。 “伯烈,采药人的事情,如何了。” “已经带着数百的蜀卒,开辟了一条山道。开始入山了。我已经下了命令,只闹腾一波,便折返回蜀南。” “章顺并非傻子,到时候,会在山峦下增兵布防。”徐牧犹豫了番开口。 “主公,这并没有问题。”东方敬摇头,“按着主公的意思,我等只是侵扰,形势不利,便会早早退回蜀南。当然,若是暮云州的人敢追击,我亦留了后手。” “伯烈,这事情便交给你了。” 徐牧心底一声叹息,这乱世里,大到他这个蜀王,小到那些流民百姓,若是一着不慎,都会成为大鱼的口粮。 “主公,还有一事。” “伯烈请说。” 东方敬脸色认真,“如今蜀州之内,除了平蛮营,又多了克族人。我觉得,主公可行联姻之法。让部下大将,与这二族通婚。” “伯烈莫非是开玩笑……” “并不是。高祖当年便是如此,手下七个大将,至少有三个,与蛮族通婚,赢得了信任。” 徐牧低头考虑。民族融合的事情,他当然愿意做。何况,这还是为了蜀州未来考虑。秋收之后,平蛮可出一万多人的大军,而克族人那边,至少也能四五千。 “有人选么。” “人选倒不难,我蜀军中的许多将领,都尚未成亲。但平蛮营那边,先前鸾羽夫人入成都,主公刚好去恪州。她似是也有此想法,提了一嘴……人选的话,有些麻烦。” “伯烈,鸾羽夫人膝下无女。” “平蛮部落里,没有太多中原的束缚,她想二嫁……从她的话里,提到了一个人选。” “鸾羽夫人也只三十之岁,英气俊朗,不知我蜀州哪位大将,有此福气。” 东方敬咳了声,沉默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地方,正一手抠脚,一手吃馒头的司虎。 徐牧嘴巴一抽。 …… “我娶个卵,娶了她分我馒头!她一直盯着我的馒头呢!”王宫外,司虎哭哭啼啼。 “司虎,你都二十四了。” 古人注重传宗接代,所以婚配都是极早的。放在后世,二十四的司虎,已经相当于大龄剩男了。 “牧哥儿,我才十六。” “你十六个鬼,换个其他的女子,哥儿还真不敢让你娶了!” “牧哥儿,老瘸腿说,娶了媳妇,打架就没力气了!” “别理那个老货。”徐牧揉着额头,最终咬牙,“成都大街上的馒头店,以后你吃多少,哥儿都不管你,你就当自家的店子,敞开来吃。” 司虎惊喜地抬起头。 “赶紧的去换衣服,等会人就来了!” “换啥?” “穿上……你的无敌大将军战甲。” 司虎往前跑了几步,又谨慎地回过头。 “牧哥儿你说的,馒头任我吃?” “你吃破肚皮,我都不管。”徐牧叹着气。自家的傻弟弟,猛是猛,但先天的因素,无法做一员大将,可惜了。 “嘿,我娶了就丢家里,晚上自个跑出去吃馒头!” 徐牧怔了怔,恼怒地脱了鞋履,朝着司虎的方向扔去。 …… 刚入成都的孟霍,同样哭哭啼啼。前些日子还喊傻憨,这下倒好,准备要改口了。 鸾羽夫人一个爆栗打下去。 孟霍抹着眼泪,走到了司虎面前。 “爹!” 司虎脸色惊恐,抬头看向徐牧的位置。徐牧揉了揉额头,做了一个手势。 磨蹭了番,司虎摸了一把碎银,当作了改口费,塞到了孟霍手里。 孟霍还在哭哭啼啼,接着银子,退到一边继续大哭。 “那个……鸾羽夫人,你确定么?”徐牧仰起脸庞,小心地问了一句。 “主公,我愿嫁给虎将军!”鸾羽夫人没有半分扭捏,大大方方地抱拳。 司虎站在一边,瞪了两眼鸾羽夫人,又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地嘟嚷。 “我这弟弟性子……活泼,若日后有事情,你尽可来找我。不过,嫁给了司虎之后,平蛮营的事情,当如何?” “我儿孟霍已经长大,可为蛮王。我愿留在成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可见,鸾羽夫人是真动了心。天知道自家的怪物弟弟,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福气。 实话来说,鸾羽夫人虽然过了三十之岁,但五官俊朗,英气焕发,有种极难得的异族之美。 “既如此,两日之后,我亲自替你们操办婚事。” “多谢主公!”鸾羽夫人脸色欢喜。 徐牧抬起头,看着还在自个嘟嚷的司虎,急忙咳了两声。 司虎立即跑来,刚抱起拳头,约莫是战甲太松,藏着的三个馒头,咕噜噜滚了下来。 wap. /92/92393/31047566.html 第四百七十九章 安陵山脉 司虎的婚事,并没有太大波澜。 只是喝完酒后,还想着偷偷跑出去。被鸾羽夫人揪着衣领,拖回了房间。 孟霍还在哭,从入成都开始,已经哭了三天三夜。 这位未来的小蛮王,对于“多了个爹”这件事情,依然耿耿于怀。 …… “昨夜她要和我打仗,我司虎肯定要还手的。”清晨的凉风中,司虎正剥着花生,和几个娃子娓娓道来。 “傻虎,然后呢。” “然后她打不过我,就想撕烂我的衣服,还好我司虎聪明,翻窗就跳出去了。要不是牧哥儿给馒头,我娶个卵!” 几个娃子忽然看见了什么,急急跑散。 司虎回头,见着徐牧走来,也吓得往前逃去。 徐牧脱了鞋履,刚要扔,才发现怪物弟弟,已经逃出了半里之地。 东方敬咳了两声。 “克族人那边,通婚的事宜,也准备妥当了。如此一来,我蜀州上下,算是凝成了一股绳子。到时候,在面对外敌之时,克族人和平蛮人,都会死战效力。” 穿回鞋履,徐牧点头。 他也是没办法了,真要等到司虎茅塞顿开,想娶媳妇,估摸着这辈子都没机会。 “安陵山脉那边,翻山的大军,也已经折返蜀南。听说战果不错,偷袭了暮云州的一个巡逻营,杀死了百余人。” “做的好。”徐牧露出笑容。 安陵山脉那边,若是能出奇兵。他定然要把握这个机会,但大军翻山,根本不现实。 “回蜀南的士卒说,暮云州那边,在山峦之下,立即调派了一员大将,作为驻防。” “哪位大将?” “钱舒,沧州四鹰之一,钱家的嫡长子。” “军师,这人要除。” 沧州四鹰,算是沧州皇室的首席鹰犬。而且,若是能杀了钱舒,不仅会帮着陈家桥报仇。另外,也隐约间向左师仁那边,证明了同盟的决心。 “主公,可调动平蛮营,将钱舒诱入安陵山脉。” 平蛮营世世代代,虽然都在南林山脉繁衍生息,但不管怎样,入安陵山脉,只要有向导,终归比普通的蜀卒,要好的多。 “小蛮王该立威了。”东方敬笑道。 鸾羽夫人嫁入成都,孟霍虽然勇不可当,但终归年纪还小。为了以后考虑,确实要帮着树立一份威望。 “另外,我也会去,还可以让他爹……去帮他。” 徐牧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东方敬。 “只要诱钱舒入山,这场仗实则很容易。沧州四鹰,贪功好胜,若以败像为诱饵,问题并不大。” “伯烈,便按你的意思去做。上场父子兵,两个蜀州的猛人,该有一番立威才对。” …… “我儿孟霍。”司虎骑在马上,笑得差点人仰马翻。 “闭你爹的狗嘴!”孟霍气得跺脚。 “你爹在这里!” “虎哥儿是傻憨。” “我娶了你娘。” “虎哥儿是无卵狗夫!” “我娶了你娘。” 孟霍骂不过,约莫又想到伤心事情,又开始哭了起来。披着甲胄的鸾羽夫人,红着脸走近,冲着司虎和孟霍,一人赏了一个爆栗。 “山路难行,请伯烈小心。” “主公,便等着我等的好消息。” 山路崎岖,无法推动木轮车。东方敬索性换成了滑竿。坐在滑竿上,他对着徐牧,冷静地起手作揖。 “平蛮营,跟老子冲!”抹去眼泪,孟霍抬头大喊。 站在一边,这一次,鸾羽夫人并没有随军。她的儿,她新嫁的丈夫,却都要入山杀敌了。 “乌里!”鸾羽夫人迎风大喊。风儿吹起她的发梢,一拂一拂。 “乌里!”无数的平蛮人同样举头怒吼。 “呜哇!”司虎也跟着喊。 “虎哥儿像个坏种。” “我是你爹,我娶了你娘。” 孟霍脸色大悲,红了眼睛,抱着铁斧,准备化悲愤为力量。 只看着入山的三千平蛮营,分为三批入山。徐牧才沉默地转了身。 山路迢迢,即便有向导,也要赶个七八日的山路。山脉的另一边,估摸着也已经有了工事和营地,要想强攻很难。只有想办法,将那位钱舒诱上山,再行山林之战。 当然,若是失败的话。那条由采药人带着开辟的山道,要立即堵死。 “主公,回成都吗。”孙勋走来。 “不回,先留在蜀南。” “但出成都之时,婉夫人说了,一定要我把主公带回去——” 徐牧干脆利落地抬手,赏了孙勋一个爆栗。 …… 暮云州,安陵山脉之下。 一个蓄着胡子的年轻将军,冷笑着抬头,看向面前的山势。 蜀州的人马,越山来攻。当真是愚不可及。 只需要安置好工事营地,仗着山下的一处坡地,基本是没问题了。翻山?这等凶险的山脉,费时费力的,真要出个万人大军,至少需要一整月的功夫。 等翻过来,什么黄花菜都凉了。 “脑子有病。”钱舒收回目光,冷冷转身。 “钱将军,又抓了几个要逃走的侠儿!” 韦貂那边,越来越不得民心。好端端的一个大局,一出杀主求荣的戏,将李知秋苦心积虑的三十州侠儿聚义,化为了乌有。 这些时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白衣侠儿,要逃出暮云州。 听到这个消息,钱舒忽而大笑,按着长剑,“锵”的一声出鞘。 只走了没多远。 便看见了前方,一字儿被押跪在地的六七个侠儿。 “江山雾笼烟雨摇……下一句是什么狗屁来着?”钱舒笑起来。 “钱将军,好像叫……十年一剑斩皇朝。” “这帮人真是傻子!当然,最大的傻子,便是那个韦貂。他傻啊,当真是信了苏皇后的话。” “套了个无实权的大将军职务,估摸着要哭咧咧了。” 举起剑,钱舒照着最侧的一个侠儿,劈了下去。劈了三下,侠儿不死,却已经痛得奄奄一息,脖子滋滋地喷出血花。 “该死的!”钱舒有些恼怒,索性改劈为刺,连着刺了七八剑,那侠儿才彻底瘫在了血泊中。 “取柄大砍刀来,本将军要一个个地砍头!”钱舒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十年一剑斩皇朝!” 最后的几个侠儿,终于爆发了一股死志,抬头呼喊。 信仰,有时候就是活下去的力量。只可惜,很多人都丢了。 wap. /92/92393/31047567.html 第四百八十章 “爹” 蜀南的天气,潮湿多雨。也因此滋生了不少毒虫小兽。但好在虎蛮除了,长年贫瘠不堪的蜀南,开始呈现出百废待兴的景象。 窦通确是个人才,经营蜀南多年,早已经攒下了经验。在蜀南安定之后,大力改革桑蚕之业,使蜀南蜀锦的品质,在近段时间以来,直追蜀中。 要知道,蜀锦几乎是整个蜀州,最为难得的珍品。 即便还没有打通“丝绸之路”,先前的时候,陈盛只通过襄江贩运,都能贩出不少银子。 别看是一场乱世,但不缺银子的富贵老爷,一扎一个堆。 骑马出城,趁着等战报的空暇,徐牧观察了一番蜀南二郡的山势。只可惜,蜀南的土地,确实贫瘠不堪,并不能像南林郡一样,开荒造田。 也难怪,当初窦通走投无路,想着去贩马了。 “孙勋,几日了。” “从小军师他们离开,已经七八日了。” “那差不多该到了。” 这一场小战事,无关太大的胜负。他要的,便是暮云州那边,死死绷着神经,绷到不敢松开。 真有一日,能打下暮云州。他的徐家军,不仅是破了局,更有可能,成为一条往上游的大鱼。 “主公,采矿左郎中,刚好到了蜀南这边。” “你早不说。”徐牧顿了顿,脸色欢喜,“去,将他请过来。” 周遵带着矿匠,这段时间以来,都不辞劳苦。前些日子送去铁坊的矿石,便是出自他们之手。 当然,对于这五个,跟着他起于微末的马车夫,他向来是感恩的。 黄昏时分,周遵只带了几骑人马,狂喜地赶到了南中郡。 “见过东家!”一时激动,约莫又喊惯了,周遵直直开口。 这一声“东家”,让徐牧恍惚间,回到了过去疲于奔命的日子。 “周遵,坐吧。”徐牧笑道。 周遵抱了抱拳,没有任何见外,先是帮徐牧倒了杯酒,然后又自个倒了一杯,舒服地灌入嘴里。 “周遵,这段时间里,可有什么发现。” 放下酒盏,周遵想了想开口,“东家,还是老模样。南林山脉那边,每个角落,我都派人寻过了,并没有太大的发现。还是先以开采大矿为主,余下的小矿山,等到空暇,再分派人手去开采。” “硝石呢?” “东家,不曾见。” 徐牧叹了口气,“蜀南这边,我听窦通说,许多地方都有猛兽,探矿的时候,务必小心一些。” “这是自然。” 如今,周遵也算个官儿了,手底下,带着千人的矿营,以及数千的矿夫。 “对了东家,我发现了这个。” 周遵突然开口,从随身的褡裢里,摸了一枚干枯的东西出来。 “东家先前交待,若有奇珍之物,便带回来。” “这东西宝贵的很。我问了矿营里的老人,他们说叫白叠,以前太平的时候,有贩货的马帮,往南一直走,带了种子回来,但没有种活。” “白叠!”徐牧忽然激动,接过了周遵手里的东西。 在古时,白叠便是棉花的别称。 “东家,这东西……” “周遵,你立了大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若能种活棉花,蜀州的腾飞,指日可待。 不仅仅是御寒,更可以与金属搭配,制成棉甲。当然,棉甲多用于防御火器,但不管如何,配合金属层面,终归比普通的布甲木甲,要好的多。 “周遵,听我说。发现白叠的地方,务必派人留守。到时候,若有白叠吐絮,收拢籽棉,立即带回成都。” “东家放心。”虽然不明白,徐牧为何如此高兴。但周遵没有异议,对于徐牧的话,他一直认认真真地履行。 连徐牧自个也没有想到,让周遵去探矿,却无意中发现了白叠。很多年以前,在虎蛮肆虐之后,往南去的马帮,便已经消停了。 即便是现在,南林山脉之外,同样有虎蛮在外,虎视眈眈。 所以,这批棉花的籽棉,徐牧一定要收集到,作为棉花大业的第一批种子。 “这样,我再给你调派一千人。还是那句话,等到白叠吐絮,才籽棉的事情,务必不能有失。” 呼出一口气,徐牧的心头,难得放松了一下。这段时间以来,他被凉州和暮云州的结盟,搅得焦头烂额。 但现在,总算有了一件足以欣慰的事情。 棉花喜生亚热带,南林郡那边,大抵是符合的。又刚好是开荒,等到八九月棉花吐絮,采了种子,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没有硝矿,却得了棉花,算是很大的惊喜。 “周遵,同饮。” “与东家饮。” 两人举杯相碰,抬头共饮。 …… “我儿孟霍,还有多远?”山路上,司虎嘟嚷了一路。 作为小蛮王,孟霍终归慢慢习惯了,懒得再理旁边的傻憨。 东方敬揉着额头,劝了好几次,索性也懒得劝了。那位天下无敌虎将军,好像只听自家主公的话。 “不理你这个傻憨,我去探路!” 安陵山脉,不同于南林山脉。由于人迹罕见,连虎蛮都没有。若非有几个采药人,不断识路探路,估摸着真要迷失在这里。 “孟霍,小心些,若有祸事,便立即回跑。”东方敬有点不放心,提醒了一句。 “军师,我晓得。” 带了三十余人,再加上一个采药人,孟霍小心地抱着斧头,往山林深处走去。 “那个傻憨,老子才不认他作爹。我母也是,挑了这么个人。傻傻憨憨,吃得比我还多。” 只有多远了,孟霍才骂骂咧咧地开口。 “路不对了。”走出了二里,旁边的采药人突然开口。 “你不是识路吗?” “孟将军……快走,调头回去!” “怎的?” “有东西在这里了!” 只等采药人说完,山林里,一声声连绵不休的嚎叫,蓦然响了起来。 “小王,是山狼群!”一个平蛮人惊叫。 “回,我等快回!” 动作稍迟,一时间,即便是青天白日,百余条山狼忽而都窜了出来。将场中的三十几人,团团围住。 孟霍抱着铁斧,骂咧了一句,索性便带着人,往其中一个方向杀去。 那位采药人,刚拿起一柄刀,还没来得及,便被两头山狼,扑在了地上。继而又咬碎了喉头,作向导的采药人,立即死在当场。 “小王,被围住了!” 孟霍咬着牙,看了看面前的七八条狼尸,心底也有些打鼓。蛮人擅长山林作战没错,但这一大堆的山狼群,要怎么杀。 一时间,三十余个探路的平蛮好汉,便有七八个,被扑来的山狼,一下子拖走。 孟霍抱着斧头,劈断了一条扑过来的老山狼。但这远远不够,饥饿的狼嚎,越来越清晰。 “我儿孟霍!” 正在这时,司虎铁塔般的身子,突然就冲了过来,拖着一柄巨斧,稳稳挡在了孟霍面前。 他的牧哥儿告诉他,在以后,他不仅和鸾羽夫人是一家,和小蛮王孟霍,也是一家。 所以,保护家人,再正常不过。 “爹——” 孟霍顿了顿,直接脱口而出。 wap. /92/92393/31047569.html 第四百八十一章 诱杀钱舒 打完狼,司虎直接把好大儿,风风火火扛了回来。 “人迹罕绝,山狼出没并不奇怪。”东方敬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山色,“让探路的兄弟,莫要去得太远,宁可多来回几趟,也需保全性命。” 在东方敬身后,几个平蛮营的裨将,皆是领命抱拳。 …… 留在蜀南,徐牧算着日子。东方敬带着三千平蛮,越山脉而奇击诱杀,但到了现在,依然没有回信。 可见,若是以后,选择安陵山脉作为战道,并非明智。认真地说,只能偶尔出个小奇兵。 “主公,来了,来了!” 直至今日,才有两个平蛮斥候,循着原路返回。 “情况如何。” “主公,小军师带着大家,已经快走过了山脉,往暮云州方向去了。” “途中可有祸事?” “遇了两拨山狼群,我王和……王父,都顺利解决了。” 徐牧听得拗口,想了好一会,才明白“王父”,居然就是司虎。也难为两个平蛮小斥候,扯了这么一个词儿出来。 “回去转告小军师,万事小心。” 得到消息,徐牧总算松了口气。 东方敬性子谨慎,只要在山脉上没出事情,那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若是成功诱杀了钱舒,那么整个暮云州,余下的沧州四鹰,该要开始乱了。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大概七八日之后,又有一队平蛮斥候,急匆匆赶回了蜀南。 未开口,脸色已经充满了狂喜。 “主公,我王斩了沧州钱舒!” “当真?” “自然是真的!那位钱舒傲气得很,见着了小军师,便想着追到山上活捉。却不料,被军师布下伏兵,借着山林之势,伏杀几轮后,我王在其王父的帮助下,趁着敌军大乱,杀退亲卫,一斧将那位钱舒,劈飞了头颅!” “好!” 徐牧神色欣慰,这一步棋,终归是没有错。当那些什么沧州四苍蝇,得到这个消息,定然要人心惶惶。 斥候欲言又止,“但小军师说,很可能还有下一个大将,迟些再回蜀南。” 这一句,让徐牧脸色怔住。 …… “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章顺皱着眉,坐在暮云州的小行宫里,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当然,其中还夹杂着愤怒的表情。 “调派了万人大军,蜀州那边即便是奇袭,也不会有多少人。仗着地势,这蠢货,为什么会守不住!” 沧州四鹰,变成了沧州三鹰。 只等章顺收了声音,在场的三人,一时都变得有些沉默。 “那些蜀军,定然是折返的。他再往前,会陷入围剿之势——” “将军,蜀人翻下了山脉,正在往暮云州行军!”这时,有裨将推门,打断了章顺的话。 这个消息,让原本有些侃侃而谈的章顺,脸色变得更加不好。 “谁去。” 除开章顺之外,在场的两个人,皆是满脸恨意。 “章兄,我等都愿去。” “鲁复,你先带七千骑赶去救援。小心些,稍后我亦会带着大军,与你合围蜀州小军师。” 鲁复脸上露出冷笑,转身走了出去。 …… 坐在滑竿上,东方敬的目光,依旧沉稳无比。 在他的面前,是四五个作为犄角的营寨,但在钱舒死后,营寨里的敌军,已经闭寨死守。 闭寨的作用,无疑是在等援军。 转过头,东方敬看了一眼山脉的方向。千辛万苦翻山,不过三千平蛮营,若是离着山脉太远,到时候被围剿,便是一场大祸。 “小军师,怎做?”司虎扛着巨斧,瓮声瓮气地开口,“若不然,我带着我儿,把这些寨子都给你拔了。” 东方敬摇头,“攻寨,并非是明智之举。” 耗费时间,而且战损太大。 “敌人若不出军,我等绕过营寨。” 东方敬的话,让两个稍懂兵事的平蛮裨将,脸色变得大惊。 “小军师,若是绕过去,到时候有另一军来,我等会被夹攻,入瓮中之鳖了!” 东方敬笑了笑,“只是一个幌子。营寨不出兵,便无法掌握我军的虚实。没有情报虚实,骗其耳目即可。” 大将钱舒被斩,几个营寨闭寨,等候援军,实则是很稳妥的法子。但这种稳妥,依然被东方敬找到了机会。 “速速奔行!”骑在马上,鲁复脸庞暴怒。在他的身后,有着七千余的骑营。急行军之下,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便赶到了山脉下的几座营寨。 “蜀人绕过营寨,往前行军?”只听到这个消息,鲁复仰头大笑。 “这所谓的蜀州军师,便是这等的本事。这样一来,便是瓮中之鳖了!传我军令,立即出寨,围剿这几千的蜀人!” 营寨里,有个中年裨将犹豫着开口,“鲁将军,若不然先派快马,打探清楚。” “你傻啊,战机瞬息万变,再晚一下,这些蜀人便要逃走了!”鲁复脸色不耐,“再者,这里可是暮云州,而蜀人撑破了天,也不过数千人。贪功冒进,真当我沧州四鹰,是和不起的尿泥?” “听令!”鲁复冷笑着,“王师将在不久,也会赶来。我等出寨,围死这些蜀人,替钱将军报仇!” 鲁复的动员之下,并没有太久,几个犄角营寨的暮云州士卒,都开始操戟披甲,集结军阵,往蜀人前行的方向追去。 隐在林子里,东方敬面庞沉默。 若是敌军不上当,他只能想办法绕回去。但眼下很明显,这些暮云州的狗军,已经是入了圈套。 同样藏在林子里的二三千平蛮营,看着自家军师的手段,都有些发愣。 “我儿孟霍,小军师想做什么呢?” “虎哥儿是个傻憨,老子才不做你大儿!” “我娶了你老娘。” 孟霍捂着嘴,虎目飙泪。 东方敬有些无奈,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等四周围安静下来,才凝声开口。 “诸位将士,循着山脉下的林路回返,攻破敌军的营寨!” 在场的人,听着东方敬的话,又是一头懵逼。 先前不打,这下又要绕回去打。 “速去。”东方敬声音加重。 约莫是记得了小军师斩三张的手段,没一会,二三千人的平蛮营,开始在林子里迂回。 暮云州的上空,原本晴朗的天色,又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 wap. /92/92393/31047571.html 第四百八十二章 立威的小蛮王 蒲月中旬。 留在蜀南的徐牧,突然开始怀念李大碗的枸杞汤,以及很硬很硬的床板。 还好,终于等来了平蛮营回蜀南的消息。 三千人去,只剩两千二三的人,赶了回来。 东方敬披着的素袍,已经染了一层山林雨水的黄诟。司虎和孟霍,一人背着一个鼓鼓的行囊。 在后的平蛮营,也皆是浑身披满了干涸的血迹。 “拜见主公!东方敬幸不辱命。”坐在滑竿上,东方敬语气欢喜。 “此一番,小蛮王孟霍当是头功,攻杀或守坚,都勇不可当。当然……其父虎将军,亦是如此。” “入山的平蛮好汉,无一不是英豪。” “来人,速速备下酒食,今日本王要重重犒赏!” 听到有吃的,原本还有些父样的司虎,慌不迭地跑过来,背着的行囊,已然是有些发臭了。 不用猜徐牧都知道,行囊里,该是第一个沧州四鹰的头颅。先前就说,陈家桥的坟山,要用沧州四鹰的头颅来拜祭。 …… “不知伯烈用了何计。”亲自推着木轮车,徐牧认真发问。 “主公,不若先猜一猜。” “敌众我寡,伯烈的法子,定然要避开暮云州大军。莫非……与山脉下的几个营寨有关?” 这几个犄角营寨,算是暮云州的一道防线。东方敬带着平蛮营,要想往前深入,最稳妥的办法,只能先拔掉。 “瞒不过主公。”东方敬笑了笑,“实则是遮住了敌人虚实,待敌军调走营寨大军,再行迂回抢关。” “若营寨大军留守呢。” “那也无事,我只能带人悄悄返回蜀南,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但战场之上,很多的事情,都是一种掷骰对赌。我只不过稳妥一些,赌不对,会事先留了后路。” “伯烈大才。” “主公亦是大才。” “我司虎也是大才,我儿孟霍也是大才!”跟在后面的司虎,嘿笑着开口。 刚立威的小蛮王,原本还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听见司虎的话,冷不丁地又破防了。 “孟霍,过来。”徐牧停下脚步。 小孟霍哭咧咧地揉着眼睛,走到徐牧面前。 “主公,你让我母不嫁了,让她回来!” 徐牧知道,并非是听了司虎的话,孟霍委屈难过。而是这位小蛮王明白,以后这平蛮部落里,他什么都要靠着自己了。 这感觉,就好像自家母亲,将他舍弃了一般。 但鸾羽夫人更是一番苦心,她盼着孟霍成长,望子成龙,才将族长之位让了出来。 “小孟霍,有一日你长大了,成了真正的蛮王。你母会替你高兴的,本王也会替你高兴。” 蜀州要张开双翼,继而逐鹿天下。孟霍的平蛮营,是很重要的一支力量。 当然,徐牧更巴不得,面前的小蛮王,有一日成为战场上的大凶器。 “小孟霍,这样如何。你以后每月时间,都分出十日来成都,去将官堂学兵法打仗。这样一来,也能见到你母了。” 孟霍仰起脸庞,脸色变得激动无比。 …… 暮云州,昏昏沉沉的黄昏。即便是曾经的皇帝行宫,此刻也变得烛火凋零。 沧州四鹰里,不仅是钱舒,连着赶去的鲁复,发现营寨被抢之后,强行去攻。中了蜀人的陷阱伏击,死于乱箭之中。听说,连头颅都被枭首了。 章顺脸庞痛苦。 并非是在乎两个同僚的死,而是他知道,这一来二去的,沧州四鹰的名声,估摸着要沉到谷底了。 “先是斩了凉州三张,那个跛子,莫非还想着,斩我沧州四鹰?” 另一个还活着的四鹰,叫童杜,是沧州第一世家童家的嫡子,比起其他的三鹰,他算是名声大显。早年沧州侠儿叛乱,便是他带着两千家兵,灭掉了一个又一个侠儿分舵。 听着童杜的话,章顺也面色不喜。 “皇宫那边,应当会责罪你我,要来圣旨了。” 若是易将,灰溜溜地退回沧州,这种结果,并非是章顺想要的。 “章兄可有法子?”童杜沉下了脸。 大战未起,沧州四鹰便先折了两个,是何等的屈辱。 “我有一计。”章顺语气沉沉。 “可派那些乱军,甚至是什么狗屁的侠儿军,扮作江匪,泛江而上,侵扰蜀州之外的二郡。” “章兄,蜀州有水军的,战船也不少。”童杜皱眉。 “这并无问题。若是遇见蜀州水军,能诱敌深入的话,我等预先埋好伏军,到时候便能狠狠杀一波。” “蜀州水军……若是不追呢。” “那等着蜀州水军退却,再继续侵扰。” 童杜听完,忽而也笑了起来。他是觉得,面前章顺是法子,似乎是有些意思的。 “杀我二鹰,此仇不报,难消心头之恨!” …… 在沧州的皇宫里,得到了军报的苏婉儿,脸色一时冷得可怕。沧州四鹰才刚调派过去,短短时间,便被蜀人用计,杀死了两个。 这对于整个保皇的大军而言,士气无疑会受打击。 她是知道的。 蜀州想破局,已经在酝酿一场大战了。若是布衣贼杀出重围,只怕真要挡不住了。 皱着眉头。苏婉儿苦思了番,才沉默地捧起香茶,淡淡喝了一口。 在她的面前,袁安正抱着一个宫娥,约莫是喝醉了,趴在了地上。那小宫娥还醒着,却满脸是害怕的神情,动都不敢动。 苏婉儿熟视无睹。 她还在考虑一件事情。沧州之后的楚州,那位左师仁,到底能不能拉拢? 久久,苏婉儿才抓起了笔,想了想后,拟下了一道圣旨。 暮云州那边的废物,终归不让人省心。当然,她也明白,所谓的沧州四鹰,是玩不过别人家的军师。 并没有太过苛责,拟好的圣旨里,只有一番笔锋凌厉的告诫。 “一个废物的末年王朝,还能坚持多久。” “皇后在说什么。”悠悠转醒的袁安,揉了揉眼睛。 “臣妾在说,地板着凉,陛下该回宫就寝了。” wap. /92/92393/31047573.html 第四百八十三章 暮云州的拙计 巍巍青山之下。 徐牧带着一众的将士,将两颗盛着的人头,放在了一座坟山之前。 近七十里的坟山,不知埋了多少蜀州的忠骨。 在坟山之前,立着一座新修葺的庙宇,上书“英烈庙”。 英烈庙里,摆满了一座座灵牌。而英烈庙外,忠骨满目。 按着徐牧的想法,不管如何,终归要给活着的人,甚至是死去的人,一个归根的念想。 “陈先生,徐牧敬你。”徐牧声音哽咽。许多出生入死的老友,总在不知觉间,忽然离他而去。 “另外的二鹰,还有那个苏家妖女的头颅,不日之后,徐牧会想办法取来,告慰陈先生。” 乱世里,总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为了同一个念想,聚在他的身边。 “司虎敬你!” “马毅敬陈先生。” “东方敬,表字伯烈,与陈先生同饮。” …… 直至天色入了黄昏,徐牧才叹着气,起手一拜之后,带着人离开了坟山。陈家桥的坟山之前,那一泼泼的湿漉,渗入了地底,不消一会便干了去。 “陈先生那日离去,使昊天昏暗,愁云密布,草木含悲,老友涕零……请陈先生在天上静待,蜀州十四郡,当有一日,长枪所去,定杀出一片天地清明。” “徐牧恭送陈先生!” “恭送陈先生!” 二三千人的长伍,齐齐抱拳举天。继而,人马齐去,只留下一片卷起的漫天尘烟。 …… 回到成都,无心打桩的徐牧,还是被李大碗拖了去,勉强打了两个。 太阳初升的时候,揉着腰坐在王座上,徐牧开始查看夜枭组送来的情报。 并没有太大的事情。 不过,最近的几日,白鹭郡那边,似是出了一点问题。 “截商船?”连着赶来的贾周,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发懵。 “不斩商使,几乎是天下间都默认的事情。特别像沧州那些世家,要靠着各路生意,积攒财富。” 除了江匪,傻子才会杀下蛋鸡。 蜀州的蜀锦和药材,通过水路贩运。同理,沧州那边的物件,也通过水路贩运。 当然,蜀州最多的是稻米。但在乱世,没有人会卖粮食。常大爷在内城,都堆了几百仓了,还在拼命地内卷同行。 “脑子抽了。”徐牧皱住眉头。他不信是什么江匪,白鹭郡一带的江匪,听到徐布衣的名字,早该另谋出路了。 贾周想了想,“应当是暮云州那边的手段。定然是考虑到了,主公以民为本,不会动百姓衣食。所以,才敢这般下作。” “窦通那边,也有点气昏头了,派出了水军。但这三四日之内,至少有四五百的蜀州水军,中了伏击,船毁人亡。浮山那边的前哨,同样吃了一波太亏,如今只能闭寨。” 徐牧面色骤冷。 “约莫是那二鹰的手段。无非想以截商船的手段,诱杀我白鹭郡的水军。” 贾周想了想,“主公,不如将计就计。让窦通派人,先出二千人的水军在前。他自坐镇大军,留开距离跟着。到时候,借机杀到暮云州的江上,厮杀一轮之后,再回返白鹭郡。” “文龙妙计!” “小计尔。这定然不是苏家皇后的计谋,有些太次了。那沧州四鹰,多多少少的,有点名不副实。”贾周淡淡一笑。 天下五谋的贾周,用来对付这种拙计,确实有些降维打击。 “文龙,我立即派人去窦通那边。” …… 五日后,雾笼笼的暮云州江上。 章顺骑马赶来,看着死了一地的士卒,止不住地心头发沉。 “章将军,先前楚人二万水师,忽然顺江而下,不仅杀了这七八千人,连着临江几个城镇的粮草,都被搬空了。”有斥候颤声开口。 “不会提前通告吗!”章顺冷着脸。 “章将军,和先前一样,我等以为蜀人又中计了。哪里想到,在后头还有蜀人大军赶来。” “滚。” 章顺咬牙切齿,心里恼怒到了极点。前几日的时候,沧州那边还来了圣旨。圣旨里说,若是留守暮云州再出问题,定然要易将。 这才没两天,便又死了这么多的人。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水师。 “童兄,可有建议?” 童杜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叹出一口气。 “章兄,死、死守暮云州吧。听说,苏皇后那边,已经有了应对。” 章顺身子蓦然哆嗦,忽而怒吼一声,抽剑出鞘,劈断了旁边的一株小青树。 “有一日,我章顺定要用手里的虎弓,像射死那个蜀州奸细头子一般,将布衣贼一箭射烂!” 童杜站在一旁,看向面前的江岸,一时间,也满脸都是戾气。 “杀了徐布衣,以及他的跛子军师,我等便是不世之功!” …… 实话说,白鹭郡发生的事情,有了贾周的计策,徐牧并不担心。 蜀州和暮云州之间,早晚要有一战。眼下,他更为重要的任务,是在酝酿战势。 “枭首沧州二鹰的事情,我已经让人通告了天下。这一回,左师仁若是知晓,有意结盟的话,该要明白了。” 当初和左师仁的约定,便是他率先反攻暮云州。杀了沧州二鹰,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筹码。 足够了的。 “楚州已经彻底平地。带着大胜之威,若是左师仁想要沧州,这会儿,也该准备动手了。” 隔着沧州皇室,因为共同的利益,蜀州和陵州,算是暂时走到了一起。 若沧州皇室,在乱世里,若还有约束之力,或许不会如此。但现在,这所谓的沧州皇室,已经没有多少人承认。 袁安那个傻子,已经暴露了本性。只会沉迷芙蓉帐,夜夜放纵,最基本的奏折批阅,都经他人之手。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大纪,还有什么指望。 “主公,如果我没猜错,杀二鹰的事情传出去,左师仁很快就会来信了。”贾周脸色笃定。 …… 楚州江岸,得到了消息的左师仁,脸色里满是沉默。 “那小布衣,当真敢出手了。”有谋士在旁,紧皱眉头。 左师仁不答话,依然沉默着脸庞,一时不知在想什么。按照他和蜀州的约定,这一会,他该要动了。 但又不是傻子,暗盟归暗盟,帮着牵制沧州,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好处。若是能从这场战事之中,让东面三州取得更大的利益,则大事可期。 左思右想。最终,站在江边的左师仁,露出了儒雅的笑容。 “主公为何发笑。”谋士不解,在旁怔怔开口。 “想到了好玩的事情。传令下去,但听我军令,等时机到了,再赶去支援蜀州。” “主公,若是晚了,蜀州恐会兵败。” 左师仁平静回过头,“你还是不明白。他败他的,我左师仁要的,并非是什么盟友。而是一个搬走大山的机会。” wap. /92/92393/31047574.html 第四百八十四章 贾周定计 “什么二鹰三鹰?这些沧州皇室的狗,名儿可真响亮。”坐在凉州王宫的王座上,董文冷笑起来。 当然,不管怎么说,沧州那边都算是盟友。骂咧的同时,他更希望这些个废物,能出彩一些。 “军师,那位布衣贼想打仗了。” “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司马修淡淡道。又翻山,又枭首沧州大将,几乎是明摆着了。 “那军师,要如何驰援。” “我凉州人士,并不善船。所以,主公要避开水战。” “但军师,蜀州可是从水路那边,攻打暮云州的。”董文怔了怔。 “由着他去。他派出的大军越多,对于我凉州而言,便会越有利。说不定,还能阴差阳错的,顺势攻入蜀州。” 司马修顿了顿,“但我猜着,徐布衣并非傻子。即便是亲征暮云州,他也会留下一员大将,坐镇整个蜀州,提防主公。” “大将,那个于文?” “我也不知。但徐布衣想破开夹攻之势,这一场,他肯定要打的。不打,等到凉州和沧州的结盟成熟,便只能困死。” “往往越是弱势,为了活命,它的拳头就会越硬。主公需万事小心。” “军师,我明白这些。” …… 蜀州里。 一边等着左师仁的消息,徐牧一边心事重重。 这无疑将是一场水战。顶多是安陵山脉那边,派出二三千的平蛮营,作为渗入的奇兵。 但实则,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他尚还没有人选。 “东家,我听虎哥儿说,要打仗啦?”不知什么时候,小狗福捧着书,急咧咧地跑了过来。 “别听傻虎乱说。” 小狗福仿佛没听到一般,“东家你派我去,给我五百个好汉,八天时间,我打下整个凉州!” 徐牧怔了怔,原以为小狗福变了,合着是武戏唱文戏了。 “小爷韩幸,有一日要做东家的大将军!” 正迈着脚步往前走的徐牧,一时间顿住,转了头,“小狗福,你说你叫什么?” “我父姓韩,我叫韩幸啊。” “我特么……你莫急,你多学几年,我带你去打仗!”徐牧才想起来,贾周一直在说,小狗福是可造之材,莫非在以后,真要一语成谶? 摆脱了小狗福,徐牧匆匆往前行。 绕过王宫后院,便见着了将官堂。新堂还没建好,眼下的将官堂,只不过是两间大屋改建。 将官堂里,东方敬坐在独轮车上,正捧着一本兵书,念着内容。 在下面,约莫有三四十人,皆是一脸认真,跟着东方敬来念。 站在将官堂外,想了想,终归没有进去。 他原打算,用后世的育人法子,但发现,实则并不适合。兵书上,有许多过于晦涩的东西,终归要东方敬或者贾周,慢慢讲解教习。 “伯烈性子认真,教习得挺好。”不知什么时候,贾周已经站在了后面。 徐牧转身,对着贾周施了一礼。 “主公,你我走走。” “文龙请。” 两人踏着王宫外的石板,缓缓步行。 “大战在即,主公有何想法。” 凉州和沧州那边,只要稍思,便知道蜀州准备要破局了。 “若是左师仁来助战,暮云州定然守不住。” “我这两日想了一下……主公且伸出两只手。” 徐牧一时没明白,但还是照做。 “主公的左手,便是暮云州,右手,即是沧州。若主公打暮云州,沧州的大军,便会驰援而来。” “也就是说,沧州便会空虚。左师仁那边,若是直取沧州,并没有支援主公的话,主公很可能会大败。” “当然,这些事情,沧州的苏家女,我估摸着还不知道。” 贾周叹着气,将徐牧的右手,曲成了拳头。 “所以,主公要想一个法子,将消息卖到沧州那边。不过,时机要选好,至少等到左师仁出兵之后。” “若沧州告急,便是暮云州去驰援沧州了。毕竟再怎么说,沧州现在也是皇州,不容有失。” 徐牧顿时惊为天人。若是没有贾周,他当真要被古人的尔虞我诈,彻底玩死。 如贾周这类人,几乎是天下三十州内,谋略最为毒辣的那一帮了。可不是什么四大户卢三叔能比的。 这位教书一十四年的东屋先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了至少半个蜀州。 “左师仁不是个简单的人。在我看来,这是主公取暮云州,最稳妥的法子。弊端也有,以后和左师仁的那条路,便算堵死了。当然,在我看来的话,蜀州和陵州之间,更像是两头狼,暂时一起驱虎。虎被驱走,同样要斗得你死我活。” “如何甄选,主公自择。”贾周语气平静,“幕僚定计,恩主择选。” “文龙大计……若无文龙,我徐牧走不到今日。” “错了。”贾周笑着摇头,“主公最大的本事,乃是争天下的本事。而我贾周,不过是主公的幕僚,择明主而栖,最正常不过。” 贾周握了握徐牧的拳头,转过身,拄着拐杖往前走。 “中原的万里江山,也当似我一般,该择主了!” 贾周的声音,在风中慢慢远去。 徐牧立着,心情久久激荡。 …… wap. /92/92393/31047575.html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三老抱剑入沧州 “左师仁回信了,答应了结盟的事情。”贾周拿着一封信笺,脸庞上有笑容。 “有此一军,主公征伐暮云州,大事定矣。” 徐牧呼出一口气。 认真来说,这算是他入蜀之后,第一次对外的征战。没法子,蜀州要稳,便要破开苏妖女的局。 凉州和暮云州二选一,只要不傻,都会选暮云州。 “但还是那句话,即便结盟,左师仁也不可信。主公能利用的,便是这短暂的共同利益。” 贾周语气稍顿,面容又变得认真起来。 “主公,可选好了?” “选好了。若我徐牧是守成之犬,便会奉左师仁为盟宗,求得蜀州安稳。但我徐牧要想打出蜀州,只能利用这一次的机会,借着陵州水军,逼迫暮云州的守军,回援沧州!” “所以,这一次,老子徐牧便要争一下!” 贾周笑起来,一语不发,平静地站在徐牧身边。两人仰头,看着成都之外的青山。 “这一次,文龙莫去。” “我明白主公的意思。”贾周点头。 “另一路的大将,我也选好了。” “于文?” “是晁义。” 贾周有些错愕。 “于文性子沉稳,但有利有弊,若是误中了凉狐之计,恐会一直想方设法地补救,最后于事无补。晁义则不同,他便如一柄利剑,只要剑刃不断,都会莽着杀下去。” “凉州那边,我估计会派至多两万的人马。跃马滩新败,即便有心救援,亦是不敢全军出巢。” 贾周点头,“主公分析得不错。余当王回到玉门关外,听说开始闹了,和董文扶持的一个羌人部落,打了好几场。” “赢了?” “败多胜少,但还在打。” “足够了。” 贾周顿了顿,语气又蓦然加重,“沧州那边,夜枭组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或许会对主公有利。” “什么样的消息。” “主公可记得杨绣?” “记得,小侯爷钦点的清廉老臣。” 袁陶赴死之前,留下了一份名单。名单上,有五个清廉老臣。杨绣的名字,排在首位。 只可惜,便是这样一位清廉老臣,被袁安薄待。最终,徐牧失望透顶,分发了一笔银子,赠与五位老臣子,告老还乡。 “他去了沧州。”贾周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若没猜错,最近妖女把持朝政的事情,约莫是传出去了。” “他……想谏。共有三个朝堂上的老臣子,仅带了七八人的家丁,便结伴入了沧州。” “满头苍发,穿着老朝服,抱剑入沧州。” 徐牧急忙往回走,想让孙勋去取快马。 “主公,已经几日的时间……三位老臣子,入沧州了!” 徐牧立着,沉默且难过。 “先有奸相养幼帝,养成了痴儿。今有妖女祸乱,将袁安养成了废人。她所求的东西,我时常在想,应当是很可怕。” “她若有心救国,便不会是这副模样了。只可惜,苏大贵那条线,无端端被斩断了,没法子再深查。” 说完,贾周静默起来。 徐牧一语不发。这纪朝的天下,他虽然不喜,但终归还是南辕北辙,去了另一个不知名的方向。 小侯爷泉下有知,该何等沉痛。 “大纪不可救,好在小侯爷做了两手准备。另一个准备,则是主公。若不然,便不会帮着主公,取下一轮斩奸相的名声。” 徐牧垂着头。 “若袁安不可扶,吾弟自行选择。”遥想到这一句,他眼睛进了沙。 旁边的贾周,忽而伸手,握住了他攥起的拳头。 “三老入沧州,如若没猜错,应当会是死谏。那些沧州的世家门阀,大多是幸灾乐祸的。这天下间,很多的人都不懂忠义。他们只会觉得,乱世更乱,是理所当然的。有华袍穿,有珍肴吃,有姑娘唱曲儿,有银子堆在仓房,便是不枉此生。” “三老死谏,应该不会成功。但终归给天地间,又聚了一丝清明。主公便以此为旗,发出讨贼檄文,以第二轮清君侧的名头,攻伐暮云州!” 先前的时候,徐牧祭旗出征的理由,是讨伐逆贼韦貂。但这样的名头,多少有些力度不够。 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不讲大义,偏偏你做大事,还要斟酌一番大义。 顿了顿,徐牧抬起手,面朝着沧州的方向,躬身长揖。 …… 入沧州的江上,有一艘乌篷。乌篷里,坐着三个银发飞舞的老人。 江水很慢,铺过江面的夕阳,却一下子拉满,将乌篷的四周围,变成了波光粼粼的画面。 杨绣抱着剑,坐得很稳。他偶尔会抬头,看向乌篷船舱外的世界。 很多年前,他考上大试甲榜的时候,听到喜报,便也是这样的夕阳。阳光很轻,他站在阳光之下,满胸膛里,都是报国的念想。 三十八年的兢业,却扶不起大纪的崩塌。 直至他老了,回乡之后,每每想起南迁的朝堂,便会泣不成声。带着一柄剑,也并非是为了杀人见血,苦谏无果,便用来上路。 这剑,可是当年先帝,下赐的廉义剑。共有七柄,很多人都老死了,终其一生都见不到大纪的平稳。 最后的三柄剑,坐在了乌篷的小船舱里。 抛开愁思,杨绣回了头,看着小船舱里,同样老态龙钟的两位老友。其中一位,已经病入膏肓,即便走路,都要二人来扶。 夕阳在船外摇曳。只摇曳了一阵,黄昏很快褪去,夜幕接踵而来。有家丁掌了灯,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三张苍老且神采奕奕的脸庞。 “听说,沧州多有义侠。敢杀人间不太平。”杨绣拍开一坛酒,喘了口气。 “但我等抱剑入沧州,敢为天下争,亦是天下之侠。” “共饮这一杯,我等入朝死谏锄奸!” 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艰难举起了酒碗,仰着头一饮而尽。 一个小家丁站在船舱外,听着里头的声音,莫名地悲从心来。离家之时,他问过自家老爷,为何千里迢迢的,要去做这等事情。 老爷说,若是他们不做,便不会有人跟着做。这天下间的路,不管什么样的路,总是先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先人行路,后人循。 wap. /92/92393/31065798.html 第四百八十六章 讨贼檄文 乌篷靠了岸。三个老人下船。 两个抱剑,一个被人左右扶着,将剑死死攥在手中。 约莫是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沿途盘查的沧州官兵,问清了名儿,都皱着眉让出一条通道。 有人来挡,杨绣便取出一份圣旨,怒声大斥。 圣旨是假的。这无疑是死罪,但将死之人,又怎会在乎这等东西。 沿途之中,诸多的世家门阀,那些披着华袍的老爷家主们,眯着眼睛来看,看得不爽了,便会吩咐家兵,将走在后头的几个家丁,拖了下去。 惨叫声响起,杨绣没有回头。 无了家丁,他和另一个老人,则一左一右,扶着那位病入膏肓的老友,继续往前走。 三人停在了宫门之前。杨绣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金碧辉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昔正二品工部尚书杨绣。” “昔三品工部郎赵春。” “昔三品礼部侍郎雷铎。” “求见陛下——” 宫门没有开。风大了起来,吹得三个老人,银发在风中飞舞。 苏婉儿走出御书房,站在精致的楼台上,听着近侍的通报。 “娘娘,当如何。” “莫理。” 近侍转身离开。快剑阿七掠下来,站在苏婉儿身边。 “若他们活着出沧州,你便在江上下手。” 阿七沉默跃走。 苏婉儿闭了闭眼,忽然有些不舒服。她向来不喜欢看见这样的忠义,一个末年王朝,该要更乱的。 那位大纪的梁柱一塌,这王朝已经救无可救。 “陛下可在寝宫?” 按照这糜烂的生活,那个傻子皇帝,昨夜不知御了几个,应当是要睡到晌午。当然,那些陪寝的宫娥妃子,若是有什么怀孕的兆头,她定然要杀的。 大纪的龙种,只能她有。 “皇后娘娘,刚才有个老太监入了寝宫,说了些什么,陛、陛下便走出去了。” “该死。” 苏婉儿脸色恼怒,将面前的小宫娥推开,急急踏了脚步,往外走去。 只走下了玉阶,她便看见,五六个老太监,跑了过来,跪在她的面前,叩着头一语不发。 “让开!” 老太监们没有让。 快剑阿七冷冷掠来,几道剑光闪过,老太监们躺在血泊中。 苏婉儿冷着脸,继续往前踏步。三四队御林军闻声而来,也急急聚在了她的身后,跟着往外走。 …… 披着龙袍的袁安,再见到几个清廉老臣,难得露出一丝欢喜。只以为沧州有了起势,几个老忠臣愿意回朝为官了。 他欲伸手,将几个老臣扶起来。 但杨绣三个,跪在皇宫之前,不动半分。 “请陛下睁眼,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大纪江山!奸妃当道,陛下请速速下旨,赐死奸妃!如此一来,我大纪尚有一丝生机!” 袁安皱眉,冷哼了声,准备转身离开。 “陛下,莫要忘了袁侯的嘱咐!我大纪四百年的基业,恐毁于女子之手!” 听到袁侯二字,袁安莫名顿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尚有励精图治的念想,想着做出一番大业,让那位在天上的袁侯爷,好好看看。 “杨老,皇后为了朝堂,可是呕心沥血,你错怪了。” 杨绣泣不成声,“陛下何不出一趟沧州,听听外头的百姓,都是怎么讲的,这沧州的王朝,已经民心尽失了!” “若陛下如此,与当初的幼帝袁禄,又有何异——” “闭嘴。”袁安怒斥打断,“再多讲皇后一句坏话,朕杀你满门。” 跪在地上的三个老忠臣,顿了顿,忽而将抱着的剑,纷纷艰难拔出了鞘。 “请陛下赐死奸妃,守我大纪四百年江山啊!” 第一个老忠臣,年老体衰,且病入膏肓,却在死谏之时,仿佛回了力气。长剑割过喉头,忠臣溅出的血,染红了沧州的宫门。 第二个跟着去了。 “若陛下不听臣言,恐要做亡国之君!”杨绣举着剑,声音铿锵至极。他看不懂天下的大势,看不懂许许多多的定边将和外州王。 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腐朽,却追随了一生的纪朝。 “敢问陛下,忠臣之血,能否洗清朝堂上的污秽!老臣杨绣,借清廉之剑,死谏陛下,速速赐死奸妃,振我大纪朝纲!” 袁安退了几步,震惊得不敢答。 那最后一位老忠臣,便在他的面前,横剑自刎。即便退了几步,依然有血溅到他的龙袍上。 他低头来看,发现龙袍上的那条五爪金龙,刚巧那一只龙首上,满是溅到的鲜血。 风一吹,那只染血的龙首,便开始扭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 嘭。 袁安惊得瘫倒在地。 “陛下,小心一些。”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等袁安转身,才发现他倾国倾城的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后面。 “皇后,这、这些人——” “都是佞臣,被布衣贼怂恿的。”苏婉儿露出好看的笑容,“请陛下回宫,这里的事情,臣妾自会办妥。” 袁安点头,依然按捺不住心头的恐慌。他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看着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 没由来的,想到了那一日,死在城墙上的小侯爷。 走上御道,五六个老太监的尸体,同样倒在血泊中。其中有一个,便是向他传话的近侍。 袁安干咳起来,脚步子开始变得打晃。若非是有人扶着,估摸着就要摔倒。 “陛下,没事吧?” “无、无事。朕昨夜批阅奏章,有些累了。” 袁安抬起头,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皇宫,一时间,整颗心莫名地开始悲恸起来。 …… “沧州有奸妃,大逆不道!逼死忠臣,迫杀良将!今,吾蜀州王徐牧,起王师五万讨贼,顺应万民之意,替天行道!” “广宣檄文,布告天下,清君侧刻不容缓,如律令!” 立在蜀州的高台上,念完檄文,徐牧沉默地仰望苍天。 这份讨贼的大义,他并不想要。他更想入沧州的三位老忠臣,安安稳稳地活着。该有更好的奔头,天伦有乐,子孙承欢膝下。 但这狗屎一样的世道,你不用剑去杀,根本无法杀出一片天地清明。 wap. /92/92393/31065799.html 第四百八十七章 出征在即 楼台之下,是蜀州诸将和谋士,以及一眼看不到头的成都百姓。 “晁义听令!” “末将在!”披着战甲,晁义踏了出来。这位雁门北关的狼族小将军,第一次站在蜀州争霸的舞台上。 “你领本部狼营,侠儿营,本王再调派一万人马给你。”徐牧顿了顿,看向出列的晁义。 他和贾周分析过,若是堵凉州援军,晁义会比于文更适合。 “近两万人,奔赴峪关前哨。和前哨将军柴宗一起,给我堵住凉州军!须记住,不可让凉州军杀入襄江水岸。” “晁义领命!” 晁义接过令签,忽而跪下来,对着徐牧一拜。 “且起,即刻动身。” “于文听令,命你带蜀西一万大军,先行赶去白鹭郡。” 于文接过令签,起手抱拳。 “蛮王孟霍。” 小孟霍难得披了甲,将两柄铁斧背在身后,颇有几分杀神的模样。 “我儿神勇——” 徐牧扭头瞪了一眼,司虎急忙缩回了人群。 “命你带五千人,绕行安陵山脉,赶入暮云州。” “孟霍领命。” “后勤营陈盛,领征召的民夫,运送粮草辎重,经蜀南通道,赶至白鹭郡。” 入蜀以来,这是第一次对外征伐。若是无功而返,数万大军的士气,指不定要分崩离析。 但这一场,不得不打。 蜀州不能破局,在以后的时间里,只会被凉州和沧州皇室,慢慢蚕食殆尽。 “擂战鼓——” 咚咚咚的鼓声之下,徐牧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贾周,以及两个夫人,心底升起一股难舍。 若是太平盛世,他巴不得留在王宫里,多打几个桩儿,多喝几碗烈酒。 但还不幸,活在了一场乱世。 出城的百姓,那些老幼妇孺,大多眼巴巴地抬起头,看着军阵中的自家儿郎。在清晨的晨曦之中,终归有人哭出了声。 徐牧沉默转身,目光望向前方。 在他的身后,背弓带刀的蜀州儿郎,也跟着转身。一件件缚在背后的白布袍,不时被风鼓起。 “若我等破敌攻关,勇不可当,敢问天下,谁人不识我蜀州儿郎!” “三军,出征!” …… “讨贼檄文。”司马修看了几眼,将檄文放下。 他猜对了,也没猜到。他能想到,徐布衣要破局,肯定又和暮云州有一场厮杀。没想到的是,徐布衣会以清君侧的旗号。 “他觉得自己是大纪忠臣?”董文冷笑。 “徐布衣的身后,是袁侯爷的影子。而袁侯爷,又是几百年难出的忠烈。他这一手,算是很不错了。” “便如军师所言,等到蜀州大军出征,蜀州境内便会空虚。” 司马修点头,“还是那句话,会有一支蜀军,挡住我凉州的援兵。不管是驰援暮云州,或是趁机攻蜀,这支蜀军,定然要除的。” “是那个于文吧?只能是他了,蜀州无大将。” 司马修想了想,并没有附声。 “玉门关外,那个余当王,最近闹得有点凶。我没想到,向来憎恨外族的徐布衣,居然留了他一条性命。主公,可先派二万凉骑。等安并二州的营军调来之后,再行伐蜀。” 即便命令已经早下了,但三州之地,奔赴到凉州前线,终归要花时间。 “若是徐布衣,不巧破了局,于我凉州而言,将是一场祸事。但我有些想不通了,徐布衣不过六七万的大军,居然会这么快动手。我原先以为,他会等到秋收,征募一批新军——” 司马修声音顿住,忽而皱住眉头,走近王宫正中的推演沙场。久久看着,似乎猜出了什么,却不敢立下推断。 …… “讨、讨贼檄文!”坐在龙椅上,袁安笑得很大声。 因为战事乍起的原因,今日很难得,他终归是上了一次早朝。 “谁是贼?他才是贼,他是天下最大的反贼!” 在侧,苏婉儿戴着凤冠,透过凤冠垂下来的珍珠饰花,看向大殿上的群臣,面色无悲无喜。 “还有,他想清君侧,朕的身边,都是忠臣良将,他要清哪位?” 有个入朝的年轻小将军,傻乎乎地抬头,将目光看向皇后的位置。庆幸,在他身后一个老臣,冷冷将他的头按了下来。 “造反就是造反,偏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布衣贼,早晚要天打雷劈的。” 约莫是骂够了,袁安才瘫坐在龙椅上。 “那么诸卿,谁敢领大军去暮云州,替朕挡住布衣贼?” 臣列里,无一人开口。 袁安顿时恼怒,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依然没人出列。 “陛下莫急。”苏婉儿露出温柔的笑容,“陛下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这样吧,柱国将军章逑,统兵有方,又是沧州四姓之首,可当大任。” 章逑,便是章顺的生父。 沧州世家门阀诸多,在其中,便以四姓为首。章童钱鲁,正好是四鹰之姓。 而四姓,又以章家马首是瞻。 可见,章逑在沧州的朝堂里,是何等手眼通天的人物。但即便是这样的人物,听到苏婉儿的提议,依然是皱眉出列,领下了军令。 “章逑将军,朕命你带三万水师,支援暮云州战事!” “章逑领命。陛下洪福齐天,此一番定能打退蜀贼,佑我大纪万万年!” “说的好啊!”袁安大笑起来。 散朝之后。 将凤冠摘下,苏婉儿刚要走回御书房。冷不丁的,快剑阿七掠下来,将一个信卷,递到了她的手上。 搓开信卷,苏婉儿脸色一白。 …… “主公放心。”坐在独轮车上,东方敬微笑起来。 “按着老师的办法,我已经提前通知了夜枭组,将左师仁欲取沧州的情报,散了出去。那位苏妖女,恐怕要着急了。” 徐牧也笑起来。 他和左师仁的暗盟,实则是摇摇欲坠。左师仁想借他手,趁着沧州出兵驰援,空虚之后迅速攻占。 而他,偏没有按着剧本走。反而将左师仁取沧州的消息,都散了出去。如此一来,摆在苏妖女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继续驰援暮云州,另一个,则是大军回援沧州。 当然,二对二的情况之下。晁义的那一路,若是短时间内挡不住凉州,则全功尽弃。 wap. /92/92393/31065800.html 第四百八十八章 清君侧,杀奸妃 带着五万水师,站在船头之上,左师仁现在只想骂娘。 才过了楚州江段,不到一百水里的江面。他便看见了,一个老头将军,同样带着浩浩的几万沧州水师,将他死死挡住。 按道理说,这么大的沧州水师,该去了暮云州驰援才对。而且,他已经很小心了,听说了暮云州的战火烧起,才跟着出征。 却哪里想到,还是被人挡了。甚至可以说,是入了沧州军的埋伏。 对面的楼船上,章逑脸色也不好。先前还让他带三万人,去驰援暮云州。现在倒好,朝令夕改,一下子又要赶回,泛江而下,拦截陵州水师。 “截船!”章逑咬着牙。他恼怒的,不仅是面前的敌军。更是自己的愚蠢,被那位奸妃瞒过之后,又抓了把柄。 “江弓!” 没有任何寒暄和问语,章逑冷冷下令,四面八方的飞矢,朝着误入埋伏的五万陵州水师,狠狠飞射过去。 仅第一拨,便有数百的士卒,中箭翻入江里。 左师仁沉着脸,脸庞之上,没有丝毫慌张。 “以斗舰为先,让这些沧州人,看看我陵州水师的船犁!” 并不顺风。随着令旗,陵州斗舰上的诸多舟师,卯足了力气,涨红脸色,疯狂划动船桨。一时间,陵州的上百艘斗舰,疯狂往前冲杀。 “抛弓!” “速起拍杆——” …… 站在江岸,听着传来的情报,徐牧有些错愕。 “打起来了?” “确是。听说是沧州的老将章逑,亲自带了四万水师,半途堵截。” “章姓?” “四鹰之首,章顺之父。也是沧州第一世家。”东方敬解释道。 “有些意思。苏妖女用的好手段,能将这些人,都玩弄于鼓掌了。” 若是任着这妖女,继续稀里糊涂地祸害下去,指不定还要发生什么事情。只可惜,那帮子的保皇党,白瞎了这么多年的奸商本事,让一个女子当猴耍了。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江色。 “不管是两败俱伤,抑或是左师仁胜,对于我蜀州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伯烈,有没有可能,那位章逑会胜?” “没有可能。”东方敬摇头,“除非说,沧州能再派五万水师。主公要明白,左师仁起势于陵州,灭吴州,攻楚州,都是以水师为长。而章逑,并不算一员烈将,他所有的手段,都是以阻挡左师仁为主。” “终归,要败的。” 东方敬的这个推论,徐牧没有异议。若左师仁,真是个普普通通的伪君子,又何来这三州之地。 “暮云州那边,派出去的哨船,也已经收拢了消息。章顺截江布了横江索,我估摸着,还会藏着不少火舫,只等我蜀州水师一到,便立即夹冲而出。” “这对父子,约莫是苏妖后,所能倚仗的最大力量了。” “主公切莫轻敌。” 徐牧摇头,“并不会。” “对了伯烈,小孟霍那边如何?” “还没过山,安陵山脉当真不适合翻山行军,需要消耗的时间太长了。若是提前入山,人在山里呆个半月的,便会染上瘴疾。” 徐牧叹了口气。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将战场,放在襄江上的原因。 “主公,该出征了。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左师仁和沧州水师,都陷入了鏖战中。” 徐牧点头。 转过身,他看着已经准备妥当的蜀州水师。近千艘的战船,算不得多,唯二的两艘楼船,还是当初缴获陈长庆的。 庆幸的是,造船的韦家算是十分不错,这一段的时间里,打造了十余艘的盾船,可以作为头阵了。 “每艘船,多添三柄钩拒!检查拍杆,船犁,还有战船上的水粮箭壶!舟师亦要披甲,若事有不吉,还请握刀杀敌。” “盾船为先,粮船和辎重船,隔离二十里。” “若我蜀州儿郎,有落水沉江者,恭送赴死,回英烈庙!” “登船!” 四万余的蜀州士卒,开始拜别岸边的百姓,雄赳气昂地登船而上。 徐牧走上主楼船,系上了一件披风。又怕旁边的东方敬着凉,也帮着披了一件上去。 “吾王有令,我蜀州四万水师,兵发暮云州,清君侧,杀奸妃,替天行道!” “杀!” …… 章顺骑着马,冷冷看向前方的江岸。暮云州的水师,同样也准备就绪。十几艘的楼船,如同江中巨兽一般,随着江风的摇晃,不时张牙舞爪。 “章兄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带三万水师?”童杜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想明白。按道理来讲,章顺才是暮云州的大将。 “我担心,布衣贼会带大军,翻山而来。” “这没道理,安陵山脉凶险异常,能带数千人过山,已经是极限了。何况在山脉下,也加建了不少营寨。” “布衣贼打仗,向来不讲道理的。”章顺眉头紧皱,“童兄放心,我父挡住了陵州水师后,要不了多久,便会驰援而来。” 童杜沉默了会,终究没有再问。 “我沧州四鹰……只剩二鹰了。还请童兄,一路小心为上。” 童杜脸色发狠,“章兄莫要忘了,我童杜在以前,最喜欢打江匪了!若是布衣贼敢冲过来,埋伏好的火舫,便烧得他跪地求饶!” “打赢布衣贼,我童杜之名,便要名传天下!” “童兄霸气!”章顺大喜过望。 “且看着,我取回布衣贼,还有那个跛子军师的首级!祭我等二位义弟的英灵!” “布衣贼大逆不道,我童杜,便做一回杀奸的忠良!” 只说完,童杜系上一件描虎披风,戴上虎头盔,冷冷踏步,往船坞渡口走去。 章顺抬头看着。 一阵江风乍起,吹到他身上,他只觉得,身子忽然有些冷了。 wap. /92/92393/31065801.html 第四百八十九章 “活捉布衣贼” 江面,江风呼啸不止。一圈圈被吹荡的涟漪,前仆后继,久久不息。破浪的十艘盾船,在江风的鼓帆之下,一时间驶得飞快。 “主公,不远了。”坐在椅子上,东方敬仰起头,任着发梢被吹散。 徐牧点头,凝视着前方。 这一仗,他信心很足。当初抵挡陈长庆之时,没有水师战船,但依然能和李知秋合作,打了一场漂亮的浮山水战。 “哨船回报,截江的人并非是章顺。而是另一个沧州四鹰,叫童杜,似是在沧州有些名声。” “很厉害?”徐牧皱了皱眉。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觉得,这更像一种沧州世家间的吹捧。这一场江战,只需提防埋伏的火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依着风势,童杜要想火攻,只能在我蜀州水师,渡过埋伏地点之后。” “安排五十艘战船,列成长墙阵断后,即可。” “伯烈大才。” 东方敬笑了声,“主公要注意的,是左师仁那边。他并非傻子,终归会想通的,等猜出来是主公的主意,很可能会班师回楚州。” 徐牧也笑了笑,“即便到那时候,他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 这场摇摇欲坠的结盟,实则是各怀心思,无非是谁被卖了,谁又会数钱。 转过头,徐牧看向四万水师的后方。 “让魏小五打旗。” 已经蓄了淡须的魏小五,很快就带着旗营,走上了楼船高台。 不多时,闻讯而来的一艘快船,掠到了主楼船侧边。 “告诉窦通,留五十艘次船在后,列成长墙阵,提防敌人的火舫。” 江面水战,最需要提防的,便是火攻。比如现在,哪怕只烧了整个船队的一小片,但造成的士气恐慌,是极为严重的。 不多时,在徐牧的命令之下。很快,在后头些的窦通,便组织了五十余艘的次船,以长墙之阵,行在最后,提防冲出来的火舫。 “扶住桅杆,再鼓一页船帆!” “我蜀州水师,乃天兵下凡,长驱直入,打碎截江的沧州水师!” 一个个的蜀州裨将,拔刀长呼,鼓舞着即将厮杀的士气。 徐牧沉稳立着,犹豫了番,又唤来传令兵。 “再调五艘盾船,留在后方。” 作为攻方,打去守方的地盘,定然要遭遇各种埋伏的陷阱。不管如何,终归要小心为上。 …… 同样站在楼船上,童杜的脸色,带着紧张,且又有一份期待。 登船之时,他便说了,这一次,要杀得布衣贼跪地求饶。 “藏船的地方,都准备好了么。” “禀报童将,暮云州江段外的二十里,四十艘火舫,已经准备待命。只等布衣贼的水师过来,便立即冲杀而出!” 童杜脸色大喜。 这一次,不仅是火舫那么简单……实际上,他更是做了一番大布局。蜀州水师若是入了埋伏,定然有死无生。 “沧州水师听令,铁索横江之处,截击布衣贼!斗舰艨艟为先,各船江弓火弩,以弧月阵,射杀蜀人!” 童杜意气风发,系着的描虎披风,不时被江风吹得荡起。 蜀州有四万水师,而他只有三万。但这些东西,构不成正比。认真来说,作为守方,且楼船诸多,应该是更有优势。 “童将,请看江岸烽火烟,蜀人水师,离我军已经不足二十里!” “知晓。”童杜咬着牙。 …… “主公,只余二十里。”蜀州水师的楼船上,东方敬抬头,看着江岸的烽烟。早有情报,沧州烽烟,二十里为一哨。 “沧州没有盾船,估摸着会以艨艟斗舰,作为头阵。若是我蜀州水师,能避开火舫的截击,继而长驱直入,此战必胜!” 东方敬的话,正是徐牧心里所想。这一次,蜀州水师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而他,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做什么水战诱饵了。 “即便是接舷战,主公也无惧。沧州水师的主力,大多去堵截了左师仁。而童杜那边,至多是刚操练没多久的新军。” “伯烈分析战场的能力,真是越来越了不得。” “主公谬赞。”东方敬没有半分居功的模样,“随主公出征,某东方敬,定当竭尽所能。” “感谢陵州水师,感谢左师仁……”顿了顿,徐牧古怪地说出一句。 离着暮云州越近,江风便越急。只等过了晌午,刺目的阳光,终于将雾笼的江色,齐齐驱散。 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目光所及,徐牧已经看见了前方,暮云州临江城镇的轮廓。 “火舫该出来了。”东方敬语气认真。 似是为了映衬东方敬的话,眨眼之间,从两岸的藏船地,数十艘点了火势的火舫船,呼啸着冲出。 只等冲了大半水路,那些在火舫山的沧州舟师,便惊得往江里跳去。只余这些烈火熊熊的火舫,朝着蜀州水师,疯狂冲撞而来。 “挡!” 五十艘蜀州次船,列成了长墙之阵,挡在蜀州水师之后。 “不好,这些火舫都用铁索连着!” 轰。 五十艘次船,约莫要挡不住了,连锁的火舫,一时间威力巨大。即便有被挡住的,但有铁索连着,继续往前拖拽。 火势连着一片,越滚越大。眼看着,就要撞沉长墙阵的次船,呼啸杀来。 徐牧立在楼船高台,看得心惊。一个沧州的小苍蝇,居然也有这等伏杀之计。庆幸,他早早留了后手。 五艘蜀州盾船,在舟师们的齐齐划桨之下,迎着即将滚成一大团的火势,迎了上去。 …… “火计可成了?”童杜声音激动。 “那布衣贼留了断后的船,但一样被连索的火舫,撞沉了不少——” “我只问你,这把火烧起来没有!” “童将,蜀、蜀州盾船,截住了火舫!” “什么!” 童杜脑子一嗡,只觉得后背发凉。原以为这处连索火舫,至少能烧掉蜀州小半数的水师,击碎蜀人的士气。 却不曾想,被那个布衣贼用的什么盾船,居然挡住了。 “童将,蜀州水师要冲过来了!” “去,立即传令!通告三百艨艟斗舰,将蜀人的船队撞碎。” “童将,逆风而击,并非是上策。” 童杜脸色发狠,“你懂个屁。即便是,前军船毁人亡,也定不能让布衣贼,入我暮云州!” “截船接舷,用拍杆打碎蜀人的战船。两侧战船上的飞矢火弩,务必形成围射之势!” “打退蜀军水师,活捉布衣贼!” wap. /92/92393/31082861.html 第四百九十章 严阵以待的沧州水师 江风烈烈。 立于楼船之上的童杜,描虎披风飞舞,金革之声铮鸣,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避过了火舫,又如何!我沧州水师,乃是天下精锐!十三艘楼船,蓄势待发!儿郎们,随我童杜一道,杀败蜀师!” 沧州水军,列开的弧月阵。摇晃的船身之上,一队队的沧州江弓,迎着吹拂的江风,举起了手里的铁弓,严阵以待。 那藏在船群里的火弩船,诸多的弩手,开始在弩矢箭镞上,裹上了火油布,准备平射。 “布衣贼,你犯我暮云州!请入瓮而死!” 童杜抽出了长剑,迎着江风,指去蜀州水师冲来的方向。 “我等乃是国之义士,为朝廷效命,杀反贼,义不容辞!” …… 徐牧冷着眼睛。在他的前方,依稀能辨认得出,严阵以待的沧州水师,黑压压的一大片。 古往今来,守城战,以及水战,都是最为惨烈的战事。拿水战来说,若是陷入鏖战,必然逃不过接舷的命运,双方不死不休,直至船毁人亡。 “主公,风势急促,避不得了。我等与沧州水师,只能在这江上,厮杀一场。”东方敬语气沉沉。 “我自然知。” 握了握拳头,徐牧摸到了剑柄,将那柄跟随了一路的长剑,“锵”的一声拔了出来。 如果没记错,这柄长剑,是当初望州失陷之前,老官差送给他的。 老官差说,若是天下太平,便还入望州官坊的武备库。 但这天下,何时太平! 死了的人,热血尚有余热。而活着的人,努力活着的人,要循着先人遗志,杀出一个太平天下。 “敬问天下,可曾听闻蜀人之志!披坚执锐,乃天兵下凡,勇不可当!” “列位袍泽,请随我一道,冲杀沧州的猪狗!” 立在楼船高台上的魏小五,披着亮甲,怒吼着挥起徐字旗。 徐字旗迎风飘舞。 前后左右,尽是蜀卒跟着怒吼的声音。 鼓帆之下,四万蜀州水师,以盾船为头阵,往前方的沧州水师,呼啸着冲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东方敬仰望前方,语气冷静至极。 …… “迎战——” 童杜咬着牙,长剑指去前方。 漫天的飞矢和火弩,遮天蔽月地射向冲来的蜀州水师。 最先冲至的盾船头阵,仗着覆盖的铁皮,并未被飞矢击退,连火弩的火星子,都不曾打起半粒火星。 “举盾——” 一艘艘的蜀州战船上,各个裨将和都尉,命令本部举起牌盾,挡住飞射来的箭矢。 背弓的蜀州射手,在牌盾的掩护下,同样拔了弓弦,抛出一拨拨的飞矢,射入沧州水师的弧月阵。 你来我往之间,整片天空,仿佛一下子暗下来。 双方都有士卒中箭,“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轰。 第一艘盾船,迎着数艘冲来的沧州斗舰,撞得江面水花迸溅。盾船巨大的船犁,如利剑一般,将正面的一艘沧州斗舰,捅得船裂沉江。 “起拍杆!” 咔咔。 盾船的船身两面,二节巨大的拍杆,一下子拉了起来,等十余个士卒松手,拍杆狠狠砸下,带着崩山般的力量,将侧边的另一艘沧州斗舰,砸得船身倾翻,十几个沧州的舟师,惊得立即跳江。 却没游出多远,密密麻麻的飞矢落下,化成了一滩滩晕开的血花。 “继续,给我挡住蜀州水师!” 童杜惊怒无比,不断下着命令。 只可惜火舫之计不成,否则,这蜀人哪里来的底气。 蜀州的水师,越冲越近,在盾船头阵的掩护下,开始杀入了沧州的弧月阵。 有蜀州战船着了火势,船上的舟师和士卒,逃之不及,即便落入水中,也难逃被箭杀的命运。 举目之下,敌我双方的浮尸,越来越多,整片江段,血腥的味道,刺得人鼻头发酸。 “推重弩,射死这些沧州狗!” 重弩,以陈打铁带着人赶制的,并不多,四万水师,也拢共百余座,但威力极其恐怖。巨大的弩矢穿透而去,若是射得准,很快便有敌船摇晃进水,继而慢慢沉江。 “该死,快,用钩拒,和蜀人打接舷战!” 童杜的命令,层层下达。一艘艘的沧州战船,弧月阵越来越凌乱,不管是艨艟斗舰,抑或是楼船战船,都往前冲了过去。 一杆杆的丈长的钩拒,在诸多沧州士卒的疯狂下,不断卡在蜀船的船身上,往前拼命拉拽。只等接近了些,便立即搭上浮桥,举了刀盾踩着浮桥,扑杀而去。 “优势在我军。”东方敬凝视前方,“敌军用钩,主公可用拒。” 钩拒钩拒,可钩可据。一般用作钩船,但同样的,也能卡着位置,将敌船推开。 东方敬说的并没有错。如今以弓战来说,有重弩在,优势不是一丁半点。 “推——” 随着一个蜀州裨将的怒吼,长长的钩拒,将要靠过来的敌船,迅速推开。 没等对面再冲来,蜀船上的连弩手,便从牌盾的隔距中,将一拨拨的弩矢,透射而去。 落江的沧州士卒,发出惊恐的呼喊。但没喊出几声,便被射去的弩矢,扎穿了身子头颅,沉入江里。 “布衣贼,你便如仓房里的硕鼠,吓破了胆!”连着骂了好几句,童杜依然没有解恨。 他自诩水战精通,但现在,却被对方挡下了所有。 “将军,我军损失惨重!”有裨将跑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其实不用裨将通告,童杜也看得清楚。不想和他打接舷战的蜀州水师,仗着远射,已经是越杀越勇。 甚至,有许多船上的沧州士卒,已经吓得跳江,企图游去岸边。 “用了横江铁索,想将我蜀州水师,困在这里。但现在看来,童杜是作茧自缚了。” “我早先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沧州真正精锐的水师,并非在这里。这位童杜将军,当真是小看了主公,小看了我蜀州。” 东方敬声音稍顿。 “主公,是时候了。改拒为钩,敌军溃败之势已成,可打接舷战。” “如伯烈所言,正有此意。” 只等徐牧下令,早已经憋着一股气的蜀州水师,在接近了敌船之后,改拒为钩,将敌船往前钩来。 童杜并没有让自家水师后退,脸庞上状若疯狂,“接舷,便与他接舷战,杀退蜀人!” …… “他也知晓,无路可退了。”东方敬笑了声,“这天下间,挡着主公大业的人,终归要烟消云散。” 这句话很霸气,有彩虹屁的嫌疑。 但……徐牧听得很舒服。 /92/92393/31130170.html 第四百九十一章 白衣白 接舷战,是战场上极为惨烈的厮杀。两军踩过浮桥,白刃搏杀,拳拳到肉。 没等徐牧开口,司虎已经从楼船上跑了下去,一转眼的功夫,便抱着巨斧,杀得狂吼连连。 依着东方敬的话,沧州水师的溃势已成,即便是接舷战,也被杀得不断败退。 江面上漂满了浮尸,船屑,以及断裂的箭杆。 徐牧面无表情。祭奠袍泽的话,是留到大胜后说的。 “一个馒头,两个馒头……八个馒头!”司虎如同一尊杀神,披着一件大码的厚甲,一边杀着,一边数着军功。 以司虎为中心,四周围的蜀军,约莫是被司虎的威势感染,爆发了一波士气,提着刀盾,砍飞了一颗颗的头颅。 “我蜀州天威,便如剁猪狗之头!” …… 黄昏漫天。远远看去,血色的残阳,与江面连成一片,分不清天色与江色。 童杜立在楼船上,看得目眦欲裂。他还想喊,但发现嗓子已经喊哑了。 “童将军,退、退吧!”有裨将焦急劝着。 “闭嘴。” 童杜握着剑,手在哆嗦。并非是害怕,而是气怒。沧州水师步步败退,蜀州的大军,已经杀到了面前。 一股无力感,迅速涌遍了他的全身。 “我童杜,昔年入江剿匪,江匪闻我童杜之名,无不闻风丧胆。区区布衣贼,岂敢相欺于我!” “听我军令,扑杀蜀军本阵,挡住布衣贼!” “若有后退者,立斩!” …… “这位童杜,倒是有些血气。只可惜,救无可救了。”东方敬叹息一声。 任谁来看,沧州水师,都已经是败退之像。 童杜没有退回船坞,欲要死战,这一点,让徐牧有些刮目相看。 “大军,围剿沧州水师!打碎敌人的双翼,直取主船。” 命令之下,不多时,蜀州水师已经开始合围之势,边杀边围,约莫在两个多的时辰之后,将最后的沧州水师,合围在江心之上。 天色已经黑透。掌起的船灯与火把,即便被江风吹得摇曳,再加上起了火势的残船,依然映照出江心的位置,沧州水师的士卒,一张张仓皇的脸庞。 “钩!钩!” 十余艘蜀州战船,将钩拒卡在一艘沧州楼船上,发出震天的怒吼。 楼船摇摇晃晃,终归被钩了过来,只待抛了绳勾,诸多的蜀州士卒,悍不畏死地往上攀爬,与护船的敌军,杀成了一团。 期间,有不少蜀卒被捅了下去,尸体沉入江里,又浮了上来。但更多的,是楼船上翻落的沧州士卒,皆是浑身披血,未死透的,还艰难地伸着手,大声呼喊不停,带着哭腔试图求救。 噔噔噔。 有飞矢落下,无差别地将一个个落水的沧州士卒,射成了刺猬。 一艘楼船之上,爬上去的司虎,挥着巨斧横劈竖砍,砍断了桅杆,又砍出一个个的窟窿。从甲板杀到船舱,到最后,追着几个沧州的舟师,一顿好砍。 不知砍了多久,那艘楼船开始摇摇欲坠。 一个准备跳江的蜀州裨将,气愤地拉住司虎的手。 “虎将军像个傻憨,赶紧跳啊!” 庆幸有战船接应,只等那艘楼船沉江之前,诸多士卒便已经游回了战船上。 …… 童杜摇摇欲坠,此时的模样,早已经没有先前的意气风发。更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只可惜,是他赌输了。 “童将军,天色快要亮了,不若趁着机会,赶紧杀出去吧。”在童杜的身旁,又有裨将苦劝。 “我败给了布衣贼啊!”童杜忽而仰头,声音大悲。他杵着剑,好不容易才让自个站稳。 “童将,快快下令吧!要来不及了!” “吾,无法替二位义弟报仇!又负了兄长所托,负了朝堂圣令。吾、吾自小熟读兵法,岂会甘心!” “听!听我军令,冲杀布衣贼的主船!” …… 天色将明,江风带着沁人的寒意。 楼船之上,徐牧稳稳而立。这天下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大到皇帝奸相,小到贩夫走卒。 这一场乱世,每个人都是主角,能活得下去的,自有一番手段在。 譬如他,一介棍夫,酿酒起势,又得了袁侯爷的赏识,满腔热血斩奸相,拒北狄,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射杀敌军大将,枭首级者,本王赏千金,擢升封将!”徐牧抬起头,指着冲来的沧州主船。 主船上,童杜的人影挥剑不休,怒吼不已。 “破了沧州水师,下一步,便是登岸,杀入暮云州了。这一战,主公已经踏出了最稳的一步。”东方敬如是说。 破晓的曙光之下,有朝霞映照,染红了徐牧的半边脸庞。 童杜嘶吼的声音,嘶哑且悲恸。 “沧州四鹰,同生共死——” …… 正在暮云州里,布置防御工事的章顺,冷不丁地抬了头,看去江岸的方向。 “将军,怎么了?” “没事。”章顺垂下头,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按着他的设想,即便童杜挡不住徐牧。撤回暮云州的城关,也能据守许久。 到时候,等来沧州那边的援军即可。那该死的陵州左师仁,突然像疯了的狗,忽然就咬了过来。 “快,继续布置工事,安放陷阱!” 吩咐完,终归是心里不安,章顺连着灌了几口热茶。 “将军,援兵来了!” 放下茶盏,章顺惊喜回头。待等到援军赶至,又一下子眉头皱住。 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沧州的援军。但这支援军,于他而言,心底是不喜的。 “征东将军韦貂,见过章将。” 章顺沉默点头,脸庞上露出一丝清冷。 “不知阁下,带了多少援军。” “约莫万人的侠儿义军。”韦貂声音同样发冷。入朝之后,他才明白,这些所谓的世家,根本是不喜他的。连着允诺的大将军之位,也不过一个无权的虚名。 若非是这次战事紧急,让他重新执掌侠儿义军,估摸着,他窝在沧州里,一辈子都无带兵的机会。 “韦舵主断了一臂,又一路辛苦驰援,早些歇息。”章顺转过身,头也不回,踏步往前走去。 韦貂哆嗦立着。 身旁忽然有白衣掠过,他吓得急忙跃起轻功,退后了十余步。 “韦舵主,怎么了?”一个跟随他的侠儿,奇怪地开口。 韦貂咬着牙,“我讲过了,莫穿白衣!” “韦舵主,侠儿穿白衣……乃是舵规。” “让你莫穿白衣,莫穿!” 韦貂气得冲来,将面前人的白袍,撕成片片落地。又忍不住,抬起了脚,将撕碎的片片白衣,碾入了泥尘里。 但即便是这样,那些泥尘,依然遮不住白衣的白。 白得刺目。 /92/92393/31130171.html 第四百九十二章 登岸暮云州 一骑快马,马上的斥候,惊乍地跑过暮云州的官路,直直到了云城之前,才焦急地翻下了马。 焦急的模样,让站在城头监修工事的章顺,没由来的眉头一皱。 “章将!童、童将军战死!”斥候跪地,声音带着一股子的鼻音,约莫是紧张到了极致。 章顺闭了闭眼,双手扶着城墙,终归让自己稳了下来。 “细说。” “蜀州布衣贼,领四万水师,破了童将军的火舫之计,又以盾船为头阵,再破童将军的围射之势……接舷战,我沧州大败!” “他为何不登岸,为何不退回来!” 斥候答不出,只知垂头悲泣。 在章顺的身边,同样披着战甲的韦貂,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单臂抓着一柄剑,目光远眺,似要看穿云城前的雾笼。 “通告附近一带,收缩兵力奔赴云城,笼城坚守!” 章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的局势,那布衣贼已经成了气候,要登岸攻入暮云州了。 “章将,若不然便行坚城清野,附近一带的溪河,都投了毒,那些林木也烧了,不可让蜀人就地取材,安营扎寨。”韦貂站在一边,语气发冷。 章顺皱了皱眉,“韦舵主,请如我这般,先冷静一些——” 章顺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之间,又有几骑斥候,在城外踏出烟尘,急急赶了过来。 “禀报章将,沧州军报。汝父……柱梁将军章逑,战死于沧州江面!我沧州四万水师,被陵州左师仁杀败!” 立在城头上的章顺,还想着冷静的章顺,蓦然间脸色涨红,“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变得趔趔趄趄。 浮尸满目的江面。 左师仁瘫坐在楼船上,憋不出差点要骂娘,但最终,还是顾念了仁义儒雅的名声,将拔出的一柄宝剑,狠狠地戳在船板上。 他明白过来。这一局,并非按着他的剧情来走,那个布衣蜀王,已经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他给耍了。 “王,现在如何。” 左师仁咬牙抬头,带过来的五万水师,这一轮拼杀之下,死伤逾一万人,算得上损失惨重。 “蜀人何在?” “听说,已经攻败了堵截的另一支沧州水师,将要登岸,打入暮云州腹地。” “徐布衣……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欲借他之手,取下沧州。他倒好,直接先把我的手,按入了泥潭子里。” 左师仁理了理发冠,艰难站稳。 “传令下去,让我陵州水军,后退五十里,静观沧州之变。” 转过身,看见满江的红,这位天下仁名的陵王,脸庞顿了顿,堆上摧心剖肝的悲色。 “如此杀戮,使满江尽漂浮尸。我左师仁,枉为天下仁名呐!” 跟随在后的诸多将军谋士,皆是脸色动容。 …… 待送伤者回蜀的战船,渐去渐远。徐牧才收回目光,披着战甲,踩过搭上楼船的木桥,脚步稳稳地下了船。 在他的面前,只剩三万多人的蜀卒,已经迅速集结,列成了一个个的行军方阵。 东方敬坐在独轮车上,眉头锁了起来。 “主公,哨探传来消息,章顺已经放弃了诸多偏城,收缩两万兵力,全力死守云城。另外,先前登岸逃走的沧州水师残军,估摸着也有不少人,会逃入云城。还有韦貂,也重新执掌了万余人的侠儿军,奔赴云城共守。” “韦貂?” “确是那个杀主求荣的叛徒。只可惜,小逍遥跟着去阻挡凉人了。若不然,等攻下云城,该何等的大快人心。” “云城城高墙厚,算得纪朝旧都,估摸着会重新修葺了一番。”徐牧抬起头,看向前方延伸的官路,约莫是知道起了战事,有许多逃难的百姓,脸色仓皇,不断跑向渡口。 但渡口那边,徐牧已经安排了人,守在江岸。乱世里的人口,何其重要。若有一日,真打下了暮云州,百姓都跑完了,要一个无烟火气的死州,很难百废待兴。 当然,徐牧并不打算堵截难民,远离云城一带,终归也算得安全一些。 收回目光,徐牧声音沉沉。 “伯烈,你我算漏了一计。” 东方敬叹息点头,“若是逍遥在,或许,会有策反这支侠儿军的可能。天下三十州,只能有一位舵主,韦貂是不配的。” 即便是现在,将李逍遥调过来,也不现实。除非说,晁义的那一支人马,能大胜凉州的援军。 而且,策反侠儿军,只是一个概念,成功率不见得多高。若真是吊卵的好汉,也不至于跟着韦貂去沧州了。 “主公,可取临江之地,一座弃守的偏城,等待后军的粮船辎重。” “正有此意。” 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跟着他的蜀卒,确要好好休整一番。 事实上,攻入暮云州的蜀军,不仅一路,还有另一路。小蛮王孟霍那边,带着五千人,正翻山越岭的,准备从山脉绕下。 不过,徐牧也相信。章顺并非是傻子,会早早布下对策。 大军直去,在离着江岸不到二十里的地方,遇一小城。 头阵的窦通,刚要往前入城,却被后方的徐牧,传令停止行军。 “来人,派三百厚甲兵,查探陷阱。” 果不其然,在几轮的滚木趟过之后,眨眼之间,埋伏好的地矛床,便立即牵动机关,打起漫天的沙尘。 “还有陷马坑!” 地面裂动,三百探查陷阱的蜀州厚甲,迅速退了回来。 江面水战,自然不能带马。但如这类的陷马坑,底下不满了利刃,对于步卒而言,更加可怕。 “沧州四鹰之首,那位章顺,终归是有些本事的人,算到了主公登岸,会寻城扎营,等待粮船辎重。”东方敬皱起眉头,“我估摸着,江岸一带的几座城镇,都会如此。” “无事,破了陷阱就成。”徐牧平静开口。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只等着三百厚甲,彻底清完了埋伏的陷阱。三万多入暮云州的蜀州大军,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城。 城中尚有百姓,走入城门,即便还隔着远,徐牧依然听见了关门闭户的声音。 “传本王军令,不可扰民。四方城门,各派千人驻守巡哨。余下人等,换防休整!” 如今的战事,已经逐渐明了。 蜀州里,还有最重要的一步棋。晁义那边,加上侠儿军和狼营,共计两万人,正在抵挡凉州方向的敌方援军。 wap. /92/92393/31150962.html 第四百九十三章 云城死守 一支大军,循着蜀道外的方向,正在急行军。 林路上空,有阳光透过叶缝,直直照落下来,落在袍甲之上,折射出片片的光泽。 骑在马上,晁义抬起了头,皱眉看去前方。 “柴兄,要出峪关外道了。” 在晁义的身边,柴宗冷静点头。这一次,他手底的七千人,另加上晁义的两万人,将要奔赴峪关之外,堵截凉州的援军。 按着自家主公的话说,并非是力敌,而是拖住凉州军的驰援。 “李舵主,侠儿轻功卓越,可否派出一些,作为哨骑。” 正在一边的李逍遥,隔了好一会才听得明白,是晁义在喊他。 “自然。” 不多时,二十骑的白衣侠儿,眨眼间往前而去。 …… “徐布衣江上逞威风,大败沧州三万水师。”凉州城前,司马修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的不可思议。 按着他的想法,沧州水师善于水战,至少能挡住蜀军的攻伐,一段时间。但现在看来,事情已经超出预料了。 “军师,我想不通,左师仁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和布衣贼结盟?”在旁边的董文,同样一脸气怒。 如果没有左师仁,徐布衣便要单独面对,五万精良沧州水师,而非什么残次的杂军,估摸着还要被堵在江上。 司马修的一双狐儿眼,慢慢眯了起来。 “我总觉得,蜀州里应该还有一个人。这般的大略,那人的眼光太毒辣了。” “莫不是跛子军师?” 司马修摇头,“上次的伐蜀之战,我推演了几次沙盘。发现了一件事情,那位跛子军师,最为擅长的,应该是战事谋划。换句话说,是一个出彩的随军幕僚。但年纪尚小,如这般毒辣的大局观,他还不到火候。” “所以呢,这个人是谁?总不能是毒鹗吧?毒鹗早死了。” 司马修皱住眉头,一时也想不通。 “主公,毒鹗入内城的事情,最好派人去查一下。那间渝州的回春堂,若是有没跟着入蜀的徒子,便以富贵许之,套其真话。” “军师,我等会便安排。” 司马修仰着脸,“如没有猜错。蜀州那边,堵截的另一支蜀军,也该动身了。主公啊,料不到徐布衣的军势,居然这么快长驱直入。你我失了先机,不能再等了。” “天下间,无人能想到。徐布衣好大的魄力,敢跨州与左师仁结盟。不过,我估计这场结盟,约莫也要结束了。” “我带三万轻骑,即刻动身。”董文站了起来,开始披挂金甲。 “这支蜀军,虽名为堵截,但更大的可能,为减少战损,会以拖住凉军为主。主公请小心些。” “有劳军师坐镇凉州。” 司马修抬起手,稳稳抱拳。 …… “主公,粮船和辎重船都到了。”临江不远的一座小镇里,听到窦通的声音,徐牧惊喜地循着城墙,小心走下去。 在后的粮船和辎重船,是接下来攻打云城的关键。 抬头看去,蜀州的数千民夫,开始将船上的粮草,用简易的推车,推入小城之中。 蜀州先前的军粮,大多是烂米团。窦家人坐镇蜀州的时候,只挑些烂米陈粮,几番熬煮之后,用木皿夹压,压成一个个的烂米团。有时,也会以稻糠夹杂,吃下去时间一长,会使人肚腹不适,延误军势。 但徐牧入了蜀州,出征的军粮,已然是改革了。同样是稻米,以石磨成浆,再摏成饼子状,每人一日五饼,五块米饼之中,亦会有一个过油饼。 “窦通,调发军粮。” 只说完,徐牧继续抬头。只可惜,江上来的攻城辎重,并不算什么良器,运送的条件,太过于苛刻。 “章顺守在云城,已经坚城清野了。”东方敬的声音里,多少带着担忧。 坚城清野,将云城附近一带的溪河,庄稼,以及取材的林木,都彻底毁掉。 换句话说,蜀州的大军,想在暮云州搭建攻城辎重,会很艰难。 当然,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弊大于利。哪怕有一日蜀军退去,这云城附近的一带,也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来重新恢复生机。 章顺的意思,是要死守到底了。 “定然有援军的。”东方敬继续开口,“下游的沧州,左师仁发现不对之后,已经在江上后退五十里。沧州战事一松,我觉得,或有一支援军,会奔赴暮云州。” 实话说,这一次攻入暮云州,徐牧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无法,蜀州的底蕴就摆在那里。好在,跨过了入暮云州,最艰难的一步。 “主公欲要何为。若不然,我等便在近些的地方取材,多造攻城梯。只等孟霍那边一到,便开始围城。” 东方敬的话,很有道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攻打云城的势头,是不能再继续耗下去。 但不知为何,徐牧总觉得,这一场不该这么打。 “伯烈可曾听过攻城打援?” 攻城打援,和围点打援并没有太多不同。但前者更为艰难一些,不仅要歼灭敌人援军,还要打下城关。 而单单围点打援,更类似一种幌子,骗取敌援,半道截击。 “主公,我自然明白。但我等只有三万多的兵力,单单云城那边,都要与我军兵力相等了。” 又要围城,又要分兵截击援军,乍看之下,似乎并不可能。守坚战中,相等兵力的攻方,无疑是极度的劣势。 “我有法子。”徐牧认真道。 章顺收缩兵力,偌大的暮云州,只需要破了云城,则大事定矣。 “牧哥儿,我也懂兵法!怎的,怎的不绕过云城?”司虎难得认真听了一轮,急急抢声开口,“绕了过去,不是不用打了吗?” “绕不得。”徐牧和东方敬二人,齐齐开口。 若是云城攻不下,这三万的敌军,便要一直留在暮云州里。不管你怎么打,往那边打,终归是不放心的。 他意在打下暮云州,而非劫掠一番便走。云城攻不下,等沧州那边得了喘息,不断调派援军。 绕过云城?大概率的情况,恐怕是腹背受敌了。 wap. /92/92393/31150963.html 第四百九十四章 疑兵 “杠杆原理?”聪明如东方敬,听到徐牧的话,脸庞爬满了思量。 “小型的投石车,约莫都是如此。”徐牧急忙补了一句,生怕自己的随征军师,陷入学术的执拗之中。 还是那句话,泛江而来,如大型的攻城器械,自然是无法携带的。即便是一些简易的攻城器,也需要在离着云城极远的地方,打造好之后,再花大力气推送过去。 没法子。 章顺死守云城,已经是坚城清野了。 “左师仁没有退军,按理来说,沧州那边,应当不太敢派太多的援军。腹背受敌,那位苏妖后,恐怕要急了。” 这一出和左师仁的暗盟,不可能出现共赢的局面。关于这点,不仅徐牧明白,左师仁也明白。所以在此之前,不管是徐牧或是贾周,都直言这场暗盟,是摇摇欲坠的。 “伯烈,我欲在云城附近,布疑兵之计。” 疑兵之计,旨在让死守云城的章顺,对于围城的蜀州大军,产生错误的军力判断。 “主公的意思,是打援么。但现在,你我都无法知晓,沧州那边,会不会派援军过来。即便是派了,若是小股援军,并不值得如此。” “章顺的意思,无非是死守云城,等待沧州援军,再聚兵一起,反剿我蜀州。” 先前的计划,沧州若是战事胶着,章顺可能放弃暮云州,回援沧州。但左师仁太聪明了,没有说退兵,也没有说继续攻打沧州。只后退五十里,作壁上观。 说句实话,很多的时候,徐牧都不想强攻敌城。以一当十或许很夸张,但以一百守军,挡住三百攻城军,完全是绰绰有余。 当初在隘口关城望州,他敢率二三千的青龙营,死守几个时辰,便是如此。 但有时候,譬如说巴南城,云城……如这类战略性的城关,你若是不打,敢绕道伸入的话,等到了后面,绝对是首尾夹击的局势。 “云城选址,在南北两条官路附近,乃四通八达之地。主公布下疑兵围城,不若再派人搦战,一来能错开守军的视野,二来也能打击一番守军的士气。” “伯烈,派谁合适?” “主公,还能有谁……横刀立马者,唯我虎大将军。” …… 披挂上马的司虎,拖着巨斧,骑出了一段路,又猛然回了头。 “牧哥儿你说的,这一轮若是能杀将,立了大功,回了成都,再给我开个羊肉汤子店?” “莫要贪功,避开城头箭矢的射程。你嗓门子大,他们听得到的。” “我可以骂他八辈祖宗?” “往死里骂!” 司虎嘿嘿大笑,骑上一匹战马,便往前方的云城奔去。 徐牧回了头,四顾看了一眼。 坚城清野的手段,使得云城附近一带,都是光秃秃的模样。布疑兵之计,多少有些困难。 这一手你要是玩不好,指不定要被城里的章顺,笑掉大牙,继而窥到己方的战略。 增灶减灶的手段,虽然能用……但他在河州那会玩烂了,以沧州这边对他的了解,估摸着也会严防。 “窦通。”徐牧皱眉开口。 窦通急急走来。 “你带些人,在正北门外的营地里,立一大帐。三日之内,务必挖凿一条通出去的地道。” 窦通怔了怔,“主公的意思是?” “每日丑时,安排一个裨将,带五千兵马从地道里绕出,走到江岸附近。天明之时,再顺着官路,行军走入营地之中。” “切记,从江岸回来之时,无需绕入地道,也无需太过招摇,让城头的守军,看清即可。” 在旁的东方敬,听得眼睛亮了起来。 “主公妙计。来往几日的话,云城必然误判,以为我蜀州援军,大举驰援暮云州。” 徐牧点头,“暮云州前的江段,需要封锁一段时间,以免消息泄露。此计虽然堪用,但不宜用太多次。便如伯烈所言,几日即停。” 蜀州明面上的兵力,并不算多,你要是无端端添了太多兵力,定然要被章顺怀疑。 如果时间足够,徐牧更巴不得围死云城,直至整个云州断粮请降。但现今的情况之下,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比如苏妖后的沧州援军,左师仁陈兵在沧州外的大军。 “疑兵之后,我带二万大军,绕到云城东面,若沧州有援军来,必当被伏杀。” “主公,若无援军呢。” 徐牧没有犹豫,“若沧州没有援军,十日之后,我带二万人马,绕去云城南门。伯烈这里,便在正北门的方向,作佯攻之态。以为正北的蜀州大营,不断屯兵,以章顺的谨慎,定然会调派大军,严防正北城门。” “另外,小蛮王那边,尚有五千人。可配合伯烈,佯攻云城的西城门。” 换句话说,徐牧暗度的两万大军,才是攻城的主力。先前所做的,几乎都是为了让章顺误判。固然,南门的守军也不会少,但相对而言,“云城正北不断驰援的大军”,才是章顺防守的重点。 至于最后一面的东城门,徐牧没有围攻的意思。兵法讲围三阙一,若是围死了云城,恐怕这些云城的守军,会变成哀兵,生出死志。 云城,作为袁安小朝廷的旧都,虽然比不得长阳巨城。但不管怎样,也算得一座大城了。南北横跨十余里,战事一起,章顺不见得能分太多的兵力,马上赶至南门。 “伯烈,以十日为限。” 东方敬起手,长揖领命。 …… 这几日的时间,章顺都站在城头之上,看着前方的蜀州营地。他想不通,蜀人居然如此好胆,从蜀州方向,又调来了至少二三万的大军。 “蜀州兵力不过七八万,布衣贼调来了大半。不打下云城,他是不甘心啊。” 站在一边的韦貂,也皱紧了眉头。 “如此一来,云城的战事要更吃紧了。但为何,沧州的援军,还不见驰援的?” “不懂的事情,莫要乱想了。”章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心底里,对于这位侠儿军的新舵主,他是看不上的。 这位新舵主,在沧州请了八次酒,他一次都没去。 刚要走下城墙,章顺无端端地抬头,看了一眼沧州的方向。 “传我军令,将火字营,林字营,以及泉字营,都调来正北门,谨防蜀人强攻云城。” “徐布衣若是有胆,便请来试试我沧州王师的手段!” wap. /92/92393/31150964.html 第四百九十五章 狼营 沧州皇宫。 坐在御书房里的苏婉儿,面色很不好。 她算到了,布衣贼为了破局,很可能兵犯暮云州。却算不到,离着蜀州十万八千里远的左师仁,居然配合了蜀州,带着五万水师泛江而上。 柱梁老将军章逑战死,于她而言,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顶多是,那堵截的数万沧州精锐,有些可惜了。兵败如山,逃回沧州者,不足两万。 “皇后啊,这可如何是好?”袁安顾不得抓宫娥了,在御书房里,焦急地踱着脚步。 “陛下莫急。沧州江岸已经布防,左师仁攻不进来。” “那暮云州那边呢?那个布衣贼,朕听说了,已经大破童杜的三万水师,连童杜也战死了。他带兵入了暮云州,还围住了云城!” “那三万人,大多是乱军组成,并不可惜。”苏婉儿顿了顿,仰起了艳色绝世的脸庞,“不过,陛下刚才说的并没有错,当派一支援军了。” “但皇后……我沧州里,只剩不到五万之军,若是派出去,那个陵州王突然来攻,怎么办?” “陛下错了。”苏婉儿站起来,替袁安披上了一件龙袍,又温柔握了握他的手,“沧州世家林立,几乎每个世家,都有不少家兵。陛下可拟旨,让这些世家,将家兵都集合起来,至少有三万之数,当共赴国难。” “共赴国难……” “是啊陛下,我沧州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 袁安还是拿不准主意,在当初,若非是这些保皇党世家,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他并不想,动这些世家的利益。 “陛下,章家家主章逑,为国舍命,可为榜样。陛下便在圣旨里说,若谁平叛有至大之功,这柱梁上将军的空缺,便由谁拜领,另外,再擢封为侯。” “皇后,朕、朕需要斟酌……” 苏婉儿叹了口气,“陛下,再要不了多久,等云城一破,左师仁和布衣贼夹攻沧州,陛下的江山,便要被反贼抢走了。” “他们敢!”袁安脸色气怒,咬着牙,“便如皇后所言,我袁家江山,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朕这就亲自下旨,让这些世家都入宫,力劝他们出兵,讨伐布衣贼!共赴国难!” “陛下果然是明君,大纪的中兴之主。” 听得这一句,袁安又欢喜起来。 “陛下放心,要不了多久,凉州那边的援军,也要赶过来了。” …… 并没有如苏妖后所愿,此时,董文骑在马上,四顾看去,一时间恨得牙痒痒。 放在以前,蜀州定然是不敢远离峪关的。但这一次,出师堵截的蜀州军队,居然挡在了峪关二百里外的缓冲之地。 以各种游击战术,不断拖着凉州大军的脚步。 “主将是何人?”董文冷着声音。 “主公,那位蜀州的大将于文,尚在驻守白鹭郡。听、听说是一位新投蜀州的将军,好像叫晁义。” “晁姓?雁门北关的狼族?” “约莫是。” 董文皱起眉头。灭掉并州王室之后,如这类并州王的死忠,怕养虎为患,他并没有收入麾下的打算,早早派人去清剿。 但不知为何,这支雁门北关的数千狼族军,似乎是安全脱离了并州。 “传令下去,通告各营,选取平坦的地势,小心行军。” 凉骑以冲锋厮杀为最,地势越平坦,凉骑发挥的优势,便会越大。 …… 蜀州外的一处荒地上,一身披甲的晁义,沉默地翻看着手里的地图。他的蜀王说,这一次的任务,很简单也很难。 只需要拦住凉州援军,便算大功一件。当然,此番拦截,定然是不能让凉人的军势,离着蜀州太近。 “柴兄,你怎么看?” 在旁的柴宗,沉默了番开口。 “在这三万的凉骑之后,凉人应当还有其他大军。主公说过,蜀州附近一带,敌意最大的,莫过于凉州。”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凉州也不会去投诚沧州皇室了。” “不过二犬之盟,你我合力一把,搅个天翻地覆。” 言语之后,柴宗和晁义二人,各骑在一匹马上,相看抱拳。自古往今,英雄惜英雄,向来是最壮怀激烈的桥段。 便如他们,便如他们的麾下,同样紧随在后的蜀卒狼营,克族人,侠儿义军。 “小逍遥当回了。” 黄昏的雾笼笼之中,两万多人的蜀军,只隔了一会,便被笼罩在暮色之中。 风沙呼啸不休。仗着夜晚的寒意,似要越发肆虐。 并没有在夜里行军。让大军扎营之后,董文抬起头来,脸色越渐发沉。一路而来,行军的速度,不断被那些蜀人拖住。 只要不是傻子,这会儿都该明白。这些蜀人的目的,是要将整个凉州,隔绝在暮云州战事之外。 “董辕,速去调集两万凉骑。” 一个中年将军踏出,立即点头。他叫董辕,在凉州局势更迭之后,第一个以同族的身份,向董文投效,便得了赏识。前些时候,一直作为凉州城的参务,在三张死了之后,约莫是大将不够,被董文调到了身边。 只等董辕离开,董文才冷冷仰头,四顾周围的天色。 如果无错,仗着夜晚的掩护,那些该死的蜀人,大概率会来偷营,使疲兵之计。 并没有多久,等董辕调来大军,董文翻身上马,带着两万轻骑往北面狂奔。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骑兵机动,且地势平坦,往南迂回一轮之后,在蜀人接近营地之时,便冲阵剿杀。 …… “拉满弦,射火矢!” 骑着战马,晁义带着狼营,一字儿铺开阵列,将漫天的火矢,往凉军营地射去。 如一颗颗坠落的流星石,不断抛到凉人营地。即便准头不够,但密集的火矢落下,终归打起了一片片的火势。 嘈杂和走水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凉人营地外,搭弓回射的士卒,也恼怒地抬起了弓,往狼营的方向齐射。 各有死伤。 晁义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狼营,准备往后撤军。 可当这时,四周围间,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昏暗的夜色下,目光所及,到处是骑马的人影,往他们合围而来。 “往南面退。”晁义皱住眉头。 他一直都明白,那位凉州王不是傻子。疲于应对之时,必然会想办法,将他们这支堵截的蜀军,彻底围杀。 但不管如何,他原本的任务,便是不死不休地缠斗。当然,即便是这次偷营,他也早早留了后路。 抬起白缨枪,晁义面露寒芒。 一骑快马的凉州裨将,怒吼着飞马奔到,便急急举刀剁来。 “蜀狗,纳命来!” 晁义大怒回头,白缨枪“铛”的一声,挡住敌人的劈刀,随即伸出另一只手,将送货上门的凉州裨将,单手高高箍起,继而箍碎了喉头,往前狠狠一掷。 掷出去的尸首,又将二三骑的凉人,齐齐绊倒。 “狼营,与我一起,冲出围剿!” 数千骑蜀州狼营,趁着敌军围势还没成型,杀到了晁义身边。 夜色之下,一前一后两支大军,在铺下的白月光中,在卷起来的沙尘之中,杀得不断有人坠马,惨叫。 …… wap. /92/92393/31150965.html 第四百九十六章 战势将变 苍凉夜色之下,骑骑的烈马,呼啸着踏过黄沙地,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似要将整片大地,震得摇晃崩塌。 “着鞭,再着鞭!”骑着挂甲马,董文举着金翼枪,声声怒吼。一个个的凉州裨将,听得清自家主公的话,纷纷跟着长呼起来。 急鞭挥打,被抽着的凉州马儿,吃痛长嘶,速度越来越快。 “围剿蜀狗,蜀州小儿速速受死!” 四面八方,都是董文埋伏冲来的凉骑,一层,两层,马蹄踏起的沙烟,越滚越浓。 在后的一骑骑蜀州狼营,不断被追来的凉骑,捅翻坠马。落马者赴死,只等浩浩凉骑冲过,沙地之上,只留下一滩滩的碎肉血迹。 晁义冷着脸,并未太过慌张。 早在出蜀之时,便注定了,他们这一轮的堵截,将是艰难异常的任务。 “继续往前冲,奔入前方石林!” 蜀州和凉州之间的缓冲沙地,连绵近八十里,荒芜一片,以前二州来往,大多循着官路驰车驰马。 如这样的出蜀作战,别说是徐牧入蜀之后,即便窦家人当家二三百年,也未曾有过。 董文很生气。他和司马修的意思,是要夺取蜀州,即便不能夺取,也要压得布衣贼不敢出蜀。 现在倒好,面前的狼族小将军,居然敢和他在沙地上打骑战。 “主公,蜀人入了石林!” “速速通告下去,大军立即停马!” 终归是赶得太急,在前方,杀得兴起的二三千凉骑,还没等到董文的命令,便一路深追。 才刚入石林,便遭到密密麻麻的飞矢围射。马嘶和惨叫声,蓦然响了起来。到最后,只剩下千余骑的人,匆匆调转马头,逃了出来。 董文怒极反笑,“仓皇蜀狗,便只剩下这些手段了。” “主公,要不要围?”董辕策马赶来。 “没看清吗?这是蜀人留下的退路。莫理,速速回营!这些竖子,分明是拖我凉州援军的马腿。” 近二万的凉骑,在董文的命令之下,迅速转了方向,将往营地奔行。 可不曾想,只等变了军阵,入石林的晁义,又带人杀了出来,尾随在后,以水平有限的奔射,将一骑骑在后的凉卒,杀得落马惨叫。 “回师,杀光蜀狗!”十余个在后的凉州裨将,齐齐怒吼。 可没等凉骑调头,晁义便冷静地带着人,重新钻入了石林之中。 “狗儿,狗儿,蜀狗儿!”凉州裨将骂骂咧咧。 董文看得目眦欲裂,胸膛里怒火中烧。但终归,还是忍住了围剿的念头。 “分出二翼,互为犄角提防蜀人,护住中军。” 大军速度虽然放慢,但不管如何,算是挡住了蜀人的蚕食。离得远了些,董文才回过头,看着在后方,一直隔着距离追杀的蜀骑。 若是能亲手抓住那位狼族蜀将,指不定,他要活活扒了皮子,在烈日之下,埋在沙坑里烫死。 “晁将军,凉人要回营了。” 晁义抹了抹满是尘沙的脸庞,并没有立即回话,一时陷入了沉思之中。那位凉州王,并非是泛泛之辈。要拖住凉骑援军的马腿,只怕会越来越难。 …… 天色破晓,凉州城外的沙风,吹得呼呼作响。 抱着沙狐,司马修面色清冷地入了马车。 一通巨大的战鼓声,便立即炸了起来。行军的三万凉州枪盾,随着董字旗的飘舞,列着一个个方阵,往前急行军。 …… 江上,左师仁立在楼船,在旁边没有人之时,才小心翼翼地昂起头,贪婪地远眺沧州的方向。 “四州会战,花落谁家。那苏皇后……防着我作甚,该防着徐布衣。” 只可惜,在沧州的江岸线上,已经设了密密麻麻的大军。若是他强势杀入沧州,指不定要头破血流。 唯一的办法,只有沧州调兵,调兵去围剿徐布衣。但奈何,沧州是皇州,比起暮云州而言,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曰你娘的徐崽子!”左师仁气怒无比,张口破骂了一句。待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心腹走到了他身后。 左师仁皱住眉头。 “我刚才的话,你听清了?” 心腹惊得急忙摇头,“主公,我、我最近双耳失聪。” “无事,你便在此看哨。”左师仁笑了笑,往前直直走去。 心腹松了口气,抱拳恭送。可当他回身,要看向江岸远处之时,一柄利剑,便从后背刺入,再从前腹透出,捅了个对穿。 踏。 左师仁叹息抬腿,将心腹踢入了江里。 “很无趣……但我左师仁儒雅仁义的名声,是要保全的。若是你嚼舌根子怎么办?我破口大骂的丑事,传了出去,又该怎么办?” “下辈子,真做个聋子罢。” 将血迹拭去,左师仁扶着袍角,温文尔雅地走回船舱。 …… “禽兽。”徐牧骂了一句。 探哨的回报来说,章顺动用民夫守城。约莫有五六千人,只拿着木棍农具,披了简陋不堪的木甲,便奔赴城头。 “沧州方向,有无援军过来?” “神弓将军先前还来报,并未见到沧州援军。”身旁有裨将,急忙郑重拱手。 如今,离着和东方敬的十日之约,只剩下四日时间。 十日一过,便开始攻城。 但徐牧,终归是不放心。山道难行,小孟霍还没下山。而沧州的方向,便如他当初和东方敬所说,总是觉得,会有一支援军过来。 为此,他不惜花了很多的时间,在沧州驰援的通道上,埋了陷阱。 “主公,要不要撤走?” “不急,再等等。”徐牧皱住眉头。作为沧州第一世家,章逑在江上战死,章顺被困守,若是苏妖后没有个动作,那帮子的沧州保皇世家,估摸着是不服气的。 “主公,有探哨赶回。” 徐牧急忙抬头,果真发现了前方不远,隐约有二三骑的人影,谨慎地踏马而来。 入暮云州之时,由于水路的原因,不可能大批运送战马。只有不到百骑,跟随辎重船而来。 这百骑,都交给了弓狗的哨营,作为探哨之用。当然,这位不服命数的神射手,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wap. /92/92393/31178540.html 第四百九十七章 思乡女子 马蹄儿停下,二三个风尘仆仆的蜀卒,急急下马抱拳。 “主公,前方探得一支大军,从官道上,奔赴暮云州而来!” “几人?” “以营旗来算,至少二三万人。” 听着,徐牧一时沉默。这一回,苏妖女好像玩的有点大了,连连败仗之下,居然还敢派出这么一支大军。 要知道,不仅是蜀州,连着沧州之外,还有左师仁在虎视眈眈。 “主公,吃不吃。” “自然要吃。”徐牧沉下声音,“传令下去,按先前的计划,攻城打援。” 不管来的是什么牛马,对于送货上门的,徐牧一概不会拒绝。 “埋伏。” 只等大军越来越近,徐牧有些错愕。这并非是什么沧州军,而是披着各家袍甲的世家之兵。 沧州世家诸多,以保皇为名,延续家族利益。因此,不管是大大小小的世家,都会有一支私兵。多则数千,少则几百。 徐牧有点想不通,这些向来惜命惜财的世家,为何这一次,会如此大张旗鼓。 莫非,又是苏妖后的手段? …… 近二万多人的大军,有些疲惫地行军在官道上。一个个的军阵簇拥里,多的是各个沧州的世家子,披一身崭新的战甲,骑一匹挂甲的好马。 朝堂下了命令。只需要解了云城之围,便算立下大功。这些领军的世家子,大多带着几分意气风发。骑在马上,手按抱剑,会洋洋洒洒的,念几句“少年鲜衣怒马”的诗文。 没人告诉他们,这一次,是来送死的。 圣旨里说,蜀州的布衣贼,疲兵陈于云城之前,只需要辅守,守住了云城,则论功大赏。 章逑战死,这沧州第一世家的名头,该落到另一家了。 “三尺青锋挂甲马,杀得蜀贼似狗爬!” 有人念诗,有人欢呼,还有人嚷着要喝两口蜜水。 埋伏在官路边的徐牧,沉默地抬头凝望,陷入一场深思。 苏皇后派这些人来,与送死何异。这其中,定然有一份假情报在。否则,按着这些沧州世家子的硕鼠脾性,当不会如此好胆。 “我借了左师仁的手,登岸暮云州。而苏妖后……欲要借我之手,除去沧州世家?她要做什么。” 没有了沧州世家,她拿什么保皇? 徐牧想到了某种可能。 “主公,过来了!” 徐牧垂下眼睛,并没有太多犹豫。很久之前,他隐约之间,便与那些所谓的世家,要势不两立了。 “杀。” 一字吐出,待命令层层递下。埋伏在官道两边的蜀军,忽而举盾操刀,呼啸着杀了出来。 “陷马!” 一个个事先安置的陷阱,让这帮子的少爷兵,在中计之后,不断有人惨哭嚎啕。 “伏弓!” 埋伏在两侧的蜀州步弓,以二列轮射的阵型,将密集的飞矢,射入敌阵之中。 中箭者数不胜数,人仰马翻之下,仓皇且惊恐的呼喊,一时之间,蔓延了整个援军长伍。 “怎、怎会有埋伏!” “我熟读兵法,此时,我等该用圆字盾阵,挡住蜀军飞矢!” “我亦熟读兵法……当走为上策!” 诸多的世家之兵,只知护住本家的老爷公子,闹哄哄的,军阵更加大乱。 “主公,这沧州援军,莫非是群傻子?” “他们是中计的傻子,但用计的人很聪明。这一出借刀杀人,我徐牧,又要被天下世家,口诛笔伐了。” 身旁的裨将听不懂,“那还杀不杀?” “杀。”徐牧目光坚定。在后世之中,古往今来的帝皇,大多借世家起势,即便是穿越的这场乱世,常大爷亦是如此,才早早成了一条大鱼。 但无法,他是小人物,无背景无底蕴。除了不拘一格的袁侯爷,以及少数几人,他并未获得任何世家的青睐。 天下人都骂他布衣贼,只因他起于微末,不该去争这一份天下。更加觉得,他该有一副穷苦模样,做佃农做卖酒小东家,做个乱世里的小虾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徐牧挺直身子,怒声高喊。 “谁敢言,我蜀人争不得这万世江山!魏小五,给老子摇旗!” 不多时。高地之上,蓄着淡须的魏小五,脸色涨红,带着旗营,在风中高高挥舞徐字旗。 近了些,蜀州的伏弓手,也开始换上刀盾,以四方围剿之势,将这二三万的世家之兵,困杀于官道之上。 “挡、挡住蜀人!”无数的世家小将,战战兢兢地退守,又仓促下令,列成了擅守的圆字阵。 “枪阵!” 蜀军中冲出一营,摘下背上的铁枪,迅速列成枪阵,在一个裨将的指挥之下,往前推枪而去。 若是一支强军,要破开圆阵的缺口,估摸着要花些时间。但面前的这些……顶多是比乱民,只强上一丁点。 长枪阵破开缺口,待又往前推进百步,缺口越来越大。 有零零碎碎的飞矢,偶尔会从敌阵中抛射而出。但很不争气,并未给围剿的蜀卒,造成太大的战损。 按着长剑,徐牧皱住眉头,冷冷走上了高地。垂头看着,下方被打得丢盔弃甲的沧州世家军。 世家军力,有人开始跪地告饶。那些被雇用的世家之兵,亦有许多弃了主人,仓皇往后遁逃。 若是有个能打的大将,或许还能拼杀一波。但没有,声色犬马的富贵公子们,很长的时间里,都自个把自个玩烂了。 …… 沧州皇宫,御书房外的御道。 一袭窈窕的人影,穿着凤袍袖衣,头戴凤珠翠冠,沉默地仰望北方。在她的身边,一个负剑的年轻男子,沉默地立于二步之外。 “阿七,我的手上,沾了越来越多的血,洗不干净了。” “阿七,我有些思乡了。” “阿七,你若是能陪我说话,该有多好。” “只可惜,你是个哑奴。” 哑奴不会说话,但会杀人。快剑一出,一个恰好走来的小宫娥,人头骨碌碌地落地。 思乡女子没有责怪。她回了身,在黄昏中拖着凤舞百褶裙上的流苏彩绦,折纤腰以微步,复而走入御书房。 转瞬之间,暮色接踵而至,将整座沧州的小皇宫,笼于黑暗之中。 wap. /92/92393/31178541.html 第四百九十八章 沧州的情报 暮云州的边境,战斗接近了尾声。 如徐牧所料,这一支所谓的世家援军,无非是苏后派出来的送死队。欲用他之手,借刀杀人。 心底里,徐牧也发觉得。苏妖后早就等着这场战事了。 “留活口。”徐牧皱眉。 “主公有令,留活口——” 活口的意思,自然不是那些仓皇遁逃的世家兵,而是缩成一团的世家子将军。 在徐牧的面前,只剩一万多的世家军,已经逐渐放弃了抵抗,护着自家的主子,成群结队地想要杀出围剿。在其中,亦有许多不管不顾的逃兵,只寻到了缺口,便头也不回地往前逃窜。 “不降者,立即枭首!”数个蜀州裨将,面无表情地抬刀。如他们,在经过一场场的战争洗礼,早已经变成敢赴死的志士。 有人头不断滚落,黏着地上的沙尘,一下子变成了坨坨的泥球。 只剩最后一个角的世家兵,亦有不少忠义之士,死死横着刀盾,护住自家的主子。 踏。 在护卫之下,徐牧按着剑,从高地走下来。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叹息。 “不降者,便死!” 一拨拨的飞矢掩护,冲杀的蜀军越来越勇。一颗颗的敌军人头,不断滚下来。 “徐、徐王饶命!” 数十个干呕着的世家子,又哭喊着捧起双手,跪地长揖。 只剩最后一角的世家兵,不过五六千人。但即便是这五六千人,还有许多匆忙逃窜的溃兵,想要拼命冲出去,却不断被合围的蜀军,抬刀劈杀。 “徐蜀王,若杀了我等,恐与天下世家为敌,还请慎重。” 徐牧冷笑着挥下手势。 弓狗的短箭,直接射爆了说话人的头颅,鲜血四溅之下,让周围的诸多世家子,更是仓皇无比。 “徐蜀王,我等愿降,愿降!” 徐牧走前几步,看着越发惊乍的世家残军。同样是世家军,常大爷的手里亦有不少,但人家挺猛的,和河北几个州杀得有来有往。 而面前的这些,却是一副少爷兵的模样。约莫是桩儿打多了,蜜水灌得太饱,连刀都抓不稳了。 “垂甲!”徐牧冷喝。 在他的身后,围住的浩浩蜀卒,跟着怒声大喊。 “垂甲!垂甲!” 虽然不明白徐牧要做什么,但这些世家兵,仓皇之下,迅速解下了袍甲,不敢有丝毫耽误。 “主公,有情报。”正当徐牧还要再说,弓狗忽然从后走来。 “长弓,怎的。” “沧州边境,又多出了一支大军……估算营旗的话,至少有两万人。” 怕后面还有另一路援军,徐牧并没有收回探哨,依然探查着前方沧州的情况。 徐牧怔了怔,满脸尽是狐疑。他想不通,苏妖后哪里来这么多的军队。 “世家军?” “情报里说,背弓使刀,半数为骑。应当不会是世家军,更像是一支锐师。另外,沧州边境的两座关卡,已经彻底封锁。” 徐牧皱眉,“她想做什么。” 关卡封锁,设置了防御工事,那就意味着,暮云州里这批援军,甚至是云城那边的章顺大军,都要放弃了? …… 沧州,聚宝街。即使战事在即,但依然有二三十余个的世家主,聚到了一起,惊惊乍乍地开始相商。 自从章逑战死,沧州四鹰又死了三个,余下的最后一个章家人,还被困死云城。 “那个妖后,必然想要夺权!我早些时候就看出来,她嫁给陛下,乃是不安好心!” “章逑该强硬些的,动手晚了,把柄都落在了妖后手里。” “我便说,先前最好隐忍,尔等,偏要去查什么妖女底细。苏大贵的死,那妖女是在警告我等!” “妖女狠毒无比,我等倒不如,起兵杀入皇宫,和布衣贼一起,打清君侧,除妖女的旗号——” “哪有还有大军?我等的世家大军,早被调派出去了!该死,我等都中计了,章顺根本救不得!” 一间奢华精致的屋子里,诸多的世家家主,恨恨地商量着。前线传来情报,不仅是沧州封锁,另外,派出去的世家大军,也中了蜀人埋伏,被杀得惨败连连。 “我听说,妖后还藏了一支军队——” 开口的世家主,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支利箭,从胸膛透出,惨叫着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陈庐收回牛角弓,从背上取下双鞭,哼着曲儿,慢慢往屋子里走。在他的前后左右,至少二三百的世家护卫,死了个精光。 无数的黑衣,开始填满了整座院子,层层围住。 “陛下有旨,沧州四十二世家,勾结蜀人,意图谋反,杀无赦。” 一个老太监,抱着展开的圣旨,只念完,整个身子变得颤栗起来。 …… 沧州皇宫,御书房。 袁安脸色焦急,“皇后,皇后啊,你、你为何要派人,去清洗世家大户!” 捧着香茶,苏婉儿声音不紧不慢。 “陛下莫要忘,你是要做明君的。这些沧州世家,陛下真以为他们在保皇?陛下错了,这些人是勾搭成奸,欲要抢陛下的江山。” “皇后,何以见得?若没有这、这些世家,谁来帮朕守江山。” “陛下,你还有我。”苏婉儿目光温柔,“不管如何,陛下的江山,臣妾一定会帮忙守住。” “臣妾不会害陛下,臣妾只会心疼陛下。” “抄府充公,陛下用这些世家的资财,又能募得不少精兵。” 袁安立在御书房里,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但皇后……布衣贼尚在征伐。” “不打紧,沧州已经锁关,不管是江岸或是边境,臣妾都定了大军,替陛下守稳江山。陛下要明白啊,如今的沧州之外,还有左师仁的大军,臣妾只能如此。” “皇后,那暮云州——” “陛下要克复的,是整个天下,区区一个暮云州,又算得什么。” 袁安只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个通透。 …… 披上一件世家军的裨将袍甲,徐牧回过头,皱眉看去沧州的方向。沧州已经锁关,便如之前一样,大军陈兵于险关之上,虎视眈眈。 他觉得,苏妖后的手段,不止要脏他的名声,更为重要的,像是一场谋国。而且,天知道什么原因,居然还有一支大军,藏在沧州境内。 wap. /92/92393/31255909.html 第四百九十九章 攻云城 东方敬是连夜赶来的,被一个裨将扶在马上,马蹄儿黏满了新泥。 “主公的意思,苏妖后锁了沧州,又派出世家军来送死?这更像,是铲除异己的手段。”东方敬语气沉沉。 “伯烈,这有些不对。苏后如此大费周章,现在,相当于放弃了整个暮云州。” 东方敬想了想,“她算到了主公,会有这一次的讨伐。如今,沧州四鹰,世家的盟主章逑,甚至是世家的大军,都死个七七八八了。” “她所谋的东西,不仅仅是保皇。沧州是皇州,原本是世家为重,这一下,估摸着近乎所有的大权,都被苏妖后揽住了。” “主公,莫要小看这个小朝廷的皇权,用来大做文章的话,估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徐牧沉默良久,“也就是说,沧州的那些世家,是挡着妖后的路了?” “差不多。我估摸着,是左师仁那边的夹击,才让她变了主意将计就计,只守沧州,顺便除掉那些世家。还是那句话,她原本的意思,要看着整个天下,越来越乱。” “长弓探到,沧州里面,多了一支不知名的大军。” “这便是了。”东方敬脸色依然冷静,“主公无需在意这些。便按着原来计划,打下云城。” “如果我估计无错的话,沧州里的大军,已经在修葺城关,准备严防死守。主公切莫动怒,此时若强攻,定然会损失惨重。” “伯烈,我自然知。先前为了攻打云城,我已经取了六千副沧州世家的袍甲,看能否赚开城门。” 东方敬难得笑起来,“主公妙计。不过,主公的易甲之军,不能贸然而去。最好,等战事起来,章顺在北城门自顾不暇,主公再带着六千人,伺机而动。” “我查过了,云城南门的守将,只是个普通不过的小裨将,当入主公之计。另外,北城门那边,我已经告知窦通,按着原计划行事。另外,小孟霍那边,这一二日,也将到了。” “围城久攻,固然更稳妥。但不管如何,我蜀州大军齐出,防御过于空虚。” 徐牧点头。 这一次,他不仅是六千人,在后,更有一万多人,蛰伏起来,等时机一到,跟着杀入城关。 实话说,伏杀世家军的那一轮,蜀州的战损,算是微乎其微。 …… 天色将明,云城的上空,还是灰蒙蒙的颜色。 章顺烦躁地按着佩剑,在城头不断眺望,只可惜,他又失望了。除了蜀人的围城的扎营地,并不见任何援军。 “我章家满门忠烈,我父又战死沙场!这朝堂,安敢不派援军!” 实际上是派了的。 韦貂那里,先前派了一万余的侠儿军。但章顺总觉得,如这种泥腿子的义军,更像是弃子一般。 若是真想救援,沧州里最为精锐的护国营,为何不派? “将军,城下的那个大汉,已经搦战了几日,骂个不停。”有裨将来报。 “莫理那个疯子。”章顺恼怒道。 他是见过的,正北城门之下,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巨汉,扛着斧头,不断冲着云城骂娘。 诸如什么“全家都做饿死鬼”,“生子做乞儿,八天讨不到半个馒头”……都是此类的话。 并非是没有试过,想着为了振奋士气。他特地挑了几个身手不错的裨将,去和那大汉斗将,很遗憾,去了七个死了六个。有一个是装死的,趁着大汉骑马回营吃饭,后面自个才爬了回来。 云城的士气,这几日降到了冰点。 “若无援军,我云城大危。”韦貂走近,皱住了眉头。 “做好你的分内事。”章顺没有好脸色,只回了一句,步履匆匆地要往城墙下走。 只可惜,还没走出几步—— 蓦然间,他便听到了呜呜呜的牛角长号,伴随着的,还有乍起的战鼓之声。 “将军,蜀人攻城!” “蜀人攻城——” 章顺怔了怔,复而走上城头,睁圆了眼睛,看着城外的战况。 灰沉沉的天空之下,雾笼之中,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正在云城之外集结,蜀军鼓舞士气的声音,如同一柄利剑般,刺入他的心窝子。 他是知道的,前几日的时间,蜀人增了不少援军,至少二三万的模样。再加上原来的,也就是说,围着云城的蜀军,起码有五万多人。 “死守云城!”咬着牙,章顺抽出长剑,迅速下令。 云城里,先锋营,换防营,以及后备营,都准备待命。在一个个沧州裨将的鼓动之中,背着铁弓,举着刀盾,往城墙上冲去。 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民夫,也开始把守城的辎重,推到正北门的城关之下。 “章将军,蜀人要攻北门!我等,当死守在此!”韦貂也脸色大变。 没有理韦貂的话,章顺皱着眉头,往其余三个门,每门多分了三千人,派去驻守。 “章将军,北门敌军势大——” “你懂什么。”章顺冷笑,看了韦貂一眼,“古往今来,声东击西之计,用的还少吗?你若是懂战略兵法,当初的侠儿军,也不会近一年的时间,都打不下整个暮云州了。” 韦貂咬牙,一语不发。 “守住云城,本将已经收到情报,三日之后,沧州援军便会赶来!我等乃是朝廷王师,死战不退!” 章顺的这一句诓话,终归让不少的士卒,一时间脸庞振奋起来。 …… “怎,怎的?”云城之下,司虎脸色发懵。 “虎哥儿,他娘的要开始攻城了,你退回来!”窦通急得大喊。 司虎“哦”了一声,急忙调转马头,拖着双刃巨斧,往营地的方向跑。 只等司虎跑回。 窦通的脸庞之上,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连着盾阵,掩护后方的攻城步弓!” 认真来说,云城地势微凸,属于山城,并没有护城河。但在城外,章顺布下了严密的工事和陷阱。 有蜀州厚甲营,欲要清掉陷阱,刚近了一些,便迎来云城之上,密密麻麻地飞矢痛击。 三百余人的厚甲营,即便披着厚甲,瞬间死了一小半。 “准备滚木!”章顺眼睛发冷。坚城清野的时候,伐下的林木,他都让士卒运入了城内,当作守城的辎重。 “窦风,推投石车!” 一个窦通的本家,听见命令之后,转身而回,怒吼施令。 不多时,一架架赶制的小型投石车,约莫有十架,排成了长墙式,将一颗颗的巨石,呼啸着往云城抛去。 整座云城,古朴的城墙,似要摇摇欲坠。 …… “主公,窦通已经开始攻城,按着主公的意思,打得很凶。另外,小蛮王那边派人过来,也开始接近了城关,行牵制之举。” “知晓。” 徐牧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军。在其中,还有六千易甲的“世家军”。每一人的脸上,都透露着战意。 “行军!”徐牧冷声开口。 “主公有令,行军!”一个个的蜀州裨将,开始压着声音,将命令传了下去。 不多时,浩浩的一万七八大军,开始往前踏行。 wap. /92/92393/31255910.html 第五百章 易兵甲 “守城,守城要开始了!”章顺的语气里,不仅带着紧张,更带着一丝疯狂。 自小起,他便觉得自己,和其他世家的废物少爷不一样,他苦习兵法,拜访名士,为的,便是有一日名扬天下。 “传我军令!换防的营队,举盾列于城墙之下,不可退却!” “通告所有民夫,将滚木继续运上城头。” “步弓营,轮射敌军!若遇抛石,前列避于女墙,后列速退回内墙!” 章顺意气风发,系着的描虎披风,在风中高高飘舞。描虎披风共有四件,乃是沧州四鹰,同气连枝的结义之物。 按着佩剑,章顺目光不停闪动,四顾注视着战况。 披着袍甲的韦貂,脸上同样紧张无比。他只觉得,这一场守坚战,若是能立下功劳,或许等回了沧州,他的待遇会不一样。 “韦舵主,听说侠儿义军,多为身手敏捷的高手。若不然,你便领本部一支人马,守在城门。” 守城门,往往是死伤最惨烈的地方。攻城方的密集攻势,大多会落于城门附近。 听着章顺的话,韦貂脸色急变,最终面露狠色,起手抱拳。 此时,聚在城墙下的三四千侠儿军,没有再喊“十年一剑斩皇朝”之类的英雄誓言。反而是沉默无比,披着新换的沧州袍甲,机械似地转了阵型,跟在韦貂后面,准备奔赴城门之上。 万余人的侠儿军,曾经何等的义薄云天,但在入了云城之后,却只沦为了走狗般的辅军。 云城的头顶上,从城外抛落的投石,依然呼啸不停,掩护着一个个的蜀人方阵,步步逼近城关。 一轮投石过后,城头的飞矢密集落下,蜀军的方阵之中,前排的盾营的牌盾,已然被扎成了刺猬一般。 即便罗列再密集的牌盾,也并非是防御严实。无孔不入的落矢,从盾列的缝隙中,或者是扎烂了盾……前锋的蜀军方阵,至少有二三百的人影,接连不停地倒下。 “布衣贼,且看你,如何打下这云城!来战!” 描虎披风飞舞不停,章顺怒而拔剑,指去城外的攻城蜀军。 “拉满弦,抛弓!” 终究近了城关,一个个蜀州裨将,齐齐开口怒吼。遮天蔽日的飞矢,万箭齐发,从一个个蜀军方阵之中,射向城头守军。 有数十个冒头的守军,被射得惨声大叫,不断从城头摔下。 “崩死这些沧州狗!”窦通本家的一个将军,指挥着重新填石的投石车。不多时,又是一坨坨的巨石,砸落在云城古朴的城墙之上。 偶有准头不错的,会在城墙之上,留下一个尘烟弥漫的黑窟窿。 披着战甲的窦通,冷静地抬头,看着敌我双方的远射厮杀。他所接下的任务,是牵制正北城门,配合南门的主攻。 “继续压制守军!若有赴死者,恭送回蜀州英烈庙!” …… “主公,章顺又调来一批人,云城南门,已经有五千之数,再加上那些配合守城的民夫,约莫有万人了。” 云城周围一带,已经是坚城清野,附近光秃秃的一片。所以,徐牧没让大军靠得太前。 如今的云城里,白庆龙原先有两万多的守军,而韦貂后面驰援的,至少也有万人,再加上那些被征用守城的民夫…… 徐牧皱起眉头。 不得不说,章顺无愧于四鹰之首,眼下的守军调配,近乎要完美了。 “按我先前的布置。”徐牧呼出一口气,“易甲的,想办法入城。马毅,小心一些。” 这一次六千易甲的大军,由马毅率领。 “主公请放心,老马我早已经憋着一股气。” 徐牧点头,往后看去。 正巧,坐在木轮车上的东方敬,也冲着他认真点头。那些跟着他一路打江山的徐家军,无一不是战意满满。 “马毅,若事有不吉,立即领军退回来,且去!” 马毅一个抱拳,带着六千易甲的蜀军,率先从隐匿处冲了出来。 “半柱香时间之后,立即追剿。”徐牧冷静开口。 …… 云城南门,守城的裨将叫王复,沧州人,祖上三代,都是章家的家将。如他这般,跟随章顺来到云城,也被赋予了死守南门的重任。 站在城头上,即便离着还远,王复也看得见,在正北城门之上,升起的阵阵硝烟。 “王将,主子那边打得很凶。蜀人的主力,都在强攻正北门了。” 王复脸色冷笑,“都不用猜,主子早预料到了。这些蜀人,定然要被主子,杀得丢盔弃甲。” “东门,还有西门的情况,如何了?” “东门并无战事,但西门那边,出现一大拨蜀人的伏军,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也正在抢攻城门。” “围三阙一,老掉牙的手段。莫管其他的,我等便守在南门。” 王复昂着头,堆上一副将者的沉稳。 很多人不知道,不仅是章家的家将,在自家主子读兵书之时,他亦是伴读,对于兵法韬略,也算学有所成。 “王将,王将,快看城外!”这时,南门的一座哨塔之上,传来士卒焦急的声音。 王复皱了皱眉,踏着快步,走到了城墙边上。一抬头,便看见一支有些狼狈的长伍,往云城南门的方向跑来。 “王将,是沧州的兵甲!我沧州的兵甲,定然是援军!”旁边有个都尉,狂喜开口。 “冷静。”王复瞪了一眼,“战事胶着,若是蜀人的奸细,赚开了城门,又当如何!” “但王将……确是我蜀州的兵甲,我认得出来。” 王复没有说话,继续往前望去。 “都莫急,待我问个一二——” 王复一语未落,突然之间,在这支“沧州兵甲”之后,蓦然出现了另一支大军,正从后追剿而来。 “不好,在后的是蜀军!” 在后的蜀军,追剿之下,不时将一拨拨的飞矢,射向前方的“沧州兵甲”,至少有三四百人,被射得伏尸当场。 “开、开城门!快开城门!”几骑袍甲沾血的沧州斥候,声音带着紧张,停马于城下,嘶声高喊。 “我等乃是沧州世家军,驰援云城,半路遭蜀人伏击!请速开城门!” “王将……” 王复冷着脸,打量着几骑斥候。 “可有朝堂调令,或是世家信物?” “都有!” 城下的一骑斥候,迅速搭弓,将一卷文书,以及四五个小玉佩,齐齐射上了城头。 wap. /92/92393/31255911.html 第五百零一章 云城大捷 “若将军不开城门,便是要害死我等!此乃人神共愤之举!” 射箭的那位斥候,尚在不断哀求。 王复颤着手,看着手里的文书,以及几个世家的信物,都没有问题。在城外,他亦是能看见,一拨拨的世家兵甲,动作慢些的,不断被蜀人射杀。 “该死,蜀人要追上来了!我等便回去通告,云城见死不救,怜我沧州世家大军,三百里驰援呐!”几骑斥候悲声连天,调转马头,便要仓皇往回通告。 “且慢!快,调集五千大军,立即接应我沧州援军!”王复咬牙下令。 “多谢将军!”几骑斥候,颤巍巍地抬起手来。 等调了马头转身,为首的一骑斥候,仿佛不经意间,抽出一块红绸,抹了抹脸庞。 …… “主公,红绸,是红绸。” 红绸为顺,白绸为逆。 徐牧脸色狂喜,“小心传令,放缓追击。” 终归是成功了,那位南门的守将,虽然性子也算谨慎,但如今的局势之下,恐怕也被迷了眼。 在徐牧的面前,只剩近五千的“世家军”,在南门守军的接应下,开始惊惊乍乍地入了城门。 当然,刚才一路射杀的,并非是真杀。搭在弓上的,只是拔了箭镞的空箭杆。再躺一会,等到城里里应外合,便会爬起来杀入城中。 …… “多谢将军,将军大恩,我等没齿难忘!”马毅的脸庞上,堆上后怕的神色。 “好说了。” 王复点头,转过身,目光一直放在几个披亮甲的小将军上,如若没错的话,这几位,应当是世家子了。 “不对,世家子不留腮胡——” 王复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把劈刀,怒削过他的颈背,整颗头颅不翼而飞。 举起染血长刀,马毅满脸的杀气腾腾。 “长丰营,守住城门,等候主公大军入城!其余人,随我列阵,杀上城头!” 猝不及防之下,南门的守军,许多还没回过神,便被蜂拥而来的入城蜀军,杀得不断败退。 那些被征用守城的民夫,只是普通人,并不堪战,纷纷弃了武器,跪地求饶。余下的守军,其中有不少是章家豢养的家兵,约莫是傲气惯了,不肯弃刀,被马毅带着人,不断劈死于城头之上。 “恭迎,主公入城!”马毅举起一个刚枭首的头颅,声声怒吼。 “传我军令,蜀师入城!” 徐牧振臂举拳,与南门城头上的抢关蜀军,遥遥相应。 …… 正北门之前,战事如火如荼。 章顺越打,便越觉得哪里不对。城外的蜀人,打得很凶,但实际一看,并没有多少战损。 “章将军,有些不对,蜀人先登的方阵,寥寥无几。这根本……不像抢关。”忽然跑回来的韦貂,语气带着焦急。 “韦舵主,你有何高见。” “章将军,这好像是一场牵制战。” “牵制战?”章顺皱住眉头,没多久,脸庞蓦然发白,“不好,速速派人去其他城门,蜀军或在偷关!” “快,立即派人去查探一番!” 一语毕,章顺依然掩不住满脸的惊怕。细想一番,云城正北门之前,当真如韦貂所言,是在打一场牵制战。 装得太像了,以至于,让他沉迷在守城的紧张之中。 “章、章将,南门被攻破,败退的守军士卒,已经退了回来!” 听得城下的禀报,章顺耳朵一嗡,许久没回过神来。 那位布衣贼,明明在正北城门,不断增兵,至少增了二三万的大军。又为何,悄无声息的,会有一支大军绕到了南门。 “章将,章将,现在怎么办?” 艰难抬头,章顺看着呼喊的韦貂,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在他的耳边,只剩下抛石和飞矢,以及一个个守军的惨叫。 “章将军啊!” 章顺“嗝”了一声,才艰难回神,声音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东门没有围城的蜀军,我等从东门杀出去,或、或能回到沧州!” “将军,这、这围三阙一,定然会有伏军!” “西门如何?”章顺咬着牙。 “西门也有蜀军在攻城。” “该死,该死,该死的布衣贼!”章顺声声怒吼。恰好,有一个坨巨石,忽而落在附近。 轰隆。 数十个章家亲卫,急忙举起了大盾,将章顺死死护住。 章顺推开大盾,看了一眼正北城门,声音发冷。 “韦舵主,你带本部人马,撤下城头。趁着蜀人还没攻来,立即埋伏射杀。另外,告诉那些贱民,不管男女老弱,统统拿起武器,挡住蜀人!若有违抗者,立即就地斩杀!” 章顺的想法很简单,只需要挡住南门的蜀军……挡得住的话,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如若不然,逃也逃不得,守也守不住,当真要死在这里。 …… 昂。 一支接着一支的信号箭,在昏黑的天色之中,炸出一片夺目的光芒。 牵制了一日的窦通,在看到天空信号之后,脸色露出狂喜。此时,他不再小心翼翼,反而是让人擂起战鼓,吹响了攻城的牛角长号。 “攻城!” 飞矢和投石的掩护之下,原本还隔着距离的一个个蜀人方阵,开始怒吼起来,扛着城梯,往云城古朴的城墙,冲杀而去。 嗒。 一座座的城梯,冒死架在了城墙之上。 “掩护先登营!” “呼。” 