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刀照雪》 携刀照雪 第1节 《携刀照雪》作者:不见白驹 本文文案: 我携百炼刀,刃血淬平生。君有浩然剑,肝胆照冰雪。 你是我悬于刃尖的命运。刀剑沃血,一往无前。 热血机智元气少女x风光霁月肝胆冰雪男主 刀剑江湖,金戈铁马,家国大义,儿女情长,所有武侠的元素全都有。 【剧情版文案】 九年之前,柱国大将军卓天来殒身落日关。其后天下纷乱,南北分立。 九年之后,其独女卓小星携龙渊剑西出凉州,南下巴蜀,投身莽莽江湖。 身怀重宝、遭人觊觎。 更因天生炎毒,被认为活不过三年,更无法突破武学上境。 谁也没有料到,在短短一年之内,卓小星连破入神、洞微、乘化,立身武道之巅。 域外柔然、千年魔教、生死楼,弹指湮灭!!! 盟主归来,千军开道,万魔辟易—— 【感情版文案】 卓小星南下之时,龙渊剑数次落于李放之手。此人为了夺剑,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每次她遇到危险,出现在她身边都是他。 再后来,两人江湖携行,人人都说他喜欢她,她却从来不敢确认他对自己的心意。 再后来,她才知道,所有宿命的相遇,都不过是久别重逢。 阅读提示: (1)武侠正剧,略微慢热,人物会慢慢展开。男主出场稍晚,但也不会等太久,结局he。 (2)江湖有,朝堂有,权谋有,人均智商在线。朝代架空,部分设定参考南北朝。 (3)偏群像,女主成长系,一开始不会很强。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卓小星,李放 ┃ 配角:沐青莲、谢王臣、李空花、陆万象等 ┃ 其它:预收《长公主休夫纪事》《璧月》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所有宿命的相遇,都不过久别重逢 立意: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相信自己,方得新生。 第1章 影子骑兵 北梁九年,三月。 春分已过,塞北的土地亦开始解冻,平宁镇外的荒原上也有了些许的春意。 不知是哪一位前辈先人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儿,事实上平宁镇既不太平,也不安宁。此镇地处雪岭关外,属于边陲的边陲,莫说那稷都城的皇帝陛下,就连凉州城的老爷们也管不到这儿,连年盗匪横行,还时常有柔然人南下劫掠。 若是从平宁镇更往西北而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了。 卓小星嘴里嚼着一段草根,坐在小镇唯一的牌楼上,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拿着杨木做成的棍棒,彼此比划着。 那个胖如冬瓜的小孩道:“我就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看我灼阳掌——” 而另一个瘦如竹竿的也不甘示弱:“我乃中州大侠、柱国大将军卓天来,吃我一招名震天下的天来剑法——” 乱世人命如草芥,倒是让这些孩子锻炼出充沛的武德。 不过那个假扮“魔教教主商苍穹”的胖冬瓜倒是比假扮“中州大侠卓天来”的细竹竿壮实许多,一掌就将可怜的“中州大侠”推倒在地。 卓小星眼看着正义不彰,正要挺身而出。 这时,自街边的小酒馆行来一位白衣负剑的少年郎,瞅着那细竹竿道:“小竹竿,叫我一声沐大侠,我便指点你两招剑法,这样下次就不会堕了中州大侠的威名了……” 嘿,这人想的倒是与她不谋而合,有些意思。 卓小星心道。 既然有人出来伸张正义,她自然乐得享享清闲。 熟料那细竹竿并不领情,鄙夷地看了那自称“沐大侠”的少年郎一眼,义正辞严地回绝道:“嘿,别以为随便背着一把剑,就可以到我们平宁镇充好汉。我们这儿原来可是出过像‘鸣沙七义’这样的大侠,我爷爷说了,要成为大侠,最少得像‘鸣沙七义’那样的人才行,我问你,你的武功可比‘鸣沙七义’还厉害吗?” 那“沐大侠”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回了一句:“那多半是比不上的……” 那细竹竿刚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却听那“沐大侠”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我随便背着一把剑可就错了。”他将檀木做成的剑匣拍了拍,神神秘秘地道:“我这剑匣里面装的可是天下第一名剑——龙渊剑。” 听到“龙渊”两个字,卓小星的心猛地一跳。 下意识地再次向那位少年看去,这才发现那少年郎长得一副好皮相,眉骨秀挺,脸庞英朗。他虽然穿的朴素无华,眉目之间却自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度,让人一见就不由得生起好感。 他将剑匣微微开了一条细缝,一道亮眼的虹光从匣内涌出。待那俩孩童正要细看之时,剑匣已被阖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卓小星瞳孔微缩。 龙渊,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其光湛然,可昭日月。方才虽只一个照眼,她便已认出那剑匣中的龙渊不似赝品。 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人比她更熟悉这柄剑—— 只是此剑早在九年前落日关大战之时便已失落,又怎会落在这个江湖少年的手上。 “哇——”瘦竹竿咽了咽口水,天下第一神剑,光是这名号就足以让这边陲之地的小少年神往不已。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位沐姓少年显然对瘦竹竿的表现很是满意,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脯道:“这么吧,只要你叫我一声‘沐小侠’,我便勉为其难收你为徒,将我的家传绝学教给你……” 啧,沐大侠变成沐小侠,这也可以讨价还价吗? 此番做派倒是像极了江湖上哪些招摇撞骗的骗子,本来卓小星对那龙渊剑的真假笃信不疑,此刻也不由得再次怀疑起来。 不过,那瘦竹竿看着“沐小侠”似乎仍然有着些许怀疑,毕竟拜师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得不慎重一点,而他早已有了心仪的对象。他舔了舔嘴唇:“你的武功难道比影子军的红衣将军还厉害吗?” 沐小侠眼睛眨巴眨巴,疑惑道:“什么影子军、红衣将军?” 那胖冬瓜用一脸“你完了”的神情看着瘦竹竿:“二柱,镇长说了,不许在外乡人面前提什么影子军的事。” 瘦竹竿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小脸儿煞白,但好在他很是机智,当下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还有这位沐……沐大侠也不要说出去,镇长就不会知道了。” 有求于人,瘦竹竿也顾不上这位“沐大侠”的武功究竟够不够的上“大侠”的标准了。 胖冬瓜与“沐大侠”难得地异口同声:“我为什么要帮你保守秘密?” 瘦竹竿耷着脸,求恳地看着胖冬瓜:“大胖,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镇长。下次玩游戏我让你扮演卓大侠,我来扮演魔教教主,可好?” 胖冬瓜得了二柱许的“好处”,迅速地进入了角色,一脸正气地看着沐大侠,模仿着中州大侠的语气抱拳道:“这位大侠,卓某的兄弟一时失言,还望阁下保守秘密,切莫将红衣将军的事情告诉别人,卓某人感激不尽——” 他说得慢吞吞,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似乎是从说书先生的话本子里面学来,乍一听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只是声音稚嫩,时不时卡壳,全没有“大侠”的威风。 沐大侠稍一呆愣,也很快进入了角色,抱拳道:“既然是卓大侠所托,在下自当保守机密——” “噗嗤——”这时,从牌楼上传来一道浅笑之声。三人如临大敌,没想到现场还有第四个人。 这秘密不就泄漏了出去吗? 三人一同向牌楼上望去,只见牌楼之上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少女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身材纤细,眉如细柳,清瞳翦水,一袭红色薄衫,衬得肤色更加莹白如玉。背上则背着一把弯刀。形如月牙,熠熠生辉。 少女双手托腮,好笑地看着他们。 四个人正大眼蹬小眼,还是那位沐大侠拱了拱手,先道:“在下沐青莲,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道:“卓,我叫卓……”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声刺破了小镇的宁静,亦将她自报身份的一番话堵在了肚子里。 “蛮人来啦,蛮人来啦——” 四人齐齐向小镇外望去,远远只见一列蛮子骑兵朝小镇的方向冲袭过来,扬起无数沙尘。这些蛮人是游牧西北的柔然人,一个个身高马大,数百人的队伍,却是声势浩大,应是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的队伍。这在北方边境本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柔然人孔武有力,又擅长马战,一旦成群结队出来打草谷,边民鲜有还手之力,往往被洗劫一空。 胖冬瓜与瘦竹竿两人瞬间变色,抄起木棍便往镇子里跑。 “不好,差点忘了正事。”卓小星嘟囔一声。 “姑娘你……”沐青莲正要说话,那红衣少女已跳下牌楼,转瞬已消失在小镇高低错落的房舍之间。他犹然站在原地发愣,刚才的瘦竹竿却又跑了回来,一把拉住他道:“沐大哥,快走,我们先躲起来——” 沐青莲一愣道:“躲?” 二柱已拉着他飞速躲到附近的一座地窖之中,那地窖极为宽大,地窖之中已经有了无数的镇民。只听得马蹄之声从上面碾过,小镇传来柔然士兵厮杀呐喊之声,地窖之中人们虽然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地倾听这外面的动静,但是却并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 真是奇了怪了,他以前也听说不过不少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的事,这些北蛮子烧杀虏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鸡犬不留,难道这些镇子里的人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保全安生吗?他狐疑地望向人群中央的一位老者。 感觉到沐青莲的目光,老者朝他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老身忝为此镇镇长。外乡人,切莫惊惶,影子军自会保护我们。” “影子军?”这是沐青莲再次从小镇居民口中听到影子军三个字—— 不过片刻,便听得远方传来一阵比方才柔然骑兵声势更为浩大的马蹄之声,如惊雷一般渐渐接近小镇的范围。 在马蹄轰隆之中,隐隐地传来一个女子的清叱声:“杀——” 紧接着,仿佛千军万马齐声唱喏:“是——” 那声音仿若山呼海啸,很快地窖上方便传来两军的厮杀呐喊之声—— 地窖中的小镇居民们人人脸上露出兴奋欣喜的神色,呼和相告:“是影子军来了,是影子军来了……我们的镇子保住了……” 人们一个个仰着头朝上看去,可是这地窖上是封闭的,就算能将头仰成九十度,也一样看不到外面的情形,然而这些居民却死死地睁着双眼,都不肯眨一下,仿佛他们真能看到外面两军激烈的交锋一样。 沐青莲心中一动,便去拉地窖的门。他倒是想去看看这支出没在西北边陲的影子军是何面目,还有他总觉的方才那声清叱有些耳熟,像极了不久之前他听到的“噗嗤”一笑之声。 他此番来西北本来是寻找中州大侠卓天来的旧属,交托一件旧物。中州大侠卓天来虽已逝去近十年,更被如今的朝廷列为叛逆,却仍然在西北一带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听说,当年卓天来身死之后,其部下大军亦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会不会与眼前的“影子军”有所关联…… 这时,一只手挡住了他。 是老镇长。 沐青莲解释道:“镇长,在下也是个江湖中人,也算通些武艺,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老镇长摇了摇头道:“年轻人可知道这支军队,为什么要叫影子军吗?” “不知。” “因为在西北,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支军队。” “啊?!”难道这些镇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影子军,却笃定这只军队一定会守卫自己的安全,这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如果今日影子军不出现,这个小镇不就被北蛮子一锅端了吗? 老镇长却老神在在道:“在西北一带,每次北蛮子出来打草谷,这支影子军总会出现,将北蛮子赶走,守护大家的安全,但是同样的,大家也不会去窥探影子军的真正面目,这是双方的默契。对了,若是离开这里,还望少侠为我们保守秘密。” …… 携刀照雪 第2节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响声渐渐停止。 直到一点声音也听不见,老镇长才带领着大家走出地窖,之前安宁祥和的小镇已是一片狼藉,无数柔然人的尸体倒落在屋舍之间,小镇居民似是习以为常,在老镇长的指挥下开始打扫现场。 也不知是“影子军”战力惊人,没有损伤,还是他们将自己人的尸体带走,除了几行马蹄印,现场倒是没有任何“影子军”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沐青莲神色一动,趁着没有人注意,循着马蹄消逝的方向追踪而去。 作者有话说: 男主李放,本章出场是男二。 第2章 瀚海星沙 沐青莲循着马蹄而行,行了未久,便只见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轻功,不久就可以追到那传说中无人见过的影子军,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大风一起,就连道路也不见踪迹,更不要说马蹄印了。更为糟糕的是,等风沙止歇之后,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放眼望去,四面都是黄沙,别说找到影子军,就连回到平宁镇的路径也消失不见。他在荒漠中流窜许久,始终不得出路,眼瞅着天色渐黑,一轮弯月初悬,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脆悦耳的驼铃声。 沐青莲回头望去,沙漠中竟不知何时出现一匹骆驼,驼背上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两人四目相接,皆是微微一愣。 “是你——”两人同时开口道。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平宁镇的小木牌楼上见了一面,一同见证了“魔教教主”与“中州大侠”别开生面的比试。 卓小星脸上浮起笑容,道:“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沐青莲在荒漠中困了一下午,水囊中早已空空如也,此刻正口干舌燥。看到骆驼之上鼓囊囊的两个水囊,也不顾上唐突,拱手道:“姑娘,可否借些水?” 怎么说两人之前也算互通了姓名,再看这女子装扮应是江湖中人。论起十年之前,西北江湖一带流传甚广的那两句箴言,这位卓姑娘想必不会拒绝自己的求助才是。 孰料这位卓姑娘轻轻地拍了拍水囊,摇头一笑道:“我这里可不是水,而是西北最为著名的美酒玉露白。借你自然是没问题,可就是怕你还不起——” 沐青莲脸上雀跃的神情马上变成苦瓜色。不要钱的凉水好借,价抵千金的名酒可借不得。 “玉露白”传闻是鸣沙寨三寨主陆万象所酿美酒,在西北一带享有盛名,小小一壶价抵千金。他如今飘零在外,自然是拿不出千金的银钱。 卓小星瞧着他懊恼的神情,又噗嗤一笑道:“这酒虽不能借给你,但我却知道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绿洲,正好我也要去那边,你跟着骆驼走便是了。” 卓小星轻轻地拍了拍骆驼背,骆驼扬起头,继续向前行去。 行不多时,沐青莲便看到一片小小的湖泊掩映在沙丘的背后,湖水清澈,周边草木繁盛,果然是沙漠中难得的绿洲。 沐青莲早已渴了多时,连忙用水囊取了水来喝,又用湖水洗了一把脸,只觉得神清气爽,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咚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上一顿饭还是中午在平宁镇的时候吃的,这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了。 可是放眼四野,俱是荒漠戈壁,怎么会有食物。 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去寻那红衣少女,,却只见骆驼正自顾自地在草甸上吃草,而少女却已不见踪迹。 忽地,他眼睛一亮。 月色之下,红衣少女坐在湖边大石之上,正在水中浣洗手中的弯刀。那弯刀洁净如新,并没有丝毫的血迹,但是沐青莲却分明感知到那刀剑之上霸道的血腥气——那是渴饮敌血之后留下的独特印记。 感觉到有人走近,少女并没有回头,轻声道:“石头上有干粮,沐公子若是饿了,便可自行取用,不必客气。” 沐青莲自是不会客气,两个烧饼下肚之后,才感觉肚子好受了许多,轻轻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惠赐。” 卓小星此刻已经浣洗好了手中的折月刀,将骆驼牵过饮水,露齿一笑道:“不必言谢,帮助沙漠中迷途的人是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不过我倒是很奇怪,看你的装束应该是来自遥远中原,怎么会来到这西北荒漠之中。” 沐青莲微微一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英朗的面容又俊了几分。 “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中原无方剑楼的弟子,来西北是为了寻人。” “寻人?” 沐青莲道:“可以说是为了寻人,亦或者说是为了寻找一处地方。”他拍了拍身上的剑匣,道:“我受人之托,为这柄龙渊剑寻找真正的主人。” 卓小星神色微变:“你想要找的是鸣沙寨?” 沐青莲点头道:“不错,龙渊剑本是鸣沙寨大寨主、中州大侠卓天来之佩剑,然而自卓大侠殒身,鸣沙七义其余中人亦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虽传闻鸣沙寨故址便在凉州城外,然而茫茫大漠之中,却无人知其路径。在下在平宁镇迁延日久,却始终无法完成师父的嘱托,今日这才冒险进入沙漠一探。若非好运遇到卓姑娘你,只怕便无法走出这茫茫大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灼灼地望着卓小星,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某种期待已久的佐证。 卓小星眼里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沉思片刻,似是终于做了决定道:“我可以带你去鸣沙寨,但是是否能见到鸣沙寨的人我却不敢保证。另外,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沐青莲道。 少女娇俏一笑道:“我自幼生长于西北,从未去过中原,若有机会,若有机会能涉足中原,希望沐公子也能一尽地主之谊。” 沐青莲看着少女的笑靥,忙不迭点头道:“这是自然。” 卓小星所骑的骆驼是走惯了大漠,虽然此刻已然入夜,却全不妨碍辨认路途。 两人在茫茫大漠之中并行了数日,终于到了一座小镇,镇口的界石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星沙镇。” 镇上极是热闹,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卖各种吃食与特产的小摊贩,街道的两旁则林立着数十家客栈,无数牵着驼队的商人在这里补给,休息一晚再重新出发。若非亲眼所见,沐青莲实想不到在茫茫瀚海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繁华的小镇。 他看得出了神,回过头来才发觉卓小星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踪迹,而他此刻正站在一家客栈的门口。 客栈老板娘迎了出来,打量他的眼神就如同打量一件极有价值的货物:“哟,客官,您可是第一次来这里,要不要住店啊。我们天下第一楼美酒美食一应俱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那老板娘大约三十岁年纪,轻施脂粉,身着一袭浅红色的丝裙,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副烟视媚行的矜态,当她说话之时,一股香风更是扑面而来。 沐青莲打了个喷嚏,问道:“掌柜的,您可有看到方才我身边那位红衣的姑娘去了哪儿了?” 老板娘一双妖冶的眸子直勾勾着他,风情万种道:“嘿,身穿红衣的姑娘可不就是奴家我吗?见了我莫三娘,公子怎么还有空想别的姑娘……来来来,快往里边请……” 莫三娘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往旁边那“天下第一楼”的客栈里拉。 沐青莲左顾右盼,始终不见卓小星的身影,心道既然那位卓姑娘承诺带他去鸣沙寨,想必不会食言。既是如此,自己不妨在此等她便是。然而看了莫三娘这风流窈窕的作态,却又好一阵犹豫。 熟料那莫三娘看着如弱柳扶风,手劲却是极大,两人拉拉扯扯之间,他背上负着的剑匣竟是被扯断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那匣中之剑微微露出一角,登时白光闪耀,登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 莫三娘见状,连忙道:“哎哟喂,真是对不住,弄坏了公子的宝匣——”她俯下身去,将宝剑重新装入剑匣之中,双手递送给沐青莲。 沐青莲接过剑匣,他本不是斤斤计较之人,道:“无妨,老板娘亦非有意——” 莫三娘满脸歉然,道:“只是这丝绦断了……这样吧,公子若是赏脸在小店住下,小店分文不取,就当做是给公子赔罪如何?” 沐青莲心道自己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也只好入乡随俗:“那便麻烦老板娘了——” 莫三娘得了沐青莲的首肯,登时眉开眼笑道:“看公子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星沙镇吧。公子,可别看我们这星沙镇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看我这天下第一楼的隔壁,就是百草堂,堂里的行脚医生章神医可是这沙漠里最厉害的大夫了,以前凉州城里的大人物生病了都会派人前来请他前去接诊。公子若是需要求医问药,只需要说是我三娘介绍,可以五折优惠。再过去一点,西边的第三家,门前挂着酒旗的那个,便是酒坊,他家酿的‘兰陵香’听说在京城也是极为人称道的,公子若是报我的名字,还可以买到他家珍藏的‘玉露白’,那才是酒中至味呢。还有那边再过去,便是铁匠铺了……公子可别看他们家门口又脏又乱的,这铁匠铺的主人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听说如今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十大名剑就有三把出自他的手中呢……?” 沐青莲微微一笑:“如果说是三娘你介绍的,不知能不能求得一柄绝世好剑?” 莫三娘忽地哑了火,脸上有些讪讪道:“那老怪物已经封炉多年,只怕是不肯,全天下他可只卖一个人的面子,可惜那个人已经故去多年了。” “谁?” “自然是曾经的鸣沙寨主卓天来——” 沐青莲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铁匠铺主人是天下第一神铸欧冶神机?” 莫三娘抿唇一笑:“想不到公子如此见多识广。若有闲暇,公子不妨在此地多逗留些时日,说不定还能结识更多的武林奇士呢。” 沐青莲心中一动。 是了,那曾经的太医章太元,酿造“玉露白”的鸣沙寨三寨主陆万象,还有天下第一神铸欧冶神机都曾经是追随在卓天来身边的武林奇人。 二十年前,卓天来率武林同道聚义凉州,成为六十四门派公推的武盟之主,一时之间,无数豪杰义士倾心追随。后来,卓天来接受大周朝廷任命,领柱国大将军一职,成为凉州城主,这些人便成为其幕僚。 然自卓天来身死,许多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也销声匿迹,难道这些人如今都隐藏在这小小的星沙镇吗? 此地,恐怕与鸣沙寨少不了关系。 他正要向那莫三娘问个明白,却发现莫三娘竟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神奇的沙漠小镇,突然消失的红衣女子,还有这有点奇怪的老板娘,怎么看,这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然而沐青莲心中却慢慢安定下来,他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 那个身着红衣的卓姓小姑娘,恐怕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第3章 神剑谁主 莫三娘离开沐青莲后,径直上楼。她拉开一扇房门,只见一袭红衣的卓小星正坐在矮几之后,摆弄着手中的弯刀。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才上前,行了一礼,道:“禀寨主,属下已经看过了,那剑匣之中确实是真正的龙渊剑——” 卓小星停下了手,道:“你可看清楚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眼,但是我笃定错不了。剑长本应是三尺七寸,不知何故断为两截。”莫三娘的神色渐渐激动:“当年大将军战死之前,是属下亲眼见到大将军用此剑与敌人交战,可惜我后来重伤昏迷,不但没能见到大将军是如何身亡,连龙渊剑流落何处也一无所知,没想到,没想到此生竟然会有重见龙渊剑的一天。” 莫三娘脸上妩媚妖冶已经全然消失不见,而是激动、悲怆,泫然欲泣。 卓小星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五叔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莫三娘已稍稍平复,回道:“算算时间,应该快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鹰唳。 莫三娘道:“来了。” 她打开窗户,一只鹞鹰正立在窗舷上,莫三娘从鹞鹰腿上取下一只竹筒,竹筒内藏着一封短短的帛书,莫三娘粗略看过一眼,抬头道:“五寨主信中说无方剑楼之主诸葛希夷在八年前曾收了一名天资卓越的弟子,名为沐青莲,此人去年已经在无方剑楼的试剑大会上成为无方剑楼的‘护剑人’,深得诸葛希夷倚重,根据五寨主提供的画像,应该就是楼下那位沐公子无误。” 卓小星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莫三娘道:“寨主可是还有疑虑?诸葛希夷当年曾是大将军之挚友,这位沐公子亦是一表人才,我看……” 卓小星摇摇头道:“若是九年之前,诸葛前辈自然可堪信任,然而慕容傲那老贼入主稷都之后,无方剑楼在六十四门派中却是第一个倒向慕容氏的……如今的无方剑楼,还值得信任吗?” 莫三娘道:“我听说当年诸葛前辈亦是重伤,为了保全门派上下不得已而为之……”她叹息一声道:“如今慕容氏势大,江湖各门派人人自危,就连我们鸣沙寨也不得不隐没在瀚海黄沙中,以求自保……” 九年之前,慕容傲于幽州举兵反叛,柱国大将军卓天来奉大周承圣皇帝李楠诏命,率凉州城十万大军平叛,大败慕容傲于涿郡之野,卓天来正欲乘胜追击之时,承圣帝连发七道诏命,命卓天来回稷都接受封赏。卓天来只好将一应军务交给副手陆万象,率十七名护卫回京,行至落日关之时,却遭受伏击,殒命落日关下。 此事极为蹊跷,陆万象无法信任承圣帝,率十万大军亲自扶柩回凉州。而慕容傲则趁此机会整合残部卷土重来,短短十五日便从幽州一路攻入稷都,承圣帝自焚而死,慕容傲自立为帝,国号大梁。而在南方,无数士族衣冠南渡,与江南一带的世家贵族拥立丹阳王李杭为帝,继承大周国号,与大梁针锋相对,八年来南北征战不休。 在江湖上,慕容傲则以各种手段逼迫各门派臣服,昔日威慑江湖的“武盟”也自此烟消云散。 鸣沙寨隐于西北一隅,与中原各派亦有多年不曾往来,否则以当年诸葛希夷与大将军的交情,这位沐公子说不定与自家寨主早已是熟识多年的朋友。 这些年寨主忙着练武,忙着鸣沙寨的大小事务,倒是耽搁了终身大事。若是能与这位沐公子看对眼,自然是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话她也不敢当着卓小星的面说,只是问道:“寨主,到底要不要见他?” 卓小星淡声道:“见自然是见的,无方剑楼千里送剑而回,无论如何我也该再见他一次,问明其中缘由,方为鸣沙寨的待客之道。”她说话的时候,全无少女的稚气,俨然一派之主的威严与沉稳。 携刀照雪 第3节 莫三娘心道,这两年陆寨主常不在寨中,寨主倒是越发地稳重了,俯身奉命道:“正是,我这便下去安排。” 沐青莲跟着莫三娘穿过地底幽暗深邃的通道,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一扇铁门前。莫三娘按动墙上机关,铁门向上吊起,二人进入后,门又被放了下来。沐青莲打量四周,这密室没有窗户,只在上方嵌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房间正中间的桌案后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薄衫,莹润的珠光照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整个人莹白如玉。在她的右手边上,放着一把极为熟悉的弯刀。在她的身后,侍立着一位灰衣大汉。 沐青莲唇角一弯,笑道:“果然是你。” 卓小星以手支颐,她原本意为沐青莲会大吃一惊,不料此人却似成竹在胸,毫无意外之色。 她淡淡道:“再次见到我,沐公子似乎并不吃惊。” 沐青莲微微一笑,道:“不错,早在平宁镇之时,我便猜测卓姑娘你便是鸣沙寨之主了。在沙漠中再次遇到卓姑娘,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 “哦?” 这倒是出乎卓小星意料之外。 沐青莲从容解释道:“在平宁镇之时,面对柔然部族南下打草谷,平宁镇的居民全部都坚信有‘影子军’会保护他们的安全,而九年之前卓将军身亡后,其麾下凉州铁骑亦从此消逝在大漠之中。这只骑兵深受百姓爱戴,却并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想必与曾经守护西北的凉州骑兵脱不了干系。姑娘在大战之前出现在平宁镇,又自称姓‘卓’,正好与柱国大将军同姓,而卓姓在中原为大姓,却甚少闻于西北,因此在下斗胆猜测,卓姑娘应与卓将军或有关系。等到在沙漠中再次遇到卓姑娘之时,卓姑娘曾在湖中浣刀,刀身之上有着极重的血腥气,想必在不久之前应是渴饮敌血,再想到当日平宁镇死伤遍地的柔然骑兵尸体,在下自然不难猜出卓姑娘真正的身份——” 他双手抱拳,郑重地对卓小星施了一礼,道:“卓姑娘勇智过人,化解平宁镇一场危难,着实令青莲心中感佩。” 卓小星啧啧叹道:“想不到一点点细节便可以让沐公子认出我的身份,沐公子亦是机敏过人。我之前在沐少侠面前并未坦诚身份,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可笑了……” 沐青莲坦然道:“萍水相逢,卓姑娘无法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坦诚身份。如今卓姑娘既然愿意开诚布公,一来,想必星沙镇便在鸣沙寨势力范围之内,二来想必已经调查清楚了在下的底细。” 卓小星的心思被他说破,微微咋舌,此人心思缜密,对发生的一切都如在指掌。不过她此刻在自家地盘,自然不能露怯,一双妙目望向沐青莲背上的剑匣,微笑道:“虽说如此,此刻我却仍然无法彻底信任沐公子。容我相问,沐公子手中的龙渊剑是从何而来?想必沐公子亦清楚,龙渊剑是在落日关之战后失去踪迹,此剑与我父亲之死更有莫大关系,为人子女者自然是要弄个明白。” 沐青莲垂下眼眸,道:“当年我师父诸葛希夷与卓大将军交情匪浅。听到大将军遇险的消息,便匆匆前往落日关。等他赶到之时,有一名黑衣蒙面之人正带着龙渊剑想要离开,家师与之大战一场这才将剑夺回,此后这把剑就一直留在无方剑楼。” 莫三娘发出一声惊呼道:“传闻慕容傲占领稷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勒令无方剑阁臣服,然而当年诸葛希夷身受重伤,不敌慕容傲麾下高手血无常,更被此人从洞微境打落入神境,只好臣服慕容傲。只是诸葛希夷当年缘何受伤一直不明,难道,当年诸葛希夷竟是为救援寨主而重伤吗?” 沐青莲面色沉痛,道:“家师与卓大将军相交莫逆,听闻挚友遇难,自当援救。可惜家师晚到一步,没能挽救卓大将军性命,家师这些年始终引以为憾。” 他接下背后剑匣,轻声道:“我此番亦正是奉家师严命,带龙渊剑西至瀚海寻找卓氏后人,再与卓氏后人一同找到龙渊剑真正的主人。” 卓小星正欲接剑,闻言却是一顿。 她原以为沐青莲此番是要将龙渊剑交还鸣沙寨,听他话中之意,难道龙渊剑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莫三娘愤愤不平地道:“你说什么?谁都知道龙渊剑乃是昔年大将军之佩剑,大将军既然身逝,此剑自然当归我家寨主所有。” 沐青莲摇头道:“天下人皆知这柄龙渊剑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佩剑,但却鲜有人知道这柄剑其实最早并非归卓天来所有……” 卓小星的眼皮跳了跳:“哦?竟有此事?” 沐青莲不慌不忙,接着道:“龙渊剑位居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并非在于剑本身,而是在于它所代表的涵义。这是一把王权之剑——也是大周朝的立国之剑。据说昔年天下大乱,大周开国皇帝李芝龙本为一郡诸侯,有一日他夜梦一轮红日直坠入自家后院井口之中,醒来之后命人将井挖开,得到一方青铜剑匣,剑匣上刻着“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八个大字,匣中所藏就是这龙渊剑。李芝龙名中本来就有个龙字,认为此兆大吉,于是便招兵买马,求贤集士,终于一朝乘云化龙,成为开国之君。李芝龙临终之前,恰逢当时北狄进犯中原,北境岌岌可危,大将军卓锍奉命出征,李芝龙认为此剑可保武运昌隆,便将此剑赐给卓锍。之后卓锍果然大败北狄,班师还朝之后,称此战仰仗圣功,得天庇佑云云。又称此剑为‘国之重器’,自己才德浅薄,不敢自拥,又将此剑归还皇帝。待到李芝龙驾崩,此剑便供奉于太庙之中。大周开国两百年,但凡边境战事岌岌可危、国之将亡之时,往往会将此剑赐予领军之大将,说也奇怪,但凡是被赐下此剑之大将,无论战事多么艰难,最终往往都会得胜而归。这柄剑也因此成为天下十大名剑之首,号为‘王权之剑’。” 卓小星问道:“那听此说来,我父亲当年获赐此剑,也是因为遇到了能让大周皇帝觉得国之将亡的大事了。让我猜猜,难道是当年魔教东进与柔然大军联合兵临雪岭关之战?” 沐青莲点点头:“卓姑娘果然聪明。在此战之前,卓将军接过龙渊剑,重返庙堂获封西凉都护,领柱国大将军,率西凉大军在雪岭关大破柔然。不过不知为何,此战之后,这柄龙渊剑却并未像以前一样回到太庙,而是留在了卓将军手中。直到他在落日关身死,此剑也就此流落在无方剑楼。家师之意,便是希望让此剑能重返金陵,回到李氏皇族的手中。” 站立一旁的灰衣大汉一直沉默不语,此时突然道:“卓将军已经作古,大周朝也已灭亡,就算这龙渊剑有再大的来头,如今也是无主之物。你无方剑楼大可将之据为已有,又何必多此一举?” 沐青莲沉声道:“大周朝虽然已经灭亡多年,但是大周皇室世系从未灭绝。瀚海虽然与中原隔绝,但是姑娘也应该听说过,丹阳王李杭在八年前已在金陵登基为帝,国号南周。以长江为天险,与北梁抗衡。经过数年修养生息,朝中主战者以谢俨为首,希望劝说南周皇帝李杭下旨北征,收复江北失地。可是李杭却一直犹豫不决。” 卓小星略一思忖,接着道:“假如这个时候龙渊神剑能够回到南周,以此剑的声名,说不定可以确实说动李杭下旨北征。只是我听说你们无方剑楼早已臣服于北梁,这么多年彼此相安无事,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将这柄龙渊剑送回金陵呢?难道就不怕得罪慕容傲吗?” 沐青莲苦笑道:“当年家师身受重伤,臣服慕容傲不过一时权宜而已。家师当年与卓天来大将军相交莫逆,一直未尝敢忘却卓将军的深仇大恨。更希望南周能早日北伐,重新入主中原,推翻慕容傲政权为卓大将军报仇,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否足够?” “即便如此,无方剑楼贵为北地第一剑宗,想要将任何东西送往任何地方都应该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无方剑楼较之金陵远比瀚海更近,沐少侠为何不直接将此物送到南边,却要转道西北呢?”卓小星内心警觉,这位无方剑楼的得意门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分明是想将鸣沙寨也置于这天下乱局中,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沐青莲看着卓小星手中的弯刀,知道这位年轻的鸣沙寨主已经对自己心生怀疑。他敛了心神,长叹一声,道:“自从慕容傲建立大梁之后,无方剑楼就被他慕容傲视为自己的私人领地。所有不听他号令的弟子或被逐或被杀,为了隐藏这柄龙渊剑的断剑,已付出了数十条人命。自从我带龙渊剑离开无方剑楼,追兵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所有南下的路尽数被封锁。师父曾说当年的鸣沙七义是卓将军的心腹旧将,断没有弃主而逃的道理,最有可能便是隐藏在凉州城以西的沙漠深处,如果能找到卓将军的旧部,鸣沙寨中多有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士,或许能促成此事。我来到西北,本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我本想,若是此行无法找到鸣沙寨之人,我便独自带龙渊剑南下,就算死在慕容傲麾下的鹰犬之手,也必定不能负师父所托……” 他蓦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少女的双眼,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笑:“可是,在平宁镇,在瀚海荒漠之中,我两次遇到卓姑娘,那时我便知道,上天终于还是眷顾我的。鸣沙寨立身西北,始终庇佑西北之民,为他们挡住南下的柔然铁骑,诸位皆可称得上是不出世的英雄人物。可是如今时局纷乱,需要庇佑的不仅是凉州一地。北梁慕容氏,远比柔然更加残暴。天下广阔,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有英雄之士横空出世,率众推翻慕容氏暴/政。卓姑娘身为卓将军的后人,应该不会拒绝我才是。”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一双秋泓亦是热情洋溢,诚挚无比,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要求。更何况,拒绝他,便是拒绝拯救如今陷于水火之中的天下万民,更是辱没了卓氏与鸣沙寨的声名。 这位沐少侠的话术倒是当真了得。 卓小星却并不上钩,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谁说老子当了英雄,儿女就一定得是好汉呢?”她的声音隐约有一丝悲愤:“我父亲当年对大周朝廷也算忠心耿耿,可是又得到了什么?” “呃——”沐青莲一噎。 气氛一时凝滞。长久的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虽然他搬出了一大堆大道理,但是卓小星所言却也不无道理,当年卓天来之死,确因承圣帝之猜忌,卓氏后人虽然与慕容氏为仇,但是却也未必愿意帮助偏安江南的南周朝廷。 沐青莲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当然,若是卓姑娘当真不愿帮忙,沐青莲自然也不会勉强。” 他从怀中拿出一物,道:“临走之前,师父说我此行若能遇到卓姑娘,便将此物送给卓姑娘。并且转告姑娘,当年卓大侠遇害,师父救援不及,多年以来一直心中负疚。此物当年是卓姑娘所喜爱之物,当年虽然不便相赠,但是如今故人已矣,就权当留给卓姑娘做个念想吧。” 卓小星双目一震,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物品。那是一削金断玉的匕首,匕身小巧可爱,剑柄之上镶着各色宝石,极是华丽。当年诸葛希夷与卓天来意气相投,即使卓天来后来就任凉州都护,不再履身江湖,诸葛希夷也经常过府作客。有一次两人听说有魔教中人在凉州北某处活动,两人夜行三百里找到了那个魔教洞窟,将魔教的巢穴捣毁,得到了这个匕首,带回府中。彼时的卓小星年方五六岁,她自幼身体不好,卓天来从不让她接触刀剑兵器之类,可是这个匕首光彩夺目,她便哭闹着非要要到不可。谁料卓天来竟然转手就将这柄匕首给了诸葛希夷,并且将诸葛希夷赶走,以绝了她的念想。那时的诸葛希夷虽然觉得卓天来此举过分,但是别人管教女儿,他也不好节外生枝,只好带着这柄匕首离开凉州。 没想到时隔十年之后,自己会再见到这柄匕首。 可惜如今,父亲已逝。自己亦已习武多年,早已明白,这柄匕首虽然好看,却是华而不实,真正对敌之时,并不会有太大的用处。这柄小时候求而不得的宝物,如今对她已然无用了。 卓小星脸上似笑似泪,一时竟呆住了。她将那匕首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仿佛最宝贵的珍宝一般。最后却是轻轻一叹:“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如今再得到,却已不是当时。可是小时候最讨厌的物事,如今再想要,却是万万不能了。这柄匕首你收回去吧。”说完竟是又将匕首送了回来。 沐青莲一时愕然,只好接过匕首,道:“西北一行算是沐青莲唐突了,在下这便告辞。明日我便会离开西北,自行南下金陵。” 虽然计划失败,但他不卑不亢,脸上也不见失望之色,施了一礼,便要离开。 这时,一道声音道:“沐少侠,且慢。” 沐青莲回头,只见卓小星看着他狡黠一笑:“沐少侠,我可从未说过拒绝你啊……” 沐青莲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你……” 卓小星已是长身而起,神色傲然道:“九年之前,我曾立誓。龙渊剑重出之日,便是我为父亲报仇之时。如今龙渊既出,亦是潜龙跃渊之时。” “况且,诸葛希夷前辈是我父亲故友,前辈既然有命,卓小星自然不敢不从。但是,我亦有一个要求。就是从此刻开始,龙渊剑由我鸣沙寨保管。我可以承诺将龙渊剑送到你所指定的人手中,但你也必须一路跟随我们前往金陵。” 沐青莲本以为此趟会无功而返,万料不到竟在此时得到卓小星的应允,连连道:“这是自然。” 第4章 月下鸣沙 在星沙镇的更北之处有一座高山,山高万仞,山峰绵延数十里,峰顶积雪终年不化。此处人迹罕至,在山谷深处却有一座山寨,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鸣沙寨。 如今初出江湖的游侠们多半从未听说过此寨名,可是在是十数年前,鸣沙寨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所在,无数人翻越茫茫大漠再翻过茫茫雪山,只为成为一名最普通的鸣沙寨弟子。 相传这个山寨便是由后来居于“鸣沙七义”中的老二“夜狐”计无咎所创,他带着五名兄弟,在此聚义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可是真正让鸣沙寨声名鹊起是因为后世被称为中州大侠的卓天来加入,在卓天来的带领下,鸣沙寨做下许多彪炳千秋的江湖大事,包括生擒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十大罪者”,流放岩冰岛,号召江湖义士在雪岭关痛击魔教东进等,江湖气象为之一新。后来卓天来被大周皇帝李楠敕封为西北都护、柱国大将军,从此退出江湖,“鸣沙七义”也都获得朝廷任命,这座山寨便也逐渐荒废了,不再声闻于江湖。 可是已然荒废的鸣沙寨中,却出现了一个少女。 少女看起来年约十六七岁,正在月下练刀。 “九百九十六,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紧接着少女发生一声长喝:“九九归一,生杀圆满。”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手中长刀狠狠劈向对面的山壁。光滑的山壁瞬间被她斩出一个宽约半根指头的裂缝。 月光照在刀身之上,赫然可见这把所谓刀,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块厚重的铁片。 刀与剑向来泾渭分明。剑者,双边开刃,多为直刃。而刀则为单刃,多为曲刃。而少女手中这件古怪的兵器却虽形制弯曲,但是两边边缘都是一样的厚度,并无开刃。一般来说这样的到别说是砍石头了,就连一个小树也砍不倒。可是在这个少女手中,竟然可以将山劈出这么深的裂缝。 “阿星啊,这套生杀刀法你已经练至第五层巅峰。嗝……如果你方才所使用的不是无锋刃,而是我生杀刀法一脉相传的折月刀。这座鸣沙峰说不定就被你折腰砍断。”山石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衣落拓的人影,正怀抱一个酒壶,一边猛灌了一口酒,一边打着酒嗝道。 卓小星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之色,道:“师尊,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练习下一重?”她的声音本来是是很清脆悦耳的,但是此刻仿佛被露水打湿了一样,有几分暗哑的味道。 那抱酒壶之人的的声音有些尴尬,道:“阿星啊,这个……前一段时日这寨中的藏酒都喝完了,师父外出找酒喝,一个不小心喝醉了,等醒来之时,那本《生杀刀法》竟然不见了,听说如今世道艰难,窃贼甚多,恐怕是被贼给偷走了。眼下,师尊恐怕……嗝……”那男子又打了个酒嗝:“暂时教不了你——” 卓小星白了他一眼:“师尊,这生杀刀法是您的毕生绝学,难道教弟子还需要刀谱吗?” 那抱酒壶之人不好意思的笑笑:“阿星啊,你知道为师这些年酒喝多了,很多以前的事都想不太起来了。这样吧,你容师父回去好好想想,等师父我想起来了再教你——” 卓小星气哼哼道:“不管你教不教我,明天我便要离开西北,前往中原,若是到时候徒儿一个学艺不精,死在他人手下,丢的可是师父您堂堂天下第一大魔头的面子。” 那抱酒壶之人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唉喂,阿星……不是师父藏私,是这生杀刀法第六重实在是过于凶险……咳咳……” 可是他还未说完,就被另外一个的声音打断。 “小姐。” 来者似乎五十多岁,提着两壶酒。其发须皆白,脸庞布满着深深的皱纹,双眼在皱纹压叠下显得有些细密,如深潭般冷静,只是这双看看着卓小星的时候,却是有着一抹温和笑意。 卓小星看着来人,嘴角微微翘起:“四叔。” 来者正是昨日密室中的灰衣大汉,身居鸣沙寨四寨主的唐啸月。当年落日关一役,鸣沙七义的老大卓天来、老二计无咎、老六容夔一同陨落,余下之人中,老三陆万象常年不在寨中,老七水泊晚离开鸣沙寨多年。唯有老四唐啸月与老五盛天飏留在寨中辅佐卓小星,而在几人之中,唐啸月对卓小星最是疼爱,卓小星对这位四叔也极是敬重。 不过,唐啸月素来待她极是恭敬,不像鸣沙寨其他人称呼她为“寨主”或“阿星”,而是称呼她为“小姐”。 “这么晚了,四叔到此可有什么要事?” 唐啸月躬身道:“南下一应事宜皆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启程。此行或有风险,我已与你盛五叔商议过了,此番就由他留守鸣沙寨,由我陪你南下走一趟。” 卓小星微笑道:“如此甚好,原本我也打算请四叔与我一同下山。” 唐啸月看了她两眼,却是欲言又止。 卓小星道:“四叔还有事?” 唐啸月道:“小姐,临别之前,我还有事与你师父要谈——”卓小星眼神望向唐啸月手上的两个酒坛,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师父杨桀与四叔乃是鸣沙寨的两大酒鬼,这两人凑一起,除了喝酒,准没好事。 她亦无意与两个酒鬼凑对,将无锋刃扔在一旁,趁着清冷的月色离开雪山。 在少女离开之后,山上的明月也似乎黯淡了下来,只剩下一个昏暗不明的白影,孤零零的悬在天上。 唐啸月找了块石头坐下,拍了拍酒坛:“这是我从陆老三的酒窖里找出来的雪月泉。只剩下最后两瓶了。” 那抱酒壶之人不知道从哪道的月光的阴影之下闪出,低沉的声音响起:“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这酒,唐老四。” 唐老四瞳孔中似乎闪过一丝阴霾:“自从大哥故去之后,陆老三便多年不再酿这大哥当年最爱的雪月泉。而昔日名动天下的鸣沙七义,也已经烟消云散了。有的时候回想往事,真的是如梦一场。” 黑衣落拓人影将酒坛接过,却并没有喝,而是对着月光,倾洒在沙土之中:“敬大将军。” 唐老四同样打开酒封,将酒洒在沙土之中,声音暗哑:“大哥。” 随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将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天边一轮孤月高悬,映照着无边的寂夜。 唐老四首先开口道:“其实,我不明白,按照当年的约定,你早就可以离开虚月山了。当年我们鸣沙七义将你禁锢在凉州城十年,后来又逼迫你传授小姐生杀刀法。如今你身上的桎梏已经全部解开,你为何会一直留在这小小虚月山呢。你可是曾经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魔教头子……” 夜风吹拂,他的嗓音莫名沧桑。 杨桀背坐在沙峰之下,在月光下他的背影萧索,这让他的声音也似乎多了几分萧索的意味:“当你在一个地方久了,与一个人呆在一起久了,自然就会留恋。我并非是不想离开虚月山,在这里我每一日每一夜都会记得当日耻辱。我愤恨,恨苍天不公,为何赋予我这样的命运。可是我每次想要离开,还没有走出这片沙海,却又会眷恋这里的一切。”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况且小星除了偶尔脾气不好,不太懂得尊师重道。其他方面倒是一个不错的徒弟。” 唐老四道:“你不是眷恋,你是害怕。你害怕当你重出江湖之时,却再也没有了当日的雄心与斗志。你更害怕你会失败——江湖年年都有新人涌现,可是你不拿刀很多年了。” 携刀照雪 第4节 杨桀有点发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嘲讽他:“唐老四你——” 唐老四却微微叹了一口气:“不要动怒,我并非只是说你,也是说我自己。算起来,我与你一样,已经九年从未离开虚月山了。” “可是你明日就要离开。” “是的,我明日就要离开。” “为了报仇?” “为了报仇。九年前的血债也该偿还了。不光是小姐是这样想的,我鸣沙寨上下,又有何人不是心心念念这一天呢——” 杨桀那灰暗的眼神在一刹那闪过莹光,可是这莹光只有刹那,终究很快黯淡了下去。 “保护好她。还有,千万别让她冲破生杀刀法的第六层。” “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 杨桀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说起来,卓天来也是我的仇人。你们让我收仇人的女儿为徒我已经做了,万万没有帮仇人去报仇的道理。” 唐老四微微一哂,一拱手,随后离开。 只留下月下那单薄的雾影,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仇人吗?呵……” 第5章 双剑五鬼 三月二十五日,在江南正是杏花烟雨的好时节,北地的凉州城仍是一派春寒料峭。狂风卷起塞外的黄沙,吹迷了人的眼,更让这座城池铺染了一层土黄色。 日暮时分,一支商队缓缓地步入了凉州城。 商队领头的是一位体态颀长的少女,她一袭红衣,坐在驼峰之上,为这座灰蒙蒙的城池增添了不少亮色。少女看着高高城门之上硕大的“凉州”二字,兀自出神。 凉州城,她终于回来了。 自八岁离开之时,她每每梦萦魂牵的,就是这座城。 只是如今,这凉州城头的旗帜不再是那个她最为熟悉的“卓”字,而是一个“陈”字。 陈,是当今的凉州府尹陈兆亮的姓氏。当年卓天来身故,灵柩带回凉州城,凉州城全城举哀,百姓哭之不绝。 鸣沙七义中剩下的三人老三陆万象、老四唐啸月、老五盛天飚认为此事与慕容傲有关。本来决打算待卓天来七七之日满后,扶持卓天来的幼女——当时年方八岁的卓小星继任凉州城主,整兵讨伐慕容傲,为卓天来复仇。可是一个月之后,凉州军还未及为卓天来下葬,便传来慕容傲已经攻破稷都,自立为帝的消息。 当时陆万象当机立断,将凉州军民打散隐入凉州城周围的市镇与沙漠之中。七天之后,当慕容傲亲率大军兵临凉州城下之时,他原以为等待他的将会是凉州军最激烈的抵抗,却未想到是一座空城。 一世枭雄慕容傲站在凉州城下,亲手将凉州城头高竖的“卓”字旗斩断,颇为失意地道:“好你个陆万象,竟让我没有将凉州全城尽屠的机会……” 之后北梁顺利的接管了凉州城,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凉州府尹能够在凉州城呆满六个月,死在任上的足足有七位之多。短短八年,凉州城头的大旗已经更换过二十多次。流民作乱,盗贼四起,魔教横行,柔然扰关,如今的凉州城是一个四乱之地,早已没有昔日的繁华。城中的建筑多已失修,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只有几个年老的叫花子蹲在城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卓小星沉默未语,在她身侧,沐青莲身着白衣,坐在马背之上:“我听说卓姑娘自幼便是在这凉州城长大?” 卓小星点头,道:“不过那时候的凉州城可不是这样。”她似乎有些喟叹:“那时候城门口这一带,全部都是商铺,往来西域的客商将这条街塞得满满的。” 沐青莲道:“如果不是因为慕容傲这个老贼想要篡位,如今凉州城若是还在卓将军治下,一定不是这副光景。” 卓小星正要说话,一旁闪出了一名身着灰衣的大汉,正是四寨主唐啸月。他附耳道:“小姐,虽然慕容傲如今尚管不到凉州城这个地方,但是如今凉州城也是分属北梁的领土。我们最好不要久留,在此休息一晚,明日便南下。” 卓小星点点头,一行人转道往客栈而去。却见道路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两道人影。来者一男一女,男子身量高瘦,女子面容清秀,只是略带愁苦之色,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妻,皆佩双剑,剑鞘之上刻着一朵芙蓉的徽记。 那高瘦的男子首先开口道:“将龙渊剑留下,否则你们今天谁也别想离开凉州城。” 沐青莲面露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低手向卓小星道:“此两人是慕容老贼手下的鹰犬,他们两人追了我一路,一个月前,两人追着我到了凉州城外的老牛山,我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从悬崖上失足掉下,本以为可以甩掉追兵,没想到他们竟始终不曾放弃……”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必须要夺得龙渊剑,哪怕你将自己挫骨扬灰,一日见不到龙渊剑,我们便一日不会回返。更何况,我们早已知晓你的目的便是找到当年卓将军的旧部,既然如此,我们只需要在这凉州城守株待兔即可。” 唐啸月定定看了两人一眼,忽道:“想不到昔日鼎鼎大名的九秋山庄芙蓉双侠竟然也成为了慕容傲的走狗。钟离彦,阮香筠,你们忘了当年在雪岭关是谁救了你们吗?” 那女子本来容颜憔悴,听闻此言更是大骇,一双秀目盯着唐啸月,半晌道:“你……你……你是唐大侠?” 唐啸月语带讥诮:“大侠不敢当,不过乱臣贼子而已,像你们这种忘恩负义,明哲保身,投靠慕容傲的走狗才敢称为大侠……” 那女子不知所措,嗫嚅着:“唐……唐大侠,当年在雪岭关,是卓大侠在乱军之中救了我夫妇二人性命,此恩永世难忘。但是我夫妇实有苦衷……” 那名唤钟离彦的男子早已不耐:“香筠,何必和他们说那么多,动手——” 话音未落,他背后双剑已然出鞘。直取沐青莲,沐青莲身体稍一腾挪,钟离彦双剑已然落空。沐青莲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马背上掏出一把长剑来。便与钟离彦战在一起。 沐青莲本是三大剑宗之一无方剑楼的弟子,其授业恩师更是无方剑楼当代掌门诸葛希夷,本是江湖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其佩剑“夔龙”更是剑中绝品。钟离彦与阮香筠夫妇则出自渭南武林世家九秋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成名已久,所用的武学为家传的芙蓉剑法,此剑法虽是精妙,但此剑法本为合修剑法,如一人使出,则空门尽显,需两人配合使用,一者主攻,一者主守,滴水不漏。沐青莲在从渭南到凉州这一路上,吃了这对夫妇不小的亏。不过此时,钟离彦虽然强攻而出,而那阮香筠尚在踌躇,并未出手,沐青莲觑得机会,杀得钟离彦节节败退。 钟离彦心中恼火:“香筠,卓大侠九年前就已身故,就算你我曾欠他的恩情,也只有下辈子再还。你再不出手,我们回头怎么向两位圣使交代,别忘了,还有竑儿……” 听到“竑儿”两字,阮香筠脸色剧变,对那位灰衣大汉道:“唐大侠,我知道龙渊剑正是昔日卓大侠之佩剑,但是今日我夫妇非取得龙渊剑不可,他日九泉之下,再亲向卓大侠谢罪。”说完她便双剑出鞘,向钟离彦与沐青莲的方向跃去。她的加入迅速弥补了钟离彦单使芙蓉剑法的空门,两人配合默契,转瞬之间,双方攻守易位,沐青莲左支右绌,无计可施。 唐啸月冷哼一声:“没想到退隐八年,倒让人以为我鸣沙七义无人,难道你以为凭你们夫妻两人,今日就能带走龙渊剑?” 他的话音未落,一旁的街道上已经不知何时站了五个人。此五人皆是一身土黄色,在城中风沙的遮掩之下,倒是形容不显。为首一人道:“谁说只有他们两人?难道在唐大侠眼中,我们终南五仙就算不上人吗?” 卓小星正自惊疑,一旁的沐青莲已经惊呼出声:“终南五鬼?” 终南五鬼正是二十年前来盘踞在终南山的几名武林败类,据说与魔教有些关系,所练的功法也俱是些邪魔外道,昔年五人声名鼎盛之时,终南山一带每天都有命案发生。所以别人称他们为“终南五鬼”,他们五人却不喜这样的称呼,自号为“终南五仙”。也许他们时运不济,出道未久,就遇上了当时威名赫赫的卓天来与鸣沙七义。卓天来彼时扬名江湖未久,却干了一件许多成名已久的江湖宿老想做都没有能做到的事,便是将当时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十大败类一一打败并且生擒,在幽州台召开武林大会,对这十名大罪者进行公审定罪,并邀请武林各大门派世家列席。之后,更是将这十名罪者流放到极北之地的岩冰岛。自此之后,江湖上可算是一派靖平,就连大魔头都不是对手,剩下的邪魔外道自然是虎也得卧着,是蛇也得盘着。 终南五鬼自从幽州台武林大会之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唐啸月一声嗤笑:“没想到慕容傲还真是饥不择食,不管是人是鬼都要。无怪乎如今改朝换代已经九年,各地还是烽烟四起。” 终南五鬼领头的魇鬼嘿嘿一笑:“天下是不是改朝换代与我们终南五仙可没有关系,如今我们兄弟可终于不用藏头露尾了,谁管他龙椅是姓慕容还是姓李。” 老三魍魉鬼道:“我们可和那自诩名门正派的芙蓉双剑不一样,与你们鸣沙七义可没有交情,仔细算算反倒有大仇——” 他话音未落,卓小星却听到一声惊呼。“小心,闭上双眼——”沐青莲虽然忙于同芙蓉双剑纠缠,察觉不对,仍然出声示警。 卓小星下意识闭上双眼,只听得入耳风声竟然夹杂着无数的风沙。虽是双目不能视,但是仅凭耳力,周遭动静仍然在她的灵觉中一清二楚。沐青莲仍然在与芙蓉双剑周旋,唐啸月已经拔刀与终南五鬼战在一起,而在不远之处,另有两道强大的气息,不过在战斗之中最堪入耳的是沐青莲那清朗的嗓音。 “这是终南五鬼中的魍魉鬼中的风沙之术,能运使风术使得地面上的沙石飞起,专门袭击人的双眼。而且他擅长隐匿,要小心偷袭。”自从终南五鬼出现之后,与沐青莲对战的芙蓉双剑攻势明显放缓,虽然招式并未停止,倒是有一大半的注意力分散到那终南五鬼身上,倒是让沐青莲犹有余力。他一边潇洒挥招,一边道:“左边那位使鞭子的是五鬼中的魇鬼,他是五鬼中武功最强的,手上的功夫了得,这鞭子的倒刺上萃有剧毒;这使铁锤的是五鬼中的魃鬼,此獠力大无比不过速度不够,倒是好对付,那边的是怪鬼……” “啊呀——”他一不留神,左臂已经被钟离彦划破。 “你话太多了。”钟离彦道。 这时,一直稳稳坐在驼峰上未曾动过的红衣少女突然站了起来,她座下的骆驼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低啸。 接着便是快得不及眨眼的刀光,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刀光从不可知之处起,自不可名之处消失。只是在刀光消失之后,终南五鬼已经人人带伤,每人所伤的地方并不相同,虽然伤势并不重,但是已经足够让他们惊惧。 红衣少女又重新坐在驼峰之上,仿佛从未动过。 “此招名惊鸿——” 第6章 北梁圣使 “我今天没有杀人的兴致,你们滚吧。”卓小星道。 终南五鬼内心无比惊骇,自从五人混迹江湖以来,从来没有人能一招之内同时使他们五人受伤,哪怕是那位高高在上,令他们不敢反抗的青龙圣使也不能。 魇鬼刘伯达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却仍然捕捉到了“惊鸿”两字。 他几乎脱口而出:“姑娘与生杀门有什么关系?” 卓小星淡淡道:“什么生杀门,我从未听过。” 刘伯达道:“今日是我兄弟几人狗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便告辞——”说完便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让沐青莲目瞪口呆——自从卓小星那神鬼莫测的一刀之后,芙蓉双剑便已罢手,站在一旁游移不定地看着她,沐青莲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三人相对而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良久,阮香筠上前一步:“敢问姑娘姓名?与卓大侠又是何关系?” 卓小星抬起头来:“我是卓小星,卓天来正是家父。” 那阮香筠喃喃道:“难怪,难怪,昔年我曾有幸见卓大侠出剑,那一剑的风姿是我平生罕见。姑娘虽弃剑用刀,亦得卓大侠几分风采。” 沐青莲发出一声轻笑,道:“既然知道卓姑娘正是卓大侠的女儿,你们还要动手吗?” 阮香筠摇摇头道:“既然龙渊剑回到了卓大侠的后人手中,我夫妻自然不会再强取。更何况,就算是动手,我夫妻二人也不是卓姑娘的对手。没想到卓大侠有一个如此少年英雄的女儿,想必也足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卓小星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不知为何,阮香筠感觉自己是说错话了,那红衣少女的眸子里似乎盈满了复杂的情绪,似苦似乐,如悲如喜。阮香筠更感觉眼前的少女并非是不愿意回应自己,而是她并不知该如何回应关于父亲的话题。 唐啸月不耐烦道:“既然不想打,那就快滚——” 阮香筠犹豫片刻,再次开口道:“临行之前,我夫妇还有一言相告。卓姑娘怀有龙渊剑之事,江湖上已人尽皆知,听闻漠北柔然一族、魔教、生死楼、琅嬛胜地等等都可能会出手。当然卓姑娘最需要小心的还是北梁,听闻龙渊现世,慕容傲已经派出座下青龙圣使和朱雀圣使,务必要夺得此剑。我夫妇二人所奉的便是朱雀圣使的指令,而那终南五鬼,则是青龙圣使的属下。” 卓小星凝眉:“圣使?” 阮香筠柔目望向唐啸月:“其实说起来,唐大侠对他们应该不陌生。幽州台,岩冰岛,唐大侠应该不会忘记这两个地方。” 唐啸月脸色剧变,惊呼道:“十大罪者?他们竟然能从极北之地脱出,并且投靠了慕容傲麾下?这怎么可能?” 阮香筠语气沉沉:“此事千真万确,诸位前程珍重。”说完微微一福身,便要拉着钟离彦而去。 卓小星突然叫住她道:“慢着。刚才对战之前,你说道你们夫妇并非负恩忘本,而是另有苦衷,不知是何苦衷?” 阮香筠听闻此语,正要回头。那钟离彦却早已不耐烦:“妇道人家真是婆婆妈妈,事情说完了就赶紧走,唠唠叨叨个没完了……”竟然抛下阮香筠独自快步离开。 阮香筠对着卓小星歉然一笑,不再说话,便飞快跟上钟离彦的脚步,消失在道路尽头。卓小星却莫名觉得阮香筠最后那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凄然味道。 沐青莲见她沉思,问道:“卓姑娘可是想帮助他们?” 卓小星摇了摇头。沐青莲却是一声叹息,道:“这对夫妻倒是一对妙人。” “此言何意?” 沐青莲不答,反而道:“卓姑娘要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何苦衷,我倒是略知一二。” “哦?” “据我所知,慕容傲继位之后,使用雷霆手段整顿北方武林。这几年,他派出高手前往各大武林门派和世家,将诸门派中嫡长子弟‘请’入稷都,名义上是为诸皇子伴读,实际上就是当做人质。这样诸多门派与世家不得不听从他的号令。有那芙蓉双剑据说有一名爱子,当年年方七岁,也在此列。”沐青莲发出一声叹息:“为人父母者,亲儿被别人捏在指掌之中,又能如何呢?” 卓小星定定看着他,忽道:“这就是为何你与他们交手,始终不曾使出全力的原因吗?” 沐青莲笑着反问:“有那么明显吗?” 卓小星摇头道:“非也。终南五鬼所使用的武学机巧难防,方才唐四叔以一敌五,并不占上风,多亏你出言提醒。你方才一边应对芙蓉双剑一边犹有余暇解说终南五鬼的武学,这样的武功,又怎会胜不过芙蓉双剑,甚至被逼得跳下悬崖,除非你并不想与他们动手。” 沐青莲再次叹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一旁唐啸月道:“此言何意?” 沐青莲目光晦涩,低声道:“我无方剑楼十年前也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可是如今却也不得不屈从于慕容傲的淫威之下。我无方剑楼前任掌门早逝,留下一名独子名为宗云飞,算起来是我的师兄。我这位师兄颇得长辈们看重,也在七年前被召为皇子伴读,三年前更被迫娶那慕容傲的女儿夜蝶公主为妻,因此我无方剑楼如今的处境与芙蓉双侠并无差别,我心底自然也不愿意与他们动手……” 唐啸月道:“娶公主为妻,贵为北梁的驸马爷,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 沐青莲摇头苦笑道:“听闻慕容傲这老贼昔年任幽燕都护之时便有妻妾数十名,篡位称帝之后更广纳后宫,北梁一朝光皇子就有三十九名,公主更是多达五十几个,很多皇子公主慕容傲根本见都没有见过,驸马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而且非独我无方剑楼,听闻华山派,泰山派,海沙帮等等帮派都有人成为北梁驸马……” 卓小星与唐啸月闻此怪谈,面面相觑,心中一冷。如此看来,北梁岂不是将大半个江湖捏在自己手中吗?唐啸月忍不住道:“这些都是江湖大门大派,难道就任他鱼肉,没有人反抗吗?” 携刀照雪 第5节 “怎么没有?当年天龙门的少主庄逸飞早有未婚妻,誓死不肯尚公主。结果第二日一大早,他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就被人割下头颅,摆在他的房间。庄逸飞当场就被吓疯了,老庄主天南神剑庄永寿气愤不过,打算秘密潜入稷都刺杀那慕容傲,可是没等他到稷都,也同样被人割下人头,天龙门自此烟消云散。经此一事,各大门派都不敢反抗,只好接受了北梁的公主。”沐青莲淡淡道。 “啊呸。”唐啸月吐了一口唾沫道:“难道是因为那慕容傲不做人事,遭到老天报应,生的女儿各个丑陋无比,找不到夫婿,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强逼别人娶他的女儿,也不嫌丢人……” 卓小星见这话题岔得有点远了,连忙拉回来,问沐青莲道:“那沐少侠说这对夫妇是一对妙人,又是什么意思?” 沐青莲微笑道:“那位阮女侠,方才见到唐大侠,显然是想一吐他们受制于人的苦衷,她心里未尝没有希望‘鸣沙七义’能够出手、帮助她救出爱儿的意思。之后见到卓姑娘,更是告知诸多消息示好,只怕也有心求助。毕竟当年卓大侠威名正盛之时,见到这样的不平之事,少不得要拔剑相助。而卓姑娘与唐大侠同出鸣沙寨,说不定会插手此事。你最后叫住她询问内情,可见她的想法并没有错。可是她的那位夫君,却是几次三番地阻止她。他虽是对人冷淡,却是不愿意再以自家事牵连到二位,所以我说这夫妻俩是一对妙人。” 卓小星想了想,便明白了:“母子连心,作为母亲,肯定会将子女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而那位父亲,自有责任与担当,不愿轻易相求别人。” 沐青莲望向她:“你不怪那位阮女侠有心想要利用你来救她的儿子?” 卓小星摇头道:“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她虽然用了心机,却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更何况,她也并没有哭着求我去救她的儿子。” 沐青莲目光流转:“那你现在知道这些事,是否会有帮助她的想法?” 卓小星想了想,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我并不是我父亲,也并非什么中州大侠。你也说了,被慕容傲所掳的武林子弟还有很多,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也承担不了那么多的责任与悲欢。我连为父报仇都做不到,又何谈帮助他人,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将龙渊剑送往南周,对付慕容傲的事自然会有其他人来做。” 沐青莲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刚才我可真怕卓姑娘你把龙渊剑的事放在一旁,追着那芙蓉双侠去了呢……” 卓小星却是好奇地望向沐青莲:“沐少侠既然知道这么多,是否有想过去救人?” 沐青莲正色道:“昔日贵寨曾有一句箴言‘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我辈中人莫不心许。同为江湖沦落之人,若是此番完成任务之后我有命回到稷都,自当一试——” …… 第7章 朱雀青龙 “不好,有人朝这边过来,小姐,我们赶紧走——”就在这时,唐啸月一声惊呼。 “咯咯咯咯,现在才想着要走,不嫌太迟了吗?”只见天空中彩练飘舞,笙乐齐奏,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绸布缓缓飘落。一位霓裳广带的女子,手持琵琶飘然落下,稳稳落在绸布之上。 “奴家陆瑶姬有礼了。”她微微一笑,对着三人轻轻施了个万福礼。女子尽态极妍,一颦一笑,尽显风情,更为奇特的是她的装扮,她头戴象牙佛冠,颈佩璎珞,身着云肩,大红绡金长短裙,彩练飘扬,柔曼婆娑,飘若仙子。卓小星知道西北边陲之地原是佛教兴盛之地,许多佛窟的壁画之上,诸多飞天的舞女便是如此装扮。而眼前的陆瑶姬,放到壁画之上就是一副活生生的飞天舞女图了。 “我刚才听闻几位说起芙蓉双侠,可巧不巧,奴家刚才在路上正好遇上,就将他们两人给几位送回了。几位要不要再好好听听他们有何苦衷呢?”陆瑶姬声如银铃,咯咯笑道。 她的身后出现了两名美少年,将两个捆绑成一团粽子的人推了上来,两人口中已经被绸布堵住,正是离开不久的钟离彦与阮香筠。钟离彦闭上眼睛,面无表情。阮香筠神色屈辱,眼梢泣泪,不停地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唐啸月一双冷目望向眼前美女,冷声道:“没想到所谓朱雀圣使就是你,飞天琵琶陆瑶姬——” 陆瑶姬轻轻一笑:“怎么,我没有死在岩冰岛,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她的声音恍若鬼魅:“卓天来、计无咎、陆万象、唐啸月、盛天飏、容夔、水泊晚,我可是做梦都想着回来向你们报仇啊。不过听说你们鸣沙七义如今早已凋零,卓天来、计无咎、容夔死在落日关,听说陆万象和水泊晚皆已失踪,唯有你唐啸月窝在沙漠之中。这次听闻你终于从沙漠之中钻出来了,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来见一见老朋友,虽然只杀你一人不足以抵偿我当年的屈辱,但是再加上卓天来的宝贝女儿,我也算够本了。” 她看向卓小星,啧啧叹道:“可真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若你非是卓天来的女儿,我定是舍不得杀你。可惜了——”说完她便有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再仔细端详卓小星的容貌。 沐青莲低声道:“小心,她是慕容傲座下四位圣使中唯一的女人。爱好美色,而且,男女不忌,还有小心她的琵琶——” 唐啸月再次拔刀出鞘,在他身旁,沐青莲的手已按在剑柄之上,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陆瑶姬再向前一步,便抢先出手。江湖传闻飞天琵琶陆瑶姬位列慕容傲座下四大圣使之一的朱雀圣使,替慕容傲统辖北梁武林白道势力。她一身手段更是诡异莫测,北梁白道这数年以来在她的高压手段下唯唯诺诺,不敢兴起丝毫反抗之心,就连剑楼中有几位师叔也曾不小心在她的琵琶弦音之下吃了大亏。但是此时已方尚有卓小星与唐啸月,以三敌一,就算不胜也不致于吃亏。 陆瑶姬却又咯咯笑了,往后退了两步:“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你们一个是诸葛希夷的高徒,一个是成名已久的鸣沙七义中的宿老,一个所学似乎是当年魔教失传的生杀刀法,奴家一个人可不是你们的对手。青龙,看戏够了,也该出来干活了……” 沐青莲心中一惊,难道对面尚有其他高手? 这时,从长街的另外一侧,竟然鱼贯而出了数道土黄色的人影,这些人各个身上带伤,垂头丧气,不是之前离开的终南五鬼又是谁。 在终南五鬼身后,出现了一道青色身影,此人身量颀长,头戴一个白色的面具遮住面容,身着一身长至脚踝的青色长袍,双手笼在袖中,脚上似乎穿着一双木屐,走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他的声音亦是暗哑而低沉:“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被人家一招‘惊鸿’就吓得屁滚尿流。哼,你们只见她的惊鸿刀招,一瞬五刀,便心中怯了。怪道当年听闻卓天来之名,就躲到地底多年不敢出来,我看你们不该叫“终南五鬼”,应该叫“终南五鼠”才对,真是胆小如鼠。” 终南五鬼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那青衣人看向卓小星:“听闻十七年前,魔教东征雪岭关一战中,魔教曜日使杨桀失踪,生杀刀法就此绝迹江湖,想不到今日能在此地再见惊鸿刀招。不过,从终南五鬼身上的伤势来看,你的生杀刀法应该尚未突破第六层。可惜了——” 卓小星冷冷道:“可惜什么?” 青衣人内息沉敛,倒像向一位好为人师的长辈,娓娓而谈:“江湖武学高低不同,江湖人素来将武学境界分为九品三境。只有达到九品,或进入上三境中的入神、洞微、乘化,方可算跻身一等高手之列。可惜世上武学万千,绝大多数的武学即使练到极致也无法突破九品,任你天赋再高,再努力也没有用。据闻生杀刀法相传是魔教圣功之一,若是能突破第六层,则可进入第九品。而七层之后,更是一层一个境界,若是突破第九层,就可直入传说中的乘化境界。啧啧,没想到卓天来的女儿,竟然会学这等魔教圣功,可真是有些意思……” 沐青莲转头看向卓小星,脸色犹疑不定,他万万没有想到卓小星方才所使出来的刀法竟与魔教有关系。 唐啸月不耐:“哼,别人学什么武功,与你有什么干系……” 那青衣人又道:“可惜我看这终南五鬼所中的惊鸿刀招,刀式虽快,却一味追求速度,力道不足,所以仅仅造成些许不痛不痒的小伤。这样看来你的生杀刀法最多只到第五层,按九品三境来算,不过尚在七八品之间。否则,你们又怎会愿意轻易放他们离开,我说是吗?” 卓小星神色如常,此刻已经是再次站在驼峰之上,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青衣人:“是吗,不知阁下可愿意亲身一试?” 她手中弯刀凛然出鞘,刹那间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森寒的刀芒已刺碎了寒风,逼人刀气摧得路边柳树新发的绿叶飘飘落下,离枝的嫩叶又被刀气所摧,碎成无数片,景象凄绝鲜绝! 时间仿佛凝滞,万籁俱静,终南五鬼一动不动,阮香筠的抽泣声也止住了,钟离彦倒是终于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 青衣人也似乎愣住了,良久方才哈哈一笑:“娃儿,可真有意思,连我都差点被你唬住了。” 他正要上前,却只听感到一层刀劲夹着热浪扑面而来—— 这一刀极快,快如转瞬—— 又极烈,这并非是一招,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刀劲仿若狂风骇浪,一浪高过一浪。 青衣人下意思推出一掌,却惊觉自己已经被此刀所激起的罡风所包围,这罡风竟将他的掌力所消融。 他暗赞一声,随即飞身跃起,随着他的动作,方才为卓小星刀劲震得四处乱飞的柳叶开始重新飞舞,竟往那罡风最中心的漩涡之处疾飞而去。等到最后一片柳叶落入,那漩涡仿若沸腾起来,激荡不休。随即竟然是“嘭”的一声,刹那间漫天罡风忽然消失,那些柳叶竟也散若微尘,却犹带一股罡劲四溢而出,旁边众人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青衣人袍袖一挥,将微尘一扫而散,却发觉此时地面上已不见卓小星、沐青莲与唐啸月三人。 一旁的终南五鬼睁眼之时,战斗已经结束。 五人迅速站了起来,大声拍掌欢呼:“圣使威武,打跑了那个魔女……” “青龙圣使,武功盖世。” “青龙圣使,天下无敌。” “……” 可惜这一通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他们这边人手远超对方,原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让那小丫头带着龙渊剑跑了,青龙圣使怒声道:“你们几个给我搜,就算是把凉州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陆瑶姬咯咯一笑,不咸不淡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青衣人带着面具的脸看不清神色,道:“倒是我错算了,她的刀法虽然尚未突破第六境,只练到第五境“焚火”,但是她显然已经在第五境停留很久,招数已臻炉火纯青,所以她的第五招‘焚火’与第二招‘惊鸿’气象完全不同。不过,就算如此,接我一掌,她也并不轻松,想必走不远,找人这种事情我可不擅长,就有劳你了。” 陆瑶姬道:“何必这么麻烦呢,陛下给我御赐金牌,就连凉州府尹也得俯首听命。横竖他们也逃不出凉州城去,不妨就在陪他们在这凉州城好好玩玩,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的猎物了。” 青衣人道:“你随意,只是我有一事提醒你。龙渊剑可是陛下志在必得之物,事情若是办砸了,不说陛下,闾丘先生也必不会放过你。” 听到“闾丘先生”之名,陆瑶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钟离彦与阮香筠冷喝一声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搜——” 第8章 天来剑谱 沐青莲跟着卓小星与唐啸月一阵狂奔。 三人在凉州城一阵七弯八拐,最后拐入了一处幽静的巷子。 沐青莲抬头问道:“此地是——” 他并未说完,卓小星已然推开一扇长满铜绿与苔痕的大门,破旧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斑驳的大字:“计府”。 卓小星压低声音道:“敌人恐怕很快就会追来,我们先在此暂避。”三人进入,旋即将门关上。 这座庭院看起来像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宅子,雕梁画栋,很是精美。只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蛛网密布,空气中隐隐传来某种腐臭的气息。 沐青莲暗自皱眉,唐啸月却已经扫去尘网,开辟出一小片洁净的地方,又不知从何处找了三个蒲团。卓小星不发一语,坐在蒲团上打坐调息。很快,她的身上开始隐隐有热气蒸腾而出,汗水顺着脸颊淋漓而下。 沐青莲吓了一跳,以为她在刚才受了重伤,正要上前探视,唐啸月却阻止了他:“别动,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正在练功。” 沐青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练功?” 有没有搞错,那个陆瑶姬与青衣人为龙渊剑而来,显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追来,无论如何,现在似乎也不是练功的时机。 唐啸月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道:“小姐多年以来的习惯。除了吃饭睡觉,有点闲暇的时间只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是练功,第二件是练刀。” 沐青莲啧啧生叹,早前曾听师父对卓天来评价为天生的武痴,难道这武痴也是会遗传的吗? 他又看了半响,却总觉得这位卓姑娘运功行功似乎不太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唐大侠,卓小姐所练的刀法当真是魔教的功夫吗?” 他话音刚落,卓小星已睁开了眼睛:“沐少侠,你若是疑心我鸣沙寨与魔教勾结,随时可以取消委托,龙渊剑你亦可以拿回去。” 沐青莲神色一变:“卓姑娘,在下并无此意。只是心存疑惑,在下虽未亲见当年卓大侠风采,但是亦曾听闻当年卓大侠的剑法已臻于上三境之乘化境的巅峰,放眼天下罕有敌手,只需半步便可证传说中的大神通。卓姑娘既然家学渊源,又何必学那旁门左道的功夫,于已有损。”他鼓起勇气道:“我观姑娘刚才运功离火入腠,损肺伤阴,伤在三焦,恐怕……” 卓小星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懂的倒不少,恐怕什么?” 沐青莲一咬牙道:“恐怕修炼这等刀法于姑娘玉体有损,有害无益。卓姑娘如此芳华,又怎堪得如此摧折。况且卓姑娘是卓将军唯一的后人,卓将军在天之灵想必也不忍见姑娘如此。”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轻易,却早已在脑中盘旋多次,字斟句酌。他出身世家,饱受倾轧,拜入无方剑楼更见惯炎凉之事。从未有一事如此萦于心头,让他千思百虑。只想让这位卓姑娘打消注意,放弃这门魔教功法。至于此时身处何地,又正历何险,竟也全数忘却。 卓小星听闻此语,先是一怔,随后淡淡道:“有劳少侠挂怀,我心里自然有数。此事暂且不提,我有事问你,那青衣人是何来历?” 沐青莲的心一沉,没料到卓小星对于此事的态度竟是毫不在乎。他将目光看向站在坐在一旁的唐啸月,算起来,唐啸月也算是卓小星的长辈,难道他对卓小星学这等魔功竟未加阻止吗?可是唐啸月显然在想自己的心事,并没有看他。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答道:“我只知道慕容傲座下有四大圣使,其中朱雀圣使替他统辖江湖白道势力,就是那位陆瑶姬。青龙圣使替他统辖黑/道势力,我只知此人用的武功是掌法,是何名号却是不知。不过之前听芙蓉双剑中的那女子阮香筠的话意,似乎青龙圣使与朱雀圣使一样出自当初被流放到岩冰岛的十大罪者,或许唐大侠知道其中端倪——” 唐啸月回过神来,怔道:“当年十大罪者之一确实有一名擅长使掌法之人,但是他绝不会是今天的那位青衣人。” “此话何意?” “因为当年那名罪者,乃是一名侏儒。身高不过三尺,可是今天的那名青衣人的身高却比终南五鬼中最高的刘伯达还要高出寸许。” 卓小星忽然道:“当年那名侏儒叫什么名字?” “好像名为辛可。此人当时在青州三个月之内杀死一百多名医者,只因为他们都无法治好他的侏儒之症。他当时的掌法已经臻于九品至境,当时卓大哥并不在青州,是我与计二哥、盛五弟三人联手才将之生擒。” 三人正苦思之间,忽然却听到院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来人,将这座院子围起来……” 唐啸月将耳朵贴在地上,神情凝重:“不好,小姐,他们似乎出动了凉州府的兵马,门外的人不少。” 卓小星当机立断:“走。” 便带着两人往屋后而去。 计府的大门被推开。唯见地上散落着三个蒲团,倒是空无一人。 青袍人看着地上的三个蒲团道:“果然没错,他们应该就是躲在这座宅子里。” 陆瑶姬扫了四周一眼,道:“看来陈兆亮的情报果然不错,此处确实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计无咎在凉州城的居所。这里他们应该比较熟悉,要小心陷阱。” 携刀照雪 第6节 青袍人踢了一脚终南五鬼中的魍魉鬼韩青:“你先进去看看——” 韩青看了一眼那灰暗幽深的废宅,瑟瑟发抖,挣扎着道:“圣……圣使,属下……属下有个建议,既然这个鬼宅是那什么鸣沙七义的宅子,他们又躲在这里,我们不妨将这个宅子围起来,一把火烧了,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 在凉州街头,他亲眼所见卓小星的生杀刀法,气象恢弘。 虽然青龙圣使站在生杀刀劲中能全身而退,可是青龙圣使毕竟是已经达到九品的顶尖高手,若是换上他,恐怕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又哪里敢单独进入这座废宅冒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求救的眼神看向大哥魇鬼刘伯达。刘伯达连连点头道:“是啊,圣使,反正我们只是要拿到龙渊剑,那三人是死是活也没什么要紧。” 老五魅鬼舔舔舌头:“谁说不要紧,那个小娘子可好看的紧,要是能抓回来,给我……啊不,给圣使做老婆多好……” 刘伯达与韩青一起怒视他:“那你去探路……” 那魅鬼又将头缩了回去。 青衣人心中烦躁,他怎么会带这几个废物出来,恨不得一掌全部劈死痛快。可惜凉州太过偏远,就连打劫剪径的都是一些下三流的小角色,一时间也难以找到可用之人。这几个人虽然胆小,倒也算听话。正寻思间,却见陆瑶姬对站在一旁的钟离彦与阮香筠道:“你们两个,先进去。” 两人此刻已经被松了绑,早已没有了身为九秋山庄主人的气态,灰头土脸地站在一旁,万没料到陆瑶姬竟然会再指使他们。 钟离彦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阮香筠扯了扯他的袖子,凄苦道:“彦郎,为了竑儿……” 可是钟离彦却恍惚没听到一般,呆若木鸡。 陆瑶姬却只是冷笑,对阮香筠道:“既然他不肯进去,那你自己进去好了。之前那个卓家的小丫头对你似乎颇为关怀,我料他们应该也不会杀你……” 阮香筠无奈,只好一步一步往屋内挪去。在她身后,终南五鬼亦步亦趋,生怕多走一步。 计无咎生前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素来是一个沉稳多谋的人物,江湖上人称为“夜狐”。大哥卓天来被戏称为“虎王”,而他与老三陆万象并称为“狐鹿二相”,在卓天来担任凉州都护期间,曾担任其副手,协助卓天来治理凉州一地。 这座府邸是他起居之地,修建的极大,足足五进。阮香筠沿着正厅一进一进的往后看去,可是却丝毫不见三人宗影。唯有散失的书卷、珍玩遍布满地。 终南五鬼倒是心中大喜,时不时抠下器物上的黄金宝石揣入自己囊中。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走到宅院的最后一间。 与其他的房间昏暗幽深不一样,这间房子竟然发出了明亮的光。 那光并非日光或者烛光,而是来自于高悬在屋顶之上的一颗明珠。这夜明珠足有鸡蛋大小,浑圆剔透,熠熠生辉。 终南五鬼发出数声惊呼,急忙往房间内冲去。虽然他们方才随手攫取了不少宝贝,可是加起来都不如这一颗夜明珠贵重。 陆瑶姬与青衣人身为御前圣使,虽然不缺宝贝,但是却也鲜见如此重宝,忙趁理智尚存,轻喝一声:“小心——” 魇鬼刘伯达就要爬上桌子,将这颗明珠取下,可是却蓦地停下了,死死盯着桌上的一物。 他的眼睛蓦地瞪得老大,双手微微颤抖,舌根打结,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这这……” 阮香筠见他神色奇怪,不由得上前一步,发出一声惊呼:“啊,《天来剑谱》——” 此言一出,青衣人与陆瑶姬皆是神色一变。两人几乎瞬间就进入跃入房内,同时运掌而至,目标正是桌上的那本《天来剑谱》。 第9章 物是人非 江湖传闻中州大侠卓天来十五岁初出江湖之时,声名不显。两三年之间剑法如有神授,一举从籍籍无名成为九品高手。此后十年,先后突破入神、洞微境,直至乘化境,成为北周江湖上最年轻的高手。无人知晓其师从何人,只是偶有传闻卓天来称其剑法是得天而悟,故自名天来剑法,又恰与其名相契。 江湖上武学纷杂,剑法层出不穷,无方剑楼更是珍藏古今剑谱三千余种。可是却无有一种比《天来剑谱》对剑者的诱惑更大,而对陆瑶姬与青袍人这种已臻九品巅峰却迟迟无法突破上三境的高手来说,更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卓天来是乘化境的高手,自己练他的剑法突破一个入神境应是不难吧。 “青龙你是什么意思?”陆瑶姬妙目凛上一层寒光,她手中抓着一本剑谱,可是剑谱的另外一半却被牢牢卷在青衣人的袍袖之中,不知为何青衣人的双手仍然紧紧地笼在袍袖之中。只要她轻轻用力,这本堪称稀世之珍的剑谱就要碎为两半。 青衣人冷冷道:“没什么意思,我可记得你陆瑶姬与你姐姐陆琼姬所学不过是些下流之术,可从未习过剑。只怕连剑谱是正是反都看不懂吧。”陆瑶姬却被戳了痛处,她早年有一双胞胎姐妹,名为陆琼姬。两人练有邪功,擅长采补之术。二人建起一座山庄,名为极乐山庄,专门引诱江湖上年轻英俊男子的交欢,害了无数男子的性命。所以才有后来被列为十大罪者,流放岩冰岛一事。此后陆瑶姬才发觉虽然采补之法可增进内功,可是没有一两种擅长的功法,终究是无法进一步突破,所以自脱出之后,也在旁门武学上下了一番功夫。 陆瑶姬反唇相讥道:“辛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你以为将自己整个藏在宽袍广袖之中,踩着一副高跷行走,就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吗?你敢和我抢,可是你敢自己伸手出来吗?”众人只闻得一声琵琶清音,却见陆瑶姬已经甩开那青衣人的袍袖,将《天来剑谱》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那青衣人却是“桀桀”笑了,他身上的那一身青衣突然碎成无数片,只见一个身高三尺左右的小矮人站在两尺多高的高跷之上,高跷底下是一双木屐。因为他的衣袍很长,将整个人完全遮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人穿着木屐一般。 小矮人从高跷之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手也比之前快了很多,双掌直取陆瑶姬手中的剑谱。 陆瑶姬毫不相让,手中琵琶铿锵而鸣,辛可的脚步为之一缓。 此时变数再生。众人头上的那一颗夜明珠竟然忽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陆瑶姬与辛可感觉不妙,却已经太迟了,他们脚下的木板突然翻转,众人往齐齐往地底深处坠入。 这时,房间的暗处缓缓出现了三道人影,正是之前消失无踪的卓小星三人。 唐啸月擦了一把额前的冷汗:“总算有惊无险……” 卓小星看辛可对陆瑶姬出手狠辣,啧啧叹道:“还真是侥幸,看来先前在长街这位青龙圣使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身为侏儒身份,没有使出全力,否则我们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沐青莲此时看想卓小星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激赏之意,道:“还多亏卓姑娘急智,见这终南五鬼贪财,便用一颗夜明珠引他们入彀,更假造了一本《天来剑谱》,竟然让两大魔头反目相杀,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没有想到慕容傲座下统辖北梁黑/道的青龙圣使竟然是一位侏儒,这一定会是震动武林的大消息。” 卓小星心情颇好,笑道:“这也多亏了计二叔早年在这里建了一处密室,今次正好派上用场。”若非如此,三人遇上陆瑶姬与辛可两位九品高手,再加上旁边有芙蓉双侠与终南五鬼,只怕难以脱逃。 沐青莲疑惑问道:“可是此处既然是密室,想必是机要之地,若是让他们进入是不是不好。”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密室并非是什么机要之地。这个密室下面是一个机关室,是计二叔专门为我修建的一处迷宫,里面有许多机关傀儡,他们掉入其中,没有三五个时辰别想走出。只是他们久久未出,凉州府必然发现有异,只怕不久之后,此处便要被大军包围。我们快些离开。” 她步子轻盈,仿若燕子一般,几下就穿过回廊,到了计府的后院之中。 可是在她进入后院之后,却蓦地停下脚步,沉沉地看着这沉寂在夜色中的荒废弃园,再也走不动一步路。 此时已然入夜,今夜无月,在漫天星河映照之下,只见空旷的庭院中,孤零零地放着一座秋千,不知是哪一年生长的藤萝已然老死,干瘦的藤蔓攀爬在秋千索上。一个彩线织成的蹴鞠早已褪了颜色,干巴巴地躺在秋千架上。 秋千架底下是一辆三轮木制的孔明车,可惜已经多年未曾使用,上面已然爬满青苔的痕迹。 卓小星走上前去,轻轻地摩挲着车上的木纹,刹那间泪如雨下:“二叔……” 那些已经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童年旧事,就在此刻,再次浮上她的脑海。 在凉州度过的童年时光中,这里才是她最常来的地方。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也鲜少有时间陪她。身为西凉都护的卓天来虽然很爱女儿,但他每天总有处理不完的公事,只能每天睡前才有空看自己的女儿一眼。而那个时候,陪伴她最多的就是二叔。 她自幼身体不好,大夫说想要平安长大,需得安静少动。可是小孩子天性好动,又怎么受得拘束。计无咎见卓天来拘她甚严,便常将她接到自己府中玩耍。 二叔是她记忆中最聪明的人,会陪她荡秋千,蹴鞠。那时的都护府离计府并不近,她素来不喜欢乘车坐轿,二叔专门给她制作了一辆可以通过机关自己推动的孔明车,甚至怕她成日读书枯燥无趣,在计府地下专门修建了一座迷宫密室,只为了让她开心玩耍。有时,她甚至觉得二叔才是自己最依赖的人。 可是自九年前的那一次变故,她不仅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更失去了自己最依赖信任的人。 此时再见这座儿时的庭院,卓小星满盈的泪水仍然从指缝之间缓缓流下。 沐青莲不知所措:“卓……卓姑娘……” 唐啸月触景伤情,解释道:“沐少侠有所不知,这里是我二哥计无咎的宅院,从前……小姐便是在这里长大,自大哥与二哥死于奸人之手,这地方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啦。”眼见卓小星伤感,他的心中亦是一片凄然。但是此时此地却容不得再感伤,他将手放在卓小星的肩膀之上,重重的叹息一声,声音却是铿如剑鸣:“小姐,我们还是快走吧。大哥,二哥还有六弟的仇,我们鸣沙寨必报。” 卓小星站了起来,低声道:“不错,此仇我卓小星此生必报。”她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双眼似乎已经溶入了苍茫夜色,晦暗而凝滞,中间一点晶莹,似星光又似泪光:“计二叔,侄女当天立誓,只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早日手刃那仇人。” “四叔,沐少侠,我们走吧。” 出了后门,只见一名黑衣夜行人从树影的暗处一跃而下,迎了上来:“寨主,四当家。一切都已经按照计划准备妥当。” 唐啸月颔首,道:“杨老三,辛苦了。” 卓小星微微抬眸:“那就动手吧——” 沐青莲心道,此人想必是卓小星早已安排好的接应之人,只是,卓小星所说动手,又是何意? 杨老三眸色一暗,道:“是。”便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借着火光的亮色,沐青莲见到这座后院周围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淋上了一层火油,心中震惊,卓小星的打算竟然是将这处宅院烧掉吗? 唐啸月似乎有些犹豫:“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里毕竟是二哥的院子,对小姐而言,也是意义非凡。” 卓小星道:“人都已经死了,空留这座院子又有何意义。陆瑶姬与辛可既然调了凉州府的兵力搜寻我们,凉州府尹陈兆亮得了命令,必定全城戒严,我们想要出城多有不易。但他们既然久入不出,陈兆亮又见到此处起火,必然急于命人救火,我们正好趁乱出城。放火吧——” 沐青莲心中暗赞,这样一来,既困住了青龙、朱雀二使一干人等,更将凉州府的兵力牵制在此,可谓一箭双雕。 这位鸣沙寨的现任寨主,真是不简单。对卓小星不免又高看几分。 卓小星一声令下,杨老三将火把扔在火油之上,片刻之间,大火熊熊燃起。 三人跟着杨老三飞快避入凉州城沉沉的夜色里。 此时,凉州府衙之内,陈兆亮正焦急万分。 虽然在这凉州城之内,他已经是军政一把抓的实权人物,但如今的凉州城早就不是八年前繁华的西北大城,民生凋敝,流民四起,盗匪遍地。得亏这几年北方的柔然并未扰关,他才能勉强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深谙世故的他,可是万万不敢得罪从稷都而来,手持圣命的两位圣使。 在陆瑶姬要求他协助搜寻要犯的那一刻,他几乎将就府衙中的所有亲兵都调了出去,并严令四方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想起陆瑶姬隐晦的提起,所搜寻的要犯极有可能是九年前镇守凉州的那个人的女儿,他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在微微颤抖,一颗心都几乎要跳了出来。在半年之前,他受命接任凉州府尹一职之时,就接到慕容傲的密令,要求他秘密搜寻鸣沙寨余孽与卓家后人的命令。虽然那位曾经镇守西凉的武神已经死了,但鸣沙寨在北梁陛下心中的威胁丝毫未曾下降,甚至随着陛下的衰老而与日俱增。如果,此番能顺利配合两位圣使抓到那个人唯一的女儿,这样的功劳说不定能让他一步登天,成为中枢大臣,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凉州这个鬼地方,成为八年以来第一个荣升的凉州府尹。 他不禁有点感激上苍,竟然让自己遇到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传来消息,两位圣使进入那据说是计无咎曾居住过的废宅之后,竟然一直没有出来,更为不妙的是,那座废宅后院竟然突发大火,火势很快就蔓延到整个宅院之中。 陈兆亮的心一下子仿若沉到冰窖里,假如两位圣使不幸死在了凉州——以当今陛下的脾性,他的仕途也算完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来人,救火,将凉州城的所有可用之人全部叫过来,务必要扑灭大火,安全救出两位圣使——” “可是府尹大人,刚刚不是让大家紧守城门,全城戒严,搜寻要犯吗?” 陈兆亮摆摆手:“现在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先救出两位圣使再说——”在那一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火可能是那要犯离开计府之后刻意所放,如果不管两位圣使的死活,继续下令全城搜寻,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可是他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关于他那位前任的传说,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便先自怯了。 同样是主政凉州,陈兆亮从来不敢将自己与那个人相比。哪怕只是偶尔在心里想起,也觉得是对对方的莫大亵渎。 自己不过是凉州府尹,对方可是镇守整个西北的西凉都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大将军。听闻他曾经一剑重创魔教教主商苍穹,生擒魔教曜日使杨桀,更率部在雪岭关大败柔然军队,斩首二十余万,以致柔然多年无力南侵。在他经略西北的十年,不管是柔然铁骑还是域外魔教都不能越凉州一步。 虽然陈兆亮如今是北梁的臣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卓天来乃是数十年间整个西北最耀眼的英雄。 这样的大英雄的女儿,又岂是自己能轻易得手。 这本就是两位圣使的任务,自己只需救出两位圣使,让他们自去完成便可。 想到这里,他便带着自己的亲卫,速往计府废宅而去。 第10章 走漏消息 而就在城内一片混乱的同时,卓小星一行人已经离开凉州城。 凉州城南外是一片旷寂的杨树林,此时,在树林之中,一道绰约似仙的倩影仿若凭虚御风,疾疾而行。大风将她身上的红色衣裙吹起,更增几分飘飘欲仙之感。在她身后,唐啸月与杨老三一左一右,向南急掠而去。 沐青莲落在最后,足下虽不停,心中却暗暗惊讶。从离开星沙镇到凉州城这一路上,并未见卓小星与其他人接触。鸣沙寨虽然退出凉州城,但是今晚的事足见其对凉州城仍然有相当的掌控力。否则,计府废宅的大火绝对没那么轻易蔓延,而就在他们离开之后,身后相继爆发多起骚乱,也恰好让他们免于被凉州城的士兵们发现。卓小星利用一本假的天来剑谱,竟然引得慕容傲手下两位圣使互相争斗,再用机关将众人困于地底密室,随后放火烧掉计府废宅,凉州城大乱,这才让三人有惊无险离开凉州城。 而从杨老三的举动来看,这一切恐怕都是在卓小星离开星沙镇之前就早已做好安排。这不由得让他对眼前的少女刮目相看。 忽然,杨老三停了下来:“到了”。 携刀照雪 第7节 一行人停下脚步,路旁的大树上系着几匹骏马,正安静地吃着草。 卓小星开口道:“杨叔,这次辛苦你了。待此间事了,你便前去与三娘会合。一切行动按照之前计划便可。我们亦按原计划转道巴蜀,前往金陵。” 杨老三点头:“是。另外有一事,五寨主最近有消息传回,刚好传到我们在凉州城的秘密据点。我想寨主将要离开凉州南下,暂时也不会回寨,便自作主张将消息截留了下来。” 卓小星眼色一亮,“五叔有消息传回,想必是重要的情报,快说说——” 五寨主正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五盛天飏。鸣沙寨这些年虽然隐迹不出,但是在南北各处都设有眼线,收集情报。这也使鸣沙寨如今虽远在西北,却也能知晓当今武林局势变化,而负责这项工作的便是盛天飏。 杨老三却不答话,眼睛却暗暗地瞟向一旁的沐青莲。沐青莲顿时知道了他的意思,这其中想必有些关于鸣沙寨的机要之事,是不适合自己这个外人听的。他素来很有眼色,不肯让人感到半分失礼,道:“我先去前面等你们……”说完便指指树林深处。 卓小星却微微眯了眯眼,道:“无妨,沐少侠既是我父亲的故人之徒,这一路也算患难与共,并非外人,有什么事直说便可。” 杨老三点头,道:“这第一件事,便是有关慕容傲。根据稷都那边的探子打探的消息,慕容傲近来新迷上了一个女子。不过这个女子并非宫妃,有人说此女子是一位名伶,也有人说听此人是寡居稷都城秋香楼的一位孀妇。据闻他经常在天香楼夜宿,直到五更时分才回宫早朝。五寨主的意思是,秋香楼毕竟是宫外,就算守卫森严也比不得大内,我们在稷都城也有不少人手,要不要——”他未说完,却做出了一个割喉姿势。 沐青莲心中一跳,他知道像鸣沙寨这样强大的一方势力,就算一朝因卓天来身死,不得不暂时退出江湖中心,也必定有不少暗中的势力。可是想要刺杀慕容傲,又岂会如此轻易。否则以慕容傲结怨江湖之深,恐怕早就死了成千上万次了,可是他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暗杀恐怕不妥。他正欲开言劝阻,却见卓小星缓缓摇头道:“慕容傲素来小心,岂会留下如此破绽,告诉他们只需尽量留意他之动向便可,不必铤而走险。” 沐青莲暗自点头。 杨老三又道:“是。另有几件大事,柔然可汗御前大将军百里不生日前离开汗庭,不知去向。” “大批的魔教份子最近在北方的不邪山聚集,其中包括久为出现江湖的魔教长老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但是他们并未在不邪山久留,很快就四散而去。五寨主推测可能有部分的魔教人物已经暗中进入中原。” “金陵第一世家谢家的长孙,在五日之前离开金陵,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他的目标可能也是蜀地。” “南周皇帝李杭的长子竟陵王李放听闻最近已离开封地襄阳,有人曾见到他在渝州白帝城出现。” “琅嬛胜地当代传人萼绿华在三日前路过秦岭,可能亦往西南而来。” 沐青莲一条一条听下去,心中疑窦丛生。 柔然大将军,魔教长老,谢家公子,竟陵王李放,琅嬛胜地。任何一个单独提起来就足以让武林震动的人物,竟然同时离开了自己的地盘。 而他们的行踪,路线虽然未曾确定,但是却隐隐指向同一个点。 西南。蜀地。 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人一起向西南方向汇聚呢? 他暗一思忖,心道不妙,龙渊剑再现之事已然泄露。 昨日遇到阮香筠之时,她便曾提起如今卓小星怀有龙渊剑已是江湖上无人不知之事,他并未在意,以为她不过是为了讨好卓小星危言耸听而已,可是此刻方知,恐怕阮香筠所言非虚。 除了龙渊剑,又有什么能引得几大势力志在必得。 可是这消息又是谁走漏出去的。 慕容傲?绝不可能。慕容傲虽然知道他带着龙渊剑进入西北,并一路派人追杀,但是对慕容渊而言,派人夺回龙渊剑即可,绝对没有必要大肆宣扬,将龙渊剑的下落广而告之,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而鸣沙寨自然也不会自己走漏消息,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正想着,发现其他三人亦同时盯着他,心中猛地一跳。 瞬间明白了,如今嫌疑最大的恐怕便是自己。 根据杨老三的消息,这些人三五天前已经动身,再加上他们分处漠北江南东海,消息传递并不容易。恐怕早在半个月前,消息便已经泄露。 而半个月之前,正是自己刚刚抵达星沙镇之时。 那个时候,除了自己,谁又会知道龙渊剑会到卓小星的手中,又将转道巴蜀送往东南。 别说卓小星等人,就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睡梦中走漏了消息。 他脑筋急转,去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可是思前想后,还是找不出除了自己还有谁有泄密的嫌疑。不由窘迫道:“卓姑娘,龙渊剑之事恐怕已经泄漏。我知道眼下你恐怕不会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此事并非我所泄密……” 没想到卓小星却“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恰如春色乍暖,寒梅初放,让他心中微微一荡。 “不必赌咒发誓,我知道不是你。因为这消息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沐青莲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卓小星微微笑道:“怎么不可能,虽然我们穿越荒漠需要一些时日,但是对于经过训练的哨鹰来说,飞跃荒漠只需一日一夜便足够了。在你到达星沙镇的当晚,我便命人用哨鹰将消息散出。想必现在,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已经知道了我要取道巴蜀将龙渊剑送往南周的消息。” “为什么?”此举势必将自己处于江湖的焦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龙渊剑的一行人想必将成为江湖各方势力的目标。 “因为慕容傲势大,你也说了,你进入西北便一直被慕容傲的手下追杀,以我们鸣沙寨的力量,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一潭水搅的更浑一些,柔然、魔教、南周,乃至生死楼、琅嬛胜地都参与其中,这些势力恐怕都不会愿意龙渊剑最后落入慕容傲的手中,这样我们便有了喘息的空间。” 沐青莲嘴唇抖了抖,最后叹道:“我真是服了你啦。看来我决定到西北找你可还真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时,杨老三冷冷道:“可惜,我们却不知道,接受你的委托走这一趟是否是正确的决定。” 沐青莲一怔。 杨老三再次开口,声音更冷了数分道:“恐怕沐少侠还不知道,五寨主传回的最后一道消息,便是与你无方剑楼有关。慕容傲知晓龙渊剑下落已走漏消息,星夜向无方剑楼发出调令,命他们追回神剑,无方剑楼掌门诸葛希夷正在赶往凉州城的路上——” 沐青莲脸色一白,发出一声惊呼:“师尊,这怎么可能?” 杨老三冷哼道:“怎么没有可能?你自己看——”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副密信来。 沐青莲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二十日晚,慕容傲遣使无方剑楼。二十一日,诸葛希夷率十三剑客向西北而行,其意或在凉州。寨主再慎。” 杨老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对卓小星道:“寨主,就算昔年诸葛希夷曾经与大将军有故旧之情,但是这些年无方剑楼早已投靠慕容傲,更私藏龙渊剑多年,早已不堪信任。他的弟子潜藏在寨主身边,说不定另有图谋……” 沐青莲知道若是此事为真,诸葛掌门追来西北,只怕自己再难赢得鸣沙寨众人的信任。他叹了一口气,抽出身后宝剑。宝剑出鞘,发出清越剑鸣。只见沐青莲双手托剑,横在胸前,凛然道:“我知道想让你们相信我并不容易,想来也正因如此,卓寨主才将龙渊剑的消息放出,但是当日我确实奉师尊之令,将龙渊剑带出,一路遭到慕容傲的追杀,历经万险方才进入荒漠。如今我亦不敢自辩,你们若是不相信,便请以此剑杀我。只愿我死之后,卓寨主能遵守前约,将龙渊剑送到南周广陵王李昶手上,这样我死也甘心。” 说完他便闭上双眼,竟不再去看三人表情。 杨老三面露难色,“这……” 自沐青莲进入星沙镇,他一直对沐青莲心生怀疑。此番得到消息,早就想好要劝说寨主杀掉此人,以免多事。可是看到沐青莲闭目待死,竟毫无辩解与反抗之意,又不禁踌躇,难道真的是自己起了小人之心吗?他不由得向唐啸月看去,自从卓将军与计二长老逝去后,三寨主又常年不在寨中,鸣沙寨诸多事务皆是由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四寨主代理。 唐啸月注意到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道:“小姐现在是鸣沙寨的寨主,之前的事小姐都做得很好。这件事情,相信小姐也可以自己处理。”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卓小星伸出右手,握住剑柄。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 在这生死关头,沐青莲心中却一片空灵。他的感官仿佛进入到了一种玄妙的境界,虽闭目不见,他却仿佛能感受眼前少女仿若白玉一样的嫩指正轻轻摩挲着剑柄,林中的浓雾渐渐开始涌起,凝结在她的指尖,沁入她的肌肤,他仿若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沁人心脾。 而此时,卓小星正凝视着沐青莲。青年细长的脖子微微抬起,露出轮廓分明的喉结。他自然地闭着眼睛,将生死置于她的掌中。而卓小星身为一寨之主,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干系到无数人的性命,半点轻忽不得。是以她始终无法给予他完全的信任。 可是此时见到沐青莲竟是宁死也要请她完成前约,也不由赞一句铮铮侠骨,拿剑的手松了开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过一刹那。 卓小星轻轻道:“沐少侠,我记得你曾说起,你无方剑楼前任楼主之子如今正在稷都为质?” 沐青莲睁开眼睛:“不错。” “前任楼主唯有此子,颇得剑楼中诸多前辈的看重?” “正是。” “也许诸葛前辈只是爱惜后辈性命,不得不暂时屈服于慕容傲,并不可视为诸葛先生或沐公子另有所谋。”卓小星转头望向唐啸月与杨老三,认真道:“这段日子与这位沐少侠一路同行,沐少侠一路也帮了我们许多忙,其为人处事仍不失为方正君子。我们鸣沙寨也不能因一点未证实的消息而怀疑自己的同伴。” 唐啸月点头道:“小姐所言甚是。” 杨老三面色一白,不再说话。 沐青莲面露感激之色,轻轻道:“能够得到卓姑娘如此信重,沐青莲三生有幸。” 不知为何,对上他灼热的眼神,卓小星无来由感到一阵脸热,心也跳得更快了些。 她道:“哪里。未经沐少侠同意,私自将龙渊剑的消息放出,卓小星亦该向沐少侠致歉。此事虽出自我的筹谋,但接下来天下风云涌动,尽系于此剑,沐少侠若是接下来继续与我们同行,恐怕也会遇到危险。少侠如若不愿意遵守前约,尽可前去与你的师尊会合。至于龙渊剑,我以我父亲之名起誓,只要我卓小星有一条命在,必会完成委托。” 少女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异常坚定,更充满了豪迈。 沐青莲心中微微一震,想不到卓小星不但为他洗脱嫌疑,还向他致歉,更因为可能出现的危险,提出由鸣沙寨独立完成任务。 他收剑回鞘,双手相抱,微微低头而拜,这是一个极为郑重的揖礼:“卓姑娘不怕死,我沐青莲又岂会惜命。龙渊剑本是因我而起,我又怎会中途退出。既然卓姑娘以命立誓,要完成委托,我沐青莲这一条命便是交托给卓姑娘又有何妨。我愿同卓姑娘一路南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第11章 南下陇蜀 出了凉州地界,三人一路往东南而行。 杨老三办事极为牢靠,挑选的马匹俱是千里选一的神骏。再加上三人轻装简行,不出数日已经来到略阳地界。 也许是计府那场大火之故,陆瑶姬与辛可暂时并没有追上来,不过沿途倒是遇到慕容傲派出的另外几波拦截人马,好在实力不济,三人随意便打发了,对方也并未多加纠缠。 自出凉州之后,卓小星对沐青莲倒是亲近了许多。 一者,两人年纪相当,又有共同的目标,不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二者,芥蒂解开之后,卓小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沐青莲,这才发现这位无方剑楼的弟子在某些方面颇有过人之处。 比如,寻找美食的时候,没有人有比他更灵敏的鼻子。 卓小星这些年都在虚月山度过,每日勤于习武,早已忘了口腹之欲。而唐啸月本是粗人,在吃食方面无甚讲究,往往买上一包窝头就够三人吃上几天。 而沐青莲本是世家公子,即使是在无方剑楼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以为在西北逃亡的这段时日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人生中最凄凉的时刻了,直到连续吃了几天窝头才知道什么叫落魄。毕竟,之前沐公子再怎么为难,也是拒绝连续三顿吃同一种食物的。 终于有一次,忍无可忍的沐青莲带着卓小星两人来到小镇东边的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本在陋巷之中,招牌不显,若非是小镇本地居民,极难发现。老板娘很是热情好客,很快就端出三碗面条来,面条是老板娘手制,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清香,入口劲道香醇,面条上堆着酥脆而又肥美的肉片和一些山珍野笋作为浇头,汤色透亮,甘醇香甜。虽然简单,对于疲惫的旅人来说,却已是人间至味了。 …… 从此之后,卓小星食髓知味,再吃窝窝头也只觉得味同嚼蜡。行路上,每次一到饭点,就催促沐青莲外出觅食。 沐青莲也是不负所望,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但每次总是能找到各种新奇好吃的小馆子,让众人得以大快朵颐。即使在野外,他也总有办法找到山野中的农家,向他们借食一顿,事后再留下银钱,宾主尽欢。 又过了两三日,卓小星发现虽然同是乡野村店,但是入口的食物,与之前略微有些差别。面汤之中常常佐以醋、胡荽,而胡椒、孜然这些辛味倒是甚少见到。心中料是沐青莲这几天暗中观察自己喜好,对店家特别叮嘱过。 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细致,卓小星心中不由一暖,轻声道:“多谢——” 沐青莲温言笑道:“卓姑娘是因为我而千里奔波,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让卓姑娘路途之上尽量吃得舒适一些,这又何足挂齿。” …… 等到了晚上,三人并不住客栈,只是在野外背风之处歇息,放马儿外出自去觅食。 这个时候,卓小星就会自寻一处空地,开始练刀。 自她九年之前拜师学艺之时,每日睡前雷打不动要练刀千次。 卓小星练刀之时,并不避人。但是她所练的生杀刀法乃是至刚至烈的刀法,她练刀之时,往往林叶齐飞,百鸟啁鸣,也只有唐啸月这种闭上眼就能睡的人才能睡着。 沐青莲素来睡得浅,这样的环境下自然是睡不着。 他知在江湖上偷看别人练武乃是大忌,所以也并不走近,只好另找一处树林练他的剑法。 携刀照雪 第8节 谁知道他刚练没一会,就瞥见卓小星兴冲冲地站在林外。 “沐公子,你也在练剑。这样正好,你帮我试试刀……” 沐青莲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卓小星手中弯刀已如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劈过来。“此招名为千钧……” 他急忙以无方剑势中的“天似穹庐”一招回应,堪堪躲过重锋,两人便战在一处。 