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节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作者:四喜秋秋 文案 新帝杀入京城那日,世家高门前尸骨堆积,梁家家主领着众人俯首称臣。 彼时沈月溪嫁入梁家十年,病入膏肓,只吊着最后一口气。 新帝却硬是逼着梁家写下和离书,娶她为后。 卧铺难起的柔弱女子姿容昳丽,轻声啜泣:“陛下富有天下,何必强娶妾一将死之人?” 她咽气的时候未曾听清帝王口中的话语,唯见他那双眼漆黑如墨难见天日。 再睁眼,沈月溪竟回到了自己的豆蔻年华, 而眼下等她施舍的乞儿看着竟和那新帝裴衍洲有八分相似?! 她心跳如鼓地将包子递出,见少年裴衍洲笑得纯良,全然瞧不出往后的杀人无度, 沈月溪这才知道自己与裴衍洲少年相识。 重活一世,沈月溪别无所求,只求待在父亲身边安稳度日,不做短命鬼。 再后来,她见少年裴衍洲在泥泞中苦苦挣扎,如蝼蚁般艰难求生,终不忍心伸出援手。 她想,这一世她与裴衍洲兄妹相称,定不会如前世一般。 却不曾想她欢喜待嫁时,已是兵权在握的裴衍洲却带兵立于府门之前,眸中暗色翻涌:“沈月溪,你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的。” 前世的帝王与面前的男子重叠。 沈月溪惊地想起前世她咽气之时,已是帝王的裴衍洲说的便是这句话! -- 裴衍洲知道沈月溪素来心软,他故意将自己的狼狈与伤口摆在她的面前引得她的同情与靠近。 但是她不知道她于他是深入骨髓的执念,他为了再见她越过的是怎样的刀山与血海。 纵此生无缘,他亦要逆天改命换得生生世世! 阅读指南: 1、双重生,女主早于男主重生。 2、女主前世嫁过人,男主前世今生只女主一人。 3、娇软美人x偏执忠犬 4、架空世界无程朱理学,私设如山,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月溪、裴衍洲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才知道他暗恋了我两世 立意:坚持付出总能收获 第一章 破晓的曦光藏于叆叇朝云之中,天色阴恻,秋风萧杀。 大大小小的嘈杂声忽远忽近,似怒吼似哭泣,又似兵戎相见。 即便沈月溪在梁府独居一隅,还是被喧嚣声与房门推开的声音吵醒了。 沈月溪还有些昏昏沉沉,眼皮难以睁开,她卧病在床多年,已经许久不曾起身了,硬是被她的贴身侍女喜枝与另一个粗壮有力的侍女生生扶了起来。 “咳……喜枝……外面这是怎么了?”沈月溪娇弱无力的身子半撑在喜枝身上,她如今便是站着也十分吃力。 喜枝微微颤抖地为她披上狐裘大衣,白狐狸毛包裹着无瑕胜雪的脸庞,愈发衬得沈月溪玲珑娇小,微阖的眼上长睫如蝶翼颤动,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似剔透的琉璃娃娃,脆弱易碎—— 如今还不到穿冬衣的时节,沈月溪穿这一身着实不合时宜,只是她的身子太弱,哪怕是去见那个高高在上、手握屠刀的男子,喜枝亦不愿寒着她家娘子。 喜枝并不愿意多想,方才在前庭的时候,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那个男子,光男子冰冷的声音与尚在滴血的长刀便足以叫她心惊胆战。 她稳了稳心绪,一边拢着沈月溪的衣襟,一边说道:“娘子,叛军……不、不不不,是义军进城了,如今那、那个义军首领越王就、就在前庭候着,说要见、见您。” 沈月溪有些茫然,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到一旁的粗壮侍女粗声粗气地催促道:“娘子快些去前庭,阿郎吩咐娘子务必小心回越王的话,娘子可是背负着梁家上下三百余人的性命!” 见沈月溪犹在发愣,侍女又催促了一声:“娘子快些!” 伸手便要将她往外拽。 喜枝犹如母鸡护崽一般地冲上前,撞开那侍女,横眉怒道:“你慌什么!吓到了娘子,你也没法在越王那交代!” 沈月溪终于明白了她二人的话语,可依旧觉得茫然,堂堂一个义军首领为何要见她一个苟延残喘的妇人? “喜枝,为我梳妆吧,既要见客便不能蓬头散发。”纵病入膏肓,她依旧是礼仪周全的汾东沈家女,沈月溪缓缓坐到梳妆台前,对上镜子中那张苍白如纸的小脸,微微颦了下眉头,“将我的那套胭脂都拿出来。” 借着胭脂染出血色,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喜枝再见梳妆后的沈月溪愣了一瞬,有种她的娘子又回到了五年前风华正茂的错觉,只是沉重的喘息声到底出卖了沈月溪的羸弱,叫她心中满是酸涩。 “走吧。”沈月溪佝偻着腰走出房门后,便挺直了腰板,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保持着贵女的身姿,缓步走向前庭,只是路过大门时,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门前的石狮已经被鲜血染红,高高的门槛没能高过垒起的尸骨。 铁甲军士手执泛血寒刀,曾经趾高气扬的梁家人匍匐跪地,跪在最前头的是她的公爹梁家家主梁世明。 而一身戎装的高大男子站在石阶上睥睨着他脚下的梁家众人。 压在眉眼上的朱雀盔遮住了他的高额,却叫他一双浅褐似狼眼的眸子透着非寻常人的凶狠,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惧意,不敢直视于他。 沈月溪只觉得头皮发麻,忙半敛下眼眸,行礼道:“沈氏见过越王。” 男子高高俯视着她,无视于她身上与时令不合的狐裘大衣,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沈月溪浑身僵硬,才不露声色地收回眼神,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缓缓开口道:“汾东裴衍洲。” 沈月溪迟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男子这是在自报姓名,只是“汾东”二字终究叫她有些恍惚,几息之后,方道:“妾因身体抱恙而有失远迎,还请越王见谅。” 裴衍洲眸色微沉,手中的刀柄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立刻命身边的人去端了个绣墩过来,生硬说道:“坐。” 沈月溪不自在地僵了一下,忙推托道:“长者犹跪在地,妾为晚辈不好坐……” 裴衍洲的一双冷眸目光浅浅地转向梁世明,与他的目光一起转过来的还有他手中的长刀。 “你的意思是只有所谓的长者没了,你才能坐?” 他的声音低沉,宛如古朴梵钟撞击出来的低音,刀也跟着声音悬在梁世明的头顶之上。 若是曾经沈月溪定会因这声音多看他一眼,只是这会儿却叫她不敢抬头,脚肚子直打颤—— 这些年,她虽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小院里,却也曾听喜枝绘声绘色地说着各色传闻:叛军首领有一双异色瞳眸恰如恶鬼,杀人如麻,酷爱将人头砍下来当球踢。 眼前的裴衍洲眸如琉璃,面若寒霜,就像传闻一般吓人,她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应出一个“是”来,裴衍洲就会手起刀落直取梁世明的性命。 “妾无此意,妾坐下便是!”她又急又怕地说道,忙坐到绣墩上,颤抖着身子拢了拢衣襟,将自己整张脸都躲入毛领之中,掩盖脸上的惧意。 裴衍洲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将刀收入刀鞘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来,“听闻梁家主的字在京都千金难求,便有劳梁家主过来把这份和离书写完。” 他又唤人端来了案几放于梁世明跟前,案几上摆上了笔墨与那一张羊皮。 那张羊皮陈旧,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字迹也已斑驳,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写的。 梁世明跪坐起来,笔直着上身,面色从容地问道:“尊驾是要写与何人的和离书?” “沈月溪、梁伯彦,”裴衍洲铿锵有力地答道,“这二人的和离书。” 沈月溪惊地抬起头,扶着喜枝便站起了身,直问道:“越王这是何意?” 梁伯彦是她阿耶为她所选的夫君,成亲十载,克己守礼,相敬如宾,虽然在她重病后二人疏远了些,可她依旧感恩于梁家在自己身染恶疾后不离不弃,感恩于梁伯彦这些年仍旧信守承诺未曾纳妾。 她并无和离的打算。 眼前无端要她和离的男子眸中闪过戾气,面色更冷了几分,“你应当先问问梁伯彦为何不在此。” 听他这般说,沈月溪才注意到,跪着的众人之中并无自己的夫君梁伯彦,突然间心慌得厉害,右眼皮直愣愣地跳着,并没有梁伯彦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多出几分不安。 她握了握喜枝的手,冰凉的手心出了一丝冷汗,强作镇定道:“郎君他……他……” 许是受了她这一声“郎君”的刺激,裴衍洲逼近了她两步,高出她一大截的身形如山般压在她的前方,叫沈月溪喘不过气来。 沈月溪看不清裴衍洲的神色,却听见他对梁世明说道:“梁家主,我说你写。梁伯彦薄情寡义、背信弃义、无耻之徒,他曾于众人面前发誓,此生唯娶沈月溪一人,却在外面与别的女人通奸生子,与沈月溪成亲不过十年,私生子却已九岁。” 梁世明手中的笔顿住,这番说他儿子的话他自然写不下手,何况男子有外室怎能叫通奸呢?奈何一旁的将士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得不按着裴衍洲所言的写下来。 “你、你胡说!”沈月溪全然忘了害怕,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抬头仰望着高大的男子,而裴衍洲低下头便与她四目相接。 她被那眼中的幽暗所吓倒,慌得低下头去,愈发觉得透不过气来,沉沉的窒息席卷着她的身子。 只是可怖的男子仍不愿意放过她,接着道:“五年前,梁伯彦更是借为沈将军料理后事之名,私吞沈家全部家产,廉价变卖沈家祖宅,打死沈家忠仆。沈月溪,你可还记得看着你长大的周管家?他是被你口中的郎君活活打死的。” 沈月溪颤抖了几下,跌坐到绣墩上,她并不想相信裴衍洲的话,然而男子与她素未谋面,却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她阿耶被齐帝派往河东阻击叛军,从那时候起她便开始昏昏沉沉有了先兆,再后来传来了她阿耶的死讯,她更是一病不起,连阿耶的后事都是梁伯彦独自一人前往汾东料理的。 饶是如此,在梁伯彦出发前,她还是强撑着病体送他上马,只求他两件事:一是打理好沈家祖宅,二是安置好沈家旧人。 彼时信誓旦旦应下的郎君在汾东待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见她的第一面说的便是,她所要的他皆做到了,只等她病好了,带她回汾东看看——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哄骗之言?! 沈月溪只觉得喉间发涩,血腥之味在她的口中弥漫。 “主公,抓住梁伯彦与他的外室了!” 沈月溪大口喘息着,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便见一个身形高挑、明艳照人的女将手持红缨长/枪,押着三人自外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男子虽做了贩夫走卒的装扮,却是眉眼清隽,自带傲气,正是沈月溪的夫君梁伯彦,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与八、九岁模样的男童。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男童看了许久,不必旁人说与她听,光从男童与梁伯彦像了八分相似的脸上,她便能瞧出蹊跷来——她一直以为端方君子的夫君当真早就在外有了外室与外室子! 昔日郎君在众宾客面前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宽慰她的温柔模样历历在目,一个月余之前梁伯彦还曾与她说过:“月娘是我唯一的妻。” 这会儿再想起却是可笑! 梁伯彦见到沈月溪站在裴衍洲身边吃了一惊,下意识呵道:“月娘,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你过来。” 沈月溪口中的血腥味更重,她怒视着要起身。 裴衍洲的手一下子压在沈月溪的肩膀上,阻止了她,对梁伯彦冷斥道:“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节 女将的红缨枪从后一扫,三人皆跪倒在地。 他身后的妇人惯会看眼色,立刻匍匐下来,哭道:“还请姐姐帮我们求个情。” 沈月溪即便涂了胭脂亦难掩血色尽失,咽下口中的血水,维持着自己贵女的端庄,干涩着嗓子道:“沈家只我独女,并无姐妹,这声姐姐我不敢当。” “沈娘子,这是你们沈家之物吧?梁伯彦带着此物与外室,打算从西城门逃走投奔出自沈家军的李柱。刚抓到他的时候,他还让这外室女冒充你。”那名女将嗤笑了一声,将一枚玉印放入沈月溪手中。 沈月溪红着眼睛紧紧地握着那枚玉印,那是她阿耶的私印,见印如见人,是五年前阿耶见她最后一面时赠予她的,她一直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梁伯彦盗去了。 饶是脾性温和如她,也恨不能直接上前给梁伯彦重重一巴掌! 裴衍洲沉声命令道:“梁家主,接着写。似梁伯彦这等寡廉鲜耻之徒,沈月溪自当休之。” 名为和离,实为休夫。 梁世明手中的笔顿了顿,面色难堪,可环顾四周,终究还是忍辱负重地写了下来,呈现给裴衍洲。 裴衍洲将和离书塞入沈月溪颤抖不已的手中,眉眼冷峻地说道:“这样的男子有什么好值得你伤心的?” 又道:“如今你与他再无瓜葛,他侵吞你家家产,打死你家忠仆,偷你阿耶信物,还让自己的外室冒充你,你自当一报还一报。” 他硬是将娇小的沈月溪拉入自己的怀中,男子这才发现沈月溪穿着狐裘大衣,手却依旧凉如水。 他皱了皱眉头,只以为女子的手皆如此,将腰间长刀递到她手,炙热的胸抵住她想要后退的身子,握着她的手与刀,便是一刀砍在了梁伯彦的肩膀上。 鲜血立刻喷洒而出,瞬间沾满沈月溪的双手。 素来端着的梁伯彦不顾伤口疼痛,跪地求饶:“月娘——你我夫妻多年,原谅我这一次……” 沈月溪却听不到这些,她本就病得厉害,尚未从不堪真相的打击中出来,便被这满手的鲜血所刺激! 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红一片黑一片,再难承受,大吐了一口血出来…… 昏迷之前,她听到了叫人惧怕的男子颤着声音喊道: “沈月溪——” 第二章 阿月——” “阿耶,你怎么在这里?”沈月溪一脸惊喜地问道。 眼前的沈南冲是五年前见她最后一面的模样,即便到了不惑之年,她的阿耶玉冠束发、风流儒雅,没有哪个年轻儿郎能与其媲美。 欣长俊雅的男子朝她笑道:“阿月,你不该来此,你忘了阿耶对你的嘱咐了吗?” 她自是记得阿耶曾对她说:“如今四处都是反军,战事不可避免,阿耶身为武将总是要上战场的。阿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好在梁家乃百年世家,纵然世道再乱,也总能护住我的阿月。阿耶别无所求,只要阿月此生康安,平平安安活到老。” 她有好几次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凭的便是沈南冲的这句叮嘱,又苦苦挣扎了回来。 在沈南冲面前,她不再是端着的梁家妇,她就如同闺中少女一般放开自己这些年的委屈,肆意哭泣道:“阿耶,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怪病,每日都好痛,似有千万根尖针插在我的五脏六腑之内……” “女儿还很没有用,错信了人,将梁伯彦这等伪君子认作好人,连沈家老宅和周伯都没有保护好。” 说到这些,沈月溪哭得愈发伤心,沈南冲就她一个独女,她却在沈南冲死后什么都没护住,直到五年后才知道沈家早已没了! 沈南冲长长叹了一口气,朝她招了招手,道:“莫哭了,到阿耶这里来,我和你阿娘都在等着你。” 沈月溪眉眼一弯,只觉得始终寻不到根的心仿佛一下子便有了着落,提着裙子便朝着沈南冲奔过去。 眼见着她便要拉住阿耶的手,一双大手却猛地握住她的手,由手心传来的炙热灼烧着她浑身的冰凉,眼前大雾忽起,遮掩住了她阿耶的容颜,她挣扎着想要留住她的阿耶,便听到一个陌生男子又沉又哑的叫声:“阿月——” 沈月溪微微一愣,紧接着一口苦到反胃的药喂进了她的嘴里,她本能地吐了出来。 苦药锲而不舍一口接一口地送入她口中,她抗拒地不愿意咽下去,直到一个如火的胸膛压到她身上,有人以口硬是将药渡到她的口中。沈月溪再次想要抗拒地吐出来,却被那人的嘴给堵了回来,不得不将苦药喝下口去。 就这样半吐半咽的,沈月溪终于喝下了半碗药,她看到她的阿耶彻底消失在了那片白雾之中,好不容易寻到根的心又空荡荡了下来,这十年她远嫁京都,梁伯彦面上对她不算差,可她总是寻不到归属,似空中飘零的秋叶不知该去往何方…… “陛下……沈家娘子中毒已深,怕是……” “没有怕是!必须治好她!” 两个男子的对话陆陆续续地传到沈月溪的耳朵了,她费力挣扎,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帘帐薄纱隔开了她与外世,竟有些分不清是在人世,亦或是黄泉路上…… 沈月溪恍惚地眨着眼睛,虚晃的光影在她眼前闪烁,周遭不真切而陌生的华美摆设跟着摇晃,这里既不是汾东沈家亦不是京都梁府,她究竟是身在何处…… “咳……喜枝……喜枝……”她近乎呢喃地唤着亲近之人的姓名。 帘帐“唰”的一下被掀起,却是裴衍洲高大的身子,初见时气势压人到难以亲近的男子此时赤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十分可怖,他猛地坐到她的床榻之上,紧紧地握住她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 “阿月——醒过来——”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她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终是无力,由着并不熟悉的男子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再将她的手贴到了他的唇上——她与梁伯彦便是新婚燕尔之时,也少有如此亲昵的动作。 沈月溪看不清周边,只觉得自己被人轻薄了,心中发急,挣扎着抬动手指,她软绵无力的手彻底被包裹在一只略有些粗糙的大手里,还听到男子说道:“当初便不该让你嫁到梁家!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我的……” 让她嫁到梁家的是阿耶,与他何干?不要脸之人,占尽她的便宜! 卧在病榻上的女子难以挣脱,急得眼泪自眼角边顺流而下,一直握着她的手的男子伸出另一只手,像是不敢碰坏她一般地轻轻擦拭着她的泪珠,模糊中似乎又说了几句,只是她并未听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月溪终于睁开了眼睛,透过薄纱的光刺花了她的眼,辨不明今夕是何夕,是生亦或是死…… “沈娘子,您终于醒了……”安兰见床上的美人终于睁开眼睛,松了一口气,却又微微愣住。 那双初初睁开的眼眸极美,氤氲如雾,如泣如诉,眼中无焦却也楚楚动了人心。 莫说男子,便是像自己这般的女子见了,也忍不住起了怜爱之心,难怪新帝气势汹汹地逼着梁家和离,还要娶她为后,安兰暗想着。 “这里……是哪里?”沈月溪强撑起身子。 安兰忙上前扶住她,笑道:“回沈娘子,这里是蓬莱殿。” 沈月溪依旧是一脸迷茫,蓬莱殿是历来帝王歇息的那个寝殿吗? 安兰原是官宦女子,家里遭奸人所害后沦落风尘,得裴衍洲麾下女将崔瑛相救。崔瑛见她机灵,便将她带在身边悉心培养,这会儿裴衍洲缺个能文能武能照顾沈月溪的人,索性将她要了过来。 她素来玲珑,对上沈月溪的茫然,立刻解释道:“那日娘子在梁家晕倒,便被圣人带回宫中静养。娘子已昏迷十日了,圣人一得空便过来陪在娘子身边。” 沈月溪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安兰口中的圣人指的是齐帝亦或是裴衍洲? 她暗暗地打量向安兰,眼前的女子容貌温和,姿态端庄,看着平易近人,但是行的并非京都之礼,显然并不是齐宫旧人。 “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沈月溪轻轻柔柔地开了口,她的声音本是清脆的,只是昏迷过久染上些暗哑。 “娘子唤奴安兰便可。”安兰一边答着,一边将药端过来,“娘子先喝药。” 沈月溪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怔了怔,忽地苍白的面颊泛了些许桃花红,也不知是不是病糊涂了,她的脑中一闪而过男子压着她以嘴渡药的模糊画面。 她偷偷瞄了安兰一眼,这般羞人之事到底问不出口,只接过药,熟练地一饮而尽。 待她放下药碗,眼前却多出了一道男子劲瘦的腰身,磊落的白玉腰带扣在玄衣上,勒得男子身板犹如未出鞘的刀,与他腰间挂着的两柄刀浑然一体。 沈月溪猛地抬头,果然裴衍洲不知何时已经笔直地站立在她的面前,他毫不避嫌地坐到了她的床榻上,将药碗递给安兰,淡淡说了两个字:“出去。” 安兰自是顺从地出去了。 裴衍洲又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也不容沈月溪拒绝,拿出一块杏脯便硬塞到她的口中。 沈月溪不及委屈,便又愣住了,她在闺中的时候最爱吃杏脯,只是京都贵女嗜甜,连带着京都一带所有的蜜饯小食都甜得发腻,吃不出原本的味道,与汾东的味道截然不同。 嫁入梁家后,她便也渐渐不吃杏脯了。 口中的杏脯酸中带甜,是她记忆中汾东的味道—— 那会儿她与喜枝坐着马车穿过了数十条街,只为吃这一口蜜饯。每次归家时,沈南冲便会唠叨她不带侍卫便出门,而她笑着将杏脯塞入她阿耶的嘴中,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当时只觉稀疏平常,到如今物是人非再想起,竟叫人忍不住落了泪。 一滴眼泪落在裴衍洲的手上,他的动作顿住,生硬地说道:“不吃吐了便是,哭什么?” 沈月溪泪眼朦胧地看向他,眼前的男子比初见时要消瘦不少,身上的玄色暗纹提花纱罗圆领袍,更显得他容貌硬刻而疏远,隐隐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不敢多看地低下了头,缓过劲后,才小心翼翼试探道:“多谢陛下……” 女子的声音里多有不确定,裴衍洲听得出来,他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摩挲,过了一会儿,才淡然道:“一个月后,既是我的登基大典亦是你的封后大典,我要昭告天下你沈月溪是我裴衍洲的妻子。” 裴衍洲说得稀疏平常,却是将沈月溪听得发懵,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妾感激陛下让梁伯彦与妾和离,只是陛下与妾不过一面之缘……” “不止……” 沈月溪的话被裴衍洲冷冷打断,她不自在地与他四目对视,气势逼人的男子眼中是不加遮掩的光芒。 她害怕得往后挪了挪,并不懂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太过于晦涩与暧昧了,明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想了想,思及裴衍洲自报家门时提及汾东,又细声道:“陛下可是见过十年前的沈家女吗?只是妾已为人妇十年,早已不是陛下当初所见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陛下是天下之主,自有比妾更鲜活的小娘子……” 眉眼冷峻的男子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沈月溪咬着唇,她再蠢,亦能看出他眼中的阴云密布。 “你说的没错,我见过十年前的沈家女。”裴衍洲竟接下了她的话。 十年前的沈家女娇俏可爱,面色红润,眸若星辰,远比眼前的沈月溪康健,可他终未能在那时便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浓烈的秋光,锋利的容貌藏于暗影之中,难辨悲喜,“我只后悔未在十年前就娶了你,所以现在,我决不会再放你离去。” 男子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敲击在沈月溪的心上,清冷声音之下,那双狼眼却是准备随时将她拆骨入腹。 “咳——”沈月溪猛地咳嗽了两声,熟悉的血腥味涌上,她附在床边便吐出了一口黑血,红中带黑的血铺溅在地上,如同妖冶不详的彼岸花绽开。 裴衍洲浅色的眼眸亦跟着她的那口黑血转为墨色,他的手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指腹急急擦拭过女子唇角的血渍,恍若这样,地上的这一摊血渍便与女子无关。 柔弱无助的女子无力地卧在床沿上,由着男子动作粗鲁,眼中竟是惘然与委屈,忍不住轻声啜泣道:“陛下富有天下,何必强娶妾这将死之人?” 沈月溪辨不明裴衍洲的神情,他却是能将她的的危浅、恐慌、无助通通印入眼底。 男子放在她唇上的手忽地下移,在女子满是惊惧的眼神下,轻轻地为她捻好被子。 沈月溪一愣,未曾想到眼前的男人也可以如此温柔。 便听他冷到了极致地说道:“沈月溪,往后莫要再让我听到这些扫兴的话了,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我裴衍洲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我的身边。” 第三章 裴衍洲自蓬莱殿出来的时候,夕阳残血,秋风空荡,万间广厦筑起的巍峨宫殿尽是苍凉。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节 霜风寒衣,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似远眺似出神,浅色的眼眸被落日余晖映成血红,高挑消瘦的身形如同立在天地之间的玄铁剑。 他未开口,候在门口的宫人弯着腰无人敢上前。 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手扶长刀,不经意地朝安兰这边看过来,便见到刚被带来的喜枝。 他走到喜枝面前,俯视着这个一直陪伴在沈月溪身边的侍女,开口道:“在沈娘子身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记住了?” 喜枝心中怕得浑身打颤,沈月溪所听到的那些关于叛军首领的传闻,可都是从她口中绘声绘色说出去的。 她自是害怕裴衍洲一个不开心便将她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可她更想回到沈月溪身边。 忙点头道:“奴记住了。” 裴衍洲的手指在刀柄上反复摩挲着,转身朝台阶下走去,只是未等众人直起腰,又“唰”地转过身来,大跨步地赶到喜枝面前,停顿了一下,克制地吩咐道:“哄她开心些。” 喜枝有点懵,只是嘴不自觉地应道:“喏。” 裴衍洲不着痕迹地朝屋内看了一眼,这才再次转身离去。 喜枝等了很久,直到确定他不再回来才直起身来,同安兰一道进了屋。 沈月溪听到珠帘卷起的声响,犹如惊弓之鸟般地强撑起身子,见是喜枝和安兰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着实不想再对上那个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男子。 她缓缓躺下去,又惊地坐了起来,喜极而泣道:“喜枝!你快些过来给我瞧瞧!” 喜枝急急走上前为沈月溪擦泪,“娘子,你身子不好,莫要再哭了。”才说完,她自己却是哭上了。 还是安兰在旁笑道:“你这边劝娘子莫哭,怎么自己哭上了?” 见安兰朝自己使眼色,喜枝想起裴衍洲离去时的模样,吓得赶紧一手给自己擦泪,一手给沈月溪擦泪。 沈月溪被她的手忙脚乱逗乐,展颜一笑,“你慌乱个什么?” 梨花带雨的病美人笑开,便是连喜枝这般见惯了沈月溪美貌的人也微微发愣,她的娘子笑开了真好看,可是那眉间化不开的怏怏却也扎到了她的心,叫她酸涩得又想哭泣,她家娘子这般好,为何就是个命薄的? “安娘子,我与喜枝好几日未见,能否……”沈月溪犹豫地看向安兰。 安兰自是懂得言下之意,忙笑道:“沈娘子且与喜枝慢慢说体己话,奴便在门口候着。”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时,沈月溪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喜枝,“喜枝,这几日他们将你安置在哪里?” “娘子放心,他们待我是好的,只是如今娘子入了宫,我作为您的贴身侍女须得懂这宫中规矩,故而跟着宫中嬷嬷学了几日。”喜枝将早已准备好的托辞说出。 沈月溪身中奇毒,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被审查了一番,包括喜枝。 喜枝被查了好几日,最后还是裴衍洲开了口,说既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便放她回沈月溪身边。她来此之前,被一再叮嘱,不许告诉沈娘子中毒之事,以免引起沈娘子的忧思。 想到沈月溪并非得了怪病,而是中了奇毒,喜枝恨不能立刻找出下毒之人将他千刀万剐!她那么好、那么与世无争的娘子!为什么要害她家娘子?! 沈月溪除了沈南冲,最信任的便是喜枝,对喜枝的话也不加怀疑,她又问道:“梁家……如今怎样了?” 喜枝脸色微变,带着三分真的忾愤:“娘子问梁家作甚?那梁家大郎真不是东西!当年他在阿郎面前发的是什么毒誓,而今做的是什么事?那外室——罢了,不提了!我知道娘子心善,惦念着旧情,只是……” “倒也不是惦念旧情,”沈月溪轻拍着喜枝的手,反过来安抚她,“我只是想拿回我沈家之物,从我的嫁妆到他们将沈家家产变卖的钱财,这一些我都该拿回来……” 沈月溪冲着喜枝浅浅一笑,自从梦见沈南冲以后,她努力挣扎于世的那口气便泄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其实,沈南冲已死,沈家已散,她于这世间并无执念,唯一放不下的人是喜枝。 喜枝跟着她一路从汾东到京城,为了照顾她这个病秧子,二十有六尚未出嫁,她若死了,喜枝又如何是好? 若可以,她想带着喜枝回汾东,赎回沈家老宅,落叶归根,叫自己生在何处,死后亦归于何处。只可惜……沈月溪着实不愿回想,裴衍洲带给自己的压迫之感。 不过裴衍洲如今为新帝,她想狐假虎威一番,向梁家要回那些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她将这些金银之物留给喜枝,也叫喜枝一个女子在这世道里能够安身。 喜枝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日之后,所有的梁家人皆沦为阶下囚,娘子想要拿回来的东西如今却是在新帝手上。 她小心翼翼道:“娘子是要做皇后的人,那些身外之物……不若赠予圣人?” 沈月溪没有想到喜枝会这般说,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别人这么说便也罢了,怎么喜枝你也这么说?” “娘子是不愿意嫁?”喜枝自小跟在沈月溪身边,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若是你不想再嫁,那我们……” 沈月溪看着真动起了逃跑心思的喜枝,可她终究不再是十年前被沈南冲宠得烂漫无边的小娘子了,连忙捂住喜枝的嘴,颦着眉却也让自己挤出慰藉人的笑容,“莫说傻话,只是我久病在床,容颜不在,得圣人眷顾,心有彷徨罢了。” “娘子才说的是傻话,”喜枝拉下她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温热她的手,朝她笑道,“在喜枝眼中,娘子永远是最美的。” 沈月溪亦有了笑容:“没大没小……喜枝,你可有想过要嫁人?” “喜枝不嫁人,就想这样陪着娘子……”喜枝紧紧握住她的手,止住沈月溪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娘子也累了,好生休息,莫要多想,费神。” 沈月溪确实倦了,缓缓闭上了眼。 她这一睡,再醒来时竟还是黑夜。 喜枝与安兰皆不在,唯有不远处摆着一张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床榻,床榻上摆着案几,消瘦冷峻的男子在摇曳的烛火下奋笔疾书。 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男子身上的萧杀之气未有半丝的削弱,沈月溪看得心里发憷,着实不明白这等可怕的男子为何就看中了自己…… 裴衍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朝她这边看过来,见她醒了,放下毛笔,便走过来。 “陛下……”沈月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嘴中干涩,张口都有些困难。 裴衍洲似乎并不奇怪,拿起一旁的水碗,强行扶她起来喝了一口水,一颗药丸顺着男子修长的手指便滚入她的口中。 如同黄连的苦味与嘴中的干涩混合,沈月溪难受地呛了一口,只是目及裴衍洲那张过分峻厉的脸庞,她瑟缩了一下,乖巧地咽下药丸。 等缓过了劲,她才再次开口:“陛下,夜色已深,你我孤男寡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近看时,裴衍洲似乎更瘦了一些。 裴衍洲不轻不重地将碗放下,眸色深沉地盯着她,逼得她头皮发麻不敢说余下的话,才慢慢将目光移开,低哑着声音道:“听闻你想向梁家要回你的嫁妆?” “是……” “这是皇后私库的钥匙,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裴衍洲将一把金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 沈月溪面上终于有了喜色,又思索了一下,方道:“妾想向陛下求个恩典,放妾的婢女喜枝出宫。” 裴衍洲沉沉地看向努力露出讨好之色的女子,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安排后事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只一眼便被人看穿。 他想要伸手摩挲刀柄,才发现这个时辰自己已将双刀卸下,只能双手负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幽暗看了许久,看得沈月溪胆战心惊,眼中又有了惧色。 她怕他迁怒喜枝,忙开口道:“妾没旁的……” “好。”他应了她。 等到天亮,喜枝便红着眼睛被安兰带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她一把跪下,哭道:“娘子,我不走!明明三日前就说好了,让我一直待在您身边的!” “原来,我这次昏迷了三日呀……”沈月溪喃喃自语道,她便说她怎么一觉醒来尚是黑夜——她怕是连这个年头都走不到底了。 她微红着眼睛,拉着喜枝的手,近似呢喃地轻言道:“喜枝,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姊妹。我此生怕是再难回汾东了,你帮我回汾东看看可好?看看当初阿耶种下的那棵桃树可曾又结了果子,看看西市的蜜饯铺子可还是当初的味道,再替我为周伯上柱香……这些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喜枝泣不成声,哽咽着一一应下。 喜枝临走的那一日,沈月溪的精神格外好,竟能自个下床走路。裴衍洲倒并不将她拘于屋内,她想要为喜枝饯行,他便命人备了步辇。 沈月溪一直将喜枝送到了宫门口,将早已备好的盒子递给喜枝,轻声说道:“这些钱财你拿着,替我将沈家老宅赎回来,你若是有遇到良人便嫁了……” 喜枝又模糊了双眼,跪在地上郑重地朝沈月溪三叩首,走时不敢再回头,她怕自己回头看一眼,便会舍不得离去,她与她家娘子自记事以来便不曾离开,今日一别便是永别了。 沈月溪送走了喜枝,便觉得一身轻松,了无牵挂。 她半倚着步辇,感受到风越来越烈,天色阴沉,没一会儿竟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竟然……已经入冬了吗?”沈月溪忍不住问道。 “今日立冬,倒未曾想京都这么早便下雪了。”立在她身边的安兰答道,见沈月溪往回走又问道,“沈娘子,圣人这个时候应当还在紫宸殿,您要不要过去与他一道用膳?” 沈月溪并不是那么想对上裴衍洲,可是到底靠着他拿回了沈家的家产,这会儿他还派人护送喜枝回汾东。 她犹豫了一下,便跟着安兰往紫宸殿去。 却不想,她方从步辇上下来,在安兰的搀扶下准备走上台阶时,便见到血淋淋的人头自台阶上滚下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 沈月溪知道自己该挪开眼睛的,可是她却没有办法不去看那张滚到自己脚边的脸,那个人头是与她相处了十年的梁伯彦! 猛然被吓到的心悸在瞬间撕裂了她回光返照的身子,她摇摇欲坠地连连后退,一口血自喉间涌了上来,喷在了地上。 从台阶上传来“哒哒”的索命声,她惊地抬头,一身玄衣的男子满面肃杀自高处走下来,手中长刀结着血冰,风雪扬在他的身上,宛若自深渊中行来的罗刹! 裴衍洲看到沈月溪亦是一愣,眉头紧皱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傻愣愣的她与狰狞的人头,他难得心慌了一瞬,连忙解释道:“他行刺我在先,我才杀了他。” 梁伯彦突然叫人传话,说自己知晓沈月溪中了什么毒,但是必须当面告诉裴衍洲。裴衍洲便命人将他带过来,却没有想到这人不知从何得来的匕首,藏于袖间,为的便是暗杀裴衍洲。 然而,裴衍洲哪里是梁伯彦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可以对付的? 他只一个转身抽刀,便一刀砍下了梁伯彦的脑袋。 “你、你别过来……”沈月溪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强撑的身子再难支撑地朝地上软去…… “沈娘子!沈娘子!”安兰惊地拉住她,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她的身子下坠。 裴衍洲慌得将长刀一扔,上前一把抱住她,却见她那双曾经淬着星河的眼无神地望着漫天的渺茫,渐渐涣散开来,“沈月溪——” 沈月溪听不见裴衍洲在说些什么,只是见他那双异色的眼眸竟转成了墨色,愈发吓人,然而她的身子越来越冷,眼睛亦越来越模糊,在那刹那,她竟苦衷作乐地想到,终不用再对上这个可怖的男子了…… 初冬的雪越下越大,染白了离人头,沈月溪缓缓闭上了眼睛,耳边悲凉的风雪声与男子压抑的低吟终归于寂静…… 第四章 周遭幽寒,河中水静止不动恰如死水,唯有彼岸艳红张扬,是盛开的曼殊沙华。 无声的渡船悠悠而至,站在河边的素衣女子浑浑噩噩地便要上船。 “阿月——” 是谁在唤她? 那声音低沉如梵钟,很是好听,有些耳熟,却又带着几分生……素衣女子无神的眼中多出了一丝迷茫。 那声音连叫了三声“阿月”,女子没能忍住回过头去,霎时幽寒破碎,彼岸花散,无边的黑暗最终吞噬了一切。 沈月溪只觉得身子冷一阵热一阵,似是要归魂又似要离魂,反复沉浮之后,猛然感受到一块巨石压下,将她的身子沉沉压了下去,不得动弹。 “娘子——娘子——” “娘子定是高烧不退,魇着了……” 身边变得嘈杂起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地扰着她的耳根。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节 有人用湿巾帕贴着她的额头,沈月溪被凉得一阵哆嗦,反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四肢有了知觉,又有人喂她喝下苦药,她险些拒绝却猛地想起那个骇人的男子,立刻将药咽了下去。 又有人说道:“娘子这会儿倒是乖觉了许多,知道这是救命的药,肯喝下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皮终于能被撑开,乍现的阳光刺得她眼中起了薄雾,她不禁慢慢抬起身,半遮住晃眼的光。 “娘子醒了!”一个小娘子开心地叫嚷着。 便瞧见到她的床前站着一个圆脸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浅黄色的齐胸襦裙,扎着垂挂髻,瞧着十分讨喜。 “你是何人……” “娘子,你病糊涂了?我是喜枝呀。”喜枝满脸错愕,胆战心惊地拿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额头,也不烧了呀。 沈月溪茫然地瞪着这张稚嫩的脸庞,二十六岁的喜枝是张标准的瓜子脸,与眼前的圆脸小娘子截然相反,只是清秀的五官依稀有了往后的模样—— 这是十四、五岁的喜枝?! “阿月身子可有好些?” 沈月溪本想开口提问,可当她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又愣住了,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顾不得自己衣冠不整,一下子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光着脚丫便奔了出来,果然在外间见到了一个男子。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风流入画,自成风骨,明明武将出身,偏生着儒生的文雅。 见到沈月溪穿着单衣光着脚便跑出来,沈南冲愣了愣,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并不严厉地批道:“出了年都要十四的人,怎还这般冒冒失失?若是再烧起来了可怎么办?” 身上的大氅温柔,恰如她的阿耶,沈月溪怔怔地盯着沈南冲看了许久,却不敢出声,怕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沈南冲见她眼中有犹豫与胆怯,皱了下眉头,只道:“喜枝,快些给你家娘子拿鞋子来。” 他又伸手探了探沈月溪的额头,见没了热度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沈月溪却倏地落下了眼泪,猛地扑到沈南冲的怀里大哭起来,“阿耶——真的是你吗?阿耶——” 沈南冲不由愣住,原本温和的脸一下子板了下来,沉声问道:“可是谁欺负阿月了?阿耶为你做主!” 沈月溪只哭着摇摇头,过了许久才嗡着声音道:“是我太久未曾见阿耶了,想念阿耶了。” “真是烧糊涂了,”沈南冲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在床榻上病了两日,阿耶日日来看你,怎就变成太久未见了呢?你这丫头,越长大越会撒娇了。” “咳——” 一声咳嗽打断了父女二人,沈月溪惊地转过头去看,才看到一个中年妇人站在沈南冲身后。 妇人一丝不苟地梳着发髻,步摇未有一点晃动,板着一张脸,不敢苟同地说道:“娘子怎可衣冠不整便跑到外间来?还有阿郎,娘子已经是大姑娘,您不可以再摸她的头。” 那是沈南冲在沈月溪十三岁时为她请的教养嬷嬷孙嬷嬷,昔日沈月溪最是憷这位孙嬷嬷,如今倒是看着她亦十分亲切。 上前泪眼汪汪地叫道:“孙嬷嬷……” 豆蔻年华的小娘子生得如新葱一般娇嫩,一双眼睛含着泪似雨后新荷,严厉如孙嬷嬷也没能忍住软了心,脸上有些许松动道:“娘子大病未愈,小心身子,即便屋内烧着地炉,这冬日的地气寒,若是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喜枝,还不扶娘子回屋休息?” 沈月溪分外不舍地看向沈南冲。 沈南冲瞄了孙嬷嬷一眼,便听到孙嬷嬷说道:“阿郎莫要过于宠溺娘子,娘子明年可就要议亲了。” 沈南冲本想说他的女儿何愁嫁不出去,只是孙嬷嬷已经是第五个教养嬷嬷了,再撂摊子走人,他怕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只得回头对沈月溪道:“你回去休息,晚些阿耶再来看你。” 沈月溪被扶回床上,一双眼珠子始终像走马灯一般转个不停,不住地瞧着四周,直到夜深,喜枝要灭灯歇息,她却叫住:“喜枝,别把灯灭了。” 她怕灯一灭,眼一闭,就什么都没了。 “娘子,你若是怕的话,我便在你身边打个地铺。”喜枝安慰道。 天寒地冻,即便屋内有地炉,打地铺终究是冷的,沈月溪到底不舍喜枝受累,只摇了摇头。 “那我便睡在外间的小床,娘子想要什么叫我便是。”喜枝多点了几盏灯,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这才出去。 只是第二日清晨,她进来的时候却见她家娘子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坐在铜镜前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这模样怕不是坐了一宿? “娘子?你……不会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喜枝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往日里她便爱听书,总听说镜妖特别爱将美貌女子的魂魄锁在镜中然后取而代之,她家娘子从醒来之后便怪怪的。 她还听说妖怪做法,人便会大病一场…… 完了!她越看越有事,她家娘子的魂魄还在吗?她是不是应该去告诉阿郎赶紧请个茅山道士回来?! “你这胡说什么呢?我已经无事了。”沈月溪再见喜枝这张稚嫩的脸,略显苍白的小脸满是喜悦,弯眉笑得灿烂。 她对着镜中这张初初长开的脸沉思了一夜—— 她是真的回到了她十三岁这一年冬! 这个时候,她依旧是汾东沈家烂漫的小娘子,沈家与沈南冲都好好的,没有薄情寡义的梁伯彦亦没有会砍人脑袋的裴衍洲! 她笑着笑着,不自觉便又落了泪。 “娘、娘子,你真的无事了吗?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实在不行,咱叫道士也成!”喜枝盯着又哭又笑的沈月溪,心中瘆得慌。 沈月溪起身,却见喜枝一脸惧意地连连后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放下一夜的沉思,难得一身轻松地说道:“喜枝你再乱说话,我便告诉孙嬷嬷,你带我去如宴楼听书的事,好叫她罚你。” “好娘子!您可千万别告诉孙嬷嬷!”喜枝忙上前讨饶,沈家待下人宽厚,喜枝又自小与沈月溪长大,说话少用敬语——就这事,不知被孙嬷嬷罚了多少遍,罚得喜枝听到“孙嬷嬷”三个字都要打哆嗦。 “这会儿知道怕了?让你胡乱说话。”沈月溪笑着便去挠喜枝的痒痒。 喜枝最是怕痒,被沈月溪挠得“咯咯咯”直笑,两个小娘子嬉笑成了一团。 沈月溪又突然顿住,从前只觉寻常的事,如今看来,这般任意的笑、自由的动当真是得之不易。 她正色道:“将林大夫叫过来给我仔细瞧瞧也好。” 即得时光回转,这一次,她一定能完成阿耶的嘱咐,康健平安活到白首,亦要用康健的身子护住沈南冲与沈家! 林大夫是沈家养在府上的大夫,他来时,沈月溪有些倦意,精神却好得很,不过沈南冲只这一个小娘子,他不敢怠慢,细致诊过脉以后,笑道:“娘子年轻底子好,如今已无大碍。” “林大夫,您再为我仔细看看,是否有什么隐疾?”沈月溪问道,要不然怎么会双十年华便发病? 林大夫茫然之后,又给她重新诊了一次脉,“娘子并无隐疾。” “哦……那我,”沈月溪顿了一下,“那林大夫可曾见过浑身犹如针扎般疼着的怪病?” “老夫行医多年,未曾见过这等怪病。”林大夫想了想,“许是骨痹之症?只是那是年纪大了、长期劳作之人方会得的,娘子且宽心。” “不是,是针扎进肉里的痛,不仅扎入肉里,还扎入五脏六腑,呕血不止……”沈月溪恍惚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梁府的那五年,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她着实不愿意再去尝那样的滋味了! 林大夫不甚在意道:“哪有这样的病,娘子又是从哪个说书人那听到的?那些都是编的,不可信。” 沈月溪见林大夫一脸的随意,抿了抿嘴,许是自己那病真的太怪,当初梁府也请过京都名医,也未见半点起效。 可是,她好不容易回到康健的时候,总是应该做些什么,又一脸认真地问道:“那我平日里该如何养生,才能长命百岁?” 林大夫正欲起身离去,却见小娘子板着一张脸满是严肃,他满脸狐疑,眼前这位沈娘子前两日还因着嫌冬衣臃肿硬穿着秋裳而冻出了大病,这会儿倒要养生了? “养生之道,无非是养心调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修身养性,清淡为食,强体除疾,你前阵子嫌丑的那套五禽戏便是极好的强体之法……” “既如此,还请林大夫每日辰时来教我。”沈月溪点点头,未见半点嫌弃。 见旁边的喜枝欲言又止,又道:“喜枝也跟着我一起练。” 林大夫本以为沈月溪是在说笑,却没有想到沈月溪当真领着喜枝来练五禽戏,只是沈月溪自小娇生惯养、四体不勤,打得那五禽戏真的略丑—— 丑得喜枝不忍直视,便是看自家女儿千般好的沈南冲也没法昧着良心夸赞沈月溪。 “阿月呀,你若是在家实在闲得慌,明日初一,不如去兴国寺烧香祈福,顺便出去走走?”沈南冲委婉地建议道。 沈月溪点了点头,自己能重生回来,自是得上苍眷顾,感谢神佛自是应当,还要为沈南冲祈福。 “咳……你那五禽戏就别练了。”沈南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阿耶是觉得五禽戏不好?”沈月溪疑惑地问道,“女儿是为了强身健体,若是五禽戏不好……不若我跟着阿耶习武?” 沈南冲当即说道:“阿耶觉得五禽戏便挺适合你的。” 第五章 北风卷起漫天雪,依稀可辨犹如恶鬼的男子冷冷地盯着她,手中满是鲜血的长刀劈开了风雪。 有什么东西朝着她滚过来…… 她明明不愿去看,脖子却像是傀儡一般一顿一顿地低下去,便见到冷冰狰狞的人头缓缓滚到她的脚边,拖曳出长长的血迹,男子披着冷冽的寒雪,踏着那一地的血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她四肢僵硬而无法躲避,喉咙又像被堵塞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见那男子将长刀抵在她的手臂上,在她的耳边轻语:“沈月溪,我砍下你的双手双腿,你便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不要——”沈月溪猛地瞪大了眼睛,惊恐之色自眼中溢出,便见到了喜枝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庞。 “娘子,你又魇着了?”喜枝说道,“你最近总是被魇着,今日去兴国寺定要好好拜拜,去去晦气。” 沈月溪撑起自己的身子,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无力而发僵,害怕地喊道:“喜、喜枝,我的手废了……” 喜枝一转头,便见到容貌出众的小娘子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好不可怜。 她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娘子你平日里动得少,昨日练了五禽戏累着了便会如此。” “是吗?”沈月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梦中被那男子砍去了四肢的关系。 到了这会儿,梦中男子给予她的心悸才慢慢定下来,沈月溪着实不愿意再去想梦中那个凶残的男子,忙起身洗漱—— 喜枝说的对,且去兴国寺拜拜,如今她重回汾东沈家,与裴衍洲再无瓜葛了,只愿再不必梦到他。 用过早膳,沈月溪便带着喜枝与孙嬷嬷一道出门。 周伯早已备好马车,在门口候着。 沈月溪见到周伯时,忍不住眼角湿润。 周伯是沈家的大管家,他年岁比沈南冲还要大上许多,是看着沈月溪长大的,这样一位老人最后却是被梁伯彦活生生打死…… 沈月溪一想到前世,眼泪便难以止住。 “这是怎么了?”周伯见她掉了泪珠子,立刻道,“娘子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每月都有初一十五,娘子少去拜一次亦不打紧。” 孙嬷嬷瞪了他一眼,这一个两个的尽将小娘子宠得没边,若不是看重沈家在汾东的地位,又加上薪酬颇丰,她都不愿意接这活,所幸沈小娘子虽娇了一些,脾性还是极好的。 “周伯我没事,只是昨日没睡好,刚被风一吹才落了泪。”沈月溪擦了眼角,对周伯笑道。 “那娘子要不要回去再睡……”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节 “娘子既要拜佛,端的是心诚,哪有再回去之理?”孙嬷嬷轻斥了一声,“喜枝将帷帽给娘子戴好,娘子请上马车。” 沈月溪糯糯应了一声,接过喜枝手中的帷帽,半透的白纱遮住了她的视线,冬风无情偏要扰乱,吹起她的白纱。 年轻的娘子忙伸手去拉那有些许倾斜的帷帽,不经意间便看到远处的墙角边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衣衫褴褛,面容模糊。 见她朝自己看去,少年往墙后一退便不见了。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回首看向周伯。 周伯不甚在意道:“是城里的乞儿,如今已是腊月,岁聿云暮,许是来看看有没有舍饭的。” 沈家每个月初八皆会在大门前摆摊舍饭,救济穷苦,到了年关前夕,更是会多设几日施舍的摊子——这事还是沈月溪一手操办起来的,只是嫁到京都以后,梁家称世道太乱,刁民太多,也不必沈月溪做这些有的没的去挣名声。沈月溪争了几次,她不是挣名声,是真的想要行善,梁伯彦却道:“月娘,天下可怜之人从来都有可恨之处,你今日接济他们,日后他们便会像水蛭一般恶狠狠地吸食你,莫要给梁家惹麻烦。” 沈月溪恍惚了一下,想起方才少年瘦骨嶙峋的背影,忍不住同情道:“既然已是腊月,也不必等到初八了,待明日我便在门口摆摊舍饭,周伯代我同阿耶说一声。” 她在喜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路朝兴国寺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缘分,在下马车的时候,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依旧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与她目光尚未触及,便像是害了羞一般猛地转头离去。 “喜枝,我又看到前面那个乞儿了。”沈月溪杏眼迷蒙,略带疑惑地说道。 “娘子,您定是看错了,从府宅到兴国寺有十里路呢。”喜枝非常肯定地说道。 沈月溪眼眸微垂,她自是知道这些,她们坐马车过来都行了大半个时辰,莫要说走路了,只是那少年她总觉得与先前在沈府门前看到的是同一人…… 沈月溪轻轻摇了一下头,这些并无紧要,倒是她如今最该想的,是如何护住沈南冲和沈家——可惜那时候,她病得头昏脑涨,听到沈南冲死讯时更是昏迷了好几日,全然不知道她阿耶是如何遇害的,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五年后阻止沈南冲去河东。 可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世事难料,也不知道她直接说于阿耶听,阿耶信还是不信,可她自十二年后重生而来这样的事若非亲身经历,便是她自己也不会信,何况阿耶这等素来不信鬼神的大丈夫…… 她心思辗转,想这未雨绸缪的法子想得有些头痛,便也将少年之事抛在了脑后。 她在佛前诚恳拜谢,又虔诚地为沈南冲祈福—— 既得神佛恩赐,再来一世,她愿这一世阿耶平安到老,愿这一世无病无灾,愿这一世天下太平…… 想到天下,她又想起了那一身戎装、腰挂双刀的冷厉男子,那双犹如琉璃的眼眸在眼前一闪而过,惊得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再定睛,她依旧跪在兴国寺的大雄宝殿里,面容祥和的金佛不悲不喜地垂眸凝视着她。 沈月溪轻呼了一口气,再重重地磕了个头,只愿此生在阿耶身边安稳度日,不远嫁京都更无裴衍洲! 从兴国寺中出来,喜枝悄悄地拉了拉沈月溪的衣角,见沈月溪和孙嬷嬷都齐齐看向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听闻前面的庙会上有一算命先生,人称王半仙,算命极准,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沈月溪愣了愣,想起前世这一日自己大病初愈,沈南冲让自己在家再歇息几日,等到了十五才来的兴国寺,那时候喜枝亦曾提起这位王半仙,可惜的是,当初的腊月十五这位王半仙已经不在庙会摆摊了。 她瞧着跃跃欲试的喜枝,心思微动,她心中正乱,倒不妨去听听这算命的有什么说法,转眸看向另一边的孙嬷嬷。 孙嬷嬷想着,若是沈月溪是蛮横无理的大小姐,便是再多银两她亦不做这教养嬷嬷,只是眼前的沈家小娘子,眸光流转,似只娇小的狸奴期盼地瞧着自己,莫说沈家人承受不住,便是她这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也顶不住软了心肠,淡淡说道:“小娘子去见识一下也无妨。” 沈月溪眉眼一弯,笑得可人,软声道:“嬷嬷真好。” 腊月初一的庙会已初初有了年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喜枝所说的算命摊前有三四个人排着队,沈月溪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 那王半仙只看了一眼沈月溪一左一右的孙嬷嬷和喜枝,便知这是个有钱的主,来了劲,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道:“还请小娘子摘了帷帽,让老夫看一下你的容貌。” 沈月溪缓缓摘下帷帽,露出白纱后那张尚未全然长开却已不俗的容颜,莹白赛雪的肌肤与晶亮如星的眸子看得王半仙晃了一下神。 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叹道:“小娘子容貌虽好,前半生享尽天下福,但这后半生……” “后半生什么?”喜枝揪着心问道。 “红颜薄命,客死他乡。”王半仙说道。 “呸——你这是什么狗嘴,吐不出象牙!”喜枝当场便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沈月溪愣住,反倒拉住还欲再骂的喜枝,轻声问道:“那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也不是不能破解,只是天机不可道破……”王半仙又道,“罢了,你我还算有缘,我便为你破一次例,这里有一护身符,老夫只卖你十两银子,若是遇到大难时,你便打开它。” “你这江湖骗子,还想骗钱……” “喜枝,”沈月溪叫住了喜枝,盯着他手中的护身符看了一眼,“给他十两银子。” “娘子,他那一个粗布封的囊袋,哪里值十两银子……”喜枝嘟囔着,还是为沈月溪付了钱。 王半仙面上一喜,拿到银锭子咬了一口,笑道:“小娘子爽快,我再送你一本我道家独本心法《九九养息大法》,只要你按此法生养作息,二十岁前不离汾东半步,可保长命。” 沈月溪感激地接过来,是真信了这王半仙的话,还询问道:“还想为家父问一声……” 王半仙道:“小娘子平安无事,令尊亦会逢凶化吉。” 得此判词,沈月溪喜上眉梢,又给王半仙加了十两银子。 喜枝欲言又止,反倒是孙嬷嬷淡然言道:“江湖术士的话信他一次倒也无妨,娘子也是花钱买个心安。” 三人走后,王半仙便喜滋滋地开始收摊,他离开汾东的盘缠已经赚足,不必再日日在此处风吹日晒了。 他还未全然收起自己的幡旗,只听得“啪”的一声,自己的算命摊便一下子断成了两截,他忙一转头,便对上一双犹如山中狼的浅褐之眼。 王半仙被这双眼眸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不过是庙会前的小乞儿罢了,只是一个乞儿身上怎么会有龙气? 有龙气又如何,天下将乱,有龙气的人多了去了。 王半仙不耐地说道:“老夫没钱,寻别人讨要去。” 却听得那少年冷冰冰地说道:“你不该骗她钱,更不该咒她薄命。” 只“哐”得一拳砸了下来,看似瘦弱的少年却是力大无穷,只一拳便将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王半仙砸了个四脚朝天! 第六章 许是在佛前求得了安心,又得王半仙指点,沈月溪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瞧着铜镜里由着喜枝打扮的娇嫩小娘子,她终于有了踏实感,只比以往更仔细了些,内里穿了圆领袄子,又在外加了狐裘大衣与罩衣。 “娘子,你是不是穿得多了点……”喜枝看着硬生生将自己裹成球的沈月溪,到底忍不住开了口。 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正是最爱俏的时候,冬衣臃肿又行动不便,往日里沈月溪是最不爱穿的,若是遇上城中贵女聚会,沈月溪更是只穿短襦长裙,披着如星落月空的帔帛,飘逸如仙。 “这样刚刚好,喜枝你也多穿些,你不知道秋日还需披狐裘的苦。”沈月溪想起前世自己一双手即便在夏日里亦凉得犹如一个死人,再感受如今手心的温暖,便忍不住眼弯如勾月。 喜枝想着,娘子应当是病怕了,前两日沈月溪之所以高烧了两日便是因着在寒冬里穿夏日纱裙给冻出来的。 她小心扶着穿得严严实实的沈月溪,前去与沈南冲一道用早膳。 沈南冲长相儒雅,却是个武将,加之发妻早亡,并不懂得女儿家的衣着打扮,于他眼中自家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早候在那里的孙嬷嬷却是被她的装扮给愣住,道:“娘子不必因噎废食,衣着打扮合时宜亦是一个贵女的修养。” 沈月溪矜持地笑了一下,却依旧只肯在屋内脱去罩衣与狐裘大衣。 她先对沈南冲行了极为规矩的晚辈礼,方坐下用餐,箸勺分明,芳兰竟体。 孙嬷嬷又是一愣,病愈后的沈月溪与以前的沈月溪简直判若两人,在礼仪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对沈南冲感叹道:“娘子的礼仪极好,老身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 “我家阿月自是极好,”沈南冲顺着孙嬷嬷的话便夸了下去,又轻咳了一声,收敛地道,“孙嬷嬷是宫中老人,阿月要跟着您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孙嬷嬷多少有些明白沈南冲的意思,笑道:“阿郎客气了。” 若真是十三岁的小娘子,沈月溪自然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可如今的沈月溪却是懂的,沈南冲从一早便准备将她嫁到京都,他将孙嬷嬷寻来教礼仪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孙嬷嬷让她在京都的世家里有些名声。 她怔怔地盯着正值壮年的阿耶,沈南冲是汾东太守又兼着都尉,整个汾东皆在他的手上,然而自阿娘去世以后,沈南冲未曾另娶,更无其他子嗣,故而等到她远嫁京都,沈南冲战死,偌大的沈家便后继无人了。 曾经她只觉得理所当然,然而她在梁家十年,受了梁家的耳濡目染,首先想到的便是梁伯彦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一句“家族传承,子嗣为重”。 沈月溪停下箸筷,忍不住试探地问道:“阿耶可曾想过再为沈家娶个主母回来?” 沈南冲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便没了,他重重地将碗筷砸了下来,从未对沈月溪说过重话的他生平第一次冷着脸说道:“沈家的主母唯有你阿娘一人,以后绝不要再说出这样伤你阿娘心的话。” 他见女儿张了张嘴,眼中竟是迷茫与委屈,挥了挥手,退了左右,独留他父女二人。 严肃问道:“阿月为何问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沈月溪犹豫挣扎了许久,方道:“阿耶,阿月只是心生彷徨,沈家人丁稀少,我无兄弟,若是阿耶有事,还有谁能撑起沈家?” 沈南冲突地凉薄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耶?”沈月溪不知所措地看向沈南冲,眼前的男子看着清冷而疏离,竟与她印象中的阿耶截然不同。 沈南冲盯着女儿那张与亡妻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长长叹了一口气,“阿月你长大了,我请孙嬷嬷来教你,仅仅是为了告诉那些世家我沈南冲的女儿世无双,但你不必过于拘束于世俗。沈家是我一手撑起来的,而我只是为了给你阿娘和你一个家,若是你嫁了,我死了,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月不明白……”沈月溪怔怔地看着沈南冲,不知为何眼前深沉的沈南冲总叫她想起了一个不愿意想起的男子,那个男子明明寒若霜,望着她的眼神却浓如墨。 沈南冲的眼中满是复杂,低头笑了一下,伸出的手顿了一下,终究轻轻地落在了沈月溪的额上,“阿月还小,所以不懂。你阿娘走了,我还在这世上,是因为我答应了你阿娘要将你好好养大,也是因为大丈夫立于世有千钧重担不可推卸。但是阿月你要记住,我沈南冲此生除了你阿娘外不会再有别人。” “阿耶……”沈月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并非真的十三岁,可她确实不明白沈南冲眼中生死两茫茫的刻骨铭心。 她与梁伯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见情已止于礼,以至于得知梁伯彦早与他人生子时,她只气愤于他枉称君子,不守承诺,如今再回首,却无半点心痛。 沈南冲只挥了挥手,“这事便说到此,莫要再说让你阿耶生气的话了。你不是还要开门舍饭吗?时辰不早了,快些去准备吧。” 这边父女正聊着,在另一边不起眼的破庙里,却有一少年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冬日寒冽,河面结了冰。 他硬是在河面上凿出一个窟窿,用寒彻骨的冰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换上自己唯一一身干净的衣服,束起浓密乌黑的长发,怀中揣着从王半仙那里抢回来的二十两银子,正襟危坐。 “阿厌,你弄这么干净干什么?!”另一个黝黑的乞儿从庙外走来的时候,看到少年这整洁的模样惊地瞪大了眼睛,“我们是去要饭,你这干净得像好人家的小郎君,谁还愿舍饭给你!” 黝黑乞儿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急急地说道:“阿厌,你这样太白了,快去抹点泥水,我先走了,再晚了太守府的舍饭就没了。” 名为“阿厌”的少年待他走了以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庙外的泥地里,泥地旁便是晨起洗浴的清河,他凿出的冰洞还在。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河水中倒映着的自己,水中的他黑发褐眼,悬鼻薄唇,轮廓分明,肤如冷月,这明显带着西域长相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会是好人家的小郎君?一看便是被人厌弃的杂种! 少年烦躁地捡起了一颗石子,“啪”地一声砸中水中连他自己也不喜的长相,一头扎进泥坑里,任由污浊的泥水将自己辛辛苦苦收拾了一个早晨的干净打回原形—— 他甚至连干干净净去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走到沈府门口的时候,等待舍饭的乞丐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穿得厚实的小娘子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半埋在罩衣里,只一双灵动的杏眸在外转悠着,糯糯地喊道:“一个一个来拿。” 他心中一热,冷冽的眉眼也有了一丝暖意。 前面的队伍很长,可他最不缺的便是等待的耐心,他与前面所有的乞丐一般排着队,等待着她的施舍,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包子和粥都没了……”小娘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食摊,轻叫了一声,略带歉意地瞧着他。 喜枝利落地将食摊收起来,对着少年道:“今日的没了,明日还请早点过来。” 少年淡淡的眼眸里满是失落,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忙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便要走开,却被小娘子叫住:“你且等等,我再到里面给你拿包子,可好?”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6节 沈月溪见眼前的少年恐怕连束发之年都未到,却满身淤泥、身形狼狈,难免对他多了些同情。 少年猛一回头,便瞧到娇俏的小娘子眉目温柔、轻声柔语地问着他,他不自觉地点点头,想要上前一步,再见她一身雪白,似乎自己离她近个半步都会弄脏了她的人,忙朝后退了两步。 沈月溪拎起罩衣便要往里走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你别走,就在这里等我。” 沈月溪穿得多走得慢,像个小雪球一般一步一步往里挪,还是喜枝看不下去,赶忙上前扶住她。 少年见着她慢吞吞的模样并没有不耐,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他一直在门口等着,明明快到正午,乌云却遮住了暖阳,雪风吹起他单薄的粗布衣,没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雪。原本聚在门前的人群早已被严寒所驱散,独剩他一人如松柏挺立在那。 过了许久,沈月溪才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风雪中的少年听到声响忙转过头望来,却不知他的这一转,叫沈月溪瞬间心跳漏了数下—— 沾染着飞霜的浅色眼眸斜睨而来,却是与那高高在上的裴衍洲眉眼像了八分! 沈月溪紧握着喜枝的手,心中打着颤,不由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第七章 少年跟着一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隔着一道门槛与沈月溪对望了近半刻,寒雪还在飘落,他却觉得热血翻滚,红了他的脸,瑟瑟地问道:“沈、沈小娘子是在问我吗?” 少年的声音沙哑,并不像裴衍洲那般低沉,沈月溪的心跳慢慢静下来,想来是她多心了,那个睥睨一切的新帝又怎会是眼前的乞儿呢? “嗯,不知这位小郎君怎么称呼?”沈月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她一急,问话有些唐突了。 少年被她这般一笑,脸便更红了,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又不自觉地抬眼小心翼翼地偷瞄向眼前笑如春花的小娘子,“我、我叫……裴……” 他忽地顿住,那个“厌”字被他硬生生含在了嘴里,他可以被所有人厌弃,唯独不想被沈月溪所讨厌,哪怕他于她只是萍水相逢的乞儿。 他匆匆瞥了一眼沈月溪手中的粥,将“厌”的调微微一扬,道:“我叫裴衍洲。” 沈月溪却是听到这三个字后手中的端盘差点便砸在了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双杏眼,眼前的少年当真是裴衍洲! “怎、怎么了?可是我吓到沈小娘子了?”裴衍洲紧张万分地问道。 却见沈月溪以格外复杂的目光地瞧着他,她想起裴衍洲说与她不止见过一次,当时她未曾放在心上,更未曾多想,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过面的。 若是前面就知道他是裴衍洲…… 沈月溪带着几分惧意悄悄打量裴衍洲,清瘦的少年紧抿着唇裹着单衣,即便是满脸的污浊也难掩他发白的唇…… 再低下头去,她才发现这般的冰天雪地里少年脚上只有一双破旧的草鞋,脚指头都冻成了紫红。 她心里有几分说不上的难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响。 在裴衍洲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她心跳如鼓,终究是将粥与包子递了出去,“没,这个给你……” 裴衍洲敏锐地感到眼前的少女有些怵他,他借着风雪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沉默地接过食物,重重地鞠躬以示谢意。 他将包子裹进了单衣里,本想端着粥走人,只是那光滑的瓷碗一看便出自大户人家,不该叫他拿在手里,他端起碗便要将粥喝掉。 已经冻成冰的粥险些黏住了他干裂的唇,沈月溪可以清晰地看到血丝自他唇上渗出。 犹豫地看着凄凄惨惨的少年,沈月溪想,眼前的少年若不是裴衍洲便好了…… 可是即便裴衍洲今后杀人无度,眼前的他不过是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乞儿,又被自己看到了…… 沈月溪闭上眼,想着虽然裴衍洲看着吓人,对她却不算差,如今她帮他亦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终是于心不忍地开了口:“天太冷了,粥都冻住了,你进屋来暖暖吧。” “娘子……”喜枝拉了拉她,显是不愿意生人入屋。 沈月溪却是又说了一遍:“你进屋来。喜枝,你让厨娘将这粥与包子热一热,让他在炉子边取取暖。” “娘子,你回去,我来……”喜枝忙说道。 沈月溪顿了一下,她心底害怕裴衍洲,可她既然将人领进来了,总要跟着看看。 她对喜枝道:“我们一道去厨房。” 厨娘自是认得沈月溪,见她带着个脏兮兮的乞儿过来,内心便是再嫌弃也无话可说,只赔笑道:“娘子何必亲自来?只管叫喜娘子将他带来便是。” 沈月溪笑了笑,叫厨娘另外生了炭火给裴衍洲取暖,又让人端了热水过来,让裴衍洲洗干净了再吃。 少年拘束地清洗掉自己脸上的泥水,忐忑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娘子,尽管他想要干干净净地见她,可是他这样的长相…… 果然沈月溪见到素净的他以后,有些发怔,心中再无侥幸,这乞儿当真是裴衍洲——没了污垢遮掩的少年已经初具日后的凌厉,只是脸庞还带着年少的单纯,尚未形成日后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这般仔细一看,裴衍洲倒是生得俊美。 “娘子莫怕,我只是有一点胡人的血统,我……”裴衍洲垂下眼眸,他亦不知自己有多少胡人的血统,总归自他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人都能唤他一声“狗杂种”。 少年声音颤抖,睫羽亦随之轻颤,那一双浅色的眼眸没了沈月溪记忆中的寒光,漂亮若琥珀,又叫她微微一怔,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笑道:“我没有怕,你坐下来慢慢吃,蒸笼里还有不少包子,吃饱了再走。” 她瞧了瞧他身上单薄的衣物,又对喜枝说道:“你问问周伯可有男子穿的袄子,给他拿一件。” “谢谢娘子。”裴衍洲手捧着热包子,冲着她便是一笑。 俊美的少年笑开,恰如春风化了枝头雪,脸颊两侧竟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衬得少年纯良无害。 见沈月溪直直地看着自己,裴衍洲立刻又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我、我又吓到娘子了?” 沈月溪过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少年顶着这张叫她惧怕的脸却是又笑又慌乱,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喜感,竟叫她心底生出诡异的愉悦,尤其是那对好看的梨涡将她对裴衍洲的惧意消了个七七八八。 见少年愈发僵硬,她眉眼不自觉染上雀跃之色,忍不住说道:“你再笑一下。” 少年呆滞地看着促狭的小娘子,双耳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羞的,讷讷了半日,才生硬一笑。 却不想,小娘子如葱白般的手指突然戳到了他的脸上,他反倒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大退了两步,那双狭长的眼眸几乎要竖起来,“沈娘子?” 沈月溪略微心虚地将自己的手指藏到背后去,着实是她太好奇于这张冷冽到冷情的脸上怎就生了一对这般可爱的梨涡,便不知不觉将手伸了出去,她所认识的裴衍洲从未在她面前笑过—— 当然,那时裴衍洲即便在她面前露出这样一对梨涡,她也不敢拿手指去戳。 她佯装着咳嗽了一声,半侧着微红的脸庞,道:“失礼了,我还以为你脸上有东西,才……” 她转过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深沉,在她重新转过头来的瞬间,少年迅速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眼中的光芒。 年少的裴衍洲如同一个被吓着的小可怜一般地杵在那里,沈月溪觉得好笑之余,又觉得自己有些落井下石,实在是不该。 幸得喜枝拿着厚实的袄子过来,同她说话,化解了她那点尴尬。 裴衍洲离开沈府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他吃得很饱,身子是热腾腾的,面颊上还带着被少女指尖点过的炙热。 在沈月溪看不到的地方,他将那件少女赠予他的袄子轻手轻脚地叠好,犹如抱宝贝一般地抱回来。 黝黑乞儿见到他抱着袄子回来,羡慕地便要伸出手去摸一把,裴衍洲灵活地一闪,便躲开了他的手。 “阿厌,这天寒地冻的,你咋不穿?”他不解地问道。 裴衍洲没有理他,小心翼翼地将袄子藏好,回头对黝黑乞儿说道:“往后,我便不叫裴厌了,你叫我裴衍洲。” “你这是遇贵人了?又是改名又是拿衣服的?”黝黑乞儿吃惊地问道。 裴衍洲矜持地点点头,眼中难得地有了柔光,她于他从来都是贵人。 “那……你还要去生死场吗?那是要出人命的地方,既然遇了贵人就不要去了,实在不行,我们去你前阵子所说的徐州,你有一身蛮力总能混口饭吃。”黝黑乞儿满是担心地说道。 “再等等……等我打一年的生死场。”裴衍洲淡淡地道。 “你当真不要命了?!” 裴衍洲没有解释,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他要赚钱买金簪,再过一年,他放于心上的小娘子便要及笄了,束发贯簪,他想送她一根金簪,哪怕她不会戴,哪怕过了及笄之年,她便要许于他人为妻。 他一穷二白,唯一能做的便是拿命去搏,赚得一支赠予她的金簪。 第八章 沈月溪回屋脱去狐裘大衣时,只听得“哐哐”两声,便有两个银锭子从厚实的狐狸毛里滚了出来。 “咦?娘子最近可是掉钱了?”喜枝不甚在意地将银锭子捡起来,摆在沈月溪的梳妆台上。 有好些回,沈月溪在外掉了东西,那些东西又都自个儿回到了她的面前,一开始她与喜枝都会觉得惊奇,等到次数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两锭银子,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遇到了两次的乞儿,那是裴衍洲吗?——定是她想多了,如今的裴衍洲也不过是个弱小乞儿,哪有能力帮她追回丢失之物? 何况这几日她并未掉东西,只除了昨日去兴国寺算命的时候出了二十两银子…… 定是她想多了! 今日遇到裴衍洲不过是意外罢了,纵他们少年便相识,可他往后是有大志向的,而自己只想平安到老、守住沈家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大抵动如参商,不会再有瓜葛。 沈月溪不愿再胡思乱想,拿出王半仙所给的《九九养息大法》细细研读,叫自己静下心来。 接下来几日,沈月溪依旧在沈府门口摆摊舍饭,直至腊月初八,都没有再看到裴衍洲,她心底多少松了一口气,就此再不想见,与他、与她都是皆大欢喜。 初八这日,沈家收了门口的舍饭摊子,沈月溪与沈南冲一起食过腊八粥后,孙嬷嬷前来告别。 孙嬷嬷道:“老身离开京都已近一年,如今年关将至,也该回去看看了。” 沈南冲没有留孙嬷嬷,只客套说了几句,又让周伯备了厚礼与马车,护送孙嬷嬷回京都。 沈月溪却是知道,前世孙嬷嬷是过了年才回的京都,而孙嬷嬷离去不久,梁家便来求亲了,一想到这些,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难得暗沉了下来。 “阿月这是怎么了?”沈南冲见女儿的眉间有几分忧色,笑着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聚便有散,这是免不了的。便是父女,也终有分别之时。” “可是我不想和阿耶离别。”沈月溪轻声说道。 “孩子气了。”沈南冲并未放在心上,“孙嬷嬷走了也好,你少些约束。” 正说着,便听下人来报林五娘来了。 林五娘是汾东主簿林鸿嘉之女,大名林惠兰,排行第五,亦是沈月溪的闺中密友。 “你与林五娘若是要外出,记得带上几个侍卫。”沈南冲并不干涉女儿家之间的事,只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林惠兰见沈月溪小脸红润有光,比之从前姿色更甚,只等沈南冲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打趣起好友,啧啧了两声:“听闻你前阵子病了,特意来看你,怎看你这面色像三月桃花一般,越发润泽了。” “你少取笑我。”沈月溪见到许久未见的好友,脸上笑容深了不少,但林惠兰却是发现少女的笑容矜持而收敛,若说以前的沈月溪是娇艳不掩的海棠,那么现在她便半开半合的白芍药,温婉脱俗,自有华美。 林惠兰不疑有他,只是暗暗乍舌,这京中来的教养嬷嬷果然厉害,这才几日便将沈月溪教得这般规矩。她与沈月溪年纪相仿,她的阿娘自是也为她请了教养嬷嬷,只是她姊妹多,几人一道受教,管束不若孙嬷嬷对沈月溪那般严谨。 林惠兰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问道:“你那位孙嬷嬷今日可在?” 见沈月溪摇摇头,她面上一喜,问道:“那你今日可能出去?如宴楼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说是掌柜重金从京都请来的,我听我阿兄说,那说书先生能一边敲着无忧鼓,一边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听听?” 沈月溪状若无意地问道:“是不是今日你阿兄也要去如宴楼?你也不怕被你阿兄逮个正着?”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7节 林惠兰没心没肺地说道:“他今日约了白二郎与陈三郎,才不会管我。” 林、白、陈三家在汾东虽不如沈家势大,但都算得上汾东望族,沈月溪在心底默了默这几个人,心思微动—— 沈南冲既无意再娶,那她不如寻一个上门女婿,林惠兰的阿兄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不适合入赘,白二郎与陈三郎倒是不错的人选。 “好呀。”沈月溪眉眼弯弯地应下,她且去看看。 那边并不知道沈月溪在为自己寻入赘夫婿的裴衍洲,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早早便醒了,天还未亮,他便守在沈府对面的巷口,只等着见沈月溪一面。 未亮的冬晨结露为霜,北风呼啸,少年站在风口青丝乱舞,单衣轻飘,只一双琥珀眼中团簇着希望的火焰。直到暖日驱寒,年轻的娘子披着霞光光彩夺目地出现在门口,他眼中火焰更甚,凝望着恰如曦光美好的沈月溪,望着她忙前忙后,望着凝聚的人群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才慢慢地转身离去。 他亦想喝一口沈月溪亲勺的腊八粥,可他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自那日干干净净见过沈月溪,他便不愿再满身污泥地出现在小娘子的面前,更不愿被她见着自己脸上的狼狈。 何况他还要去筹集这买金簪的银两,首饰铺里的那只镇铺金簪需得千两白银,他还差太多了…… 裴衍洲沿着小巷朝着城西的如意坊走去,守在如意坊门前的两个大汉见到他来,并没有拦他的意思——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却是个狠的,连打了五日的生死场,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 如意坊明面上只是普通的赌坊,里面的暗间却是设了生死场,以人命为赌局。押了生死契的两个人以命搏胜负,死生不论,而坐在看台上的赌客如看猴一般地看着生死场拼命的两个人,以下注何人取胜为乐子。会押生死契的人不是走投无路的,便是亡命之徒,他们的命大体也不会被赌客当命来看。 裴衍洲熟门熟路地进入暗间,便见到如意坊的姚掌柜朝他招了招手,他沉默地走到姚掌柜跟前。 肥头大耳的姚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裴厌,我便知道你是个有前途的,今日来了一笔大买卖,看见那边的陆郎君了没有?那是卫国公家的郎君。” 裴衍洲淡淡斜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看台上的年轻郎君未到弱冠之年,长相阴沉,面带讥笑,眼中净是厉色,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辈。 姚掌柜接着道:“陆郎君说,这几日他已经看腻了你赢,今日他就是要买你输。若是你输了今日这一场,可得五十两银子。” 裴衍洲自是心动,他打赢一场才得五两银子,足足多了十倍……他盯着姚掌柜那张无良的脸,没有轻易松口:“生死场上死生不论,我若输了便有可能会死。” “这个你尽管放心,”姚掌柜笑眯着精明的三角眼,拍着胸脯打包票,“今日我安排上场的是自己人,只要你肯认输,他自是不会取你性命。” “好。”不服输的少年紧了紧拳头,为了五十两银子折了腰。 单薄的少年走上生死场,早已候在场上的壮汉满怀恶意地瞟了他一眼,伸出自己的拳头,那汉子的一个拳头便有他的脸这般大。见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壮汉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提起拳头便朝着裴衍洲的脸上砸去。 裴衍洲身形灵活,只一偏身便躲了过去,他看似瘦弱,手上的力道却是比壮汉还要大,抓住壮汉的手腕一扭,便听到壮汉惨叫了一声,紧接着他便看到姚掌柜朝着他使劲挤眉弄眼。 他顿了一下,松开了壮汉,那壮汉一个反身,仗着身高将裴衍洲压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打得好——打死这个狗杂种——”看台上的人不断叫嚣着。 裴衍洲强忍着踢开壮汉的冲动,为了银两,生平第一次向人认输,咬牙切齿道:“我认输……” 那位陆郎君脸上的阴翳看着裴衍洲挨揍有了些许消散,眼中带了血腥的兴致勃勃,听见裴衍洲认输,哈哈大笑起来,反道:“打,给我接着打,我要看看这小子需得几拳才能打死。” 壮汉打得兴奋,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裴衍洲认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裴衍洲只觉得眼前又红又黑,嘴里鼻里血水浸染,几乎淹没了他的呼吸—— 裴衍洲骤然意识到,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想他死! 他猛地瞪开浅色如狼的眼眸,一口血吐在壮汉的脸上,一个翻身,满身是血的他竟还有力气将壮汉反压在地上。 他的拳头没有壮汉大,可只一拳打在壮汉的眼眶上,打得眼乌珠子迸绽出来,再一拳下去,壮汉呜咽了一声,已是半死不活。 众人有了一瞬的沉默,他们未能料到在这般境地之下,裴衍洲还能反败为胜。 姚掌柜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裴厌——” 裴衍洲一手抵在壮汉的脖颈上,叫本就奄奄一息的壮汉动弹不得,凶光毕露的眼眸直直望向那位陆郎君,陆郎君被他看得当下跳了起来。 阴沉着脸的郎君居高临下地蔑视着裴衍洲,冷哼道:“这双眼睛着实不讨喜,来人,把这双眼睛给我挖出来!” 第九章 沈家的马车在前四个后四个骑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城西的平安街——周伯听闻沈月溪要去如宴楼这等鱼龙混杂之地,颇为不放心,硬是给她安排了八个侍卫。 当八匹高头大马齐刷刷地停在如宴楼门前的时候,往来的过客都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得罪了官爷。 只见被八个官爷护着的马车停下,遮掩的垂帘被撩起,先下来的是个圆脸的丫鬟,紧接着是两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一个高挑,一个娇小。 林惠兰出门不喜戴帷帽,尤其是冬衣臃肿,戴着帷帽多有不便,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沈月溪硬是给她塞了一顶。 等下马车的时候,林惠兰险些因为被帷帽模糊了视线而摔倒,还是喜枝扶了她一把,才免了出丑,她索性也不戴了,直嚷嚷着:“不戴了,嬷嬷们又不在,何必拘着自己?” 齐朝男女大防不严,女子上街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尤其是远离京都的汾东,民风开放,莫说未成婚的小娘子,便是成了亲的夫人也不大爱戴帷帽。 沈月溪帷帽下的眉眼轻弯,羡慕着林惠兰这样的活力四射,她却是病怕了——为了方便出行,她今日少穿了一件罩衣,故而一定要戴上这帷帽,抵挡迎面而来的冬风。 比林惠兰不知多穿了几件的沈月溪动作缓慢而优雅地自马车上下来,厚实的狐裘披在她的身上未见半分笨拙,只衬得她雍容华贵,纵然见不到薄纱下的面容,围观的过客却是不自觉地想着这帷帽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容颜才能配得上这一身的气度。 如宴楼的王掌柜是个精明之人,早就眼尖地看到了贵客,不等沈月溪跨过门槛,他已经笑脸相迎而出,“不知沈娘子今日来是要打尖还是要听书?” “我们是来听书的。”喜枝代答道。 王掌柜忙笑道:“小的早就将天字号雅间留给沈娘子了,赶巧,林郎君与几位郎君便在隔壁的地字号雅间。” 沈月溪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与林惠兰一道上二楼入了座。 如宴楼的二楼为了便于听书,整个都是敞着的,说是两间雅间,实则不过是一个屏风隔开罢了。林家大郎林博朗自是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五妹,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带着两位好友与沈月溪打了一声招呼。 坐在林惠兰对面的小娘子正对着他们,慢慢摘了帷帽,露出那张绝尘的脸庞,素净无瑕的肌肤配上恰到好处的眉眼,横波美目似映在夜溪上的月光含蓄地瞧向他们时,便是见惯了美人的世家郎君也窒了一瞬——沈家娘子当真是生得好。 沈月溪得体地站起身,朝着他们行了一礼,细声问道:“几位郎君可要坐下一道听书?” 这自然是客套话。 白二郎看着美人忘乎所以,连忙应道:“好……” “咳……”林博朗轻咳了一声,阻止友人失礼,见白二郎还茫然地望向自己,他没眼看地还了一礼,道:“多谢沈娘子好意,我们便坐在隔壁,沈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沈月溪半掩着嘴矜持一笑,笑得白二郎与陈三郎皆失了神,便是沉稳如林博朗也难掩眼中惊艳,忙带着两个呆滞的好友回隔壁。 沈月溪大方得体地维持着笑容,在内心却是一下子将两位郎君从自己的择婿名单上给剔除了出去,这白二郎看上去比她还要愚钝些,又不知礼,至于陈三郎…… 她轻轻敛了眼眸,陈三郎倒是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只是生得不好看。 沈月溪身为沈家独女,尽管被娇惯着长大,性格却温和柔顺,只是有一点,她无旁的嗜好,唯独爱俏,从自己到旁人,昔日梁家来提亲时她无半点异议,便是梁伯彦年轻时生了一张她喜好的脸—— 她不仅喜好俊俏的脸庞,还喜好悦耳的声音,只可惜俊俏郎君易寻,洋洋盈耳之音难觅,能叫她听之称赞的声音少之又少,若不是裴衍洲初见时一身煞气吓到了她,他的音色倒是值得一赞…… “铛铛铛”三击鼓声自如宴楼正中央的高台上传来,沈月溪这才注意到这位如宴楼新来的说书先生,那说书先生面上蓄着胡子看不清容貌,一双眼眸极亮,声音如潺潺河水悦耳,配上清脆的鼓声,将故事缓缓道出,确实引人入胜。 沈月溪不合时宜地想着,可惜还是差了裴衍洲那么一点,若是这清澈的鼓声配上裴衍洲沉醇的声音…… 眼前一闪而过成为身穿戎装、眸似寒星的裴衍洲,沈月溪心中一惊,仿佛那嗜血的长刀又横到了自己的面前,便一下子什么心思都没了,甚至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胡思乱想。 沈月溪凝了凝神,决定好好听书。 不知是不是心境生变,从前最爱听的说书变得索然无味,沈月溪不想扫林惠兰与喜枝的兴,不着痕迹地将身子朝后挪了几步,将阖着的窗户推开一道细缝,朝外眺望。 如宴楼正对着的便是如意坊。 如意坊门前悬挂着一个大大的“赌”字,两个大汉守着门,镇住了胆怯之人往里张望的目光,面上是一片祥和。 窗户缝里的风吹得沈月溪有些发冷,她正欲重新阖上窗户,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几乎是从如意坊里飞出来。 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如意坊里飞奔而出,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是手握利器的赌坊打手,还跟着卫国公家最坏的陆续。 沈月溪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站起身一把将窗推开,那满身是血的少年真的是裴衍洲! 赌坊打手抡起一个狼牙棒就冲着裴衍洲的脸去,少年手无寸铁,唯用一双血淋淋的手接住那长满尖刺的狼牙棒,即便是从二楼看下去,她依旧能看到少年的血滴落一地。 沈月溪见不得这血红一片,连连后退了数步。 “怎么了?”她的行径自是引起了林惠兰与喜枝的注意。 沈月溪轻咬了一下唇,顾不得戴帷帽,提起裙子便匆匆往楼下跑去。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变得极为安静,行人见到如意坊的人涌出来便统统躲了,只有陆续的冷笑声、打手的怒骂声与少年的喘息声回荡于街头。 沈月溪娇小的身躯有几分迟疑,她自小被沈南冲护得紧,从未见过什么血腥场面,再后来嫁到梁家,前五年她在梁家最多碰的是软钉子,后五年她闭于屋中与世无争,唯二的两次刀光血影场面还是裴衍洲带于她的。 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喊道:“住手——” “快保护娘子。”紧跟在她身后的八个侍卫一见情形,连忙站在了她的前方。 沈月溪此刻万分庆幸自己出门带了侍卫,有了八个侍卫挡在前方,她心底多少有了底气,身子也没有方才抖了。 陆续不耐地看过来,他自是认得沈家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位沈家独女以性子软绵在汾东世家里闻名,除了一张脸、会点吟诗作画,便一无是处了。 在汾东,于爵位而言,谁也高不过卫国公,于实权而言,谁也越不过沈南冲,他身为卫国公之子,平时与沈月溪各行各道。 今日沈月溪贸然出来,他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冷笑道:“沈小娘子,我在训逃奴,你莫要多管闲事。” 裴衍洲不必回头,都知道沈月溪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可他现在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紧抿着双唇,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堪。 沈月溪并不理陆续,只吩咐身前的侍卫将裴衍洲扶过来,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便将裴衍洲带出了赌坊打手围成的圈子,那些打手面面相觑,并不敢对着侍卫出手。 陆续极其败坏地喊道:“沈月溪!你沈家要与卫国公府作对不成!” 卫国公是封在汾东,可几代下来不过是担着虚职,不像沈南冲一手抓着汾东的军政二权。沈月溪性子是软,可她并不憷只会仗势欺人的陆续,尤其是侍卫还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只瞄了一眼裴衍洲,却不敢多看,少年从头至尾无一块好肉,血肉翻于皮外,惨不忍睹。 沈月溪低着头,轻声问道:“你怎成了他家逃奴了?” “我不是。”裴衍洲急急否认,只要逃出如意坊,他便不怕陆续。 他是与如意坊签了生死契不假,只是他大字识得少,怕姚掌柜使诈,故当初画押的时候便做了手脚,用一块猪皮制了手套套在手上,伪造了手印。即便如意坊告到官府,那生死契上的手印却是与他本人根本对不上。 沈月溪点点头,朝陆续说道:“我识得他,他不是你家逃奴。” 转身便要带裴衍洲离去。 陆续阴恻恻地使了手势,硬是让赌坊打手拦住了沈月溪的去路,他朝姚掌柜使了个眼色,姚掌柜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契约来,道:“他自己签了卖身契,不论生死皆是陆家奴。还请沈娘子莫要插手我卫国公府的事。” 如意坊是陆家的私产,而签生死契的时候,姚掌柜也是看人下碟,他知晓裴衍洲是乞儿出身定认不得字,便将生死契换成了卖身契,如此裴衍洲便将终身为如意坊的奴仆,一直打下去或者死在生死场上都好说,但若是想要离开如意坊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沈月溪握了一下拳头,“拿于我看看。” 姚掌柜略微犹豫。 陆续只觉得眼前这规矩的贵女耍不出什么花样,傲慢地朝他点点头,让他将那卖身契递上前给沈月溪看,好堵住她的嘴。 一贯软绵的娘子仔仔细细地看着卖身契上的每一个字,却是趁着姚掌柜一个不注意便将那卖身契夺了过来,迅速撕了个干净,末了还将纸屑放入自己的袖中! “你!”陆续万没有想到口碑甚佳的沈家小娘子会干出这等无赖之事。 “我、我什么我!” 既然与陆续起了冲突,沈月溪只想着绝不能丢汾东沈家的脸面,索性将心一横,用恶狠狠的口吻说道:“我都说了我识得他,他不是你家逃奴。若是陆郎君定要惹我沈家,我自会叫我阿耶为我讨公道。” 小娘子努力装出凶狠的模样,却不知自己努力瞪大的杏眼又圆又亮,更显可爱,只看得裴衍洲藏于血渍下的嘴角忍不住扬了上去。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8节 第十章 双方互不相让,对峙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意坊是赌坊生意,又暗设生死场,姚掌柜到底不敢与太守之女硬碰硬,在陆续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陆续却不肯善罢甘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这样离去,岂不是告诉天下众人,卫国公府怕了沈南冲吗? 他对姚掌柜命令道:“去,把坊中的人都叫出来,我倒要看看太守府的侍卫有多厉害。” 姚掌柜心有顾忌,可也不敢忤逆陆续之意,几乎将如意坊中能打的人全都叫了出来,数十个打手手执刀棍团团将沈月溪几人围住。 侍卫们见陆续动了真格,也纷纷拔出了佩戴在腰间的陌刀。 沈月溪从小到大都未处于这般剑拔弩张的阵势,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抓在狐裘之上,将上面的狐狸毛拧成了一团。 裴衍洲离她很近,一眼便能瞧出小娘子的紧张不安,他的喉结微滚,轻声说道:“莫怕……”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沈月溪眨了眨睫羽,方才裴衍洲是对她说话吗? “月娘——” 沈月溪还未开口,林惠兰已经从身后冲过来,她也未曾见过这般阵势,一下子紧紧挽住了沈月溪的手臂。