城墙之下,赶来的步弓手,迅速架起了长弓,往城头的方向瞄准,若有敢冒头的守军,便会被飞来的箭矢,迅速射杀。 “滚木,滚木!” “把火矢射下去!射死这些蜀狗!” 一时间,不仅是滚木,连着吊铁索的夜叉擂,也跟着滚了下去。一锅锅倾倒的沸水,约莫是泡过了死兽,若是沾到皮肤,便会烫得发烂。 不断有蜀卒从城梯上,坠落摔死。却士气不减,接连不断地登墙抢关。 …… “章将军,刚才定然是蜀人的信号!正北门的蜀军,开始大肆强攻了!” 章顺颤着手,不断揉着眉心。 这样一来,在两相强攻之下,他已经无法兼顾。 “章、章将军,西城门那边,四千蜀军里应外合,破了城门!”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 “东城门,埋伏的蜀人伏军,也开始扑向城关。” “侠儿军舵主韦貂,带着本部人马,抢了马厩里的数千匹战马,想逃出云城!” 接连的坏消息,让章顺整个身子,变得摇摇欲坠。他想举剑,再鼓舞一轮士气,哪知力气莫名失去,只举到了一半,长剑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wap. /92/92393/31255912.html 第五百零二章 四鹰覆灭 “章将军!” “章将军!!” 亏得数个亲卫的催促,章顺才再度回神。他四顾看去,却越看越绝望。 “我等愿随章将军,杀出蜀军的包围!” 章顺眸子无光。他是知道的,他的那位老友童杜,水战败于蜀人,便以身赴死,取殉国荣光。 但大名未能响彻天下,还不曾封侯拜相,他如何甘心。 “走……快走,去马厩那边!”章顺不敢再想下去,急急开口大喊。 章顺一退,原本还鼓着一口胆气的诸多守军,此时再无死守之意。临战大将都退了,他们死守什么。 一时间,正北城门之上,处处都是逃窜的守军。偶尔有走得慢的,尽被城下的弓弩,射得不断翻落城墙。 “怎的,又怎的?我一来,他们都怕了?”披着重甲冲锋的司虎,满脸的疑惑。 “虎哥儿,要破城了!快冲城门!”旁边有裨将大喊。 “冲城门,抢馒头!” 司虎怒吼一声,带着冲城营,急咧咧往云城北门冲去。 零散的箭雨,偶尔推下来的滚木,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阻挠。大势之下,只余少数的沧州老卒,尚在死战不退。 冲城车近了城门,迎来一拨倾倒的沸水。但很快,掩护的蜀州步弓,箭矢交织之下,便将为数不多的守军,又射杀了一轮。 越来越多的亲卫和残军,护在章顺左右。见着这副光景,原本绝望无比的章顺,终于生出了丝希望。 约莫聚了有二千人,随着章顺的命令,齐齐往马厩的方向赶去。 “侠儿军,速速让马!” “让马!” 骑着战马的韦貂,看着逃过来的章顺,满脸都是狠色。 “谁若拦我,莫怪我杀人!” “韦舵主,我乃云城主将——” “去你娘的主将,云城破了!”韦貂冷冷抬头,顾不得再和章顺拉扯,急急带着近三千骑,想要仗着马力,逃出云城。 “拦住这些泥腿狗夫!”章顺拔剑怒吼。 “这暮云州,若无老子,你沧州军能进得来?”韦貂大怒不止,同样抽了剑,“便是你们这些东西,我韦貂乃立大功者,却不曾受任何礼遇!” “杀主求荣,一介狗夫!抢马!” “敢挡路,杀了他们,逃出云城!” 飞矢还在云城上空呼啸,而城里的两支沧州军,却已经自相残杀起来。 …… “撞,撞!” 整座正北城门,摇摇欲坠。 到最后,还是没撞开。一个蜀州校尉,带着人马先登,又杀下了城墙,直接把两扇云城大门,推了巨铁栓打开。 司虎懵了懵,只觉得又不算自个的军功了,气得拖着巨斧,带着人不断往城里冲杀。 西门的孟霍,带着只剩四千余人的平蛮营,一路奋杀,终于赶来了正北。 而南门的方向,徐牧也带着浩浩的一万多大军,会师而来。 东城门处,几个沧州逃卒仓皇地开了城门,想要逃走,却不料,还没多走几步,便被埋伏的蜀军,一拨飞矢射杀。 “不降者,立斩!”满脸是血的马毅,登在城墙上,在数个护卫的持盾下,举刀高呼。 …… “马、马儿!”章顺浑身发抖,混战中肩膀被劈伤,却依然伸着手,往前抓去。 在他的前后左右,死得只剩数百。满目之下,都是内战厮杀的尸体。有沧州军的,有侠儿军的。 “你去死吧!若、若能重选,我定然不负总舵主!”仗着功夫,韦貂跃马而来,一剑劈下—— 章顺的半截手臂,立即被劈飞,摔在地上,滚入泥尘之中。 “快,随我冲出城门!” 终于杀退了挡路的沧州军,韦貂脸庞激动,带着最后的千余骑,往东门冲去。 “听我军令,列枪盾阵!吾王有令,奸贼韦貂,胆敢欺杀同僚,天涯海角,诛无赦!” 一个蜀州都尉,义正言辞地举刀开口。在他的身后,三千人的蜀卒,已经迅速列成了枪盾之阵。 “我蜀州之盾,可挡千军万马!何不敢挡一叛贼!若有冲阵者,立即诛杀!” 带人跑马赶到,见着挡路的蜀州枪盾,韦貂脸色发白。大势之下,跟在他后面的一千余人,如何能杀得过去。 但韦貂顾不得了。他咬着牙,死死勒住缰绳。 “冲阵,都给我冲过去!冲散蜀人的枪阵,逃出去!我等才有活路!” 在韦貂的蛊惑之下,无数的侠儿军,疯狂地往东城门冲锋。 “前军,举枪杀敌!后军,射杀!”蜀州小都尉面无表情,冷冷下令。 一拨呼啸的飞矢,先从阵后飞出,先头的上百骑,被射得坠马而亡。一匹匹的战马,瘸着马腿扑入尘沙,打起漫天的灰尘。 “刺——” 连盾的缝隙之中,无数柄森寒的铁枪,冷冷刺了出来。 第一波冲过去的数百侠儿军,连人带马接连翻倒,马嘶声,惨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该死,该死的!”韦貂颤着声音,松开了缰绳,急急调转马头,往回逃去。 …… 只剩二十余个亲卫,死死护在章顺左右。 被韦貂斩了一臂,此时的章顺,疼得嘴巴发青,且嗡动。 “围!” 四面八方,都是围过来的蜀军。将章顺及百余个亲卫,死死围在当中。 “吾……章顺,此生要……封侯拜相,封、封外州王。” 章顺仰着头,痛得眯起的眼睛里,看向头顶的阳光。 那一年,他去沧州最好的布庄,制了四件描虎披风,沧州四鹰每人一件。便如猛虎下山之志,誓要在乱世杀出一番名声,青史留名。 章顺艰难抬起头,四顾围过来的人影,声音变得痛泣。 “那一日,我射杀陈先生……回府之时,用了半锊的皂粉,来回搓洗。沧州司坊要剁碎陈先生的尸首,丢入坟岗喂狼……我拦住了,葬、葬在沧州李度山下的村子边上。” “并非乞活,吾自知不可活。”章顺泣不成声,“容、容某自刎。” “章将军,且去吧。”蜀军中,徐牧沉默了会开口。 阳光之下,章顺用尽最后的力气,闭着眼睛单臂举剑,割向了自己的喉头。在他的身后,二十余个亲卫,纷纷悲痛效仿,殉死在章顺身边。 徐牧转过身。 马毅沉默地提刀走近,刀光划过,章顺的头颅,整个被揪在了手上,装入了收敛的木盒之中。 wap. /92/92393/31255913.html 第五百零三章 尘埃落定 章顺身死,整座云城,仿佛失去了挣扎一般,越来越多的降卒,不断弃了武器跪倒在地,长呼乞活。 当然,在这其中,亦有一帮子的人马,无法逃出城门之中,如疯子一般,不断横冲直撞。 “奸贼韦貂,胆敢欺杀同僚,天涯海角,诛无赦!” 无数道声音,从四周围缓缓围来。 仅有一条手臂,韦貂起手执剑,却发抖无比,满脸都是仓皇之色。 “还等什么,保护本舵主啊!” 最后的二三百侠儿,策马往前冲去。半途中,有侠儿悲恸大喊,摘下了袍甲,露出一身白衣。 “不可穿!白衣!”韦貂状若疯狂,仰头大喊。 无人理他,那些赴死的侠儿们,仿若失聪一般,一朵朵的白衣,扑入了蜀军的围剿中。 徐牧沉默看着。 没到多久,韦貂手底下,二三百的侠儿军,死伤殆尽。 “天下无侠!讲什么义薄云天,这是乱世!尔等睁开眼睛,这是乱世!礼法崩坏,道义枉然,你若无权无势,便如丧家之犬!” 韦貂脸色涨红,已然像个疯子,指着围过来的蜀军。 “我并无错!李知秋算什么,他想要天下太平,人间清明!争不到的,什么都争不到的!” “天下那么多人,那些贪官狗吏不去救,为何让我这些侠儿去救!这可公平?公平吗!” “布衣贼,你沽名钓誉,你以为你顾念天下苍生吗?可笑可笑,你无非也是为了私欲!” 嘭。 正在边上吃馒头的司虎,原本还不想动手,忽然听到自家的牧哥儿被骂,直接就冲出去,连人带马,将韦貂一下撞飞。 约莫还不解气,又想起了老友小逍遥的悲惨,司虎几步追上,一脚踏在韦貂的腿上,再一碾,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咔”响起。 “布衣贼,你便是假仁假义,你取不得天下!有一日,蜀人要被屠州,徐家军死绝!”韦貂痛声大喊。 原本收了动作,要往回走的司虎,听着这一句,眼睛又鼓起来,重重扬手,一巴掌劈在韦貂的脑壳上。 韦貂咳着血沫,如死狗一般,匍匐在泥地上。嘴巴还在嗡动,只可惜,却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司虎,枭首。”徐牧冷冷吐出一句。原本还想着,将韦貂带回蜀州,让小逍遥亲自动手。 但眼下,韦貂已经疯了,状若卧棺老狗。 司虎冷着脸,摘下了巨斧,挥了两下,朝着下方剁去。 云城的上空,一声压抑的惨叫,响了起来。 “主公,那些降卒如何处置?” 攻下云城之后,所得降卒,除开那些民夫,约有八千余人。 “关押一处,得空送回蜀州南林郡,做开荒的苦力。” 新降之军,徐牧总觉得不放心。终归要送入蜀州,磨砺一番,再重新启用,打散到各个大营。当然,若在战时的非常时期,则另说。 仰面朝天,徐牧呼出一口气。虽然耗了不少时间,但还好,暮云州最后的一座壁垒,算是攻破了。 “窦通,命你带七千人马,循西南方向,沿途攻占,将在外,你可自主斟酌战事。” “窦通领命!”窦通郑重抱拳。 “马毅,你也带六千人马,循东南方向,沿途攻占。” 马毅怔了怔,脸色大喜起来,急急跪地领命。 “马毅,这一次攻打云城,你是头功,我都记着。此后,你擢升为正将,封号……云城,称云城将军。” “多、多谢主公!”马毅双眼发红。 “老马你哭个卵,我当初被封天下无敌大将军,你问牧哥儿,我气度多沉稳。” “虎哥儿,你那个是假的。” 司虎怔了怔,看向徐牧,鼓着的一双牛眼,忽然就红了起来。 “牧、牧哥儿,老马说的是真的?” 徐牧揉着额头,“当然不是真的,天下无敌大将军,你独一份,别人想讨,都讨不到。马毅你再咧咧,我把云城将军收回去了?” 马毅急忙抹干眼泪,点了兵马,匆匆往前跑去。 “余下人等,在暮云州边境的虞城布防,小心沧州大军。” 并没有听司虎喋喋不休的追问,徐牧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沧州的方向。这一轮,云城主力被消灭,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 “皇后,布衣贼可是打下了云城?”沧州的小皇宫里,袁安战战兢兢地开口。 苏婉儿平静一笑,点点头,“沧州边境送回来的情报,确实如此。章顺和韦舵主,都战死了。另外,派出去的世家援军,也统统战死了。” “皇后,此乃我沧州大祸!” 苏婉儿站起来,将袁安抱入怀里。察觉到袁安的瑟瑟发抖,她的脸上止不住地厌恶。 “陛下莫怕。臣妾已经布下了防线,布衣贼打不进沧州的。” “皇后,我沧州还有多少大军?” “莫问了,陛下莫问了。”苏婉儿笑声如银铃,缓缓松开抱着的手,“对了,臣妾才想起来,内务坊那边,最近选了几个绝色的异域女子,陛下若有空暇,不妨去看看。” 袁安的身子依然在抖,“皇后,朕如何还有这等闲心。” “陛下要开枝散叶,如此,我大纪朝才能万年不倒。至于国事,有臣妾在,一切都没问题的。” 袁安抬起头,还想再问,却发现自个国色天香的皇后,已经重新坐在了椅子上,翻阅奏折。 他不知该说什么,站了一会,艰难地踏开脚步,披着一身有些不合体的龙袍,走出了御书房。 有近侍掌了灯,重新关上房门。 苏婉儿停下笔,垂了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陷入了沉思。 …… “咳咳,咳咳咳——” 正在楼船上吃鱼的左师仁,听到暮云州的消息,约莫是鱼刺卡着了,咳得差点撒手西去。 连着喝了两盏茶,左师仁的脸色,才稍稍恢复过来。 “你是说,徐布衣打下了云城?大军要攻占整个暮云州了?” “主公,确是如此。” “日、日……日头真好啊。”左师仁艰难吐出一句,握着筷箸的手,隐约间爬满了青筋。 无了吃鱼的兴致,左师仁冷冷起了身。 “徐布衣要打下整个暮云州了,沧州那边,派了多少援军?” “这一回……好像并无援军。沧州和暮云州的边境,双方都开始陈兵,约莫是互防了。” “什么!日……日头很好,风很舒服。”左师仁的脸庞,显得气怒无比,“沧州的江岸线,苏妖后可有调走军队?” “主公,沧州里,好像有了另外的大军。不过,苏妖后彻底锁了沧州,眼下还查不出。” “另外,沧州的世家,这一次的四州会战,几乎都死光了。” 左师仁沉思了番,转过身满脸狰狞。 “这一场大战,到底有几个借刀的!我左师仁,便如街边的宰牛户,帮忙宰了头牛,连块肉都分不到!” “日……日丽风和啊!” /92/92393/31276583.html 第五百零四章 我儿孟霍 “曰你娘的狼族崽子!”烟尘弥漫的沙地之上,骑在马上的董文,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这几日的时间,那位狼族小将军,带领的堵截蜀州军队,用尽了各种手段,拖住他的凉骑军。 若是真刀真枪的杀一场,倒也没什么。偏偏是不断利用各种地势,弓弩,甚至是绊绳,铁蒺藜,死死拖住凉骑前进的步伐。 董文揉着额头,从做凉州王开始,哪怕被徐布衣打败,他都不曾这么憋屈过。 “若有一日,我抓着了那狼族崽子,我定要活活烤死他!” “主公,暮云州的情报。” 董文接过信卷,脸庞上的怒意,并没有消去半分。待搓开了信卷,立即又是一声怒骂。 被拖滞行军的时间里,徐布衣的动作太快了。眼下,近乎打下了大半个暮云州。 “那苏家女,不管不顾了?” 抬起脸庞,董文皱起眉头,“军师到了何处。” “已经快到了。” …… 同样受到情报的司马修,坐在马车里,沉默良久,才叹出了一口气。 “来人。” “军师,有何吩咐。”一个裨将,急急策马而来。 “去通告主公,让他回凉州吧。” 裨将脸色一怔,“军师,离主公已经不远了,可要会师了。” “徐布衣的动作太快了,那位苏家女,并非良盟之选。如若我没猜错,得知徐布衣攻下云城,蜀州狼族将军的人马,将要回防蜀州外郡了。估摸着,还会有蜀州人马,从暮云州不断调回来。” “这暮云州啊,将落于徐布衣之手。” 马车里,司马修仰面朝上,有些苦涩地发出笑声。 “天下之大,徐布衣是个奇人啊。” …… 出蜀之时,加上柴宗的,有两万三四的人马,但此时,回防白鹭郡,只剩一万五左右。 这一场堵截,属实太艰难了。即便是成功,也算得惨烈无比。当然,凉州那边也不好受,在不断地阻击之下,也死了将近七千骑。 “晁将军,先喝碗热汤。”作为守将的于文,看着在清理伤口的晁义,止不住有些感慨。 凉州董文,可不是什么庸将,是藏拙二十三年的恶狼。这次驰援,更是以三万凉骑打头。 偏偏如此,硬是在兵势不对等的情况下,晁义当真是成功了。 “于兄,柴宗和小逍遥那边,如何了?” “累得脱力,我让他们先去睡了。” “这一战,蜀卒死伤近万,皆是我之过。”晁义叹着气。 于文摇头,“若是主公回蜀,定然要夸你的。若换成是我,带着这支步骑混旅,是留不住三万凉骑的。晁兄在我于文眼里,可称英雄。主公那边,取下暮云州已成大局。我蜀州第一次的拓僵,晁兄功不可没。” 晁义艰难一笑,“先莫说这些,你我还需小心,凉人会来伐蜀。” “晁兄莫非是忘了,我蜀州里,可还有一位坐镇的军师。有他在,凉人攻不入的。当然,避免一下子露了身份,贾军师派人来了书信。信里说,让我派些战船,三千士卒,去接暮云州的俘虏。” “这些俘虏,去了武器,换上我蜀州的袍甲。凉州的探子若是探到,定然会大吃一惊。只以为我蜀州,已经回师了。” 晁义怔了怔,“于兄,这有多少俘虏?” “大概是……云城俘虏了七八千,再加上先前的,约莫有万多人了。主公那边的意思,等过段时间,再送去南林郡做开荒苦力。晁兄放心,小蛮王那边的人马,也会跟着从水路回来。” “贾军师妙计。” “哈哈,我蜀州二位军师,皆是天下名谋!” …… 虞城,是暮云州东面的边境城关。和百多里外的沧州边境,遥遥相对。 按着徐牧的意思,虞城的工事,正在不断布防。估摸着,在很长的时间里,这座边境关城,都要充当暮云州的屏障。 破了云城之后,窦通和马毅两路人马,已经兵分二路,攻打余下的城镇,要想打下整州,至少还需一二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徐牧要做的,便是挡住沧州方向的兵事。大概率来说,以如今的光景来看,那位苏妖后应该会以严守为国策,但不管怎样,小心点总没错的。 但在以后,虞城这里,需要留一个人物了。苏妖后奸计无双,如于文柴宗这些大将,极有可能会入计。 “伯烈,暮云州这边,你暂且留守,其他的人,我是不放心的。到时,我会调于文过来,配合你主事。” 说实话,徐牧也并不愿意,将这样一位随军的大谋,留在暮云州。但蜀州人才凋零,除了贾和,其他的人根本无法胜任。往东面,苏妖后,左师仁,甚至是恪州的黄道充……一个两个的,都跟修炼千年的狐狸一般。 东方敬并无异议,郑重点头,“我明白主公的意思,日后暮云州这边,我会坐镇虞城,替主公守住州地。” 若是有六七万的大军,或许能把东方敬换回来……终归到底,摒弃了世家门阀的路,人才不易。 跟着他打江山的这波人,武将大多出身于草莽。而文谋,贾周是在妻死之后出山,而东方敬是跛子无人赏识。 但,徐牧并不后悔。换句话说,若不是走这条路,他又如何能遇到,两个举世大谋。 “伯烈,我懂些烧砖之法,过些时日,我把工匠调来,将虞城这里,筑成一座雄关。当然,有伯烈在,虞城已是雄关。” “我是雄关,主公嘛……便是百姓心底的长城。” “伯烈,你多说几句可好?我喜欢听。” “主公,我突然身子不适。” “伯烈,我帮你捶捶,捶了你再说。” “主公,你的手莫乱动!” …… 江岸边,骑马相送的司虎,眼泪汪汪。 “我儿孟霍,你这一去,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虎哥儿像个傻憨!”带着数千平蛮营,准备登船回蜀的孟霍,骂骂咧咧地转身大喊。 “我儿孟霍,你过来,过来些!” 孟霍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近。 司虎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 “这是个甚?好香啊!” “先前帮着伐木,我跑了老远,才抓了个黑兔儿,又烤又过了油……我儿孟霍,送你了。” “我先前吃过了。”司虎张开嘴巴,拼命地抠出一条肉丝。 “你若是没吃过,又是个护食的性子,怎会送我。”孟霍接过油纸,恢复了少年的模样,笑了起来。 “虎哥儿,等你回蜀,我抓狍子请你吃。” “我儿,等回了蜀,我也抓老虎,烤了给你吃。” “老子不是你儿!”孟霍抱着油纸,骂骂咧咧往前走。刚登了船,却又回过来头,声音有些哭咧。 “虎哥儿,你他娘的别死了!” “你娘是我媳妇,你是我儿,你娘不会死,都不会死……”司虎莫名虎目含泪,他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 “那烤兔儿,你吃不完别扔,再过一次油放着……等,等我回去吃!” 江风中,等船远了,司虎使劲舔了好几下嘴巴。 /92/92393/31276584.html 第五百零五章 归蜀 并没有立即回蜀,留在暮云州,徐牧依然顾着战事。过去了大半月,分为两路的大军,往暮云州南面攻城略地,远远没有结束。 “先前传来了军报。窦通那一路,打得最稳,攒流民为军,有了近一万五的人马。照这副模样来看,再要不了一个月,便能打穿一路了。” “新擢升的云城将军,显得谨慎一些,不过也不差,也收拢青壮流民,有了近万的人马。这二将,都是跟着主公一路打出来的,不得不说,主公的眼光,是何其毒辣。” 放下军报,东方敬露出笑容。 徐牧也呼出一口气,打下整个暮云州,问题已经不大了。破掉章顺死守的云城,大局便已经尘埃落定。 “妖后封锁了沧州,左师仁退回楚州。另外,蜀州也传了消息,董文终归不敢冒险,听从了司马修的建议,大军也退回了凉州。不过……在离去之前,被俘虏的三百余蜀州将士,让他当着整军的面,尽数枭首。” “无一人求饶。”顿了顿,东方敬补了一句。 徐牧脸庞苦涩。 这一仗,不仅是攻坚艰难,晁义那边的堵截,更是艰难。 “主公,说些好事情。此番打下了暮云州之后,主公全得二州之地,该开始布局了。譬如说,在暮云州和蜀南之间,铺出一条往来的陆路,便于行军和辎重运送,这是最紧要的。不过,万事谋而后动,安陵山脉之上,主公需多筑城寨,作为后手。” “伯烈,正有此意。” 不管怎样,步步为谋之下,总算是把偌大的暮云州,吃到了嘴里。也就是说,他徐牧,以及身后的徐家军,不再是缩在西南角的小势力,有了一处可退可守的桥头大州。 当然,利益与危险伴生,接下来的时间内,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凉州,还有沧州,楚州…… 这场乱世,只要壮大,吃成一条大鱼,才有资格去逐鹿天下。 “人才凋零,主公,该想法子了。”坐在木轮车上,东方敬叹出一口气,“这一次征伐暮云州,主公伏杀沧州世家,那位苏妖后,会以此大做文章。天下世家门阀,原本就不喜主公,这样一来,更无人才相投。” 东方敬的这番话,徐牧并没有意外。古人的人才选拔,大抵会从世家里挑选。当然,也有寒门贫子,以科举大试,或者举孝廉的方式,获得上位者的青睐。 眼下,寒门这条路堵死,徐牧的方向,只能面向基层那边。当然,从一开始他的想法便是这样,身边的谋士大将,都是出于草莽或者寒门。 将官堂的设立,培育人才,终归需要一个周期。但现在,便如东方敬所言,要想办法招拢一些贤能了。 “主公莫急,容我想想法子。” “多谢伯烈。” …… “皇后,那布衣贼,如今便在攻打暮云州。”袁安声音紧张。其实他想说的是,该派大军,挡住蜀人的攻势。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皇帝。若是个皇帝,若想出军,直接点将即可。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人,关在了牢笼里一般。 在袁安面前,苏婉儿依然满脸温柔。 “陛下莫急,先坐下喝盏茶,臣妾和你慢慢讲。” “皇后,你是不知道,布衣贼此人,极为可怕。该死,朕当初在长阳,就该手刃此獠!” “陛下,陛下先前的计划,莫非是忘了么。” “先前的计划……难道说,是任由着这些人,打来打去?那为何,先前皇后还取了暮云州?” 苏婉儿脸色不变,“暮云州那边,自然是顺道取的。被徐布衣打了,也并不算可惜。” 若是袁安面前,面前的女子,实则布了好大一局,估摸着要惊得吐血。 “沧州的世家,如今都无了。朝堂里的大将,各类司职,也有缺空。不过还好,臣妾这段时间,挑了不少合适的人选,来辅佐陛下。只等有一日,时机一到,陛下便要席卷天下,萧清贼逆,克复江山!” 这一句,让袁安的脸色,一时又变得激动。恍惚之下,他只以为又回到了长阳,坐在那张四百余年的古朴龙椅之上,抬起头,看着下方浩浩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 而非是眼前这般,躲在一个小行宫里。 “皇后,朕的江山,大纪朝的江山,定然是谁都夺不走的!” “陛下,当真有明君之风。” 大笑两声,只翻了翻奏折,这位大纪末年的明君,又披着龙袍走出了御书房,往内务坊去挑拣妃子了。 苏婉儿的表情,缓缓恢复了清冷。从袖子里取着一方奏折,摊开,双手起了玉玺,重重戳了下去。 …… 江风之中,徐牧离岸登船。约莫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脸上,已经蓄出淡淡的胡须,颇有几分沙场宿将的意味。 这段时间以来,窦通和马毅的二路大军,总算是不负所望,打下了整个暮云州。会师一起的兵力,几近到了三万人。 当然,三万人之中,大多是刚收拢的流民。便如当初入蜀,韩九带来投效的人一般,需好好操练一番。 回蜀之前,加上这三万人,另外,还多留了两万的守军,水战陆战皆熟。按着徐牧的估算,东方敬留在暮云州,继续收拢流民的话,或许还能多募一万余人。不过,要从蜀州调配来的粮草,便要越来越多了。 “主公一路珍重。”江岸边上,坐在木轮车上的东方敬,带着诸将,向徐牧起手拜别。 “伯烈,万事小心。” “请主公放心,有吾东方敬在,暮云州不会有失!” 船头上,徐牧长揖拜别。 直至今日,他终于从蜀州踏了出去,踏去更辽阔的江山舞台。 江面上大军离去,徐牧转了身,在他的身后,又响起了东方敬这些人的长呼。 “主公,一路珍重!” 楼船开始吃水,舟师们喊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仰起头,徐牧看着眼前的山水之色,与远处青天辉映交融。 一时间,秀美如斯。 /92/92393/31297451.html 第五百零六章 打不死的常四郎 数日功夫,回蜀的一万余大军,赶回了白鹭郡。 只刚下船,徐牧又受到了一番礼遇。不仅是于文晁义,这一回,连着贾周都坐在了马车里。 征伐暮云州,前前后后的,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但还好,这一次的征伐算是成功的。 当然,至于“清君侧,斩奸妃”,聪明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无非一个讨伐的旗号。 不过在心底里,徐牧是真想杀妖后的。奈何苏妖后布下大局,想要攻入沧州,眼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 “主公,沧州突然出现的锐军,可有任何特征?”马车里,贾周皱住眉头。 徐牧摇头,“苏妖后锁了沧州,即便有夜枭组的内应,也同样传不出消息。不过,我已经让伯烈留意了,若是想办法查出什么,会送消息来。” “无端端多出一支锐军,可见,苏家女是筹谋已久了……沧州的皇帝,或许也只是一枚棋子。还是那句话,我隐约觉得,苏家女要谋的东西,会很可怕。” “不管怎样,沧州方向的消息,是重中之重。” 徐牧点头。 “于文调派到暮云州,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伯烈应当说了,主公现在有了二州之地,该想办法收拢人才了。” 蜀州的两个谋子,当真是眼光独到,都能看出来,徐家军眼下最大的问题。 现在只是两个州,若有一日,三个州四个州,虽然有老班底在,但奈何人数太少,且大多都是莽将。 “对了主公,你离去的这段时间,夜枭有情报传回了成都。” “哪地的情报?” “内城渝州王。渝州王已经再起大军,共计八万人,奔赴河北壶州了。” “八万人……”徐牧怔了怔。没记错的话,上一次常大爷攻打河北,可有十几万人,但这次只有八万,会不会太心急了。 “在内城边境线上,他终归要留着另一军,防住西北面的凉州王……另外,这八万人之中,听说挑拣百战老卒,组成了一支两万人的精锐之师,名儿有些古怪,好像叫什么卖米军。” 徐牧顿时无语。常四郎的脾气,还真是说干就干。他似乎记得,常四郎也让他这么搞一个,连名儿都帮着选了,叫卖酒军。 “河北的那帮子联盟,盟主公孙祖,得知渝州王要来攻打,也调兵遣将,聚了十五万人,严防死守。” “二倍于敌,公孙祖打守坚战?” “他害怕渝州王。”贾周顿了顿,“主公,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渝州王这次出征,不会像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他有后手的,你我拭目以待吧。” “渝州王要想打出席卷天下之势,河北四州,便是跨不过去的坎。” “这一次,河北几个州要是大败,公孙祖会很惨。” “这是自然。”徐牧点头。 当初的背刺,差点让常大爷死在了外乡,新仇旧恨,河北联盟守不住的话,公孙家估摸着要灭族了。 …… 渡了纪江,常四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满脸都是战意。在他的身边,披甲的常威,将梨花枪扛在肩上,仰着头看去远方,同样一副萧杀之色。 “少爷,你放心,这一轮便由我常威打头,替你取了侏儒王的狗头!” “常威,老子信你有这个本事。但这种事情,老子亲自去做。”常四郎笑了笑,忽而也和常威一样,也将梨花木亮银枪,齐齐扛在了肩上。 主仆二人扛枪骑马,一路过去都是喋喋不休。 在后方的刘季,眼睛里透出无奈。但也不好说什么,自家的主子,明明出生在世家大阀,却偏偏一副江湖草莽的模样。 “传令,多派五百骑探哨。不管是峡谷,水道,坡地沼泽,务必要探个清楚!这一次,我渝州黑甲,要大破壶州!”刘季忽然回头,冷静吩咐。 “军师放心!” 五百余骑的渝州军,领了命令,踏着尘烟往前狂奔。 “卖米军!”在前方些的常四郎,扛着长枪转头。 “吼!” “老子常四郎,只卖米,不卖国!卖米不收银子,入我渝州黑甲军,家老双亲饿不着!” …… 回到成都之后,徐牧一直都在留意,壶州那边的战事。作为常四郎这位老友,他固然是希望,常四郎能一雪前耻,打出一场漂亮的大仗。 “孙勋,柴宗上任了吗?” 在一旁的孙勋,急忙走了过来,“前日得到消息,柴将军已经到了蜀西,正式坐镇蜀西三郡。另外,晁义将军那边,也开始在峪关外,继续修筑城寨,安抚归乡的百姓。” 打下暮云州之后,作为徐家军的第一大将,于文要调去暮云州,和东方敬一起坐镇在虞城,提防沧州。 而柴宗接替于文,坐镇蜀西。晁义擅长野外之战,留在蜀道之外,和峪关联防,更为合适。 一系列的大将变动,徐牧和贾周,算是费了一番心思。没法子,他现在能倚仗的,只有这些过命的老兄弟。 “牧哥儿,小逍遥回了!”司虎急急跑来。身子上,还套着一条肥大的新袍子。 正在沉思的徐牧,听到这一句,脸色一下子变得欢喜,点点头,披着一件崭新的袍子,走了出去。 暮云州大捷。 不仅是陈家桥那边,连着李知秋那边,同样要好好告祭一番。 “牧哥儿,这袍儿,我穿着不舒服。但我那抢馒头的媳妇儿,不让我脱,脱了她就敲我头壳。” “不许脱。”徐牧有些无语,犹豫了番,忽然又想到什么。 “虎哥,天一黑,你在干嘛?” 在徐牧心底,巴不得有一日,司虎的肩膀上,能扛着十个八个孩子,不再念叨什么馒头羊汤子。 便如他一般,在乱世里开枝散叶。关于某方面教育的启蒙,应该要着手来抓了。 司虎听着,忽然嘿嘿大笑,“牧哥儿像个傻憨,天一黑了,肯定要睡觉。” “司虎,你和谁睡……” 司虎神秘叨叨地靠近,凑到徐牧耳朵,“牧哥儿,你不晓得,我那媳妇儿有病!” “有病?” “可不是!一入夜,便要拉着我打架。” “后来呢……” 司虎再度大笑,“我跑了呗,我跑去小狗福那边凑床了!她又打不过我,自然留我不得!” “牧哥儿,我每次都小心得很,知道她要使坏,早早有了主意!” 徐牧怔了怔,恼怒地脱了鞋履,追着司虎一路打过去。 /92/92393/31297452.html 第五百零七章 且饮一盏上路酒 出了成都,离着不算太远,便到了蜀州七十里坟山。不仅是陈家桥,连着李知秋的灵牌,都供奉在这里。 刚回成都的小逍遥,哭得稀里哗啦,终归恢复了少年本性。 “逍遥,以后便是总舵主了,该长大了。”徐牧安慰了句。 “蜀、蜀王,我虽然是侠子,但不到加冠之岁,按照舵规,需要有人替我扶剑。再扶剑三年,我方能行舵主之事。” “扶剑?” “代庖总舵主之位。三年之后,我便可加冠了。” 实话说,侠儿里的道道,徐牧并不懂。先前小逍遥和韦貂抢舵主,这么一个条框,定然是失利不少。 “无事,蜀州的小逍遥,三年之后,便成天下英雄。”徐牧揉了揉李逍遥的脑壳,鼓励了句。 小逍遥揉了揉眼睛,坚定点头。 那枚韦貂的头颅,约莫是日子久了,在木盒里透了些腐气出来。但无人在乎,一张张的脸庞上,大多是敬拜之色。 “司虎,将章顺和童杜的头颅,也拿去祭奠陈先生。”徐牧语气沉重。有一日,哪怕他打下再多的江山,逝去的斯人,都回不来了。 坟山之前,一个宣礼的老儒,捧手朝天,声音带着悲呼。 “青山不语,苍天有泪。昔峥嵘岁月,故人一去千古,使生死两隔,悲兮,痛兮。” …… “且饮一盏上路酒,福佑我蜀州万万年。” “敬拜——” 徐牧眼睛进沙,敬了两盏酒。在四周的呜咽中,忽然回了身子,面朝着长阳城的方向,起手而拜,将最后一盏热酒,洒向青山与烈土。 有的时候,他一直怀疑这场穿越,仿若一场梦般。若哪一日他睁眼醒来,依然还留在电脑桌前,加班加点,给喜欢卡bug的甲方设计稿子。 但这种拳拳到肉,心如刀割的感觉,却无法作假。 “恭送!”徐牧仰天长呼。 “恭送——” …… 再回成都,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大战偃旗息鼓,徐牧难得喘了口气。但并非是说,此后便高枕无忧了。 徐牧很明白,在往后,只怕要面临的各种危险,会越来越多。 “嘶。”诸葛瘸啄了口酒,舒服得龇牙咧嘴。 “这几日时间,蜀州都在讲,你这个蜀王,又打下了一州,你的三个爹爹,都是欢喜的。但比我年轻那会,你多少还差一些。” 捧着酒碗,徐牧懒得接话头。 “怎的?还不服气?” “我儿,你莫理他,打了胜仗,皇帝老子赏了银子没?” “赏了,八大辆的马车。”徐牧笑着回了句。看着老秀才,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心心念念的一个镇州大将,有个人物,不受世家所喜,但绝对是合格的。 李破山! 但这尊大佛,尚在草原里,他也不知如何捞出来。估计他想捞,人家也未必愿意入蜀。 面前的好大爹,应该会有些帮助。 “我儿张嘴。” 徐牧张嘴,让老秀才喂了一颗花生米儿。 旁边的陈打铁沉默了会,终究也下了筷箸,夹了小半个蒸糕,塞入徐牧嘴里。诸葛瘸惊喜地靠近,刚要趁乱塞一把花生壳子,被徐牧瞪眼看见,只得怏怏收了手。 徐牧脸色无语,将嘴里的吃食,用力地咽了下去。 “老瘸儿,可认识什么大才?” “大才?甚的大才?侠儿那边,你不是收了许多吗?话说李知秋死的惨呐,这个小后生,我还是挺看好的,哎。” 李知秋身死,徐牧还隐隐听说,老瘸腿哭了一把鼻子。 “我儿,你要能打仗的?” “差不多,政事人才也可。” “没有。”诸葛瘸摇了摇头,“你若问天下最好的清馆,我可以和你说道说道。” 徐牧脸色叹息。 他的班底,除了原来那一票,加个晁义和小逍遥,余下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又不受世家所喜,人才的收拢,是当头大事。 “小子,看看你自个收的人,便知你要走什么样的路子了。世家之才,你莫要想了。听说成都有个将官堂,还算不错,但你要教出一批人,也得很长一段时间。” 诸葛瘸顿了顿,笑眯眯地看向徐牧。 “你要知晓,整个天下三十州,没人愿意和你玩了。除非哪一日,你打下了半壁江山,有了开辟新朝的资格,那些原本不喜你的人,才会腆着老脸,主动来靠近你。” “但我猜着,你现在肯定犯难。毕竟,以你走的路子来说,能结识的,都是些起于草莽的好汉,若不然,便像东方小军师这般,同样受世家不喜的人才。但这种人,又逆天,又能被你捡漏的,可不见得会有第二个。” “诸葛前辈,我替你斟酒。你也知,在整个蜀州,我很少给人斟酒。”徐牧急忙堆上笑容,拿起酒壶,帮着诸葛范斟了碗酒。 他只觉得,面前的诸葛范,似是有了法子。 “喊爹。”诸葛范并不吃这一套,挖了挖鼻子,仰着头开口。 “我儿,你许久没喊爹爹了,最好再磕个头。”老秀才在旁,也跟着起哄。 “喊个爹吧。”陈打铁放下酒碗,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我这几日,身子总觉得乏力,应当是年纪大了,以后不能帮你打铁了——” “爹。”徐牧咬着牙。 “诶,好大儿。”三个老头眉开眼笑,又伸出手来,将徐牧的头壳摸烂。 “快讲。”徐牧艰难地推开六只手,声音苦涩。 诸葛范啄了口酒,又开始龇牙咧嘴,久久,才认真地转了头,看向徐牧。 “我儿,你有没有想过。侠儿军的粮草,军饷,都是哪儿来的?” 徐牧闻言一顿。 虽然说是义军,即便省却军饷,但粮草呢?总不会无端端凭空出来。徐牧记得,当初在暮云州粮草不足,叛贼韦貂割了百姓的稻米,还被李知秋一番数落。 再者,侠儿军义薄云天,定然不会欺夺百姓之物。 “前辈,莫非是杀狗官抄家?” “这个也有,但占的不多。再者说了,傻子皇帝迁到了沧州,余下的地方,都是定边将外州王的,李知秋可不会去随便树敌。” “前辈的意思是?” “有人。”诸葛瘸笑了笑,“有很多人。我只能告诉你,有人在支援侠儿军的粮草和军饷。当然,不会是那些大士族。更多的可能,是些尚有良知的小富户,小地主,你一个铜板,我一个铜板,慢慢凑到李知秋手里。” “不然,你以为侠儿们都是扛着饿来打仗?” 徐牧一时沉默。 李如成告诉过他,这天下间,有人在明堂粉饰太平,便会有人在黑暗中持正不阿。 看不清,便不可论善恶。 wap. /92/92393/31311596.html 第五百零八章 我徐牧,三十州总舵主? 诸葛范还在絮絮叨叨。 “莫要忘了,我也是个老侠儿。这帮子的人里,我至少知道三个,是不错的大才。但如他们,在这场乱世里,只愿意跟着侠儿走,提供狗官的情报,提供避身之处,提供器甲和粮草。” 一时间,徐牧无端端想起了马六。估摸着,马六也属于这种。 “前辈,莫非是让小逍遥——” 诸葛范摇头打断。 “李知秋三十州聚义,何其壮哉。只可惜被个小畜生坏掉了。逍遥不及弱冠之岁,威望不足,这事儿他还做不了。” “我听逍遥说,要选个扶剑的人,来代庖总舵主之位?” “舵规便是如此。当然,你也可以干等着,等三年之后小逍遥执剑,重新掌总舵主之位。或者,选个老侠儿来帮忙扶剑。但你要明白……李逍遥带回来的这帮侠儿,谁又有李知秋那种响亮的名头?” “那就是无法了。”徐牧叹气。 诸葛瘸一个爆栗,叩在了徐牧脑壳上。 “你急个鸡毛,爹说两句,你便不耐烦了?” “说说说,我洗耳恭听,得了吧。” 诸葛瘸白了徐牧一眼,“若让我说,其实还有一人,名头够响,义名扬天下,也当得扶剑代庖之位。” “何人?”徐牧大喜,“我亲自去请。” 诸葛瘸不紧不慢地捧起酒碗,悠哉悠哉喝了一口之后,才点了根手指,指着徐牧的胸膛。 徐牧脸色一怔,瞬间明白了诸葛范的意思。 “前辈……你的意思,是我徐牧?” “你斩奸相,拒北狄,又取回李知秋的尸首拜祭,杀死韦貂,庇护小逍遥,这还不够?” “傻子,你徐牧的名头,在天下三十州,已经算响亮了!” 徐牧垂头不语,心底还在考虑着可行性。 “我觉着能成。你在很多人的心底,同样是个义字当头的侠儿。大不了,去堂口拜拜祖师爷,便算入舵。至于什么舵规资历的,莫要理,那帮子的侠儿,巴不得你做他们的总舵主。” “我徐牧……三十州总舵主?” “确切地说,是三年的扶剑总舵主,三年之后,侠子李逍遥加冠,你便赶紧地退下来。但这三年,你想些办法,足够你捞不少大才了。” “但我不会武功,那三招,还是跟着你学的。” 后世的电视里,哪个总舵主不是牛气哄哄的。哪一日他白衣负剑,有人来找他决斗,抽剑拔了三回不出鞘,这不得丢死个人? “你先是蜀王,后面才是三十州总舵主,一点不耽误你打天下。你这痴儿脑袋,快赶上傻虎了。” “好歹是我们的儿,二爹,你不要这样,说话客气一些。”老秀才脸色认真,“三爹,你也劝劝。” “我劝个鸡毛……这种痴儿,打死算逑。”陈打铁白了一眼。 听着,诸葛瘸眼睛一亮,急忙要拾小树枝。 怕惹出不必要的家暴,徐牧急忙起身,匆匆往楼台下跑去。 …… 回到王宫,徐牧将诸葛瘸的建议,和贾周商量了番。 “主公,老前辈此番建议,应当可行!”贾周脸色动容,“除开那些世家门阀,天下之间,侠儿在许多百姓的心底,都当得一个‘义’字。” “乱世无需拘小节。主公要明白,这些支持侠儿军的人里,有许多是寒族,便如先前陈先生的家世一般,可堪大用的。” 寒族,即是寒门,一般以小地主,或者小富户为主流,不属于大士族。如四屋先生陈家桥,便是寒门。 当然,即便是寒门,徐牧估计,敢支持侠儿军的人,也不会占太大的比率,但总归是有。 “文龙,我还有些稀里糊涂的,便要去做三十州总舵主了……”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在很久之前,他原以为,江湖离他还远。却不曾想,似是一转眼的功夫,他便要去做江湖儿郎们的总舵主了。 小逍遥那边,问题不会太大。如诸葛瘸所言,只需他开口,事情应当会很顺利。 “主公,去吧。”贾周没有深劝,只笑着开口,“庙堂与江湖,实则并无分离,庙堂仁,江湖义,一起并为仁义,又有何不可呢。” “三年扶剑的时间,主公大业可期。” 徐牧呼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对着贾周起手长揖。 “文龙之言,如醍醐灌顶。” …… 如徐牧所言,当他试探性地说出来,以李逍遥为首,至少数百个侠儿们,都变得欢呼雀跃起来。 跟着过来的司虎,愣了两息时间,以为喊完就能吃饭,一时间也大叫而起。 这一刻,徐牧才发现,不管是小侯爷的布局,抑或是他的决定,都走得多么正确。 “侠子逍遥,拜见总舵主!” “我等,拜见总舵主!” 侠儿们的临时堂口里,响起阵阵敬拜的声音。 “请总舵主歃血!” 数百袭白衣,齐齐抱拳恭请。 怕徐牧反悔似的,李逍遥急忙取来一袭白袍,猴急地披在了徐牧身上。又在他的佩剑上,绑了三节红花剑穗。 “开抬!”小逍遥激动大喊。 徐牧隐约记得,“开抬”即是侠儿们开堂会的意思。他仰起脸庞,没有半丝矫情,按着逍遥的话,捧了两束红香,各指天公地母,三拜之后,稳稳插在香炉之上。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红单在此,三香敬佬!”小逍遥面色郑重地唱号。 “红单在此,三香敬佬!”徐牧又点三束红香,敬拜之后,再次插在香炉里。 不知为何,此刻在他的心中,隐约间浮现出了一个江湖。好儿郎白衣负剑,鲜衣怒马,在雾笼笼的江山下,驰骋狂奔。 不多时,等徐牧拜入侠儿堂口,四周围间,又响起了侠儿们的敬拜声。在历经了大变之后,侠儿军中,终于迎来了一场欢喜之事。 徐牧忽然觉得,负在背上的剑,又重了几分。这柄剑,是望州老官差所赠,他不曾换,也不想换。这其中,更带着老官差,对于天下太平的夙愿。 现如今,这柄剑上,又绑了侠儿的三节红穗,沉得压了腰身。 “司虎,去取酒来,今日我三十州聚义侠儿,不醉不归!” …… 坐在王宫外的墙角下,司虎摸了摸小狗福的脑袋。 “小狗福,你不晓得。那日,我以为牧哥儿带我吃馒头,我跟着去了。馒头没吃成,他们硬要给我一根红棍,说我是个负责打架的大侠儿。” 捧着书的小狗福,眼睛瞟了瞟,没有回话。 “牧哥儿更惨,那会还有些呆呆的,一回神……嘿,被人套了件白袍子,他就成了三十州总舵主了!” “等长大一些,我自个动手,给东家套个金色有龙的。”小狗福听得明白,放下书,大声嬉笑起来。 “小狗福,金的好吃?” “虎哥儿像个傻憨。” …… /92/92393/31311597.html 第五百零九章 振蜀 做了总舵主之后,按着小逍遥的意思,还要发一轮英雄帖,饮三日的歃血酒……如这些,徐牧都照着做了。 “逍遥,三十州的侠儿舵里,有没有什么剑法武功之类的,最好能很快学会的?” 李逍遥怔了怔,“徐、总舵主,侠儿都是聚义而来,都是自个去学的功夫。” 徐牧脸色无奈。看来他要仗剑四方的大侠念想,要暂时完逑了。 “总舵主,便是这份名录。”逍遥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卷竹筒。 竹筒里的名录,便是支援侠儿军的数个堂主。在这数个堂主之下,又有数之不尽的义士。收拢各种物资粮草,支持着李知秋斩皇朝的大业。 “李舵主死后,这几个送物资的堂主,便断了钱粮供应。不过,韦貂那边是查不出的,这份名录一直在我手里。” 李知秋一死,避免生出连祸,断供钱粮,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先前派人去,但那些堂主,都说我年纪尚小,当不得大任。” 徐牧垂头,看了一眼逍遥带着少年气的脸庞。侠儿军的变局,实则李逍遥已经做的很好,隐约间带着李知秋的风采。 “莫急,得空了我想想办法。”徐牧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逍遥的脑壳。 黄昏的暮色中,两袭白衣一大一小,显得无比和谐。 …… 侠儿名录的事情,徐牧细看了几番,只可惜,离着最近的一个侠儿堂主,也远在恪州。沉默之下,他派弓狗带了封书信,看这些堂主的反应。 新旧舵主更迭,不管怎样,总归要好事多磨。 “主公,快到了。”骑马的孙勋,忽而急急开口。 徐牧抬起头,看着前方百废待兴的蜀南。蜀南的土地,比不得蜀中九郡,所以,徐牧并没有在种稻的事情上耗时费力,反而是想着法子,将蜀南二郡,变成手工业的聚集地。比方说出关税,原材料的打折……到了现在,整个蜀州十四郡,几乎有七成的手工业者,聚在这二郡里。 蜀锦,药草商,酒铺,马帮,甚至还有新建的三四座清馆。至于铁坊,徐牧不打算放开管制,一来铁石稀缺,二来如今还是乱世,小心点总没错。当然,如必需的农具和伙具,还是要有的。 百余骑人放缓马速,近了城门,两队蜀州郡兵急忙行来,一番施礼后,帮忙牵马去了马厩。 踏着脚步,徐牧往城里走去。面前的这座大城,是蜀南二郡之一的南中城。约有半年的时间,随着手工业者的不断涌入,城镇面貌焕然一新。 一度让徐牧觉得,他这般的决定,或在以后,能催生出更进一层的发展。 “牧哥儿,这羊肉汤子一碗十五文,忒贵了,给我都不吃。”司虎一边嘟嘟嚷嚷,一边眼睛放光。 “成都那边才十二文,没人买了,它才要卖贵些想回本,肯定不好吃——” “孙勋,让兄弟们歇一会,喝碗过油的羊肉汤子。对了,我虎哥不吃,别算他的那份。” 司虎怔在原地,怔了一会,急忙激动地走来,还没开口,就抽了自个两下嘴巴。 徐牧努了努嘴,拖着还在拼命解释的司虎,往前继续走去。 “主公,采铁左郎中便在前方的酒楼。” 按着先前的意思,周遵是要亲自入成都的,但徐牧制止了。最近周遵不仅要采铁,还要护着发现的棉花地,长途往来,终归要几番乏累。 对于这几位马夫班底,徐牧一直心有感恩,索性亲自来了一趟。 “所以,牧哥儿是带我来吃席?”原本还在惦念羊肉汤子的司虎,见着入了酒楼,整个人惊喜起来。 徐牧笑着点头。 不多时,早已经候着的周遵,以及另外三人,在看到徐牧入了酒楼,都急急迎了过来。 周遵自不用说,另外三个,约莫是之南中城的郡守官吏,为首的那一位,徐牧也认得,原先是窦通手底下的幕僚。 “我等拜见主公。”那位郡守起手施礼,语气带着郑重。 “酒宴已经备下,再见主公,已经是得偿所愿,我等先行告辞。” “先生慢行。” 不得不说,这位南中郡守是个聪明人,于公于私,都算尽了本分。 “东家……啊,是主公!”并没有经常见面,周遵有些不甚熟悉。 “无事,遵哥儿快坐。”徐牧笑道。他心底里,向来没把周遵当成外人,如管后勤的陈盛,管马政的吕奉,都同样如此。 “知虎哥儿来,我特地加了道羊肉汤子。” “遵哥哥,我才十六在长身子,可是带大骨的?” “取了两头羔子,都在厨房里忙活了。” 司虎大喜过望,慌不迭地坐下,刚要捞肉,又一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徐牧。 “吃吧,又没外人。”徐牧脸色无奈。 待齐齐坐下,恍惚之间,徐牧只觉得,又仿佛回到了四通路老马场,几十个庄人聚在他身边,跟着他酿酒,喊他东家。 “先前发现白叠的那处地儿,约莫有七八株,有二三株开始吐絮,我收了些籽棉。” 顾不上痛饮,周遵拿出一个随身的小木盒。 “按着东家的吩咐,用温水泡了小半个时辰,又裹了草木灰,沾去了籽棉上的水渍。” 徐牧神色激动,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 木盒里,周遵收集的棉籽,便在里头小心地躺着。并不多,细数之下,只有不到二十枚的棉籽。 但这小小的东西,在以后,便是蜀州发展的契机。棉甲,棉袍,甚至是处理伤口的棉绒……徐牧心情舒畅,又仔细端详了几番,才慢慢盖上了木盒。 只可惜,棉花播期已过,只能先养种,等到明年的四五月,再行下播。 按着徐牧的估计,周而复始,大概三四年的时间,在蜀州的南林郡里,棉花便能大规模投入。 “周遵,白叠那边,你多费些功夫,务必要看守好。若是采铁的事情,一时来不及去办,也无妨的。” 作为后世人,棉花的裨益,徐牧自然知晓。所以,他才会一再而三地叮嘱周遵。 “东家放心,我周遵是个莽夫,但东家交待的事情,老周我没说的!”周遵捧起酒碗,恭敬地开口。 /92/92393/31331558.html 第五百一十章 待有一日,十万蜀袍出峪关 吃席过后,周遵便告辞了。司虎明显吃不下了,还要往肚皮里塞,无奈之下,徐牧只好让孙勋过来,带着几个人扛了回去。 摸了摸怀里的木盒,如抚珍宝。徐牧仰面朝天,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 桂月上旬,山风送着稻香,阵阵扑入人的鼻头。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主公,好诗文呐。” 金黄的稻浪之下,目光所及,处处是丰收的喜兆。即便还没有到收割的时节,许多的百姓,已经在田垄边上,聚食吃酒,欢庆不停。 “这一季的蜀中稻米……”贾周声音激动,“不仅是百姓所乐,使许多人免于乱世饥灾。在其中,蜀州的兵力,也当能多募二三万人。” “文龙,还是不够。”欢喜之余,徐牧很快冷静下来。 “来年丰庆,我欲要以蜀中稻米,养我蜀州与暮云州的百姓,无饥饿之祸,无易子之殇。” “主公大义。” 入蜀之后,徐牧盯得最重的一件事情,便是蜀中九郡的稻米,为此,他费尽了不少心思,投肥,开凿河道,杀蝗卵……这些法子,在后世不见得有多厉害,但在现今的蜀州里,已然有了一番不错的建树。 等到棉花,也如稻米这般,能大面积下播的时候,到时候,整个二州之地,只怕会更加不得了。 但在眼下,不管是蜀州或是暮云州,依然要小心翼翼。实话说,二州之地,完全是足够起势的。先决的条件,是这二州在蜀州腾飞之前,不容有失。 天有不测风云,徐牧只希望,蜀州和暮云州头顶上的天空,能多晴朗一段时间。 看完稻田,徐牧了却一桩心事,上了马车。 在后,数不清的百姓,依然跪地长拜,声声不休。 “吾王慢行!” “吾王,恭送吾王——” …… “主公的仁治,当得万事表率。”马车里,贾周笑了起来。 “文龙,你和伯烈二人,越来越像陈先生了。对了,伯烈那边,最近可有事情?” 提到兵事,贾周收起了笑声,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并无,不过伯烈送回来的情报,说沧州的兵力,似是又增了不少。楚州那边的边境,忽然出现二三千的山匪,欲要冲入沧州……直接被沧州的守军,一日灭杀了。” 徐牧怔了怔,不用想他都知道,哪有什么二三千的山匪,无非是左师仁怕污了名声,迫不得已派去试探的。 “主公,小心沧州的苏家女。只可惜,关于她的背景,很多东西都被连根斩断了,根本无法查出来。” “我只觉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还是个女子……不管怎样,总不会是势单力薄的。” 徐牧点头。 贾周的分析并没有错,苏家女的身份,确实有些诡异得紧。 “主公,有个好消息。”原本脸色凝重的贾周,声音慢慢舒缓,“刚到的情报,渝州王那边,打下了壶州。” “打下了?” “确是,渝州黑甲勇不可当,再加上精锐卖米军迂回夹攻,整个壶州,已经被渝州王尽数攻下。河北四王的联盟,败势之下,只得暂时放弃壶州,聚兵在邺州,继续和渝州王对战。” 徐牧露出笑容,“不愧是常大爷,打不死的常四郎。这一回,公孙祖怕是要脑壳疼了。” “我觉着,打下壶州之后,渝州王和那位九指无遗,会暂缓战事,稳住壶州的局面。” “应当如此。” 常四郎坐拥整个天下,最富庶的内城三州,以及一个个千年不倒的大士族门阀,再加上他自己是个同行内卷的米商……不管是底蕴,还是天时地利,都占了不可估量的优势。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当真能席卷天下的。 贾周顿了顿,语气带着叹息,“主公,另外还有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或有些可怕。” “文龙,什么消息?” “在打下壶州之后,内城了有多个世家联名上书,让渝州王登基称帝。” “这该死的!”徐牧忽而动怒。 “文龙,后来呢?” “刘仲德连夜赶过去,将蛊惑称帝的世家,当着渝州王的面,骂得体无完肤,听说还动手打人了。” “九指无遗刘仲德,不愧大谋之士。”徐牧松了口气。 如果说,常大爷敢这时候称帝,那必然是要和天下三十州树敌。不说什么纪朝在不在,这实则是很简单的道理,枪打出头鸟,常四郎哪怕兵多将广,现今的情况下,也要挡不住的。 哪怕有玉玺在手,袁安不死,大纪朝堂还在,终归也是个伪帝。 徐牧只希望,不管如何,常大爷不要先走这一步。即便是走,也需要有半壁江山,来作为底气。 “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不管远些的地方,哪怕是主公的二州之地,也只是暂时的平和。凉州,沧州,甚至是左师仁那边,现今的情况之下,都不会坐看主公慢慢壮大的,需万分小心。” “文龙,我知晓的。” 蜀州现在面临的情况,一个是底蕴落后,另一个,则是将才不足。关于后者,徐牧做了三十州的总舵主,情况已经慢慢好转。 接到书信后,有不少的义士堂主,慢慢有人入了蜀,经过小逍遥的引荐,来和他商谈。 当然,大多还是有防范之心,对他这位新任的三十州总舵主,并未尽信。不过徐牧并不担心,再需一段时间的磨合,这事儿,便会走上正轨。 “再过半月的时间,蜀中的稻米便能收割了。”兵事说完,又提起稻米的事情,贾周的笑容,重新弥漫在马车里。 “民以食为天,没有了饥灾,主公的大军,才能出蜀地,复而开疆拓土!” “当有一日,我蜀州浩浩大军,在主公的领军下,逐鹿三十州,枭首破敌七千里!” 听着,徐牧心头久久激荡。忽而仰头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夕阳黄昏。原先触手不可及的东西,离着他,似是越来越近,看得清晰无比。 “待有一日!” “十万蜀袍出峪关,踏破天下三十州!” /92/92393/31331559.html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碗小嫂子有了! 站在王宫后的院子,徐牧扶着身怀六甲的姜采薇,小心地坐了下来。去年冬到了现在,姜采薇的肚子,已经越来越隆起,约莫要待产了。 怕生出问题,徐牧多找了几个稳婆,随时伺候在姜采薇身边。这位随他一路走来的夫人,吃下的苦,并不比他少。 “先前时候,在望州那会。我早猜出了,夫君怕……兼顾不得,想着给我留一份银子,离开望州。” “我那会就在想,这天下间,怎会有夫君这般的儿郎。是个棍夫,却不忍卖妻。” 姜采薇伸出手,紧紧握住徐牧,眸子里闪着泪光。 徐牧揉了揉面前夫人的头发。有时候,他觉得命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忽然就串成了夫妻关系。 大多数的时候,他只想在乱世里活下去。偏又是这场命运,将他推了出来,去建功立业,去匡扶大义,去逐鹿天下。 “这段时日,莫要操劳。”徐牧露出温柔笑容,将姜采薇搂入怀里,“我刚来这里,便得了一个贤惠无双的夫人,另外,还有一个好弟弟。” 姜采薇抬头,“夫君在说什么。” “没什么。” 徐牧捏了捏姜采薇的手掌,一时间,把姜采薇抱得更稳。 这种浪漫小格调的二人世界,还没有维持多远,远远的,徐牧便听到了司虎粗犷的大笑声。 “哥哥嫂嫂,我司虎来道喜!” 徐牧怔了怔,一时没明白,这矫情狗血的话,司虎到底哪里学的。 “牧哥儿给喜银!” “给个鸡毛,不说我踹你。” 最后,还是姜采薇拦住,拿了几两碎银,递到司虎手里。 “徐郎,虎子也是要做叔的人了,你不可如此。” 一想起司虎不打桩儿夜夜爬窗的事情,徐牧就忍不住要抽鞋拔子。 “司虎,再不讲我抽你了。” 司虎嬉笑着跑开,“哥哥嫂嫂,大碗小嫂子有了!刚才陈神医把了一脉,可没把大碗小嫂子乐坏了!” …… “婉妃身子娇弱,十个八个……应当是不可能了,调理一番身子,再有一胎问题不大。”陈鹊语气叹息。 “陈先生,这事儿,得先瞒住她。” “这是自然。”陈鹊点头,“至于王妃那边,蜀王也无需担心,有我在,万事可安。” 瞧瞧,这就是有一位神医的好处。当初邀请陈鹊入蜀,在徐牧看来,是何等聪明的选择。 “多谢陈先生。” “蜀王勿谢。若真说谢字,安稳的蜀州,又该有多少百姓,该谢蜀王呢。”陈鹊笑了笑,转身往前离开。 徐牧起手长揖,目送陈鹊离开。 等陈鹊走远,徐牧才回了身,整理了一番神色,直直往李大碗的屋头走去。 约莫是高兴坏了,只见到徐牧走来,李大碗便一下子扑了过去。 “徐牧,枸杞茶是有用的。生了一个,以后还有九个。” 九个是不可能了,况且,从一开始,徐牧也没想要生这么多,权当是陪着李大碗嬉闹。 不过,他贵为蜀王,手底下有一大帮子的将军谋士,能开枝散叶,诞下子嗣,这是极好的事情。认真来说,也算是对这帮誓死相随的人,有了一个交代。 成大业者,若是个绝户人,或者子嗣出现问题,只怕在以后,会闹出一大串的祸事。 还好,这种顾虑没有了。 当然,不仅是姜采薇,还有李小婉,自始至终的,他都当成了至亲的家人。 …… 同样大着肚子的苏婉儿,站在沧州皇宫的楼台上,面朝远处的江山,眼神里满是炙热。 “人杀了么。” “启禀皇后,已经杀了。”在苏婉儿身边,一个鹰鼻狭目的御林军统领,恭敬抱拳。 “皇后,若依我说,不如侍寝过的宫娥妃子,一并杀了。” 苏婉儿笑了笑,“你不懂,早些时候喝了药,咱们的陛下,已经绝户人了。让你去杀胡妃,是因为今日她干呕了。万事皆有遗漏,我却是个不喜欢遗漏的人。” “皇后英明,大业可期。” “通告下去,沧州继续锁州,不管是船货,抑或是马帮,皆不可入。敢违命者,即可斩首。” 御林军统领抱拳离开。 只等人走远,苏婉儿才伸出手,小心地抚在肚皮上,哼起一首曲儿,脸庞慢慢露出了母者的温柔。 一座寝宫里,袁安用黑纱蒙着眼睛,在寝宫里玩着抓人的游戏。十几个西域女子,嬉笑连连。 并没有抓到任何一人,转过头的时候,那方蒙着眼睛的黑纱,无端端有了些潮湿。 …… “总舵主,有人来见!”成都的天色,才刚蒙蒙的亮。小逍遥便已经梗着脖子,才王宫后院里大声高呼。 婉拒了李大碗再来一桩的盛意,徐牧披上袍子,整理了一番之后,才往屋外走去。 “总舵主,上官堂主来了。” 上官堂主,即是三十州侠儿里的大人物,先前听逍遥说过,除开李知秋外,义军里的二号人物。 但并未随军,而是一直留在其他的州地里,帮着侠儿义军,筹备粮草和军饷。 “走,去见见。” 还是那句话,做三十州总舵主的原因,很大的一方面,他是要得到天下义侠的支持。 这些义侠,其中有不少人是寒门出身,能补充蜀州人才的空缺。将官堂还没成型,不管是为将还是为谋,只靠着一帮子的老兄弟,二州之地的疆域,人才资源太过稀少。 对于蜀州和暮云州而言,首要的,便是政事性的人才。 放眼二州之地,将近二十余郡,做郡守的,尽是些抽刀瞪眼骂娘的老卒把子……认真来说,徐牧考虑的,不仅是打江山,另外,还需要守江山。 “逍遥,这位上官堂主,你先前说,脾气不大好?” 逍遥语气委屈,“刚入蜀,我还没开口,便扇了我一个嘴巴子。” “这是为何啊?” “他说,江湖的事情,为何要交给一个庙堂之人。” 徐牧脸庞好笑。这哪里是什么江湖庙堂,若真是如此,便不会支持李知秋打江山了。这分明是,借着捶李逍遥一耳刮子,变相地立了下马威。 /92/92393/31346751.html 第五百一十二章 好大儿,独一份 王宫里,约莫有六七个白袍人影。首位的,便应该是那位上官堂主了,气度有些不凡。按着规矩,并没有负剑入宫,但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垂着。 约莫是藏着暗器? 司虎立在一边,扛着巨斧,瞪着一双牛眼,死死瞪着几个侠儿。瞪谁谁怀孕的司虎,想法很简单,你若不是敌人,为何这一副扯扯呼呼的模样啊。 “司虎,出去吃馒头。”徐牧稳稳坐上王座。心底里,并没有任何打一架的意思。 “上官述……拜见蜀王。”犹豫了番,为首的上官述,终究先开了口。 “无需多礼。”徐牧笑道,“不过,上官堂主这拜名不对,莫要忘了,我如今,是帮侠子扶剑的三十州总舵主。” 并非是下马威,而是在接下来,他要用的,不是蜀王的身份,而是实打实的舵主身份。 小逍遥在一旁,急急走过来,在上官述耳边讲了几句。 上官述犹豫了番,领着几个侠儿,再度起手抱拳。 “我等见过总舵主。” “好说,请入座。” 上官述沉默点头,带着几个侠儿,稳稳在王宫里落座。 “孙勋,让人掌茶。” 实话说,对于侠儿的这条线,徐牧一直很看重。侠儿们的江湖,何尝不是乱世里的一道清明。 而他,有意无意的,似乎是真如贾周所言,将庙堂与江湖,攒到一起了。 “总舵主可会武功?”上官述沉默了番,抬头发问。 徐牧知道,这是要来了。三十州侠儿总舵主,若是位无缚鸡之力的人,不管怎样,总归有些耻辱的意味。 但这些东西,对于上一世,在某个高校辩论会上,能辩哭八个学生会鉒席的徐牧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上官堂主,何为武功?”徐牧笑道。 “武功,乃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本事。”上官述认真想了想开口。 “匡扶正义,惩恶扬善……本舵主当年随侯爷斩了奸相,又北上带军,堵了北狄,算不算匡扶正义,算不算惩恶扬善?不若这样,上官堂主去蜀地再问一问,我徐牧入蜀州之后,有无大义之举?” 上官述的脸庞,有些苦涩。 “我的意思,蜀王贵为总舵主,若无武功,恐无法服众。” 徐牧摇头,“上官堂主,你学武为了什么?” “杀狗官,救百姓。” “那便是了,这些东西,我都做过。上官堂主杀狗官,用的是剑器,而我徐牧,用的是兵卒,用的是胆魄和谋略,又有何不可呢。” 一步一步走来,从入内城开始,徐牧遇到的侠儿,数不胜数。赠酒的两个乡民,马六,陈家桥,老瘸腿……这些人都是侠儿,自此,他也明白,侠儿们诉求的东西,虽然有小异,但实则是大同的。 便如贾周所言,庙堂争仁,江湖争义,既是仁义,为何不能拧成一股绳子。 上官述捧起茶盏,小心呷了两口,润了老嗓之后,又再度开口。 “总舵主,容我多讲一句。庙堂与江湖,自古往今,都是不同的路子。” “上官堂主此言,乃是自误。若是路子不同,先人李知秋舵主,又为何执着于三十州聚义,攻打暮云州。莫非是说,上官堂主对于李舵主的决策,有了质疑之心?” 上官述听着,一时哑口无言。 在上官述的旁边,另一位老侠儿,急急开口帮腔。 “总舵主,李舵主乃是聚义,莫要忘了,我等侠儿的天下誓词——”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徐牧完美抢答,继而又认真开口,“李知秋舵主,受奸人所害。我查出来,是沧州皇室下的离间之计,使暮云州落入皇室之手。我蜀州大军出征,攻打皇室的暮云州,莫非算不得斩皇朝?” 帮腔的老侠儿,被噎了一嗓子,开始捧茶不语。 “徐舵主大义凛然,我等佩服得紧。但徐舵主或许不知,天下三十州侠儿,以资历排辈分,徐舵主前些时候才拜入堂口,便高坐舵主之位,恐有人不服气。万事,皆有要规矩。”又是一个中年侠儿,抱拳开口。 “这位是?”徐牧指了指。 “离州香主元修。” “元香主此话,便如黄口小儿大言不惭。”徐牧摇头叹息。 香主元修脸色惊变,“请总舵主指教。” “资历规矩?莫要忘,我等可活在一场乱世。若按资历辈分,我徐牧杀的狗官,可比在场的诸位,都要多上不少。还有规矩,什么规矩?莫非是说,整个天下都要墨守成规,袁侯爷不该清君侧,我徐牧不该入蜀,这满天下的热血儿郎,都该老老实实地听从君臣之礼,得过且过?” “元香主,还请即刻离开蜀州。如此规矩儿郎,早些时候,便不该说什么斩皇朝了。” 元修脸色羞愧,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总舵主……元香主一时语失,还请总舵主见谅。”上官述艰难地咽了口唾液,起手抱拳。 “我徐牧并非无理之人,也知元香主是说走了嘴,见个不是。”徐牧叹息一声,同样起手抱拳。 这一下,王宫里的数个侠儿,都不敢胡乱开口了。他们忽然明白,面前的蜀王舵主,似乎不好对付。 “上官崽子,上官崽子!” 这时,徐牧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等他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诸葛范拖着一条老瘸腿,恼怒地走入了王宫。 偏偏王宫里的上官述,脸色又惊又喜,急急起了身,要去扶住诸葛瘸。 “诸葛前辈!” “你娘的上官崽子!”老瘸腿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得上官述摇摇晃晃,继而又抬了手,指着徐牧的方向。 “你要个卵的资历!老子资历够不够?你家以前的总舵主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你算根鸡毛,老子当年,就不该救你这狗夫!” “我儿,那是我儿!够不够资历!” “诸葛前辈,徐、徐舵主是你儿?” “好大儿,独一份!我儿,喊个爹,给他们瞧瞧。” 坐在王座上,徐牧怔了怔,抬头看着喋喋不休的诸葛范。他原先就猜得出,老瘸腿在三十州侠儿里,名头可不小。却不曾想,好像还有些大。 “我儿,快快喊个爹。” 徐牧咬牙。 “爹,你怎么来了!外头风大,小心别冻死了啊!” /92/92393/31346752.html 第五百一十三章 方濡称帝 和上官述的会面,由于诸葛瘸的出现,无疑,让整件事情,一下变得发展顺利。 但并非是说,这事情便算成功了。 不过,爹多了还是有好处的…… “上官堂主说了,回去之后,他会想办法挑选良才,再让主公甄选。另外,先前支援侠儿义军的粮草辎重,也会转到蜀州这边。”李逍遥在旁,说的有板有眼。 实打实地说,这一次上官述这些人入蜀,虽然是说开了。但不管怎样,总归需要一个磨合的时间。 而李逍遥,更类似于中间人一般。 当然,徐牧也有信心,要不了多久,他会和这帮侠儿的上层,彻底合为一军,走上正轨。 便如贾周所言,不管是庙堂,或者是江湖,在这场乱世之中,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的冲突。 “逍遥,你长大了。”徐牧伸出手,抚了抚李逍遥的脑壳子。自小跟着李知秋,随着成长,举止投足之间,李逍遥隐约有了李知秋的风采。 …… 桂月中旬,离着秋收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 田垄之上,处处可见满脸喜庆的百姓,在等待秋收的同时,偶尔会聚在一起,喝着酒酿,畅谈高歌。 “主公,不若猜猜,这一轮的秋收,我蜀中天府,会有几仓稻米?”贾周笑道。 民以食为天,不管是养民还是养士,粮食都是重中之重。先前的时候,千疮百孔的蜀州,因为粮草的问题,很多的时候,都处于被动的局面。 “文龙,我猜的话,至少五百仓。” 为了这些蜀中稻米,徐牧可谓费尽了心思。 “主公猜五百仓,那我便猜一千仓以上。主公的性子,当真是谨慎无比。” “若非是这份谨慎的性子,我早已经尸骨无存了。”徐牧声音无奈。 离着秋收还有些时日,扶着贾周上了马车,两人往成都王宫的方向而去。刚回到王宫,徐牧便又收到了一个消息。 一个极其震撼的消息。 “莱州人方濡,攻克烟州,合二州之地,欲要称帝建国,号大景,开元恩兴,定都于莱州济秋,所率领的布众,合二十万人。” 这个消息,让原本尚在秋收喜悦的徐牧,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在旁边的贾周,不外如是。 原先徐牧还想着,常大爷最好别称帝。现在倒好,这位同样起于微末的莱州人方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朝称帝。 不过想想也是,实打实地说,方濡是底层政权出身,一样不受世家门阀所喜。当然,方濡的路子,和蜀州并不同。 “主公,他太心急了。”贾周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要不了多久,会有很多柄矛头,都会对准莱州。虽然说有二十万人,但大多连制式器甲都没有,如何挡得住。” 徐牧点头。 方濡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帮为了活下去的底层百姓。终归到底,还是缺乏能谋划大局的人。 “沧州那边,可有任何动作?” 孙勋想了想,“主公,还未见到。倒是有很多的外州王,已经发出讨贼檄文了。这个大景朝,已经很遭恨。” 讨贼檄文这种东西,不管打不打,但只要你发出去,便算赢了一份名声。 贾周先前就有了预言,莱州人方濡,最多两年之内,便会灭亡……毒鹗之言,当要成真了。 …… 莱州,济秋城。 急风之下,一位披着五爪金龙袍的九尺大汉,即便是修过了胡须,但整张脸庞,依然显得粗犷无比。 在诸多将军谋士的簇拥和欢呼之下,他迈起了金龙履,步子很沉,一步一步地走上鹿台。 “大景朝!” “大景开元!” 原本的几个落魄老书生,摇身一变,变成了莱州的前几席幕僚。这次的称帝,便是他们联名上书。 早在先前的时候,也已经昭告天下。 方濡立在风中,止不住地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狂喜的意味。 古往今来,登基为皇,是天下间最大的荣光。 而他方濡,终于做到了。 当然,他也明白。在沧州那边,还有一个皇朝,尚还没有灭亡。但那又如何,他执掌二十万的大军,迟早有一日,会马踏沧州,灭掉大纪。 而他的大景,终归成为天下间的正统。 “大景开、开元!”方濡激动的声音,瞬间响彻了鹿台周围。五爪金龙袍迎风飞舞,约莫是赶制得太快,算不得精工,那头在龙袍上的金龙,在急风之中,仿若失了神采,歪歪扭扭成了长虫一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傻子。” 这是司马修的评价。 “同样是起于微末,对比一下,徐布衣有点可怕了。” “军师,讨贼檄文也发出去了。左师仁那边,欲要联合天下盟军,一起讨逆方濡。” “天下仁名,他也只会做这种事了。主公放心,没什么人去的。” 董文犹豫了番,“军师,我的意思是说,左师仁此人,能不能拉拢?譬如说,让他调转矛头,一起对付布衣贼。” 司马修冷静摇头,“意义不大,主要需要明白,凉地三州,最为擅长的不是水站,而是马战。远交近攻,并非是主公要考虑的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想其他的办法,挑动江南诸州的乱战。” “蜀州,暮云州,沧州,以及左师仁那边。乍看之下,战事已经无了。但实际上,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陷入混战。” “军师,什么样的契机?” “我还在想……我总觉得,蜀州有个能人,一直在防着我。” “那位跛子军师,已经被布衣贼,调派去了暮云州驻守,毒鹗又死了,还能有谁?”董文脸色不解。 “我也不知……但感觉便是如此。主公,关于那个大景朝,凉州按兵不动。另外,在凉州和蜀州的缓冲地,不妨多派出骑营,牵制狼族小将。” 司马修顿了顿,脸庞上露出一丝疯狂。 “不瞒主公,先前余当王作乱,我特地看了许久,玉门关外的地图,想到了一件事情。有无可能,从关外寻一条路,迂回到蜀州之内。” “若有,蜀州必遭灭顶之灾。” 董文犹豫了下,“军师,若有这种路,早该有人动了。就算是有,长途跋涉,加上翻山越岭的,一万大军过去,估摸着剩下不到三千人。” “主公,我尚在思量。” 司马修平静地回了一句,重新坐正身子。 /92/92393/31352128.html 第五百一十四章 稻米入仓 桂月下旬,一场湿漉的秋雨过后,蜀州的稻米,终于迎来了收割。 最欢喜的,莫过于农人。顾不得身子累乏,白日割稻,夜晚便聚在谷堆旁边,架起了篝火堆子,饮着烈酒放声高呼。 其间,徐牧出城两次,加入到秋收的喜悦之中,把酒高歌,与民同乐。农忙之中,关于莱州人方濡称帝的隐忧,仿佛一下子要淡去。 “文龙,入了几仓?” “主公,不若先猜一下?”贾周拿着卷宗,语气高兴。 “五百仓?” 一仓要填满的话,约莫要五百石的粮食。折合成后世的话来说,即是三十吨左右。 “主公,这如何可能,蜀中乃是天府之地,再加上主公一直在振兴农桑。” 徐牧咽了口唾液。在粮草方面,他是不敢和常大爷比的,据说常大爷那边的粮草,若是全倒入纪江,能筑起一座高高的粮岛。 “主公,约一千二百仓!” “一千二百仓!”徐牧脸色惊喜。一千二百仓,即有差不多六十万石的粮草。这六十万石的稻米入库,足够蜀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免受粮草不足的问题。 “这还是主公下调了稻税,等到明年,按照主公定下的增亩制,再加上南林郡的开荒,至少还能再加上一千仓。” “虽然说,还比不得渝州王,但已经很不错了。至今日起,我蜀州十四郡的百姓,甚至是暮云州那边,再无饥灾之苦。” 徐牧彻底松了口气。 不仅是稻米丰收,在以后的行军征伐,他甚至有了便携罐头的想法,铁石不足,那便用竹筒试着密封,将军粮的配备完美化。 “恭喜主公。”贾和也脸色欢喜,“积粮铸器,我等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文龙,尚有不足。”徐牧并没有兴奋过头。实话说,入库的六十万石的粮草,若是十万大军出峪关,也同样支撑不了三个月的时间。 当然,在平和时期,足够养民养士了。 在明年之后,他会开始继续挑选上好稻种,学后世的法子,试着一季两稻。当然,这其中的关键,需要他不断培育改良。 蜀州的地形,虽然并非是上好之选,但万事皆可期,说不得会有奇获。 说完了喜事,在放下卷宗之后,贾周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昨日晁义那边来了军报,军报里说,这段时日以来,凉州派出了不少探哨营,欲要探出蜀州的情况。双方的探哨营,打了好几场小规模的厮杀,各有胜负,约莫战死了六百余人。” “凉州伐蜀之心不死,终有一日,两州之间,会迎来一场决战。” 贾周这一句,并非是空穴来风。三番两次的,董文都想入主蜀州,占据蜀中米仓。 “夜枭组的情报里说,凉地三州,在司马修的辅政之下,民心已经慢慢归顺。司马修很聪明,利用安并二州,原先二王的苛政做文章,当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此人不死,终是主公的心腹大患。” 这一点,徐牧何尝不知。但现在的情况,凉州民风彪悍,夜枭组查个情报,都要小心翼翼,又如何行刺杀之举。 一千个司虎组成军团,估摸着都杀不入王宫。 说实话,一直兵来将挡的感觉很不好,但没得办法,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和凉州相比,蜀州确实是弱势的一方。 这乱世里的天下,原本就是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老狼叼兔子。当然,也有另类,譬如莱州人方濡,称帝建大景朝……才刚吃胖了些,这一会,却又露出了弱点,被群而食之。 如贾周所言,终归是太急了。当然,这满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挡得住做位登九五的诱惑。 诸多的定边将外州王,哪怕包括徐牧自己在内,一样都想称帝,从争霸中脱颖而出,千古留名。只可惜,真正能坐稳龙椅的人,万中无一。 莱州人方濡的大景皇朝,还没开始仰望,便要迎来衰败。并非是不能称帝,而是这种时候,枪打出头鸟。你竖起这杆大旗,无需多久,一帮子借着大义名分,继而收拢民心的诸侯,便要来讨伐你了。基石不稳,龙椅难坐。 当然,实力强横的话,则另说。 “主公,晁义那边,想要多调派两千匹良马。” “这没有问题,我等会派人去马政司。”徐牧点头。晁义作为前线大将,一直在和凉州不断小规模厮杀,必要的物资,应当是不能吝啬。 “我总觉得,那位凉狐,似要在酝酿着什么。”贾周忧心忡忡,“凉州所谋者,无疑是蜀州,这些时日以来,太安静了。不管如何,我等需小心为上。” 徐牧点头。 “文龙,伯烈那边也来了信。于文在暮云州,操练的两万水军,也有了一战之力。” 二州之地,加上后面收拢的流民,暮云州有五万人,蜀州有五万余人。当然,蜀州这边,这段时日里,随着秋稻的丰收,也会多征募一批新军。 “窦通尚有两万水军,于文也操练出两万,合计四万水军,可当精锐。” 先前伐暮云州之时,虽然也号称四万水师,实际上,至少有一小半,原先是普通不过的步弓,熟悉了一下江战,便跟着上船打仗了。 贾周想了想,“如今主公占有二州之地,同样有两个选择,其一,将战略放到整个江南,以沧州为战略目标。” “其二,暮云州锁城防守,主公将目标放在凉地。” “文龙,我选第二个。”徐牧凝声开口。 “主公,这是为何。” “董文势大,如恶狼窥视,卧榻在旁,我即便往东面打,终归不放心蜀州。相反,妖后更趋向于坐山观虎斗,我不动,她约莫也不敢动。大抵上,只会用些软绵毒计。” “主公大智。”贾周笑起来。 “文龙才是天下大智。” “主公博古通今。” “文龙神机妙算。” “当初第一眼看见主公,便知主公是明德惟馨之人。” “那会看见文龙,我只以为是智多星下凡了。” …… 主属二人,走在黄昏铺下的王宫石道,两道人影紧靠,一时间欢声笑语起来。 /92/92393/31376532.html 第五百一十五章 伪帝的传闻 莱州人方濡称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下。至少大半月的时间,戏园子里的说书先生们,难得有了一轮新话头,每每戏谑而谈,总能引得满堂喝彩。 天下人,只当这位伪帝,成了一个笑话。 袁家四百余年的江山,即便再不济再烂,终归是名正言顺。而方濡的大景皇朝,却更像一场闹剧般。 “牧哥儿,咱们以后建个新朝,叫个什么才好?我好好想想!”连着司虎,这几日时间,都满脸带着兴奋。 “叫大虎皇朝?可好?” “憨虎皇朝更不错。”徐牧白了一眼,理了理身上袍子,才走入王宫里。 今日的蜀州,来了一位新客。自暮云州开始,便已经一路通告了。 “拜见蜀王。”黄道充躬身长揖。 在打下暮云州后,徐牧便猜得到,这位墙头草先生,应当会来一趟。 果真猜准了。 “黄老先生,请入座。” 对于这位八面玲珑的人物,徐牧没有任何轻视之心。 “徐蜀王,喊我老黄即可。”黄道充堆出笑容。 徐牧并没有反驳。 估摸着,真有一日他做了皇帝,黄道充便会以“小黄”自称了。 “蜀王打下暮云州,乃可喜可贺!老夫身在恪州,但听得蜀王百战百胜,蜀军勇不可当,更是欢喜得彻夜更咽。前些日子,为了庆蜀王大胜,我恪州清馆半价,酒水任饮,更有百头花炮,彻夜欢舞。” 徐牧有些头大,比起彩虹屁的本事,这位黄道充,当真是祖宗级别的。 “蜀王,此乃庆贺之礼,一头七百年的上好山参。”黄道充急忙招手,在后,一个随从急忙走来,将一个精致的礼盒,摆在了徐牧面前。 “多谢黄家主了。” 不收百不收,这等大珍之物,以后用来吊命,再合适不过。当初常大爷不知哪儿抢来一头,让他转交给小侯爷。效果应当是有的,凭着那头山参,小侯爷在冬日里强撑了不少时间。 “对了黄家主,那件事情……” “不瞒蜀王,接到信的时候,我又派人查了一遍。恪州里的苏家祖屋,也已经死绝,不说正脉,两房苏家分支,同样被满门斩杀……除了沧州皇后之外,一个苏家活口都没有,线索已经断了。” “连县里放籍录的偏堂,都无端端走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徐牧听着沉默。 他和贾周,一直在查苏妖后的真正身份,但总是有百般阻挠。想着借黄道充的手,查一下恪州,却不料,依然被人捷足先登。 “蜀王,回了恪州,我再想想办法。”黄道充露出叹息,很聪明地补了一句。 “有劳。” “莱州人方濡,这半月内声势颇高,方圆几州,活不下去的百姓,有很多去投靠了。” 徐牧并不意外。这算是称帝以后,方濡吃的第一波福利。 “便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大纪朝行将就木了。短短五十年,出现了两个伪帝。若我朝高祖,地下有知,止不定要化鬼骂娘——” “等等。”徐牧怔了怔,“黄家主,两个伪帝?莫非黄家主觉得,袁安并非名正言顺?” 黄道充也跟着一怔,“我何时有过这等想法。小侯爷千古忠义,扶了袁安上位,他自然就是皇帝。” “袁安的事情暂且不说……两个伪帝,从何而来?” 方濡算一个,另一个呢? 这乱世已经够乱了,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蜀王不知?” “不知。” “也是……当年的事情,约莫是掩住了。我原先还以为,小侯爷会跟你讲,但小侯爷忙于救国,这等琐事未必会提。” “怎么说?” 黄道充犹豫了番,终归起手作揖,脸色也变得认真,“蜀王若问,知无不答。” 徐牧心底沉默,没有船票的黄道充,这一回,似是卯足了力气,要搭上蜀州的船了。 当然,还是那句话,如黄道充这样的人,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只不过现在,蜀州有了仰望天下的资格,值得拉拢了。 不同于其他的世家门阀,但隐约间,又比其他的世家门阀,更要厉害得多。蜀州不受大士族所喜,偏偏黄道充大行反道,拼命示好。 “蜀王,可曾听过袁松?” 徐牧想了想摇头。 “另一位伪帝,便是袁松……袁家皇室的宗亲,与其弟袁柏,在四十年前的元日,长阳聚兵谋反,势头很凶,一度将纪肖帝赶出了长阳……但后来各路勤王,又有离间之计,袁松的势力,没多久便撑不住了,只做了一年的伪帝,与其弟兵败之后,逃出了长阳。” “死了么?” “虽然找不到,但应当是死了。肖帝复辟之后,至少十年时间,都在苦寻这二人。只可惜,连件战甲都找不到。有人说,这二人躲在内城,如丧家犬般四处藏匿,最后染病而亡。” “黄家主,这二人多大年纪。” “若没死,当有八十旬的天龄了,如何能活。与徐蜀王说这些,是希望蜀王,能慎之又慎,莫要重蹈伪帝的覆辙啊。” 黄道充声音嘶哑,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模样。 “陵州左师仁,以仁名为旗号,被属下举为讨伐伪帝的盟主,现如今,已经聚了……一些人马。” “被属下举为盟主?” 已经……很无耻了。 “自然是的,他的那帮属下,向来很捧场。另外……此番前来,左师仁托我带了一封信。” 黄道充声音平静。 徐牧笑了笑,“不知黄家主,是站哪边的?” “站家族这边。从很久开始,我便知晓恪州没有帝王命,最好的选择,是想尽办法,安安稳稳度过乱世,直至有人开辟新朝。” “若百年,两百年不可呢?” “父传子,子传孙,谨守家规。” 徐牧沉默了番,没有尽信。乱世里礼乐崩坏,没到最后,说什么都像假客套。 在旁的孙勋接过了信,转递到徐牧手里。 “徐蜀王,老夫告辞。” “黄家主若得了空,再入蜀州坐坐。” 如黄道充这种人,不算老友,但也不算泛泛之交。或者在以后,他还需要恪州这枚棋子。 当然,同样的道理,黄道充也需要蜀州作为大树。都不是傻子,都明白,不过一种随波逐流的关系罢了。 让徐牧更没想到的是,那位左师仁,居然还敢来信。用脚趾头想徐牧都知道,九成九是为了讨伐伪帝的事情。 不过,另一位伪帝袁松的趣闻,倒是让徐牧有些发懵。这大纪朝,当真是烂了好几十年了。 /92/92393/31376533.html 第五百一十六章 募军 等黄道充离开王宫,贾周的人影,才缓缓走了出来。 “文龙,可听清楚了?” “听得一些。”贾周脸色认真,“对于恪州,主公需小心应对。这类关系,有可能成为主公臂膀,但也有很大可能,成为背刺主公的刀子。” 随波逐流的恪州,谁的拳头大,他便抱谁的大腿。 一个二郡之州,八面玲珑的,能在这般的世道,免于刀兵之祸,也算得稀奇了。 伪帝之事,贾周并无多言,两人只唏嘘了番。继而,徐牧才翻开了左师仁的信笺。 内容没猜错,先是一番彩虹屁的恭贺,然后又以那份同盟关系,邀请蜀州出军,帮忙讨伐伪帝方濡。 徐牧面无表情,将信撕碎。 “左师仁有些急了,这份仁名,可不好讨。”贾周笑了声。 若有利益,出兵也无妨,但莱州和烟州离着太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去打一架,连卵都捞不到,逗傻子么。 …… 并没有理会左师仁的挑逗,徐牧重新把目光,放在了蜀州的兵政上。按着先前的计划,蜀中稻米丰收之后,接下来,该征募一轮新军了。 征募的主事是孙勋,约莫是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按着刀,骂骂咧咧地在练兵场里走来走去。 “老子当年跟着蜀王打仗,十个凉狗要堵我,嘿,我单人一刀,直接砍了八个,剩下的两个,跪着喊了一百声爹爹,我才收了手。” 徐牧揉了揉额头。不愧是韩九推荐的人,这脾气性子几乎一模一样。 按照以前蜀中窦家的征募之法,大致是五户一兵,若碰到战事征募,还要多出一兵,作为后备营或者民夫。 徐牧并没有沿用这套法子。凡青壮有志者,皆可入伍,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考虑在粮草之上。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稀缺,连民夫的配给都凑不出,还打个什么仗。 而且这样一来,便能剔除滥竽充数的可能性,没了老弱,皆是青壮入伍。 “长弓,你去挑五千人。以后这五千人,便归你统领。”徐牧笑着转头,“斥候的任务,你莫要做了,单领一营,教授射术,称神弓营。” 在旁的弓狗听着,脸庞难掩欢喜。 “多谢东家、不,多谢主公!” “去吧。” “长弓,你以后也是个领兵大将了,身子挺直。” “主公,挺直了!” 弓狗尚有些瘦弱的身子,腰还有些驼,但即便如此,却高高昂起了头,踏着大步往前行。 这一回的征募,练兵场里,经过一番筛选之后,留下了一万三千余人。让弓狗领五千余人,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徐牧明白,眼下以凉州为战略目标,很大的可能,会陷入长期的野外战。 连弩营出了蜀州,射力会大打折扣。 故而,他需要一支善射的人马。无疑,弓狗是最好的领军人选。 “牧哥儿,我是无敌大将军,我领三千就成。”不远处的司虎,看见弓狗去点兵,急急跑了过来。 “我昨夜儿问了媳妇,她说打仗都发馒头。我若是带三千人,那就都发馒头和米饼,我怕他们吃多了,我一边带兵,一边管着馒头。” “司虎,什么乱七八糟的……诶,等等!” 徐牧蓦然扭头,认真看了眼司虎。 “虎哥,你昨晚莫非是?” 司虎的眼神,开始变得闪闪躲躲。没等徐牧再问,急忙拔了腿,往前狂奔而去。 “你羞个鸡毛!”徐牧怔了怔,看着司虎撂腿的模样,急急骂了一句。 不过,若是真打了……也算是他这个哥哥,某方面的启蒙教育,大功告成了。 “孙勋,清点完人数,便考校沙地兵法推演,能赢你的,都带入王宫里。” 终归要选一批年轻将才,作为蜀州的后备资源。若是这乱世数十年不休,到时候,于文晁义几个,老胳膊老腿的还要带兵出征,想想都凄凉。 …… “一万多的大军,而且都是青壮之士,主公,已经算得不错了。”看着军报,贾周露出笑容。 “长弓带了五千,余下的七八千,操练之后,我打算派去增援晁义那边。” 虽然说蜀州境内安平,但在境外的前线,晁义还在和凉州那边,打得有来有往。 “主公,我总觉得,司马修似在准备什么。”贾周忽而皱起眉头,“蜀凉二州多次的交锋,那位司马修,素来是主动谋划战事的。” 徐牧也跟着皱眉。 贾周的意思他明白,自从打下了暮云州,反而是凉州那边,在退兵之后,再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有点不对劲。 “夜枭组那边,可有传来情报?” “昨日还传了,但没探出什么消息。凉州的情报营,将夜枭组都盯死了,难免会有些碍手脚。”贾周顿了顿,“主公,我有个想法。” “文龙请说。” “主公现在,不仅是蜀王,实则还有另一层的身份,乃是天下三十州的总舵主。再者,凉州民风彪悍,当有不少侠儿。主公不妨动用舵主身份,请侠儿暗中调查一番。” 贾周的话,让徐牧一时沉默。 “文龙,会不会太快了。” “不算快,主公当明白,你如今是天下侠儿的总舵主。自然有人不服你,但更多的,听过主公的种种义举之后,无任何的问题。主公要走以民为本的路子,这条路,同样适合侠儿军。” “李知秋无法斩掉皇朝,相反,很多侠儿会把希望,放在主公身上。那位上官述,我听说回了之后,已经在暗中收拢粮草,准备输送到蜀州了。” “若是成功的话。古往今来,主公很可能是第一个……将庙堂和江湖,连在一起的人。” “但我先说句难听的。”贾周的脸色变沉,“若有一日,主公取得江山,这天下间的侠儿,便立即遣散,以免变成尾大不掉。借势归借势,但这种东西,借了就罢,无需考虑还恩。” “不愧是毒鹗……” 贾周笑了声,“我知晓,主公肯定有思量的,我以后便不再提。但眼下,主公要对付凉州,确实要向侠儿军借势。” /92/92393/31385528.html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司虎,你惨了 通过逍遥,徐牧传了一封书信,到上官述那边。 至于上官述挑拣的人才,还没有将名单呈送蜀州。徐牧估摸着,应当要不了多久了。 还好,这位侠儿里的万年老二,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司虎,随我出去一趟。” 蜀州和暮云州之间,要铺设一条来往的官路,已经二月余的时间,似是有些进展不顺。 “司虎?” “牧哥儿,能不能不去?”司虎跑过来开口,“要不然,你带孙狗儿去?” 在旁的孙勋,骂咧咧地抬过头。 “怎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去的么。” 司虎开始变得扭扭捏捏,含糊其辞。 “牧哥儿,我媳妇说,今夜还有事情要、要办。” 徐牧想了想,睁大了眼睛,古怪地看着司虎。 孙勋也猜出了什么,寻了个由头,急急跑出王宫。只一个上午,“虎哥儿会打桩了”的事情,瞬间传遍了整座城。 …… “孙狗儿欺我太甚!”骑在马上,司虎哭咧咧地开口,“孙狗儿若是有胆,便和我单挑!” 徐牧叹了口气。 别说孙勋,天下间有几个敢和你单挑的。 “司虎,这是很正常的。等鸾羽有了子嗣,生了一个小司虎,你便要当爹了。” “牧哥儿,我已经有了一个好大儿孟霍,生多了还要分馒头的。” “闭嘴!再说哥儿抽你了。” 还以为司虎转性了,好家伙,绕了大半圈,还是绕回了馒头。 司虎缩了缩脖子,自个又开始了碎碎念。 徐牧有点无语,从褡裢里摸了一包油纸,丢在司虎手上。 “知你喜欢,让孙勋提前准备的。”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原本护食的司虎,并没有猴急地撕开油纸,而是小心地放入了怀里。 “司虎,怎的不吃?” “牧哥儿,我留媳妇吃。” 只这一句,让徐牧的脸庞上,有了难掩的欣慰。看来,给司虎联姻,当真是一件好事情。 …… 约莫在三日之后,循着官路,又过了巴南关,才一路赶到了蜀南的南中郡。由于早已经下了政令,窦通按着徐牧的要求,调用了三万余人的民夫,沿着安陵山脉,铺设来往的官路。 乍看之下,只是一条官路。但徐牧明白,这条官路,对于两州而言,乃是一条命脉。在以后,不管是输送粮草,甚至是两州士卒驰援,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日后在暮云州种下棉花,同样需要这条官路,将棉花送回蜀州。 当然,安全为上,在铺设官路之时,会沿途筑起不少的城寨,若有一日……暮云州失守,这些城寨,便成为抵挡敌军的前线。 “主公。”听到徐牧到了蜀南,窦通急急走来。 “窦通,铺路的事情如何。” 这条官路,严格来说,不仅是政事,更关乎于兵事。 “山路崎岖,夯土之法不可行。只能循着原来的山道,凿出山阶,继而,再按着主公的办法,烧黄土红砖,一路铺下。” 窦通的法子,并没有任何问题。不说古代,哪怕是在后世,如这种险峻的山路,一样是很棘手的问题。 但这条官路山道铺不起来,蜀州和暮云州的来往,只能走水路。可惜水路运输,耗时费力,比方说粮船,若是陆路的话,二三趟即可。而水路,则要差不多十趟。 这也是为什么,徐牧执着于铺官路的原因。“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窦通,能铺羡道么?” 羡道,也叫墓道,或者隧道。山路铺设困难,若是能通一条隧道,则是大好的事情。 只可惜,窦通摇了摇头,“主公,我久在蜀南,深通望山之法,若有能通羡道的地方,早该发现了。” 窦通能打仗没错,但不知为何,徐牧总觉得,面前的这位大将,在政事上,好像有点不靠谱。 当然,并非是责怪窦通。左右整个蜀州……大多都是这种莽汉。打仗猛的跟下山老虎一般,但做起政事,却小心翼翼的,像瞻前顾后的兔子。 “窦通,山道照常铺设。不过,我明日入山看看。” 山道不管通不通,哪怕以后真有了隧道,也终归要留一条明路。 “主公,窦通办事不利,请主公责罚。” “莫说这些,你有功无过。”徐牧急忙安慰。窦通已经很不错了,过于苛求,和昏庸之主何异。 “哈哈,窦哥儿哪里会修路!”司虎在旁,喜得开口大笑。 窦通转过头,不甘示弱。 “虎哥儿,我在蜀南都听说了,虎哥儿会打桩——” 司虎脸色惊恐,急忙捂住窦通的嘴。 徐牧嘴巴抽了抽,想不明白,这铁搭般的猛人弟弟,为何会变得这么矫情。 “司虎,你再不松手,窦通便要被你捂断气了。” 司虎慌不迭松手。 窦通跳脚骂娘,骂了好一阵,看了看司虎,终归没敢说出“有种单挑”的话。 “司虎,早些睡,明日随我进山。” “好的牧哥儿,我一回房就睡,你别来喊我哦。” …… 睡不着的徐牧,冷不丁想到了李大碗的枸杞汤,床板又硬得慌,只得闷闷地起身,往屋外走去,打算吹阵夜风。 不曾想,刚走出去,便看见鬼鬼祟祟的司虎,正蒙头蒙脑地往屋外跑去。 他怔了怔。 “好的牧哥儿,我一回房就睡,你别来喊我哦。” 自家的傻子弟弟,情绪越来越古怪了。 并没有喊,徐牧沉默地靠着竹杆,吹着夜风。只等一个时辰之后,司虎才抱着一大把的花花草草,像一只手舞足蹈的大猩猩般,在夜色里激动地往屋子跑。 “虎哥。”徐牧无奈喊了句。 正在手舞足蹈的司虎,怪叫了声,紧张地跑了过来。 “去哪了?你要是去拔别人药田,哥儿可揍你了。” 司虎涨红了脸,将花花草草急忙藏在身后。 “身后是什么?” “牧哥儿,我屙屎用的。” “抹了还带回来?” 司虎艰难地摊出手,这一下,徐牧便看见了,在司虎手里,一大把的烂花烂草。 “虎哥,这是怎的?” 司虎原本扭扭捏捏不答,被徐牧追问了好几遍,声音细微如蚊地开口。 “我、我媳妇说……喜欢蜀南的野花儿,我来给她采回去。” 徐牧一时沉默。 他想起了十岁那年,给喜欢的小同桌,带去的两枚白兔糖。那会他站在小同桌面前,告诉她有好吃的,摊开手的时候,也如司虎一般,扭扭捏捏不像样。 “司虎,你惨了,你坠入爱河了!”徐牧笑了声,转身入屋。 /92/92393/31385529.html 第五百一十八章 羡道 睡了个回笼觉,等到天明再起,蜀南的晨风,已经吹得林木呼呼作响。 秋收刚过,若是继续耽误,只怕等入了冬,这铺官路的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 将还在扯梦话的司虎喊醒,另外多带了五百人,足够的干粮,徐牧才开始循着安陵山脉脚下的河子,一路探查而去。 无法骑马,一行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落下脚步,避免惊动走兽。 “吴豹,这河子通到哪里。” 听到徐牧的声音,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小心走了过来。 “主公,应当是通入深山的溪河。” 吴豹原先是个老猎户,后来跟随窦通打仗,此番入山,作为行军都尉的吴豹,深谙山林之事,无疑是向导的好人选。 要知道,安陵山脉由于人迹罕绝,显得凶险无比。在先前的时候,哪怕是孟霍这些人翻山,也只敢顺着山道来走。但即便如此,还是遇到了山狼群。 “老人们说,安陵山历来凶险。我年轻时喜欢游猎,也极少会踏上安陵山。”吴豹一边说着,一边提起开路刀,将躲在棘草丛里的蛇虫,纷纷驱散。 “那会还听人讲,安陵山有个老神仙,你若遇着,便会赠你东西。我也曾聚了六七个好汉,想碰碰富贵,但什么也没有见着。” 徐牧并没有作答。在他心底,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寻到一处适合凿洞的地方。当然,是要那种藏在山体里的溶洞,开凿以后充作隧道,铺设官路。 若安陵山全是那种厚岩山壁,这种念想只能作罢。凿不穿的,哪怕放在后世,估摸着也是一件大工程。到时候,只能老老实实地动用大批民夫,花费二三年的时间来凿山阶。 “吴豹,循着河子,用刀敲一下山壁。” 吴豹怔了怔,虽然没明白徐牧要做什么,但很快照做。沿途所过,尽是咚咚的敲山声了。 “主公,见着冲下来的瀑流了,我等要不要上山?” “不用。” 凿山的意义,便在于山脚之下。半山腰凿隧道,并非是不可,但耗费的代价太大了。 三百余人的长伍,一下子停了下来。 “吴豹,让兄弟们休整一番,吃点干粮。” 徐牧抬起头,四顾着周围的山势。实话说,他心里也没谱,不过是仗着后世带来的些许见识,试图做一件利州利民的好事情。 “主公,这怎的突然下雨了。” 正在观察的徐牧,冷不丁听到吴豹这一句,心底一个激灵。 “司虎,去取凿刀。” 正在嚼干粮的司虎,急急将馒头整个咽下,跑到后边的带着辎重箱,翻出了一把凿刀。 徐牧凝着神色,并非是下雨,而是这溪河实则有了分流,这分流很可能是淌入山体中,再顺着岩壁上的挂草渗出。 “司虎,凿这边。” 不仅是司虎,连着吴豹这些人,也纷纷吃完了干粮,跟着拿起凿刀,和司虎一起拼命凿着山壁。 只可惜,凿到了黄昏,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牧哥儿,会不会看错了?”司虎有些泄气。 “应当是看错了……”徐牧揉了揉头。但并没有放弃,让司虎和吴豹这些人,继续往五十步开外的侧边,继续来凿。 天色要黑,怕山狼会围来,只得掌起火把,留了百余人来巡防。 整整一夜的时间,至少凿错了三处,到第四处的时候,随着司虎的喋喋不休,终于,铁锤撞着凿刀,凿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口子。 等司虎扒开碎石,一股阴凉的轻风,从小口子里“呼呼”吹了出来。 徐牧脸色大喜,虽然不确定这处隐蔽的山洞,能否作为隧道,但不管怎样,总算有了希望。 “凿,继续凿!” 吴豹等人,也再度涌起了干劲,叮叮咚咚之下,不到一个时辰,一个两人宽的凿洞,便已经凿了出来。 “取刀。”徐牧凝声道。 如这种隐匿山洞,很大的可能,是虎豹的栖息之地。再者,毕竟没有人来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祸事。 只留了百人守在外头,余下的两百条好汉,纷纷听从徐牧的命令,拔出了腰下的长刀。 “慢些行。” 徐牧拿出火折子,试了一番,发现空气尚是流通,才挥着手,让二百人慢慢入了山洞。 这处山洞,如徐牧所料,应当是一处溶洞,由地下暗河冲蚀而成。 “牧哥儿,这怪冻人的?莫不是要有山鬼?” 吴豹等人,听着司虎的这一句,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古人崇拜自然,如山鬼这类的听闻,当真是有不少人信的。当初搭蜀人桥的时候,如窦通这样的百战好汉,尚且不能例外。 “司虎,你再胡咧咧,哥儿抽你了。”徐牧瞪了一眼。 司虎急忙缩了缩头,不敢再胡言乱语。 叹了口气,又安抚了吴豹等人。徐牧才认真抬头,观察山洞里的情况。他何尝没有一个“入山洞得奇遇”的幻想,不说什么武功秘籍,有个铁矿银矿硝石矿,他已经很满足了。 只可惜,除了凉风和地下河的流淌,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吴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主公,这山洞不算大,通不到两边的山壁。” 通的越少,若要凿的话,只怕会越发费力。 徐牧皱住眉头,目测了一下距离。如吴豹所说,这山洞不仅狭长,而且横跨距离很短。 “吴豹,分十组人出去,去探查一番,看有没有隐洞。” 地下河尚在延伸,徐牧只觉得,这山洞内,或许还有其他的通道。 …… 几日过去,安陵山脉之下。 “几天了?”窦通的声音带着焦急。 “主公已经去了七日时间。” “早知、早知如此,我该拦着的。若主公出个什么意外,我窦通便要尽起大军,把这座该死的山脉,都给凿了!” “窦通移山么。”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窦通回头一看,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叫地跑了过去。 满袍子都是泥尘的徐牧,看着跑过来的窦通,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这一次,他当真是赌对了。 接下来,他便会选取凿山的地点,让民夫尽快凿穿两侧的山壁。当然,这是一个大工程。即便在洞里寻了几日,寻尽了每一处地方,凿山成隧道,依然困难重重。 徐牧的脑海里,忽而出现了一条蛇形的蜿蜒隧道,以他的估计,动用三万民夫,约莫大半年的时间,凿山铺栈桥,便能贯穿整条隧道。 不过,在这之前,二州之间的物资输送,以及大军驰援,只得暂时以水路为主了。 wap. /92/92393/31385557.html 第五百一十九章 先为不可胜 “布衣贼在做什么?”凉王宫里,董文脸色发沉。 “蜀州百废待兴,无错的话,他在操劳蜀州的政务。虽然两相为敌,但徐布衣,也算得一个人物了。”司马修沉默了会开口。 “军师,先前你说的那事儿?” “主公莫急,我已经派了人去玉门关外,勘查戈壁滩和入蜀的山势了。” “军师,我有些等不急。” 司马修想了想,“不仅是主公,连着徐布衣都知晓,凉蜀之间,终归会有一次决战。主公胜,则占领蜀州天府,倚为天下粮仓。若徐布衣胜,主公争霸的势头,便要退回凉地,至少要数年的时间,才能缓过气来。” “凉州东北面,乃是定州不毛之地,又有胡人马匪肆虐,取了得不偿失。而正东面远一些,横跨三百里的荒芜,便是内城。内城的常四郎是头猛虎,我建议主公暂时不要交恶。即便想打,也等河北四盟大胜了常四郎,当然,我觉着这种可能性……不会很高。” 司马修捧起茶盏,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 “所以,主公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蜀州的方向。但主公需要明白,这乱世里的战争,已经不是先下手为强。最好的谋略,永远是将计就计。当初的毒鹗,便是如此。” “军师……这岂非是被动了?” 司马修摇头,“不会,任何局势,都会往前发展,出现一个必然的情况。如我,如毒鹗,只需要把握住这种必然性,便能稳操胜券。当然,若是猜错了这种必然性,将计就计的格局,便是一场笑话。” “主公须明白,我出奇兵入蜀,是不可能直接攻占蜀地的。我需要思量,如何引出徐布衣的一个必然性,譬如他会带兵出峪关,使得蜀中空虚。又譬如说,得知了奇兵入蜀,他会不会调动白鹭郡的大军,使得州外二郡空虚。” “主公啊,见招拆招,方是大谋。” “军师,我听懂了。”董文起了身,朝着面前的司马修,恭恭敬敬地一个长揖。 司马修欣慰一笑。 “哪一日,主公成就霸业之时,便是我司马修,告老还乡之日。” 董文怔了怔,“若真有那一日,军师便是开国功臣,吾当以国士待之,岂会忍心让军师告老。” 司马修抬起头来,看着王宫外的光景,眼睛里有了一丝期盼。 “我司马修争的,是竹书里的千古留名,而非身家富贵。若无这份心智,又怎敢出山辅佐主公。” “主公请放心,蜀州那边,我已经埋下了一颗暗子。这枚暗子,在以后,将是破蜀的杀子。” “军师,这人可靠吗?” 司马修点头,“很可靠,是我唯一的入室徒子。仗着战功,一步步擢升了。” 凉王宫里,董文忽而大笑起来。 听着董文的笑容,司马修到了嘴边的话,终归没有吐出来,变得欲言又止。 …… 回蜀以后,徐牧并没有闲着。多花费了几日的功夫,凭着后世月薪三千八的本职工作,终于画出了一幅完美的设计图例。 当然,由于狼毫笔用的不太习惯,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文龙,看得明白吗?”徐牧有些担心。 “看的明白。”贾周笑了笑,又多看了几眼,才将纸张放了下来。 “不得不说,主公的办法很聪明。凿出了羡道之后,二州之间,便有了火速驰援的能力。但依我说,主公敢居安思危。” “居安思危?” 贾周点头,“正是如此。凿铺羡道的时候,在羡道两头,安置千钧之重的断龙石。若有日不幸,暮云州或蜀州被敌军所占,主公便退守另外一州,只等敌军循着羡道追击,便放下断龙石,将敌军活埋于山体之中。当然,另外容易被凿开的地方,也需要用山石堵上厚层。” “毕竟,行军打仗的长伍,总不能带着凿刀的。” “不愧是毒鹗……” “这一二年,吾用计有伤天和,恐不能长寿终老了。”贾周平静一笑,没有任何的不喜。 徐牧站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面前的这位贾文龙,为了他的大业,可谓是呕心沥血,消耗着生命力。 “凉州那边,潜入的侠儿,尚未传回情报。司马修一手建起来的情报营,当真是有些本事的。打下暮云州之后,明面上大军都按兵不动,但实则在暗地里,两州之间,已经处处交锋了。” “我估摸着,那位凉狐……应当是猜到了,我可能还没死。但一时没有证据,他也不敢妄下论断罢了。” “这位凉狐啊,我与他二人之间,也算处处棋逢对手了。当初的儒龙,比起凉狐而言,差了至少一个层次。” 能让贾周都夸奖的敌人,可见,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实打实地说,若是没有毒鹗,哪怕是东方敬,恐怕都玩不过那头凉州狐狸。 “司马修应当在用暗计了。但主公无需担心,我早讲过了,我贾文龙最擅长的,便是将计就计。他用水,我便用土挡。他烧火势,我便借水来灭。并非是受制于人,真正的幕僚,当以不变应对万变。” 贾周的这番话,让徐牧想起了那些操盘手,长期盯盘,玩的就是后发制人。 兵书里有句话,叫先为不可胜。意思是真正的大将,先要做到不被敌人战胜,然后方有机会,待机战胜敌人。 古人的智慧,当真是玄妙无比。 “晁义那边,尚有许多场的小战事。我估摸着,司马修是在掩饰什么了。主公可再挑一队夜枭营,循着蜀州来回查探。” “文龙妙计。” 贾周笑了笑,“不瞒主公,若是还有机会,我当真是想和那位凉狐,好好坐下来,饮几盏香茶。无关战争,无关敌友,只为喝几盏茶。” “文龙,等打下凉州,活捉了司马修,自然有机会。”徐牧的脸庞之上,变得充满战意。 还是那句话,蜀凉之间,会有一场决战,谁赢,谁便踏出争霸天下的一大步。 “好,吾静候主公喜报。” wap. /92/92393/31385558.html 第五百二十章 蜀锦毒计 凉州城,正值起风,沙尘笼住了整座城关。灰蒙蒙的天色之下,即便居高临下,连城外的二里地,都看不清楚。 事实上,凉州并不算得苦寒。历代凉州王里,终归出了几个贤王,励精图治,与州外的西域诸国通商往来,不仅铺种了麦,还增扩了马场数量,器甲一度很充足。 董文成为凉州王之后,继承的东西可不算少。否则,当初便不会以一州之地,硬撼安并二州了。 “蜀州的稻米收成,比我凉州的麦,可要高多了。”董文的声音有些发酸,一直心心念念着蜀州粮仓,不是没有道理的。 司马修沉默了番,没有立即说话。 凉州的粮草,虽然不至于稀缺,但也不算多。在接下来,每一场大战,都需要细细筹谋。 另外的安并二州,同属凉地,哪怕加在一起,在粮草方面,恐怕都压不过蜀州。 当初,他和董文定下的路线。最稳妥的争霸之路,就是必须打下蜀州,取一个粮仓之地,养大军,逐天下。 “军师,布衣贼如今有了二州之地,越发难对付了。时间越长,蜀州的发展便会越大,听说那位布衣贼,居然还懂种稻的农桑事。” “主公切莫心急。”司马修劝道,脸色带着踌躇,“我先前与主公说,蜀州里有个能人,那位能人,很可能就是毒鹗。” 董文怔了怔,“军师,毒鹗死了。内城那边的探子,早已经送回了消息,估摸着在蜀州的坟山,坟头草都半丈高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种本事,那个跛子状元,虽然有些急智,但还没到毒鹗的层次。”司马修叹了口气。 “若不然多派些人入蜀州——” 董文的声音忽然一顿,“对了军师,你不是说,有个徒子尚在蜀州吗?” “他还没传回消息。” 听着,董文有些泄气。 “主公,我尚有一计。” “军师请说。” “战略之上,我还是那句话,以不动制万动。不过,蜀州的发展,已经各业俱兴,不管是稻米,药材,或者是蜀州赖以成名的蜀锦。这些东西,能帮着徐布衣,攒到不少的军饷粮草。” 司马修顿了顿,捧起茶盏喝了两口,继续道来,“我有一道险计。” “险计?若此计不成……莫非大祸临头?”董文脸色大惊。 “并非如此,此计不成,主公至少,会败掉十余万两银子。” 董文呼了口气,恭敬地起手抱拳。 “请军师明示。” 司马修点头,“蜀州向来称作蚕丛之国,以蜀锦扬名天下。天下三十州间,即便是一场乱世,但多的是各种世家门阀,小商小富,甚至是那些外州王定边将,都追捧无比。” “军师,蜀锦确实秀美……” “我自然知。”司马修依然冷静,“但我要用的计,便是请主公,大肆收购蜀锦。以前一匹蜀锦,不过几两的银子,主公派人伪作商户,当然,这些商户多多益善。” “然后呢。” “然后每匹蜀锦,从半两开始涨,涨到十两。譬如说一匹蜀锦如今是五两,主公便涨到十两银子,十五两银子。我估摸着,这需要至少一月的时间。” 董文听得有些发懵,“这岂非是,给布衣贼送银子?听说蜀锦出关,收的关税可不低。” 司马修摇头,“古往今来,每种商物的利润,大体都有了一个价值上限。蜀州的蜀锦,随着百废待兴,发展的势头很猛。十户之中,便有一户,多多少少和蜀锦沾故。但我昨夜考量过,除开各种开支,一匹蜀锦利润,也不过二两银子。蜀南那边,可要少上一些。” “若是大肆收购之后,蜀州的那些养蚕户,织户,蜀锦商户,都会陷入一个迷局,大肆收拢雇工养蚕,平田种桑,只以为有了一场天大富贵。” “布衣贼定然会拦的。” “他拦不住的。即便拦了,在利益的诱惑之下,依然会有许许多多的人,铤而走险。” “再者,徐布衣若拦,便是忤逆了民意。他想走以民为本的路子,恐怕要自相矛盾了。” 司马修继续说着,声音不急不缓,“这是一出阳谋。蜀州的蚕丛之风爆发之后,主公便立即收回商户,打压蜀锦的价格。如此一来,蜀州的百姓,会陷入哀怨之中,起民变也说不准。” 董文听后,认真地想了几番,脸色继而狂喜起来。只不过,狂喜了一会,又变得犹豫。 “军师,到时候哪怕我凉州那些商户不收,但其他的州地,对于蜀锦也是有需要的。” “那不同,有的人吃一碗饭就饱了,你让他吃两碗,他自然不愿意。毕竟,富人和穷人是不同的。” “军师果然妙计。布衣贼以蜀锦积攒军饷,我等便以蜀锦,掐住蜀州的命脉!” “主公,若是毒鹗活着,我估摸,他会想办法来应对。到时候,主公恐要损失一笔大银。” “无妨无妨。抄了安并二州的库银,我凉州的钱财不算少,只可惜,内城的那个米商渝州王,并不卖粮于我。” “他不会卖的。”司马修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此计一成,待蜀州低迷之时,再出奇兵入蜀,凉州大军配合,当要双管齐下了。” “军师大才,吾董文得了军师,乃天大之幸。”这句话,董文是认认真真说出来的。 不再藏拙之后,他脾气变得有些暴戾。约莫是小哭包装得久了,不堪回首,总需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就在昨日,有个侍寝的妃子,在夜晚过于矫揉造作,直接被他掌帼了八个耳刮子,再丢出宫门。 但不管怎样,对于面前的凉狐军师,他都保持着一位尊敬。他可不傻,心里明白的很,若是没有这位凉狐,他的争霸大业,便无法得偿所愿。 司马修的脸庞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徐布衣便似一只夏蚕,欲吐丝之后,化茧成蝶。但这其中的过程,他也可能,死在晨鸟的觅食,死在曝晒的日头,又或者,死在忽起的风雨中。” wap. /92/92393/31409664.html 第五百二十一章 凉狐的阳谋 “大致上,蜀州的夏蚕已经吐丝,再加上库存,我估摸着,我蜀州的蜀锦,又能大卖一场了。” 贾周拿着卷宗,语气带着欢喜。 眼下蜀州要做的,便是积粮铸器,争取早日积攒一份底蕴,然后白袍出峪关,打凉州,打江南,再打天下。 至于积粮铸器的过程,敌人们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道理,不仅是贾周懂,徐牧也懂。 “白鹭郡那边,这些时日,都聚来了不少商户。另外,凉州的方向,同样也有商户来购。但安全起见,怕混入了奸细,我没有让陈忠让关。若是想购蜀锦,只能去白鹭郡一带。” “通告窦通那边,让他注意一些。” 秋丰时节,不仅是蜀锦,还有药材兽皮,都会在白鹭郡有集市。不管乱世还是盛世,多的是富商老爷。 这实则,和他当初酿卖私酒,是一个道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然,生意归生意,外州人的话,定然是不能随便入蜀的。 “窦通那边已经来了信,欲要置办一个蜀锦祠会。蜀州内的诸多百姓,都是欢喜的。” “但我总觉得,今年的蜀锦生意,似是有些过头。” 徐牧想了想,“我让人留意一下。” 蜀锦的输出,至少占了军饷的近二成。陈盛那边,商船去往各州,装的最多的,便是蜀锦。 当然,徐牧也有试过,跟贾周认真阐述了一遍,诸如玻璃这样的东西。 只可惜,贾周并没有认同。 “类如陶瓷,但比之不及。自古往今,我中原推崇陶瓷,便是因为它的釉色,素肌玉骨,恬淡清雅。主公所说的东西,只有初见之喜,而无内涵之美。” 这是贾周的原话。 或者说,时代的发展历程,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车轱辘,根本无法扛起这座巨车。 “孙勋,织造坊不是说要送一批上等蜀锦,作为样件吗?” “主公啊,织造坊送了十匹,虎哥儿就抢了九匹,我拦了一下,被他整个掀飞了。主公放心,我这就去追回来!” “算了,他估摸是送媳妇,让织造坊再送一批。” 徐牧刚要拦,却发现孙勋已经狂奔了出去。 …… “媳妇,你披这个,这个好看些。”司虎傻嘿嘿地抱着一大摞的蜀锦,看着面前的鸾羽夫人,喜咧咧地开口。 鸾羽夫人甚喜,刚接过披上,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夫君,你哪儿来的?” “自然是……牧哥儿给的,给了我一百匹,我只拿了九匹,便宜他了。” 司虎刚说完,在门外又听到了孙勋的哭喊。 “虎哥儿,你再还三匹,其他的,我便送给你了。” “虎哥儿棒,虎哥儿好,虎哥儿还我三匹布。” 鸾羽夫人垂下蜀锦,瞪着眼睛看向司虎。 司虎脸色涨红,约莫又想到了办法,直接从木箱里翻了几件泥腿子袍子,拔了门就扔到孙勋手里。 “虎哥儿,你这袍子都馊了,怎好意思的?” 司虎刚要抓起孙勋扔出去,却不料,整个人反而被揪住了耳朵,龇牙咧嘴地喊了起来。 …… “所以,刚才鸾羽带着司虎,来赔罪了?”徐牧脸色古怪。自从恋爱脑后,凶猛的怪物弟弟,变成了小奶狗。 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徐牧和贾周的重心,依然放在积粮铸器之上,这一次的蜀锦,虽然让蜀州额外收入了不少。 但还是那句话,不管是徐牧,还是贾周,两人都总归觉得有些怪异。 …… 白鹭郡。 窦通这二三日的时间,喜得满脸都是笑容。自从坐镇在白鹭郡里,很久的时间,他都没有看过如此多的商船了。 以前在蜀南,当然也有蜀锦,但一匹能卖二两,已经是不错了。现如今,白鹭郡里的普通蜀锦,都涨到了五两银子。 当然,为了防止祸事,他调动了不少士卒,小心地巡防着。 “将军,主公那边传了话儿,让将军务必留意,若有什么不对的事情,立即通报成都。” “告诉主公,我窦通会盯着。”窦通点头,双眼之间,重新恢复了冷静。 江岸上又来了一批商船。刚登岸,便慌不迭地往城里跑,加入了抬价收购的行列中。 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其中一人,直接定下了七两一匹的价格,收走了半船蜀锦。 如这样的场面,这二三日以来,窦通见得并不算少。他并不傻,一下子就明白了成都那边的意思。 “将军,那些跟着运送蜀锦的织户商户,都高兴坏了。说着回到蜀州之后,再继续招募人手,行蚕桑织造之事。” 听着,犹豫了番之后。窦通还是将这些所见所闻,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了成都。 …… “我说过了,这是一出阳谋。”凉王宫里,司马修平静至极。 “主公要明白,我等要瞒骗的,并非是徐布衣,而是那些蜀州里的百姓。只要他们相信,行蚕桑之事,可赚大利即可。蜀州事蚕桑者,可是不少的,足够闹腾一波。” “徐布衣很聪明,只需要深思查探,应当猜得出来。但这不是关键,到时候,蚕桑之事泛滥,他若是阻拦,便是与民作对。古往今来,摒弃世家,走以民为本的人,不见得没有。但这些人,很快就湮灭了。便如伪帝方濡一般,估摸着要陷入四战。” 坐在王座,董文笑出了声音。 “军师之计,该要布衣贼吃一记骨头了。成也蜀锦,败也蜀锦。” “且看徐布衣怎么破局。” “军师,若不然我再安排一批凉州商户,聚在峪关之外,恳请入蜀收购蜀锦。” “主公,不可。” 司马修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疲惫。 “任何事情,都有物极必反的律条。白鹭郡那边的闹腾,已经足够了。主公要记住,蜀州的徐布衣,便如一头卧潭的龙,他要的便是时间。若是让他在蜀州躲个二三年,等出蜀之时,定然是一场大祸。” “所以,不管用什么法子,在他没蓄势成功之前,务必让他死在潭子之中。” “听军师的。” 董文点头。实话说,在很多的时候,他都发现,面前这位玩转阴谋诡计的凉狐,当真是可靠,而又有点可怕。 wap. /92/92393/31409666.html 第五百二十二章 蚕桑战争 越来越多的情报,不断从白鹭郡传回来,徐牧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喜欢蜀锦并没有错,毕竟放眼整个天下,蜀锦的织工,原料,不外传的染法,都是独一门的。 寻常的时候,白鹭郡里,也有不少求购蜀锦的客商。即便在乱世,世家门阀的生意,依然不会停止。盐铁,储粮等等这些,都是万利的生意。内城的常大爷,霸着天下间数成的粮食,便敢像头猛虎一样,带兵北上,单殴河北四州联盟。 徐牧皱起了眉头。 在潜意识之中,他向来是个务实谨慎的人,从来不会相信天下掉馅饼的好事情。若非如此,他走不到今天。 “白鹭郡里,最普通不过的蜀锦,都抬到了九两银子。约莫是带起了一股势头,商人逐利的本性,使得越来越多的客商,不断赶来蜀州。”贾周忧心忡忡,“最要紧的,是蜀州里的蚕桑户,有些乐昏头了。” 蜀州的蚕桑户,约莫没十户人,便其中有一户,多多少少和蚕桑有关。蜀州被称为“蚕丛之国”,并非没有道理。一年二季,春蚕,夏蚕,循环不停,给整个蜀锦织造,创造了无限潜能。 “听说,有人开始养秋蚕了。许多私田,也被推了,开始新植桑树。成都里,最小的一个蜀锦商人,这几日,便敢雇用了二三十的雇工。” “主公,还是那句话,利益所驱之下,蜀州的敌人便不言而喻了。” 上次贾周说这句话,对象还是第一皮痒公子卢子钟。但这一次,已经变成了……凉州。 当然,沧州也是老仇家。但苏妖女的计谋,更像是绵绵针,反而是司马修的,计计连环,要把蜀州往死里搞。 “齐纨鲁缟,粮食战争。”徐牧仰着头,声音有些凝重。他真想骂娘了,明明是平行时空,老狐狸司马修,居然还能憋出这种诡计。 “主公,齐纨什么?” “和抬高蜀锦的价格差不多,大概是一个国家,凭着这等手段,玩垮了另一个国家。” “政战。”贾周也皱起了眉头。 “如司马修这类人,也算得天下奇才了。” “文龙,我想了想,这更像是一出明谋。我知你知,连窦通都觉得不对……” “话是这样说。但主公要想,蜀州的许许多多百姓,已经陷入了贪婪之中。若按我的估计,长此以往,只能哪一天蜀锦杀价,复而掉价到二两银子。很多投了大银子的蜀州百姓,平田植桑,高价请工,到时连本钱都回不得,只怕会气得发疯。” “古往今来,不管盛世乱世,百姓都是最无辜的。”徐牧沉默了会,吐出一句。 明明看穿了诡计,却依然很棘手。当然,他以蜀王的身份,完全可以下一道命令,提高蜀锦的税收,或者直接遏制蜀锦疯长的势头。但这样一来,他势必会站在蜀州百姓的对立面。 而司马修,约莫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有恃无恐。 “蜀西的几个偏镇,已经有地主跃跃试试,推了稻田,改成了桑场。” 桑树只要出了叶,便可以养蚕,只需隔年的时间,都差不多够了。 一出阳谋,直指人心,以巨大利益,挑动百姓的贪欲。这种贪欲一旦起头,便是很可怕的事情。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蜀州才刚有起色,有人坐不住,实属正常。 “后手的连环,应该是釜底抽薪。”贾周虽然没有相关知识,但奈何是个老聪明,一下子便想出了关键。 “文龙,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是贾周最喜欢的后发制人手段。徐牧想了一番,终归有了个办法。 “主公需注意,只要二三月的时间,估摸着蜀中很多的稻田,都要被推成桑林了。” “这出阳谋,最后的杀子,如文龙所言,便是釜底抽薪。此番光景之下,若是强行忤逆民意,得不偿失。”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蜀王威望,真要处理不好,极可能毁在这里。 “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堵不如疏,倒不如让我蜀州的父老乡亲们,都发笔小财。我等真正要破的,便是这一计的杀子。若是无法釜底抽薪,不仅稻田安好,还顺带着坑了凉州一把。” 贾周怔了怔,“主公,此话怎讲。” “待我思量周全,再说与文龙听。” 徐牧笑着抬头,看了一眼蜀南的方向。 …… 连着大半月的时间,司马修都在留意着蜀锦的事情。 他的计划,似乎是很成功的。那些假扮收购的凉州商户,闹腾得很欢。至少,让白鹭郡陷入了疯狂之中。 听说,蜀州里已经有不少百姓,平田植桑了。 “粮草是战争的根本,布衣贼这一次,要头昏脑胀了。”董文冷笑发笑。 “并非如此,粮草不至于让徐布衣陷入死局。蜀州动乱,民心大失,才是我想要的。”司马修沉着声音,“到那时,配合奇袭的凉州入山军,再者,若是我那徒子成功的话,亦有一营的人,里应外合。” “几相之下,徐布衣无计可施。” 董文听得欢喜,再次大笑。 司马修却变得忽而沉默起来。要灭蜀州,不宜操之过急,若是按着他原来的办法,起码要准备半年的时间。 现在,似是有些太快了。 但没法子,他的主公等得不耐,憋着一股气,这争霸天下的锐气,若是钝了,问题会很大。 “主公,大半月的时间,我凉州耗了多少钱银?” 董文从旁取来卷宗,“约莫五万两了。呵呵,军师请放心,不过五万两银子,何足挂哉。” “徐布衣该看得出来,但奈何是一出阳谋。他要破局,便只能想办法,堵住蜀州百姓贪婪的执念。” “否则,若让我凉州抓着机会,釜底抽薪之后,趁乱而入,蜀州必亡!” “军师果然妙计。不过,军师的那位徒子,如此了不得,是何许人也?” 司马修犹豫了番,一时没打算再瞒,“主公——” “军师收声!”董文忽然打断。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琉璃宫瓦。霎时间,响起了脚步细微踏起的声音。 “取我狼弓来!”董文怒喊。 “天杀的贼子,可识得我凉州董义孝的手段!” 不多时,只等醒锣的声音乍起。 王宫外,四面八方的守卫,听到醒锣的声音,齐齐涌了过来。 “烦请军师留在这里,安全为上。我董文许久不动手脚,这一回,亲自把贼子抓来!” 司马修平静点头,在几队护卫的簇拥中,重新稳稳落座。 /92/92393/31450705.html 第五百二十三章 殷六侠 殷鹄原本殷贵,还没做侠儿之前,还没被称为殷六侠之前,是个小富户之子,饱读圣贤之书,若命运没有意外,他该像他老子一样,娶几个美娇娘,生一院子的娃,继承值八千两的家产,终生富贵无忧。 直至他见到了李知秋,才明白,圣贤书里说的大义,并非是准的。所以,他弃文学武,更名为鹄,寓为此生不负鸿鹄之志。 前些时日,他在暗地里,接了侠儿的探龙令,带着几个义结金兰的兄弟,潜入凉州,行探查之举。 那位蜀州里的总舵主,他未曾见过。但终归是听过,仅凭着拒北狄的大义,便足以让他神往。 当然,他可以直接入蜀。但他没有,寸功未立,他觉得愧对大义。 “六哥,凉州狗越来越多了!” 八个人立在王宫的琉璃瓦顶,横着剑,白袍被晚风撩起。 “断命签!”八人之中,一个中年侠儿,沉着脸开口。 没有任何的耽误,八个侠儿迅速抓阄抽签,只摊了手,无一人笑,尽皆是悲恸且压抑的哭声。 “短签者,随我断后!” “长签者,想办法里开凉州入蜀,若遇着人,便说凉州欲要出奇兵,便说蜀州有凉州的内狗!” “老六,你脑瓜子灵活,多想些办法。只可惜,我等探不出太多的信息。” “我等去也!” 殷鹄泪流满面。 一瞬间,四朵白木兰,开始在天空盛开,朝着琉璃瓦下的凉卒,扑了过去。 “六哥,快走!” 另外四人趁着机会,手握长剑,寻了一处安全的方向,便急急往前掠动。 王宫之外,董文冷冷抬头,手里的狼头弓崩弦而出,眨眼之间,便射穿了一个侠儿的胸膛。 侠儿痛呼落地。 围过来的凉卒,迅速抡起长刀,将落地侠儿,劈得血肉模糊,再也不动。 “主公好箭法!” “那是自然,我董义孝,可是凉州狼箭的弟子。这些闹腾的侠儿,我便如射雀儿一般——” 又是一袭白衣中箭,轻功再也掠不出来,被一个狂奔而来的凉州裨将,一刀割飞了脑袋。 “再射一只雀!” 正在厮杀的中年侠儿,背部中箭,奋力杀退了几人,转了身,不管不顾地朝董文扑来。 嗝。 一支长枪,穿透中年侠儿的腹部,往后带飞了十余步,才不甘地翻倒在地。 “听说,内城的渝州王,也同样擅长枪法。不知他的枪法,和我相比起来,可有胜算?”董文重新抓起了狼弓,语气讪然。 “留一个活口!” “逃走者!若是不降,就地格杀!” …… 凉州城,一间破院里,最后的四个侠儿,沉默地藏匿着。不敢生火,不敢泣声,只敢小口小口地咬着干粮。 “老六,你是读了十年书的人,可有法子出去?” 殷六侠撑出笑容,“自然有的,给我一些时间。” 实际上,他刚才出去探过。凉州的四座城门,都已经彻底封锁,着了重兵把守。 想逃出去,机会渺茫。 “董文做了凉州王后,性恶滥杀,恨不能手诛此獠。” “只可惜,先前我等在瓦顶上,只需最后一会,便能听到那个狗贼的名字了。” 殷鹄并没有参与谈话,他真在想着办法,想把消息带回蜀州。比起其他的几个侠儿,他的心底,更明白司马修要做什么。 内应且不说,单单那支奇兵,便足够让人害怕。 “先换地方,这里逗留很久了。”沉吟了番,殷鹄小声开口。 先前的断命签,殷鹄后来才发现,舍身成仁的,都是那些兄长。他才明白,那四位兄长,在入宫之时,便已经留了死志。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 白鹭郡。蜀锦的生意,依然如火如荼。作为后勤营将军的陈盛,此时也皱起了眉头。 “将军,这些人还不肯走。说买了蜀锦,就该派船运送。”旁边的有个裨将,凝声开了口。 “跟哪个织造商买的,便让他们找谁。”披着战甲,陈盛冷冷起了身。这些时日的蜀锦生意,他找窦通问过,发现情况有些问题。 所以,在他的面前,这些外来的富户,不再是老友,更像是一群疯子。 “将军,我都讲了,他们不听。” “驴儿草的破烂货。”陈盛骂咧了句,带着十几个部署,直直往前走去,走到了七八个小富商面前。 “你可是陈盛将军?我听人讲,你是管战船运送的?” “是又如何。” “老子们做了好大一单生意,你不得伺候好喽?”一个小富商梗着脖子,鼓着一口气怒问。 陈盛冷笑,抬起仅有的一条手臂,一巴掌扇了下去。没遇到自个东家之前,这一生,他或许都是个小马夫,更有可能,死在北狄攻城之中。 但现在不同。他这一路跟着自个的东家,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那条断臂,还是在攻望州的时候,被狄人砍断的。 “你敢欺我?我做了好大一笔生意!我听人讲,你先前时候,不过望州一小马夫!” 陈盛冷冷抽刀。 梗着脖子的富商,瞬间惊得往后逃走。 “我再讲一遍,别再问我要船,若生意做不得,各位请便!” 回了刀,陈盛转身回走。又有个富商,约莫是个聋子,多问了一嘴,直接被陈盛用脚踹飞。 “将军,你看那边。” 陈盛转过头,循着裨将的声音,往前一看,发现几个怪里怪气的富商,约莫是脸脏了,正捧着一方华美的蜀锦,大咧咧地抹着脸庞。 待发现陈盛看来,又急忙将抹脸的蜀锦放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 “陈将军,让让,快让让!改日请你吃酒。” 又有一个蜀州织造富商,刚送完了蜀锦的订单,此时,正带着百余人雇工的马队,重新往蜀中方向回赶。 “钱掌柜,四月之后,我要两千匹!” “我一千匹!” 马车上,那位织造富商,以及跟着的百余个个雇工,听得这些声音,都纷纷脸色狂喜起来。 陈盛静静看着,许久,才转过了头。 “传信主公。便说,白鹭郡的蜀锦生意,好像真要开始乱了。” /92/92393/31450706.html 第五百二十四章 鲤州八侠 收到陈盛书信的时候,徐牧并没有任何意外。他和贾周,已经早有打算了。实话说,这一出的阳谋,司马修确是玩的漂亮。 若换成其他的诸侯,很大的可能,会被逼入绝地。 阳谋之所以叫阳谋,因势利导,光明正大,你明知会如此,却没有任何的招架之力。 “主公先前的办法,十分不错。” 徐牧点头,“从今日起,通告蜀州各个织造商,不得随意出入州外。当然,若有蜀锦生意需要通达,便以官家邮师来往。” “这样一来,不仅是织造商,甚至是那些雇工,桑户和蚕户,甚至是许多利益攸关的蜀州百姓,都会对主公不满。” 贾周忧心忡忡,“民怨若成席卷之势,主公先前的努力,便要付诸东流。” “文龙,我自然知晓。”徐牧脸色认真,“禁止来往州外的意思,便是如此,除了州外的二郡,照常做生意之外。余下的十二郡,皆不得违命。我欲要做个贤王,但我的州地若失了,那便没有了意义。” “不日,我将发布官文,蜀州之内,与蚕桑有关者,皆可以去蜀南之地。不管是平田植桑,或是招收雇工,大肆养秋蚕,这些我都不管。当然,在蜀南之地,织造商若是想圈地拓业,每一亩地,年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而且还是年金,已经是低廉到令人发指。 贾周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蜀南土地贫瘠,种不得稻米,但林木生长,当无问题。主公之意,欲要借着这次的蜀锦祸事,将蜀南打造为商业重地?” “正有此意。”徐牧笑了笑。 蜀南和蜀中,富庶程度完全是两个概念。当初的窦通,苦逼逼地带着一群难民,想方设法地要杀入蜀中,便是这个原因。 蜀南无法植稻,又穷又受饥。加上先前路道闭塞,蜀锦无法大量卖出去。只能借着贩马的机会,多带一些,指望着充军饷。 徐牧一直在想着法子,将蜀南和蜀中的产业平衡,蜀州里的每一个郡,他都记在心里,在积粮铸器的同时,亦能为民谋利。 “主公妙计,吾自叹不如。”贾周起手长揖。 “文龙无需自责,文龙所虑,乃是这三十州的万里江山,这等小厮之计,便由我代劳即可。” 司马修的这一计,可以规划到经济战的范畴了。若非是作为后来人,事先察觉,司马修在用“齐纨鲁缟”的法子,估摸着真要被阴。 司马修,也算得不世奇才了。 “对了文龙,潜入凉州的侠儿探子,可有传回消息?” 贾周摇头,“并未传回消息。我看了上官述送来的情报,这次潜入凉州的,是八个义结金兰的侠儿,称鲤州八侠。为了这次的事情,曹鸿亲自出马,从沧州境外赶过去,欲要配合鲤州八侠。但不曾想晚了一步,凉州城封门了。” “以我的估计,鲤州八侠可能暴露了。又或者,已经探到了消息。否则,董文不会这么紧张。” 鲤州,在恪州的西面,过了鲤州,便是方濡的二州之地了。传说先前并不叫鲤州,百多年前,因为州内的一方老井,忽而出现了金鲤,被视为吉兆。吉兆传入长阳皇宫,喜得当时的皇帝亲自题名,遂改为鲤州。 听着,徐牧皱住了眉头。现今的情况之下,他不可能发兵凉州去救人,得不偿失。 而且,他也不清楚,鲤州八侠是不是已经死了。 “现在,只能希望鲤州八侠,若是还活着,想办法逃出凉州城。”贾周一声叹气。 很多时候,作为潜入敌营的探子,都是极度危险的。便如当初的陈先生,若被人发现,便要遭受围剿之祸。 徐牧转过身,凝望着凉州的方向。蜀凉之间,将有一场决战,谁赢,谁掌握中原西陲的话语权。 而且,若是有一天占了凉州,不仅是养马地。另外,还有西域诸国的来往,仿丝绸之路彻底开放通商,势必要暴富一把。 这也是徐牧,将凉州作为战略目标的原因之一。 …… 凉州城。 坐在王座上的董文,心情有些不好。前几日有毛贼听墙,他便立即发现了。只可惜,有四人赴死断后,掩护另外的几人逃走。 当然,最后杀了三个,活抓一个。 只可惜,活抓的那位,哪怕各种酷刑,都没有交待。直到今日,他下手重了些,一个不小心鞭死了。 “军师,这些侠儿真是傻的。明明身在江湖,却偏要让布衣贼,做了三十州的总舵主。还不如选我呢,我至少会武功。” 司马修沉默了番,“徐布衣能做三十州总舵主,并非是武功所长,乃是大义所趋。古往今来,他算第一个,将庙堂与江湖,拢到一处的人。” 大体之上,在乱世逐鹿,继而位登九五的,几乎离不开世家门阀的支持。但那位徐布衣,好像是走了反道。不仅抛却门阀,还走民心之路,重用江湖草莽。 他的那帮子下属,大多也起于草莽之中。 “世家为重,民心为辅。而徐布衣,是民心为重,世家抛却不用了。他走得很艰难……但终归,走到了这一步。和主公之间,只差一场孰胜孰负的大决战。” “徐布衣不除,将后患无穷。” “还请军师多出妙计,这等天下粮仓,我凉州势在必得。” 司马修站起来,眼睛有些苦涩。久忧成疾,不过三十的年岁,他的发梢之上,已经有了丝丝的白发。 但这些,董文并没有看见。并非是矫情,而是司马修忽然明白,蜀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对付,不断出计,不断被破计,直至一股乏力感,开始弥漫在他的胸膛。 王座上,董文还在喋喋不休。他的心底里,并不认为自己的股肱军师,会有什么心事。 “军师,只可惜还有几个毛贼子,没有抓住,定然还在凉州城的。该死,这几个毛贼子,还可能听到了些什么。” “军师勿虑,我立即加派人手,务必将几个毛贼揪出来!” 司马修重新恢复脸色,笑着点头。 “吾主英明。” /92/92393/31474787.html 第五百二十五章 你来我往 “抓着了,抓着了!”数以千计的凉州官兵,层层围剿之下,将殷鹄几人藏身的农院,围了个底朝天。 断命签下,又有一人赴死而去,吸引开附近的官兵,让殷鹄三人得以逃脱。 逃入一家清馆后院,殷鹄握着长剑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六哥,怎办!” 大势之下,凉州四座城门紧闭,再加上不断增援的凉州官兵,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逃出城外。 原先的计划,是等着围剿势头一弱,再想办法离开。