沐青莲作为无方剑楼的弟子,本是江湖上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初时他心想对方所学乃是传说中的魔教圣功,不免小心翼翼。可是打了一会,却发现对方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么几招。熟悉之后,更显得心应手,见招拆招,毫不费力。他所学剑法甚杂,这时便起了存心卖弄之心,已经用过的招式便再也不用第二次,也不急于求胜。 转眼几百招拆过,沐青莲却是越来越心惊。按照他的预期,待他使出的“回风舞柳”此招,必定能击中对方要害,可是对方的手中弯刀却突然以不可思议快了数分,不仅避开他的剑招,更是逼得他不得不撤招回防,再比如他明明使用“长虹卷浪”此招,剑气应可直入虎口,届时对方弯刀必定脱手而出,谁知手中宝剑却蓦地一偏,仅仅斩落了数丈之外一根初生的柳条。 久战不胜,而他再也无新招可用。对方却是越战越猛,丝毫不见疲态。此消彼长之下,沐青莲节节败退,苦笑道:“生杀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认败啦……” 而卓小星则是越战越勇,她虽跟随杨桀练刀,但是杨桀生性惫懒,大多数时候只是让她自己练习。很少与她互相喂招,自从她突破生杀刀法第五重心法之后,杨桀更是生怕她进步太快,甚少指点于她。此刻见到一个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战得痛快淋漓,心花怒放。 眼见沐青莲收剑认败,不甘心道:“我们只是拆招,并非分出胜负,再来——” 果然“武痴”的女儿也是“武痴”,沐青莲有气无力得坐在石头上,道:“我累了,要歇息一会。” 生杀刀法果然是一套无比刚猛的刀法,即使他是无方剑楼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与卓小星喂招也觉得颇为吃力。 眼见沐青莲不肯再起来,卓小星也不好勉强,只好再回去欺负林中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却听到沐青莲清朗的声音传来:“卓姑娘于武学一道天赋卓绝,即使不练生杀刀法这门魔教功法,应也足成大器……” 沐青莲的声音顿了一顿,缓声道:“这套刀法确实威力无比,然而刚多易折,柔则长存,卓姑娘你……”这番话之前在计府废宅他便说过一次,此刻旧事重提,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嘴唇轻抿,卓小星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沐公子还是想劝我放弃这套刀法吗?” 沐青莲没有说话,那无言的神情却是默认。 卓小星回过头,立定,月色的疏影透过密林落在她身上。 卓小星轻声道:“之前那青龙圣使已经说过了,生杀刀法之所以列为魔教圣功,便是因为若是能突破第六层,则可进入第九品。而七层之后,更是一层一个境界,七层可达入神,八层可入洞微,若是突破第九层,就可直入传说中的乘化境界——”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卓小星虽是问他,但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想让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道:“当年,落日关之战后,陆三叔运送他的遗体回凉州城,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陆三叔为他验尸之时,发现他身上最少中了三种以上的毒药,两种以上的掌法,三种刀法,五种剑法,还有弓箭、各种暗器留下的创口……” 沐青莲心中一个激灵,他早从师父诸葛希夷的口中得知当年落日关之事,但是想不到当年之战竟是如此惨烈。 “我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很强。所以我需要变得更强,最少也要像我爹一样厉害,这样将来才有机会为他报仇——”卓小星的声音幽寂而清冷,如夜风掠过疏林,更增萧瑟。 沐青莲嘴唇轻颤,良久方道:“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一定要选择魔功。我听闻令尊当年已经进入大乘化境,更有一部《天来剑谱》——” 卓小星却是自嘲一笑:“世人以讹传讹,其实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来剑谱,父亲曾说他的剑法并无实招,仅有剑意,与人对敌之时不过从心出剑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世上真有所谓《天来剑谱》,父亲也绝对不会让我知晓,因为他自幼从来不让我习武,更从不让我接触道任何并兵器,哪怕看到好看的匕首想要摸一下都不行,他说,我不需要习武,他会一直保护我。” 说到这里,她凄然一笑。 “可是,他还是死了。自然再也没有人能管着我,我要习武,习剑不行,那就练刀。我要练这世上最厉害的刀法。三叔曾告知我,武学本身并不该有正邪之分。学魔教的功夫不见得便是魔徒,心怀不正的人即使学了佛门至圣之功也会造成天下浩劫——” 红衣的少女仰起脸,闭上眼睛,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边,任由冰凉的夜风拂在脸庞,仿佛要将将心中的迷惘尽数拂去。等她睁开明眸的时候,目光好像天空般空灵,她语声坚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我自己,而非是武功。” 沐青莲有点恼恨自己,为何非要究根问底,平白揭开对方的伤心往事。又觉得和眼前坦荡磊落的少女比起来,自己真可算是“小人长戚戚”了。他正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却听得卓小星却已背对着离开,道:“今天多谢你陪我练招,平日里我都只是一个人练……” 沐青莲脱口而出:“如果卓姑娘不嫌弃,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你练刀——” 于是,每日夜间歇息之时,卓小星总会与沐青莲拆招。她本就资质上佳,只是实战经验欠缺,在沐青莲的喂招之下,武学进益更是一日千里。 第12章 白衣女子 这日到了秦州境内,三人将马匹卖掉,购置了几匹骡子。西北马多是战马,在平底上健步如飞,不过接下来几人就要取道入蜀,这几匹马就不太适用了。 进入秦州之后,卓小星似乎便不着急赶路了。一来,骡子的脚程并不快,而四月正是春雨连绵之时,一场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多有不便。再者,此地已近中原,人物风貌与西北大异,让她大感新鲜。每至一处,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总是要看上好一会才走。这条路正是沐青莲来时经过的,也算有几分熟悉,便充当半个导游。 这段时日,两人白日里同行同游,晚上一起切磋武艺,相处的颇为愉快。卓小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这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无方剑楼弟子渐渐地心生好感。 唐啸月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想到大哥卓天来与诸葛希夷本为至交,小儿女辈未必不能成为亲家,是以一路上乐得让两人独处。 就这样走走停停,这日清晨,三人终于进入了蜀道深处。 卓小星悠闲地骑在骡子上,此中山景苍翠幽深,千岩万壑,与西北光秃秃的山景大为不同,让她大感新奇。 就在此时,逶迤的山道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这道人影经过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感到肩膀一轻,背上的折月刀竟尔消失无踪。 她抬头一看,一名白衣女子就在不远前方,扬了扬手中的折月刀,倏忽而逝。 卓小星大惊,武器便如江湖人的性命。生杀门中更有“养刀”之法,弟子自得刀法传承之时便由师父亲自开炉铸造。此刀铸成之时,并未开刃。须得日日练刀锤炼,须得与主人精神相通,经年累月,直至刀法圆满,才会开刃。这柄折月刀更是当年习刀之时师父亲自为她铸造,多年与她朝夕相伴,从未离身。 她神色大惊,留下一句“在此地等我”便追了上去,留下沐青莲与唐啸月在原地目瞪口呆。 刚才那一瞬间兔起鹘落,实在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何事时,卓小星已然消失不见了。 卓小星的轻功是五叔盛天飏所教,这门轻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灵蝶舞”。盛天飏早年便是以此门轻功独步江湖,当他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只蝴蝶在风中翩舞,也曾惹得不少闺中少女怀春。虽然卓小星与这位五叔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卓小星不管学什么总有一股不学则已,学了必会练到最好的心气,多年以来,她的轻功在鸣沙寨已经是独一份。偏偏此时,尽管她已经将轻功提到极致,还是追不到那位白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那白衣女子似乎也无意将她甩开,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追了数十里,她累了在路边青石暂歇,那女子便也停下脚步,稍作休息。可是等她上前之时,那女子又仿若风中飞花,遽然而去。 两人追追停停,卓小星见对方似乎无意甩开自己,也就不着急,不远不近的跟着。谁知转过一片山石,那女子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她焦急间四处找寻,却一无所获。 卓小星纵身几个起跃,立在一处小峰之上,回望四周,唯见山石寂寂,溪流潺潺,春花妍巧明媚,山野之中竟无半个人影,仿佛佩刀失落、追了别人数十里路不过是南柯一梦。 她懊悔自己大意,但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好决定先回去与沐青莲、唐啸月会合再说。她心下恹恹,也无意再施展轻功疾驰回去,只在崎岖蜀道上迁延而行。她转过一处山坳,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喧豗的水流声,轰动如雷鸣,激越如鼓响,她心中一动,顺着水声而行。行出未远,却在山坳之间见到一处巨大的瀑布。 那瀑布从数十丈的高处倾泻而下,飞珠溅玉,灿烂如银,直捣入下方的深潭之中,荡起阵阵狂风,喷出如雹的急雨。 而在那口深潭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白衣人影。那人头戴笠帽,手执一把银白色的伞,背对着她,正站在瀑布之下。白衣、白伞与银白色的瀑布仿佛交融一体,若非她那三千青丝被狂风激荡,飞扬而起,卓小星几乎无法注意到她苦寻的人竟然就在这里。 她的那柄折月刀,就随意地插在坛中卵石之中,微微颤动。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之间便已到了深潭之侧,将折月刀拔出,便朝着那白衣女子当头斩去。她被这女子盗走佩刀追了一路,还差点追掉,早已忿恨不已,此时佩刀在手,想也不想,便使出生杀刀法的第四招“风狂——” 此招乃是狂烈之招,刀意便在一个“狂”字。刀风如烈风疾雨,更卷起潭谷的狂风与瀑雨,便朝那白衣女子袭去。 那白衣女子凌空而起,手中银伞飞速旋转,瀑雨落在伞背之上化作点点星珠,四溅而出,漫天风雨之势在银伞阻挡之下,竟无法再进寸步。那银伞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卓小星连劈斩数刀,竟然无法损之分毫。但她岂肯善罢甘休,手中刀势一转,转攻那女子下盘,谅那银伞扇面颇大,定然难以转圜。此招果然奏效,那女子左支右绌,防护不及,左腿竟被刀气割破,流出殷红的鲜血。 那女子“咦”了一声,“小姑娘气性可真大……” 话音未落,那她手中雨伞竟然凭空消失无踪,化作一把银色的长剑,朝卓小星攻来。 “来得好——”卓小星举刀相应,刀剑相交,绽出耀眼火光。先前那女子只守不攻,只拿那伞抵挡,让卓小星颇是憋屈。此时见那女子终于以兵器回应,更觉畅快淋漓。满腔怒火,尽朝对面宣泄。 可是打着打着,卓小星就发觉不对了。 那女子的剑招看似毫不出奇,竟然隐隐克制她的刀法。 她所修生杀刀法是一部内外兼修的刀法,一共九层,每一层都有对应的心诀。欲练刀法,需先修心诀。 第一层“千钧”,对应的心诀为“重字诀”,势如千钧,以力破巧。 第二层“惊鸿”,对应的心诀为“疾字诀”,疾如惊鸿,以快破力。 第三层“点雪”,对应的心诀为“准字诀”,银刃点雪,例无虚发, 第四层“风狂”,对应的心诀为“狂字诀”,风狂雨烈,刀出无悔。 第五层“焚火”,对应的心诀为“燃字诀”,焚心以火,不破不还。 以这五层刀法,即使她遇到,青龙圣使辛可这等九品高手,亦有周旋之力。可是这女子的剑法却让她几无招架之功。明明她已将第一层“重字诀”提至极致,那女子手中长剑势必握不住,就要脱手。可是那女子手中长剑举重若轻地轻轻一挥,她刀上千钧之力竟尔化作无形。明明她之第二式“惊鸿”已迅如飓风,势不可挡,可那女子手中之剑却每每后发先至,让她不得不收招以应。 眼见局势愈劣,她一咬牙,就要使出第五层刀招“焚火”。 如今她五层“焚火”已臻至境,而号称练成便可一跃而入九品的第六层心法师父始不肯传授。此招已是她刀法中的最强一招。 但是此招,有一极大弊端。 所谓“焚心以火”,便是将全身真力尽付此一刀之中,无论胜败,都无法在短时间再行发招。这也是她当日以此招力抗青龙圣使之后不得不立刻离开的原因。 可是此女子剑招如此奇特,即使是“焚火”之招,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她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了。对战偌久,她已感觉到这女子对她似乎并没有恶意。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她咬咬牙,凝势在手,在真气催动之下,折月刀上竟冒出浓浓热气,蔚然蒸腾。 那女子吓了一跳,剑在她手中重新化作银伞,道:“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并无相争之意。” 卓小星“吁”了一口气,对方既然愿意退让,她本处劣势,自然也顺着台阶下,收回刀势。 “姑娘剑法高超,是我技不如人。但是今日之事,来日必报。”卓小星咬牙切齿地道。 以卓小星的个性,她被这白衣女子牵弄着绕了几十里,因此猝然出刀,若是胜了便罢,气消了也并不会将这女子如何。可是偏偏她忿恨之下出手,却几乎被对方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还需要对方主动退让才得免战败之耻。此时既愧且恼,更有他日更强了之后便要来讨场子之意。 她将刀鞘从潭水中取出,收刀入鞘,再也不看那白衣女子一眼,便要扬长而去。 那女子却道:“且慢——” 卓小星回头,朝那女子看去。 之前未及细看,此时发现那女子竟然身量颇高。她出身西北,身量较之寻常女子已算颀长,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高出半头不止。 那女子微微一笑:“姑娘走了几十里路,想必已经饿了,不如吃一点点心再走……” 她举手轻轻一指,卓小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瀑布侧旁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那平台之上竟然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不知被是被谁凿成,那石桌之上正摆着一个食盒。 她狐疑地看着白衣女子,那女子歉然一笑:“在下有事欲与卓姑娘私下一谈,因此才借姑娘兵刃一用。在下亦知恐怕大大地得罪了姑娘,因此特备了些桂花糕,作为赔礼,还望姑娘赏脸。” 卓小星心中一动,自入蜀山道中以来,打尖尚且不易,遑论吃食,三人这两日不得不重新开始吃唐啸月买的窝头作为干粮。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卓小星每日便味同嚼蜡一般。偏此时肚子不争气,竟然“咕”了一声。卓小星暗自告诉自己,这是她得罪了自己,赔罪自然是应该的,再者看这女子举止怪异,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稍微有点拖节奏,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剧情铺垫伏笔。 第13章 御制点心 卓小星跃上石台,在石凳上坐下。举箸在手,如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一盒桂花糕消灭殆尽。 其实这一盒桂花糕分量颇多,绝非是一个女子的食量,寻常卓小星吃个三分之一也就够了。那食盒中原本备着两双牙箸,想来那女子的本意应该是两人分食。可是这桂花糕实在香甜,外加她跑了几十里山路又大战了一场,本是饥肠辘辘,就忍不住多吃了一些。等她反应过来时,这盘桂花糕已经被她消灭大半了。她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这女子戏耍自己一番,自己便将想着将她带来的食物吃完,饿她一顿。 她一边吃,一边仔细观察那女子神色。谁知那女子竟是一直神色如常,笑盈盈看着她。 等她吃完了,方才道:“实在抱歉,在下从江南而来,未知漠北女子食量,若有准备不足之处,还望姑娘不要怪罪。”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卓小星必定认为对方有意嘲讽,偏生这女子说得诚挚无比,让人不疑有他。不知道是不是一旁有瀑布之声的缘故,卓小星总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比一般女子的更为喑哑。 这女子姿态如此之低,卓小星觉得自己再揪着不放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事实上,自她吃完那一盒热腾腾的桂花糕之后,心中憋的气便已经消了大半了,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那女子闻言,却收了脸上笑意,正色道:“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卓姑娘从哪里来,就请回到哪里去——” 卓小星浑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已按上了刀柄,要不是之前已经打过一场而且输的难看,此刻她必然忍不住要动手。 因为不管放在哪里,这句话几乎都是挑衅了。 “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挑衅之意。只是,在下听闻卓姑娘重新寻回当年令尊卓天来的佩剑龙渊剑,意欲将之送往金陵?” “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那女子道:“我之前说了,我正从江南而来。” 携刀照雪 第9节 “你是说你是南朝那边的人?”她心中疑惑,对方既然从江南而来,想必与南周朝廷有些关联,按照沐青莲的说法,如今南周人人向战,争欲北伐,可惜朝中大臣每多蠹虫,贪生怕死,力主和谈,因此嘉成帝心中犹豫不决。如果龙渊剑回到南朝,则更可坚定南人北伐之志。这女子阻挠此事,莫非她便是主和一派所派出的人。 想到这里,卓小星道:“这么说你便是怕死主和之人了?我卓小星虽然驽拙,却也不屑于与你这样不思故国,唯求苟安之人为伍,遑论受人威胁,姑娘恐怕失算了。” 那女子听了此言,先是一愣,复又摇了摇头:“南方局势并非你所想的非战即和这么简单,我也并非姑娘所想的苟安求存之辈,只是这个节点,龙渊剑万万不可到金陵,更万万不能交到广陵王李昶手中。更何况,此事于姑娘本身亦是大大危险。如今塞北江南,无人不知昔日卓将军的后人带着龙渊剑取蜀道入江南,昔日那些人势必蠢蠢欲动。当年卓将军之死牵连甚广,真相迄今尚未厘清,在下实不愿姑娘以身犯险……” 卓小星神色一变:“你究竟是谁?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当年卓天来身死落日关,卓小星年方八岁,她问起父亲死因,唐啸月与陆万象只告诉她父亲是死于慕容傲的阴谋之下,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彼时,卓小星年龄尚幼,只暗中发誓定要好好学武功,将来找慕容傲报仇。可是随着她年龄愈长、习武小有所成之后,这才明白当年已经是乘化境的父亲是何等的高手,除去一些据说早已隐世不出的老前辈之外,卓天来可说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阴谋可以杀他? 直到多年以后,她偶尔翻到三叔陆万象所留下的一本验尸报告,方知当年父亲身死之时,身中数种剧毒,全身大小伤口多达数百处,刀剑箭拳掌,无所不有。那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伏杀,参与的人究竟有多少,又是由谁所策划,至今犹是谜题。自此之后,此事便一直深藏在她心底。可是此刻却猝然从一名陌生女子的口中提起,又让她如何不惊? 这女子究竟是谁? 那女子见她神色一变,知晓自己失言,退了两步,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有人要我给你带话,迅速带着龙渊剑回返瀚海,中原局势并非你可以掺和。” “是谁让你带话,你让他亲自来见我——” 那白衣女子摇摇头:“言尽于此,卓姑娘保重。”她一边说着,一边凌空飞起,几下纵跃,掠过一个小山头,便消失无踪了。 等卓小星跃上那个小山头时,哪里还有人影。 之前来此的路上,她便知晓自己的轻功是远远不及对方了,对方若要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回头一看,却见那个食盒女子并没有带走,而是留在石桌之上。食盒朱漆云纹,雕刻繁复精美,并不像一般人所能使用。 她想了想,将食盒提在手中,打算回去问问唐啸月与沐青莲。那位沐公子看起来养尊处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说不定能明白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她沿途复返,行之未久,却见沐青莲神色匆匆迎面而来。见到她带着折月刀复返,更是喜出望外:“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卓小星问过方知,原来她离开之后,两人担心不已,但是山路崎岖,外加还带着几头骡子,实在难以追赶。他二人商议之后,决定由沐青莲先行支援,唐啸月则带着行李等物在后面慢慢赶来。 卓小星气恨道:“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算了,不提她了。你看看这个……”她将那个食盒拿出:“这是那个女人所留下的东西,你看看,可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沐青莲拿了那食盒,并未先看,反而闻了闻,道:“这是……桂花糕,嗯……这香味,酥润甘怡,清香馥郁,更带有丝丝甜香,如此绝品,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北周早已灭亡九年,不然我会以为这是当年前周皇宫之中的御品。” 忽然,沐青莲不知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啊,尚有另一种可能——”” 卓小星:“什么可能?” 沐青莲:“那女子是不是从江南而来?” 卓小星:“你怎会知晓?” 沐青莲拊掌道:“这就对了,这东西极有可能出自南周皇宫。我听说嘉成帝称帝后,在金陵重建帝宫,为了追思故都,新的宫殿不仅一如旧制,就连宫殿之名也尽数沿袭。既然如此,像这种御制点心,应也有膳方留存。不过问题是,江南距离此地何止千里,这桂花糕有怎么可能存放如此之久?……难道那女子竟然是南周宫中的御厨?” “……” 卓小星万万没有想到沐青莲得出了一个荒天下之大谬的结论,天底下哪个御厨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与剑法,她又想到自己几次落到下风的事,愤恨不已,恨不得再吃一盒桂花糕来回血,可是此处并无桂花糕,只有一个喋喋不休的吃货。 她头也不回:“吃什么吃,走了。” 第14章 青泥雨驿 山中的雨总是来得不知不觉,不久之后,便将大山点染得烟雾环绕,迷迷蒙蒙。行人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全不见数尺之外是不是深渊。偏这雨下得缠绵,未有消停的意思。卓小星三人路过青泥驿时,便决定在驿站暂歇再说。 青泥驿昔年曾是蜀道之上的一处官驿。可惜在慕容傲称帝之后,天下三分,此地便荒废了。 在北周末年,镇守巴蜀的是川西都护王昊苍。王昊苍与慕容傲、卓天来俱是一镇诸侯,本来是平起平坐。卓天来身死,慕容傲称帝,他占领凉州之后,便向王昊苍下了招降书。王昊苍怒斩来使,大骂慕容傲乃是乱臣贼子,自己身为周臣,定没有二姓的道理。慕容傲大怒,当即派大军西征。可是蜀道崎岖难行,王昊苍据坚城要塞死守,慕容傲久攻不下,也就作罢了。 王昊苍还喊着要诛逆讨贼,开始慕容傲还紧张了几回,可是后面雷声大雨点小,慕容傲也不把他当回事,两家各自休兵,井水不犯河水。 没有多久,嘉成帝李杭在金陵称帝,号称继承大周国统,王昊苍虽表面臣服,但是中央的政令却也到不了蜀地,官员任命俱是王昊苍一言而决。如今王昊苍只在名义上仍是周臣,巴蜀之地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下。关于此点,嘉成帝与慕容傲一样,亦是无可奈何。只要他不倒向对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王昊苍在两边如鱼得水,蜀地也成为双方实际上的缓冲地带。而从陇南到川北的广袤山区,荒无人烟,便成为三不管的地带,自然也都不会花费银子维护驿站。 青泥驿原本在战乱中损毁,但此地实属交通要冲,往来行客商人不少。便有人将驿站翻修了一番,供南北客人歇脚之用。虽然价格较之官驿要高出不少,但是对于来往崎岖蜀道的旅人来说已是莫大的方便,总不至于露宿荒涧之中。 这驿站建在山上,坐南向北,规模倒是不小,分为前后两进,以天井隔开。前面是一座两层的酒楼,后面作了客房。三人进入驿站之时,前堂中已有些人坐着了。多是些行路的商人,咒骂着鬼天气,三三两两地坐着,喝些酒,自己说话,又或者听人说话,解解闷。 三人要了房间,将骡子交与店小二照料。 等卓小星洗去一身疲劳,换了干净的衣裳,已约莫是饭点。她下楼之时沐青莲与唐啸月已在前堂坐定,桌上是一碗酥炸小黄鱼、一碟笋干,一碟酒酿豆腐,一碗白菜肉汤,对于久在行旅的人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卓小星落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瞧见在门口不远处趴着一个醉汉,那醉汉浑身酒气,身边放着数只酒坛,想是吃酒太多睡过去了。 沐青莲看卓小星盯着那人看,好奇问道:“此人你认识吗?” 卓小星摇摇头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沐青莲道:“不知道,看他身边的酒坛,想必早在我们来之前,他便在了。” 卓小星嗯了一声,便不再往那边看,只专心对付她的菜。 沐青莲道:“此人也就罢了,你看那边——”他用手指向坐在靠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压低声音道:“那两人乃蜀中剑阁弟子,听闻自当年雪岭关大战之后,剑阁弟子再无人履足剑门以北,没想到此二人竟然会出现在陇蜀交界之地——” “蜀中剑阁?”这些江湖掌故她素来听唐啸月提过不少,蜀中剑阁与无方剑楼并为天下三大剑宗之二,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双方多年以来本有互别苗头之意。当年魔教入侵中原,蜀中剑阁与无方剑楼皆曾派出大量弟子参战,可是当年蜀中剑阁的长老们坐在闭关,参战的多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不小心误入埋伏,差点全军覆灭,恰逢无方剑楼一位前辈路过,施加援手,才得以全身返回蜀中。此战之后,蜀中剑阁便甚少履足中原,以示对无方剑楼的退让与感激。 二十年之后,蜀中剑阁如果再入中原,南北剑宗的格局可能为之一变。沐青莲身为无方剑楼的弟子,难怪如此关心。正说着,却听到那蜀中剑阁的女弟子道:“江师兄,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两日了,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若是耽搁了阁主所说的大事,该如何是好?”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嘈杂的客栈并不引人注意。但因两桌隔得并不远,这声音还是一字不漏的传了过来。 那江师兄拧眉道:“这雨似乎不太寻常,恐怕还要再下几天。不过我估摸行程,再有一两日便可出山道。届时我们雇一辆马车昼夜赶路便是,若是冒雨赶路,万一失脚跌落,只怕更加麻烦。之前阁主也说了,要我们见机行事,以自身安危为要。” 那女子又道:“听说阁主已经有九年时间未曾出关了,没想到一出关便是派我们前往西北之地。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竟然得阁主如此看重。师兄你入门早,有没有听说过阁主以前的事?” 那江师兄摇头道:“李师妹,门规第三十条,不得妄议阁中长辈。” 那李师妹嘟起嘴:“师兄不要这么严格啦,我闷在这个鬼客栈两天全身都快发霉啦,快给我说说阁主以前的事吧。阁主那么好看,可是听长老们说阁主一辈子没有嫁过人,根据我的直觉,这其中肯定有故事。江师兄……你就说给我听听嘛……” 那位江师兄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道:“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阁主在九年前曾经离开剑阁,前往稷都,一个月之后回返剑阁,却一身是伤,之后便宣布闭关,直到日前才出关。” “九年前,稷都?阁主前往稷都干嘛?” “你忘了,稷都九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而且阁主可是姓李……” 那李师妹撇嘴道:“姓李怎么了,我也姓李!九年前?你是说……”她突然捂住嘴巴:“这怎么可能……”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顿时吸引了整个客栈人的眼光,不过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话头,见没什么大事,便不再关注。 卓小星听得一头雾水,姓李怎么了。对面的沐青莲却低声道:“北周皇帝也是姓李。” 卓小星诧然,难道蜀中剑阁的阁主竟然与北周皇室有关系不成? 那江师兄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虽然卓小星并未听清,但看口型知道他说的是:“阁主原是大周的七公主……” 卓小星抬眼看沐青莲,却见沐青莲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方道:“我总算知道为何慕容傲迟迟无法取下蜀地了。” 蜀中剑阁便位于剑门关附近,假如慕容傲要取巴蜀,大军要过剑门关,势必要得到蜀中剑阁的支持,最不济也需中立。剑阁立于巴蜀,又多年不屡北地,阁中弟子自然多是南人或者蜀人,在南北对立的大势之下天生对北方的慕容势力心怀敌意,如果蜀中剑阁之主原本竟然是大周朝的公主,蜀中剑阁势必无法与北梁妥协,北梁若要取蜀地自然也倍受阻碍。 卓小星刚想清楚此节,一旁唐啸月接着道:“既然如此,剑阁再履中原恐怕也是如此。无方剑楼既然投靠北梁,不管是真的投靠还是逼不得已,在这样的国仇家恨之下,无方剑楼之前的恩情自然便算不得数了。不过他们竟然再等了九年,已经是不容易了。” 沐青莲点头道:“也是,不过听方才他们两人说话是要前往西北,不知是为了何事?” 唐啸月压低声音道:“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个猜测。最近西北之地,风云四起,无非是为了龙渊剑。方才我本不觉得剑阁弟子此行与我们相关,但是方才他们既然说起剑阁之主是前北周的七公主,按照沐贤侄的说法,龙渊剑本为北周皇室所有,恐怕这位七公主也对这龙渊剑动了心思。我们需得小心行事,尽量不要暴露身份。” 卓小星点点头,虽然这两位蜀中剑阁的弟子看起来天真烂漫并不似坏人,但是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恰好三人已经用过晚饭,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不如各回房间休息的好。 三人正欲起身,却见门外忽然进来了一老一少,那老者身材佝偻,扶着一根手杖,蹒跚而行,而另一人则是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娃娃,看起来是像是这老者的孙女,身着一身绿衣,手里拿着数枝刚折下来未久的梨花。这两人没有带雨具,衣衫已被大雨淋湿,更将门外那漉漉湿意与凉风带入了屋内。 那门边上的醉汉似乎被这股湿凉之意惊醒,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睡去了。 早有小二迎了过去:“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那绿衣女孩却摇了摇头,朝靠近门口的一桌走去——那桌坐得乃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商人,一身绫罗绸绮,看起来颇为富贵。 女孩踌躇了一番,鼓起勇气道:“客人要不要买一枝梨花?只需要五个铜钱,这早开的梨花可不多见,我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正新鲜着呢——” 那商人唾了一口:“去去去,谁让你拿这白惨惨的东西来寻爷的晦气,滚一边去——” 女孩脸色苍白,但是她还是继续往下一张桌子走去。那桌客人刚刚听了那胖商人的言语,似乎也觉得这少女拿着这白色的梨花不太吉利。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也摆手示意她离开。 那女孩接连问了好几桌客人,却没有一人愿意买她的梨花。初时那女孩还强颜作笑,转头眼泪扑簌而下,却又怕那老者发觉,暗暗用袖子擦拭干净。方才回到门口,对那老者道:“爷爷,这里没有人想要买我们的花……我们走吧……” 那老人点点头,发出嘶哑短促的“啊—啊—”声,原来这老者竟然是个哑巴。他牵起女孩儿的手,蹒跚着掀开门帘,就要重新步入来时那片风雨之中。 他们想必是穷困潦倒,手中没有钱可以住店。因此在来的路上,便在山涧中的梨树上摘了数枝梨花,想着若是有客人赏脸,买上数枝,换下来的些许银钱或许够他们在这客栈换上些许吃食暖暖胃肠,可是他们的打算只因为遇到了一个脾气不那么好的顾客就全盘泡汤了。这客栈里灯繁酒暖,却没有寸地属于他们,他们便只能离开。 卓小星心中不忍,正欲起身。却已经有人抢先一步,道:“两位留步,这些花儿我全部要了。” 竟然是沐青莲。 他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子,递给那卖花少女,复又从她手中接过那大捧的梨花。 那女孩嗫嚅着:“不值得这么多……” 沐青莲微微一笑:“当然值得,下这么大的雨,这花却连一个花瓣儿都没掉,真是难得。况且天冷,给你爷爷买些酒吃。”沐青莲似乎任何时候都能给人一种和气温暖、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女孩很快从局促中恢复了过来:“那奴家多谢公子。”她又朝卓小星看了一眼:“公子买花,可是要送给这位红衣服的姐姐。这位姐姐这么好看,定是公子的心上人吧,若是簪上几朵花儿,可就更好看了。”说完就轻巧的跑开了。 沐青莲拿了那些花儿,回头见卓小星正盯着他看,星眸流转,皓齿浅笑。 想必卓小星方才已经听到了那小女孩说的话,沐青莲不由得得面色微窘:“我……” 他不知为何嗓子突然有些发干,拿着梨花的手也不知往哪儿放:“我……那个小女孩不过瞎说,还望卓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卓小星却轻轻笑了:“沐公子怜孤恤寡,倒是仁义心肠——” 她已经将那些花儿拿了过来,唤了小二过来,拿了一个胆瓶装了,灌些清水,放在桌上,倒显清新雅致。她正欲将这瓶梨花拿到客房清供起来,前堂却又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第15章 说书之人 原来是那客栈老板出来了,站在大堂之中道:“诸位客官,鄙人姓朱,忝为这间客栈的主人。这几日天阴遇雨,大伙在客栈干等着也是无趣,因此我特地从附近的徽山县请来了一位说书先生,给大伙说上几段佐茶佐酒,也算消乏解闷,也不需大家赏钱,若是说得好时捧场些茶酒点心即可,大伙看可使得?” 这时还在大堂的客人多半是因为遇雨在路上阻了几日了,早就闲得长霉了,纷纷叫好道:“使得,使得。” 早有店小二将正堂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好,支了一个桌子,一张凳子,做了一个小小的台面。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后台转出,他身上穿着蓝布长袍,料子已经很旧了,肘跟处还有些发白,打扮倒还算整齐,五官端正,温文尔雅,只是有些偏瘦,含笑道:“在下姓吕,单名一个秋字,应邀到贵宝地给大家伙儿说上两段古闻。这说得好时,还望大家多多捧场,若是说得不好,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早有人哄笑起来:“该然,该然。”便催那吕先生快快说来。卓小星本来打算回房,也顺势坐了回去,从那梨花树上摘下两三朵在手上把玩。这时,那些本在客房之内休歇的客人也纷纷下楼来,找个地方坐了。等到那吕先生开场之前,这小小的前堂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吕先生坐在台上,慢悠悠开口道:“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报国安天下,枉称男儿大丈夫!【1】今日要说的这位便是前朝一位响当当的大英雄大丈夫,北周柱国卓大将军卓天来的故事——” 卓小星呼吸几乎一滞,几乎是腾的一下站起,她万万没想到从说书先生口中会听到父亲的名字。沐青莲赶紧拉住她的手,坐了下来,低声道:“卓姑娘不必大惊小怪。卓将军英名响彻整个江湖,平生经历宛如传奇,不管北梁还是南周,举凡茶楼酒馆,说书先生们最爱说的便是卓将军的故事,这说书先生也不会知道卓姑娘在此。” 好在方才尚未找到座位的人站着尚有不少,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到她。那说书先生继续道:“今日说的这段故事名字叫做幽州台流放十罪人,说的是卓将军少年英雄,身边更有一群侠肝义胆的好兄弟,号称“鸣沙七义”,在二十年前,将江湖上最是十恶不赦的十大罪者一一生擒,在幽州台判审定罪,最后流放岩冰岛的故事……” 他尚未说完,旁边许多人却已经起哄道:“吕先生,这故事咱大伙都已经听过了,换一个换一个……” 那吕先生似是一愣,想了想,再开口道:“也罢,那我们今日就说卓将军雪岭关一剑破魔教的故事,话说十八年前魔教东征……” 携刀照雪 第10节 不知是不是有人存心闹场子,这次他才刚开口,便又有人道:“不听,不听,这段子也是老生常谈了,吕先生是掌柜的专门请来的,难道就没有一点新鲜的……” 有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老板让吕先生讲点新鲜的,咱家一定多多买点好酒支持。”早有人带头道:“小二,先上十坛的杏花村,再要十斤的切牛肉佐酒……” 那吕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了咬牙道:“那末学就给大家说些新鲜的。大家都知道十八年前卓将军在雪岭关一剑破魔教之后不久,便被封为柱国大将军、凉州都护,镇守西北。大家可知其中缘由?” 此言一出,四座惊异,不少人露出沉思之色。就连卓小星与沐青莲都面露惊异之色,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唐啸月身上。唐啸月身为卓天来的结义兄弟,对于此事必知内情。而那唐啸月从始至终都在看着那说书人,可是他早已神游天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对二人的目光毫无觉察。 自古以来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并非是武功高强,就能领军拜将,成为一镇诸侯。那吕先生见无人能答,嘿嘿一笑道:“此事说简单也简单,世人都知道卓天来在二十年前横空出世,带领鸣沙七义生擒十大罪者。可是在此之前,卓天来是何人,他的父母兄弟又是何人,反倒从来没有人在意过。那卓天来虽是一介江湖草莽,可他却出身于大周朝一等一的清贵世家,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府。他的父亲正是大周朝最后一位镇国侯卓铭,其母亲正是承圣帝皇帝李楠的长姐碧华长公主李栖迟……十八年前,柔然东侵之际,正是卓铭亲率十万大军迎敌,但是这位卓将军却在西北染上风寒,一命呜呼,父死子继,卓天来因此继大将军一职,得胜之后又被承圣帝封为柱国大将军,镇守西北……” 沐青莲张大了嘴巴,此言实属匪夷所思。假如此言为真,卓家恐怕与周朝皇室关系匪浅,可是此言却从未见闻于江湖,当初卓天来封大将军之职时,也从未有人提起他与卓铭的关系。 他诧异地看着卓小星,仿佛想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谁知卓小星竟是比他还要吃惊,低声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此人所言是真是假。父亲……从未给我说过家里还有其他的人,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镇国侯府。” 那说书先生见一下子便将众人镇住了,很是得意,接着道:“说起这镇国侯卓家可是大大有名,先祖名为卓琉,当年周朝太/祖皇帝起兵立国,这位卓将军便跟随在身边。后来恰逢北狄进犯中原,太/祖病重不能起,而北境守军屡败屡战,太/祖命卓琉代圣驾出征,甚至将太/祖的佩剑龙渊剑赐给他。结果卓琉以六万人马大败北狄二十万人军,卓琉将军如此大功,因此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在这之后,卓家每一代都有名将出现,守卫北境。” 有人摇头不信:“吕先生可不能因为卓将军与那镇国侯卓家都姓卓,就认为两者有关系。我也姓李,难道我去金陵,嘉成帝就会将皇位让给我坐不成?” 也有人道:“不错,既然是世袭罔替,那卓将军为何没有世袭镇国侯的称号,而是被封为柱国大将军?” 那说书先生正色道:“大家可别不信,听我细细道来。这镇国侯府是北周朝一等一的尊贵世家,为何如此说,李周皇室对卓家可谓圣眷恩隆,自卓琉之子开始,卓家每一代皆尚公主,几代下来,卓家血统早与李周皇室水乳交融。既然娶了公主,历代卓家家主无一人纳妾。可是也正是这个缘故,卓家血脉一直并不繁盛,近几代以来甚至成了一脉单传。卓家虽然清贵无比,因只与李周皇室通婚,也别无姻亲势力,竟成为北周一朝的孤臣,也算是独一无二了。卓天来在童年之时便已定亲,未婚妻正是承圣帝李楠的七公主李空花……” 人群中忽然传来“呀”的一声惊呼,听声音似乎正是之前蜀中剑阁的那位李师妹。 “卓天来的母亲正是承圣帝李楠的长姐碧华长公主,因此卓天来少年之时得先太后宠爱,成长掖庭中,这位七公主小他三岁,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按照传统,公主及笄之后两人就会完婚……” 偌大的客栈除了吕先生不疾不徐的声音,几乎别无声响。卓小星更是怔愣,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父亲。如果这位说书先生所言是真,那父亲后来又为何离开卓家,闯荡江湖,成为鸣沙七义中的老大,而且终其一生与镇远侯府再无一丝牵系。 “可是就在卓天来十五岁的时候,他忽然离家出走闯荡江湖,从此一去不复返。三年之后,七公主已至及笄之年,可是卓天来仿若从人间消失一般。承圣帝恼恨卓家,意欲为女儿另择驸马。可是七公主却不肯,自请拜入蜀山剑阁,成为前任剑阁之主飞流剑单银河的关门弟子。据言当时公主说:‘君若在朝堂,我便是公主;君若在江湖,我愿为濡沫江湖’。可是等到卓天来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他已经成为了鸣沙七义中的大哥,做下许多义薄云天,名扬江湖的大事。他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商无音。” “那后来那位七公主如何了呢?”问话的正是蜀山剑阁的那位李师妹。 那吕先生微微叹息一声:“若是你喜欢的人背弃婚约,令娶他人,你会怎么做?” 那位蜀山剑阁的少女想了想,恨恨道:“若是我,定要杀死这负心薄幸之人,方能一消我心头之恨——” 那吕先生笑道:“姑娘果然是性情中人,那位七公主便也是如此选择。其实在那位七公主前往凉州的前一年,也就是是雪岭关大战之时,蜀中剑阁也曾派出弟子参战,可惜那时公主剑法尚未大成,尚在闭关,所以并未参与。等她从师兄师姐口中得知此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李空花自剑门一路直入凉州,横挑西北江湖一百五十九名剑者,名动江湖。鸣沙七义之中的计无咎与陆万象先后前往拦截,可是都未曾成功。李空花与卓天来约战凉州城外的落霞峰。可是两人战至半酣之时,卓天来却忽然得知消息,就在当晚,他的夫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卓天来心中狂喜,当即抛下李空花返回凉州城。李空花本来情志迷乱,连番大战后到凉州城之时神智已是强弩之末,没想到在战中又被卓天来抛下。她迷迷糊糊地跟随卓天来进入凉州城,看到卓天来从夫人手中接过女儿满眼洋溢的笑容,竟然一念之下,心生魔念,就想杀死那个初生未久的婴儿……当时,她的手中长剑已经刺入婴儿的后颈,刺出一道月牙形的剑印……” 卓小星呼吸几乎一停,如果这说书人所言是真,那个初生未久的婴儿应该便是她自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处,那里自幼便有一处月牙形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注【1】: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报国安天下,枉称男儿大丈夫。 原作者:关汉卿出处:出自《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第16章 卓家往事 “所有人都是万分惊骇,眼见那个婴儿就要陨命剑下,卓夫人当场昏厥。就在这时,婴儿突然发出了一阵洪亮的哭声。李空花迷醉的神识立刻被这道哭声唤醒,动作一顿。那时卓天来已经反应过来,便将婴儿抢入怀中,说道:‘公主,卓某自知负心,但是稚子何辜。你我之间若是结合,将是巨大悲剧。自我之后,再无镇远侯,卓家也不会再有驸马。你若是心中不忿,卓某这条贱命可任你处置’。李空花却叹息一声:‘我今日一念入魔,几乎杀死一名幼子,就算你不怪我,我也无颜再面对你。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结束吧。自此之后,你活着一日,我不会再来西北。但是我活着一日,你也不可进入巴蜀之地’。说完竟然飘然离去。” 那说书人轻轻喝了一口茶,悠然道:“因为卓天来本来出身镇国侯府,所以在大战之后顺理成章的便继承了镇国侯的十万精兵,领柱国大将军,镇守西北。又因为与七公主的这段恩怨,所以卓天来并未继承镇国侯的爵位……” 故事终了,围观者有人骂卓天来负心薄幸,也有人赞那七公主性情贞烈,有情有义。 不管怎么说,在如此无聊的雨夜听了这么一段故事,大部分人都感觉兴致盎然,呼喊小二添茶增酒,以示支持。 卓小星却忽然长身而起:“先生这个故事说得很是精彩,但是本姑娘却想请先生再说说另外一段故事。” 那吕先生一愣:“什么故事?” 卓小星凛声道:“就请先生说一说这位卓将军是如何身故的故事。”她从怀中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若是说得好时,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是本姑娘付给朱老板的茶水费。” 四座皆惊。 那吕先生汗流浃背道:“这卓将军是如何身亡,末学并不知情,请姑娘先将银票收起。” 卓小星道:“那卓将军与七公主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情。”她凌空一闪,如灵蝶飞舞,转瞬已经到了那吕先生的身后,将他的后颈拎起,神情立增数分冷厉:“是何人指使你到我面前,说这样的一番故事。” 那吕先生挣扎道:“姑娘住手,末学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并无人指使,是朱老板邀请末学前来……末学并不知何处冲撞了姑娘……咳咳咳……” 他的衣襟被勒在脖颈处,卡住无法呼吸,双眼一翻,眼看就要晕死过去,卓小星这才将他放下。 西北角落里坐着的一位高瘦的道人也突然站起,摸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道:“贫道自出江湖以来,便一直仰慕如卓大侠这样的英雄人物,未料竟然英年早逝。吕先生若是也道听途说其中故事,不妨与大家分说分说。这一万两银子也算贫道的茶水费了。” 这时房内东首传来一袭冷冷的女声:“想不到魔教的捉鬼道人竟然也是卓大侠的仰慕者,可真是天下奇闻。”那女子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着绛紫,面似桃花,修鼻红唇,而黛眉入鬓,一双美目深若寒潭,颇有冷艳傲然之感。 在场众人闻言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瘦道人竟然是魔教五老之中的捉鬼道人。听闻魔教早已不涉足中原,没想到此人竟然会在这里出现。已经有些胆小的开始盘算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暂避风头。可是身处僻壤,兼外面风雨大作,又能避到哪里。 捉鬼道人遥遥看了那女子一眼,冷笑道:“怎么,难道‘玉药天香’萼绿华怕了吗?还是当年卓天来之死与你们琅嬛胜地有关,因此怕被别人知晓?” 那女子并不答话,冷哼一声,随手将头上的一股珠钗拔下:“小二,将这金钗拿去,与姑奶奶换酒。”这金钗看似简单,不过钗头缀以一颗明珠。可是细看之下,便会发现,这金钗采用的是罕见织金之法。将黄金融成丝线再编织镂刻而成,小小的钗身之上山水人物,栩栩如生。那钗头珍珠更是罕见的深海明珠,幽光闪烁。恐怕此钗价值更不下万金。 这女子此刻提出将这金钗换酒,自然不是因为她恰好手上缺少银钱。而是回应那捉鬼道人的话,拿这金钗当做听那说书先生的茶水费。 这时一旁却另传来一个女声:“师姐息怒,可别被这道人激将。” 众人望去,却见这女子身旁,另坐着一位雪衣少女。那少女梳着随云髻,耳侧秀发垂髾,堪堪挡住了精致的耳朵,却挡不住娇脸的粉白,那种白,是干净极了的,如冰如雪,却并不似冰雪那么清冷,仿若朗照的明月一般。配上这一身雪白恰似夏日茉莉,清香怡人。 那紫衣女子望向雪衣少女,目光中略带一些柔和:“嬛嬛,你不用管这些。我琅嬛胜地的名声,可容不得外人侮辱。” 那雪衣少女似乎有些懊恼,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叫来店小二:“小二,你们店里面还有什么好酒好菜好吃的点心,通通给本小姐上一份。” 随后又瞪向仍在坐在堂中的吕先生:“那说书的,既然师姐让你讲,那你就好好讲一讲,我们琅嬛胜地的钱可是从来没有白花的。” 沐青莲与唐啸月对视一眼,都慢慢握上了手中的兵器。先是蜀中剑阁,接着是魔教,再然后是琅嬛胜地。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这个小小的山驿在如此雨夜竟然会同时出现这么多的大人物,谁也不知道此时台面之下还涌动着多少暗流,而许久未见的朱雀圣使陆瑶姬与青龙圣使辛可又在何方。 卓小星仍然站在吕先生的旁边,看上去气定神闲。 沐青莲眉头微微皱起,卓小星这几日刻意放慢行程,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不然三人此时或许已经接近剑门关。再观她今日的举动,似乎对今日发生之事早有所料,若是如此,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时,二楼之上走下一位童子,手中拿着一木制托盘,托盘之中竟是一箱明灿灿的黄金:“我们主人说了,未想到今夜的雨驿如此热闹,既然如此,我们公子少不得也要来凑一凑热闹……” 吕先生哑声道:“贵主何人?” 童子答道:“金陵谢家,谢王臣。”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谢王臣三个字代表的分量。 纵然金陵谢家数百年来一直是江南一望,真正让谢家闻名天下的时间却还不算久。九年前,前周覆灭,士族争相南渡,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金陵谢家并未轻视这些南渡之人,倾举家之力帮助南渡士族在江南重新安家立业,更出钱出力,招募军队,守护长江沿线。更有传言,嘉成帝得以称帝,便是得到了金陵谢家的大义支持。所以在嘉成帝称帝之后,金陵谢家一举成为南朝第一世家。 谢王臣便是金陵谢家的长孙,亦是南周二皇子广陵王李昶的好友。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代表了南周朝廷。 那瘦道人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金陵谢家也来凑这个热闹,似乎传言非虚……”他看向卓小星:“想来堂中的这位女侠,便是江湖传闻中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了,那么龙渊剑也是在你的手上了?” 早有人看到她的后颈之处,叫道:“她的后颈真的有一个月牙形的剑印,天啦,她竟然是卓大侠的女儿……” 人群中叽叽喳喳,大部分人都已经看出今晚之事绝不寻常。魔教、琅嬛胜地、金陵谢家,现在竟然连卓天来的女儿也出现在此。而事情的焦点更是围绕在九年之前身死的柱国大将军卓天来死亡的真相。此事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参与,江湖之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若非雨夜实在无处可去,只怕很多人只想就此离去。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场中央的吕先生身上,他究竟知不知道卓天来的死亡的真相,又是否会说出呢? 那吕先生苦笑道:“看来我若无法回答卓姑娘的问题,只怕今日无法离开这青泥驿了。” 卓小星轻轻一叹:“自家父去世以来,我身为人子,无时无刻不想为父报仇雪恨。可其中缘由究竟为何,却连几位叔父都不得而知。我虽不知先生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既然先生知晓许多连我这个卓家后人都不了解的密辛往事,必非寻常人,说不定也清楚家父死亡的真相。若先生愿意说出,我愿意以此宝剑相赠。” 她的手轻轻一扬,手中竟然多了一柄宝剑。她将宝剑抽出。唯见剑身冰沉如水,却自有一道皓光直冲斗牛,几乎隔开雨幕。 此剑,正是天下十大名剑之首的龙渊剑。 眼见龙渊剑出世,场上发出一阵轻喝之声。 卓天来作古多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柄传说中的龙渊剑。场中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卓小星与她手中握着的龙渊剑之上。 第17章 暗夜毒针 那瘦道人长身而起,盯着长剑,啧啧叹道:“龙渊……真的是龙渊剑……这把剑果然在你的手上……” 沐青莲一惊,这柄龙渊剑按照约定是要送往金陵交到广陵王李昶的手上,没想到卓小星竟然要将之拱手让出,他哪里还坐得住,几乎就要跳起。 一双大手按住了他,是唐啸月。 “别动,先静观其变吧。我了解小姐,她必不会背约,沐公子稍安勿躁。” 那吕先生摇头苦笑:“这哪里是谢礼,是追魂咒还差不多。只怕吕某今日接了此剑,明日就会曝尸在某处荒野。关于卓将军之死,在下虽有几分猜测,但并未实证,卓姑娘若执意要听,末学也可姑且一言,至于能不能信,就看卓姑娘自己了。” “吕先生请讲便是,是真是假我自会分辨。” 那吕先生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卓将军的死因便与卓姑娘手上的龙渊剑有些关系。” “哦?” “姑娘既然拿着此剑取道南下,想必也已经知道此剑来历。此龙渊剑原属大周皇室,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大周武将遇到敌我悬殊的战事之时,多被赐予此剑,一者为鼓舞士气,二者便是此剑乃是太-祖李芝龙得自天授,自有神力。可是每一任将军得胜回朝之后,均会将此剑奉还,供奉太庙之中。十八年前,魔教东征,与此同时,数十万柔然骑兵兵临西北。虽然卓天来率领鸣沙七义在雪岭关大败魔教,但柔然铁骑并未败走。卓铭将军临死之前,上疏承圣帝让自己的儿子卓天来承袭爵位,继大将军之位,统筹西北战事。承圣帝虽然对卓天来之前离家出走,不肯娶公主而另娶他人不满,但是还是准了卓铭的奏疏。并赐给卓天来龙渊剑,以示信重。后来卓天来果然大破柔然大军,被封为西北都护,坐镇凉州。但他却并未奉旨回到京城面圣受封,也未将龙渊剑奉还皇室,而是留在了自己手中。” “此举大大地引起承圣帝的猜疑。龙渊剑素来号称‘王权之剑’,卓天来私自占有拒不归还,不管是何原因,其心颇有可议之处,自此在承圣帝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第二年,卓天来的夫人商无音病故。承圣帝为了表示安抚,下诏将十三公主赐婚给卓天来,可是却被卓天来以卓家绝不会再尚公主为由断然拒绝。第二年,东胡族进攻东北,坐镇幽州的慕容傲大破东胡。承圣帝顺势封慕容傲为幽燕都护,以制衡卓天来,因此种下了前周灭亡的契机。” “慕容傲颇有心机,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尚无法与卓天来对抗,便将自己的妹妹慕容雪献给承圣帝为妃。这位慕容雪入宫之后,很快便得承圣帝的宠爱,封为雪妃,在她的枕边风之下,慕容傲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初时不过占有幽州之地,后来平州、蓟州、景州都归他节制。到承圣末年之时,慕容傲已然尾大不掉。偏生这一年,后宫出了大事,雪妃仗着皇帝宠爱,冲撞了仁圣太后,被仁圣太后杖杀。” “仁圣太后满心以为自己是为皇帝除掉了慕容家的狐狸精,却不知是给了慕容傲起兵的借口。慕容傲起兵反叛,一路南下。仁圣太后惊惧而亡,承圣帝慌忙下诏命卓天来勤王。卓天来收到圣旨之后,立刻点军东进,与慕容傲大军大战于涿州。西北军势如破竹,大败慕容傲兵马,一直将之驱逐回幽州。便在此时,承圣帝诏令卓天来将军务交给副将,回京受封。卓天来因此带着数十名甲士回京,却在途中遭遇伏杀……” 卓小星喃喃道:“你是说父亲的死亡与承圣帝有关?” 吕先生摇摇头:“我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猜测……” 卓小星又道:“既然西北军本已击败慕容傲,为何仅仅在父亲身亡二十多日之后,慕容傲便攻入了稷都,逼死承圣帝,建立北梁?” 吕先生道:“这个问题末学曾有猜测,我认为慕容傲不过是诈败,幽州军看起来丢盔弃甲,其实损失并不大。他不过是在赌,赌承圣帝并不敢让西北军彻底击溃慕容傲,占据幽州之地。承圣帝固然害怕慕容傲,但是心中同样忌惮卓天来。可是卓天来从始至终并无反叛之心,不然只要他继续挥师北上,彻底打败慕容傲,占据幽州之地,再加上他的声望与武功,又何愁不得天下。他之所以愿意奉诏,只带数十名甲士入京,便是向承圣帝展示他并无反叛之心。而慕容傲也料到此点,在落日关设下埋伏,只要卓天来一死,计陆两人自然猜忌是承圣帝所下的黑手,又怎么会为他阻挡幽州军,慕容傲自然不战而胜。不过慕容傲只怕也没有想到,卓天来麾下第一人计无咎竟然也死在了落日关,陆万象一人独木难支,率军带着卓天来的灵柩撤回西北……这真是意外之喜。西北大军一退,又有谁人可以阻挡慕容傲的铁蹄。不过估计连陆万象也未曾想过慕容傲如此快攻破稷都,再兵临凉州城下。不然,纵然他再是悲愤,也应该会在幽州再将慕容傲大军拖上一段时日……” 卓小星吁了一口凉气,心情复杂,难道真相竟是如此? 唐啸月已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双冷冽得眸子闪着精光:“先生所言,八九不离十。先生见识卓绝,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山野之中的一个说书人,先生今日出现在此,又有何目的。” 那吕先生微微一笑:“末学奉命,只为在此等待卓姑娘,将当年事实真相告知卓姑娘。” 卓小星心中一凛:“奉何人之令?” “这个问题,末学不能回答。但是末学能回答卓姑娘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然是卓姑娘日夜悬想的问题。” 卓小星心猛地一跳,呼吸一顿。她平生最想知道的,便是当年杀死父亲的人究竟是谁,难道这个小小山驿的说书人会有答案。可是这个说书人似乎对卓天来及鸣沙寨当年旧事颇为了解,却不容她不信。她深吸一口气:“都是谁——” “是……” 就在吕先生就要说出答案的那一刻,客栈之中灯火遽然全灭。凄风冷雨的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卓小星急促的声音: “是谁——” 黑暗之中却没有回音。 携刀照雪 第11节 短暂的静默之后,终于有人开腔了,“咦,这灯怎么灭了?” “店家,快掌灯,黑不溜秋的,爷怎么吃酒——” 接着火折子一闪,已有数枝火把点燃。众人往吕先生看去,只见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吕先生倒伏在桌上,已然没了气息。 卓小星脸色苍白,站在一旁。沐青莲点起一根蜡烛,走到吕先生的身旁,从他的后颈之处拔出两根寸许的牛毛针来,针上犹带丝丝幽蓝莹光,显然针尖上带有剧毒。 “他是中毒而死。” 眼见出了人命,客栈中一阵哭爹喊娘,大堂里熙熙攘攘,已然乱做一团,已有胆小的吓瘫在地上。更有人夺路而逃,向后堂奔去。 可是却被一人拦住,正是卓小星。 卓小星道:“既然是在客栈之中出了人命,那凶手必定仍在这里。现在所有人,一步都不许离开大堂。” 众人早就从方才的惊骇中反应过来,人人后怕,此刻更是没有人愿意留在堂中,可惜外面仍然大雨未止,要走也只能是去往后堂客房,转眼卓小星面前就聚了一大波人。 “这人怎么死的与老爷我没有关系,我才不要和一个死人呆在一起,我要回房间去休息,等天亮之后就上路……” “呸呸呸,真是晦气,好好出门一趟什么破事都能遇上……” “卓姑娘,你可是卓大侠的女儿,可要为小的做主啊,这个事情和小的没有关系啊” “你横什么横,这客栈又不是你家开的,老子现在就要回客房休息……” “刚才就是你离他最近,说不定就是你暗中下手杀人,别拦老子……”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纷嚷不休。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你推我挤,熙熙攘攘,卓小星骑虎难下,头皮发麻。 就在此时,二楼的楼梯口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公子。这年轻公子头戴白玉冠带,眉目清朗如画,一身银白色的公子轻衫,腰畔挂着翠绿的荷花玉佩,此外再无任何装饰,却萧疏轩举,自占风流。他的身后带着一队黑衣武士,他轻轻示意,这队黑衣武士便站在卓小星身后,拦住了意欲冲破走廊去往后院的众人。 那公子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小二,你们朱老板呢?” 朱老板哭丧着脸从后台过来,瑟瑟发抖:“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何事。” 那白衣公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但是贵客栈发生命案,地处僻壤,别无官府,在下不才,想让朱老板暂将此事交给在下处置,不知朱老板意下如何。” 那朱老板本来六神无主,见有人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也不管对方姓甚名谁,立时点头如捣蒜:“但凭公子做主。” 那白衣公子又看向卓小星:“卓姑娘的意思呢?” “请问公子名号?” 那白衣公子淡然一笑,笑容之中尽显自信从容:“在下金陵谢王臣。” 第18章 谢氏王臣 此言一出,堂中数道精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自然是琅嬛胜地萼绿华、魔教捉鬼道人等人。这几人自命案发生一直未有动作,听闻谢王臣名号这才纷纷注目,谢王臣含笑一一回应。 卓小星:“原来是那一箱黄金的主人,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说完她便让出通道,回到自己桌上。 谢王臣朗声道:“我知道大家都不过是途径此地的行脚商人,多半与此事无涉,但是既然凶器已经查明,在下少不得要搜查一番。想要离开客栈的人请随在下的人前往二楼雅阁之中,只要=证明身上并无牛毛针也并无毒药,自可回客房休息,就此离去亦无不可;如果不想被搜身,那就留在大堂之中,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离开,大家意下如何?” 他虽是征求大家意见,但是一大列黑衣武士往那儿一站,众人进出不得,却是不得不遵照他的意思。 卓小星暗自点头,此法甚是巧妙。这样身上别无凶器的普通人可以安全离开,而真正的凶手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届时只需从留下的人中搜寻凶手,自然便利许多。 谢王臣又对唐啸月道:“唐大侠若有不放心在下之处,亦可上楼监督。”卓小星知道他这番话表面是对唐啸月说的,其意却在自己。客栈之中多是男子,牛毛针如此细小之物,若要详细搜查,少不得要脱衣检查,自己作为女子之身多有不便,因此对方便请唐啸月监督。此举进退有据,颇为知情识趣,她不禁对这位谢公子好感大增,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信得过谢公子。” 这厢谢王臣着人详细搜查,卓小星无事可做,便又将那朱老板叫了过来,询问那吕先生之事。 那吕先生究竟是谁? 他说是奉命在此等自己,给自己说了这样一番故事,目的何在,又是谁让他这么做? 这样的谜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最后吕先生想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显然有人并不想让他告知自己这个答案,这才杀人灭口。 她又莫名想起那日在山瀑之下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 “当年卓将军之死牵连甚广,真相迄今尚未厘清,在下实不愿姑娘以身犯险……” “你只需知道有人要我给你带话,迅速带着龙渊剑回返瀚海,中原局势并非你可以掺和……” 这两人分别在南下之路上等自己,各自说了一番话,又都是受到谁的授意。 朱老板已经带了几名伙计去处理吕先生的后事,听闻卓小星找自己,不敢怠慢,很快就过来了,听到卓小星询问吕先生一事,他叹了一口气,絮絮叨叨道:“实不相瞒,这位吕先生并非在下从徽山县请来,他是昨天晚上就住在店的,当时只交了一日的房钱。到今天下午,客人愈多,我便让小二问他今日可还要住店,若是不住,也好将客房腾出来给别人住。他却说本只打算住一日,偏生天气不好,走也走不了,只得多住几日。只是手中银钱不够,但是他会说书,要毛遂自荐说上几段来抵房钱。我本是不愿意的,他不住有的是人住,但是禁不住他百般恳求,又说肯定有人打赏些茶水钱。我想开店做生意,万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便同意了。没想到遇上这种事……我要是早知道,下午便将他赶走了,他可以保住一条命,我也免得这些晦气……” “他可是一个人来的?可有同伴?” 朱老板摇摇头:“没有。”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两人正说话间,那边挤在堂口的客人们也都搜查完了各自回房,并无一人身上携带暗器毒药之类,此事亦早在卓小星预料之中。愿意被搜查的不会是凶手,可是眼下大堂中没有离开的人可不在少数。 除了自己与沐青莲、唐啸月一行,还有东南角上坐着的萼绿华与那雪衣少女,西边坐着的魔教的捉鬼道人一行人。他身后不远处,另坐着一人,背上背着一把长长的弓箭,看装扮像是山里的猎户。蜀中剑阁的那对师兄妹也留下了,在一旁低声说话。而在门口不远处,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和她的爷爷犹然坐着,默默喝着一盏冷茶,神色很是局促。他们应该并未订下客房,虽然知道此处并非留人之处,却也无处可去。祖孙俩旁边的桌上,那醉汉犹在睡觉,仿佛客栈里发生如此大的事情与他全无干系。除了这些人,偌大的客栈里还零星坐着几位其他的商客。也许是想凑热闹,也许是不愿意被搜查,并没有回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王臣。 谢王臣朝堂中扫视一圈,便朝那坐在西北方向的捉鬼道人走去。 捉鬼道人冷笑道:“怎么,谢公子是怀疑我吗?” 谢王臣道:“不敢,不过在下有一事相询,听闻道长旁边这位千里搜魂唐无心正是出自蜀中唐门,十五年前叛出宗门加入魔教,不知可有此事?”他目光朝捉鬼道人身边另一名中年汉子看去,那汉子看起来短小精悍,右眼上戴着一只眼罩,竟然是个独眼瞎子。 唐无心面目狰狞,冷笑道:“怎么,难道我出身唐门,那牛毛针就是我所发吗?” 谢王臣面沉如水:“此事既然由在下处置,便少不得得罪诸位了。阁下既然出自唐门,而这牛毛针又是唐门的代表暗器,在下少不得得好好筛查分辨一番。只需阁下将身上的暗器交出给大家看个分明,若是没有那牛毛针,在下自然不会横生枝节。” “不可能。”唐无心断然拒绝。暗器是暗器使用者的最大秘密,谁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人前。 那捉鬼道人阴恻恻地道:“牛毛针不过是唐门最基础的暗器,略通皮毛就可使用。更何况,就算我这位朋友因为出身唐门而受到怀疑,可现在客栈之中还有一位同样出自唐门的高手……”他一双利芒,却是看向坐在卓小星一旁的唐啸月身上。 唐啸月竟然也是出身唐门?说起来唐啸月十几年前也算是江湖上出名的高手,一手太荒刀法使得炉火纯青,离九品只差一线。 众人正疑惑之间,却见唐啸月站了起来,昂声道:“在下被宗门所弃,漂泊江湖多年,也只有一刀傍身,可从来没有用过暗器,魔教这一招祸水东引可不怎么高明。” 谢王臣微微一笑道:“捉鬼道人所言虽是有理,可是方才吕先生遇害之时,背朝着大门的方向,而唐大侠的座位是面朝着大门的方向,就算他暗中发暗器,中针之处也只可能是在正面,吕先生中针之处却是在后颈之处,这也是在下一开始就将唐大侠排除在外的原因。可是你们所坐的位置,却正在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也正是吕先生的后面,捉鬼道人神色有些难看,冷哼一声:“这说书人中的是牛毛针,牛毛针并不会致人死命,那上面的剧毒才是真正死因,谢公子不应该先去追查这剧毒的来源吗?嘿嘿,我可听说,近十年来江湖上最为著名的用毒高手可是出自琅嬛胜地呢?而且,他们的位置可是在东北一侧,若是下手,比我这位唐兄弟更是方便。” 萼绿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即站了起来:“捉鬼道人,我可没唐大侠那么好说话,我琅嬛胜地也不怕你们魔教——” 她身旁的雪衣少女盈盈一笑,对着谢王臣道:“谢公子,你怀疑这位唐无心大叔,捉鬼道人却怀疑我师姐,我倒有个好办法,可以找出到底谁是真凶。”她那对水灵灵的双眸盯着谢王臣的脸庞,狡黠地笑道:“不如就让我师姐与这位唐大叔比试一场好了,生死不论。不管有什么暗器啊毒药啊之类的手段,不到生死关头又怎么会轻易拿出来使用呢,谢公子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大妙?”她一边说一边拍手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提出这个方法,可真是高明极了。 谢王臣一愣:“这……”这个办法不是不可行,可是未必公正,所谓比试还需看双方武力高低,若是一方武学本来就远胜对手,另一方竭尽全力也无法揭开对方底牌。 琅嬛胜地提出此议,想来有绝对的把握胜过唐无心。可是若自己主持不当,让唐无心毙命在此,中原武林势必与魔教再添新仇,虽然魔教势力远在域外,但是自卓天来去世之后,中原武林犹如一盘散沙,一旦给了魔教口实,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犹豫着,萼绿华朗声道:“得罪了——”。 她一条银鞭在手,已经向唐无心攻去。唐无心也早有防备,抽出一把剑来,便与萼绿华战斗在一起。 沐青莲看着唐啸月:“难道唐门弟子离开之后,都要改学别门武器吗?” 唐啸月摇摇头:“别人我不知晓,这位唐无心在我离开唐门之时,已是唐门中有数的高手,一手暴雨梨花针让人防不胜防。至于现在他用剑,只是因为唐门的暗器在这样逼仄的室内,并不好施展,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这位唐无心很快就会转移战场……” 沐青莲点点道:“也是,可从未听说过唐门弟子用暗器和别人比武的。”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当你见到唐门的暗器之时,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暗器是用来杀人的,而非是用于比试的。 萼绿华冷叱一声,手中丈二长的银鞭呼的一声抖直,或卷或扫,或点或缠,幻化出漫天鞭影,破空嘶啸,卷向唐无心的背部、腰部、双膝的要穴部位,鞭影如电,快似流星,凌厉无比。唐无心剑法并不纯熟,且战且退,很快就被萼绿华逼到窗角。 眼见退无可退,却不知何处突起一阵怪风,那木制的窗棂竟然洞然自开,扑面的冷风席卷而入,堂中的蜡烛噼里啪啦作响,暗黄的火焰摇摇曳曳。唐无心轻轻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萼绿华急忙追了出去。 唐啸月低声道:“这下换萼绿华要头痛了……”仿佛印证了他的话,屋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鞭子的破空之声,可是这鞭声毫无章法,也不甚连贯,可见萼绿华并无法锁定唐无心位置,也是掩藏在鞭声之中是一只只飞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铁蒺藜声,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唐无心果然是正经的唐门高手,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暗器,转眼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暗器声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对于暗杀者来说,黑夜是最好的掩护。何况,这个晚上还有着恼人的细雨。那雪衣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止住了,她歪着头想了想,便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般从窗户上一跃而出:“师姐,我来助你……”她竟不顾之前所说两人单打独斗的约定,挺身加入战圈。 眼见雪衣少女出手,那捉鬼道人按捺不住,也冲入雨幕之中。 “小丫头,让贫道来会会你……” 谢王臣一阵苦笑,万万没有想到此事会演变成琅嬛胜地与魔教的争斗。虽然在他心里,亦隐隐觉得,以事发之时吕先生所在的位置,最适合出手的确实便是萼绿华与唐无心,可是不管是琅嬛胜地还是魔教,都并非现在他谢王臣若能惹得起的,或者说,并非眼下风雨飘摇的南周朝廷与广陵王李昶想要招惹…… 魔教也就罢了,毕竟远在北漠,若是魔教进入中原,首当其冲的也是慕容傲辖下的中原,对于偏安一隅的江南来说尚有屏障。 可是琅嬛胜地,他想起离开金陵之前李昶的嘱咐:“此行若是遇到琅嬛胜地的人,需得尽量拉拢。如若不然,也切记不可得罪。” 他明白李昶的顾虑。 琅嬛胜地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派门,它本是位于东海蓬莱之外的一处世外之地,门派中唯有女子,并无男子。若是在太平盛世,江湖上亦鲜少听闻琅嬛胜地之名。如今遭逢乱世,却是琅嬛胜地大放异彩之时。 只因每逢改朝换代之时,琅嬛胜地就会派出门人行走江湖,挑选池中之龙扶持成为“真龙之主”。随后入世传人便会留下辅佐这位“真龙之主”,并与之结合,这位“真龙之主”从此得到琅嬛胜地的鼎力支持。等到天下大定之后,“真龙之主”成为开国之君,琅嬛胜地的传人则成为开国皇后。天下复归一统,琅嬛胜地就会功成身退,回返东海蓬莱,不涉尘世。千年以降,每一朝的开国皇后都是出自琅嬛胜地。 大周开国皇帝李芝龙之所以能在诸多诸侯中脱颖而出,最后横扫六合,听闻也正是娶了那位来自琅嬛胜地的皇后沈镜。据皇室密载,那位沈皇后不仅貌美如花,武艺高强,更精通兵法,而在李芝龙开国大业中,琅嬛胜地亦是出力不小。 这便是李昶并不愿得罪琅嬛胜地的原因。自卓天来身死之后,天下动荡不休。琅嬛胜地此时派出两名年轻的女弟子行走江湖,天下诸侯莫不引颈以盼。听闻琅嬛胜地的女子皆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谁又不希望自己是那雀屏中选之人呢?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梦想,如果能被琅嬛胜地的传人选中,那便“鱼与熊掌兼得”,但凡有志于功业的人谁能不蠢蠢欲动呢? 谢王臣此番所奉的密令,除了保证龙渊剑安全到达金陵之外,另一个任务便是邀请琅嬛胜地的传人前往金陵,与广陵王李昶见面。 此时,屋外的战事愈发胶着起来。 萼绿华本来想以长鞭逼唐无心使出暗器,坐实其凶手的身份,谁料被那捉鬼道人施下暗手,使得窗户大开,让唐无心脱出室外。初时她还能准确判断唐无心的位置,可是唐无心的暗器竟然源源不绝,她只能挥鞭抵挡,谁料黑暗之中,一时不察,竟被一只飞镖划破了手臂。本来这也没事,只需在拖延片刻,等到他暗器用尽,自然非自己的对手。 可是偏生在此时,沈嬛嬛追了出来,引出了捉鬼道人。 捉鬼道人身如鬼魅,飘忽不定,手上功夫更是狠辣异常。沈嬛嬛虽自恃剑法高明,但是若论武学机变,哪里是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的对手,很快就落於下风,萼绿华不得不挺身相救。可是这样一来,更是给了躲藏在暗处的唐无心可趁之机,转眼之间,萼绿华与沈嬛嬛便分别中招…… 谢王臣见势不妙,若是让琅嬛胜地的这两名美人在自己面前伤在魔教中人的手中,岂非大损广陵王的情面。他正欲出手,却听见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小二,给爷几个准备几间上房,再备下些吃食。要清静些,不许旁人打扰。若是伺候得不满意,爷就放火烧了你这客……” 他话音未落,却仿佛见了鬼一样:“你你你你你……你是卓……” 卓小星微微一笑:“原来是终南五鬼,别来无恙啊。” 第19章 弓神过处 这时,门帘一掀,一大波人鱼贯而入,一时竟将这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在终南五鬼身后,赫然是之前在凉州遇到的那位青袍人辛可。他竟然重新穿回了那一身青袍的装束,只是不知这崎岖蜀道,他脚踩半人高的高跷究竟是如何行来。在他身侧是手抱琵琶的陆瑶姬,钟离彦与阮香筠仍然一脸憔悴,紧随其后。 陆瑶姬妖娆一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死丫头,这次看你怎么逃?” 卓小星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谁说我要逃了,龙渊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拿啊。”说完她便将那柄龙渊剑拿在手上,细细把玩着,并不看陆瑶姬等人一眼。 携刀照雪 第12节 陆瑶姬冷叱一声:“丫头找死——” 她虽然出声,出手的却并不是她。青袍人辛可身形瞬动,广袖当风,已向卓小星袭来,卓小星就势一滚,堪堪避过一击,等她再站起来时,手中的龙渊剑已经换成了一柄寒冽的弯刀,“惊鸿”刀招以不及眨眼的速度向辛可袭去,转瞬之间已经在那青袍之上滚了数十个来回,辛可左摇右晃,恰如随着妖冶刀光起舞一般—— 与此同时,终南五鬼与芙蓉双剑亦同时出手,却分别被沐青莲与唐啸月拦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冤家路窄的两拨人马瞬间激斗在一起,让客栈内的其他人等看了一个目瞪口呆。早已无人关心萼绿华与唐无心一战的结果,都注视着眼前的混战。 卓小星刀势如潮,一刀强过一刀,仿佛永无止歇,可是仍然摸不着青袍人的半分衣角。 她深吸了一口气,长喝一声:“惊鸿点雪——” 刀势如疾,却并非斩向青袍人,而是转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斜斜向青袍人的下盘斫下。 只听了“吱呀”一声脆响,从青袍人宽大的衣摆下方竟然滚出两节圆溜溜的竹节。与此同时,那青袍人所踩的高跷被断,他身形倾斜,就要摔倒在地。只见他就地一滚,青袍仿佛张开的地毯一般铺在地板上,一个长约三尺的侏儒站在“地毯”之上。他双身负于身后,面沉如水,若非是身形矮小,亦俨然有一番宗师气度。 “小鬼,你找死——” 辛可冷笑一声,看也没看脚下,一掌向卓小星拍去,强劲的真气如滔滔江水般涌来,卓小星挥刀如水,劈开滚滚掌风,一招“千钧”直直向辛可的头颅劈下,可是侏儒稍作腾挪,便已避开刀锋。左手掌风发出凄厉啸声,如一道黑色旋风重重落在卓小星肩上。 眼看卓小星肩膀就要被击中,右边却转出一道浑圆的剑光,挡住了这一掌。 正是沐青莲,他眼见卓小星有危险,当下便是一招“天圆地方”,杀出终南五鬼的包围圈,救下卓小星。终南五鬼正欲追上,却见唐啸月已然长刀横立,挡住去路,钟离彦与阮香筠脸色苍白,呆立一旁,竟不知何时已被点住穴道。 “一群废物——” 陆瑶姬一声怒喝,玉腕一沉,随后一阵短促的琵琶声如惊雷乍起,发出“铮”的一下,卓小星只觉得那声音仿如落在耳膜一般,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那琵琶声愈显急促,渐渐地变得细密绵长。随后曲声又舒缓下来,倾刻间又奏出几记重弦,似是军士们万刀出鞘,万箭齐张,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卓小星只觉得内息翻滚,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这时她听到一声清朗的男声:“静心——” 空气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并不太大,远不如琵琶声璀璨激越,但是却静如沉水,清澈朴拙,那尖锐琵琶声被琴声一阻,竟好似呕哑嘲哳,再难成曲,终于停了下来。卓小星亦感觉心头一松,吐出一口鲜血来。 沐青莲大惊,连忙扶住她,卓小星摇摇头:“我没事——”她又转头看向谢王臣:“多谢谢公子。” 谢王臣手中抱琴,嘴角擒笑:“能为卓姑娘效劳,是谢某的荣幸。” 刚才正是他以琴声压制住了陆瑶姬的琵琶魔音。 陆瑶姬望着谢王臣,冷冷道:“小子造诣不差,只是我们四圣使办事,闲杂人等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发现人头不翼而飞了……” 卓小星暗叹,这朱雀圣使只怕是在北梁作威作福惯了,这么□□裸的威胁说起来也是大言不惭。 谢王臣唇角一勾,浮出一缕微笑,施施然道:“没有谁不爱惜头颅,不过在下乃是奉广陵王之令,来此迎接龙渊剑进入金陵。诸位的目标既然是龙渊剑,在下明知是自不量力,也不得不尽力一试了。” 青龙圣使辛可道:“小子胆量不小,报上名来。” 谢王臣傲然而立,朗声道:“金陵谢家,谢王臣。” 陆瑶姬嫣然一笑,望向卓小星,瞳仁中闪过一道幽光:“原来小丫头找了帮手,不过你以为如此就可以拦住我陆瑶姬吗?” 她素手拨弦,琵琶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琵琶声中不再带有一丝杀伐之气,潺潺如溪水,呢喃如闺语,仿若落花优柔,水月静渺。陆瑶姬边奏边舞,衣带飘飞,如花间蝴蝶,云中飞鹤,随着曲声,在原地旋转跳跃,纤腰婉转,欲腾欲飞。她脸上亦现出庄严之态,仿若菩萨拈花而笑,那一双眼睛却又魅惑无比,只要看一眼便会令人深深沉迷。 在场诸人只觉得周身一热,便想跟随着那华丽飘逸的舞者翩翩而舞。 一旁沐青莲大声呼喊道:“闭上眼睛,这是天魔舞——” 可是已然迟了,卓小星的身体蠢蠢欲动,竟慢慢地跟着陆瑶姬的舞姿开始舞蹈起来。她双眼无神,俨然已在这天魔之舞中失去心智,沦为陆瑶姬的提线木偶。 谢王臣手中瑶琴再次铮铮而鸣,发出宫角之声,期望能重新唤回卓小星的神智,却是徒劳无功。 此时琵琶声愈转愈疾,陆瑶姬的舞步愈转愈快,卓小星也随之舞如旋风,振衣欲飞。 这时,陆瑶姬却突然抽出了她一直系于腰间的一柄宝剑,开始舞剑。卓小星脸上露出些许犹疑之色,亦跟随她之动作,解下腰间的宝剑,舞了起来。 “不好。”沐青莲与唐啸月同时一声惊呼,卓小星手中的宝剑正是龙渊剑,而在陆瑶姬的魅惑之术下,卓小星与她逐渐靠近。 两人正欲出手,那侏儒辛可发出一道厉掌,挡住沐青莲去路,唐啸月亦被终南五鬼死死缠住。 陆瑶姬的舞步已停,望着卓小星盈盈一笑—— 卓小星迟疑了片刻,双手托举着龙渊剑,就要将这柄宝剑献上。 就在此时,变故骤生。 一道剑气破空而至,龙渊剑脱出卓小星的手,竟然朝客栈门口疾飞而去,一道白色身影凌空飞起,将宝剑握在手中。 变化只在顷刻之间,龙渊剑已然易主。 卓小星仿若从梦中惊醒,只见龙渊剑已被一名白衣剑客握在手里,正是之前蜀中剑阁的那位江师兄。 而他的那位李师妹则站在不远处,笑得明媚。刚才正是她突然出手,将龙渊剑击飞。 陆瑶姬万没有想到就在宝剑即将到手之际,竟然被人截胡,恼恨道:“哪里来的小辈,竟然敢抢我们北梁四圣使的东西?” 那位江师兄微微一笑:“你的东西?我可听说此剑原本属于前周皇族。” 陆瑶姬道:“前周已经灭亡,末代皇帝李楠自焚,其皇嗣皆已殉国而死。今我大梁承其国祚,此剑自然当归我大梁皇帝所有。” 江师兄轻轻摇头道:“谁说前周皇嗣皆死,如今我蜀中剑阁之主李空花正是前周承圣帝的第七位公主,既然此剑原本属于北周皇族,那么此剑应该归属于我蜀中剑阁才是。” 他转身面对卓小星,朗声道:“方才卓姑娘、唐大侠也听了那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应该知道我江秋枫所言不虚。此番我与李梦白师妹下山,也正是奉了阁主之令,前往凉州,取回蜀中剑阁应有之物。既然东西已经到手,我师兄妹就不奉陪了……” 说着两人便如同一对白鹤一般,翩然而起,掀开客栈门口的布帘,向外冲去。 陆瑶姬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忙活半天,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在此时,数十只羽箭仿若疾雨,源源不绝飞向门口,迅速地织起另外一张帘子。 一张箭雨之帘。 江秋枫剑势如流水,意欲划破这段箭雨。只要能出了这道门,潜入这如浓墨一样的夜色中,即使是北梁四圣使全至,他也有信心带着龙渊剑回到剑阁。崎岖嶙峋的蜀道对于其他人来说犹如天堑,可是对自幼在蜀中长大的他来说,并不构成太大阻碍。 突然他的额头渗出汗珠,他感到眉心处好像针刺一般微微疼痛,这是被某种强大气机锁定的感觉,对方最少已经达到了入神境,才能如此轻易的锁定自己。 此地怎么会有入神境以上的高手!!! 江秋枫咬咬牙,将全神真力灌注于剑上,剑影一分为十,令人难辨虚实,同时他的脚下也丝毫未停,不断腾挪,那是一套极为高明的步法,希望能够摆脱敌人的锁定。自外人看来,江秋枫好似突然喝醉了酒一样,手舞足蹈。 这时,一道白光挟风雷之势飞了过来,江秋枫浑身被冷汗湿透,无法躲闪,眼睁睁看着白光没入自己的肩膀,在自己的右肩上洞开一朵血花,紧接着背后传来撕裂的疼痛,却是那白光余势未尽,将他狠狠地钉在门框之上。他手中的龙渊剑也“嗡”的一声掉落地上。 众人皆惊。有点见识的都想起了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一句话:弓神过处,百里不生。 第20章 蝶虚梦衍 世间百兵,若以武学而论,最易练者为弓箭,最难练的也是弓箭。弓箭作为军中常备武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够使用,可是在武学大宗师眼中,却不过是末流。当世之上,唯有一人能以弓术进入九品之上的境界。 那个唯一的例外,便是柔然第一宗师,弓神百里不生。传闻百里不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到了百年之前的弓术大家朱明留下的一套心法“百发百中”,这才得以进入入神境。传说这套心法可在百里之內锁定敌人气机,九品之内,只要被锁定便是必死之局。所以有着“弓神过处,百里无生”的美名。 江秋枫艰难的抬起头,见到李梦白脸色仓惶地向他奔过来,大声喊道:“师兄……” 他露出一丝苦笑,将手中的羽箭拔了下来:“我没事……” 刚才虽是他有生以来最凶险的时刻,但对方不知为何,并未使出全力,中箭的位置也并非要害。 他抬头望向大堂的某个所在,朗声道:“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地遇到传说中的弓神百里不生,更想不到前辈早已突破入神境,前辈也是为了龙渊剑而来吗?” 大堂之上,众人目光聚焦的所在,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此人一身褐色麻衣,外面裹着一套野兽毛皮做成的外装,一双猎靴,身背弓箭,看着就像这绵延的蜀山中最寻常的一个猎户。在客栈中大部分人恐慌离地开前堂之后,安坐的他很是扎眼,因此卓小星也早就就注意到了他,以为此人不过山中的普通猎户,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此人一出手就重创了刚刚夺得龙渊剑的剑阁弟子江秋枫。 蜀山剑阁贵为天下三大剑宗之一,江秋枫作为得到掌门亲令带回龙渊剑的弟子,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亲见弓神百里不生,还是让他大为吃惊。 弓神百里不生不仅是柔然第一宗师,更是柔然大汗钦封的御前大将军,他竟然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蜀中腹地。陆瑶姬与辛可脸色俱是一变,柔然大将军横跨北粱国土来到蜀中,他们事先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如果是这样,龙渊剑之争势必再增变数。 百里不生缓缓走上前去,将掉落在地上的龙渊剑捡起:“回去告诉李空花,龙渊剑我取走了。如果想要回来,就让她到亲自到柔然来取。” 李梦白娇叱一声:“休想——”她身上蓦然发出强烈杀气,一身白衣翩然若舞,手中长剑化做连串寒芒朝百里不生刺去!她这一招是蜀山剑法中极为高妙的一招“连峰去天不盈尺”,可是百里不生虚指一弹,发出一道无形箭意,李梦白只感觉持剑的右手一麻,长剑已然脱手。 江秋枫叹了一口气道:“李师妹退下吧,既然是百里不生前辈亲自出手,想来阁主与几位长老也不会怪罪于我们。” 他看向百里不生,冷冰冰地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晚辈自会回山将前辈所言转告阁主。但是前辈只身一人前来,就想带走龙渊剑,是欺我中原武林无人吗?” 他未提北梁与南周,而是用了中原这个词。无论对于北梁还是南周,对方不过是内患,柔然却是外族。如果让百里不生得到龙渊剑,他日柔然铁骑借势南下,谁都不会愿意看到的。 谢王臣、陆瑶姬与辛可听了此言,眼神皆是微微一动。 百里不生冷哼一声,置若罔闻,大踏步朝外走去。 “不能让龙渊剑落入柔然人手中——”沐青莲大喊一声,已经率先攻了上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将龙渊剑送至此地,又怎能容忍被百里不生带走。 卓小星犹豫片刻,身如灵蝶,惊鸿刀招再出,挡在百里不生面前。 两人一前一后,夹攻百里不生,百里不生重眉一拧,露出不悦之色,双手捻指,无形箭意呼之欲出。卓小星与沐青莲心中皆是一凛,暗自防备—— 恰在此时,辛可双掌掌心赤红如火,狠狠的遥空印向了那百里不生的后心。 陆瑶姬琵琶弦动,如海啸,似惊雷,仿若千军万马,而谢王臣瑶琴再起,却并非之前和悦的徵音,而是铮凛的角声。琵琶声如洪雷,瑶琴声如烈雨,相互交映,更催屋外的狂风疾雨,一同向百里不生袭去。 不久之前尚在敌对的两拨人,竟然在霎那之间联手对敌,配合起来虽然略有生疏,但也颇见威力。 除了卓小星与沐青莲,其余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百里不生不敢大意,转眼弓弦已然上手,三箭连珠,分别袭向陆瑶姬、辛可、谢王臣三人,这一箭威势并不如当初射伤江秋枫的一箭,三人身形一闪,羽箭已是擦身而过,可是琵琶与琴声合奏却为之一滞。 就在这一瞬的空当,百里不生跃出十数步,此时已是暗夜,伸手不见五指,一旦让他离开,以蜀中的十万大山,想要再找到必将是难上加难。 众人疾步追上,陆瑶姬更是琵琶声动,舞步回旋,天魔之舞再起。 身边却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妙啊妙,没想到能一日见到两次这名动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就让老道会一会你……” 竟然是魔教的捉鬼道人,他的眼眸里闪过一道诡异的紫光,邪祟无比。拂尘轻扫,袍袖飞扬,仿若一只黑色的蝙蝠,正随着陆瑶姬起舞。邪异道人与华美的舞女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对舞。 与此同时,漫天的暗器向辛可袭去,辛可惯用掌法,并无兵刃可以阻落暗器,不过好在他身材矮小,仿若一个肉球一般就地一滚,已然避过大部分的暗器。 捉鬼道人与唐无心分别拦住陆瑶姬与辛可两人,萼绿华与沈嬛嬛已然不知去向。方才情势一片混乱,竟然也无人注意到她们。 沐青莲沉声道:“不好,柔然早与魔教勾结……千万不能让他们离开……” 没有了陆瑶姬的阻碍,谢王臣的瑶琴之声亦失去作用。百里不生踏出数步,又将卓小星等人甩出一段距离,转眼就要消失在山道之上。 此时,山中的雨却突然停下了,缓缓升起阵阵浓雾,那浓雾白茫茫一片,将所有人都淹没了。除了脚下所踩的实地,什么人看不到,感觉不到。有人试着点起火折子,可是这火折子很快便被雾气沁湿,几息间便熄灭了。 在一片浓雾之中,卓小星听到沐青莲的焦急的喊声:“卓姑娘,你在哪里?” 卓小星听见沐青莲的声音,却并未见到人影。她从怀中掏出一颗乳白色的石头,轻轻捻指,指尖竟然凝起橘黄色的火焰,她将这团火焰慢慢注入石头之中,很快石头便散发出璀璨的亮光,这亮光缓缓冲开了周身的迷雾,只见沐青莲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四处张望着。 “沐公子,我在这里。” 沐青莲看到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急忙向她这边奔来。 卓小星遥望远方那似乎将一切都盖住的浓雾,忧心忡忡道:“这阵雾这么大,百里不生若是带着龙渊剑离开,只怕再难追寻……” 沐青莲摇头道:“不,这阵大雾来得蹊跷,只怕百里不生未必能如愿离开。夜间起雾,山道危险,我们还是想办法先回到客栈中去,追查龙渊剑之事等天亮再说。” 携刀照雪 第13节 卓小星点点头,身处于这样的夜雾之中,更何况刚刚落雨的山道泥泞不堪,再熟悉地形的向导都难以走出。任那百里不生武功再高,只怕也不敢在山中冒险。 沐青莲看到卓小星手中的夜明珠,脸上露出讶然之色:“这颗夜明珠,不是在凉州城的时候就已经被毁了吗?”他记得非常清楚,那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当时从房间坠落,砸的粉碎,没想到此刻竟然会又出现在卓小星的手上。 卓小星嘴唇微微抿起一丝神秘的微笑:“这一颗并不是之前的那一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箱。” 沐青莲目瞪口呆,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可是价值连城之物,要是有整整一箱,岂不是富可敌国。可是他听闻中州大侠卓天来素来朴素,并不爱财,难道传言有误,卓大侠除了曾是江湖第一大侠,还是一个隐形的富豪? 卓小星见他错愕的表情,知道他恐怕想岔了,莞尔一笑道:“沐公子切勿误会,其实那并不是夜明珠,而是沙漠中一种普通的石头罢了。” “石头?” 卓小星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白色的石头,石头通体洁白,打磨得光滑浑圆。卓小星轻轻将石头放在掌心之中,过了一会石头竟然发出了仿若夜明珠一样璀璨的光辉。 “我自幼体质特殊,再加上所学的生杀刀法也是一种极阳极烈的刀法。有一次,我在沙漠捡石头玩,无意中发现这种白色的石头。我将自身的极阳真气输入其中,便可以发出如夜明珠一样明亮的光,夜间照明是极好不过。” “喏,给你。”卓小星将手中明珠轻轻一抛,沐青莲接在手里,只觉得这石头质地圆润细腻,触手生温,似乎还能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不禁心中微微一荡,脱口而出道:“想不到这门武功竟还能这么用——”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陆三叔说天下武功本无善恶之分,只要持心以正,皆可济世救人。我想过了,等我将来报了仇,就开个小店,卖这种会发光的石头,这样大家就不用担心晚上看不见了。” 他只怔愣了片刻,卓小星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遥遥看去,一身红衣的少女仿若腾云驾雾的仙女,似乎下一刻便会凌太虚而去。 远方客栈的灯火在浓雾荧荧明灭,仿若天上琼楼一角,他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行出偌久,可是那山驿却仿佛始终在前面不远之处。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心惊,自百里不生离开,众人追出不过百步左右,以两人的轻功,不过是数息可至,可是如今两人已经走了不短的时间,那山驿却始终不远不近。 沐青莲蓦地抓住卓小星的手:“停下,不可再向前一步……” 卓小星低头一看,才发现两人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处悬崖,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疑惑地看着沐青莲:“这是怎么一回事?” 沐青莲微微皱眉:“这雾有古怪,不像是天然所致,倒像是一种术法。” “术法?” “我曾看过一本记载,说百年之前淮阴王李秀喜道术,兼好巫术,府中食客三千,一半是道士,一半是巫人。一日读《南华》,读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忽尔拊掌大笑,悟得一种奇诡道术,淮阴王谓之‘蝶虚梦衍’。一旦陷入此术法之中,人便很难分清自己所经历是真实还是虚幻,就仿若陷入一场最真实的梦境之中,我们所见的一切,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淮阴王李秀一生无嗣,唯有一名女儿,听说嫁入金陵谢家。如我所料无误,这‘蝶虚梦衍’的主人应该正是谢家那位将来的掌门人。”他微微顿了顿:“广陵王李昶既然派了他前来接应龙渊剑,必然有所凭仗。这奇诡道术的真正目标应该是百里无生,你我只要静立在此,安全应可无虞。就算万一有事……有我在,定会保卓姑娘平安……”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沐少侠果然广博机敏,情深意重,两位请依循琴声而行,便可脱出阵法。” 随即,薄雾中果然响起一阵空灵的琴声。沐青莲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刚才所言已尽被谢王臣听去。不过在这样的浓雾之中,哪怕是相距咫尺,也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 琴声忽远忽近,但总算有迹可循。弹琴人既弹且歌,卓小星仔细听了一阵,那歌唱的是: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 卓小星幼年也曾习得诗书,知道这是《诗经》中的《白驹》,是主人殷勤留客之意。看来这琴声的主人并不想让客人离开,只是这暗夜的歌声又是为谁而咏呢?是百里不生,还是这些突然闯入这僻壤山驿的不速之客? 两人循着琴声而行,不久果然重新回到了客栈之中。客栈依然是灯影繁繁,早已不复方才的喧嚣。蜀山剑阁的那对师兄妹都被百里不生所伤,两人正偎依着包扎伤口。门口一直趴着的酒鬼似乎也略微清醒了,又招呼店小二搬来数坛好酒,慢慢地啜饮着。不知为何,沐青莲经过他身边时,隐隐有一种很不舒服的被针对感觉。那种感觉介于审视与敌意之间,让他忍不住多朝对方看了两眼。可是等他朝对方看过去的时候,那种感觉忽又消失了,那醉鬼仍然旁若无人的喝着酒。那位绿衣的小姑娘和他的爷爷许是无处可去,仍在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桌子边上,桌上的茶水想必已冷,两人也没有唤人过来换过的意思,老者低头打着盹,小女孩呆呆地望着那涌泪的灯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啸月看到他们进来,忙朝他们招手,他手上的功夫不错,轻功却算不上出色,是以方才并没有追出去。 三人站在门口,那琴声歌声犹然未停,仿佛正是从二楼的某处传来,想来那位谢王臣应该在二楼的雅阁之上,只是那歌声如泣如诉,情真意切,在空旷寂寥的暗夜听来颇有不合时宜的感觉: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 卓小星与沐青莲对望一眼,谢王臣以“蝶虚梦衍”之术留客,那位箭术已然登峰造极的柔然大宗师真的会留下吗? 这时,门外忽而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我本蛮人,不识汉音。谢公子一番心意,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第21章 三箭赌约 走近之人正是百里不生。 他虽然循声琴声到了山驿门口,却并未进入,而是高高站立在山驿门口数丈之外的酒旗之上。那酒旗不过是取山中新竹所制,本不胜力。然百里不生站立其上,却好似毫无重量,连竹身也未曾一弯。 谢王臣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百里将军去而复返,那谢某就算不上对牛弹琴。”说话间,他的人已经出现在楼下,与百里不生遥遥对峙:“更何况谢某亦曾听闻,百里将军亦是精通汉学的名家,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又何必自谦。” 百里不生冷哼一声:“你的蝶虚梦衍之术确实不错,可惜你却不知道一件事。” “何事?” “若是强留我在此,只怕明日南周就会失去一个栋梁之才,金陵谢家也会失去最优秀的继承人。” 他森然的话中透着冷冷的威胁之意。 谢王臣淡然一笑:“谢某既然敢留客,自然自信能有让贵客满意的筹码。”他轻轻拍了拍手,一名黑衣侍卫捧上一个狭长的精美匣子,谢王臣轻轻打开匣子,里面竟然是一张长约三尺的长弓,弓身通体漆黑,外形亦平淡无奇,只是隐隐散发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百里不生浓眉一挑,双眼射出两道精光,惊声道:“这是朱明弓?此物你是从何得来?”朱明弓是两百年多年前弓术大师朱明的佩弓,传说这位弓术大师出身行伍,身经百战,在铁血之间悟得无上弓法,有人说他的弓术已臻武学的最高境界——大乘化境,心之所至,即箭之所往。 百里不生虽然贵为柔然大将军,所用的弓箭不过是军中出品,虽也四处求得一些珍品,但是弓箭不似刀剑多以精钢陨铁铸成,能历千年而不朽。再好的弓箭亦不过以竹木并动物角筋为主材,难以经年使用。他弓术大成之后,更觉手中弓箭难称心意。他早听闻两百年前弓术大师朱明曾取西昆仑千年拓木为臂,斩东海蛟龙取筋为弦,亲自制成一弓,堪称弓中神品。只是朱明逝世之后,此弓亦下落不明。他虽有心寻访,但多年不得其踪,没想到此时他梦寐以求之物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谢王臣唇角含笑道:“这不过是谢家收藏之一罢了,也无甚出奇之处。” 那神态口吻就好像他眼下拿出的并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弓,而不过是从家里随便翻出的破铜烂铁一样。然而在场之人皆知身为金陵谢家未来的掌门人,谢王臣自然有底气说出这样一番话。 百里不生把心定了定,淡淡道:“此弓虽然珍贵,但较之龙渊剑却仍然不足为道,谢公子如果想以此弓交换龙渊剑,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谢王臣不慌不忙,从长匣中另外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来:“我的重礼可并不止此弓,还有这本由朱明大师所著的弓谱,其中更有他突破洞微境界的诸多感悟。或许对柔然大汗来说,此物比不上龙渊剑珍贵,但是于百里将军,这可比龙渊剑贵重百倍。百里将军之弓术天下难敌,可并不擅长剑法……”他颇为玩味地看了百里不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听闻,柔然大汗座下另有一位右将军谷浑木灼,精于剑术,如今已臻九品至境,有万夫莫敌之能,深得大汗信重。若是有朝一日他突破入神境,恐怕也会威胁到将军在大汗心中的地位。百里将军带回龙渊剑固然是大功一件,焉知不是为人作嫁?可是如果能得到朱明弓与朱明弓谱,更有突破洞微境的机遇,届时别说柔然,放眼天下亦罕有敌手……” 百里不生面色不变,呼吸却粗重起来。突破洞微境,在此之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他原本籍籍无名,是偶尔得到朱明留下的一套心法才跻身入神境。如果得到朱明弓与朱明弓谱,说不定真的有再次晋升的可能。而且,随着他的武功日高、军功日渐积累,他感觉到大汗对他的戒心越来越重,否则就凭谷浑木灼那点本事,如何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如果自己真的能突破洞微境,只怕大汗都得仰自己的鼻息行事…… 然而龙渊剑并不仅仅只是一柄宝剑而已。柔然无数次南征都败于此剑之下,对于柔然部族而言,龙渊剑的价值绝非区区朱明弓可比。 他正自踟躇,谢王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况且,此弓与弓谱并非交换龙渊剑的筹码,而是你我之间的赌注。” 百里不生眸子一亮:“此言何意?” “我想与大将军打个赌,我愿意站在这里原地不动,接将军三箭,只要将军能伤到我,我愿意将朱明弓与朱明剑谱双手奉上,龙渊剑将军亦可带走。如若不然,就请将军将龙渊剑留下。” 此言一出,四座惧惊。卓小星喃喃道:“这赌注可真大……这位谢公子是想再送柔然一份大礼吗?” 沐青莲缓缓摇头:“金陵谢家雄踞江左迄今已经有五百年,底蕴深厚,就连朱明弓与朱明珍谱都有珍藏。而这位谢公子,我迄今没有看出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境界。他出现至今,所展现的实力不过是琴艺与术法,并未使出真正的武学。我想他既然敢提出这个赌注,必然胸有成竹。” 百里不生讶然地看着谢王臣一眼,脸庞上的冷笑愈加浓郁:“我真不知道你是自大,还是真的不怕死?” 谢王臣淡然一笑:“死生有命,不知大将军可敢一赌?” “如此优厚的条件,赢者通吃,某又有何惧哉?谢公子注意了——” 百里不生话音未落,已然举弓张箭,一支羽箭如划落夜空的流星,迸发出一条美妙的白色弧线,闪电般射向谢王臣。 可是这支羽箭却在离谢王臣周身三寸之前便已停了下来,仿若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随即掉落在了地上。 “金钟罩?” 百里不生微微一怔:“没想到天下第一佛宗无量寺的镇门之功你也能习得,难怪敢夸下如此海口……” 金钟罩相传为佛门内外兼修的无上功法,练到极致身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谢王臣笑眯眯地:“在下不才,正是无量寺的俗家弟子,也是现任方丈了尘大师的记名弟子。” 百里不生脸上的异色一闪而逝,道:“可惜金钟罩若要练到极致,全身毫无罩门,须得是纯阳之身。你虽然天赋异禀,但是金陵谢家未来的掌门人,不可能不近脂粉,所以你的身上必有罩门。第二箭,小心了……” 百里不生再次张弓,可这次射出的却不是一箭,而是一簇。百里不生竟然将箭袋的大部分羽箭尽数射出,仅仅保留了一支。 十数支弓箭结织而成的箭雨向以截然不同的轨迹直取谢王臣周身十八处大穴,谢王臣周身真气鼓荡,黑色外袍恍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显是金钟罩已经运行到极致。 卓小星暗中捏了一把汗,无论如何龙渊剑是从她手中遗失,谢王臣身为广陵王部属,如果能够夺回此剑自是最好不过。 百里不生自信满满,真有办法突破金钟罩的罩门吗? 羽箭瞬息而至,在靠近那黑色气球三寸之处便再也无法向前,谢王臣真气一激,那数十支羽箭已被反震出去,四散而飞。谢王臣正欲放松,却骇然一惊,那十数支羽箭却并未如他所料掉落在地上,反而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再次聚集,重新向他射来,只是这次的方向已经有了调整,另取十八处穴位。 百里不生双目圆睁,寂然不动。在空中,却有无数难以察觉的气机,将他与那已然射出的十八支羽箭连接在一起。对普通人而言,一旦箭已离弦,就如同风筝断了线一般,再无牵系。可是对于百里不生这位箭术宗师而言,却并非如此。 谢王臣已然半瘪的黑色的气球瞬间重新充满,羽箭逡巡欲近,可是在金钟罩之前,却仍是难越雷池一步。 “百里将军难道想用这区区十数支箭来找我的罩门,可惜谢某周身穴位共七百二十,如此做法只怕大费功夫……” 他一边说着话,足上未动,功夫却未停。从他体内分出十八道真气,分别射入悬留在空中的十八支羽箭之中,羽箭难承其力,应声而断,终究是一一坠落在地上的淤泥之中。 他抬起头,笑着看向百里不生:“将军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那就请谢公子接我最后一箭——” 百里不生脸上却不见任何懊恼与颓丧,反而呈现出一种凛然而又威严的气势。让旁人想起他不仅是一位武者,还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长弓瞬间拉到满月形态,一道耀眼的白光呼啸间飞掠而出。那道白光撕裂了长空,泼墨一样的暗夜仿佛被这道白光一分为二,周遭景物也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唐啸月失声道:“不好,那是龙渊剑——” 第22章 黄雀在后 百里不生最后一箭射出的竟然不是箭囊里面的最后一支羽箭,而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从江秋枫手中夺得的龙渊剑。 这是为什么? 可是在这一刻却无人有暇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龙渊剑较之之前射出的羽箭更快,更利,威势更猛。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非得渴饮鲜血方能罢休。 谢王臣白袍仍然鼓荡飘舞着,但是这次的那支箭,不,龙渊剑的速度慢了下来,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取他下腹的“神阙”之位。 他身上冷汗横流,早在百里不生弯弓的那一瞬间,谢王臣周身忽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多年以来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几乎想转身离开,他甚至预想了好几个招式可以躲过百里不生这雷霆一击。至于赌注输赢,总没有性命重要。但是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半步。哪怕他已经将金钟罩提到极致,但是龙渊剑仍然透过那个小小的缝隙直射过来。他暗自拈了一个法诀,将全神的真气汇聚往“神阙”之处,饶是如此,也只是勉强支撑片刻而已。 耳边传来百里不生的冷笑声:“我早说了,强留我在此,你恐怕要将性命留在此地。” 谢王臣剑气入体,受伤不轻,声音断断续续:“你……是……如何……如何……”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罩门?” 谢王臣艰难地点点头。 “我第二发弓箭一共十八支,分取十八处大穴。你的金钟罩本来无懈可击。但是在我将十八支羽箭再次射回之时,你的护体真气一时反应不及,而有了些许的破绽,全身的真气有一小部分不由自主的汇向‘神阙’之位,此处想必是你的罩门所在,所以你时时刻刻提防注意,以策万全。嘿嘿嘿,正是你的以策万全给了我可趁之机。”他自酒旗的桅杆之伤飘飘而下,如一羽着地,落在谢王臣之前:“愿赌服输,以后到了黄泉之下切记不要随便留客,也不要随便与人打赌……” 他不再看谢王臣一眼,那第三箭是他的绝技“百发百中”,一箭发出,便以气机牵引,自动锁定要害之处。所以,自他探知谢王臣唯一的要害是“神阙”之位,在他心中,谢王臣已是一个死人了。 谢王臣脸色惨白,嘴角溢出丝丝鲜血,龙渊剑再进一步,凌厉的剑气已割破他的华裳,重创他的脏腑。只要再进一步,自己的气海被破,即使侥幸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恰在此时,他感到身后忽然传来一股绵延不绝的真气,这股真气绵柔温和,在他体内四处游走,迅速修复他体内的伤势。 携刀照雪 第14节 一个冷峻的声音道:“谢大公子,你太大意了。” 谢王臣浑身一颤:“你是——” “少废话,后退——” 谢王臣察觉到到那种被强大气机锁定而无法动弹的感觉蓦地消失了,他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可那龙渊剑却犹未停,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径自向前,仍然锁定他的下腹之处。 “真是难缠。” 那人声音似乎犹带着风雨寒冽,却让人心中一定。一把黑色的雨伞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伞飞速的旋转着,白色的龙渊剑落在伞面之上,交织出耀眼的火光,红星四溅,仿若璀璨烟火。 只一瞬间,那烟火便熄灭了。那黑色的雨伞与龙渊剑也一起消失不见。四野重新黯淡了下来,卓小星看到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谢王臣面前的空地之上。夜雾之中,他的五官长相皆是模糊不清,唯有那一双眸子,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子一般,让人不禁遥想如若是白日相看,此人又是何等的风华。 那人对着百里不生微微拱手:“多谢前辈赠剑。”说完轻轻一跃,已到了山驿的房顶之上,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跃过后面客房的那几排房子,消失在蜀道绵延的万千大山之中,再无行迹。 卓小星如梦初醒,那人竟直接将场中人人欲夺的龙渊剑取走了。 她待要去追,又如何能追得上。追出数十米,又悻悻地折返回来,深叹世界之大,原来自己以前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短短数日之内,竟然遇到两个轻功如此之高,让她望尘莫及的人。 百里不生见那人已经走远,淡淡地扫了瘫坐在地上的谢王臣一眼:“你运气不错。” 向他这样的高手,自恃身份,既然三箭之约已过,便不会再出手。他施施然地取走谢王臣身侧那放着朱明弓谱的匣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来时的山道之上。 卓小星走上前去,将谢王臣扶了起来,歉声道:“对不起,这一次是我不小心中计,导致龙渊剑有失,更连累谢公子受伤。不过龙渊剑既然是从我手中遗失,天涯海角我也必会将之追回。” 谢王臣摇头苦笑道:“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是我太大意了。不过追回之事,就此作罢吧。龙渊剑落在那个人身上,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卓小星瞪大了眼睛:“那个人是谁?” 谢王臣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是摇头:“龙渊剑再出,只怕中原将要再起腥风血雨。卓姑娘若无他事,最好是回返大漠。龙渊剑之事,我须得先回去向广陵王解释。卓姑娘就此别过了——” 说完他打了个唿哨,从四下里涌出一队的黑衣武士,各自牵马,领头的是一匹毛色光亮、体态神骏的乌骓,显然是为谢王臣准备。 卓小星看了天色,虽然雨停雾收,但夜色依然浓郁,离天光破晓最少还要一两个时辰,想不到谢王臣马上就要走,她劝道:“天色已晚,蜀道艰难,谢公子夜行多有不便,不如在此山驿暂住一晚,明日再走。” 不知那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在百里不生手下救下谢王臣,又让谢王臣忧心忡忡,竟然甘冒夜行的危险,匆匆回报广陵王。 谢王臣摇头道:“卓姑娘不必担心,这些马匹原是蜀道驿马,即使是黑夜也能识得路。”他翻身上马,向唐啸月、沐青莲一一拱手:“诸位多多保重。”十数骑仿若一条黑色的长蛇,取道向南而去了。 这一晚上,龙争虎斗,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没想到不过一个小小山驿,竟然汇聚如此多的江湖人物。龙渊剑几经转手,最后竟然被一个丝毫不知底细的人物夺走。谢王臣让他们不必再追查,或许知道此人的来历。 卓小星、沐青莲、唐啸月三人商议一番,决定暂时还是先回客栈再说,等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从长计议。 客栈的伙计迎了出来:“几位可是要回房休息?小店已经备好热水……” 卓小星正欲点头,忽然一阵狂风倏起,黄沙漫天,方才犹然慈眉善目的伙计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拳风已至眼前,旁边一人使鞭,一人使锤,同时袭来。 