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林博朗、白二郎与陈三郎。 都是汾东的世家子弟,他们自然也认得陆续,却不知为何一个眨眼的功夫,看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便硬对上了。 陆续的恶名,几人素有耳闻,尤其是对方人多势众,几个郎君年数不大,也有些慌神。 白二郎一脸的茫然无措,陈三郎倒是个会仔细观察之人,一圈观后,他嫌弃地看了看裴衍洲,对沈月溪说道:“沈小娘子,何必为了这样的下贱人得罪陆郎君?” 他接着道:“我与陆郎君尚有几分交情,不若我将他带过去交给陆郎君,沈小娘子也好与陆郎君讲和?” 林博朗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好友这话说的并非君子之道。 沈月溪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先前只觉得这陈三郎长得不好看,如今对他印象更是差了几分,在心底对陈三郎标了一个大大的“不可”。 她抿了抿唇,柔声里带了几分冷淡:“这事与陈郎君无关,还请几位先行离去。” 陈三郎颇为尴尬,只觉得这位沈小娘子也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温良。 “官兵来了——”不知是何人从后面喊了一声。 沈月溪急急转头,果然看到沈南冲骑着马带着百人官兵疾奔而来。 沈南冲的马一下子冲到了她的前头,军士反将陆续包围住。将马一勒,身穿官服高坐在马上的男子面上温和一笑,一双眼眸却是冷到了极致,“陆郎君好威风。” 能管辖一郡的武将再儒雅也抹不去身上迫人的威压,尤其是他□□骏马低嘶,铁蹄敲着地面,每一下都似敲在陆续身上一般。 一贯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被吓得面色苍白、两股战战,一张阴沉的脸更阴森了几分,只依旧嘴硬地说道:“沈太守,沈家无主母,沈娘子不懂礼数管起我陆家的事,您还是将她领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这话一下子刺中了沈月溪的软肋。 只因她幼年失恃,沈南冲一人养育她不容易,所以她努力成为汾东最得体、最规矩的娘子,以不辱没了沈家的名声,哪怕是前世她嫁到京都,也无人能挑剔她的规矩,如今这陆续却是一张口便说她不懂礼数。 小娘子明亮的眼里明显地起了两团怒火,裴衍洲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眸暗了暗,是将这笔账记在了心底。 陆续这话不仅刺中了沈月溪,亦刺中了沈南冲,便是卫国公也不敢当面提他亡妻之事,这陆续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言语中未见半分怒意,打着官腔义正言辞道:“陆续与如意坊掌柜聚众闹事,当街行凶,将这些人都给我带回去。” “沈太守……”陆续还想说什么,只是沈南冲的人上来就拿布头塞了他的嘴,直接把他五花大绑了。 沈南冲从马上跃下,走到沈月溪的面前,欣长的男子淡淡扫了一眼一众小辈,在裴衍洲的身上停顿了一下,温和地对自己女儿说道:“阿月可有被吓到?阿耶送你回去。” 沈月溪点点头,又瞄向满身是伤的裴衍洲,心有不忍地开口道:“阿耶,他……” “叫侍卫带他去医馆吧,余下的事你便不要再管了。”沈南冲并不在意,沈月溪素来心慈,莫说是人,便是路边阿猫阿狗她看到了,也都要救上一救。 他在心底略微叹息,天下早有了大乱之趋,是他将沈月溪养得太纯善了,可他与莹娘就这一个女儿,总也想她无忧无虑地活于这人世间。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她与裴衍洲不该有过多交集的,就此别了便好。只是她很难将眼前凄苦的少年与往后冷冽的男子联系起来,不自觉地又悄悄看向裴衍洲,却是与少年四眼相对,那双曾经叫她惧怕的眼眸亦盯着她,明丽的暖光铺入他的眼底,是无垢的赤诚。 少年扯着干裂的唇角,试图对她一笑,却不知血水又从他的伤口里流出,看着格外可怜。 沈月溪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她想着,前世为何裴衍洲要当着自己的面揭穿梁伯彦的真面目,又为何要娶和离后的自己为妻?是源于年少时的恩情吗?可前世不曾发生今日之事,至多不过是她曾舍饭于他,却也算不上什么恩情…… 她又想,如今的裴衍洲看着纯良无害,又为何会变成嗜杀之人?前世她曾听喜枝说,凡是与裴衍洲作对之人,一旦被他抓住,活着时要被他割肉当下酒菜,死后头颅还要被砍下来或当做球踢,或做成酒杯…… 她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面无表情的男子眸泛寒光,手中端着骨杯,杯中盛着不知是美酒还是人血的赤水…… 沈月溪猛地一哆嗦,再不敢多想,只当她与裴衍洲萍水相逢而过,往后便是他乡客。 岁聿其莫,如宴楼前的这一出似乎就这般掀过去了。沈月溪快到及笄之年,沈南冲吩咐周伯将今年辞旧迎新与年关祭拜之事皆交由沈月溪,她一忙便也将裴衍洲的事抛开了。 至于沈南冲,自抓了陆续以后更是难觅踪影,便是沈月溪亦是等到除夕之夜才终于与沈南冲聚首。 除夕之夜,沈南冲带着几分倦意,披着风霜从外面回来,便瞧到亭亭玉立的女儿立于门下,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晕了她一身红光,人若桃花别样红。 吾家有女初长成,若是莹娘看到了必感欣慰,他心中感叹,却也突然意识到发妻走了已经整整十年了。莹娘说得对,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了,纵然他不思量便能描摹发妻的一颦一笑,一闭眼犹能听到发妻的低吟浅唱,可在莹娘离去的第十个年头,他依旧好好活于这世上,沉浮在这尔虞我诈之间。 他在沉沉暮色中停滞了许久,才向沈月溪走去,关怀地问道:“外面天冷,阿月怎不在屋里待着?” “阿耶……阿月是给您惹麻烦了吗?”沈月溪忧心忡忡地问道,她今日听底下的人闲聊,才知沈南冲这些日子如此之忙,是因为卫国公天天来闹,据说京都都派人来了。 “何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沈南冲剑眉一横,冷冷地看向沈月溪身后跟着的几个婢女,吓得众人纷纷摇头。 “没有,是我自己知道的,若卫国公府当真不肯罢休,我……”沈月溪咬了咬嘴唇,小脸上净是为难。 “你怎样?去给卫国公赔礼,还是叫我放了陆续?”沈南冲逗弄着自己女儿。 “阿月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处,去给卫国公赔罪岂不是辱了我们沈家?”沈月溪小声嘟囔,却是否了沈南冲。 沈南冲哈哈大笑了两声,赞道:“这才是我沈南冲的女儿!阿月,你要记住,你是我沈南冲的女儿,只要是你觉得自己是对的,便去做,莫要怕。别说是将陆续扔进牢里,便是把他杀了也无妨。” “阿、阿耶,大过年的……” “开个玩笑罢了。我家阿月淑性茂质,谁见了不夸一声好,怎会打打杀杀?”沈南冲收敛起方才放肆的笑容,又恢复了沈月溪熟悉的、温文尔雅的模样,“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进去吧。” 沈南冲坐下时,才发现一桌的菜里只有一条清蒸鲤鱼算得上是全荤之菜,自己平日最爱吃的牛肉被片得犹如薄纸,浅浅地铺在青菜之上。 沈南冲眉头紧皱,他沈家何至于穷到除夕之夜还吃不上几道荤,莫不是周伯见沈月溪年轻便欺主?他责难地看向候在一边的周伯。 周伯慌忙解释道:“娘子说,即便是过年也要以养生为主,不可大鱼大肉,点到为止。” “是呀,我看了王半仙赠予我的那本《九九养息大法》,尤其是像阿耶这般上了岁数的,不可吃太多荤,当以素食为主。”沈月溪笑语晏晏,拿起公筷亲自给沈南冲布菜。 三十有四的壮年男子默默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只得认下这个“上了岁数”,且夸道:“我的阿月就是会为人着想。” 只是他未曾想到,他春休在家,几乎顿顿是青菜豆腐拌小葱,吃得他脸都绿了,春休结束后,在众多圆了一圈的同僚里,他清减得格外明显。 到了上元节,好不容易吃上一碗元宵,还被沈月溪说道:“元宵不易消化,阿耶年纪大了,不可多吃。” 沈南冲瞧着只吃了一个元宵便放下碗的沈月溪,不得不委婉地劝道:“阿月,你才十四,你阿耶也才三十有四,现在便行养生之道未免为时过早?” “不早,防患于未然。”沈月溪浅浅笑道,将《九九养息大法》拿出递给沈南冲,“这是我默抄的,赠予阿耶。” 沈南冲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瞧了瞧笑容嫣然的女儿,只无奈笑道:“今夕元夕,城隍庙前的灯会最是热闹,阿月别总是闷在家中,多出去看看。”也别净在家折腾什么养生之术了。 第十一章 城隍庙前万灯明火,人声鼎沸,黯淡了上元之夜的那轮圆月。 沈月溪坐在城隍庙中的观景楼上,朝下眺望,便能看到底下熙来攘往的人群,点点灯火下是黑片片的一片人头。 许久未见这般多的人,沈月溪一双杏眼弯成了半月牙。 “今年来赏灯的人似乎格外多。”喜枝在她身边打量着,“说起来这些日子汾东似乎来了不少外乡人?” 经喜枝这般提醒,沈月溪才发现,这一年的上元节确实比以往的人都要多些,莫说上元节多了不少人,腊月舍饭的时候来的人也比往年多一些,还夹杂着外乡口音。 沈月溪将询问的目光瞧向跟着来的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僵硬地笑道:“许是洛口那边前些日子遭了水灾,一些人逃难来了这里。” 另一个侍卫忙帮腔道:“长河一带的郡县不仅遭了灾,还发了瘟疫,那些个官员还要借机贪墨,哪像我们太守……你打我作甚?” “娘子莫听他胡说,如今太平得很,尤其是我们汾东,有沈太守守着,无人可破。” 沈月溪怔了怔,她被沈南冲护着养大,从未想到这天下之势,前世沈南冲被齐帝遣往河东一去不复返,又有裴衍洲集叛军谋反,她所想到的只是叛军可怖,却未曾往更深之处想,或则说裴衍洲能势如破竹地攻入京都,只是叛军可怖吗? “那汾东之外呢?洛口那边如今就已经乱了吗?”沈月溪轻声询问道,洛口离汾东并不远。 侍卫犹豫着道:“娘子莫担心,外头再乱也乱不到汾东。” 沈月溪看着侍卫脸上的难色,缓缓将目光转到了外头,瞧着千灯万火之下的人世繁华,这一切在汾东失去沈南冲的庇护以后还会存在吗? “娘子?” “我们下去走走。”沈月溪眼中茫然,不自觉地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当置身于人山人海之中,沈月溪才发现在楼上听到的喧哗只是零光片羽,接踵而至的行人如海潮一般冲过一波又一波,将她与侍卫冲开。 沈月溪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身后拉了她一把,她回身正欲道声谢,只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快速地躲入人群之中,没一会儿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娘子,你没事吧?”喜枝慌忙扒开人群,挤回沈月溪的身边。 沈月溪轻轻摇了摇头,她将手伸到自己的腰间,果然荷包不见了—— 就方才那么一下,她隐约想起,前世来逛灯会时,亦是有人扶了她一把才免了一摔,待她回府才发现自己的荷包不见了,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那丢失的荷包过了几日,完好无损地挂在她门前的枝头上。 沈月溪姚望向远方已看不到的身影,心砰砰乱跳了几下,逆着人群,便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娘子?娘子?” 沈月溪顺着道找去,越走越远,渐渐远离了身后的人群,唯有喜枝和两个侍卫紧紧跟在她的背后。 “娘子,莫要再往前了,前面只有一处破庙,是城中乞丐的聚集之地,乱的很。”侍卫喊道。 远离了灯火,这一路漆黑幽寒,更无人烟,前方破败的庙宇笼于夜色之中鬼魅婆娑,交错着高树枯枝的张牙舞爪,唯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火在凄风苦霜中似鬼火缥缈,看得人心惊胆战。沈月溪心存犹疑,或许真是自己看错了…… “喜枝,你过来扶我一把,这里太黑了……”她略微有些害怕…… “裴厌,你也不看看这里是老子的地盘!” “他娘的疯狗——老子就不信那么多人打不死你一个狗杂种!” 沈月溪正搭着喜枝的手转身,便听到破庙里传出男子的嘶吼声,紧跟着便是一阵打斗声,她回去的步履又停了下来。 “娘子,这些乞丐时常聚在一起滋事,我们人少,还是不要贸然掺和进去。”侍卫见她停住,开口劝道。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9节 “娘子,走吧。”喜枝拉着沈月溪,轻轻推着她朝前走。 “你不该碰她的东西。”少年人嗓音有些许沙哑,在出口时却分外显得铿锵有力,于沈月溪而言,并不难听,更是耳熟。 沈月溪猛地转身,反手拉着喜枝,便朝前小走了几步,就见到在黑漆漆的破庙前,数十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郎。 天色太暗,她没有发现在少年的身后还躺着十来个不能动弹的男子,只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与庙内半残的蜡烛,看见凶神恶煞的男子像猛兽一般扑向少年。 她没能忍住,喊道:“住手——” 少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往后一折,便将叫男子的手骨轻易折断,然而他还来不及将男子踩在脚底下,不堪的残垣断壁之上月光倾斜,少女踏光而来,碧玉银盘、蔓草荒烟于少女之后皆为虚无。 裴衍洲在刹那的恍神之间,松开了男子,任由那群人一哄而上,将自己扑在地上,压在底下往死里揍。 “住手!快住手——彭侍卫,你们快去救他!”沈月溪急得直跺脚,催着两个侍卫上前帮忙。 两个侍卫抽出佩刀冲上前去,喊道:“还不住手!我们可是衙门的人!” 两个侍卫都是跟着沈南冲上过战场的人,一眼便认出这中间谁是带头之人,只将刀往那男子的脖子上一架,这些人便不敢再动手。 沈月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遍体鳞伤的少年像被人遗弃的幼犬一般蜷缩成一团,瘦弱的身子直到她蹲于他身前,还在瑟瑟发抖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今生出现在她的面前却是一次比一次可怜,她难以制止地生出了同情与怜悯。 “你……没事吧?”沈月溪像不敢吓到他一般,比平日还要轻柔地问道。 少年睁开那双透亮的眼睛,月光之下似乎闪过一道光,只是更快地隐入了眼底,他缓缓伸手,将那只一直被他护在身底的荷包如珍宝一般地放入沈月溪的手里。 月白织锦为底,朵朵桃花绽放,正是沈月溪丢了的那只荷包,可惜已被污泥与血渍染脏,底色斑驳了一片。 裴衍洲眼角些许耷拉,似是有些沮丧,干涸着嗓音说道:“我不是故意将它弄脏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与他们打架的……”沈月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少年为了拿回这个荷包被打成这样,当着他的面,她说不出“一个荷包而已”这样的话来。 少年轻轻地点点头,挣扎着起身,反倒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多谢沈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沈娘子,此地污浊,你快些离去。”夜风吹起少年破旧的单衣,沈月溪披着厚裘,却是光看着他都觉寒冷。 “……我送你的袄子呢?”沈月溪忍不住问道。 少年低头与她对上,夜光微弱,也足以看清少年的单薄与伤痕,孤苦伶仃,只身一人,在这些凶悍的地痞里又怎么可能保住一件厚实的衣裳?沈月溪只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她再借着月光细细端详着裴衍洲,眼前凄楚的少年除了与那个冷厉的男子有一张相似的脸庞之外,似乎并无其他的交叠之处…… 沈月溪低头看向手中那只少年拼命拿回来的荷包,于心不忍地问道:“我们若走了,你呢?” “除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少年眼神黯淡,一瘸一拐地略过她身旁,朝着破庙内走去,而庙前站着的是方才还在对他拳打脚踢的一群人。 尽管她的侍卫唬住了这些人,可他们人少,不可能将这些地痞乞丐全都抓走,那裴衍洲要怎么办……她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裴衍洲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的模样。 沈月溪猛一回头,看着少年即将没入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地问道:“裴衍洲,你可愿来我沈家?” 第十二章 少年转身,褐眸藏于暗夜,竟与这夜色浑然一体,分不清是这天更黑一些,还是他的眸子更暗沉些。 单薄的少年缓缓回到沈月溪的面前,隔着半丈的距离,声音淡淡却又坚定:“我愿跟着沈娘子。” 从破庙走回城隍庙的这段路,是裴衍洲带的路,看似无助的少年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个火把,将这一路的泥泞照亮。沈月溪这才发现自己追了很远才追到这破庙,她当时一门心思寻人,并未多想,再往回走时,身体娇弱的小娘子便有些吃不消了,走得缓慢。 裴衍洲转头便能见到小娘子一张脸在火把的余光下一片潮红,甚至有些许喘息,他习惯性地将手摩挲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想要背她的冲动,只在前端默默地等待着她。 待到沈月溪将裴衍洲带回沈府,银月西沉,已是深夜,沈月溪不好意思去打扰沈南冲,她也尚未想好将裴衍洲安置在何处,需得细细思量,只吩咐了下人带裴衍洲先在偏房住下。 第二日清晨,当沈月溪看到自己眼前衣冠整洁、发丝不苟的少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混有胡人血统的少年,即便长相并非她所偏好的那一类,却也叫沈月溪忍不住夸他一句俊美无俦,尤其是少年的眉眼还带着未及弱冠的柔和,没有往后犀利的迫人之感。 她不禁想起少年那对可爱的梨涡,瞄了瞄在自己面前乖顺的少年,壮着胆子说道:“你笑一下。” 裴衍洲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便对上了小娘子那双期盼的眼眸,他顿了一下,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位于脸颊上的梨涡浅浅浮现,叫他这张硬朗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生动。 沈月溪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情甚好,“我带你去见我阿耶。” 沈府人少,仆婢亦少,规矩便也没有那么多了,平日里膳厅门前并不会候着人,今日却见周伯守在门口。 见沈月溪来了,周伯猛地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阿郎,娘子来了。娘子,可要去去脚底的尘泥?” “周伯,我从自己的舒雅苑来,哪来的尘泥?”沈月溪狐疑地瞧了一眼周伯,往屋内走去,却是瞧到沈南冲不知道被什么塞满了嘴,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被咽住了。 她连忙上前,端了一杯水给沈南冲,轻拍着他的背,道:“阿耶慢些吃,又无人与您抢食。” 她又瞥了一眼桌上的早膳,稀粥配小菜,清汤寡水,并无什么能咽住人的食物,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阿耶,我怎么闻到一股子牛肉味?” “咳——”沈南冲缓过气来后,忙说道:“定是你闻错了,这桌上连肉沫子都没有,哪来的肉味?快坐下用膳吧……这位是?” 刚顺过气来的男子抬眸望向沈月溪背后的裴衍洲时,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比沈月溪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沉默得犹如一把无声的刀,等的不过是一个出手的机会。 “阿耶……这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恩人,裴衍洲。”沈月溪斟酌着说道。 “我记得他,便是上次在如意坊的那一位,”沈南冲似笑非笑地看着裴衍洲,“你的伤都好了?” 少年不卑不亢,上前生疏地行了一礼,“回太守,我的伤都好了。” “既好了便回去吧。”沈南冲冷眉冷眼地说道,“周伯,送客——” “等等!”沈月溪慌忙叫住,她朝裴衍洲小声吩咐了一句,叫他在门口候着自己,又单独对沈南冲说道:“阿耶,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住在破庙中,昨夜又因女儿得罪了那些地痞,故而女儿想将他留在家中。” 沈南冲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对上女儿那一脸的期待,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你要留他下来也成,横竖我们沈家不缺这一口饭,只是我看他不像是甘心在我们这做小厮的人。” “我……我昨夜思量许久……”沈月溪犹豫着,她是见过裴衍洲成为帝王的人,让他做小厮,就是他肯,她也不敢。 她思前顾后,朝局动荡,即便她重来一世,也不是个聪明人,做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大事来,不若叫沈南冲早早与裴衍洲有所牵连,将来若是裴衍洲登上九五之位,他们沈家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她看了看她阿耶,也不知道她若说自己梦到裴衍洲成为新帝,她阿耶信还是不信,不过她阿耶现在是大齐的太守,若是信了她的话,直接杀了裴衍洲这个未来反贼可怎么办? 虽然她的心底依旧有些怵前世的裴衍洲,可她也并非恩将仇报之人,没有裴衍洲只怕到死,她还以为梁伯彦是个君子…… 沈月溪长长叹了一口气,前世那些事终究是只能埋在她一个人的心底,谁都可不说。 她道:“阿耶,我思量许久,我无兄长,不若您认裴衍洲为义子,我喊他一声兄长。” 沈南冲本想告诫沈月溪,像裴衍洲这般一看便如猛兽的男子,并非是她这等娇生惯养的柔弱女子可以驾驭的。 可他盯着女儿的眼眸看了许久,那双杏眼清澈如水,未见半点儿女私情,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磨了磨嘴,道:“要想成为我沈南冲的义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需得试试他。” 裴衍洲自早膳过后便被沈南冲提到了书房里,只是久在官场混迹的男子却并不急于开口,只叫裴衍洲在那里足足立了一炷香。 沈南冲细细地观摩裴衍洲许久,趁着裴衍洲不注意,便朝他出手,裴衍洲本能地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更快的,却是一下子松开,由着沈南冲这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沈南冲冷冷看着后退的少年,问道:“为何又收了手?” “太守是沈娘子的父亲。”少年并没有说什么溜须拍马之言,眼眸沉稳地与沈南冲对视。 沈南冲轻笑了一声,“你是五年前才到的汾东,虽是住在城北破庙的乞儿,在那却是打遍无敌手,那一片的地痞轻易不敢招惹你。前些日子,你在如意坊连打六场生死场,无一败绩。这般了得的身手,在我汾东地界只做一个乞儿,倒是委屈了。你这会儿处心积虑要进我沈家,所图何物?” 裴衍洲并不否认沈南冲之言,只解释道:“我四处流浪,只是天生蛮力,与人交手少有输掉的,去生死场只想赚些银两,本想赚足了银两便去投军,只是沈娘子于我有恩,故而我想留在沈家。” 他又道:“不敢与沈娘子以兄妹相称,愿为沈太守的马前卒。” 沈南冲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正儿八经与我打一场,我沈家军无无用之兵。” 语毕,他又是一拳紧跟而上,裴衍洲神情一凛,竟又用脸接下了这一拳,只是他不再一味隐忍,还手便是一拳打在了沈南冲的腹部,叫沈南冲连连退了数步。 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待到沈南冲略微气喘地停下来时,再看向裴衍洲的眼神便不同了,多了几分赞许之色——少年的招式没有什么规矩,确实靠的是力大无穷的天赋。 他忍着痛,笑道:“是块练武的料,到军中是把好手。既然阿月已经开了口,我总不能拂了她的意。你叫裴衍洲?哪个衍?哪个洲?” 裴衍洲的脸被打得青一块肿一块,但气息未见一丝慌乱,他淡淡回道:“从前收养我的老乞丐叫我裴厌,我不喜便胡乱改了名叫裴衍洲,我并不识字,不知哪个衍哪个洲。” 沈南冲的笑容未变,接着问道:“可知自己多大了?” “或许十五,或许十六,亦或是十七……”裴衍洲不甚确定地答道,他亦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总归不能比沈月溪小就是了。 “越说越大,你这模样至多十六。”沈南冲又看了看他那张被自己打得惨不忍睹的脸,多少有些欣慰,他虽然身上痛,可到底略胜裴衍洲一筹,足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着实是这些日子沈月溪开口闭口皆是“上了岁数”,他都生了自我怀疑。 这会儿,他才正色道:“裴衍洲,你要想清楚,男儿志在四方,只是你若上了我沈家这条船,便无下船之日了,除非身死。” “嗯。”裴衍洲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 少年话不多,一直沉稳如磐石,也并未因他松口而面露喜色,沈南冲对裴衍洲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他叫道:“阿月,你进来。” 沈月溪一直在门口等着,几次听到里面拳拳到肉的声音都想要闯进去,偏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了。沈南冲一叫她,她便急急地推门进去。 “阿月,既然是你非要认的义兄,便由你来定下他的名……” “阿耶,你怎能将人打成这样!”沈月溪不等沈南冲将话说完,指责之色溢出眼眸。 她心有愧疚地看向裴衍洲,只觉得是自己害他又白白挨了打,连声吩咐喜枝去拿金创药给裴衍洲上药。 裴衍洲被沈月溪硬按在一旁的凳子上上药,他抬头便能看到光落在少女无瑕的脸庞上,如春色的红晕透在莹白之下,他清冷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哑着声音道:“我并无大碍。” “一张脸都不能看了。”沈月溪不自觉嘟了嘟嘴,又责备地瞧了一眼自家阿耶。 “你阿耶也……”沈南冲止住,总不能说自己被小辈打得生痛吧? 他捂着自己发痛的腹部,再看向被沈月溪押着上药的少年正襟危坐,一脸正经,看着不像是耍心机之人,可是他多想了? 第十三章 沈南冲收裴衍洲为义子之事暂且定下,不过沈南冲也并不急着将他带在身边,只吩咐周伯先给他寻两个先生,一个教识字,一个教骑射。 沈南冲说道:“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先学会识字与骑射,待到开春之后,正好赶上汾东城内的春搜,刚好去结交一下城中的世家子弟。” 沈月溪觉得沈南冲颇有些强人所难,三个月哪学得会这么多? 裴衍洲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只说道:“只要沈太守与沈娘子认我便可。”那些世家子弟结不结交,无关紧要。 沈南冲深沉地略了面无表情的少年一眼,摸着下巴问道:“不知我儿原本想去何处投军?” “汉阳。”裴衍洲坦诚地答道。 “汉阳与汾东相去甚远,为何想到去汉阳?”沈南冲颇为意外,汉阳那边并不太平,守城的张丛行早有反心,圣人久召不回,又公然招兵买马。 “杀……”裴衍洲转头看了一眼娇柔无知的小娘子,将那个“杀”字又默默咽了回去,一边思量着用词,一边慢慢说道:“那边乱,好立功。” 沈南冲仔细一想,确实乱有乱的好处,像裴衍洲这般没有根基的只有趁乱才能起来,少年虽不识字倒是有远见,也有野心…… 他赞许地点点头,再看向自己那眼神比溪水还清澈的女儿,温和地笑道:“还是阿月有眼光,给自己寻了一个好兄长。你也不必再羡慕林五娘了,往后上花轿之日,亦有兄长背你上轿。”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0节 裴衍洲听到这话,浅色的眼眸沉了一下,只是在沈家父女看向自己的时候,眸色已恢复寻常,未见半点异常。 沈月溪掩了一下面,面带羞涩地道:“阿耶说的是什么话?哪有直接当着女儿家的面说这些的?” 沈南冲见自家女儿的目光坦荡,一再确认沈月溪对裴衍洲并无女儿家的春思,彻底放下心来,亦觉得几个照面下来,这裴衍洲不失是个可教之才,若往后真能成为一方将领,叫女儿多一个依靠,未尝不可…… “阿耶还有公务在身,午膳便不在家中用了,阿月可帮衬着周伯,照拂好你的义兄。”沈南冲见时候不早,慌忙赶在午时之前出门。 沈月溪没多想自家阿耶的那点躲闪,只觉得三月时间紧迫,索性在先生到来之前,她先教裴衍洲开蒙。 “阿兄若是不嫌弃,让我先来教教你……阿兄,可会写自己的名?” 少女在屋内脱去了厚厚的外衣,内里穿着月牙色的袄子,恰好与他身上衣衫是一色的,那一声如莺啼的“阿兄”似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裴衍洲眼中多出了几分柔光,说道:“太守先前便是想叫你为我取名,我虽说自己叫裴衍洲,却不知道该写哪几个字。” 沈月溪微微愣了一下,前世识得裴衍洲的时候,他已高高在上,哪里敢问他名字怎么写,今世却要她来为他定,她在心中默了一下,冲口而出便是:“德星昭衍,在河之洲,取这二字。” 她见裴衍洲有些愣神,想到他还未识字,柔着声音说道:“光照水陆之意,又有开疆扩土之意,看着阿兄我便想到了这二字。” 裴衍洲摩挲了一下手指,面上有了极为真挚的笑容:“沈娘子说的是。” 沈月溪偏好如沈南冲那般温和的长相,可当裴衍洲勾起唇,一双笑靥化开面上冰霜,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防,连着前世那点余惧都荡然无存了。 她垂下眼眸,跟着轻笑,眼前亦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罢了,还不如自己前世的年龄大,她又有什么可顾忌的?既然已经认了义兄那便是自己人。 她全无戒心地说道:“阿兄不该再唤阿耶为沈太守,也不该再唤我沈娘子了,我阿耶是你义父,我是你妹妹,你唤我月娘便可。” “我听义父唤你阿月。”裴衍洲从善如流地改唤沈南冲为义父。 “唯有我阿耶才会那般唤我。”沈月溪笑道,并未在意这个称呼,只将“裴衍洲”三字写在纸上,“阿兄的名应当这般写,待往后弱冠之时,再由阿耶为你取字。” “不必,衍洲既是我的名,亦是我的字。”裴衍洲看着小娘子落下的三个字,清雅娟秀,恰如其人,却是默默将宣纸叠好藏于自己的怀中。 “阿兄,这是做什么?”沈月溪不解地看向他,杏眸如洗,并不懂得他眸中那些细微的心思。 他只说道:“这张我拿回去细细琢磨,你再写一张于我现在练习。” “我的字过于轻巧,不适合男子,阿兄看个字形便好,回头我给阿兄备些字帖。”沈月溪不疑有他,又写了一张。 “月娘的字很好。”裴衍洲不容置疑,直接执起毛笔,“月娘教我。” 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纸笔,如握剑一般地握着,沈月溪将自己的手伸到他的眼前,“阿兄要这般。” 看似聪慧的少年看了数次,始终学不会,当沈月溪看向他的时候,少年平日凶狠的眉眼微垂,那双褐色的眼眸在明光之下色泽如骊珠,竟被她看出了几分可怜之色,软心肠的少女心生无奈,只犹豫片刻,便放下手中毛笔,葇荑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阿兄,要这样握。” 裴衍洲的手猛地一抖,却是松开了手中笔,那笔落在纸上,重重一染,便染出了最深的墨黑来,恰如他转瞬即逝的眸色,再拾起笔时,他依旧眸色浅淡,对少女说着抱歉。 沈月溪并不在意,耐着性子一点点地纠着他的握姿,近了身,她才发现少年的身子热气腾腾,只是过分消瘦,比她所想的还要瘦些,心里满是怜悯,未曾发现少年绷着一张冷白的脸,一双耳朵却是通红。 过了许久,他才僵硬地握好笔,道:“抱歉,是我愚笨了。” 沈月溪忍不住笑出声,“阿兄不必道歉,听我阿耶说,当初我学字时,阿耶给我换了七八个先生才将我教会,阿兄已经很好了。” “那定是那些先生不好。”裴衍洲摩挲着笔杆,生硬地说道。 沈月溪眉眼弯弯,添了几分愉悦,“阿耶也是这般说的。” “娘子,教字的先生找来了。”周伯似乎在门外等了许久,等着屋内安静了下来才开口说话。 沈月溪忙道:“叫先生进来吧。” 当周伯带着先生进来时,沈月溪盯着那位先生看了许久,蓄了长胡却看着年岁不大的先生颇有几分眼熟,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你不是如宴楼的说书先生吗?” “小可不才,原是洛口的教书先生,逃难到汾东,为了生计才做了说书先生。”先生落落大方地承认道。 “先生尊姓大名?”裴衍洲亦盯着那先生多看了两眼。 “回郎君,某姓左名无问,字三知。”左无问十分有礼地回道,他瞧了瞧案几上的字墨,再看了看裴衍洲手中的毛笔,“听闻周大管家说,郎君需得在三个月内学完《论语》,不如我们现在便开始。” “那我便不打扰阿兄了。”沈月溪说走便走,没有半分留恋。 裴衍洲瞧着小娘子未曾回眸的身影,摩挲了几下手指,神情幽暗,再瞧向真拿他当开蒙稚子的左无问。 果然,左无问立刻说道:“郎君这姿势不大对,我先扶着郎君写几笔。” “不必。”无情的少年淡漠地回绝了他,再执起毛笔时,姿态未见半分差错。 左无问伸手摸了一把胡子,面不改色,只继续说道:“那我们便先从《论语》第一篇开始。” 回了自己的厢房后,沈月溪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与裴衍洲过于亲密了,今日是因着他成为自己义兄的第一日,自己太过兴奋了—— 她见过林家兄妹的兄友妹恭,亦见过梁家兄妹的亲密无间,多少是有些羡慕,只是她与裴衍洲为半路兄妹,还需守着分寸才是…… 这般想着,她却吩咐喜枝道:“叫厨房晚膳多加一道鸡汤……再加个炙牛肉。” “娘子,你不是说晚膳要清淡些吗?”喜枝不明所以地问道。 “阿兄太瘦了,总是我沈府出去的人,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她这般做是人之常情,并未逾规。 待到用晚膳时,沈南冲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沈府,却见今日的菜色竟比除夕之夜还好,眼眸亮了几分,“阿月这是……” “阿兄还在长身子,故而多备了些荤菜,只是阿耶上了岁数,还是少吃一些。”沈月溪柔声说道,坐到沈南冲的身边,又是亲自给他布菜。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裴衍洲只坐在那里,并不动筷,她便夹了块大肉给裴衍洲,道:“阿兄不必拘谨,我们沈家人少,并无多少规矩。” 沈南冲不是滋味,磨了磨嘴唇,哼道:“我想了想,既是我沈家人,还是跟着我习武吧,明日寅时,在后院的习武场上等着我。” 裴衍洲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第二日寅时未到,裴衍洲已经在习武场等着沈南冲,沈南冲面上温和笑着,只叫他先蹲上两个时辰的马步,裴衍洲依旧沉默应下。一连七日,裴衍洲一日早过一日,不必沈南冲开口便开始先蹲马步。沈南冲满意于他这份心性,这才正式开始教他习武与骑射。 就这般,裴衍洲晨起跟着沈南冲习武,白日跟着左无问学识,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一时间能与沈月溪碰上的时候少之又少。 一晃眼,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阳春三月,花开嫣红,正是到了汾东城的春搜之时,只是比春搜更早几日到来的却是梁家父子。 沈南冲设宴招待梁家父子,并叫人唤了沈月溪过来时,温和如她心中涌现出来的亦是满心愤慨。 第十四章 春光明媚天气新,百般红紫花照春。 再过半月便是三月十六,汾东的春搜之日,汾东虽远离了京都,城中的将侯世家依旧以四季狩猎为由相聚,届时各家郎君、娘子争奇斗艳,端的是比武比俏。 沈月溪前世被束在病床上整五年,昏沉之间懒梳妆,更不用说是添新衣了,这会儿,她便可劲儿地给自己做了十身春衣。又想起裴衍洲要同自己一道去,便一早带着成衣人去见裴衍洲。 裴衍洲正与沈南冲在习武场上对练,少年从背影看似乎结实了不少,亦抽长了个头,原本比沈南冲要矮些的少年已经与沈南冲相差无几了。 “阿耶、阿兄——”沈月溪迎光而来,被明媚的春光照得微眯起眼眸,才刚抬手遮挡,眼前便暗了一大片,修长的少年已经挡在她前面,为她蔽日遮天。 等裴衍洲站在她跟前,沈月溪愈发强烈地感受到二人身高之间的差异,明明她亦在长高,却是难以跟上少年的步伐。 “阿兄长得好快呀。”小娘子忍不住轻声感叹,杏眼里鳞波微闪,并不知道背光看她的少年眼眸里皆是她。 “阿月怎地过来了?”沈南冲见沈月溪来了,也走了过来。 “春搜马上到了,阿兄亦长高了不少,我带成衣人过来给阿兄量一下,好添几身春衣。”沈月溪笑眯眯地说道。 “也好,多做两身。”沈南冲对裴衍洲甚是满意,待过了春搜他在众人面前亮了相,便在军中给他安排个位置。 思及裴衍洲要去军中,沈南冲补道:“做两身玄色的。” 前世那个穿着玄色暗纹圆领袍的男子,带着冷冽不其然地便冲入沈月溪的眼中,她下意识便道:“阿兄年岁轻轻,自当穿些亮色才好。” 她垂了下眼眸,又抬眼细细瞧着眼前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墨发雪肤,什么颜色都能衬在他的身上,又道:“阿兄肤白,最是适合艳色,做一身绛色的,再做一身水色……两身不够,习武场上下来一身汗,总得换身衣裳,一日两身,三、四日不能重,以免显得我沈家寒碜,起码得做个七八身吧。” 沈月溪盘算了一下,只觉得还得多挑几个颜色,询问道:“阿兄可有喜好的颜色?” 在裴衍洲眼中这些颜色没什么特别,若是真叫他挑,自然是耐脏的玄色最好,只是……他低头看向一脸认真思考的小娘子,眉间映着晨光有了一缕暖色,“月娘觉得什么好看便选什么。” 沈南冲轻咳了一声,“阿月,那你觉得阿耶呢?” 沈月溪不解地看向沈南冲,不巧,沈南冲今日刚好着了一身玄衣,心思不多的娘子顺口便应道:“阿耶这岁数穿玄色便很好,我再给阿耶做两身玄色的。” “什么叫我这岁数?你阿耶很老吗?”沈南冲佯装不悦地问道。 小娘子沐着春色,笑得灿烂,“阿耶老当益壮,一点也不老,我给您做两身碧青色的。” “你这丫头当真是有了长兄,便不稀罕你阿耶了,”沈南冲将义子拉出来评理,“衍洲,你来说说,义父老不老?” 裴衍洲眸色未变,神情严肃,只重复了沈月溪的话:“义父老当益壮,一点也不老。” “去去去,你们这些小辈尽在气我,我尚未到不惑之年,怎就老当益壮了?”沈南冲忍不住笑骂着,“阿月,你去吩咐厨房备些好酒菜,午时当有贵客来,你也去好好装扮一下,与阿耶一道迎客。” 沈月溪右眼皮突兀地跳了一下,不安地问道:“是什么客人?叫阿耶如此重视?” “等来了再说,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到。”沈南冲不在意地回道。 沈月溪的眼皮又跟着跳了两下,她努力回忆着前世这个时候有哪些客人来寻沈南冲,林主簿?高內史?这些人却是常到家中…… 这一年里,最被沈南冲盛待的是从京都远道而来的梁家父子,不过前世梁世明与梁伯彦是在初夏时才来的,这会儿他们父子应该陪着齐帝春搜才是。 即便这般想着,沈月溪依旧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舒雅苑走去,从走廊走出下台阶时,险些踩了空,还是被少年的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崴了脚。 她惊魂未定地轻拍了一下胸脯,朝着裴衍洲道了一声谢。 沉默的少年默默跟在她的后面,似乎是怕她再摔了,沈月溪颇有些难为情,羞涩笑道:“叫阿兄见笑了,前面便是我的闺房了,还请阿兄留步。” 裴衍洲双手负背,指间摩挲了一下,不冷不热地问道:“月娘喜好干净?” 沈月溪略微愣了一下,自然笑道:“哪个小娘子不喜干净?你跟在阿耶身边,可别跟他学坏了,熏得一身汗臭,将小娘子们都吓跑了。阿兄,我进去了,你也去换身衣裳,今日要见客。” 小娘子嘱咐了一句,朝他客气地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裴衍洲在门前站了几息,利落转身,自来时的路走回去。 沈月溪磨磨蹭蹭地换了身杏黄的罗裙,只用两根同色的丝缎梳了双丫髻,眉间不着粉墨,天然去雕饰,却是犹胜浓妆,待到沈南冲派人来唤,她才往膳厅走去。 自她的舒雅苑到膳厅,经过后花园的水湖,湖上九曲桥弯,杨柳飞絮,苍衣素雅的郎君自桥的另一端信步走来。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如雪的柳絮轻轻飘落郎君的眉间,那双眼貌不经意地望过来,似是一眼万年,许以深情。 沈月溪僵在了原处,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她并不陌生,只是再见面时,她所想到的却是那颗头颅如球一般地滚到自己的脚边——晦气又吓人。 “这位……可是沈小娘子?”梁伯彦难忍眼中的惊艳,娇小的娘子尚未及笄,便已有了叫人一眼难忘的姝色,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眉眼中又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素婉。 他从京都迢迢赶来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我是京城梁家大郎梁伯彦,年十九,尚未取字。” 京都是大齐的京城,京都人大多爱称自己是京城人。 沈月溪只冷淡地点点头,其实再仔细瞧看十九岁的梁伯彦,也没有如人所传的那般的奇货可居,陌上无双的如玉君子皆是夸大其词,论容貌还不及她义兄。 “既是京城人怎会来汾东?”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1节 小娘子无礼而冷漠地问着,却是叫梁伯彦眼中多了几分趣味,温雅笑道:“我是陪着我阿耶前来做客的,只是初来乍到,寻不到方向,还麻烦沈小娘子带我一程。” 沈月溪绑着一张脸,并不回他,径直朝前走,可心中却是不断回想起梁伯彦前世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恨不能如当初一般再砍他一刀,叫他滚出沈家! “阿月来了?来,见过你梁世伯。”沈南冲见到沈月溪眼中的气愤,微微眯了一下眼,却是面不改色地笑道。 沈月溪果然见到梁世明坐在客席之上,她压住心中脾气草草行了一礼,却不大愿意落座,欲言又止地看向笑容满面的沈南冲,再来一世,她绝不要再嫁到京都梁家! 沈南冲笑容不减地看向女儿,“阿月莫要怕生,你梁世伯是从京城特意来看望阿耶的,昔日你满月的时候,梁世伯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沈兄说笑了,谁还记得满月之事?这一晃眼十四年过去了,当初的娃娃都这般大了。”梁世明万般感叹,眼尖地看到自家儿子跟在后头,忙拉过梁伯彦,介绍道:“这是犬子梁伯彦,尚未落冠,沈侄女唤他一声梁哥哥便是。” 沈月溪却并不愿意开口,只推托道:“阿耶既来了贵客,女儿再去厨房多加几道菜。” 沈南冲并不为难她,开口道:“你去吧。” 梁世明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望了一眼沈月溪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一直盯着沈月溪看的梁伯彦,道:“我这次也是奉圣人之口谕,特意前来汾东看望沈兄的。” 沈南冲手中的酒杯未见停,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个:“哦?劳圣人惦记了,还是梁兄好,梁家长女如今是宫中贵妃,梁兄也是做国丈的人。” “圣眷素厚,我亦是诚惶诚恐。”梁世明谈及长女,春风满面。 沈月溪并不知道膳厅内的暗潮汹涌,只想着该如何叫沈南冲拒了梁家的提亲,若是梁家父子失了仪、丢了脸,是不是就无颜在汾东待下去了…… 她忽地想起入秋前南方来的商贾送了两棵巴豆树给沈南冲,说是能外疗疮疡,破积解毒,只是不能食用,会引得腹泻不止。沈南冲便将那两棵巴豆树栽在了后院里,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 她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急匆匆地小碎步跑到后院,硬是摘下了开在枝头的巴豆花,只她一转身便惊了一跳,神情淡淡的少年双手负背就站在她的身前。 “阿、阿兄……”她有些心虚地喊道。 裴衍洲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稀疏的巴豆花,又慢慢望向她的眼底,没什么起伏地说道:“这个无用。” 第十五章 “什、什么?” 清冷的少年比她高出许多,此时他们离得过近,沈月溪突然便生出了压迫之感,心跳得厉害,不自觉地便朝后退了两步。 “弄残还是弄死?”裴衍洲面无表情地问道。 沈月溪正紧张着,全然未听清他的话语,只睁着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没有表情的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阿兄,在无用后面又说了句什么?我未听清……” 她似乎听到了一个“死”字,是她听错了吧?沈月溪小心翼翼地看向裴衍洲。 裴衍洲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要巴豆果实才有效用,我这有巴豆晒干碾成的粉末。”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瓶,冷白的手指握着瓷白的瓶子递到沈月溪的面前。 沈月溪自然地伸手去接瓶子,不经意之间,便触到了少年的指尖,看着清冷的少年指尖却是意外的温暖,比春日暖阳更多了两分燥热。 “月娘知道如何用吗?”裴衍洲的手指略微弯曲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背负到身后,垂眸看向再次迷茫的沈月溪,即便活了两世,性情单纯的娘子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对于害人之物所知甚少。 “放入汤中?”沈月溪皱着眉头反问道。 “巴豆味辛,直接放入汤里,容易察觉。”裴衍洲解释着。 等到沈月溪再次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同裴衍洲一道在厨房了。 厨娘正在烤羊腿,没仔细瞧,只看到站在前端的欣长少年,并未注意到他的身后还站着娇小的少女。 她自然是认得裴衍洲,谁能想到一个脏兮兮的乞儿竟摇身一变就变了太守义子? 厨娘羡慕之余也有些瞧不上眼,粗声粗气地说道:“没瞧到今日府里来了贵客吗?来寻吃的也不看看时候?” 厨娘手上忙着,嘴巴便管不住地埋汰着,诸如“上不了台面”、“穿了龙袍亦不像太子”之类的话语如同到豆豆般地朝外迸。 裴衍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未曾说半句反驳之言,亦没有制止厨娘,沈月溪却是皱紧了眉头,猛地站到了裴衍洲的身前,冲着厨娘娇呵道:“裴郎君是我的义兄,岂容你在这诋毁?” “娘、娘子?!”厨娘猛地惊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当着娘子的面失言了,沈家待仆婢宽厚,但是却容不得仆婢们嘴碎,她是见过周伯直接将嘴碎的婢女发卖的,连忙跪地求饶。 沈月溪本就心烦,见连个厨娘都敢欺负裴衍洲,心中更是不快,难得板下了脸,冷声道:“你自己去周伯那领罚!” “这……娘子宽容,贵客还等着奴的菜……” “这羊腿我来烤便是。”裴衍洲淡定地用铁叉叉起放在烤架上的羊腿,动作娴熟,丝毫不差于厨娘。 厨娘看得冷汗直冒,还想为自己求情,却见一直沉默的裴衍洲朝她斜了一眼,那个乞儿出身的年轻郎君身上竟有股不容置疑的气度,只看了她这一眼,就叫她惊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己方才当真是中了邪了,才会说出那些话来! 等到厨娘惊慌而逃,厨房内便只余沈月溪和裴衍洲二人。沈月溪余怒未消,一张小脸微鼓,问道:“府里的这些下人平时对你都这般无礼吗?” 裴衍洲用眼角余光看着她,只淡淡应了一句:“捧高踩低,人之常情。” “可是你是我的义兄……”沈月溪愈发闷闷不乐。 裴衍洲顿了一下,将手中的羊腿轻松翻了过来,才说道:“月娘平日鲜少来看我,他们自然觉得我是无关紧要之人。” 沈月溪一愣,少年的语气未有半点起伏,可她竟是听出了一丝委屈,她仔细想了想,自裴衍洲进沈府后,除了用膳时共处一室,其余时光确实少有去寻裴衍洲的。 沈月溪莫名心虚了一下,目光不定,讷讷说道:“今日我还特意叫人为阿兄量身裁衣呢……好香!阿兄怎会这烤肉的手艺!” 沈月溪被这烤肉的香味所吸引,又将目光放在了那烤至金黄的羊腿肉上,便见少年拿刀利落地给她割了一大块,又切了一小盘放在那,才对她道:“我自小便流落街头,总要有些手艺才能吃到饭。” 沈月溪又是一愣,想起先前少年的凄苦,心中酸涩,还未待她开口,裴衍洲接着道:“将巴豆粉拿于我。” “哦、哦……”沈月溪慌忙将藏于袖中的药瓶拿给裴衍洲。 冷漠的少年接住着尚带有少女余温的瓶子时,悄无声息地染红了耳朵,手比平时多顿了两下,才将巴豆粉撒在了羊腿上,只待粉末都融入了肉里,又切了两盘羊肉,与眼前的那一小盘放到一个端盘里。 “我亲自送、送过去……”沈月溪第一回 做坏事,心中十分紧张,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端起羊肉便往外走去。 看着少女颤抖而不自知的背影,裴衍洲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薄唇,几个跨步越过沈月溪,已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端盘,“你回去等着便是。” 裴衍洲端着羊肉进到膳厅时,沈南冲与梁世明父子已经酒过三巡,都有了些许醉意,只听得梁世明不大利落地说道:“沈兄,我不辞千里来到汾东,除了圣人之意外,亦是真心想为犬子求娶令媛。” 沈南冲似也有几分醉意,笑呵呵地说道:“我就这一个女儿……” “正因为沈兄就这一个女儿,将她放在京都才是于你于她都好,你亦知道如今这世道不同往昔……至于其他你莫要担忧,我家大郎虽说不得百里挑一,可也算得上是克己守礼的端方君子,万不会叫沈侄女受委屈。” 梁世明说完,轻推了梁伯彦一把,梁伯彦立刻说道:“若是能娶到沈娘子,我梁伯彦此生绝不相负……” “我那女儿被我养得骄横,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我原是要给她寻一乖巧的上门女婿,任她作妖。世侄一表人才,少年风流,若是娶我女儿,岂不是委屈了?”沈南冲依旧笑呵呵。 梁伯彦不是个傻的,自然听出了沈南冲的言下之意,他郑重起身,想要开口,那穿着鸦青色大褶衣的少年便将一盘羊肉放在他的跟前,在他之前开了口:“梁郎君请用食。” “阿月呢?”沈南冲微眯着眼睛,看着突兀闯入的义子。 裴衍洲说道:“娘子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怠慢了客人,叫我来赔不是。” 梁世明与梁伯彦听到这话皆沉下脸来,只沈南冲面色不改,端起酒杯,“我家阿月任性,叫二位见笑了,我们不理她便是,来喝酒喝酒。” 梁世明到底比儿子要圆滑一些,亦端起酒杯又同沈南冲喝了几杯,只是喝着喝着,两父子便有些不对劲。 只听得“噼里啪啦”几声巨响,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子恶臭,沈南冲忍不住捏了捏鼻子,扶着额头道:“我喝得有些上头,想必梁兄舟车劳顿也是累了,我叫周伯带你们先去休息,你们难得来一趟,定要在汾东多玩几日。” 梁世明与梁伯彦脸色发青,秉着一口气想要维持颜面,可惜难敌腹痛,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称是,还不等沈南冲跨过门槛,梁伯彦已经率先冲了出去,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沈家做客。 梁世明张不了口,终究也是急急慌慌地跟在了儿子后头,将脸面彻底丢在了沈家。 “是你做的?”沈南冲转头对义子说道,一双眼睛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裴衍洲沉默以对。 沈南冲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冷冷地说道:“胡闹!” “月娘确实身子不适,义父不若先去看看她?”裴衍洲不卑不亢地说道。 第十六章 沈月溪回了厢房,叫喜枝守着门口,若是裴衍洲来了便告知自己,即便如此,她依旧坐立不安,听到外间有推门声,忙问道:“可是我阿兄来了?” “是……”喜枝犹豫这尚未说完,沈月溪已经从内厢房里急急走出,便见到了裴衍洲以及他身旁的沈南冲。 沈南冲难得冲她板着脸,瞧着亦有几分吓人,沈月溪却是说道:“阿耶,您先去熏个香再过来……” “你什么意思?”沈南冲努力要摆出严父的威姿。 素来话不多的义子简短地补了两个字:“有味。” 沈南冲浑身一僵,想起了梁家父子留下的那股子熏天臭气,心有狐疑,却也不敢去闻自己的衣衫,只得回去换了身衣,熏了香再过来寻沈月溪。 只是一而再再而衰,再来时,他在沈月溪面前便没了方才的气势,正与沈月溪说着的裴衍洲见他折回,识趣地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你义兄和你说什么了?”沈南冲没好气地问道。 “只是说那梁伯彦粗鄙不堪,豕交兽畜。”沈月溪已经沉静下来,想了想,还是主动承认下来,“阿耶,是我下的药。” 沈南冲盯着沈月溪看了许久,似乎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下泻药这样的事来,可是裴衍洲与梁家父子无冤无仇,突然下药似乎也难以说过去。 他坐在了沈月溪的对面,沉声问道:“为何?” “阿耶……”沈月溪咬了咬唇,坚决地说道,“我不想远嫁京都,只想在汾东待上一辈子。” 沈南冲又看了看女儿,突地生出了几分概叹,曾经懵懵懂懂的稚子是真的要长大成人了,她知道梁家父子是来干什么的,只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不知道如今的汾东局势险恶,齐朝自建朝以来撤了刺史,一郡分太守与都尉分管行政与军权,前任太守犯事以后,圣人委以重任将太守之位交于他手,望眼整个大齐,一郡之守还担着都尉的,便也只有他这独一份。 这些年,参他一本的人不少,猜疑心甚重的圣人却不曾说过一字,尤其他前阵子试探性地得罪了汾东陆家,圣人依旧不曾表态,叫他更加难以琢磨圣人的心思。 这些年朝局不安,汾东地处南北锁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汾东周围的洛口、彭城再加之一条水路上的河东皆是些不安分的—— 若真有战事,汾东夹在其中,避无可避。 梁世明带着圣人口谕而来,言下之意明显,便是要他将独女送到京都,叫圣人安心。他本也打算将沈月溪嫁到京都——当今圣人目光短浅,将重兵布在京城附近,以保京城平安,也使得外面乱成了一团,京城依旧是歌舞升平。 他愿以命来守汾东,却也难免有一己私心,想要他的阿月一生昌顺、平平安安。 沈南冲道:“汾东这地界没有哪个郎君能配得上我的阿月,阿月若是看不上梁家大郎,咱们再换家便是,听闻谢家大郎的容貌举世无双,更胜梁大郎一筹。” 又安抚道:“阿月不必担心,待你嫁到京都以后,阿耶必会经常去探望你,说不得圣人还会调阿耶去做一回京官……” “阿耶,可曾想过我远嫁京都以后,举目无亲,便是受了欺负也无人帮衬?”沈月溪闭上眼睛,难掩忧伤。 前世,沈南冲亦是这么说的,她应许下了梁家的这门婚事,可后来,她在京都十年,从浪漫天真的小娘子变成了拘谨的梁家妇,每逢佳节时,坐在梁家的热闹里所能感到的却是无尽的孤凉,唯一能盼的便是沈南冲一年来看她一回。 “有阿耶在,谁敢欺负你?!”沈南冲瞪了一眼,他虽不是京官,但是手握军权,那些京都的世家看到他都要礼让三分,便是梁世明贵为梁贵妃的父亲,还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沈月溪缓缓睁开满是氤氲的眼眸,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凝望着自己的父亲,沈南冲瞧着那双肖似亡妻的眼眸,一下子泄了气,一直挺拔的腰杆也微微弯曲了下去。 他长长叹了一声气,“阿月,不是阿耶非要将你嫁到京都,而是……”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2节 大势所趋,他既想要圣人对他放心,又想为自己的女儿求得一个平安。 “若是我……若是我曾梦到过自己远嫁京都,你我父女皆未得善终呢?”沈月溪终究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她直视着沈南冲,“在梦里,嫁了梁伯彦后,我便得重病而亡,而阿耶亦在河东战……” 她没能将那个“死”字说出口,沈南冲也依旧能明白她的意思,却当她是为了逃避婚事编的缘由,只说道:“梦里之事皆是假的。” 沈月溪满面失望,她知道她的阿耶并不信她,她紧紧抿着唇,站起身,一把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道:“横竖我不愿意嫁到京都,不管是梁伯彦亦或是谢家大郎,我都不愿意嫁,若是阿耶非逼着我嫁,我便绞了头发,出家为尼!” “你这是做什么!”沈南冲一紧张,冲上前便夺下了她手中的剪子,再对上女儿那双丝毫不让的眼眸,又长叹了一口气,“不嫁便不嫁,你作践自己做什么?” “阿耶……”沈月溪轻轻垂泪,一双手胆怯地拉住沈南冲的衣角,可怜的模样让沈南冲想起了发妻刚走那会,无知的女娃整日哭着寻阿娘的模样。 这是他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养大的娇娇女,他不忍她受半点委屈,哪怕叫他自己为难…… “行了行了,阿耶又不是非要将你嫁到京都不可。”沈南冲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只是来者是客,你莫要再对客人下药了,这几日且给我好生招待。” 沈月溪破涕为笑,对着沈南冲点了点头,模样要有多乖巧便有多乖巧,沈南冲忍不住笑出了声,压住心底的那点愁绪,罢了,明日愁来明日忧。 沈南冲自沈月溪的舒雅苑出来时,便看到裴衍洲站在那里,应当是等着自己。 他自是没了对上女儿的笑颜,冷声道:“阿月无知,你也不拦着她。” “我是月娘捡回来的。”裴衍洲应道。 沈南冲被堵得半日说不出话来,他怎觉得这义子话少归少,却是字字叫人无言以对? 他无奈地甩甩手,“你这几日就待在屋里好好学识,莫要再到梁家父子前面了,更不可让他们知晓你是我的义子。” 裴衍洲垂眸掩住眼中的光,点了点头,“衍洲明白。” 沈南冲倒是想早些打发了梁家父子,奈何裴衍洲的那瓶巴豆粉药效十足,父子两人腹泻难止,只差将命都拉掉了,即便请了大夫吃了药,依旧浑身发软地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日。 沈南冲独自一人去看望了他们,一脸纯良地道:“梁兄与世侄这是水土不服吗?你们这般模样当真是叫我于心不安……” 他还掩面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梁世明有气无力地瞧了他一眼,颇有些想骂他惺惺作态,只是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忍了下来,勉强笑道:“叫沈兄看笑话了。那日所说的儿女亲事……” “梁兄与我情同手足,只管在这里好生养病,待你们好了,我再亲自带你们在汾东城内游玩。”沈南冲温良笑着,只是几次梁世明再提婚事,都被他说开。 等到他离去以后,梁世明的面色极为难堪,一半是病的,一半是因为沈南冲的态度,他得了圣意,不等春搜结束便来了汾东,对这门婚事是十分笃定的,却没有想到沈南冲会拒了自己。只是他梁家娶不到沈家独女,那他亦不会叫沈家成为其他世家的助力…… “阿耶,沈太守可有……”梁伯彦就住在隔壁厢房,听到沈南冲离去的声音,撑起病体赶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梁世明。 梁世明凉薄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多情了,他哼了一声:“怎么?这会儿到不在意你的表妹了?” “阿耶……这里还是沈府……”梁伯彦面露尴尬。 “我们奉圣人之意来看望沈太守,既然已经看过了,也该准备准备回去了。”梁世明不冷不热地说道。 梁伯彦紧皱眉头,知道与沈家的婚事这是黄了,他心有不甘,又往沈府的后院而去,果然又一次碰到了那容貌昳丽的小娘子。 沈月溪本想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她应允了沈南冲要好生招待,只好硬着头皮同梁伯彦打了声招呼。 大病初愈的清俊郎君依依不舍地瞧着她,软声道:“沈娘子,我过几日便要回京了,可惜沈娘子不在京都,要不然我亦能将沈娘子认作妹妹,带你看看十里京都。” 沈月溪冷眼看着他的深情款款,只觉得前世当真是眼神不好,会觉得梁伯彦是个好的。 她道:“梁郎君何时走?我给你多备些汾东特产。” 梁伯彦不明所以,却见生得软糯的小娘子笑开:“梁郎君如此爱认妹妹,想必满京都的娘子皆是你妹妹,总要多带一些才好分到所有的妹妹。” “沈娘子说笑了。”梁伯彦被她哽住,一时词穷,见她转身要离去,连忙上前想要拦住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石子击中他的左膝盖,让他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他猛地朝不远处的廊坊看过去,只见到柱子后有一双如狼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他,瞪得他一身冷汗! 第二日,梁世明未等身子痊愈,便带着梁伯彦离去,他们匆匆而来,匆匆离去,仿佛未曾来过一般还了沈府宁静。 左无问听闻他们走了,打开了紧闭的窗户,笑道:“郎君总算能出去透透气了,只是太守这次,怕是放虎归山。” 裴衍洲执笔的手未停,由着清风自窗外而来,吹落了一地宣纸,一片狼藉。他低头瞧着自己所抄写的兵书,淡然说道:“总要有个推波助澜之人。” 第十七章 梁家父子一走,沈月溪只觉得前世所有的厄运也一并被带走,汾东的天都要比前几日明亮些,心情大好,午膳时特意多加了一道糖蟹。 沈月溪前世爱吃螃蟹,只是蟹肉偏寒,她自重生回来这些日子,都不曾吃过,今日心情好,她便吩咐厨房多放了几个糖蟹。 然而沈南冲不爱吃蟹,辛辛苦苦半日掏出来的蟹肉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他宁可再多盘羊肉。 裴衍洲则是仔细盯着沈月溪看,他光知道她喜好杏肉脯,并不知道她还爱吃蟹。 小娘子的纤纤玉手执着小金锤,将螃蟹敲开,又拿着长勺将蟹肉剔出,腌渍过的红糖汁水顺着蟹壳染在葱白的指尖,如同半白半红的三月海棠,清丽中带了三分艳色——他明知自己该收回眼神了,却还是将她剥蟹壳的动作一一记在心上。 沈月溪索性将所有的蟹肉都剔出来,装在小盏里分给沈南冲和裴衍洲,泰山崩于前都不眨眼的少年盯着那一盏蟹肉,竟是受宠若惊地,忍不住问道:“是给我的吗?” 沈月溪正用湿巾擦拭掉手上的糖汁,笑道:“阿兄且尝尝。” “吃吧,阿月就好这口,也不知她的乐趣在食还是在剥。”沈南冲打趣着,嘴上嫌弃着蟹肉没滋味,却是一眨眼便将碗中蟹肉吃了个一干二净。 裴衍洲就着蟹肉慢慢吃汤饼,却是比往常吃得都要慢一些,一盏蟹肉被他吃得干干净净,连着那一点汤汁都叫汤饼吸了干净进了他的肚子。 午膳后,沈月溪小息了半个时辰,便要带着喜枝出门,她却未叫周伯备车,而是自己唤了马夫从后门上车。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方踏上马车,余光便瞧到了裴衍洲,欣长的少年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她,沈月溪不得不从马车上折回,站到了他的面前。 比三月春光更明媚些的少女朝着裴衍洲灿烂一笑,“阿兄,我就是去西市的蜜饯铺子买点蜜饯,还有林五娘与我一道,你莫要让阿耶与周伯知晓。” 裴衍洲亦忍不住恍了神,待他再回神时,少女已经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阿月又没带侍卫出门了?”沈南冲从裴衍洲的身后冒出,也是早已看到沈月溪从后门溜走——整个沈府,大约也就沈月溪自以为无人知晓她这些遮遮掩掩的动作了。 “嗯。”裴衍洲轻轻应了一声。 “衍洲,”沈南冲想了想,还是对裴衍洲吩咐道,“这一次,一道去城外狩猎的皆是汾东城内的年轻郎君,你是个沉稳的,且帮着我相看哪家儿郎性子温和,好说话,能文能武,知识渊博……也不要太有主见,要是个在家能听妻子话的,还得不沾花惹草、安分守己,哦……最重要是要长得俊。” 裴衍洲眸色微暗,面上神情未变,道:“可有名单?我对汾东的世家不甚了解,若是有名单也好一一比对。” 沈南冲满意地点点头,自家女儿的眼光不错,裴衍洲确实性子沉稳,天资聪慧,这一次由他陪着沈月溪去春搜,沈南冲安心了不少,眼见着沈月溪便要及笄了,她不愿意离开汾东,那便也只能在汾东的世家子弟里找了。 只是他不知道,夜深人静时,裴衍洲对着他给的那一份世家子弟名单,眼眸如夜色一般深沉。 日子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六,今年的春搜之事是由林惠兰的父亲林主簿主持的,一共三日,住的是沈家在城外的别院。往年沈南冲也会去,只是今年事多,他便去不了了。 这一日,沈月溪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月牙色的翻领胡服,头发如男子一般,用头巾包裹,黑色的宽革带勒着她的细腰—— 这般偏男子的装扮在娇小娘子的身上并不突兀,反而更显她俏皮可爱,玲珑娇小。裴衍洲远远便见到一身轻装的小娘子心情愉悦地朝他走来。 今日,裴衍洲穿的是天青色胡服,头发亦被头巾包起,光洁的高额被露出来,剑眉星目更摄人心。 沈月溪见到胡服少年如悬崖上的松柏傲然挺立,冷冽孤傲之气,是飞扬的柳条枝也不能柔化的硬朗。 她与他隔着数丈,遥相对望。 沈月溪有了一瞬的发愣,才觉得晨光刺眼,伸手去遮挡,裴衍洲阔步走到她的面前,站在了她的左边,才见小娘子放下那如柳条一般的细手臂。 “月娘可要同我一道骑马?”裴衍洲问道。 “我骑射皆不行。”沈月溪不遮丑地笑道,齐朝女子尚武,贵女皆是自小学骑射,只是沈月溪喜静不喜动,每一次的狩猎皆被她当做郊游去玩。 她想着裴衍洲也只是学了三个月的骑射而已,便稍稍靠近他一些,悄悄言道:“阿兄亦不必勉强,那些世家子弟大多都是去踏青游玩的,骑射也没几个强的,再说我们代表的是汾东沈家,没有哪个混不吝的敢来我们面前寻事。” 裴衍洲只默默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从辰时出发,至巳时末方到了别院。 这别院历来做狩猎时的居所,平日里皆有人打理,物件一应俱全,世家子弟一年来四回,亦是熟门熟路。 别院管事自然是认得沈家马车,连忙出来相迎,管事的虽不认识裴衍洲,但见他站在沈月溪身旁,想必关系不浅,对上两人十分客气。 “月娘——”林惠兰跟着她阿耶前一夜便过来了,左盼右盼终于等到沈月溪来了,自是热情相迎,她亲热地挽着沈月溪,目光却投在了一旁的裴衍洲身上——眼生的少年郎君容貌精致,是会引得闺中娘子瞩目的。 沈月溪介绍道:“这是我的义兄,裴衍洲。” “你何时有了义兄?”林惠兰满是狐疑,前些日子她还与沈月溪一道出游过,却不曾听她说起。 沈月溪轻笑道:“我阿兄平日忙于学识,故而我未曾在你们面前提起,今日难得,我带他一道来踏青。” “沈娘子说笑了,我们可是来春搜的,虽然汾东不是京城,却也秉承着‘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之训。”一个尖锐的女音硬是介入沈月溪与林惠兰之间。 沈月溪抬眼望去,便看到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子,那女子与沈月溪稍大一些,身形高挑,细眉小鼻,虽不难看,却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女子唤陆珠,正是陆续一母同胞的妹妹。 陆家与沈家同在汾东,却少有来往,尤其是陆续被沈南冲押入大牢至今未放出来,沈陆二家更是结了仇。不过像这样正儿八经的春搜,林主簿还是邀了陆家的人来,毕竟卫国公的封号摆在那里。 沈月溪见到陆珠亦是脸色微沉,一日的好心情都没了,往昔陆家人虽会受邀却难得有人来,她没料到陆珠会来。 “这位想必便是沈太守之女,沈娘子了。”站在陆珠身旁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上下的模样,面相阴柔。 他依着同辈之礼朝沈月溪行了一礼,沈月溪压着心底诧异,规矩地还了一礼,微微颤抖着声音问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敢问出自谁家?” 男子瞧着怯生生的美人,有些许诧异,梁世明在圣人面前说的遮遮掩掩,众人却能依着他的言语想象出一个飞扬跋扈的沈家,未曾想沈家独女长得娇娇弱弱,说话亦是柔到了极致,与他所想像的全然不同。 “在下姓朱,字梓澍,来自京城。”男子客气地答道。 在场众人微惊,“朱”那是国姓,又自京城而来,与当今圣人又是什么关系? 较之众人的猜疑,沈月溪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的男子乃是如今的皇四子,他在京城时与梁家来往密切,她前世未病时,便时常见到他来寻梁伯彦。至于后来国破城亡,他归于何处,她便不得而知了。 “表哥……”陆珠喊了一半,在男子凉凉看过来的眼神下乖巧闭了嘴。 皇四子又何时变成陆珠的表哥了? 沈月溪记得皇四子朱烙乃宫女所生,并不得宠,不过齐帝子嗣稀薄,四个皇子里大皇子与三皇子早早夭折,唯有二皇子与四皇子长大成人,二皇子为皇后所出的嫡子,并不将四皇子放在眼里。至于这位四皇子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他认了大不了自己几岁的梁贵妃为母妃,还喊着年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梁伯彦为舅舅。 “各位郎君、娘子皆舟车劳顿,不若仆先带你们去休息?”管事的忙笑着出来打圆场。 朱烙也不愿来汾东的第一日便与人起冲突,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望向沈月溪,只是那个胡服少年更快地遮挡住了他投过去的视线。他细长的眼眸闪过算计的光芒,唇边勾起一抹笑。 沈南冲的义子吗?倒是未曾听梁世明提起。 第十八章 跟着管事的到了厢房,沈月溪再难掩心中的惴惴不安,她不懂朝局,只是隐隐觉得一个皇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汾东并不是什么好事。 “月娘这是怎么了?” 沈月溪猛一抬头,才发现裴衍洲并没有走,他守礼地站在门外,逆着光看不大清神情,她不合时宜地想,如今还是一无所有的裴衍洲,是经过怎样的十二年才能达到那个位置? “阿兄……”沈月溪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招了招手,“阿兄进来吧,且关上门,我有几句话要与阿兄交代。”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3节 裴衍洲的呼吸乱了一息,更快地又静了下去,他泰然自若地跨入少女的厢房,将房门锁上。沈月溪又上前一步,离他很近,如兰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身上,小声地提醒着他:“阿兄,要小心方才的朱郎君和陆娘子。你还记得那日在如意坊的陆郎君吗?” 裴衍洲只垂眸便能见到沈月溪微微开启的红唇,他心不在焉地应道:“记得,卫国公之子陆续,他如今还在大牢里。” “方才那位陆娘子是他的嫡亲妹妹,至于那位朱郎君,他……”沈月溪不知该不该告诉裴衍洲朱烙的真实身份,亦或是命人速速通知沈南冲?可是如今未曾离开过汾东的她不应当认识皇子的…… “他怕是来历不小。”裴衍洲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沈月溪被吓了一跳,满是震惊地看向他,未及落冠的郎君眉眼浓烈,神情却是出奇地平静,他只盯着沈月溪看,看得她难以遮掩心思地低下头去,他才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朱是国姓,而他蹀躞的玉扣上嵌着一颗光珠,那是一般世家子弟都不能用的。”裴衍洲解释了一声,他摩挲着指尖,思索朱烙来汾东的目的。 “那……要告诉阿耶吗?”沈月溪钦佩地看着裴衍洲,若非她早就知晓朱烙的身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暂且别说,他未表明身份,我们便只当不知道。”裴衍洲吩咐道。 “嗯。”眼前的小娘子有了商量之人,心定了不少,软软地应着,裴衍洲瞧着她乖巧的模样,心思微动,手在虚影下抬起,终究还是克制地收回了。 春搜的第一日并未安排狩猎,各家郎君与娘子三三两两地过来,又成群结队地去踏青,沈家的别院之所以设置在此处,除了离猎场近之外,亦是这里景色秀美,周遭双峰环绕,清溪自山间流淌而下,溪上轻舟如叶,涧边桃花飘零。 未定亲事的郎君和娘子便隔着溪水眉目传情,若是相互看中了,成就美事的亦是不少。 朱烙跟着陆珠到处转悠,倒是颇有几分兴致——在京都,帝王四时狩猎,各个世家皆是派出最得体的子弟,只盼着能在帝王跟前一朝平步青云,明争暗斗,弩拔剑张,并不像这汾东氛围融洽。 “叫四……表哥看笑话了,与京都一比,汾东的这些世家子弟便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陆珠鄙夷地说道。 朱烙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卫国公嫡女,式微的卫国公府走投无路,想要将宝压在了他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身上,只是他一个不被重视的皇子又怎么会选择对自己无用的人呢? 他正想着,便被轻舟上裙纱飞扬的少女吸引了目光。 用过午膳以后,沈月溪换了一身梅子青的短襦长裙,发间只系着同色的丝带,半坐在轻舟上,嬉戏着将手探入波光粼粼的水中,一双杏眼儿亦似这多情的春水拢入点点碎光。清风舞起罗衣,葱手忙压裙,星眸微晗,袅袅水汽之上,一时竟分不清是嬉戏的娘子还是误入人间的桃花仙。 饶是朱烙在京都见过环肥燕瘦各等姝色,亦忍不住在心中暗叹,沈月溪当真是好颜色。 沈月溪蒸了水汽,桃花面上微醺,又见隔岸上的郎君们皆往自己这边瞧来,羞涩一笑,笑得众人似丢了魂一般,痴痴凝望。 为她划桨的裴衍洲眸色有了一丝黯淡,还未将舟划得再远些,便见到她的身后一个圆脸的少年划着舟直直撞了上来,舟身轻盈,被这般一撞,两船摇晃得厉害。 “沈、沈娘子,抱歉,我不小心……”少年只是想凑近一些,却没有想到技艺不精,便这般撞上了。 他慌慌张张地想要解释,裴衍洲面无表情,手中的浆突然竖直顶住了舟身,又不着痕迹地一抽,便将那撞上来的舟翻了个个头,那舟上少年当下便掉入溪水之中,溅湿了沈月溪的裙摆。 “月娘没事吧?”裴衍洲问道。 “阿兄快用浆将这位郎君从水中拉上来。”沈月溪急急说道,想要伸手将那少年拉到自己的舟上。 裴衍洲的眼眸黯淡了一丝,还未开口,便听到那水中的少年急慌慌地甩手说道:“不用不用,我会水,自己游回去便是。” 少年说着便已转身游回了岸边,岸边众人瞧着他狼狈回来,都嘻嘻哈哈地嘲笑着。沈月溪有些担心,便叫裴衍洲将舟划了回去。 “你没事吧?” 圆脸少年正被众人指指点点得满面羞赧,就听到娇美的女声轻柔相问,本就通红的面便更红了,忙道:“我没什么事,是我失礼了,我这便回去!” 沈月溪瞧着少年落荒而逃,留了一路的水渍,活像说书先生口中的水鬼上岸,亦忍不住轻笑出声。 裴衍洲看着笑容满面的少女,轻飘飘地问道:“月娘亦觉得有趣?” 沈月溪抬头望向已经高出自己许多的义兄,那双琉璃眸在光照之下有着说不出的异彩,她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嘲笑他人有些失礼,羞道:“没有没有。” “沈娘子可有受到什么惊吓?”朱烙已经从人群中走到沈月溪的面前,关怀地问道。 朱烙温和地笑着,看着多了几分平易近人,可沈月溪见着他便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十分客气地说道:“多谢朱郎君,我并没有什么事。” 裴衍洲不着痕迹地站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眼角余光看向一旁的喜枝,“喜枝,月娘受了惊吓,你扶她回去休息。” 喜枝微微一愣,便见到沈月溪的裙摆湿了一片,她自是上前扶着沈月溪便往回走。裴衍洲朝着众人行了个拱手礼,便跟在她们后面一道回去了。 陆珠未曾料到朱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关心沈月溪,一张脸微微扭曲。 卫国公府每况愈下,年前沈南冲公然挑衅,陆家告到了京都也无人理睬。她的阿耶心寒之余,急着为她寻一门可靠的婚事,重振卫国公府。朱烙的突然出现,无疑是给了陆家一条明路,她甚至未做细想,在朱烙提出要求之后,便急急带着他来了春搜。 可刚刚她在人群之中却看得分明,这一位四皇子来汾东,怕也是冲着沈家而来,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裙摆,面上却不表露半分,只逼着自己笑道:“表哥,我们也该回去为明日狩猎做准备了。” 朱烙的目光慢慢从沈月溪身上收回,可有可无地瞟了陆珠一眼,笑道:“你说得对,该为狩猎做准备了。” 休整一夜,第二日辰时未到,别院外便鼓声阵阵,跃跃欲试的各家儿郎早已手握良弓,背负利箭,站在骏马边上,或是脚边匍匐龇牙咧嘴的猎犬,或是肩上歇着伺机而动的鹰鹞,只等着主持的林主簿念完祭天之词,他们便马蹄贱青草,强弩弋高鸟,倒要看看谁家儿郎骑射好! 沈月溪给裴衍洲递上最好的良弓,那是沈南冲的藏品,硬是被她拿来,又见到别的世家子弟又是猎犬又是猎鹰,又有些心慌,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裴衍洲的衣角,轻声说道:“阿兄不必在意,玩得开心便好,那些世家子弟皆是自小便开始学骑射的……” “那月娘是想我输还是想我赢?”裴衍洲反问道。 沈月溪怔了一下,对上他那双极为认真的眼眸,忽地觉得自己过于扫兴了。 娇柔的娘子垂下头,将最为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露在裴衍洲的面前,“我自然想要阿兄赢的,阿兄亦不急,横竖四时狩猎年年皆有,待到明年,阿兄便比他们都好了。” “好。”裴衍洲应了一声,待到号角声响,他一个跨步上了高马,英姿飒爽,全然不像是一个生手。 众家儿郎的骏马飞驰而去,狗吠鹰翔,马嘶鸣,箭如雨,沈月溪已看不到裴衍洲的身影了,唯有扬起的尘埃迷了眼。 “月娘,我们便在边上骑马散步。”林惠兰拉着她道。 她二人皆不善骑射,这种场合都只是来看个热闹,坐等众人满载而归。 沈月溪心有戚戚,担忧着裴衍洲,勉强笑了笑,牵着自己那匹温良的小马驹,跟在林惠兰身后。 “那个……沈娘子,昨日是我唐突了,还望你莫放在心上。”待到宁静后,才出来的少年跟在沈月溪背后跟了许久,才忍不住开口。 沈月溪疑惑地回过来头,果然看到昨日的圆脸少年羞红了脸站在她的身后,少年皮肤白皙,脸红得明显,配上他人畜无害的圆脸,倒是不会叫人心生反感。 她笑问道:“你怎未去狩猎?” “咳……我不喜欢打打杀杀……”少年面色更红,努力朝着沈月溪一笑,一对比裴衍洲要深一些的梨涡就印在他的面颊上,少年纯良温和,正是沈月溪偏好的长相。 第十九章 晨霭还未散尽,号角声渐行渐远,奔驰而出的儿郎们为了追逐猎物皆使出看家本领。 裴衍洲的马在骑出去以后便与其他人背道而驰,朝着没有人烟的孤径而去。 只带了两个侍卫、混在队伍里的朱烙一直注视着他,见他另辟蹊径,细眼里满是探究,调转了马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后面。 裴衍洲却是朝着深山老林深处而去,身形隐隐约约在繁茂的枝叶之中,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不知道是马蹄踩到了根枝,还是山风落在枯藤老树上。朱烙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裴衍洲有些古怪,不死心地继续跟着,然而不过是推开一根挡路树枝的功夫,裴衍洲已经连人带马不见了踪迹。 “你们说这沈南冲的义子到底要干什么?”朱烙勒住了马,眯起眼睛问向身后侍卫。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复,他才惊地回头,那两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侍卫竟是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警戒地朝着四周环视,唯有密林遮日,斑斑点点的光自叶缝里漏出,明暗昏昧,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来途,山间的风自背后而来,吹得他背脊发凉。 朱烙暗骂自己离了京都便麻痹大意了,他一扯马缰便往回走,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的路更加错杂,各种细枝末节阻扰着他的前行,不识途的马匹绊了好几次,连人带马摔在地上。他只能无奈地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小心试探地朝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走了许久,似乎还是在原地打转,忽地从树丛中传出稀稀落落的声音,他忙拔出腰间的长剑,只是他的剑没有那物快—— 黑色的山猴一闪而过,抓伤了他的手臂,他的手一松,那山猴跳到了马背上,竟驱着马匹便跑远了。紧接着,身后又传来“沙沙”声,朱烙惊地举起剑来,却见到陆珠骑在马背上朝他走来。 “四皇子!我总算找到您了!”陆珠十分惊喜,她是跟在朱烙后面而来的,只是中间跟丢了,这会儿皇天不负有心人,又叫她给找到了。 “您怎往这山里来,听闻这边山中有大虫出没,一人进山十分危险……您的那两位侍卫呢?”陆珠小心翼翼地问道,朱烙的那两个侍卫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武艺了得,与他形影不离。 “我与他们走丢了……我的马亦丢了,陆娘子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与你共乘一骑,只要能将我带离这里,当真是感激不尽。”朱烙对陆珠极其温柔地说道。 他在宫里本是无人在意的皇子,皇后有嫡子,皇帝亦不在乎多一个儿子还是少一个儿子,他素来能屈能伸,只要能往上爬,便是恩师也能出卖,何况只是向一个女子示好? 果然陆珠欣喜应下,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已到婚嫁年纪的娘子娇羞地说道:“四皇子莫担心,跟着我便是。” 不过朱烙不知道的是,陆珠心中亦在盘算,这个自京都来的皇子明显对沈家更感兴趣,她要如何才能叫他为陆家所用?陆珠想起,出门前她的阿耶卫国公给了她一包药粉,吩咐她这药粉无色无味,只要扬在空中即可叫人意乱情迷,是青楼中的助兴之药,必要时她亦可与四皇子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四皇子也只能娶她了…… 眼下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朱烙的侍卫皆不在,荒郊野岭,多的是奇花异草,等到水到渠成,朱烙也不知道是自己下的药…… 陆珠坐在前方,不着痕迹地拿出放在袖口的药粉,慢慢洒出来,扬在半空中…… 只一会儿,朱烙面色潮红,难耐的燥热不断地自底下涌上来,他并非不通人事的纯情郎君,再低头看向同样面色潮红的陆珠,他在心底嗤笑,卫国公府果然是破落户,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都用的出来,他朱烙是那种强要了人家女儿身便负责的正人君子吗? 不过送上门来的肥肉,吃了便吃了。 朱烙瞧了瞧四周,这会儿已经到了溪边,比前头光明了不少,鸟鸣溪水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索性佯装失了理智,拉着陆珠便从马上滚下来,毫不遮掩地压在她的身上,撕扯着她的衣物,“珠娘,我好难受……” “四、四皇子……你快放开我……”陆珠干嚎了几声,半推半就着,手上并未用劲,由着男子胡作非为,只是男子的手还未往下探,她忽地瞪大了眼睛,所有的旖旎都落入了前方的溪水里,真正的惊惧自她的眼中迸出,猛地推开了朱烙。 朱烙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后脑勺硬是在地上磕出了血来,他怒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吼道:“你这女人!是不想活了吗?!” 他却见到陆珠硕大的眼睛瞪得更大,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他的背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烙亦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僵在那里不敢回头,依旧能闻到背后猛兽张开口的腥臭味,一滴涎水滴落在他的头顶上,顺着他的鼻滴落在衣衫上。 他强忍着恐惧,想要抽出自己的剑,才发现剑不知道被他扔在了何处,他急中生智,想将陆珠拉过来代自己去死,可是为时晚矣,他尚未冲上前去,背后的大虫已经是猛扑上来,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鲜血一下子喷溅开来,染红了陆珠的下裙。 她肝胆欲裂地呆坐在原处,整个身子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软绵无力,脑子里茫茫一片…… 大虫咬着朱烙的尸身晃了晃,发黄的尖牙上粘满了鲜红的血,它竖着毛,一双无情的兽眼盯着陆珠……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自陆珠的背后直射而出,正中大虫额前的“王”字上。 大虫庞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往前一冲,一个大头便压在了陆珠的大腿上。陆珠整个人跟着抖动了一下,一口气没缓过来,便晕了过去。 射箭之人隐在暗处,并不急着出来,他淡淡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蓄着长髯的左无问一直温和地笑着,轻轻拍了拍蹲在他肩膀上的山猴,全然不像刚刚算计了人命之人。 “还请左先生将那两个侍卫的尸身给处理了。”裴衍洲冷冷地说道。 左无问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道:“多谢郎君相助,郎君又如何知道我与朱烙有仇?” 他昨日接到裴衍洲的报信,匆匆赶来,亦要感谢裴衍洲帮他将朱烙引到此处。 “我只是听闻魏太师的夫人姓左,魏太师之子名为魏问行,先生姓左,名无问。”裴衍洲并不隐瞒自己已经知晓左无问的真实身份,左无问这人足智多谋,隐瞒了反而引他疑心。 左无问大体有了猜疑,只是听到从前的名字时亦怔了怔,他的阿耶盼着他每日三省,行君子之道,故起名为魏问行。他阿耶为人正直,身为太师对二皇子与四皇子这两个学生一视同仁,甚至几次救朱烙于危难,可惜他阿耶的正直换来的是朱烙为了得帝王重用,污蔑他魏家谋反,致魏家上下百余人无辜惨死。 如今朱烙已死,他心中依旧空荡荡的,名满天下的魏家已不在,而他亦只能隐姓埋名,不得真面目示人。 果然只是让朱烙死,太便宜他了!左无问如是想着。 “郎君不打算杀了陆家女吗?你救了她,陆家不仅不会感激,还会祸水东引。”左无问以事论事地说道。 朱烙死在汾东,总要有个人出来顶罪,陆家定然要反咬一口,将祸水引到沈南冲身上。 裴衍洲沉默着没有回应,由着左无问将目光投在他身上许久,过了好一会儿,左无问才笑道:“沈太守收了郎君做义子,郎君便是如此报答的?” “我只是帮忙推一把义父罢了,相信左先生也不会止步于此。”裴衍洲宛若这深沉的山,任凭风起云涌,巍然不动。 “哦?郎君又如何知道左某的心思?”左无问饶有兴致地问道。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4节 “先生当知道我知你心思,亦知道我心思。”裴衍洲从树丛中走出来,吹了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将朱烙半残的尸身挂到自己的马上,又将大虫拖在后头。 “是……你救了我?”陆珠悠悠转醒,便看到裴衍洲修长的背影,少年月牙色的胡服染了血迹,不显肮脏,反而叫她有一种少女的怦然心动。 清冷的郎君未曾看她一眼,只冷冷地说道:“还请陆娘子整理好衣物,我带你出山。” 陆珠一想到他可能见到自己与朱烙的那些龌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着下唇,道:“是他突然发了狂,不是我……” 裴衍洲显然对她的解释并不感兴趣,轻盈地跳上马背,不等陆珠有所准备,便往前去。陆珠怕他丢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深山里,慌忙理了理衣裙,所幸她的马匹还在,她跃上马紧跟在后。 时辰尚早,那些世家子弟大多还没有回来,别院外的马场上没有几个人,除了一些不爱打猎的小娘子外,当属那圆脸少年最为显眼,他一个年轻郎君跟着沈月溪与林惠兰两个小娘子旁边,溜着马慢慢踱步,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小娘子笑出了声,而他那张脸又涨得通红,憨憨地伸手挠了挠头。 裴衍洲远远地便看到了这一幕,小娘子在圆脸少年的面前毫无保留地笑开,比这春光还要明媚动人。他眸色微沉,托着大虫的尸身便冲上前去。 沈月溪听到马蹄疾驰,朝他这边望来,笑着便迎上前,“阿兄,回来……” 她只说到一半,便变了脸色—— 被大虫咬断脖子的朱烙那一颗脑袋像挂在枝头的灯笼一样摇晃得厉害,她怕再往前一步,那脑袋便要像球一样掉下来,滚到她的脚边! 第二十章 沈月溪天生怕血,更不要说朱烙的死状凄惨,她根本就不敢看,将整个脸都别了过去。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也被吓得不轻,先是后退了两步,但是见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便站在那里,他终是鼓起勇气,挡在了沈月溪面前,两股战战地说道:“沈、沈娘子……你莫怕!我帮你挡、挡着……” 裴衍洲瞧向两人的目光愈发深暗,手指在弓箭上摩挲了半日,方从马上跃下,走上前道:“有人被大虫伤了性命,你快去将林主簿请过来。” “哦、哦……好……”圆脸少年只觉得裴衍洲身上有着一股叫人臣服的气势,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经顺从地去寻林主簿了。 裴衍洲又朝前走了一步,见沈月溪连连退了数步,他垂下眼眸,淡淡说道:“月娘你先回屋。” 沈月溪几乎落荒而逃,转身便拉着林惠兰要走,可没走两步,她又停了下来,“五娘,你先回去,我……我留下来。” “月娘?”林惠兰十分吃惊。 她知道沈月溪胆子小,别说是死人就是那些带血的猎物,都能吓到沈月溪,她小声说道:“这里有我阿耶在,你不用在这里硬撑着。” “我没事,五娘你先回去吧。”沈月溪硬着头皮又回到了裴衍洲的身边,只是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不用去看朱烙的尸身。 沈月溪克制着内心的惊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即便她再无知,也知道一个皇子死在汾东的猎场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弄不好整个沈家都会受到牵连,她不能就这般丢下裴衍洲独自一人在这里——她不知道前世这个时候裴衍洲在哪里,可是现在却是她将他拖到了险恶境地,她不能扔下他,独自逃跑…… 沈月溪心中颇为懊恼,她昨日就该告诉阿耶朱烙在汾东的,若是阿耶知晓了,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了的缘故,本该活得好好的朱烙竟早亡在了大虫的口下…… “月娘。”裴衍洲轻唤了她一声。 沈月溪整个身子都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勉强着开口道:“阿、阿兄莫怕,这里有我……等会儿阿耶就会来……” 小娘子并不知道自己说话时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从上而下望去,可以见到她的长睫如蝴蝶一般轻颤,可她依旧倔强地站在血淋淋的尸身前,裴衍洲眼中的墨色稍稍褪去,与她并排而站。 没一会儿,林主簿便匆匆赶过来,他见到朱烙的尸体重重皱了下眉头,再看到那支正中大虫额间的利箭,忍不住赞叹道:“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裴郎君不愧是沈太守的义子。” 他又对面色煞白的陆珠说道:“陆娘子,汾东之人皆知深山之处有大虫,你……如今你表哥既已去了,只得通知他家里人来收尸了,或是……” “你可知道他是谁?”陆珠面露古怪地盯着林主簿,“他并不是我的表哥,而是当今的四皇子。” 见着林主簿从一开始的几分轻慢转成了满脸的惊愕与惶恐,陆珠心中有了扭曲的快意,她知道这些官员都是追随沈南冲的,对于陆家明面上客气着,背后指不定怎么嘲讽,尤其是她的兄长被沈南冲抓了以后,汾东这些官员更是不将陆家放在眼里。 可是他们不知道,朱烙可不是随意能打发的人——他死了,陆家或许见不得好,但是这一次汾东参与春搜的世家没一个能逃得了干系! 沈月溪亦是知道事态严重,可她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反驳道:“你胡说!昨日大家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你喊他表哥,陆家可没人在宫里。还请林主簿将我阿耶请过来做主。” 强装镇定的少女目光坚定而明亮,裴衍洲不经意地便提了一下唇角,只等着沈南冲过来如何处理了…… 沈南冲接到信,便强压着卫国公陆焕武一起过来了。 果然如左无问所料,陆焕武当场便道:“这处一直是沈家的人在打理,为何会有大虫?为何会这么巧,在四皇子被咬死以后,你的义子才出手杀了大虫?沈南冲,你谋害皇子,其罪当诛!” 沈南冲面不改色地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问道:“称他为陆家表亲的是你陆家人,如今说他是四皇子的亦是你陆家人。敢问一句,今日陆二娘将这位郎君领进深山意欲何为?” “二娘!你且仔细着说!是不是沈南冲的义子与四皇子先进的山,你是跟进去的?”陆焕武急急地暗示着陆珠。 陆珠白着一张脸,她望向四周小声嘀咕的众人,望向站在沈月溪身旁的冷漠郎君,那些人自然是说她将朱烙引到深山行苟且之事,而冷漠的郎君见到了全部却未说一字。 年轻如她还做不到昧着良心指摘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低头抽泣着。 “这里谁也没有见过四皇子,也不能凭卫国公你一人之言,我这便修书一封去京城,叫人来认尸,至于卫国公还请你委屈几日,到沈府做几日客人。”沈南冲平静地说道。 “沈南冲,你要囚禁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杀人灭口!”陆焕武自然不敢住到沈府去,然而他的卫国公府只余一个空架子,他本人亦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根本就不是沈南冲的对手。 沈南冲都不用叫侍卫,只一人便轻而易举地将有些壮实的陆焕武绑住,又派人将朱烙的尸体一并带回去。 “阿耶……” “义父……” 在满面忧色的人群散去时,沈月溪和裴衍洲几乎同时叫了一声沈南冲。看似平静的沈南冲眼中却是闪过一丝苦意,他轻叹了一声,笑着安慰女儿:“阿月莫担心,这事与你们无关。” 他又看向裴衍洲道:“从现在起,你去跟着东军营的姚将军,若是我有事去了京都,你便帮我照顾着阿月。” 裴衍洲点点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异样来。 沈南冲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到了京都,在朱烙死后的第十日,自京都来的禁卫军疾行便到了汾东,朱烙的身份毋庸置疑,这些人来并不是为了确认朱烙的身份,而是要押沈南冲与陆焕武去京都当着齐帝的面亲自解释。 沈南冲做了这么多年的臣子,多少了解齐帝的行事作风,在禁卫军来之前,他便已将裴衍洲与沈月溪安排在了别处,所幸禁卫军也只奉命来抓他与陆焕武两人,并不波及其他。 临行前一夜,裴衍洲悄悄潜入被禁卫军团团围住的沈府,单独见了沈南冲,他问道:“义父当真要跟着他们去京都吗?” “胡闹,你不该来这里。”沈南冲低声斥了一句,又长叹一声,“若我真出了事,阿月便要托付于你,待她及笄后,你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便好。” “义父明知危险,为何还要去京都?只要不出汾东,便是禁卫军也奈何不了你。”裴衍洲躲在暗处轻声问道。 沈南冲的屋内未点灯,他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沉默,许久后方道:“他是君,我是臣。” 他明白义子的意思,可忠君为国是汾东沈家印刻于骨的,他看了裴衍洲一眼,竟有几分羡慕,“读书少也有读书少的好处,你这样便挺好,若是圣人真要牵连沈家上下,你便带着阿月去往汉阳吧。” 第二十一章 沉沉夜色中的姚府肃穆安静。 沈月溪被安排在东边的厢房,比府中的郎君们住的都要好些,姚将军与沈南冲几十年的交情,自然不会委屈了沈月溪。 沈月溪独自一人在厢房里守着那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她眼睛酸涩得不行,却毫无睡意,只等着一个人归来。 “月娘……” “阿兄!阿耶怎么说?”沈月溪听到声音急急忙忙站起身,便见到一身夜行衣的裴衍洲,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郎君眉眼如夜狼。 裴衍洲拉下遮脸的蒙布,朝着心急如焚的沈月溪摇摇头。 沈月溪颓然地依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眼中挂着泪珠,“阿耶他不肯跟你逃出来吗?” 烛火暧昧,姿容昳丽的娘子泪眼朦胧地盯着他,裴衍洲眸色幽幽,手指在背后摩挲了几下,开口道:“月娘不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我……”沈月溪忍不住低头抽泣着,她本以为重来一世,她与阿耶都可以改变原本的命运,这一生顺畅平安,却没有想到沈南冲会招来无妄之灾—— 她不禁想着,是不是因为她的强行改运,才叫她的阿耶提前遇上了事…… “都是因为我……”沈月溪万分自责,一双杏眼哭得通红,“阿兄,我该怎么做才能救阿耶?” 她无助地向年轻的郎君求助,却不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幽深。 裴衍洲忍不住伸手为她擦拭掉滴落的眼泪,粗糙的指腹磨过她的脸,如同砂纸轻轻划过凝脂,难掩忧伤的沈月溪抬眼望向他,如同无辜而懵懂的玉兔。 “这事并非因为你,你好好待在姚府便是。”他神情依旧淡淡,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改了面色一般,“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阿耶出事的。