但眼下的模样,这一二月内,基本是不可能了。 “老六,若不然我等三个,潜入王宫,将董文贼子,拼了命杀掉!” “杀不得。”殷鹄咬着牙。不说董文的功夫,在上次的事情之后,王宫之内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 出不得凉州城,又回不到蜀州,只剩他们三人,仿若要走投无路了。 “列位,把白衣解了。” “六哥,城里处处都有缉拿的画像。” “把脸都变一下,我等虽不畏死,但王宫里的情报,一定要传回蜀州。哪怕只有一人活着,老子们也值了。” “先抽个断命签。下一轮谁去赴死。” 其余的二人点头。 三根竹签一样长短,但殷鹄握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掰断了一截。 “便如此签,下一轮,我殷鹄去断后。” 其余两人,皆是虎目噙泪。 “我最近查到,最近凉州城里,每隔二三日,便会有收购蜀锦的商户出城。我等便想办法,混入这些商户之中。” 这位年轻的殷六侠,一时之间,脸庞上满是决然。 …… 蜀州里,封锁了州内的十一郡之后,如徐牧所料,由于低价的原因,诸多的织造商户,以及桑蚕之户,都往蜀南的方向跑。 不仅是年金低廉,为了稳住民心,徐牧甚至在蚕桑的事情之上,做了一份不小的补贴。 月产五百匹的织造商户,奖官银百两。月产千匹者,则免去当月的赋税。另有桑户蚕户,甚至是雇工,也下发了对应的奖励措施。 这一下,往蜀南跑的人,一时间越来越多。急得窦通,又赶紧调派了三千人入蜀南,维持秩序。 “主公须小心,后头司马修的杀子。” 杀子,即是釜底抽薪。得知价格大降之后,蜀州里那些做蚕桑生意的百姓,定然要备受打击。 但徐牧也已经有了对策。真到了那一步,他会以蜀王的身份出面,安抚和补贴,哪怕花个几万两的,都在所不惜。 说实话,这次蜀锦的祸事,若是能带动蜀南发展,已经是值回了票价。 “告诉窦通,蜀人桥那边,再加派一千人手,若是有偷偷去州外的,严惩不怠。” 凉州哪怕破财,也要毁了蜀州的民生。左右现在也已经有了对策,徐牧更巴不得,司马修继续涨高价格,再赚一波。 “文龙,兵事如何。” “回主公,已经在加紧操练,不管是前锋营和后备营,甚至是动员的民夫,都进入了战时状态。” “另外,喜娘和莲嫂那边,也动员了不少妇人,开始摏米做饼,备作出征的军粮。” 这些事情,原本是姜采薇在操持,但现在身怀六甲,便让喜娘几个,帮着来做了。 “孙勋,你等会去一趟厨院,告诉喜娘她们,过油饼多做一些。另外,马政司那边,也通告主事吕奉,开始喂豆料。” 豆料虽然不算贵物,但战马数量众多,一直喂也顶不住。平时只喂草料,只有准备到了战时,才会加喂豆料。 “还有告诉吕奉,马出四齿,便可以让马医骟了。这一批战马,将是我蜀州破敌的主力。” “主公,还有没有?”孙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有……跟铁坊那边的老刀主事说一声,便说我摆好了酒宴,恭请他过来一趟。” “他若不来呢。” “孙勋,你的头硬不硬?”徐牧抬了手,准备赏爆栗。 “主公,虎哥儿便是你敲傻的!说话都流口水!” 喊了一句,孙勋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正在旁边蹲着抠脚的司虎,后知后觉,骂了一声娘之后,也怒吼这往外追了过去。 “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蜀凉之间,便要有一场大战了。”贾周收回目光,语气凝重。 “司马修在布局,蜀锦这些,不过是大战前的准备。终归到底,凉州只有一个目标,想占领蜀州。” 徐牧沉默点头。 贾周又变得皱眉,“我和司马修之间,算得神交已久。他知我最擅长将计就计,我觉得……他或许已经在布置一个毒计。” “并非什么蜀锦之计,他应当不会让我察觉。只可惜,潜入凉州的探子,带不回任何消息。” 实话说,徐牧对于古人的各种毒谋,都是深深拜服的。举例说,便如鲁缟,管仲的这一计,直接搞垮了一个国家,让齐国成功称霸。 “好比说,若猎人在山中见了狼的脚印,必然会有应对。而现在,司马修这匹狼,他在想办法,把所有的脚印都掩盖。蜀锦之计,更有一个可能,让主公疲于应付,目光只放在蜀锦之上。长此以往,掩盖的毒计一旦大成,主公与我来不及应对,必生大祸。” “当然,这不可厚非。若换成我,也是如此。” “文龙,莫非也有一计?” 贾周点头,“主公可派万人,扮成流民,经由内城,暗度到定州。但这万人的大将,非柴宗莫属。” 徐牧眼睛一亮,柴宗是老侯爷李如成送给他的,先前的时候,便是定州的镇边大将,忠诚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说,主公预先埋伏一支奇军,在凉地边侧,到时候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凉地三州,紧靠着定州。当然,定州穷的跟乞丐没两样,当年李如成费尽了各种心思,才从长阳那里,骗来了一拨拨的军饷,用以维持剿匪事宜。 一般情况之下,定州不算战略地,又一穷二白,打下来还要守马匪。董文定然不想接手。 自从李如成身死,柴宗跟着入蜀,定州只剩万人之军,靠着剿匪的所获,一直在支撑。若非是守国门的夙愿,早已经坚持不住了。 先前的时候,徐牧问过柴宗。柴宗说,定州那边,如今被推举的定边将,叫陆休,带着大家伙儿,死守不退。诸多的兵户和百姓,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挡着马匪守着中原河山。 不仅是徐牧,连着内城的常四郎,也时常会送些粮草军饷过去。这天下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傻事情。 “去了定州那边,如何让这支奇军瞒过凉州,以柴宗的本事而言,问题应当不大。” “这支奇军,若是在蜀凉决战之时,能成功杀入安并二州。起到的牵制作用,足够让董文胆战心惊!” 徐牧面前,贾周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 你来我往,凉狐和毒鹗,似是也要决战一场了。 /92/92393/31474788.html 第五百二十六章 定州柴幼德 好事多磨,收到信笺的常四郎,收回了翘着的腿,嘴角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这家伙,又要玩暗度之计了。” 将信笺递给旁边的刘季,常四郎仰着脸庞,有些期待地看着天空。 “仲德啊,小东家和凉州那边,也准备杀一场了。” 刘季点头,接过信笺给了几眼之后,脸色有些发白。 “敢问主公,毒鹗真死了?这计,可像是毒鹗的手段。” “你问我,我问谁去?听说坟山都长草了。” “悔不该,让陈鹊离开了长阳。若不然,此时该召他入宫,厉问一番的。我总觉得,当初在长阳那会,毒鹗更像是一场假死——” “仲德。”常四郎叹了口气,“我常四郎活到今天,虽说是个世家子,但不管怎样,我也算得义字当头的人。陈鹊当初妙手回春,救下了我和常威,这份恩情,哪怕他要五十万两银子,我常四郎砸锅卖铁的,也会凑给他。但他只想入蜀,虽说有些古怪,但不管怎样,也算是扯平了。” “这件事情,仲德莫要再提。他是恩人,并非是仇人,我分得清。” 刘季沉默了番,点点头。 “蜀王要借道,应该不会是假道征伐。再者,他若能大破凉州,对主公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可借。” 刘季顿了顿,原本还想提些条件,但想到自家主公的性子,只得无奈作罢。 “通告下去,准备一千车粮草,让友军过路内城之时,相赠一番。小东家要破凉,老子可太期待了。这什么卵的董义孝,弑父杀兄的狗夫,小东家不出手,等我灭了河北,迟早要空出手来抽他。” “一条吃屎狗,也想学人做皇帝?” “主公,你好歹是个大诸侯,这些草莽脾气……不若再改改?” “比学识,老子是状元。比武功,除了小东家的那头老虎,老子也没怕过谁!你若说兵法韬略,老子就一支人马,便敢按着四个州来打,谁敢不服?” 刘季欲言又止,自家主公的妖孽,他何尝不明白。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等一的大枭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差了点东西。 譬如说,把那份江湖义气去掉,多添几分杀伐和绝情。 “仲德,九郎怎么样?” “主公的族弟,开始独当一面,带着一营人马,渡江运送粮草了。” “常九郎这家伙,嘿嘿,比起族里的那些废物子弟,总归还算得不错。”一边说着,常四郎一边揉着脖子站起来。 “狗夫公孙祖,想熬过一秋,入冬罢兵,啧啧,又要玩阴招了。什么卵的河北盟主,一个虎毒食子的侏儒,哪日逮了,老子召来七八个营,一起滋尿活淹了他!” “主公,这些言辞不可说,将士会看笑话!” “哦哦,军师莫生气,我等会和你吃酒!” 扛着梨花木亮银枪,常四郎笑着往中军帐外走。 正在练兵场一打五的常威,看着自家主子,扛着亮银枪往他冲来,喜得激动大喊。 “今日身子发痒欠抽,请少爷赐教!” …… 成都城前。 披挂战甲的柴宗,稳稳起手拜别。 “主公放心,此一去,我柴宗定然不负所托。” 徐牧走前几步,替柴宗系上了披风。 “幼德,还请万分小心,若事有不吉,便先退回内城。常四郎与我有旧,加之破凉也对他有利,当不会为难于你。” 幼德,即是柴宗的表字。 不同于其他的草莽将军,柴宗在蜀州一干大将之中,颇有几分儒将的意味。祖上也曾是将门,家族遭祸之后,被李如成收留,据说也曾考过大试,是个乙榜。 在蜀州,柴宗乍看有些不显眼。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会,让他带骑兵,一样能操练杀敌,让他去镇守南林,一样能有条不絮。峪关外的蜀道,柴宗修建的几座犄角营寨,选址完美。哪怕前些时候,放在了蜀西,于政事方面,居然做的比于文还要好得多。 不是那种顶尖的全才,但至少,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新秀大将。简而言之,自家岳祖留给他的,肯定是不错的。 “幼德,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你柴幼德的名头,要响彻天下。” 柴宗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冲着徐牧郑重长揖。 “请主公放心,吾柴宗,要拿下破凉第一功!” “好!” “拜别主公。” “我等拜别主公!”一万士卒之中,数不清的将士,都冲着徐牧起手而拜。 这一次,柴宗是长途赶路,并没有带任何的辎重,只随身带了七八日的干粮,等入了内城,再补给一番。 他不得不小心,司马修是只狐狸,若是发现什么不对,必然会警觉。如此一来,贾周的计划,便算整个作废。 “行军!” 一万人的大军,骑着马奔赴峪关的方向。当然,等到了峪关外的城寨,便不能骑马了,要扮成流民的模样。等柴宗渡江之后,袍甲和战马,徐牧会分批送去,送到约定的地方。 “柴幼德,扬名天下!”不舍的愁绪,弥漫在徐牧胸膛。压制不住,他仰着头,梗着脖子喊了一声。 他不怕被人笑话,左右整个蜀州,除了州外二郡,已经是完全封锁了。 “小柴头,带些西北野味回来!”司虎舔了舔嘴巴,也跟着喊了一句。 徐牧回过身,赏下一个爆栗。 “牧哥儿,孙小狗都说了,我是你敲笨的!” “司虎,你记不记得,你八岁那一年,在干嘛?”徐牧叹了口气。 “在找吃的?” “对……你确实在想方设法。” 原主人的那段记忆,让徐牧不堪回首。 “牧哥儿,我记不清了。” “那年……你信了一个老棍夫的话,抠鼻牛腌野菜,说拿来送糊糊。” 司虎愣了愣,“真、真的?” “真的。所以,我敲不敲你,都是没影响的。”徐牧努力解释,试图挽回好哥哥的形象。 “不是,不是啊牧哥儿,我没怪你,我便问一句,这样的话,腌野菜真会好吃?送馒头如何?” “我特么,你没救了!” 徐牧骂了一句,脱下了鞋拔子,开始追着司虎,一路打进了成都。 /92/92393/31474790.html 第五百二十七章 蜀州之将 由于徐牧的政策,这段时间里,诸多的织造商户,以及那些从事桑蚕业的百姓,都纷纷涌向了蜀南。 原本荒芜的蜀南,人口一下子暴涨,在二郡九个镇的附近,一时间,越来越多的桑树林,以及圈地的织造商府,遍地开花。 低廉到令人发指的年金,再加上一系列的桑蚕补贴,而且还不需要推田,只要不傻,都会往蜀南拓业。 “主公的计策,应当是成功了。”王宫里,贾周露出了笑容,“如此一来,即便司马修要釜底抽薪,也不见得能让蜀州伤及根本。” 徐牧点头。 这就好比一支羽箭,你若是没有甲胄,很容易被穿烂身子。但你若是穿了厚甲,这支羽箭的杀伤力,会大幅降低,甚至是失去效用。 当然,秉持着步步为营的性子,徐牧还是假想了一番恶果。发现最大的恶果,实际上也能控制的时候,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在州外的白鹭郡,凉州那边,收购蜀锦的手段,还在玩得如火如荼。不过,依着司马修的大智,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便能警觉。 “昨日起,我多增了上百个邮师,足够那些织造商户,州里州外来回传信了。但安全为上,每一封书信,我都让邮师拆封,看了一遍。” 这种被刨祖坟的丑事,徐牧定然不会声张。大不了拆了之后,再用红蜡滴上,至于什么商户印戳的,徐牧在开始的时候,便已经说好,只能用官家的印戳,否则,邮师不会接信。 “蜀南有了人口与商机,要不了多久,便能百废待兴了。主公当真妙计啊。”贾周舒服地叹了一句。 “听说,成都的老鸨都去了二三个,着手搭建清馆了。开业之时,应当会有打折……”徐牧顿了顿,发现有些不对,急忙转了话头。 “民生之事,确是要考虑周全。文龙,只可惜啊,凉州那边,还是没有送回消息。” 如果有可能,徐牧也不想干巴巴地等着。但眼下,哪怕他派一万人过去,都会被董文吃掉。 夜枭组那边,为了查探出城里的消息,冒着暴露的危险,却一无所获。 鲤州八侠,这名儿一听起来,就响当当的,可惜了。 司马修的暗计,定然是非同凡响。这狐狸,最擅长一计接着一计,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等柴宗提前去到了定州,在蜀凉大战之时,也算有了一支牵制的大军。这支大军,若是使用得当,足够做很多事情了,甚至,能一举扭转战局也说不定。 心底里,徐牧也愿意相信柴宗。老岳祖一生戎马,靠战功封侯,奈何岳父实在扶不起,估摸着将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譬如说柴宗,这位岳祖的遗将,隐约间有着小名将之风。 “峪关外的蜀道城寨,晁义那边,在小规模对抗之外,可以铺设陷马坑了。峪关陈忠,估摸着也想立功的。毕竟主公的战略,从守成变成了进取,峪关的作用,有了些变化。”贾周认真分析。 先前的时候,窦家人坐镇之时,会以峪关为天险,挡住外面的千军万马。这样一来,算是有利有弊。好处是,整个蜀中九郡高枕无忧,不用担心州外二郡,也不用担心以后怎么出蜀逐鹿。 而坏处也一目了然,只能做守成之犬,再没有仰望天下的资格。峪关外的缓冲地,以及二郡,都成了摆设一般。 先前徐牧和贾周的计划,也曾想依靠峪关,争取积粮铸器的时间。但奈何天下大势,如风云般莫测。若是再晚个几年,等董文吃成了大鱼,这逐鹿争霸的梦想,只能付诸一场笑谈了。 “蜀西那边,主公打算调派谁去坐镇?” “樊鲁。白鹭郡的水军,窦通掌握了练兵方法,樊鲁留着做副将,有些大材小用。” 蜀州的将军不多,上官述那边又磨磨蹭蹭,一时之间,徐牧的手底下,也没有几个能打的大将。 于文在暮云州,柴宗出征,晁义要守前哨,窦通坐镇州外二郡,也只有樊鲁了。 如马毅韩九这种,尚在成长阶段,作为坐镇大将,为时过早。将官堂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可造之才,奈何年岁太小。 “莫非,文龙有其他人选?” 贾周似是开玩笑一般,“主公,我举荐小狗福。” 徐牧怔了怔,“文龙莫不是在说笑?” “哈哈,主公稍待,只等个几年,我蜀州,可能有一员不世出的天下名将!” “真是小狗福?” “主公不知,小狗福早些时候,已经拜我为师了。我贾文龙收的学生不少,但小狗福,是第一个跟我学兵法的。而且……他小小年纪,见解很奇特,令我很意外。” 徐牧嘴巴一抽。在眼前,浮现出小狗福嚷嚷练绝世武功的模样,天天跟在司虎后面,搓鼻涕捏泥球。 一转眼间,不到两年……好像是要慢慢长大了。 “等他再长一些,我要带他见血了。”贾周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初见主公,我浑身带血奄奄一息,坐在马车上,旁边的妇人孩童,都畏我如虎。只有小狗福,听明白了我的话,将仅有的半块烧饼,倾囊相赠。” “于公于私,既是倾囊相赠,我贾文龙,也当礼尚往来。” 徐牧怔了怔,“我怎的不知?早知如此,该多赏他几串冰糖葫芦。” “主公莫急,我并不循私。若他是个大才,我将倾尽所学,替主公养出一员不世名将。若他败絮其中,如同那位纸上谈兵的白任一般,就让他留在蜀州,做一个普通的裨将小吏即可。” “文龙大义。” …… “小狗福,别念书了,我带你摸鱼儿。”司虎嬉笑着脸,不断在木亭子里上蹿下跳。 小狗福抬起头,有些不耐地放下兵书,“虎哥儿,你我比一场力气,我若是输了,我陪你玩三天。” “怎的?比甚?打老虎还是打豹子?” “都不是,比扔东西。” 小狗福起身,从旁边不远的马厩里,拣了两根稻草。 司虎咧嘴大笑,“小狗福,你不知晓,连牧哥儿都说,我司虎的力气是天下最大的。” “虎哥儿扔,便扔前面的大墙。” 司虎嬉笑着抢过一根稻草,涨红了脸,往前抬手扔去。 只可惜,风儿有些急促,他卯足了力气,也扔不出五步之外。 “怎、怎的?不算,我再扔一回。” 再扔一回,依然是五六步。 “小狗福,我刚才是脱手了,不算的。” 扔了八回,最好的成绩,也不过十步。 “虎哥儿扔完了?那我扔了。” 小狗福忽而抬手,那根稻草,如同小箭一般,“咻”的一声往前飞去,直直落在五十步之外。 “虎哥儿,你去找媳妇打架,我要看书了。” 司虎揉了揉一双牛眼,想了许久,似是忽然想了明白。他只以为,当初要练绝世武功的小老友,很有可能……是神功大成了! /92/92393/31474793.html 第五百二十八章 祸蜀的防备 凉州城里,捧着情报的司马修,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那头沙狐,在旁不断蹭着他的小腿,却被熟视无睹。 “军师,是时候了。”董文笑道。实际上,到了现在,为了蜀锦之计,凉州至少花费了十二三万的银子。 收购回来的蜀境,堆了几大仓,原先得空的时候,董文还能去看看,抽几匹顺眼的作为下赏。但现在,一想起是花了大笔银子收的,他便忍不住有些肉疼。 “便如军师之计,釜底抽薪吧!” “林渠那边,也回了消息,探出了入蜀的小道。不过军师放心,领路的几个蜀州山人,都被灭口了。” 后面一句,终于让司马修抬起了头。 “这奇道,要花多少时间来修葺。” “至少二月,方能使大军度山。不过,要不了多久,便准备入冬了。” 冬日霜寒,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战事。特别对于攻方而言,粮草和辎重耽误的时间太多,运送不到前线,会使战事变得劣势。 司马修没有立即答话,沉着脸,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主公,不管如何,即便是入了冬,也务必让人在开春之前,修葺好这条奇道,让我凉州大军,能奇袭入蜀。时间越长,我怕生出的问题,便会越多。” 司马修仰着脸,脸庞上有着一股微微的不甘。他算计了时间,但抄奇道的探查,花费得太久了。 “成都城四面围山,我心中已有妙计。但在这之前,我凉州的战略,一定不能暴露。蜀州里有个高人,若是察觉不对,我等的大计,恐怕要被防住。” 董文也听得脸色凝重,又一时变得恼怒,“军师放心,先前逃走的几个毛贼探子,躲不了多久了。该死的,这些人都仗着轻功。” 司马修点点头,“便依主公所言,蜀锦的事情,开始釜底抽薪。只需要蜀州有了民怨——” 董文大笑打断,“釜底抽薪之后,蜀州便要陷入动乱之中。到时候,布衣贼估摸着要吓傻!” “这倒不会,他定然有对策的。主公要明白,此次的蜀锦,哪怕压不垮蜀州,但还有另一个作用。” 司马修抬起头,狐儿眼变得凌厉无比。 “让徐布衣疲于应对,如此,我凉州来年开春的征伐大局,才足够布置完美。” 董文身子一顿,脸庞之上,也跟着露出了狂喜。 …… 并不出徐牧所料,这一日整个蜀州,终于迎来了司马修釜底抽薪的绝杀。 庆幸的是,在这之前,他做了几手准备。 “孙勋,调动五千人,在成都一带,维持好秩序。若有乱民者,立即缉拿!” 不仅是成都一带,整个蜀州,徐牧都调派了不少裨将过去,多则三千人,少则五百人,谨防民乱。 当然,在蜀南那边的开发,算是表明了他这个蜀王的态度,也解决了推田植桑的祸事。 堵不如疏,徐牧有信心,一番引导之下,司马修激起民怨的这一计,烧不起来。 “牧哥儿,街上好多棍夫疯了,趁乱去抢铺子。牧哥儿不讲了,我出去打人!” 司虎的身影,狂喜地往外跑去。 徐牧沉默了番,转过身,“孙勋,若是棍夫带头闹事,耍的太狠,你自可动刀。” 并非是看不起棍夫,他原先就是棍夫出身,所以更明白,棍夫滋事惹祸,当真是一把好手。 “另外,传文吏过来。” 孙勋连着听完,急急往外走去。 徐牧皱住眉头。这一次的蜀锦,他处理的法子,已经是很小心了。实际上,这些织造商,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赚了银子不说,也没有所谓的推田植桑,无非是将生意迁徙到了蜀南,花不了什么钱。 徐牧担心的,是窦家以前的那些死忠,应当还有不少留在蜀州,见着这个机会,肯定要煽风点火的。 不多时,一个老儒急急入了王宫。 “拜见吾王。” “王参知,通告蜀州各郡镇,即刻拟一条官榜。” “请吾王示下。” 徐牧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来,“蜀锦生意由于近冬,北方即将雪道闭塞,故而生意萧条。本王系念蜀州民生,蜀南境内,关于桑蚕业的赋税,皆可免赋一年。” 并没有提凉州的手段,这些东西,上层知道即可,百姓们不过是温饱活着,于他们而言太过遥远。 左右,还不如直接再开点好处。一年的免赋时间,说到底了,徐牧也不亏,能带动蜀南的产业发展,足以千金不换。 “王,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且下去吧。” 老儒一个拜身长揖,告退离开王宫。 只等王宫里无外人,贾周才从后厢走出,坐在了徐牧身边。 “文龙,此一番的祸事,我处理得如何。” “主公,近乎完美了。如此一来,凉州种下的祸根,生不出祸果。”贾周说着,脸色又习惯性地凝重起来。 “不过,主公还请万分小心。以我对凉狐的了解,他不仅只有这一手,或者在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手段。” 徐牧点头。 但眼下的光景,要不了多久便算入冬了,徐牧并不觉得,凉州那边敢在这时候伐蜀,最大的可能,是在开春之后,又或者秋粮入仓之时。 总而言之,蜀凉的这一场大战,无可避免。如今所做的,都是为了今后的战事做准备。 “我在定州那边,埋下了柴宗的万人军马,凉狐定然也有类似的手段。” “凉州也有伏军?” “应当会有。往后的一战,关乎凉州的大业,以他的性子,必然各方面的考虑。伏军,奇军,正军,援军,缺一不可。” “正军和援军,自不用说。但伏军会埋在哪里?还有奇军,莫非是空降兵?” “主公,何为空降兵?” “文龙,我说错嘴了……意思是像鸟一样,突然落在蜀州境内。” “主公的想法,当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主公还需万分小心。我估计,玉门关之外,董文会再次请来羌兵。” 徐牧皱眉,“余当王的事情历历在目,这些羌人都是傻子么。” “凉狐的手段层出不穷,庆幸的是,主公当初放走了余当王,他依然还在和凉州闹。这一次即便有羌兵,也不会太多了。但董文三州之地,加上司马修的计略,又有王族底蕴,效死的士卒,不见得会少。” “这一场,主公哪怕是赢,也会打得很艰难。” wap. /92/92393/31489184.html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各种后手 听着贾周的话,徐牧点了点头。便如他,每一次为了杀出血路,走上一场新的人生,都是步步维艰。 乱世江山,英雄辈出。 徐牧并不觉得,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位登九五。他最大的倚仗,无非是现代人的一些脑瓜子,但这些东西,往大了说,如司马修这种几百年一出的妖孽,根本不怂他。若是没有贾周,他当真要被算计得体无完肤。 不说董文那边,哪怕是左师仁,苏妖后,常四郎,甚至是许许多多的割据枭雄,没有谁是傻子。你只要摔一下,立即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哪怕他有了资源,能复刻现代的一些科技,譬如说燧发枪火绳枪,只需要吃了一次亏,凉狐这种人,必能看出奥妙。选在雨天而战,或者想尽办法,也复刻科技。 一个时代的进程,不是单人匹马可以完成的。 “主公在想什么。” “无事。”徐牧皱起眉头,“蜀锦的事情,只需要稳住这几日的民乱,基本没有问题了。” “这是自然。不过,主公要开始筹备大战了,时不我待。” “我正有此意。年关之时,让蜀州诸将回成都述职,顺便大宴一场。” 以目前来看,将入冬的时候,凉州不大可能发动伐蜀。但并非是说没有,相对几率比较小。 当然,来了也无妨,各处蜀州外的前哨,徐牧都安排了人手。 “文龙,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主公若破了凉,将先一步称霸西面之地。继而,挟大胜之威,合兵攻破沧州。如此,主公的大业,便开始展望了。” 徐牧捏住拳头,眼前有了秀丽山河的憧憬。 “文龙,破凉之时,你我便坐在凉州城前,共饮一夜。” “愿随主公。” …… 不到三日时间,不管是蜀中蜀西,或者是蜀南,都贴出了徐牧交待的官榜。官榜上的内容,让原本有些闷闷的织造商人,以及雇工蚕桑户,脸色都变得缓和了许多。 庆幸的是,在先前还没有推田植桑的时候,自家的大王,让他们去了蜀南发展。所以,损失并不大。甚至是说,这一波,赚得还算可以。只不过蜀锦价格的落差,让他们一度不爽罢了。 多少年了,蜀州都没有这样的富贵机会。 成都街上,司虎牵着高头大马,马上绑着三四个作恶的老棍夫,想要趁乱打劫,直接被司虎捶晕,全带了回来。 “换馒头给媳妇。”他逢人便说。 站在王宫之外,徐牧往下看了一眼,瞧着自家弟弟的傻憨模样,又是一阵无语。 “主公当初的准备,让这些桑蚕户,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故而,也不会有太大的怨言。无非是,有些趁势而起的小人罢了。” “抓着了。”徐牧叹了口气。 他入主蜀州,在许多人眼里,多少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所以,在蜀州里,他一直施行仁政,将徐家军并拢为蜀人。 无可奈何的是,先前的窦家王室,虽然已经灭亡,但终归有许多死忠,留在蜀州里蛰伏。 这一次的蜀锦祸事,以为见着了机会,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主公打算怎么做?” “将主谋者斩首示众,余下的人等,暂时关押起来,等蜀凉战事之后,再驱逐出蜀州。” 贾周点头,“大多是窦家以前的官吏家将,投诚也会有问题。” 徐牧担心,这样的人应当还有。只能让孙勋带人,想办法继续揪出来了。 “白鹭郡外,窦通回了信。说那些蜀锦收购商,几乎是三日之内,一下子消失了九成。” 贾周的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有错的话,应该都是凉狐暗中派来的,企图挑起蜀州的祸事。 还好,他防住了。 凉州那边要是知道,应该会很不爽吧? …… “军师,我很不爽。”董文想骂娘的,但碍着司马修在,只得顾念礼仪。 让董文奇怪的是,司马修的脸上,没有半丝挫败之色。 “主公,我先前说了。这是计中之计,蜀锦的事情,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的话,主公也切莫太伤心。说个好消息,小道那边,开始修葺了。送回来的情报,我细细看了一番,实则还能再加一计。” “再加一计?” “自然。”司马修笑声淡淡。并没有因为蜀锦的事情,而陷入了打击。 “军师,那蜀锦,十几万两银子……” “主公啊。”司马修终于抬头,叹出一口气,“主公要明白,不管是蜀锦,抑或是其他的,都是主公攻伐凉州的手段。” “蜀锦之下,另一计布置完成,这算不得失败。不过,徐布衣的手段,当真是不错。我越来越怀疑,那个人可能真没死。” 董文依然有些闷闷。 小时候,没有被分到柑橘,他都会不爽。现在被平白无故卷走了十几万两,哪怕先前说的大气,心底里,他是很受伤的。 “奇军布置完美,而蜀州里的伏军,我那位徒子,终于回了信,说开始联络窦家的旧党,里应外合。” “沧州那边,我试着遣了使臣。” 董文下放权利,诸如使臣情报这类事情,都是司马修在执掌。 “那个皇后不可信。”董文皱眉。先前的时候,凉州便被摆了一道。送去的那个董家族子,听说害怕得紧,想要偷偷逃出去,但在路上被射杀了。 当然,死一个族子不算事情,再死十个八个,也同样不算事情。 董文只是很不爽,单纯的很不爽。 “主公要明白,不管是南山的猎人,或是北山的猎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想把山里的那头狼打死。” “那位苏皇后,见了我凉州使臣。” “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让使臣回去了。” 董文怔了怔,“这算什么。” “她约莫在告诉我,她愿意见了。若是不见,便是断了合作的想法。实际上她也明白,徐布衣若打赢了凉州,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沧州皇室。” “军师,我觉着,还是不能合作。” 司马修摇头,“并非是合作。我只需要,她能帮凉州,拖住暮云州那边的援军。断了这一路援军,我凉州的胜算,至少能添三成。” “她要什么?” “主公若有意,再派使臣,送千匹的蜀锦过去。当然,即便是不给,我也相信她会出手。” “打死山中间的狼,两个猎人是可以再合作的。不过,从上次的事情来看,这等奇女子,算计的东西,我估摸着会很可怕。这也无妨,若有一日我凉州势大,占了蜀州天下米仓。哪怕是内城的渝州王,都同样不惧。” “军师,我发现你越来越不得了了。” “谋天下者,当擅谋人心。”司马修语气平静。 wap. /92/92393/31489185.html 第五百三十章 逃出凉州城 凉州城,城门。 十余辆收购蜀锦的富商马车,正要准备离开凉州。蜀锦的生意做不得了,这些人回来交差之后,便匆匆回各自的州郡。 八郡凉州,皆是民风彪悍,这些富商的护卫们,也尽背弓带刀,小心地看着四周。 “近些,都走近些!”城门口边,一个凉州裨将,手里拿着通缉画像,开始挨个盘查。但凡胡子生得密一些的,都会被抓着揪两把。 殷鹄带着二人,在易容之后,沉默地立在后面。雇用他们的一个小布商,也紧张地揉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讲了,后面的走近一些!” 殷鹄垂下手,跟在小布商后面,径直往前。 “三个疤脸?” “夜宿老林,忽然起了火,带去的六个护卫,只剩三个了。”小布商赔笑道。若非是为了二百两银子,他并不愿带着三个来路不明的人。 “抬起头来。” 凉州裨将伸手,抠了几下殷鹄脸颊上的烧疤,待抠出了血,才放心地挥了挥手。 殷鹄压住脸上的喜色,带着二人,平静地跟在小布商后面,眼看着离凉州城大门,不到十步之遥—— “王有令,从现在起,入城的商户,都不可出城!”这时,几骑披挂马急奔而来,怒声大喊。 “退,都退回去!”三四队守城的凉卒,闻声立即架刀,将原本要离开的数个富商,不断作驱赶状。 两扇巨大的铁门,似是又要紧闭起来。 “六哥,门要关了!” 殷鹄眼睛发沉,他知晓,继续被困在凉州城里,迟早会被发现,然后被杀死。这一次能躲这么久,只因为毁了脸面。简单的易容之术,根本瞒不过这些凉人。 “杀过去!” 三个侠儿仗剑而起,朝着前方的城门,轻功踏跃,将手里的剑招,不断喂入守军的胸膛。 仅懵了一会,几队的凉卒守军,怒吼着围了过来。醒锣的声音,开始响彻在城门附近。隐约之间,还听得到四面八方急急的马蹄声。 “关城门,速关城门!” 殷鹄被烧毁的脸庞上,露出厉色,凭着后背被斩了一刀,起身往城门跃去,在两扇城门合闭之前,长剑所去,割得三四个守军,连连后退。 殷鹄横着剑,立在城门下的木垛上,艰难喘出一口气。 “六哥,快走啊!” 听到声音,殷鹄回头。 “鲤州八侠——” 其中一个侠儿,被数柄铁枪,戳得满身都是血窟窿。身子被二三人高高挑起,咳着血鼓着眼睛,再无说话的力气。 “六哥,走,你走!”另一侠儿浑身披血地跃来,挡在他的面前。 殷鹄泣声大喊,回了剑去救人。 “六哥若不走,带不回消息,便是辱了鲤州八侠的名头。” “大哥曾言,六哥是当世大才,活下去,该有一番天下名头。来、来世与六哥再去戏园,吃茶听曲。” 那位五大三粗的侠儿,忽而高声起吼,弃了剑张开双臂,往涌来的凉卒扑去。 殷鹄痛哭伸手,却终归什么也抓不住。 他咬牙转了身。 数支响翎箭矢射来,其中一支,从他的腰肋射穿,扁平棱形的箭头透出前腹,带出一片血花。 顾不得伤,殷鹄怒吼着抬剑,朝着前方一个守军,当头刺下。 那位守军披戴的皮盔,一下子被洞穿,脑壳子里迸出血浆,身子软软栽下。 “关城门!莫让这贼子逃——” 城门前,喊话的一个凉州裨将,人头被削飞。 趁着殷鹄收剑,两个守军抬起铁枪,阴险地扎入殷鹄的后背,刚要整个挑起来。 殷鹄撒手之间,数柄飞刀透出,将两个守军射得痛叫后退。 “老子殷六,若是不死,有一日定要杀回凉州!” 连着数次喜鹊踏枝的轻功,踩得下面的士卒不断怒叫,在城门没彻底吊上之前,殷鹄带着满身的血,跃出了凉州城。 …… 凉州王宫之前,董文冷着脸,看着前方求饶的数人,面无表情地挥了手势。刽子手大刀斩下,数颗人头落在地上。 “军师,那毛贼子若是不死,逃回了蜀州,对于我等而言,定然是一场大祸。该死,这些废物,几营的人,连个毛贼都拿不到。” “不过军师放心,那毛贼子受了大伤,逃不出多远,我已经派了三营骑军,沿途追剿了。” 司马修皱了皱眉。 “不仅是小道奇军,还有蜀州里的伏军,都会出问题。” “布衣贼并不知道是谁。” “但他终归知道了,蜀州里有凉州的内应。” 司马修脸庞犹豫着,“如果没猜错,凉州之外,定然会有蜀州的接应。莫要忘了,先前的时候,我用计逼走了蜀州探子。但很大的可能,他们依然会留在凉州城附近。” “军师,我派了三营骑军。” “凉州城外,亦有许多棘木林子,骑营遇林,便没有任何的优势。再者,蜀州探子们在先前,当有了一番准备。主公若真想追,只能再调动神弓营的步卒。” “军师,这已经太迟了吧。” 司马修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失色,依旧是冷静得可怕。即便坐在旁边的董文,都觉得身子有些冷飕飕的。 “若是真暴露了,只能增计。” “军师,何谓增计?” “譬如说,我那徒子的线索,可以给徐布衣一个人选。” 董文沉默了会,“军师,布衣贼可不傻。” “他当然不傻,但有的东西,我们做的欲盖弥彰,反而会更具说服力。不管怎样,我徒子那边作为伏军,是不能暴露。” “伏军算是有了应对……但军师,还有蜀州奇道那边。” “那边,我刚才已经有了想法。”司马修的语气不急不缓,“明道既然暴露,作为假道即可。” “军师的意思,还有另一条道?” 司马修沉吟了番,“这只是暂时之计,主公莫急,这次伐蜀,我定然用尽平生本事,替主公取下西面的霸业。” “主公,可记得我先前的大策?” “自然记得。取安并,占蜀州,凉州北人不善江战,先不取江南之地。而蜀州,作为天下粮仓的同时,亦要成为南拒的屏障,好让我凉地三州,攻内城,打河北,顺势席卷天下。只待北方与中原腹地,彻底平定,便重用水师,取江南数州!” 司马修脸色欣慰,“便是如此。当有一日,主公大业可期。” wap. /92/92393/31506623.html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谁是内应之将 “先生,先生!莫要睡过去!” 殷鹄在迷糊之中,不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刺鼻的药味,以及身子的剧痛,填满了他的脑海。 直至他醒来。 “先生,先生醒了!” 殷鹄艰难地撑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为首的那一位,虽然是个面相清冷的人,但此刻,同样是一副欢喜之色。 “先生勿要担心,我叫曹鸿,是蜀州夜枭组的正统领。” “蜀州……” 殷鹄没有尽信,只等曹鸿拿出信物之后,才苦涩地笑了起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先前在凉州王宫听到的消息,其一,凉狐欲要修葺小道,奇袭成都。其二,蜀州十四郡里,有一个凉州的内应之将。” “正是如此。在打探之后,董文才会不余其力地追杀。” 曹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等的消息,是极为可怕的情报。 “分八骑,抄八路方向,将信筒藏在舌下,若遇祸事无法相避,则咬碎信筒和毒药,莫要给主公留后祸。” 八骑人影,稳稳抱拳。 “诸位可记得,我等夜枭组的先人?”曹鸿抬头。 “自然记得,陈先生的遗志,不死不灭。愿为主公耳目!” “且去。” 昏色之中,八骑人影分开了方向,皆是往蜀州的位置,疾驰而往。 “先生,与我一同回蜀。”曹鸿转过身,小心地扶起殷鹄,上了旁边的马车。 “曹统领,我记得出城之时,尚有追兵。” “看见先生厮杀出城,我等便立即救了下来,入了凉州城外的棘木林子,暂时是安全的。不过,凉人应该会调来步弓,我等还是先走为上。” “不瞒先生,我等早就知晓,凉州城里的情况,奈何无法入城,只得在城外,按着主公的吩咐,布下了接应之局。” “总舵主当真是大智。” “蜀王确是大智。” 一个叫总舵主,一个叫蜀王,似乎没有任何的违和感。等上了马车,经由一条秘密的小道,曹鸿带着殷鹄,迅速远离了凉州城。 …… 蜀州,成都城。 第一骑近路的夜枭组死士,终归送回了情报。 当搓开信卷,看着情报之时,徐牧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凝重。那位凉狐……当真是好大的布局。 “文龙,请过目。” 贾周看过之后,脸庞也久久沉默。 “鲤州八侠,八人进凉州,最后只有一人活了下来,靠着烧毁脸庞,才得幸送出了这份情报。单单是这条奇道,若是我等真的中计,成都恐怕真要大难临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当然,并非是说有这种天险在,便能安稳无虞了。后世里,已经有人用了此计,破季汉成都,逼降刘后主。 “司马修,真是当世大才,能想到这等奇计。”贾周叹息一声,“若非是送回了情报,要大祸临头。” “主公须知,我蜀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只以为峪关无失,便能高枕无忧。到时候大军出征,成都空虚,若有奇兵而来,必然要守不住。” “唯今之计,主公当派平蛮营,蜀道西侧的山峦,小心探寻把守。另外,调动工匠,修筑几座犄角营寨,作为拱卫的前哨。” 徐牧沉沉点头。 “这一条奇道,不管怎样,都要重守了……孙勋,你去外头的羊肉汤子铺,买几碗羊汤过来。” 正在不远处的孙勋,听到徐牧的话,点点头往外跑去。司虎刚要追着去,被徐牧一声喝住。 “文龙,这里没有外人。说完了奇道的事情,剩下的,便是凉州的内应之将了。” 贾周苦涩地笑了一声。 “主公莫要心急。” “文龙,我有想过,这应当不会是司马修的计策。若是如此,根本没必要封城多日,直接想个办法,让鲤州八侠带回消息即可。但现在,最后一位鲤州八侠,可差点挺不过去。换句话说,司马修没必要如此。” “这应当不是离间计。” 贾周点头,“但主公要明白,情报能送到蜀州,也就是说,凉狐肯定知道计划暴露了。他恐怕,会留有后手。” “这是当然。”徐牧皱住眉头,“但眼下,我想不通,谁会是内应之将?” 于文,樊鲁,还有柴宗马毅,这几位,当初在他无兵无将的时候,就一路跟着了。说句难听的,若是真贪图富贵,像于文这样,当初根本没必要为了跟着他,把正三品金刀卫的武职,都卸任了。 司虎和弓狗就不用说了,此生同生共死的老兄弟。至于陈盛这几个人,也不带兵打仗,而且也算是一路肝胆相照,没什么可能性。 窦通应该也不会,真费那个功夫,干嘛要请他入蜀? 至于其他的人,徐牧也想不到。如韩九孙勋,先前就是蜀人,都曾经跟着他,兢兢业业。 晁义虽然是新晋的大将,但总觉得不大可能…… “文龙,这位一营之将,到底会是谁?” “主公切莫着急。”贾周认真开口,“小心误入了司马修的圈套。” 徐牧叹了口气。贾周的话,并没有错。但不知为何,一想到有这么个害群之马,即将会祸害他的大业,便忍不住要骂娘。 “主公的二州,除开这几位正将,余下的诸多裨将,亦有许多有军功在册,能领一营的裨将,也不会太少。主公需要明辨一番。” “虽然没到年关述职,不过,把这些将领,分批调回成都细查,也未必不可。如若没猜错的话,司马修的这枚暗棋留在蜀州,定然会以某种信号作为内应。” 中原之地,都是营兵制度,裨将或作为参谋,或带一营,而诸如于文柴宗这些正将,则会带着诸多营,作为战场指挥。 “蜀州之内,不单单是这枚暗子,更有可能,那些窦家的余孽,也会与之勾搭,绞成一股不小的力量。” “至于调动将领的借口,主公便说即将在一月之内,起兵伐凉。”贾周缓了口气,“有时候,这一枚暗棋,未必一定是凉州的优势。或许,也能成为我蜀州的反间之子。” wap. /92/92393/31506624.html 第五百三十二章 “晁义叛变” 凉州城,董家王宫。 逃出凉州的那位毛贼子,让董文一度很不开心。即便他的军师,认真分析了一轮。但不管怎样,他终归是充满恨意的。 “莫让我抓住那个贼子,好大的胆儿,敢坏我凉州的事情!” “侠儿?莫不是生了对狗招子,认布衣贼为舵主!” 诸如此类的话,司马修不知听了几次。但很明智的,他并没有劝,只等董文说够了,才冷静地开了口。 “主公莫急,还有机会。” 董文缓缓脸色,收住了声音。 “我善于洞察人心,以徐布衣谨慎的性子来说,他一路走来,对部属亲如兄弟,所以,他无法忍受背叛。我先前说过,可以埋一条欲盖弥彰的线索,让徐布衣自毁一条臂膀,另外,也掩护了在蜀州里的内应。” “我已经有了人选。”司马修眯起了眼睛。 “军师,是何人。” “狼族小将军,晁义。” “这家伙……和凉州不死不休的,布衣贼未必肯信。” “晁义新投,虽然在上次立了大功,但不管怎么样,他在蜀州集团里,是很奇怪的存在。如于文柴宗这些,是跟着徐布衣一路打天下的。除开这些,便是蜀州本地派系,窦通,陈忠韩九此类。晁义不属这两个阵营,再加上是新投之人,无人帮腔,无人为其辩证,他很孤独。乍看之下,也是最容易背叛的人。” “军师所言,当真是字字入髓。” 对于董文的夸奖,司马修没有任何喜色,继续开口道来。 “主公只需要做一件事情,那么晁义,便会落入圈套之中。” “什么事情?” “先派一支三千人的大军,入峪关外的蜀州城寨,侵扰晁义本部。以晁义的本事,他定然不惧,会起人马迎战。” “军师,然后呢?” 司马修顿了顿,“让这三千人交战之后,诈败北逃,一路拖延。只等晁义追击,追出了三十里地,便重振军马,迅速奔回凉州。” 董文有些发怔,并未听得明白。 “如此一来,城寨里的蜀州军参,在看见晁义一路追击残败之军,回来时一无所获,并无收缴,肯定会有些意外。” “三日之后,主公再派出一死士,扮作暗通的信使,趁夜色接近城寨。” “军师,这不对,信使若靠近城寨,以那边巡逻的力度,肯定要被抓住。” “所以,我才说是死士。抓住之后,死士便该咬毒自尽。当然,在他的衣服隔层,要留一封书信。” “书信上,莫不是要写晁义的名字?” “不写,不可署晁义之名。”司马修摇头,“写了反而会有故弄玄虚之感,只写一个日期即可。” “什么日期……” “离着入冬还有一个月余的时间,主公随便写个中旬的日期即可。城寨里的军参得到密信,不用想,第一个怀疑的人,肯定是城寨主将晁义,又联想到先前追击残军,拖延许久,以及没有缴获的事情,晁义的叛名基本就坐实了。” “那日期,更会让人以为,是某个起事的约定时间。” 董文吸了口凉气,没有犹豫,迅速弯下腰,给司马修斟了盏茶。 “奇道那边,主公也不要过于担心,我腹中已有第二计。不过,我需要再琢磨一番。” 董文恭敬地起身,对着司马修举手长揖。 “那位咬毒自尽的死士信使,主公需多赠一份抚恤,至少,让他的家人后半生安稳无忧。” “乱世做个霸主,并无错。但有些力所能及的的小善,该做即做。” 垂下头,约莫又想到了董文弑父杀兄的事情,久久沉默不语。 他要匡扶的人,路还很长。 …… “凉狗又来扰寨!儿郎们,随我出征!”扛着马枪,晁义的脸庞之上,满是萧杀的战意。 “晁将军,出城迎战,须万分小心!”两个蜀州军参,高高抬手,叮嘱着开口。 “二位放心,我定要杀得凉狗,落荒而逃!” 如这样的小规模侵扰,这段时间里,不知发生了几次。晁义只以为,还是和以前一样。 …… 数日后。 蜀州王宫,第一批入成都述职的将军们,都坐在了下方。 徐牧并没有立即开口,沉默地坐在王座上,翻看着手里的将册名单。在册的,除了于文柴宗这些正将,另有四十余个裨将。而这四十余个裨将之中,起码有一大半,都会带着一营人马。 密密麻麻的名字,让徐牧紧锁住眉头。 “列位,此番召列位回成都,是有大事相商——” “主公!” 这时,孙勋从外急急跑了进来。 “前线送来的密信,听说送信的斥候,跑死了一匹马,连夜不停地赶回。” “知晓了。” 犹豫了下,徐牧还是当着诸多将军的面,将信笺拆开。第一批回成都的将军,最大的正将,应该是破凉将军韩九了。 韩九是个老粗人,见着徐牧看着密信,脸庞忽然涌起一股怒火之时,焦急地开口便问,“主公,这是怎的?凉人又来犯了?” “并不是。”徐牧颤着手,将书信迅速收了起来。 “主公,你这副模样,老韩我很担心。” “韩九……若是你的话,能否守住峪关外的城寨?” “不是有晁义在守——” 韩九停了声音,眼色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一次入成都,大抵都收到了风声,听说蜀州十四郡里,有一个该死的内应。 “主公,莫不是晁义?”韩九急得起身。 徐牧不答,想捧起茶盏,却不料一个失手,茶盏“哐啷”摔碎在地。 “主公,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这时,孙勋抱拳走来。 “讲。”徐牧咬牙。 “晁义此人,并非我中原族人。和平蛮营不同,平蛮营久在蜀州,性子温顺,称为兄弟也不为过。但这些狼族人,突然就入了蜀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公啊,狼族狼族,我等切不可引狼入室啊!” “孙勋,你胡说什么!” 孙勋痛泣不语,只以为自己在苦谏,说完之后,急急退到了一边。 在场的诸多裨将,沉默不语,并未帮着晁义争辩。韩九嘴巴嗡动,看看孙勋,又看看徐牧,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来人,传本王令,立即召晁义入成都,不可耽误!另,通告峪关将军陈忠,奔赴前线,暂领两万城寨之军,抵挡凉人来犯!” /92/92393/31520354.html 第五百三十三章 荧夜珠 “王,王!” “吾王啊,狼族将军晁义,带领本部六千狼营,连夜逃出了城寨,不知所踪!” 得到消息的徐牧,脸庞上苦涩发笑,继而艰难地叹出一声。这几日的时间,他都和诸将坐在王宫里,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终归,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他定然是畏罪潜逃了。”孙勋冷着脸,“只怕还会投凉。我早说了,此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蜀州的内应叛贼,定然是他。” “孙勋,莫要再言。”徐牧艰难地抬手,脸庞上满是怒意。 “等余下的诸将赶来成都,本王要商议伐凉的事情。” “伐凉……” 在场诸将,都是脸色一惊。 “主公,眼下快要入冬了。” 徐牧不答,转了身,身影有些寂寥地往里走去。 这一下,留在王宫里的诸将,一时不知该如何,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到最后,还是韩九更咽地开了口。 “列位,主公心忧,便是我等不争气。不管要不要伐凉,老子韩九,第一个跟着主公!” “该死的,那个狼族叛徒!” …… 峪关前线。 陈忠怒意冲冲,带着数百的亲卫,连夜奔袭,奔入了城寨里。 “晁义呢!” “陈将,晁义带着本部六千狼营,已经出逃!主公已派万人轻骑,在后剿杀!” 陈忠皱住眉头。久在峪关,和前线离得不远,寻常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过来,与晁义把酒言欢。心底里,他觉得这位狼族小将军,应当是一个义字当头的好汉,而非什么蝇狗之辈。 “主公有令,让陈将军七日之内,收拢辎重,酌情退回峪关,守住蜀州门户。” “知晓了。” “陈将军,晁义叛变,致使我蜀州前线的情报,全部泄密。此番陈将军危难中受命,还请万分小心。” 军参说完,冲着陈忠一个抱拳,又急急上了马,往峪关的方向回赶。 陈忠抬起了头,望着城寨远处的黄沙与天空,陷入一场沉思。 江山腥风血雨,同行者却寥寥无几。 …… 夜色中。 并州狼族营的栖息地,迎来了一场问罪。五十余个狼族当户,跪倒在地,状若疯狂地挣扎。 约莫被堵了嘴,却什么也喊不出。 “举刀,敬天公!” 斩首的蜀州士卒,高高举起了长刀,饮了半碗酒,喷在刀刃上。 “斩!” 听不得任何惨叫,狼族人栖息地之前,滚满了斩落的头颅。一群野狗跑来,趁人不备,迅速叼了七八个人头,便往山里窜去。 “吾王有令,围住此地。三日之后,便将这些罪族之人,发配南林郡,作开荒的苦力。” “收营!” 夜色下的林子边,数道人影藏匿着,又看了许久后,才掠动身子,仗着轻功消失不见。 …… 成都城的王宫里,列满了正将裨将。 徐牧坐在王座上,久久沉默,才撑着身子起来,走到了推演的沙盘之前。 “诸位,离入冬的时间,已经不剩一月了。” “主公,此时伐凉,可不是好时机。”刚赶回来的樊鲁,急忙开口相劝。 “并非是本王要伐凉,而是凉人之势步步紧逼,我蜀州的危机,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在场的诸将,都是一语不发。许多人都隐约听说了,狼族将军晁义叛变蜀州的事情。 晁义身为蜀州一方大将,此时若投敌,带去的情报可想而知,是何等的严重。 “诸位莫慌,本王已经有了准备。”徐牧再度冷声开口,“虽然急了一些,但现在也不算晚。” “主公,怎说?” “四万蜀州军,四万暮云州援军,再加上其他路的援军,共计十二万人。至于战马,也只多不少。原先的时候,本王并不想用这部人马,但考虑到晁义叛变,骑将稀缺,而西北面的凉人,又擅长打平地骑战。” 徐牧顿住声音,脸庞越渐清冷。下方的诸将,都是一副细听的神色。 “如果没猜错,凉人仗着骑营众多,很大的可能,会与我等打一场大的骑战。诸位放心,我讲过,我早有准备。” “过多几日,暮云州的大将于文,便会调兵而回。这一次,本王只希望诸位,能同心协力,打败凉州!” “主公,我蜀州骑营太少了。”樊鲁犹豫了许久开口。 “放心吧,比起凉州而言,只多不少——” 徐牧顿住声音,立即变了话头。 “具体的点将事宜,等其余大将回成都,我再定论。这几日的时间,列位留在成都,若是无事的话,多带着本部营兵,去练兵场操练一番,备战凉州。” “司虎,你等会去厨坊那边,告诉喜娘他们,多准备些肉食,犒劳各位将军——” 嗒。 角落里的司虎,听到自个被点名,蓦然脸色一惊,手里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忽然就摔了地,滚到了大殿正中。 此时天色入夜,那圆滚滚的东西,发出清亮的荧色光泽,映照着整座王宫,煞是好看。 “司虎,我说过,别人送给本王的东西,你不能拿!” 徐牧脸色一惊,急急走前几步,将夜明珠拾了起来。 司虎憋着脸,转了身,一溜烟儿往外跑去。 徐牧叹了口气,将夜明珠迅速收好,“夜色已深,诸位请自便。等会我会让厨坊那边,送酒肉犒劳各位将军。” “多谢吾王。” 留在最后的樊鲁,并没有立即走出王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樊鲁,你还有事情?” “主公……小狼将军,会不会被人陷害?我与他吃过酒,他不像个贼子。” 徐牧久久不答。最后,伸出了手,往樊鲁的络腮胡上,狠狠揪过去。 “疼,疼!主公住手,我十岁便长浓须!揪胡子这事儿,我老父都不敢的!” “樊鲁,记住了。有时候你看见的,未必都是真的。有时候你以为是假的,但他偏偏就是真的。” 徐牧笑着摊手,手掌上没有任何须毛。 “主公,我没听明白。” “樊鲁,你可知荧夜珠,只有哪里才有?”这时,贾周拄着拐杖,笑着从后厢走出。 “给银子就有?” 贾周摇头,“不对,千金难买。天下间,只有玉门关外,西羌人最大的扶寻部落,扶寻王才有一颗,视为镇族之宝。” “那、那怎的在主公手里?” “自然是假的。”徐牧笑了笑,“我有个老友……算了,我自个琢磨出来,做了一枚假的荧夜珠。” /92/92393/31520355.html 第五百三十四章 余当王的合作 凉州境外,西北面的苍凉地域,有一座数百年的老关,长墙蜿蜒如蛇。因西域的宝石美玉,曾从这里传入中原,又称玉门关。 早些时候,大纪强盛之时,曾有万人的兵卒,守在这座老关里。但这百多年来,随着互市的关闭,久而久之,不仅守军撤去,连着曾经雄伟的关卡,也变得荒芜下来。只有寥寥的一些兵户,与羌人女子通婚,几代之后,胡化为羌人,继续住在玉门关里。但并非是说守关,只是很纯粹的,再没有地方可去,倚为了家园。 斑驳的城墙,被岁月不断剥开,连内砖都表露在外,在黄昏的铺照之下,徒增了几分残破。 当年操戟披甲的上国勇士,已经变成了胡化的牵马徒。住在玉门关里,挤着马奶,再也说不出“纪人之国不可犯”的豪壮。 风沙烈烈之下,一支数千人的骑军长伍,小心地绕过玉门关,往前不断深入。直至天色昏黄,才寻了一处棘草成堆的地方,扎下了营地。 “将军,喝碗烫好的马奶酒。” “晁松,安排人值夜。” 年轻裨将抱拳,放下了马奶酒,转身离开。 篝火边,晁义沉默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黄沙与长夜,闭着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这一路,他几乎是马不停蹄,不仅要骗过跟梢的凉人探子,还要迂回赶来此处。 不知多久,在听到了声声急促的马蹄之后,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来人约莫有千骑,皆是清一色的毡盔兽甲,为首的那一位,毡盔之上,还嵌着一枚指甲盖大的红宝石。 并未敢靠近,直至互相传信之后,那位领头的羌人头目,才小心骑马而来。 “余、余当王见过晁将军!” “余当王有礼。”晁义呼出一口气,起了身,踏步往前走去。 “收到蜀王的密信,我便立即赶来了。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让晁将军久等,还请莫怪。” “好说了,余当王请。” 黄沙与长夜,自然不会有什么接风宴席。余当王刚让人铺了毡毯,发现对面的晁义,实则是席地而坐,怏怏笑了声,也跟着坐在了沙地上。 “余当王,这次的计划,吾王该和你说了吧?” “具体事宜,蜀王让我来和晁将军商量。另外,蜀王承诺的粮草……似是还没送来。” 晁义抬头笑了笑,“先前的时候,可是你来求援的。说实话,若是我此时回去,你余当部落,最多一月之内,会被扶寻部落,整个灭族了。” 余当王听得脸色发白。 “粮草自然会有,不过吾王说了,至少要有一仗,证明余当部落的价值。” “晁将军想让我做什么?” “托你带的东西,可曾带来了?” “带了。不过,只有三千副,而且都是残甲。” “足够了。另外,吾主的书信里,应该也提了,我如今是来帮忙,所需的粮草,由你一并提供。” 余当王脸色肉疼,许久才开了口。 “晁将军,扶寻部落那里,可有数万的军马。但我观将军这边,却不到万人。” “错了,我只带三千人。毕竟,你只给了三千副的扶寻部落残甲。” “三千人……” 晁义叹息一声。他何尝不知道,这位被像丧家犬一般的余当王,巴不得蜀州出大军,来帮他称霸玉门关一带。 但这怎么可能……自家主公的脾气,向来是不喜这些异族的,若非是为了布局,估摸着余当王这枚棋子,都不会用。 “晁松,点三千人,换上扶寻部落的器甲。” 这些器甲,有不少还留着血迹。晁义估计,应当是余当王,好不容易扒尸所得。 “晁将军,三千人,如何能打赢扶寻部落?” “放心,吾王已经定计,到时候,我们还有援军。” “援军?莫非后面还有蜀州大军?”余当王脸色狂喜。 晁义笑了笑,没有多言。 这场你死我活的阴谋漩涡里,他只是一枚小棋子。能做的事情,只有听军师的话,听自家主公的话。 “余当王,你有些焦急了。莫急,等会你在此等候,我去请援军,很快回来。”披上兽甲,晁义稳稳开口。 “晁将军有所不知啊,我与凉州人不共戴天,若非是他们使了手段,这扶寻部落,根本不会跑来玉门关一带。” 余当王的话,让晁义有些沉默。对于余当王的恩怨交加,他清楚得很。 “余当王,吾王说了,这一次若是成功,扶寻部落很有可能,会退出玉关一带。” “当真?那晁将军,我要做什么?” “很简单,将扶寻部落和蜀州结盟的事情,在凉州附近散出去。” 余当王脸色怔了怔,先前还说是合作,现在,又说什么和扶寻部落结盟了。 “假的,乃是吾主的破敌之策。” 余当王抹了抹脸上的虚汗,“既是蜀王之策,再好不过……但凉州那边,不可能会信的。” 凉州若是伐蜀,这另外一支西羌人,必然也是主力。晁义明白,这一计反间,在往后是决战取胜的关键。 “无事,你只是第一步。而我扮作扶寻部落,是第二步。至于第三步,吾主应当完成了。” 余当王显然没听明白,眼看着晁义要带人离开,又想到了自己部落的利益,急急开口大喊。 “晁将军,若是真能破凉,我余当部落,能否入中原?” 骑在马上,晁义声音骤冷。 “吾主说了,西羌北狄,以及雁门北关外的胡匪,都不可入中原一步!若不听,他只能带大军剿杀,灭族灭部落!” 余当王哀叹一声,脸色变得灰败。 “余当王,吾主还有一言,取下了凉州之地后,会铺一条通往西域的官道,到时,余当王可在中转之处,修筑城寨。或许,余当部落在以后,能成一小国也说不定。” “当然,前提是你余当王,要好好合作。” “白、白石神啊!”余当王惊喜得语无伦次,作为戈壁边境上的老油子,他何尝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还请余当王莫要误了事情,打不下凉州,余当国的美梦,可就做不得了。” 晁义笑了一声,带着易甲后的三千人,往前驰骋而去。 余当王有些呆滞地揉了揉老脸,神色忽而变得认真起来,“传令下去,派出八百骑哨探,在凉地一带,将扶寻部落和蜀州结盟的消息,都散出去!” wap. /92/92393/31532788.html 第五百三十五章 狼将晁义 凉州城,即将入冬的天气。寒风烈了起来,卷起一阵阵的风沙,不断泼在古朴的城墙之上。 “军师的大计,已经成了!”披着厚袍的董文,惊喜地走入王宫。 “前线来报,晁义已经出逃,离开了城寨!” 反而是董文说完之后,司马修整个人沉默不语。 “军师,怎的?” “计太顺了,总觉得不太对……又或者,是我多想了。” “军师也说了,这一次,主要是为了掩护蜀州里的内应。不仅如此,还硬生生逼走了一个蜀州大将。” “主公,晁义离蜀之后,去了何处?” “探子回报,往陵州方向去了。该死,他若是来投凉,我董义孝义薄云天,根本不会计较。” 司马修叹出一口气,“那位晁义确是个大将,只可惜主公杀了并州王丁术,他不会投我凉州了。” 只说完,司马修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 “主公,军师,凉州一带,有人说蜀州即将伐凉,纠结了玉关外的扶寻部落,共同举事,欲要一举攻入凉州。”一个裨将急急走入,打断了司马修的沉思。 “这不可能。”董文冷笑,“蜀州小儿的离间计罢了。扶寻部落?那可是凉州的人。军师,这手段有些拙劣了。” 司马修点头,想了想,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可惜,在没多久之后,又是一个裨将,脸色焦急地入了王宫。 “主公,军师,大事不好。扶寻部落的人,正在掠夺城镇的粮仓。” 由于和扶寻部落的关系,凉州边境一带,并不算紧张,所以,设防的兵力不算太多。集结的大军,都放在和蜀州的对线中。 不管是司马修,抑或是董文,听到这个消息,都一时皱起了眉头。大城自然是攻不下,但这些小城镇的粮仓,聚少成多,到时候一样要调作军粮的。 “军师,这有些不对。” 司马修思索久久,“不管如何,主公先派人去扶寻部落,确认清楚。当然,抢粮的羌人,要立即围剿。” “军师,先前从边境传来的谣言……扶寻部落和蜀州结盟。” “谣言止于智者。真正意义上的情报,该从敌军内部而来。”司马修转过头,一时看向了蜀州的方向。 …… 约莫在两日之后,去往扶寻部落的人马,还没有带回消息。反而是蜀州那边,终于传回了一份情报。 待拿过信筒,司马修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拿起了信筒,在烛火上烤了几下,确认了竹筒的色泽变更,才放心地取出信卷,慢慢搓开。 旁边的董文,脸色期待无比。蜀州里的那个内应,可是自家军师的唯一徒子,本事自不用说,收集来的情报,只怕会更加周详。 看罢,司马修转了手,递给了董文。一瞬间,脸上久久迟疑,最终沉默闭眼。 “布衣贼雷霆手段,趁夜斩杀了狼族五十余口人,以儆效尤……军师,晁义的叛名,已经坐实了。” “下面这一行……荧夜珠?” “荧夜珠,是扶寻王当年从西域一小国夺得,已经倚为了镇族之宝。这镇族之宝荧夜珠……前些时候,出现在了蜀州王宫里。” “军师,你那徒子,会不会看错了?” 司马修沉默着摇头,“我也希望如此。但荧夜珠的光泽,乃天然而成,不见得有第二枚。” “也就是说,扶寻部落把荧夜珠送给了布衣贼。很有可能,已经和蜀州暗中结盟了?” 司马修没有答,“主公,我总觉得不对——” “军师,没时间了。”董文的一张脸,变得清冷无比,“军师莫忘,凉州边境那边,几乎没有重兵。若是扶寻部落来攻,我凉州大祸临头!” …… 凉州边境。 三千人的长伍,在掠夺了一番之后,立即往偏僻的地方赶去。 “后头可有探骑?” “晁将军,已经派人埋伏,若有凉州探哨跟来,定然会被剿杀。” 晁义点头,看了一眼抢夺回来的马车。马车之上,除了为数不多的粮草,另外,还有近千副的凉州袍甲,许多袍甲之上,还染着斑驳血迹。 “晁松,你带两千人,将粮草运回营地。余下者,随我换上凉州郡兵的袍甲,去和余当王会合。” 这一次军师的反间计,他实则是个暗子。要做的东西,乍看之下很多,但实际上,只有一条,那就是挑起凉州和扶寻部落的战争。 不过,只做完这件事情,他要立即离开,重新去另一处藏匿,作为和柴宗配合的奇军。 事实上,在早些时候,蜀州传出消息。他的族人之中,有许多斩首抄家,分配去了南林郡,做开荒的苦力。连着并州幼主,据说也被送出了成都,交给了一户贫人抚养。 晁义没有信,也没有急急派人打探消息,继而去责问自家主公。 那日,他收到的密信,只有两段话。 前一段,是对于离开城寨之后的安排。而后段,他的主公只补了一句话。 晁义,以日月为誓,本王定不负你。 …… 几日之后,当董文安排的大将,刚要带着人,去扶寻部落的时候,却不料刚入边境,便被怒吼的扶寻部落,埋伏射杀了大半,惊得这位凉州大将,急急带着半营的残师,往凉州的方向逃窜。 “军师,先不说荧夜珠的事情。派去扶寻部落的人,只刚接近,便立即被伏杀!该死的扶寻部落,已经投向了蜀州!” 司马修苦涩地闭上眼睛。他有心离开凉州,亲自去探查一番。但这种情况之下,他如何能离开。 他只觉得,斥候带回来的消息,总归会有遗漏。 “军师休要多言。蜀州伐凉在即,我等该早作准备了。来人,去通告安州的董休,立即调两万人马,严防凉州边境!” 董文咬着牙,心底恼怒到了极点。 “主公切莫着急,我让蜀州的内应,再细查一番,确定扶寻部落的事情。莫要忘了,这很可能是蜀人的计。” “军师啊,时不我待,没时间了!先前的情报,不是说布衣贼欲要聚将,准备伐凉了?布衣贼真敢冬伐的,莫要忘了蜀州虎蛮之事!” 司马修沉默许久,叹气一声,自知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已经无法,劝阻面前的主公了。一道道的线索,都指向了扶寻部落的背叛。 …… /92/92393/31532789.html 第五百三十六章 覆沙洗甲 成都王宫里,看着传回来的情报,徐牧脸庞冷静。 司虎蹲在一边,还在玩着假珠子,约莫是用力有点狠,徐牧花了一天时间,做出来的荧光泥球,整个被搓爆了。 “孙勋,从今日起,派人看住练兵场,不许任何一个将军离开。” “主公,先前又不盯着,现在又说盯着——” 孙勋的话还没完,脑壳子便挨了一个爆栗,痛得他龇牙咧嘴。惹得正在玩球球的司虎,笑得声如洪钟。 沉默地将情报揉成一团,徐牧伸了手,旁边的司虎闷闷地一口咬住,也不嚼,直接吞了下去。 前几日的时候,孙勋在王宫大殿里,跳出来指责晁义,是徐牧的安排。理由很简单,这种情况之下,势必要有第一个唱主调的人。 说句难听的,若孙勋是内应,贾周假死的消息,早已经传出去了。 “文龙,你怎么想?” 坐在椅子上的贾周,沉吟了番,“晁义确实难得,如果没估计错,凉州和扶寻部落之间,已经生了隔阂,甚至会大打出手。” “离着入冬,还有小半月的时间。若是我的建议……主公,不妨直接伐凉!” 听着,徐牧脸色一怔。 “文龙请细说。” “蜀州奇道那边,司马修定然会有第二计。但不管如何,他的第二计,时间会很仓促。主公无需多虑,如今优势在于蜀州,不管是柴宗,还是晁义,已经有了两支奇军。再加上凉州里,忽然生出扶寻部落的动乱,此乃大好时机。” “若是等到,董文稳住了扶寻部落,对于我蜀州而言,只怕又要陷入弱势之中。” 贾周眼神凌厉,“即便伐凉无法掠地,但这一次,定然给凉州一番痛击。” “当然,在伐凉之前,尚有最后一计。这一计,依然要用到那位内应,将消息传回凉州。不过,从现在开始,主公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文龙,第二计是什么?” “覆沙洗甲。” 古时的战甲,除了布甲木甲之外,直接用水清洗的话,很容易造成损坏。一般会建一沙池,将战甲放在里头,用木棍反复搅动清洗,吸走污秽和干涸血迹。 覆沙洗甲,相当于没有了战事,清洗甲胄过冬了。 贾周的这一计,意思很明显,便是让凉州那边,只以为蜀州无心伐凉,要好好过冬了。 “文龙,我先前的时候,便说了要伐凉。” “这不同,在没有征伐的情报,送回凉州之时,司马修是不会信的。至多,是董文性子急躁,一时忍不住罢了。这位董义孝,忍了二十三年,却忽然越发的脾气暴躁了。” “如果真能伐凉成功,主公……那位凉州内应,可算头功了。” 徐牧脸色古怪。想一想,这内应也真是惨,被贾周稀里糊涂地玩了几把。 …… 消息很快传到了凉州,正在焦头烂额的董文,迫不及待搓开了信卷。只看了几眼,脸庞之上,终于露出了微微的喜色。 “该死的布衣贼,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军师,请看。” 司马修接过信卷,沉默看了看后,放到了一边。 “主公,并不出所料。将至入冬,徐布衣伐凉的可能性,并不大。整个蜀州,不过六七万人,而且在暮云州那边,他是不敢贸然调军的。再者,我凉州还有沧州帮忙。” “如今,主公需想办法,稳住扶寻之乱。只需要稳住,主公明年一样有机会,伐蜀成功。” “说起来,扶寻人真是脑壳子坏了,昨日时候,又聚兵而来,扬言说什么要报仇雪恨,屠了二三个西面边境的村子。” 司马修叹了口气,“事情过于蹊跷,主公莫要被蒙了眼睛。” 董文点头。 “将至入冬,雪季欲来,这些事情,该要早些解决了。” 坐在火炉旁边,司马修仰着头,一时不知在想什么。最近的事情,越来越脱出了他的把控。 隐约间有一种感觉,约莫是另一只手,在卡着他的手腕。 “军师,入蜀的奇道那边……” “时机有些不对,我该早作准备了。”司马修复而垂头,“不管怎样,凉蜀之间的这一场大战,我将尽我所能,助主公入蜀。” …… 覆沙洗甲,只洗了三日,徐牧便喝止了。 实话说,那个凉州内应藏得很深,即便是送信的手法,都让他惊为天人。至少到了现在,都没有任何的线索。 “主公,鲤州八侠那位……已经醒过来了。只刚醒,便说来见主公。”孙勋急急来报。 “将入冬,寒风太大。让他在屋头呆着,我等会过去。” “对了孙勋,他的名儿……” 总不能见了面,连大功臣的名字都喊不出。 “主公,好像叫殷鹄,江湖又称殷六侠。” “殷六侠?”徐牧怔了怔。 果然是一场江湖,到底是撞名了。 理了理袍子,徐牧往王宫外走去。出征在即,不知要去几日,对于这位功臣,徐牧并不想冷落。 “殷鹄拜见总舵主。”床榻上,见着徐牧走来,只猜出了身份,便顾不得伤口,便要起身敬拜。 “莫急,先生请安心养伤。” 看着面前的人,徐牧心头一阵沉默。他听说,被困在凉州城里,到了最后,几个鲤州八侠为了瞒天过海,索性烧了脸,去一个小布商那里受雇。 天公没有大义,偏偏世间有侠儿在寻大义。从江湖走向庙堂,无数次的赴死,只为杀出一个崭新的清明人间。 “殷先生放心,以后这蜀州,定然也不负殷先生——” “总舵主,殷六愿为帐前小尉,随、随总舵主讨取天下!”殷鹄忽然拜跪在床上,双手高举。 “殷先生……何故如此。” 最先的打算,徐牧是想等殷鹄伤好以后,安排到夜枭组那边,做个二把手。却不料,殷鹄想要去征伐沙场。 “天下义举千千万,唯有踏平乱世,开辟新朝,清明光复人间,方才是最大之义。” 从庙堂到江湖,不仅是李知秋,这一种觉醒的意志,如同播了种生了根。 “殷鹄听令,命你为帐前都尉,伤好之时,随本王讨取天下!” 殷鹄垂头领命,一时间泣不成声。 /92/92393/31545296.html 第五百三十七章 伐凉 等不及伤好,殷鹄便戴了一张兽皮面具,遮住烧毁的脸,撑着身子,开始跟随徐牧出征。 徐牧有劝过,奈何根本劝不住,只得由着他了。 即便伐凉在即,但徐牧依然没有公开命令,只暗中召集了一批心腹大将,开始布局。 “孙勋,练兵场那里,若是飞出了一只苍蝇,我让虎哥儿直接敲你。” 听到这一句,原本还在王宫里抠鼻子的孙勋,急急拔了腿,亲自跑去了练兵场,盯着那些余下的裨将。 徐牧缓出一口气。那个内应,估摸着是本事不小,到了现在,依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无愧于司马修徒子之名了。 “孟霍,你带本部万人大军,循着成都外的青山,绕到凉州方向。不用急着赶路,平蛮营的任务,守住蜀州山道即可。” 怕司马修在奇道出兵,孟霍的这一支大军,是必不可少。 “牧哥儿,不然……我跟我儿一起走。”司虎哀求道。 “小爷才不带你。”孟霍白了一眼,领命走了回去。 司虎很受伤,委屈地努着嘴,估摸着孟霍再说两句,便要慈父落泪了。 徐牧咳了两声,继续开口。 “樊鲁,这一次你为步军大将,带一万人,先行奔赴峪关城寨。” “樊鲁领命!” 于文在暮云州那边,暂时是回不来。柴宗去了定州,晁义也做了奇军,现在的蜀中大将,只有樊鲁最合适了。 另外,窦通那边,也会派出一万五的步卒,从另一路往凉州行军。 “卫丰。” 正站在最后的卫丰,冷不丁听到自个的名字,脸色蓦然一顿。 “你带五千骑兵,沿途护送粮草辎重。” “主公,我、我带兵了?” “你要不干,我换司虎了。” 原本还有些委屈的司虎,急急跑了过来,哀求地在卫丰耳边说着什么。 “主公,我自然要干!” 司虎骂骂咧咧地退回去,临走之时,不忘踹了卫丰两脚。 原本最合适的骑兵主将,还是晁义……只可惜,这位狼族将军,由于司马修的毒计,卷入了阴谋漩涡,暂时是不能回成都领兵了。 “本王坐镇中军,亦有两万的步骑混旅,一同发兵凉州!” “此番,我等的目标,并非一定要攻破凉州城,但至少,要攻占凉州的边境二郡。” 凉州的边境二郡,离着蜀州最近,但也有五六百里。在其中,还有一段百余里的缓冲之地。 和蜀州不同,蜀州有峪关天险,而凉州的边境二郡,只能修筑了城寨,重兵把守。 按着徐牧的估计,凉州那边,还有差不多十余万的大军。以少伐多,原本就是兵家大忌。不过,根据收到的情报,在没解决扶寻部落的事情之前,至少有一半的凉州兵力,会放在玉门关附近的边境线上。 打的,便是一个错开的时间差。 便如贾周所言,这一次,蜀州奇袭的最好机会。若不然,等来年开了春,董文平定了扶寻之乱,只怕会越来越艰难。 “入冬在即,凉州苦寒。我蜀州三军将士,每人多带三钱辣椒子,作为催暖之物。” 还有冬袍疮膏,如这类东西,陈盛在后面,也会想办法送到前线。 总而言之,这一次,即便拿不下凉州,也要打董文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才不会浪费这层层的布局之计。 “主公,我老韩做什么?”许久,没听到自个名字的韩九,变得有些焦急。 “韩九,本王留五千人,你坐镇成都。小蛮王离着成都不远,若有祸事,早些与他商量。” 说实话,徐牧是不放心的,原本想留着贾周。但转念一想,司马修这头老狐狸,估摸着也只有贾周能对付。而且,东方敬还要留在暮云州的虞城,挡住妖后的诡计。 “韩九。”贾周忽然开了口。 “军师,怎的?” “若事有不吉,也可与我的那位徒子,商量一番。” 韩九怔了怔,“小狗福大爷?军师……他、他是个垂髫小儿。” 古人十五岁束发,尚未束发的,在别人眼里,都差不多是垂髫小儿。小狗福的年纪,徐牧有问过,好像才十二的年岁。 不过,当年要练绝世神功的狗福大爷,已经真是要弃武从文了……而且,贾周的眼光,出奇的毒辣,一直在举荐小狗福。 忽然之间,徐牧的心底,也多了一丝期待。或许在十年之后,他当真要有一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正是。”贾周脸色微笑,“有志者不在年高,小狗福已经长大了。” 韩九脸色古怪,“军师,我有空,得空的话……就会问问他。” “再好不过。”贾周点头,重新退了回去。 “韩九,你记住了。这一次镇守成都,同样是要万分小心。另外,练兵场那里,你莫要再调动人手。” “主公,老韩明白!”韩九急忙抱拳。 徐牧欣慰点头,继续开口。 “此次伐凉,诸位的裨将,大多不会同行。可选用亲信,赠予贴身信物,当作传令裨将。” 徐牧不得不小心。他已经很确定,此时在练兵场那边,约莫三十多人里,肯定有一个凉州暗子。 靠着军功擢升的人,在蜀州并不会少。军功的算制也很简单,从徐牧做蜀王开始,并非一定要枭首割耳,临战之时,主将分配长伍,会有军参在旁记册,若是全歼敌军,则是举军同功。若是某一营勇不可当,破开了敌军的防线,则是整营之功。其次,还有一哨之功,什人之功,伍人之功…… 像司虎这种,扛着斧头跳着杀的,则是单人之功。司虎攒下的军功,足够吃八辈子的白面馒头了,蘸着肉酱吃的那种。 这种军功制,虽然好用不贵。但也有弊端,譬如说出了一个叛徒,要查出来,会很艰难。军功交互,利益共同,牵扯的层面太大了。 “所有人听令,此次伐凉,当各司其职,大破凉军!”王宫里,徐牧抽出长剑,冷冷指去凉州的方向。 殿上的诸将,皆是脸庞激动,怒吼不休。 …… /92/92393/31545297.html 第五百三十八章 敌强,我则更强 “孙勋会守住练兵场。另外,韩九性子急躁,需要有一人相辅。我已经让王参知,这些时日都留在王宫里。”同坐在马车上,徐牧语气冷静。 王参知,本名王咏,是成都里的大儒。先前为了劝谏蜀州民生,被窦家人下了大牢,直至徐牧入蜀,才重新启用。 有些迂腐,但性子冷静,终归是懂得各种礼俗,以及一些谋略之策。先前祭天,以及各种仪式礼俗,都是这位老儒操持的。 “若是有王参知,当能警醒韩九了。” 徐牧点头,沉默地拨开了马车帘子,看向外面的萧瑟景色。 将入冬,蜀道两边的青山,开始褪去了青装,只余满目的枯黄之色,看起来添了几分悲凉。 大军在急行。 阵阵不休的踏步声,不时打起漫天的烟尘。 同行的,并非没有裨将,只是数目寥寥。但能跟着去伐凉的,都是当初,一路跟着徐牧拒北狄,入蜀州的徐家军老卒。 此刻,一位中年裨将按着刀,不断骑着马,催促着行军的蜀州长伍。 “兵贵神速,我等蜀州大军,便作一支出弦利箭,刺穿凉州人的狗胆!” 没有祭旗,没有卜吉,有的,只是兵分几路的奇袭大军。 便如那位裨将所言,兵贵神速。这一次,是蜀州最好的伐凉机会。徐牧不想错失。 若是有选择,他巴不得冬日留在成都,陪着待产的夫人。 “主公在想什么。” 徐牧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文龙,这一次我蜀州,虽然也是铤而走险。不过,此番的机会太诱人了。” 有扶寻部落的助攻,再加上埋伏好的奇兵,再加上凉州那边,以为蜀州不会冬伐……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实属机会难得。 “主公,以司马修的才智,会在短时间之内,立即做出布局。所以,凉州南面的二郡,务必都要拿下。” “我腹中已有良策。” 坐在马车上,贾周微微一笑。 过了蜀州和凉州的缓冲地,继续往前行军,若是顺利的话,便能赶到凉州边境。在凉州边境之上,会有两座互为犄角的坚城,算得上是凉州的南面屏障。 即便没有峪关这等天险雄关,但这两座坚城,同样不好对付。屯了重兵,派了沉稳大将,粮草和守城辎重,足够等到援军。 如这类屯兵的重城,是不可能绕过去的。绕过去,只会迎来首尾夹击的悲剧。 …… 蜀州里,成都外五里地的练兵场。孙勋坐在一张椅子上,尚在抠着鼻子。徐牧离蜀之前,让人送了一封秘密书信,以致于他直接将铺盖,搬到了练兵场,盯着那些裨将。 踏踏。 只听见有人走来,孙勋脸色一惊,急忙将手指头上的玩意,搓到了椅子角。 “孙将军,这天时要入冬了,再操练下去,士卒恐要受寒。”一个裨将,舔着笑脸走来。 “若不然,你自个去问主公?”孙勋没好气地开口。他出生于市井,除了主公军师,还有老大哥韩九,哪怕是虎将军,他都能顶两嘴。 “主公可在王宫?” 孙勋眯眼一笑,“主公不在王宫,还能去哪。” “也好,我亲自去问问。另外,还有冬袍的事情,需要筹备了,我等会离营——” “莫要出去,你还当真了。”孙勋冷着声音。 裨将皱住眉头。 “今日照常操练,我蜀州王妃待生,主公可没空搭理你。” “可喜可贺。” 裨将抱拳笑了一声,转了身往回走去。走到练兵场角落,那裨将忽而垂下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成都里,待产的姜采薇,在李小婉的扶持下,大着肚子的两个女子,齐齐坐在了王宫后院的石椅上。 “徐郎也真是,说去就去了。”李小婉多少有些生气,“等着他回来,我折好枝儿,大抽一顿——” 话还没说完,后半句的声音已经更咽。 “但徐郎是去打仗了啊,采薇姐姐,打仗很凶险的。” 姜采薇平静一笑,伸出手,抚了抚李小婉的头发,却终归一语不发。唯一份等候与期待,在眸子里流转。 肚大无法送行,那面保佑夫君的铜镜,已经悬在了后院的柿子树上。在阳光的映照下,不时会折出光芒,那光芒,会替她护住夫君,驱逐一切魑魑魅魅。 王宫后院之外,小狗福开始披上了一件少年袍甲,约莫还有些不合身,看起来有些戏谑。 袍甲是他的老师送的,听说铁坊那边的老爷子亲自打造,却不料,还是大了一些。 小狗福目光变得认真起来。他凝视着成都外的萧瑟青山,紧紧握住了腰下的长剑。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 “陈忠拜见主公!拜见军师!”峪关里,陈忠高高抱拳,跪地而拜。久不回成都,他一直坚守在峪关。虽然有些离群,他心底却明白,自家主公对他,是何等的信任,将这守门户的重任,交给他这位降将。 “陈忠,起来吧。”徐牧笑道。对于陈忠,他心里是放心的。换句话说,有陈忠在,峪关会安稳无比。 也因为如此,老狐狸司马修,才会去寻奇道,要奇袭成都。 “主公,先前城寨那边,我已经将物资,尽数调派回来了。另外,晁义将军……或许是有冤情。我与他相熟,自知他的为人——” “陈忠,这是苦肉计,晁义并没有背叛。”徐牧叹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瞒着陈忠。这位守关的宿将,若是心里堵了,于战事不利。 再者,晁义的戏份,已经演完了。 只听到徐牧的这一句,陈忠顿了顿,瞬间脸色欢喜。 “城寨那边,先前是为了瞒过凉州探子的眼睛。本王此去伐凉,三日之后,你复而调遣重兵,去城寨镇守。若……战事不吉,便退守峪关。在蜀道上的山上,平蛮营尚在山里埋伏,你等二军,可联络抗敌。” 陈忠脸庞一怔,“主公,蜀州山峦,乃是我蜀州的天然屏障,如何会有敌军?” “暮云州的安陵山脉,本王都要凿穿了。” 在司马修的毒计之下,不管是谋略还是布局,隐约之间,直接将蜀州的敌情应对,拉上了一个档次。 敌弱,我则强。 敌强,我则更强。 wap. /92/92393/31565080.html 第五百三十九章 二城之计 “陈忠,若是战事胶着,你便配合后勤营的陈盛,想办法将后续的辎重粮草,送到凉州边境。” 将近入冬,如痢疾这些的军中恶疾,应当不会有。但寒区作战,大概率会有冻伤,造成肢体残疾。 在后续,不管是冬袍,还是陈鹊研制的疮膏,都要及时输送到前线,减少士卒的伤亡率。 “主公放心,陈忠不负王命!” “很好。”徐牧欣慰一笑,“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蜀州陈忠,无愧于名将之声。他日大胜回蜀,还请陈将军也回成都,见见家人,与本王大饮一场。” 陈忠脸色激动,对着徐牧,又是一个叩拜。 “起来吧。” 徐牧抬起脚,几步走到峪关城墙之侧,居高临下,凝望着远处的江山。不管是大纪铁骨小侯爷,还是望州的那位老官差,临去之时,都是这般凝视,眷恋王朝江山。并非是私欲,而是唯天下太平,百姓生活有乐。 如今,轮到他了。 不管大义还是个人的夙愿,他终究带着万千子民的期盼,踏出了这一步。 在峪关之下,徐牧本部的两万大军步骑混旅,已经在晨色的雾笼中,往北面出发行军。 几个徐家军的老卒裨将,声音若雷,鼓舞着伐凉的士气。 徐牧走下城墙。 在他的身后,陈忠这等闷葫芦性子的人,忽然变得矫情起来。 “吾王,凯旋之日,我陈忠跪迎王师,班师回朝!” …… “牧哥儿,若是真打赢了,那个陈将军,会把腿跪断的。”司虎说的认认真真,有板有眼。 “司虎,前面的先锋营,昨日好像打了两头狍子。” 只说完,徐牧放下马车帘子,垂下头,继续和贾周,看着面前的地图。马车外的司虎,已经骑着高头大马,狂奔而去。 “文龙,你所说的良计,堪称大妙。” “两座犄角城关,按着攻伐之论,其中一座被围,另外一座,便会起兵驰援。主公只需要,继续用围点打援的办法,围一城,打另一城的援军。” “当然,此计很凶险。这二城里,各有两万人。而主公此次的征伐之军,只有五万人,兵力不威,若是被守军看破,只需要死守,等凉州援军一来,主公则大败。” 樊鲁万人,窦通一万五,卫丰有五千轻骑,而徐牧,则坐镇两万人。当然,这个数字的话,要除开柴宗和晁义的领军,另外,还有在蜀州山峦里的平蛮营。 五万人,即是正面攻打的大军。余下者,不到时候,皆不能暴露。 “情报里说,这二城的守军,皆是凉州军功擢升的悍将。即便是围点打援,主公也需要快速选取一城,打下优势。让城里的守军,觉得破城在即,以狼烟通告友军驰援。” 贾周的这句话,在情在理。若不然,哪怕你围了城,别人没惊没怕的,喊什么援军。 所以,肯定要有一场硬仗。硬仗打下优势之后,其中一城觉得无法固守,便会请来援军。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次的二城之战,是要抢在整个凉州大军的驰援之前。 虽然说先前的时候,已经沿途萧清探子,但入了凉州边境,徐牧并不觉得,还能继续瞒住司马修和董文。奇袭,无非是打一个敌人情报延迟的时间差。 “一座温狼城,一座庐城,这二城择一,文龙可有建议?” 贾周点着手指,落在地图左边,“主公,可选庐城。” 实际上,徐牧在看过地图之后,二城择一的话,也是会选庐城。 “庐城周围,有一大片的石林地,是温狼城援军的必经之所,可作埋伏之地。再者,庐城的风沙要烈一些,若是碰到起雾,城里的守军,只怕越发看不清我军的围势。” 出蜀之后,约莫是将入冬,这时候的天气,总有一层化不开的雾霾,笼罩着蜀人的行军长伍,数日有余。 “我与文龙意见一致。”徐牧目光凌厉,抬起头看向马车之外,雾笼笼的天色,“围庐城而攻,打温狼城的援军!” 贾周点头,“再过一日,我蜀州大军,便该到凉州边境了。战略已经定下,主公须早作准备。另外,凉州那边,应该也会知道我蜀州伐凉了。” “但主公无需担心,知道归知道,凉州的大军,如今为了应对扶寻部落的事情,调了许多去玉门关方向,即便有心回援,也需要一番整合。”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主公若是能破掉二城!我蜀人伐凉,便算有了第一个桥头堡。另外,为了鼓舞将士征伐的士气,我建议主公,立即发一封讨贼檄文。” “讨贼檄文?” 在上次打暮云州的时候,这手段也用过了。 “正是。”贾周面色不变,“以往的时候,天下人都以为,我蜀人是以峪关天险,守住凉州的征伐。但现在,这一封讨贼檄文,便如昭告天下,我蜀人之志,并非守成之犬,而是进取天下的虎狼!” “善。”徐牧点头,“讨贼的名头,便说小哭包弑父杀兄,残暴无道,攻取安并之时,又杀二王满门。如此一来,或许在安并二州里,会有内应也说不定。” 贾周露出笑容,“主公眼光之远,吾深深拜服。” “文龙妙计无双,是我佩服才对。” “主公啊,你越来越有明主之风了。” “文龙的擅谋之名,早已经名扬天下。” …… 临近凉州的一处荒漠,棘木林里,晁义和余当王并肩骑马,齐齐看向远处的天空。 “晁将军,蜀王真已经要冬伐凉州了?” “自然不会有错。扶寻部落的事情,凉州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平定。如今,确是最好的时机。” “蜀王的果断,当真天下无双……” 晁义笑了笑,脸庞之上,慢慢露出了一番期待。 “那晁将军,我们要做什么?” “余当王莫急,到时候,本将会告诉你的。对了,你余当部落的八千骑兵,暂时让我调派,如何?” 余当王脸色踌躇。这八千人,是他最后的家当了。在后面的某个小绿洲里,更有整部落的子民,等着他改变局面。 “我能入玉门关,多亏余当王引路。在扶寻部落的事情上,余当王同样功不可没。还是那句话,等攻下凉州,余当部落坐拥中转之地,将会迎来一场繁衍生息。” 余当王咬牙,从腰下取出一柄金匕,递到了晁义面前。 “既如此,我余当部落便赌一把。” “请晁将军领军!” wap. /92/92393/31565081.html 第五百四十章 借沙之势 蜀人兵伐的情报,迅速传回了凉州城。坐在王座上的董文,怔了怔后,气得想骂娘。 司马修眉头锁起,脸庞之上,涌出一股不可思议。 “军师,怎敢的,布衣贼怎敢的!以少伐多,还是冬伐!” 司马修沉吟一番,“扶寻部落的事情,应当是早有预谋。凉州一带,或有徐布衣的内应。” “内应?莫非又是什么军师的徒子?” 司马修摇头,“徐布衣不受世家所喜,而主公重用世家,这可能性不大。我觉着,和主公交恶的余当王,可能性反而很大。再者,余当王在与主公交恶的同时,也与扶寻部落势如水火。” “哎呀军师,不能再慢吞吞了。你瞧,你瞧着,徐布衣都发讨贼檄文了!该死,天下人应该明白,凉州人也应该明白,我董文表字义孝,怎会弑父杀兄。” 司马修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换了话头。 “徐布衣欲要奇袭,主公哪怕现在调兵遣将,也需要数日的时间,再加上行军的日程,赶不上驰援的最佳时机了。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讨贼檄文,昭告天下的原因。凉州南面的温狼城,以及庐城,应当就是徐布衣的目标。” 董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军师,凉州里尚有两万人,可先派两万先遣援军。若不然,我凉州的八千精骑尚在,也可急行救援。” “不妥。人数少了,会被徐布衣吃掉。围点打援的法子,古往今来,都是极难破解的。哪怕这二城失陷,主公也要等到聚起大军,再行援军之事。” “若是这两座坚城,其中有一座失陷了……”董文不敢想,这相当于,有一只踩了狗屎的脚,忽然踏入了自个干净的屋子。 “即便城关失陷,主公也需等聚起大军。”司马修重复了一遍,声音越来越沉。 “和徐布衣打仗,不能顺着他的战略,一步步往里钻。我建议主公,反其道而行之。” “反其道而行之?” 司马修点头,一双狐儿眼变得凌厉起来,“蜀州大军尽出,以徐布衣的性子,肯定会留有后手。在他知晓奇道的事情之后,成都外的山峦,应当会藏着一支伏军,护佑成都。” “军师的意思是……” “攻入成都。”司马修闭了闭眼,“扶寻部落那边,主公莫要再计较得失,直接向扶寻王认错,取一董氏族子与其联姻——” “军师,我上州王室,岂可与外族联姻。另外,此次的事情,并非我凉州之过。” “主公若再计较,西面边境的大军,便无法迅速回援。徐布衣的蜀军,也要兵临城下。大不了,等战事过后,主公秋后算账也未尝不可。如今要做的,便是稳住扶寻部落这个盟友。” 董文咬着牙,身子微颤。 “攻入成都,我已经有了布局。再增一计,徐布衣的山中防线,便如同虚设。”司马修紧皱眉头,“到那时,徐布衣只有两个选择,其一,继续伐凉。其二,回援蜀州。这种情况之下,顾念苍生的天下布衣,会选择后者。或分派援军,或班师回朝。” 董文沉默地缓了口气,“军师,如此一来,凉州之危便能解除。” “不对,将计就计。主公尽起大军,拖住蜀军,家门失守,不仅是徐布衣,乃至蜀州将士,都会归心倦战,至少可斩三成蜀军,灭掉徐布衣的锐气。” 董文终于神色动容。 “军师快说说,新增的一计,是何意?” “主公莫急,此计奇险无比,我需谋而后动。在此之前,主公聚起大军之后,需正面挡住蜀人大军。” “让我凉州染病,再趁病冬伐,高人呐。” …… 天色刚亮,庐城城头上的一个裨将,正紧张地眺望远方。 “蜀、蜀人围城——” …… 漫天的醒军牛角号,开始响彻整座庐城。 “呼,呼。” 雾笼的天空之下,一队队的蜀州步卒,行着整齐的方阵,开始步步紧逼城关。 “围城!”一个徐家军老卒裨将,抬了头,举了刀,由于长吼,脸庞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主公有令,围三阙一,困住庐城!” “蜀南营,绕东门!”窦通骑在马上,披甲持刀,领着万五的人马,指去前方。 “蜀西营,奔南门!”樊鲁也不甘示弱,同样带着万人的大军,发出“踏踏”的脚步声,以及袍甲厮磨的铮音,奔往庐城南门。 西门只埋了三千伏军。 徐牧骑着风将军,坐镇本营,带着近两万的大军,往前推着方阵,迂回靠近庐城的正北门。 “庐城虽然是平城,但处于凉州边境的戈壁,并无护城河。”贾周披着大氅,从马车里走出。 “作为抵御蜀伐的第一战,城高墙厚,我等现在,便如围了一头乌龟。” 徐牧系稳披风,站在贾周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看向前方的庐城。按着计划,要想成功实行围点打援的策略,顺势占下二城,那么这一次,就先要把庐城打残。 庐城两万兵力固守,要攻取绝非易事。 “守城的主将叫荣宫,约莫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如我蜀州的陈忠一般,久守有功。当然,比起善守的陈忠而言,荣宫要差一些。” “我想起当初。”贾周转了头,看向身边的徐牧,“主公入蜀之时,细碎的人马去攻打巴南城,何其艰难。但现在,主公步步为营,已经有了一支南征北战的大军,随着主公攻城掠地。” 徐牧点头。他一直都相信,战争,是谋略者兵法者之间的博弈,而非是聪明人笑耍傻子的戏码。 “将心比心。若我是庐城守将,此时,便会分兵四座城门,固守其中。主公在暮云州之时,用的是易兵甲的妙计,但此时行不通了。” 在暮云州那会,也是运气居多,来了一支绣花枕头的世家子军,被他一锅端了,还封锁了援军的消息。 战场瞬息万变,相同的策略,譬如说围点打援,却偏偏,要用另一种法子,才能发挥起作用。 “主公,此战可借势。” “文龙,如何借势?” 贾周弯下腰,从地上捧起了一把沙子,揉散在风中。 “借沙子之势。” wap. /92/92393/31576607.html 第五百四十一章 筑沙城 沙子无形无态。自古往今,都有一盘散沙的说法。而贾周现在却说,要借沙子之势。 当然,对于这位毒鹗军师,徐牧很相信。 “主公,可利用木围结构,筑起数座小沙城。再命人站在沙城高处,千人扬沙,吹瞎守军的眼睛。” 瞎自然不会瞎,但极有可能,在守坚之时,被风势扬过来的沙子,刺得无法好好作战。 至于木围结构,实际上相当于一个模具,将沙子装在里头,形成一个固定的小沙城。 贾周的计策,旨在侵扰守军,疲于防守。 “将近入冬,如今是西北风向,主公可将连弩营,遮了脸面,埋伏在城关附近。只等沙城筑起,居高临下,漫天沙尘弥漫之时,再攻打北门,势必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文龙妙计。” 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徐牧很快安排下去,命人取木,打成了木围,再观察了一番风向,固定在庐城北面西侧的地方。 “荣将军,这些蜀人在做什么?”庐城的城头上,一个裨将皱眉开口。 “筑沙城。”满脸络腮胡的荣宫,同样紧皱眉头。他想不通,即便是筑沙城,也不该选取太远的地方。 何况,沙城并非是上策。只需要一拨火油矢,便能烧了山头。当然,离得太远,肯定是射不到了。 “荣将军,蜀人势大,若不然,便起了沙柳狼烟,请温狼城的人马,速速驰援。” “不可。”荣宫冷冷打断,“古往今来,攻城打援的事情还少么。如今的情况之下,贸然向温狼城求援,并非是明智之举。” “布衣贼手段卑鄙,若是如此,我等就中计了。不管如何,主公那边得到消息,会派大军前来征剿。你我的任务,便是固守庐城!” 裨将怏怏称是。 “但将军,我还是不明白,离着这么远,筑起沙城又有何大用?” 荣宫沉默了番,同样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 三日过去。 徐牧在中军帐里,日日测着风向。他真怕天公不作美,又要摆他一道。 还好,西北风还是那个飘,没有任何问题。 离着庐城,不过半里之地,五座简易不堪的沙城,终于筑了起来。由于赶工,先前预想的千人扬沙大队,并没有达到,只能上七百人。 这个数目,在徐牧的接受范围之内。 “玩沙子?”司虎瞪着牛眼,“牧哥儿,能屙尿和泥吗?” “回了成都,我帮忙问问你媳妇。” 司虎脸色大惊,“莫讲,莫讲,我这就去玩沙子。” “小心些。”徐牧笑着点头。 “主公,要开始了。”贾周走来,声音依旧平静,“长年守在这里,这些庐州守军,定然会有防沙尘的纱面,但纱面之物,同样是视线受阻,守军的战力,至少要下降七成。” 试想一番,在守坚战的时候,视线由于受阻,厮杀之时的动作和判断,定然会大打折扣。 “我蜀州大军,便以正北门为先,要开始攻打庐城了。” …… 前线战事将启,而在成都里,被困在练兵场的裨将们,总归有了些不耐。 但孙勋也是个直性子,谁来闹事,便把刀摔在桌子上。在当初,他连天下老虎大将军的面儿都不给,这些裨将,都不相识,他也懒得搭讪,直接祭刀。 “又是你。”孙勋按着桌上的刀,冷笑开口。 领头的裨将沉默了会,叹息开口,“孙将军,我等皆是同僚。你如此这般,只怕难以服众——” “老子就是这般,若主公日后怪罪,砍我的头,我也认了。再讲一次,继续留在练兵场里。” “士卒都调走了,也无法操练?大家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困着我等,好似待宰的牲口一般。”领头裨将回头,试图挑起阵营情绪。 可惜,只有寥寥数人,愿意站在他身边。余下者,一看孙勋的模样,便知是蜀王的意思。 “来人,将此人捆住。”孙勋勃然大怒。他是个莽夫,先前没跟韩九之前,便敢独自一人做武行,替人长途运送物资。在他的心底,除了主公王妃两个军师,再加上老大哥韩九,其余的人等,哪怕是虎将军,他都敢瞪眼骂娘。 “贼子,你敢捆我!你不过是仗着一番举荐,有甚的本事!你若有本事,够胆的话,便送我入天牢,等主公知晓,定要抽你三十军鞭!” 孙勋大气,“我瞧着你才像奸细!来人,押去天牢,主公到时若问,便说我孙勋捉了个大贼子!” “孙贼子,欺侮同僚,你躲不过三十军鞭!” 那裨将原本还骂着,被几个士卒押着转了身后,脸庞之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 “小狗福,莫要守了,来喝碗热汤。”姜采薇端着一碗热汤,心疼地开口。 在她的面前,一身披甲的小狗福,手按长剑,估摸着拿了家里的红被被,系成了披风。 “王妃勿惊,韩幸临危受命,此番,必定护住二位王妃周全!” 姜采薇有点无语。心想着当年,满大街吊黄泡的小娃子,怎的又迷上了军伍。 “本王妃下令,小狗福喝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喀嚓。 诸葛瘸走上王宫,挖着鼻子抬腿,将小狗福踹了个狗啃泥。 “莫要紧张过头,好歹是贾军师的唯一徒子,大大方方的,老子也希望你做个能打能杀的大将军。” 诸葛瘸撇着嘴,又将小狗福揪了起来,帮着拍了两下泥尘之后,脸色有些意犹未尽。 “你以后不吃糖葫芦,我都不知道该骗哪个倒霉娃子了,毕竟这一二年,你属实最好骗。” 让诸葛瘸,以及姜采薇没想到的是,这位不及弱冠的孩子,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哭闹骂娘,而是端端正正地站稳了身子,冲着诸葛瘸一个抱拳。 “诸葛老先生所言,韩幸受教。” “我、我他娘的!这娃子真要不得了!”诸葛瘸梗着脖子大喊。 姜采薇看着看着,忽然之间,眼睛里也有了一丝欣慰。 “韩幸大将军,先喝完汤,再继续守哨。” “领命。” 小狗福又是一个抱拳,接了汤碗几口灌掉。又沉稳地转身按刀,仰着头,继续四顾着周围的情况。 诸葛瘸犹豫了下,很难得的,断了胡搅蛮缠的打算,看着小狗福的身影,脸庞露出难掩的喜色。 “大儿媳,快生了吧,这个给你。”诸葛瘸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囊袋。 “自个配了些药材,安胎养神。不瞒你,徐崽子的三个爹爹,想着抱孙子,都快想疯了。酒也喝不下,黄曲儿也唱不好……啊,呸呸。” “嘿,等他打了胜仗回来,发现儿子不认他,先认了三个祖爷,会不会气得骂娘?” 姜采薇站在风中,沉默了会,也露出了期盼的笑容。 wap. /92/92393/31576608.html 第五百四十二章 围攻庐城 凉州南面边境,雾笼的天空,沙色漫天。此时的庐城之外,围城的声势,越来越浩大。 荣宫面色骤沉。照这副模样,蜀人要攻城的战事,已经要准备开始了。 “荣将军,正北门处,便是布衣贼的本营大军。” 荣宫自然知道,他不明白的是,偏偏在这时候,布衣贼徐牧,命人筑起了数个小沙城。 这种小沙城,固定不可移,而且离着射程很远,根本没甚的作用。 “布衣贼不作无用之功,几个小沙城,莫非是狼烟台?烧起狼烟,引诱温狼城的援军?” 不得不说,荣宫的想法,当真算得一员沉稳之将。 “但布衣贼莫非是傻了?各州的狼烟尽不相同,我凉州狼烟,乃是掺杂了沙柳的柳絮,以及沙狼的夜粪,秘制而成。” 在很久开始,王朝崩塌之后,便再无“书同文车同轨”的概念。比方说信号传递,大多都有自己的一方手段。 荣宫还在沉思,却突然听见,耳畔边的擂鼓,以及牛角长号的激进之声,一下子乍然而起。 “将军,蜀人开始攻城!” 荣宫咬着牙,将腰下的长剑,“锵”的一声拔了出来。 “通告各门守军,前锋营死守,换防营立即候命,后备营若有擅离者,立斩无赦!” “民夫百姓,速速准备守城辎重,若误了我军战机,便以蜀人奸细论处!” “守城!” …… 骑在马上,徐牧冷冷扬起了手,指向前方的庐城。 在他的身后,魏小五已经带着旗营,居高临下,挥动着徐字旗,在沙风中飞舞。 “西北风向,一如既往。”贾周抬起了头。这等计略,算不得经天纬地的大谋,但至少目前来说,是对付庐城守军的最好手段。 “主公,只等攻城方阵近了城关,便可以开始了。” 顺着风向,虽然攻城的蜀军,多少也会有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还是庐城的守军。 “主公,其他二处的攻城军,也开始着手攻城了。” 其他二处,便是樊鲁和窦通的大军,庐城四门,只有西门没有发起进攻,但安排了伏军,剿杀敢逃出西门的守军。 围三阙一,上到将军,下到校尉,都明白是个什么道理儿。无可奈何的是,有时候逃生的念想,会让受困的守城士卒,在士气崩碎的传染之下,变得斗志全无,只知慌不择路。 徐牧点头,抬起了目光,看向庐城的正北门,眼睛里充满了战意。 在他的身后,诸多的徐家军老卒裨将,已经声声怒吼,组织着本部的方阵人马,持着刀盾,步步紧逼庐城。 连弩营射程颇低,只有在守军乱起来的时候,才能贴近城关,打出有效的射杀。 反而是远弓步卒,沉步紧跟在方阵之后,高高搭起了长弓,二指夹弦,只等离得再近一些,便呼啸着飞出一拨拨的箭雨。 “投石营!”一个头发夹白的徐家军老裨将,操刀狂吼。 一字儿平开的七八架投石车,在沙地中留下一道道的车辙之后,数百人的士卒,开始将巨石填入兽皮弹兜。 若是能有硝石,便能打出火崩石。只可惜,到了现在,偌大的蜀州十四郡,都没有什么关于硝石的发现。 周遵这位采铁左郎中,已经自个请罪了好几次。 “击鼓令!” “射投石!” 呜,呜呜—— 雾笼之下,庐城的上空,似是没有什么变化,却忽然之间,有了一丝躁动,整片上空,反复要裂开了一般。 轰隆。 第一坨巨石,直接崩碎了一截女墙,让还有些发懵的几个守军,眨眼间粉身碎骨,便砸成了肉酱。 在后,接踵而来的越来越多巨石,于庐城的正北门各处,纷纷砸落,一时间,带起了漫天的沙尘。 有些刚上战场的凉州守卒,约莫是还没熟悉战争,在漫天的沙尘之中,齐齐发出被呛到的咳嗽。 “防守,小心防守,避开蜀人的远攻!”荣宫披着战甲,在诸多亲信的举盾护卫下,在城头不断踱步,发出声声命令。 “蜀人的攻城方阵,若是靠近,立即回射!” “呼,呼。” 城关外,投石的掩护之下,行军的蜀军方阵,离着城关越来越近。 “传令,扬沙。”徐牧冷静下令。 “主公有令,沙城之上,速速扬沙!”一骑举旗的斥候,领命奔马而回,怒声通告。 数座沙城之上,共七百人的蜀卒,在接命之后,举起了无数面用袍甲制成的衣兜。 待填了沙,诸多蜀军士卒,开始在风中扬了起来。 不多时,在风向之下,阵阵的沙尘烟,循着西北的方向,迅速飘向了庐城正北门。 一时间沙尘疯狂弥漫。 原本在庐城北门的守卒,紧张兮兮的准备迎战,却哪里想到,忽然有沙尘铺天盖地地卷来,迷住了人眼,呛得鼻头发酸。 原本张弓的许多守军步卒,只得下了弓箭,拼命挥着手,试图将沙尘掸走。 “哪儿来的沙尘暴?”荣宫仰着脸,忍住骂娘的冲动,连着吐出几口沙子。 久在庐城,并非没有遇过沙尘。但关键是,一般的沙尘,都不会这般肆虐,眼下的这种,分明是将沙子往嘴里塞—— 荣宫顿了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急急把目光转过去,欲要透过漫天的沙尘,去看看那几座临时筑起的沙城。 “将军,荣将军!这些蜀人在那些沙城上,不断扬沙!”有裨将急急来报。 “快,让守城的士卒,都遮纱面!” 庐城的北面城头,开始有了手忙脚乱的迹象。在投石车和风沙尘的掩护之下,又无护城河,只余一些简单的工事,根本起不到抵挡的作用。 “登城!” 数不清的蜀军方阵,开始将城梯搭在城墙之上。在后,三座巨大的云梯车,也离着城关越来越近。 雾笼和沙尘之中,宛如三头巨兽一般,近在了眼前。 “守城,蜀人要先登了!” “速速守城!” 荣宫脸色大惊,隐约之间,似是明白了蜀人的计划。他自问性子谨慎,却不曾想,还是着了蜀人的道。 wap. /92/92393/31576609.html 第五百四十三章 司马敬谋 “咳咳。” 在城下的诸多蜀军,即便先有了防备,但在漫天的沙尘之下,一样会深受其害。当然,若是两相对比,只怕城头居高临下的守军,更要凄惨得多。 “遮面巾!” 守军遮了纱面,而攻城蜀卒,也迅速遮上了面巾,只留一双眼睛,被沙尘刺得通红。 “连弩!” 贴近了城墙下的蜀州连弩军,迅速后退几步,举起了手里的连弩,将一拨拨的弩矢,往城头打去。 百余个守军中箭,从城头上惨叫翻落。 “再射二轮!” 几轮的弩雨之后,先登的蜀卒,开始叼刀,踩着搭在墙上的城梯,迅速往上爬去。 “檑木,把滚檑木推下去!” 荣宫急得大喊,“大盾营,列起大盾,挡住沙风!” 这样做,效果不见得多好。但现在,荣宫已经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他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守住庐城的正北门。 “通告城里的民夫,再架百口大锅,烧兽尸沸水,配合守城!” …… “荣宫此人,确算一员大将。此番光景之下,还能稳住不乱。”贾周昂着头,语气里没有丝毫失望。 “但攻势已成,不过是负隅顽抗。” 徐牧点头,如今的攻城方阵,已经大部分逼近了庐城城关。错失了第一步挡住攻势的机会,再往下,便如贾周所言,只是负隅顽抗了。顶多是借着守城辎重,试图挡住蜀军。 守城之战,无惊无险地兵临城下,便已经有了胜机。 “庐城若是危急,要不了多久,便该起狼烟了。” “云梯车,再推十步!” 巨大的云梯车,在推动之下,如同巨兽一般,开始睥睨整座庐城。 沙尘之中,有许多的守城士卒,欲要握着枪盾,往前凑着看。却不料,在城下又是一拨飞矢射来,无数守卒痛喊之后,身死当场。 “火矢,把火矢射向云梯车!”荣宫踱来踱去,顾不得沙尘漫天,紧张地下着命令。 “稳住,所有人都稳住!换防营,立即上城关!” 喘了口气,荣宫艰难地抬起头。沙尘之下,视物变得极其困难,他晓得,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蜀军,趁着机会,迅速接近了城关。 “荣将军,蜀人的云梯车,裹了防火的兽皮!” “该死!” “荣将军,蜀人的冲城车,也快推到城门了!” “荣将军,东门和南门来报,蜀人的攻势,凌厉无比!” “将军,不若求援吧!” 荣宫咬着牙,一边指挥着,一边不断在思量。 …… “庐城东面的十里之处,便是一座天然的石林。这座石林,也是温狼城援军的必经之路。”贾周语气沉着,“如果荣宫觉得庐城危急,请温狼城驰援,主公打援的策略,便算成功了。” “反而是凉州腹地那边,大军整合的时间,再加上行军的日程,筹措粮草,动员民夫等等,我估计还要十来天的时间。这十来天,是主公下二城的最好机会。” “只要有了伐凉的桥头堡,我蜀州的大业,便算踏了关键一步。” 说完了好事情,但紧接着,贾周谨慎的性子,又说出一个令人担心的话题。 “并非是多疑,我只是觉得。不管怎样,司马修定然会用计,哪怕在这等不利的情况之下,也会想办法,逼迫我蜀州退兵,更有可能,会借机打一波反剿。” 司马修,确是伐凉的最大阻力。对于这一点,徐牧深深赞同。此番光景之下,徐牧更愿意相信,司马修已经在布计了。 “文龙,先打下二城。” “这是自然。” 还有十来天的时间,若是战略得当,极有可能打下二城。一般来说,围城之战,好事多磨,一二月下城,已经是很快了。 但幸好这次,用了贾周的扬沙之计,再配合围点打援,说不定真能成功。 “温狼城离着庐城,并不算太远,我估计一日的时间,便能到来。庐城外的那片石林,便是主公的杀机。” 万事俱备,只等庐城的狼烟。 此番的雾笼之下,能见度并不高,但徐牧知道,一般如这类紧急的讯号烟,都会夹色,便于在雾笼的天气,隔城传讯。 “牧哥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听见司虎的喊声,徐牧怔了怔,急急抬头一看。在庐城北面城头的狼烟台,二道夹着褐黄的狼烟,在沙尘中升了起来。 徐牧脸色欢喜。 “快,来人通告窦通和樊鲁,两座城门,只留五千人的大军,配合佯攻。余下的,迅速去石林埋伏!” “文龙,有劳。”说完命令,徐牧又转了身,对着贾周施了一礼。 “主公,请放心。”贾周笑着回礼,转身上了马车。 “长弓,护着军师!” “主公放心,徐长弓哪怕身死,也会护住军师!”弓狗召了本部人马,护着马车,一同赶往石林的方向。 而在庐城正北城门,攻城的战事,依然如火如荼。失了抵挡的先机,如今的城头之上,这些庐城守军,只能期望着援军尽快到达,配合退敌。 站在城头上,荣宫的脸色,一度发沉无比。他发现了一件事情,那位徐布衣,几乎算到了每一步。 譬如说这次请援,极有可能是蜀人打援的战术。但没法子,根本没法子,他只能赌一下,否则,按照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庐城必然要被攻破。 “该死,这些蜀人,便会靠着奸计!” “温狼城的援军,还有主公的援军,何时到来!” …… 凉州城里,董文坐卧难安。前线的情报,让他这几日,脸上都是忧心忡忡。 “军师,庐城要告危了!” “我知晓。”司马修声音冷静,“越在这种时候,主公越要稳住。若不能集结大军,分批而派,必然没有效果。” “扶寻部落那边,已经修书而来,说愿意与主公,抛却恩怨再度联手。” 难得的一个好消息,让董文一时喜出望外。 “主公,我欲兵分二路。” “兵分二路?” 司马修点头,“主公领一军,南下驰援。我领另一军,转道去蜀州的方向。” 董文有些发怔,“军师……似是不曾掌兵,若不然,我派一员将军,与军师同去。” 司马修摇头,“并非是百战为将。请主公放心,司马敬谋定不辱命。” wap. /92/92393/31576610.html 第五百四十四章 白羽夜弓,控弦者安天下 庐城上空,升起来的狼烟,久久不息。在漫天的沙尘,以及雾笼之中,难得有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当然,在徐牧的眼里,是象征死亡的风景线。去打援的贾周已经出发,带着窦通和樊鲁聚起来的万多人马,循着石林一带,实行伏击。 对于贾周的这次出手,徐牧很愿意相信,在借着地利之下,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通告三军继续攻城,不得有误!”徐牧声音凝沉。 …… 整座庐城,摇摇欲坠。 阵阵的沙尘之下,即便遮了纱面,但守军的厮杀,远不及平时的发挥。 昂—— 呼啸而过的投石,带着爆吼的长吟,不断砸落在城关之上。每每投石的攻势停下,躲在女墙后的守军,顾不得沙尘与硝烟,只冒出了头,便迅速倾倒着沸水,张着弓箭,发疯一般往下射去。 “回射,回射!射死这些蜀狗!”一个个的守城裨将,循着城头各处指挥。 咔。 怪兽一般的云梯车,终究近了城关。仗着云梯的延伸,无数蜀卒举盾握刀,跃去城墙之上。 “用枪戟!挡住蜀人!” 几乎大半丈的守城长枪,连成了一大排,往云梯车架设的地方,不断捅过去。有没落地的蜀卒,被捅得从半空翻落,尸体坠入城下的沟壑。 “重弩,只打靠近的云梯车!”荣宫身子发颤,仅仅才第一日,这守坚战,便艰难异常。蜀人借着沙尘靠近城关,而作为守军,他们已经失去了先机。 再往后,只能被动地在城关上防御。 “荣将军,蜀人先登了!” “后备营,把后备营也调上来!” “将军,城关上士卒太多,恐要拥堵!若有投石箭雨,许多人根本无法相避。” “顾不得了。”荣宫咬着牙,“死伤在所难免,挡住蜀人的这一轮,或许还有机会。” 挡住了第一轮的攻坚,然后,期盼着温狼城的援军,能迅速赶到,夹击城外的蜀军。 在荣宫的命令之下,正北城门之后,三千人的后备营,只得提了武器,奔赴上城头。 敌军摆好了城盾,紧贴着城墙的连弩营,直射的威力,已经尽无。只得在裨将的命令之下,往后退却,去弩换弓,拨满了弓弦,将阵阵的飞矢,划出一道道的抛物线后,落到城头上的敌群中。 先登的百余个蜀卒,举着牌盾,列成了盾阵,为后军的登墙,争取着时间。 “泼火油,烧死他们。”荣宫面无表情。并未遮着纱面,风沙之下,将他的一张脸,都染成了黄褐色。 只等泼了火油,城中数支火矢落下,原本整齐的盾阵,蓦然起了火势。百余人的持盾蜀军,剧痛之下,索性赴死而去,弃了盾,带着身上的火势,怒吼着扑向敌军。 骑在马上,徐牧看着城墙角落的火势,心情一时沉重起来。 即便借了沙尘之势,这攻城的难度,依然不见得容易。古往今来,攻坚的惨烈,向来让人触目惊心。 “再推冲城车。”徐牧冷声下令。 “主公有令,冲城车立即推过去!” “主公有令——” 道道的军令传下去,不多时,披着厚甲的司虎,带着千余人的冲城车长伍,再度往前冲杀。 先前的那一架,只冲到了城门之前,便被投下来的巨石,砸了个粉碎。 “荣将军,冲城车又来了!” “城门两边,各分派五百人!哪怕用身子来堵,都给本将堵住!”荣宫按着刀,艰难喘上一口气。 战势越来越不利,城外的布衣贼,远没有休战的意思,只怕想一鼓作气,打下城关。 若城关一破,别说等援军,连着他们自个,都要亡命于此。 “该死,这些奸诈的蜀人!还有徐布衣,手段卑鄙!他怎配做袁侯爷的后继人——” “将军小心!”几个亲信大喊,迅速举起了盾牌。 一声崩裂到极致的爆破,让荣宫耳畔生疼。只等他回神再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四五个亲信为了掩护他,已经被投石崩死,尸骨无存。 “布衣贼——”荣宫仰头怒吼。 …… 庐城外,天色暗下来。 持续了一日的攻坚战事,远没有停下。偶尔还有崩石炸裂的声音,隐约间传过来。 贾周沉默地席地而坐,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庐城的方向。 他自知,自家的主公,依然在拼杀着,争取数日之内,尽快拿下庐城。而他,则作为打援的伏军,截杀温狼城的援兵。 若不是兵力不足,他定然不会用到此计。但没法子,蜀州出动的兵力,已经到了极限。而暮云州那边,他和自家主公有过商量,最终的决定,还是没打算动用那边的兵力。 妖后若是和凉州再结暗盟,趁暮云州出了大军,继而又征伐而来,必将是一场大祸。 “军师,时间还早,不若先休息一番。”弓狗走过来,小心地说了一句。 “长弓,战场之上,切不可大意。我宁愿劳累一些,也不愿贻误任何的战机。”贾周皱住眉头,“石林埋伏,我估计敌军的头阵,会有数千的凉骑。急援心切,不大可能往远路迂回。” 绕过石林远路迂回,至少要多走数十里路。 “军师,石林两边,都已经埋伏好了。” 贾周沉默了番,“恐受惊之后,敌军半渡而退。长弓,你带二千人,埋伏在石林入口,只等援军入瓮,便以巨石封堵退路。此事并不容易,若是不吉,你很可能陷入围剿。” “徐长弓领命!”弓狗没有任何犹豫。 贾周欣慰地点头,“蜀州诸将,唯有你,真正算得上破茧化蝶。” 在贾周的面前,这位神弓小罗锅,坚毅地仰起了头,报以一笑。 命运与生俱来,或悲惨或半世哀怨,而能逆天改命的,破茧化蝶的,往往都称得上英雄。 挺起罗锅身子,弓狗走得很稳。直到今天,他不再是讨饼活着的狗夫,而是堂堂正正,跟着主公打天下的将军。 “神弓营!”弓狗仰面朝天,声音带着一股儿郎的豪迈。 “愿随徐将军!此生以箭破敌,白羽夜弓,控弦者安天下!” wap. /92/92393/31588761.html 第五百四十五章 擒贼先擒王 温狼城的主将,叫董初,凉州王室的旁支。认真来说,和凉王董文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些渊源。虽然不算正式弟子,但也算得凉州狼箭的取业之徒。当然,和董文这种入室徒子,是无法相比。 挎着一张牛角弓,身子壮硕的董初,即便近了五十,依然是精神抖擞。仰起带着虎头盔的沧桑脸庞,此时,董初充满了战意。 “将军,离庐城不到五十里了!” “多派探哨,打听清楚庐城的情况。” 庐城狼烟请援,他是欢喜的。手里的这一张好弓,许久没沾血了。董家人坐镇凉州数百年,宗庙里,有一将台塔。他无时无刻都在祈愿,能打出一场大胜,仗着手里的宝弓,以及胸怀里的兵法韬略,堂堂正正地入董氏将台塔。 至于老王的死,他并未多悲痛。这偌大的凉州八郡,早该有一位进取之主了。很明显,董文是符合要求的。 “吾的宝雕弓,当饮血了。” “急行军,与庐城守军呼应,夹击蜀州徐布衣!” …… 一日后,凉州南面的天色,变得越发暗沉。 蜀军攻坚的势头,没有任何停顿。疲军退下,便会有另一方阵,继续替补而上,攻城杀敌。 同样,在庐城的城头。为了死守,荣宫连后备营都动用了,想尽一切办法,挡住攻坚的蜀军。 “将军,士卒疲惫不堪,开弓都吃力了。” “我自然知道。”荣宫咬牙切齿。此番的光景之下,不仅是士卒,连他也一样,两日两夜的时间,不曾休息一番。 但没法子,蜀人的攻势太过凌厉,那位布衣贼,是不打下庐城,根本不会死心。 “去,清点一番辎重。庐城里的百姓,不过是桐油脂油,都务必献出来,作守城之用。” 裨将领命而去。 荣宫的目光,一时盯着城外,又一时看向东面的方向。他只能企望,那支温狼城的援军,能平安到达庐城,夹击蜀人。 “进攻!” 一个徐将军老裨将,随着怒吼,夹白的头发,在沙风中飞舞。 在老裨将的身后,新一轮的攻城方阵,继续往庐城行进,头阵举盾掩护,后阵张弓瞄准,只等一拨投石过后,接近了城关之下,便将密集的飞矢,往城头抛去。 “冲城车,把冲城车再推过去!” 两日两夜,至少坏了四架的冲城车,都没能撞开庐城的大门。司虎骂着娘,披着的厚甲,早已经沾满了硝烟和沙尘。 徐牧抬着头,目光沉沉。 他有信心,只要贾周打援成功,截住温狼城的援兵,面前的这座庐城,必然是蜀州的囊中之物。 凉州城那边,司马狐狸和董文,也差不多要开始应对了。 …… 石林里,贾周依然稳坐,只不过身子依然有些孱弱,偶尔会咳嗽一声。 “军师,军师,温狼城的援兵,已经不到五里路!”有斥候来报。 听见这一句,贾周才露出淡淡笑容。 “传令下去,各军隐蔽。另外,通告窦通将军,以及樊鲁将军两边,以信号箭为准,伏杀打援。” “领命!” 拄着木杖,贾周起了身。即便是个文人,但此刻贾周的眼睛里,也难得露出了战意。 “主公称霸的大业,便从破凉开始。” 有风乍起,吹得这个半老文士的长袍,呼呼作响。 石林东面之外。 董初骑在披甲马上,不忘抚摸着心爱的战弓。 “董将军,要到石林了。过了石林,便是庐城。” “探哨可有回报?” “先前五里一报,并没有任何问题。” “再等等。”董初皱了皱眉。 话音刚落,在前方的石林里,几骑凉州探哨,远远地便开始摇起红绸。 “将军,无问题!” “行军。”董初露出笑容。只需要过了石林地,那么,夹击徐布衣的围势,便已经成了。 他的宝弓,也该饮血一轮了。 …… 喀嚓。 几道刀光闪过,几骑凉州探哨的尸体,便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收起短刀,弓狗的脸庞之上,涌出一股郑重。 曾为斥候,他自然明白,关于斥候探哨的事宜。 “徐将军,敌军要入石林了。” “埋伏。” 石林入口攒动的人影,一下子隐匿起来。 四周围间,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三两只觅食的小兽,见着安静,终于小心翼翼地冒出了头。 踏。 第一声马蹄落地,其中一只小兽刚要逃窜—— “着!” 羽箭穿爆了小兽的头颅,鲜血迸溅。 “董将军神弓!” “一时技痒罢了。”董初满意一笑,重新收好了宝弓,“继续行军吧,过了石林,便是徐布衣的死期。” 言语间,董初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将军有令,继续行军,穿过石林!” 近一万五的温狼城援军,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开始循着狭长的石林道,往前急急奔赴。 走了约莫一半的路,抱着宝弓的董初,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先前的那几骑探哨,为何不见人影了——” 没等董初的话说完,突然之间,四周围都是巨石砸落的声音。伴随着的,还有漫天的飞矢,不断从两边射出。 仅仅一会的功夫,头军的数百凉骑,便有不少士卒坠马,中箭身亡。 “将军,有埋伏!” “该死!” 董初脸色发白,面庞之上,涌出一股杀意。迅速抬了弓,射死了埋伏的一个蜀卒。 “大军听令,迅速穿过石林!” 只可惜,当这一万多的凉军,刚要往前继续穿行,又是一阵巨石砸落,严严实实地堵死了前路。 “将军,前路堵死!” “退,先退出石林!” 开路的数千凉骑,纷纷调转马头,奈何地势狭长,不多时,便有数十的自家士卒,被无端端践踏而死。 让董初更为惊怕的是,想着退出石林的时候,却哪里料到,此时的退路,也轰隆隆地落满了大石,堵死退路。 “结圆字阵!凉骑弃马,与步卒一起,先挡住敌军攻势!”这一时,董初只觉得脑子嗡响,不断疯狂下令。 “将军,四、四处都是蜀人!” “本将知道是蜀人!”董初咬着牙,手隐约在哆嗦,死死握住那张宝弓。继而,他四顾起来,当看到在侧边不远,窦通露出身子指挥之后,脸色一阵狂喜。 他认得出来,这是蜀州先前的蜀南王。 “擒,擒贼先擒王!” 张了弓,搭了箭,压住了心头的激动,董初准备崩弦,将那位原先的蜀南王射杀。 咻。 没等他完成狙杀主将的梦想,另有一支小箭,先一步劲射而来,扎入他的脑袋。 董初一声惨叫,抱着怀里的宝弓,落马而亡。 “擒贼先擒王!敌将,已被我徐长弓射杀!” 一个瘦弱的人影,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立在石林之上,仰头大吼。 随着这一道声音,四周围间,只眨眼的功夫,都是疯狂的喝彩。 wap. /92/92393/31588762.html 第五百四十六章 静待先生妙计 “尔等主将已死,速速受降!” “受降!不降者立斩!” 自董初被射杀,随他前来驰援的万多人大军,一时间乱作了一团。在其中,不乏有悍勇的凉州裨将以及随军谋士,试图力挽狂澜。 “稳、稳住!” 一个凉州裨将骑在马上,惊声大喊。却不料,一拨飞矢抛来,这位裨将,连着左右的十余个士卒,都被当场射杀。 “不降者,立斩无赦!” “莫要信蜀人的话,结阵,结阵稳住!” “杀!” 左右两边,窦通和樊鲁奋勇无比,指挥着各自的人马,将滚石和飞矢,不断往敌阵中打去。 惨叫声,马嘶声,弓箭呼啸,滚石轰隆,在狭长的石林路段,不时此起彼伏。 听着这些声音,拄着木杖的贾周,没有任何的喜形于色。他知晓,这一次的打援,应当是成功了。 接下来,该是全力打下庐城,以及互为犄角的温狼城。取下这二城,蜀州伐凉的第一步,便算站稳了。 不过—— 贾周立在原地,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 成都,水门天牢。 一个只穿着内袍的男子,平静地坐在地上。偶尔会抬起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踏踏。 有牢卒走过来,与内袍男子相视一眼之后,各自点了点头。 “家主说,先生再委屈一下,等到夜晚,便救先生出去。我蜀州之内,反布衣贼的有志之士,已经聚了三千余人。” 新旧势力更迭,多的是掩藏的余孽。 三千余人,这个数字,于牢狱中的内袍男子,已经很满意。 “到时候,请先生带领我等,攻破成都!守成都的贼将韩九,原先就是个破落户,何德何能敢居高位!世家不兴,便无改朝换代的底气,布衣贼的路子走歪了!” “此番话,乃是妙言。”牢狱之中,内袍男子冷冷起身。 “吾师有说,徐布衣反其道而行,自古无一。这天下之中,多如牛毛的民夫起义,便是徐布衣最后的结局。” “对了,先生的家族那边,也派了人,却闭户不见。” 内袍男子面无表情,“知晓,若是阻碍我等的大事,可先行扣押。若是再阻,便动刀吧。” “先生高义!” “今夜过来之时,切记,速杀狱卒。成都那边,韩九尚有五千兵力,再加上王宫卫军,恐怕有六千之数。” “先生,南林郡那边不算太远,亦有不少边军。” 内袍男子抬头大笑,“正好,若是南林郡的边军驰援成都,致使空虚,我等便引虎蛮人入关,让蜀州大乱!莽夫韩九,死期已到。” “莫要忘了,家师也会派人过来。到时里应外合,请凉州天军入蜀!布衣贼性子谨慎,即便分了我的营兵,但他料想不到,蜀州里尚有许多人,愿意舍身杀贼!” “静待先生妙计。” “且等着,吾名响彻天下。” …… 成都王宫。 一声披甲的韩九,立在宫前,听着几个心腹的情报。徐牧离开之前,千叮万嘱,让他务必留意成都的情况。 “将军,这些时日以来,并无任何的祸事。吾王知人善用,蜀州承平。” 韩九沉默了会,“孙勋那边呢。” “尚在盯着练兵场。孙勋说了,主公不回蜀,他便不离开。” “这小子不错。” 韩九终于露出笑容。按着他的想法,留守成都,还不如跟着主公去打仗,军功倒是其次,他反而越来越喜欢,那种沙场厮杀的痛快。 “小心些,莫要误了情报。” 转了身,韩九踱着脚步,往王宫的后院走去。虽然不愿……但他终归是个听话的人,后院的那位小狗福将军,也该友好一下。 只走进后院,远远的,韩九便看到了一个小将的人影。 那小将,一手按刀,一手扶着有些显大的袍甲,约莫是在守哨,身子一动不动。 “想当年……我还拧过他的耳朵。” 不过,韩九的心里,还是欣慰的。当年要练绝世神功的小屁孩子,恍惚之间,好像要长大了。 “韩将军……”只喊了个称呼,韩九便觉得有些膈应。想一想,两人居然还是同姓。 “末将在!”小狗福略带稚气的声音,高高响了起来。 犹豫了许久,韩九还是以同僚相称。 “小韩将军,军师说了,主公不在之时,成都里的事情,你我二人,多商量几番。” “大韩将军,我只负责打仗。” 韩九撇了撇嘴。打个鸡毛仗,再说了,真打仗的话,岂能让一个小毛头去扛旗。 讨了个无趣,韩九很无奈地转了话题。 “对了,王妃那边如何?” “这两日都有些不适,问了伺候的稳婆,说是准备要生娃儿,我先前还想着讨喜钱,去买两串糖葫芦……咳咳。” “我的意思是,已经派人去请陈神医了。只等陈神医入宫,王妃肯定没事情。再者,有我韩幸在此守哨,若有敌人杀入,便恭请先踏过吾的尸首。” 韩九脸色一顿,许久,这位喜欢唱媚三娘的莽夫,难得矫情了一回,伸出手,帮着在夜风中的小狗福,重新系稳了披风。 后院深处。 两个稳婆不敢大意,早早准备好了各种接生的物什。 “如今蜀州太平,王妃又降子,便是大兴之兆。” “诸位不知,幼主已经有了名字,若是个儿郎,便叫徐桥。” “我等这些人,要喜迎幼主了。” 靠在床头的花枕上,姜采薇脸色温柔,她不断伸着手,抚摸着肚皮。陈神医说过,逃亡时落下的病根,生产之时,可能会出祸。 但不管怎样,哪怕母亡子活,她也要给徐牧,留下一份血脉。 “你的爹爹,从望州到蜀州,从街头棍夫到了二州之王……终归,终归要开枝散叶。” 自家夫君这一路的艰辛,比起其他人而言,姜采薇更能明白。 有的人从第一眼开始,便知道不凡。 …… 庐城之外,骑在马上的徐牧,依然在指挥着一场攻城夜战。石林那边传来消息,贾周的打援,已经大破温狼城的援军。 只等攻破面前的庐城,便该分兵而去,继而取下兵力空虚的温狼城。 “我徐牧只问一句,我蜀人出关,敢死战否!” “吼!”先是徐牧身边的数百亲卫,由殷六侠带领,纷纷举刀怒吼。紧接着,仿佛是传染了一般,整个战场之上的蜀军,不断爆发出声声的高呼。 wap. /92/92393/31607859.html 第五百四十七章 成都夜深风冷 成都僻处的天牢。 此刻,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这些尸体其中,更有许多是口吐白沫,脸色发青。 “先生妙计无双,至少毒死了百余的蜀卒。” 内袍男子并没有答话,从天牢的大门,闲庭信步地踏出,脸庞之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在他的面前,无数蒙着面的黑衣人,都聚到了一起。乍看之下,有数千之数。 “熄火把。” 火把迅速熄去,徒留满世界的黑暗。 “告诉我,成都兵力的分布。” “禀军师,成都兵力共有七千人。莽夫韩九领四千人,坐镇成都王宫。莽夫孙勋领千人,围住了练兵场——” 说话的一个黑衣人,年纪并不小,有些发哑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怎的?” “最后一位,是十二岁的小儿,称小狗福。原先分配了千人的王宫卫士,现如今,韩九又调了千人的蜀卒过去,合两千兵力。” “十二岁的小儿?这倒是有趣。” “另外。”黑衣人的声音,变得发狠无比,“这几日的时间,布衣贼的王妃,估计要生子了。若产下贼首之子,不若抛入火炉焚之。” “我知晓。这一计,便从这里开始。”内袍男子笑了笑。 熄了火把,只有头顶的月光,铺过天牢大门。 内袍男子有些狰狞的脸庞,一下子显露出来。 …… 赶不及回蜀的陈鹊,坐在马车里,越发觉得不对。这一次,有成都外的人来寻,说家中老娘身患奇病,奄奄一息。故而,他才连日出成都,带着人外诊。 却不料刚去到,人便已经死了。没有治丧,也没有礼遇,便将他撵出了村子。 蜀王在外征伐,而蜀州内,似要蠢蠢欲动。 “老师,有人剪道!” 陈鹊皱住眉头。在马车之外,随行的数十个蜀卒,急忙列好了长阵。 一拨飞矢,从村道两边射来,数十个蜀卒,一下子死伤大半。余下者没有退,死死护在马车周围。 “陈神医,留下做客几日,如何?”一道阴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出一日,收到情报的韩九,脸色一下子发白。 “陈神医被山匪剪道?” “这成都内外,哪里会有什么匪徒。” 不说现在,哪怕是以前,韩九做城卫将军之时,早已经四处带人,将匪盗和窦家残兵,都剿平了。 若是往日,怕出祸事。陈鹊的事情,他可以先斟酌一番,再好好想想办法。但现在不行,王妃待产,陈鹊便是重中之重。 “多少匪盗?” “有乡人在暗处看见,至少千人之数!” “千人?这哪儿冒出来的。去点三千营兵,随我出城救人。” “不可,韩将军不可出城!”一个老儒急急走入王宫。 来的老儒,便是徐牧安排的王咏,王咏擅长各种礼法,也素有儒名,许多蜀州的礼事,譬如称王,封将这些,都是王咏在操持。蜀州谋略人才不多,徐牧左思右想,才给性子莽撞的韩九,留了这么一面镜子。 “王参知,陈神医有难。” “我也知,但将军出城,不管是何原因,成都必然空虚。” “外有峪关,山上亦有平蛮营的大军,王参知多虑了。救不回陈神医,我蜀州幼主的降世,便会不安稳。” “主公创业艰难,王妃身子孱弱,恐产子不利,我蜀州幼主不容有失!”韩九脸庞激动。 他是个听话的人,不管是徐牧贾周,还是面前的王参知,在很多时候,他都学着文人的模样,恭谦而知礼。 但这一回,他似是要不听话了。 王咏还想劝,却发现韩九已经披了战甲,匆匆往外走去。 跺了跺脚,这位老儒一下子上头,急得脸色发白。忽而又一下想到了什么,转了身,便往王宫后院跑。 …… “不管是牢徒,还是棍夫,抑或是其他的蝇狗之辈,只要愿意跟着干,都可以带上。” “这一次,我等要亡了布衣贼的蜀州!” 内袍男子冷着脸,看向下方的浩浩人群。在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个搓开过的信卷。信卷从西北面而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传到他的手里。 “莽夫韩九,已经被调虎离山。这些蜀人,只以为成都无战,我等便分批入城,届时以信号为准,共举大事。” “至于那条孙狗,莫急,他也要和蜀州陪葬!” 事实上,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儿,但没人在乎。只以为是王室的亲戚,配予兵力,赚一波军功罢了。 “入了城,先行攻打铁坊,取了趁手武器,再杀上王宫!” “徐布衣天下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 “王妃羊水破了!来人,都来人!” 不仅是两个稳婆,连着喜娘和莲嫂,也急急忙忙地赶来,曾经诸多同甘共苦的许多村妇,都围满了后院,担心着自家王妃的生产。 “陈神医怎的还不见人?” “嬷嬷们,顾不得了,快去稳产。” 喜娘和两个孩子,齐齐跪在地上,不断拜着天公。连着彪悍的莲嫂,也红着眼跟着跪下,一起朝天而拜。 “陈神医说,王妃逃亡时落下隐疾,恐、恐生产会出祸事。” “天公佑我蜀州,佑我王妃。” 后院的角落,小狗福也松开按剑的手,只等四处无人,才恢复了孩子的模样,跟着一起跪拜天公。 王宫之外,即便入了夜,城门口的位置,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守城的小校尉,有心询查一番,但发现这些人,都有蜀州的牙牌,又不似什么乱党,只得放行入城。 城里的一处瓦顶,七八条人影,迎着成都的夜风,看着下方的情势,露出清冷笑意。 “蜀州太平?成都太平?这一夜,足够让这些蜀人,去鬼门关感受一番了。” …… 夜深风冷。 通往蜀州的方向,司马修坐在马车里,面色如沉。 这一次有些涉险。但别无他法,除了他之外,凉州里的诸将,哪怕是主公董文,都无法在这种瞬息万变的谋略沙场,应付有余。 “失了二城并不可怕,让蜀人之志烧了起来,那才是真的可怕。我倒要看看,毒鹗是不是还活着。” “接我司马敬谋一计。” wap. /92/92393/31607860.html 第五百四十八章 王参知 从凉州入蜀州,并非只有一条主道。凉蜀交恶多年,早在徐牧易主之前,两个王朝的外州,便偶有战争。 二州的战争之中,以凉州伐蜀最为频繁,为了运送粮草,避免被蜀人迂回截断粮道,为此,凉州还多准备了,数条隐蔽的运粮路。 当然,天险峪关在,使得这百多年的交恶,凉人都是铩羽而归。 此刻,司马修走的,便是其中一条粮路。 万人的轻骑,紧随在后。尽皆穿着标志性的皮革混甲,带有披膊的裆铠之中,描着一匹踏蹄的战马。认真来说,这并不算精锐。真正的精锐,属八千凉州精骑,不管是战甲还是刀器,都属于顶尖的制式装备。 但司马修已经很满意。依着他自个的想法,先有强将,才有精兵。这支万人骑军,足够他大杀一场了。 “军师,主公传来军报。凉州与扶寻部落,聚兵十万,准备奔赴凉州边境,围剿布衣贼的蜀军!另,安并二州,也有援军四万人,迂回而下,配合主公的围势。” 司马修静静听着,沉默了番,“最近的定州胡匪,战事如何?” “禀军师,定州胡匪肆虐,大将陆休,正带着人抵挡。” “再好不过。” 夜色之下,司马修抬起了头,一双眸子渗出了清冷的光泽。 “徐布衣知晓奇道的事情之后,若无猜错,会安排一支大军,守在蜀州山林里。再深思一番,蜀州善于山林作战,便是平蛮营。所以,要行入蜀之举,需将这支平蛮营的人引开。” 引开,并非是歼灭。 司马修皱住眉头,突然间又发现一个问题,蜀州里的兵势,更像是一场五湖四海的交融。 有蛮人,有克族人,有侠儿军,还有外来的徐家军,和蜀州的本土军。