卓小星弯刀出鞘,惊鸿刀招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又是你们……真是一群令人讨厌的臭虫……” 竟然是终南五鬼,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客栈,装扮成店小二的样子,卓小星一时不察,差点着了道。所幸那日在凉州城曾见过终南五鬼施展此术,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攻击。 可是未等她喘过一口气,猝闻琵琶之声再起,再次鼓动她的耳膜,她心神剧震,吐出一口鲜血。 是陆瑶姬。 糟糕,她竟忘了,这几位阴魂不散的北梁圣使还留在客栈之中,他们此刻回来,正中对方埋伏。 “小丫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陆瑶姬朱唇轻吐,却是令人胆寒的宣言。 彩练翻飞,天魔之舞再起,可是这一次的舞蹈却再非魅惑之舞,而是一舞一惊心,一步一杀机。 卓小星腹背受敌,沐青莲见状不妙,早已横剑立在她的身前挡住终南五鬼的攻势。在身后,唐啸月也与人动上了手,正是之前跟着陆瑶姬的那对芙蓉双剑夫妇。两人本不愿动手,但被陆瑶姬以爱儿性命相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逡巡着上前。 唐啸月担忧卓小星的状况,待要援助,却被钟离彦阮香筠二人死死缠住,不由得大骂出口,骂两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可是两人充耳不闻,手中双剑更是一剑快过一剑。 卓小星强自镇定心神,望着陆瑶姬道:“哼,翻脸翻的还真是快。不过,你们此刻拦住我们也没用,龙渊剑早已不在我们手中了。” 陆瑶姬盈盈一笑:“这我自然知道。陛下的命令,不仅是要龙渊剑,更是要你的性命。龙渊剑既然已经到手,自然也没有必要留着你们了——” 卓小星惊怒交加:“你是说,带走龙渊剑的那个人是你们的人,这怎么可能——” 陆瑶姬羽袖纷飞,身上赤练作舞,裹挟着凌厉杀气,向卓小星袭来:“这个问题,等你到地府问阎罗王去吧。” 第23章 自封五感 莲花岭,是位于青泥驿五里外的一座山峰。山岩起伏婀娜,犹如一朵半开半暝的莲花,因而得名。 此刻,在山岭的最高之处,依稀可见一道黑色人影,傲然而立。他着一身宽大的斗篷,冷冽的寒风将他的衣衫吹的烈烈作响。斗篷的帽檐很低,但是借着微露的曦光仍可看出他刀削般的英俊面容充满了冷峻之色,眸子中透出的光芒似刀锋一般犀利,又如早秋的霜一样清冷。 过了不久,山崖之下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很矮,但是行动迅捷,陡峭的山壁丝毫阻碍不了他的行动,转瞬之间他就离崖顶不过一箭之地。正是青龙圣使辛可。 这时,崖顶传来一道凛冽的声音:“到这里就可以了,虽然我同意与你们交易。但是与慕容傲的走狗靠得太近仍然让我觉得恶心。” 辛可停下脚步,怒道:“李放,你可别得寸进尺。闾丘明月给你面子,不代表我辛可也会给你面子。” “你也可以取消交易。” 辛可小眼睛一转:“你别以为可以要挟我,龙渊剑固然是我急需之物,但对你而言不过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旦龙渊剑到了金陵,广陵王李昶与谢王臣必定会裹挟南朝进逼淮上,届时南周太子之位花落谁家还是未知之数,我就不信你敢带着此剑回金陵。” 黑衣人低笑道:“我固然不愿意此剑回到金陵,可是想要龙渊剑的人可不止你们北梁。‘天降神剑,号令王权’,蜀中剑阁、西北柔然、域外魔教甚至琅嬛胜地,想要这柄‘王权之剑’的不知凡几。如果你们不想要,百里不生还未走远,不如我物归原主便是。” 黑衣人说着,足下生风,转瞬已远出数丈。 辛可忙道:“竟陵王且慢——”此次交易的任务可是闾丘先生亲自指定,交代他务必完成,将龙渊剑带回稷都。想起闾丘先生,他不禁摸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闾丘明月并不在朝中任职,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是何模样。但实际上,闾丘明月是慕容傲的“影子军师”,也正是在闾丘明月的策划之下,慕容傲才渐渐平复北梁各地的反对势力,以铁与血的手段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王朝。他们四圣使虽然是北梁皇帝的心腹手下,只需对慕容傲本人负责。但是北梁朝野人人皆知,慕容傲对闾丘明月之言奉若圭臬。 辛可是在那片谢王臣的“蝶虚梦衍”幻境中接到闾丘明月的手书,书上唯有一行字:“前往青泥驿西十五里外莲花峰与南周竟陵王李放交易龙渊剑,答应他的一切条件。”下方有一轮弯月,正是闾丘明月的表记。茫茫大雾中,他并不知道发信人身在何方。甚至信上的内容也颇为奇怪——龙渊剑不是在百里不生手上吗?又与竟陵王李放有何关系? 可是等到“蝶虚梦衍”彻底消失的时候,他赫然发现龙渊剑落在了一袭黑衣的李放之手,至于百里不生如何失去龙渊剑他毫不知情。他不由得暗叹闾丘先生果然未卜先知,算无遗策。与陆瑶姬暗通消息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前往莲花山。他可不敢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而导致交易失败。到时候闾丘先生怪罪下来,罪名非轻。 “王爷何必生气呢,我不过去便是了。”辛可疾呼道。“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出就是。只要是我们四圣使可以做到的,定然尽力完成。”虽然闾丘先生留字说的是答应李放的一切条件,辛可并不打算将话说得太满。如果李放提出的条件太过分,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李放的声音冷冷地:“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保证卓小星的安全。你们北梁四圣使以及你们手下的人马,在三个月内都不允许对她出手——” 辛可有些讶异,李放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是了,龙渊剑已失,卓小星自然没有继续南下的理由,多半会返回瀚海。可是出来容易,回去可没那么容易。他与陆瑶姬都已调集人手,从略阳到凉州一路都布满他们的人马。如果依照此约,他们不对卓小星出手,三个月时间足够她回到瀚海。届时,即使慕容傲再想杀她,也绝无这么轻易的机会。不过既然是闾丘先生的意思,他也无拒绝之理,当即应道:“可以。” 得到他的允诺,李放凌空抛下一只剑袋,他打开一看,正是之前众人争相追逐的龙渊剑,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 李放转身欲去,辛可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陆瑶姬仍然留在山驿之中,她有可能会对卓小星出手。而且据我所知,玄武圣使问锋途已经到此——如果是他出手,那个小姑娘可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要是在我传回消息之前那个小姑娘就死了,可不能算我们违约……” “你说什么?” 等辛可抬起头,却见高崖之上的那道黑影,已然化作一道翩然的蝶影,自高崖之上一跃而下,消失在远处。 他吃了一惊,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这也太高了吧,他竟然就这样跃下去了……” 而在青泥驿之内,双方的战斗亦陷入胶着之势。 终南五鬼与芙蓉双剑越战越狠,可是唐啸月与沐青莲两人一者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宿老,一者是无方剑楼的得意子弟,以一敌多犹占上风,偶有机会还能驰援卓小星这边。而卓小星独对陆瑶姬甚是吃力,陆瑶姬琵琶之声虽然使她万分难受,好在并非杀招,她咬破舌尖,保持灵台一片清明,折月刀光如惊鸿掠影,刺破了摇曳的舞带—— 陆瑶姬心中焦躁,大喝道:“问锋途,你还不出手么?” 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陆瑶姬,我现在万分确定,与你同样列名北梁四圣,是我问锋途之耻——” 沐青莲一个激灵,问锋途,北梁四圣中的玄武圣使,他怎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一道森寒的剑光携风雷之势,向卓小星刺去。 沐青莲的剑意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在这生死一线间,他再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凭着感觉立刻挥剑挡住问锋途的剑招。 长剑抖出剑花,瞬间在空中划出数十道大小不一,正斜不定的圆圈。 这正是无方剑楼的剑意,当到了极致之时,出剑便如满月,无坚不摧,无险不守。 可是,问锋途的剑招却是声东击西,沐青莲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便是一声微钝的闷响。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一口细长的冷剑穿透了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滴顺着剑尖串串滴下,染红了一袭青衫。 他看到那道红衣的倩影地朝他飞奔而来,那双眸子红如烈火,却分明有泪光闪烁着。 “沐青莲,你怎么了……”卓小星大声的朝他嘶吼着。 他不由得想去擦干她脸颊的泪水,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别哭……阿星……小心这个人……”他喃喃地道,说完便昏迷了过去。 卓小星看向问锋途,此人一身蟹壳青短衫,面皮白,蓄着短须,不就是这青泥驿站的朱老板吗?不久前卓小星询问他关于吕先生之事时,此人尚是一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模样,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北梁四圣使之中的玄武圣使,更没有想到他早已等待在驿站之中,等待她入彀。 既然这客栈早已被北梁所渗透,这客栈之中又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是她太大意了,才会自履险地而不自知,才会害得沐青莲重伤生死不明。 “小美人,现在轮到你了……”问锋途轻轻舔了舔唇,眸子里散发出森森寒意,冷冷看着卓小星。 他以剑杵地,滴滴鲜血从剑尖滑落,那是沐青莲的血。 血光映在她的眼中,将一双瞳孔染成赤色,更点燃她心中的恨火。 刀光如狂浪向眼前之人劈去,刀气在狭小的客栈之中卷起无数气旋,卓小星满头长发亦随风而舞,屋顶垂吊的重燃不久的明烛在劲风吹袭之下不停摇晃,摇曳着一室明灭。 问锋途并不出剑,只是在这并不宽阔的室内辗转腾挪。无论卓小星攻势多猛,却始终挨不到问锋途的一片衣角。卓小星愈加愤怒,她明白对方在戏耍她,就像猫戏耍耗子一样。眼前之人,虽然与陆瑶姬、辛可同列北梁四圣,实力却比前两者强上太多。沐青莲已然重伤,自己能从此人手中逃脱吗? 卓小星心中愈急,手上招式也愈乱。 问锋途轻哂一声:“你的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刀法吗?大老远来一趟只为见识一下已经二十年未曾现世的生杀刀法,结果还真是让人失望。既然你的生杀刀法不过如此,那你也就没有存活的价值了……” 他的脸一瞬间冷了下来,手中之剑铿然而鸣。 此剑名罗刹,是世间最狠辣的剑,也是最嗜血的剑。卓小星瞬间感觉到了那种逼人的寒意。 可是尚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得天外飞来两道剑气。 剑气轻灵,却又含磅礴万钧之力。 与剑气同至的是两道轻吟。 “飞湍瀑流争喧豗——” “砯崖转石万壑雷——” 出手的竟然是之前已经离开的江秋枫与李梦白师兄妹,而两人所用的剑法正是蜀山剑法。 此剑法出剑时轻盈飘逸,剑意却霸道雄浑,威力万钧。蜀山剑阁也正是凭此剑法多年以来与无方剑楼分庭抗礼,不落下风。江秋枫右肩带伤,此刻左手使剑,与李梦白两人配合默契,凌厉剑招堪堪挡住问锋途攻势。 “卓姑娘,沐公子身受重伤,你带沐公子先走,此地由我二人断后——” 卓小星一愣:“你们……” 卓小星想说“为何要助我?”算起来她与蜀山剑阁并无交情,往上一辈算,她爹卓天来与蜀山剑阁现任阁主李空花还有一段过节。她分明记得,江秋枫与李梦白师兄妹出现在此是奉师命寻回龙渊剑,甚至之前也正是两人出手,将龙渊剑从自己手中夺走。虽然当时避免了此剑落入陆瑶姬之手,可惜却被百里不生中途截走。现在自己身上并无龙渊剑,蜀山剑阁又为何要冒险出手救自己? 江秋枫看出她的疑惑,急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先走……” 卓小星一咬牙,沐青莲的伤势必无法耽搁,自己须得赶紧找地方为他救治。此时已由不得她再犹豫,她将沐青莲负在背上,向外冲去。 携刀照雪 第15节 陆瑶姬冷笑一声:“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琵琶魔音再起,震透她的耳膜,她发出一声痛呼。她本来已在问锋途剑气下受创,再逢魔音侵扰,双耳流出鲜血,身形一个踉跄,几乎再也握不住刀。 沐青莲倒在地上,面色苍白,仿若蜡纸,胸口流出汩汩鲜血。 不行,这样下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带沐青莲安全离开。 她一咬牙,封住自身几处大穴,同时也封住自身五感。顿时陷入无声无闻的黑暗之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也可以不受陆瑶姬琵琶魔音与天魔舞的影响。 这是一门自封窍穴的秘术,也是三叔陆万象当年离开鸣沙寨之前所传授。自封五感会丧失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不为外物所侵扰,甚至会丧失痛觉,即使身体受到再重的伤也无痛无觉。 她当时颇为嫌弃,自封五感等于在战斗中先自断自身臂膀,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当时陆万象意味深长的说:“阿星,人这一生是很长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又会遇上什么样的敌人。所谓技多不压身,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用上了。” “而且自封五感也并不是无听无闻,而是锤炼你的灵觉。有的时候,眼睛与耳朵会欺骗你,而本能与直觉不会。” 鹿相陆万象是鸣沙谷除去二叔计无咎之外的第二智囊,此人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出现也总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但也正是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他们才带着凉州城的旧部撤离风雨飘摇的凉州城,重建鸣沙寨,在瀚海站住了脚跟。 现在想来,恐怕陆三叔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与北梁四圣对上的一天吧,只是可惜自己即使苦练多年,在北梁四圣面前仍然如同一只被踩在脚底的蝼蚁。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镇定下来。在她的灵觉之中,出现了陆瑶姬的位置,不远之处,有一强两弱的力量交击波动,应该是江秋枫两人与问锋途交战。即使江秋枫与李梦白不被百里不生所伤,全力出手也无法阻拦问锋途太久,自己须得速战速决。 “飞花点雪——” 她重新站了起来,折月刀光化作一条直线,向陆瑶姬袭去。 陆瑶姬琵琶再催,魔舞再起,却好似媚眼抛给瞎子看,眼前之人不见不闻,唯有一股冲天杀意,总是能准确找到她的位置。 陆瑶姬本身武力平平,所凭恃的手段失去用武之地,顿时被逼的花容惨淡,节节败退。 唐啸月也终于冲开芙蓉双剑的阻拦,意欲靠近门口与她回合。 陆瑶姬满腔怒火,看向终南五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 魇鬼刘伯达战战兢兢道:“圣使你都不是对手,我们又怎么会打得过?” 魍魉鬼附和道:“就是,再说我们终南五仙的主上可是青龙圣使,现在青龙圣使不在,你休想我们会听从你的命令……” 陆瑶姬气得七窍生烟:“你们再不出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她手中琵琶弦再动,终南五鬼只觉魔音扰心,抱头鼠窜,求饶道:“圣使饶命,我们出手就是。” 陆瑶姬道:“小丫头自封五感,虽然不知道她如何能判定位置,但是此功法必有弊端,你们只管在远处分散攻击,她必定顾此失彼——” 在卓小星的灵觉之中,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飘来飞去,陆瑶姬的位置也越来越模糊。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虽然她失去痛觉,却也知道自己是失血过多所致。气力渐渐失去,再这样下去,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她怒吸一口气,将心一横,厉喝一声:“焚心以火,起——” 狭小的山驿之间顿起无数罡风,这刀风猛烈而又闷热,以卓小星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周遭一切皆被碾为齑粉。摇曳的蜡烛终于禁不住,彻底熄灭了。终南五鬼如同凄厉恶鬼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与江秋枫与李梦白战在一处的问锋途却停了下来,望向眼前这个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和里面那个红衣倩影,啧啧叹道:“呵,还真是顽强,没想到我竟然看走眼了。既然如此,那就更留你不得——” 他竟抛开江秋枫二人向那罡风正中间走去。 “别想走——”李梦白发出一声轻叱,两人横剑再上。 问锋途冷喝一声:“就凭你们,也想拦我,想从我手中救人,叫李空花亲自来还差不多。” 他轻指一夹,李梦白手中长剑竟然应声而断。 眼见他一步就要踏入那罡风之内,唐啸月大喝一声,长刀横扫,朝问锋途扑来。 “想要动她,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问锋途森然冷笑:“有何不可。今日合该以你二人之血来偿我昔日被囚之辱……” 一股极为森寒的内力,怒龙一般从刀尖涌出,直灌入他的筋脉之中。唐啸月正要用内力抵抗,胸口却突然一阵刺痛,那股森寒内力已然透体而过。 唐啸月半跪于地,鲜血抑制不住自嘴角流下。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堪一击,当真无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问锋途居高临下,满脸嘲讽之色。 唐啸月爆喝一声,将全部内力灌入长刀之中,重新站了起来。 他手里的长刀猛然出手,刀尖之上的内息不断流淌,彷如彗星的尾光,划破了长空。半空中万千的轨迹,终于凝成了一个点,目标直指问锋途的胸口之处。 问锋途直退十数步,那刀式已然用尽,向后飞出数米,钉在一根墙柱之上。他脸上露出嗜血的微笑:“强弩之末,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问锋途再次拔剑,刺目的剑光瞬间划破了黑夜,直向唐啸月奔来。 第24章 霸天之刀 唐啸月内力用尽,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毙命在问锋途剑下。 突然闪出一道身影,横生生挡在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躯承受了这致命一剑。 “钟离彦,你……为什么……” 唐啸月万万没想到此刻为他挡下致命杀招的竟然是方才一直与他对战的钟离彦。 钟离彦吐出一口鲜血:“唐大侠,对不起……”说完这几个字就气绝倒地了。 唐啸月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飞奔过来的阮香筠。 出奇的是,阮香筠眼中并无泪水,却有一股凄然的笑意:“我夫妻二人早知唐大侠数次与我们对战,从未使出全力。纵使我夫妻觍颜,却也无法再利用唐大侠之善意,行助纣为虐之事。” 唐啸月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二人只是被人所迫,身不由己……” 阮香筠决然道:“这几日我们也想过了,这些天我二人迫于陆瑶姬淫威,以身事仇,枉顾厚恩,以怨报德,做下许多为人所不齿之事。如今失去尊严,犹如走狗一般,也不过是牵挂竑儿性命,不敢就死而已。然而以我夫妻微薄之力,想要救出竑儿只怕比登天还难,最后不过是枉死罢了。如今能在死前报答唐大侠一二,已感万分欣慰,唐大侠请勿为我二人悲伤……” 唐啸月越听越是不对,阮香筠话中竟有死意,急道:“钟夫人,你……” 阮香筠脸上露出哀婉的微笑,低低道:“晚随流水尽,秋色拒霜华。鸳去芙蓉死,何堪明日花……钟郎已死,我自然也要随他而去。只望唐大侠今日若全身而退,来日能照拂竑儿一二……” 说完,她竟拔出钟离彦胸口的长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唐啸月欲要阻拦,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阮香筠满身是血,倒在钟离彦身上。 这对夫妇受迫于陆瑶姬,从凉州跟着他们一路进入蜀山旧道,没想到却在这里为救自己而丢了性命。唐啸月心中怆然,他虽与这对夫妇相识,但实际上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感念昔日大哥卓天来与两人的一点旧情,而且心知他们也是身不由已,所以在出手之时多有留情。没想到竟得两人以死相报,一时心中激愤难挡。他暗下决心,若是今日侥幸不死,必定要想办法找到两人的幼子,将之救出险境,抚养长大。 问锋途冷笑地看着陆瑶姬:“你倒是养得两条好狗,可真是忠义得很啊……” 陆瑶姬恨此两人让自己在同僚面前大失颜面,恨恨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你们了……” 问锋途不再理她,眼见唐啸月已无力再战,忽然改了主意。他转头看向卓小星那边,只见那刀阵所起的罡风已逐渐减弱了下去。他发出一声狞笑:“俗话说父债子还,要怪就只怪你为什么有一个身为中州大侠的爹……” 他一挥手,罗刹剑已然在握,一步一步往旋涡的中心而去。那个卓天来的独女失去五感,又使用了“焚心以火”之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需要轻轻一剑就足以取走她的性命,一雪昔日之耻。可是不知为何,他蓦地有些紧张。 就像那个人,当年身中剧毒,几乎只有最后一口气,却依然杀死他们十大罪者中的三人,他也重伤濒死,如此大仇,让他刻骨铭心。 他深吸一口气,举步向前。可是就在他一触风壁之刻,那罡风却突然膨胀起来,如大海呼啸,千涛拍岸,汹涌翻卷,就要将他吸入其中。这阵刀风竟比之前卓小星出招极盛之时更要强上数倍。他心中骇然,惟有不停后退,手中罗刹剑发出一道道璀璨的剑芒,却承不住罡风重压,很快弥漫在风中。 怎么可能?那个红衣小姑娘明明已经气空力尽…… 这时,风中出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唉,本来只想在这里好好喝顿酒,歇歇脚。可是你们太过聒噪,打了一整晚也不见消停。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竟然合伙对付人家一个小姑娘,我是看不下去了。” 问锋途心中一寒:“你是谁?” 那声音道:“你不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生杀刀法吗?怎么,只敢欺负徒弟,倒是不认识师父?” “前辈是霸天刀杨桀?”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了,持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霸天刀杨桀曾是江湖上著名的大魔头,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心狠手辣,曾经在江湖掀起无数的惊涛巨浪。杨桀扬名之时,他问锋途还只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而已。 江湖传闻杨桀在八岁那年被魔教分支的生杀刀主丁酉收为徒弟,仅仅十年之后便青出于蓝。师父丁酉对他极为看重,更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他。可是此人天生反骨,在新婚之夜杀死师父丁酉,连师娘与新婚妻子也一并杀害。 在这之后他又杀死北武林三十六门派的好手一百七十余人。门人被杀的众帮派凑出十万两花红的悬赏,却无人能奈何了他。直到他接受了魔教的招揽,成为魔教的右护法。否则,幽州台十大罪者必有他一席之地。 可就是这样的高手,最后也同样折在卓天来手中,在雪岭关一役中被生擒。之后江湖上便再无此人消息,直到卓天来之女卓小星使出生杀刀法,才让人忆起江湖上曾有这样一号人物。 问锋途往后急退,可是那风旋却仿若利刃一样如影随形,瞬间割破他的衣裳,肌肤上亦渗出鲜红血迹。问锋途大叫不妙,往客栈外退去,一边急忙道:“前辈这样的高手,何苦要收仇人之女为徒弟。如今大梁陛下求贤若渴,若是前辈愿意相助,功名利禄皆不在话下,更有万千荣宠……。” 杨桀的声音仍是懒懒地:“功名利禄这东西,我都有过了。不过是给人当一条看门狗而已,又有何荣宠可言。横竖慕容傲不可能将皇帝的位置让给我来做,你还是省了这条心吧……” 此人真是狂妄至极了。 可是他没有时间感叹。 他只感觉到风旋中突然产生一股庞大的吸力,他整个人已被吸起,向罡风中心拉去。风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你将是我十八年来杀的第一个人。这江湖,果真还是一样无趣得很呢……” 问锋途拼命挣扎,可是已被拉入空中的他毫无借力之处。他的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刀风削成一滩肉泥。 死到临头,他不禁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青泥驿站中来,又为何要对卓天来之女起了杀心,以致于遭此横祸。 此时,客栈外面的寂夜中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杨前辈,闾丘先生让我传话,凉州城外,故人记否?” 杨桀闻言一愣:“哦?” 那声音又道:“闾丘先生说还望杨前辈高抬贵手,放过玄武使一命,昔日之情便一笔勾销。” 杨桀微微有些懊恼:“我的人情就如此不值钱吗?”话虽如此,那罡风却也渐渐慢了下来,终归于无。 烟尘尽处,不知是谁重新点燃客栈之中的红烛,只见那名落拓不羁的醉汉照旧坐在客栈门口的位置之上,桌上已经摆满了空酒坛。 他已满眼醉意,却又似醉非醉,举起手中的酒坛,向着虚空中不知何处遥遥一敬,道:“想不到今晚的青泥驿如此热闹,就连你也来了。可惜久别重逢,你我之间已是陌路。”说完便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对辛可三人道:“滚吧。” 问锋途劫后余生,却毫无喜悦之情。他一得知卓小星欲带龙渊剑入蜀的消息,便昼夜不休地赶路,比卓沐等人早了七天入蜀,暗中买下这座位于蜀道必经之路的青泥驿站,正是为了抢在陆瑶姬与辛可之前夺得龙渊剑,杀死卓小星,好在皇帝慕容渊面前大大露脸,让陛下看清楚谁才是值得仰仗的人。 谁知龙渊剑之事横生枝节,一直没有机会下手,而杀卓小星的行动更是惹怒霸天刀杨桀,险些招来杀生之祸。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醉汉。他万万没想到这打一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汉子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霸天刀杨桀。如果他早知道,他发誓绝对不会动那小丫头一根指头…… 侏儒辛可走了进来,将他扶了起来,对问锋途与陆瑶姬道:“闾丘先生有令,三个月之内不可对卓姑娘出手。”三人一同离开驿站,向北而去。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陆瑶姬与辛可听,也是说给杨桀听,表示自己三人短期内再不会对卓小星等人动手,以免这位大魔头一时反悔。 三人走出未远,却听得杨桀道:“等等。” 三人皆是一惊,生怕这位杀神反悔。 杨桀淡淡道:“这些是你们带来的垃圾吧,也请一并带走。” 他指着正躺在客栈中间倒地不起的终南五鬼等人,终南五鬼被卓小星所伤,但好在一个个都皮糙肉厚,竟然一个阵亡的都没有。 辛可恼恨地看着趴在地上惨兮兮的终南五鬼,冷声道:“哼,你们几个倒是滑头,还不快走——” 五人悻悻然站起身来,排成一列,跟在侏儒的身后离开。众人这才发现这几人虽然看着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伤势,之前躺在地上只不过是装死罢了。 等辛可一行人走远之后,驿站的某个暗处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冷峻身影,正是先前在莲花岭与辛可交易的竟陵王李放。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这才发现,手心中已然满是汗水。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连自己也看走眼了,霸天刀杨桀居然出现在此,还有那把龙渊剑似乎也别有蹊跷……终究是小看了那个小姑娘……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微笑,最后向客栈里回望了一眼,几个闪跃之后,便消失在蜀山山道之上。 第25章 楚囚往事 携刀照雪 第16节 山驿后院的旅人们一夜只听得阴风怒号,鬼哭狼嚎。第二天醒来,赫然发现这座驿站大变了样。几乎有一半的屋顶与楼梯已经彻底损毁,处处是断壁残垣,仿佛昨夜遭遇了一场地震。客栈里的老板与伙计们早已不知所踪,所幸行李未失,天也已经放晴,便纷纷飞也似的逃离了这座山驿。 卓小星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大床之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处皆已上了药,她大吃一惊,却发现床边站着一位白衣女子。她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位女子是之前那位蜀山剑阁的女弟子李梦白。 李梦白见她醒了,欣喜地道:“卓姑娘你可总算醒了,杨老前辈与唐大侠可是万分担心你。” 卓小星坐了起来,感受到身上的伤处清凉舒适,竟是好了大半,她急忙道:“我没事,我昏睡多久了?” 李梦白道:“你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了,你身上的伤主要是被终南五鬼所伤,多是外伤,我已经给你敷上了我们蜀山剑阁特制的玉露散。只是杨老前辈说你自封五感,对身体的损耗极大,须得好好休息才行。”她开心地笑道:“我就说了,我们蜀山的玉露散对这样的伤很是有用。”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与她相识多年的朋友一般,卓小星心中不由得生出阵阵暖意。 想来是这位李姑娘给自己上的药,自己的衣服也是她帮忙自己换的。虽然都为女子,她还是感觉颇为不好意思,感激道:“多谢李姑娘……” 李梦白连连摆手道:“卓姑娘你太客气了,你可是我们蜀山剑阁的贵客,你好好修养,我去将你醒了的消息告诉师兄他们。” “诶……” 卓小星正想问问沐青莲的情况,她昏迷之前可记得沐青莲伤的比自己重多了。可是她还未开口,李梦白就像一阵风一样跑远了。 未久,只见一脸落拓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只酒壶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唐啸月耷拉着头跟了进来。 杨桀眉毛轻轻一挑,卓小星只觉得心中一阵发虚。 杨桀面色怒沉道:“小丫头翅膀可真的硬了,竟然设下这么大的局。北域柔然、域外魔教、南周、北梁、蜀中剑阁、琅嬛胜地,以自身为彀,以一把假的龙渊剑牵动天下英雄,搅动风云,你就不怕一个不好,这样的风暴真的能将你埋葬其中…… ” 他又对唐啸月道:“还有你,也尽陪着她胡闹……” 唐啸月低头道:“自大哥去后,小姐才是鸣沙寨的寨主,我不过一介老仆,自当从命。小姐若是以性命为赌,我以此身为盾便是。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不会容别人伤害到她。” 卓小星知道这次师父是真的生气,她放软声音,道:“师父你别怪四叔,这些都是我的主意。而且,我不是知道师父你在场才这样做的吗?师父既在,肯定不会坐视我被别的小魔头欺负,谁让师父你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呢?”这话半真半假,卓小星当初放出消息之时并不知道杨桀竟然会离开虚月山,所以看到他出现在青泥驿也是微微一惊。 杨桀道:“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何益呢?原本你只需要平安将龙渊剑送到金陵,南周哪些遗老们与慕容傲有灭国之恨,自然会推动北伐之事。南周不乏奇人异士,有的是人愿意去杀慕容傲,可是你现在却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当初以你父亲之能尚且死在阴谋之下,更何况你呢?” 卓小星低下了头,良久方道:“师父,我知道你不同意我这么做,其实你根本不愿意我离开鸣沙寨。可是,师尊你忘了,我当初是为了什么要拜师学武吗?” 空气顿时滞默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杨桀猛地灌了一口酒。山野无好酒,入口辛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突然忆起在九年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一个小小的女孩,跪在他的面前:“杨大叔,请你收我为徒,我要学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刀法……” 那女孩是如此的纤弱,便如同早春初开的最细腻的花瓣,美丽而芬芳。 没有任何人愿意将这样美丽的事物与“刀”这种凶器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他这样的魔头也不能。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女孩自娘胎里就带着某种热毒,时常高热不止,为了她能平安长大,“夜狐”计无咎在干旱少雨的凉州城开辟了一处湖泊,又凿了祁连山顶的雪山,经地下暗河引流至此,湖泊以她的名字命名,名为星湖。湖水常年冰冷,常人不能久伴。但是对身患热毒的女孩来说,湖边却是最好的居住场所。 后来卓天来在湖底开辟了一座囚室,将他秘密囚禁在此。在他被囚禁在星湖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经常听到这个小小女孩儿在湖岸上奔跑、戏耍的声音,感受到她从一颗纤小的幼苗开出芳香的蓓蕾,而囚禁他的星湖便是灌溉她的甘泉,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有缘。 不知哪一天,小女孩发现了地底的秘密,从父亲那儿偷到了囚室的钥匙,好奇地打开的囚室的门,还顺手给他带了一壶“玉露白”,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昏暗的斗室里满是潮湿、腐朽与腥臭的味道,衣衫褴褛的罪囚须发脏乱,两条铁链将他锁在深埋在地底的铁柱之上。 门外童音叮铃:“你是谁?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 他顺口吹牛:“我呀,我可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大魔头,你爹打不过我,所以把我关在这里。” “你骗人,我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女孩歪着头:“不过大魔头是什么?” 他想了想:“大魔头啊,就是特别坏的人。做过很多的坏事,” “坏人啊,我知道。我爹说了,坏人专门杀好人,我爹和几位阿叔就专门打坏人。叔叔,你也杀过好人吗?” 他笑了笑:“不记得了,世界上那么多人,谁能分出每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似乎有些迷惑:“我不懂。” 他呲牙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曾经有一对夫妻,收养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将他抚养长大,教给他最厉害的武功,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歪着头:“当然是好人啦。” “可是有一天,这个孤儿发现原来自己的父母亲人都是被教自己武功的师父所杀,原因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孩子骨骼清奇,最适合学自己的武功。但是孩子的家人却并不同意让自己孩子离开身边,所以他便杀了他们。现在你还觉得那对夫妻是好人吗?” 小女孩想了想:“不是,他们是坏人。” “后来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大了,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杀了自己的师父师娘为自己的父母亲人报仇,你说这个孩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小女孩想了想:“他的师父是坏人,他杀了师父当然是好人啦。”她拍拍手,开心地道:“我知道啦,你是说你不是坏人,是被冤枉了的好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不知道被戳痛了那根神经,瞪眉竖眼恶狠狠地道:“你错啦,我说了,我可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大魔头,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你爹将我关在这里,我总有一天会逃出去,杀了他,说不定连你也杀呢……” 小女孩哭着跑走了,他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有人陪自己说说话解解闷,自己却将人吓走了。 那一小壶玉露白,他喝了整整一个月,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从那以后,女孩儿便再也没有来过。 斗室不见天光,亦不知岁月几何,直到那一天小女孩跪在他的面前,他才知道凉州城的变故。听闻卓天来的死讯,他一时怅惘,竟不知是喜是悲。他与卓天来自幼在稷都一起长大,亦是半生为敌,恍然梦觉,他为笼中囚,可卓天来又何尝不是被禁锢在凉州城这个更大的笼牢之中呢。 同此天涯零落,不知尚堪称一声故人否? 黑暗的牢门前,女孩一身缟素,对着他磕头,额头已经满是鲜血:“杨叔,阿爹死啦,我要学你的刀法,我要给阿爹报仇。” 她目眶通红,却眼中无泪,只是无声无泪的啜泣。 他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阿星,你天生带有热毒,体质虚弱,并不适合学武。” “我知道,所以阿爹从来不让我学武,也不让我碰任何的兵器。可是如今阿爹死了,我再也没有阿爹啦。我也不用再听他的话,我要给阿爹报仇……陆三叔说了,天下武功我都不可学,生杀刀法是唯一的例外。” 他眸色一沉,眼角的余光才看到昏暗的房间外有另外一个人,此人一身缟素,同样跪拜于地:“杨桀,让阿星学习你的刀法,是我的意思。” 他心中没由来的一怒:“你们鸣沙七义都死光了吗,竟然要一个年方八岁的小孩子去报仇。既然活着如此没用,倒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陆万象默然,良久方道:“没错,鸣沙七义在江湖上如此风光,可是除了大哥,我们什么都不是。老二与老六已经与大哥一起死在了落日关。小七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已经打发她离开了。剩下我们几个都是不成器的,资质也有限,只怕今生都无法破九品入上三境,想要报仇又谈何容易?” “可是小星的身体根本无法习武,若是可以卓天来早就自己教她了。” “寻常武学自是不行,可生杀刀法却是例外。小星生下来经脉之中就带有一股炎气,天生阴阳无法调和,所以无法习武。这股炎气我研究多年,也无法将之化消,全靠二哥引雪山之水,再构筑这方小天地进行压制。可是据我所知,生杀刀法是一部极阳的刀法,最为刚猛霸道,其传人皆是天生便具有极阳体质。小星经脉中的炎气与刀法之中的炎阳之气恰能相和,她若是学你的生杀刀法,或许可行。” 杨桀摇摇头:“你只说对的一半。生杀刀法的传人确实需要极阳体质。如果她身为男子,确实是学习生杀刀法的最好人选。可是她偏偏却是女子,女属阴,孤阴又如何能群阳而生……她如果学生杀刀法,若是在九品以内还好,若是突破上三境,必定会经脉尽碎而死……” 陆万象再次沉默,女孩却磕头如捣蒜:“师父,我不怕死,我早就知道以我的身体,每多活一天都是得诸多叔伯眷爱,向苍天借得。既然只是突破上三境才会死,对于我已是莫大的幸运,或许此生我终究无法亲自报仇,可是我只想将来拥有那么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是如此的渺茫。师父,求求您了……” “师父,我想报仇……我要报仇……”。 “师父,假如有一天您的父母亲人都为人所杀,您是否会不惜一切为他们报仇呢?”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锤在他的心上,让他忆起多年以前的那一腔孤勇。 那时候,他年方八岁,也是稷都城的富贵公子,斗鸡走马,好不快活。江湖是什么,他从不需要明白。直到有一日,他玩耍回家却发现家中已沦为一片火海。一对和蔼的夫妻收养了他,抚养他长大,教他武功,还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可是在新婚之夜,他莫名睡不着,起来听到师父与师娘的夜谈,方知道多年以前,师父偶尔经过稷都,发现他竟然身具百年难遇的极阳体质,于是向自己的父母提出收自己为徒,可是父母不舍得自己离开身边,拒绝了他。师父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趁自己出门在外,放火将自己全家全部烧死,在他坐在门口伤心大哭的时候,假装路过,收他为徒弟。 刹那间,他浑身的鲜血几乎冷却。心中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报仇。 第二天一大早他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又在酒中下毒敬献师父师娘,二人双双中毒,自己趁他们中毒虚弱之际,将他们双双杀死。青梅竹马的妻子反应过来,万分惊骇,与他争执之时,却失足跌落悬崖。 他的师父师娘本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魔头,可是多年前早已金盆洗手,师娘更是因为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而受附近许多门派的供奉。他弑师的恶行败露之后,很快遭到众多江湖门派的追杀。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他杀的人越多,追杀他的人也越多,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他四处逃窜,有一天他在凉州城外落入了埋伏,眼看要丧命于此,却被十大罪者之一的闾丘明月所救。 后来,他离开中原加入魔教,因在中原武林的“赫赫战功”,而成为魔教的曜日使,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商苍穹之下,直到在雪岭关败于卓天来之手,被囚禁于星湖之底,再也不见天日。 数十年生涯恍如一梦,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扪心自问,如果往事可以回头,他是否还是会选择报仇? 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当然。 死去的是他的亲人,他们又何其无辜啊。 “人只有一种命运。我是卓家的女儿,没有人能阻止我习武。”彼时,年方八岁的女孩道:“师父,请教我生杀刀法。” 他微微叹息:“你学了大魔头的刀法,以后就是小魔头啦。” 人生百苦,欢不可得啊。 ………… 第26章 糖豆乱医 卓小星抬起头,一双仿若沉渊的双眸望着自己的师父:“每个人只有一种命运。我既然选择了学武,便不可能放弃报仇。听闻龙渊剑现世的消息,当年参与此战的人必然心中难安,或许他们只想一探其中虚实,但是只要是动了,便不可能不露出些许端倪。” 杨桀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是想从中找出当年是那些人参与了那场伏杀?” 卓小星点点头:“当年参与此战的凉州城战士尽皆战死,陆三叔事后追查也只能推断此事与慕容傲有关。至于当年参与伏杀的人到底有谁,却无从得知。父亲身上伤口多达数百处,刀剑拳掌无所不有,甚至深中数种剧毒,陆三叔精通医术,当初检验尸体,早已将其中每一种武学的特点记载在册,而如今这一本册子就在我手上。” 杨桀听了更是生气,当年他就对撺掇卓小星学武的陆万象十分不满,气哼哼地道:“鹿老儿对你还真是放心……这种东西也能给你,我回头要非找他算账不可……” 卓小星摇头:“师父你错怪三叔了,这东西是我偷出来的……其实这个册子里三叔早记载了几个他怀疑的对象,如今也算是得到一半证实。” “哦?” “比如,当年父亲之所以身死,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他的右手受到一处箭伤,大大的折损他的战力,当时父亲已经是大乘化境,寻常弓箭根本无法锁定他,更遑论射中。除非此人练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百发百中”的箭术心法,并且最少已达到入神境,以毕生功力射出一箭。” 杨桀眸中暗光一闪:“你是说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 “不错,当年陆三叔就对此有所怀疑,当年落日关之变时,百里不生本来带领柔然大军陈兵雪岭关外,后来却突然退兵,江湖传闻百里不生恰好在这段时间受了伤。我观百里不生与谢王臣一战,他确实练有‘百发百中’的心法,而且收放自如,看来已臻入神境多年,当年出箭之人,最有可能便是他。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就是当年的十大罪者只怕都尽数参与此战——” 她看向唐啸月:“四叔,你在凉州城对芙蓉双剑口称不知道十大罪者早就逃出极海岩冰岛,是信不过他们还是想继续瞒着我?你与三叔,是不是早已知道此事?三叔坚持让我学习‘自封五感’之术,便是因为他预料到我终有一天会对上陆瑶姬,是吗?” 唐啸月暮气沉沉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那是嘉赏,欣慰还有数分骄傲,他的小姐,如今真的已经长大了,他的嗓音微微颤抖:“小姐推测的没错,当日我对上的应该便是罗刹剑问锋途等三人,只是都蒙了面无法辨认。可惜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重伤昏迷。后来根据三哥调查,十大罪者当日尽数埋伏在落日关,其中三人死在大哥的手上。剩下的七人后来悉数加入慕容傲麾下,这也是为何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当年是慕容傲策划了落日关之战,这老贼必是杀死大哥的元凶。” 杨桀皱眉道:“可是以十大罪者的能力,就算加上百里不生,也未必能打败卓天来,更无可能置他于死地。而且十大罪者中并没有擅长使用暗器毒药之人,所以除了他们之外,必有其他势力参与了这场伏杀。琅嬛胜地的玉药天香萼绿华,魔教唐无心,一者擅毒一者长于暗器,都有可能参与此事……” 卓小星若是想要报仇—— 饶是身经百战的前魔教曜日使,也觉得此事难为。 他看向卓小星的眼神多了数分威严与果决,也许在这一刻他更像一个爱护徒弟的师父:“不行,我可不能让你这么胡闹下去,你好好休息,明天你就跟着我回瀚海。报仇之事,以后再说——” 他不再看卓小星,转身离开了房间。 卓小星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唐啸月:“四叔,你也认为我该回到瀚海去吗?” “小姐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何必问我呢?你才是鸣沙寨的寨主,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做决定。”唐啸月垂下双眼道:“只是有一件事,四叔要向小姐说声抱歉。” “何事?” 唐啸月道:“钟离彦为了救我而死于问锋途剑下,其夫人亦殉情而去,他们的幼子尚在慕容傲手中。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叔决定转道稷都救出那个孩子,方可不负鸣沙寨之道义。小姐,对不起,四叔不能陪你南下了。” 卓小星心中叹息,这对夫妻一路上几次拦截他们,没想到竟会为了救四叔而死,也算全了当年的一番恩义。可是听闻唐啸月欲北上稷都,不由得心中忧虑,稷都是慕容傲的大本营,此行吉凶难料。 她知道四叔看似和气,做下的决定并非轻易能改。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又何必要劝。 携刀照雪 第17节 “四叔打算何时启程?” 唐啸月道:“明日一早便走。我们鸣沙寨这些年虽然威风不在,在稷都城也还有些人手。而且,据我猜测,你三叔这段日子可能也在稷都,你不用担心四叔。反而是你,我离开之后须得尽快与杨老三、莫三娘会合。在我看来,那谢王臣虽然有些过于自许,但还是值得信任,若是可以,托他将龙渊剑带回金陵,你还是尽早返回瀚海为上。报仇之事,并非一日之功。”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位沐公子似乎对你颇有些意思……若是没有当年落日关的事,也许你们……” 卓小星脸色微红:“四叔,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要休息了。”她拉了拉被角,将额头整个盖住,好像这样做就可以不听不闻。 自一路南下,她并非对沐青莲的含情脉脉毫无所觉。譬如每到一地,沐青莲总是想着法打听她喜欢什么,什么胭脂水粉、各色小吃还有各种玩的用的总是献宝一样送到她的面前。她若是表现出些许喜爱之情,他就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好像比自己还开心。 晚上练刀时,两人试招印证切磋,沐青莲也毫无藏私,全心指点她实战中的各种不足之处。生杀刀法固然是一等一的刀招,可惜杨桀这个师父并没有多靠谱,多数时候只是将几页刀谱给她自行参悟,自己躺在一旁喝酒。她有限的几次实战还是她实在无聊抓四叔陪练,可惜四叔每次与她练刀,都像活见鬼一样,生怕伤到她,手都不知道往那儿放,有一次还差点将自己的胳膊斩断,那回之后,她再也不敢让四叔陪练了。有了沐青莲这个陪练,她感觉自己的武学进益良多。 不过有时候,沐青莲那灼热的目光如影随形,让她几乎想要跑开。好在她素来清冷惯了,只装作视而不见。她偶尔会想,这位公子哥儿出生富丽繁华地,说不定早练就了一副风流手段。况且自己大仇未报,又有热毒傍身,沉溺儿女私情只能是害人害己。于是每每稍有情动之时,便先给自己心头浇上一盆凉水。可是,那日看到沐青莲为了救自己,被问锋途重伤,她心头的凉水几乎瞬间沸腾起来。直到自封五感,才勉强扬汤止沸。此时又听唐啸月说起,无疑是在釜底再填一把柴薪,两朵红云立刻浮上面颊,她又羞又躁地捂住了脸。 唐啸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是说,人家为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人还迷糊着呢,你要是好了,可以去看看……” …… 沐青莲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卓小星到的时候,见到江秋枫正守在他的身边。这对师兄妹可真有意思,师妹照顾自己,师兄照顾沐青莲。让卓小星几乎以为与他们并非只是萍水相逢,而是有着天大的交情。她绞尽脑汁,猜测是由于蜀山剑阁十多年前受过无方剑楼天大的恩情,这对师兄妹因此报恩来了,自己是沾了沐青莲的大光。 沐青莲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不再流血。可是眉心微微拧起,仿佛在梦中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江秋枫脸色颇有些为难:“虽然问锋途那一剑没有正中他的心脏,这才留下一命,可是却损伤了他的脏腑,所以他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蜀中剑阁的玉露散虽可治愈外伤,对内伤却毫无办法。 “他什么时候能醒?” 江秋枫道:“我已经以真气助他疗复,接下来便只能等他自己恢复了。可惜我与师妹都不通医术,再无办法。” 卓小星心想,可惜陆三叔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有办法。可是如果陆三叔在这里,说不定会先将自己臭骂一顿。她想了想师父离开之前的臭脸,不敢再去触他的霉头。 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来,找出数颗五颜六色的药丸,死马当做活马医的给沐青莲一股脑灌了下去。 陆万象擅长医术,更是喜欢配置各种奇奇怪怪的丸药,止血化瘀,美容养颜,清心养肺,解毒驱虫等等无所不包,应有尽有。陆万象更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把所有的药都做成糖豆子。卓小星自幼身体不好,几乎就是吃着这种“糖豆”长大。 反正卓小星这个药罐子这么多年来把这些药吃来吃去,没吃出过什么毛病,她想这药就算无效估计也没什么副作用,这个举动却吓坏了站在一旁的江秋枫:“卓姑娘,这药可不能乱吃……” 正说话间,沐青莲苍白的脸色却开始慢慢红润起来,江秋枫只好恰如其分闭上了嘴,两个人面面相觑。 眼看着沐青莲一时半刻也不会苏醒,江秋枫道:“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7章 山野佳茗 卓小星点了点头,这对蜀山剑阁弟子不仅奋力从问锋途的剑下救了自己一命,还留下来照顾受伤的自己与沐青莲,委实有大恩于自己。 常言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别说只是借一步说话,就是顺便提出一些条件,自己也不好拒绝。 她跟着江秋枫拐了一个弯,来到一间雅阁之内。 她抢先道:“多谢江少侠与令师妹大恩,若非你们援手,恐怕我早就死在问锋途剑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江少侠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她话没说完,突然觉得不妥。那日听这位江少侠的话意,分明是为了龙渊剑而来,又补充道:“只是如果江少侠是为龙渊剑而来,恐怕要失望了。这龙渊剑已不在我的手中。” 不料,江秋枫有些好笑看着她:“卓姑娘不必客气,事实上我与李师妹这一趟并非是为龙渊剑,而是为了卓姑娘你……” 卓小星一愣:“为我?” 江秋枫点头道:“正是,大约半个月之前,蜀中剑阁便得知卓姑娘你即将护送龙渊剑取道西蜀前往金陵的消息。阁主便派了我与李师妹前往陇蜀边境接应。阁主说龙渊剑牵涉到昔年卓将军陨落之事,其中内情复杂,卓姑娘此行恐有危险,让我二人相机行事。” 他顿了顿,笑道:“前日我对姑娘出手,只是因为见卓姑娘被那妖姬天魔舞所惑,担心龙渊剑有失,所以才贸然出手,还望姑娘勿怪。我蜀中剑阁对龙渊剑并无觊觎之心。” 卓小星心中讶异:“为何?” 龙渊剑本属于李周皇室,虽然嘉平帝在南渡遗臣与金陵谢家的支持下建立南周,追本溯源,不过是皇室别支而已;承圣帝李楠的皇子王孙皆被慕容傲杀死,说起来,不在稷都的李空花才是世上仅存的大周嫡系,她想要取回原本属于自家的龙渊剑亦属名正言顺。 江秋枫道:“当日我也曾问阁主这个问题,阁主说了,往事如浮生尘,缥缈尽是空梦。龙渊剑既然重回卓家人手上,就由卓家人做主便是。” 卓小星心中疑云再起,这位七公主的言下之意,难道龙渊剑原本归属于卓家吗?可是不论是先前沐青莲带来的消息还是青泥驿站那位吕秋先生所述,龙渊剑都是由北周皇室发现并传承下来。 不过…… 似乎龙渊剑每次出现都与卓家人少不了关系。据那吕秋先生所言,卓家先祖便是因为佩龙渊剑代圣驾出征,立下大功,而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圣眷隆宠,冠绝京华。一百多年后,她的父亲卓天来坐镇西北,抵御柔然铁骑,也同样身佩龙渊剑。除了卓家,还有其他人曾经成为龙渊剑暂时的主人吗? 还有,如果她的父亲真的出身于镇国侯府,为何从不向自己提起半句。 江秋枫见她脸色犹疑不定,补充道:“阁主说了,关于龙渊剑之事,卓姑娘心中恐怕还有诸多疑惑。若是卓姑娘不嫌弃,入蜀路上不妨前往剑阁小住数日。” 卓小星目瞪口呆:“你是说阁主要见我?” 江秋枫点头道:“阁主确实提起,卓姑娘途中路过蜀山,可往蜀中剑阁作客。” 他看了卓小星一眼,生怕她拒绝,又道:“蜀中诸山,或清幽秀丽,或雄绝奇伟,大异西北,而且气候温润,对姑娘的身体也很有好处。” 卓小星一愣:“我的伤势早已大好了。” 江秋枫摇头:“我所说并非前日新伤,而是姑娘身上旧疾。阁主说十七年前匆匆一见,便知道姑娘身上带有热症。这热症料是从娘胎里带来,即使好生静养,亦难葆永年……阁主说希望龙渊剑事了,姑娘能在蜀中小住一段时日,阁主会想尽办法医治你……” 卓小星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她听那说书人吕秋说起父亲与李空花的往事,她心中始终将信将疑,她自幼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是她亦从未听到父亲说起除母亲之外的其他女子。偏偏此时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那个故事是真的,她后颈之上的月牙形印记就是那位七公主所留下。 她不小心碰触到父亲从未提及的往事,不免不知所措起来。江秋枫道:“卓姑娘也不必急着回复,我与师妹这些日子也会留在这里。若卓姑娘不愿,阁主也不强求。” 卓小星心慌意乱,留下一句“我会考虑”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谢王臣一路纵马疾驰,这日巳正之刻,终于到达了一处山坳。他正欲歇马,却闻到不远之处传来一股幽异的茶香,清雅似莲,馥郁如兰,虽殊于世,却充满着一种雅正之气。谢王臣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吃用俱是人间绝品,交游天下名士,也从未闻到过如此茶香,他感觉自己的鼻子仿佛被这股茶香给栓住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远处一片树荫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茶摊。那茶摊甚是简陋,只是用山石凿出一桌两椅。茶摊并没有客人,唯有一名不知是老板还是伙计的人正在煮茶。 没想到在这山坳之中,竟然有如此擅茶之人。他心中一动,便将马缰递给身后的武士,向茶摊走去。 “老板,来一壶茶。” 等到那煮茶的老板一回头,谢王臣却愣住了:“是竟陵王——” 那茶摊老板——竟陵王李放抬起了头,端着茶壶走了过来:“谢公子——” “你是专门在此等我?”谢王臣觉得不可思议,他离开青泥驿站之时,李放分明已经向北而行,与他的方向南辕北辙。自己所乘的马匹已是山道中难得的快马,李放竟然赶到了自己的前头。 李放坐在他的对面的石凳之上,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两个白瓷杯子,碧绿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氤氲茶烟袅袅升起,发出清雅的幽香,让人心旷神怡。李放看似随意的坐在那里,谢王臣只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静,仿若渊渟岳峙,岿然不动,让人恍然记起此人可并不是什么山村夜店的茶摊老板,而是近年来名动天下的南周“战神”——此人自八年以前被封为竟陵王,受命整顿荆襄防务,身先士卒,率领麾下竟陵军打了无数苦战,竟将荆襄防线全线向前推进了数百里,在民间获得“战神”的美称。更让身为嘉平帝嫡子的广陵王李昶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而这次他受李昶委托前来西蜀的目的便是要带龙渊剑回金陵——嘉平帝年已四十五六,却至今未立太子。眼见李放的声望越来越高,李昶寄望于有了这柄“王权之剑”的加持,能在江淮战场上取得寸功,为王储之争积攒更多的筹码。 “谢公子,请。”李放微微一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文雅而温和,彷如他此刻真的只是山野之间一位好客的主人。 谢王臣端起茶盏:“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 ”李放并未接他的话,反而低低念了一句佛经。 谢王臣一脸懵逼:“啥?”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李放将茶汤一饮而尽:“失礼了,李放自幼在步虚观长大,有蒙师兄教导,饮茶之前需得念净水咒。” 谢王臣仍是一愣:“据在下所知,步虚观可是道观,难道也需念佛咒吗?” 李放微微一笑:“谁说道观里就都是道士,没有和尚了。” 谢王臣一怔,想起关于金陵坊间流传的竟陵王李放的故事了。 据说这位竟陵王虽然是嘉平帝李杭的长子,却并非妃嫔所生。承圣帝李楠当初登基,京中还有几位未成年的幼弟。李楠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常觉得如鲠在喉,便将这些弟弟远远地分封出去。当年李杭年不过十一岁,受封为丹阳王,便离京就藩。李杭少年心性,除了京城,没人管束,最喜游山玩水。丹阳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几年也就玩腻了。便白龙鱼服,私出封地,外出游历。有一日在尧山脚下,遇到一位身受重伤的美貌女子。李杭对她一见倾心,将之带回丹阳,为之延医问药。彼时李杭已订下亲事,乃是江南望族孟家的女儿。他虽然倾心此女,但是并未行纳妃之礼。原想先娶了王妃,再纳为侧妃。谁知便在李杭娶孟氏为妃之日,那女子伤心之下,早产下一子,从此不告而别。 此子先天不足,王府太医俱说恐怕不好养活。恰逢彼时仙都山步虚观清徵真人在王府随喜,便将他带了去。说起清徵真人,乃是大周一代奇人,细算起来与谢王臣也算颇有渊源。此人早年乃是大周朝的一名落第秀才,幼年即有“神童”之称,却屡试不第。万念俱灰下索性投江了断,却不想随江水漂流数百里未死,醒来时身处江南第一佛宗的无量寺山门之外,他便依从天命在无量寺出家,十五年之后成为无量寺的主持。谢王臣的师父了尘大师正是他的师弟。清徵真人一日观云相,心有所感,觉得身如流云,当去则去。又辞去无量寺主持之位,蓄发还俗。他跟随云踪到了仙都山步虚观,又出家入道,不过半年,便折服步虚观诸多道生,成为步虚观的观主。 李放在仙都山长到十四岁。那一年,正是慕容傲兵犯稷都,自立为帝的一年。消息传来,丹阳王近水楼台,又得到江南诸多世家的支持,在金陵称帝,建立南周。 大礼之前,李杭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流落在外,便命人将之接到金陵,这也是金陵城的王公贵胄们第一次见到这位皇长子。他温和有礼,举止有度,仿若璞玉珠光,自有高华,竟比生长丹阳王王府的嫡子李昶更显俊雅高贵。听说,当晚二皇子李昶便砸了一只暹罗进贡的象牙雕塑。 那一年,南周西北防线战事不利,一度连重镇襄阳也落入敌手,南边的竟陵与江陵岌岌可危。危急之际,嘉平帝封李放为竟陵王,主西线战事。第二年,竟陵军便收复襄阳郡,第三年,收复南阳,此后年复一年,竟陵王所辖的版图不断扩张…… “我听说谢公子的师父正是无量寺的大主持了尘大师,难道他没有诵过这个净水咒吗?说起来,我那师兄只在无量寺呆了三年,就满口的阿弥陀佛……” 清润的嗓音响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谢王臣道:“我只是师父的记名弟子,说起来,只是因为无量寺收了我谢家大笔的香火钱,所以不得不答应做这个顺水人情罢了。”他笑了笑:“我平生看到光头的和尚就怕,还从未登过无量寺的大门呢。” 对面的男子低声叹了一声:“啧,谢公子对谁都是这样一副‘我谢家有的是钱’的欠揍模样吗?” 谢王臣莞尔道:“你呢,日理万机的竟陵王专程在这里等我,难道只是为了和我套近乎吗?” 李放笑了笑:“当然不是,我知道金陵谢家是李昶最坚定的盟友,可不是我鼓动唇舌可以撼动。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将朱明弓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是谢老太爷的意思吗?”他顿了一顿:“我可不相信金陵谢家未来的家主会蠢到来赌一场几乎是必输的赌注,难道只为一试入神境高手的箭法?” 谢王臣没有说话,竟是默认了。 李放轻叹一声:“看来南渡遗老们是真的将南周国运押在那把龙渊剑上了。将朱明弓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就算百里不生暂时还无法突破洞微境,短时间内也必然功力大进,柔然大军势必南下伐梁。只需要龙渊剑到手,李昶便可挥东路大军北上,慕容傲腹背受敌,若是百里不生多出一份力,南周说不定真的有光复稷都的机会。”他轻轻揉了揉眉心,“可是,届时就算你们攻下了稷都,面对的可是空前强大的柔然大军,又将如何?” 谢王臣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低如蚊蝇:“祖父说了,柔然地广人稀,草原骑兵再骁勇,也无法占据整个中原,不过想得燕云之地逐牧而已……” 李放发出一声低笑:“原来是打着割地求和的主意,可是你们是否想过,慕容傲纵然倒行逆施,但他毕竟与你我同族,总不至于屠戮百姓。柔然终归是外族,一旦让柔然入关,届时中原板荡,又不知多少遗民泪尽胡尘里。驱虎吞狼,可若是养虎为患,又将如何收场?” 谢王臣低下了头。此行他作为李昶的密使,表面上的任务是护送龙渊剑回金陵,若是有机会邀请琅嬛胜地那两位明艳美丽的女子前往江南,促成与李昶见面的机会更是再好不过,可是在临行之前,他却接到家族命令,要将朱明弓与朱明弓谱找机会暗中送到百里不生的手上,那弓谱之中更有一封谢家家主写给柔然大将军的亲笔信。金陵这些年看似平静,但是自竟陵王李放在荆襄一带建功之后,朝中各部早已暗中做好了大规模北伐的准备。不过,南周现有大军多是最近几年仓促建成,若论精兵强将,并没有与慕容傲硬碰硬的本钱,而柔然大军南下便是南周所期盼的那个契机。但是胡汉有别,北梁与大周争锋,终是同族之争,就算南周君臣们再怎么盼着柔然南侵北梁,自己再去趁火打劫,也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公然勾结柔然。正所谓兄弟阋墙,万没有找隔壁邻居相帮的道理。谢家这才有了这个与虎谋皮的计划。谢王臣当初一听也是大皱眉头,却被谢老爷子一番斥责。谢老爷子甚至提出,如不照办就让他的堂弟谢之棠取代他担任广陵王李昶的少傅之职,谢王臣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 出于某种谢王臣始终不解的理由,金陵谢家在皇长子竟陵王李放与嫡子广陵王李昶之间,毫无避忌的站在李昶这边,而嘉平帝对谢家的选择迄今未曾表明态度。谢王臣名为王府少傅,实则便是广陵王府的幕僚,替他出谋划策。若是将来李昶真的登上帝位,自然也会倚重这位少傅和他背后的谢家。而他之所以被视为谢家将来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老爷子提出让堂弟取代自己的位置,意味着不再认可自己作为未来家主——这是他无法接受的。越是高阀大族,越是子息繁盛,有才能之人也如过江之鲫,而主事者也越是冰冷无情。谢王臣为了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耗费了多少资源。第二天一早,他便向老爷子请罪,带着朱明弓与弓谱上了路。 谢王臣明白老爷子心里的担忧,明明淮扬一线已经集结了南周最强的军队,各种钱粮补给源源不断输入,偏偏毫无寸功。若是让李放再继续在荆襄扎根数年,竟陵军继续扩张壮大,将来北伐再让他立下首功,李昶能不能如谢家所愿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将会再添变数。这也是谢家这两年四处囤积粮草,倾力准备北伐的原因。 龙渊剑在这个时候重现江湖,更是让谢家与李昶欣喜若狂。 …… 谈到这里,两人俱是无话可说。 李放道了声告辞,便向南而去。他孤身一人,仿若山中猿猴,行在崎岖蜀道也如履平地。 “殿下——”谢王臣叫住李放:“殿下毕竟救我一命,我也该回报一二。殿下身怀重宝,怀璧其罪,路上须得万分当心。据我所知,谢家已经与生死楼合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龙渊剑……” 李放回过头:“若是我猜的没错,谢家在西南的行动应该是由大公子你全权指挥吧?” 谢王臣:“不错。自殿下夺得龙渊剑,我已经向生死楼与谢家在西南一带所有的暗桩发出命令,留意殿下的行踪,务必从殿下手中夺得龙渊剑。现在整个蜀中已经设下天罗地网,殿下一出此处,只怕寸步难行。” 李放笑了:“既然如此,那谢公子又何必专程提醒我呢?在你心中,我们可是敌人。” 谢王臣哑口无言。 李放继续道:“既然谢公子也并不想与我为敌。我不妨再告诉你两个消息,免得你白费力气。第一,那把龙渊剑我已经送给了北梁四圣使之中的青龙圣使辛可。” 谢王臣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什么?你怎么可以……北梁可是我们的敌人……” 李放一脸无辜:“你们谢家可以将朱明弓与朱明弓谱送给百里不生,我又为何不能将龙渊剑送给北梁圣使。对我而言,送给北梁总比让它回到金陵好多了。” 谢王臣无法反驳,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他这厢正打算暗夜抢劫,却发现对方已经釜底抽薪。一日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北梁四使离开西蜀。龙渊剑若是已经落入慕容傲手中,广陵王李昶与谢家为北伐所做的一切准备恐将尽数落空。等他回到金陵,只怕老爷子将他活剥了的心都会有。想到这里,他胸中一滞,牵动昨晚旧伤,竟然吐出一口鲜血。 李放一把扶住他,一股真气从后背渡入他的经脉,助他疗复伤势。“谢公子何必这么心急,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李放微微一笑道:“那把龙渊剑并不是真的,若我所料不错,是那小丫头找人打造的一把赝品,应是出自神铸欧冶神机之手,连我都差点被骗了过去。”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若非是那股中正平和的真气在他的百骸千穴中四处游走,几乎又要吐血。 李放颇为委屈:“我说了是两个消息,是你自己只听一半。” 谢王臣喃喃道:“竟是赝品,我怎么没有想到。是了,我说百里不生既然龙渊剑已然到手,为何又要将之射出,我可不认为我的一条性命竟然比龙渊剑贵重。那真的龙渊剑又在哪里?” 李放收了手道:“你太小看卓天来唯一的女儿了,她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她带着龙渊剑去往金陵,又怎么会不做好万全准备?” 携刀照雪 第18节 谢王臣眼前一亮:“你是说龙渊剑仍在卓小星手中——”他匆匆道了一声告辞,便急着去牵马。只希望那位卓姑娘并没有听他的建议重返瀚海,仍然留在那座小小山驿之中。 “谢公子——”这次却是李放拦住了他。 “殿下这是何意?” “没什么,我只是提醒谢公子。我绝不会让龙渊剑回到金陵,下次再见,我们仍是敌人。”黑色的斗篷一闪,人已消失在山野之间。 第28章 十丈软红 卓小星告别江秋枫之后神情恍惚, 她固然想知道更多父亲的往事,可是她却对那位七公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她并非不信江秋枫的说辞,而是为人子女者, 突然被告知父母之间的感情牵扯了第三个人,不免站在母亲的角度郁郁不乐而已。 这时,她突然在走廊中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就像是某种清冽的草木香掺杂着脂粉香味, 空气也似乎变得妩媚起来, 这香味仿佛是从沐青莲所居住的房间里传过来的。 难道是有人来过? 她急忙跃起,向沐青莲房间赶去, 只听得房内传来微微几声咳嗽。 她推门进去,只见沐青莲左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方才有谁来过吗?” 沐青莲摇了摇头:“我一直睡得昏昏沉沉的,只是在朦胧中感觉到蜀山剑阁的那位江少侠为我上药,后来卓姑娘你好像来了,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知道卓姑娘给我喂了好多药, 我感到身体暖洋洋的, 便又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 正看到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那这香味从哪里来的?” 沐青莲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什么香味?” “奇怪,你闻不到吗?”她使劲嗅了嗅,却发现那股媚香已然杳杳,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卓小星见他气色已好了许多, 也颇为欣喜, 不再关心那股异香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沐青莲盘膝而坐, 体内真气自由流转了三周天, 点头道:“不知道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竟然如此有用, 我觉得好多了,只要再休息两天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卓小星不敢说自己只是将他当“死马”医,将身上带的药都喂了一遍,只含含糊糊地说是三叔陆万象所配的丸药,所幸沐青莲也并未追问,只是目光仍然灼灼地望着她,轻声道:“能再看到卓姑娘,可真的是太让人高兴啦……我好是担心,卓姑娘你会伤在问锋途的剑下。好在卓姑娘你没事,对了,问锋途与陆瑶姬他们人呢?” 卓小星将最后自己的师尊杨桀出现,将问锋途等人打跑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其实那会她自己已经重伤昏迷,事情也是听唐啸月转述。 “对不起,沐少侠,是我自己行事鲁莽,连累了你,没想到那北梁四使如此狡猾,一早便乔装在这青泥驿站之中……是我太托大了……” 沐青莲摇了摇头:“阿星,这不能怪你。我早知道北梁四使阴险狡诈,南行之路困难重重,我不怕受伤,也不怕死。是我将龙渊剑带入了瀚海,若说连累,也是我牵连了你。”他深情的目光中隐隐有一丝懊悔:“这两日,我十分后悔。或许我不该去瀚海找你。北梁南周,琅嬛胜地,柔然魔教,龙渊剑的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多了。这样的江湖风雨,本不该由你来承受……我想过了,等我伤势好了,我自去寻找龙渊剑的去向。你与你师父回瀚海去吧,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要取消协议?”卓小星微微一惊。 他当初为了说服卓小星与他一起南下可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没想到此时却要放弃。 沐青莲点点头:“没错,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卓小星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沐青莲以为她要拒绝,正要再说些什么,卓小星却点了点头:“也好。不过,龙渊剑的下落倒也不必追查。” “什么意思?” 卓小星:“昨日那把龙渊剑本来就是一把赝品,是由“天下第一神铸”的欧冶神机所铸。欧冶老前辈早年曾与我父亲交好,这么多年一直隐居在星沙镇。他当年见到龙渊剑,谓之‘得天地之大造化’,非人力可成,后来他便铸造了与之外形并无二致的剑。” “那真的龙渊剑呢?” “真的龙渊剑我已经交给杨老三与莫三娘,让他们暗中先行前往兴元府。你进入兴元府之后,可以落脚在银安坊的太平客栈,他们自然会与你联系。之后,他们仍然会一路护送龙渊剑前往金陵。” 沐青莲惊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做下这么多安排,以一把假的龙渊剑将众多江湖老手玩弄于股掌之中,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卓小星面色歉然:“对不起,是我不该隐瞒你,让你白白担心。” 沐青莲却并不生气:“我知道,因为无方剑楼的事,你一直无法彻底相信我,我不怪你。” 卓小星的脸上露出几分愧色,她轻声道:“对不起,你全心对我,我却对你诸多隐瞒。自父亲死后,除了师父与几位叔父,我很难轻信他人。不过这几天我已知道啦,沐公子确实是值得信任之人。” 卓小星想到沐青莲为他挡下问锋途致命之招,自己却身受重伤,心中半是发涩,半是发甜。 沐青莲脸上溢出满足的笑容,浑身疼痛似乎也消失无踪。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虽然是他主动提出取消协议,可是想到不久之后就要与卓小星分别,却又有点不舍起来:“以后……我是说等龙渊剑的事情结束之后,我能再去瀚海找你吗?” 卓小星嫣然一笑:“当然好啊,你是我的朋友,鸣沙寨从来不会拒绝朋友。” 沐青莲喃喃低语,声音几不可闻道:“只是朋友吗?” 卓小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低语:“你刚醒来肯定有点饿了,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可是片刻之后,她又折了回来:“我差点忘了,这个客栈里的伙计都跑光了,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她似乎有点懊恼,摸出一个馒头:“我……不会做饭,这个馒头是我昨日剩下的,你要不要先吃点?” 那馒头又冷又硬,放在平日里,沐青莲说不定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他却小心翼翼地将馒头接了过来,非常认真地吃了起来。 到第三日的时候,沐青莲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 卓小星便向江秋枫与李梦白这对师兄妹辞行,江秋枫听说她打算返回大漠,无意前往蜀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见她主意已定,也无可奈何,只好各道珍重。 沐青莲见卓小星骑着青骡的背影跟着杨桀远远消失在蜀道之上,颇有人生须臾、聚散风萍之叹。但是他飘零江湖,惯见别离,便收拾心情,迢迢向南而去。 这几日天色已晴,春光乍暖。山道上山樱、杜鹃、迎春竟放,驰骋其中,不觉光阴之速。快到天黑的时候,卓小星与杨桀便已近大梁边境。 可是左近别无野店,少不得便要露宿荒野。卓小星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放了青骡自去吃草,自己拾了枯柴升起火来,等到火旺之时,杨桀已经在附近的山上抓了两只野兔烤熟了吃。 他一遍嚼着兔肉一边习惯性的去摸腰侧的酒壶,却发现酒壶已见底了。他平生嗜酒,这几年尤甚,每顿无酒不欢。这几日居住在青泥驿中,竟将酒窖窖藏喝去大半,临行之时更是灌了满满一大壶,且行且饮。没想到正经吃饭的时候,却无酒可饮,只感觉腹中酒虫难耐,恨不得从哪里变出酒来。 卓小星见了,轻轻一拍骡背,竟从骡背上取出两坛酒来,递给杨桀一坛,一坛自饮。 杨桀大喜过望:“总算师父没白疼你……” 这一路上卓小星沉默不语,杨桀只道自己强逼她与自己回转瀚海,大大的惹恼了她。没想到卓小星不仅不计前嫌,还贴心地给自己备下了巨大的惊喜。 他一大口灌下,却感觉身体虚软,浑身气力仿若被抽空一般,当下大惊:“阿星,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卓小星却正盈盈笑看着他:“那是陆三叔配的软筋散,又名为‘十丈软红’,任你武功再高,也会气空力尽,全身瘫软,连半个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不过以师父你的武功,大约只需要三四个时辰便可将之完全逼出……” 杨桀能成就江湖第一大魔头的威名,本非能如此轻易被放倒之人。只因他见卓小星一路闷闷不乐,心中有些歉疚,又见卓小星亲自奉上美酒,所以一时失察,追悔莫及。不过他身不能动,也并不太担心,他心想莫非是小星看上那姓沐的少年郎,是以不想回瀚海去,遂循循善诱道:“阿星,你若是不想回瀚海去,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何必行此手段?” 卓小星却恍若未闻,摸出那把随身的折月刀来。刀光一闪,一刀挑破他的衣服,背脊生凉。 杨桀慌了起来,这小丫头今天竟不按常理出牌,难道自己竟然大大地得罪了她,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阿星,我可是你师父,你要干什么——”他话音未落,衣服已经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掉落出一包老旧的书卷。 杨桀暗呼不好,可是却浑身动弹不得,卓小星已走上前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杨桀的脸上焦急之色更甚:“阿星,你要干什么,那个你绝对不能碰……你快放下来,你放下来啊……你别看……” 那书卷封皮已残破不堪,斑驳的字迹约略可以看出四个大字《生杀刀法》。这本刀法,是他当年弑师之后,带出来的唯一物品,也是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的时光中,唯一随身保存的东西。 自一年以前,卓小星将生杀刀法练至第五重之后,曾多次恳求他将第六重的刀法传授给她,是自己坚持未允。他早知这徒弟继承了她爹卓天来的性子,是个天生的武痴,但武学练至越高之处,所付出的也愈多,生杀刀法又是一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刀法,自第六层开始,可谓是一步一死关。他正是靠着闯过无数的生死之间才到达如今的境界。更何况,她的身体……当年陆万象求他收徒之时,他便已看出以她的身体,练到第五重已是她的极限。他不求卓小星在武学上有多少建树 ,只希望他的徒儿能好好活着。 他早该料到,她不是如此温驯之辈。 “阿星,将那东西放下来。你要报仇,师父可以帮你……你的师父可是世间一等一的大魔头,你快将那东西放下……生杀刀法你绝对不可继续练下去……” 他嘶吼着,红衣的少女却面朝着他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阿星今日犯下大不敬之罪,将来必定会向师尊请罪,任由责罚。但是阿星此生矢志要为父亲与几位叔叔报仇,万万没有知道了仇人是谁,却心安理得偏于一隅,受诸位长辈庇护的道理。鲜血染成的仇恨也唯有鲜血方能终结。我既然是父亲的女儿,必不会有辱父亲的声名。” 不知不觉中,她的两颊已满是泪水:“师父,我不想回瀚海去啦。这本《生杀刀法》我就带走了,我知道师父你不愿意将第六层的刀法教给我是因为担心我。可我是霸天刀的徒弟,若是武功不好,别人也会笑话师父你的。我也答应师父,以后必定会好好爱护自己。” “而今天下风云再起,正是英雄辈出之时。雏鹰需经风雨,方能翱翔于天空。师父,请你相信我。” “师父,江湖再会啦……” ………… “你这个老混蛋陆万象,忽悠老子收徒弟。自己不知跑到那个疙瘩撒手不管,还配这个混蛋的软筋散坑害老子……” “王八蛋陆万象……就你这藏头露尾,撺掇一个孩子出头,有什么资格成为鸣沙寨的军师……” “匹夫——” “老贼——” 等到杨桀咒骂了陆万象一万八千遍,终于将那“十丈软红”的药力彻底逼出之时,天色已现朦胧的白色。 他坐在山崖边上,手中的酒坛重重地扔了下去,听得嗡的一声响,方觉出了胸中一口闷气。 他看向卓小星消逝的方向,想要追下去,最后还是一声叹息。 “每个人终将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卓兄,你说的没错。”他仰望漫天星斗:“你说卓家素来都是短命的,你死而无尤,可是小星才十七岁……” “罢了,也许我应该再回尧山一趟,如果灵儿还活着的话……”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彷如梦呓的叹息。 他站起身来,远望蜀中的群山,终究踏一身星月,向东而去。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 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小可爱。 在整本书中,第一卷 算是起始铺垫的一章,也是武侠味道最重的一卷。在第一卷的青泥驿站的剧情中,全书的半数以上的重要人物在这里交汇,最终走向各自的命运。第二卷中,男主李放的剧情将会大幅度增加,两位主人公的感情线也会开始,同时关于当年的真相也会进一步揭开。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第29章 龙渊失窃 兴元府位于秦岭群山之中, 此处地势险要,北蔽三秦,西控陇蜀, 是自京华通往巴蜀的重要中转之地,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重地。 为了防范慕容傲南下巴蜀,川西都护王昊苍在此地设下重兵。与中原的兵连祸结相比,此处亦算是难得的太平地界了。 沐青莲一人骑着青骡, 跟着等待入城的人群之后。他自离开无方剑楼皆是一人独行, 本已熟悉这孑然滋味,但此刻望着满城红翠, 心中偏生出无尽的惆怅寂寥了。 忽听得后面传来一阵熟悉的骡吁之声,他回头一看,青骡之上,红衣的少女明媚含笑:“沐公子,好久不见了——” 沐青莲既惊且喜:“卓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中的空白之处乍然被某种忽如其来的确幸填满, 方觉得古人诗中所说“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诚未欺也。 “我当初既然承诺必将龙渊剑送往金陵,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那杨前辈……”当日卓小星与杨桀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归来的却只有她一人。 卓小星道:“师父已经离开了, 不用管他。我们先入城吧。” 沐青莲心中隐约明白卓小星回转瀚海只是一时权宜, 他实在想不出她能用什么方法甩掉实力远在问锋途之上的杨桀, 卓小星显然也不想说师父的事, 只好作罢。 两人一同入城, 转入银安巷, 果然看到一座太平客栈。两人在客栈住下未久, 就听到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卓小星开了门,一脸焦急的杨老三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寨主,属下罪该万死,龙渊剑失窃了……” “什么?”卓小星愕然。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布置眼见要竟全功,龙渊剑却在此地被人截胡了。 沐青莲先恢复了冷静:“杨大哥不用着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杨老三咬了咬牙,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日他与卓小星等人在凉州城外分别之后,便按照卓小星原先订下的计划与莫三娘会合,两人一路轻装简行,再加上有卓小星等人有意吸引追兵的注意,两人一路上并未遇上任何阻碍,顺利到达了兴元府。 两人便在兴元府住下,一边打探消息一边等待卓小星前来回合。 携刀照雪 第19节 前几天都太平无事,可是就在今天早上,两人一觉醒来,却发现龙渊剑竟然不翼而飞。两人深知龙渊剑的重要性,这段日子白天若是一个人出门,另外一人便在客栈等着,寸步不离守着龙渊剑。晚上则由两人轮流保管,前一晚正是由莫三娘保管。谁知一早上,杨老三起床之时,却见莫三娘沉沉地昏睡着,龙渊剑也已消失不见。 莫三娘醒来之后,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空气中也并未闻到任何迷香的味道,随身财物也不见减少,唯有龙渊剑消失不见。两人也不敢大肆寻找,只好慢慢探访,却毫无头绪。 “三娘人呢?” “三娘还在城中打探消息,这几日我们对这兴元城也了解不少。此地属于川蜀要冲,城主石载,是由川西都护王昊苍亲自指派的。此人精明能干,兴元府在他治下民生不错。我们多方打听,也未听说附近有什么匪徒大盗。” 卓小星:“难道龙渊剑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沐青莲沉思片刻道:“或许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求助。” “谁?” “那位金陵谢家的大公子谢王臣。你看——”他推开窗扉,遥遥一指。 卓小星顺着他指的方向,正见到一袭白衣的谢王臣正牵着一匹白马,进入了他们所下榻的太平客栈。 “我们对兴元府人生地不熟的,但是谢王臣可不一样,他是金陵谢家未来的家主,更是广陵王李昶的密友。虽然如今巴蜀实际上已然独立,但是名义上仍然是大周子民。兴元城主名义上仍然是大周之臣,如果是由谢王臣出面向那位石城主求助,说不定更有把握。而且,谢王臣身为广陵王李昶的特使,他应该比我们更着急龙渊剑的事。” 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卓小星开了门,方才还在楼下的谢王臣已然上楼来。 谢王臣苦笑道:“两位脚程真快,我一路苦追,总算追了上来……” 再见谢王臣,卓小星诧异道:“谢公子不是已经返回金陵了吗?” 谢王臣温尔一笑:“卓姑娘秀外慧中,机敏达变,若非在路上得到消息,连我都险些被你瞒了过去。既然龙渊剑仍在卓姑娘手上,在下自然该与姑娘同进退。” 卓小星也并未否认:“哦,不知消息何来?” “正是那日在百里不生箭下带走龙渊剑的那位……朋友。”话到嘴边,谢王臣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李放。称呼“王爷”,恐怕一时难以向这几位解释清楚他明明是李昶的幕僚,为何又与竟陵王夹缠不清。若是称为“侠士”,李放并不算是江湖中人。若是称为“朋友”,两人的交情又似乎够不上,还不如说是敌人。可是不知为何,“朋友”二字在口中绕舌三圈之后,还是含含糊糊的冒了出来。 卓小星没心思理会他的小小纠结,开门见山道:“可惜龙渊剑现在也不在我手中了,就在昨晚,龙渊剑被人盗走了。” 这次轮到谢王臣大吃一惊:“什么?” 马厩之中,店小二正在给谢王臣那匹神骏的白马喂食草料。他喂的极为尽心,这匹马毛色白得发亮,四蹄劲健,体肥膘壮,昂昂而立,一看便知是一匹好马。而这匹马的主人衣着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根据他的经验,这趟差事干得好说不定能得到不少赏赐。 可是他还没有喂上两口,就见那位白衣公子又匆匆忙忙走下楼来,翻身上马,像一阵风一样疾驰出了客栈。 谢王臣再回来的时候,脸色颇为古怪。 兴元城主石载见到他颇为恭敬,听闻他丢了东西更是提出要出动城中护卫代为寻找,谢王臣怎肯让他人知晓龙渊剑的消息,连说不必声张,只需知道附近有过什么江洋大盗或者可疑人物,余事他自理便可。 石载唤来典吏,仔细看了数个月的刑案文书,不过是些偷鸡摸狗之徒,也都早早发落处理了。唯有数桩案子一时悬而未决,可是这些案件却并非财物失窃案,而是数起采花案。 数月之前,兴元府本地出了一个采花大盗,此贼作案手法甚是隐蔽。据闻他有一种特制的药粉,无色无味,可若是与女子的香汗混合,便会致人昏迷,等女子醒来之后,早已失去清白之躯。因为案发之时,受害人往往昏迷不醒,以至于迄今未曾有人见过他的形貌如何,也就无从缉拿。 此贼颇为挑食,为之所害的女子大多生的花容月貌,所以案件也并不太多。只是家有美貌女儿的乡绅人家知道消息后,大多将女儿藏于深闺之中,不见外人。这些日子以来,倒是没有新案再发。 联想到龙渊剑失踪之时,正是由莫三娘所保管。莫三娘虽非少女芳华,却也颇有几分姿色,再加上烟视媚行的态度,让谢王臣不禁心下犹疑。 众人听了谢王臣带回的消息,心中各自惊疑,一同看向莫三娘,杨老三更是神色古怪。 莫三娘平日一副风流冶荡的样子,没想到却被一名不知道是谁的采花贼所陷,眼见众人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言述之意,偏有卓小星在场发作不得,更是郁闷不已,道:“寨主,我觉得此事存疑。我那日虽然昏迷中失去龙渊剑,却并未失身于人,杨老三可以作证,老三,你来说说……” 杨老三脸色涨红,吞吞吐吐道:“寨主……我……我……” 莫三娘又气又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杨老三,你结巴了,还是连老娘有没有被别人占便宜都看不出来……” 谢王臣思忖道:“难道是那采花大盗行事之前忽见重宝,一时见猎心喜,便将龙渊剑偷走?” 沐青莲道:“三娘不要着急。此事,我倒有一个主意。此事到目前为止别无其它线索,不过容华绝代的女子,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位。如果此事真的与那采花盗有关,不妨来一个‘请君入瓮’之计。” 莫三娘眼睛一亮:“你是说……” 沐青莲转头望向卓小星:“此事就需要卓姑娘配合了。” 第30章 采花大盗 银安坊是兴元府最热闹繁华的地方, 长街上鳞次栉比的是各种商店、酒楼、客栈,来自长安、西北、川蜀的各式商品在此周转,即使身处这样的乱世也不能阻挡人们对各种新鲜事物的追求。 夜色已深, 银安坊犹是一片灯红酒绿,热闹喧哗,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倒独显出一番盛世的光景来。 在银安坊以南的一处宅院,灯火幽静, 月溶花悄。 小轩之内, 少女正在酣睡。她白皙的面庞仿若皎月一般,肌肤吹弹可破, 笔直秀挺的小瑶鼻发出清浅的呼吸,仿佛未曾察觉这暗夜的不速之客。 窗外的梨树之上,倒挂着一位夜行客。夜风清凉,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一个时辰。他中午得知消息,听说兴元城主石载之有一位侄女从成都来到兴元投奔自己这位叔叔,石载之将之安置在银安坊的这处别院。听说这位少女生的容颜绝艳, 连川西都护都想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为了防范外人惊扰, 石载之甚至没有在内院设置守卫, 仅有一些丫鬟仆妇。他见猎心喜,当晚就潜入了这处别院之中。 他舔了舔唇,轻轻从梨树上跃下, 顺着雕花窗潜行, 寻找登堂入室的门径。 就在此时, 寂静的夜里却突来传来一阵铮铮琴声。他直觉不妙, 转身欲逃, 一道森寒的刀光一闪而过, 他只感觉脖子一凉, 那薄如月光的弯刀已然落在他的脖子上。 刚才还在床上酣卧的少女手持弯刀,正站在他的面前,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他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莫三娘与杨老三走上前来,将他绑成一团粽子。 莫三娘恶狠狠道:“剑呢?” 他呼吸慌乱:“什么剑?” 莫三娘甩了他一个大耳光:“还敢抵赖,前夜是不是你偷偷潜入太平客栈,偷走了你姑奶奶的一个剑匣?” “什么太平客栈?姑奶奶开恩,小的从来没有去过什么太平客栈……啊,小的知道错了……饶命……”原来是莫三娘怒气难溢,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卓小星发出一声冷笑:“既然不愿意说,就将此人交给石城主罢了。此人风流成性,不知祸害多少良家少女,少不得判一个秋后问斩。”杨老三闻言,将绳子一拉,就要将他拖走。 此人原是个贪生怕死的,听到秋后问斩,脸色煞白,大急道:“姑奶奶,我招,我招……不要将我交出去……我确实前日前往太平客栈偷走一个匣子,但是匣子里是什么东西我真的不知道。那日,是一位身着黑衣的人找到我……” 原来,此人名为杜淳元。出身附近一个没落的武林家族,此人心思不正,又风流成性,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这些年做下不少窃玉偷香的案子,因为秘制药粉之故,也无人察觉。就在数日之前,他在妓馆厮混之时,忽然遇到一个身着黑衣之人。 那黑衣人给他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要他前往太平客栈的某个房间,偷走一个檀木长匣。他本来不允,他虽然是个采花贼,但是却自认为此为风雅蕴藉之事,万不可与“盗窃”之事相提并论。 但那黑衣人却仿佛对他的过往之事了如指掌,威胁他若不同意,就要将他所犯之事举报给官府。他若是听话,对方不但保证永远替他保守秘密,而且事成之后,再另外给他三百两银的辛苦费。杜淳元每日眠花宿柳,虽薄有家财,也很快挥霍一空,正是囊中羞涩之时,在那黑衣人恩威并施之下,便前往太平客栈,用药粉迷昏了莫三娘,取走了剑匣。 他得了六百两的赏金,又担心行迹暴露,本想离开兴元府,另找地方快活,可是离开之前,却听说城主石载的美貌侄女来到兴元府的消息,想着干一票大的就走,可是没想到却成了瓮中之鳖。 谢王臣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黑衣人?对方是不是看起来身量很高,剑眉星目,风神毓秀,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 杜淳元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难道你们认识?” 谢王臣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卓小星:“此人谢公子认识吗?” 谢王臣苦笑道:“不错,而且卓姑娘也应该见过此人。那日,在青泥驿站就是此人出手从百里不生的剑下救我一命。也正是此人在数日前告诉我,那把剑只是一把赝品。没想到他竟然在短短数日两次得手龙渊剑,我不及他太多了。”他心中浮现一丝忧虑,竟陵王李放不仅勇武善战,而且谋断过人,这样的对手,广陵王真有胜算吗? 卓小星一头雾水:“既然他是你的朋友,又为什么要夺走龙渊剑?” 谢王臣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朋友只是客气点的说法,此人与我道路不同,或许会成为我今生最大的敌人。那日他甘冒风险救我,我也非常意外。他就是嘉平帝的长子,竟陵王李放。” 卓小星与沐青莲对视一眼,露出意外之色。 卓小星道:“既然同是南周皇子,又为何为敌?” 谢王臣尚未答话,一旁的沐青莲叹了一口气:“皇族倾轧,自古如是。我听说这位竟陵王骁勇擅战,镇守荆襄数年,立下赫赫战功。可惜他并非嫡子,而且为人孤僻自专,终究不如广陵王和蔼亲善,在朝中一呼百应。” 谢王臣点头道:“如今广陵王李昶得到朝野上下支持,厉兵秣马,早已做好北伐的准备,只待龙渊剑一到,便可兴兵北上。北伐若是成功,广陵王必是首功,若说南朝如今有谁不想龙渊剑回到金陵,也就是竟陵王李放无疑了。” 卓小星心中一动,她突然想起那日再山道遇上的那名白衣女子,曾警告她不可让龙渊剑回到金陵,难道此人竟是那竟陵王所派。自己手中的折月刀当时被遭那女子所夺,难道那日那女子的目标原是龙渊剑。只是当时她并未将龙渊剑随身携带,所以那女子没有得手。 这竟陵王身为南周皇子,不思北伐大计,一心只想着个人私利,即使战功彪炳,也算不上什么英雄人物。 谢王臣又问杜淳元道:“你盗剑之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黑衣人。之后他去了何处,可曾知晓?” 杜淳元听闻那黑衣人竟然是南周大名鼎鼎的竟陵王李放,更是心惊肉跳。 眼下这群人看起来像是与那竟陵王有过节,不敢欺瞒,忙道:“他当时就住在我寻常厮混的妓馆之中,我得手之后就将匣子转交给他,他打开看了一下之后,眼神很是孤寂落寞,叹了一句:‘名剑已折,昔人又安在哉?时不予我,亘古何其苍凉’。不瞒众位,当时我发了点小财,心情正好。我见他心情不好,便提出请他喝顿花酒,也好套套交情,若是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 注意到卓小星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对,俨然有将他这犯罪分子上交的架势,干咳了数声:“可是他却说另有要事,问我蜀中哪里有擅长铸剑之人。我当时就说:‘蜀山好剑,十之八九出自剑阁,这可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 卓小星一愣:“那后来呢?” “后来他一拍脑袋,说‘蜀山剑阁,玉手神铸司心烛,我竟差点忘了此人’,然后就飘然远去了。” 谢王臣一头雾水道:“剑阁?玉手神铸?竟陵王这是要去剑阁干什么?” 卓小星叹了一口气道:“关于此事,我倒是有点眉目。竟陵王或许是想找人修好龙渊剑?” 谢王臣张大了嘴巴:“修好?” “不错,因为那匣子中的龙渊剑并不是一把完整的剑,而是一把断剑。” 沐青莲点头道:“不错,师父将龙渊剑交给我之时,龙渊剑已是一把断剑。师父说当年他在落日关捡到此剑之时,剑身便已断成两截。多年已来,他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法修复它,这把剑已经是一把死剑。” 卓小星道:“我也请欧冶神机老前辈看过此剑,前辈说这把剑剑身虽死,但是精魂未灭,他虽没有办法修复,但是南周工部尚有数位大师,说不定有办法可以修复。不过,这位‘玉手神铸司心烛’又是何人,为何未曾听欧冶前辈提起过?” 谢王臣与沐青莲俱是摇头,竟是一时都没有印象,尚在沉思之际,杜淳元抢先道:“你们不是巴蜀之人吧,竟然连玉手神铸司心烛都未曾听说,玉手神铸司心烛乃是近十年以来蜀中最为有名的铸剑大家,听说她乃是蜀中剑阁的五位护法长老之一,她独创的‘补天’之术更是对兵器的修补有奇效呢……” 谢王臣本来听闻龙渊剑剑身已断,心情不免颓丧,听了此言又打起精神:“不论如何,既然得知他前往蜀山剑阁,我们须得立刻启程才行。蜀道难行,从兴元府前往剑阁唯有一条小路,若是我们的脚程够快……”想了想李放那快得诡异莫测的轻功,不禁有些泄气。 就算他们脚程再快,想必也难以追上。 沐青莲安慰道:“就算蜀山剑阁能修复此剑,也必非一日之功。我们只需要赶在他离开剑阁之前赶到,未尝没有夺回龙渊剑的机会。” 况且,他们与蜀山剑阁的两位弟子江秋枫与李梦白交情还算不错,到了剑阁,自然有机会向司心烛说明情况,取回此剑。 主意已定,三人决定立刻出发。 第31章 栈道绝崖 谢王臣觉得以李放的脚程, 已经远远地将他们甩在身后,可是实际上差距并不大。 本来按照李放的计划,如果他想在将来的某一天, 成为未来的太子,那即使胜出广陵王李昶一大截也不行,而是要让嘉平帝觉得此事非他李放不可。他已经为此目标披荆斩棘,历尽万难。只需他在荆襄之地再经营数年, 将来若是北伐功成, 他的竟陵军必是首功,这个目标可以慢慢达成。 龙渊剑的出现乃是一大变数。 虽然传说这柄剑乃是李家先祖得天之授, 战无不胜,但是李放总觉得此事别有蹊跷。若是此剑真有这么灵验,昔日卓天来又为何会身陨落日关。 如果传说为真,若是让李昶得到龙渊剑北伐成功,储君之位从此与他无缘。假如传说不实,北伐必定大败而归, 届时不但李昶所领的东路军多半全军覆没, 他苦心经营的荆襄之地也难以保全。 他本来打算龙渊剑得手之后将之就地销毁, 可就在宝剑入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此剑拦腰而折,分明是一柄已死之剑, 却仍能感受到雄浑的浩然之气, 似是铮铮英雄骨, 不肯摧折, 浩立苍天。 携刀照雪 第20节 他心中蓦地一痛。 名剑已折, 昔人又安在哉? 时不予我, 亘古何其苍凉。 美玉在尘, 豺狼社鼠在道。 英雄何处,挥剑再斩万雄? 遥想北凉都护卓天来当年横剑立马,北拒外族,内镇群狼。谁想一朝身逝,江山社稷竟成如此危局呢? 他心中顿生一念,他要修好这把剑。 此剑,若绣花枕头如李昶者能居之,他李放难道就不能居之吗? 可是此剑从无方剑楼而出,又自西北瀚海而来。如果无方剑楼与欧冶神机都没有办法修复此剑,蜀山剑阁真的有此能力吗? 他一路思虑,脚程并不快,却在蜀山山道上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一行人。 是魔教的捉鬼道人与唐无心,这两人离开青泥驿站之后竟然没有回到北方天荒山,反而深入川蜀,不知有何动机。他暗自留了心,远远缀在他们后面。 他们一路向南,与他的方向本是一致,只是这两人轻功稀烂平常,一路上又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张西望,拖拖拉拉的,连带着他的脚程也放慢了下来。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几个人。来者都是一身黑衣,以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 这里背靠深山绝壁,只有一条窄小的栈道,也没有多少遮蔽的空间。他缀在魔教两人的后面,还可以时不时以古松、峭岩隐蔽身形,可是对方一行数人,自然难掩行迹。 他停下脚步,斜倚在一棵古松之上,看着来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有意思,生死楼竟然也来凑热闹。” 为首的黑衣人道:“只要是有钱的热闹,生死楼从来都不愿意放过。” “多少钱?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李放懒洋洋地道。 黑衣人冷冷一笑:“恐怕你出不起。” 李放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脑袋:“哦,原来是金陵谢家,我确实出不起。既然你们来了,谢大公子应该也在附近了,让他出来吧。我们谈谈。” 黑衣人让出一条道路,谢王臣越众而出,卓小星、沐青莲紧随其后。 李放乍见卓小星,心神一震。但是他素来深沉,做出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瞳孔微缩而已,毫无异状。 谢王臣:“谈什么?难道殿下愿意将龙渊剑物归原主吗?” 李放淡淡道:“谢公子应该知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动手。” 谢王臣原来也没打算与他谈,一声令下,黑衣杀手已经一拥而上,将李放围在中间,就要动手。 “慢着,慢着。”李放仍然不慌不忙,轻轻笑着:“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谢公子。” 谢王臣耐着性子道:“什么问题?” “方才我本想收买这几位兄弟,可是这位兄弟说我出不起钱。”李放指了指黑衣首领,哀叹道:“金陵谢家比国之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实权的王爷而已。” 谢王臣翻了个白眼,若是堂堂的竟陵王殿下也是没有实权的王爷,那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有实权的人了。 他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放脸上浮现出莫名笑容:“我只想知道在谢大公子眼中,我到底身价几何呢?” 谢王臣冷冷道:“十万两。不过这不是你的身价,而是龙渊剑的身价。只要殿下愿意将龙渊剑交还给这位卓姑娘,我金陵谢家自然也不愿意开罪王爷。” 李放点头道:“这样就好办多了。十万两在生死楼最少可以买到一名九品高手,四到五名八品高手。啧啧……” 他看向场中几位黑衣人,啧叹道:“想不到几位身手还都不错,哈哈。” 谢王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殿下当世豪杰,更有战神之名,谢某自然不敢大意。” 李放悠然道:“你错了,我是怕你们找的这些人太弱了,这样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块令牌来,凛声道:“生死楼诸死士请遵重光之令,替我拦下谢王臣及其党羽,就是现在!”发号施令的时候,他俨然又成了战场上那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威严有度。 黑衣首领一愣,看向他手中的令牌。那令牌通体漆黑,上面刻有两个朱红的篆字:“重光”。 他啧啧叹道:“重光……竟然是重光令……”他转头面对谢王臣:“谢公子,抱歉了,按照生死楼的规定,我们不能对持有‘天干令’之人动手,且必须听其号令。你与生死楼之间的交易取消。刀剑无眼,若你不幸,生死楼会将佣金与违约金送往谢家。动手——” 没想到他翻脸如此之快,随着他一声令下,原先围住李放的黑衣杀手,竟朝着谢王臣一行人反扑而来。沐青莲与卓小星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与这些黑衣人缠斗起来。 而那位黑衣首领,更是亲自向谢王臣攻来。 谢王臣心中大惊,谢家作为江南第一大世家,背地里总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需要解决,生死楼向来是他们最好的合作对象,他自然知道生死楼的“天干令”。生死楼所有的杀手会根据所完成的任务难度与总数进行排名,排名前十的杀手便可成为天干令主。这十人以十天干排名,分别称之为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 天干令主也不接受指定任务,仅仅根据生死楼内部发布的“黑榜”领取任务,当然“黑榜”的任务都是一些难度极大的任务。为了保护令主的安全,他们身份在生死楼也是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生死楼内部有一条铁律,所有的杀手在任何时候见到天干令,都必须听从其号令。 竟陵王李放竟然会是“生死楼”的重光令主,这怎么可能? 可是此时由不得他多想,黑衣首领显然是在毫不犹豫地执行李放的指令,招招凌厉,好在他身怀金钟罩的神功,黑衣首领一时也无可奈何。而沐青莲与卓小星分别对上两名八品高手,便有些狼狈了,在这狭窄逼仄的山道上,刀剑无法尽数施展,一不小心就会掉落万丈深渊。 李放哈哈一笑:“谢公子好好尽兴吧,在下就先告辞了。”说完他便事不关已一般,悠然而去。 谢王臣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七窍生烟:“李放,你给我站住——”他竟不再称呼“殿下”,直呼李放之名。 他全力运起轻功,完全不顾黑衣首领的攻势,向李放追去——若是让李放带走龙渊剑,只怕他回到金陵,也难逃被老爷子追责。 大战正酣。 这时栈道上方突然传来微小破空之声,无数的牛毛针从高空之下,如细雨一般,急速的射下。 沐青莲眼尖,大喊一声:“小心——”他袍袖一扫,已将牛毛针纳去多半。可是仍有小部分漏网之鱼。 卓小星心道不妙,然而栈道狭窄,辗转腾挪已是来不及,转眼间左臂已然中招,那牛毛针上竟然淬有麻药,她的左臂瞬间失去知觉。那黑衣首领伸掌一纳,将那牛毛针尽数纳入手中。但是那群黑衣杀手却无此功力,出其不意,纷纷中招,失去战斗力。 只见上方的巨石之上,斜挂着两道人影。正是魔教的捉鬼道人与唐无心。 鹬蚌相争,竟是谁也没有注意在这山道上等待着的渔翁。 黑衣首领微一抬头,冷哼一声:“原来是魔教中人。怎么魔教深入中原,也想和生死楼过不去吗?”这话隐隐透露出威胁之意,魔教虽然在域外势大,可是在中原地界,即使是南周与北梁两国的皇帝陛下,也不愿意轻易开罪生死楼。 捉鬼道人稳稳落在山道之上,拱手奉上一个小小瓷瓶,赔笑道:“魔教无意与生死楼为敌。贵属所中的麻药解药就在其中,服用之后只需一两个时辰即可恢复自如。”他指了指卓小星,道:“不过这个小姑娘却是魔宗要的人,教主亲自下令让我们带她回魔教总坛,希望生死楼不要插手。此间事了,贫道必会亲自上生死楼向楼主赔罪。” 捉鬼道人在魔教之中地位只在教主与三位尊使之下,面对黑衣首领竟然如此低声下气。黑衣首领略一思忖,想来自己一行人怎么说也是谢王臣请来的,对方既然有意对那小姑娘出手,必是不想己方在此事中横生枝节。既然生死楼与谢王臣的交易已然失效,此事便与自己无关。捉鬼道人又放下身段,给足生死楼的面子,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他点点头,伸手接过解药,带着一众属下离开。 捉鬼道人阴恻恻地道:“就请卓姑娘跟贫道走一遭天荒山吧——” 他双手成爪,向卓小星探去。 卓小星早已听到对方的目标是自己,又怎肯坐以待毙。折月刀发出惊鸿一线,向捉鬼道人袭去。可是刀光一出,较平时慢了数分。捉鬼道人拂尘一扫,已卸去刀势。 捉鬼道人笑道:“中了痴迷散可不能随便用武,你越是用武,药力扩散越快。用不了多久,你便会全身僵硬,再也动不了一根指头。小丫头还是不要反抗,乖乖跟着贫道回天荒山去吧——” 沐青莲眼见不妙,待要来援,一旁的唐无心居高临下,暗器竟源源不绝,让他无法上前一步。 痴迷散逐渐麻痹她的知觉,卓小星只觉得手中之刀越来越重。眼见捉鬼道人越来越近,卓小星心一横,狠狠咬上自己的右臂,鲜血涌出,更激发她体内真气的狂烈之性,趁机全力挥出一刀。 一刀既出,便是风狂雨烈,惊涛席卷,沧海倒流。罡风迅速将捉鬼道人卷入其中,刀锋割破了他破旧的道袍。 捉鬼道人啧啧叹道:“果真是生杀刀法,来的好——”那道人不慌不忙,足下运起轻功,随风而舞。拂尘轻扫,一股雄力破掌而出,罡风为之一缓。 那栈道本是木制,年久失修,被刀风雄力交击,竟承受不住,从中拦腰折断。 而卓小星所站的木板正位于风暴的中心,瞬间被碾成齑粉。等她惊觉情况不妙,正要使出轻功“灵蝶舞”,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牛毛针之上不知是何种麻药,扩散如此之快,她的四肢已全然失去知觉,身体向悬崖之下的万丈深渊直直坠落而下。 捉鬼道人已觉不妙——魔宗想要的是活的卓小星,可不是一个死人。可是想要伸手去拉,却已来不及。他足下辗转腾挪,终于勾住一棵古松,稳住身形。 沐青莲不料发生如此变故,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小星——” 此崖深不见底,即使是已达上三境的高手也不敢轻试其险,如今卓小星身中麻药,全身动弹不得,分明是有死无生。 可就在这时,一抹黑色的影子如同苍鹰一般,从那高崖俯冲而下。 如离弦之箭,迅不可及。 竟然是李放! 随后赶到的谢王臣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剑匣,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先前,众人被魔教唐无心偷袭之时,谢王臣与李放一人有金钟罩,一人似是早有准备,竟是毫无影响。两人一追一逃,一攻一守,斗得难解难分,也离栈道越来越远,竟是无暇顾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孰料战至中途,眼见山道上罡风大盛,李放神色突变,匆匆将背上剑匣抛给他,留下一句:“不打了,你先帮我保管——”,便往罡风的中心处疾驰而去。 谢王臣亦觉不对,他抱着剑匣,连忙跟上,恰见卓小星失足坠崖,李放紧跟着跳下的一幕。 此刻,他只感到恍惚和茫然,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幕。 李放竟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龙渊剑交给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救卓小星。竟陵王以前认识卓小星吗?或者两人曾有交情?若是如此,他为何要从卓小星手中盗取龙渊剑? 可是答案若是否定的,他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认识未久的绝算不上朋友的人? 是为了卓小星的倾城容颜?但据他所知,李放不是爱慕女色之人。 他呆坐在悬崖边上,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卓小星还是李放。事实上,在李放突然将龙渊剑双手奉上的一刻,他心中已满是茫然。 一阵山风吹过,他混乱的思绪终于清醒了一些,混沌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两个人担心? 龙渊剑既然已经到手,他这次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 虽然卓小星是卓天来的女儿,但对于南周朝廷来说,一个前朝将军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至于李放,如今的南周人才济济,少了一个竟陵王,西北门户可能暂时会受到影响,荆襄难道还会丢了不成?而没有竟陵王,广陵王李昶便没有了对手,有九成九的把握成为将来那个座位上的主人。拥戴广陵王的金陵谢家将来自然可以再进一步,谢家的百年大计可以如愿完成。 他只需要在此时将龙渊剑带回金陵,后续的一切自然会按计划进行,他大可不必为两个棋盘上的死子担心。 “不,不可能,竟陵王不可能会死……”他揉了揉太阳穴,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竟陵王李放绝不会这么轻易死去,否则广陵王李昶就不会一直为这个兄长头痛了。 他想起李放跳崖之前对他说的那一句话:“你先帮我保管……” 他苦笑了一声:“保管,呵,你还真不担心我会监守自盗吗?” 作者有话说: 嗬嗬,终于到了我喜欢的剧情了 第32章 崖下生涯 卓小星心中一片茫然。 她的四肢已然失去全部知觉, 偏偏头脑却一片清醒。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种死法,是不是很丢人, 一点也不像是大英雄的女儿。还有,不知道三叔、四叔还有师父知道了会不会很伤心。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看到天上飞来一只大鸟。 