我离开汾东一段时间,在我回来之前你莫要离开姚府……我从前有个兄弟,名叫陈阿悔,他还算有两下子,我让他跟在你身边做个侍卫。” “那你……”沈月溪说了半句吞了半句,终究是不敢问他要去向何方。 第二日清晨,裴衍洲将一个黝黑的少年领到沈月溪面前,那少年比裴衍洲稍矮一些,穿着普通布衣,只是背上背着两把斧头,看上去有些奇怪。 少年见到沈月溪,不伦不类地行了个拱手礼,洪亮地喊道:“给沈娘子请安。老……啊不……我叫陈阿悔,是阿厌……痛!痛!痛!阿厌,你干什么!” 裴衍洲若无其事地将踩在他脚背上的脚收回来,淡淡说道:“裴衍洲。” “哦……我这不是忘记了……既然你都改名了,我是不是也该叫个响亮点的名字,我也不要叫陈阿悔了,我要叫陈无悔!”少年亮齿一笑,大声喊道。 “咳——”沈月溪猛地咳嗽了一声,瞪向那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少年,这个“陈无悔”是十年后叛军里叫人闻风丧胆的龙彪大将军陈无悔吗? 前世她未见过陈无悔,却从喜枝的口中听过,叛军里有一个白脸的阎王便是裴衍洲,还有一个黑脸的无常叫做陈无悔,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她瞧了瞧自家义兄,又瞧了瞧憨憨的陈无悔,或许这一世当真不一样了…… 她极其郑重地朝着裴衍洲行了一礼,“阿兄万事小心,我虽想要救阿耶,可也不愿阿兄出事。” 裴衍洲盯着她乌黑的发顶,眸光柔了一瞬,扯了扯嘴角,“好。” 过了辰时,禁卫军便押着沈南冲与陆焕武从西城门出发,裴衍洲却是带着左无问快马抄小路直接赶赴京都。 两人比沈南冲提前一天到了京都城外,裴衍洲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在野外休整了一夜。 左无问一边看着裴衍洲烤野兔,一边优哉说道:“要左某说,沈太守若是出了事,郎君借着沈太守义子之名在汾东行事,未必是件坏事。” “左先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喜欢。”裴衍洲撕了一个兔腿递过去。 左无问吃着烫口的兔肉,眼睛一亮,别说,裴衍洲烤肉的手艺当真是一绝,“郎君将左某带到京都,就不怕某卖了郎君为自己求一个正名的机会?” “不怕,我信得过先生。”裴衍洲直视着左无问那一对温和的桃花眼。 左无问的嬉皮笑脸被他盯得都笑不下去了,只得转开眼,望向不远处的京都,高高的城墙内是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说不尽的繁华…… 活在京都的人不知道京都之外的民间疾苦,若非他这两年在外颠沛流离,看尽了人间悲苦,他亦曾经是这京都里无知的世家公子之一。 “郎君或许可以将左某交于皇帝,换沈太守平安。”左无问又恢复了嬉笑。 “先生不必试探我。”裴衍洲熄了火,细心地将烧过火的地方用土埋掉。 左无问摸了摸胡子,这才正色问道:“郎君准备怎么救沈太守?沈太守这一次肯定要被带入宫中。” “义父若不见齐帝,必然不会死心。”裴衍洲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地点,反问道,“左先生以为齐帝会如何处置义父?” 左无问以手撑着头,笑道:“沈娘子姝色无双,又拒了梁家的求亲,以当今皇帝的作风,他大概是要沈太守将沈娘子送到宫中……” “咯吱”一声,裴衍洲手中的树枝一下子被折断,他慢慢抬起一双狼眼,不怕天不怕地的左无问竟也被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左先生觉得,我现在杀了齐帝,如何?”裴衍洲风轻云淡地问道。 “还、还不到时候……”左无问结巴着回答道。 裴衍洲点了点头,“左先生好好休息,明日我们直接去宫里。” 过了许久,夜风吹得左无问打了一个寒颤,他才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5节 他竟被一个乞儿出身的人看出了一身冷汗,这还是曾经七岁便舌战群儒的魏家七郎吗?左无问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等等!他们如何进宫?! 到了第二日,左无问跟着裴衍洲从京都郊外的密林里走到地道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懵,瞧着前面拿着火折子带路的少年,他好奇地问道:“郎君是如何知道这个地道的?” “意外发现。”裴衍洲口中的“意外”看着却一点不像意外,这个如同迷宫一般的密道他熟得犹如回了自家,左无问说齐帝应当会在御花园见沈南冲,他便将左无问带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后,逼真的假山刚好挡住两个高大郎君的身形。透过假山的细缝,正好便能看到齐帝,没一会儿沈南冲与陆焕武便被押到他的面前。 年近五十的齐帝不羁地敞着衣领,搂着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梁贵妃,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南冲与陆焕武。 “陛下,沈南冲他谋害四皇子……”陆焕武一心想要陷害沈南冲。 “行了,四郎擅自跑到汾东,死了便死了。”齐帝不甚在意地说着,仿佛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他瞧向带头的禁卫军,“怎么没把沈小娘子一道带回来?” “陛下,是臣未能管辖好汾东,但臣的女儿无辜……”沈南冲忙说道。 齐帝不耐地打断了他,道:“朕知道沈家是个好的,沈爱卿的女儿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望眼天下谁能比朕更好?” “陛下!臣的女儿还未及笄!”沈南冲不怕自己受冤屈,可沈月溪却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他猛地抬头,无礼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才发现自己尽忠的皇帝双目浑浊而虚浮,一双手不加遮掩地探入女子的衣襟里—— 早已不是多年前将军权交到他手的那人了! “沈爱卿这是不愿意吗?”齐帝冷笑着。 “陛下,高公公最会劝人,不如让高公公好好劝一劝沈太守。”梁贵妃掩嘴一笑,轻飘飘地说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梁贵妃口中的高公公是如今齐帝面前的红人,他最是会哗众取宠,喜用酷刑博君一笑。 沈南冲看着温文尔雅,却是真正上过沙场的铮铮铁骨,他不怕流血更不怕丢了性命,然而他却受不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阉人剥了衣物,用炮热的铁器在他的背上刻字画图。 “奴瞧着沈太守生得一副好皮,若是在他的背上刻一副春宫图亦是极好的。”高公公捏着嗓子说道。 这般荒唐的事,齐帝听了却是抱着梁贵妃哈哈大笑。 士可杀不可辱!沈南冲怒地用力一挣扎,竟然挣开了高公公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他一个反手便擒住了高公公,烧红的铁棒直接顶在高公公的下颚上,火星子“滋滋”作响,烫着高公公的下颚。 “陛下救奴!”宦官又是惨叫又是喊着救命。 “沈南冲!你想谋反不成!”齐帝惊地站起身。 沈南冲冷冷地看着齐帝,以高公公为人质缓缓往后退。 “给朕抓住沈南冲!生死不论!”齐帝皱了皱眉头,眼里总算有了些精光。 “陛下,高公公还……”梁贵妃害怕地说着,却不等她将话说完,那个目光浑浊的荒唐君主无情地打断了她:“一个阉奴而已,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 高公公被吓得腿软,沈南冲也不指望着他能有什么用,只用力将他推向冲上来的禁卫军,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宦官后一刻便被禁卫军的刀捅成了筛子。 沈南冲顾不得身后的追兵,直接跳入了御花园边上的水池里,紧跟在他身后的弓箭射在了水面上,激起了阵阵涟漪。岸上的禁卫军还在不断放箭,不大的湖面上密密麻麻一片。 沈南冲并不敢冒出水面,只是他水性再好,也不能在水里待上许久,他正欲探出一点头,朝四周看看,却被一只手猛地往下一拉,他惊地要挣扎,而比他更快的,一人从他背后将他劈晕,直接带着他往更深处游去。 待到沈南冲醒过来时,他平躺在地上,仰望墨黑的苍穹,北斗倾斜银汉,星辰密如砂砾,人亦如这渺小的砂砾,只风一吹,便黯然消散—— 他想过自己的余生,大抵是将军百战死,却从未想过会被这般磋磨了傲骨…… 沈南冲的眼中短瞬地闪过一丝黯淡,如满月的胡饼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漫天寂寥,带着芝麻的香味冲入他的鼻内,他猛一抬头,便见到了那安然而坐的裴衍洲与左无问。 他倒也没客气,直接接过了胡饼,亦不问义子是如何救出自己的,只问道:“我们如今身在何处?皇宫内可有什么动静?” “我们如今在回汾东的路上,禁卫军还在搜城。”裴衍洲简短地说道。 左无问隐晦而探究地看了裴衍洲一眼,眼前之人对京都倒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还要熟悉些,尤其是宫殿的地下密道,怕是宫里都少有人知晓…… “我们马上回汾东。”沈南冲两口便吃掉胡饼,拍了拍身上的渣子,站起身来时,已经是目光清澈,未见半点迷茫,他们须在齐帝派兵到汾东之前赶回去。 裴衍洲点点头,说道:“我们从胡燕山回汾东。” 沈南冲立刻反对道:“不成,从胡燕山回汾东固然要近许多,但是胡燕山的山匪彪悍,朝廷连剿数年,折损兵士数千人皆无功而返,我们区区三人根本无法过去。” 裴衍洲淡然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仗着天险,若将那帮山匪收为我用,还能抵挡一阵齐军。” 沈南冲眉头紧锁,左无问却十分感兴趣,劝沈南冲:“横竖沈太守的命都是郎君救回来的,不如舍命陪君子一回?” 沈南冲被哽了一下,他转眼看向还年少的义子,沉稳坐在那里的裴衍洲泰然自若,竟叫他稀里糊涂地便跟着裴衍洲一道去了胡燕山。 高瘦的少年身形灵活,从胡燕山另一端的悬崖峭壁攀岩耳上,爬到山寨的后端,峭壁千尺,若非有裴衍洲带路,沈南冲根本不知晓胡燕山竟可以这样上来。 “就算攻其不备,我们人也太少了,不若悄悄……喂,衍洲,你别意气用事——” 沈南冲觉得自己算得上见多识广,却未曾想还是被自己的义子给惊到了—— 一身玄色净面长袍的少年手执双刀,一柄长刀,一柄障刀,长发高束,眉眼无情,单枪匹马直入山匪的营寨。蜂拥而至的悍匪不过是在眨眼间便倒了一地,血水在地上凝成河,残缺的尸体垒叠。 杀神! 沈南冲唯能想到这二字,不单单是沈南冲,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也被裴衍洲震得不敢轻易上前,明明他们人多势众,硬是被裴衍洲的那一身煞气所镇住。 直到那一柄染血的长刀架在寨主的脖子上,裴衍洲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并不是来杀人的。” 寨主瞟了一眼那已流到他脚下的血流,又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的血刀,再看向眼眸淡褐如狼的年轻郎君,非常识时务地问道:“敢问郎君来此有何贵干?” “招安。” 骑着从山寨顺来的马匹下山时,沈南冲还有些恍惚,他一个老武将跟在裴衍洲身后,居然没有丝毫的用武之地。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已经多久没有这般热血沸腾了——发妻走后,他被缠在汾东的政务里,逐渐心灰意冷,灭了一腔豪迈,如今再见裴衍洲,他似是找到了衣钵传人,埋在心底的热血又澎湃了起来。 左无问反而从胡燕山下来以后一直沉默着,看向裴衍洲的眼神多了许多考量,他忽地想起那日少年在深山丛林里对他说的话——他当真知道裴衍洲的心思吗?是汾东?还是长河之域?亦或是天下…… 从胡燕山回汾东,比裴衍洲去京都时抄的小路还要快上一日,正好赶在了立夏日回城。 春末夏初,季节更换,人再回来,也如这季节不复当初了。 沈南冲重回汾东太守府,立刻动用兵权,将平日有二心的官员杀的杀,关的关。齐帝也终于听到了沈南冲回到汾东的消息,他还听闻沈南冲招安了胡燕山的山匪,难堪之余,却没有派出自己的禁卫军,反而给沈南冲送了一道褒奖的圣旨,与圣旨一道送过来的还有陆焕武的人头。 沈南冲一笑了之,经此一遭,算是彻底灭了忠君之心。 裴衍洲回汾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接沈月溪回来,沈月溪见到他时,激动不已,一双杏眼似含着两汪清泉,脸上泪珠连成溪,哭了许久,哭得他浑身僵硬着说道:“莫哭了。” 一人独挑千人而从容的郎君对上小娘子的泪眼却是毫无办法,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眼角。 沈月溪看着他,哽咽道:“这一次多亏了阿兄,以后你便不是我的义兄了……” 裴衍洲擦泪的手顿住,听到无知的小娘子天真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兄长!” 第二十三章 裴衍洲的手慢慢收回放在背后,摩挲了两下,指间还余存着凝脂的温热,些许抚平了他心中的烦闷。 他低头便能看到沈月溪微翘的睫羽,上面犹挂着细碎的露珠,随着小娘子眼眸的轻阖,如微波漾入心间。目光再稍稍落下,是挺翘的鼻与含丹的唇…… 他缓缓收回了眼神,对沈月溪的话不置可否,淡声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冷峻的郎君声音未见起伏,只是那个“家”字还是不自觉地用了重音,沈月溪并没听出那一点细微的区别,柔顺地点点头,道:“那我且去谢过姚将军与姚夫人。” 沈月溪在姚府住了半月,自当去谢过姚家人。 姚将军与姚夫人皆是热情好客之人,尤其是姚夫人,她膝下三个尽是闹腾的小子,像沈月溪这般可爱软绵的小娘子着实叫她稀罕。 她拉着沈月溪的手,万分不舍地说道:“沈家也没个主母疼你,那些个粗糙汉子哪懂得女儿家的心思?不若在我家多住些日子?” “月溪已经离家数日,甚是想念家严,待我见过家严以后,常来看望夫人可好?”沈月溪软糯而认真地作答着,瞧得姚夫人愈发稀罕。 “阿娘,可是沈家来接人?”听到消息的少年急匆匆地才外赶过来,果然见到了裴衍洲与沈月溪,他半退了一步,规矩地行了一礼,便大步跨到姚夫人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沈月溪。 裴衍洲轻扫了一眼赶来的少年,看着有些莽撞的少年他亦识得,正是春搜场上遇到过的圆脸少年。 圆脸少年见到裴衍洲十分热情地说道:“那日匆匆,还未来得及向裴兄介绍,我名为姚仲青,尚未取字,家中排行第二,裴兄唤我姚二便是。” 裴衍洲的手指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客气地说道:“这些日子多谢姚将军与姚夫人对月娘的照顾。” “客气什么,听夫君说,你如今在他麾下,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姚夫人笑得爽朗。 沈月溪急着见沈南冲,说了几句便起身拜辞姚夫人,姚夫人虽不舍沈月溪,也看得出她归心似箭,亦不再挽留。 “阿娘,我、我来送送沈娘子吧。”姚仲青见沈月溪起了身,心也跟着起来了,不等姚夫人开口,便急急地说道。 姚夫人忍不住打趣自己的儿子:“人家是小娘子,你一个儿郎去送像什么样子?” 姚仲青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道:“还、还有裴兄在……” 姚夫人被他逗得笑出声来,目光暧昧地从他身上移到沈月溪身上,水灵灵的小娘子模样出众,仪态端庄,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心中看得满意,也不拆穿自己儿子,只说道:“那你便送送吧。裴郎君以后在军营,你也与他多走动走动。” “嗯!”姚仲青重重应了一声,一双传情的眼眸明亮惊人,他悄悄看了几眼沈月溪,殷勤地走在前方,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 “沈、沈娘子,我们家的阿黄就要生了,你想要公的还是母的……我、我说话粗鲁了,我的意思是待我家阿黄生了小狗,我给你送过去一只可好?” 姚仲青瞧着沈月溪桃面上的春风笑颜,面色愈发绯红,又小心看向眉眼冷得似结冰一般的裴衍洲,小声问道,“裴兄,你、你要吗?” 裴衍洲眸色冰凉,薄唇平直地看向敦厚的少年,姚仲青被他看得僵住,又怕自己怀了印象,逼着自己朝裴衍洲一笑,圆脸微陷,是一对讨喜的梨涡—— 比他脸上的梨涡还要深些,明显些。 裴衍洲的手忍不住在长刀上又摩挲了两下,微沉的眸色看不出悲喜。 沈月溪笑着替他答道:“送我一只便好,我将它养成威风凛凛的猎犬再赠与阿兄。” 裴衍洲听了这话,眸中的沉色散去一些,他朝着姚仲青道:“姚二不必再送,我们的马车便停在前方。” “啊……那改日我再去沈府看望沈……看望裴兄与沈娘子……”姚仲青越说越小声。 他傻傻地站在马车旁,巴巴地看着沈月溪被裴衍洲扶上马车,换了一身轻纱夏装的小娘子半坐在马车前回眸朝他看了一眼,姚仲青心花一放,朝着沈月溪便咧嘴笑开,那一对梨涡愈发明显。 沈月溪亦忍不住回以一笑,粉面染了桃色,醉了少年郎的心,她微一偏头便瞧到了裴衍洲那张冷脸,虽然裴衍洲不大笑,可她依旧从他那张一成不变的脸上看出了几缕不痛快。 她坐入马车,才发现裴衍洲没叫马夫,他坐上马夫的位置,亲自为她驱车,疾驰的马车却是很稳,未见半丝摇晃。 沈月溪犹豫了一下,戴上帷帽,将遮掩的挂帘掀起,半坐在裴衍洲的身后,轻轻柔柔地问道:“阿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衍洲的耳力过人,他能听到挂帘掀开的声音,亦能听到小娘子轻柔的呼吸声,他挥马鞭的速度不自觉地缓了下来,马车奔走的速度亦慢慢了下来。 望前方的眼眸凝着夏日的浓郁,他却是淡声应道:“没有。” 两人之间落入了沉默,沈月溪也不急着寻什么话,素来端庄的小娘子难得放纵地倚着车壁,由着疾驰的清风将薄纱吹拂在她的芙蓉面上——汾东民风开放,不如京都拘谨,她便是这般肆意,汾东的行人也不会对她指指点点。 曾经拘谨的京都就如这路边的石子离她越来越远,再回想,是隔世的模糊。 “月娘很是开心?”裴衍洲忽地出声问道。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6节 “嗯,”沈月溪薄纱下的杏眼如天上半月弯弯,“阿耶与阿兄都能平安回来,我很开心,只愿往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好。”裴衍洲轻轻应了一声,那个“好”字多少有别于他平日的清冷。 沈月溪愣了一下,又听到裴衍洲不冷不热地问道:“月娘觉得那姚二如何?” “姚家二郎呀……”沈月溪绵柔的声音将这五个字念得格外悱恻,裴衍洲眉头微皱。 沈月溪没有再说下去,只轻笑了两声,裴衍洲眉头更加紧皱。 回到沈府,沈南冲早已在大门前候着沈月溪,见到自己可爱的娇娇女朝他奔来,他眼眶酸涩,他于这人世间的唯一牵挂终究是难以割舍—— 想到姚将军的暗示,沈南冲在心底盘算了一下。 一面领着女儿进门,一面试探地问道:“阿月这些日子在姚府待得如何?可有受委屈?” “姚家待女儿极好。”沈月溪笑盈盈地回道。 “那……你觉得那个姚二如何?”沈南冲又问。 沈月溪微微一愣,没想到沈南冲与裴衍洲皆问到姚仲青,只是她到底经历过世俗,立刻便意会了过来,矜持地说道:“姚家二郎敦厚纯良,脾性温和。” 她见着沈南冲思索的模样,在心底沉吟了半日,最终压下女子的羞涩,红着脸说道:“阿耶,沈家就我一个女儿,您舍得将我送到别人家中受欺负吗?” “阿月放心,”沈南冲笑道,“阿耶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是那些儿郎入我沈家门。” 他曾经想将沈月溪嫁到京城,是顾忌着齐帝,考虑着朝局,如今他在汾东称霸,自然便肆无忌惮了,何况姚将军有三子,姚二入赘之事,想来也不会反对。 沈南冲的眼角余光扫到了一直沉默的裴衍洲,心底多少有些可惜,像裴衍洲这样的杀神一看便知不是池中物,汾东必然困不住他,沈家终有一日也束不住他—— 他的阿月性子软,还是要寻个温和些的。 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裴衍洲的手一直在长刀的刀柄上反复摩挲,亦在思量着什么。 第二十四章 从汾东到京都并不算远, 只是从汉阳回汾东再一路追随到京都那便需要不少时日。 汉阳与汾东隔着几道水路,裴衍洲原本是打算在三月三上巳节之前赶回汾东的,那支想要赠出去的金簪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尽管他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离开汉阳——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得到张丛行的重用, 手里渐渐有了自己的人,他若在这个时候离开或许会前功尽弃。 裴衍洲并不在意这些, 从他杀了陆续逃到汉阳已经一年有余,彼时的他还带着少年人的心性,迫切地想要再见到沈月溪, 亲历她的及笄之礼,将这一支金簪挂在她门前的枝头上,又或许还能假装不经意地经过沈府,与她说上一句话, 听到她软糯如桂花糕的娇音…… 可惜天不遂人愿, 汉阳太守张丛行受了挑拨,疑心于他的离去, 在暗中设了埋伏,裴衍洲只身一人从埋伏里脱身后, 又不得不回了汉阳。 左无问看着命大的少年, 笑道:“郎君要么趁现在杀了张丛行, 或有一线生机,要不然直接将项上人头送到张丛行跟前吧,他是不会允许郎君活着离开汉阳的。” 左无问又道, 他只是开玩笑罢了,毕竟实力相差悬殊, 张丛行坐拥整个汉阳, 裴衍洲能用之人不过千余, 如今摆在裴衍洲面前的是一个死局…… 裴衍洲却是认了真,天不怕地不怕的郎君仅仅带了五十人,手执双刀,直入汉阳府,一刀砍下了张丛行的项上人头。 年轻的郎君就提着人头站在汉阳府的血泊里,一身玄衣,看不出染了血色,然而温热的血水自他的衣袍上不断滴出来,分不清是旁人的还是他的。 左无问来时,以长刀为杖屹立着身子的裴衍洲才缓缓将怀中的金簪拿出。 那一支金簪同他的身子一起被砍了一刀,那刀伤自他的左肩拉至右腹,深入五脏六腑,故而金簪也跟着断成了两截,他每日都要描摹一遍的精致雕花被血浸了模糊,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最拿出手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冷峻吓人的浅色眼眸紧紧盯着那支断了金簪,便是左无问也不敢多上前一步,只听到凶残不似人的男子喃喃自语着:“不是都说情比金坚吗?为何这金子脆弱如此,就这么断了……” 与这金簪一起断掉的还有他那一份心心念念的期盼,那道险些致命的刀伤终究让他错过了小娘子的及笄礼。 从春末入夏,裴衍洲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能下地,大夫说他命大,再深半分便要割断心脉了,这么重的伤起码得静养大半年。 他却一意孤行,在能下地之后便赶往汾东。 恰是这一年的夏至,风吹古木,春花虽残夏荷初绽,不同于汉阳的血风腥雨,汾东城内依旧一片祥和。 来前,裴衍洲想要的不过是与小娘子的一个眼神交错,来后,他见到的是汾东太守十里红妆嫁独女,那独女正是他放在心尖上、不敢念舍不下的小娘子。 沈府前的那一片喜庆的红刺红了他的眼。 面色惨白的年轻郎君依旧是一身玄衣,不顾裂开的伤口,站在沈府之外的那个巷口,由着血水自玄衣的衣角滴落在石青色的街石上,就像从前每一个清晨他在这里等着沈月溪出门,只是这一次他等到的是沈月溪的一去不复返。 他素来知道沈月溪的美,小娘子只要用那双秋水眸轻轻看他一眼,便能叫春花夏茵皆无了颜色,却不知道及笄后的沈月溪穿着大婚的华服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眼含着水珠的娘子回眸看了一眼,似与他错落了目光,也只是这一眼,手中却扇遮去了她的容颜,簇拥的人群淹没了她的身影。 喧哗过后,余给裴衍洲的是无尽的苍凉。 他孑然一身,一人一马,固执地跟着送嫁的队伍走了一路,一直到别的男子执起她的手,多少个夜风从她那处吹到了他这一处,那一声来不及喊出口的“阿月”终被夜风吹散…… 裴衍洲在半夜蝉鸣中醒过来。 他自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由着夜风带着夏日的燥热扑面而来,如狼的眼眸在黑夜中退去了所有的伪装,直视着前方的沉寂。 原来又是一年夏至,怪不得会做这个许久都不曾做的梦…… 进沈府以后,沈月溪就在他触手所及之处,裴衍洲已经很少做前世的梦了,那些个噬骨之痛被埋在心底,他学不会温柔,却也努力学着将戾气藏起,不会叫自己吓到沈月溪,可惜还不够…… 他能记得沈月溪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能记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澄清无瑕,更能记得她殷殷切切地说着将自己当做亲兄长的模样…… 裴衍洲如谡谡长松立于夜风之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窗框,他原以为再来一世便有足够的时间徐徐图之,然而窥视他的珍宝之人太多……他还得抓紧一些才是,这一世他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牵沈月溪的手,与他渐行渐远…… 裴衍洲垂眸沉思。 而另一端的舒雅苑中,沈月溪亦被夏蝉吵醒,她惊地睁开眼眸,再望向四周,缓缓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梦。 夏日炎热,天已微亮,她索性执着团扇,倚着床靠,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梦中心悸犹存,她竟梦到了前世远嫁京都的场景…… 不仅如此,梦中挂着双刀的玄衣郎君从汾东跟着她一路到京都,还赶在她的前头,一人单挑胡燕山山寨,那血泊中的郎君像杀猪一般砍落了一地残尸,光想着便让她心慌…… 定是因为前几日听阿耶提及裴衍洲收服胡燕山的缘故才做了这个梦…… 清风徐徐,终扇得她又犯了困,沈月溪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方懒懒地起了床,自从得了沈南冲的准信,不必嫁出去,她在家中便不如从前那般讲规矩了,所幸沈南冲也并不拘她。 待到了膳厅,只瞧到沈南冲一人,她还是愣了一下,问道:“阿兄呢?” “你阿兄天未亮便走了,年轻的儿郎想要干一番事业总要勤勉些。”沈南冲笑道,他对这个义子十分满意,亦觉得裴衍洲大有前途,至于能走到哪一步,他要给予多少支持……那还得再观望观望。 沈月溪未多想,今日夏至,她约了林五娘一道湖上泛舟,互赠脂粉。 装扮好的小娘子出门便能感到夏日的燥热,只是为了康健的长久之计,她终究还是戴上了不透风的帷帽,由着林五娘新奇地看着她。 “月娘,这么热,你还戴帷帽?”林惠兰忍不住咂舌问道。 “五娘你不懂,风吹多了容易得病,我们这些小娘子还是要仔细些,以免年纪轻轻便生了病。”沈月溪轻声劝着,她在马车里多备了两顶,恨不得为喜枝与林惠兰都戴上。 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却躲得远远的,喜枝干巴巴地说道:“娘子,我皮厚肉燥扛得起风,而且戴帷帽多有不便,不适合我。” 林惠兰更是摇晃着头:“夏日这般热,待会儿出了汗乱了发髻,我才不要!” 沈月溪叹息地瞧着好友与喜枝,即便汗沾了发丝,夏风将薄纱缠在脸上闷得慌,她依旧忍着不将帷帽摘了,只用小手悄悄地掀了一点细缝透着气。 “沈娘子?” 细缝前站着温和带笑的郎君,圆脸的少年穿着惨绿长袍,干干净净,文质彬彬,全然看不出是武将世家出来的。 “是姚二郎呀。”沈月溪轻笑了一声,熟稔的口吻叫姚仲青一下子红了脸。 明明与裴衍洲年纪相仿,姚仲青却还带着些许稚气,特别容易羞涩,只是心上人在眼前,他壮着胆,结结巴巴地问道:“沈、沈娘子,要不要与我一道……一道去那边的观湖楼吃茶?还、还有一些郎君与娘子一起作画。” “好呀。”沈月溪一口应下。 观湖楼便建在岸边,三层阁楼,能将整个碧波湖一览而尽。沈月溪亦时常来游玩,并不陌生,她跟在姚仲青后头往楼上走,与一个面颊凹陷的男子插肩而过。 起先,她并没有在意,只是走了两步台阶,她方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便是姚仲青亦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正欲往下冲,那个消瘦的男子动作却更快,已经伸出手拉住沈月溪。 沈月溪一个踉跄,遮挡的帷帽一落而下,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男子手中匕首抵在沈月溪纤长的脖颈上。 “陆七!你放开她!”姚仲青急急喊道,想要再往下冲一步,便见陆续的匕首又近了几许,尖锐的刀锋便对着沈月溪的下颚之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只是被刀尖轻轻一触,便立刻渗出了一缕血丝。 “姚二,你要不要再试试往前走一步?”陆续阴鸷的眼睛盯着沈月溪被染上一点红的凝脂,诡异的兴奋自心底涌上,沈南冲关了他那么久,害得他家破人亡,这一次他要将他的女儿千刀万剐! 男子难闻的气息自后袭上来,沈月溪只觉得浑身难受,她害怕地浑身发颤,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到底没有尖叫出声。 “沈月溪,你和我讨一声饶,说不定我就放过你了。”陆续阴森地笑着,比手微微倾斜,贴着沈月溪的肩颈处,一条血痕便被划了出来。 沈月溪胆子小怕血,可沈家的傲骨她亦有,纵然一双眼睛憋得通红,眼角已沾染了泪珠,她却是一声不吭,只咬着牙不叫自己哭出来。 姚仲青心急如焚,然而陆续有沈月溪为人质,他轻易不敢动弹,只是干瞪着眼。 他们越是如此,陆续越是兴奋,他那双眼睛里闪着猩红的光,粗糙的手压在沈月溪的伤痕上,啧了一声。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啧第二声,一支羽箭不偏不倚从他脖颈的右侧穿入,自左侧穿出,刚刚好好如一只簪子一般插入他的脖子,鲜血都没有溢出,陆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直接没了性命。 他的身子带着沈月溪往后仰去,姚仲青冲下来时又是慢了一步,一个玄衣男子已经飞驰而上,紧紧抱住了沈月溪。 颀长的男子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臂膀有力地挽住她,沈月溪本该怕的,可是当她听到裴衍洲沉沉说道:“月娘莫怕。” 她一直忍着的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落下,那个一度叫她发憷的男子此刻却格外让她安心,“阿兄、阿兄,我好怕……” 娇小的娘子紧紧捏着裴衍洲的衣襟,抽抽搭搭地哭泣着,杏眼湿漉漉得犹如一只乞讨的狸奴,裴衍洲眼中的戾气缓缓退去。只是一低头便能见到她肩颈处的那点血红,他淡色的眼眸立刻又沉了下来。 他克制地又说了一遍:“月娘莫怕。” “裴校尉,这人……”跟着裴衍洲一道来的兵士小心问道。 沈月溪惊地回过了神,才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礼,忙退出裴衍洲的怀抱,瓮声说道:“阿兄,我失礼了。” 裴衍洲怅然若失,也才意识到,情急之下,他的手只隔着一层薄衫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缓缓将手负到背后,指尖摩挲,斜了一眼陆续的尸身,再将眸光转到了满脸歉意的姚仲青身上。 “既然是逃犯,拉回去还给衙门便是。”裴衍洲回了一声,他方从外剿匪回来,听说陆续从牢中逃出来,出于直觉便是来寻沈月溪。 也幸得他来得早,否则…… 他再垂眸看向沈月溪雪肌上的殷红,还是来晚了,“月娘受伤了,我先带她回去。” “裴兄,我……”姚仲青走上前想要解释什么,只是被裴衍洲那一眼的冰冷给镇住,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沈月溪走远。 沈月溪的不安一直见到了沈府的大门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由着裴衍洲将自己从马车上扶下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沈月溪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她略微颦了一下眉头,才发现裴衍洲并没有穿她给他备的浅色衣衫,而是穿了一身玄色,两把双刀挂在革制腰带上,峻厉得如同前世…… 她轻轻低下头去,就看到小小的一滴水顺着玄衣的衣角溅在地上,艳红的颜色却是分外扎眼,她惊地瞪大了眼睛,立刻忘记了方才的思虑,问道:“阿兄,你受伤了?!” “喜枝,快去叫林大夫!”她带着几分慌乱地叫唤着喜枝,顾不得男女之别,反过来扶住裴衍洲。 裴衍洲盯着她薄衫撩起露出的那一段皓腕,再将目光慢慢移到她关切的小脸上,沉默着由她扶着自己。 当林大夫过来时,裴衍洲已经被沈月溪押着躺在了床上,娇软的小娘子正努力板着一张脸,教训着冷面郎君:“阿兄怎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受了伤也不说?” 林大夫咳了两声,问道:“郎君哪里受了伤?让老夫看看。”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7节 裴衍洲看向沈月溪,淡然说道:“月娘的脖子被划伤了,先给她瞧吧。” 林大夫顿了一下,“小娘子的外伤,老夫不便于看,喜枝你去仔细看看伤口,告诉老夫伤口的长宽与深度,老夫好用药。” 喜枝忙拉沈月溪到一边,擦掉她脖子上的那一点血迹,却是连疤在哪里都寻不到了。 “……”喜枝与沈月溪双双沉默了一下。 沈月溪微微红了脸,说道:“我这哪算伤呀?倒是阿兄伤在何处?” “胸。”裴衍洲简短地回答道。 果然见小娘子大惊失色,一张芙蓉面如染了胭脂一般,被急出了眼泪,说道:“这么重要的地方受了伤,你怎么不早说?我在外面候着,林大夫您好好给我阿兄瞧瞧!” 等沈月溪出去了,裴衍洲才迅速脱了衣衫,露出他里面早已染成血色的白衣。 林大夫剥开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连带着便将快要结痂的伤口又血淋淋撕开,那年轻的郎君未眨一下眼睛,只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林大夫手底下流血的伤口不是他的一般。 沈南冲见到陆续的尸身以后便也冲冲赶回来,他在裴衍洲的房前见到了眼角还带着红的沈月溪,自当是先关心自家女儿:“阿月你可有被伤到?” “我没事,阿耶去看看阿兄吧。”沈月溪不愿再提自己那连伤口在哪都寻不到的伤,催促着他快些进去。 沈南冲进来的时候,林大夫已经为裴衍洲包扎好伤口,按着胸前包的地方,倒是伤得不轻。 他不轻不重地说道:“衍洲,你太急功近利了。”一日不到的时间便直接攻下了黎阳,这点伤不算重。 裴衍洲抬头直视着在他面前退去慈祥面孔的沈南冲,道:“黎阳是汾东隔开洛阳洛口的天然屏障,若黎阳长期为匪患所占,与汾东不利。” 理是这个理,只是黎阳的匪患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且是西军营之事,裴衍洲是东军营的人,虽然立了功亦是越俎代庖,汾东境内的军权分为三派,沈南冲占了一派,余下还有东西军营,他与东军营的姚将军关系好,但与西军营的关系便有些微妙。 裴衍洲又道:“我知道义父的顾虑,只是洛口已经大乱,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汾东多一分保障,与义父也是好事。” 沈南冲细细想了一下,裴衍洲说得确实在理,不再揪着黎阳的事。 他又恢复了原本温和的模样,笑道:“义父一是过来看看你的伤势,最重要的还是要感激你,这一次若不是你,还不知道陆续会对阿月做什么?” 也是他大意了,将陆续扔在大牢里都忘了这件事,却没有想到他还能逃出去。 裴衍洲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指腹摩挲了一下,事关沈月溪,他还是多说了一句:“义父的这个大牢怕是不大牢靠。” 沈南冲脸上亦无了笑容,他的汾东并非犹如一个铁桶牢固,危机藏于暗处,不知何时便会成为害人的陷阱。 “你说得对,义父便不叨唠你休息了。”沈南冲站起身,想了想,又道,“阿月天生怕血,你受伤的事少让她知道。” 沈南冲前脚出来,沈月溪后脚便进来了。 她盯着裴衍洲看了许久,一双眼睛又慢慢红了起来,倒像是受伤的人是她一般,“阿兄,痛不痛……” 裴衍洲哑然失笑,他一贯冷硬的眉眼看着沈月溪微红的兔眼添了不少暖意,他知道她怕血,亦知道她见不得打打杀杀,可他心有卑劣。 他没法像姚仲青那般以笑颜换得眼前娘子的欢心,唯靠这点伤痛,换得她的这一点关心。 即便他这一点伤,与前世在沙场受的各种伤比起来丝毫不算什么,他依旧垂下眼眸,僵硬地装出一点病弱,说道:“痛。” 一想到裴衍洲忍着伤痛去救自己,沈月溪便又忍不住红了眼,抽泣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皆是自己不知好歹,“阿兄,你且好好躺着养伤!” 裴衍洲前世受了那么重的伤便也只休息了一个月,如今这点伤着实不值一提,只是见着沈月溪为他忙前忙后地跑着,亲自为他端茶递药,他便硬是逼着自己在床上躺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左无问忍无可忍地上门来提人:“郎君,您的大计呢?” 第二十五章 “郎君在府中休养生息, 是要将刚打下来的黎阳拱手相让,为他人做嫁衣吗?”左无问不客气地问道。 裴衍洲比他却要淡然许多,“我手上无兵, 占不住不如放手。黎阳是块肥肉, 东西军营谁都不肯割舍,由着他们去争吧。” 左无问一下子便明白了裴衍洲的意思, 笑道:“郎君果然大才,倒是某急躁了。” 裴衍洲垂下眼眸,他对黎阳只攻不占, 是因为他所谋更大…… “阿兄,你今日可好些了?我可能进来?” 门前传来小娘子娇滴滴的声音,裴衍洲前一刻还深沉着的眼眸下一刻便散去了所有的算计,干净如纯洁的少年, 左无问默不作声在一边看着, 却又暗自心惊了一下。 “月娘进来便是。”裴衍洲依旧说的很淡,可左无问却是听出了那一缕不一样的情愫来。 沈月溪端着吃食进来, 见左无问在此,大方招呼道:“左先生也在?” “某来看看郎君的伤势。”左无问笑回了一声, 便只当自己是壁上花, 若有所思地瞧着眼前这一对一来一往的义兄义妹—— 小娘子心无城府, 一心将眼前的郎君当做亲人来待,只是那郎君盯着小娘子的眼眸可不是这一回事,如狼似虎, 志在必得! 等沈月溪离去,左无问才慢慢开口道:“郎君若是娶了沈娘子, 倒不失为一条捷径, 只是沈太守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要的是温和听话的上门女婿,像郎君这般的在沈太守那只能做义子不能当女婿。” 裴衍洲并不意外左无问看出自己的心思,若是这都看不出来,左无问也不必跟着他了。 他眸色深沉,声音轻淡:“汾东在我手上时,便由不得他了。” 左无问摸了摸鼻子,心说,若是想要汾东,当初又何必麻烦将沈南冲救回来? 沈月溪对裴衍洲的心思一无所知,自裴衍洲将沈南冲从京都救回来,她对裴衍洲更是真心实意了几分,一心将他当做自己兄长来对待。 隔日清早,她去寻裴衍洲,得知他已早早出府,还有些失望。 沈南冲跟在她后头,看在眼底,问道:“阿月……可是心悦你义兄?” “咳——”沈月溪猛地被呛了一下,娇地跺了一下脚,“阿耶,那是我兄长!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又不是亲生的。不过沈南冲亦看出沈月溪对裴衍洲并无儿女之情,也不将这句话说出口,“那姚二呢?你若觉得他不好,阿耶再为你多寻几个,汾东好儿郎多的是。” 沈月溪如瓷碗一般莹白的面上微微染红,她与姚仲青相处不多,若说有多喜欢倒也谈不上,只是对方生了一张讨喜的脸,脾性也好,还肯入赘,她便对他添了不少好感。“姚二便挺好的。” 沈南冲笑了笑,便也将方才一瞬动的心思给放下了。 不过想来也是,裴衍洲这样的男子若是选做女婿,过于凶狠,不是阿月能管得住的,但若是让裴衍洲做兄长,待他百年之后还能给沈月溪撑腰。 又过了几日,沈月溪依旧没有看到裴衍洲的身影,倒是姚仲青登门拜访,说是特意来给沈月溪道歉的。 周伯领姚仲青进来的时候,沈月溪正在花园里作画,夏日石榴花开,院中一片好景,她便动了几分作画的心思。 她一边提着画笔,一边有些莫名:“为何要道歉?” “那日若不是我邀沈娘子去观湖楼,沈娘子也不会遇险……”姚仲青眼神黯淡,只恨自己平日里没有和父亲好好习武,那日心上人遇险,他却是束手无策。 “你又不知道歹人会出现在那里,错的是歹人,与你何干?”沈月溪笑道。 “可是我……”姚仲青小心看向石榴花下比花娇的小娘子。 今日的沈月溪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轻盈的薄纱裙在夏风中清扬,不显得艳俗,反让沈月溪像画壁上的仙子一般,看得他心怦怦乱跳,似闯入了一头小鹿。 沈月溪放下画笔,将自己作的画高高举起,对照着景色瞧来瞧去,姚仲青也跟着她看来看去,见她顿住动作,望向自己时,他忍不住挠了挠头,憨憨笑道:“沈娘子这幅丹青当真是妙。” “好吗?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沈月溪略微苦恼地说道,那一双杏眼眨巴眨巴,能眨到人心里去。 “我……我会一点,不若我来添一笔?”姚仲青小声自荐。 待到沈月溪将画笔递到他手中时,羞涩的郎君却一下子入了神,专注提笔,一气呵成,在沈月溪所画的石榴花下添了一红衣少女—— 少女衣袂飘飘,浓绿万枝红下嫣然一笑,当真是为这画增色不少。 沈月溪一脸惊喜,再看这画时又多了几分欢喜,她真心称赞道:“却不知姚二郎画的这一手好画。” “沈、沈娘子谬赞了。”放下画笔的姚仲青一下子便没了气势,一张脸又红了起来。 沈月溪没能忍住笑出了声,笑得姚仲青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那红头红面的样子活像是蒸熟了的螃蟹。 “既然这画中人是姚二郎所作,那便也留下落款吧。”沈月溪眉眼弯弯,将落款的笔递上,少女白中带粉的指尖夹着玉质的宣笔,分不清是笔杆白一些还是少女的手指更无瑕些。 姚仲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的笔,怎么出的沈府,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出门时还险些撞到了匆匆下马的裴衍洲。 他红着脸道:“阿兄……不不不,我是说裴兄抱歉,是我未好好看路。” 温润少年面色红润,是当下娘子会掷果满车的美男子。 裴衍洲瞥了他一眼,便往府里面去。 沈月溪正在收拾画具,画墨已干,她将画交由喜枝拿去装裱。一转身,见到裴衍洲便站在自己的身后,她立刻迎上去,眉欢眼笑地问道:“阿兄身上的伤可好了?” 裴衍洲本欲问她姚仲青来做什么,可是对上她这样的笑面,他不愿在她面前谈及另一个男子,只应了一声:“好了。” “阿兄也真是的,伤也还没痊愈便到处跑,万一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办?”沈月溪笑嗔着,娇小的身子抱起画具来多少有些不便。 裴衍洲上前一步,接过她手中的画具,高大的身形为她遮住了烈日,借着落下的暗影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容颜,她不知道她是落在他心底的唯一病根,从前世到今生越扎越深,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还要继续克制——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当沈月溪抬起头的时候,他又微微侧过了身,没叫她对上自己眼眸化不开的浓墨,他将目光放在远方,还是那一副清冷郎君的模样,“月娘,我要有一段时日不回来。” 沈月溪担忧地看向他,小声地说道:“阿兄一定要多保重!” 她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红绳,那红绳上挂着一枚铜钱,“阿兄低头。” 裴衍洲轻轻看了一眼,半曲着身子,将自己的脖子伸到她面前—— 清冷的郎君有着如西域人一般的剑眉星目,鼻子挺立如峰,骤然凑近,便是沈月溪也心悸了一下,她的阿兄确实是俊美得她都红了脸,只是他寻常太过冷冽,常常叫人不敢看。 她后退了小半步,将那枚铜钱挂在裴衍洲的脖子上,认真地说道:“这是我在兴国寺求来的平安铜钱,阿兄一定要戴着以保平安。” 红绳挂在裴衍洲的脖子,在他冷白的肤色之上竟有几分妖孽,沈月溪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好。”裴衍洲应着,那一枚挂在脖子上的铜钱还带着她的余温,面冷如他在炎夏中也有了几分温润。 她的义兄虽然看着冷,但在她面前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个“好”字。 这般想着,沈月溪心中亦生出了几分亲昵,杏眼又弯了弯,“阿兄何时归来?” “尽快。” 裴衍洲的尽快却是一去大半年,再归时,已经是入了冬。 又是一年腊月初八。 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寒,今年入冬后已是下了好几场大雪,腊月初八之日,虽然放了晴,只是前夜下了大雪,在门前厚厚积了半人高。 周伯早早叫人清出了一条道,早膳时还是来问了一句:“今日这天气,娘子可还要施粥?” “要的。”沈月溪一入了冬,便恨不得将能穿的冬衣都裹在自己身上,今日确实寒冷,她只朝外探出一小点指尖,便感到冰凉。 沈月溪吩咐道:“周伯,拿个火炉摆在外面温着粥吧,再多备些包子。” 她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罩衣,在喜枝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去。她本做好今日人少的准备,若是有人来了便多分一些,只是等到她出门的时候,见到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队伍,还是被吓了一跳。 去年来的人已比往年多一些,今年却是比去年还要多一倍。 沈月溪不禁问道:“你们可都是汾东本地人?”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8节 “回娘子,我们并非汾东本地人,是从西面逃荒而来的。”有人答道。 沈月溪看向那些人,面黄肌瘦,枯瘦如柴,老弱妇孺,她心有不忍,又吩咐喜枝再多做些包子与粥送过来。 奈何难民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起先还顾忌着一边的侍卫,排着队伍一个一个拿过来,只是眼见着前方的食物越来越少,一个男子在人群中喊道:“要没了!我们上去抢!” 后面的数十个男子一哄而上,推开排在前方的老人与小孩,天寒地滑,那些个老人、妇人与孩子哪里拼得过这些男子,摔得摔,倒得倒,连着连食摊也翻了,那火炉砸在地上,火舌喷出烫着人,更是惨叫连连。 护卫们冲上前去,又反被那些难民给冲开,也跟着摔在了地上,沈府前面乱成了一团。 那个藏在人群中的男子贪婪地盯着沈月溪,那可是汾东太守的独女,若是能抓住她,定然能敲诈到不少银两…… “娘子,我们先回去!”喜枝扶着沈月溪就往门内走去。 “好、好……”沈月溪有些慌张,奈何她穿得有些多,走路并不是那么方便。 一个长棍敲在喜枝的身上,让喜枝吃痛地放开了她,男子发黑的手重重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沈月溪惊呼一声,挣扎着道:“放开我!” 从后方冒出的两个男子却是一左一右架着她,就想趁乱将她拖走。 两个男子带着她还没有从人群里出来,没出鞘的长刀直接砍中一个男子的脑袋。 即便是刀鞘,可那般的力度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那男子当下便迸出了脑浆砸在了地上。 沈月溪还没来得及睁眼,便被一人拉入了怀里,她厚实的冬衣撞在生硬的玄甲上依旧有一些闷痛与冰寒。 一只大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裴衍洲轻轻地说道:“月娘,别看。” 她不爱他杀人的模样—— 所以蒙住她的眼,杀了这些人! 第二十六章 裴衍洲的刀在捂住沈月溪的眼睛以后出了鞘, 另一个拉着沈月溪的男人当下跪倒在地,大喊道:“军爷,我们不过是逃荒而来的!不敢冒犯娘子……” 裴衍洲面色阴沉, 刀从那人的脖子移到了他的右手上。 那人只被他看了一眼, 就被吓得软了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全说了出来:“军爷饶命!饶命啊!是……是有人花钱雇了我们闹事!小的也只是为了生计, 还请军爷饶了小的……” 裴衍洲手中的刀往下一压,一下子砍下那人之前碰过沈月溪的手,不等他惨叫出声, 便用刀背打晕他,冷声喊道:“把这些人都给抓起来。” “是。”他带来的兵士齐声答道。 那些士兵与沈府的侍卫并不一样,他们手中的刀说出鞘便出鞘,一旦遇到反抗, 说杀便杀, 是真正从沙场上下来的兵。 那一片混乱在无情的刀下一下子变成了寂静,无人再敢起来闹事。 沈月溪一直被蒙着眼睛,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里,裴衍洲的手始终带着干燥的温热, 长久的黑暗叫她心慌, 然而耳边传来的铁器敲击之声又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许久, 喧嚣化为无声,她才软软开口问道:“阿兄,可以将手挪开了吗?” 裴衍洲能感受到掌心里的长睫扇动, 如同两片羽毛一下又一下地刷过他的掌心,轻轻痒痒的, 他看向掌底下的那张脸, 小巧得他一只手便能遮住全部, 唯有一张似樱桃一般的红唇露在外面微微张启,带着诱人的光泽。 他的眸色不受控制地暗沉下来,手掌下那张微凉的脸都变得烫手起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单手收刀,才缓慢地将放在她面上的手挪开。 “月娘可有受伤?” “没……”沈月溪刚想问答,就被裴衍洲突然抓住了手腕,她心中紧张了一瞬,想要将手缩回来,又哪里能敌得过裴衍洲的手劲。 “你的手被烫到了。”裴衍洲眉头紧锁。 若非她低头便能瞧到手背上那一小块红色,他那肃穆的神情,沈月溪都要以为自己受了重伤。 “没……”她试图动了动手腕,想要将手挣扎出来,裴衍洲却依旧抓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阿兄……”她唤着,裴衍洲只当自己未听到,就这样牵着她朝屋里走去,从前堂穿过,一直将她带到了她的舒雅苑。再从他的怀中拿出上好的伤药,细细为沈月溪涂抹。 裴衍洲的手指温热而带着薄茧,略有些粗糙的触摸总叫沈月溪感到怪异,他对她这般……是不是逾过兄妹之界了?沈月溪不安地疑惑着。 她不知道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深沉的男子一眼便能将她看透,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为她上好药,又对喜枝吩咐了一句“好好照顾娘子”,才转身离去。 沈月溪盯着他那一身萧杀的背影,想了想,又站起身匆忙追上去。 裴衍洲走得很快,并不是沈月溪能跟得上的,只是他没走多远,便听到后面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那样的声音他不必回头便知道是沈月溪的。 他停了下来,回首侧转,便能看到那像个雪团子一般急急追上来的小娘子,不爱动的小娘子才跑了几步路便乱了呼吸,面色发红。 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看着小娘子那并不灵动的脚步,他难得有了一丝无奈,不得不折回到她的面前,“月娘可是有什么事?” “阿兄……那些逃荒来的难民并非都是闹事之人……”沈月溪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她听到闹事之人的话,知道人群里混了别有用心之人,可那些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只不过是为一顿饱饭。 裴衍洲明白她的心思,眼前的小娘子并不知道人心险恶,人在一无所有时便会变得穷凶极恶,纵然是老者与孩童也未必无辜,可他终不舍得将她的这一份天真打破。 他只淡淡说道:“月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沈月溪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轻松之色,“多谢阿兄,那……我回去了?” “嗯……”裴衍洲应了一声,站在原处望着沈月溪的背影,他又忍不住叫道:“月娘——” “嗯?”沈月溪回眸相望,眸中有不解。 “月娘,喜欢东边还是南边?”裴衍洲问道。 沈月溪依旧不明所以,只是裴衍洲问了,她便认真答了:“东边有海,南边有阳,我都喜欢的。” “好。”裴衍洲应了下来。 沈月溪眼中的不解更深了几分,不明白他这个“好”应的是什么,她想多问一句,便见周伯来找裴衍洲。 “郎君,阿郎回来了,正在书房等您。”周伯道。 沈月溪见沈南冲寻裴衍洲,便也不好意思再多问,在心底琢磨了一下,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没往心里去。 腊月初八过后,沈南冲嘱咐沈月溪,近些日子汾东城内不太平,叫她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沈府门前的侍卫又多出了不少。 沈月溪乖巧地听从她阿耶的话,在府里一直待到了除夕。 除夕夜,团圆夜,门前新桃换旧符,在家里沉闷了近一个月的沈月溪便也活络了起来,尤其是这一年家中还多了个兄长,她忙前忙后准备得更多,还特意吩咐了厨房多做几道荤菜。 然而,她在寒夜烛火之下,盼来盼去,只盼到了沈南冲一人独归。 “阿兄呢?”沈月溪瞧着沈南冲背后的空荡荡,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阿耶回来了不就行了?”沈南冲看着女儿眼中的失落,颇为吃味,见到沈月溪不苟同的眼神才轻咳了一声,补道:“你阿兄如今是副都尉,身上有要事,开春之前怕是回不来了。” “什么要事,连年也不给人家过?阿耶你怎么这般……”沈月溪嘟囔两句,又一寻思,忍不住责问沈南冲,“阿耶莫不是觉得阿兄无依无靠,便使劲得欺压他吧?亏得阿兄当初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京都救你,阿耶……您教导女儿的礼义廉耻呢?” 在她眼里,沈南冲俨然是个压迫下属的官长。 沈南冲被她气笑了,不过到底没将裴衍洲的事说出口,笑骂道:“你阿耶是这般苛刻之人吗?莫忘了他还是我的义子呢,你阿兄是真的有要事去了外地。” “汾东都不太平,何况外地……”沈月溪更添了几分担忧。 “你别担心了,你那阿兄有的是本事。”沈南冲笑着安慰道。 沈月溪却是斜睨了他一眼,转身对周伯吩咐道:“周伯,将食案上的牛羊肉都给撤了吧。” “难得佳节,怎么就撤菜了呢?”沈南冲慌忙叫住周伯,“上都上了,撤什么撤?” “本就是为阿兄准备的,阿耶都上了年纪了,晚膳吃这些容易积食。”沈月溪哼哼着,也不等沈南冲转头便往屋里去了。 沈南冲摸了摸鼻子,面上笑着,心里却又想起了那日在书房中与裴衍洲的对话—— 裴衍洲对他说道:“如今汾东城内流民成患,更有歹徒混入其中,义父若想保汾东平安,要么关了城门,不纳流民,要么一劳永逸,攻下南边的彭城。” 那些流民是彭城太守故意派进来,想要趁机抓住沈月溪威胁沈南冲,若真能除掉沈南冲,彭城太守近可占汾东,远可向齐帝邀功,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沈南冲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以裴衍洲为将攻打彭城,只是彭城这些年虽然不如汾东,却也是个大郡,要想攻下并非易事。 不管是沈南冲还是裴衍洲都将这事在沈月溪面前瞒了下来。 确实有些难,沈南冲长长叹了声气,再见沈月溪虽耍了小性子,却还是在膳厅的门前等着自己,他又迅速藏起了愁绪,笑呵呵地走到沈月溪跟前,“阿月莫要为衍洲担忧了,阿耶叫他去的地方就是远了一点,他无法赶回来过除夕而已。” 沈南冲不欲多谈这事,便转了话题,问道:“阿月过了年便要及笄了,你阿娘已不在……我请姚夫人为你主行笄礼可好?” 他多少有些惆怅与酸涩,去年之时他还在感叹沈月溪的初长成,眨眼间便又是一年,他的阿月到了嫁人的年纪…… “这些……便全由阿耶来做主了。”沈月溪轻轻笑了一下,似看出了沈南冲的忧伤,她主动夹了个鸡腿给他,“阿耶莫要难过,女儿又不是嫁出去。” 沈南冲也跟着笑开,说的也是,横竖他是为女儿招婿上门。 三月初三上巳节,正是沈月溪及笄之日。 已经经历过一次及笄之礼的沈月溪更加淡定、端庄,由着姚夫人为她换了发髻,插上玉簪。 铜镜里的小娘子一双杏眼似融了月下碧波,面颊如霞,娇艳欲滴,正是最美的年华,即便镜面模糊却也掩不住康健的朝气。 沈月溪盯着铜镜,怔了又怔,只觉得前世比这镜面更要模糊些,她已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重生而来,还是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阿耶的阿月是真的长大了。” 她转眼看向一直守候着自己的沈南冲,正值壮年的男子高大儒雅,不恶而严,却为她红了眼眶,强忍泪水。 她朝着她的阿耶笑开,明媚动人,如这春光。 沈南冲愈发眼睛发涩,虽然汾东之外,起义不断,年初时汉阳太守张丛行率先自拥为王,他也已与齐帝闹翻,可他依旧尽自己所能,为他的阿月造一幅太平盛世,守她一世安康。 宴席散时,已是黄昏,宾客都已离去,周伯正欲关门,却见一高大玄马自远处疾奔而来,马上之人一身玄甲,还未等马彻底停下,便已一跃而下,匆匆跨过门槛。素来沉稳的郎君脸上却有了急色,那双异瞳难掩光芒。 “郎君回来了?”周伯略有些吃惊。 裴衍洲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往里去,凯旋的大军还在百里之外,是他先行回了汾东。手中紧攒着的是早已备好的簪子,前世他错过了沈月溪的及笄,这一世他无论如何都不可再错过 他一个拐角到了后花园,便看到穿着杏黄裙纱的沈月溪披着霞光,站在落日余晖下,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只是在她的一丈之外却有个分外碍眼的姚仲青。 第二十七章 姚仲青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玉佩, 那是他早早就为沈月溪选好的及笄之礼,然而他期盼许久,等到独自面对沈月溪的时候, 却不知该如何将这块玉佩送出去。 虽然两家私下都有了意思, 阿耶阿娘也曾问过他的意思——姚夫人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道,沈家只一个女儿, 要寻的是入赘女婿,若是他不愿意,便当未曾提过这事。姚仲青却是一口应下了。 他心悦沈月溪已久, 只是他在姚家众儿郎里并不出彩,上有继承父亲衣钵的兄长,下有聪明伶俐的幼弟,平凡如他从未想这等好事能轮到他的头上。 无人知晓, 当姚夫人来说这事的时候, 他心中是有多么窃喜,他在心底默默算着日子, 只等着沈月溪及笄之后,二人之间便可大模大样地议亲了。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19节 “沈、沈娘子……”姚仲青一开口便红了脸, 尤其是沈月溪清亮地看着他, 杏眼之中只映着他的倒影, 仿佛满心满眼皆是他一人,那些思忖许久的话便全落了空,他竟傻在了那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挞、挞、挞”铁靴敲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斜风晚霞下少年羞涩的绵绵春意。 沈月溪与姚仲青一道回了头, 便见到高长的男子穿着玄鳞甲,手扶长刀, 自远处阔步走来。 春日融融, 夕阳暖风, 面无表情的冷面郎君却是步伐森森,带着萧飒的冷冽,姚仲青没由地便感到了一阵凉风自背后袭来,掌心的汗更多了一层。 “裴、裴、裴兄……”姚仲青嘴巴都不利索地招呼着。 “阿兄——”沈月溪却是一脸的惊喜,顾不得还有外人在,便直接小步跑到裴衍洲面前。 大半年未见的裴衍洲似乎又高了一些,她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小娘子仰着头,一双杏眼圆睁,惹人怜爱。 为了让她看清他的脸,裴衍洲将凤翅盔取下,束起的长丝在风中扬起,偶有几缕轻拂在他冷硬的面颊上,多少柔化了他深邃的眉目。 “阿兄,你去了哪里?除夕元春都不见你回。”沈月溪略带委屈地娇嗔着,那一丁点儿的指责娇娇柔柔,更像是在撒娇。 裴衍洲的剑眉舒展,看着她时浅褐色的眼眸里多了细碎的光,只是他略微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姚仲青时,那双眼里的碎光便凝成了寒冰,看一眼便叫人心惊胆战。 他道:“时辰已不早,姚家的马车都已离去,怎姚二郎还在此?” “我、我是骑马……”姚仲青开口欲言,却发现穿着盔甲的裴衍洲比平日里更吓人些,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叫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说道,“我这便回去了。” 看着姚仲青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沈月溪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味,她疑惑地看向裴衍洲,只是裴衍洲的神情淡淡,未见一丝异样。 她看了他一眼,当自己是多虑了,笑道:“阿兄辛苦赶路,想来是累了,我叫人为你备汤水洗浴,再准备些吃食。” 已经换了发髻钗了碧玉簪的娘子走到他的前端,身姿婀娜,随着莲步轻移,衣裙摇曳,玉簪上垂下的流苏微微晃动,生动鲜活,就在他的触手可及之处。 “阿月……”裴衍洲忽地轻唤了一声。 他见着前方的沈月溪停下步履,轻轻回眸,霞光照得她如雪的肌肤微红,原来她及笄换钗后是这般模样,可还不够—— 裴衍洲跨上前,从怀里拿出那一支随身携带的金钗,握刀不曾抖过的手有了些许颤抖,又稳稳地将那支金钗钗在了她的发髻间。 玉簪在下,金钗在上,两根簪子插在沈月溪的头上并不显得突兀,反显华美。 她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那根金簪,做工细腻,簪头上是一双镂空的蝴蝶,轻轻一碰便会蝶翼轻扇,如她的长睫一般。 她看向他,他轻声道:“月娘,此生予你景福。” 他放在怀里两辈子的金簪终于送给了她,前世年少旧梦里的遗憾在今日终得了结。 沈月溪浅浅一笑,与他眼神交错,朝着他正式行了一礼,道:“多谢阿兄。” 裴衍洲眸色一点一点浓郁起来,这是他年少时最大的奢求——在她的眼里看到他,听得她对他娇娇地说上一句话,可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他…… “衍洲回来了?”沈南冲从周伯那里听到裴衍洲回来了,便也跟着赶过来,他见着义子慢慢抬头望向自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裴衍洲看向沈月溪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 “嗯。”裴衍洲淡然应了一声。 “阿月,你今日也累了一日,先回去休息吧,衍洲同我一道去书房。”沈南冲笑着上前拍了拍裴衍洲的肩膀,只是拍下来有些发沉的手让裴衍洲多了几分掂量。 沈月溪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对沈南冲说道:“阿兄刚回来,阿耶你早些让阿兄回去休息。” “阿耶知晓了,就是问他几句话而已,累不着你阿兄。”沈南冲对着她无奈笑道。 沈月溪这才又挂上了浅浅的笑,对着裴衍洲眨了眨眼,见冷面郎君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那一对梨涡一闪而逝。 她本想叫裴衍洲多笑笑,只可惜沈南冲在边上,她只得略带遗憾地离去。 进了书房,沈南冲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不怒而威地说道:“我儿出息了,是觉得我封了你这个副都尉,你便能拿着我的兵欲所欲为了吗?” “义父何出此言?”裴衍洲平静地问道。 沈南冲的责问是他预料之中的。 事实上,他提前回来之事,左无问是极力反对的。去年腊月,他借着流民闹事向沈南冲提议直攻彭城,沈南冲一再犹豫,最终还是允了,将他从东军营的校尉提拔到副都尉,带了五万人马南下攻打彭城。 只是,裴衍洲早在正月时便已拿下了彭城,他在彭城休整了一个多月,收编彭城旧部将五万人马扩到了十万人马,留左无问与两万人守在彭城,自己领八万人往东北而去,凭借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三日之内拿下任城。 彭城、任城两城在手,裴衍洲如今的实力便在沈南冲之上,虽然当初的五万人马是从沈南冲手中取得的,可左无问是何许人也?他是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下一座城池之人,加上裴衍洲一战成神,叫底下的将士心服口服,左无问借着裴衍洲之名便将原本已经动摇的将领全都拉拢了过来。 “郎君,如今双城在手,拥兵十万,不如佯装回汾东,直接带兵围了太守府,将沈太守好生供养起来便是。” 在裴衍洲出发之前,左无问是如此对他说的,所谓“好生供养”那是左无问这个读书人的斯文说法,说白了便是直接囚了沈南冲,将汾东亦收到囊中—— 如果沈南冲不是沈月溪的父亲,他必然会听从左无问的计策,直接拿下汾东,但是沈南冲是沈月溪的父亲,他便不愿意这么做了——至少如今还不到这么做的时候。 沈南冲看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年轻男子,初见时的少年青涩不知何时已彻底褪去,剩下的是如狼如鹰的凶悍,他早知这个义子并非池中物,但是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连取两城还是让他心惊,更叫他隐隐生了危机之感。 只是,裴衍洲独自一人回来,未带一兵一卒,毫无防范,站在他面前未显半点异样——他若是裴衍洲直接就领兵偷袭汾东了…… 这般想着,沈南冲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目光又柔和了下来。 他道:“你太急了,如今皇帝管不到我们,是因为朝廷的军力被汉阳的张丛行所牵制,但是你攻下两城,加上汾东,我们壮大得太快,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裴衍洲淡淡说道:“义父放心,张丛行北上直逼京都,才是最叫齐帝头痛的,他无暇顾及到我们。” 他的手指磨了一下刀柄,前世就是这个时候张丛行死在了他的手里,只可惜他现在鞭长莫及,不知道这个还活着张丛行会给这天下大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攻打任城?”沈南冲试探地问道。 裴衍洲十分坦陈地说道:“我问月娘喜欢东边还是南边,她告诉我她都喜欢。今日月娘及笄,我以二城为礼赠上。” 沈南冲心中一震,微微后仰地望向神情无变的裴衍洲,想起了方才在后花园的一幕,他的手负在背后,严厉地说道:“衍洲有心了,只是阿月哪懂这些?你更不要同她说,你是去打了仗回来。” 裴衍洲看向沈南冲,又听到他这位义父说道:“衍洲,义父知道你的鸿鹄之志,你若想要离开汾东我也绝不阻拦,但只有一点不能动阿月。阿月她被我娇养惯了,也就只能在小家小户里管着,成不了大器。” 裴衍洲眸色一敛,却在沈南冲的注视下难得笑开:“义父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动月娘?” 五官峻厉的男子轻轻笑着,竟叫他带着几分异域的长相添了说不清的昳丽,尤其是那一对梨涡。 沈南冲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竟有些恍惚,原来裴衍洲也是会笑的。 他看着一笑便显得年轻的裴衍洲,又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第二十八章 裴衍洲从沈南冲书房里出来的时候, 微抿着薄唇,眼中是冷冽的寒光,他的手扶在长刀柄上细细摩挲, 像在思考着什么, 只是他一抬头便看到了等候在廊下的沈月溪。 天色渐暗,廊前的灯笼通明, 灯下美人身姿玲珑,挂于臂弯间的披帛被晚风吹起,似星河缠绕在她的身上, 那支他赠的双蝶金钗还插在她的发髻间,在风中微颤,展翅欲飞,又似恋恋不舍停留于云鬓上。 他眼中的寒光散去, 大步走上前去, 问道:“月娘在等何人?” 昏黄灯下的沈月溪更显柔美,笑语晏晏道:“在等着阿兄。” 裴衍洲眸中闪过暖光, 一双琉璃眼也多了些烟火气,他看向沈月溪那张还在继续开阖的红唇, 听着她悦耳的柔声细语:“阿耶也真是的, 阿兄风尘仆仆, 也不让你早些去歇息。我叫人备了汤水与吃食,送到你房里了。阿兄,可还需要什么?” “你……” “阿兄说什么?” 沈月溪抬眸不解地望向裴衍洲, 身穿甲胄的男子看上去极为肃杀,不苟言笑, 方才应是她听错了吧? 裴衍洲与她对了一眼, 清晰看着她的迟疑, 摩挲着手指,缓缓说道:“许久未见,月娘陪我一同走走。”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好脾气地应下:“我送阿兄回去。” 沈月溪走在裴衍洲的身侧,没一会儿,高大腿长的男子便超出了她一丈之远,前方的男子似有些无奈,慢慢停下了步伐,站在原处等着她。 裴衍洲转过身,站在摇曳的灯火中等着她,明明还是一脸的冰冷,眼中却是她看不清的情绪。 沈月溪愣了愣,颇为不好意思地笑道:“阿兄,我行得慢,送到此处……” “既然说送,便送到底。”裴衍洲不容她推托,浅色的眼眸直直地凝望着她,沈月溪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步密集地赶上前。 两人再次并肩,裴衍洲刻意地慢下了脚步,这一次终于没再错开,只是从沈南冲的书房走到裴衍洲的房间并不远,没走一会儿便到了。 沈月溪为了赶上裴衍洲的步伐,走得比平日里要快许多,裴衍洲一低头便能看到她凝在鼻尖上的几滴汗珠,像清晨的梨花沾染了露珠。 他克制着想要伸出去的手,回屋拿了一盏灯笼,不容置疑地说道:“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啊?”沈月溪只觉得不可理解,她方将他送回屋,怎么他又要反过来送自己了?那自己岂不是白送了? 然而裴衍洲却是不容她多想,已经提着灯走在了她的前方,沈月溪无奈,只得再跟着他身后,将来时的路再走一次,往自己的舒雅苑走去。 线条生硬的男子高大消瘦,手中的微火摇曳,映在他的黑甲上叫他看上去也柔和了下来,许是今日及笄,沈月溪心情舒畅,又许是这如钩新月迷蒙,沈月溪在这暖风吹拂下,不自觉地便问道:“阿兄十七还是十八了?” 裴衍洲只道:“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哪有年纪是别人说了算的?”沈月溪轻声笑道,“阿兄,沈家无主母,阿耶又是个粗枝大叶的,都未注意到你快到弱冠之年,你可有看中哪家小娘子?” 话说出口,沈月溪便有些后悔,她如今还是尚未出嫁的小娘子,问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合规矩,可她转念一想,自己上辈子活到二十五,又不是真正的小娘子,沈家无主母,她来询问一句也不算过分。 裴衍洲手中的灯笼一顿,借着夜色幽幽地看着沈月溪许久,看得她萌生退意,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那月娘呢?可有看中谁?” 沈月溪没有想到他会反问,她如今真心拿他当亲兄长看待,倒也没有藏着掖着,小声问道:“阿兄,觉得姚二郎如何?” “啪嚓”一声,裴衍洲手中的灯笼手柄断成了两截,那灯笼一下子落在地上便灭了。 “阿兄?”沈月溪有些紧张地唤道,黑夜朦胧,她只影影绰绰地看到裴衍洲的身形,却辨不明他脸上的神情。 “舒雅苑到了。”裴衍洲只落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去,玄甲漆黑,很快便融入这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沈月溪面上茫然,思考了许久,才觉得自己是唐突了,身为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怎能直接过问兄长的婚事,过阵子她叫沈南冲为裴衍洲打听打听…… 裴衍洲回来后三日,紧跟之后的凯旋大军便也回到了汾东。沈南冲自当要论功行赏,只是裴衍洲已经做了副都尉,再上去总不能越过自己这个都尉,瞧着出征时的五万人回来变成了十万,沈南冲愈发觉得裴衍洲不会留在汾东—— 不过裴衍洲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如今还有待观望,他需得妥善安排了裴衍洲才是。 裴衍洲却是主动提出:“西军营藏有二心,于义父不利,不若以东西军营皆要扩军为由,将我连同降来的人马一同放在西军营。” 沈南冲略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西军营的张素与张丛行是同乡,暗地里还有些来往,和我面和心不和,你若是去了,他必会给你软钉子碰。” 裴衍洲道:“我正想会一会他,上次我带着东军营的人剿了黎阳的匪,西军营却以黎阳是他们的地界为由,收了黎阳。” “你过去了,那是在他的地盘上……” “无妨。”裴衍洲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在沈南冲听来却甚是嚣张。 他摸了摸下巴,再瞧着裴衍洲年轻的面孔,想着到底是年轻郎君,再沉稳还是难掩少年意气,不过让裴衍洲去西军营吃吃苦头,挫一挫身上的锐气倒也成——免得他太过得意,不将自己这个义父放在眼里。 沈南冲这般想着,便也应下了裴衍洲之请,只是他到底是自己的义子,还是吩咐道:“若是觉得在西军营遇到了什么事,莫要声张,只管悄悄来寻我。” 张素听闻沈南冲让自己的义子带着人马归到西军营旗下时,面上呵呵笑着应下,心中却是牵肠百转,藏了冷笑,纵然沈南冲的义子是能攻二城的奇才到了西军营也只管叫他蹉跎! 然而张素以为自己拿捏了裴衍洲,可以任意磋磨于他,却不知道裴衍洲也在暗中蛰伏,只等着一个机会…… 沈南冲还以为自己的义子在西军营受着苦,却不知道就在裴衍洲去了西军营的两个月里,西军营已经大换血了。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0节 这一日,沈南冲亲自前往姚府,商讨两家的儿女亲事。姚家在汾东亦是大户,姚将军在让二子入赘这件事上多少有些犹豫,好在姚夫人与姚仲青本人皆应下了这门亲事,两家坐下来一谈,便也谈拢了。 因是入赘,姚家不必下聘,也不愿接受沈家的聘礼,索性便直接拿着沈月溪和姚仲青的八字去合,只等合过八字以后便将婚期定下。 姚将军还想着再拖一拖,道:“横竖沈太守也不急,不若等到二郎弱冠……” 姚仲青却是发了急,一个劲地给姚夫人使眼色,姚夫人掩嘴一笑,对着姚将军指了指姚仲青。 姚将军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都说女大不中留,怎么他这个儿子倒是比女儿更不中留?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改口道:“朝局不定,还是早些把亲事定下的好。” 两家说定以后,姚将军又与沈南冲说了几句悄悄话:“你怎么把你那义子放到张素那里去了?” “将他放到张素那里历练历练也好。”沈南冲只笑了笑,没说是裴衍洲自己提出的。 姚将军却是一脸的担忧,比起沈南冲与张素的面和心不和,他与张素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裴衍洲虽只在他手下待过几个月,他却是十分看好裴衍洲,对沈南冲劝道:“张素心胸狭窄,为人阴险,如今又将整个西军营迁到黎阳,是有意要疏远你。你这义子放在他的手里,白白招了罪,指不定还叫你们父子离心。他既能拿下两城,不管是不是借了你的兵都是个有本事的,不若让他带着那降来的五万人自立门户,再立一个军营。” 沈南冲觉得姚将军说的有些道理,他点头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将他召回来。” 左右裴衍洲在西军营待了两个月,也受了该受的苦了,如今将他招回,说不得他还要感谢自己这个义父,沈南冲如是想着。 姚将军亲自将沈南冲送到姚府门口,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姚府门外竟密密麻麻围了一层兵,两个人面色俱是一沉,沈南冲走上前问道:“你们是哪个军营的?怎敢围了姚将军府?” 层层的重兵之中,走出了一个书生装扮的长髯男子,他对着沈南冲与姚将军客气地行礼,道道:“郎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沈太守为高堂,姚将军为主婚人而已。” 沈南冲认得这人,这一位还是他给裴衍洲请的教书先生,当时裴衍洲去京城的时候还带着这人。 他的心愈发往下沉,冷冷说道:“左先生说的话,我怎么就没有听明白。” 左无问捋着长须,儒雅一笑:“郎君正在沈府求娶沈娘子,要与沈太守亲上加亲,故而派我来亲自接沈太守回去。” 第二十九章 对此一无所知的沈月溪正在沈府内等着沈南冲的归来。 “娘子笑得这般甜蜜, 想来这姚家二郎甚得娘子的心。”喜枝在一旁嬉笑着。 “贫嘴。”沈月溪笑盈盈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她瞧着正值青春年华的喜枝,想着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亦要为喜枝寻一门好亲事, 不叫喜枝再蹉跎岁月。 听得门外有声响,她眉梢带笑地站起身, “定是阿耶回来了,喜枝,我们去看看。” “是——”喜枝捉狭地拖长着音, 惹得沈月溪面色一红,又作势要挠她痒痒。 两个小娘子嬉笑着便出了院子,直到见到门前的剑拔弩张。 沈月溪见到周伯领着府兵守在沈府门前,手颤了一下,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走上前问道:“周伯,怎么回事?” 她走上前时, 才看到那个站立在周伯对面的男子—— 压在眉眼上的朱雀盔遮住了他的高额,更显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冷漠而凶狠, 只一眼便叫人瑟瑟发抖。 “阿兄?”沈月溪迟疑地喊道, 明明是她极为熟悉的义兄, 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前世的初见,那时的叛军首领与如今的裴衍洲似乎越来越像了…… 裴衍洲手扶着长刀,直接将目光投向周伯背后的沈月溪, 他越过周伯,直接与沈月溪对上, 眸中是沉沉的暗色, 这般赤/裸裸的眼神更加沈月溪头皮发麻, 她不自觉地想要朝后退去。 然而,高出她一大截的男子却不允许她后退,一把拉住了她,他带着燥热的手握在她纤细的皓腕上,将她往他的方向带了带。 两个人之间不过相隔咫尺,沈月溪抬首只能看到裴衍洲轮廓分明的下颚,与微抿的薄唇,她略带紧张地说道:“阿、阿兄,还请放开我。” 裴衍洲的手指磨过她的手腕,俯身逼着她与他四目对视,那一双浅色眼眸里的暗潮翻涌叫沈月溪看得明明白白。 他很轻很淡地说道:“沈月溪,你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的。” 裴衍洲的声音沉沉,犹如兴国寺中的梵钟敲击出来的声响,低沉悦耳,不再是少年略带着沙哑的嗓音。 沈月溪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抓着自己的男子,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十年后的梁家还是在十年前的沈家,在这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从未重生,这些日子的欢快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 察觉到她眼中的惊惧,裴衍洲眉头紧锁,他以为这一世重来,他披着少年郎的模样,她不会再抗拒,到最后换来的依旧是她眼中的惧意。 他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睛时,眼中的势在必得不再遮掩,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别的男子执起她的手,这一世她只能是他的妻——无论再来多少世,她都只能是他的! “阿月,”他再次开了口,“我已派人去接义父回来,你只要乖乖的,一个月后便是我们的成亲之日。” 沈月溪那一双杏眼睁得更大,她的另一只手猛地就拍了上来,着急地喊道:“你要对我阿耶做什么!裴衍洲,我阿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裴衍洲低头看向她那只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沈月溪的手心柔嫩,拍在他的甲胄上只一会儿便拍得通红,他身上并不觉得痛,只看着沈月溪那只手…… 他无奈地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听话便是,他既是我义父又是我岳父,我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只用了一只手便牢牢箍住了沈月溪的一双手,无论她怎么挣扎都难以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气愤的小娘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只恨自己重生回来也没有跟着阿耶习武,此刻只能被裴衍洲像抓雀儿一般地抓在手掌里。 沈月溪气得杏眼氤氲,眼梢红晕,裴衍洲眸色中的沉沉墨色褪去了不少,哪怕是生气的模样,只要她是鲜活的,便好。 没有丝毫的犹豫,裴衍洲打横将纤细娇小的沈月溪抱了起来,那是他早已想做的事情,从上一次春搜的时候,他便想这般做了。 “郎君——”周伯想要上前阻止他,身后的士兵立刻便上前压住了周伯。 “放开我——”沈月溪那张本就染上胭脂的脸更是红得犹如四月花,她奋力挣扎着,然而裴衍洲的身子就像泰山一般牢固,稳稳地抱着她朝里走去,一直将她抱到了厢房里。 “你、你忘恩负义!你怎能这般……我真心拿你当兄长……”沈月溪被他放下时,忍不住抽泣着。 裴衍洲低头便能看到沈月溪挂着泪的模样,夏日炎热,她这一路还出了汗,便如那一日她送他回房一般,鼻珠上点缀着几滴香汗。 他伸出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珠,又慢慢将手定在了她的眼尾,以指腹轻轻扫过眼尖那一点如桃花般的红痕,道:“我从来不想做你的兄长,阿月当知晓才是。今生今世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沈月溪猛然心悸了一下,她怔怔地盯着眼前与前世完全叠合的男子,过了许久才问道:“你……是裴衍洲?你……是越王?” 她忍不住试探着问着,她有一丝怀疑,怀疑眼前的男子是否也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裴衍洲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极为幽邃地看着她,看得她毛骨悚然时,才淡淡回道:“越王?这个封号倒是不错,往后我若称王,便用阿月为我取的这个封号。” “谁为你取的……你怎可叫我阿月!”沈月溪气恼地反驳着,粉面略微鼓起,娇中犹带俏。 看得裴衍洲心中一痒,修长的手指便轻轻点在了她的面额上,只见沈月溪又睁大了眼睛,如同受到了惊吓的狸奴。 他忍不住轻笑道:“阿月第一次见我时,不也在我的面上戳了一下吗?” 沈月溪想要辩驳,可又气闷地将声音吞下,亏得眼前的男子人高马大,却还记恨着一年多以前的事,也不想想她戳他是因为他有梨涡,她又没有…… 裴衍洲缓缓收敛起了笑容,看着她的目光微微柔和,伸手在她的发髻上轻轻抚了一下,道:“只要你是我的妻子,我绝不会为难沈太守。” 沈月溪面色白了又白,狠狠咬着唇,并没有应他。 男子的手霸道地放在她的唇上,将她的贝齿撬开,不让她继续咬着自己的唇。 他与她又对上了目光,直至她终是落败地垂下了头,掩住眼中的惊慌,却不知道自己将更为无助的脖颈漏在了男子危险的目光之下。 裴衍洲盯着她纤细的白颈看了许久,才放开了她,朝外走去。 沈月溪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里,才有些虚脱地跌坐下来,听到门板又“咯吱”一声响,惊地抬起头,见是喜枝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喜枝你怎么进来了?” “是那些官兵带我进来的,”喜枝慌忙小声地附在她耳边道,“娘子,舒雅苑外守了好多官兵,我……我还看到从前那个左先生和阿郎一同回来了。” “阿、阿耶也被他们抓住了?”沈月溪只觉得一口气提到胸口难受得紧,只怪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娘子,郎君应当不会为难阿郎吧……”喜枝担忧地问道。 沈月溪愣了一下,站起身推开窗户,果然便看到整个舒雅苑都被围了一圈士兵,层层守卫,裴衍洲倒是很看得起她这个弱女子…… “娘子?” 沈月溪带着几分气恼地将窗户又重重关上,负气说道:“他若真能不伤我阿耶,我嫁他便是!” 裴衍洲走到前堂时,沈南冲与姚将军二人皆已被左无问带到。一身甲胄的年轻郎君从烈日下走进来,腰间挂着双刀,倒是看上去比沈、姚二人更像一个上位者。 他十分客气地指了指上座,对沈、姚二人说道:“义父、姚将军请坐。” 沈南冲一口闷气淤积在心,不客气地拉着姚将军坐了下来,冷声道:“这一声义父沈某愧不敢当!阿月呢?” “阿月在舒雅苑。”裴衍洲并不坐下,站在沈南冲的面前,还算恭敬。 沈南冲冷哼了一声,姚将军仔细看向裴衍洲,却是问道:“张素呢?” 裴衍洲只淡淡回了两个字:“杀了。” 沈南冲与姚将军皆是一震,姚将军急急问道:“西军营的那几个副将呢?!” “反抗的便杀了,归顺的便留用。”裴衍洲答道。 沈南冲与姚将军面面相觑,要知道张素统着西军营多年,沈南冲几次将人安插进去,不是被磋磨掉半条命,便是无功而返,裴衍洲才去了多久?两个月的时间,便能将铁桶一般的西军营给收了? 裴衍洲看着他们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淡然开口道:“义父与姚将军可觉得自己的麾下也是坚不可摧?” “你什么意思?”沈南冲比姚将军快一步反应过来,他那五万人马不会借裴衍洲用着用着也变成他的人了吧? 果然,沈南冲听到裴衍洲说道:“义父手下的那些人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至于姚将军麾下……我曾在东军营作为校尉,又留了陈无悔在那,足够将能策反的人都策反过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姚将军一下子跳了起来,策反个屁!这能叫策反吗?这他娘是挖墙脚! 沈南冲比姚将军沉稳一下,但面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短短一年未到的时间,便将汾东三个军营都蚕食掉,眼前的年轻郎君看着当真是有些可怕! 左无问笑道:“沈太守、姚将军莫要紧张,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这兵听谁的都一样。” 左无问不开口还好,他一开口,沈南冲与姚将军的怨气便更甚了,尤其是沈南冲,心中分外懊恼,他明知道裴衍洲是个不安分的,怎么就没有多防着他一点! “我与裴郎君只怕上不到一条船上,我与裴郎君说过,你若要离开汾东,我绝不阻拦,你要带走多少人带走便是。”沈南冲阴沉着脸说道。 裴衍洲道:“左先生应当同义父说过,我将义父与姚将军请回来,是因为我要求娶阿月。” 这一次换沈南冲怒地跳了起来,大骂道:“你怎可言而无信!我便知像你这样耍骨头的叫花子嘴如茅厕,言如放屁!” 裴衍洲摩挲着刀柄,淡声答道:“我只说不动阿月,没有说不娶阿月。义父与姚将军安心在府上做客便是,只管在一个月后吃我与阿月的喜酒。” 做客个屁!这是他的沈府!沈南冲气得面色发青,拔出佩剑就朝裴衍洲刺来。 裴衍洲却是早料到他的行径,只一个躲闪,便已夺了他的手中剑,将他的长剑收到自己的手中,不急不缓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第三十章 汾东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裴衍洲杀了张素, 又拘了沈太守与姚将军,一时之间,汾东风起云涌, 人心惶惶。 藏有二心之人想要借机闹事, 更有人挑唆尚在军营的姚家大郎前去救父,只是姚家大郎尚未出军营便被裴衍洲留在东军营的陈无悔给抓起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裴衍洲不过是乞儿出身, 能有什么深谋远略?却不知道他早早在汾东布局,汾东三大军营的兵权尽在他手,那些个闹事的世家他全然不放在眼里。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1节 先前沈南冲自京都回来对汾东进行大清理时, 尚对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所顾虑,而裴衍洲便没有什么讲究了—— 能为他所用者留,不能为他所用者弃,出手/雷厉风行, 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从他拘了沈南冲开始到次日的丑时, 汾东那点零星的抵抗便归于了寂静,城中百姓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世家门前的血迹已经被洗尽,而城中掌权人已然从沈南冲变成了裴衍洲。 左无问站在裴衍洲身边, 捋着他那一把长髯, 一双桃花眼眯成缝, 他本以为裴衍洲年轻,武艺虽高强,心性尚需磨炼, 如今看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郎君倒是比他所想的还要深沉些,考虑得还要周全些。 他叹道:“还是郎君想得长远, 若是三月时从任城回来直取汾东, 必不如今日这般顺畅, 待到往后娶了沈太守之女,郎君便更加名正言顺了。” 裴衍洲极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沈太守是我的岳父,阿月是我的妻子,不可不敬。” 左无问连声应是,他瞧着裴衍洲那张漠然凉薄的脸,忍不住在心中多琢磨了几番,裴衍洲是真心要娶沈月溪还是权宜之计?他又笑了一下,像裴衍洲这样的男子便是娶妻也只怕是为了时局考量…… 他却不知道,若不是沈南冲要为沈月溪定下亲事,裴衍洲亦不会急着拿下汾东,圈禁沈南冲。裴衍洲并不想与沈南冲翻脸,但是他更不会让沈月溪嫁给别人。 裴衍洲回到沈府的时候,方到寅时,天光微亮,他直接便去了舒雅苑。 甲胄未卸的男子轻手轻脚地走入小娘子的闺房,坐在床榻上无声地看着沉睡的沈月溪。 床榻上的小娘子睡得并不安稳,本就娇小的身子小小地蜷缩成一团,秀气的柳眉即便是睡着也拧在了一起。 裴衍洲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眉头,沈月溪却是眉头锁得更紧,身子往后挪了挪,盖在身上的锦衾无力滑下,便露出她半露的香肩—— 夏日衣薄,她穿着的里衣本就轻薄透滑,稍稍一点动作,那衣襟便松开落至她的肩上,圆滑细嫩的肩头便一览无云地展露在裴衍洲的面前。 他的呼吸一窒,右手紧紧握了一下刀柄,才撇开眼睛,将锦衾又重新拉起,盖住沈月溪比这锦衾还要柔滑些的香肩。 沈月溪阖着的眼轻颤了一下,她昨夜寝食难安,到了深夜才勉强入睡,这会儿犹在半睡半醒之间,略有些迷糊,缓缓睁开的杏眸浸染着盈盈水波,迷蒙无辜地看向那坐在自己床头的男子,瞧得那冷面郎君也心底发软。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猛地惊醒了过来,坐了起来,“你——” 她的脸在曦光下染上霞红,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气的。 裴衍洲看着她睡晕潮红,羞娥凝绿,乌发如锦般落在凌乱的薄衣之上,犹显得露在外面的肌肤欺似牛乳一般惑人,他眸色亦跟着淡转浓,单手紧握着刀柄站起身来,声音发紧地说道:“我在外间,你先更衣。” 裴衍洲未等话说完,便已转身急匆匆走到外间。 沈月溪心中气恼得紧,并未发现裴衍洲的异常,她自床上起来,重重关了内间的门。 过了许久,她听到敲门声,依旧带着几分怒气地问道:“何事?” “娘子,我给你端水来了……”应她的是喜枝的声音。 她这才走上前开了门,却见到裴衍洲还站在那里,他十分自然地端过喜枝手中的面盆,给她端了进来,又将巾帕拧干递给她。 沈月溪本不愿意,可一想到自己尚未洁面便叫男子看了个透彻,心中又气又窘,不情不愿地接过巾帕,洗了一把脸,方回头对喜枝吩咐道:“我的被衾脏了,你拿套新的换上。” 裴衍洲倏地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薄唇紧抿,那张冷然的脸看上去更加冰寒。 许是因为裴衍洲做了她那么长时间的义兄,沈月溪这会儿倒没有那么怕他了,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你这身甲胄是在外行走的,自然不干净了。往后你若要坐我的床榻,需得换了家中常服才行。” 裴衍洲听到这话,剑眉一扬,再看向沈月溪的目光又不一样了,“阿月这话是应下了这门亲事了?” 沈月溪带着最后一丝期盼地看向他,轻声道:“我能不应吗?” 已经换上纱裙的娘子却还未来得及将发髻梳起,散落的长发叫她更多了几分慵懒的妩媚,当她抬眸望向人的时候,似撒着娇的狸奴,很难叫人拒绝,可偏偏心硬的郎君沉声说道:“阿月莫要再说我不喜的话。” 沈月溪落下眼眸,她想起前世在自己的病榻前,她与他的一段对话,彼时她劝他不要娶她这将死之人,裴衍洲是如何答她的? 他道:“沈月溪,你只能是我裴衍洲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我的身边。” 昨日她思了许久,满心的皆是无奈,她并不想离开汾东,也无远大的志向,今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她的阿耶与她都能长命百岁。 她对上裴衍洲,毫无办法,只能由着他顺着他,唯一能做地便是轻声乞求道:“你……看在阿耶是你义父的份上,不要伤他,好不好?” “我说过,只要你是我的妻子,我绝不会为难沈太守。” 沈月溪没有抬头,她若抬头会瞧到裴衍洲眼中的那一丁点无奈,他看出她的心不甘情不愿,可这一生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除非他死! “好,我信你。”沈月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闭了闭眼,终究是湮灭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缕挣扎与不愿。“我想见我阿耶一面。” 裴衍洲亲自带着沈月溪去见了沈南冲,沈南冲就被困在他自己的寝房内。 见到沈月溪时,沈南冲长长叹了一声气,他昨夜一宿未睡,沈府内外皆未听到什么动静,想来他这义子是稳稳当当地拿下了汾东—— 裴衍洲要娶沈月溪,他其实并不反对,这乱世之中,有能力的男子方能护住自己的妻儿,只是他担心的是,裴衍洲娶沈月溪只是为了稳住汾东。 何况,裴衍洲太有能力,他的阿月如此娇弱又如何能降得住像裴衍洲这般如狼似虎的男子?将来裴衍洲三妻四妾就算了,就怕他做出宠妾灭妻的事,这般一想,沈南冲就觉得自家女儿无比可怜…… 大约是沈南冲看着沈月溪的眼神太过哀戚,裴衍洲看了都沉默一瞬,道:“我在外面候着。” 沈月溪盯着关上的门,亦幽幽叹了一声气,反过来安慰沈南冲,道:“阿耶,木已成舟,汾东传给阿兄便传给他吧,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活着便好。” “汾东丢了便丢了,我并不担心裴衍洲会杀了我。”沈南冲叹道,毕竟自己这条命是裴衍洲千辛万苦救回来的,而且他要成大事,必然不能落人口实,无论如何都得善待自己这个义父。 “我是担心阿月……我本想着若是找的是入赘之婿,必然这一辈子只能有阿月一人,”沈南冲悲从心中来,掩不住哀愁地叹道,“裴衍洲那竖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往后后宅必然不干净,连累我家阿月……万一他寻到新欢,还要为了那新欢一杯毒酒杀了我的阿月……” “咳……”沈月溪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止住沈南冲越说越悲伤,“阿兄……看着不像贪色之人,应当不会像你说的这般。” “知人知面不知心,男子多为负心汉。”沈南冲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呀,知人知面不知心。”沈月溪赞同地点点头,前世梁伯彦在求娶她时,曾对天发誓,唯娶她一人,可后来呢?早早便在外养了外室。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天下不也有像阿耶这般的痴情男儿吗?纵然阿娘已逝多年,您也不愿意另娶。” “这天下哪有几个像你阿耶这般的奇男子?像裴衍洲那般的狼子野心之人,就更不会像你阿耶这般了……” 提到发妻,沈南冲眼眸中有了无限怀念,他再看向沈月溪这张神似发妻的脸,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苍凉,明明上巳节那日,他在心底发誓要护阿月一生,却不曾想这么快他就无能为力了…… “阿耶不必担心,”沈月溪笑着安慰沈南冲,“只要我们父女平安无事,嫁何人不是嫁?若有一日……” 她顿了一下,她性子温和,可在沈南冲的身教言传之下,求得亦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前世曾经相信过梁伯彦,重来一世,她也想过寻一上门女婿,没有那些乌糟糟的事情,可如今形势逼人,她别无选择。 “若有一日,他想要另娶,我自请下堂便是。” 与沈南冲一番交谈后,沈月溪再到裴衍洲面前又是从前那副乖巧的模样,甚至更温顺了些。 裴衍洲将她送回舒雅苑,二人一路无言,等到了门前时,裴衍洲才道:“我不会。” 沈月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高大的男子生出手,将她乱了的发丝理顺,如同发誓一般地对她说道:“此生唯有你是我的妻。” 沈月溪浅浅笑了一下,并未放到心上,毕竟前世梁伯彦也曾这般说过,只道:“你既定了婚期,今日起我们应当避讳,成亲前都不该相见。” 裴衍洲的手磨在刀柄上,看着女子眼中的不信任,他眼中染上了戾气,冷着脸道:“在我这,没有这样的忌讳。” 第三十一章 暑月炎炎, 罗帐浮纱,床上美人睡得香甜,雪沾琼缀, 绣床旋满。 沈月溪迷迷蒙蒙之中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叫罗帐外的清风多吹进来一些,似满意于清风徐来, 她微微舒展了一下眉眼,忽地,她又睁大了眼睛, 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果然看到几日不见的裴衍洲就坐在她的床榻上。 自那日谈得不欢而散之后,沈月溪已经有些日子没看到裴衍洲了,初时她心中还惴惴不安,过了两日, 她似乎也就习惯了, 该吃吃,该睡睡, 却没有想到今日这一大清早地便又见到了他。 裴衍洲今日没有再穿那身玄甲,而是换了月牙色的圆领长袍, 倒是衬得他矜贵俊美—— 只是他身上这一件还是去年她给张罗的, 年轻的郎君抽长飞快, 如今再穿在他身上,袖子处下摆处都短了一截。 她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劲瘦的小臂干干净净, 冷白如雪,在这炎热的夏日里看着十分清爽。 沈月溪转过脸去, 暗想着这要是从前的阿兄她还敢戳一下他的小臂, 如今的裴衍洲她却是不敢。 裴衍洲见她转过头去并不看自己, 眼眸暗了暗,沉默地站起身,冷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拧,便将浸湿在面盆里的巾帕拧得极干。 他将拧干的巾帕递给沈月溪,“擦擦。” 沈月溪拘谨地接过那巾帕,到底不堪蓬头垢面见人,仔细擦过方醒来还带着几分汗腻的脸庞与脖颈。 她并不知道自己披着发仰起头的模样脆弱之中带着诱惑,男子看着她的眸色不同于他面上的冰冷,琥珀色的眼中融入了这夏日的炎光。 裴衍洲手扶着刀柄,盯着沈月溪看了许久,终是转身去了外间,直到沈月溪梳妆打扮好自内间出来,他方道:“来试嫁衣。” 