他有些想不通,这一切,徐布衣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觉得,再给这位徐布衣一些时间,恐怕真要风云化龙了。 “军师,直奔峪关么?” 司马修眯起狐儿眼,“分三千骑,直奔峪关外的城寨,以牵制为上。另外的七千骑,随我入蜀州山峦。若无记错,蜀州山峦之前,该有一条绕山的河。” 过河并不难,离着蜀州山林的深处,还有一段路程。但最重要的是,是要把堵路的平蛮营,彻底引开。 “我那徒子,已经要开始了。” 想到唯一的那位徒子,司马修的脸庞,难得露出一丝欣慰。如他这般的智谋之人,何尝不想收徒著书,万世留名。 …… “你的意思,韩九将军带人出了成都?”小狗福脸色怔住。只觉得今夜的风,忽然吹得人有些冷冻。 “正是如此。陈神医被人劫道,据说有千人之匪,韩九将军急急带三千人出了城。先前贾军师说……有事情,也可与你商量,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你。”毕竟年纪大了,王咏说的上气不接下气。 实话说,在他面前的这位小将,不知为何,他终归带着一副信任。毕竟,贾军师是何等的人物,绝不会随便保举一个人。而且,这人还是个未束发的小儿。 “事情过于蹊跷,我担心有祸事临头。我王咏擅观天象,前几夜便发现成都上空,有帝星降临,但伴着黑云残月,恐福祸相依……” 小狗福并没答话,稚气的脸庞上,一双干净的眼眸子,不断转动着。 “狗福将军……我这就去写一道官文,这几日成都禁严,闲杂人等闭户留家,不可外出。” “王参知爷爷……我不太懂这些。老师离开成都,只让我守着这里。” 王咏顿了顿,并没有怪罪,心底一声叹息,宽慰了一番之后,急急又转了身,往王宫外跑去。 小狗福立在夜风中,按着刀,一动不动。 …… “成都铁坊,定有不少武器。只需取到了武器,我等便杀上王宫,以蜀州王妃为要挟,逼迫城内蜀军投降!” “蜀人也是好笑,说什么麒麟幼主。也罢,让布衣贼的第一子,死在刀兵之下!” “先生,王宫里还有两千的守军——” “你的意思,那位垂髫小儿?”男子的声音带着讪笑,“入王宫之后,诸位还请小心一些,打哭了这位小儿,他可要滚地撒泼的。” 四周围间,尽是打趣的哄然大笑。 “举事!” “先占成都正北,正东两座城门,提防莽夫韩九,以及那位孙狗回援。随后便取铁坊,杀上王宫!” “信号箭。” 呜—— 不多时,连着四五朵呼啸的信号箭,在成都上空中炸开。 整座成都,似要被染了血一般,有了刹那间的红光。 官坊之外,正在带人贴官文,以及催促百姓回屋的王咏,仰头看着炸开的红光,脸庞变得发白。 “快,快,让百姓都回屋!另外,都取武器,准备入王宫护卫!”王咏声音带着悲腔,一生所见所闻,他自然明白,这是战时的信号箭。 成都里,维系治安的官差,不过三百余人,此刻跟在王咏身后,也才不到百人。 而韩九将军的镇守大军,已经出了成都……一时间,王咏的整个身子,莫名地有些颤栗。他忽然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谋的。陈神医被剪道,韩九将军带兵去救,然后是成都起祸。 四面八方,都是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入夜的死寂。 “王参知,王参知,先前巡到天牢附近,狱卒都被杀光了!” “王参知,成都的那些棍夫,还有许多牢徒,都造反了!” “王参知,四、四处都有人在放火烧屋。” 王咏,这位活了五十有七的老夫子,蓦然间脸色涨红,从旁边的官差腰下,颤巍巍拔出了一柄长刀。 如他这般的年岁,又是个文弱人,大不了可以躲入屋头,多遮两层被子蒙住头,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他没有。 银发在风中飘舞,身上的儒袍,被吹得飒飒有声。 王咏举起长刀高喊,声音嘶哑,却豪壮无比。 “提刀安民守土,随老夫拱卫成都!” 在他的身边,百余个官差尽被感染,也纷纷抽刀而起,脸庞杀意满满。 wap. /92/92393/31629180.html 第五百四十九章 王宫前的城墙 小狗福站在夜风中,在信号箭的红光消失之前,便急忙转了身。 后院之前,赶来的千人王宫卫士,以及千人的蜀卒,都聚到了他的面前。许多人都昂起了头,看着面前的小将军。 在两千人中,有不少老卒,还都逗过面前的小韩将军,或抢糖葫芦,或揪耳朵踹鞋拔子,无人能想到,先前还在当街屙尿的娃子,有一日长成了一个将军。 被寄以厚望的小将军。 小韩将军有些紧张,许久不说话。似是想了好一会,才终于开了口。 “列位袍泽,成都入了贼子,信号箭之下,整座城陷入动乱。韩九将军被调虎离山,引出了近两百里。孙勋将军那边,只余千人的兵力,而且来不及驰援。整个成都……只剩下我等了。” 小狗福顿了顿,补上了一句,“若、若是放在以前,碰到这种事情。像很多娃儿一样,我定然要吓哭的,哭得走不动路,拖着娘亲的手,求娘亲背我回家。” “我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盼着自个长大,让老师不再操劳,让东家不再被人欺负,让虎哥儿不再受伤,让很多很多认识的叔伯,每次打完仗之后,都能活着回来。” 小狗福红着眼,垂下了头。 偏在他这等稚弱的年纪,开了天智,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想得明白,会胸膛发酸。 后院之后,还传来急促脚步的声音,稳婆和许多妇人,费尽了各种心思,祈祷王妃顺产,祈祷蜀州的麒麟幼主,安然降世。 抹去眼泪珠子,小狗福坚毅地仰起头,学着大人的模样,起手抱拳。 “某叫韩幸,所学有限,愿领各位袍泽,今夜血战一场。佑我蜀州,佑我王妃,佑我主公血脉。” “我与诸位同生同死,便是成都最后的城墙!” 小狗福转身,迎着冷风怒而拔剑,指着王宫外的黑暗。 “抽刀!”在后的一个老都尉,跟着怒吼开口。 “抽刀——” 锵锵锵,两千人组成的最后一营,纷纷抽出了长刀,坚定地站在小狗福身边。 …… “破门!” 成都铁坊之外,千余人的乱军,不断叫嚣大喊。 一个虎背熊腰的巨汉,拖着一柄巨锤,狞笑着往铁坊大门走去。 “听说,王宫里有个虎将军,力大无比。呵呵,他是没遇着我,且看我千钧锤!” 巨锤还没落下,忽然间,正要砸门的巨汉,似是被什么撞到,鼓着眼睛往后摔出去。 “谁,是谁?” 乱军之中,有人急急抬了头。便诡异地发现,有三老头出现在了瓦顶上。 “你也配?配和天下虎士比力气。”诸葛瘸指着摔飞的巨汉,一声嗤笑。 在诸葛瘸的身边,老秀才也气得跳脚,像个老无赖一般,连着扔了三四个空酒坛。 陈打铁仰起脸,抱着一柄鬼头刀,不声不语。 “这到底是谁?”乱军中,一个蒙着面巾的老头,怒声开口。 “蜀王是我们的儿,你觉着我们是谁?”诸葛瘸眯起眼睛,将一柄长剑,慢慢横在身前。 “后辈不识礼数,偌大的江湖,谁还记得玉面小郎君诸葛范。” “陈无铁!” “老夫叫李寻山!” “你动我仨的好大儿,尚且说的过去,想动我仨的好大孙,断手断脚再断头!” 铁坊之前,乱军叫嚣起来,挥着各式的武器,便疯狂往前冲。 离着铁坊不远,成都的数条街道,都起了漫天火势。 “烧屋,不交银财者,杀了填土坑!”一大群的成都棍夫,聚了七百余人,此时嚣张无比。从城西开始,一路烧杀打抢。 王咏带着百余个官差,以及自发追随的数百个百姓,见着这群棍夫,便双目赤红,悍不畏死地扑杀而去。 如这样的场面,整座成都比比皆是。 …… “韩将军,韩将军!成、成都大乱!”两骑斥候急急而来,刚停马,便是一阵泣声。 正扶着陈鹊的韩九,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如遭了晴天里的霹雳,差些立不稳身子。 他带兵出城,赶来救人才发现,所谓的千人盗匪,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一个不剩。只剩下陈鹊,以及数个徒子,被严严实实地绑缚了身子,丢在林子中。 “韩将军,速速回城!”陈鹊脸色焦急。不仅是成都,还有成都里的王妃,都已经身陷囹圄。 “陈神医说的对,行军赶回成都!” 在韩九的命令之下,随军的三千蜀卒,只得再度启程,往成都的方向行军。 成都城。 正东门附近的瓦顶,瓦顶上站着的几条人影,冷静地垂着头,看着下方的动乱。为首的一个男子,嘴角缓缓露出笑意。 “韩九救下了陈鹊,听见成都大乱的消息,心急之下,定然会循着原路赶回成都。只需要用一千人,一千人埋下伏杀之计,莽夫韩九逃生无门。” “我原先的意思,是于文,柴宗,或者晁义这几位大将,杀一个来祭旗。嘿嘿,杀个莽夫韩九,我心里是不满意的。” “老师那边,已经快到峪关了。这把火再烧旺一些,在伐凉的布衣贼听到,只怕会惊得站不稳了。” “我原先还以为,布衣贼会留下一手压轴好戏。却不料,只留了一个莽夫韩九。哦对了,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垂髫小儿,外加一条咬人的孙狗。” “蜀州,无大将矣!” 在男子身边,另外的几条人影,即便蒙了脸,却蒙不住炙热无比的眼神。 “武器可取到了?” “先生,铁坊那边,忽然出现仨老头,堵在了铁坊之前。” “仨老头?” “其中两个老头,约莫是高手,另外一个文弱些的,只跟在后头骂人。” 男子陷入沉思。这事情拖得越久,便越不利。 “王宫那边,那个垂髫小儿,已经开始领军,紧守在王宫附近。先前有二三百的棍夫,想要冲进去打抢,被直接斩杀了。” …… 小狗福仰着头,剑刃之上,还挂着滴落的血迹。 “列长墙阵!死守王宫入道,我蜀州幼主降世之前,我等这二千人,便是挡住乱军的城墙!” “敢近王宫者,杀!” wap. /92/92393/31629181.html 第五百五十章 天下人称我为“毒鹗” 将入冬的暮色,连天上的云也变得沉重起来,层层往下压着,抬了头,便近在咫尺。 行军的骑营长伍,在蜀州山脉之下,一时齐齐停了下来。 “军师,见到溪河了。” 走出马车,司马修沉默地负着手,看向前方的光景。在他的身边,几具被枭首的蜀人斥候尸体,躺在冰冷的河岸边。 如随行的裨将所言,横在山脚之下,有一条绕山的河,约莫有五丈宽,整条河床,如蛇一般蜿蜒。从山上冲下来的碎石,叠满了河岸。 “军师,水深约有二丈。”裨将收回枯竹蒿,脸色笃定。 司马修席地而坐,用枯枝在画着什么。许久,才认真开了口。 “过河入山,能骑行么。” “可骑……但蜀州山峦崎岖,出了十里山地,马便跑不动了。到时,只怕要牵马行军。再说,我等的马,都按着军师的要求,藏在了二十里后的林子。” 除开三千牵制峪关的骑营,另外的七千人,早已经将凉马儿,藏在了身后二十里的地方。 司马修面无表情。他是知晓的,侠儿探子带回消息之后,如今在蜀州山峦里,徐布衣肯定藏着一支大军,用来守着奇道。 入蜀有三条路,峪关自不用说,天险之下,易守难攻。而白鹭郡那边,一直以来,都是蜀人防守的重点,沿途所过,不知要攻克几座城,方能入到蜀州。 最后一条路,便是面前山峦里的奇道。 “附近有无河桥?”司马修皱眉。 “军师,附近有几座老木桥。老木桥附近,先前还有些散户,但一打仗,便跑入蜀州了。” 司马修站起来,声音不急不缓,仿佛是胸有成竹一般。这一次,他离开了凉州城,算得上一场涉险。当然,他也考虑过,会不会是徐布衣在布计。但听他的徒子说,蜀州死了很多人。 以徐布衣爱民如子的性子来看,应当是不可能做局。 “大军改作步卒,在河岸一带扎营。” 仰起头,司马修看着前方的峰峦叠嶂。快入冬的天气,到处都是枯黄萧瑟的模样。 “派五百人,先行入山探查。无需太深入,藏在山上的蜀军,应当是蜀州的平蛮营,最熟悉山林之战。” 顿了顿,司马修又补了一句,“还请小心一些,若事有不吉,便往山下跑,我等的大军在此接应。” 一个裨将领命,带了五百人匆匆入山。 只等人走远,司马修忽然仰面朝天,一声叹息。 …… 蜀州山峦之上,安全起见,孟霍早已经布下了密密麻麻的眼线。只需要进到山腹,靠近蜀州的方向,那必然会被他们发现。 只是,先前去山脚一带探查的人,许久没回了。 “王,有敌军!” 正在剥兽皮的孟霍,一下子停了手,抬起头,看着赶回的平蛮斥候。 “怎的?” “王,山腹之前潜入了敌军!约莫有几百人,离着我等的营地,越来越近。” “莫不是探子前哨?” 久等在山峦里,这些时日里,孟霍不是带着人寻兽,便是和属下比箭法,称得上无趣至极。但主公的话,他不敢不听,当真是稳稳守在这里。 如今,听得有探子前哨,孟霍自然惊喜且怒。 “拾起刀弓,跟我去看一下。” 孟霍沉了声音,带着千余人,循着山林往外追去。仗着熟悉山林作战,那数百个入得山林的敌军探子,顷刻间便被追到了跟前。 刀光和飞矢,不断在山林中冒出。厮杀与惨叫的声音,一时间响彻了山头。 即便在山脚下的溪河,司马修也隐约听见了。 “军师,入山腹的探哨,惊了伏兵。” 司马修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顿了顿,便冷冷地开口下令。 “凉州步卒,提起枪盾,准备入山作战!” 另一边,直至看到山脚下的凉军人影,孟霍一下子才明白,为何出去探查的平蛮斥候,迟迟没有回来。 “王,这些凉人要入山了!” “把人喊来,用战弓射死他们!” …… 两日后的庐城。 “小孟霍中计了。”贾周坐在郡守府的椅子上,语气沉沉。 徐牧也皱起了眉头。 刚攻下庐城,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处理,便得到了孟霍被设计的情报。 “司马修以诈败,诱孟霍步步紧逼,渡河而攻。但……司马修没有缠斗,反而是带着人,往后一直败退。” “这不合常理。” “自然是。在败退了近二十里之后,司马修带着的这些凉军,不知哪儿取了马,冲杀几轮过后,只待平蛮营损失惨重,便急急赶马,再度赶去蜀州山峦。” “妙计。”徐牧叹了口气。突然出现的战马,肯定是司马修预先藏起来的。若换成是于文,或者柴宗,定然不会有贪功之举。但小孟霍刚做蛮王,想着取功立威,才会一下子中了奸计。 否则,一万多人的平蛮营,稳扎稳打的话,借着山林,挡住司马修的数千凉骑,问题不会太大。 “另外,成都那边陷入了动乱。”贾周的语气,依然平静无比,仿佛早有所料。 关于这个消息,徐牧先前也知道了。他有些不明白……不管是孟霍,还是韩九孙勋,实际上,这些人都是贾周提议,留下来镇守蜀州的人选。 “文龙这是为何啊。” 偏偏这些人,都大体之上,中了司马修,以及司马修徒子的奸计。为此,他还特意留下了王参知。 贾周起了身,忽而跪地,冲着徐牧拜了几拜。 “若是我先前和主公说,主公顾念民生,定然不会同意。别无他法,吾只能先斩后奏,主公若是问罪,只等引司马修死在蜀州,吾再以死谢罪。” “主公需要明白,蜀州最大的敌人,并非是董文,而是董文的这位凉狐军师。有他在,哪怕主公取了二城,也不过是暂时之计。要想吞掉凉州,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死司马修。” “但司马修久在凉州,极少露头。不得已,吾借着凉州内应的手,将蜀州的破绽暴露出去。诸如韩九孙勋,还有孟霍,都是莽夫之人。我猜着,不管是解围,抑或是涉险杀入蜀州,这一次,司马修很可能会亲自掌兵。” “他应该已经猜到,我还活着了。” 贾周仰起头,满面都是痛苦。 “我自知,这一次会有很多人死去,不仅是蜀州士卒,甚至是韩九孙勋。但此计若成,司马修一死,主公称霸西面的战略,便成功了一半。” “我也知恐会折寿……但便如我的名号,天下人称为我‘毒鹗’。” wap. /92/92393/31629182.html 第五百五十一章 狗福,你是蜀州的大英雄! 徐牧的手,在微微颤抖。心底里,他实则并没有太过怪罪贾周。便如贾周所言,这诱杀司马修的一计,若是先前说了,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他极可能不会同意。 “主公还请宽心。成都里,我留了两步棋。” “文龙……第一步,便是小狗福吧。” 贾周点头,“主公没有猜错,第一步,便是我的徒子小狗福。而且,我并没有谬夸,小狗福确有大才。有小狗福在,会拼命护着王宫,以及产子的王妃。” 徐牧忽然明白,为什么在当初,贾周会力排众议,劝他在将入冬的时间,北上伐凉。 “第二步呢。” “主公可有发现,小逍遥并未跟着大军。” “文龙,先前的时候,你不是派他去暮云州那边,辅佐伯烈了吗?” 贾周沉默了番,“又让他回了,共有三百多侠儿,以及近三千的义士,藏在了成都外的林子里。成都有战,他们便会赶回去,旨作成都的一支伏军。如果小狗福守的住,他们暂时不会出手。” 徐牧面容沉默。 对于贾周的布计,他是深深拜服。这位蜀州第一智士,终归是布了一把大局,将司马修引入了局里。 “另外,司马修已经入瓮,晁义那边,也会赶至蜀州山脉一带,截住司马修的退路。这一个瓮,我已经彻底围死。” 徐牧没有再犹豫,几步走近,将跪地的贾周,一下子扶了起来。 这位算无遗策的天下智谋,终归是红了眼睛,紧握住了徐牧的手。 “请主公放心,成都会乱,但也很快会平静。此事过后,我跪于王宫之前,向蜀州请罪。” “文龙无罪。”徐牧摇头,“若真有谢罪之说,我与文龙同跪。” 贾周怔了怔,忽而笑了起来。握着徐牧的手,又紧了几分。 “计杀司马修,主公大事定矣!” …… “弃马!” 甩开了平蛮营,又骑马在崎岖的山林里,奔行二三十里,司马修方才凝声下令。 这一次破蜀的机会,便摆在了他的眼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蜀州空虚,又有内应已经造势,只需要打下了成都,再守住半月左右的时间,凉州那边的大军,便会在后赶来。 至于峪关,再天险又如何,成都一破,只怕陷入被动之势。 “毒鹗,若真是你,当真是计拙了。便让我司马修,教你如何布一场大谋。” “留五百人断后,在林中多埋陷阱,挡住后头的平蛮人。此番若成功入蜀,尔等便是大功!” “军师,成都来了我军的探子!” 再往前行数十里,几个成都来的探子,急急被引到了面前。 “拜见军师。”探子们齐齐跪地。 “情况如何。” “韦先生带着人,几乎占了整个成都……但,还剩下最后的王宫,在入道之处,有一小将死守不退。” “蜀将韩九呢?” “中了埋伏,蜀人损失惨重,连着莽夫韩九也身受重伤,已经败退而去。另外,原先练兵场那边的蜀将孙勋,和数十个裨将一起,弃了练兵场,隐入山林。” “隐入山林?他是想伺机反攻。不过,已经做得很好了。”直至现在,司马修才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这么一看,他的选择是对的。 蜀州用扶寻部落作计,趁着凉州大乱,起了一场冬伐。反而是他,将计就计,直接杀入兵力空虚的蜀州。 “这一场较量,不管是蜀州或是凉州,同样都是步步凶险啊。” “军师,还请速去成都,联手攻下成都王宫!” “这是自然。听说徐布衣的王妃,已经产子了?” “正是……但王宫尚有守军,我等也不知是男是女。” 司马修点了头,开始负着双手,往前沉步踏去。 …… 成都城里,处处都是火势。举目之下,悲惨的画面,数之不尽。 “举盾!”小狗福原先稚气的声音,此刻哑得跟破鼓一般。 一面面的虎牌盾,高高举了起来。适时,漫天的飞矢,“噔噔噔”地打落,让原先已经有些破损的牌盾,再度扎满了飞矢。 “回射!” 在小狗福的后方,一个裨将寻着机会,也命令列阵的蜀州步弓,同样将一拨飞矢,往外抛了出去。 如这样的场面,敌我双方之间,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很多人都累了,全身都是伤口。连着小狗福自个,手臂也被人割了一刀,鲜血染红了一半袍甲。 原先的两千人,战死者近千,余下的,亦有不少人受了伤。但即便如此,依然无人言退。 此刻,退回王宫前的诸葛瘸,也累得奄奄一息。一边坐在地上哈着气,一边又愤怒抬头,看着王宫外的敌军。 陈打铁杵着刀,老秀才握着棍棒。喜娘和莲嫂,也带着那些留守的妇人,抓着木弓,在王宫高处蹬弓瞄准。 其中,更有许多跑来的百姓,原先只是避难,但听说是为了保护蜀州幼主,一个两个的,都发了狠,寻了砖石长棍,便跟着一起防守,挡住敌军。 “该死,这些蜀人,为何还不败退。那个垂髫小儿,怎的如此生猛。”敌军之中,那位内袍男子,有些恼怒地开口。 不管是韩九还是孙勋,他都能用计成功。偏偏是面前的垂髫小儿,费了许多功夫,耗了足足两日的时间,都不见任何成效。 攻不下王宫,便无法用王妃和幼主来要挟。 “再列枪阵,捅碎这些蜀人!” “杀!” 王宫入道之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战死的尸体。而列阵的敌军枪兵,无法跳过脚步,只能踏着尸体,往前怒吼着冲去。 “前列盾阵,后退十步。两侧战弩,以扇面同射敌人枪阵!” “列盾!” 只等后退十步的前列蜀军,立好盾牌之后,藏在两侧的蜀州弩手,迅速将扇面交织的弩矢,射入冲阵而来的敌军枪阵。 只交织射了两轮,原先还士气高涨的枪阵,在丢下了百余具的尸体之后,只得狼狈地后退。 小狗福趁机喘了口气。他的娘亲,急忙从后跑来,哭着声音,迅速将一块米饼,放到他嘴里。 小狗福咬了两口,艰难地咽了下去。 在他的前后左右,都是百姓妇人,大多红了眼睛,趁着敌军败退的些许时间,纷纷送来吃食。 没有换防,没有后备,只剩下他们了。 “娘,敌人很快要射箭了,快退回去。” 在小狗福身边,这位一字不识的村妇,眼里有光,认真看着披甲的儿子。 “狗福,娘的好儿!” “你带着大家,把这些杂种狗,都赶出蜀州!你是娘的英雄,是蜀州的大英雄!” wap. /92/92393/31629183.html 第五百五十二章 愿为虎伥 王宫在死战。 离着王宫不远,一户从州外迁徙而来的世家。此时,家主韦程,正颤着身子,面向正北方的王宫,尔后,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二少爷韦秋,请家主筹备酒食,送去王宫之外,鼓舞士气!”一个韦家家丁,提着刀走回韦府。 “不送。”韦程睁开眼,掷地有声。 当初,靠着帮蜀王造船,他的韦家,才迎来了一次腾飞。不仅迁徙入了成都,另外还任了官职。虽然是闲职,但终归是光耀了门楣。 不曾想,他的次子韦秋,从外游学回来,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凉州奸细。在之前,为了给韦秋铺上仕途,他捐赠了不少银子,才铺好了入行伍的路,从小校尉做起,靠着攻打暮云州攒下军功,擢升为裨将。 长子体弱,继承造船世家的基业,他曾经放在了次子身上。却不料,惨遭一场反噬。 “家主,某先前杀了三个蜀卒,刀上尚有血迹。如今王宫战事吃紧,鼓舞士气刻不容缓,还请家主深思。”曾经哈腰赔笑的小家丁,已经遍身染血。 “我讲了,不送。他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是他自个的事情。” “家主,凉州那边已经答应——” “老子是蜀人!”韦程转身怒吼,由于激动,老迈的身子发颤起来。 小家丁提着刀,不知觉退了几步。在后面,另有数十个提刀大汉,齐齐围了过来。 韦府的门后,不少妇孺老弱,都睁眼看着,身子同样发抖。 “老子是……吊卵的蜀人。既然是人,怎能做凉州的狗。”韦程闭目落泪。这个选择,很大的可能,会让他死于乱军之下。 但他自知,这个选择不会错。就义之后,王回蜀州,定然不会责怪于韦家。最大的可能,是韦家腾飞的机会,彻底没有了。 “去,替我转告韦秋那个逆子。他谋反,他拜凉狐为师,他要害王妃幼主……这些事情,我一介老朽拦不住。但从现在起,韦秋之名,从韦家族谱剔除。” “家主有些托大了。”提刀的家丁冷笑。放在以前,他是不敢这样说话的,但这世道已经颠倒,手里有刀,便是最大的底气。 韦程大笑起来,转了身,看着门后的老幼妇孺。如这些家丁青壮,都被韦秋带走了,只余满门的孤寡,以及他那位体弱多病,尚在卧榻的长子。 “关门。” “我讲了,韦府关门!谁都不许出来!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许出来!告诉夏儿,蜀州无事之后,替我入、入王宫请罪。” 韦府两扇大门,在声声的哭泣中,慢慢关上。 韦程冷冷走前几步,立在了两扇大门之前,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告诉韦秋,若是有胆,便从他生父的尸体上,践踏过去!” 韦程咬牙,将瓷瓶里的丸子,尽数灌入嘴里,冷着脸嚼碎,再冷着脸咽入喉头。 没多久,便有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到他的袍子之上。 “吾王,韦家不曾叛……” 韦程的尸体,瘫在了府邸的两扇大门之前。 家丁面无表情,啐了两口,带着人转身离开。唯有府门之后,响起了漫天的呜咽声音。 …… “那一年,我游学入凉州,路遇老师,在后跟了三日,直至跟着回了戈壁的石屋。老师才走出来,问了我一句话。” “韦先生,是什么话。” “老师问我,若遇病虎作恶,继而食人,当如何?” “韦先生怎么答……” “愿为虎伥,只等他日病虎身愈,再同啸山林。” 问话的人,半晌没想明白。 “那一日,老师破了例,收我为徒子。” “家父迂腐,不知择木而栖,可惜了。”韦秋仰起头,眯起的双目里,带着浓浓的期待。继而,等他再垂头,已经变成了狰狞无比的神态。 “通告全军,不惜一切代价,攻下王宫。在后,老师的大军,便要赶来了。” “垂髫小儿,若非是王宫入道狭长,我早已经杀入王宫了!来人,去把收拢起来的灯油,灌入坛子,往那些蜀狗扔过去!” “步弓,准备火矢!” …… “小韩将军,是灯油!敌军这是要点一场火势!”随军的老都尉,浑身伤痕累累,撑着刀鞘走回,走到了小狗福身边。 “诸位叔伯,护住身子,往后退五十步。”小狗福面色坚毅,“敌军要借着火势,将我等这些守军逼退。便如他所愿,诸位叔伯,只需站在火势之后杀敌。” “小韩将军,若是如此一来,王宫入道的狭长优势,便没有了。敌军杀来之时,便会趁机以湿幔铺路。” “优势并不在于王宫入道,而在于我等的手上。”小狗福转过身,扬起了一只手,指去王宫的方向。 “各位叔伯,速速搬来物件,不管是木椅石桩,都尽数搬来,连成一排栅栏。以此作为城墙,继续与敌军鏖战!” “蜀州步弓,两番轮射。第一弦与第二弦,轮换空矢!” 打到了现在,连箭壶都射光了。没有办法,只能以空矢之法虚张声势,打出最有效的反击。 “火势灼烧,必然要相持一段时间。易滚之物,如木桩,假山石,也请搬过来,作为守坚的物资。” 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静看着阵前的孩子。许多人,都与这个孩子相熟,却无一人能想到。有一日,便是这孩子领着众人,死守在王宫之前,不曾言退。 …… 李逍遥沉默地立在瓦顶上,看着不远处,王宫之下的那个孩子。 按着军师的吩咐,在那位凉州狐狸没入成都之前,他的侠儿人马,要先暂时隐匿。当然,若是那个孩子坚持不住,最后的两千蜀卒败退,他只能暴露出来,拼死护住王妃和幼主。 但,那个孩子……守了很久很久。 李逍遥眼中有泪。 “上官叔叔,他一定很累了。” 赶来助战的上官述,沉默着没有答话。许久,才有些感慨地开了口。 “那个娃子,以后会更加不得了。带着二千人的守军,在举城动乱的光景之下,面对五六千的乱军,无畏无惧,连战两日两夜。” “蜀州,将有一员举世大将出世。对了逍遥,他叫什么?” “韩幸。” wap. /92/92393/31635392.html 第五百五十三章 韦先生,令师已经到了成都! “王参知,王参知!” 一间屋子里,刚被唤醒的王咏,立即又去摸刀,想要冲出去杀敌。 “王参知,勿要惊慌。” “老夫五十有七,再杀一个够本——”旁边的一个官差,急忙将他的嘴捂住。只等王咏安静下来,才慢慢松开了手。 王咏呼出口气。这位笔杆子麻溜的蜀州参知,终归是热血了一把。杀敌的热血,还在他胸膛里萦绕。 “这,怎的这么多人?”王咏这才环顾四周,发现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余下的三四十个官差外,还站着一大群的百姓。 “王参知,这些是成都百姓。先前要去救王宫,被我拦住,一起请了过来。我听说,在外头,还有许多的百姓,想要聚到一起,入王宫那边,救王妃和幼主。” “好,好好!吾王大义,赢得了民心所向。但此时危险重重,还请诸位想清楚。” 在王宫入道之前,至少还有数千的乱军。这些乱军,并非都是窦家余孽,还有许多棍夫牢徒,以及骨子里卑贱的脏人,想要跟着趁火打劫。 “当真要跟着?”王咏脸色恭敬,并没有用文士的作揖,而是用了军礼,高高抱起双拳。 “蜀王降税,我一家子才活得下去。我张小八虽然是个稻农,却有一把子的力气。” “我是铁坊的徒子,不仅要救王宫,还要救陈打铁坊主!” “胭脂货郎李三,江湖人称货儿侠。” …… 王咏听得大喜,“成都遭了大祸,老夫虽五十有七,也愿意与诸位把子汉,一起杀退乱军,救我蜀州王宫!” “王参知,还有许多的百姓,也正在赶过来。” “有多少人?” “这哪儿能算,但肯定不会少。” “好,吾王曾说,蜀人之志,可烧天燎地!老夫五十有七,愿为头军杀敌枭首!” …… “拉满弦!” 夜色之中,片片火势之下,小狗福高高扬手,在他的后方,这一拨的飞矢呼啸不止,掠过他的头顶,抛落到敌阵之中。 “长戟,只戳半寸!” 隔着简易搭建的栅栏,他是担心,刺得太前,会被敌军卸力夺走。现如今,不管是箭壶,抑或是这些长戟刀盾,已经越来越少。 不知道还要守多久。 只需戳伤敌军,失去战力,便是短暂的胜利。 “那小儿,那垂髫小儿……”乱军之中,韦秋苦涩地垂下头。先前的灯油火计,虽然已经成功,但那位垂髫小儿,又迅速搭起了一排栅栏,挡住了乱军。 “韦先生,时间耗得太久了。” “我自然知。”韦秋抬头,咬着牙,“成都几座城门,可都派人守住了?莫要忘了,若是失败,你们这些窦家人,一个都活不得。” 说话的老者,即便蒙了面巾,但语气依然带着仓皇与嘶哑,“先生放心,已经安排了。” “最好不过。请放心吧,吾的老师,即将赶到了蜀州。不过,在此之前,还希望诸位再出一把力,攻入王宫——” “韦先生,先生!后头有一支人马,朝着我军杀过来了!” “哪儿来的人马?”韦秋皱眉回头,脸庞之上,一时变得恼怒无比。 在即将破晓的天空之下,大街小巷的位置,都是拿着各式武器,冲出来的成都百姓。 为首的一个老头,大喊着“老夫五十有七”,举着一柄长刀,须发皆张。 成都外,孙勋在几个医馆徒子的联络下,终于找到了韩九,一见面,看着身中三刀的老大哥,便止不住悲恸大哭。 “没、没死,你狗曰的快快整军,随我杀回成都,救王妃幼主。” 余下的蜀卒,聚到一起尚有两千多人,再加上二三十个裨将,俨然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 “悔不听王参知的话,我韩九哪怕是爬,都要爬回去,攻下成都,等吾主回来再以死告罪!” 话说的太急,约莫是牵动了伤口。韩九咳出两口血,惹得孙勋又要哭咧。 “孙将军,我家老师在这呢。” 陈鹊站在一旁,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慨。若非是有个神医之名,那一场刀兵之祸,他定然要死的。 “孙勋,报效主公的时候到了,你我兄弟,再联手杀敌一场。” …… 王宫外,死战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在王宫后院里,并没有和莲嫂去入道附近,喜娘带着余下的十几个村妇,冷静地拿着棍棒木弓,守在院前。 “没事的,没事的,王妃会没事的。”两个稳婆喋喋不休,声音里却满是紧张。 在屋里的姜采薇,终于转醒过来。看了眼旁边,抱着孩子的李小婉,一时间喜极而泣。 “采薇姐,是个儿郎。” ‘好,好……徐郎有后。婉婉,我们现在,是被乱军关起来了吗?” “采薇姐别胡说啊,小狗福厉害得很,带着人守了很久,乱军都攻不进来。先前的时候,王参知也带着两三千的百姓,杀了回来。那些乱军,已经被打跑不少了。” 李小婉还想再说,怀里襁褓的婴儿,忽然哭了起来。 “刚才还不哭的。不过……这儿郎一出生,便遇见了蜀州大祸。按命途来说,以后是个平乱打仗的英雄。” “徐桥……” 姜采薇心疼地伸手,顾不得浑身乏力,将襁褓紧紧贴在了怀里。 “便如其父,一出生,便命途多舛了。” “命途多舛,就会有人逆天改命。采薇姐,等我明年也生一个,可以结个玩伴了。” “最好不过。婉婉,徐郎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我还去问了王参知。王参知说,蜀州生祸,以徐郎的本事,肯定会有办法的。” 两个女子,在屋子里并未有太多的惊慌。如她们,早在那年的望州城,便经历过血与剑的生死。 …… 王宫之前,正一头乱麻的韦秋,看着越来越不利的局势,心底生出一股烦躁。原先大好的局面,只需要攻入王宫,掳走布衣贼的王妃与子嗣,便算大功告成。却哪里能想到,被一个十二岁的垂髫小儿,挡了近三日的时间,寸步不得入。 还有那些百姓,那些官差,怎的?这么玩命,布衣贼都提前发抚恤银子了? “韦先生,韦先生!”这时,一个蒙面人急急骑马而来,跑过一座座烧成灰烬的沿街房屋。 “先生,天大之喜,令、令师已经到了成都!” wap. /92/92393/31635393.html 第五百五十四章 入瓮的司马修 一支人马,在晨色之中,往成都急急行军。只等近了,为首的一个沉默文士,才抬了头,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的蜀州大城。 “司马军师,到成都了!到成都了!” “我等要破蜀州了!” 六七千的凉卒,皆是放声狂吼。从凉州出发,一路翻山越岭,又用计绕开了平蛮营,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真到了……”司马修静静吐出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军师,军师的徒子韦秋先生,智计无双,已经取了成都,守住了数座城门!只等军师入城!” “好。”司马修仰起脸,看着成都上空的晨色。约莫要入了冬,天色变得越发地暗沉。 蜀州空虚,破了成都之后,只等凉州大军杀来,夹击再破峪关,则入蜀之战,便算彻底稳了。 徐布衣要回防救援,伐凉大军也会被挡住。而在暮云州那边,有沧州妖后的牵制,那个跛子是不敢动的。 此计,趋于完美了。 “入城!” “军师有令,大军入城!” 司马修负手而立,看着凉州的士卒,如狼似虎一般,往成都城冲去。 …… 庐城之外,徐牧很是不舍。 “文龙也要亲自去?” “不得不去。”贾周脸庞平静,起手朝着徐牧拜别,“主公放心,司马修已如瓮中之鳖。我此去,便是捉鳖献主。” “并非是我过于谨慎,而是这一次的机会千古难得。若是再生出意外,司马修遁逃回凉,我蜀州大略休矣。” “主公,庐城的战事虽然已经平定,窦通也带了人去取温狼城。但主公需小心,凉州大军,必然会朝着主公杀来,挡住主公入凉的脚步。” “如今的光景之下,柴宗那支奇军,主公可以用了。是守是退,又或者深入凉州腹地,我知晓,主公的心底,已经有了打算。” 徐牧沉默不语。面前的军师,已经留给了他,最好的一场布局。 “若是平蛮营堪用,能挡住司马修的退路,晁义那边,我会让他迅速回援,相助庐城。” “拜别主公。” “此番,由我贾文龙,亲手抓住这头凉州狐狸!” 只说完,贾周起手长揖,继而,拄着拐杖走入了马车。在后的樊鲁,也点起了五千人的长伍,迅速跟在马车之后。 “文龙,小心!” 徐牧仰着头,看着马车离去。纵然万般不舍,但他明白,贾周并没有说错。有司马修在,他要攻克凉州的战略,是何其艰难。 …… 蜀州,峪关。 接到情报的陈忠,脸色满是骇然。 “陈将,怎么了?” “司马修奇袭成都,已经入城了!” “陈将,这如何可能,山上可有平蛮营——” “平蛮营先中计,再中伏,已经被挡在了后面……我留一千人马,尔等留守峪关,务必小心为上。” “陈将,外头可还有凉人的先锋营。” “并非凉人的先锋营,是司马修用来牵制峪关的。军师不日会回峪关,尔等务必配合军师,杀退城外凉军!” “陈将,那你——” “某带四千人,要立即赶回成都!”陈忠转了身,看去成都的方向。这一次,应当算是两州的顶级军师,最为凶险的一次较量了吧。 不过,还是有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那位晁义,果然是主公设下的奇军。 “启程!” 一时间,陈忠心情激荡,领着四千的峪关将士,往成都的方向奔去。 在成都附近的韩九孙勋,为了戴罪立功,心切无比。此刻的韩九,身子上尚还有大伤,被伏击的那一波,若非是亲卫死战,他早已经中伏惨死。 当然,以他的想法,是很纯粹地中了奸计,失了城关,而非是什么毒鹗军师的布局。 “春宵夜里凉啊,三娘手打灯笼盼我来。只等雨散云收,三娘把眉儿皱……” “韩哥,又唱媚三娘呢?” “不唱一轮,怕没机会再唱了。” 这一句,让旁边的孙勋,一时默不作声。连着跟随的陈鹊,也沉默叹了口气。 便如四方流水,终归要汇到成都里。水流汹涌的前兆,却还是平静异常。平静到让善于度势的司马修,恍惚之间,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直至有人喊他,他才沉默地抬了头。 “拜见老师!”韦秋急急走来,跪地而拜。 “起来吧。”司马修的脸庞上,难得露出笑容。对于面前的这个徒子,不管怎样,他心里是真喜欢的。 “蜀州的事情平定之后,随我回凉州,做个二席。以你的才学本事,要不了多久,便能坐镇一方了。” 闻言,韦秋更加激动。却一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 “愧对老师,成都王宫……到现在也没攻下。” 司马修无悲无喜,“王宫的事情,我收到情报了。我倒有些好奇,一个怎样的少年,领二千之军,能把你死死挡住。” “可知其名?” “听说叫小狗福,原先是布衣贼的庄人。” “这是……甚的名字。如此看来,徐布衣终归是有远见的,早在暗中养将了。” “不过,请老师放心,这垂髫小儿,已经快抵挡不住了。” 司马修并没有立即答话,沉默抬头,环顾着成都城的四方。 离开凉州之时,他一直在和自家主公说,此行会涉险。其中的意思,并非是什么平蛮营,也并非是什么小狗福,而是怕被人做局。 寻常人,他根本不会担心。哪怕是东方跛子,他也有办法击破。他所担心的,只有一人。 这人,并非是徐布衣。而是传言中,已经死去的毒鹗。 神交之人,相杀许久了。 成都将入冬的寒风中,司马修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径直往王宫的方向,沉步走去。 …… 蜀州之外,离着峪关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一支急行军的长伍中,有一马车,被簇拥在其中。 贾周半闭着眼,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已经昏睡。直至许久,他才睁了眼,眼睛里满是凌厉的杀意。 他已经足够小心,即便是各路回援的大军,都等到司马修彻底入了成都,再作启程。 他费尽心思,不惜动摇蜀州根本,而定下的这一计,为的,便是让入瓮的司马修,死在瓮中。 /92/92393/31642302.html 第五百五十五章 各军汇聚 走到王宫入道,司马修抬起头,看着入道前方,一个浑身披血的少年郎,正带着只剩数百人的疲军,依然在死守不退。 “便是如此,这垂髫小儿,又是筑起栅栏,又是利用各种物件,挡着我等杀入王宫。听说,连王宫里的石板,都被这些人掀了不少。”韦秋声音发恨。 入道之上,刚吃了半口米饼的小狗福,看到又来了新敌敌,脸色一惊,迅速咽了下去。杵着剑,声音嘶哑长吼。 “诸位袍泽,再列阵!” 数百人,原先摇摇欲坠的身子,听到小狗福的命令,便又齐齐列好阵型,长戟与刀盾,稳握在手。 “老师,我猜着,布衣贼应该提前发了抚恤银子,否则的话,这帮人不会如此拼命。” 司马修叹了口气,“你错了,徐布衣的人,向来如此。莫要忘,他走的是以民为本的路子。” “老师放心,前日开始,我已经寻了不少工匠,让他们去造投石车了。” 司马修的眼色,带着微微失望。 “韦秋,你有无想过。要对付匹夫之勇,只需做一件事情即可。” “一件事情即可?” 司马修点头,“你只需要寻了王宫通往外面的水源,再投毒而入,守军则不攻自破。” 听着,韦秋脸色大喜,刚要开口再说—— 突然之间,有一乱军头目,急急跑了过来。 “先生,韦先生,正北门方向,杀出了一帮士卒!我等守不住,成都北门已经丢了!” “什么!”韦秋惊得失声。 “成都兵力,只有韩九孙勋,但这两个莽夫,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余人,已经设计布局!面前垂髫小儿的两千人,都已经快死光了!剩余的那些百姓,兵器都无,能打什么仗!” “蜀西那边,也只剩一些郡兵。” 司马修也皱起眉头,整个蜀中空虚,连着最后的平蛮营,也被他挡在了后面。这时候,为何会多出一支人马。 “这些贼子,有多少人?”韦秋压住气怒。 “约有数千……夺门之后,便立即调走百姓,烧了正北门附近的巷屋。” “老师,这是要让我军,无法穿过火势,复而攻门!” “在拖延时间。”司马修的一双狐儿眼,自入蜀开始,第一次露出了苦涩。 “韦秋,无需顾忌损伤,也无需用毒计缓杀,便以盾阵前行,攻下王宫。” 只需要掳了徐布衣的王妃和子嗣,整个蜀州,都会投鼠忌器。 “老师,我这就去——” “先生,司马军师,王、王宫之上,又多了一军!” 听着,司马修冷着脸,急急往前走。待看见王宫之上,密密麻麻的白衣之时,有些发苦地闭上眼睛。 “侠儿军……韦秋,你我中计了。” 在旁的韦秋,瞬间神色大乱,全无先前的意气风发。 王宫之上,李逍遥一手扶着小狗福,一手握剑怒指,冷冷看着入道下方。 “我家军师说了,留八千侠儿,持剑以待,请司马先生来攻!” “请司马先生来攻!”随着逍遥的声音,整座王宫,响起了整齐的呼啸之声。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李逍遥只是按着自家军师的吩咐,行事沉稳,不急不缓。 军师说,只需要提到他的名字,下面的司马修,定然不会选择强攻。当然,如果凉人真的强攻,他只能拼死守住,拖住时间。毕竟在先前的时候,上官述已经带了两千人,仗着轻功的本事,去取正北城门了。 “敢问少侠,你家军师是?”司马修沉着脸。 “天下五谋,毒鹗先生!” 沉默了会,司马修仰面朝天,艰难吁出一口气。 “老师……当如何?” “怪不得了,会有一个少年守王宫。毒鹗布下的局,连着这帮子的侠儿军,都在等我入局。” “正北门烧着的巷屋,迟迟没追上的平蛮营,甚至是莽夫韩九……毒鹗啊毒鹗,一场奇谋啊。” “吾司马修,已如瓮中之鳖矣。” …… 离着成都越来越近,韩九和孙勋两个,难得露出惊喜的神色。却不料,便在这时候,几骑踏马的人影,急急而来。 “军师有令,城卫将军孙勋听命,立即带人,赶去成都东门外的官路,设伏阻击——” “喂,我是破凉将军韩九,老子没死呢!” 说话的侠儿斥候,神色蓦然一怔后,又聪明地补了一句,“韩将军见谅,说话说的急了,便恭请韩将军,以及孙将军,一同带军去成都东门附近。此乃贾军师之命,切莫耽误。” “既是军师之命,我等便立即过去。” 韩九身边的陈鹊,沉默了番,似是想通了什么,在无人察觉之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传信的几个侠儿斥候,又出示了信物,只等韩九两人细看之后,便抱拳告辞,重新踏马而去。 “军师之计,敌酋已经入瓮!” “大军,直奔成都北门!莫要忘,我蜀州百姓,尚在凉狗的屠刀之下。” “吼!”四千余人的峪关守军,难得离开了镇守的雄关,雄赳气昂,脚步也不知觉加快起来。 骑在马上,陈忠背弓持刀,满脸之间,都是将要杀敌的战意。 …… 离着峪关,已经不远。 贾周越发的面色平静。在他的身后,樊鲁带着的五千人马,听说是围杀凉狐,一时间士气如虹。 “军师,都准备好了!平蛮营那边,也听了军师的意思,开始从山路杀去成都!” “这瓮,已经似铁桶一般。”贾周声音喃喃。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再司马修破局而逃,当真是破凉无望了。 数军围杀司马修,已然是必死之局。 但贾周没有任何大意,他深知,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军师,情报里说,峪关之外尚有一支三千人的凉骑。” “挡路者,杀。”贾周眼神凌厉。 “斩了司马修,继而破凉,再破安并二州。我蜀人之志,将称霸西陲!” 在贾周的四周围,跟随着的士卒们,一个两个的,脸庞之上,纷纷露出向往的神采。 “行军!”樊鲁抽刀怒吼,指去了前方。 /92/92393/31642305.html 第五百五十一章 逃亡的司马修 “入冬了。”站在成都城里,司马修仰起头,苦涩地吐出一句。 北门,东门,南门,那位毒鹗,都安排了人手。唯留一处西门,而西门之外,却是峭壁死地。 先前的时候,有那些棍夫牢徒在,兵力一度达到近万五的人马,但现在,随着局势的不利,这帮子见风使舵的人,早已经作鸟兽状散。 现在,加上带来的六千余人,以及窦家余孽的人马,不过九千之数。成都城里,不说侠儿军,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聚了起来,浩浩有数万人,挡住他们的退路。 “司、司马军师,蜀州平蛮营,已经从山路赶来,锁住了回凉州的路。另,峪关陈忠,也领数千人,即将到达成都。” “莽夫韩九……兵马回援,堵在了东门——”传信的窦家斥候,声音越来越悲。 “莫讲了。”韦秋痛苦地闭着眼。 “奇谋啊。”司马修声音无力。他不惧死,惧的是蜀州的崛起。 “若无猜错,毒鹗也会领一支人马,亲自赶回。他既然布下这个瓮,便不会再让我逃了。” “老师,我等尚有近万人马!若不然,选一处城门,先破了门离城,再想办法离开蜀州。” “你能想到的,毒鹗都帮你想了。如今我等尚在城里,不管攻打哪一座城门,只需要陷入围势,其他位置的援军,都会围杀而来。” 韦秋听得脸色发白。 “老师,总不能坐以待毙。” “若没得选,便攻打北门吧。运气好些破了侠儿军的镇守,再从北面,想办法离开成都回凉。” “胡家主,你带着窦家军先行一步,只需要吸引了侠儿军的注意,我在后压阵,便有信心破开城门。此后,尔等随我回凉,为我凉王效力。” 胡姓家主脸色激动,急急起手抱拳。 “都听司马军师的。” 只等聚起的窦家余孽,往北面城门奔去,司马修的目光,才变得凝重起来。 “韦秋,看清了么。” “老师,看清了。胡家主带着人,攻了北门之后,或许有可能,吸引各路蜀军的注意。如此一来,我等便有机会,暂时离开成都。” “没白教你。” 司马修有些不甘地再度抬头,看了一眼王宫的方向。直至现在,他才发现,似乎又中了毒鹗的计。但没法子,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老师,我们等会奔哪座城门。” “东城门。” 韦秋脸色吃惊,“出了东城门,继续往前就是蜀中腹地,若蜀人以骑营追击,我等怕逃不脱。” 司马修沉默了会,“蜀地不宜骑行。再者,我还有一计。” …… 正北城门,窦家的三千多余孽,只以为司马修在后掠阵,难得爆发了一股士气,纷纷拿着武器,往城门冲杀而去。 胡姓家主叫胡邕,蜀中窦家的三代元老。自徐牧入主蜀州,避免被清算,他早早做出一副慷慨的模样,将胡家家产,尽数捐了出去。 然后留在成都,在暗中不断想着办法,要恢复主家的荣光。 “鸠占鹊巢的布衣贼!” “窦家军攻打城门,司马军师在后,也将配合冲杀!” 上官述半眯着眼,白衣负剑,冷冷立在城头之上,看着要冲来的窦家余孽。 “伏弓,准备!” “呼呼。” “射死这些吃里扒外的杂种狗!” 噔噔噔。 呼啸交织的飞矢,不断落在窦家余孽的军阵之中。持盾者匆忙抬盾,无盾者惊喊着寻了遮蔽物,又或者跑到盾阵之下,期望着避过一拨拨的飞矢。 有脚力慢的,随着箭矢的抛落,十不存一,不到一会,在满是焦味的北城门街巷之上,躺了一路的尸体。 被燎皱了毛的野狗群跑来,顾不得陷入凶险,迅速咬了几番之后,叼着血淋淋的断肢,又狂逃而去。 “莫要退后,挡住了蜀军的飞矢,便能靠近城门!”胡邕惊怒地撕下了麻面,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 “杀,杀死这些徐家贼子!” 上官述面无表情。 他的这些准备,原本是候着司马修大军的,却不曾想,迎来了一头小虾米。 “拖地刺!” 竹刀和铁尖混杂的地刺,在北城门之前,一下子被拖了起来。 无数的窦家余孽,被扎得凄声大喊,纷纷死在当场。 有骑马的窦家裨将,怒吼前冲,想着拼杀一轮,却不料,举刀的动作才刚起来,便又被数柄飞刀,扎满了脸庞,连惨叫声都没有,便坠马而亡。 “家主,快死、死光了!” “胡家主,到处都是冲来的蜀人军队!” 胡邕脸色发白,惊问左右,“司马军师那边,莫不是遇到了伏击?” “家主,后面并无凉人大军啊!” 胡邕惊魂不定,再一想,便已经明白。这一次,他已经成了弃子,一枚保帅的弃子。 “杀!”胡邕举起刀,悲声怒喊。 天空似是黑云笼罩,只等他抬头,便看见遮天蔽日的箭雨,朝着他落下。 …… “速速行军,赶去东城门!” 仗着胡邕的送死,司马修和韦秋,领着六千余人的凉州正规军,急急往成都东门而去。 “老师,东城门处,是莽夫韩九的人!” “天色入夜,以火把布疑兵,今夜之内,务必杀出东城门!”司马修冷静道。 如今,胡邕在北城门送死,势必能引将很多蜀军引过去。若是无法杀出东城门,要不了多久,其余的各路蜀军,在探清他们的所在后,便会齐齐杀来。 韦秋原先还想问,自个的老师,还留有怎样的后手。但话到嘴边,见着老师的模样,便一时语塞了。 “韦秋,如今你我,只能置死地而后生。”司马修转了头,火把映红了脸庞,依然是无惊无惧的模样。 “老师,出了成都,便是蜀中腹地。”韦秋犹豫了下,终归还是重复了一次。 “我知晓。”司马修平静而立,“但如今,杀出东城门,便是我等最后的机会。” “最后一计,我与毒鹗再决生死。以瓮计困我,我便破瓮而出。” 夜风很急,吹得司马修身上的长袍,呼呼作响。 wap. /92/92393/31646886.html 第五百五十七章 另一计 “杀!” 峪关之前,厮杀连天。司马修派来牵制的三千人马,在贾周的奇袭,以及峪关守军的配合之下,瞬间被杀得丢盔弃甲。 “军师,还请披上甲胄!”樊鲁劝了一句。虽然说远离白刃战和射程,但不管如何,他不想面前的贾周,出现什么祸事。 贾周点头,在樊鲁的操持下,冷静地披上了一件袍甲。杀退了这帮凉军,接下来,便要入峪关,去成都了。 “军师放心,凉狐被困在成都,定然逃无可逃。” 贾周沉默了会,目光透过阵亡凉军的尸体,以及满地的狼藉,悠悠开口。 “司马修是头狐狸,即便困在瓮中,也不见得坐以待毙。他要做的,便是要将困住他的瓮,想办法打碎,打出一个缺口。” “军师的意思,司马修会逃走?” “会逃,但逃不走。” 很显然,对于这句有些简单的话,樊鲁没能完美理解,立在原地有些发懵。 “樊鲁将军,该入蜀州了。” 直至贾周转头来喊,樊鲁才急忙点起大军,过了峪关。 从峪关一路往前,还没走出多远,便有骑马的斥候,迎面疾驰而来。 “军师,成都急报。” “呈。” 接过急报,贾周看了几眼,脸色无悲无喜。情报里说,司马修用疑兵之计,骗开了东城门,带着只剩五千余的凉军,开始往蜀中腹地遁逃。 “军师,这、这凉狐真要跑了!” “跑不得。我的瓮,并非是成都,而是整个蜀州。任他东南西北,都跑不得。樊鲁,让人加紧行军!” …… “老师妙计,我等已经杀出了成都!”韦秋脸色激动,但蓦然之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如今身在蜀中腹地,老师……退路何在。” “州外二郡。”司马修沉声开口。 “州外二郡?老师,要从巴南城出去,可是有不少守军。” “这便是我说的另一计了。”此刻,司马修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凄凉。放在以前,他贵为凉州首席幕僚,天下名谋,是何等的风光。 却不曾想,有一日,会落在自己老对手的瓮罐里。 说不生气肯定是假的,但如他这般的人,天大的事情,都会暂时压住,先寻找破敌的时机。 “蜀州空虚,即便是余下的兵力,毒鹗都布置在了成都,我等赶去巴南城。”司马修冷静开口。 早在入蜀之时,他便已经有知己知彼的念头,蜀州的地图,被他烂背于胸。 韦秋在旁,嘴巴动了好几下,终究是欲言又止。 “不曾想,这枚棋子,在这种情况之下,暴露了出来。” 韦秋只是一子,事实上,他还有另一子,一直没有动用。现如今,危急之下,只能暴露出去了。 这另一子,寄托了他近乎所有的希望。 “司马军师,韦先生,蜀人在后面追来了!” 在场的人,除了司马修之外,皆是脸色大变。 “动身,前往巴南城。” …… “离开蜀州,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峪关那边,另一个,则是通过巴南城,再转道去州外的白鹭郡。”贾周语气沉沉,“司马修敢入蜀中腹地,也就是说,他必然还留有一步棋,在巴南城那边。” 刚入成都,贾周便语出惊人。来迎接的诸将,无不心惊胆战。若是换成其他人,根本无法勘破司马修的诡计,只怕真有可能,被他逃出生天。 “先前的时候,我便讲过了,布下的这个瓮,并非是在成都,而是整个蜀州。司马修可以逃,但无法逃脱。” “只以为蜀中兵力空虚,司马修才敢放手一搏。但他错了,这个瓮牢不可破。” “即便天上金仙下凡,吾贾周,也敢请鬼神破之!” “尽起大军,奔赴巴南!围剿凉狐司马修!” 从一瓮到另一瓮,数日的逃亡途中,发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如今,司马修徒留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 他的年纪并不大,不过三十余岁。三十余岁,在毒鹗没出世之前,便能和儒龙齐名。贵为天下名士,在这场乱世里,有数不清的人慕名而来,想要拜他为首席幕僚。 他总觉得,自己的这双手,是要搅动乱世风云的。当然,他也做到了。辅佐一个凉州小王,打下了凉地三州。 在往后,他更制定了一系列的大策,灭蜀州,吞内城,直至有一日,兵威直指天下。 “老师,你怎么了。”见着司马修发呆,韦秋担心地问道。 “无事。” 离着巴南城还有些远,另一子,应当也会赶来救援。却不知为何,一股极度不安的感觉,便开始萦绕在心头。 “玖。” 沙狐从林子里窜出,高兴地扑入司马修的怀抱。 “韦秋,离着巴南城,还有多远。” “老师,快到了,只剩二十里路。沿途所过,只有一些郡兵,根本不敢相挡。若是时间来得及……老师之策,当真要成功的。巴南城那边,不过千人的守军。” 这个情报,终于让司马修舒服了一些。 “老师,要不要马上攻打?” “不急,等信号,夹攻为佳。” “夹攻?”韦秋怔了怔,“老师的手底下……还有一支大军?” 司马修不答,一双眸子里,露出冷静的光泽。 …… 离着巴南城不远,一个校尉模样的小将,带着约莫千余人,正骑着马,往巴南城的方向急赶。 “少主,为、为何要叛蜀!若如此,我恪州恐遭大祸临头!” 这千余人,当初都随着小将入蜀。徐牧碍于恪州的脸面,又觉得数目不多,才没有将人打散。 此时,骑马的小将,并没有立即答话。他沉着脸,目光里满是难言。 家族的打算,他当然明白。无非是全族的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他,是放在蜀州篮子里的。 按着最初的计划,他该老老实实地留在蜀州,等待机会打下军功,再寻机会擢升。 直至有一日,终于成了一员蜀将,为家族留下一份底蕴。 但他没有这样选择。 约莫是不服自己的命运,不服自己成为棋盘上,最普通不过的一枚棋子。 在很早的时候,他早选择了另一条路,那条凉州军师留给他的路。若不然,他便该认命,此生留在蜀州,做个擢升无望的小校尉。 …… “他明白的,有把柄在我手上,不管叛不叛蜀,都逃不过被利用的命运。庆幸,他选对了。” 司马修吁出一口气,语气更加发沉。只有攻破巴南,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wap. /92/92393/31646887.html 第五百五十八章 逃无可逃 巴南城的守将,是窦通的胞弟,叫窦忠,并无太大的本事。但难得的是,和窦通一样,都算得上是蜀州的忠义人。 随着各个大将的一次次调派,徐牧也听从了窦通的建议,让这位窦忠,暂时守在巴南城。 此时,在看见行军而来的五千余凉军之后,窦忠的脸色,一下子惊得发白。 “窦忠,原先蜀南王的胞弟。性贪而怯弱,并不似他的胞兄。老师,若不然策反试试?” 实话说,韦秋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巴南城是连接蜀南和蜀中的通道,地处山势,为蜀州雄关。即便只有一千人的守军,但只要拖得时间太长,后面的蜀州追兵,要不了多久,便会在后杀来。 司马修沉默了会,点点头。 “他若是降,便说回了凉州,则封为正将,领三营人马。”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丰厚。连着韦秋听了,眼里都有些羡慕。但他也明白,这种情况之下,要渡过巴南城,才是最紧要的。 一支响矢,串着信卷掠上了城关。 看着城外的敌军,原先满脸发白的窦忠,在搓开信卷之后,忽然变得生气起来。 他不像胞兄窦通,三十多的年岁,没有甚的作为,最大的本事,无非是前几年的时候,带着七个护卫,杀了一头山熊。只可惜,护卫也死了五个。 自徐牧入蜀,生为蜀南人的他,一日日看着蜀南的变化。南中城里的街道宽了,商户多了,清馆花娘的模样,也越发的俊俏。 在闲暇的时间,他总会带着夫人孩子,去街上走走,扯着窦通的名头,去最大的酒楼混几顿白食…… 窦忠仰着头,脸庞忽然满是动怒。 “尔等……可骂我为无胆鼠辈,但我窦忠,此生不做卖主之人!我曰你老娘把子!” 策反信被撕碎,扔入了风中。 “老子这回,便学着胞兄,做一轮蜀州上将!” “起、起狼烟!” 城关之下,韦秋皱住眉头。他有些不明白了,明明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却又一下子,变得这般英勇。 唯有司马修,沉默地闭了闭眼。 “先前的时候,袁侯爷是一盏灯,照亮了很多人的道理。现在,轮到了徐布衣,他也成了一盏明灯。” 司马修垂下头,脸庞上满是叹息。他有些明白了,徐布衣从入蜀开始,为何坚持走以民为本的路子。 成都里帮忙守王宫的百姓,那些愿死随的微末将领……司马修只觉得,徐布衣的这一步,隐约要站稳了。 “老师,要不要攻城?” “攻吧。” “攻打巴南!”在冬日的寒风中,韦秋怒声高喊。 四千余的凉军先锋,开始扛着简易打造的城梯,往城高墙厚的巴南城,冲了过去。凉州的千余步弓,也寻了有利的地势,开始将一拨拨的飞矢,抛到城关之上。 “守住,守住!”即便害怕无比,窦忠依然死死昂着头,领着巴南城上,仅有的千余守军,开始据城反击。 并非是一员良将,在急促之时,窦忠调派了所有的人手,全力防守被攻打的城门。 按着他的想法,只需要挡住这些凉军,等到援军,便算大功告成。 哪里想到,便在这时候,在这座隘口城关的另一边城门,忽而又杀出了一支大军。 一个面生的蜀州小将,正领着一支人马,没有任何预兆的,便朝着巴南城扑来。 “窦将,我等陷入前后夹攻了!” 窦忠听着,差点立不稳身子,终于撑着墙面立住,他才兢兢战战地大喊,“分三百人,守另一侧的城门!” …… 巴南城下,司马修拾起一个枯果,用两个手掌,一时间夹得瘪去,发黄的汁水,一下子迸溅出来。 “便是如此,前后夹功,只需要打下巴南,我等便有机会离开蜀州。” 司马修披头散发的颓态,说着说着,终归恢复了几分神采。 “韦秋,通告下去,务必死战,两日之内打破巴南!巴南城烧了狼烟,但蜀南附近一带,只剩下一些郡兵了。” “毒鹗自诩算无遗策,只可惜漏了一策。若我是他,此时便会在巴南城,这种要害之地,再布下一支守军——” 没等司马修把话说完,这时,有斥候回报的声音,响彻了四周。 “军师,蜀人驰援巴南城!攻打巴南城的另一路大军,已经发了敌袭的信号!” “什么。”司马修怔了怔。 在他身边的韦秋,脸色更是不可思议,伴随着的,还有满面的恐慌。 …… “云城将军马毅,奉军师之命,在此恭候已久!凉州贼党,还不束手就擒!” 一个面容坚毅的年轻将军,骑在马上,振臂抬刀,声声怒吼。 在年轻将军的身后,约莫五千人的枪盾步卒,朝着前方呼啸着杀去。 原先,尚在夹攻巴南城的千余敌军,见着此番模样,惊恐之下,被杀出的五千余蜀军,冲得溃不成军。 “少主,少主,快走啊!” 作为蜀州叛将,此时的黄之浒惊骇无比。 “狗贼,吃某一刀!”一个蜀州都尉,骑马拖刀,趁着冲锋之势,冲散了四五人后,将手里的长刀,狠狠劈在发呆的黄之浒身上。 黄之浒坠马,又断了一臂,痛得惨叫不已。只可惜,没等多喊几声,便又被冲来的蜀军,提刀一下子砍死。 那些追随黄之浒的人马,一时间军心涣散,只知四处遁逃。 “我家军师说了,蜀州各路方向,他都安排了伏军。恭请司马军师赴死!” “恭请司马军师赴死!”无数的蜀人,隔着巴南城,遥遥大喊。 即便在巴南城头,被鼓舞了一波士气的窦忠,胸膛上也难得涌起一股激荡。 “恭请司马军师赴死啊!” …… 巴南城关之下。 司马修苦涩地一笑。他先前还好高兴来着,却不料,一下子就成了这副模样。 “老师,怎办?出蜀的两条通道,都被堵死了,在后还有蜀军在追杀!我等这些人,只怕真要死在这里。” 司马修闭目。他能预想得到,为了这次布局,那位毒鹗,不知布下了多少心血。 前有坚不可摧的巴南,后有四路而来的蜀军。仿佛,已经将他们这支逃亡军,逼到了死角。 /92/92393/31657398.html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两个“老友” “通往暮云州的羡道,虽然没有凿通,但马毅带着人,已经悄悄从安陵山脉而来,等候许久了。” “若司马修无法逃出成都,大不了事情过后,再辛苦一番赶回暮云州。若司马修逃出了成都,为了离开,只能选巴南城的方向。” 贾周认真说着,给一脸发懵的樊鲁,解释了番。 “这场布局,我已经考虑了所有的因素。” “军师不是说过,暮云州的士卒一动,便会被沧州发现么。” “不一样,每营抽调十人,即便是暮云州的奸细,也无法知晓。” “军师智略无双……” “樊鲁,往巴南城行军吧。即便司马修想去南林山脉,也会有边军来挡。他已经逃无可逃了。” …… 隐蔽的林子里,刚转醒的司马修,连着咳了几声。忧患之下,文弱的身子早已经不堪重负了。 有士卒取来了热水,司马修刚捧着,忽然间脸色发白。 “莫不是生火了?” “军师,天气冻寒,若不生火,恐怕要冻死了。带来的干粮也吃、吃光了,在山里寻到的果腹之物,也无法生食……” 司马修眼色悲恸。 “立即启程,此处不宜久留。” “军师,我等都走不动了!” 并没有去南林郡,司马修带着五千余的凉军,循着山脚之处,来回藏匿,寻找着下一个机会。 但不曾想,随着冬日的到来,干粮的耗尽,再加上士气动摇,这五千余人的凉军,已然在生死边缘了。 “韦秋呢。” “韦先生去探路了。军师,若不然降了吧。”说话的裨将,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们这些人,实则已经明白,已经陷入了蜀州军队的包围之中,逃无可逃。 司马修沉默不语,许久,才颤着手,寻了一根枯草,想将披散的头发扎起来。 “军师莫非是不同意!若是不降,我等便要饥寒而死,即便活得下来,也迟早要被蜀人万箭穿心!” 那位凉州裨将,又往前踏出几步,将司马修伸出的手,紧紧箍住。 接连被破计,这追随的五千余人,已经士气尽碎,臣属之间,无信任可言了。 司马修不言,神情里涌出一丝难过。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将士,不断朝他靠过来。 “啊!” 这时,那位箍着司马修双手的凉州裨将,忽然一声嘶叫,松脱了手,痛苦地瘫倒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喉头已经被咬碎,鲜血泊泊渗出。 一头满嘴是血的沙狐,护在司马修身前,冲着那些围过来的凉军,不断低语嘶吼。 “玖。”司马修平静开口。 沙狐又吼了两句,才跳入了司马修的怀抱。 “我司马修,到底是寻了个好徒子。等韦秋回来,尔等便告诉他,哪怕擒了我戴罪立功,徐布衣也断不会放过他。” 抱着沙狐,司马修咳着站了起来。转头间,看着还没熄灭的篝火,连着枯柴都烧成了焦炭。 他叹息一声,踏步往前走去。 “军师去哪?” “我去会会那位老友吧。” “军师在蜀州,莫非还要后手?”许多凉州将士,瞬间变得大喜。 司马修不答。 四面合围,士卒哗变,唯一的徒子,也不顾恩义了。 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所学,终究是浅薄不堪,无法辅佐明主,于乱世开辟一方新朝。 踏踏,这时,到处都是乍起的脚步声。 “军师,蜀人来攻!”无数凉州将士,大声惊喊。 司马修没有回头,撑着身子,抱着沙狐,艰难往前走。不多时,在他的身后,便响起了厮杀以及惨叫的声音。 “老师,莫非你还有后手!”韦秋在后,也跟着急喊。 “无了,就义吧。” “我韦秋天纵之才,还未跻身天下五谋,还未辅佐凉王开辟新朝,我、我如何甘心啊!” 司马修惨笑起来,继续往前走。直直走到了一处山岩之下,约莫是累了,他才抱着沙狐,咳了几声,慢慢席地而坐。 “玖,你入林吧。” 沙狐似懂人性,跳出了怀抱,却没有逃入山林,反而是护在司马修的身前。 那一年的戈壁大漠,一个求学少年背着书笼归来,于风沙肆虐之处,救下了一只渴水的幼狐。 “你以后便叫小玖,你且跟着我,且看着我,我虽出身寒门,但有一日,我司马敬谋的名头,要响彻天下!” 玖,似玉非玉,黑色之石。一如他的人生。 昂—— 沙狐惨叫着,被羽箭穿透了身子,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再也不动。 司马修沉默闭眼。 樊鲁冷静地收了弓箭,让开了一条路。贾周亦是一脸沉默,从拨开的士卒中,缓缓走了出来。 “毒鹗。” “凉狐。” 两人相视一眼,忽然都露出了笑容。 “我便知晓,你会过来的。”司马兄理了理染血的袍子,重新拾了一根枯草,扎起了披散的头发。 “在死之前,总想着来见见你。” “司马兄,莫非还有另一计。”贾周拄着拐杖,径直往前走去。樊鲁脸色大惊,要跑过来拦住,却被贾周平静推开。 “无了,此番,是你毒鹗技高一筹。” 贾周叹了口气,在司马修的身边,同样席地而坐。 两位名满天下的大谋者,在寒风之中,终归像对老友一般,坐在了一起。 “在入成都之时,我便发觉了不对。我在想,若是有人引我入蜀州,便是一场死局。但我那会已经没了退路,接连的失策之下,这一回若是无法成功。” “董文并非明主,此次事情不利,或者司马兄半途而返,他定然不会再信任于你。”贾周补了一句。 “贾兄,你知我的性子,是不可能投蜀的。若贾兄仁善,让我饮盏热茶,等会就上路吧。既不投蜀,我这般的人,当永绝后患。” 贾周痛惜长揖。 “吾主的性子,虽然暴戾乖张,但不管怎样,他终归是我选的人。”司马修面朝西北,跪地三拜,继而,才在贾周的扶持下,慢慢站了起来。 “只求贾兄,替我堆个小坟山,清明年祭,都无需敬水酒。但有一日……天下太平,劳烦贾兄通告一声。” “司马敬谋拜谢。” 贾周沉默松开手,司马修踱着脚步,抱起了狐尸,慢慢往前走去。 “准备,搭弓!”樊鲁沉声下令。在他的身后,百余人的步弓,开始搭起了箭矢,瞄准司马修的位置。 …… /92/92393/31657399.html 第五百六十章 善谋天下,失了己身 “贾先生,这乱世天下,吾司马敬谋,是否留下了一笔?” “留下了。若无你,凉州早已被破。” 司马修仰头大笑,笑声悲凉至极,他抱着狐尸,仰面朝天,静静闭上了眼睛。 “放箭——” …… “一个破落户之子,你想求学?满天下的大儒,又何曾有人高看于你?” “复姓司马,祖上便是朝堂官职了。但到你这辈……呵呵,你想拜入吾的门下,连束脩都买不起,回吧回吧。” “做个抄书小吏,每月尚有五钱银子,你司马修居然拒绝了。” “司马修,你莫不是想学古贤?静待明主?” “南儒龙,北凉狐,天下齐名矣!” “司马敬谋,愿为主公献策,开盛世新朝!” “天下太平呐!” …… 一具尸体,身中数箭,静静地倒在地上。在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条狐尸。 有寒风吹来,呼呼作响。卷起满地的尘沙,不断铺在尸首之上。 贾周拄着拐杖,解了大氅,认真地披在司马修的尸体上。约莫是忽然受寒,止不住咳了几声。 “军师,军师,凉狐死了!”樊鲁喜不自禁。 贾周内敛的一笑,叹着气,在尸首旁边坐下。在他的手掌里,还留有一方布帕,是司马修撕了一截袍子,用炭枝写出来的。然后,在扶持之时,交到了他手里。 贾周看着布帕,脸庞之间,慢慢涌上了一股惊意。他抬了头,急急看去西面的方向。 “贾兄,有此一人相助妖后,恐中原大祸。你我各为其主,相杀相惜,此道情报,便当报贾兄的堆坟之恩。” 贾周苦涩地念完,将布帕放入了怀里。 “军师,抓了一个大贼子!”这时,有裨将带着数十骑人影,急急赶了过来,只等停了马,便将被捆住的韦秋,整个儿推了下去。 嘭。 韦秋痛得大喊,疯狂扭着身子,试着挣脱绑缚的麻绳。 “列位……绑得太紧,能否松一些。” 贾周面无表情。他可以怜惜司马修的各为其主,却无法原谅一个叛蜀的逆贼。 “啊,是贾军师!在以前,我日日拜祭天公,祈愿天公保佑蜀州,贾军师果然没死!” 贾周冷笑起来。拄着拐杖起了身,并没有再看韦秋一眼。叛主卖师弃家门,人间恶毒之事,几乎都做完了吧。 “军师,军师听我一言!吾韦秋,自小便有天纵之才!不若这样,我拜在贾军师门下,愿为徒子。此后,当一心一意为蜀州效命!” “贾军师,吾韦秋乃是大才啊!” 走了几步的贾周,冷冷回了头,“忘了和你讲,我已经有徒子。王宫之前,挡了你几日的少年,他便是了。” “你的老师计败,尚且有求死之志,而你,便如猪狗之辈,如何入得我毒鹗的眼睛!莫要再聒噪,引颈受死吧!” 韦秋怔在当场,隔了一会还想再乞饶—— 喀嚓。 樊鲁提刀冲来,顷刻之间,韦秋的人头落地,滚入了泥尘之中。 “樊鲁,好生安葬司马先生的尸首……题个碑吧。” “军师,那这个呢?我把头都砍飞了。” “丢入山林喂狼犬。” 只说完,贾周拄着拐杖,沉步往前走去。樊鲁担心他着凉,急忙取了一件暖袍,披在他的身上。 “天下名谋,善谋天下,却失了己身,痛哉惜哉。” 寒风中,贾周仰头而望,声音久久不绝。 …… 数日过后,消息传回了凉地。 正领着十万大军,即将杀到凉州边境的董文,在得到情报之后,惊得一个不稳,从马上坠下。 “主公,主公!” 董文眼睛发红,即便被扶起来,整个身子,却依然颤抖不已。他的军师,他的凉狐司马修,居然中了毒鹗之计,死在了蜀州。 “主公,喝盏热茶暖身。” 哐啷。 董文恼怒地扬手,将茶盏打飞。茶盏落地撞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在旁,诸多随军的凉州大将,皆不敢言。 董文仰天狂怒,整副面孔,变得狰狞至极。 “不愧是老子的军师!”凉州边境,同样得到消息的徐牧,惊喜地握住拳头。贾周的这一计,已经大成。凉狐司马修,被引入瓮中,身死蜀州。 凉狐一死,凉州那边,只剩下董文这个狗夫了。 此时,徐牧越发地有信心,将西北三州,悉数攻下! 当然,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并没有忘乎所以,压住了心头的狂喜之后,徐牧沉出一口气,将目光看向远方,等待即将到来的战事。 董文十万大军,已经奔赴庐城而来。算着日子,应该也准备到了。 “准备守城!”徐牧按着剑,沉声下令。 只要挡住了董文的这次回援,拖到冬日渐深,这狗夫便只能退兵了。留下这二城的桥头堡,只等到来年开春,伐凉便要好打许多。 原先的时候,徐牧还想动用柴宗的那万人奇军,但现在想了想,司马修死了之后,凉州无大谋之人,布局与大略,只怕会陷入短时的混乱。如此一来,倒不如留着这支奇军,作来年伐凉的杀子。 当然,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凉狐之死,趁势而入无疑是最好的。但为了杀凉狐,夺二城,军势已经有些散了。再者在入冬之后,凉地大雪覆盖,以疲军攻城并非是上策。 现如今,徐牧在庐城,窦通在温狼城,各有两万人马据守。配合着城高墙厚,只要不中奸计,稳扎稳打的话,拖到深冬是完全没问题。 “主公,凉人来了!” 庐城墙角上的一座箭楼,有瞭望的士卒,惊声开口。继而,醒锣和牛角号的声音,便立即响了起来。 徐牧无惊无惧,再度抬头,看着城外的光景。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在目光所及的地平线上,一条黑压压的长伍,缓缓映入了眼帘。 只顷刻间,又如潮汐疯涨,千军万马踏起漫天的黄沙,呼啸着卷了过来。 徐牧知晓,这浩浩的人马之中,不仅有凉军,还有扶寻部落的西羌人。只可惜,西羌人这等外族,根本不善攻城之事。 再者,这支大军多以骑营为主,推送粮草辎重的民夫,定然远远在后。 “随本王守城,凉狗胆敢踏近一步,便射烂身子!”徐牧“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怒而指去前方。 城上城下,无数蜀州士卒,纷纷跟着举刀狂喊。 wap. /92/92393/31672059.html 第五百六十一章 庐城之前 烈风嘶马,十万余的大军,列成一个个的方阵,出现在庐城二里之外。 “吾主有令,徐贼无道,擅自攻伐凉州!吾主宽宏,命令尔等,速速献上城关,退出凉州!否则,若攻下庐城,蜀人死绝!” 一骑喊话的凉人,骑着高头大马,奔到了庐城之前,自诩英雄一般,不断对着城关之上怒指大喝。 这无非是打击士气的手段。 “长弓,射死他。”徐牧平静开口。 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弓狗,点了头后,迅速摘下了弯弓,搭上了一支制式精美的小箭。 小箭呼啸而出,那骑凉人惨叫一声,坠马而亡。至死也没明白,为何都算了射程,还是被人一箭射杀。 庐城的城关之上,一时间,尽是喝彩的声音。 “长弓,越来越了不得了。”徐牧笑了声。对于这个认下的族弟,他一直很满意。 弓狗羞赧地点头,继而,又脸色郑重起来,重新站在了徐牧侧边。 “四座城门,都寻一个与本王差不多的人,披白甲,着披风,以百人盾营护卫!”徐牧凝声下令。 两万守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不管如何,他能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将这场守坚的战事,拖到大雪覆地。 “牧哥儿,他们会打过来吗?不打的话,我便去军灶那边了。”司虎抠了抠鼻子,认真地问着。 “不会。”徐牧摇头。 董文虽然暴戾,但并非是傻子。先一步而来,无非是营造一种兵威之势。但若想攻城,只能等到后头的民夫,将辎重和粮草,一并运送过来。 连城梯都没有,攻鸡毛的城。 不出徐牧所料,肉眼隐隐可见,城外的凉人大军,只不过在咋咋呼呼,偶尔会派出西羌人的骑军,在城外骑射几轮。 大多只打到了城墙,若是近一些,庐城上的蜀军,便会立即回射。另外,攻下庐城之时,城中尚有不少重弩,只射了几支巨矢出去,破风的声音,便将不少挑衅的西羌人,惊得策马调头。 “增派人手巡夜,不得有误。”徐牧立在城头,声音沉稳。 …… 庐城之外,凉人的扎营地。 中军帐里,董文抱着酒坛子,连着灌了几口。并未喝醉,只不过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迷茫。 他最倚重的军师,死在了蜀州。让他觉得整个人,仿佛断了一条手臂般。 隐约之间,他似乎才想起来,在布衣贼攻入凉州那会,他有些急了。故而,他的军师才会定下涉险之策。 “主公,主公。”帐外传来声音。 “莫喊。”董文怒而开口。 “主公……凉州城来人,是军师的家奴。” “家奴?”董文沉默了番,让人把家奴传唤进来。 “拜、拜见吾王。”老家奴满头苍发,见了董文,便立即跪地而拜。 “讲吧,追上大军可有事情?” “主子离开凉州之前……曾言,此番涉险,若不幸身死,便让我将这封密信,亲自交到吾王手里。” 听着,董文立即抢过密信,抠了红蜡之后,细细看了起来。信里的内容并不多,只有寥寥几句。 主公亲启。 此番涉险入蜀,欲要帮主公,定下西面数州江山。但吾心底一直觉得,蜀州毒鹗并未死去。若吾不幸身死,还请主公放弃边境二城,退守凉州城百里之内。继而,迁王都于安州。交好西羌,养马聚军,起用民间农桑大才,工匠,商马行……只等十万凉骑器甲精良,凉地三州粮仓丰满,主公方可再行争霸之举。 凉州民风彪悍,多是习武莽夫,故谋才之士甚少,我列三人,主公可暂用一番。 …… 沉默地将信折好,董文抬起头,仿佛看见了那个抱着沙狐的人影,站在他面前,长揖作礼。 地上的老家奴,跪地的模样,尚在瑟瑟发抖。 “拖出去,斩了。”董文声音烦躁。 “另外,通告各个大营,不可懈怠,只等攻城辎重一到,立即攻打庐城!” 言罢,董文咬了咬牙,又将手里的密信,忽而撕了个粉碎。 藏拙二十三年,好不容易等到袁侯爷死了。但偏偏在他的面前,又有个徐布衣,挡着他的争霸大业。 退军?还退回凉州城百里之内? 即便董文知道,故去的凉狐军师,说的肯定有道理。但不管如何,他是不服气的。 凭什么要被布衣贼压着打?明明兵力更雄厚,战马更多,州地更多! 喘出一口气,董文重新抱着酒坛,仰头喝了起来。 …… 庐城里,徐牧和诸将,同样在商议着接下来的战事。 “羌人擅长野外战,以羌马奔袭,弯刀与马弓配合杀敌。故而,这些羌人攻城,我蜀军并不算得太弱势。” 按着徐牧的想法,西羌人的什么扶寻部落,极有可能,又要做一轮炮灰。有坚城在,西羌人或许不可怕。 但徐牧担心,再怎么说,董文也不会是个庸将。极有可能,还留着后手。 “对了主公,温狼城那边,窦将军来信有问,要不要驰援庐城?” “让他不要过来。”徐牧摇头。 原本就兵力弱势,再以步卒驰援,被凉军抓着机会的话,打一场野外的合围歼灭,只怕要死伤惨重。 为今之计,稳守二城是最好的,将战事拖入冬雪,凉军便会退去。 当然,徐牧也明白,以那位小哭包的性子,现在肯定是不服的。被攻下了二城,又折了司马修,这位只以为要成西面霸王的小哭包,估摸着都要骂娘了。 “主公,城外的粮道,估计也会被凉人截断。但庆幸的是,打下庐城之后,先前还有不少余粮。” 徐牧点头,“战场瞬息万变,但暂定之策,还是以固守为主。城中动员的民夫,无需帮忙守城,只需各尽本分,便算立功。” “诸位勿忧,军师那边的人马,已经聚军,将往庐城驰援。” 不同于窦通的驰援,贾周领着的这支人马,约有万多人,从蜀州方向而来,借董文十个脑子,也判断不出贾周行军的布置。 司马修一死,西面数州,他的军师贾文龙,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 wap. /92/92393/31672060.html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守坚 约莫在两日之后,庐城之外,凉州运送的辎重粮草,终于到达。 “包括西羌人在内,以及不少的凉军,都被董文改骑为步,用以攻城。”收拢情报的殷鹄,认真地开口。 “另,这一次董文从凉州前线的数个大郡,调来了不少投石机,约有二十架之多。云梯车也有五架,重弩推车亦有不少。” 徐牧皱起了眉头。他看得出来,董文已经有些要疯了,几乎把大半的家底,都投入了攻打庐城的战事。 庐城之外,约莫两百里路段的几个大郡,关于物资,应当都被抽调完了。 不过,庐城里的守城物资,也并不少。在攻下庐城之外,两者的物资合一,即便是投石车,也有十余架了。 “总舵主,董文这个贼子也明白,深冬将至会大雪覆盖,所以,他要速战速决。在天时不利之前,尽快打下边境二城,拔掉我蜀州的桥头堡。” 徐牧眼神一顿,转头看着殷六侠,忽然发现,这个一身武勇的侠儿,对于战争的见识,居然也不少。 “殷鹄,还有么。” “总舵主,还有一些情报。比方说,改骑为步之后,凉人以枪盾兵为主,所使用的,是一种可支地的中型旁盾,防箭的能力堪称上乘,我估摸着,行军而来的攻城方阵,会很快杀到城关之下。” 庐城地处戈壁,没有护城河。只在先前的时候,徐牧令人,循着城墙,迅速挖了一条暗壕,埋入了不少陷阱。 这一次,董文掏家底的攻坚,兵势不可谓不大。 连他也没有想到,凉州民夫输送来的攻城辎重,会有这么多。 “殷鹄,传令下去,让各营立即准备。如果无错,凉人应该要攻城了。” …… “布衣贼徐牧,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夺我凉人疆土,杀我凉州军师!如今,我十万凉州儿郎兵临城下,只等打破城关,便杀绝蜀狗!” 披挂金甲的董文,并没有着盔,而是缚了一条吊唁用的白麻,旨在破开庐城,祭奠军师司马修。 哀兵必胜的道理,他算用的不错。凉狐司马修,不管于兵事,或政事,都深受不少将士的爱戴。 锵。 董文抽出金剑,怒指前方的庐城,“我凉州十万儿郎,便在此时,破蜀杀敌!” 呜呜,呜呜。 随着董文的声音,攻城的牛角长号,乍然而起。伴随着的,还有一面面的战鼓,擂鼓之声如雷,鼓舞着攻坚的士气。 “枪盾阵,推向敌城!” “呼。” 灰沉沉的天空之下,数十个凉州的枪盾阵,开始往庐城行进。 掩护的投石车,将第一轮的投石,从城外抛了过来。 “避——” 城头上,连排的蜀州守军,迅速俯下身子,将头埋在了女墙之后。只期盼着运气好一些,那些天空打落的巨石,不要落在头顶之上。 轰隆,轰隆。 整座庐城摇摇欲坠。 “投石营,回射!” 在城内的摆开的投石车,也不甘示弱,在一个老卒裨将的命令之下,同样将漫天的巨石,抛向城外的天空。 硝烟袅袅,战火不息。 城外密密层层的凉人方阵,有遭了投石的,很快便有人发出了惨叫之声。 凉人旁盾的作用,只能抵挡飞矢,对于投石,并没有完美的防护。再怎么说,如这类中型旁盾,碍于重量,大多是木质,顶多在盾面覆盖一层铁皮,再描上虎夔醒狮的图案。 “总舵主,不可再往前。” 徐牧欲要多走几步,旁边的殷鹄急忙惊劝。 “知晓。”徐牧点头,贵为三军主将,他确实需要小心一些。 此时,在城外的凉人,行军的攻坚方阵,离着城关越来越近。直至在城头之上,避过了投石后的守军们,开始怒吼搭弓,将一拨拨的飞矢,遮天蔽日地抛向城外。 “回射守军!” 只等入了射程,咚咚咚,一面面的凉人旁盾,支地而立。在后的凉州步弓,开始捻箭拨弦,同样将数不清的飞矢,射向城头守军。 “殷鹄,通告投石营,在弹兜里添上火油。” “总舵主放心。” 城上城下,双方对射了几拨,各有伤亡。 昂—— 城里抛出的投石,带着灼烧的火油,在昏沉的天色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光。 砰。 一颗颗的火油投石,轰然落下,惯性滚出了百多步,燎起一大片的火势。使得附近的凉人方阵,有不少被火势燎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许退,重新结阵,攻向庐城!后军,把竹幔车推出来,挡蜀人的飞矢!” 没有攻坚的士卒牵制,后方的攻城器械,不会贸贸然地上前。 “调重弩!” 杵在城墙上的二十余架重弩,开始填上了巨矢,在数个守军的操持下,转动瞄准的方向。 昂—— 一枚枚的重弩铁矢,只循了竹幔车的位置,飞速射了出去。 挡箭的竹幔车,没多久的功夫,便倒了两架。 “火矢入阵!” “呼。” 城头的步弓,将裹着油布的箭镞,点着了之后,齐齐拨弦,如流星雨一般的火矢箭雨,在烟雾缭绕之中,落入攻坚凉军的一个个方阵。 接连的火势攻击之下,离着城墙,尚有一段距离的凉军方阵,战损开始飙高。 “小心凉人的投石!” “避!” 头顶呼啸的凉人投石,这一次,分明也裹了火油,每每落下,便打起一大片的火势。 不仅如此,在其中,徐牧还嗅到了腐臭的味道。 “主公,凉人投了很多兽尸!” 徐牧咬着牙,目光所及之处,发现这一轮的敌军投石,随之落入城中的,还有不少腐烂的死马死羊,顷刻间,呛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若是清理不及时,要不了两三日,整个城中都会有瘟病蔓延。 “遮面巾!另,通告城下民夫,拾了兽尸,立即丢入火中焚烧,提防瘟病传染!” 徐牧已经确定,城外的小哭包,已经快成了疯子。在先前,或许还有司马修在旁出计,遏制一番董文的魔鬼念头。 但现在,董文完全是没有顾虑了。 “殷鹄,其他的三座城门,情况如何?” “传回的情报说,凉人只在佯攻,真正的攻坚方向,便是北城门。” 但即便如此,徐牧也不会轻易从其他城门调兵。攻坚之事,虚虚实实,只怕有一处城门空虚,便会引来一番强攻。 /92/92393/31688618.html 第五百六十三章 战事不休 天色近了黄昏,攻坚的厮杀不休。 “盾阵!” “呼,呼!” 城外的凉人方阵,开始以收起了支地的旁盾,再度提了起来,步步往城关紧逼。 “拉满弦!” 城头的守军,开弓的手,尽皆崩到了极致。 “射!” 呼啸的飞矢,层层的打落。只走了二十余步,凉人的旁盾上,便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箭镞。 “牧哥儿,我出城去冲阵!”司虎扛着巨斧,哇哇乱叫。 “你冲个卵。”徐牧喘了口气。董文不余其力的进攻,强大的兵威之下,整座庐城陷入了死战之中。 但还是那句话,守住了这一次的攻坚,战事拖入深冬大雪覆盖,董文除非脑子犯傻,若不然,肯定要退回凉州。 “殷鹄,去通告守军,再过百步,凉人的方阵便会靠近陷阱,可逞威一轮。” 殷鹄领命,急急往旁走去。 先前的时候,考虑到董文的反击,徐牧便早早挖了一条暗壕。暗壕里,不仅有竹刀,还有埋下的火油。 这一波,足够让小哭包,吃一回大亏。 当然,徐牧也明白,就这场攻坚而言。董文所要考虑的,无非是想深冬之前,拔掉蜀军入凉的桥头堡,为明年的战事做准备。 而蜀州这边,好不容易奇袭得来的二城,如何能让出去。 “主公,近了!”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着。行军的凉人方阵,成长墙之式,往城关不断紧逼。城头上,连着吊放的夜叉擂木,都已经准备妥当。 “长弓,你带人射火矢。” 在旁的弓狗点头,寻了百余个神弓营的人,开始寻了位置,只等凉人方阵踏了暗壕,便立即射出火矢,引火烧军。 徐牧原先还担心,凉州会派出厚甲营,先行探查。但显然没有,凉人攻坚的势头,在董文的命令之下,已经是全力以赴。 庐城之外,投石和飞矢的阵仗中,一个凉州裨将,正领着本部的方阵人马,先行而来。 这位裨将,应当也是个谨慎的性子。一边喊着命令,一边高举着旁盾,小心翼翼地往前—— 轰隆。 此时,在凉州裨将面前的沙地,仿佛一下子塌裂。裨将惊呼一声,连人带盾,便往暗壕里摔去。 在他的前后左右,同行的方阵士卒,一时间都猝不及防,纷纷摔入了暗壕里。尖锐的竹刀,刺穿了不少凉军的袍甲。没死的人,仓皇起身,攀着壕沟的泥壁,想要爬出去。 城头上,弓狗点了火矢,仅有的一只眼睛,一时间渗出冷意。 “射!” 百余支的火矢,钉落在暗壕附近,点着了埋下的火油,一瞬间,条条的火蛇从壕沟了昂起了头,疯狂扭动攀爬。 只眨眼的功夫,火势越来越凶,直至烧得整片庐城的天空,乌云层层笼罩。 陷入火势的凉人方阵,诸多的士卒,发出刺耳的惨叫声。连着在后方的人,试图救了一番,发现无能为力之后,迅速持盾后退。 “此时,正是我等杀贼的好机会!投石营——” 呼啸的投石,趁势落在壕沟附近,在凉人的退防之中,落下一颗颗的巨石,将不少军阵打落。 没隔多久,城外便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 原先如涨潮一般的凉人方阵,在黄昏越发暗沉的天色之中,缓缓退去。唯有落入壕沟的数个凉人方阵,救无可救之后,徒留下满沟的尸体。只等沙风吹来,一具具的焦尸,很快就被掩盖。 城头上的徐牧,并没有太大的惊喜。 暗壕的作用,便是阻挡攻坚敌军。这一轮,便在他的意料之中。再加上将入夜,董文也不过伺机而退。 在接下来,恐怕还会有一场场的守坚死战。 …… “天监官,告诉本王,还有多长时间,会有大雪?”坐在临时的虎皮椅上,董文皱住眉头。 只说完,董文并不忘抓起酒盏,灌了一大口。 随军的天监官是个老吏,听到董文的话,急急从旁边的谋士列中,抱拳而出。 “王,天气忽然骤冷,约是七八日的时间,便会迎来大雪。” 虎皮椅上,董文眉宇间的烦躁,一时更甚。折了司马修之后,他只觉得,这满帐的将军幕僚,没有一个能说的上话。 “通告全军,明日继续攻城。” 在冬雪覆盖之前,抢不下庐城,明年和蜀州的战事,只怕会更加棘手。 董文冷着脸,陷入了沉思之中。 …… 即便入夜,庐城的城头之上,诸多的民夫和士卒,依然在修葺城关。在徐牧看来,按着董文的脾气,恐怕这段时间的战事,会接连不休。 有裨将提议,让民夫连夜出城,再凿出一条壕沟,被徐牧拒绝了。一来民夫会被巡逻的凉骑射杀,二来壕沟的作用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肯定会被严防。 “殷鹄,伤员的情况如何。”停住脚步,徐牧凝声发问。 “总舵主放心,已经在妥善安置了。城中的不少百姓,这会都过来帮忙。不过,城中亦有许多内应之人,神弓将军已经去捉拿了。” 庐城在先前,便是凉州疆土。在攻入庐城之后,蜀军秋毫无犯,即便是动用民夫,也并没有让其涉险参战。故而,在现在的庐城之中,蜀军的口碑并不算差。 “总舵主,先前有懂望天的老卒,说再过个七八日,便会有冬雪覆盖。” “知晓了。” 回望蜀州的方向,徐牧久久远眺。 凉州边境二城,便如贾周所言,是明年伐凉的桥头堡。有了这座桥头堡,伐凉的大军可进可退,不至于成为一支孤军。 拖至七八日后,在入了寒冬,战事便该偃旗息鼓。只等来年,伐凉大业便开启全面战争。 甚至是,柴宗以及晁义,这两支奇兵,徐牧现在都不想动用,反而会让他们继续蛰伏,只等合适的时机,再给予凉州重重一击。 “殷鹄,军师到了何处。” “并无情报传来。总舵主,会不会出了祸事?” 徐牧笑了笑,“不会,军师自有妙计。” 司马修已死,整个凉州,能洞察贾周布局的人,根本是没有了。徐牧才明白,当初贾周布下的这个杀局,该是何等的远见卓绝。 “明日,本王亲自领军作战,十万凉狗,休要踏入城关一步!”夜色之下,徐牧的脸色,变得战意满满。 终有一日,他要从称霸西面开始,继而逐鹿天下。 /92/92393/31688619.html 第五百六十四章 绕过庐城 隔日,天色才刚刚破晓。 在庐城之外,浩浩的凉人大军,已经严阵以待。云梯车如巨物怪兽一般,在蒙蒙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井阑车,攻城车,在民夫的推动下,也随着入了战场。 董文披着金甲,系着金缕披风,骑在一匹挂甲的骏马之上,手握一杆镀金铁枪,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城关。 时日无多,若是迎来冬雪的天气,别说攻城,在外扎营都成问题。 “听我军令!”董文仰头怒喊,胯下的骏马也开始有些不耐,马鼻里,喷出浓浓的浊气。 “三日之内,我凉州十万儿郎,誓要打破庐城,活捉布衣贼,生祭司马军师!” “先登取城者,封四品正将,赏三千金!” “擂鼓攻城!” “杀!” 在庐城之外,鼓舞的杀声,震动天穹,似要刺破耳膜。 站在城头,徐牧沉默而立,一只手,冷冷按在剑上。时日无多,小哭包要想破城,只能趁着这几日了。 “主公,并无围三阙一,庐城四座城门,都被围了。” “知晓了。派人通告下去,便按先前的商议,死守城关。另,在城内多起火堆,若再有投兽尸的事情,务必速速焚烧。” “得令!” 徐牧点头,目光重新放在城外,看着正北门外,如涨潮一般的凉军,朝着庐城,疯狂涌来。 “守城!与凉狗决一死战!”徐牧蓦然抽剑。 城头之上,军令层层传下,尽是漫天的怒吼之声。 …… “军师,开始飘雪绒了。” 马车里,贾周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暖袍,又缓缓将手伸出车窗,接了一滴冰凉。 这一场战事,到了现在,按着当初的计划,在设局杀死司马修后,已经是大功告成。 但贾周还不满意。 来年的攻凉大战,他想再争一些,至少,要让胜算多添上一两成。 “军师,离着凉州边境,已经没有多远了。主公的情报说,凉人已经围城,若不然,择一门而奇袭,相助主公。” “无需。”贾周摇头,“主公能守得住。司马修若在,定然会让董文退军的。董文现在,已经似个疯子了。樊鲁,传令全军绕过庐城。” “军师,绕、绕过庐城?” “正是。我先前说了,不过七八日的时间,凭主公的本事,守住庐城不会有问题。” “那军师,绕过庐城是想——” 贾周仰头,看着远处的冬日雾笼,“再有七八日的时间,便要铺下大雪,在这其中,还要算上班师凉州的行军日程。” “至多三四日,攻打庐城没有作为,董文便只能退军。他想回,我偏要在半路堵他一轮,包括西羌人在内,若回之不及,冻死者有个二三万,便算大功告成。” 说着,贾周叹出一口气。 “司马敬谋当初的计划,并无问题。只可惜,他死在了蜀州。董文的心底,现在是不甘的。忍了二十三年的人,偏偏不想再忍了。” “战场瞬息万变,痛哉惜哉司马修。” “军师,为何不奇袭凉州?” 贾周淡笑,“大军奇袭凉州,不说凉州留下来的守军,只怕才杀入凉州腹地,便迎来冬雪了。” “我劝主公冬伐,一来是为了司马修,二来,便是想在来年的战事上,多讨几分胜算。” “凉州一破,主公的大业,便要展翼了。待有一日,主公坐拥西面数州,谁敢言,蜀人取不得天下!” “樊鲁,你还需多学兵法韬略。” 只说完,贾周忽然又沉默。握着那方司马修留下的布帕,又皱眉陷入了沉思。 …… 沧州,金銮殿之外。 一袭凤袍人影,立在雕龙刻凤的玉栏边上,抬了头,看向远处的天色。寒冬将至,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有了零星的白色。 “皇后,陛下那边,最近有些反常。”有近侍太监走来,压着声音开口。 “最近在暗中,宴请了不少朝臣。” “随他吧。”苏皇后并没有意外,淡淡开口。 太监怔了怔,急忙躬身垂头,退了回去。 “羊圈里的羊,它不管怎么闹,也终归是一只羊。阿七,你说对吗。” 一道立在琉璃瓦上的俊朗人影,抱着剑,垂着头,沉默没有开口。 “我又忘了,你是个哑奴。” 那袭凤袍,在寒风中小心转了身,不时还笑出银铃般的声音,“听说,徐布衣的孩子已经出生,我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寒风里,这位纪朝的末代皇后,看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的儿郎,一生下来,便是做皇帝的命。谁也挡不住!徐布衣哪怕打下凉州,一样是挡不住。” 沧州行宫的角落,有一座小偏殿,在往日的时候,只作嫔妃的住所。但随着嫔妃的不断死去,到如今,已经空闲了下来。 偶尔的时候,只有些小太监,会领着小宫娥来此胡闹。 此刻,披着金氅的袁安,眼睛里满是期待,出神地看着殿外。只可惜,等到了黄昏日落,都无人再来。 “魏公,他们都不帮朕!” 在旁的一个老太监,见到袁安悲伤,一瞬间跟着红了眼睛。 “整个大纪,只剩魏公是忠人了。那些、那些文臣武将,都不听朕的话,只听皇后的!” “陛下莫急,老奴再想想办法。” “魏公,这是朕的血诏!还请想些办法,送给一位良臣。皇后若、若生下龙子,朕的身家性命……” 袁安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在先前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快快乐乐,但参悟了皇后的手段,他发现,再不做些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 老太监接过血诏,隔着还远,便嗅到了一股朱墨的味道。但也没说什么,跪倒在地,和袁安抱头哭了一阵,才走出了偏殿。 偏殿外,寒风还很冷。 老太监的嘴角露出讪笑,从怀里取出血诏,扔入了玉亭的火炉中。 “去,通告皇后,便说陛下的朱墨……血诏,老奴今日,烧了第七份。” 刚跑来的小太监,在寒风中搓了搓鼻头,也露出好笑的神色,继而又跑了起来,一路往御书房跑去。 “袁侯爷一去,这满天下,便再无匡扶社稷之人。”老太监立在风中,摇头叹息地笑了两声,将手缩入袍袖里,慢慢往前离开。 wap. /92/92393/31695477.html 第五百六十五章 稳守庐城 “还在打?老子都回内城窝冬了。”听到情报,常四郎怔了怔。 “还在打,先前的情报,凉州王董文已经大军奔赴庐城,估摸着这会儿,已经要围城了。” “他是气不过。连司马修那样的妖人,都折在了小东家手里。不过……小东家藏得挺深呐,仲德你没看错,毒鹗真的没死。”常四郎有些不是滋味,但很快又释怀起来,嘴里露出笑容。 “他的这一手,算是废了那个哭包的一条手臂。隔了年,小东家的蜀州,便要全面伐凉了。” “到时候真失了凉州,我看这小哭包,还够不够脸,自个称凉州王?” 在旁的老谋士,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家主公。 “毒鹗没死,便是主公的心腹大患。” 常四郎笑笑,没有接话。 “仲德,先将目光放在河北四州。明年开春,渝州军也要全面攻伐了。那个狗夫公孙祖,家穷人丑五尺三,老子真是一刻都忍不得,迟早把他按尿缸子里淹死。” “生的丑想的美,上个龙椅都要蹦蹦跳跳,也偏要去争什么帝位。” “主公不可大意,莫要忘了先前背刺的事情。”老谋士急忙劝道。 “不会,老子会很小心,迟早要玩死那个侏儒!” 约莫是说的高兴了,常四郎才吐出一口浊气,“仲德,打壶州的时候,还缴获一些袍甲吧?” “正是。” “留着无用,赠给小东家吧。” “主公,这如何使得!” “便当押宝了,当年他带着二十二个庄人,入了内城。我押对了一次,这会儿,便再押一次。” “主公,若放在日后,蜀王或许是大敌!” “仲德,我这一生啊,莫非真是个孤寡的命,和小陶陶如此,和小东家也是如此。老子偏不服这个命数!再说了啊,哪日我运气不好,又被人捅了刀子翘了腿。这满天下,至少还有一个小东家,会打狄狗吧?” “我和小陶陶,当年的眼光多准呐,他终归是杀出来了,嘿嘿。” 老谋士叹息了声,一时沉默无言。 “等着吧,冬日不退兵,小哭包还要再哭上两年。什么藏拙枭雄,弑父杀兄的小狗夫罢了,早点下黄泉赎罪。” …… “哈赤!” 骑在马上,董文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天时渐冷,还请主公保重身子。” “我知晓。”董文揉了揉鼻子,皱住眉头,冷冷看着前方的战事。 连着两日了,哪怕进攻再密集,依然没有攻克的迹象。 攻坚战事惨烈,当头的西羌人,已经死伤近万。好几个西羌人的酋长,已经在骂娘了。 “凉王,天气冻寒,该退军了!”戴着金色毡盔的扶寻王,焦急策马而来。再打下去,扶寻部落的勇士,不知还要死多少。 董文面无表情,“扶寻王,你族的夙愿,莫非是忘了?你想踏入中原,那么,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扶寻王脸色犹豫。中原土地肥沃,比起大漠戈壁,逐绿洲而居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何尝不想,但庐城的守军太稳了,攻了两日,没有任何破城的迹象。反而是城壑下的尸体,堆了几大层。 “凉王,你也知晓,恐怕很快便要降大雪——” 董文脸色瞬间发冷,“再过三日,若无法攻克庐城,本王自然回班师回凉州。” 扶寻王沉默了会,没有再劝。 “通告全军,把攻城器械都推上去,务必破开城门!” 仿佛是越打越凶,在庐城的北门一带,处处都是投石飞矢。或在攻城的方阵爆开,或是城头的守军,不时有人中箭,翻滚下去。 “吊滚檑!” 树根铺满铁牙的滚檑碾过,一个攻到城下的西羌人方阵,瞬间被碾得丢盔弃甲。 “城梯,先把城梯搭过去!用飞矢掩护!”一个西羌人的酋长,举着刀盾大喊。 还没喊完,便被城头射落的箭矢,扎中几箭,悲呼着死在当场。 居高临下,飞矢的威力越发的凶猛,在一个蜀州老裨将的指挥中,尽力挡住兵临城下的敌军。 “主公,凉人的井阑要过来了。” 井阑便是一座移动型的箭楼,虽然行动很慢,但近了城关,远射的威力极其可怕。 “几座?”徐牧皱眉。 “约有五座。” 董文费尽了心思,将所有的攻城器械,都堆了过来。可见,不破庐城,是不会罢休了。 没有丝毫犹豫,徐牧冷声下令。 “告诉城头守军,调用重弩,只等井阑一近,便将火布射过去。” 火布,即是浸了火油的幔布。不同于火油罐,覆盖的面积会更大。通常会卷成一卷,只等铁弩扎入,便缓缓垂下,将敌军的器物打湿。 战场之上,古人的智慧,向来是层出不穷。 “主公,得令。” “等等。”徐牧忽然又开口,“传令城下的后备营,再分出百骑,在城中间候命传信。其他的三座城门,不管大小事宜,若凉军攻势有异动,务必来禀报本王。” 还是那句话,董文或许暴戾,但绝非庸将。徐牧担心,董文会有后手。若是这么打下去,他自然无惧,只需要死守,拖到冬雪覆盖,董文不退也得退。 守坚之势,无非是水来土掩,不管什么样的攻势,只要能化解,便安稳无虞。 “主公,军师的信。”正当徐牧想着,忽然间,弓狗急急走了过来。 接过信,徐牧迫不及待地拆开,只看了几眼,脸庞逐渐沉默。很多的时候,他都不想自个的股肱军师,深入敌境冒险。 “主公,怎么了?” “无事。”徐牧缓出一口气,脸色蓦然发沉,“长弓,带着你的神弓营,等着井栏近了,被火油打湿,立即射火矢!” “小心些,井阑远射的威力,不可小觑。” 弓狗脸色无惧,只高高抱拳,吐出五字,“徐长弓领命!” …… 不多时,隔着还远,当看到第一座井阑,还没逞凶多久,便被火势覆盖的时候,董文怒喊不休。 他有想过,井阑固然会被毁去,但只需要掩护住先登的士卒,便算大功告成。却哪里想到,才刚开始,便被那个布衣贼防住了。 “主公,若不然先将井阑推回。” “无需,便用作牵制。” 顷刻间,董文的脸庞,露出一丝狠色,唤来了一个心腹。 “取我的信物,去通知二十里外的伏军,择西门来攻!务必速战,打蜀狗一个猝不及防!” wap. /92/92393/31695478.html 第五百六十六章 蜀骑平枪 随着深冬将至,凉州边境内的地方,诸多的荒芜之地,一时之间,都开始飘落一片片的小雪绒。 一个中年将领,骑在马上,沉默地仰头看天。 他叫董辕,当初的凉州变局之后,是第一个向董文投效的同族,也因此得到了重用。 随着三张战死,这段时日以来,已然成为凉州的第一战将。在接到董文暗令之后,他早已经迫不及待。 “八千精骑!” 在董辕的身后,八千余人的黄甲凉骑,马蹄踏着风沙,缓缓出现在董辕身后。这八千人,不仅带着马枪,另外,还腰挎长刀,背负三杆黑色的短掷枪。 这支精骑,说是凉州最强的精锐也不为过。当初随着董文攻打安并,不知立下多少战功。 “主公有令,我等杀去二十里外的庐城西门!此一番,便让蜀州小儿,见识我凉人的威风!” “随我行军!”董辕振臂而起,怒吼不休。 他们最先的任务,是接应军师司马修的。只可惜,他们的军师,永远留在了蜀州。 …… 庐城外十几里地,带着五千轻骑的卫丰,按照徐牧的吩咐,并没有帮着守城。而是循着庐城之外,留意截粮道的敌军。 将入深冬,徐牧要迁徙庐城百姓的事情,已然是没法子了。但不管怎样,庐城不能成为孤城,连接蜀州的通道,终归要留有后路。 “主公有言,我等在庐城之外,可见机行事。”卫丰停了马,回了头,看向跟随在后的数千蜀骑。 每一骑人,都裹着厚厚的战袍,抵抗越发寒冷的天气。并无瑟瑟发抖,唯有手里的长枪,紧紧握着。 这多日的时间,他们这些人留在城外,杀了好几拨截粮道的凉军。卫丰的话并没有错,徐牧的意思,便是让他们在城外,见机行事。 但若遇见了凉狗截粮道,卫丰气不过,便都会带人冲杀几波。他的性子向来如此,打仗的兵吊卵的汉,不服就生死来干。 “卫头,凉狗围城,打得挺凶。” “军师算死了司马狐狸,主公便在庐城,大败那个哭包。不瞒你们,我当初随军师入凉,这哭包一见面,便哭唧唧地抱着军师,谁又想到,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卫头,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回援庐城?” “不回。”卫丰摇头,“若主公有意,便会起狼烟了。还是那句话,我等这些人,便在城外见机行事——” 卫丰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之间,有数骑人马,从前方急急而来。 “禀卫将军,前方有一支黄甲敌骑,正往庐城冲来!” “黄甲?凉骑!有几人?” “雾笼起沙,辨不清楚。但听蹄声,人数不会少。” “卫将军,莫不是又截粮道?” “截粮道派的人,都是西羌狗,这有些不对。” 卫丰抬了头,远眺冬日的天空,云层低矮,满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像极了那一年在望州,北狄人围城的浓雾天气。 为了守望州,战死了很多人,连封秋将军,也以身殉国。在战后,他颤着手,在军籍簿上,划掉一个个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如同他的手足兄弟,最终一去不回。 “卫头,当如何?” “这支凉骑,定然是驰援而来,先随我去看看。” …… “庐城战事吃紧,主公必然已经有了牵制之举,故而,才会派我等这支精骑,择庐城西门而破。” 董辕眯起眼睛,有些瘦削的脸庞上,露出憧憬的神色。只要打下更多的战功,他凉州首席大将的位置,便算坐稳了。 再加上董家族人的身份,只怕在日后,等董文有了大势,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天色将黑,奔行到庐城外二里,便弃马为步,以绳勾掷枪,奇袭庐城西门!布衣贼断然想不到,如今胶着的战事之下,还有我等这支凉州精锐!” “只等破开庐城,活剐了布衣贼,为司马军师报仇!” “我凉州八千精锐儿郎,今夜便要大展神威。” 天色一过黄昏,寒风便越发的冻人,董辕裹了裹身上的袍甲,目光里满是冷意。 他打起挂甲马的缰绳,举起手里的长枪,带着人呼啸着往前狂奔。 前方庐城的战事,并没有停歇。挑着火把的攻坚夜战,隐约间还能听得见,传来惨叫声与厮杀声。 “将军,快到西门了。” “好!准备奇袭。” 仗着夜色,庐城又有攻坚大军牵制,似是最好的机会了。但董辕并不知道,此刻在他们不远之处,同样有仗着夜色,盯着他们的人。 …… 怕马蹄惊动敌军,卫丰很小心,并没有太过靠前。左右,骑兵的冲锋,并不是太远的话,瞬间即达。 “卫头,你神了,你神了!这些凉狗,当真是去攻城的,眼下准备弃马,改为步卒!” “莫要忘了,我当初在将官堂,被主公点名夸了的。”卫丰只笑了声,脸庞之上又恢复了冷静。 在封秋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徐家庄最主要的军事力量。老匪乱军什么的,他带着四百人的青龙营,从村头杀到村尾。 比不得晁义这样的骑兵悍将,但不管怎样,他终归有自己的一套摸索。若非如此,当初徐牧便不会留着他,做骑营统领的人选。 “卫头,是时候了!” 卫丰瞬间满脸战意,忽而举起了手里的长枪。 “平枪,告诉前方的凉狗,蜀州马场不多,但老子们的蜀骑,一样能戳爆凉狗的卵蛋!” “给老子冲杀!” “吼!” 五千人的蜀骑,不再顾忌,放开了速度,在沙地上逞威狂奔,纷纷挺起了长枪,往前方正在抠抠索索要攻城的凉骑,一路冲杀而去。 只听得地动山摇的马蹄,正在拾弓的董辕,有了短暂的发怔。但很快,他迅速反应过来。 “快,先上马,恐有敌袭!” 不得不说,董辕的反应已经够快。但冲杀而来的蜀骑,速度更快。 即便马蹄震震,但领头的卫丰,高八度的怒骂,依然在夜色中一下子炸了起来。 “无卵的凉州狗夫,可识得白州人卫丰!老子手里的枪,打碎你满嘴狗牙!” “蜀骑平枪——” 在卫丰之后,数千怒不可遏的蜀人骑兵,跟着声声怒吼,长枪所指,冲入到猝不及防的凉人军阵中。 /92/92393/31703577.html 第五百六十七章 西门战事 “上马!速速上马!挡住蜀骑!”董辕翻身上马,脸色依然苍白无比。他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会有蜀骑杀来。 而且,选的时机很卑鄙。 “我早该留两千骑,挡在后路的!”董辕懊悔不已,四顾之下,发现冲锋的蜀骑,长枪杀入,许多来不及策马的凉卒,纷纷被戳死在地。 要知道,这些凉卒,是董文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现在倒好,稀里糊涂地陷入了蜀人的剿杀。 好在,终归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在丢下了近千具的尸首之后,余下的人,终于重新骑上了马。 只等蜀人一拨冲杀过去,董辕便已经迫不及待,声音里满是怒火。 “这些蜀狗,胆敢冲杀我凉州精骑,传我军令,立即反剿蜀骑!” “掷枪,准备!” 没等卫丰带人迂回,开启第二轮的冲锋,在夜色之下,呼啸而来的一根根掷枪,便朝着他们投落下来。 有中枪的二三百蜀骑,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回掷!”卫丰目眦欲裂。 按着徐牧的规定,每一个蜀骑,出征之时,都会带两杆枪,一杆冲杀一杆备用。当然,有时候陷入劣势,也会用来掷杀。 只等卫丰命令一下,调了马头的蜀骑,也不甘示弱地提了枪,往前方的凉骑,奋力掷去。 距离足够,长枪的投掷威力,更要强上几分。一骑骑的凉人,在夜色中坠马,不时有人发出仓皇的惨叫。 “听我军令,拾枪成阵,继续冲杀凉骑!”从马腹下的褡裢旁边,卫丰抓起第二杆备用的骑枪,声音满是战意。 蒙头蒙脑亏了一波的董辕,更是不甘心,咬着牙,同样传下命令,让身后的数千凉骑,冲杀迎战。 一时间,在庐城西门之外,两支骑军杀得你死我活。 …… “主公,西门的军报!” 早在先前的时候,徐牧便在庐城的中间位置,预留了百骑的信使,作为迅速传递情报之用。 “西门之外,骑营卫将军,所率五千人,与一支凉骑伏军遭遇,已经陷入厮杀。” “凉骑伏军?莫不是想要奇袭?” 抹了抹脸上的尘烟,看了眼城外的战火,眼下,董文这个疯子,把所有的攻城器械,都往前推来攻城。 先前还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再细想,分明是要打牵制,帮伏军混淆视线。 徐牧皱起了眉头。 “长弓,你领两千后备营,去西门那边协防。” “主公,卫丰那边……” “你过去之后,我会射信号箭,通知卫丰撤退。” “去吧,吾弟。” 弓狗点头,抱拳领命。 只等弓狗走远,徐牧才重新面向守坚的战事。 “牧哥儿,这小哭包真像疯狗。” 司虎这句话并没有错,估摸着是知道时间不多,哪怕是夜战,都没有半点退兵的意思。反而是,将越来越多的攻城辎重,张牙舞爪地扑向城关。 弓狗在离开之前,已经完美完成了任务,将凉军的几座井阑车,都用火矢打着了火油,尽数烧毁了。 当然,井阑远射之下,守城的士卒,至少损了半个营,差一些掩护着凉人方阵,登上了城墙。 好在祸事没有发生,守坚的战事,依然在胶着。 …… “董辕的人呢!”战事不利,让董文的脸色,越发的冰冷。用了许多手段,但城关上的布衣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稳得可怕。 一座座的攻城器械,不断被庐城的守军破坏,连着准备的投石,都快打光了。即便这样,攻城的方阵,依然没有任何登城杀敌的迹象。 “主公,董辕那边,似是遭遇了蜀骑。” “蜀骑?蜀骑!你莫不是在说梦话?遭遇蜀骑又怎样!八千精锐凉骑破不了蜀骑,你想让天下三十州的人,笑掉大牙吗!” “主公,并非是窦家人的蜀骑,那是布衣贼的蜀骑……” 听到这一句,原本还在怒骂的董文,一下子有些委顿。 “告诉本王,董辕的战况如何。” “陷入鏖战,和遭遇的数千蜀骑,杀得不可开交,但应该没问题的。” 开口的凉州将军,声音变得小心翼翼。他突然发现,自从司马军师死后,面前的主公,好像是有些不对劲了。至少在以前,不会如此疯狂。 董文冷冷转头,看着前方不远的庐城。 投石和飞矢,依然在你来我往,双方士卒的厮杀怒喊,隐约间还听得清楚。 但为何,偏偏攻不下。 算上要班师回凉州的路程,已经没什么时间了。若是让布衣贼占了边境二城,有了伐凉的桥头堡,只怕明年的战事,会更加难打。 “凉王,该撤退了!”扶寻王语气虽然不甘,但终归犹豫着开了口。 董文颤着手,揉了许久额头。 “扶寻王,再等等,我藏了一支伏军,奇袭庐城西门。明日,最后一日,足够班师回凉的。” “凉王啊,若路上碰到什么事情,陷入冬雪天气,恐士卒会有大批冻伤。” “扶寻王,你莫要讲了!” 这些道理,董文何尝不明白。但还是那句话,终归是不服气。这一支兵分二路,按着司马修的计划,应该是一路先破成都,另一路趁势打下庐城。 但现在,两路都失败了。 他的绝地反击,只怕会沦为一场笑柄。 “司马修误我!”不知为何,董文突然口不择言,吐出一句。令在场的诸多大将听了,脸庞之间,都涌上一股沉默之色。 惊觉不对,董文皱了皱眉匆忙改口,“本王的意思是,若司马军师尚在,这布衣贼,安敢如此猖狂!” “莫要停下,继续攻城!” 没有鸣金收兵,在前线的凉军方阵,只能再度列阵行军,在投石和飞矢掩护下,艰难地往庐城城关靠近。 “举盾,挡住蜀人的飞矢!” “攻城车,攻城车往前推进!撞开城门的步营,凉王大赏!” “拉满弦!”城头上的守军,同样不甘示弱,没有任何怯战的意思。 徐牧抱着手,在诸多护卫的簇拥下,立在夜风呼啸的城头之上,身形屹立如山。 /92/92393/31703578.html 第五百六十八章 凉人败退 “主公,主公!大事不好!”清晨,一骑凉州斥候,带着仓皇的声音,赶至董文身边。 正在监战的董文,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战事不利之下,斥候的带来的坏消息,更让他烦躁无比。 “讲!”理了理金甲,董文杵着镀金长枪,冷冷开口。 斥候惊了惊,急忙认真开口,“禀主公,董辕将军英勇无比,与五千蜀骑在西门外遭遇,杀敌两千余!” “自损呢。”董文咬着牙。 “过、过半。”斥候泣声开口。 “废物。”董文抓了镀金枪,犹豫了会,终归没有杀人。只可惜他的奇袭计划,一下子化为乌有。 前方的攻城战事,依然在如火如荼。伤退下来的凉军,不时发出吃痛的大叫。随军的诸多军医,已经是人手不足。一个个心惊胆战的军参,开始捧着军籍簿,划掉战死士卒的名字。 “凉王,当退军了!”扶寻王声音悲呛,战死者,多为西羌人。踏足中原的夙愿,似乎是越来越远了。 那个徐布衣,死守庐城,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哪怕再过一两月,也未必攻的下。 天空之上,雪绒越来越多。 “凉王恕罪,我扶寻部落的勇士,虽然悍勇,但不做冻死的冤人!” 董文昂着头,有些失神地看向天空。这一年的秋去冬来,他的股肱军师,死在了蜀州。而他的十万大军,也被布衣贼,死死挡在庐城之外。 “鸣金……收兵!” 董文声音嘶哑,脸庞上满是不甘。早知如此,在司马修遗信的时候,便该听了,也不至于多一轮的惨败。 “明年战起,我凉州大军,誓要杀绝蜀人!” …… 天气越来越冻,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以至于,让行军的一支长伍,不少士卒都裹着身上的冬袍,小心翼翼地踏着霜雪地,往前赶去。 “军师有令,暂时休整,再喝一碗辣汤。” 大军停下,裹着大氅的贾周,沉默地下了马车。 “军师,若是再深入,等大雪堵了路,恐怕赶不回庐城了。”樊鲁在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樊鲁,我都知晓。”贾周点头。 这一次,迂回绕后到凉州腹地,沿途之中,不知布下了多少陷阱。 “若是成功,班师回凉的凉军,势必再吃一波大亏。” 不同于凉人,他们这支蜀军,到时候只需退回庐城即可,并不算远。但董文率领回师的大军,要奔赴二三百里外的凉州城。 “凉狐活着,当劝谏董文的。”贾周叹息一声,转过了身,看向来时的路。 “樊鲁,在择选的埋伏地点,伏杀一轮之后,便立即赶回庐城。” “深冬的雪,要涂满整个江山了。” …… 庐城里,守住了城关的徐牧,得知凉人退军的消息,难掩脸上的欢喜。他和贾周的计划,并没有错。守住了伐凉的桥头堡,明年的战事,应当会更加顺手。 当然,董文虽然暴戾,但绝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只怕会趁着冬日休战,想办法准备更多的筹码。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踏出了这一步,占了凉州,在这场乱世之中,他便真正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称霸西面数州,继而问鼎天下。 天下大势,如左师仁,妖后,河北诸王,伪帝,甚至是常四郎,许许多多的外州王,定边将,世家大族,终归会有数个势力崛起,加入到逐鹿的战争中。 当然,并不排除会有一头大鱼,以鲸吞天下的威势,席卷而来。但现在来看,这种可能性,暂时是没有了。 “主公,卫将军来了。”殷鹄小声开口。 徐牧点头。 在先前的时候,卫丰按着他的命令,在庐城外保护粮道与退路。但西门方向,忽然来了八千凉州精骑,卫丰硬是带着五千蜀骑,迎头而上干了一波。 损失惨重,五千蜀骑到最后,只剩下两千多人。当然,凉骑那边被奇袭之后,更是惨烈,直接战损了一半。 “主公,卫丰请罪。”天寒地冻,卫丰赤着膀子,背着两截荆条,泣声跪在徐牧面前。 “是我自作主张,使我蜀骑战损两千四百余人!” 徐牧有些古怪,他原先还想大赏的,好家伙,卫丰自个来请罪了。 “卫丰,你他娘的越活越回去了。当初跟着老子打望州,又不见你这般矫情。赶紧穿上袍甲,取了马去追击凉军。” 卫丰怔怔抬头,“主公是让我戴罪立功?” “不是,功上加功。卫丰你记住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并无做错,换成是我,一样会去堵截。披上袍甲,带着余下的两千多蜀骑,配合军师前后截杀。” “拖住了凉人班师回军的脚步,再与军师一起,返回庐城。” “主公,军师在、在凉州境内?” “抄了小路,早迂回过去了。”徐牧走前两步,将卫丰一把扶了起来。 并不像晁义这样的大将,卫丰属于冲锋陷阵的头阵将军,洞察战场的能力,远不如晁义。但凭着一股勇往直前的战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知人善用,是一个上位者,最基本的素养。放在以后,卫丰肯定要留在身边,做骑营的冲锋大将。 而晁义,则单带一路,领骑兵驰骋沙场。 “卫丰,跟在凉人大军之后,以侵扰为主,切莫靠得太近,以免陷入包围。若遇着军师,便告诉他,本王便在庐城等着,等着他回师,再一起赶回成都。” 归心似箭,说不想家,那肯定是假的。何况,媳妇在成都那边,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但战事吃紧,于国事而言,家事只能先放在一边。 如果这一次贾周拦截成功,那么,明年的伐凉之战,只怕又要添上两成胜算。 “主公放心,老子卫丰,把人头吊在卵上,不杀败凉狗,便不回庐城!主公,我现在立军令状!” “立个鸡毛,赶紧滚出城。”徐牧脸色无语。 只等卫丰走远,他才揉了揉额头,循着城头往回走。刚走了几步,便发现司虎站在城头边上,满脸都是矫情。 “虎哥,你又怎的?又吃不饱?我都单独算你一灶了。” 司虎一把鼻涕一把泪,冲着徐牧开口,“牧哥儿,我、我想家里的媳妇!” 在徐牧面前,这个铁塔般的杀神巨汉,忽然像个伤春悲秋的小男子,颤着声音哭喊。 /92/92393/31711333.html 第五百六十九章 蜀州幼主 庐城一战,包括西羌人在内,十万凉州军,哪怕加上董辕的数千精骑,也只剩下七万余人。 攻不下庐城,又折了军师司马修,一瞬间,悲戚的气氛,蔓延了整支凉军。认真来说,自从董文当初弑父夺位起,这应该是,凉州最大的一场败仗了。 并没有骑马,董文沉着脸,和扶寻王坐在马车里,神色间尽是不甘。原先大好的优势,打到了现在这副模样。 “凉王,若不然明年提早聚兵,先蜀人一步,抢攻庐城!只要攻下庐城,蜀狗便无能为力了。”扶寻王声音发狠。这一次,扶寻部落同样损失惨重。 鉴于和凉州的同盟关系,他只能把怒火,撒到蜀人那边。 只可惜,董文在灌了两口酒后,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沉默地扫了扶寻王两眼。 “哪怕布衣贼不在,也会有另一个蜀州大将坐镇。扶寻王,你觉得布衣贼会乖乖等着你聚兵去攻?不会的,布衣贼心思歹毒,只怕要不了多久,等不到开春,便会仗着这两个桥头堡,用来屯兵!” “我凉州,已经失了先机,明白么!”董文声音愤恨无比。冬雪之前攻不下庐城,凉州便要陷入被动。 这也是为什么,蜀州和凉州,会在庐城生死争夺的原因。 为此,他当初还在这二城,屯了四万余的兵马。只可惜,被蜀人用计破了城。 一时间,董文想起了司马修的遗信。信里说,让他迁王都去安州,暂时避开蜀人的锋芒。 现在细想,司马修是何等的高瞻远瞩。 一念至此,董文仰面朝天,脸庞上满是哀叹。 昂—— 这时,原本平稳的马车,随着驾马的长嘶,突然间剧烈一晃。在旁的扶寻王,刚要把指头伸入鼻孔,冷不丁的马车一晃,直接戳出了鼻血。 “怎的?” “主公,有敌袭!”一骑凉州裨将,急急策马而来,声音带着丝丝的仓皇。 董文恼怒钻出了马车。 打不下庐城也就罢了,在回凉州的路上,还遇着伏击这种事情。 “前军的哨探呢?莫非是瞎子不成?” “主公,前军的哨探,都被伏杀了!” 董文只想骂娘。赶路要紧,只以为回凉州的路,不会再生变。却哪里想到,有人这般好胆,不顾大雪将至,硬生生来堵截他们一轮。 不用想,也只有蜀人了。 “布衣贼还在后头——” 董文顿住声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脸庞开始有了些惊怕。 “贾文龙,恭候凉王多时。” “蜀州军师贾文龙,恭候凉王多时——” 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声音,穿透了寒雾,直直刺痛了董文的耳朵。他惊得跳下马车,迅速抓起了镀金枪,谨慎地看向周围。 不得不说,蜀人择选伏击地点,极为歹毒,选在了一个凹道之中。滚下来的石头,堵死了前行的路。 先前驾马嘶叫,便是被滚石砸到了车轱辘。 “射箭!” 没等董文回神,漫天的飞矢,带着冷冽的寒意,扑入凉州军阵之中。 “听我军令,各个凉州骑营,迅速起兵,冲出蜀人的伏击,保护大军前行。”很快,董文立即下令。 “主公,在后又有蜀骑杀来!民夫速度不及,被毁了许多粮车!” “该死的!”董文将镀金枪杵地,一瞬间,约莫是明白了这支伏军的意思,是要拖住他们的脚步,只等冬雪一来,这等的气候之下,势必要有士卒被冻伤冻死。 “蜀狗的飞矢又射来了!并州营速速举盾!” …… 蜀州,成都。 在惨烈的叛乱之后,王咏带着人,在城里奔走多日,终归是安抚住了百姓。随着年关将近,一时间,热闹的气氛,又慢慢笼罩在成都上空。 王宫后院的一间空屋,早已经铺上了暖席,成了三老新的饮酒之地。 “来,来来,跟你祖爷碰一个。”诸葛瘸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边抱着襁褓,一边端了酒碗,约莫想给婴孩灌两口,但想想又不对,只得作罢。 “你父不是个东西,喝两口便跟龇猴儿一样。以后,你的三个爷,便先教着你千杯不醉。” “你瞧着我,喝酒嘛,便是大口灌入嘴里。”捧着酒盏喝完,诸葛瘸舔了舔嘴巴,发觉酒的味道有些不对。不过在兴头上,也懒得找酒坊村妇兴师问罪了。 “瘸子,好喝吗?”老秀才忽然捧着嘴笑起来。 “怎的?” 陈打铁咧嘴笑着,指了指诸葛瘸怀里的襁褓。 诸葛瘸怔了怔,往下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襁褓里已经渗了尿水下来,刚好渗到他的酒碗里。 “怪不得了,先前味儿不对。”诸葛瘸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欢喜,“嘿,才刚学会蹬腿,便会给祖爷添酒了。” “得得,等你多长几年,老子带着你,去做个好侠儿,闯荡天下三十州。” “不是说好了,跟我学文?” “都不对,他是个打铁的料子,我这一身的本事,便打算传给他了。” “说不得,徐牧那老小子,真打下了江山……他做个皇帝?” “皇帝就不能打铁吗?”陈打铁语气闷闷。 “也对,徐牧狗崽子还是个总舵主呢?” “我不管,不管做皇帝还是做打铁汉,他都要好好读书。我儿李破山,天下名将,便是我教出来的!” “徐崽子是不成器了,咱仨人,只能指望大孙子了。”诸葛瘸深以为同。 在他怀里襁褓的婴儿,约莫是湿潮,忽然哇哇哭了起来。 哭声引来了李大碗。李大碗拖着棍子,生气地乱打一通之后,才将婴孩抢了回来,抱回了屋子。 正在屋子里静养的姜采薇,只等婴孩回来,才心疼地起了身,帮忙换了身暖衣。 “王妃大嫂子,先前就送来了情报,说主公已经打赢了,准备赶回成都。”小狗福坐在屋子里,一字一顿地说着情报。 比起同龄的少年,此时的小狗福,等不及束发之岁,已经早早竖了发冠,穿了袍装。 他伸出手,小心地勾了一下婴孩的肉肉脸庞。 “二位王妃嫂子请放心,以后若有人欺负他。我韩幸,哪怕赴汤蹈火,都会护着他!” 灯盏的亮堂之下,小狗福的脸庞,认真且执着。 他在叛乱中崭露头角,幼主在叛乱中降生,隐约间,两人的命运,早已经连在了一起。 只等小狗福说完,在姜采薇怀里的婴孩,忽然发出了奶声奶气的欢笑声。 /92/92393/31711334.html 第五百七十章 蜀州之盾 距离不算近。等情报送回庐城,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此时,庐城之外的风雪,开始呼啸起来。 懂望天的老卒,无疑是对了。 “董文的班师大军,在贾军师和卫丰的联手之下,在归途寸步难行。循着凉州官路,军师布下了许多陷阱。” 可以不走官路,但走其他的偏道,只怕会更加延误,风雪压途。 这也是贾周要去堵截的原因。 将情报折上,站在近两丈高的城头,徐牧松了一口气。 “主公,陈将军来了。” 听见声音,徐牧点了头,沉步往下走去。 出于各种考虑,边境二城,需要各有一个大将坐镇。窦通要回白鹭郡,只能留下樊鲁。但樊鲁性子还有些莽气,徐牧思前想后,还是调来了性子稳重的陈忠。 陈忠善守,而且重家义,成都里……尚有陈忠的大票族人。 有些不地道,但手段便是如此。再出现一个叛将背刺,他和贾周的战略,将全盘作废。 “拜见主公。”只见了徐牧,陈忠立即抱拳行礼。 “陈忠,庐城的事情,本王便委托给你了。记住,冬日虽然大雪,但雪化之后,董文可能会有异动。你擅守城关,镇峪关有大功,贾军师常说,你陈忠,便是蜀州最硬的盾,可挡千军万马。” 陈忠听着,脸庞涌上一股豪气,“请主公放心,我陈忠守哪里,哪里便是坚城!若我失守,无需主公派军参来,某自刎谢罪!” “好,不愧我蜀州之盾!” 若晁义是矛,那么面前的陈忠,便是一面硬盾。 “城中的粮草,我都已经估算过,足够一万五的大军,一冬的用度。另外,与庐城互成犄角的温狼城,是大将樊鲁,若事有不吉,你二人可商量一番。” 冬雪之下,看不清狼烟,二城之中,只能选壮实的斥候,踏雪出城,互通消息了。 便如他和贾周,也即将踏雪赶回成都。 “取酒。” 弓狗端来酒壶与酒盏,冲着陈忠点头示意。 “年关之时,便见不到你坐在王宫里述职了。本王敬你一碗春酒,权当是去岁迎新。” 陈忠神色感动,端起了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徐牧同样一口喝尽,放下酒盏之时,让弓狗带着陈忠,先去熟悉城里的军务。 风雪越发的呼啸,徐牧添了件暖袍,让司虎提着手炉,再等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回城的蜀军。 “文龙!”冬雪呼啸,声音被一下子揉碎。 但主属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从马车里探出头的贾周,看去城头上的模糊人影,也露出了笑容。 …… 回蜀的长伍,不过一辆马车,外加随行的两千人士卒。几乎所有的兵力,都留在边境二城。 “挟裹大胜而战,是兵家常事。明年开春伊始,便是主公伐凉的最好时机。”贾周捧着一盏热茶,语气沉着。 徐牧也明白,伐凉的事情拖不得,拖到了董文重新布局,只怕会更加棘手。 但兵力捉襟见肘,是蜀州现在最大的问题。这一次为了杀司马修,攻占边境二城,整个蜀州,几乎是兵力全出了。 暮云州倒是有六七万人,但这些人马,是要防着沧州的。夜枭组送来的情报,沧州的苏妖后,兵力又增了不少。 “主公,蜀州里还有一支大军。” “文龙是说,在南林郡开荒的两万降军?” 蜀州南征北战,因而送到南林郡开荒的俘虏,也越来越多。 “正是如此。年关之后,主公也可以成都叛乱的事情,作为契机,征募新兵。我估算的话,这两支人马加起来,该有近三万的人。” “三万人,再加上二城驻守的近四万人。还有柴宗的万人,晁义和余当王的万人。除开需要留守的,也有六万人马伐凉。” 贾周顿了顿,“六万尚有不足。哪怕这一次,董文战死冻死的人马逾四五万。蜀州兵力不足,是最需要解决的事情。” “文龙的意思?” “从暮云州调兵,再调五万人。” 听着,徐牧惊了惊。暮云州不像蜀州,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了,若是兵力空虚,苏妖后很可能趁机而入。 “主公莫急,我腹中已有良策。先前主公何其远见,不顾反对,要凿通暮云州与蜀州的羡道。这条羡道,便是制胜的关键。” “静等文龙妙计。”徐牧笑了声,在手炉里又添了细柴,推到贾周的身边。 “回了成都,如若没猜错,会有两个人,亲自来见主公。”贾周伸出手掌,在手炉边烤了烤,声音带着叹息。 徐牧当然知道,贾周说的是谁。 一个是韦家的人,另一个,则是恪州的黄道充。 “文龙,你说黄道充是不是早有所料?送过来的押宝族人,突然就反了。” 贾周想了想摇头,“应该不是。黄道充要是想做局,在以往,明明有其他更好的机会,不至于冒这次险。只能说,是家里养的犬,忽然变成了豺狼。主公若是有想法,可多要些好处。” “黄道充八面玲珑,如何也想不到,一匹害群马,差点误了他的大局。” 贾周将手缩回袍袖,笑了声,“蜀州现在势大,主公的拳头硬了,他会亲自来请罪的。” “至于韦家那边,我不好说,主公可自行抉择。” 徐牧沉默了会,“文龙,听说家主韦程,为了力证韦家清白,饮毒就义。” 贾周摇头,“这没有道理可循。叛了就是叛了,不管是儆效尤,或是寻个蜀州百姓的出气口,韦家都是最好的选择。再者,主公原本不受世家所喜。韦家先前,是造船有功。但现在,已经过大于功了。当然,这一切需主公定夺……” “明白了,文龙。” 徐牧叹出一口气,还想再说,才发现面前的贾周,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身子孱弱,又连番赶路,杀司马堵董文,估摸着是真累坏了。 马车里,徐牧起了身,解下身上的大氅,小心地盖在贾周身上。 “牧哥儿,玩雪啊!”马车外,正跑马的司虎,激动地拖着斧头,在雪地上割出一道道的长痕。 徐牧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的白雪皑皑。都冻缩卵了,他一步也不想走。 “牧哥儿,来玩堆雪!” “玩个鸟。”徐牧喊了一句,重新缩回马车。 徒留骑在马上的司虎,沉默地垂了头,往下看去。 /92/92393/31711335.html 第五百七十一章 读书打铁做侠儿 折腾了数日,两千余人的长伍,才算艰难地入了峪关。比起凉州的老雪天气,在近了蜀州之后,虽然依然寒冷,但终归是霜雪渐少了。 陈忠调往庐城,守在峪关的,是一个徐将军的老裨将,领着两千人暂时镇守。 “险些忘了,告诉主公一件事情。”贾周咳了声开口,“成都那边,上官述已经带了不少人过来。先前来不及,我都暂时安排在将官堂那边了。” 徐牧听着,也露出了笑容。 上官述带来的,都是挑选过的各式人才。他这个三十州的总舵主,总算吃了一把红利。 “文龙,要到家了。” “主公的嫡子,生于危难之秋,在以后,定然也如主公一般,是个能打仗的大才。” 徐牧已经有些听不清,面前的贾周在说什么。归心似箭,他的心,早已经飞到了王宫的后院里。 …… “做侠儿!” “读书!” “打铁!” 三个老头儿,抱着暖袍踮着脚,不断往院子里喊。 许久,在姜采薇的允许下,李大碗才鼓着脸,将襁褓抱了出来。 “哎哟喂,我的大孙子诶。”诸葛瘸老泪纵横,明明伸了手,怕惊到孩子又不敢抢,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李大碗。 “一个时辰,姑奶奶去接回来。” “小婉姑娘,我这里有个传家宝,两个时辰如何?”诸葛瘸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语气认真。 “你可得了,都送了八回了,连小狗福都有两个。” 诸葛瘸语气怏怏,还想再说—— 突然间,孙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小王妃,三个……爷爷,主公已经过峪关了!准备回成都!” 这一下,李大碗瞬间眼睛发红,又叮嘱了两句,才转身往屋子里跑,约莫是要告诉姜采薇了。 “三个爷爷,你们去接主公吗?” “我接个卵!”诸葛瘸梗着脖子,骂骂咧咧,“儿不成器,老子现在只教我大孙子。” 在旁的老秀才和陈打铁两人,深以为同,懒得再看孙勋一眼。屁颠颠地逗着襁褓里的婴孩,往前走去。 …… 近乡情怯,虽然说离开蜀州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一场场的厮杀下来,再看到熟悉的风景,只让徐牧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刚到了成都之前,远远的,徐牧便看见了一大帮的人,静静地立在寒风之中,等着他回家。 “卫丰,可以去讨彩钱了。”徐牧笑道。 喜滋滋的卫丰,骑了马扬了鞭,马蹄儿跑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前方。 “蜀王回都!蜀王平安回都!”卫丰欢呼的声音,一下子响彻了城门附近。 姜采薇红着眼睛,将一锭讨彩的银子,小心地放到卫丰手里。在旁,连着许多的成都百姓,也纷纷赏了彩钱。 只等卫丰带着鼓囊的银子而回,司虎看得眼睛都直了。 “牧、牧哥儿回都,牧哥儿平安回都!”司虎快马狂奔,跑得马儿都喘气了,依然没人理他。 见过讨彩钱的,可没见过讨第二轮的。 唯有白羽夫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朝着司虎手里,塞了一荷包的碎银。 “媳妇啊!”司虎急急跳下了马。 “莫哭,莫哭。” 鸾羽夫人伸出手,抱住了司虎的头颅,那双手,分明有些激动的发颤。 “虎哥儿像个傻憨。”孟霍也走出来,朝着司虎的身上,捶了两拳。 “我儿!” “我不是你儿,我是我母的儿,不是你儿!” 司虎嘿嘿一笑,索性将孟霍扛到了肩上,先前讨不到彩钱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 马车也近了。 徐牧扶着贾周,两人慢慢地走下。 脚步刚落地,在他的面前,无数的百姓,齐齐的跪地,面向他起手而拜。 “恭迎蜀王回都!” 徐牧眼睛进沙,揉了好一会,才扶着贾周,继续往前走。 很多时候,他都有考虑过。自个走的路,会不会太过于惊世骇俗。毕竟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帝皇,都是以世家起势。 而他,选择了走百姓的路子。 但看到面前的景象,他一下子释怀了。这些百姓,这些民心,便是他一步一步往上登高的资本。 “起——”徐牧高喊。 百姓们纷纷起身,依然不退,恭敬地站在城门两边。 徐牧抬起眼睛,寻着人群里的窈窕身影。但看到姜采薇,冲他挥手之时,心头生出一股无比的暖意。 便像当初,他出城收粮。便像当初,他拒北狄入蜀。便像当初,他从蜀南夜归……都是这个女子,每一次都等在路口,盼他回家。 娇弱且坚强。 没等徐牧多走几步,和小母马踢蹄子的风将军,早已经风驰电掣,撂着马腿往城门狂奔,眨眼的功夫,驮着姜采薇跑了回来。 当然,跑了一半,才想起把李大碗也顺道接了。 “好马……”贾周古怪地吐出一句,继而,笑着拨开徐牧的手。 “主公,该和二位王妃,好好叙叙旧了。” 刚拨开徐牧的手,却在这时,又有一只手,一下子扶住了他。 “老师,我扶你走。”走来的小狗福仰起脸庞,露出好看的笑容。 贾周笑了笑,不说话,任由小狗福扶着,师徒二人,慢慢迎着寒风,往前步步而去。 “翠!翠儿!我的大翠儿!我好看又温柔的张大翠!” 嚎了几嗓子的卫丰,也很快被领走。 回成都的蜀州好儿郎,若无父母亲人的,同样会被许多热络的百姓,拉去家里吃酒。 …… “李大碗,我背不动了!”徐牧咬牙。 李大碗哭着声音,吊着双腿,不管不顾地趴在徐牧背上。 姜采薇在旁,怕徐牧劳累,一番好哄之下,才将李大碗劝了下来。 “采薇,我、我的儿呢?” “徐郎,爹爹们抱去哄了。” 爹爹们?只能是诸葛瘸三个酒鬼了。 “采薇,这三老头,不会教着喝酒吧?” 姜采薇笑了声,“徐郎,他们可舍不得。如今成都里的人都知晓,这三个爹爹,眼里没有了你这个大儿,只有徐桥这个大孙子了。” “徐桥……” 寒风中,徐牧抬起了头,眼神有些发怔。上辈子相亲遇了八个卖酒女骗子,穿越一场乱世,他反而开枝散叶,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子嗣。 人生啊。 …… /92/92393/31711336.html 第五百七十二章 病公子 回到王宫,连袍子都没换,徐牧便往后院的偏房赶去。半途中犹豫了下,急忙多提了两坛酒,练了练笑容,才缓着气继续往前走。 “爹,儿回来了!”只走到偏房前,徐牧堆上了练好的笑容。 “儿不孝,迟回了些,今日和各位爹爹,不醉不休。” “滚蛋!”诸葛瘸在屋里骂骂咧咧。 最终,还是老秀才喊着“我儿李破山”,将门打开。 徐牧恬着笑脸,小心地往屋子里迈入。还没多走几步,陈打铁的打环大刀,忽然就劈了过来。 徐牧脸色一惊,抬头急看,才发现大刀不知何时,又被陈打铁收了回去。 屋子里,襁褓里的徐桥,约莫受了惊吓,开始“哇哇”地大哭。 “酒喝多了,手抽了一下。”陈打铁面无表情。 “老铁,干脆劈了,反正有大孙子,我们捧他做个蜀王,也未尝不可。这儿不成器,居然连个成都都看不住。要不是小狗福猛一些,老子们就下黄泉了!”诸葛瘸依然在骂骂咧咧。 徐牧明白,贾周先前布计围杀司马修,以成都为诱饵……虽然说有惊无险,但终归被闹了一波。 “爹,我抱抱我儿。”徐牧笑着伸手。 “你抱个卵,我跟你讲,我这孙儿,以后我仨人来教!” “读书!” “打铁!” “做侠儿!” 徐牧一阵头大,对于徐桥这个儿郎,他可谓寄予了厚望。按着他的设想,以后若打下江山三十州,那么徐桥就是太子,甚至皇帝。 退一步讲,哪怕有生之年无法席卷天下,那么徐桥也是幼主,蜀州的未来王爷。 徐牧还想再说两句,才发现诸葛瘸已经努着嘴,将儿子送回了他怀里。 “讲归讲,你好歹是个爹。” 徐牧赔笑了声,才认真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襁褓。血脉相连,一股奇怪的感觉,开始蔓延在他的胸膛,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摸去孩子的肉脸。 却不曾想,小徐桥也突然伸手,用肥肉肉的指头,勾住了他。 徐牧怔了怔,眼睛有些发红。 “先前成都的事情,在后面出现侠儿军的时候,我便知晓了,肯定是做局。”诸葛瘸语气有些闷闷。 “小军师确实厉害,无愧于毒鹗之名。但这样的局,以后莫要再用,若是其中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你便血本无归了,你很豪啊,你赌个鸡毛!” “爹说的对。”徐牧赔笑。在这场祸事之中,听说面前的三个老头,同样大展神威,和小狗福一起,守住了王宫。 “铁坊那里,已经重新开工了。”陈打铁抬起眼睛,扫了徐牧一眼。 旁边的老秀才无话可说,只得斟了一盏酒,捧到徐牧面前。 “韦家的新家主韦春,拖着病体,这些时日都在城里奔走,先前的时候,也来见了我仨人,让我仨人劝说,希望你网开一面。” 徐牧一时沉默。 韦秋背叛,家主韦程饮毒就义,只留下最后一个体弱多病的大公子韦春。 “要杀要活,全在于你这个蜀王的一句话。”陈打铁在旁开口,“但我只说一句,大公子韦春,若非体弱多病,长年卧榻,造术更甚于其父。我问过了,你当初的盾船,韦春有大功。” 徐牧怔了怔。 “看我做卵,莫看了,你不是老子亲生的,老子可没你这丑儿。”陈打铁骂了句,“我知晓你的想法,若想找些替罪的,用来安抚民心。去小狗福那边问一下,你的仨爹,已经帮着抓了七八个俘虏,捆在那里了。” “我儿李破山啊,以一人之过,全族连坐抄斩,并没有错,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但不管怎么讲,仁君之风,更是民心所归。” 徐牧呼出一口气,抱着徐桥起身,冲着三个老头,躬身一礼。 …… 韦府,门可罗雀。 在成都叛乱之后,许久没有人来拜访了。连着府里的家丁婢女,都跑了不少。 拖着病体,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撑着身子坐在案台前,奋笔疾书,写着昭罪状。 韦家出了叛徒,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足以灭杀九族的事情。 停了笔,韦春闭目喘息。许久,才再度缓缓睁开眼睛,失神地看着屋外的世界。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韦春掏出手帕,颤着手捂在嘴上,等松手时,手帕上已经沾了二三朵血梅。 他的夫人捧药而入,未开口,便是一番泣不成声。 “我等会入王宫,将昭罪状献给蜀王,若他不允,我便自绝于王宫里,步吾父的前路,保、保全韦家。” “若无痨病,吾此生,怎愿做个卧榻的病公子。” 韦春收起手帕,喝了药汤,慢慢仰起惨白的脸,嘱咐了一番自家夫人,才迈着趔趄的脚步,准备出府入宫。 不曾想,只走了没几步路,便发现一个家丁,战战兢兢地领着几道人影,迎着他走来。 远远的,魏春便听见家丁带着颤栗的呼喊。 “家、家主,蜀王来了!” …… 韦家的厅堂里,韦春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坐着客椅的徐牧,沉默看着面前的病公子,心底有些惋惜。 “起来吧。” “罪人韦春,愿求一死,请蜀王勿、勿下抄斩之令。” “先起来说话。” 韦春犹豫了番,在家丁的扶持下,慢慢坐下。 “本王来此,并非只是问罪。”徐牧理了理神色,认真开口,“我听说,大公子的造术,堪称蜀州无双。先前的盾船,便是你帮着汝父,暗中打造的?” 虽然说有了图纸,但先前韦程完美地造了出来,徐牧还一度惊讶。 “正是……恳请蜀王——” “韦春,本王给你一个机会。” 听着,韦春脸色狂喜,“请主公示下,吾韦春定万死不辞。” 徐牧笑着点头,“许多人都与本王说,你韦春造术无双。这样如何,本王在成都里,新设一个暗坊。由你来做坊主,添置十余人的大匠。不管是巢车云梯,抑或是辒车投石机,都由你来设计改良。另外,本王还需要你想些办法,造出一种东西。” “大概是削竹为鹊,用作窥探敌城的……木鸟。” 其实就是后世的滑翔机,现今的情况之下,只有这种借助风力的滑翔,才有可能实现。但奈何知识点不足,徐牧只能将所有的想法,一一告诉韦春。 当然,在古时,古人就有了“滑翔机”的理念。称作木鸾,乃是公输班的发明,一种能窥探敌城的战事工具。 /92/92393/31723977.html 第五百七十三章 请罪的黄道充 “木鸾?”劫后余生的韦春,迅速想了想后,再结合徐牧的话,脸庞先是古怪,继而又变得神采奕奕。 “此举甚妙,某愿意一试。” 行家就是行家,估摸着现在的韦春,已经基本上掌握了概念。这东西,你要是拿去问陈打铁,指不定脑花都给你敲出来。 当然,陈打铁是打铁的,不是做木鸟的。 总算是……有了一个后世理念上的知己。 “不急,在暗坊里,你还是先以器械改良为主,木鸾的事情,闲时再忙。另外,你的身子孱弱,本王这次,请了陈神医一同过来。” 旁边的陈鹊,从椅子上起身,对着韦春拱了拱手。 “吾王,我乃是痨鬼病,药石罔效,活不得多久了。” “且宽心,陈神医会有办法的。” 古代的肺痨,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大概率会早死。但现在,徐牧只能寄希望在陈鹊身上。 对于这位神医,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信心的。 “多、多谢蜀王。”韦春撑着身子,重新跪地叩拜。从韦秋背叛开始,不仅是他,连着整个韦家,日日担惊受怕。为了自证清白,连着其父,都在叛乱中就义了。 “韦春,喊我主公吧。不过,我先说好,韦家再有下一次,本王二罪一并,重责不饶。” “韦家人,若再出叛子,便在蜀州绝户!”韦春磕得满头是血,再度痛泣。 …… “暗坊?主公,这倒是不错。”坐在王宫里,贾周并没有因为赦免韦家的事情,而变得生气。 “物尽其才,主公乃是仁主。” 徐牧帮着斟了盏茶,“三位前辈那边,已经抓了几个叛逆的俘虏,到时候,便当作叛乱的替罪羊,安抚一番蜀州百姓。” “文龙,这事儿总算完了。” 贾周苦笑,“谢主公勿怪之罪。” “怪不得你,若非是文龙,司马修根本除不去。只等过了这一冬,我蜀州便要北伐凉州了。” 接下来,将是一场很大的战事,哪怕持续一年,徐牧都不意外。总而言之,明年的战略重心,依然是放在凉州。 “南林郡那边,主公若得空,便与我同去一趟。” 南林郡里,有不少的降军。按着贾周先前的事情,是启用这批降军,作为伐凉的力量。虽然有些为时过早,但现今的情况下,对于兵力捉襟见肘的蜀州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在南林郡开荒了这么久,这帮子的降卒,算改造了吧? “文龙不急,还有一件事情。” 贾周当然明白,徐牧说的是什么事情。回蜀的两件事,一件是韦家,另一件,则是恪州的黄道充。 回蜀不过几日时间,白鹭郡已经传来了情报,黄道充已经渡江,要入蜀请罪了。 和韦家一样,一个叛子,直接牵连整个家族。 但又和韦家不一样,认真来说,黄道充的恪州,也算一个小势力了,有自己的兵马,以及割据的州地。 “主公想清楚,要以什么条件,才肯作罢?” 徐牧抬起头,只吐出一句,“盐铁,或者硝石。” …… 过了巴南城,坐在马车里的黄道充,不时会往回看。他打听过,那个该死的族子黄之浒,便是巴南城作乱犯上。 “之舟,你怎么看。” 在黄道充的身边,一个沉稳的年轻人,沉默了番后开口,“黄家族子叛乱,蜀王定然要动怒。但庆幸,蜀州还是安稳无虞。所以,蜀王势必会讨要,一份不小的赔罪礼。” 马车里,黄道充叹着气,闭了闭眼。 “天下大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我黄道充为了保全家族,已经尽了全力。包括黄之浒在内,黄家已经是第三个叛子了。” 在旁的年轻人,犹豫了会开口。 “蜀王新胜,计杀了凉州军师,又让凉王大败于庐城。再加上以前的种种事情……父亲,蜀州可押重宝。” 黄道充没有立即接话,将头看向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每一月,恪州的三成税金,都会送到左师仁那边。如此,才能让接壤的陵王势力,不至于大军犯边。 “之舟,蜀王不喜世家。” “父亲错了,我恪州并非是臣属,而是合作的关系。”年轻人认真开口,“再者,恪州的位置,便是四战之地。徐蜀王要想争天下,有朝一日破了凉地三州,他的目光,便会放至襄江两岸。而我恪州,便是他最需要的地方。” “这就是不做臣属的筹码。” “尽人事,听天命。”黄道充沉吟了番,依然无法做下决定,悠悠吐出一句。 “之舟,你这次入成都做质子,莫要再出乱子了。” 年轻人点头,“我是黄家正脉,与父亲一样,不管何时,都以家族延存为己任。” “甚好。我先前想了想,若蜀王能破凉……便如你所说,在蜀州押重宝,全力供给。这乱世啊,该有多少个赌徒。” 两日后,成都外的长道,徐牧并没派人相迎。哪怕出示了官文,黄家父子被好一番询问之后,才能入得城里。 “拜见蜀王!” 只入了宫,黄道充便带着儿子,齐齐拱手施礼。 原本坐在王座上的徐牧,冷哼了声,拂了袖子,径直往后厢里走。 黄道充怔了怔,四顾目光,才看向椅子上的贾周。 “这、这位是毒鹗军师吧?” 在围杀司马修的事情之后,天下许多人都知道,蜀州的毒鹗军师,尚还活在世上。也因此,贾周没有再藏着掖着。 “军师,这是我新得的血玉珠子,还请军师帮忙美言几句。” 贾周笑而不受,“若非是考虑到先前的交情,吾王便已经发兵攻打恪州了。黄家主啊,这次的叛乱,你黄家难辞其咎。” “贾军师,我实在是不知啊,那个该死的叛子……我早该将他赶出恪州的。贾军师,还请帮忙一番。” 黄道充的语气,不急不缓。八面玲珑的人物,他何尝不知道是在做戏。但即便是做戏,他也要跟着做。 “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贾周淡笑着。 “还请贾军师示下。” “是这样。蜀州最近战略物资不足,我家主公为了这件事情,日日愁眉不展。若是你能帮着解决,或许我家主公一高兴,就不再问责黄家了。” “敢问贾军师,蜀州缺什么。” 贾周语气平静,“最缺的,便是硝石。另外,还有盐铁。不瞒黄家主,我家主公等会,便要扛着铁锹儿,去山里凿矿了。” “贾军师,你我都知,这世道里最稀缺的便是盐铁,至于硝矿,那更是有价无市。” 黄道充刚说完,徐牧便扛着一柄铁锹,从后厢里走了出来,还当着他的面,捶了两下老腰。 明知是做戏,但做到了这个份上…… “蜀王勿忧,盐铁之事,我来……想想办法。”黄道充艰难地憋出一句。 /92/92393/31723978.html 第五百七十四章 传闻里的沧州变局 放下了铁锹,徐牧揉了揉手臂,才坐在了王座上。 这番动作,又让黄道充一阵无语。来蜀州认错是没错,但还没开始呢,就被下了一道。 当然,这足以说明了,面前的蜀王,并非是想决绝,而是需要恪州的利益交换。 开门见山,事情就好办了。 “蜀王!吾黄道充愧对蜀王!”脸色一变,黄道充瞬间哀戚无比。这痛哭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爹妈双逝了。 老奥斯卡了。徐牧动了动嘴巴,终归没有劝,先让黄道充哭满一轮。左右,大家都心知肚明,我要了,你给了,那事情就揭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像欲拒还休的小娘子一般,终于哭咧够了的黄道充,终于抱拳开口。 “蜀王放心,蜀州盐铁之事,我一定尽力。” 恪州是世家所聚,行商,强兵,再加上一个四处卖惨。总而言之,凭着恪州世家的底蕴,只要愿意尽力,资源的事情,还是能解决不少的。 “黄家主,硝石之事……” 黄道充认真摇头,“蜀王也知,早在百余年前,举国丹士盛行,那时的纪帝为了长生,不仅修筑了云塔,还倾尽国力,搜罗炼丹鼎的物什。到了现在,硝石存世,已经不多了。” “即便有,也不过很小的量度,多用于花炮礼仪。” 徐牧沉默点头。 “但请蜀王放心,关于盐铁,我恪州必尽所能。每月商船入白鹭郡,可供三船……” 算上吃水,三船的盐铁,实则并不算多。 但徐牧也明白,乱世里的盐铁,金贵无比。三船,估摸着也是黄道充能应下的极限了。 “黄家主,我徐牧当然相信,叛子的事情,你应当是没干系的。但我蜀州诸将——”徐牧欲言又止。 黄道充心底叹气。如果徐牧不提,他不用留一个质子,但提了,他只能留下。满天下,他四处押宝,为的,便是恪州的生存,家族的延续。 两万兵马的恪州,战略地位何其重要,便如集市里的孩童,抱着七八个金锭招摇过市。谁也惹不得,谁也得罪不起。 “蜀王,这是吾子。” 这一回,并没有说什么族子。应当是黄道充的正脉子嗣了。这副光景之下,若黄道充还敢弄虚作假,这八面玲珑的妙人,当真是走了一条死路。 “黄之舟拜见蜀王。”一个气度沉稳的年轻人,在黄道充身后,抱拳出列。 徐牧侧过头,和贾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中,都看出了一丝犹豫。 “蜀王放心,这一次,吾子孤身入蜀,没有家兵,也没有幕僚。”似是看出了不对,黄道充急忙补了一句。 “既是儒雅之人,先去成都里的官坊,做个抄书小吏。” “吾愿往,多谢蜀王。”黄之舟跪地拜恩。 徐牧点头。 成都官坊,多的是退下来的老卒,只要恪州质子有异动,便会被立即发现。利益纠缠,很简单的道理,这质子留在成都,便是双方的一座桥梁。 当然,要是这位黄之舟闹出祸事。这一次,徐牧哪怕撇弃恪州的利益,也要断了这层关系,斩了质子。 质子的事情说完,徐牧传了令,让孙勋领着黄之舟,先离开了王宫。 “对了黄家主,伪帝的事情,现在如何了。” 久在战事,徐牧依稀想起来,许久没听到莱州人方濡的消息了。 “前些时间刚罢了兵,左师仁领着一支小联军,占了烟州两个大郡。但入冬之后,战事止戈,只能等到明年了。” 天下仁名,左师仁。这种赚名头的事情,自然是不会少了他。 又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黄道充这才抱手告辞。碍于情分,徐牧也配合演了一轮,十里送君,送到了成都门口。 回蜀之后,两个叛贼的事情,直至现在,都算是成功解决。 “文龙,年关近了。” “是啊,主公入蜀州,已经近两年了。” 近两年的时间,蜀州的发展,与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还有更可喜的一点,入蜀之后,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嗣。 “主公,募兵的事情要抓紧了。” 明年开春之后,注定是要和凉州厮杀了。若是成功的话,西面的蜀州,便算统统握在了手里。 仿丝绸之路,扶持余当部落,收拢战马……这些,都是为逐鹿争霸,而做准备。 “如果不出意外,左师仁这一次,仗着讨伐伪帝的仁名,也会打下莱州和烟州。” 讨伐伪帝这事情,徐牧隔得太远,而内城的常大爷,压根儿没兴趣,依然把战略重心放在河北。 “主公,还有一件事情。”贾周沉默了会,从袖子里取出一筒信卷。若是徐牧在忙,夜枭组的情报,会先到贾周的手里。 “伯烈送过来的。沧州最近,似是有些变局,袁安虽然没有出宫,但派出了忠义死士,在沧州一带遍访名士。” 徐牧笑了笑,“他要干嘛?” 贾周放下信卷,“我猜着,怀了龙种的苏皇后,只等龙子出生,袁安便是弃子了。到现在,他自己应该也明白了这一点。” “沧州的兵事政事,甚至是朝堂文武,都被苏皇后把持了。” 徐牧面无表情,“便如当初在长阳,没有甚的本事,却偏要想做大计。” “只可惜了侯爷。” “侯爷另一个选择是主公,并不可惜。”贾周认真反驳,“侯爷的眼光,何其长远。” 徐牧沉默点头。 只想起了那个人,不管何时何地,在他的心底,都会涌上一股沉重。 “沧州的变局,对于我蜀州而言,应当是好事情。只可惜,并不会有狗咬狗的情况。” 袁安一个皇帝,身边可信任的人,估摸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无权无兵,如何斗得过手眼通天的苏妖后。 “伯烈那边,已经在沧州里,成功埋了几个暗桩。到时候,从暮云州调兵伐凉,这些暗桩,可有大作用。” 伐凉,至少需要一支十万人左右的大军。但蜀州现在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不得已,徐牧和贾周两人,想了不少法子。 不管是南林郡的降兵,或者是暮云州分派的大军,都是眼下最迫切的事情。 /92/92393/31730433.html 第五百七十五章 我儿袁冲,是时候了 年关接近。 虽然经历了一场战火,但成都城里的喜庆气氛,并没有减去太少。王宫下的主街上,早已经人潮熙攘。吆喝的杂耍的,卖联儿卖春饼的,连着清馆里的花娘,都纷纷披了最养眼的衣裳,涂着二层胭脂,摇着嫣红手绢,拼命招徕恩客。 “三娘她把郎推啊,声颤颤,脸羞羞——” 徐牧抬起手,一个爆栗赏了下去。正在唱媚三娘的韩九,“啊”叫一声,急忙收了声音。 “你回了屋再自个唱,别人来拜我这个蜀王,你在旁边唱黄曲儿,算怎么回事。” “主公,我也是忍不住……还请主公降罪。” 徐牧叹了口气,他心底明白,韩九说“降罪”,并不是黄曲儿的事情,而是成都失守的事情。 实际上,这个莽夫并不知道,他和孙勋,都在贾周的布计之中。当然,韩九还能活着,徐牧心底是狂喜的。 “这样吧韩九,你明日去后院左侧的屋子,穿好看一些,里头有三个老头在吃酒。你便在那里,先唱一天的媚三娘。本王觉得,这三老头会很欢喜的。” “我怕记不清词儿。” “记多少唱多少。唱完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以后莫要再提。” “主公啊,我还会唱小花娘,蜀中寡嫂——” “什么乱七八糟的。”徐牧揉了揉头,“得空去将官堂那里,学多点本事,多大个人了,官儿也不小了,连个大家闺秀都讨不到。” 韩九站在原地,表情很受伤。 “韩九,你他娘的跟上!” 这两日,司虎带着鸾羽夫人,去富阳郡那边省亲了。据说出城的时候,搬空了城里的馒头铺。 没办法,徐牧只能让韩九陪着。 至于南林郡那边,韩九的伤势,还要养一些时间,先让孙勋过去了。 循着王宫下的大道,一路过去,多的是各种来拜见的人。徐牧原先还想着,成都出了兵祸,自个的民心或许会下降,却不料,民心依然可用。 当然,在先前的时候,为了给韦家避祸,也为了安抚百姓,在菜市口斩了七八个替罪羊。 “蜀王年轻力壮,蜀州只有二妃,这可不成啊。老夫膝下有一女,知书达理,可为贤内助。” “蜀王若去清馆,秦嬷嬷我,赠十个好娘子入芙蓉帐。” “蜀王,吾主!我蜀州百年中兴,当在此时!” …… 徐牧一一回礼,好不容易走过拥挤的人群,出了城门。并没有去南林郡,而是在七十里坟山,停马而下。 三百人的护卫,也跟着纷纷下马。 “总舵主,能收拢的将士骨灰,都送回来了。”操办着事情的殷鹄,喉头隐隐带着哭腔。 这一次跟着出征,他亲眼所见,守坚的战事何等惨烈。 徐牧闭了闭眼。不管任何时候,祭奠阵亡将士的事情,都是重中之重。所以,当骨灰送回来之时,他便骑马出城了。 在往后,蜀州要打出来,那么,这股敢为天下先的士气,便要延续下去。 “举杯,送我蜀州儿郎!” 不仅是士卒,亦有不少百姓,甚至路过的货贩子,都跟着静默抱拳,朝着七十里坟山,躬身相拜。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场乱世,多少的英雄儿郎,化成一盆瓮灰,一捧黄土。 “共饮!” 去了半碗,徐牧才重新端起酒盏,仰着头一饮而尽。 在他的身边,老儒王咏开始捧手朝天,念着赚人热泪的悼词,送入寒风之中。 …… 不同于蜀州的寒风,莱州的寒风,更要冻上几分。 “冻缩卵了!”莱州的临时行宫里,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披着一件有些粗糙的龙袍,坐在龙椅上便是一句骂娘。 在他的下方,所谓的文武百官,只顿了顿,跟着肆声大笑。 “莫笑了。”方濡喘了口气,有些失神地瘫在龙椅上。刚做皇帝那会,他还有些兴致,调戏身边的宫娥。但现在,他的脸庞上,只有满脸的凝重之色。 “左师仁这个叛贼,敢聚起联军,来攻打朕!朕,明明都封他为景朝太尉了。” 这无非是一句托词。方濡也明白,他的这些手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并没有太大的本事。 手下的十几万大军,连制式器甲都没有,被左师仁的两万先锋营,打得溃不成军。 “再这么下去,我大景危矣。” “陛下,可记得臣先前所言?”这时,一个瘦弱的老头突然出列。 方濡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只得咳了声。 “周相,你再讲一次。” 宰相老头急忙抱拳,“陛下,臣先前的意思,是让陛下重用善战之将。” “善战之将何在?” “陛下贵人多忘事,我已经……保举过,陛下若有意,他还留在莱州,我命人传召过来。” “速去!” …… 莱州四郡,自从方濡称帝之后,苛捐重税,民生越渐凋零。出逃的百姓,一时间数之不尽。 此时,在偏县的一户小府里,有一银发飞舞的老人,正在院子中,手握长弓,“咻”的一声往前射去。 正中铜靶,一声“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 “父亲箭法无双,可谓老当益壮!” 老人并没有回话,在寒风中赤着上身,席地而坐。许久,在吹了一阵风雪后,才沉声开口,声音若雷。 “严冲,这几日可有礼吏过来?” “父亲,并无。”在旁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父亲这般的本事,又何必投效方濡这个伪帝。” 老人笑了笑,“严冲,你快要忘了自己的姓氏。” “父亲,我怎敢忘,我是纪朝的袁姓。” “这便对了。”老人仰面朝天,声音里满是寂寥,“是袁姓,而非是严。袁冲啊,我又想起了你的叔父。” “那年若是再稳一些,或许大事便成了。纪肖帝也是运气好,骗到了各路勤王军。” 在旁,袁冲静静听着。 “我已经老了,近八旬的高龄。老而不死是为贼,但天下人骂我袁松是贼子,已经数十年了。” “我也曾是伪帝,自然能明白方濡的担惊受怕。” “父亲,真、真要投效伪帝?” 老人在风中,淡淡咧嘴一笑。 “是投效,但我更想鸠占鹊巢。老子没老,再做一回皇帝,又有何妨。” “我袁家这百年,除了一个忠义无双的螟蛉子,你又何曾见过,第二个像老子这般的人物!” “暮年不服老,便称英雄!我儿袁冲,是时候了。” /92/92393/31730434.html 第五百七十六章 于文则 回蜀之后,多日不碰刀剑,徐牧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这一年,他几乎都在军伍中度过,暮云州到沧州,妖后到董文,庆幸在步步为营之下,如今的蜀州,战果可喜。 “主公,于将军回来了!” 坐在王宫里的徐牧,理了理袍子起身。 于文随着东方敬镇守暮云州,也多日不见了。这位蜀州的第一大将,想来应该长了不少本事。 “拜见主公!” 此时的于文,原先的山羊须,已经蓄成了短髯,颇有几分古将之风。 “无需客气,自个入座。” 从长阳开始,拒北狄,入蜀州,伐凉伐沧州,于文都紧随他的脚步。或许不是本事最大的,但却是资历最老的忠诚大将。 “多谢主公。”于文笑了声,也不客气,不仅坐下来,还斟了盏热茶,大喝了几口。 “先前想让小军师回来,但小军师说,担心沧州有变,他离不开虞城。” 徐牧点头,这确实是东方敬的性子。 “主公,小军师那边……已经在布计了。想着利用一次袁安,做些文章。主公是不知道,我每日都在虞城巡逻,总觉得奇怪,沧州里的士卒,似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猛。偶尔双方的侦察营遭遇,多是我军惨败。” “整个沧州,不过三十万户的百姓,自从沧州的大世家被灭,皇室更是威仪扫地,如何还能募这么多的兵力。” “主公,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徐牧皱住眉头,夜枭组那边,算是渗入了沧州。但更多的情报,还需要费些时间。这种事情急不得,便如当初的陈家桥……被妖后发现,只得就义。 “于文,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于文想了想,“对了主公,从水路回来之时,我有听说,景国贼那边,为了应付左师仁,已经广招义士大才。到最后,拜了一个垂暮老人,为柱国上将军。” “垂暮老人,被拜为柱国上将?” “确是。我也觉得奇怪,但问了好几个逃难来蜀州的人,都是这般说。好像是严姓,带个大儿,一起做了景国贼的兵马将军。” “主公是不知道,那个左师仁可不简单,两万先锋头军,便敢追着十几万的景国贼来杀。连小军师都说了,左师仁能走到今天,并非单单是仁名,而是有领兵大才。” “能走到现在的,没一个是简单的人。”徐牧深以为同。就连小势力恪州,黄道充的手段,都堪称墙头草的表率。 “于文,你与小军师在一起,务必提醒,莫要太过操劳。” “主公,我都晓得。这次回蜀,一来是我老于……实在是想念主公,二来是小军师有问,明年伐凉,暮云州与蜀州的羡道,能否凿通。若是凿通,则无需水路运兵,借着羡道,很快就能赶来。” “差不多了。”徐牧笑了笑。 虽然还有些赶,但基本的畅通,在开春之后,已经没什么问题。余下的,只是铺设和采光的后手。另外,还有两侧的断龙石,远远没有完工。 “若是如此,大事定矣。”于文松了口气,继而,又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小军师都说了,明年开春,我便带着大军,从羡道入白鹭郡,帮着主公伐凉。” “莫急,具体的事宜,还需要再权衡。” 越有优势,徐牧反而越想稳住,顺风局二十投的事情,在他的上一世,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年关将近,于文,先留下来吃个岁宴。” “主公,我若是不回,小军师又要熬夜看地图,其他的人,都不敢说教。只有我老于的话,小军师会听两句。我晚几日回去,他便要多熬几日的夜。等会看了我家虎哥,还有小世子,我便先回了。” “对了,小军师还有信。先前的虞城邮师,想趁着这次机会,回蜀州抱媳妇,嘿嘿,让我给抢了。等会我去街上多买些肉酒,带回虞城,送给这帮思乡的小犊子。” 徐牧不知该说什么,抬了手,抱了抱面前的老伙计。 “主公,老子于文,一定好好学本事,哪一日主公要去争天下了。我便做个镇州大将,和主公再共赴沙场。” “甚好,老子徐牧等着你。” 没有主属关系,两人的友谊,从当初小侯爷清君侧开始,便已经激情四溢。 “对了,于文,你可有表字。”徐牧突然想到什么。 “并无,我一个粗汉,要这个作甚。先前去皇宫做御林军,也是被人去营里挑了。” “若不然,我给你取一个?你要想,哪日你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若无表字,入了竹书也不好听。” “也可……主公,那我叫个啥?” “文则。于文,于文则。” 虽然说是一时起意,但在徐牧的心底,他对于文,和晁义柴宗这些人不同,怎么说呢,于文给他的感觉,更像是家里人,而非主属。 “于文则?那我记住了。有一日,我于文则要威震天下。” 徐牧并不指望,于文会条件反射的,说出什么“末将于文,愿为徐家赴汤蹈火”之类的话。 他只是孤独,单纯的孤独。 “主公,我去了?” “去吧,肉酒无需去买,我等会让人送来。” “嘿,多谢主公。” 只能于文走远,徐牧才回了心思,沉默地坐下来,拆开东方敬送来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除了一些沧州的情报和分析,另外,还布了一计疑兵,让虞城里的民夫,穿上多余的蜀卒袍甲,列于城上,旨在混淆苏妖后的视线。 “暮云州的沧州暗探,吾已经布计,剿杀了许多。此疑兵之计,助大军回蜀伐凉。还请主公安心,某东方敬,虽然是个跛人,但亦有踏碎乱世之志。” “吾在,虞城则在。” 徐牧收好书信,沉默地起了身,往王宫外走去。正是因为信任和放心,他才忍着不舍,将东方敬留守虞城前线。 “韩幸见过主公。”正当徐牧失神之时,耳畔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少年的声音。 徐牧回头,发现小狗福一身袍甲,按着刀在王宫外值守。在小狗福的身后,还跟着一队的蜀卒,同样对着徐牧行礼。 “大韩将军,依着陈神医的话,今日要洗药浴,我便来值守了,还请主公勿怪。” 徐牧好奇地垂下头,打量着面前的小狗福。 在以前,他从未发现,这个嚷嚷着要练绝世神功的瓜娃子,居然还是个将才。 “小狗福,岁宴大赏,你想要什么官儿?” “我要做大将军!给我十万兵马,帮主公争霸天下!” “小狗福,我自个都没十万……”徐牧笑了笑,揉了揉小狗福的头。 “过了年,你便十三了。再过二年,便到束发之岁。束发之岁时,你好好学本事,等哪一日出了蜀,你便是我徐牧的大将军。” wap. /92/92393/31736458.html 第五百七十七章 狼箭百里熊 凉州,寒风凛冽。 西去三百余里,近了戈壁沙漠的路程,虽然不会有雪,但刺骨的寒意,依然冻得人瑟瑟发抖。 “尔等便留在此地,我去去便回。”骑在马上,负着一柄战弓的董文,冷声下令。 随行的千余人亲卫,领了军令,开始就地扎营。 单人一骑,冒着天寒,董文沉着脸,往沙漠深处而去。 许久了,他险些忘了路。庆幸的是,那些没有变更的参照物,如枯树,断墙,终归引领着他,慢慢熟悉回来。 那一年,约莫是十二三岁。因为分不到柑橘,年少的他,不过在屋里碎言了句,便被奴仆告发,险些被那个贱人老王妃害死。 为了避祸,他只得跑出凉州城,循着沙漠,不知死活地往前走。 直至,遇到了他的箭术老师。 狼箭百里熊。 蜀州势大,步步紧逼。自军师司马修死了之后,他日日坐在王宫里,开始变得坐卧不安。 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如果这时,布衣贼突然死了……蜀州动荡,那么凉州就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复边境二城,继而鲸吞蜀州。 当然,刺客之事务必要慎重,废物请的再多,也无济于事。 所以,董文想到了百里熊。他的这位老师,弓术冠绝西面数州,确是匿杀布衣贼的最好人选。 并没有再骑马,为了让姿态再落魄一些,董文微微佝偻着身子,酝酿了一把眼泪,才抬了脚步,往荒漠深处走去。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直至整个身子,都被沙尘染身,董文才终于看见,前方一片熟悉的小石林。 石林里,一座简易搭建的石屋,透过烟囱,正升着火烟气。 “老师,老师!徒子董文求见!” “吾董文……愧见师家。” 石屋里,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虎背熊腰的老人,挎着一柄狼筋弓,踏步走了出来。披下的白发里,藏着一双冷冽的眸子,胜过冬日之寒。 只等走近,董文跪在地上,整个人泣不成声。 “徒子董文,拜见师家。” “去年便想来看老师,但蜀州欺我年弱登位,吞凉州之心不死。若非如此,我早该来看老师,呜呜。” 挎弓老人有些动容,伸出手,将董文扶了起来。 “今年战事刚毕,蜀、蜀州又占我边境二城,明年便会行北伐之举。吾董文,怕死在蜀州伐凉的战事里,再也见不得老师一面。所以,哪怕现在冬雪呼啸,也阻不了我来探老师的决心。” “知老师喜食丹散,我这回多带了一些。” 丹散,便是纪朝的炼丹皇帝,和丹士一起捣鼓出来的玩意,据说吃了,能延年益寿。当然,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话,已经没有多少人信了。 百里熊接过几个瓷瓶,脸庞上有了松动。 “拜过老师,我便回凉州城了。”董文抬起脸庞,又恢复了当年小哭包的模样。 “若开春之后,战事不吉,凉州失守,我亦战死。还、还请老师,保重身子。” “义孝,先入屋。”百里熊叹声开口。这一生,他只收了董文这一个徒子,倾囊相授。不过,在董文做了凉王之后,许久没来探望,他是有些生气的。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个徒子的问题。 “怎敢打扰老师清修。” “我讲了,先入屋。老夫纵横西北二十余年,天大的事,老夫都能替你做主!” 董文依然在啜泣,起身之时,将手紧紧按着腹下。 百里熊皱了皱眉,掀开董文的袍子,便发现了一道剑痕。 “怎的?是战伤了?” 顿时,董文的哭声,更加凄惨。 “老师有所不知,蜀州的布衣贼,无所不用其极,前些时日,派了十几个侠儿刺客,趁我不备,一击重伤。” “我亦要还击,但不曾想,偌大的凉州里,竟无一人可作刺客。” “吾董文,愧对老师的教诲。” 实际上,伤口是自己割的。这出苦肉计,无非是让百里熊,往他的计划里跳。 如董文所料,在听了董文的话后,百里熊冷冷地眯起眼睛。 “我虽然久在荒漠,但最近,也听说了你的不少事情。你连连大败,被蜀人欺到了头上,还折了一个凉狐。” “另外,你若是想寻刺客,怎的不来找我?莫要忘了,老夫纵横西北二十余年,无一敌手。” “再怎么讲,你也是我狼箭的唯一徒子……这几日我准备一下,入蜀一趟。” 董文压住狂喜,脸庞堆出一副大惊失色,“老师,万万不可。吾董文表字义孝,知义奉孝,怎可让老师涉险入蜀!” “你也讲了,整个凉州,无一人可作刺客。既如此,这一遭老夫亲自出山。” “天下布衣对吧?敢欺我徒子,欺我凉州!我只需一箭,便能射烂他的头颅。” 董文更加痛泣,又跪又拜。 “莫要忘,我百里熊也是个凉人。凉人镇边数百年,谁敢相辱!义孝,你便留在此处,最多几日,我射杀了布衣贼,从成都打了酒肉,再回来与你共饮!” “借马!” 挎了狼筋弓,负了一柄短刀,骑上董文的战马,百里熊杀入寒风之中。 “老师,若事不可为,便速速而回!” 董文仰起脸庞,有些厌憎地抬起手,将眼泪珠子拭去。司马修还活着的时候,他便说过,这一生不再做哭包。 却不曾想,在布衣贼的紧逼之下,又哭咧咧做了一轮。 “布衣贼受死!” 寒风中,董文的整张脸,一时狰狞无比。 …… 蜀州,王宫里。 巡哨回来的弓狗,沉默地坐在角落,擦拭着手里的小铁弓。小铁弓是铁爷帮忙捣鼓的,射箭的威力,比起以前的小木弓,更要强上几分。 “徐长弓,我要和你比射箭,争天下第一神射的名头!”王宫入道,几个搓着鼻涕的瓜娃子,正抱着歪瓜裂枣的小木弓,梗着脖子大喊。 “徐长弓,你不敢应战,这天下第一射弓手的名头,爷几个就讨了……诶,狗福哥,你打我作甚!” “韩狗福,你今日别活了!看我天下无敌抓鸟功!” “呜呜,娘亲,狗福哥打我。” …… 王宫里的弓狗憨憨一笑,又垂下头来,继续擦拭铁弓。 他生来是个小罗锅,被父母所弃。年幼时饿的受不住,去和狗争食,被抓瞎了一只眼。只长到十岁,约莫是捕蛇烹食太多,双手又患了麻症。 但即便如此,他从未服输,只想活下去,哪怕像头野狗一样,都要活下去。便如死不掉的野草梗,春天一到,便在整个天地间绿意盎然。 这一生,他摆脱不去的命运,并未将他击倒。反而让他站了起来,成长为一个蜀州将军。 我叫徐长弓,东家给的名儿,这一生只做人,不做狗。 wap. /92/92393/31736459.html 第五百七十八章 弓家子 离年关越近,喜庆的气氛就越浓。 往年折枝扫尘的事情,小狗福是不用做了。徐牧拨了一营人马,让小狗福在城里巡逻,权当是给未来的大将军,慢慢融入军伍。 “你家老师需要静养,若是有事情,先去问王参知。王参知想不通,自然会去问你家老师。” 话有点绕,但小狗福听得明白,像个即将出塞的将军一般,抱拳领命。 “那东家去哪?” “喊主公。” “主公……去哪?” “我去一趟南林郡,成都里的事情,你替我看着。” 只说完,喊上了弓狗,以及正在傻笑的司虎,齐齐出了城。这一趟入南林,便是为了两万降卒的事情。 按着最初的计划,还需要多等一会,奈何西北战事吃紧,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提前了。 千余人的蜀骑,由卫丰领着开路,护着徐牧,往南林郡的方向,踏马而去。 蜀州无雪,至少在蜀中一带,并无霜雪落地。唯有抬头,远眺四方的山峦,才见着天地白妆的模样。 从成都去往南林郡,算上天气的恶劣,估摸着,要两日余的时间。当然,沿途有七八个郡镇,足够歇脚补给了。 “小弓狗,小弓狗。”骑着抢来的高头大马,司虎趁着徐牧不备,急急跑到弓狗身边。 “虎哥……” “小声些,小声些。”司虎紧张兮兮,直接就摊开了手掌,伸到了弓狗面前。 “怎的?我没馒头。” “借、借我几两碎银,我一个时辰后还你。” 弓狗脸色无语,“前两日还给了八两,东家知道,让我不要再给你银子。再说了,你自个每月的用度也不少,花哪儿去了?” 司虎扭扭捏捏,“你不晓得,我听说富阳郡那边,胭脂又香又艳,我想给媳妇带十盒。” “小弓狗,小弓狗,大不了等到了南林郡,我打狍子卖钱嘛。” “天冷地冻,你打个卵的孢子。”弓狗白了一眼,从怀里摸出钱袋子,抓了一把碎银,拍到司虎手里。 司虎刚要欢呼,又急忙鼓着眼睛,忍了下来。 并没有把钱袋收回,弓狗想了想,犹豫着又多递了几两过去。 司虎惊得脸色涨红,若非是怕徐牧听到,便要扛着弓狗,在寒风里跑十圈了。 “虎哥是我最好的兄弟,给多了也无妨。” “小弓狗,虎哥我喜欢你!” “虎哥,你喊我名儿,可好。” “徐……长弓。” 弓狗仰起小脸庞,高兴地笑了起来。 …… 蜀州外郡。襄江并没有结冰,只余一层薄如蝉翼的冻霜,被偶尔来往的商船,吃水碾碎,再无任何痕迹。 离岸最近的一艘小商船上,坐着十余个人。十余个人,皆是一脸的狠色,一边烤火一边商议着什么。 火盆最中间的,是一位虎背熊腰的披发老人,半眯着眼,腰杆挺得笔直。在手肘之上,还挂着一张古朴的狼筋弓。 “按我的性子,直接从陆道入蜀,谁挡我,我便杀谁。” “百里大师,陆道峪关那边,向来是蜀人把守的重镇。哪怕是山峦小路,都有平蛮人设了十余个卡哨。” “主公的意思,便是让我等,跟着百里大师入蜀,想办法配合,杀死布衣贼!” 百里熊皱起眉头,“天下人都知晓,我百里熊纵横西北二十余年,是何等的好汉。如今却要像盗火贼一般,偷偷摸摸地入蜀。” 在旁的人,纷纷开口安慰。 “罢了,扮作客商也无妨,入蜀了再讲——” 百里熊的声音戛然而止,诸多的凉州死士怔了怔,当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的这位狼箭大师,已经搭弓拨弦,将一枚古朴的狼头箭,隔着船舱射了出去。 扎了三层的草席船舱,瞬间被穿了一个洞。继而,一声落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射中了,去捞人。” 数个凉州死士,迅速走出船舱,当发现并非奸细,而是一个老艄公死在江里,都是脸色一惊。顾不得江水冻寒,趁着无人发现,急急跃入江里,将尸首捞回了船上。 “再去二人,把空船凿了,不能让蜀人发现。” 百里熊斜靠在船舱里,烤着火,脸庞上没有丝毫愧疚。 “百里大师,莫要着急……假装入城,再卸了货,便寻客栈入住。只等半夜,我等仗着轻功翻出城外。” 对于这个计划,百里熊兴致不高,但终归没有反驳,倨傲地点了点头。 “你几人,常年探查蜀州。在蜀州里,可有弓术大家?” “弓术大家……似是没有的。不过蜀州里的侠儿很多,或许有弓家高手也说不准——” 说话的死士,忽然脸色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百里大师,应当是有一个。” “哪位?” “布衣贼的族弟,徐长弓。” “徐长弓?这名儿不错,敢以弓字为名。”百里熊眯眼一笑,“且说说,这位徐长弓,臂展几尺?莫不是天生的弓家子?” 死士咽了口唾液,“百里大师,徐长弓……是个天生的罗锅儿,而且还盲了一眼,先前的时候,双手还有麻症。” 百里熊怔了怔,继而,开始在船舱里肆声大笑。声若惊雷的大笑,让面前火盆里的火秧,都跟着歪扭摇晃。 “二三子,定然是知我无趣,才说出这等笑话,来逗我欢喜。” 十余个凉州死士顿了一会,只得跟着赔笑。 “练弓之人,当有猿臂鹰眼,便如我百里熊,天生便是弓家子。九岁之时,便敢抄弓入林,射杀幼虎。” “呵呵,普通些的士卒,能开三石之弓便算得不错。尔等可知,我百里熊能开几石的弓?” “百里大师,当有五石!” “不对。”百里熊笑了笑,“若是壮年之时,我所用之弓当有十石,即便上马,也能用六石之弓。” “那百里大师现在……” 百里熊抬头,声音不紧不慢,“现在?我手里的这副狼筋弓,亦有八石之力。诸位若不信,可试一番。” 十余个死士,抱着那张狼筋弓,忙活了许久,却无一人能将弓弦绷紧。 由此,这些死士对于百里熊的拜服,又添了几分。 “百里大师,蜀人的水军都尉,让我等靠岸入城。”这时,一个在外头的死士,将脸凑入船舱,声音里,带着浓浓杀意。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40759.html 第五百七十九章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 千余人的长伍,行至一个中途小镇。 “长弓,安排人手巡夜。” 黄昏将至,徐牧没有继续赶路的打算。时间来得及,又并非是急行军。 “主公放心。” 这一回随行的千余人蜀骑,大多是弓狗的神弓营人马,上马为哨探,下马为步弓。 “拜见主公。”镇子的郡守,是个退居二线的徐家军老都尉,看到徐牧到来,急忙领着本镇的吏官,在城门相迎。 “无需多礼。” 回了一句,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小镇子。这镇儿,在当初攻入蜀州之时,徐牧也有印象。 在那会,这镇子贫瘠无比,多的是茅草木屋,但现在,已经有了活气,举目之下,土砖之屋数不胜数。 随着秋稻丰收,围过来的镇里百姓,眼眸里终于有了丝丝神采。 徐牧心底欣慰。 “知道主公要来,镇里的人,齐捐了十七只羊羔,三十五匹蜀锦,药材八担,还有蛋鸡十头——” “告诉他们,本王不需要这些,让他们留着讨生活。” “我先前也说了……他们硬塞过来。” “你便说是本王的意思,若是不收回去,可要罚银子的。” 老都尉点头,让属下将东西用骡车驮着,一一发还回去。 “对了主公,前两日有几个侠儿,想要入成都。但我收到了官报,知主公要途经镇子,便让他们在此地等着。” 徐牧怔了怔,转头看了旁边的殷鹄一眼。殷鹄想想,摇了摇头。 “我只听见,其他的侠儿,喊领头的那位,叫上官堂主。” “他来寻我作甚,还以为回去筹粮草了。对了,他人呢?” “主公,先前去了城外,我已经让人去通告了。” 约在一个时辰之后,猴急的上官述,骑着马赶了回来。在后,还跟着几个负剑的侠儿。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方正堂堂主上官述,拜见总舵主!” “拜见总舵主!” 徐牧听着脸色古怪,寻思着以后有空,要学两手秀一点的剑法了。 “起。” 起身的几个侠儿,纷纷在郡守府里,寻了椅子坐下。 “上官堂主,去而复返,莫非是有事情?” “正是。”上官述也不矫情,“去了半路……我收到了一个情报。” 寻常的事情,上官述传个口信即可。但现在的模样,估摸着是不小的事情。 “今年入夏,在陵州附近一带,不知哪儿出来的传言,说河滩里发现了金碎。去的很多人,都捞着了不少。等消息传来,到处都是来捞金碎的人。这些人赤身入江,又听说上游也发现了金碎,从陵州往西,一路打捞。” “上官堂主,有多少人?” “至少十余万,看模样,都是贫苦的流民。” “左师仁那边,有何动作。” “挑了青壮充作兵丁,又装模作样地搭了几个粥棚,便放任不管了。这些人赤着身子,从下游到上游,或乘乌篷,或造艄船,一路往上,直到楚州和沧州的位置。” 徐牧皱住眉头。若是真有金,又在陵州地带,以左师仁的手段,早该据为己有了。 “上官堂主,后面这些人呢。” “很奇怪,在赤身渡江之后,便有很多不见了人影。我这次回来,便是刚刚收到情报,说金碎的事情,终于查了出来,是一个楚州富贾伪造的,这富贾前些日子,忽然被人杀死在府中。全家四十多口,只余两个富商公子,在一队家兵的拼死护卫下,逃了出去。” “这两个富商公子,其中一个是远亲,原先是内城人,因为家中遭了横祸,才去楚州投亲的。” 听着,徐牧陷入沉思。这手段,似曾相识了……又或者,这所谓的金碎事情,是一种掩护的手段。在上游位置,楚州和沧州一带消失了? “上官堂主,现在还有人捞金碎么。” 上官述摇头,“总舵主,先不说现在是冬日。在楚州富贾的事情传出后,谁还会去捞?” “此事你多派人手,最好能查出个一二。”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方正堂堂主上官述,领总舵主之令!” “领总舵主之令!” “上官堂主,无需多礼的,以后来见本舵主,打个招呼就行。”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 “殷六侠,给老子送客!” …… 蜀州的寒风之下。 十条人影,遮着竹笠,冷冷立在一座山头上。 为首一人,挎着一张巨大的狼筋弓,面色里满是清冷。 “百里大师,查到了。布衣贼并不在成都,而是出了城,往南面去了。” “出了城?莫不是自寻死路。” “百里大师,切莫大意,布衣贼此人奸猾无比——” “你可知八石弓的射程?”百里熊转头,冷冷看着说话的凉州死士。 死士咽了一口唾液,“某不知……但百里大师,这一日的翻山,又没有马匹赶路,即便有功夫在身,也该歇息一轮,养精蓄锐。” “无需,既然无马,抢就是了。” 只说完,百里熊鹰睃一冷,迅速搭弓起箭。 “百里大师,不可——” 已经晚了,狼头箭呼啸而出,下方近四百步的官路上,一对并肩坐着村人夫妇,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双双死在了马车的驾座上。 马车之后,还拉着一些从城里新购的物什,约莫是准备的年货。 “串珠了。”百里熊咧开嘴。 “莫要惊,我早说了,我百里熊猿臂鹰睃,看得清附近的地方,暂时没有人过来。二三子,迅速取来马车,往蜀州南面赶路。沿途若有机会,再抢二辆。” 一场翻山,摔死了三人。眼下,只剩的九个凉州死士,惊魂未定的点了头后,仗着轻功往下跃去,将马车扯了过来。 “恐遇蜀人的探哨,沾了血的物件,便弃入林子。” 喜庆的灯笼,卷成坨的腊肉,不时被扔出马车。甚至,还有一张无辜的春联儿,只因为用了朱墨,同样被撕烂,甩出了马车之外。 半截撕断的春联儿,约莫还见着四字。 “岁岁平安”。 踏。 百里熊的脚,冷冷踏在“岁岁平安”之上,再碾了两脚,徒留一片浑浊不堪的污垢。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40760.html 第五百八十章 春鱼的故事 仅隔日,徐牧便离了镇子。带着千余人的蜀骑,继续往南林郡赶去。这一轮,关于南林郡里的两万降卒,他势在必得。 若是不出意外,还能回成都吃个岁宴。 “行军。”抬头望了眼天色,徐牧凝声开口。 “主公有令,速速行军!” 千余的蜀骑,驰骋在蜀州的官路之上,渐去渐远。按着徐牧的意思,在中途再无休息,径直入了南林郡。 “主公,俺老孙想死你了!”只听到徐牧到来,作为镇守将军的孙勋,撂着腿跑了过来。 徐牧怔了怔,“孙勋,你他娘到底哪儿的人。” “祖上是北面的人。” “那没问题了。”徐牧抬手,犹豫了下,还是赏了一个爆栗。 并无见外的孙勋,嬉笑了声,将一份卷宗,放在了徐牧面前。 “主公,你要我准备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南林郡的两万余降卒,其中万余人是暮云州俘的,七千人是先前蜀州的窦家降卒,另有三四千,则是一些敌军的民夫。” 徐牧点头,“孙勋,这两万余人的降卒,可有能主事的人?” “自然有的。主公,要不要押过来?” “莫要欺人,好好请过来。” 若是招降成功,这些人,也算得蜀州的士卒。 很快,在孙勋的操持下,几个裹着暖袍的中年汉子,沉默地走入了郡守府。这几人的脸庞之上,隐约之间,还留着行伍人的气度。 蜀州的七千余降卒,问题不大,左右也算得蜀人。最关键是,是暮云州俘虏回来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沧州人,不见得会马上归心。 只可惜战事吃紧,明年伐凉之时,兵力已然是捉襟见肘了。 “拜见蜀王!” “入座。”徐牧笑了声,让旁边的殷鹄,唤人上茶。 几个降卒的头领,皆是脸庞疑惑,但又不敢多言。 “年关将近,本王闲来无事,便想着来此处看看,诸位无需拘束。” 徐牧明白,如果要劝服降卒,好好为蜀效力,那么面前的几个人,便是最大的关键。 “六侠,让人往火炉里,多添一轮柴薪,莫要冻着了自家兄弟。” “舵主放心。” 几个降卒头领,一时间脸色有些动容。 “酒尚在温,我先以茶代酒,敬列位一杯。” “敬、敬蜀王。”降卒头领们,急急端起茶杯。 “对了,这位兄弟,好像是徐姓?”放下茶盏,徐牧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面前一人,认真发问。 “蜀王,正是,某叫徐河。”其中一个被俘的沧州裨将,急忙回话。 徐牧笑了笑,“那就是自家兄弟了。” 这一句,不仅是沧州裨将,在旁的几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古往今来,降卒的命运都不太好,为省下粮草,很多降卒被俘之后,都直接斩了填土坑。 “离开成都之时,有人劝谏本王,行杀俘之举。”徐牧顿住声音,语气里变得有些沉重。 “但按着我的意思,蜀州,暮云州,沧州,更像是三个本家兄弟。本家兄弟再怎么打,也不能太恶。莫要忘了,自小到大,我等都是一样,共饮一江水的。” “共饮一江水……”几个降卒头领,语气喃喃。 “自然是。襄江便是母河,我等都是同母的。我徐牧只问,年关之时,沧州那边,可是煮一锅春鱼?” “蜀王,当然了。每每年关,我沧州的百姓,或捕或买,都要准备一条江鱼,用新的瓦罐来煮,加上蜀椒,桔梗,熬一锅春鱼,旨在去岁迎新,年年有余。”被俘的沧州裨将,说着说着,眼睛渗了泪花。 边上的几人,皆是神色期盼。 “不瞒蜀王,我暮云州的春鱼,不喜辛辣,所以会多添两枝的茅儿草,作为增甜。”不多时,又有另一个被俘头领,抢着开口。 徐牧笑起来,“那倒是巧了。我蜀州这边,有人喜辛辣,有人喜增甜,不过嘛,本王倒是不忌口,有啥就吃啥。咱们南边的人,吃的东西,就是规规矩矩,讲究补气养身。” 顿了顿,徐牧继续开口,“不像北面那边,比方说凉州,凉州人的年关,听说是杀马羊来炙烤——” “蜀王,这些西北凉州人,跟蛮夷无二。”被俘的沧州裨将,急忙发笑。 南稻北麦,生活习性有所不同。徐牧并非是地域黑,而是在用一种反例,让这些降卒,统一对襄江南岸的归属感。 原本便是如此。襄江之水流淌,虽然划为了三个州,但生活习性大同小异,连着方言,除了一些晦涩的词儿外,都能互通。 “只可惜,现在凉州势大,一直有南侵之心。若占去了南岸三州,只怕年关的春鱼,我等再也吃不到了。”徐牧吁出一口气。 在旁的殷鹄,一时脸色古怪,自家主公蛊惑人的手段,堪称天下一绝了。 “我不瞒列位。”徐牧认真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人,“明年开春,凉地三州的十几万大军,便要攻伐我南岸三州。恐我南人被战火波及,本王欲要带兵北上,和凉人决一死战。” “我曾听说,南岸三州的儿郎,有卵在身,有剑在手,都是敢冲敢杀的种。莫要忘了,凉人若攻入南岸,我等的妻儿父老,会受怎样的苦难。” “蜀王……莫不是在招降。”沧州裨将嘴巴动了动,艰难咽了口唾液。 “并不是。”徐牧认真摇头,“我是在问,自家兄弟可否一起携手,打退凉人蛮狗!老子们是南岸的人,年关吃的是美滋滋的春鱼,而非是烤得焦黑的烂马肉!” 在场的几个降卒头领,都齐齐仰起脸庞。 “不管是蜀人,或是沧州人,本王在此答应你们,终有一日,南岸三州连在一起,渡江无需盘查,远行无需官牒。往来无事,可去沧州找老友喝茶听曲儿,也可去蜀州最大的清馆寻相好。家家种稻,户户织锦,父母有天伦之乐,妻儿不受饥寒之苦。” 几个被俘的降卒头领,一时间,听得眼睛发红。如他们投身军伍,更多的,只是为了一份军饷,好让日子能活得下去。 /92/92393/31745694.html 第五百八十一章 五百步内,我见人必杀 “我等,愿随蜀王伐凉!”几个被俘的头领,只互相看了看,一时间跪倒在地,冲着徐牧抱拳。 “好!”徐牧大喜,亲自起身,将几人扶了起来。这副模样,又让几个降卒头领,一阵感恩戴德。 “年关将近,我到时,会让人送来一批春鱼。当然,是辛辣还是增甜,还是诸位自个来操持。” 几人又是一阵欢喜。 “回了营地,还请替本王转告,不管是谁,只要是吊着卵的,破凉州有功,一样大赏!” 此时,压在徐牧胸口的一块巨石,总算是松了下去。 这只是第一步,先前说要三州连在一起,并非是笑话,是真有这个打算。当然,这一切的条件,必须先大破凉州。 “孙勋,送几位兄弟回去。对了,车上有不少肉食,也拿去分了。便说先前各为其主,我徐牧若有得罪,多多海涵。” 刚走到门边的几个被俘头领,怔了怔后,又是一阵跪地而拜。 “且去。” 呼了口气,徐牧重新坐下。 旁边的殷鹄,急忙帮着斟了盏茶,“那日总舵主得空……去戏园子做一日的说书先生,只怕要爆了场子。” “我当年……一场高校辩论会上,可是辩哭了八个学生会代表的人。” “舵主,辩论会是什么。” “比吵架,我吵架厉害些。” “舵主是口灿莲花之人。君子重口,舵主当真是翩翩君子。只站在舵主身边,便忽觉一阵仁君之风。” “殷鹄啊,你也要开始了吗……” …… 离着官路有些远,偏僻的小道上,死了几个人。应当是共乘一车的村人,想赶去城里置办年货,却不曾料,被歹人半途劫了马车,杀身害命。 “还有多远。”坐在摇晃的马车上,百里熊沉着声音开口。 “百里大师,从小路绕,再过半日的时间,便要到了。” “附近可有林子?” “自然有的。蜀州南林郡,尚在建镇,但城墙还没垒好。附近一带多少林木,可有用作伏弓。” “最好不过,布衣贼必死。” 言罢,百里熊冷冷垂头,开始重新擦拭那把狼筋弓。 两辆马车,在寒风中继续南下。 …… “徐将军,某来回哨。” “讲。” “并无任何敌情。” 弓狗点点头,但并未有丝毫放松,骑着马,继续循着整个营地奔走。 整个南林郡,尚在建镇之中。偌大的地方,拢共只有两间酒肆,一间驿馆,一间当铺,以及一间只有三个姑娘的小清馆。 多巡了两哨,直至天色昏黄,弓狗才骑马回营。抬头往四周看去,寥寥不多的木屋,已经有人掌起了灯火。 “徐将军。”只等弓狗下马,一个神弓营的裨将,急急走来。 “怎的?” “陈都尉半日未归。已经快五哨的时间了。” 出去巡逻一轮,称为一哨。五哨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他往哪边去?” “入了林。” 弓狗皱了皱眉,怕有祸事,顾不得身子累乏,抓了小铁弓和短刀,便带着二三十人,骑着马往林子而去。 南林郡的建镇之地,原先是虎蛮人繁衍生息的地方,附近的山势极其陡峭。马儿无法奔走,只得弃了马,步行入林。 “徐将军,请过来。” 弓狗抽出短刀,急走了几步,走到一个山涧之前。在火把的映照下,发现本营的六七个部属,都被人杀死弃尸,扔在了山涧里。 “徐将军,敌袭了。” “派一人,回去取了马,速速通告主公。” “我去。”说话的,是一个和弓狗年龄相仿的蜀卒,先前也是山猎人,生得有些矮,但很敬佩弓狗。 “八儿,小心些。” 叫八儿的山猎蜀卒,迅速取了马后,开始循着官路,准备往南林郡的营地狂奔。只刚刚开始跑,忽然诡异地连人带马,重重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不好,有伏弓!”弓狗嘶声大喊。 “避入林子!” …… “百里大师,如此大杀,只怕会暴露。”在夜色之中,有死士忧心忡忡地开口。 百里熊冷笑回头,“若不杀,我等便要被发现。要怪,只怪这些蜀人发蠢。天都夜了,还要巡山。” 死士神情发苦,“若不然,我等先避开。如今附近的蜀人探哨,可有不少。” “老夫纵横西北二十余年,岂有退避三舍的道理!二三子,便在此地看着,有一个,我杀一个,杀绝蜀人。” 没等死士再开口,林子中,百里熊再度拨弦—— 喀嚓。 隐在林子里,刚抬弓的一个蜀卒,立即被穿了头颅,栽倒在地。 “五百步以内,我鹰睃之下,见人必杀。”百里熊披散的头发,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百里大师——” 说话的死士,只吐了半句,便被一支小箭同样穿了头颅,咳了两口血,仰摔死在地上。 “想射我?好胆了。”百里熊狞笑着,在黑暗中隐去身子。 “匿身。”余下的凉州死士,皆是脸色大惊,纷纷和百里熊一样,将身子林子里。 …… “徐将军,敌人莫非是退了?若不然,速速回营通报主公。” “不可。”弓狗脸色凝重,“路子只有一条,又无林木掩护,若是去取马,便会被伏弓射杀。” “你几人,往东面去,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路。若是无路,便想办法,先去通告不远处山脉北边的营寨,让他们派人过来。” “领徐将军令。” “切记小心,敌人的伏弓,是擅射之人。” “余下的,也请藏好身子。” 蜀州冬夜,月光惨淡。寒风更加烈了起来,让箭矢的力度,开始大打折扣。 咔。 棘草土坑里,一个刚要探头的凉州死士,只瞄了两眼,便被一支小箭,直接扎到脸面,痛叫了几声,死在了当场。 “弓家子。”不远处的百里熊,笑着吐出三字。继而,他很快抬起狼筋弓。 “我讲了,五百步内,我见人必杀。” 喀嚓。 一个藏在树后的蜀卒,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想要起身前跑,却又是第二箭射来,直直从后背穿透而出,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一颗秃树上,缩着身子的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开始渗出冷冽的寒光。 /92/92393/31745695.html 第五百八十二章 我去追击 夜深之下,整片林子里,除了风声之外,似是什么响动都没有。 “二三子,速往南面走。” “百里大师,对面也有个神弓,我等若是露了身子,岂非要死了?” 百里熊笑了笑,“我先前已经射中他了,只怕这会,他尸体都凉了。” 余下的四五个凉州死士,重重松了口气。按着百里熊的吩咐,开始握着刀,小心往南面探去。 其中一人,仅走了几步,便听得风声呼啸,惊得想要藏匿,却已经晚了,一支小箭从右眼眶透入,飙着血往后倒下。 “五百步内,我见人必杀!弓家子,我见着你了!”百里熊一声怒吼,瞬间搭弓拨弦,往一处秃树旁射去。 狼头箭直直透来。 暴露的弓狗面色冷静,也迅速抬弓拨弦—— 铛。 一小一大两支箭矢,在夜色中撞出火花,又很快悄无声息。 百里熊闭了闭眼,脸庞上满是凶戾。 “百里大师,何苦让我做诱饵——” 一个语气激动的凉州死士,话还没完,被钉死在树桩旁。 余下者,不管是蜀卒还是死士,都纷纷重新藏身。虽然只有数百步的射程,但这会谁都不敢动,一暴露,便是一个死字。 弓狗隐在树后,看了看拨弦的手,虎口已经撕裂。先前为了撞箭,他没有任何蓄力的时间,仓促之下,伤及了虎口。 “敢问,对面是哪位弓家子。”百里熊冷着声音。 无人应他,只有寒风呼啸。 百里熊怒极反笑,握了握手里的狼筋弓,一双阴沉的眸子,在夜色中继续闪动。 一个蜀卒,约莫是受了寒,只咳了一声,便立即被狼箭扎穿了身子,咳着血死在原地。 “百里大师,速速离开此地!拖得太久,只怕有蜀人围剿——” 咻。 说话的凉州死士,惊得大叫一声,将挡箭的尸体丢下,重新隐匿起来。 百里熊怒不可遏,连着搭了几箭,循了一个方向,连连劲射。 “天有名,地有姓,你到底是哪位弓家子!若有本事,便出来与我一战!” 依然无人应他。 弓狗避身树后,沉默地一语不发。他的性子,向来不喜言语,再者,弓是杀人技,该杀便杀。啰嗦个什么劲,活人会讲废话,而死人不会讲话。 不知多久。 弓狗才小心探头,摸着夜色探了一阵,当发现林子边的山壁,有不少攀登的脚印时,沉默地叹了口气。 “你几人,速速回营地通告,告诉主公,蜀州来了大贼!” “徐将军,你不回?” 弓狗握着手里的小铁弓,“若无猜错,这些高手入蜀,极有可能是要对主公不利。” “我去追击。” …… 一辆藏在林子里的马车,重新上路。被重重鞭了几下的老马,开始吃痛地加快脚力。 “百里大师,我先前就说,该早些离开。莫要忘,我等可是刺客,不宜暴露。”仅余的四个凉州死士,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 “我自然知道是刺客。”百里熊的声音,依然倨傲无比,“若非怕误了事情,那个与我对射的弓家子,定要被我射杀!” 四个死士皆是脸色愁苦,还没开始刺杀,便被面前的百里熊,打草惊了蛇,只怕刺杀蜀王之事,会更加棘手。 “百里大师,只怕布衣贼得知,会更加严防,不若在归途再找机会,眼下先寻个地方落脚。” 百里熊皱了皱眉,犹豫着点了点头。大半夜的夜射,不仅耗费体力,而且更加耗费心神。 “百里大师,若是没记错,前方不远,便有一个小村,不过七八户的人家。” “七八户?那就是命不好了。”百里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靠在马车上,脑子里,依然在回想着昨夜的对射。 “那个弓家子,确是有几分本事——” 嘭。 马车一个急停,让百里熊的脑壳子,直接撞在了隔板之上。待皱了皱眉,往驾座看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驾车的死士,已经头颅中箭,伏尸当场。 “百里大师,那弓家子跟上来了!”一个死士惊喊,取了武器,迅速要跳下马车。 “莫下车!” 已经喊晚了,这慌不择路的跳车死士,胸口中箭,捂着伤口慢慢倒下。 “百里大师,这要怎么办?” 百里熊笑了笑,“无事的,你先去马窗看看,附近可有林子?” 死士点头,刚把头凑上马车窗,便被一支小箭,扎在正额之上,鼓着眼睛倒下。 判断了箭矢的方向,百里熊瞬间掠起身子,抱着狼筋弓和箭壶,迅速滚到马车之后。忽而受惊的老马,似要拖着往前跑,被他抬起短刀,直接割了马腹。 哐。 老马侧摔而死,将马车拖翻在地。 握着狼筋弓,百里熊笑了声,把身子迅速藏好。 “弓家子,你我再战一轮,谁活着,谁离开这里!” “不讲话?你莫不是个哑巴——” 噔。 一支小箭,冷冷钉在翻倒的马车上,离着百里熊的头皮,不过一寸的位置。 “有些意思。” 握着狼筋弓,百里熊脸色疯狂,一个翻滚出了马车。 昂—— 弓狗胯下骑着的马,立即被射翻,发出惨烈的长嘶。 顾不得摔伤,弓狗迅速隐在一株老树之后,仅有的一只眼睛,眼珠子不断转动,看着前方的小道,以及附近的地方。 嘭。 一支狼头箭,直直透入半个树身。整株老树摇摇晃晃。 弓狗皱了皱眉,重新跑动身子,跳入了一个凹坑里。 “哈哈哈,老夫只问一句,你这位弓家子,臂展几尺,是左目生了鹰睃,还是右目?” “啧,你又不答话了。不若你我都站出来,对射几箭,谁输谁死?” “你定然是不敢的,老夫纵横西北二十余年,未遇敌手!狼箭百里熊,早已经扬名天下!” 吹拂的寒风之下,百里熊发现,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附近一带回荡。余下的,便是死寂,除了风声都是死寂。 这种死寂,让他有些不适。 很久了,很多年了,第一次,有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上。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85228.html 第五百八十三章 徐长弓,活下去 在南林郡的徐牧,听到神弓营带回来的消息,整个人吃了一惊。 不仅是大贼,这般射杀的本事,可谓是很凶了。 “主公,你看这个,徐将军让我带了一枚回来。” “狼头箭?”徐牧还没开口,在旁的殷鹄惊声开口,“主公,这是凉州的狼箭。那个董文,在皇宫用的,便是这等的箭镞头。我听说,董文有个师家,教了他一身狼箭的本事。” 徐牧沉下眉头,他忽然想明白了。这等的光景之下,蜀州开春伐凉,董文这是请了人出山,入蜀刺杀。 刺杀的对象,自然是他这个蜀王。 “你们徐将军呢?” “徐将军……骑了马,独自去拦截贼人了。我等要跟,徐将军说跟着危险,就一个人去了……” “该死!”徐牧大惊失色,“调派五千人马,分成五路,立即去接应徐将军!” “遵主公令!” “司虎,司虎!你家弟弟被人堵了!” 正躲在角落里,蘸着胭脂涂脸的司虎,猛然间眼睛一鼓,收了胭脂拖了巨斧,就急急跑了过来。 “哪个狗儿曰的,堵我的小弓狗!老子一斧劈了他!” …… 呼,呼。 弓狗垂下头,看着一条受伤的手臂,血流不止。虽然已经及时躲避,但还是被狼箭擦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伤口上,隐隐渗着甘甜的气味。 “我先前淬了毒,一种好毒。”躲在马车后的百里熊,声音嘶哑地开口。他也不好受,被那位藏起来的弓家子,同样射中了一箭。 半条肩膀都红了,连搭弓的动作,都变得迟钝起来。 在马车和林子的中间,至少有二三十支断了的箭杆,大小都有。 “老夫纵横西北二十余年……”百里熊剧烈咳了起来,索性不喊了,斜斜靠在马车之后,大口地喘着气。 这一次入蜀,事情好像是坏透了。当然,若是没有这个出现的弓家子,在昨夜的时候,他能很快射杀巡夜的蜀人,然后,继续在南林郡伏弓,伺机射杀蜀王。 “你撑不住的,撑不住的,你中了毒,嘿嘿,我不动了,我等你先死。” …… 脑子越发昏沉,弓狗颤手摸出火折子,想着生一堆火,先烫了伤口上的毒。在小时,他捕蛇烹食,便时常会中毒。如这种法子,虽然痛不欲生,但终归能止毒。 火折子还没开筒,弓狗迅速丢在一边,抽了短刀冷冷横在面前。 铛。 一张陌生的脸庞,狰狞地出现在弓狗面前。 “便是你,便是你这个矮子,一直在放冷箭!”仅存的最后一个凉州死士,先前死趴在马车上,这会儿,却寻了机会操刀入林。 一手失力,弓狗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挡着砍下的劈刀。 “天生一个罗锅矮子,你这般的丑模样,还想学人做将军!” 噗。 挡刀之下,死士狞笑着抬腿,将弓狗一脚踹飞。连着那柄短刀,也被摔到了一边。 弓狗咳着血,脑子越发昏沉,仅有的一只眼睛,拼命地撑起来。 凉州死士狂喜,重新抬刀,朝着弓狗脑袋劈去。 刀劈在泥地上,溅起一阵尘烟。 等死士四顾,才发现弓狗已经撑着身子,避到了另一边上。 “哈哈,你倒是射箭啊!你的箭壶在这呢?” 死士拾起脚下的箭壶,怒而往远处掷飞。 弓狗不说一语,趔趄着站了起来。 “劈了你的狗头!” 弓狗的喉头里,忽而爆发出一声怒吼,身子极为诡异地一绕,绕到了死士身后。 死士怔了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支从远处射来的狼头箭,从他的头颅炸开。 在不远处,走出了马车的百里熊,抬着弓箭,脸庞有些发怔。他不明白,面前的人,不过是个罗锅矮子,又盲了一只眼,如何知道他在后面偷射的。 死士的尸体,缓缓往前栽倒。 “你无箭可用——” 百里熊声音戛然而止,他仰着头,嘴角苦涩地叹出一口气。在他的额头,一根断枝入肉三分,鲜血淌了满脸。 “弓家子,神、神乎其技。” 嘭。 百里熊的身子,重重仰摔在地。 弓狗咳了一路的血,在就近的位置,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一株枯树,抱着膝盖,整个身子紧紧缩在树杈之上。 在小时候,遇到危险之时,又或者被人毒打之时,他总会如此。仿佛整个世界,树上的枝杈,是最安全的地方。 无父无母,天生罗锅,还盲了一只眼。如他这样的人,这一生是不讨喜的。 弓狗缓缓闭上眼睛。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长弓!徐长弓!” “我的小弓狗诶——” …… 仅一日多的时间,陈鹊急匆匆从成都赶来,脸色满是焦急。 “主公——” “陈先生,速速入屋。” 陈鹊点头,不敢耽误,急急往屋子里走去。 “我的小弓狗诶,我的好弟弟诶,你这一走,我司虎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司虎坐在屋子外,哭得一双牛眼都肿了。 “莫乱喊,再乱喊,老子把你媳妇调出成都!” 司虎急忙捂嘴。 徐牧压住心头的紧张,犹豫着,安慰了司虎两句,才跟在后面入了屋。 屋子里,弓狗全身乌黑,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唯有鼻口里微弱的气息,证明人还活着。 并没有惊扰,只等陈鹊把脉一番之后,徐牧才急忙起身。 “陈先生,吾弟的情况如何。” 陈鹊叹息了声,“这半年的时间,长弓需要留在老夫的药庐里,日日药浴泡身。另外,他双手的麻毒,被毒气牵引,也要跟着复发。” “陈先生,这严重吗?” “有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连麻症也治好。” 徐牧一时沉默,心底有些发疼。 “我是他的家属,还请医生尽力。” “主公在说什么?”陈鹊怔了怔。 “没什么……劳烦陈神医。” 徐牧转过头,看向床上的人影。当时,弓狗必然也猜出了刺杀的事情,才会单人一骑,去堵截那位狼箭。 “徐长弓,活下去!” 昏睡在床榻上的弓狗,忽然间,五指微微一颤。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85229.html 第五百八十四章 恭顺者昌,跳梁者亡 “牧哥儿,小弓狗不会有事情吧?”司虎蹲坐在地,像极一个失去玩伴的孩童。 “不会,哥儿拼了命,也会救他。”徐牧抬头,看着陈鹊缓缓离去的马车。按着约定,弓狗要留在陈鹊的药庐里,至少半年的时间,以药浴洗身去毒。当然,一切结果未知。 如今能做的,只有多收集一些稀缺的续命药材。 “殷鹄,你传信给上官堂主,这张方子上的东西,费点心思,多多益善。” “舵主放心。”殷鹄点头。 “吾弟。”徐牧抬起头,穷尽目光,在发现前方马车,以及随行的一千蜀骑,再无踪影之时,才沉默的一声叹息。 “传令,将狼箭的尸体,悬于成都塔楼之上。通告天下,吾弟徐长弓,单人一骑,射杀凉州狼箭,独步西北!” “明年开春,我浩浩蜀军,要攻入凉州,将贼子董文枭首挑竿!” “吼!” 在徐牧左右,不仅是蜀卒,连着几个新投的降将,都跟着齐声怒吼起来。 这一波的士气鼓舞,来自一个生来彷徨的男儿郎。 …… 几日后,收到消息的董文,整个人沉默下来,坐在王座上,久久闭目不语。 “列位,有无法子。”许久,董文才开口,望向下方的几个谋士。 在司马修死了之后,这多日的时间,他都试图,找出一个比肩凉狐的人,却大失所望。 不说凉狐司马修,若是有卓元子的本事,也可称首席幕僚了。 但没有,一个都没有。哪怕是司马修举荐的人,虽然有些急智,但却不堪大用,还不如他自个的思量。 “王,狼箭是我凉州英雄,若不然,先遣派使臣入蜀,将狼箭前辈的尸首,换回凉州。毕竟,他还是王的师家。王的表字是义孝,可——” “我是问你们,有无法子来对付蜀州!”董文怒吼。 几个谋士急忙出列,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滚,滚出王宫。”董文咬牙。 “王,我、我等告辞。” 夜幕暗下,董文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心底空落无比。 幼年之时,他的父王便是如此的坐姿。他站在两个王兄之后,偷偷透过卫士的长戟,看着王宫里的文武家臣。 他时常想,有一日他也要这般,坐在王座之上,威风八面。做到了,他做到了。只差一些,便能打出西北之地,称霸西面数州。 “三弟,母后给的柑橘,我分你几个,你小心藏着吃,莫要被发现了。” “老三,打你归打你,但你听话,二哥便饶了你,如何?” “文儿虽然不成器,今年岁宴的炙肉,分他一盘吧。” “哼,你虽是个女婢之子,但也是王姓,你穿的得体些,便让你入座吃宴。” 董文闭目,在孤独的王宫里,随着烛火的摇曳,整个人的影子,被越拖越长。并无其他影子的交集,便只剩他一个人的,光怪陆离,时明时暗。 “司马修拜见主公。” “吾凉狐,愿随主公争霸天下。” …… 董文睁开眼,整座王宫里,仿佛乍起了一阵冷风,让他的身子,不知觉微微一颤。 “吾董文,要争霸天下!” …… 玉门关外,留在余当部落里的晁义,坐在一个毡帐里,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前方余当部落的人,围着篝火跳舞。 即便附近都是霜雪,这群西羌人,却一时热闹无比。 “晁兄,来饮酒。”余当王走入毡帐,将一罐温好的马奶酒,放在了面前。 “有劳余当王。”晁义笑了笑。 这一次,留在余当部落,是主公的决定。他是知道的,不仅是他,在定州的方向,同样有另一支奇军,明年会配合伐凉。 “余当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晁兄但说无妨。”此刻的余当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住蜀州的大腿。 “玉门关一带苦寒,为何西羌人,不继续往西迁徙。” 往东是中原,根本无法踏足。北面是大荒漠,而南面则连接蜀州的山峦。乍看之下,只有往西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余当王叹了口气,“晁兄有所不知。继续往西,便是西域诸国了。比起中原来说,这些西域诸国,赶尽杀绝更甚。若是敢迁徙过去,指不定要被屠了部落。” “西域人很凶?” “现在很凶。不过,百多年前,纪朝在玉门关设置的都护府,还没荒废的时候,这些个西域人,气儿都不敢大喘。先前有个捣鼓夜光杯的小国,国君只不过碎语了几句大纪的国事,被人听见,传到了中原的长阳,惹得纪帝大怒。” “嘿嘿,那一会,在玉门关的纪朝都护府,派出两万的骑兵,直接就给灭了国。” “那时候,整个西域都惊怕无比。晁兄有所不知,我的祖辈甚至还留了话,让扶寻部落的人,切莫招惹大纪中原。” “我想想……还留了一句话。” 晁义怔了怔,“什么话?” “大纪天威浩浩,恭顺者昌,跳梁者亡!” 晁义垂头,心头一阵复杂。 这满目疮痍的江山,已经无了天威之色。 “晁兄,你再看看现在的大纪,盗匪横生,群雄割据,不说我余当部落,哪怕是个塞外小部族,都想着踏入中原,取万里肥沃之土。” “当然,有蜀王在……我决计不会如此。” 晁义并没有意外,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你的拳头硬了,别人怕了,才会服气。反之,你的拳头软绵绵,是狼是狗,都会想着跳过来,跃跃试试。 “我是相信蜀王的。先前的凉州,说是戍守,其实也只派了些戍边的士卒。这有何用?那座都护府,听说都被用来做了羊圈子。” “我的祖上说,那时候经过都护府,都得绕着走,那些纪朝士卒的操练声,能把马儿吓破胆的。” 晁义没有答话,沉默地捧起马奶酒,有些失神地看着前方,并非是看篝火舞,而是更远更远的风沙。 不知为何,他总是相信。有一日他的主公,会带着他骑马出征,踏碎荒漠沙丘,面对着整片西域之地,再重新喊出那句霸烈的话。 恭顺者昌,跳梁者亡!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85230.html 第五百八十五章 只等开春 离着年关,尚还有些日子。站在蜀州王宫,远眺城外的山峰,已经积雪铺盖,厚如花娘脸上的粉妆。 “徐将军这两日,已经醒了过来。施针的陈神医,却乏累的睡了一天一夜。”回了成都的孙勋,认真地念着送来的情报。 为了做好这份工作,他最近没少费心思,甚至跟着几个兜屁股的娃儿,抢着入学堂认字。 不仅是徐牧,连着旁边的贾周,两人都松了口气。 “孙勋,等会派些人,将上官述送来的药草,先运到药庐那边,另外,王参知敬献的几尾大江鱼,也一并送去,让陈神医补补身子。” “得令。”孙勋屁颠颠往外跑去。 “主公,长弓是天生的异人,必会度过灾劫。” “如文龙所言。” 徐牧并不想,这位生来彷徨的小神弓,止步于此,如这样逆天改命的人,该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才对。 “文龙,柴宗那边如何了?” 柴宗先前的时候,已经带兵去了定州,眼下和晁义一样,都算作来年伐凉的奇兵。 “先前来了信儿。主公请宽心,柴宗原先就是定州人,而且和陆休交好,并无什么事情。不过是扮作了定州军,帮着抵挡马匪,虽然战损但也不多,权当是练兵了。” 陆休,在李如成死了之后,便是定州最大的将领。并没有做墙头草,也没有称王,算得上是忠义的边关将领,坚持循着李如成留下的布置,死守在定州边关,挡住胡人马匪。 当然,若是打下了凉地三州,和定州接壤相连,不仅是定州,连着陆休这个人,徐牧肯定要收入麾下。 “柴宗那边没有什么事情,倒是莱州那边,开始了大动作。” “伪帝方濡?他要做什么。” 最近因为弓狗的事情,夜枭的情报,都交由贾周来处理。 “先前说,方濡不拘一格,以景朝国礼厚待,启用了一个兵马大将军。” “严姓?” 这件事情,徐牧从上官述嘴里听过。 “正是严姓,全名好像叫严颂。年近了八旬,我都猜不出,方濡是怎么敢的。听说此人有些神秘,脸上又染了疱疾,以一张虎牌面具遮住了脸。” “不过,这位严颂的身子,从夜枭的情报来看,似是不服老,还很硬朗。仅刚上位,便上书方濡改革,十四万的伪帝大军,革除了老弱病残,只剩下七万余人的青壮之兵。如此一来,伪帝二州的粮草问题,便得到了改善。” “另外,这位严颂,还劝说方濡立了一纸‘安商令’,以低廉的州税,迎来不少大小商户来往。” “精兵简政,是个人物。”徐牧皱眉。 “确是个人物。但我不明白……这样的人物,为何要栖身在伪帝手下。” 不仅贾周想不通,徐牧也想不通。 “严颂还有一子,同样兵法娴熟,在明年,左师仁那边的仗,恐怕没那么好打了。当初两万陵州军,追着十几万景国军的事情,估摸着也不会再有。” 徐牧点头。哪怕到了现在,正常乱世的争霸,也顶多算刚刚开始。你方唱罢,轮到我方来唱。在以后,他还要面对一个个崛起的势力和人物。 “还有一封信……并非是夜枭的,而是河州那边,廉永派了人,亲自传来了蜀州。” “不知是友信,或是情报,我便没有拆,留给了主公。” 贾周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封信笺,递到了徐牧手里。 “明面上,廉永虽然是渝州王的镇边将。但在心底,他同样将主公,当成了同行的人。” 徐牧接过信笺,拆开,看了一会,心底有些发酸。 信里在一番念旧之后,只提了寥寥几句,大约是今年近冬,身子力乏无比,恐没有多久的活头了。 不比睡在温柔乡的富贵老爷,同样的年纪,廉永一生戎马,各种明伤暗伤数之不尽,已然是风烛残年了。 廉永一死,常大爷或许会换个人。但不管怎么说,再换一个人,也不会再像廉永这般,立在城头白发杵刀,死守着中原河山。 “还是那句话,小侯爷一去,他将主公当成了同行的人。” “文龙,我明白。” 这封信的意义,不仅是叙旧,更是隐晦地提了一下,让徐牧不要忘却边关北狄之事。 “主公,信里怎说。” “廉永的信,说自个已经老迈无力,怕活不了多久了。还说北狄这近两年,安静地有些不对劲,恐怕会有阴谋。” “北狄的事情,可再细细探查一番。至于老将廉永,若不然,主公可书信一封渝州王,请廉永入蜀州颐养天年。” 徐牧叹了口气,“渝州王可能会同意,但廉永不会入蜀的。我和他相熟,自知他的脾气,他一生戎马,只有两个路子,一个是战死边关,第二个是杀绝了北狄人……否则,他不会走,会一直留在河州关隘里。” “主公,乱世出英豪。” “谁说不是呢。” “只等开春,主公大军伐凉,也将是一场英雄。” …… 在凉州,宿醉了两日的董文,终于走出了王宫。带着人,往凉州城附近,最大的马场赶了过去。 有了二城的桥头堡,明年蜀人伐凉,已经是定局。 要想战胜蜀人,最大的胜机,便是在平坦地势的遭遇战,以凉骑冲杀蜀军。 “主公,这算不得骏,还是马驹,若是提早用作征战,只怕无法再长得壮硕。” “莫问,先骟了充作战马。再养一冬,也差不多了。”立在霜雪地上,董文冷冷开口。 养马场里,随行的马政司老吏,一下子惊声。 “主公,这等的天气,不可用水骟之法,只能用火骟,恐马驹要痛死不少。” “顾不得了,那就用火骟。” “速去。” 养马场里,几个养马夫迅速烧了火炭,又放了烙铁,慢慢烧红。不多时,才牵来第一匹受惊的半大小公马,待二人按住,另有一人取来木夹板,鼓着眼睛往下一夹—— “快,烙、烙断精索!” 烧红的烙铁,在马腹下的某个位置,烫得滋滋冒烟。 半大的马儿,在烟气之中开始长声痛嘶。 董文面无表情,转头往远处看去。面前凉州物景,被一场雪雾笼罩,穷尽了目光,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785231.html 第五百八十六章 蜀骑重甲 南林郡的两万降军,按着徐牧的意思,分成了十营。成都五营,蜀西两营,而州外的白鹭郡,则分去了三营。 另外,在这三个地方,募兵之事,早已经有了势头。拿成都来说,这一场冬募,虽然开始没多久,但已经募了两千余人。 按着徐牧的估算,一冬之后,凭着他蜀王的招牌,应当有差不多六七千人。只可惜,到时候所剩的操练时间,并不多,约莫是十日的时间,整个蜀州的新军,在熟悉器甲军阵之后,便要奔赴凉州战场。 当然,徐牧不会把这些人当作肉军。每一营新军,都有调派近半数的老卒。换句话说,这批新军若是经过沙场的洗礼,要不了多久,便一样能成长为蜀州的英豪。 “上官述那边,联络了三十州的各个分舵,到时候,也会有近万人的义军,经恪州,渡江到白鹭郡。” “黄道充那边,可有说法?” 贾周摇了摇头,“并无。他很聪明,甚至还说提供一批粮草。能八面玲珑到这个份上,也算个奇人了。” 不说左师仁,不说蜀州,甚至是沧州,伪帝的莱州烟州……夹缝之中,四战之地,黄道充偏偏还保全了恪州。 “另外,主公该收拢流民了。”贾周顿了顿,继续开口,“先前刚入蜀,蜀州里的流民自然要先安置,但现在蜀州十四郡已经稳住,其他州的逃难流民,可一并收拢。”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正如贾周所言,蜀州安稳之后,其他州的流民,确是可以为蜀州所用。不管是选青壮入伍,或是作为开荒的人手,都是不错的选择。 最为主要的,蜀州到现在,余粮颇足。做总舵主的红利,让徐牧收益不少。每一月,上官述都会将不少的钱粮,经白鹭郡,偷偷送入成都。 “文龙,安置流民的事情,交给王参知即可。” 老王是个好人,只戴好自己的帽子。 “有王参知,此事无忧矣。” “文龙,可有伐凉之计?”徐牧认真问道。虽然还有些早,但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 “主公可知,凉州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凉骑。”徐牧不加思索。 “不管怎样,在明年的战事,董文肯定会有一支人数浩浩的凉骑,用来挡住主公。所以,很大的可能,董文会放弃守坚作战,于平坦地势,以凉骑冲杀我蜀州之军。” 听着,徐牧皱眉。凉州不像蜀州,境内大多是地势平坦。换句话说,只要董文愿意出城骑战,他根本没有法子。 “当然,没有了司马修,其余的军参谋士,都算不得大智。主公,只需破了凉骑的冲阵,伐凉之战至少有七成胜算。不过,具体的定计,我还需要斟酌。” “有劳文龙。” 并没有久留,让贾周入屋休息之后,徐牧才带着殷鹄,往铁坊的方向走去。至于司虎,终归也算个成家男人了……若是无事,徐牧更愿意,让他守着家里的媳妇,在战事止戈之时,多快乐几天。 “六侠,可见过厉害的骑军?” “舵主,天下良马,佼佼者无非是燕马凉马,燕马体型一般,但久居苦寒燕地,脾性颇有耐力,燕王公孙祖效仿柔然北狄,在河北战事之中,两万弓骑可谓精锐之师。而凉马体型壮硕,董文虽是个匹夫,但也摒弃了步骑混旅的习惯,以清一色的凉骑作为冲杀,颇有不当之勇。” 殷鹄的话,算是点评的很到位。 当初在庐城,卫丰堵截凉人的八千精骑,回来之时便说,这些精骑所挂的黄甲,约莫快往重骑的方向靠拢了。 小哭包董文,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人。 蜀州里的西南鬃马,马场寥寥,加上俘回来的,冤大头余当王送的,再去除最近的用度,只剩两万余的战马。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不管怎样,比起凉州而言,是有些失色。 按照徐牧入蜀前的想法,他誓要打造出一支重骑,作为出蜀征伐之用。奈何战事不休,铁矿不足,打造的事情,一直在走走停停。 要知道,重骑的概念,并非是普通的骑营能比。一员重骑,不仅要搭配辅军,换骑的好马,上好的豆料,一系列的器甲维修,说句难听的,穷极整个蜀州之力,哪怕万人的重骑,徐牧都养不起。 他估算着,以现在蜀州的情况,至多养三千骑便是极限。当然,若是打下了凉地三州,再加上和西域通商,万人的重骑,或许有可能养的起来。 “舵主,到铁坊了,老爷子在等着你……” 徐牧沉默了下,堆上了笑容,不忘问殷鹄一句。 “六侠,我看起来如何。” “我的评价是,舵主不如不笑。” …… “驴儿曰的,你堆着这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唱大戏呢!”陈打铁赤着身子,站在铁炉边上,看着徐牧骂骂咧咧。 在旁的诸多小工匠,瞬间惊恐万分,连头都不敢抬。 “爹,莫生气,小心着凉。”徐牧陪着笑,急忙走前两步,解了大氅披在陈打铁身上。 “有事赶紧的啊,忙完了这一炉,我还得去看好大孙。”陈打铁咳了两声,终归是缓了缓态度。 “六侠,我爹都咳了,赶紧的,去药铺买些甘草片儿,泡壶茶过来。记住啊,多加几枝茅草,我爹喜欢增甜的。” 殷鹄急忙拔腿往外跑。 “得了,你也莫装了。”陈打铁一脸鄙夷,“你不就是想问骑甲的事情。” “知子莫若父。”徐牧笑了笑。 陈打铁白了一眼,往回喊了两声,不多时,便有个中年工匠,扛了副零碎的重甲过来。 “按着你的意思,头盔,护项,护膊,护胸,战裙,还有战靴,我都往死里造了。你要是换个其他的打铁汉,拿着你的狗屁图纸,根本造不出来,也就你老子我,有点本事。” “老铁,这多重?”只看着,徐牧便皱了皱眉。 “喊爹。” “爹,有多重。” “近三十斤了。原先还想加上肩吞,再造个护胸铜镜。但这样一来,再算上内衬的袍甲,还有骑枪和铁弓,便太重了,会把马压垮的。” “你压了马,别说冲杀,老汉赶驴都比你走得快。反正,老子就按着你的意思,就造了一百副,你看怎么着吧。” “我先让人试骑一番,明日再来。对了,王宫厨堂里尚有几尾大鱼,明日我一并带来,让爹尝尝鲜。” 陈打铁咧了咧嘴,露出笑容,“不愧是爹的好大儿。”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17472.html 第五百八十七章 改良 带着百副的重骑甲,徐牧去了成都外的后山。实则要练骑行,再练兵场再合适不过,但徐牧并不想蜀骑重甲的事情,让凉州探子太早查到。 后山的空地上,卫丰已经早早挑好了人选,等得有些不耐。见着徐牧过来,便急忙迎了过去。 “主公放心,这百人,都是青龙营的老卒。”卫丰认真开口。 “拜见主公!”在卫丰身后,百人的士卒,齐齐冲着徐牧抱拳。 “好,诸位与我,也算是老兄弟了。” 当初小侯爷送的三千青龙营,在回内城之后,只剩下四百余人。再入蜀,再南征北战,除开擢升为裨将的一些人,如今的青龙营,已经不到二百之数。 “卫丰,先让自家兄弟,喝口热酒再练马。” 徐牧起了脚步,带着殷鹄,平静地寻了一处位置,席地而坐。 在明年伐凉之时,这些重骑,便是他破凉骑的杀器。所以,他不得不认真盯着,改良每一处的问题。 待喝完了酒,又挂了甲,覆面盔之下,骑在马上的卫丰,转头抱拳。 “主公,我等都准备好了!” 重甲没有染色,但即便如此,铁质的铮亮,依然让这百人的重甲骑,显得虎虎生威。 “卫丰,让殷六侠看看,我蜀州的重甲骑!” “领命!” 殷鹄在旁,抠了抠额头后,也急忙抬头,认真地往前观看。 整片后山的空地,仿佛一下子震动起来。百匹挑选的上好战马,约莫是被压了重量,一时间不习惯,不断长嘶起来。 庆幸的是,百骑重甲终于成功奔行。戴着覆面盔的卫丰,一时间意气风发,跑在最前,兴奋地抬高手里的重铁枪。 “平枪,平枪!” 早在先前的时候,为了练成重甲马,按着徐牧的意思,卫丰让挑选的上好战马,每日负重而行。 现在看来,当真是明智之举。 “凿穿凉狗!” 重骑之下,卫丰长枪往前一戳,固定的一截半人高树桩,在冲锋威力之下,瞬间被从中戳断,木屑纷飞。 这一幕,连徐牧也惊喜地站起来。 在后的百人重骑,亦是如此,仗着冲锋的威力,不断戳碎一截截的树桩。 “收枪,迂回!”卫丰仰头怒喊。 却不料,收枪的动作一吃力,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翠,我的张大翠——” …… 卫丰抹了抹鼻血,坐在徐牧身边,不时会凑过头,看着徐牧用小树枝在画着什么。 “卫丰,收枪很吃力么。” 徐牧先前还以为,是卫丰的私生活问题导致,但后面,发现大多的青龙营士卒,都是如此。 “主公,有一些的。我估摸着上了战场,就不能挑杀凉狗了。” “你又不是司虎,戳杀就成,无需花里胡哨。”徐牧眉头紧锁。看来,到底还是重了一些,需要改良的,不仅是重铁枪,还有骑甲,如果能再卸一些重量,再好不过。 左右还有些时间,到了开春之时,铁坊那边能赶出五百副的重骑甲,便算完成了任务。 “卫丰,先带兄弟们回去,这两日我再想想。” “好的主公。” “对了卫丰,王宫里还有些蜀锦,明日你来一趟,拿几匹回去给你家大翠。” 卫丰有些扭捏。 “你若是不要,我明日喊虎哥儿来搬空了。” “主公,我要,我家大翠若换了新衣,也似个大美人儿!” 徐牧点头,“注意身体。” …… 连着两日,徐牧都在考虑重甲的卸量问题。到最后,还是决定弃了铁靴,先换成兽皮靴。另外,还精简了战裙的设计。 图纸送去铁坊之时,看在几尾大鱼的面子上,陈打铁终归只碎骂了几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走出街上,徐牧看着天空,有些乏累地开口。这两日的图纸改修,恍惚间,让他回到了上一世。 “舵主大才,随便一句,都堪称天下名句。某虽然读了不少古籍,也曾作过诗文,但和主公一比,便如星火不及燎原势,萤火不及皓月光。” “六侠,你以前不这样的。” “总舵主的仁君之风,常伴吾身,所谓近朱者赤,便是如此。” “下次换点新词儿,我喜欢听。”徐牧露出笑容,拍了拍殷鹄的肩膀。 循着长街,在百余个侠儿暗卫的保护下,两人慢慢往前行。 约莫是年关的气氛,越来越近。成都城里,多的是各种稀奇的买卖行当,连着大清馆的姑娘们,都敢走下楼台,摇着香喷喷的手帕,招徕着一个个恩客,猴急地往清馆里走。 最多的还是春联字画,还有做春鱼的佐料瓦罐。当然,卖艺的也不少,再多走几步,在一个巷子口,徐牧还真见着,有一个玩胸口碎大石的。 “舵主,我年幼尚在鲤州,见着同样有胸口碎大石的,约莫是功夫不到家,徒子一锤下去,那玩大石的师家,便鼓着眼睛咳血了。后来救不活,听说闹到了官坊,扛锤的徒子还吃了一轮官司。” “不过,面前这位大汉身如铁塔,又壮硕无比……”殷鹄抠了抠鼻子,语气开始变得有些古怪,“舵主来看,我觉得这人……有些像虎哥儿?” 原本在闲庭信步的徐牧,听到这一句,急忙拨开人群,果不其然,便看见了司虎躺在一张草席上,胸口铺着石板,旁边的孟霍,正扛着石锤,准备往下砸。 “我曰你爹儿!”徐牧怔了怔,立即破口大骂。脱了鞋履,就要往前冲去。 考虑到司虎成家,每月的月俸,给涨了五倍。这月俸,已经是蜀州诸将之首了。但这家伙,听说先前还找了弓狗借银子。 “爹,主公来了!”孟霍吓得脸色发白,丢了石锤一动不敢动。 司虎更是害怕,一巴掌拍碎了石板,跳起来要翻墙,却又摔在地上,被徐牧抓着鞋履,连着揍了几下。 “怎的,你要怎的!”徐牧放下鞋履,一个爆栗赏了下去。 旁边的围观百姓,急急喊了句“拜见蜀王”,作鸟兽状散。 “小蛮王,你也过来!” “一个蜀州大将,一个平蛮营的大王,好家伙,在街头玩胸口碎大石。” “虎哥,你银子呢?每月给你的用度,可不少了吧?” 司虎急忙爬起来,小心地站在徐牧身边。 “牧哥儿,我要攒银子。” “攒银子作甚?” “牧哥儿我想过了,以后生了儿,儿生了孙,还有我大儿孟霍,到时候也要娶媳妇——” 徐牧揉着额头,“你生了儿,儿又生了孙,还有你大儿孟霍……要娶媳妇,哥儿都给你包了。” 说归说,但此刻在徐牧的心底,隐约间有了一种欣慰。自成家之后,司虎终于慢慢长大。 “再要银子,你过来跟哥儿说。哥儿只要有,都会给你。再跑到大街上胸口碎大石,我揍哭你!”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17473.html 第五百八十八章 岁宴 “吉——” 年关岁宴,只等回成都的各营将军,述职完毕。老儒王咏,便已经按着徐牧的意思,穿着干净的素袍,开始捧手祭天。 一顿活儿下来,差点没把老王给冻僵了。 鼎炉上,萦绕的香火,被寒风吹得东晃西摇,飘不到蜀州的上空,便很快消失不见。 “蜀将窦通,冬日伐凉,大破温狼城有功,擢一级,赐蜀锦三百匹,黄金八百两。” “蜀将樊鲁,冬日伐凉有功,擢一级,赐蜀锦百匹,黄金三百两。” “蜀锦卫丰——” …… 王咏咳了两口嗓子,“成都参知王咏,拱卫成都有功,赐蜀锦百匹,黄金百两,擢升为成都右府丞。” 右府丞的职务,先前是东方敬在兼理,但这一次的拱卫成都,老王证明了自己。再者,东方敬已经算外放的一州大参,空出的右府丞职务,让与老王并没有问题。 “蜀将韩九孙勋,功过相抵,无责无赏。” “将官堂……韩幸,拱卫成都王宫,立下镇军大功,即日起,封王宫将卫,领一营,赏黄金百两。” …… 小狗福的擢升,并不符合所立下的功劳。但实话说,即便过了年关,小狗福也不过十三岁,徐牧并不想封将。他更希望,小狗福能再磨砺两年,胜不骄败不馁。 这个擢升的决定,是徐牧和贾周,细细商量过的。古往今来,捧杀贤才的事情,数不胜数了。 至于其他的大将,如于文樊鲁陈忠这些人,在外镇守,多多少少都打过招呼,无非是走个过场。 “天佑蜀州,王与子民同宴,唯万世承平。” “入岁宴!” 漫天的喝彩,以及歌舞的声音,瞬间在王宫附近响彻起来。 王宫下的主街,徐牧早已经命人,摆好了长长的流水宴席。凡蜀州百姓,凭借牙牌,无需半文银子,皆可入宴。 徐牧抱着孩子,带着盛装的姜采薇,以及李小婉,在诸多铁卫的保护下,慢慢走下王宫。 贾周在小狗福的搀扶下,也紧随其后。诸多的蜀州大将,也有说有笑的,往流水席走去。 “孙勋,司虎呢?” “主公,我哪儿晓得。” …… 在百姓人群中,司虎满脸都是激动。若非是旁边的鸾羽夫人拉住,估摸着就要冲出去了。 “媳妇媳妇,第三桌,第三桌的瓦罐大,炖的春鱼肯定也肥。” “冲啊,抢岁宴!” 一手拖着媳妇,一手拖住好大儿孟霍,司虎抬头大喊。 岁末的前一日,整个成都,被一场喜庆与热闹,紧紧包围其中。 “举杯,共饮!”寒风吹不去暖意,徐牧举起酒盏,面朝苍天。 在他的前后左右,长长的三里流水席,不管是贩夫走卒,抑或是将士花娘,都跟着举起了酒杯。 连着在扒拉瓦罐的司虎,也被媳妇揪着耳朵站了起来。 “与吾王同饮,不醉不归!” “饮。” 徐牧仰着头,将酒一口喝尽。 只过了这一场同欢,在明年之后,他便要重新投入前线战事,和凉州决战,争夺西面数州的霸权。 谁赢,谁就有问鼎天下的资格。 …… 岁末最后一日,凉州王宫里,依然是孤冷的一片。 没有父母兄弟,即便是同族,礼节性地送了些礼,便急匆匆离开了王宫。 只有几个模样娇艳的妃子,有些战战兢兢地留在王宫里,陪着董文。 当然还有舞姬。但舞姬的起舞哪怕再火热,也驱不散王宫里的寒意。 董文斜躺在王座上,微微闭目,捧着酒盏迟迟不喝,不知在想什么。多日的酗酒,已经让他原本白净的脸庞,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胡茬。 …… 长阳皇宫。 举着杯,常四郎站在楼台上,面对着远处的白雪江山。 在他的身边,老谋士依然紧随,不离不弃。 “仲德,又一年去了。每到这时,我总会想起那位老友。” 常四郎将酒水,冷静地洒在地上。 老谋士站在一边,他自然明白,自家主公嘴里的老友是谁。这天下间,自家主公很少给人敬酒。 一个是活着的小东家,另一个,是死去的国姓侯。 “前些日子,燕地里的暗桩,传来了一道消息。在公孙祖将兵力调去河北之后,塞外的柔然人,趁着燕州兵力空虚,再加上冬雪铺路,想要踏入中原。公孙祖的两万弓骑雪夜回师,杀退了柔然的三万大军。” “都入冬了,这些塞外人,总是贼心不死。我一直不愿意说,五尺三的小侏儒,镇守东北疆是有功的。但不管如何,在内城与河北之间,誓要决出一番雌雄。中原孱弱久矣,该换新天了。” 老谋士在旁,认真点头。 “明年,小东家攻凉州,老子攻河北。若是小东家在此,我定要与他对赌的,看谁的动作快些。” “主公,还有左师仁,会攻莱州。另外,在河北西南面的青州,原先是各家混战,但听说一个唐姓世家崛起,在入冬前,尽占了整个青州。在明年,或许也会用兵。” “唐姓?十代文儒世家的唐姓?” “正是。” “文人也要争天下了。”常四郎笑了声,“驴儿曰的老花娘涂胭脂,临老还骚了一把。” “主公,注意言辞!”老谋士板着脸。 “知晓知晓。”常四郎转了身,攀住了老谋士的肩膀,两人慢慢往前走。 “仲德你不知道,若不是战事吃紧,我是想入蜀的,和小东家好好喝一场。我还听常威说,成都里的大清馆,姑娘很敬业,比起长阳来说是各有风情——” “主公……若不然,在世家里,挑选一个王妃。” “挑个鸡毛。”常四郎摇头,“我宁愿去清馆玩,也不愿意养出一头狼。等哪日我大势定了,这些事情再拿来商谈。” 老谋士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任由自己主公攀着,重新往皇宫里的大宴走去。 …… 沧州皇宫,同样在大宴群臣。 坐在龙椅上的袁安,端着玉盏的手,带着丝丝的发颤。 “朕,与诸卿共饮。” 无人理他,满朝的文武百官,皆是沉默相对。只等袁安身边,苏皇后款款举杯之时,整个皇宫宴席,才热闹成一片。 袁安仰头,将酒灌入嘴里,约莫被酒气呛住,不一会,他整个人扶着龙椅,剧烈咳了起来。 皇宫里觥筹交错,皇宫之外,早已经是白雪皑皑的一片。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24682.html 第五百八十九章 蜀州之翼,已经展翅 蜀州铁坊里,新一轮改良的重骑甲,在陈打铁的忙活下,样本很快赶工出来。 拉来卫丰试了一下午,庆幸这一次,卫丰再没有摔马,也没有再喊“张大翠”,减去的重量,足够稳住厮杀了。 实打实地说,这还不算真正的铁甲重骑,但现今的条件下,对于徐牧而言,已经是非常好的创新。 若非是时间不够,多改良几次的话,或许还会有惊喜。只可惜明年开春,便是战火燃烧了。 “八百副?”陈打铁坐在椅子上,剔了剔牙,“不瞒你,最近不知怎的,多走几步,便会觉得身子乏力,腿脚打抖——” “爹,劳烦了。”徐牧咬牙。 陈打铁露出笑容,“交给爹吧,哪怕整个铁坊都敲烂,爹也给你赶出来。” “对了,内甲要裱色么?” “裱为白甲。” 白甲,再系一席白披风,足够有震慑力了。 “我儿,这八百人堪称精锐了,不若,你取个好听的营名。” “如其形,白甲骑。” 陈打铁笑了笑,“算你有点肚墨,滚蛋吧。” 徐牧又拍了一记彩虹屁,才心满意足地带着殷六侠,重新走出了铁坊。等回到王宫之时,才发现贾周,已经坐在王宫里,候了许久。 “文龙,莫非已有良计?” “正是。”贾周起身一个长揖,再度坐下。 “六侠,去添壶茶。” “文龙请说。” 贾周理了理话头,认真开口,“主公,你我都知,董文所倚仗的,无非是凉骑。天下良马,以燕凉为先,此番伐凉,凉州兵威依然不可小觑。” “我估摸着,这一次的董文凉骑尽出的话,会有四万余的凉骑。” 徐牧沉默点头。不仅是凉州,还有安并二州,凉地三州的马场,都在董文手里。有四万多的凉骑,并不足为怪。 “再算上西羌人的扶寻部落,也该有两万余的弯刀骑。” 外族人喜用弯刀,是因为骑马劈杀之时,能很好的避开阻力,虽然不美观,但降低了磨损,还加强了杀伤力。 “文龙,共计六七万了。” 贾周吁出一口气,“正是如此,若非是先前的战事,打击了凉州一番,估摸着凉骑会更多。” “但打赢了这一场骑战,我敢说,主公伐凉的大势,已无忧矣。” 这句是实话。 挟裹二城大胜,又围杀了司马修,整个凉州陷入大败的颓废之中。只等最后一根稻草,便能压垮凉州。 “主公,晁义那边的大军,可作为牵制扶寻部落的奇兵。在战事打起之时,奇袭扶寻部落,逼迫扶寻部落回军救援。主公莫要忘了,有余当王这个向导在,在玉门关一带,晁义将军没有任何迷途的可能。” “此计甚妙。如此一来,便减去了西羌人的两万多弯刀骑。” 实话说,不仅是弯刀骑,还会骑射,算得上很有威胁性的外族骑兵。 “至于柴宗本部,攻打并州,同样能作为牵制之军。但战场瞬息万变,若是董文不管不顾,哪怕放弃并州,也要剿灭我蜀军,则柴宗的万人,便没有任何作用可言。” 贾周顿了顿,“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主公可记得陆休?” “当然记得。” 陆休便是定州的镇边大将,老爷子李如成的接班人,甚是忠义,在天下大乱之时,并没有称帝,反而是团结定州百姓,自给自足,抵挡胡人马匪。 “主公可飞书一封,通告陆休,让他在定州,以疑兵牵制并州。而柴宗,则万人南下,经由定州的通道,迂回到安州待命。若战事起,便算有了两全之策。” 徐牧犹豫了会,陷入沉思。 这样做的好处,毋庸置疑。定州那边的陆休,也大概率会同意。而且不需要动用守军,只是疑兵罢了。 但这样一来,若是伐凉不成,定州会留下后祸,极有可能被董文迁怒攻打。 贾周似乎看出了徐牧的心思。 “主公需要明白,柴宗兵出定州,不管胜负如何,已经是犯了凉州的忌讳。再者,定州军抵挡胡人马匪,撑到现在,无非是靠着一股意志,实则坚持不了多久。但若是主公打下凉地三州,和定州疆土相连,便能以粮草辎重相辅,帮助陆休抵挡外族马匪。退一步说,哪怕一时攻不下凉地三州,但董文一样不敢乱动,只会集中兵力,死守主公的攻势。” “其中的意义,非同凡响。” “主公,这天下间没有常胜将军,为帅者,皆是豪赌之徒。” 徐牧呼出一口气,终于点头,“便如文龙之言,在定州以双管齐下之计,想尽办法,歼灭董文的凉骑。” 实际上,还有一个压轴。便是蜀州八百人的白甲骑。虽然数目不多,但尽是重甲骑军,若能成功冲杀,威力不可小觑。 当然,这种杀器不能作为头阵,需要以奇兵杀出。这也是为什么,让卫丰训练之时,会选在无人的后山。 贾周满脸期待,手指指向面前的地图。 “明年,若能打下整个凉地三州,灭掉董家势力。主公的大业,便要开始腾飞了。” “凉地三州,蜀州,再加上暮云州,还有疆土相连的定州……天下三十州,主公已占六州之地。” “只等养精蓄锐,合六州之力,渡江而去,收江南数州,大业可期……咳咳。” 说到激动之处,这位蜀州的第一幕僚,一下子咳了起来。 在旁的徐牧,急忙斟了杯热茶,递到贾周手里。 “无事,这二日染风寒罢了。”贾周摆了摆手,继续开口,“当然,这是最完美的说法。若事有不吉,主公依然要步步为营。” “文龙,照这个说法,破凉骑有几成的胜算。” 贾周想了想,“约是五成。凉人深得骑兵战法,临战之时,主公还需调动蜀卒的士气。” “这是自然。” 贾周仰头,闭目一笑。 “前二年,主公兵微将寡,除了渝州王之外,无一人看好。但现在,吾的主公,已经跻身群雄之列了。” “麾下大将,谋士智囊,政事之才,也在慢慢的完善。积粮与铸器,百姓的支持,同样在积攒。” “主公,蜀州之翼,已经展翅了。”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24683.html 第五百九十章 董文的后手 去岁迎新,随着冬日的慢慢褪去,成都外的青山,开始有了回春的迹象。 新军的操练,以及降军的阵型磨合,在一个个老裨将的监军之下,已经略有小成。 当然,按着徐牧的想法,至少要苦训三月,方能出军。可惜前线战事将启,只好以新老混旅的办法,补充不足之处。 “主公,差不多了。” 听着贾周的话,徐牧冷静点头。 蜀州无雪,从凉州边境回来的斥候,也传来了消息。二州之间的通道,积雪开始消融。 不管如何,庐城与温狼城这两座桥头堡,该开始屯兵了。 为免出现祸事,被董文脑子一热来劫营。在二州的通道之间,徐牧命人每隔五里,临时搭建了烽火楼,作为巡哨之所。 到时候,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能及时收到情报。 第一军的主将,依然是窦通打头。率先带着白鹭郡的一万余人,奔赴二城。 第二军是韩九,领着七千余人,怕生出意外,这一次,徐牧调派了不少老裨将,辅佐韩九急行军。 第三军是徐牧的本营。 “文龙,暮云州那边,伯烈此计,可有遗漏?” 贾周笑了笑,“主公放心,伯烈虽然喜欢兵行险着,但度势的眼光,连我也比不上。” 徐牧点头。 第四军,便是暮云州的大军,由于文领兵。当然,这一步棋,需要东方敬的疑兵布下之后,可能会稍微晚一些。 四路大军,先后有序,徐牧并不打算,一股脑儿全堆在一起赶路。 此时虽然过了元宵,但蜀州的天气,乍暖还寒,一如冬袍和辣汤之类,还是必不可少。 行军的军粮并没变化,照样以米饼为随身军粮。不同的是,过油的米饼,每日对多增一个。 在后,陈盛的后勤营,动员的蜀州民夫,共有三万余人。负责运送粮草,以及各类攻城辎重。 按着徐牧的估计,这一次的战事,哪怕会有拖延,但即便耗两个月的时间,蜀州也支持的住。再者,还有上官述那边,领了命令,已经在想尽办法的筹措军粮。 “主公,恪州那边,应当也能取一些粮草。”贾周沉默了番,“这场大战若胜,恪州极有可能……会全力支持蜀州。” 乱世里,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收服的小弟也会越多。 “凉地三州,乍看之下还算辽阔,董文也算势大。但他先前攻不下蜀州,便已经有些作茧自缚了。” 凉地三州,南下是蜀州,往东远一些是内城,而东北面,则是定州。这三个方向,没有任何可能性的援军。 唯有沧州那边,会有些许可能。但打下了暮云州之后,沧州也同样自顾不暇了。 再加上二州之间的羡道,已经基本凿通。不管是暮云州的大军急援,抑或是蜀州往东面行军,脚力和速度,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文龙,凉州那边,现在可有情报。” 徐牧突然很想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小哭包会做什么。 贾周认真开口,“前些时候,听说已经用火骟之法,将半大的马儿强征为战马,想来,是真想打平地骑战了。” “另外,安并二州的青壮,整个冬日,也被董文强募了不少,听说新军便有两万人。动员的民夫,大多是孱弱流民,听说也发了一些简易的器甲,我估摸着,这些民夫很可能会被当成肉军。” 按着贾周所言,董文现在,已经陷入了疯狂。不惜伤筋动骨,也要挡住蜀州的北伐。 “凉州里,诸多的大小世家,已经走了不少。前些时候,在安州的驻军,更是闹了一波兵变。兵变平息之后,兵变的头领被董文车裂而死,诛杀九族。” “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徐牧认真吐出一句。 “主公,还有一计。那位并州的小少主,也可以昭告天下了。到时候,在并州里,应当会有些丁家的死忠,愿意配合主公伐凉。” “此计甚妙。不过,这事情需要等晁义亮牌。” 狼将晁义,便是蜀州和并州之间的桥梁,有他在,并州幼主的事情,只怕会更加完美。 但眼下,按着贾周的计划,晁义那边,还需要牵制一波扶寻部落,不可操之过急。 事无巨细,层层布局之下,蜀州伐凉的决战,将要大展神威。 …… 凉州城,王宫。 一袭颓废的人影,高坐在王座之上,拥着几个妃子,不断大饮。 有裨将要入宫禀报,却被近侍叹息着劝走。 “最好稍等一下,昨日有个卫士,在王宫里多走了几步,便被主公命人拖了出去,直接斩首了。” 要禀报的凉州裨将,脸色带着后怕。 “主公说了,再过几日,他自然会去军帐里,主持抗蜀的大战。” “明白了……” 裨将抬头,看着王宫里的那袭人影,一时间有了丝失落。 “走,睡觉!本王要睡觉!”王座上,董文嚷着声音。只嚷了两句,脸色惊变,急忙又缓下了腔调。 …… 此时,在凉州城外的三百余里,居然有另一个董文,披着黑袍,在慢慢消停的寒风中,咬牙切齿。 在他的前后,千余骑的凉州精锐,紧紧护在左右。 “该死,早些时候我便该动身的。这该死的天气,误了不少时间。”董文沉着声音,扬起了脸庞,看去西域的方向。 在他之前,并未是没有使臣。但几次的使臣,都没有再回凉州。不得已,他才会亲自上路。 为了对付蜀州的兵伐,到了现在,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挡住这一轮的蜀州攻势,那么他便有信心,恢复凉州军的士气,再伺机称霸西面数州。 “王,听说西域人性子贪婪。”随行的一个大将,犹豫着开口。 “他要什么,我给什么!”董文面无表情,“我算过了,时间赶得及,只要挡住了布衣贼,我凉州才有争霸天下的机会。” 哪怕现在,聚了将近十五万的兵力,他依然没有信心。输的太多次,以至于连他也怀疑,布衣贼是真龙转世,不可撼动? 为今的办法,他只能借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包抄夹击,打败蜀人的伐凉大势。 凉州的兵力,估摸着都被那位毒鹗算计完了。唯有再借一支奇兵,才能出奇制胜。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43503.html 第五百九十一章 行军出关 凉州边境,庐城,终归迎来了霜雪消融的天气。窝了一冬的守军蜀卒,终于欢呼起来。 陈忠立在城头,迎着阳光的暖意,在呼出一口气之后,一瞬间,目光又变得沉重起来。 有一骑蜀州斥候,马蹄溅起霜雪,正在城外大声呼喊。 “陈将,禀报陈将!” “我蜀州的大军,已经往凉州边境而来!” 只听得这个消息,陈忠闭了闭目,随即紧紧握住拳头。蜀州伐凉,只等大军会师,便要开始了。 原先还想着,凉州会趁霜雪消融的时候,起兵来攻。还好,并无祸事。 “打扫练兵场,大军操练备战!只等吾王入城,攻入凉州!” “吼!” 城上城下,无数裹着暖袍的蜀卒,纷纷齐声高喊。 …… 蜀州成都,徐牧皱住眉头,看着手里的情报。 “文龙,你有无发现。最近凉州的情报,越来越频繁。也就是说,夜枭组能探查到消息,也越来越多。” 当初鲤州八侠入凉州,九死一生,才带回来一份情报。但现在,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 并非是徐牧多疑,而是这其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正是如此。”贾周也皱起眉头,“最近的情报都在说,董文在王宫里连日酗酒,手底下的事情,都交由董辕来操持。” “已经废了?”徐牧犹豫着开口。 藏拙二三十年,却在去年之时,连连大败,连司马修都死了。以董文的倨傲性子来说,被打击的多了,似乎也有可能。 贾周沉默了番,“不管如何,伐凉之时,主公需万分小心。以我之见,董文更似一条哑狗。” “哑狗?” “哑狗幼年不善犬吠,但成年之后,若发生相斗,则不死不休。” “有道理。”徐牧皱起眉头。听着贾周的意思,极有可能,董文还留有一手。 “眼下,韩九的那一路,已经出发了。只等再过两日,主公也该动身了。” 伐凉的大军,没有一窝蜂地涌去二城,理由很简单。最后的徐牧本部人马,要和运送的民夫同行,顺便沿途护卫。 “文龙,伯烈那边如何?” “已经开始了。”贾周笑了笑。 …… 虞城的城头上,一个跛人书生,正沉默地坐着木轮车,看着城外的方向。 凉州的边境,缓冲地有百多里。寻常的时候,来往侦察的双方斥候,若是遭遇上了,拼杀一场,不管哪方营,另一方大概率会死伤惨重。 便是这百多里地,为了探取情报,在城外之处,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于文,新月关那边有何动向。” 和虞城相对的,是沧州的新月关,原先只是一座据险的小关卡,但和虞城一样,动用民夫不断加固,慢慢变成了一座大关隘。 从探查到的消息,东方敬知道,新月关的守关大将叫宁武,在沧州莫名其妙冒出来的。 不过确是有几分本事,至少在双方对峙之中,没有落太大的威风。 “小军师,宁狗那边,最近又在伐林了,似要再堆一座营寨。” “堆营寨?离新月关多远?” “情报上说,不到十里,应当是用来作瞭望的。” “犄角寨。”东方敬陷入沉思。 “于文,你让马毅带五千人,去攻打这座新寨。” 听着,于文脸色一怔,“小军师,这离着新月关,不到十里地——” “勿惊。”东方敬缓了口气,“到时候,马毅只需要虚张声势,佯攻几下,再退回来即可。” “再然后,于文你亲自带五万人,经暮云州的羡道,奔赴凉州边境,与主公会师。” “小军师,这样一来的话,整个暮云州,只剩不到两万的兵力。” “无碍,以新月关外的犄角寨为目标,我有信心,让新月关上的守将宁武,以为陷入了争夺战。” “另外,于文你此去,要留下两万副袍甲,作为民夫的疑兵之用。等去了凉州,主公那边会有新的袍甲给你。” 于文虽然还有些懵,但没有多问,抱拳之后,沉步往外走去。 “文则,莫要忘,不仅是我,甚至在主公的心里,你都是蜀州第一大将。” 于文顿了顿,离去的脚步,变得越发沉稳。 …… 从蜀州出发的三路大军,即便算上降军新军和侠儿义军,加起来不到四万人,几乎掏空了蜀州的兵力。 在前线的二城,共有近三万多人。另外还有柴宗和晁义那边,粗算的话,加起来有九万人了。 若是暮云州的五万大军,能成功会师,便有十四万左右。 这样的兵力,乍看之下,和凉州不相上下。但实际上,徐牧已经有些杀鸡取卵。动用了降卒和新军义军,若是此战一败,只怕一朝回到解放前。 成都城前,荠草新绿。 系了披风的徐牧,骑着风将军,沉默地抬起头,看着相送的百姓,以及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王府丞,成都里的事情,本王暂且交给你了。” “老夫五十有七,却同样能握刀杀敌!若负吾王,唯一死尔!” 徐牧点头,又缓缓侧过去。 “孙勋,还有狗福儿,也莫让本王失望。” 这一次,实则还留下了平蛮营,不管怎样,蜀州里该有一支军队坐镇。 孙勋和小狗福二人,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稳稳起手抱拳。 徐牧没有再说话,即便他看到姜采薇和李小婉,都在人群里祈盼。 等他调转马头,身后百姓的恭送声,以及不舍的啜泣,一下子响彻起来。 “我蜀州儿郎出峪关,志在守土复开疆,只等大胜回师,再传破敌两千里的喜报!” “行军。”徐牧恢复冷峻之色。 “吾王有令,行军出关!” “出关——” 一个个的蜀州老裨将,骑马奔行,声声若雷。 “旗营!” “后勤营!” “忠义营!” “南林营!” …… “白甲骑营!”卫丰骑在挂甲的骏马上,并没有立即随军出发。按着徐牧的意思,他们这四千余人,需要在入夜之时,再急袭赶路。 只有八百重骑,却偏偏需要四五千的人马,来成一营。马夫,马医,辅军,甚至是修甲的工匠,都缺一不可。 卫丰明白,他们这八百人的白甲骑,将是伐凉战场上的大杀器。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843504.html 第五百九十二章 再入庐城 行军有三百多里,徐牧才带着人马,赶至了庐城。 开春后的天气,在庐城周围,铺了一冬的霜雪,开始慢慢消融。即便在远些的位置,荒漠里的细沙,也重新在风中扬了起来,呼呼地迷住人眼。 “陈忠拜见主公!”陈忠立在城门,见了徐牧下马,便立即行礼。在他的身后,诸多的庐城守将,也齐齐抱拳。 “我等拜见主公!” “起。”徐牧露出笑容,多走几步,捶了下陈忠的肩膀。 “在成都之时,吃岁宴那会,你家夫人还来问了,你怎的没回。本王便说,请尊夫人放心,庐城并无清馆,陈将清心寡欲,说不得日后回蜀休沐,还能再熬一个大胖小子。” 陈忠脸色无奈。 “主公莫要打趣,你是不知道,这庐城的一冬,不知多少好汉子,夜里嚎成了狼。” “等伐凉事毕,军功与赏银,定不会少。” 这一下,在陈忠身后的诸多将士,才欢呼地笑了起来。 “陈忠,这一冬可有生变?”嬉闹归嬉闹,但说到正题上,不管是徐牧,或是陈忠,脸色都变得认真起来。 “如主公所料,凉人派出的斥候越来越多。即便是厚雪的天气,每日都有人来探查。但我估摸着,庐城守军不少,再加上天时不利,所以董文并没有来攻打。再者,才刚刚开春,主公的大军便来了。” “等不得了。”徐牧忽而皱住眉头。不知为什么,董文给他的感觉,总是要留着后手,阴他一把。 “主公打算,什么时候攻入凉地。” “莫急,另一支大军,尚未赶到。” 另一支大军,则是于文的人马,先前来了情报,说在东方敬的疑兵计下,已经过了羡道,准备赶到白鹭郡渡江。 “对了,温狼城那边,樊鲁如何了?” “也同样如此。前半月大雪之时,还特地来了一趟,交换了些情报之后,喝了场酒。” 徐牧点头,按着剑,走到城头边上,目光往前远眺。面前凉州的物景,随着雪雾的散去,慢慢露出了一袭袭的轮廓。 时间并不算多,另外还要算上军粮的消耗,这场伐凉,只能速战。 “陈忠,挡在我伐凉大军之前的,可是令居关?” “正是。”陈忠在旁点头,“离着庐城三百多里,便是令居关,董文的屯兵之处。并不算易守难攻,但令居关附近一带,无任何的石林坡地,尽是平坦地势。也就是说,我伐凉大军若是深入,第一个要叩的,便是令居关。” “主公,凉州虽然疆域广阔,号称八郡,但实际上,有三郡是荒凉之地,而其余的五郡,皆在凉州中心一带。也就是说,破了令居关,主公的大军要不了多久,便能兵临王都之下。” “令居关屯了多少凉军。” “不下十万。其中的凉骑,恐怕也不会少。” 虽然有预料,但听到这个数字,徐牧还是觉得一阵头疼。很明显,董文的意思,便是要在平坦的地势,以凉骑大破蜀军。 而且,这十万只是明面上的数字,董文占尽凉地三州,所养的大军,不会只有这么多。再者,董文性子疯狂,在冬日爆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取地图。另外,让人将军师请上来。” 即便动作已经很快,但徐牧没有想到,董文调动大军的速度,同样不逞多让。先前的时候,他还想试着发动一轮冷兵器型的闪电战,但凉州大军已经调派,各司其职有了警戒,闪电战无法穿插心脏,便毫无意义。 很快,贾周赶了上来。让徐牧担心的是,这一回随军出征的贾周,脸庞上居然有了一丝病态的白。 “文龙,无事吧?” 只以为染了寒,但徐牧抚了抚贾周的额头,并无异状。徐牧还想再询问,贾周已经指着地图,平静开口。 “陈将,令居关附近,可有小城?” “似是有几个散镇,但城墙低矮,根本守不住。听说这几个散镇里的凉州百姓,都已经离开,早早去避战了。” 贾周语气发沉,“主公,陈将,蜀骑数量不多,若在平坦地势拼骑战,必败无疑。” 徐牧知道,贾周这句话并非是危言耸听。哪怕先前定了计,引开西羌人的弯刀骑,凉骑的兵威,同样是风头无二。 固然,是有八百白甲骑,但这八百人,只可以作为奇兵杀出,不能和凉骑正面拼杀。 “古往今来,以步挡骑,无借势的情况下,大多会兵败如山——” “文龙,我有一计。”徐牧认真开口。 在旁的贾周和陈忠,皆是好奇地看向徐牧。 …… 庐城里,运送粮草的辎重车,排成了一大列。断臂的陈盛,正披着一身战甲,面容冷峻地盯着粮草之事。 “盛哥儿。” 听见声音,陈盛急忙转头,冲着徐牧单臂行礼。 徐牧摆了摆手,看着民夫和面前的辎重车,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还要运送几轮。” 陈盛低头算了算,“大约还有两轮,另外,攻城的辎重也快到了。蜀州里的百姓,凑了不少肉食,下轮会一起送来。” 不仅是兵力,甚至是粮草辎重,此时都堆在了庐城里。 两军的决战,似要准备到来。 “盛哥儿,留五百空车在庐城,有无事情?” 陈盛想了想摇头,“并无事情。最大的一批粮草,已经运送过来,即便留了五百空车,也不过多来回一趟。” “不过,主公要这些空车作甚。这些驮马,都是老马,若不然,就是战场退下来的残马。” “自有妙用。”徐牧拍了拍陈盛的肩膀。陈盛笑了笑,也不多问,从跟着徐牧开始,他就知道,自个的东家,是位有大心思的人。 “听东家的,愿随东家讨食。” 这句话,让徐牧一时有些沉默,回到了那一年的望州,他带着司虎姜采薇,以及五个赶马夫,在望州里讨命活着。 “主公,开春尚在冻寒,可得小心身子。” 当徐牧失神,陈盛已经带着后勤营的人马,往前缓缓而去。空荡荡的一条臂袖,在风中摇啊摇。 “陈盛,哪一日把哥几个寻过来,东家带你们去吃花酒!最好的馆子,最俊的姑娘!” “嘿,谢谢东家。”陈盛回过头,洋溢着满脸笑容,单臂扬起,在开春的浅浅阳光中,对着徐牧挥了挥手。 …… ps:今天阳了,只有一章,后面再补回来,谢谢支持。 /92/92393/31851368.html 第五百九十三章 令居关前 凉州城,王宫。 一身风尘的董文,冷着脸往王宫里走。只走了几步,原先坐在王宫里,正躺在妃子身上的替身,惊得急忙跪地,瑟瑟发抖。 董文面无表情,路过之时,忽而抽刀而起,将替身一刀劈死在王宫里。 瘫坐在王座上,驱散了妃子,董文苦涩地闭上眼睛。有心腹裨将急急进来,将尸体扛了出去。 “俞嵘,你先前是如何说的。” 只一句,跟随入宫的一个凉州将军,迅速跪地求饶。 “你对本王说,不到千里,便有一个西域之国。本王去了,马不停蹄地去了——”董文脸庞变得狰狞,“该死的,不过是定居绿洲的胡人小城!” “主公,先、先前探查,那里的头领,确是说自为一国。” “二十万两,只换来一万五的兵马!若放在去年,我董文必发大军,灭了这些胡人狗夫!” 哐啷。 董文怒而抬腿,将面前的玉桌踢翻。 “念你尚有寸功,滚回营地,准备出征!” 只等俞嵘退出去,空荡荡的王宫里,那种死寂的感觉,又重新笼罩在董文的身上。 并没有唤来近侍,董文颤了颤手,沉默地披了袍甲,系了披风,又取了镀金枪,背上狼筋弓。 他想起小的时候,每次他的父王出征,总会有许多族人,围绕在旁,叮嘱小心,叮嘱不可大意,然后又是好一番的拜天公,乞求平安和大胜。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连着有个像老友的司马修,也死在了蜀州。若是那会,他稳一些,再稳一些,好好听从司马修的计策,或许不会有今天的地步。 “且来!” 待穿好战甲,董文的整张脸,变得疯狂且狰狞。在烛火摇曳之中,仿佛一头发怒的恶兽般。 …… “主公,温狼城的窦通,以及樊鲁,已经带着大军,前来会师。” 得到消息,徐牧喜出望外。唯一可惜的是,于文的大军还没有来,不过情报里说,已经不远了。 “主公放心,温狼城一带,我已经派出了三百人的斥候,沿途提防凉州来犯。” 徐牧笑着点头。 这种情况之下,董文定然不会费尽心思的,重新去占领温狼城,就好比一件商品,已经过了有效期,吃不得了。 董文的凉州防守圈,如若没有意外,还是会以令居关为主。 “主公已经有了良计?”窦通急问。作为蜀州大将,他和徐牧的担心一样,无非是那几万凉骑。 “有了,不过还需要准备。” 窦通还想再问,却忽然听到,在庐城之外,传来通鼓的声音。只等众人回头,才发现庐城往蜀州的方向,在漫天的晨色之下,一支浩浩的大军,如一条巨蛇,在天地间蜿蜒而来。 “主公,暮云州的大军,已经到了!” “好。”徐牧握了握拳头,回过头,“六侠,是时候了,去通告吧。” 殷鹄抱拳,他自然明白徐牧的意思,随即踏步离开。 “传令,只要于将军入城,诸将请入帐,伐凉军议开始!” …… 没几日的功夫,令居关一带,早已经严阵以待。 披着战甲,董文带着诸多的凉州大将和谋士,站在令居关的城头,远眺关外的物景。 跑马的凉骑,一营接着一营,不时会扬起漫天的黄沙。另有数之不尽的民夫,也开始抢修城关,铺下一道道的工事。 “族叔,投石营都调来了么。”董文收回目光,笑着发问。 在旁的董辕只听到“族叔”二字,便满脸的受宠若惊。先前的时候,他在庐城西门,带着八千精骑被蜀骑偷袭,虽然活了下来,但不曾想,董文并没有责罚于他。 “主公放心,从安州多运来了十余架,如今的令居关里,共有三十余的投石营,足够死守了。另外,城弩和箭壶,还有采来的投石,一应俱全,蜀人若是叩关,必然要吃大苦头。” 董文摇头,“族叔,这不对。我的意思,是让你将投石营派出令居关,约在关外的二十里之地,堆砌土城来安放。” 董辕怔了怔,“主公,守城有利。” 董文笑了笑,“族叔啊,和布衣贼打仗,决计不能陷入被动。一陷入被动,则被布衣贼牵着鼻子走了。” “令居关外,一马平川。我蜀州精骑无数,若要破蜀,当以凉骑冲锋,冲杀蜀人。” “蜀人只要近了令居关,在投石营的配合下,先连番轰打,只等蜀人仓皇,再以凉骑大军,以席卷之势在后,蜀人可破。” 令居关里,屯了十万凉军。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数字。以董文的认知,和布衣贼打仗,你没有留着后手,很可能是一场败局。 “俞嵘,传令下去。和蜀人的这场决战,若杀一个蜀人裨将,即可擢升郡将。若杀一个蜀州正将,便拜为凉州封号将。若是取了布衣贼的狗头,我董文在此立誓,拜为凉地三州第一将,赏五千金,封地食邑!” 这个封赏,已经有些惊人。 即便是传令的俞嵘,都有些错愕起来。 立在城头之上,董文已经彻底明白。他的争霸大业,西南蜀州的布衣贼,便是最大的阻碍。 迎着冷风,董文冷冷立了一会,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着董辕。 “族叔,扶寻部落那边,会师的时间似是迟了。” 董辕点头,“先前还派了使骑,说二三日便赶到令居关。但现在,已经五日余的时间了。” 董文皱住眉头。扶寻部落的弯刀骑,同样是他的一大助力。若是此时弃战,恐怕失之一臂。 …… 风沙烈烈的荒漠上,此时的扶寻王只想骂娘。为了助凉,以便让扶寻部落有机会踏入中原。早在冬日之时,他便动员了三万余的西羌人弯刀骑。 却不曾想,刚离开部落,前两日的时候,便听到了余当王来袭的消息。没办法,扶寻王只得回派八千人的弯刀骑,用以守护部落。 可没多久,便又传来了八千勇士被打败的噩耗。 “余当老儿,莫要让我抓住,不然活烤了他。”骑在马上,扶寻王咬牙切齿。 “大王,凉王那边,还在等着会师——” “先回部落,女人和孩子,还有那些马驹,若是被余当老儿抢了,我扶寻部落谈何壮大!”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1900549.html 第五百九十四章 设计破凉骑 “晁义那边,领了军令之后,带着本部人马,以及余当王的兵力,共一万余的人马,开始拖住扶寻部落的西羌人。如此算来,令居关里便只有四万余的凉骑,六万余的凉州步卒。” 贾周的语气,并没有很确定。 “当然,还是那句话,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数目。战争的艺术,敌我的虚实,便占了五分。” 徐牧点头。在他的手里,捏着的蜀骑,不过一万余骑。当然,这并不包括卫丰的白甲骑,以及柴宗的定州骑。 要入凉,便要破令居关。迂回没有意义,大兵团的决战下,粮道等同于性命。大军迂回深入,若是被断了粮道,仓促之间,又无法达成以战养战的战术,必然会全军覆没。 这一险,徐牧不敢冒。换句话说,还远没有到赴死一搏的时候。天公是个脏东西,谁也不敢保证,每一次的运气都会这么好。 “董文必然会仗着令居关,催促民夫,布置层层的工事。”徐牧抬头,看着军帐里的诸将。 此次伐凉最大的难点,无疑就是那几万的凉骑,再加上地势平坦的原因,几乎占尽了先机优势。 贾周皱住眉头,“令居关前缓冲的荒漠地,地势开阔且平坦,火计与水计皆是无用。无林木阻马,更无其他的障碍物。骑兵机动作战,视物极远,长墙式的冲锋之下,枪盾阵的防守已经无用。为今之计,只能借助远程之力,反击射杀凉骑。” “主公,军师,能否先搭建拒马工事?”樊鲁在旁插了一句。 徐牧和贾周,皆是摇头。 “你能考虑的,董文也必然会考虑到。这位董义孝虽然性子暴戾,但并非是个庸人。故而,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贾周沉吟了番,“为今之计,我建议主公,将遭遇战的时间,放在夜里。如此一来,至少破掉凉骑的视物优势。” “文龙所言,当有道理。” 实际上,徐牧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再配合贾周夜攻的策略,说不定真能成功。 “先前,盛哥儿回蜀之时,主公留下了五百辆空马车。”贾周笑笑,隐约之间,似乎猜出了徐牧的用意。 “瞒不过文龙。” 贾周微微一叹,“地势之利,凉骑冲锋之下,盾阵优势尽失。所以,主公要寻另一种法子,来作盾阵。但这种盾阵,董文未必会上当。” “我替主公再拟一计。令居关前,尚有一些散镇,主公可派一支人马,作势将这些散镇占领。” 徐牧还没说话,樊鲁又忍不住开口。 “但军师,这些都是荒镇,又无战略作用。哪怕占的再多,董贼也未必理会。” “樊鲁,无妨的。”徐牧笑了声,“军师的意思,并不在于几个散镇,而在于我蜀军的大盾阵。” “大盾阵?” “诶,樊大胡子,你可别咧咧了,还不如我呢,真是的。”约莫是看着樊鲁吃瘪,在旁的司虎,欢喜地拍手鼓掌。 那模样,仿佛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统统变成傻憨。 …… “族叔,几日了。” “主公,从我凉州大军入令居关开始,已经十日了。”董辕在旁,急忙回话,“派去扶寻部落的斥候,几近百人了。” 董文压住怒火,脸上重新堆出淡淡笑容。若非是怕弱了军心,他便要骂西羌人的老娘。 “莫急,说不定明日就到了——” “报!” 董文收住声音,抬头看向入关的几骑凉州斥候。 “讲!” 几个走到城头的斥候,跪下抱拳。 “禀报主公,令居关东南八十里,发现蜀人的大军!” “东南?徐牧这崽子,派兵去那做什么?”董文皱住眉头。 旁边的董辕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 “主公,令居关东南处,有几个散镇。如无意外,布衣贼便是要去占了这几镇。不过请主公放心,这几个散镇都是荒镇了,别说粮草辎重,连百姓都跑光了。而且城墙低矮,根本没法做屯兵屯粮之地。” “布衣贼,是攻不下令居关,故而才去捞些蝇头小利?” “族叔,不可大意。”董文并没有任何的讥笑。吃一垫长一智,他的智慧树,已经节节拔高。 “俞嵘,你领两千轻骑,以探查为主,务必留意蜀人的动向。” “主公,两、两千?” 董文眯起眼睛,“怎的?” “属下领命!”凉将俞嵘,急忙抱拳领命。 “记住,不管有无消息,每半个时辰,都派十骑人回来。” 只等俞嵘走远,董文才踏起脚步,在诸多将军谋士的簇拥中,往前多走了几步,走到城头边上。 “司马修劝我迁王都,但我董氏的祖业之地,岂可拱手让给布衣贼!” …… 徐牧派出的那支人马,领军大将正是樊鲁。原先要派的人是于文,可禁不住傻虎智商碾压的嘲讽,他一恼之下,立了军令状就干了。 只带了八千人的步卒。虽然说离得不算远,但不管如何,终归会被凉人探查到。 “樊将军,看到凉狗的探哨了。” 骑在马上,樊鲁皱住眉头,忍住了杀敌立功的打算。 “莫理,继续行军。” 按着自家主公的意思,他此番的任务,是择一个荒镇,作为驻守之地。 “樊将军,前军有听蹄的老卒再报,凉人至少有一营的凉骑人马,在我等的附近。” “一营?”樊鲁抓了抓大胡子,才顿了顿,莫名又想起司虎的咧嘴大笑。这次要是出了问题,败退回营和傻虎站在一起,被人称作“蜀州双憨”该怎么办。 “该死的……最近的散镇,还有多远。” “不到三十里。” “让盾阵在侧,挑选五百人的神弓在中,若凉骑靠近,便列阵挡马,轮番射杀。” “樊将军,若凉骑只为探查——” “那就莫理,往荒镇继续行军。” …… “派十骑,回令居关禀报主公,便说我俞嵘,已经发现了蜀人的大军。对了列位,可认出那蜀州的胡子大将?” “似是蜀州的蜀西大将,樊鲁。” “莽夫之像。”俞嵘伸手遥指,指着前方蜀军的长伍轮廓。 “若非是主公有令,我俞嵘便敢以两千凉骑,杀得这莽将丢盔弃甲。” 不知是倨傲,或是鼓舞军心,在俞嵘的前后左右,无数的凉骑,都齐齐发出欢呼。 /92/92393/31949615.html 第五百九十五章 樊大胡子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司虎愿和樊鲁结拜,结为蜀州双憨。” “憨兄!” 在篝火边上,小酣的樊鲁,惊得急忙睁开眼睛。待发现是一场噩梦的时候,才骂了两声娘。 “将军,怎么了?” “无事……镇子的修葺如何了?” “将军放心,已经在修了。但坨儿镇城墙低矮,城门还是断木拼造的,再怎么修,恐怕都是无用之功。” “莫要理,军师已有计策,我等听命行事即可。对了,外头的凉骑呢?” “还在跟着。” 樊鲁有些动怒,“狗儿曰的,都跟赊了花娘的过夜银一般,不依不饶了。” 起了身,樊鲁按着刀,带着几个心腹亲卫,开始循着整座坨儿镇,来回走动。直至最后,走到了低矮的城头之上。 举目远眺,便见着了那一营的凉州狗骑,趁着冬日消去,直接在城外的枯地上扎营,约莫是捕了几头沙兽,边烤边呼喊,似是在挑衅一般。 樊鲁抓了抓胡子,看看城外,又看看城内,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 两日的时间,徐牧都没有收到樊鲁的任何情报。 “被盯死了。”贾周平静开口。 “小哭包,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人。”徐牧皱了皱眉。这一次,樊鲁占领荒镇,只是次要的事情。 他要做的,是将那五百辆的空车,师出有名地推到前线。 “文龙有何建议。” “令居关外,董文倚仗凉骑,所以不会派出太多的骑营,来盯住樊鲁。至于步卒,受限于机动力,更是不可能。若按我来猜,最多有一营或二营的凉骑,会尾随樊鲁之后,截杀我蜀州斥候,断掉来往的情报——” “嘿,我早讲了,樊大胡子还不如我,他才是蜀州大憨憨。” “司虎,再胡咧咧我揍你了。” 司虎急忙收了声音,退到一边抠脚儿玩。 “主公勿忧,考虑到董文或会出兵阻挠。在布下任务之后,我给樊鲁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三日不决,自行破敌。” “文龙妙算。” …… “再派十骑,告诉主公,便说我俞嵘这三日,又杀了三……三百个蜀州斥候。” “俞将军,这会不会太多了,拢共才抓了七个斥候。” 俞嵘白了一眼,“那便说,杀了百骑斥候吧。莫要忘,我俞嵘若是大功,尔等同样有大赏,速去。” 只等传下命令,俞嵘才昂起头,冷笑着看向前方。 在前方荒镇附近,他早已经散开了数百骑,挡住了蜀人的斥候往来。这凉州境内,一马平川,是骑军逞威的沙场。 而面前的这支蜀人大军,所携带的,不到百余的蜀马,想派斥候?死一骑少一骑。 “这一步臭棋,臭得很。” 只以为勘破了蜀人的计划,俞嵘捻了捻唇下的山羊须,颇有几分临场大将的风姿。 与此同时,在坨儿镇的里的樊鲁,也在抓着大胡子。 “樊将,第三日了。” “三日不决,自行破敌。”樊鲁念叨了一遍,又转过身,往后环顾。他不懂太深奥的兵法,但为将多年,却明白一个道理。 好比在山里打猎,若猎人受了大伤,血腥气和弱势的姿态,很有可能引来恶狼。 “镇子里的布置如何了?” “按着将军的意思,已经妥了。” “你留在镇里,见着时机,便立即诈降。” “樊将军,凉人……如何会信?” 樊鲁白了一眼,“你以为整个凉州,有几个司马敬谋?我先前就和你说,我这嘴的大胡子,别人都以为是莽夫,但老子心细的跟花针一样,绝非傻虎那样的憨憨,我和傻虎不一样,憨人不修美髯,你瞧我,每日都用茶汤来洗。所以,我樊鲁不是憨憨。” 旁边的亲信,约莫是听习惯了,无奈地领下军令。 “记住,凉人若入城收降,尔等速速从镇子离开。”樊鲁抖了抖脸上的横肉,“我当年欠了半月的过夜银子,花娘也没追得这么凶。该死的,传我军令,点六千步卒出城,随我冲杀凉人!” “把凉人的狗卵摘下来!” 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慢慢被推开。身披战甲的樊鲁,骑在马上,横着一柄长刀,目光里满是沉着。 在他的身后,聚来的六千蜀卒,开始擂鼓,喊声震天。 …… “怎的?”枯地的营地上,俞嵘听见擂鼓声,皱眉站了起来。 “将军,将军!蜀人从城里杀出来了!” “好胆!”俞嵘一时惊怒,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虽然只有两千的人马,但都是骑营,仗着附近的地势,他浑然不惧。 再者先前就打探清楚,这支蜀军连万人都不到。 “将军,主公有令……不可与蜀军缠斗,左右,也是追不上我凉骑的。” 俞嵘咬着牙点头。 “起营,后退三十里。” 可当这时,又有一骑斥候仓皇而来。 “俞将军,那蜀人的大胡子将军,命人投来一物。还说,相赠给将军,作为初见之礼。” “甚东西?” 接过鼓囊的包裹,只等俞嵘打开,瞬间脸色狂怒。 这包裹里,分明是一件女子的裙袍。 “我俞嵘,乃是血战沙场的吊卵儿郎……蜀狗欺吾太甚!” 将女子裙袍扯碎,俞嵘双目喷火。 “聚军,若蜀人再往前冲,立即以骑行之阵,冲烂这支狗儿军!” “将军,主公有说——” “休得再议!取下这份军功,主公定然也会高兴!莫要忘了,现在是蜀人自个来找死!” “凉骑列阵!” 平坦地势之上,两千人的凉骑,开始取马集合,在沙风中一手握缰,一手扬枪。 为首的俞嵘,脸色在气怒的同时,亦带着几分浓浓的期盼之色。 …… 樊鲁同样骑在马上,指挥着六千步卒操盾持戟,往凉人的营地步步紧逼。 “樊将妙计,那件寻来的女子破袍,当真让那位凉将生气了。” 樊鲁并无半分得意,相反,依然是一脸认真。 “我跟随军师的时间最长。我樊鲁虽是个莽夫,但也听军师说过,这天下间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为了让对手入套。所以,那个凉将,已经入了我樊鲁的套!” “此一番的伐凉头功,我樊鲁取了!” /92/92393/31949618.html 第五百九十六章 莽夫之将 “俞将军!蜀人要冲来了!” 听着,俞嵘不怒反笑。 “来的好,我早说了,这樊鲁便是一个莽夫之将。我俞嵘布计,截住了他的来往斥候,情报无法交互,他已经急了。” “这人一急,便会像疯狗一样,不管不顾。” “传我军令,摆阵破敌!今日,便是我俞嵘的破蜀第一功!” 即便只有两千骑,但在俞嵘的鼓舞之下,一时之间,颇有几分万夫莫敌之势。自诩深通兵法的俞嵘,甚至将骑阵,列在高一些的坡丘之上,只等着蜀人再近些,便借俯冲之势,冲破蜀军。 漫天都是冲锋喊杀的声音,马蹄儿踏起沙尘,又被夜风卷到半空,直至搅成片片的沙雨,沾到敌我的袍甲上。 樊鲁吐了吐嘴,远远见着凉骑的列阵之势,并无半分慌张。 “樊将,敌军居高临下,我等乃是步卒,强行冲杀,只怕会死伤惨重。” 两千骑和六千步卒,若地势有利之下,两千骑足够破敌了。 “我知晓。”樊鲁咬了咬牙。 这位蜀州数得上号的胡子大将,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期盼。蜀州诸将,以于文晁义当头,甚至是柴宗,都算得独当一面。唯有他,跟随军师的时间最长,却从未打过一场漂亮的大仗。 从长阳开始,他便卸了官身跟着自个主公了。拒北狄,入蜀州,打妖后,伐凉州…… 樊鲁忽而满脸战意,举刀往前。 “听我军令,大军冲杀凉狗!” …… “俞将,来了!” “好!”此时俞嵘的脸色,更是激动无比。面前的蜀人,便如他所想,分明想不光不顾的,想要冲杀而来。 “莽夫之将。” “我凉州铁蹄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顷刻间,在雾笼的夜色之下,两千计的凉骑,开始借着俯冲之势,抬起手里的铁枪,呼啸着往下冲杀。 “全无兵法韬略,便凭着一股子的蛮劲,便想着伐我凉州!”俞嵘变得大怒,手里铁枪戳出,将当头的一个蜀州士卒,戳翻在地。 沙尘漫天,在无堵截的情况下,凉骑势不可挡。 “步弓!”一个蜀州裨将大怒,举刀高呼。 在后,拨弦的蜀州步弓,将漫天的箭雨,往前方的凉人骑阵抛去。一阵烈马长嘶,数十骑的凉卒坠马而亡。 “莫要退,并无工事阻挡,杀到近前,便是蜀人的死路!” 如俞嵘所料,虽然人数不多,但凉骑的冲锋威力不可小觑,而且还是在平坦地势之上。 没有阻马的手段,蜀人被冲得溃不成军。一时间,都纷纷往四处遁逃。 “哼。”约莫在一个时辰之后,俞嵘停了马,勒住缰绳冷笑。 “我早说了,莽夫之将,不足挂齿。军参,可清点了蜀人战损?” “点了……俞将军,蜀人不到五百的战损……” “这么少。”俞嵘皱了皱眉,“呈给主公的时候,你便说冲杀了三千人。” 在旁的军参,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那个莽夫之将,可有抓住?” “俞将,被他逃了。” “哼。” 俞嵘抬头,看着前方的坨儿镇。 “如此一来,蜀人在城中的守军,只怕没多少——” “俞将请看,坨儿镇里的蜀人守军,竖白旗请降了。” 俞嵘并没有立即回话,捻着山羊胡须,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俞将,可趁势剿杀。” 若放在平时,俞嵘极有可能,会斟酌再三,但现在不同,以两千大胜蜀军,已经令这位凉州偏将,有了战无不胜的倨傲。 “传我军令,让城中的蜀人自缚双手,跪地请降。若不然,我杀入城中,鸡犬不留!” …… 败退的樊鲁,没有半分的沮丧,反而是有预谋一般,重新集结了败退的各路营军,不断听着斥候的回报。 “还没入城?莫非我老樊的计谋,算不得上乘?” “樊将军,凉人刚刚入城,入坨儿镇了!” 只听到这句,原先还骂骂咧咧的樊鲁,急急站了起来,脸色带着狂喜。 “军师诚不欺我,这计策儿,便是想办法,让敌人往套里钻!传我军令,堵死坨儿镇的城门,将这些凉狗,射死在城里!” “我等反剿的时候,已经到了!” “神弓营,务必射杀城外的凉人巡骑!” “行军!” 死寂的夜色之下,等近了坨儿镇,只听得有三两凉卒并排屙水的声音,清晰入耳。 “蜀州里有首黄曲儿,叫媚三娘,我唱两句给几位瞧瞧——” 说话的一个凉卒,瞬间被暗矢钉穿了脑袋。在旁的几人,惊得刚要大声醒夜,但很快,亦被袭来的飞矢射杀。 “将军,还有一里地,凉人的巡骑,便要绕回来。” 樊鲁抹了抹脸,“留五百人,余下的奔各处城门。” 呼了口气,樊鲁站起来之时,又咬牙飙出一句。 “告诉本将,卵儿都吊好了么!” “坚不可破!” “狗曰的,那便放开手脚,堵杀城里的凉狗!准备好之后,给老子吹牛角号!” 不多时,沉重的牛角号,开始响彻在坨儿镇四周。 原先还满脸镇定的俞嵘,才刚带人入城。待听到牛角号的声音,整个人吃了一惊。 “怎的?” “俞将——” 噔。 走来的一个都尉,被射杀在俞嵘面前。 俞嵘惊得勒马退后,再往前一看,哪里还有白旗请降,城里的蜀卒,忽而都散了去,在四面城墙之上,又一下子出现密集的蜀州步弓,森寒的箭镞,正对着入城的近两千凉骑。 没有任何商量,交织的飞矢呼啸射来。中箭的凉卒和战马,纷纷翻倒在地上,打起阵阵的烟尘。 “快,我等中计!出城,立即出城!莫不是毒鹗在此,布下毒计,专门来堵杀我俞嵘?” “速速出城!” “俞将军……各个城门,都有蜀人的长戟阵!我等陷在城里,马儿无了冲锋的地势!” “定然是毒鹗布计!”俞嵘怒吼,提了枪左右环顾,待发现一个胡子将军,带着人往他冲来的时候,更是惊得差点坠马。 “最凶的花娘,也不似你这般,哪怕欠了十两过夜银,也不会如此追着不放!我劈你老爹把子!” 樊鲁急怒之下,带着人步步冲杀。 不多时,在混战之中,俞嵘痛喊一声,整颗头颅被削飞,咕噜噜地滚到泥地之上。 “我蜀州儿郎,今日杀绝凉狗!” 樊鲁满脸血迹,立在人声嘈杂的白刃战中,举着刀声若惊雷。 /92/92393/31994363.html 第五百九十七章 凉骑出关 “樊鲁那边的情报,重新传回来了。”贾周声音欣慰,将一封搓开的信卷,递到徐牧面前。 “跟着樊鲁的那条尾巴,已经被他斩断了。另外,情报里还说,俘得凉马五百余匹,用作截杀凉人斥候。” “在董文派出第二支盯梢的骑营之前,樊鲁此举,无疑是争取了时间。主公,可以动了。” 徐牧看完信卷,长呼出一口气。 “樊鲁,乃是破凉第一功。” 麾下诸将都在慢慢成长,这才是徐牧最欣慰的地方。 “六侠,都准备好了么。” “舵主放心,万无一失。” “好。”徐牧脸庞冷静,“六侠,这次的重任便交给你。你带三千人,推着五百车,在离令居关外五十里的地方,往散镇赶去,扮成运送粮草的辎重队。到时候,董文会以为,是在给散镇那边运输粮草。” 殷鹄沉默了会,“舵主,若是董贼不上当呢。” “他会的。散镇那边的耳目,已经被拔。再不济,他至少会再派一营的人马。不过,五十里的距离,步卒来不及,所以应该还是会派骑营。” “六侠,你要明白,这虽然是一尾小饵,但我不仅要钓小鱼,若是能钓到大鱼,则大事定矣。” 贾周在旁,一时之间,脸色也平静无比。 …… 令居关上,听着传来的情报,董文冷冷闭目。并非是在沉思,而是在压住怒火。 狗夫俞嵘,不听他的军令,导致两千骑营被歼。 “所以,布衣贼现在,是往散镇那边,开始运送粮草了?” “正是。”董辕喘着大气,“那边具体的蜀州兵马,错开两日的情报,已经无从知晓。不过,那边的散镇,哪怕作为屯兵地,或者犄角营寨,似乎作用都不大。” 董文缓缓睁眼,“和布衣贼打仗,不能以常理论之。族叔,你先传令下去,派出一营的凉骑,以探查为主。不到最后时刻,不得入战。” “领命。” 没等到天色昏黄,便有一支凉骑,小心地出了令居关,怕被蜀人发现,还特意迂回了一段距离。 却不曾想,才刚接近不到二十里—— 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涌来的蜀人,夹抄厮杀而来。 “退、退退!” 两千多人的凉骑,只剩一小半,仓皇调头回马,退回了令居关。 夜色漫天,令居关上的董文,听着败军的情报,听得满脸发冷。 “你说有多少人?” “主公,至少有数万人!到处都是喊杀的声音,我等虽然骑马,但同样都逃不及。” 一身披血的裨将,脸色后怕地开口。 “主公,莫非蜀人真变了目标,打算从散镇那边,开始攻打凉州?”董辕在旁,一脸的不可思议。 “但似乎如此……令居关前,主公又有工事,又有数万凉骑严阵以待。” 董文沉下脸。 “族叔,你有无想过,这若是布衣贼,请君入瓮的圈套呢?” 董辕怔了怔,一时不敢再言语。 “传令,再派一营凉骑,不得靠近蜀军,只在远一些的地方,小心打探。”董文咬牙切齿。 只过了二日,派出去的第二次骑营,又成了一支溃军,仓皇退回了令居关。 “怎的?”董文大惊。 “我按着主公的意思,并非靠近,但到处都是蜀人的伏兵。蜀人的大军,开始往散镇的方向行军了。” “令居关外,都是平坦地势。即便打不过,也该退得回来。” “主公啊,布衣贼那边,可有万人的蜀骑!” 董文沉默摆手,无了问责的心情。 “主公,再这么下去,恐怕真要晚了。我凉骑势大,蜀人不过在五十里地外……”董辕犹豫着,凝声劝谏了句。 董文冷着脸,并没有理会自家族叔的话。 “列位幕僚,可有主意?” 几个老学究模样的文士,支吾了半天,都说不到点上。 “若尔等,有司马军师的一半,我董文,何至于困在这里!”董文大怒,差些要忍不住,要直接踹人了。 “布衣贼折了我耳目,又行暗度之事。该死的!” “主公,主公!” “讲。”气头上的董文,看着又一骑奔来的人马,冷冷开口。 “我凉州境内,忽然出现一支万人蜀骑,已经夺了东北边境的数座城关!” “什么!”董文满脸发白。 如果说,先前还在考虑,但眼下听到凉州境内,忽然出现蜀军的情报,那么,基本是不用再想了。 “布衣贼,他在暗度凉州!”董文头皮发麻,只觉得原本还有些胜算的决战,一下子变得更加弱势。 “传我军令,四万凉骑出关,冲杀蜀贼!” “另,五万步卒随军,以合围之势,配合凉骑夹击!” …… “柴宗动的太早了。”贾周叹着气,“连我也没想到,董文这一次,居然忍了这么久。” “不过也好,前方传来情报,董文的大军已经出关,准备来截杀了。” 徐牧点头。 “我已经让于文,领五万暮云州的士卒,在令居关空虚之时,试着破关。但文龙也知,这不过是董文明面上的数字。我总觉得,他还藏着一支大军。” “不瞒主公,我亦有此想法。但不管怎么说,这次能逼到董文出关决战,便是最好的机会。” “文龙可知,我蜀军埋伏的位置,是什么地方?” “地图上,好像叫射狼丘,附近有许多沙丘。比起几个荒镇,地势有利一些。” “正是。”徐牧眯起眼睛,“若是此战,能将董文这头恶狼射杀,则伐凉无忧矣。” “六侠……司虎,你委屈一下,帮哥哥传个令。通告各个大营,将备战杀敌!另外,让卫丰也准备好,我蜀人这一回吃肉还是吃糊糊,便看他的手段了。” “牧哥儿,有讨彩的银子吗?”司虎急问。 “讨个鸡毛。”徐牧骂了句,又颇为无奈的,从怀里摸了银袋子,数了三锭出去。 “司虎,你若是砍了小哭包。等回了蜀州,你直接拿麻袋去银库,装多少,我给多少。” “你、你说的!牧哥儿,我记着了,这可是你说的!”司虎忽然脸色涨红,将三锭银子收入怀中,立即往前狂奔传令。 /92/92393/31994364.html 第五百九十八章 拒马的却月阵 晨色的沙地之上,一株窝了整冬的小棘草,刚要坚强地昂首挺胸,迎接属于自己的春天—— 踏踏踏。 急急的马蹄之下,小棘草被踏断了茎,歪歪扭扭的,死在春风与大地之中。 “行军!”诸多的凉州裨将,骑马狂呼,扬起长刀和铁枪,直指前方。 董文冷着脸,骑在一匹挂甲马上,背负狼筋大弓,手提一杆镀金长枪,金狮盔上的红色长缨,被疾风吹得不断摇荡。 在诸多亲卫的簇拥下,他催马踏上一座沙丘,仰起了头,看着前后左右,如狼似虎的四万多凉骑,如雷奔动。一时间,在他的胸口有股灼热,似要迸溅而出。 “天下名马出凉州!我凉州八郡儿郎,皆是善骑之士。尔等,尔等!恭请握紧手里长枪,让蜀州小儿,领教我凉州铁蹄的威风!” “凉州铁蹄,寸草不留!” …… 令居关前五十余里,射狼丘。 一方遮了草席的沙地上,有听蹄的老卒,将耳压在草席上,不久,脸色蓦然苍白。 “将军,前方十几里外铁蹄如雷,恐怕要杀到了。” “传。”在旁的裨将,按住了腰下的刀,脸色也跟着微变。 “传。” “传——” “禀报主公,前方十几里外,已经发现凉骑大军!” “知晓。” 骑在马上的徐牧,挥了挥手,让传令兵退下。 “文龙,要来了。” 同样骑马的贾周,神色平静至极,“浩浩的数万凉骑,是董文最后的倚仗。主公,当是机会了。” 徐牧点头。 动用了晁义,拖住扶寻部落的西羌骑。又动用了柴宗,逼董文凉骑出战,奔赴射狼丘。 这一次,若不能大败凉骑,只怕在接下来的伐凉战事,会更加困难。 “射狼丘,地势广阔而平坦,唯一不同的是,在南面位置,有一排连绵的大沙丘。这排沙丘,能暂时延缓凉骑的冲锋。” 沙丘形成,或许是底下有暗河。但这些东西,徐牧已经无从考虑。他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布好这个大局。 “魏小五。” “主公,爷在!”蓄了淡须的魏小五,穿着一身战甲,走到了徐牧面前。 徐牧眼色赞赏,从长阳出走,魏小五当年不过一个小棍夫,到了今天,也步步成长为扛旗大将。 “魏爷,我似是忘了,你今年多大。” “爷十八,是青天营的种。” “好,魏爷请上马,带着旗营跟紧。” 徐牧仰起头,目光发沉,“传令下去,各军准备,入夜之前,务必将凉人留在射狼丘!” …… “射狼丘。”董文缓缓停马,看着前方的光景。 “主公,是蜀人!” 董文点头,眯起了眼睛,斥候营并没有误报,此时的射狼丘前方,正有一支运送粮草的辎重队,在往前缓缓行军。 约莫是发现了凉骑杀来,那些蜀人高喊着“敌袭”,迅速结了防守之阵。 董文眯起眼睛,“传我军令,便先用这支粮草杂军,祭我凉州铁蹄之威!” “追风营,杀!” 听得董文的命令,在旁,早已经迫不及待的董辕,立即兴奋大喊。地势平坦之下,蜀人的目标暴露无遗,又如何逃得过凉骑的追剿。 近万的凉州骑兵,跟在董辕之后,厮杀震天,如涨潮一般,朝着数百辆的粮车冲去。 到了此时,董辕并没有发现,这支粮草车队,实则是列成了倒弧的形状。 只看到凉骑冲来,原本还惊惊乍乍的蜀军,一下子坚毅满面。指挥的殷鹄,难得披了一件战甲,手提长剑,面朝着震天的马蹄,无惊无惧。 “传令,抵在却月阵之后,连弩准备!” “吼!” 倒弧形状的却月阵,由五百辆改良过的加固马车,配予重弩,暗藏伏弓手。即便在却月阵最薄弱的两端月牙,亦有长枪大盾,用来辅守。 远远乍看,这却月阵,更像是后世小姑娘的发箍。 “杀!”董辕兴奋的声音,远远没有停下。 浩浩的万人凉骑,已经冲到了近前—— 殷鹄脸色涨红,怒吼着挥下长剑。 “准备,齐射!” 藏在马车里的连弩手,透过一个个小弓窗,算好了连弩的距离之后,将阵阵的弩矢,“呼呼”地射了出去。 “重弩!” 一支支现出的重弩,或在马车顶,或在间距的缝隙,或在马车上开了大弓窗,随着弩雨一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齐齐而射。 昂—— 第一拨冲得最前的凉骑,不断有人坠马,马嘶与惨叫的人声,一时间,盖过了弩矢的呼啸声。 一匹匹的凉马,拐着马腿,纷纷栽倒在沙地之上,溅起满世界的沙尘。 董辕脸色发白,迅速勒住缰绳,急停之下,差点没将身子抛出去。 “这是怎的?” “将军,是伏弓!” 董辕咬牙,又急急回头,看了眼在后的董文,“不过是二三马车,冲烂马车即可!再冲!” 他是怕无功而返,哪怕是什么族叔,也定然要被鞭死。 董辕的命令传达,只剩六七千人的追风骑营,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砰。 终究有凉骑冲到,手里的铁枪,怒吼着戳向蜀军与马车。 “护车!” 无数藏匿的蜀卒,提着刀盾杀出,纷纷趁势砍断枪杆,或将冲来的凉骑,围杀而死。 但冲锋之威不可小觑,挡骑之中,不少的蜀卒被反剿,浑身披血地摔在地上。还喘着气儿的,即便裹了满身沙尘,依旧被人拖出战场,往却月阵里拖去。 “谁敢挡我凉州铁蹄!”董辕耍着长马刀,将一个蜀州都尉,劈飞了头颅。却在收刀之时,被一根重弩连人带马,串到了十步之外。 等董辕要爬起,密集的弩矢平射而来,将他整个扎成了刺猬。 董辕杵着刀咳血,身子往后仰摔,死在却月阵之前。 余下的四千余凉骑,见着主将战死,匆匆调马回头,却不料,又是一拨弩矢在后射来,坠马的凉卒,又多了数百人。 …… “主公能想出这等阵法,已经很了不得。”贾周不吝赞美。 徐牧却有些可惜,“真正的却月阵,是背靠水路,多个兵种交杂配合,协同作战。我这是阉割了许多。” “阉鸽子?”贾周有些糊涂,自家主公,有时候会蹦出莫名其妙的词儿。 “文龙,下次再解释吧。” 徐牧呼出一口气,“魏爷,给老子打旗,让轻骑营早作准备。” 魏小五领了命令,带着旗营,立在沙丘之上,开始挥动徐字大旗。 …… /92/92393/32012315.html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大阵神威 董文闭目,冷冷压住怒火。死了一个族叔,他并不生气。生气的是,他突然明白,是上了布衣贼的当。这并非是普通的粮草马车,而是布衣贼用来阻马的东西。 初战之下,便战损六千多骑。 “主公,当退。”有凉州大将在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董文并未答话,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色。一场厮杀之后,已经到了晌午。开春的阳光很柔,照在他的身上,却依然驱不走寒意。 “主公,我凉州的五万步卒到了!” 只听到这个消息,董文蓦然睁眼,脸庞上,露出一种赌徒的疯狂。 “传令,以两万步卒为先,行军至三百步外,大盾为前,步弓为中,将这些马车,全给我射烂!李糜,这次你去!” “遵令!”在董文身边,一个彪悍老将抱拳领命。 “凉骑在后,只等破了这些马车,立即追剿蜀军!” …… 李字长旗,在沙丘之下迎风招展。 “凉将李糜,凉州武威郡人,曾以三千枪盾郡兵,破西羌万人。” 徐牧点头,眼色里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在这种乱世里,除了一些世荫的公子王孙,能做到一营大将的,都不会是简单人物。 “董文的意思,便是步卒破阵,而余下的三万多凉骑,在后伺机而动。” “无碍。”徐牧信心满满。 早在刚才,他已经让魏小五变换了旗令。 “呼,呼,呼。” 一马平川的沙地上,稳着方阵的凉人步卒,在甲胄厮磨的铮声之中,步步紧逼却月阵。 踏起的漫天沙尘,一时间迷住人眼。 “抬盾!步弓居中!”老将李糜,骑在马上怒喊。 前排弃了武器,双手横起旁盾,挡在最前。在后的步弓手,开始一手扶弓,一手搭在箭壶上。 “殷都头,凉狗靠近了!” 遮着面具的殷鹄,一双眸子里满是冷意。长弓的射程,远比蜀州连弩要远,换句话说,只要这支凉州步卒再近一些,那么却月阵,便只有挨打的份。 但殷鹄相信,自个的总舵主谋略深远,应当考虑到这一面。 果不其然,还没等殷鹄下令。在却月阵的两端月牙里,忽然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等殷鹄再转身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万人的蜀州轻骑,在沙尘之中,冷冷现出了长伍的轮廓。 领军之人是窦通,戴着覆面盔,系着一件沾满沙色的白披风,虎虎生威。 “正常来说,蜀州最大的骑将,应当是晁义,然后是柴宗和卫丰。但这三人,我都留了用处。老窦曾经贩马为生,加之蜀南也有零散的马场,指挥一支轻骑,没有任何问题。”沙丘上,徐牧如是说。 “主公用人调度,隐有霸主之姿。” “文龙……你说话越来越好听了。打赢了再夸,你我先观战事。” 苍穹之下,窦通抬起了手里长枪。长枪寒光闪闪,留了鱼尾枪翼,只等戳敌之时,便于回枪再刺。 “天下人说蜀州无马,儿郎们,给老子抬枪,告诉这些凉狗,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铁蹄!” “分开二翼,给老子冲过去!” 却月阵的两端月牙,分列二翼的万人蜀骑,迂回着往凉州步卒冲杀而去。 正在压阵的李糜,抬头大惊。 “传令变阵,立即变阵!步弓,将目标锁向左右两翼!” 原先的凉州步卒,所瞄准的方向,是正前方的却月阵。却没有想到,这时候有一支蜀骑,从左右两翼之间杀出。 李糜的应对,已经是很及时。只可惜一马平川的地势之上,再加上是轻骑,万人的蜀骑速度极快,长枪所指,迂回着从左右两翼,怒吼着杀了过来。 只射出零散的飞矢,蜀骑的鱼尾长枪,已经在两万的凉州步卒之间,凿开了一个个的口子。 “传来,快传令!两侧,速速列盾挡马!”李糜喊得声音嘶哑。 “长枪迂回,凿烂凉狗的步阵!” 左右两翼的蜀骑,不断来回冲杀,几番之下,原先杀气凛凛的凉州两万步卒,变得仓皇大乱。 李糜在百余个亲卫的保护下,骑在马上失声悲呼。 沙丘上。一直观察着战势的徐牧,声音不紧不慢。 “魏爷,摇旗,让老窦退回来。” …… 杀得兴起的窦通,抬头看到了旗令,并无任何恋战,传令之后,迅速带着浩浩的蜀骑,奔离了战场。 在后杀到的两万凉骑,冲了个寂寞。以至于领兵的凉州骑将,指着蜀骑退去的长伍,声声骂娘。 “护住步卒后退。” 李糜骑在马上,满脸都是自责。只等回了本营见了董文,便下马跪地,抽了长剑就要自刎谢罪。 董文沉着脸,将李糜手里的长剑,一脚踢飞。 “告诉本王,可认得前方是什么阵法?” “主公……不曾见过此等阵法。有些像偃月阵,但模样很怪。并非只有伏弓,还有游骑相辅。我估摸着,甚至还有其他的藏兵。” 董文皱着眉,忍住心底的怒意,将面前的李糜扶了起来。 “主公,此等阵法很难变阵,应当是布衣贼早先布下的。他一直……在等着主公过来。” “李糜,你的意思是退军?” 李糜沉默不语。退不退军,这种话他如何敢说。 董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时间,只觉得胸膛更加烦躁。被布衣贼连破两阵,让他的心底,生出了一股惧意。 这稀奇古怪的阵法,还有出现在凉州境内的蜀军,还有未出现的藏军—— 董文咬着牙。 “传令,大军退回令居关,再作打算!” …… 静看许久,徐牧语气发冷。 “董文要退军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逛清馆呢。” “我早讲了,他走不得,将战事拖到入夜,我蜀州要灭了这支凉军!魏爷摇旗,让窦通出军,给我咬住凉狗的尾巴!” 有步卒同行,哪怕董文要撤军,也要以护住步卒为先,在被窦通侵扰之下,加之士气受损,回撤的速度只会越来越慢。 …… 漫天的沙尘之下。万人的蜀骑,如群狼环伺,不断侵扰追剿。 “布衣贼!欺我太甚!”董文骑在马上,抬枪怒吼。 /92/92393/32012316.html 第六百章 正三军,立霸业 天色入了黄昏,开春的天时,并不见残阳如血。唯有那些刚冒头的片片新绿,慢慢的,又笼在灰暗之中。 “分翼!截断蜀人的追军!”骑在马上,董文不断怒而下令。 “杀过去!” 周而复始,遭遇很惨烈,连着在沙丘上的徐牧,都看得眼睛发涩。 为了留住这数万凉骑,窦通带着的一万蜀骑,仗着凉军步骑同行的弱点,不断侵扰偷袭。 空旷的沙地上,沿途铺过的,都是一粒粒的尸体。有蜀人,也有凉人,还有半死不活的战马,蜷缩在沙尘里,悲戚地声声长嘶。 “怎的,来啊!”董文状若疯狂,亲自带人出击,将一骑蜀州裨将,捅得人仰马翻。 即便如此,董文没有收手,怒吼着又抬了镀金长枪,戳碎了马下人的头骨,才狂声大笑。 “布衣贼,你这步臭棋!只有万人蜀骑,你拦得住吗!” “杀,再有蜀骑追过来,把身子都戳烂!” 夜色渐寒,大风愈大,卷得满地的沙尘,肆虐着飞向夜空。 徐牧一语不发。 在微微夜色中,一双眸子里,变得深邃无比。 …… 夜色当空,令居关前,五万人马的长伍,在迅速逼近关墙。 喀嚓。 将一个凉州斥候的头颅扭断,于文揉了揉手,沉默着抬头,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色。 “于将,出关的凉人斥候,杀了百余个。另外,回关的各个方向,也留了人手伏击。” “是时候了。传我军令,检查箭壶长刀,每营十架城梯,急行军,奇袭令居关!” “领于将军令!” …… 挑起一具蜀卒的尸体,在夜风中,董文狞声大笑。 那被用枪挑起的蜀州好汉,即便咳着血,也在发笑。 “蜀狗,你笑什么。” “笑你娘……生儿无卵。” 挑起的尸体,被董文冷着脸,往下重重一掷,再无半点生息。 “主公,万人的蜀骑,至少死伤过半,这些蜀人,为何还在拖!”李糜的脸上,带着一丝仓皇。 听着,董文也皱起眉头。不多时,他急急转头,看向令居关的方向。 “李糜,令居关的斥候,多久没来了传报了?” “已经隔了七哨,近两个时辰了。” “有些不对。”董文咬了咬牙,“李糜,你发现没有,我总觉得布衣贼,不仅仅是为了拖住我凉州骑营。” “李糜,若不然留一支断后的肉军,你觉得如何?” 李糜又开始沉默,这种事情,他不敢妄断。 “该死,尔等若是有司马修半分,我何至于此!” “传令,骑营停止追击,先收拢阵型!” 风沙之下,无数的凉骑,纷纷从平坦的地势,回赶到本营大军之中。只等着董文,下达下一个作战命令。 “将伤者带回来!” 另一边,至少千多人的重伤蜀卒,在一个个军医的急救下,不断止血上膏。 “肚、肚腹穿了,来个人,将肠子塞回去。”一个老军医泣声大喊。 “不管救不救得,按照陈神医所言,都要尽力而为,妙手会有回春,亦有奇迹发生。” 折了的长枪,被撕裂的袍甲,奄奄一息的伤员……每一种,都在预示着战争的残酷。 这天下,即便有常胜将军,那百战百胜的名头,也是被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徐牧久久不言。 在旁的贾周,站在徐牧边上,目光凝视远处的黑暗。 “主公啊,这世道要换新天,会死很多人,但同样,会有更多的人要活下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 徐牧跟着抬头,声音变得愈加沉稳。 “传本王令,夜色已至,四面蜀军,开始屠狗大战!” “信号箭,给老子射上去!” 昂—— 不多时,一声尖锐的枭音,在半空之中炸开。黑暗中的霞彩,映红了徐牧的脸庞。 同样在沙丘上,魏小五让人点了数十支的火把,照得附近一片亮堂。 “旗营,攻字令!” 随风招展的徐字大旗,重重挥了下去。 “杀——” 只在不久之后,射狼丘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震天的厮杀怒喊。有马蹄声,有刀盾相击的铮音,有老卒在怒喊,亦有新兵在高呼。 似是憋了太久,杀声一时响彻天际。 “主公,到处都是蜀人!”李糜勒住缰绳,语气大惊,“这些蜀人,先前为何不出?” “布衣贼,还有毒鹗,在布杀局!射狼丘,射狼丘,真当我董文是头小沙狼了!” “四面都是火光,该死的,怎会这么多蜀军!”紧张之际,李糜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丝丝的发颤。 董文环顾前后,发现回令居关的路,已经是火炬列如长蛇,不断蜿蜒而来。 “主公,蜀人的那个怪阵,又开始套马,把车推过来了!” “那怪阵里,藏有重弩和伏弓,若是再逼近,恐怕大祸临头!” “你便如一个庸将,莫讲了。”董文冷冷回头,瞪了李糜一眼。 “莫讲话,让我想想。” 李糜点头,又开始沉默。 只可惜,没等董文想出主意,仅过了一会,便有一拨拨的飞矢,不知从哪儿抛落而下。 没等到举盾的命令,便有一批在侧的凉州步卒,仓促地死在当场。 “往西面暗处走!” 天色一暗,冲锋失去了视野,再无先前追击蜀骑的威风。浩浩的三万多凉骑,只能跟在董文后面,避开一条条蜿蜒的长蛇火炬,择了方向,要逃出包围圈。 却不曾想,才冲出了不到几里,西面的黑暗中,忽然又有蜀军杀出。没有任何的火光和预兆,在黑暗中,将密不透风的箭雨,阵阵射来。 一个个的凉卒,在箭雨中发出凄惨的呼喊。 董文还想仗着凉骑,直接杀过去,可当回头一看,发现不少仓皇的凉卒,居然不顾军令,调转了方向狂奔。 “该死的,莫要慌乱!” …… “常识之下,董文会以为,有火炬光的地方,便是我蜀州的围杀大军,正举着火把冲来。但实际上,虚虚实实,他猜错了。” 徐牧握着拳头,声音无悲无喜。 “真正的杀局,在黑暗中。” “我徐牧,要屠了这头凉州恶狼,正三军,立霸业!” /92/92393/32027505.html 第六百零一章 夜色里的白甲 在戳死了两个逃跑的都尉,又好一番的鼓舞之下,凉州大军的士气,终归慢慢恢复了一些。 董文喉头干哑,艰难喘了口气,目光还在四顾。 “主公……这些火把,或是疑兵之计,正常来说,蜀州不会有这么多的兵力。”李糜犹豫着开口。 “该死,你先前又不说!” “主公让我……莫要讲话。” 若非是战事吃紧,董文真要动枪,将这个老迂腐捅死。 “先退回令居关——” “主公,令居关那边……”这一次,说话的人并非是李糜,而是另一个大将。大将颤着手,指去令居关的方向。 董文回过头,只看了几眼,一股憋屈的感觉,瞬间蔓延了全身。 那分明是硝烟战火,让整座令居关,都身陷在火烟之中。 “主公,蜀人攻关了……速退吧。” “还退!你觉着,到了现在,布衣贼会让你回师救援?”董文死咬牙关。一语成谶,在回令居关的方向,一时间,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 “好一个局,好计!” 到了现在,围绕在凉州本营的人马,只剩下三万余的凉骑,以及两万多的步卒,连连噩耗之下,显得有些杂乱不堪。 夜风骤起,吹得董文头上的金狮盔红缨,越荡越高。 并未再多言,董文冷冷伸手,从挂甲马之下,取了一枚信号箭,搭狼筋弓,拨弦而出。 不同于蜀州的信号箭,带着滚滚的白烟,董文射出的信号箭,在天空震出刺耳的破声。 “便看我凉州精锐,杀绝万千蜀狗!” 轰,轰。 射狼丘西面,几拨惊雷之声乍起,浩浩的骑马黑影,映着远处微弱的火光,急急而奔。 领头一个骑将,头戴翎盔,生着一对狭眼。狭眼里,满是浓浓的杀意。 只见骑将勒高缰绳,长枪往前一指。 “凉州狼骑!” “吼!” 正在截路的窦通,冷不丁听到响动,急急回头,便发现一支黑黝黝的骑军,皆骑高头大马,明明离着还远,却似是纷纷举了挎弓。 “避——” 窦通脸色大惊,情急怒喊。 一轮骑射之下,数不清的蜀骑,纷纷应声坠马。 “换长刀,随我冲杀!” “杀!” 漫天的黑影,如涨潮一般,在马蹄的奔雷声中,不多时杀到了面前。 铛。 窦通横枪在身,挡住了一柄劈马刀的竖斩。随即怒吼抬手,长枪一掀,将敌骑的劈马刀打落在地。 喀嚓。 长枪趁机捅去,面前的敌骑痛声坠马。 抓起缰绳,窦通目光四顾,发现己方的蜀骑,在不多会的功夫,已经彻底陷入了劣势。 “挡住,给老子挡住!” 沙丘上,原先还在观战的徐牧,一时间眉头紧锁。 “主公,董文的后手。”贾周也声音发沉。 徐牧点头。早在先前,他和贾周商议之时,便知道董文肯定留有后手。却不曾想,这狗夫当真能忍,留到了现在才暴露。 蜀骑不多,而且先前为了咬住撤退的董文,窦通那边,已经是战损很多。 徐牧皱了皱眉,良久,从边上的位置,又抓起了两支信号箭,齐齐射上天空。 两朵璀璨,在天空破开。 …… 一支近千人的骑军,撕裂夜风的呼啸,一路往前狂奔。 只等踏过一个个的沙丘,瞬时间,留下一个个辨不出月牙状的马蹄印子。 当头的一员大将,急奔之中,不忘转了转头,远眺蜀州的方向。 “翠,张大翠!” “老子取了军功,就给你买十匹上好的绸缎!” …… “什么声音。”欲要冲出包围的董文,一下子停了枪,皱眉往后看去。 “似马蹄,但这得多壮的马,才有如此闷重的蹄声。” “李糜,我不放心,你带五千骑去看看。若是蜀骑,务必要挡住。” “领主公令。” 李糜勒了缰绳,点了五千骑人马,从侧翼分出,急急往前而去。 他是知道的,蜀州的战马,肯定是不及凉州的。估摸着,投入到射狼丘的蜀骑,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 “可辨得出人数?” “李将,这支蜀骑的长伍……至多千人。” “千人。”李糜怒极反笑,“莫不是,徐布衣连哨探营都派回来了?” “听我军令,便以我五千凉州铁蹄,踏碎这支蜀狗!莫要忘,天下名马出凉州,我凉州骑行之威,有不当之勇!” “杀!” 在李糜的军令之下,这支分翼出来的五千人凉骑,只以为胜券在握,纷纷操了长枪,往前冲杀而去。 约莫是蛰伏而出的狼骑,给了他们信心。一时间,奔动的模样,有了几分意气风发。 “近了,近了!平枪,将蜀人戳死马下!” 沙丘上的徐牧,面色很平静。居高临下,即便还隔着远,但在隐约之间,他也看得见,有一支分翼而出的凉骑,正在调头截杀。 “应当有几千人。”在旁的贾周,淡淡吐出一句。 “几千人?若卫丰连这几千人都撞不烂,回了蜀州,老子当成张大翠的面,将他吊起来打。” 虽然是俏皮话,但言语之间,徐牧对于这支精锐白甲骑,充满了信心。 “董文造了狼骑,但我蜀州,同样也出了白甲骑。骑兵大州?若无养马场的优势,董文何敢欺我蜀州!” “文龙,请看我蜀州精锐之骑,今夜要大展神威!”夜风中,徐牧声音带着难言的激动。 …… 沙地上,遭遇战一触即发。 “不足千骑,何敢与我对冲!”李糜挺起长枪,声声怒喊。 在李糜身后,五千人的凉骑,也怒吼不休,挺枪掩杀而去。 “近了,近了!杀绝蜀狗,且看我凉人铁蹄——” 乓。 一个怒喊的凉州骑营都尉,挺刺的长枪,直接被扫飞。 没等这位都尉回神,卫丰的重铁枪,已经从他的肩膀穿透,再随着冲锋的马力,半个肩身瞬间被挑碎。 都尉坠马痛喊,喊了几声,被后头奔袭的白甲骑,眨眼间踏成了尸酱。 与都尉并排的头阵,数不清的凉骑,或被撞翻坠马,或被铁枪戳得肢节横飞。一匹匹的无主凉马,只要还能爬起,便都惊得四下窜逃。 李糜嘴巴嗡动,满脸都是惊惶,再无先前的杀伐锐气。勒者缰绳,任由战马不知所措地往前冲。 覆面盔下,卫丰的一双眼眸,透出寒冷杀意。 “再平枪,凿穿!” “主公有言,我等重骑为坦!当碾碎凉狗,扬我蜀州威风!” “凉州八郡,便看我白甲骑,枭首破敌三千里!” /92/92393/32027506.html 第六百零二章 战事胶着 夜风之中,八百人的蜀州白甲骑,仗着挂甲重马,以及足够杀伤力的重铁枪,戳勾之下,将一具具的凉骑尸体,杀于马下。 若是没有小觑之心,在最先的时候,李糜或许能挡住第一波。但现在,重骑的凿穿之势已成,强横的骑行之威,平推而来。 铛。 一骑凉卒,趁势将手里的长枪,往前重重戳去。 并无任何溅血的画面,长枪只戳出了细碎的火星,只等那名蜀州白甲回首,目光一沉,一枪将偷袭的凉骑,扫翻马下。 如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即便只有八百,但交锋之下,白甲骑的战损率低得吓人。 “这是什么东西!”李糜失声大喊。 “如此厚重的铁甲,马儿怎能跑动!” “李将,挡不住了!” 李糜眼眸跳动,再没有半分犹豫,迅速勒住缰绳,要急急调转马头。 “撤,撤退本营!” 兵败如山,李糜带着残余的两千多凉骑,惊得往射狼丘撤退。 并没有强追,卫丰勒住缰绳,让人检查了一遍重骑的情况,准备再开启第二轮的奔袭。 “卫将,要不要等后面的辅军,换上备用的马匹。” “无需。”卫丰脸色冷静。实则在刚才,和这数千的凉骑交锋,几乎没有什么战损,只殉了不到二十骑的人。 以战马的情况,发起第二轮的冲锋,没有任何问题。 ……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那支不到千人的蜀骑,大破了五千人,死伤过半?”董文满脸怒火。 “主公!”李糜下马跪地,“确是如此,那支蜀骑很奇怪,蜀人全身覆甲,颇有万夫不当之勇。” “主公若不信,可问其他退回来的裨将。” 董文咬着牙,一脚将李糜踹翻在地。 明明是大好的机会,连着后手的狼骑都动用了。要知道,为了训练出这支狼骑,先前花费了大量的资源和心思。虽然只有万人,但却是凉州一等一的精锐。 但现在,布衣贼同样留了一手。隐约之间,似乎压着狼骑一头。 “传令,分出六千狼骑,往东面堵截蜀骑!” 并非是置气。而是董文明白,这支不足千人的蜀骑,若是横冲直撞地杀来,势必会给刚刚有转机的战势,变得更加棘手。 正在死死抵挡的窦通,发觉攻势松动,正当疑惑之时,便突然看见,一大片的凉骑黑影,忽然脱战,往东面方向急急狂奔。 “快,让诸将士集合,挡住这些凉骑!” …… “如主公所言,凉骑确是我蜀州的心腹大患。”沙丘上,贾周皱住眉头。 战事到了现在,双方已经不死不休。 窦通的万人蜀骑,以徐牧的估算,只剩下不到三千骑了。 战事很惨烈,若非是凭着一股死志,估摸着窦通的人马,早被吃掉了。 “董文的后手,连我也料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支效仿羌人的游骑。” “文龙无需自责。”徐牧安慰道。人无完人,贾周能估算到这么多的凉州战略,已经是智略无双了。 徐牧侧过头,看向东面。 “主公若是担心,若不然,派些人去驰援。” “无需,不管是游骑还是轻骑,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卫丰要做的,便是小心为上,不能陷入敌骑的围剿,否则被拖了马蹄,失去了冲锋优势,穿的再厚,也等同于肉靶子。 当然,关于重骑的详细事宜,在先前的时候,徐牧已经一一和卫丰说过,甚至还教授了不少后世的重骑战例。 看卫头领的本事了。 回了头,徐牧重新看向射狼丘之下。这一场布局中,虽然董文动用了凉州狼骑,但蜀军的围剿之势已成。仗着弓弩的远程打击,再加上视野的受限,凉骑再无先前的优势。 连着却月阵,也在殷鹄的指挥之下,慢慢的,重新列好了阵型。 不过,依然有一个变局。若是凉州狼骑大胜,极有可能,会带着这支陷入包围的凉军,杀出射狼丘外。 “主公放心,若是于文打下了令居关。凉州王,便走投无路了。” …… 令居关,此时正战事激烈。 仅剩万多人的凉州守军,在于文的奇袭之下,一时间有些应对不暇。 虽然没有投石营的掩护,但在萧清令居关外的斥候之后,这漫天的夜色,已经给了蜀军最好的伪装。 一个个的蜀军方阵,趁着守备空虚,纷纷将一架架的城梯,搭在城墙之上,行先登之举。 当然,攻坚的难度最为惨烈。 即便层层的劣势之下,但守城的凉卒,依旧很快恢复,仗着守城的辎重,死死支撑着大军班师而回。 城头的一个凉州大将,在诸多大盾的掩护下,挥着手里的长刀,不断指挥着守城战。 令居关附近,原先黑暗的天色,随着火矢的阵阵打落,燎烧出一片片的火烟,映亮了城头的天空。 “不许退,继续攻城!” 于文不断下令。他很明白,这一场攻坚,是自家主公筹谋已久的,趁着令居关的空虚,强行叩关。否则,等到凉人大军回来,只怕这令居关,会更加难以攻下。 “再射火矢——” 一拨拨的火矢,如细碎的流星雨,拖着长长的尾烟,打落到城头各个地方。 “该死的蜀狗,犯我凉州边境!儿郎们,速速搭弓!” 随着关上守将的下令,居高临下的箭雨,仿佛更占优势,带出刺耳的破空声,重重抛落。 “攻关!” “守城——” 有火势燎起,有火星熄灭,有人从城头翻落,也有人在城下中箭。 打仗,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 /92/92393/32027507.html 第六百零三章 两骑对战 射狼丘里,夜色与厮杀,久久没有尽头。 随着凉州狼骑的出现,这场剿杀之战,仿佛有了变局。不过水来土掩,徐牧亦有底牌。 他转过头,看去东面的方向。 在那里,八百白甲骑,与狼骑间的厮杀,应该也要开始了。 …… 轰隆隆的滚雷声,一时间,在空旷且平坦的沙地上,乍然而起。 在掠阵的卫丰,却很明白,这并非是天上的惊雷,而是马蹄的踏声。在他们的前方,有一支骑军,正在冲杀而来。 单听蹄音,便知道同样是挂甲马。 “我蜀州儿郎何在!” “卫将,老子们都在你身后!”近八百骑的白甲,勒着战意焦躁的重骑马,怒声开口。 “那便随我,冲杀这一波!” “今日,我蜀州白甲骑,便要扬名天下。” 夜色乌漆,偏有八百袭白甲耀眼生辉。 “冲杀——” 长墙式的蜀州重骑,杀声皱起,一顶顶的覆面盔下,尽是冷冽的双眸。 早已经迫不及待的白甲战马,只等松脱缰绳,便如离弦的箭,踏起马蹄往前狂奔。 铁甲厮磨之下,四周围尽是刺耳的铮音。 “平枪!” 六千骑的狼骑,在一个骑营大将的领军之下,同样杀意满满。 如他们这些人,都是被董文筛选的精锐,各营的百战悍卒,集中在一起,再效仿西羌人的弯刀射骑,加以骑术融合。 胯下之马,也同样从马场精选,隔三日喂予肉食,增加凶戾之气。 “蜀狗,何敢与凉骑争锋。”狼骑大将横起长马刀,指去了前方。 惊天动地的凉卒怒吼,便一下子响彻起来。 “杀!” 马蹄震起的漫天沙烟,一时间笼罩了四周。 短兵相接—— 嘭。 卫丰一声爆吼,铁枪往前重戳。 昂—— 一骑狼骑连人带马,瞬间翻倒在地。 有长马刀趁机掠来,割过卫丰的铁质护膊,打起粒粒跳动的火星。 “啊!” 卫丰抬枪扫了半圈,将偷袭的狼骑,拍翻坠马。 “凿穿,往前凿穿!” 喘了口气,卫丰没有恋战。他自知,若是被遏住速度,极有可能会陷入围剿。 “卫将有令,往前凿穿!” 声声的骑令传下,白甲骑扬枪而去,在撞翻了不少狼骑之后,杀出了堵截。 但在其间,同样有被阻马的几十余白甲骑,坠马之后还没死去的,便抱着重铁枪,即便速度很慢,却悍不畏死地继续杀敌。 “砍马!”狼骑大将叫薛车儿,是司马修活着之时,一手提拔的西羌大将,后被董文调派为狼骑将。 不得不说,薛车儿确有几分本事,短短时间,便挑出了重骑的弱点。 在后头,又有十几骑的重骑白甲,即便马儿挂甲,却依然被捅了马,重重摔翻在地。 “围!” 每一个坠马的白甲骑,都被数人围住,仗着骑马,迅速将劈马刀抡下。 夜色与寒风之中,响起一声声就义的长吼。 冲过狼骑,停马在二里之外,卫丰冷冷调马回头。 “变锋矢阵,全力进攻!若有坠马者,恭请赴死。” 无一人退,随着卫丰的命令,迅速列好了锋矢阵型。 “平枪,跟老子再冲一轮!” “杀!” “杀,杀!” 尾随追来的千余狼骑,原先还想趁势剿杀,但现在,见着了白甲骑变阵的凶悍,不敢硬搏,在两个都尉的命令下,边退便用马弓,试图以骑射箭矢,拖住白甲骑的冲锋之势。 飞矢之下,覆甲的白甲骑并无任何战损。只有二三骑运气不好,被射到了马腹,只得骑着伤马,退出战场。 “我曰你凉州狗爹!戳死这帮挠痒的凉狗!”卫丰当头怒喊。 列成锋矢的七百余白甲骑,呼声如天,再度平枪往前冲杀。 变阵锋矢,全力攻杀。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即便只有七百余人,却大无畏地杀入敌阵,冲撞与戳杀之下,无数狼骑坠马而亡。 杀过千余狼骑,卫丰并没有停下,继续带人往前再冲。 “迎战,无需射矢,直接冲杀蜀人!”薛车儿抬起长马刀,同样不甘示弱。 “起马,冲过去!” 浩浩的沙地之上,两支精锐骑兵,开启了新一轮的厮杀。 马刀与铁枪的碰撞,烈马的长嘶,士卒的怒吼,一时间,似要将天上的云色震散。 …… “怎的,还在杀?”董文的眼色,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六千狼骑,到了现在还没回来。 也就是说,东面的骑战,还远远没有分出胜负。 “主公,蜀人的围势越来越凶了。” 董文咬着牙,心里愤恨无比。到了现在,原先还有优势的本部人马,随着布衣贼的一次次的布局,慢慢陷入了劣势之中。 即便出动了狼骑,却哪里想到,布衣贼那边,同样藏着一支精锐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派出堵截的狼骑,却终归还没回来。 “令居关,令居关的斥候呢!” “主公,估计是被蜀人堵了!我等深陷射狼丘,无法得到消息。派出去的斥候,根本冲不出蜀人的包围。” 夜色之下,骑军再无视野的开阔。而且,蜀人的步弓,总会在每个关键的时候,忽然将飞矢抛了过来。 董文抬头,眯起了眼睛,看向射狼丘的前方。在那座最大的沙丘之上,不仅是蜀人的旗营在打令,另外,连着布衣贼,恐怕也留在那里,坐观战势。 “主公,不若合兵一处,以圆字大阵御敌——” “欺我!布衣贼欺我!我董义孝藏拙二十三年,才有今日的出世!” “传令,调集骑营!” “主公?” “我欲杀上射狼丘,灭蜀州旗营,活捉布衣贼!” “主公,前方尚有敌人的堵马大阵!” 并没有听,董文暴戾地甩开说话的裨将,迅速集结了最后的两万凉骑。 “擒贼先擒王。布衣贼擅用这等手段,吾董文,今日便也要做一次。我凉州铁蹄,随我踏碎射狼丘!” 相劝的裨将,看着自家主公的离去,按着刀久久不语。 他突然很希望,司马军师还没有死。若是司马军师在,自家的主公,或许便不会这般暴起与冲动。 当初,便有这么一个人,坐镇在凉州城的王宫里,坐在自家主公的身边,面庞儒雅,举手投足间,便有定江山的大策。 “呜呜,司马军师,再助我凉州吧。” 念旧的小裨将,忽而跪在地上,捧手朝天,一下子泣声不止。 有风吹起,卷着沙尘漫了天。 /92/92393/32033251.html 第六百零四章 擒王的董文 沙丘之上,徐牧眉头微皱,看着往前冲来的凉骑大军。他想不通,都这时候了,董文想做什么。 先不说凉军现在陷入了围势,再者,还有殷鹄的却月阵在,董文居然还敢反冲。 “文龙,若换成是你,现在该如何。” “集中兵力,择一处突破包围。凉州王此举,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想擒王。而且,还能打断蜀州的旗令。魏爷的旗令一断,那么在射狼丘围杀的蜀州大军,便陷入了无令的境地,只能各自为战。” 隔得远,又在黑夜围杀。所以在早早的时候,徐牧便带着魏小五,身居高处,借着火把的亮堂,打着旗令指挥大军。 毫不夸张地说,这沙丘之上,便是蜀州最为重要的本营所在。 “主公小心,董文敢如此反冲而来,或许留了手段。” “文龙,我知晓。” 徐牧凝住脸色,看了眼左右。如今,在他的身边,只剩下百余人的骑营,以及三千人的神弓营。由于弓狗养伤,这三千人的神弓营,作为护卫,暂时交到了司虎手里。 “司虎,过来。” 正在神弓营里闲逛的司虎,听到徐牧的话,急忙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才刚站稳,约莫是全身覆甲没有钱袋,一时间,碎银子“扑梭梭”地抖落。 徐牧和贾周,皆是脸色一顿。 “牧哥儿,都是他们孝敬我的。原先要给我,我都不要的。他们说,若是我不要这孝敬银子,便跪死在地上。我没逼他们,牧哥儿,先前给我都不要,真的。” 徐牧瞟了一眼,发现两个神弓营的裨将,都是苦大仇深的怨种表情。 “司虎,这事儿后面再讲……你往下看,小哭包带人杀过来了。” 司虎往下一扫,一双眼睛鼓了起来,随即脸色大喜。麻袋装银子的夙愿,重新有了指望。 “怎的?我这就冲下去!” “不急,你带神弓营分散两边,先埋伏好。我留了些火油在那边,若是小哭包真要冲来,你便放火矢,点起大火。” “记住了吗?” “记住了,砍了小哭包,能用麻袋装银子。” “不是,我刚才的命令,你记住了吗?” “好,我再说一次。” …… “记住了吗?” “牧哥儿……再说一遍。” 徐牧咬着牙,忍住了赏爆栗的冲动,只好又迅速传来两个神弓营的裨将,好一番的交待之后,才算松了口气。 此时,在下方的董文,已经带着凉骑,杀到了却月阵之前—— 满脸烟尘的殷鹄,并无任何惧怕,看向董文的眼睛,充满了恨意。鲤州八侠,有七个折在了凉州城里。 “射杀凉狗!” 阵阵的弩矢,夹杂着重弩的呼啸,齐齐往前方的凉骑,怒射而去。 昂。 数不清的凉骑,一骑接着一骑,倒在苍茫的沙地之上。坠马未死的凉卒,迅速翻身滚动,爬了起来,仓皇地往后遁逃。 “再射!” 又是新一轮的弩矢,从却月阵里,朝着冲来的凉骑射去。眨眼间,马嘶人喊的声音,在却月阵前此起彼伏。 “殷都头,近了,凉人近了!” 此时的却月阵,在两翼之中,再没有游骑相辅。蜀骑不多,早些时候都配合围势,分派了出去。 “换火矢,挡住凉骑!” …… “该死,该死!”一骑骑的人马,在董文面前不断倒下,让董文的脸色,变得更加狰狞。 如流星雨版的火矢,这时候,在却月阵里抛了出来。 噔噔噔。 只落到地上,便打起一段段燃烧的火势。 头阵的马蹄被烫到,至少数百骑的凉马,长嘶之后将凉卒抛下,脱离战场往后狂奔。 “莫要退,这些火矢很快熄了!” 如董文所言,没有林木枯草借势,却月阵里射出的火矢,只坚持了一会,很快熄灭了去。 “再冲!” “继续射火矢!” 在丢下了数千骑的马尸与人尸之后,董文带着的凉骑,终究杀到了却月阵之前。 没有了游骑相辅,在却月阵两端的蜀州枪盾阵,只能往前堵去。 却不曾想,当凉骑黏上了却月阵,原先指挥的董文,却怒吼着带着数千人马,忽然从另一端迂回绕开。 正在指挥的殷鹄,脸色大惊。他明白,董文此举,是要冲杀本营。 “回军,回军,保护主公!” 但此时的却月阵,已经和许多的凉骑,厮杀成一团,根本无法回军。 董文脸色疯狂,奔袭之中,将负着的狼筋弓怒摘下来,又抽了手,从旁按住了狼头箭壶。 “布衣贼,可识我凉州董义孝!” …… “识人不明,那一年,我领了小侯爷的嘱托,入叛军所据之城,救出了藏拙的小哭包。” “无人能想到,这一位,竟是凉州最狠的人。”贾周在旁点头。 战事到了现在,徐牧必须承认。董文并非是庸将,在没有大谋的情况下,依旧有各种破局的手段。 昂着头,徐牧看去下方,看着彻底疯狂的董文。 数千的凉骑,已经杀到了沙丘之下。 将手缩入袍袖里,徐牧面无表情。 “魏爷,打旗。” 随着魏小五的旗令,不多时,司虎巨大的脑袋,从埋伏里露了出来。指挥神弓营的快乐,让司虎的声音有些激动。 “给老子司虎,射火矢,射死这些麻袋!” 两个神弓营裨将,错愕回头。 “不对,射死这些凉狗!” 火矢飞射而出,只在山丘的半坡,眨眼的功夫,埋下的火油,不断有火蛇开始昂头,沿着山丘半坡,疯狂攀爬起来。 “掩沙,莫让火势冲来。”徐牧冷静地下令。 在沙丘半坡之前,正气势汹汹的董文,眼见着突然而起的火势,一时间恼怒不已。 “主公,布衣贼居高临下,原先就速度受阻。现在又有了火势,不可硬闯,若烫了马,再无骑行优势。” “不用你讲,我知道。布衣贼好手段,一直在防着呢——” 噔噔噔。 没等董文说完,埋伏的三千神弓营,又迅速抛出一拨拨的飞矢。中箭之下,杀上沙丘半坡的凉骑,不断有人坠马痛呼。 并没有回马撤退,董文半眯眼睛,在灼脸的火光中,迅速抬起了狼筋弓。 “再问一次,可识我凉州董义孝!” 铮。 拨弦。 一支狼头箭,从董文的手里怒射而出。 喀嚓。 正在拭斧头的司虎,怔了怔后,回过头,便看见附近的一个神弓营裨将,被狼头箭穿了头颅,咳着血滚下了沙丘。 /92/92393/32033252.html 第六百零五章 但我蜀人之志,并不惧死 “我媳妇身子不好,我儿孟霍,又要花钱治脑子,你若是有银子,都给我可好?” “虎将军……我真的都给完了。” 先前还大方给银子的裨将好汉,这一下,便死在了自己面前。司虎涨红了脸,便要提着斧头杀出去。 几条神弓营的大汉,死死将他抱住。 “射箭!” 另一个裨将,迅速指挥着埋伏的神弓营,再将一拨拨的飞矢,射向被火势堵住的凉骑。 “护住本王!”董文咬着牙,又搭了一支狼头箭。这一次,并未环顾左右,而是直直看向了沙丘之上。 离着还远。 即便是他的老师百里熊,都无法射透这样的距离。 “主公,退,退吧。再等一会,蜀人就要反剿了。” “住口!” 董文压住怒意,忽而勒起了缰绳,飞马而起,手里的狼筋弓,弓弦崩到了极致。 “着——” 乓,狼筋弓从中断裂。 而那枚狼头箭,终究迸射而出,隐约间带着凶兽的嘶吼,撕裂了空气,往沙丘之上射去。 徐牧怔了怔。 旁边的贾周,跟着脸色大惊,将身子护在徐牧面前。 “布衣贼,受死!” 喀嚓。 狼头箭带出一朵迸溅的血花,一名随行的蜀州亲卫,赴死挡在徐牧和贾周面前。 徐牧低头看了看亲卫的死状,目眦欲裂。 “魏小五,给老子打旗,传令前方蜀骑,回师反剿贼酋董文!” “神弓营,换刀盾给老子出击!” 火势之前,董文扔掉半张破弓,咬着牙抓了镀金长枪,还想跃马跳过火势,再往前冲杀。 “主公,退吧!蜀人要反剿了!” “住口……该死,该死!杀不得布衣贼,难消我心头大恨!” “主公——” 喊话的裨将,被一支飞矢,射翻在马下。 出击的神弓营,在司虎的带领之下,怒吼着扑杀而来。 “主公,再不走来不及了。” “调、调转马头!往下冲出围剿!”董文声音憋屈,好不容易创造的杀局,却依然杀不死布衣贼。 “跑,你还跑!你不投降,你还敢跑!”披着重甲的司虎,虽然跑来的动作有些迟慢,但终归是杀到了,抱了斧头,便将一骑近侧的凉骑,连人带马,整个劈得尸血飞溅。 在旁又有一骑,趁着司虎回手,将长枪往前戳下。却不料,长枪捅不破厚甲,失神之际,被司虎抬手抓住长枪。 “给老子松开!” 司虎恼怒一扯,偷袭的凉骑,连人带马甩翻在地。 “让你松手,你偏要死抓着!” 司虎抬腿一脚,将坠马的凉卒,踏碎了脑袋。那匹同样摔翻的凉马,也跟着想要爬起来。被司虎一巴掌扇在马头上,惨嘶一声,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在旁的诸多凉骑,看着司虎的模样,皆是心惊胆战。 “退,退!往沙丘下退!” 反而是三千的神弓营,被司虎的武勇感染,一时间杀声震天。 “麻袋,你往哪儿逃!”司虎拖着巨斧,往董文的方向沙去。 “这憨夫,这该死的憨夫!” 董文不敢再恋战,回了马,带着余下的三千余骑,要往沙丘下逃走。 嘭。 司虎直接举起一具凉马,往董文的方向掷去。四五骑凉卒,人仰马翻地倒下。 有倒地的凉卒,还没死绝,约莫是想护主,咬着牙抱住司虎的大腿。司虎抬腿一掀,直接飞成了一道抛物线。 董文脸色惊惧。才恍惚间,便又发现又有凉马掷来。 “莫要小看我董义孝——” 董文长枪捅出,将半空中的凉马挑住,整个身子却摇晃无比,只坚持了几息,一下子翻落下马。 “主公,上马!” 有忠义的凉州裨将,让马给了董文。继而,又领着人,往前挡住神弓营的反剿。 “走,快走……” 再也顾不得,董文带着余下的人,迅速落荒而逃。原先要擒王的壮举,顷刻间成了一场笑话。 只可惜,没冲出多远,在下方又有回师本营的蜀军,呼声连天地杀来。 “保护本王啊!” 一波胆气卸去,董文此刻,再无半丝恋战。 护主的凉骑,死死挡在董文之前,艰难地抵住冲来的蜀军。 “杀!” 在蜀军的反剿之下,无数凉骑落马。深入擒王的失算,无疑让凉军更加颓败。 董文目光环顾,又匆忙回头。当看到司虎拖着斧头,往前冲来的时候,惊得更是脸色发白。 “护主,护主!” 三千余骑,到了现在,已经又死了千骑。蜀军的密集飞矢,死去的凉卒和战马,顺着倾斜的沙丘,惨叫不绝地滚下。 “凉、凉州铁蹄,寸草不生!”喊话的凉州裨将,士气还没鼓舞,便被数支飞矢扎得惨叫坠马。 董文手提镀金长枪,不知什么时候,金狮盔脱了都没发觉,只余披头散发,喘着粗气,在近乎赴死的凉骑护卫下,试图杀出重围。 “主公!我等前来救主!” 这时,在不远之处,另有数千余的凉骑,忽然急急杀来。 董文颤着身子,喜从心来。 …… 站在沙地上,殷鹄面色不甘。杀到了现在,却月阵已经破碎,断裂的马车,一时间遍地狼藉。 当然,按着最初的计划,殷鹄率领的却月阵,已经是超额完成了重任。 “殷都头,越来越多凉狗,往前冲去了。” “配合我蜀州袍泽,继续围杀凉狗!” “领命!” 围剿的阵势,在不知名的因素之下,已经慢慢变更到了大沙丘下方。 徐牧沉默看着。 擒王不成,董文的大军,已经又死了一大批。现如今,再度陷入了围剿。 转过头,徐牧再度看向东面。卫丰那边,似是厮杀很久了。 …… “咳咳。” 卫丰解下覆面盔,连着咳了几声。先前的时候,被撞翻下马,差点把老腰摔断。 最后的五百余骑,沉默地跟在卫丰之后,看着前方的尸堆如山。 “蜀将,某、某不服。”薛车儿浑身披血,被按着头,跪在卫丰面前。六千狼骑,居然挡不住,不到千骑的蜀人。 “你确是个不错的骑将,留你一条全尸。去了黄泉,若是不服,便向阎王报我卫丰的名头。” “但我蜀人之志,并不惧死。” 薛车儿安静下来,痛苦地闭上眼睛。 卫丰举枪,冷冷捅入薛车儿的胸膛,枪势没过了鱼尾翼,抽枪之时,带出一大片的迸溅血珠。 “吼!”卫丰当头怒吼。 五百余的白甲骑,皆是跟着抬枪怒吼。 从长阳清君侧,到拒北狄,到入蜀,到一场场的生死之战。今日,他们这支老卒所组成的白甲骑,终于要扬名天下。 “翠,你看见了吗!” …… /92/92393/32033253.html 第六百零六章 突人骑兵 空旷的射狼丘沙地,处处都是厮杀和惨叫的声音。无主的战马,每每等不及伤重的主人,便迅速窜逃出去。 “护主,都来护主!”脱了金狮盔,董文披头散发,加上满脸的狰狞,颇有几分恶鬼的模样。 “狼骑,去堵截的狼骑呢!” “步卒,快列圆字大阵!” “杀——” 四面汇聚的蜀军,士气暴涨无比,在破晓的天色之中,挥刀持盾,往被围住的凉军,怒吼着掩杀而去。 “麻袋,麻袋!”司虎拖着巨斧,顾不得神弓营在后的呼喊,率先冲了过去。 昂—— 一匹冲锋而来的凉马,被司虎抡斧劈断了马首,马上的那名凉骑失声大呼,整个人坠马飞了出去,撞死在沙地上。 “憨夫,挡住那个憨夫!弓,把弓给我!”董文不断怒喊。 “若吾弟在,你射弓有个卵用!”司虎抱斧前冲,连着又砍翻了几人。在他的身后,神弓营和诸多的蜀卒聚在一起,紧跟着司虎往前扑杀。 “戳死他们!” 许多凉骑游走在外,长枪戳下,带出一泼泼的鲜血。 “砍马蹄!” 凉马长嘶翻倒,马上的凉卒不论死活,立即被涌来的蜀卒,补刀连砍。 “火矢!” 如流星雨一般的火矢,将晨曦的天色染成了白日,裹着浓烟,“呼呼”地落到凉人的圆字大阵里。 噔噔噔。 无数的凉州步卒抬起旁盾,将火矢死死挡住。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不少打入了大阵,燎起片片的火势。 被烧着的凉卒,惨叫着在沙地打滚,但大多只滚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任由身上的火,将整个人烧焦,烧成了炭。 “再举盾!” …… “主公,白甲骑喜报!” “卫将军以八百白甲骑,全歼六千凉州精骑!”一个骑马斥候,从东面赶来,声音带着狂喜。 只听到这个消息,徐牧同样满脸激动。若是普通的六千凉骑,他或许没有什么波澜。但这六千骑,可是董文的后手精锐。 “战损几人?” “约有三百。” 徐牧脸色沉默。战损比率另说,他只是觉得,这一次,又有近三百的老卒,永远留在了沙场上。 “告诉卫丰,先休整一番,不用疲师赶来。” 斥候抱拳离开。 “主公,大喜之事。”贾周在旁,也难得露出了笑容,“董文最倚仗的凉骑精锐,几乎都拼光了,接下来,我蜀州的这场伐凉,应当没——” 贾周的声音戛然而止。 “文龙?” “主公……西面,西面有敌袭信号!” 徐牧惊了惊,转过头,看着半空炸开的三支信号箭。 西面方向,是陈忠的三千人马在巡哨。若发现敌援,则以三箭为信。 “主公,是突人的骑兵!” “马绊直刀,西域突骑。”贾周声音凝沉,“这场伐凉大战里,若不是我蜀州的援军,那只能是凉人的。” “通告白甲骑,立即回师!另,告诉蜀南大将窦通,集结所有的蜀骑,准备抵挡敌援。” 眼下,围杀凉军的大势已成。即便没有蜀骑相辅,剩下的凉军,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却不曾想,董文还埋了一支援军。 “来了,来了!该死的西域人,总算是来了!”骑在马上,披头散发的董文,一时间状若疯狂。 先前出玉门关,虽然没有到达西域,但还好,算是成功拉到了一支援军。一万五的骑援,在这种时候出现,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快,配合援军,准备杀出重围!”只一下子,董文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他很明白,入了布衣贼的这个围势,若是再继续耗下去,绝对要死在这里。 “散开圆字,变阵鹤翼!” “我凉州铁蹄,速速挡住蜀军!” “杀!” …… 火光刺目之下,一支浩浩的骑兵长伍,终究卷入了战团。 这些突骑,戴着各色的插羽盔,手握一柄加长直刀,动作极其迅捷,仗着奔袭的机动,蜀军还未靠近,便被投出去的漫天马绊,缚住不少人。 虽然没有太大的死伤,但趁着第一拨的立威,浩浩的西域突骑,杀到了董文面前。 “我是凉州王,给你们银子的人是我!快,救我出去!”董文急切大喊。 突骑之中,一个穿着红甲的将军,淡淡扫了董文几眼,迅速奔马而来,长直刀劈下,将二三个蜀卒,连连劈翻在地。 “快,离开这里!”董文脸色狂喜。仗着突骑的杀来,借了蜀军的围势之后,急忙带着人,择了一处西面的方向,便要冲出去。 “给我冲,听我的,大家跑快一些,就能追上了!”司虎看着在后的神弓营,焦急大喊。 “织箭雨!”并没有听司虎的话,只剩的一个神弓营裨将,临危不乱,指挥着近三千人的步弓,将一拨交织而成的箭雨,打落在遁逃的敌军方阵。 包括突人在内,数不清的敌军,纷纷中间栽倒。 还要再射之时,发现前方,已经有蜀州袍泽混战,避免误伤,神弓营小裨将收弓抬刀,带着神弓营往前冲去。 司虎脸色狂喜,抱着巨斧踏步,“冲,都给我冲过去!” “蜀骑,堵住他们!” 集合了蜀骑的窦通,虽然不过两千之数,却悍不畏死地往前扑杀。 那位当头的突人红甲大将,留着海豹胡的脸庞上,充满了恼怒之色。 “等什么,还等什么!集合兵力杀出去,等我回了凉州,再多给十万的银子!”董文沉着脸。 约莫是加了钱,红甲大将转忧为喜,喊出一道命令之后,无数的突骑,抬起了直刀怒吼,同样朝着挡路的蜀骑迎战而去。 在后,重新围来的蜀军,抬起长戟,将最后为数不多的凉骑,纷纷捅下了马。飞矢适时射来,只剩最后的两万余残军,却在这时,又被剿杀了一小截。 “该死的布衣贼!”董文回头,越看越心惊。特别是发现,那个司虎莽夫,又挥着斧头追来,指着他的脑袋喋喋不休。 “杀过去啊!” “杀!” 加上一万五的骑援,最后的三四万兵力,在董文的催促下,欲要逃出生天。 却在这时—— 董文忽然听见,整个射狼丘里,都是蜀人的呼声。 “伐凉喜报,于文于将军,已经攻下了令居关!凉贼董文,还不束手就擒!” “凉贼董文,束手就擒!” …… 一时间,凉人的残军里,一股极度悲哀的气氛,慢慢萦绕开来。 “先杀出去,杀出去!” 董文仰头怒喊,声音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92/92393/32042041.html 第六百零七章 凉地并无此果,叫柑橘 隔日,黄昏。 踏踏。 一支兵败的残军,约莫只有两万人,正缓缓循着西面的方向,往前有气无力的行军。 “主公……派出去的斥候说,令居关已经被夺。我等要回凉州城,只能多迂回五百里路。” 董文颤着手,拨了拨缭乱的发梢。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凉王模样,金狮盔脱落,身上的金甲,也献给了突人。 狼筋弓碎了,连着镀金长枪,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射狼丘里。 “主公,阿萨将军说……若是再得不到银子,他便生气了,带大军返回西域。” 阿萨将军,便是突人的红甲大将。 “该死,我金甲都献上去了!”董文咬着牙。 旁边的诸多将士,都沉默不语。这一场大战,从最先的近十万人,到现在,所剩者不过万人。 “告诉阿萨,回了凉州城,我加到三十万两银子。” “主公,若不然请、请降——” “你说什么!”一个裨将的话还没说完,被董文冷着脸,一把揪住了头发。 “我董文董义孝,怎能向蜀州请降!” “主公,某一时说错了话。” “再有下一次,我砍了你!”董文喘着粗气,松开了手。看着远方的凉州物景,心底里充满了悲戚。 “莫急,都莫急,回了凉州城,只要守住城关,布衣贼耗不了多久——” “主公,北面出现蜀州骑兵,已经往这边来了!”这时,一骑斥候急急赶了回来。 “该死的,快,去告诉阿萨,立即变换方向。蜀人势大,不可力敌!” “主公,再往前……就入荒漠了。” “还有机会,都莫急,我说了,还有机会。诸位都知,我董义孝,是要争霸天下的人。快,先避开蜀军!” …… 令居关上,徐牧皱住眉头。 “入了荒漠?再往前,可要到玉门关了。” “董文知道,令居关一带,都是我蜀人大军。以他现在的残军,固然不敢力拼的。所以,他要想办法,先行绕回凉州城。” “绕不回了。柴宗那边,又破了两个郡,一些驻守的凉卒,随着董文在射狼丘的大败,已经是望风而降。” “西羌那边,晁义顶住了数日的攻势。在得知董文大败之后,西羌人已经没了驰援的打算。” “樊鲁,窦通,还有于文,都已经带军深入凉地,准备攻城掠地。” 徐牧停下声音,看着远处的凉州物景。 “失了司马修,这董文便如断去双臂,只等引颈就戮了。不过,那该死的突人,等我缓了气,指不定要兴师问罪的。” 突骑杀入的这一波,至少让先前射狼丘的蜀军,死伤五千有余。还帮着董文突围而出,算是很大的仇怨了。 “文龙,要派兵深入追剿吗?” 贾周摇头,“主公可再等几日。如果没猜错,突骑能来驰援,应当是利益使然的缘故。董文回不到凉州城,便无法兑现利益。这两军,迟早会闹出问题。” “若是董文入西域呢?” 南面是边境二城,有陈忠在,以董文的残军,又缺少粮草辎重,肯定是攻不下。而北面,则是令居关,沿途有许多的哨探,董文也过不了。 唯有的办法,只能往西面一直走。 “他不会去西域的。有的人,这一生藏拙一次,便已经是极限了。你让他蛰伏十年八年,东山再起,没有这种可能性。” “文龙慧眼如炬。” 贾周笑了笑,“哪怕他入西域,我想主公也不担心。毕竟在占了凉州之后,西域那边,主公也打算花心思了。” 徐牧有些愕然,“文龙,这也能猜着?” “当然,驰援的突骑人,致使我蜀州损失惨重,还帮着董文逃生。如此,便有机会,成为主公打开西域的一个口子。” 徐牧深深拜服,对着贾周抱拳一躬。 …… 风沙之下,避身于荒漠石林的董文,身子不断打着寒颤。 “主公,那些突人要离开了。另外,跟随的人马,也有不少做了逃兵,入凉投降了蜀军。” 董文一声不语,抱着手,无力地瘫坐着。 红甲大将骑着马,扫了一眼董文,犹豫了下,才翻马下来。 “凉州王,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先入西域,如何?你也看见了,蜀人堵住了你所有的退路,凉州大军兵败如山——” “我没有败,没有输,不过是战事僵持!”董文抬头,冷冷咬着牙。 红甲大将笑了声,“中原有句话,叫好言难劝该死鬼。你既然如此,我便不劝了。” “等等。”董文昂着脸庞,突然笑了起来。 “改主意了?” “我记得,先前欠了你们五十万两的银子。” 红甲大将皱眉,“知你没本事,我都懒得提了。若你真能回了凉州城,我定然会来收账。”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董文起了身,整个人笑得摇摇晃晃。 “什么意思。” “你拟一份欠文,我凉州王董文,为了抵五十万两的银子,自此,将凉州的昭武郡,割让抵押。” “你……此言当真?” “即刻画押。”董文笑得更加疯狂。 “好!” 红甲大将狂喜,早知有这种手段,他该自个提出来,多要一个凉州郡县。 要知道,踏足大纪中原,一直是他们西域人的夙愿。 只等拟了欠文,又画了押,董文才再度仰头大笑,笑得眼睛有了泪花。 “凉州王,当真不去西域?” 将欠文折好,红甲大将满意地放入怀里。 “你也知,我带过来的人马,只剩不到万人了,也做不得什么大事。倒不如——” 董文还在笑,“你觉着,我堂堂凉州王董义孝,会去西域做个蛮子?” “说不通了。”红甲大将点头,冲着董文抱了拳,准备上马离开。却刚走几步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马下的褡裢里,摸出了几枚果子,塞到了董文怀里。 “入凉的时候,遇着一队马商,拿了一些。” “凉地并无此果,叫柑橘。” “再会,凉王。” 红甲大将翻身上马,带着不到万人的残兵,呼啸两声之后,开始往西面急奔。 …… 董文瘫坐在地,捧着手里的几个柑橘,忽然停止了笑容。 “那一年,父王不喜欢我,母、母后有柑橘,也不给我吃。” 寒风中,董文抓起果子,沉默了会,直接咬在了嘴里。只咬了几口,这位年轻的凉州王,开始呆呆地仰望天空,一时失神起来。 /92/92393/32042042.html 第六百零八章 “参见陛下” “出军!” 四日之后,由徐牧亲自带队,开始循着西面,搜索凉州残军的痕迹。 最急的还是司虎,听到出征的消息,火急火燎地拉来了马,跟了上去。 “主公,先前探查到的情报,突人骑兵,已经从玉门关的方向离开。也就是说,董文的骑援没有了。” 陈忠骑马而来,禀报着最近的情报。 “不错。军师果然神算。”徐牧缓了口气。没有急于一时,反而是得到了更好的回报。 “陈忠,查到董文的落脚处了吗?” “主公放心,只要董文还留在荒漠里,只能是躲在荒漠的石林那边。” 荒漠地貌,有时候会形成大大小小的石林。不仅作为旅人的栖息点,更是沙狼一类的窝居。 “牧哥儿,先说好,这个头,由我司虎来砍。先前我差点得手了,又冒出一支骑兵!” 徐牧脸色无语,这特么的,馒头少年转眼之间,变成了顾家狂魔。 “陈忠,入了荒漠,便将士卒分成两军,夹抄凉州残军!” 这一次,徐牧带着两万多的人马,对付一支瘸了腿的凉州残兵,已经绰绰有余了。 …… 残军的数目,已经变得很少。 窝在石林的这几日,董文浑浑噩噩,并没有任何的办法。 “主公,又有三百余人,叛、叛出了营地,入凉投降了。” “让他们走,我董义孝位登九五之时,这些人永世不用。” “主公,还请不要再说疯话了。” “什么疯话。”董文咬着牙,揪住面前裨将的袍领,“你意思是说,我董义孝做不得天下之主?” “主公!” 不仅是面前的裨将,许多忠心的将士,都聚了过来,冲着董文泣声叩拜,劝董文振作。 “起、起,不对……平身,众卿家平身。朕董文,开创新朝,定国号大凉,年号仲武,着司马修为开国宰辅,卓元子为太尉,董辕为柱梁上将军……其、其余人等,皆有封赏。” “众卿家还不谢恩?该三呼万岁才是。” 在董文面前,无数的凉州将士,纷纷痛泣,跪拜不起。 有个忠义老裨将,终归是不忍,率先喊了一声,“陛下……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好,朕有赏。朕要赏你们最好的东西……柑橘,朕的柑橘呢?” “柑橘。” 找到了柑橘,这位藏拙二十三年的小凉王,一下子欢喜的像个孩子。 “主公,蜀人杀来了!” “大胆,朕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陛下……蜀人杀来了啊!” “布衣贼,是布衣贼!快,立即骑兵,朕有十五万大军,朕有凉骑精锐,董辕,董辕何在!上将军何在!” …… “杀过去!”披甲的陈忠,冷冷指挥着大军,两路夹抄,开始将凉州残军,围死在石林附近。 并没有叛徒的凉人士卒,皆是提着一口护主的胆气,拼死挡在石林之前。 漫天飞矢射来,一个个的凉军,闭目倒在了血泊之中。 “主公,只剩不到两千人的凉军了。” 徐牧沉默点头。他也明白,贾周的缓计,不仅是突人的撤退,连着不少的凉卒,都主动来投降。 这支凉人残军,已经不足为虑。 “可发现董文?” “主公,便在石林里,似是疯了……” “疯了?” 徐牧皱住眉头,带着人,踏过一具具的尸体,走到了石林附近。 “杀徐布衣!”一个凉州老裨将,带着为数不多的百人步弓,想要以弓箭射杀徐牧。 噔噔噔。 早有准备的神弓营,将冒头的凉卒步弓,一个不拉地射倒。 “关胄拜别主公!”摔地的凉州老裨将,抬起满是鲜血的脸庞,一刀割在脖子上,喷血而亡。 徐牧沉默了下,没有再迟疑,继续往前走。 “保护主公!” 只剩的两百余个护卫,横着刀,死死挡在瘫坐的董文面前。 “准备,射!”陈忠面无表情地下令。 三拨飞矢过去,最后的两百余忠烈凉卒,倒在了地上。 “义孝。”徐牧抬头,犹豫着喊了一句。 “布衣贼,布衣贼!”原本捧着柑橘,迷迷糊糊的董文,忽然脸色狂怒,“朕是九五之尊,朕是天下之主!你敢谋反!你好大的胆!” 徐牧一时沉默。 “母后那一年,若是给我柑橘,我便不争了。他们都不明白,我,我杀父王的那一天,整整一夜不敢睡去。你们都不明白,大哥死了之后,我偷偷去他的坟山,跪了好久好久。还有二哥,我杀他的时候,心头颤的厉害——” “陛下,吉时已到,该登基了,请坐上龙椅。”徐牧叹了口气。回头往后,发现抱着斧头的司虎,也有些发懵。 “对,对,朕该登基了!”董文脸色狂喜,大笑三声,急忙正了正身子,认认真真的,坐在了一截石桩之上。 “参见陛下。” 徐牧闭目转身。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为了蜀州大业,董文必然要死。换句话说,这一场大战如果他输了,蜀州的很多人,他自己,贾周,陈忠,于文樊鲁,甚至是成都里的姜采薇……同样都要死。 没有孰对孰错,无非是成王败寇。 在后的司虎,约莫是明白了什么,抱着斧头,开始往前走去。不多时,一声痛叫响彻起来。 徐牧停下脚步,睁开眼睛,仰望着荒漠上方的天空。 “蜀州!”他抬起手臂。 “蜀州!!” 在他的身后,两万多的士卒,皆是跟着高声怒吼。每一张脸庞上,都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92/92393/32042043.html 第六百零九章 全面攻凉 “马踏凉州!” “出征!” 随着董文的死去,整个凉地三州,陷入了群龙无首之中。各路郡县,望风而降的情报,如纸片不断飞来。 “先前晁义带来的并州少主,主公可以大用了。争取三月之内,平定凉地三州!” 听着贾周的话,徐牧冷静点头。 乍看之下,已经是蜀州大势所趋,但夜长梦多的事情,古往今来可有不少了。 “文龙,我想再添两路凉地伐军。” 如今,在令居关内,只剩两万多的人马。先前的大军,已经分派了出去,从各个方向攻入凉地三州。 柴宗,樊鲁,于文,窦通,甚至是准备回师的晁义……徐牧很明白,在没有彻底吞下凉地三州之前,万事皆有变化。 “主公,蜀骑已经不多。现在再派人攻入,若是以步卒行军,恐怕会动作迟慢。” 从蜀州带出来的万多蜀骑,几乎在射狼丘拼光,只余两千多骑。先前加起来的十多万蜀卒,哪怕层层布局,也殉了三万多人。 按着徐牧当初的意思,有了优势之后,让于文立即回师的。但现在兵力捉襟见肘,只能写信给东方敬,劳烦他再拖一段时间。 “我知晓,但不宜再拖了。我打算让陈忠和殷鹄,再各领七千人,分成两路,循着昭武郡的方向,席卷凉州西面边境的郡县。” 昭武郡,便在凉州西面,和荒漠接壤,遥望远处的玉门关。由于枯水和贫瘠,以及不时的羌人侵扰,人口并不多,偌大的一个郡,只有不到三千户的人。 但徐牧却明白,在往后,昭武郡是凉州的战略之地,进可克复玉门关,退可守备凉地三州。 再者,昭武郡里,尚有几个凉马的马场,更是重中之重。 “主公既有此意,倒也无妨。不过,务必让蜀州将士注意,莫要对凉民太过杀戮。毕竟放在以前,凉地三州,同样是主公的倚仗之地。” “文龙,这是自然。” 在凉地里,还有不少的郡县,死忠于董家。特别是那些门阀大户,知道徐牧不喜世家,恐怕会群起反抗。另外,还有西羌人的扶寻部落,先前可是和董文和亲的,即便被柴宗挡了一波,但不管怎么说,还有两三万的弯刀骑。 贾周说三月之内,取下凉地三州,已经是很乐观的数字。 “庐城和温狼城那边,让上官述抽调五千义军,入令居关。” 这样抽调,凉州的边境二城,几乎要空虚了。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令居关,才是进一步的伐凉跳板。 “哪一日入了凉州城,当要祭拜老凉王一番,便算报答一番,他当初配合小侯爷清君侧的大义。” “当如此。” 徐牧松出一口气,站在令居关上,眺望着远处。打下了凉地三州,他这枚小虾米,也算是乱世里的一尾大鱼了。 再往后,以凉地战马为根本,再通商西域,只等哪一日的时机,便要领着西面蜀州的大军,行争霸天下之举。 “主公,既已经有争霸之本,在打下凉地之后,可以换一个王旗?” “换王旗?” “主公统领西面数州,不若称为西蜀霸王,如何?” “文龙……你说话越来越好听了,这名儿我担不起。”徐牧脸色古怪。霸王这别号,一般人真扛不住。 常大爷倒是有可能,至于他,哪怕是个总舵主,但也无半分豪勇的本事,想一想还是算了。 …… “驴儿草的……这真是不讲道理了?”壶州的中军帐里,常四郎放下了卷宗,瞪着一双眼睛,看向旁边的老谋士。 “我才刚到壶州,他就灭了董贼?” 刘季在旁,苦涩地点了点头。 “连着数道情报,应当不会有错。徐蜀王诱董文出战,在射狼丘一役,歼杀了董文的七成兵力。其中,还有四五万的凉骑。” “这仗儿,他到底怎么打的?” “以数百改造的辎重车,堆成了一个大阵,第一波,就压住了凉骑的冲势。再拖到入夜,行四面围剿之势。这大计……毒鹗肯定有份的。” 刘季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言的味道。 “董文一死,凉地三州里,再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终归,要被徐蜀王夺去。” “我知主公心底不甘,现在的徐蜀王已经彻底起势,假以时日,用凉地三州养起一支骑军。只怕到时候——” “哈哈,不错,不错。”常四郎露出笑容。 “主公,在往后,徐蜀王很可能是大敌!若按我说,趁着徐蜀王在凉地根基不稳,当据守壶州,将大军派入凉地,抢夺凉地三州!” “仲德,这样不好。”常四郎摇头,“我知你的意思。但你还没明白,我并不想将小东家逼成敌人。” “换句话说,在河北四狗,和根基不稳的小东家之间,择一而攻的话,我肯定要选河北四狗。先前我就讲过,和小东家打仗,很容易被他玩死。老子很希望……以后不会和他打起来。” 老谋士在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犹豫着点头。 “小东家就是一头凶虎,他还酿酒之时,我便发现了。莫要看他病怏怏的,等你拿刀靠近。好家伙,卵都给你咬下来。” “主公,注意言辞。” “仲德,我已经说的很温柔了。”常四郎打了个哈欠,也懒得再想,“小东家动作太快,老子也要加把力了。传令下去,让诸将准备入帐军议。老子这一次,要把公孙祖的狗头拧下来,吊在驴儿胯下当大卵,嘿,我抽驴儿一鞭,驴儿就吊着跑——” “主公!” 常四郎嘿嘿一笑,怕刘季真的生气,急忙捋了捋老谋士的山羊须。 “仲德,莫生气莫生气,笑一个,准备要军议了。” 刘季堆出一个苦瓜脸。 自家的主公啊,什么都好,偏偏是,这满胸怀的江湖莽义,不知哪儿学来的。明明是个世家子,到最后,却变成了这般的人物。 但即便这样,自家主公也是明雄之主。 君不见,文武双全常小棠,一身豪胆似霸王。 “吾刘季,愿辅主公踏平河北四州!” …… /92/92393/32049360.html 第六百一十章 定州之虎 莱州,坐在小龙椅上的方濡,脸庞上带着紧张。 一开春,左师仁便带着八万联军,陈兵在莱州边境。遥想到去年的岁末大败,十几万的人马,被两万陵州军追着屁股杀,方濡便惊魂不定。 庆幸的是,他有了一位大将军。 “诸位可有办法?” 满朝的人,皆是不敢吭声。更有许多的景朝大臣,将目光投向了前方,看着武将最前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将。 老将浑然不动。 方濡咳了两声,“严大将军,可有办法?” 老将严松,沉沉踏步出列。 “陛下,别无他法,只能大军出征,击破左师仁。某严松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大将军,你上次的兵制改革,整个景国,只剩六万余人了。” “六万余的青壮强兵,已经足够了。”严松面色不变,“我严松虽老,但这一次,愿意为大景挂帅出师,讨伐逆贼左师仁!” 龙椅上,方濡一时踌躇。并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 “这样吧,朕再考虑一下。” “兵贵神速,臣严松,跪请陛下早做决定。” …… “大景?”走出来的严松,抬头看着郡守府改建的烂皇宫,嘴角露出冷笑。 “父亲,这伪帝也并非是庸人。若是答应了父亲,父亲至少能执掌五万出师了。再加上这些年,我严家的暗手,拢共快六万人。” “冲儿,伪帝肯定是担心的。我并非是嫡系,而且新投,哪怕再派十个八个的监军,终归是不能尽信。” “可惜了,以父亲的本事,到时候执掌了兵马,便可恢复本姓,列于诸侯之位。” “你错了,冲儿。”严松缓步走着,“和左师仁的这一战,必须要打。不管是伪帝的命令,或者是为了袁家的大业,都必须打。冲儿你要明白,唯有一番本事,别人才会服你。” “父亲的意思是?” 开春的凉风中,严松淡淡笑着,“若我严松,成功挡住了左师仁。冲儿你猜,不管在军中,或是在民中,我严松的声名会涨上几分?” “要做大事,需步步为营,急不得,但也不可过缓。我听说在西面那边,那个天下布衣,也是个步步为营的性子,已经歼杀了凉州王,即将要成势了。” “徐布衣?我听说,他是那个螟蛉子的人。”刚说完,袁冲忽觉不对,急忙收住了声音。 “无妨。袁陶,确是大纪的螟蛉子。当然,也是最忠义的袁姓人。对于他,我是佩服的。当年他约莫发现了一些问题,想要追查出我的下落,庆幸在后来,萧奸相的事情太大,他不得不收回了网。” “我不像袁安那个狗夫,若我真做了帝,会加封袁陶为忠义王。” 似是惋惜,又似是憧憬,这个暮年的老人,脚步越来越慢。 “冲儿,你要记住。你虽然还没有面世,但你袁冲,才是袁家最后的帝子。” 袁冲起手而拜,“父亲放心,多年的蛰伏,我袁冲自然知晓。” “好,这才是我袁家的虎子!” 严松满意一笑,“偌大的莱烟二州,我多的是手段,将这伪朝江山易天!” …… 定州,风沙不休。 一个沉默的中年大将,在走下城关之前,往关外的方向,又多看了几眼。 他叫陆休,在定北侯死后,是定州最大的定边将。朝廷崩塌,这两三年,并没有任何的军饷粮草。 若换成其他人,或许早已经造反,据州为王。更有甚者,为了富贵和胡人暗通,开放定州门户。 但他都没有。 死守在定州,依靠边民提供的微薄粮草,以及蜀州和内城偶尔输送的钱银,苦苦支撑着。 身上的这件将甲,甲片脱落,且布满厮杀的污垢,许久没有换了。 在先前的时候,凉州的司马军师,派人来了定州一次,言辞诚恳,希望他率领定州军民,归顺凉州王。届时,凉州会提供粮草与军饷。 怕定州被迁怒,他一直吊着没有回信。以定州这种贫瘠之地来说,最好的结果,只能沦为前线的屯兵之地。 这世间的忠心各不相同,有人忠于富贵,有人忠于权利,而他忠于定州里,那些和他共赴生死的军民。忠于锈迹斑驳的定北关,以及定北关外不远,连绵不休的十里坟山。 陆休按着旧剑,步履沉沉,走到城关之下,接过一个孩子递来的草饼,又转手,递给了身边的亲卫。 “将军,胡匪探哨昨日来了一次,见着关卡在守备,便又退了回去。” “这些外贼,便只会偷偷摸摸了。”陆休侧过头,看了一眼并州的方向。 “对了,幼德那边情况如何?” “柴宗将军的大军,已经攻克了并州数郡。听说,徐蜀王歼灭了凉军主力,如今大军分师,全面攻打凉地了。” “老侯爷,说对了。” “老侯爷……将军,莫非老侯爷留下了话。” 陆休抬手,朝着内城的方向,躬身一拜。 “老侯爷说,若有一日,他李家的小女婿,成了一方雄主之后,便令我率定州大军,拜其为主。” “如今,定州和凉地的疆土,连为一体,再合适不过。” “尔等守在定北关,我入凉一趟,七日便回。记住,若胡匪脑子发抽,真敢来攻的话,便立即飞书。” “将军放心!” 陆休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将士,在其中,有刚过束发之岁的入伍新军,有头发雪白的老卒,每一人身上,都披着死去将士的袍甲,死一人,便传至下一人。 没有军饷,粮草不足,唯有的,便是对家园的忠诚,死守定北关,让胡人马匪入不得中原。 “我从未如此相信,定州里的一万三千定北军,是名满天下的精锐之师。” “待有一日,我等转守为攻,要杀出定北关,直捅胡人老巢!” 国力崩塌,山河破碎,四方蛮夷迭出。但不管如何,终归要有心怀天下之人,守土安疆,不离不弃。 骑上一匹老战马,陆休只带了数人,在百姓和将士的恭送之中,扬马起鞭,朝着凉地的方向,急急赶了过去。 他听过李家小婿的故事,清君侧斩奸相,拒北狄入草原,只凭这些便足以说明,这位李家小婿,是个吊卵的好汉。 定州之虎,陆休陆长令,拜见主公! 陆休双眸明亮,心底喊了一句。 …… /92/92393/32049361.html 第六百一十一章 陆休入凉 全面战争,已经开启。 这一次,徐牧并没有去,而是留在了令居关的本营,随时接应军报。 “几日的时间,反而是柴宗那边,连克多座城关。当然,这应该和并州少主的事情有关,我估摸着,在战后要安抚并州,不会太难。” 徐牧点头。并州王丁术留下的孤子,这一会,成为了伐凉的助力。按着当初和贾周的商议,会将这孤子立为并州王。当然,只是一个名头,作为稳住并州的名头。 至于晁义那边,徐牧并不担心。认真的说,克族人和并州不是主属关系,更像是一场报恩。这七桶羊汤的恩情,已经八倍奉还了。 “董家在凉州经营多年,养出了许多大族。董氏的旁支族人,暂且不说,另外还有许多的门阀,会死守凉州各郡县,企盼着能反戈一击。” 安并二州,应该会容易一些。但凉州那边,阻力会比较大。但徐牧并不担心,没有了主力军,一盘散沙似的凉州门阀,无法成为顶梁柱。 要当心的,还是西面之外的势力。 徐牧只希望于文那边的大军,动作能快一些,然后早点折返暮云州。 “主公。”一个都尉从外走来,“令居关的巡守营传来消息,外头有几骑人马,要入关卡。” “几骑人马?”徐牧怔了怔。 “说是从定州而来。” “定州!速速请入关卡。” 定州,同样是徐牧的野望之地。定州虽然贫瘠不堪,但它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二百里南接内城,东北面的方向,穿过一段荒漠之后,便是河北之地。 如果说,蜀州以后要仰望天下,定州就是西面诸州最好的桥头堡。 只以为是使臣,徐牧刚坐在中军帐里,却发现一员满脸沧桑的将军,披着残甲,大步稳健地踏了进来。 在这位将军的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卫,同样是一身的残甲,但在眸子里,隐隐透出坚毅之色。 “这位——” “定州陆休,拜见主公!”入帐的陆休,没有丝毫矫情,单膝跪地抱拳。 “陆休?你是陆长令!” 徐牧眼神一惊,急急起身往前,扶住陆休的肩膀,扶了起来。 在柴宗的嘴里,他听过不少陆休的事情。国破山河碎,偏偏是这样的人,并没有称王聚兵,而是死守定北关,抵住关外的胡人马匪。 在先前,定州离得太远。若非如此,徐牧早就想办法,将陆休纳于麾下了。 “多谢主公。” “长令,你喊我……主公。”徐牧的脸色,隐约间有些激动。这位定州之虎,早已经如雷贯耳了。 旁边的贾周,跟着走来,脸庞也难得露出了欢喜。 “尝闻定州之虎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毒鹗先生谬赞。” 陆休呼出一口气,一路赶来,五六日的路程,但他见主心切,只用了四日多的时间,便赶到了令居关。 “长令,入座。” 陆休再度回礼,稳稳坐在了椅子上。 “长令,若是无错的话,你我是第一次见面。” 当初拒北狄,途经定州的时候,陆休刚好带兵出关,两人并没有照面。 “神交已久。”陆休开口,脸色间涌上一丝悲伤,“不瞒主公,老侯爷曾给我留了书信。” “书信说,若有一日,主公有雄主之姿,便让我领着定州军民,并入主公麾下。主公这一次伐凉,已经是大势所趋,吾陆休拜主心切,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听着,徐牧心头感动。 不管是小侯爷,还是祖爷李如成,这两位救国侯爷,总是能给他,留下一腔腔的热血,一次次的福利。 “吾得长令,乃天大之喜。” “长令,你我以茶代酒,共敬老侯爷一盏。” “理当如此。” 这位靠着战功擢升的白发侯爷,终其一生,并没有辜负中原。在定州留下的将士,组成了血肉长墙,国破山河碎,却依然死守定北关,不退不让。 祭完酒。 一时间,在中军帐里,徐牧和陆休的关系,仿佛更加亲切起来。事实上,陆休可以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譬如说常四郎。 但陆休,依然选择了蜀州。 “长令,我表你为定州抚远大将,依然留在定州,主理大局。另外,定北军的军饷与粮草,从今后起,便由蜀州供应。等平定了凉地三州,我会再入定州一趟,见见这支定北关的虎军。” 人数不多,根据情报所说,不到一万五的人马。偏偏是这支劣势人马,打出了中原的威风。 心底里,徐牧对于定州军,是极其珍视的。先前从李如成那里,取走的八千人马,在创业初期,给了他天大的良助。 “另外,在定州里,也和诸州一般,实行军功制。杀胡匪擢军功,我自有大赏。” 军帐里,听到这一句,不仅是陆休,连着几个跟随的亲卫,同样是脸色激动。 并非是大赏的缘故,而是他们知道,这天下间,终于有人懂了他们。为何要死守定北关,挡胡匪而不退。 “末将替定北军……多谢主公。” “长令,无需多礼。” 在徐牧心底,实则还有一个难题。打下凉地三州,再加上定州,他需要大将镇守。 于文和东方敬,要留在暮云州提防妖后。 至于晁义,他并不想放任,骑军大将太稀缺了。像晁义这种,以后肯定要做骑营主帅的。而卫丰,基本已经定型,会成为白甲骑的统领。 其他的,如樊鲁韩九,太过于粗莽,做不得镇州大将。 当然,徐牧也可以迁都于凉地三州。但这种打算,无异于捡芝麻丢西瓜,西面诸州真正的核心,只能是蜀州。 粮仓之地,展翼之州。 没有宗族嫡系,没有效忠了几辈人的家将,唯有的,只是一种信任。他更愿意相信,老侯爷李如成的眼光。 徐牧的心底,已经有了主意。 “长令,并州离着定州,有多少里?” 陆休怔了怔,一时没明白徐牧的意思。 “主公,并不远,若是让关走官路的话,不到一日的功夫,便能往来一轮了。” “甚好。” “陆休听令,即刻起,除了定州之外,本王再将并州交给你,着你为两州的镇边大将。” “定州之虎陆长令,何不敢扬名天下!” /92/92393/32053308.html 第六百一十二章 震破三十州的铁蹄元帅 “主公……” 听到徐牧的话,陆休脸色震惊。实打实地说,他只是新投,投主的时间,一天都不到。 但即便如此,面前的主公,居然将二州之地,都托付于他。 何等的信任。 “长令,还不谢过主公。”贾周在旁,也声音轻柔。 “陆休再谢主公,请主公放心,某陆休下死状,保定州与并州,二州不失!”陆休仰面抱拳,继而,朝着徐牧重重一拜。 “好。”徐牧露出笑容,“并州那边的战事,基本没有问题了。入并州之后,长令切记,以安抚为主。” “我听说主公不喜世家,并州里,尚有许多门阀大户。” “放心,能跑的一定跑,留下来的,那么就说明,已经愿意接纳蜀州的政令。长令,具体的税卷,还有安民之策,拟好了之后,我会让人交给你。” “定北军的新器甲,约在两个月内,也会一并送过去。” 陆休一一点头。 大事说完,徐牧让人备下接风宴席,却不曾想,心系定北关的陆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回了定州。 …… “文龙,有无问题。”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并无问题。但作为主公的幕僚,我需要多说一句。陆休算得上,是婉妃的半个娘家人。” 贾周点到即止。徐牧却已经听明白,贾周所担心的,是以后陆休势大,会加入李大碗的夺储之中……这种事情,跟买彩票中间的几率一样,约等于无。 当然,贾周作为军师,打预防针并没有错。 “主公不像其他的诸侯,或是世家大户,或是王孙贵胄,深耕多年,家族昌盛。主公的主枝,需要多多开枝散叶才是啊。” 贾周意味深长地看了徐牧一眼,露出“劝君打桩”的眼色。 一时间,徐牧怔了怔,又想起了李大碗的枸杞汤。 …… 一月余的时间后,于文带着三万多人,开始回师暮云州。 攻凉的战事,到了现在,已经席卷了近半个凉州。比徐牧预估的时间,还要快上一些。 “主公,晁将军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徐牧,脸色惊喜无比。从假装叛逃开始,晁义在蜀州之外,已经三个月余的时间。 “拜见主公。”走回军帐的晁义,即便抹过了脸,却抹不去满脸的萧杀与沧桑。 “好,本王并无看错人。”徐牧捶了捶晁义的肩膀。旁边的司虎也趁机出手,捶得晁义差点栽倒。 “虎哥儿,桩儿越打越猛啊。” 司虎脸色羞红,喋喋不休了几句,迅速退到了一边。 “主公,扶寻老贼那边,已经打算迁出玉门关了。”晁义坐下,连着灌了两盏茶。 “迁出玉门关?”徐牧有些好笑。先前和董文联手的时候,一股子的倨傲。现在却要屁颠颠地跑出玉门关了。 “我原先还想再追一波,奈何兵力太少,只得暂时作罢了。” “已经很不错了。”徐牧动手,帮晁义再斟满了茶。 这一次,是晁义屡屡出了奇兵,才能让他的伐凉大业,一举成功。 “对了主公,我听情报说,先前来了一队西域骑兵?” 徐牧皱眉,“并无错。” 这支突然出现的西域骑兵,差点让蜀州军吃了大苦头。 “主公,错了错了。” 徐牧怔了怔,“怎的?” “这并非是西域骑兵,真正的西域,从玉门关出去,穷极两月的时间,才能走得到。我估摸着,这支骑兵,很可能是玉门关外,依托绿洲的部落杂军。但又不是羌人,很可能是西域的流浪政权……总之,这段时间和余当王在一起,我总算是知道了,西域诸国的关系,非常复杂。” “不过,主公也无需担心。若是西域杂狗胆敢犯边,我定要拔光他们的狗毛!” “不急。” 西域那边,到时候还要效仿后世的丝绸之路,打造一条通商的行道。若是秋毫无犯,当然是安安稳稳最好。 “对了晁义,余当王没来么?” “先前的时候,老余当跟着我,去堵截扶寻部落,手臂中了一箭。此刻,还在部落里养伤。我回凉之时,他生怕主公言而无信,追着我的马,带着伤,哭了一路过来。” “这一回,余当部落最后的八千勇士……打的很好,战死者过半了。” “他有大功,本王不会吝啬奖赏。等会便派信使,告诉余当王,便如先前的约定,让他在凉州外择一处地方,准备安家吧。到时,蜀州会派出工匠,帮他筑城。” 这一番举动,不仅是犒赏了余当王。而且,以后的余当部落,便是中原西面的瞭哨。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打算。 “老余当若是知晓,恐怕又要大哭一轮了。”晁义笑出声来,“主公不知晓,他还想着,将一个女儿嫁给我。” “但我想着,他毕竟是羌族,献女之举,无非是借着我的手,死死抱牢主公的大腿。所以,我并未要……再者,脸盘子有点大。” 后面那句,估摸着占了五分的原因。 徐牧脸色古怪,“余当王这一次,算是尽忠了。不过,既然是附庸,该有的东西,一定不能少。” “关外之地,切不能养出第二个北狄。” 具体的约束,徐牧会和贾周商量之后,送到余当王那里。 “听说主公……将我并州少主,立为了王。不管如何,晁义感激不尽。”晁义跪地抱拳。 这一跪,不仅是谢恩,更是他千里托孤,夙愿终于得尝,算是了了对并州王的恩义。 徐牧看着面前的这位年轻大将,心底更加喜欢。 “晁义,打下凉地三州之后。我蜀州,便有了良马之地。我欲设一支骁骑军,你以后便统率骁骑军,为蜀州第一骑将。” 这个任命,没有人会觉得突兀。一场场的战事,晁义已经有所证明,自己的骑行本事。 当然,在以后,徐牧更会倾囊相授,让这位尚算年轻的狼族小将,成为震破天下三十州的铁蹄元帅。 没有天下名将,那么就慢慢培养。于文,晁义,柴宗,甚至樊鲁韩九卫丰,这些忠心无二的老跟班,终归都会成长。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间的举世名将。 “晁义,拜谢主公。” 晁义郑重抱拳,坚毅的脸庞,掷地有声。 /92/92393/32053309.html 第六百一十三章 西蜀 约莫在两个多月后,整个攻凉的战事,终于进入了收尾期。 徐牧原先还担心,沧州皇室那边,会有所异动。但庆幸,并没有什么事情。 “入凉州城!” 骑在马上,徐牧意气风发,在他的身后,诸多的蜀州将士,皆是满脸的欢喜。这一场伐凉,蜀人之志有死无生,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拜见主公!恭迎主公,入凉州王都!” 打下了凉州城的陈忠,带着一干的裨将军参,在城外列成两排,齐声高喊。 徐牧下马抬头,看着面前古朴的城关。这座凉州王都,矗立在西北面三百年之久,今天,终于被纳入了西蜀的地图里。 如今,徐牧的手底,握着六个大州,蜀州,暮云州,凉州,安并二州,以及陆休的定州。 只可惜,这六个州,除了蜀州稍微富庶一些。余下的州,皆算不得良地。西北诸州紧靠风沙边关,土地贫瘠,唯有的最大好处,能产出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军。而暮云州,因为战事不休的原因,百姓逃亡不知几何,致使土地荒废,人口凋零。 任重而道远。 徐牧驱散心事,踏了脚步,在自家一个个老兄弟的面前,稳稳往城门走去。从小棍夫到西蜀诸州的王,步步为营,直至今日,他终于有了仰望天下的资格。 走到城门,徐牧停下。 殷六侠在旁,取来了一壶温酒。 待斟满,徐牧接过的时候,已经是眼睛蒙了沙子。 “英雄千古,徐牧敬列位一盏。青山永寂,灯影不摇,恭送我蜀州英豪,回英烈庙!” “回英烈庙!”城门两端,无数蜀卒泣声。 这一场伐凉,蜀州可谓大伤元气。到了现在,战死者近四万人。这是徐牧南征北战以来,最为庞大的战损数字。 但同样,这一战,从二州之地,西蜀一跃成为六州的大势力。 “跪!” 徐牧率先跪下,万千将士跪下,捧手朝天,送英雄最后一程。 …… 凉州城,王宫。 徐牧坐在王座上,认真看着手里的地图。 这份新的地图,是贾周带着人,重新描画的西蜀诸州地图,笔墨未干。 “定州,并州,已经让陆休来镇守。余下的凉州,以及安州,想来,主公也有了人选。” 在徐牧的心底,确实已经有了想法。初步的选择,是柴宗柴幼德。 “文龙,柴宗如何?” “我便知,主公会选柴宗……但主公要明白,如今的西蜀里,有两个派系,一个是主公的徐家军班底,另一个,则是蜀州的本地派系,这其中,便以陈忠为代表。” “陆休那边因地制宜,主公做的很好。但不管如何,我等是借着蜀州展翼,提拔一员忠诚的蜀将,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攻下了凉地三州,峪关的作用,已经不太明显。要陈忠继续守在那里,确实有些浪费。 “文龙妙言。”徐牧点头。 “蜀州能调派的大将,并不算多。柴宗是个全才,可以留在主公身边,再雕琢一番,说不得,会雕成一枚璞玉。” 贾周的话,并没有错。柴宗属于那种比较全面型的大将,用一个数据来说的话,五维平均80+…… “便如文龙所言,凉州与安州,由陈忠作为镇州大将,王咏为两州知事,主理政令。” 老王同样是蜀人,和陈忠的合作,只怕会更加完美。 “主公英明。” 徐牧点头,呼出了一口气。镇州大将的人选,已经有了,接下来,便是韬光养晦,稳扎稳打了。 “文龙,可有其他州域的军报?” “如今的中原之地,除了主公的伐凉,另外,还有渝州王的讨伐河北,左师仁联军讨伐莱州,青州唐家讨伐烟州。” “唐家?”徐牧注意到一个新的人名。 “正是,唐家去年,忽然在乱世崛起,短短数月,整合了青州五郡,称王建立军制……另外,唐家是文儒大家的后人。” “文儒后人?文龙,这是烈女失贞了。” “根据局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青州唐家,应该是答应了左师仁的联手,从另一个方向配合,攻打伪帝的烟州。” 伪帝方濡,占有莱州烟州,眼下一看,似乎被左师仁包了饺子。如果没有意外,方濡必亡无疑。 去年的情报,徐牧还记得。说方濡的十几万大军,被左师仁的两万陵州精锐,杀得丢盔弃甲。 “不过。”贾周忽然一顿,“伪帝那边,出了个大将军。便是先前,和主公说的严姓老将。” “老将严松,精兵简政,摒弃老弱残兵之后,得六万余的青壮,冬日训军。被表为出征大将之后,先以一万兵力,陈于烟州布下疑兵,让青州短时间不敢强攻。继而,带五万大军南下,大败左师仁三万先锋军。尔后,又在烟州即将失守之时赶回,同样大败了唐家。” “真将才。”徐牧声音震惊。从开始到现在,他都认为,左师仁绝非是什么庸人。偏偏在这样的优势下,让一个八旬高龄的老将,破了围势。 “如今,严松已经成为伪帝阵营之内,最为稳重的军魂。三军将士,皆是对他拜服无比。” “文龙,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人,为何会投效伪帝。” 贾周摇头,“我也不知,但我猜着,事情不会太简单。这乱世里,能在竹书留下一笔的,都不会是什么庸碌之辈。” 这一点,徐牧深以为同。 西蜀的争霸之路,还要走很远。 “主公,还有一个消息。渝州王那边,先前大破了河北联军,将邺州的银戟卫剿杀殆尽,继而,一举占领了邺州之地。作为河北盟主的公孙祖,只能及时后撤,撤出了邺州,重新在易州边境布防。” “河北四州,渝州王已经取了壶州和邺州,接下来,便只剩下易州和幽州,以及公孙祖的北面燕州了。” “渝州王,这一次真要报仇了。” 昔日,公孙祖的一朝背刺,差点让常大爷死在了河北。新仇旧恨,若是有机会,只怕公孙氏的族人,会被杀得一个不留。 “燕州王公孙祖,先前是不甘心的。放在以前,渝州王打下了河北,他的燕州,只能成为养马地。而堂堂的公孙氏,也成为渝州王的世代马夫。” “并无对错,错的,只有这场乱世。”贾周抬起头,语气沉沉。 /92/92393/32061527.html 第六百一十四章 老余当 并没有马上回蜀州,留在凉州城里,徐牧认真地处理着,西北诸州的兵政与民政。 百废待兴,徐牧做了一系列的抚民政令。 另外,将吕奉从蜀州调来,统管诸州的马政之事。在蜀州之时,吕奉将马政打理得井然有序,已经证明了其能力。 虽然不善打仗,但和陈盛周遵一样,算得上是半个嫡系。另外,周遵这个采矿官,到时候的巡矿范围,会扩充到西北一带。 …… 揉了揉额头,徐牧放下手里的卷宗。 西蜀刚起步,好不容易到手的疆土,谨慎些总没错。 “主公,余当王来了。”正在这时,晁义从外面走入,抱拳沉沉开口。 “有请。” 凉王宫里,老余当三步并作两步,才刚到王宫大门,便扯着嗓子高喊,“主公,余当王特来贺喜主公。虽身子有伤,但即便死在路上,也要一睹主公的风采。” 瞧瞧,这位西羌老汉的嘴,越来越利索了。 “余当王,请入座。” “主公唤我小名即可,我叫余当熊,叫我小熊无任何问题。” “先坐下……你这样我不习惯。” 余当王舔着老脸,急急坐了下来。舔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看向徐牧。 “余当王,本王脸上有花了?” 余当王认真摇头,“并不是。我突然发现,主公的这副中原人面相,居然和我西羌的白石神一般,威武不凡,如天神降世。” “说的很好,等会再说。”徐牧叹了口气。如晁义所言,这一次的伐凉,老余当算是尽力了。只剩的八千部落勇士,也投入了对凉的战争之中。 在凉州境外,徐牧需要一个西羌势力,作为前哨。无疑,余当王是最合适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养鹰,肯定要小心被啄了眼。 “余当王,余当城可建好了?” “尚在兴建,多亏了主公派来的工匠。” “无需多礼,喊我蜀王即可。”徐牧笑道。帮助余当王,兴建一座小城关,是当初应下的。另外还有好处,若是有其他外族,要打入中原凉地,余当城便是第一道关哨。 这一点,徐牧相信,余当王肯定也明白。但余当部落要安稳扎根,背靠西蜀,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次入凉,还有事儿。”余当王的脸色,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蜀王也知,我久居凉州之外,所以,对于西域那边的事情,多少都能探知一些。” “西域?” “正是。我听到,凉州的昭武郡,先前被凉州王董文,割让了出去。就是那支来驰援的西域骑兵。” “这些人,一直嚷嚷着,要把昭武郡拿回来。” 徐牧皱起了眉头。远没有想到,董文临时之前,还给他留了这么一手烂摊子。 “余当王,西域离着凉地,可不近吧?” “出玉门关,最快也要一月余的时间,方能走到。而且,这一路几乎没有通道,都是靠着老向导领路,才走得出去。在大漠里,死在半途的枯骨,已经数之不尽了。” 余当王顿了顿,“我明白主公的意思。先前得知这个消息,我特地派了不少人再探,发现了一件事情。凉州王请来的这支骑兵,在百多年前也是西域人士,恐怕背后的关系,不会简单。” 徐牧陷入沉思。 他不怕打仗,真有傻子伸手来讨昭武郡,直接砍了就成。不过,他担心的,是“丝绸之路”的事情。 要知道,这可是以后富兵的一条好路子。 “余当王,这事情你再费些力气,查个清楚。” “这是自然。我余当部落,也算西蜀的一员!谁要打西蜀的主意,问问老夫的弯刀!” “当然算。”徐牧没有矫情。平蛮,克族人,余当部落,这些外族,曾在他的战事中,发挥出无比重要的作用。 外族有虎狼,也可以有朋友。 “余当王——” 徐牧刚要再说,突然发现,面前的老余当,已经哭得鼻涕眼泪,黏在了一起。 “怎的?” “哪、哪怕是凉州王,曾经骗我去攻打蜀州,也从不把余当部落当成友军。蜀王大义啊!” 徐牧淡淡一笑,恩威并施,“当然,我徐牧对朋友,肯定没的说。若是敌人,我肯定要灭族灭部落的。” 余当王脸色一白,又要表忠心,被头大的徐牧一把拦住。 “凉州之外,你多费点心思。扶寻部落虽然迁了出去,但卷土重来亦有可能。另外,给你的兵政令,你也该收到了。念你余当部落大功,所以,养起一支两万人的刀骑即可,先以休养生息为主。” 还是那句话,徐牧不想在中原西面,再冒出一个北狄。 余当王何尝不知道徐牧的意思,急忙点头。 “余当王,我已经让人备了接风宴,留下与本王同饮,如何。” “哎哟,多谢蜀王!” 余当王抱拳一拜,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主公,还有最后一事……不瞒主公,先前还和晁将军说过,我膝下有一女,面相福泰,正值婚配。主公的身边,只有两位夫人,依我之见——” “晁义,晁义!快,你他娘的快去温酒!” 徐牧急忙起身,往前踏步走去。 …… “西蜀。” 沧州皇宫之前,一袭凤袍人影立在黄昏中,倾城的脸庞上,满是淡漠之色。 许久,她才缓了缓神情,垂头看去。 肚子已经隆得很大,一个崭新的小生命,将要降世。 “陈庐,打听清楚了么。” 陈庐几步走来,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坐在殿顶上的黑衣快剑。他有想过,以他的天王鞭来说,在和快剑厮杀之时,有没有可能占有优势。 “皇后放心,都打听清楚了。都城里,便有四十七户的人家,将要诞子。除非天公不开眼,若不然,总会产下男丁的。” 苏妖后眼神期盼,“我真希望天公开眼,直接让我诞下龙子,最好不过。” “自然,这肯定是个未来的大纪雄主!”陈庐嘿嘿笑了声。 妖后并未笑纳这记彩虹屁,抬了头,语气有些发冷。 “陛下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但偌大的沧州,并无什么人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几十个所谓救国义士——” 陈庐顿了顿,手指点了点殿顶。 “都被他杀了。” 殿顶上,快剑阿七没有任何回应。稳如磐石的坐姿,在天地之间,仿佛化为了一尊泥雕。 /92/92393/32061528.html 第六百一十五章 故人 攻凉的战事,已经彻底就进入了收尾。诸将回师,带回来的,不仅是连胜的喜报,更有许多被擒住的门阀家主。 徐牧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跪成长排的反抗头子。 他可以不杀,像常四郎,像左师仁一样,和这些世家继续暗连,倚为己用。 但没有这种选择。他的路,和常四郎左师仁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种结果。他的大将,都出身于草莽,他的士卒,也曾经深受世家所迫。 他固然有心思,但真正的西蜀世家,并非是乱世里的糟粕。 “列队!”陈忠当头大喊。 百余人的蜀卒,抽出了森寒的长刀,列于被绑缚跪地的门阀家主身边。数不清的凉州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着跪地的门阀家主,眼睛里有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未来生活的向往。 “斩。”徐牧面无表情,丢下斩签。 “布衣贼,你灭我凉州,逆天而行,不得好死!” “天杀的布衣贼——” 徐牧一语不发,沉默地转过了身。在后,一声声的惨叫,响彻了整座凉州城。 …… “陈忠拜见主公。”监斩之后,陈忠急急走入王宫,见着徐牧,便立即躬身长拜。对于徐牧,他是打心底的拜服。 他记得,在贾军师当初来峪关劝降,说过一句话。 庸主,使你成为守成之犬。而明主,则带你挥师北上,踏平雪山和草原。 现在,约莫是要实现了。 “陈忠,辛苦。”徐牧露出笑容。 “谢主公体恤,不知主公急召我而来,有何要事。峪关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手,问题不大——” “陈忠,先坐。” 陈忠满脸疑惑,只得往边上入座,见着贾周在旁,急忙又行了抱拳礼。 “经此一战,我蜀州虽然大获全胜,占尽凉地三州,连东北面的定州,也一起来投效。我和贾军师商量过了,终有一日,我还是要回蜀。所以,在凉地这边,需留下一员大将,作为镇守。” 灭掉董文之后,战略的重心,便会转到沧州的方向。 “陈忠,安州那边,暂时任你为镇州大将。另外,凉州这边,本王不在之时,也由你一起调度兵事。老参知王咏,届时会入凉州,协助于你。” “主公,这……”陈忠脸色微变。作为降将,他一直很小心。生怕做错了什么,给成都的家族惹祸上身。 但好像,面前的蜀王主公,是个很好的人。并没有因为他的降将身份,而多有歧视。 “陈忠,我知你在想什么。但我徐牧说过,你陈忠,便是我西蜀最硬的盾牌。有你在,不仅是峪关,甚至是西蜀的西面屏障,本王都是放心的。” “有朝一日,说不得,本王还要拜你为出征大将,从凉州出师,随本王南征北战,逐鹿天下。” 陈忠听着,一下子泣不成声。在窦家人灭亡之后,他只以为,这一生的为将之路,只能老死峪关了。 “陈忠,莫非不敢领命?” “主公以恩待我,陈忠万死不辞!有我在凉地,纵然粉身碎骨,也定要替主公守住西北门户!” “陈忠,领命!” 陈忠出列,跪在地上,冲着徐牧长拜不起。 “好。”徐牧脸色欣慰。旁边的贾周,亦是神情欢喜。 “陈忠,起来吧。准备一下,便先去安州上任。寻个机会,和并州那边的陆休,多探讨一番。这西北的诸州,本王可要倚仗你们两位了。” 蜀州将才不多。如今留在身边,只剩下晁义柴宗,樊鲁韩九孙勋了。当然,还有家里的虎哥,以及尚在养伤的弓狗。 至于侠儿军的上官述,正在将官堂学习的小逍遥,有时候也能客串一把。不过,上官述倒是送来不少才贤过来,眼下也和小逍遥一样,在将官堂里学习。 “主公,小狗福不出两三年,也堪大用了。”贾周忽然开口。 这一下,徐牧才记起了这一位,扬言要做大将军的韩幸。 “主公,主公!” 陈忠前脚刚走,这时候,殷鹄忽然急急走入。 “六侠,怎的?” “主公,城外来了两个难民,说是主公的故人。” “故人?” 徐牧怔了怔。 他的故人可不多,关系最铁的周福,因为生意爆火的缘故,还留在长阳里。剩下的,都是些跟随入蜀的老伙计。 “主公不知,那两个难民老惨了。先前说从陵州过来,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银子,坐船要入蜀找主公。但主公入凉打仗了,守关哨的裨将,并不让他们入关。” “于是,又跑来了凉州。”徐牧表情古怪。这哪儿的故人,追了有一千里了吧。 带了殷六侠,徐牧急急走到城门。待定睛一看,发现果然是故人…… 在城门口,穿着烂袍子的范谷汪云,瞧见了徐牧走出来,一下子顾不得了,发出了惊天的嚎啕。 “徐坊主,我们好想你啊!” 徐牧嘴巴抽了抽,两个内城的二世主,怎的,沦落到了这副模样。 …… “慢些吃,还有,锅里还有。” 徐牧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两位故人,蹲在凉州王宫的地上,正捧着十几个军粮饼子,狼吞虎咽。 已经说了,正在备下宴席,可两人已经等不及了。 “痛、痛快!”不知多久,范谷汪云才拍了拍肚子,仰头哈出了几个饱嗝。 “二位老友,这是怎么回事。” 徐牧笑了笑。心底里,对于范谷汪云,并没有太大的成见。好歹在边关,也是一起杀过狄人的。先前入澄城,这二人还照拂了一把。 “徐坊主——” “汪兄,喊西蜀王。”范谷急忙打断。 汪云脸色一惊,急忙重新开口,“蜀王有所不知,我等二人,当初被尤为才这狗夫盯上,闹的家破人亡。没办法,只能结伴去楚州,投靠我汪家的亲戚,却不曾想,我那亲戚不争气,被人给设了套,又给弄得家破人亡。” “于是,便想着来找徐坊主……来找徐蜀王,投靠一下故人。” 说归说,但范谷汪云两个,心里都没有底气。先前入蜀之时,不仅报了徐牧的名字,连李小婉的名字也报了,但依然无法入蜀。 怕混入太多的奸细,整个蜀州,在徐牧的打理下,除了州外二郡,已经像铁桶一般。 “蜀王有所不知,我汪家那富贵亲戚,就是被下套的楚州汪家,被人害了,我和范兄扮成了乞儿,才逃了出来。” “楚州汪家,莫不是发现河里有金碎的汪家?”在旁的贾周,忽然脸色一顿。 “正是正是。”汪云声音大变,“哪儿有什么金碎,我和范兄都看见了,这些个捞金的流民,一到沧州那边……便都消失不见了。” /92/92393/32065431.html 第六百一十六章 赤身渡江的隐祸 捞金碎的事情,是上官述先前的情报。大概经过是,去年夏日之时,有人在襄江里,发现了金碎,从陵州往上,约有十万流民,若过江之鲫,为了捞金碎,赤身渡江,沿着沧州而上。 后来,发现始作俑者,是一楚州巨商。没多久,楚州巨商满门被杀,几乎被灭门。 可无人能想到,范谷汪云,居然和这件事情,有着干系。 “二位,还请细说。”贾周抱拳,认真开口。对于阴谋的嗅觉,让他忽然觉得,这件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六侠,再打壶热茶过来。”徐牧喊了一句,也竖起了耳朵。这手段,明显是有心人所为。 “蜀王,这位军师。”汪云连着喝了三盏茶,才慢慢平复了饱嗝。 “那金碎之事,原本就是一场祸事,害死人了。”汪云咬了咬牙,眼里有泪,“我那远房大伯,也算得一个人物。在楚州里颇有资财,又有私兵三千,连陵州王伐楚之时,都不敢为难。” “那天我夜里出恭,便看见了,有高手翻入了院墙,去了我大伯的屋头。第二天……我大伯侍寝的小妾,便无端地死在了井里。” “她听见了不该听的话。”贾周叹气。 “没多久,我大伯就操作了金碎的事情。” “是左师仁吧。”徐牧皱住眉头,“他要做什么。以他爱护羽翼的性子,不大可能,屠杀一个大世家。” “不对,是沧州。”贾周抬起头,语气变得发沉,“不是左师仁的手段,是苏皇后的手段。” “我再给主公,好好梳理一番。十万流民,赤身渡江。再借助楚州汪家,以汪家出面,以金碎之事,作为掩藏,使会师沧州的士卒,瞒过世人的眼睛,入了沧州之中。” 徐牧脸色震惊。 “当然,不可能是十万。我估摸着,至少有三万人,混入了捞金的流民中,再借机入了沧州。” “文龙,哪儿来的人马?” 贾周苦笑,“我也不知。这天下可有三十州,这苏皇后好手段,若非是主公的两位故人,估摸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数万士卒,暗调沧州之中。” “主公,赤身渡江,原本就是瞒天过海啊。这天下间,即便出了这一场祸事,也没人会认为,这些所谓的捞金流民,是去沧州会师的。” “我还是不知,这到底哪里来的人马。左师仁那边,可不是傻子。肯定会留了不少眼睛,盯着沧州的动向。” “所以,苏皇后才会玩这么一出。至于兵员的出处,别说主公,我也想不通。这中原天下,都要打成一团了。普通的征募流民,大多也是老弱病残,不堪大用。” 流民青壮,不管是徐牧,还是其他的地方,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都会想办法收拢的。 “文龙,你等会给伯烈去一封信,告诉他这件事情。” “这是自然。沧州那边,怕又有动作了。” 在王宫里,还坐着的范谷汪云,明显听不懂,两人大眼瞪小眼,又怕徐牧生气,只好一直坐着,不时跟着点头。 “来了故人,哪儿的故人!莫不是来请我司虎吃酒的?”这时,司虎从外面大咧咧地走入,待看见是范谷汪云的时候,抠了抠鼻子,招呼都懒得打,直接就转身往外走。 “虎哥,我们好想你啊!” 范谷汪云,急急跑了过去,跑到司虎面前,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司虎,带两位老友去转转,花的银子,哥儿帮你垫着。” “牧哥儿,啥时候回蜀州,我麻袋都准备好了。” 前两天,徐牧就听说,司虎特地找了几个村妇,缝了一个牛棚这么大的麻袋。 说实话,徐牧有点后悔了。因为他觉得,司虎真可能扛得动。 “再过些时日,不急,哥儿答应你的,一定会给你。” “好嘞,我找人,把麻袋再缝大一些。” “滚蛋……” 正了正身子,徐牧才重新面色凝重,和贾周商议起来。 “沧州之事,主公要小心了。另外,我一直算着日子,苏皇后的龙子,也即将要产了。” 凉州的事情,还不算完。偏偏,一直在阴谋诡计的苏妖后,又开始了布局。庆幸的是,于文的暮云州大军,已经安全折返。 “诞了龙子,无意外的话,袁安就要被杀。” “苏妖后,垂帘听政。” 贾周点头,“大纪国体崩坏,满天下的诸侯,并不会听从诏令。但不管怎么说,袁家,依然是中原的正统。这一种名正言顺的正统,被奸人所掌握,衍生出的祸事,才是最为可怕的。” 常四郎不想弑帝,左师仁也不想弑帝。当初的陈长庆,哪怕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想取而代之,但同样不敢越俎称帝。 如方濡,一称帝,便立即被围攻了。 徐牧敢打包票,如果哪天,袁家人彻底死绝,王朝彻底覆灭,那么整个天下,指不定会冒出几个皇帝出来。 一句简单的话,哪怕袁安是坨狗屎,他也是帝家的狗屎,与众不同。 “文龙,战略的重心,该转到沧州了。” “正有此意。”贾周点头,“若有可能,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主公,不要做第一个弑帝的人。” “文龙,我尽力。凉州的事情,我早些做完吗,然后,便该回蜀了。” 丝绸之路,徐牧还要拟出方案。想办法派出一支探路军,重募向导,先把路线和地图,完整地画出来。 表面之下,如今的西北诸州,好像是再没有什么事情。徐牧只希望,别乱七八糟的,又忽然闹出什么幺蛾子。 “主公,余当王派来斥候,说凉州外的哨关,有一支自称西域大轮国的骑兵,要入凉州,按着当初凉州王的约定,接收昭武郡。” 殷六侠的声音,一下子又回荡在凉州王宫里。 “我曰……”徐牧揉了揉额头。旁边的贾周,同样是一副叹气之色。 “六侠,告诉余当部落的斥候,让他回去转告余当熊,再提什么接收昭武郡的,一律当作敌军,打了再说,整个西蜀都给他撑腰!” /92/92393/32065432.html 第六百一十七章 好事多磨 昭武郡的事情,对于徐牧来说,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别说董文给了什么欠文,哪怕把整个昭武郡给出去了,他一样要出征,将凉州疆土,完整无缺地拿回来。 寸土寸血,山河可以蒙尘,但不能碎。 “我原先以为他疯了,可没想到,还给我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徐牧皱住眉头。 不得不说,董文的这一手,确实玩得很脏。 回蜀的时间,只能再往后稍稍了。 …… 凉州之外,余当城已经初具规模。在蜀州工匠的帮助下,这座前哨的小城关,开始有了繁衍生息的轮廓。 但今日,原本热闹的筑城工事,并没有进行。反而是在围着的砖墙里,聚了一大票的余当部落勇士。约莫有三千余人,在余当王的带领下,开始骑上羌马,呼声连天。 早在昨日,消息送到的时候,余当熊便一夜难眠。并非是抉择两难,单纯是一种睡不着觉的兴奋。 很多年了,不仅是羌人大部落的欺压,还有西域那边的狗夫,也时不时来捶两拳。 眼看着余当部落,刚顶住压力,有了兴起的苗头。却不料,又被凉州王董文带队翻车。庆幸的是,这一轮,他终于有了大腿,背靠蜀州,大树好乘凉。 挂甲上马,将宝石毡帽套在头上,此时的余当熊,原先老态的脸面上,布满了战意。 “父亲,要不要……再和西域使团的人,说上几句好话。” 余当熊笑了笑,看着劝阻的好大儿。 “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再者,蜀王已经送来了消息。” “父亲,若是得罪了西域那边,恐怕要解释不清——” “除了蜀王,我还要向谁解释?我是个王,是放马挑刀的王,我向那帮西域蛮狗解释什么?我解释个卵!我余当部落,也是西蜀的一员,哪个动西蜀,我余当勇士的弯刀,便剁了他的狗头!” “上马!” 余当熊满面杀气,提了金弯刀,带着三千余骑,气势汹汹地便往城外冲去。 在余当城的城外,有千余人的使臣团,还在颐气指使。为首的一个尖帽络腮胡,正罗里吧嗦的,指着一份欠文喊着什么。 简易的城门大开,余当王骑马出阵,举着金弯刀,在阳光之下声声怒吼。 “谁敢动西蜀,我动他老娘!” “杀!” …… “主公,传来的情报里说,余当王已经动手了。千余人的大轮国使团,被杀得只剩下四百余人,仓皇逃出了玉门关。” “老余当这么猛。”徐牧怔了怔,原先还以为,余当王会做个老好人,和一番稀泥。却不料,当真就动手了。 “背靠西蜀的大树,余当王这是在向主公明志。” “做的不错。”徐牧露出笑容。实话说,先前的事实,他确实有点反感西羌人,但现在看来,余当王还是懂事的。 “余当部落,杀了这一拨的使臣。在后,肯定还有祸事,主公需小心了。” “无妨。我还是那句话,中原的疆土,不管是羌人还是西域,都别作念想了。我堂堂一个西蜀王,连麾下的疆土都护不住,干脆重操旧业,滚回去卖酒得了。” “主公高义。” 徐牧仰起头,“文龙,凉州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好事多磨啊。” 派出去的探路营,哪怕有了向导,但进展并不算快。徐牧有想过,先派出一支使臣,但这样闭塞的情况下,恐怕没走到半途,便要迷路了。 玉门关外的隔绝,互市关闭,都护府的撤军,随着大纪的国力衰弱,已经有近百年的时间。 等哪日通了道路,徐牧还想着,在西域的都护府重新驻军,扬中原之威。当然,这事儿要稳扎稳打。 “文龙,凉地的征募,情况如何了?” 贾周取出一份卷宗,“征募情况很一般。主公也知,凉州并不算良田富庶,这两年来,董文南征北战,粮草也只是堪够。” “正因为如此,董文才会想办法,要攻占蜀州,作为后方的粮仓。” 不管是流民,或是穷苦的百姓,在乱世从军的念想,无非是为了自己,以及家人的一口饱饭。粮草出现问题,征募的事情,也会跟着迟缓下来。 当然,徐牧可以选择,发出一道政令,强制拉丁募兵。但这样一来,便和先前的路子,背道而驰了。 “今年开始,蜀州那边,已经按着主公的计划,实行一年两稻。而凉地这里,命令已经下发,各路的大军士卒,在无战事的时候,也会跟着屯田。如果不出问题,明年西蜀的粮仓,应该会很富余。” “文龙,典农官的择选,可都是自己人?” 贾周点头,“这是自然。共有七员典农官,都是我亲自挑选的。” 典农官的职务,便是司职农桑之事。这其中,若是有人做了硕鼠,对于西蜀的储粮大计,必然造成很大损失。 “如今整个西蜀,共有的兵力,约有十万人。这其中,还包括万人的凉州新军。具体的分布是,暮云州四万人,凉地诸州五万人,蜀州一万人。” 六个州地,只有十万人,明显是不够。要知道,常大爷开春的征伐河北,仅仅两路大军,都共计十五万人了。再算上留守的,以及各个世家的私兵,加起来,徐牧估算的话,至少有二十多万人。 “主公,若是粮食不足,到时候,可以试着向渝州王购买。” 听到这句,徐牧不知该怎么说。如今的情况,在打下凉地之后,西蜀和内城,已经差不多是接壤了。 徐牧并不想,和常大爷因为疆土利益,而反目成仇。而且,他也知道,常大爷肯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徐牧只希望,他和常四郎的老友关系,能长长久久的。等哪日天下太平,在春光明媚中,铺上一张草席,请七八个花娘,两人坐着闹着,喝上几杯老友茶。 “文龙,等常四郎从河北回来,这事儿另说吧。” 徐牧可不指望,常四郎不在内城的情况下,那些狗屎世家会愿意,将粮草卖给他。 一道道不算太好的消息,让整座王宫,忽然变得有些压抑。 “牧哥儿,我回了!” 徐牧和贾周纷纷抬头,便发现了司虎,带着范谷汪云两个,大咧咧地走了回来。 可怜两个内城的二世主,每人抱着一支糖葫芦,舔了又舔,都舍不得一口咬下。 “牧哥儿,你讲过垫银子的。” “多少?”徐牧掏出钱袋,摸出了一把碎银。心里还想着,多出的二三两,权当是打赏了。 “牧哥儿,一共八百两。” “你说多少?”徐牧怔了怔。旁边的贾周,也跟着脸色一抽。八百两,都够买下两栋酒楼了。 “八、八百两。”司虎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次。在旁的范谷汪云,还蹲在王宫边上,贪婪地舔着糖葫芦。 明显是一副吃不饱的惨状。 “我特么的!”徐牧脱了鞋履,恼怒地往司虎追去。 “牧哥儿,给五百两就成。” “一百,一百!” “给我八两就成!” …… /92/92393/32069550.html 第六百一十八章 再给我二十年,能一统天下 重新备了宴席,招待了范谷汪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两个内城的二世主,又一下子相拥而泣。 “吃完了宴,我便派人送你们入蜀州。婉婉那边,知道你们入蜀,定然要高兴的。” 实话说,范谷汪云带来“赤身渡江”的消息,已经算一场大功了。而且本性不坏,若是有向上之志,入将官堂学习一番,徐牧也是支持的。 当然,这需要两人的选择。 当初的边关故人,已经不多了。 “司虎,你也坐下用宴。” 蹲在角落,抠着手指委屈巴巴的司虎,听到徐牧这一句后,惊喜地站起身子,一下子跑了过来。 三条边关好汉,开始抢着宴席桌上的菜肴,大杀四方。 …… 沧州,江岸的龙头船坞。 一个皮甲营兵,约莫是要出恭,刚走到角落里。趁着夜色,忽然间身子轻盈一掠,掠入疯长的棘草之中。 夜色开始蔓延,漫过了皇宫外的御道。 在寝殿里,袁安心神不宁,两个西域的美女,刚像花蛇一样缠来—— “滚,滚滚!” 袁安咬牙。生死之际,他已经没有了寻欢的念头。不管怎么看,等龙子诞下来,自己的那位皇后,似乎是不会饶过他了。 将侍寝的女子赶走,袁安才抱着头,痛哭着蹲在寝殿的角落里。 “朕是大纪皇帝,满天下的忠义人,为何还不来救朕!朕、朕还要再写一份血诏。” “陛下。”一道声音,忽然在旁传来。 只等袁安错愕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 “余公公?” “并非是宫人。”太监撕下脸皮,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听说,陛下在沧州受苦,所以这次潜入沧州,便是要带陛下出去。陛下莫慌,在下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 袁安脸色狂喜,“敢问尊驾,是哪一路的忠义臣子?” 来人笑了笑,“不瞒陛下,是莱州的大将军严松。严将军说了,只要陛下去了莱州,他便会率领大军,掀翻伪帝,恭迎陛下入宫。” “甚、甚好!” “陛下放心,等我帮着易容之后,陛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沧州了。” “等我去了莱州,定要封严松为异姓王!大朝宰相!” 来人面色平静,任着袁安自说自话。一双手,不时在袁安的脸庞上,抚上了一种油脂膏。 “陛下闭眼。” 约莫忙活了一个时辰,其间还有太监入殿探查,被杀死藏在了角落。 “陛下,还请躬身行走,紧跟着我,我带陛下出宫。” “忠臣,朕终归还有忠臣良将!” “陛下收声。” 两人小心出了寝宫,小心地绕着御道,循着宫门的方向,准备出宫,再离开沧州。 却不料,还没到中门之时。 那位潜入皇宫的人,一下子停了脚步,皱起了眉头。 “爱卿,怎的?” “被发现了,陛下退后。” 来人咬了咬牙。 袁安疑惑地抬头,只一看,便脸色发白起来。在他的前方不远,那位黑衣快剑,正沉默地立在一尊石狮子上,衣角飞扬。 “听闻苏皇后,手底有一天下高手,某愿领教!” 一条人影,从袁安身边,迅速掠了出去。 快剑阿七沉默转身,在夜色之中,依然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铛。 半空之中,粒粒的火星迸溅,惊得袁安踩着脚步不断退后,最终趔趄倒地。 撞剑声越来越响,袁安抱起了头。 不知多久,那条人影,才重新掠回了袁安身边。 “爱卿,可是打赢了?” 人影不答,喉头不断发出“嗝”的声音,只等强撑着开口,呕出一大滩的鲜血—— 整个人衣裳尽烂,赤着的身子布满了血痕,随即,在袁安的面前,断成了几截。 袁安怔了怔,惊得失声大叫。 阿七回了剑,沉默地昂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眸子,盯着袁安的方向。四周围间,开始传来御林军呼喊的声音。 “朕、朕这就回殿!” 袁安悲恸大哭,撕掉了脸上的易容,颤着身子往寝宫跑去。 在另一处的瓦顶,陈庐握着两根天王鞭,看着地面上的碎尸,面色之间,满是凝重之色。 …… 莱州,大将军府,一道人影急急走入。 “父亲,路飞影死了。” 正在练弓的严松,顿了顿,手里的箭矢直射而去,正中靶心。 “路飞影擅长易容之术,我原先以为,这次是有机会的,可惜了我一员好家将。” 严松放下弓箭,皱住了眉头。 “冲儿,你懂我的意思么?” “自然懂。父亲想掳来袁安,再逼迫他禅位。如此一来,父亲便会名正言顺,成为大纪的皇帝。” 严松叹了口气,“这天下间,不论做什么事情,还是要讲大义名分的。先前在内城,我当真是急了一些。” “但父亲,掳来袁安的事情,已经失算了……另外,那个方濡,让父亲交回兵权,已经派人来了几次了。” “什么兵权?他的兵权?”严松摇头,“不对,这是我严松的兵权。不若,让伪帝去营中问一下,这些我一手操练的莱州锐士,是服他这个伪帝,还是服我这位老将军。” “可惜啊,万事不能尽美。我若是直接取而代之,最大的名分,也不过一个莱州王。” “那父亲,现在怎么做?” “冲儿,我准备写一封昭文。