那鸟好像折断了翅膀,不会飞翔, 直直地俯冲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也许是上天垂怜自己, 不想自己做一个孤魂野鬼。 携刀照雪 第21节 可是这鸟越来越近,竟然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嘿!原来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 她瞪大双眼,那个倒霉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口中不住地在说些什么。 风声很大,她仔细分辨了半日才听懂对方说的是:“放心,你不会死。”她本想点头, 可惜自己身中麻药, 无法动弹, 只好眨了眨眼睛算是回应。 李放深吸了一口气,一掌抓着卓小星,一手向一旁山崖上劈去, 这一掌原是吸力, 两人身体急剧向山崖靠近。下方不远处的岩隙之中正生长着一颗矮松。李放奋力的向那颗矮松抓去, 可惜那颗矮松实在是太小了, 不堪承受两人之力, 竟然被连根拔断, 两人坠落之势为之一缓。他右腿斜蹬山壁, 借山崖之势调整角度,斜掠而出。 此时,两人已然坠落至数十丈高,低头可见山下苍翠靑郁,是一片古松林。李放用双手将卓小星抱在怀里,直往一棵高大古松上坠去。卓小星本能地不敢睁眼,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两人下坠之势再缓,终于坠落在一处山坡,余势未停,又沿着山坡滚了下来。 卓小星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这山崖之下竟然是一条小溪。两人从山坡上滚落小溪之中。她上半身悬在草岸之上,只有下半身浸在水中。而在水中的岩石上,却俯趴着一具一动不动的男子身体,鲜血从他的后背流出,将一溪流水染成血色。显然是坠落之时被断裂的树干所伤,又因为剧烈的冲撞导致伤势加剧。而她自己却毫发无损。 她想了想,终于记起了他的名字。 李放。南周竟陵王。 也是那个两次夺走龙渊剑的人。 她认真的想了想,自己应该是与这个人素不相识,从对方的行动来看,称之为敌人也不为过。就在不久前,他还曾命令生死楼的那些杀手对自己动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竟陵王——”她试着叫醒他,他却没有回应。她心中焦急,春水冰凉,李放身受重伤,若是就这样泡在水中,伤势必会加重。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坐视他失血而死。可是因为迷药的关系,她的四肢仍然无法动弹。她试着运气,发现自己的体内的真气渐渐能够正常运行,便决心用真气将麻药逼出来,再去救人。 此时正是正午,阳光灼灼,她的上半身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暖洋洋的,可是下半身却泡在冰水之中。她所学的内功心法与刀法一脉相承,属于炎阳之气,本是极为暴烈不驯的,可是下行到足底涌泉穴之时,受到寒凉之气一激,竟温顺了许多。 在这一凉一热之间,真气如同川流一般,在体内自成一个小周天,竟不需她如何用功,便生生不息运转开来。她闭上眼睛,却自能感受到周遭环境变化,天空中有苍鹰疾飞而过,小溪撞上河中巨石,溅起一朵朵的浪花。这种感觉颇似自封五感之后,以感知观天地,却又截然不同。她并非在以感知外观天地,而是整个人成为这方天地的一部分。在这一瞬之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忘了江湖纷扰,更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重伤的人等着她来施救,她沉寂在这种似梦似醒,似生似死的境界之中。 在这有意无意之间,她竟然突然领会到了了生杀刀法中第六重的心诀境界。 虽然杨桀曾言修炼第六重以上的心法大有危险,但是卓小星却心知以自己目前的武功,若是按江湖中九品三境的分法,勉强可以列入八品,已经可以算上小有所成,若是遇上像芙蓉双剑或者终南五鬼这样的普通高手,自然可以轻易取胜。可是若是对上辛可、问锋途之流,却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了,又谈何报仇。况且,对于学武之人而言,能窥得上层之境,而不得其门而入真是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超越了对死的畏惧。所以明明知道对不起恩师,仍然动手了。 可是,拿到完整的生杀刀法之后,她却傻眼了。 生杀刀法的每一重都是分为心诀与刀诀两个部分。其刀法的第六重为“断浪”,其精义在一个“断”字,开天辟地,分劈沧海。 刀诀尚还好说,都有详尽的图画讲解。如何行气,如何运刀,如何变化一目了然。 可是心诀饶是卓小星想了数个日夜,也没有想明白。其实心诀仅有十六个字:“身如朽木,气若流泉。物我俱忘,方见天地。” 在这得天独厚的契机之下,她竟无师自通的颖悟了苦思数日而不可得的心法精粹。她沉浸在这股喜悦之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倦鸟归林,夕阳渐下,才从这种玄之又玄的体悟中醒了过来。 她身上的麻药也在不知不觉中尽数化消,手脚也恢复了正常。 不好,她竟然忘了李放。 她转头向溪水中间看去,唯有青石寂寂,流水潺潺,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心下大惊,四处张望,却听到身后传来幽幽一句:“卓姑娘是在找我吗?” 卓小星回过头,只见在溪流后面的草甸上,正生着一团明亮温暖的篝火,篝火之上,两只野兔已经被烤到两面金黄。 在篝火边上,坐着一位清俊的青年男子,眉逸神采,目敛英华。虽只是随意的坐着,却如疏星朗月,自显出一股恬淡风流来。这时,他似乎已经褪去白日里的凌厉与机巧,温润而又和煦。仿佛一把绝世名剑掩去锋芒,收入鞘中,成为可以掌中把玩的珍藏。 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一阵夜风吹过,他便微微咳嗽起来。 卓小星心中一阵歉疚,他救了自己,自己却沉迷练功,将他抛在一旁。 “你的伤……” “你身上的毒……” 两个人竟然同时开口,又微微一怔,住了嘴。 李放微微一笑,抢先答道:“断了两根肋骨,又在溪水里泡了一下午,受了点风寒,不过还死不了。你呢?”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着凝视着她,似乎还颇有点委屈幽怨之意,似乎是怨怼自己竟任他倒在溪水之中不管,卓小星心下愈加歉疚而慌乱。“我没事,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李放好笑地看着她:“坐吧。” 说完,他便从怀中掏出数个精巧的小瓷瓶来。在火堆旁一字排开,打出瓶盖,将瓶中的粉末依次洒在烤到半熟的野兔上,不停的翻转着。不一会,野兔便散发出诱人的浓香,让人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卓小星惊奇的看着他的举动,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李放向她一一解释道:“这个是盐,可以增加咸味,这个是安息茴香,可以去除肉腥味,至于最后这个嘛……”他指了指最后一个小瓶,“这个是我特别配置的烤肉佐料,你闻到的香味主要是因为这个了……” 卓小星拿起来闻了一下,果然是异香扑鼻。 “这个是怎么做的?” “这个嘛,需将紫寇、砂仁、肉蔻、肉桂、丁香、花椒、八角、茴香、木香、白芷、三奈、良姜、葛缕等十数种香料研磨成细粉,再按照特定的比例配置而成。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卓小星光听了那一长串名字就头大,顿觉得做饭这件事果然不适合自己的气质,遂连连摆手:“不……不了,既然是你的独家秘方,我怎么可以白占你的便宜,就不学了。” 李放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是专心料理手上的野兔。空气中顿时安静下来,两人相对而坐,静对一篝野火,却没有半点局促与不安,仿佛都忘了在不久之前还争锋相对。 卓小星道:“听谢公子说,你可是南周大名鼎鼎的竟陵王,堂堂王孙贵胄,难道还需要亲自下厨吗?” 李放听了此言,微微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似笑似悲:“我可不是什么正经皇子。我从小是在山上长大的,我师父从小教导我,习文需修心,习武需悟道,而治菜便是修心悟道之法。世间万法,本为一法。一体同观,无二无别。我自五岁开始,便开始学习做饭,七岁之后,师父与师兄的一日三顿便都是由我料理……” 卓小星跟随杨桀练刀,杨桀只教她,若要练好刀,便须忠于刀,将刀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可从未听过如此奇论。更听得他从五岁便要自己做饭,顿时觉得眼前之人可怜无比,不禁报以同情的目光:“真可怜……你师父是谁?” 说起师父,李放眼中逸出神采:“我师父是乃是仙都山步虚观的清徵真人,听师兄说,在出家为道之前,曾经在无量寺做过十年的火头僧,第一次登台讲法,便折服万国众僧,之后便做了无量寺的方丈。不过后来他觉得当个和尚规矩太多,不若道家自由逍遥,又由佛入道。” “清徵真人,这名字可有点耳熟。”卓小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作罢。她看着篝火上的兔子,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听说,佛家戒杀,道家贵生。我们吃了这两只兔子,你的师父会不会生气?” 李放噗嗤一笑:“我虽然是师父一手养大,但师父让我不可出家,自然也不必遵守那些清规戒律。” 这时,李放将一只烤好的兔子递给她。卓小星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连忙大快朵颐,不一会,那只可怜的兔子只剩下骨头,她意犹未尽,正自踌躇,李放却又递给她一块——他将自己的那份留了一半给她。 卓小星犹豫道:“这怎么好意思?” “我已经吃饱了。”他正襟危坐,气定神闲。 “是吗?”卓小星看了看一半兔肉,觉得根本填不饱半个肚皮。但是看着他沉着的神色,想起不知道是从何处听到的南方人食量小的传说,又看了看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兔肉,终究还是美食占了上风。 等到两只兔子都落了五脏庙之后,残火渐冷,两个人各自找地方休憩。卓小星这一路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她找了一处背风的草地,又寻了些枯叶铺在地上,便席地幕天的躺下休息。李放则跃上附近的一颗松树,斜躺在树枝上。 这一晚卓小星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很多梦。她梦到在凉州城计府荡秋千,二叔计无咎推着她,秋千直飞到最高处。可是转头一看,二叔脸上满脸的血迹,质问她为何不为自己报仇。又梦到父亲卓天来,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学武。又梦到沐青莲,沐青莲手里拿着一簇梨花对着她笑说:“阿星,我喜欢你。”她开心地朝他走过去,沐青莲却变了脸色:“阿星,我把龙渊剑交给你,你却把它弄丢了……”。她心中正着急,可是一转头,又看到李放手中拿着龙渊剑,劈面一剑向她斩来。 她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身上冷汗淋漓。她抬头一望,只见月过中天,漫垂荒野,四野寂静,唯有蛩鸣,也不知李放是否仍在左近。 虽然昨晚两人默契的没有提龙渊剑的事,但是此事却悬萦于她心中,不吐不快。 她低声自问:“竟陵王,你两次夺取龙渊剑,你我之间应是敌非友,你为何要舍命救我?”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古代武侠背景,环境有特殊性,所以有打猎的情节。作者本人严格反对食用野生动物,任何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 第33章 是敌是友 她本来只是自言自语, 本以为李放尚在梦中,也并未指望能得到回答。 却听到暗夜里传来幽幽一叹:“多年以前,我曾有幸见过卓将军一面。卓将军天人风采, 令人景仰。卓姑娘乃是卓将军的后人,卓将军已然千古,我万不能让卓姑娘在我面前有失。至于龙渊剑,我早前已派人警告卓姑娘回转瀚海, 龙渊剑万不可去到金陵, 也万不可交到广陵王李昶手中。卓姑娘既然不肯听从我的劝告,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卓小星闻言一惊, 她想起那日她在蜀山山道遇到的那位白衣女子,问道:“那位白衣使剑的女子果然是你所派?” “不错。” 卓小星愤然道:“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你不想让广陵王北伐功成,抢走你的功劳,你便要阻止别人夺得得到龙渊剑。大周皇室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利欲熏心之辈太多,才会只剩半片江山。” “卓姑娘此言差矣,并非是我怕别人居功。如今慕容傲已然在北方站稳脚跟, 重兵据于淮上。而南人淫逸惯了, 朝中重文轻武, 军中蠹虫充塞,此时尚不是与北梁决战的时机。一旦失败,必将士气大降, 国土沦丧, 未来十年内也再无光复北方的机会……” “哼, 说什么时机不对?不过是自私自利, 只为自己打算, 你又何尝想过再慕容傲铁蹄之下, 武林世家人人自危, 中原百姓更是命如草芥,无不日夜悬望有人能救他们……”这些话都是当初沐青莲劝她南下的说辞,这一路行来,所见也大抵类此,心中自然对“阻挠”北伐的竟陵王大为不满。 李放声音已隐含了数分怒气:“你呢,你将龙渊剑送往金陵,难道又是为了家国太平?不过是希望南周大军北上,报你卓家的私仇,有何曾想过战场之上枯骨累累,江南百姓兵役赋税加重,以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卓小星脸色涨红,哑口无言。她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潜意识中未必没有这种期望,慕容傲固然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可是若非承圣帝李楠心怀猜忌,不能知人善用,又怎会酿成此祸。承圣帝虽然身死,可是嘉平帝可也还是他们姓李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自己才能出了一口恶气,却从未想过,若是战事一起,多少百姓又会遭殃。 她上面的树枝一阵窸动,良久,李放清冷的声音才从上面传来:“这个世道,并不是你所想的非黑即白。自我成为竟陵王以来,每走一步,都是背负着万千人命。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需要你来评价。” 他竟是有些生气了,他昨日受了风寒,此时心情激荡,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对不起……”卓小星也觉得是很憋屈,明明是他找人偷了自己的东西,自己却还要向他道歉,真是没有天理。可是听到夜风中传来的一下比一下重的咳嗽声,却怎么也硬气不起来。她连着唤了数声,可是那人却没有回应,又过了半晌,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似乎那人已经重新睡去。 卓小星这么一闹,再也睡不着。便索性起来练功。可是此刻她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竟是再也无法进入白天所领悟的“身如朽木,气若流泉”之境,只好拿出刀来,锤炼自己的刀艺。一时之间,整个树林鸦惊雀飞,百兽奔走。 第二日清晨,等她练功完毕,发现草地旁又生起了一团更大更旺的篝火,篝火架上烤着一只巨大的野猪。那野猪身长五六尺,生得强壮无比,真不知道李放是从何处猎来。 卓小星看着这野猪肥硕的体格,心道不知李放是不是对自己的食量产生了巨大的误解。 “不用这么大一只,我吃不了这么多……” 李放似乎浑然忘了昨晚两人的不愉快,微笑道:“我知道,这也并非要一顿吃完。我早上出去打猎之时,已经观察了附近的地形与水文,我们所处乃是山中一幽谷,这条溪水的源头应是上游的瀑布。我们沿着溪水往上,若是能攀上瀑布,就有机会回到栈道之上。是以我们要尽量沿着溪水走,不能偏离路途去打猎,正是要备足干粮,才好赶路。” 卓小星觉得颇为羞惭,就在自己练功的这段时间,李放竟然将一切都打理好了。本以为这一趟出门,自己也算明白了世途险恶、生活不易。谁知在此人面前,自己瞬间被打回原形,仍然是除了练武什么也不会,只知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索性毛遂自荐:“要不这顿我来烤吧——”她自觉昨日观摩李放烤野兔,不过就是添薪加柴,抹些佐料,然后不停翻动而已。自己大可依葫芦画瓢,便能轻松完成。 李放一早往返数里寻找出路,回来时顺手猎杀了这头野猪——尽管他伤势未愈,对付这种没有灵智的野兽还是手到擒来,但是将这头几百斤的庞然大物拖回来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此时正是疲惫不堪。听到卓小星主动请缨,亦是求之不得,点点头,竟自仰卧在一块青石上睡着了。 可是他交睫未久,便被一阵扑鼻的浓烟给呛醒,睁眼一看,只见入目尽是火焰与浓烟,竟是不见卓小星的身影。 他心中大惊,高声叫道:“卓姑娘,你在哪儿——” 一个声音从小溪边传来:“我没事,你快起来灭火……咳咳”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溪水边熟悉的红衣身影,她正折了一大段松枝,以松枝从河中蘸了水,向火堆挥洒,可是如此淋水,又如何够用,火势反倒愈大——此时虽是早春,但是山中苦寒,草甸上仍然积满了去岁秋天枯萎的藤蔓荒草,尚未来得及化作春泥,遇着一点火星便成燎原之势。 他抽出系在腰间的软剑,冷喝一声:“沧海——” 话音一落,他人已漂浮在空中,而那溪流之水,正成一道急流,悬于剑尖,随着他隔空一斩,源源不绝地朝火势最盛之处磅礴而去。急流所到之处,火焰渐渐熄灭。 卓小星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剑法,竟能横江截流,纳为已用? 她从未见过如此奇诡的剑法。眼见火势越来越小,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目睹此人武功如此高强,估计早已进入上三境,又不禁暗自发愁。难怪当初谢王臣坚持要带上生死楼的杀手来对付此人夺回龙渊剑,可惜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昨夜一番对谈,要他主动交还龙渊剑已是不可能,那么自己又应该用什么方法拿回龙渊剑呢? 不对,当日在山道之上,他明明将装有龙渊剑的剑匣带在身上,可是两人坠崖之后,并没有见到龙渊剑?那剑呢?难道李放为了不让广陵王李昶得到龙渊剑,跳崖的时候顺便将剑扔了? 她正想得入神,恰看到李放在冲她挥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冲口而出道:“剑呢?” 李放正想问她着火之事,奇声道:“什么剑?” “龙渊剑呢?” “原来是问这个。”李放脸上浮起神秘的笑:“我已经将它暂时交给谢王臣保管了,应该丢不了。” 卓小星讶异道:“你们不是死对头吗?”她就算再愚笨也已知道谢王臣正是广陵王李昶的亲信,与眼前之人可算是势同水火。而谢王臣此行的目的正是龙渊剑,交给他保管不是有去无回吗? 李放脸上似笑非笑:“金陵谢家久在江南烟水里泡着,骨头已泡软了七分,倒还留有一分忠骨、一分傲骨、一分风骨,而这一分风骨就落在谢大公子身上。我为了救你跳下悬崖,他必定不会私吞此剑,甚至还会按照我的心意将此剑送到蜀山剑阁想办法修复。你若是想见,只需与我一同前往剑阁便可。” 携刀照雪 第22节 说着他突然上下打量着卓小星,目光阴晴不定:“卓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解释一下着火的事?难不成是想趁我睡着,放火杀人好夺走龙渊剑?” 他说的煞有其事,卓小星一愣,连连解释道:“不是,你千万别误会。”她为难地搓手:“那野猪实在是太大,我觉得烤的太慢,又有点饿了,便想多添些柴火,一不小心就烧起来了。对不起,竟陵王。虽然你眼下是我的敌人,但是你救了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害死你的……” 当她说到“敌人”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李放眼里露出异样的情绪,似是难过,似是悲伤,又似乎有些疲惫。他垂下头,沉默不语。 她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正自惴惴不安之时,他重新抬起头,眼里的阴霾已一扫而空,他又露出那风轻云淡的微笑:“哈哈,我不过是和卓姑娘开个玩笑——” 他从烟火的余烬中翻出那只可怜的野猪——野猪的一面已被烟火熏得漆黑,另外一面却只烧掉了几根猪毛,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暴殄天物。 “你的刀借我用一下。” “哦。”卓小星将折月刀解下,递给他。 接着只见他十指翻飞,这一大头野猪就在他手底下剔去骨头与烧焦的部分,变成了众多大小不一的肉块。他将肉块一串串地串起,重新架在火上烤起来。 不一会,又闻到了熟悉的肉香。 一顿饱餐之后,李放从一旁的老树上剥下几片既薄且韧的树皮,将剩下的烤肉包裹其中,又折下树藤包扎好提在手中。两人便沿着溪水向上游而行。 等到黄昏之时,听到滂沱的轰鸣之声,果然见到一道瀑布奔涌而下。 两人用草叶塞住耳朵,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攀爬。李放的轻功乃是由清徵真人亲自传授的“步虚法”,这套步法乃是清徵真人在仙都山入道之后所悟,效法仙人凌虚御空,逍遥而行,飘逸又灵动。每踏一步,若虚若实,踩在瀑布边上若凌水腾空。卓小星的“灵蝶舞”在平地上还行,爬高实不擅长。李放少不得拉着她向上,男子的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如一块上好的美玉,触之生温,让她心中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古代武侠背景,环境有特殊性,所以有打猎的情节。作者本人严格反对食用野生动物,任何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 第34章 辰星之使 瀑布之上仍然是一个浅滩, 二人逆着水流继续向上,又行了一日,山势亦逐渐平缓, 偶尔还能遇到山民。李放将部分烤肉送给一个山民,打听到此处向南十里就有一个驿站,两人心中大喜,既然有驿站, 便是离大路不远了。 两人问明方向, 不一会,果然看到远方山中地势平坦处有一处小小的驿站。 两人心中大喜, 正欲向前,却听不远之处传来说话声。 “我已问过附近的猎户,此处前方不远之处便有一道瀑布,从瀑布下方下去便有一道峡谷。沿着水流向前,便可到达那丫头坠入的崖底之下。”这声音低沉呕哑,竟是之前在山道上扬言要带她去天荒山的捉鬼道人。 一道淡漠冰冷的男声响起:“这件事可是教主亲自交办, 如果事情办不好, 不但我会受到重罚, 你们二人更是难逃刑责。教主的手段,你们心里自然清楚。哼,两位九品高手竟然对付不了一个才进入八品的小姑娘。如果让她死了, 你们两人也不用回天荒山了。” 捉鬼道人似是打了个寒战道:“是属下一时反应不及, 不过当时南周竟陵王李放已经跟着跳下去了。此人乃是仙都山清徵真人的嫡传弟子, 武功深不可测, 如果他有心救人, 圣女的安全应是无虞。” 先前冷漠的声音道:“最好是如此。” 卓小星与李放对视一眼, 心中俱是惊骇, 没想到魔教中人竟然能一路找到这里,从言谈之中他们是奉魔教教主之令,非将自己带回位于天荒山的魔教总坛不可。两人默契地跳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小心的躲藏起来。 李放低声道:“那位道人称呼你为圣女,这是为何?” 卓小星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长到这么大唯一认识的魔教中人就是我师父,可是他已经离开魔教多年了……” 李放皱着眉头:“此事难道与令师有关?”他实在想不明白,魔教如此深入蜀中腹地也要带走卓小星的原因何在。 卓小星目光中一片迷茫:“不清楚。师父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在魔教的事,不过据陆三叔说当年师父只是走投无路才加入魔教。” 眼见那几人越行越远,两人才长出一口气。 可是,就在此时,走在中间的男子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好,只怕他们发现我们了,地上有泥——”李放低声道。他们一路沿着溪水而行,鞋底早被水打湿,粘在泥土地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泥印,一直延续到他们藏身的树下。 果然,男子回过头,朝他们藏身之处而来:“阿星,你就在这里对吗?”他的嗓音不似之前的淡漠冰冷,反而温和醇绵,仿佛是长辈在呼唤亲昵的晚辈。 两人见行踪已经暴露,索性从树上跳下。李放朗声道:“阁下好眼力,不知阁下是何名号,在魔教中身肩何职,贵教想抓走这位卓姑娘又是为何缘由?” 他连续问了几个问题,可是那中年男子却看也不看他,而是注视着卓小星,喃喃道:“像……你真的很像你娘……” 卓小星迟疑道:“阁下认识我娘……” 男子笑了:“当然,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姐姐,我们一母同胞,同年同月同日生。阿星,我是你的舅舅啊……” 卓小星被这半路里冒出来的舅舅搞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还未满周岁母亲便去世,父亲从不向她提起母亲。从四叔的讲述中也只知道母亲是一个孤女,流落到鸣沙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父亲,两人成婚,不久就有了她,从未听说过娘家还有别的亲戚。她下意识的朝男子脸上看去,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体格清瘦,面容极为俊美,眉目确实与自己颇为相似,只是皮肤却有些过于苍白,带着一丝病态的阴柔。 那男子见她似乎不信,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项链来:“你看看这个,你娘——也就是我姐姐也有一根一模一样的项链。那是我们还小的时候,姐姐亲手编织的。她的那根的吊坠是一个木雕的星星,我的则是月亮。姐姐说我们既然是双生,便如星月一般,永不分离。可是后来她却一人离开了天荒山,再也没有回来……” 卓小星心中一震,她默默地从脖子里掏出一根项链来。这项链乃是红绳编织而成,吊坠处果然是一个木雕的星星。这个项链她自小便带在身上,有一次,她在计无咎的府中玩耍,不小心将项链失落。当天晚上,计二叔便亲自将项链送回,给她戴上,说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告诉她切不可遗失。 难道此人真的是自己的舅舅,可是若是这样,自己的母亲又为何会与魔教有牵连? 那男子见了项链,竟然大哭起来:“姐姐……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姐姐……你为何要抛下风翼,一个人离开……”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泪水决堤而出,像个孩子一样。捉鬼道人与唐无心面面相觑,神色尴尬却极力掩饰。两人显然极为惧怕这个喜怒不定的上司,噤若寒蝉,不敢稍露颜色。 眼看男子就要扑到卓小星身上大哭一场,李放向前一步,将卓小星挡在身后:“请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卓夫人与魔教又有何关系?” 那男子又哭了一会,神色终于恢复了清明,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名为商风翼,如今在魔教中忝为皇天无极圣教主座下的辰星使。”他顿了顿:“也正是教主唯一的儿子。” 李放讶然:“如此说来,已故的卓夫人是魔教教主的亲生女儿,这怎有可能?”十八年前,正是魔教与柔然同时东征之时,卓天来与魔教教主商苍穹在雪岭关大战三天三夜,最后一招险胜,魔教因此再次西退,卓天来成为名动天下的中州大侠。可据这辰星使所言,卓天来竟然娶了魔教教主之女,实在太过荒谬离奇。 商风翼淡淡道:“我知道你们肯定难以相信,但我所说确是事实。姐姐性情温柔善良,虽身为我教圣女,却不懂丝毫武功,唯好医术。雪岭关大战之前,她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之后,就独自离开天荒山,再也未曾回来。后来,我与父亲才知道她竟然嫁给我教的大敌卓天来,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他微微一顿,目光看向卓小星,目光温柔:“半个月前,父亲听说小星带着龙渊剑重出江湖的消息,担心龙渊剑受人觊觎,她怀璧其罪,会遇到危险,所以便让我们三人带小星回到天荒山。因为我有事半路耽搁便迟来一步,谁知道这两个蠢货办事不力,更是害星儿掉下悬崖,幸有这位竟陵王仗义相救。我教感激不尽,日后必有厚报。” 他再次向前一步,向卓小星伸出手去。卓小星此时已然相信此人确实是自己的亲舅舅,她自幼丧母,九岁丧父,同时也失去了最亲近的二叔,此后便一直由陆万象与唐啸月抚养长大。陆万象常年不在寨中,唐啸月事她如主,并不十分亲昵。此时突然得知自己竟然还有亲人在世,心中不由生起孺慕之情,情不自禁向商风翼走去。至于正魔之别,她心里并未十分在意。说起来她的师尊杨桀在魔教中正是位列三光之首的曜日使,此刻听到自己的母亲也是出自魔教,不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这时李放冷峻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那为何多年以来从未见贵教主前来相认,反倒是龙渊出世之后,倒想起这个外孙女儿了。” 卓住小星悚然一惊,李放竟是暗中提醒她对方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龙渊剑,不由得止住脚步。 商风翼幽幽一叹:“实不相瞒,当年姐姐出走,更下嫁仇人,父亲大怒之下说只当没有这个女儿。当年听闻姐姐离世的消息,我欲前往凉州吊唁,也被父亲禁足,不准离开天荒山一步。可是如今十数年过去,父亲已经老了,他当年伤在卓天来剑下,伤势一直没有痊愈,这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恐怕命不久矣。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最近倒是常常提起姐姐,说自己当年不该逼她太过。若是她不离开天荒山,不嫁给卓天来,也许便不会那么早就死。所以这次听说阿星你的消息,便命我将你带到天荒山,一解多年思念悬望之情。”他重重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是卓天来的女儿,正邪有别,不愿沾惹我们邪魔外道。但终究他是你的亲外公,是你的亲人,只是想在死之前见你一面,难道这样的愿望也过分吗?” 他说的言辞恳切,动情之处更是潸然泪下,卓小星七情所感,更觉哀伤。若不是心悬龙渊剑之事,只怕便要立刻随眼前之人启程,往到天荒山,身体也不由自主再次向前。 这时,她感觉到一股大力抓住了她的胳膊:“既然如此,等龙渊剑事了。卓姑娘自会前往天荒山拜望贵教主,只是此时,我们尚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卓小星一愣:“竟陵王你——” 她话音未落,只觉一股极寒的真气从手臂处直入经脉,经风池直入百会穴。卓小星一个激灵,只听到李放的声音在头脑深处响起,竟是传音入密:“卓姑娘,这位辰星使的话不可尽信。我们先走——” 商风翼身形一动,整个人翩然飞起,仿若飞鸟迎风展翼,挡在李放身前,面色微沉:“我们舅甥相认,意切情浓。阁下却横加阻拦,未免太不识趣!”他又看向卓小星:“我听说,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陌路平生。他无故冒险救你,只怕心中别有所图。你初出江湖,不识人心险恶,快到阿舅这边来……”与此同时,捉鬼道人与唐无心悄悄站到李放两侧,封锁了他的退路。 第35章 剑阁之主 李放冷冷道:“既然舅甥情浓, 阁下又何须使用催眠术来达到目的?卓姑娘,尊师可给你说过令堂之事?” 卓小星之前被李放的那股极寒真气一激,已然清醒大半, 恍然发觉自从这位辰星使出现之后,自己竟不自觉地中了对方催眠术,由对方牵着鼻子走。此时闻言更是心中一震,既然杨桀在教中位列曜日使, 如若她的母亲真的是魔教圣女, 两人必定熟识。为何师尊从未向她提起自己的母亲。她心中疑窦一起,便觉商风翼之言全是破绽。她早已听闻魔门之中, 奇功异法众多,看来自己方才不知不觉中便着了此人的道。再看商风翼之时,全无之前的亲近之感,反到觉得此人微笑之中尽是阴邪之气。 她淡淡道:“请辰星使恕罪,我自幼丧母,关于身世之事, 等我诸事了结之后, 自会亲上天荒山寻求答案。眼下我与这位竟陵王殿下确有要事待办, 就此告辞。” 商风翼见她神色已然清明,知道计策已然失效,索性不再伪装。他俊美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诡笑:“这可由不得你们……”说完便是一掌轰出, 掌劲在空中化为金色的炽烈火焰, 如同一只飞翔的火凤, 向李放袭去。 商风翼修为虽然不及杨桀, 在江湖上罕闻其名, 但是作为魔教辰星使, 又岂是虚有其表。而这一招灼阳掌法更是得魔教教主商苍穹的真传, 端的威势无匹。 李放不敢硬接,抽出腰间软剑,长剑发出一声清音,宛若游龙,白龙与金凤交迸出耀目的白色灼光。李放借势后退一步,唇角溢出鲜红的鲜血。 商风翼赞叹道:“好剑法,可惜你身受重伤,十成功力发挥不出五成,不然我还真没有稳胜你的把握。我虽不愿意趁人之危,但阿星我今日非带走不可。” 李放一凛眉,用袖口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来——” 卓小星眼见李放再为自己受伤,惊鸿刀招再起,竟是抢先向商风翼攻去,商风翼似乎并不愿意伤她,身形如鬼魅避开锐利一击,道:“阿星,你可真是无情,为了一个外人向自己的舅舅动手?你的娘亲九泉之下怎会安心……” “你可不是我舅舅。”卓小星毫不迟疑,刀如流星,瞬间已斩出十三刀,可是每次都只斩中一片虚影。 “你可真是让阿舅伤心。” 这时卓小星听到李放传音入密之声:“卓姑娘,生杀刀法第四式——” 她想也未想,手中折月刀式一变,第四式“风狂”而狂逸而出,刀式如狂风烈雨,似乎要将周遭一切碾为齑粉。与此同时李放已腾空而起,手中长剑复吟,他全身须发怒张,癫狂如鬼;狂风吹起他的黑袍,飘飘欲仙。 “雪寂——”两个冰冷的字从他口中吐出。 两字方出,周遭急剧降温,一方天地仿佛瞬间归于寂静,同时开始落雪。 雪大如斗。 六瓣棱晶在狂风的加持下仿若一片片无色的风刃袭向魔教三人,商风翼的灼阳真气竟为这冰冷的寒气所阻,才凝出一个小小火球就被冰雪湮灭。 他神色忽变,死死盯着李放:“没想到李家竟出了像你这样的天才,今日不除掉你,日后必成我教大患。”话未停,他的气息已暴涨数倍,手上灼阳真气重新开始凝聚。卓小星与李放两人联手所成的冰雪之势也渐渐消融。 卓小星与李放心中俱是一惊,这又是什么奇功异法,竟然可以使功力瞬间提升数倍,难道是商风翼刚才隐藏了实力。 可是此时已无暇思考,若是受了这一掌,两人必定再遭重创。 这时,只听闻空中传来一声清叱:“前面何人?竟敢在我蜀山放肆。” 卓小星闻声待要望去,身边已闪过一道白影,站在她的身旁。原来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只见她手握拂尘,身背宝剑,云髻峨峨,铅华弗御,神色恬淡,衣袂无尘。她面色沉肃,冷冷看着商风翼等人。 商风翼沉声道:“阁下何人,竟然敢管我魔教的事。” 那女子轻哼一声:“你站在我蜀山脚下,难道竟不知谁是此间主人吗?” 商风翼身躯一震:“你就是剑阁之主李空花?” 此言一出,不仅捉鬼道人与唐无心,就连卓小星与李放俱是大吃一惊。剑阁之主李空花与鸣沙七义、无方剑楼的诸葛希夷乃是同一辈人,竟是如此隽秀清雅,宛若年方双十的少女。 白衣女子点点头:“既然知道了,就快滚吧。这位卓姑娘与竟陵王殿下乃是我蜀山剑阁的贵宾,魔教竟敢在我蜀山脚下对我剑阁的贵宾动手,真当我剑阁无人吗?”言下之意,竟是要庇护两人。 捉鬼道人阴恻恻道:“李阁主要的人,我们魔教自然不敢留。可是七公主难道忘了,当年被卓天来背叛之耻吗?这可是他和我教圣女的女儿,还是七公主爱之如狂,爱屋及乌,连这个魔种也当作宝贝吗?”他先说“李阁主”,后面却改称“七公主”,便是欲重提当年旧事,在李空花与卓小星心中扎入一根刺,更欲使其剑心出现一丝破绽。 李空花面无波澜:“当年商无音既然离开魔教,她的女儿便与魔教再无干系。至于我李空花欲行何事,更是与你无关。若还不快走,就将命留在蜀山吧——” 此言竟是□□裸的威胁了。商风翼眼见功成,却横杀出一只太岁。剑阁之主李空花在江湖上素有凶名,当年单剑匹马入凉州,一路连败北地一百五十九名好手,就连鸣沙七义中的计无咎与陆万象联手也无法拦住她。九年之前,慕容傲入主稷都,李空花又单剑杀入皇宫,杀死慕容傲座下十四名高手,最后十大罪者中多人联手,才迫使她退走。慕容傲恼羞成怒,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她,可最后竟还是让她逃回蜀山。此事虽然被慕容傲严令不得外泄,但世上又岂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之后,李空花蛰伏蜀山八年,鲜闻于江湖,任谁也看不出她的真实境界。自李空花出现,商风翼就全神贯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吸一纳,却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而她的剑意始终锁定自己,蜀山剑阁或许不愿意与魔教全面开战,这也是李空花没有一出现就动手的原因。可若是自己执意要带走卓小星,李空花也不介意杀了自己。 他不甘心对捉鬼道人与唐无心道:“走——” “李放见过剑阁之主——” 李放以手杵剑,轻施一礼。可他话音未落,李空花已是一掌劈下,他瞬间委顿在地,昏迷了过去。 卓小星一愕:“你——” 李空花淡淡道:“他身受重伤,你们能在两日时间走到这里已是极为不易。方才又与那位辰星使大战一场,身体已臻极限,我只是想让他好好休息一番。你不用担心,以他的内功根基,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必然无事。” 卓小星闻言一怔,这一路上李放一直表现得神色如常,丝毫未有受伤的样子。若有崎岖难行的路段,少不得还要带自己一程。自己每次问他伤势,他都是笑眯眯地说死不了。方才也正是他拼尽全力,才在魔教众高手环伺下保全自己,撑到李空花来援。她目光迷离地看着李放,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李空花仍是神色淡然:“这是你的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切不可对他生出某些不该有的感情,以免重蹈你父亲的覆辙。现在,跟我回剑阁吧——” 第36章 蜀山剑阁 携刀照雪 第23节 过了剑门关未久, 便是蜀山剑阁的所在地。 在剑阁群山的主峰天门峰上,无数楼阁依山而建,层台耸翠, 上出重霄,一直逶迤到山峰最高处。而在周围的小峰之上,随处可见一座座楼阁犹如蜂巢一样镶嵌在刀削斧劈的断崖上,每一座楼阁以栈道曲折蜿蜒, 勾连起一道群山朝天门的异景。山风一起, 便闻群山之间风铎悬响,而这风铎并非悬铃, 而是一柄又一柄的宝剑。松壑声中,万剑呼应,宏伟气象,蔚为壮观。 在崎岖栈道之上,有不少身着白衣的剑阁弟子在练剑,他们的身姿矫健若猿猴, 灵动若飞鸟。 见到李空花回山, 早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迎了过来, 正是之前在青泥驿站遇到的剑阁弟子江秋枫与李梦白。 李空花将李放扔给江秋枫道:“秋枫,你找个地方安顿他,等他醒了叫他来见我。这位卓姑娘就由梦白你招待。” 两人一起道:“是。” 李空花这才对卓小星道:“我尚有要事待办, 就让梦白陪你四处走走, 不必拘束, 也可见见你悬望已久的朋友。” 等到李空花的身形消失在群山深处, 李梦白吐了吐舌头, 开心道:“阿星, 我就知道你最终还是会来剑阁的。”卓小星再次看到这位恩人朋友也很是开心, 笑道:“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到李师姐与江师兄,我也十分高兴呢,上次在青泥驿站,多亏了两位帮忙。” 李梦白对她挤挤眼:“感谢的话就不用再说啦。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掉下山崖的这两天,人家可是坐立不安,茶不思,饭不想,之前还说要和阁主一起去悬崖底下找你呢。” 卓小星眼睛一亮道:“是沐公子吗?他也到了剑阁?” 李梦白道:“可不是吗?他是与金陵谢家的那位大公子一起来的。他们是想来找蜀山剑阁修一把剑,阁主原本不愿见他们,让江师兄遣他们下山。听闻他们原本是与你一起,才破例召见。我们这才知道你竟然掉下悬崖,都是十分焦急,但那位谢公子倒是不慌不忙,说是竟陵王殿下既然跳崖,必定是有办法救你,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谁知阁主听闻魔教欲抓你回天荒山的消息,竟是大惊失色,当即便一人一剑出去寻你……所幸你现在安全回来了,不然不知道那位沐公子可急成什么样呢?” 虽然见到李空花之时,她早有预料,但是此刻听闻谢王臣真的如李放所说带龙渊剑上剑阁,还是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没想到他倒是料事如神。” “料事如神?你说的谁?” “没什么。我们先去见沐公子吧。” “嘻嘻,我早知道你也着急,跟我来吧。” 凉风居位于主峰之旁的君子峰的山腰之上,历来是蜀山剑阁招待贵客的居所。这是一座重檐歇山顶式的两层小楼,翘用飞檐,像蝴蝶振翅欲飞,非常别致。 此时,谢王臣正在喝茶——他已经喝了整整四壶,再好的茶这样喝下去也没有啥滋味了,但他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沐青莲在房间内不停地来回踱步。 谢王臣又抿了一口茶,道:“沐兄实不必如此担心,有竟陵王在,卓姑娘必定会平安无事,不妨过来喝点茶,说不定马上就有好消息传来。” 沐青莲忐忑道:“谢公子倒是对竟陵王这么有信心,可是竟陵王两次夺取龙渊剑,与我们是敌非友,我实在难以放心……” 谢王臣坦然道:“李放与我交恶,仅仅是因为广陵王李昶的关系。平心而论,李放此人虽然心机深沉,但绝非恶徒,若说他会对卓姑娘不利,我是万万不信的。何况当时的情况,他若不想救人,只需带着龙渊剑远走高飞,以他的轻功,我们绝追不上他……” 沐青莲皱眉:“可是……”其实这些道理他心中早已明白,然而他心中却仿若压下一块巨石,几乎无法呼吸。卓小星坠落悬崖的刹那,他的心仿佛一起坠落,等他回过神来,便见到李放如飞鸟般的凌空一跃。 听闻谢王臣向他解释李放轻功超凡,应可救卓小星脱险,建议两人先行前往蜀山剑阁等待之时,他心中首先泛起的竟不是宽慰,而是一种微酸的嫉妒之感。 为什么,那个人为什么能做到连自己也做不到的事。 他喃喃道:“可是……那位竟陵王殿下为什么会要冒死去救卓姑娘,他们根本素不相识……” 谢王臣看着他的表情,好一会才失笑道:“原来沐公子早已对卓姑娘情根深种,难怪……”他认真想了想:“若说李放对卓姑娘一见钟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卓姑娘乃是名门之后,更有天人之姿,竟陵王今年已二十有三,迄今中馈尚虚,若是有意,也不奇怪……” 眼见沐青莲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据闻自竟陵王十六岁之后,嘉平帝多次为他挑选名门之女,却皆为他所婉拒。有人说他常年随清徵真人在山中修道,早已抛却凡俗爱欲,之所以没有出家只是嘉平帝不允罢了。最后,听说是清徵真人亲自进宫了一趟,才打消了嘉平帝为他选妃的念头。数年来,我也从未听说他亲近女色,沐公子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山中修道……不近女色?你的意思是说竟陵王其实是个在家修行的出家人?” 谢王臣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金陵坊间有这样的传闻而已……” 想到谢家在金陵的实力,想必消息应该不至于舛误,沐青莲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里,门外传来一道喜悦的声音:“沐公子,谢公子,你们看谁来了——” 沐青莲心中大喜,立刻迎了出去。只见卓小星开心地向他奔了过来:“沐公子……” 劫后余生,两生欢喜。谢王臣与李梦白自然都是知情识趣之人,嘻嘻一笑,便一起离开。 沐青莲将卓小星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确定没有事,才微笑道:“幸亏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卓小星笑道:“沐公子别这么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罢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沐青莲懊恼道:“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拉住你。对了,那位竟陵王呢,真的是他救了你吗?” 卓小星点头:“不错,我们回来的路上又遇上了魔教的人,他为救我受了重伤,现在江师兄在照顾他。” “又是魔教,真是阴魂不散。”他的目光不由露出忧虑之色。 “不过,李阁主已经将他们赶走了。在蜀山剑阁的范围内,想必他们不敢再造次。” 沐青莲脸色稍缓,又问起她坠崖之后的事来,最后漫不经心地问道:“竟陵王既然两次夺剑,又为什么救你?” 卓小星自出瀚海以来,身边亲近之人如唐啸月与杨桀纷纷离开,唯剩下沐青莲一人在自己身边。虽然他并非鸣沙寨的人,但心知他爱慕自己,不免更增几分信重。少女此时正是懵懂蒙昧之时,沐青莲又本身江湖上一等一的江湖俊彦,又岂无情动之刻。只是,她每每想到自家偌大家仇,朝不保夕,又岂能相累他人,于是将这种感情默默放在心底。 此时听闻他数次将话题扯到李放的身上,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诚恳道:“此事我也曾问他,他说他曾与我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他救我,想是因为过往的情分吧。” 沐青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拉着卓小星坐了下来,献宝似的拿出一盒糕点来:“这一路上你肯定累坏了,也没吃上什么东西。这蜀山剑阁的伙食不错,午膳中有一味海棠酥,又甜又软,我想着你肯定爱吃,特地留下一盒,你快尝尝看——” 卓小星打开盒子,粉色的糕点做成花瓣形状,造型小巧精致,轻咬一口,更是甜软酥嫩,直入人心。 不知为何,素来喜甜的她突然觉得滋味寡淡,她蓦的有些怀念起与李放在崖下吃的烤肉了。 第37章 剑之诅咒 第二日一早, 卓小星便见到李梦白站在门外,说剑阁之主李空花要见她。 沐青莲本来欲陪她一起去,但是李梦白却说阁主只见卓小星一人, 便只好作罢。 卓小星跟着李梦白穿过无数曲折的栈道,才到了后山李空花所居住的空明殿。 空明殿虽名为殿,其实只是一座位于山中的简易小楼。小楼不过上下两层,别说与天门峰上巍峨的剑阁建筑群, 就连卓小星昨夜所居的“凉风居”都颇有不如。不是亲眼所见, 卓小星实在难以相信曾经大周王朝尊贵的七公主,蜀山剑阁堂堂掌门竟然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李梦白解释道:“阁主素来喜欢清静, 自九年前就一直独自住在这里。她虽然是掌门,但是素来深居简出,阁内一些庶务素来都是由几位执事长老打点,除非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掌门才会亲自处理。说起来,昨日可是阁主这几年来第一次离开剑阁呢……” 卓小星听了,心中生起淡淡的感激之情, 对这位救了她的剑阁之主也愈加好奇。 李梦白轻轻敲了门:“启禀阁主, 弟子李梦白已经将卓姑娘带到。” 门扉无风自开, 李空花清冷的声音传来:“卓姑娘请进来,梦白可先回去,午时再来。” 卓小星进入小楼, 只见不大的地方唯有一案、一柜、一桌、一蒲团, 布置很是清雅。室内唯一的装饰便是那案头的两盆兰花, 此时正是花期, 开得很是喧妍, 暗送幽芳。 可是她毫无赏花的兴致, 目光紧紧投向旁边半开的剑匣。一柄断剑正安静地躺在剑匣之中, 剑身已断,犹然发出森寒的冷光。 这柄剑她再熟悉不过,正是龙渊。自幼年之时,她便时常见到父亲悬佩此剑。人人都说此剑乃是护国之剑,只要有此剑在,凉州城便可永不受外敌侵害。她只要看到这把剑,她的心中便无限安宁。可是后来,父亲奉诏东征,不久之后竟传来人亡剑失的消息。而她下决心跟随杨桀学武之时,更是立下重誓,龙渊重现之日,便是为父血恨之时。九年之后,她终于再次见到龙渊,却已是一柄断剑。 那天,她找到欧冶神机,询问此剑可有修复之法。这位名满天下的神铸抚剑,长叹一声:“将军已死,断剑何生呢?” 她一路护持此剑前往金陵,固然是想借南朝之力北伐慕容氏,更是心怀有朝一日能修复此剑,再现昔日荣光的渴望。 李空花昨日将她带回剑阁便匆匆离开,今日却在此地召见她,莫非正是为修复龙渊剑之事。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阁主,此剑可有方法修复吗?” 李空花看着她,面上竟隐隐露出悲戚之色。她点头道:“我昨日与铸剑楼数位长老讨论过,此剑剑阁确实能修复,可是卓姑娘真的要修复此剑吗?” 卓小星一愣:“阁主此言何意?” 李空花微微叹息:“恐怕你还不知道,此剑……并非为别的兵器所断,而是你的父亲临终之前以内力所折断……” 卓小星失声道:“怎会如此?” “我也是见到此剑方才得出如此结论。在我少年之时,此剑便一直在保存在皇宫的武库之中。武库中遍集天下名锋,天下十大名剑中就有五把曾经保存在那里,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柄剑能在龙渊剑留下最微小的缺口。所以昨日无方剑楼的那位沐公子称此剑为他人所断,我心中便十分惊疑。因为即使是我全力出手,亦无法做到。你看——” 李空花手腕一振,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剑光璨若星光,极为炫目,长剑向剑匣中的龙渊断剑斩去,两剑相击,仿若一场近距离迸发的烟火。 剑光之后,只见龙渊剑身毫无痕迹,而李空花手中之剑竟然出现一道极为微小的划痕。 李空花道:“此剑是我的配剑,便是出自当年大内武库,乃是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七的明镜秋霜。刚才若非我以自身内力护持此剑,恐怕此剑已然折断了。” 她指向龙渊断剑的缺口道:“兵器若是为其他更为锋利的兵器所断,必然留下一些不平整磨痕,剑身应该还有一些裂痕。可是龙渊剑的剑身极为干净,断面更是平整光滑。像是被某种极为霸道的刚劲所折断,当此世上,有如此能力,又会这么做的人,唯有你的父亲卓天来。” 卓小星瞠目结舌:“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的父亲并不希望卓家再有人用上这柄剑,特别是你,他不希望这把剑有一天会回到你的手上。这柄龙渊剑对于卓家来说,并非荣耀,而是诅咒……你的父亲,他想保护你……” 卓小星浑身一颤。 李空花叹了一口气,道:“我想你已经知道了龙渊剑与你卓家的渊源。自卓家第一代家主卓琉奉诏带此剑立下不世之功开始,此剑给卓家带来无上的荣耀,也带来了卓家历代的悲剧。因为龙渊剑是一柄英雄之剑,却也是一柄至邪至鬼之剑……” 当年卓琉北征之时,他手中只有六万兵马,面对北狄二十万的军力,纵然他百般骁勇,仍然寡不敌众,很快大军便被北狄杀得四散奔逃。他身为败军之将,逃回去也是一死,恐怕还要连累家中亲眷,便想拔剑自刎,能留下忠义之名,保全家人。 可是就在他刎颈之时,一股雄浑霸道的力量从剑身直灌入他的身体之中,他感觉身体一阵灼痛,奇经八脉仿若被洗髓一般涌入无穷的力量,他不仅未死,还获得了近乎鬼神的神力。那一夜,他化身修罗,变得嗜血好杀,手持龙渊剑,斩杀北狄上万勇士。北狄大将被这种神威所慑,下令连夜退兵。卓琉也因为战至脱力,倒在血泊之中。 等到天明的时候,大周士兵们将他从北狄人的尸堆中挖出来,奉为大周朝的战神。可是此时的卓琉发现自己不但失去了昨夜那万夫莫敌的神力,甚至连自己本身的功力也全部失去,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 一个月之后,卓琉回到稷都,他不敢隐瞒,将此事如实秘报武祖,并拒绝武祖的全部赏赐,称自己已无力报国,只求辞官归隐。 武祖李芝龙越想越不明白,回到后宫将此事告知皇后沈镜。沈镜为此专门回到琅嬛胜地,翻阅无数藏书,认为此事应与龙渊剑有关。此剑不仅是一柄独一无二的神兵,其中还封印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而召唤这种力量的媒介便是人的鲜血。 当卓琉拔剑自刎之时,他的鲜血沾到了剑上,剑中的鬼神之力被激活,助他大败柔然大军。而战斗结束之后,他的全部功力便如同祭品一样被收回到了剑中。但是,这种鲜血的媒介只可通过血脉传承。沈镜找了无数人来以血试剑,却再没有人能激活剑中的神秘力量。 随后,此剑被供奉在太庙之中。武祖没有允准卓琉的辞呈,反而加封他为世袭罔替的镇国侯,将自己的嫡女曦圣公主下嫁给卓琉。 一年之后,曦圣公主生下一子,取名卓昀。在卓昀两岁之时,卓琉便已去世,年仅二十七岁。据皇室密载,此剑开封之后,不仅会吸纳使用者的内力,还会吞噬其生命力。卓琉回京之后,身体便已每况愈下,即使武祖命太医全力救治,花费无数珍稀的药材。也只为他延续了三年的寿命。又三年,武祖李芝龙与皇后沈镜双双薨逝。彼时北狄已然没落,柔然部族兴盛起来取代了北狄。武祖临终之前将龙渊剑的秘密告知嗣君景帝,并要求景帝善待卓家后人,以防柔然进犯。 二十年后,北境果然再次发生战事,卓昀再次带龙渊剑出征再次大败柔然大军。龙渊剑神秘莫测的力量让景帝惊叹,也让他感到恐惧,这样恐怖的力量竟然由卓家的血脉掌握,而并非是帝室所掌控。如果有一天卓家想要举兵反叛,李周皇室又何来反制之力?最可靠的方法便是毁去龙渊剑,可是景帝却犹豫了。若毁去龙渊剑,一旦北方蛮族再次南下,又有何人可以抵御? 卓家为内忧,柔然为外患。就在景帝两难之时,当时的国师黄尘道人向景帝献计,称有一个办法可以让龙渊剑接受帝室之血,将龙渊剑让帝室血脉掌控,这个方法便被称为融血之法。龙渊剑已认卓家血脉为主,这一点无法改变,但通过改变卓家的血脉,也可以使之与帝血无限接近。那便是将帝室的嫡公主,皇帝的同母胞姐妹不断嫁入卓家,经过数代之后,可使卓家之血与帝血无限同源。 卓小星这些日子经历了种种匪夷所思之事,都没有此刻从李空花口中听到的秘闻更为离奇,偏偏她却不能不信,因为李空花不仅是剑阁的阁主,还是大周朝的公主。 “所以你与父亲的婚约,便是因此而来吗?”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主要是听李空花讲过去的事,李空花讲完之后,本文的整个故事背景才算拉完,接下来的剧情就会顺很多,节奏也会加快了。 第38章 往事空花 李空花点点头, 陷入缥缈的回忆之中:“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生了弟弟,弟弟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自那之后, 父亲便格外宠爱我,五岁的时候,我便知道卓家的独子卓天来便是我未来的夫君。他的母亲是我的姑姑,因此他也自幼生长在宫闱之中, 与诸皇子一起进学。他少年之时便极为颖悟, 被太傅称为百年来难得的大将之才。我们一起长大,我倾慕于他, 他对我……对我亦是极好的……” “可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突然离开稷都,不告而别。我四处派人打探他的行踪,却毫无消息,直到我十五岁及笄那日,才收到他的一封信, 说他永不会回京, 让我另择驸马, 以免空误容华。父皇极为震怒,要以抗旨之名将卓家下狱,那时我心中实在是爱极了他, 想着他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力劝父亲改变主意。就算他不慕繁华只慕江湖, 我也愿意放下公主的身份, 陪他江湖偕老。那年蜀山剑阁之主飞流剑吕银河前来稷都, 我知道消息, 便求他收我为徒, 拜入剑阁学艺。那时,卓天来在江湖上已薄有声名,我派人送信给他‘君若在朝堂,我便是公主;君若在江湖,我愿濡沫江湖’,可是他却没有回信。 “在剑阁的时间很漫长。这里的生活与皇宫之内完全不一样,我潜修剑艺,只为有一天能再站在他身边。就这样,十年的光阴恍如一瞬。可是没想到,等我终于武艺大成,觉得自己可以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却得到他已经成婚的消息,他的妻子便是你的母亲商无音。 “那时我的心中愤怒、痛苦,又迷茫,我一路杀入凉州,给他发下战书。可是他并没有来,来的是你的两位叔父计无咎与陆万象,他们说卓天来已不愿再见我,劝我回到剑阁。可是我不甘心,嫉妒与爱憎之心让我陷入迷障,我当场立誓,如果他不敢见我,我便要每天杀人。他一天不见我,我便杀十人,十天不来,我便要杀百人。我要让整个凉州城为他的负心陪葬……” 卓小星心里一颤,面前的李空花一身白衣若雪,气度高华,万万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她的声音出奇的清冷沉静,仿佛只是说着与自己毫无相干的故事。 “我终于还是在凉州城外的落霞峰见到了他……那时我已经走火入魔,我想既然他已不再爱我,我便不如死在他的手中,我要让他一辈子后悔负疚。可是,他始终不愿意对我出手,无论我怎么逼他,他都不肯拔剑。那时,我才知道我苦练十年的剑法在他眼中是多么的不值一哂,就连让他拔剑也做不到…… “在天明的时候,陆万象找了过来,说他的夫人产下了一个女婴。他是那么的激动、狂喜,他当即抛下我回到凉州城,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我跟着他们一起来到凉州城主府,他抱着女儿与商无音在一起,眼中满是温柔与爱意。直到那一刻,我才真真正正地认识到,这个我爱了二十年的男人,是真的不再属于我了。我几乎已经疯魔,我恨卓天来、恨商无音、恨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甚至恨我的父皇,为什么要给我订下这样的婚约。在那一瞬间,我想杀掉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所有人围在一起欢笑着,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的剑很快就刺入到那婴孩的后颈之上,只需稍微用力,那个婴儿就会登时气绝,再也无法醒过来……” 卓小星听到这里呼吸几乎骤停,这个故事她本在青泥驿站听那说书人吕秋说过一次,可是此刻从李空花口中说起,更是惊心动魄。 携刀照雪 第24节 “就在这时,那婴儿突然大哭了起来。那婴儿的哭声并不怎么响亮,可是偏偏就入了我的耳。彷如暗夜里的第一道鸡鸣,将我从那昏聩蒙昧,不知何去何从的混沌中惊醒了过来。我……究竟在干什么……竟然想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仅仅只是因为她的父亲不爱我。可是这样残酷暴虐的我,又有何资格妄求他人的爱。就在那一刻,我自少女时代一直做着的关于爱情的梦醒了。在梦中的那个我死了,一个新的我活了过来,就在那一刻,我破境了,从九品进入上三境中的入神境。” 她看向卓小星,脸上的表情似喜又似悲:“孩子,是你救了我,成全了我。若是没有你当日一哭,便没有如今的李空花,我应该谢谢你……” 卓小星听到这里,才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自己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感到疼当然会哭,没想到竟能让走火入魔的李空花堪破自身迷障,这位七公主确实天资极高、颖悟过人,难怪能成为蜀山剑阁的掌门。李空花论容貌、武学、心性莫不是上上之选,与自己的父亲卓天来确实是良配,两人既是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存在,为何最后好事不谐。 她脱口而出道:“阁主你容貌好,武功好,又是最尊贵的公主,我爹……我爹他为什么不愿娶你……”而去娶一个身世不清不楚的魔教圣女,搞得自己现在还在被魔教那一家子惦记。 李空花目光投向桌上的断剑:“便是因为这把龙渊剑。” 故事兜兜转转,竟又重新回到了龙渊剑身上。 李空花接着道: “从凉州城出来之后,我的神智已经恢复了许多。虽然我已经决定放下,但是我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到蜀山,我决定调查事情的真相。一旦放下了无谓的情感,人往往能更容易发现真相。既然卓天来是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离家出走,我便决定从我十二岁那一年查起。我回到稷都,暗中调查那一年发生的事。很快我就得知,自从那一年起,我的姑姑碧华长公主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我从碧华长公主入手,经过多年的调查,又从御书房偷看《皇室秘录》,才终于发现龙渊剑与所谓融血之法的真相。” “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与世代尚公主给卓家带来的不仅是荣耀,也是无尽的痛苦与枷锁。卓琉娶曦圣公主,其子卓昀娶景帝之女舞阳公主,两者为姑表之亲,此后,世代皆是如此。前两代尚过得去,可是自第三代起,卓家子孙便每多痴儿,或者身有残疾,无法继承宗祧。” “为了生下一个身体健全的继承人,即使是帝室的公主们也不得不沦为生育的工具,直到生出身体健康的男婴为止。她们常常要面对自己的亲骨肉痴傻残疾,注定无法长大成人的伤痛。皇室所赐予的荣耀在世代兴替之后终于成为这个家族无法摆脱的重负。这些事情,对于卓家与皇室,皆是无法启齿的秘密。这些不健康的孩子自一出生便被送离侯府,即使是他们的母亲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长在皇室、身份尊贵的公主在婚前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自以为嫁得良婿,直到婚后才得知真相,可是却已经无法回头。更悲惨的是,每隔一到两代,卓家的家主总有盛年早逝之人。每次外敌入侵,卓氏则每有殉剑之人。——我暗中翻阅皇室密载,并非每次都因为战事吃紧,而是因为所谓融血之法。龙渊剑需渴饮鲜血,以人殉剑,才能使龙渊剑可以接受的血脉逐渐与帝室之血接近靠近。景平帝十五年,南越三十万人马入侵柳林城,卓家第四代家主殉国,年仅二十五岁,文襄帝三年,吐蕃二十万人马入侵,卓家第六代家主殉国,年仅二十二岁,你的祖父卓铭那时才刚满一个月……而且,随着龙渊饮血越来越多,其嗜血能力也愈加强大。前几代中用过此剑的卓家先祖尚能留有两三年的寿命,后来,卓家先祖几乎都死于战场,无一人能回返京城……” 说到这里,一向清冷自持的李空花面上也露出哀容。卓小星越听心中越凉,到此只觉心中一腔热血早已冷却。没想到卓家世代效忠李周皇室,竟是如此结果……没想到卓氏一门高位显爵,是因此而来…… 她悲愤道:“难道卓家世代便甘愿如此受皇家利用,而无人反抗吗?” 李空花转身,背对着她,良久方道:“有,那个人便是你的父亲卓天来。我当年回到稷都,辗转找到了碧华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嬷嬷,才知道你父亲当年离家出走的真相……” 她整理了一下心绪,继续道:“同历代嫁入卓家的公主一样,我的姑姑碧华长公主在婚前对此毫不知情。你的祖父卓铭出生仅一岁之时,他的父亲便已身故,亦对此无知无觉。婚后第二年,长公主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婴,但是这个孩子,天生便只有一只手与一条腿。碧华长公主受到了惊吓,昏迷了过去。当天宫里便派人过来,将这个男婴带走,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出生便夭折了。又过了两年,碧华长公主再次有妊,这次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便是你的父亲卓天来。但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卓天来越是长大,长公主便越是思念自己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不知她使用什么方法,总之她最后终于知道她的儿子被秘密养在京城外一处佛寺之中,是以经常以进香为名,前往寺中,看望爱儿,为他求佛祈福。一年之中倒有八九个月常住在寺中。 “卓天来思念母亲,每次问及,府中仆侍总之支支吾吾。可是越是不叫他知道,他便越是好奇。有一次,他在母亲出门之前,偷偷潜藏到马车底下。等他见到佛寺之中那个身材短小,仅有一手一腿的畸形怪物之时,几乎以为是此妖迷惑了自己的母亲,竟然举剑要将之斩杀。碧华长公主见之大骇,含泪告知他这个怪物是他的亲生的兄长……当天晚上,卓天来与自己的父亲卓铭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那一次父子之间谈了什么已无人知晓,只是那次之后卓天来便离开京城,一去不复返…… 李空花顿了顿:“自那之后,即使是碧华长公主亦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儿子,那位嬷嬷对其他的事情也并不清楚。只是我事后推测,以卓天来的智慧与能力,或许已然洞知了事情的部分真相。我才知道,他拒绝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的声音缥缈而空灵,隐隐有着某种宿命的味道:“卓氏与李家的结合唯有悲剧。我甚至万分感谢他当初拒绝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我如今的命运又是什么……” 李空花扪心自问,她固然是真心心悦卓天来,可是如果两人如果结合,碧华长公主的悲剧是否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恨卓天来负心薄幸,还是该感谢对方的不娶之恩。 此后卓天来一人浪迹江湖,彻底告别了侯门贵胄的身份。直到多年以后,以鸣沙七义之首“中州大侠”的身份名震江湖。卓小星喃喃道:“既然如此,后来龙渊剑为何又重新回到了父亲的手上……” 第39章 隔墙之耳 李空花苦笑道:“这便要从你的祖父说起了。自景帝始, 历代李周帝室皆知卓家的重要性,既要用着,又要防着。这其中唯有一策, 便是‘用以重恩’,一方面许以嫡公主,令掌握一方兵权,足见帝室待卓氏之丰厚。可是也是因此, 卓家世代为驸马, 并无一人纳妾。公主虽然能为卓氏生下嫡子,但是所生子女常有痴傻残疾之人, 卓氏宗门既然人丁不兴,往往别无宗族姻亲,便只能依靠帝室而存。可是皇上对卓氏越是亲重,卓氏便愈是遭人嫉恨。稍有小事,便有人弹劾。可是无论朝中重臣如何忠言直谏,皇上待卓氏之心始终不改。甚至有谏臣在宫门触柱身亡, 也从未稍降恩宠。到我父皇之时, 此策已用得炉火纯青, 一方面,卓氏为别的勋贵排挤,另一方面受皇帝大恩。遇上国难之时, 又怎能逡巡不前。当年柔然大举入侵, 你的祖父卓铭亦如卓家先祖一般, 带着御赐的龙渊剑, 奉命北征……他本是卓氏一门最幸运之人, 承平数十年, 安心在京城做了数十年的驸马爷, 可是彼时他已病重,又如何能成事,分明是教他以死报皇室大恩……卓天来虽然恼恨父亲,可是卓铭对他毕竟有生养之恩,当儿子的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去死,更何况是如此惨烈的死法……”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卓天来承接龙渊剑,率军大败柔然与魔教联军。也不知他如何与朝廷谈判周旋,皇室收回了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改封他为凉州都护,领柱国大将军。这柄龙渊剑他亦从此留在身边,再未交还皇室……你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欲将十三公主作为续弦嫁给卓天来,再次为卓天来所拒,李周皇室与卓氏之间的矛盾再无转圜。也正是因此,皇室为了制衡卓家,放任幽州慕容氏逐渐坐大,酿成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卓小星心中惊异,早已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空花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似是怜惜又似悲悯:“说到这里,想必你也想到了。以你父亲的能力,若是他在最后关头,愿意以自己的血献祭,开启龙渊剑的封印,便可获得无法匹敌的力量,足以斩杀一切来敌。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自断龙渊剑。他宁愿已身陨落,也不愿卓氏一门因龙渊剑而起的悲剧再次延续下去。你的父亲这么做,只是不希望你有一天面临这样的选择……” 卓小星呆坐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的涌出。她在这一刻恍然惊觉,想起那些被她深埋于心的关于父亲的记忆。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很少笑的,他总是眉头深锁,即使是在她乖巧听话时也不曾舒眉一笑。没有人的时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摸摸看着那把剑。幼年的卓小星对这把剑格外亲近,可是每次她想偷偷摸一下都会引来父亲的斥责,再后来,父亲干脆禁止她接触一切的兵器。 卓小星恍惚忆起,在他最后一次离开凉州城的前一晚,她见到父亲仰望最高处的星空,喃喃道:“将门的宿命,希望到卓天来一身终结,再与我卓家后人毫无牵涉。”可惜她一直不懂,父亲深锁的眉宇间背负着这许多无法言说的往事。 原来,父亲至死始终挂念的都是自己。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自己的父亲,便参商两隔,再也不见。 她的心一半像是着了火,热得发烫,另外一半却仿若沉在冰窖里,冷的仿佛忘记了跳动。李空花悲悯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知道了真相的你,还要修复这把给卓家带来厄运与诅咒的龙渊剑吗?” 卓小星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吐出一口鲜血,一股极为暴烈的真气自心窍之中涌出,迅速流向全身。她面色潮红,但是很快就黯淡了下去,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李空花大吃一惊,卓小星因为滞郁过度竟然导致体内真气失控——她与生俱来的先天炎毒导致三焦受损,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否则便有生命危险。后来又修行刚烈霸道的生杀刀气,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将炎毒化为已用,但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体内炎气的暴烈。此刻她骤闻父亲死亡的真相,心情激荡之下竟导致这股暴烈的真气失去控制,若是无法将之化消,恐怕轻则全身瘫痪,重则经脉爆裂而亡。 李空花只怪自己方才亦沉湎在哀痛之中,竟然忽视了卓小星的状况。 此刻后悔也是无用,她急向卓小星胸前膻中穴探去。 可是有一人竟然比她更快,双手疾如飞电,转瞬之间已连封卓小星膻中、中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六处大穴。接着右手贴上她后背命门穴,一股中正平和的真气源源不断自他掌上涌入卓小星体内。很快,卓小星体内暴烈的真气在引导下逐渐回到经脉之中,脸上的潮红也慢慢褪去,只是人仍然昏迷不醒。 李空花看着来人赞叹道:“早就听闻须弥无相功乃是无量寺了禅大师独创圣功,于疗愈内伤之道颇有独到之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放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起身行礼道:“师父早已离开无量寺,如今也不叫了禅大师,而是由佛向道,道号清徵真人。”他又道:“先前在山谷,承阁主相救,李放在此致谢。” 李放乃嘉平帝之子,算起来与李空花同辈,两人本为堂姐弟。可是他却只称呼“阁主”,行的却是以晚辈见长辈的跪拜之礼。 李空花并未以为异,微微颔首,受了此礼,轻轻一叹:“起来吧。你到这里多久了?”以她的功力,其实早已发现屋外有人偷听,因是李放,也并未阻止。她一生痴情错付,自回到蜀山,虽未出家,却也一心从道,再无旁骛。 但她一生痴情,又如何看不出自家这同宗的小堂弟看向卓小星时那眼底的一腔柔情。燎原之火当止于未萌之时,卓李两家的悲剧不该再次上演。是以她并未阻止李放在外偷听,便是希望他知难而退。 李放站起身来,答道:“昨日承蒙阁主相救,今日特来致谢。不料正好听到阁主与卓姑娘分说旧事,李放一时好奇,便一时驻足。想来阁主早已知情,只是此事说起来与我李家也颇有关系,既然阁主未说不允,李放便觍颜做那隔墙之耳了……”他竟将听墙角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清新脱俗。 李空花暗叹此子果然机敏无双,原来早知道自己特意允他在一侧旁听。既然如此,想必他已明白自己的深意。她颔首道:“那你想必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了。” 出乎意料地,李放摇摇头,“请恕李放愚钝,不明白阁主所言何意。” 李空花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少有的严厉起来,一股磅礴的威压凛然而生,斗室之内无风自凉。自九年前在稷都大败而归,李空花在蜀山多年潜修,其修为早已自入神突破洞微境,已是当世少见的高手。这股来自绝顶高手的威压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李放却仿佛毫无所觉,自始自终都是面目真诚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李空花叹了一口气:“你走吧,好自为之。” 李放却再次跪了下来:“李放斗胆,请阁主让我带走龙渊剑。” 李空花声音已然带了怒气:“放肆,我可不知道此剑原属于你。” 李放道:“此剑是我委托谢王臣保管,亦是他私揣我的意思,将此剑送到蜀山剑阁寻找修好的契机。” “哦?难道不是你想将此剑修好吗?” 李放脸上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修复龙渊剑确实是我本意,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若是早点知道这其中的故事,我在得到这把剑的时候,便会将它埋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让卓小星有见到它的机会。” 李空花闻言一怔,她低叹了一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在担心她。你怕她会做出修复龙渊剑的选择。” 李放点头道:“当年卓将军陨落之事扑朔迷离,但是大抵是与慕容傲有关。这丫头一心报仇,在青泥驿站以身设局,想将当年参与此事之人尽数引出。现在看来,魔教、柔然、琅嬛胜地、生死楼,十大罪者等恐怕都牵涉其中。我心忧她报仇不成,行了极端,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阁主既然心念当年旧情,对卓家后人百般关怀,便不该让此剑继续存于世上。” 李空花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呢,南周竟陵王,你与卓家毫无关系,又为何如此关心卓家的后人。” 男子跪立的身脊挺立,清透的双眸微微抬起,目光坚定:“这是我的事。就不劳阁主过问了。” “你——”即使李空花这些年早已收敛脾性,不动声色,此刻也不由得生起气来。自北周亡国之后,她本已对李周皇室死了心,只一心向道,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身精进之上,不愿再与江南偏安的王朝来往。是以她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位族叔几番派人来信,希望她能利用蜀山剑阁在巴蜀的影响力,稍微压制这些年越发不安分的川西都护王昊苍,她都从未理睬。所以竟陵王李放来访,她并未以堂姐的身份与他相见。李放果然也只字未提两人的关系,只是依江湖上的辈分,对她执外门弟子的礼节。但是这样也让她无法以长姐的身份劝说他改变主意。既然是外门的师长,又如何能插手旁门弟子的私事。 她稍捺怒火,冷声道:“很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接我一剑,龙渊剑可以任由你带走。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的融血计划虽然卓家付出偌大牺牲,但并非毫无作用。在你父亲这一代,融血计划便已经功成。你看……”李空花一边说着,一边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鲜血从她的手上刚一滴入龙渊剑断剑之上,便已消失不见,那白色的断剑瞬间转为赤红之色,剑身跳动起来,发出一声嘶哑又苍凉的剑鸣,仿佛在渴求更多的鲜血。李空花轻指一弹,剑身重新归于寂止,赤红之色亦渐渐消退,仿若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的声音缥缈如幻,却充满诱惑:“只要能修好这把剑,你便有机会驾驭龙渊剑里恐怖的力量。六合八荒,无人再是你的敌手。你想做的事都能完成,你的理想都可以实现,太子之位亦是垂手可得。你真甘心就此放弃吗?” 李放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他站了起来,挺拔的身姿仿若中庭玉树。他轻轻后退了数步,直退入小楼之外的栏杆前,方才站定:“请阁主出剑。” 他的一袭黑衣拓入蜀山奇峻险绝的群峰之中,仿若一只天地失归的飞鸟,分明无可凭峙,却无端生出一种藐天蔑地的孤勇来。 人生天地间,谁又不是远行之客呢? 第40章 鱼已跃海 卓小星醒来之时, 看到李梦白放大的脸,一时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再度梦回青泥驿站受伤的那一晚。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现在是在蜀山剑阁。她皱起眉头,渐渐想起昨天在空明殿的经历。没想到自己自学了生杀刀法再也没有发作过的炎毒竟然会再次失控,不过她恍惚记得在最后意识模糊之刻,有一股清凉平和的真气源源不绝的涌入自己体内, 迅速修复了自己体内因为真气失控受损的经脉。救自己的那个人, 是剑阁之主李空花吗? 为什么感觉好像不是,当时的空明殿还会有其他人吗? 李梦白吱吱喳喳的声音响起:“阿星,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卓小星翻身爬了起来,她的身体经过须弥无相功的治疗已无大碍,身上的炎毒也被压制了下去,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上不少。她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沐公子与谢公子他们都很担心你呢……” 两人走出房外, 外面的餐桌之上已经摆好了早膳。江秋枫、沐青莲、谢王臣都赫然在座。 蜀山剑阁的早膳很是丰富, 其中几味餐点更是极为精致。 根据江秋枫的介绍, 蜀山剑阁的厨师本是大周宫廷的御厨,当年七公主到蜀山学艺,先皇后担心女儿饮食不惯, 特意派遣了几位宫廷御厨随身侍候, 可是李空花坚持与其他普通弟子同饮同食, 不肯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开小灶。御厨们没有办法, 只好将一身绝艺尽数传授给蜀山剑阁原来那些只能把食物做熟的伙夫们, 这样公主在剑阁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李空花一心求剑, 根本未曾关注到如此细枝末节之事, 不过蜀山剑阁的饮食却是因此上了好几层台阶,得到众弟子的交口称赞,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 卓小星看着桌上有一盒桂花糕,清香馥郁,颇有熟悉之感。对了,当日在蜀道之上,她曾遇到李放所派的一名白衣女子,就给她带过这种桂花糕。 想到李放,卓小星想起自己自进入蜀山剑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说起来,两人虽然立场不同,但是他毕竟为救自己而重伤,于情于理自己也应该亲自道谢才是。 她看向江秋枫道:“江师兄,不知竟陵王的伤势怎么样了,如今身在何处。当日我坠崖之时,多亏了他相救,我该亲自致谢才是。” 谁知江秋枫神色古怪,道:“他的伤已经大好了,不过……”后半句他却不说了,只是拿眼去看坐在一旁的李梦白。 卓小星无来由心中一慌:“难道他出事了吗?” 李梦白吞吞吐吐道:“不是,只是……只是我昨日去阁主所住的空明殿找你之时,见到他与阁主动手……他被阁主一剑斩落,掉到悬崖底下去了。” “什么?”屋内顿起两道异口同声的惊呼。 一道自然是卓小星,而另外一道则是谢王臣。 李梦白连忙又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阁主出手应有分寸,空明殿之下悬崖的高度远远不及之前你们坠落的那处悬崖,以竟陵王独步天下的轻功应该不会受伤……只是,山崖底下是蜀山的护山大阵,想要走出来恐怕也并不容易……” 沐青莲低眉思索,道:“不知竟陵王因为何事竟然会与阁主动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猜测应是为了龙渊剑之事。似乎是因为竟陵王向阁主提出想带走龙渊剑,阁主不同意才动手……” 谢王臣闻言,吁了一声,暗想道:“竟然敢从剑阁第一人手上夺剑,啧,这位竟陵王殿下的胆子可真大。不过这样也好,倒是解除了我一桩悬心的大事。” 他这几日过得优哉游哉,可内心丝毫不轻松,倘若李放向他索剑,他可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当初他是“受李放之托”保管龙渊剑,若是李放真的向他讨取,不给似乎说不过去,给了却又实在不甘心。他转头看向卓小星:“昨日你与阁主一谈,不知道龙渊剑修复之事可有眉目?” 他如此一问,四人眼光齐齐望向卓小星。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龙渊剑乃是独一无二的神兵逸品。此剑从北地无方剑楼辗转漠北,又经陇蜀,来到同样身为三大剑宗之一的蜀中剑阁,这一路上经历无数血战,能来到此地已是万分不易。也是因此,龙渊剑被众人寄予厚望。 “这……”话到嘴边,卓小星却难以开口。龙渊剑与卓李两家的渊源,俱是皇室密辛。在昨日之前,对卓小星这个卓氏一门唯一的后人来说都是秘密,更何谈其他人。 真相一旦揭穿,吉凶祸福实在难料。若是龙渊剑中的恐怖力量为众人知晓,一旦有一二心怀不轨之人将此事泄漏出去,只怕江湖再无宁日。李空花单独将此事告知自己,分明是将是否修复龙渊剑的决定权交给自己。 自己的父亲卓天来认为此剑不该继续存世,或许不该违背他的心愿。 将军已死,断剑何生呢。 她此刻才明白神铸欧冶神机那句喟叹的真正含义。也许神铸早已明白父亲的决定,所以已经替她做下一次选择。可是自她带着龙渊剑来到这里,龙渊剑已不是她卓氏一门之事。 谢王臣见她不说话,低声道:“卓姑娘是否心有顾忌,又是否因为竟陵王而对广陵王李昶产生疑虑?如今江南局势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去年秋收之后,朝廷在江南征粮五百万石,广陵府已新增兵员十万人,日夜操练。如今江南,已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人人都想着能有一场大胜来一洗前耻。可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是龙渊剑能完整回到金陵,必定会使军心民心大振。再加上……”谢王臣差点说出柔然可能对上北梁之事,但是此事实乃谢家密谋,不足为外人道,又收回肚内。“总之,今年正是南周千载难逢的时机,北望中原,指日可待。” 卓小星心中一动:“那为什么竟陵王却说此时并非北伐的最佳时机呢?” 谢王臣摇头道:“竟陵王这几年驻守荆襄一带,已经数年未曾回过金陵,不曾识得朝中大局。再加上他因为太子之位早有私心,不愿广陵王建功,生怕抢走他的功劳,所以这次才会对龙渊剑之事横生阻挠。而且卓姑娘应该知晓,他之前已将从百里不生手中夺得的那把剑送给北梁四使,可知此人早已与北梁暗中勾结,他的话又何足为信?我知道他这次冒死救了卓姑娘,但是此为私恩,又岂能与公义混为一谈?” 沐青莲点头道:“之前我在稷都之时,就多有听闻,竟陵王因为出身不正,不为嘉平帝与众臣所喜。只是因为战功赫赫,所以才在荆襄占有一席之地。若是广陵王李昶北伐功成,对他自然大大不利。”他叹了一口气道:“自慕容傲入主中原以来,以武力胁迫各门派世家臣服,命武林诸世家献子为质。又让朱雀圣使陆瑶姬与青龙圣使辛可分别执掌黑白两道,将江湖势力皆沦为他慕容傲的爪牙,只能就连无方剑楼也无法幸免。芙蓉双剑夫妇的惨事便是因此而起。北梁朝廷对百姓更是横征暴敛,倒行逆施,中原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期待王师北上,以解倒悬之苦。也正是因此,师尊才命我带龙渊剑寻找卓氏之后,护送龙渊剑南下。” “看来两位都认为南北之战已不可避免了?” 谢王臣点头道:“老实说,就算没有龙渊剑,北伐也势不可挡。只是若是龙渊剑能回到金陵,可以减少朝中反对派的声音,更增陛下北伐的决心。届时上下齐心,将士用命,更增一成胜算。” 卓小星沉吟道:“关于龙渊剑,李阁主确实说有修复的可能。可是究竟该如何做,却并未说明,稍后我会再求见阁主,问明此事。” 携刀照雪 第25节 谢王臣开怀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卓姑娘了。” 下午,卓小星再次前往空明殿求见李空花。 李空花玉容素敛,双目紧闭,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仿若一塑白玉观音。 “你想好了?” “是。请阁主帮助我修复龙渊剑!” 李空花面无表情,似乎毫无惊异:“哦,原因呢?” 卓小星道:“南兵秣马,北民倒悬,不论如今是否是正确的时机,南北大战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我希望胜利的天平尽量往我希望的方向倾斜?” “你希望南周赢,你不恨李家之人?” 卓小星咬牙切齿道:“自然是恨的,昨日听阁主说起卓家数代的惨事,我真恨不得将李家宗祠太庙都一把火给烧了。但是李家除了昏聩无能的君主,也有像阁主你这样是非分明的好人。过失只在是何人,并不在是否姓李。而且比起北方的慕容氏,还是南周李氏更得民心一些。况听阁主所言,如今的嘉平帝根本不知融血之事,我又岂能将别人的过错算在他的头上?” 李空花缓缓睁开眼睛,低叹一声:“好孩子,卓天来必定以你为傲。只是你太善良了,在这个江湖,太善良的人总是容易被人欺骗和利用的。” 卓小星一愣:“阁主此言何意?” 李空花不欲多谈这个话题,摆摆手道:“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明日之后,你就带着龙渊剑前往成都府的万盛铁器铺寻找一位名为的司心烛的补剑师,江秋枫、李梦白会与你们一起去。到了那里,司心烛自然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要问你。” 卓小星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凉,李空花的玉手已搭上她的手臂,一缕清冷的真气已经透腕进入她的经脉之中,这股真气在她体内迅速游走一圈之后,回到李空花体内。 李空花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是遇到了极为为难之事。 卓小星以为是这位剑阁之主探了自己的脉搏,发现自己身体的沉疴,出声安慰道:“阁主,我的身体一向是这样的,有三叔给我的药丸调理,也没有大事。昨日之事只是意外,以后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 谁知李空花摇了摇头,道:“你学生杀刀法多久了?” 卓小星照实答道:“自父亲身故之后,已整整九年了。” 李空花神情肃然:“你是否愿意废去武功?” 卓小星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废掉武功,为什么?”可是看着李空花凝重的眼神,方知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 李空花道:“十七年前,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我已知你天生炎毒在身。此毒……”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此毒从何而来,且不去说它……” 卓小星心中狐疑,她身上的炎毒从何而来,陆万象只说是因为她母亲有孕之时受伤,此炎毒因此承继到她的身上。可是看李空花的神情,似乎另有隐情。李空花既然不欲说起,她也不好细问,寻思下次遇到陆万象再问清楚。 李空花接着道:“当日你那一哭,成就了一个全新的李空花。我清醒之后,觉得万分对不起你。所以这十数年来,我竭智尽力,终于寻到可以彻底清除你身上炎毒的方法。此炎毒于你身上留存十数年,拔除之后你的身体自然比普通人更为虚弱,但若是能在气候暖湿温润之处好好养身,此毒当于你再无妨碍。可是你却偏偏学了生杀刀法这种至阳至烈的刀法,此炎毒已经与你的生杀刀法相生相成,若是要彻底拔除,恐怕唯有将生杀刀法彻底废去一途……” 卓小星后退一步,神色戒备地看着李空花:“废去武功,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同意……” 李空花轻声道:“你可知以你的经脉,若是继续练生杀刀法,寿命最多不超过十年。可若是彻底祛除炎毒,再好生调理,我虽不敢保证说长命百岁,但可与普通人无异……你的父亲一定希望看到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意中人,过上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不是让你在这江湖浮沉……” 卓小星摇摇头:“阁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并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活,而是为了我父亲、二叔、六叔等无数枉死在慕容傲手中的北凉勇士而活,为他们报仇,是我的使命。即使我武功低微,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报仇,但我绝无后悔……” 李空花的建议虽好,可是却晚了整整九年。在她被困于凉州城主府的那一方小小天地,不能跑,不能生气,不能大声笑的无数岁月,若是有人告诉她她身上的炎毒可以彻底拔除,她只怕会喜出望外。那时父亲仍在,就算不会武功,她也是整个凉州城最尊贵的公主。 可是现在才知道,毕竟是晚了。 当陆万象跪求杨桀收她为徒的时候,她心中已然明白三叔已经将父亲的大仇与鸣沙寨的未来交托到自己的手上。如果他还有其他的办法,他必定不会这么做。自己又怎么能贪图生命与安逸,辜负他们的期望。更何况习武之后,她也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另一方名为江湖的天地,结识了新的朋友。 鱼已跃海,又怎甘自困沼洼之中。 李空花似乎对她的回答并无意外,她扪心自问,恐怕自己异地而处,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提议。就算卓小星同意,恐怕自己心中对她的评价亦会降低很多。 她点了点头:“这段日子我会尽量再想其他的办法,但是你的经脉早已不堪负荷,从此之后,你还是尽量避免大喜大悲,以免真气再次失控,否则怕是神仙也难救。还有,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还是觉得性命比较重要,你随时可以来蜀山剑阁找我。你的父亲卓天来还有……你的母亲商无音,他们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卓小星点点头,这位剑阁之主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冰冷疏离、神色淡然的样子,但是自己常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心,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因为她对父亲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不论怎样,她确实是一位值得自己全心信任的长辈。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几日乱萦于心的另一个问题。 “阁主,我的母亲真的是出身魔教吗?”在那日知晓自己身中催眠之术的时候,她一度以为此事不过是商风翼随便胡诌来骗自己的,可是后面捉鬼道人道出“魔种”两字,她的心中不禁再起疑窦。如果母亲真的魔教教主的女儿,她又如何与父亲结合,又是为何身亡?自己真的是捉鬼道人口中的“魔种”吗,她身上的炎毒又是否与此有关? 李空花沉静的玉颜出现一丝波澜。她低低叹息了一声:“卓小星,你只需记住,你的母亲商无音是中州大侠卓天来唯一的妻子,她与魔教毫无关系,你亦是如此。至于出身之地,并非她可以选择,你明白了吗?” 红衣少女仰头看着她,似乎是明白了,又好像从未明白。 “阿星,你有你自己的路,我无法阻拦你。但是临别之前,我有一言相赠:形骸是武学最大的枷锁,也是武学最大的凭恃。你所走的路,注定比别人艰难许多,我只希望你遇事三思而后行。” 第41章 天府之国 次日, 卓小星一行人带着龙渊剑,离开剑阁,继续南下。 卓小星本欲向李空花一问李放是否还在剑阁, 也好亲自向他道谢。孰料李空花听闻李放二字之后,竟然罕见的面沉怒色,当即就遣李梦白带他们离山,也不知竟陵王是如何开罪了这位这位清冷自持的剑阁掌门。 离开剑阁之后, 虽然仍是崎岖山道, 但越是向前,地势便愈趋平缓。这里是蜀山剑阁的势力范围, 又有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打前站,一路之上很是平静,毕竟没有人敢在剑阁的地头找他们的麻烦。 此处已是巴蜀腹地,山川秀丽,物阜民丰。托谢王臣的福,经过一处市镇之后, 众人便换上了几匹快马, 向南驰骋。几日之后, 一座明媚而古旧的大城便赫然在望。 成都城本是在盆地中央,四周山峦叠翠,入眼的青绿色延伸到远处呈现淡淡的墨色, 古来便有天府之国之称。这些年中原板荡, 战火并未波及这里。阡陌纵横的街道两侧, 一眼望去, 各色幡旗招展, 戏园、茶社、酒肆、商店摩肩接踵, 华丽的车马与行人往来不绝。尽耳而听, 各种叫卖声、揽客声、唱曲声喧闹鼎沸,描摹出一幅盛世图景。 数条河流仿若玉带从城中流过,又逢暮春时节,轻风一送,落红成阵,脂水流香。河畔的楼台之上有美貌的女子倚楼而笑,将手中的樱桃向车马之上的少年郎抛去,这种风流妖冶的盛景竟是丝毫不亚于纸醉金迷夜秦淮的金陵城。 谢王臣微微一笑:“众位一路长途跋涉,便由在下做这个东道,我们先去成都府最富盛名的小琼楼歇脚,再尝一尝小琼楼特色的嘉鱼宴。” 李梦白道:“怎好让谢公子破费?” 一旁沐青莲插言道:“你恐怕不知道,这小琼楼正是金陵谢家的产业。谢公子到了小琼楼,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你若是不让他做这个东道,恐怕他还要生气呢。” 卓小星奇道:“谢家不是在金陵吗?” 沐青莲笑道:“作为财货通天下的第一豪富之家,谢家的产业又怎么会局限在金陵一地呢。有句话叫做‘陆上谢财神,海上水龙王’,只要是陆地上的生意,便鲜有谢家不涉足的。只是这几年中原失陷,谢家在北方的生意也大受影响,这恐怕也是谢家力主北伐的原因之一吧。” 谢王臣颔首微笑,竟是默认了。 卓小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般情节,不过她还没有忘记俗语的后半句,问道:“那海上水龙王又是指谁呢?” 这次回答的是谢王臣:“海上水龙王指的是莱阳水家。莱阳水家乃是船运世家,拥有数十艘可以远航大洋的大船。他们主要是从事远洋贸易,将中土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珍稀奇货运往琉球、大和、暹罗、真腊、天竺等地,再将当地的珊瑚、珍珠、宝石、香料、象牙等珍品运回来,往返一次往往能获利百倍。水家之人比较低调,所以水家在中原一带并不为人所知,沐公子能知道这些,可还真是不简单呢……” 沐青莲哈哈一笑道:“我自幼便对一些江湖上的稗闻野史感兴趣,这些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 几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道极是悦耳动听的叫卖声:“卖花喽,卖花喽,今早摘下的新鲜花嘞……大哥,您看这新摘下来的蔷薇花枝颜色多么娇艳,若是送给心上人,肯定喜欢……” 这声音在热闹繁华的街头显得那么的脆弱和渺小,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掩盖了。卓小星却心中一动,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手臂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篮子里放满了鲜花,有蔷薇,海棠,百合,绣球等。 可惜春天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花儿,路过的人虽然时有驻足,但更多的只是为了欣赏少女清丽脱俗的容貌,倒是对她篮中的花儿不感兴趣。少女也不懊恼,将花篮放在一旁的地上。双手叉腰,竟又换了一种辞令:“吃栗子喽,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十文钱一斤,买两斤栗子送一朵花儿……”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身旁,竟然立着一口大灶,灶上架着一口大锅,金黄色的板栗在黑色的沙子中间来回跳跃,发出诱人的香气。在大灶一旁,一位衣衫破烂、身材佝偻的老人抡起一柄铁勺,卖力的翻动着锅中的板栗,层层汗珠从他的额上汩汩而下。 李梦白叫道:“咦,那个小女孩不是那天在青泥驿站卖花的那个吗……哦,还有那位老爷子……” 两人竟不知何时到了成都府,还在街头卖糖炒栗子。场中众人都经历过青泥古驿的生死一夜,对那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很有印象。那日几场大战,后面局势混乱,再也无人留意无关之人的生死,所以那名小女孩与她的爷爷是何时离开也无人知晓。此刻在成都府再次遇上,都不免涌起一股萍水再逢的微妙之感。  李梦白天性活泼跳脱,已经拉着卓小星走了过去,口中嘟哝道:“这个季节竟然还可以吃到糖炒栗子,还真是不容易哩。” 卓小星奇道:“为什么?” 李梦白笑道:“阿星你在西北长大,可能不知道这栗子一般在秋天成熟,不耐保存,一般过了冬天就吃不到了。” 卓小星心中微微一动,她幼时自是凉州城的小公主,然而西北物产并不丰富,可供小孩子吃的零嘴儿也少得可怜,却有一桩例外。每次她去二叔计无咎的府上,二叔总是会备好一小碟的糖栗子等着她,不论春夏秋冬,从无例外,此时闻着那糖炒栗子的浓香,让她不自觉忆起那温馨幸福的童年时光,不由一阵恍惚。 李梦白丝毫未察觉她的神情有异,已拉着她走到了小女孩面前:“要两斤糖栗子——” 小女孩看到李梦白身后的卓小星,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啊,是好看的红衣服姐姐,你们也到成都了……还有大哥哥……”她一边飞快地称好栗子,一边将一捧鲜艳欲滴的蔷薇塞到卓小星的手里。 卓小星连忙谢过,拿起栗子吃了一口,那滋味软糯甜香,竟与她记忆中的味道极为相似——她幼时极为嗜甜,计无咎用桂花蜜将栗子浸泡数个时辰,晾干再炒,那滋味与寻常市集所见极为不同。她不由向那炒栗子的老伯望去,问道:“阿伯,你这炒栗子的方法是从何处学来?” 那老伯见有人问话,憨厚地笑着,口中发出咿呀之声,手上不停地比划。 卓小星一怔,她竟忘了,这老者是个哑巴。 身着绿衣的小姑娘抱歉地笑着:“阿爷他不会说话,他是想说这是他家乡所流传下来的方法。” “那阿伯家乡是哪里的?” 老伯又比划了一阵,绿衣小姑娘道:“阿爷说他家乡在黄河岸边,因为发生战乱,四处逃荒到此。” 卓小星“哦”了一声,颇有些怅惘。黄河源远流长,这范围何其之广,或许这位老伯与自己的二叔计无咎恰巧是同乡也说不定。只是二叔已然作古,再也回不来了。 她小心地将这包糖炒栗子包起来,捂在怀里。 沐青莲见她面色失落,问道:“阿星,你怎么了吗?” 卓小星摇摇头:“只是想起故人罢了。” 那边李梦白却和那个绿衣小姑娘聊了起来。原来,这小姑娘名叫绿衣,难怪每次都身着一身绿色的衣服。她是那老爷子在逃荒途中所捡的孤儿,两个薄命人便从此相依为命。两人在北梁各地流浪,但这几年北方局面越发动荡不安,因听人说西蜀太平,两人便跟着往来两地的商队穿越蜀道之险,不远千里来到成都府。 幸在驿站得了沐青莲襄助的那些碎银子,祖孙两人才得以在成都安顿下来。老爷子没忘记这祖传的炒栗子的手艺,于是重操旧业,在街边支了个小摊,说到这里,两人对沐青莲不免千恩万谢。 卓小星心中暗叹,江北局势竟已倾颓至此。这万里江山,真的是一把龙渊剑能扶起的吗?倘若父亲在世,他又会怎么做呢? 恰在这时,白昼的天空突然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绿衣拍手笑道:“阿爷,有人放烟花呢,这烟花竟是五颜六色的,真好看……”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李梦白瞬间色变,一旁的江秋枫亦是神色凛然,看向谢王臣道:“谢兄的东道恐怕大伙儿是无福消受了,我们现在立刻去万盛兵器铺。” “发生了什么事?” 江秋枫道:“诸位有所不知,刚才这朵烟花是蜀中剑阁的剑花令。剑花令代表有大事发生,所有剑阁弟子见到都必须前往救援。看方向正是万盛兵器铺那边,司师伯那边恐怕出事了。我们快走——” 众人闻言神色大变,事情怎么如此凑巧。 此刻已不由他们多想,几人纵马跟在江秋枫的后面疾驰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那抡着铁铲的哑伯抬眼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他之前那浑浊得似乎总是睁不开的双眼在一瞬间迸发出一道锐利的精光,又瞬间恢复了原状。 第42章 长老失踪 不一会, 几人已到达万盛兵器铺,只见几位身着蜀山剑阁弟子服饰的年轻弟子哭丧着脸在门口张望,一看到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连忙道:“江师兄, 李师姐,你们来了可真是大好了。司心烛长老失踪了……” 蜀山剑阁贵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三大剑宗之一,门人众多。如此规模的门派,日常运转需耗费不少的银钱。除了一些地方豪绅的供奉之外, 蜀山剑阁在蜀中也有很多的产业, 主要是打造兵器。这处万盛兵器铺正是蜀山剑阁在成都的最大产业。 司心烛是李空花的师姐,也是前任蜀山剑阁阁主吕飞流的亲传弟子。只是后来她不求剑艺上的精进, 倒是对一些杂学极有兴趣,她的铸剑补剑之术更是登峰造极。在欧冶神机退隐之后,可称得上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铸剑师。 她不慕山上清静,偏恋世间繁华,在成都打理蜀山剑阁的各种庶务。而她身边的弟子也大多是一些入门较晚、剑艺不高的执事弟子,他们看到剑法精纯的江李二人, 真如见了救星一般。 众人到了司心烛平常居住的静室, 只见斗室之中赫然留着一缕血迹, 似是被利刃划伤之后,鲜血飞溅而出所成。那血已完全凝固,嵌在地板上, 犹如一粒粒血红的珍珠。 众人心中俱是一凉, 这血是司心烛的吗?又是谁伤了她? 司心烛虽然剑术上的造诣并不如李空花, 但也是蜀中剑阁五大执事长老之一,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竟敢在蜀中剑阁的地界擒走剑阁的长老? 江秋枫沉声道:“事情是如何发生?” 一位名为赵非鱼的弟子道:“长老前几日刚刚完成了一把得意之作, 按照她的习惯, 一般要闭关养息七日,这期间店里的生意都是由我们这些小辈打理,除非有极为重要的客人长老才会亲自接待。我们每日只需要将饭食与清水送到长老闭关的静室之外即可——可是今天中午我前去送饭之时,却见门口的早餐原封不动,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之事。弟子敲门亦不见长老回应,推门而入,才发现地上留有一滩血迹,司长老竟不见踪迹了。我们已经将长老平常会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所以只好放出剑花令求援,若是江师兄不来,我们便只好派人回剑阁求援了……” 谢王臣在这段时间已将万盛兵器铺周遭详细侦查了一遍,问道:“看万盛兵器铺的结构,贩卖兵器的前堂与这座静室相隔也不过六七丈之远,难道你们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或者出去过?” 携刀照雪 第26节 赵非鱼摇了摇头:“没有,这万盛兵器铺虽然比不上剑阁守卫森严,但我们也分派弟子分两班日夜轮守,并未见人进出,司长老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卓小星走上前去,拈起地上沾血的泥土,道:“这地上有血迹,但是却一点脚印也没有留下,奇怪……难道是飞天了不成?” 江秋枫喃喃道:“恐怕他们还真的是飞天了,你们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却见屋顶房梁的积灰上赫然留存着数个脚印,而屋顶的黛瓦排列的并不平整,隐隐有微光从孔隙中透下,似乎是有人将瓦片拆除之后重新装上的,只是这人来去匆匆,并未完全复原。 沐青莲沉声道:“以房间留下的痕迹来看,战斗似乎瞬息就结束了,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嗯,对方轻功很高明……” 谢王臣补充道:“对方应该不止一个人,房梁上的脚印大小并不一样。我听说蜀中剑阁的执事长老需得九品巅峰才能担任,若是想要在一瞬间制住一个九品巅峰的高手,最少需要三个以上同等级别的高手才行……”他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忧色:“事情恐怕麻烦了……” 沐青莲与他对视一眼:“又是他?” 谢王臣点点头:“恐怕是了。” 卓小星疑惑地看着他俩:“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到底是谁干的?” 谢王臣发出一声苦笑:“恐怕又是竟陵王李放……想想也是,他前几天也在剑阁,恐怕早就知道我们要前来找司前辈修剑之事,所以先下手为强——” 李梦白道:“他不是被阁主打下山崖吗?山崖之下更有护山大阵,他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脱阵而出,赶在我们之前到达成都?” 谢王臣道:“根据我与这位王爷打交道的经历来看,一切的不合常理在他身上都是合理……”他看向卓小星:“卓姑娘曾经蒙他所救,同行数日,应该对此深有体会才是。” 卓小星忆起与李放认识以来的种种,神乎其技的轻功、不知深浅的武功,身为南周皇长子却精于庖厨之艺,立场正邪莫辨,甚至与生死楼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真是谜一样的男子。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又道:“可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方才你不是说要在一瞬间擒走司前辈,最少需要三个九品巅峰的高手才行。” 谢王臣叹了一口气:“这才是目前最麻烦的地方。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成都府最强大的江湖势力是谁?” 卓小星看向江秋枫:“不是蜀中剑阁吗?” 江秋枫摇头道:“过去确实是如此,但十几年前生死楼横空出世之后,情况早已改变。尽管蜀中剑阁在巴蜀一带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但成都地下的江湖早已被生死楼把控。” 谢王臣道:“在成都府想要找到三个九品以上的高手,最容易的地方必定是生死楼。” 卓小星发出一声惊呼:“你是说这件事情是李放联合生死楼做的……”想起李放与生死楼本有交集,似乎也不无可能。 那事情确实麻烦了。 作为鸣沙寨的寨主,卓小星亲历江湖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不过自三年之前,四叔唐啸月陆续给她讲起江湖上各大势力的掌故与传闻,其中自然包括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生死楼。 十多年前,在西蜀之地,出现了一个神秘而恐怖的杀手组织——生死楼。 没有人知道生死楼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也没有人知道生死楼的杀手都是谁,又从何而来。 他们是黑暗世界里最凌厉的剑,最冷血的刀。自生死楼问世以来,被证实死在他们手中的武林高手与江湖豪客多达数百人,其中不乏九品以上的高手。 他们贩卖生死,一切以实力说话,信用亦有保证,迄今为止,只有出不起的价钱,没有生死楼做不成的买卖。 他们制定规则,在他们的世界,买者需要遵守他们的一切规则,他们为买家保守秘密。凭借强大的实力与良好的信誉,生死楼在十几年间发展成一股足以撼动江湖的强大力量。 在南北动荡的大势之下,即使是无量寺、蜀山剑阁、无方剑楼这些名门正派,亦不愿与生死楼起冲突。生死楼似乎也对同在巴蜀的蜀山剑阁颇为忌惮,之前也从未对剑阁之人出手。 难道蜀地的平静之势也将要被打破了吗? 江秋枫脸色铁青,假如事情确实是生死楼所为,显然此事该如何处理已非他能决定。 “你们在此等待消息,我回去禀告掌门——” “慢着——”沐青莲拦住了他,道:“此事并不能确定一定是生死楼所为。我有一个主意,谢公子那日既然请动生死楼的杀手对付竟陵王李放,想来谢公子对生死楼的了解应该不少,不知谢公子是否有渠道打听一下此事是否真与生死楼有关?” 谢王臣点点头,金陵谢家作为“陆上谢财神”,利益所及之处,自然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仇家,这些年来与生死楼也有过不少的交易。甚至此次深入巴蜀,他也没有多带谢家的高手,而是选择与生死楼合作。 万万没想到竟陵王李放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枚“重光令”,竟然让他重金延聘的杀手反戈一击,给了魔教坐收渔利的机会,导致卓小星坠崖。此事让谢王臣大为光火,早有上生死楼兴师问罪之心。既然眼前这事又与李放有关,非得向生死楼讨个说法不可。 第43章 沽生卖死 谢王臣从袖中取出一只陶制的埙, 轻轻吹了个响。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外已经停好了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 马车带着他在成都城绕了个圈,最后停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宅院面前。谢王臣下了车, 跟随着引路的小鬟东绕西转,又从另外一处门出来。此处风景已是大异于城内,这才发觉竟已到达城外的一处湖边。湖心之处停留着一座华丽的画舫,见有人出来, 梢翁便摇橹过来, 两位千娇百媚的少女下船将谢王臣迎了上去。船又缓缓向湖心而去。 一道温厚的声音自船舱内响起:“贵客来临,请恕安某迎迟。”珠帘一闪, 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此人相貌儒雅温和,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目光柔和,手握一柄折扇,举止闲雅得体,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文人或隐士, 让人万难想到此人竟会是生死楼的主事者。 “秋月, 给谢公子奉茶。” 谢王臣冷哼一声:“不必了, 你们生死楼的茶我们谢家可喝不起……” 那中年文士陪笑道:“今日谢大公子面色不好,似乎来意不善,想必是对前日之事耿耿于怀。此事确实是我们生死楼理亏, 我身为生死楼的大管家, 自然会给谢家一个满意的交代。”随着谢家这几年与生死楼的合作愈多, 生死楼礼遇的规格也愈高。谢王臣此次入蜀, 生死楼便派出大管家安子期出面接待。 谢王臣冷冷道:“哦, 不知道安总管要如何交待?” 安子期拍拍手, 早有侍女捧过一只精致的木盒。安子期打开木盒, 盒中放着两张十万两的银票,安子期道:“这十万两是当初谢家为本次任务所出的赏金。任务失败,反使谢公子受惊,我生死楼除退回原赏金之外,另外这十万两便当做是给谢公子赔罪了。” 谁知谢王臣连看都没看那木盒一眼,面露讥笑之色:“若论银两,十万两于我谢家不过九牛一毛。难道这就是大管家所谓的满意交代吗?如果是这样,谢家将会考虑是否取消与生死楼的其他合作。” 安子期面色有些难看,虽然生死楼并不缺客户,但是像金陵谢家这样不缺钱的大金主可不多。他咬咬牙道:“在我的权限之内,我可以答应替谢公子做一件事。谢大公子,请不要得寸进尺,生死楼已经展现极大诚意了。” 谢王臣见对方已经退让,他此来也并非想与生死楼撕破脸皮,便点头微笑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安总管是否能为我解答疑惑?” 安子期道:“如果是安某知晓并且方便回答之事,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王臣正欲问及司心烛之事,忽然转念一想问道:“为何生死楼的重光令会在竟陵王手上,难道堂堂南周大皇子竟也是生死楼的杀手吗?” 安子期很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看来谢公子对竟陵王的动向很是关心,我还以为你会问剑阁长老司心烛之事呢。可惜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谢王臣挑眉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竟会超过生死楼大总管的权限吗?” 安子期摇了摇头:“不是不能,而是我也不知道。生死楼的杀手在升格成为天干令主之后,便可脱离生死楼,获得自由之身,有关他的一切资料都会被销毁。除非对方主动亮出天干令,否则即使是生死楼的楼主恐怕也不知道如今的天干令主究竟是谁。事实上我和你一样,对重光令出现在竟陵王手上十分好奇。” 谢王臣讶然道:“你们难道就不担心有人冒名顶替吗?” “生死楼只在乎任务能否依约完成,对是否有人冒名顶替并不在乎,十位天干令主每年都会接到黑榜任务,并依照完成的件数领取相应的奖励。目前我只能告诉你竟陵王李放所持有的重光令确实是真实有效的,至于他是不是‘重光令’的原主人我就不知道了。” 谢王臣问道:“那天干令主在生死楼内部有什么权限呢?比如是否拥有无条件从生死楼借调几名高手的权力呢?” 安子期点头道:“不错,不过这样的机会每年只有一次。” 谢王臣微微笑道:“安总管果然很有致歉的诚意。那我便提出我的疑惑了,请问剑阁的司心烛长老现在在何处?” 安子期摊手苦笑道:“谢公子这可有点得寸进尺了,我方才不是已经回答了谢公子的问题吗?” 谢王臣摇头道,道:“方才我问的是重光令为何在竟陵王手上。大总管既然无法回答,那谢某只好换一个了,我的问题就是司心烛现在何处,相信安总管不会说你毫不知情吧?” 安子期暗道这位谢家的大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精明透顶。此人一开始问竟陵王之事恐怕并非寻求答案,只是以这个问题来旁敲侧击竟陵王与生死楼的关系,再问天干令主是否有权限从生死楼借调高手,便是几乎肯定了此事与生死楼脱不了干系。最后再问司心烛在何处,若是自己再回答不知道,便显得生死楼的致歉毫无诚意了。 只是他想起早些时候见到的那位黑衣男子,暗叹了一口气。谢公子即使聪明绝顶,一切仍然在那人的算计之中。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此信便是竟陵王李放所留下,他早料到谢公子会来此,公子看了信就会明白一切。” 谢王臣打开信笺,暗黄的纸张上用小楷写着一行字:酉时三刻带龙渊剑往成都城外凤栖山孤松岭换取司心烛性命,过时不候。李放字。 谢王臣剑眉一凛,目光生寒,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安子期。 安子期一脸无辜的摸了摸鼻子,尴尬笑道:“谢公子,此事可与我无关。竟陵王持重光令而来,要求生死楼出借两名高手与他一起行动,我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谢公子可以放心,借调给竟陵王的人我已经调回。谢公子此次的敌人只有他一人。” 谢王臣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人想对付持有天干令的人,生死楼是否会出手帮助他?” 安子期摇头道:“如果他不拿出天干令,生死楼根本不知道令主是谁,他的生死自然与生死楼无关。但是生死楼的杀手不得对持有天干令的人出手,亦是生死楼的铁律。” “安总管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谢王臣收了桌上的两张银票,步出船舱,他这次没有再乘缆舟,双脚登萍踏浪,转瞬已在岸上。 安子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没想到已经八年未曾出现的重光令竟然在李放身上,身为生死楼的大管家,他的惊异程度并不比谢王臣少半分。 为了保护生死楼最顶尖杀手的身份秘密,每年的黑榜任务及奖励只通过特殊的渠道流通,令主不需要与生死楼主动联系。但这世上有几人能与过去完全割舍呢?据他所知,大部分的令主虽然改名换姓,在江湖上另有身份,但多多少少与生死楼仍有联系,有几人更是一直跟随在楼主的身边。 