汾东城里最好的成衣人战战兢兢地捧着嫁衣进来,广袖上是以金丝为线绣出五彩摇翟纹,即便工期很赶,那绣线却依旧一丝不苟,成双结对的翟鸟栩栩如生。 沈月溪见到那花钗翟衣,杏眼微睁,这规格是照着王妃的礼服来制的,她倏地看向裴衍洲,便见他点了点头,说道:“时间仓促了些,待到日后再补你更好的。” 她不知道,前世他为她准备了最盛大的封后仪式,可她却在他的怀里渐渐没了气息,她闭上眼的模样似那漫天风雪一般的寒冷。他将她抱上了皇后之位,飞扬的招魂幡亦没能为他招回她早已离去的魂魄。 而今生,他终于能见到她为他披上嫁衣的模样,他看着她换上他为她备好的华服美裳,面颊粉红,眼眸如星,即便看向他时有挣扎、有揣测,他心中亦是不在意,只要她是鲜活地站在他面前,为他的妻子。 沈月溪本想说这于礼不合,可是如今她的阿耶都已不忠于大齐,这些礼数似乎也就无关紧要了。 她见着裴衍洲满意地点点头,往外走去,再看向他露在外面的手腕时,忍不住叫道:“裴郎君等等!” 他不喜她唤自己“裴郎君”,冷冷回头,便见到那与自己生疏了的小娘子垂着眼眸,带着对她自己懊恼的模样,说道:“你的衣裳都短了,趁成衣人在,多做几身,将以前这些短了的都换了。” 裴衍洲的眉眼有了些许松动,走到了沈月溪的面前,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盯得她生出了几分不自在,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听闻男子成亲之后,衣衫都是他家娘子做的。” “?”沈月溪迟钝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只干巴巴地说道:“我的绣工一般,做不了衣衫,裴郎君若是想要会做衣衫的娘子,还是另寻他人……” 裴衍洲眉间又冷下来,硬声说道:“不会做就不做,不必说这样的话。” 沈月溪怔怔地凝望着裴衍洲离去的身影,面上是掩不住的忧愁。 “喜枝,去把我放在那的那块竹月色布料拿过来吧。”她呆滞了许久,无奈地笑了笑。 如今她阿耶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哪有什么可以推三阻四的。她不会做衣,绣个荷包倒是会的。 六月二十,双月双日,大吉大利。 沈月溪从来眠好,尤其是她按着《九九养息大法》休养生息,鲜少失眠,便是知道自己要嫁裴衍洲的这些日子也是睡得极好。 这一日,却是一大早便被叫了起来,看着那些她不熟悉的人进进出出,为她挽发,为她敷面,本就颜色好的娘子画上艳美的新妇妆容,换上华美的礼衣,便是喜枝这样日日对着沈月溪的人都看呆了。 芙蓉不及美人妆,含羞带娇的美人莲步轻移,流苏摇摆,站在骄阳之下,那一水的盈眸是三月的西子湖,只稍稍一眼便叫人溺在其中。 “娘子当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喜娘讨巧地说着话。 沈月溪矜持一笑,便听到了一声男子唤出的“阿月”,她回眸便望到站在院中的郎君—— 一身红衣的裴衍洲全然不同平日的孤冷,他的长相本就浓烈,那双浅色的眸在红衣加持下极为耀眼,沈月溪只这回眸一眼,所想到的便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器宇轩昂的郎君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便将沈月溪给抱了起来。 被华服所累的娘子惊呼了一声,一双玉臂不得不环在裴衍洲的脖子上,她见这四周皆是人,只得忍着小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裴衍洲被小娘子这般环着,眼中也染上了悦色,只当没听到她说话,将她抱出了大门,带着她便跃上了高头大马。 没有花轿,他只将她拥在怀里共乘一骑。 裴衍洲将沈月溪困在怀里,坐骑飞快,他带她从沈府到了兴国寺,又从兴国寺绕到了城西,每一处点点滴滴是他铭刻在心,从今而后,她之所见,他之所往,他将再次以江山为聘,许她终生。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2节 而沈月溪看到的却是这满城的盔甲,从城东到城西,再回到沈府,每一处皆是裴衍洲的兵,重兵把守,汾东已经全然在裴衍洲的手中了……她的阿耶怕是再难夺回汾东了…… 裴衍洲带着她绕了一圈后,赶在吉时回到了沈府,他又一次将她抱在怀里,从大门前一路抱进大堂。 沈南冲坐在高堂,看着那高大的郎君将自己的女儿抱进来,在进屋的一瞬,沈南冲摸了一下下巴,方才裴衍洲眼中的光是他看错了吗? 待到裴衍洲与沈月溪在他面前行礼时,沈南冲探究地看向那红衣的郎君,虽艳色衬得新郎华美无俦,可那张冷脸丝毫不变,看不出悲喜——当是他看错了。 大礼行毕,一双新人拜过高堂,沈南冲站起身,惆怅地对裴衍洲说道:“只望你能好生对待阿月。” “岳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裴衍洲望向面无喜色的沈南冲。 前世,沈月溪远嫁京都,沈南冲却是在沈月溪嫁入梁家的第二日赶到京都,提剑上门,要梁伯彦当着众人的面发誓,此生只有沈月溪绝不纳妾。 而今,沈南冲看了看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对阿月好,便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沈南冲觉得裴衍洲看他的目光有些许失望,那本就看不出悲喜的郎君微抿了嘴唇,看上去愈发得难以亲近。 翁婿二人对望了两眼,沉默了几息,充当司仪的左无问也跟着沉默,偌大的喜堂上喧哗停滞了一刻,还是左无问慌忙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沈月溪怀着几分忐忑,进了洞房,她在洞房内等了许久,夕阳渐沉,才等到带着些许酒气的裴衍洲。 清冷的男子应是喝了酒,只是他冷白的脸上未见一点变化,他坐到沈月溪的身边,只对着陪同的喜娘与喜枝冷冷地说了一句:“出去。” 那些人便都退了出去,只余新婚夫妇二人。 沈月溪愈发紧张,她对上裴衍洲那双沉沉的眼眸,才发现在昏昧的烛火下,他那双琥珀眼早已浓如墨。 “娘子,我们喝合卺酒。”裴衍洲的声音很是悦耳,这一声“娘子”清冷之中竟有些缠绵悱恻,叫得沈月溪耳朵痒痒的。 她柔顺地与他一同喝了酒,只是小娘子并不胜酒力,只一杯下肚,莹白的脸上便泛起了红,与胭脂浑然一体。 裴衍洲看得眸色更深,他近乎粗鲁地欺压上去,捧着沈月溪的脸细细研磨,带着炙热呼吸的唇从她的眼尾一路摩梭下来,亲过她小巧的鼻珠,落在她的齿间。 略微凌乱的呼吸交错,沈月溪由着男子主导,拔了她云鬓上的钗子,将青丝落在鸳鸯被衾上—— 红被、墨发描摹出的微醺美人,是他盼了两世的娘子。 裴衍洲的呼吸促紧了几息,却是从床上猛地起了身,站到门外吹了许久的风,才又进来。 再进来时,他又是那冷面的郎君,仿佛方才在床上乱了气息的人不是他一般,他为沈月溪盖上锦被,淡声道:“睡吧。” 沈月溪的气息已经沉静下来,她默默地看着躺到自己身边的男子,眸中颜色千变万化,经历两世,她自然知道洞房花烛夜会发生什么,而裴衍洲却什么都不做,只叫她睡觉—— 他,难不成是不行?!! 第三十二章 第二日, 沈月溪是被热醒的。 昨夜里她喝了小酒,胡思乱想之间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是越睡越热, 她梦到自己被炎炎夏日照着, 屋里却燃着火炉,热得满身大汗。她想要将那火炉推开, 那火炉还牢牢贴了上来,饶是她如何挣扎都难以挣脱。 沈月溪急得双手去抵,手心底下犹是一片炙热, 烫得她氤氲着眼眸便睁开了,正对上裴衍洲那双如狼如鹰的眼睛。 初初睡醒的男子眉眼张扬,眸光锐利到凶狠,较之他平日里的淡漠更骇人, 然而当他对上沈月溪时, 眼中的凶狠顷刻散退,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他微微低头, 便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 沈月溪当下只觉得更热了,男子的身子堪比梦中的火炉, 她只得用手抵在二人之间, 然而她稍许一动便整个人僵在了原处, 那更甚的灼热抵在她的大腿之上,让她整个人像九月红透的柿子。 “你……”沈月溪糯糯地吐出了一个字。 她的气息并不热,可轻轻吹在裴衍洲的面上, 他便觉得满身着了火,他万分不舍地狠狠抱住她, 似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大手磨过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就在沈月溪以为他有所行动之时, 裴衍洲猛地起了身,匆匆朝外走去,再回来时,他手中端着盛着冰凉井水的面盆,而他身上还有冷水未干的痕迹,打湿的黑发贴着他冷色的肌肤,倒似传说中如魅冷森的鲛人。 沈月溪自床上起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裴衍洲面无表情地将盆中巾帕拧干,递到她的面前。 沈月溪一边洁面,一边瞧着眼前的男子,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裴衍洲已褪去了少年之姿,本就深刻的五官更显锋利,与十年后的他未有什么区别,咄咄逼人之势叫人不敢细看。 可也不知是不是以义兄义妹相称过,她再看向他时少了些前世的惧意。 裴衍洲并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衣服,沈月溪半遮半掩地抬眸瞧向他,看着清瘦的男子衣料之下却是一副健硕的身子,分明的肌肉与他的冷白肤色相得益彰,宛若上等的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叫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沈月溪脸颊发热,将手中巾帕往上挪了一下,遮住自己的眼眸,原道是女色误事,却不想这男色也是惑人,她瞧着裴衍洲的身子竟然有几分心动,只是想到裴衍洲稀奇古怪的行径又颦起了眉。 待到她放下巾帕时,裴衍洲已经换上一身绛色的长袍,腰间束了镶白玉的蹀躞带,一长一短的两柄刀挂在蹀躞之上,衬得他挺背窄腰,劲骨萧飒,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看向自己颦眉若思的娇妻,肃着一张脸为她挑了一件与自己同色的襦裙,递上前去。当沈月溪接下衣物,他倒是自觉去了外间,等她换好了方又进来,他听到沈月溪娇娇地说道:“烦请郎君待妾梳妆,妾有几句话要同郎君说。” 裴衍洲却没有再去外间,他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石黛,一副要给她画眉的模样。 沈月溪惊住,她凝目看向那冷情的郎君,只见他当真俯下身来,认认真真地要给她画眉—— 然而长刀在手不带一丝颤抖的裴衍洲画起眉来却是手抖得不行,只一会儿便两道弯弯曲曲犹如毛毛虫般粗的眉毛,爬到沈月溪小巧的脸上,若不是裴衍洲的眉锁得比她更紧,她都要以为他是故意的。 沈月溪便是有再多的惧意,亦被这两道虫子般的曲眉给气掉了,她惯是个爱美的,最是容不得他人糟蹋自己的脸庞,她难得硬气地夺回裴衍洲手中的石黛,指着外间道:“你去外面坐着,别给我添乱!” 裴衍洲默了一瞬,搬了张绣墩便正襟危坐于她的身边,仔细观摩着沈月溪为自己画眉点绛唇,又在眉间粘上花钿。 “喜枝,来为我挽发。”沈月溪叫道。 喜枝早已候在门外,只裴衍洲在,她不敢轻易进房,听见沈月溪唤她,她连忙走进去,看到裴衍洲就坐在沈月溪边上,她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 裴衍洲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给沈月溪挽发。 他看着喜枝为沈月溪梳了妇人的发髻,指腹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又站起身,挑了一支光珠步摇插在她的发髻间。 铜镜上映着一双人。 沈月溪微微一愣,才发现两人今日穿了同色服饰,从外表上看,倒是一双登对的璧人。她用余光看向裴衍洲那张严肃的脸,手指捏了捏衣裙,在心底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打发了喜枝。 她亦站起身,对着裴衍洲十分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妾感谢郎君为妾留下清白之身,亦感谢……” 裴衍洲却是上前将她扶起,不容她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沈月溪从来不知道,他只看着她的脸便知道她的心思,他甚至知道她不喜自己,她以为他不碰她是自己不喜她,却不知道他是念着她年纪尚小,太早行房于身子不宜。 然而这些心事,裴衍洲是不会说出口的。 他开口道:“不要再在我面前自称为‘妾’了,从前如何现在便如何。从今日开始,这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你掌管着。待我将卫国公府重新修缮以后,我们便搬到那里,将沈府归还于岳丈。” 裴衍洲执起沈月溪的手,掌心燥热,烫了她一瞬,道:“我们去给岳丈请安。” 沈月溪疑惑不解地看向裴衍洲轮廓分明的下颚,硬朗的男子看着不近人情,却又有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温柔,她有些看不透他,不由地想起他不经意间浓郁如墨的眼神…… 她又想起他两世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今生他尚有利可图,那前世呢? 沈月溪想着,或许他是真心想要娶自己,只是他可能有隐疾……沈月溪隐晦地看了一眼裴衍洲,在他低头时,忙将自己的心思藏起—— 她知道男子皆爱面子,这样的事总是不能说出来。 自昨日起,沈南冲便能在沈府内自由行走,他的独女在裴衍洲手上,他逃与不逃没有丝毫的意思。这会儿,他颇为自在地在膳厅里用早膳,便看到裴衍洲牵着沈月溪一同来了。 二人还穿着绛色这般扎眼的颜色,看在沈南冲的眼里有种说不出口的糟心,他上下牙齿磨了一下,再看到这个夺他权的义子难去不忿。 裴衍洲十分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叫道:“岳丈。” 沈南冲只对沈月溪说道:“阿月坐吧。” 沈月溪见了这一桌的菜却是皱起了眉头,转身对裴衍洲道:“家中大小事务由我来掌管?” 裴衍洲当着沈南冲的面点点头。 沈月溪当下不客气地叫人来将这桌上的荤菜全都撤了下去,沈南冲掩不住心疼地问道:“阿月,你这是干什么?” 他被裴衍洲关着的这些日子,最舒心的便是,裴衍洲以上宾之礼相待,他要一顿吃两斤牛肉也无人阻止,只是没有想到他今日刚得了自由,到嘴的肉便又没了。 “阿耶,早膳忌油腻。”沈月溪不苟同地说道,“既然由我掌着家中大小事务,那么一日三餐吃什么也当由我来定吧,郎君?” 她说得其实正正经经,然而“裴郎君”与“郎君”只差一字,在裴衍洲耳里听起来却天差地别,尤其是她声音娇软,这一声“郎君”叫得裴衍洲眸色深沉,有些后悔昨夜没去折腾她,也不知她哭着喊“郎君”又是怎样的旖旎…… 裴衍洲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是淡声应是。 “既如此,那么府中的餐食还是由着我以前的食谱……”沈月溪望向如丧考妣的沈南冲嫣然一笑,“阿耶自然是随着我们。” 沈南冲重重咳了几声,忍不住问裴衍洲:“你既已自立门户,这沈家……” 裴衍洲看向沈月溪面上的笑容,脸上冰霜淡了不少,对沈南冲道:“端看阿月的意思。” 在沈南冲面前全然不提自己打算搬出去的事。 三人正用着膳,左无问一脸肃色地自外面走来,他对着三人一一行礼,到裴衍洲时却是改了称呼,称道:“主公。” 裴衍洲点点头,只对他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说便是。” 左无问看了一眼沈南冲,说道:“探子来报,东莱江沛密集八万人马欲偷袭任城。” 江沛本是东莱都尉,汉阳的张丛行称王以后,他便杀了原本的东莱太守,自封为靖国公,靠着手中军权蚕食了整个青州,任城是汾东所在的兖州与青州的交界之处,如今被裴衍洲所占。 在得知裴衍洲强娶沈南冲之女后,江沛便开始着手准备攻占任城,他想,如今汾东境内不安稳,裴衍洲想要占着汾东,必然顾不上任城,借此机会占领任城,退可回青州,进可攻兖州。 江沛这个主意打得倒不错,为了稳住汾东,裴衍洲将最得力的陈无悔放在了东军营,如今留守任城的是彭城降将刘毅寿。 裴衍洲手中的筷子轻轻敲击着手中的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沈月溪就坐在他的身边,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下去收了他手中的筷子,见其余三人皆看向她。 她微微红着脸道:“郎君,我为你收碗筷。” 她着实忍不下去,才有些冒失地夺下裴衍洲手中的筷子,只是众人望向她时,她又担心裴衍洲会因失了脸面而发怒。 对于世家来说,在食案上敲碗是极为失礼之事,京都的普通百姓之中还有“敲碗叮当响,以后穷叮当”的俗语。 沈南冲与左无问皆出身世家,当即反应过来,目光不自觉地从沈月溪身上移到了裴衍洲身上。 裴衍洲是前世做过帝王的人,在沈月溪收了他碗筷之时便想到了,只觉得她十分可爱。他朝她点点头,唇角有一丝松动,完全没有流露出难堪之色,将手移到了自己的刀柄之上,如常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江沛,纵然知道了江沛的打算,八万人马却也是不好对付。 左无问便担心地说道:“刘毅寿既然能降第一次,便也能降第二次,只怕任城难守,若叫江沛占了任城,再夺回来便难了。” “先生说得对,”裴衍洲确实是无人可用之时,才挑了刘毅寿去守任城的,而汾东若是他在,自然固若金汤,但是他要是领兵走了…… 裴衍洲看向身边的沈月溪,再看向坐于上座神情莫测的沈南冲。 第三十三章 裴衍洲敛起眸光, 心中却有了决断,他直接对左无问道:“你去将东军营的陈无悔与西军营的公孙陌叫过来。” “主公的意思是?”左无问当即明白裴衍洲是要集结东西军营前往任城,而留在汾东的则是原本沈南冲的直属军营, 他弓着身子做行礼状, 长袖掩面,半露出的眼睛却是看向并不表态的沈南冲。 虽然汾东已被裴衍洲所占, 但是沈南冲这个太守犹有影响力,若是裴衍洲真带兵走了,沈南冲奋起一搏, 夺回汾东亦有可能。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3节 沈南冲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筷箸,神情淡淡,他朝裴衍洲望去,裴衍洲亦看向他, 那双鹰隼狼眼眸光精炼。 裴衍洲道:“岳丈, 汾东只怕还要倚仗于您。” 沈南冲冷笑了一声,便听他继续说道:“我与阿月去任城。” 沈南冲当即站起来, 一下子就食案给掀翻,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上, 指着裴衍洲的鼻子怒骂道:“你怎能将阿月带到如此危险之地!” 若不是他的佩剑被裴衍洲取走了, 他这会儿必要抽剑劈了这竖子! 裴衍洲面色如常, 由着沈南冲将指头戳到他的鼻子上,他伸手抓住满脸震惊的沈月溪,只道:“阿月跟着我便是最安全的。” “放你娘的狗屁!”沈南冲被气得连修养都顾不上了, 他万般忍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家阿月的安危,裴衍洲倒好, 竟要带着沈月溪上战场。 裴衍洲缓缓起身, 左手不曾从沈月溪身上离开过, 道:“任城若是被江沛所占,汾东不管在岳丈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非安全之地,岳丈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 沈南冲冷着一张脸,不管是从前效忠于大齐帝王的他,还是如今不再听从皇命的他,所求的都只是护女儿一世平安与保汾东不受战乱之苦,可他也明白裴衍洲的意思,汾东位于南北锁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起了战乱,汾东避无可避,除非兖州、青州、余州这三州能连成一片尽在一家之手。 他阴晴不定地盯着裴衍洲,再缓缓看向惊慌失措的沈月溪,压着脾气说道:“你尽管去任城便是,如今阿月是你的妻子,我还能怎样?” 裴衍洲没有应他,只直视着沈南冲的眼睛,竟看得沈南冲也有了落败之迹,实在是裴衍洲的目光太过毒辣,况且这样的话,沈南冲都难以说服自己。 裴衍洲道:“岳丈放心,就算我战死沙场,亦会护阿月周全。” 说完转身带沈月溪离去。 沈月溪一直忍着不让自己失态,直到进了房,她才颤着声音对裴衍洲说道:“我不要离开汾东!算命先生说过,我在二十岁之前不能离开汾东的。” 前世的痛还留在魂魄之内,不提离开汾东她不会想起,然而一听裴衍洲要带她离开汾东,她只觉得前世那扎入骨髓的痛楚席卷而来。 裴衍洲盯着她眼底藏不住的惧意,牵住她的手,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月溪满是委屈,眼前的男子根本不懂她心中的恐慌,算命的说过只有她二十岁前不离开汾东,她与她的阿耶才会平安。 她挣扎着要从裴衍洲的手中出来,男子的手劲却很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难以挣脱。她全然顾不上平时的端庄淑雅,手脚并用地捶打着裴衍洲。 “你放开我……裴衍洲,你不过是为了威胁我阿耶才将我带在身边……我不会离开汾东的,就算你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沈月溪越想越心慌,挣扎愈发厉害起来。 裴衍洲却是将她抱起,一下子将她压在了床榻之上,盯着床榻上因挣扎而发髻凌乱、面色绯红的女子,他伏身亲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起先只是为了堵住她,后来他无法自拔地尝起她的甘甜,不自觉地欺开她的唇,吮吸她的丁香。 沈月溪泪眼朦胧,被裴衍洲的毫无章法堵得喘不上气来,她挣扎无果之下,豁出去地在他的唇上狠狠一咬,咬得嘴里一会儿便有了血腥味。 裴衍洲浅眸染墨,微微抬头,凝视着床榻上气喘吁吁的女子。 他稳了稳乱了的呼吸,平静地说道:“只是去几日便回汾东。你说的那个算命先生不过是个骗子。” 沈月溪愣了愣,见到他嘴角留下的血渍,又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你胡说……” “那个所谓的王半仙不过是个游走江湖的骗子,我从前在城中做乞儿,自是最熟悉这些江湖骗子。”裴衍洲道。 沈月溪猛地瞪大了杏眼,忽地想起那日莫名多出来的两个银锭子,她迟疑地看向裴衍洲,见他对自己点点头,可王半仙对她的批语分明就是她前世的写照,他……是骗子吗? 看出她的迟疑,裴衍洲又道:“若不是骗子,岂会我去讨要银子他便给我了?我那时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乞儿。” 裴衍洲没说,当时他是凭着一身武力硬是将银两给要回来的。 “可是……”沈月溪还是不大愿意相信王半仙是个骗子,他给她的锦囊她日日带在身边,他赠的那本《九九养息大法》她奉为经典。 “他那日不是赠了你一个锦囊吗?你打开看看便是。”裴衍洲淡淡说道,眼明手快地抢了沈月溪挂在脖子上的锦囊,当着她的面便将那个她极为珍视的锦囊打开,锦囊里就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有难事找紫阳。” 裴衍洲眼中的光一闪而过,却是将黄纸递到了沈月溪的面前。 紫阳是什么?沈月溪盯着那六个大字发了呆,她将手中的黄纸翻来覆去,愣是没看出个玄机来,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难不成那王半仙真是个骗子? “主公,陈校尉与公孙校尉皆已在厅前等候。”二人正对着,门外响起左无问的声音。 裴衍洲顿了一下,对沈月溪说道:“我听闻洛阳城内有个无名观,观中有位紫阳道长,是个博古通今的能人。这个王半仙想来自己算不准,叫你再去寻这位紫阳道长另算。” 他接着道:“你若不去任城,我便留守汾东,叫岳丈去任城迎战江沛。” 裴衍洲站起身开门出去,徒留沈月溪一人在床榻上苦思冥想。 这王半仙是要自己去找紫阳道长算命?这又算什么锦囊妙计……沈月溪一下子泄了气,想到裴衍洲最后一句话,又觉得这人怎这般可恶,这不是还逼着她出汾东去任城吗? 左无问见到裴衍洲的时候,硬是失礼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冷面郎君唇上的那道咬痕过于明显。 裴衍洲却是极为淡定地擦掉唇角的血迹,便大大方方地去见了陈无悔和公孙陌了,这两人见到裴衍洲也俱是一愣,这……看不出来裴衍洲与沈月溪一个冷一个柔,闺房之内却如此放得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当没看到他们眼中的震惊,裴衍洲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事项,他将陈无悔与公孙陌直接提拔为中郎将,各领一军从左右出发,而他直接带轻骑赶在江沛前面到达任城。 见过陈无悔与公孙陌之后,他又去见了沈南冲,将沈南冲的佩剑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他对沈南冲道:“岳丈留守汾东,并不轻松,万事小心,当心姚潜。”姚潜是姚将军之名。 那日沈南冲与姚潜被裴衍洲拘于沈府以后,直到昨日裴衍洲与沈月溪完婚,沈南冲与姚潜才被放出来,只是裴衍洲围在姚府外的官兵却并没有撤去。 沈南冲眉头一蹙,他与姚潜交情甚深,还差点结成儿女亲事,但他也相信裴衍洲不会无的放矢。 裴衍洲对沈南冲点点头,前世沈南冲面上是死在了河东崔二手里,后来他将河东攻下时,却听说沈南冲并非是被人所杀,而是在沙场上急症突发,吐血而亡。再后来,沈月溪中毒吐血身亡,他便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奈何前世他查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未找到下毒之人。 他如今虽无证据,然而直觉上却觉得姚潜并不如面上这般简单…… 沈南冲满心复杂地看着裴衍洲,这会儿他倒是不反对裴衍洲带走沈月溪了,只因他想到若是裴衍洲带走了大部分兵力,汾东城内空虚,若是姚潜当真是个不安分的,确实不比任城安全。 裴衍洲重新回到新房时,沈月溪的面色并不好看,却是已经重整了发髻,简单收拾了行李。 他看向她,而她负气地转过身去并不看他。 裴衍洲没有多余的话,只将她抱到驷马高车之中,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任城。 四匹战马同驱一车,速度自是比沈月溪平日里坐的马车要快上许多,到任城时,她已被晃得面色发白,隐隐作呕。 马车进了城之后速度才缓下来,沈月溪撩起一点帘子透气,只是当街道的灰暗破旧与百姓的萎靡不振进入她眼眸时,难免一愣—— 算上前世,她只在汾东与京都两城待过,粗放的汾东与精致的京都各有各的繁华,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富庶,眼前的破败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哪怕慢了速度,任城的街道年久失修,石子路凹凸不平,马车仍旧摇晃个不停,沈月溪愈发难受,不单单是道路的煎熬,还有这城中弥漫的不安。 第三十四章 余晖落尽, 马车停在了从前的任城太守府前。 因着赶急路,喜枝没有一道过来,沈月溪等到马车停下时, 自个儿晃晃悠悠地从车中走出, 却被裴衍洲一把打横抱起,从马车上抱下来。 她小声惊呼了一下, 双手不自觉地便环在裴衍洲的脖子上,见周遭还有旁人,只催着裴衍洲将自己放下。 裴衍洲瞄了一眼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 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你快放我下来,还有外人在。”沈月溪略微有些发急,圆润的指尖在他的脖颈上轻轻挠过,裴衍洲的身子略微僵了一下。 小娘子面皮薄, 见到周遭围了一圈人, 脸已经红了大半,裴衍洲到底将她放了下来。 城中守将刘毅寿早在一旁候着, 见裴衍洲将沈月溪抱下马车,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眯了眯, 连忙打发他的妻妾去扶沈月溪, 自己则同裴衍洲说着任城的情况。 沈月溪才从裴衍洲怀里下来, 便被刘毅寿的正妻与侧室一左一右地扶住。刘毅寿与沈南冲年纪相仿,他的正妻年纪也大,只是那貌美的妾室却是与沈月溪差不多大。 “舟车劳顿, 夫人必然累了,臣妇先带您去休息。”刘夫人将沈月溪带到太守府里最好的正房。 见那侧室还想留下来与沈月溪说话, 刘夫人面色冷了下来, 对那妾室说道:“还不赶紧走?留这里打扰了夫人的休息。” 妾室在刘毅寿那很是得宠, 并不怵刘夫人,笑嘻嘻地说道:“妾见夫人与妾差不多大,便想与夫人亲近。”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夫人亲近?”刘夫人冷着脸呵斥道。 妾室面上不服,见沈月溪看向她们,立刻便做出委屈状。沈月溪只是看了她们一眼,说道:“我累了,便不留两位娘子了。” 她如今并没有心思参与到别人的后宅争斗中。 “已为夫人备好浴桶,夫人且好好休息。”刘夫人得体地笑了一下,便将那心有不甘的妾室给领走了。 沈月溪一连赶了三日的路,浑身的骨架都跟散架了一般,若非夏日炎热,她实在受不得自己这一身汗臭,都能沾床便睡。 裴衍洲将城中的军事重新部署之后,才回了屋。 屋内烛火朦朦,暗香浮动,昏昏沉沉的美人在一片朦胧之中墨发铺在水中半遮半掩着曼妙的身姿。 他浑身僵住,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有了一抹异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上前,看着在浴桶里睡着的沈月溪,拿过旁边的沐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从水里抱出来。 一尘不染的美人睡眼惺忪,长睫上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雾气蒙蒙地看着他,在这暧昧的烛火下,似勾人魂魄的女妖,裴衍洲忍不住便滚动了一下喉结。 冷面郎君隔着沐巾抱她,都觉得手心发烫,清冽的眼眸也跟着混了一片,他小心翼翼地将沈月溪放在锦被之上,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将雪白的亵衣穿到她的身上,又让她柔软的身子依靠着他,为她擦干长发。 男子的手劲大,不知轻重,沐巾一拧硬生生扯到了沈月溪的头皮,叫她吃痛得惊醒过来,一双杏眸倏地睁圆,见到裴衍洲慌忙伸手遮掩身子,才察觉到身上已穿了亵衣,又瞧向一脸严肃为自己绞发的裴衍洲,眼中多了几缕复杂之色,隐晦地朝裴衍洲下面看了一眼。 等裴衍洲又用了劲,她才受不住地拉住他的手,要抢他手中的沐巾,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我自己来。” “我帮你。”裴衍洲低沉的声音染上一缕沙哑,却不愿意将沐巾让出去,依旧认认真真地为她绞发。 “痛。”直到小娘子娇娇柔柔地喊着,一双秋水瞳泛着星光,略带委屈地责备着他。 裴衍洲展开沐巾,发现巾上竟扯下数根长发,他难得心虚地咳了一声,道:“我轻一点。” 果然再下手时,力道克制了不少,沈月溪实在是累了,也不愿意再与他计较这些,却见他为她绞干头发以后,和衣便睡在她身边。 裴衍洲感到小娘子的小手抵在他胸前,一低头便见到沈月溪眼中的嫌弃,他立刻心领神会,并没有多少犹豫,起身就躺到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沈月溪皱着眉头问道,她也不是不愿意让他躺床上,只是想要他脱去外衣而已。 裴衍洲并无不悦,解释道:“半夜我恐还要出去,便不脱衣了。我睡地上就行,你睡吧,我留了一队卫士在府中,这几日不要出去。” 沈月溪咬唇看向男子和衣侧躺在地上,她自小讲究,尤其是床榻最容不得半点脏,可是瞧着裴衍洲那高瘦的背影在这夜色中分外显眼—— 他以手为枕,修长的四肢微微蜷缩,连个被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硬是在这位强势的郎君身上看出了一丝可怜,心里也跟着起了煎熬,终是开了口:“你上床来。” 裴衍洲在黑夜中轻笑了一下,他知道沈月溪是个心软的,也知道她是个讲究的,眼眸中的柔情隐在暗色之中,“不必。” 他没有回头,却听到沈月溪窸窸窣窣地起床声,他一回头果然与沈月溪四目接上,小娘子衣衫单薄,干净纤细,蹲在他的面前,长发落在他的鼻息之间,尚带着皂角的香味,惹得他心底发痒。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伸手将他扶起,轻柔而坚定地说道:“去床上睡。” 裴衍洲从地上起来,反过来将她抱了起来,由着她在自己怀里些许挣扎,将她放到床榻之上,胧胧月色下,男子的身影欺压而上,却只是将她转过身去,从背后抱住她,有力的手臂横在她的细腰之上,硬邦邦的胸膛贴着她软绵的身子。 沈月溪觉得自己靠在一块灼热的铁板之上,而那源源不断冒火的男子只微哑着嗓子说道:“睡吧。” 她的身子有些许僵硬,分不清身后的火源到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抵着自己的炽热是不是她的错觉,可夫妻之间又为何要忍?似乎除了裴衍洲有隐疾这一解释外想不出别的来,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便也睡着了。 许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公鸡方打鸣,沈月溪便醒了,而她身后的被衾已经没了热度,裴衍洲显是离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心中不安,起身擦了把脸,简单梳妆了一下,便出了门,在门前便遇到了左无问。 “左先生?”她唤了一声。 左无问听出她的疑惑,笑道:“江沛的大军已兵临城下,主公前去迎战,命我留在府里保护夫人。”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4节 沈月溪眼中犹有疑问,左无问一介书生,在裴衍洲身边尚能做一个谋士,留在府中保护她? 左无问哑然失笑,沈月溪不知道当年的魏家郎君以文武双全名满京都,如今改名为左无问的他虽然早扔了当初魏家的那套讲究,一身武学在这乱世之中却不敢废。裴衍洲倒是物尽其用,派了一队卫士犹不放心,还将他留在府中。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沈月溪,貌美的小娘子即便嫁了人依旧带着天真烂漫,是与从血风腥雨中滚打摸爬出来的裴衍洲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裴衍洲命他留在府里时,左无问是有些意外的,也意识到他以为冷心冷肺的郎君比他所想的更要重视沈月溪,然而要想成为一方主公的夫人光天真烂漫可不行……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道:“府中沉闷,不若某带夫人在城内转转。” 沈月溪面露犹豫,她记得昨夜裴衍洲吩咐她不要出去。 “主公在战场之上无人能敌,夫人便不想看一下?”左无问慢条斯理地说道。 沈月溪却是将头摇成拨浪鼓,她是见过裴衍洲杀人的,这些场面还是免了。 左无问并不放弃:“任城是主公的城池,夫人难得来一趟,不出去看一眼说不过去,某陪夫人出去看看吧。夫人放心,城中尚且安全,若任城真被攻破,某亦要带着夫人出府逃命,在府中反倒不安全。” 沈月溪推拒不掉,终究还是被左无问带出了府,她的身后跟着的是裴衍洲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士。 城外战事激烈,城内百姓闭不出户。 沈月溪走在街上所能见的是比昨日更加萧条的街道,心里多了几分慌张,只对左无问道:“左先生,我们还是回去吧。” 左无问停下来,问道:“夫人觉得任城如何?” 沈月溪斟酌着用词没有答,左无问自问自答道:“破旧不堪,与汾东不能比。” 他语气一转,接着道:“任城是兖州与青州交壤之处,常年战事,又无得力的守将,自然而然如此。只是夫人,这还不是最坏的任城。江沛此人暴虐成性,又贪财好色,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城不为城。现在江沛就在城外,他若进了城,夫人只怕连这样的破旧不堪也看不到了。” 沈月溪面色苍白,兀自镇定地问道:“先生和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大齐不仁,逆天而行,民不聊生,如今义军四起……夫人当知晓主公所谋之事,是为了天下苍生。”左无问依旧笑着,只那双桃花眼里并无笑意,“夫人既是主公的夫人,与主公自是一体。前面便是城墙了,某带夫人上去,尽你我微薄之力。” 他一个谋士自当该守在主公身边,而这位夫人也当看一看城池是如何拼搏而来。 沈月溪抬头,就望到高高的城墙之上黑压压地站着整齐的官士,紧闭的城门却隔不断雷鸣一般的战鼓。 她心跳如鼓,两兵厮杀是她最不敢看的,可是她在高高的城墙上没有看到裴衍洲,她不自觉地便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 走到城墙之上,便见到城墙之外,骏马之上,头戴朱雀盔、身穿玄鳞甲的男子手持长刀,在他的对面是浩浩荡荡的江沛大军。 第三十五章 裴衍洲领出城的兵士不过一万, 面对八万青州大军,并未显露出半点怯色。他立于军前,手执长刀, 无声而坚定。 江沛是个四十开外的大汉, 他面容黝黑,满脸络腮胡, 看着便是凶神恶煞之人。他自东莱率军而来,日月兼程急行军,本想打裴衍洲个措手不及, 却没有想到裴衍洲早早地就在任城等着他。 不过任城的这点人马他并不放在眼里。 身前是骁勇的先锋军,左右是得力战将,再看裴衍洲只身一人,身后兵士远少于自己, 江沛不掩面上轻蔑之色, 哈哈大笑道:“无知小子,劝你快些投降, 老子给你留具全尸。” 裴衍洲将长刀横在身前,面无表情, 亦未回话, 只做了一个招狗的手势。 江沛的左副将是他的次子江佑, 他比裴衍洲大上几岁,亦是个魁梧大汉,见裴衍洲身形修长, 面白唇红似个不知事的世家公子,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再见他做出挑衅的动作, 当下便对江沛说道:“父亲, 待我去会会这无知小子。” 江沛瞧了一眼江佑的熊腰虎背, 再瞧向裴衍洲那消瘦的身板,权当让江佑去练练手,便点了点头。 “小子,让你爷爷来教训你!”江佑骑着高马,使着手中长钺便冲上前去。 裴衍洲只将缰绳一拉,整个人掉到马的另一侧,就在江佑以为他要掉下马的一刹那,他竟从马肚子底下绕到了江佑这一侧,自下而上一刀,直一击便将江佑劈成了两半。 鲜艳的红血当即洒在裴衍洲白皙的皮肤上,叫他本就异于中原的长相更添了几分鬼魅,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又回到了马背之上,面无表情,手执长刀,若不是长刀滴着血,若不是马蹄之下躺着江佑的两截尸身,与先前并无区别。 众人恍惚之后,城墙之上的兵士顿时士气大振,在左无问的带领下,手中的兵器直击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如战鼓般的敲击声,齐声喊道:“杀!杀!杀!” 沈月溪置身在这震天响的声音之中,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与震撼,心跳愈发加速,她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分不清此时心中所想,只单纯地希望裴衍洲不要出事。 而那一边,江沛见自己的次子竟被裴衍洲一招斩于马上,满脸震怒,再派出自己的右副将迎上前去,那右副将比江佑有经验些,更不敢轻敌,却没有想到在裴衍洲手下也就比江佑多过了一招,便也上了黄泉路。 江沛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但是他一想到自己的人马数倍于裴衍洲,勉强定下心来,不再派遣大将,只一声令下,命全军往前压阵。 裴衍洲依旧神情淡淡,微眯着眼,抬头望了一眼走到头顶的太阳,只觉时辰正好,领着那一万人马率先冲入江沛的阵营之中。 江沛大骂道:“我定要你为我儿血债血偿!” 兵戎相见之间,忽地,军中又传来了混乱的声响:“将军,有埋伏!我们被包围了!” 不知从何冒出的两支人马,从左右袭向江沛,领头的两员大将一人舞着两把斧头,一人长戟如虹,将青州大军的阵型全然冲散。 本就因着连失两员大将而军心不稳的青州军被突如其来的奇兵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是自乱阵脚。 人仰马翻之间,江沛勉强稳住自己的马匹,大喊道:“莫要慌张!对方人马不及我们多……” 他正喊着,却见到那冷白皮肤犹如罗刹一般的男子已执刀快马冲到他的面前,他的长钺狂乱砍上前去,却难敌男子的凶狠勇猛。 裴衍洲竟单手抓住他的长钺,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冷刀寒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等到江沛睁大眼睛已是人首分离。 “江沛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裴衍洲高举着江沛的人头,声音低沉却又穿透了整个战场。 失去主将的青州军犹如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八万大军逃的逃,降的降,从战鼓擂擂到鸣金收兵,不过是两个时辰。 任城上下一片喜庆,刘毅寿率先下了城墙,打开城门迎接裴衍洲的凯旋而归。 裴衍洲打了胜仗,面色如常,不悲不喜,仿佛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直到他见到左无问混迹在人群中朝着他慢慢走来,他的眉头才皱了起来,不等左无问开口,直接问道:“娘子呢?” 左无问恭敬地答道:“夫人在城门上。” 裴衍洲眸色一敛,顾不得责备左无问,将手中人头扔给了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收起长刀,疾步赶到城墙之上。 小娘子站在黑漆漆一片的玄甲军中尤显单薄。 今日的沈月溪只以一支玉簪固住发髻,只显得她格外素雅清淡,她的眼眸依旧虚虚地望着前方的战场,尽管将士已经退去,残骸与血迹还来不及清扫,铺出了一地的惨烈…… 裴衍洲走上前,向沈月溪伸出手,只是那手上满是鲜血,他终究是忍下了执手的冲动,将手改成了扶在刀柄之上。 他道:“阿月,随我回去。” 沈月溪这才回过神来,定眸望向与自己只隔咫尺的男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冰冷的玄甲饱尝鲜血,在光照之下泛着红光,她微微垂眸便能看到裴衍洲的手背还在滴血。 她慌忙上前拉过裴衍洲的手问道:“你受伤了?” 裴衍洲看向那只被她抓住的手,不过是手背上一道浅浅的划痕,在他这里算不上伤,然而当他触及到沈月溪眼眸中的担忧时,他硬是将“没有”二字咽了下去,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沈月溪紧紧抿着嘴唇,自怀中拿出锦帕,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着,轻声道:“你且忍着痛,待回去我再给你上药。” 女子在他面前低垂下头,看着柔顺乖巧,他的眉眼亦跟着染上了一缕悦色,反手执起她的手将她从城墙上牵下来。 “你的手……”沈月溪想要将手抽回,又念着他的手上有伤,万一她动作过大,岂不是叫他伤口裂开,便不敢动,由着他牵着她,又由着他将她抱到马上,与他共乘一骑。 沈月溪跟着裴衍洲骑在马上,她看着身后的金戈铁马,看着兵士面上的敬佩与喜悦,再看那沿途的街铺随着凯旋之声紧闭的大门重新开启,面黄肌瘦的百姓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她心思有所触动,默默回想了一遍左无问所言。 裴衍洲得胜归来,带着沈月溪回去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时,刘毅寿已经在厅前大摆宴席,只等着裴衍洲与沈月溪。 底下一众将领见到他二人,齐刷刷地喊道:“主公、夫人!” 裴衍洲应了一声,便领着沈月溪坐在上座。 “依末将愚见,江沛已死,主公大可直取青州,将青州亦收入囊中。”刘毅寿进言道。 裴衍洲没有作响,看向一旁的左无问,左无问慢悠悠地将江沛的人头端上,反问道:“主公,江沛的人头还在此。” 沈月溪浑身僵了一下,不敢看地低下头去,她又想起了前世关于裴衍洲的那些传闻:说他爱将这些头颅或当做球踢,或做成酒杯…… 她如今倒是胆子大了几分,想到江沛率先来攻城亦是可恨之人,要真头颅当成球踢只要不被她看到就算了,但是当做酒杯…… 她小心地拉了拉裴衍洲的衣角,小声说道:“不要做酒杯,可好?” “?”裴衍洲莫名了一瞬,但看着她眸光可怜的乞求,不自觉地便点了点头,再看向左无问,问道:“左先生以为呢?” 左无问道:“某听闻江沛尚有四个儿子在东莱,念及他们突然丧父着实可怜,不如我们将这江沛的头颅送回去,寥慰他们丧父之痛。” 陈无悔不明所以,挠着头问道:“可是左先生,他们家老爹是主公杀的,你这送回去咋显得过于假惺惺呢?” 公孙陌咳了两声,忙将这个憨子拉回座上。 裴衍洲却是点点头,说道:“左先生所言甚是。” 陈无悔目瞪口呆地看向座上裴衍洲,总觉得是漏听了什么,以至于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刘毅寿坐在席上,又眯了眯精明的三角眼,在思量着什么。 宴席散后,沈月溪被裴衍洲送回房去,裴衍洲又吩咐她,这些日子城中还有些乱,莫要再像今日一样外出了。沈月溪顿了一下,到底没有供出左无问,只软软地应了一声。 裴衍洲特意留了陈无悔在房门前护着沈月溪,便去书房独见了左无问,“今日之事,左先生如何解释?” 沈月溪不说,他亦知道是左无问带她前去的。 左无问道:“主公将来并不拘于兖州,夫人跟随主公,总要有些见识。” “左三知,”裴衍洲冷冽地叫着他的字,“征战天下是男人的事,以后莫要再做这等自以为是的事了。” 左无问被裴衍洲的眼神所骇住,眼前的男子是真的生了气,他想了想,不甘道:“带夫人去见这些刀光血影的事是某之过,只是夫人多有些担当,往后方能镇住主公的后宅。” 裴衍洲这一次直接唤了他原本的名字:“魏问行,我再同你说一遍,征战天下是男人的事,我的后宅只一人,镇这个字她用不上。” 左无问颇为震惊,他本想着裴衍洲能为了汾东娶沈月溪,往后亦能借着联姻之便笼络其他人,却没有想到裴衍洲会对他说这一番话,他犹豫了一下,只将疑问埋入心底,道:“是某自作主张了,某自去领军棍二十。” 裴衍洲点了点头,又道:“你与河东崔氏相熟,给崔大去一封信,叫他防着崔二。”算算时日,再过月余便是前世崔二动手谋害崔大的时候了。 听到河东崔氏,左无问颇有些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道:“主公,崔大崔二两兄弟感情素来深厚,您这般与崔大说,只怕会过早与崔大结怨。” 裴衍洲道:“你去信便是,至于崔大防与不防,是他的事。”他只是念着前世崔瑛在他手下算得上得力战将,提醒她父亲一句。 等到将所有的事务处理好,已是深夜,裴衍洲朝着沈月溪的房间走去,只是他还未走几步,便听到女子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廊下灯火通明,散了发髻的女子与沈月溪年纪相仿,虽容貌上不如沈月溪精致,却自有一股勾人的风流相,见裴衍洲目不转睛地从她面前经过,大着胆便伸手将他拉住,梨花带雨地说道:“主公救我。” 裴衍洲眸光森冷地看向她。 第三十六章 刘毅寿的妾室春桃年方二八, 正是如春日桃花一般,媚色天然,在刘毅寿的众多妾室之中最是得宠。这会儿, 她眼中含泪, 媚眼如丝地瞧着裴衍洲,是任何一个普通男子见了都会怜惜的姿态。 她才刚碰到裴衍洲的一个衣角, 那无情的郎君却是连碰都不碰她,直接拿起腰间未出鞘的长刀将她的手拍开,冷冷地看向她。 这可是在沙场上连斩三员大将的凶悍之徒, 只一个眼神便看得春桃瑟瑟发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她慌忙低下头去,只觉得在这仲夏里亦夜凉如水。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5节 裴衍洲淡漠地将长刀收回, 全然没有为她停留的意思, 春桃见男子继续朝前走,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与她预想的完全两样,狠狠咬了牙, 冲上前去一把倒在裴衍洲的脚边, 像藤蔓一般缠绕到他的腿上, 垂泪哭泣道:“还请主公救救妾。” 她扬起脖子,袒开的齐胸襦裙将女子最美的肩颈暴露在男子俯视的目光下,身上散发着一股似有如无的香味, 窜到他的鼻息里。 裴衍洲略微皱了皱眉头,捂住鼻口, 半蹲下身子, 还不等春桃面露喜色, 他手中已经换上只比匕首长些的障刀,与先前不同的是,那障刀却是出了鞘,森冷的刀面在幽幽月色之下泛着嗜血的光芒。 裴衍洲将障刀抵在颜如玉的女子颈上,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目光含冰地问道:“刘毅寿让你来做什么?” “不、不、不是刘郎叫我、叫我来的……”春桃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裴衍洲的刀并没有移开,又往上逼近了一分,硬声说道:“我不喜欢将话说第二遍。” 男子的模样极其凶残,看她的目光更是没有一点男子对女子的欲,春桃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刀会破开她的喉咙,她干涩着喉咙,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刘、刘毅寿,他叫我……” 她还未把话说完,一支冷箭从背后射出来,直接将春桃射了个对穿,若不是裴衍洲躲闪得快,那只箭能直接伤到他。 裴衍洲在箭射出的刹那,眸光寒冽,身子往旁边一侧,将手中障刀扔了出去,夜色的草丛里传出一声惨叫,不偏不倚地砍中那射箭之人。 不必裴衍洲大叫,听到声响的府中卫士迅速赶来,将那射箭之人从草丛里一把拉出来,便见到刘毅寿手中尚拿着弓箭,右肩上插着的是裴衍洲投掷出去的障刀。裴衍洲走上前去,直接将那把障刀从刘毅寿的肩膀里抽了出来,鲜血顿时喷了出来。 刘毅寿闷哼了一声,却是忍着肩膀的疼痛,面上并未流露出惊恐之色,犹如每一个被戴了绿帽的男子,愤慨地说道:“这该死的贱人!她竟然背着我私底下勾引……冒犯了主公,还请主公恕罪!” 裴衍洲手中染血的刀慢慢举起,正对着他那张平庸的脸,刀尖就停在刘毅寿的鼻尖上。直到他面上终于流出一丝惊慌时,裴衍洲却又将刀收了回去。 “主公?”刘毅寿强装镇定地喊道。 裴衍洲那双幽深的狼眼盯着他看了几息,在他觉得自己呼吸不下去的时候,才开口道:“她确实冒犯到我了。” “将刘毅寿带下去,看押起来。”裴衍洲头也不回,疾步匆匆地往沈月溪的房间而去。 夜色已深,沈月溪白日里在城墙上站了近两个时辰,回屋以后便累得不行,这会儿已经沉沉睡去,裴衍洲急躁地闯进来,近似粗鲁地撕扯掉自己的衣物,便朝她扑了过去。 他借着月光,近似贪婪地看着沈月溪毫不防备的睡颜,若是这个时候沈月溪睁开眼睛,必然会发现他的不对劲,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冷色的月光下隐隐泛着猩红。 裴衍洲伏下身去,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沈月溪的耳畔,在这闷热的夏天里像一团燃起的火。沈月溪眼眸都未睁开,只觉得热得难受,伸手推了推裴衍洲,娇娇地说道:“热死人了……” 她还不及翻身,就被她上方的男子半抱起来,男子不得章法地啃咬着她,从她的耳后到她的脸庞,再到她那张微启的红唇,滚烫的手更是不安分,探入了她的衣襟之中…… 沈月溪无力地挣扎着,她困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深夜回来的男子却莫名发起疯来,堵着她的嘴不让她呼吸,她控制不住便恶狠狠地咬了回去,直到嘴里有了血腥味,她才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努力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裴衍洲舔着唇上的血,像猛兽盯着猎物一般地盯着她。 “你……”大体裴衍洲太过反常,她还未做好准备,被裴衍洲这般看着,她的眼眸中不自觉地便流露出惧色,那是裴衍洲不愿意看到的。 他猛地伸出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剧烈地喘/息着,像呼呼的北风却夹杂着烈日的灼烧。 “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沈月溪怯生生地问道,她已经习惯了男子的冷硬与沉稳,这样的裴衍洲太过于陌生。 裴衍洲狠狠吸了两口气,从床上起来,前面从春桃身上闻到香味时,他便察觉到不对劲,没想到还是中了招—— 其实前世他火里来刀里去,被下迷药的次数不知凡几,只是他从未这般失智过,许是这一次沈月溪离他实在是太近了,明明没有吸入多少迷药,然而在回房见到那卧在床榻上的小娘子时,他心底的渴求连同这吸入的迷药便如同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没事了。”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起身打了盆冷水擦拭了一把。 再回首,便见到睡意朦胧的女子半倚着床榻坐起来,落下的衣襟半露着圆润的香肩,即便是暮色遮掩,他仍旧能看得一清二楚,喉咙没来得发紧,他的呼吸又沉重了几分。 “怎么起来了?”他略微沙哑地问道。 沈月溪也不知为何就坐起来了,明明她困乏得难受,眼眸都睁不开,昏昏沉沉地靠在那里,总有些不安,直接将心中所虑说了出来:“你方才有些不大对劲,我怕你出事,可要我去叫大夫?” 裴衍洲又洗了一把冷水脸,压下身上的热气,才放下手中巾帕,再次回到床上,揽着沈月溪重新躺下,轻声说道:“我没事了,睡吧。” 男子的身子这一次不敢再贴上来,面对面虚虚地抱着她,中间约莫还能再躺一个人,只是这点距离却足够二人的呼吸交错,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裴衍洲的气息很热,与他的冷面截然相反,沈月溪被烫得也跟着起了几分燥热,平日里埋在心里的不解不断冒出来,她此刻脑子并不好使,睁着一双满是雾水的杏眸看向相隔不到一尺的男子,小声问出心中疑惑:“你……方才那般……又为何不碰我?” 小娘子这般相问无疑如同相邀,裴衍洲盯着她先前被自己咬肿了的艳唇,眼眸又逐渐暗沉,可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他还未开口,就听到沈月溪更小声的问话:“你……当真不行吗?” 沈月溪觉得自己有点惨,前世嫁了个道貌岸然的梁伯彦,重来一世又被迫嫁给不能人道的裴衍洲,罢了,不行就不行只要能活着就好,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沈南冲与她能好好活着便好…… 裴衍洲难得震惊地愣在那里,直到身旁的女子均匀地传来呼吸声,显是已安然入睡。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睡得香甜的女子,身上的火还未完全消下去,他为了她百般忍耐,没想到她却以为自己不行—— 他磨了磨牙,到底不舍在这个时候就碰了她,只是眼眸与夜色融为一体地盯向她,将她娇嫩的手拉到身边,反复研磨…… 沈月溪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一双手酸痛得不行,她颇为疑惑地看向那一双略微泛红的葇荑,是昨夜睡觉时压到了吗?她再起身,才发现换了被褥,更加疑惑地看向还在屋里的裴衍洲。 高大的郎君正一丝不苟地换着衣衫,一身苍色衬得他冷漠疏离,在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儿女情长来。 他看向方醒的沈月溪,顺手便将拧干的巾帕递上。 沈月溪习惯地接过来,手上却无力地没能接住巾帕,还好裴衍洲眼疾手快,一下子接住了巾帕,淡然问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自然地展开巾帕,细细擦过她那张巴掌小脸,沈月溪总觉得裴衍洲看着她的眼眸有些奇怪,她暗想着,自己昨日早早便睡了,并未做什么呀…… “阿月可记得昨日睡觉时说了什么?”裴衍洲忽然发问。 沈月溪愣了一瞬,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不确定地问道:“我只记得你半夜回来,我同你说了两句……好像是问你有没有事?你……没事吧?” 她见到冷面郎君的薄唇略微有些肿,像是被咬破的,不会是她睡糊涂了就把他给咬了吧?! 裴衍洲看着她的模样,便知道她不记得睡前最后说了什么,他盯着她了许久,看得她一脸心虚,只娇娇地上前道歉着:“我……昨夜里兴许是睡糊涂了,不是故意咬你的……我给你消消肿……” “阿月打算如何给我消肿?”裴衍洲不设防地靠了过来,沈月溪又在他眼眸中看到了奇怪的神色。 她狐疑地看向他,除了嘴唇微肿,依旧是平日里的面无表情,看上去再正经不过,她犹豫着问道:“涂点药?” 裴衍洲微微低头,眼见着便要亲到她的唇,却又直起身来,说道:“不必了。” 说着,他便朝门外走去,一开门就看到了候在门外的陈无悔。 陈无悔天生大嗓门,在门前便问道:“主公,那个刘毅寿如何处置?” 沈月溪跟在后头,惊了一下,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位刘将军做了什么?” 她记得刘毅寿是任城原本的守将,万一他有了二心,任城岂不是又不得安宁? 裴衍洲本不欲与沈月溪说昨夜之事,可摩挲着刀柄思忖了一息,问道:“昨夜刘毅寿的妾室突然来勾引我,夫人如何看?” 第三十七章 沈月溪先是一愣, 不由自主地便看向裴衍洲,她的目光被裴衍洲抓了一个正着,她心虚地低下头去。 她还在寻思如何问比较好, 陈无悔便喳喳呼呼地说道:“夫人放心, 主公全然没有上那个小妾的当,而且那小妾当场就被刘毅寿给杀了。” 沈月溪面上当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眼底的那点心思全被裴衍洲看了个一干二净,他素来淡定的脸上竟也多出一点道不明的微妙,甚至还夹杂着些许无奈。 沈月溪在清醒之时, 断不会问出叫裴衍洲难堪的话语,尤其是陈无悔也在。 她点头道:“我自是相信郎君。那个小妾……” 她想起到那日扶着自己的那位妾室花枝招展,甚至连刘毅寿的正房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后宅之中能如此嚣张的妾室想必是极为得宠的, 那刘毅寿却能直接下杀手…… “我觉得那刘毅寿不是好人……”沈月溪说完时才发现, 她这般妄议裴衍洲麾下的大将已是逾界,面上露出了些许不安—— 前世在梁家的时候, 莫说是议论梁伯彦在外之事,便是过问, 亦会被梁家父子呵斥一个妇道人家怎能过问男子建功立业的大事。 看出沈月溪的局促, 裴衍洲当着陈无悔的面便执起了她的手, 直视着她认真地说道:“娘子说得对,那刘毅寿不是好人。” 沈月溪诧异地抬头望向裴衍洲,这个看着不好相与的男子不但没有驳斥, 反而认同了她的话。 裴衍洲握了握她的手,干燥温热的手心中似有无限的力量传递到她的心里, 直到男子放下她的手和陈无悔朝外走去, 她莫名就有了勇气对裴衍洲叫道:“郎君且等等, 我……” 裴衍洲回过头来看向她,在她的犹豫之间,又回到了她的面前,那双如狼的眼眸竟也有了一瞬的温情,他的声音沉沉,如兴国寺安稳人心的钟声,“阿月何事?” “我……一人待在屋里太过沉闷,可否同你去书房拿两本书来?”沈月溪小声说道。 眼前的女子乖巧中带着几分谨慎,隐隐有了前世梁家妇的影子,却不是裴衍洲想要看到的,他眼眸一暗,再次执起沈月溪的手,便牵着她一道去了书房——此处是他在任城暂时的处理事务之地。 沈月溪面露喜悦,在书架上随意挑了两本书,想了想,又拿了一本《孙子兵法》,见左无问与裴衍洲麾下的几员大将都已到来,便上前行礼告退,却被裴衍洲叫住。 “不必麻烦,你去里间便是,我们议事不影响你。”裴衍洲淡淡地说道。 陈无悔与裴衍洲一般是乞儿出身,没这些讲究,左无问和几位大将眼中却多了几分考量,再将目光瞟向裴衍洲那张还带着肿的嘴,看来这位沈娘子是当真得主公的心。 裴衍洲只扫了一眼众人,淡定问道:“你们认为该如何处置刘毅寿?” 这些人之中还有与刘毅寿一般的降将,当裴衍洲问出这样的话时,他们不知该如何作答,对于昨日发生了什么,他们亦不甚清楚。 左无问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道:“几位将军恐怕不知,刘毅寿昨夜以他的小妾为诱饵,妄图麻痹主公,从暗处射杀主公。” 众人有震惊,亦有面色凝重,底下藏着怀疑之色,毕竟府里的守卫皆是裴衍洲的人,刘毅寿在这个时候暗杀裴衍洲有些说不过去。 左无问瞧了一圈之后,温和笑道:“诸位以为江沛为何要突袭任城?他远在东莱却能知晓兖州境内的一举一动。” “左先生的意思是……刘毅寿早已暗中通敌?这等可恶之人,应当千刀万剐之后挂在城门上示众!”公孙陌忿忿说道。 “左先生又如何知晓刘毅寿投靠江沛?”有人犹心存质疑。 左无问慢悠悠地问道:“若不是靠着刘毅寿,又如何能钓到江沛呢?” 众人又是一惊,左无问这意思是他们早已知道刘毅寿暗中与江沛有来往,将计就计,借任城之势灭了江沛?!众将领神色不一,有喜有疑,更有心虚。 裴衍洲看了大概,心中便有所明了,他今日这招投石问路也算是起了作用,这才问左无问:“左先生认为,该如何处置刘毅寿?” 左无问笑道:“若无刘毅寿,江沛亦不会远道而来,某昨日提议将江沛的人头送回东莱,既如此不若将此事交给刘毅寿。” “……”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将领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左无问这人不好惹。 “那便依左先生所言。”裴衍洲点点头,又在这些人重新提拔一人留做任城守将。 那些将领之中依旧有人提出道:“江沛已死,正是杀入青州的好时候,我们为何不乘胜追击?” 年轻的郎君十分能沉住气,只道:“还不到时候。” 众人散去,裴衍洲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往里间去,便瞧到沈月溪正皱着眉头在看《孙子兵法》,兵书于她着实无趣,看得她呵欠连天,即便如此,沈月溪依旧硬着头皮在看,想看出个所以然。 “若觉得无趣,便换本书。”裴衍洲见她眼中含着泪,瞧着怪可怜的,便说道,他随手拿起她手边的另一本书,却是一本医书。 他挑了一下眉,未想到沈月溪会对医书感兴趣。 沈月溪见他拿起医书,惊地站起身来,裴衍洲随意一翻,便翻到了她做了记号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壮阳”二字。 “……”二人相视一眼,沈月溪尴尬地低下头去,裴衍洲淡定地合上书,放回原处。 裴衍洲道:“外间亮敞,到外间去看。” “嗯。”沈月溪轻应了一声,面上还带着之前尴尬的羞色。 她忐忑不安地打量向身侧的裴衍洲,他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应该没往那边去想吧? 却不知她自以为悄然的眼神早被裴衍洲察觉,他只当不知地继续坐回位置上提笔写字。 眼前下笔不带一丝犹豫的男子让沈月溪愣了一下,犹记得初到沈家的裴衍洲连笔也不会拿,而今却已经能看出十年后那个新帝的端倪来了。 皆说男子认真做事时的模样最叫女子动心,本就长相不俗的裴衍洲低头时,剑眉入鬓,长睫半遮着炯炯有神的浅眸,鼻如悬剑而下,直入人心。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6节 沈月溪以书遮面,遮掩着自己打量裴衍洲的目光,若不是眉眼过于犀利,裴衍洲这长相当真是惹小娘子心动,尤其是那比小娘子还要长的睫羽,都叫她好奇,他与她的睫羽究竟是谁长一些…… 裴衍洲本想忽视,只是沈月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实在过久,久得他不得不回看向她,“阿月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事?” “没、没……”沈月溪未想到会被他察觉,忙将书往上一遮,将她的一双美目遮了个彻底。 裴衍洲忍不住低头一笑,站起身来,拿掉她手中的书,道:“这一页‘走为上策’你足足已经看了一刻钟了,不知阿月可有什么心得?” 沈月溪没有想到眼前的男子亦会有这般捉狭的提问,面色微微发红,过了半日才借口问道:“你手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裴衍洲将自己的一双手递到沈月溪的面前,她颇感神奇地手心手背翻看着,已经几乎找不出昨日那道疤痕了。 “好了?可是抹了什么药膏?” “像我这样的人要不是天生自愈能力强,是活不下来的。”裴衍洲说得淡漠。 沈月溪停下了动作,再看向眉眼冷峻的郎君,心里有了些难受,她见识过他的破落,亦见识过他的遍体鳞伤,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当初饥寒交迫的日子冻坏了他的身子,叫他现在都不能有子嗣了? 这般想着,她对他的同情更甚,轻轻安抚道:“往后不会了,往后你的路必然比谁都顺。” 裴衍洲看着她乌黑的头旋,大掌覆盖在上抚摸着,问道:“阿月怎突然对兵书有了兴趣?” 沈月溪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学些本事,不叫自己成为我阿耶……与你的累赘。” “阿月从来都不是累赘。”裴衍洲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与他双目对视,他只恨自己前世没有护住她,这一世他必会用尽全部予以她顺畅平安。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似有些不习惯裴衍洲这般说话,若是他的面色能柔和些,她都能将这一句话当做情话来看待,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自带凶光,甚至比平时更凶狠一些,能看得她腿肚子发软。 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裴衍洲的手在她下巴磨蹭了许久,见她愈发不自在,不得不将手收回来。 他道:“阿月若想自保,倒不如我教你几招。” “可以吗?”沈月溪眼睛猛然一亮,刚刚重生回来时,她便想要跟着沈南冲习武,可是沈南冲婉拒了她几次便也不了了之了。 裴衍洲点点头,上前扶着她的手,气息贴着她的耳畔说道:“阿月出手。” 沈月溪僵硬地伸出手去,自然便被裴衍洲带着走,然而裴衍洲几招带下来,便愈发沉默了,怀中的美人着实没有习武的天分。 看着柔软的沈月溪做起动作来异常的僵硬,他带着她打西她还是偏向了东,倒是他贴着沈月溪香软的身子动来动去,密密麻麻地出了一身汗,身体的火气更被带了出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他的眸色已炙热如骄阳。 眼见着沈月溪便要失去平衡,他顺着身子便将沈月溪揽入怀中,再一个转身便带着沈月溪一起坐到了一旁的绣墩上。 沈月溪连忙要从他身上起来,却忽地一僵,身下的滚烫难以忽略,她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 裴衍洲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回了怀里,男子低沉的声音如呼来的热风吹入她的耳中:“如此,阿月可还是觉得我不行?” “!”沈月溪脸上是难掩的震惊与窘迫! 第三十八章 “主公, 刘毅寿那混球真是溜得比兔子还快……”陈无悔推开房门,兴冲冲地跑进来,就见到了沈月溪坐在裴衍洲身上, 而裴衍洲的手环在沈月溪的腰上, 一人面色绯红,一人眸色幽郁, 他……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他正这样想着,裴衍洲的障刀已经飞出,插过他的鼻尖没入了一边的门柱上, 再差那么一毫厘他的鼻子便没了。陈无悔只眨了一下眼睛,迅速朝后退了一大步,带上房门退到了屋外去。 沈月溪愣了一瞬,惊地从裴衍洲的身上跳了起来, 整个人从头红到脚, 羞得恨不能直接有个洞让她钻进去,连招呼都不打, 就低着头要朝外走去。 裴衍洲无奈地拉住她,指了指她的胸前, 她才发现方才几招下来她束在胸前的裙带有些松了, 那张脸便红得不能再红了。裴衍洲看着她慌乱地整理着衣物, 眼尾都泛起了红,不敢抬头见他便匆匆离去,到底没有叫住她——着实是怕自己忍不住, 他显是高看了自己的自制力。 过了片刻,裴衍洲才出声将陈无悔叫进来。 陈无悔一进门就主动认错, 他偷偷瞄向裴衍洲, 见他神情未有一丝变化, 正想松一口气,便听到裴衍洲说道:“你这性子不改改迟早要出事,去把这本《论语》抄写十遍。” 陈无悔一下子便垮下了脸,他大字不识一箩筐,要他将《论语》抄十遍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还不如直接将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裴衍洲,想要讨饶,但是看着裴衍洲唇上的咬痕,他又心虚地闭上了嘴——没有想到像裴衍洲这样的铁面郎君也会白日宣淫,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月溪回到厢房后,便将整个人埋在了被窝里,她方才都在干什么…… 脑中乱哄哄一片,许久之后,她才想起裴衍洲问她的那句话——她哀嚎一声,便又想一被子将自己蒙死算了…… 沈月溪便如此在屋里闷了一天,许是在房间里待太久了,待到入夜上床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反倒睡不着,直至听到外间传来开门声,她心里紧张了一下,知道是裴衍洲回来了,慌忙便将锦被一盖,只当自己睡着了。 裴衍洲坐到床上时,便能感受到床上女子整个身子都跟着一僵,他再低头就能看到沈月溪刻意闭着的眼,那一双睫羽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他无声地勾了一下唇,从背后抱住沈月溪,果然怀里的女子愈发僵硬。 他贴着她的耳旁,轻声言语道:“阿月莫急,再等等,等过了年我们便圆房。” 沈月溪猛地睁开眼睛,便从床上将身子撑了起来,狠狠地瞪向裴衍洲,娇怒道:“什么叫我再等等,我又没有急……” 他这话说得她要迫不及待做那事一般,她……她只是觉得裴衍洲身为一个男子,成亲了却不圆房,有古怪罢了! 裴衍洲见她气得全然放下了对自己的惧意,那张莹白的脸鼓起,一双美目睁得滚圆,活像炸了毛的小狸奴,他便难忍笑意,将她重新揽入自己的怀中,修长的手指顺着沈月溪的长发抚顺下来。 沈月溪被埋在他的胸前,能够闻到裴衍洲身上的味道——他并不如时下的世家子弟爱熏香,身上是自然的皂角之味,伴着他浑身的干燥气息反叫她觉得安稳。 她的心怦然触动,慌乱地推了他一把,然而裴衍洲又岂是她能推得动的?男子依旧霸道地将她困在怀中,压着她的身子,沉沉说道:“莫动,快些睡吧。” 沈月溪又僵了一下,抬眸对上他在夜色中也跟着变黑的眼眸,她张了张嘴,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任由着他火热的身子贴着她…… 夏夜燥热,沈月溪本以为她会热得睡不着,却没有想到被裴衍洲抱着不能动,没一会儿便入了睡,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她醒来时,裴衍洲已经不在了。 任城一战之后,城中有许多事务等着裴衍洲去忙,接下来几日,沈月溪只在半梦半醒时分感受到裴衍洲躺到她的身边抱着她,醒来时都未见到人影。她一人待得无趣,便到裴衍洲的书房中取了几本书回来,那本《孙子兵法》她便没再取来,倒是架子上的几本医书她都拿来了——因着王半仙被裴衍洲指为骗子,那本《九九养息大法》她如今已经弃用,急需新的养生法子,她甚至想着先将这几本医书看好,等回了汾东,她要拜林大夫为师,好好学一学医术。 她拿着书从书房往回走,便听到院子里传出凄厉的声音,她再往院子里走去,便看见那被□□的刘毅寿正室欲寻短见。 刘毅寿的正室姓崔名俪,出自河东崔氏的旁支,自她知道刘毅寿不顾妻儿逃跑之后,便没了希望。她撞在梁柱上一次未死,第二次再撞时,已被看管的卫士拦下。 崔俪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哭道:“便让我死了算了,我活于这世上又有何意思?” 她抽泣了半日,面前却递上一条锦帕,她愣了愣,抬起头便看到了沈月溪站在她的面前。她不愿接过沈月溪的锦帕,别过脸去。 沈月溪看着她头上血流不止,只道:“去寻位大夫先为娘子处理伤口吧。” “何必假惺惺?”崔俪冷哼道,“你们扣着我不过是想要挟刘毅寿,可惜他是个无情的,莫说是我,你们便是当着他的面杀他的爹娘也无用。” 沈月溪问道:“那娘子又为何寻死?是为了你家郎君吗?” 崔俪不语,她寻死是看不到希望,她与刘毅寿夫妻多年,最是清楚他的为人,他既独自一人离开了任城,便断不会再为了她这个妻子重新冒险回来,指不定他还乐得在外另娶呢…… “夫人莫说风凉话,”崔俪无力地倚靠在柱子上,面上尽是颓败,“我一个妇道人家,被郎君所遗弃,本就没了活路,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沈月溪半蹲下身子,与她的眼眸直视,她确实不解,从前世到今生,她的愿望都极其朴质,便是好好活着,哪怕前世她一心一意信任梁伯彦,最终被他所负,她亦未曾想过死,奈何彼时她病入膏肓,终究是没能活过那个立冬。 恰是经历过生死,她比谁都惜命,往后就算裴衍洲弃她,她亦不会为了他寻死觅活。不过崔俪之言,却让她思考起来,若是她离开了裴衍洲,该寻一条如何的活路? 沈月溪轻声问道:“娘子可有子女?” 崔俪惊地坐起身,想要抓住沈月溪,却已被一旁的卫士压在地上,她怒地尖叫起来:“我女儿早已出嫁,算不上刘家人!刘毅寿犯事,祸不及她!” 正因为她只为刘毅寿生了一个女儿,故而刘毅寿不看重她,便是连刘毅寿的那些妾室都能爬到她头上来。 沈月溪道:“娘子莫慌张,我并没有为难你女儿的意思,只是想着刘毅寿既然弃了你,夫人可曾想过与他和离,投奔你女儿女婿?” 崔俪瞪大眼睛,看向眼前眉眼认真的沈月溪,并不像是同她开玩笑的模样,她犹豫着没有回答。 沈月溪又道:“若是裴衍洲弃了我,我无子无女,又该如何?”她似乎真的在思索。 崔俪瞧着这比自家女儿还小一些的娘子,忍不住开口道:“夫人貌美,便是与主公和离了,亦有大把的世家公子愿意娶夫人为妻。” 沈月溪却是摇了摇头,“男子弃我一次便会弃我第二次。” 她心中从来明白,婚姻乃合二姓之好,前世沈南冲死后梁家待她便不如初时好,如今沈家在汾东式微,她若离了裴衍洲也难寻到好姻缘。 崔俪想了想,亦觉得沈月溪言之有理,叹气道:“男子多是负心汉,尤其是如今世道乱,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多是些宠妾灭妻的狼心狗肺之徒,确实是靠不住……” 想到刘家如今这般光景,她那外嫁的女儿没了个好娘家,也不知道会受什么苦,想到这些,崔俪便忍不住落泪。 她擦着眼泪说道:“男子的甜言蜜语都是假,唯有子女与真金白银才是真。我若是夫人这般好年华,便是和离也不怕,大不了寻个健壮些的男子生个孩子,只要有孩子,只要手中有银两,只当自己是个寡妇自立门户,有什么不好的?” 沈月溪被她说得眼眸发亮,上前将她扶起,笑道:“娘子说的极是,你亦是风韵犹存,何苦为了刘毅寿寻死?只要活着,便总有活下去的法子。” 崔俪和她说了一通,寻死的念头便淡了下来,她跟着刘毅寿这些年,私下自然有藏银两,若是裴衍洲将来肯放了她……她将来投奔女儿,未尝不可…… 等到大夫来了为崔俪包扎好伤口,崔俪脸上的颓败之色已少了不少,沈月溪抱着那些书回去,在心底认真思考着崔俪的这一番话…… 裴衍洲回来时,又是深夜,只是一贯早睡的沈月溪这会儿仍旧秉烛而坐,笔下涂涂改改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走上前去,看到的是沈月溪列出长长一串物件名单与街铺地点,又想到白日里府中卫士所报之事,面色沉了下来。 “阿月为何还不睡觉?”他一把抽过那张单子,直直地看着沈月溪。 沈月溪正沉浸于此,尚未发觉他进了屋,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猛地吓了一跳,慌忙叫道:“你将这纸还给我。”这可是她辛苦整理出的自己手中财物与铺子名单。 他直直地看着她,等她一个解释。 第三十九章 沈月溪回看向裴衍洲, 烛火中的男子半明半昧,眼神晦涩,她莫名了一瞬, 不知他眼中的无名火为何而来, 不过前世裴衍洲能主动将沈家的家产交到她家中,于这一点上, 她并不提防裴衍洲。 “这是阿耶给我的私产。”沈月溪老实答道。 裴衍洲盯着那张纸上看了许久,将纸缓缓递回她的手上,“夜深了, 休息吧。” 他未等沈月溪应他,便朝里屋走去,沈月溪跟在他的后头,见着他脱去外衣, 中衣之上居然有点点血迹。 “你受伤了?!”她忙上前去, 才发现他的左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饶是如此, 血渍依旧从绷带透到了中衣之上,足见伤口之深。 沈月溪不敢碰他, 怕碰到他的伤口, 裴衍洲看着她眼中不作假的担忧, 眉眼略微舒展,右臂一揽,便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快放开我, 小心你的伤口!”沈月溪惊地叫出声,她顾忌着他的伤口, 被箍在他的怀里不敢动弹。 裴衍洲本人却并不将伤口当做一回事, 抱着她顺势往床上一倒, 倒下去压在底下的正是受伤的左臂。 “快点起来!”沈月溪大惊失色,想要起身,又被裴衍洲拉了回去,她无奈地叫道:“郎君……” 裴衍洲看着怀里都要哭出来的女子,倒是比他自己还要爱惜他的身体,可惜她的心善不单单是给他一个人,而她心里还打着将来离开他的主意…… 他抱着她转到了另一边,将左臂放到了上方,沈月溪总算松了一口气,将目光瞄到他血迹晕出的左臂上,小声问道:“郎君可要换药?” “不必,睡吧。”裴衍洲丝毫没有将沈月溪放出禁锢的意思,只是换成那只受伤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 沈月溪在他的怀里缩成一团,本就娇小的身子更显得又小又软,瞧着可怜兮兮的,裴衍洲忍不住将下巴在她的头旋上摩挲了两下,似是无关紧要地说道:“我的胳膊痛,不若换成阿月抱我?” “那我们分开……”沈月溪小声说道。 “不抱着阿月,我睡不着。”不等她说完,头顶上便传来裴衍洲的声音。 沈月溪眨着眼睛,若不是裴衍洲依旧是平日里淡然的口吻,她都要觉得他是在撒娇了,只是裴衍洲撒娇……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定是她想多了! 她挣扎着,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平日里所见的裴衍洲背影,细腰窄臀长腿,似林间的松柏青竹,怪招惹小娘子注目的……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7节 “阿月若不肯抱,便由我这只受了伤的手臂一直抱着阿月吧。”裴衍洲又极淡地补了一句。 沈月溪犹豫片刻,还是抛开了心中的那一点羞怯,选择舒展开身子,慢慢地抱住裴衍洲,男子的腰并不粗,就是抱着的时候又硬又烫,不适合夏日抱,若是冬日里做个暖炉倒不错。 “咚、咚、咚”耳边是强烈而快速的心跳声,沈月溪突然发现看着不急不躁的郎君心跳却极快,这个速度与她紧张时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像裴衍洲这样的人又如何会紧张呢?又是她想多了…… 裴衍洲低头看着紧紧贴着自己渐渐入睡的沈月溪,再感受自己精神抖擞的身子,颇有自作孽之感,他轻轻叹着气,将沈月溪压在他身下的胳膊抽出来,以免她明日手麻。 细细抚过怀中女子柔顺的青丝,修长的手指描绘过她沉睡的容颜,在她不知道时,将薄唇落在她的脸上…… 鸡鸣时,沈月溪便挣扎着睁开眼睛,果然见到裴衍洲正在穿衣服,她光着脚丫便跳下床,止住他,略有些责备地说道:“郎君受了伤,总要当心一点,我来为郎君更衣。” 裴衍洲垂眸,便能瞧到她轻纱薄衣、光着脚丫,初初睡醒的小娘子面上还印着红痕,像晕染了胭脂,小巧的脚丫莹白圆润,脚趾处泛着桃花粉。此刻她正踮着脚,努力地为他穿衣,身上自带的香味便轻易地钻入了他的鼻息之间,比最烈的迷药还要迷惑人心。 “蹀躞。”裴衍洲沉沉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并不难听,像山间的琴音一扫而过,叫沈月溪在心底暗暗感叹他声音之悦耳。 她接过他手中的蹀躞,为他系上,再一次感叹他腰身的挺拔,略宽的玉带系在他的玄衣之外,只衬得他与那鞘中刀一般无二。 “郎君声音有些哑,可是有不舒服?”她柔声问道,全然不知她在为裴衍洲系腰带时,乌发落于一旁,半遮半掩地露出光洁的脖子,黑白交错,勾人心魂。 裴衍洲喉结微动,道:“没有,今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月溪疑惑地看了一眼,但并不反对,梳妆好之后便跟着裴衍洲朝外走去。 裴衍洲将她带到了任城太守府的暗房之中,暗房内所藏的是前任任城太守与刘毅寿搜刮而来的金银财宝,里面还有不少前朝名画与绝世的孤本。 沈月溪目瞪口呆,任城败落至此,这太守府中所藏竟比沈南冲还要富裕许多。 “你挑一些做你的私产。”裴衍洲说道。 沈月溪惊愣了一下,猛地看向站在那里神情淡淡的男子,他的面容严肃,全然不像是要哄她开心的模样,“我挑?” “嗯。”他顿了一下,“你若全都要了也无妨,等会便叫人装箱运回汾东。” 他本打算叫沈月溪先挑,剩余的拿去犒劳此次出力的将士,再余一些充当任城的官银。 “啊……不必如此。”沈月溪慌忙拒绝。 她倒没有想到全都拿走,不过她看着那些画卷与孤本倒是十分心动,她看向裴衍洲,问道:“我真的挑了?” 裴衍洲点点头,由着她眼中放着光芒,尽选了些在这乱世之中不值钱的书画,等到她小心翼翼地将书画包好,难掩喜悦地回到他身边。他默了默,问道:“不是想存银两吗?不挑些金的银的?”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与崔俪昨日的对话已经传到了裴衍洲的耳朵里,她尴尬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这些便够了……” 裴衍洲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那一捆书画,道:“往后你管着家中财物,我若要用钱同你要。” 沈月溪倏地看向他,男子早已走在前端,她慌忙跟上,想要拿回他手中的东西,“你手上还有伤……” “这点东西不算什么。”裴衍洲并没有将东西还到她手上的意思,一路帮她拿回房去。 他刚将沈月溪送回房,左无问便来说,刘毅寿在东莱被江沛长子所杀,如今江沛的几个儿子倒是面上团结一致要对付裴衍洲。 裴衍洲放下东西,便与左无问匆匆离去,沈月溪再能见到他的面又是过了数日之后,日复一日,等到裴衍洲彻底将任城交下去已经是八月初。 八月初五,裴衍洲才带着沈月溪回汾东,这一次不必日夜兼程,一路上走得缓慢,刚好赶在八月十五之前到汾东。 沈南冲见沈月溪没有消瘦反倒丰盈了一些,对裴衍洲的怨气少了一些。 “阿耶怎胖了不少?”沈月溪见着沈南冲,只觉得她阿耶原本修长的身形宽了不少,再回首看看裴衍洲,男子还是瘦些好看。 沈南冲连连咳嗽了两声,总不能说沈月溪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顿顿大鱼大肉,就怕她回来以后没得吃吧? 他连忙将话题岔开,问裴衍洲:“青州如今不足为惧,为何不一口气拿下?” 裴衍洲道:“江沛虽死,几个儿子却都已成年,长子与三子都能领兵打仗,我要是现在就打过去,反而叫他们兄弟同心一致对外。而且我的兵远入青州,长途疲惫,反倒不妥,不如暂且缓缓。” 沈南冲听了之后,仔细想想,倒还是裴衍洲想得周到,难怪当初能一连拿下两城,现在又能以五万人马击败江沛八万大军。 这些日子,各地军阀见张丛行与朝廷军打得难分胜负,纷纷称王称霸,割据一方,如今的大齐已然四分五裂。 “这些日子我一直看着姚潜,并未见他有何异常,你为何怀疑他……”沈南冲重新接管汾东之后,直接撤了姚府外的兵士,只是除了姚家长子还在军营之外,并无异常。 “若是岳丈被人夺了兵权,此人又离了汾东,会如何?”裴衍洲反问道。 要不是裴衍洲成了他女婿,还带走了沈月溪,沈南冲自然是早就打裴衍洲个措手不及——沈南冲心底一惊,姚潜得了自由以后,没有丝毫的行动便是反常,然而姚潜掌管东军营多年,若无正当的缘由一时半会却不能除掉。 “原本的卫国公府已经重新修缮过了,等过了中秋,我与阿月搬到那处去住。”裴衍洲对沈南冲说道。 自从陆焕武、陆续相继被杀之后,陆家之人在汾东也待不下去,逃的逃,散的散,卫国公府便空了出来,在离开汾东之前,裴衍洲便命人修缮了。 沈南冲一愣,他虽嫌弃沈月溪管着他的膳食,可要是真走了,他心里自然是舍不得,只是裴衍洲如今也算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再待在沈府确实也不合适了。 中秋过后,裴衍洲自封为镇东大将军。 沈月溪便收拾了东西与裴衍洲搬到了原先的卫国公府,如今的将军府,而她便也成了将军夫人,她身边除了喜枝之外,裴衍洲还特意挑了一个会武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 到了将军府,裴衍洲果然将库房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他自己名下的财物也一并交给她打理,一点不藏私。 不过,他也无需藏私,从做起镇东大将军之后,他虽没有征战青州,却以汾东为据点,一点一点地蚕食掉整个兖州,到了年底已将整个兖州尽收囊中。 汾东安定之后,他出征时,便不带沈月溪了,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沈月溪带回不少金银财宝,几月下来,沈月溪的家底也跟着殷实了不少。 除夕之夜,裴衍洲征战未归,沈月溪回沈家同沈南冲一起过年。 沈南冲还安慰她道:“他志在四方是好事,等以后天下安定,在一起过年的时候多的是。” 沈月溪多少有些失落,去年裴衍洲为义兄时未回来过年,今年他为夫君亦未回来过年,待到往后他成为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他也未必会陪在她身边过年了。 正月初六,沈月溪的闺中好友林惠兰出嫁,她自然收到了请帖。 林惠兰嫁的是汾东城内的世家崔家,这个崔家与河东崔氏算是同宗,不过两家一个在汾东一个在河东,少有来往。沈月溪听到新郎姓崔时,默默想着,这崔氏倒是大姓,哪里都有。 她在裴衍洲留下的护卫簇拥之下去了崔府,崔家人将她奉为上宾,坐在主席之上。 她匆匆一瞥,便在隔壁席上看到了姚仲青。 两人相视,姚仲青依旧是那个圆脸的少年,在人群中温和笑着,脸上的梨涡明显。 沈月溪默默收回了眼神,只能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所幸两家并没有公开议亲,并不影响姚仲青另娶。 席间,崔家族长与崔老太太皆来敬沈月溪的酒,她不善饮酒,只是长者来敬,她不好拂了面子,几杯下肚便有些醉意,面若桃花,杏眼朦胧,不敢再留在席上,只推说自己去看望新娘。 见过林惠兰之后,她从新房中出来,站在院中吹了一会儿寒风散散酒气,便打算回去了,才一回首便又见到了姚仲青。 第四十章 黄昏日落, 华灯初上,前堂宾客喧哗,后院冷风孤寂。 院中站着四个人, 沈月溪的身旁还跟着喜枝和裴衍洲给她的婢女彩云, 算不上孤男寡女,然而她依旧感到窘迫, 虽不是故意毁约,却是她议亲之后又另嫁他人。 姚仲青站在喜庆的红灯笼之下,红光落在他讨喜的脸上映出了一丝落寞, 见到沈月溪时,他眼中一喜,急急走上前,又停在了一丈之外, 守着分寸行了一礼:“夫人可安好?” “我一切皆好, 不知姚二郎可好?”沈月溪掩饰着尴尬,端方地回礼。 今日的沈月溪为了不夺新娘风采, 穿的是雪青色圆领袄子,挽着凌虚髻, 头上只插着一把金梳, 便是如此, 正值二八韶华的女子站在枯枝下更比春花灿烂,顾盼一眼光彩流连。 姚仲青盯着沈月溪看了许久,并未在她脸上看到一点郁色, 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有几分失落—— 当初沈姚二家被围,他亦曾想过英雄救美, 可终究是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见着她嫁了裴衍洲, 这半年以来,裴衍洲的势力越来越大,而姚家越发没落,他阿耶与他大哥如今都闲赋在家,更何况是他。 他与她早已无望。 姚仲青原本还想着,只要沈月溪脸上有一点难过,他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帮她,而眼前的她看着犹胜以前……他握了握一直揣在袖口中的玉佩,那是当初及笄时为沈月溪备好的礼物,原以为总有机会送出去,奈何世事无常…… 姚仲青过了许久,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说道:“好,你若安好我便好……” “阿月。” 从姚仲青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比这正月里的寒风更能冻住姚仲青,他僵在了原处,还未回身,穿着戎装的裴衍洲已经越过了他,走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当着他的面便执起沈月溪的手。 “我接你回去。”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裴衍洲满身的萧杀之气,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牵着沈月溪,完全无视姚仲青的存在,略过他的身边便朝外走去。 “裴将军……”姚仲青逼着自己叫出了声。 而裴衍洲只冷冷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比之一年之前更加气势慑人,那一眼便足以叫姚仲青再也发不出声音,失魂落魄地留在了原处。 沈月溪跟在裴衍洲的身后,被他牵着朝外走,悄悄回眸看了一眼那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愣在原处的姚仲青…… “阿月。”裴衍洲忽地又叫了她一声,握着她的手也紧了几分。 “郎君,你握痛我了。”沈月溪轻轻说着,再看向裴衍洲,发现他的唇抿得很紧,似乎心情并不是很好。 裴衍洲的手松了一些,但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就这般牵着她从前堂而过。 还未散尽的宾客不知道裴衍洲什么时候来的,惊得满堂嬉笑瞬间安静,崔家族长更是上前来赔笑:“不知裴将军来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裴衍洲停下来,算是给面子地说道:“崔老不必客气,我只是来接内子,便不多加打扰了。” 说到“内子”二字,裴衍洲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没有先前吓人,他将沈月溪抱上马车后便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竟是亲自驱车来接她。 众人战战兢兢地将他们送到门口,直到马车远去,方有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大将军……竟自己做车夫,将军府都无人可用了吗?” 便有人不屑地接道:“沐猴而冠者,便是给自己封再大的官也是难上台面。” 来参加婚礼的皆是汾东的世家,他们面上虽臣服于裴衍洲,心底多少还是看不起这个乞丐出身的大将军。 还是崔家族长将手中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冷声道:“各位慎言!莫说这位行事随意,如今整个汾东皆是看他行事!” 想到裴衍洲的铁血手腕,那些世家子弟全都噤了声,不敢再非议。 回到将军府后,沈月溪是一路被裴衍洲抱回房间的,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经被裴衍洲放到了床上,她当下跳了起来,皱着眉头对裴衍洲说道:“我这身是外面的衣裳,你怎能将我放在床上?” 小娘子一脸的不悦,眼里压着不开心。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他是知道她的规矩的,只是今日……他不冷不热地问道:“阿月是嫌弃我?” 沈月溪觉得他的不痛快起得莫名其妙,再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血迹,只无奈地说道:“我怎会嫌弃郎君?从前便与你说过,外衣在屋外穿不干净,被褥贴身而盖……” 沈月溪蹙眉看着他,眼中澄清,全然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裴衍洲低头看着她认真解释的模样,伸手将她扣进自己的怀里,抱得她快要踹不过气来,方放开她道:“我叫人进来换被褥。” “那……郎君一路辛苦,也早些沐浴歇息吧。”沈月溪见他让步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话便说道。 裴衍洲看了她一眼,手指在刀柄上细细研磨而过,点点头便出去了。 沈月溪今日一整日都在外头,自然也吩咐仆婢给自己备了浴汤沐浴,她回来时,裴衍洲已经坐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而床榻上亦是换了大红的被褥。 她并未多想地坐在一旁的梳妆台前,擦拭未干的长发,裴衍洲将书塞到枕头底下,上前便接过她手中的沐巾,细细地帮她绞干头发,男子的力度恰到好处,在她的发上一寸一寸研磨而过,她已经习惯了裴衍洲的动作,只过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有了睡意,小脑袋一顿一顿地往下轻啄。 裴衍洲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沉,将沐巾放下,便将她抱起,沈月溪对他毫无戒心,在她被抱起时,甚至一双玉臂主动环在了他的脖子之上,没有注意到男子呼在她脖颈上的气息炎热——或是说她早已习惯,横竖裴衍洲也只是将她抱上床睡觉而已。 直到裴衍洲将一身洁白的她放在艳红的锦被之上,沈月溪还傻乎乎地顺道搂着他一起躺到床上,打着呵欠说道:“郎君,睡吧。”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8节 她没有注意到裴衍洲看着她的眼眸像是跟着猎物跟了许久的独狼,就等着这一刻享用美味! 他低下头便堵住了她微张的唇。 裴衍洲这一次吻得格外凶狠,磨得沈月溪嘴皮生痛,她猛地睁开眼眸,起先还有些许的挣扎,再后来口中的气都被裴衍洲夺走了,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下来。 待到裴衍洲放开她的时候,她面颊绯红,眼眸中泛着春水,胸前的曲软剧烈起伏着,看得刚放开她的男子眼眸中的光愈发炽烈,又低头顺着她的额头亲过她整个脸,略带粗粝的手掌探入衣襟,掐着她细腻软绵的腰身。 沈月溪还是有些发懵,她不知道好好的,裴衍洲为何就发了狠,抓着他的衣襟,红着眼睛,唤道:“郎君?” 却不知道她别叫还好,她这一声又软又酥的“郎君”叫裴衍洲冷厉的眉眼彻底覆上了浓浓的欲,他低声在她耳畔呢喃:“阿月,年已过了……”气息热如夏日骄阳。 沈月溪还未明白过来这与过年有什么关系,水雾朦朦地看向裴衍洲,只引得男子更加想要“欺负”她。 裴衍洲整个身子都欺了上去,灼热的气息将沈月溪整个人包裹住,手指摩挲着她的娇嫩…… 沈月溪在眼泪滴落的那一瞬,才深刻地明白过来,她一直以为无用之物是真的能用,并非裴衍洲好面子口上说说而已,不但能用还很有用…… 原本的睡意早已荡然无存,她抓着裴衍洲的手臂,含着小小的啜泣,无助地喊着:“郎君……” 而裴衍洲眸色如夜,终是将她拆骨入腹。 正月的夜,春寒料峭,沈月溪却被那一阵又一阵的热气冲昏了头,再到后面那一声声呼在她耳边的“阿月”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第二日辰时过后,沈月溪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从来一早起来的裴衍洲难得同她一起躺在床上,见她长睫卷动轻颤,便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眉梢,沉稳的声音多了不少温情:“阿月可好?” 沈月溪盯着悬在自己正上方的脸看了好半天,竟看到裴衍洲面上那对久违的梨涡又隐隐现出,她不自觉地便想拿手指去戳一戳,这一抬手便发现她的手臂上红点明显,明明看着生人勿近的男子却像饿犬一般啃咬了她一身。 她这副模样如何见人!沈月溪恶从胆边生,如葱的手指一下子便戳中裴衍洲的梨涡,圆润的指尖还在那浅浅的凹陷里转了个小圈,便见到裴衍洲那双在晨光里如琥珀一般的眼眸一瞬间便暗了下来—— 她不知道饥了两辈子的男子有多可怕…… 等到裴衍洲叫了水,将她抱入水中清洗时,沈月溪只觉得两辈子都没这般丢脸过,白日宣淫……她大体是不用出去见人了! 裴衍洲显然也没有让她出去见人的意思,竟让下人将三餐皆送入房中,将她抱在怀里喂好之后,便又带她回了床。 “郎、郎君……我们这样不行……” 沈月溪试图挣扎,可她的话还未全然出口便被裴衍洲用口给堵回去了…… 等到隔日早晨,尚未餍足的裴衍洲终于被左无问叫走,沈月溪已经不觉得丢不丢脸了,只要活着就好…… 喜枝进来为她梳妆的时候,沈月溪几乎是喜极而泣,“喜枝……” “娘子,你的声音怎哑了?”喜枝尚是不知事的小娘子,这两日更是被彩云带到别处去了。 沈月溪看了还十分纯良的喜枝,幽幽叹气,为何过了一个年,裴衍洲就“行”得如此可怕呢?她虽不抵触夫妻之事,但是像他这般欲壑难填,也是叫人害怕…… 傍晚时分,裴衍洲方一回府,便往房里去,却没有想到房门紧锁,喜枝与彩云两人守在门前,见到他便说道:“阿郎,娘子病了。娘子不愿意将病气过给您,还请阿郎今日去别处休息。” 第四十一章 成亲半载, 这还是沈月溪第一次将裴衍洲拒之门外,他脸上的气息寒了一瞬,叫两个婢女害怕得瑟瑟发抖。 “既病了, 你们却不进去照顾娘子?”裴衍洲冷着脸说道, 在喜枝与彩云跪下时,便推着门进去了。 他将身上的大氅脱在外间才走到里间, 就见到沈月溪将整个身子都埋在了被子里,活像这样他便寻不到她了一般。 裴衍洲坐在床前,猛一拉开被子, 便见到一整张脸蒙得通红的沈月溪,犹如濛濛细雨中的胭脂海棠。当沈月溪眼眸含水地横向他,他便不自觉地想到,这两日她含着啜泣唤他郎君的模样, 手心发烫, 手指摩挲过她无瑕的面庞,问道:“阿月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有些不爽利罢了, 休息休息便没事了……”沈月溪不自在地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我去给阿月寻大夫。”裴衍洲利落地站起身来, 吓得沈月溪赶紧起来抓住了他的手。 见他低头看向她, 眼里满是询问, 沈月溪窘迫地垂下头,那抓着他的葇荑却没有松开,她不善撒谎, 可这样的事她又难以启齿,拉着裴衍洲半日, 她才红着脸说道:“我……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就是……腿软……” 裴衍洲又坐下来, 眼眸中的幽深与先前的暗沉已经截然不同, 干燥的大手探到被子底下,呼吸喷在她的耳旁,说道:“我帮阿月揉揉。” 沈月溪倏地脸更红了,一脸正经的男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却十分不安分,那带着薄茧的长指缓缓游走在她的小腿之上,轻轻揉捏…… 室内燃着炭火本就暖和,裴衍洲却是为这满屋的旖旎又加了一把火,随着他渐渐上移的手,沈月溪只觉得腿更软了…… 没一会儿,屋内便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站在门前的喜枝慌得就想叫唤沈月溪,却被彩云一把捂住了嘴巴,她对着喜枝挤眉弄眼道:“这会儿可不能叫娘子。” 喜枝面色一红,心想着,怎从前未曾听到娘子哭成这样? 沈月溪也想不明白,这过了年是有什么玄机,裴衍洲一下子便从无欲无求跨到了索求无度…… 第二日清晨,当男子的唇落在沈月溪的眼睑上时,她是被吓醒的。 “郎、郎君……”她眼角泛红,嘴唇红肿,明明困得不行,却是逼着自己醒过来,双手抵住裴衍洲。 她不知道她不睁眼还好,当那双春色妩媚的杏眼半掩半开地看向裴衍洲时,一下子便勾起了满腔的火来,他喉结上下滚动,未曾尝过不知味还能克制,但是一旦尝过了便再也止不住了,他恨不能将沈月溪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时时刻刻在一起。 沈月溪看到他却是害怕了,在他低头落唇的刹那,晕乎着便反咬了一口,忍不住便说出了实话:“郎君……我不想马上风……” 她要是这般死在房中,还不如像上一世病死,还体面一些。 