昭告天下,便说妖后凶残无道,我严松即将起大军,迎陛下回莱州。” “父亲,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伪帝那边,应当要反目成仇了。” 严松笑了起来。 “军权在握,这个伪帝,无非是早死晚死,没有什么作用了。当然,他也可以试着,说什么护驾勤王,诛杀叛逆严松。但我寻思着,一个刚登基的伪帝,不说嫡系,连家将也没有,谁会理他?树倒猢狲散了。” “这一步棋,伪帝方濡,原本就是必死之局。他早些时候,若是有远见的话,便不该称帝,学学西蜀的徐布衣,慢慢的,一步一步走。走得快了,终归要摔下来。” “我严松东拒青州,南抗左师仁,这副天下名将的气势,早该让很多莱州将士,诚心拜服了。” “再给我二十年,稳扎稳打,或能一统天下。” 作为老来子的袁冲,只听到自家父亲的这一句,无端端的,心底有了一丝悲痛。 “莫急,还有时间。这中原的帝位,只能袁家人来坐。” 严松披上袍子,满头的白发,开始在风中飞舞而起。 /92/92393/32069551.html 第六百一十九章 西域外的刁难 身在凉州,徐牧却一直留意着,各个州地的情报。夜枭组的渗透,开始有了可喜的进展。 听说前些时日,曹鸿都带人摸到了河北四州。 唯有沧州,依然锁得很死。 “渝州王在整合之后,已经带着大军,陈兵于易州之前。如今的河北四州,渝州王已得其二。” 常四郎占了壶州和邺州,剩下的,便是易州和幽州。当然,还有北面公孙祖的燕州。 这场北方大战,徐牧是看好常四郎的。兵多将广,而且没有任何粮草的忧患。卖粮的,在乱世之中,原本就具有先天优势。 “若渝州王胜,那么,将近小半壁的江山了。” 内城三州,河州,河北四州,再算上养马地燕州。九州之地,其中还大部分是富庶的大州。 贾周犹豫着,“作为主公的谋士,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主公留意一些。到时候,与猛虎比邻而居,不见得是好事情。” “当然,这河北的大战,公孙祖可不是傻子。为了求存,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我估摸着,还要打很久。” 徐牧点头。恍惚之中,又看到常老四站在面前,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喊他小东家。 “文龙,当务之急,还是以经营西蜀为上。” “这是自然。前两日,恪州的黄道充,让人送来了恭贺大礼。主公猜猜是什么?” “银子?” “三十万两的银子,另外,还送了两千车的粮草。” “老黄这人,有些意思。文龙,没错的话,他是想在西蜀的牌面上,押重宝了。” “正是如此。贺礼先行,我估摸着,黄道充应该也准备入凉了。这等讨彩的喜事,他向来是亲力亲为的。” 乱世求存,老黄将家族延存的念想,发挥到了极致。 “对了,成都里的黄之舟,我差些把他忘了。” 黄之舟,便是黄道充的嫡系血脉,如今在将官堂里修学。 “没有任何异动。听说,是个有几分大才的人。” “留着吧。看黄道充的表现,再作打算。” 坐在王宫里,徐牧和贾周,在西蜀的政令之上,开始重新商谈起来。只可惜,连一盏茶都没喝完,殷鹄已经匆匆走入。 “主公,探路营已经回来了……损失惨重。” 探路营,便是徐牧派出去,打通丝绸之路的人马。为此,不惜花了重金,来征聘向导。 放下卷宗,徐牧皱住了眉头。 “问了探路营回来的人,听说是一伙蒙面马匪干的,至少两千骑,又趁夜色偷袭杀出,探路营损失惨重。若非是营将稳重,迅速带残军入了石林死守,只怕要被全歼。” “不是马匪。”贾周脸色淡淡,“一般的马匪,只劫马贩客商,不会来劫将兵。” 徐牧深以为同。联想到先前昭武郡的事情,这一波,极有可能是被针对的。 “六侠,让探路营的人,先安心养伤。战死者的亲眷,记得发放一份抚恤。另外,想办法去寻几个,和西域那边搭得上线的人。” 殷鹄抱拳,抬步转身离开。 “文龙,好事多磨啊。” 实际上,徐牧更想亲自去一趟西域。但现在的情况,西蜀的周围,依然有不少危机。 这种念头,除非出现转机,否则只能作罢。 西蜀的大势,在灭掉凉地三州之后,最为因素多变的,应该是西域那边了。若是西蜀强盛,徐牧更愿意重启都护府,派出一员大将,镇守关外,抵住魑魅魍魉的窥视。 若是有一人,能熟悉西域情况,继而再定策,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惜没有,百年衰弱的大纪中原,别说普通人,哪怕是经商的门阀,和西域那边都鲜有往来了。 “通知晁义,协助余当王,开始在凉州外,巡长哨,诛劫匪。” …… 不到三十岁的晁义,披着将甲,举止谈吐,已经有了一种帅将的模样。反观在旁边的卫丰,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和张大翠的事情。 “老卫,恐怕要打仗了。”晁义抽了抽嘴巴。先前的时候,邮师从蜀州而来,带来了不少蜀州的家书。 其中有一封,便是卫丰的。 “晁兄,你瞧瞧,我家大翠的信,总说盼我回家。”卫丰咧开嘴,满脸都是喜色。 蜀州里,代笔的事情并不少。牵挂安危的家书,总像雪片一般,不断飞到前线里。 “老卫,戴好头盔。” “晓得,晓得。”将信揣入怀里,卫丰急忙戴起了头盔,上了马,开始和晁义并肩而行。 按着徐牧的意思,卫丰这些时日,会多留在晁义身边,跟着修习一番骑行的本事。 “开城门!”晁义仰头喝喊。 不多时,五千骑的骑军,开始如奔雷一般,轰隆隆地踏出凉州城,往余当部落的方向,急急赶去。 …… 在同一时间。 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之上,一员披着红甲的大将,冷冷骑在马上,目光远眺,看去凉州的方向。 “阿萨将军,玉门关外,再无中原人!” “做的好。” 红甲大将眯起眼睛,先前的时候,他还袭杀了一波中原的探路营。那个该死的凉州新王,居然敢无视欠文。 “阿萨将军,照我说,倒不如尽起大军,攻打凉州,趁机杀入中原——” “你在讲笑话?”红甲大将皱眉。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日作为骑援,去支援董文,却在射狼丘里,差点回不来了。 身边的亲卫,一下子噤若寒蝉。 “不急,真神会指引我们,寻找踏入中原的机会。” 阿萨抬起头,久久沉默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都护府。 在玉门关外,这处中原人的都护府,曾经是他祖辈的噩梦。但还好,这处都护府废弃许久了。 莫名地松了口气,阿萨领着人马,开始往玉门关内行军。途经都护府边上,几个中原人轮廓的小马贩,在看到大军过来,惊得骑马遁逃。 阿萨停了马,露出好笑的神色。在他的身后,万余的人马,也乐得大笑不止。 “我听我祖父讲过,中原人在百余年前,会说什么‘恭顺者昌,跳梁者亡’。但现在,我骑马扬鞭,马蹄踏过玉门关。却再无一人,敢来相阻。” “没有了,没有人了。” “这偌大的都护府,做一个养马圈子,倒是很不错。” “阿萨将军,长途奔袭,马儿也累了。不如就在都护府里,留下一泡马骚。” “好主意。” 一时间,残破的都护府边,到处是肆虐的狂笑声。 /92/92393/32074816.html 第六百二十章 来凉州的路上,我拔了一颗老参 “文龙,晁义出城了吧?” “主公,已经和卫丰一道,先行赶去余当城了。” 徐牧点头。先前余当王猛了一把,将大轮国的使臣团,打的丢盔弃甲。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是有后手的。 “晁义能征善战,还有卫丰相辅,当无问题。” 这一次,徐牧并没有让卫丰带上白甲骑,这种昂贵的精锐,按着徐牧的意思,只有在会战之时,才会用来定乾坤。 不过,在成都的铁坊里,陈打铁已经开始,着手打造第二轮的白甲骑重甲了。 预备的人数,根据西蜀如今的情况,暂时只筹备两千骑。明年粮草满仓,应当能筹到四五千骑。 “文龙,你我静待一会,等老黄入王宫吧。” 殷鹄早些时候来报,黄道充今日,已经到了凉州城外,如果无错,马上便要入宫拜见了。 这一场伐凉,蜀州大获全胜。隐约之间,似乎改变了不少的事情。 约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如徐牧所想,老朋友黄道充,已经出现在了王宫之外。还没进去,便先在宫外,自顾自哭了一场。 “黄家主,为何痛哭啊?” 黄道充仰起悲伤的脸庞,“想起蜀王创业之辛,一路忐忑艰苦,便不知觉悲从心来。” “黄家主高义无双,你这个老友,我徐牧交定了。”配合了一把,只等黄道充又搓了两把鼻涕,徐牧才重新坐正。 恪州作为战略之地,无疑,是徐牧想要的。在以后下江南,恪州的作用,便非同一般。 当然,徐牧可没傻到,只凭着西蜀的十万兵力,黄道充会带着恪州整个归顺。 无非是筹码的天平,从左师仁那边,慢慢倾向了西蜀。 “整个西蜀,我已经许久,没给人倒茶了。”徐牧笑了声,亲自抓起茶盏,给老黄斟满了一杯。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蜀王倒的不是茶汤,而是一片老友之心呐。” 你瞧瞧,老奥斯卡说话,就是好听。 徐牧咳了声,重新正坐,“先前,黄家主送来的粮草和军饷,本王都收到了。若放在以前,我定然是不收的。但一想到,却了黄家主的心意,恐怕会让黄家主伤心,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黄道充抽了抽脸皮,“蜀王说笑,这是我恪州,送给蜀王的大胜之礼。另外,在入凉地之时,不巧发现了一株四百年老山参。既然在凉州境内,那便是蜀王的东西,我只是代劳一番,抓了这头老山参,归还原主。” “诶哟,这多不好意思。” 待殷鹄抱来薄木盒,徐牧一看,这木盒上,居然还有恪州商行的标志。想想也是,这凉地都是荒漠居多,有个锤子的老山参。 “黄家主有心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哦对了蜀王,前些时候,我在沧州里,还听到了一些消息。”黄道充继续开口。这示好的模样,似乎是煞费心机了。 沧州锁了门户,为了探到消息,天知道黄道充,用了多少手段。 “黄家主请说。” 黄道充点头,“听说,大概在十日之前,沧州潜入了一个易容高手,想带着纪帝离开沧州。” “易容高手?”徐牧和贾周,一时间面面相觑。 “正是,只可惜失败了。被苏皇后的那个快剑哑奴,一人一剑,杀死在了御道之前。纪帝跑回皇宫,还吓得生了一场大病。” “黄家主,苏皇后要生了吧?” “我估计,这个月应该要诞下龙子了。” 徐牧没有蠢到,去问“生个小公主怎么办”?左右这种事情,都是可以创造的。只要能保证,以袁安的血脉,“诞下”的是龙子,那就没问题了。 世人皆知,皇后的孩子,那必然是大纪皇室的血脉。 “纪帝袁安,恐怕会死。”黄道充敲了敲桌面,声音无悲无喜。 这个结论,徐牧和贾周,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了。徐牧倒是希望,在这种时候,袁安能反戈一击,至少在死之前,做一回吊卵的好汉。 “黄家主,那位入宫的易容高手,是哪一家的人?”在旁的贾周,一下子问出了关键。 黄道充摇头,“贾军师,不敢瞒你。我也试过去查了,但探不出来。沧州的大世家,被苏皇后杀绝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保皇党了,只不过一些不成气候的义士,翻不起风浪。我估计,应该不是沧州里面的人。” “这苏皇后,虽然一介女子,但心思慎密,着实让人惊讶。” 这句话,徐牧是同意的。贾周也说过,妖后所谋的东西,会很可怕。 “纪帝袁安,躲在皇宫里,每日都会写血诏。但基本传不出去,那些太监宫娥,都已经是苏皇后的人了。”黄道充如是说。 “被逐步架空之后,孤家寡人的纪帝,没有了任何对抗的资本。” 徐牧皱住眉头,甚至能想到,此时在沧州皇宫里,袁安必然是哭咧咧的,一副哀丧之色。 “黄家主,可听说过赤身渡江?” “自然听过。我还派人查了,说来也奇怪,很多的青壮流民,居然没有在楚州投军,而是直接顺江而上,借着捞碎金的事情,稀奇古怪的,消失在了沧州周围。” 实锤了。 徐牧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苏皇后在调兵入沧州。不过,这调兵的口子,到底是在哪里开的洞,还有待查究。 “黄家主,我如今身在凉州,多有不便——” “蜀王放心,这件事情,我会帮着查个一二。”黄道充立即表态。 不愧是聪明人。 老黄给足了脸面,徐牧也不再矫情,投桃报李,你好我也好。至少,要稳住老黄的心思。 “哦对了黄家主,令郎的事情,可喜可贺。在我蜀州的将官堂,几个授业的老将都说,颇有几分大才。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蜀王请说。” “令郎黄之舟,能否入我西蜀将营,如此一来,必然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堪当大用。” 当然,说归说,不管怎么样,在没完全信任之前。黄之舟都会留在本营帐前,做个听令的小都尉。 “蜀王,徐、徐兄,这是天大的厚恩。某黄道充,拜谢蜀王。” “应该的。即便凉州地势荒芜,黄家主都能拔出一颗老参,可见,我西蜀与恪州的友谊,乃是天作之合。” 黄道充脸不红心不跳,“蜀王,我膝下有一女,年芳二八,不如——” “黄家主,茶汤要凉了。” “哦对,先喝茶,喝茶。” 王宫里,气氛很快活。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往往不会发生愚蠢的举动。 …… /92/92393/32074817.html 第六百二十一章 袁安的反击 凉州城外,告辞的时候,黄道充“不经意间”,又提了一嘴膝下有女的事情。 徐牧不动声色地拒绝。 成了西蜀的王,每一场的联姻,利益纠葛,太过于步步惊心。 “黄兄,回去的时候,看看还有有没有老山参,长在地里,有的话就拔了,下次一起送来。” 如老山参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的。黄道充第一次入成都,送的那一株,已经给弓狗重伤之时,用来吊命了。 刚钻入马车的黄道充,嘴巴抽了抽。 “蜀王放心,我一定认真看看!” 马车在晨曦的阳光中,缓缓离开。立了许久,徐牧和贾周二人,才慢慢走回皇宫。 “聪明人。”徐牧露出笑容。为了家族延续,老黄是真费了不少心思。天下世家,皆不喜西蜀。也只有恪州,在黄道充的带领下,愿意和蜀州靠近了。 当然,未来之事,不可预估。眼下,只要符合西蜀的利益,那便是好事情。 “恪州有天下商行,生意遍布天下。我已经拜托黄家主,多探探北狄的情况。”贾周也点头,平静地吐出一句。 先前廉永的信,不仅是徐牧,连着贾周自己,也有些心思不宁。 “曹鸿也在想办法,渗入草原那边。文龙莫急,李将军尚在草原,说不准还能取得联系。” “征北李将,曾经的大纪双壁啊。” 一壁是袁侯爷,另一壁便是李破山。只可惜国崩君昏,一场场的忠义,付诸了流水。 “文龙,又是槐月了。” 从伐凉开始,已经近三个月的时间。一不留神,时间像块糕饼,被狗叼走了一大截。 …… 槐月初,夏日的燥热,已经开始来临。 天空湛蓝,云儿轻飘,无论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好心情。 但此时,身在沧州的袁安,已经像个疯子一般,躲在寝殿里不敢外出。 “陛下,用膳了。” 一个立在门外的小太监,泣不成声。比起其他老太监来说,他才刚割,终归还留有两三分的男子胆气。 “盯梢的杜总管走了,陛下若有需要,我便想办法。” 紧逼的殿门,忠义的小太监,声声泣血。 “殿室昏暗,朕要灯油,你去取灯油。你帮朕,朕赐你国姓!”隔着门,袁安的表情,忽然满是发冷。 小太监“扑通”跪地,“怎敢……陛下,小奴这就去取,等会再送来。” 不多时,盯梢的两个老太监,已经大咧咧地走回。听见声音,小太监急忙起身,抹去了眼泪珠子,躬着身立在殿外。 一切仿佛无事发生。 天空上的云,依然湛蓝。举目所去,万里都是晴天。 “生了,皇后娘娘要生了!” 没到黄昏,整个皇宫,一下子紧张起来。寻来的几个太医,以及十余人的稳婆,皆是战战兢兢地出入。 快剑阿七,孤身立在殿顶上,看着下方的蝼蚁,眼神里莫得感情。只有在回头,偶尔看向正殿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丝的担心。 “陛下驾到——” 被几个老太监,提着往正殿走。即便穿着龙袍,袁安依然没有半分精神,整个人趔趔趄趄的,走得极慢。 殿上的阿七,沉默地久久看着。 “七哥,这里风大,我给你送件大氅来。” 这时,又是一道人影,跃上了殿顶。 捧着一件春袍,陈庐做足了姿态。只可惜,春袍刚递过去,便被阿七迅速出剑,割成了碎布。 陈庐怔了怔,骂骂咧咧地跃了下去。 黑衣阿七皱了皱眉,再看向天空之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乌云暗涌了。 正殿之外,护卫的御林军,密密麻麻地围满了整个御道。带队的统领,抽出了长刀。目光冷冽,不时会四顾扫视。 此时,袁安已经走到了殿外。作为大纪朝的皇帝,皇后临产诞下龙子,他不得不来。 甩开老太监的手,袁安喘出一口气,自顾自坐在了玉阶之上。 “皇、皇后难产!秦太医请入殿。” “朕要看看皇后。” 袁安忽然起身。 在殿顶的阿七,在皱眉的同时,也忽然皱住了鼻子。他脸色一沉,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口鼻,迅速往下掠去。 “吾陈庐,愿效国姓侯,清君侧,诛妖妃!列位忠勇,何不敢拔刀杀贼!”陈庐提着两条虎头鞭,冷冷出现在了殿顶上。 “杀!” 不过千人的御林军,在忽然之间,却有二三百的人马,开始拔刀相向,杀向昔日的袍泽。 被唤入殿的秦太医,涨红了脸色,从药箱里摸出一瓶毒粉,洒向了周围的御林军。 仅一个动作,这位秦太医的人头,便被砍了下来。在他倒下之后,七八个御林军脸色铁青,骂咧中口喷白沫,也缓缓倒在了地上。 袁安从怀里,摸出了一罐灯油,又笑又哭,在厮杀之中,一边颤着身子,一边往殿里走。 快剑阿七,眼口鼻都在溢血,却迅速回身,用轻功往前掠去。 “七哥,我就知道你的性子,肯定要削衣服的。”陈庐拖着两条虎头鞭,佝偻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挺拔,挡在了阿七面前。 “中毒了,你就别打了。” 阿七抬头看了一眼正殿,眼眸清冷,迅速仗剑出招,连着三四招的剑扫,劈在挡着的两条虎头鞭上。 被震退了几步的陈庐,皱了皱眉。一个步冲掠去,抡鞭往阿七头顶砸去。 咚。 脚下的御道崩碎,石砾迸溅。阿七的人影,已经退到了一边。 “陈庐,你敢造反!”一个御林军都尉,疾跑中劈刀而来。 “造你娘的反!老子陈庐只保皇帝,在长阳,在暮云州,在沧州,老子陈庐的双鞭,只杀帝室的敌人!” 飞来的小都尉,人头在半空被砸碎,残尸弹到了远处。 趁着空档,阿七迅速往正殿冲去。 咚。 陈庐一鞭捶地,一鞭扛在肩上,再度掠了过来,挡在了阿七面前。 “我早发现了,你这个狗夫,居然喜欢皇后。好一个恩义的小哑巴,但你便像街边老狗,喜欢屠户的肉食,却偏又得不到。” 阿七脸色大怒,不再掠动轻功。剑柄朝着胸口一撞,满嘴的污血,一下子咳了出来。 陈庐眯起眼睛,展开两条双鞭,年迈的身子立在风中,袍角飞舞,开始变得精神抖擞。 /92/92393/32079382.html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一代妖后 “快,快啊!灯油,把灯油都抛到正殿,烧死妖后!” 顾不得此时的天空乌云,不仅是袁安,舍身取义的太医,太监,许多的御林军,都开始掏出了藏好的灯油,抛向了正殿。 随着抛过去的,还有火折子。 巨大的火势,一下子烧了起来。立在火势之外,袁安笑得东倒西歪。 为了这一出,他便像个疯子,便像个傻子,每日躲在寝殿里。殊不知,诛妖妃的大计,已经在酝酿了。 “我知你是谁!杀世家,调暗军!我知你是谁,你个贱人!你要架空朕,你想夺朕的江山!想不到吧,你在装,朕也在装啊!” “死吧,贱人!还有那个脏儿,也统统死掉!大不了,朕再造一个龙种!” 袁安的笑声,在整座燃烧的正殿之前,变得疯狂无比。 …… 巨大的火势,灼着陈庐的后背。陈庐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他有些想不通,面前的黑衣快剑,为何还能这般冷静。 不对—— 一招逼退之后,陈庐抬起头,待看见远处的人影之时,脸庞上满是震惊。 那是一袭隆着肚皮的凤袍人影,并没有在正殿诞子,而是在一支面色发冷的死士护卫下,稳稳出现在了御道。 “中计了……” 陈庐声音发颤。袁安久在寝殿,联络的任务,以及清君侧的时间,都是他来定策。现在来看,似乎是早被发现,然后被引蛇出洞。 “还打个卵。”陈庐咬着牙。 在他面前,那队奇怪的死士,已经赤了长刀,往前扑杀而来。 那位黑衣快剑,一下子动作迅捷如风,双手握剑,在半空钻出一道杀招。 “我捶烂你个哑狗!” 双鞭直直砸下,铛的一声,即便挡住了剑招,却震得陈庐虎口发裂。 举起一根虎头鞭,往前掷去。又迅速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洒向面前,只等黑衣快剑捂着鼻口退开,陈庐才几步踏着立柱,掠上了殿顶。 “妖后是将计就计了,这打个卵!” 眼下还没有形成围势,仗着轻功,他应该能逃出皇宫。然后,再慢慢想办法,离开沧州。 但刚要起步,陈庐的动作,一下子停顿下来。他沉默了几息,叹气地转过头,看着正殿的火势之前,尚在手舞足蹈的袁安。 最快的十余个死士已经杀到,将袁安一脚踹翻在地。 陈庐悲声笑了起来。他没有掠动轻功逃走,而是握住了虎头鞭,重新跃了下去,仅凭着一根铁鞭,便将杀来的十余人,一下子逼退。 “陛下,请起。” “陈卿,朕答应你的,朕要封你为国师!朕要世世代代,让你陈家位列三公!朕要赐你国姓!朕,朕终于烧死皇后了!” 火光的映照中,这位登基三年有余的末代皇帝,脸庞之上,有着一丝难言的疯狂。 “陛下,大事已败。妖后今日并不诞子,她不在殿里!” 天空之上,适时响起一道炸雷。不到眨眼的功夫,蓄了大半天急雨,终于打了下来。 火势瞬间被扑灭。 前方的铁甲营军,也开始步步紧逼而来。 最后几个清君侧的御林军,被人乱刀劈成了肉酱,倒在地上,尸血顺着御道蔓延。 被雨浇湿了头发,陈庐整个人,显得更加老态龙钟。他单手握着一根打鞭,叹着气,将袁安往后拉去。 一个抱着木凳的小太监,也泣声从远处跑来。但只跑了半途,便被人弓箭扎成了刺猬。 “陈庐,辛苦了。盯了袁安,险些忘记盯着你了。”立身在伞盖下,苏婉儿淡淡开口,“我有些想不通,为何你这样的人,还想着行忠义之事。” “欺主,背叛,性谄,而且还嗜血杀戮。在沧州里,让你去查个事情,你都敢直接满门抄斩的。” “所以,我才想不通,你这般的奴才,为何会突然如此忠义。” “关你卵事。”在雨水中,陈庐笑了起来,将地上的袁安,扶着站起。 “我天王鞭,愿意跟谁就跟谁,你管老子呢。” 苏婉儿也笑了一声。银铃般的短音,却让人心头颤动。 “赢了,你赢了。不愧是一代妖后,你这手腕,有些不得了啊。” “贱人,贱人!陈庐,你帮我杀了这个贱人!”起身的袁安,狰狞的脸庞上,状若疯狂。 “已经成了围势,迟了。”陈庐摇头,“再者引狼入室,已经赶不跑了。陛下,退远一些,老夫要就义了。血溅到了龙袍,可是很难洗净的。” 拾起了天王鞭,陈庐开始往远处遥望,遥望着故乡。 很多人都说,他是个恶人。背主杀主,短短的三年时间,便已经拜了四个主子。 “常枪老刀狐儿剑,断斧双拳天王鞭。嘿,老子也算留了名号了。” “去了黄泉,见着了国姓侯,我便要大声说,老夫陈庐,半生糊涂,但赴死之死,也算个忠义的吊卵汉!” 拖着一根打鞭,陈庐在雨中须发皆张,单人匹马,朝着数千的铁甲卫士冲去。 快剑阿七从远处掠来,趁着陈庐不备,手中快剑一旋,陈庐白发苍苍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那具佝偻的身子,约莫还没有倒。 黑衣阿七轻功掠去,手中快剑飞旋。不多时,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一下子碎成了尸肉。 焦黑的正殿之外,到处都是御医,太监,御林军的尸体。这一场清君侧,在苏妖后的反计之下,已经成为了笑话。 袁安惊得大喊大叫,要甩开几个铁卫的手。却不料,一个铁卫冷着脸,一巴掌抽了下去。 袁安痛喊一声,昏在了雨水中。 “这废物,终归是硬气了一把。”苏婉儿皱了皱眉,“离着诞龙子,还有一些时间,除了两日一轮的早朝,其余的时间,将他锁在寝殿。” 回过身,苏婉儿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走前几步,看着口鼻还残留黑血的哑奴。 “我等会,让人取来解毒汤。” 一边说着,一边取来了手帕。苏婉儿踮着脚,轻柔地抹去阿七脸上的血迹。 快剑阿七,这位用剑的天下高手。脸庞一下子变得发红,浑身颤抖不已。 作为最忠义的护卫,很多时候,他都喜欢偷偷看着自己的主子。这些片刻,是他仗剑杀敌的人生里,最为快乐的时间。 /92/92393/32079383.html 第六百二十三章 勇不可当的三十州总舵主 沧州的剧变,并没有遮盖住。 坐在殿上,苏婉儿皱住了眉头。她有些想不通,这皇朝都烂成这样了,还有这么多的疯子,愿意共赴国难。 “拟一道诏书,便说金刀卫陈庐,胁迫陛下意图谋反,罪已当诛,天下幸甚。” 拟令太监急忙领命。 苏婉儿呼出一口气,并未去看文武百官的反应。左右,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她的人。在之前,她以为陈庐也是。 却不曾想,这个老疯子,居然有了这样一种选择。 “阿七,他在踢我了。” 顾不得在殿上,苏婉儿揉着肚子,轻声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这时,一个铁卫统领,急急走入殿中。 “怎么了?” 统领走到近前,声音带着发颤,“金刀卫陈庐,将所有的待产妇人,都藏起来了。” “他杀了?” “我也不知,先前这些人,都还留在冷宫那边。巡哨的人马,都是陈庐的人。” 苏婉儿闭了闭眼。 她知晓,沧州城内,尚有许多奸细耳目。这事情要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大业化成一缕云烟。 “好,好啊。陈庐,老疯子赴死,还留了这么一手。” “再传令,皇宫之内,增派人手巡防。一应的出入事务,交由铁字营掌管。” 只说完,苏婉儿抬起头,看向殿外。两日了,槐月的第一场雨,依然在不死不休地飘落。 …… 藏不住的消息,由夜枭组,一下子带到了凉州城。 “天王鞭陈庐。”徐牧脸色有些不解。印象中,这位天王鞭,是个极其投机的人。四易其主,为人阴狠狡诈。 偏偏是这样的人,愿意帮助袁安,去作最后的反戈一击。 “文龙,你怎么看。” “我也看不清楚,陈庐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这事儿不容易的,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主公,我更愿意,用人性善变,作为理解。” “这是个疯子。”徐牧叹出一口气。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陈庐和袁安,能闹大一些,最好,干脆将妖后杀了。 “苏皇后身边,有个快剑阿七。死忠且武勇,要杀苏皇后,有此人在,很艰难。这一次,陈庐失算了,被苏妖后反将一计,全功尽弃。” “袁安呢?” “夜枭组探不到消息,不过应该没死,毕竟龙子还没诞下。明面上,沧州皇室,还需要一个傀儡来过渡。” “主公,我还是那句话。苏皇后所谋的东西,恐怕会很可怕。我西蜀,当早作准备了。” 联想到当初,赤身渡江的捞金流民,至少有数万余的人,借着机会潜入沧州。贾周的分析并没有错,妖后在下一盘大棋。 只可惜,现在的凉州之外,又出现了昭武郡的事情,使得他一时分身乏术,并没有马上回蜀。 “晁义的五千人,已经和三千余当羌骑会师,开始在玉门关外,抵挡大轮国的人马了。” 余当部落先前,爆捶了大轮国的使臣。于情于理,会有一支化外的人马,前来玉门关外挑衅复仇。 这也是为什么,徐牧要派出晁义的原因。当然,对于晁义,他心底是放心的。 眼下,虽然平定了凉地。但一时间,沧州又发生了剧变。这仰望天下的路,还漫漫无期。 “若是去西域有个向导,那许多问题,都好办了。”徐牧无奈吐出一句。迫在眉睫的是,他要解决西域和昭武郡的事情。 哪怕丝绸之路不能立即开启,但至少,在离开凉州之前,也要先把通道整理好。还是那句话,若是有去过西域的人,再好不过。 至于那个所谓的大轮国,根本不算西域。真正的西域,往来起码要二三月的时间。 旁边的贾周,忽然脸色一顿,“主公,我记得,李知秋舵主,似是曾在西域养伤?” 徐牧听着,一时间也脸色精彩起来。 “文龙,并没有错。当初从长阳出来,李舵主身受重伤,又被奸相的人追杀,所以去了西域养伤。” 刺杀奸相失败,听说还是小侯爷送他出长阳的。 “李舵主故去,逍遥应当知道。不过逍遥尚在蜀州的将官堂……主公,不若先问问上官堂主,他刚巧督送义军粮草,尚在凉州。” “甚好。” …… 凉州城前,上官述一脸发懵。这都骑马准备回了,突然间又听到,总舵主召见的消息。 “爹,总舵主是个怎样的人?”在上官述身边,一个满脸英气的负剑姑娘,一时间满脸期待,忍不住发问。 “一定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大英雄,虽然也是西蜀王,但勇不可当,敢在万军丛中,直取敌酋。” 上官述嘴巴抽了抽,“你说的那种人,只有内城的那位,才做的到。咱们的总舵主,武功……不算很好。” 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不算很好,其实是毛都不会。当然,这并不影响,上官述对于徐牧的敬拜。偏偏是这个不会武功的人,给侠儿舵带来了一场新生。 “燕儿,等会见了总舵主,不得无礼。” “能讨教武功吗?” “总舵主怕伤到你……不会出手的。” 英气的姑娘,露出狡黠的笑容,在心里,早已经笃定了某种想法。 “上官堂主,舵主来了。” 循着心腹的开口,上官述理了理身上袍子,抬起头面露笑容,看着骑马而来的数十道人影。 督粮草的三百余个侠儿,只在片刻之间,齐齐抱拳高喊。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 “拜见总舵主!” 骑在马上的徐牧,听着突如其来的敬拜声,偏又在这些侠儿里,大多是喝酒吃肉的大嗓门,冷不丁的,身子猛然一抽。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方正堂堂主上官述,拜见总舵主!” “无需客气。”徐牧露出笑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偏要带领一群武林高手,想想都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但幸好,他做到了。 “上官燕拜见总舵主!” “无需客气——” 循着声音,徐牧刚要侧头,却发现一道人影,忽然间持剑而出。 “诶?” 徐牧脸色一怔,急忙扯起风将军的缰绳。风将军是匹懂事的好马,立即撂起了马腿,驮着徐牧,往边上狂奔。逃窜之中,老谋深算的风将军,还不断长嘶示警。 只眨眼功夫,便跑出了二里之外。 握着没出鞘的剑,要试探总舵主功夫的上官姑娘,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他是天下三十州的……总舵主?” 同样要出剑的殷六侠,约莫是明白了,开始往后追马。 “舵主,并非是行刺!回来,舵主回来!” “回来啊!” …… /92/92393/32083551.html 第六百二十四章 传说中的真兰城 回来之时,徐牧当着所有人的面,先抽了三鞭马儿。 “诸位也看到了,我这马儿的性子,向来是胆小。”徐牧解释道。在旁的风将军,同样也当着所有人的面,曲下了马腿,冲着徐牧认错。 “啊……我就说嘛,总舵主是义薄云天,素有胆略的好汉。”上官述打了一句圆场。客气话说完,不忘给自己女儿请罪一番。 上官燕努了努嘴,再无先前的期望之色。当初的李舵主,二十条高手都围不住。现在的舵主,似乎是有些次了。 “燕儿,你留在这里,莫要再生事!” 上官述明白,这时候徐牧特地来挽留,肯定是有事情相商。 “舵主,这边请。” 将失礼街坊的事情驱散,徐牧点点头,重新恢复了正色。在旁的殷六侠,如同影子一般,紧紧跟在徐牧左右。 走到城外的空地上,徐牧和上官述二人,开始席地而坐。 “西域?确是如此,李知秋舵主受伤那会,去了西域养伤,要知道,那会的奸相,暗派出不少高手,前来追杀他。” 说着,上官述忽然面朝苍天,抬手抱拳。 “在内城,多亏了袁侯爷大义,保住了李舵主的命。” 在朝为侯,偏偏不管是义军,侠儿,或是许许多多的营兵,黑的白的,都曾对这位小侯爷敬拜无比。 “我那会尚在追查内奸的事情,并没有跟着去西域。”上官述继续开口,“但李舵主养伤的半年时间里,亦有消息传回。” “上官堂主,李舵主是怎么去的西域?” “我也不知……应当是有人帮忙吧。李知秋舵主所回的消息里,总是提到一个小部落。这小部落有一城,名唤真兰,已经有成国的雏形了。总舵主也知,在西域那边的人,大多是一城一国的。当初的李舵主,便是在真兰城里养伤。” “后来呢。” “后来……约莫在去年的桂月,真兰城被人攻破,灭亡了。李知秋舵主在城里的时候,听说还帮忙出手,守住了几轮敌人的攻势,使得真兰城能和诸敌和谈,一时间相安无事。” 徐牧皱了皱眉,“所以,李知秋舵主一离开,没多久之后,真兰城被复而攻打,灭亡了。” “西域人便是如此,巴掌大的地方,天天打来打去。比起中原来说,弱肉强食更胜几分。” 徐牧点头。 由此可见,这所谓的大轮国,也极有可能,是在西域那边争锋的失败者,辗转迁徙了。 “李舵主没死的时候,还特意派人,去打听了真兰城的事情。发现包括公主在内,许多的真兰人,都数千里逃难,往中原的方向跑。” “还有公主?” “正是。我觉得,舵主若是能找到真兰人,甚至是这位公主,去西域的事情,应当没问题了。” 去西域,不是一条道直直走。在其中,若是不识路途,极有可能会偏去沙海绝地,食人的荒民部落。 “上官堂主,这位公主可有线索?” 找到真兰城的公主,能借着她的身份,取回真兰城的话,便在西域有了立足之地。 上官述摇了摇头,“李舵主故去,消息尽失了。” 徐牧叹了口气。讲的口干舌燥,实际上,还是没有任何的法子。 “舵主,不妨让凉地外的人,先行打听一番。毕竟西域人入中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入了玉门关,也会被堵在凉地之外。” 玉门关的都护府,已经弃用荒废了。 “上官堂主妙计。” 上官述笑了笑,“能为舵主解忧,乃是我上官述的分内之事。对了舵主,你先前也看到了,我膝下有一女,不过二十的年岁——” 徐牧怔了怔,“婚配之事,还请上官堂主慎重。” 上官述也怔了怔,“舵主你干嘛?我是说,让我家的燕儿,也拜入侠舵,好为天下出力。” “是我肤浅了。”徐牧咳了两声,“这事儿你操持便成,本舵主是信你的。” 余当熊和黄道充,都往他怀里塞大闺女,已经要条件反射了。 “对了上官堂主,西域人可有特征?” “和中原人有些不同。” 说了等于没说,但徐牧也知道,上官述对于西域,了解的也不算多。 丝绸之路的念想,步步维艰啊。 “对了舵主,来时得到情报,河北之地,公孙祖突然有了增兵,战事进入了僵持。渝州王固然勇猛,但手底下的士卒久战生乏,我估计,可能会僵持一二月的时间。” 西蜀获得情报的渠道,如今越来越多。一个是夜枭,一个侠儿,最后一个,则是恪州的黄道充。 徐牧明白,情报对于战争而言,占据着极其重要的成分。所以在情报的收获上,他颇费了一番功夫。 “这增兵有些奇怪,河北的可战之兵,都摆在明面上,但增兵的,分明是善战士卒。而且燕地贫瘠,虽然马多,但人口可不多。”上官述缓缓起身。 徐牧起了身,听着上官述的话,一时间有些陷入沉思。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方正堂堂主上官述,拜别主公。” “无需客气。上官堂主一路平安。” 只多走了几步,上官述又突然回头,“我家燕儿的事情,总舵主勿怪。” “放心,本舵主都忘了。” “江山雾笼,白衣负剑莫等闲,方正堂堂主上官述……” “六侠,赶紧送客。” …… 回到凉州王宫,将上官述所托住的事情,徐牧一一转告了贾周。 这位西蜀的首席幕僚,一时间沉默久久。 “文龙,真兰城公主的事情,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主公,并不是西域的事情。”贾周摇头,“燕州之地的增兵,我在想从何而来。” “渝州王步步相逼,公孙祖要孤注一掷了。” 在内城,有源源不断的资源,不断输送到去前线。而在仅剩的河北二州,以及燕州,连连的战事之下,短时之间,再没有新兵可募。 确实如贾周所想,到了孤注一掷的事情。 左右这个乱世,谁的拳头够大,谁就能活下去。家穷人丑五尺三的燕州王,小小的身子里,分明装着大大的野心。 /92/92393/32083552.html 第六百二十五章 纽带的意义 凉州之外,一望无垠的荒漠沙地。入了槐月,棘草和刺掌,开始循着地水的位置,疯狂生长。 即便身处荒漠,但抬了头,依然可见一片片的青绿。 “大漠孤烟。”骑在马上的晁义,早已经风尘满身。他抬起头,看着前方的一缕火烟,在死寂的荒漠里,直直升上云霄。 “蠢计。”晁义淡声开口,“若是想用声东击西的局,中原人可是祖宗。” 晁义明白,他领着的这支人马,虽然不足万人。但却掏空了余当城的大军,也就是说,若是离远一些,极有可能被敌骑趁机而入,叩开余当城的大门。 “晁将军果然是名将之风。”说话的人,并非是卫丰,卫丰领着数百骑,已经去巡哨了。 这人叫余当图,是余当王的嫡子,也是下一个余当部落的大王。先前晁义带着余当部落打仗,和面前的余当图,也算老熟人了。 “余当图,传令下去,大军不可深入。以巡防余当城附近为主,谨防敌人偷城。” “遵晁将军令。”余当图急忙拱手。 正当晁义回马之时,一时间,又听到了马蹄的声音。转过身,一下子看见了卫丰带着人马,正从边上赶回。 各自抱拳之后,卫丰才认真开口。 “晁兄,前方都探查过了,那些狗骑并不敢靠的太近。先前还用诡计,想诱我孤军深入,但我并没有上当。” “这些狗骑若是有胆,早该来一决死站!” 晁义摇头,“主公的意思,是让我等拱卫边境为主,特别是余当城,切不能失陷。” 这句话,让身边的余当图,脸色一时间感动无比。 “晁将军,卫将军,先前的时候,我在余当城外五十里,也发现了敌人的祈福树。” “祈福树?什么东西?” “大约是寻一株植物,将红带绑成花结,缚在树上,祈愿心想事成。这是西域人最流行的祈愿方法。” “莫名其妙的东西。”听着余当图的话,卫丰笑了起来。只可惜,在笑着笑着,他的脸色,忽然变得一顿。一双眼眸子,不知在回想什么。 “卫兄,你怎么了?” “没事情……巡哨有些乏累了。” “那就回营吧,左右天色也要黑了。”晁义抬头,往远处眺望了阵,冷静开口。 不足万人的骑兵,开始循着来路,重新往余当城的方向回赶。 一路上,原本有说有笑的卫丰,仿佛像他自个所说,似是累了,跟着大军狂奔,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 “丝绸之路的概念,大致就是如此。”凉州王宫里,徐牧呼出一口气。 “大致的意义,不仅是互市贩卖,另外,还能巩固了凉州边境的安稳。蜀州的丝绸蜀锦,卖去西域的话,至少是在中原的三倍之价。另外,所需的铁料,甚至是硝石,都有可能从西域那边,收购得到。” “文龙,我换句话说,这条从凉州,通到西域的路,不仅仅是一条路,它更是一条纽带,将不同的人文,军事,种族习惯,都能连接起来。” 徐牧越说越激动。如他,是后世的人,更能明白这种纽带通道的历史意义。 人的恐惧,来自于未知。从小侯爷中毒开始,徐牧就一直听说,这个天下间也有西域之地,只可惜先前离得太远,认知性贫乏。但现在,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巩固疆土,这一步必须要走。 这是划时代的意义。即便大纪朝强盛的时候,也未曾有丝绸之路的壮举,无非是多开了几个边境互市,再以都护府的精锐,用来镇住玉门关。 贾周也陷入沉思,分析着自家主公的话。实话说,这种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却发现,自家主公所言,确是有几分道理所在。 西蜀的大业,不能止步于此。而在往后,若是除却了西域的忧患,再加以良性发展,指不定真能成一方助力。 “主公,我大概明白了。” 徐牧脸上一喜。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孤单,脑子里的东西,不好说出来,只能藏着,慢慢借着时机托出。 没有工业革命的碰撞,没有文化复兴的纠缠,你就是一头黑羊,在满是白羊的圈子里,格格不入。 “主公,先喝口茶。” 徐牧缓了缓神色,点头坐下,拿起了茶盏一口喝尽。怪不得他,脑子里的想法,他太想找个人倾诉了。 眼下,他即便有了西蜀之地。但这小半壁的江山,并不是说已经稳了。依然在摇摇欲坠,数不清的恶狼,只等他露出疲态,便立即将他撕碎吃掉。 贾周似是看出了徐牧的微微异样,犹豫了会,试探性地安慰。 “主公莫急,王咏已经入了凉州城,按着主公的吩咐,开始打探真兰人的事情。” “文龙,你说那个公主,会不会真被挡在了凉州外?” “说不准。”贾周摇头,“这一两年的时间,蜀凉之间战事频繁,以至于凉州边境有了缺口。虽然有司马修在,但我想,董文未必会太过重视。” “若入了中原,一个富贵公主,能去哪儿?” 很多时候,要掌握一片势力错综的地方,扶持一个政权,是屡试不爽的事情。当然,若是兵威强盛,直接碾压过去就成了。 只可惜,西蜀算不得强盛,顶多是一尾,刚刚争了上游的大鱼。 扶持真兰城,借机让西蜀势力,开始渗入西域,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徐牧可不指望,开了丝绸之路后,生意便会稳了。 终归在那边,要有自己人。朝中有人,万事无忧。 “主公,卫丰回了。”正在这时,殷鹄抱拳走入。 徐牧怔了怔,“他回来作甚?不是让他跟着晁义吗?” “我也不知,听说到城门的时候,就黑着脸了。” 凉州外的余当城,极有可能遭受报复。所以,权当练骑兵,徐牧特地派了晁义带人过去,卫丰紧随,顺带着学习骑行兵法。 这倒好,突然黑头黑脑地跑了回来。 刚进王宫,卫丰一张老脸,便立即蔫了下来,无精打采的。多走几步,这位南征北战的老伙计,忽然声音发颤。 “主公,大、大翠有问题!” /92/92393/32084736.html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张大翠 蜀州,成都。 作为徐家军的老将,卫丰所得的犒赏,并不算少。在娶妻之后,已经在成都的官街上,有了一栋大院门户。 院子里有假山,有一方碧波小池,还有许许多多,卫丰从四里八乡山头上,移摘回来的花花草草。 此时,一株半人高的小棕竹边上,一位穿着罗裙的女子,正在将红带绑结,然后,再小心地缚在竹枝上。 “夫人这是?” 女子仰头,眼里带着温柔,“家乡那边的习俗,夫君在外打仗,我若是祈愿的话,他就会平安了。” “夫人,倒是可以学王妃,以铜镜悬树,保佑老爷平安回来。” “以后再学。” 忙活完,女子沉默坐下来,坐在凉亭里,捧着一本书卷,开始日复一日的认字。 和其他的村妇不同,她很少出门。只有遇到盛大的节庆之时,她的那位夫君,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用马车载了她,穿上好看的襦裙,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笑。 女子垂头捧卷,满头的相思长发,一下子倾泻下来。 …… “怎么认识的?”徐牧怔了怔。印象中,他一直以为,卫丰娶的是小村妇,先前在媒人的撮合之下,还谈了场情爱。 “应该是性格不合,爱过就走了。” “卫丰,好好说话。” 卫丰眼神紧张,“主公,现在的张大翠,是当初我在峪关外巡哨之时,碰到她和几个村妇,被流民侵扰。” “于是,你大发神威,救下了张大翠。再后来水到渠成,她嫁给了你。” 很普通的桥段,很普通的爱情。但徐牧不止一次听说,哪怕在生死之战,卫丰这条男人老狗,念念不忘的,都是张大翠。 “大翠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有些不同。在家的时候,便经常像西域人那样,用红带来绑树,祈愿平安。而且我想起,她好像不熟悉中原的生活,不喜欢吃米饼稀粥,不喜欢用筷子,连出门都不喜欢——” 卫丰的声音更住,抬着头,“主公,我卫丰尚有一份军功,银子也攒了一些。大不了都充入银库,只希望主公……莫要为难大翠。” “那你还说给我听。”徐牧叹着气。 卫丰脸色认真,“不一样,我说给主公听,是怕西蜀出了大奸细,这种事情,蜀州已经不少了,这便算我卫丰的一份忠义……但我求主公,因为大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觉得,她好像不坏。” “大不了,我明天就回成都,马上带大翠离开。” “去哪?”徐牧有些好笑。这刀口舔血的吊卵好汉,柔情起来,可真要瘆死个人。 “我做个佃户,大翠做个织女。” “你做个卵。”徐牧白了一眼。在旁的贾周,也抚着胡须,慢慢笑了起来。 “放心吧,你看看傻虎,是不是娶了鸾羽夫人?无事,你愿意就成,过得好就成,我不会干扰。不过在这之前,你家的张大翠,最好先来凉州一趟,我有些事情,要询问于她。” 徐牧很希望,卫丰歪打正着的张大翠,便是真兰城逃出来的人。算一算时间的话,也恰好对得上。 按着卫丰种种所说,这张大翠真是奸细的话,先前成都空虚,早该动手了。 但没有。 便像最普通的小新妇,平平无奇,送夫君出征,等夫君回家。 “卫丰,你小子运气不错。” 王宫里,卫丰还有些发懵,“主公,你这不会是用计,将大翠骗来凉州城吧?” “我用个鸡毛……真费那个功夫,我一封信,韩九立即就带人踹门了。” “主公,老韩最爱唱媚三娘,不可让他踹门!” “写了信,滚回晁义那边。等你家大翠一到,你再回来。跟着晁义,若是学不到什么皮毛,往后的蜀锦,我全给司虎,你家大翠也别想穿了。” 正在王宫角落抠脚的司虎,惊喜地抬起头。 “司虎,去年的蜀锦库存,你自个搬了半仓吧?一个两个的,娶了媳妇,都他娘的铁汉柔情了,变成顾家狂魔了。” “卫哥,莫讲,莫讲了。牧哥儿一生气,咱今年讨不到蜀锦。出宫右拐,我请你吃……糖葫芦。” 卫丰还想解释两句,被司虎急忙抱住,往外拉走。 口干舌燥,徐牧连着喝了几口茶,才慢慢缓了神色。 “文龙,照着卫丰所言,这张大翠,应该是西域人士了。” 中原大地,并没有红带缚树的风俗。如他的王妃姜采薇,都只是用铜镜悬树,保佑远行的人平安回来。 “应当是了。”贾周点头,“虽然有些巧,但眼下,这似乎是一个契机。如果那位张大翠,是真兰城的人,主公所说的丝绸之路,便开始有了着落。” “文龙,在凉州拖得太久了。” 算一算,从开春伊始到现在,已经是近四个月了。成都来了家书,连李小婉的肚子,都开始慢慢隆起了。 “主公莫急,要不了多久,大翠就要入凉州了。先前还担心,是不是和苏皇后有关,但现在看来,若是真有关联,这枚棋子不会留到现在了。” 这句话,让徐牧听着有些怪。但他也猜得出,张大翠这名字,肯定是顺口取的,总让人联想到腌酸菜的姑娘。 “文龙你不知道,当初我带着一帮子的莽夫,在乱世里讨命。但现在,我看着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开始成家,都开始开枝散叶。我的心底,既然欣慰,也有不舍。” “主公是在怀念,当初刀口舔血的活头。” “并不算,没有遇到文龙之前,那时候虽然过的很苦,但大家伙都是实打实的硬汉,靠着手里的刀枪,拼杀出了一条血路。” 有小侯爷赏识不假,但他以及他的人,都是不堪大用的莽夫,如何能一步步,入得贵人的法眼。 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想夹大块的肉骨,就必须先捏稳筷子。 “文龙,不若你也续弦一房?” 徐牧原本只是讨笑,但在他面前,贾周脸色并无任何波澜。 “主公,并无此意。” “为何?” “我与老妻有约,哪位先行故去,便在黄泉相等。我若是再寻一房,日后下了黄泉,见之有愧。” “贾文龙,天下儒人标榜。” 贾周笑笑,“只等哪一日,主公逐鹿了霸业,我这个老儒人,才算得天下标榜。” “既如此,我与文龙携手,一步一步,走向江山之约。” “愿随主公。” 主属二人,在凉州城的王宫中,举手而握。这万里江山,装满了多少英雄好汉的盛世之愿。 /92/92393/32084737.html 第六百二十七章 真兰公主娜古丽 连着十余日的时间,徐牧都在留意,凉州关外的事情。算得上不好不坏,晁义带着的人马,并未遇到敌骑。 只有寥寥的斥候遭遇战,各有胜负。 这些消息,让徐牧只觉得,整个凉州和西域之间的情况,进入了僵持。 直至这日清晨,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张大翠,才坐着一辆小马车,在三百余个蜀卒的护卫下,入了凉州城。 “拜见蜀王。” 这是徐牧,第一次见到卫丰之妻。诚然,便如卫丰所言,这张大翠的面容轮廓,和中原人不大相同,五官立体,睫毛细长,眼眸子里,藏着一种遮不住的狂野气息。 “入座吧,张大翠……可有真名。”徐牧缓住神色,平静开口。 “娜古丽。”犹豫了下,走入王宫的女子,认真开口。 “这名儿不错。莫怕,本王召你入凉,并非是为难你。另外,你家夫君卫丰,已经在赶回了。” 娜古丽摇头,“蜀王,并非是怕。我早知道,会有这一日。西域有句古话,再狡猾的狼,也不可能一直藏在羊圈里。” 徐牧脸色欣慰,他是真的担心,面前的娜古丽油盐不进,拼命地还想遮掩。这样一来,只怕事情会更加棘手。 “六侠,沏壶茶过来。”徐牧松出一口气,脸庞转向王座之下,“如此,本王便开门见山了。” “娜古丽,你可听说真兰城?不瞒你,本王查到,真兰城被仇敌灭了之后,许多的真兰城族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避开仇家,冒险入了中原大地。” 董文坐镇凉州,执着于和蜀州的大战,再加上西羌人的内战,玉门关外一带,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也因此,若是西域人长途跋涉,再侥幸活下来,是有很大机会,入到中原的。虽说蜀州关哨严防,但卫丰,可是在蜀州外发现娜古丽的。 “蜀王……我是真兰人。” 简单的一句话,娜古丽似是叹息,又似是有些不甘。 徐牧也听得沉默。面前娜古丽的配合,至少证明了,并非是顽固之人。“娜古丽,可听说过真兰公主?” 娜古丽身子微颤,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从怀里,缓缓摸出了一枚璀璨夺目的珠佩,举在了徐牧面前。 “这是?” 在旁的贾周,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真兰城的信物,不瞒蜀王,我就是真兰公主。” 仰着头,娜古丽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澈。她很明白,眼下的西蜀对她而言,便是一个机会。面前的蜀王,即便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但在很多的场合,蜀人的评价,夫君卫丰的敬拜,她早已经了解清楚。 当然,这些信息,她并未打算用来做奸细。更好的想法,是要给灭亡的真兰城,一个复兴的机会。 所以,在徐牧问话之下,她是知无不答,不惜冒险出示了信物。 “蜀王若不信,我便在凉州城里等,等蜀王想办法确认。” “信,你是个聪明人。” “作为我蜀州的将妻,你也该知了,在占领凉州之后。本王欲要打通一条去西域的路。” “蜀王,是要征讨西域吗?” 徐牧摇头,“不算。认真地说,是在安外。再者,这一条通道,能替我西蜀,换来更多的资本。” “只是做生意?”娜古丽怔了怔。她原先还以为,西蜀是要大军西去,发扬中原天威。 “本王的想法,或许你现在不能理解。但我可以保证,这条通道之后,你的真兰城,会重新复建,作为西蜀在西域的前站。当然,为避免被围攻,肯定要有一支中原大军,帮你留守真兰城。” “蜀王,真兰城要做什么?” “真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西域那边,收集情报,拱卫这条两域的通道,保证往来的期货,能顺顺畅畅。” “用以维存,西域通道的货税,真兰城可抽一成。不过,具体的兵令,需要在西蜀允许的范围之内。” 实话说,这个条件,对于现在的真兰城,已经是极好的条件。即便徐牧不给,也没有任何问题。 毕竟,现在的真兰城,都已经灭了,被仇家占据城关,族人四处流亡。但考虑到真兰城的长久,以及双方的关系,徐牧才分出了一成的货税。 “也就是说……真兰城在以后,是西蜀的附庸。”娜古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这位入了中原,再嫁给蜀将的异域公主,在心底里,又何尝没有一个家国。 “至少,真兰城复兴了。而且,比起其他的势力来说,你久在西蜀,应该也明白,西蜀并非是离乱之邦。而是一个,即将逐鹿天下的霸业政权。” 娜古丽沉默点头。 “那就按着蜀王的约定。不过,我……还能留在蜀州吗。” “可以留,真兰城是你的故乡,但同样,成都官街的卫府,也是你的家。你是卫丰的妻子,自然也是西蜀人。” 娜古丽眼中有泪。 “拜谢蜀王不嫌之恩。” “何来嫌弃之有,本王的理想,更希望有一日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 “正是。” 娜古丽呼了口气,“便如蜀王所说,我愿意帮西蜀,在西域铺一条通道。也希望蜀王能履行诺言,助我真兰城复建。” “合作愉快。”徐牧露出笑容。有真兰城的加入,只怕以后的丝绸之路,更加稳妥。 “对了,本王多问一句。真兰城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至少一年时间。真兰城在西域里,我能联系到人,开始马上行动。不过蜀王须知,西域十三国,朝争暮战,局势很乱,为求稳妥,只能缓步缓行。” 徐牧点头。 一年时间,估摸着还是娜古丽保守的说法。要知道,凉州和西域之间,单单往来一趟,都需要一二月了。 “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大轮国?” “大轮国?似是先前被灭掉了,不过我听说,大轮国的王子离开西域之后,已经择选地方,另立了国家。” 听着,徐牧冷笑。 实捶了,这帮助董文的大轮国,果然是西域出来的人马。 这一次,不仅是单单铺一条条通道。另外,还要打出一轮威风,至少短时之内,让那些西域人瞧着,中原之威不可侵犯。 而大轮国,便是立威开刀的最好选择。 “择日,我欲要重启西域都护府,着重兵,定边境,扬我西蜀之威!” 和董文不同,徐牧更看重的是,西域那边所带来的利益。虽然颇费功夫,但此事若成,至少能给西蜀,带来等同于三个蜀州的利益。 /92/92393/32092262.html 第六百二十八章 西蜀的鞭 “蜀王,我家夫君那边——” “无过,有功。”徐牧言简意赅。因为卫丰阴差阳错的缘故,所以,西蜀才能和真兰城,达成了初步的计划。 他娘的,卫丰这条男人老狗,居然讨了个西域公主,想想都觉得狗血。 当然,想归想,对于卫丰莫名其妙的跨国婚姻,徐牧还是祝福的。 先前只以为是徐家庄的小村妇,好家伙,真是好家伙,连卫丰自个也不知道,直接带了个公主回屋头里。 “先前本王事多,你与卫丰结亲之时,刚巧不在成都。这样吧,成都官街街头,另有一座大府邸,便作为贺礼,相赠于你们。” “蜀王好意,娜古丽心领了。但原先的府邸虽然小了些,但也住惯了,并不用换府。等通道的事情有了着落,蜀王再恩赏也不迟。” 徐牧心底满意。这真兰城公主的见识,并非是一个小村妇能堪比的。 “等会,本王亲自替你写一封官文,以后你出入凉蜀二州,便能畅通了。” 娜古丽神色微微激动,又是一个捧肩礼。 “翠,大翠!” 这时,在王宫之外,传来了卫丰焦急的声音。 跨国婚姻第一人卫丰,已经踩着大步,脸庞上挂满了担忧,急急跑入了王宫。 在王宫里的娜古丽,听到卫丰的声音。也同样惊喜地抬起头,看向王宫殿外,寻找着卫丰的人影。 “牧哥儿,又是狗曰的边关爱情。”抠脚司虎走来,刚要嬉笑两句。被徐牧一个爆栗叩下,急忙又捂着头,往旁边退了回去。 徐牧只觉得,有时候,这情啊爱啊,原本就是没道理的。就好比卫丰和娜古丽,二三十年不相识,却偏偏一场巧合,两个人便走到了一起。 还有小婢妻姜采薇,在当初的望州,若是杀婆子抖了手,选了另外一个逃难女,这相濡以沫的故事,只怕要改写了。 王宫里,一个披着袍甲的征战大汉,以及一位身穿纪裙的西域公主,已经开始双向奔赴。 偌大的王宫,有醋味在蔓延。 “翠!” “卫郎!” “大翠!” “夫君!” …… 徐牧揉着额头,再这么下去,迟早被人当成棒打鸳鸯的坏种。 “卫丰,缓一下。” 铁汉柔情的卫丰,在喊停之下,艰难地收回了动作。 “主公,我先讲就说,只要,只要大翠没事情,我可以将军功和攒下的银子,都充入银库。” “充个鸡毛。”徐牧没好气地开口,“你家大翠的事情,我已经问清楚了。这几天的时间,老子给你放个假,带你家大翠多去城里逛逛。具体的布置,本王稍后再告诉你。” 卫丰怔了怔,在他旁边的娜古丽,已经激动谢恩。 “对了,王宫后院有个屋头,一直空着,我等会让人收拾一下,另外,床板也帮你换一张新的。” “主公这是为何?” “问你家大翠,她会告诉你。至于以后如何,卫丰你放心,本王绝不会让你家大翠,陷于危险之中。当然,你再在老子面前腻腻歪歪,我不动手,司虎也要揍你。” 在旁的司虎,约莫是开始想蜀州的媳妇了,抬着头眼泪巴巴。 “滚蛋。”徐牧笑骂了句。 卫丰这才放松下来,又开始嬉嬉笑笑,领着久未相见的娜古丽,直接就往外跑。 “牧哥儿,若不然,让我家的媳妇,也入凉州城吧。” “大翠入凉州,是有要事相商。不过,要不了多久,你便能回蜀了。”徐牧语气笃定。 只要能开始铺设丝绸之路,那么压在心头的巨石,总算是开始松了。接下来,晁义那边,便会对所谓的大轮国,杀出一波威风。短时之内,把西蜀的霸气打出来。 所以,只要打了这一轮之后,便能回返蜀州,全力面对沧州的战略。 “六侠,传本王的命令。让定州的陆休,调派万人大军入凉州。” 如今,陆休掌管并州和定州,手底下的战卒,有两万余人,调派一万,对于定北关而言,不算伤及根本。 “另外,凉州城里,同样出一万蜀骑,一万步卒,调派到余当城前线。” “主公,莫非要亲征?” “不,这一次的三军主帅,由陈忠来当。告诉陈忠,将大轮国的狗夫,往死里打,打出我西蜀的天威。” 近四万的兵马,而在大轮国那边,先前驰援董文,战死一大帮子后,根据情报,麾下的兵力,骑卒不过一万多,而步卒更少,不足万数。 “主公,莫不是要炼出陈忠的将帅之气了。”贾周在旁,并没有阻止。他同样也明白,在徐牧回蜀之后,这偌大的凉州和安州,边境之地,都需要陈忠来拱卫。在之前,陈忠一支是守卫峪关,该有一次出征的势头了。 何况,这一场大战,有着西蜀的连连携胜之威,并不算难打。 “正是,我西蜀,要有善战的镇州大将出世了。” 陈忠,陆休,还有于文柴宗,这四人,可当镇州大将的首选。只不过各种权衡之下,徐牧一时间,并没有将于文和柴宗提拔上去。 璞玉本无华,细琢成大器。于文和柴宗,还需多琢几番。只等有一日,这西蜀四将的威名,将要立于天下三十州。 当然,还有铁蹄元帅晁义,白甲骑大统领卫丰。 穿越一场乱世,他没有绝世武功,没有几辈子都玩不烂的家族底蕴,但如果,连驭人之术都没有,基本可以退出乱世舞台了。 “传,镇州大将陈忠入宫。本王这一次,亲自替他斟酒送行。” …… 浑身披甲的陈忠,在两炷香的时间里,沉稳入了王宫。 得知被拜为出征的三军主将后,这位擅守的蜀州之盾,脸色带着几分错愕。 “陈忠,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记得。庸主使我成为守成之犬,但明主,教我挥师北上,踏平雪山和草原!”陈忠仰头,脸庞之间满是坚毅与期盼。 “好,本王敬你一杯誓师酒,西出玉门关,驻军都护府,将狗屎的大轮国,往死里打!我西蜀的名头,日后要响彻关外之地!” 真兰公主娜古丽的出现,坚定徐牧这一次的决心。 什么鞭长莫及,西蜀的鞭,哪怕抽不到太远,但挥鞭的笞声,老子也要把你们吓个半死! “请主公静待,等吾陈子望枭首破敌的喜报!” 陈忠重重一拜,壮硕的身影,在宫外透下的阳光中,再度稳稳起身。 /92/92393/32092263.html 第六百二十九章 纪帝末路 荒漠之上,一支万多人西域游骑,循着风沙停歇之处,开始隐蔽扎营。 领头的,是一位红甲将军,面容带着几分威严。一边饮着马奶酒,一边仰着头,站在高处,不时张望左右。 余当城一带,那位西蜀的骑军将军,一直没有上当。以至于这么长的时间里,攻打余当城的事情,远远没有着落。 “你先前说,那蜀将叫什么。”阿萨皱了皱眉,低头喝问。 “叫晁义,是西蜀最为倚重的骑军大将。先前,便是他带着人,将扶寻羌赶出了玉门关外。” “扶寻羌?一介牧马人罢了。”似是为了鼓舞士气,阿萨声音忽而变大。这支万多人的骑军,身心俱疲,若按照以往,在讨不到便宜的时候,他早该回绿洲那边了。 但这一次,事关昭武郡的归属,绿洲里的大王,已经告知于他,不管用任何代价,都要让中原人履行欠文,割让昭武郡。 阿萨明白,有了昭武郡,大轮国才算真正的,有了另一方栖息之地。 当然,他可以选择赌一次。譬如说,和那位在巡防的西蜀晁义,决一死战。但在射狼丘那边,见识过西蜀的士卒战力,他撇弃了这种想法。 只可惜,不管用什么计策,那位蜀将,总是能看穿了,并没有上当。 “报——” 这时,一员游骑斥候,急急从远处奔来。刚开口,便带给了阿萨一个极为严重的消息。 “禀报将军,西蜀大将陈忠,三万大军入余当城,扬言要讨伐我大轮国,此时已经整军,即将挥师!” “该死,消息可是真的?”阿萨咬了咬牙。 “阿萨将军,余当城前,已经在誓师祭旗了。听说凉州城里,蜀王徐牧,更是昭告天下,要重启都护府,萧清玉门关外的所有势力!” 阿萨脸色发白,莫名的,又想起了中原的那句老话。 恭顺者昌,跳梁者亡。 …… 尚未完工的余当城,早已经人影攒动。 “出师!”立在楼台之上,披着帅甲的陈忠,并未有任何的倨傲,反而是一脸的沉稳之气,抽出了长剑,冷冷指向前方。 在很多的时候,他都擅长打守坚之战。这一次,算得上是他以盾化矛,第一次正式出征。 近四万的人马,合两万骑兵,两万步卒,将要重启都护府,守住玉门关的屏障之地。 至于这仗怎么打,陈忠已经有了打算。 “恭顺者昌,跳梁者亡,大军出师,扬我西蜀天威!” “行军——” …… 虽然没有督战,但坐在凉州王宫里的徐牧,并没有闲着。依然在和贾周商议,接下来凉州方面的布局。 重启了都护府,不仅是一种守备需要,更多的时候,也能激起凉地边民的血气。 陈忠此战成功,至少一两年之内,不管是什么大轮国,或者扶寻羌人部落,皆不敢靠近玉门关一步。 意义重大,称为庇荫子孙,也不为过。 “主公请看,这是王咏定下来的新吏人选。这些新吏之中,有不少是将官堂出来的蜀州能人。家眷都在成都,对于西蜀归心,应当没什么问题。” “老王做事情,确实稳当。” 徐牧有些庆幸,将王咏从蜀州调了过来,辅佐陈忠理政。左右,两位都是蜀人,取长补短没有任何问题。 “西蜀的资源,我也已经通告下去,让采矿营,民夫营,战俘营,都各司其职。争取早一些时间,将凉地三州的民生面貌,恢复过来。” 伐凉之后,凉地三州百废待兴,徐牧投入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真兰城那边,娜古丽也开始动作了,收拢了百余人的旧部,准备派人奔赴西域,和真兰城的遗卒遗将,取得联系。” “做的不错。”徐牧松了口气,“文龙,只等陈忠大胜的消息,你我便一同回蜀。” “愿随主公。” 徐牧心底有些可惜。实话说,蜀州里的谋士不算多,除开贾周和东方敬,他很少启用其他的谋士。 并非的独政贪权,而是他明白,身边的两位天下幕僚,称得上以一当十。所以,庸才些的,估摸着站在这里,连话都插不上。 当然,若是西蜀之内,还有举世大才,他即便是三顾茅庐,也要请出来。 “不知为何,我总有预感。在沧州那边,袁安倘若真死了,这天下,只怕又要风云变幻。” 袁安是条狗,但同样也是纪帝。苏皇后垂帘听政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现在的袁安,已然成为一个过渡的傀儡。到时候,随着龙子的诞生,这大纪的朝权以及名义,都会落到妖后的手里。 “都明白,很多人都明白,这天下,明面上还是袁家人的。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的保皇党了。” “朽木,不可扶。哀哉痛哉,千古忠义袁侯爷。” 徐牧不说话。 在很多的时间里,他都偶尔想起那袭白衣人影,在风雪中,咳得撕裂了胸膛,如救火司一般,满天下的奔走,给烂到底的大纪不断填窟窿。 但终归扶不住了。徐牧有时候在想,或许小侯爷心底也明白,却迈不过那道忠义的门槛,才会留下了他,让他斩奸相,让他有了大义名分。 “千古忠义,徐陶。” …… 如贾周所言,被锁在寝殿里的袁安,已经没有任何的活路可言。随着陈庐的死,最后一次硬气的失败,整个天下,再无救帝之人。 “朕,朕喝不惯凉水,请公公转告皇后,能否送些蜜水过来。” 隔着殿门,两个公公露出好笑的神色,并没有理睬。 “胡公公,朕先前还赏了你几枚金瓜子——” “陛下,得了吧。不怕告诉你,这两日皇后已经临产了,这皇宫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稳婆和御医。当然,这些人可不会帮陛下了。” 殿里,袁安顿了顿,一下子痛泣出声。 “朕,朕是皇帝!朕袁安,是大纪千古一帝,若、若给朕机会,朕是能克复江山的!” 依然没人理他。 这个在位三年余的纪帝,脸色之上,涌出一股悲哀。这三年余的时间,有很长的一段,他都在疲于奔命。 从长阳到暮云州,从暮云州又到了沧州。从布衣贼到陈长庆,又从陈长庆到妖后。 “这江山社稷,都是朕的!帝家之威仪,岂容玷污!”袁安蓦然脸色涨红,约莫是为了证明什么,急急从床榻上,撕了一条长巾,费尽了好几番功夫,才终于悬了上去。 “朕即便是死,也不容贼子玷污!且看好!” 殿外的公公,充耳未闻。 袁安怒吼了声,打了吊结,刚把头伸进去,却一下子,又吓得缩了回来。随后泣不成声,将椅子一脚踢翻,整个人缩在角落,变得嚎啕大哭。 /92/92393/32100344.html 第六百三十章 陛下驾崩 沧州皇宫,原本静悄悄的夜色。却在一下子,被一声婴儿的哭啼,一下子震破。 “天佑大纪,天佑大纪!恭喜皇后,诞下龙子——” 门推开,一个稳婆声音欢呼,由于过分激动,脸色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不仅是为了讨赏,如她们这些人,更加明白。若是诞下女婴,只怕要死在殿前。 还好,诞下的龙子,未来的大纪皇帝。 “天佑大纪啊!” “昭告天下,我大纪皇后,诞下龙子!不管是外州王,或是定边将,立即入都送口彩!” 一帮子的谄媚大臣,开始喜极而泣的表演,更有甚者,当场跪了下来,冲着天公又拜又磕。 快剑阿七原先死气沉沉的脸庞上,在无人看见的时候,露出了一丝欢快的笑容。 在殿里。 产下龙子的苏婉儿,顾不得脸色苍白,在稳婆的扶持下,颤抖地伸出手,抚着面前的婴儿。 “皇后,这孩子真像你,长得可真俊。”抱着孩子的稳婆,约莫是劫后余生,居然主动打开了话头。 当然,带这种喜庆的时候,苏婉儿并没有生气。但稳婆的下一句,让她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清冷。 “这眼睛又圆又大,我接生三十余年,在好几个州地,从未见过这般眼睛的孩子。” “吉祥话说的不错,来人,带这位稳婆去领赏。” 几个铁卫入殿,领着还在欢天喜地的稳婆,往外一路走去。 床榻上,抱住男婴的苏婉儿,开始变得面无表情。名正言顺之后,有些事情要处理了。 “阿七。” 快剑阿七如同生了顺风耳一般,仅在眨眼功夫,便负着剑走了进来。 “等昭告天下之后,你去一趟陛下的寝殿。” …… “我以前是个书生,屡试不第。”隔着殿门,袁安又哭又笑。 殿门外的两个老太监,带着促狭的表情,冷冷听着。两队巡逻而来的御林军,偶尔会驻足停留,但很快,又开始了重新的巡哨。 “我那时就在想啊,不用考上甲榜,也不用乙榜,即便是个丙榜,我都很高兴了。但我寒窗苦读十三年,却一无所获。到最后,只能像个贱民一样,去市集里帮车夫搬大包。” “我早知,我早知了。那时候袁侯爷,便派人来看着我了。我急忙改去了陋习,没钱再进书院,我便装成求学心切的模样,蹲在书院墙外来听。那一年,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活得很累,但这一切,哈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袁安做了皇帝,在长阳做了皇帝,我派出了很多杀手,将那些以前看不起我的人,都偷偷的杀了。哪怕是布衣贼,都没有发现。” “在集市那会,我喜欢一个渔娘寡妇,但该死的,她敢拒绝我的求欢。我让人将她带入了宫里,告诉她我是皇上,让她侍寝。这该死的,居然还说什么贞节牌坊,我一个生气啊,直接拿了金剑,将她砍死在殿里。怕被人发现,我急忙大喊,刺客,有刺客!这事儿,想想都很好玩。” 殿外的两个太监,听着听着,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袁侯爷,即便观察了这么久,还是不肯信我。没办法,我只能用苦肉计,将身子冻得大伤,然后,又忍着身上的痛,去救一个快冻死的脏老头。” “我也想过……在做了皇帝之后,好好励精图治。但,但他们给的芙蓉帐,还有帐里的那些绝色女子,我、我太喜欢了。” “袁侯爷也不肯帮我,他明明可以信任我,让我亲政的,却偏偏,还安排一个布衣贼,留在我身边。该死的,都该死!朕是皇帝,朕是九五之尊啊!” “朕说的多了,朕渴了。来人,来人,去打蜜水过来!” 殿外的两个太监,面容发冷,没有任何的动作。天下的三十州,大多的人,几乎都有一个共识。 千古忠义国姓侯,是王朝崩塌前的最后一盏明灯,值得敬拜叩首。 偏偏面前的皇帝,却像条疯狗一样,还敢反咬一口。 “朕要喝蜜水!对,对,还有那些西域女子呢,朕许久没看见她们了,让她们速来侍寝。” 殿外,两个太监刚要怒骂两句,却一下子收住声音,急急往两侧退开。 在他们的面前,一个负剑的黑袍人影,正沉默地走了过来。 “拜、拜见御卫大人。” 阿七没有说话,眼眸子没有任何感情,似是没看到两个老太监一般。他继续往前走,推开了殿门,又沉默地关上了殿门。 两个老太监面面相觑,只等阿七重新走出来,便立即惊喊“陛下驾崩”。 殿里,袁安还在喋喋不休。 “蜜水呢,朕要你带的蜜水呢?” 阿七是个哑奴,不会说话。却会笑,咧开嘴淡淡笑了起来。 他缓缓抽出了剑。 袁安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喷出泪花。 “朕,朕是皇帝,大纪朝的千古一帝!”披着龙袍,袁安梗着脖子,展开双手仰头高呼。 “这四百余年的大纪江山,都是朕的,是朕的!朕要克复天下三十州,驱逐蛮夷,开万世盛治——” 阿七笑了笑,长剑没有任何停留,推入了袁安的胸口,血珠渗入剑槽,滴到铺砌的琉璃地板上。 “朕……咳咳,朕好痛,朕的霸业,朕的万里江山。” 阿七回剑,笑着复而刺出,又从袁安另一侧的胸膛,透背而出。 寝殿之外的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乌云翻涌而至,将整个沧州,灰蒙蒙地包裹其中。 袁安痛得跪地,嘴巴咳血不止。 阿七回剑,带出一大片迸溅的血珠。没有丝毫犹豫,第三剑又透过了袁安的胸背。 第四剑,第五剑。 “这、这偌大的万里江山,朕、朕守不住了——” 袁安瞪着眼睛倒了下来,尸体蜷缩在血泊之中。 阿七面无表情,拭去剑上的血迹,才冷冷转身,推门而出。 在殿外,早已经等候多时的两个老太监,以及两队的御林军营兵,在乌云雾笼的天空之下,开始泣声大喊。 “陛下暴毙,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 …… 裹着一件厚衣的苏婉儿,抱着襁褓,在听到袁安死去的消息,脸上没有任何的失态。 许久,她才笑出一声,用手指勾了一下婴孩的鼻头,像初为人母的小新妇一般,嘴里念念有词。 “小家伙好可爱。” “小家伙,你父皇死了,轮到你做皇帝了。” 沧州上空,浓云久久不散,变幻暗涌。 /92/92393/32100345.html 第六百三十一章 他姓袁 尚在襁褓,尚没有熟悉这个世界的残酷,一个刚睁眼的男婴,在万千将士的拱卫下,在文武百官的欢呼中,被苏婉儿抱在怀中,登鹿台而开帝朝。 并没有沿用“永昌”的年号,这位即将垂帘听政的大纪之母,在凛凛的大风中,忽而回身。面庞上,有一种遮不住的狂喜。 “先帝袁安,庸碌无道,使天下万民,苦于刀兵之祸,粮米之殇。” “忆先祖创业之不易,又曰,国不可一日无主。” “今,纪元帝袁龙,应天受命,应天从民,登践祚而称尊,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国号天盛,万世太平。” 鹿台之下,无数的人影攒动,欢呼不休。 连着沧州里,不少战战兢兢的百姓,也开始取下了白绫,将红绫重新挂在门头上。 大纪朝天盛初年,纪元帝袁龙,面北登基。 因元帝年幼。太后苏婉儿,在文武百官的谏言下,开始登堂入殿,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垂帘听政。 …… 莱州,大将军府。 满头白发的袁松,也开始在侍妾的操持下,慢慢披上了一副金甲。 “我儿袁冲,是时候了。” “父亲,孩儿早就准备好了。”同样穿着战甲的袁冲,脸色露出丝丝的激动。 “袁安身死,这狗皇后,想要霸占我大纪江山。她似乎还不知道,这大纪江山,还有袁家人在。袁家的人,可还没死绝呢。正统?一个襁褓男婴,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 袁松闭目仰头,“我儿袁冲,该告诉整个天下,袁家正统,是我袁松!而非什么沧州幼帝!” “袁安新丧,便敢登鹿台而称尊。是为不孝不忠,天下有志之士,皆可诛杀妖后与贱子!” “称帝?无非是想一个天下大义的名分。谁不想要?大纪不灭,这龙椅,终归还是能坐一下的。” 袁松激动的声音,慢慢缓下。 “我不管什么外州王定边将,待有一日,吾袁松,以大义之名分,定要打下天下三十州,光复我袁家江山!” “我儿袁冲,可昭告天下,我袁家皇室后继有人。” “大军集合,入宫诛杀伪帝方濡,证我袁家正统!” “我儿袁冲,即日起,你便是太子了。” 袁冲在旁,身子止不住地发颤,脸庞露出满满战意。 “愿随父皇,一统大纪江山!” “杀入皇宫!” “杀!” 在简陋的小皇宫里,还在心惊胆战的方濡,来不及想出应对之策,便发现先前自家的军队,将近有七成倒戈,归顺了严松的麾下。 “怎会如此……” 方濡抽出长剑,直至现在,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他自个,是怎样一步步的,落入了袁松的掌控里。 他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引狼入室,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那徐布衣,也和我一样,出身于草莽!为何他能打下西蜀诸州,而我方濡,却偏偏要被四面夹攻!” “他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方濡挥剑砍杀,仗着力气和武功,连着砍死了冲过来的数个敌卒。 “严松贼子,你占我大景江山,不得好死!” “护驾!” 大半日的厮杀,护驾的人,几乎都拼光了。 到了最后,只留百余个死士,紧紧护在方濡身前。 “陛下,入暗道吧!” 方濡痛声长呼,手里的剑,止不住地发晃。早在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特地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却不曾想,当真是要像条狗儿,逃出莱州了。 “陛下,严贼的大军要杀到了!” “入暗道。”方濡咬牙,将长剑丢弃在地,跟着最后的一批死士,头也不回地往暗道里走。 “把断龙石压下来!” 说是断龙石,不过是准备好的一坨巨石,用来阻住追入暗道的敌兵。 方濡喘着大气,脸庞之上,满是懊悔与不甘。 离开莱烟二州,他还能去哪。这偌大的天下,似乎是容不下他这个伪帝的。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把兵权交给严松。 谁能想到,这个严贼,居然是狼子野心,利用这个机会,让大军倒戈了。 “走,快走!” 暗道里几盏火把摇晃,忽然之间,两个死士趁着光线黑暗,持刀跃起,便朝着方濡劈来。 被劈中颈背,方濡痛得怒喊连连。庆幸的是,余下的死士迅速杀死了叛逆,扶起方濡,迅速往暗道出口狂奔。 这位起事于草莽的江湖豪勇,只做了半年的皇帝,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 …… 在凉州城里,收到夜枭情报的徐牧,捧着信卷,沉默了许久。他有想过袁安会死。但真的死去之时,终归还是有些复杂。 若是当初,袁安听信于侯爷的遗命,任人唯贤,全力支持他改革国政,远离奸佞陈长庆,或许,这位末代纪帝,会是另一个结局。 “主公,便如你我所想。苏皇后……已经是苏太后了,苏太后现在,开始了垂帘听政,占尽了纪朝的大义名分。” “我打个比方,这满天下,或还有许多的小世家,百姓流民,都会多多少少的,心向大纪皇室。另外,有了皇室的名头,如廉永这样的忠臣,一道圣令之下,主公觉得会如何?” 徐牧一时沉默。 四百余年的袁家江山,瘦死的骆驼,终归要比马大。 “不过,苏太后现在可有对手了。”贾周似是卖了个关子,从袖子里,又平静地抽出一筒信卷。 “莱烟二州,大将军严松已经鸠占鹊巢,将伪帝方濡赶下了龙椅。这件事情,我与主公早有预料。” 按着先前,徐牧和贾周的商议,严松屈居伪帝之下,肯定有什么阴谋。原来是为了鸠占鹊巢,这一步棋,当真算得漂亮了。 “主公,不止如此。”贾周叹了一口气,“严松瞒过了所有人,他并非是什么蛰伏的老将……而是大纪皇朝,当年逃出长阳的伪帝袁松。在赶走方濡之后,他已经称帝,号袁家正统,直言沧州的纪元帝,才是伪帝。” “主公要明白,袁松和方濡,是不一样的。” “文龙,我知道。”徐牧沉默了会。 “他姓袁。” /92/92393/32100412.html 第六百三十二章 请君入盘,执棋一试 袁是国姓。 虽然说,袁松有当初造反的污点。但这些东西,比起弑帝的沧州而言,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是一副很好的棋。而袁松,也是个很厉害的棋手。选择在这种时候,鸠占鹊巢,发天下昭文,扬言要讨伐弑帝的沧州。 如此一来,便能收拢很多的大纪义士。 “文龙,这天下,好像要更乱了。” 苏妖后的一步棋,被袁松的另一步棋,逼入了死角。不过,对于西蜀而言,也并非是坏事。 当然,隔在二帝之间的左师仁,恐怕现在要骂娘了。 “一个江山,不能有两个皇帝。所以,应该要打起来。苏太后妙棋连连,但终归是女子心性,这一步有点急促,反而入了袁松的局。但不管如何,主公也该去暮云州了。” “确是。”徐牧点头。 没有动身的原因,是因为,他还在等陈忠的军报。这位蜀州之盾,已经带兵西征,重启都护府了。 “主公,喜报!” “西征军的喜报!” 殷鹄脸色激动,忽然从外面急急走入。 “终于来了。” 徐牧和贾周二人,迅速起身。 “陈忠所率四万之时,分作两路,晁义带一路,共计三万人直捣敌巢。另一路则由陈忠带领,布下诱阵,万人的步卒利用刺掌林,牵制住了大轮国的重兵。” 听着,徐牧脸色惊喜。果然,陈忠没有让他失望。而且,还敢布下诱阵,发挥自己擅守的本事,牵制了敌方大军。 “晁义趁机攻入绿洲,擒住了大轮国王。尔后又依陈忠之命,回师夹攻,致使大轮国的主力军,伤亡过半,被打成了一支残师。” “做的好!不愧是我西蜀的大将!” 这一轮,陈忠晁义,可谓打出了威风。两个月内,一举破了敌巢。 “主公,可放心回蜀了。”贾周也露出笑容,“当夸一句,主公的远见了不得,我西蜀大将,这一回在天下间,也要留下名头了。” 徐牧点头,但并没有过于沉浸欢乐。这天下可有三十州,而他这两三年的时间,几乎都在西面和凉州打来打去。 说不定,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将谋士,将要出世,在这场乱世里,大放异彩。 眼下,陈忠稳住了凉州外的局势,打出了一场西蜀的威风。现如今,确实应该回蜀了。沧州的方向,风云暗涌,东方敬虽然天下奇才,但随着沧州的增兵,必然长时间处在劣势。 “六侠,传令下去。告诉陈忠,在关外继续搜寻大轮国的余孽,以拱卫边境为主。若西域人再起战事,替我转告陈忠,人多则攻着打,人少则守着打,务必以凉州安危为重。” 还有娜古丽的事情。这位真兰城的公主,也将要和西域那边取得联系。至于晁义卫丰,徐牧并不担心带回蜀州。 沧州方向的攻略,暂时以步卒和水军为主,倒不如让这二人留下,帮着陈忠稳定大局,还能多长几分打骑战的本事。 “主公,凉地诸州,兵力不可动。”贾周沉思了番,认真开口。他是担心,徐牧会带走部分兵力,致使凉地空虚。 但实际上,徐牧已经另有打算。如贾周所言,凉地的兵力,原本捉襟见肘,自然不能再调回蜀州。 六州不过十万余的大军,一下子,便暴露了起于微末的不足。多少次和凉州的战争,徐牧都是算着粮草和士卒来打。 没有伞的孩子,快把腿跑断了。 召来了王咏,仔细再嘱咐了几番之后,徐牧才稍稍放心,远眺了几眼凉州城外的物景,才开始着手回蜀的准备。 …… 陵州,九江郡王宫。 如徐牧所言,现在的左师仁,很想骂娘。 原本在西面沧州,就有一个皇帝了。现在倒好,在上头的莱州,又忽然出现了一个皇帝,一屁股坐在了他头上。 “日……子越来越难了。”左师仁咬着牙。开春之时,原本几方的联军,信心满满的要攻入莱烟二州,却不曾想,便被那位袁松布下妙局,不仅化解了围势,还打了几场漂亮的翻身仗。 “早该想到,这袁松不简单,没想到居然是先前的窃国大贼。” 他现在情况很不妙。当然,他巴不得置身事外,但现在看来,这所谓的二帝,恐怕要有一场战火。 但不管谁打谁,似乎都要途经楚陵二州。 “最好别打。”左师仁吁出一口气。他觉得,自从被徐布衣摆了一道之后,他的运气,好像是越来越差了。再没有先前起事时候的威风。 反而是徐布衣,以风卷残云之势,坐稳了西蜀六州。 “来人,去准备马车。”左师仁揉了揉烦躁的眉宇,凝声开口。 “主公要去哪?” “去拜拜天公,最近触了大霉头。那沧州妖后,最好莫要乱来,否则,真当我陵州水师,是襄江上的小艄船了?” …… 抱着襁褓,站在黄昏之中,苏婉儿久久不动。直至孩子的哭声响起,她才露出温柔的笑容,哄了好几下。 “参见太后。” 几道轻捷的人影,从瓦顶直直落下。 负着剑的快剑阿七,立在不远之处,侧过头,沉默地盯着。 “讲。” “莱州方向,伪帝袁松新得三员世家老将,带着共八千人的家兵来投。另外,还有一员幕僚,听说在莱州一带,颇有名声。” “前几日时,袁松建奠台大祭,扬言要替纪帝袁安报仇。于此,莱烟二州里,有不少百姓将士归心。” “一步好棋。”苏婉儿挥了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瞒住了天下人的一步好棋。无人能想到,一个以为都老死的人,忽然就出山了,鸠占鹊巢莱烟二州。” “阿七,我要怎么做。” 快剑阿七站在黄昏中,犹豫了下,指了指背上的剑。 “你想刺杀么?莫去了,这种小儿之计,只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去赌一下。” “我从未想过,一个秩序崩坏的中原,还会有这么多的能人。” 苏婉儿垂下头,重新看向襁褓里的孩子。 “但那又如何。我讲过,这江山,这帝位,谁也别想抢走。是我的,是我小家伙的。” “布衣回蜀,伪帝相争,霸王战北,左仁占江。这天下啊,这四人,这四人的势力,应该是最有威胁的了。” “但莫怕,我还有很多步杀子呢。” “来吧,请君入盘,执棋一试。” 抱着襁褓,苏婉儿倾国倾城的脸庞,仰面朝天,满天的红霞,将她辉映成了血色。 /92/92393/32100413.html 第六百三十三章 恭迎蜀王回家 蜀州。 峪关边上的险峻山腰,一个采药的老医人,正循着悬崖边的密林,用药锄小心翼翼地剐着药草。 冷不丁,他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只等多走几步,垂头一看,赫然发现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威武不凡地往峪关行军。 认出了徐字旗,这位年逾五十的半老医人,声音激动无比。 “恭迎,恭迎蜀王凯旋——” 满山的树影,都开始摇晃不休。 “恭迎蜀王回家!” 峪关之前,一员镇守的徐家军老裨将,激动地骑马出关,带着人迅速扫尘泼水,迎接徐牧回蜀。 “恭迎蜀王凯旋!” 峪关里的百姓,行走的医人马贩,都止不住地声音颤抖,齐齐叩拜。 骑在马上,徐牧脸色动容。从入蜀开始,他一直把蜀州当成了家。那些蜀州百姓,亦是像友人一般对待。 到了现在,已经是收获颇丰。民道的选择,并没有错。 “起!” 徐牧用尽了力气,抬手高呼。在他面前的将士百姓,都纷纷起身抱拳。 “入关,随本王回成都,家老双亲,早已经备下宴席,等着你我痛饮。” 这一次,跟随回蜀的人马,只有三千余人的徐家军老卒,算得上心腹亲卫。至于更多的人马,徐牧留在了凉地,拱卫西面边境。 当然,在内城和凉地之间的威武关,亦留了一支五千人的驻军。并非是不相信常大爷,而是常大爷人在河北,现在内城里的事情,估摸着是诸多世家说了算。 “蜀王有令,大军入关!” 飘舞的徐字旗,重新在蜀州的天空,飞扬而起。 “回了,回了!徐郎要回了!”成都里,挺着隆肚的李小婉,声音激动无比。若非是身子不适,当真要准备十碗八碗的枸杞汤。 姜采薇抱着徐桥,脸庞上也满是欢喜。守乡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她的夫君徐牧,脸儿有没有晒黑,身子有没有受伤。 “韩九,快让人扫尘迎接。” “得令。”韩九憨笑两声,急急跑出了王宫。 “婉婉,我们换新衣,接徐郎回家。” 李小婉眼睛转了转,“采薇姐,我身子不适,我告诉你,你最后在屋头里,换一块好床板。” 姜采薇平静抬头,没有任何的娇羞。 “已经换了。” …… “风将军,你狗日的慢点。”离着成都已经很近,怕被百姓听到,徐牧一边扯着缰绳,一边小声骂娘。 每每回到成都之前,风将军这片花花马,便兴奋地像发了马瘟。别的都不管,就记着驮两个王妃,一起往小树林钻。 “主公,好马啊。”从马车里探出头,贾周也露出笑容。 家中无亲,但入目的满城百姓,皆是他的老友。 他并未觉孤独。 而且,他有一个入室弟子,唯一的入室弟子,奉他如父。 “老师,弟子韩幸,拜见老师。” 近了城关,正当贾周想着,冷不丁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只等回头,便发现小狗福穿着正袍,规规矩矩地站在马车外,冲他行着师礼。 “孺子可教。”贾周的眼眸子里,露出欢喜的意味,叫停了马车,走下来打量了小狗福一番。 “徒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该随为师出征了。” “全仗老师栽培。” “哈哈,好,越来越懂事儿。我贾文龙临老之前,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子,可慰平生了。” “主公自可先忙,明日早时,我再入宫议事。” “文龙且去。” “牧哥儿,我家媳妇,我家媳妇也来了。” “滚蛋……” 好不容易勒住了风将军,在诸多父老乡亲之前,才没有丢了大脸皮。 风将军幽怨地回过头,一双眼睛眨啊眨,仿佛在说,“关我鸡毛事,接夫人钻树林这事儿,说起来还是你教的”。 徐牧扇了一巴掌马首,才稳住下了马,迎面朝着城门走去。 “徐郎!” 隆着肚子的李大碗,满脸热切的姜采薇,仰头憨笑的韩九……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庞,慢慢映入徐牧的眼眸子。 “恭迎蜀王。”又有无数成都百姓,跪地长拜。 “韩九,今夜备宴,我徐牧要与诸位乡亲,不醉不归。” 如果说,这乱世天下,还有那一处,是他的心里归属。那么,无疑是蜀州。直至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完全当成了蜀人。 “与王同饮。” 人群爆发欢呼,将士举起守备的长戟,同样激荡不已。 姜采薇站在人群里,遮不住的喜色,让徐牧一时看起来,相思之苦更甚。 …… 挂在成都上空的月亮,约莫是看见了什么,又羞得一下子躲入了柳树梢。 立在屋外,漱了两口井水。徐牧才理了理衣服,往姜采薇的屋头走去。却发现,只走到了王宫后院,姜采薇已经提着灯笼,在小道边相候。 “徐郎,桥儿已经先睡。” 并无害羞,更多的,是一种遮不住的相思。两个苦命之人,到了今日,已然是老夫老妻一般。 “外头风寒,你总是这般,打着灯笼等我回家。若我今日醉酒,你岂非要白等了。” “正是怕徐郎醉酒,寻不到路,才会等在这里。” “若我醉在宴席上。” 姜采薇沉默了会,“等到后半夜,不见徐郎回屋,我再去问问。” 徐牧心头动容,走过去将灯笼搁在一边,牵起姜采薇的手,两人慢慢往屋里走。 “羞死个人。” 被忽视的三个老头,坐在后院的一方楼台上,撇着嘴,瞅着刚刚的儿女情长。 “这回他算是争气了,好家伙,直接打下了凉地三州。”陈打铁转过头,磕了一个花生,嘴里念念有词。 “争气什么。天下三十州,他拢共才六州,要等到什么时候?”诸葛瘸骂咧一句。 “慢慢打呗,我儿有大才。”老秀才瞪了老瘸腿一眼。 “莫吵莫吵,他这次回蜀,若是整不出个孙儿来,咱们以后不够分了。至少得生三个?” “九个也成。” “诶,采薇是个好姑娘,你可别埋汰她。” “呸,我在骂我儿徐牧,打仗不行,生儿也不行,当年相遇之时,我早该把他踹入河里——” 诸葛瘸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又怕惊扰下面的屋头,急忙停了声音。抓着酒盏滋了半口,整个人像老猴一般,变得龇牙咧嘴起来。 /92/92393/32103742.html 第六百三十四章 探望弓狗 清晨,阳光正好。 王宫之前,徐牧揉了好几下腰骨,才慢慢走入蜀州王宫。在王宫里,早已经候着的贾周,见着徐牧的模样,并未多问,只是淡淡一笑。 “主公,沧州那边,已经新传了消息。苏太后面向天下,发了征贤令。这一次,她是想动用皇室大义了。” 听着,徐牧皱眉坐下。从凉州回来之后,西蜀的战略,已经要面向沧州那边。所以,对于沧州方面的消息,徐牧很小心。 “二帝出世,只怕整个天下,陷入更大的动乱。”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帝。即便是一个分崩离析的大纪,对于正统之说,双方都尤为在意。 徐牧只盼着,二帝之间打上一架,最好都头破血流。再最好,把卡在中间的左师仁也祸祸了。 不过,这似乎是做大梦了。 苏妖后擅长阴谋,而袁松老而成精,也城府颇深。 “主公,不管怎样,该早些动身,赶去暮云州了。”贾周郑重开口。 凉州的事情,已经进入了平稳期。陈忠晁义那边,开始在关外建立防线。而王咏还有陆休,也开始安抚凉地的民生。 如贾周所言,确实是时候,去暮云州前线了。若是兵员富余,或许还能休养几日,但现在,由于伐凉之时,暮云州也出了大军,折损甚多,兵力已经有些不足。 “还请文龙,留在成都坐镇。”徐牧想了想开口。这一次,他并不想带贾周去。并非是托大,而是成都这里,终归有个镇得住的人。 无疑,贾周是最好的人选。 左右在暮云州,还有东方敬这位大谋在。 “领主公命。”贾周没有矫情,点头作揖。 蜀州,便像一个中转,连着西北的凉地,以及东面的江南诸州,地利极其关键。 徐牧知道,贾周肯定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主公且去,蜀州有我贾文龙在,可保无忧。” 这句话,换成是其他人,徐牧或许不信。但从贾周嘴里,言之凿凿地说出,那基本上是稳了。 “有文龙在,可抵十万雄兵。” 贾周平静一笑,“主公何时动身。” “这两日便去,在离开成都之前,我想去陈神医那边,看看吾弟。” “主公大义。” …… 陈鹊的药庐,并不在城里,而是选址了一处临溪的地方,便于采药和种植。怕遭了贼人,徐牧还特地分派百余人的士卒,作为药庐的护卫。 原先不愿意离家出城的司虎,在听到是探望弓狗之后,便慌不迭地花了些银子,买了不少吃食,急咧咧骑马跟上。 徐牧瞅了几眼,发现司虎带着的食盒,至少要花五两银子。这对顾家狂魔而言,已经是大出血了。 “牧哥儿,小弓狗怎样了?” “陈神医说,去了不少体毒后,已经转醒了。” “那小弓狗能治好吗?” 徐牧沉默了会,没有答话。他也不知,按着陈鹊的话说,福祸相依,若是能顺便治好弓狗身上的麻毒,基本上,便和普通人无异了。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娶上一房媳妇。 “吁。”徐牧停马。 “鱼——” 司虎也急忙下马,抱着大食盒,往药庐冲去。 在后随军的五百余人士卒,见着徐牧两人的动作,也缓缓停马而下,护着徐牧往药庐走。 约莫是收到了消息,还挎着药篓的陈鹊,欢喜地站在了入道上,等着徐牧走来。 “拜见蜀王。” “陈先生无须多礼。此番前来,是又将离开蜀州,先探望一番吾弟。” “蜀王放心,这几日的时间,长弓恢复的不错。昨日黄昏,还喝了两碗稀粥。” 徐牧松了口气。 待抬起头,才发现司虎已经背着弓狗,一溜烟儿跑了出来。 “你急个卵。”徐牧骂了句。 “牧哥儿不知,是小弓狗一定让我背着。” 徐牧顿了顿,心底何尝不知道,此番动作,是弓狗对于他的敬重。 “长弓,感觉如何。”徐牧扶着弓狗,在旁边的草亭子坐下。 此时的弓狗,脸庞之间,终于有了几丝红润。比起刚中毒那会,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主公,好许多了。听虎哥儿说,主公要去暮云州,不如让我跟着,我来做主公的探哨。” “不急。”徐牧摇头,“这一年之内,你便都留在药庐里,听陈先生的安排。养好了伤,再跟哥儿去打仗。” “小弓狗,你得养伤,我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以后谁借银子给我。” “再胡咧咧我抢食了。” 徐牧瞪了司虎一眼,从旁取来一张褥毯,盖在弓狗身上。 当年讨命的三兄弟,现如今,终于又坐到了一起。 司虎的食盒里,大多是烧鸡等油腻之物。徐牧不吃,弓狗也不吃,偏让司虎一个人,吃了个风卷残云。 “陈神医,若是还需什么药材,本王会想办法取来。”徐牧抬起头,认真说道。 “并无太紧要的,先前蜀王送来的老山参,倒是好东西。至少能保长弓发毒之时,性命无忧。” 老山参,是黄道充入凉州,像拔萝卜一样拔的。 “接下来的三四个月,是最关键的时候,若是没祸有事,长弓的毒,基本上是没问题了。不过,至于能解到那一步,我现在也不知。” 陈鹊说过,其中最好的结果,是连着弓狗身上的食蛇麻毒,也能一并解了,做个正常人。 “长弓,好好养伤。我和傻虎等你回家。” 弓狗仰起头,眼睛有泪。一个乱世讨命的小孤儿,人见人欺,但到了今天,他终于有了一份手足之谊。 “傻虎说了,你若是哪日痊愈了,他会花两百两银子,在成都最好的酒楼,包席给你接风。” 正在啃烧鸡的司虎,脸色一惊。 “他若是不给,我直接在月俸里扣。”徐牧笑道。 弓狗听着,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唯有一脸油腻的司虎,脸色紧张无比,约莫是想扯徐牧的袍子,去旁边好好说道说道。 “真是傻虎,东家在骗你。”弓狗变得开怀大笑。 “我不管,我攒着银子,要给我大儿孟霍,用来娶媳妇。若是我媳妇又生了十个八个,孟霍以后也生了,我银子哪里够。还有啊,我麻袋都准备好了,啥时候带我去银库?” “我先说好,你麻袋是很大,但只能扛一次,扛多少,你就得多少。记着了,就一次机会。” “两日后,你随我去暮云州……这样吧,明日你边去银库。” 实际上,徐牧心底也没有底。傻弟弟的力气,他是知道,那么大口的麻袋,不得装个万两银子? 阳光之下,徐牧抽了自个一记嘴巴。果然,当初让司虎用麻袋装银子,当真是一件蠢的发绿的事情。 /92/92393/32103743.html 第六百三十五章 牧哥儿,都打了水漂子了 隔日,从城外而回。 坐在王宫里,徐牧和贾周同坐,又商议了一番募兵的事情。 如今的西蜀,虽然说占据了凉地,但六州之地,兵力匮乏的弊端,一下子暴露出来。比方说这次去暮云州,几乎没有什么所随之军。满打满算,只能调动八千人,作为驰援之军。 “主公放心,在蜀州里,我想些办法,用作募兵。只等操练之后,再输送到暮云州。” 秋收离着还远,没有粮草,募兵之事很困难。按着徐牧的考虑,募兵的标准,决计不能耽误西蜀的民生。 他并不想,做一个穷兵黩武的蜀王。 “主公,韦春那边的暗坊,将做出第一架的木鸾。大成之时,我也一并送入暮云州。” “甚好。” 对于江南的战事,徐牧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比起司马修而言,苏妖后,左师仁,还有那位新冒出来的袁松,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舵主,虎将军在外等着了。” “等着作甚?” “虎将军拿了一口牛棚大的麻袋。” 徐牧怔了怔,脸色变得无语起来。不管怎样,出征在即,顾家弟弟的心愿,终归要满足一下。 “主公,去吧。”贾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露出淡淡的笑容。 左右,蜀州里的事情,基本都商议完了。再有遗漏的,凭着贾周的本事,问题也不会大。 “六侠,让傻虎跟我去银库那边。” …… 成都银库,储银并不算多。连年打仗,若非是蜀中九郡富庶,早已经撑不住。先前打进凉王宫,发现董家的银库,同样是可怜兮兮。 想想也是,凉地贫瘠,董文南征北战,又无贩马之举,先前为了蜀锦的事情,还花费老大一笔银子。等抄了凉州银库,所得的银子,不到三十万两。 “司虎,哥儿先说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便在外面等着,你扛多少出来,哥儿都不拦你。” 早已经激动异常的司虎,已经听不清徐牧在说什么,“嗷”了两声,就拖着牛棚大的麻袋,往银库里狂奔。 “六侠……点香。” 按着徐牧的估计,万两的银子,估摸着真要被扛出来。不过,司虎真有本事扛走,那也无妨,权当这些年的奖赏。 “韩九,通知征东军,明日出发暮云州。” 在旁伸着头往里看的韩九,冷不丁听见徐牧的话,惊得急忙抱拳,一步三不舍地回头,到最后,终归一溜烟儿往前跑去。 “舵主,烧了半柱香了。” “让他搬吧……” 坐在一边,徐牧揉了揉额头,并无分心,继续思索着去暮云州的事情。如今的暮云州,兵力不过四万余人,加上这八千的征东军,也才堪堪五万。 五万人马,对比沧州的兵力,估摸着只能用作死守了。不过,这襄江一带的局势,倒是有一处有利地方。那就是各方恩怨混淆,或许这第一场的战火,未必先在暮云州烧起来。 当然,不烧更好,让西蜀争取秋收的时间。一年两稻的试验,已经在蜀州布下,若是无问题,明年便是西蜀爆发的时候。 “舵主,一柱香了。” “司虎扛了多少。” “虎将军还没出来……” 徐牧怔了怔,起了身,带着殷鹄往银库里走去。只走到里面,发现司虎正哈赤着大气,拖着一袋牛棚大的银子,却好像没了力气,拉了半晌,才走了几步。 “舵主,你看那边。”殷鹄脸色古怪。 徐牧循着方向看去,脸上只想骂娘。在银库的角落,先前的窦家人,约莫是个败家的种,所以在壁上,镀了一层金上去。 好家伙,司虎直接扒墙了。扒得哪里都是粉碎的石砾。 “虎将军为了省事,直接将装库银的铁箱,都搬到了牛棚里。舵主你看,起码搬了十口铁箱。” 徐牧揉着额头。又扒墙,又拖铁箱,力气变态没问题,但总不能想逆天吧。 “六侠……当没看见,再上一柱香,你我去外面等等。” 怕打击到傻弟弟顾家的念头,徐牧索性再给一轮机会。左右到了这时间,也只能明日再奔赴暮云州了。 殷鹄想笑,但终归忍住了,和徐牧又偷偷地往外走。 …… 不知多久,司虎才从银库里走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汗迹,那口麻袋,在里头被扯烂了,迫不得已,只得扛了一个铁箱出来。 刚放下铁箱,司虎便虎目喷泪。 这一日的麻袋装银子,从凉州那边,他一直在等着了。却不想,牛棚麻袋不争气,又费了大力气,最终只能用了肩膀,扛了一箱出来。 走出银库,刚看见了徐牧,司虎便委屈地喊了起来。 “那几位凉州缝麻袋的小村妇,定然换了线头!我先前还多给了三钱银子,牧哥儿,都、都打水漂子了!” “你扒墙作甚。” “牧哥儿,那墙是金子做的。” “那是假的。”徐牧揉着额头。 这一下,扛着两箱银子的司虎,更加委屈,扯着徐牧哀求连连。 “莫急,还有机会,去暮云州立了大功,哥儿一样给你用麻袋来套。” “当真?” “比卵还真。” 两箱银子,怎么着也有三四千两了。主要是铁箱沉,司虎要是不贪,只用麻袋装银子的话,估摸着真能带走万两。只可惜,麻袋都被扯烂了。 “带着银子回家,和媳妇好好告别一声,明日跟我去暮云州了。” …… 天时已暗。 等徐牧走回屋子,发现不仅是姜采薇抱着孩子,连着隆肚的李小婉,也红着眼睛,坐在了里头。 这两年,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外头南征北战。为人父,为人夫,约莫是不合格的。但大家与小家,原本就是共生的关系。蜀州积弱,有朝一日失守破州。不仅是徐家军,乃至整个西蜀集团的人,都要迎来一场厄运。 他一直在力争上游,稳扎稳打,直至哪一天,终于有机会,站在天下逐鹿的舞台,带着徐家军操戟披甲,杀出一个新朝。 一边是泪眼朦胧的姜采薇,一边是已经睡去的李小婉。徐牧仰着头,看向窗外的月光。 他另一场激昂的人生,即将新一轮的起航。 /92/92393/32108749.html 第六百三十六章 白甲白袍,蜀州儿郎安天下 暮云州,东面前线,虞城。 经过东方敬和于文的操持,整座虞城,已经更像一座关隘。在虞城的附近,多的是巡哨的士卒,不断来回奔马。 深夏的天时,气候越发地燥,只偶尔泼下一场雨,让这个世界迎来沁人的湿漉。 坐在木轮车上,摇了摇蒲扇,东方敬才慢慢收起了信卷。 “文则,主公要亲自来虞城了。” 正在旁边的于文,听到这一句,脸色蓦然惊喜起来。 “小军师,主公当真要来?” “凉地的事情,主公已经布局妥当。再加上,这些时日沧州的变局,苏皇后那边,确实让人心生防范。” 沧州死了一个帝,再立一个帝。偏偏在莱州方向,似是为了针锋相对一样,一个多年不见的叛逆伪帝,忽然又冒出头,鸠占鹊巢了莱烟二州,复而称帝。 “这世道,彻底乱了。唯望主公打下江南数州,占得半壁江山。” 东方敬声音带着叹息。 他其实也明白,西蜀刚经历了灭凉大战,兵力战损,粮草消耗巨大,到了如今,终归有了一份弱势。 这种弱势,至少要等秋收之后,才能有所改观。 “文则,新月关那边,宁武这两日可有异动?” 新月关和虞城之间,只隔百余里,遥遥相对。而宁武,便是沧州新月关的守将,算得上稳重之将,至少这些时日以来,能有条不絮的,主导这沧州边境的防御工事。 当然,先前蜀州伐凉,估摸着是为了试探,派出大军佯攻。但被东方敬的疑兵计所骗,退兵失了先机。 而于文,则很快带着人赶回了暮云州。 “军师,并无。”于文摇头,“还是和以前一样,死守在关上,一边查探消息,一边动员民夫加固城墙。” “苏皇后心思细腻,知我蜀州想要攻伐,所以,才会吩咐宁武以守为上。” “军师,陈先生的遗骨,尚在沧州的李度山。” 陈家桥被四鹰射杀,但最后,尸体被章顺,偷偷葬在了李度山下的村子边上。诸多在虞城的徐家军,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念头。打破沧州,收拢陈先生的遗骨,移回英烈庙。 “莫急,等主公来。”东方敬沉住气,脸庞认真。 如今的暮云州,加起来不过四万余的大军,还要算上守备江岸的水师,所以,留在虞城的守军,实则只有两万人。 “马毅那边如何?” “云城将军马毅,留在江边的船坞里,同样日日循江巡逻,并没有发现异常。” 乍看之下,似是止戈了。但东方敬很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接下来,西蜀将陷入一场未知的战事中。 而且,这一场战事,将由苏妖后来主导,是守还是攻。若是攻的话,是左师仁还是暮云州?又或者,想办法东渡楚州,直接攻打莱烟二州。 西蜀兵力,在一场大战之后,已经算不得强势。这天下间的逐鹿之客,各有手段。阴谋布局,机关算尽,强盛如内城的常四郎,先前时候,同样被摆了一道。 “入秋之前,我西蜀,以求稳最妥。这个道理,主公也该明白。” “文则,说起来,我和主公许久不见了,甚是想念。我这个跛人,欲要和主公再并肩作战,踏碎乱世污浊。” “小军师,主公亲自前来,沧州里的妖后,知晓的话,该要变得紧张了。” “主公威名,已经盛行,天下谁人不识君。” 跛人小军师仰起头,看着虞城前方。 在虞城前方,过了百余里的缓冲地,便是新月关的城隘。敌我双方,都已经加固城墙,陷入一场不死不休的对峙。 “文则,我西蜀要开始新的战场了。” …… “行军——” 八千余的蜀州军,已经过了巴南城,到达蜀南边上的羡道。 “拜见主公!”一骑监工的裨将赶来,声音里带着激动。 “我认得你,从长阳就跟着出来的。”徐牧下马一笑,安抚了一番。多少位徐家军老卒,同样在慢慢成长。 当初杀入草原的壮举,全倚仗这群好汉。在徐牧的心中,这帮子的老卒,约莫等于自己的嫡系军队了。哪怕是白甲骑,同样是先前的百战老卒所组成。 “羡道的工事,如何了?”徐牧抬起头,看着中穿的羡道。这条工程,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听说,还有二三人劳碌发病,死在了工程上。 “主公放心,已经收尾了。但有一侧的断龙石,并未找到合适的。那些石匠说,最好要去山峦里寻。” 去山里寻,将巨石弄下山,一样是困难重重。但在古时,连万里长城这样的举世壮举都有,古人的智慧非同一般。 断龙石的意义在于,防范于敌军破了暮云州后,会从羡道直接挥师,攻入蜀州。若是到时断龙石塌下,相当于隔绝了整条羡道。 虽作用渺茫,但终归是必要的。 “能安稳过军了吗?” “没有问题,先前云城将军马毅,已经能带兵往来了。从凉州回来的士卒,也同样是经羡道,回了暮云州。” “做的好。” 这些消息即便知晓,但从老裨将嘴里说出,徐牧更加欣慰。不管是蜀人桥,抑或是这条东西通畅的羡道,都算是他这个蜀王,给子民百姓留下的富贵遗产了。 回过头,徐牧看了一眼在后的八千余大军。并没有再耽误,让人摇了令旗,在晌午的天色之中,大军开始经过羡道,绕入暮云州的方向。 两者往来,比起走水路而言,更加省时省力。毕竟在这时候,襄江上顶多是大些的商船楼船,可没有什么大货轮之类的,载物载人,甚不方便。 “主公有令,往羡道行军。” 背井离乡的蜀州儿郎,披着制式的袍甲,负刀挎弓,循着羡道,往新一轮的战场奔赴。 有人会死,有人会活着。 但这乱世里,终归要有这样一群人,信仰天下太平,捍卫家土,愿意为家老妻子而战。 “敢问,我等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天下间,谁人不识我蜀州军!”一个随军都尉指着羡道前方,梗着脖子鼓舞士气。 “随吾王,攻天下!” “白甲白袍,蜀州儿郎安天下!” …… 弃马步行的徐牧,只看着前方士卒的怒吼。一时间,脸庞上也露出期盼的神色。 这一轮,他要和他的小军师,他的首席大将,誓要在暮云州立威。 /92/92393/32108750.html 第六百三十七章 一国二帝 “主公入城!” “主公入城——” 清晨的虞城,尚在一场雨的湿漉之中,冷不丁,一员老裨将的声音,豁然在虞城上空,一下子炸了起来。 正在看卷宗的东方敬,以及操练士卒的于文,都急忙动身,赶到了城门之前。 “拜见主公!” 城门之外,早已经站满了暮云州的将士,包括东方敬和于文在内,皆是欣喜地抱拳行礼。 他们面前的西蜀主公,终于是来了虞城。 “起。” 徐牧面色冷静,下马朝着前方走去。只走到东方敬的木轮车面前,便双手一放,帮着推了起来。 “主公,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伯烈于我,便如臂膀一般。这守在暮云州的文则马毅,以及万千将士,于我而言,同样都是老友兄弟。本王来迟,心头有愧。” 在场的人,都皆是脸色动容。 身为六州的西蜀王,偏偏还愿意亲自赴战,与他们合力御敌。 “列位,一同入城。” 抬起头,徐牧看着前方的虞城雄关,在东方敬和于文的操持之下,这座原先的东面小城,已然慢慢扩建,成为了暮云州的东面屏障。 “伯烈,文则,最近的沧州如何。”推着木轮车,徐牧忍不住发问。这次来暮云州,所为的,无非是沧州的剧变,以及衍生出的险象。 “主公,并无太大的异动。”于文跟在一边,认真摇头,“新月关的守备大将宁武,最近也没有出军,死守在沧州边境。” “宁武?情报里说,便是妖后提拔的大将了吧,司职新月关的一切事宜。” “正是如此。”于文点头。 “此人的性子如何?” “很沉稳。”东方敬微微皱眉,“确切地说,与我蜀州大将陈忠,几乎是同一类的人。擅守,不喜出击。而且……我查到了一些关于宁武的事情,等入了城,取卷宗给主公过目。” 徐牧点头。若非如此,妖后也不会派他来守新月关。 “这些日子,除了侦察营的遭遇战,宁武只在主公伐凉那会,佯攻了一轮。余下的,并没有什么战事了。” 有朝一日,要打入沧州。那么新月关以及守将宁武,便是第一道屏障。所以,对于这个人的信息,务必要掌握。 “伯烈,我西蜀的江岸水师,现在如何?” “主公,现在水师由马毅执掌,和虞城一样,同样没有战事。不管是陆路和水路,苏皇后似乎都没有伐蜀的打算。我估摸着,她还是想以守为上。对了,先前得到主公的密信,我特地查了好几轮,确定了主公所言之事。如今的沧州里,确实多出了一支莫名的大军。但更具体的信息,并没有进展。” 想想都知道,既然是苏妖后秘密调军,便会锁住消息。东方敬能证实这道消息,已经不容易。 “另外,纪元帝登基之后,重新收拢了一些世家,迁入了沧州境内。而在另一边的纪兴帝袁松,同样也收拢了不少世家遗将。” 一国二帝,即便是个崩塌王朝,一样会衍生出不少祸事。 徐牧皱了皱眉。 暮云州的局势,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伯烈,先入城。” “主公,还有虎将军,我等早已经备下接风宴,今夜替主公洗尘。” …… 在虞城百余里外,新月关。 此时的关卡之上,一员冷静的中年将军,正按着腰间的刀,抬着头往远处眺望。 他便是宁武,大纪无二的骠骑将军。当然,这将位比不得以前。若放在大纪兴盛之时,哪一位骠骑将,都是赫赫有名的战功英雄。 强如几年前的大纪第一将李破山,都不曾受封骠骑将。 宁武没有半分得意,稳重的脸庞上,皱紧了眉头,想穷极目光,看清楚虞城里的一举一动。 他是知道的,今日的那位西蜀王,已经入了虞城。极有可能,是为了新月关的战事而来。 “斩奸相,拒北狄……入蜀灭凉的天下第一布衣,神交许久了。” “将军,派出去的探哨,都被虞城的蜀人拔了。” “很正常。”宁武并无半分意外,“蜀王入城,跛子军师肯定是更加小心的。说起来,这跛人与我,同样也是神交许久。若有一日,他坐着木轮车到新月关下,我是真想先敬上一碗水酒的。” 宁武沉沉站着,身形如山。 …… “宁姓。” 酒宴过后,虞城的郡守府里,东方敬取来卷宗,在徐牧面前铺开。 “宁姓很罕见,无端端冒出来的宁武,我觉得总有些不对。所以,查了一些出来。” 东方敬认真说着,“如这类人,往往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毕竟,一个被流放的名将之后,终归是顾念家族重新崛起。便如当初燕州名将,张成功的后裔。” 张成功的后裔,三张投向凉州,被东方敬一锅端了。 “伯烈,到底是哪里的人。” “七十余年前,雍州名将宁关北的后人。” “伯烈,雍州已失。” 征北将军李破山,当初六千武勇血守雍关,在近二十万的北狄大军狂攻下,无援无粮,几近全军覆没。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确是。”东方敬点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样的人,怎么会投效苏皇后的阵营。” 徐牧一时沉默,陷入思量。 “具体的信息,恐怕还要费上一番功夫。主公亲来虞城,想必已经有了对应的战略。” 徐牧认真摇头,“不瞒伯烈,我并没有。如今的西蜀,如伯烈所想,至少在秋收之前,只能以守为上。在其中,你我能做的,便是根据这场变局,争取西蜀最大的利益。” 二帝,还有左师仁,包括西蜀在内,四个势力,齐齐被卷入了其中。谁能吃得膘肥体胖,目前还无法看出来。 至于结盟的情况,当然也有。左右,将是一场尔虞我诈,以及你死我活的的暗战。 “主公,云城将军马毅来报——”这时,又有一个军参,急急从郡守府外踏入。 “恪州黄道充,欲要借道,入虞城拜见主公。” “老黄又来?”听到情报,徐牧怔了怔。刚才凉地拔了一棵老参,这下倒好,又要在暮云州拔参了。 “主公,若无猜错,应该是受了左师仁的委托。左师仁定然知晓,主公到了虞城。” 旁边的东方敬,摇着蒲扇微微一笑。 /92/92393/32111440.html 第六百三十八章 再盟 “左师仁。” 先前攻打暮云州的时候,徐牧和贾周棋高一着,破了左师仁“借刀杀人”之计,反而是率先占了暮云州。让左师仁的浩浩水师,无奈打了退堂鼓。 现在,这位天下仁名的左师仁,莫非又想结盟了? “让黄道充入州。”徐牧冷静下令。 老黄也是个苦难人,今日看东家的脸面,明日看西家的脸面,好端端的,弄个里外不是人。 “若是左师仁欲要结盟,伯烈有何想法。” 贾周留在成都坐镇,眼下只有东方敬一人,能够相商了。 东方敬想了想,“左师仁担心的,是被二帝夹在其中,恐引战火上身。他想与主公结盟,若无意外,必然是先着手对付沧州。” “我觉得,主公结盟也无妨,多要些好处,权当是助威。这其中,并没有任何唇亡齿寒的道理,陵州和暮云州,算不得老友关系。” “再者,左师仁虽为仁名,但肯定要打着联盟的旗号,让主公先出兵对付沧州。” “不愧是伯烈。”徐牧点头。 如今的情况,左师仁着急,而暮云州则不急不缓。沧州,肯定要打。但也需要挑时候。 到了现在,徐牧已经过了血气上涌的年纪,并不像当初,吊着一把卵拼死讨命了。 他的身后,有着诸多跟随的家人老友,将士百姓,一步错,步步错,陷入了泥潭里,腿儿都要泡烂。 约莫在一日多后,黄道充仰起发白的脸庞,急急入了虞城。并没有拔上一棵老参,只随行带了一小口的金银,权当是见面之喜。 看模样,似乎是挺急的。家族的延续,让老黄操碎了心。若是此番不来,估摸着左师仁便要对恪州发难。 “拜见蜀王。”黄道充急忙行礼。 “黄家主入座。本王有些好奇,前些时候,还刚在凉州见过,这一次,料想不到,黄家主居然又复而赶来了。” 黄道充神色愁苦,“不瞒蜀王,左师仁陈兵三万,在恪州边境。名为操练,实则是别有用心。我若不来,估摸着真要大祸临头。恪州只是一头小麻雀,谁都得罪不起。” “莫非是,要做左师仁的说客?” “这倒不敢,蜀王便当我,是一个传信的邮人。” “讲吧。” 徐牧露出笑容,心里并没有怪罪黄道充。毕竟在先前,他和左师仁之间,算是有点闹得很僵。这番模样,确实需要一个中间人来周旋。 无疑,黄道充是最好的人选。 “并无纸信。”黄道充坐下,喝了一盏茶认真开口,“左师仁的意思,是想让蜀王再去一趟恪州,商议结盟一事。” “最近偶感风寒,恐怕无法动身。结盟之事嘛……你让左师仁来暮云州,我在江岸等他。” “这……”黄道充顿了顿。恪州,无疑是双方议事的理想之地,但不曾想,徐牧并不答应。 “黄家主,今非昔比了。”徐牧摇头。并非是倨傲,而是一种作派,约等于告诉黄道充,甚至是左师仁,西蜀对于结盟之事,并没有太在乎。你左师仁要想成功结盟,拿好处来砸。 若非是当初,左师仁机关算尽,欲要借刀杀人。眼下的徐牧,也不会做的太绝。 东方敬在旁,脸色平静,但欣慰的脸色,一时间表露无遗。 “这样吧,避免黄家主被迁怒,我亲自写一封书信,由你转交给左师仁。” 原本还有些委顿的黄道充,听到这一句之后,脸色变得大喜过望。 “多谢蜀王!” “无需如此,本王向来,把你当自己人的。”徐牧笑着吐出一句。 黄道充也笑了笑,再次拜谢。 聪明人,便是聪明人。都知道是利益所趋,但同等的利益之下,西蜀能给更多的友好,那么黄道充心底的那杆秤,便会越来越倒向西蜀。 …… 几日之后,楚州的江岸,拿着信的左师仁,儒雅的脸庞上,露出清冷的怒意。 “当初,他像条丧家野犬一般,想来结盟,我明明给了他机会。这徐布衣,势头一大,便如今倨傲了。” “该……盖条毯子在马上。” 左师仁闭目,艰难吐出一口气。先前无法打下沧州,今年开春,又被袁松的大军击败,这断时间,他的楚陵吴三州,似乎陷入了劣势之中。 “主公,要不要赴约。”旁边有个谋士,看了一番密信后,小声地发问。 “你说呢。”左师仁皱眉。 “自然不能去,我陵州水师浩浩天下,足以自保,何须向徐布衣讨盟。” “呵呵。”左师仁苦涩一笑。 “你到底嫩了些。这乱糟糟的二帝祸事,不管是苏太后还是袁松,都不能作指望。除非我左师仁,在天下人的目光中,愿意重新归附纪朝皇室。但这一步走了,我临州左仁的名声,便要彻底困住了。所以,徐布衣是最好的选择。与之结盟,最大的好处,便是能震慑二帝,守住我江南三州。” 左师仁眉头紧皱,“我左师仁自问,并不比徐布衣差上多少。若硬要说,便是缺一员定策江山的大谋。徐布衣有毒鹗和跛子,而我左师仁,却无任何一个堪比之人。” “日……日头很好。我这陵州首席幕僚,虚位以待,何时才有人愿意来投?” 在左师仁身边,十个八个的谋士,皆是沉默不敢开口。 “并非是怪罪你们,我也知,你们已经尽力了。”犹豫着,左师仁回过头,堆出笑容,对着十个八个的谋士,补了一句。 一时间,江岸的场面,又恢复了友好的磋商之中。 唯有左师仁,配合了几句之后,又沉默地转回了头,有些怔怔地看向江水。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总有一股预感。 这一次的二帝事情,将会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不管是他,还是徐布衣,要想杀过江北,眼下,似乎是最好的机会了。 “准备一下,随我暗渡襄江,经恪州绕入暮云州,与蜀王徐牧,再商议起盟之事。”左师仁目光冷静。 “通告山越各部,第四轮选拔武勇之士,并为精锐营。另外,水师大营那边,多造几个船坞,将吴州那边的战船也调过来。” “我只觉得,一场大战,很快要开始了。当然,我腹中已有良计。” “二帝与徐布衣,皆是踏脚之石。吾左师仁,这一轮要火中取栗,立于不败。” 左师仁迎风而立,儒雅的面庞,露出丝丝的杀气。 …… /92/92393/32111441.html 第六百三十九章 “借” 连着四五日,徐牧都留在虞城,着手虞城内外的情报。 越处理,便越发地明白,在这段时间,东方敬所面对的困难。不仅是兵力不足,还有沧州的步步威胁。那位新月关的宁武,并非是泛泛之辈,死守沧州边境,颇有陈忠的稳重之风。 “伯烈可有建议?”放下卷宗,徐牧抬起头。 油盏的亮堂之下,映照着主属两人的愁云。 “主公,破新月关不大可能,便依着先前所议,以左师仁为棋子,将子落到棋盘再讲。我估摸着,左师仁很快便要到了。” 徐牧点头。 黄道充的回信,说左师仁已经答应入暮云州,不日将赶到江岸,商议结盟事宜。 在场的徐牧和东方敬,都没有提出什么“趁机杀左师仁”。左师仁的东陵三州,若是出现问题,隔着还远,得益的永远不是蜀州,而是沧州,或者袁松那边。 说不上唇亡齿寒,但西蜀和东陵,终归有一层看似合作共赢的关系。 “伯烈,有无办法征募兵丁?” 东方敬沉思了番,“这个问题,我深思已久。主公也当明白,要募兵,便需粮草与军饷。这对于流民而言,无疑是最有吸引力的。但蜀州未到秋收,这些不作念想。” 连年征战,西蜀粮仓空虚。再者,若是开什么空头支票,以拉壮丁的恶举,进行强募的话,只怕会留下很大的祸根。 这条路,并不是徐牧想要的。没有西蜀百姓的扶持,他卵都不是。 “为今之计,主公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东方敬沉默了番,提笔在案台的宣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借”字。 “伯烈,此字何解。” 虽然隐隐猜了出来,但徐牧更希望,能从东方敬的嘴里,听出更好的阐述。 “一为借粮。向内城的渝州王借,只需要有粮,主公便可募兵。” “不妥。常四郎尚在河北,内城的世家,势必会多番阻挠,来来去去,等借到凉,都开始秋收了。” “主公分析无错,这确实是下策。”东方敬点头,并没有因为徐牧的话,有半分的意外。 “其二,则是借兵。借兵的对象,便是左师仁。”东方敬放下毛笔,小心搁在砚台,继续认真开口。 灯盏通明,将这位年轻军师的脸庞,映照得隐隐生辉。 “主公须知,左师仁此番,哪怕放低姿态,都要与主公结盟,可见,他已经开始急了。” “东陵三州,被二帝夹在其中,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会立即锁江,固守领土。但左师仁不同,他在乎羽翼名声,在乎天下百姓的口诛笔伐。而且,左师仁先前有过一步臭棋。” “征伐伪帝。”徐牧笑了起来。 东方敬点头,“正是如此。为了这一份天下名声,他不惜起了联军,去征伐伪帝方濡。那时候,诸多的小世家,以及百姓,都是对他拍手称快的。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有想到……现在,又出了两个皇帝。” “一国二帝的逆事,若是左师仁这位联军盟主,无动于衷,没有行讨逆之举,只怕先前积攒的声名,便会扫地尽失。” “天下仁名,声名所累。伯烈算人的本事,比起文龙,已经不逞多让了。” “比不得老师。”东方敬认真摇头,“此番,便是我的建议,若主公想要掌握局势,那么便需要‘借’。” “渝州王借不得,那只能,向欲要结盟的左师仁,讨借兵力了。至于怎么开口,主公是妙言之人,当不会有问题。” “不过,主公须记得,借兵的同时,莫要忘了粮草的事情。” 徐牧一时沉默。 他明白,左师仁不是傻子,先前两家人,便闹过很大的不愉快,差一些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若非是这次的二帝事情,只怕见面都要骂娘。 直接开口来借,肯定是不行的。你把人当傻子看,同样,别人也以为你是傻子。 …… 算着时间,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左师仁的人马,终于赶到了暮云州的江岸。约莫三千余人的护卫,清一色的甲士,操戟披弓,一看就是精锐之卒。 徐牧敢打赌,在这三千余人的后方,至少还会有一二万的大军,伺机策应。还是那句话,左师仁可不是什么傻子。 来归来,但不是来做孙子的。 “徐兄!”远远的,才刚刚下了楼船,在看到徐牧之后,左师仁脸色堆上狂喜,扶着袍子急步踮脚的模样,像极了失散多年的孪生哥哥。 “左盟主!徐牧来迟,还请恕罪!” 配合出演的徐牧,更是夸张,将旁边的司虎推了三四步,急急跨了出去。 “再见徐兄,想起昔日你我并肩作战,便喜从心来,情不自禁。”左师仁手指勾泪,泣不成声。 “左盟主有所不知,徐牧知左盟主要来,昨夜激动得一宿未睡,你瞧着我的眼睛,都肿了一圈。” “我亦是!”左师仁声音哆嗦,“昨夜在楼船上,想着和徐兄相见,便夜不能寐,恨不得长了翅儿,飞来与徐兄把酒言欢。” 老奥斯卡了,这演技,比起老黄也差不多了。 “左盟主,速速入座。” 江岸边上,早已经传令马毅,搭了会盟的亭子。 左师仁磨蹭半天,一会儿又感念百姓不易,一会儿又说救国不利,想要投江就义。 当然,发现徐牧没拦着的时候,急忙又退了回来。 徐牧明白,无非是左师仁担心埋伏,先让随行的士卒,观察了几番。 “左盟主,入座吧。” 并没有打算再演下去,再演,真要变成面基了。 “好,与徐兄同坐。” 刚坐下,这位东陵三州的掌舵人,只顿了顿,指着桌上的一壶美酒,又变得满是叹息。 “左盟主,这又是怎的?”徐牧犹豫着问了句。刚开口,一下子就后悔了。 “唉。” “不瞒徐兄,昔年我入皇宫述职,先帝也曾赐我一壶玉酿,这壶儿也是这般精美……先帝之言,如雷贯耳——” “想我左师仁,空有天下仁名,救国抱负,却终归负了先帝,负了万千百姓。襄江之水,被忠臣之血染红,沧州官路,处处埋百姓之骨。” “徐兄,我欲效国姓侯,不若你我再联手,救百姓危难,天下水火,如何?” 徐牧抬起头,哑然失笑。啰里啰嗦半天,连小侯爷都搬了出来,一不小心,差点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92/92393/32115423.html 第六百四十章 一出哭穷的戏码 “自然。”徐牧认真点头,“左盟主的意思,我徐牧明白。若是结盟的话,我西蜀定然没问题。” 左师仁脸色激动,只以为功夫没白费,终归是结盟成功了。 “对了,不知左盟主在结盟之后,有什么打算?” “攻伐沧州!”左师仁眯起眼睛。 不选袁松的莱烟二州,反而是选苏妖后的沧州。可见,左师仁欲要一统江南的决心。 “这是个好主意。”徐牧的声音,不紧不慢。 “不瞒左盟主,在先前的时候,我已经和我家军师有过商议。左盟主请看——” 徐牧取来地图,铺在了案台上。 “左盟主也知,如今在沧州江面,有两个大船坞,作为水师战船的操练屯放。” 左师仁点头,“正是,虽然无法探出确切的兵数。但我估计,应当有五万余人的沧州水师。” “左盟主果然运筹帷幄。”徐牧笑了笑,“我的计划便是如此。到时候,我从暮云州泛江而下,牵制沧州水师。如若没错,妖后会先派出一个水师,来阻挡我西蜀大军。” “然后呢。” “只要兵力足够,我西蜀有信心,将沧州两个大船坞的水师,都诱出来。到时候,沧州江面防线空虚,左盟主再从下游发起攻势。” 左师仁并未答话,思索着计策的可行性。 “你我都知,妖后善于阴谋,虽然是个女子,但聪慧无比,不见得会上当。再者,你我……虽是兄弟,但似徐兄这般,将攻入沧州的机会相让,我觉得不好。” 不是觉得不好,是觉得有问题。 “左盟主,没那么简单的。不若,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在沧州里,妖后暗藏的士卒,左盟主觉得有多少?” 左师仁笑起来,“是我失了考虑。妖后苦心积虑地布局,整个沧州已经像一方铁桶,暗藏的士卒,定然不会少的。” 徐牧皱了皱眉。 面前的左师仁,演得跟亲哥一样,实际上,有很多的信息,还是不愿意共享。 结个鸡毛盟。 老小子一夜七次,一个套一个套的,稍不小心,就要钻套里了。 “左盟主,我的计划,你觉得如何。” “乍看之下,似乎没问题。徐兄啊,我这么和你说吧,上一次是我不对,但这回,我是真想合作,与你攻打沧州。” “若打下了,怎么分?” 左师仁笑了笑,“沧州我只要临近楚州的一郡,另外,纪元帝随我回东陵。我实不忍,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帝,在乱世遭受刀兵之祸。” 徐牧也跟着笑起来。 这天下的人,都喜欢挟天子。以为有了正统,以为有了仁名,以为借着这所谓的天子,便能一呼百应。 但没那么简单。 这天下间,自小侯爷一死,还剩几个忠义,愿意赴死救国。 用脚来想,徐牧都猜得出左师仁的计划。 “这是个好提议。”徐牧淡淡道,“但不管如何,你我想要各取所需,都得先打败妖,然后入主沧州。” 时势不同。曹孟德挟天子成功,是因为东汉末时,皇室尚有威仪,中原尚存忠义。 但现在的大纪,风雨飘摇,各路外州王和定边将,世家门阀,起义首领……还能号令几人?左师仁这般作派,无非是抢一个名声。 如此一来,最大的弊端,便是要惹怒另一个皇帝袁松。 这样的蠢事,徐牧才不做。他可不在乎什么仁名之类的,左右,天下世家对他的口诛笔伐,已经让他恶名远播了。 没意义。 “徐兄。”左师仁眯起眼睛,“沧州便如一座巨山,挡在襄江边上,不除不快啊。” “自然,若非如此,便不会来江边等候左盟主了。”徐牧也笑出声。 “那就按着徐兄的意思?这一场征伐妖后,由徐兄牵头。我左师仁便在楚州,浩浩水师严阵以待,只等沧州江岸空虚,就杀过去,若占了河道,接下来的战事,更容易打。” “左盟主莫要忘了,若有一日打下沧州,东陵只分一郡。当然,若是幼帝性命无忧,也会交由左盟主。” “哈哈,你我这场合作,定要震惊天下。”左师仁的脸色,明显涌上了兴奋。 “对了,不知徐兄,打算什么时候出军呢?” “三个月后,应当没问题。”徐牧平静抬头。如今的西蜀,在伐凉之后,到了一个弱势期。不管是兵员战损,或是粮草不足,都是西蜀底蕴不足的通病。 他需要过渡。不管是一年两稻,抑或是摘棉作甲,凉地马驹的成长,都需要过渡的时间。 若是有可能,他希望今年,西蜀不会有太大的战事。打下凉地,已然是最大的收获。 “三个月?”果然,左师仁皱住了眉头,“徐兄,时间太长了。” “左盟主应当知晓,我先前为了伐凉,蜀卒损失惨重。不瞒左盟主,哪怕这一次入暮云州,我所带的援军,也不过几千人。另外,我西蜀百姓,因为粮草不足,已经开始食糠饼了。” “三个月后,时间太长了。” 在左师仁的脸上,先前结盟的欢喜,一下子消失殆尽。 “徐兄,时间太长的话,我担心夜长梦多。你也知,二帝的事情,必然会越闹越凶。到时,只怕襄江两岸的百姓,都要陷入水深火热了。” “左盟主,这样吧,我已经派了信使,向内城的渝州王求粮,我和他素有往来,两个月左右,估摸着能借到粮草。” 左师仁面无表情。 聪明如他,何尝不知徐牧的意思。怪不得了,先前能相谈甚欢。 这是一出哭穷的戏码,哭得出神入化。什么引诱分兵,若是没有士卒粮草,什么都是假的。 何况,这计儿看似有些拙劣,妖后未必会上当。 “徐兄,你我先喝酒。” 左师仁冷静地撇开话题,没有跳入借兵借粮的圈套。但握着酒盏的手,由于过度用力,指头都憋红了。 “我徐牧,再讲一个消息。”徐牧平静一笑,“先前捞金碎的事情,左盟主知道的吧?” “自然知道,一个楚州富商的臭棋。” “不对,是苏妖后布下的局。去年之时,十万余捞金流民循江而上,但到了沧州江段,至少有三万余的青壮流民,一下子消失了。我西蜀费尽了心思,最后终于查出来,这并非是什么楚州富商的臭棋,而是苏妖后在暗中调兵——” 嘭。 左师仁冷着脸,将酒盏重重搁在案台上。 /92/92393/32115424.html 第六百四十一章 入盟 “徐兄的意思,妖后要动手了?”左师仁沉着脸,气儿有些急喘。 徐牧认真摇头,“我也不知,但我得到的消息便是如此。妖后调兵,恐怕在酝酿一出大的阴谋。” “妖后暗中调兵,或是为了自保罢了。” “应当是。”徐牧笑了笑,“左盟主只要不讨伐伪帝,大家相安无事,也是可以的。” “王……王零,你站正一些,莫要失了仪态。” “主公,我叫胡零。”左师仁后面的幕僚,脸色一怔开口。 “站好。”左师仁咬着牙,抬起头继续看向徐牧,“先前徐兄说,欲要诱沧州水师入江,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不过我讲了,我西蜀比不得东陵,粮草不济,兵损严重——” “这些话莫要再讲。”左师仁眉头紧锁,手指瞧着案台,“这样如何,我出一支水师,藏在恪州。到时,配合你的战事。” “不是配合,是归我调度。”徐牧面色平静,“当然,在战后便回楚州。” “徐兄,你这样不好。” “左盟主,你我既然是结盟,又有共同之敌,莫非还要防着我西蜀?若是如此,倒不如各回各家,各自为战算了。” 左师仁沉默了会,眼睛继续看向徐牧。忽然之间,一下子露出了笑容。 “徐兄讲的好。既然是结盟,便该同气连枝。这样吧,在恪州那边,我藏一万五的水师,到时候,任你调度也无妨。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的西蜀,要入联盟。” 徐牧皱了皱眉,“现在不是结盟了?” “并非是你我二人之盟,而是讨伐伪帝的联军之盟。除了你我,另有不少盟友。” 徐牧心底冷笑。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若是西蜀入盟,那么到时候,便会归左师仁这位盟主调度。 让你运粮,你就得运粮。让你做肉军炮灰,你梗着脖子都要去做。否则,忤逆了盟主,恐怕会引来诸多盟友不满。 当然,徐牧是不怕的。其他人都在襄江之东,唯有他,在襄江之西。另外,天下世家对他的诬陷诟骂,除开百姓的拥护,名头已经烂了。 他可不管什么盟主不盟主,利益不对,直接退了便是。左右,现在只需要向左师仁借一支水师,不管是巡防还是攻伐,都是极大的助力。 “共有几席?” “一共七席。除开你我之外,第三席是青州唐家,第四席是东越九部,第五席是商舵护军,第六席是米道徒,第七席是陵州海外的盐岛军。” 只等听完,徐牧才发现,这其中,至少有两个,是从没听过的。以往夜枭的情报里,如米道徒和盐岛军,也有偶尔提起。但那时都在襄江以东的尽头,离着远,夜枭并没有着重渗透。 “应该还有第八席。恪州那边,一直在拖着,不肯入盟。” 老黄带着一大票的恪州小世家,活得真难。 “左盟主,恪州最好不要入盟,在暗中支援即可。反之,恪州入盟之后,这种缓冲之地便没有了。” “有些道理。”左师仁淡淡一笑,“徐兄,我已经足够诚意了。你只需要入联盟,调度一万五的水师,助你西蜀破敌。” “这是好事。左盟主稍带,我去取壶好酒。” “徐兄可得快些回来。”左师仁仰着头,声音不紧不慢。 …… “伯烈,你怎么看。”捧着酒壶,徐牧沉声开口。 按着他自己的意思,加入也无妨。利益相同,而且,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唯有的弊端,便是入了联盟之后,极可能会被阻碍手脚。 东方敬认真听完,思索了番开口。 “主公须明白,这只是一个小盟。除开主公与东陵,还有青州,剩下的米道徒盐岛军这些,连小势力都算不上。无非是人数凑多,添上几分讨逆的气势。我估摸着,连所谓的东越九部,都是左师仁自己的人。” “不过,主公去也无妨的。还是那句话,战火烧不到西蜀,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段时间。那么,主公便是赢家。” 正是因为担心战事有变,二帝衍生出的战火,会烧到暮云州,所以,徐牧才会马不停蹄的,从蜀州赶来暮云州。 “若说最担心的——”东方敬顿了顿,“并非是左师仁的无理调度,毕竟他比起主公而言,更想把伪帝一网打尽,也不会做的太过。主公真正需要小心的,是这七席里的人,能否同心协力。若不能,便如拢起的散沙,即便成型,但一下子也会塌去。” 东方敬的意思,徐牧听得明白。左师仁所率领的,不过是屈居一隅的散沙联盟,不安定的因素太多。 若是常大爷亲自挑头,联合西蜀,东陵,诸多的外州王定边将,浩浩十几镇的人马,只怕妖后在沧州听闻,都得脸色发白。 “入盟无妨,但主公需要留着退路,随时抽身。此番,无非是争一个时间,若是不巧大事一成,在接连的南征北战后,西蜀也有了喘息之机。” 不仅是喘息之机,拔了苏妖后的沧州皇室,只怕以后在江南的战事,会更加顺手。 “伯烈妙言。” “一介跛人,无一所长,只能为主公定策。” …… 捧着酒壶,徐牧走回了江岸的亭子。 闭目的左师仁,缓缓睁开眼睛,重新正襟危坐。 拍开酒坛,徐牧露出笑容。 “左盟主勿怪,这壶好酒,可是好不容易寻到的。莫要忘了,我先前便是个酿酒户。” “徐兄有心了。”左师仁没有露出不满。要想对付两个伪帝,面前的西蜀之王,便是他最大的助力。 “来,与左盟主共饮一盏。日后入了联盟,还请左盟主多多照拂。” 这句话,无疑是给左师仁吃了定心丸。 “好!”这位天下仁名的东陵王脸上,忽然洋溢出满脸的笑容,“有徐兄这句话,这祸害苍生的两个伪帝,当真要救无可救了!” 气氛很和谐。 两人席地而坐,坐在江风之中,举杯碰盏,一时间变得欢声笑语起来。 “不日,我打算在恪州那边,举行会盟之事。到时,还希望徐兄务必赶来,共襄义举,讨伐伪帝!” “不瞒徐兄,一想到天下苍生,将被二帝的祸事所害,我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巴不得马上率领大军,正纪风,灭逆贼!” 徐牧放下酒盏,舔了舔嘴巴,忽然间发现,这酒儿一下子有些发酸了。 /92/92393/32121562.html 第六百四十二章 只差一个天下了 江风吹拂,两条人影迎风招展。 左师仁压住被吹飘的袍角,脸庞上,依然是一副儒雅的笑脸。 “那么,便定在在十日之后,在恪州举行会盟之事。” “在左盟主的带领下,这一次,我等联盟七席,定然能铲除伪帝。对了左盟主,粮草和陵州水师,什么时候会到恪州。” 左师仁语气平静,“会盟之后。” 老狐狸。 徐牧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快,“如此,我徐牧便静等会盟之日了。” “徐兄,好说了。你我情同手足,西蜀东陵,更像失散的兄弟,只等打下了沧州,你我兄弟,便能比邻而居了。” “甚好啊!到时候,我日日找左盟主吃酒。” “再好不过,我日日备下宴席和舞姬。” 左师仁起身,一转头看向满江的水,看模样又要演一番“悲天悯人”。 “左盟主,走好。”徐牧大声开口。 去了再演一轮的打算,左师仁意犹未尽地点头,在诸多护卫的簇拥中,慢慢走向江边的楼船。 “徐兄,莫要忘了,十日之后的恪州,我等联盟会师,共襄义举!” “记得。” 等着楼船去远,徐牧早已经放下了告别的手,表情之中,一时带着沉默。 他并没有问,联盟共有多少大军,又凑了多少粮草。他明白,在没有正式入盟之前,左师仁这头老狐狸,并不会告知于他。 “伯烈,一个偏安一隅的小盟,说到底,都是左师仁自个来玩。” 被司虎推到面前的木轮车,东方敬坐在木轮车上,语气沉沉。 “主公,这个小盟,除了西蜀东陵,还有个青州,其他的人,约莫是左师仁拉来凑数的。” “青州唐家。” “家主唐一元,现在,应该称青州王了。”说着说着,东方敬眉头一顿,“会盟之时,青州的唐家,主公要小心一人。” “何人?” “唐一元的家弟,唐五元。” “青州唐家,自大纪开朝,位列三公者不知多少,却偏偏大道化简,取了这等神韵之名。” “主公不可小觑。以文儒世家称王,必然有着杀手锏。” “确是。伯烈嘴里的唐五元,若是会盟相见,说不得去认个熟。” 不管一元还是五元,整个青州唐家,到了现在,已经算是加入了争霸之列。在往后,估摸着还会有更多的人物,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出世冒头。 “伯烈,你说有没有可能,让天下诸侯罢兵,转而大起联军,对付两个伪帝。” 东方敬想了想,“短时之内,应该没可能。除非是说,有一种契机,让整个中原天下,抛却争霸的私欲。但这乱世,若是有三成顾念中原河山的人,又岂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伯烈言之有理。” 先前苏妖后,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用了导火绳,引得中原割据争霸。西蜀能在虎狼环视之中,杀出了六州之地,已经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 回陵州的江面,入夜泊船。 立在船头的左师仁,在欣喜之余,脸庞之上,同样布满了清冷之色。 “联盟已成,主公为何不喜。”在旁的一个幕僚,不知什么时候,钓起了一尾江鱼,正在左师仁耳边喋喋不休。 “主公可等着,某钓了大鱼,等会便做鱼羹,与主公吃酒庆喜。” 左师仁瞟着眼睛,忍住了骂娘。 “本王问你,喜从何来?” “自然是……与西蜀联盟之喜。” “联盟之喜?你真以为,本王坐船去了,徐布衣便答应了?你好歹是个幕僚,这其中的道理,一丝儿都看不出?” 提着鱼的幕僚,一下子大惊,弃了鱼急忙告罪。 左师仁仰着头,脸庞有些痛苦。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若有一个能定策的大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方便许多。便如徐布衣,借着取酒之名,定然去询问了他的跛子军师。” “但我左师仁,又该和谁相商。三条楼船,百余艘的战船,万千之众的随行者,却无一人,与我秉烛夜谈,分析利害。” 左师仁闭目。 “尔等以为,徐布衣是真心入盟?不过是利益使然,有共同之敌,所以才勉为其难地入了东陵盟。我估摸着,在徐布衣看来,这东陵盟里的几席人马,当真是入不得他的眼。” “但没法子,我左师仁要取天下。这二帝,便是迈不过去的一步。” “传我令,东陵三州,立即遍访名贤!一旦募用,不拘吏制,立即提拔!” “我左师仁不信了,这偌大的天下,偏偏只有五谋六谋。只需一位,只需一位谋断擅辨的大贤,我左师仁何愁大事不成!” “攻破沧州,复攻莱烟,只等占尽江南半壁,便取天下!” “主公……我等若是联盟,伪帝袁松,是否会发难。”在旁的钓鱼幕僚,犹豫着问了一句。 “他又不傻。他巴不得东陵盟和沧州打得不可开交,早一点打下沧州,再尊他为正统。” 虽然开春之时,被袁松的奇计打败。但左师仁并没有消沉,认真来说,这场战事,应当归咎于轻敌。另外,还有青州唐家的不成器,居然被袁松回师的残军,打了个丢盔弃甲。 “狗……狗尾巴草在江岸长得很好。袁松兵力不盛,若非是为了先占水路,我老早便想对他动兵了。” “但眼下,还是以沧州为主。徐布衣的消息,应该是真的。妖后在暗中调兵,只怕稍稍一想,我便睡不着觉。” 一边说着,左师仁一边抬起了手,抚向了江风和夜色。 “你不知,我左师仁,是真想开一个盛世新朝。世人说我沽名钓誉,但他们真的不知,我是真想开辟盛世的。” “到那时,后世的竹书里,便会将我载册在帝列。明君左师仁,于乱世而出,率浩浩水师,定江南,伐二帝,席卷天下。” 许久。 左师仁收回了动作,约莫是刚才说的舒服了,嘴角慢慢露出笑容。 “我连国号年号,百官尊位,登基庆典事宜,甚至是太子的名讳……都想好了。” “现在,只差一个天下了。” …… /92/92393/32121563.html 第六百四十三章 米道徒 “主公且去,暮云州定然万无一失。”江岸之处,东方敬掷地有声。 会盟的时间,即将到来。 怕生出祸事,在先前的时候,徐牧还特地派人,去问了一轮恪州的黄道充。但发现,左师仁这一次,是真想玩一把大的。 “会盟之处,离着襄江不算太远。我已经让马毅,在对面江岸设下了营地。若主公遇险,则循林而入,先避杀祸。再动用信号,马毅会带人前去接应。” 徐牧点头。他明白,身为幕僚的东方敬,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会设下如此的后计。不过在徐牧看来,眼下的左师仁,对他未必有杀心。反而是沧州皇室,才是东陵最大的梦魇。 “主公,一路珍重。” 江风呼啸,吹得人身上袍子飘动。坐在木轮车上的东方敬,认认真真地长揖送别。 徐牧回礼,转身上了楼船。 “伯烈,莫要在夜里辛劳,注意身子。我徐牧,还需要伯烈来定策天下江山。” “愿随主公。” 仰起头,跛人东方敬眼圈发红,满脸的神色,都是不舍之情。 …… 会盟的时间,实则还有四日。但算上了路程的话,此时出发,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路随行的,只有一个徐家军裨将,带着的三千蜀卒。 当然,还有好弟弟司虎,披着重甲扛着斧头,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连江里的鱼都不敢冒头了。 约莫行了大半日的水路,只等近了北岸,便下船改步。却不曾想,偏在这时候,几艘小江船,忽然挡在了前方。 并无大意,领军的蜀州裨将,稳声下令之后,楼船上的蜀卒,纷纷抽刀搭弓,冷冷看向挡江的船。 “喊号!若无应答,便当敌袭!” 徐牧坐在船头,没有阻止裨将的命令。多事之秋,这天下间,要杀他的人可不少。 特别是那些世家门阀,恨不得将他碾到尘土里。 “主公,是米道徒的一名道老,想上船与主公一叙。”不多时,裨将走回报命。 “米道徒。” 夜枭的情报里,偶尔会提,米道徒是东陵附近一带,最为盛行的民间义军。和侠儿军不同,侠儿军是侠气救国。而米道徒,更多的是收拢苦民入道,入道者需捐一斗米。宣传的教义更有意思,叫什么“天下无论贵贱,万民当共食一槽”。 这世道,多的是你看不见的绝望,以及各种争权争势的阴谋。 “让他们上船。” 半途挡江,不是有所求,便是来做买卖。徐牧更希望是后者。 很快,一个披着彩袍的老人,带着两个中年徒子,缓缓登上了楼船,经过巡检之处,很认真地卸下了长剑,搁在船板之上。 “米道卢象,拜见蜀王。” 老人彩袍飘舞,对着徐牧躬身一拜。在他之后,另外的两个中年徒子,亦是如此。 “免礼。来人,给先生赐座。”江风中,徐牧仰起了脸。他很好奇,米道徒来找他这位西蜀之王,有何贵干。 “先生一定等急了。若是先前我部的将士,脾气躁一些,只怕要立即张弓射杀了。” “等了三日,好不容易见到蜀王,确实有些急了,还请蜀王恕罪。” “何罪之有。”徐牧摇头,“先生便说吧,这般辛苦的半途等我,所为何事?” 卢象笑了笑,“蜀王也知,这次在恪州共襄义举,我东陵米道,也是一支会盟之师。” “救国难,杀伪帝,匹夫皆有责。老先生若有事,可以开口了。” 拉关系的话,谁都会说。但这种小盟,像东陵米道这种,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左师仁的手段,用来凑一席的。 卢象犹豫了会,自知面前的徐牧不好糊弄,索性认真开口。 “蜀王,我有个提议。天下皆知,蜀王仁善爱民,这治世之本,与我米道何其相似。不若这样,我米道便入西蜀,替蜀王教化子民,如此一来,西蜀的仁爱之政——” “本王拒绝。”徐牧想也不想地开口。 西蜀是净土,他可不想招惹什么米道徒。如这类披着救世外衣的,大多数,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私欲。两世为人,这种手段徐牧可太熟悉了。 西蜀边境,防卫严密。也亏得如此,米道徒无法从东陵迁徙,进入蜀地。当然,哪怕迁徙来了,徐牧一样用棒子赶出去。 “蜀王,在你眼前的,已经是污浊的乱世之象。我米道徒,以仁爱子民为上,万人平等,共食一槽。若入蜀相助,对于蜀王而言,是何其大的助力。君不见东陵左仁,便是我米道徒广散济世教义,方有今日的辉煌。” “既如此,老先生便一直留在东陵吧。西蜀就不必去了,那里都是蛮人异类,不受教化的。”徐牧笑了笑。 任你吹得天花乱坠,西蜀你敢进一个米道徒,我便斩一个。 “卢老先生,西蜀不仅不受教化,而且蛮民颇多,作为蜀王我奉劝一句,莫要想着入蜀散道了。若不然,被蜀中乱民杀了,尸体都收不回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是个傻子,都明白了徐牧的意思。 卢象脸色沉了沉,但转瞬之间,脸色又变得如沐春风。 “既如此,老道便不叨扰了。只等蜀王去了会盟,再来相谈一番。” “好说了。” 徐牧平静抱拳。 卢象起身,又施了一礼,才拾回了剑,缓缓走下楼船。 “牧哥儿,这些人是哪个?”司虎刚在蹲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 “骗米的。”徐牧皱住眉头。 离开西蜀,入江南东陵,他才发现,这暗沉沉的世道,已经是各种枝节横生了。 如这些米道徒,若是继续散道,遍布天下三十州。到那时,只怕真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了。 这也是为什么,徐牧坚持不让米道入蜀的原因。祸乱的根源,自底层而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米道,则是覆舟的隐藏山洪。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办法。乱世,原本就是各显神通,弱肉强食。直至在某一天,迎来新朝盛世,这些该死的魑魑魅魅,便又如见不得阳光的小鬼,一下子消散不见。 “莫要理会,继续行船,争取早些赶到恪州。”徐牧站起身子,看着前方散开的几条江船。 “另外等近了岸,派人先去通知黄道充,便说本王要见他。” “遵吾王令!” …… 99mk.infowap.99mk.info /92/92393/32127038.html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一个小盟盟 十日的会盟时间,徐牧只用了八日,便到了恪州江岸。在后面,马毅的万人水师,也一直紧随,小心护卫着主船的安全。 “让云城将军,先在江岸扎营。”徐牧缓了口气。 这一次,七席在恪州会盟,说不得会遇到好些奇怪的人。当然,更说不得妖后那边,会派出杀手死士之类的。 “主公,黄家主亲自来迎船了。”裨将走回,拱手开口。 “甚好。” 徐牧抬起头,远远的,便看见了老黄只带了二三人,焦急地等在岸边。约莫是看到了楼船,又慌不迭地挥手示意。 …… “见过蜀王。”再见徐牧,黄道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虽然分别并不算久,但不知为何,比起其他的势力头头,他更愿意和徐牧打交道。 “黄家主,有礼了。” “蜀王入恪州,某能来迎船,乃是天大之喜。” 瞧瞧,这才是拉拢人的正常心态。什么米道入蜀,还扯到仁爱治国,连司虎都骗不了。 黄道充寒暄完,迅速驱散了跟随的二三人。他知道,徐牧应该有话要问。最近东陵盟和左师仁的事情,可把他搅得头昏脑涨。 那会要拉他入盟,好说歹说,送了一大笔银子作为盟军之饷,事情才算拖住。 “黄家主,先前左师仁来暮云州,本王便和他说了,恪州地段无需入盟,只需提供地利即可。” 入了盟,这性质便不一样了,和老黄保全家族的夙愿,背道而驰。徐牧算是举手之劳,帮了一个小忙。 “哎哟,谢过蜀王。”黄道充果然大喜。 “不敢邀功,不过是说出来,让黄家主安心罢了。”徐牧笑了笑。 “蜀王客气,我先前来江岸之时,在半途中你猜怎的?又不巧发现了两棵五六百年的老山参,迟一些时候,我送来给蜀王。” “这怎的好意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王在讨礼呢。” “任他们说,我黄家和西蜀的情分,早已经是真金不怕火炼了。” “那我再推辞,就是却之不恭了。” 天知道黄道充为了四处拉拢,藏了多少奇珍异宝。其他的还好说,但老山参这种吊命的东西,多多益善。 “我知蜀王有话,但讲无妨。”闹了小半会,黄道充的脸色,才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黄家主,我徐牧是第一次加入这种联盟,心底有些紧张。能否请黄家主细说一番,这几席人马的情报。” “知无不言。” 收集情报和收集老山参,老黄都有一手。 徐牧让人铺下席子,和黄道充两人,席地而坐。 “蜀王,左师仁那边,我便不讲了,估摸着你比我知道的还多。既如此,我便从青州唐家说起。” “请。” 黄道充咳了两口老嗓,认真开口,“青州唐家,家主唐一元,已经年逾六十,在以前,我也和唐家打过交道。印象中的这位唐一元家主,并无大志,更喜欢醉情诗文墨画。我也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如此好胆,居然拼着唐家两百余年的底蕴,称王建兵。” “具体的我还在查,但蜀王,需要小心一人。” “唐五元?” 黄道充怔了怔,“蜀王讲对了,正是此人。” 徐牧皱眉,先前东方敬的分析,也说唐五元不简单。 “唐五元文武全才,虽然是个文士,但刚过了束发岁,便离开了青州,满天下的遍访兵法大家,著有兵书。当初小侯爷,还想让他入朝,但被唐五元推辞掉了。” “当初,伪帝袁松带着残兵,复而攻打青州。若唐五元真有本事,何至于大败?” “指挥青州军的人,并非唐五元。我查过,他那会不在青州,前些时候才赶回的。我估计,这一次会盟,蜀王应该能见到他。” “多大年纪。” “刚逾三十,是唐家的老幺。在前面,除开家主,还有唐二元和唐三元,唐四元几年前染重疾不治,已经故去。” “好随性的名儿。” “大道化简。蜀王,唐家可不简单。天下三十州,沧州为武侠大州,而青州,则是文士大州。” “这个我知道。黄家主,说说其他的。” 紧接着,黄道充说起了米道徒的事情,和徐牧了解的,并没有太大的出入。按着徐牧的预想,这样的乱世散道,极有可能,是遮了一层仁爱的外衣,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天下唱反。 “商舵护军那一支,没什么可说的。也是几个东陵世家捣鼓的,生意做的,还不如我恪州。先前想要伸手,捞我恪州的生意。蜀王不知道,我那会生了气,直接就派兵了,打烂了他十八辆的瓷器马车……最后,左师仁出面,我赔了一笔银子。” “没生意,便没银子。没银子,我恪州诸多世家,都活不得了。” “明白。”徐牧点头。 “还有其他的,东越九部,那些山越人部落,原先就是为左师仁效命。和商舵护军一样,也是单独来出来,凑了个数。山越人打仗凶狠,特别在山林里,比起蜀王的平蛮营,也不逞多让。” “最后一个,便是盐岛军。” “也是左师仁的人马?”徐牧心底,有些犯抽了,这绕来绕去的,全是老左自己在玩。 “这个应该不算。”黄道充想了想开口,“盐岛,原先是陵州外的几个海岛,在几年前,还替纪家人晒制贡盐。但随着纪帝三迁,皇室威仪尽失,左师仁派兵去盐岛,打了一场之后,盐岛只能附庸到了东陵麾下。” “都这样了,盐岛还不算东陵人马?” “不算。盐岛的岛主裴尚,一直对东陵不满。当然,这些我偷偷查出来的。在表面上,盐岛还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这次,才会跟着加入了东陵盟。” “黄家主,多谢相告。” “早讲了,对于蜀王,我知无不言。”黄道充露出笑容,“此番在恪州,还请蜀王放心,某黄道充,力保蜀王安危。” 虽然有东方敬的一步步暗棋,但听到老黄这么说,徐牧的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动容。 利益归利益,但老黄已经做的很不错。 “对了黄家主,整个东陵盟,有多少大军?” “除开蜀王的人马,只有八万余人。单单左师仁那边,都出了四万大军,青州军两万,余下的五个小势力,共计两万余。” 只听着,徐牧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有些无奈。 好一个小盟盟…… /92/92393/32127039.html 第六百四十五章 青州唐家,老幺唐五元 消化了黄道充的情报,顺便消化了一顿酒宴,在隔日之后,徐牧才在黄道充的领路下,前往会盟的地点。 会盟选址,按照左师仁赚名头的习惯,不出徐牧所料,设置在了江岸边上。铺了锦毯,又搭建了连排的高亭。出入陪伺的姑娘,端着佳肴美酒,清一色的水灵灵。 “蜀王,我黄家不入盟,便不过去了。”黄道充认真道。 徐牧何尝不知,黄道充心底的担忧。这位八面玲珑的恪州头羊,最担心的,莫过于引火烧身。 偏偏这一次,左师仁想要做大,会盟的事情,只怕早已经天下皆知了。当然,不管怎样,只要不参与结盟,徐牧相信,黄道充是有能力继续周旋的。 “谢过黄家主。” “好说了。” 黄道充一声叹气,迅速转了身,领着先前跟随的护卫,缓缓离开了会盟地。 立了一会,徐牧沉默转身。 眼前的会盟,约莫在准备开始。江上顺风而来,速度快了些,这小盟盟的头目们,尚没有几人到达。 “徐蜀王。”正当徐牧想着,突然之间,一名披着儒袍的青年,已经走到了面前。 司虎欲拦,被徐牧唤开。 “若无猜错,你便是蜀王徐牧了。”青年露出笑容,长揖施礼,重复了一次话头。 徐牧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也和左师仁一般,满脸的儒气,但不同的是,偏偏生了一对剑眉,隐约间藏着一股子的英勃之气。 “正是,未指教——” “青州唐家,老幺唐五元。”青年依然长揖,“知蜀王早到,某恭候多时了。” 徐牧不动声色。不仅是东方敬,抑或是黄道充,都要他留意面前的人。唐家老幺唐五元,按着黄道充的说法,是不世出的大才。 固然想拉拢的。 但徐牧猜着,唐五元背后,是青州唐家。一个响当当的三公世家,不大可能投效于他。 “原来是唐兄,早有耳闻。”徐牧笑着回礼,“对了,唐兄可是有事情?” 家大业大之后,不管是米道徒,还是青州唐家,似乎都贴过来了。 “不瞒蜀王,听说蜀王是小侯爷的衣钵人。吾唐五元,向来敬重小侯爷的忠义,此番久候,也只为一睹衣钵人的风采。” 徐牧依然不动声色。 他喜欢听彩虹屁不假,但只是老兄弟们的互拍互吹。 “世人谬传。”徐牧摇头,“你我这次,在恪州会盟共襄义举,还望多多合作。” “蜀王请入座。” “甚好。” 两人入席没多久,才过一会,又有几个会盟头子,慢慢入场。先前的那位米道卢象,此刻正跟在一个白毛老道之后,犹豫了下,终归没有来打招呼。 那白毛老道目光扫来,沉默了会,同样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不过乱世里横生的枝节,蜀王莫理他们。”唐五元安慰了句,“知这次会盟,我特地从内城赶了回来。原先还想让家兄出面,劝说陵王,无需招拢这些小势力。只需西蜀东陵,再加我青州,便已经足够场面了。” “散沙易塌,必是沙子不均的缘故。” “唐兄妙语。对了,唐兄先前说,刚从内城赶回?”徐牧有意无意的,开始试探性地询问。 唐家的出世,让他一直觉得很突兀。正常来说,一个文儒世家,只需要挺过乱世,便能迎来新一轮的复兴契机。 但唐家反其道而行,偏要学武人一般,去争什么天下。一个不好,家族都被夷灭。 “正是。”唐五元叹着气,“不瞒蜀王,我也不知家兄唐一元……为何要出世,称王聚军。我估计,是受了陵州王的蛊惑。” “唐兄,这些话你还真敢说。” 唐五元认真摇头,“我还是那句话,蜀王徐兄,是小侯爷的衣钵人。我相信小侯爷的眼光。我先前入内城……是想投效于渝州王。” 徐牧怔了怔,“投效渝州王?” “家兄的起事,已经无可避免。所以,我才想着,以自己成为纽带,附庸渝州王的势力,让青州家族求存。” 说这句话的时候,唐五元明显压下了声音。 徐牧突然间有些不明白,如这类东西,唐五元为何要对他,全盘托出。要知道,不管西蜀还是青州,在会盟之后,都要拜左师仁为盟主。 “渝州王在河北打仗,而内城里的那些大世家,皆是不喜于我,不喜青州唐家。长阳司坊闭门相拒,连拜礼都扔了出来。所以,我只能先赶来恪州,参与会盟之事。” “蜀王有所不知,我实际上也是个小志之人。最大的念想,与黄家主一样,都是为了保全唐家。只希望家兄能早些醒悟,散兵卸去王位,退回青州的唐家祖镇。” 徐牧笑了声,“这乱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令兄,也无非是为了家族昌盛。” “但愿无祸。”唐五元又是一声悲叹,“只等会盟之事后,我想些办法,将拜帖送到河北渝州王那里。如今的情况,要保全唐家,只能附庸一方大势力。只可惜,西蜀离得太远,否则,便是我唐家的大荫了。” “唐兄说笑了。司虎,给唐兄斟盏茶汤,润润嗓子。” “牧哥儿,你怎的不亲自斟?” “手疼。” 司虎嘟嚷了句,拿起了茶壶,给徐牧和唐五元,都斟了一盏茶。 “多谢蜀王,多谢这位虎士。”唐五元笑了笑,作揖致谢。 “这一次会盟,若是能成功讨伐伪帝,也算一件幸事。” “唐兄文武双才,讨逆之战,便要倚仗唐兄了。” 唐五元谦逊开口,“蜀王莫要取笑我了。我知晓在暮云州里,蜀王的幕僚东方先生,世人称为天下第六谋,计略无双。若是有机会,我更想入暮云州,亲自拜访一番。到时候,希望蜀王,不会像内城世家一般,拒我于千里之外才是。” “扫榻以待。”徐牧平静接话。 “如此,再好不过。”唐五元起身,冲着徐牧,又冲着司虎,连着作了两次长揖。尔后,才转身往前离开。 “牧哥儿,那人好识礼数,他连我都拜了,不枉我给他斟茶了。” 徐牧没说话,自顾自拿起茶盏,给自个倒了一盏茶,捧起来慢慢地喝。 “牧哥儿,你不是手疼了?” “刚刚又好了。” 捧着茶盏,徐牧忽然皱住眉头,看着唐五元的背影,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92/92393/32138896.html 第六百四十六章 小盟主和大野心 约莫在两个时辰之后,左师仁的马车,才到了江岸边的会盟之地。跟在左师仁后面的,还有东越九部的首领,盐岛岛主,商舵的小舵主……总而言之,是带着一大家子的人,终于赶到。 扫到徐牧的位置,左师仁堆上满脸激动,急急拨开人群,急步踮脚小跑而来。 “让徐兄久等,是我左师仁之过。等会宴席之时,我左师仁自罚三杯,以作谢罪。” “左盟主何须如此。”徐牧也起身,稳稳一个长揖。 都是老奥斯卡,你演我也演,大家演才是真的演。 寒暄了番,左师仁才转过身,招呼了其他的会盟的头子,开始入宴,商谈攻打沧州的事情。 徐牧目光一扫,七席人马的头子,都已经到场。让他更为惊奇的是,青州王唐一元,满脸死白,坐在木轮车上,不断喘着大气。 便是这样一个人,还心心念念着争霸天下? “诸位,先共饮一盏。”左师仁意气风发,举起了酒盏,在江风中掷地有声,“此一番,我等会盟聚义,共襄讨伐伪帝的壮举。” “敬陵王!在陵王的率领下,我等必攻无不克!攻入沧州,活抓妖后!” “与陵王共饮!” “共饮。”徐牧平静地跟着举杯。热闹倒是很热闹,但他总觉得,差了很多东西。 在二帝出现之后,左师仁明显有些急了。哪怕算到十万人马,渡江攻打沧州,都不见得是易事。若是再稳扎稳打,继续布局,拉拢其余的入盟人选,机会还大一些。 但明显,左师仁已经听不进了。放下酒盏,左师仁坐到了徐牧身边。 “徐兄,各方盟友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祭旗之日,便要渡江,攻打沧州伪帝。这妖后,死期便要到了。” “左盟主,不若再筹谋一番。”想了想,徐牧认真开口。不喜归不喜,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左师仁拔掉沧州。 这颗毒瘤,已经长得够大了。而且在袁安死了之后,彻底异变。 “我自有打算。”左师仁笑了笑,“徐兄,你也知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敢行会盟之举,定然会有后手。” “援军?” “先卖个关子,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只需按着先前的计划,引诱沧州水师即可。” “左盟主,我讲过了。西蜀兵力和粮草,皆是不足,我只能尽力而为。” “西蜀出两万水师,另外,我再调两万水师给你,粮草辎重,一并供应。徐兄,莫非你不想灭掉沧州?一个毒谋妖后,卧榻在侧,我反正是睡不着的。” 实话说,只出两万水师,左师仁还提供粮草,并不算亏本的事情。 “在打下沧州之后,你我的约定依然有效。我只取一郡,还有幼帝袁龙。” 徐牧沉默了番,目光扫过其余的势力头子。 “他们,我自有恩赏。这偌大的天下,如果说谁是最大的助力,非徐兄莫属。入蜀灭凉,徐兄的发家史,堪称举世无双了。” “谬赞了。不知左盟主,打算什么时候祭旗渡江。” “我东陵的望天监,尚在观摩气象,我估计,应该没几日了。各路的大军,也到了恪州境内。” “会不会有些急?” “不会,我考虑的很周到。” 徐牧沉默了番,思索着可能发生的祸事。 “莱烟二州,袁松那边可有异动?若是背后夹击,东陵盟恐损失惨重。” 左师仁大笑起来,“徐兄啊,你觉得老伪帝,会和妖后合作?没可能的,他巴不得你我早日联手,把沧州皇室拔了。” “按理来说,确是如此。但最怕的,就是不讲道理的人。” “徐兄多虑了。哪怕袁松出军,恪州这里亦有两万余的州军。黄道充虽然不成器,但谁想攻打恪州,他肯定要拼命的。” “放心吧徐兄,我左师仁,并非是急功好利的蠢材。敢走这一步,便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徐牧不说话,心里没有尽信。 先前你打莱烟二州的时候,被袁松按着来打,头都捶爆了…… “徐兄且宽心,这一次,将是东陵盟名震天下之时。” 只说完这句,左师仁已经起身,走向了木轮车上的唐一元。唐一元半死不活的,任由唐五元推着木轮车,代为饮酒相敬。 不知为何,徐牧总觉得一股不详,忽然笼罩了全身。他觉得,沧州的苏妖后,计谋诡计,连他的贾文龙有时候也疲于对付。怎会眼睁睁的,看着东陵盟会师,祭旗,渡江,攻州。 没那么简单的。 坐在热闹的会盟席上,徐牧只觉得自己,忽然间有些格格不入。并非是不相信左师仁的手段,而是他更担心,苏妖后那边的手段。 还是那句话,操之过急。 “盟主,这一次,我等诸多人,便跟着盟主,一起灭了沧州!” “左盟主天下仁名,在铲除伪帝之后,只怕要名留青史了。比起忠义袁侯爷,也不逞多让了。” 几个攀附东陵的小头头,不断举杯欢呼。 “牧哥儿,你怎的不过去?”抢了一盘江鱼,司虎蹲在一边,边吃边开口。他发现,自家的牧哥哥,今日不太合群。 “去个卵,一群小蝌蚪找妈妈。” 抬起头,徐牧看着急淌的江水,整个人又陷入了思量。 …… 在沧州,宫殿之前的雕栏。 一袭素色的凤袍,在风中轻舞。做了太后之后,先前的艳色袍子,已经不穿了。 苏婉儿年纪轻轻的脸庞上,显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仪。 “徐布衣是个聪明人,真的很聪明。参与了,又像没参与,我只觉得,有些可惜了。” “家乡杀羊的时候,总喜欢挑弱瘦的,要养不活的先下手。便如左师仁,他虽然也算得枭雄,但和徐布衣比起来,和袁松比起来,终归是最弱的一位。” “阿七,我说的不是州地和兵威。我的意思,是谋略与布局,缺一大谋,便是左师仁最大的问题。” 阿七没有“阿巴阿巴”地应声。他是个内敛的快剑客,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露出笑容。 此时,面对着苏婉儿,快剑阿七在晚霞中的脸,洋溢出灿烂的笑容。 /92/92393/32138897.html 第六百四十七章 唐五元恭送蜀王 江岸的风,开始烈了起来。吹得岸边的芦苇,一时间晃摆不停。 会盟还没有结束。 左师仁意气风发,连着商定了几个战略。 徐牧侧过头,遥遥看去内城的方向。他突然明白,诛杀妖后,只有西蜀东陵,以及这些找妈妈的小蝌蚪,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唯有天下共诛,方能成功。最好的挑头人选,无疑是常大爷。但如东方敬所言,这样的举世大事,总得需要一个契机。 “徐兄,可知妖后暗调了多少兵马?”在旁的左师仁,忽然侧了头,冷静发问。 徐牧想了想,“先前捞金碎的事情,暂时知道的,便只有三万左右。我估摸着,妖后还有其他的手段。” “这有些不对。兵员从哪里调?” “我也不知。”徐牧老实回答。他确实不知,这天下都乱透了,但凡有了州地的,都会大肆收拢青壮,征募为兵丁,再不济充作劳动力,也是很好的选择。 “以粮养军,沧州的米田并不算多。养八万大军,已经是极限了吧?再说了,这其余的州地,根本不会上税上粮,也没有什么州府的岁贡交纳。” 徐牧笑了笑,“左盟主慧眼如炬。” “徐兄,不日你便返回暮云州,按着你我的计划,可以着手准备了。” 先前两人的计划,是由徐牧引走沧州水师,让联军趁势攻入沧州。 “即便妖后不上当,但徐兄长驱直入,牵制住了数万沧州水师,那么我联军攻伐沧州,便添了三成胜算。当然,若是从暮云州出军,再牵制新月关的方向,那就更好了。” 可谓老谋深算,徐牧只希望这份老谋深算,不要付诸东流。至于那什么出兵新月关的提议,被徐牧自动过滤了。 “我劝左盟主,再深思一番。” “无需。”左师仁认真摇头,“我知徐兄的意思。但不瞒徐兄,这场战事,我已经准备了许久。” 看着面前的左师仁,徐牧明白,这位天下仁名的东陵王,肯定有后招。实际上,东陵三州要想杀出去,那么,沧州便是最大的阻碍。 在早些时候,左师仁已经悟到了这个道理,第一次来结盟,便也是这个原因。不过,第一次沧州那边,袁安还活着,尚没有发生宫变,左师仁有些畏手畏脚。但现在不一样,打着诛奸伪帝的旗号,足够占尽大义名分了。 “徐兄,来看。” 左师仁稳坐在席上,忽然笑着开口。 循着声音,徐牧抬起头,便发现了几个侍卫,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囚犯过来。 “徐兄,可知此人是谁?” “左盟主,莫非和妖后有关?” “正是。”左师仁冷笑,“此人是潜入东陵的沧州探子,先前想在王宫刺探,不巧我东陵王宫,有诸多高手,将这贼子拿下。” “只可惜,是个哑奴,连舌根都被削了。这沧州妖后,最喜欢用哑奴。那位保护她的黑衣快剑,同样也是哑奴。偏偏这样的人,居然还认贼作父。” “抬头。” 一个东陵侍卫,将哑奴探子的头发,一下子揪了起来。待抬起头,徐牧才发现,这人的满口牙,都被打碎了,连咬毒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无了作用,到时候,便只能用来祭旗了。杀了这等狗贼,祭我东陵大盟举事成功。” 古往今来,祭旗之事比比皆是。用敌首祭旗,再正常不过。 徐牧沉默了会,想到了一个问题。 “左盟主,中原哪个州地,会养哑奴为士?” 左师仁认真想了好一会,才缓缓摇头,“这我便不知了。养士这种事情,切莫做的太过。说不得让人心生怨恨,便不会死效了。” 听着,徐牧已经动了心思。到时候,或许能从这里下手,再查一番苏妖后。当然,如果这次左师仁的东陵盟打赢,则务必要。 若打输了,很大的必要…… “徐兄,且宽心。有些事情,现在不便告知,但渡江攻打沧州,到时候徐兄便知了。我左师仁,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次沧州水师的事情,换成其他人,我是不放心的,也只有徐兄才能胜任。” 如类似的话,左师仁说的太多。越说,徐牧心底越没有谱。 “共饮一盏,预祝这次会盟,诸位旗开得胜!”左师仁高举酒盏,环顾左右。在场的人,都纷纷跟着举杯共饮。 …… 一场小盟盟,见个面喝个酒,三日时间之后,各路人马开始着手准备。在恪州江岸的地段上,联军已经开始扎营。在其中,甚至有些东陵的小户门阀,听说要讨伐伪帝,纷纷前来助战,一百人,两百人……乍看之下,声势有些浩大。 并没有再逗留,徐牧登船折返。按着约定,到时候他要从恪州的西面,领着共四万的水师,准备在江上布战。 “徐兄,你我共诛妖后,不久之后,便要留名千古了!”左师仁难得送了一把,满江的风,吹不散他的笑容。 徐牧只看了会,直接转身。 “牧哥儿,吃了他的酒,是不是要帮忙打架了?”司虎揉着滚圆的肚皮,在旁开口。这二三日的时间,他过得很舒服。 “要打架了。” 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晨曦。暖阳将出,徐牧的身上,却还隐隐带着寒意。 从左师仁来结盟,到会盟,到准备攻打沧州,所花的时间,只过了大半月。当然,他更愿意相信,是左师仁早做好了准备。 “牧哥儿,江边有个人。” 听着,徐牧回过头,便看见了唐五元正骑着一匹马追赶,前来相送。 不值得让他斟酒的家伙,这一下,似是出乎了意料。 “唐五元恭送蜀王。” 停了马,唐五元朝着楼船的方向,高高抱拳。 “下次再见面,吾唐五元,定要和蜀王,再与蜀王多谈几轮,让蜀王刮目相看。” 徐牧抬起手,挥了两下,算是回了招呼。 青州唐家,好死不死的,将自己绑在了战车的轱辘上,将跟随左师仁,一起征战沧州。 不过,那位青州王唐一元,都半死不活了,居然还能鼓起那么大的胆气,拼着世家存亡,也要争这一轮。 再者,徐牧觉得这唐五元,有些怪异。不像黄道充,是为了保存家族,也不像米道徒,是为了入西蜀散道。 “司虎,哥儿长得好看吗?” “牧哥儿,我说好看的话,你会给银子么?” “算了,你别说了。” 他长得虽然还算尚可,但又没有龙阳癖……所以,表面上无目的的接近,才是最可怕的。 /92/92393/32142915.html 第六百四十八章 唐家的秘闻 循着江水,约莫在近两日后,便绕回了暮云州不远处的江面。先前还担心,沧州那边会早半途截船。但并没有,苏妖后稳如泰山。 看着徐牧折返,马毅带着接应大军,总算松了口气。 “主公,一路可还好?” “不好的话,你我便见不到了。”徐牧笑了声。这一次的会盟,实话说,他并不怎么看重。除了他之外,玩来玩去的,几乎都是东陵那边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轮的讨伐沧州,他很愿意配合。左师仁立志称霸,也算给了很丰厚的条件。 “马毅,可有敌军探子?” 马毅摇头,“并无。不过,东陵那边的探船,倒是来了几回,借着送酒肉的名头,想入我西蜀大营,我直接赶走了。” 带一支护送大军,无可厚非。当初左师仁来暮云州,一样是这么干的。 “暮云州那边传来了信,说小军师,一直在江岸等着主公。” 徐牧有些动容。在外头尔虞我诈,终归还是有生死与共的老友,一路肝胆相照。 “司虎,下去帮舟师划船,哥儿给你八两银子。” 正在甲板上,挖着鼻子的司虎,只听到这一句,迅速往船舱下跑去。 “回暮云州!” …… 如马毅所言,东方敬一直等在暮云州江岸。手里捧着一份卷宗,眉头不时皱起。 “小军师,主公离开之时,还让你莫要再操劳。”旁边有裨将苦劝。 “无事,虞城那边可有异动。” “没有,于将军照常布防。不过小军师,你先睡一番,主公若回,我再来喊醒你。”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等不及,想和主公早点商议。” 小军师的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军师,主公靠岸了。” 只听到这一句,东方敬让人推了木轮车,往江岸迎去。 下船之时,远远看着东方敬的人影,徐牧急走了几步,从士卒手里接过独轮车,推着东方敬往回走。 “主公,我有事讲。”东方敬侧头,语气里满是沉重。 早知东方敬等在岸边,徐牧便知晓,这位小军师的心底,应当是有了事情要商。 “伯烈请说。” 东方敬点头,拿出一份卷宗,眉头紧皱。 “主公这几日,去恪州会盟之时,夜枭那边,刚好传来了情报。” “哪里的情报。” “青州,唐家。” 听着,徐牧只觉得脚步有些发沉。 “主公可知,唐四元是怎么死的?” “先前的情报,唐家五子,除了唐四元染病故去,其余的都还活着。” “主公,并非如此。” 东方敬捧着卷宗,脸色有些不好。 江岸的芦苇杆,生长正茂,随着江风一摆一摆,司虎外八字站着屙尿的人影,若隐若现。 “渗入青州的夜枭探子,前两日传了情报,青州唐四元并非是身染重疾,而是被溺水死了。” “溺水死的?” “正是。探子花了三百两,暗中询问了一个告老的唐家护院。那护院说,并非是染病,而是泛舟在湖,忽遭狂风翻船,落水而亡。” “伯烈,唐四元如何死的……似乎不太重要。” “主公,不对。情报里还添了另一条信息,老幺唐五元,当时和唐四元都在船上,船翻了,两个人都落了水。” “就算唐五元会游水。但唐府的家丁,沿着小湖寻了整整几个月,都没找人影。再后来,一年之后,唐五元便忽然回了府。” “那时候多大。” “约有二十四五。” 徐牧皱了皱眉。这条情报,若换成其他人,可能直接忽略了。但东方敬的阴谋嗅觉,比起贾周也不逞多让。 再者,若是溺水而亡,直接讣告就是,为何还要对外说,是染病故去。 “其中的关系,有些复杂。为此,我查阅了不少关于唐家的卷宗,又发现一件事情。唐五元消失一年,回府之时,喉哑失声,若非是唐家富贵,请来了神医李望儿来救,恐怕这辈子都要做个哑巴了。” “哑奴?”徐牧蓦然飙出一词。 “主公,哑奴养士之法,太过阴狠。只可惜李望儿殉了小侯爷,若不然,还能多问个一二。但不管怎样,我只觉得……唐五元可能有大问题。” “先前会盟之时,这人便贴过来,约莫要探出情报,但我什么都没讲。”徐牧凝声点头。 “自古往今,会盟这等事情,内部若出现问题,很容易失败。我与主公的想法一致,自然也希望左师仁能打赢这一场。如此一来,拔了沧州妖后,主公的大业方能继续前进。” “主公可去一封信,提醒左师仁,让他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 …… 两日后,一员东陵的水师大将,带着百余人的护卫,乘船赶到了暮云州。 “某家苗通,拜见蜀王。” 先前时候,左师仁要派两万水师协助,而苗通,则是这两万人的督军大将。 “苗将军,你家主公没收到信?”站在江岸,徐牧犹豫着发问。 “这我就不知了,情报信卷,不经我的手。再者,我早些时候,便从楚州入西蜀了。” “苗将军一路辛苦。马毅,去安排接风宴,今夜本王要与苗将军,不醉不归。” 得到这份礼遇,苗通脸色动容,连着又起手行礼。 只等苗通离开,徐牧和东方敬才相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都读出了一种疑惑。 “主公,或许你我过虑了。不管怎样,左师仁都是一位枭雄,如这些事情,也许早有所料。明面上是会盟攻伐,但在暗地里,左师仁指不定有着其他的手段。” 对付妖后,没有其他的后手,压根儿玩不赢。若是玩大一点,玩得精妙一些,说不得,真有可能打下沧州。 “伯烈,猜猜左师仁的后手,会是什么?” 东方敬摇了摇头,“猜不出。这个东陵盟,危机有,机会也有。但最主要的,还是左师仁的手段。不管主公,或是老师和我,这两三年的时间,都被妖后的诡计,搅得心神不宁。” “不似大男子的计谋厮杀,反而是一介女子的绵里藏针,是最难防的。一个不留神,便已经满手扎针了。” “这纷乱的世道,终归出了这么一个奇女子。” /92/92393/32142916.html 第六百四十九章 “取”兵符 似是为了避开一场战祸,连着江岸觅鱼的水鸟,都忽然消失了去。 头束金冠,系着一件龙虎纹绣的披风,左师仁仰头背手,冷冷看着江对面的方向。 看了许久,他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告诉本盟主,沧州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盟主,一如既往地巡江,但在江岸的防御,似是增派了驻军。” “如我所料。只以为我等在江面会盟,便会从江上发起渡江攻伐。果然,拖住沧州江岸的重任,非徐布衣莫属啊。” “盟主……不是直接渡江打过去?”在旁的商舵舵主,脸色忽然一怔。 左师仁并未回话,仰起的脸庞,涌出一股子的期盼意味。为了这一场,他早就在准备了。 徐布衣还在凉地的时候,他有想过,让青州唐家,来吸引沧州江岸的大军。但没想到,蜀王徐布衣突然来了暮云州,主动提出了这等战略,一拍即合。 当真是天公作美。 这一次,东陵三州,约莫是要起势了。 “准备祭台,将祭旗起事。” “遵盟主令。” “另外,让各个盟头入帐,本盟主要军议。” 打仗并非儿戏。对付苏妖后,更是容不得半丁点的差池。不管是粮草辎重,抑或是排兵布阵,左师仁都需要最合适的考虑。 当然,徐布衣那边,他不会动。 “盟主,吾兄……吾兄昨夜又咳,能否改日再议。”这时,唐五元从帐外走入,满脸都是担忧。 只说完,他举手长揖,便要走出军帐。 “你也是唐家人,但坐无妨。”左师仁挑起眉头,扫了眼唐五元。青州王唐一元,确实是他挑拨的。 青州的地利,紧靠莱烟二州,相当于一个横向半岛。对于东陵而言,是最为合适的夹击之选。先前为了对付伪帝,他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将唐家绑在了东陵船上。 “我唐五元并非家主。”唐五元坚持不入。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副文人的迂腐。 “入座。”左师仁脸色不耐,低喝了声。这一下,才将有些发怔的唐五元,请入了军帐。 时间不多,两万的水师,也已经让大将苗通,先行去了暮云州布局。他知晓,在妖后那边,同样也有了各种防备。 “诸君,我长话短说。妖后祸国,乱我中原。如今,又挟持幼帝,垂帘听政。此等妖人不除,国无宁日。本盟主打算三日之后,将率我联盟大军,渡江攻打沧州。” “诸君请看,沧州的江岸线很长。徐蜀王在西段,先发起战事,我等便在东段,伺机而动。只等徐蜀王牵制沧州水师,我等再进攻。” 左师仁说完,旁边的商舵舵主,忽然皱住眉头。 “左盟主,若是徐布衣不尽力,当如何?” 左师仁回头,看着小商舵舵主,咧嘴一笑,“听你的意思,是不相信徐蜀王了?” “左盟主,确有一些……” “那你想怎么办呢?他入蜀灭凉,从一个小棍夫走到天下逐鹿的舞台。你有着庇荫九世的富贵,却只能带着三四千人的护军,和恪州争些蝇头小利。若不然,你带兵去吧,带兵去暮云州让他就范,让他好好配合打仗。” 商舵舵主脸色涨红,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讲过很多次。这场乱世,能吃撑的人,都不会是傻子。我左师仁不是,他徐牧也不是。你以为对付沧州,单单是我左师仁的事情?那可不对,徐布衣啊,更想早些打下沧州,灭了西蜀的心腹大患。” “共同利益之下,还需要什么军令状,或者信物?他聪明,我聪明,那就足够了。且宽心,徐布衣会做的。” 话有点多,左师仁稍稍缓下一口气。他突然发现,这所谓的军议,一个上台面的人都没有。和他认真商讨一番的人,也没有。 “唐老幺,你怎么想。” 坐在最边上的唐五元,听到左师仁的话,冷不丁的脸色一顿。 “左盟主,放在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家兄处理的。这一回,我便做个传信的,听完了军议,等会回了家兄那边,再转告一番。” 左师仁面无表情,瞟了唐五元两眼之后,又变得沉默下来。 “盟主,先前我东陵,和西蜀略有不和,这次并肩作战,不若多派几个监军,以作监督。”这时,东越九部的首领,突然又像傻子一样开口。 刚缓过气的左师仁,有些绝望地闭目。都是蠢材啊,竖子不足以谋。 “利益大同,恶狼也能变成朋友。徐布衣的事情,诸位莫要再议了。现在,我开始安排布阵的事宜,请诸君恭听。” 中军帐里,左师仁的声音,时而铿锵有力,时而低沉似吼。 直至黄昏,直至黑夜。留在帐里的烛火,将这群共襄义举的人影,拖得歪扭起来。 …… 清晨,暮云州岸边的风很急。芦苇杆在摇晃,摇出一只只被惊飞的水鸟。 坐在岸边的楼台,徐牧召见了苗通。 约莫是昨夜宴席,宿醉刚过,此时,这位东陵水师大将的脸上,还残留着没褪去的酒意。 “拜见蜀王。” “免礼。” 让人取来了椅子,徐牧认真开口,“敢问苗将军,两万水师,可都赶到襄江西段了?” “自然赶到了。” “左盟主的意思,你当知晓吧?” 苗通认真点头,“我家主公说,此一次,以徐蜀王的命令为尊。合计四万水师,只等盟令一来,便立即泛江而下,先行攻打沧州。” “好了,把兵符先给我吧。”徐牧点头。 苗通怔了怔,“蜀王,我自会听从调遣,这兵符之事,我家主公也未曾提及,要交给蜀王啊。” “左盟主没说?”徐牧脸色更是吃惊。 “兵符之事,我家主公确是一字没提。” 徐牧皱住眉头,“苗将军,你也知这一次,你我肩上的重任,我徐牧若是不能全力调度,这牵制沧州大军的事情,如何能成。” “先前还答应我的。”徐牧脸色不喜,“这样吧苗将军,你派人回盟,再询问清楚。先前时候,明明是说好的。” 苗通犹豫了番点头,刚要起身。却不料,几艘巡江的战船,急急驶了回来。一开口,便将苗通惊得无以复加。 “蜀王,苗将军,沧州水师截江了!” 站在江岸,徐牧并没有感觉意外。早在书信传不出的时候,他就猜出,妖后已经动手了。 兵符之事,子虚乌有。但按着和东方敬的商议,这两万陵州水师,最好先握在手里。 若左师仁胜,则友谊大过天,还了便是。若左师仁出现什么问题,大败或者战死,那不好意思,富贵险中求,这两万精锐水师,势必要收入麾下。 当然,该做的还是要做。会盟七席,西蜀只需要,牵制住沧州岸边的大军即可。 /92/92393/32149146.html 第六百五十章 天下四奴 “苗将军,妖后截江,要送信的话,只能从水路绕到陆路,一来二去,只怕我东陵盟的大战都开启了。” “群龙不能无首。”徐牧沉住脸色,“苗将军,这样如何。我将我西蜀两万水师的指挥权,乃至兵符,先交到你手里,由你统一调度。” “蜀王大义……”苗通额头渗汗。他不敢,即便在东陵算得上水师名将,但在他面前的,可是入蜀灭凉的布衣王。 “马毅,取兵符过来。大敌当前,为了会盟大义,还请苗将军勿要推辞。你也知,水上调度,若是不能迅速听命,很容易陷入混乱。” “天下大义,最为紧要。苗将军,请接兵符——” “蜀王,兵符在此!”苗通急忙制止,反而从腰间,拔下了一枚古朴的兵符,一下子递到徐牧面前。 “这——” “蜀王南征北战,无一败绩。不若,让蜀王来调度指挥。” “这怎么好意思。”徐牧叹着气,接过了苗通手里的兵符,“既然如此,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苗通怔住,原以为徐牧还要推辞一番,却不曾想,直接就顺走了。还想再问的时候,才发现徐牧已经转身,往船坞的方向走去。 …… “主公,到手了?”船坞边上,东方敬也怔了怔。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骗到手了。”徐牧冷静地拿起兵符,系在了腰下。 “便如伯烈所言,大事将起。但不管战事如何,我西蜀,都要争取最大的利益化。” 东方敬欣慰点头,“主公并无做错,深谋远虑,方能让西蜀走得更远。” 不仅是东方敬,连徐牧,也不看好这次的会盟。总觉得,似是要出什么事情。哪怕左师仁意气风发,哪怕左师仁,还留着后手的杀招。 借着妖后截江的事情,这一波,能顺利取到东陵水军的兵符,已经是可喜可贺。 “伯烈,唐家那边,这三日可有消息。” “主公,没那么快。”东方敬摇头,“妖后截江,往后消息传递,只怕要多费几番功夫。” “左师仁知晓之后,应当会迅速进行清剿,以便让盟令及时送来。” 徐牧点头,随即沉默。 这一次,老左玩的很大,几乎赌上了整个东陵的气运。想想也是,二帝夹在中间,若不先下手为强,夜长梦多,左师仁必然要堵死在其中。 这局,左师仁不得不破。明知涉险,也要去走一遭。 …… 如徐牧所料,沧州截江的三千余人,很快便被左师仁萧清。为了避免遗祸,甚至,还增派了不少巡江的战船,提防妖后故技重施。 “列船,于恪州江岸,让沧州妖后瞧瞧,我东陵盟的天下水师!”左师仁站在搭建的楼台,龙虎纹绣的披风,一时间被吹得飘起。 “遵盟主令!” 不到两个时辰,浩浩的东陵水师,便已经在旗令的指挥之下,循着整个江岸,列出长墙式的巍峨战船。楼船高耸,艨艟斗舰的船犁,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刺目亮泽。 连着岸边的芦苇荡,也便碾断了不少,一株株的狼藉,在江面上随着荡开的涟漪,一浮一浮。 阵仗很大,联军的呼声,也极为高涨。杀贼的声音群起而呼,一时间,似要震碎天穹。 “祭旗!” 先前被抓到的沧州哑奴,已经奄奄一息,几乎是被士卒整个拖着,拖到了祭台之上。 “可惜是个哑人,这几日,可用了手段?”左师仁眯起眼睛。 “用了惑药,但他是个哑人,在神志不清之时,只写了四个歪扭之字。” “什么字?” “天下四奴。” “天下四奴?”左师仁皱住眉头,“怎个意思?” “大概是……说四个很厉害的奴人。后面再用手段,发现迷惑不住了。” 左师仁并未大意,深思了番,发现一无所获之时,才慢慢兴致惘然。 “盟令,也该传到暮云州了。” 左师仁抬头,扫了一眼,如死狗般待宰的哑人。 “左盟主,若不然,你来亲手斩贼祭旗。” 犹豫了番,左师仁摇头,“诸君都知,我左师仁是个儒人,天下仁名。这等杀戮之事,若非是为了大局,我决计不会如此。” “左师信,你去吧。” 在左师仁身边,一个年轻的小将军,点头之后,接过了金刀。在诸多的呼声中,在漫天的江风中,一步一步地走向祭台。 “斩贼祭旗,我东陵盟大军,昭告天下,替天行道,正清明,取太平!” “吼——” …… 隔着浩浩的襄江。 苏婉儿一双眸子,沉默地看向江雾,脸上没有任何的紧张之色。 “禀报太后,左师仁领着三十万盟军,将要渡江而攻!”一个沧州水师大将,迈着焦急的步伐,一路走来。 “三十万?至多十万。”苏婉儿仰着脸,露出倾国一笑。 “去吧,便按本宫先前的布置,迎战即可。” 水师大将抱拳,来去匆匆。 阿七抱着剑,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一般,立在了江岸的芦苇杆上。只等江风一摇,他也似乎跟着芦苇一起摇晃。 “阿七,你知道吗?我还是觉得时间太早了。除了你,其他人我都藏着。你们四个人,可是我费尽心血,才养起来的。” “文奴,武奴,生奴,死奴。” 阿七身影一动,冲着苏婉儿温柔点头。 “我早些时候,便说过了。若入棋盘,请君执棋一试。” 苏婉儿窈窕的人影,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声音动听无比,以至于,让两只原本要飞远的水鸟,在半空中环绕不离。 “左师仁,徐布衣,还有称正统的袁松,他们都不知道,我的棋盘有多大。一个东陵小盟,做不得对手。至于最强势的渝州王常小棠,公孙祖那边得了增援,还能拖住很长的时间。” “这场时间,已经足够了。” 阿七似懂非懂,只知偶尔回头,对着苏婉儿来笑。 “这一次,我的文奴该出手了。” 阳光很柔,江岸很长,偌大的襄江水面,沧州的水师士卒已经整装待发,将要迎来一场争锋的死战。 /92/92393/32149147.html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各显神通 恪州江岸,旌旗招展。一员又一员的水军裨将,腰间挎刀,行走于各个阵列,鼓舞着渡江的士气。 “谁言天险难逾,且看吾人谋克壮。三十万雄军渡江,破虏杀敌。” 系着披风的左师仁,伸手遥指,指去江的对岸。襄江不仅长,而且很宽,并未能一眼看穿。 但这并没有妨碍,此刻左师仁的壮志雄心。 “七席联盟大军,听我军令,登船渡江!” 命令之下,严阵以待的联盟水军,一时间怒吼连天,齐整地登上战船。 “盟主,家兄身子不适,此战由我代劳。”披着战甲的唐五元,急步走来,冲着左师仁长揖。 左师仁转头,“无妨,听我军令即可。这一轮,只盼唐家的青州军勇猛杀敌,威震天下。” “某唐五元,一定尽力。”唐五元脸色紧张,急急又是一礼。 “你登船吧,这一次,本盟主坐镇江岸,指挥者,乃是我东陵大将夏侯赋。还请唐家莫忘职责。” “自然。我虽是文人,但亦有杀贼之心。” “好!” 左师仁笑了起来。唐五元转过身,人影消失在了江岸。 “接了盟令,暮云州那边的徐布衣,大军也该动手了。”左师仁仰起脸,看着渐去渐远的浩浩战船。 面庞之上,带着一种难言的惋惜。 “主公,当如何。” 左师仁并未答话,沉着脸,将龙虎纹绣的披风,慢慢解下。在旁,又有心腹走近,帮着披上一件古色战甲。 “通告楚州两万伏军,三万越人军,开始推送攻城器械,只等本王一道,叩关锦鹿城!” 锦鹿城,在楚州和沧州的边境。城关附近,都是险峻的山势。在很早的时候,左师仁故意没有设防,只派了寥寥的三千守卒,守在楚州边境。 这样做的道理,不仅是因为山势险峻,另外,还能让沧州慢慢撤去锦鹿城的重兵。当然,左师仁并非是傻子,算好了驰援的时间,怕出问题,将两个大营藏在了不远的山峦中。 “天下人皆言,我东陵三州,是靠一支强横的水师,方能立于不败。但他们错了,我左师仁,亦有山越雄兵,攻城拔寨,无往不利。” “急行军,两日内赶回楚州。大战已起,这浩浩的水师大军之下,沧州的探子,也该退回对面江岸了。” “轻舟快船,渡江回楚!” 号称三十万,但实际上,不过六万余人,这一次的联军头阵,东陵只派了两万余人的水师。 剩下的四万余人,除开两万青州军,皆是联盟的各席势力。 按着左师仁的打算,只需要撑住五六日,再加上徐布衣在西段的配合,只要拖住沧州江岸的大军,那么就有机会,从楚州边境的锦鹿城,趁其不备杀入沧州。 “渡江——” …… 在襄江西段,在领过了盟令之后,徐牧早已经动身。两万西蜀水师,加上苗通带来的两万东陵水师,合兵一处,共计四万人,将泛江而下,牵制沧州江岸的重兵。 “伯烈,可有建议。”楼船之上,徐牧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小军师。 坐在椅子上,东方敬沉思了番。 “左师仁的意思,是让我等先发起进攻。不管怎样,主公现在名义之上,依然是东陵盟的人呢。另外,苗通尚在大军里,若主公违抗盟令,势必会引起东陵水师的不满。” “所以,我建议主公,先以远射交战,不宜用斗舰冲撞厮杀,恐战损惨重。” 东方敬的意思,是担心这一次,若是发生什么变故,东陵盟会拖着西蜀的腿,一起陷入泥潭里。 要知道,在暮云州的水师并不算多。这两万人要没了,天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凑出这么一支精锐。 “伯烈所言,甚合我心。传令旗营,通告三军,近了沧州江岸,先以远射为攻。” 水面交战,弓箭是最好的利器。当然,若有舰炮之类的,架在船上,那更好了。但现在,压根没有这个条件。 “妖后不会坐以待毙。此等擅谋之人,不会轻易中计。现在,只希望左师仁的后手,能杀出一波威风。” 徐牧点头。 认真算起来的话,和苏妖后打交道的时间,也有近三年了。这位不世出的奇女子,哪怕是贾周,都不曾占过什么上风。 “主公,我先前在想,这东陵盟,会不会只是左师仁的一个幌子。” 徐牧怔了怔,“伯烈,此言何意?” “八万余人的联盟军,东陵出四万水师。而左师仁,早早派了两万过来。所以,渡江攻打的大军,不过六万余人。主公想一下,这六万余人作为主攻,有着多少胜算。” “胜算不大。”听得明白,徐牧皱住了眉头。 “东陵所长,乃是水师精锐。所以,不管是我,或是主公,或是其他人,都会认为,这一次左师仁的攻势,必然也会倚仗水军。” “先前的盟令里,传了情报。这一次,率联盟大军渡江的,并非是左师仁,而是东陵大将夏侯赋。” “主公,左师仁求胜心切,又如何会留在本营坐镇?我估计,他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后招。” “二虎相搏……虽然有些丢人,但我觉得,在战势未明之前,主公的策略,该以保全实力为主。左右,不过是牵制沧州水师的任务,并非一定要杀过去。” 东方敬仰起头,继续认真开口。 “主公,吾有一计。不仅能保全实力,另外,还能有效地牵制住沧州水师。” 徐牧脸色大喜,“伯烈快讲。” “今年襄江的芦苇荡,长得很疯。主公可令人割砍芦苇杆,置于战船之上,束成草兵。” 只一听,徐牧立即明白。东方敬要用的,是假兵之计。这样一来,远射之时,便能减少许多战损。但关键是,如今的天时,并没有什么江雾。若靠得近了,沧州水师,很容易看得出来。 “伯烈,现在可没有江雾。” 东方敬平静一笑,“主公,无妨的。可用十艘火舫,载浓烟之物,扮作冲岸的火船,只等燃烧,沧州水师即便是千里眼,也分不清真假了。” “到时,此计便成了。” …… /92/92393/32153211.html 第六百五十二章 唐家反盟 在另一艘楼船上的苗通,听到军令之后,整个人有些发懵。 “砍芦苇杆?束成草人?徐蜀王这是何意啊。” “徐蜀王南征北战,善于谋划,或许是在用计。不过是两个时辰的事情,苗将可照做。”旁边有随船的东陵谋士,想了想开口。 “当是如此。”苗通犹豫了会,立即传令,按着徐牧的军令,派了人出去砍芦苇杆。 “主公那边,已经开始渡江了。希望徐蜀王,能带着我等,成功拖住沧州水师。” 心底里,苗通还是愿意相信的。不说其他,单单是那位小侯爷的衣钵人,便值得敬佩了。 约莫一个多时辰。 随着草人的束成,船列的排阵,东方敬点命了十艘火舫,载着浓烟之物。不多时,只等烧起来,浓烟一时滚上天空,黑雾翻滚。 …… 大江东去,浩浩的六万余联盟水军,正往沧州的江岸冲袭。眼看着,已经不远了。 联军的主船上,一个披着战甲的中年人,留着儒须,眸子里闪着战意。 他便是联军主将夏侯赋。在一众的东陵将士里,算得上是东陵首席的水师战将。 “将军,已经不远了。”有心腹在旁开口。 夏侯赋冷静点头,并未有任何的失色。这一次,被主公寄予厚望,他自然想打出一轮威风。 “先前有士卒来报,徐布衣那边,已经开始动手,在沧州西段牵制敌军了。” “久闻徐布衣之名,虽然也是擅战之人。但这一次,主攻沧州妖后的,乃是我东陵水师。” “莫急,主公正在后方本营,等着你我大胜凯旋的喜报。” 夏侯赋呼出一口气,眯起了眼睛。在前方,已经隐隐约约的,能看见沧州江岸的轮廓。 “离着沧州,已经不远——” “禀报将军,前方出现沧州水师!”没等夏侯赋说完,突然传来了军报。 “意料之中,我大军已经逼近,妖后有堵截之举,实属正常。告诉本将,有多少敌军战船?” “不到百艘。” 夏侯赋淡淡一笑,“主公之计已成,再加上徐布衣的牵制。沧州水师的主力,已经离得太远了。此时,正是我等的机会。” “妖后善于算计,将军不可大意。” “我自然知。”夏侯赋冷静点头,“但你可听过,兵贵神速的道理?若是等沧州水师回防,只怕一切都晚了。” “传令,让舟师加速划桨。另,鼓满船帆,全军冲岸!” 军令层层传下,诸多的势力头目,都是满脸战意,吼声连天,吩咐着各自的战船,往沧州方向继续靠近。 但在最后,有一支五百余艘的船队,并未跟着疾冲。反而是慢慢放缓了速度,不多时,便远远落在了联军之后。 “五爷,若是再不加速,恐怕要跟不上了。”落后的主船之上,一个老将急急走到船头,沉声开口。 他嘴里的五爷,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儒公子。青州唐家,排行老五,自然是要称为五爷。 “我记得,你跟随家兄,已经有十余年了吧?”此时的唐五元,稳稳转过身,笑着对老将开口。 “五爷,大敌当前,当以战事为主。” “家兄活不长了。”唐五元答非所问,说话之时,眼睛里带着伤神。 “五爷?” “那一年我和四哥坠湖,大哥不擅水性,情急之下居然跳入了湖中。虽然没被淹死,但也拉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是个很好的大儒。放在盛世,自然能迎来万人敬仰。只可惜,我们都活在了乱世。” “五爷在说什么!”老将警惕地退后几步,一只手,紧紧按在刀上。 “没说什么。意思……大概是,为了方便调度,以后的青州王,还是我唐五元来做。至于三个家兄,我并无加害之意。他们只需明白,我老幺唐五元,终归要带着唐家,在乱世走向辉煌。” “你要叛变!” “你错了,我是为了唐家好。”唐五元笑了笑,“青州军里,你这样的老将,是最难对付的。今日你死在这里,等大胜回了青州,我自会以千两银子,作为你的家眷抚恤。” 老将双目圆睁,还想再骂—— 几杆长戟刺来,将老将刺得咳血,倒在了血泊之中。 “青州老幺唐五元,前来救驾沧州!”江风中,唐五元仰头怒吼。在他的前后左右,五百余艘的战船之上,尽是士卒跟着长呼的声音。 “唐令在此!传我军命,逆贼左师仁作乱犯上,今得圣上密诏,诛杀东陵贼,佑我大纪!” 战袍被吹得高高飘起,唐五元伸手怒指,指去已经冲岸的联军水师。 “敌在前方!” “杀过去!” …… “什么声音。”主船之上,夏侯赋一时皱眉。 “将军,联军后的三千商舵军,已经被冲杀了!” “青州唐家……唐家反盟了!” 夏侯赋面色大惊,循着甲板,急急走到船尾,再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在他们的后方,两万的青州军,船速飞快,正以弓箭远射,不断剿杀着东陵盟的联军。 “这唐家……为何要反盟!” 夏侯赋很清楚,青州唐家,可是自家主公,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才挑拨拉拢的。但现在,分明成了疯狗一样的敌人。 “将军,青州军逼得太近,我等已经无法调转船头了。” 又是舟师加速,又是鼓满了帆,如何还能短时之内调头。而且,这些青州军,分明是轻舟从简,速度一时快得可怕。 “将军,在我等的前方,沧州水师,又从船坞杀出来了!” “多少战船?”夏侯赋咬着牙。 “至少,至少八百艘!” “怎的还有这么多人!徐布衣在做什么!”夏侯赋脸庞发沉。出征之战,最怕的,便是陷入敌军包围,被前后夹击。 顾不得再想,夏侯赋咬了咬牙,“打令旗,通告我联盟水师。暂时停止冲岸,以主船为中心,将水阵迅速合拢!” “唐家,唐家!一个文儒世家,居然如此歹毒下作!” “唐家误我东陵!收拢水阵,诸位莫急,主公便在本营,发现事情不吉,必然要带着大军,前来救援!” 夏侯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安抚着开始骚乱的联军水师。 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唐五元的眼中,这数万的联军,已经如待宰的羔羊一般。 …… 在厮杀的惨叫之中,唐五元一语不发,仰着头,看向越来越近的沧州。他的一双眸子,忽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92/92393/32153212.html 第六百五十三章 襄江之水,黄泉之河 沧州江面,西段江域。 用了东方敬的牵制之计,四万的水师,再配以远射之法,算是成功了一把。也亏得如此,并没有让四万水师,直接冲岸。 “主公,确是两个船坞,沧州的四五万水师,都开始围过来了。” 一开始,徐牧要的便是这种结果。牵制沧州水师,让东陵盟的大军,直接从另一段江域,杀入沧州。 但太过顺利的事情,徐牧并不相信。要知道,他的小军师还特地布了迷魂计。 “主公,苗通那边,已经越冲越凶了。”东方敬皱着眉头。 “传旗令,通告苗通,让他的人马先退回来。”徐牧陷入沉思,按着盟令来说,这时候,他带着四万水师,应当要冲岸了。 他不知为何,他总是不放心。 “联军主力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并无。” 徐牧抬起头,扫了一眼前方江域。如斥候船所言,沧州的水师大军,已经密密麻麻地在烟雾中列阵。 “主公,苗将军派人来问,还何旗令止攻。” 徐牧没理,两万陵州水师的兵符在他手里,如何调度,是他这个水师统领的权利。 “牧哥儿,那莫不是回来的小船?”这时,旁边的司虎开口。 徐牧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二三艘轻舟快船,正急急地乘风破浪,在侧边赶了回来。 才刚到水阵,轻舟上的数个斥候,便已经颤声高喊。 “主公,青州唐家反盟了!” 只听到这一句,徐牧脸色惊愕。在旁的东方敬,也跟着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 “杀!” 在后冲来的两万青州军,以破阵之势,百余艘斗舰,先行发起了强攻。 船犁崩撞,落在最后的联盟商舵军,三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 商舵舵主张宿,跪在船头举旗乞活,直接被弓箭飞射,射成了筛子,滚入了翻涌的江水之中。 仗着楼船不少,而且都是经验丰富的舟师,很快排成了水阵。 夏侯赋立在船头,此时满脸的恨意。原先还以为,这次能一扬东陵水师的威名,却不曾想,被唐家反盟,几乎陷入了绝境之中。 “并拢楼船,以远射飞矢,打退叛军!”作为东陵最得力的首席水师大将,此刻的夏侯赋,难得稳住了局势。 “重弩,把楼船上的重弩都推过来!青州军不过尔尔,此番稳住战势,我等先平叛,再行攻打沧州!主公那边,定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天下水师精锐,乃是我东陵三州!” 立在船头,夏侯赋声音若雷。若是按照这楼船水阵,至少还能挡一段时间,仗着联军人多,徐牧又牵制了沧州水师主力,说不得拖到后面,还能反剿。 但夏侯赋并不知道,连他密不透风的楼船水阵,都已经在唐五元的算计之中。 …… 中箭的浮尸,在血色的江水之中,如同一截截的浮木,越漂越远。重伤未死的,即便救上了船,依然是声声不绝的痛喊。 两万青州军,迎来了夏侯赋的绝地反击。 唐五元没有任何意外,他抬起头,看了眼天空,嘴角不经意间,慢慢咧了起来。 “天要黑了,告诉掌灯人,该点火了。” “这浩浩襄江之水,便作东陵人的坟山吧。” 说着说着,唐五元的一双眼眸子,开始变得期待起来。会盟之时,他以代家主的身份,进入了军议,也因此,掌控了东陵盟的攻略情报。 当然,除了左师仁的暗棋。这位占据东陵三州的盟主,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不过,这个布局也差不多够了。 “诸君可见,东陵盟的主力大军,已经如待宰之羊。” 松下一口气,唐五元忽然想到什么。 “对了,徐布衣那边,死伤几何?” “先前来了军报,西蜀的四万水师,并没有冲岸,而是用了伪计,以远射来牵制。” “没有冲岸?”唐五元皱了皱眉,“莫不是跛子军师的计?” “主公,应当是了。” 唐五元闭目,“先莫管他,按着原计划,取信号箭,告诉掌灯人,火烧联军三十里。” “夏侯赋自诩深通水战,这般密集的防御水阵,也并没有错。乍看之下,也似是堵住了我青州军的冲阵。但他忘了,我唐五元,是将要跻身天下名谋的人。” “今夜,便让这襄江之水,变成黄泉之河。” “掌灯人,且动手。” …… 黄昏一去,整个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原先四万余的联军水师,被青州军几轮冲阵之后,死伤者逾万。若非是夏侯赋临危不乱,只怕战损要更加严重。 “莫慌,我东陵水师,乃是天下精锐。”夏侯赋抹了抹脸上的烟垢。这一次被青州军反盟背刺,整个联军水师的士气,几近崩溃。 现在,根本无法往沧州冲岸。若是直去,在后面的青州军,便会跟着杀来。到时候,船头调不过来,只能等死了。 “我家主公那边,我刚才收到了军报。大概这两日时间,便会带着大军赶来。”安慰着士气,夏侯赋冷静开口。 在他的面前,是联盟的几席头领,除开反盟的青州,战死的商舵舵主,余下的人,只有寥寥二三人。 米道天师庄不同,此刻已经没有束发飘袍的仙气。满头的雪白披在肩上,脸庞里还带着一种惊意。 在他的身边,卢象亦是如此。 原先还指望这一次,能跟着大联盟,去捞一杯热羹。热羹没捞着,拢共不到五千的米道战徒,已经死了近半。 “先前青州军那边,射了信号箭,恐怕还有诡计。夏侯将军,若不然先撤退,从东面的江域离开。” 夏侯赋听着冷笑,“天师说笑,你的米道军一动,青州军便会分兵剿杀。” 庄不同眼里的惧意更浓,索性不再出声。 “对了,盐岛的岛主,怎的还没过来?”夏侯赋起身,目光左右环顾。 天色已黑,对于他们而言,更加不利。现在,夏侯赋只希望,徐布衣那边,能多费些功夫,让沧州水师不能立即回援。 “去,让人去把宋谷请来。” 宋谷,便是盐岛岛主。麾下有五千余的人马。 “遵将军令。” 传令的裨将,刚多走了几步,才走到船尾。突然间,整个人呆若木鸡,仰着头,脸庞上满是仓皇。 在东陵盟的水军大阵之中,至少二十余艘的火舫,已经彻底点着,拖着浓浓的烟尾,疯狂往主船的方向,呼啸撞了过来。 “夏侯将军,火、火舫冲阵——” 裨将的声音,一时间响彻了死寂的夜空。 …… /92/92393/32159193.html 第六百五十四章 联军大败 只听到裨将的高呼,夏侯赋急急起身,抬起头往前远眺。 在他的面前,一艘艘的火舫,正如索命的恶鬼,张牙舞爪的,朝着楼船水阵冲了过来。 “宋谷,是宋谷。” “盐岛军反盟……” 一股无力感,迅速蔓延了夏侯赋的身子。后有青州军,在联盟军的水军大阵之内,又出了反盟叛军。 而且,这支反盟的叛军,趁着夜色发起火攻。这刚布下的水阵,如何还能快速散开。 “通告所有舟师,立即把船散开!”夏侯赋嘶声高喊。 但只喊了两句,便发现,原先在后的青州军,同样呼啸着杀了过来。 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轰。 两艘最快的火舫,已经冲撞到了楼船之前,在火油的借势下,楼船迅速烧了起来。一条条的火蛇,不断循着围拢的战船攀爬,一个个的联盟士卒,发出痛苦的呼喊。 只等越来越多的火舫,四下冲撞之后,整个水阵已经变得火光冲天。伴随着的,还有青州军接踵而来的远射火矢,趁机落在联军的战船上。 火光中,夏侯赋身子发颤,变得脸色茫然。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两路反盟的叛军,便发起了夹攻之势。 “夏侯将军,挡、挡不住了!”不管是米道徒,或是东越九部的人,都惊得声音发抖。 “吾主左师仁,会襄江之盟,欲要铲除妖后,匡扶社稷。奈何天公助贼!” 轰,又有火舫冲撞而至。 连着主船,都被烧着了半截。 “夏侯赋,速降!” “东陵盟速降!” 连天大火之中,数不清的劝降声音,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夏侯赋死死咬牙,并没有投降之意,反而抽出了长剑,带着亲卫,收拢尚还活着的水师士卒,开始跳下轻舟,往反盟的叛军,赴死杀了过去。 …… “当初,徐布衣在浮山一场大火,烧了陈长庆的帝皇之志。如今,我在襄江之上,同样一把大火,将左师仁,逼入了死地。” 立在船头,唐五元言语发笑。 “主将夏侯赋一死,不管左师仁想做什么,他都是一支孤军了。不过,我突然间很希望,这位东陵三州的仁王,能带给我一些惊喜。” 说着,唐五元忽然侧过头,脸色有些可惜。 “徐布衣真是聪明人啊,这一次,没有进入主子的棋盘。不过,左师仁失势之后,徐布衣再无盟友助力了。” “天下大势又变,吾唐五元,便是推动大势的人。”朝着火光,唐五元的整个脸庞,被映照得通红。 “诛杀盟军大将夏侯赋者,赏千金,拜为四品正将!” “听我令,全军列成围势,东陵落水之犬,一个都要杀绝!” …… “无了,都无了。”夏侯赋仰头痛声。 此刻,只有最后的两百余人,分列三艘战船。余下者,或陷入了火势,或溺死在了滚烫的江水中。 “我家天师……也去了。”卢象泣声大哭,“夏侯将军,为今之计,先想办法离开,此时趁着乱势,说不得有一线生机。” “卢天师,我走不得了。”夏侯赋闭目,“我留两艘战船,二百忠勇,卢天师若能逃出生天,见了我家主公。你便说……某夏侯赋,虽大战失势,但并无任何乞活之态。若有来世,某夏侯赋,亦会追随于他。” “将军何去?” “大败一场,无颜见东陵父老,某夏侯赋,以死昭烈!” “卢天师,夏侯赋拜谢。某为你争些时间,还请卢天师速去。” 卢象跪在船头,又是一阵泣声长揖。 与夏侯赋共乘一船的东陵将士,六十余道身影,无一人越船逃生,都纷纷抽出长剑,拱卫在夏侯赋身旁。 “好,好……东陵夏侯赋,领六十忠勇,破虏杀敌!” 一艘孤零零的战船,越过了火光冲天,朝着青州军的长墙水阵,赴死冲去。 “恭、恭送夏侯将军!” 卢象咬牙起身,率着最后的两艘战船,循着另一侧的方向,迅速逃生。 大江火海,孤零零的小战船,在漫天的飞矢,一拨拨的落下之后,再也不动半分。 …… “东陵水师大将夏侯赋,战死江中。” 听到这个消息,徐牧一时沉默。 “两路叛军,一路是青州军,另一路是盐岛军。盐岛军藏在东陵水军大阵里,趁夜发起火攻,和青州军前后夹击,联盟水军惨败。” 东方敬眉头紧锁,“妖后的布局,早已经开始了。我更觉得,这一次是东陵会盟,并非是共襄义举,联军而攻,反而是陷入了妖后的布局。” 说着说着,东方敬的声音有些后怕。 “庆幸的是,主公并没有入局。” 不得不说,东方敬的阴谋嗅觉,确实机敏。多番提醒,让西蜀不要轻易率军冲岸。 若非如此,指不定也要落入妖后的布局之中。 “左师仁在何处?”想了想,徐牧开口。 “不知。”东方敬摇头,“左师仁仿佛消失了一般。我估计,他即将要动手了。但不管如何,联军全军覆没,左师仁那边,已经是一支孤军,再无任何的助力。” 徐牧有想过,东陵盟或是会败。但远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惨败收场。 “主公,沧州水师退回船坞了。”这时,马毅急急来报,“另外,苗通那边的将士,悲声漫天,似要立即起船征伐,为大败的东陵联军报仇。” “马毅,先让人将苗通请来主船。”徐牧皱眉。哪怕是四万人冲过去,在如今的情况下,都不再具备任何优势。 “因为主公没有入局,沧州水师只得先退回去。”东方敬叹着气,“江面败势已成,主公切不可再操之过急。可留在江面之上,先不撤退,作为一支军势,让妖后不敢轻易调走水师。” “若沧州水师,敢渡江而战——”东方敬的脸色,一时变得萧冷,“人数对等之下,主公不妨备战,我东方敬有信心,能将渡江而来的沧州水师,至少歼灭半数。” “伯烈妙计。” 事到如今,徐牧别无他法。他现在,只希望左师仁的那一边,能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92/92393/32159194.html 第六百五十五章 “诛杀联盟叛贼” 楚州西南面,山峦叠嶂的边境线。由于雨林潮湿,山中又有虎豹伤人,即便是猎户,都极少来此一带。 但此时,一支在山林中穿梭的大军,正如一条巨大的黑蛇,不断往前赶路。 黑蛇七寸位置,披着古甲的左师仁,抬头看了眼天空之后,满脸都是凝沉之色。 “师信,离着锦鹿城,还有多远。” 锦鹿城,是沧州西南边境的关卡。是座小城关,陷于莽莽山势之中。 此时,在左师仁身边,一个本家小将急步走来,“主公,不到五十里了。” “五十里。”左师仁皱起眉头。 “主公,我等现在,有五万人的大军,抢攻之下,应当能打下锦鹿城。” “你不懂,我布局已久,破开锦鹿城并非难事。”左师仁咬了咬牙,“但打下锦鹿城之后,以这座小城的关墙,根本守不住。” “你要明白,妖后那里,尚有不少大军——” 没等左师仁的话说完,突然间,山林里响起了暗哨之声。 “主公,是东陵的暗哨。说不得,是渡江联军的军报。” “速请。” 左师仁呼出口气。 很快,几个满脸颓丧的暗哨,便被寻了过来。只刚开口,几个暗哨齐齐跪地,声音里满是大悲。 “主公,渡江的六万联军,全军覆没!” 还捧着热茶的左师仁,一时间手抓不稳,茶盏碎在了地上。 “全军覆没……这才几日?夏侯赋到底在做什么!” 几个暗哨更加泣不成声,“唐家反盟,盐岛反盟,夏侯将军以死昭烈,战死江中。” 左师仁闭了闭眼,久久,才叹出了一口气。 按着计划,六万余的联军,定然是攻不下沧州的。但要做的事情,实则和徐布衣一样,作为正面攻伐的牵制。 而他这里,才是真正的主力军。只可惜,才几天的时间,夏侯赋的联军人马,便全军覆没了。 “那妖后,要手段通天了。” “主公,如此一来,只怕西南战事一起,妖后能迅速回防。” 左师仁冷冷点头。 “徐布衣那边,看到联军大败,即便有诛妖之心,但也会考虑兵损,所以,不大会冲岸攻伐。我等现在,似是一支孤军了。” “那……现在怎么办。” 左师仁缓出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夏侯赋那边,败局太快,让人料想不到。王……王孙公子的唐家,居然反盟,还有盐岛军,待有一日,我定然要清算的。” “左师信,你去传令,通告五万将士,加快行军,全力攻打锦鹿城。” “主公?” 旁边的小将左师信,脸色明显一惊。他原先以为,这等孤军的情况之下,当退回东陵的。却没料到,左师仁还要继续攻打沧州。 “莫急,我心中有计。” 左师仁仰面朝天,“妖后固然狡猾,但尔等休要忘了,我左师仁,向来不做猎物。” “攻打锦鹿城,只不过是第一步。” 其实还有一句话,左师仁没有说。先前不管是徐布衣,抑或是渡江的六万联军,都只不过是他的幌子。 唯一出变局的,便是败的太快,根本没有形成正面牵制。 “我虽然知,这一次很涉险。但我更知,若是慢一些出手,只怕东陵三州,都要彻底陷入被动之中。” “便让我左师仁,做一轮嗜血赌徒。五万大军?我左师仁又何止五万大军。” …… 襄江之上,四万的水师,并没有退去。宁愿多耗些军粮,徐牧都愿意在沧州外的江岸施压,给左师仁争取一些机会。 如东方敬所言,苏妖后那边,并没有让两个船坞的水师,出来驱逐围剿。 “妖后是个谨慎的人,水师兵力对等,又知主公在此不退,必然不会贸贸然出兵来剿。” 东方敬语气沉沉,“但这一次的东陵盟,应当是无用之功了。” “主公,军师,刚才来了情报,说在恪州的左师仁,狼狈退回了东陵。”马毅在旁插了一句。 “那是假的。”徐牧和东方敬,几乎是异口同声。 马毅转过头,和司虎大眼瞪小眼,两人瞪了一会,怏怏地退到一边。 东方敬敲着桌面,“主公,我猜着左师仁的大军,已经开始布局。但听到了联军大败的军报,只怕会变更计划。” “在恪州的替身,连你我都骗不了,妖后那边,固然也骗不了。” 若非如此,费尽了心思,又葬送了渡江的联军……以左师仁的脾气,肯定要做点什么,绝不会逃回东陵,继续坐以待毙。 守成之犬,并不是左师仁的性格。 “伯烈,他会在哪呢?” 东方敬笑了笑,“主公,这其实很容易想到,左师仁水师精锐,但若是山林野外之战,能倚靠的会是谁?” “山越人。”徐牧吐出三字。 “正是。山越人,便是左师仁最后的手段。至于怎么调度,怎么扳回败势,你我便要等着了。若主公有意相助,倒不如放弃攻伐沧州,转而攻打青州军。” “攻打青州军?伯烈,唐家是妖后的人,只怕会入沧州。” “自然会入。但要不了多久,便又会离开。青州兵力不多,既然摆明了支持妖后,那么和袁松那边,约莫是不死不休了。” “主公可静待,袁松定然要做些什么。迫于大势,唐家的青州军只能在沧州短暂休整,再度折返恪州江岸。当然,若是青州唐家和袁松,真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也无妨,从恪州暗派一支士卒,佯攻青州即可。不管怎样,只要青州军折返,便算达到了目的。” “到时,在半江中,埋伏截杀青州军。” 东方敬点头,“苗通那边的两万东陵水师,一直压着一股气。若是主公想在以后,收服这支人马,这次截杀必然是要做的。” “半江截杀的旗号,可号为‘诛杀联盟叛贼’。左师仁胜负难料,生死未卜,不攻沧州,转而诛杀叛贼,主公一样取了东陵盟的大义。” “如此,也算在江面之上,相助了左师仁一轮。” 徐牧听得仔细,只等东方敬说完,认真地点了点头。 “伯烈,情报里说,青州军的主帅,是唐五元吧?” “正是此人。名为代兄出征,实则是暗藏玄机。” 徐牧冷冷一笑,“离开会盟那时,他曾经相送一轮。说什么,要让我刮目相看。果不其然,这一出布局火烧盟军,当真是刮目相看了。” /92/92393/32162806.html 第六百五十六章 久违故人 沧州江岸,浮尸和断碎的芦苇杆,不时顺着江水,被冲到岸边的泥滩上。 此时,另有一支规模浩大的水师战船,正带着大战后的硝烟,慢慢靠近了江岸。 “青州老幺唐五元,拜见太后。” 刚下船,唐五元便理了战甲,立在泥滩上长揖高呼。 在唐五元的前方,有一座停靠的龙辇,金碧奢华,琉璃宝盖的马车顶,在阳光中隐隐生辉。 龙辇的宝石珠帘,被随行的宫娥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袭凤袍人影,抱着襁褓,慢慢走了出来。 “主……拜见太后。”一时间,唐五元的声音更加激动,连调子都有些变了。 “免礼。”苏婉儿露出倾国笑容。 “江山一役,青州唐家立下大功,你唐五元更是功不可没。哀家很是欣慰。” “佑我大纪,诛杀反贼,某唐五元义不容辞。” 这一段话,让苏婉儿笑得更加欢喜。 在旁边,阿七的目光转过来,也冲着唐五元,露出久违故人的笑容。 …… “阿元,你我许久不见了。”皇宫御书房,苏婉儿特意让人取了温酒,给面前的两个男子,都亲自斟了一盏。 阿七激动无比,立即跪地而拜。 唐五元只沉默了几息,也跟着激动起来,跟着拜倒在地。 “主子厚恩,唐五元没齿难忘。” 苏婉儿放下酒壶,注目着面前,大败联盟军的布局者。久久,才再度开了口。 “老师在北面,已经开始动手了。若是没有意外,渝州王至少今年之内,取不下河北之地。” “我们四人,都是老师教出来的。” 在场的阿七和唐五元,皆是变得神色动容。 谁又能想到,天下四奴,最大的一奴,居然是个老者。而且,还是这个老者,教了包括苏婉儿在内,共四个人的本事。 当然,最后养奴的人,是苏婉儿。 “主子,左师仁那边,应当是还有一支奇军。”唐五元认真开口。 “我知晓。左师仁如果只是渡江而击,根本不符他的手段。如果无错,他的奇军,并非是水路,而是倚仗山越人,发起奇袭。” 苏婉儿顿下声音,“我并不担心左师仁。我更担心的,是水师泛江的徐布衣。” “徐布衣?徐布衣这一次,并未入主子的局,倒是可惜了。” “想徐布衣入局,无异于登天之难。毒鹗,跛子,哪怕是徐布衣自己,都算得天下大智之人。”苏婉儿闭了闭眼,“但你们不知,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路会被人挡着。不是左师仁,不是袁松,不是渝州王,极有可能是徐布衣。” “初见他,不过是入蜀求存的世家弃子。但现在,已经有了六州之地。” 唐五元点头。 “主子大败左师仁,当取东陵三州。如此一来,便有更多的疆土,不管是缓计或是强攻,都可以和西蜀拼耗了。我听说,西蜀境内,徐布衣的政事才能,同样不可小觑。据说,比起先前窦家的时候,稻米入仓添了三倍有余。” “我都知晓。”苏婉儿仰起头,“阿元,你可知我和老师,为何让你留着嗓子。” “我是文奴,需出谋划策。” 苏婉儿平静无比,又帮着斟了盏酒。 “东陵三州,一年后再取。至于青州军,此次暴露之后,袁松那边定然会有所动作。” 先前只是打仗,而且有左师仁这个盟主在。但这一次,发现青州投向了沧州皇室,不用想,袁松肯定要出手。 “阿元,放弃青州,你领着青州军和家眷,退入沧州。” 捧着酒盏的唐五元,只听到这一句,脸色蓦然惊变。但很快稍纵即逝,露出笑容。 “主子深谋远虑,那便如此,给我些时间,待收拢了青州的物资之后,便退来沧州,与主子一起。” “最好不过。此番回去,记得慢行,且多派探船。” …… 隔日之后,休整了一番的唐五元,带着麾下的几员将军,一脸不舍地踏到了江岸边。 似是有些不甘,他回过头,看着晨曦笼罩的沧州皇宫。 “阿七,主子身体不适?” 阿七是个武奴,哑巴杀人,不需要说话。但对于唐五元的发问,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七,不若你向主子告请,这次随我回青州帮忙,到时再一起回来。” 负剑的阿七,冷静摇头。 “也罢,左右很快便见到了。”唐五元笑了声,拍了拍阿七的肩膀,领着几员将军,登船离岸。 只等楼船离去了十几里,唐五元的脸色,才变得皱眉起来。 “放弃青州?我唐家在青州经营多年,我十三岁起,便以游学之名,拜为哑奴。为的什么,为的便是让青州壮大雄起。” “主子却让我放弃青州,拱手送给袁松么!” 攥着拳头,唐五元半眯眼睛。 在十几岁起,他见着大纪的乱象,便知道乱世将至,而唐家,则有机会去除臣子之身,争一争天下。 为此,他不惜做了奴人,拜师学艺。 这机会多好啊。 唐五元脸色复杂,有些失神地看着江面。舟师们在急速划桨,乘风破浪,青州军的战船,随着荡开的涟漪,往前飞快而行。 但此刻,唐五元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他的主子曾叮嘱他,要慢行,多派出探船。不过,由于思绪在飞,唐五元心头烦躁,以至于忘了这桩叮嘱。 如他,根本不想做什么幕僚。更想做的,乃是—— “主公!”一声乍起的惊呼,将唐五元的思绪打乱。只等他回头,便看见一员大将,急急走了过来。 “主公,前方发现战船截江!” 唐五元面色一凛。 “多少艘?” “三百余艘,只怕在后面,还藏着伏军。若不然,先退回沧州。” “退回沧州?青州呢?原先布局之后,我便想立即赶回的,偏偏徐布衣一直耗在江上。” 唐五元冷着脸,“或是徐布衣在截江。传我军令,派出轻舟传信,便说徐布衣即将冲岸攻伐,我青州军正在抵挡,望沧州速派援军。” 说完命令,唐五元回了头,看去沧州方向。 “我便问你们,这乱世间英雄辈出,为何我唐家人,争不得这一份名头?” 在场的诸将,皆是昂起了头,脸色跟着热切起来。 /92/92393/32162807.html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大谋者与丧家犬 一只水鸟,刚在久违的静宁之中,抓起一尾江鱼。却还多掠几步,便又惊得弃鱼狂逃。 昂—— 一声突兀的牛角长号,在偌大的江面之上,开始闷重地响彻起来。 江平线,一列连绵的长墙式战船,缓缓露出了轮廓。 “主公,并非是三百艘战船,我等先前不退,已经落入了敌军的围势!”在唐五元身边,一个大将模样的人,惊得无以复加。 “这东陵联盟的人,都被打残了——” “是徐布衣。”唐五元面容清冷,阻止了部属无意义的猜测。 他忽然明白,在皇宫的时候,他的主子已经在点醒他了。奈何青州的事情,他归心似箭,并未多放在心上。 回过头,唐五元远眺着沧州的江岸,发现穷尽了目光,却什么也没有看清。 “多长时间了。” “主公,快三个时辰了。” 唐五元仰着头,嘴角露出了复杂的笑意。 在旁的诸将,都不知这位青州五爷,为何还能笑得出来。明明都知道,在前方不远,尚有徐布衣的浩浩水师,在截断他们的去路。 “传令,让头阵的二百艘战船,列起拱卫之阵。此战,我等强攻无益,最好的法子,便是先守后攻。” “领命!” 随着唐五元的命令一下,在先头的两百余艘战船,迅速列起了拱卫长阵,挡在了最前。 “守势。”东方敬坐在船头,看着前方的阵仗,平静地吐出二字。 “大江之上,唐五元用这种守势,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到沧州的水师来救援。但眼下,已经快到了江心位置。主公可速攻,在敌援到达之前,攻下敌军的水师头阵。” 徐牧点头。不管是士卒,抑或是战阵,此时的四万人马,远比两万不到的青州军,战意更凶。 特别是苗通那边,已经巴不得要马上冲过去。 “传令苗通,破敌军头阵的事情,本王便交给他了。” 只刚说完,徐牧抬头往前,忽然间整个人身子一顿。 “伯烈,这有些不对……” 没等本方的大军杀过去,在前方头阵之后,余下的三百余艘战船,已经迅速调转方向,往江面的另一侧逃离。 “夏侯赋尚且敢以死护阵,这东西,居然留下断后之人,自个先逃了。”徐牧咬着牙。 命令之下,苗通那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却依然没法阻止,三百余艘青州战船的逃离。 况且,在逃离之时,唐五元让人又点了火舫,不断阻碍西蜀的水面进攻。 “伯烈,你在此坐镇。我带三百艘战船追击。” 不知为何,徐牧总觉得,这一次让唐五元逃回去,指不定在以后,还要闹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马毅,给老子传令,追剿青州狗!”挂稳战甲,徐牧冷着脸。虽然说东陵盟算不得老友,但至少在曾经,也差不多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被唐五元一把火给阴了,东陵各席人马,几乎死伤殆尽。 听到徐牧的命令,作为西蜀水将的马毅,立即传令,调动战船,不多时便跟着徐牧,往逃离的三百余艘青州战船追去。 离得尚不算远,徐牧隐隐还听得见,身后两万东陵水师,悲勇的厮杀之声。 …… “还追。”唐五元眯起眼睛,脸庞之上,一时间满是冷意。 “主公,若是先前拱卫大阵,等到沧州来救援——” “收声。”唐五元攥住拳头,“我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传我军令,一直往东行船,莫要去恪州江岸。说不得,恪州便是和西蜀一伙的,早早布下了防线,去了必死无疑。” “主公,蜀人追得越来越近了!” 只听到军报,在后追击的西蜀水师,已经将第一波的远射箭矢,密密麻麻地抛落而下。 “挡——” 战船上,一个个的青州军,迅速抬起了皮盾。只等落箭的声音一停,皮盾之上,已经尽是断矢残箭。 “位置不利,莫要纠缠。”唐五元皱住眉头,立即下令。即便死了不少人,即便被追得像条狗儿一般,他都没有回头。 “主公,是徐布衣亲自来追!” 原本刚缓了神色的唐五元,只听到这一句,脸庞之间涌上了凝重之色。他转过头,看着追兵的主船,以及那面高高飘扬的徐字旗,心底里满是恨意。 “那会他离开会盟,我还亲自送了一轮。徐布衣应当也发现了,我唐五元,终究让他刮目相看了。” “那主公……现在如何,我青州军刚有一场大胜,士气正旺,若不然——” “丢掉辎重,把粮船和火舫都点了,以轻舟快行,先把西蜀水师甩开。” 旁边的大将犹豫了番,还想再说,却被唐五元侧头一瞪,再也不敢开口。 “不管发生什么,等回了青州,我自有打算。” 唐五元叹声闭目。 “这一次,明明打出了大好的优势,偏偏我唐五元,却如同丧家之犬。我突然明白,作嫁衣这种事情,向来是要裁缝的手刺烂。” “破阵!”在后的楼船之上,徐牧脸色发狠。如他而言,唐五元便像一只苍蝇一般,在吃饭的时候嗡嗡嗡的,极为不爽。 命令之下,追击的西蜀水师,在马毅的率领中,随着远射的掩护,第一轮的斗舰冲锋,已经开始发动攻击。 落后些的青州战船,连拉杆都没机会落下,便被冲得七零八落,青州军的惨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主公,青州军并无恋战,还点了粮船和火舫,改为轻舟快船,一路往前逃离。”有裨将来报。 徐牧冷笑,“这唐五元,也是个人才了。换成其他的主将,说不得被激怒,多少会拼一下,他倒好,直接头也不回地往前逃。” ……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顾后面青州军的惨呼,不顾部属将士的颤栗目光,唐五元咬着牙,领着残了又残的青州军,至始至终,都在贯彻逃离的战略。 “徐布衣,我讲过了,有一日会让你刮目相看!若得空,回去告诉你的跛子军师,这天下第六谋的名头,我唐五元要了!” 不管徐牧听没听见,只大声喊完,唐五元原本儒雅的身姿,一下子变得激动不已。 “江上一把火,火烧联军三十里,我大谋唐五元,自此出世。” …… /92/92393/32170809.html 第六百五十八章 撵狗 站在江岸,苏妖后的目光,一直看着远方。直至看得久了,才沉默地转了身,在哑奴阿七的陪伴下,往后走去。 “阿七,我不瞒你。阿元当初没有吞炭,我便知,以后可能会生出变化。能说话的人,和不能说话的人,总是不一样的。” 在旁的阿七,认真点头。 “莫管了,老师那边会处理的。”苏妖后仰着头,看向沧州湛蓝的天空。 “西南边境来报,左师仁的大军,已经攻克了锦鹿城。” 声音很轻,但不管是阿七,抑或是跟在后面的心腹大将,都脸色变得吃惊。 “我猜得到了。左师仁的主攻,并不在江上,西南边境,才是他的主攻方向。乌仁,你可有建议?” 一个沧州大将,急步跟了上来。 “太后,该速速出军抵挡,谨防左师仁攻入沧州腹地。” 苏妖后笑了笑,目光微侧,“你可知,左师仁为什么选在西南?” “西南边陲,都是山峦之地,又无重兵把守。” “你错了。”苏妖后摇头,“左师仁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手底之下,最大的杀棋是山越人。我告诉你,不管你派三万,五万,都同样打不过左师仁。山越部落,擅长山林作战,而沧州西南又多是山林,很好的一步棋。” “如果,沧州有平原之地,来用骑兵冲杀,那最好不过了。”苏妖后转过目光,语气有些可惜。 “那太后,现在怎么办?” “随他闹吧,放弃沧州南面的三郡,收拢兵力。” 叫乌仁的大将脸色惊骇,“这……原先在西面就有西蜀的大军,现在在南面,左师仁的大军又入了州地。又弃了小半州……太后,只怕这仗不好打。” “大军一出,东陵三州空虚,你觉得,他有多少时间能耗?左师仁现在,便是逼我在西南面决战。我大军若去了,才是真正的中计。至于徐布衣那边,开春的伐凉大战,不管粮草或是兵卒,都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他即便想攻,也要等到秋收之后。” “莫要忘了,徐布衣不喜欢冒险。这种稳扎稳打的人,却反而是最可怕的。” 走回城中,苏妖后的脸上,一时变得心事重重。说归说,她却忽然发现,她并非真的了解那位徐布衣。 不喜欢冒险,在当初势微的时候,却是一次次的以小博大。 “阿七,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你务必出手,一举杀死徐布衣。” “他是宿敌。” …… 在沧州西南,连着攻克了五六座城,左师仁并无任何的惊喜。 连着多日,他都没得到沧州军驰援的军报。仿佛面前的这些沧州城镇,就好像地里的野花野草,任着他采撷。 “师信,今日可有消息?” 左师信摇头,“前方的探子回报,妖后已经收拢大军,退出了沧州西南。” 左师仁沉默闭目,久久才凝声开口。 “这女子的心思城府,当真是可怕。她知道我东陵有山越人相助,而沧州西南又都是山地,劣势太多,所以才没有来驰援。” “主公,我有一计。”左师信犹豫了会开口。 “你说。” “沧州西南的诸多城关,可一把火烧了。至于百姓,也掳到东陵那边。失城失民,妖后怕是会忍不住。” “师信,你忘了啊。我左师仁扬名天下,靠的是什么?” “仁……”左师信脸庞之上,露出一种叹息。 “做了这些,哪怕以后开了新朝,也势必会被野史腐儒,口诛笔伐。这有些得不偿失。” “主公,或、或妖后便算到……主公会如此,才敢收拢兵势。再者,我大军离开东陵多日,渡江的联军又是一场大败,若耗的时间再长一些,只怕会真的陷入困局。” “妖后不义,主公可不仁!” “不可。”左师仁皱了皱眉,“莫急,容我再想想。这几日的时间,定然要想办法,逼妖后出兵决战。” 左师信转过身,脸上写满了失落。他抬起头,看着连日攻伐的大军,一个两个的脸上,都开始涌出了丝丝的疲倦。 …… 在襄江之上,痛打落水狗的徐牧,依然还在追着,连着追了三天四夜,追得最凶的一次,逼得唐五元差点跳江。 “没完了是吧?徐布衣,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唐五元咬着牙,满脸的疲惫,都遮不住脸上的惧意。被徐牧像撵狗一般,直接在江上追了几天。 最关键的,还不敢去恪州江岸。反而是西蜀的追军,能分出战船,去恪州江岸取来补给。 “你们说,他要做什么!”唐五元死死攥着拳头,“这次的局,西蜀也没有什么战损!他死追着不放,我杀他老娘了?” 诸将不敢答话。 “再追,再追就追到海上了。”唐五元神色激动。自诩天下第六谋,但到现在,他都没有一个完全之策,带着这支残军赶回青州。 早知如此,他干脆听主子的话,好好留在沧州就行了。 “主公,西蜀水师又跟上了!” “小心飞矢!” 怒骂了几句,唐五元急忙避入船舱,疯狂地逼迫舟师,不吃不喝地划桨逃离。 …… “主公,还追吗?”马毅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回头。 “追。”徐牧的脸庞上,带着丝丝的疲惫。但此时言简意赅,命令西蜀的水师,继续追剿败退的青州军。 “马毅,还有多久到吴州。” 吴州,是东陵三州之一。楚州,陵州,吴州……在其中,吴州是最近海的,若非如此,当初的什么盐岛,便不会假模假样的,归附到东陵麾下。 当然,现在的几千盐岛军,已经留在沧州里了。 “马毅,还有多少人。” 听着,马毅怔了怔,“这几日的追剿,除开受伤战死的,算下来的话,不到八千人了。” 徐牧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还像落水狗一样逃窜的青州军。 “伍魏。” “主公,某在。”听见徐牧的话,一员中年裨将,急急走了上来。 “你带六千人,在夜深之时循着机会,潜入吴州。” 叫伍魏的裨将,脸色一怔。 “听我讲完。”徐牧呼了口气,“若是左师仁打赢,你便直接去吴州船坞,说先前为了追剿青州军,战船被打破,只能在吴州避难。放心,左师仁定不会为难你们。” “若是左师仁打输了。”徐牧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 “你便藏在吴州,等待机会里应外合。如今吴州江岸空虚,你多带几艘粮草器甲,早作准备。” “原来主公追着唐五元,是为了在吴州藏军……”马毅欲言又止。 迎着风,徐牧露出笑容,“马毅,你错了。追着他,我是认真的,在会盟那会,我老早瞧着他不顺眼了。” /92/92393/32170810.html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山越二十七部,愿为仁王效死 嚼着一根芦苇杆,唐五元的一张脸,满是死了爹妈的表情。 并非是渴水,而是这些时日,见过太多的尸体浮于江面,他宁愿嚼芦苇杆,也不知江里的水。 “主公,布衣贼又追到了!” “该死的。” 唐五元咬着牙,将芦苇杆甩入江里,“告诉舟师,莫要再歇了,立即划桨。” “主公,舟师都累坏了……” “那要怎样,布衣贼追上来,我等都活不得了。穷寇莫追的道理,布衣贼是真不懂吗?再追,便入海了!” 唐五元不敢想,等入了海,这江面上,可没有芦苇杆再漂过来。 “我当初相送的时候,不过是想立个威风,他约莫是明白了,这一会,分明是不依不饶了。” “主公,准备到吴州了。” 唐五元并未答话,一双眸子里,尽是疲倦不堪。 “走,立即行船!我唐五元,略懂观天之术,这几日的襄江上,或有急雨。到时,可借着雨雾,逃出西蜀水师的追剿。” 唐五元并不知道。 在他后面的徐牧,正有条不絮地进行布置。入夜之时,便让裨将伍魏,分出了六千余人,从暗处潜入了吴州。 “伍魏,入山潜伏之后,莫要走得太入,吴州里的山越人,并不算少。” “主公放心。”老裨将伍魏,认真地抱拳。 对于这些跟着南征北战的老班底,徐牧向来是放心的。只等伍魏带人离去,徐牧才呼出一口气,重新将目光,看向前方的江水。 唐五元像条丧家犬一般,被他连追了几天几夜,估摸着还在骂娘。 “主公……还追吗?”马毅咽了口唾液,“伍魏带去了六千余人,我等现在,只有两三千人了。” “唐老鸭又不知道。” “主公,是唐老幺。” “说惯嘴了。”徐牧点头,认真沉思了番,“马毅,还差多远,便能入海?” “至少还要六七天的水路。另外,先前有老卒来说,这天时,恐怕江上会有急雨。若雨势大些,对行船不利。” 徐牧怔了怔,脸庞露出笑容。 “那就追到大雨之时,我等再赶回去。唐五元如今被撵的头昏脑涨,估摸着哪怕急雨,又分不清雨雾,一样不敢靠岸。” “所以,让他从丧家犬,再变成落汤鸡,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对了马毅,去了岸边,你派个暗使,给袁松扔个信,就说唐五元带着残兵,可能想迂回青州。” 马毅又惊又喜,“如此一来,哪怕到时上了岸,这唐老幺,说不得还要被莱州伏击一轮。唐老幺莫不是……主公以前的仇家?深仇大恨的那种。” “不是,我讲过了,看他非常不爽。” 不出意外,隔了一日多的时间。江面之上,一场大雨打了下来。将最后一轮的战鼓敲响,最后一拨的飞矢胡乱抛了出去。徐牧才让人慢慢停船,循着附近的江岸,先行避雨休整。 大雨瓢泼的江面上,唐五元冻得身子发抖,咬着牙缩在船舱里。自诩名谋出世,应该是名扬天下威震八方的,却哪里能想到,被西蜀水师追得上天入地,哪怕下雨了,都不敢靠岸躲避。 “传令,继续往前行军!雨雾甚大,说不得能避开布衣贼!” 在唐五元的面前,当初火烧联军的青壮士卒,再无先前的大胜之气,被一路追剿之下,又分兵断后的,只剩不到七千人,脸庞上都是委顿不堪。 “布衣贼,安敢欺我唐五元!” …… 雨水不仅落在江上,也落在了沧州的西南境内。 坐在郡守府的位置上,左师仁心事重重。他没有想到,苏妖后那边,明知道城池连连失陷的情况下,依然没有派兵驰援。 “主公,再这么耗下去,恐东陵三州,会出现变故。”在左师仁的旁边,本家小将左师信,满脸都是担忧。 左师仁捧着热茶,抬头看了眼外头的雨水。 “徐布衣那边,定不会来攻打东陵。妖后这种情况,也不敢轻易调兵。我最担心的,是伪帝袁松。这场战事的变局,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让我的计划,不断的一步步更迭。” “主公,不若先退回东陵,再作打算。至于这些沧州西南的城镇,主公可将百姓迁徙,大肆投毒入井,毁去田地,没有了人口,至少三年之内,让妖后在沧州西南的防线,全面崩碎。只等大军休整,再过一两年,联合徐布衣,继续攻伐沧州。主公莫忘,我等还有两万水师,留在徐布衣那边。” “师信啊。”左师仁闭目,“这类话,以后莫要提了。我知晓的,天下有很多人,都说我假仁假义,靠着蒙蔽百姓上位。但你不知,有时候,我真不忍去做一些恶事。” 左师仁放下茶盏,眼神有些痛苦。 “我在东陵三州,兴建水利,内和世家,外交山越,使东陵三州的百姓,在乱世里尚有一番活头。你以为,都是为了名声。” “我讲过的,我左师仁最大的夙愿,便是荡平乱世,开辟新朝,成千古圣贤一帝,万世留名。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并没有任何冲突的。” 左师仁站了起来。 “再者,此时若退回东陵,只怕局势会变得更加困顿。东陵三州,被二帝夹在其中,若动作不够快,以后要做些什么,都会晚了。” “左师信,传令下去,立即再探妖后虚实。我要逼迫妖后!这一场战事,不能再拖了。” “吾腹中已有良策。” 左师信沉默了会,抱拳领命,离开了郡守府。 “明知速战,而不速决,妖后的城府,堪称可怕至极。”左师仁复而坐下,眉头皱的很深。 “康烛。” 不多时,在郡守府的后方,一员披甲的大将,稳稳踏了出来。面庞和中原人无二,不同的是,皮肤要黝黑许多。 “康烛,便按你我先前之计。” “山越人不负仁王,愿为仁王效死。”叫康烛的黝黑大将,忽而拜倒在地。 “好,本王没有看错你们。”在长久的失望中,左师仁难得露出笑容。 “若无仁王,我山越二十七部,便如山野流民。是仁王,教了我等饭稻羹鱼,农桑之乐。” “山越二十七部族,愿为仁王效死。” 大将面朝左师仁,再重复了一次,将整个脑袋重重磕在地板之上。 /92/92393/32172000.html 第六百六十章 胜负未定 “小军师,主公回了!” 偌大的江面上,久等的三万余水师,终于迎来了震天欢呼。 徐牧收起疲倦,在护卫之下,重新走上了主船。 “东方敬拜见主公。”见着徐牧回来,东方敬的脸上,难掩欢喜之色。 “伯烈,无需多礼。” 只等说完,徐牧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苗通这位东陵的水师将领,也在主船之上。 “愧对苗将军,无法抓住唐贼。”徐牧咬牙切齿,满脸都是自责。 此时的苗通,早已经泪流满面。 “蜀王,我等都听说了,为了抓住反盟的唐贼,蜀王亲自带人,追了几日几夜的时间。” “我西蜀,亦是联盟的一员,诛杀反盟之贼,当义不容辞。”徐牧揉着额头,神色之间,又变得有些痛苦。 “左盟主与我,乃是老友之情。此番被唐贼反盟,只怕局势更加不利。” “蜀王无需自责,此番蜀王已经是尽力了。对了蜀王,如今我东陵内忧外患……还请蜀王交还兵符,让我带兵回援东陵。” “这些应该的。”徐牧点头,脸庞微微一侧,“不过苗将军,恕我直言,你带着人马回东陵之后,本王的人手便不够了,也只能返回西蜀。你应当也猜出来了,你家盟主,定然还要继续攻伐的……诶,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马毅,将兵符取来,还给苗将军,另外,通告西蜀人马,休整一番之后,先行赶回暮云州——” “蜀王。”苗通听得明白,脸色变得大惊,“蜀王,这兵符,还是先留在蜀王手上。还请蜀王顾念联盟情谊,继续帮我东陵,牵制沧州。” “这如何使得。罢了罢了,西蜀与东陵多次结盟,我若是此时回蜀,抛之不顾,确实说不过去。” “苗通,那我等先回恪州江岸,休整之后,再作打算?如何?” “多谢蜀王大义。”苗通脸色欢喜。 东方敬抬头,平静地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梢。 …… 等苗通下船,徐牧和东方敬,重新坐在了一起。 “主公做的不错。这两万东陵的水师精锐,如今握在手里,是最好的选择。” “伯烈,左师仁那边,恐怕陷入了困局。” 东方敬一声叹气。 “若是妖后大军,奔赴沧州西南救援,倚靠着山林之势,左师仁的山越军,定要大展神威。只可惜,妖后看透了这一点,反而是收拢兵力,暂时放弃了西南之地。” “原本只有一州,又放弃西南三郡,这苏妖后,还如何养军攒粮?” “这天下间,她应该还有助力。她的出世,并不是偶然,是早就有所预谋了。主公离开的这段时间,黄道充送来了一份情报。” “主公可记得,当初被祭旗的那位哑奴探子。” “当然记得,你我先前,还讲了关于哑奴的事情。” “这便是了。在会盟上,黄道充的暗子查到,左师仁用了惑药,破了那位哑奴的心志,写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天下四奴。” “天下四奴?”徐牧皱住眉头。 “正是。按着我的估计,四个人的话,黑衣快剑肯定是其一,而唐五元,在这场联盟战事之中,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投向青州——” “他也是奴。但他并不是哑人?” “这我就不知了。我已经安排夜枭,重点去查这件事情,另外,黄道充还有侠儿那边,也会一起去查。老师当初并没有说错,这妖后所谋的东西,估计会很可怕。” “若是谋国,这很正常。毕竟像主公,左师仁,甚至是渝州王,不断南征北战,都算谋国,开辟新朝。” “但我担心的,她不仅仅是谋国。主公,明白么。” “明白。” 徐牧当然听得明白,妖后这一场场的布局,联想到一起,让他不禁后背发凉。 “渝州王在河北那边,开始变得吃力了。‘九指无遗’刘仲德的几道妙策,被人连连破掉。” “常小棠的那位老谋士,算得大才吧?也同属天下五谋。”徐牧越听越惊。好像这不长的时间里,一个个不得了的人物,都挤破了脑袋,一起冒出头了。 “听说,是公孙祖那边,有个新幕僚入帐,所行之计,堪称大才。” “什么样的幕僚?” “年纪有些大,长得鼻歪眼眯,至于姓名,好像叫太叔望。便是这位太叔望,稳住了河北盟军的败势,让渝州王的大军,不能长驱直入。易州之前的小城镇,太叔望用一千士卒的代价,诱入内城的两万黑甲军,大火一起,烧的只剩五千人,狼狈逃出城外。” “又险又凶。即便是老师,用此险计,都需斟酌好几番。他直接定计,一日内便付诸了。” “常四郎现在如何?”徐牧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迫不得已,渝州王只能退出易州,两军对峙起来。在以后,渝州王那边的攻伐,只怕会步步维艰。” “这太叔望,哪儿冒出来的?伯烈,先前可听过这号人物?” 东方敬摇头,“不曾听过。主公需更加小心,虽说六州之地,但主公底蕴不足,又无世家相助,实则只要一场大败,主公多年的心血创业,便要化为乌有。” 徐牧点头。 正是明白这一点,他一直很小心。比方这一次,配合左师仁攻伐,他都没有入妖后的局。 “只等查出了妖后的背景,以及所谓的天下四奴。到时候,主公便可……”东方敬忽然沉默,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脸色一顿,变了话头。 “当务之急,多日的江上对峙,大军需要休整。这场战事中,主公只是策应,真正要破局的人,是左师仁。” “若他破不了局,我等西蜀,也无能为力。山越人,是左师仁手里,最大的一枚杀子,至于如何用的出彩,只能看左师仁的本事了。” “若左师仁赢,主公便开始,着手从江上攻伐。若是左师仁输,那主公……便编个理由,让东陵两万水师,先留守恪州江岸。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只等局势再差一些,再去劝苗通归投西蜀。” “伯烈妙计。” 东方敬摆手,“当然,主公这次追剿唐五元,多日不归,必然是去到了吴州之地,再者回来的人,只有两三千。我知晓,恐怕在主公的心底,也有了一些打算。” “具体事宜,只能等左师仁那边的消息,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听着,徐牧一时惊为天人。 这才是第六谋,什么丧家犬落汤鸡唐老鸭,拍马都赶不上。 /92/92393/32172047.html 第六百六十一章 “妖女必亡” 中原内的山越人,久居江东一带的山林,但又不同善马的北人。早在很久之前,便懂得习水弄舟,铸造各类兵器,在强盛之时,便居成了一个小国,有浩浩的二十万山越大军。 但在两百年前,山越王脑儿一抽,欲要攻取中原。当时的纪帝震怒之下,派出三路清剿大军,直接将山越国打得几近灭亡,连国都也被踏平了。 这一场大战,让山越人到了现在,也没有缓过气来。若非是这些年,左师仁行交好之策,山越二十七部,恐怕还要继续躲在深山里,猎兽摘果来过日子。 对于这一点,作为山越首领的康烛,一直都很感激。也明白,只要将山越依附在左师仁的麾下,才能更好地繁衍生息。 “拜烛蛇!” 康烛转过头,看向后面,皆是兽袍负弓的山越勇士。 这一次,他要按着左师仁的计划,带着山越二十七部的勇士,攻破妖后的防线。 “山越二十七部,愿随仁王讨奸!” …… “我说了,左师仁终究忍不住的。他很明白,若是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整个局势,对东陵越来越不利。” 苏妖后沉着脸,没有任何的意外。先前收到的情报里说,在沧州西南三郡,已经有一支大军,循着山峦,开始往江岸方向,步步紧逼。 不用想,她都知道是山越人。只可惜,这等善战的中原外族,却不愿意归顺沧州皇室,只听从左师仁的话。 “乌仁,此番你出征,务必记得,山越人擅长山林作战,以挡为主。只需要拖住这支山越人,左师仁成不了气候。我猜着,要不了多久,左师仁的直属五万人大军,便会循着官路,开始攻关了。” 苏妖后的语气里,显得很冷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迫于大势急于求成,单单是这副心态,左师仁便已经输了。” “太后,还要留数万水师,守在江岸,兵力有些不足……若不然,将李度山下的兵营——” “收声。”苏妖后的脸色,蓦然变得动怒。 “你想惹第二次联盟?真有第二次联盟,这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了。在布局没有完成之前,如这样的话,休得再说。” 乌仁停住声音,脸色发白地点头。 “去吧乌仁,记住我的话,抵挡山越人,以牵制为上。至于左师仁那边,我自有法子。” 沧州大将乌仁,不再言语,急忙领了军命。 “阿七,我先前就说,左师仁肯定要急的。他知晓我有暗军,所以我有些怀疑,他要把我的暗军给逼出来。”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东西一经暴露,原先的布局,便要全功尽弃了。左师仁这一次,没有拖延时间,也没有折返东陵,算是下了一步好棋。” 阿七在旁,沉默地点了点头。 …… 在襄江的江面上,徐牧一直在等着,左师仁那边的消息。到了今日,派出去的不少暗探,总算有了情报。 “左师仁那边,果然是要倚仗山越军。如今,山越军开始循着山峦,直逼沧州国都。而左师仁的本营,也一起跟着进攻。两路大军,全面开启了攻伐。但即便如此,沧州江岸的数万水师,都没有调走。我估摸着,妖后更担心主公,会配合左师仁冲岸,形成三路攻伐的局面。” “我觉得,和左师仁比起来,妖后好像更加防着主公。” 徐牧点头。 从联盟军大败开始,这场攻伐的战事,已经拖得够久了。到了现在,左师仁已经等不了,开始了全面进攻。 “主公可配合左师仁,在江上制造压力。至少,要让妖后那边,大军变得首尾难顾,无法调动驻防的数万水师。” “正有此意。” 不管怎样,左师仁若是打赢沧州,对于西蜀而言,绝对有利。比起妖后,老左至少还算个,差不多知根知底的人。 “伯烈,便如你所言,江面上的水师,开始布局,佯攻沧州江岸。另外,立即派人,传信给于文,也从虞城方向,佯攻新月关。这样一来,并非是三路,而是四路了。” 说是这样说,但徐牧总觉得,妖后没有那么容易上当。现在的情况,只能希望老左,再给点力了。 “主公,这一次东陵联盟,只怕要进入最后的收尾之战了。” 收尾之战,将决定左师仁逐鹿的脚步。 “袁松那边,一直派人在查探吧?”徐牧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问了一句。这种事实,袁松要是插手,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 当然,以袁松的精明,知道此等情况之下,沧州和左师仁打得越凶,对他越是有利,大概率不会出幺蛾子。 但凡事都有意外,一路走来,关于叛逆和背刺,徐牧可看得太多了。 “主公放心,一直在留意。这一场,不仅是左师仁的生死战,另外,也同样关乎西蜀以后的道路。” “比起妖后,我更希望和左师仁,以后抢占襄江之地。”站在船头,徐牧声音喃喃。 …… “行军——” 新雨过后,沧州的官路还有些泥泞。离开西南三郡,茂密的山林之地,逐渐变少,再也无法隐藏大军。 索性,左师仁便多派出探子,小心地探查情况,再往前方的沧州城关,步步紧逼。 “主公,大喜!”在后的左师信,忽然骑马赶到。 闻声,左师仁不知觉间,也神色一动。 “怎的?” “西蜀徐布衣那边,在虞城,已经整备大军,配合主公讨伐沧州。另外,在江面之上,徐布衣的本营,也同样在整军,即将冲岸。” 在露出淡淡笑容之后,左师仁脸色平静。 “师信,无非是牵制,佯攻罢了。不过,徐布衣的这份眼光,还是挺不错的。乍看之下,便有五……便有四路大军了。” “这一次,东陵盟虽然出师不利。但好在,我东陵和西蜀,皆是主力,并没有太多战损,尚有很大的机会,一举攻灭沧州。我想不通,仅凭着一州之地,这妖女,要用什么手段,来挡住我和徐布衣,加起来的九个大州!” “沧州必亡,妖女必亡!” 左师仁忽而抬手,指了指前方。很长的一段时间,由于渡江大败,他一直都有些不安。 但现在的情况,乍看起来,似乎还是十分有利的。 /92/92393/32175529.html 第六百六十二章 东陵攻城 “师信,终于到了。”左师仁眯起眼睛。 “主公,前方就是莲城,妖后的屯兵之处。”骑在马上的左师信,同样意气风发。 五万人大军的阵仗,又无树木遮挡,在高处看起来,颇有几分壮观。 “通告全军,退到山林附近,先行扎营。”左师仁思索了番,并没有立即强攻。在收集完整的情报之前,他需要步步小心。 “主公,山林扎营,若是妖后放火烧山——” “师信,雨天未散,林木湿潮,烧不起来。另外,若在平坦地势扎营,妖后出骑军来攻,只怕要坏事。” “但江南之地,哪有什么骑军,又并非是凉地燕地。” “小心为上。”左师仁凝声开口。说完,他抬起头,认真看着前方大城的轮廓。 早在沧州还是门阀当家的时候,他来过许多次。连着这座莲城,他也时常来走动。 “妖后必然加固了城关。” “主公放心,山越人作战勇猛,大将康烛,更是深通兵法韬略,这一次,必然能攻克城关。”在左师仁身边,几个谋士幕僚,急忙跟着开口。 左师仁略有不满,若是有个大谋,哪怕不是毒鹗跛子,像唐五元那种,也都差不多了。 偏偏,他遍访名士,都寻不到一个随军的好幕僚。跟着他的,尽是一群拍马须溜之辈。以前喜欢听,但现在,他发现好像有些刺耳了。 “派出探哨,探出莲城的虚实。另外,让山越大军那边,先行休整,等军令一道,再两相夹击。” 抬起脚步,左师仁走回搭建好的中军帐。连日赶路的疲劳,让他有些乏累。只坐在虎皮椅上,整个人便昏昏欲睡。 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大破莲城,长驱直入,杀到了沧州国都,杀到了皇宫之前,妖后自焚,百官归心。 然后渡江,又灭了第二个伪帝,收拢六州之地,和徐布衣江上决战,大胜凯旋—— “主公,主公!” 左师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左师信站在面前,正拼命摇着他的身子。 “怎的?” “妖后偷营!” “什么!” 甩开左师信的手,左师仁急急走出中军帐,果不其然,便在湿潮的空气中,看见了不少受伤的士卒,以及有些惶惶的军心士气。 “怎会被偷营!不少派出探哨了吗?”左师仁怒不可遏。 “主公,五百余人的探哨……一骑也没回。妖后那边,早在附近的山林,藏了二三营的人马,用作堵截探哨,遮住我东陵的耳目。” “庆幸偷营的事情,并没有酿成大祸,妖后派出的千人死士,几乎死伤殆尽,还活着的,也咬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留。” “这些人,都被妖后迷惑了。”左师仁皱眉,只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他抬起头,看着莲城附近的山林。 妖后如此大费周章,便是要封锁莲城的情报。 “主公,若不然再派一营探哨。” 左师仁摇头,“并无用处。师信,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若是莲城之内,兵威大盛,妖后可巴不得让我等知道,然后继续对峙消耗。但她欲盖弥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莲城的兵力,并不足够。” 似是想明白了,左师仁忽然发笑。 “若这是妖后的手段,倒是有些太次了。” 旁边的左师信,明显还没有到这种阶段,听得云里雾里。 …… 莲城,大营之地。 刚赶来的苏妖后,脸色满是震怒。 “你不顾伤亡,派出死士,又派出堵截探哨的几营人马,你想做什么?我只不过晚来了两日,你便做了一件蠢事!” 被问责的乌仁,满脸是苍白和不解。 “欲盖弥彰,莲城兵力不足的情报,你是直接透露给了左师仁。”苏妖后苦涩闭目,“我原先还想编个法子,继续对峙……乌仁,我告诉你,不是今夜,便是明日,左师仁便会大军攻城。” “上兵伐谋,你行军布阵的本事,连皮毛都没学到。比起宁武,要差的远了。宁武在新月关,哪怕和跛子交锋,也没有太多的弱势!” 乌仁越听越惊,急忙跪地告罪,“太、太后恕罪!” 苏妖后沉默了会,“如今的莲城,不过八千余的兵力。我不管如何,你至少要守住一月时间。” “太后不增兵吗……” “无兵可增。比起左师仁,另一支山越军更加危险。拜你所赐,我全盘的计划,都要陷入被动了。” “一月之内,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给我守住沧州。” 至于后果,苏妖后没有说,但即便不说,乌仁也明白,若是守不住,他必死无疑。 …… 莲城之前安营扎寨,无非是为了探出城里的情报。但现在,妖后那边犯傻,直接把情报送了过来。 左师仁面容发冷,微微抬起了头,看着头顶的夜色。仅看了一会,他忽然抽出了长剑,剑指天空。 在他的后方,早已经休整待命的五万余大军,此时都已经严阵以待。 山林里,虽然无法推动大型器械,但一路过来,就地取材,所打造的攻城梯,冲车,也已经有了不少。 换句话说,面前的莲城,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我东陵替天行道,铲除妖后奸党,匡扶大纪社稷!吾左师仁,欲效袁小侯爷,清君侧,正江山!” “传我军令,全军攻城!”左师仁长剑所指,在后方,漫天的怒吼,一下子响了起来。 这一次,终归是有些冒险。但还是那句话,和妖后对峙消耗,左师仁没有任何的信心。 反而是这一次,好不容易辨出的情报,若是使用得当,足够成为一柄利器。 “杀!” 莲城之外,一时间,都是激昂的杀声。一个个的东陵方阵,扛着城梯,推着冲城车,在裨将的命令之下,往莲城冲关。 “水鬼填河!” 冒着生死,一营的东陵水鬼,怒吼着扛起浮桥,冒着城头的箭雨,往前狂奔,直至将一排排的浮桥,迅速抛入护城河里。 有守军布下的陷阱地刺,东陵行军的方阵,不时听得见惨叫的声音。 左师仁面无表情,立在高处,看了看前方的战事。又忽然侧头,不断环顾着莲城左右的山林。 他自知,妖后必然还有暗棋。但不管如何,在现今的情况下,几乎是东陵最好的机会了。 /92/92393/32175530.html 第六百六十三章 左师仁的收尾一击 “攻城!” 只等水鬼冒死,搭好了浮桥之后,东陵大军攻城的阵势,一下子变得战意浓浓。 “杀,先登者,仁王赏千金,封正将!”一个个的东陵裨将,领着本部的方阵,不断鼓舞着士气。 莲城的城关之上,乌仁咬着牙。他的主子并没有说错,一步蠢棋,让东陵大军发现了城内虚实。 “过犹不及,该死的,早不该偷营的。” “快,把守城辎重都推上去!” 城墙之上,驻守的东陵大军,循着一声声的指挥,不断将城内的投石车,以及密集的飞矢,抛落到城外的方阵里。 站在城外的高处,左师仁的目光,一直死死看着。这一场战事,是战役的胜负关键。 “守城的大将,叫乌仁,是妖后手下的将才。” “我不管白仁乌仁,攻克莲城,我等方有机会,打下整个沧州。徐布衣那边,也已经开始了佯攻,妖后虽然聪慧,但也怕徐布衣弄假成真,故而,不管是江岸,或是在新月关,她都不敢轻易调兵。” “她无军可用了。”左师仁冷着声音。 即便知道,妖后的手里,还握着一支暗军。但几路的方向,都需要驻防,哪怕是十万人,都不够调派的。 “继续,全力攻打莲城。” 漫天的飞矢,以及轰落的投石之中,一个个的东陵方阵,在鼓舞之下,又似是一直憋着一股气,此时,攻势变得更加疯狂。 “乌将军,东陵大军要登墙了!” 乌仁咬着牙,一下子抽出了长刀,谨慎地看着城关之下。 “来人,将滚木推下去!” 十余根巨大滚木,在守军的动作之下,循着搭建的推木台,带着刺耳的轰隆声,往下砸了下去。 砸中人后,又继续往前碾去,将冲到城墙下的二三个东陵方阵,一下子冲得七零八落。 只以为有了效果,第二轮的滚木,才堪堪准备好。埋伏在城下的东陵神弓营,立即怒吼着拨弦,将漫天的飞矢,射向木台之处。 中箭的守军,仓皇地从城头翻落,摔到城下的护城河,以至于让护城河,短时之内,填满了一具具扭曲的浮尸。 原本清澈的河水,一下子被染得血红。 “继续攻城,不许退!” 一个东陵老裨将,仰头抬刀,声音里,满是战意与仇恨。 …… 离着莲城不远,一处隐蔽的营地。 妖后苏婉儿坐在军帐里,眼色里尽是踌躇。她早已经预料,由于乌仁的愚蠢,左师仁抓着了机会,定然要攻打莲城。 而且,在莲城两侧的山峦,善于山林作战的山越人,也开始配合东陵大军,发起侧攻。 “太后,宁武那边有问,西蜀只是在佯攻,并无大战之兆,要不要分兵增援?” 苏妖后沉默摇头,“告诉他,继续守在新月关,若真是分兵增援,徐布衣那边的虞城,便要弄假成真了。” “太后,在莲城左侧的山林里,山越人出现了!”这时,又有一骑斥候,带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无事,那边有人。”妖后垂下头,目光停留在地图之上。这一次,算是沧州最危险的一轮。 左师仁的大军步步紧逼,真要破了莲城,便算长驱直入了。 “乌仁那边,战事如何。” “守得很艰难。左贼那边,没有顾及战损,在全力攻打莲城。” “左师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他输不起。” 妖后正襟危坐,开始闭目不言。只在沉思的时候,眉宇之间,有着化不开的愁绪。 在莲城左侧的山林,堵截战已经开启。妖后的布局之下,山林位置,一场生死战已然开始。 …… 江岸之上,整整两日时间,徐牧都在等着东陵的情报。 “左师仁强攻莲城,而山越人,也开始配合东陵大军,在山林发动进军。沧州江岸,以及新月关,妖后都没有分派援军。” “她不敢的。”徐牧皱起了眉头。新月关和沧州江岸加起来,至少七八万的大军了。偏偏这样,妖后尚有兵力,来应付左师仁的东陵大军。可见,这暗中藏了多少兵力? “另外,情报里还说,左师仁在山林里的越人军队,开始出现败势。”说着,东方敬的脸色,变得有些欢喜。 徐牧怔了怔,“出现败势。山越人在山林,不是很有利的么。” 和蜀州的平蛮营一样,这种世代生存在山峦的外族,打山林之战,是极为敏捷和凶悍的。 只说完,徐牧再转念一想。忽然间就明白了,东方敬为何要欢喜。 “这一支越人军,并非是真正的主力。我怀疑,是左师仁动用老弱残兵,用来牵制沧州兵力的。真正的山越大军,还在蛰伏之中。不过,照这种情形来看,若我猜的没错,这一支蛰伏的山越大军,该要出手了。” “这一仗,左师仁运筹帷幄,打得很漂亮。” 不仅是东方敬,连着徐牧,甚至是苏妖后,都没有想到,左师仁明面上是四路,但实则在暗中,分布了五路。 莲城左侧的山越军,实则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精锐,如果东方敬没有说错,应该从另一个方向,即将配合攻入沧州了。 “能走到这一步的,主公并无说错,当真是没有一个简单的。”东方敬语气沉沉。 …… 在莲城右侧的山林,暗沉天色之中,一支蛰伏的大军,正缓缓露出了长伍轮廓。 领军大将,是个肤色黝黑的大汉。面庞之间,满是战意的萧杀。 他叫康烛,在左师仁的帮助下,整合了山越二十七部,是山越人新一任的大首领。按着左师仁的计划,这一次,他要趁着各路混战,伺机杀入沧州。 “首领,在莲城左侧……我二十七部的越民,死伤惨重。” 越民,并非是精锐军。而是普通不过的山越百姓。 康烛神色沉默,但很快,又恢复了为将者的坚毅。他自知,如今的山岳二十七部,已经和东陵三州,紧紧绑在了一起。 左师仁胜,山越人便有了更多更好的繁衍之地。 “传令下去,通告四万山越军,趁着暮色,从莲城右侧发起强攻,配合仁王大军,夺下莲城,兵叩帝都!” “烛蛇天神,助我越人勇士。” “杀!” …… 漫山遍野,夜色之间,四万余的山越大军,在康烛的命令之下,开始发起收尾的重重一击。 立在一座高岗上,左师仁看着冲来的山越精锐,不知觉间,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92/92393/32179271.html 第六百六十四章 “埋伏” “太后,莲城急报!右侧山林,另有一支越人大军,开始杀了过来!” 听到情报,苏妖后脸色微微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常色。她皱着眉,想着想着,突然自嘲一笑。 “东陵仁王?用普通越民来挡刀,这算哪路的仁王。欺世盗名之辈,偏要讨什么仁名。” “太后,战势不利!”一员沧州大将,急急走到了身边。 苏妖后没有答话,抬起头,沉默看着污浊的夜色。 “太后,若是莲城破了,东陵大军长驱直入,我等只能退守,困于帝都了!” “太后——” 约莫是急了,那员大将有些声嘶力竭,多少有点表现过头。 在旁的阿七,沉默地侧过头,按住腰上的剑。 “收声。”妖后皱眉。 声音很轻,却惊得那员大将,一下子步步后退。 “左师仁的这步棋,不算高明,却阴差阳错的,算到了我的死穴。” 妖后站起身子,在阿七的护卫之下,走到了一片高地。 目光所及,前方不远的莲城,正陷入一场苦战之中,厮杀连天,东陵的本营大军,如狼似虎地冲向城关。 并无太多的紧张,妖后的一双眸子,逐渐变得冷冽起来。 …… “乌将军,左贼的攻势太凶,要守不住了!”在莲城的城头上,一个裨将声音焦急。 即便裨将不说,乌仁也看得到。连着几日的厮杀,东陵人的攻势,未曾歇过半分。 如今,守在莲城的万余士卒,死伤者已经逾六千。四座城门,除了后方的北门之外,尽是东陵人密集的攻城方阵。 “这左贼,当真是可恨!”乌仁喘了口气,握刀的手,有些微微的发颤。他看得出来,摇摇欲坠的莲城,在猛烈的攻击之下,快要守不住了。 而且,他的主子,似乎也没打算救援。若是有救援,该早早到来了。 “继续死守!”乌仁咬着牙,“去,让莲城里的民夫,拿上武器,帮助守城。” 没有经过操练的百姓民夫,若是上城头死守,只怕会死伤惨重。 “左贼自诩仁名,若是百姓民夫守城,说不得会有所收敛。” 但很快,乌仁便发现自己错了。 哪怕是民夫守城,东陵人的攻势,同样没有半分慢吞,反而是杀伐的动作,越来越凶猛。 “这哪是什么仁王!这是贼王!天大的恶贼!”乌仁怒骂不休。无法救回败势,更没有援军,他已经能预见,城破人亡的惨像。 “继续死守,不可退!” 回了心神,乌仁的声音,不知觉间变得有些颤栗起来。他自知,若是失守,自家那位主子的手段,只怕没有任何活路。 立在城头,乌仁远眺之时,发现城外的敌军,已经组织新一轮的攻势,约莫是觉得快要破城了,一时间士气如虹。而在莲城右侧,蛰伏而出的山越军身影,已经喊声连天,从另一个方向冲将下山,破城近在咫尺。 “将军,将军!” “喊什么,继续死守,我讲了不可退!”乌仁头也不回,声音带着颤栗。并没有任何弃城逃走的打算,他按着剑,只知城关一破,立即殉主自刎。 “不是……将军,太后那边,派人传了命令。让将军带着剩余的人马,去右侧山林支援,挡住山越精锐。” 乌仁怔了怔,只以为听错了。待斥候再说了一遍,他才脸色发白。 “太后的意思……是弃城?若如此一来,哪怕去莲城右面的山林支援,但东陵大军攻破城后,将行夹攻之举,一样是无用之功啊。” “乌将军,我、我也不知,太后的命令便是如此。” “知晓了。” “太后还说了,乌将军离去之前,将莲城南门的重栓,先行推开。” “还推开重栓……” 推开了重栓,只怕不用半个时辰,东陵的大军,便能破门入城了。 乌仁喘出一口气,虽然脑子疑惑。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他只能撤退。 怕生出问题,并没有惊动城上的守军,只带了城内的两千换防营,乌仁迅速循着莲城北门的方向,仓皇逃了出去。 …… “主公,破城在即了。”小将左师信,按着长刀,惊喜地走上了高岗。 按着眼前的迹象,连着几日的强攻,又有山越精锐的奇袭,莲城的守军,定然要挡不住了。 破了莲城,便能长驱直入,直取沧州帝都。 左师仁淡淡一笑,“这场战事,终于是占了上风。妖后定然以为,破了我渡江的联盟军,便能高枕无忧了。但她忘了,我左师仁能走到今日,并非一个庸碌之辈。” “破了莲城,妖后便挡不得了。” “主公,我军破门了!”只在一会功夫,又有前线的斥候,急急传来了喜报。 “破门了!”闻声,左师仁再也淡定不住,脸面上露出狂喜。 “快,通告各路大军,攻入莲城!妖后挡无可挡!” 层层的命令,不多时,传遍了整支东陵大军。 “主公有令,攻入莲城,灭妖后,剿贼军!” “杀入莲城——” 漫山遍野的,都是东陵攒动的人影,胜利在即的喜悦,配合着杀声连天,一时间显得无比惊人。 轰隆。 最后一扇莲城的巨门,被冲城车一下子撞塌。城头上寥寥的沧州守军,或败或死,乍看之下,仿佛再也挡不住东陵攻伐的大势。 剑指前方,立在高岗上的左师仁,脸色意气风发。 “东陵天兵,杀——” 如涨潮一般的千军万马,带着呼啸的雷动,扑向摇摇欲坠的莲城。 …… “入城!”冲得最先的一个东陵裨将,砍死了一员敌军后,仰头抬刀,声音震天。 只是,他似是发现了什么,忽然间急急抬头。这一抬头,整个人惊得无以复加。 趔趄着身子,这位忠义的东陵裨将,声音带着大悲的哭腔。 “退,大军退、退出城外!” “埋、埋伏,有埋伏!” 一支响箭射来,穿透了这位忠义裨将的头颅。拖着扎箭的脑袋,裨将多走了几步,身子重重栽倒在地。 在裨将的左右,随行冲至的百余士卒,也尽是被飞矢射死。 轰隆隆。 天空之上,一声炸耳的响雷,污浊不堪的云色,开始重新翻涌起来。 /92/92393/3217932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