唯有重光令是九年以来第一次重现人间,而且是出现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手上。 身为生死楼的大管家,他非常清楚天干令是多么的难以取得,需要完成无数极为艰难的任务。每一位天干令主,无不是在刀尖上打滚多年、多次搏命后还能保得性命,算得上是江湖中最顶尖的刺客。 重光令自从有主,距今已经九年。 可九年之前的竟陵王李放,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是如何成为重光令主? 况且,据闻竟陵王在十四岁回返宫廷之前,一直在仙都山跟随清徵真人习道,清徵真人从佛入道,出家人讲慈悲为怀,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亲传弟子成为生死楼的杀手。 不光是谢王臣怀疑,安子期同样怀疑李放乃是冒名顶替而来。可是生死楼关于重光令主的任何资料都被销毁,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只能按规矩办事。 他先配合李放擒拿司心烛,再配合谢王臣让他去救人,暗示生死楼不会参与此事,未尝没有借此事一探这位“重光令主”的虚实之意,毕竟李放那竟陵王的身份极为敏感,是一个生死楼不想沾惹的烫手山芋。 而谢家与竟陵王的争斗,不仅关乎南周的储位之争,还与天下大势息息相关。 天下那么大的事,生死楼暂时不想参与。对于生死楼来说,乱世意味着商机,只要江湖上每天都在杀人,生死楼就有着做不完的生意。 安子期将桌上的残余茶点倾倒入湖中,看鱼儿抢食,舟船漾起涟漪,隐没在烟波深处。 第44章 危崖绝岭 谢王臣回到万盛兵器铺, 早有一堆人围了上来。 “怎么样?”卓小星问道。谢王臣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却没来由的坐立难安。这一路的相处,虽然李放丝毫未曾掩饰他对南周储位的势在必得之意, 但是其为人却谦和有礼,绝非恶人。她心中实难相信此事确是李放所为。 谢王臣面色铁青,将安子期交给他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卓小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竟然真的是他……”江秋枫气愤地道:“没想到李放竟是如此恩将仇报之人。”当日李空花带李放回蜀山剑阁,便是由江秋枫医治照顾, 没想到李放转头就虏了剑阁的长老来谋夺龙渊剑…… 沐青莲冷冷地道:“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此人利欲熏心,为了储位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龙渊剑若是落在此人手上, 恐怕是天下之大不幸。” “可是司师伯怎么办?”李梦白焦急地道:“如今司师伯在他的手上,难道我们要为了龙渊剑置司师伯的性命安全于不顾吗?” 谢王臣冷静地分析道:“以我的猜测,李放未必会对司前辈出手。当今圣上嘉平帝乃承圣帝的幼弟,若论起亲戚关系,李放还是阁主的堂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不相信他真的会伤害司前辈的性命。” 沐青莲泼冷水道:“我对此可没什么信心。你们可别忘了, 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而是生死楼的重光令主, 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难道我们还能指望他心软吗?”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谢王臣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司前辈, 就算我们狠下心不去赴约, 也无法修复龙渊剑, 这才是目前最头痛的事。” 李放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 直接抓住了他们的软肋。 “可是同样, 如果没有司前辈的帮忙, 即使竟陵王能夺取龙渊剑, 他所能得到的也是一柄断剑而已。”卓小星道:“无论如何,凤栖山我们一定要去,届时再相机行事罢。” 李梦白最担心司心烛的安全,见卓小星同意前去凤栖山,高兴道:“阿星,我就知道你不会放任司师叔不管的,等我们救下司师叔,再想办法将龙渊剑夺回。” 龙渊剑本为卓家之物,见卓小星已做下决定,其余的人也不再多言,只有谢王臣似乎别有心思,匆匆说谢家另有要事,需要他前去处理,凤栖山之行他便不去了。 黄昏时分,凤栖山。 此时正是红日将坠之刻,远山衔落日,暮鸟共霞飞。 携刀照雪 第27节 山道尽处,有座八角小亭。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背倚孤松,西瞰着苍莽虚茫、变幻多端的美景,轻声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若天道真的无法相争,我又当如何做呢?” 这时,山道的另外一侧,响起几道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 李放转过身来,回望山道数骑,收起脸上怅惘之色,露出他那漫不经心的招牌笑容,道:“又见面了,诸位。咦,谢王臣竟然没来?” 来的正是卓小星、沐青莲与蜀山剑阁的江秋枫、李梦白四人,独不见谢王臣。 卓小星红衣一骑,绝尘而出:“司长老呢?” 李放用手一指他身后的那棵古松:“请看——” 众人一眼看去,只见在悬崖之外的那颗古松之上,赫然吊下一根极长的绳子,一直垂到悬崖之下,绳子的尽处正吊缚着一道白衣身影,看服装装束正是蜀山剑阁之人,在半空中左右摇晃,随时有坠崖的危险。 李梦白与江秋枫担心师伯安危,早已破口大骂:“没想到堂堂竟陵王竟是如此卑鄙无耻、恩将仇报之人,我蜀山剑阁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下作……” 李放毫不在意:“众位如果想救司长老,不妨省下骂我的口水。如众位所见,我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若非如此,我也到不了如今的成就与地位。如果惹恼了我,说不定我的手一抖,司长老就会坠下悬崖……怎么,众位要一试吗?” 他轻指一弹,那摇摇晃晃的绳索已断了一股,绳索发出一声轻响,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幸那绳索本是由三股粗麻线绳拧成,虽然断了一根,只是颤颤巍巍地晃了几下,并未完全断裂。 “你——”卓小星发出一声轻呼。眼前之人,分明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模样,可是那眼中的冷淡与骄矜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更带着些许嗜血的杀意,此人竟真的毫不在乎司心烛的性命,那事情就变得难办了。 “龙渊剑呢?你们是否已如约带来?”李放冷冷地道。 “在此。”卓小星一手托着剑匣,一手将匣子打开,匣中亮出白色的浩光。 “你亲自将龙渊剑送过来。” 李梦白忍不住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想要我们交出龙渊剑,你须得先将司长老放了才行。” 李放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意,道:“我拿到龙渊剑自会下山,你们可以自行将这位司前辈救上来。若是你们不愿意放弃龙渊剑,我绝不会让龙渊剑有复原的可能,届时,便只有——” 他并指如刀,利锋一闪,那矮松上吊着的绳索再断一股。三股粗麻线被他断去两股,唯有最后一股,似乎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在风中摇曳,危如累卵。 卓小星脸色苍白,如果因为龙渊剑之事累剑阁长老惨死,又如何对得起阁主李空花对自己的一片恩情厚意。 “慢着……”她将匣子合上:“我可以将龙渊剑给你,但是我有一个建议……” “哦?”李放饶有兴致道。 “当世之上,唯有司长老有能力修复龙渊剑。你就算得到龙渊剑,没有司长老的铸剑之术,龙渊剑也不过是两块废铁而已。不如你我双方合作,你放了司长老,等龙渊剑彻底修复完成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此剑归属。”她顿了顿:“龙渊剑本为李周皇室所有,虽然按照原先的约定,我应该当此剑送往金陵,交给广陵王李昶。不过竟陵王你同样为李周皇室血脉,也应有执掌龙渊剑的权力。” 李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哦,难道卓姑娘改变主意,要舍广陵王选择我吗?” 卓小星摇摇头道:“非也,龙渊剑为北伐慕容傲而出。我会选择愿意挺身而出,对抗慕容傲的英雄作为它的主人。如果竟陵王有志北伐,大可以与广陵王公平竞争。” 卓小星直直地盯着李放,等着他的回应。这是她想了一路所想出来的方法,一方面是为了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前几日与李放朝夕相处,更蒙他多次相救,她实不愿意相信李放会是沐青莲口中那个贪恋权势,利欲熏心的人。李放镇守荆襄,如若同样愿意配合北伐大计,更添不少胜算。知道龙渊剑为父亲所毁的原因之后,她早已下定决心,绝不会以自身血脉开启此剑。而龙渊剑对李周皇室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交给哪一位皇子并没有实质的区别。 李放凝视着卓小星莹白如玉的脸庞,目光温柔沉静,有一个瞬间卓小星几乎以为他会同意自己的提议。可是,片刻后他只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哂笑:“呵,公平竞争?这个世界何来公平?胜者为王、弱肉强食才是世间公理……就比如,司长老性命在我手中,你们只能乖乖奉上龙渊剑,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再度恢复之前冰冷淡漠的神色:“还有,对你们来说,修复龙渊剑是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但对我而言,只要李昶无法拿到龙渊剑就足够了。至于剑是不是能修复,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袍袖轻挥,卓小星手中的剑匣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直直往李放手中飞去,牢牢地落在他的掌心。 李梦白向前一步,道:“龙渊剑既然已经给你,那就将司师伯放了。”在她说话的同时,沐青莲与江秋枫对视一眼,已暗自戒备,准备出手。一旦司心烛平安脱险,两人就会全力出手,绝对不能让李放平安带走龙渊剑。 这时,李放却先动了。 他指尖一弹,指刀竟切断那悬在风的麻绳的最后一股,麻绳上吊着的白衣身影失去凭力,向山谷中间坠去。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万万没想到李放龙渊剑到手,竟然还欲致司心烛于死地! 真是可恶之极! “你——真是可恨——” 卓小星急红了眼,手中折月刀向李放劈面斩去,沐青莲一旁策应。江、李二人更是怒火攻心,双剑齐出,封住李放所有的退路。这本就是处孤崖,李放已是退无可退。 李放不慌不忙,跳上了小亭之后的孤松。接着便是凌空一跃—— 他的身后便是万丈高崖—— 卓小星一愣,此人竟是将跳崖当作家常便饭么?上一次,是自己坠崖之时他救了自己,而这一次,竟是自己逼他跳崖……她心中五味杂陈…… 半空中的李放并未如她所料直直向下坠去,而是向对面稍矮的山崖斜飞而去——两山之间原是一处宽达十余丈的深谷,根本不可能凌空而度,可李放先是一踩那棵老松借力,再凭借当世罕有的轻功“步虚法”纵身而起,稳稳落在对面的山巅之上。 与此同时,麻绳那头的白衣人影在山风吹拂下摇摇曳曳地向对面飞去,挂在山间的一棵小树上——众人这才看清那白衣人影根本不是真人,不过是一个布做的假人,换上了蜀山剑阁的服饰罢了。 没想到四人竟被李放摆了一道。 那真的司心烛又到了哪里? 李放回望山亭,微微一笑,高声喊道:“古有草船借箭之典故,今日李放效而行之。诸位不必担心,司心烛前辈乃怀德抱才的剑阁奇人,李放岂敢挟持得罪,不过是邀前辈叙话一番,现在司前辈已安然回到万盛兵器铺,诸位回去便知李放所言非虚。今番多有得罪,他日若有机会,再向诸位赔罪。”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将龙渊剑匣背在身上,扬长而去。 卓小星咬牙切齿怒骂道:“真是混蛋——” 没想到他们竟然被李放用一个假人诈走了龙渊剑。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哭笑不得。 本来四人有备而来,绝不至于眼拙至真人与假人都无法分清。但是李放先是写信以司心烛的性命威胁,已给他们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再在谈判的过程中,故意做出一副冰冷淡漠、无视司心烛生死的样子,更有两次一言不合,便要切断绳子的作态,让他们心理上极为紧张,更是无暇去检查崖下吊着的是否是司心烛本人了。 江秋枫突然道:“这位竟陵王殿下倒真是一个奇人,我若是谢王臣,必定会辅佐他成为南周的储君。” 李梦白道:“怎么说?” 江秋枫道:“算上今趟,已经是竟陵王第三次得手龙渊剑。竟陵王此番入蜀,只是孤身一人,从未见他身边有任何的属下或同伴,却能以一己之力,以巧计三次夺走龙渊剑,更可怕的是我们迄今为止只知道他的轻功非常高明,并不知道其武功到了何种程度。不过,此人虽然行事不择手段,却自有分寸,今天虽然被骗了一着,但我内心却是十分佩服他……”他看了看一旁沐青莲愈发暗沉的神色:“沐兄怎么了?” 沐青莲摇头道:“我没事,但是龙渊剑被他带走,我们的计划都泡汤了,又该怎么做?” 卓小星气恨已极,狠狠地道:“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要将龙渊剑夺回来。我们走——”她狠狠一挥马鞭,已率先往山下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 出自:感遇诗三十八首 作者:陈子昂 第45章 星夜拦路 被李放空手套白狼地骗走龙渊剑之后, 卓小星四人从凤鸣山悻悻而归,第一件事便是往万盛兵器铺确认司心烛的安全。 惟一可堪欣慰的是,司心烛果然平安回到了万盛兵器铺。 面对众人的惶恐与惊慌, 这位蜀山剑阁的长老倒是显得颇为淡定:“不过是造访一位颇有趣味的小友,喝茶聊天罢了。”司心烛如是说。 她那日闭关之中突然遭人暗袭,随后便被带入一座名为“幽篁山庄”的小院。她当时虽是困惑愤怒,但见小院清雅古朴, 主人温和随缘, 还泡的一手好茶,所制茶点精美可口, 很快便让司心烛放下戒心。那人博闻强识、言谈风趣,对铸剑之艺颇有精到的见解,与之对谈,使人忘俗。两人讨论了半日铸剑补剑之艺,直至下午,主人方说另有要事, 将之礼送出门。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李梦白问道:“未知这位主人生作什么模样?” 司心烛道:“此人看起来约二十二三岁, 自称姓李, 身型高挺笔直,穿着一身黑衣。他看起来颇为清贵,仿若出身世家, 但待人却谦和有礼, 风雅和煦。最奇异的是他的一双眼睛, 漆如点墨, 明亮异常……单以面容来说, 足可称为一等一的美男子……”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惋惜道:“说起来, 我在成都府多年,也算识人无数,还从未见过这样有魅力的人。若是我年轻二十岁,定然为之倾倒……” 突然她将目光投向卓小星与李梦白,露出欣喜的笑容:“嘿,我觉得你们两个小姑娘不错,与之甚是登对……不过梦白自幼与秋枫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还是算了。这位卓姑娘既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后人,生得也十分好看,不如就由我来保这个大媒……” 一旁的沐青莲脸色渐渐古怪了起来。 她尚未说完,李梦白已打断了她:“师伯,这位卓姑娘已经有意中人了,就是旁边这位沐少侠呢……” 司心烛露出尴尬之色,老脸一红,摸摸鼻子道:“嘿,人老了口无遮拦,两位莫怪呢。” 卓小星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果然是他……” 司心烛欣喜道:“你们认识?此人泡茶的功夫真是我平生所未见,我正想改天再去那座小院拜访呢,你们要不要与我同去?” 李梦白无奈道:“师伯,此人便是南周竟陵王李放,也正是他从我们手中骗走了龙渊剑。而且此人爱慕权势,卑鄙无耻,丧心病狂,行事不择手段,师伯还是不要与之来往……而且他既然得手龙渊剑,必会立即远遁,那座小院恐怕只是他借居之地,又怎么会折返……” 司心烛一愣:“我观此人风采态度,绝非恶人,你们之间是不是有所误会?” 李梦白没想到师伯只是见了李放一次,便对他赞许有加,不知道李放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便将剑阁阁主李空花让他们前来找司心烛修复龙渊剑与凤鸣山之事合盘托出,道:“既然师伯没事,我们便该合计如何从那李贼手中重新夺回龙渊剑才是正理。”她与卓小星一样,对李放空手套白狼之事十分不忿,对李放的称呼也变成了“李贼”。 “秋枫你看呢?”司心烛看向江秋枫。这个师侄素来沉稳机敏,深得李空花信重,司心烛也对他信任有加。 江秋枫缓缓道:“既然师伯你平安回来,竟陵王也对师伯甚为礼遇,说明竟陵王并无意与蜀中剑阁为敌,其目的只在龙渊剑。之前凤栖山上,卓姑娘向竟陵王提议,以支持北伐慕容傲为条件,让他与广陵王李昶公平竞争龙渊剑,却被他断然拒绝。我担心,他恐怕无意修复龙渊剑,而想将之毁掉。龙渊剑既然关乎北伐大事,我们还是尽早行动的好。” 几人计议已定,稍作休整之后,便沿凤栖山四处搜寻李放踪迹。 幽山野岭,明月旷照。 月色之下,李放身负着剑匣在山野之中急急而行,不多时,已听到澎湃的激流声。他心中大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早已做下准备,等龙渊剑一得手,便乘舟船自岷江南下。岷江水系本是长江支流,顺江而下便可进入长江,届时只需度过长江三峡,便可到达位于荆襄之地的大本营。未来一年以内,南北必定风云涌动。谢家力主北伐,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战场上他都需要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变化。 至于龙渊剑,他已计划在经过长江之时,寻一处险恶隐蔽之处将此剑深埋水底,让此剑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卓家的那个女孩儿也就再无接触它的机会,这样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她被自己用这种方法从手中骗走龙渊剑,想必此刻心中必定恨自己入骨才对。不过,自己在她心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转过一个山头,只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片浅滩,滩上泊着一艘熟悉的渡船,正是自己早前备下的。李放心下大定,向江边的渡船行去。 一阵风吹过,月光突然变得模糊幽暗起来,蔓草丛生的江岸幽岭也突然变了凄迷起来。他心中突起不详之兆,抬眼望去,天上的那轮明月竟不知什么变成了血色。而江边骤生凉雾,很快他的那艘小船就便迷失在浓雾之中。 李放加快脚步,向江边行去,不过是数十丈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瞬息可至。 可是数息之后,他却发现江水激流之声始终不远不近,自己的那艘小船犹在前方。看似不远,却仿佛永远无法抵达。 蝶虚梦衍。四字瞬间浮上他的心头。 传说这是一种幻术,一旦陷入此术法之中,眼前景物似真非真,恍若一场幻梦。 他停下脚步,沉声道:“我就说谢公子为何未曾赴凤栖山之约,原来是做好准备,在这里守株待兔。不过,不知谢公子如何会知道我的行踪。”他一向独来独往,虽然这次在成都不得已亮出重光令换取生死楼的帮助,但是也仅限于将司心烛从万盛兵器铺请出。除了他自己,绝无第二个人知道他接下来的计划。 谢王臣略显暗沉的声音从凉雾中传来:“你恐怕想不到,你所准备的这艘小船出自我谢家的船厂,船主自然也与我谢家有点关系。你想要过岷江渡三峡,绝非江边随便一艘渔船便可成事。因此我只需稍下工夫,便不难探知你的行踪。” 李放一怔,原是这里出了破绽。 “那谢大公子如何知道我必定会取水道回到荆襄之地呢?” “这也并不难猜,殿下既然不惜开罪蜀山剑阁,挟持司心烛长老,可见殿下对修复龙渊剑之心并不迫切。既然如此,殿下得手之后自然不会继续呆在蜀中浪费时间。如今金陵已是厉兵秣马,龙渊再现江湖,慕容傲早已心生警觉,未来边境冲突必定频繁。荆襄地处战略要冲,亦是兵家必争之地,主将长期在外,军心恐有不稳。我若是你,必定会早点回到荆襄。而蜀中道路难行,最快的路线自然是水道了。” 李放拊掌道:“我自以为聪明,没想到行动皆在谢大公子掌握之中。”他旋即轻笑道:“不过谢大公子星夜拦路,又是为何呢?难道是因为看出李昶那厮并非明主,想要追随本人吗?” 谢王臣白衣的身影从浓雾中隐现,咬牙道:“聪明人何必装傻呢,龙渊剑是我此行必得之物。殿下将龙渊剑留下,谢王臣必定备上程仪,恭送殿下离开。” “我若不肯呢?” “那殿下将永远无法踏出蝶虚梦衍的幻境,除非,杀了我。”他手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把淡绿色的宝剑,此剑名为“秋萤”,剑身发出莹绿的光泽,在茫茫雾色更显得幽暗凄冷。“我谢王臣,今日在此,正式向竟陵王挑战,只有最终的胜利者才可以带龙渊剑离开。” 李放心中叫苦,轻叹一声:“何必呢。龙渊剑若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你早就可以带龙渊剑回返金陵,又何必在剑阁等我……” 谢王臣脸上亦浮现出一抹轻笑:“殿下能急人之难,以身犯险,只为救卓将军后人的性命。若是我谢王臣趁机将龙渊剑据为己有,岂非小人行径吗?谢王臣不才,还略懂为人的道理。殿下心中必然也很清楚,否则又怎么会在救人之前将龙渊剑交给我呢?” 携刀照雪 第28节 李放哑口无言。 “谢王臣在剑阁等殿下归来,是为谢某一人之义。可是力保龙渊剑到金陵,将之交到广陵王李昶的手中,却是谢某身为人臣应尽之忠。我早已下定决心,待龙渊剑修复完成之后,与殿下再续上次之战,公平决战以决定龙渊剑归属。不料,殿下抢先一步动手,因此,谢某只能将决战提前。否则若让殿下安然带着龙渊剑回到襄阳,谢某又如何向广陵王交代呢?” 李放心知此战无法避免,长叹一声,腰间软剑“莲粲”已然出鞘,化作如匹如练的剑光,向谢王臣袭去:“广陵王能有谢家的支持,是他之大幸,却是你之不幸。今夜的萤火,又是为谁而哀歌呢?” 谢王臣不闪不避,迎剑挺上。两道人影一黑一白,一者丰神隽逸,一者潇洒绝伦,缠斗在一起,剑光交迸出灿烂的星火。 很快李放就感觉不对了,每当他手中的莲粲剑靠近谢王臣之时,便仿佛遇到一股有如实质的铜墙铁壁阻止他的剑气继续向前,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及谢王臣分毫。 他眉头微皱:“金钟罩?” 早前,在谢王臣与百里不胜打赌之时,他早见识过谢王臣传承自天下第一佛宗无量寺的金钟罩,可是直到自己亲身对上,才察觉到这门功夫的无赖之处。谢王臣丝毫无惧兵器之威,只与他近身搏命。每次自己的剑气一靠近对方,便化于无形,与此同时,谢王臣的手中宝剑已到了自己近前。若非自己反应及时,身上早已被戳了几个洞。 吃了几次亏之后,李放转向谢王臣下腹的“神阙”穴攻去。谢王臣的金钟罩虽然已练到第九重,可正如百里不生所说,这门功夫要练到浑身毫无罩门,须得保持纯阳之体,而谢公子风流多情,不免留有破绽。上次百里不生与谢王臣的三箭之约,也正是因为识破他的罩门乃是在下腹“神阙”之处,才将谢王臣一箭重创。 谢王臣脸上露出紧张之色,急忙后退,手中宝剑亦仓皇变招,挡住这一记杀招。李放觑得机会,又怎肯轻易放弃,剑招一招比一招凌厉,攻向谢王臣下腹之处,谢王臣手忙脚乱,只听的“砰”的一声,谢王臣手中宝剑竟断成两截,李放将剑气凝成一线,向谢王臣神阙穴贯入。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殿下以为我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吗?” 剑气贯入神阙之位,却仿若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他自以为必中的一招,竟然再次落空了。 “忘了告诉殿下,我最擅长的武功并不是剑法,而是掌法。” 紧接着李放感到脏腑之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已经被击飞了出去。 李放只感觉身上肋骨已经断了数根,他吐出一口鲜血,强撑着站了起来:“你……” 没想到自己大大失算,竟然中了对方的算计。谢王臣早已将自身罩门转移至他处,却诱使他攻击神阙穴,再故意让宝剑被断,让自己误以为他已不成威胁。随后谢王臣再一记重掌直击胸腹,等他反应过来,却已然太迟了。 谢王臣的声音再次响起:“殿下武功盖世,若是公平对决,我自然不是对手,所以不得不略施小计。殿下应也知战场之上兵不厌诈的道理,希望殿下九泉之下,不要怪我。”他的声音冰凉,再非昔日温润和煦,而是充满了冷酷嗜血的意味,他双掌再次聚力,就要向李放拍去。 李放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真要杀我?” 谢王臣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老实说,虽然殿下与广陵王在朝堂争斗多年,但在今日之前,谢王臣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致殿下于死地。可是这些天来,殿下所表现出来的才智与能力,每每让我觉得只要有殿下在的一天,广陵王便永远无法成为南周的储君。谢王臣身为人臣,自当为主分忧,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他每次更多了解李放一点,他就愈发觉得与竟陵王相比,谢家所选择扶持的那个李昶简直就是一个废物。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对于南周而言,或许李放是一个比李昶好上太多的储君,甚至让他想倾心追随。这无疑与谢老爷子的意思相悖,更是与谢家的百年大计相悖。 所以他只能选择杀了他。 厉掌再次破空而出,黑色人影就地一滚,仿若一尾游鱼一般消失在幽草之间。 李放在荒草之间穿行,他的骨头仿佛泡在血水里,叫嚣着最尖锐的疼痛。他不敢停下,却也找不到出路。蝶虚梦衍似乎隔绝了外在的空间,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他心中明白这并非真实,而是谢王臣用某种诡术影响了他的感知,使他觉得自己在向前行,实则一直在一个圆圈内打转,就像鬼打墙一样。 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只有不断向前,才能与谢王臣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天上的血月越来越模糊,薄雾更增凄迷,让人几乎不辨视线。这时,前方的荒草突然闪烁起漫天的幽光,无数闪着青色幽光的蝴蝶翩翩飞舞,倘若不是心知深陷死神的幻境,他几乎要沉浸于这绝美的盛景。 他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一身白衣的谢王臣优雅地行走在蝶影之间。 “蝶虚梦衍是幻术,也是真实之境。如果殿下技止于此,今日便合该长眠于此。殿下是我倾心赏慕之人,应有一个盛大的葬礼,就让这些蝴蝶与殿下同眠于这最美丽的幻境吧。” 谢王臣双掌并起,起手结印,掌心发出淡淡白光,此乃出自佛门无量寺的无上绝学,梵圣如来掌。 恰在此时,李放动了。 他从背上抽出了一把剑,一把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重剑。 终招之前,他竟然舍弃了自己一直惯用的软剑“莲粲”。 但是谢王臣既然已决定今日要将李放截杀在此,又怎会为区区外物所扰,他双眼微闭,梵圣如来掌已排山倒海般向李放轰去。 江风仿若被撕裂一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在这轰鸣的巨响中,谢王臣听到耳边传来幽幽一叹。 “你听过昙花盛开的声音吗?”那声音几不可闻,却又仿佛亘古之初的回响。 谢王臣一怔,昙花确实是盛开在暗夜之中,但是如此荒郊野岭,又怎会有昙花?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谢王臣也是心机狗 第46章 一瞬昙华 “一瞬昙华——” 在这生死攸关的电光石火之刻, 李放手中之剑发出一声轻吟。 李放周身真气暴涨,接着便是一剑斩出。 墨色重剑突然打开,仿若一把黑色的雨伞。这伞赫然便是当初李放从百里不生“剑”下救他时所用的那一把。 谢王臣手中掌势一顿。接着他看到那黑色的伞在暗夜中碎裂开来, 黑色的剑躯在剑劲的催动之下寸寸崩裂,变成无数柄飞剑,仿若一朵盛开的昙花。每一柄飞剑不过寸许之长,刃薄至几乎透明, 却携带着无比凌厉的剑劲—— 这是剑招, 更非剑招—— 刹那之间,他已被无数的飞剑包围。 这是较之百里不生更为霸道的破金钟罩的方法, 无数飞剑同时攻击他周身七百二十处穴位,不论他将罩门藏在何处,都无法避免被重创的结局。而只要罩门被破,他的金钟罩便如同虚设。 七百二十柄飞剑,足够将他扎成刺猬。 谢王臣瞳孔微缩,然后瞬间放大。 他浑身冰冷, 身上的血也仿佛忘记了流动。 这种被同时攻穴破除罩门的方法他并非没有考虑过, 但是在今日之前, 谢王臣从未想到有人能同时驾驭如此多道的飞剑。即使是唐门最微小的暗器,也从未有人能同时发出如此之多,更遑论在飞剑飞出之后仍然精准的掌握每一柄飞剑的攻击方向。 “你竟然早已经突破了洞微境——”如此强大的剑法, 早已突破了九品的极限, 甚至入神境也无法做到, 这是洞微境才会有的剑法。 哪怕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但是仍然低估了李放的极限。 ——这就是他与李放的差距吗? 他从未感觉过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这恐怕才是李放隐藏至今的真正实力。这样的杀招原本绝非用来对付他的, 但是他自作聪明将李放逼至如此绝境。假如他早知如此, 绝对不会托大孤身在此拦截李放。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冰冷的剑气突破他的穴窍,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发出的那记梵圣如来掌终于先发后至,打到李放的身上。 原来竟是两败俱伤之局。 未知过了多久,谢王臣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大床之上。 “呃——”他微微坐起,发现自己并未像他想象的那般被无数柄飞剑扎成刺猬,甚至除了气海有所损伤之外,他的身体几乎完好无损,全无外伤。 他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成都最负盛名的小琼楼里,这小琼楼是谢家的产业,他对此地颇为熟悉。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宫灯之内,正亮着昏黄不明的烛火。 在烛辉的余光之末,只见一个狭长的剑匣正安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几案之上。 等等,这个剑匣似乎正是盛放龙渊剑的那一个。当初正是他带着龙渊剑上蜀山剑阁,他对此再熟悉不过。 …… “公子,您醒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正是此行跟随他入蜀的谢家侍卫首领寅虎。当初他因为龙渊剑失窃之事,同卓小星、沐青莲一起往剑阁追踪李放,因嫌侍卫们太引人注目,便与他们分开行动,再到成都小琼楼会合。不想在蜀中剑阁耽搁数日,到成都又遇上司心烛失踪之事,也一直没来得及与他们会合。未想刚一睁眼,倒是再次见到这位跟随他多年的下属。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昏迷多久了?” 寅虎道:“禀公子,现在是戌时,公子睡了一天了。” “一天……”谢王臣道:“是你救了我吗?还有竟陵王怎么样了?”自己如何能死里逃生?以竟陵王那一招的威力,即使谢家的侍卫再多十倍也不可能将他救下。 寅虎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什么竟陵王?” 谢王臣一怔,道:“你就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寅虎道:“当初公子与卓姑娘、沐公子离开兴元城之后,我们便按照公子的吩咐先行前往成都,在小琼楼等候公子差遣,昨日从小琼楼龙掌柜口中得知公子已经入城,并且与谢家船行的掌柜联系的消息。但公子既然并未发信召唤我等,我们也不敢贸然与公子相见,以免坏了公子的事。” 谢王臣不耐道:“说要紧的。” 寅虎一愣,感觉今日的大公子似乎格外的焦急与烦躁,便捡重点说道:“今日清晨属下起床,便有人送来一封信到小琼楼,信上说公子人在岷江南岸钓鱼矶头,重伤昏迷。属下大惊,连忙快马赶到,到了那里果然见到公子一人躺倒在江岸之上,身上似乎并未受伤,却不知为何昏迷未醒,属下便将公子带回小琼楼。对了,还有这个剑匣,当时正在公子身旁,属下便一并带回了。” “当时江岸边是否还有他人?岸边的那艘渡船呢?还有,那个送信的人是什么人,有询问过吗?” 面对谢王臣四连问,寅虎心知此事恐不简单,答道:“那个送信的人,属下已经问过了,只是居住江边的一个渔民,不过他住的地方离钓鱼矶不远。据他说,他一早出门准备打渔,却遇到一位身穿黑衣的人。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将信送到小琼楼。属下看信之后立刻赶往钓鱼矶头,当时岸边只有公子一人,更没有船……啊,不对,当时属下看到江水下游不远之处似乎隐隐有一道船影……”他小心地看着谢王臣:“公子身负金钟罩的绝世武功竟然也会受伤,不知道与公子动手的是何人,如此厉害,难道是百里不生又折返回来欲对公子不利?” 谢王臣听完了寅虎的话,脸色几变。难道是李放手下留情,他既不愿伤害自己性命,又让人送信给寅虎来救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在那可怕的剑招下保住一条小命。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叹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恐怕此人的武功更在百里不生之上,已达入神境的巅峰,或者已经突破洞微境也说不定。若非他手下留情,恐怕你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不过他受我两掌,恐怕也不好过。” 他站起身来,走向几案之上的剑匣,打开一看,那断成两截的绝世名锋果然安静的躺在其中,谢王臣皱眉思索道:“奇怪,就算他不愿杀我,但他既能乘船遁走,甚至能找人送信通知寅虎,应该完全有能力带走此剑,为何要将之留下呢?” “大公子说的是谁?” 谢王臣眼中露出晦暗不明的光芒:“我说的正是竟陵王李放,我昨日做好万全准备打算在钓鱼矶将他一举杀之,也好为广陵王与谢家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谁知此人能为已臻入神境巅峰,一招破去我的金钟罩,唉,这次大大失算了。” ——似乎自从李放出现在蜀地之后,他所办的事情没有一件成功的。 寅虎听了大吃一惊:“公子竟然亲自对竟陵王动手?而且还没有杀了对方,此事大大不妙,竟陵王本与谢家不对付,此事之后恐怕携怨报复,我们是否要立刻禀告老太爷……”谢王臣虽然已是谢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但若是与竟陵王正面为敌,此事还是需要告知谢家真正的掌控者,以防来自竟陵王的反击与报复。 谢王臣点点头,从桌案上找出纸笔,正欲写信,忽又停住:“不……竟陵王既然手下留情,说明他暂时并没有与谢家直接冲突的打算……我现下如将此事回禀爷爷,恐怕弄巧成拙。”他搓手道:“罢……此事等我回金陵之后再向爷爷面秉,眼下先处理龙渊剑之事为要。” 寅虎又道:“另外有两个消息,一者是从金陵那边飞鸽传书发来,是说今年二月,慕容傲已密封他的第二十五个儿子为淮北王,掌管部署在淮河前线的淮北军团。老爷子说无事换帅,东线战事将起,命公子你赶紧处理好蜀中的事,尽快回到广陵王府,辅佐广陵王备战。” 谢王臣微微皱眉:“第二十五个儿子,可有关于此人的消息?” 寅虎摇头道:“没有,慕容傲精力旺盛,荒淫好色,听说他的子女多达九十几人,除了正室所生的三名皇子之外,其他的皇子从未参预朝事,因此也素来不为人所关注。这位皇二十五子,在被封为淮北王之前,也从来没有在稷都贵族圈出现过,虽然北方的密探仍然在尽力调查此人来历,但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谢王臣点点头道:“另一个消息呢?” “另一件是来自稷都的情报,为了传回这个消息,我们谢家在稷都的密探折损三人。据说,五日之前,北梁圣使辛可、问锋途等人将龙渊剑献给慕容傲,不料慕容傲当庭大怒,说他们受人欺骗,所得的龙渊剑乃是赝品,据说有北梁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也受到斥责,脸面无光。慕容傲敕令几人将功赎罪,找回龙渊剑。据闻北梁四圣使当日便离开稷都,恐怕已经秘密潜入巴蜀,公子须得小心应对。” 谢王臣失声道:“什么?” 作者有话说: 男主要暂时下线几天,至于他为什么把剑留下,等他出场之后会自己解释。 第47章 雪岭旧事 谢王臣来到万盛兵器铺时, 已是午夜。 他本已做好当一个不速之客的准备,因为龙渊剑之事委实太过重要,迟则生变。 虽不知李放为何会将龙渊剑留下, 但修复此剑无论对于他谢王臣来说还是对于天下大势来说都十分重要,让他无暇去思考其中缘由。现在只能寄望司心烛能尽快修复这柄传说中的宝剑,至于司心烛是否安全回来,他根本不担心。李放并非残忍嗜杀之人, 他既然能放过自己, 更不可能为难一个无冤无仇的剑阁长老。 万盛兵器铺一片灯火通明,卓小星疲惫地趴在桌上, 双眼通红。昨日众人便从凤鸣山对岸的香炉山找起,希望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然而李放的轻功已臻踏雪无痕的境地,竟是毫无线索。再加上山中道路崎岖,众人搜索一日一夜,人困马乏, 竟是毫无所获, 只好先回万盛兵器铺再做商议。 携刀照雪 第29节 卓小星看到谢王臣, 眼睛一亮:“谢公子来了,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随即看到他身后的剑匣,惊呼道:“咦, 这是龙渊剑, 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先前谢王臣并未随卓小星等人前往凤鸣山赴约, 正是因为他自生死楼的那艘画船出来之后, 对李放起了杀心。他早料到李放若能得手, 必从水路离开, 便借口自己另有私事处理, 前往钓鱼矶部署埋伏。好在谢家在成都也有不少产业,众人也并未因此生疑。卓小星再见到谢王臣,也只当他的私事已告一段落,又怎知他竟私下与李放恶斗一场。 谢王臣将龙渊剑放在桌上:“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就是我在江边截住了李放,与他大战一场,从他手中得到龙渊剑……”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什么?”众人虽然未曾与李放直接交手,但心知此人能被称为南周战神,绝非庸才,而谢王臣竟然能击败李放,从他手中夺剑,恐怕能为更是超凡,众人看向谢王臣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佩服。 谢王臣心知他们误会,‘夺得’和‘得到’虽只一字之差,意思却千差万别,但此时却也不好解释,只向江秋枫道:“不知司长老是否已经回来?局势有变,修复龙渊剑之事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沐青莲问道:“发生什么事?” 谢王臣叹道:“两件事,一者乃是慕容傲新任命其二十五子为淮北王,淮南战事将紧。二者,我得知消息,北梁四圣使或已进入巴蜀,他们已经知道先前所得乃是赝品,目标仍然在真正的龙渊剑。” 众人面面相觑。 卓小星恨声道:“这群臭虫,还真是阴魂不散。” 李梦白道:“师叔已经做好准备,谢公子你随我来吧。” 内室之中,司心烛打开剑匣,轻触手中残铁。 龙渊剑身虽然断成两截,但是除去中间断裂之处,通体浑然天成,甚至连一点裂痕也无。 这是一把将军之剑、烈士之剑,即使从中摧折,犹能感觉其中不屈的英雄之魂。这亦是一把鬼邪之剑,幽气森森,饱含至诡邪能,轻抚剑身,亦能感受到剑身渴血的悲鸣。 她从未见过能有兵器能将英雄之伟正与奇诡之邪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简直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杰作。 她发出一声轻叹,人有善恶之分,剑无正邪之别。当年毁剑之人,心中是爱是恨,是痴是狂呢? 她要修好这把剑。不仅因为这是师妹李空花的委托,还因为这把剑乃是真正的神之隽品,又有几位铸剑师能抵抗修复这般珍品的诱惑?再者,如果能成功修复此剑,她引以为傲的铸剑之术将会更上一层楼。 谢王臣上前一步问道:“司长老,如何?” 司心烛阖上剑匣,淡声道:“此剑果非凡品,乃是以天外陨铁铸成,剑身坚韧异常。未想到这样的神品,也有摧折之日。我也不敢说一定能成功修复此剑,不过,前几年我曾有幸得到一块陨铁,与此剑材质极为相似,恰好可以用来补剑。” “敢问长老有几成把握?” “七成。不过,若是有这个小姑娘的帮助,少说也能有九成的把握。”她指了指卓小星。 卓小星闻言忙摆摆手:“我,我可不会铸剑……” 司心烛笑咪咪的看着她:“我听说欧冶神机那个老头子与你的父亲交好,自从凉州城破之后便神隐瀚海之中,害得我想向他请教也没有机会。不过,你既然是卓天来的女儿,难道老头子没有悄悄传授你铸剑之法?” 卓小星俏脸一红,欧冶神机确实曾有此意,不过她对铸剑什么的毫无兴趣,一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在鸣沙寨练刀,甚少会下山到欧冶神机所居住的星沙镇去。 正想说话,司心烛又道:“这万盛兵器铺只是经营之所,若要修补像龙渊剑这样的绝世名剑,恐怕需要开启我设在成都城外春山居的剑庐,今日天色已晚,秋枫梦白你们也奔波一日了,便先带沐公子回去休息。关于龙渊剑我还有事想要问这位卓姑娘。至于谢公子……” 她正斟酌着如何送客,谢王臣已微笑道:“时候不早,在下便先回小琼楼了。前辈若有差遣,谢王臣随时待命。” 说完便自去了。 司心烛看着谢王臣离去的背影,冷声道:“哼,谢家的人都是这种假惺惺的样子。” 卓小星道:“前辈似乎对谢公子有意见,我倒觉得这位谢公子温文尔雅,知情达意,对人也很是热忱呢。” 司心烛道:“谢家的谦逊与热情只是表面上的,他们看重的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利益而已。他们虽然也会与你们交朋友,但却从来也不曾推心置腹。所以我对他们谢家出来的人向来都没有什么好感。” 卓小星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样。虽然她认识谢王臣的时间与结识江秋枫与李梦白时间差不多,但是却打心底对江、李二人更为亲近,与谢王臣总是隔了一层。这次龙渊剑失而复得,谢王臣并未与众人商议,而是选择独自出手,从李放手中夺回龙渊剑,显然谢王臣对他们也是有所保留。 卓小星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是一想谢王臣背后代表的是广陵王李昶。龙渊剑对他而言,可比自己几人的分量来得重多了,也就释然了一些。 “随我来吧。”司心烛说着便拉着她回到自己闭关的静室之中。 看着司心烛手中的断剑,卓小星为难地道:“恐怕要让前辈失望,晚辈生性懒怠,欧耶神机前辈的铸剑之艺是一窍也未通……” 司心烛噗嗤一笑:“小丫头还真是坦诚,倒是挺对我老人家的胃口。来,先前事忙,还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让我好好看看……”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卓小星一番,方才叹道:“小丫头长得真是不错,真是像极了你娘,不过这性子,倒是更像你爹一些……” 卓小星惊道:“前辈你认识我爹娘?” 司心烛温和地看着她:“不但认识,而且我这条命如今能活着,还多亏了你娘相救呢。想必你也知道十八年前魔教会合柔然联手南侵一事。” 此事卓小星再熟悉不过。十八年前,正是她出生的前一年。本来柔然东侵,乃是一国之事,自有朝廷用兵,但是魔教东进,却是江湖之事。江湖事便需江湖了,是以当时在卓天来领导之下如日中天的鸣沙寨号召江湖侠士豪杰共赴此难,在雪岭关抗击魔教,无数江湖门派与世家皆派出弟子参战。 之前卓小星遇上的芙蓉双剑夫妇也是因此事与鸣沙七义中的唐啸月结识。 “难道前辈也曾参与雪岭关之战?” 司心烛点头道:“蜀中剑阁当时一共派出十二名年轻弟子,我便是带头之人。那时我年轻气盛,事事想着出头,更想压过无方剑楼一头。没想到却误中埋伏,害得两名师弟惨亡,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十余人都身受重伤,后来被你的父亲卓天来与无方剑楼的诸葛希夷所救。” 此段往事,卓小星曾听沐青莲提起,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卓天来竟然也在其中。 司心烛接着道:“但是我们已身中剧毒,中毒之后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我的武功高一点,勉强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东西,可是师弟师妹们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卓大侠将我们带回鸣沙寨,那里有一处营地专门用来医治被魔教所伤的江湖人士。也就是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你的母亲商无音,她似乎对魔教的武功与毒术都知之甚祥,而鸣沙七义之中的老三陆万象则精于医药学,两人互相配合,对症下药,没过多久,我们就彻底康复了。那时,卓天来已经在雪岭关击败了魔教教主商苍穹,轰轰烈烈的正魔大战也宣告彻底结束。在那之后不久,传便出卓天来与商无音的婚讯。哈,我们还在鸣沙寨吃了他们俩的喜酒呢……”她的脸上露出了怅惘的神色:“没想到一晃便是十几年过去,你都长这么大了。可惜……” 卓小星亦是黯然神伤,这些日子,她不断地从许多人口中得知自己爹娘的往事,可是知道得越多便越是难过与伤心。 她心中一动,问道:“司前辈,我娘……她真的是魔教中人吗?” 司心烛一愣:“什么?” 卓小星说起那日山道之上遇到魔教辰星使商无翼之事。 司心烛叹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当日只觉得她对魔教的各种武功与毒术都了若指掌。此事,你或许可以回去问你家三叔陆万象。”卓小星点头,她心中知晓此事多半是真,而三叔与四叔一直没有告诉自己只是不想让自己知道。她下定决心,等龙渊剑事了,便要找到陆万象将此事问个清楚。 她看向司心烛:“前辈,此剑修复需要小星如何帮忙?前辈特意遣开其他人,应该不会只是想与小星说这些旧事吧……” 司心烛赞叹道:“小丫头果然伶俐非常。此剑若要修复,单我一人恐怕无法做到,需要你担任我的助手。” 卓小星一愕。 “陨铁可补剑身之缺憾,但唯有你之鲜血方能补龙渊剑之精魂。唯有卓氏之血,可唤醒此剑重沉睡的万千剑魂。我之所以特意支开其他人,单独将你留下,便是因为此事乃是不传之秘,并不宜为外人所知。” 卓小星讶然道:“晚辈已从李阁主口中得知此剑与卓氏一门的机密,司前辈亦知道此事?”随后她便知自己失言,司心烛作为铸剑大家,又是李空花的师姐,自然早就从李空花口中得知此等秘事。 司心烛幽幽叹道:“当年李空花回京调差龙渊剑之事,师父不甚放心,便遣我一路跟随。若非如此,我亦不敢相信天下间竟然有如此惨事。此剑对卓氏一门实乃不祥之物——”司心烛定定地看着卓小星,道:“此事干系重大,且违背你父亲卓天来的心愿,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这么做吗?” 卓小星道:“司前辈,此事我早已想过。如今,慕容傲倒行逆施,生灵倒悬,我一路从凉州南下,已亲眼目睹如今凉州与北方的凋敝,庶民生存维艰。如果龙渊剑的修复真的有助于北伐大事,便该尽力为之。” 司心烛道:“你可曾想过,如今南北大势尚可保留微弱的平衡,可是大战一旦彻底爆发,将会带来更为彻底的破坏与毁灭,也会有更多人因此而丧生。” 卓小星摇头道:“一时的平衡并非稳固之局,就算南周不思北伐,一旦让慕容傲彻底整合与掌控北方,难道他不会再图南下吗?唯有南北彻底一统,天下才能再次恢复太平,我相信这也是爹的心愿。”她顿了顿:“而且,我并非没有私心,当年我爹身陨落日关,便是由慕容傲主谋,只有南师北伐,我才能有更多机会为父亲报仇雪恨。” 她单膝跪地,向司心烛施礼道:“还望前辈成全。” 司心烛将她扶起来:“卓姑娘快起来,我既然身受你父母的救命大恩,自然当竭尽全力。但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司心烛脸色肃然,凝神看着她:“此剑修复之后,我便会将此剑直接交给谢王臣,让他带回金陵。你须得发下重誓,终此一生,无论遇到何事,绝对不可再触碰此剑。” 卓小星心知这位曾受卓氏之恩的长辈是深恐自己再蹈卓氏数位先祖的覆辙,因此好意出言示警,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当即双膝跪地,以手指天:“晚辈卓小星当天立誓,龙渊剑修好之后,无论遇到何事,终生绝不会再碰此剑。” 第48章 地下剑庐 次日一早, 一行人跟随司心烛浩浩荡荡地前往春山居的剑庐。 初时,卓小星以为不过是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谁知出城之后,又骑马行了百余里, 靠近一座巍峨的大山方才停下。此时已是四月中旬,远见山巅仍然有着皑皑积雪。众人下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进入一座名为艮离谷的山谷,这才发现这座大山的后面竟然还有另外一座小山。这座小山被掩藏在高山之后,小山的山坡之上修建着一座雅舍, 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卓小星心中惊奇, 不过是开炉铸剑,为何要选在如此幽僻的地方。 司心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笑道:“阿星可别小瞧了这处地方,这地方可是我在成都周边探寻许久,好不容易寻得的宝地。”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处清潭:“你们看看这潭中之水……” 众人往旁边的清潭看去,只见谭中之水蒸气氤氲,竟然是一处天然的温泉。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铸剑和这温泉有什么关系。 沐青莲神色一动道:“没想到前辈竟然能发现这样的宝地。此处既有温泉, 想必地底深处有一处正在休眠的火山。引熔岩之火来铸剑, 确实是千古未有之妙思。难怪司长老能成为继欧冶神机前辈之后最富盛名的铸剑大家。” 司心烛赞赏地看他一眼道:“能凭一处温泉, 便能想出其中关窍,沐少侠果然聪慧。若非你已是无方剑楼的弟子,我还真的想让你拜入剑阁门下呢。” 沐青莲谦逊道:“多谢司前辈厚爱, 若论天资卓越, 聪明颖悟, 江师兄与李师妹远甚于我, 只是我素来偏爱一些杂学, 知道的多一些罢了。” 司心烛叹道:“李空花调/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像她那样的剑痴, 倒是没人喜欢这些杂学。对了, 诸葛前辈如今可还好?” 沐青莲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道:“师父当年的旧伤一直未曾痊愈,这些年无方剑楼不得不表面臣服于慕容傲的淫威之下。今番,师尊命我带着龙渊剑南下,尚不知道会不会遭到慕容傲的报复。如果这次龙渊剑顺利修复,我也想先回北方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闻言,众人心头皆是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蜀中剑阁几人更是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就连天下三大剑宗之一的无方剑楼也不得不屈从于慕容傲的铁腕之下,若是任由慕容傲一直控制北方,又将有多少英雄豪杰横遭摧折。 谢王臣轻咳一声道:“诸位不必丧志,只要龙渊剑平安回到金陵,相信必可坚定南周上下的北伐之心,局势成败的关键就掌握在我们手中,我辈更当努力才是。” 江秋枫忧虑道:“只是,这次北梁四大圣使再次进入巴蜀,不知道会不会另有变故?”上次北梁四使只出动三人就几乎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如果这次四人齐聚,他们真的能保全龙渊剑吗? 卓小星道:“多思无益,如今我们与北梁已是势同水火,只希望能够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尽快将此剑修复完成。” 谢王臣站在峡谷的拗口四处打量,道:“这处山坳隐蔽非常,若非识得路径,极少有人能找到这里来。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就由你们进入剑庐之中,由我在此警戒,若有变故,也可以及时通知你们。” *** 进入山坳之后,道路狭窄崎岖,众人将马系在山木之间,迂回而上。 卓小星见沐青莲一路神思不属,愁眉深锁。 她故意落下几步,轻声问道:“沐少侠可是为你的师尊担心?” 沐青莲点点头道:“以慕容傲对龙渊剑的重视,几次三番派人前来抢夺,如果知道师尊隐瞒龙渊剑的消息八/九年,更派我将龙渊剑送出,不存报复之心几不可能。而且大师兄宗云飞名为北梁驸马,实则为慕容傲手中的人质,我心中实在担忧……” 卓小星心中一动,道:“我已经和司前辈说好了,等龙渊剑修复完成便交由谢王臣带回金陵。你既然担心你师尊,不如此事之后,我们便一起暗中回到无方剑楼看看,打探他老人家的事。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呢。” 沐青莲面露喜色:“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无方剑楼吗?” 卓小星点头道:“当然,你是我的朋友,诸葛前辈又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的长辈,我自然该当拜望。而且……” 看着沐青莲惊喜莫名的神色,她觉得有些心虚。诸葛希夷曾经是她父亲的好友只是一部分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她偷了师父杨桀的《生杀刀谱》,不敢回到瀚海去。既然金陵不用再去,天下之大,一时之间她竟不知何处可去。蜀中剑阁固然可去,剑阁之主李空花早前已表示希望她在剑阁小住一段时日,但她心中却并不愿意欠下李空花更多的恩情。况且,她既然已下定决心以身入江湖,锤炼自身技艺,又怎甘托庇于他人的羽翼之下。两相权衡之下,跟着沐青莲再入北梁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另外,她想要去找三叔陆万象打探自己母亲的事,可是陆万象行踪渺茫,神龙无踪,也只能一路慢慢打听消息。 沐青莲低声道:“你肯随我到无方剑楼去,我已经很开心啦。只是……” “只是什么?” 沐青莲面露犹豫之色,看了看前方,道:“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司前辈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还是先跟上吧。” 卓小星一头雾水,但是眼见沐青莲已经走远,也只好快步跟上。她总觉得今日的沐青莲有一种说不出的怪,但是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 进入春山居之后,里面别有洞天。 原来小山之上的雅居只是假象,小屋之下另有密道,直接通向一个幽深的山洞。 普通的山洞越往深处越是寒凉,可是这处山洞竟是越往深处越是炎热,众人皆是汗流浃背,不得不运起内功,才能稍微维持身体温度,唯有卓小星像个无事人一样。她的内功本身就是极阳属性,到了此地便如鱼得水,让其他几人艳羡不已。 再行一小段距离,李梦白已是香汗淋漓,体力不支,无法再支撑。司心烛见状道:“秋枫你先带梦白上去,唉!本来想让你们两个进来见识天火铸剑之法,也好让我蜀中剑阁独门铸术后继有人,如今看来倒是我太心急了……好在小星你体质特殊,倒是不怕如此高温,否则今次恐怕难竟全功。” 携刀照雪 第30节 她又看向一旁的沐青莲,只见他亦是两颊汗下,身上白气蒸腾,显然内功已是运行到了极致,便道:“沐公子若是身体不适,亦可以随秋枫、梦白他们先上去……” 沐青莲脸色在高温下烤得通红,他看了卓小星一眼,道:“我没事,而且我也想见识一下司前辈铸剑的手艺呢,哈,只要司前辈不怕我偷师就行……” 司心烛爽朗一笑:“你这个孩子倒是挺爽快,很称我的心意。说起来,我们南北剑宗也是颇有渊源,铸剑之术我虽不能违例传授于你,但是你可以自己在一旁观摩学习,能学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沐青莲大喜:“多谢司前辈。” 再行数十步,空间豁然开朗,卓小星发现这个地底的山洞十分之大,在山洞中间乃是一个方圆大约十多丈的大坑,岩浆翻涌,火舌腾窜。在熔浆上面悬挂着十来柄尚未完成的宝剑,洞壁也被熔浆照得通红。 司心烛笑道:“这里是一处地下火山,也是一座活火山,我们站在这里也是非常危险呢。所以我也并不常到这里来。岩浆淬炼之后的宝剑更加坚韧,不过也只有极少数的兵器才需要在这里锻造。” 再往前行数百步,则有一处深潭,深潭口径与岩坑差不多大小,二者遥遥相对,一者深红,一者清蓝,仿若太极图的双眼镌刻在山洞中间。走进潭边,卓小星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袭来,岩浆所带来的暑气为之一消。 沐青莲啧啧叹道:“没想到在离火山口如此近的地方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冷潭,真是造化神秀,巧夺天工。” 司心烛微笑道:“这处深潭可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为了给刀剑淬火而凿引外面高山上的雪水到此。为了让此潭水与岩坑并容而不致蒸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即便如此,潭中之水在盛夏仍然有时会干涸。好在现下正是春夏之交,是铸剑的好时机。” 她轻轻转动地底机关,地面轰隆作响,等响声停止之后,却见山洞顶部出现无数的微小缝隙,阳光从缝隙中漏了下来,将周围照得一清二楚。 只见深潭与岩坑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铸剑炉,显然这里才是司心烛用来铸剑的剑庐。 卓小星从未见过如此奇景,赞叹道:“这就是前辈用来铸剑的地方吗?真是神奇。” “铸剑之道,地水风火缺一不可。岩壁之上是我为铸剑所凿的风洞,平日以机关隐藏,等到需要铸剑之时方才打开。如今一切就绪,你们稍稍休息,一会便开始铸剑的工作。” 说完,她便将龙渊剑从剑匣中间取出。 “以前我都是独自一人在此工作,今次有你们两个小朋友作陪,倒是不寂寞。” 沐青莲与卓小星对视一笑,按照司心烛的吩咐,做些准备的工作。 司心烛将龙渊剑悬挂在熔浆之上,又从袖中掏出一块陨铁,将陨铁放入铸剑炉中,再用特制的铲勺将熔浆从火山口铲出,放入铸剑炉底部,这些天然的岩浆是极佳的燃料,然而等待陨铁熔融仍然需漫长的时间。 沐青莲跟着司心烛忙前忙后,卓小星对铸剑之事毫无兴趣,左右无事,便旁若无人又开始打坐练功。此处天然岩浆本来有助于她自身极阳真气的淬炼,但是在练了偌久之后,卓小星非但没有感觉到进益,反而发觉真气愈是强大,运行便越是停滞,竟是事倍功半。自从那日坠崖掉入寒潭引发她昙花一现的顿悟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入到心法中所说的“身如朽木,气若流泉。物我俱忘,方见天地”的境界,武功自然是停滞不前。 她摇了摇头,抽出折月刀,开始练刀了。 杨桀在授徒方面绝算不上名师,教给她的刀法别无窍门,无外乎“苦练”二字。即使她练功出现阻碍,也并不会明着告诉她哪里练错,只等她自己练多了发现问题,明白过来再自行修正,因此卓小星在练刀方面没少走弯路。这也造成了卓小星练武方面别无蹊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比如现在卓小星虽然知道自己似乎是在心法上遇到了问题,她也不明白问题何来,只是按照刀诀开始苦练。只是心诀不成,刀招也似乎仅有其形,而缺其神。她也毫无气馁之色,刀风阵阵,赫赫生威。 沐青莲一直瞧着岩壁之上的刀剑出神。 司心烛见了,微笑道:“沐少侠莫非是对壁上的刀剑有兴趣,并非我蜀山剑阁吝啬,这里的刀剑都是有主的,沐少侠若是想换一柄剑,可以等日后我得空之时,为你专门量身定做一把。” 沐青莲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那一把剑似乎有点奇怪……” 司心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岩壁之上悬挂着一柄制式奇特的“剑”,虽然细直形似宝剑,但比一般的宝剑更为修长,却像刀一样单面开刃,非刀又非剑。 她笑答道:“这并非剑,而是一种新制的刀式,乃是一位顾客的委托,我亦是根据他所送来的图样完成。因为觉得这刀有些奇特,所以留下一把样品,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沐青莲道:“这刀有点奇怪,刀柄如此之长,并不利于挥刺,非刀非剑,无论是刀法亦或是剑法,用这种奇怪的刀剑似乎无法发挥全部的威力……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铸造这么奇怪的兵器……” 他皱眉思索片刻,站起身来,走来走去,一边空手挥刺劈砍着,好像自己手中拿着那形制古怪的兵器一般。司心烛看着他的样子滑稽又可笑,却是异常认真。不一会,他跳了起来:“是了,假如持这种长刀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或者更多,同时劈斩开来,定然威力无穷。刀柄如此之长,若是面对的是敌方的战马,则可轻易地斩断马腿。”他喃喃道:“我明白了,这刀并非是给习武之人用的,而是军中制式之用……请问前辈,这长刀是受何人的委托?” 司心烛没想到他仅凭刀的样式便能推测出如此之多,道:“我并未见过委托之人,而是通过他人代为交易。所以我亦不知委托者乃是何人,只知大概是从荆襄之地而来。” 沐青莲一惊:“难道是他?” 司心烛疑惑道:“谁?” 沐青莲苦笑道:“这人司前辈也已经见过,便是镇守荆襄的南周竟陵王李放,这一路上我们已经同他打过不少交道。” “如果是他,确实很有可能。”她回想起那日与李放相处半日,只觉此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极是聪明——当然眼前的这位沐青莲,在这方面亦是不遑多让。那日李放虽未曾提及如此异刀,但是却与自己讨论各种刀剑的优劣,与不同的铸造之法的差别。虽然对方年龄阅历皆不及自己,可是与他交谈,亦常有茅塞顿开之感。若是此剑是由他所设计,也就毫不稀奇。 沐青莲定定看着悬挂在壁上的长刀,眼中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此刀的锻造方法似乎有别于一般的刀剑?不知是怎么制成?” 司心烛思绪被打断,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无方剑楼应该与我蜀中剑阁一向只理江湖之事,不涉朝堂军事,又怎么会对这种军中制刀感兴趣?” 沐青莲道:“若是太平之世,我辈学武之人只能在江湖上斗狠称雄,但如今乱世之中,真正决定天下走势的,却是军阵之中的厮杀。说来不怕前辈见笑,我已经暗下决心,等回到无方剑楼确认师尊安然无事,便打算前往南方,投身行伍之中,为早日结束乱世尽自己应有之义。” 司心烛看向他的目光之主再添数分欣赏:“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志向。既是如此,我便不再藏私。刀剑之器,坚则易钝,刚则易折,而这种直刀采用的夹钢之法,两侧的钢材较韧,中间的锋刃则才用硬钢,反复锤炼之后,极为锋利。”她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道:“这铸剑之法乃是我多年潜心研究而成,沐公子若有兴趣,可以参详一番。” 沐青莲大喜接过:“原来如此,多谢司前辈。” 第49章 琅嬛传人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 到第六日的时候,龙渊剑的修复终于完成了最艰难的一步。 司心烛不愧是蜀中剑阁最出色的铸剑师,她将与龙渊剑同质的陨铁熔融, 将断处接起。再将结合的龙渊剑放入熔浆之中,反复淬炼,直到剑身断痕彻底消失不见。 司心烛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龙渊剑寒光凛凛,丝毫看不出是一把曾经损毁的宝剑。可是落在卓小星眼中, 却感觉与记忆中父亲日夜摩挲的那把剑差了许多。分明还是同一把剑, 剑光似乎黯淡了许多,不似之前湛如秋月, 锋寒刃亮。 她正在沉思,忽然听到司心烛对沐青莲道:“沐少侠,你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是否怎么样?顺便看看梦白今天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一并拿下来。” 沐青莲点头去了。 这些天三人都一直位于地底剑庐之内,未曾离开。一日三顿都由李梦白负责,再由沐青莲穿越狭长的地道取来。好在这里本来就是司心烛经营的据点,储有部分粮食, 让众人不至于外出觅食。 等沐青莲离开之后, 司心烛这才看向卓小星:“只差最后一步了, 卓姑娘准备好了吗?” 卓小星点了点头,眼前的龙渊剑虽然看起来已经修好,但只不过是一把坚韧点的兵器而已, 远远谈不上神剑。如同司心烛所说, 陨铁能补的只不过是剑躯, 这把兵器真正的精魂仍在沉睡之中, 唯有自己身上可以与龙渊剑相呼应的卓氏之血, 才能唤醒龙渊剑魂。这也是司心烛特意支开沐青莲的原因——龙渊剑与卓家的隐秘, 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请前辈动手——”卓小星伸出手臂, 微微闭上了眼睛——她并非害怕流血,但想着自己的血液会被龙渊剑吸食还是觉得莫名诡异。 “你要小心,绝对不要让自己的身体碰到龙渊剑。”司心烛凝重地道。 卓小星想起李空花讲过的卓家恐怖故事,问道:“我碰到龙渊剑就会被剑魂吸去功力与生命吗?” 司心烛摇头道:“目前的剑魂处于沉睡状态,应该不会被激活。但龙渊剑的剑魂与别的古剑不同。一般的古剑剑魂唯有一个,可是据我推测,龙渊剑似乎是容纳古战场战死的万千英魂铸成,所以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司心烛在卓小星手臂之上轻轻一划,汩汩鲜血流出,被盛放到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瓷瓶之中。 等到瓷瓶装满,司心烛示意卓小星到一旁休息。等卓小星走开一段距离之后,她端着小小瓷瓶向剑池而去。 红色的鲜血洒上剑身,瞬间消失不见,一道白色的虹光照亮了昏暗的地底世界,仿若羲和闪耀,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道虹光消逝之后,司心烛这才睁开眼睛,再次向龙渊剑看去,只见剑上流转着一抹银白色的光彩,剑身鸣颤不已,仿佛某种亘古的存在正在逐渐苏醒。 她激动得笑道:“哈,成功了……” 卓小星面露喜色:“龙渊剑已经修复完成了吗?” 司心烛摇头道:“还需要经过最后几道关键的锻炼,我估计今日下午便可完成……”这时她忽然一凛眉:“不好,有敌人入侵——” 春山居外的峡谷,谢王臣隐匿在一块黑色的巨石之后,悄然看着山谷之外。 他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整整一夜。 这几日他与江秋枫李梦白三人轮流在入谷的山口巡视,并未看到任何可疑的人物。 难道是北梁四使放弃了追寻龙渊剑的下落? 还是这个地方过于隐蔽,以至于即使是北梁四使这样的高手也难觅踪迹? 谢王臣相信如果北梁四使已进入成都,必然能通过某种渠道知晓发生在万盛兵器铺的事。也一定会知晓龙渊剑并非完整,以及己方委托司心烛修复龙渊剑之事。 早前他已经听沐青莲传出的消息,如果一切顺利,今天将是龙渊剑彻底修复完成的一天。 只需要再过一天,一切就再无变数。 算了算时辰,那位蜀山剑阁的李姑娘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早餐,再过半刻钟,便是他与江秋枫约好的换班时间。他站起身来,向山间的雅舍行去。 这时朝阳初升,晨间的朝露坠下,晶莹透亮,山间的野荼蘼绽开金黄的花蕊,随风轻送幽幽的花香。 他轻嗅一口,喃喃自语道:“这山间的野荼蘼香味真是奇异,似乎在草木香中还掺杂着一股脂粉香……” 忽然,他骤然惊觉:“不对,这香味并不是荼蘼……” 这时,风中轻送呢喃声:“呵,总算你还不算太迟钝……” 他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山间的清潭边,竟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美丽的紫衣女子。她修眉凤眸,给人一种冷艳傲然之感,竟是曾经在青泥驿站出现过的萼绿华。 萼绿华是琅嬛胜地这一代的传人,也本是他此行的另一个目标。 他此次下山,出了龙渊剑之外,便是奉广陵王李昶之令请琅嬛胜地的传人与李昶见上一面。 当初在青泥驿站与对方相遇,便曾向对方示好,本欲出手帮助她对付魔教的捉鬼道人与唐无心,可惜被北梁那两位圣使搅了场子,之后便失去了对方踪迹,没想到竟会在此地再次遇到。 他心思急转,难道琅嬛胜地也对龙渊剑有兴趣?联想到萼绿华曾与师妹沈嬛嬛在青泥驿站出现,似乎不乏这种可能性。琅嬛胜地既然在乱世之中选择“真龙之主”辅佐上位,而龙渊剑有“王权之剑”之称。若是琅嬛胜地能将龙渊剑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更能使天下英雄趋之若鹜。 他面含微笑:“想不到会在此地再见绿华仙子,谢某代敝主广陵王向绿华仙子致意。不知仙子来此有何贵干呢?” 萼绿华妩媚一笑,顾盼生辉:“我听说不日之前,谢公子在岷江之畔获得了有着‘王权之剑’之称的龙渊剑,萼绿华亦是慕剑之人,希望能借此剑一观。”竟是毫不掩饰自己正是为龙渊剑而来。 谢王臣心下一凛,若来的是北梁之人,他少不得立刻通知此刻正在山上的江秋枫、李梦白等人,可是他并不愿直接开罪琅嬛胜地的传人。 他斟酌道:“我此番入蜀正是奉广陵王之令将此剑送往金陵,可惜此剑有缺,并不完整。若是绿华姑娘对此剑有兴趣,不妨一个月之后到广陵亲自向广陵王借剑,王爷素慕姑娘芳名,定然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萼绿华微微一笑:“哦,原来广陵王也有逐鹿天下之志吗?可惜,李昶那个废物还入不了我的眼。说起来你们谢家竟然会囿于嫡庶之别,而选择支持李昶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她无比妩媚地看了谢王臣一眼,莺啼软语:“不过谢公子龙章凤姿,若是你金陵谢家有意取南周朝廷而代之,将来由你谢王臣执掌天下,我倒是挺愿意与你合作,将来你为皇帝,我为皇后,共同执掌天下,岂非天作之和……” 她眸中秋波流转,声音娇媚无比,谢王臣竟觉心旌神摇,以谢家如今在南周的实力,若是真的想要取李周而代之,虽有不少阻碍,但亦非毫无可能。他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自己身着旒冕,高高坐在九龙宝座上的样子,而旁边的玉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位绝色的美女,正是萼绿华。御阶之下,群臣三拜九叩,三呼万岁,他轻呼了一声“平身”,他正要握住女子的手,这时正首最前方的一位臣子忽尔抬起头来,赫然是竟陵王李放。他手中正握着一把剑,脸上露出森寒的笑容——这剑正是那日岷江岸边所用的那柄玄铁重剑。 谢王臣瞬间惊醒了过来。 不对,自己在想什么,竟然会思及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对皇位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丝毫兴趣。 谢王臣心中一凛,心知自己恐怕中了眼前这名美女的媚术,幸好自己并未耽溺幻境之中,才得以清醒过来。他不敢再看眼前这国色天香的美女,淡淡道:“多谢绿华仙子抬爱,不过谢家身为周臣,自当恪守礼数。吾主广陵王好贤求治,老成持重,内修文德,外修武事,实乃不可多得的贤明君主。” 萼绿华噗嗤一笑:“你这人没意思的很,对皇帝的宝座没有兴趣也就罢了,竟然对美貌的女子也没有兴趣,定是被无量寺的那个大和尚教坏了。” 谢王臣苦笑道:“谢某人并非对美女没有兴趣,而是在下心知绿华仙子绝并非普通的美女,也非谢某人可以肖想……” 萼绿华摆摆手:“罢了,既然龙渊剑此刻仍然有缺,我也不欲与你为难,这便告辞了。不过在临走之前告知你一个消息。北梁四使中的问锋途与辛可此刻恐怕已经进入山间的剑庐了,你若不赶紧回去,说不定龙渊剑马上便要易主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萼绿华盈盈笑道:“当然是在你方才因为萼绿华失神的一瞬之间。” 谢王臣大吃一惊:“你——” “天命之主早已出现,王权之剑注定由他来执掌。南北一统的大势不可阻挡,不论是你谢家、东府广陵王、西府竟陵王,还是西蜀王昊苍都不过是他登顶天下的一块绊脚石罢了。” 耳畔传来缥缈传音,萼绿华仿佛清晨的薄雾一样,已经消失不见,唯留下一缕暗香。 眼看已追之不及,更担心留守在山中剑庐的江秋枫与李梦白,谢王臣足下生风,朝剑庐掠去。 没想到萼绿华竟然会与北梁四使合作,难道琅嬛胜地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逐鹿之战中选择支持北梁一方?萼绿华选择的真龙之主又会是谁? 难道是慕容傲? 不太可能,慕容傲本来比卓天来还要年长几岁,再加上常年纵情声色,身体已大不如前,除非琅嬛胜地的这位传人想婚后守活寡,否则不太可能选择慕容傲。 携刀照雪 第31节 难道是慕容傲的某位儿子?他不自觉想起自己几日前得知的消息,关于那位突然受封为淮北王的二十五皇子。 难道是他? 他神思不定,匆匆赶路,却听到身后传来另外一声娇娆软语:“谢公子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呢?” 来者容色渥丹,霓裾粲霞,手持琵琶,正是北梁朱雀圣使陆瑶姬。 第50章 山中遇袭 春山居内, 李梦白正取出炕好的烙饼。山居中虽有厨房,炊具柴薪一应俱全,因为担心炊烟暴露行迹, 李梦白并未升火,只是以此地天然地火将食物烹熟。 她抬眼一看,山路之上出现了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道人影。 一者身形魁梧,白面短须, 一者身形矮小, 一袭青衫,赫然正是北梁四使中的玄武使问锋途与青龙使辛可, 两人速度极快,转瞬之间已到门外。她已来不及思考为何谢王臣未能示警,急忙大喊道:“江师兄,有人来了——” 问峰途冷觑着李梦白:“呵,又是你,蜀山剑阁的丫头。卓小星那个臭丫头呢?” 江秋枫提剑在手, 步出门外, 面对凶神恶煞的问锋途与辛可两人, 冷声道:“此处是我剑阁之地,二位这样长驱直入,来意不善, 难道北梁已下定决心与我蜀中剑阁为敌吗?”他心知仅凭自己师兄妹两人必定不是这两位圣使的对手, 不得不搬出蜀中剑阁的名头, 希望能让这两个魔头顾忌一二。 问锋途冷哼一声, 不屑道:“自银河剑吕飞流故去之后, 蜀中剑阁, 不过倚赖蜀中天险, 又有何可称道之处。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几次三番帮助卓家那个孤女,本座也不欲与你们计较,只需交出龙渊剑,我们兄弟自然退回北方,也不会伤你们两个娃儿一根毫毛。若是不肯,那便莫怪刀剑无情了……” 江秋枫与李梦白对视一眼,心知此关难过。根据情报,北梁四使都已南下,此时只有辛可与问锋途两人,不知陆瑶姬与那从未露面的白虎使为何没来。若是蛰伏在旁,己方的处境恐怕更加危险。 问锋途的刀法上次两人已经领教过,此人已臻九品巅峰,只差一线便可进入入神境,而江李二人虽然已入九品,这段时日又得阁主李空花传授了几招,但是毕竟阅历尚浅,即使联手也不过勉强自保而已。 这时,两人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龙渊剑乃天下名剑之首,更号为王权之剑,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慕容老贼不仁不义,背主窃国,残忍暴虐,又何德何能成为龙渊剑之主?”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沐青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气势迫人,李梦白忍不住拍手道:“沐少侠说得不错,慕容老贼想要龙渊剑,简直痴心妄想。” 问锋途冷眼看着沐青莲,哂道:“原来又是你。没想到堂堂无方剑楼的得意弟子竟然背叛北梁,盗取龙渊剑,与南周人搅和在一起,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你留在北梁的师尊诸葛希夷与师兄宗宗无极吗?” 闻言,沐青莲脸色一白,咬牙道:“盗取龙渊剑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我师尊与师兄他们都毫无关系……” 问锋途道:“这是你的事,你可自去向陛下解释,看陛下会不会接受你这的说辞。当然你也可以将龙渊剑双手奉上,随我们前往稷都请罪,说不定陛下会原谅无方剑楼的小小过失……” “做梦——”沐青莲佩剑“夔龙”离鞘而出,迅若风雷般朝问锋途斩去,劲气狂起,先声夺人。 问锋途未曾想到沐青莲竟然敢说打就打,罗刹剑应声而出。 “当——” 火光溅射,问锋途剑式重如山岳,沐青莲一个踉跄,竟然被逼得后退一步。他却不退反进,手中夔龙剑划出一个半圆,再次迎着问锋途剑锋而去。 “再来——” 问锋途冷声道:“好小子,不愧是诸葛希夷最喜欢的弟子。我上次胜你在出其不意,你必然不服,今番便让你好好见识我罗刹剑的厉害——” 那侏儒辛可桀桀笑道:“那个小白脸交给你,这两个剑阁的小辈交给我……”言罢厉掌翻飞,向李梦白袭去。很快便与江李二人战在一处。斗室之间,刀来剑往,掌风赫赫,虎虎生风。 地下密室之内,司心烛一声惊呼:“不好,有敌人入侵——” 卓小星讶然:“前辈如何知道?” “此处是我经营多年的秘窟,我自然留有一些手段来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否则当我在地庐铸剑之时,若是被仇家寻到此处,岂非坐以待毙吗?”她指了指地道入口旁边的一道墙壁,露出另外一个三指见方的狭小的洞口道:“这是我所设的一道小小机关,从这里可以窥见外面的情形。你可一试。” 卓小星朝洞中一看,只见洞中机关由镜子排设,从镜中赫然可见沐青莲等三人与两位北梁圣使战在一起。 江李二人还好,二对一对上辛可虽然不能速胜,也能勉强相持。而沐青莲对上问锋途则要吃力许多,但他却一步不退,死死守住地道的入口,不让问锋途两人靠近地道。 两人剑光交闪,忽地沐青莲一时不小心,罗刹剑刺入他的左臂,流出汩汩的鲜血。沐青莲神情痛苦,却顾不上流血的伤口,再次提剑而上—— 卓小星蓦地想到上次在青泥驿站的战斗,俏脸一白:“这样不行,沐少侠一个人绝不是问锋途的对手,我上去帮他,龙渊剑就仰赖前辈了——” 她说完便往密道入口那边奔去,却被司心烛一把拉住:“且慢——” 卓小星心中焦急:“前辈,沐公子对我有恩,一路护送我至此,我绝不能看着他白白丧命在慕容狗贼的鹰犬手下……” 司心烛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摇头道:“救人是建立在自身的实力之上,敢问卓姑娘的武功在何等境界?” 卓小星一愣,不知司心烛此言何意。 司心烛接着道:“近日你时常练刀,以我观之,你的刀法如今仍不过是在八品左右。不说问锋途,就连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师侄秋枫与梦白也在你之上……就连他们联手恐怕也非问锋途对手,你上去又有何用。我怎么说也是受过你父母的大恩,绝不能放任你出去白白送死……” 卓小星眼眶一红,焦急道:“可是……他们都是因我而陷入险境。若不是我带着龙渊剑南下,又故意放出龙渊剑的消息,怎会引来北梁这群狗腿子。我……我虽然武功低微,可是也万没有别人为我流血卖命,我却只会眼睁睁看着的道理啊——” 说完她挣开司心烛的手腕,就要向密道行去。 司心烛处乱不惊,分析道:“可是你是否想过,现在出现的仅仅是北梁四使中的青龙与玄武二人,还有两人未见影踪。若是敌人另有埋伏,一旦你们全部失陷其中,单凭我一人,又如何能保住龙渊剑。难道我们这几日辛辛苦苦修复龙渊剑,就只是他人做嫁衣裳吗?” 卓小星心乱如麻:“可是……沐青莲与江师兄他们怎么办…” 司心烛柔声道:“不必担心,以我看来,那位沐公子心思聪敏,能够在北梁的一路追杀之下将龙渊剑送到瀚海,眼下他必定会想办法尽力拖住一段时间。我们需要好好利用这一段时间,龙渊剑再有半日便可彻底修复完成。而你在这段时间需要努力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 “尽快将你所学的生杀刀法提升到第六层,这样你的武功便可迈入九品的门槛。武学之道,一品为一阶,不提九品到上三境是一步一天堑,八品到九品也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以你如今的实力,碰上北梁四使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无法自保,又如何能保住龙渊剑……” 卓小星低下了头,这些武学道理,她以前也听师尊说起过,但是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其实这也怪不得她,以生杀刀法的蛮横,八品的实力足以让她在江湖上薄有微名,在西北横着走,即使是“芙蓉双剑”“终南五鬼”这样在江湖上独当一面的角色,也都是她的手下败将。要知道当年名震江湖的鸣沙七义中,也唯有卓天来、陆万象、计无咎三人的实力在九品之上,余者皆不过八品左右而已。 即使是如今的江湖,九品以上的高手也都是各门各派的翘楚人物,三大剑宗之中实力最强的蜀中剑阁,其六大执事长老也不过是九品而已。至于上三境的高手,江湖中更是凤毛麟角。 可是问峰途、辛可这些人,都曾经名列江湖“十大罪者”的高手,即使是当年的“鸣沙七义”,也需多人联手才能取胜。再经过二十年砥砺,又各有精进,而她不过初出茅庐,又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不是自己太弱小,而是敌人太强大。 卓小星心知若想为父亲报仇,与这些江湖成名已久的老骨头为敌,自己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突破生杀刀法的第六重便是眼前的第一座高峰。是以她不惜从师父杨桀的手中盗取刀谱,可是自己已练了多日,始终未有进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半日就练成,听了司心烛的话也是不禁愕然。 司心烛又道:“你这几日练刀,我时常在一旁观察,发现你所练的刀法似乎并不完整,若是这样练下去,你恐怕极难突破第六重,更不用说后面七重以上的功法。” 卓小星错愕万分:“生杀刀法有所缺陷,怎么可能,我的刀法为师尊亲授……”杨桀虽然为人不太靠谱,但是也绝不至于故意传给弟子一套并不完整的刀法。 作者有话说: 女儿有点太弱了,先升个级。 第51章 刀剑一体 司心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道:“我并非是说令师故意藏私,恐怕令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生杀刀法并非是一套单纯的刀法, 而是一套刀剑双修之法?” 卓小星听了更是惊奇:“刀剑双修之法?” 司心烛点头道:“生杀刀法源出魔教,事实上并不是一套刀法,而是由一套刀法与一套剑法结合而成。剑主生,刀主杀, 剑主阴, 刀主阳。两者相辅相成,合称生杀大法。杀之刀主霸道, 刀性极阳极烈,如果身为极阳之体,修炼此刀法便会事半功倍,但是修习此刀法常易导致性情暴戾嗜杀,往往成了江湖上的大魔头。而生之剑主调和,听说不仅是一套剑法, 其心法更有治病疗伤之效, 其剑主往往是江湖上的一代名医。这也是‘生杀之道’的真谛。可是因为此刀法一者极阴, 一者极阳,虽然前面几重可以单独修炼,自第六重以后便须两人同修, 阴阳互补, 互相调和, 才有可能突破。” 卓小星疑惑道:“这些前辈是从何得知, 为何这些事情我从未听师尊说起?” 司心烛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 我的师尊银河剑吕飞流与上一辈的生杀剑主邪医寒月夫人有过一段交情, 我年少之时身患异症, 师尊曾带我前往求医,因此我亦在她居住的尧山小住过一段时日,关于生杀刀法之事便是她亲自说起。她与刀主丁之雄乃是自幼同修的师兄妹,也是一对夫妻。虽然丁之雄好战嗜杀,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湖上也是一名大魔头,可是寒月夫人性格却温柔沉静,更擅长医术,在尧山脚下开了一家寒月医馆,治病救人,活人无数。两人生有一个女儿,名为丁灵儿。后来更收养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生性聪明,更是身具极阳之体,是修炼生杀刀法的绝佳材料,而他们的女儿丁灵儿则传承了生杀剑法。两人名为师兄妹,更有婚姻之约。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许是长期修炼生杀刀法导致这个徒弟性情暴戾,竟然暗中下毒杀害了抚养他长大的丁之雄与寒月夫人,将妻子推下悬崖,不知所踪。” “寒月夫人虽名为‘邪医’,但是救人无数,在江湖上素有美名,受过她恩情的人无数。那残忍弑师的弟子一时之间成为江湖公敌,受到无数人追杀,最后向北逃入不荒山,加入魔教,后来成为魔教的曜日使。” 听到这里,卓小星已是目瞪口呆:“您是说,那个杀死恩师的徒弟就是我的师父杨桀?”没想到当年师父离开中原加入魔教,其中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可是这些年她与师父朝夕相处,觉得师父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司心烛并未否认,只是接着道:“当年我曾在尧山见过他一次,他正与寒月夫人的女儿丁灵儿合修刀剑之法,两人之间柔情蜜意,十分要好,谁知后来竟发生那样的惨事。”她顿了顿,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生杀之法刀剑一体,本是双修之法,但是杨桀只得到刀法的传承,所以他也无法教你第六重以上的刀法。” 卓小星道:“原来如此……”难怪明明她第五重已臻于巅峰,师父却迟迟不原意将更上乘的刀法传授给自己。难怪这几日她埋头苦修,却始终不得寸进。难怪自己从师父那里盗走了生杀刀谱,师父却并没有追踪自己,也丝毫没有将刀谱追回的意思,原来师父早知道自己即使拿到刀谱,也不可能练成上面的功法。 她越想越是泄气,当初她满以为学了生杀刀法便可突破寻常武学难以突破的九品三境的限制。难道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难道她武学的成就只能到底为止吗?难道习成上乘武学,为父叔报仇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不,她不甘心。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司心烛。 这位剑阁前辈在北梁突袭的危急关头,重新提起这些前尘往事,并让她在如此关口将生杀刀法突破第六重,说明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绕过刀剑双修的限制。 她半跪了下去,郑重道:“前辈提及此事,说明刀剑同修并非绝对,必然还有某种可以绕过去的方法,还请前辈指导。” 司心烛连忙将她扶起,道:“不错,确实有绕过刀剑双修的办法。你习武偌久,应该也知道人身有形,不离阴阳。内功在体内依循的路线,又分为阴脉与阳脉。其中督脉为诸阳之会,任脉为诸阴之会,一般上乘心法的修习都需打通二脉,使阴阳贯通,方可大成。可是生杀之法却反其道而行之,刀主阳,其心法为极阳心法,其真气的运行仅需遵阳脉而行,剑主阴,其心法极阴,真气运行则仅循阴脉而行。所修炼的真气因为因为极为纯净,所以威力大增,可是阴阳双脉仅通其一,始终无法臻于至境。这位发明生杀之法的魔教祖师就想了一个办法,便是两人同修,修炼之时,两人拊掌相对。修炼极阳真气的刀主将自身极阳真气灌入对方阳脉之中,循环一周天再回到自身体内。而剑主则将自身极阴真气灌入对方阴脉循环一周天,如此生生不息,既不影响自身真气的纯净,又可使阴阳双脉贯通。” 她看向卓小星:“你之所以修行第六重心法始终未有进益,便是因为你所学的刀诀心法为炎阳一脉,任督双脉仅通其一,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所以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 “那我该怎么办?” “你所练的心法虽然真气仅依循阳脉而行,但你身体之内的阴脉仍然存在,只是从未被真气浸润过。理论上你只需要能打通身体的任脉,使得阴阳贯通,体内的极阳之气找到另一条循环的通道,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卓小星沉思道:“前辈的意思是需要练一门使内力依循阴脉而行的心法,来补充生杀刀法本身的缺陷。” 司心烛赞许道:“不错,正是如此。” “可是前辈既说当年修炼剑法的寒月夫人与那位丁灵儿姑娘一者身死,一者坠崖,生杀剑法既已失传,那又到何处去寻找这样的功法?” 司心烛摇头道:“世界上武学功法千千万万,依循阴脉而行的心法并非仅有生杀剑心诀。四百年前,江湖中曾有一个名为玄女派的派门,门中皆为出家的女冠,她们所传承下来的功法名为《玄女心经》,这套心法便是依循阴脉而行。可惜这玄女派因为双脉仅通其一,并无一人修炼至九品以上的境界,以致后来被魔教所灭。不过这套《玄女心经》却流传下来。虽然修炼这套心法也有缺陷,却正可以与你的刀法心诀相配合,可以使你突破生杀刀法的第六重境界。” 说着司心烛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卓小星。 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玄女心经》。 卓小星打开一看,书看起来非常新,纸张用的是蜀地出产的松花笺,文字乃是以簪花小楷写就,字迹清秀婀娜,似是女子手笔。纸张中弥散着松油墨的清香,似乎是书写完未久。 卓小星满心狐疑,这《玄女心经》既然是四百多年以前的古物,为何看起来这么新。忽然她想起这样的字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心中一动,问道:“这本书的原主人可是李阁主?” 司心烛脸上闪过诧异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卓小星道:“我曾到空明殿拜见阁主,殿上牌匾字迹与这本书的字迹极为相似。况且这本书用的是蜀地松花笺,油墨如新,不似古物,所以有此猜想。” 司心烛轻声一叹,道:“你猜得不错。那日阁主与你谈过之后,知道你不愿意放弃现在的武学,但是她亦看出你所练的生杀刀法的缺陷。这本《玄女心经》原是收藏在大周的大内藏书阁之中,但是自慕容傲占据稷都,原书已无法取出。此书是阁主根据自己记忆中的内容默写而出,托我转交给你。” 卓小星想起这位剑阁之主对自己的拳拳之意,百感交集,她双膝跪下:“阁主对我的关爱我心永铭,我一定好好练功,不辜负阁主厚望。” 司心烛回想往事,亦是心潮起伏,眼中溢满泪花。身为师姐,她自然知道那位性情清冷的师妹对卓小星的如此关爱所为何来,即使是她自己,思及旧事,亦是难免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子多加关爱。她将卓小星拥在怀中:“你是个好孩子,相信卓大侠夫妇在天之灵一定会庇佑你。” *** 春山居外。 与萼绿华分别之后,谢王臣心知一时不慎,北梁几位鹰犬已经过门而入,心中焦急,匆匆往回赶路,忽闻琵琶语响,一袭云裳霓衣的陆瑶姬巧笑嫣然:“青泥驿站一别,谢公子别来无恙否?瑶姬当日有幸与谢公子合奏一曲,公子琴艺无双,让瑶姬思慕难忘。不知公子可否再弹一曲,以解瑶姬别来情衷呢?” 她之声调婉转起伏,自有一股天然媚态,风情万种。谢王臣身为世家公子,素爱美人,若是平时,虽是敌人,他说不定也要与对方调笑几句。但刚从萼绿华那里吃了小亏,此时再遇陆瑶姬更是满心不爽,冷声道:“让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陆瑶姬忽然花枝乱颤地娇笑起来,微微喘息道:“奴家正盼着公子能对奴家不客气呢,瑶姬的本事可不仅仅是会弹琵琶而已。谢公子亦是擅弄风月之人,应该知道瑶姬的意思才对哩。” 谢王臣哪有心思与他纠缠,抽出一柄碧玉色的古剑来:“妖女,看剑——” 谢王臣剑出如鸿泥雪爪,不着痕迹。陆瑶姬未料自己一番诱惑完全不起作用,谢王臣竟然说打就打,连忙移形换影,堪堪避过这一记杀招,却听得“铿——”的一声铮响,她怀抱的琵琶丝弦竟然被这一剑所削断。 陆瑶姬俏脸煞白:“谢王臣,你——” “我警告你,不要追过来,否则下次我要出的就不只一剑了。” 携刀照雪 第32节 他早就发现陆瑶姬所长在于音律,他心忧春山居之内的状况,不欲与之纠缠,是以先声夺人,毁了她的琵琶。 陆瑶姬果然不敢再追,抱着断弦的琵琶恨恨道:“好一个谢王臣,早晚有一天让你知道我陆瑶姬不是好惹的……” 陆瑶姬本来作风浪荡,平生最为贪恋男色,早年江湖上死在她们姐妹手中的青年男子不知多少。也正是因此被“鸣沙七义”盯上,成为“十大罪者”之一,可是她除了蛊惑人心外,其他武功确实稀松平常。当年“十大罪者”从岩冰岛逃脱,被慕容傲收用,成为“四大圣使”之一,与之并列的其他三人打心底里都不太看得起她,即使是身为侏儒的青龙使辛可也对她很是鄙薄。是以这次行动,辛、问两人因为贪功,撇开陆瑶姬暗自行动。陆瑶姬慢了一步,只好在半路拦截谢王臣,她自恃美色,不怕谢王臣这种在脂粉堆泡大的男人会不动心,谁料竟然碰了一鼻子灰,正感晦气异常。 这时一侧的巨石上传来一阵咯咯笑声:“就凭你这两下子,也好意思出来勾搭男人,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正是方才还未走远的萼绿华。 陆瑶姬勃然大怒:“小妮子你笑谁呢?” 萼绿华轻笑道:“瑶姬阿姨若是只有这点手段,不如早早退位让贤,将朱雀圣使的位置让给其他人,以免白白耽误了淮北王的大事。否则别说王爷,只怕闾丘先生也不会轻饶了你……” 陆瑶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虽早过芳华之年,但平日里极擅保养,看起来与二八女子并无二致,没想到竟被眼前女子当面称为“阿姨”,她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待要发作,却又不敢。 慕容傲近来沉迷酒色,身体大不如前,诸皇子之间斗争愈见激烈,目前看来,最可能继承大统的正是得到琅嬛胜地与闾丘先生支持的二十五子——慕容傲新封的淮北王。是以她亦不敢对代表琅嬛胜地的萼绿华发泄怒火,恨恨道:“我自然会让王爷明白我陆瑶姬的价值,就不劳你费心了。” 萼绿华轻哂道:“最好是这样。”说完便仿若一阵青雾,消逝在山野之中。 第52章 变生不测 春山居内, 大战正酣。 江秋枫与李梦白双剑合璧,两人默契极佳,对青龙圣使辛可大占上风, 但辛可身材短小,身形灵动多变,辗转腾挪之间化去双剑的攻势,偶尔还击一掌, 使二人始终无法取胜。 而另一旁罗刹剑问锋途与沐青莲剑来剑往, 竟成相持不下之势。问锋途似乎并不急于击败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而像猫戏耗子一样, 一招一式地给沐青莲对招,每过数招,就会让对方身上再添朱红,却绝对不出足以致命的杀招。 他仿若毫不在意胜败生死,眼中始终带着轻蔑的冷笑,竟好似要看着对方将血一点点流尽而死。 沐青莲虽然身创气损, 面上却始终波澜不惊, 他态度沉着, 挥出的每一剑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这种无所畏俱、淡看生死的态度更是让场上诸人啧啧心惊。 江秋枫与李梦白担忧沐青莲无法撑持, 两人想迅速制伏辛可好过来援助, 但辛可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 两人一时不察, 后肩各中一掌, 不得不沉下心来, 先对抗眼前之敌。 恰在此时, 早山中的薄雾突然变得浓厚起来,湿薄的空气有如流云奔壑,四处弥散开来,如有实质一般,很快周围便陷入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问锋途与辛可两人察觉不妙,连忙凝神防备。 浓雾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浓雾消逝之后,问锋途与辛可赫然发现眼前的沐青莲等人竟然消失不见了。不仅如此,二人似乎重新回到了山谷中盘桓曲择的山道之上,遥遥可见春山居的雅舍笼罩在不远之处的山间。 辛可恨声道:“哼,是蝶虚梦衍之术,竟让他们溜了。” 问锋途满不在乎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沐青莲与谢王臣都出现在这里,龙渊剑与卓家的那个丫头必定就在左近,我就不信将此地掘地三尺还找不出来。” 当日谢王臣在青泥驿站亦曾使用这种诡术,此术虽然诡异莫名,但本身却并没有什么威力,只是需防备未知的偷袭与脚下的危险。两人见多识广,并不如何惊骇,缓缓向远处的春山居走去。 与此同时,谢王臣带着沐青莲与江秋枫师兄妹来到春山居之外的一处密林之内。 三人各自带伤,沐青莲更是受伤非轻,好在李梦白随身携带蜀山剑阁的疗伤圣药玉露散,立刻取出来分而用之。 江秋枫这才问道:“谢兄不是在山外巡守,为何那问辛二人竟会突然攻入?是发生了何事?” 谢王臣神情尴尬:“我在山外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中了她的幻术,以致错失先机,后来更被陆瑶姬所阻,所以这才到得晚了。眼见战况不利,我便使用蝶虚梦衍之术,将他们困住,把你们救了出来。” “那师叔与小星她们怎么办?”李梦白脱口而出,他们眼下是安全了,洞口却无人看守,岂非十分危险。 谢王臣淡声道:“他们被困在阵法之中,短时间之内应无法脱出。对方有备而来,眼下我们需得好好养精蓄锐,处理伤势,再想办法与司前辈卓姑娘会合。” 江秋枫转过头,道:“谢兄说遇上一名意想不到之人,不知是什么人?” 谢王臣神情凝重,眉间微凛:“正是琅嬛胜地这一代的传人玉药天香萼绿华。据她所言,琅嬛胜地似乎在这一次的天下大势中已经选择了北梁,她所选择的真龙之主可能正是慕容傲的第二十五子,那位新鲜出炉的淮北王。恐怕琅嬛胜地也会因此加入龙渊剑的争夺。” “什么,又有别的人要来抢?事情真是越来越麻烦了。”李梦白虽然不关心琅嬛胜地选了谁当皇帝,但是想到争抢龙渊剑的对手又多了一个,顿感一个头两个大。 谢王臣亦是心神不定,如若那位萼绿华已经有所选择,琅嬛胜地提前入局,北梁得到琅嬛胜地的支持,无疑是在南北相对均势的天平一端突然加上砝码。更让他感到不安心的是,迄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这个被琅嬛胜地选中的淮北王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转向沐青莲:“沐兄久居北梁,可曾听说过这位淮北王的事迹?” 沐青莲沉吟道:“无方剑楼虽然离稷都不算远,但慕容傲的儿子那么多,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谁是谁,更不用说其他人。”他沉思片刻,忽然道:“不过,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什么事?” 沐青莲道:“慕容傲生性荒淫,精力旺盛,后宫所生子女数不胜数,除了几名嫡子,慕容傲也从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只是当猪狗一样养活,不少吃穿而已。所以慕容傲儿子虽多,却无人去关心他们的事。不过我隐约听说过,在慕容傲入主稷都的那一年,似乎后宫出过一件大事,隐约与某个皇子有关……” “那一年宫中出了一件凶案,是说宫中皇子斗殴,一名十二岁的皇子竟然将三名比自己年长的兄长制服,刺死一名,刺伤两名,只因为他们欺辱自己的母亲。那名皇子的母亲是宫中一位地位卑贱的宫女,不过是一夕承恩,虽然生下皇子,在后宫之中却仍无位份,处处遭人欺辱。她听闻此事,惊惧交加,竟然当场给吓死了。可是那孩子却无惊无惧,守在母亲的身旁,等着手执刀枪剑戟的金吾卫带走自己。” “他被带到大殿之上,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慕容傲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下令金吾卫将他这个作乱犯上的逆子拖出去鞭打至死。不料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当即对慕容傲破口大骂:‘老贼,你虽生我,却没有一天管过我,又如何能妄定我的罪过与生死。就算我杀人有罪,那也是你未曾教导养育的过失。你这老狗尽日唯思行淫取乐,如若犬彘,总有一天要死在女人床上,既不堪为人父,又怎堪为天下之君。’当时是满座尽是又惊又惧,慕容傲暴烈嗜杀,这个孩子说不得便要血溅当场。” “慕容傲本是大为震怒,可就在此时,慕容傲身后有一人却笑了:‘你说你的父王不堪为君,你若为君当如何?’” “那孩子答道:‘我若地倚中原千里之盛,骁勇之兵五十余万,该当横扫六合,御宇八荒,威加海内,成就万世之功,岂能如冢中枯骨埋没在红粉骷髅之中!’” “那人拊掌三叹,连说了三个好字,道:‘好男儿当有志气,与天争,与人争,方得其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闾丘明月的弟子……’闾丘明月素来有‘帝师’的称号,号称‘白衣相宰’,深得慕容傲倚重,慕容傲虽然生气,却还是给了闾丘明月一个面子,让他带走了那个孩子,一场震惊宫中的血案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听了这个故事,众人俱是称奇。谢王臣若有所思道:“你是说,当时殿上那位十多岁的皇子,就是慕容傲的二十五子,如今的淮北王。” 沐青莲摇头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他被闾丘明月带走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孩子的消息。不过,在如今的北梁,想要成为淮北王,缺少了‘帝师’闾丘明月的支持,必定不易。所以我才想起当初被闾丘明月带走的那个孩子。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谢王臣眉头深锁,如果淮北王同时获得闾丘明月与琅嬛胜地的支持,对与淮北隔江而望的广陵来说绝非好事。可是此刻他却远在蜀中,不能将这些消息及时传回南周,让广陵王早做准备。 沐青莲看着谢王臣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也泛出几分忧色:“谢公子,你在想什么?” 谢王臣喃喃道:“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位横空出世的淮北王恐怕会是广陵王,不,是整个南周朝廷最大的敌手。可惜我们对他知之甚少,唉……” 沐青莲宽慰他道:“纵使这位淮北王再有野心,那也是之后的事情,当务之急仍是处理龙渊剑之事。只要我们能保住龙渊剑,先机仍掌握在我们这边。” 谢王臣一想觉得不错,只要力保龙渊剑不失,必能打乱对方的部署。 可是在目前的局势下,他又该如何确保龙渊剑安全回到金陵呢? 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李放来。假如是李放在这里,他又会怎么做呢? 李梦白想起被困在地穴之中的司心烛与卓小星,忧虑地道:“不知龙渊剑修复得怎样了?我们就这样离开,也不知敌人是否闯入了密道?师伯与小星会不会有危险?” 沐青莲看了看天色:“我估计龙渊剑要彻底修复,最少还需要半天的时间,我们要尽量拖住半天,等到司前辈与卓姑娘出来,我们再与他们决战将会更有胜算。但目前北梁四使仍然只出现三人,还有‘白虎使’始终不见踪影,而且不知敌人是否还另有援手。” 谢王臣道:“如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53章 针锋相对 地下剑庐之中, 卓小星盘膝而坐,按照那本《玄女心经》所言的方法,打坐练功。 想要重新再修炼一门依循自身阴脉而行的功法, 本质上与再修炼一门武功并没有什么区别,又谈何容易。她努力尝试数次,始终不得要领,新生的玄阴真气仿佛不受控制, 在经脉中左突右窜, 始终无法稳定。想到沐青莲李梦白他们还在外面与北梁四使周旋,她越想越是心乱, 体内真气愈发不受自己控制,只感觉灼阳之气愈发暴烈,压制住好不容易练出的玄阴真气。 她只感觉到口感舌燥,头晕目眩,身体上的肌肤几乎皲裂,只感觉自身似要被这股灼阳烈火焚烧殆尽。 恍恍惚惚之间, 她看到前方不远之处的那方寒潭, 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 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潭水中,这才觉得好受一点。 谁知她刚一入水,新生的玄阴真气受到水中寒凉之气的牵引, 竟慢慢稳定了下来。卓小星大喜, 将灼阳真气收回阳脉之中, 专心修炼玄阴之气。可是每次玄阴真气刚刚盈满阴脉, 她自身的灼阳真气总是不受控制地出来捣乱。 卓小星想起那日她从蜀山坠下悬崖的那日刚好坠落在冰凉的溪水之中, 也正是在那一日, 她第一次感受到刀法第六重所言的“身如朽木, 气若流泉。物我俱忘,方见天地”的境界。 那时,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阴脉阳脉之别,也根本没有什么玄阴真气。难道说司心烛与李空花错了,玄阴真气根本不是帮助她突破的关键? 不。 按照司心烛所言,玄阴真气只是打通任脉的方法,而并非最终的目的。恐怕事情的关键仍然在心法的“十六字真言”上。 “身如朽木,气若流泉。物我俱忘,方见天地”。她将这十六字心法重新念了一遍,是了,那日坠下悬崖之时,她身中迷药,身不能动,便只如朽木一般。灼阳真气自行流转,在一凉一热之间转换,正合心法要旨。 这时她脑海中,突然想起当日与李空花临别之前所说的那一句:“阿星,形骸是武学最大的枷锁,也是武学最大的凭恃……” 形骸是枷锁…… 原来如此。 她闭上眼睛,将脑中的思绪尽数排空。她不再去想地穴之上沐青莲与北梁四使之间的战事,不再去想生杀刀法,不再去管体内纠缠不休的灼阳真气与玄阴真气。甚至将自己完全忘却,任由躯体在寒潭中浮沉。 一直不肯相安的两股真气却同时变得温顺起来,在经脉中自行其道,互不干扰,川流不息,源源不绝。 她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半生半死的假寐状态,就像一块石头。偏偏在这种状态下,她意外地“看”到了很多她原本根本看不到的事:山涧之外,一袭紫衣的冷艳女子萼绿华居高临下,她的身上带着某种草木与脂粉混合的奇异浓香,辛可与问锋途在山中薄雾中来来回回,却丝毫未曾察觉谢王臣等四人正蛰伏在一旁的密林之中窥伺着一切。 她虽然看到了这一切,内心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 剑庐之侧,司心烛看着这一切,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不愧是武痴卓天来的女儿,悟性与天分都是上上之选,可惜生来抱病,倒是可惜……” 她仰头看天,喃喃道:“没想到昔年一桩惨事,完整的生杀刀剑法竟至失传。不知道寒月夫人你九泉之下是否会后悔当年阻止丁之雄收养那个孩子呢?”她重新向寒潭中看了一眼:“无论如何,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后面的路,便只能靠天意了……” …… 密林之中,日渐西移。短暂的歇息之后,众人身上的疲乏之意渐渐消弭,但之前争斗消耗甚大,又久未进食,饥饿之感愈发明显。 春山居内虽有食物,也离此处不远,但若是贸然前去,必定会与辛可、问锋途发生冲突,眼下四对二,胜算大增,但不免会暴露地道的位置。众人实不愿龙渊剑修复之事再增变数。 听着肚子里传来一阵阵咕咕唧唧的叫声。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李梦白道:“可惜这里的泉水都是温泉,温泉水中很少有鱼类存活,不然我们倒是可以捞上几尾鱼来果腹。” 沐青莲心中一动,道:“之前入山的时候,我注意到山中除温泉之外,似乎仍有几股冷泉,冷泉中或许有冷水鱼存活,我去找找看。” 不一会,他果然兴高采烈地提着几尾鲜鱼回来,众人大喜过望,大快朵颐了一顿。 这时山风轻送,众人都隐隐闻到山中传来一股奇怪的气味,似乎是尸体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江秋枫皱眉道:“奇怪,哪里来的臭味?” 李梦白眼尖,道:“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不远之处的小溪之中,似乎浮着一个人。 走进一看,竟然是一具尸体。死者看起来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身体干瘦苍白,如同干尸。 众人俱是大吃一惊,此山偏僻,甚少有人涉足,山中连猎户都未曾见过一个,更遑论年轻的女子。 这女子的尸体是从何而来,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突然,沐青莲道:“这女子是被人吸干全身血液而死……”他指向那女尸的脖子之处,赫然可见脖子的下方有一排牙印,在牙印的中间有一个细小的伤口。 李梦白毕竟是女孩子,只觉得瘆得慌,不由得退后了两步:“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死法,这是什么人干的……对了,我们之前上山的时候就曾经路过这里,并没有看到这具尸体……”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如果是这样,这个可怕的吸血魔人恐怕也是这几日到此,那么吸血魔人与北梁四使是否有关系,又或者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携刀照雪 第33节 江秋枫问道:“沐公子,北梁四圣使已经出现了三个,最后一位白虎使是什么来头,北梁江湖上可有消息?” 沐青莲苦笑着摇头:“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可惜这位白虎使是四圣使中间最为神秘的一位。我除了知道确实有这个人之外,其他的消息一概不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素来独来独往,虽名为四使之一,却从来不和其他人一起行动……” 江秋枫道:“如果这位吸血魔人就是北梁四圣使中的白虎使,那事情恐怕麻烦了……” 他话音未落,谢王臣皱眉道:“不好,问锋途与辛可已经发现了蝶虚梦衍的破绽,他们已经折返回剑庐了……” *** 山涧之中,问锋途与辛可兜兜转转,却始终走不出迷雾的范围,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迷雾始终如影随形。而山间小屋草黄色的屋顶似乎一直在不远之处,只是有时在东,有时在西,始终不远不近,却无法到达。 问锋途道:“这蝶虚梦衍之术真是邪门,这谢家的小子真是可恨,要是落在我手里,哼——” 侏儒辛可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道:“我倒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侏儒道:“我们虽然被困在这阵中,绕了这么久,可是却半个人也没有遇到,也没有遇到任何攻击。说明这个阵法并不会对我们身处的环境本身产生影响,否则谢家的小子又怎么会不利用这个阵法来对付我们。恐怕这个阵法影响的只是我们对环境的感知,影响了我们的视觉,使我们对环境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比如,我们看到了山间的房子,它实际上的位置也许并不在我们看到的那里。” “可是,不在我们看到的那里,又会是在哪里?” “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时与那沐小子和蜀山剑阁两名弟子交手之时,便是在小屋之中……如果蝶虚梦衍之术无法改变环境本身,起雾之时我们所在的地方便是在那草屋之中。哼,那几个小子守在屋中,说不定龙渊剑和卓家那丫头也在那里。” 问锋途一拍手,啧啧叹道:“没想到辛老弟虽然个子小,脑瓜子倒是聪明——可是我们已经在山中瞎绕了这么久,又该怎么找到正确的路线回去呢?” 辛可闭上了眼睛,嗅了嗅山中的青雾,道:“血腥气……” 问锋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前与沐青莲对战之时,双方都有受伤,必定在现场留下不少的血腥气。对他们这种经常刀口舔血的人来说,血腥气实在是最为明显不过的目标。 “嗯……西北方向……”两人计议已定,各自从衣服上撕下一片衣服,蒙上双眼,往西北方向而去。 果然愈是靠近,两人愈感血腥气越来越浓厚。 过了不久,两人停了下来。 两人虽然蒙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随风轻送的血腥气和房内湿腐的空气却已告知他们是此处无误。 两人取下眼上的布,之前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的草黄色小屋果然出现在眼前。 辛可向前两步,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忽然道:“这里有一处密道,卓丫头和龙渊剑说不定就在这密道之下。” 就在这时,一袭白衣的谢王臣从草屋顶上一跃而下,拦在两人面前。 “你们竟然能识破蝶虚梦衍之术的奥秘,北梁四圣使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你们只能止步于此了……” 问锋途哂笑道:“区区小技,也想困住我罗刹剑问锋途,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今日我就以你谢家的鲜血,作为我献给淮北王殿下的见面之礼——” “做梦——”谢王臣一声沉喝,手中长剑向着问锋途斩下,问锋途回剑以应,双剑交击,迸出灿烂的星火,任凭问锋途剑意再强,被金钟罩所阻,也无法伤及谢王臣分毫。 “原来是无量寺那老秃门下——”问锋途一击受阻,毫不泄气,罗刹剑攻势愈加猛烈。 与此同时,江秋枫与李梦白驾轻就熟地与辛可再次战在一起,沐青莲在一旁掠阵。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飘过,急急向地道的入口坠去。 “不好——” 沐青莲欲要阻拦,却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色的人影进入密道,他一个闪身,跟了下去。 第54章 尔虞我诈 地底剑庐。 铸剑台上。司心烛抡起手中的铁锤, 一锤又一锤落在龙渊剑身之上,撞击出灿烂的星火。 她已不知锤炼了多久,她如云的秀发已然散乱, 杂乱地披在肩上,被高温炙烤得微微弯曲。晶莹的汗水汩汩而下,将一身白衣染成浅黄。 每一击落下,都有一小股真气从她手中铁锤导入龙渊剑身。陨铁在真气的润养之下变得更加坚实细密, 剑身之上光芒流转, 熠熠生辉。 剑,是剑者的生命。 更是铸剑师的魂与血。 她不仅是用自己的技艺与智慧在铸炼这柄独一无二的神剑, 更是用自己的生命重新赋予这柄剑新生。在她的手下,这柄古剑逐渐活了过来。 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闯了进来。 “龙渊剑果然在此。呵呵呵呵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问锋途与辛可你们两头蠢驴,恐怕你们没有想到吧?你们在前面打生打死, 最后摘取胜利果实的是我厄鬼……” 来人声音嘶哑, 仿佛打摩锈铁一样, 让人听了浑身顿起鸡皮疙瘩。 “你是何人?”司心烛问道。 黑衣人阴恻恻地道:“老太婆,乖乖将龙渊剑献上,我可以留你个全尸, 只将你全身的血液吸干, 呵呵呵呵呵……” “想要龙渊剑, 你就自己过来拿吧。”司心烛并未回头, 手中巨锤仍然按原来的频率一下一下敲击在龙渊剑身上。 “嘿嘿嘿, 老太婆, 算你识相, 我可不客气了。” 黑衣影子一步一步向铸剑台走了过来。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之处的冰潭之中,竟然沉睡着一位美丽的少女。 少女漂浮在水面之上,乌黑亮丽的秀发仿若海藻一样铺在水面之上,眉若含烟,唇若点朱,身材更是窈窕匀称。一身红衣更衬得她冰肌玉骨,丽质天成。只是脸色略显苍白,更添几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美态。 厄鬼心中突起一股嗜血的渴望,牙齿“桀桀”作响,他舔了舔嘴唇:“真是好久没有见过成色如此鲜美的食物了,美丽少女的鲜血才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盛宴……” 他掉转方向,竟那池中沉睡的美女行去。 司心烛心中顿起不详的预感:“魔人,你想干什么?” 她心中焦急,她早从设下的机关镜中看到了外面的情形,知道这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人潜入密道。但龙渊剑的修复已经进入最后关头,如果此时中断就会功亏一篑。她本来计划将这个黑衣人吸引过来,再与之周旋。 没想到对方竟然将目标放在正在修炼《玄阴心经》的卓小星身上。 如今卓小星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如果被打扰,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如果她放下龙渊剑,这七日以来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 眼见那个古怪的黑衣人离冰潭越来越近,司心烛下定决心,如果那个黑衣人真的敢伤害卓小星,她也只能放弃尚未修复的龙渊剑。 对南周朝廷与天下大势而言,或许龙渊剑更为重要。但在她心中,人命显然更为重要,更何况自己还曾欠下她父母的救命恩情。 十步……五步……三步…… 黑衣人离冰潭越来越近。 “膨——膨——膨——”铁锤锤炼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司心烛手心满是汗水,她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抢先出手。 这时,一道俊朗的身影挡在厄鬼之前。 “不许动她。”沐青莲道。 在危机关头,沐青莲总算赶到。司心烛长长松了一口气。 “呵呵呵呵呵呵,你挡得了我吗?” 那黑衣人抖落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本来的面目。他浑身干瘦宛如一具枯骨,瞳孔白的吓人,眼眶深陷,脸上只剩皮和骨头,长满了黑绿色的斑点,面容恐怖而诡异。他干枯的嘴唇之上却长着一对又长又尖的獠牙。他分明是个活人,却浑身充满死气,像是死去多年、今日诈尸一般。 沐青莲蓦地一惊:“那溪流之中的女子就是被你吸干了鲜血而死?你究竟是谁?” “呵呵呵呵呵呵。”那黑衣人发出冰冷嘶哑的冷笑声:“我叫厄鬼,是给人们带来厄运的厄鬼。你不幸遇到了我,就注定今晚必会遭遇厄运。” 沐青莲面色一寒,冷声道:“是吗,我倒要看看今天倒霉的究竟是谁?” 他腰间长剑出鞘,抢先出手,攻向厄鬼。 厄鬼冷笑一声,并指如刀,遥遥向沐青莲点去,沐青莲只觉得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透腕而入,让他握剑之手几乎一松。 这道阴寒真气入体之后便在经脉中乱窜,仿佛针刺一般。 没想到这个厄鬼的功夫如此霸道阴损,竟能隔空释放出阴寒的真气,损伤敌人经脉。 那厄鬼哂笑着看着他——他容貌古怪,更显面容诡异异常:“小鬼,毛都没长齐,便敢跟你爷爷叫阵。合该尝尝阴风指的滋味——” 司心烛听到“阴风指”之名,叫道:“阴风指……你就是十大罪者中的‘阴风指’韩禹玄?” 阴风指韩禹玄正是曾经的十大罪者之一,所练的阴风指功夫更是阴损异常,因为练此邪功需要生食活人血肉,韩禹玄犯下无数的杀孽,在幽州台审判大会之后被废去武功,流放岩冰岛,有消息称韩禹玄早已死在岩冰岛上,没想到此人还活着。 厄鬼听闻韩禹玄之名,似是一愣,呵呵冷笑道:“没想到十八年过去,还有人知道’韩禹玄之名。可惜昔日的韩禹玄早已死在岩冰岛上,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卓天来当年废去了我的武功,我发誓若有重建天日的一天,定要活饮其血,生啖其肉……呵呵呵呵呵呵……” 他又看向冰潭中沉睡的卓小星,牙齿吱哑作响:“既然他早死了,他犯下的罪孽就该由他的女儿承担。啧啧啧,没想到卓天来竟然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儿,说起来,我还是赚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阴沉嘶哑的诡谲笑声在地穴回荡,再加上他如骷髅一般的面容,更让人觉得恐怖莫名。 沐青莲只觉得一股阴寒的真气在体内窜来窜去,所过之处仿若针刺一般疼痛。若是平时,他必定找地方将这股阴寒的真气逼出体外,否则久之经脉必定受创,可若是如此,卓小星必定会有危险。 他咬咬牙,强忍痛楚,无方剑式“天似穹庐”再起,将厄鬼笼罩在剑意之下,沉声道:“不许动她——” 厄鬼笑得古怪:“急着护花,看来这个美女是你相好的。那我就先解决了你,再在你面前将她的血吸干,呵呵呵呵呵呵……绝望的人心也是不可多得的佐味菜……” 他阴冷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这时,密道入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兄让我们哥俩打头阵,自己好坐享其成。世上又怎会有这么便宜的事?”罗刹剑问锋途恶狠狠地盯着厄鬼,不怀好意地道。侏儒辛可紧随其后。 “嘿嘿。”厄鬼干笑两声:“问兄别这么大的火气,横竖闾丘先生是将夺取龙渊剑的任务交给我们兄弟四人,最后是由谁完成任务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到问锋途与辛可,沐青莲心中一惊。没想到此两人如此快就到了地穴之下,那谢王臣与江李二人呢?难道已经败在两人之手吗? 就在此时,他耳边传来司心烛的声音:“拖——” 声音好似直接响在他耳边,他心知司心烛是用了传音入密的手段,司心烛的意思是让他尽量拖住这几人吗? 他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听到司心烛声音响起:“没想到今日我这个小小剑庐竟然能让名满天下的北梁四圣使一起到此。不过各位恐怕也已经知道了,当年卓天来临死之前自断龙渊剑,而我蜀山剑阁不过受人之托将龙渊剑修复,至于你们北梁与南周朝廷之间的恩怨,我蜀山剑阁素来中立,也没有兴趣掺和……” 问锋途冷笑道:“你们蜀山弟子方才在外面与谢家的人一起阻挡我们,也叫没有掺和吗?” 司心烛淡淡道:“他们年轻人意气相投,所以结伴同行罢了。龙渊剑不过是一个烫手山芋,我们蜀山剑阁无意据为已有,慕容氏与李氏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我更不想操心,不过诸位想要从我手中得到龙渊剑,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若是想要强抢,我便将龙渊剑毁去,谁也别想得到……” 问锋途闻言一怒:“你敢?” 司心烛神情冷漠:“你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她手中的铁锤仍然一锤接一锤地落在龙渊剑之上,众人的呼吸不由得一滞,生怕她哪一锤落得太重,会将绝世名剑就此毁去。 问锋途与辛可对视一眼,问道:“你有什么条件?”他们并不相信司心烛会将自己好不容易修复的宝剑重新毁去,然而两人为了夺取龙渊剑已多番横生波折,并不愿意冒险。 “我的条件很简单。这个躺在冰潭里的小丫头就是卓天来与商无音夫妇唯一的女儿,可惜她师承魔教日曜使杨桀学习生杀刀法,以致走火入魔,昏迷不醒。当年雪岭关大战我身受卓天来夫妇的救命之恩,曾发誓要救他们的女儿一次。只需要你们能够想办法将这个孩子救醒,龙渊剑便可由你们带走。” 侏儒辛可双目圆睁,怒道:“哼,卓天来与我们仇深似海,我们不杀他的女儿就不错了。你还想要我们救她,简直是异想天开。” 司心烛却是淡声道:“我只欠卓天来一次的人情,也只能救她一次。至于救活之后,我的誓言就算完成。你们之间再有恩怨,自然可以自行解决,我蜀山剑阁绝不干涉。如若不然,你们休想拿到完好的龙渊剑。” 辛可心中一动,若是如此,等拿到龙渊剑之后再杀卓天来的女儿也不算迟…… 携刀照雪 第34节 不过—— 辛可看了看冰潭中容颜苍白的少女,迟疑道:“此言当真?会不会有诈……” 还未等司心烛答话,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冷笑:“堂堂北梁圣使,竟然也会害怕区区一个小女孩吗?” 是沐青莲。 问锋途看了他一眼:“哼,我罗刹剑纵横江湖二十年,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就算救了她又如何,我问锋途想要杀她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他上前一步,将右手十指搭在卓小星脉搏之上。 沐青莲在一旁戒备以待,似乎只要问锋途有所异动,他就会出手。 问锋途微微皱起眉头,道:“嗯,这丫头的情况有点古怪,她的经脉看起来并没有问题,为什么会昏迷不醒?是了,她体内有一凉一热两股真气并行不悖,任督二脉却似仅通一脉,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况……” 问锋途早闻生杀刀法的大名,亦是见多识广,但是又怎么会了解生杀刀法阴阳分流的秘密,只能根据自己的常识得出结论道:“嗯……她体内炎阳真气太强,而玄阴真气太弱,所以导致阴阳逆反,走火入魔。” “此事简单,只需将一股与她体内势均力敌的玄阴真气输入她的体内,打开封闭的任脉,她自然可以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已经全然错误,看向站在一旁的厄鬼:“韩老弟,此事就交给你来做。” 厄鬼冷眼看着他:“凭什么要我来?我最恨卓家的人,只想啖其血肉,你要救就自己救,休想我会出手……” “我们三人之中,唯有你练的阴风指是纯阴真气,最为适合。此次成功获取龙渊剑,我会向闾丘先生禀明你当居首功。”问锋途冷哼一声道:“闾丘先生对我们抱以厚望,你不会希望功亏一篑吧。” 听到问锋途提起闾丘明月,厄鬼神色一动,咬牙道:“既然如此,先救她一次又有何妨,老太婆,你说话算话吧?” 司心烛道:“只需要你们将她救醒,等龙渊剑修复完成之后我必将双手奉上。” 厄鬼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向卓小星右手太阴经点去。 他的手指干瘦如同枯骨,与少女丰嫩的柔荑放在一起更显诡谲。 就在两手相接的一瞬间,厄鬼蓦地发出一声惊叫。他本是小心试探,谁知二人一接触,他体内的纯阴真气就全然不受控制地向对方经脉之中流去。 厄鬼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对方竟然能吸取他的功力。他想要将手拿开,可是他的右手却似乎与对方长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无法收回。转瞬之间,他的功力竟然已被吸去大半。 问锋途反应过来,见势不妙,罗刹剑光一闪而过,竟然将厄鬼的右手食指生生切了下来,断口处流出殷红的鲜血。 厄鬼触不及防,吃痛之下,对问锋途怒目而视:“问锋途你竟然偷袭我……” 他跳了起来,连捻几个指印向问锋途点去。问锋途素来知晓“阴风指”的奇诡之处,不敢轻试,连连避让。一边怒道:“我是为了救你,难道你想失去全部的功力吗?” 沐青莲未料他们竟然自己打了起来,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此时,冰潭之水突然沸腾起来,水面浮出一个一个巨大的水泡。红衣少女蓦地睁开的眼睛,站了起来,她仿佛从一个很长的梦中醒来,脸上犹带着些许迷茫之色。 “卓姑娘——”沐青莲惊喜地道。 他感觉少女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白皙的皮肤像脱胎换骨变得晶莹通透,明润似玉,更多了某种清冷脱俗的气质。 卓小星含笑看向他:“沐公子——” 她随后看向厄鬼:“多谢这位前辈帮助我突破生杀刀法第六层。” 自那日悟得心法窍诀之后,她便进入半生半死的假寐状态,任体内真气自由流转。可是想要以玄阴真气打通任脉,须得体内阴阳平衡,玄阴真气须得与体内炎阳真气不相伯仲才行。 可是玄阴真气她才练了短短数个时辰,虽有寒潭之水加持,又岂能练至大成? 她虽然身体不动,好像昏迷未醒,却一直能清楚的感知到周围的变化,能清楚地看到谢王臣等人与问锋途等人的战斗,看到白虎使韩禹玄潜入地穴。 她内心焦急,但也只能慢慢积蓄力量,直到司心烛点出阴风指韩禹玄之名,后来又提出让问锋途等人以救醒她为条件作为交换龙渊剑的条件。 她很快就明白了司心烛的计划。“阴风指”便是一门以纯阴真气为根基的武功,一旦韩禹玄与她接触,在真气高速运转之下,她的经脉必定会吸去同源的纯阴真气以与体内的炎阳真气平衡,她则可以一举冲破闭锁的任脉,突破生杀刀法的第六层。 看着卓小星生龙活虎,仿若脱胎换骨,问锋途此时怎会不明白自己是被司心烛给耍了,他恼羞成怒:“司心烛,愚弄我问锋途必定要付出代价。” 罗刹剑发出一道凌厉如迅雷疾电的剑光,直直向司心烛斩去。此时,若他还相信司心烛会将修复完成的龙渊剑交给他就是傻子了。 却有一道红衣的人影挡在他的面前。 “刀·断浪——”卓小星吐出一声轻吟。霎时,空中乍起破空之声,折月刀卷起漫天狂浪,向问锋途倾袭而去。 无可抗拒的刀劲怒涛狂浪般侵入问锋途的重剑之中,硬把他震开三步,他的手臂被弯刀划破,流出一缕朱红之色。这个凶残斗狠的大魔头抬起头,只见一袭红衣的卓小星手持弯刀,傲然而立。 问锋途双目闪过浓烈的嗜血杀意:“好……好……,没想到短短时日,你竟然突破生杀刀法的第六重,假以时日,必成威胁。今日留你不得……” 辛可与厄鬼见问锋途与卓小星已交上手,不再犹豫,一左一右向司心烛攻去,目标正是司心烛手上的龙渊剑。 可是却分别被两人拦住,一者沐青莲,一者谢王臣。 第55章 焚心以火 “秋枫、梦白呢?”司心烛看到谢王臣, 想起自己的师侄,问道。 “李姑娘功力不足,无法通过密道。我让他们在上面等消息。”谢王臣道。原来之前问锋途与辛可二人见厄鬼抢先下到地道, 担心功劳被抢,因此虚晃两招脱身跟着下去,谢王臣当下便跟着下来,可是李梦白功力稍弱, 无法承受密道下的高温, 二人只好在外面等候接应。谢王臣下来之时,正见司心烛与问锋途谈判“救”卓小星, 他心知其中有异,因此潜藏起来,直到此时方才出现。 *** 地下剑庐。 代表着“阳眼”的熔浆之池正猛烈燃烧着,制造出极致的高温。 而代表着“阴眼”的寒潭之水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化作雾气,凝结在地穴顶上, 又滴滴答答地落下, 汇集入寒潭之中。 阴阳交融, 水火相生,正成一幅瑰丽的奇景。而眼下,这座鬼斧神工的岩穴却成了熊熊燃烧的战场。 六人战成一团。 卓小星对战玄武使问峰途。 谢王臣对战青龙使辛可。 沐青莲对战白虎使厄鬼。 辛可与谢王臣同为九品巅峰, 辛可身材短小, 身法诡异灵活异常, 谢王臣纵然掌法凌厉, 却极难伤及对方, 而谢王臣身具金钟罩的功法, 辛可同样难以对他造成威胁。两人虽然斗得你来我往, 却恍如花架子一般华而不实。 沐青莲对上的是北梁四使中最为神秘诡异的“阴风指”韩禹玄,由于韩禹玄失去半数功力,更被问锋途断去一指,二人你来我往,也算是势均力敌。 司心烛将目光投向战圈最中央的卓小星与问锋途身上。 龙渊剑今日是否能顺利保全的关键最终还是落在卓小星身上。 《玄女心经》虽然能帮助卓小星突破九品,但是初入九品的她能挡住北梁四使中最强的问锋途吗? 问锋途出其不意之下被卓小星所伤,但他已将卓小星视为必除之人,再无留手,无穷剑意喷薄而出。 那是纯粹的冷,无光的暗,问锋途剑意笼罩之下,是黄泉底下的死亡之境。 剑鸣铮响,仿若万鬼哭嚎。 卓小星仿若未闻。 她进入无心无我的境界,内心一片澄明,丝毫不为外界所扰。而五官所感受的世界,却更为明晰起来。 问峰途的每一招每一式在她眼中就像变慢了一般,她不仅能清晰地感知对方每一招的方向与力道,甚至连每一招之后的变招都能预测无误。 折月刀每一招都仿若料敌机先,断浪刀式问,探,拨,粘,一招接连一招,看着人眼花缭乱。虽然问峰途的武功造诣与经验绝非她所能比,却处处受制,节节败退。 卓小星信心大增。 然而长时间的运功,已让她的经脉不堪重负。强烈迸发的炎阳刀气在她体内流转,她的肺腑痛楚难当,伤敌之时亦是自伤。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背部的肌肤在炎火炙烤下几近皲裂,然而与生俱来的不屈战意仍然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长喝一声,折月刀带着无与伦比的刀意,重重斩向问锋途。 “哼,生杀刀法果然名不宣传。可是想赢过我,做梦——” 问锋途不退反进,罗刹剑向前一递,与折月刀正面迎击在一起,叮当之声不绝如缕。 与此同时,无穷的刀意落在他的身上,弥散出万千血雾。鲜红血雾好似一场红色的雨,将两人身上脸上尽皆染成血色,仿若冥狱的夜叉修罗。 两人战圈收缩,相隔不过两三个身位。 他竟生生吃下了这一番重击,只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问锋途剑式由大开大阖的磅礴剑意,化为细致的剑式,圈、抹、劈、刺,挑,削,手法玄奥奇特,只在小小的方圆之地辗转腾挪。无论卓小星如何施招,罗刹剑刃始终指向她的心口之处。卓小星察觉不对,正要抽身而退。而问锋途剑法之中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吸力,将折月刀牢牢吸住,竟似逼她弃刀而逃。 一旦失去失去折月刀,接下来便只能任人宰割。 卓小星顿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问锋途剑招越变越快,卓小星一开始还有数寸游走腾挪的空间。随着问锋途的步步紧逼,闪避间好像在问锋途的剑尖起舞,险象环生,眼见一招不慎就要惨死在问锋途剑下。 沐青莲虽然一直在同厄鬼纠缠,也在关注这边的战况。 此时见情况危急,发出一声惊呼:“阿星,弃刀——” 他一边说着,一遍摆脱厄鬼的纠缠,飞速朝卓小星那边掠去。 卓小星高喊一声:“不要靠近。” 她非但不肯弃刀,银牙紧咬,双手一起握上了刀柄,将折月刀紧紧握在掌中,向前一步。 罗刹剑刃本离她身体不过寸许,她竟然将自己的身体主动往对方剑尖贴去。 “焚心以火,断浪截流——”卓小星发出一声狂喝。 风。 首先起的是无尽的狂风,罡风生起无尽的气旋,似乎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卷入其中。熔池之中被烧的通红的岩石被狂风席卷纷纷往风暴中间的涡旋飞去。 然后是水。 寒潭之水卷起冲天巨浪,仿若水龙卷,这水龙卷逐渐往战场最中心移动,与狂风、烈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幅水火交融的奇景,发出的“呜呜”的气流呼啸声。 这是生杀刀法“焚”字诀与“断”字诀合流之招。 问峰途察觉不对,想要撤出之时,却已经太迟了。强劲的罡风竟将他牢牢的往涡旋的最中央的吸去。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惨叫,爆炸的气流四散,沐青莲、谢王臣、辛可、韩禹玄皆受到波及,身上各自挂彩。 爆炸之后,气旋逐渐缩小,最后缓缓平静下来。 在漩涡的最中心之处,只见红衣少女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而之前在风暴中心的问锋途身体竟已被罡风碾碎,几乎不成人形。 辛可与韩禹玄对视一眼,心中惊骇莫名。 四圣使中最强的问锋途竟然败亡在这个初入九品的小姑娘手下。虽然卓小星也是惨胜,但两人却不自觉对眼前倒卧血泊的红衣身影与昔日落日关那个以一敌众的身影产生某种联想。 两人心中不觉生起浓浓的恐惧,甚至连替昔日并肩作战的问锋途收尸的想法也不敢有,悄然往地道入口退去。 沐青莲与谢王臣也顾不上他们,不约而同朝卓小星奔去。 沐青莲双手颤抖,几乎不敢去看少女那满是血痕的脸。谢王臣小心翼翼地试试了少女的鼻息,欣喜地道:“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携刀照雪 第35节 二人小心将卓小星扶起,掏出药品为卓小星治伤。地穴上方却突来一阵“轰隆”之声,无数的乱石如雨一般飞坠而下。沐青莲见状,连忙将卓小星护在身后:“怎么回事?” 司心烛朝他们大喊道:“不好,地穴被刚才的爆炸所波及,恐怕就要坍塌。你们先带小星出去——” “可是龙渊剑怎么办……”他们此行如此艰辛便是为了修复龙渊剑,难道就此功亏一篑吗? 司心烛手中大锤一击又一击持续落在龙渊剑之上,从厄鬼韩禹玄进入直到现在,哪怕是战况最为激烈之时,她始终未曾停下手中的工作。 看着这在她手中逐渐恢复昔日“天下第一”神剑光彩的龙渊剑。她一咬牙道:“龙渊剑离彻底修复完好仍需要半烛香的时间,你们先出去。我再想想办法……如果万不得已,只能说明此剑无法修复,乃是天意……” 沐青莲与谢王臣对视一眼,两人一动不动,仿佛两座泥塑。 乱石不断落下,山洞的穹顶轰隆隆声中开始整块的坍塌坠落。眼看天顶越来越低,沐青莲与谢王臣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司心烛大喊:“快走啊!你们难道想一起死在这里吗?是龙渊剑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沐青莲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前辈为何不愿意一起离开?” 司心烛哑口无言。 她知道他们不甘心,可是自己又何尝甘心呢?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是天意吗? 就在龙渊剑即将修好的最后关头,竟会因为卓小星与问锋途的大战导致地穴崩塌。就算此时出去,这处天然的地火之窟已毁,恐怕此剑日后也再也无法修复。 不到最后关头,她绝不愿意放弃这件灌注了她万千心血之作。可是如果真的无法挽回,她也将不得不放弃龙渊剑。 因为这柄剑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也许卓天来在天之灵,并不愿意这柄凶剑被彻底修复。 眼看着山壁逐渐坍陷,司心烛心中亦是绝望而挣扎,低吼道:“你们先走,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也只能放弃龙渊剑了……” “半柱香的时间,我或许可以一试——”谢王臣一咬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右手捏了个指诀,轻喝道:“不怒如地,不动如山;真人无垢,生死世绝。乾坤无量——” 他重重地一掌向头顶上的石壁上砸去,在这生死关头,谢王臣再次表现出他身为无量佛宗弟子的修为,生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住坠落的山壁。 第56章 祸起萧墙 “我来帮你——”沐青莲同样用一身玄门内功灌注双掌之上, 与谢王臣一起托住下坠的山壁。逐渐坍陷的洞窟竟然止住了下坠之势。 “前辈,抓紧时间。”谢王臣喊道。 “好。你们既不愿放弃,我司心烛必不相负。”看着谢王臣与沐青莲竟以已身血肉托起山壁, 司心烛本来已经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无尽的希望。 铁锤仍然一声一声的落下,落在剑身之上,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那不断的撞击声,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韵律, 深深地嵌入人的心里。 没人说话, 时间仿佛静默了,唯有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三人身上滑落, 浸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竟像百年般漫长。 “喝——” 最后一锤终于重重落下,龙渊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身也发出淡金色的光芒,仿若暗夜之月一样光芒耀眼。 “终于成了——”司心烛高兴地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成功了……龙渊剑终于完成了……” 她正要举起手中的龙渊剑, 足下一个踉跄, 竟然摔倒在地。 “前辈——” “我没事, 只是有点脱力。”司心烛幽幽醒转。为了修复这柄龙渊剑她几乎全身真气都已经枯竭,再加上遭遇连番波折,心力交瘁, 此时终于功成。司心烛心知此时情况危急, 容不得他们再次耽搁, 可是偏生腿脚酸软, 她的功力亦全部耗尽, 竟连一把剑也拿不起来。 “不好, 地道被埋了——” 这时, 顶上石壁再传一声轰隆巨响,靠近地道一侧的石壁坍塌下来,竟然将可让人进出的地道尽数掩埋。 沐青莲的内功虽然不错,但是并非如谢王臣一样的玄门内功,支撑偌久,早已到了极限。眼见龙渊剑大成,手上一松,虽然四人所在的小小空间没事,地道却已被毁。 谢王臣的心直往无底深渊坠落下去。 密道被毁,就算地穴不再塌陷,四人也无法出去,只会被活埋在此。 难道将完好的龙渊剑带回金陵注定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吗?而他,竟要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别急。”司心烛虚弱的声音传来。 她靠在岩壁之下,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龙渊剑:“沐公子,你看到岩壁上的缝隙了吗?这是我当初为了让剑庐空气可以与外面流通所故意凿通。也正是因此,这处地穴的岩顶本来并不稳定,争斗之下才会坍塌。但这也是我们的一线生机,你将龙渊剑捡起来,朝岩壁的缝隙之处发出你最强的一剑,或许可斩开岩洞……” “是——”沐青莲拾起龙渊剑,凌空斩出一剑,剑气如潮,只问苍穹。 黑硬的岩壁在这一剑威力之下轰然中开。沐青莲连发数剑,岩壁在这天下第一剑之下竟像豆腐一样支离破碎,成为无数齑粉,扑簌而下。 谢王臣感觉身上一轻,将卓小星与司心烛提起,凌空一跃,避开纷落的石头,远远落在一旁的平地之上。 可是他尚未站稳,却见一道无与匹敌的剑意正当空斩下。 那淡金色的光芒,正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龙渊剑。 谢王臣猝不及防,手中“宵月”仓皇以应,“哐当”一声竟被龙渊剑斩为两段,若非他有金钟罩护体,恐怕已经重创在此剑之下;饶是如此,他的金钟罩气劲竟也被破去两成。同时,身后两掌同时拍至,一者霸道,一者阴狠,赫然是之前从地道脱出的辛可与厄鬼两人。 没想到刚才还在共同抗敌的沐青莲竟然会转眼与敌人联手偷袭自己,谢王臣惊喝:“沐青莲,你——” 眼前的沐青莲手持龙渊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分明依旧是那副英朗俊逸的面孔,却抖落了那一身温润闲雅之气,薄唇轻轻勾起,眼中满是冷漠之色,变得肃杀起来。 他的语调更带数分嘲弄,淡声道:“谢公子,恐怕你没有想到,自己豁出一切,竟然会败在我的手里。完整的龙渊剑已经落在我的手里,至于你嘛,我不会杀你,接下来你有的是时间想想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不,你不是沐青莲,你究竟是谁?”谢王臣怒喝。 “呵,你竟还有力气关心我是谁?不如想想你现在还能运功吗?”沐青莲唇角溢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谢王臣闻言,果然觉得体内真气一滞,随即下腹经脉之间传来一股难耐的剧痛,他竟已经中毒了:“毒……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 沐青莲轻笑道:“你错了,我虽然知道你中了毒,但下毒的并非是我……难道谢大公子忘了你之前在山上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吗?” “玉药天香,萼绿华——”谢王臣唇角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来,他早知道此女擅长毒术,因此当时已是万分小心,并没有与她有任何的接触,只是自己当时见到她时确实闻到一股脂粉香与草木香混合的媚香。谢王臣出身世家,对香道亦有所长,知道此香名为“玉生香”,气虽殊异,但并没有毒,甚至闻到之后会使人神清气爽,疲劳渐消。 “谢公子想起我了吗?”一身紫衣的萼绿华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的身后,盈盈笑道:“谢公子恐怕不知道“玉生香”虽然无毒,可若是加上一味天堂莲蕊就会变成剧毒。这种毒我管它叫‘佛毒’,这可是神佛赐给人间最美妙的礼物啊。” “天堂莲蕊?”谢王臣强忍住腹间疼痛。他听说过这种花,传闻天堂莲蕊乃佛国之花,能治百病。其花形如莲花,花蕊生如佛手。它生长在高山野涧之间,民间传言能治百病,很多没有钱治病的穷人会在山岭之间寻找这种花,煎熟之后用以治病。没有想到这样的佛国之花在萼绿华手中也能变成一味剧毒,这个女人果然厉害。不过他应该从未接触过天堂莲蕊才对。 他从早上到现在,唯一入口的食物不过是中午吃的那尾鱼而已。 鱼。 他瞳孔一缩。 那几尾鱼正是沐青莲带回的。 难道…… 萼绿华咯咯笑了:“你虽然未曾接触到天堂莲蕊,但是你中午所食用的鳟鱼却是吃着天堂莲蕊长大的。不过呢,这种毒药即使中毒也不都马上发作,只是流转于血液之中。可是一旦动用真气,毒素就会加速进入五脏六腑,你越是使用真气,中毒就会越深……” 沐青莲补充道:“谢公子先前与辛可大战一场,但是谢公子身体康健,又有佛门真气护体,这毒并未侵入脏腑。可是谢公子为了见证龙渊剑的大成,不惜以自己佛门正力托起坍塌的岩壁,虽然只是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已足够让此毒侵入全身经脉。” “岩壁坍塌竟是你所为?”谢王臣又惊又怒,沐青莲竟然心机如此深沉。 沐青莲摇头道:“非也。生杀刀法第六式会同第五式焚心以火本就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威力非同小可,我不过是在其中加了一把火而已。我知道以谢公子对广陵王的忠心,必定不忍见即将修复完成的龙渊剑功亏一篑,而谢公子出身佛门正宗无量寺,了尘大师既然连“金钟罩”这种镇门之宝也能传给你,想必不会吝啬无量寺正宗的‘乾坤无量’心法——” “随后你再故意弄垮密道,司前辈为铸剑功力耗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只能选择将龙渊剑交给你,让你从坍塌的岩壁中重新开出一声生路来。而我身中剧毒,即使平安脱出,再也无力与你争夺龙渊剑,沐公子好毒辣的算计——” 沐青莲微笑道:“谢公子实力高深莫测,更身怀‘金钟罩’这种功夫,在下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谢王臣定定地看着他——这个不久之前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谢王臣本身亦是心窍玲珑之人,很多事情之前并未细想,眼下立刻便有了答案。他冷声道:“之前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剑庐位置如此隐蔽,除了我们数人绝无外人知晓。北梁四使与这位萼绿华姑娘是怎么轻易找到此地,如今想来,恐怕亦是沐公子你的手笔吧——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这么做?” 萼绿华却是笑了:“司心烛果然是老狐狸,这山谷位置隐蔽非常。若是没有王爷配合,我还真没有办法找到这里。”她转头看向沐青莲:“……对了,绿华还未恭贺王爷,终于得到了完整的龙渊剑,奔波数月,总算不虚此行……” 沐青莲薄唇勾起,“绿华仙子今次也出力不少,替我解决了一大麻烦,不知想要什么奖赏呢?” 萼绿华嫣然一笑,往沐青莲身上靠去:“奖赏就不必了,还望将来王爷登上大位,可别忘了对绿华的承诺。” 沐青莲将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秀发:“他日我若登基,必以你为后。” “王……爷?难道……”谢王臣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想到了某种可能。 沐青莲眉沉目敛,淡淡道:“不错,如谢公子所料,我就是慕容傲的第二十五子,北梁新封的淮北王,我的本名便是慕容青莲。龙渊剑之事自始至终便是由我所策划,我将龙渊剑不远千里从无方剑楼带入瀚海,再利用卓小星报仇心切的心理,让她带着龙渊剑南下,不过是为了寻找将龙渊剑彻底修复的契机。”他傲然卓立,意态自若:“如今龙渊剑已由我号令,琅嬛胜地也已择我为主,无论北梁还是南周,天下间又有何人是我的对手呢?不知道这一局,谢公子是否败得心服?” 可是谢王臣已经听不到了,剧毒攻心加上此番重创,谢王臣吐出一口鲜血,彻底晕了过去。 萼绿华:“王爷,此人如何处置?” 慕容青莲道:“此人乃是金陵谢家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个很好用的筹码。你好生看管他,别放他跑了,可也别让他死了。” “是。”萼绿华看了看一旁的卓小星与司心烛,问道:“这两人怎么办?” 卓小星昏迷未醒,司心烛之前因为修复龙渊剑几乎耗尽全身真气,此时恢复不少。她冷冷地看向慕容青莲:“好一个慕容青莲,如此运筹帷幄,竟然连我也被你蒙骗。怎么,难道你想将我与卓姑娘一并擒回北梁不成?” 作者有话说: 小谢实惨,到处挨打。 第57章 人心似水 司心烛话音未落, 天外双剑凌空而至,直指慕容青莲。 正是之前未曾进入地穴的江秋枫与李梦白。因李梦白功力不足,两人并未进入地穴, 并不知道地下发生了什么。后来见地穴坍塌,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尽办法救援,可惜不曾奏效。直到看见沐青莲持剑劈山而出, 开出通道, 谢王臣带着卓小星与司心烛一起出现,不免万分欣喜, 正要迎上去,却撞见沐青莲会合辛韩二人偷袭谢王臣的一幕,更听闻沐青莲便是慕容傲第二十五子慕容青莲,一直与他们同行不过是另有目的。此刻眼见自家师伯和卓小星都陷于敌手,哪里还忍得住。 李梦白是个直脾气,大喝道:“好你个沐青莲, 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 没想到竟然狼子野心, 阿星真是看错你了。看剑——” 慕容青莲龙渊剑在手,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中。随手一剑斩下,将两人逼退。一旁的辛可与韩禹玄围了上来, 一左一右将慕容青莲挡在身后。 慕容青莲冷冷道:“看在你是卓小星朋友的份上, 我不想难为你。龙渊剑能彻底修复, 你们蜀山剑阁从中出力不少, 我慕容青莲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你们方才对我的冒犯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允许你们带司心烛离开——” 他说完命辛可与韩禹玄二人将司心烛送还给江、李二人, 自己则将仍然昏迷未醒的卓小星抱起, 对萼绿华等道:“我们走——” 江秋枫上前一步道:“想走可以,龙渊剑本不属于你,卓小星也并非北梁之人。将龙渊剑与卓小星留下再走——” 慕容青莲发出一声冷笑:“龙渊剑本就是我无方剑楼之物,现今重回我的手中,不过物归原主而已。至于阿星,她与我情投意合,早已承诺在龙渊剑之事完结后,与我一同前往无方剑楼拜见师尊,我不过履行承诺带她前往无方剑楼,又有何不可?” 李梦白气得俏脸生红,指着萼绿华道:“不要脸,你既然已经承诺将来要娶这个毒女人为皇后,又将阿星带在身边干什么?” 慕容青莲漫不经心地一笑:“卓姑娘是在下的红颜知己,虽然做不成皇后,但在我心里自是独一无二,我当然不会亏待她。再说你与卓小星非亲非故,她也不是蜀山剑阁的弟子,这些又与你有何瓜葛?” “你……你……你……”李梦白结结巴巴地道。她急的掉出了眼泪,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口舌笨拙,竟不知如何辩驳慕容青莲这一番歪理。 “将我放下……”卓小星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开眼睛,轻声道。 她的声音无比的虚弱,语气却无比的坚定。 “阿星,你受伤非轻。天下第一神医沈天望眼下正在稷都,他医术高明,一定可以治愈你的伤势。”慕容青莲原本淡然的眸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携刀照雪 第36节 “呵,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北梁淮北王,是我平生最大仇人慕容傲的儿子,你以为我还会与你一起前去北梁吗?” 慕容青莲神色微闪,慌乱道:“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我醒得不早,不过也听到了你方才与谢王臣说的那些话。”卓小星笑容凄楚:“你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获得完整的龙渊剑,如今你既然已经得手,一颗已经用尽的废子对你又有何益呢?” “不……不是这样的。”慕容青莲低下头看着卓小星,轻柔道:“阿星,我虽然骗了你。但是南下这一路上,我爱上了你,却也并不是假的。我知道你心中对慕容傲与北梁没有好感,可难道南朝那些人就是好人吗?广陵王李昶志大才疏,竟陵王李放权欲熏心,两人只顾争权夺利,又有谁堪为龙渊剑之主。我知道你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可是南北继续相争下去,又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只有我才有能力迅速结束乱世,给天下带来真正的和平,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阿星,你相信我好吗?” 卓小星挣扎着站了起来:“王爷运筹帷幄,智计过人,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是我不信,而是我不敢信!王爷志存高远,卓小星祝王爷大业早成。至于我卓小星,与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 她推开慕容青莲,踉踉跄跄地向李梦白与江秋枫那边行去。 自己如此低声下气竟然还被拒绝,慕容青莲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他伸手一拉,重新将卓小星裹挟入怀中,冷冷道:“我慕容青莲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而我想得到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龙渊剑如此,而你卓小星,同样也是如此。跟我回北梁,其他的事情,将来我慢慢再同你说——” 辛可轻轻吹了一个口哨,几匹骏马瞬息而至。 慕容青莲抱着卓小星跃上马背,卓小星拼命挣扎,可她重伤之躯,又如何能与慕容青莲相抗衡。 李梦白与江秋枫想要上去抢人,却被辛可与韩禹玄所阻挡,急得痛声大骂。 这时,天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在下本以为王爷是个温润君子,今日看来原来也与强盗无异。” 慕容青莲闻言一惊,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巨石之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一道人影。来人身着黑色斗篷,低低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全部的面庞,让人看不清楚面容,他身后背着一把青黑色巨剑,神秘莫测,威势十足。 “阁下藏头露尾,也想管我慕容青莲的闲事,你究竟是谁?” “既然卓姑娘不愿前往北梁,别说是你慕容青莲,就算你二十万淮北军尽数出现在此,也休想带她离开。”来人抬起头,斗篷的帽檐一扬,天光乍泄般露出一张刀削般的英俊面容。他的神态适然自在,眼神冷峻深邃,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他惧怕。 “是你,李放,你不是已经回到荆襄之地了?” “知道你淮北王在巴蜀,我又怎敢放心离开。”李放轻轻一提,巨石上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少女身材娇小,一身雪衣,肌肤更是如冰似雪,娇弱可怜,身上却被某个不知惜花的粗鲁男子用几根绳子绑了起来。 少女娇声叫道:“哎呦,哎呦……” 站在慕容青莲身后的萼绿华惊声道:“嬛嬛,怎么是你?” 少女吞吞吐吐道:“我……我平常听师姐你说,天底下能与淮北王慕容青莲相比的男人就只有竟陵王李放,既然姐姐你已经选了慕容青莲作为夫婿,我就想去看看这个竟陵王李放是怎样的人物。这可不就被他抓住了吗?” 李放微笑道:“啧啧,将鸣沙寨、金陵谢家、蜀中剑阁尽数玩弄于鼓掌之中,最后成为龙渊剑的真正主人……若非沈小姐告知消息,否则我还不知道淮北王如此精妙的计划……” 沈嬛嬛跺脚道:“师姐,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套我的话,自己猜到的……” 萼绿华看向慕容青莲:“王爷请勿相信对方挑拨离间,师妹自幼单纯,才会为人所骗,绝非我琅嬛胜地背诺,出卖王爷的机密。” 慕容青莲神色淡然:“放心,本王岂是无智之人。” 萼绿华暗叹一口气,她又怎会不知道自己师妹的个性。这个师妹自幼娇纵惯了,仗着自己是阁主的女儿,整日里闯祸。但若非沈嬛嬛不成大器,自己也没有机会成为本代的琅嬛胜地传人,将来得以母仪天下。正因为她自幼待沈嬛嬛十分亲厚,沈嬛嬛也将她看做亲姐姐一般,她这个天资不算十分出众的弟子才能得到阁主的青睐,收为亲传弟子。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保证沈嬛嬛的周全。她万分后悔没有将这个师妹绑在身边,以至于她落入李放之手,但现在为时已晚了。 沈嬛嬛适宜地大叫道:“师姐救我,这个竟陵王李放是个大坏人,竟然毫不怜香惜玉,将我绑了几个时辰,从成都一直带到这里。师姐,快救救我。我的胳膊都已经麻了。” 萼绿华求助地看向慕容青莲:“王爷,请王爷看在青泥驿站绿华曾相救王爷性命的份上救师妹一次。” 卓小星心中一震,喃喃道:“青泥驿站……” 是了,那日沐青莲被问锋途重伤,她曾在沐青莲房间闻到“玉生香”的香味,之后沐青莲的伤势就痊愈了。她原以为是自己那些药丸真的奏效,未想到是另有人妙手施为。龙渊剑之事本有蹊跷,她对沐青莲也并非全然信任,正是那次沐青莲为救自己被问锋途重伤,她才彻底对他放下戒心,之后更是一颗芳心为之失陷。 问锋途本就是北梁鹰犬,又怎会真的对沐青莲下重手,更何况还有萼绿华尾随在后,为他治疗伤势。原来她所认为的舍生相救只怕是慕容青莲为了取信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计,若非自己对他信赖不疑,司心烛与谢王臣又怎么会对他毫无防备。 这件事一开始便是自己错了。 她感觉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内心酸涩莫名:“王爷真是好算计,计划滴水不漏……既然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骗局,王爷何苦执着……”她吐出一口鲜血,面色也迅速地衰败了下去,现出惨灰色。 萼绿华见状,亦劝道:“王爷,强扭的瓜不甜。卓姑娘既然不愿回到北梁,王爷何必强行将她带在身边?卓姑娘郁滞在心,即使有神医妙手,亦难治好她的伤势……” 她心知那个竟陵王李放的目标应该是卓小星,可是要想以卓小星交换沈嬛嬛,无论如何都需要慕容青莲点头才行。而且此事于她也大有好处,她与慕容青莲虽然仅是合作关系,早已约定不干涉对方的感情之事,但没有哪一个女人甘愿见到自己将来的丈夫心中装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见慕容青莲要带卓小星回稷都,心中万分嫉妒,无法言表。而眼下,正是一个一石二鸟的机会。 慕容青莲摇头:“想要用沈嬛嬛换卓小星,绝无可能。” 李放微笑:“谁说我要用沈嬛嬛换卓小星,我要换的是他。”他手一指,竟然是躺在地上的谢王臣。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他初时说决不允许慕容青莲带卓小星回稷都,谁都以为他想以沈嬛嬛换回卓小星,谁料他竟然选择谢王臣。众人随即想到,不论怎么说,谢王臣也是南周臣子,而竟陵王身为南周皇子,先救自己人似乎也无可厚非。 “成交。”慕容青莲颔首道。谢王臣虽然可以用来威胁谢家获取不菲的利益,但谢家子孙众多,并非只有一个谢王臣。而救下沈嬛嬛,对他与琅嬛胜地将来的合作却是大有裨益。 辛可与韩禹玄将谢王臣押了过来。 李放一挑眉,漫不经心道:“谢公子身中剧毒,随时可能死翘翘。如此交易我似乎吃大亏了。这样吧,我先将这位沈姑娘的花容月貌毁了,尽量亏得少一点。”说着他拿出一柄匕首,在沈嬛嬛脸上跃跃欲试,吓得沈嬛嬛惊叫连连。 慕容青莲:“给他解药。” 萼绿华自然也不想看到自己师妹被毁容,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淡黄的药丸,放进谢王臣的嘴里。不多时,谢王臣便苏醒了过来。 李放这才微微点头。 辛可与韩禹玄扶着谢王臣向李放那边走去,李放轻轻割断沈嬛嬛身上的绳索,轻声道:“沈姑娘,在下迫不得已,多有得罪。姑娘你自由了。” 谢王臣此时方从懵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正对着李放那张温和的笑脸。 “谢公子,你又欠了我一次。” 作者有话说: 李放:我是个演员,主演作品《草人借剑》,凭借我精湛的演技,从阿星手中骗到了龙渊剑。 谢王臣:我也是个演员,主演作品《岷江惊魂》,凭借我精湛的演技,重伤竟陵王还差点杀了对方,虽然最后被反杀,主要是因为他开挂。 沐青莲: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影帝,主演长篇连续剧《龙渊争夺记》凭借我精湛的演技,将阿星从瀚海骗出来,还骗她喜欢上我,最后还骗到了修好的龙渊剑。 李放谢王臣:是在下输了。 下章皇城pk预告。 第58章 剑宗一行 李梦白见李放竟真的要换谢王臣, 大喊道:“李放,你脑子进水了,谢王臣身为谢家长子, 谢家家大业大,自然会想办法救他性命,何须你多管闲事。可是阿星无亲无故,若是被抓去北梁, 又有何人能救她出来。”眼见卓小星奄奄一息被慕容青莲抱上马背, 她急得眼泪又掉了下来:“你要是救了小星,我就原谅你当初在凤栖山欺骗我的事, 以后但凡有事,我李梦白一定任你差遣……” 李放看着她,轻轻一笑,那笑容仿若一缕春风,眼神也变得温暖起来:“卓姑娘能有你这样的真朋友,我真为她感到高兴。你放心, 我绝对不会让他带卓姑娘走。你们好生照顾司前辈与谢公子。” 他凌空一跃, 落于慕容青莲的马前不远之处。 慕容青莲疑惑道:“你还想怎样?” 李放脸上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要向你挑战。” “挑战?” “我听说在去年无方剑楼的试剑大会上, 沐兄,哦,不, 慕容兄就已经夺得魁首, 成了无方剑楼的护剑人, 亦是无方剑楼下一任的掌门人选。按照三大剑宗的约定, 三大剑宗任何一宗的护剑人可以随时向另外两宗的护剑人发起挑战, 生死勿论, 被挑战的护剑人不得拒绝, 否则失去护剑人的资格。” 慕容青莲冷笑道:“哦,据我所知竟陵王并不是蜀山剑阁的弟子,更谈不上护剑人,不知竟陵王又有何资格向我挑战? 李放轻轻一笑:“四十年过去,世人皆已忘记剑一行吗?三大剑宗可并非只有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他从袖中摸出一柄木牌,那木牌用最寻常的桃木制成,雕刻成一柄短剑的形状。雕工很是粗糙,连乡下的小孩子都不屑于拿它作为玩具。 慕容青莲见了这块木牌脸色却是一变:“剑宗一行还活着,你就是他的传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连说了两遍,心中显是不可思议至极。 司心烛脸上亦显出诧异的神色来,见李梦白与江秋枫都是一头雾水,便解释道:“虽然江湖之上一直都是三大剑宗并称,然而世人只知无方剑楼与我蜀山剑阁,而不知这第三剑宗是哪里。因为这第三大剑宗并不是真的一宗一派,而是一个人。” 这下不仅李梦白与江秋枫面色惊诧,萼绿华、沈嬛嬛、辛可、厄鬼等人都将眼神投往这边。 司心烛接着道:“我们这一辈的江湖中人大多只知道十八年前卓天来率三大剑宗与武盟之人于雪岭关大败魔教,却不知道为何曾经在中原风光无二的魔教会出走域外。四十年前,魔教倒行逆施,成为武林公敌。那时的魔教如日中天,魔教教主商苍穹武功臻于乘化境巅峰,已然是天下无敌。武林正道以无方剑楼、蜀山剑阁、无量寺为首大举进攻当时的魔教总坛莫耶山。虽然武林正道团结一心,悍不畏死,然而却无人能敌商苍穹,正道中人死伤无数,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的掌门及无量寺主持都身受重伤,眼见正道联军就要全军覆灭。恰在此时,有一剑者,一人一剑上了莫耶山,一剑之下,重挫商苍穹,扭转胜败之势。从此魔教在中原无法立足,便逃亡漠北依附于柔然。” 李梦白心生神往:“哇,这么厉害。那这个人的武功境界是不是更在乘化境之上吗,他是谁?” 司心烛摇头道:“我不知此人的武功到何境界。只知其人以剑为姓,名为一行,自称剑一行。此事之后江湖中人便将此人与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并称为三大剑宗,称为一行剑宗。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的掌门俱对此心悦诚服,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两派相争,为互相砥砺后辈,本设有护剑人之制度,亦将此知会剑一行。但是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约定以桃木剑牌为信物。但是四十年来,江湖上也从未出现过一行剑宗的护剑人,甚至连剑一行的消息亦少听闻。不过据我师尊吕飞流猜测,他可能有一个徒弟……” “他有一个徒弟……师伯,这位剑一行如此厉害,想必他的徒弟亦非池中之物吧……” 司心烛点点头:“不错,我师尊吕飞流认为二十多年前出现江湖的中州大侠、鸣沙七义之首卓天来便是他的传人——十八年前魔教再次入侵中原,卓天来再率江湖同道在雪岭关拦阻,多少也是因为中间有这么一层关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世人只知卓天来二十五岁初入江湖之时就已经是顶尖高手,至于他是何来历,师承何人从来无人知晓。原来他竟可能是剑一行的传人。 卓小星更是忆起当初四叔曾经提起“当年寨主率领江湖义士在雪岭关上大败魔教,将魔教大部赶回西域,三大剑宗都曾派人共襄盛举”之言,如今已经确认无方剑楼诸葛希夷与蜀山剑阁司心烛都曾代表率领各自派门参战,可这第三剑宗既然唯有剑一行一人,所派又是何人呢?还是真如吕飞流所猜测,自己的父亲卓天来便是剑一行的弟子? 众人重新将目光投放在李放的身上。剑一行是能一剑击败当年如日中天的魔教教主商苍穹的恐怖存在,而身为其传人的卓天来亦是统领江湖的一代名侠,这位手持桃木剑牌,自称是一行剑宗护剑人的李放,其实力又会达到何种程度? 他向慕容青莲挑战,慕容青莲会答应吗?萼绿华、辛可、韩禹玄等人脸上浮出淡淡忧色,而李梦白看向李放的眼睛一亮,嘟哝道:“看不出这个骗子这么厉害啊……” 慕容青莲面无表情,眼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放脸上漾出温和的笑意:“说起来,我并未遇到一行前辈,只是家师曾与他有过一段缘分,并从他手中得到这块桃木剑牌又传给我,我算不上他的传人,与卓大侠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怎么,淮北王不会怕了吧……” 慕容青莲同样也笑了,只是他的笑中却透着一股阴冷透骨的杀意:“很好,李放,我也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今日是你找上门来,既然生死不论,你若是死在这里,也切莫埋怨。” “你好生照看她。”他将卓小星塞给萼绿华,向前走去。 只见他每走一步,足底便响起一道惊雷声,他周身气息随之暴涨。一时之间,这小小山谷风惊云走,鸟飞兽奔,似是为这股强大的气息而折服。七步之后,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气息已经远胜场上任何一人,远远超过九品的极限,到达入神境的巅峰。 司心烛大惊失色:“原来这才是无方剑楼这一代护剑人的真实实力,真是可怕……他还如此年轻,比当年卓天来盛名之时还要年轻。”她叹了一口气:“我蜀山剑阁恐怕唯有师妹亲自出手,才能压他一头……如今江湖可真是人才辈出,我们都老了……” 李梦白气恨恨道:“原来慕容青莲这厮一直隐藏实力跟在小星的身边,当初他被问锋途所伤,我还拿我们蜀山剑阁的玉露散来着,早知道此人狼子野心,还不如拿去喂狗——”她悄悄看向卓小星那边,只见卓小星玉容苍白,神情说不出是愧是恼。 江秋枫担忧地看着李放:“不知竟陵王能否是他的对手,能不能安全救出卓姑娘……” 谢王臣此时毒已尽解,伤势也已经好了大半,接话道:“你们放心,李放绝对能赢,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不想去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他脸色苍白,犹带毒伤之后的病容,眼中却闪烁着一股难言的异彩。 李梦白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有信心,你们不是一向很不对付吗?” 谢王臣苦笑道:“那日我虽在江边截住李放,从他手中得到龙渊剑。可是如果不是他有心相让,恐怕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早知今日龙渊剑会被慕容青莲所得,还不如当日让李放带走,也就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他站了起来:“有李放出手,诸位可放宽心,卓姑娘必然平安无事。这一路以来,多谢各位的帮助。我的功力已经痊愈了六成,已足以自保,各位就此别过。” 李梦白不解:“你要现在离开?你不想看此战的结果吗?”这场战斗是一行剑宗与无方剑楼的护剑人之争,最少亦是一场入神境级别的对战,此战无论谁胜谁败,对他们这些停留在九品、尚未摸到入神境门槛的人来说都是大有裨益。 谢王臣摇摇头,笑容惨淡:“我此行的任务本是将龙渊剑带回金陵,可是无论此战谁胜谁败,龙渊剑与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留在这里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他人笑柄而已。” 李梦白一愣,谢王臣代表的是广陵王李昶。可是他被慕容青莲算计,中毒受伤,失去追逐神剑的资格。若李放不是慕容青莲对手,一切再也休提。就算李放能胜过慕容青莲,重新夺回龙渊剑,可是谢王臣刚为李放所救,他又怎能恩将仇报,从李放手中夺剑。 谢王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递给江秋枫道:“对了,麻烦江少侠在此战结束之后将这个玉盒交给竟陵王,就说我欠他的,就此两清了……” 说完,他便寻了一条隐蔽难寻的小路,往山谷之外而去。此时夕阳斜照,草野茫茫,李梦白凝望着他的背影道:“仔细想想,这位谢公子白忙一场,真是可怜呢。” 司心烛喟然不语,重新将目光投向场中。 作者有话说: 卓傲天人物资料卡: 身份:大周柱国大将军、北凉都护、凉州城主、鸣沙七义之首、鸣沙寨寨主、武盟之主(他死之后武盟形同解散) 父亲:大周镇国侯卓铭 母亲:碧华长公主 妻子:商无音(魔教圣女) 携刀照雪 第37节 前未婚妻:前周七公主李空花(剑阁之主) 师父:剑宗一行。 兄弟:鸣沙七义。 朋友:诸葛希夷(无方剑楼之主) 武学:乘化巅峰(当世第一人) 除了死得早,妥妥起点大男主剧本。 第59章 剑上之争 李放一身颀立, 哈哈一笑,轻轻一拍,他背上的黑色巨剑已跃于手上:“很好, 普天之下,果然唯有你才堪为我的对手。出手吧——” 他话音未落,慕容青莲已是凌空而起,手中龙渊剑一斩而下。神剑之威, 光耀日月, 如有开天辟地之势。 “无方剑楼护剑人的实力果然是名不虚传——”李放轻轻叹了一声,他的人却不退反进, 黑色巨剑并未出鞘,剑鞘与龙渊剑交击,发出一声似是金铁交击的声响,一击之下,剑鞘之上已多了明显的裂纹与凹痕。 “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剑。”李放一击即退,不再以兵器与慕容青莲硬碰硬。 慕容青莲岂肯善罢甘休, 龙渊剑挽起剑花, 再次向李放攻来。他的剑法看似朴拙, 实则快捷灵动,剑意挥洒间,森然气势直吞山河, 与之前所运使无方剑楼的剑法竟有如云泥之别。 李放神色凝重, 只守不攻, 只是被动应招, 甚至他手中的黑色巨剑始终没有出鞘。可是在龙渊剑之下, 又岂有稳守的余地。慕容青莲长啸一声, 持剑之手疾挥, 竟是一口气攻出十二剑,龙渊剑虹光漫彩,剑气纵横。李放被逼得连连后退,剑气割伤他的肌肤,殷红的鲜血流出,很快淹没在一身黑衣之下。可是他手中之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慕容青莲冷笑道:“怎么,你不敢出剑?” 李梦白见李放处于劣势,急得大叫:“他为什么不出剑?既然是比剑,不出剑又怎么能赢?” 司心烛叹了一口气:“这事怪我。” “啊?” “怪我把龙渊剑修复得太完美了。龙渊剑本来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剑,李放手中之剑一旦拔出,势必会为龙渊剑所断,届时李放恐怕更没有机会取胜。” 江秋枫急道:“龙渊剑竟然如此厉害,难道没有克制的办法吗?” 司心烛道:“有是有,但是此法并非人人可用,而且也不一定能奏效。” “是什么办法?” 司心烛低声道:“龙渊剑唯一的破绽便是它是由陨铁所铸造,其磁性较一般刀剑更强。所以亦很容易受到同样具有强磁性的兵器所牵引,如果恰好使用具有强磁性的兵器,趁对手不备之时,便有取胜之机。但是如此大战之时,又怎有机会另寻兵器……” 战场之上,龙渊剑赫赫生威。虽然李放身具道门步虚法的轻功,左右腾挪之间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可这片小小山谷就遭殃了,之前遇到地陷山塌,此刻在龙渊剑狂斩乱劈之下,更是飞沙走石,一片狼藉,几十丈之内几乎被夷为平地。 慕容青莲意态沉着,微微一笑:“如果竟陵王不敢出剑,不妨将性命留下。” 他一声长喝:“明月沉海——”身体已如游龙般飞起,臂腕一沉,龙渊剑在高速颤抖间,竟由一化三,分刺公向李放左肩、腰腹、胸口三处要害,要在他落脚前,把人给刺个洞穿。 恰在此时,李放手中之剑突然出鞘了。 他低喝一声:“剑·雪寂——” 霎时之间,风声骤然而止。 小小山谷之中竟开始落雪,白色的雪飘然落下,天地之间充塞着一股寂灭的气息,仿佛劫灰落尽,只余下一片苍茫。 慕容青莲忽觉满腔战意全消,心中一片寂冷。 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之间,他立马反应了过来。他冷哼一声:“使用如此奇技淫巧,竟陵王这就技穷了吗?” 剑锋再进三寸,向李放手中黑色巨剑斩去。 黑色巨剑剑身一转,竟迎着龙渊剑剑刃而来。两剑相接之间,慕容青莲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吸力从黑色巨剑之上传来,龙渊剑受到牵引,竟然吸附在黑色巨剑之上。他大吃一惊,正想将剑收回来,却感到一股庞大浩然的内劲从龙渊剑身上传来,直向他心脉袭来。 慕容青莲稍一犹豫,龙渊剑已然脱手而去,稳稳落在李放的手上。 慕容青莲惊喝道:“你使诈?” 李放微微一笑:“彼此彼此,不然龙渊剑又怎么会落入淮北王之手呢?在下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慕容青莲脸色青紫,道:“哼,看来竟陵王早有准备。难道你以为我失去龙渊剑就赢不了你吗?夔龙——” 慕容青莲一声轻喝,手上已多了另外一把宝剑:“你我之间胜负未分,再来。” 李放脸上笑意未变:“难道淮北王不想要回龙渊剑吗?” 慕容青莲咬牙切齿道:“只要胜了你,龙渊剑自然是我的。” 李放摇摇头:“之前你占据胜势,不过是依仗兵器之威。如今龙渊剑落于我手,你还有自信一定可以胜过我吗?” 慕容青莲一愣,他之前依仗兵器之利,已是全力出手,却仍然无法将李放打败。如今失去龙渊剑的自己,真的可以胜过手持龙渊剑的李放吗? 李放接着道:“如今正是天下风云巨变之时,阁下立足淮北,放眼天下,难道真的要将生死胜败放在与李放的小小赌约之上吗?” 慕容青莲心中一震,一双冷眸向李放看去。眼前之人闲雅平和,脸上总是挂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容,一双眼睛看似毫无波澜,却仿佛早已将万水千山隐于其中,自己怎么也无法看透。 他不自觉脱口而出:“你想要怎样?” “很简单,只要淮北王将卓姑娘留下,龙渊剑可任由你带走。” 慕容青莲目瞪口呆:“什么,你要用龙渊剑交换卓小星——”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龙渊剑是号称“王权之剑”的天下第一名剑,称之为“国之重器”亦毫不为过。自己辛劳数月全是为了得到此剑,而眼前之人竟然可以毫不在意,轻松舍弃。 李放淡淡道:“龙渊剑对你而言可能重若珍宝,可是于我而言,与一块废铁又有何异。如果淮北王不想要也没关系,谢王臣虽已离开,但应该还未走远,广陵王李昶会如愿得到此剑。届时南周大军北上,想必不是你所乐见……” 慕容青莲脸色微变,露出犹豫之色。他心中百折千转,他固然不愿意放弃卓小星,但龙渊剑更是让他无法割舍。方才手握此剑时,他觉得整个天下都在自己指掌之中。 一旁的萼绿华向前一步,低声道:“王爷,万万不可让龙渊剑回到南朝,否则局面将对我们大大不利。此处人多口杂,若卓小星被我们带走,鸣沙寨得知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西北局势亦难维持。王爷日后一统天下,想要得到什么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而且,卓小星与慕容氏有杀父之仇、夺城之恨,回到稷都,又该如何向陛下解释?王爷虽然得到了闾丘先生的支持,但陛下一日不立太子,王爷就无法成为北梁的继承人。” 慕容青莲捏紧手中的拳头,脸色变了又变,咬牙道:“成交。” 李放微笑道:“恭喜王爷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有点短,本卷还有两章结束。 第60章 天无绝路 山间的夜晚寂静而凄冷, 一轮娥眉月低悬在山顶上,发出幽幽的冷光。 司心烛之前修建的春山居早已在之前的爆炸与战斗中坍毁 ,唯留下侧面一座角亭完好。 卓小星伤势严重, 被慕容青莲放回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因此众人不得不选择在这座小亭暂时安置。 “司前辈,卓姑娘的情况怎么样?”李放问道。 司心烛摇摇头:“情况不太乐观,她之前以生杀刀法第五式焚火与第六式断浪合用, 虽然成功斩杀北梁四使中的问锋途, 但是自己亦遭到反噬,肺腑受创严重。再加上沐……慕容青莲背叛, 夺取龙渊剑,对她身心打击巨大,心脉亦受损严重。若非你之前以须弥无相功为她疗伤,恐怕她已撑不到现在了。除非有名医在此,否则卓姑娘恐怕难以撑过七天……” 李放如遭雷殛 ,呆立当场, 似是一尊雕像, 他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是我来得太晚了……” 李梦白听了, 更是小声地啜泣起来。她与卓小星虽认识不久,彼此之间很是投缘。眼见昨日还笑颜如花的朋友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又怎能不难过。 司心烛懊恼地道:“唉, 早知如此, 我也许不该将《玄女心经》交给她, 也不要让她去学生杀刀法第六层。这样她或许就不会为了龙渊剑而同问锋途拼命, 如今龙渊剑也被慕容青莲带走,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放忽然道:“七天, 还有时间……或许可以寻得名医为她治疗伤势, 敢问前辈,当世名医之中,可有谁能救她的性命?” “当代名医,首推便是有着江湖第一神医之称的沈天望,可惜沈家本为杏林世家,在慕容傲占领稷都之后便不得已投靠北梁。而沈天望多年来未曾离开稷都一步。恐怕之前慕容青莲亦是觉得卓小星伤势棘手,所以想带回稷都医治……” “除了沈家呢?” “听说苗疆十万大山中有巫医名为白王,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皆能救治。但是苗疆离此路途遥远,而且苗寨路径外人难寻,若要找到准确的位置,或需耗费一些时日。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鸣沙七义中的‘鹿相’陆万象,此人擅长炼药。卓小星从小身体不好,就是在他的调养下长大。他对卓小星的身体状况应是最为了解,如果能找到他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司心烛叹了一口气:“可是听卓小星说此人已经离开鸣沙寨将近一年,就连卓小星自己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李放眉眼深深地沉了下去:“一个为北梁所控制,一个不知位置,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前辈所说的都是绝路。” 司心烛低下头,无法反驳,她平生第一次心中升起重重的无力感。这个昨天还如此鲜活的女孩儿,或许几天之后就会静静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她受过她父母天大的恩情,却无法回报,反而害得她殒命他乡。 李放来回踱步,突然一把将卓小星背起:“我要带她离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 李放的目光遥遥望向东方,缓缓而坚定地道:“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要带她回仙都山去寻我师父清徵真人,他老人家或许会有办法……” 司心烛一愣,随即道:“听说清徵真人学贯三教,贵为南周国师,或许真有办法可以救她性命,可是仙都山离此少说也有三千里路,又怎么能在短短七天之内到达?” 李放道:“无论如何,我终须一试。” 司心烛正自犹豫,却见一人自山石后面出现:“师伯,北梁那些人已经彻底离开了。” 正是江秋枫。 在慕容青莲带人离开之后,司心烛担心慕容青莲反复无常,又带人杀个回马枪。毕竟自己这边人人带伤,人数也处于劣势,为防慕容青莲食言而肥,因此让他前去探查。江秋枫眼见慕容青莲已然离开山谷才回来。 江秋枫见李放背着卓小星正准备离开,问道:“王爷要带卓姑娘去哪?” 李放道:“卓姑娘伤势不太好,我决定带她回仙都山设法医治。” 江秋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递给李放:“这是谢公子之前离开之时留下的,让我转交给王爷。他还说他欠王爷的,就此两清了……” 李放接过玉盒,微微皱眉:“这是什么?” 江秋枫摇头:“我亦不知。” 李放打开玉盒,只见玉盒中间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中是一颗小拇指大小的暗金色药丸。瓶身上写着小小的三个字“万金丸”。 “万金丸?这是何物?” 司心烛大惊道:“万金丸?我曾在剑阁藏书楼见过有典籍记载,听闻此药丸是出自药王谷,此药对习武之人来说无异于第二次生命,不管受了多重的伤,用了此药之后都可以恢复。但此药所需的药材都极为难寻,往往三到五年才有一颗问世,所以价格昂贵,传闻一颗可抵黄金万两,因此便名为万金丸。然而自药王谷为魔教所灭之后,药方已经失传,当世所存的不超过五颗……”司心烛一把将琉璃瓶抢入手中,仔细端详半天,喜出望外道:“此药丸与书中记载别无二致,应是真品,阿星有救了。只是此物贵重……” 她见了李放眼中那比夜色更为浓郁的墨色,终于还是没有说下去。 药王谷已灭亡,“万金丸”在药王谷仍在之时可称或许价抵万金,现在却不啻于无价之宝。即使是以金陵谢家的财大气粗,如此贵重的药丸也绝不会超过两颗。谢王臣之所以随身携带,因为他是谢家老爷子钦定下的下一任谢家的掌门人,再加上他在外行走,给他的保命之物。若是收下此物,竟陵王李放必然会欠下金陵谢家偌大的人情。平心而论,李放虽然从慕容青莲手中救下谢王臣,但是这份恩情尚未抵得一颗“万金丸”的价值。 江秋枫看了看卓小星,又看了看司心烛手中的万金丸,道:“现在想来,谢公子早已料到王爷定会救出卓姑娘,这颗万金丸想必也是专门为卓姑娘所准备的。既然是谢公子一番好意,我们自然不该辜负。此药虽贵重,但是毕竟是死物,又怎及人命重要。” 李梦白听说卓小星能救,高兴地跳起来:“就是就是,没想到这位谢公子还是挺有良心的,我还以为他一心只想着龙渊剑呢……” 一听卓小星有救,李梦白连带着对谢王臣的好感度都大大提高了。 李放低叹一声:“明月生海渚,凉风起天隅。江湖秋水阔,君子复何如。” 谢家,谢王臣。 即使是李放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与这位谢家公子究竟是敌是友,可是此刻他心中却有一丝了然的明悟。谢王臣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了解自己,他必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卓小星,亦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所以留下了这颗重逾性命的药丸给自己。 携刀照雪 第38节 李梦白端了一碗水过来,李放将丸药用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卓小星服下。 *** 翌日清晨,卓小星自晨光中清醒,只觉得通体舒适,昨日与问峰途大战所带来的伤势已然痊愈大半,甚至连自己与生俱来因体内炎毒带来的沉疴也减轻了数分。身体之中,隐隐有一股清凉平和的真气流转,修复经脉之内的暗伤。这股真气仿佛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檐下鸟雀争鸣,她睁开眼睛,在眼角余光之处,只见不远之处的亭柱脚下,一道熟悉的黑衣身影正背靠亭柱和衣而卧,他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可是微微拧起的双眉却掩不住满脸的风尘与疲倦。 李放。 是了,昨日正是他突然出现挑战慕容青莲,夺得龙渊剑,再以龙渊剑为交易,将自己从慕容青莲手中救出。 她凝视着他的睡颜,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他。若说此人不怀好意,为何他数次三番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可是若说他并无恶意,却又为何数次三番从自己手中夺走龙渊剑,甚至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如果龙渊剑对他如此重要,那为何会轻易将好不容易得手的龙渊剑拱手让人…… “阿星,你醒了?”一道轻语惊扰了她的沉思。 “阿星,你昨日可真是吓死我了。幸亏有谢公子留下的药丹,不然你这次可危险了。对了,还多亏了这位竟陵王昨夜一直以佛门心法须弥无相功为你疗伤……” “你说什么,佛门须弥无相功?” 李梦白点头道:“对啊,师伯说须弥无相功出自无量寺,是佛门正宗心法,在疗伤方面具有奇效。昨日你奄奄一息,是这位竟陵王亲自照料了一整夜呢……” 卓小星揉了揉脑袋,是了,她想起了那似曾相识的记忆来自那里,那日她在李空花空明殿体内真气突然失控,便是这股清凉平和的真气修复了自己体内的伤势,当时她一直以为帮自己疗伤的是李空花,如今想来,可能当时出手救了自己的便是李放吧…… 卓小星感到一阵头痛,自己到底欠了他多少次的救命恩情? 许是被李梦白的声音所惊扰,李放轻轻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卓小星迷惘的眼神。 李放站起身,手指轻轻按上卓小星右手经脉,良久,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万金丸果然名不虚传,卓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 卓小星正欲张口道谢,却觉得颇为尴尬。上次因为龙渊剑之事,自己对他恨得牙痒痒,可是转眼却又多亏了他,自己才能保住小命。正在纠结之间,李放轻轻摆手:“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我救你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抛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留下卓小星与李梦白面面相觑。 第61章 何去何从 眼见李放消失在丛林之后, 李梦白小声嘀咕:“阿星,你有没有觉得竟陵王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 “昨日你身受重伤,竟陵王可紧张得不得了, 甚至打算连夜带着你回仙都山找清徵真人求救,后来更是亲自喂你吃药,彻夜守着。可是今天早上见你好了,他的反应倒很是冷淡, 真是个怪人。还有他说他救你并非是为了你, 而是为了他自己,是什么意思啊……” 卓小星摇头:“我亦不知道, 说起来,算上这次,他已经最少救了我四次。可是他亦从我手中夺走龙渊剑两次,一次是用偷的,一次是用骗的,连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何居心……” “四次?” 卓小星掰着手指头道:“一次是在我不小心坠下悬崖, 第二次是在前往剑阁的路上遇上魔教的人马, 第三次是那次在空明殿我不小心真气失控, 差点走火入魔,当时我认为是阁主相救。现在想来,当时替我疗伤的也是须弥无相功, 算算时间, 当时李放也恰好在剑阁, 应该也是他出手。算上昨日, 应该是整整四次。” 李梦白吐了吐舌头, 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说, 竟陵王会不会是喜欢你?要不然怎么每次都恰好能在你有危险时挺身相救?”这样的频率, 就好像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着她一样。 卓小星再次摇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此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不过他以前说过,他之所以救我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也许他同司师伯一样,以前受到过我父亲的恩情也说不定。”中州大侠卓天来侠肝义胆,救人无数,有此可能亦毫不奇怪。 李梦白低叹了一口气:“阿星,你呢?” 卓小星一愣:“我……我什么?” 李梦白吞吞吐吐道:“我是说,如果,如果竟陵王对你有意,你是否会接受呢?” 卓小星尚未答话,李梦白继续道:“我曾听人说起,忘记一段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慕容青莲心机深沉,狼子野心,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慕容傲那个大坏蛋的儿子,连我们都被他给骗了。更没想到他已经与萼绿华订下婚约,却还要抓你到稷都去……” 卓小星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梦白,不必再说了……” “阿星,我的意思是慕容青莲这个混蛋根本不值得你喜欢他。我看竟陵王李放就比他好多了,昨日若非是他,我们真要一败涂地了……”李梦白现在巴不得卓小星能赶紧忘记慕容青莲这个坏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投入一段新的感情。这位竟陵王对卓小星的关心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能将他与卓小星凑在一起自然是皆大欢喜。她浑然忘了,就在几天之前,李放还是她口中的李贼。 卓小星只是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可是,我和李放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阿星,从你今早醒来就一直不太对劲。你虽然强颜欢笑,我却能感到你并不开心,我不喜欢你这样。而且,我觉得……” 她还未说完,卓小星便打断了她。 “梦白,这世间从没有谁是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生苦短,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父亲与叔父的大仇还压在我的肩上。我这样的身体,本来就是有一条天算一天,就算今朝能救回,明日也可能会湮灭在江湖尘沙之中。或许我本来就不该奢望爱情,这次还弄丢了龙渊剑,或许就是我贪恋情爱的代价……” 卓小星望向远方的苍茫,一双秀目像蒙上一层迷雾,她分明是在笑着,那笑容却是如此的凄楚与苦涩,让李梦白几乎想哭出来。 “阿星,不是这样的……”李梦白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卓小星摇头道 :“你先离开吧,我想自己呆一会。” *** 青崖之上,司心烛与李放相对而立。 “想不到当日幽篁山庄的主人竟然是南周大名鼎鼎的竟陵王,更想不到我们会在此相见。”司心烛轻轻一叹:“人生际遇,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李放抱拳道:“当日事出有因,所以并未向司前辈通报身份,更是对前辈大为失礼,李放在此致歉。” 司心烛摆摆手道:“我若是怪你,又怎会约你在此相见。如果我记得没错,王爷当日为龙渊剑而来,可是昨日王爷却为了卓姑娘将到手的龙渊剑拱手送给慕容青莲。个中缘由,又是为何?” 李放低叹了一声:“当初我出手拦截龙渊剑,只是我认为此刻并非南周与北梁决胜之机,而金陵那些人为了各自的利益,积极推动北伐之事。龙渊剑不过是他们在火上添的一把薪材罢了。直到谢王臣在岷江截杀我,我才明白对于谢家与广陵王而言,北伐已是一条不能不走的险路。这条路如果胜了,自然是一切好说,如果败了,整个南周将会陷入覆灭的深渊。所以我最终决定,让谢王臣彻底修复龙渊剑,再配合北伐,没想到反倒堕入慕容青莲的阴谋之中。至于龙渊剑,对我而言并无任何价值。一柄以别人鲜血来成就自身功业的邪剑,如何能主宰江山沉浮?” “依王爷看,我修复龙渊剑这件事可是做错了?”自龙渊剑陷于慕容青莲之手,司心烛一直暗暗自责与懊悔,若非自己执着于修复龙渊剑,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李放摇头道:“错的不是前辈,这个事情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阴谋。前辈、卓姑娘,连同我在内,都不过是局中之人罢了。没有卓氏血脉,龙渊剑也不过是一柄锋利一点的兵器罢了,也并非无法应对。依我看来,慕容青莲带走龙渊剑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哦?”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没有拿到龙渊剑,广陵王未必敢在东线贸然兴战。” 司心烛苦笑一声:“多谢你的宽慰。另外有一件事,我需要向王爷道歉。” “请问王爷,此刀剑可是王爷所设计,又通过中间人向万盛兵器铺定制?”她拿出一柄单面开刃的形似宝剑的长刀。 李放见了点头道:“不错。江南地带缺少良马,因此南周多以步兵为主,而北梁拥有东北西北两大草场,幽凉铁骑威震天下,以步兵对上北梁骑兵,难占优势。而此长刀利于劈刺,又不似传统大刀笨重难以施展,若结成阵来,对北梁骑兵或有奇效。” 司心烛叹道:“慕容青莲仅仅看了此刀剑一眼,便得出了与你完全一样的结论。我一时不察,竟将此武器的铸造方法全盘相告。若是王爷日后在战场上遇到此人,还需小心为上……” 李放失声道:“什么?”这本是他为了对付北梁骑兵所研究出来的秘密武器,此事被慕容青莲知晓,对他而言,可比龙渊剑被慕容青莲夺走的后果严重得多。 司心烛:“除了为了卓姑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爷露出如此失措的神情。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以后王爷若需要打造武器,万盛兵器铺可以提供七折的优惠。” 李放微笑道:“我倒是确实有此需求,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司心烛疑问道:“哦?” 李放道:“不知道前辈可否接受赊欠呢?” 司心烛吃惊地看着他:“赊欠?” *** 两日之后,一行人回到终于回到成都。 卓小星骑在马上,看着道旁落花飞絮,杨柳堆烟,一片暮春光景,颇为怅惘。 此时虽然离她第一次进入成都不过十来日,却是时节已换,人事皆非。想当初她初入城时,满心热血壮志,要将龙渊剑彻底修复。可是如今龙渊剑虽然修复,却已经落入北梁之手。更让她心里难过的是,当初她与四叔唐啸月、沐青莲、杨老三、莫三娘一起行出星沙镇,可是如今杨老三与莫三娘已经回到鸣沙寨,唐啸月已经北上稷都,而沐青莲竟然是北梁的二十五皇子,更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夺走龙渊剑。 当初从北漠黄沙出来的一行人就只剩下自己。茫茫天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李梦白见她落在后面,有意落下两步,问道:“阿星,过两日我与江师兄就要回到剑阁,你有什么打算?” 卓小星默然不语。当初她原本打算龙渊剑修复完成后,便与沐青莲一同回转无方剑楼,顺便拜访父亲曾经的好友诸葛希夷前辈。可是如今,无方剑楼之行自然不可行。而且当初沐青莲说无方剑楼归顺北梁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看来,诸葛希夷不仅收慕容傲之子为徒,更将他培养成无方剑楼的护剑人,说不定无方剑楼亦早已沦为北梁的鹰犬。 李梦白见她不说话,又道:“不如阿星你随我们一起回蜀山剑阁吧,剑阁风景优美,师兄师姐们也都和善,你也可以好好调养身体……” 卓小星摇摇头,双目露出坚毅的神色:“不,我想去稷都……” 李梦白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什么,你疯了?竟陵王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你怎么能回稷都自投罗网?难道你对那个慕容青莲割舍不下,还想回去找他?” 卓小星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父亲当年陨落之后,尸体运回凉州城,陆三叔曾经为他验尸。发现他身上最少中了三种毒。此趟南行,我已确认当年在落日关埋伏父亲的人马多半与十大罪者脱不了关系。” 江秋枫皱眉道:“你想报仇,可是十大罪者如今身在慕容傲麾下,凭你一人又怎能与他们硬碰?” 卓小星摇头道:“十大罪者虽然都是恶贯满盈之辈,可是他们之中并没有擅长用毒之人。之前我一直在想,父亲身中剧毒又是从何而来。陆三叔说父亲身上的毒很是诡异,中毒之后并不会马上发作,可是一旦动武便会使此毒侵入全身经脉,失去作战能力。父亲已经臻于乘化境巅峰,寻常毒药根本无法瞒过他的眼睛。所以父亲究竟是如何中毒,陆三叔迟迟没有答案。直到昨日萼绿华对谢公子下毒,我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我父亲当年身中剧毒之事,恐怕与琅嬛胜地脱不了关系。” “琅嬛胜地?这怎么可能?据我所知,琅嬛胜地派出弟子行走天下,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情,又怎么会参与九年之前对卓大侠的伏击。”李梦白道。 虽然因为卓小星的关系,李梦白对选择了萼绿华心生不喜。可是在她的印象中,琅嬛胜地并不算恶性组织。在过去千年的历史中,琅嬛胜地数次为天下苍生代择明君,提早结束乱世,甚至连大周的开国皇帝李芝龙亦是在琅嬛胜地的帮助下才登上帝位。琅嬛胜地对大周朝的忠臣出手,是完全没有理由之事。 “正是因为其中尚有疑云,所以才更需厘清。” “可是如今琅嬛胜地已经投向慕容傲一边,你要去调查此事,其中必有风险。” 卓小星点头道:“你放心,我自会小心行事。而且唐四叔亦前往稷都营救芙蓉双剑的儿子,我也很是想他。到了稷都,我也可以与四叔再相见。” 李梦白还是道:“不行,你一个人前往稷都太危险了。不如你与我们先回剑阁,等我回去请示阁主,让我与江师兄与你同行。” 卓小星摇了摇头,正欲想个理由拒绝。她已经给蜀山剑阁添了许多的麻烦,更不愿意为自己的事再将李梦白与江秋枫拖入危险之中。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语:“卓姑娘欲前往稷都,不如与在下同行一程如何?”原来是李放竟不知什么时候缀在他们马后。 李梦白一脸疑惑:“王爷你不是说要回襄阳,如何同路?” 李放驻马道:“从成都前往稷都,有两条路。一者可从蜀道北上经长安府,再过函谷关向东即可进入稷都。可是蜀道难行,而且慕容青莲走的也是这条路,卓姑娘若是北行,极有可能与他再次撞上。而第二条路便是由长江东下,进入荆襄之地,再图北上,所经大部分都是南周腹地,相对来说也要安全许多,不知卓姑娘意下如何呢?” 李梦白拍手笑道:“不错,我竟忘了还有这条路。对了,阿星你自幼生长西北,尚未见过南国大江大河的壮阔风光,这次正好可以好好游览一番。竟陵王身为南周西府统帅,你路上的安全自然无虞。” 卓小星正要反对,李梦白已经将她手中的缰绳一把抢过,塞到李放手中:“王爷,我可将阿星的安全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要好待她。”她见卓小星心事重重,生怕卓小星仍是因为慕容青莲之事想不开。再加上见李放为卓小星惊慌失措,早已认定李放对卓小星有意,眼见李放自告奋勇,立刻双眼放光,生怕他反悔。 李放微笑道:“必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虽然是武侠,但也是多方势力在江湖的角逐,所以很多地方有各方的布局。 本书第一卷 的高潮部分青泥驿站剧情就是女主的布局。但是她在布局的同时,也有其他人在布局,比如沐青莲。但是相较于女主卓小星,沐青莲的布局是一条长线,也是一条暗线。 沐青莲不是突然跳反,如果仔细去看第一卷 的剧情,就会发现他在很多地方留有很多破绽。 比如第三章,他劝说卓小星和他一起南下的说辞,先是用大义作为话术,计划失效之后又拿出匕首希望能够用“情”来打动她,而最终成功把卓小星骗出来。 在第十章,杨老三已经怀疑他,但是他大胆拿剑让卓小星杀了她,以退为进,果然消弭了众人的疑心。 在第二十八章,也有写到他的房间里有奇异的香味。这时,他发现卓小星仍然没有彻底相信他,提出让卓小星回返瀚海,他自己一个人去寻找龙渊剑,最终让卓小星彻底放下了对他的戒心。 只要卓小星不怀疑他,他跟在卓小星的身边,如果龙渊剑能修好,他自然有机会拿剑。 不过,在这个布局中,他并不是一定能达到目的,因为局中还有另一个搅局的人,就是李放。 李放从始至终就不想龙渊剑到金陵,他认为现在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他一直在破坏主角群体的计划。本来这把剑也差一点被他给埋了,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意外事件,就是谢王臣竟然在岷江想杀他。 李放虽然与广陵王竞争太子之位,但是他一直没觉得这种竞争到了谢王臣想杀他的地步。他一直觉得广陵王的辅臣谢王臣是个正人君子,谢王臣在岷江想杀他,让他感到了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是广陵王对太子之位的迫切,以及连带而来的对北伐的迫切之心,这时候他发现北伐已经不是他能阻挡的了,所以他就又把龙渊剑给留下了。 但是他不知道一直跟着卓小星的沐青莲就是淮北王。 携刀照雪 第39节 在这种阴差阳错之下,剧情就进入了剑庐的双方交锋剧情。 因为李放自己并不想拿剑,只想保卓小星安全,但是龙渊剑才是沐青莲真正的目标,第二卷 的最后沐青莲带剑回北梁,李放保住卓小星,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平局。 但是男人之间的战争,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感谢一路追到这里的小伙伴。对于感情线来说,前两卷都是序章,接下来才是正篇,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哦。 第62章 顺江而下 清晨, 卓小星跟着李放来到岷江之畔。 清晨的薄雾仿若一层轻纱笼在江面之上,芦蒲深处,泊着一辆轻舟。 李放动作娴熟地解下缆绳, 挂起风帆,将小舟缓缓划向江心,任它顺江而下。 此刻风平浪静,阳光温而不灼, 卓小星凭栏望去, 远山黛青,江流逶迤, 置身其中,令人有忘乎形骸、与天地共欣荣的杳然之感,让她心境为之一空,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接下来的旅程。 李放从船上的某处寻得一把钓竿,不一会便钓得两尾大鱼,喜滋滋地向厨房走去。 卓小星看着他的举止, 想起两人一同坠入山崖的那一日, 李放在篝火旁烤着两只野兔, 似乎也是这样的神情。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真的是南周王爷?” 李放闻言回头:“当然,如假包换。卓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卓小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你这王爷当得也太寒碜了, 难道身边都没有可用之人吗?”谢王臣作为谢家长公子, 出行之时前呼后拥, 更有一大队侍卫保护;慕容青莲身为北梁淮北王, 虽然乔装身份, 也有不少人暗中跟随;就连她自己, 作为鸣沙寨之主, 刚出来之时身边也是有几个随从的。但李放堂堂一个王爷,还是掌握一府重地的实权藩王,每次出现都是孤身一人,既无侍卫,也无奴仆,甚至连一日三顿都得亲自动手,总是让人不可置信。她原本以为这位王爷是因为处理龙渊剑之事牵涉的多是武林高手,不愿意平白折损自己手下的人马,直到上了船,发现连个帮忙划船的艄翁都没有,才终于忍不出发问。 李放微微眯起眼睛,粲然一笑,悄声道:“其实,我这次入西蜀,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自然不方便多带人手。” 卓小星瞪大了眼睛:“偷跑?” 李放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作为南周的竟陵王,西府军的统率,若无圣令不得私自离开驻地。若是被人知道,少不得又会被朝中那些大臣写奏章弹劾一番。” “可是,谢王臣不是已经知道了?” 李放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是啊,等我回到王府,说不定桌上已经摆满了弹劾的奏章。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他脸上的懊恼很快便消逝了,换上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不过卓姑娘放心,我竟陵王的王位还是很稳的,绝对能保证卓姑娘的安全,一定会履行承诺,安全将卓姑娘送到稷都。” “我不是……”这说得好像刚才怀疑他的身份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似的,卓小星正欲解释,李放已经进了厨房。不一会,轻舟之上升起了袅袅炊烟,两条鱼很快变成了鲜美的鱼汤,香味远远飘出。 李放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坛酒,两人相对而坐,正欲举箸,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娇语:“好香——”船舷边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窈窕的少女。 那女子毫不拿自己当外人,走上前来,径自取了一只碗勺,舀了满满一碗,一小勺一小勺的慢慢品尝。碗中鱼汤已尽,女子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想不到王爷还擅长烹调之术,嘿,我就说竟陵王你比那劳什子的淮北王厉害多了,师姐偏偏不相信,哼——” 卓小星这才想起这个女子便是琅嬛胜地的沈嬛嬛,萼绿华的师妹。她虽曾远远见过她两次,但是都相隔甚远,并未仔细看过。此刻近距离相见,眼见此女白皙如冰雪,娇俏若春花,竟比其师姐萼绿华更美上数分。 李放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沈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嬛嬛翘起嘴巴道:“那日你挟持人家上岸,说要去救……”她瞥了一眼卓小星,道:“要去救这位卓姐姐,便将这艘船停在这里。从那山谷离开之后,我想你横竖还是要乘船东下荆襄,所以便预先藏在船舱里,想要给你一个惊喜。” 李放冷道:“惊喜没有,惊吓倒是不少。我与沈姑娘一非朋友,二无交情,还请姑娘速速下船离去。”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沈嬛嬛也不着恼,道:“别别别……今番我可是有正事。我来此是想问问王爷,当日我对王爷所说的交易,王爷考虑得如何了?” 卓小星听得一头雾水。北梁与南周既是死敌,琅嬛胜地已经明摆着支持北梁,这位沈姑娘又想与李放做什么交易? 李放双目一敛,冷哼一声:“我当日就已经明确告知沈姑娘,我对琅嬛胜地所谓的帮助没有兴趣。如果我想要天下,就会凭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而不是依仗女人的帮忙。而且,我绝不会娶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沈姑娘对这样的回答可还满意?” 沈嬛嬛被拒绝了,脸上不见丝毫为难之色,拍手笑道:“满意,果然不愧是我沈嬛嬛选上的人,比那事事要师姐出头的淮北王强多了。你虽不喜欢我,可是我却很喜欢你呢。你越是拒绝我,越是说明我的选择没错。你,竟陵王李放,才是真正的真龙之主,会是我沈嬛嬛未来的夫君。” 卓小星恍然大悟,萼绿华身为琅嬛胜地的传人,已经选择淮北王慕容青莲作为自己扶持的对象,在未来的天下争霸中选择支持北梁。可是这位沈师妹却对师姐的选择不甚满意,倒是看上了自己身边这位竟陵王殿下,于是上一次私自摸上了船欲与李放谈论合作之事,不料被这位看似和善实则心黑的竟陵王套出了慕容青莲的秘密。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李放直接将人绑了作为人质,从慕容青莲手中换回了谢王臣。真没想到这位沈大小姐竟然还不死心,再一次摸上了李放的船。 李放目光盯着半空处,脸上的冷笑却是越发浓郁:“你喜欢我?上次被那样对待,看来沈姑娘还没有吸取教训,我是不是应该将你再绑一次,你说这一次你的师姐会为救你付出什么代价呢?” 卓小星一个哆嗦,她感觉眼前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沈嬛嬛似是根本没有察觉李放神色不善,反而露出一脸迷醉的笑容,道:“说起山谷中的事,嬛嬛可就更是崇拜王爷的深谋远虑了。王爷在山谷之中以一人之力,运筹帷幄,狠狠地落了慕容青莲的面子,更是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王爷先是用嬛嬛作为人质,换回谢王臣。这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谢王臣身为广陵王重臣,欠下王爷天大人情,就算不转而支持王爷,以后也未必好意思再对王爷出手。接着,以三大剑阁护剑人挑战为理由向慕容青莲单独挑战,逼得他明明人手大占优势只能与王爷单打独斗。在战斗中王爷又假意退让,让他失去戒心,再趁机针对龙渊剑的弱点,用具有强磁性的兵器吸附在龙渊剑之上,一举夺得龙渊剑。至于我沈嬛嬛,能够在战斗中帮上王爷一点小忙,亦很是开心哩。再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又怎么会和王爷计较呢?” 卓小星扶额,看来眼前这位沈姑娘中毒不轻,明明是被李放给卖了还想着替他数钱。 不料沈嬛嬛转过脸来看着她,接着道:“不过嘛,王爷用龙渊剑换了这位卓姑娘回来却是大大失策。龙渊剑是大周朝的传世之宝,自卓天来将军殁后就一直沦落北地。而王爷力败慕容青莲,从他手中亲手夺回失去的龙渊剑,若是传扬出去,必能大振南周士气与人心,南周军民必会更为拥戴王爷,王爷离储君之位也会更近一步……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王爷与我合作,我自然会帮你……” 李放的双目笼罩着一层阴霾,看不出喜怒,声音冰冷:“哦,琅嬛胜地既然已经选择了慕容青莲,沈姑娘又打算如何帮助我?” 沈嬛嬛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师姐虽然是琅嬛胜地这一代名义上的传人,可是我沈家才是琅嬛胜地的正统传承,我娘正是琅嬛胜地的阁主。只要我去向我娘说,娘一定会听我的,转而支持你。” “可惜,我对此毫无兴趣。”李放声音一沉:“既然沈姑娘还没有睡醒,那我就帮沈姑娘清醒清醒。” 他的手中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绳子,那绳子仿如游龙穿梭,转瞬之间已经将沈嬛嬛绑了个结结实实。 沈嬛嬛破口大骂道:“李放,你这个混蛋……我好心想要帮你,你却这样对我……” 李放道:“沈姑娘放心,虽然将你送到萼绿华那里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但是到稷都毕竟不顺路,等到下一个码头我就会放你下去……” “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混蛋,你快放了我……”沈嬛嬛还想说些什么,李放显然已经不想听她呱噪,直接将她扔到船舱底部。 卓小星看着李放,犹豫了一会道:“王爷这样不太好吧,她并没有恶意……”不管怎么说沈嬛嬛也是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是一个喜欢李放的美女,李放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当然,否则我就不会将她扔在船舱,而是直接将她扔到江里喂鱼。”李放眸子里冷冷的,一片萧杀的冷意。 卓小星不由得心中一跳,自己多次蒙他所救,再加上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倒是让她忘了此人之前的种种手段。眼前之人绝算不上什么与人为善的正人君子,充其量算个伪君子。当然,这样的伪君子争霸天下应该是一把好手,要不然也不会得到出身琅嬛胜地的小公主沈嬛嬛的青睐。但是自己弱小纯良,再加上有慕容青莲殷鉴在前,对这种人自然是敬谢不敏。 自己不小心上了这艘贼船,前途堪忧。她下定决心,一路上定要小心谨慎,尽量不要招惹这位伪君子,到了荆襄就取道北上与唐啸月会合,绝不和如此危险的人物多做纠缠。 李放并没有察觉卓小星在心里已经将他当成了大魔王,他细心将盘中鱼刺细细剔除一遍,又替她舀了一碗鱼汤:“趁热喝吧。” 第63章 谢氏家主 卓小星乖巧地将碗中鱼汤连皮喝了下去, 直齁得连打两个喷嚏,又将李放准备好的两大碗米饭囫囵吃下,才一脸小心地看向李放:“我吃饱了, 可以先回舱休息吗?” 对面的男人轻轻叹了一声:“沈嬛嬛或许没有什么恶意与机心,你若是认为她背后的琅嬛胜地亦都是这样天真纯良之辈可就大错特错了。萼绿华作为琅嬛胜地选定的传人已经选择慕容青莲,沈嬛嬛这个阁主的女儿在这个时候表示她想支持我李放,与自家师姐拆台, 怎么想都不太寻常。” 卓小星正自沉思, 李放已接着道:“天下大乱的态势自九年前卓将军身死之时就已经开始,琅嬛胜地却在此时才选择下场, 还同时派出两名女弟子。我想她们对北周南梁九年的对峙已经失去了耐心,却又看不出谁到底更胜一筹,所以想要两边下注。哼,想凭借区区两名女子就掌控天下大势,我李放又怎会如她们所愿——” 卓小星呆坐半晌,半天才反应过来:“王爷是在向我解释?” 李放点了点头, 轻声道:“我感觉到卓姑娘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他挑眉看向卓小星面前的空碗, 道:“我知道我之前因为龙渊剑之事冒犯了卓姑娘, 卓姑娘心中必有埋怨,但我对卓姑娘并无恶意,希望卓姑娘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卓小星低下头, 轻声道:“若非王爷, 我早已落入敌手, 我自然相信王爷。稷都之行, 还有赖王爷安排。” “这是自然。”李放收拾桌上残肴, 转身离开。 卓小星凭栏遥望江上无尽轻烟, 心间浮起淡淡遐思。 她想起从前三叔陆万象对她说过:“阿星, 世界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如果有人对你好,他不是另有所求便是别有所图,你当小心在意。” 这是饱经世事的鸣沙寨三寨主教给她的警世之言,可惜她一时不慎,以至于落入慕容青莲排布的温柔陷阱。 这位竟陵王目前看起来也对她好到不寻常,那他对她是另有所求还是别有所图呢? 无论如何,她不该落入同一个陷阱两次。 龙渊剑的代价,已经太过沉重了。 *** 金陵。谢家。 上首的太师椅之上,坐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人。老人已年过七旬,看起来精神矍铄,双目隐含精光。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老人的体格其实很壮硕,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所以看起来有点佝偻,却丝毫无损他慑人的威严。 这位老人正是谢家的家主谢俨。九年前稷都之乱之时,正是在这位老人的大力支持下,江南士族接纳北地衣冠南渡,重新另立朝廷,嘉平帝李杭才坐稳了南周皇帝的宝座,与北梁分庭抗礼。 当然老人的投资也获得了巨额的回报,如今的谢家已隐隐从江南首富一跃而成南周第一门阀,族中子弟多在朝中任职,老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足以牵动天下大势,甚至连嘉平帝李杭也不得不给这位老人面子。老人足不出户,已然是金陵城的无冕之王。 此刻,老人正轻呷盏中香茗,看着刚从蜀地回来的长孙。 谢王臣跪在地上:“爷爷,孙儿无能。龙渊剑被北梁淮北王慕容青莲所夺——” “啪——”老人手中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你说什么——” 谢王臣额前冒出冷汗,小心翼翼道:“龙渊剑之事本就是北梁的阴谋。当年卓将军陨落之前,为了避免龙渊剑落入敌手,自断龙渊剑,龙渊断剑就一直落在北梁手中。北梁淮北王慕容青莲为了寻找将龙渊剑彻底修复的契机,改换身份潜入瀚海,取信于卓将军的女儿卓小星,放出要将龙渊剑归还给南周、并选择了广陵王李昶为龙渊剑之主的风声,引来我谢家与竟陵王的争夺。实则是要借卓姑娘之手,彻底修复龙渊剑……龙渊剑成之后,孙儿不小心中了慕容青莲算计,无力夺回龙渊剑,请爷爷责罚。” 谢俨冷哼一声:“我还听说你在岷江截杀李放,却功亏一篑。后来被慕容青莲所擒,还是李放救你,可有此事?” 谢王臣低头道:“不错。” “废物——”谢俨头上青筋爆出,怒不可遏。 谢王臣壮着胆子道:“孙儿不知道爷爷为何对竟陵王有如此大的敌意。依孙儿观之,竟陵王文韬武略,机敏善谋,远胜广陵王。若是我谢家能与竟陵王联手,收复中原指日可待,岂非远远胜过扶持广陵王?就拿这次龙渊剑之事来说,若是我谢家与竟陵王联手,龙渊剑又岂会落入北梁之手……” “住口——” 谢王臣只觉耳畔一凉,却见一方墨砚重重砸下,将他一身白裳染得漆黑,右颊一阵热辣,想是有鲜血流出。谢俨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一旁的老仆连忙倒过茶水,小心翼翼服侍老人喝下。 谢王臣跪伏在地,不敢擦血,亦不敢再出一言。 良久,老人方缓了一口气道:“王臣,我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在孙子辈中,唯有你是最出色的,也得了我最多心血栽培,你却太令我失望了。” 谢王臣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咬牙继续开口道:“爷爷,孙儿不明白……” “不错,竟陵王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西府政务军事都井井有条,就连我谢家也插不进手。难道就只有你看出他远胜广陵王李昶,满朝文武都是聋子瞎子。”老人道:“可是陛下却迟迟未立太子,朝中弹劾他竟陵王的奏章却每日如雪片一样堆满陛下案前。” “这……” “竟陵王再怎么厉害,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从小养在宫外。又怎比广陵王乃是皇后嫡子,从小陛下养在身侧。更不要说,皇后出身江南望族孟家,乃是如今士族执牛耳者。就算陛下不想着嫡庶亲疏之别,朝中大臣中士族终是主流,他们又怎么会选择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李放成为储君……” 谢王臣沉默了,他想了想道:“可是以我金陵谢家的能量再加上竟陵王西府的兵力,只要爷爷想扶持竟陵王,亦非不可能。” “你错了。如果陛下真要立竟陵王为储君,我谢家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我谢家能有如今风光无限的财富与地位,正是因为我抓住了稷都之乱的机会,扶持嘉平帝成为南周之主。但此事可一不可再,一两代之后,谢家必将慢慢衰落。我让你辅佐广陵王李昶,因为李昶心比天高,能力却很是平庸,没有谢家的支持,他必无法成事。即使他将来登上那个万众瞩目的宝座,他仍然需要依仗你。可是竟陵王李放本就是天生卓绝的人物,即使谢家支持他也不过锦上添花而已。”谢俨一双厉眼扫过谢王臣,冷冷道:“而你,又如何能掌控渊中之龙,为我谢家争取最大的利益?” “可是,爷爷有没有想过选择了竟陵王,或许能更早结束如今南北对峙的局面,光复中原,复归一统?” 谢俨淡淡道:“那又如何。作为谢家的掌舵人,我首先要考虑的是谢家的利益。至于光复中原,南北一统在保障我谢家利益的条件之下我当然会支持,如若不然,又有何益?” 谢王臣心中一凉,又听到谢俨缓缓道:“你还年轻,一件两件事做错了没关系,但路要是走错了,可就再难回头了。这次的事情失败了,我可以不怪你。不过你要好好想想,谢家掌门人的位置是不是适合你……” 第64章 初入襄阳 船行了半日, 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渡口,李放移船靠岸,将沈嬛嬛扔下, 又采买了些物资,两人继续乘船东行。 一路向东,江面亦是越来越宽阔。卓小星自幼生长西北,从未见过如此汤汤大河, 一开始兴奋不已, 但习以为常之后,每日倒有大半时候在船舱中练功。李放也不打扰她, 只是到饭点才小叩门扉唤她出来。 虽然船上多有不便,每日吃食无非江边野蒿、水中鱼虾,然而寻常小菜经李放妙手,总是滋味十足,卓小星每日饭量都是蹭蹭往上长。 二人出奉节,过三峡, 十日之后终于抵达江陵城。 江陵是长江边上的一座大城, 是属于李放所掌管的西府所辖重地。离竟陵约有半日路程, 自李放封竟陵王,掌管西府兵事以来,西府的防线已向北推进数百里, 竟陵王府亦设在与北梁防线更近的襄阳城。二人在江陵休息一晚, 换马又经一日奔驰, 才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襄阳城外。 携刀照雪 第40节 此时天色已黑, 城门口却停着一辆朱漆青幔的马车。 眼见双骑在城门口停下, 马车帘幔之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 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女子在侍儿的搀扶下走下车来。 女子臻首蛾眉, 低声道:“红酥恭贺王爷平安归来。”说完她抬起头,向两人瞧来。只见她脸上不施脂粉,眉目如画,翦水双瞳仿若勾魂动魄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她穿着一袭胭脂色的斗篷,头绾飞仙髻,衬着她雪色的肌肤,更显得气质清丽如仙。 卓小星虽然知道自己长得也算不错,可是在如此美女面前也不禁自惭形秽,望向李放,问道:“这位姐姐是……” 李放似是一愣,露出些许尴尬为难之色,轻咳一声,道:“这位……这位是我……”一向谈笑自若的李放竟是吞吞吐吐,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卓小星正自狐疑,那女子上前一步,挽住卓小星的手腕,笑着作答道:“妾名红酥,是竟陵王府上的如夫人……” 如夫人?也就是小妾? 卓小星眨眨眼,心道你堂堂竟陵王,娶了如夫人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何况是红酥如此出众的美人。忍不住瞟了李放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竟然罕见的青一阵白一阵,很是诡异,不由一愕。 李放淡声道:“我久在军旅,府中内务多有赖红酥操持,今日天色已晚,就由她给卓姑娘安排起居之事,我另有要事,明日再拜访卓姑娘。”说完他竟将卓小星与红酥一并抛下,径自骑马入城而去。 红酥抿唇一笑,拉着一头雾水的卓小星上了马车:“卓姑娘,请随我来。” 车轮碌碌,驶入襄阳城。此处自南北分峙之后,一直处在战争的最前线。卓小星透过车幔,遥望窗外景致。虽是天色已晚,仍然可见有商贾行人赶着驴马入城。城中灯火掩映,人声鼎沸,一片繁华景象,竟似丝毫不受战火影响。 这位红酥夫人颇为健谈,亦很是亲切,很快便让卓小星放下了初时的局促。此时见卓小星脸上迷惑的神色,笑道:“襄阳城并无宵禁之说,南北商人不管任何时候,都可入城。你别看我们襄阳是一座小城,但交通便利,水运陆运都很是发达,若论繁华热闹,可不比金陵稷都那些大城差呢。” 卓小星疑惑道:“可是此处随时可能打仗,又怎会有商人愿意来这种战乱之地呢?”从前凉州也是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来往的驼队络绎不绝,可是战事一起,便满目萧条。 红酥道:“竟陵王颁下政令,西府军保障来往商贾的商路安全,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劫掠商人财货,若有财货被劫掠的情况,还可向西府军寻求帮助。这条政令不但对南周商人有效,对来自北梁的商人亦同样有效。如今,南北战乱频仍,各处商路断绝,外加盗匪四起,唯有竟陵王为他们保障襄阳一带商路安全,所以各方商贾纷至沓来,才造就如今襄阳城的繁华景象。” “可是,如此一来,西府军除了要防范北梁,还要保障商路畅通,对付那些土匪强盗的,一心二用,岂不分心?” 红酥噗嗤一笑:“自王爷掌管西府以来,北梁节节败退,又有谁敢在西府的地头上生事。况且,战乱之时,劫掠商贾的又有多少是真的匪盗,不过是兵油子趁机揩油水罢了。王爷治军严明,若有劫掠商民之事,绝不轻放……”卓小星暗自点头,她在星沙镇时,也时常听闻往来商队被凉州城护军伪装的盗匪劫掠之事,即使报案至凉州府,官官相护,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马车猛地一停。 红酥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车夫答道:“夫人,前方似乎有商队因车马冲撞起了争执,堵塞了道路,暂时走不了。” 卓小星将头探出窗外,果然见两队人马堵塞在道路中间。 一瘦长的汉子道:“陈掌柜,你故意纵马,冲撞了我的车马,毁坏我的货物,真是欺人太甚,若不赔偿我的损失,你今日休想离开。” 他对面的一名白胖的汉子道:“哼,白掌柜,明明是你的马车挡住道路。说起损失,你不过是污损了一包盐而已,我这一车的美酒可是损毁了不少,就算要赔偿,也该是由你赔偿我的损失。” 瘦高汉子道:“这路也不是你开的,凭什么你走得我就走不得。” 白胖汉子道:“凭什么,就凭我是南周之人,你是北梁走狗。竟陵王殿下是我南周的王爷,而襄阳是我们南周的领地,你一介北梁人还想在我南周的土地上做生意,挣我们南周的钱。哼,给我滚回北梁去——” 围观的人也愈来越多,有的道:“这个白掌柜最近卖的盐货可是越来越贵了,以前一斗食盐不过百文,自从承圣之乱以来,就涨到一百五十文,现在竟然涨到二百文,这些北梁盐运贩子真不是东西。” 有的道:“对啊,襄阳去年遭遇旱灾,虽然竟陵王下令免去一半赋税,可是谁人家中不是生计艰难,这些黑心商人还趁机哄抬物价……” “……” “……”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纷纷控诉这北梁盐商的不是,那白掌柜脸色越来越难看。那陈掌柜趁机道:“各位父老乡亲,如今大家买不起食盐,都是因为这些北梁商人趁着战乱哄抬物价,咱们辛辛苦苦地里刨了一年,挣得几个钱都被些黑心商人赚去了……如今,这些北梁人赚我们的钱还不算,还骑到我们南周人的头上,大家说应该怎么办?” 旁边人听了,群情激愤,人群中有人高喊:“北梁走狗,滚出襄阳!北梁走狗,滚出襄阳……” 那瘦高汉子气得发抖,高声喊道:“陈掌柜,你颠倒黑白,血口喷人——”那陈掌柜却是毫不在意,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有人趁机起哄道:“这车盐都是北梁走狗的不义之财,不如大伙一起上,将这些盐分了,给家里的老人孩子解解馋……” 人群中轰然叫好,早有人一拥而上,将盐袋划开,露出白花花的食盐。众人或拿纸包或拿布袋,将盐装上。甚至有人脱下衣服,将食盐裹好准备背走。 那瘦高汉子急得大喊:“各位乡亲,并非在下哄抬物价,而是如今南北商路断绝,盐商趁机提高本价,小弟辗转运盐至此,路途增加一倍,不过赚点辛苦钱罢了……” 可是人群汹涌,利字当前,又有谁愿意听他说什么?虽有伙计极力阻挡,却是双拳难敌四手,纷纷被推搡倒地。 红酥见此情景,哪里还坐的住,正要下车。 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都给我住手——” 接着便是一阵马蹄之声,竟是李放到了。 刚才还在纷纷嚷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跪伏一地:“参见竟陵王——” 李放一挑眉,声音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那矮胖的陈掌柜正要开口,李放制止了他,向那白掌柜道:“白掌柜远来是客,你先说——” 白掌柜战战兢兢道:“秉王爷,小人乃是北梁孟州人,从山西盐池运盐到此贩卖。谁知才入城没多久,遇到这位陈掌柜运酒准备出城,小人想着酒坛本是易碎之物,若是碰着了多有纠纷,便令伙计们停车避让,谁知陈掌柜却纵马直向小人的车马冲撞过来,其中两大坛酒当场碎裂,酒洒出来,落在小人的盐车之上,这车盐当场化去不少。小人让陈掌柜赔我的盐货,他却反赖一口说是小人堵塞道路,损毁了他的酒,还煽动众人来哄抢小人的盐货……”白掌柜抹着眼泪道:“王爷,这车盐货可是小人的身家性命,小人一家生计全赖于此。求王爷给小人做主啊……” 李放双目射出深邃的目光,望向陈掌柜道:“陈掌柜你怎么说?” 那陈掌柜只觉得芒刺在背,脸色苍白,噤若寒蝉:“我……我……” 李放怒眉一沉,冷声道:“去年西府已颁布政令,凡是在襄阳城行商,不论出身籍贯,其财货与人身安全皆受西府府军保护,陈掌柜故意损害他人货物,更煽动众人哄抢往来行商,是何居心啊?” 那陈掌柜吓得屁滚尿流,吞吞吐吐道:“王爷,自去年以来,这白掌柜所营盐铺的价格就越来越高,今年更是达到了二百文一斗的高价。小人酿酒一月所得不过三百文钱,是以小人心生嫉恨。又因他是北梁之人,去年小人的幼弟参加西府军,为北梁人所害,小人因此怀恨在心,今日见他运盐进城,小人一时糊涂,冲撞了他的车马。小人知道错了,还望王爷开恩啊……” 卓小星坐在马车之中,见到李放轻轻拧起眉头,露出愁容。此事,表面上看起来虽是这陈掌柜的过错,违反王府政令,只需要严惩这位陈掌柜便可杀一儆百。实则是南北战乱多年背景之下,南北民众已经逐渐积累起来的仇恨。毕竟,九年了,襄阳作为边境一带,谁家又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亲友死于北梁军的刀剑之下呢? 今日若是李放严惩了陈掌柜,势必会激起襄阳民众对北梁商贾的仇恨。更何况,陈掌柜那位幼弟,亦是为西府军征战而捐躯。如此处置,未免寒了襄阳军民的心。可是如若不处置,西府政令便形同虚设。卓小星眉头轻皱,李放又该如何处置这次的事情呢? 不光是卓小星,周围的民众无不屏住声息,等着竟陵王的决断。 “今日之事,其罪在我。”良久,才听到李放的声音再次响起。 卓小星大吃一惊,却见围观的群众纷纷面露异色。有的甚至小声嘀咕道:“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李放的声音仿佛被月色浸湿一般低沉:“我受封竟陵王,执掌西府数年以来,不仅未能让荆襄军民安居乐业,竟连食盐也吃不起,竟到了需要抢劫往来行商的地步。其过一也。” “征战连年,累无辜军士沙场惨死,裹尸而还,使父失其子,兄失其弟,其过二也。”他言辞恳切,神情哀痛。让人听了,亦觉悲从心来。 卓小星心中哀叹一声,如斯乱世,就算你竟陵王天纵之才,又能如之奈何。一路以来,从北到南,她走过的许多地方,到处是饿殍遍地,白骨露野。除了地处偏僻的西蜀,襄阳已经算很不错了。 许是这气氛有些不对,又或者李放在襄阳城素来名声不错,早有人大声喊道:“这不是王爷的过错,若不是王爷,说不定襄阳早就落入北梁之手了。” “对对对,小人去过北边,那才叫一个惨字。我们襄阳能有如今的安定,都是因为王爷的庇护。” 那陈掌柜亦小声嗫喏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兄弟是为国捐躯,并非王爷的过错……” 李放抬起头,遥望天边星斗:“想如今北地居民,与我南人原为同族的姊妹兄弟。只可惜因为叛乱而彼此分割。是李放无能,不能使南北复归一统,姊妹兄弟复归一家,反而使兄弟成寇雠,彼此相争斗,其过三也。我身负其罪,便该受惩——”他声音悲慨,彷如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却在人人心中激起一股慷慨悲愤之心。为何本为同族,却只因南北之分要斗得你死我活?为何竟陵王如此卓绝人物,却始终无法北进中原?为何竟陵王要将过错推到自己头上?做错事的,明明是他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起哄者啊。 那些哄抢食盐的人心中顿起羞惭之心,纷纷将哄抢的食盐放了回去,那陈掌柜更是无地自容,涌下热泪,大声道:“不是这样的,王爷,都是小人眼皮子浅,见利忘义。王爷乃是我们襄阳城的支柱,万万不可因为小人的过失怪罪于自己。王爷,小人知罪,愿意受罚。愿意将这一车剩下的酒赔偿这位白掌柜的损失……” 那白掌柜亦下拜道:“小人与这位陈掌柜不过一场误会,小人愿不再追究,王爷不必归罪于自己。王爷仁德,小人虽是北梁人,亦感王爷昭昭之心。将来王爷若率军北上,小人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卓小星在马车内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李放将罪过推到自己头上,竟有如此效果。三言两语之间,不但肇事者涕泪横流表示认错,受损者亦表示愿不再追究,那些哄抢了食盐的更是心生羞惭,恨自己眼皮子浅,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才好。 这时李放道:“既为李放之过,两位掌柜的货就都由李放出资以原价买下。这车盐就留作西府府军的军需之用,至于此酒——就留待将来李放攻入稷都,南北一统,再与诸位襄阳父□□饮此酒——”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竟是一扫之前的愤懑。人群受此情绪感染,发出轰然叫好声。 “小人誓死效忠王爷。” “小人恭祝王爷早日完成大业。” “小人明日就去西府报名参军,打他娘的慕容傲——” “……” 人流逐渐分散,马车也开始重新向前。 “这戏演得不错,我竟没有想到这么好的解题方法。”卓小星在心里想道。 不,也许并不完全是演戏。最少,襄阳城的百姓是真的崇敬爱戴着他们的竟陵王,哪怕他们生活艰难,袍泽兄弟战死沙场,并无一人认为这是竟陵王的过错。否则,李放的戏根本就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 而且,当李放说“今日之事,其罪在我”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他的眼中是真的愧疚与后悔。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会真心认为这一起小小的街头纠纷其罪在自己吗? 卓小星遥望李放离去的背影,心中恍惚,感觉也许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李放。 