裴衍洲难得愣了一下,他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带伤的唇轻啄着沈月溪的唇角,将她报入怀中,“阿月说的马上风是什么?” “……”那么羞人的话她哪还有勇气说第二次呢? 他低头瞧着她眼下泛青,一副十分疲惫的模样,倒也不为难她,又将她往自己的怀中收了收。 沈月溪却是挣扎着起来,颤着两条腿站起身来,硬是将放在书案上的那本医术放到裴衍洲的手中,她怕自己不说清楚真的要□□风而死。 裴衍洲翻开书,便翻到她折了一角的那一页,上面赫然解释着何为“马上风”,他仔细读了下来,再看着浑身都泛着红的沈月溪,雪白肌肤下透出的绯红,犹如诱人的糯米团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阿月怎地这般可爱—— 他一个打横便将沈月溪抱了起来,见她眼底有了急色,他笑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阿月不必担心。” 军营里都是男子,说荤话的多,虽然他在军营里威势震人,平日里轻易不敢在他面前乱说,不过在庆功宴上这些个儿郎多喝几碗酒,话语之上便少了顾忌,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他听了一耳。 沈月溪被裴衍洲放在床上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又在她的头顶上落下一吻,她才明白过来,再看向眼中还含着笑意的裴衍洲,她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裴衍洲在她心底那坚不可摧的形象忽地便多了一大条裂痕——她着实想不到,裴衍洲也是会说这样俗话的人。 “今日我在军营有事,今夜便不回来了。”裴衍洲穿好大氅,见沈月溪还傻愣愣地躺在床上,目光迷离,乌发落在床沿上,那张脸更是粉粉嫩嫩得叫人想要咬上一口。 他的眼眸在旭光下也多出了琉璃璀璨之色,走上前撩起她的长发,放在唇边亲了亲,才转身离去。 沈月溪见他走了,便松懈下来,犯着迷糊便又睡了过去,直到午时才被饿醒。 午时用过膳后,她便请了林大夫过来教学,学习岐黄之术,辨识各种药材。 沈月溪是个能静下心来的人,加上前世她久病成医,懂得些基本药理,林大夫一教她便会了。林大夫教了她一段时日,便忍不住感叹,她若是男子说不得在医术上还有一番作为,可惜是个女子。 沈月溪听到这话时愣了愣,很小的时候便有人对她说过,可惜她是女子不能继承沈南冲的这份家业,只是后来她身边被沈南冲换了一批人,便也不再听到这些声音了。经过前世,她知晓自己被沈南冲养得过于天真了,可是有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并非她重来一世便能改变的。 林大夫笑道:“娘子学这些在后宅之中便够用了。” 沈月溪想起裴衍洲时常带伤,道:“林大夫再多教我一些处理外伤之法吧。” 林大夫一愣,他是沈府的老人,对沈月溪颇为了解,“娘子不是最怕血了吗?” 沈月溪笑了笑,“如今倒是好了不少。”许是跟着裴衍洲见多了,倒不如从前那般怕了。 二人学到快申时,直到下人来报林惠兰来访才停下来。 沈月溪倒有些惊讶,如今林惠兰正是新婚燕尔之时,怎会来寻她? 换了妇人发髻的林惠兰见到沈月溪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沈月溪便是再傻也察觉到她言语闪烁。 吃了两盏茶后,她无奈地说道:“五娘,你我便是嫁了人,也不该生分,你有话直说便是。” 林惠兰犹豫片刻,问道:“你可知道河东崔氏?” 沈月溪点点头,河东崔氏便如汾东沈家一般,盘踞河东已久,掌着河东的军权,不过崔家人丁兴旺,是人丁稀少的沈家比不了的。 “怎么提到河东崔家了?”沈月溪心中一紧,她想到前世沈南冲便是死在河东的。 林惠兰道:“年前河东崔家出了大事。” 河东崔家与汾东崔家算是同宗,原本掌权的崔大林惠兰还要叫一声大伯父,这河东的崔大崔二虽是同父异母,感情却极深,崔大素来照顾崔二,却没有想到年前的时候,崔大夫妇连同几个郎君与娘子皆被崔二所害,唯有崔家三娘崔瑛从河东逃了出来。 林惠兰叹道:“也不知道该说这崔三娘是命不好,还是天煞孤星克尽周边人。她原本是京都魏家七郎的未婚妻,结果在她及笄之前魏家便满门抄斩。如今她年过十六,崔家原本是打算在年后重新为她定一门亲事的,却没有想到在年前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也一下子死绝了,她倒是命硬……” 沈月溪听得不舒服,说道:“不管是魏家还是崔家都不是崔三娘所害,怎么能说她克尽周边人呢?当是杀人者可恶才是!她的阿耶与阿娘被她的亲叔叔所杀,着实是个可怜之人,能活着是万幸,怎能说她命硬……” “……我听我夫家都是这般说,便拿了原话过来……”林惠兰愣了愣,看着沈月溪皱起眉头,叹道,“其实她可怜也罢,命硬也罢,本与你我无关。我之所以特意跑来,同你讲河东崔家的事,是因为崔三娘她逃到了汾东,投奔了裴将军。” 沈月溪眨了眨眼眸,林惠兰见她没有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月娘,你心善人又单纯,如今嫁了裴将军,可要长些心眼。听说崔三娘一个女郎居然在裴将军那领到了一队人马,还被封了官,你说这像话吗?你不知道,我昨日在崔家见到这位崔三娘了,她长得就跟狐狸精一样!她如今又在军营里,近水楼台,便是将人勾走了你都不知道!” 沈月溪一下子便想到了前世见过的裴衍洲麾下女将,即便只是一面之缘,那女子明艳照人,叫人难忘,却不知那一位是不是崔三娘了…… 前世的时候来不及细究,今生想想,倒有些好奇,如此绝色的女郎怎么就做了女将?她还记得那女将拿着红缨枪,飒爽英姿叫人羡慕。 林惠兰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着沈月溪多防着点,务必要将人赶走才放心。 沈月溪只笑了笑没应她,等到夜深之后未等到裴衍洲回来,她才想起他说过今夜不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沈月溪大清早是热醒的。 她热得推了推身上的被子, 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时候,屋里的炭火应该已经灭了。那被子却坚硬如山,不仅没有推开, 还牢牢地钳在她的腰上, 一整个贴在她的背上。 沈月溪睁开眼睛,果然便看到裴衍洲沉沉压在她身上的手臂, 她回过身来便看到了裴衍洲正盯着她,叫她生出了自己是被狼盯上的兔子这样的错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再小心翼翼看过去时,裴衍洲与往昔并无区别,更没有那种要吞了她的感觉。 她撑起身子问道:“郎君何时回来的?不是说不回来过夜的吗?” 裴衍洲面色微沉,“阿月是不愿意我回来?” 他是丑时初回来的, 躺下去没睡多久便醒了, 等会儿还得再去军营,从军营回将军府要近一个时辰, 他骑马匆匆回来便也只是为了看沈月溪一眼。 “怎会?”沈月溪慢吞吞地说道,她侧过头看向裴衍洲, 眼前的男子鲜少笑, 一看便是不好相处之人, 这样的男子也会如梁伯彦一般偷偷养外室吗?裴衍洲毕竟曾经是她领回家的义兄,她着实不愿意将他拿去与梁伯彦这样的伪君子比较。 她垂下眼眸,想着该如何向裴衍洲问崔三娘的事。 裴衍洲一眼便看出了沈月溪的欲言又止, 直截了当地问道:“阿月有什么事想问?直管问便是。” “我听闻河东的崔三娘来投奔你了……”沈月溪犹豫着说道。 裴衍洲一时没有应答,沈月溪的心沉了沉, 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 她自床上起来, 绕过裴衍洲便想起来, 只是方坐到床沿上,便被身后的男子一把捞回了床上,恶劣的男子将她往身下一压,一手撑在她的旁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见着她眼眸中的那一抹难受,他面上却有了喜色,“阿月这是为我吃醋了吗?” 沈月溪直视着裴衍洲时,才发现他那双浅色的眼眸在曦光下染上喜悦时也是极为温和的,如春日的暖阳。 她面色一红,将脸别了过去,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就是问一下,若是你……” 裴衍洲却是一下子低头便堵住了她那张嘴,以免她说出叫自己不喜的话语来,直到沈月溪喘不过气来,他才放开她说道:“你说的崔三娘确实投奔到我麾下,不如我带阿月一同去军营看看。”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29节 沈月溪喘了一大口气,眼尾泛红地看向裴衍洲,眼中是不确定,问道:“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裴衍洲淡淡地反问道。 此前汾东分为三个军营,如今裴衍洲将原本沈南冲手下的兵归还于他,又将东西军营合并扩充,屯兵在东郊。自将军府到东郊骑马要大半个时辰,若是驱车便更慢一些了。 裴衍洲带着沈月溪在辰时三刻方赶到军营,较之平时晚了不少,出来相迎的左无问看着他从马车上将沈月溪抱下,眼睛只是眯了一眯,便笑脸迎上前去,“主公,夫人。” 裴衍洲点点头,领着沈月溪便要朝军营内走去,没走几步便到了演武场,此刻场上两人正对决着,一人是沈月溪相熟的陈无悔,另一人则是一名女子。 那人虽是女子,手中的红缨枪却丝毫不逊色于陈无悔的双斧,她的力气不如陈无悔大,但身形灵巧,在陈无悔两把斧头劈下之时,她往后一跳,借着红缨枪长度的优势,“啪”地一下打在了陈无悔的小腿之上。 陈无悔连后退了两步,满脸的兴奋之色,先是一斧头迎上长/枪,一个侧身便将另一把斧头的背面击在了女子的背上,女子受了一击,整个身子踉跄了两下,却并不认输,稳住身子迅速转身,红缨枪已经扫到了陈无悔的腰上。 两人一时之间打得难分上下。 沈月溪看得却是目瞪口呆,沈南冲善用剑,当着沈月溪的面时素来舞剑舞得极为优雅,少了一股狠劲,而裴衍洲爱用长刀,被她看到时皆是一刀一个,所向披靡,像这般酣畅淋漓的对打,她还是第一次见,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巾帼不让须眉。 等到崔瑛从演武场上下来时,她便见到一旁的沈月溪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她微微一愣,妇人装扮的沈月溪容貌姣好,娇娇小小,不像是该出现在军营里的人,她抹了一把汗,再定睛一看,便是满脸的震惊——在她看来裴衍洲这男子冰冷无情,难以捉摸,却没有想到他会当众牵着一个女子的手。 沈月溪顺着她的目光便注意到她与裴衍洲相连的手,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想要收回手来,奈何裴衍洲的力道大,她根本抽不回来,她小声地说道:“郎君,这里的人都在看呢……” 裴衍洲面色不变,垂眸看了一眼羞红着脸的沈月溪,却没有放开她。 过了好一会儿,崔瑛被陈无悔拍了一下背方反应过来,跟着陈无悔一起行礼道:“见过主公、夫人。” 裴衍洲朝他们点点头,便将沈月溪领进了自己的将军营帐。将军营帐连着起居室,较之一般的营帐要大一些,不过较之将军府多少是有些简陋了。 沈月溪悄悄打量着,眼中难掩好奇。 裴衍洲将她带到内里的起居室,说道:“阿月亦看到了,方才那女子便是崔三娘,我是见她还算有些本事,才留下了她。” 裴衍洲这人出身低微,反倒没有门阀世家的那些条条框框,于他来说不拘男女,只要能用得上他便留用。 沈月溪轻声道:“那位崔三娘当真是美不可方物。” 裴衍洲看向她,她的眼里并无嫉妒之色,反倒一双杏眼里闪耀着璀璨的光亮——而这样的光亮并非是为了他。 他默了默,竟有些后悔带沈月溪来军营。 没一会儿,左无问与几个将领便也进了将军营帐。 自任城一战之后,江沛的几个儿子为争夺青州兄弟反目,大半年下来青州已然是元气大伤,正是进攻青州的好时机。这几日,裴衍洲正是忙着与他们商量如何夺下青州。 这天下的地图从前世起便一直在裴衍洲的脑海里,虽然今生不再从汉阳起步,可他对这天下之势依旧了若指掌,运筹帷幄。他指着营帐中央的沙盘,做了大体的排兵布阵,再由着左无问补充细节,几个将领各自领命。 等到他把所有事情交代结束,已经过了午时,他朝内走去,便看到沈月溪托着下巴,如小儿听课一般乖巧地坐在那里。 见他进来,沈月溪方站起身来,柔声叫道:“郎君。” 她在内室能隐约见到裴衍洲挺拔的身姿,能听到他沉稳悦耳的声音,于战事的分析她听得不甚明白,却也知晓裴衍洲是了得的。她认认真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高拔的男子,眼前的人前世最终坐上九五之位绝非偶然,如今的他已然有了前世的威仪与气势。 裴衍洲见着沈月溪眼中复杂的光,伸出了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沈月溪被迫靠在他的胸前,男子的心跳强而有力,听在耳中叫人安心,只是她能够一直这般依靠下去吗? 午休过后,裴衍洲便又带着沈月溪在军营里转了一圈,见演武场上陈无悔又在找人单挑,他略微瞥了沈月溪一眼,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交给沈月溪,走上前去道:“我来。” “主公!”陈无悔生得浓眉大眼,见到裴衍洲上场眼睛便瞪得更大了。昔日,他与裴衍洲一起在破庙谋生,便从未打赢过他! 陈无悔还不及嚷嚷几句,裴衍洲手中的长刀已经直击而上。 平日里还会与他过上几招的裴衍洲今日格外凶残,上来只一招便直接将他打下了演武场。 “……”难得沈月溪在此,便不能给他留点面子吗?陈无悔不乐意地想着。 “还有谁要上?”裴衍洲淡淡地说道,却无人敢上去。 他眼角斜看着周围的人,一一点名叫上场来,然而这些人还不如陈无悔,皆只一招便被他打下去了。 直到崔瑛上场。 这位主帅依旧没有因为对方是女子而手下留情,他侧身抓住崔瑛刺出的红缨枪,未出鞘的长刀横着一击直接击在崔瑛的腹部,便将她打出了演武场。 一直观看着的沈月溪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急急忙忙便上前扶起崔瑛,问道:“你没事吧?” “咳……”崔瑛捂着腹部,重重咳了两声,对着沈月溪摇了摇头。 沈月溪责备地看了裴衍洲一眼,将手中的大氅扔到陈无悔手中,道:“我略懂医理,我来为崔娘子看一下伤势。” 崔瑛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只是沈月溪睁着圆圆的杏眼担忧地看着她,叫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幼妹,恍惚着便将她带向自己的营帐。 裴衍洲便眼睁睁看着沈月溪扶着崔瑛走远,他面无表情地抿着唇,从演武场上走下,便是不会看眼色的陈无悔也能看出他的那一份沉郁。 “我在演武场上如何?”裴衍洲冷着脸问道。 “厉害!打遍天下无敌手!”陈无悔夸道。 裴衍洲的面色却更沉了,既如此,沈月溪又为何不用那闪光的眼眸看向他? 看了许久的左无问却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再了得的男子到了心仪女子的面前还不是如开屏的孔雀一般?不过裴衍洲这架势却全然不将崔瑛当女子看待,他略微收了眼眸,不叫人看出他的心思来。 另一边,沈月溪将崔瑛扶到她的营帐中,卷起她的上衣,为她检查伤口,裴衍洲的那一击在她的腹部击出一大片的淤青来。 沈月溪一边为她上药,一边嘟囔道:“郎君也真是的,怎能打你一个女子?” 崔瑛瞧着她,便又想起了那个被家里宠着、最终却被自己二叔所杀的崔四娘,她拉住沈月溪认认真真地说道:“夫人,在战场之上,没有人会因为我是女子而手下留情。” 沈月溪怔了怔,看向目光坚毅的崔瑛,河东崔三娘有着一张艳丽到张扬的脸庞,只是眉眼间的英气压住了整张脸的冶艳。 她轻声问道:“崔娘子是想要手刃仇人吗?” 崔瑛僵了一下,再看向沈月溪,这位将军夫人的眸光清澈,看向她的时候并不像旁人眼中的探究与嫌弃,也没有对她女子抛头露面参军的鄙夷,更是自她惨遭灭门之后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 “夫人,”她真诚地说道,“我之所以来兖州投奔裴将军是因为我家逢巨变之前,裴将军曾送信给我阿耶要提防崔恕,可惜我阿耶不信……故而我从汾东逃出之后才想到投奔裴将军。我参军亦不为了别的,只为了终有一日能亲手割了崔恕的头来祭奠我的家人!” 第四十三章 崔瑛见沈月溪愣住, 问道:“可是我吓到夫人了?” “不、不是,”沈月溪一双杏眼亮闪闪地看着崔瑛,“我是觉得崔娘子当真是女中豪杰, 叫我万分敬仰。” 崔瑛被她说的颇为不好意思, 再见沈月溪的模样,她格外心软道:“夫人与我不同, 有主公可以倚仗,若是我阿耶阿娘还在,我……” 提及爹娘, 崔瑛的眼中有了难掩的悲伤,只是她在旁人面前素来好强,硬是将泪水忍了回去。 沈月溪并不是一个会看脸色的人,但是她想起前世听闻沈南冲死讯时的悲痛, 她便忍不住拉住崔瑛的手, “失去亲人之痛,我说什么皆难以安慰崔娘子, 但我相信崔娘子必能得偿所愿,手刃仇敌!” 崔瑛怔怔地看着那双握着她的手, 像她温柔的阿娘又像她可爱的四妹, 那一滴藏在眼中的泪最终落了下来。 沈月溪犹豫了一下, 轻轻抱住了她,温柔道:“三娘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月娘。” 崔瑛骤然手一抖, 眼泪落得更凶了,她的四妹便叫做崔玥, “月娘”二字便像戳中了她所有的伤心之事, 她想到那日四妹求着她一起带她外出的, 可是她嫌四妹不会武便扔下了四妹偷偷溜走了,若是她能带上四妹,四妹也能跟着她一起逃过一劫的…… 等崔瑛回过神来时,她已抱着沈月溪一边哭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她不愿意与人诉说的悔恨,她倏地放开沈月溪,才发现沈月溪的外衣上已经被她哭湿了一片,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月溪拿出怀中锦帕,轻轻地为她抹了眼角的残泪。 “阿月,该走了。”裴衍洲在帐外唤道。 沈月溪顿了一下,对崔瑛说道:“我先走了,三娘若是得空只管到将军府寻我。” “月、月娘……”崔瑛叫了一声,那已撩起帐帘的女子回眸望向她,在霞光下回以她一笑,她便见到裴衍洲的大手直接握住沈月溪的手朝外走去,男子冷冷回眸看她的那一眼叫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沈月溪抬头只能看到裴衍洲紧绷的下颚与微抿的薄唇,她迟疑地问道:“郎君可是有事?” 裴衍洲低头看她,一眼便看到她湿了一片的外衣,他压着怒火问道:“那崔瑛抱着你哭了?” “是……”沈月溪不知道他眼中的戾气因何而起,小心地看向他,“若是郎君军中有事,遣人送我回去便是……” “我送你。”裴衍洲不容置疑地回道,走在前方的背影更加阴沉了一些。 沈月溪只觉得莫名,想不出他为何要这般恼火,待上了马车,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行,她昏沉欲睡,便也将裴衍洲的怒意扔在了脑后。 一直到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前,裴衍洲回身撩开帘子,便见到沈月溪倚靠在车壁上的安静睡容,侧脸压出一些红印,却显得她更加惹人疼爱。 他将手伸向她,扶住她摇晃的脖子,便见她睁开水雾蒙蒙的眼眸看着他,朝着他弯了弯红唇,如月下悄无声息绽放的夜花,一下子便叫人软了心。 裴衍洲微微叹息,本想带沈月溪去军中见一下崔瑛,让她为自己吃一把醋,却没有想到沈月溪不仅不吃醋,还一个下午都与崔瑛在一起,惹得他心里忍不住泛酸。 沈月溪轻拍了一把脸,拢了拢身上的罩衣,由着裴衍洲将她一路抱回房去,这一回裴衍洲倒是到了房里便将她放下,只是男子动作略微粗鲁地脱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冬衣。 脱到第六层的时候,裴衍洲也忍不住沉默了一下,笑出声道:“难怪阿月到了冬日便像个雪球一般,原来是穿了那么多件。” 沈月溪微微脸红道:“我这也是为了身子好。” 她不禁看向裴衍洲,手掌一向温热的男子在冬日里也仅仅穿了中衣、长袍与大氅,脱去外面的大氅,他内里便于夏衣没什么区别。 “郎君穿这一点,不冷吗?”她小声问道。 “阿月不如亲自来感受一下。” 裴衍洲脱下自己的大氅,便将沈月溪抱到床上,他将沈月溪的手拉入自己的衣襟里,让她直接感触道他肌肤上的热度,见她想要将手缩回,裴衍洲却是一把将她的手压在他的胸前,道:“还是阿月的手凉一些,我为阿月取暖。” 沈月溪目瞪口呆,倒没有想到这人能一本正经地耍无赖,硬是逼着她将他的中衣也给脱了,露出那精炼的身子。 裴衍洲天生肤白,即便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也未见一点黑,他的脖子上还挂着沈月溪上一次送他的红绳,映得他清冷之中带上一抹妖艳,俊美得叫人心突突直跳。 沈月溪羞红了脸,然而裴衍洲始终不愿意不会放过她,当她的手被他强迫着游走在他身上时,才发现那如白玉一般的身躯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无瑕,已经泛白的刀伤凹凸不平地密布在他的腹部背后,很长亦很多。 她起先还红着脸想缩回手,后来便愣住了,她任由裴衍洲带动自己嫩滑的掌心抚摸过他的每一寸,轻声问道:“郎君……痛不痛?” 裴衍洲一时顿住,见到她眼中心疼的眸色,将她揉入自己的怀抱中,“我若说痛,阿月可会怜我?” 沈月溪犹豫着,伸出手缓缓抱在裴衍洲劲瘦的腰身上,“郎君……” 她还不及反应,已经天旋地转,被裴衍洲彻底压在身下。目光幽暗的男子像野兽一般啃咬着主动送入怀中的猎物,哪怕沈月溪呜呜咽咽地求着饶,却也只引来了男子愈发的凶狠…… 沈月溪哭到后面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想着下一次她绝不能再主动碰一下裴衍洲了…… 第二日清晨,沈月溪醒得不情不愿,只是裴衍洲的手一直磨搓着她的脸,她只得睁开眼睛,便看到裴衍洲已经整装待发,甲胄与朱雀盔皆已在身——如今见多了他这副装扮,沈月溪倒也习以为常了。 “郎君这是又要出征了?”她起身问道。 裴衍洲将拧好的巾帕递上,“阿月,我此次出征短则一个月,长则三、四月,等会我送你去岳丈那里。” 见她乖巧点头,裴衍洲摩挲着刀柄,缓了一下方道:“我将崔瑛放你身边,不过她身负血仇,比一般男子还要狠些,你不可全然相信她。”更不要与她搂搂抱抱。 沈月溪愣了愣,她想着前世裴衍洲身边没有她的时候,崔瑛是什么模样的?她初见崔瑛时,崔瑛一身戎装、手握长/枪,压着梁伯彦,当是刚从沙场而来。 她侧头思索了几许,对裴衍洲说道:“三娘胸有大志,不该拘在后宅,你让她上战场吧。我在阿耶那里,也没什么危险。” 她不懂得战场之事,却也明白,崔三娘志在手刃仇敌,若是一直困在后宅,崔三娘便没有机会了。 裴衍洲看向沈月溪,低头便亲住了她的唇,沈月溪想要后退,却被他的手掌抵住后脑勺,容不得她逃出他的手掌,直到沈月溪连眼尾绯红,他才放开了她。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0节 沈月溪伸手想要轻捶他,却被裴衍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略微沙哑地说道:“我穿着甲胄,容易伤到你的手。” “你放开我,我有东西给你。”沈月溪撅了撅嘴,眼前的男子看着冰冷偏偏可恶,虽知道他最终会赢得天下,可她总还是有些担心。 将早已绣好的荷包放入裴衍洲的手中,她道:“里面放了我求来的护身符,你随身带着。” “好。”裴衍洲眼里有了便是沈月溪也能看出的愉悦,她也跟着一笑,想着裴衍洲这点倒是不错,往后她还可再做些东西赠他。 到了沈府之后,裴衍洲同沈南冲说了几句便走了。接下来沈月溪在沈府的日子与在将军府并没有什么区别,照常跟着林大夫学习医理,偶尔接受城中贵妇的邀请出去走走。 差不多在裴衍洲走后一个月,姚仲青突然来访。 沈月溪正跟着林大夫辨识药材,她如今识得的药不少,普通的外伤她亦能处理,林大夫对她一直夸赞,她自己也是对歧黄之术愈发感兴趣,琢磨着托裴衍洲帮她留意些医书,若是能带回来给她便更好了。 周伯从外面过来,说道:“娘子,姚家二郎前来拜访,您要见他……还是回了?如今裴将军不在,您单独见他恐有不妥。” 沈月溪迟疑了许久,还是说道:“姚二郎不是冒失之人,既上门来想来是有事,我去见一见吧。” 她在喜枝的搀扶下去了前厅,便见到了一直在原地打转的姚仲青,他脚步未曾停下,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焦急的模样。 他见沈月溪来了,面上的焦急并没有缓和,反而多出了犹豫与挣扎,“我……能否单独与夫人说两句?” 姚仲青这样的请求十分唐突,沈月溪本该拒绝的,但是她见到了姚仲青拼命地朝她眨着眼睛,便开口道:“你们下……” “娘子不可!他一个外男提出这等要求,是要坏您的名声!”周伯在旁大声呵斥道。 沈月溪惊地看向周伯,第一次发现板着脸的周伯竟有些可怕,她缓缓打量向四周,周伯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队侍卫,看上去便是冲着姚仲青而来。 莫名的恐慌自她背后袭来,她有一种近似恐慌的直觉,只是这会儿沈南冲并不在府上,唯有她自己来面对…… 第四十四章 沈月溪就站在那里, 她忍下心中的慌乱,先是看向周伯,比沈南冲还要年长一些的周伯是一个其貌不扬、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的男子, 一把胡子遮住了鼻子以下的容貌。 平日里, 周伯一直笑眯眯得叫她倍感亲切,而此刻他一脸严肃, 她才发现他的眼睛在不笑时有些凶恶。 她再慢慢看向姚仲青,也已不再是初见时有些憨态的少年,他的圆脸消瘦了不少, 眼下有憔悴的青紫,只是目光依旧真挚,还有些欲语还休。 沈月溪在心底迟疑着,姚仲青却突然拉住她的手, 对她说道:“沈娘子我……” 周伯护主心切地一步跨上前来, 隔开了姚仲青与沈月溪,冷冷地说道:“姚郎君, 你有什么话要同娘子说的,直接在这里说清楚便是。” 其实大齐的男女大防并不重, 她一个将军夫人单独见外男, 也不会惹来多少非议, 沈月溪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将手拢入长袖之中,再慢慢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剑拔弩张, 学着裴衍洲的冷淡,说道:“单独见面就不必了, 我已是出嫁的妇人, 姚二郎回去吧。” 姚仲青在原地站了许久, 看着她的眼眸里含着很多话语,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朝着她行了一礼便走了。 周伯一直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这才回来找沈月溪,说道:“这姚家二郎古里古怪的,来了却什么也不说。” 沈月溪勉强地笑了一下,应道:“我与他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周伯,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周伯打量着她,叹道:“娘子,裴将军总比这姚二郎要好,你既已与裴将军成亲……” 沈月溪倏地站了起来,面色愈发难堪地阻止周伯继续说下去,道:“我知晓的,周伯不必再说了,我身子不舒服,不想用晚膳了,阿耶回来后,周伯同他说一声便是。” 说完,沈月溪便急急地回了自己的舒雅苑,周伯看着她那一副为旧情所困的模样,便也没有多少在意。 沈月溪回到厢房里,便借口不舒服独自锁在屋里,她心跳加速地从袖管中拿出姚仲青方才塞在她手中的纸团,她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张纸,见到纸上的字时,面色陡然苍白下来。 她紧紧攥住袖子,恨不能立刻去寻沈南冲,可直觉现在贸然去寻沈南冲并不妥当。 她稳住了心智,揉着自己的额头,回想着先前在前厅的那一幕,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违和。姚仲青为何不直接去寻她阿耶,岂不是更能解决问题?周伯也很奇怪,明明从前他从不会管她与谁见面,今日他对姚仲青的态度太过诡异…… 沈南冲回来时,一听说沈月溪身子不舒服,果然特意过来看望她。沈月溪披着罩衣,将喜枝打发到门口,将姚仲青递给她的纸条转交给了沈南冲。 沈南冲看到纸上的字,面色也跟着一变,这纸上写了一句话:“河东崔恕与汉阳张丛行联军十万,绕豫州而上,三日内攻打汾东。” 若从河东直取汾东,中间尚有洛阳、洛口相隔,然后从豫州绕行攻打汾东,却有些猝不及防。只是河东崔恕刚得了军权尚不稳定,汉阳张丛行一直对京都虎视眈眈,怎么就突然绕道要攻打汾东…… “何人给你这张纸条的?”沈南冲压低声音问道。 沈月溪道:“是姚二郎。” 沈南冲神色凝重,姚府一直被他派兵暗中监视,姚仲青在汾东交往简单,又是如何能探到这样的军报?若是姚仲青的父亲姚潜将这样的消息递到沈南冲手中,他反而不奇怪,然而这纸条从姚仲青手里出来便叫人深思了。 若这是假消息,姚仲青通过沈月溪来传递是为了什么?让她从青州叫回裴衍洲?但三日的时间,裴衍洲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若是裴衍洲收到这样的消息,必然会先将汾东放一放,坐稳青州再另行安排。 若这是真消息,汾东留守兵力五万不到……沈南冲这会儿倒宁可这是假消息。 “阿耶,姚二郎今日看上去很怪……”她想着按姚潜与沈南冲的关系,应当是姚潜告诉沈南冲才是,这般一想,事情便更古怪了。 沈南冲眯着眼睛,思忖摆在眼前的棘手问题,过了许久方道:“这事你莫管了,阿耶会保护好你的。” 沈月溪心里的慌乱始终没有下去,说道:“阿耶……奇怪的不止姚二郎,还有周伯。” 她将晡时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沈南冲听,沈南冲不以为然道:“周伯自小护着你,他防着姚仲青也是正当。” 沈南冲想了想,对沈月溪说道:“姚潜恐有问题,故而这姚二郎亦不可信,若是姚二郎再来,你只管将他拒之门外。” 沈南冲走后,沈月溪仍想着姚仲青当时的眼神,那眼神中的焦急不似作假…… 休息了一夜,沈月溪依旧没将这件事放下,她带着喜枝与彩云从后门悄悄出府,去了姚府,却见到沈南冲已经带兵围了姚府,姚夫人、姚大郎与姚三郎被兵士押着从姚府出来,却没有见到姚潜与姚仲青。 沈月溪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虽然摘了沈府的牌子,但是沈南冲还是一眼认出,他驾马拦在了沈月溪的前头,语气不佳地问道:“阿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月溪无奈地从马车里出来,道:“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 “阿月,这些地方危险,你不该来。”沈南冲皱着眉头呵斥道。 “阿耶,姚将军和姚二郎呢?我在人群中没有看到他们。”沈月溪并不怕他,反问道。 沈南冲本打算抓个措手不及,却没有想到并没有在姚府寻到姚潜与姚仲青,也正是没有抓到这二人,沈南冲更加忧心忡忡,只道:“阿月,这些不该是你管的,你回去……我送你回去!” 父女二人方一回到沈府,便发现了不对劲,周伯面无血色,手臂上还带着伤,正指挥着下人将几个府卫的尸体往外搬。见到沈月溪与沈南冲在一起,他面上有些吃惊,走上前老泪纵横道:“还好娘子未在府中,逃过一劫。” 沈南冲面色凝重地问道:“怎么回事?” 周伯道:“就在不久之前,那姚家二郎不知从何冒出,闯入了娘子的闺房,还好娘子不在房中……这些人皆是被姚二郎所杀。” “那姚二人呢?”沈南冲又问。 “是我无能……被他逃了。”周伯低头黯然说道。 沈月溪见周伯的胳膊伤得不轻,忙道:“周伯,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去林大夫那处理伤口。” 周伯还来不及拒绝,以被沈月溪叫人扶到林大夫处,林大夫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对沈月溪说道:“刚好有个现成的,你来练练手。”便由她来处理伤口。 沈月溪学了这么多日,起先下手还有些慌乱,到了后面便好上许多,她如今更是胆大了不少,能盯着那流血的伤口看许久。 待到包扎好后,周伯笑着道谢,沈月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伯叹道:“娘子从小就怕血,不喜欢的事何必勉强自己?” 沈月溪看向他,年长的管家便如小时候一般关心着她,对她笑得亲切,她勉强笑了笑,走到沈南冲跟前说道:“阿耶,我的舒雅苑死过人,我不敢睡……我还是回将军府吧。” “如今姚二郎还没找到,让娘子一个人回将军府不好吧?”周伯十分担忧地说道。 “将军府里还有郎君留下的守卫,他本是让我带回沈府的,只是我觉得沈府本就有侍卫,便将那些守卫留在将军府了。”沈月溪说道。 沈南冲也很是担忧,他府中的侍卫竟不知道姚仲青是何时闯进沈府的,不仅不知道,还让姚仲青给逃走了。 他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将沈月溪送回将军府。“你先回将军府也好。” 沈南冲又亲自将沈月溪送回将军府。 从沈府到将军府,从汾东最热闹的西市穿过,即便外面烽火连天,汾东的街铺依旧热闹非凡,沈月溪透过马车的帘缝便看看到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未曾经历过战火的汾东百姓面上带着的是生活的喜悦与苦恼。 沈月溪微微闭眼,想到的是饱经沧桑以后任城的萧条。 等到了将军府,沈月溪拉住沈南冲,小声说道:“阿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姚二郎的那张纸条你要放在心上,有备无患……” “阿耶知晓……”沈南冲本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看着她头上的妇人发髻,到底将手收回来,他的阿月长大了,而这乱世之中的康宁亦越来越脆弱了。 见着沈月溪往将军府深处走去,沈南冲叫道:“阿月——” 沈月溪回首看向沈南冲,素来温和的慈父神情极为严肃地说道:“一定要护好自己,我再留一队兵士在将军府外守着。” 她安抚着沈南冲笑道:“阿耶放心。” 沈月溪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远在青州的裴衍洲写信,并托府中守卫将信送出去,她并不知道沈南冲有没有将姚仲青所给的消息传给裴衍洲,她只是心里不放心,想要亲自写信给他…… 推开窗户,二月春风似剪刀,吹在脸上犹带寒冽,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眺望向远方雾蒙蒙的天空,她从不知道战火原来离汾东那么近…… 心里惦记着事,沈月溪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寅时未到,她便醒过来,喜枝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自己梳妆好了。 喜枝吃惊地问道:“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 “嗯……我想去见阿耶……”沈月溪始终放不下心来。 她正要朝外走去,却见到彩云换上了守卫的服饰,腰间别着陌刀,迎着沈月溪走来,道:“娘子,张崔十万联军围城了,沈太守要我带你去青州投奔将军。” 第四十五章 “时间紧迫, 还请娘子快些换上这套衣服,我带娘子从北门走水路去青州。”彩云将一套男装放在沈月溪的面前,除了她之外, 府中那支裴衍洲精挑细选出来的守卫也已整装待发, 有他们在当能护沈月溪安全到达青州。 沈月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隐隐有了预感, 却没有想到战事来的如此之快,甚至连三日的时间都未到,十万大军便已兵临城下。 她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彩云道:“沈太守已经领军守在城门上, 应当能抵挡一段时间。” 换好衣服的沈月溪在守卫的保护下上了停在后巷的马车,自将军府出发的马车行的是偏道,然而沈月溪依旧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百姓——明明昨日这些人的脸上还是安稳的祥和,今日便已是愁云惨淡。 “这是我们家救命的钱, 你不能拿走——”忽地, 沈月溪听到路边的妇人哭哭啼啼地拉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脚将那妇人踹开,手中拿着从妇人手中抢来的包裹, 他竖着眼睛道:“汾东很快就要破城了,老子要拿钱逃命去!” 沈月溪紧紧皱了一下眉头, 唤道:“彩云……” 彩云看了看天色, 到底还是从马车上跃下, 上前便将男子手中的包裹抢了回来,对男子骂了一声“滚”。那男子被彩云唬住,灰溜溜地走了。 “多谢这位娘子出手相救。”妇人对彩云万分感激, 却是认出了将军府的马车,慌忙上前行礼, “车中可是将军府的贵人?小妇人斗胆问一句, 裴将军会回来救我们吗?” 沈月溪撩起帘子, 便见到妇人期期艾艾的面庞,而她的身后竟还跟着三个孩童,那些孩童大的不到十岁,小的方蹒跚学步,抓着妇人的裙摆,稚嫩的脸上同样饱含希望。 沈月溪顿了顿,一时竟语塞地说不出话来。 妇人见到她,却是一眼认出她来,眸色更亮了,拉着三个孩子便跪在地上,向沈月溪磕头,“多谢将军夫人、多谢将军夫人!有将军夫人在,我们便放心了!” 沈月溪愈发沉默,而彩云跳回车上,重新驱车前行。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1节 眼见着北门越来越近,沈月溪却突然叫道:“停下——” “娘子?” 彩云不解地看向沈月溪,素来柔弱的娘子像是破釜沉舟一般地看向她,她的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衣摆,目光坚定地说道:“彩云,我们回去,去我阿耶那里。” “娘子?”彩云瞪大了眼睛,于她而言,此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沈南冲那里了,如同沈月溪这般的娇娘子怎能去?! 沈月溪将心中的慌张慢慢沉淀下来,她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自己与阿耶在汾东平平安安地度日,如今汾东面临大军压境,她又岂能一走了之? 她看着彩云,莞尔笑道:“我是将军夫人亦是太守之女,若有我在,将士与百姓会觉得援军必然会来,若我逃了,人心涣散,城中更加混乱,阿耶如何抗敌?” 彩云犹豫着,然而沈月溪却已经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对彩云点了点头,又指向身后的方向,示意着彩云回去。 当沈南冲在城门上见到一身男装的沈月溪时,他在原地愣了许久,子时接到军报的他第一反应便是通知将军府带着沈月溪速速逃离汾东,如今见到她不仅不逃还来前线,沈南冲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胡闹!”沈南冲铁青着脸,顾不得沈月溪已经是出嫁的女儿,拉着她便下了城门。 沈月溪倒也不反抗,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中军大帐。 “裴衍洲那小子留下的人不中用,阿耶另行安排人手送你离开汾东。”沈南冲气呼呼地说道。 沈月溪小声说道:“阿耶,是我自己不肯走的,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我怕什么?”沈南冲斜了一眼自作主张的女儿,哼道,“就张丛行与崔恕那点人,你阿耶并不放在眼里,你只管去投奔你那夫君,等你们回来时,你阿耶已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 沈月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吹牛的模样,无奈地说道:“阿耶,我已经不是孩童了。” 沈南冲微微一愣,他再看向沈月溪,柔美娇小的女子不知何时眼中的天真多了坚定的光芒,端庄的模样也有了一家主母的担当。 “阿月,”沈南冲叹息着,也不再胡乱吹嘘,只道,“你若安全了,阿耶便能了无牵挂了。” “可我不想阿耶了无牵挂……”沈月溪轻声说道,前世沈南冲便是了无牵挂地上了战场,然后便再也回不来了。 “阿耶,”她一丝不苟地盯着沈南冲,认真地说道,“汾东是我的故土,如今汾东有难,我不会离开。我与林大夫学了医术,虽不能上战场,却也能帮着阿耶照料伤兵,而且我在,大家才笃定郎君会从青州回来相救,是不是?” 沈月溪在沈南冲说话之前,如同小时候一般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摇晃,一双水灵灵的秋水眸冲他眨巴着,他便是有再多的话都哽在了喉头没法说出来。 最后只得悻悻说道:“都已经是将军府的当家娘子了,还像个孩童一般撒娇!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先给我回去好好待在将军府里。” 沈月溪抿嘴一笑,并不将沈南冲的话放在心上,她想了想,又问道:“阿耶可寻到姚将军与姚二郎了?” 沈南冲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只因姚仲青所给的消息为真便叫整件事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沈月溪也有几分担忧,她总觉得那日姚仲青离去时的模样不大对劲,可如今她也无处寻他。 汾东一连被围了十日,沈南冲知晓他与张崔联军之间实力相差甚远,任由他们围城叫骂就是紧闭城门不出。 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城中的氛围越来越凝重,尤其是等不到援军的将士愈发浮躁,百姓之中也开始后流传裴衍洲已经弃汾东于不顾的谣言。 沈月溪亦听到了这些谣言,她凝着脸沉思许久,便亲自送粮到前线,她对沈南冲亦是对着守城的将士说道:“在被围之前,我便已将消息传给裴将军,他必已收到我的书信,如今在赶回的路上。” 明丽的女子站在那里言辞凿凿,坚定得叫人难生怀疑,那些将士吃着将军府送来的粮,压下了不少浮躁,却不知道沈月溪在上了马车之后,便倚着车壁落寞了下来。 “娘子……”彩云钻入马车,犹豫地叫唤着她。 沈月溪看向她,希冀地问道:“米铺老板如何说?” 彩云沉默着摇摇头。 沈月溪苦笑了一下,将头垂下,不愿叫人瞧到她眼中的不安。 “娘子,你逃到城外去吧!”喜枝担忧地握住沈月溪的手,眼见着城中的粮食越来越少,汾东岌岌可危,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让娘子一人逃出生天。 沈月溪摇了摇头,越是这样的时刻,她越不能离开汾东。 春风从细缝里钻进来贴着她的脸,她颤抖了一下,拢了拢身上的衣物,此刻分外想念裴衍洲身上炙热的体温。“回将军府吧,再坚持几日,将军……应当会回来……” 在汾东被围的第十五日,城中的粮食已经极为紧缺,沈月溪将将军府中的余粮全拿出去紧着守城的将士。沈南冲见着她瘦得只有一个尖下巴的脸蛋,面色格外凝重,想着若实在等不到裴衍洲,他便出城,殊死一搏! 这日入夜以后,本来早早便睡的沈月溪因饿着肚子,有些难以入眠,她起身喝了两口水,却听到门外骚动,急忙披上外衣,开门便见到彩云一脸沉重地走来。“出什么事了?” 彩云道:“娘子,城里进了敌军,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我带你去太守那。” 远方突然一簇火焰升上天去,连成片的大火将这漆黑的夜烧得通红,犹如染了血。 沈月溪望向起火的地方,颤抖地说道:“那是姚府的方向……” 空无一人的姚府怎么就突然着火了? 她的心怦怦乱跳了两下,可眼下已顾不上这些,她与喜枝彼此搀扶着,在彩云与守卫的簇拥下朝外走去。 不知从何而出的敌军在城中流窜,不断地引起骚乱,百姓惊慌而逃,到处都是尖叫与鲜血。 彩云与守卫拿着刀杀了一个又一个,敌军却是越杀越多,他们这一群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而被保护在中间的小娘子便格外打眼。 那些混入城中的敌军慢慢朝她们这边聚集而来,不知不觉竟形成了一个包围。彩云见到敌众我寡,暗自懊恼,她大意了!应该与守卫分头行事的! 沈月溪咬着牙叫自己镇定下来,不愿显露出一丝害怕,她紧紧握了握喜枝的手,又松开,走上前对彩云轻声说道:“用我去换你们离去……” “夫人……”彩云亦轻声回道,“我既是你的贴身护卫,便绝不会舍下你,何况我一个女子站在战场上便只有两条路,要么赢要么死。” 话音刚落,沈月溪便看到彩云执起陌刀冲入敌人之中,那些护着她的守卫亦跟着冲上前去,鲜血不断洒在她的前面,在地上汇聚层成溪流冲到她的鞋子与裙摆上。 沈月溪狠狠咬下自己的唇,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地上捡起一把刀,颤颤巍巍地拿在手里,当有人拿刀向她冲来时,她紧闭着眼睛,便胡乱将刀刺出去—— “刀应该这样刺,阿月。” 夜风萧寒呼在面上,灼热的气息却从后而来,一只燥热的大手握住沈月溪手中颤抖的刀,朝着袭来的人便砍了下去,温热的液体喷洒在沈月溪的脸上。 她闻到了血腥味,却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第四十六章 裴衍洲依旧穿着他那身玄鳞甲, 头戴朱雀盔,一个半月的征战叫他消瘦了不少,愈发显得颀长挺拔, 脸廓生冷。 额前的一缕青丝未收进盔甲之内, 悬挂在他的眉眼间,随着夜风飞扬而起, 衬得那双眼如刀狠厉。 他一手牢牢固定着沈月溪手中的刀,一手握着长刀,而两柄刀的刀身皆已被鲜血染红, 刀尖之处血水滴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在这喧闹又冷寂的夜里犹如阎王的夺命钟声。 混入城中的敌军被他的气势慑住,一时无人上前。 若是前世沈月溪看到裴衍洲这副模样只怕也会被吓到, 然而此刻她见到他却是激动得险些落泪,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寻到了依靠。 彩云与几个守卫迅速地撤到裴衍洲与沈月溪的身边,恭敬地喊道:“主公。” 敌方带头的立刻认出了裴衍洲的身份, 先是惊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在兵士身后暗中打量裴衍洲, 见裴衍洲所带的人并不多, 又满是惊喜, 喊道:“砍下裴衍洲的脑袋,赏金万两!” 听到赏金的众人一下子便忽略了裴衍洲身上的煞气,蜂拥而上, 然而一刻钟之后,他们便后悔了—— 裴衍洲走水路先行回汾东, 所带的人确实不多, 但是这些人却是以一敌百的猛士, 更不用说裴衍洲本身便是靠长短双刀搏出来的杀神。 即便他护着一个沈月溪,依旧是所向披靡。 约莫半炷香后,敌方带头的男子便被裴衍洲的长靴踩在地上,长刀架在男子的肩膀之上,他冷冷问道:“你们是如何进城的?” 男子起先嘴硬地不愿意说出来,裴衍洲的脚用力往下一踩,他便只觉得双耳出血,头骨都要被踩碎了,慌忙叫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们是从姚府的地道中来的,姚……姚潜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裴衍洲缓缓挪开了脚,命两人架住男子,他看向远处姚府丝毫不减的火势,又垂眸看向乖巧站在自己身边的沈月溪。 小娘子莹白的小脸被污泥与血渍所染,如同掉到水里的小白兔,削尖的下巴配上那双大眼,只抬眸盯向他,便见他一颗冷硬的心当场化为绕指柔—— 他没法再将她交到旁人的手中。 裴衍洲当着众人的面便半蹲下身子,对沈月溪说道:“上来,我背你。” 沈月溪犹豫着望向周围,见那些兵士一个个将眼睛瞪得硕大,她只觉得这样怕是不好,往后裴衍洲回军中还怎么混…… 她拉了拉他的衣角,道:“我跟在你身后便是……” “上来。”裴衍洲却容不得她迟疑,单手托着她便将她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沈月溪轻微地惊呼了一声,因着裴衍洲站直身子而颠簸了一下,连忙将手环在他的脖子上,些许湿润又带着几分香味的气息洒在裴衍洲的耳后。 裴衍洲眼中的煞气飘忽了一下,才又从容地对属下说道:“押着他去姚府。” 即便背着个美人,裴衍洲的气势摆在那里,没有人有异议。 沈月溪在他的背上屏着呼吸,裴衍洲双手揽着她的大腿,叫她颇为不自在,可也不敢从他背上下来,生怕延误军机,何况裴衍洲的步伐确实要比她快上许多。 她乖乖地将头枕在裴衍洲的肩上,男子的肩膀宽阔,抬着她的双手有力,随风飘来的碎发拂在她的面颊上,惹得她痒痒的—— 若待到天下太平,她与他便这般一直走下去,或许也不错,沈月溪在心底默默想着…… 等到一行人来到姚府时,姚府已经在大火之中成了一片废墟,曾经的雕梁画栋皆为灰烬,被押着的男子看着满目焦土亦是茫然,并不知道来时的密道在哪个方位。 裴衍洲扫视了一圈,将沈月溪放下,拉入自己的怀中护住,说道:“让他找出来,天亮之前找不出来,便直接杀了。” 那男子瑟缩了一下,在刀剑的威胁下,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寻找着密道入口。 夜幕渐渐褪色,东方既白,那男子依旧没有找到密道位置,就在他绝望之际,废墟中发出一阵声响,掉落的栋梁被慢慢推开,一块地砖被推开。 众人的刀齐齐出鞘,便等着密道里的敌军出来。 却没有想到是一个半身焦黑的圆脸郎君,晃晃悠悠地从地道里爬出来。他靠着手中长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未走几步,便大声咳嗽起来,猛地一口鲜血就从他口中喷出。 沈月溪怔怔地看着这个背影,唤道:“姚二郎?” 那个半边脸都被灼伤的年轻郎君慢慢抬起了头,眼中有不可置信,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月溪,随即他看到了裴衍洲,几乎自嘲地笑了一下。 笑容牵扯到姚仲青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捂住嘴巴又是一口鲜血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他以长剑为杖,一步一步地挪到裴衍洲面前,说道:“裴将军……地道已经被我封死,敌军已无法再进来……我……” 裴衍洲盯着眼前目光真挚的姚仲青,却依旧冷酷地问道:“姚潜是为何人办事?张丛行亦或是匈奴?”依据姚潜的行为,他所猜测的便是这两方势力。 姚仲青眼眸黯淡了下去,没有辩解,过了许久方道:“是匈奴……” 那日他无意间打开了姚潜书房的暗室,看到了他与匈奴来往的密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生在汾东长在汾东,以汾东姚家为傲,却没有想到自己从小敬仰的阿耶竟是匈奴人派遣到大齐的奸细。 姚仲青不敢将这事告诉任何人,只小心跟踪着姚潜,才发现姚潜正在暗中给张丛行与崔恕送信,引他们来攻打汾东,从中将大齐的局势搅得更乱。 知道张崔联军要趁裴衍洲不在时来攻打汾东,姚仲青当下慌得六神无主没了主意,他并不想被人知晓自己的阿耶是匈奴的奸细,更不想汾东毁于战火,却没有想到他的异常被姚潜所发现。平日里素来待他慈和随意的父亲转眼便变成了另一人,冷冷地说道:“你是我姚潜的儿子,我是匈奴人,你便也只能站在匈奴这一边。” 他被姚潜关在家中,后来还是并不知晓事由的兄长将他放了出来。 姚仲青被放出来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消息告诉沈南冲,他又怕沈南冲会询问他消息从何而来,便直接去寻了沈月溪。在消息传出去的第二日,他担心沈月溪不信他,打算再去寻沈月溪,却没想到被姚潜给抓住,只是他与姚潜还没有回姚府,便听到了沈南冲带兵围了姚府的消息。 姚潜见大事不妙便带着他在城中东躲西藏,直到张崔联军围城,原本守在姚府的兵士也被撤走,姚潜这才带着他偷回姚府,从密道出了城。 姚仲青本想着若是姚潜就这样逃走,他们父子一场便将这事放下,却没有想到姚潜方一出城,便去寻张崔联军,为张崔联军出谋划策,甚至还将姚府密道的地图提交给他们,叫他们来偷袭汾东。 他曾质问姚潜:“阿耶在汾东这么多年,也曾是守卫汾东的一方将领,难道就忍心汾东惨遭战火摧毁吗?”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2节 姚潜冷笑道:“为了单于的大计,区区一个汾东算什么?” 他又艰涩地问道:“那我们呢?阿娘、阿兄与阿弟在你眼中又算什么?” 姚潜看向他的眼眸里没有一点感情,极尽残忍地说道:“像你们这样混有汉人血的杂种,若是乖乖听话,我还能当你是儿子,若是不听话,休怪我无情。” 在放火烧密道的时候,姚仲青终究顾念着与姚潜的父子常伦,不忍对姚潜下杀手,却反被姚潜从背后一剑刺中要害,要不是火势太大,姚潜只能无奈逃走,或许他连沈月溪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姚仲青又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鲜血漫出,他却没再闻到血腥味,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身在春日犹在冬日。 温和的年轻郎君看向天际的晨光,再看向那沐浴在晨光中的姝色女子,从发现姚潜是奸细时的震惊到后来的煎熬,再到如今他反倒有了解脱的轻松。 姚仲青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裴衍洲,说道:“裴将军,姚潜已经逃走了。我虽是姚潜的儿子,可汾东是生养我的地方,我不会叫任何人毁了汾东。而我阿娘、阿兄与阿弟并不知晓姚潜叛国之事,还请将军饶了他们的性命。” 他又艰难地朝沈月溪走去,裴衍洲将长刀横在了他的面前,不许他再上前,他微微一顿,从怀中掏出那块染血的玉佩,迎着曦光笑得如初见时的圆脸少年,尽管一边的脸被烧毁,另一边完好的面颊上梨涡点缀。 姚仲青笑道:“夫人,这块玉佩是从前为你备好的及笄礼物,一直想要亲手交给你,奈何总是错过,我……你不要嫌弃……” 沈月溪愣了愣,看着他温和无垢的笑容,走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玉佩,缓缓向他行了一礼,“我代汾东百姓多谢姚二郎。” 若不是姚仲青的这把火毁了地道,汾东城内便会有更多的敌军。 姚仲青盯着她面上的和善,心脏一顿一顿地抽痛着,眼中有了一滴泪水,“我担不起夫人的这声谢,我若没有犹豫便好了……” 他曾经遗憾于未能娶到沈月溪,如今他庆幸于沈月溪没有嫁给他。 所幸,今日心愿已了,姚仲青缓缓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仰去,重重倒在了地上,便再也没能睁开双目了。 沈月溪怔怔地握着手中那块玉佩,看着彩云上前探了一下姚仲青的鼻息,对她说道:“姚二郎已经没气了。” 第四十七章 上一刻还好好说话的人下一刻便没有气息, 沈月溪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响,眼角的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圆脸郎君,他生得温和, 即便被毁了容颜, 看上去并不可怖。 沈月溪往上一步就要蹲下身去,却被裴衍洲一把拉住, 男子抓的力度微微用了些力,抓得她有些生痛。 沈月溪看向面色并无变化的裴衍洲,红着眼睛说道:“姚二郎与我相识一场, 我想最后送他一程。” 裴衍洲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最是怕血,就不用上前了,我会叫人安葬他。” 沈月溪试图挣脱他的手,道:“姚二郎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裴衍洲的声量不大, 却说得咬牙切齿。 他只对彩云几人吩咐道:“将他好生安葬了。” 回头又将沈月溪手中的玉佩夺了下来, 只淡淡地说道:“这玉佩我为你保管。” 沈月溪还未从姚仲青突然离世的悲伤中出来,手中的玉佩已经被裴衍洲收入怀中, 他抿着嘴便拉着她从姚府里出去。 她忍不住说道:“郎君!死者为大,何况姚二郎为汾东而死!值得我们敬重!” 他一把将她拉过来, 束缚在自己的怀中, 让她被迫对上他布满戾气的双眼。 裴衍洲见到沈月溪些许的瑟缩, 眼中戾气更甚,却是将她往怀里困得更紧,冷漠地说道:“汾东之危未解, 每日都会死人,我们应当尽快去寻岳丈, 以免贻误战机。” 沈月溪硬撑着含住泪水点点头, 裴衍洲说的没错, 现在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危机仍在,“你将玉佩还我。” 裴衍洲只当自己没听到,那藏到甲胄内的玉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拿出来。 沈月溪见他没有丝毫的行动,而身后还跟着他的手下,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叫他没了脸面,便强忍下来,暗想着等汾东平安了再同他要回玉佩。 裴衍洲带着沈月溪往将军府走去,昨夜城内骚动,沈南冲没有见到沈月溪去寻他,必然会来将军府寻找。 果然,他们还未到门前,将军府前的巷子里便站着一列兵士,那些兵士见到裴衍洲皆是一愣,随即脸上迸出强烈的喜悦,齐声喊道:“大将军!” 还在屋内寻着沈月溪的沈南冲听到兵士的大声喊叫,疾步朝门外走出来,先是见沈月溪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再看到裴衍洲顿了一下,满是希冀地问道:“衍洲这次带回了多少兵?” 裴衍洲淡然答道:“我选了千人,从水路先行过来,大军还得再等些日子才会到。” 沈南冲猛地皱紧眉头,与裴衍洲一起进了将军府才说道:“如今城内粮草匮乏,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岳丈放心。”裴衍洲面色淡定,未见一丝的慌张,“我知道城内缺粮,再等两日便有了。” 沈南冲狐疑地看向他,又听到裴衍洲说道:“昨夜城中有敌军混入,虽已歼灭,今日还是要全城再搜索一遍,以免有漏网之鱼。” “咕噜——”沈月溪坐在一旁,肚子不合时宜地接连叫了两声,见裴衍洲与沈南冲齐齐看向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我先回房。” 裴衍洲并不让她走,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那一张还不及他巴掌大的脸,问道:“你几顿没吃了?” 沈月溪被问得突然,险些出口的实情在舌边转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没……就今日早膳还未用,我先回去……” 裴衍洲不言语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是不争气的肚子还是“咕噜咕噜”直叫。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胡饼递给沈月溪,道:“先将就着吃一点,最迟后日,粮草便会到。” 沈月溪想了想,还有两日,汾东城还要靠裴衍洲撑着,便道:“我房中还有饼,这个你留着……” 裴衍洲靠着单手便将她压在了原处,叫她坐下,硬是将饼塞到了她的手中,冷硬的男子逼迫着道:“吃。” 沈月溪同他大眼瞪大眼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胡饼,只是她几日未进食,吃了一点便觉得吃不下去了,“我饱了。” 裴衍洲见着胡饼缺的那一点堪比十七的月亮,压在她肩膀上的手没有一点松动,逼着她又吃了一点,直到沈月溪实在吃不下,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才皱眉将饼接过来,也不讲究,顺着沈月溪咬过的口子便吃了起来。 “那……那是我吃过的地方……”虽说如今粮食短缺,能省则省,好歹换个边,那口子是她刚刚咬出来的。 裴衍洲看了她一眼,说道:“夫妻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是你嫌弃我?” 沈月溪眨了一下眼睛,她似乎在裴衍洲眼中看到一丝脆弱的敏感,但更快的,男子还是那副刀枪不入的刚硬模样,方才应当是她看错了。“这边沾了我的……你换个边。” 裴衍洲瞧向带着羞意的沈月溪,眼中有了松快,道:“你的甘露我又不是没吃过。” “咳——”沈南冲猛地咳嗽了一声,他这个老父亲还在,好歹顾忌一下…… 沈月溪被沈南冲的这声咳嗽羞得脸更红了,慌忙挪开视线,站起身道:“我先回房梳洗一下。” 裴衍洲与沈南冲商谈好事情,回房的时候,便见到沈月溪靠在梳妆台上睡了过去,折腾了那么多天,她瘦得厉害,眼下是淡淡的青紫色。 他的手指在她眼下轻轻划过,一吻落在她的眼皮上,将她皱眉调整了一下姿态,索性便将她抱到床上去。 将沈月溪放下时,怀中的玉佩掉落了出来,那玉佩像是有灵性一般落在了沈月溪的胸前,碧绿通透的玉佩虽染了血渍,依旧能辨别出那上面所雕刻的是月下溪流图案——玉是一块好玉,刀工却颇为稚嫩。 裴衍洲捡起那块玉,一下子便能猜到这是姚仲青亲自雕刻的,他缓缓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沈月溪这一辈子只能困在他身边,那姚仲青算什么……然而他握着玉佩的拳头越来越紧,恨不能将那玉捏碎。 沈月溪睡得并不踏实,梦中刀光剑影依旧,她甚至梦到汾东城破,十万大军冲进来,将整个城屠尽…… “不要——”她哭着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子,男子低沉地在她耳边说道:“阿月不必怕,我在。” 沈月溪倚靠在裴衍洲的怀里,多了些踏实感,过了一会儿,才从梦魇中缓过劲来,她反过来紧紧地环住裴衍洲,眼前的男子却是清减得厉害,腰身比从前更细了一圈,她猛地抬头,就发现裴衍洲冷白的面色并没比她好看多少,眼中带红丝,下巴隐隐还有些胡渣子。 “你多久未睡了?”沈月溪问道。 裴衍洲没有回答,说道:“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府中,哪里也不要去。” 沈月溪拉住他,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汾东如今不能没有你……” “那你呢?”裴衍洲突兀一问,见沈月溪怔住,他眼眸冷了一瞬,生硬地说道:“我这身从外到里都脏,我便不在府里休息了。” “眼下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沈月溪轻轻瞪了他一眼。 裴衍洲眉眼却舒展开来,道:“那阿月再陪我睡一会儿?” 见沈月溪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裴衍洲眉眼终于有了一丝舒展,将甲胄脱下,和衣抱着沈月溪在床上浅眠了一会——他自收到消息后,便快速攻下青州,马不停蹄地从青州赶回来,已经有七八日没躺下来休息了。 他抱着沈月溪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听到外面有人来报才起来,沈月溪也跟着他起来,她看着裴衍洲穿甲胄,起身道:“郎君,我来为你穿。” 她只看着裴衍洲穿过,看模样应该不难,直到接过手后,她才知晓原来这穿在身上的甲胄如此之重,而裴衍洲穿着这一身沉重的甲胄依旧行动自如。 裴衍洲穿好盔甲便挂上双刀,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不着痕迹地回首望了沈月溪一眼,见到女子眉宇间积聚的忧愁,忽一个大跨步走到沈月溪跟前,在她的头顶迅速落下一吻,不等沈月溪开口,他便已挥手离去。 只是沈月溪耳边还响着他方才说的那一句:“有我在,必不会让汾东有事。” 她倚着门框,目送裴衍洲渐行渐远,眉眼弯弯,终于有了这半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如裴衍洲所言,隔了一日之后,陈无悔便闯过张崔联军的重围,带着粮草进了汾东。 陈无悔咧着嘴笑道:“主公,我们把张丛行的粮草给劫回来了。” 裴衍洲拧着的眉头在看到粮草以后,也平了下去。 沈南冲见陈无悔回来了,却依旧没看到大部队,便问道:“怎不见左先生同你一道回来?” 陈无悔看了裴衍洲一眼,见他没有拦自己,便道:“左先生与崔三娘去寻崔恕大军的主将了。” 崔恕是崔瑛的二叔,亦是她的仇人,如今被派到汾东来的主将曾经是她阿耶的手下,虽算不上绝对忠诚,却也并不完全听命于崔恕——这便足够了。 有左无问那张嘴一游说,崔家军军心动摇,加上张家军这边丢了粮草,军心不稳,一来二去,本就是临时联盟的二军摩擦不断,内部竟先打了一架。 当公孙陌与崔瑛领兵袭来时,张崔联军便乱了阵脚,裴衍洲便趁机率军出城,形成夹击之势,张崔联军无处可逃,全军覆没在汾东。 刚拿下青州的军士在获得汾东守卫战大捷之后,全军上下兴奋不已,回城安定后便吵着闹着要庆功宴。 裴衍洲于这方面素来大方,便在营中与众将士同庆,几杯黄酒下肚,平日里怵裴衍洲的将士便也放开,素的荤的生冷不忌全都挂在了口上。 公孙陌喝的醉醺醺,大着舌头问道:“齐郡的娘子当真是美,齐郡太守那两女儿,便是我都看的都心动。” 立刻有人嘲笑道:“你便也是嘴上说说,嫂子何等彪悍,你若敢在外纳妾,她定要打折你的腿。” “去——”公孙陌呸了那人一嘴,笑骂道:“我哪配得上那太守之女,我是替主公相看,主公少年英姿,只有夫人一人,若是再纳两房美妾,岂不是更加快意?再说,主公夫人不像我家那悍妇彪悍,温柔贤淑,想来也会善待妾室。” 几人说完,齐刷刷地看向座上裴衍洲。 第四十八章 裴修明坐在上座, 手中举着酒杯,听着底下的人天南地北地胡扯,却没有想到会扯到自己身上。 他手中的酒杯微顿, 神情莫测地看向众人, 那一双狼眼在军营火把的照耀下闪着犀利的光芒,看得众人心底发凉了, 酒醒了一半。 陈无悔抱着酒坛子,将话题说开道:“公孙大哥你还敢说。大嫂是真的厉害,那日你不过是离崔三娘近些, 回去之后便跪了一个时辰的搓衣板。” 众人哄堂大笑,嘲笑着公孙陌。 公孙陌也不恼,笑道:“我那是敬重我家娘子。” 众人又是大笑,却不想裴衍洲竟开了口, 说道:“我家娘子也是个彪的。” “?”众人傻在了原地。 裴衍洲脸上没有表情, 双目盯着远处的火把,眼中却有了难得的柔情, 道:“将军府由我家娘子管着所有钱财,平日用钱得她同意。我若是多看别的女子一眼, 她连房门都不让我进, 更不要说纳妾了, 往后莫要在我面前提纳妾二字。”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3节 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向众人。 坐在席上的人全都愣在了原处,被他扫视到后, 皆如捣蒜一般点着头。这些话是他们当下属的能知道的吗?主公定然是喝醉了,他要是清醒过来, 会不会把他们都给杀了……众人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都从酒醉中清醒过来。 左无问咳了一声, 道:“主公喝醉了,陈将军你扶主公回去休息……”他怕裴衍洲再语出惊人,他们这些属下却是不好做人。 “不必,我今夜得回将军府。”裴衍洲站起身,便朝外走去。 陈无悔望着裴衍洲如劲风一般的身姿,犹豫地问左无问:“左先生,你说我要不要护送主公回去?” 左无问捋了把胡子,笑道:“你若是嫌命长,尽管跟着他一起去将军府便是。” 裴衍洲的酒量不算好,平日里点到为止,只是今日却喝得有些多了,酒劲上头,他此刻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月溪,顾不得已经是深夜,纵马便回了将军府。 待裴衍洲带着醉意推开房门时,沈月溪早已睡下,月光下熟睡的女子面容祥和,乖巧娇小,叫人想要将她捧在掌心里。 裴衍洲看了许久,转身去洗了个冷水澡,为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又回到床榻前。 他点了一盏灯放在床榻边的案几上,照亮了沈月溪的容颜,他粗粝的指腹从她的脸颊上慢慢划过,一点一点地描摹着沈月溪的轮廓,直至指腹划到她的锁骨上,他的眼眸逐渐转过深邃幽暗,猛地朝前扑向沈月溪,带着几分狠劲地亲着她的唇。 沈月溪被沉沉的男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莺啼了一声,被迫睁开迷蒙的眼眸。 “阿月……阿月……”裴衍洲略微沙哑地唤着她的名,炙热的唇从她的面上慢慢向下挪…… 沈月溪猛地瞪大了眼眸,惊醒地坐起身来,裴衍洲却是粘人得很,见她坐起,便也跟着坐起,与她面对面坐着。 裴衍洲身上的酒味未散尽,熏得沈月溪也有些头晕,侧头躲过裴衍洲蹭过来的脑袋,皱眉问道:“你喝醉了?” “没有。”裴衍洲执起她柔软的手贴在他硬朗的面颊上,细细磨蹭着,若非他生得高大冰冷,沈月溪都要以为他这是在撒娇。 裴衍洲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语调里难得多了些醉意,轻声说道:“阿月,你是我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这并非裴衍洲第一次说,沈月溪也并不放在心上,打了个呵欠,说道:“夜深了,郎君睡觉吧。” 她想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他的大手牢牢固定住,甚至被迫贴得更近了一些,含着酒气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廓上,有些湿润的痒意。 男子像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躯内一般抱紧了她,薄唇贴着她的耳根说道:“阿月,你要管好你的夫君,他要是敢纳妾,你便要吵要闹要打断他的腿。” 沈月溪呼吸一窒,心里没由来的难受了一下,“你要纳妾?” “怎么可能?”裴衍洲稚气地摇着脑袋,看上去十分违和,让沈月溪又是愣了一瞬。 只是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裴衍洲已经引着她的手放到底下,“我碰都没让外人碰我,除了你,谁也不许碰我。阿月来好好检查一番,一番不够便二番……” …… 在反复多次“检查”之后,裴衍洲依旧不愿放过沈月溪,问道:“阿月信了吗?” 沈月溪便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娇娇软软地哭道:“信了,信了……” 她都未听清裴衍洲的话,只是胡乱应答着,却不知道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叫裴衍洲的眼眸更加幽深。 没一会儿,屋内女子哀婉的低吟又细细碎碎地传出,待到蜡炬成灰,东方微白,声响才渐渐消失…… 临近午时,沈月溪才扶着酸痛的腰起了身,见到喜枝蹑手蹑脚放下面盆的背影,她叫了一声:“喜枝。” 喜枝吓得险些把水洒出来,回头羞着脸说道:“娘子尽管休息,我这便出去。” 沈月溪脸也一下子红了,羞恼地说道:“都日上三竿了,我还休息什么?” 喜枝偷偷打量了一眼沈月溪,慌忙将巾帕递出去,沈月溪洗好脸放下巾帕时,发现喜枝还在偷瞧自己,略有些狐疑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 “没……没……”喜枝矢口否认。 直到沈月溪坐到铜镜前,才看到她的双唇红肿,自脖颈开始皆是红印,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弄的。 她气得咬牙切齿,对喜枝说道:“你去把我那身胡服拿过来。”胡服领高方可遮住这些红印。 “娘子,”彩云从外面进来,见沈月溪竟穿了一身胡服,起先懵了一下,在注意到她眉间抹不去的媚态时心领神会,笑道,“主公让我来请娘子过去一同用膳,左先生与几位将领皆在。” 沈月溪抿了抿唇,有些不大愿意见客,可客人都已经在了,她这个当主母的自然不好失礼,还是去了膳厅,果然看到了笑盈盈的左无问、探头探脑的陈无悔以及眼中尚带震惊的其余人。 昨日的庆功宴上裴衍洲说的话,众人多少心存疑惑,全然看不出软绵的沈月溪能将凶悍的裴衍洲管住,直至今晨过来时,看到裴衍洲唇上明显的伤口——像崔瑛这等投奔裴衍洲晚些的将领,并没有见过之前裴衍洲被沈月溪咬了的伤口,因此大为震惊,原来夫人私底下是这般狂野的吗? 沈月溪一进屋便看到裴衍洲唇上的咬痕,她愣了一下,又有些心虚,好像昨夜她被逼急了,胡乱咬了裴衍洲好几口,没有想到竟是咬在他的唇上。 而唇被她咬得微肿的裴衍洲顶着众人的目光却是十分淡然,见她来了,便起身相迎,将她领到自己的身旁。 穿着胡服的沈月溪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英气,她坐在裴衍洲身边时落落大方,温和招呼众人,见食案上还是照着她平日的菜谱,没几道荤菜,小声对裴衍洲说道:“既来了客人,郎君怎么不添几道肉菜?” 裴衍洲亦小声回道:“娘子不是说了府中餐食要按你定的食谱来做吗?” 沈月溪无奈地横了他一眼,平日自己吃与招待客人自然不一样,她只当是裴衍洲不知晓待客之礼,叫彩云去通知厨房多做几个荤菜过来。 她却不知道除了她以外的众人皆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即便她与裴衍洲小声说话,众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默默收起眼中的震惊,全然信了裴衍洲昨日说的话,原来这个将军府真的是沈月溪在掌管着,而裴衍洲堂堂一个主公便是多吃一块肉还得沈月溪应允。 并不知道众人对自己起了敬畏之心的沈月溪,觉得膳厅内氛围有些奇怪,她见众人埋头苦吃一声不吭,再看向身旁脸色淡淡的裴衍洲,暗想着应该是裴衍洲让众人冷了场。 午膳过后,裴衍洲与众人在书房内议事。 经汾东保卫战之后,裴衍洲彻底掌握住了兖、青二州,隐隐有与齐帝、张丛行三分天下之势。 裴衍洲看着地图却是沉默,前世这个时候张丛行早已死了,如今却势如破竹,同他一样占了两州,而前世同他争天下最大的劲敌宇文渡现在占了富庶之地扬州—— 这样的局势,已与前世截然不同了,而比起前世来,他的时间更为紧迫。 左无问道:“某以为如今还是休养生息为重。” 汉阳张丛行虽败但底子在那里,大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扬州宇文渡在旁虎视眈眈,裴衍洲虽有二州,然而起步时间短手上能用之人少,并不适合进一步扩张,成为众矢之的。 裴衍洲的手轻轻点在地图上,说道:“便依左先生之言。” 众人离去,裴衍洲去寻沈月溪。 沈月溪正在屋内看医书,见到他便觉得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 裴衍洲上前一步,她便默默朝后退了两步,裴衍洲再上前,她又往后退了四步。 裴衍洲眉毛微挑,猛地一个大跨步,便将她拢入了怀中,他盯着她嫣红的唇,低头便轻啄了两下。 沈月溪忙用手抵住他的唇,急急说道:“郎君,我有问题要请教你。” “阿月问便是。”裴衍洲并不放开她,放到抱着她一起坐下,便如昨日一般面对面坐着。 沈月溪红了红脸,努力不去想昨夜的那些缠绵悱恻,道:“手臂从这里到这里的伤口,上重下轻,郎君知是如何造成的吗?” 她在裴衍洲身上比划了一下,裴衍洲立刻道:“是自残。阿月问这个做什么?” 沈月溪还坐在他身上,却因他的回答退去了心底的旖旎,确认地问道:“郎君确定?” 她见着裴衍洲点头,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默了半日,方垂眸问道:“那……周伯为何要自残来嫁祸姚二郎?” 第四十九章 那日沈月溪为周伯包扎的时候, 心底便有了一丝怀疑,而见了姚仲青最后一面后,她心中怀疑更甚—— 她并不愿意去怀疑周伯, 周伯是沈家的老人, 她还记得裴衍洲前世说,周伯是为了护着沈家老宅被梁伯彦打死的, 她不该去怀疑这样一位忠仆,可是…… 如今她格外的迷茫,难以分辨是非。 裴衍洲严肃地听着沈月溪将那日周伯受伤之事复述了一遍, 见到她眼中迷茫,亦想到前世自己对她所说的话,但梁伯彦在汾东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他亲眼所见,只是派人去打听来的消息, 至于周伯……这个人如此听来, 确实颇为可疑。 “周伯的事交给我来。”裴衍洲说道。 沈月溪颤了颤睫毛,紧紧抓着裴衍洲的衣服, 纠结着说道:“在调查清楚之前,莫伤了他……” 裴衍洲点头答应, 又听到沈月溪垂眸小声道:“还请郎君将玉佩归还于我。” 裴衍洲幽深地看着她, 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若是喜欢玉佩, 我现在便带你去买。” “郎君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玉佩,”沈月溪咬着嘴唇,十分坚持地说道, “还请郎君将姚二郎所赠的玉佩还给我。” 裴衍洲冷硬地说道:“那个已经被我扔了。” “裴衍洲!你怎能这样!”沈月溪难以置信地瞧向他,气急败坏地喊了他的名字。 那是姚仲青临死前交给她之物, 他便这样扔了?! 她挣扎着便要从他身上起来, 裴衍洲却是紧紧箍住她, 不让她离去,他眸色沉沉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女子,当初他关押沈南冲逼她嫁给自己也没见她反抗,而今她却为了姚仲青的一块玉佩如此激烈地反抗着他。 “你放开我!”沈月溪被裴衍洲的手臂钳制住细腰,无法起身,只得举起拳头便砸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她打得自己气喘吁吁,手掌发痛,那可恶的男子却是纹丝不动。 她抬眸瞪向裴衍洲,喘着气说道:“你放开我,我要出去。” 裴衍洲的视线从沈月溪含水的杏眼移到她微张的红唇,再到那上下起伏的峰峦,默了一默,再看向外面天色,道:“申时过半,阿月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沈月溪气呼呼地说道。 裴衍洲到底放开了她,便见她戴了帷帽往将军府外走去,他跟在她的身后,亲自为她赶来马车。 沈月溪见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皱着眉头道:“还请郎君去忙正事,我要去拜访故人。” 裴衍洲淡然道:“今日的正事便是护送娘子,娘子要去哪里?” 沈月溪并不想答他,转身便打算徒步离开,只是她的步伐哪里比得上裴衍洲,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两个跨步便追上她。 众目睽睽之下,便将她打横抱起,硬是抱到了马车之上。沈月溪还想再做挣扎,便听到他说道:“阿月想要被众人围观,我是不介意。” “你……”沈月溪到底脸皮薄,见到门前的侍卫虽然低下头,却时不时半抬起头悄悄瞄过来,她一张粉脸便刷得通红。 她瞪了裴衍洲一眼,转身便往马车里去,进车厢的时候还不忘重重将帘子放下,以示自己的不满。 裴衍洲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淡定地问道:“阿月要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沈月溪才轻声开口:“我要去见见姚夫人。” 姚夫人与姚大姚三如今都还关在汾东的大牢里。 姚二郎为汾东而死,她总要去见见他的家人。她想到那时她寄宿在姚府时,姚夫人待她如亲女,十分和善。姚家虽出了姚潜这个匈奴奸细,可亦有姚仲青这样的儿郎,姚仲青在死时曾说过姚家其余人无辜,求他们放了他的家人…… 裴衍洲扯着马缰的手稍许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反对沈月溪,而是带着她去了汾东的大牢。 狱卒见到他们自然是点头哈腰,道:“林氏与姚大姚三是分开关押的,不知道大将军与夫人要先见哪一位?” 沈月溪道:“先去见姚……林夫人吧。”姚夫人本姓林,她想了想改成为林夫人。 林氏是女子,被单独关了一间牢房,她被关了近一个月,前些日子只是听狱卒说张崔联军围城,至于其他事情她并不知晓,甚至连沈南冲为何要抓他们姚家人,她亦是一概不知。 见到沈月溪过来,她并没有上前相迎或求饶,只是冷冷一笑:“昔日你沈家落难,我姚家顶着风险收留于你,谁能想到你沈家会有朝一日害我们姚家?我只问将军夫人一句,我家郎君与二郎如今身在何处?” 沈月溪不知该如何说姚潜与姚仲青之事,看向裴衍洲,裴衍洲说道:“林夫人不妨先看看这封信。” 那是姚仲青交给他的信,信中厚厚一沓,有姚潜与匈奴联络的私信,亦有姚仲青写于家人的绝笔书。裴衍洲挑出那封绝笔书交到了林氏的手中。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4节 林氏亦注意到了他们称自己为林夫人而非姚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待到她接过那封信时,面色顿失,只念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骗我!” 与她同床共枕二十余年之人怎么会是匈奴的奸细? 沈月溪不忍看向她,干涩地说道:“林夫人……姚潜杀了姚二郎已经逃走了,我今日来一是要告知你姚潜之事,二是……请你节哀顺变。” “你说什么?”林氏不能反应地看向沈月溪,那差点便要与她家二郎成亲的女子站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想要驳斥,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鸣目眩,眼前是青一阵红一阵。 过了许久,她面色褪尽,却已回复镇静,拿起那封姚仲青的绝笔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她自然能认得她儿子的笔迹,那书信中所提及的许多事她平日里没放在心上,细细想来却是蛛丝马迹早早摆在面前,只是她眼瞎才错把奸人当良人。 林氏不知道看了这封信看了多少遍,才问道:“二郎他……是为了汾东而死吗?” “是……”沈月溪点头应道。 林氏又问道:“姚潜为匈奴奸细之事可有确凿证据?” 裴衍洲又给她递了两张纸,林氏与姚潜夫妻多年,莫说是字迹从语气里便能认出是不是他所言。 见了真凭实据,林氏反倒显得十分镇定,她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髻,徒手梳理了一下,重新簪好发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我的大郎与三郎。” 沈月溪先是点点头,又看了裴衍洲一眼,裴衍洲对一旁的狱卒说道:“带上她一起去见姚大姚三。” 林氏挺直了腰杆走到了姚大郎与姚三郎的面前,与两个儿子隔着牢门而望,那姚大郎是个武夫,性格暴躁,见林氏身旁还站着裴衍洲与沈月溪,怒地便吼道:“你们要干什么冲着我来便是,何故为难我阿娘!” “住嘴。”林氏轻声呵斥了大儿子,目光尖锐地看向他,问道:“姚伯苍,我只问你一句,你跟着姚潜在军营,你可知他是匈奴奸细?” 姚伯苍即姚大郎猛地呆滞在了那里,看向林氏,“阿娘,你在说什么?阿耶他怎么可能是匈奴的奸细?!” 这些年大齐式微,匈奴不断朝南扩,对汉民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凡是热血男儿无不痛恨。何况姚伯苍同姚仲青一般皆是生养在汾东,以汾东姚家为傲,猛地说姚潜是匈奴奸细,犹如给他当头棒喝。 林氏看了看她的长子,又看向比长子冷静并一下子明白过事情的幼子姚季白,掷地有声地说道:“姚潜是匈奴奸细,你们若还认自己是汉人便跟着我姓林……若是能活便替我杀了姚潜还我林家一个清白,若是死也要如二郎一般做个清清白白的鬼。” 林氏对姚季白招了招手,将姚仲青的绝笔书交给他,转身又对沈月溪道:“姚潜这等叛国奸徒,不配为我夫君,今日当着大将军与夫人的面,我以血为证,既是与姚潜一刀两断,亦是证我清清白白!” 说罢,林氏拔下发簪直接插入自己的喉咙之中,便是当着众人的面自我了断了。 沈月溪从来没有想到林氏如此刚烈,竟会以死证清白,她不知所措地冲上前去,扶起林氏的身躯,只是金簪入喉,直接叫林氏没了气。 较之姚伯苍的哭吼,姚季白却要冷静许多,在他听完林氏的话之后,他便知道林氏的抉择,方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嘴唇发白,却也十分镇静,道:“以大齐律法,姚家当满门抄斩,不知大将军预备何时行刑?” 裴衍洲看了姚季白一眼,没有应他,只对狱卒说道:“将林夫人葬在姚二郎的边上。” 姚季白却道:“遵从我阿娘的遗嘱,还请将军为我二哥改姓为林,我亦然。” 从牢房里出来时,沈月溪的脸色是苍白的,她见着两个狱卒将林氏的尸身抬出,盖上白布,久久立在那里不愿意离去。 等到裴衍洲握住她的手,她依旧垂着眼眸,须臾之后,方道:“我是不是不该来这一趟?” “你没有错,阿月。”裴衍洲握紧她的手。 沈月溪看向他,男子的目光坚毅,虽然看着疏离难近,却予人以心安,她在他面前忍不住落下眼泪。 看着眼前越哭越凶的女子,裴衍洲将她揽入怀中,道:“莫哭了,这是林夫人自己选的路。” 沈月溪泪眼朦胧地说道:“可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于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裴衍洲难得笑了一下,问道:“若是我出事了,阿月也会选择独活?” “你这是什么话?”沈月溪觉得他这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当她被迫对上他那双眼睛时,她才知道他是认真问这个问题的。 沈月溪怔了好一会儿,才不自觉地将眸光转开,听到他在她的耳边又问了一遍:“我若是死了,阿月可会独活?” 沈月溪一把捂住他的嘴道:“莫要问这等晦气的话!” 裴衍洲眸色深沉得吓人,在那一瞬间,沈月溪觉得他若是死也会带着她一起死,她背脊发凉地想要朝后退去,才发现男子的手牢牢抵在她的后背,而她退无可退。 就在她心生惧意的刹那,裴衍洲眼中的墨色散去,恢复如常,牵着她的手,说道:“回去吧。” 第五十章 回到将军府后, 沈月溪始终惴惴不安,忍不住为姚伯苍与姚季白向裴衍洲求情。 裴衍洲牵着她的手,朝屋内走去, 并没有应她, 待到沈月溪还欲再开口时,才慢慢开口:“阿月为他们求情, 是因为姚二郎?” 后面三个字的音比裴衍洲平时说话的音要重一些,沈月溪便是不想注意到也难,她顿了一下, “不单单是为了姚二郎,就如林夫人所言,昔日我阿耶落难时是林夫人对我照料有加,何况他们并不知晓姚潜是奸细, 人命可贵……” “他们是姚潜的亲子, 纵然之前不知晓,而今知晓之后难保他们不会帮着姚潜。”裴衍洲的话让沈月溪无法反驳, 毕竟骨肉相连,姚家有姚仲青, 却无法保证姚伯苍与姚季白皆同姚仲青一般。 “那能不能关着他们就好, 至少……至少留一条性命在?”沈月溪底气不足地问道。 裴衍洲没有应答, 看着她许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在沈月溪彻底泄气之前, 他又突然开口:“阿月若是求人,总要给些好处。” “?”沈月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男子浅眸转为幽暗, 握着她的手心燥热。 那一瞬间, 沈月溪竟第一次读懂了裴衍洲眼中的情绪,却也瞬间羞红了脸,明明昨日才欢好过,裴衍洲偏偏索求无度,所以刚成亲那半年他是为何忍着不动她的? 沈月溪到如今心中还是不解,吞吞吐吐地问道:“刚成亲那会儿,你不是都不要吗……” “此一时彼一时。”裴衍洲完全不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阿月主动一次,我便不杀他们。” “你怎能拿床笫之事与人命挂钩,这也太过于儿戏了……”沈月溪有些气闷,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好生可恶,可她又无可奈何他。 “阿月若不想便算了。”裴衍洲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沈月溪狠狠咬了一下唇,拉住裴衍洲的衣角,见裴衍洲低头看自己,她又将头低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郎君,晚膳我们便在屋内用,再……备点小酒。” 她平时鲜少饮酒,只觉得酒这东西伤身,可今日却不同,她需喝点酒壮壮胆子才行。 裴衍洲盯着颇为紧张的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只点头应她。 沈月溪的酒量并不好,两杯下肚便红了脸颊与眼梢,楚楚可怜,招人怜爱。裴衍洲看着她的眸色也跟着有些许泛红,口干舌燥,拿起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拉着沈月溪一道站起身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子上,暗哑着嗓子说道:“阿月为我宽衣。” 自成亲到现在,次次都是裴衍洲为沈月溪脱衣,沈月溪却是一次都没有为裴衍洲脱衣,她的手颤抖着搭在他的衣领之上,笨拙地为他解开衣服。 “阿月不曾为人宽衣解带过?”裴衍洲状若随意地问道。 沈月溪的手顿了一下,因醺醉而迟钝了不少的脑子缓缓地摇着头,前世她与梁伯彦之间寡淡得很,哪里像裴衍洲动不动便抱她,有事没事便牵着她的手。 裴衍洲浅色的眼眸里闪过了她所不知的喜悦,亲了一下她的头顶,利落地摘了她头上的发簪,叫那一头青丝如瀑布泻下。 她雾蒙着一双眼抬头看向裴衍洲,喝了酒的男子面色无变,冷白的面容在黄色的烛火下多了些烟火气,然而从她的这个角度看上去他依旧是那个极为冷硬的男子。 醉醺醺的女子半眯着眼眸,脑中那根克制的弦彻底被抛开,伸手便去触摸他的薄唇,细滑的手在上面蹭了又蹭,末了还发出一声感叹:“原来郎君的唇也是软的。” 若是沈月溪此刻脑子是清醒的,必然会被裴衍洲眼中骇人的光芒所吓到,只是她现在醉得厉害,没能发现他渐渐变粗的呼吸。 “阿月快些。”他恨不得立刻将她抱到床上,可又不舍她难得的主动。 墨迹了许久,沈月溪总算将他的上衣脱掉,露出他精炼的身子,若是平日沈月溪肯定不敢对他上下其手,今日她却是借着酒醉壮胆,摸向她早就想摸一下的腹部,顺着裴衍洲腹部肌肉的形状一点一点描摹过来,并连连惊叹:“这个缝原来是真的,怎么人的腹部还能这般硬?” 裴衍洲喉结上下剧烈滚动,眼眸染红,身上的疏离散尽只剩下狂热的执着,直接便将沈月溪抱到床上。 沈月溪半倚在床榻上,墨发铺枕,眸光秋水,是无限风光的娇媚。 裴衍洲上前,揽起青丝轻啄了一下,指腹摩挲,压着声音说道:“阿月可以再主动些。” 沈月溪眨了眨眼眸,一双手臂主动挂在他的脖颈之上,娇娇地说道:“我不会,郎君教我。” 女子吐纳间含着黄酒的香醇混着她自己身上的香味,叫原本以为自己没醉的裴衍洲也醉了,他的声音更加暗哑:“嗯,我教阿月。阿月,先唤我一声衍洲。” “衍洲……”沈月溪朝着他嫣然一笑,身体往前一倾,将整个脑袋都珍在裴衍洲的肩膀上,然后便没了动静。 “阿月?”裴衍洲轻声唤道,却听到她传来均匀的呼吸,他转了一个身,将她放在床榻上,便见到喝醉的女子此刻已经酣然入睡。 裴衍洲摇晃了一下她,她却是不耐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点燃的火焰。 “……”裴衍洲无奈地看向沈月溪,女子面若桃花,睫毛如扇,无一处不长在他的心上,他到底不舍将她叫醒…… 第二日,沈月溪清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隐隐作痛,她伸手揉了揉额头,想着下次决不能再纵酒了,她身上倒是清爽,没有什么难受—— 忽地,她想起昨日她好像同裴衍洲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沈月溪见喜枝进来伺候,颇为心虚地问道:“郎君呢?” “将军一早便去了书房,左先生过来商议事情。”喜枝笑着答道。 沈月溪听闻府上来人,连忙吩咐厨房早早备好菜,以免像上次一般尴尬。她穿过后院往前堂而去,便看到裴衍洲同一个俊美的男子一道朝着她走过来——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沈月溪见那男子的第一眼所想到的便是这八个字。 裴衍洲也在那一瞬立刻察觉到了她眼中的赞叹,显然这样的赞叹并不是针对于他,他略微侧目便能看到刮了胡子的左无问——温润如玉,眼含春风,是沈月溪素来喜好的长相。 他的手扶着腰间的刀柄摩挲了几许,上前牵住沈月溪的手,道:“左先生刮了胡子,不怕崔三娘认出你?” 沈月溪这才反应过来,这男子竟是左无问,之前左无问一直一把胡子,说话老气横秋,她倒没有想到藏在胡子底下的是翩翩公子。 听裴衍洲这样问,她又好奇地看过去。 左无问笑道:“当初是京城魏家与河东崔家定的亲,如今她是崔将军,我是左无问,认出又何妨?”皆是身负血仇之人,那一纸婚书也早已作废。 裴衍洲对左无问这样的回答并不稀奇,只是没有胡子的左无问还是少出现在将军府的好,他道:“如此我便不留先生了,明日再与先生在军营中相见。” 左无问停顿了一下,便听到沈月溪道:“左先生既然来了,便吃过便饭再走吧。” 裴衍洲看向她,她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已备了左无问的午膳,裴衍洲又转头看向左无问。 左无问更是面露无辜,以眼神提醒裴衍洲曾说过的惧妻之事,他如今留下也是为了主公不被夫人为难而已,“既然夫人开了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个单身男子回去也没饭吃,能蹭一顿便蹭一顿,不过他也是个识相的,吃完饭就麻溜地走了,徒留那一对夫妇两两相望。 沈月溪对上裴衍洲那双写满不悦的眼睛,只当他是为了昨日自己食言之事,慌忙转移话题道:“这左先生与崔三娘怎扯上关系了?” “左三知原是京城魏家七郎,魏家被齐帝满门抄斩,他为逃命改名换姓,他与崔三娘自小定亲。” 沈月溪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想了两人的相貌,忍不住感叹道:“他二人看着倒是般配。” 裴衍洲想到前世崔三娘最终嫁给了陈无悔,不置可否,他将沈月溪拉入了自己的怀中,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阿月觉得你我般配吗?” 沈月溪贴着他的身子,猛地便想到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张脸刷红,小声地说道:“你我都已经是夫妻了……” “般配吗?”他却执着于从她嘴中得到一个答案。 “自然是般配的。”她顺从中带着一些敷衍,裴衍洲听得出来,他手指摩挲过她的发簪,在她耳边说道:“阿月该还一下昨夜的债了。” “郎君,现在还是白日……”她有些不敢看向裴衍洲,昨日是喝了酒,今日她可没有这个胆量。 裴衍洲竟笑了一声,“白日便白日。”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5节 沈月溪也是想到了他们也曾白日宣淫过,那张脸红得不成样子。 第五十一章 裴衍洲想要的到底没成, 二人耳鬓厮磨还未多久,下人便来报左无问又折回来了。 左无问瞧了一眼裴衍洲嘴角没有完全抹掉的口脂,再瞧他那发黑的脸色, 只当自己没有看到, 将要报的消息慢慢道来:长河水域匪患严重,前两日又劫了冀州运往兖州的商船。 冀州、兖州皆在长河流域, 冀州如今的掌权人叫陆霄,虽还没同齐帝翻脸,但对裴衍洲的态度同样暧昧, 并不反对冀兖二州互通有无。而大多是兖州的商贾前往冀州买卖,再将所需的货物运回兖州。若是水匪不解决,对于兖州来说,损失更大。 听左无问说完, 裴衍洲沉着一张脸, 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些水匪只劫从冀州回来的船?” 左无问面色微沉, 同裴衍洲想到了一处。 裴衍洲并不急着下结论:“先探清楚对方的情况。” “某这就去。”左无问还未走出房门,又被裴衍洲叫了回来。 他道:“我现在手中能用之人不多, 想在二州内选拔一些人才, 先生以为如何?” 大齐虽有科举, 但人才的选拔仍以门阀世家举荐评核为主。左无问看向裴衍洲,吃不准他的意思,裴衍洲出身平民, 但却是借门阀沈家起势。 “先生觉得就以广招除去长河水匪良策为名,举办一次人才选试如何?”裴衍洲问道。 “不知这人才选试要针对哪些人?”左无问笑眯眯地问道, 看上去并不是很热忱。 裴衍洲斜了他一眼, 左无问心底那点小九九早已被他看穿, 只道:“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州内百姓皆可,良策被采纳者就给官,至于细则就劳烦先生来定。” “咳……连男女也不讲究吗?”左无问轻声问道。 裴衍洲看了他一眼,问道:“先生与崔三娘单挑,谁厉害?” “……”左无问没法回答,魏家七郎文武双全,但是光以武力来论,他还真不是崔三娘的对手,他也懂了裴衍洲的意思,这才对人才选试这件事上了心,“主公既然有心选拔,索性多选几个出来,如今各地都是用人之际,除了这水匪之题外,以两州的耕种再出一题,此二题为初试之题,待到复试时再出另一题,可否?” “可。”裴衍洲大气地回了一声,又道,“如今被关在大牢里的,也给他们一次机会,只要是报了名便在狱中参考。” 左无问顿了一下,并不反驳,反而应下。 没过几日,兖州、青州各城皆贴了告示,先由各地太守进行初试,初试过了的人再推举到汾东进行复试。 沈月溪听到这消息,还是从沈南冲口中得知的,沈南冲身为汾东太守,这些日子为了人才选拔的初试忙得不可开交,连着几日都宿在官署。 沈月溪也是听说她阿耶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准备了些膳食,去官署看望沈南冲。 沈南冲一边吃着饭,一边将考卷展示在沈月溪面前,这些都是他觉得不错的,只是还需再寻几人来看看。 沈月溪看得好奇,问道:“一城可有几个名额?” “每城推举三人。”沈南冲说道。 沈月溪细细看过来,却在这些案卷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季白。 她抽出这份案卷放在沈南冲面前,问道:“这个可是原先的姚家三郎。” 沈南冲点了点头,叹息道:“从文章来看,这姚三郎小小年纪见地颇深,只可惜……” 只可惜姚潜之子,他到底是不敢推举。 沈月溪拿起那份案卷细细看下来,她看不出策略如何,却能辩出他文采斐然,言之有物,并非泛泛而谈。她将案卷一折,放到自己的袖口中,道:“既然阿耶难以决断,我便拿回去给郎君看一下。” “就裴衍洲大字不识几个的,哪看懂这些?”沈南冲嘲笑着,他既佩服于裴衍洲打仗的本事,又多少有些瞧不上他不通文史的粗鄙。 沈月溪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当下便板下脸,不假思索道:“郎君只是识字晚了些,不像那些文人骚客过度追求辞藻华丽、无病呻吟罢了,是不是好主意他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还请阿耶往后不要这样胡乱说郎君。” 沈南冲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眼前一眼一板维护裴衍洲的女儿,他记得当初她可不是那么情愿嫁给裴衍洲的?“阿月,你怎为他说起话来了?” 沈月溪愣了愣,掩饰着被沈南冲点破的那点慌乱,说道:“他是我郎君,我自然为他说话。” 沈南冲欲言又止,反倒是沈月溪接着道:“女儿已经嫁给衍洲了,不管如何我们都已绑在一起,阿耶亦不要再多想了。” “你阿耶倒是没有多想。”沈南冲略微感慨,“头一回我见那小子便知他非池中物,今日这般光景我也不奇怪,就是……阿耶始终觉得那小子居心叵测,不想阿月你受委屈。” “他待女儿很好,我并不委屈。”沈月溪释然一笑,“我知道阿耶一心为女儿着想,可是人心难测,你纵是铺好了路子,却也不知道那陪着自己的人会不会中途变卦,像现在这般其实也挺好的。我不知道他对我的真心能维持到何时,可有眼下这样便足够了。我相信以衍洲的为人,若是他日变了心,也不会藏着掖着——坦然总比欺骗好。” “阿月是真的长大了。”沈南冲看着沈月溪那恬淡带笑的面容,终于意识到他的女儿已经彻底长大,不再是那个处处需要他为她做主的小娘子了。 “我本就长大了。”沈月溪娇嗔了一声,前世今生她都做了两回人了,只是前世她还未懂得便已逝去,许多道理是从头再来过之后才明白的。 “阿耶,”沈月溪突然严肃地对沈南冲说道,“我来,是要同您说周伯的事。” 她思前顾后,将周伯的事又同沈南冲说了一遍,毕竟周伯在沈府里伺候,若是他要做什么手脚,首当其冲的便是沈南冲。 沈南冲的脸上也多了七分冷峻,“周伯原是我手下的兵,只是当初为救我受过重伤。伤愈后,他不愿意再留在军中,我便让他在家里做了管家。” 周伯跟他多年沈南冲自是信任,但是和沈月溪比起来,沈南冲第一选择便是相信沈月溪。 他担心地嘱咐道:“往后你便不要回沈府了,有什么事叫人传信给我,我去将军府见你。” 沈月溪从沈南冲的官署里出来已是不早,夕阳西下,挺拔的男子手中牵着黑色的骏马,立在高高的樟树之下,应是在等一人。 “郎君。”她站在大门前,叫唤了一声,声音不大,裴衍洲却是立刻回过了头来,披着初夏落霞便大跨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明明是不合礼数,明明是羞怯之事,她偏偏极为自然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里,任由这个看着并不好相与的男子牵着她一同走向回家的路。 “郎君的手怎比平时更粗糙了?”沈月溪牵住他的手,才发现裴衍洲的手指上满是细细小小的挫口,摸着比平时更要不平一些。 裴衍洲难得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去,“练武练的,阿月的手可有刮伤?”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沈月溪一直习惯了牵手而行,没了这只手还颇有些不习惯,将他的手又拉了回来。 裴衍洲垂眸看向两只相交的手,微微屈指,将自己的手指插到沈月溪的指间,二人十指交错,他的唇角亦跟着有了些许弧度。 沈月溪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将手抽了回去,他的唇角的弧度也跟着下来了。 她从袖口中抽出林季白的案卷交给裴衍洲,道:“郎君看看此人写的如何?” 裴衍洲第一眼便注意到了署名,反问道:“阿月觉得他写得如何?” “他提的策略我并不知道可不可行,只是他的文章一气呵成、熠熠生辉,而他的字颜筋柳骨,从字面来看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沈月溪不吝赞美之词地夸道。 “是吗?”裴衍洲极为冷淡地应了一声。 沈月溪对上他那双像吞了光的浅眸,不大确定自己这一次是不是又看对了他的情绪,轻咳了一声,像对沈南冲撒娇一般地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角,娇声说道:“不过比起他略显拘束的字来,我更喜欢郎君龙飞凤舞、豪迈大气的字些。” 前一刻还冷着脸的男子,在那细细碎碎的夕阳余晖下,将冬冰化作春水,勾了勾唇角,隐隐露出浅显的梨涡。 第五十二章 只可惜沈月溪还没将那对梨涡看仔细, 裴衍洲便已经藏起了笑容。 他将林季白的案卷一折,随手便放入了袖口里,对沈月溪说道:“写得尚可, 只是行文冗长, 还差那么一点意思。” 裴衍洲不至于如沈南冲所说的大字不识几个,不过也着实不爱辞藻瑰丽的文章, 呈给他的奏疏越是简明扼要越好。 他又牵住沈月溪的手,问道:“阿月的生辰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月溪见他神情愉悦, 虽然没有在笑,但是眼眸中含着和煦的光,她便忍不住开口道:“能将姚二郎送的那块玉佩还我吗?” 前一刻还算温和的裴衍洲立刻就将脸板下来了,冷着声音说道:“都已经说过早就被我扔了, 阿月不要再问了。” 他盯着沈月溪黯淡下去的神情, 不禁握紧了拳头,很想问她为何就对姚仲青如此上心, 明明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裴衍洲用了些力气将沈月溪拽入了自己的怀中,一手箍在她的皓腕上, 一手掐着她的细柳腰上, 不管哪一只手用点力气都会将她折断。 沈月溪被压在他的胸前, 挤压得有些难受,忍不住挣扎着:“郎君,你弄得我难受了。” 她闷在裴衍洲的怀里, 声音亦是闷闷的,听着像是要哭出来, 裴衍洲心一紧, 连忙松开了她, 果然在她的皓腕上看到一抹淡淡的红痕。 “我……”他心中万分懊恼,明明他最是会忍耐,前世为了得到她,他足足忍耐了十年,而今世他已经娶她为妻,却是越来越眼中容不下沙,他想要她的眼中、心上只有他一个,再无旁人…… 裴衍洲转过身去背对着沈月溪,眸光望向远处望了许久,才开口道:“你要什么玉佩我都给你,唯有那块不行。” 沈月溪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空气中似乎若有似无地飘过裴衍洲的叹气声,她犹豫了一下,正想上前,便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她的脾气亦跟着上来了,泥人还有三分脾气,何况她一个被沈南冲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娇娘子—— “我只要那块玉佩,其它什么都不要。”沈月溪也犯了倔,先前裴衍洲来接她的那些感动都化为乌有,转身便往屋里去,重重将房门关上。 “阿月开门。”裴衍洲站在门外说道,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穿透门板敲在沈月溪的耳朵里。 沈月溪的心跳了两下,却不想就此妥协,咬着唇抵在门上便是不开。 “阿月开门。”裴衍洲又叫了一遍,这道门便是上了十把锁都奈何不了他,可他看到了那个娇小的身影依靠在门板上,便只是一个影子都叫他的心软了又软。 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叫着沈月溪开门。 “咳……主公,军中有急报。”左无问要是知道自己过来会看到裴衍洲被关在门外,他一定不会跑这一趟,他垂着眼眸想,将军府太危险了,下次这一类跑腿的事还是让陈无悔来。 裴衍洲眼角瞥向恭敬低头的左无问,只点点头,隔着门板对沈月溪说道:“军中有事,我今夜不回来了,阿月早些休息。” 左无问低着头咂舌,当初还真是自己看走了眼,没有想到裴衍洲在妻子面前竟是这个模样。 沈月溪过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声音才开了门,望着门外的空寂有些许发愣,却也觉得自己没有错。 倒不是说她对姚仲青有多少深情,只是那玉佩是姚仲青临终前交给她的,作为对姚仲青的尊重,她无论如何都要把那块玉佩要回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今日一别,再见裴衍洲又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裴衍洲有心缓下脚步,先叫兖州、青州两地安土息民,然而大齐与张丛行都不愿意让他继续壮大,尤其是齐帝本就对沈南冲逃回汾东耿耿于怀,而如今沈南冲的女婿竟自封了一个镇东大将军,连占两州,在齐帝看来比张丛行还要可恨些。 齐帝为了对付裴衍洲,承认了杀兄夺权的崔恕为崔家新家主,也不追究他与张丛行合作之事,又封崔恕为伐东大将军,意在讨伐裴衍洲。 崔恕有了齐帝的金牌便顺着长河东行,占了洛阳,与裴衍洲势力的洛口紧紧挨在一起。 那日左无问来报,为的便是崔恕之事。 裴衍洲并不会因为崔恕前世死在自己手上而轻敌,相反比起前世,他要谨慎许多,在将军营沙盘看了又看之后,方以崔瑛为先锋军前往洛口试探。 本来崔瑛守着洛口便没事,只是现在的崔瑛还是十六岁的小娘子,遇到崔恕这仇人未能经得起挑拨,直接出城迎战,结果受了重伤被左无问救回汾东,而洛口也到了崔恕手中。 左无问带着受伤的崔瑛直接便去了将军府。 “崔娘子这是怎么了?”沈月溪见到崔瑛的惨状,被吓了一大跳,性命攸关,她等不及左无问的回答,急忙命人将崔瑛抬到厢房里,为她处理外伤。 等到她上手包扎时,才发现崔瑛的伤势比她看到的还要严重些,她的腹背上满是刀伤,在左肩上还有一个未取出的箭头。 沈月溪犹豫着,她和林大夫学了那么久的医术,粗略处理这些外伤并不难,只是取箭头之事…… “喜枝,你去将林大夫请过来。”沈月溪拿不定主意,觉得还是由林大夫来看稳妥些,所幸沈南冲觉得沈府没什么用到大夫的地方,便让林大夫留在了将军府,如今叫过来也是方便。 沈月溪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左无问还站在那里,一向笑脸相迎的左无问此刻绷着一张脸,他身上亦满是鲜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6节 他走上前,规矩地行了一礼道:“林大夫毕竟是个男子,还是麻烦夫人为崔三娘取出箭头。” 沈月溪惊地摆手,“我不行,这么大的伤,我未曾处理过。” 左无问皱紧眉头,问道:“那汾东城内可还有其他女医,某去寻过来。” “汾东城内的大夫本就不多,哪来的女医?”沈月溪微微叹息着,“左先生不必这般迂腐,生死关头且将男女大防放放。” 左无问低头苦笑,他会第一时间将崔瑛送到将军府,便是因为他知道沈月溪会医术,“并非左某不愿意放下,而是崔三娘她……她生在河东,学的是京都礼仪,她虽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骨子里还是那个将名节看得极重的崔三娘子。某是怕她以后终身不嫁……” 沈月溪有些意外左无问对崔瑛的在乎,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只要先生不说,没人会告诉崔娘子,她的伤口是林大夫处理的。” 见左无问略带惊讶地看向自己,沈月溪无奈一笑:“我虽有心,可是并无把握,我更不会因着左先生口中的名节之事,便拿崔娘子的性命去冒险——在我这里,没有比命更重要的。” 左无问微微一愣,又听她说道:“不过我愿向崔娘子撒一个小小的谎,说她的箭头是我拔的,叫她心安……左先生应当不会拆穿我吧?” 沈月溪站在那里,仪态端庄,若没有这番话,她的礼仪便是在京都贵女里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左无问却是重新打量了这位主公夫人,过了几息,方惭愧说道:“某不如夫人。” 林大夫来时,见患者是个女儿家也有些犹豫,沈月溪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屏退左右,只留沈月溪相助。 也亏得沈月溪当机立断让林大夫来处理,那箭头是带钩的,寻常大夫未必能取出,而林大夫医术了得又曾跟着沈南冲在军中待过,虽花了些时间,却也是将箭头彻底取出。 等到崔瑛的伤处理完,已经是月华初现。 沈月溪留了两个婢女照料崔瑛,从厢房里再度出来时,左无问还站在长廊上,一身血衣未换,月华之下,那双桃花眼里似有无限深情—— 翩翩公子为谁情伤,左无问这番模样,若是平日定能换得沈月溪的赞叹,只是她现在更为担忧裴衍洲,忙问道:“左先生,都已入夜,怎不见我郎君归来?” 左无问正在发愣,听到沈月溪的声音才转过身来,“洛口失守,主公亲自领兵前往。夫人不必太过担心,那崔恕并不是主公的对手。” 沈月溪的心依旧紧了一下,沉默几息之后,方道:“崔娘子已无大碍了。” “多谢夫人相救。”左无问停顿了一下,对着沈月溪行了一个大礼。 沈月溪又有些好奇了起来,他曾是崔瑛的未婚夫,可他不是不认这门亲事吗?这会儿倒是对崔瑛很是上心。 “先生对崔娘子真是关心。”沈月溪说道。 左无问那双桃花眼笑了起来,却再不见先前的情深,“某与崔三娘共事一主,关心她亦是正常,若今日是陈无悔受了伤,某亦然。” 裴衍洲尚在前线,沈月溪也无心再去八卦他人,只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便不留左先生在府中了。” 左无问又鞠躬行礼,准备告退,却是一个头点下去,便直接摔到地上,沈月溪这才看到他的侧腰亦受了刀伤,如今衣服都已黏在伤口之上了。 第五十三章 崔瑛与左无问皆受了重伤, 不得不留在将军府疗伤。 沈月溪见着他们的惨状,心里没由地便一阵难受,战场上刀剑无眼, 裴衍洲他…… 她想起了在裴衍洲那副睥睨天下的模样下, 遍身是密密细细的疤痕,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他受过无数的伤——前世她遇到他时,裴衍洲便是高高在上,叫她总以为他所向披靡, 可现在…… 沈月溪有些不安,觉得自己那日不该同裴衍洲甩脸色,待他回来,她再好好同他说说吧, 她在心底叹息着。 左无问只昏睡了一夜便醒了, 他一个外男并不合适在将军府里多加逗留,恢复了一些之后, 便匆匆过来与沈月溪道别,临走时说道:“还请夫人不要告诉旁人左某受伤的消息, 尤其是崔三娘那里。” 这一句特意的嘱咐有些奇怪, 沈月溪好奇问道:“先生是怕崔娘子担心?” “怎么会?”左无问矢口否认, 神情严肃地说道,“此次崔三娘不听军令,致洛口失守, 回了军营以后逃不过军法,某只是不希望她多想。” 沈月溪没听出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左无问一脸正经地说着, 她跟着点点头。 左无问走了两日之后, 崔瑛才醒过来。 崔瑛醒来时,沈月溪正巧过来为她换药,见她慢慢睁眼,浅笑道:“烧也退了,人也醒了,不错。” 崔瑛迷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试探着唤了一声:“四娘?”眼前的人与她的四妹有几分相似。 “崔娘子,是我,月娘。”沈月溪轻叹着应道。 崔三娘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她吃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遮掩在雾气蒙蒙的眼睛上,梦中家人的笑颜早已成为过往,而她却在仇人手下一败涂地,经此一战,她甚至陷入无尽的迷惘之中——以她的本事,真的能血刃仇敌吗? “一定可以的。”沈月溪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崔瑛这才发现自己竟当着她的面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她的右手用力将眼眶里的泪水擦净,眼眶里的水却是越来越多,“叫夫人见笑了。” 沈月溪敛了巾帕,轻轻盖在她哭红的脸上,柔声道:“想哭便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夫人……我很没有用,白白浪费了将军给我的机会……”崔瑛苦涩地凝望着上方,是她无能,被崔恕的激将法冲昏了头脑,丢了洛口。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相信崔娘子下一次再遇到仇人便能得偿所愿了,”沈月溪安慰着,见她依旧难受,又道,“你在我这里好好养病,等养好了再说,左先生说你回军营还要挨罚。” 崔瑛转过头去,不敢看沈月溪,不自在地问道:“他……没事吧。” 沈月溪停顿了一下,“应当没事……吧?” “夫人为何如此不肯定?”崔瑛急忙问道,“可是他受了伤?” 沈月溪看向她那双满色急色的眼眸,慢吞吞道:“我并不知晓,崔娘子不如当面去问他?” 崔瑛神情僵住,苦涩而无奈地笑了一下。 因牵挂着左无问,崔瑛急于回军营,在将军府养了半个月的伤便走了,而沈月溪依旧没有等到裴衍洲归来—— 这一次与裴衍洲分离的时间并不算长,成亲到现在一年的时间,他们聚少离多,可许是因为此次没有好好离别,她心中总有些空荡荡的难受。 一直等到五月初一,彩月才同她说军中传来消息,裴衍洲得胜归来,将于明日抵达汾东。 沈月溪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月初二,她早早便起床,细细妆扮了一番,穿了一身亮眼的石榴红,又将裴衍洲当初送她的那一支双蝶金簪插在头上,领着将军府的人在城门前静等裴衍洲的归来。 裴衍洲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便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沈月溪,盛装打扮的女子如同洛阳盛开的牡丹,将周围都衬得没了颜色——他看着她便是一眼万年。 他直接下马走到了她的面前,才发现她今日簪了他送的金簪,当初他以为最好的东西如今放在她的发髻间却显得有些寡淡。裴衍洲想着,他应当打造一支满是宝石的钗子,不,一支不够,最起码十支、百支才能配上他的阿月。 裴衍洲自然地牵住沈月溪的手,“外面日头晒,阿月下次不必在外面等我。” 周围人多,沈月溪想将手收回来,些许挣扎了一下,裴衍洲并不放开,她心知这男子执着得很,便也放弃再挣扎,任由他当众握着自己的手,甚至演变成十指相交。 掌心相交,沈月溪微微停顿了几许,那只从来燥热的大手在这夏日里竟有些冰凉,她猛地抬头望向他,裴衍洲的面色依旧冷白,而唇色较之平日更浅了一些。 她心里有所怀疑,总觉得在裴衍洲身上闻到了血腥味,然而戎装加身穿得严严实实的男子神情平淡,健步如飞,完全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许是她多心了? 回将军府后,裴衍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带着沈月溪回房,沈月溪看向明晃晃的天色,慌忙说道:“郎君风尘仆仆,还是先为郎君接风吧……” 裴衍洲的步伐略微踉跄了一下,竟是靠着沈月溪站稳了身子,他在沈月溪耳边轻轻地说道:“阿月快带我回房。” 叠在沈月溪手上的大手猛地用了一下力,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感到有些吃痛,眉头颦了颦,并不放出声响,暗中用力扶着他回了房间。 在外一直支撑着的裴衍洲长长叹了一口气,高大的身子依靠在一旁的房柱之上。 “郎君你受伤了?”沈月溪压抑着声音问道。 裴衍洲缓过气之后,才当着她的面脱掉盔甲,朱雀盔的乌发沾满了汗水,而他里面穿着的玄衣看不出颜色,胸前却是湿了一大片,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他坐到一边,面色不改地说道:“阿月为我宽衣。” 沈月溪颤抖着手将他胸前的扣子一一解开,里面洁白的中衣已经彻底染成了血衣。 那片红色狠狠地刺痛了沈月溪的眼睛,她当下便红了眼,问道:“郎君怎伤成这样?” 裴衍洲像是不知痛一般,还有闲情雅致轻笑着,“还请娘子为我处理伤口,万不可被其他人知道我受重伤了。” 沈月溪的眼睛红了又红,咬着唇去把她藏在屋里的伤药拿出来,细细地为裴衍洲处理伤口,那是一道从肩膀一直划到腹部的刀伤,幸亏裴衍洲避开了要害,伤口不算深。 裴衍洲低头看着离别前还在同自己闹脾气的小娘子,此刻如待珍宝一般极为小心地用纱布清洁着他的伤口,喉结滚了一下,还有闲情雅致地将沈月溪拉过来,让她一下子跌坐到他的大腿上,“阿月站着累,坐着处理吧。” 沈月溪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气恼得整张脸都红了,又碍于他的伤口不敢挣扎,娇怒道:“我这样子怎么处理伤口?” “阿月随意便是,我不怕痛。”男子一手揽着她的腰,全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沈月溪恨不能将纱布压到他的伤口让他痛一痛,可触目之处是森然见骨的刀伤,抬眸便是裴衍洲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孔,她到底没能下手。 依着原本的速度将裴衍洲的伤口清理干净,沈月溪才拿出纱布将裴衍洲的伤口包扎好。 裴衍洲这一次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刺。 他亲自率军夺回洛口,不仅如此还趁机拿下了洛阳,险些便能要了崔恕的命,可惜崔恕命硬,被他逃回了河东。眼下他的地盘又扩大了不少,想要他命的人很多,派来刺客也是再寻常不过。 刺客算准了他归时的路线早早设下埋伏,但是他素来机警,从地上的行迹判断出了不对劲后当即回头。 本来他不该受伤的,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前推了一把,他的战马突然抽搐让他落在了刺客的刀上,这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裴衍洲眼眸暗沉地看向还颦着眉的沈月溪,近似贪婪地将她拉入怀中,微凉的唇便直接落在她光洁的面颊之上。 “裴衍洲,小心你的伤口!”沈月溪惊地连名带姓唤他,手稍稍抵了一下,便碰到了他的伤口。 她像是被火焰烫了一般想要躲开,而男子的双手早已形成一个牢笼,将她困在其中,让她无处可逃。 裴衍洲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任由二人贴近,血渍从干净的纱布里蔓延渗出,如同他染上了沈月溪。 他将沈月溪束在怀中,脸贴着她的耳朵,迫不及待道:“阿月,为我生个孩子吧。” 第五十四章 沈月溪怔愣顿住, 前世她与梁伯彦成亲十载都无子无女,纵然后来那五年她卧病在床,可前头的五年呢?她不安地想着。 她仰起头看向裴衍洲, 而他微微垂眸便同她眼神交缠, 浅眸里竟是期许的赤诚,如同折射星辰的琉璃——沈月溪忽地便生出了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实现他的这一份期盼。 “若是我不能生……”沈月溪想要站起身,以示自己对接下来所说的郑重,却被裴衍洲一把又抓了回去。 裴衍洲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 没让她瞧到他的神情,掷地有声地说道:“我说能便能,其他的话你不必说。” 他不想从沈月溪的嘴里听到他不想听到的话语,捧起她的脸, 便将自己的唇覆上, 堵住了沈月溪剩下的话语。 男子霸道得很,在她的口中肆意侵略, 沈月溪想要推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把一双眼眸瞪得硕大。 裴衍洲放开她时, 沈月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杏眼氤氲, 红唇湿润,他的眼眸一下子被欲墨所染,恨不能直接吃了她, “能不能——我们现在便可一试。” “?”沈月溪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裴衍洲抱到了床上, 男子胸前的纱布已经彻底变成了红色, 还想欺身而上。 沈月溪急得提高了音量, 颇为生气地喊道:“裴衍洲!你不要命了!” 裴衍洲低头便见到素来脾性好的娘子被他逼得一张脸庞绯红,柳眉倒竖,杏眼里的氤氲被怒火所散,一双眸子比天上星辰还要明亮,而这双眼眸里如今只有他,唯有他。 他的手掌轻抚着沈月溪的脸庞,冷硬的脸部轮廓随着他眼里的碎光也跟着柔和了下来,如梵钟的男音轻声呢喃:“阿月……” 沈月溪一愣,傻傻地看向架在她上方的裴衍洲,当凌厉的郎君突然柔情蜜意,却是比一贯的温和更直击人心,她的心猛然悸动,莹白的脸庞更红了几分,颇为不自在地将眼眸闭上。 她感受到裴衍洲离自己更加近了一些,他伏在她的身侧,独特的气息如夏日的热风吹入她的耳中,“阿月,我把我的命给你,你要不要?”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7节 沈月溪的耳朵发痒,浑身发热,尤其是男子竟在她耳边低笑了两声,她如同受了魅惑一般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眼眸含笑的裴衍洲,这样截然不同的裴衍洲着实叫她心乱得厉害…… 只是她微微垂眸便能看到裴衍洲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所有的意乱情迷都变成了气恼,她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侧过身子便将裴衍洲推到一边,娇怒道:“谁要你的命!” 裴衍洲的脸还没有冷下来,便见那面红耳赤的娘子从床上爬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裴衍洲,我可不想做寡妇,你给我好好活着!” 裴衍洲微怔一息,旋即大笑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血水不断地外渗,沈月溪都顾不上看他那对梨涡,急眼道:“你莫要乱动,我再重新给你包扎。” 沈月溪拿来新的纱布,将那已经被血水浸透的旧纱布换下,见到那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再瞧裴衍洲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她气得比先前多加了几分力道,他自己都不在意,她又何苦小心翼翼? “阿月,痛……”裴衍洲语气并不浓烈,听着还有几分冷硬。 沈月溪的手终是僵住,长睫颤抖,过了一会儿方羞恼地瞪了裴衍洲一眼,手劲到底轻了下来,慢慢为他重新包扎好。 裴衍洲伸出手,再次将沈月溪拉入怀中,他的手掌摩挲在她的面颊上,感受到了湿润一片,忙将她的脸抬起,果然前一刻还在生气的小娘子如今默默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眼眸里的泪水还在如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地掉落。 他的心脏骤然一缩,手中的动作明显缓了许多,指腹细细磨过她的眼尾,哑着声音问道:“哭什么?” “我不喜欢血……”沈月溪由着眼泪继续掉落,清凌凌地看着裴衍洲,“更不喜欢你受伤,还请郎君好好养伤,莫要如此……” “那阿月唤我名字。”裴衍洲说道。 人心总是不足,曾经他盼望着她喊自己一声“郎君”,可现在他不满足,这与她前世唤梁伯彦没有区别,他得到了她的人,如今又盼望着得到她的心。 沈月溪的泪落入他的掌心中,他似觉得手还不够一般,竟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啄着她落下的泪珠。 沈月溪一下子又羞红了脸,小声说道:“……衍、衍洲不要这样。” 裴衍洲盯着眼前娇羞中犹带几分妩媚的女子,而她却用纯良无知的眼眸勾着他的心绪,他低头便吻住了沈月溪的红唇,近似蛮力地啃咬,引得她反咬了一口。 他低头笑道:“阿月咬得还不够重,再重一些,咬破我的嘴唇。” “你……你怎能说话不算话……”沈月溪见他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却还有心情戏弄自己,又气又羞,偏又无可奈何。 裴衍洲身子微倾,对她说道:“你再叫我一声。” “裴衍洲!”沈月溪双颊微鼓,重重地叫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以为这样裴衍洲会将她放下,却不知道在他心中,只要她的眼里所看是他,嘴里所念是他,他于她的欲念便愈深愈重。 眼见着她又要急得掉眼泪,从眼梢到鼻尖都红若胭脂,看着楚楚可怜,裴衍洲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束住她的手。 沈月溪像是逃命一般地火速从他怀里起身,在他一丈之外处,警惕地说道:“为了郎君好好养伤,我还是去偏房住些时日。” 裴衍洲站起身,只两步便跨到了她的身旁,在她还来不及朝后退去时便又抓住了她,“不可能。” “可是你……” “我受了伤,阿月不照顾我吗?”裴衍洲反问道。 他看向沈月溪的眸色里隐隐有几分谴责,沈月溪招架不住,小声说道:“那你不能对我动手动脚的,要好好养伤。” 裴衍洲没有吭声,沈月溪只当他默认下来,便也不再提去偏房睡的事,她瞄向他还在出血的伤口,问道:“郎君要么还是卧床修养?” “如今兖州境内并不安稳,我不能叫别人知晓我受伤之事。”裴衍洲淡淡说着,又将沈月溪拉入自己怀中,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若是阿月改不过来,我便这般惩罚阿月。” “你……”沈月溪被他咬得有些疼,气恼不过,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便报复地回咬了一口,贝齿磨过他的薄唇,咬了一个些许有些重的痕迹。 她却是不知,她这副模样更惹得裴衍洲心火难灭…… “阿月说得对,我该卧床一日。”裴衍洲忽地转了话锋,引来沈月溪的目光之后,又道,“阿月陪我。” 沈月溪面露犹豫,受伤的男子垂眸遮掩住眼中的黯淡,道:“就只今日。” 他受了这般重的伤却不能叫人知道,沈月溪心里又说不出的难受,他肯休息一日,她陪他便陪他吧…… 沈月溪软下心来,反过来将裴衍洲拉到床上,一边说道:“我陪你,你好好躺着。”一边手执蒲扇,侧身半卧在床沿上。 裴衍洲难得一愣,女子这般的姿态,仿佛是在守候他一般,他心里起了暖意,想要伸手去揽沈月溪,沈月溪却早有准备地握住他的大手,轻声说道:“衍洲,要乖乖养伤,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好。”他终舍不得破坏她这一份心意,便这般躺在床上,由着她卧在外头,轻轻打扇。 夏日的风从窗外而来,撩起这一床的帘帐,半卧的美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清风徐徐,入人心怀,吹得美人亦起了睡意,昏昏沉沉之间陪伴着裴衍洲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裴衍洲慢慢睁开眼眸,他将沉睡的沈月溪小心翼翼地抱到里面,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 等到沈月溪醒过来时,裴衍洲已经不在屋内了。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连忙起身,便见到喜枝与彩云都守在外间,皱眉问道:“郎君什么时候离开的?” 彩云忙道:“没多久,沈太守与左先生都来了,主公正在书房议事。” “哦。”沈月溪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也开始有些理解裴衍洲平日的喜怒不形于色,他有太多太多的事,便是受伤也不能好好养伤,“去嘱咐厨房炖个鸽子汤,再加些枸杞。” 彩云笑道:“夫人是要好好补补。” 喜枝听了,红着脸点头称是。 “这是给郎君……”沈月溪解释着,然而当她触及到二人的目光时,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你们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见郎君瘦了,给他补补!” “夫人说的是。”两个婢女笑应着。 沈月溪并不知道她与裴衍洲在房内待了如此之久,早已解释不清了,尤其是裴衍洲的唇上还有她的咬痕。 另一边的书房里,比起频频小心打量他的几位将领和面上有些许尴尬的沈南冲,裴衍洲顶着唇上的咬痕便淡定许多,只道:“既然各城皆已选出人才来,便有左先生来主持接下来的复试,我这有一份初试答卷,觉得此人亦能入复试,先生看看。” 左无问接过裴衍洲递过来的案卷,仔细看下来,只觉得眼前一亮,道:“是个人才!主公从哪里得来的?” 沈南冲凑上前看到署名写着“林季白”,立刻认出这是沈月溪从他那拿走的案卷,忙道:“此人乃是姚潜的三子。” “我知道,”裴衍洲不甚在意地答道,“只要为我所用,出身无妨。” 第五十五章 议完事之后, 左无问还要同裴衍洲说一下具体复试如何安排,沈南冲先从书房里出来。他特意绕了个道去寻沈月溪。 “阿月……”沈南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本来他是不信那些坊间传闻的, 他家阿月这般可爱, 怎么就变成了能让裴衍洲害怕的母老虎了?只是时不时见到裴衍洲被咬伤的嘴唇,他又有些不大肯定了。 沈月溪见沈南冲欲言又止的模样, 顿时起了担心,慌忙问道:“可是郎君出什么事了?” 一想到他身上的伤那么重,在这个炎炎夏日还要装作没事的模样, 她便满是揪心。 “他能有什么事?”沈南冲哼道,再看向沈月溪,轻咳了一声,“阿月你与那小子成亲已是一年……你们相处得如何?” 沈月溪不由一愣, 从初时的不情愿到如今……她想起男子一贯霸道, 可这个将军府里的事基本都是她说了算,比在沈府的时候还自由一些, 裴衍洲少有勉强她的事——也是有的,姚仲青的那块玉佩他就是不还她, 沈月溪颇为不乐意地想着。 “便这般处着吧。”沈月溪言不由衷地说道。 “他待你不好?”沈南冲当场便将脸板下来, “那竖子当真可恶, 居然还敢说将军府的一切事务由你说了算!阿耶且问你,他一个月给你多少用度?” 沈月溪顿了一下,小声说道:“将军府自然由我掌着银库, 将军府中总共才几个人?若是这点人都不让我过手,那我这个当家主母岂不是虚设?” 沈南冲呆滞了一下, 停住想要拉沈月溪去闹事的手, 又问道:“那他要用钱呢?” 沈月溪想了想, 裴衍洲每次打仗回来,金银财宝一概交到她的手上,每月月初也只寻她要五两银子的零花,若是她不给他添新装,他便是一件旧衫从冬穿到夏,而除了他那一双不离手的刀之外,似乎也没见他有什么其他嗜好。 沈月溪轻声答道:“我每月给他五两银子……” “咳——”沈南冲重重咳了一声,五两银子是够寻常百姓家花上许久,但是裴衍洲作为一方主公,五两银子还不够在外面请一顿吃的——仔细一想,裴衍洲最多在军营摆宴或是在将军府里小聚,从来就没在外头请过客。 他一脸复杂地看着沈月溪,回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那些,问道:“你跟裴衍洲说,他要是纳妾就让他跪在将军府门前,还要把小妾都给打杀了?” “?”沈月溪听得一头雾水,“阿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虽不愿裴衍洲纳妾,但是哪里做得出这样凶残的事情?也不敢这般威胁裴衍洲。 “咳……是我一个在军营的朋友悄悄同我讲的,”沈南冲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还说,裴衍洲亲口承认他惧内。” “惧内?”沈月溪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裴衍洲惧内?“怕不是听错了?” “想来也是。”沈南冲亦觉得不靠谱。 天色已是不早,沈南冲准备回去,却被沈月溪叫住:“这般迟了,阿耶不如就在将军府用晚膳,我让喜枝准备了客房,今夜阿耶在将军府过夜便是。” 沈南冲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留下。 而书房那边,左无问说完事,正欲离去,听闻沈南冲留下来用膳,他便也跟着留下来蹭饭——裴衍洲的岳丈也在,想来不至于尴尬。 沈月溪见到左无问,便关心地问道:“左先生身上的伤可好了?” 还不等左无问回答,裴衍洲已冷着脸打断:“阿月如何知晓左先生受了伤?” 左无问不抬头便能感受到裴衍洲的冷冽,只觉得聪明人也有失算时,他不该为了这一顿饭留下来。 “前些日子左先生送崔娘子过来,当时左先生也受了伤。”沈月溪笑盈盈地答道。 裴衍洲看了一眼沈月溪的笑容,再瞟向无须白净的左无问,淡淡嗯了一声,身上的冷厉气息更加强烈。 左无问只得埋头苦吃,愈发觉得自己不该为了这一顿饭就留下来。 沈南冲打量了众人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左先生刮了胡子,当真是貌若潘安,也不知道左先生可曾定亲?” 左无问忙道:“左某尚无娶妻的心思。” “先生还是蓄髯更稳重些。”裴衍洲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主公说的是。”左无问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脑抽将胡子给刮了,不仅叫崔瑛屡屡试探于他,还让裴衍洲看他不顺眼。 几人正吃着,有守城的将士来报,洛阳太守携其女前来拜访。 左无问微眯起眼睛,沈南冲皱了皱眉头,唯有裴衍洲神色不变,让守城将士将人带来。 夏日白昼漫长,几人用完膳也已近黄昏入夜,余霞如枫叶层层叠叠。 沈月溪想着,这洛阳太守与他的女儿今夜是要宿在将军府了,对裴衍洲道:“我再去备两间客房。” “不急,夫人同我一道去见。”裴衍洲与她十指交织,不容她离去,带着她一道去了前厅。 他们到时,洛阳太守陈思康与他的二女儿陈明珠已经候在那里,父女二人也没有想到夕阳西沉,将军府中还有不少人。 陈明珠一眼便注意到了裴衍洲与沈月溪缠绕在一起的手指,她自以为隐秘地打量向裴衍洲。 那日裴衍洲入洛阳城时,她便匍匐在人群之中,见到这高高在上的男子倾慕不已,只是裴衍洲气势吓人,与人疏远,即便她的阿耶成为裴衍洲的下属,她亦不敢上前搭话。 而今日见他丝毫不避讳地在众人面前与女子牵手,她便觉得裴衍洲终究也不过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子而已,他既然能与一个女子恩爱,便也能与她恩爱——她的容貌并不输沈月溪。 只觉得已经笃定的陈明珠脸上笑容灿烂。 裴衍洲全然无视灿若明珠的陈家娘子,只对着陈思康说道:“你不在洛阳守着,擅自来汾东作何?” 陈思康未料到裴衍洲一开口便是指责,连忙拉着陈明珠跪在他面前,道:“我是特意来为主公献上杜康酒的,一时心急忘了请示,还请主公恕罪。” 陈明珠瞧着刚刚及笄,虽跪在陈思康身边,一对狐狸眼却是格外不安分,妩媚多情地盼向裴衍洲——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8节 美酒与美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心思纯净如沈月溪也瞧出了一点暧昧来,她垂眸看向颜色姣好的女子,再侧目看了裴衍洲一眼,抿紧了嘴唇就要将手抽回来。 裴衍洲并不放开她,修长的手指依旧紧紧缠住她,不容许她有一点的退缩,“陈太守有心了,将酒留下便行。” “我深知自己投奔主公不久,主公难以对我推心置腹,故而将我家小女明珠也带来了,”陈思康并不因为沈月溪这个原配夫人在而显得拘谨,笑容可掬地说道,“明珠,还不同主公……与主公夫人行礼?” 陈明珠立刻脆生生地喊道:“主公——夫人……” 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一派天真地高昂起头,那对狐狸眼明晃晃地盯着裴衍洲,眼中是志在必得。 沈月溪这会儿是真心不想为这一对父女准备客房了,汾东城中能住人的地方多的是,未必要住在将军府,她如是想着。 裴衍洲未叫他们起身,也未说话,等到陈明珠喊完之后,整个大厅里是煎熬的宁静,尤其对于跪着的陈氏父女来说。 陈思康见裴衍洲神情淡漠,略有些后悔,不该听从妻女的怂恿,脑子一热,便带着陈明珠来了汾东,如今却是骑虎难下。。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时辰不早,我不便再赶夜路回洛阳,主公看……” 裴衍洲翻了一下眼皮,看向在旁边看好戏的左无问,道:“由左先生来为陈太守做安排吧。” 左无问无辜地摸了一下鼻梁,他果然就不该在将军府里蹭饭吃,他还未开口,陈明珠已经从地上起来,急急问道:“我与阿耶是为主公匆匆赶来,夫人不留我们在府中过夜吗?” 厅中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凝聚在了沈月溪的身上,就连裴衍洲似乎也在等待着沈月溪的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沈月溪险些气笑了,眼前的小娘子将对她夫君的觊觎摆在明面上,却还想让她出面将她们父女留在将军府上。 沈月溪又抽了抽被裴衍洲握住的手,硬是没抽回来,与那可恶的男子四目相接,还在他浅色的眼眸里看到了对她的期盼。 她颇为气恼地瞪了裴衍洲一眼,学着裴衍洲的不冷不热说道:“陈太守与陈小娘子是为了郎君匆匆赶来……理应听从郎君的,陈小娘子不该来问我。” 陈明珠没有料到沈月溪会这么说话,“夫人怎这么说话?我们远道而来,夫人这般对我们,叫旁人如何看待?” 她泫然欲泣,身子对着沈月溪,那一双含泪的眼眸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裴衍洲。 沈月溪看得心中更加恼火,素来温和的面孔上也覆上了寒霜,“郎君已命左先生招待陈太守与陈小娘子,陈小娘子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明白,不知我是如何对你的?” 那握着她的手终于松开了她,沈月溪一双美目含火地看向裴衍洲,在心里想着,只要裴衍洲敢为陈明珠说半个字,她现在就收拾包裹同沈南冲回沈府! 第五十六章 裴衍洲没有多余的话语, 直接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架在了陈思康的脖子上。 陈明珠当下愣在那里,她仗着自己是年轻的小娘子,料想裴衍洲这样的上位者不会对她出手, 伸手就要去拉他。 没想到裴衍洲的动作更快, 在陈明珠还未碰到他时,长长的刀柄反手往后一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撞开。 力道之大,陈明珠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地上,痛得她真真切切掉了眼泪, 她泪眼望去,裴衍洲的刀依旧牢牢稳固在陈思康的脖子之上,但凡她阿耶妄动一下,便会丢了性命。 冰冷的男子动作无情, 话语亦是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当着娘子的面想碰我, 是何居心?” “主、主公……这、这是干什么?”陈思康没有想到裴衍洲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此刻已经万分懊恼汾东之行, “小女无知,还请主公不要放在心上, 我这便带着她连夜回洛阳。” 陈明珠轻声抽泣着:“我只是一时情急, 并不想冲撞主公, 主公不要生气……我……我不过是想要跟着阿耶来汾东看看而已……明珠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艳丽的少女跪在那里,哭得惹人怜爱。 沈月溪只瞥了裴衍洲一眼,两手往袖中一拢, 端的是大方矜持,却是将自己的手藏得严严实实。 裴衍洲在她眼底看到了未灭的怒火, 神情反而缓和了下来, 慢慢收起了刀, 淡然说道:“既然来了,便在汾东多住几日。” 父女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裴衍洲又道:“陈氏父女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撞夫人,居心不良,左三知将他们两人看押起来。” “是。”左无问笑着应下,并不意外裴衍洲的决定。 “主公!”陈氏父女惊地想要挣扎,只是这里是裴衍洲的老窝,显是没有他们挣扎的余地。 陈思康只与裴衍洲那双冷漠的狼眼对视了一眼,便胆颤地低下了头,他竟忘记了眼前这位郎君年纪轻轻便已是两州之主,是将河东崔恕打得落花流水之人。 他慌忙磕头求饶道:“主公恕罪,我来汾东除了献酒之外并无他意,只是小女略有几分姿色,愿侍奉在主公与夫人左右,有没有名分都无关紧要。” “呸——”沈南冲再也忍不住地唾弃了一嘴,前面陈明珠对着沈月溪阴阳怪气便算了,陈思康这话出口可当真是掉了身份,好歹是一城太守,竟上赶着将女儿送人做妾,简直无耻! 便是左无问也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洛阳太守是蠢得无可救药了,看了这么久都看不明白门道。 裴衍洲冷呵一声,出乎意料地站到沈月溪身边,对她说道:“这人竟想将他女儿送到将军府,娘子以为该如何处置?” 沈月溪紧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方淡淡开口:“人是要送给主公,自当由主公来处置。” “我以为像这等挑拨我与夫人关系之人理应处死。”裴衍洲完全不留余地地说道。 “……”众人沉默,虽然不耻于陈家父女的行径,但是处死是不是过了一些? 沈月溪看向裴衍洲,才发现他的眼眸极为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她才小声开口道:“若只是这件事,罪不至死……” 裴衍洲略微不满地看向她,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把他们带下去,严加看管。” 左无问应了一声,带着陈家父女便借势离开了这里。 沈南冲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见女儿女婿相对着没说话,然后眼神频频交流,眉来眼去——他似乎也不当在这里。 “咳,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休息了。”沈南冲也走了。 沈月溪斜睨了裴衍洲一眼,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转身要离去,裴衍洲却是跟在她的身边,要将她拢在衣袖里的手拽出来。 “你干什么?”沈月溪的语气中尚带着余怒,并不想将手交到裴衍洲的手掌里。 她那点力气裴衍洲自然没有看在眼里,只是她这般为他生气的模样着实叫裴衍洲看得心痒痒,由着她将手一甩,甩到他的胸前。 高大的男子当着沈月溪的面微微佝偻了腰,手按着胸口,沈月溪一下子便想起他重伤在身,也顾不得还在生气,慌忙上前扶住他:“你……没事吧?” 男子却是一把抓住了她探出衣袖的葇荑,沈月溪再对上裴衍洲那张硬刻的脸庞,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她的面色羞红,便想将手收回来,只是落在裴衍洲手中哪还由得她,“你放开我。” “阿月为何生气?”裴衍洲牵着她的手,要一个答案。 “我没有生气。”沈月溪别开头,将纤长的脖子一览无云地展露在裴衍洲的面前。 他的眸色暗沉了下来,附在她的耳边说道:“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过阿月想要罚我,罚便是。” “?”沈月溪愣了愣,不知怎地便想到那日裴衍洲喝醉酒时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他要是敢纳妾,就让她打断他的腿。 她的视线不自觉便落在了裴衍洲的腿上,那腿修长,与腰间的长刀相得益彰,看着还怪好看的,沈月溪的脸更加绯红,有几分不自在地将目光落在别处。 “阿月想要打断我的腿?”虽然是短短几息,裴衍洲还是捕捉到了沈月溪的落目之处。 “你胡说什么呀?”沈月溪软糯地驳斥了一句。 下一刻裴衍洲已将长刀卸下放在她的手中,“阿月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月溪吓了一跳,狠狠瞪了裴衍洲一眼,将那烫手的刀推回他的手上,“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女子的声音天生带甜,便是有些生气,听着也像是撒了黄豆粉的糯米团子,裴衍洲单手握刀,单手抚着她的脸颊,耳语道:“阿月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不理我。” 沈月溪将头微微后倾,便能看到裴衍洲那眼中浓郁的墨色,明明是浅色的眼眸在昏昧的灯光下却比夜色更吞噬人心, 她猛地心悸了一下,想要躲开,可裴衍洲早已将她固定入了自己的怀中。 沈月溪在他的怀里,浑身僵住不敢动弹,小声提醒着:“小心你的……”她顾忌着还在厅里,不敢将那个“伤”字说出口。 裴衍洲却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单手箍住她的柳腰,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沈月溪眼睛瞪大,魂都要飞出来了,虽然是在将军府,可他们尚在前厅,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唔……”沈月溪呜呜咽咽着,又不敢用力去推裴衍洲,只能由着他将浅尝转为了缠绵,直到后来她喘不过气地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整个人都软在了他的臂弯里。 沈月溪吸了好大一口气,方缓过来,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后逃出裴衍洲的怀抱,气得不顾形象直跺脚:“裴衍洲,我们还在厅里呢!你再这样,我便真的不理你,同阿耶回沈家了。” 裴衍洲眸色一凝,又重新将她拉入了怀中,“阿月,你要记住,你的家在我这,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回沈家,更不许离开我。” “你……”沈月溪想要挣扎,却被他按在了怀里,鼻息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她立刻便知道他的伤口又崩开了。 “放开我,我们先回房。”她得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裴衍洲却将她压在怀里压了良久,才慢慢松开——她不知道就在方才她提离去时,他的眸色比之前更瘆人。 他略微弯腰便将沈月溪抱起,直接将她抱回了房间。 “你放我下来,你不要命了……”沈月溪急得想要挣扎,却又不敢动,生怕他的伤口裂得更厉害。 裴衍洲低头看着急得脸红又乖巧缩成一团的沈月溪,仿佛她这样便不会牵扯到他的伤口一般。 他唇角轻扬,便这样将她抱回了房间。 待到房门一关,沈月溪双脚着地,如那急了要咬人的兔子,杏眼圆睁,板着脸对裴衍洲说道:“你给我坐好,把衣服脱了!” 裴衍洲没有丝毫的迟疑,而在他的玄衣之下是血水浸红的纱布。 “阿月还想要我做什么?”身上包裹着纱布的重伤男子容貌珺璟,坐在那里神情里竟有几分勾人,低沉的声音将话说得悱恻。 沈月溪微红着脸,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重新为他换了纱布。 见他又要抱自己,那双杏眼里有了雾气,她心里发急,哽咽地说道:“还请衍洲好好对待自己的身子,我……不想再看你流血了。” 裴衍洲顿住动作,见她为自己急红了眼睛,看着真像只白兔,他到底没舍得让她难过,应了一声“好”,终是什么也没有做的揽着她躺下,与她躺在床上抵足而眠,睡了难得的安稳觉。 次日醒来时,沈月溪迷瞪了一下,见着裴衍洲正要为她拧巾帕,连鞋也不及穿,赤脚跳到地上,“你不许动!我自己来!” 光着脚丫的女子急急冲上来,夺过他手中的巾帕,他垂眸便能看到她圆润白皙的脚趾,可爱得想要付之一吻。 裴衍洲见沈月溪双手费力地拧着巾帕,奈何她力气太小,拧了半日都未拧干,她笨拙地将湿漉漉的巾帕擦在脸上,清水顺着光滑的脸滴落到双峰之间,沾湿了一片,白纱衣隐约,是山水烟煴的妩媚春色。 清晨最是火重时,男子的眸色暗了又暗。 沈月溪洗了一把脸,清醒许多,昨夜被裴衍洲搅得忘记问陈氏父女之事,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不少蹊跷之处,她些许犹豫着问道:“昨日那两人……” “阿月想要如何处置?”裴衍洲眼皮亦未抬一下,并不在意。 “他们……郎君是有心要扣下他们吗?”沈月溪小声问道。 裴衍洲点头道:“阿月不必有顾虑,洛阳位置重要,让陈思康继续做太守本就是权宜之计。他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自然也不能浪费机会——阿月若是想要他们死,我直接杀了便是。” 本来他没打算那么早对陈思康出手,但陈思康父女昨日明显对沈月溪的轻慢,以及陈明珠竟想插足他与沈月溪,都叫他难以忍耐。眼下杀了他们父女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行。 沈月溪扯着他的衣袖,无奈说道:“你明知道我不喜死人。” 托他的福,她都觉得昨夜自己的怒火有些可笑了,她为何就要对陈明珠生气呢? “嗯……那阿月还要罚我吗?”裴衍洲突兀一问。 “为什么要罚你?”沈月溪不解地侧过头来,如刀剑一般的男子挺拔立于她身前,神色严肃,眼中竟是期待。 她忍不住又想起那句“打断腿”,他……这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39节 第五十七章 裴衍洲贴近沈月溪, 执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眉上,男子的眉不必修正便是整整齐齐,如剑入鬓, 浓密得有些扎手。 沈月溪不懂他的意思, 而裴衍洲又将她的手慢慢下移,放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指尖甚至能碰触到他眼珠的湿润,密长的睫毛刷过她的指腹,如火点燃烫得她想收回手—— 可惜霸道的郎君不允许她的退缩。 “郎君……”沈月溪望向她指稍之处, 裴衍洲的眼珠不可细看,当她直视那如夏日流火的眸色,不知不觉便被吸入其中。 她心尖发痒,慌忙垂眸想要避开这男色, 却没有想到裴衍洲将头低下, 正对上她的眼,“叫我衍洲。” “衍洲……我们该出去了……” “阿月, 我是你的郎君,你该好好管着。”裴衍洲一字一顿地说着, “不可叫旁人觊觎你的东西。” “可你是人, 若真要变了心, 又岂是我能管得住的?”沈月溪轻声嘀咕,山盟海誓转到情浅处,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自然是能管得住。”裴衍洲眼中涌出不悦, 他看出了沈月溪眼中的逃避之色,可是他绝不会允许她退缩, “你昨夜为我生气的样子就很好。” 可那样还远远不够, 他想要更多。 沈月溪心里一梗, 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就是喜好女子为你争风吃醋!” “并非。”裴衍洲将她拥入怀中,“若是下次还有人说要往将军府里塞别的女子,你直接一巴掌甩过去便是。” 沈月溪眨巴着眼睛,仰头看向裴衍洲,可惜她在他的怀里,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巴。 裴衍洲沉沉说道:“这将军府里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归阿月处置,包括我。” 沈月溪面露古怪,她怎么觉得这话听着像是一句情话,奈何裴衍洲语气强硬得犹如下达军令,身上还自带一股萧杀之气,她又难以将他的话与绵绵情话联系起来。 她略微犹豫,期许地问道:“既如此,衍洲能否将姚二郎的那块玉佩还我?” 裴衍洲面色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将沈月溪紧紧箍在怀中,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道:“玉佩我早已扔了,阿月休要再提!” 沈月溪当下便失望了,果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她顶了一下他的胳膊,无奈说道:“郎君当心身上的伤,快要辰时了,郎君可是约了几位将军议事?” 裴衍洲将沈月溪用力抱了一下,才松开她朝屋外走去,走到门前又顿住,回望了她一眼,那句“当真这么喜欢姚二郎的玉佩”在他的齿间撞击了两下,终究是被他咽了回去,他不愿在沈月溪口中听到叫自己气闷的答案。 他站在门槛处,等到沈月溪看向自己,才开口问道:“后日便是你的生辰,阿月可要宴请什么人?” 沈月溪生在五月初五端阳节这日,因着是节日的缘故,往年忙前忙后,她的那一碗长寿面便也变成顺带了。 “原来端阳节快到了,”沈月溪经得他提醒才想起来,“端阳节人人都要拜神祭祖,与家人团圆,我也只要摆家宴便好……郎君家中可有什么人要祭拜?” 她与裴衍洲相识时,他便是宿在破庙的乞儿,而他们成亲之时拜的是沈南冲,按汾东习俗说起来,入赘才会拜女方家长,沈月溪觉得裴衍洲应是不知道这习俗。 “我无父无母无人可拜。”裴衍洲无所谓地说道,“既如此,后日你也不用忙活了,我来为你煮长寿面。” “好。”沈月溪冲他一笑,没有想到裴衍洲会知道这个汾东习俗——在生辰之日由家人为寿星煮一碗长寿面,意味和美长寿。往年在沈家时都是沈南冲为她煮的,今年由裴衍洲来煮,倒多了几分稀奇,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煮面。 这两日事情不少,洛阳才刚打下,裴衍洲就将洛阳太守扣在汾东,后续派何人去接管洛阳便是个大问题,再这边人才选试亦是大事,两州十四城所选出的四十余人要来汾东复试。来将军府见裴衍洲的人一茬接一茬,便是晚膳过后,还有不少人留下来秉烛夜谈。 沈月溪默默数着晚膳时留下来吃饭的官员、将领,便知道夜里裴衍洲必要迟归,若换做寻常,她便独自一人先睡了,只是如今裴衍洲身上有伤,她惦记着要为他换药。在房里留了一盏灯,她则倚着案几假寐,等裴衍洲回来。 半夜时分,窗外蝉鸣空桑林,夜风清凉,从未关阖的窗户缝里吹过沈月溪的面颊,她动了动支撑到发麻的右手,看向入夜时点起的蜡烛如今只剩半根,已经子时却依旧没有见到裴衍洲回来。 她看向外头的茫茫夜色伴着此起彼伏的蝉声,寂静与喧嚣交织出一种诡异吓人的氛围,她着实不大想在这个时候出房门半步。 只是始终放不下裴衍洲身上的伤,沈月溪略微挣扎了一下,便起身拿了个灯笼,朝书房的方面走去。 果然都这个时候了,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沈月溪心里埋怨着裴衍洲太不将自己的伤当一回事,便门也不敲,直接闯进书房。 她“咯吱”一声推开房门,就见仍坐在烛火之下的男子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在她进屋之后又迅速藏起了手中物件。 沈月溪有些狐疑地问道:“郎君藏了什么?” “没什么。”裴衍洲避而不答,反问她,“这么晚了,阿月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郎君呢。”沈月溪走到他身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这里得换药。” 裴衍洲心里一暖,明黄的灯火下眉眼温柔,接过沈月溪手中的灯笼,牵起她的手便往寝房走去。 沈月溪愣愣地由他牵着自己,等到了寝房,才问道:“郎君的手怎么都起皮了?” 明明夏日皮肤滋润,不是起皮的时节,她借着烛火翻开裴衍洲的手掌,那只大手上满是细碎的小伤口,看着像是被雕刻的小刀所伤。 “并不是什么大事,阿月帮我换了药便睡吧。”裴衍洲隐在昏暗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窘迫,将手掌抽了回来,又若无其事地脱掉外衣,露出缠着纱布的胸膛。 沈月溪没能顾上他手掌的小伤,先为他拆了胸前的纱布,再细细查看伤口,隔了一日伤口犹在渗血,边缘处也因炎夏高温而泛白。 “你的伤这般严重,你不卧床休养便算了,这么晚了也不换药休息,你是真想让我当……”沈月溪猛地住了嘴,不让不吉利的字眼从嘴里冒出来。 她都快哭出来了,而裴衍洲坐在那竟还笑得出来,他唇角上扬,梨涡若隐若现,“阿月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呸呸呸!大晚上的莫要乱说话。”沈月溪呸了两下,一边帮着裴衍洲的伤口上药,一边絮叨着,“子夜为阴阳分界之时,郎君绝不可在这个时候乱说话。” 女子气鼓鼓的样子当真是可爱,裴衍洲心里欢喜得很,在纱布重新缠身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到床上。 他的薄唇熟练地落在她的唇齿之间,那双粗粝的手掌隔着小衣摩挲,沈月溪颤栗了几下,却是一个侧身,将身子滚到了床的内侧,在裴衍洲还想缠上来时,拍了拍床,“郎君快些睡觉,伤好之前不可碰我。” “阿月……”裴衍洲叫唤着,低沉的嗓音里透着诱惑。 “郎君不是说,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郎君,都要听我的?”沈月溪朝他嫣然一笑,“那郎君现在听不听?” 见他没有回应,沈月溪的笑一点一点淡开,与裴衍洲四目相接许久,近乎负气地转身背对着他。 裴衍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身后抱住她,气息倾斜包裹住她的娇柔,“听阿月的,都听阿月的。” 沈月溪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贴着熟悉的体热,没有一会儿便入了睡。 第二日,裴衍洲又是忙碌了一天,等到再一日端阳节时,他便已过节为由,将军府闭门谢客。 裴衍洲拉着沈月溪先是去了厨房。 看着冷硬的男子极为熟练地抓了一大把面粉,和水成团,于他的指间延展拉伸,成为一根长长的寿面——就是如宴楼的厨子这制面的功夫也不如裴衍洲了得。 沈月溪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等到长寿面端到她面前时,她眼中还满是惊奇,“郎君做面怎如此厉害?” 裴衍洲隔着袅袅的水汽凝望着年方二八的沈月溪,她并不知道,从前世开始,他便会在每年的五月初五为她做一碗这样的长寿面,期盼着她长命百岁,岁岁平安,等他以江山为聘来迎娶她…… 只是在前世,他却没能留住她—— “……郎君?”有那么一瞬,沈月溪似乎感受到了水汽的凝固,在模糊不清的白烟后是男子殷红如血的眼眸。 裴衍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红色尽退只余一片清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沈月溪的手中,“这是我给阿月的生辰之礼。” 第五十八章 手中的玉佩是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 正面刻了一个沈月溪的“溪”字,背面刻了一个裴衍洲的“洲”字,两个字彼此映照。 沈月溪的指尖停顿在玉佩打磨的新痕上, 她倏地伸出手握住了裴衍洲的那一双手, 手心与指腹上的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这双本就不算细腻的手便更加粗糙了一些。 她垂眸看着那指节上如同鱼鳞一般的伤口, 柔声问道:“是郎君自己雕刻的?” 裴衍洲由着她细滑的手指触碰在他粗糙的手上,只“嗯”了一声,别人能给沈月溪的, 他亦能给,甚至能给出更好,所以她不要再惦记姚仲青那块玉佩了…… 沈月溪目光复杂地将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了裴衍洲的眼眸,她难得主动与他对视, 那双总是让人生畏的狼眼有时候也会如单纯的孩童一般, 蓄着简单的盼望凝视于她。 “我很喜欢,谢谢郎君。”沈月溪将玉佩放入袖中, 她握着他的手,认真说道:“衍洲, 我想要回姚二郎的那块玉佩, 并非我对他有什么男女之情, 只是那是故人临终交付之物,我想将它好好保存,是我于人的尊重。” 裴衍洲嘴角下挂, 显是不愿意与她谈论这个问题,更不想将那块玉佩还给沈月溪。 二人之间沉默良久, 空气似也有些凝固, 沈月溪也有了一丝气恼, 再低头看向裴衍洲的那双手,终究是心软地说道:“既然郎君不愿意给我,那能否代我好好保存?” 裴衍洲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把这事应下了。 沈月溪也不再纠结于这件事,她存心缓和气氛,问道:“郎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他并不知晓自己是哪一日所生,前世即便成了帝王,他也不曾做过寿。 “我与阿月同一日。”他这般答道。 “啊?”沈月溪感到了窘迫,他为自己费心准备,而她竟连他与自己同一日生辰都不知道。 裴衍洲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愧疚,上前将沈月溪揽进怀里,“阿月若是吃饱了,我们就回房。” “回房做什么?”沈月溪并不明白,可当她再次对上裴衍洲的时候,她便沉默了,男子眼中的欲是不加掩饰的,就是如她这样不看人脸色的,也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月溪的脸刷得绯红,“郎君,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怎么尽惦记着这件事? “我早好了,阿月不放心,可以回房检查。”裴衍洲在她耳边轻语。 沈月溪的脸便更红了,忍不住嘀咕着:“从前都不知道你这般不正经。” 裴衍洲低头便咬了一下她的耳廓,似乎是存心让她看看他还能有多不正经,沈月溪轻呼了一声,娇娇地喊着:“你怎么这样……” 怀里的娘子如夏花灿烂,星眸如水波,只映着他一人的影子,润泽的红唇轻启,像是对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裴衍洲眸色深邃地看着她,恨不能此刻便将她拆骨入腹…… “主公、夫人,沈太守来了。”奈何沈南冲不合时宜地来了。 沈南冲是带着一群人来的。 他见裴衍洲来时脸色不大好,而跟在他身后的沈月溪一张脸庞红似晚霞,呵呵冷笑了两声,却十分热情地说道:“今日是阿月生辰,又是端阳节,外面热闹得很,还有龙舟赛,闷在家里做什么?” 裴衍洲面无表情地说道:“阿月她想在家……” “好呀,我们去看龙舟赛。”沈月溪连声应道,她不爱顶着烈日外出,但是比起大白天关在房间里巫山云雨,她宁愿去外头凑热闹。 裴衍洲回头看向她,沈月溪对他眼中的不情愿心领神会,她又瞄了一眼沈南冲与那些平日经常来将军府的官员,拉着裴衍洲的衣角,娇声说道:“我想同郎君一起去看龙舟赛,晚上再在如宴楼宴请阿耶与几位将军,将崔娘子、左先生与陈将军都叫回来,可以吗,郎君?” 她的这一声“郎君”娇娇滴滴,如同江南的春风软酥得让人心醉,尤其是配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眸含情凝视,裴衍洲没法拒绝,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声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天下四分五裂,然而除了上一次被围之外,战火并未影响到汾东百姓的日子,他们依旧欢天喜地地过着端阳节,龙舟赛一如既往地热闹。 沈月溪站在岸边,看着这人声鼎沸的繁华,她眼中蓄满了笑意。 当裴衍洲的手揽在她的肩膀时,沈月溪挽起帷帽上的白纱,抬首朝着他浅浅一笑,“多谢郎君。” “谢我什么?”裴衍洲盯着她的笑容。 “谢谢郎君那日及时回来救了我,救了汾东百姓。”沈月溪笑容满面,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 裴衍洲凝视着她弯成月牙的眉眼,眼里也多出了柔情,他反握住沈月溪的手,将她紧紧攥在手心里。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0节 龙舟赛后,众人跟着去了如宴楼,酒桌之上,难免又是黄酒下肚,忘记了自己姓啥名谁,说话之间也没了分寸。 尤其是几个大老粗见着沈月溪吃相秀气,端着酒杯小口轻啄,并不像裴衍洲所说是个彪悍的,私下里嘀咕着。 喝得有几分醉的陈无悔仗着他与裴衍洲从小的交情,直爽地说道:“从前我保护过夫人,我就说夫人不是个彪的。” 陈无悔坐得离沈月溪不远,她能听得一清二楚,望向他那边,又听到另一个将领说道:“不过人不可貌相,沈太守看着儒雅还不是能打仗?夫人是沈太守之女,定也十分了得。” 又一个人接道:“我相信将军。” 沈月溪满是疑惑地看向裴衍洲,“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裴衍洲敲了敲食案,威慑着说道,“夫人在此,莫要乱说话。” 众人噤声,但是沈月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待到宴席散时,如宴楼的王掌柜推托着不收银两,裴衍洲看向沈月溪。 沈月溪喝得微醺,她将手搭在裴衍洲手臂上,说道:“吃饭给钱天经地义,王掌柜尽管收下,你若不收往后我们可不敢再来吃饭。” 她知道裴衍洲身上无钱,自然地从荷包里掏出银两放在王掌柜面前,王掌柜瞄了裴衍洲一眼,见他点点头,忙笑着将银两收下。 沈月溪笑着朝外走去,只是她走路有些摇摇晃晃,显是醉得不轻,裴衍洲从后将她抱起,她也习惯了裴衍洲这样抱她,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裴衍洲将她抱上马车,二人渐行渐远,只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 便是崔瑛从前见惯了父母恩爱的人,见着裴衍洲就这样将沈月溪抱走,也有些发愣,羡慕道:“主公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所以主公是真的怕夫人吗?”有人问道。 “咳……”沈南冲重重咳了一声。 众人才想起沈太守可是夫人的阿耶。 左无问自是知道裴衍洲当初能娶到沈月溪靠的是什么手段,笑着对沈南冲说道:“沈太守,姻缘自是天注定,主公与夫人确实般配。” 沈南冲“呵呵”一笑,“你怎么不说强扭的瓜也能甜?” “他们不甜吗?”左无问反问。 沈南冲哑口无言,哼了一声,便离去了。 左无问摇头笑道:“一物降一物,谁能知道看着无情的男儿最是痴情?” “那魏七郎呢?”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崔瑛问道。 左无问回头,一身男装的女子明媚又英气,如开在枝头的扶桑,“魏七郎早已死了,站在崔娘子面前的是左三知。” “你何不改为左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崔瑛嘲讽道。 “不,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左无问温和地笑着。 崔瑛握紧拳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并不知道二人之间波涛暗涌的陈无悔从后搭上崔瑛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道:“崔三娘,我们回军营再接着喝。” 左无问淡淡看了一眼那搭在女子肩膀上的手,状若无事地拱了拱手,“如此左某先走了,两位将军随意。” 他果断地转身,没去看崔瑛眼中的失望。 端午过后,各地选□□的人才皆赶往汾东参与复试,这一批学子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当是林季白。 他是拷着镣铐被官差押着进考场的,汾东识得他的人不少,在他走过之处指指点点,束发之年的少年与兄长有几分相似,圆脸犹带稚嫩,一双眼眸却是极亮,提笔落字一气呵成。 当裴衍洲拿到林季白的卷子时,也忍不住赞叹,除却那些文绉绉的用词,林季白的文章甚是对他的胃口,“确实是个可用之才,往后跟着左先生,先生得告诉他说事不要绕弯子。” 左无问看了那一篇将赋比兴用得恰到好处的骈文,华丽辞藻之下依旧能言之有物,他摸了摸鼻子,可惜是媚眼抛给瞎子看,裴衍洲这人只看内容不看文采,也不过恰恰是裴衍洲不拘一格善用人才,他方死心塌地奉其为主。 除了将林季白选为榜首之外,另选出了十一人留在汾东,其余人回原籍在官署里谋事。 林季白除去镣铐被左无问带着去见裴衍洲时,高高在上的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你那篇对付水匪的文章我看了,若是直接让你上阵有几分把握?” 林季白以为裴衍洲只会让他做幕僚,却没有想到竟是让他直接上战场,他毫不胆怯地面上眼神锐利的男子,道:“若是我与别的将领上阵,我只有六分把握,但是若能与我长兄并肩作战,我便有十成把握。” 裴衍洲站在高处,目光如炬,看得林季白也生出了压力,瞬间坦诚道:“我确实想将我大哥救出,我大哥虽然跟着姚潜在军营中多年,但我们兄弟三人不管是谁,若是遇到二哥当时的情形必然会做出与二哥一样的选择。” 裴衍洲也只是思忖了一息,便应道:“好,就由你兄弟二人前去。” 沈月溪从远处走来时,正遇上林季白从书房里出来,她对着他温和一笑,如今妇人装扮的沈月溪比起从前在姚府更加妩媚动人。 林季白喉结微动,恭敬行礼道:“多谢夫人,若非夫人相助,我亦难以今日站在此处。” 沈月溪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愣了一下,忙摆手道:“你阿兄曾说过林夫人与你们兄弟三人皆是无辜,我相信你阿兄的为人。何况,你的文章确实出众,能站在此处靠的还是你自己。” “夫人也可相信我的为人。”林季白淡淡笑开,和姚仲青的容貌极为神似,只是少了一对梨涡。 沈月溪又是一愣,感叹道:“你与姚二郎好生相像。” “夫人往后请称我二哥为林二郎。”林季白纠正道。 他失礼地与沈月溪对视了几许,沈月溪感到一点怪异,却不失礼貌地回以一笑。直到裴衍洲走出来挡住他的视线时,林季白才缓缓行了一礼离去。 裴衍洲盯着他的背影,摩挲刀柄,再回头看向一贯不敏感的沈月溪,倏地俯身啄了一下她的红唇。 沈月溪惊地退了他一下,略有些生气地喊道:“郎君你怎能如此浪荡——” 裴衍洲早已站直了身子,面色如故,“并无人看到。” 站在不远处的左无问半躬着身子,只装作没看到。 第五十九章 姚伯苍原本在东军营的时候便管着水军, 十分擅长与水匪打交道,林季白向裴衍洲推荐他固然有私情,然而更多的还是从大局出发。 裴衍洲十分大方地将姚伯苍的旧部归还于他, 再加上一个林季白, 上上下下都是姚伯苍的自己人。 姚伯苍难免动了心思,他与林季白不同, 是家中长子又跟着姚潜的时间最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阿耶是匈奴奸细,也不愿意改姓为林。 待到上了战船之后, 他便向林季白说道:“我们既出了汾东,直接沿长河往西投奔朝廷,何必做他裴衍洲的狗!” 林季白阴沉地看着他,比兄长要瘦弱许多的少年抽出腰间的剑便对上了姚伯苍的脖子, “我在裴将军面前许下诺言才将大哥保出来, 大哥若是背信弃义,我便先杀了大哥再自尽。” “三郎, 你这是干什么!”姚伯苍面色狼狈地瞪着自己的三弟,少年眼中的光十分坚定, 没有一丝的动摇—— 姚伯苍抹了一把脸, 想不出林季白为何就这般坚决地跟了裴衍洲?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与幼弟走的不是一条道, 却没有想到分歧会如此之大。 姚家若没有出事,他这一辈子也只会在军营里,而林季白会被举荐为士大夫, 姚家出事之后,他什么也没有了, 可林季白依旧能通过文章得到裴衍洲的赏识。 姚伯苍承认自己心底的微酸, 可是姚家散了, 他想要重振姚家曾经的门楣,更不想失去如今还好好在自己跟前唯一的亲人——跟着裴衍洲便跟着裴衍洲吧,他身为兄长总要保护好幼弟。 论头脑,他不及林季白,但是在武艺上,他还是绝对碾压的,姚伯苍一个矮身就绕过了林季白的长剑,一个手刀下去就打掉了林季白手中的长剑。 姚伯苍粗着嗓音说道:“自家兄弟就不能好好商量吗?非要你死我活的,也不知道那个裴衍洲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非要为他卖命?” “大哥,不是为裴衍洲卖命,长河水匪威胁的是汾东百姓,你我在汾东长大,为百姓做事是分内之事,而且……”林季白想到那个冷面的男子以及他身边那温柔的女子,不自在地说道,“而且裴衍洲能不计前嫌用我们,我们就不该辜负这份信任。” 姚伯苍看着突然红了脸的少年,虽不明白他为何脸红,却觉得这样的幼弟没了少年老成,终究还是个少年。 他伸手摸了摸林季白的脑袋,“你说得对,汾东是我们老家,先把水匪解决了,再想下一步。” “大哥,”林季白无奈地说道,“我已经不是孩童了,不要这样摸我的脑袋。” 姚伯苍水上带兵非常有一套,而且有林季白在旁边出谋划策,他们接三连四地拿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水匪帮。姚伯苍打得高兴,一路沿着长河将船东上,出了汾东的地界,这一片水域虽然依旧是兖州与冀州交界,却已经是冀州的管辖之地。 林季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劝自己的兄长:“我觉得这些水匪不像是普通的水匪,很可能是哪方军士所扮,引诱我们上钩……” “你小小年纪怎么疑心病就这么重?你兄长带兵你且放心,不会出事的!”姚伯苍不在意地说道。 林季白依旧觉得不安,他暗中给汾东的裴衍洲写了一封密报,分析了这些日子的情形,希望裴衍洲能另派一路水军暗中行事,他们在明处诱敌,最后能将水匪一网打尽。 裴衍洲收到密报之后,几乎只是思忖了一瞬,立刻命公孙陌暗中带另外一只队伍,扮成商贩,伺机接应林季白他们。 左无问觉得有些惊奇,问裴衍洲:“那林三郎年少且未打过仗,主公为何如此信任这林三郎?” 裴衍洲手扶长刀,淡淡说道:“我收到密报,姚潜投靠了冀州的陆霄,陆霄不过是表面同我们交好,这些水匪很可能是由姚潜带人假扮的。” 左无问更觉惊奇,“他们二人毕竟是姚潜亲子,主公不怕……” “亲子才能引出姚潜露面,何况可不可用便看这一次,左先生以为呢?”裴衍洲喜怒不表于面上,那双狼眼中看透人心的精光从未退去。 左无问倏地一惊,他竟到现在方明白过来裴衍洲的用心。 裴衍洲扫了他一眼,波澜不惊地说道:“天下未平,左先生不可失了警惕。” 左无问忙躬身称是,待到他从将军府的书房里出来,外面夏光明媚,暖风吹过,左无问却是浑身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背上一片湿冷,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冷汗—— 这些日子他跟在裴衍洲身边,见多了他与沈月溪的相处,便常忘了这一位的杀伐果断与心机。他低头苦笑,自诩身负血海深仇的他确实是放松警惕了。 “左先生是要回去吗?不如留下吃个便饭?”正提着食盒过来的沈月溪见左无问匆匆往外走,连忙叫住了他。 左无问面色复杂地瞧向纯良温善的沈月溪,眼前的女子如月下透彻的溪流,只一眼便能被人看到底,可这样一个女子倒是能治住像裴衍洲这样如头狼一般的男子…… 他收敛起心底的惊叹,人畜无害地笑道:“不了,今日还要寻公孙将军,某先行告退。” 沈月溪见着他行色匆匆的离去,也没往心里去,便瞧了瞧裴衍洲的房门,“郎君,我可能进来?” “阿月进来便是。”裴衍洲上前为沈月溪开了门,顺手便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接了过来—— 也不怪左无问时常忘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子,在沈月溪面前的裴衍洲此刻虽然没一点神情变化,眉目却是连他自己也不知的柔和了下去,骇人的气息也在无声无息之间散去。 沈月溪带上房门,左右环顾无人,才悄悄拉着裴衍洲问道:“最近天气太热,你身上的伤要勤换药,免得生疮。” 裴衍洲的伤已经结痂,可天气炎热伤口容易发痒,她备了些清凉的药能缓解伤口的瘙痒之症,以免裴衍洲抓烂伤口。 “阿月过来是要给我换药吗?”裴衍洲贴着她的手臂说道。 夏日里,男子身上的热气格外明显,只沾着沈月溪便叫她脸热得绯红,不着痕迹地往边上退了一小步,“食盒里的鸽子汤是给郎君的,郎君快些喝了。” 裴衍洲却不允许,他长臂一伸,便将沈月溪揽进了怀里,“阿月同我一起喝。” 沈月溪想要拒绝,无奈整个人都已经被他带着走了,裴衍洲拉着她一道坐下,打开食盒,当真是给沈月溪喂一口,又给自己喂了一口,一柄小勺在两人的齿间来往不断。 “这般……不干净吧?”沈月溪微弱地反抗着,她自小习惯了分餐而食,再亲密的人都是公筷母匙,裴衍洲突然的喂食让她颇为不习惯。 “有何不干净?”裴衍洲将她拉入怀中,竟用舌直接卷过她的唇,“你我都吃过彼此的津液。” 裴衍洲说的并没有错,沈月溪这般一想,浑身都犯了红,殷红自白肤底下透出来,如同三月的桃花粉,又似晶莹剔透的水晶糕。 裴衍洲看得眸色深沉,低头便咬了一口她的面颊,沈月溪痛呼出声,气得嘟囔起了脸,“郎君怎能咬我?” 裴衍洲松开她,眼眸中带着些许挑衅,指了指自己的面颊,示意沈月溪咬回来。 沈月溪被挑起了脾气,站起身朝着他的脸也咬了一口,奈何男子的脸看上去也是光滑的,咬着却是生硬。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1节 裴衍洲不觉得痛,反而浅笑了一下,将另一面脸也转过来对着沈月溪道:“阿月再来咬一口。” 沈月溪本不想再咬,可她着实觉得眼前的男子可恶,捧着裴衍洲的脸又是咬了一口,再松开时,见一贯冷面难近的男子脸上有一个浅红的齿印,面颊上还有润泽的反光。 她猛地一脸红,自己怎么孟浪了起来…… 沈月溪连忙往后一退,诺诺地便要说“对不起”,裴衍洲又一次将她揽进了怀里,以脸摩挲着她的脸,男子一身滚烫,将沈月溪蹭得也跟着浑身发热,迷迷糊糊之中便忘记了那一声道歉与自己的孟浪…… 待到沈月溪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书房后间的长榻之上,她半软着身子抬手遮住羞红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脸比这七月的日头还要烫一些,怎么就跟着裴衍洲在书房这般那样了…… 前间隐隐约约传来裴衍洲同人说话的声音,她现在便是收拾好了衣裳也不敢出去,拢了拢略有些凌乱的纱裙,半趴在长榻之上,不甚清楚地听着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恍惚之间入了睡,并未听清外间的人在说些什么。 裴衍洲会离开温柔乡,是因为方才送来急报,张丛行居然北上成功,突破了御林军的防线,直接围住了京都,原本该在九年后才灭亡的大齐如今便岌岌可危—— 他前世便与齐帝打过交道,知道御林军失守后,京都根本抵不住张丛行的大军。 裴衍洲拿出舆图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天下的局已经越变越复杂了,他虽还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先好好收成一番,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第六十章 沈月溪睡了一觉醒来时, 外间不仅没有安静下去,反而更加热闹了起来,一群人在争辩着。 有人道:“张丛行已经马上要占领京都了, 他必然会率先称帝, 我们不如与宇文渡合作,一同讨伐张丛行。” 又有人道:“宇文渡虽年纪不大, 却是比陆霄还要难对付些,何况他占着扬州富庶之地,自成一国, 未必真心同我们合作。” 再有人道:“我以为将军府设在汾东并不妥当,将将军府迁至洛阳更有益于发展长远之计。” “不管是张丛行,还是陆霄,亦或是宇文渡, 皆非良善, 无论与谁合作,都是与虎谋皮。”这个声音沈月溪认的, 是左无问的。 左无问接着道:“左某亦以为将将军府设在洛阳更适宜。”他看向比宇文渡还年轻的主公。 年轻的男子看不出喜怒地扫了众人一眼,前一刻还在各抒己见的众人瞬间安静, 躬下身去。 裴衍洲慢悠悠地说道:“汾东贯通南北, 水路发达, 留在此处进可攻退可守。”他并不打算将将军府迁到洛阳。 沈月溪从只字片语之中听出,大齐是要亡了,她有些许愣怔, 为何这一世大齐这么早就亡了,且不是亡在裴衍洲的手中—— 是不是因为这一世裴衍洲被她留在了汾东, 才导致了所有的事情都大不同了, 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她的命运截然不同之后,与前世走了不同道路的裴衍洲会不会也因为她而命运截然不同? 不知为何,沈月溪的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大对劲。 等到万籁俱寂,人群散去,裴衍洲到内间来看沈月溪的时候,她依旧愣愣地坐在那里。 “阿月睡醒了?” 沈月溪回神望向裴衍洲,英挺的男子站在昏暗的光晕里,被夜色包裹,神色不明,她忽地便想起了前世被他带到宫殿后的那些夜晚,男子亦是这般模样。 她试探着喊道:“越王?陛下?”她有些怀疑眼前的男子是不是同她一般,有前世的记忆。 裴衍洲隐在暗处,盯着她眼底的揣测,片刻之后才走到了沈月溪的面前,所有的暗色都被他藏起来,他似是不懂她在试探什么,疑惑地问道:“阿月在喊什么?阿月可是方才听到了什么?” 沈月溪多看了几眼神情平淡一如寻常的男子,裴衍洲从面上到眼底都没有一丝波澜,或许是她想多了——也是,若是裴衍洲亦是重生,必然会对大齐灭在他人手上感到惊奇。 她站起身来,眼中的忧愁却是更甚,“我方才听到……大齐要被灭了?” “嗯,阿月不必担忧,大齐灭了与我们并无坏处。”裴衍洲不咸不淡地应着,他的大掌轻轻抚在她的青丝之上,“以前……那个兴国寺的江湖骗子是说你二十岁之前不能离开汾东?”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了?”沈月溪心不在焉地问道,她如今并无心思去回想这件事。 裴衍洲将她拐入怀中,没叫她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光,“随便问问。” 沈月溪轻点着头,满脑子皆是是前世今生的不同之处,她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前襟,忐忑地问道:“若是……我当初没有将你带回沈家,郎君原本是打算去哪里的?” 她前世早早嫁到京城,对天下的形势一无所知,这会儿只恨自己当初太过闭塞,全然帮不上裴衍洲。 “我本就在汾东,阿月何来此问?”裴衍洲感受到了沈月溪的不安,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放心,万事有我。” 他的唇自她的额顺着精致的鼻梁而下,落在她的唇上,细细研磨,如同墨磨过砚,粘稠浓郁,难舍难分,彼此鼻息交错,如同水乳交融。 “郎君……”沈月溪眼眸里起了水雾,看着眼前的男子亦有了几分不真切,方才磨过的墨全然入了他的眼,看着她的眼神如春日的猛兽一般。 “唤我名字。”裴衍洲舐过她纤细脆弱的脖颈,面无表情的郎君身上的热气却与这夏夜浑然一体,引得沈月溪也跟着灼热起来。 她想去撼动压下来的男子,而高长的男子却是不动如山,浓烈的气息包裹着她整个人,沈月溪只能示弱地呼道:“衍洲,我们回房吧。” 裴衍洲暗哑着声音,应了一声“好”,便将她抱了起来。 沈月溪的手臂自然环在他的脖子上,夏日轻薄的衣袖落到大臂处,小臂里侧细滑的肌肤直接贴着男子滚烫的皮肤上。 裴衍洲低头看她的眼眸愈发暗沉,从书房到寝房是以疾奔的速度,。 新月弯弯,床榻边的红烛被风吹得摇曳难定,火光忽明忽暗,婆娑夜影下是交颈鸳鸯的流连忘返。 雨汗滴落,沈月溪雾气蒙蒙,便连呼出的气亦是水露化雾,一双玉臂无处安放,只能往上勾住汗淋淋的男子。恍惚之间,才发现裴衍洲如冰的眉眼早已化开,情若洪水将她整个人淹没,她被他全然围住,似此生都难以逃出他为她缚的笼…… 京都被围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便是在长河上的林季白两兄弟也得知了消息。姚伯苍在心底暗暗庆幸,还好当初没去投靠齐帝,然而他又觉得茫然,在他看来大齐才是正统,没了大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真要跟着裴衍洲这叫花子不成? 林季白一眼便看穿了兄长的心思,对他说道:“大哥不要有太多的心思,如今你只能是裴将军的人。” 姚伯苍显然不赞同林季白的话,在他看来投靠裴衍洲不过是权宜之计,直到他们的船被姚潜的船围在了水中央。 做了水匪头子的姚潜对他们笑道:“大郎、三郎别来无恙?如今你们已经是插翅难飞,不如直接投降于我,我总是不会要你们性命。” “阿耶!”姚伯苍又惊又喜,忽又怒冲冲问道:“你是不是匈奴人的奸细!” 姚潜道:“你听谁胡说的?若非被裴衍洲那厮逼得,你阿耶绝不会落草为寇,你们要还认我为阿耶,便跟着我走。” “那我二哥呢?他可是你所杀?”林季白冷冷地问道。 姚潜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是假装震惊地问道:“二郎死了?定是裴衍洲害的,二郎与裴衍洲之妻有私,他要害二郎再自然……” “你胡说!将军夫人与我二哥清清白白!”林季白红着脸吼道。 姚伯苍却是觉得姚潜说的有理,连忙命人将船靠上姚潜的船。 “大哥,不可……”林季白无法阻止姚伯苍,只能跟着他上了姚潜的船。 只等着他们一上船,姚潜就对水匪说道:“船上的人全杀了。” “阿耶,那是我的兵……”姚伯苍慌忙解释,然而身后已有人将刀架在了他与林季白的脖子上。 被刀架住的林季白格外从容,他对姚潜说道,“你不妨回头看看,谁才是插翅难飞?你同我回汾东,在阿娘的坟前说清楚。” 姚潜猛一回头,才发现公孙陌的军船不知从何涌出,反将他的船团团围住。他阴沉着脸,看向林季白,当初在姚家时,他便觉得三子最叫人头痛,果然如今挡着他的道的便是林季白。 他看着姚伯苍与林季白的目光冷了下来,方才的热情全然转为无情,对林季白说道:“命他们投降,否则我便杀了你。” 林季白一脸苍白地扯着嘴角,“我是你的儿子,你拿我去威胁裴衍洲的下属,不显得可笑吗?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奸细之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姚潜的脸愈发阴沉,他因领兵之人是姚伯苍与林季白而大意上当了,不过这些水匪本就是陆霄的人假扮,死在裴衍洲的手里,能叫裴陆二人之间结下怨恨就足矣了——姚伯苍是会念父子之情的,活不活无所谓,然而林季白却不一样,甚至会反过来算计于他,今日他必须将林季白的命留下。 姚潜抽出佩刀未留半点情分就要杀了林季白,姚伯苍猛地发力,一脚踹开自己身后的水匪,以背挡住了姚潜砍向林季白的那一刀,手中的刀却是解决了把刀架在林季白脖子上的水匪。 姚伯苍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弟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忍着痛便转身对上姚潜,苍白着脸说道:“我们是你的儿子。” “那又如何?”姚潜毫不在意,“你们不过是汉女所生的杂种罢了。” 眼见着公孙陌的船已经逼近,再不逃便迟了,姚潜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刀飞入姚伯苍的胸膛,弃船跳入长河之中。 那些水匪没了领头人,犹如一盘散沙,一片混战之后便全军覆没。 周围是将士获胜的喜悦之声,林季白却是颤抖着身子,扶住浑身是血的兄长,“大哥,军医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然而姚伯苍的眼前早已是苍茫茫一片,他感叹着,自己果然没有二弟与三弟聪明,还好,林季白没有事,他伸出手摸了摸林季白的脑袋,只是笑道:“你阿兄我从小不听阿娘的话,你看就出事了,还好你没事……” 林季白这一次没有推开他,然而一直走在林季白前头的兄长那只手却是掉落了下去,再不会将他的头发摸得乱糟糟了…… 天下局势不明,汾东城内的氛围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但当长河水匪得以治理的消息传来时,城内的商贾与百姓依旧欢欣鼓舞。 公孙陌前来将军府复命的时候,林季白称病没有跟过来,与此同时,沈月溪亦收到了林季白想要她前去探望的消息。 对方虽只是束发少年,但她一个已婚妇人单独去见,似乎并不大适合,沈月溪原是想拒绝的。 只是她听到姚伯苍战死的消息时,又生了犹豫——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她虽不知道林季白为何要见她,可若是能将一个绝望之人拉回来,她便去见一见吧。 第六十一章 姚家已化作一片废墟, 林季白如今临时住在城西永安巷的一间两进院。 回到汾东之后,林季白什么人都没有见,将自己关在屋里, 只给沈月溪递了消息。他也没指望能见到沈月溪, 毕竟于礼不合,而他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见的人。 当林季白拖着昏昏沉沉的身子打开门, 看到那戴着帷帽的女子绰约多姿地立于门前时,他愣怔了许久,直到沈月溪柔柔地对他说道:“林三郎不请我进屋吗?” 沈月溪今日出行极简, 只带了彩云一人陪她过来。 林季白回过神来,慌忙在前引路,“夫人请进。” 他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瞄向走在自己右侧的女子——沈月溪穿得素雅, 苍色的纱裙随着她的走动如缥缈的云雾, 帷帽下的容颜若隐若现看得并不清晰,可偏引得他心跳加速, 不知所措。 等进了屋,林季白猛然发现如今他是家徒四壁, 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找了半日只找出一张破旧的胡牀。 林季白用衣袖将胡牀擦干净, 摆在沈月溪的面前,窘迫地说道:“夫人坐,我……我去给夫人煮些茶水……” 他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 茫然环顾了一圈,这里不是从前姚府, 什么都没有更别说茶团, 又谈什么煮茶。狼狈不已的少年靠着灶台站立许久, 红着眼睛自嘲而笑,他已一无所有,又在苦苦挣扎什么? 直到难堪与羞涩被彻底压下去,林季白才缓慢从厨房里出来。 当他站在沈月溪面前,又是那个从容老成的林三郎,“抱歉,我方搬来没多久,竟忘了家中并无茶团。” “无妨,我不爱吃茶,”沈月溪摘下帷帽,露出那张绝美的脸庞,她朝着林季白弯眉浅笑,一双杏眼似藏着月落星霜,耀眼得叫人不可直视。 她身姿端正地坐在矮小的胡牀上,未见半分拘谨,任由长长的纱裙堆在她的脚边,如踏云而来的仙女,与陋室格格不入。 林季白晃了晃神,眼前的女子一直在云端之上,而他早已不再是姚将军的小公子了,从未滋生过的卑怯在他心底蔓延—— 可他依旧想要看看她,同她说几句。 林季白的视线在彩云身上打量了一瞬,从容地席地而坐,又真挚地看向沈月溪,说道:“我知道于礼不合,可我想同夫人单独说几句,可否?” 眼前的少年有着和姚仲青极为相似的温和长相,不同的是,他的眉眼要比姚仲青更深邃些,比起憨厚的姚仲青多了几分狡黠,而当他做出可怜的表情时,又叫人不知不觉心生怜悯。 沈月溪握着衣袖的手紧了紧,她对上林季白那双祈盼的眼眸,终于是心软地朝彩云点点头。 彩云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林季白一眼,见对方是个文弱书生,便对沈月溪说道:“我就在门口,若是有事,娘子只管唤我。” 室内只剩沈月溪与林季白。 沉默了一会儿,沈月溪娓娓开口道:“你兄长的事我听说了,他人说什么都是惘然,只是你阿兄拼命保住你的性命,必然不希望你这般颓然。”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2节 林季白望向眼前的女子,她的目光澄清,与他的二哥一般都是这个世上顶干净的人,不知道这世间的人心龌龊。 他眼中慢慢生出了恶意,干涸着嘴唇说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猜裴将军为何要让我与兄长去?” 看着沈月溪的呆愣,林季白磨了磨唇,又道:“水匪头子是姚潜,这事裴将军早就知道了吧,而我们不过是引姚潜出来的诱饵罢了。” 沈月溪从来都知道裴衍洲不算什么好人,她见过他的杀伐果断,也见过他的霸道强行,当林季白和她说这事的时候,她竟也只是愣怔了一会儿,便开口道:“郎君亦派了公孙将军前去接应,他绝无要置你们死活不顾的意思。” “夫人当初与我二哥已经谈婚论嫁,是裴将军带兵围困了沈府,强娶了夫人,夫人就一点不怨恨吗?”林季白尖锐地问道,“彼时他还是沈家的养子,却恩将仇报,夫人就没有想过往后他到更高的位置,会怎么对待夫人?” “这是我与郎君之间的事。”沈月溪倏地站起身来,这些话是实情没错,可她却听不得旁人对裴衍洲的质问。 她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坐在地上的林季白,冷下了面孔,“你身为郎君的手下,也不该说这些话。” 素雅清丽的女子此刻眼中有火,如傲然枝头的白梅,林季白没有起身,只抬头仰视着沈月溪,近乎呢喃地问道:“夫人当初为何要将我引荐给裴将军?” 沈月溪认真答道:“我也不过是将你的答卷转交给郎君罢了,用不用你,将你从牢里放出皆是郎君的意思。” 她垂眸对上林季白迷乱寻不到方向的眼睛,“林夫人大义,你二哥舍生救汾东,凭着这些,我愿意保你的性命……而你还愿意留在汾东吗?” 林季白猛地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夫人什么意思?” 他对上她的眼眸,里面尽是对裴衍洲的维护,他难掩心中的酸涩,用力低下头去,轻声问道:“夫人今日为何来见我?是因为我阿娘还是看在我二哥的面上?” “只是单纯地想要来看望你,”沈月溪坦诚地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我相识一场,若我能予以你帮助,我定倾囊相助……” 林季白猛一抬头,眼里绽放出光芒,便又听她说道:“可衍洲是我的夫君,你若对他有二心,我绝不会将你留在汾东。” 他盯着沈月溪,柔弱的女子此刻格外认真严肃,林季白微动喉结,别开眼睛,“夫人,汾东是我的故土,我从未想过离开,更无背叛裴将军之意。请原谅我方才的放肆。” 沈月溪认认真真地看着林季白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回头与她对视,眼里的迷茫已经散去,少年郎的目光坚定而清澈。 她缓缓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是将大袖中的画卷拿出,递给林季白,“这是你二哥从前作的画,如今我将它赠予你,且寄一抹相思。林三郎,我来看你,还因你我皆是被家人所护之人,所以……莫要辜负了家人舍命相护。” “夫人……”林季白轻轻唤了一声。 沈月溪对着他浅笑了一下,重新带上帷帽,“我不便久留,今日就此别过,希望日后还能在将军府看到你。” 林季白跟着站起身,“我送夫人。” 他默默跟在沈月溪的身后,将她送到了门口。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就见到同是一身苍色的裴衍洲立在屋檐下,也不知来了多久。 沈月溪乍一见他,竟有了一点心虚,忙上前笑道:“郎君怎来了?” 裴衍洲淡淡扫了林季白一眼,当着他的面便牵起沈月溪的手,“我来接你。” 林季白看着那强势的男子体贴地将沈月溪抱上马车,直到他们走远,他还愣着,过了许久,方慢慢展开沈月溪所赠的那幅画,落款之处写的是姚仲青的名字,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石榴花下的红衣少女。 少年慕艾,情窦初开时,心悦沈家女的从来不止姚仲青一人,林季白低头笑着,眼眶中的泪却是一滴接一滴地在画上晕开—— 若是沈月溪不来,林季白其实已经准备南下投奔扬州的宇文渡,可在他满心麻木之时,偏偏她来了。她于他或如沙漠中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明知不真却是前行的盼头。 林季白擦了一把眼泪,心中的戾气散去不少,他确实不该怨恨裴衍洲,毕竟裴衍洲或许心存利用,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如今的仇人唯有姚潜! 并不知道林季白所想的沈月溪不敢吱声地与裴衍洲一帘之隔,马蹄声平稳,夏光明媚,她卷起挂帘,忽地笑开:“衍洲,这好像当初你去姚府接我的光景。那时你来接我,我是真的很开心。” 女子的话里多少带着些讨好,裴衍洲瞥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阿月还藏着姚二郎的画作。” 沈月溪微微一愣,小心问道:“你……隔着墙也能听到?” 裴衍洲并不告诉她,自己是一路尾随,甚至躲在屋顶上了听了全部——虽然那副画让他心有介怀,可是他亦是高兴的,只因沈月溪言语中的维护。 沈月溪轻咳了一声,“只是昔日随手收藏着。” 她将那幅画送出,也是怕日后裴衍洲看到,落得同那块玉佩相同的命运,不如赠给林季白。 “往后不要离外男这般近了。”裴衍洲淡淡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好。”沈月溪柔顺地应着。 等到了将军府,裴衍洲从怀中掏出一柄精致的匕首,“这个阿月留着防身。” 沈月溪接过匕首,匕首刀鞘精致,镶满了宝石,看着便不是俗物,她没有拒绝。 “阿月……”裴衍洲又唤了一声,对上沈月溪明亮干净的眼眸时,忽地便印下一吻。 沈月溪羞红着脸,推了推他,“周围还有旁人呢。” 而将军府的下人与护卫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们在裴衍洲看向他们之前就已将头低下,果然听到裴衍洲淡然说道:“他们看不到。” 沈月溪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低着头,稍许放心,只是她还未全然放下,裴衍洲已经将她抱起。 当她双手环着裴衍洲的脖子,依靠着他时,竟也习惯了这些,只盼着他步伐再快些,别被人看到就成。 裴衍洲也只是将她抱回房去,还来不及厮磨便匆匆离去—— 前方探子传来消息,京都城破,张丛行称帝。 第六十二章 前世裴衍洲在张丛行手下做过一年, 对张丛行还算了解,张丛行并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如今这般势如破竹, 颇叫他有些意外。 底下的人还在为是主动出手还是休养生息而争执不休, 裴衍洲听得有些许不耐,手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 一锤定音:“攻打河东。” 众人皆是一惊,便是左无问也觉得并不妥当。 左无问道:“河东离京都太近,主公攻占了河东岂不是与张丛行直接对上?” “嗯。”裴衍洲点了点头, 显是早就想好攻下河东面临的是怎样的局势。 立刻有人劝道:“张丛行如今势头正盛,不宜与他硬碰硬,水匪既是陆霄的人假扮,我们何不以此为借口, 先北上攻下冀州?” 左无问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看向深不见底的年轻主公时,有了几分犹豫, 不管是冀州还是扬州皆是难啃的骨头,若非张丛行直接灭了大齐, 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左无问更想暂无战事以休养生息, 而今的局势却是不行。 他考量许久,慢悠悠地道:“我们从崔恕手中夺了洛阳,崔恕必然怀恨在心, 他又曾与张丛行合作围城汾东,如今张丛行称帝, 难保他不会再次投诚张丛行转头对付我们,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左无问反复思忖, 不得不说裴衍洲的这一步反倒是最佳选择。 “我愿为率先锋军打前阵。”陈无悔站了出来。 底下的人依旧忧心忡忡,意见相左者甚多,然后裴衍洲站起身来睥睨着他们时,众人便再没了反对的声响。 裴衍洲回房时,屋里的烛火还亮着,他朝着里间走去,便见到沈月溪在烛火下缝着什么。 沈月溪见他回来了,忙将手中之物藏在了身后,“郎君回来了……” 裴衍洲慢慢走上前来,看着眼神闪烁的女子,忽地他一个弯身,便夺下了沈月溪的手中之物,那是一件男式的雾山紫长袍,十分宽大。 “快还给我……”沈月溪羞红着脸,想要夺回来,只是她那点力气哪里是裴衍洲的对手,他将衣服举高一些,她便怎么样也拿不到手了。 裴衍洲看了又看,问道:“这可是阿月为我做的?” 沈月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的针线功夫不算好,只能做些简单的物件,这件长袍她做的颇为费劲,拆了缝缝了拆,有些拿不出手。 裴衍洲微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没有一丝犹豫地便往身上套。 沈月溪剪裁得太大,裴衍洲就像直接裹了布在身上一般,亏得他身姿挺拔颀长,皮肤白皙,雾山紫的绸缎便是披在他身上,也显得他高高在上、气度迫人。 