不对,应该说,作为西府军统帅的竟陵王与她在西蜀认识的狡诈如狐、谈笑中运筹帷幄,出手杀伐果决的李放并不一样,与谢王臣、慕容青莲口中恋栈权位,汲汲营营于太子之位的李放也完全不一样。 或者说,这些或许都是他,但都不是真正的他。 她平生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放,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还有你真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65章 卧雪照萤 马车停在一座宅院的门口, 宅院不算大,前后不过三进,再加上一处小花园。门口立着两个有些陈旧的石狮子, 门匾上写着“竟陵王府”四个大字。 丫鬟仆妇们三三两两迎了上来,红酥一边打发她们去准备茶水、饭食,一边笑道:“王爷尚未娶妃,又不喜奢华, 因此王府中一切从简, 让卓姑娘见笑了。” 卓小星观屋内陈设,果然甚是简朴, 暗叹一声,更加坚定心中的结论,这位李放,果然不像个王爷。按说,李放身为竟陵王,掌管西府, 整个荆襄之地都在他掌握之中。可这宅院, 莫说比不上当年她在凉州住过的城主府, 就是比计二叔的宅院,也大大不如。 一日风尘,卓小星早已累了, 简单用过晚饭之后, 红酥领着她到了位于东首的小院, 笑着道:“卓姑娘必是累了, 今日便在此安歇吧, 门外有人守着, 卓姑娘若有需要, 尽可指使她们去办。我就住在西侧的问妆楼,若是有事,也可来寻我。” 卓小星看着门匾上写着“卧雪”二字,好奇问道:“卧雪……这两字是什么意思?” 红酥夫人微微一笑:“王爷曾说,为王者,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为人者,如照流萤,身仅微光,亦耀长夜。所以将这座小院名为卧雪阁,而将自己的书房名为照萤阁,亦是砥砺警醒之意。你看——”红酥指着小院斜右方的一座小楼道:“那边便是照萤阁了。” “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如照流萤,身仅微光,亦耀长夜。”卓小星将这段话念了两遍,突然想到既然是都是李放命名,这照萤阁是李放的书房,这卧雪阁听起来像是他的卧室。 “这是王爷的卧室?” 红酥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一愣,这位如夫人竟然安排她住在竟陵王的卧房?饶是卓小星再孤陋寡闻,亦知道贵族之家,断没有安排女客住在男主人的卧室的道理。 红酥夫人有点窘迫,不好意思道:“王爷不喜奢华,因此这座宅院并不算大,加上丫鬟下仆,早已住满,如今仍然空置的唯有这卧雪院与王爷的书房。卓姑娘放心,此处虽是王爷卧室,但是王爷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位于城北的军营中,并不住在这里。即使回来,亦是在书房安置。这里被褥枕头一应用具,都是我让人新换的,卓姑娘大可放心住下……” 卓小星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既是王府没有多余的房舍,那我今晚便和夫人你挤挤就是了,又怎好鸠占鹊巢,住王爷的卧室……” 开什么玩笑,若是竟陵王晚上回来,岂不尴尬? 不对,这位红酥夫人是竟陵王的如夫人,李放晚上回来,说不定会宿在她房中,如果她与红酥同住,岂不是更尴尬。 这李放真是的,堂堂一个王爷,王府尚不如普通的富豪之家,竟然来了客人都没有安置的客房。 她正暗自吐槽,听红酥夫人摇头道:“红酥原本身份低贱,出身青楼,承蒙王爷不弃,收留在府中,做些扫洒的杂事而已。卓姑娘身份高贵,又怎能与红酥这样的人共居一室呢?” 她双目微红,用袖子轻拭眼角:“王爷命红酥为卓姑娘安排起居,若是卓姑娘对红酥的安排不满意,红酥定会被王爷责骂……”她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 ……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哭啊,我就住这里就是了……”卓小星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子的诡异,但她随遇而安惯了,况且客随主便,既然人家这么安排,就随她去吧。 携刀照雪 第41节 一日奔波,她早就困倦难当,很快便睡着了。 也许这一两个月风餐露宿惯了,她对竟陵王府的软衾柔枕颇不适应,睡到半夜竟然醒了。 这时,她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之声,听声音像是李放与那位名为红酥的如夫人。只是窸窸窣窣的,听不太真切。 她披衣而起,来到窗边,发现她所居住的卧雪院斜右方是一座小楼——被称为照萤阁的所在,此刻正燃着烛火,声音也正是从那边传来。她本想回床上继续睡觉,转念一想,总感觉这位名为红酥的如夫人有些奇怪。 身为竟陵王的如夫人,对李放莫名其妙带回来一个女子竟然连问也不问,甚至还将她安排到丈夫住的卧室。而李放向她介绍红酥之时亦是吞吞吐吐,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也罢,我就听听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闭上双眼,开启灵觉。这是三叔陆万象教给她的小法门,将功力倾注在双耳,便可听到更远之处的动静。 果然,说话声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红酥道:“王爷,我已经将卓姑娘安排在您居住的卧雪院……” 李放一顿,随后低低地嗯了一声:“也好,这几年府中日渐亏空,也只有我的房间看起来还能住人,希望她能住得习惯。只是难为红酥姑娘,本是过惯了富贵日子,替我操持这一个烂摊子。” 红酥低低道:“不过是与人卖笑,又算什么富贵日子。这几年在襄阳,我才明白我从前半生竟都是白活了。如今王爷能信任红酥,让我掌理府中账务,得以一展长才,更让我有机会留在他身边,红酥心中感激不尽。” 卓小星一愣,这两人谈话不像是王爷与他的如夫人说话,倒像是上司与下属在对话,还有红酥说的“让我留有机会留在他身边”的“他”又是谁? 李放:“适才我去西府军营,师兄并不在那里,他去哪儿了?” 红酥道:“他听说王爷要回城,便撂下挑子,回他的沉香寺去了。他说还是当和尚自由自在。”” “沉香寺?” “这些年,他每到一处,总是会新修一座寺院。这沉香寺就是他在襄阳所修的寺院,就在汉水边上的仙人矶。” “看来你仍未能成功。” 红酥似是一叹:“乐歌禅师早已堪破色相,我虽自负容貌,在他心中也不过一堆红粉骷髅而已。” 李放道:“红酥姑娘不必泄气,我师尊说过师兄命中注定该有一场尘缘,因此当初师尊还俗入道之时便将师兄带出无量寺。只是师兄多年以来依旧禅心不改。我想红酥姑娘只是欠缺了机缘……” 红酥似是回避这个问题,不再说话。卓小星却是一头雾水,只略微听懂两人说的好像是李放的师兄,估摸这位禅师与这位红酥夫人曾有些瓜葛。若是如此,这位红酥夫人又为何会成为李放的如夫人。她往下倾听,两人却不再谈论此事,倒是开始讨论襄阳政事了。 李放道:“下个月的粮饷还差多少?” 红酥道:“去年大旱,王爷下令减免一半地税与丁税,收得粮银共一百万两,这批钱粮除去各地府衙开销,大部分按月分发到各地府军手中,到今年三月便已经用尽了。好在自王爷下令保障襄阳商路以来,仅襄阳一地,每月可收得商业税五万余两。但这些钱也仅够分发军饷。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颇高。虽然我想尽办法,仍有近十万两的亏空。” 李放:“对了,我两个月前写奏章上奏朝廷,说及西府军粮饷不足、装备陈旧,请求朝廷下拨钱款与一批新的刀剑铠甲,可有回信?” 红酥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听说兵部最近新筹备一批粮草与军资,正由谢大公子押送前往广陵。至于我们这边,这个月只收到弹劾王爷您的奏折三百余封,比以前多了一半。我大致看过了,像这一封呢,是说王爷您常年在外,这些年陛下抱恙,王爷从未回京省病,不忠不孝……” 李放:“这是老生常谈了。” “还有这个呢,是说王爷您,颁布政令与北梁通商,让南周物资流向北梁,有资敌之嫌。” 李放:“这是嫌我大开南北商路方便之门,让商客云集襄阳,断了他们的财路……” 卓小星听了啧啧而叹,李放这竟陵王当的真是憋屈。身为西府主帅,与北梁交战的最前沿,要钱没有,兵甲也没有,军粮都得自己想办法买。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先前在长街上李放的悲慨萧然是从何而来。 红酥继续道:“这一封,说王爷您身为一军主帅,玩忽职守,私自离开襄阳,藐视朝廷法度。” 李放不语。 “还有这个,说王爷您,为了区区一女子,将大周传国重器龙渊剑拱手让给北梁。” 卓小星心中一个激灵,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这消息传的可真快。他们人才刚回襄阳,更远之处的金陵就收到了消息,甚至连弹劾的奏章都已经送到了襄阳城的竟陵王府。 李放淡淡道:“陛下有何表示?” 红酥道:“这些奏章并没有陛下的批示。想是和往常一样,陛下收到这批奏章就命下官打包送到襄阳。我想陛下还是信任王爷的,京中那些反对王爷的声音陛下还是压下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听说谢家老爷子谢俨在朝议之上指证王爷私通外敌,建议陛下将王爷虢除王位,解除兵权,押回金陵受审。” 李放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老匹夫,他敢——” “陛下并未如他所请,不过为了平息朝中对王爷的指责,下令对王爷罚俸三年……” “还好,还好,只是罚俸三年而已。红酥,我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王爷一年的俸禄是一万两银,五千石米。” 李放苦笑道:“三年就是三万两银,一万五千石米,这些够前线的将士们吃用一个月了。” 红酥愤愤道:“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明明王爷与广陵王都执掌一府之军,却要厚此薄彼,难道亲疏嫡庶之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放陷入沉默,良久,方才微微一叹:“红酥,不要再说了。我与李昶终究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陛下的儿子吗?” 李放默然不语。 卓小星听得愈久,愈是生气。没想到南周皇帝竟是如此偏心,李放在南周的处境竟是如此艰难。明明是镇守西疆、深得民心爱戴的皇长子,却并不得朝廷的喜爱,甚至每日面对的都是皇帝的偏心、朝臣的攻讦。 甚至,站在他的对立面的,也并非都是阴险奸诈的小人。她所认识甚至视之为友的谢王臣,谢家温良恭谨的长公子,亦同样与之为敌。 如若举世皆非一人,又有谁能保持纯然之心而不生偏见呢?如果她没有来到襄阳,没有见到先前长街的那一场骚乱,没有偷听到李放与红酥这一番夜谈,或许她不会认识到李放的另外一面。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李放没有仆从,为何竟陵王府如此狭小简陋,也突然明白了红酥所说的“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的深意。 她想起当日她提出让他与李昶公平竞争龙渊剑归属时,他的冷笑:“公平竞争?这个世界何来公平?胜者为王,弱肉强食才是世间公理……” 或许他虽履泽沼,泥泞加身,仍裹足向前,但到底是意难平吧。 那么,他又是靠什么在襄阳这个四战之地坚持了整整九年的时间呢? 小楼的声音停了一会再次传来。 红酥犹豫道:“王爷,要补足亏空,我想来想去还有一个办法……我……” 李放打断了她,道:“红酥,今日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红酥似乎还是想说些什么,李放道:“亏空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红酥叹了一口气。 四野俱静。 不一会,卓小星便看到红酥提着风灯,从照萤阁出来,向问妆楼而去。 而李放站在照萤阁的门口,目送她离开。 他转过身来,轻轻望着门匾上的“照萤”二字。 无边月华照在他的身上,将他一身黑衣镀上一层银光。 卓小星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放。 不似当初从百里不生手中夺剑的意气风发。 不似从悬崖之下救起她的温润和煦。 不似凤栖山孤亭下欺骗众人的邪魅险诈。 不似艮离谷中夺剑救人的运筹帷幄。 不似在船上对付沈嬛嬛的冷酷无情。 漫天星斗照在他身上,他却只与寂寞萧瑟相伴。 如同腐草里唯一的萤光。 第66章 进退两难 车声辘辘, 马鸣萧萧,响在通往广陵的官道之上。数十车的粮食辎重从江南各地征集而来,源源不绝地送往广陵前线。 谢王臣坐在马车上, 回想着出门之前祖父说的话。 “这次龙渊剑的事情我可以不怪你,你自己去向广陵王解释。” “你还年轻,一件两件事做错了没关系,可是路要是走错了, 可就再难回头了。” 可是, 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曾经,他以为追随并辅佐李昶北伐中原, 一统天下,扶持他走向至尊之位便是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在此基础上,让谢家再进一层楼,这亦是家族对他的期许。 如今他却犹豫了。 如果整个朝廷不辨愚贤,不识忠奸,那么这个王朝真的可以胜过北方的凶狼吗? 如果每一个家族都只看到自己的利益, 这个王朝真的会是民心所向吗? 他对北伐不再有信心, 这样的认知让他畏首畏尾、裹足不前。甚至在如此初夏, 拥着厚衾,坐在马车里,仍然觉得身体发冷。 他发现, 这一趟西蜀之行, 自己变了。让自己变了的, 就是那位名叫李放的男人。 他自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对他的敌意, 却始终未曾对自己展露过同等的敌意。甚至有的时候, 他感觉到对方将他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 当他意图致李放于死地的时候, 李放却放过了他, 甚至还从慕容青莲手中将他救回。 在回来的路上,他特意调取了谢家关于竟陵王李放的秘密档案,越看越是心惊。 李放受封竟陵王时年仅十四岁,那时南周仅仅保有汉水以南的土地,北梁的军队还时常渡过汉水,劫掠边民。甚至有人认为嘉平帝对李放名为分封,实为流放,想不到李放在短短的两年间便在竟陵之地组建起二十万人的竟陵军,几经征战,不断收复失地。如今九年过去,竟陵军的地盘日渐扩大,自称为西府军,与东边广陵王的东府军遥遥相应。朝廷也只好默认了。不可思议的是,竟陵军自建立以来,竟未曾从朝廷手中得到一兵一卒、一钱一粮。即使如此,竟陵军仍然可以每年将战线向北推进。荆襄之地在李放的治理之下确实日渐繁华,近年来未有民变,亦无匪乱发生,人人对竟陵王敬若天神。 假如可以用脚来选择南周储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李放。 可是他偏偏长了脑子,所以此刻才会头痛不已。 一路晓行夜宿,谢王臣终于到达了广陵城门口。李昶早已得知消息,与随从站在城门口相迎。 李昶一身紫金色对襟窄袖长衫,头戴翡翠玉冠,贵气十足,见到谢王臣出来,便迎了上去,笑容很是亲切:“王臣,你可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偌大王府,一个出谋划策的都没有,我可真是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了……” 谢王臣一笑,李昶素来礼贤下士,对身边的近臣很是亲厚,自小便与诸多世家子弟交好,身边的幕僚众多。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表示对自己亲近重视之意,他也不说破,施礼道:“见过王爷。” 李昶连忙将他扶起,道:“王臣不必如此多礼,我听说你这一路上受了不少伤,可还要紧吗?我已命御医在府中等候,等王臣到王府便传御医诊治。” 谢王臣道:“不必了,我并无大碍。这些是兵部下拨的粮草,请殿下派人清点。今日有些晚了,王臣想回谢家别院暂歇,明日一早再前往王府拜见殿下。” 李昶拉着他的手道,微笑道:“不过出去一趟,王臣便与我生分了。本王已经在王府备宴为你接风洗尘,今晚本王还要与王臣你抵足而眠,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谢王臣见李昶如此对他,想到自己前日还在向祖父进言支持李放,心中惭愧,低声道:“谢王臣无能,不但龙渊剑让淮北王慕容青莲夺去,而且琅嬛胜地的那位萼绿华姑娘亦选择支持慕容青莲。谢王臣深负殿下重托,愧不自胜,不敢当殿下如此厚爱。”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李昶微微一叹,道:“王臣你已经尽力了,想是李昶福薄德浅,不堪承江山社稷之重,并非王臣你的过错,你切莫往心里去。慕容青莲既被封为淮北王,得了龙渊剑势必会威压淮南防线,我们还需未雨绸缪才好。” 谢王臣心中一叹,没想到李昶竟毫无怪罪他的意思,反而表示了对他信重之意,若自己再推拒,未免显得太不识抬举了。他收起心中所思,上了李昶的马车。 携刀照雪 第42节 广陵王府的晚宴极尽奢华,灯红酒暖,丝竹悦耳,美人在侧,让这段时间久在山林中打滚的谢王臣有一种再次回到人间的感觉。这些原本是谢长公子人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毫无兴致,唯识杯中滋味。 不多时,便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谢王臣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在李昶的床榻之上,李昶正在一旁伏案而眠。他忆起昨日失态,觉得自己对李昶或许太不公平了。平心而论,李昶除了才能平庸之外并不失为一代仁君,他待人谦和,礼贤下士,对批评的声音都能听取并审慎对待,绝不专断横行。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五年,他始终全心信任自己,将自己视为最重要的朋友。 李昶或许并没有错,他错只错在有一个光芒远胜于他的哥哥。 自己欠李放的情分,那一份“万金丸”已足够偿还。难道为了一份恩情,就要摒弃自己辅佐了五年的主君吗?那和背信弃义又有何分别? 他暗下决心,当前要务,是帮助李昶好好稳固江淮防线,若有机会再图北伐。至于李昶与李放二人谁将来能成为南周储君,本非他所能决定,又何必自寻烦恼。 早膳之后,便是广陵王府的小朝会。 李昶掌管的广陵府称为东府,署理广陵一州的军政事务,手下人才济济,仿如一个小朝廷一般。 谢王臣环视一周,场上大多数是江南望族世家的子侄辈,都是些他熟悉的老面孔,这些人才能一般,大多只是因为家族的安排,在广陵前线混个军功,只需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死便行,等回到金陵,家里早已安排好将来的升迁。不过好在都知道自己的深浅,不过是做应声虫而已,并不会提出什么“真知灼见”,因此谢王臣也乐得拉拢他们。 以往这种朝会多半是由他主持,他坐在上首的位置上,驾轻就熟道:“殿下,龙渊剑已经彻底归于慕容青莲之手,淮北军势必气势大振。今早得到探子消息,就在前日慕容青莲便已回到稷都,与慕容傲暗中商议南征之事。我认为当前我们应该暂避锋芒,多修壕沟工事,据险以守。对方若不能一击制胜,士气必定受挫,我们则可再图反击。”接着他便提出自己的计划。 按照以往的流程,这样的讨论多半是走走过场,他提出方案之后,那些世家子弟便会出言附和,随后讨论更为具体的方案。到这个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便会各展长才,争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反正三个臭皮匠,也能抵一个诸葛亮。他也并不贪功,方案既定,他在后筹谋,一般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可是今趟,他说完了之后,却是满场寂静,并无一人应和他的话。 “王臣此言差矣,我不同意。”这时,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慕容傲当年伏杀卓将军,导致龙渊剑失踪。今慕容青莲窃占我大周至宝,我大周将士无不悲愤莫名。殿下,我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激起将士悲愤死战之心,全军北渡淮水,重新将龙渊剑夺回。届时殿下龙渊剑在手,天下之间又有谁可与王爷争锋?” 谢王臣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气宇轩昂,从外走来,对李昶轻施一礼,道:“殿下,谢之棠早上有事耽搁,因而来得晚了,请殿下恕罪。” 李昶将他扶起:“之棠与王臣同为李昶的左臂右膀,本王又怎会怪罪。之棠快入座吧。”早有内侍搬过另一张椅子,放在上首,与谢王臣的座位并排而列。 谢王臣神色一僵:“谢之棠,你怎么会在这里?”对谢之棠他绝非陌生,谢之棠出身谢家三房,乃是他的堂弟。虽小他两岁,但是机敏通达,这几年颇得谢老爷子青眼。谢家这样的高门大族,绝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直以来谢王臣都是谢家默认的接班人,而谢之棠主要负责谢家生意上的经营。他万万没有想到谢之棠会出现在广陵王府。 李昶笑着道:“王臣,这两个月你不在。东府很多事情都有赖之棠帮我处理,你们都是出自谢家的英才,本有兄弟之份,能一同辅佐本王,本王很是欣喜。若是有分歧,应该好好商议,切莫伤了兄弟的和气才是。” 谢王臣一愣,未想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谢之棠竟已加入东府,并获得李昶的信任。这件事情,是谢老爷子的安排还是谢之棠的自作主张?不,谢之棠绝对不敢自作主张。难道爷爷对自己已不信任?是因为朱明弓谱之事还是因为竟陵王李放? 不对,如果爷爷已经彻底不信任自己,在已经有谢之棠的情况下,绝不会让自己再押运大批粮草来竟陵。爷爷虽然对自己动摇立场不满,却并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比谢之棠有能力,更有资格带领谢家前进,爷爷最终还是会选择自己的,谢之棠应该只是爷爷对自己的敲打与警告而已。 只要广陵王李昶站在自己这边,在接下来的淮水一线攻防战取得胜势,一切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他心下已定,沉声道:“王爷,我之前在蜀中曾与这位淮北王慕容青莲交手,此人狡诈多智,沉着有度,得到北梁有着‘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支持,北梁四圣使皆听命于他。更兼他曾拜无方剑楼诸葛希夷为师,武功高强,如今有了龙渊剑更是如虎添翼。我军贸然北进,风险太大。若是殿下折戟而归,岂非平白叫西府竟陵王占了便宜?” 谢之棠针锋相对道:“堂兄这次输在慕容青莲手中,被他吓破了胆,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北伐之事,朝廷已经筹备了整整一年,难道就要因为不得龙渊剑而退缩吗?” “我并非是退缩,而是审时度势,以静制动——” 他还未说完,便被谢之棠打断:“说来说去你便是怕了。俗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似你这般畏首畏尾,未战先怯,又怎能胜过北人——” “谢之棠,你——”谢王臣气得不轻,抬头看向场中诸多东府幕僚,这些人素来与他交好,只需有人帮言几句,情势自然大大不同。孰料这些人都是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他眼神漂移,望向端坐上首的广陵王李昶。李昶不敢碰触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去。 谢王臣心中顿时一沉,李昶竟是支持谢之棠的想法。是了,李昶原本寄厚望于拿到龙渊剑便可压过竟陵王一头。如今龙渊剑从竟陵王手中失去,若李昶能堂堂正正将之从战场上夺回,势必盖过竟陵王的威风,狠狠打了那些认为他不如竟陵王的人的脸。这样的成就,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兴奋,他又怎么可能愿意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可是若一旦失败,失去淮水防线,江南半壁岌岌可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殿下久在广陵,急于建功。然而兵凶战危,胜负难料。一旦兵败,又如何与竟陵王抗衡?” 谢之棠冷冷道:“如果没有竟陵王,自然就不需要与之抗衡。” 谢王臣一愣:“此言何意?” 谢之棠轻轻拍手,议事厅的那些世家子弟纷纷站起来,告辞而去。转瞬之间,议事厅便只剩下李昶、谢王臣、谢之棠三人,显然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重头戏。 谢之棠淡淡道:“很简单,只要竟陵王一死,自然没有人能与王爷竞争储君之位。当今陛下虽还有几个儿子,却年龄皆幼,不成气候,又如何能与王爷争锋?” 李昶低声道:“王臣,我已与之棠商议过了。只要刺杀李放,再败慕容青莲,夺回龙渊剑,趁势攻入稷都,入主中原,父皇必会封我为太子。东府之中,只有你的武功最为高强,最适合刺杀的任务,而且你与他在巴蜀已有交情,他必对你放松戒心,不难找到机会……” 谢王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们……谢之棠,你疯了,若是没有竟陵王,荆襄防线该怎么办?” 谢之棠发出一声冷笑:“我看疯的是你才对吧,荆襄防线少他一个李放就能垮了不成?朝中多少武将希望往襄阳建功立业,你心知肚明。否则你又如何敢在岷江之畔截杀竟陵王?怎么,你敢杀他一次,不敢杀第二次吗?还是说因为竟陵王救你一次,你便下不了手了?还是你早已暗中投靠竟陵王,根本不愿意杀他?” 谢王臣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李昶在一旁打圆场道:“王臣与我相交数年,又怎么因为区区一件小事背叛于我,我想他只是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罢了。”他轻轻晃了晃谢王臣的衣袖,继续道:“王臣,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就由之棠暂理军务。你放心,我必不会忘记你与谢家的功劳。只要我将来登上皇位,必封你为安国侯,届时谢家将比现在更为荣耀尊贵。王臣,你就答应帮我这次吧……” 他言辞恳切,恩威并施。谢王臣心中泛起一阵冷笑,原来之前的城门亲迎、抵足而眠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只怕当日竟陵王救了他的消息传回,李昶便已对他心生怀疑。今日这一场局,正是专门为他而设。如果他真的愿意前去刺杀李放,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说。如果不愿意,李昶虽不能将他如何,却再也不会信任他,谢之棠会顺势取代他的位置。 自己终究还是太高看他了。国难当头,不思抗击外辱,却思兄弟阋墙。 他不再看李昶,转头看向谢之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老爷子的意思?” 谢之棠摊手道:“你说呢?” “好,好。”谢王臣连说两个“好”字,道:“我的武功远远不是李放的对手,否则,他早死在岷江。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你们又如何认为第二次便会成功。” “凭这个。”谢之棠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此毒名为金盂神水,出自南疆,无色无味,无论是淬在兵器之上还是放置在饮食之中,皆让人难以察觉。堂兄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谢王臣将那白瓷小瓶接到手中,自嘲道:“原来还是用毒,真是毫无新意啊……” 他不再看李昶与谢之棠,转身离开了广陵王府。 李昶看向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喃喃道:“你说,谢王臣真的会前去刺杀竟陵王吗?” 谢之棠发出一声冷笑:“他杀不杀竟陵王无关紧要。只需殿下抓住机会,夺得龙渊剑,再加上谢家与江南世家的支持,陛下必定会立殿下为太子。现在广陵兵精粮足,殿下又何惧之有?” 李昶点点头:“传令下去,全军整备,明日进军,直取东海城。” 第67章 暮寺沉香 次日, 卓小星醒来,天色已近午时。 红酥已备好早餐,温言浅笑道:“王爷早上回来, 因见卓姑娘还在睡觉,所以并未打扰。他让我转告卓姑娘,说近来南北边境恐怕将起战事,不太平静, 所以卓姑娘北上的计划恐怕要耽搁一段时日。请卓姑娘安心在府中住下, 等到战事初定,再行北上。” “王爷要对北梁动武?”卓小星一愣, 昨晚李放不是正为粮饷之事发愁吗?按理说军队缺粮少银之时不是应该暂息干戈,等备足粮草之后再行征伐之事。 她想起李放所说的“亏空的事情,我来想办法”,难道这就是他说的办法? 红酥若无其事地道:“红酥不过是替王爷掌理府中内务,这种行军打仗的大事我亦不知情。不过王爷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卓姑娘只需在此耐心等待便是。照萤阁乃是王爷的书房, 王爷专门交代, 卓姑娘可以随意出入。姑娘若是无聊, 自可读书消闷解乏。” 卓小星点点头,她素来随遇而安,固然心急着早点见到四叔, 现在她既知李放处境, 还是少给他惹麻烦的好。 她心中对李放一直隐隐约约的敌意不知何故竟然消失了, 虽然始终对李放因何格外在意她怀有疑虑, 不过她隐隐觉得, 李放或许对她尚有隐瞒, 但并没有恶意。 既然如此, 反正自己也无所可去,天下又何处不可为家呢。 竟陵府的早饭并不丰盛,可是在素淡中别有滋味。吃完之后,她发现在桌上竟还摆着一只食盒。这食盒朱漆云纹,雕刻繁复精美,竟与当日她在蜀道之上所遇白衣女子留下的那个食盒毫无二致。 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红酥笑道:“差点忘了,这是王爷早上专门吩咐留给卓姑娘。”她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酥润甘怡、清香馥郁的桂花糕。 卓小星心中一动,道:“那位身着白衣使剑的姐姐呢,她可在此?上次我对她多有冒犯,若有机会,希望能向她当面致歉。” 红酥一愣:“什么白衣使剑的姐姐?这桂花糕是王爷早上亲自做的,听说是以前宫中的御膳方子。” “什么?这是王爷亲自做的?”卓小星一愣,不过她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奇怪。这一路同行,膳食都是由李放安排,做个桂花糕也毫不稀奇。既然这是宫中已有的膳方,或许那位当初白衣女子也曾习得此方。 红酥露出羡慕的神色:“王爷对卓姑娘可真的是极好,我久在王府,可从未见王爷亲自为什么人准备膳食,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有啥吃啥,从不讲究……” 卓小星讶然,这个李放不是天天自己做饭的吗? “难道红酥夫人身为竟陵王的……爱……”她忽然感到有点结巴,她本想称呼“爱妾”,似乎有点不太尊重,又想改成“爱妃”,但又觉得两人之间并不算亲昵,于是改口道:“身为王府的女主人,没有见过王爷亲自下厨吗?” 红酥闻言一愣,摇头道:“事实上,我与王爷并非你所想的那种关系,我也并非王府的女主人,不过是王爷看重我的些许才干,安排我掌管府中的职事。可一来师出无名,二来也怕外面那些轻薄儿为难于我,才假意宣称我是他的如夫人。我之所以寄身王府另有他故,希望卓姑娘不要因为我对王爷心生误会……虽然我与卓姑娘相识不久,但我知道卓姑娘在王爷心中必定有非同一般的位置……”她脸上溢出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说不定,有一天,卓姑娘你会成为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这次轮到卓小星大吃一惊:“我?这怎么可能?” 红酥低头道:“卓姑娘恐怕不知道,我自幼便自负美貌,十四岁便成为江南第一名妓,天下的男人莫不倾倒在我的石榴裙下。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心中都满是贪欲与色/欲。唯有两个人,眼中看着我,我却知道我从未在他们心里。昨日,我看到竟陵王看着卓姑娘你的眼神,我才明白,我之所以从未在他心中,是因为他心中早有别人了。” 卓小星摇摇头:“红酥夫人恐怕搞错了,我与王爷不过相识两月而已,而且也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李放确实救过她多次,然而平常对她绝谈不上热络,甚至还有几分疏离。而她身负血海深仇,除了有北梁这个共同的敌人,怎么看也与贵为南周西府统帅的竟陵王不是一路人。 红酥笑而不语。她的笑容恬静,眸色顾盼之间自有绝世姿采,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神魂尽夺。如此美貌,如果自己是个男子,说不定也要拜倒裙下。 卓小星心中不由怦然一动,好奇问道:“那个从未将夫人放在心上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红酥美目中倏尔露出无限怅惘之色,轻轻叹道:“他啊,是一个和尚。” “和尚?” *** 仙人矶。 此处原本是汉水之畔的一处野渡,许是战乱的缘故,竟逐渐荒废了。 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白衣僧人,在这仙人矶头盖起了一座小庙。 小庙名为沉香寺,面积极小,仅仅只有一座正殿供奉着佛祖释迦,正殿后有一偏殿作为僧人的起居之所。偏殿旁有一片用篱笆围起来的菜地种着新栽的蔬菜,绿意盎然,很是可爱。 许是小庙建成未久的缘故,少有香客光顾,香炉积下的香灰少得可怜,香案下的功德箱空空如也。 这日黄昏,却有一人一身黑衣,伫立寺门之外。 小庙内木鱼声咚咚,禅香幽幽,黑衣来客始终静立门外,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小庙的庙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白衣僧人看着来客:“既然来了,何不进去?” 李放面带微笑:“不敢耽误师兄晚课。” 白衣僧人笑道:“你出门之前说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可是到昨日已经整整六十天,已误我生涯无数念了,又何惜区区一个晚课的时间呢?” 李放道:“李放来此,便是特地向师兄致谢,感谢师兄在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坐镇襄阳,否则李放焉有余暇他顾。”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凡俗多忧怖。若非我早已剃度,恐怕便要生三千烦恼丝了。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请千万莫再记得小僧才好。” 李放微笑道:“谁让师父仅收了你我两个弟子,让李放仅有你一个师兄呢?李放此来,便是要告知师兄,不日之后或将再有远行。” 白衣僧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远行,你还未解开长埋心中的结吗?” 李放摇头:“再见到她,我心中的结不但未解,反而越缠越乱,越解越多。” 僧人合什:“身缚尚可解,心缚不可脱。心既为欲缚,常受诸苦恼。师父说你本是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为何这件事却始终勘不破?” 李放笑骂道:“我若能堪破,岂非早像你一样剃发当和尚去了,还当个什么竟陵王?” 孰料僧人大惊失色,连连道:“不可,你若是出家,师父岂不是要骂死我,你还是不要堪破的好。阿弥陀佛,小僧愿日日在佛前祷念,求佛祖庇佑师弟早日脱离苦海……” 李放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块明晃晃的令牌,其上刻着“竟陵王”三字:“只需要师兄收下这块令牌,便可消去师弟最少一半的烦恼。师兄与其求佛,不如求己……” 白衣僧人清隽的面容瞬间皱成苦瓜:“师弟已经回来,又何须师兄我坐镇王府。” 李放叹息一声:“今日收到东府战报,东府二十万大军已经渡过淮水,打着夺回龙渊剑为卓将军复仇的旗号,直扑淮北而去。东府战事既兴,西线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自然需要师兄替我坐镇后方才行。” 白衣僧人一愣:“怎么会,就算李昶是个呆子,他的身边尚有谢王臣坐镇,难道谢王臣跟着一起失心疯了不成……” 携刀照雪 第43节 “根据暗报,东府现在主事的人是谢家谢之棠,此人野心勃勃,桀骜不驯。而谢王臣只出现在广陵府一日,随后便离开广陵,不知去向。我想,他大概是被为我所牵累。” “你?你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会牵连到他?” 李放苦笑:“在巴蜀之时,我顺手从慕容青莲手中救了他一次。李昶虽然看起来为人和善,实际上疑心病甚重,说不定因此心生嫌隙。如今谢王臣不在广陵府,李昶贸然北进,慕容青莲纵然根基不稳,但他身边尚有萼绿华,身后更有闾丘明月的支持。我军一旦东线溃败,西线恐怕也难保。我已下令,明日将率一半精锐北上,后方还需要师兄坐镇才能放心……” 白衣僧人嘴角抽搐:“就算如此,你府中那位如夫人亦很是能干,我觉得王府有她坐镇自然万无一失……师兄我是方外之人,不耐……庶务……,那个……那个……”他竟然吞吞吐吐,面露慌张之色。 李放似笑非笑:“红酥虽然能干,毕竟是一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若遇危险,也无法自保。师兄不愿意,究竟是因为不耐庶务,还是因为不愿与红酥姑娘共事呢?” 白衣僧人苦着脸:“阿弥陀佛,小僧并没说不愿意。” 李放发出一声轻笑:“多谢师兄。既然师兄已经允诺,那师弟便告辞了。” 僧人道:“师弟既然已经到了小庙门口,难道不烧一柱清香再走吗?” 李放摇头道:“还是不了,我一身血腥之气,只怕是污了佛门清净之地。”他正欲走,却忽地停下脚步:“师兄这些年,日诵经书、广筑庙宇,可求得你心中的佛了吗?” 白衣的僧人微微一叹:“诸行无常,如今的我尚在修行之中。” “那李放祝师兄早日修得正果。”他身形一闪,不知不觉消失在夜色之中。 留下白衣僧人一人立在原地,神神叨叨:“美人是白骨,红粉是骷髅,小僧已堪破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说: 身缚尚可解,心缚不可脱。心既为欲缚,常受诸苦恼。《正法念处经》卷三十二 第68章 进军淮阳 李放回到竟陵王府之时, 天色已交亥正。 整个王府一片漆黑,唯有天边一轮冷月孤悬。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卧雪楼,随后跨进了照萤阁的大门。蓦然发现, 静室之中,犹亮着一盏烛火,卓小星手捧着一卷册子,正坐在桌前。 见他进来, 微微一笑:“王爷。” 他先是一愣, 随后想起早上出门前对红酥的交代。他早前承诺要将她送去稷都,然而战事耽搁, 恐怕暂时是走不成了。李放懊恼之余,想起书房中有早年收藏的一些话本故事,红酥一直非常爱看,想着都是女子,也许能让她的生活没那么无聊。 不过,这位卓姑娘似乎也太勤奋了, 竟然看话本到现在, 可一点也不符合他对她的认知。 孰料, 卓小星明朗一笑,将手中的册子对他扬了扬:“我听说王爷明日便要出征,王爷接下来行军的目标是不是这里?” 她用手一指, 李放才发现原来她拿的是一卷地图, 而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淮阳。 他心中暗自惊异, 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卓姑娘从何而知呢?” 卓小星指着地图道:“原因很简单。淮北被袭, 虽然主将慕容青莲暂时不在, 而军中守将都是北梁老将。就算广陵王攻势激烈, 也应能抵挡一段时间。慕容青莲若是得知消息, 必会第一时间回援。而淮阳便在稷都与淮北的必经之路上,若是时间来的及,或许能刚好来的及遇上慕容青莲。而且,若能占领淮阳,则可与东路军互成犄角之势,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再者,北梁虽然重兵陈于淮北前线,然而淮阳却是北梁军粮储仓所在,若是能得淮阳仓之存粮,则可大大缓解如今军中缺粮的处境。不知我说得对吗?” 李放讶异地看着她:“你怎会知道这些事,你怎知军中缺粮?”他眉头轻皱,却见书案之上,竟是堆满了最近几年以来有关南北战事的各种战报、书信、文件,甚至一些较为秘密的情报、朝中下发的弹劾的奏章,也都有被翻阅的痕迹。 难道她一天都在看这些? 卓小星抬头,笑容明朗,看着他道:“王爷说,我可以随意进出书房,想来应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吧?至于缺粮之事,你就当红酥姑娘告诉我的吧。”反正她偷听的时候,确实是红酥所说的。 李放微微皱眉,沉思道:“红酥怎么会给你说这些事?还有你深夜不睡,就是在研究这些?” “不错,我看了一天。”她抬头看向他,目光灼然:“我发现,王爷似乎与我之前所听说的并不完全一样。或许之前是我错怪你了。我若听从王爷的劝说,早点带龙渊剑返回瀚海,便不至于有今日之事。”自进入竟陵以来,她才发现凭他人之言辞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善恶是多么的肤浅,好在她也不是死鸭子嘴硬的人,既然错了,那便大大方方承认便是。 李放闻言一愣,自嘲笑道:“我倒希望,在卓姑娘心中,我只是一个恶人。” 卓小星正色道:“我想过了。既然龙渊剑因我而失,对于接下来的这场战争,我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知道王爷愿不愿意让我做麾下一名小小的马前卒呢?” “卓姑娘也想参战?” “你就当我想弥补之前的过失。还有,我想帮你。”她声音温柔,目光坚定,凝视着李放:“我虽然武功不怎样,但怎么说也已经是一个九品,绝对不会拖王爷的后腿。” 我想帮你。 短短四字仿若一记重锤敲在李放心头。错愕、喟叹、感动、担忧种种神色从他脸上依次扫过,最后他轻声道:“也好。只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卓姑娘须多加小心。” *** 大军进入北梁境内以后,一路上所经过的多是北梁豫州刺史钱蕴璋的领土。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西府军一路疾行,夜行晓宿,尽拣荒野中无人察觉的小路行走,七八日之后,已遥遥可见淮阳城的轮廓。 与此同时,有关东线战事的情报也通过隐秘而迅捷的手段,源源不断地传来。 “报,广陵王二十万大军已经已经北渡淮水,向东海城方向前进。” “报,广陵王大破东海城守军。斩首五千余众,俘虏敌军二千。” “报,广陵王已经攻破东海城,不过东海守将苏全兴已经率领主力向西撤退。” “报,广陵王乘胜追击,现已围住兰陵郡,兰陵太守萧驰据城坚守。” “报,广陵王经过一夜苦战,现已攻克兰陵。不过萧驰已经率军向西突围而出……” “报,广陵王分兵驻守兰陵,主力大军继续追击,已经兵压淮北城下……” “……” “……” 营地之中,李放拿着最新的战报,他眉关紧锁,来回踱步。 “不对,苏全兴在北梁诸将中虽然不算名气特别大,但也是深沉坚毅的老将。就算大军压境,据坚城要塞以守,怎么说也可以坚持五到七天,怎会溃败得如此彻底?还是这个叫谢之棠的东府新贵真的有如此厉害?” “淮北城是淮北王府的所在地,其城池坚固程度必非东海、兰陵可以与之相比,李昶真的可以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吗?” 卓小星犹疑道:“难道是你错估了广陵王府的实力?说不定广陵王之前是学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就只为今日一鸣惊人?”不管怎么说,东线打了胜仗,终归是好事。 李放摇头道:“李昶虽然算不上草包,但遇事缺乏决断。从广陵军的战报来看,军队计划周密,行动迅速,毫不拖泥带水,绝非他所指挥,这位谢之棠绝非庸才,难怪能迅速取代谢王臣的位置。” “东线大获全胜,这样也不需要我们替他们分担压力。这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吗?为何你看来更加担忧了?”难道李放真的是在担心李昶表现太过出色会压过自己一头,从而远离储君之位吗?虽然说李放若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但她心里却有着某种隐隐的期盼,希望李放并不是这样的人。 李放遥望淮阳的城郭,目光中仿若有一层阴霾:“不,你觉得慕容青莲会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吗?我担心其中另有陷阱。” 听到慕容青莲的名字,卓小星倏尔沉默了,自离开巴蜀之后,她就尽量避免自己想起慕容青莲。慕容青莲于她而言,就像少女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做的一个美好的梦,在这个梦中,翩翩少年郎骑白马北上,她循着命运的指引跟随他离开荒漠,进入另外一个雄奇多姿的江湖世界。他温柔风趣,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温柔如水,让她逐渐放下心防。 可是这个梦却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变成噩梦。白马少年从帮助她反抗恶龙的勇士突然变成恶龙,将她拉入无尽的深渊。直到梦醒她才发觉,她从未认识真正的慕容青莲。她所认识的白衣少年不过是披着“沐青莲”画皮的命运虚影,真实的他从未存在。 “你觉得慕容青莲会是这么好对付的人吗?”如此简单的一问,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让她无从作答。如果从来都不曾相识,又从何回答? 李放看着她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后悔自己失言:“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慕容青莲能从慕容傲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必有过人之处,我们需得小心防范。” 卓小星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不,王爷没必要向我道歉,是我自己识人不明。你说的不错,我们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放担忧地看了看她,道:“淮阳就在前面不远,你先好好休息,今晚说不定会有一场大战。” 这时,一名传令兵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启禀王爷,最新的战报到了——” “念——” “广陵王率军至淮北城下,但淮北城城墙坚固,兵精粮足,广陵军久攻不下,因而退守兰陵城。而北梁另有一股骑兵北方自兖州南下,重新夺回东海城。与淮北军合兵一处,将兰陵城重重围住……” 李放大惊失色:“什么?难道慕容青莲这么快便已回到淮北?” 那士兵道:“属下不知,不过情报中另有提到,这支骑兵的首领乃是一名女子?” “女子?”李放陷入沉思。 卓小星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难道会是慕容青莲身边那位叫萼绿华的女子?” “竟然是她,恐怕麻烦了。”李放眉头紧锁。 “当日我曾在青泥驿站见到她与魔教中人动手,武功虽然不错,但是也比不上辛可、厄鬼等北梁高手。” 李放搓搓手,轻叹道:“武功只是其次,萼绿华乃是琅嬛胜地这一代的弟子。琅嬛胜地最出色的并非武功,也非毒术,而是兵法。琅嬛胜地自称乃是九天玄女所传,自千年以降,多次左右王朝沉浮,靠的并非出色的武功,而是兵法之道。当年武祖之所以能问鼎天下,也是因为他娶了出自琅嬛胜地的传人沈镜为后,在沈皇后的帮助之下才能成事。” 卓小星皱眉道:“既然如此,这琅嬛胜地说起来也应该与你们李家有一段香火情,为何不帮助南周,反而选择帮助北梁?”也不对,那个沈嬛嬛本想帮助李放,却被李放拒之门外。 李放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每一新朝初立之时,多有琅嬛胜地鼎力相助。可是王朝后期即将湮灭之时,琅嬛胜地往往在背后推波助澜。大周朝传承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国祚衰落,被琅嬛胜地抛弃毫不稀奇,说不定当年北周覆灭便有他们从中捣鬼……” 卓小星心中一动,北周覆灭的开始便是从自己的父亲卓天来身陨落日关开始,她此前亦疑心父亲的身亡恐怕与琅嬛胜地有关,却没有证据。 李放接着道:“我虽不屑与琅嬛胜地为伍,但是却也不敢对之生出小觑之心。”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按原计划攻城,再以淮阳为据点,随机应变。料想东线虽然被围困,然而谢之棠应该也不是蠢人,应该尚可支撑一段时间。” 这时另有一名士兵急匆匆地冲进营房:“秉王爷,斥候回报,在我军两侧侧翼均发现敌军,人数恐有五万之众……” 李放骇然惊道:“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本文大背景的设定是南北相争,打仗自然是少不了。不过,本文的主题是江湖恩怨,战争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这里大概五章左右结束。因为会推感情线,所以不建议跳过。 第69章 沙场经声 “什么?”李放跳了起来:“可看到敌方是何旗号?” 斥候回报道:“天黑看不太清楚, 好像是青色的淮北王旗。” 这下不仅是李放,卓小星亦目瞪口呆。 慕容青莲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并针对他们而来, 这怎么可能? 李放当机立断:“传我命令,全军整好阵形,准备迎战。” 夜色如墨,李放一身青黑色盔甲, 手持银枪, 一马当先,横于阵前。在他身侧, 卓小星一身朱红色战袍,马如骄龙,人如飞凤。两骑并辔而行,在他们的身后,旌旗招展,十万竟陵精锐已布好阵型, 青黑色的方阵彷如钢铁洪流一般缓缓向前推进, 庄严肃穆, 蕴含着一股不可抵御的威势与霸气。 就在这时,前方马蹄之声渐近,地平线之上出现了北梁军的帅旗, 人头攒动, 战马嘶鸣。一身白袍的慕容青莲身骑白马, 出现在战阵的最前方, 在他身后, 淮北王旗迎风飞舞, 辛可、陆瑶姬、韩禹玄俱是一身戎装, 侍立在后,独不见萼绿华。 “竟陵王,我们又见面了,你是不是很意外呢?”慕容青莲抢先开口道。他的脸上犹带一缕戏谑的微笑,显然很是轻松。 李放微微欠身,脸上亦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看来王爷对淮北战事有相当的自信。王爷不怕阴沟里翻船,淮北城当真落入李昶之手吗?” 慕容青莲哈哈一笑:“李昶的实力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比起他,竟陵王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我可是做梦都想着与你完成上次未竟之战。还有,从王爷手中夺回我失去的东西。”他狭长邪凛的双眼落在卓小星的身上,带有几分试探,几分玩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卓小星心生怒火,但是她亦心知此刻并非解决她与慕容青莲之事的最好时机,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呵,你想刺探我的底细吗?不过,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慕容青莲看了一眼李放,接着道:“广陵军北渡淮水,身为西府统帅的竟陵王难道会看着李昶在前方独自建功吗,少不得率军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占占便宜。淮阳城是北梁重要粮仓之一,虽有重兵驻守,可是守将林善前早已老迈,不堪大任。竟陵王勤俭爱民,虽然军中缺粮,却不忍对百姓苛加重税。东南虽然富庶,可是一个子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我若是王爷,少不得也要前来淮阳打秋风……既然竟陵王孤军深入,这么好的机会我又怎么会平白放过?” 卓小星道:“原来你早已猜到我们的目的?” 也对,既然自己能猜到李放的目标,慕容青莲自然也能想到。看来,竟陵军中缺粮已非常严重了,竟然连北梁的探子亦能探知到相关的情报。 携刀照雪 第44节 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出鞘,直指李放:“来吧,我早就想看看,号称南周战神的竟陵王到底有几分本领。我与你谁才是这个天命之人,谁才是结束这个乱世的王者,谁更有资格站在卓小星的身边?” 李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冰冷得令人心悸胆寒:“那就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两人竟是同时冲向敌阵,李放手中软剑向慕容青莲直刺而去,而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则是划过一个半圆,两件兵器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越的激鸣。 两军将士见主帅已经战在一起,又哪里还需要等待军令,呐喊着朝对方冲杀过去,两股钢铁洪流交织在一起,喊杀之声震天可闻。北梁军虽然人数仅为竟陵军的一半,然而多是骑兵,一冲之下将竟陵军阵形冲散,在战阵中长驱直入。可是竟陵军俱是精锐,很快便重新整好队形,左手持盾,右手明晃晃的长刀横扫过去,不少马腿被断,骑兵被掀翻下马,沦为刀俎上的鱼肉。 瞬间战场上已经鲜血溅地,哀嚎遍野。 这便是战争,最真实的战争。 卓小星没有时间感怀,她在凉州边地亦早已见惯鲜血。她手中折月刀出鞘,与几名北梁大将厮杀在一起。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而她体内一股独属于卓氏将门的热血正逐渐苏醒。 二百年前,她的先祖便是在战场上为卓家获得无上的荣耀,也开启了子孙后代悲怆的宿命。 二十年前,她的父亲亦曾受封为柱国大将军,在战场上将柔然驱逐到塞外。 她既然背负着卓氏的将魂,又怎么可以软弱? 折月刀发出耀眼的刀光,瞬间将一名北梁大将斩落马下。可是很快就有更多的人不断涌上。 …… 天色熹微,两军终于鸣金收兵,暂时休战。 北梁军固然骁勇,而竟陵军俱是跟随李放征战多年的精锐,个个悍不畏死。等到天明之时,慕容青莲终于明白,哪怕是拥有天时地利,亦是难以啃下竟陵军这块硬骨头,终于抛下上千具尸体,率领疲乏的将士向北而去。 见到慕容青莲退走,李放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下令将士后撤两里扎营,救治伤员,各营分为两队,一队警戒,另一队休整。 卓小星一宿激战,身心已乏,此时战事稍歇,倒头便睡。等到睡醒之时,在营地中四处也寻不到李放身影,问过守卫,方知李放独自一人离开营地,往先前战场的方向而去。 她心中一动,足下蝶舞如飞,飘然而去。 重回战场,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日光照耀下,她才看清一夜之间,这不足三里见方的土地已彻底沦为血腥的修罗场,战场上处处伏尸,死去的人不论是北梁士兵还是南周士兵,无人不是肢残臂断、浴血而亡。 这时,她听到战场中央隐隐传来一阵诵经之声,似乎在为亡魂超度。 不对,这荒山野岭的,为何会有诵经之声,难道是哪家寺院的和尚刚好路过? 她循声寻去,却见李放一身黑衣,跪坐在尸山血海之中,双目紧闭,那诵经之声竟是从他口中传来。卓小星并不通佛经,不能解经文真意,却仍从字字梵声中听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哀恸,让她几乎泪下。 许久之后,李放终于停下。两人对立无言。 良久,卓小星方道:“想不到王爷还会念经。” “我有一个师兄,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我自幼是他带大,这些经文都是背熟了的……”李放声音低沉道:“这些士兵都是因为相信我,才会跟随我出征。可是我却没能带他们回家。大战当前,亦暂时无法为他们收埋,只能聊表哀思,希望他们的亡魂能得到安息,通往极乐之地。” 他目光哀恸,神情惆怅,丝毫看不出此人昨夜还是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是率领荆襄军征战八年并赢得赫赫声威的南周竟陵王。 就在这一瞬间,卓小星几乎能触摸到他心底的柔软。 陆三叔曾说,一个人见惯了死亡,心肠就会变得坚硬。就像卓小星自己,在得知父亲与二叔计无咎的死亡之后,亦曾伤痛得不能自已,可是后来随着凉州城破,她以羸弱之身跟着陆三叔、唐四叔带着残存的凉州军民在沙漠中艰难寻找栖身之地。自己常年在生死之境徘徊,也算见惯生离死别,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逐渐变硬了起来。 一时之间,卓小星亦不知如何宽慰他,倒被他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低语道:“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世事纷如潮水,说不定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黄沙中的一具白骨。届时,不知是否有人会记得为我超度……” 李放摇摇头:“卓姑娘是福缘深厚之人,切莫妄自菲薄。” 卓小星:“王爷身肩重任,也切不可颓丧失志。”平心而论,幽州铁骑在平原之上罕有敌手,竟陵军能以步兵为主的十万大军挡住慕容青莲五万骑兵,双方死伤相当,李放仍可称小胜一筹。 “慕容青莲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对手。”李放抬起头,凝视着她道:“卓姑娘,李放有一事相求。”他说着竟然躬身一揖到底,行了个全礼。 卓小星从未见过李放如此郑重,一愣道:“卓小星多次蒙王爷相救于危难之中,王爷但有所求,请直接吩咐便是。” 李放平视前方,双眼看不出情绪:“我想请卓姑娘带领竟陵军主力星夜驰援淮北。” 卓小星一惊:“为什么?那王爷呢?”按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是进军淮阳,缓解东线战事压力。如今虽然未能达成计划,但他们也成功将慕容青莲的大军拖在淮阳,为何要突然改变计划,向淮北进军。 “就在不久前,我收到飞鸽传来的东线军报,萼绿华,苏全兴与萧驰率三十万大军三个方向围困兰陵城。谢之棠想率众突围,却遭遇大败,只能龟缩城中。然而兰陵城墙在之前的攻城战中已经破损,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李昶已经发信向金陵求援,可是金陵路遥,也未必来得及出兵支援,目前能最快赶到淮北战场的南周军队唯有我们这一支。” 卓小星闻言一怔,她未料局势竟然恶化至此。之前她以为李昶既然举兵北上,必然有几分把握,纵然不能取胜,最少也能全身而退,未料竟中了诱敌之策,以至于坐困愁城。一旦李昶兵败,北梁势必乘势南下,直迫金陵。届时就算竟陵王李放再神勇再有谋略,也必将独木难支。 可是就算李放决意率军东进,一解兰陵之围,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领军啊。 “慕容青莲突然出现在淮阳,想必也是想到我可能由此线路出兵支援东线,他所率领的乃是慕容傲的幽州轻骑,机动性极强。一战之下不能取胜,他便鸣金收兵不愿与我死战,亦是因为他原本的目的便是将我们拦截在淮阳一线。” 卓小星顿时明白了过来:“难道王爷是想……” 李放点点头道:“不错,我想过了。从淮阳到淮北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向北为大路,沿途经过不少市镇,或有敌人重兵防范。向南靠近河道,为曲折小道,既无城镇,想必也不会分兵驻守。慕容青莲料我知道兰陵被围困的消息之后必会想办法向东/突围,今晚我便带领部分兵士向南路突进,将慕容青莲主力引开。而卓姑娘则可趁机率主力从北方大路奔袭,一解兰陵之围。” “可是,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从未统兵打仗,竟陵军又如何会听我指挥?” “卓姑娘虽为女子,却是卓将军的女儿。竟陵军向来尊崇卓将军,将卓将军视为大周将魂,只要将士知道你是卓将军的女儿,必然俯首听命。”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从未带兵打仗,只是卓姑娘自谦而已。卓姑娘不过见了我书房中的文书,便知略军机。当年凉州城破,慕容傲率军进入凉州城,却发现偌大的城池毫无防守,十万凉州铁骑全部不翼而飞。想必这十万人迄今还在西北的某个地方,仍在卓姑娘掌握之下,以致于慕容傲始终无法彻底经略整个凉州,卓姑娘又怎能说从未统兵呢?” 卓小星惊异得差点浑身麻木,这乃是鸣沙寨最大的秘密,竟然被眼前之人这般随意道出。 李放淡淡一笑,道:“这是李放猜的,看卓姑娘的反应想必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就算如此,王爷身边应不乏可用之人,为何选中我?王爷就如此相信我吗?”两人虽然认识不过两月,但是细算起来,敌对的时候大大多于和好的时候。如今虽然误会消除,卓小星明白或许李放从始至终对自己并无恶意,然而两人的关系尚承担不起如此重托。 李放一叹:“竟陵军虽有冲锋陷阵的猛将,却无可统筹全军的元帅之才。而且他们因为我的缘故,素来对广陵王多有敌意,我恐怕临阵之前,军心生变。而卓姑娘之前曾劝我北伐,想必卓姑娘也不愿这天下将来落入慕容氏之手。我相信卓姑娘,便如同相信我自己。”他目光明澈,眼神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卓小星还是摇头道:“不可,慕容青莲雄兵数万,身边更有无数高手。就算王爷武功高强,以身为饵,也难说全身而退,王爷身上担负竟陵万民的福祉,又怎可以身涉险?” 况且李昶兵败只能怪他自己冒进,只要李放退兵固守襄阳,南周也不至于遽然败退。 李放道:“李昶败则广陵失,广陵失则金陵危。金陵若然不存,整个南周都将沦为北梁的领地。区区襄阳之地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我既然做下如此选择,自然早已有所觉悟,只望卓姑娘……” 他的话中竟隐隐包含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意,卓小星无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打断道:“不如由我分兵引开慕容青莲。就算兵败被俘,想必他也不至于立刻就杀我。” 李放却轻轻一笑:“我既然将你救了出来,又怎么可能再亲手将你推回危险之地。” 他的笑容轻柔温暖,如春天的和风吹拂在脸上,卓小星却感觉到一阵莫名心痛,身体不由控制地一阵颤抖:“可是——” “卓家已经为大周,为李家牺牲太多了。卓姑娘就算以德报怨,李放也不敢领受。卓姑娘,你难道忘了你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卓小星只觉得一盆凉水瞬间从头泼到脚下,直凉到心底最深之处,可是一行最热的泪水却不自禁地缓缓流下。 这人啊…… 分明是不愿意她涉入险地,可是偏要在此时提醒她,他们李周王室对她父亲身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实在不必为他如此。可是他却不知,他越是这么说,自己越是为他心痛。 他心中装着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装着对他何其不公的南周朝廷,还一心挂念着不过是见过一面的故人之女的安全,却唯独没有一个角落想着他自己。 第70章 国运相托 黄昏, 荒野之上。 身着青黑色玄甲的竟陵军列阵整齐,一眼望不到头,等待李放发号施令。 李放身骑战马上, 遥望黑压压的军阵。卓小星红衣白马与他并辔而立。 李放清亮的嗓音穿透夜幕:“各位,在今天的行动之前,我要向你们重新介绍我身边的这位奇女子。她便是已故柱国大将军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 “什么,卓将军的女儿?” 靠得近的将军们朝卓小星瞅了又瞅, 隔得远的纷纷往前凑。可惜夜色并不分明, 大部分人只能看到马上的拓影。“王爷,你说你旁边这位美姑娘就是卓将军的女儿, 她长得可真俊咧——” 听到李放肯定的回复之后,人群中沸腾了,发出一阵阵雀跃的欢呼。 有的道:“没想到卓将军还有后人传世,可真是太好了。” 有的道:“卓将军为北梁奸人所害,我们竟陵军有朝一日定要攻入稷都,杀了慕容傲那奸贼, 为卓将军报仇。” 有的道:“希望卓将军英灵保佑, 让我们早点打败北梁, 收复故都。” 有的道:“卓姑娘看起来英姿飒爽,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女……” 卓小星下意识地看向李放,她未想到这些竟陵军将竟是对自己的父亲如此推崇, 想必是因为李放素来在军中对自己的父亲十分推崇的缘故。 等军将们议论够了, 李放轻轻拍了拍手,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李放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从今天起, 你们所有人都需听从卓姑娘的命令行事, 违令者, 军法处置。” 一个军将挠头道:“既然卓姑娘是卓将军的女儿, 让俺们听卓姑娘的命令当然是没问题,可是王爷你呢?你不管俺们了吗?” 李放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广陵王北伐进攻淮北失利,深陷重围,可是我们如今被北梁慕容青莲所阻拦,无法前往救援。今天晚上开始,我便与你们分开行动。由我带部分兵马引开慕容青莲,而卓姑娘将带领主力驰援淮北,从此刻起卓姑娘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们明白吗?”他眼神锐利,声音低沉,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势。 众将一片哑然,这些将士跟随李放偌久,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参将宋翔道:“王爷让我们听从卓姑娘的命令自然没有问题,可是王爷以身为饵,势必危险,王爷才是我们西府的支柱,不可轻易涉险,宋翔请王爷收回成命。” 另一名将领史经武道:“对啊。广陵王出师不利,那是他们东府自己能力不足,就算全军覆灭,也和我们西府无甚关系。”他看了一眼李放的神色,小声道:“他们失败了正好,便再也没有人能与王爷争夺储君之位……” 李放脸色一沉,道:“史蒋军慎言。” 史经武一咬牙道:“就算拼着王爷责罚,这话我也要说。这几年,我们西府战绩如何,他们东府战绩又如何,一目了然。可是朝廷什么新的武器装备都是紧着他们,他们不要的破铜烂铁才轮的到我们,粮饷什么的更不用再提,若非王爷开源节流,我们早就饿死了。我们心中实在是为王爷您不平,广陵王李昶根本不值得王爷冒着这么大的生命危险去救他,请王爷收回成命。” 说完,他竟单膝跪地,眼神中满是乞求,抬头看着李放。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跪下,异口同声道:“请王爷收回成命。”在一双双灼热的目光里,卓小星看到了毫不动摇的热忱、忠诚、信赖与最殷切的请求,卓小星眼中热泪几乎一涌。 李放未料会出现这种情况,竟是一愣,随后轻轻一笑:“各位请起吧,各位的心意我明白。但是你们错了,我们今日要救的并非是广陵王李昶,而是我南周的河山。” 众将闻言俱是一愣。 李放接着道:“若是广陵王全军覆灭,广陵、淮南又如何幸免。一旦广陵失陷,金陵便失去屏障。届时北梁铁骑南下,一旦江南沦陷,就算我们能据守荆襄,亦是独木难支,早晚难逃被吞噬蚕食的命运,更别提将来能收服旧都、光复故国了。”李放加大了音量:“更何况,如今深陷敌人重围的亦是我们的兄弟袍泽,他们也是我们南周的大好儿郎,他们也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回去团聚,就像你们身后有无数的亲人等着你们回家。” 想到家中的亲人,众人都沉默了。战争惨烈,但生灵何辜呢? 李放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中犹如燃起一团炽烈的野火,他遥指北方: “众位,你们希望有朝一日能攻入稷都,收服故都吗?” 人群中发出一声轰鸣:“想!” “你们想有朝一日打败慕容傲这个奸贼,为卓将军报仇吗?” “想!” “你们愿意挽救那些袍泽的生命,让他们能活着回到家乡与自己的父母妻儿团聚吗?” “愿意!” 这声音慷慨激越,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沸腾。 史经武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虽然李昶不是个东西,但是东府那些士兵也是我们的的兄弟——老子就先救你们这次,以后再找你们算账……” 李放的目光望向最中间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仅五千人,是竟陵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亦是他的亲卫队:“今晚,你们将随我向南突进,引开慕容青莲主力。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现在,家中独子,无兄弟者出列——” 人群中稀稀拉拉地走出数百人。 “家中父母年迈者出列——” “家有妻儿者出列——” 携刀照雪 第45节 又有部分人走出,剩余的人数三千左右。 李放看着一张张饱经战火与沧桑的坚毅脸庞,大声道:“最后,不想死、不愿死、不能死的人出列——” 如果自己注定要带这些人前往死地,也应该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人群岿然不动,发出海啸般的咆哮声:“我们愿誓死追随王爷!”【注】 李放心中巨浪翻腾,脸上却沉如深海。 他的眸光一一从诸将的脸上扫过:“今日李放与诸位并非死别,诸位请各自珍重,风雨之后,会有重逢。” 不知是谁先半跪了下来,行礼相送:“王爷珍重,风雨之后,会有重逢。” 十万大军齐齐半跪于地,以最庄重的礼节送别他们最崇敬的长官与最挚爱的战友。 “王爷珍重,风雨之后,会有重逢。”声音此起彼伏的响在空旷的旷野之上,如秋风怒响,敲在离人心头。 李放的目光最后落在卓小星脸上,温柔而又坚定:“李放以国运相托,卓姑娘,一切就拜托你了。” 望着他疏朗而坚毅的脸,卓小星忽然觉得肩头有如泰山之重,一行热泪早盈了眼眶,又强行忍住。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我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走——” 李放微微一笑,一夹马腹,带头向南疾冲而去。 在他身后,三千骑兵如劲风呼啸,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注】:此处情节部分借鉴成龙、金喜善主演的电影《神话》,特此说明。 第71章 淮江喋血 淮阳城, 军帐之中,慕容青莲凝视着墙上的一张地图。 地图之上,从淮阳通往淮北城的两条路都被标注了出来。 “李放,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兰陵城被围困的消息,你又会作何选择呢?以你的性格,即使明知东进必然损失惨重,也不会轻易放弃的吧?” 他的脑海中浮现卓小星的容颜, 虽然是战场上相见, 她却似乎更加美丽了,伤势也已经痊愈, 看来这段日子过得不错。 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竟陵军中与李放并辔而行,想到这里,他心中就嫉妒得发狂。不过也好,只要打败了李放,他就能重新夺回她。 “禀报王爷,竟陵王率军从南侧小路向东进军——” “消息准确吗?” “绝对没错。我们按照王爷的吩咐, 在南北两条路上都设下哨点, 根据哨兵回报, 行伍长达二三里,速度并不特别快,如今他们已经渡过桑河, 正继续向东而行。另外斥候回报, 他们昨日驻扎的营地已经空无一人, 似乎走得匆忙, 还留下不少攻城用的军械、辎重, 不过都已经损毁, 无法再用。” 既然着急救援, 自然没必要带一些拖累行程的辎重,而且他们也不会愿意将这些东西留给自己,所以将之毁去。慕容青莲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很好。传我命令,全军准备,今夜我要给李放一个大大的惊喜。” 慕容青莲尽起骑兵追击,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追击并不顺利。 当他率军到达桑河的时候,桑河上唯一的石桥已经被拆毁,当然这也难不倒他,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大军便重新搭建了一座全新的桥梁。 可是等他率大军渡过桑河,却得到斥候的回报,李放大军已经远在五十里之外。 他也并不着急,那日交战他便发现,李放军中骑兵不过二万左右,大约占到全军的五分之一,剩下的多是步兵。而自己所率领的都是幽州轻骑,就算对方抛弃军械辎重,人腿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腿。 他下令全军追击,却始终摸不到李放的尾巴。淮水流域水系复杂,一得到李放的消息,他就下令拼命追赶,等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对方已经渡河;等他渡河之后,李放大军又出现在河岸对面。一天之后,他终于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 按理说,兰陵的广陵王大军已经危如累卵,李放又怎么会有兴致在这里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他微微眯起双眼,眼中露出决然之色:“那就让我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下令军队所过之处,将萧水两岸的桥梁尽数毁去,再将造桥所用的木板用马车装运,等需要渡河之时再临时搭建。第三日黄昏之时,十万大军终于在萧水入淮的南岸矶头拦截住了李放。 慕容青莲看到对面仅三千人的骑兵军阵之时,气得七窍生烟。 他竟然被李放的虚张声势给骗了,三天的时间,如果是急行军的话,已经足够大军开拨到淮北前线。就算他此刻掉头,也已追之不及。 五万对三千,或许只是一边倒的屠杀罢了。可是他心知肚明,这一局是他败了。十万竟陵军每一个都是在铁与血中厮杀出来的精兵悍将,与东府那些软脚虾绝不可同日而语。一旦这十万大军进入淮北战场,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淮阳拦截李放大军,本是阳谋。在西蜀之地,目睹李放与谢王臣因为龙渊剑生死相争,谢王臣甚至欲置李放于死地,他便嗅到了李放与李昶之间的嫌隙或许是北梁南下、一统江南的契机。而李昶的贸然北上更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苏全兴的诈败,让在武事之上一直被李放压过一头的李昶得意忘形、贪功冒进,以致于被萼绿华切断后路,成为深入敌后的一只孤军。 身在竟陵的李放必能察觉其中利弊,李昶兵败对南周是无法估量的损失,可是对李放个人而言却有着大大的好处,没有了李昶,竟陵王李放将成为南周唯一的太子候选人。 当然李放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授人口实,轻易放弃救援东府军。他之所以亲率大军拦截李放,便是给李放一个无法及时救援的绝佳理由。他特地为此通过闾丘明月从幽州借得五万骑兵,便是要将这十万大军拖在淮阳。 两人只需要像之前那样不痛不痒的打上几场,即使自己的五万精骑不及竟陵军悍勇,折损较多亦无妨大局。哪怕是将淮阳拱手相让,让南周稍微挽回东线战败的颜面亦无不可。而萼绿华等人则可顺势取得江淮,饮马长江,以图南下。一旦攻克金陵,李放便如蛛网之上扑腾的飞蛾,就算再能挣扎又如何,终免不了被慢慢蚕食吞噬的命运。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李放大军真的被他困在这一隅之地。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放竟然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去救储位的竞争者。 这一局,他败得心服口服。 既然如此,今日李放便合该殒命于此。这样也好,没有李放的南周早晚也会是他囊中之物。 五万大军摆开阵型,黑压压地聚集在江岸之侧,与之对比,对面的三千勇士仿若快被淹没在大海中的孤舟,只需一个浪涌,便会倾覆。 可是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害怕或是失措的情绪。在青黑色铁盔下面,是一张张被烈日灼晒、被风雨侵蚀的粗糙脸孔,他们的眼神因为长期的行军而显得疲惫,眼中却绝不缺乏战意与勇气。当他们看着最前方那道黑色身影时,更是充满了崇拜与敬慕,这让他们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只要眼前之人一声令下,哪怕面对十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锋。 人生自古谁无死,为竟陵王而死,是深烙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信念。 慕容青莲纵马向前,遥视李放,冷绝的脸上杀气森然:“王爷瞒天过海,当真好大的手笔。既然王爷以身为饵,自取死道。我若不杀你,便当受其咎——” 李放不进反退,他手中银枪横挑,竟是一马当先,直扑慕容青莲大军而来。银枪翻落处,一排幽州精骑已经人马分离,惨叫着退后,再复挺枪跃马,转眼又是挑落数人。 在他身后,三千战马齐声呼啸,竟是自杀一般率先向北梁军阵冲去。 “誓死追随王爷——” “杀北梁狗贼,为卓将军报仇——” “杀啊——” 震天杀声中,五万幽州铁骑的气势竟为之一挫。 那三千玄甲骑士眼中悍不畏死的意志与疯狂的杀意令他们胆寒,想要将这支军队彻底覆灭,必定付出惨重的代价。首当其冲的必定是站在最前排的士兵,在恐惧之下,幽州军竟然开始缓缓后退。 慕容青莲气得浑身发抖,手中令旗一挥:“敢后退者,军法处置——”又亲手砍下几个逃兵的头颅,这才堪堪止住幽州军后退之势。 慕容青莲手中长剑一抖,向李放攻去,声音寒冽:“算起来,这已是你我第三次交手。事不过三,今日就让这奔腾淮江成为你李放的埋骨之地。出手——” 他话音一落,陆瑶姬、辛可、韩禹玄竟是合围而上,除去已死的问锋途,北梁四圣使竟是尽数在列。 李放冷笑一声:“淮北王真是好大的阵仗——”这样的阵仗,看来慕容青莲是决心今日一定要将他的性命留在此地了。 慕容青莲沉声道:“竟陵王武功高强,我不是对手,不得不出此下策。沙场厮杀,并非比武,本没有公平之说。上——” 霎时之间,陆瑶姬等三人各展绝学,一拥而上,慕容青莲手中宝剑夔龙绽出耀世银华,一道寒芒之后,李放座下神驹已成一滩血肉。四人分立四方,堵住李放四方出路。 李放整个人凌空飞起,手中银枪如练,以一敌四,夷然不惧。 慕容青莲身为无方剑楼护剑人,剑法神鬼莫测,与李放可算势均力敌。辛可擅长拳法,他身材矮小,机动灵活,极善寻找机会,往往在李放与慕容青莲相持之时偷袭,一击不中,当即远遁,绝不恋战。韩禹玄的绝学阴风指,更是阴损异常,其气劲可凌空破穴,一旦气劲破体而入,便如跗骨之蛆,极难祛除。飞天琵琶陆瑶姬,琵琶声动,夺人心志,天魔一舞,乱人神魂。四人之中,慕容青莲的实力在入神境之上,余者皆是九品。 李放一面抵挡慕容青莲攻击,一面还要分心防范其余三人各种阴招。稍不留神,已是数处染血。 在他身边不远之处,更多的南周士兵自杀一般地向北梁士兵发起进攻。他们往往一入敌阵,便为幽州军的漫天洪流瞬间吞没。他们利刃横身,亦是毫不后退,直至身死亦要拉一到两个北梁士兵陪葬。初时,尚可闻得呐喊厮杀,到最后竟是湮灭无声。 血红的夕阳斜铺在江面之上,欲沉欲浮,仿若最凄艳的英雄血泪,再有不甘,再有遗恨,终究随波东流而去。 李放铁甲已破,手中银枪已断,他抽出腰间的黑色重剑,且战且退。连番久战之下他早已身疲气损,不过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而已。 夕阳已沉,无月的夜,连天边的星子都黯淡无光。 慕容青莲微一抬手,陆瑶姬三人尽数退下,遥立四方,截断李放的退路。而剩下的幽州骑兵皆慢慢围了上来,手中弓/弩满弦,只待一声令下,便足以将眼前之人射成刺猬。 耳边是慕容青莲的冷笑:“堂堂竟陵王,竟会如斯愚蠢。你以为你拖住我,就可以挽回东线战事吗?我的对手从始至终只有你,只要你死了,南周又有何人可堪为我的对手——” 李放抬起头,遥望向慕容青莲,他眼中暴裂出最锐利的光:“呵,淮北王以为我必死于此吗?我今日不死,将来必报此仇——” “可惜你再也没有机会——放箭——” 慕容青莲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如流星雨一样在半空中飞掠而过,射向李放。面对如此密集的箭矢,哪怕眼前之人有飞天遁地之能也必然无法幸免。 此时,李放终于动了。他手中墨色重剑发出一声轻吟,仿若机关一般弹开,瞬间变成一把黑色的巨伞,这柄黑色巨伞飞速旋转,箭矢砸在雨伞之上,一部分被折断落地,另一部分竟是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弹射开去,许多士兵反应不及,纷纷被自家的箭矢射中坠马,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呼。 “你竟是伶仃夫人的传人?”侏儒辛可见到那柄黑色巨伞神色剧变,他大喊道:“全部都后退——” 接着他不顾尊卑之别向慕容青莲扑去,将慕容青莲死死按在地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柄黑色的雨伞在暗夜里暴裂开来,变成无数的飞剑向北梁军阵射去,无数人马躲避不及,惨嚎之声此起彼伏。 等到慕容青莲重新站起之时,五万幽州轻骑,加上之前在战斗中的死伤,竟已折损超过三分之一。 李放依然站立江边,他手中长剑只剩下漆黑的剑柄,他的身上到底还是中了数箭,其中一箭正中胸口,红色的鲜血顺着黑色的衣衫渗涌而出,在无光的夜色中看不分明。慕容青莲心下了然,李放已经到了极限。可是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似是在嘲弄着慕容青莲。 他的神情好像在说:你败了。 慕容青莲心中无来由的一阵狂怒,这一战的代价真的太大了。就算他现在杀了李放,这一战亦是惨败。 他蓦地夺过身边一名骑兵手中的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江边那道黑色人影射去。 他要杀了他。 他定要亲手杀了他。 银白色的箭矢如划落夜空的流星闪出一条美妙的白色弧线,直接贯透李放的胸口。那一箭的威力犹未消歇,竟推着李放向前数米,直坠入奔腾的淮水之中。 此时正值汛期,江水湍流,转眼那道黑色的人影便消失在江面之上。 慕容青莲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一箭用力过猛,竟然直接将人射入江中,连尸体也不见。要是李放死了倒是好说,要是没死……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更加沉郁了:“沿两岸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回过头来,却看到辛可手上正拿着一片三寸长短,薄如蝉翼的飞剑,喃喃道:“生不见,死不见,彼岸花开又千年。人伶仃,鬼伶仃,黄泉路上独伶仃。想不到多年过去,能够再见到昙华之招……” 慕容青莲问道:“你说的伶仃夫人又是何人?你为何说李放是她的传人?” 辛可道:“伶仃夫人曾经是江湖上最顶尖的杀手之一,她喜欢身着白衣,以檐笠遮面,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身背一把白色的剑,剑法极其高明。有的时候,她这柄白色的剑会变成一把撑开的白色雨伞。在多年以前,我……曾见过她杀人,她杀人之时,那柄白色的伞剑就会变成无数薄如蝉翼的暗器,瞬间刺入要害,致人于死地。事后无论他人如何追查,只会得出死者是死于暗器,绝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我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剑招……不过,这些年来,江湖上甚少听闻她的消息……”自慕容傲入主稷都,四大圣使横行江湖,确实有很多高手不欲沾惹祸端而隐退,或许这位伶仃夫人亦是其中之一。 慕容青莲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当日化名沐青莲与卓小星行走在蜀山山道之时那名夺走卓小星佩刀的白衣女子,难道那便是伶仃夫人? 如果李放是伶仃夫人的传人,那日卓小星遇到的白衣女子与李放有着怎样的关系? 可惜这一切随着李放坠入淮江,或许都成为不解之谜。不过慕容青莲也并不看重这些小事,横竖龙渊剑之事早已尘埃落定。他带着龙渊剑回到稷都之后,果然受到父亲慕容傲的赞赏。那柄龙渊剑被供奉在太庙之中,以示尊崇,作为回报,他得到了北梁淮江一线全部的军事指挥权。只要将来他能登上帝位,龙渊剑一样在他掌握之中。 不过,如果李放是伶仃夫人的弟子——李放身死,她是否会出现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携刀照雪 第46节 他正想着,又听到辛可道:“对了,那位伶仃夫人好像与生死楼有关。” 生死楼。 慕容青莲回忆起当日李放手中那枚“重光令”,那会是伶仃夫人之物吗? 杀死一个李放,如果牵扯出生死楼这样的庞大组织,也让人颇为头痛。 他想了想,吩咐陆瑶姬:“你这就前去巴蜀,调查生死楼与伶仃夫人、李放之间有何关系,若有消息,飞鸽传书向我汇报。” 作者有话说: 别慌,本文he。 第72章 兰陵危城 兰陵城。 李昶坐在城主府中最上首的椅子上, 他眼眶深陷,唇色发白,显得面目狰狞。 “怎么样, 有没有消息,援军什么时候会到来?还有谢之棠呢,谢之棠滚到哪里去了?” 身后的侍卫颤抖着回应道:“回王爷,谢公子前去巡查城防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援军的消息。现在兰陵城四面被围, 消息无法传达, 一切都不好说……” 李昶攥紧拳头,指尖微微发白。听到谢之棠已经前往城墙督战, 他强自镇定了一番心绪,这才望向坐在下首的王府臣属们:“各位都是我南周的栋梁,可有方法能解兰陵之围?” 可这些世家子弟们一听援军没有消息,脸色比他还难看。他们平日吟风弄月,弄鸡走马还行,又哪里懂用兵打仗, 听到问话, 一个个畏畏缩缩, 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下。 开玩笑,连谢之棠都束手无策,他们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当初随军出征不过是以为轻轻松松来北梁走一圈, 就有大把的军功到手。开始连连得胜, 大家志得意满, 但自围城数日以来, 一听到北梁攻城的消息就吓得双腿发软, 又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他们深恨当日没有劝李昶听从谢王臣收缩战线、防守为主的建议, 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如今死地。 李昶提高了音量:“诸位爱卿食君之禄,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他暗沉的脸色朝座下缓缓扫过,依然无人应声,他心中一阵恼怒,望向最上首的一位锦衣青年道:“王参军,你来说说——” 那锦衣公子听到叫他,只好站起来,可是半天却说不出半句话,半晌,才终于嗫嚅着道:“我爷爷可是南乡侯,我家三代单传,我可千万不能死在这里,我爷爷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回去的……”他虽然这么说了,似乎还不怎么确定,舔了舔嘴唇,道:“对,援军,一定会有援军的……” 他这一开口,倒是提醒了其他人。 有的道:“我舅舅是某某尚书……” 有的道:“我伯父是某某贵妃的舅兄……” 有的道:“我表兄是某某郡主的郡马……” 大家互相交换了一番自认为清贵无比的身份,有识一同地对李昶点点头:“对,王爷请莫心急,金陵必有援军到达……” 毕竟自己这般尊贵的身份,未来还肩负着家族的神圣使命,无论怎么说家族也一定会尽力挽救自己的生命。 李昶气极反笑,他竟不知道自己手下竟养了如此之多的草包。不错,这里的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显赫的士族,这些士族的支持正是自己对抗竟陵王李放的底气,他们亦是支持这次北伐的中坚力量。 他毫不怀疑,接到兰陵被围的消息之后,为了救援陷入重围的这一支孤军,金陵后方能动的一切都已经动了起来。可是能否调兵支援,连他心里都没底。 除了拱卫京师的御林军和沿江设防的一些地方常备军,这一次出征他已经尽起二十万大军,就算调兵救援,一时之间又该从哪里调兵。况且,就算能拉起援军,又该如何突破北梁的封锁? 说不定,在援军到来之前,兰陵城就会被北梁大军攻破,自己这些人都会沦为北梁的俘虏。 恐怕唯一有能力救援他的,便是西府的竟陵军。 他相信李放得知消息必定会出兵援救,可是—— 可是自己兵败却被李放所救,父皇与朝臣以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李昶心里一股不甘的心绪倏然冒出,为什么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他?明明在他出现之前,自己才是丹阳王府唯一的世子,是世人眼中完美的储君人选。可是自他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人人对竟陵王交口称赞,将之誉为无敌的战神、南周的救星。街头巷尾都讨论着他的传奇,甚至京中那些大家闺秀,也将他视为完美夫婿的人选。而自己呢,空有嫡子的名分,人们心中完美储君的标准已经变成了竟陵王李放。 虽然世家和朝臣仍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人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仿佛在感叹“要是广陵王像竟陵王一样就好了”。 他每次看到这种眼神,都愤恨得想要杀人。 他做梦都想证明自己一次,证明自己比李放更强,事实却再一次打了他的脸。 …… 这时,一名士兵冲了进来:“王爷不好了,北梁军开始强攻兰陵城,谢公子说恐怕今日就要被破,让王爷准备突围……” 李昶头上青筋暴出,嘴唇发抖,拉着那名士兵的衣领,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那个士兵吞吞吐吐道:“兰陵东南两处的城墙,在我们之前攻城之时便被破,这几日虽然进行了修补,但仍然有较大的缺口;现在遭到强攻,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闻此消息,那些方才还信誓旦旦必有援军到达的世家子弟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跌坐在地。 李昶恨得一拍桌子: “谢家误我——” “谢之棠误我——” “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误我——” 他冲出城主府,抢过一匹马,急急向城墙而去。 *** 晨光照耀之下,北梁军队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南城墙推进。 守城的士兵将弓箭点燃,向扑过来的士兵射去,可是北梁军早有准备,前排士兵所着的盔甲乃是石棉制成,遇火即灭,这些弓箭根本没能对他们造成大的伤害,很快密集的人流迅速突破了外围的防御工事,将备好的云梯架在城墙上,无数的士兵沿着攻城云梯往上爬。 城墙上的守军用石头向攻上来的北梁士兵砸去,前排的士兵掉落云梯,可是后续士兵仍然源源不绝地赶来,杀之不竭。 与此同时,北梁的箭矢亦如同雨点一般散落在城垛之上,守军纷纷中箭,很快有新生的力量补上,占据了之前的位置。不多时,城墙内外便摞起层层叠叠的尸体。 李昶到达城墙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城墙,不料一只流矢几乎穿耳而过。谢之棠正在指挥士兵守城,见状大吃一惊:“王爷,你怎么来了?” 李昶脸色沉郁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谢之棠道:“不是,只是此处危险,王爷身份尊贵……” 李昶道:“可我听说,他每逢战斗都是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面的——” 谢之棠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竟陵王李放,忙道:“王爷乃是皇后所生嫡子,竟陵王又怎么能与王爷相比?” 李昶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是吗?”那森冷的眼神竟是让谢之棠也感到一寒。 李昶忽而拔出腰间佩剑,向天横举,大声道:“众位南周的战士们,我是南周广陵王李昶。北梁慕容傲狼子野心,八年前在落日关谋杀凉州都护卓天来,篡位谋逆,乃国之罪人,自他入主稷都以来,民生凋敝,民怨沸腾。铲除慕容傲,光复旧都便是我李昶平生之愿。如今北梁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为了大周,为了各位的家人,更为了天下间无数沉沦苦海的百姓,请众位随我死战——” 说完他带头向攻上城墙的北梁士兵斩去,他的武功传承自衡山剑派,虽比之江湖顶尖高手还有些不如,但对付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是手到擒来,很快便有数名北梁士兵被他斩落城墙。 南周士兵见主帅亲自到场督战,在绝境之下再生一股勇气,士气为之一振,竟是短暂遏制了北梁的进攻势头。 这时,敌阵之中忽然一马当先,冲出一名头戴盔甲、身着紫色战袍的美丽女子。她大声喊道:“诸位,就在不久之前,天下第一神剑龙渊剑已经由淮北王所得,如今供奉在太庙之中。龙渊剑既落入我北梁之手,说明我北梁才是天命所归,淮北王更是得天授命的真龙之主。大周已是气数将尽,各位,凡生擒广陵王或得广陵王人头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北梁士兵见到城墙上的李昶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香饽饽,无数人蜂拥着向城墙涌去,唯恐落后一步,这千金万户侯的奖励就被别人给夺了去。那射向城墙之上的箭雨,倒是有一大半冲着李昶而去。 谢之棠心下大为着急,万一李昶有所闪失,自己就算在城破之后率军突围而出,活着回到金陵,恐怕也会因为败战之罪被问责,说不定整个谢家都会受到牵连。 他挤到李昶身边,将这波冲天箭雨尽数挡下,悄声道:“王爷请勿着急,万一事不可为,臣有把握带王爷安全撤离。”他的武功虽不如谢王臣,但是若论轻功应该更胜一筹,即使城破,他也有信心将李昶带离险境。只是失去主帅,这支二十万人的军队怕是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李昶的脸色苍白,一双眸子黑得沉郁,看不出喜怒,似是将万千的怨怒尽藏其中:“若是全军尽殁,李昶惟死而已,又有何面目重返金陵。” 对他而言,一辈子永远被李放踩在脚底下是比死在战场上更无法忍受的事情。 如果失去东府二十万大军,他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相信你,而不是谢王臣,恐怕是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最少他绝不会劝我在这个时候弃战而逃。”他冷冷道,说着又是一剑斩出,向着攻上城墙的北梁士兵攻去。 谢之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难看了。 第73章 大获全胜 在李昶的亲自督战之下, 兰陵守军付出无数人命的代价,总算是守了下来。 等到中午阳光灼烈之时,萼绿华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 让士兵暂时退下休息。而城墙之上的守军亦得到了喘息之机。 下午,天刚交申时,萼绿华便下令整军再战。 这次萼绿华改变战术,一面下令强攻城墙, 一面命人用弓箭将写就的招降令射入城中。 这招降令写着凡南周军士, 若肯归降北梁,不但不伤性命, 保留原有军级,更可领一笔可观的安身费。若是能带着李昶、谢之棠等南周军中高层人物的人头,更是可以领上一份大大的赏金,升官发财也都非难事。若是平常,南周北梁之仇恨深重,这样的招降令自然无法奏效, 可是此刻兰陵城随时可破, 在生死之间的巨大压力之下, 这封招降令便是給南周士兵留下了退路。人一旦有了退路,往往便失去了继续向前的动力。 谢之棠恼羞成怒,下令将所有射过来的招降令尽数焚毁。可是已经于事无补, 李昶早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已慢慢溃散。 在已经逐渐机械和麻木的战斗中, 虽没有一个人敢喊出“我要投降”的话, 但败战之势已不可避免。 城墙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 越来越多的北梁士兵攻上城墙, 进入城中, 与南周士兵展开最为激烈的巷战。 李昶站在城中最高之处的塔楼之下, 心中一阵苦涩。 自己终究是败了。 “王爷——”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却丝毫不想回应。 “败了,哈哈哈哈哈,……我败了,哈哈哈哈……”李昶的笑声沙哑而癫狂…… 不断有羽箭朝他的方向射来,他亦懒得躲避。与其败战回去接受所有人的嘲笑与指摘,他宁愿死在这里。 “王爷……”谢之棠急得大叫。他手中长剑左挥右砍,终于将所有的羽箭扫落,却已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大声喊道:“王爷,我们还没有败,你看看那是什么——是援军,有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王爷,你看那边……” 李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边夕阳西沉,晚霞将大地染成一片金色,而在那片金色之中,分明出现了一道青黑色的线条。那青黑色的线条逐渐扩大,若江河潮涌,如巨浪奔腾,驰骋在远方的原野之上。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青黑色洪流就像一柄尖刀一样扎入了北梁军阵之中。北梁的后军在青黑色巨刃的冲击之下,竟然被一刀斩成两段。 首先出场的是竟陵军中的骑兵方阵,他们横冲直撞,手持长矛,左冲右突,迅速将北梁大军的阵形切乱。接着便是刀兵方阵,他们列阵向前,左手持盾,右手持长刀,从战场之上碾过,留下遍地血红。最后面的则是弓箭手,竟陵军的箭术称雄天下,足以在两百步开外命中敌人,在长刀阵尚未与敌军短兵相接之时便已先一步压制住了敌人。 北梁后军阵形大乱,萼绿华手中挥着令旗,拼命指挥军队反击,可是战线太长,前军已经深入兰陵城内,仓促之间又怎能掉头向外。几个来回之间,就已经被竟陵军包围分割,各个击破。 正黄色的梁军旗纷纷倒地,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玄黑色的竟陵军大旗。 “是他,是竟陵王……”此刻李昶不知自己是喜是悲,是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他驰目远望,在千万人中寻找那道让他恨极的身影,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找到。 不对,李放率军打仗素来都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他下意识向最中间的竟陵王旗看去,却见那青黑色的军阵中冲出了一名红裳白马的女子,那女子手持弯刀,一马当先,如同一道最凌厉的闪电突入北梁军阵之中,炽目的白光之后便是一片溅起的血光。在她身后,万千勇士跟随她刀锋的方向,大步向前,所过之处,梁军人人丧胆,溃不成军。 她黑发如墨,眸如天星,容颜秀美,眼中满是冷杀肃然,一身红色大氅,在黄昏的战场上更显英姿飒飒,美得让人不敢呼吸。夕阳斜照着荒凉的战场,一缕夕照落在她手上弯刀,反射出耀目的光华。可这光华犹不及这女子的绝代风华。 疑问顿时浮现在他的心头:“不,不是竟陵王,这女子是谁?” 谢之棠见到事有转机,已经第一个冲了下去,大喊道:“大家冲啊,援军到了,援军到了。竟陵王来救我们了——” “我们还没有输——大家一起冲出去,杀光梁狗——” 携刀照雪 第47节 城墙之上的士兵早已看到了远方那道青黑色的洪流,亦是激动得大喊:“兄弟们,冲啊,是竟陵王,是竟陵王来救我们了……” 竟陵王素来有“战神”之名,在南周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李昶素来并不允许军中宣传李放的诸多丰功伟绩,然而军中素来崇拜强者,又怎么可能完全瞒得住。听说竟陵王率军来援,大家有救了,城中军队心中顿时吃了一粒定心丸,纷纷鼓起余勇,拿起武器朝进入城中的北梁士兵砍杀而去。 如果有胜利的机会,谁又愿意成为敌人的俘虏,背上叛徒的骂名呢。 还留在城中的北梁士兵惨了,想进却无后援,想退亦不得出,只好投降、沦为俘虏。 萼绿华掌控三路大军,共三十万之众,若论总兵力,远在竟陵军之上。可是却分三个方向攻城,此时首尾不能兼顾。等到她下令另外两部大军合围之时,中军已经被竟陵军冲的七零八落。而围城的压力稍缓,谢之棠就下令打开城门,命城中大军出城与北梁大军野战。 北梁军苦战一天,又兼新败,哪里及得南周两军士气如虹,很快便被杀得丢盔弃甲。 等到夜幕降临之时,萼绿华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剩余的兵马仓皇向北方撤退。 卓小星亦不追赶,她这几日率军疾行,紧赶慢赶才终于在北梁大军攻破兰陵之前到达战场。 事实上她在早晨萼绿华下令攻城之时就率军到达了兰陵城附近,却按兵不动。直到黄昏之时,等到北梁军人人疲乏,且一部分已攻入城中、收尾不能相顾之时这才下令全军总攻,一举得胜,可是纵然如此,人马亦需好生休息。 北梁军匆匆撤走,驻扎的营地尚来不及收拾,倒是省了他们的功夫,卓小星一边下令军队就地休整,一边抬头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眉宽目广,气度华贵,看起来一表人才,只是眉目间颇有些阴郁。另外一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气机深沉,看起来武功不俗,正是广陵王李昶与谢之棠。 虽然两人看起来像是广陵王军中的首脑人物,然而卓小星她素来在北地长大,对于广陵王亦只是听闻而已,至于谢之棠更是听也没有听过,更遑论认识,不由双眼去看向一旁的长史高云骖。高云骖本是李放心腹,奉李放之令协助卓小星掌理军事。高云骖虽然并没有亲见过李昶,但是一见李昶一身的冠带衣装,也猜得七八分,只是竟陵军在南周的地位与广陵军比就是二娘养的,对李昶又怎会有好感。虽见卓小星眼中探问之意,却并不答话,亦不上前见礼,只装作不认识。 卓小星见他不应话,自己对南周本就不熟悉,更不敢随便攀谈,只好满脸犹疑的等两人自报家门。 李昶当惯了王爷,本想着既然李放不在,自己亲自前往竟陵军中探问本是纡尊降贵,本该大礼迎驾,反倒是被晾在一旁,这样一来,气氛就无比尴尬了。好在他知道自己能捡回一条小命,多亏了眼前的竟陵军,当下不便发作,捏捏鼻子也就认了。 可是有人不肯认,眼见竟陵军怠慢无礼,谢之棠眼中闪过怒色,语气生硬道:“这位乃是南周广陵王,亦是我广陵军的主帅,尔等身为南周臣属,见到王爷,焉敢不拜?” 卓小星闻言倒是一愣。她虽身为卓天来之女,但是自幼便长于草莽之间,鸣沙寨众兄弟虽奉她为首领,但是彼此身份平等,从来没有谁拜谁的道理。即使后来到了襄阳,李放以竟陵王之尊,对待下属与百姓亦是平易近人,她心中倒是从未升起见了李昶要大礼迎拜的心思。见谢之棠言语不善,心中已隐隐有了怒气,冷冷道:“我乃凉州人氏,并非南周臣属,不过是受竟陵王之托,率军一解兰陵之围。如今兰陵之围已解,我军尚需休整,就不招待二位了——” 谢之棠碰了一鼻子灰,正要发作。李昶闻言心中一动,喝退谢之棠,温言道:“手下人无礼,请姑娘息怒。姑娘方才言道是凉州人氏,不知姑娘芳名?” 卓小星见李昶态度还算和气,答道:“我叫卓小星。” “不知姑娘与已故柱国大将军,凉州都护卓天来有何关系?” “正是先父。” 卓小星见到李昶一双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往自己身上看,好像自己欠他东西一样,直看得人心里发毛。不对,说起来自己好像还真欠了他东西,不过那一切只是慕容青莲的骗局而已。 她想了想又道:“王爷,虽然我确实曾经受托将龙渊剑送到金陵交给王爷,然而此事本为北梁阴谋,并非我不守承诺。对了,我曾在巴蜀见到王府的少傅谢王臣谢公子,此事他亦知情。”她回望四周:“对了,谢公子呢,他为何不在这里?”根据她的情报储备,那位谢王臣不是广陵王的头号心腹吗,她本以为这次来到兰陵可以见到谢王臣一谢他相赠的“万金丸”救了自己一命。虽然承他情的是李放,然而自己作为最后的受惠者,无论怎么说也该亲自致谢。 听闻谢王臣之名,对面两人脸上不约而同闪过了尴尬之色,李昶吞吞吐吐道:“谢王臣另有其他要务,所以不在这里。这位便是他的族弟谢之棠,暂时代理他的职事。” 卓小星见到他们神色古怪,以为谢王臣是接到了什么不便向他人吐露的神秘任务,哪里想到谢王臣的神秘任务竟会是刺杀竟陵王李放。 李昶心情亦是复杂,竟陵王难道真的不在大军之中,难道谢王臣真的得手杀死李放?不可能,若是竟陵王身死,竟陵大军定不可能还出现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问道:“没想到大哥竟然会将大军交给卓姑娘掌理,不知大哥如今身在何处呢?” 卓小星神色一冷,淡淡答道:“竟陵王另有军务,不便前来。”想到李放,卓小星心中沉甸甸的。自淮阳出发以来,她一路亦派出斥候打探,后路并没有收到北梁大军的侵扰追袭,却也没有得到李放的消息。李放的计划成功了,他竟真的将慕容青莲五万大军拖在淮南,可是三千对上五万,李放的命运又是如何?他还活着吗? 如论如何,她亦不敢将李放身陷重围、可能战死的消息告知李昶。自己虽受李放之托成为竟陵军主帅,可是毕竟并非南周之人,如果李放战死,很难保证李昶不会对这支军队生出觊觎之心。反正如今兰陵之围已解,自己明日就率军西归,至于广陵军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她想了想,正打算再次开口送客,突然副将史经武冲了过来,大喊道:“卓将军,不好了,我们刚才审问北梁军中的俘虏,打听到了王爷的消息……” 第74章 生死未卜 卓小星眼神一凛道:“闭嘴, 客人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难道几个俘虏还需要本将军亲自审问吗?” 史经武眼神一瞥,看到站立一旁的李昶与谢之棠,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不明白自己惹下大祸,道:“属下知罪,属下这就告退了……” 李昶与谢之棠对视一眼。刚才提起李放之时, 卓小星眼中分明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虽然很快便压下,但又怎可能瞒过谢之棠。而这名校尉方才说“打听到了王爷的消息”, 岂非说明就连竟陵军亦不知道李放如今在哪……李放必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或者危险。 想到这里,谢之棠微微一笑道:“是什么俘虏,在下也想去看看……” 史经武眼神游离,后退一步,道:“不过是几个无名小卒,就不劳烦将军了。” 谢之棠眯了眯眼, 道:“说起来, 这北梁俘虏亦是我军与竟陵军一起俘获, 算起来我方亦有一半的功劳,既然如此,不妨大家一起审问。”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何况若是此事与竟陵王有关, 我们王爷就不得不过问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下属暗中谋害了竟陵王, 夺取军权, 再到此抢功……” 高云骖听闻此言已是按捺不住, 大怒道:“你们可不要不识好歹, 若不是王爷坚持要救你们, 又怎么会陷入危险之中?” 卓小星暗骂李放这些属下, 一个一个都是猪队友。事已至此,隐瞒已是无用,反而让李昶更增怀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向史经武道:“将俘虏带上来。” 很快,一名身着北梁军服的俘虏被带了上来。此人本来在北梁军中担任功曹一职,主理文书,不擅武事。撤退之时,不慎从马背上跌下,摔伤了右腿,因此沦为俘虏,亦是目前俘虏中职位最高的一人。此人文弱,又贪生怕死,不堪用刑,很快就将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 他被带到卓小星面前,立刻大声叫道:“小人万保全,早闻竟陵军大名,早就有心投诚,只是身在敌营,身不由已。小人早就想盼着南师北上,恢复大周国统。之所以舍身在伪朝,担任伪官,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大军北上时可以作为内应,能够对复国还都有所贡献……将军,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啊……若有一字虚假,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卓小星打断了他,道:“听闻你知晓有关竟陵王的消息,将有关情报细细道来,我可饶你死罪。” 那俘虏连连磕头道:“小人本在苏全兴手下处理往来文书,是以今早得知消息,萼绿华军师今早接到伪朝淮北王飞鸽传书,道是淮北王亲率五万大军拦截竟陵王大军,谁知中计,留在淮阳的唯有竟陵王亲自率领的三千精骑。十万竟陵军主力恐已突破淮阳一线,赶赴兰陵,让萼绿华速速攻下兰陵城,迟则生变……是以萼军师今早下令强攻兰陵城,谁料竟陵大军神勇……” 卓小星没想到这俘虏如此啰嗦,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倒是说了一堆,再次打断了他:“竟陵王究竟如何了?” 那俘虏只觉眼前的女将军眸如霜雪,脸如寒冰,假如眼神可以杀人,恐怕他早已死上了成千上万次,他哆哆嗦嗦道:“竟陵王他……竟陵王他……他身受重伤,被……被淮北王一箭射中……胸口,坠入……坠入淮江之中……” 天色彻底黯淡了下去,四野陷入一片死寂。 卓小星胸口蓦地一痛,好似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旁的高云骖与史经武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悲愤,痛哭出声,哭声漫出军帐,漫过原野。 小片的啜泣之声不知从何处开始,不一会便汇成大片的哀泣之声,最后竟变成数万人的嚎啕之声。 没人问为什么,仿佛哭声会传染一般,他们听到同伴的哭泣声,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似乎一瞬之间,整片荒野中的军士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们当初与最崇敬的竟陵王分别之时,便已料到些什么。 此情此景更是超出李昶与谢之棠的意料。 他们万万没想到李放为了让大军驰援兰陵,竟然以身为饵重伤在慕容青莲的手下,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李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是苦是涩…… 他嗫嚅着,想对眼前的红衣女将军说些安慰的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之棠开口道:“卓将军,战场之上死伤难免,请节哀顺变……”他的神情,悲伤得恰到好处,可是眼神却仿若嗜血的狼一样发着幽亮的光芒。 卓小星心中无来由的一凛,不,她不可沉浸在悲伤之中。经过这短短的接触,她已看出这位谢之棠绝对不是谢王臣那样的儒雅君子。就算李放真的死了,她亦一定要将这十万大军安全带回襄阳。 自己绝不可露怯,给对方可趁之机,她强抑心中悲愤,猛一提气,一道清冷响亮的喝声已响彻整个荒原:“哭什么哭,平白让别人看笑话吗?王爷只是坠江,还不定就死了。你们忘了临别之前,王爷说过什么吗?” 荒野之上哭声一滞。 “今日李放与诸位并非死别,诸位请各自珍重,风雨之后,会有重逢。” 人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临别之前李放的殷切笑语。 风雨之后,会有重逢。 对,王爷武功高强,机智无双,又怎么可能轻易就死…… 那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卓小星再次提气道:“传我军令,全军造饭,一个时辰之后开拨,连夜返回淮阳。” 说完她复看向呆立一旁的李昶与谢之棠,下了逐客令:“王爷,竟陵军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开拨。兰陵之围已解,我亦无意居功,如何向朝廷奏报但凭王爷的意思。此战所有的俘虏稍后我会命人移交给贵军,王爷要杀也好,要放也好,要慢慢审问也好,都与我无关。只是我需提醒王爷,萼绿华身为琅嬛胜地传人,更是将来的淮北王妃,定不甘心就此失败,说不好就会卷土重来。我奉劝王爷,切莫贪功丢了性命,还是早日退兵回广陵比较好,否则下一次就不一定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卓将军留步……” “谢将军还有何事?” 谢之棠道:“我听说前柱国大将军卓天来便是死于慕容傲的阴谋设计之下,龙渊剑修复后亦被慕容青莲所骗得,可有此事?” 卓小星淡淡道:“是又如何?” “如今竟陵王生死未卜,你们这一支孤军即使回到襄阳亦毫无凭恃,更何况沿途之上恐怕少不了慕容青莲的围追堵截。” 卓小星冷冷道:“哦,谢将军又有何高见?” 谢之棠缓缓道:“不如卓将军与我们广陵王联手,你我合兵一处,凭我们三十万大军,齐心北伐,定可重新夺回龙渊剑,光复旧都,杀死慕容傲为卓老将军报仇。将来我们广陵王若是登上王位,定然不会亏待卓姑娘……” “这是谢将军的意思还是王爷的意思?”卓小星转头望向广陵王李昶,脸上带着淡淡的讥诮之意。 李昶听闻李放重伤坠入淮江的消息,心中犹自恍惚。他对李放素来唯有敌意,从未有过兄弟之情。乍闻李放为救援自己而死,心中难免唏嘘,但也只是唏嘘而已。听到卓小星问自己,以为她有意于谢之棠的提议,终究是向往皇位的权欲之心占了上风,他思索片刻之后道:“听闻你们卓家本来是大周世袭罔替的镇国侯,本王可以承诺,当来我若登上皇位,必会为卓家恢复爵位,卓姑娘亦可以成为我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侯爷,不知卓姑娘对这样的条件可还满意?” 卓小星发出一声哂笑,她抬头看向李昶,目光满是不屑:“曾经我以为王爷你才是龙渊剑真正的主人,即使我在西蜀面临生死关头和无数艰难抉择时,亦不曾放弃将龙渊剑送往金陵、交给王爷的想法。如今看来,是我错了。王爷刚愎自用,轻率用兵,以致兰陵之围,枉送将士性命,无勇无智。听闻兄长死讯,毫无哀戚之色,反思争权夺利,不仁不义;王爷如此做法,又怎堪为龙渊剑之主,怎堪为天下之主。王爷的好意,请恕卓小星不敢受领。” 她遥望西边初升的长庚星,缓缓道:“当此之世,唯有一人之才华、气度、胸襟可堪成为龙渊之主,如果他死了,我必会不负他的交托,将这十万大军平安带回襄阳。如果他还活着,我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两位就此别过了……” 李放,你一定要平安活下来。她在心中遥遥祝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放竟在她心中拥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谢之棠犹不死心,大声喝道:“站住!难道卓姑娘不想为父亲报仇吗?” “报仇是我卓小星自己的事,不该将无数无辜之人拖入兵燹之中,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曾经的她确实希望挑起两国战争,从中寻找为父报仇的机会,可是如今亲历数场大战之后,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自私与残酷。或许南北相争最终无法避免,然而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为一己私利将万千生灵拖入战火之中。 她不再理会身后两人,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在她身后,广陵王李昶神色铁青,眉目中闪过一丝戾色。 又是李放—— 为什么你总是要挡在我的面前? 为何与你相比,我总是一钱不值。 他抬眼看向谢之棠,冷声道:“派人沿淮江秘密搜查李放的行踪,他若是死了最好,若是没死,那他也不必再活下去了——” “是。” 第75章 一叶轻舟(一更) 此时, 在淮江的一条偏僻支流之上,风雨之中,正行着一叶孤舟。 这舟是极小的, 是以江河为家的渔民的居所,仅在船顶有一片乌篷遮风避雨而已。而那乌篷下的小小空间也仅容一人坐卧。此刻,一名黑衣的男子正仰卧其中,占去大半的空间。另有一名男子一身蓑衣, 戴着斗笠坐在船尾。天公不做美, 晚来之时偏下了一阵急雨,这蓑衣本是他随手从小舟上寻得, 本来不合尺寸,兼早已破旧,很快他便淋成了落汤鸡。 谢王臣望着湍流的江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舟是他以二钱银子向江边的渔民买来,贵为金陵谢家长公子的谢王臣这辈子都没有坐过这么破旧的船,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纡尊降贵假扮成渔民, 当然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去救李放这个平生最大的敌人。 当日, 他从谢之棠手中拿了金盂神水, 离开广陵,心中不忿。他心知如此大事,绝非谢之棠可以做主, 必定是因为自己那日为李放不平, 惹动老爷子的机心。谢王臣看起来温顺, 胸中却有几分桀骜不驯, 心想不就是区区一个谢家继承人的位子, 大不了老子就不要了, 于是满心愤懑的跑到秦淮河脂粉之地, 醉生梦死地过了几天。 抱着手中的软玉香脂,喝着清冽甘醇的美酒,他到底还是不甘心。