沈月溪看着那像个麻袋的衣服,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郎君快些脱了,这件袍子直接扔了吧。” 只是过了一会儿,裴衍洲却无半点反应,她再睁开眼睛,那雾山紫的麻袋依旧套在他身上。沈月溪只得站起身来,伸手便要去扒裴衍洲身上的衣服。 裴衍洲反过来便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她柔软的腰身,二人倚靠在床柱上,拖得斜长的影子在莹黄的灯火下重叠。 即便缠绵过无数次,沈月溪依旧被裴衍洲灼热的气息烫得微颤,红着脸将眼眸垂下,平时冷得像块石头的男子在这种时刻总是炙热得叫人想要躲避。 “这袍子是我的。”裴衍洲将脸在沈月溪的脸上磨蹭了几下,才松开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身上的袍子,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是十分珍惜的模样。 沈月溪颇为不好意思地戳了戳他的腰窝,小声说道:“这件不要了,我给你重新做。” 女子的指尖细细滑滑,带着指甲的那一丁点尖锐,像爪子还未长全的狸奴挠痒痒,裴衍洲直接抓住她的手指送入自己的嘴中,舌尖卷过她的指腹。 沈月溪红着脸,想要将手指抽回来,而可以冷着脸孟浪的男子却将她紧紧困在怀中,他贴着她的耳说道:“这衣袍我留着,你再给我做一身。” 他的气息吹得沈月溪耳朵发痒,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急急地说道:“不行,这衣袍要是拿出去,我会被人耻笑的!” “谁敢耻笑我的阿月,便让他来问我的刀。”裴衍洲低笑了一声,指头一弹便灭了一旁的烛火,大掌探入鸳鸯帐底拂弦拈弄。 一片漆黑下,光影斑驳,男子迫人的长相模糊了一片,侵略的气息却愈发叫人难以忽略,窗外蝉鸣絮絮,似沈月溪的怦怦心跳。 也不知是黑暗给了她勇气,还是被裴衍洲的肆无忌惮给惹恼,她的玉臂轻笼在裴衍洲的脖颈上,近乎报复地凑上前去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沈月溪却不知,隐在夜色里的男子褪去了白昼的伪装,是彻彻底底的凶兽,罗袂于他的手中碎成片散乱,莹白之上落下点点胭脂,若白雪红梅,引入春风涟漪秋水漫。 树梢蝉鸣依旧,罗纱帐内莺啼婉转,如泣如诉,浓郁的兰麝香在屋内蔓延…… 晨光破晓时,沈月溪是被落在脸上的轻啄搅了睡眠,她半是挣扎地睁开眼眸,便看到裴衍洲已经收拾干净,长发利落束起,只差将甲胄披上身。 她猛地惊坐起,扯住裴衍洲的衣角,慌忙问道:“你要出征?” 裴衍洲十分从容地为她拧好巾帕,甚至饶有兴致地展开巾帕,细细擦拭过沈月溪的眉眼,还有带着水光的红唇。 “我要去河东。” 裴衍洲的声音方落下,沈月溪的手骤然缩紧,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抓着他的袖口,来自心底深处的惧意在她全身蔓延——河东,前世她阿耶便是征讨河东时…… 她颤抖着嗓音问道:“是已经做好的决定吗?” 沈月溪知道这是裴衍洲与幕僚们商议的结果,只是她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恐慌。 “阿月莫怕。”男子的声音沉沉,如玉石击打出来的冷冽之中带着沈月溪可以感受出来的温柔。 裴衍洲的手轻怕在她的背上,安抚她内心的彷徨,似是知道她内心所想,他轻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沈月溪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裴衍洲时,又有那么几分不确定,是她太容易被看穿,还是裴衍洲知晓她为何恐惧? “阿月帮我穿盔甲。”裴衍洲忽视沈月溪眼底的迟疑,将自己的玄鳞甲放入沈月溪的手中。 沈月溪接过那沉甸甸的甲胄,乖顺地为他穿好甲胄,又踮起脚尖举起朱雀盔,戴在他为她低下的头颅上。她忍不住顺势抚摸裴衍洲的眉骨,一点一点描摹而下,在有咬痕的喉结处顿住。 看到风月痕迹的窘迫一下子吹散了她满心的不安,她面色如绽放的桃花一般殷红,慌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裴衍洲似无察觉一般,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便要出门。 “等等,”沈月溪慌忙叫住他,盯着他的脖子多看了两眼,急急忙忙从箱底拿出一条红巾系在裴衍洲的脖子上,挡住那一点痕迹。 玄鳞甲漆黑,红巾夹杂在一片黑色之中,配上裴衍洲浓丽的眉眼,有一种茹毛饮血的萧杀,并不突兀。 裴衍洲低头看了一眼,猛地拉过沈月溪,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 “衍洲?”她轻唤着他的名。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3节 “我会在年底之前回来,今年必同你一道过除夕。”裴衍洲说完便转身阔步离去。 需要这么久吗?沈月溪愣怔地盯着他的背影,如今才七月末,到岁末还有四个月…… “娘子,林三郎来了,说是要寻你。”喜枝来说时,沈月溪还依靠着门柱,似在沉思着什么。 沈月溪回过神来,对上喜枝担忧的眼眸,掩饰地笑了笑,“走吧。” 林季白一扫昨日的颓废,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衫,将青丝梳得一丝不苟,见到沈月溪来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拜见夫人。” 沈月溪见他落落大方,眼中也无怨怼,似是已从亲人离世的悲痛之中走出,她欣慰地点点头,柔声说道:“怎不再休息几日?将军走时可给你做了安排?” “大将军叫我去汾东官署,但是我想来将军府,”林季白对上沈月溪不明所以的眼神,十分淡定。 沈月溪皱了皱眉头,“你是想要做将军府的长史?长史之职已由左先生担着,去汾东官署那里并不会叫你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林季白咳了一声,“我知晓将军府尚缺大管事,我愿意留在将军府做一个管事。” 沈月溪瞪大了眼睛,将军府的管事说穿了也是困在家宅之中为奴仆,他一个大好少年,好好的官署不去却要在将军府做管事?! “夫人,莫要有疑心,”林季白解释着,“长史一职,我自是不敢肖想,但我想要成为将军近臣,将军成就大事后,我亦能有一席之地。何况,我年纪轻,在官署之中难以服众,若是能先将将军府打理好,便无人能拿年龄说事。” 林季白的意思明明白白,这是要先拿她的将军府当练手,沈月溪上下打量着这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年郎,轻笑道:“将军府的人并不庞杂,只是这些守卫都是将军带出来的亲兵,可不好管教。” 林季白没有一丝退却,沈月溪点点头,同意将他留下来。 等到林季白领事离去,彩云站在她的身后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夫人留下林三郎,将军那……” 彩云是日日夜夜见着裴衍洲与沈月溪如何相处的,沈月溪留着林季白这样一个俊俏郎君做管事,她怕裴衍洲回来不大好交代…… “没事,像他这样的年轻郎君不会做太久的管事。”沈月溪留着林季白有自己的考量,像林季白这样曾经的世家子弟放下身段来做管事,只怕是真的破釜沉舟——她觉得林季白是个有用之才,她想为裴衍洲留住他,却是不知如今裴衍洲行到何处…… 沈月溪惊地愣怔,发现自己才与裴衍洲分别,心底竟已起了几分想念…… 第六十三章 裴衍洲领军出发时, 那条系在脖子上的红巾格外显眼,众人频频偷瞄过来,胆大如陈无悔当众便说道:“主公, 你这红巾系的怪好看的, 赶明儿我们一人系一条。” “咳,”左无问轻笑了一声, “这红巾在主公身上的时候是好看,但是系在陈兄身上嘛……” “咋啦?”陈无悔大大咧咧地问道,他生得浓眉大眼, 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于外貌上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是生得黝黑, 看上去憨憨的。 崔瑛斜了一眼笑里藏着阴阳怪气的左无问, 冷哼了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一直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红布, 那是以前从京城魏家送来的锦布,她很是喜欢, 连这个布头都舍不得扔。她阿娘见她这般爱不释手, 便在红布上修了一个她的“瑛”字, 她便一直将这一块红布绑在手上——其实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解下红布,将那一方红布系在了陈无悔的脖子上, 笑道:“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陈无悔愣了愣,黝黑的脸上立刻多了一抹羞红, 他难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傻笑着问道:“真、真的吗?” 左无问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动了动嘴巴,而当崔瑛的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却只是淡然笑道:“崔将军的这块红布不错,放在陈将军的身上尤其不错。” 陈无悔不懂得左无问那两个“不错”的别有用心,十分兴奋地对裴衍洲说道:“主公,我能让先锋军的兄弟都戴上红巾吗?” 裴衍洲淡淡扫了一眼众人,扯了扯身上的红巾,红巾遮掩下的咬痕若隐若现,“这是夫人临行前特意为我系上的,意为祝我们旗开得胜,既如此,便给所有出征的将士都发一条红巾,说是夫人的意思。” “……”虽然裴衍洲说时面无表情,但众人总觉得他说得炫耀,配上他张扬的眉眼,模样颇有些招人揍,若非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公……陈无悔想了想,从前一起做乞儿的时候,他就不是裴衍洲的对手,算了,有夫人了不起,由着裴衍洲嘚瑟吧。 裴衍洲领了二十万军重入河东,命陈无悔带一万轻骑为先锋军,打了崔恕一个措手不及。 不管是崔恕还是张丛行,甚至是陆霄都以为裴衍洲会北上或者南下,从未料到他会主动西行,先攻下了河东。没有外援的崔恕在裴衍洲面前不堪一击,从汾东出发到拿下河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恰到九月桂花香。 裴衍洲生擒了崔恕,按照当初的承诺将他交到了崔瑛的手上。 崔瑛将崔恕拖到了崔府,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亦是她的家人被崔恕害死之地。 “三娘,我是你二叔呀……我当初也是受奸人蛊惑才害了大哥,你……你原谅二叔好不好?念在二叔待你比待自家女儿还好的份上……”当面对着崔瑛手中屠刀时,崔恕忍不住痛哭流涕,惊恐中又夹杂着希望。 崔瑛冷冷地看着哭得全然不像是一方掌权者的崔恕,内心悲凉,那时她的家人们是不是也是这般惊恐,这般求着饶的? “我阿耶阿娘待你更是不薄,你在杀他们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些?”崔瑛忍着泪水反问道,她的刀没再给崔恕说话的机会,干净利落,直接一刀下去,鲜血喷了她一身。 只是当崔瑛砍下崔恕的脑袋时,她眼中的泪水再难承受地滴落,她的阿耶阿娘为人宽厚,死后却是不知葬于何处,她便是连祭拜都没个去处,唯有偌大的崔府还保留着曾经的模样,雕梁画栋皆在,可是人没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崔瑛失魂落魄地站在崔府的大院里,一滴又一滴的水落下,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原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般的雨滴先是疏疏落落,紧接着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淋湿了她一身。 漫天的雨水不仅没有洗去她身上的血渍,还将那湿透的血衣紧紧地黏在她的身上,崔瑛只觉得冲天的血腥味弥漫在她的鼻间,她原本以为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血腥味,如今才发现,她依旧不习惯,死人的气息叫她隐隐作呕…… 左无问站在长廊之下,静静地看着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的女子,握着伞的手紧了又紧,只要走上前去便能撑伞为那女子遮风挡雨,可他却是犹豫了,直到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顾忌地冲入雨中。 陈无悔连伞也不打,直接将崔瑛拖到了屋檐下,大大咧咧的男子并没有想到她心中的那些悲悲戚戚,劈头盖脸地说道:“下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一下,你傻呀?” 崔瑛在一片水色朦胧中见到了那看着憨厚的男子,陈无悔并不是个细腻之人,从来都不是崔瑛可以倾诉的对象,可眼下唯有他站在她的眼帘里。 她忍不住说道:“陈无悔,我手刃仇人了……”可她心中还是很难受,并没有快意恩仇…… “好事呀!”陈无悔没能听出她的隐藏之意,将手一拍,拉上她的手腕,“走,喝酒庆祝去!你今日放心大胆地喝,喝醉了也没事,我扛你回军营!” 他的手很大亦很暖,透过冰凉的雨水予以她温暖,崔瑛愣愣地由着陈无悔带着自己亦步亦趋地前行,只字未提的悲伤在叮叮当当的雨水里似乎随着男子没有一丝犹豫的步伐中渐行渐远。 崔瑛突然顿住,她用力反手握住陈无悔的手腕,男子不明所以地回头,眼里是干净的赤诚,在阴沉的乌云之下,依旧明亮暖心,她忽地一笑,“好歹换身干净的衣裳。” 陈无悔低头看向崔瑛,湿透的衣衫沾着她的身子,底下的曼妙若隐若现,他那张黑脸不自在地一红,忙伸手挠头,以憨笑掩饰,“你说得对,换身好看的,咱喝酒去。” 左无问依旧站在原处,雨越下越大,彻底遮掩了远去的身影,手中的伞什么时候被他折断的也不知道,他低头看向断了的伞柄,沉默良久,慢慢转身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去…… 九月九,登高日,河东却无人去山上插茱萸,屋外的暴雨越演越烈,如银河之水泛滥从天而降,在天地之间连成毫无间隙的水帘。 从入城开始的暴雨到今日,没有看到丝毫转弱的架势。 裴衍洲本以为在河东稍作整顿,约莫能在十月入冬前回汾东,奈何天不作美,接连的暴雨使得河东城内积水不退,长河亦隐隐有决堤之势。 陈无悔烦躁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忍不住骂道:“这天煞的大雨何时是个头!” 裴衍洲冷眼看着屋外漫过脚踝的雨水,想着前世这个时候可不曾听闻河东遭水灾——这雨像是故意下给他的一般。 左无问担忧地看着越演越烈的雨势,对裴衍洲说道:“主公,若是再下下去,长河决堤,恐就不妙了。” “让那些河东降将去加固河堤,无论如何不能让长河决堤,左先生再带一些兵士在城中巡逻,维持城中秩序,还有多寻些大夫与药材。”裴衍洲揉着额头,他不怕洪水,只怕洪水过后会引来瘟疫。 连续了近半个月的暴雨,在淹了大半个河东之后才慢慢停歇,所幸长河没有决堤,百姓没有流离失所,然而裴衍洲所担忧的瘟疫还是爆发了—— 不单单是城中百姓,便是军中将士亦有不少人感染。 有人提议裴衍洲直接弃城离去,可左无问却是反对:“我们方攻下河东,便弃城中百姓于不顾,往后我们再夺城池,百姓也绝不会依附于我们。” 裴衍洲下了命令,所有人不得弃城离去,擅自离去者,当以逃兵论处,他又修了一封书信给沈南冲…… 沈月溪在汾东等过了九月九,眼见着马上要入冬了,依旧未见裴衍洲归来,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九月初的时候裴衍洲便送来家书,说已入了河东,只等着将事情安排妥当便会归来,然而起先三日一封的家书变成了七日一封,再到了十月,大半个月都没见裴衍洲送信过来。 已经在将军府当了两个月管事的林季白将所有的事情都理得很顺,便是裴衍洲留下来的亲卫亦对他客客气气。 他瞧着满面担忧的沈月溪沉了沉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从官署那打探到消息,说是河东连日暴雨,如今水势虽退,却又发瘟,城中病了大半。沈太守……这两日应当会带着药材与大夫赶往河东。” 沈月溪猛然心慌,什么也不顾地便朝官署冲去。 沈南冲正忙得焦头烂额,见她来了也只是挥挥手,“快些回将军府,这几日阿耶有事,要外出一趟……” “阿耶要去河东?”沈月溪直白地问道。 沈南冲脸色一沉,冷声问道:“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裴衍洲来信时,吩咐不可将瘟疫之事告诉沈月溪,他也觉得这事不该让沈月溪去操心,便也一直瞒着她。 “没有谁,我自己知道的,”沈月溪见沈南冲神色便知事态紧急,当下心急如焚,“衍洲是不是出事了?” 沈南冲摇头道:“阿月,没你想象中的那般严重,只要将药运到了便好了。” 沈月溪却是不信,她盯着沈南冲看了许久,“如今河东想来极为缺大夫的……” “阿月,你不准去!”沈南冲只觉得大事不好,忙开口阻止,“你那点三脚猫的医术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你若真想帮忙,让我带着林大夫去便可。” “阿耶……”沈月溪垂眸轻声说道,“衍洲是我的夫君,我不去,心不安……” “阿月,发瘟不是闹着玩的,你身子素来娇弱,若是染了病……”沈南冲不愿意去假设,他的阿月也不该去那般危险之地,“这事你不要再提了,横竖我都不会带你去河东,你只管在汾东等着好消息便是!” 第六十四章 “太守不好了, 前方传来急报,裴大将军在河东染上了瘟疫!” 父女正说着,外面的衙役冒冒失失地跑进来。 沈月溪当下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 脸上血色尽失。 沈南冲也跟着面色一沉, 一脚踢在衙役身上,怒骂道:“乱嚷嚷什么!大将军素来体强, 怎么会染上瘟疫?你在此处散播谣言,是何居心!” 衙役瞄了一眼他们,不敢再吱声。 沈月溪稳了稳身形, 坚定地说道:“阿耶,你何时出发?我要随你一同去。” 沈南冲瞪着眼睛,“你想也不要想,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带你去的。” 又瞧向沈月溪红了的眼睛, 沈南冲不免轻咳了一声, “阿月,你阿耶是他的将,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你便不同了, 就算他出事了, 你还能改嫁。” “阿耶说的是什么话?!”沈月溪皱紧了眉头, 难得当众反驳沈南冲,“我与他是夫妻,若是当初我阿娘有难, 阿耶你也见死不救吗?” “我与你阿娘两情相悦,你们又不一样, 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嫁他的, ”沈南冲小声嘀咕着, “再说也不是见死不救,你阿耶这不是给河东送药去了吗?你去了也无济于事,给我好好待在汾东。” 沈南冲说什么都不答应带沈月溪去河东,沈月溪失落地从官署里出来,她阿耶说的话,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夫人这是怎么了?”林季白见沈月溪面色苍白地从外回来,便心知肚明。 沈月溪看着眼前老成的少年,忍不住问道:“林管事,我当真这般没用吗?” “怎么会?”林季白些许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夫人于我心里是顶顶好,可是沈太守说了什么话?” 沈月溪虚虚地望着前方许久,沉思了许久,轻轻地开口道:“林管事,我想去河东,你帮我打听一下我阿耶的队伍何时出发?” 或许她阿耶说的没错,她去了河东也无济于事,可是她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裴衍洲,若是他真的生病了,她…… 沈月溪没有明说,林季白却是一下子明了,沈南冲并不想带沈月溪去河东,他盯着沈月溪看了许久,说道:“夫人可要想清楚,我听说就连大将军都染上了瘟疫,你若去了……” “嗯,我想去,你……能帮我吗?”沈月溪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想去河东,明明她最是惜命,也最是害怕生病,可是当听闻裴衍洲生病的时候,她便顾不上旁的…… “好。”林季白一口应下。 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同沈月溪说道:“夫人,沈太守今夜就出发,随行出发的还有几个药铺的大夫,我与其中一个大夫相熟,他愿意让我们扮成随从跟着他一起出发。只是怕要委屈夫人,扮做男子……” 沈月溪没有什么犹豫,直接应下,不过顾忌着她与林季白的男女之别,出发前她又将彩云也带上了。 林季白见到彩云略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他低头笑了一声,失落之中又带着几分庆幸。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4节 沈南冲带着几个大夫与药材连夜从汾东赶往河东,他和沈月溪说着没事,心里的担忧却是沉沉,他是裴衍洲的岳丈,在旁人眼中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裴衍洲要是出了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今裴衍洲染上瘟疫的消息若是传到了张丛行、陆霄与宇文渡这几个人的耳朵里,莫说河东,只怕兖州、青州都岌岌可危。 他满心惆怅,心里暗骂裴衍洲,看着挺壮实一个人怎么就染上瘟疫了,好了便也算了,若真是病死了,他的阿月可怎么办…… 怀揣着心事,沈南冲并未发现那混迹在队伍里的娇小身影,反倒是随行的林大夫走在后头,总觉得旁边那娇小的身影有些眼熟。瞧那笨拙的模样,看着也不像是哪家的学徒,是怎么混进队伍的? 林大夫心中存疑,格外关注着沈月溪,直到出发的第三日夜里,他们就地休息,那个矫情的小个子在地上细细铺了一层棉布躺上去以后,还是翻来覆去扰人入眠,林大夫上去对着那后脑勺便是一巴掌下去。 沈月溪慌地转过身来,便与林大夫正脸对上,她吓得忙低下头去,也不敢开口说话。 “你是哑巴?”林大夫更觉古怪,半眯着眼睛,仔细盯着沈月溪看了半天,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夫……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他忙将“夫人”二字吞了下去。 沈月溪被熟人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林大夫,我亦想去河东看看,你莫要告诉我阿耶。” 她想要报以一笑,奈何想到裴衍洲生死未卜,她有些笑不出来。 林大夫从惊吓里恢复过来,再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沈月溪,倒是为难她跟着他们风餐露宿。 他捋了捋胡子,“来便来了,你如今的医术倒也过得去,得空我再同你说说瘟疫之事。” 林大夫虽是这么说,只是沈南冲日夜兼程,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的休息时间。 沈月溪光是赶路便花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从未徒步走过那么多的路,这才知道原来走路竟是这般的恐怖,好几次她跌倒踉跄,若非彩云及时扶了她一把,她大约是要摔得更狼狈的。 “要么……还是与太守坦白吧?”林季白眼见着她的脸一天比一天苍白,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越来越小,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他似乎不该告诉她河东瘟疫之事…… 沈月溪紧紧咬住发白的嘴唇,如果现在让沈南冲知道自己跟过来了,他必然会派人将她送回去……还未见到裴衍洲,她不甘就此放弃,带着几分倔强地摇摇头,“我还能坚持的。” 小女子的声音细细弱弱,像落在角落里无助的狸奴轻鸣,偏偏眼里是不肯放弃的亮光,林季白盯着她看了许久,没再叫她放弃。 彩云在一旁看着,摸了摸下巴,她虽然也舍不得夫人受苦,可是她觉得林季白看夫人的眼神不大对劲,还是将夫人送到将军身边更适合。 七日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河东。 沈南冲进城时,河东境内并未出现乱象,城内空荡荡的,只有几队将士在城内巡逻。左无问见他来了,忙引他去崔府,如今的裴衍洲便暂居于此。 “大将军怎么样了?”沈南冲迫切地问道。 左无问停顿了一下,略微叹气地摇摇头,“沈太守,还是去屋里说吧。” 沈月溪急得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娇喊道:“我要见郎君!” “阿月?!” “夫人?” 众人见到沈月溪的时候俱是一惊,尤其是沈南冲脸色都青了,他从未想到一向娇生惯养的沈月溪居然会女扮男装跟了一路。 左无问看了沈月溪一眼,再往人群里看去,果然看到了林季白和彩云,他眉头微挑,只对沈月溪说道:“夫人真的要去见主公?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沈月溪穿着一身布衣短衫,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些许污泥,看上去颇为狼狈。 听左无问这般说,沈月溪的内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只是她依旧努力维持着一个夫人应有的仪态,极为端庄地站在那里,不让自己露出胆怯来。 “阿月,你去好生休息,明日阿耶带你回汾东。”沈南冲顾不上自己是领命来河东的,反正大夫与药材都已送到,他的阿月是万万不能留在这里的。 “沈太守、左先生,我要见我的夫君。”沈月溪固执地说道。 沈南冲猛地愣住,随即气便从心底冒了出来,好呀!她为了见裴衍洲那厮,连“阿耶”都不叫了! 左无问慌忙拉住沈南冲,答道:“夫人容我向主公通报一声。” “我要见自己的夫君还要通报吗?”沈月溪彻底板下了脸,她仰起头,尽显一个主公夫人的高傲,即便身上的陋衣也掩不住她的风采。 左无问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他是知晓裴衍洲对沈月溪是如何之特殊,只是……他权衡再三,再看向沈月溪,缓缓说道:“夫人要见主公自然无需通报,只是主公如今将自己一人锁在房内,而夫人舟车劳顿,不如先洗去风尘再去见主公?” 沈月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泥浆,确实是太过于狼狈不堪,要是这般去见裴衍洲……她着实不愿意毁了自己在裴衍洲面前的形象,这才点点头。 简单洗漱过后,沈月溪换了一身干净的女衫,站在镜前她方察觉到自己的面色有多难看,难怪这几日彩云与林季白对着她总是欲言又止,她慌忙拿了一点胭脂抹在面颊上,叫自己的脸色看上去红润些。 沈月溪再仔细理了理发髻,整了整衣襟,这才出了房间跟着领路的兵士往里走去——裴衍洲的房间设在崔府的最里面,外面守着一层又一层的将士。 穿过层层叠叠的守卫,沈月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已经不抱任何侥幸的希望,只能安慰着自己,裴衍洲的身子一向回复得很快,就算染上了瘟疫也未必会死…… 秋风扫过时,面颊是生痛的。 崔府并不比汾东的将军府小,院内的景致错落有致,然而沈月溪却觉得整个崔府逼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在那一方不大的木门前停留了良久,才推开房门朝里走去。 房内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不明亮的秋光从细缝中穿过,落在灰暗的地面上,昏暗不明。 沈月溪见到了床榻上的人盖着被子,背对着她躺着,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郎君。” 无人应答。 “郎君……衍洲……”她急促地又喊了两声,提着裙子小跑上去,她的手才堪堪碰到床上之人。 那人却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个翻转,便将她整个人带到了了床榻上。 刚刚梳好的发髻散成垂下的锦缎铺在锦被上,她被压在温暖的怀抱里,惊慌地睁圆了杏眼,便对上如秋光暧昧的那双眼眸。 眼前的男子面色如常,血气比她还足,哪里像是生病的模样? 第六十五章 裴衍洲的气息浓烈而炙热, 驱散沈月溪身上的寒意,他的手不老实地游走着,可是她却无心于旖旎。 “你……没事?”沈月溪怔怔地看向生龙活虎的裴衍洲,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裴衍洲染上瘟疫只是一场骗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阿月是担心我吗?”裴衍洲以额抵着沈月溪的额, 他特意命沈南冲送药材过来,除了为了让旁人信以为真之外,想的也不过是沈月溪能给他捎一封关怀的家书, 却没有想到沈月溪会亲自跑到他身边。 他眼中的喜悦不加遮掩,抱着沈月溪的力气很大,而落在她面颊上的吻却是极轻。 当吻落下,他才发现沈月溪抹了胭脂, 眸色更深, “阿月是为了见我特意梳妆了?” 沈月溪还是那副愣怔的模样,由着他亲吻了许久, 她忽地落泪,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越落越多, 没一会儿便将身下的罗衾浸湿了一片。 “怎么了?”裴衍洲的指腹落在她殷红的眼尾, 试图阻止泪滴的落下,奈何他不碰还好,他这一碰却是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如同决堤的长河水绵绵不绝, 越流越多。 “遇上了什么事?”裴衍洲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猛地坐起身来, 将沈月溪抱入怀中, “莫哭, 有我在。” 沈月溪抬眸对上裴衍洲那张锋利的俊脸,心中委屈带上了几分气愤,忍不住便是一拳捶在裴衍洲的胸口上。 她的拳头娇而无力,打在裴衍洲身上并没有多少痛感,只是叫他些许愣了一下,垂眸对上沈月溪那一脸的委屈,轻声问道:“阿月是在恼我?” 裴衍洲不问还好些,他这一问,沈月溪只觉得越发委屈,她这一路的苦吃得毫无意义,有些气恼又一拳捶在裴衍洲的胸前,“你怎能骗我!” 心中的种种担忧在此刻全然化作气愤,沈月溪接连好几拳打在裴衍洲的胸前,眼前的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胸膛硬得像块石头,她这一路颠簸本就浑身乏力,几拳下来,裴衍洲没什么事,她倒是气喘吁吁,手掌发痛。 “并不是故意要骗你,”裴衍洲由着沈月溪打了好几拳,才轻握住她泛红的拳头,“阿月你特意从汾东而来,我很开心。” 裴衍洲眸色柔和,望着沈月溪的眼光如这午后的暖阳一般,沈月溪不争气地软了心肠,她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没理他。 裴衍洲无奈地笑了一下,“阿月若是不解气,再打我几拳也无妨。” “我才不打,”沈月溪半红着脸哼道,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地赶路,刚刚又是哭又是打,着实是累得不行,也懒得再同裴衍洲说话,挣扎着便要从他怀里出来,“你放开我,我要回汾东。” 然而这可恶的男子却不愿意放开她,一只手压在她的腰上,便将她给困住。 裴衍洲的手环住沈月溪的腰时,便注意到沈月溪瘦了不少,他微眯着眼眸,指腹在她的细腰上摩挲,“阿月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离去。” 他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果然那张脸被泪水洗涤之后,胭脂退去余下的是没有血色的纸白。裴衍洲的指尖停顿,搂着沈月溪的手紧了许多,略微哑着嗓子道:“阿月是如何来汾东的?” 沈月溪不想理他,奈何他的手抵在她的下巴,她没法再别过头去,而当她那双犹带水雾的眼眸撞上裴衍洲的狼眼时,竟在里面看到了明显的心疼。她只觉得心里的那股情绪更甚,得理之处完全不想饶过裴衍洲,她哼唧了两声,硬气地不搭理他。 裴衍洲对她的小脾气十分纵容,也不急着她回答自己,只是将她裹在怀里。 男子的怀抱很温暖,疲惫的沈月溪半是被迫地倚在他的胸膛前,不知不觉阖上眼眸,没一会儿便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裴衍洲再低头,怀中的女子已经沉沉入睡,在她纤长的睫羽之下是淡淡的青色,他的吻落在她的头旋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 他站起身,为沈月溪脱下靴子,他的动作并不粗鲁,沈月溪的脚仍旧是重重地瑟缩了一下,细微的喊痛声从她的口中逸出。 裴衍洲迅速蹲在沈月溪的脚边,脱掉她的袜子,便见到她嫩滑的脚底如今却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一些已经被磨破,泛着惹眼的红色。 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本以为沈月溪跟着沈南冲过来,这一路上理应被照顾好才是,怎么会脚底伤得如此严重? 裴衍洲寻了一枚长针,细细地为沈月溪挑了脚底还未破的水泡,再为她抹药包扎,他自认是放柔了动作,依旧惊醒了睡得不安稳的沈月溪。 沈月溪这些日子一直睡在野外,如今即便睡在了榻上依旧没什么踏实感,她感到脚底板发痛立刻便慌得猛然睁开眼眸,一下子坐了起来,却见到裴衍洲握着她的脚跟,她羞得便要将脚往回缩。 裴衍洲没让她如愿,掌心磨挫着她的脚跟,“别动。” 他很是认真地为沈月溪裹着绷带,那一双玉足被他细细包裹好。 “……快放开我,脚底脏……”沈月溪面色绯红,于她来说脚底不干净,这般放在裴衍洲身上实在是有失体统。 “哪里脏了?”裴衍洲浑不在意,在包扎好之后,他甚至将她的脚底抵在他的掌心中,低头一吻落在她弓起的脚背之上。 沈月溪轻呼了一声,面上的桃色更甚,又是羞涩又是懊恼地轻捶了裴衍洲一拳,“脏不脏呀,你?” “不脏,阿月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最干净的。”裴衍洲保持着吻她脚背的姿势,微微抬眸,眸光如星火燃入她的心间,这哪里还是外头叫人害怕的冷厉主公? 沈月溪压着心头的悸动,慌忙错开眼神,裴衍洲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叫她不知所措。 “阿月这几日便在屋内好好休息,待事情结束了,我送你回汾东。”裴衍洲凑上前来,霸道地逼着她重新与他对视。 沈月溪恼地又捶了他一下,这人怎是这般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女儿家的羞涩之情。 裴衍洲挨了打,不但不生气,反而低头轻笑,再低头便亲了沈月溪一下,见着她面上的憔悴,到底忍住了久藏的欲,将她拢在怀里,道:“阿月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沈月溪也懒得再做挣扎,由他抱着自己,放下担忧与心慌,她才想起自己入城时的不对劲,“郎君既然没生病,外面那些守卫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裴衍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沈月溪拉了拉他的衣袖,等待着他的下文,本不欲再多说的裴衍洲对上沈月溪催促的眼神,停顿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说道:“前阵子河东暴雨,城内有人发瘟,我有心引张丛行过来,便向外放出我生病的消息。” 他攻下河东时间尚短,人心不稳,这个时候再传出他生病的消息,以张丛行的性子就算不会本人亲自过来,也肯定会派得力大将前来。 沈月溪微微皱眉,心有担忧,却也只是“嗯”了一声,她心知,天下还未一统,这个仗还得继续下去,她不自觉地伸手揽在裴衍洲的脖子上,正经说道:“衍洲,万事小心。”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颇不正经,他本想今日让沈月溪好好休息的,然而当她这般全心全意地依靠着自己时,那一双玉臂贴着他的皮肤,烧起了他心底的火,心底的欲念迅速蔓延。 他终是没能忍住,一个翻转将沈月溪放在被衾之上,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帘帐罗纱落下,错落光影缠绵,是鱼跃入水的翻腾…… 叫水的时候已是入夜,沈月溪彻底没了力气,昏睡之中由着裴衍洲伺候自己。 裴衍洲却是精神更甚,将她安稳放在床上之后,立刻在外间召见了沈南冲与左无问。 “阿月的脚底皆是水泡,岳丈可知是何故?”裴衍洲见到沈南冲时,没了以往的客气,目光冷冽得吓人。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5节 沈南冲愣怔了一下,想起这几日的急行军,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无奈道:“我不让阿月跟过来,可她得知你生了病,竟女扮男装混在队伍里一路行军跟到河东。阿月自小被我娇养,哪走过那么多的路?” “是这样……”这是不是说明沈月溪心中亦有他?裴衍洲脸色温和了一瞬,在左无问与沈南冲再看向他时,都没能藏起眼中的柔情。 只是很快,他又恢复成了冷面郎君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开始布局,他已将圈套做好,只等着鱼儿上钩。 裴衍洲生病的消息传出后,起先各方军阀皆是将信将疑,直到沈南冲连夜赶路将药材送入河东城内,其他人或许仍存疑心,张丛行却是急着想要裴衍洲的命—— 天下大势,除了张丛行之外,势头最盛的便是裴衍洲,而且河东离京都很近,以河东为据点,裴衍洲攻到京都并非难事,故而张丛行比谁都要急躁一些。 张丛行自持已经是帝王身份,压下想要亲征河东的心思,命自己心腹陈北岳领三十万大军围剿裴衍洲。 黑压压的大军一出发,众人皆得了消息,北方的陆霄蠢蠢欲动,亦想从中分一杯羹,反倒是年纪较小的宇文渡颇能沉得住气,始终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陈北岳并不将裴衍洲放在眼里,本来裴衍洲的人马便不如他多,何况河东遭灾又发瘟,裴衍洲自己还得了病,在他看来河东不堪一击。 然而叫陈北岳没有料到的是,他尚未到河东,就在离河东不远的长河峡谷遇到了伏击。三十万人的队伍在通过峡谷时被拉得极长,当两边崖上的巨石砸断了这支漫长的队伍时,走在前方的陈北岳甚至不知道他的后面已是后继无人,直到他遇上了亲自率兵而来的裴衍洲。 未及弱冠的年轻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没给他一句话的余地,长刀横扫,直接砍落人头,三十万的大军还未开始便已成刀下亡魂。 消息传到京都时,张丛行没能忍住,当众吐出了一口鲜血。 第六十六章 裴衍洲在长河峡谷设埋伏是在立冬之夜。 由秋入冬, 长河上的风自西北而来,夹杂着细雨绵绵,是彻骨之寒。 沈月溪这几日在河东, 一直被关在屋内, 便是裴衍洲领兵出战,她也不敢出房间, 生怕坏了他的计划。 虽然裴衍洲出发前曾吩咐沈月溪不必等待,他在天亮之前不会回来,然而夜风吹得庭前草木沙沙, 冷雨拍得窗框潇潇,罗衾冰寒,孤枕难眠。 沈月溪在床上几个翻来覆去之后,索性披衣起床, 点了一盏微灯, 朝外间走去。 因着裴衍洲装病,这大半个月来皆是在屋内处理要务, 故而外间的书桌上摆了不少来各地呈上来的奏疏,还有一些兵书、舆图。 沈月溪坐在那里, 仔细看着裴衍洲的字迹, 男子的字苍劲有力, 自有方遒,全然看不出他识字读书连三年的光景都不到。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描摹过裴衍洲的字迹,又将目光转到摞在一边的兵书上, 第一本便是她曾经翻过的《孙子兵法》,她没什么兴趣地跳过去, 往下又翻了翻,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本《吕氏春秋》。 沈月溪来了点兴致, 抽出那本《吕氏春秋》翻开一页,第一页竟是一张袒胸露臂的仕女图。 她不由一怔,想不明白《吕氏春秋》怎会有如此奔放的描图,好奇之下,她又翻了第二页—— 沈月溪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张粉白的脸涨得通红,手指慌乱地合上书本,心中万分气恼,好你个裴衍洲!看着一本正经的模样,竟拿着《吕氏春秋》的面裹着避火图的芯,还光明正大地摆在书桌之上! 也不知道平时他整日捧在手里的是什么书! 沈月溪在心底暗暗唾弃,只是她到底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嫁妆箱底也压着几本学习闺房之乐的避火图。 脸上火热过后,她不免轻咳了两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门口,又做贼一般地打开那本《吕氏春秋》,里面的避火图倒是比她嫁妆箱里的那几本更大胆新鲜些,看得她颇为震惊,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坐在上面的—— 怪不得裴衍洲提了好几次,让她主动坐在上面,她又羞又恼,却又难忍好奇地看完了全本,看得她的脸越发殷红起来,竟在这初冬寒夜里浑身发热,忍不住推开窗户透气。 窗户轻启时,透窗而来的寒意叫沈月溪瑟缩了一下,又不禁抬头望天,夜半雨歇,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余下几缕云雾缭绕。 凉月似弓,光影婆娑,也不知共处一轮弯月下的裴衍洲如今在何处…… 她忽地想起,前世那些关于裴衍洲的传说,传说中的叛军首领杀人如麻,冷血无情,以至于她初见裴衍洲时吓得瑟瑟发抖,可今生在一起久了,她似乎再难想起那时的害怕了—— 裴衍洲的刀很快,杀人也确实不眨眼,可她却知道,若是他的刀不够快,那么倒下去的人便会是他,是这一方的百姓。而那在他人面前冷得像冬日石头的男子同她在一起时,却会为她煮长寿面、刻玉佩,还会亲她的脚背…… 沈月溪好不容降下去的火热又蹿了上来,烧得她一张脸蛋红如枫叶。她轻拍了一下面颊,再望向漆黑之中的独明,双手合十,对月祈祷,只愿苍天保佑,裴衍洲能平安无事归来…… 也不知是不是吹了夜风,第二日醒来时,沈月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是心里惦记着裴衍洲,她还是硬撑着身子起来。 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声响,她连簪子都没簪,慌忙拉开房门,还未看清便急急问道:“可是有前方消息了?” 再定神一看,却是那冷面郎君一身萧杀地站在庭院之中。他穿着一贯的玄鳞甲,右手放在腰间的长刀刀柄之上,在抬眸望来的一瞬神色冷冽,却又在目光交融时,寒冰转瞬退去,浅色的狼眼里有了春日的暖意。 “阿月,我回来了。”裴衍洲率先走上前,单手扶住沈月溪微微前倾的身子。 玄色的盔甲在冬日的萧瑟里寒气逼人,沈月溪那颗悬着的心却终于有了着落,她顾不得裴衍洲身上犹带的血腥味,主动环住了他的腰。 裴衍洲有些惊喜于她难得的主动,只是在对上她雾气蒙蒙的眼眸与绯红的脸颊时,便发觉不对劲,慌忙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掌心下传来的温度有些烫手。 他一个弯腰,便将沈月溪抱起,把她抱到床上,转身就要为她去请大夫。 “衍洲,别走。”沈月溪扯住他的刀柄,并不让他离去。 裴衍洲低头看向那躺在床上的女子,清雅的面庞因着发热而染上了不寻常的红,透出几分以往没有的艳丽,杏眼湿漉漉地看着他,带着迷蒙的魅惑。 他颇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手中的护甲覆在她的额上,为她降下额头的高温,“我去请大夫。” 沈月溪却是摇了摇头,“我自己便懂医术,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风寒。” “还是叫大夫来看看。”裴衍洲颇为担忧,河东刚发过瘟,虽然已压下去,可难免城中还有遗落的病气,事关沈月溪,他不愿意冒半点风险。 “真的无事,是夜里吹了冷风才会这般,”沈月溪可怜兮兮地瞧向他,温热的葇荑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你脱了盔甲,到床上陪我,可好?” 裴衍洲本就难以拒绝沈月溪,尤其是当她眼含氤氲,声音绵绵地撒着娇,他更是拿她没辙了。 轻叹了一生气,他无奈地点点头,脱去了最外层坚硬的盔甲,和着中衣躺在沈月溪的边上,“阿月好好休息,睡一觉便没事了。” 沈月溪明明头痛体热,昏沉难受,却了无睡意,她盯着半侧着身子的裴衍洲,纤细的手指落在他的额前,沿着他高挺的鼻梁顺势而下,又落在他的薄唇之上,整个身子跟着向前凑了凑,热气喷在他微凉的脸颊上,似乎下一秒便要吻上他的唇。 裴衍洲满心期待,便听到烧得有些糊涂的女子突然问道:“郎君平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他顿了一下,“一些无趣的兵书与史书罢了。” 沈月溪轻哼了一声,脑子糊涂得有些不听使唤,她将一整个身子都压在他上身,拿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在他的肩膀上磨蹭着,委屈地说道:“你都不与我说实话。” “我怎不与你说实话了?”裴衍洲哂笑了一下,将沈月溪整个人提了上来,与自己鼻尖相对,气息交融。 沈月溪懵懵地对上他那双蕴含着笑意的眼眸,男子的容貌早已没了昔日少年的稚嫩,她有些怀念他脸上的那对梨涡,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面颊。 裴衍洲盯着她眼中的期盼,想起她对梨涡的偏好,抓住她的手指,淡淡笑开,将她的手指放在面颊的梨涡上,“阿月想要的我必会给。” 她的手指点了点男子的脸,“郎君笑起来很好看,应当多笑笑。” 裴衍洲将她的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含咬着,他生性倔强,小时候被打得最多的时候也不愿意笑脸迎人,再后来他领兵打仗便更不会笑了,可是她若喜欢,他愿在她面前多展笑颜。 沈月溪盯着他看了半天,想要看清楚眼前的男子是不是对她真的有无限纵容,那双有些红肿的眼眸似乎终于累得要阖上,却又突然睁开,她嗡嗡说道:“我好生难受……” 裴衍洲将她拥入怀中,结实的手臂枕在她的头下,“快些睡。”待她睡着了,他再去寻大夫。 沈月溪眨了眨眼眸,明明在前世时,她受过的蚀骨之痛胜过现在千万倍,那时的她为了贵女的体面可以忍下全部的痛楚,而现在她在裴衍洲面前,却不想再为了所谓的得体而强忍下去。 她肆无忌惮地在裴衍洲的怀中拱了拱,直白地问道:“郎君,你那本《吕氏春秋》……” 裴衍洲浑身僵了一下,倒没有想到沈月溪会看到那本书,他冷白的面上也闪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红,但他的内里到底是一个曾经做过帝王的成熟男子,只是轻咳了一声,道:“阴阳和谐亦是用兵之道,阿月现在生病了,休息要紧,那些无关紧要……” “我是你的兵不成?”沈月溪却不愿意放过他,恶声反问。 只是她如今无力,气息短促,反像娇吟一般,叫裴衍洲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低沉说道:“不,阿月是我最想攻下的城池。”她是他两世所求唯一人,是他想要攻下又想要高高捧起之人。 沈月溪将玉臂横在他劲瘦的腰上,俯在他的耳边轻语:“那你那本《吕氏春秋》中所提及,发高热时一番云雨更有滋味,还能去病,是真是假?” 裴衍洲喉结猛地滚动,低头凝视怀中女子,就见她面颊酡红,体香幽兰,艳唇湿泽,如雨后最艳的芍药,只等君来采撷。 “阿月要试吗?”他暗哑地问道。 沈月溪一双杏眸含雾,头痛脑昏,脑子不听使唤,便也身子也不愿再被束着,想要做些出格的事,叫自己爽利一番。 她主动拉过裴衍洲,娇滴滴地说道:“衍洲,出了汗,我的风寒是不是便好了……” 沈月溪的话语未全部落尽,余声已被含入裴衍洲的口中,病得有几分糊涂的女子比平日里还要诱人一些,冷硬如他亦是溃不成军,全军覆没…… 冬日苦短,沈月溪出了一身大汗后,一觉便睡到第二日清晨,再醒时,当真如书中所说,神清气爽,高烧已退。 “阿月不再睡一会儿?”裴衍洲听到身边动静,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眼睛微睁。 沈月溪看向他,冷白的脸上竟然有了一抹不寻常的红,她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想到她不发热了,裴衍洲却发了烧。 “郎君,你被我传了风寒……”沈月溪满心抱歉,显是她将病气过到了裴衍洲身上。 裴衍洲转眸看向已经神色清明的沈月溪,淡笑了一声,“昨日那法子倒是有效。” 沈月溪想起昨日的荒唐,满脸通红,啜啜不知言语,又半遮半掩地看向裴衍洲。 裴衍洲喉结微动,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大掌比平日里还要热些,“阿月好了便好,我今日军中有事,改日再陪阿月研究那本《吕氏春秋》。” “谁要陪你研究那东西!”沈月溪被他看破了心事,整张脸更红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道:“我并非是想要用昨日的法子,只是你有些发热,我去给你抓些药……” 她急急忙忙起床,又看向因发热而染红了脸的男子,他高长的身子倚在床柱上,冷厉的眼眸多了一层水雾,素来的坚硬里也有了一丝柔弱,叫人心疼。 沈月溪担忧地问道:“郎君今日还要去军中吗?” 裴衍洲又是一笑,“我若是再不去军中,只怕军中要流言四起了。” 明明他的笑容极浅,沈月溪硬是看出了几分不同,红着脸低下头去。 裴衍洲站起身,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没什么大碍,阿月不必担心,过几日我带你回汾东。”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回汾东前,先去一趟洛阳。” 第六十七章 刚灭了张丛行的三十万大军, 裴衍洲着实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只是他发着热,沈月溪多少有些不放心, 犹豫再三, 还是煎了一碗退烧药,特意送到军中。 沈月溪提着食盒出门的时候, 便见到一副小厮装扮的林季白正在门前扫落叶,少年瘦弱的身姿在萧瑟的冬风里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林管事怎在这里扫地?” 林季白落寞而笑, 道:“沈太守责备我带夫人来河东,是我考虑不周,贸然将您带来……” “是我要来的,不是你的错, ”沈月溪皱了皱眉头, 认真地思忖了一下,“你同我一起去军中吧。” 林季白眼中绽放出光芒, 忙点头,殷勤地要去接沈月溪手中的食盒, “夫人, 是要给大将军送吃的吗?” “我自己拿着便是。”沈月溪停顿了一下, 只淡淡笑了一下,没将食盒递出去,怕被旁人知晓裴衍洲生病之事。 裴衍洲听人来报沈月溪过来时, 脸上闪过喜色,但是见她身后跟着林季白, 当即目光一敛, 神情冷得似要结冰的长河。 “林三郎何时来的河东?”他顺手接过沈月溪手中的食盒, 状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沈月溪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裴衍洲,并未往心里去,“这一次多亏了他,我才能来河东见到郎君。”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6节 “多亏了他给你出女扮男装的主意?”裴衍洲轻嗤了一声。 沈月溪脸微微红了一下,小声道:“那是阿耶不许我来,才想出的法子。而且我扮了那么多日男子,与大家一起同吃同住都没人认出我是女子。” 回想起来,沈月溪竟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裴衍洲看向不解风情的沈月溪,倒有几分想念那病得糊涂的沈月溪,至少那样的沈月溪满心满眼都是他,而现在…… 他独自气闷地将醋意压在心底,将她拉进主将营帐,打开食盒,才发现送的是苦药。 见营帐里唯有他们二人,沈月溪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下的温度已是正常,她放心了不少。 “郎君快吃药。”她笑着催促,似乎满怀期待裴衍洲喝苦药。 裴衍洲看着她眼底的那一点小幼稚,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却是面不改色地拿起苦药一饮而尽。 待他放下药碗的一瞬间,女子的手按在了他的唇上,一颗甜中带酸的杏肉脯塞入了他的嘴中。 那是沈月溪爱吃的杏肉脯,裴衍洲愣了一息,前世他也曾喂她吃过,他于吃食上从不在意,但是当这酸酸甜甜入口时,他的瞳仁跟着瑟缩了一下,猛地看向那笑语晏晏的女子。 沈月溪弯眉笑开,笑如这杏肉脯一般甜,“这样便不苦了。” 裴衍洲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想问她可还记得前世自己亦曾这般喂过她,只是他重生而来的秘密终究埋在他一人的心底,他也不准备叫沈月溪知道。 他盯着沈月溪的笑容看了许久,看得她生了几分不自在,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她记得他前世还会随身携带这个杏肉脯,以为他也是喜欢的。 “喜欢。”裴衍洲没有否认,她喜欢的他自是喜欢,只除了一些人……“那个林三郎,阿月觉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他二兄?” “是挺像的,”沈月溪不及深思便随口应了,应完之后,她才察觉到裴衍洲的眼眸似乎暗了两分,再回想他方才的话好像有那么几分酸味? 她试探地说道:“还未同郎君说,林三郎不愿去官署做事,我便留他在将军府做了管事。” 果然裴衍洲眼中的阴霾更深,唇角猛然下挂,比起平日的面无表情还要冷峻一些,“他一个年轻郎君在将军府做管事怕是不妥当。” 声音还比平日大了一些,语气不善得连沈月溪都无法忽视了。 沈月溪不由扑哧一笑,道:“郎君放心,林三郎做事极为妥帖,你不在汾东的这一个月,他将将军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在裴衍洲的脸色进一步难看之前,她轻轻拉住裴衍洲的袖口,“不过郎君说得对,他一个年轻郎君在将军府做管事并不妥当,只是他亦不愿意留在汾东官署,不若让他跟着左先生?” 裴衍洲冷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阿月倒是对他的事颇为上心。” 沈月溪一手遮嘴轻笑,兴致盎然地瞧着裴衍洲,她竟不知道像裴衍洲这样的男子也会吃醋,她心中觉得开心,又不想他再误会,解释道:“只是觉得他算是人才,想为郎君留住他,郎君会不会怪我多事?” “不会。”裴衍洲挂下的嘴角平了不少,低头看向沈月溪拉着自己衣服的手,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的大掌之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就让他跟着左先生吧。” 林季白在营帐外等了许久,没能等到沈月溪,只等到了左无问主动来寻他,他见到左无问时,也只是愣了一瞬,立刻恢复如常地行了一礼。 “你是明白人,应知道我来寻你所谓何事。”左无问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一位新下属。 “知道。”林季白心里有数,也不知道是遗憾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他早已知道自己不会一直留在将军府做管事,大体是那一份少年气性,总想考验她与裴衍洲之间的感情。 “嗯,往后你便跟着我做事。”左无问温和地说着,并不急着给新下属下马威,等到林季白挺直了背,他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放下了吗?” 林季白浑身一僵,年轻的眼眸漏出了些许情绪,可很快地,他眼眸清明笑道:“左先生若是问我与姚潜之间的血海深仇,那必然是放不下,我同他总是要死一个的。” 放下了吗?他同沈月溪既无缘又无分,他也不曾进入她的眼,从未拿起过,谈何放下? 就像这次,沈月溪为裴衍洲不惧瘟疫不畏艰途,纵然当初裴衍洲使了手段才娶到沈月溪,可如今她对他亦有情,他本以为如此一来,他便该放下。然而为何午夜梦回,他还是会见到那个将画卷赠予自己的女子…… 林季白闭了闭眼,藏起了所有的情思与不甘,少年慕艾,情起莫名,只要往后时岁长了便也该淡了,没什么放不下的…… 左无问笑了笑,“果然是个明白人。” 裴衍洲送沈月溪出军营时,没再见到林季白,夫妻二人也默契地不再提他,而裴衍洲军中还有事,便唤来崔瑛送她回去。 沈月溪见到神采奕奕的崔瑛,笑着道:“还未恭喜崔娘子大仇得报。” 崔瑛笑得爽朗,曾经悬于眉宇间的愁云散掉,更显张扬与明媚,“多谢夫人,我这几日无事,可陪着夫人。只可惜河东刚发过瘟,还是不宜在外走动,要不然我也能带夫人见识这河东的美食美景。” “三娘,你可是要与夫人一同回城?我送你们回去。”两人正说着,陈无悔却是策马而来,急匆匆地跑到崔瑛的面前。 崔瑛见到满头大汗的陈无悔颇有些不自然地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是送夫人回去,你跟过来干什么?” “同你一起护送夫人。”陈无悔憨憨地笑着。 沈月溪便是再迟钝,亦能瞧出二人之间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竟是四下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左无问的背影,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崔瑛似乎也看到了左无问晃过去的影子,她只迟疑了一息,便笑着对陈无悔说道:“也好,你同我一起吧。” 沈月溪再看向崔瑛,复看向陈无悔,面容有几分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直到崔瑛将她送回崔府。 她听着陈无悔与崔瑛来来往往的交谈,注意到了他脖颈上的红巾,不禁好奇问道:“陈将军怎么佩戴了红巾?” “这是三娘给我的,我觉得好看便每日戴着。”陈无悔兴冲冲地答道。 “夫人莫要误会,是那日大家见大将军戴了红巾,这才跟风每人都佩了一条红巾。”崔瑛连忙解释,只是脸上的红晕看着可疑。 沈月溪停了一下,想起裴衍洲身上红巾的由来,也跟着面色发红,“这、这样吗?” 她散去脸上的热,再看向并肩离去的一男一女,又想起曾与崔瑛有婚约的左无问,心里起了好奇心,可惜她前世遇到崔瑛时已是病入膏肓,要不然还能知道她究竟嫁于何人…… 夜里,裴衍洲回来时,沈月溪便向他要回那条自己曾戴在他脖子上的红巾。 冷面郎君却是耍着无赖道:“阿月既给我戴了便是我的,不可收回。” “那是我的,郎君戴着,我怕你被人笑话。”沈月溪拉着他的衣角,柔柔地撒着娇。 一贯吃她这一套的裴衍洲这一次却是坚决,“军中之人见了都说好看,如今每一个裴家军都有一条红巾,何况何人敢笑话我?夫人尽管放心。” 沈月溪总觉得裴衍洲的“夫人”二字带着揶揄之意,她哼唧了一声,再看向那面色柔和了不少的男子,越发大胆地要挠他痒痒,只是她哪里是裴衍洲的对手。 待到夜色漫漫,便只剩她戚戚然的讨饶与呜呜咽咽的娇吟了…… 迷迷糊糊之中,沈月溪听到裴衍洲说道:“阿月,明日我们去洛阳。” 沈月溪不知他去洛阳为何事,只是裴衍洲在她身边时,她莫名心安,在朦胧睡意中点头应好。 第二日,等她彻底清醒时,沈月溪已坐在前往洛阳的马车之上。 豫州洛阳以文人墨客与牡丹花闻名天下,只可惜现在是冬日,难见艳冠天下的牡丹花。 裴衍洲带着沈月溪却没有往洛阳城去,而是走了山间小路,马车停在了一座道观前面,道观门前未挂匾额,只有两个道童守着。 其中一个道童说道:“可是裴信士?师父说今生最好还是不见,还请您回去。” 第六十八章 裴衍洲远道而来, 并不是他们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他客气地行了一礼,“还请通报紫阳道长, 汾东裴衍洲前来拜见。” 两个道童互看了一眼, 为难地说道:“师父不会见你的。” 沈月溪掀开马车前的挂帘,便看到裴衍洲冷冷地站在那里, 手扶在刀柄上,虽然不说话,却是气势逼人, 两个小道童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她颇有些看不过去地喊道:“郎君,这位道长既然不愿意相见,便不勉强了……” 裴衍洲回眸对上沈月溪温柔的眉眼,手在刀柄上摩挲了数下, 向两个道童问道:“紫阳道长可还有说其他什么?” 其中一个道童壮着胆子说道:“师父说, 您已得偿所愿,至于往后是生是死, 端看裴信士的造化。” 裴衍洲点了点头,而沈月溪却是一愣, 什么叫做生死看造化, 她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 蓦然看向波澜不惊的裴衍洲,似乎在他的眼眸中看出点端倪。 “回去吧。”裴衍洲神色如水,反而不再执着于见紫阳道长一面, 调转了马车头便要往回走。 沈月溪极为担忧地拉住了他的手,小声问道:“要么还是见见这位紫阳道长。”他的话让她觉得难以心安。 裴衍洲冲她安抚一笑, “不见也无妨……”他已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哪来的马车堵着大门口?”一个晃悠悠的中年男子从远处走来, 见到裴衍洲时微微愣了一下, 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再转头看向沈月溪,又觉得她亦有几分眼熟,但是这两人不该是这样的命……他不由呆滞住。 沈月溪见到来人,也呆愣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唤道:“王半仙?” 那个中年男子正是曾经为沈月溪算过命的王半仙,他与三年前的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打量的目光在沈月溪与裴衍洲之间反复来回。 “师叔,您回来了?”道童连忙将王半仙拉到一边,小声地对他说道,“师父说这两位是贵客,不可见亦不可得罪。” 沈月溪又是一愣,她没有想到这个王半仙是紫阳道长的师弟,亦小声地问裴衍洲:“你不是说他是骗子吗?” 裴衍洲淡淡“嗯”了一声,他多少猜到王半仙同紫阳道长有些关系,在无名道观见到王半仙也并无半点惊讶,甚至没有被戳穿谎话的心虚。 王半仙难以置信地瞪着两人,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是三年的时间为何命格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半仙的话是何意思?”沈月溪的心骤然一揪,慌忙从马车上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在王半仙的面前。 裴衍洲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如刀地直视着王半仙,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逼得王半仙朝后退了半步,明明他身上的龙气不及当年旺盛,身上的气势却是惊人。 王半仙目光落在裴衍洲握在刀柄的手上,那只手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他多说一句,那手便会拔刀相向。 他与裴衍洲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生怕裴衍洲真的把刀□□,他能看出来眼前的男子是真的见过血! 王半仙连忙对沈月溪说道:“没什么!夫人的生死劫已过,以后爱去哪去哪,既然我师兄都不宜见你们,那我也不宜见你们!” 王半仙逃命似的往道观里蹿了进去,沈月溪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裴衍洲一把拉进了怀里。 裴衍洲若无其事将还在挣扎的沈月溪抱到马车上,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郎君,你知道道长们所说的生死造化,你……知道吗?”沈月溪踌躇难安,紧紧地拉住坐在前端的裴衍洲。 裴衍洲安抚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他冷厉的眼眸平和而包容,低沉说道:“你也听到了另一句话,我已得偿所愿,是好事。” 好事吗?沈月溪怔怔地坐回了马车。 山路崎岖,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马车走得平整,下山时却是十分颠簸。 沈月溪被凹凸不平的道路颠簸得难受,道童与王半仙的话在脑海里却是挥之不去,不论王半仙的那句“生死劫已过”还是裴衍洲的安抚都难以叫她心定下来。 她心慌得难受。 马车停留在了洛阳城里。 他们一时还回不了汾东,一是之前洛阳太守之位一直悬空,裴衍洲需得处理,二是等从河东回归的大军。 沈月溪被裴衍洲安排在了洛阳的一处府邸,不算大,胜在闹中取静,格外雅致。崔瑛领了命,先于大军到了洛阳,为的是保护沈月溪,洛阳城看着太平,却未必太平,尤其是裴衍洲要在此大刀阔斧地革新。 崔瑛见到沈月溪忧心忡忡的模样,以为她在担心洛阳形势,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一切尽在主公的掌握之中,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夫人,汾东虽是主公与夫人的故土,可到底不如洛阳是个大城。” 汾东在兖州是大城,但是在洛阳面前却算不得什么,齐朝当初定都便是在京都与洛阳之间犹豫。 沈月溪抬眸看向崔瑛,英武的女将说得诚恳,她略微垂眸便懂得崔瑛的意思,“你是要我劝说郎君将将军府迁到洛阳?只是我一个后宅女子,这样的大事怕是左右不了郎君。”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7节 没过几日,左无问单独来寻沈月溪。 沈月溪见到左无问时,还觉得奇怪,却没有想到左无问说了与崔瑛一样的话。 比起崔瑛来,左无问说得更加清晰明了:“夫人,主公志在天下,便不该拘于汾东。如今四家争天下,张丛行虽占了京都,但是洛阳却并不比京都差。洛阳是中原之中,易守难攻,粮仓充裕,水陆交通发达,往来贸易不断,将军府若在洛阳,进可攻退可守。” “先生这话,当与郎君说。”沈月溪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左无问也会来与她说这事。 “某曾与主公说过,但是主公执意留在汾东,”左无问坦白言道,“这些日子某跟着主公谋事,知主公并非故步自封之人,还望夫人能出面相劝。” “我劝……不会适得其反吗?”沈月溪有些担忧地问道,天下男子大多不爱妻子过问他们的大业,推荐人才便也算了,可迁徙将军府影响着整个局势,这样的大事她怕自己贸然开口,会破坏了现在与裴衍洲之间的融洽。 “不会,旁人说的话主公或许不会听,但是夫人若开了口……”左无问笑了一下,“夫人若开了口,将军必会采纳。” 左无问思忖了一下,还是道:“恕某直言,主公留在汾东多是为夫人着想,主公最是看重夫人。” 在他走后,沈月溪一直坐在那思量,连裴衍洲何时回来的也不知晓。 “下人说你晚膳都没用,阿月可是身子不舒服?”裴衍洲走进厢房时,屋内一片漆黑,并未点灯。 他拧着眉头将灯点起,还在沉思的女子依旧倚在窗台之上,虚虚地凝望着如墨的天穹。 裴衍洲从身后抱住沈月溪,入冬后沈月溪穿得多,只是手温还是不及裴衍洲。 她回神抬眸看向下巴抵在自己头旋的男子,即便是从下而上看,裴衍洲的面部线条依旧硬得不近人情。 沈月溪又将目光转到了天上的明月上,洛阳的月与故乡的月并无区别,同样的辉芒洒在她与裴衍洲的身上。 “郎君为何要将将军府设在汾东?”沈月溪轻轻地问道。 “可是有人同阿月说什么了?”裴衍洲的声音本就冷,此刻微微沉下便如这冬夜一般叫人起了寒颤。 沈月溪知道他聪慧,却不想她才起了个头,他便猜到了所有,略微懊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转身正对着他。 “是有人与我说了一些话,可我细细思量之后,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方来与你说道……”沈月溪紧抿着唇,对上裴衍洲深沉的眼眸,便泄了气地低下头去,“郎君若是不喜,我便不提了……” “没有不喜,”裴衍洲双手捧起她的脸,叫她再看向他蓄了明光的眸色,“阿月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 于他而言,京都也好,汾东也好,只要有她在便是好的。 沈月溪滞了一下,想起了左无问的话,再看向裴衍洲的时候,忍不住多了几分试探,“我没有委曲求全,也与旁人无关,我……想留在洛阳……若是夫君觉得不妥……” 裴衍洲盯着眼光闪烁的沈月溪,忽地笑了一下,“那么阿月是喜欢洛阳还是京都?” “我……”沈月溪垂下眼帘,前世的十年于她已是泡影,到如今她竟记不起曾经的京都是什么模样,“未曾去过京都……” “嗯,待往后带阿月去京都看看。”裴衍洲又是轻笑了一声,他将她抱入怀中,同她一道望向天上的明月,“阿月想留下,那就把将军府迁过来。” 沈月溪没有想到裴衍洲就这么轻易地应下了,她再次转身正对上裴衍洲,不禁壮起胆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榻上的裴衍洲,小声说道:“你给我笑一个?” 裴衍洲仰起头,那双浅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如荧惑之辉,不再冰冷,竟真的如她所愿,缓缓笑开,现出那双梨涡。 沈月溪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她搂着裴衍洲的脖子,低头亲了一下那陷进去的梨涡。 裴衍洲倏地睁大了眼,大手往上揽住沈月溪的肩膀,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怀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已被他压在榻上。 待到裴衍洲俯身而下时,沈月溪愈发主动地搭上他的肩膀,娇声问道:“衍洲,你得偿所愿了何事?” 裴衍洲微微抬起头,瞧向强装镇定的沈月溪,笑意更浓,“阿月竟也懂得用美人计了。” “我的得偿所愿,便是阿月。”他强劲的身子突地下沉,无法忽略的炙热全然笼罩住沈月溪,叫她惊呼出声,再顾不上自己想要寻求的答案。 月光从未关阖的窗倾泻而入,照开男子强势的眉眼,而窗外的风声与远处的人声在她的耳边时有时无,沈月溪心跳如林间小鹿,分不清是为了哪个而心悸不已。 她紧张地压着声音:“窗还未关……” 在此刻格外显得可恶的男子,却是如抱小儿一般地将她抱起,哄着她道:“阿月自己来。” 沈月溪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在他的一个颠簸下,紧紧搂住了他,哪还敢伸手去关窗,只能娇娇地喊着他的名:“衍洲……” 后来的窗究竟是何时关的,沈月溪便不记得了,她也着实不愿意去多想,凌乱交缠之下那扇窗有没有关。 一连好几日,她都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旁人,直到裴衍洲带她前去新的将军府—— 裴衍洲的大军已经到了洛阳,而这一次来了便不走了。 第六十九章 新的将军府很快便在洛阳修葺而成。 裴衍洲带着沈月溪入住新将军府时, 已是岁聿云暮。 北有陆霄,南有宇文渡,西边是张丛行, 裴衍洲的手下每日都在为先行哪一步而争吵, 他自己却是古井不波,并没有出征之意。 左无问来问时, 裴衍洲只轻飘飘地答道:“年后再定。” 左无问点点头,这一年征战频繁,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而沈月溪与裴衍洲成亲两年有余, 也终于能与他在一起共迎新元,只可惜沈南冲回了汾东,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过年。 这一年的岁末,裴衍洲穿了沈月溪为他做的那件雾山紫的长袍, 宴请手下的一众文武官, 他外面披了玄色的大氅,倒是看不出内里的宽大, 只是脱去大氅时,长袍的过于宽大颇有些明显。便是裴衍洲束紧了腰带, 背后不平的褶子还是太过引人瞩目, 好在裴衍洲积威已久, 无人敢当着他的面提及衣服不合身之事。 沈月溪羞红着脸,她没有想到裴衍洲真的会把这件衣袍穿出来,这会儿底下宾客满堂, 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待到众人散尽,她才拉着他, 小声说道:“你怎穿了这一身?也不怕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裴衍洲牵住她的手, 走在灯笼摇曳的廊下。 洛阳的冬倒比汾东的冬暖一些, 未见风霜,星光稀疏,忽地远处传来“乓乓”的烟火声,比星光还绚烂的烟火冲上天去,像在黑色的幕布上染出了沤珠槿艳。 沈月溪抬眸凝望向身边的男子,杏眸如月勾,笑道:“衍洲,新岁安康。” 裴衍洲俯身,在烟花明光下,吻住了她的唇。 过了许久,他方松开沈月溪,修长的手指落在她微肿的红唇上,却是难得轻叹了一声,“时光易逝。” 在沈月溪发出疑惑之前,他将沈月溪压在了自己的胸前,不叫她看到他眼中的暗光。 沈月溪被迫贴着他的胸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裴衍洲此刻的心跳比以往快一些,她亦跟着心跳加速。 那种莫名的不安又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回抱住他,柔声求证着:“衍洲,我们都会好好的,对吗?” 裴衍洲抱着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忽地一笑,他将她打横抱起,大阔步地朝着厢房走去。 夜色朦胧,寒风萧瑟,沈月溪缩在他的怀里,不真切地听到了一句话:“阿月放心,此生我必保你安康平顺。”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裴衍洲没休息几日,京都传出了张丛行被杀的消息。 张丛行被裴衍洲一口气灭了三十万大军,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再集结三十万人南下征讨裴衍洲,然而其麾下郑潇恒却突发兵变,斩杀了张丛行。 郑潇恒杀了张丛行之后,急着称帝,甚至向匈奴借兵十万,打算先去攻打更近一些的冀州。冀州的陆霄似乎忘记了他命人假扮水匪,偷袭兖州商队的事情,向裴衍洲发来了结盟信,信中说郑潇恒勾结匈奴,人人得而诛之,愿让裴衍洲冀南二城,与他联盟对付郑潇恒。 为了陆霄的这一封信,裴衍洲底下的人又是吵翻了天。 裴衍洲待他们争吵过后,方不冷不热地问道:“左先生,明日是正月初十,各地的太守可都来了?” 裴衍洲占了长河流域的大部分,仍旧自称为镇东大将军,然而他手中的十八城却已俨然自成一国,各城的太守于正月休沐过后便前来洛阳述职。 “是,都到了。”左无问淡定地答道。 裴衍洲点点头,避开了结盟之事,说道:“先听听各地太守怎么说。” 底下的文臣武将还想说什么,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打住,便离去了,众人摸不透他的意思。 林季白忍不住问左无问:“左先生,主公是不想同冀州陆霄结盟吗?” 左无问笑眯眯地说道:“三郎,你还需再沉稳些。”这样的揣测放在肚子里便好,不当问出来。 林季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裴衍洲到后院的时候,远远地便听到沈月溪同沈南冲的聊天声,他走上前客气行礼,“岳丈来了。” “今日议事怎结束得这般早?”沈月溪看到裴衍洲还略有些吃惊,忙站起身,上前迎他。 裴衍洲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与她一起又坐到沈南冲的面前,他的目光自沈南冲身上慢慢移到了跟随而来的周伯身上。 从沈月溪觉得周伯有问题开始,裴衍洲便派了暗探跟在周伯的身后,也不知是这位周伯真的没有问题,还是他做事过于谨慎,除了在姚仲青的事上他有所纰漏之外,便再无其他可疑之处能觅到。 周伯见到裴衍洲,也未见怯色,一如往常般笑得和蔼可亲:“大将军。”仿佛裴衍洲还是从前沈府的义子一般。 “周伯也来了。”裴衍洲应了一声,未见半点异色。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块好玉,娘子最是喜欢玉,我便给你带过来了。”周伯笑呵呵地捧上一个盒子。 沈月溪的面色便没有几个男子自然,她略微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接过周伯手中的盒子,当着几人的面打开,见到那一块玉时,却是猛然愣住。 “怎么了?”裴衍洲不懂玉但懂她,立刻察觉了她眼中的震惊。 沈月溪慌忙关上盒子,硬是挤出笑容:“确实是块好玉,周伯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从一个冀州商人手中买到的,据说这块玉产自西域。”周伯答道。 沈月溪紧紧地握着盒子,又看向周伯,那张平凡的脸上未见半点异常,当真是她过于敏感吗? 沈南冲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离去,沈月溪忙叫道:“阿耶既然来了,不若就在将军府住下?” 沈南冲余光瞄了周伯一眼,道:“我此次来,是作为汾东太守来述职的,还是住在馆驿为好。” 等到沈南冲走了,沈月溪这才又打开盒子,愣愣地盯着这块玉看了半日,她没有想到今生还会再见到这块玉。 “这块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裴衍洲直截了当地问道。 沈月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块玉前世到她手上时,是作为沈南冲的私印。 前世,沈南冲在见她最后一面时,将随身携带的私印交给了她,那一方私印便是用这块玉雕刻而成。而现在,这块玉还未经雕刻便直接到了她手上。 若前世这块玉也是周伯买的,变成沈南冲的私印倒也并不稀奇,自她出嫁之后,沈南冲所有的用度都是周伯打点。可现在,这块玉却被转到了她的手上,是巧合吗? 沈月溪有满腹的疑问,可是这些疑问都不能同裴衍洲说,只因涉及到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前世…… 裴衍洲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从她手中拿过了那个盒子,“阿月若是觉得不妥,我再叫懂行的人看看这块玉。” “衍洲……”沈月溪拉着他的衣角,寻思了许久,迟疑地问道,“我从前听说书先生提及,会有恶鬼依附在玉石上作恶,懂行的可以看出这种事吗?” “阿月为何会这么问?”裴衍洲停下了动作,转身正视着沈月溪,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块玉沈月溪应当是前世见过,故而她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提及,“阿月在哪里见过这块玉?或是曾梦到过什么?” 沈月溪犹豫了半日,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最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曾经在梦里见过这块玉,它……本该成为我阿耶的私印……”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衍洲,这样的说辞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裴衍洲会不会觉得她荒唐而奇怪,或是觉得自己有什么事隐瞒着他? 裴衍洲陡然半眯起了眼眸,他想起前世之事,沈月溪到死怀里都揣着沈南冲的私印,是这块玉所制? 他的手指在盒子上轻敲了几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只匆匆同沈月溪说了一声,便急急朝外走去。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8节 裴衍洲离去之后,一连三日,沈月溪都没能再见到他,心中愈发担心。 还是喜枝见到沈月溪眼底的青色,忙安抚她:“娘子,我听彩云说,这几日大将军是在召见各地的太守,才没空来后院。” 沈月溪的心思还在那块玉上,好半天都没有搭理喜枝。 喜枝拧着眉头,误以为沈月溪是担忧裴衍洲在外有了别的女子,连忙又说道:“娘子且放心,这几日是有不少太守带着自家小娘子过来见大将军的,但是大将军连看都不看那些小娘子!” 沈月溪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说漏了嘴的喜枝,“很多小娘子?” “没……也没很多……”喜枝慌忙否认,想了想又气不过地说道,“那些小娘子都是好人家的娘子,却非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凑到大将军面前,也不想想大将军早娶了娘子了!” 沈月溪愣了一下,慢慢转头凝望向窗外,。 春已过但并不见春意,枯枝寒霜冻人,却仍可以看到成双的鸟儿立于枝头,再一会儿又一只鸟儿飞到树枝上,想要挤到那一双鸟儿之间,原本立于枝头的一鸟便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似要赶走后来的鸟儿…… 两年前自己还想着若是裴衍洲要纳别人,她便自请下堂,而现在他若真是看上别人的话…… 她咬了咬唇,摇摇头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喜枝,我们去前院看看。” “好……” 喜枝才应了一声,又见她家娘子坐到了梳妆台前,对她说道:“你将我那套宝珠头面拿出来,我今日这妆面有些素了。” 沈月溪换了一整套头面,凤钗上殷红的宝珠正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前,在清丽之中平添了几分艳色,本就姣好的容颜更是光彩夺目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眸。 “娘子生得华贵,便该戴这样的凤钗!”便是见惯了沈月溪美貌的喜枝亦难掩惊艳之色,她家娘子当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娘子! 沈月溪扶了扶头上略有些沉重的钗子,她平日里喜欢素雅,私库里虽有不少好东西,却难得拿出来一戴,至于今日…… 她莫名地不愿意自己先输了阵势。 “走吧。”沈月溪挺起胸膛,拿出了自己最强势的姿态,领着喜枝往前院走去。 第七十章 沈月溪往常还会在狐裘大衣外加一件罩衣, 这一次为了显得自己有气势些,她特意脱了外面的罩衣,裹着雪白的狐裘大衣, 配上金红交辉的凤钗, 倒是比这洛阳的牡丹花还要国色天香。 她扶着喜枝的手,端的是世家贵夫人的礼, 莲步轻移款款走向前端的议事厅。 沈月溪也没想过裴衍洲会做什么过火之事,大体是自家夫君被旁人所觊觎的烦躁,让她走了过来, 只是她才走到门前,便听到里面“哐”地一声,是膝盖重重落在地上的声响。 她往议事厅里一望,可以见到彭城太守一下子扑跪在地上, 他瑟瑟发抖地说道:“卑职之过, 还请主公宽恕……” 她停在了原处,自己似乎过来的不是时候。 “张口便是宽恕, 怕是还不知自己有错。”裴衍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沈月溪又是一愣,裴衍洲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威慑, 她从前便知, 只是他同自己说话时总有一种淡淡的温情柔化了他声音中的冰寒, 故而沈月溪竟不知道他的声音原来可以更冷,比这正月里的霜风还要冷。 “不……不、不,卑职不是……卑职并非此意……”彭城太守慌得说不出话, 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一般,竟叫沈月溪心底起了些许同情。 这场面与她想象的太守携美述职有些不一样, 她若是现在进去, 岂不是尴尬? 沈月溪偷偷瞄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裴衍洲今日身着玄衣,束着冷白玉蹀躞,远远看着便如寒夜里的雪山,冷冽得叫人不敢靠近。 她想了想,便要转身离去。 这几日,裴衍洲见这些太守见得一肚子火气,眉头拧成了川字,沉着一张脸还要再开口,余光便扫到了沈月溪离去的背影。 裴衍洲目光一敛,越过彭城太守大步走到沈月溪的跟前,在与沈月溪目光相接的刹那,面上的冷寒散去,面无表情之中多出了几分温和。 “阿月怎么来了?”裴衍洲从喜枝手中接过沈月溪的手臂,牵着她的手便将她带进议事厅里。 “我就是来看看,若是不便……”沈月溪垂眸便能看到还匍匐在地的彭城太守。 裴衍洲随着她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彭城太守身上,淡淡说道:“没什么不便,张太守你退下吧。” 张太守如获大赦,诚惶诚恐地从地上起来,弓着腰不敢抬头多看两年就退了出去,厅内只留下他夫妻二人。 虽没了想象中的场面,只是沈月溪一番盛装打扮,眨着眼眸期盼地看向裴衍洲,指望着他能发觉自己与平日的不同,若是能再夸赞几句也是极美的。 裴衍洲注意到了她长睫不断扇动,皱眉细细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拉过她的手笼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阿月的手要比往日凉一些。” 沈月溪呆愣了一下,眼眸从他的手掌移回了他的脸上,干巴巴地问道:“你有没有察觉到我今日有所不同?” 她头上的宝珠凤钗今日还是头一回戴,随着她的仰头,流苏如光流转,映着她的无瑕玉肌如白雪红梅。 “怎穿得这么少?”裴衍洲略过沈月溪眼中的期盼,似只注意到了她比平时少了一件罩衣,拿起挂在一边的大氅便披在她身上。 裴衍洲比沈月溪高出许多,他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埋在玄色的大氅里,衣襟上的毛领遮掩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就是连凤钗上的流苏也一并淹没,唯有一双明亮的杏眼留在外头扑闪,显得她娇憨可人。 “……”沈月溪沉默了一下,气呼呼地吹开那覆在脸上的毛领,“哪里少了?洛阳的娘子们都换春衣了。” 洛阳是可以与京都媲美的大城,洛阳女子尤爱俏,成衣铺子比京都还要多,别出心裁的衣服往往是从这里先行开始流行,还未出正月,洛阳的娘子们已经悄悄开始着新颖的春衣了。沈月溪亦爱俏,只是她更怕生病,故而到了冬日便弃了美丽,将自己裹成球。 今日她难得妆扮,脱去外面朴实的罩衣,结果裴衍洲没一句赞赏的话,还将更丑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你是你,那些人是那些人。”裴衍洲又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夺下她想要脱衣的手。 “……才不要穿成这样,我要回去了。”沈月溪满心抗拒,都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推着裴衍洲的手,就想往外走。 裴衍洲却是一下拉住她的手,转瞬间变成与她十指交缠,“我已无事,陪你一起回去。”拉着她一起跨出门槛。 沈月溪见他一身轻飘飘的长袍,外面不比屋内温暖,便又想着将氅衣脱下归还于他,裴衍洲压着她的手,“我不冷。” 从议事厅到后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沈月溪身上叠着两件外衣,便是被裴衍洲牵着,也走得缓慢,经过的下人见着他们时脸上的神情都有一丝微妙。 沈月溪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裴衍洲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郎君,你看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月溪眉眼弯弯地指着二人的衣服,一个轻薄如夏衣,一个厚实得不能再厚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苛待自家郎君呢。 “阿月怕冷。”裴衍洲淡淡地说道。 “你看我都走出一身汗了,”沈月溪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见裴衍洲还要说什么,忙撒娇道,“衍洲,我是真的热了,让我脱了好不好?” 裴衍洲看了一眼她的鼻尖,便没再说什么,松开了她,便见那娇小的女子欢快地脱下他的氅衣,踮起脚尖便将那件厚实的外衣披在他的肩膀上。 奈何衣服太大,他太高,便是沈月溪踮起脚尖,也难将另一边为他披上,反倒是一下子跌入了他的怀里。 衣袍上,怀抱里,一下子全是女儿特意熏过的香。 裴衍洲长臂一伸,便将沈月溪箍在了怀里,一头凤钗的女子仰起头望向他,流苏摇晃于她的青丝之间,在和煦的日色里光彩流转,然而宝珠的色泽在沈月溪的姝颜下亦衬得黯淡无光—— 他的眼中唯有她。 “郎君?”沈月溪还惦着脚尖,使不上力气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托付在了裴衍洲的手中,即便如此,她并不觉得害怕,满目信任地看着他。 裴衍洲的眸色在白日里却转了一瞬的幽暗,略微沙哑地说道:“阿月今日很好看,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阿月为我容,我为阿月死……” 沈月溪愣怔一下,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郎君莫要乱说话,什么死不死的!” 裴衍洲在她的手心里印了一吻,轻笑着问道:“阿月还未说,今日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沈月溪没料到他突然提及,讷讷着道:“没什么……你先放开我,我这般踮着脚不舒服。” 裴衍洲改成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厢房走去,“可是有人传话给你了,说那些个太守动了歪心思?” 沈月溪没有作响,直到进了屋关了门,她才正色道:“是郎君叫人将话传到我耳里吗?” 裴衍洲手指摩挲着腰带上的玉石,没有否认。 沈月溪凝目注视着他,良久,慢慢说道:“衍洲,我并非大度之人,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你……”要另娶,还请等她离去。 裴衍洲没让她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搂住她的腰,说道:“那便好,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子。”生生世世。 沈月溪倚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想起前世今生他都说过这句话,从前她是不信的,而现在她愿意去相信,哪怕将来或许会变。 又想起前世自己早早离世,她主动环住了他的腰,“嗯,要是我先于你死了,你再娶便再娶,别像我阿耶那般孤零零一个人。” 裴衍洲猛地低头堵住了她的嘴,稍许粗鲁地撬开了她的贝齿,探入其中摄取芳香,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浑身剧烈起伏,他才缓缓放开她,眼中是深沉的晦涩,“我不会让你先于我死,若我早死了,我也绝不会允许你再嫁。” “不说这些生生死死的,我们好好的便是。”沈月溪笑眯眯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并没有注意到他眼眸愈发暗沉。 裴衍洲弯下身,就要把沈月溪抱到床上,便听到门外有人传来声音:“主公,那块玉寻到出处了!” 沈月溪比他更急地跳了起来,忙打开门,向来人问道:“那块玉有什么问题吗?” 第七十一章 来人见是沈月溪犹豫了一下, 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裴衍洲,见裴衍洲点点头,方道:“那是一块西域毒玉。” “西域毒玉?” 来人耐心解释道:“所谓的西域毒玉, 是西域人将美玉放在西域特产的毒药中浸泡三年, 将毒汁浸染到整块玉之中,从外表上看, 与一般的美玉没有区别,只是长期碰触毒玉的人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毒入五脏六腑,气衰而亡。” 沈月溪想起前世这块玉从沈南冲手上传到她的手上, 自从沈南冲死后,她便日日夜夜将这块毒玉所做的私印放在枕头底下——所以她前世根本就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中毒身亡?! 不仅仅是她,怕是连她阿耶也并非是战死, 而是被人毒杀。 沈月溪怔在了原处, 不知该作何反应,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 直到裴衍洲从身后走来,拉住她的手, “阿月?” 她猛地抬起头, 望向身边的男子, 有些想问前世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中了毒,可又想到那是前世,裴衍洲并不知道前世之事。 而且这一世这块玉被周伯送给了裴衍洲, 要不是她心中存疑,那么现在的裴衍洲…… 沈月溪猛地转身,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 一下子扑到了裴衍洲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他。 “阿月,这是怎么了?”裴衍洲没有推开她,一只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 “没什么……”沈月溪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满心的后怕与庆幸,还好——还好她认出了这块玉,要不然今生中毒的人就要变成裴衍洲了! 两个人就这般抱了许久,那个来报消息的人起先还慌忙躬身避开主公与夫人之间的亲热,只是时间长了,他只得僵着腰,谨慎地问道:“主公,沈太守身边的那个周伯已经被抓起来了,您看……” “我亲自去审他。”裴衍洲眼中的戾气闪过,他寻了两辈子的下毒之人终于被找到,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去。”沈月溪拉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明白,周伯在她出生之前便已在沈家,与她阿耶有过命的交情,为何要害他们一家? 她想当面问个清楚。 裴衍洲垂下眼帘,藏住戾气,对着沈月溪点了点头。 周伯就被关在洛阳府的大牢里,沈南冲比他们早一步过来,他亦想不明白,自己待周伯不薄,却没有想到周伯早早就投靠了匈奴,是匈奴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沈月溪来时,沈南冲正愤慨地问着周伯话:“我拿你当兄弟,你竟投靠匈奴?你忘了你自己是汉人了吗?你忘了就因为匈奴,你才无法娶妻生子吗?” 却不想沈南冲这句话直接刺红了周伯的眼,他平凡的脸因为怨毒而狰狞:“老子他娘的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不会连做男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曾经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只不过是想立下军功有了娶妻的资本,却没有想到为了救沈南冲,他的身子被伤到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的基本,他这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无能为力——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49节 周伯心里是恨的,尤其是他在沈南冲身边,看着这个因为他才能活下来的男子步步高升,娶妻生子,人生得意,他心中的怨怼便发酵成了仇恨。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若是当初沈南冲死了,或许他就能顶替沈南冲,也能高升得美眷,也能儿孙满堂,而现在只因救了沈南冲,他反而一无所有——沈南冲说得好听,将他当做兄弟,呸!他在沈家说穿了还不就是一个下人! 故而,当姚潜拉拢他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丝的摇摆,便对匈奴投了诚。周伯对国家大义没什么在意的,他要的不过是沈家不得善终,只可恨裴衍洲太过精明,没能毒死他。 “阿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裴衍洲与沈月溪在旁边听着,他脸色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问了一句沈月溪。 沈月溪摇了摇头,她本还有不少话想要问,想问问周伯是否还记得她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想问他对沈家是否还有几分情谊在,如今面对他这一脸的怨恨,似乎也没有问得必要了。 周伯见到裴衍洲来了,似乎也料到自己和沈南冲恐怕是今后也见不到了,他忽然笑了起来,“沈南冲,你可知道李莹娘是怎么死的?” 沈南冲和沈月溪俱是一愣,李莹娘便是沈月溪的阿娘,在生了沈月溪之后便一直身子不大好,熬了三年病逝在沈南冲的怀中…… 沈南冲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冲上前去扯住周伯的衣襟,怒道:“是你动的手脚?!” 周伯脸上有着扭曲的得意,“若没有我,你早死了,更没有现在的荣华富贵,你却让我做一个奴仆伺候你,所以我要让你失去所有,我要看你从云端跌倒泥潭里,再不得好死!可惜呀,我只杀了李莹娘……” 那时候,看到沈南冲因为李莹娘之死而痛苦颓废,他心中快意,便想着不能让沈南冲死得痛快,他要终有一朝将沈南冲踩在脚下,让沈南冲也尝尝砸在泥潭里的滋味。 他现在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听姚潜的,他应该更早动手杀了沈南冲才是,至于裴衍洲死不死,与他何干? 沈南冲怒地拔出腰上的佩剑,一剑便要插入周伯的胸膛,却被横过来的刀挡了一下。 裴衍洲阻止了沈南冲的杀心,淡淡地说道:“岳丈,我还有些话要问他,这人我来处置。阿月,你同岳丈先离开此处。” 沈月溪心中亦满是震惊与怒意,若是可以,她亦想狠狠地扎上周伯一刀,只是她现在更担忧处于崩溃的沈南冲。 她上前扶住沈南冲,柔声说道:“阿耶,我们先走,衍洲会妥善处置的。” 沈南冲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他甚至不敢去看肖似亡妻的女儿,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莹娘竟是因为他而死! “阿耶,我们走吧。”沈月溪半扶半拖地拉着沈南冲离去,只余下裴衍洲站在那里。 周伯本以为自己都已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心中早已无所畏惧,然而对上那一脸肃杀的男子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惧意。 他猛咽了一口口水,强装镇定道:“我烂命一条,大将军怕是从我这打听不到什么。” 裴衍洲只睨了他一眼,对旁边的看守说道:“去拿一把锋利的匕首与一瓶止血药。” 他似乎并不想从周伯嘴里知道什么。 当裴衍洲第一刀下手时,周伯还能笑,当他第二、第三刀下去的时候,难熬的疼痛钻入骨髓里,然而止血药到在伤口上,便又将周伯从昏迷的边缘拉了回来。 周伯便忍不住讨饶,老泪纵横:“大将军!大将军想要知道什么,我必知无不言,包括匈奴人在洛阳的联络点与姚潜的藏身之处,还请大将军饶了我这条烂命!” “这些用不着你告诉我。”裴衍洲神情冰冷,看着周伯的目光始终与看一具死尸毫无区别——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平日他在战场还是在刑堂上皆无虐杀的秉性,只除了眼前的人,只要一想到前世沈月溪是被他所害,那双狼眼里的戾气与杀意便无法隐去,他要这人不得好死,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他的恨意! 沈月溪拉着血色尽失的沈南冲走到外面,直到走到阳光底下,她才发现沈南冲的两鬓竟生了霜白,一直挺拔的男子佝偻下了腰,是抹不去的颓然之色。 “阿耶……阿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见你如此……”沈月溪咬着唇,想着安慰之词,只是她说出口时,方觉这些言语在沈南冲面前过于苍白。 沈南冲沉默良久,才红着眼睛看向沈月溪,“阿月已经长大……” 他眼中的了无牵挂让沈月溪心中一惊,猛地跪下拉住了沈南冲的衣摆,“阿耶,你不要丢下女儿不管!” 沈南冲迟缓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才落在了沈月溪的头上,“你已经嫁人了,有裴衍洲在,阿耶也放心了……” 他本就该在莹娘走的时候,一并走了,不该留于这世间,只是他对不起莹娘,却不知道莹娘肯不肯原谅他…… 沈月溪紧紧抱住他的腿,哭道:“阿耶,无论我有没有嫁人,都是阿耶与阿娘的阿月,你不要丢下我,阿娘早已走了,我不能再没有您了……” “傻孩子……你在胡说什么,你如今是大将军夫人,这个样子可要被人笑话。”沈南冲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极为温柔地将沈月溪从地上扶起,“走吧,阿耶送你回将军府。” 沈月溪紧紧攥住沈南冲的衣角,生怕自己一个松开,沈南冲便会不见。 “阿耶……”她想要告诉她的阿耶,上一世她们父女皆不得善了,而这一世她重生归来,若是她的阿耶再出事,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沈月溪才张开嘴,只觉得阳光刺眼地射入她的瞳孔之中,眼前一阵漆黑,她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白茫茫的迷雾挡住了沈月溪的去路,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听到耳边不断地响着“阿月”二字,这声音仿佛她在哪里听过,是前世咽气时,还是在忘川河边? 当一只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手心的温暖叫人贪恋,沈月溪猛然睁开了眼眸,便看到了裴衍洲——她愣了愣,原来裴衍洲的眼中也会有焦急之色。 一贯爱冷着脸的男子见她醒来,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喜悦,慌忙按住她想要起来的身子,“阿月莫动,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我没事……”沈月溪摇了摇头,摒弃掉脑中的晕眩,双眸清明了不少,慌忙朝远处望去,见到沈南冲还站在那里,方松了一口气。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不善地瞥了一眼沈南冲,垂眸看向沈月溪时,眼中又是无限柔情,“阿月你好好躺着,小心孩子。” “什么?”沈月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见裴衍洲难忍笑意,将手掌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第七十二章 沈月溪傻傻地没能反应过来, 眨着眼睛,盯着裴衍洲看了半天,“你……说我什么?” “阿月, 方才林大夫过来给你看过, 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沈南冲看着女儿心情复杂,“是阿耶不对, 不该刺激到你,你好好养身子。” 沈南冲想要再上前一步,只是裴衍洲挡在前面, 他犹豫地看着沈月溪,慢慢转过去了身子。 沈月溪心中一慌,顾不得身子就要起来,“阿耶……” 裴衍洲连忙扶住她的身子, 压着寒意, 重重地喊了一声:“沈太守。” 沈南冲本能地转过身来,就对上水汪汪望着自己的女儿, 他心底柔软,那是他与莹娘的女儿, 他又怎舍得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伤身。 他安抚道:“阿月不必担心, 我已经没事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沈月溪盯着沈南冲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心来,“那便好……” 沈南冲一走, 便只留下裴衍洲与沈月溪。 当裴衍洲的目光一直放在她的腹部,沈月溪还是没什么真实感, 过了许久才谨慎小声地问道:“我真的有孩子了?” 仿佛声音再大一点便会把孩子吓走了一般。 裴衍洲忍不住唇角上扬, 将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 这一辈子确实是如他所愿—— 他将目光移回了沈月溪的脸上,大手轻轻抚在她略微湿润的眼角,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子嗣上并无执着,上辈子做了八年皇帝走时亦是孑然一身,然而当他和沈月溪真有了孩子时,哪怕这个孩子他如今还看不到,一种莫名而奇异的情绪徘徊在他的胸口,酸涩又喜悦。 裴衍洲俯身在沈月溪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月,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沈月溪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骨肉,只是经历了上辈子,她始终不敢期盼太多,以至于当这个孩子不期而至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到不知作何反应。 “我……我第一回 做阿娘,我要怎么办?衍洲,我……我会不会做不好……我现在要做什么才好……”她慌乱地紧紧拉住裴衍洲,将他视为了救命稻草。 裴衍洲唇角上扬,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盯着她眼中的欣喜不安,忍不住便笑出了声,笑声沉沉,那一双狼眼难得弯成月勾。 沈月溪起先还没反应,过了半天才气恼地推开他,“你笑话我!” “嗯。”裴衍洲又笑了一声,惹得沈月溪不自觉地轻捶了一下。 沈月溪斜睨着此刻笑得放肆的男子,脸上的梨涡比任何时候更加清晰,她忍不住伸手便戳了一下,裴衍洲也不恼,侧过脸将另一边的梨涡也凑了上去,意有所指地说道:“阿月可不能厚此薄彼。” 沈月溪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推了推他,“我要起来。” 裴衍洲却是不愿意放她起来,按着她的身子,“不许,你刚醒来,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没事了,先前只是一时发急。”沈月溪笑开,见他敛起笑容,伸出手勾着他的手指。 男子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当她的小指缠绕上他的小指时,他顿了一下,由着她的手指缠在他的指间,两只手一点点地纠缠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衍洲,扶我起来,”沈月溪细声撒着娇,见他没有反应,又不乐意地说道,“怀胎十月,我总不能在床上躺十个月吧?” 裴衍洲看着她此刻精神饱满,面色白里透红,才扶她起床,只是一只手臂始终扶着她,生怕自己一个松手,沈月溪就像会碎了一般。 这一次换沈月溪噗嗤一笑,她拿手点了点裴衍洲的胳膊,“我又不是风一吹便会倒,你不必一直扶着我。” 裴衍洲低头看向沈月溪,女子的眼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阿月心情很好?” “嗯……”只要沈南冲不出事,沈月溪只觉得自己现在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虽然知晓自己前世是被毒死很震惊,然而如今她不必再担忧得怪病,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这一世一切都是朝着美好的方向而去。 “只愿往后百年,长似今年。”沈月溪主动挽住裴衍洲的胳膊,眼眸如春水,驱散了男子身周的寒意。 裴衍洲又笑了一下,目光难以从她面上移开,眼神是少见的缱绻,“今年方开始。” 他的手落在沈月溪的面颊上,而她回以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样如负释重的笑容叫他眼眸似藏着汹涌的海水。 裴衍洲猛地一探,便擒住了沈月溪的唇,将她所有的惊呼都淹没在了口中,她的甘甜从来都叫他贪婪,然而他终究不敢用力,只是浅浅尝了一口便松开了。 “郎君真的是……”沈月溪含笑地嗔了他一句。 她心情甚好,身边的男子又是她孩子的阿耶,她抬眸看向裴衍洲,年轻的郎君俊美无俦,此刻一身冰霜退去,更是乱了娘子的芳心。 这是她的郎君。 沈月溪突然伸手揽在裴衍洲的脖子上,踮起脚尖,便像回礼一般地吻住他的唇,只是裴衍洲太高,她也只能蜻蜓点水地略过,还不及裴衍洲回味,她便已经离开。 当裴衍洲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想要将她揉入血肉中时,沈月溪狡黠轻笑着,“郎君,小心孩子。” 裴衍洲屈下身子,与她以额对额,炙热的气息喷洒在沈月溪的脸上,不容她躲开,只是她眼中的灵动叫他没忍住又是一笑——这样的时光确实美好,只愿往后余生日日如今朝,只是…… “阿月,”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月溪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刻问道:“郎君,是又要征战了吗?” 裴衍洲点点头,春休已结束,就算他不想动,旁人亦是虎视眈眈,不进则退。 沈月溪对时局略有耳闻,哪一方都不是好惹的主,即便她有着前世记忆,却也不免忧心忡忡,攥着裴衍洲的衣服,过了良久才问道:“郎君,接下来要往哪一方去?” 裴衍洲没有说话,摊开她的掌心,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字“西”。 沈月溪心中有了数,只是于战事之上,她除了相信裴衍洲便也难以给出其他了,倒是她来了洛阳之后便一直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郎君,我想在洛阳办医馆。不只是为人看病,还像学堂一样广收弟子。” 这个想法,其实她在汾东跟着林大夫学医便有了,悬壶济世不能只靠几个人,若是这天下能有更多的大夫,那么百姓的疾苦亦能少一些。 “天下纷纷,战事不断,受伤将士众多……”沈月溪还想着如何说服裴衍洲,便听到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了一声“好”。 沈月溪稍稍退后,平视着裴衍洲,眼前的男子看着不好相与,但似乎鲜少拒绝她的要求。 “阿月想做便做,只有一点,不能累着自己。”裴衍洲与她四目相接,将手掌放在她的腹部,就在沈月溪以为他要再说什么时,又是一下子将沈月溪揽进了怀里,克制地吻住了她的唇。 第二日天未大亮,沈月溪半睡半醒中摸向旁边的被衾,已经是一片寒意,裴衍洲在半夜里便出发了。 冀州陆霄以两城为礼,邀裴衍洲一起攻打京都,裴衍洲并不理他,而是独自率兵攻打京都郑潇恒。 郑潇恒并不难对付,难的是他向匈奴借兵,大开西北国门将匈奴兵引入中原。 匈奴人在西北靠天吃饭,寒冬刚过,正是最缺粮的时候,一贯靠着打劫汉人过冬、过春的匈奴人更是肆无忌惮,一路烧杀掳掠南下,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裴衍洲赶在了匈奴人来之前攻打下了京都,然而依旧无法避免与匈奴军的一场恶战,从正月一直僵持到了春末,沈月溪还是未能见到他班师归来。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0节 又是一年梅夏,暖风吹落了一树相思,青梅熟透犹未见郎君归来。 沈月溪已是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凸起,腹中的胎儿异常乖巧,这几个月她好吃好睡,面颊红润饱满,身子也有了些丰腴。 于寻常身怀六甲的妇人比起来,沈月溪的精神反比平常还好些,这些日子她同林大夫将医馆办得热火朝天,新招的那批学徒入医馆两月有余,已经有些模样了。 “林大夫,这些学徒何时可以出师?”沈月溪和林大夫在医馆里巡视了一圈,便已有些迫不及待。 “哪有那么快?”林大夫捋了捋胡子,“要真能独当一面,起码得学个五六年。” “这么久呀,也不知道到时候郎君平定天下了没有……”沈月溪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发觉自己提及裴衍洲时眸光胜似夏光。 林大夫看她那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也不由地跟着一笑。 “呀!”沈月溪忽地唤了一声,难以置信地伸手扶住自己的肚子,“肚子它动了……” 林大夫笑道:“已是四个月,自然会动,往后只会动的更多。” 沈月溪神情柔和地望向自己的肚子,又望向院中开得殷红的石榴花,多少有些思念孩子的阿耶了,也不知道在石榴花谢前能否与裴衍洲相聚…… 然后裴衍洲那边,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沈月溪复等了两个月,直到石榴花开败,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 七月流火,夜风不凉,蝉鸣不绝,沈月溪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却听到房门“咯吱”作响。 她惊地扶着肚子坐了起来,“是谁?” “阿月这么晚了,怎还没有睡?”低沉的声音融于夜色之中,从外间进来的颀长身影是她最为熟知的枕边人。 沈月溪没能忍住,眼中有了湿意,忙挺着肚子笑脸相迎,“郎君怎是夜里回来的?” 裴衍洲贪婪地看着久未见到的她,想要上前相拥,然而在对上她大肚的一瞬,便浑身僵住,停下了步伐,“回来得匆忙。” 沈月溪借着昏黄的烛火打量着裴衍洲,才发现他还穿着一身甲胄,脸上还挂着汗珠,像是急匆匆跑回来的,“郎君快些坐下,我去唤人给你打桶水来洗漱一下。” “不了,”裴衍洲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犹豫再三,还是摸了一下她的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衍洲你离开都已经快五个月了,自然便大了,”沈月溪笑着按住他放在自己腹部的手,“你若再不回来,孩子都要出生了。” “嗯,”裴衍洲凝视着烛火下目光柔和的沈月溪,喉结微滚,最终淡淡说道,“我会在孩子出生之前赶回来的。” “郎君是何意?”沈月溪猛地对上他的眼眸,隐隐有些不安。 第七十三章 裴衍洲的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汗珠, 对上沈月溪眼里的担忧,他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像是要擦去面上的汗水。 当他将手放下时, 裴衍洲的眼眸恢复如常, 看着沈月溪的目光平静下藏着暗涌的波涛,只是再低头看向她的肚子时, 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终究不敢做过大的动作。 “前方战事未了,我今日只是回来看看你。”裴衍洲平淡地说着。 沈月溪紧张地拉住他的手, “是匈奴未退吗?” 她心中的不安扩大了几分,裴衍洲大多时间都在外征战,然而却鲜少会像这一次,五个月了还未结束一场战役。 “阿月不必担心, 匈奴已退, ”裴衍洲安抚着她,“只是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杂事……是什么杂事?”沈月溪难得多问了一句, 她总觉得裴衍洲有事瞒着她,咬了咬唇, 她隔着肚子抱住了裴衍洲, “衍洲, 你连我也要瞒吗?” “小心。”裴衍洲略有些紧张地撑住她的身子,他身上的盔甲穿了数月,沾满了鲜血, 他怕沈月溪沾染上他身上的污浊。 素来爱干净的沈月溪此刻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她无视他身上的污浊与汗水, 紧紧地抱住了他,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衍洲……” 她的声音很是轻柔, 如温泉暖过裴衍洲的心,他的手眷恋地抚过沈月溪的发丝,“阿月,青州失守,我要去夺回青州。大军已往青州出发,我是先走了近道回来见你一面。” 裴衍洲轻描淡写而过,他没有说在京都与匈奴之战艰险,虽然杀退了匈奴,他自身亦是元气大伤,而冀州陆霄趁机攻下了青州,宇文渡也悄无声息地占了与青州比邻的余州,比起在明面上的陆霄,他更担忧一直引而不发的宇文渡—— 他想起前世自己与宇文渡的那一战,势均力敌之下,他却是占了天时的便宜,故而能将宇文渡一击毙命,重来一回…… 他垂眸望向怀中的沈月溪,他的阿月就在这里,这一世他更不能败。 裴衍洲在心底默了默,目光格外地坚定,“阿月,等我回来。” 沈月溪红了眼睛,转身从梳妆台上拿过一枚铜钱,对裴衍洲说道:“你弯下身来,我给你带上。” 裴衍洲瞧着她手中的红线铜钱,笑了一声,“从前阿月送我的那一枚还在。” 他从衣领里拿出那枚一直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平安铜钱,这一枚还是他做沈月溪义兄时,她赠予他的。 “这一枚是我在洛阳求来的,多戴一枚,多一份平安。”沈月溪执拗地为他戴上。 裴衍洲于这些事上对她亦从来是顺从,他低下身由着她为自己戴上这一枚平安铜钱。 沈月溪戴好以后,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在他的唇上摩挲了一下,“衍洲,你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在洛阳等你。” 裴衍洲朝外走去,就在他快要消失在夜色中时,又顿住了脚步,他转过身,唯有一双眼眸折射着昏昧的夜光如狼一般凝望着沈月溪,突兀地问道:“我若死了,阿月可会改嫁?” 沈月溪怔在了原地,耳边犹有他的那一句便是死了也不许她再嫁的话,她负气地说道:“裴衍洲,你一定要回来,你若不回来,我便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 裴衍洲眸色一沉,几乎只是眨眼的一瞬,重新回到了沈月溪的跟前,撕开温柔的克制,狠狠地回吻了沈月溪,他用的力度很大,近乎撕咬,没一会儿便将沈月溪的唇咬成了艳红色,等他放开沈月溪时,她唇色泛着水泽,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的眸色变得更深,对沈月溪说道:“阿月,你只能是我的,便是死了,你也只能和我葬在一处。” 沈月溪有些恍惚,眼眸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昏黄灯光下的男子强势至极,与前世的那个帝王再次重叠在了一起—— 她明明已经许久未想起前世,却因为裴衍洲前世今生反复叠撞,她心跳得厉害,那个长久的怀疑又跳了起来。 裴衍洲又将唇覆了上去,堵住了沈月溪的口,直到沈月溪忘记了先前的那些恍惚,娇怒地推开他,直直地喊着他的名讳:“裴衍洲——” 他却不依不饶,又将唇覆上,稍显野蛮地啃咬着沈月溪的唇,沈月溪气得恶狠狠回咬了一口,将他的唇都咬破了,彼此口中都有了血腥,裴衍洲才放开了她,低头笑了一声,手从她的青丝上抚过,“阿月,我走了。” 裴衍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次却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沉沉暮色里。 沈月溪盯着眼前的漆黑看了许久,蝉鸣依旧,只是夜风吹乱了她的青丝,发丝上还存着裴衍洲的气息。 她双目发红地回到了床上,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不管裴衍洲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愿他平安归来。 与裴衍洲的一见,犹如昙花一现,当夜色退去,除了沈月溪,无人知晓夜里裴衍洲曾经回来过,彩云几次对着沈月溪时都欲言又止。 沈月溪精神不济,倒没有注意到这些,直至过了半个月,崔瑛与林季白竟回到了洛阳将军府。 两人见到沈月溪的时候,面色沉重。 沈月溪压下心底的惶惶不安,强颜欢笑道:“你二人怎么回来了?可是郎君那里有了什么好消息?” 崔瑛想要说什么,却被林季白抢了个先,“夫人,主公那一切安好,我们只是奉命回来保护您的。” 在战场历练过的少年迅速成长,与左无问愈发相像起来,他温和地笑着:“京都一役,我手刃了姚潜,家仇已报,如今了无牵挂,想要回将军府再做管事。” 沈月溪抿了抿嘴唇,再看向崔瑛硬扯出来的笑容,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颤抖着身子问道:“他……几时能归来?” 林季白沉默了一下,躬身说道:“夫人安心,主公让我来传话,他必会归来。” 事实上,裴衍洲将崔瑛与林季白调遣回去,便是做了自己不能回去的打算。 如他所料,陆霄并不难对付,就在他与陆霄分出胜负之际,宇文渡骤然发难,从背后突袭,纵然他早有准备,却也没有料到奄奄一息的陆霄暗中投靠宇文渡,奋起一搏,让他一下子腹背受敌。 裴衍洲在反复思量之后,让崔瑛与林季白先回洛阳,又传信给汾东的沈南冲,让他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青州再度沦陷,那么汾东将会成为洛阳的防护。 “主公在怕什么?”左无问察觉到了裴衍洲的谨慎,他跟随裴衍洲南征北战,年轻的主公一贯兵行险招,鲜少像现在这般慎之又慎。 裴衍洲盯着舆图看了许久,才问道:“左先生觉得,我与宇文渡会战在彭城如何?” “若是将宇文渡引到彭城一战,自是对我们有利。”彭城本就是他们的属地,虽然宇文渡有些棘手,左无问却觉得在彭城进可攻退可守,便是不能一举灭了宇文渡,至少也不会让宇文渡舒舒服服地回扬州。 然而事情并不如左无问所想的顺利,明明他们占了地利,宇文渡却犹如天助,几次化险为夷,甚至顺利与陆霄会师,对裴衍洲形成包围之势。 战事一直拖延到九月,从初春便征战京都又一路奔波而来的裴家军再是骁勇善战,亦显得疲惫不堪。 裴衍洲知道不可再拖,决心与宇文渡生死一战。 九月二十,秋风萧瑟。 裴衍洲召见左无问与陈无悔二人,打算借夜色反杀宇文渡。 陈无悔从外走来时,重重打了个喷嚏,“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特别冷?” 裴衍洲眉头紧锁,即便像他这样不惧严寒之人,亦感受到了寒意,彭城似乎要提前入冬了。 左无问面色凝重,需得速战速决才是,若是彭城提前下雪,冻住了护城河,与他们便十分不利了…… 裴衍洲问道:“左先生是担心会下雪?” 左无问答道:“不会,现在不过九月,十月还未到,怎会下雪?” “嗯。”裴衍洲当着他们的面推开一侧的窗户,北风呼啸而入,伴着冷寒的湿意,左无问猛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外面阴沉的天空,半空中的雪白洋洋洒洒而下,竟是真的下雪了! “无悔,你立刻去给将士分发冬装。”裴衍洲似乎并不意外。 “主公,您是怎么料事如神的,早早就让我们开始准备冬装?”陈无悔颇觉神奇,约莫一个月之前,裴衍洲便让他们开始准备冬装,他本以为会用不上,却没有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 左无问亦看向裴衍洲,他总觉得裴衍洲像是知道些什么天机一般。 “只是按着最坏的处境来思量。”裴衍洲淡淡地说道。 “那今夜……”左无问颇为担忧,再拖下去并不是办法,然而气象反常得又叫他忐忑不安。 “按计划行事。”裴衍洲望向天空,脸上是说不出的萧杀。 左无问忽地觉得眼前的男子并非是与人在斗,而是在与天斗。 第七十四章 初雪茫茫, 长夜漫漫。 凌乱的火光与飞扬的鲜血,如红的墨、金的粉洒在漆黑的锦布之上,红光闪过之处落下败鳞残甲。 宇文渡骑在白马之上, 手拿长戟, 对峙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与裴衍洲离得这般近, 男子一身玄色的甲胄,手握着最朴实无华的长刀,然而在混乱与黑暗之中也难以忽略那一双冷峻的狼眼—— 就是这双眼睛!那个在梦中杀了他无数遍的男子! 宇文渡是大齐最年轻的国公, 世居扬州,年少成名,自幼卓尔不群,曾与魏家七郎并称为大齐南北双公子。 在天下出现乱象时, 宇文渡便有了逐鹿中原之心, 他年纪轻轻便运筹帷幄,更有天下舍他其谁的自信。直到三年前他开始做一个梦, 一个一直缠着他的噩梦,拥有一双浅褐色狼眼的年轻郎君将长刀一下子刺入他的胸口, 午夜惊醒时, 他一身冷汗, 只因那梦中的刺痛与绝望太过于真实。 后来,他的梦不单单是被杀的这一幕,还会有那年轻郎君如何用兵、如何杀敌的画面, 在那些如碎片一般的梦境里,他窥得那年轻郎君名为裴衍洲, 亦窥得年轻郎君的用兵之道, 再后来, 汾东裴衍洲的名讳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开始用心于研究裴衍洲每一次的用兵之道,果然与梦中男子极为相似。 宇文渡在对裴衍洲深深忌惮的同时,亦是暗自庆幸,这是上苍于他的启示——若没有那些梦,裴衍洲的用兵之道在奇,确实能够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这些年,他通过梦中种种,早已熟知裴衍洲,就如今夜他便猜测裴衍洲会来偷袭,反而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果然,这一刻,裴衍洲成了他的瓮中之鳖。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1节 “主公,我们中埋伏了!”陈无悔守在裴衍洲的右侧,声音传入了宇文渡的耳朵里。 裴衍洲即便中了埋伏,依旧如宇文渡梦中的男子一般十分沉稳,他面上没有一丝的慌乱,手中的长刀未见丝毫的动摇。 他望向与自己数丈之隔的宇文渡,前世他杀宇文渡是在进京都之前,那时的宇文渡比眼前的宇文渡年长一些却更张扬一些,而今的宇文渡明明更年轻却比前世沉稳许多。 裴衍洲抬头望了一眼依旧飘着雪片的天穹,无尽的寒意自四方席卷而来,可惜呀,他从来不是一个认命之人,前世不是,今生更不是! “杀!”裴衍洲沉沉的声音穿过人群直入宇文渡的心,叫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即便在梦里听过了千百回,当真听到裴衍洲的声音时,宇文渡还是觉得心悸,那种胸膛穿破的痛楚让他咬牙切齿。 宇文渡长戟一挥便命左右迎上,哪怕他在梦里见过裴衍洲的武艺,然而在直面时,依旧暗自心惊。 就算被团团围住,裴衍洲的刀果断而狠厉,刀刀见血,锐不可当。 裴衍洲身后的将士越来越少,而倒在他马蹄之下的人越来越多。 许是被寒风所吹,宇文渡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裴衍洲,你如今投降,我饶你不死。” 裴衍洲轻蔑地扯了一下嘴角,手中的刀直接落下,又斩了宇文渡的一名大将。 他与宇文渡隔空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明白,二人之间能活的只有一人。 宇文渡大叫道:“砍下裴衍洲人头者赏黄金万两!” 裴衍洲只是将长刀往旁边一横,对着他身后的将士说道:“我既带你们来,便要带你们回,不论生死。” 陈无悔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水,同裴衍洲说道:“阿厌,一起。” 他与裴衍洲是从小一起闯荡的兄弟,如今能死在一起也算不错,只可惜他见不到崔瑛了…… 裴衍洲没有回头,便能知道陈无悔在想什么,淡淡呵斥了一声:“陈无悔,我不会死在这里,你也不会。” “宇文渡来战。”他纵马向前直接杀入敌军阵营,一把长刀劈开宇文渡前面的兵士,朝着宇文渡奔去。 一人一刀一马,身后跟随者的数量不及他,宇文渡手中的长戟没由地抖了一下。 眼见着裴衍洲便要冲到他的面前,宇文渡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天佑之人,绝不可能会再死在裴衍洲的手里。 宇文渡抡起长戟,迎上裴衍洲的长刀,兵戎击打的一瞬,他才发现裴衍洲竟比他梦中所见更凶狠,更令人胆颤—— 那眼眸不像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年轻郎君,倒像是久经沙场又决策千里的王者。 宇文渡的武艺自然不弱,可他这一招却接得双手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再接一招,却听裴衍洲不轻不重地说道:“宇文渡,胜负已定。” 宇文渡被他的气势所震,恍惚之间便听到自己的侧后方传来沸沸扬扬的声音,“主公,裴军的援军杀来了——” 他再一回头对上胸有成竹的裴衍洲,面色难堪地问道:“是左无问?你不是让左无问回洛阳保护你的妻儿了吗?” 宇文渡对裴衍洲身边的军师、大将亦了如指掌,探子来报左无问回了洛阳时,他还欣喜了一阵,直呼天助他也,却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落到了裴衍洲的圈套里。 “妻儿自然要护,另有其人罢了。”裴衍洲面色不改,他派林季白回去,恰是因为林季白这段时间跟在左无问身边,身形与气度都与左无问像了七成,让他一路伪装成左无问骗过众人。 从一开始,便是兵分两路,裴衍洲与陈无悔在前面偷袭,若能成功自是最好,若不成功则还有左无问绕到宇文渡的后侧形成夹击。 “怎么可能!”宇文渡难以置信,他的后方是山林,要想绕行需得走山路,这样的天寒地冻山路走不了多少人,然而从后方不断传来的哀鸣却由不得他不信。 宇文渡面色沉了下来,却道:“裴衍洲胜负未分,你有左无问,我亦有陆霄。” 似是应了他的话,陆霄领着弓箭兵站在远处的丘陵之上,朝宇文渡扬了扬手,只是随着陆霄的手落下,弓箭兵弓上的箭不等宇文渡逃离便万箭齐发,朝着裴衍洲与宇文渡而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霄果然不是诚心投他! 宇文渡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却也只能无奈地挡住裴衍洲的长刀,连连后退,对裴衍洲说道:“不如你我一同撤退,否则我们都得死在陆霄的箭下。” 裴衍洲的背已经中了一箭,宇文渡亦好不到哪里去,左臂连中两箭,然而裴衍洲却像不知疼痛一般,不管不顾,由着背后的利箭穿入他的甲胄,他的长刀亦直接插入宇文渡的胸口—— 宇文渡难以置信地低头瞪着那没入胸膛的长刀,他梦了无数次的场景最终呈现在了现实之中,最终他还是死在了裴衍洲的刀下。 裴衍洲犹不放心地抽出腰间障刀,往前一推便是砍下了宇文渡的脑袋。 陈无悔抡着一对长斧劈开射向裴衍洲的利箭,眼见着落下的箭越来越多,他双眼通红地扑了上来,为裴衍洲挡住了飞来乱矢,只在一瞬便被扎成了刺猬。 一口鲜血直接扑了出来,陈无悔勉强咧牙笑道:“阿厌……你、你快走……回了洛阳,帮我和三娘说一声,我心悦她……” “这事你自己同她说。”裴衍洲没有应下,他将陈无悔按在自己的马上,却是转身对上陆霄与他手下的一万弓箭手。 不是裴衍洲不想走,而是雪越下越大,后方只有一条山路,那些早已安排上山的将士下山容易再从后方冒雪上山却难了,更不要说还有追兵。 裴衍洲再次抬头望了一眼笼罩而下的苍穹,垂眸时眼光凶狠,手持长刀,坚定地领着剩下的将士朝陆霄而去…… 今夜的彭城注定有人彻夜无眠,有人长眠于此。 而与此同时的洛阳将军府亦是彻夜无眠。 沈月溪在夜里破了水,所幸她这些日子多在将军府与医馆之间走动,身子康健,没有折腾多久,在破晓时分产下一子。 “恭喜夫人,喜得麟儿。”接生的稳婆与婢女齐齐道着喜。 沈月溪已是疲惫不堪,还是撑起自己的身子,叫稳婆将孩子抱到自己的怀里,那初生的婴孩红彤彤得如同猴子一般,一张脸还皱巴巴得看不出像谁。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孩子怪丑的,也不知道像谁……” 稳婆忙道:“初生的婴孩皆是这般,待满月了便会好看了,将军与夫人都长得俊,小郎君必也是个俊的。” 沈月溪将手轻轻点了点婴儿小巧的鼻子,笑中难掩落寞,明明说会在孩子出生以前回来的裴衍洲到如今却还没有回来…… 她对着完全不懂事的初生儿小声嘀咕道:“愿你的阿耶能在你满月前平安回来……你也要好好为你的阿耶祈祷,不如你的小名便叫平安吧。” 在破晓的曦光下,沈月溪亲了亲稚子,为他取名平安,只盼着裴衍洲早日归来。 当她抬起头时,闭眼的初生儿却像是感应到了一般,骤然睁眼,晨光下无瑕的眼眸是与他阿耶一般的浅褐色。 沈月溪微微一怔,眼眶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稳婆慌忙道:“夫人怎哭了?这月子里的娘子可不能哭,会坏了眼睛的。” “嗯,只是光太刺眼了而已。”沈月溪轻声地应道,心里的空寂却无端地泛开。 时光易逝又漫漫,沈月溪每日望着外间期盼着睁眼时能见到裴衍洲,只是每日睁眼后皆是失望,所幸有了小平安之后,漫长的等待亦没有那般煎熬。 十月二十一,洛阳初雪,平安满月。 沈月溪也终于盼到了郎归,只是那个一直霸道强势的男子这一次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骑着高头大马俾睨天下,又温柔执起她的手。 裴衍洲是被抬进将军府的,绷带缠身,体无完肤,一贯锐利的眼眸紧闭着看不出曾经的光芒,薄唇更是苍白如纸,犹如死人。 第七十五章 洛阳入夜之后, 一日的喧哗散尽,无人注意到一辆马车驶入将军府。 林季白出来相迎时,便看到脸色苍白的左无问从马车里走出来, 同行的还有面色同样不大好的陈无悔。 他心中一冽, 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默默跟在左无问的身后, 由着左无问将马车牵引入府。 “可是郎君回来了?”方出月子的沈月溪听说有马车入府,只简单披了狐裘大衣便匆匆赶来。 她见着了下马车都有些艰难的陈无悔,见着了时不时会咳嗽两声的左无问, 唯独没见到裴衍洲。 沈月溪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又问了一声:“郎君呢?” 左无问朝她行了一礼,“主公受了些伤,需要静养。” 然后便是随行的两个将士跳上马车, 将昏迷不醒的裴衍洲抬了出来。 沈月溪愣在原地, 将军府的夜灯实在不够明亮,否则怎会将裴衍洲的面色照得如此黯淡无光?他阖着眼, 一动不动,便是沈月溪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时, 那手也没有一点反应, 不会像平时一般反握住她的手。 从沈月溪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冰冷, 如这寒冬的风霜一般冰冷,全然不同于记忆里的燥热。 沈月溪眼前模糊了一片,又硬生生将这份模糊给逼了回去, 她冷着脸抬眸注视着裴衍洲的左膀右臂,硬声问道:“怎会如此?!” 左无问沉默着, 陈无悔苦涩低头, 两人几乎是同时跪在了沈月溪的面前。 左无问闭上眼眸便能浮现出一个月前的那一幕—— 在那等绝境之下, 裴衍洲仍是言出必行。 被利箭扎满全身的男子像永不倒下的战神一般,领着余部冲破了陆霄的弓箭阵,他手中血淋淋的障刀掷出,刹那穿过了陆霄的咽喉。 厮杀蔓延,惨叫连绵,分不清倒下去的是己方还是敌军,左无问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狼狈了,比起他当初逃离京都时的模样都要狼狈,只是当黎明的阳光刺入左无问的眼睛时,他却想要仰头大笑。 左无问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多少伤,被血水浸泡得异常沉重的甲胄压在左无问的身上,脚底下的人血成河,漫过他的铁靴。 一夜雪落不曾积,全被这血河冲刷而走,满地的泥泞分不清是淤泥还是血肉。 在左无问摇晃的视野里,天光彻底破去一夜的乌云,照射在前方依旧持刀的男子身上,玄鳞甲泛着金红色的光芒,似是被苍天眷恋而耀眼。 然而还不待左无问欣喜上前,裴衍洲就在他的面前从马上摔下,砸入了一地的血水里,到如今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左无问不愿再去想他将裴衍洲拖回城后那些大夫摇头的模样,他睁开眼睛,从怀中拿出碎成裂片的铜钱,呈到沈月溪的面前,“亏得这两枚铜钱挡了一下射入心脉的利箭,主公才得以保住性命,只是……” 只是也仅仅是尚有一口气在。 沈月溪颤抖着手接过铜钱,这是她亲手挂到裴衍洲脖子上的平安铜钱,而如今这两枚平安铜钱却是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碎了,更因血渍而变成了无光的暗色。 她紧紧地将铜钱的残片握在手心里,用力咬住自己的唇,在心底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哭,亦不许哭,裴衍洲尚在,她身为将军府的女主人当撑起如今的场面才是! 沈月溪颤着声音道:“左先生,郎君要静养,将军府这几日需闭门谢客,至于外头的事务还要劳烦左先生了。” 左无问抬头仰视着沈月溪,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净,容貌清丽,眉间却是坚定,隐隐有了几分裴衍洲的气度,是一个将军府夫人该有的模样…… “某分内之事。”左无问五体投地行了一个慎重的大礼。 陈无悔亦是行了一个大礼,掷地有声地说道:“夫人放心,但凡我陈无悔有一口气在,必会守住将军府的大门。” 沈月溪挺直了背,不躲不闪受下了他们的大礼,又郑重其事地回以一礼,“有劳二位。” 庭院里的风夹杂着雪花,冷意入骨。 沈月溪将身上的裘衣盖在裴衍洲的身上,由着寒风刺痛,她始终维持着那一份端方礼仪,不紧不慢朝厢房走去。 直到房门紧闭,唯留她与裴衍洲。 沈月溪被冻僵了的身子一点一点地靠近裴衍洲,她坐到床榻前的踏凳上,将床上男子的手拉到自己的面上,似乎用他的手来温暖自己,然而那只从来都是燥热的手如同外面的风雪一样冰凉,不仅温暖不了她还让她的脸更冰了。 “衍洲……醒醒,你还未见过平安呢……”沈月溪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裴衍洲依旧一动不动,她盯着那张苍白到极致的脸庞,颤抖着将手从他的眉宇间慢慢滑落,直至他的鼻翼之下。 那一刹那,她心停了一瞬,所幸还有一点微弱的流动从她的指尖触过。 泪水顺着脸颊便滴落了下来,沈月溪忙伸手擦拭掉,裴衍洲还活着,还在她的身边,尚不到哭的时候——郎君和平安都还需要她! 沈月溪逼着自己在裴衍洲身边假寐了一夜,第二日天未亮,她便借着商量医馆之事将林大夫请过来。 林大夫看过以后,却是和左无问所请的那些大夫反应如出一辙,他犹豫了半日,沈月溪到底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劝道:“夫人,还是早为日后做打算。”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2节 沈月溪浑身像被泼了冷水一般,身上的狐裘大衣也难以抵挡住自心底透出的冰寒,她朝着林大夫行了躬身之礼,“林大夫,需要什么药材您尽管开口,请务必救回我夫君。” 林大夫长长地叹了一声气:“老夫无能为力……就算是用上再好的药材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只要有一口气在,我相信郎君便会好起来。”沈月溪不容置疑地说道,“还请林大夫这几日在将军府住下,若是需要什么,吩咐林管事便是。” 林大夫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是扣着老夫也没用,他五脏六腑俱损,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已然是不可思议了……” 沈月溪冷着脸说道:“彩云,送林大夫去休息。” 等待屋子里冷情下来,她方才凝聚起来的气势又一下子坍塌下来,她无力地跌坐在床榻边上——她知道林大夫所言是真,可希望再渺小,她亦不愿意放弃…… “夫人……”门外响起林季白的声音,沈月溪立刻强打起精神,叫道:“林管事请进。”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走至外间,发下内间的帘帐,“林管事有什么事情?” 林季白顿了一下,“夫人可知主公为何让崔将军与我先行回洛阳?” 沈月溪下意识觉得林季白接下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紧紧抿住嘴唇,沉默了一息才道:“眼下不提这些,凡事等郎君醒了再……” “若是主公醒不来了呢?”林季白反问。 沈月溪难得尖锐地提高了嗓音:“他一定会醒的,林管事这么说是何居心?” 林季白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目光真挚地仰视着她:“主公心中早有计算,让崔将军与我提前回来便是让我们早做准备。我出发之前,主公曾对我道,洛阳虽是个好地方,但是太过四通八达,不宜久守,若是他……若是他出了事,便由我与崔将军护着夫人回汾东。” 裴衍洲让林季白回洛阳,除了伪装左无问麻痹宇文渡之外,更是因为对林季白有所托付。 沈月溪垂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他眼中的光连她都能看懂,裴衍洲会不懂吗? “他……还说了什么……”沈月溪极轻地问道。 林季白答道:“主公还说,夫人戴过的那套宝珠头面他很是喜欢,请夫人将那套头面留给他。” 沈月溪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颤着声音道:“你出去。” “还请夫人多为自己与小公子着想。”林季白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跪地,“崔将军同我早已做好准备,夫人三思,时不我待。” 如今外面尚有左无问与陈无悔稳着,若裴衍洲真咽了气,那时的局面便不好说了。 “你出去——”沈月溪厉声喊道,硬是将林季白赶了出去,她用力关上房门,过了许久才平复下过快的心跳,逼着自己坐到梳妆台前,打开装着宝珠头面的首饰盒。 她将头面倒出来,盯着那精致的盒子看了又看,果然在盒底找到了暗格,暗格里藏着一封信。 沈月溪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那封信,信中有三页纸,第一页上只写着:“阿月若见此信,速弃洛阳回汾东。” 第二页便要长上许多:“我若已不在,这天下不是落入宇文渡之手,便是在陆霄手中,若是左无问还在,或能与这二人一争。若是左无问得天下,阿月不必担忧,劝岳丈归顺便是;若宇文渡得天下,只要阿月所生不是男孩,宇文渡此人亦不会多加为难;若是陆霄得天下,阿月与岳丈绝不可归顺,汾东不保便往南下,去往百越之地。麾下林季白、崔瑛、公孙陌皆是可用之人,若陈无悔尚在,阿月尽管投奔于他,无悔自是会保阿月周全……” 裴衍洲在第二页上将他死后的天下局势说了个透彻,又将底下可用之人如何用一一写给沈月溪,在末端之处滴了一滴墨渍之后,方又写道:“从前那句不许阿月再嫁全是玩笑,我既归以黄土,阿月亦要喜乐一生,只阿月挑人的眼光不好,看中之人全是中看不中用的,往后再寻人不可以貌取人——若你不喜林季白,寻人之前必不能留他……” 沈月溪瞪着“玩笑”二字看了许久,将那页信纸捏了又捏,才抽出那第三张纸。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只能埋在他身边的男子在第三页上写道:“若我的尸身得以回到阿月身边,阿月便将我烧成灰,装入瓷罐不入土,只求阿月能将我留在身边,纵难以安身我亦化身厉鬼生生世世守护阿月。” “乱……”后面那个“说”字哽咽在了沈月溪的喉咙里,她紧紧捏着那三张纸,一直忍着的泪珠终究没能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纸上,淡淡晕开了那浓浓的墨…… 沈月溪猛地擦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跌在床前,将裴衍洲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满是泪痕的面上,委屈说道:“你明明说,便是死了也不许我再嫁的,这话我当了真,你怎能说是玩笑?谁要你厉鬼相护,你明明知道我胆子小……衍洲……衍洲……你醒过来……” 只要你醒了,我亦许你生生世世—— 沈月溪在心底无声地喊着,可回以她的唯有满屋的寂静。 第七十六章 “娘子, 小郎君醒了。” 沈月溪握着裴衍洲的手,泪眼朦胧,染湿了一片被衾, 听到门外喜枝的声音后, 方恢复了清明。 她胡乱擦了一把脸,小心将那三页信纸叠好放入怀中, 扶着床柱撑起发麻的身子,才去开了门。 喜枝见到沈月溪怔了怔,她家娘子最是注重仪态, 这会儿却是双目通红、发髻凌乱,她忍不住也跟着红了眼睛。 沈月溪接过她怀中的平安,轻轻拍着稚子的背,抬眸凝望向庭院台阶上的积雪。 从昨日便开始的雪落到现在还未停歇, 层雪压得枯枝咯吱作响, 大约过不了多久,那枯枝便会彻底折断…… 怔怔望着那枯枝上的白雪, 让沈月溪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空荡泛白,她不愿再看地收回目光, 才发现喜枝在轻轻抽泣, 勉强扯了扯嘴角, “你哭什么?外面寒气重,快些进来。” 沈月溪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朝里面走去,将小小的婴孩放在他阿耶的身边, 轻声呢喃道:“衍洲,这是平安, 我们的儿子, 都已经满月了还未取大名……你何时才能醒来给你的儿子取名, 衍洲你醒醒……” 喜枝跟在沈月溪后面,听着她的呢喃,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可恨她什么忙也帮不了娘子……着急之间,喜枝猛地灵光乍现,突然想到王半仙给的那个锦囊,“娘、娘子……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兴国寺的时候,有个王半仙给过你一个锦囊,说若是遇难便打开锦囊……” 沈月溪停滞了一下,那个锦囊早就被裴衍洲打开了,里面只写了一句“有难事找紫阳”,当初王半仙被裴衍洲说成了骗子,她便也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王半仙、紫阳……来洛阳之前裴衍洲带自己前去的无名观! 沈月溪如溺水之人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绽放出了希望的光芒,猛然站起身便要往外去。 “娘子,你要去哪?”喜枝吓得一把拉住她。 沈月溪回过头,看了看喜枝,又看向裴衍洲身边的婴孩,才勉强自己克制沉静下来,略微颤抖着声音道:“喜枝,你去将林大夫、林管事和陈将军一一寻过来。” “娘子?”喜枝不明所以,就听到沈月溪催促道:“快去。” 林大夫来时,沈月溪只同他说了一句:“林大夫,在我回来之前务必要吊住郎君的这一口气。” “娘子要去哪里?”林大夫问道。 沈月溪没有答他,摆下脸来问道:“你可能做到?” 娇小的女子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意外地慑人,林大夫躬身应下,他前脚离开,林季白与陈无悔便来了。 两人恭敬地对沈月溪行了一礼。 沈月溪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摇摆了一下,思忖良久,慢慢开口道:“陈将军,我要离开几日,将军府便有劳陈将军了。” 陈无悔和林季白齐刷刷地抬头望向沈月溪,尤其是陈无悔更是怒地上前了一步,顾不得沈月溪是主公夫人便质问道:“夫人是要去哪里?回汾东?主公还未死,你就要抛下他吗?” “陈将军岂能如此无礼?”林季白立刻挡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夫人回汾东亦是主公……” “我不回汾东。”沈月溪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她越过林季白,与陈无悔正对上,“我要去寻一个人,那人或许能救衍洲,故而这几日衍洲的安危便托付给陈将军了。” 陈无悔愣了一下,立刻便半跪请罪,“是我鲁莽了,夫人恕罪。夫人请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林季白自是希望沈月溪是哄骗陈无悔,沈月溪却是指路命他将马车驶到了无名山脚下。 漫天风雪封住了上山的路,马车难再前行,沈月溪从马车上下来,没有丝毫地犹豫,亦步亦趋地往山上走去。 林季白急匆匆地追上去,“夫人,不能再前行了,下雪天的山路不能走。” “能救郎君的人便在这山上,林管事就在山下等我吧。”沈月溪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她拢了拢身上御寒的衣物,清澈的杏眼仰望着看不见的山顶,毅然投入那茫茫白雪之中。 林季白望着那融入天地间、汤风冒雪的娇小身影,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身在马车内拿了一根长绳,便大步追了上去,“夫人明知我不会丢下你。” 他将长绳的一头交给沈月溪,“夫人,山路艰辛,独力难行,你把绳子绑在身上,同我有个照应。” “多谢林三郎。”沈月溪的声音在呼呼的风声里不甚明朗,从林季白的耳边轻轻飘过,心里多有盘算的少年在此时也只能叹息复叹息,陪着她一同上山。 沈月溪走得很是艰难,几次都摔在了雪地里,埋在雪下的峋石割破了她的掌心,血还未流出便又冻住。 “夫人,你没事吧?”林季白急急回行,顾不得男女之别搀扶起沈月溪,“马上就要天黑了,这路便更难走了,我们还是先下山等雪停了再来。” 沈月溪垂眸看着自己被冻住的伤口,当真是钻心之痛,裴衍洲那满身的伤应是比她更痛上千倍万倍。 “可是郎君等不了。”她抬起头,避开林季白刻意的搀扶。 漫漫山路不见尽头,她仍旧拖着沉重的步伐再往山上去,任由落下的白雪淹没她来时的脚印。 所幸,风雪停在傍晚时分,只是乌云还未散尽,便已被夜色浸染。 无名道观的小道童在火炉边打着瞌睡,便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他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呵欠,才起身开门,只见身形狼狈的一男一女站立在门前,尤其是那女子,青丝凌乱、唇色发青—— 不过道童对沈月溪却是有点印象,是上一次紫阳道长拒之门外之人。 沈月溪毕恭毕敬地说道:“冒昧来访,实是有要事求见紫阳道长,劳烦道长通报。” 她早已是疲惫不堪,便是立着也颇为费力,然而她依旧强撑着身子,虔诚地行了一个大礼。 小道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夫人进来吧,我师父早就在等着你了。至于这位郎君,还请随我去偏房。” 林季白正欲说什么,便听到沈月溪一口应下。 行止端庄的女子尽管气息短促、面色苍白,仍旧回身给他行了一个谢礼,礼貌而生疏,林季白顿住,一言不发地跟在道童身后去往另一个方向。 沈月溪跨入道观的正殿,便看到一位仙风道骨、白发冉冉的道长站在中央等候着她——她明明是初次见紫阳道长,却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夫人不必疑惑,你我曾有数面之缘。”紫阳道长笑了笑。 可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他,沈月溪压下满心疑惑,跪在紫阳道长的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还请道长救救我夫君。” 沉默了一息,紫阳道长叹道:“我救不了他,他把命把运给了夫人,能走到今日之地步已是奇迹,恐再难往后了……” 沈月溪心口骤然一窒,浑身颤抖了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我不懂道长的意思……” “夫人忘了,你在前世死过一回,”紫阳道长慢悠悠地说道,“能得天眷顾重获新生者凡几,且多是承大运者。夫人本是早亡薄命之人,能得以重生,自是有气运鼎盛之人以命换命。夫人不是疑惑何时见过贫道吗?正是前世施以魂术之时。” 沈月溪怔怔地跌坐在了地上,任由心中的酸涩冲击全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重生竟是裴衍洲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她闭上眼睛,回想着重生以来的一桩又一桩事,恍惚间想起裴衍洲说过的那一句“阿月为我容,我为阿月死”的话,他是不是也早已知晓这一切…… 过了良久,沈月溪才干涩地问道:“求道长救他——不管让我做什么皆可,只要能救他。” 紫阳道长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时辰不早了,夫人还请先去客房歇息一夜,明日再下山。” 沈月溪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头上都磕出了鲜血,“求道长救他。” 紫阳道长本想走人,只是见沈月溪似有他不答应便要在此一直跪下去的架势,捋了捋胡子,余光打量着沈月溪那娇小不禁折腾的身子,又折回来,“也罢,前世之缘今生还尽。贫道这有一颗续命丹赠予夫人,只是如此一来,贫道折了道行……” 沈月溪又磕了一个响头,“待到郎君醒后,定为道长重塑这道观的金殿金身,他日郎君若能九九归一,定奉道长为国师。” 紫阳道长笑道:“贫道本非世俗中人,国师就免了。夫人且去客房休息一夜,裴信士的命硬得很,一时半会走不了。” 见沈月溪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紫阳道长又平下笑容,高深莫测地说道:“有些事急不得。” 沈月溪又磕了一头,才慢慢起身,跟着守在门前的小道童离去。 她走后,在偏殿的王半仙才过来,小声问紫阳道长:“师兄,我见过那小子,龙气稀薄隐隐有散去之势,你那颗药丸真能救回他?” 紫阳道长斜了一眼王半仙,呵呵笑道:“你不如现在再去看看他身上有多少龙气。” “什么意思?”王半仙愣了愣。 紫阳道长拿着手中拂尘敲了敲他的脑袋,“叫你少一些世俗的心多用心于修行之上,你偏偏不听。你且看这星象,南北星落汇聚紫微,紫微光芒失而复得,天下大势已定。”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3节 王半仙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师兄的意思是,那一位杀了南北两位龙气最盛之人,重聚龙气换得生机……” 想起裴衍洲当初揍自己的样子,他哼了一声:“倒是个会为自己挣命的狠人,所以师兄你那颗药丸能不能救人?” “朽木,你只要知道他不会死,且是个狠人不可轻易得罪就行了。”紫阳道长又拿拂尘敲了敲他的脑袋,便扬长而去。 王半仙委屈地摸了摸脑袋,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要被打脑袋,不过一想到裴衍洲醒后会奉上大把黄金,心里又美了不少。 他悠闲地往自己的寝房走去,行至一半,又似想到了什么,抬头望天,断云零雪,哪能看到什么星象。 第七十七章 沈月溪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 然而道观里清清袅袅的淡香催得满身疲惫的她昏昏沉沉,没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 她是被一阵嘈杂声给吵醒的。 “咬死他——” “咬死那个狗杂种——” 沈月溪颦眉要看,便被一只大手遮挡住了眼眸, 耳畔想起了沈南冲的声音:“裴太守抱歉, 我家阿月见不得血,在下先行一步了。” 她的身子猛地被腾空, 似乎是被抱了起来,她的耳边一下子又多了不少奚落的声音:“沈家小娘子都已七岁了,怎还要沈太守抱?沈太守还是得娶个续弦, 好好管教管教沈小娘子才是。” 小小的沈月溪立刻局促地挣扎了一下,还是沈南冲牢牢地抱住了她,未曾理会那些人,将她抱离了这里的吵闹与逼仄。 沈月溪趴在沈南冲的肩上, 透过一丝缝隙, 看到了一个瘦弱肮脏的身影被五、六只猎犬团团围住。 凶残的猎犬饥肠辘辘地张着大嘴,露出尖锐带血的利牙, 在原地徘徊,似乎在掂量对手的斤两。 忽地, 一只猎犬猛地就朝那个人影扑了过去, 眼见着就要一口咬死那人。 “阿耶——快救救他……”沈月溪不敢看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只求着沈南冲能救下那人。 沈南冲的身子停顿了一下,无奈地在她耳边说道:“阿月,我们来洛口还有要事, 那犬奴是洛口太守豢养的,阿耶亦无法为了他得罪洛口太守。” 被沈南冲娇养着的小娘子不懂这官场间的明争暗斗, 亦不懂此刻阿耶在他人地盘上的无能为力, 更不懂那些人怎能拿人命取乐。 尚只有七岁的她泪眼巴巴地看向沈南冲, 眼里满是请求。 看懂她心思的沈南冲也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安慰女儿道:“阿耶听闻那犬奴虽然看着瘦弱,却很是厉害,上次一口气打败了四只猎犬,故而这次裴太守才多放了两条,阿月……不必为他担心。” “阿耶,他是人……”沈月溪不懂,一个人为何要被称为“犬奴”。 沈南冲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匆匆而过,沈月溪机械地由着身子按着当年之事按部就班,意识却是清醒而茫然—— 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在梦里,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这一段过往。 彼时,沈南冲奉了齐帝之命前往洛口,因担忧沈月溪年纪过小,便带在了身边。 沈月溪一到洛口便受到了惊吓,当时的洛口太守以斗兽为乐,不光斗兽,还将人养做犬奴放入斗兽场中,与兽厮杀。 年幼的她并不懂得沈南冲的为难之处,自到了洛口第一天便惦记着要救出那个瘦弱的犬奴,后来打听到他的关押之处,她更是第一次使唤沈南冲身边的人为自己偷钥匙,悄悄地潜入关人的牢笼。 当沈月溪第一次见到狭小、潮湿、肮脏的兽笼里关着如人如兽的少年时,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牢中的少年浑身漆黑,唯有一双眸子亮得不似人,极为警戒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小娘子。 还年幼的沈月溪已经隐隐能看出日后的姝色,一双杏眼端的是纯良无害,只盯着沈月溪看了两眼,少年便神情冷漠地撇过头去。 沈月溪的心突突跳了两下,拿出偷来的钥匙慌慌张张地为他开了锁,急急说道:“你快走。” 少年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却是在沈月溪还未看清之前已经冲出了牢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压倒在地。 他如恶犬一般地低声吠叫了一下,结巴而生硬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少年的声音干涩而不自然,仿佛鲜少用人话进行交流,在不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音,亦不像是一个人会发出的声响。 他有力的手从下顶上来按在沈月溪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就撑在她的耳边,只要她发出大一点的声响,他便能一下子拧断她的脖子。 沈月溪也跟着结巴了起来:“我、我……就是想放你走……” 她与黑漆漆的少年双目对视,才发现少年的眸色较常人要浅一些,如阳光下的琥珀,只是他的眼型微微上扬,配上这样的眼眸犹如凶狠至极的狼眼。 “放我走?”少年迷茫地重复了一遍,思考良久,才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沈月溪。 从地上爬起的小娘子并不记仇,牵住他的手朝偏僻的小门跑去,少年的瞳孔猛地瑟缩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那只拉住自己的小手,细白的葇荑温度不及他的手,却像是火一般一下子灼烧了他的全身—— 于他的记忆之中,还是头一次有人像这样牵住他的手,原来高高在上的贵女的手是这般的温暖而柔软。 出逃似乎格外顺利,小娘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送出了洛口太守府。 天真的小娘子全然无知地冲少年笑道:“好了,你自由了,赶紧逃吧,别再让那些坏人抓到你了。” 少年反倒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她的笑容,直到一旁的大树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警觉地看了一眼,才匆匆离去。 见他走了,沈月溪跟着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要回去,却没有想到一转身便见到沈南冲从大树后走出来。 “阿、阿耶……”小娘子惊呼了一下,立刻冲着沈南冲露出撒娇的笑容,“阿耶,别把他抓回去,好不好?” 沈南冲斜了一眼沈月溪,若没有他在暗处跟随,小娘子当真以为她能将那犬奴放走?不过他自是不会戳破,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洛口太守那不能回了,阿耶这就送你回汾东。” 沈月溪被沈南冲送上马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直到马车越行越远,她才猛地叫起来:“停车、快停车——” 然而车夫就像没有听到声音一般,继续朝前驱使着马车,且速度越来越快。 沈月溪被晃地东倒西歪,她扶着车壁费劲地撩起帘子,才发现梦境早已变换—— 外面是一片无尽的漆黑,看不到一点星光,带着湿意的风自东南西北而来,夹杂着呜呜咽咽的悲鸣声,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是往生之路。 惧意在心底蔓延,沈月溪咬了咬牙,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顶着能将人吹走的风朝来时的路往回走—— 哪怕是在梦里,她却莫名地笃定,那个人必然跟在自己的后面,而这一次,她想握着他的手,同自己一道前行。 果然在黑暗里,她看到了一点光,光影越来越大,照亮了她的周遭,那浑身漆黑、眸如狼眼的少年自黑暗中而来,看着她的眼眸却明若星辰。 “衍洲,和我一起走。”沈月溪猛地扑入他的怀中,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生怕他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少年轻轻颤抖,俯身在沈月溪的耳边,说道:“阿月,是你留我下来,所以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我的……” “嗯……”沈月溪轻轻应了一声,“我是你的……” 泪珠自她的眼角轻轻滑落,沈月溪抬手去抹泪,眼角的刺痛叫她从梦境之中猛然惊醒。 她依旧在道观之中。 沈月溪起身便往外冲去,就如梦中一般,她要回去寻那个人。 昨日从小门出发的马车只隔了一日便又回来了,陈无悔一脸惊喜地迎向归来的沈月溪,只是见她并未带什么神人回来,正欲询问,便见她疾步越过他,直接朝厢房走去。 陈无悔愣了愣,拉过跟在她后头的林季白,焦急问道:“夫人这是寻到救人的法子了?” 林季白望着那从未回头的背影,苦涩地笑了一下:“应当是的。” 沈月溪一路小跑着,匆匆赶到床榻前,床榻上的男子与她离开时没有丝毫之差,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耳边,轻声耳语道:“衍洲,你该回来了。” 裴衍洲并未像梦里一般予以她回应。 沈月溪多少有些失望,可也知道自己不该太急,她自怀中拿出那颗从紫阳道长那得来的药丸,细细碾碎,和着水送入裴衍洲的口中,药却从他的齿间又流了出来。 盯着那流出来的药,沈月溪想也没想,便将剩下的药送入口中,低头以唇渡药,一点一点送入裴衍洲的口中。 待到药丸在她的齿间完全溶于水,再渡入裴衍洲的嘴里,沈月溪才发现这药极苦,比她吃过最苦的黄连还要苦。 苦得她生了恍惚,前世裴衍洲是不是也曾这样渡药于她,那时的他又是如何能做到不透露半点心焦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药太苦了,裴衍洲的眉宇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 沈月溪怔了怔,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裴衍洲,生怕是自己生了错觉,又小心翼翼地将剩下那一点药全部渡入裴衍洲口中。 这一次,裴衍洲眉头的起伏更大了一些——是当真有了反应。 沈月溪将心提了上来,满怀希望又不敢希望太过,克制地喊道:“衍、衍洲……” 像是听到了她的叫声,裴衍洲眉头又动了动,紧紧阖着的长睫猛然颤动,垂落的手忽地紧紧攥住被褥,那双闭了一个月的眼睛也在瞬间睁开来。 “衍洲……”沈月溪捂着自己的嘴,不叫自己的哭声太大,以免惊吓到初醒的男子。 裴衍洲费劲地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 沈月溪忙俯身在他的唇边,小声问道:“衍洲,你想说什么?” “你说,你是我的……”许久未开口的干涩与梦中少年如出一辙。 “嗯,”沈月溪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是我的,生生世世。” 第七十八章 裴衍洲费力地弯了弯手指, 一点一点地反握住沈月溪的手,双目赤红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又不甘不愿地阖上了眼眸。 沈月溪不敢抽走自己的手, 就这样僵着身子倚在床榻上, 感受着裴衍洲逐渐恢复过来的呼吸,她的唇角微微扬起, 亦跟着慢慢闭上了眼眸。 重回梦境,沈月溪却不是被束在自己过往的身躯里,她更像是一个过客, 漂浮在年幼的裴衍洲旁边。 那个被她从洛口太守那放出来的少年靠着两条腿从洛口走到了汾东,他总是远远地站在拐角处的小巷里,暗暗地看着年少的一无所知的她,又会在她跑出府的时候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他陪着她买过蜜饯铺的杏肉脯, 他陪着她听过如宴楼的书, 他陪着她一起逛过上元节的灯会,却独独没有走到过她的面前。 沈月溪想起, 这一世自己在施粥时认出了他,两人逐渐有了交集, 那么上一世呢?裴衍洲又怎会由着她嫁人, 再花了十年的光景才重新走到她的面前? 梦境予以她答案。 那一年的寒冬, 少年在她面前讨过一碗粥,是他们曾经难得的交集,只是她没有辨认出少年眼底的失落, 还以为少年是被冻着了,连忙赠了少年一件袄子。 十三岁的少女将袄子递到少年的手中, 朝着他明媚一笑, 笑若春花, 红了少年郎的耳。在外凶悍的少年在她面前却是头都不敢抬,连句话也没说,接过袄子便头也不回地逃了。 接下来的裴衍洲还是去了如意坊,签了生死契,凭着一身的本事,成为如意坊生死场里的王者,亦招惹了卫国公家的陆续。这一次,她并没有在如宴楼,没有人去救被围住的他。 本想忍耐的裴衍洲被陆续逼上了绝境,忍无可忍,当街杀人。 杀了陆续的裴衍洲东躲西藏,依旧不愿意离开汾东,直到上元节那日,为了抢回她被偷的荷包而被卫国公府的人抓了个正着,才无奈带着陈无悔逃往汉阳。 少年去了汉阳没多久,就得到了张丛行的重用,第一次立下大功时,张丛行问他:“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衍洲如是答道:“我想要汉阳城里最好看、最大、最贵的金簪。”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4节 拿到金暂时,满堂的人嘲笑着无知的少年,而素来冷面的少年亦难得有了笑容。 在她十五岁那年,裴衍洲本想带着那支金簪从汉阳回到汾东,却险些被张丛行所杀。骁勇的少年折回汉阳,带着满身的血迹斩杀了张丛行,只是他也受了险些要命的刀伤。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的少年伤还未痊愈,便单人独骑回了汾东,奈何他来的不巧,正赶上她的出嫁日。 长长的出嫁队伍末梢跟着面色苍白的狼眼少年,他如从前一般默默陪着她从汾东到京都,赤红着眼看她嫁于别人,在梁府的那对石狮面前站了整整三日,却终究没有走到她的面前。 裴衍洲落寞地回了汉阳,从此南征北战不断,新伤复旧伤,他似是不知痛一般,总会在养伤的时候悄悄潜入京都,就为了远远地看她一眼。 再往后,她的阿耶战死河东,他举兵十万血战河东,杀了崔恕为她的阿耶复仇,只是已成为一方霸主的他也再难去京都见她一面了。 不知何时开始,一张写着“和离书”的羊皮如曾经的金簪一般,一直揣在裴衍洲的怀里,等到上面字迹被血迹晕染,他再拿出来洗干净重新描摹。 这张“和离书”伴着他出生入死,一伴便是十年,从少年到青年,从一方军阀到天下霸主。 在入京前的那一夜,沈月溪见到那个沙场上所向披靡、面对生死也只是冷眼横看的青年郎君,像从前在她手中接过袄子的少年一般,红着耳廓,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衫。 他甚至问身旁的陈无悔:“阿悔,你觉得我穿青色好看还是玄色好看?” 陈无悔挠了挠脑袋,“不都是穿在甲胄里面看不出来吗?有甚么区别的?” 裴衍洲默了默,又问陈无悔:“你觉得我穿玄鳞甲的模样如何?” 陈无悔咧着嘴答道:“我这长相最多能止小儿夜啼,主公就不得了了,就是像我这样的大汉,见了主公也得哆嗦两下,被主公吓到腿软。” “……”裴衍洲嘴角挂下,一脚将陈无悔踹出了自己的营帐。 一旁看着的沈月溪忍不住抿嘴一笑,却听到那个总是强大的郎君垂眸自语道:“可阿月喜欢容貌好的。” 她猛地怔住。 再转眸便看到那一身戎装的郎君站在梁府的石阶上,从高处睥睨着自己,他的脸似冰冷无情,只是那手却一直紧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反复摩挲。 沈月溪又是一愣,原来那一次见面紧张的不止她一人。 她突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后,裴衍洲又是怎样度日的,又是如何拿自己的运势换得她的重生—— 奈何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沈月溪不舍地睁开了眼眸,所幸垂下眼帘,便能看到今生的裴衍洲以及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眼眸微红,笑着用另一只手点了点裴衍洲的眉心,“傻子。” 裴衍洲醒过一次以后,再醒来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只是他的意识尚是浑噩不清,从来醒来时说了一句话便再没说话,那只手一直紧紧握着沈月溪的手,不肯撒手。 沈月溪无奈,却也由着他去,日夜衣带不解在旁照顾着他。 期间,林大夫又来看过几次,每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不可思议,明明已经面露死相的男子硬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又活了回来。 过了大半个月,裴衍洲总算从昏沉之中清明过来,他见着瘦了一大圈的沈月溪,还有两人缠在一起的手指。 沈月溪尚未察觉出那一错不错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变化,她拿着勺子,轻轻将勺中粥吹凉,喂入裴衍洲的口中。 今日倒是喂得格外顺利,没一会儿裴衍洲便将整碗粥都给喝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随手拿起一个枕头塞入裴衍洲的手中,起身往屋外走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平安来,叫叫你阿耶,你阿耶便能清醒过来。”沈月溪将平安抱在怀中,半倚在床榻上,叫他父子二人离得近些。 裴衍洲微微抬眸便能对上平安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眸,只是小家伙唯有眸色像他,其余的地方与沈月溪更像一些—— 这是他与阿月的孩子。 裴衍洲心中既是酸涩又是欢喜,沙哑着声音问道:“是个小娘子?” “是小郎君……”沈月溪正笑着逗弄平安,忽地笑容一滞,惊地转头瞪向裴衍洲,“你……” 裴衍洲与她对视,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慢慢地举起手中的枕头,道:“阿月学会敷衍我了……” 沈月溪一瞬落了泪,却是笑着道:“清醒了便好,清醒了便好!” 裴衍洲放下手中的枕头,抬手用粗粝的指腹将她眼尾的泪珠拭掉,却没有想到沈月溪的眼泪越落越多。 “莫哭。”裴衍洲只得无奈地说道。 沈月溪没能停下来,直到平安见阿娘哭了跟着一道哭起来,她才停下轻声哄着平安。 女子的手轻柔地拍打着婴孩的背,语气软绵得能将人融化,裴衍洲硬是撑起了身子,直直地盯着平安看。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的平安,敏锐地感受到了裴衍洲投射过来锐利的眼神,小嘴一瘪,竟是又哭开了,沈月溪唱了许久的童谣,方将他哄睡。 “我竟不知道阿月还会唱童谣。”裴衍洲冷着一张脸,语气微酸地说道。 沈月溪将平安放到床榻里侧,连忙又起身扶他躺下,“你起来做什么?小心身上的伤。” 裴衍洲顺势拉着她一道躺到了床上,沈月溪僵着身子不敢动,生怕碰到他那一身的伤,只听到还有些虚弱的男音淡淡地说道:“我亦倦了。” 沈月溪抬头对上他的眼眸,竟瞧出了他眼中的索要,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只是到底怜惜他这可怜的模样,蜷缩在他的怀里轻声哼唱—— 不知是将他哄睡,还是将自己哄睡,两人都有了一个难得的好眠。 再醒过来后,裴衍洲便如从前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伤口,林大夫本以为他至少得在床上躺个大半年,却没有想到他赶在平安百日之前便能下地走路。 彭城一役虽灭了宇文渡和陆霄,却是死伤惨重,尤其是这三个月以来,皆是左无问在主持政务,裴衍洲不曾露面,底下的将臣皆是暗自揣测,人心不稳。 平安百日之时,裴衍洲特意大摆宴席,意在安抚人心。 而今天下九州已有七州在他手中,宴席之上,自是有人提议,裴衍洲称帝。 裴衍洲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人,淡淡说道:“天下未平,何以称帝?” 左无问接道:“主公南征北伐,西驱逐鞑虏,南北齐灭陆霄、宇文渡,论功早应称王。” 裴衍洲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沈月溪,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沈月溪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不可称越王。” 他的神情顿了一下,道:“今日小儿百日,只喝酒不议事。” 众人举杯敬酒,沈月溪因担心他身上的伤,便又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裴衍洲当着众人的面,只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 这些人跟着裴衍洲许久,各个精明,自是注意到了沈月溪的眼色,心底震惊,原来当初传闻裴衍洲惧内竟是真的——若非亲眼所见,当真看不出来。 今夜过后,整个洛阳暗地里都在传着裴衍洲惧内之事,只是裴衍洲并不在意这样的传闻,他在沈月溪哄睡平安之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为何不能称越王?” 沈月溪笑道:“从前我不在你身边,你自然可以称越王,只是如今我是你的妻,我的名字之中便带月字。” “我便是要天下人知晓。”裴衍洲伸手将她发髻上的簪子一支支拔下,他要世人皆知,她是他的王。 沈月溪由着他将自己的长发散开,转过身抬手点了点他高挺的鼻梁,“要避名讳,除非郎君日后称帝,不封我为后。” “我的皇后只有阿月一人。”裴衍洲郑重其事地应道。 沈月溪钻在他的怀里,难辨神色地嘀咕道:“谁知道前世我死后,你又封了哪家貌美的娘子为皇后呢?” 她的声音很轻,裴衍洲却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紧紧抱住她,沙哑着声音道:“从始至终都只有阿月一人。” “我不信,前世之事郎君又是如何得知的?”沈月溪笑盈盈地抬首对上那双浅色的狼眼,果然见裴衍洲瞳仁缩了一下。 裴衍洲难得有了一点不自在,眸色微闪,便听到沈月溪又道:“你又想骗我?” 第七十九章 裴衍洲对上沈月溪那双清凌凌的杏眼, 轻笑了一声,“阿月为何这一次如此笃定?” 她曾起过疑心,却未曾像这一次这般肯定。 “你昏迷的时候, 我去了无名道观。”沈月溪认真地看着他, “你怎能这么傻,用运势换得我的重来一回?若是这一次你……” “没那般严重, 老道为了显示高深,骗骗你罢了,”裴衍洲眸色闪了一下, 轻啄了一下她的额,“我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 与前世已然重合的人,她却对他早已没了曾经的惧意,甚至觉得眼前的男子是只纸老虎, 也只有嘴硬。 她双手一伸, 捏了捏他的面颊,那张冷峻的脸在她的手底下变了形, 有几分滑稽,她心虚地想要收回手, 裴衍洲却是一把抓住, 将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脸上。 “不可对紫阳道长无礼, 这次你能醒来还多亏了他。”沈月溪抽不回自己的手,只得在裴衍洲的脸上磨蹭了两下,“我许以道长金殿金身, 等过了年,你我一起去还愿……你这般强势, 是怎么求得紫阳道长施魂术的?” 女子的面上满是好奇, 裴衍洲自然不说他在相求未果之下, 便带兵围了道观,刀架在脖子上时,世外高人便也应下了他的强人所难。 “自是以礼相待,诚心求得他的相助,”裴衍洲漫不经心地抓着沈月溪的一缕青丝轻吻,“阿月还知道了些什么?” 沈月溪正想回答,忽觉不对,白了他一眼,“明明是我要提问,我问你,你何时记起前世之事?” “被你认作义兄之前。”眼前的鲜活让裴衍洲的眼里多出了不少的笑意,倒是老实回答沈月溪。 自那一次如意坊被沈月溪救下来,他开始慢慢有了前世的记忆,后来在上元节时,他特意留了痕迹给沈月溪——他的阿月果然追了过来,也从那时起,彻底改变了他们今生的命运。 沈月溪眨了眨眼睛,突然气恼地问道:“那你进沈府时便已识字,还故意装作不识字让我教你?” “还有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我有前世的记忆了?还一直戏弄于我?”沈月溪拿手指重重地指了指裴衍洲的手臂。 “并非戏弄,只是前世……你那般怕我,我不敢叫你知晓。”裴衍洲的声音本就好听,此刻融了一些沙哑,“不敢”两字委实说得可怜,见沈月溪跟着一愣,他竟是知道自己前世怕他的吗? 裴衍洲握住沈月溪的手指放到自己的胸前,“阿月若要罚我,往这里戳,这里有伤,戳进去能见血。” “你这人……”沈月溪气恼地收回手指,瞪向他时又见他目光灼灼,叫她想起了前世那个以强势与淡漠伪装自己的可怜男子,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她娇嗔道:“当初要强娶我的时候倒没见你不敢。” “我不会再许旁人娶你。”裴衍洲揽住沈月溪的腰,将她往怀里拉了拉,不愿被她见着自己眼中的幽暗,从她为他打开牢笼的那一刻开始,沈月溪便是他心中的明月,只是彼时少年的他除了一颗不值一提的真心之外,一无所有—— 他的阿月当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当被这世间的荣华高高供起。 所以那时他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嫁给别人。 当初站在梁府的门前,他便想着待到有一日,他必会用大于梁府千倍的房屋、用多于梁府万倍的财宝来迎回他的阿月。然而他花了十年的功夫,以江山为聘,终于走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可是他的阿月却最终死在了他的怀里。 纵然得今生圆满,裴衍洲也不愿再去回忆世上再无一个沈月溪的日子。 他的眸色暗沉,打横便抱起沈月溪,“阿月理应得到这世上最好的。” “等等,我还有事要问……”沈月溪惊呼出声,想要挣扎又不敢挣扎,只能依偎着男子,“你的伤还没好呢……” “我的伤好没好,阿月可以亲自来查看。”裴衍洲将她放在床上,扯开自己的衣襟,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比起先前日子的满身绷带,如今的裴衍洲只是胸前还绕着薄薄的一层。当肌肤相接,沈月溪还是被手心的炽热所烫到,却又忍不住整个身子靠了上去。 男子熟悉的体热终于又回来了,她能听到他强健的心跳声,感受到他蓬勃的生命,让她的心里满是喜悦。 “衍洲,前一世我走后,你可安好?”沈月溪捧着他的脸轻声问道。 “那时我是帝王。”也仅是一个帝王。 裴衍洲不欲多谈,俯身堵住了她还想要继续发问的嘴,他们已经许久未亲热,又是正刚好的年纪,干柴烈火,唇齿交融,沈月溪被一阵阵火热冲得忘了脑中的疑问……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5节 “哇——”却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动静过大,本以睡熟的平安突地发出一声啼哭声。 沈月溪近乎本能地一把将裴衍洲推开,冲到了平安的摇床前——这些日子裴衍洲的伤好了不少,沈月溪便将平安抱回了自己屋里养,夜里也跟着她睡一个屋。 前些时日不能动的时候,裴衍洲还没什么感觉,只是这会儿看着沈月溪抛下自己,义无反顾地奔向平安,他难得愣怔在了远处。 直到冷风灭了他的心头热,裴衍洲才冷着一张脸站到沈月溪的身旁,生硬地从她的手里接过孩子。 本已停住哭声的平安似乎感受到了变化,先是瞪大圆圆的眼眸与自己的阿耶对视了几许,猛地小拳头一握,便扯开了喉咙大哭起来。 裴衍洲盯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眉头拧成川字,冷冷地威慑道:“不许哭。” 狼眼凶狠,目光如炬。 天生敏锐的婴孩竟当真止住了哭声,只是将眼泪憋在大眼里,瘪着嘴颤抖着,要有多可怜便有多可怜,倒是应了陈无悔那句“止小儿夜啼”。 “平安还小,你不可凶他。”沈月溪斥责地戳了戳他的手臂。 平安听到阿娘的声音,立刻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向她的阿娘求助。 沈月溪伸手将平安抱了回来,背过身去,轻解罗纱,给小小的婴孩哺乳。 昏黄灯下,较生养之前更多了一份风韵的女子美不可方物,叫裴衍洲喉结滚动。 他从背后揽住沈月溪的软腰,再垂眸看向吃得满足的平安,磨了磨牙,“阿月这般太过辛苦,怎不把他交给乳母?” “这算什么辛苦?”沈月溪笑得柔情似水,回眸看了一眼他,“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同将他养育成人,可好?” 裴衍洲对上她的眼眸也只能应出一个“好”字,再低头看她与她怀中的平安,看着平安肖似他阿娘的长相,目光亦柔和了不少,点了点平安柔嫩的脸庞——只可惜不是女儿,他本还想着抱着与沈月溪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女儿,将他们的女儿宠上天去。 “莫要逗弄小孩儿的脸庞,会留涎水的。”沈月溪笑着打掉他的手指,又想起了一件事,颦着眉道,“话说回来,平安到如今还未取大名,是你这个阿耶失责了。” 裴衍洲反问道:“平安不是他的名吗?” “那是我给他取的小名,你总不至于让他大名也叫这个?”沈月溪横了他一眼,但是见男子认真的模样,她又哽了一下,“你……是当真的?” “平安不是挺好的吗?”裴衍洲自然不是开玩笑,他的名字都是沈月溪起的,儿子的名字自然也是沈月溪说了算。 “自然不行,你要给我的平安起个最好的名字。”沈月溪带恼地说道,竟抱着小平安直接上了床榻。 裴衍洲对沈月溪所说的“我的”二字格外敏感,上前就要把孩子抱回摇床,只是他还未碰到平安,便被沈月溪按住了手。 半躺着的女子笑语晏晏:“晚上便让平安睡我们中间,你呀,在伤好之前,也安分些。” 沈月溪似乎以为中间横了个婴孩便能阻挡他一般,半抱着平安对他毫不设防,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裴衍洲盯着睡得安稳的妻儿许久,竟也生出了些许无奈,他的手落在沈月溪的脸上,一点点地下移,终究也只是揽住她们一同入了眠。 最终,裴衍洲给平安娶了个大名为裴久,意为长久平安,沈月溪没有反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过了年后,孩子的阿耶应是到了落冠之年。 “衍洲可有想过取字?”沈月溪问着。 “衍洲这两字便好,我喜欢阿月喊我衍洲。”裴衍洲并没有另外再取字的意思,衍洲二字为沈月溪而生,此生于他唯一,无需再有其他。 元春过后,裴衍洲身上的伤已经痊愈,“越”这个封号不能用之后,他便自封为胤王,领兵三十万征伐剩余的两州。 沈月溪看着那个“胤”字看了许久,没能忍住脸上的笑意,这暗戳戳的心思倒是比起儿子的大名还要上心些,不过她终究没有戳破,只在他出征前,又特意为他求了一枚平安铜钱,盼望着郎君早归。 龙气回归的裴衍洲这一次出征极为顺利,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攻下了两州。 至此,天下大统。 阳春三月,洛阳的牡丹盛开得比往年更茂盛些,只是沈月溪无心赏花,裴衍洲最终还是将京城定在了京都,这几日他们要收拾东西前往京都了。 “夫人,公孙夫人求见——便是公孙陌将军家里的那一位。”林季白提醒了一句。 沈月溪顿了一下,这位公孙夫人她亦有耳闻,据说十分彪悍,将公孙陌管得连多看别的女子一眼都不敢。她心里来了兴致,颇感兴趣地去了前厅,便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公孙夫人。 公孙夫人身形魁梧,肤色偏黑,见到沈月溪,中气十足地行了一个礼:“见过夫人,本早就该来拜访的,只是我刚从汾东赶来,前些年家中也没个帮手,地里的活、家里的事都得我一个人忙活着,夫人别和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 沈月溪没被公孙夫人的大嗓门吓到,反倒是公孙夫人见了她面上颇为震惊,忍不住惊叹道:“夫人长得像天仙一般,倒是与我想的不一般。” “那公孙夫人本以为我是什么样子的?”沈月溪温柔地扶起公孙夫人。 那公孙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立刻便答道:“我本以为能让主公都怕的,定是比我还高还结实些,比那崔将军还能打……是我以貌取人了,夫人是将门虎女,便是生得娇小,想来武艺也是不弱。” 沈月溪眨了眨眼眸,有些不懂公孙夫人的话语,还是得体地笑问:“让主公都怕……公孙夫人是指我?” “嗐,从汾东到洛阳,谁不知道胤王惧内?”公孙夫人挥了挥手,从一边拿起带来的礼盒,“我家汉子叫我送夫人贵重些的,我想了想,再贵重不如喜欢的。” 公孙夫人邀功地打开盒子,竟是一块金子打造的搓衣板,她看着沈月溪的眼神满是期待,似是求着沈月溪夸奖一般。 说裴衍洲惧内,沈月溪倒是从沈南冲那里听过一次,只是她当时只以为是沈南冲听错了,并未放在心上,而如今…… 沈月溪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我一直居在家中,少在外走动,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描述胤王惧内,公孙夫人不如说给我听听?” 公孙夫人将心比心,立刻添油加醋地将外面听的传闻告诉沈月溪,例如裴衍洲连多吃一口饭都得看她脸色;例如裴衍洲在家跪坏了数个搓衣板更甚者还有铁钉板,裴衍洲能像如今这般犹如刀枪不入还是沈月溪一手□□出来的;还如哪个娘子多看裴衍洲一眼,就会被她拉出去打杀…… 传闻里的沈月溪倒是比裴衍洲还凶悍数倍。 公孙夫人说得兴奋,连喝了数杯茶,便是连“夫人”也不叫了,亲热地拉着沈月溪的手,说道:“俺说沈妹子,这汉子就得像俺们这样狠狠管着,才能断了他们的花花肠子。那些个叫女子大度让男子纳妾的,都是呸——他们怎么就不叫男子大度些,让女子多有几个汉子呢?” 意识到自己连乡野土话都冒出来了,公孙夫人忙笑道:“我在乡野呆惯了,官话说得不利索,夫人别怪我粗鲁。” 沈月溪笑着摇摇头,还叫林季白从库房里取了一对宝剑回赠给公孙夫人,公孙夫人见那宝剑,眼放光芒,当着沈月溪的面舞了两下,走时与沈月溪颇有几分相逢恨晚之意。 而夜里,裴衍洲归来的时候,便见房门前横了一个金子打造的搓衣板。 第八十章 裴衍洲淡定地看了一眼, 竟直直地站在搓衣板前没有进来,“阿月是要我跪吗?” 不知是不是沈月溪的错觉,她竟觉得裴衍洲的那双狼眼里满怀期盼, 目光炙热地看着她, 她默了默,他这个样子还让她怎么继续下去…… “咳……”沈月溪清了清嗓子, 扬了扬手中的掸子,努力叫自己看上去气势汹汹,却不知道娇小的娘子瞪大眼睛的模样在裴衍洲眼中是说不出的可爱。 “裴衍洲, 你怎能败坏我名声?”沈月溪端直了身子走上前,将掸子抵在他的腰上,只是她比他矮上许多,近了愈发显得她没有气势。 沈月溪想要往后退去, 却被裴衍洲挽住了腰, 她气得推了推他,“你放开我, 人人皆说你惧内,我倒要看看堂堂胤王如何惧内了?” “阿月想要怎么看?”裴衍洲的手指在她的腰上摩挲着, 眼中含着几分笑意, “要我跪搓衣板吗?阿月想我跪几个时辰?” 他慢悠悠地放开她, 撩起衣摆是真的要跪下去,沈月溪愣了一下,慌忙扶住他弯下去的身子, 剜了他一眼,“你这是嫌外面传闻还不够多吗?” “阿月不喜这些传闻, 今后这些传闻不会再传到你耳朵里。”裴衍洲淡淡地说道, 他可以由着那些传闻越传越多, 但沈月溪若是不喜,他亦可以叫所有的传闻消失。 “话是你放出去的,你倒要堵别人的嘴,”沈月溪哼了一声,又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我问你,那些小娘子当真不敢看你一眼?” “不敢。”裴衍洲说得十分笃定。 沈月溪又问:“那你呢?你可敢看别的小娘子?” “不敢。”裴衍洲的那一双狼眼直勾勾地对上沈月溪。 倒叫沈月溪微微垂眸,眸光停在了金造的搓衣板上,“谁叫你在外败坏我的名声,今夜不许你回房睡觉。” 说着,她便要将房门关上,裴衍洲却是一个闪身,在她关门之前就入了房。 “你……”还不待沈月溪将话说出口,裴衍洲已经顺着她的姿态,将门抵住,将她困在他与门之间。 沈月溪气恼地以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你还说自己惧内!” 裴衍洲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炽热的气息不容拒绝,“阿月可以罚我,但是不可以将我拒之门外。” 沈月溪还未想出什么说辞,身子一下子腾空,被裴衍洲一把抱到了床上。 她面色绯红,还有些想找回场子,只是手中的掸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得用手拍了拍被子,发出恐吓的声响,“你不许上床。” “好。”裴衍洲这次却是爽快应下。 摇床那边传来稀稀落落的声响,沈月溪被吸引了注意,正欲起来,却被裴衍洲按回了床上。 他站起身将睡了一觉醒来的平安抱在怀里,已经五个月大的平安有了懵懵懂懂的意识,尤其是父亲饱含威慑的眼神,立刻让他安静如鸡地呆在裴衍洲的臂弯里。 裴衍洲将不哭不闹的平安放在沈月溪身旁,晦涩地看着她喂饱孩子,在平安吃好奶之后,便将平安又抱了起来,“阿月尽管睡,我来哄他。” 沈月溪侧躺在床上瞧着裴衍洲僵硬地拍打着怀里亦绷着身子的平安,父子两人之间竟有一种剑拔弩张之势,让她本来板着的脸也绷不住染上了笑意。 裴衍洲的手每一下都扎扎实实地拍在平安的衣衫上,“砰砰”的声音均匀规律,听得沈月溪也起了睡意,半开半阖着眼眸,又听到男子起身将孩子放回摇床上。 他没有躺到她身边,只坐在床榻旁静静看着她,趁着她迷迷糊糊在她耳边说道:“阿月,再说一遍,你是我的。” 沈月溪倏地睁开含着点点碎星的眼眸,妩媚看向培养周,狡黠笑道:“郎君那日没听清楚,我明明说的是,你是我的。”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裴衍洲脸上闪过一丝呆愣,翻了个身,面朝里面闭上眼睛,后面何时睡着的,沈月溪记不大清,半夜转醒时,枕边无人,只有一个漆黑的身影倚着一旁的茶几盹寐—— 裴衍洲当真没到床上来。 她无奈地起床,推了推裴衍洲,黑暗中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阿月?” “傻子,”她环住他的脖子,“上床睡吧。” 裴衍洲猛地将她抱住,在余下的黑暗里,如出笼的野兽一般扑向她,唇齿交错,翻云覆雨,直到天明…… 天光入眼,沈月溪却不想睁开眼眸,只有些后悔喊裴衍洲回床上,有时对男子当真不能太过心软…… 四月初五,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洛阳迁徙到了京都。 得了消息的各个世家早已恭迎在大道两旁,去年裴衍洲攻下京都的时候已经将他们收拾过一番,在知晓新帝的狠厉之后,世家的宗主们皆是在面上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沈月溪被裴衍洲扶下马车时,只觉得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之中有几张面孔有些眼熟,只是她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裴衍洲斜了一眼,淡淡提醒道:“梁伯彦。” 许久未曾忆起的名字在入耳,耳生得让沈月溪没能反应过来,过了几息才终于想起他是谁,她学着裴衍洲漫不经心地打量过去,梁伯彦的身后跪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她记不起名的世家贵女,另一个便是前世有过一面之缘的外室女—— 这一世,梁伯彦没有娶她,倒是光明正大地将那外室女带在了身边,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好看?”裴衍洲冷冷地问了一声。 沈月溪眨了眨眼眸,半日才悟出裴衍洲的话中之意,眉眼融融地浅笑着:“那等歪瓜裂枣多看几眼都伤眼。” 又像想到了什么,她以唯有裴衍洲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在我心里,这世上没有比衍洲更俊俏的郎君了。” 裴衍洲扶着她的手顿了一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面色不变,耳廓却有了一道红色,看得沈月溪笑意更深,眼前的男子总是硬邦邦的模样,她还以为他不会害羞呢,谁曾想他便是害羞亦隐藏得极深,所幸被她发现了。 “你当初为何要杀梁伯彦?”遗忘许久的问题被沈月溪想了起来。 “他行刺于我。”裴衍洲应道。 沈月溪黛眉轻颦,敛起了笑容,“虽是前世之事,但像他这般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必然暗藏祸心,郎君应当防着梁家。” 裴衍洲轻笑了一声,竟慢慢地走到梁家家主梁世明的面前。 与新帝一起重生后 第56节 梁世明跪在地上,当眼前出现那双漆黑的玄铁靴时,心底有了一丝紧张,旋即又笃定地沉静下来,无论如何,他们梁家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新帝不能将他们如何——便是想如何,也断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还有时间周旋…… 却没有想到这一位新帝全然不按规矩行事,他扬了扬手,便有人呈上一个还在滴血的盒子呈了上来,他将那盒子直接扔在梁世明面前,“梁家主同前朝朱氏在这路上安排的刺客,可真是迎我入城的好礼。” 梁世明颤着手将盒子开了一道细缝,里面竟是他派出刺客的脑袋,惊地放下盒盖,猛地抬头,对上裴衍洲那双叫人胆颤的狼眼,“冤枉”二字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被兵士拖了下去。 反倒是他身旁的梁伯彦大声地喊着“冤枉”,他挣扎地看向裴衍洲以及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姝色娘子,不知为何,心底骤然生出了不甘心,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不甘心已然无用。 看着梁家父子被拖走,剩余的世家更是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怕新帝登基前的肃清大火烧到自己身上。 裴衍洲懒得再理那些无能偏又心思多的世家,带着沈月溪没有再停留,直接便进了宫。 隔了一世,再入蓬莱殿,沈月溪心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叹,大抵是因为前世的遗憾太多,幸得这一世他们能够安好。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裴衍洲心头灵犀地低头对上她的眼眸,“一个月后,既是我的登基大典亦是你的封后大典,这一次你与我一同登上宝殿。” “好,”沈月溪弯着眉眼应下,“还有我们的平安。” 裴衍洲停顿了一下,才应了一个“嗯”。 他之前一直以为会得一个如沈月溪一般可爱的女儿,不过他也无意再与沈月溪生孩子,二人之间有一个平安就足矣,无需再多一人来分走沈月溪的心思。 登基大典之前,裴衍洲忙得只有在半夜才看到人影,虽然沈月溪身边有彩云这样会武的婢女,他亦不放心,特意又调了崔瑛到沈月溪身旁。 崔瑛来见沈月溪时,身旁带了一位娘子,只是她还未开口,沈月溪已经叫出了娘子的名字:“安兰。” “娘娘认识我?”安兰十分惊讶。 沈月溪抿嘴笑了一下,并不说自己是前世认得的,崔瑛前脚才到了她这里,没说几句话,陈无悔也跟着来了。 “我不懂那些大典事宜,索性来此保护娘娘。”陈无悔同沈月溪说,眼睛却是盯着崔瑛看。 崔瑛公事公办地说道:“既如此,我在内殿保护娘娘,各个宫门的守卫就交由陈将军了。” 陈无悔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崔瑛像赶鸭子一般地赶走,待她回来便看到沈月溪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瞧,“三娘与陈将军……” “我与他没什么。”崔瑛应道。 “那与左先生呢?” 崔瑛似乎没有想到沈月溪会提及左无问,愣了愣,忙笑着掩饰,“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月溪若有所思地看着目光闪烁的崔瑛,等到深夜裴衍洲归时,悄悄问他:“前世,崔三娘可有嫁人?” “前世她嫁了阿悔。”裴衍洲提了一句,便没说下去。 沈月溪却是越发好奇,“我还以为她心悦左先生。” 裴衍洲垂眸,左无问同他一样皆是个喜欢把心思藏起来的人,却不知道有时候藏得太深,便是一生的错过…… 他忽地用力吻住沈月溪,堵住她那些与他无关的话,直到沈月溪透不过气来,才放开她,“阿月说得对,我是你的,生生世世我都是阿月的人。” 沈月溪先是一愣,随即笑若群星璀璨,虽知裴衍洲心意,可听到他这样的罄露,她亦满是欢喜。 五月初五,沈月溪的生辰,亦是裴衍洲登基之日。 沈月溪穿着隆重的祎衣,戴着沉沉的凤冠,候在大殿前,静静等着她的封后大典。 本该从她面前走过的帝王,却伸手拉住了她,执起她的手,与她一起并肩向前。 “陛下,于礼……”沈月溪在众臣的抽气声中看向身旁的男子,唯见他侧颜鼻梁如山峰刚硬。 “礼,由我与阿月定。”裴衍洲与她十指交错,望向前方,一身的气势压得旁人不可置疑, 沈月溪浅浅笑开,端直了身子,走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走上最高之处。 她笑着对他说:“衍洲,你是我的,我亦是你的,生生世世。” 夏风徐来,巍峨宫殿笼着霞光尽是欢愉,而他的身边终于站了他的阿月。 裴衍洲看向她,眼中是只对她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