这些年在名利场中打滚,在权利斗争中失败的下场会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他如今虽仍在风月之地呼风唤雨,尽享逢迎,可是一旦失去谢家继承人的头衔,再也不会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他距离自己想要的不过一步之遥,只需要等老爷子两腿一蹬,便可掌握这个拥有无数财富的家族,难道就要因此放弃吗?他固然是欠李放的恩情,然而那一颗“万金丸”已足以还清。 说到底,他并不欠李放什么。于是他离开秦淮,赶往襄阳,想要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只要杀死李放,甚至不需要杀他,只要伤了他,再去老爷子那里表示自己已经知错,老爷子自然会原谅他,他仍然可以稳居谢家继承人的宝座。 携刀照雪 第48节 可是等他到了襄阳,才知道李放已经兵进淮阳。 等他马不停蹄地到了淮阳,却正好遇到慕容青莲率五万大军追杀李放。他一路隐藏行迹,远远缀在大军的身后,却恰见竟陵军全军覆没,李放力战不屈,中箭坠入淮江的一幕。 在那一瞬间,他蓦然觉得心中一恸,一行冷冰的泪从他眼中涌出。 他不是为李放而恸,而是为整个南周而哭。 李放能以自身为盾,只愿守护南周最后的胜利希望。 那些金陵大人物们的脑子里却只有私利,国难当头,却犹为了一亩三分地争得你死我活,又如何不让英雄齿冷。 他更为了自己的想法而羞愧,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为了谢家掌门人的权位,琢磨着如何杀死李放。 他一头扎入淮江之中,趁着北梁士兵未注意到,将李放渐冷的身躯抱住,顺着湍流的江水,直向下游而去。 或许救了他,自己便从此与谢家掌门人的宝座失之交臂,失去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是那又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江上小雨终于止歇,唯留下一阵薄薄的轻雾。 李放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木板上。木板一摇一晃的,耳边传来哗啦的水声,好像是在一艘船上。 “嘶——”他轻轻一动,扯到胸口伤痛,发出一声呼痛之声。 “你别乱动——”一道低沉温雅的嗓音响起,这道声音有些熟悉,他睁开眼睛,正对上谢王臣温润的脸庞。 “是你?”李放省视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胸前的伤口已被敷药包扎过。除了胸口的箭伤之外,其他伤势已愈大半,慕容青莲那一箭虽然狠,但到底是差了半寸,避开了最致命之处,饶是如此,心脉亦遭重创。本来自己在如此重伤之后落水,必然没有生还之理。想来是谢王臣将自己从水中捞出,护住心脉,再以与自己同源的佛家真力催动自己体内须弥无相功自行疗复伤势,这才让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谢王臣轻轻一笑:“王爷,现在是你欠我一次了。” 李放莞尔:“可惜那颗‘万金丸’我已经用掉了,不能再还给你。” 谢王臣轻轻摆手:“你欠我的又岂是区区一粒‘万金丸’所能还的。”他脸上落寞之色一闪而过,将一只白瓷小瓶抛入河中,激起一片涟漪。 涟漪消散之后,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李放一愣,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王臣不答反问道:“王爷可知我来淮阳是干什么的?” 李放微笑:“总不能是专门为了我而来?”虽然谢王臣是因为自己而失去李昶的信任,但是他总不至于专门为了此事到淮阳来找自己的麻烦吧。 谢王臣声音一冷:“为了杀你——”他长剑一抖,已直刺向李放咽喉之处。他手中长剑正是之前在岷江碎掉的把柄秋萤,竟不知何时已被他修复。 李放重伤未愈,无法闪避,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的性命本是谢王臣所救,如果谢王臣真的要杀他,他也只能引颈就戮了。 谢王臣手一震,长剑已然回鞘,喟叹道:“可惜之前在岷江没能杀你,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动手了。” 他站在船尾,足尖一点,小舟如飞箭在江流中疾行,须臾便已靠近一个荒凉无人的野渡口。 “此处是淮江支流白河上游的一个渡口,已远离淮阳,向南不远便可到达义阳,已属你竟陵王的封地范围。我已传讯义阳郡守在来这里接应王爷,据我所知他是王爷的心腹,王爷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只是王爷受伤严重,暂时不要与人动武。”他转过身,正对着李放,微微一笑:“还有,王爷身负大周国运,还望保重自身,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飘身下船,转瞬之间已远在数丈之外。 李放恍然之间,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他大声道:“谢公子,你今后欲往何处?” 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抛却形骸身名外,天涯何处不为家。王爷,保重了——” 李放呆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天外不知何处却似乎有人在放歌。 “一身不是百年物,五湖无边万里行。 欲招蓑笠同云水,念君未可及吾盟。 富于春秋貌突兀,睥睨满世收功名。 丈夫身在形骸外,俗眼那能致重轻。” 那道白衣很快便消逝在芦苇深处,可那狂放的声音却直冲云霄,许久不散。 直到那歌声彻底消失,李放发出轻轻一叹。 “师父,你常说我身负南周国运,可是以我一人之力,真的可以与天数相抗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有点短,但是写长了破坏意境,所以就这样了。九点还有一章。 “一身不是百年物,五湖无边万里行。欲招蓑笠同云水,念君未可及吾盟。富于春秋貌突兀,睥睨满世收功名。丈夫身在形骸外,俗眼那能致重轻。” 出自:《奉送时中摄东曹狱掾》【作者】黄庭坚 第76章 心诚则灵(二更) 南周嘉平九年这场稀里糊涂的北伐最终以失败收场。 在卓小星率军离开兰陵之后, 广陵王李昶纵然再不甘心,亦不敢再提北伐之事,率残部回到广陵, 并依照谢王臣之前的计策修筑防线,转为防守。慕容青莲五万轻骑在萧阳江之后只剩四万,萼绿华所率领的淮北军本部在兰陵城下亦是损失惨重。 远在稷都的北梁皇帝慕容傲勃然大怒,病了一场, 这两年慕容傲的身体日渐亏空, 可是一直未立太子,稍有风吹草动, 群臣便一片紧张。慕容青莲收到闾丘明月消息,明知道南线战事吃紧,也不得不放下军务,前往稷都。 卓小星率大军西返。哀兵之势,无人敢撄其锋。五日之后兵临淮阳城下,淮阳太守眼见枪树刀林, 大开城门投降。卓小星以淮阳为根据地, 命人沿萧阳江搜寻李放踪迹, 却是一无所获。 萧萧江水东流而去,纵是温暖的夏风也似呜咽。 卓小星站在江水边上,再一次生出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觉。 或许她仍然可以按照原计划前往稷都, 或许她可以回返大漠继续精进自己的武学, 或许她仍然可以努力实现自己为父报仇的愿望, 而李放终究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可如果李放真的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 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 身处千万人之中, 她却如此的孤单。 从前的她坚定, 选择了的路绝不会退缩, 亦绝不会后悔,可是如今她后悔了,如果那日自己没有同意他如此危险的计划,他是不是还好端端的。 什么广陵王李昶与东府军,什么南周国运,她又不是南人,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望他能平安。 这是她唯一冀盼。 对着滔滔江水,少女微闭双眼,轻轻合什道:“诸天神佛,如若有灵,请庇佑李放平安脱离此劫……” 等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僧人。僧人一身白色僧袍,衣袂飘飘,极是清俊。 僧人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诚心,佛祖定然会听到你的祈祷,庇佑你心中所念之人。” 卓小星一愣,四处荒寂,别无野寺,这位白衣僧人是从何而来。难道佛祖真的听到她的祝祷,派出弟子吗? 乐歌看着她错愕的神情,微微一笑:“施主不必惊慌。贫僧法号乐歌,乃是一游方僧人,目前在襄阳城外的沉香寺挂单。” 卓小星仍是徨然,什么沉香寺,乐歌,她都从未听说过。 不过,襄阳…… 对了,李放曾经说起他有一个师兄是个和尚,难道…… 乐歌道:“贫僧是专程来给卓姑娘报讯,师弟伤重落水,幸有贵人相救,现下已平安无事,只是伤势严重,须得静养,因此让贫僧走一趟。” 卓小星惊喜得几乎跳起来:“你是说竟陵王已经没事了?他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 乐歌点点头,眼中亦满是笑意:“眼下,广陵王李昶已率领东府军返回广陵,而北梁国主慕容傲染病,慕容青莲已回到稷都,暂时亦无战事。卓姑娘此次千里驰援,挽救了南周十数万将士的生命,功德无量。师弟说等他伤好,必定要好好在襄阳设宴款待卓姑娘,为卓姑娘庆功,请卓姑娘与贫僧一起回返襄阳。” “回返襄阳……”少女默念了两句,欢欣的面容倏然沉寂了下来。就像一盏盛放的火焰,遇到冷风,“嗖”的一下被吹灭了。 她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似乎带有几分猝不及防的仓皇无措:“不,既然王爷无事,我便放心了。我还是不回襄阳了。” 僧人一愣:“为何?”方才少女分明欢欣雀跃想要回襄阳,为何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卓小星抬起头,遥望北方道:“先前我本与王爷约定,等南北战事平息之后,便前往稷都寻找我四叔。如今既然战争结束,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淮阳离稷都并不算远,我与四叔分别已久,格外悬想,实不宜再拖延下去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轻轻招手,不远处的长史高云骖和副将史经武见她示意,连忙过来。看到乐歌和尚,两人慌忙见礼。只是两人见了乐歌却并不像卓小星一般轻松,而要恭敬得多。 卓小星见此,吃惊道:“原来你们都认识?” 史经武道:“小卓将军有所不知,王爷不在襄阳的时候,都是这位乐歌禅师坐镇襄阳,主理军务。禅师虽心在空门,但极擅兵法,武功高强,其本领与王爷不相上下,军中的兄弟们可都佩服得紧呢。” 卓小星惊讶地看了乐歌一眼,想不到这看起来不落俗尘的和尚竟是个武道高手,她倒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她转念一想,乐歌禅师既然是李放的师兄,武功与李放不相上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这样也挺好,事情便轻松多了。 她抬头看向乐歌,道:“既然禅师与几位将军都相熟,事情就好办多了。战事已结束,王爷已平安回到襄阳,就劳烦禅师与几位将军率军南归了。我当初不过是受王爷之托,率军一解兰陵之围,如今既然功德圆满,我也该离开了。” 高云骖与史经武面面相觑,听闻李放已平安回到襄阳的消息,固然让人满心欢喜,可若是卓小星要离开,却又让人高兴不起来了。这几日与卓小星相处,他们发现这位小卓将军果然是将门虎女,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熟稔军事,这次兰陵之战能打得如此漂亮也多亏了这位小卓将军的指挥。 两人私底下没少想若是王爷平安无事,将来是不是可以娶这位小卓将军当个竟陵王妃,二人夫唱妇随,攻克稷都,为老卓将军报仇,亦是一段佳话。 此时听闻卓小星要走,不约而同地看向乐歌禅师,想让他出言挽留卓小星。 乐歌摸了摸鼻子,想了半天,正要说话。 却见卓小星平静的目光望来:“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禅师不必再劝我了。” 乐歌一怔,稽首道:“施主妙慧,贫僧亦不挽留。但临别之前贫僧有一言相赠:缘起则劫生,劫尽则缘灭。而施主的缘劫端看已心。望施主他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能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卓小星听得一脸糊涂,什么缘什么劫,什么未来心此时心,果然和尚道士都是神神叨叨的。她正要细问之时,乐歌却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施主只需谨记贫僧此言便是。” 卓小星只好点了头:“请转告王爷,卓小星祝他早日康复,武运昌隆,早日完成心中夙愿。” 她卸下一身戎装,恢复了之间行走江湖的一身红衫,朝乐歌等人拜了数拜,算是告别,转身向北边而去,很快一袭红影便消逝在山林的深处。 白衣的僧人遥望着她的背影,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卓姑娘坚持离去,这下回去可怎么向师弟交代……真是为难死贫僧了。” 高云骖与史经武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你不能给王爷交代,那你刚才怎么不拦着她?” 乐歌哀叹道:“不是贫僧不想拦,是想拦也拦不住。不不不……是小僧本也不该拦着她,人各有各的缘法。唉唉唉,说出来你们也不懂……” 高云骖与史经武面面相觑,这位乐歌禅师最大的毛病就是总是神神叨叨地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不过两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纠结,转身告辞离开。大军撤回襄阳,需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 只留下白衣的僧人继续在原地自言自语:“美人是白骨,红粉是骷髅,小僧已堪破了,师弟你何时才能堪破呢?呸呸呸,师弟你要是堪破,岂不是要和师兄我一样出家当和尚了,师父一定要骂死我的,师弟你还是不要堪破的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说: 明晚更新比较晚,不熬夜的小伙伴就不要等啦。 第77章 北地重逢 卓小星一路向北而行, 一路所见皆是一片荒凉的景象。这里本是中原最繁华之地,如今却民生凋敝。千里沃野,难闻人声, 倒是四处可见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狗,寻到一两具倒在路边的尸体,便结伴啃食。 偶尔路过一两个村庄,想补给一点干粮, 亦难见青壮劳力, 只偶尔有几个面有菜色的老人妇孺,长坐门口, 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反倒是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干粮拿出来分给他们。到后来,她便专挑偏僻无人的小路行走,饿了,就捕些野兽烤了来吃,渴了, 就饮些山中的泉水。 携刀照雪 第49节 行路之人, 本也没那么讲究。唯一让她深感挫败的事, 便是她在烹饪食物之上着实没有什么天分。经她“妙手”烤出来的野味,不是漆黑仿若一块黑炭,就是外熟里生, 甚至连撕咬也费劲, 那味道更是一言难尽。卓小星连着吃了三天, 舌尖满是水泡, 她便不自觉地想起李放了。 这段日子以来, 她已经甚少想起慕容青莲。 当日在艮离谷得知沐青莲的真实身份之时, 她亦曾愤怒、悔恨, 可是在淮阳城外再次见到慕容青莲时,种种的不甘却在一瞬间消逝无踪。 少女情窦初开之时,总会格外在意那个对自己有好感的人,将自己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在鸣沙寨中,人人视她为首领,寨主,是不可亵渎的至高存在。是沐青莲第一次打开了她的心防,她一时迷恋,以为那就是男女之爱。可是再见慕容青莲之后,她才切切实实认识到自己所迷恋的不过是一份温暖的感觉罢了。 当沐青莲变成慕容青莲,曾经的温暖亦消失无踪。 既然温暖背后的真实是冷酷与残忍,她又有什么可以迷恋呢? 反倒是李放的容颜时不时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走在山林的时候,在溪边生火的时候,打猎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练功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样子。 她想起那日青泥驿站他惊鸿一瞥的侧影。 她想起那日坠崖之后,是他从天而降,救下了自己,告诉自己“你不会死”。 她想起那日在遇到魔教之人的追杀之时,亦是他站在自己身前,喋血亦不退,直到李空花来援。 她想起那日他在凤栖山的危崖之下,用司前辈的性命胁迫她交出龙渊剑之时那冰冷淡漠的样子。那时候自己可真是恨透了他,可是如今想来,他并未伤及司心烛或己方人马一分一毫。那日的冷漠骄矜不过是为了欺骗自己,用最小的代价得到龙渊剑。而他一心所系的龙渊剑,在艮离谷却为了自己而拱手让出。 她想起在襄阳的长街之上,他话意之中的哀伤悲悯:“今日之事,其罪在我。” 她想起照萤阁外的月色之下,他一身银华,中夜徘徊。那时的他是否想着曾对红酥夫人所说的“为王者,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为人者,如照流萤,身仅微光,亦耀长夜。” 她更想起那日分别之时,他话语之中的温柔坚定:“李放以国运相托,卓姑娘,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或许对她有些疏离,然而在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却一直站在自己面前。而更让她动容的是,他所想要保护的并非自己一人。他想守护襄阳的百姓,南周的臣民,甚至是北梁的每一个普通人,希望他们不用自相残杀;他想守护麾下的每一名士卒,哪怕身死,亦希望战死的灵魂能得以安息;他想守护南周,哪怕这个朝廷对他从未公平。 他就像一团萤火,照亮一方天地,让人即使身处漫漫长夜,亦能看到希望。 有这份萤光在,即使万军之中的她再孤独,亦觉得温暖。就在乐歌禅师告知她李放还活着的时候,这股温暖几乎点燃她心中的灯火,得见世间光明。 那一瞬间卓小星意识到自己或许对李放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她想立刻飞回襄阳,想再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 她欣赏他,思念他,倾慕于他。 感情如潮水,一瞬间浪涌于心,几乎是灭了顶。在相思的极处,心底一道冷冷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李空花之时,这位剑阁之主冰冷的提醒:“我要提醒你,切不可对他生出某些不该有的感情,以免重蹈你父亲的覆辙。” 那时的她,尚不明白李空花话中之意,何况因为沐青莲的缘故,她并未细思其中究竟。如今想来,或许这位剑阁之主早就洞见某种端倪。 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他是李周皇室的后代,而她偏偏姓卓。 而卓氏与李家的结合,唯有悲剧。卓家已经用无数代子孙的血泪与悲剧证实了这一点。 不,她绝不可再爱上他。 那一瞬间的认知让她后怕不已,她几乎是仓皇地拒绝了乐歌让她回到襄阳的建议。 经此一役,广陵军新败,竟陵军向北再进一步,或许能让腐朽的南周朝廷早点认清现实,再经数年的修养生息,李放有机会实现他南北一统的理想。 他对自己确实有几分特别,而自己的存在,对他却只是负累而已。 他并不需要她。自己抱病之身,都不知道上天赐给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的时间,更何况,自己的仇人多得数不清,最好不要将他牵扯进来。 或许有一天,他终会有自己的王妃。又或许有一天,他终将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君临天下,莫敢不从。 而她能为他做的便是前往稷都,将从她手中失去的龙渊剑重新拿回来,还给他。在她心中,除了他,无人再可配得上这柄“王权之剑”。 …… 又走了数日,离稷都越来越近了,终于可得见数分繁华。 时节已然入夏,卓小星身上的衣衫经过这几日跋涉,早已残破不堪。于是在附近的市镇置办了两身轻便的夏装。又将自己形貌粗略乔装了一番,将头发盘起,梳了时下江湖女子最常见的发髻。又将脸上搓了层黄泥,变成蜡黄色,再将折月刀小心藏起,在兵器铺置办了一对匕首,绑在裤腿之上。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才朝稷都城门走去。 对于鸣沙寨的人来说,稷都无疑是龙潭虎穴,不知四叔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已经成功救出了芙蓉双剑夫妇的独子。 尽管卓小星已经做了种种准备,可是等她来到稷都城门的时候还是傻眼了。 两个高大威猛的北梁士兵拦住了她,问道:“路引呢?” 卓小星一愣:“路引?”这是啥玩意。 见她没有路引,守城士兵的脸色立马变得不耐烦了:“去去去,没路引还想入城,赶紧让到一边去,不要耽误别人进城。下一位——” 很快她便被汹涌的人流挤到一旁,旁边一位面目和善的大爷道:“姑娘,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卓小星点点头。 老者接着道:“前些日子,淮北王带着龙渊剑回到稷都,受到陛下嘉奖,在那之后这柄龙渊剑就一直被供奉在太庙之中。可是自消息传出,成天有些不知死活的宵小之辈前来盗剑。据说稷都府衙已经抓了十几波了,不厌其烦,因此最近进出稷都城都须凭借当地官府所下发的路引才可入城。” 卓小星苦笑,没想到这事竟还是因龙渊剑而起。 不过这路引,她还真的没有办法。 当地官府……算起来她是凉州人氏,可是她若是去凉州城,指不定马上就会被凉州府尹抓去向慕容傲讨赏。 她慢慢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盯着等着入城的行脚客商,琢磨着是不是可以从哪个大腹便便的奸商怀里顺手牵羊…… 只可惜,也许是最近世道不怎么太平,也许是出门在外的行脚商人们个个都知晓财不外露的道理,又或者她意图做贼的动机太过明显,每个人看着她都一脸防备的表情。她观察半天,竟没有半点下手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停在她的面前。一双宽大的手掌从车厢内伸了出来,双手一拉,卓小星猝不及防,就这样被拉入马车之中。她正要高声惊呼,这手却捂住了她的嘴巴。 一道清润的声音道:“卓姑娘,是我。” 卓小星定睛一看,眼前之人脸如雕刻般俊美非常,而那一双眼虽满是疲惫,仍然明亮深邃得如同夜空中的星。而此刻,这双眼正满怀笑意地看着自己——不是竟陵王李放又是谁? 卓小星这一惊非同小可:“王爷,你怎会在此?”他不是伤得很重,在襄阳养伤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放摇了摇头,道:“此事待入城再说。”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城门口。李放从怀中掏出一张路引伸手递出窗外,那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便随意地放他们过去了。 卓小星疑惑道:“你哪里来的路引,不对,你怎么知道进城需要路引?” 李放答道:“身为南周竟陵王,我自然有我的情报来源,弄一张路引也并非难事。其实你们鸣沙寨应该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只是卓姑娘并未善加利用而已。” 卓小星羞愧地点了点头,鸣沙寨虽然在落日关之事后全面收缩,但是仍然保有一支小小的情报系统,由五叔盛天飏掌控,当初卓小星将龙渊剑的消息传遍江湖便是通过盛天飏之手。只是卓小星一向惫懒,往常与盛天飏联系多是通过杨老三。自从杨老三与莫三娘回到瀚海之后,她便成了光杆司令。 她又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走了,襄阳那边怎么办?还有……你的伤怎么样了?” 接连的问题如同连珠炮一般,李放一时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回答道:“我的伤并不严重,死不了,只需要每日用须弥无相功慢慢疗伤便可,至于襄阳那边,暂时并不会有战事,有师兄坐镇,也不会有事。至于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卓姑娘你……” “为了我?” 李放点点头道:“我得知消息,唐大侠意欲营救被软禁在雅正堂的一名少年,不幸被捕,如今正在牢狱之中。我本来想再多探查一些消息,等南方局势稳定些再与你一道北上。不料卓姑娘如此心急,你孤身进入稷都,恐怕会落入北梁的阴谋之中。我思来想去,唯有我亲自前来,才比较放心。” 卓小星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想必他这几日知道自己孤身北上的消息之后,定是抱着重伤之身,不眠不休赶路,才在入城之前截住自己。看着他的形影,分明比之前更加清瘦了。李放身为南周竟陵王,若是出现在稷都,其危险的程度更甚她百倍。谁料他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全,如此堂而皇之地带自己入城。 卓小星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李放以为她是为唐啸月担心,宽慰道:“卓姑娘不必担心,唐大侠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卓小星摇摇头,低低一叹:“王爷为何对我如此与众不同?” 不管李放曾欠下自己父亲怎样的恩情,四次相救自己的性命,亦足以偿还,实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陪自己进入稷都。就算他知道四叔被捕的消息,只需传信提醒自己小心便可。难道真的如李梦白所说——他喜欢自己? 可是她分明知道,在那日青泥驿站的惊鸿一瞥之前,他们从未相识。在那之后,李放除了数次救她,亦不曾与她多说半句话。即使是自岷江乘船顺江而下的时日里,两人日夜相对,亦似是毫不相干。 李放微微一怔:“卓姑娘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陆三叔曾对我说,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就算我心如草木,亦知王爷对我确实是一片赤诚。可是我身受王爷天大的恩情,却始终想不明白其中原因。” 李放倏然沉默了,那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神采,他喃喃道:“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不错,我救卓姑娘,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卓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李放的眼睛看向窗外,他似乎在透过帘帷看向稷都城,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或许卓姑娘有一天会知道,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你只需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愿意永远做你的身后之盾。卓姑娘可以相信我吗?” 卓小星低低噫叹:“我自然相信王爷。” 李放回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她:“那就好,我一定会助卓姑娘安全救回唐大侠。” 第78章 稷都别业 马车入城之后, 飞快地驶入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停在一座小院的门口。 两人下了车,那辆马车便很快驶离。 李放拉着卓小星进入小院, 又将门关上。卓小星四下打量,小院掩映在绿篁修竹之间,十分清幽。地方虽不大,布置得很是清雅, 一应生活物资都准备齐全。 卓小星问道:“这里是何地?” 李放道:“这是早前我命人在稷都城备下的一处别业, 以备不时之需,今趟进城, 倒是正好用得上。” 卓小星想起来了,之前听司心烛提起,好像他在成都也有一座小小山庄。此人倒是未雨绸缪,计划得十分周到。 两人将小院稍微打理一番之后,李放便从厨房找到了一些食材,对卓小星道:“今日天色不早, 我先去准备些吃的。卓姑娘先好好休息——” 他说着就去了厨房。离开了竟陵, 这位王爷又开始事事亲自操劳起来。 晚饭比较简单, 虽然只是就地取材的家常风味,但这些日子卓小星日日餐风露宿,以半生不熟的烤肉为食。再次吃到李放亲手烹制的食物, 简直有一种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于是她忍不住多添了两碗。 李放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脸狐疑:“你这些日子不会都没吃饭吧……” 卓小星哪里好意思说自己不擅炊事, 以至于这些天几乎食不果腹。她一边将食物往嘴里塞, 一边嘟哝道:“哪里, 你的厨艺确实高明, 我这是给你面子——” 李放失笑:“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卓姑娘了。” 吃过晚饭, 李放方才正色道:“不瞒卓姑娘, 西府虽然在稷都城有些眼线,这些人大多分散在朝官家中,以便探知北梁朝中动向,对江湖之事知道的不多。想要探查关于唐大侠的消息并不容易,所以我虽命人密切注意,却始终难有确定的信息传来。我听说鸣沙寨这些年虽然收缩,但在北方一些大城仍然时有活动……” 他还未说完,卓小星就已经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让我与鸣沙寨在稷都城的分舵联系?” 李放点头道:“如果鸣沙寨在稷都城确实有人手,当初唐大侠入城之时也有可能与他们联络,他们也许会知道唐大侠被俘的更多细节,比我们自己打探消息要容易得多。” 卓小星一拍脑袋,她竟然差点忘了这些事。这些年鸣沙寨虽然退出江湖中心,但是因为稷都是慕容傲的老巢,也在这里留有不少的人手,这些人都是五叔盛天飏亲自培养的。虽然当初她离开鸣沙寨时并未想过几个月之后要来稷都,但是鸣沙寨内部秘密联系的方法与切口她都知道,只要她暗中留下线索,想必自有人会寻上门来。 她点点头道:“我会想办法与五叔在稷都城留下的人手联系——” 入夜之后,卓小星偷偷潜了出去,在稷都城几条主要街道上留下暗记。等到第二天傍晚之时,果然有人敲响了小院的院门。 卓小星将门拉开一条缝,问道:“什么人?” 门外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答道:“凤凰西来,声在高岗。” 卓小星接道:“黄河东去,流泽千野。” 这本是鸣沙寨用于接头的暗语。前半句其意在“鸣”,后半句其意在“沙”。 携刀照雪 第50节 暗号既然对上,卓小星将门打开,一位身形瘦长的大汉走了进来。 卓小星关上门,向那名大汉看去。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孔消瘦,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麻衣,丝毫不引人注意。双目则闪闪放光,自有一股精明与狡黠,单论气质,倒是与五叔盛天飏有几分相似——那是长期从事潜伏,从事情报工作所锻炼出来的机敏与警惕。 那大汉同样打量了卓小星数眼,抱拳道:“在下名为关河白,乃是我寨在稷都分舵的舵主。是隶属于五寨主盛天飏麾下,这是证明代表我的身份的铭牌。”他将一枚木制的铭牌递了过来,然后道:“不知这位姑娘在寨中身居何职,来稷都城有何任务,又有何事需要稷都分舵帮助——” 卓小星将铭牌接过来看了一番,按照铭牌上标记的身份,此人确实是鸣沙寨在稷都城首领。 她将铭牌递了回去,然后敛容道:“我就是如今的鸣沙寨主卓小星——”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玄铁制成的令牌,正面镌刻着“惩恶扬善、守望相助”八个小字,而背面则镌刻着“侠义”两个大字。 这是独属于鸣沙寨主的令牌,在九年之前的江湖上,凭借这枚令牌便可一呼百诺,从者云集。 这枚令牌昔日曾属于她的父亲卓天来,九年之来一直在她的手上。 关河白乍见这枚令牌,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他半跪下去,向卓小星行礼:“关河白见过寨主。寨主亲至,可是为了四寨主而来?” 卓小星将他扶起道:“我正是为四叔而来。如今稷都的情报你们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事情是如何发生?如今四叔又在何处?” 关河白脸色微白,将他所知道的尽数道出。 大约是在两个月之前,唐啸月便进入稷都。同卓小星一样,进入稷都不久之后他便联络了鸣沙寨在稷都城的分舵。 当时前来见他的也是关河白,他向关河白打探各大门派被禁锢在稷都城的那些人质的消息。 这消息对于久在稷都的关河白本不是秘密,他当下便告知唐啸月这些人质都被禁锢在国子监附近的雅正堂中。 这雅正堂名义上是北梁的一座官学。白日可闻书声琅琅,晚上则毫无声息。 这些来自北梁武林大小世家门派的弟子被以进学的名义囚禁在此,表面上是让这些门派世家的弟子们好好学习孔孟之道,修身养性。实则是将这些学堂的弟子扣做人质,用以钳制北梁武林,让这些门派世家不得不屈从于北梁皇室的命令。 知道唐啸月想要进入雅正堂救人,关河白曾劝他从长计议。熟料唐啸月不置可否,在与他分别之后竟然还是偷偷潜入雅正堂救人,当晚就深陷重围、失手被捕。北梁朝廷有意以他为饵,刻意封锁了消息。 关河白几日联系不到唐啸月,发现事情不妙,多番打听才得知唐啸月已经落入北梁之手。可是究竟唐啸月被关押何处,如今命运如何,他也尚未探听详细。无奈之下他便将消息传回西北,向五寨主盛天飏求援。 他估摸着这几天西北鸣沙寨最少会派一位高层人物来亲自处理此事,不是三寨主陆万象便是五寨主盛天飏,因此早早留意。万万没有想到,他见到的人会是鸣沙寨主卓小星。 他下意识向卓小星又看了几眼,这位鸣沙寨寨主的武功倒是不错,或许已经与陆寨主、盛寨主不分上下,只是面容尚显稚嫩年轻,她真的能够救出四寨主唐啸月吗? 这时,他发现屋内还有另外一道目光打量着他,这道目光锃亮沉静,带着几分审视。他侧头一看,只见灯光暗处正立着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他只是静静站着,却自有一股清贵隽雅、拔俗超尘的气度。 他不禁问道:“寨主,这位公子是?” “哦,这位是……”卓小星正想报出竟陵王的名号,但是想了一想还是改变了主意,竟陵王李放出现在稷都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道:“这是我的同伴,也是我们鸣沙寨值得信任的朋友,你唤他李公子便是,他是来帮我一起救四叔的。” 关河白颔首抱拳:“李公子——” 李放回礼,然后道:“关兄弟,我听说稷都有一座风波狱,常用来关押江湖人士。如果唐大侠被捕之后,没有立刻被北梁处死,说不定会被关在此处,你们是否曾往这方面调查?” 关河白叹了一声道:“我们自然也曾往这方面想,可是自龙渊剑入稷都以来,前来盗剑而失手被投入风波狱的江湖人不计其数,我们实难探知具体消息……而且北梁刑罚严苛,稷都城内除了风波狱,还有大理寺监狱、稷都府衙、天牢等多处监狱,北梁四圣使辖下还有多处私牢,探查不易……” 李放思考片刻,然后道:“我倒有一个主意——” 卓小星与关河白同时开口道:“什么主意?” 李放道:“我们对外放出消息,宣称为了唐大侠被捕一事,鸣沙七义中另外三人陆万象、盛天飏、水泊晚三人一起秘密潜入稷都,务必救出唐大侠——” 卓小星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 李放接着道:“北梁得到消息之后,必定会对关押唐大侠的地方加强防卫又或者将唐大侠换至他处关押,不论是哪一种选择,其中必会有人员调动。关兄弟可以多派人手,密切关注稷都几处监狱的人员动向,特别是四位北梁圣使的动向尤其值得关注,或许能从中找出端倪……” 关河白眼睛一亮,看着李放的眼神亦多了几分崇敬,道:“此法大妙,我这便回去安排……” 关河白离开之后,卓小星便看到李放一人独倚灯火,拧眉望着窗外无边夜色。 他方才出了一个极为绝妙的主意,可是此刻脸上却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忧心忡忡。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放轻声道:“没什么,想要在稷都救人,绝不容易,我们需要好好养精蓄锐,以备接下来可能的大战。今日天色已晚,卓姑娘先去睡吧——” 他有预感,就算知道了唐大侠的确切消息。想要将他救出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卓小星初出江湖,历练不足,或许并不能完全知道这稷都城暗潮汹涌之下的危险,可是作为南周竟陵王,他知道的情报要多得多。北梁慕容氏手底下九品以上的高手最少有十数人,入神境以上的高手亦有三人,可能还有一名隐藏的洞微境高手。凭他和卓小星想要在稷都城救人,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鸣沙寨剩下的三位寨主真的齐聚稷都城,也未必能有办法。 不过,这些话他却不能对卓小星说出来。因为以卓小星的脾性,绝不会放弃救四叔的性命,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困扰而已。 他还需要想其他的办法。 第79章 公子赐教 也许是李放那番话的缘故, 这一晚上卓小星也是神思不属,睡到半夜就醒了。 她点燃灯火,怀中摸出从师尊杨桀处偷来的那本《生杀刀法》, 开始研习第七层的心法。 如今的稷都城群狼环伺,想要救出四叔,需要周密的计划,更需要强大的实力。 她虽然在司心烛的帮助之下, 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一部分厄鬼韩禹玄修炼已久的寒阴真气, 将之融入自己的玄阴真气中,打通任督二脉, 才在短时间之内达到九品巅峰,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强者的名单,当初在艮离谷能杀死北梁四使中最强的问锋途便是明证。 然而那种自爆式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打法只可在危急关头生死相搏,若非有谢王臣留下的那粒“万金丹”,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个死人了。想要更有把握地将唐四叔救出, 最好的办法还是继续提高自己的实力。 如果自己的刀法能突破第七层, 达到上三境之中的入神境, 自然会更有把握。 她翻开《生杀刀法》第七层的心法,最右边写着“流水”两个大字,乃是心法名称。接着便是十六心诀:“水无常形, 相为桎梏。大道无涯, 我若微尘。” 这生杀刀法的心法, 越到后面, 越发的让人混沌不解。卓小星想了半天, 始终想不明白这心法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十六个字, 每一个她都认识, 可是放在一起,她就完全不明白了。 回顾《生杀刀法》的前五层心法,虽有晦涩之处,但大多落在实处。虽然师父不太负责任,但她自己参详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可是到第六重心法之后,便开始晦涩难明了。第六层心法“断浪”,最后是落在一个“舍”字,意指“舍去凡躯,物我俱忘”,这卓小星勉强还能理解。可是到了第七层“流水”,她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了。 既然心法想不明白,她就索性不去想,继续往下看,却是一幅图,两个小人,相向而坐,手足相抵,小人的身上画着横横折折的线条,似是真气运行的脉络。卓小星想起司心烛所说,生杀刀法本来是一套刀剑双修的刀法,难道这图上所画的便是双修的法门? 难道自己想要突破第七层,非得找个修“生杀剑法”的人来双修才能成功不成?可是根据司前辈所言,前一代“剑主”寒月夫人被杨桀所害,她的传人是其女丁灵儿,但丁灵儿也被杨桀失手打下山崖,不知有无生机,“生杀剑法”多半已经失传,自己又能上哪儿去变出个生杀剑法的传人来双修。 她叹了一口气,只好去看第七层的刀诀。刀诀便是配合心法用刀的招式了,通常也是用图画画出,可第七层这一页却是空白。她心中怅然,又翻到下一页,第八重的心诀是“蜉蝣”,十六字心诀乃是“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依然是她无法看懂的部分。 往下看,这一次的刀诀上却又有一幅画。 只见图上画着一个小人,双手持刀平举,正要向眼前的虚空中斩去。这一招极其的简单,是最基础的斩劈的姿势,也是卓小星开始练刀之时的基本功,她最少练过几万次,可是此时在她眼中,她却分明感觉到这一刀极其的凌厉与危险,几乎就要破开纸面,向她斩过来。 奇怪,这一刀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威力?难道是自己以前练的方法不对? 她拿出折月刀,重新按照书中的招式,重重一刀斩出。可是这一招仍然是平平无奇,只堪堪将房内的地板劈出一条不深的刀痕。 她叹了口气,也不以失败为馁,照旧行气练功。 两天之后,关河白再次拜访小院。 “李公子的计策果然奏效,昨日北梁四圣使中的陆瑶姬、辛可与韩禹玄先后进入风波狱,之后再也没出来。另外北梁从稷都府衙调拨了一批人手往风波狱镇守。”关河白的声音微微有些激动:“可见四寨主确实是被关押在风波狱中无误。” 卓小星闻言大喜:“那我们赶紧想办法将四叔救出来——”一想到唐啸月落入北梁之手,可能在狱中遭受折磨,卓小星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刻将人救出。 李放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想要救出唐大侠,我们还需要周密的计划——”他转头望向关河白:“不知道鸣沙寨如今在稷都城有多少人手?” 关河白答道:“不多,加上我在内不过十几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北梁势大,稷都更是遍地鹰犬,所以,如今鸣沙寨留在稷都城的人并不多。而且这些人武功大多只有五六品左右,若是强行劫狱,恐怕不易。” 李放摇头道:“江湖相争不比战场交锋,未必需要人多成事。不知道关舵主如今的武功在几品?” 关河白答道:“七品左右。”这样的武功虽然不算绝顶高手,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于鸣沙寨的一个分舵舵主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李放颔首道:“不知关舵主出身何门何派,所学何种武功?” 关河白道:“我出身神刀门,所学的武功乃是神刀门的六合刀。”说着他从背后抽出一柄朴刀来。 李放看了看那朴刀,沉思片刻,上前两步,道:“关舵主,你现在试着攻击我——” 关河白一愣:“李公子既然是寨主的朋友,关某焉敢得罪?” 李放道:“无事,我只是想试一下关舵主的刀法,毕竟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计划也至关重要——” 关河白见李放似乎胸有成竹,便不再推辞,持刀向李放攻来。这时他才发现李放手中已多了一柄软剑。 关河白从六合刀的第一招开始演起,一直用到最后一招。他已尽最大的努力,可是对面持剑的男子却始终游刃有余,甚至有的时候,他并不着急拆招,而是等到自己将招式用尽之后才会还击。还击的时候招式也会故意放慢,等他有足够的反应时间用出下一招。 等一套刀法演完,关河白心里已是万般惊骇。眼前这位李公子的武功到何种程度他完全无法测度,比鸣沙寨的几位寨主都要高出好大一截,很有可能是上三境的高手。可是此人是谁,又和卓寨主是什么关系,又为何会牵扯到四当家的事情中来。 他心中犹疑不定,李放已收剑回鞘道:“关舵主的武功招式已经极为纯熟,但是武学之道,不仅在招式,也在于变化。关舵主临阵之时,威力有余,而机巧不足。所以你常常觉得一招下去,明明应该命中对方,却时常落空。不过仓促之间,关舵主想要悟透也并不容易。因此,我对关舵主所习的六合刀法每一招分为三解,每一解有三变,关舵主依此练习,想必会有所突破。届时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他说着便拿起关河白手中的朴刀,演了起来。 关河白初时对李放所言尚有所怀疑,毕竟他自己苦练了六合刀法多年,又怎会轻易相信这个年轻人仅凭看过一遍便能指点于他。 可是很快,他望向李放的眼神就充满迷醉狂热的光芒。分明还是同一把刀,同一种刀法,在李放手中变得飘逸灵动,变化万千,与他所用大不相同。 李放演完了一遍,又重新将刀还给他:“关舵主,你依照我刚才所演示,重新练过试试。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我——” 关河白连连点头,他江湖摸爬滚打多年,自然知道,武学之道,除了自身资质,更赖名师教导。这位李公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便有如此精到的见解,甚至能指点他的刀法,这原是他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当下下拜道:“多谢李公子赐教。” 李放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关舵主不必客气,关舵主刀法再进一步,我们救出唐大侠自然更有把握。” 关河白自去练刀,而一旁的卓小星眼睛一亮。 她早听过李放所言的“世间万法,本为一法。一体同观,无二无别”的道理,眼下见李放轻松指导关河白的武功,说不定自家刀法也可以向他请教。 于是,她抽出折月刀,使出生杀刀法的第一式“千钧”,向李放劈了过去。 李放殊无防备,吓了一跳,好在他轻身功夫高明,堪堪避开刀锋,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卓姑娘,这是——” 卓小星道:“你这么厉害,也请你指导一下我的刀法。” 她说着便已经使出生杀刀法的第二式“惊鸿”—— 李放再次避开这一招,摇头道:“生杀刀法自成一格,本已是世间最精妙无伦的刀法,就算是我,也看不出这门刀法有何缺陷。卓姑娘现在已是九品巅峰,到这种程度已不是招式精进,而是需体悟刀中至境,又或者需要一些机缘才能更进一步,所以我也帮不了你。” 卓小星顿时有些失望,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 关河白照着李放的指导,重新练了两天,果然很快就有所突破,眼看就要突破八品巅峰,摸到九品的门槛。 这天晚上,李放终于满意道:“不错,今天晚上我们便去风波狱劫狱——” “劫狱?就凭我们三个人?”就算卓小星再想救出四叔,她也明白,想要从三位北梁圣使亲自看守,又有重兵把守的风波狱中劫狱救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80章 实则虚之 携刀照雪 第51节 “并不是真的去劫狱……”李放解释道:“之前我们放出消息, 说鸣沙七义剩下三人会亲自来稷都劫狱,如今我们就是要做实这件事情……” 卓小星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三人分别假扮成三叔、五叔与七姑……”两男一女,倒是恰好合适。 李放点头道:“不错。当然, 以风波狱的防卫,我们一定会失败。不仅今晚,明晚,后晚, 我们都要去风波狱劫狱, 而且都会失败。你们要记住,这次行动我们不是为了救出唐大侠, 而是袭扰为主,不要使用全力,只需保住自己的性命——很快,北梁方面就会发现我们几个人是冒牌货,鸣沙寨三位寨主根本不在这里。” 卓小星与关河白两人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为了什么?” 既然要做实这件事情,又要让人发现是假的,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北梁发现几位寨主来稷都不过是鸣沙寨放出来的假消息, 之后自然会放松警惕。在这之后才是我们动手的真正时机。”李放微微一笑:“这正是兵法所言‘实则虚之, 虚则实之’的道理,不过这当中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步骤,我会安排——” 关河白闻言, 眼中瞳光一闪, 望向李放的目光愈加叹服:“一切愿遵李公子吩咐。” 关河白既然愿意配合, 卓小星自然不会反对。她知道自己年龄尚浅, 江湖阅历不足, 更知道李放智计过人, 在巴蜀之时就凭借自己一人, 几次夺得龙渊剑。当时李放站在自己对立面,她只觉得此人狡猾难缠;此刻这人站在自己身边,卓小星忽又有了无穷的勇气与信心。 当晚,三人穿上夜行服,蒙上黑巾,开始了第一次行动。 北梁发现有人劫狱,还是两男一女三人,果然派重兵围剿。可是三人一见大军出动,也不恋战,当即远遁而去。 第二晚同样也是如此,只是这次北梁有了经验,这三人跑得没有那么轻易,陆瑶姬、辛可、韩禹玄及时追到,与三人过了几招。一试之下,四位北梁圣使便发现三人功夫稀松平常,不过是寻常五六品的样子。只是轻身功夫不错,跑得比谁都快。再加上关河白对稷都地形极为熟悉,脱战之后三人换了身装束,天黑夜静,几位北梁圣使很快又将人追丢。除非在稷都城大动干戈,很难找到三人行踪。 若来的真是鸣沙寨三位寨主,确实有此必要。可是几位北梁圣使都曾是昔日幽州台的十大罪者,对平生最大仇人“鸣沙七义”极为熟悉。只一番交接,三人便知几位夜行客绝不会是真正的“鸣沙七义”,估摸不过是假借鸣沙七义行事的好事江湖人而已。毕竟唐啸月前些年也算侠名在外,有人想救他也不稀奇。 第三晚的时候,倒是发生了一点意外。关河白一个不小心,被辛可掌气掀开蒙面黑巾,露出半张瘦长脸孔。几位北梁圣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蟊贼着实不需要三位北梁圣使同时坐镇风波狱,只需让稷都城卫军在城中搜寻即可。 又两日无事发生,确定真正的“鸣沙七义”并不在稷都城之后,陆瑶姬与辛可先后离开,只留下韩禹玄一人留守,而原先从稷都府衙调拨的那一批人果然也被调回去了。 这日晚饭之后,卓小星自去练功,李放戴着斗笠,出了门。 他从稷都城最繁华之地行过,将大街小巷里那些商行餐馆的招牌都细细看了一遍,最后进了一家小酒楼。 那酒楼地方不大,别无招牌,只有一副对联:“朝暮知何处,醉梦于斯楼。” 也许是生意不好的缘故,酒楼早早打烊,掌柜的已躺下睡觉,头也不抬:“今日小店不做生意了,客官若要喝酒,明日请早。” 李放将斗笠又拉低了些,低声道:“不是喝酒,我要订一桌席。” “什么席?” “生死席。” 掌柜的眼皮子一动,懒洋洋答道:“自己吃还是宴客?主菜是什么?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李放道:“当然是宴客。不过我素来不沾荤腥,见不得红。这主菜如今就在稷都太庙之中,想必掌柜的应该清楚是什么。” 掌柜眼神微闪了闪:“客官说笑了,本店向来不接素席。客官不如去看看别家——” 李放将一枚令牌放在柜台之上,道:“掌柜的不如看看这个再拿主意——” 掌柜的将那枚令牌看了一眼,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来人。却见那人的面容完全遮蔽在宽大的斗笠之下,犹豫片刻,终于道:“这桩生意我做不了主,需要请示东家,客官稍等。”他说着就离开大堂,向二楼走去。 李放也不着急,将令牌收了回来,原地等候。不一会,掌柜的从二楼走了下来,向他示意:“客官楼上请——” 李放上了楼,二楼并不宽敞,只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在帷幕的阴影之中,可见一位老者的背影。那人并不高,身形微微有些佝偻。 他正欲进去,那老者已先开口,声音呕哑苍老:“停,你不用过来。黑暗中的影子,素来都是见不得光,而王爷你身上的光芒太盛了。” 李放停住脚步,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我是谁?” “竟陵王拥有生死楼的重光令,虽然在江湖上并不为人所知。可是自成都那件事后,在生死楼内部,知道这件事的并不在少数。王爷也不用担心,生死楼素来讲规矩,不会将你在稷都的事情泄漏出去。” “不过——”那老者顿了顿,然后道:“生死楼无条件帮助天干令主的机会只有一次,而王爷你在成都已经用掉了,这次生死楼并没有无条件帮助你的义务。” 李放微笑道:“我自然知道生死楼的规矩。既然阁下愿意见我,说明此事尚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吗?” 老者冷哼一声道:“可王爷想生死楼帮你夺回龙渊剑,却是强人所难。龙渊剑位于稷都太庙之中,守卫森严,生死楼虽在江湖上有些薄名,并不足以与北梁正面冲突。” 李放摇头道:“我并非是要生死楼帮我夺剑,只是希望生死楼能够发布一道悬赏。江湖之上,不论何人,只要能夺得龙渊剑,南周朝廷皆会愿意付出二十万两银子的赏金。我想这件事对于生死楼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老者发出一声哂笑:“听说西府年年入不敷出,难道竟陵王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吗?” 李放哈哈一笑:“生死楼果然消息灵通。不过你想错了,付钱的并不是我,只要拿着龙渊剑到金陵,自然会有愿意为之付钱的买主。就算户部不肯认这笔账,不是还有谢家那位财神吗?” 那老者啧啧叹道:“空手套白狼……竟陵王果然算计深远……” “不知道生死楼是否愿意帮忙?” 老者道:“当然,既然只是举手之劳,生死楼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那李放就先谢过了——” 既已达到目的,他当即转身下楼,消失在稷都城的茫茫夜色之中。 在他离开之后,那老者才回过头来,楼中灯火骤燃,照亮一张沟壑纵横、饱经沧桑的脸。 这时,一道娇嫩轻盈的女声传来:“楼主,我们真的要答应竟陵王的要求吗?” 那个被称为“楼主”的老者道:“当然,他不过是想帮卓小星救唐啸月而已。这件事情对我们的计划并无妨碍,随他去吧。” 那女声又道:“说起来,唐老四与楼主昔日也有交情,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人——” 老者叹息一声道:“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这是他们鸣沙寨的事情,我们不必插手。” “是。” *** 接下来的几天,卓小星都过得百无聊赖。 李放每天都是下午出门,半夜的时候回来,不知道在进行什么机密的事情。 李放既然不告诉她,她也就不问了。毕竟以李放的身份,有一些不想或者不能让自己知道的秘密也很正常。 她既然选择相信他,便不该再怀疑他。 好在每天关河白都会带来好消息,这几天江湖上最大的消息便是南周朝廷通过生死楼向整个江湖发出悬赏,只要能夺得龙渊剑并带到金陵,便可获得二十万两银子的赏金。 一时之间,整个稷都城暗潮汹涌,北梁方面抽调大量人马守护太庙,原本分散在风波狱、大理寺的诸多人马也都向太庙聚集。 这位鸣沙寨稷都分舵主也不由得有些兴奋:“生死楼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搅和生事,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卓小星心中暗思,此事牵扯到生死楼,又牵扯到南周朝廷,多半与李放有关。不过李放既然不想说,她也不想当着关河白的面戳破此事。 她正想将这件事糊弄过去,关河白已接着道:“想不到这位李公子这么有办法,就连生死楼也能撬动——”这位关舵主如此心细,竟然自己猜到了。 卓小星听到有人夸赞李放,顿时觉得与有荣焉,笑意攀上唇角,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当然,他可是——” 她说了一半,又将剩下一半咽了回去。 关河白疑惑地看着她:“可是什么?” 卓小星笑眯眯地:“可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关河白忽然道:“这位李公子,应该是南周的竟陵王李放吧?” 卓小星一愕:“你怎会知道?” 关河白道:“这位李公子虽然表现得温和谦逊,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清贵威严的气度,让人忍不住想按照他的吩咐行事,那是长期居于上位者所生出的独特气质。何况他武功高强,熟知兵法,再加上姓李,实在不难猜出他的身份。”虽然卓小星有意瞒着他,可是他本来就是盛天飏的下属,多年从事情报工作,若是线索这么多还猜不出来,也就无颜担任稷都城分舵主的职位了。 卓小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道:“关舵主所料不错。我之前欺瞒,并非信不过关舵主,只是竟陵王身份特殊,在稷都行动实在太过危险。既然关舵主知道了,还希望能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关河白道:“这是自然。” 卓小星想了想,又道:“我估摸着再过几天就可以开始正式行动了,这几天稷都局势混乱,应该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我们,我想趁此机会出去逛逛,再熟悉熟悉稷都城的地形,将来行动的时候也会更有把握。” 关河白点头道:“那就由属下来安排。” 第81章 人字何解 虽然如今稷都城内防备松动, 但卓小星长期居于北梁通缉名单,大白天在稷都行动还是过于招摇。为了稳妥起见,关河白找来了一辆马车, 让卓小星戴了帷帽坐在车内,他自己也乔装了一下充做车夫。 稷都城果然不愧皇都,端的气派非常。 稷都城三面环山,稷水从城中蜿蜒流过。得山水之利, 五谷落地即生, 农业繁盛,因而以“稷”为名。 稷都城分为宫城、内城、外城三个部分。 宫城是皇帝所居之处, 乃是大周开国皇帝李芝龙兴建,只是宫城虽在,如今已经换了慕容氏为主人了。 内城又称为皇城,东西有四条横街,与南北三直道交错,中央大道位居中轴线, 而各省、府、寺、尉等官署分别排列在大道两侧, 众星拱月一般, 不离皇宫左右,这些亦遵从前周旧制。外城则是稷都城最主要的部分,城中大小街巷纵横, 星罗棋布。民居与坊市错落于棋格之中, 秩序井然, 街道旁遍植树木, 绿荫环绕, 显得生机勃勃。 马车在稷都城的大街小巷飞快驶过, 她心中忽地一动, 问关河白道:“关舵主在稷都多少年了?” 关河白答道:“属下原本便是稷都人士,少年时曾在神刀门学艺。受到‘鸣沙七义’侠义精神的感召,在鸣沙寨初立时就已加入。九年前大将军死后,鸣沙寨很多人都被遣散归家。属下不愿意离开鸣沙寨,后来是盛寨主说,虽然鸣沙寨势力收缩,但稷都乃是慕容氏的老巢,需要可信赖之人坐镇,而属下原本便是稷都人士,正适合这个位置,自那之后属下就一直在稷都潜藏——” 卓小星接着问道:“你既然是稷都人士,可知二十年前镇国侯府的位置,我想去看看……” 关河白道:“寨主是要去探寻卓氏故居?不过那房子已没啦,九年前幽州兵进城,一顿乱抢乱烧,镇国侯府也被烧了。不过听说,慕容傲嫌弃镇国侯府这地方有点晦气,这些年来也未将这片废宅赐给哪个大臣,也没有在原址修建房子……这镇国侯府在内城中,离那雅正堂亦不远,我们这便过去看看……” 卓小星沉吟道:“雅正堂?” 这个词非常耳熟,如果她记得没错,那芙蓉双剑的儿子钟离弘应该就是被关押在雅正堂中,唐啸月救人失手,也在此地被擒。 她道:“我们先去雅正堂看看。” 关河白应道:“是。” 不一会马车便驶入内城,内城果然另是一番景象,城中巡逻的兵丁明显多了起来,安静肃穆了许多,街上行人皆是行色匆匆。雅正堂就在内城的东南方位,这里守卫森严,马车尚未挺稳,就有守卫的士兵过来驱逐,不允许在门前停靠车马,内中亦是安静得无一点声息。 两人自然不敢逗留,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卓小星回想起当初芙蓉双剑夫妇在青泥驿站亡故之事,又想起唐啸月和自己分别、前往稷都救人时义无反顾的情景,心下颇为不忍,又问关河白道:“这雅正堂关押的都是江湖子弟,应该都习有武功,他们个个都甘心被软禁吗?六十四门派人数不少,难道这么多年就没人去救人吗?” 关河白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那些孩子离家之时,小点的七八岁,大点的也只有十二三岁,就算习武,也未能打好根基。而雅正堂由听命于玄武使问锋途的四十八名好手日夜看守,不过自问锋途死在巴蜀,此地便由北梁“帝师”闾丘明月亲自坐镇,可谓是稷都城防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卓小星皱眉不语。 气氛一时静默。过了半晌,关河白忽然开口道:“寨主,如今四寨主失手。我们鸣沙寨是否还要继续履行承诺,想办法从雅正堂救出那个孩子?” 这位平日颇为冷静的舵主提到雅正堂时,神色也变得热切起来,卓小星稍感惊讶,想不到此人竟是外冷内热、古道热肠,她故意道:“关舵主认为我们鸣沙寨应该去救人?” 察觉到卓小星探究的目光,关河白解释道:“这些年以来,我也听说过不少关于雅正堂的消息。这些孩子在雅正堂名为人质,实则与囚犯无异,稍有不从,便是打骂。说起来,这些被关押在雅正堂的人质,多是当初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与我们鸣沙寨本有守望相助之义,若有机会救人,我鸣沙寨当然义不容辞——” 马车之内,卓小星眉头深锁,眯起双眼。 关河白说得本来不错,只是这雅正堂位于内城,守卫比风波狱只严不松,如今她连救出四叔都未有周全之策,又怎么能有余力去救这些人质? 她叹了一口气道:“关舵主说得不错,可惜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单想要救出四叔就很不容易了。钟离弘之事,还是以后再说——” 关河白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一会,马车拐过西北的一角,便可见到不远处有一座荒废的园子。 携刀照雪 第52节 关河白道指着废园道:“寨主,那边便是以前的镇国侯府。” 当年的镇国侯府果然是极受恩宠,这座废府占地面积足足是寻常府第的三倍之广,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即使是大白天路过,也感觉阴森森的有些瘆人。 卓小星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比起这片荒凉的废宅,在偏远的凉州,那座有着秋千的计宅或许更像是她的家。不过,她本来也没有抱什么期待,来看一眼不过是好奇罢了。 既已看过,她便示意关河白驾车回去。 恰在这时,她听到不远之处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抽签算卦,知天下祸福,指穷途迷津,算命嘞——算命嘞——” 卓小星掀开车帘,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距离镇国侯府废宅不远处的树荫之下,支着一个测字算命的摊位。那算命先生看着年约四十左右,文士装扮,头戴儒巾,小摊旁支着一张幡,上面写着一副对联:“断人间吉凶,有心堪宿命;知天下福祸,无计济苍生。” 那字迹挥斥方遒,尤其那下半句“无计济苍生”颇有对时局不满、抑郁不得志之意,或许是个落第秀才,以此为生计。 卓小星心血来潮,想着反正四叔的事情眼下并没有着落,不如去卜算一番,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她命关河白在原地等候,下了马车,向那算命的小摊走去。 那算命先生枯坐半日,见有人过来,忙不迭招呼道:“这位姑娘,抽签还是测字?” 卓小星见桌上早已备好笔墨,铺着一张白纸,便提起笔道:“我测字吧。”她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一个“人”字。 那先生道:“姑娘书了一个人字,可是寻人?” 卓小星点点头。 那先生皱皱眉:“姑娘寻的这个人境况可不太好。这白纸形似一个‘口’字,口中有人,便是‘囚’字,姑娘所寻之人恐怕有牢狱之灾啊。” 卓小星心中暗暗一惊,根据他们现在所知的情报,唐四叔确实已经被捕入狱。 她又问道:“不知此人是否会有危险?”谁知此时忽然飘过一阵清风,那写了字的白纸经风一吹,便落在一旁的地上。 那先生叹道:“不妙,人若是入了土,便是死亡之意,姑娘所寻之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不过……” “不过什么?” “人字若是左右拆开,便是个‘八’字,所以此人暂时平安无事,但是八月将面临生死大劫。如果此人困于牢狱之中,刑期或在八月。如果在八月之前若能遇到贵人,或许能幸免于难也说不定。” 卓小星原本不过是碰碰运气,听那算命先生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免有几分相信。又听闻先生说或许还能救,便接着问道:“如果想要救人,又该如何做?” 那算命先生说:“人字若要出头,便是‘入’字。古语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该如何做,相信姑娘必有决断,何必小人多言呢?” 卓小星闻言心中一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算命先生的意思分明是让她劫狱。这倒是与他们目前所图不谋而合,是这个算命先生确有真才实学,能断吉凶祸福,还是此人已猜透他们的想法? 她心生警觉,再仔细向那算命先生看去。自从臻于九品之境以来,她已经能够较为准确地感应周围人的气机。只要是习武之人,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可是眼前之人,分明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那算命先生却似是丝毫没注意到她的打量,还在仔细端详那个“人”字,一边喃喃道:“‘人’字加上‘十’字便为‘木’字,木在五方之中属东。姑娘若是遇到危险,或遇事不能决,可以向东方而行,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卓小星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算命先生,又回到马车之上。 不一会,马车就回到了那座掩映在绿篁修竹之间的小院。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看起来有点封建迷信,不过这个算命的也算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稷都城各方的布局也会逐渐展开,这也是改变命运的一次算命,笑。 第82章 时机已至 天交戌时。 此时的稷都城已经宵禁, 城中一片黑暗。 皇城东南一隅的太庙中却是灯火通明。自从生死楼的悬赏令发出之后,这里俨然已经成为稷都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无数江湖人士为名利驱使,蜂拥而至, 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巨匪大盗。刚开始,还真有人差点摸到这柄龙渊剑。 随着这几天太庙防卫人手增加,再加上皇城戒严,那些江湖人眼见没有机会, 已经逐渐散去了。 可是陆瑶姬与辛可两人并不敢掉以轻心。为了这柄王权之剑, 淮北王慕容青莲与南周李放、谢王臣在巴蜀好一番斗智斗力,才终于携剑回稷都。淮北王如今在北梁朝中声望日盛, 也多是因为此剑。与龙渊剑的得失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可说是微不足道。 子时,乌云掩月,一阵夜风倏地卷入,正殿上供奉的慕容氏祖宗牌位登时左摇右晃,哗啦啦倒了一片, 灯座上终年不熄的长明灯也被风吹灭。就在那一瞬间, 一道黑衣蒙面的影子闪入殿中, 探向那置于神案之上的龙渊剑。 陆瑶姬素手拨弦,琵琶声起,发出如玉鸣响。辛可厉掌携风, 向那黑衣人袭去。。 来人却是毫不在意, 身形飘忽, 只一柄如雪长剑游走在陆瑶姬与辛可两人之间, 游刃有余。 这时, 守在外面的守卫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冲了进来。 那黑衣人依旧不慌不忙, 手起剑落,寒霜刃血,瞬息之间,已有数人倒落在地,没了气息。 “有人来盗龙渊剑啦——不要让他跑了——”暗夜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不一会,大殿之外,脚步声如雷动,无数披甲执锐的士兵冲了进来,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登时刀枪剑戟,齐攻而上。那黑衣人虽然是勇武异常,可是北梁这边守卫众多,人人皆知若是龙渊剑一旦有失,陛下盛怒之下,无人能保全性命,还会累及家人,于是个个奋勇趋前,不敢退后。 地上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大殿之内站着的人却不曾减少,反而更多了。黑衣人闪躲的空间越来越小,但众人的攻击竟全数落空,连此人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陆瑶姬与辛可心中俱是惊骇,此人处于众军包围之中,仍毫无惊惧之意,而且武功极高,远胜两人,今日只怕一个不好,龙渊剑真的要被此人带走。 陆瑶姬大喝一声:“来人,去请淮北王与闾丘先生,有高手潜入稷都盗剑——” 黑衣人听了此言,这才恋恋不舍地看了龙渊剑一眼,猛提了一口气,对着人群一剑斩出,冷冽的剑势倾泻而出,众守卫身体站立不住,让出中间一条路来。那黑衣人已趁机冲出重围,来到殿外。 就在此时,他忽而闻到一股扑鼻异香,心知不妙,连忙屏住鼻息。可是四肢一阵酥麻,动作稍稍迟滞,脚步已经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道鞭风向他袭来。他回剑不及,长鞭已扫到肩膀,割破衣裳,带出鲜血。这时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冷艳倨傲的紫色身影,正是以毒术闻名江湖的琅嬛传人萼绿华。 “阁下何人,竟然来太庙盗剑——” 萼绿华发出一声清叱,长鞭再次向眼前的黑衣人袭去。但黑衣人的动作迟滞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提剑一震,长剑忽地弯曲,与萼绿华手中长鞭绞在一起。原来那黑衣人手中所持是一柄软剑,竟比她手中长鞭更加灵活,将她的鞭子死死缠住。 萼绿华待要将鞭子抽回,那软剑剑气一荡,她的长鞭竟被断成数截—— “你——”萼绿华惊疑莫定。 那黑衣人已收剑回鞘,数个起落之间,已掠过几条街道,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院之中,卓小星仍在挥刀。刀光的炎气劈在竹叶之上,将细嫩的竹叶烤得微微弯曲。 李放出去一天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这段时间时常一个人出门,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在院中练刀等他,他也从不会太晚回来,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可是今天,三更将尽,他却迟迟未归。 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刚出现这种想法,便立刻将之排解出去,但情绪仍然不免焦燥起来。 她继续挥刀。武痴的女儿也是武痴,以往她心不能静的时候,只要拿起刀便能忘记周遭一切,只沉浸在刀的世界中。 可是这一次,越是挥刀,心中那股不安越发激烈。随着更漏声低、星光转黯,她心里不由自主的焦烦起来,呼吸潮热、面色暗红,丹田之处更有一股沸火如焚,她知道这是体内炎毒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征兆。 她的炎毒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这次怎会失控——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股情绪压下去——他既然不回来,那她就出去找他。 她刚拉开院门,便撞入一道黑色的影子。她的额头磕到对方的鼻子,男子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痒。这时,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吓了一跳:“你和人动手了?哪里受伤了?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 李放伸手一带,将门关上。 他这才开口解释:“我没事,今天遇到萼绿华,一时不慎中了她的毒香,好在我吸入的并不多,很快将毒逼了出来。不过琅嬛胜地诡谲手段层出不穷,我怕此女在我身上留下追踪印记,所以我脱身之后又找地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回来得有点晚——不过,今次之后,计划就应该差不多了——” 卓小星一脸犹疑地看着她:“什么计划?” 李放微笑道:“这几天生死楼放出龙渊剑的悬赏消息,本来有不少亡命之徒前去太庙滋扰,太庙防卫已不断收紧,甚至连萼绿华都出现在那里。我今天又在太庙大闹了一场,慕容青莲若是不想龙渊剑有失,这几天多半会将稷都城中可用的高手尽数调动到太庙这边,届时风波狱的防守必定空虚,这便是我们动手的真正时机。对北梁来说,龙渊剑可比唐大侠重要多了。这便是兵法所云‘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道理——” 卓小星轻声道:“谢谢你。” 原来他这些天每天出门,都是在忙这些事。 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他在为她筹谋,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经历了多少危险。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想那北梁太庙何等机要之地,必定危险重重,他孤身杀进杀出,绝不似他说的这般轻易。 这时,李放脸色忽然一变,蹙眉道:“你的炎毒又发作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现在还有些暗红,气息有些不稳。刚才她一直尽力压制,不想被他看出端倪,没想到他还是很快就看出来了。 她有点心虚地道:“还不是因为你回来太晚的缘故——” 话刚说出她便有些后悔了,虽然实情如此,她着实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她炎毒发作和李放回来太晚之间的因果,于是脸色更红了。一半是因为羞赧,另一半是因为慌乱。 好在李放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拉着她在蒲团上坐下,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抵住她的后背,一股清凉和正的真气在她体内游走,将那些暴烈不受控制的真气慢慢导回经脉之中。 凉气消解了她体内的炎气,就连夏夜的暑气也消弭不少。她感觉舒适无比,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她熬到现在,本来困倦不堪,此时放下心头大事,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李放运功结束,正要收手。那原本被他双手撑住的少女身躯竟尔向后一倒,直接靠在他的身上。 少女呼吸平缓,娇态沉酣,睡梦中犹带着一丝微笑。 他本来想出言叫醒她,喊她回床上去睡。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身躯抱了起来,放回到床榻之上。 然后他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少女的睡颜,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半晌之后,他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 第二日,卓小星起床之后觉得全身舒适极了。 感受到李放那熟悉的佛门真气在体内流转,她倏然一惊—— 昨天李放回来之后,发觉她炎毒有不稳的迹象,所以运功帮她疗伤。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是了,当时她感觉太舒服了所以睡着了。 还有最后是李放抱着她回房间的吗? 想到这里,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用被子蒙住头,低声嘟哝道:“卓小星啊卓小星,疗伤你也能睡着,可真是够丢人的——” 她突然很不想起床,也不想看到李放,只想当一只鸵鸟,将自己藏起来。 可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李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卓姑娘睡好了吗?可要用些午饭?” 午饭—— 卓小星闻言一愣。她还没吃过早饭呢? 她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窗外一片明亮,明晃晃的阳光洒在竹叶之上,随风微动,流光烁烁。分明已是正午。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现在。 更糟糕的是,她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一道鸣响。 于是,她朝门外喊了一嗓子:“一会就来——” 携刀照雪 第53节 门外脚步声远去,卓小星从床上翻身爬了起来。 不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 至于竟陵王,那可是一位克己守礼的端方君子,昨日多半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将自己吵醒才会抱自己到床上。 是自己对他心思不端才会想太多。 来到饭厅,李放果然神色如常,照旧给她添饭布菜。 卓小星琢磨着自己今日已经少吃了一顿早饭,非得在午饭补回来不可,倒是比往常多吃了一碗。 午饭之后,卓小星忽然想起自己昨晚上忽略了的一件事来。 她看着李放:“不对,你昨晚回来。我明明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谁伤了你?” 这人受伤素来总是一幅云淡风轻、毫无所谓的样子。她此时方才想起自己昨晚一开始就是问他受伤的问题,被他将话题一通七弯八拐,后来提到炎毒之事,再由他为自己疗伤,倒是将此事忘了。 她站起来,盯着他全身上下打量。可惜那人一身黑衣,连一点血迹都看不出,不知伤在何处。 李放被她看得颇不自在,道:“是和萼绿华动手,被她扫了一鞭,不过这点小伤,真的没事。” ——这是实话,比起上次在岷江被谢王臣拍了两掌,还有在淮江差点死于慕容青莲之手,这着实不算什么。 “哦,好吧。”卓小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开始从袖子里掏东西。 “这个玉露散,是我上次蜀山剑阁的江师兄给我的,对这种外伤最是好用。” 她想了想,又她将陆万象给她的那些装着各色药丸的瓶瓶罐罐,通通摆在房间的桌子上。她在中间翻找了半天,从中摸出一颗白色的药丸,递给李放道:“还有这个青木丸,是止疼用的。吃了伤口就不会那么疼了……” “不用。这点小伤……” 他还未说完,便被卓小星打断了:“这个药是我陆三叔配的,与一般的伤药不一样,甜甜的,一点也不苦。就只剩下最后几颗了,我平日里受伤都舍不得吃呢,你真的不试一试吗?”她手里拿着那颗小小的药丸,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既是担忧,又是期许,还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他拒绝。 李放接过药丸,将之服下。其实他久经沙场,这点小伤着实是家常便饭,就连他自己也从未在意,可是此时看到卓小星的眼神,心中还是微微一荡。药丸果然带着些许清甘的甜味,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就连胸口未曾痊愈、时常隐隐作痛的箭伤都似乎不那么疼了。 他将那一包玉露散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多谢卓姑娘。” 午饭之后不久,关河白再次来访。 他这次带来了新的消息,一好一坏。 一个坏消息,果然如那算命先生所料,北梁已放出消息,要将唐啸月等数人在十天后处斩。他们若要救人,只剩下短短十天的机会。 而好消息是,果如李放所料,北梁各路人马都向太庙调动。 不仅陆瑶姬、辛可、萼绿华都守在太庙寸步不离,就连慕容青莲本人也亲往巡视,以防龙渊剑有失,而留在风波狱的仅有白虎使韩禹玄一人。 而原本驻守风波狱、稷都府衙等的各处兵力也都往太庙集中,只将太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听了消息,李放沉思偌久,最后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暂定明天七月三十日晚上动手。这一日是月晦之日,也是北梁各府衙的休沐之日,想必风波狱留守的人也不会太多,正是劫狱的最佳时机——” “好。”卓小星闻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稷都城救出四叔,可是她入城之后时时悬心的大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甚至还有几分兴奋。 不过,关河白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他看向李放,看起来有几分犹豫:“李公子,这次的计划真的万无一失吗?会不会有风险?” 李放摇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将风险降到最低。如果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就永远没有成事的机会。如今北梁既然决定要将唐大侠十天之后处斩,眼下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那些江湖人都不是傻子,发现龙渊剑没有机会得手很快就会放弃。再拖下去,北梁方面就会发现往太庙驻扎太多人手并没有必要,他们说不定就会回过神来,届时我们再想救出唐大侠就更难了。” 他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关河白:“关舵主认为我的计划有问题,还是尚有其他的疑虑?” 关河白的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敛去。他摇头道:“没有,一切按照李公子的计划行事便是。” 第83章 将计就计 风波狱位于大理寺衙署的西南角上, 是北梁朝廷专门用来关押江湖人的地方。 北周时期并无此狱,朝廷不直接插手江湖纷争,同样江湖门派也不参与朝廷之事。即使卓天来贵为侯门世子、钦定的驸马, 一旦身入江湖,侯府与天家也对他无可奈何。 后来卓天来成为鸣沙寨主,与“鸣沙七义”一起做了江湖上人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将十大罪者在幽州台公审定罪, 流放岩冰岛, 声望已极。 恰逢此时西北的柔然与魔教合流,一同进犯雪岭关。柔然扰关, 自有朝廷出兵抵御侵略。可是魔教入侵,便是江湖儿女当仁不让之事。江湖朝廷彼此配合,共同将柔然与魔教赶出关外。此后,卓天来被封柱国大将军、北凉都护,坐镇西北,同时掌控武盟与西北十数万边军, 声威赫赫, 一时无二。 慕容傲为了与卓天来抗衡, 不知怎么打听到岩冰岛的所在,将十大罪者放出,收为己用, 在落日关伏击卓天来, 重挫鸣沙寨, 更在陆万象与李楠彼此心忌之时, 大败勤王之师。等到陆万象发觉不对之时, 慕容傲已经攻入稷都, 无力回天。 慕容傲入主稷都之后, 深感江湖势力的存在对朝堂乃是重大威胁,于是派青龙圣使辛可、朱雀圣使陆瑶姬分别统辖武林黑白两道的势力,以往闲云野鹤的江湖人士皆需受朝廷钳制,听侯朝廷的命令;而各大门派皆须派出弟子入京为质,以示对新朝廷的臣服。此举自然遭到江湖势力的反抗,于是就有了这座“风波狱”。 自建成伊始,风波狱就始终满员,从没有一个人能站着从风波狱走出去。 每当有新的犯人到来,掌管风波狱的狱长便会按照上司的指令,从现有的囚犯中选择一批杀掉,再将新的犯人关进去。至于选择谁来作那倒霉的刀下之鬼,就全凭狱长心情了。 眼下已是七月末,正值酷夏,风波狱中人满为患,入鼻尽是汗味、腐臭味、饭菜的馊味、稻草的阴湿味。这些难闻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言喻的气味。囚犯们的痛苦哀嚎声、呻-吟声、呼救声不绝于耳,任谁在这里多呆一刻也是极大的折磨。 此时,一道黑色的影子穿行过深深的狱廊。此人形容枯瘦,周身充满死气,活似一具行走的骷髅。他贪婪地呼吸着监狱中腐臭的气息,享受着那些痛苦的哀呼,仿若品尝着这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死亡的味道,真是美妙啊……” 见到有人经过,那些被关押的囚犯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纷纷哭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黑色身影置若罔闻,枯槁的面容露出一缕诡异的微笑,他继续向前走去,直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面前才停下。 与其他牢房的拥挤不同,这间牢房中仅有一人,地板上铺的稻草还颇为干爽,在风波狱,这样的条件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可这绝非是什么礼遇,而是更大的折磨。 这囚犯四肢皆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固定在房间的四个角上,这让他即使是想动一下也无法做到。 在他身前的地板上,放着一只银碗,鲜血从他手臂上的口子流出,滴答滴答地滴入银碗之中。那囚犯耷拉着脑袋,脸上毫无表情,呆滞的双眼默然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那流出的不是自己的鲜血。 那黑衣的影子打开牢门,在他面前坐下,一双贪婪的眼注视着眼前的银碗。 等到那道被割出的口子再流不出一滴血,他端起面前的银碗,将其中鲜血一饮而尽。他舔了舔唇,仿佛意犹未尽。这时他枯槁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半分血色,不再像是一个活死人了。 他咂了咂嘴,仿佛颇为满意,发出一声低哑的嘶笑,道:“啧啧,八品高手的鲜血,与外面那些低贱货色果真是不一样。在那个臭丫头身上失去的东西,我早晚要从你身上找回来——” 那死囚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目光呆滞浑浊,眼神之中却带着一缕不屑之意。 “呸——”那死囚重重地唾了一口,正吐到黑衣人身上。 “你——”黑衣人勃然大怒:“唐啸月,你可知道你如今是落在谁的手里?”原来那死囚竟是鸣沙寨四寨主唐啸月,而黑衣人则是在地下剑庐现身过的白虎使厄鬼。只见他并指如刀,一道真气贯入唐啸月右手的经脉之中,那股冰冷之意让唐啸月几至痉挛。 可是很快,唐啸月便已习惯了这种折磨人的手段,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厄鬼一眼,似乎并没有与他接话的兴趣,再次闭上了双眼。 厄鬼沉声道:“好啊,我知道唐大侠你最是硬气,哪怕是流尽全身鲜血也不怕。可是这世上总有让你害怕的事。你可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丫头已经到了稷都,如今正在想办法救你呢。”厄鬼的声调微微上扬,更有一丝诡谲的愉悦:“你猜,她会不会成功呢?” 唐啸月再次睁开了眼睛,那浑浊的眼眶中满是愤怒与担忧,他双手拼命晃动,似是想挣开将他绑缚的锁链,却是徒劳无功。 厄鬼接着道:“唐大侠不必担心,她另有帮手,如今虽然已经进了城,但我们的人一时半刻尚未找到她的下落。不过呢,你们叔侄情深,或许她听到唐大侠即将要处斩的消息,会想着硬闯大牢也说不定,到时候你们叔侄便可在这风波狱中团聚……” 那黑衣人又舔了舔唇,道:“啧啧,那丫头生得倒是十分好看。她的血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啧,她如今已经突破九品,就连问锋途也死在她的手上。要是喝了她的血,说不定可助我突破阴风指的最后一层。届时,我一定要将你们鸣沙寨连根拔起,以雪我当年之耻……”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呵呵呵呵呵……你们这些自诩光明的名门正派当年怎么对我,我便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恶魔。做梦。”唐啸月沙哑的喉咙重重地吐出两个词。 厄鬼阴恻恻地道:“是,我们十大罪者在你们眼里都是恶魔,可终究是我们赢了。你们鸣沙七义如今都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蝼蚁……你,还有那个陆万象,一个沦为阶下囚,一个东躲西藏,你们如今又哪里有当初在幽州台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有卓天来,你们什么都不是。卓天来死了,你们连他的女儿也护不住,什么鸣沙七义,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厄鬼阴冷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之内,唐啸月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他明知道对方所说未必是真,不过是想借此激怒和羞辱他,来满足自己心中某种卑劣的快感。以往唐啸月面对厄鬼种种手段总是置若罔闻,他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离去。可是这一次他确实被激怒了。 他在害怕,害怕卓小星真的到了稷都,真的会来劫狱救他。他害怕她真的会因为救自己而身陷囹圄。他更害怕真的如厄鬼所说,大哥死了,自己连她的女儿也保护不了…… 可是纵使他再恨再不甘,他的身体却涌不出一点力量。 离幽州台审判大会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些黑暗的种子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遮蔽天空,可是江湖上的正义力量已逐渐凋零…… “小姐,你千万不要来……”他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滴浊泪从他眼中滑出,可是他的话注定不会被听到。 厄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人的痛苦是他是渴饮鲜血最美妙的佐食,虽然此时才得偿所愿,晚是晚了点,总比之前好多了。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走水啦,走水啦——” “大理寺衙署失火啦——” “快来救火啊——” 呼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渐渐的整个风波狱的囚犯都骚动起来。 “有人放火啦,完了完了,我们要被烧死在这里啦……” “我不想变成烤猪啊,来人啊,快放我们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厄鬼看了唐啸月一眼,发出一声诡笑声:“我听说,但凡大理寺衙署着火之时,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劫狱。看来那个小丫头沉不住气了,你猜她今日会不会得手呢?” 他毫不在意门外的喧腾鼎沸,反而搬了张凳子,在牢门之前施施然坐下。 唐啸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韩禹玄如此自信满满,显然是早有准备,分明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韩禹玄留在此处看守自己,外面肯定有更多高手。 很快,便听到外面传来兵器交击声,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夹杂着几声若隐若现的琵琶声,似乎是陆瑶姬已经到了外面。 不行,不管外面来的人是不是卓小星,他得想个办法告诉外面的人不要闯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喊一嗓子叫外面的不要进来。既然外面的喧闹声可以传进来,说明这风波狱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样。自己的声音自然可以传出去。 却听到厄鬼阴恻恻地道:“唐大侠想喊大可以一试,不过你猜猜看那小丫头听到声音之后,发现唐大侠果然在这里,会不会自投罗网呢?” 唐啸月瞬间愣住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那巨响像是有什么人用一根棍子敲击地面,只是那股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大地也开始颤抖。 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请回吧——” 唐啸月满脸骇然,失声道:“竟然是他!没想到连昔日无量寺第一武僧也会臣服于慕容傲这个狗贼,这怎么可能?” *** 七月三十日。 稷都,大理寺。 火势不知从何处而起,迅速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大理寺便沦为一片火海。有人高声叫着“失火了”,整条街道的人都醒过来,不断有人从衙署附近的房子冲出来救火,更多的人乱做一团。 李放、卓小星、关河白三人身着普通北梁狱卒的衣服在火场中穿行,很快就接近了位于大理寺西北的风波狱。现场人人慌乱,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这场火自然是他们放的。这一天是月晦之日,再加上天阴,连星光也隐于云层之下,入夜之后,伸手不见五指,正是行动的绝佳时机。而且这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乃是官员休沐之日,大理寺衙署白日里本就没人,在夜晚更是一片死寂。 衙署中家具多为木制,堆叠公文竹简众多,一旦失火,官兵们多半急于抢救衙署的公文财物,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人浑水摸鱼。 三人很快就摸到风波狱门口。 携刀照雪 第54节 “什么人?”守门的狱卒看三人面容全然陌生,惊觉不对,但是还未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经被放倒。 三人正打算冲进去,忽然周围吹起一阵大风,风声席卷火焰直直向西面扑来。 “不妙——”卓小星心道不好,可是依然晚了,风中卷着无数尘沙直袭她的双眼。接着有五个人各使着刀剑鞭锤围了上来。 是终南五鬼。 当初杨桀在青泥驿站好心放了他们一马,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稷都,继续为虎作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师父手下留情。卓小星心念一动,手下自然也毫不放松。当初在凉州之时终南五鬼便不是她的对手,如今又有何惧。折月刀刀光一闪,“惊鸿刀式”已破空而出,五人纷纷挂彩见红。 魇鬼摸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大声叫道:“饶命饶命……不打了……不打了……” 魃鬼道:“我早说了我们兄弟五人不是对手,还非要过来当炮灰。” 魅鬼道:“我们要投降……” 魍魉鬼哭丧着脸道:“天仙姑娘,不是我们兄弟要找你们的麻烦,我们都是被逼的呀……” 疠鬼接着道:“冤有头债有主,姑奶奶你要找麻烦就找他——” 五人一起转过身去,指着背后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异口同声道:“都是他指使的——” 青衣人脸上头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看不出脸上神色,但是这副装扮卓小星再熟悉不过,正是已经打过数次交道的青龙圣使辛可。他此时又恢复了踩着高跷的威严装扮,不似侏儒那般滑稽灵活。 青衣人声音低沉:“卓小星,竟陵王,又见面了——” 他一开口便道破两人身份,卓小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 此时,在大理寺衙署对面的一座小楼之内,一身锦衣华服的慕容青莲正站在窗边,他的面貌本来疏阔俊朗,可是此时看来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凛之气。他望着对面的一片火海,低声道:“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敌人已经开始行动,该是收网的时候了。萼绿华,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一身紫衣的萼绿华像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回禀王爷,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就连出身无量寺的那位也已经同意出手,王爷只需在此等着好戏开场便行。” “听说陆瑶姬已经从西蜀回来了,伶仃夫人之事可有眉目?” 萼绿华道:“陆瑶姬说她已经见过生死楼的主事安掌柜,安掌柜承认伶仃夫人确实曾是生死楼之人,但是对她与李放有何关系并不知情。” 慕容青莲面上露出狰狞之色,道:“没想到李放如此命大,那么重的伤势竟然也没能要了他的性命。不过他胆敢亲身进入稷都,这次我一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当初李放以身为饵将他的五万骑兵拖在淮阳一线,卓小星轻松解除兰陵之围,让李昶得以率兵退守广陵,使得他原本的计划功亏一篑,五万骑兵更是折损不少。本来此战如能杀死李放,损失也算可以接受,可是他偏偏没死,让他在淮阳的行动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 回到稷都之后,慕容青莲受到父亲慕容傲的严厉斥责,更受到他的长兄、慕容傲嫡子慕容泽的攻讦。慕容泽在廷议之中直言慕容青莲出任淮北王半年以来,南攻毫无建树,反而连连败战,大损大梁国威,更指出他为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所惑,不但没有将对方抓回稷都问罪,还对她处处留情,惹得慕容傲大怒。幸亏有闾丘明月从中斡旋,指出慕容青莲为北梁夺回龙渊剑,功过可以相抵,才勉强保住淮北王的位置。 如今慕容傲年已老迈,依然大权在握,而朝中官员大多支持慕容泽。他虽然得到闾丘明月的支持,但毕竟资历尚浅、根基不稳。想要进一步掌握北梁大权,将来逐鹿天下,非得到慕容傲的亲口支持不可。 如果他能一举拿住偷偷潜入稷都的李放,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大功一件,如此机会,又岂容错过。只是与李放在一起的,还有卓小星…… “对了,吩咐我们的人,不可伤害卓小星。务必将她生擒,交到我的手上……” 萼绿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很快便压了下去:“王爷,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而且卓小星如今已是九品高手,想要不伤她的同时将她生擒,恐怕难度不小。” 慕容青莲想了想道:“也罢,卓家人都是烈性,宁愿死也不会屈服。让他们动手小心点,不可伤及要害。” “是。” “等等。”慕容青莲又叫住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次是你得到李放与卓小星暗中潜入稷都的情报,我们才得以将计就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否则恐怕唐啸月真的能被他们救出,哼,如果任他李放在我稷都堂皇进出,我慕容青莲的颜面何存!这次行动若能成功,你当居首功,不知绿华你想要什么奖赏呢?” 萼绿华一怔,抬起头看向慕容青莲:“我想要的王爷都会给我吗?” 她一向冷傲的神色少有地露出几分温柔,那目光也渐渐有些烫人。 慕容青莲与她的目光一触即分,低声道:“当然,只要不违反当初的约定。你想要什么,无有不可。” 萼绿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想要的东西,王爷现在给不了。不过既然是当初的约定,我会等。终有一天我会向王爷证明,我萼绿华有这个价值——” 她拉开门,退了出去。 慕容青莲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长街之上。 *** 风波狱门口。 青龙圣使轻轻地拍了拍手掌,在他身后,大理寺衙署的黑暗之中忽然走出了不少江湖人,这些人或持刀剑,或持棍棒,个个身上有纹身刺青,人人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卓小星一一看过,倒是一个也不认识。 这些人摆成一个半圆,将两人围住——却并未围满,反而在右边留出大约一半的缺口。 这时一道轻盈的声音落下:“既然黑-道的朋友都来了,那也该轮到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向王爷展现归顺之心了。” 陆瑶姬竟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顶的檐角之上,她手持琵琶,轻轻一弹,清脆的弦音流泄,接着整个人如飞天曼舞,飘然落在右边的空地上。 在她的身后,同样出现了一拨江湖人。这些人的衣着看起来比左边的要体面周正许多,衣服或者兵器上多半刻印着家族或者门派的徽记,粗略看过去,华山派、泰山派、神刀门、海沙帮、天龙门等门派的弟子都位列其中,若是唐啸月在这里,多半还能认出两三个熟人。只是这波人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明显是被胁迫而来。 新到的这波江湖人恰好堵住了前一波人留下的缺口,将卓小星与李放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与此同时,一身紫衣的萼绿华也出现在广场中央的空地上,冷声道:“王爷下令,生擒卓小星。至于这位竟陵王嘛,格杀勿论——” 李放面色冷沉,为了今天的行动,他已筹谋日久。根据关河白传来的情报,青龙圣使辛可、朱雀圣使陆瑶姬、萼绿华等人今晚都留守在太庙,风波狱本应防卫空虚。 可是此刻萼绿华、辛可与陆瑶姬同时出现在这里,风波狱更是防卫森严,他们的行动显然早在对方的掌握之中。 这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场中的萼绿华,那日在太庙之中,他曾与萼绿华动手,难道是那时露出破绽? 感应到他的目光,萼绿华微微一笑道:“想必竟陵王一定很疑惑上次在太庙何处出了差错,可惜你猜错了。那日之前,我已经知道你竟陵王潜入稷都,更猜到你的计划,不然我又为何会恰好在那个时候到太庙去呢。至于后续的人马调动,不过是将计就计,引你们自投罗网而已。” “你自以为可以利用龙渊剑转移我们的视线,趁机劫狱救出唐啸月。可是你却不知道,你的一切行动早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更想不到你后续得到的消息都是假消息吧——” 李放遽然惊醒,他的寒眸扫向一旁的关河白:“想不到关舵主竟会出卖我们,为什么?” 卓小星闻言一震,但是很快也反应过来,他们在稷都城一向行动隐秘,除了关河白几乎未曾接触过其他人,而他们大部分的消息来源也都是这位鸣沙寨在稷都城的分舵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原以为关舵主面冷心热,古道热肠,是我辈侠义中人,才将一切坦诚相告。关舵主何以背叛我——” 她最后一句乃是提气而发,声音之大完全压过场内喧嚣之声,落在关河白耳中,更是震耳欲聋。 关河白面色苍白、宛若死灰:“寨主,我……” 作者有话说: 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出自《礼记·月令》 第84章 心怀侥幸 那一日, 从卓氏废宅离开之后,关河白驾着马车送卓小星回去后,并没有立刻回家。 他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的门口, 要了一间上房,将车马交给店家照料。 他进了房间,等到天彻底黑了之后,又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毫不引人注意地穿过几排街道, 再次来到了白天离开的雅正堂侧面,借着夜色的隐蔽, 爬上了附近的一颗大树。 此际星月暗沉,院中别无灯火。在旁人眼中,如今的雅正堂不过是稷都城最寻常的一座宅院,但在夜视极佳的人眼中,这座静悄悄的宅院暗中潜伏着无数的黑衣死士,他们一双双厉眼仿若鹰隼一般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但凡有敌人意图闯入救人, 很快就被这些枭鹰绞杀扑食。这些年来, 想进入雅正堂救人的又何止唐啸月一个, 更多的人直接死在那里,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这座看似安静的书院,实乃稷都城最大的吃人窟。 不知过了多久, 关河白终于下了大树, 转身回到了之前落脚的客栈。 他回到房间, 正打算换身衣服睡觉, 忽然闻到房间里传来一阵极为香甜的异香。 他顿觉不妙。 “若闻异香, 必为异毒。”这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 他待要屏住呼吸, 暗夜里忽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一道长鞭瞬间绞住他的脖颈, 将他死死缠住。很快他便觉得肺里的空气无法进出,憋闷欲死。 这时,那长鞭松了少许,他张嘴大声呼吸,那香甜异香沿着鼻息侵入肺腑。 可是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中毒不一定会死,再不换气他马上就会死。 数息之后,他发觉脖颈上的长鞭松开。房间内灯火骤燃,一名身着紫色裙裳的女子面若寒霜,站在他面前。 她手上拿着一张画像,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质问道:“你就是昨晚进入风波狱劫狱之人?你是鸣沙寨的人?” 她虽然是在问他,语气却是笃定无比。而她手上的那张画像,在火光之下,更是纤毫毕现——画上的男子虽然一半脸被黑巾掩住,可是另外一半消瘦细长,正是自己。 关河白心中大骇,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密探,他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暴露,能自杀已经是最幸福的死法。 这时才他发现,全身已经无法动弹,甚至就连咬舌自尽也无法做到。 “你是怎么找到我?”他挣扎着含糊开口。 虽然他面巾不小心被掀开,可那不过短短一瞬,那时正值暗夜,他的面容也平凡无奇。就算北梁有心调查他,也绝无如此之快。 紫衣女子道:“对其他人来说,你的脸的确毫不出奇。可是对我萼绿华来说,只要我见过一次的人,只要再次出现,我就有把握将他认出来——虽然陆瑶姬、辛可那几个废物认为你们可能只是几个小毛贼,不足为虑。可是我萼绿华要的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听到萼绿华三个字,关河白心中一凛。 这个名字在几个月前并不闻名于江湖,可是在如今的稷都,只要是有心人都知道这位琅嬛传人已经是淮北王的盟友,将来更有可能是大梁的皇后。此女在江湖上以毒术闻名,自己落到她手中,只怕难以善了。 自己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如果对方的目的是卓小星——就算他有心隐瞒卓小星已经到了稷都的消息,也不敢保证自己在重刑之下,一定能守住秘密。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关舵主一定在想如何能够自杀,大可不必如此。”萼绿华语气上扬,冰冷的声音竟带有一丝魅惑:“关舵主虽然过去是鸣沙寨的人,但我们也未必不能坐在同一条船上。我给关舵主用毒,也只是不希望关舵主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对方的目的莫不是为了策反自己?那样自己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最少能找机会自我了断。关河白大脑飞速运转,同时口中应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萼绿华发出一声轻笑:“你们鸣沙寨不过一时之盛,如今龟缩西北,尚在稷都留下不少暗探。我琅嬛千年传承,又岂会逊色。在我画出这张画像的时候,你在我眼中便没有秘密了。” “你名为关河白,本是稷都人士。八岁之时父母双亡,拜入神刀门学艺,二十一岁时刀法小成,受到鸣沙寨所谓‘侠义’说辞的感召,加入鸣沙寨。九年之前,卓天来陨落落日关。鸣沙寨势力退回西北,而你却从西北进入稷都,成为鸣沙寨在稷都的分舵主,直接听命于五寨主盛天飏,你说我说的对吗?” 关河白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对方既然和自己说那么多,多半别有目的,自己不妨虚以委蛇。他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萼绿华道:“很简单。唐啸月入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想必这消息你早已传回西北。传闻中‘鸣沙七义’情谊甚笃,陆万象、盛天飏绝没有置结义兄弟生死于不顾的道理,你既然是鸣沙寨在稷都城的舵主,他们进城之后想必会与你联系……” 关河白心中一松,看来对方并不知道卓小星已经进城的事,目标仍然放在陆万象与盛天飏身上。 他面色一寒,大义凛然道:“入我鸣沙寨,便是同路人。行我侠义道,生死何足论。我关河白既然落在你们北梁走狗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意。但想让我出卖陆寨主、盛寨主,绝无可能。” 萼绿华嗤笑了一声:“杀你不难,关舵主想必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她凑得离他更近了些,冰冷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可是比求死更难的是倾尽全力也救不出想救的人……关舵主,我说的对吗?” 那声音既冰冷又魅惑,如幽香沁入寒雪,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闻言,关河白心神一震,气息骤乱,他强自稳定心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萼绿华咯咯笑了:“关舵主刚刚从雅正堂回来,又怎么会不明白我的话。” 携刀照雪 第55节 “关舵主八岁流落江湖,幸得神刀门老门主收为义子,这才得以平安长大。前任神刀门门主关天易更是视关舵主犹如至亲兄弟,可惜他命不长,三年前病故,只可怜他唯一的儿子在稷都为质,甚至无法为父亲举哀送葬,而今神刀门也已后继无人。” “关舵主在稷都城一呆就是九年,除了是盛天飏的安排,更重要的是继续你想救出你那侄子吧……不过你比唐啸月沉得住气,这是一个优秀密探应有的品质。可你也知道,如今的鸣沙寨没落,你们想救出唐啸月都难,更遑论救出雅正堂的那个孩子——” 关河白眉睫一颤,青灰色的瞳仁露出挣扎的痛苦神色来。 烛火之下,萼绿华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情。 人一旦开始挣扎,便会动摇。 而一旦动摇,便会给对手可趁之机。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一双凤眸已敛去寒霜,浮现出一抹妩媚的笑容,声音也魅惑无比:“关舵主为鸣沙寨卖命多年,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连自己最亲爱的侄儿也无法救出,什么惩恶扬善、守望相助,不过虚言罢了。你只要将你知道的消息告知我,我不但可以帮你解毒,还会帮你救出那个孩子……” 在这琅嬛媚术之下,关河白的目光已变得彻底迷茫,他喘着粗气道:“我不知道陆寨主与盛寨主如今在何处,但是有一个人到了稷都——” “谁?” “南周竟陵王。” *** 风波狱门口。 萼绿华望向关河白,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关舵主,你的那位侄儿昨日已经被礼送出稷都,估计眼下已经回到神刀门,你们神刀门从此后继有人。而你关河白,为北梁立下如此大功,今后自然不难受到嘉赏。如今四大圣使中的白虎使死在巴蜀,只要你退出鸣沙寨,保证以后与鸣沙寨一刀两段,我可向王爷举荐你接任此职,不知关舵主意下如何呢?” 关河白脸色狰狞。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扭曲而轻轻颤抖,牙齿咬碎了舌头,流出汩汩鲜血。 “妖女,我杀了你——”他嘶喊了一声,大叫着朝萼绿华冲了过去。他手中朴刀虎虎生威,转瞬之间就已攻到了萼绿华身前。 萼绿华未料到他直接冲着自己而来,一时闪避未及,竟被长刀削断几缕头发。可是在场听命于北梁的江湖黑白两道高手众多,又岂容他放肆。转瞬之间,他已被众人合围,他纵是再勇武,以一敌众也渐渐不支,眼看就要死于刀剑之下—— 这时,李放手中软剑如灵蛇一般穿过众多兵器的夹缝之间,一抖一挑,已经将那些兵器隔开。 卓小星刀气接踵而至,罡风烈烈,瞬间在关河白周围清出一块空地。 在这空当之间,关河白已经被李放拎了出来。 关河白自以为必死无疑,见到救他的人竟是李放,不由失神。 他一生忠义,未料一瞬挣扎,以致于被萼绿华破开心防,在神思混沌间被套出了本来决心死守的秘密。 他原本已经察觉不妙,在李放计划劫狱时本想反对,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李放说的没错,世界上本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他多番打探消息,北梁确实将重兵布防在太庙,而风波狱守卫空虚,如今的局面也是李放费劲千辛万苦方才达成。如今离救人只差临门一脚,他实在无法说出反对的话。更重要的是,因为一瞬软弱与迟疑,他实在没有勇气当面承认自己违背诺言、出卖了竟陵王来到稷都的机密。 他终究是抱着一丝侥幸。 北梁纵然知道李放在稷都的消息,却也未必知道他的目标在唐啸月。毕竟以南周竟陵王的身份,若说他的目标在龙渊剑,也合情合理。等三人成功救出唐啸月,他再坦诚此事,提醒竟陵王立刻离开稷都便是。 就是这一丝侥幸,致使卓小星与李放一脚踏入北梁早已布好的陷阱。萼绿华在言语之中挑拨,使他无法自辩自赎,唯有洒去一泓碧血,方能证明自身清白。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救他的人会是李放—— 他喉头微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听到李放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人一生总是难免会做错事,也未必需要以死谢罪……今日的行动已经失败了,我们先冲出去再说……” 第85章 摩诃业者 风波狱门口。 广场的左边是陆瑶姬和她麾下的北梁各门派高手, 而右边则是辛可率领的北梁黑/道上的好手,乌泱乌泱将风波狱门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面对北梁如此阵仗,三人皆明了今日想要救出唐啸月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他们自己是否能逃出生天, 也是未知。 卓小星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陷入了艰难抉择。 平心而言,围在他们身边的这些人算不上十分强大的对手,其中厉害点的也就是和终南五鬼差不多, 即便对面人数众多, 自己想要杀出重围也并不算难事。然而刀剑无眼,若是动手必定会与北梁黑白两道结下生死大仇, 这绝非她所愿见。 可是若不杀些人,今日实难突出重围。 “动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些围着他们的江湖人士一拥而上。 李放转头对卓小星与关河白道:“你先拖住这些江湖人,出手重些没关系,可别真的将人打死了……” 紧接着,他一边如苍鹰般凌空飞起, 直取在站在圈外的辛可与陆瑶姬。 擒贼先擒王, 这些江湖人是被辛可与陆瑶姬裹挟而来, 本身未必有多愿意为了慕容家拼命,只需要杀了控制他们的辛可与陆瑶姬,这些人自然作鸟兽散。 李放的剑法自成一格, 灵巧中有一股缥缈之意, 若虚若实。此时以一敌二, 丝毫不落下风。陆瑶姬本来不以武力见长, 她的摧魂琵琶与天魔舞面对如李放这种级别的高手, 仿佛全然失去了作用。哪怕她将琵琶弦拨得天花乱坠, 天魔舞舞得倾倒众生, 都好似媚眼抛给瞎子看。辛可初时还可勉强回掌,越到后来越是力不从心。 另外一边卓小星面对合围,倒是不慌不忙,只是左一招右一招地瞎比划。这些江湖人多半是被辛可与陆瑶姬裹挟而来,本来也没多少战意。又见平日将他们拿捏指掌中,驱使如犬马的陆辛二人被李放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觉得解气非常,差点忍不住想为李放呐喊助威。眼见卓小星并无伤人之意,又哪里肯真心出力与她对招。 *** 大理寺衙署对面的小楼内,慕容青莲气得满脸通红:“陆瑶姬与辛可两个废物,自己是废物,带出来的这些所谓武林人士也都是废物……” 他吩咐守在一旁的守卫,道:“通知萼绿华,让摩诃大师直接出手——” *** 火势愈来愈烈,战势也愈来愈烈。控制不住的火龙逐渐朝西北方向逼近,滚滚浓烟与熊熊烈焰让场中的几人心中愈发焦灼。 须得速战速决,李放心道。 稷都城的高手绝对不止辛可与陆瑶姬两人,若是拖到其他人来援,他们更加难以离开。何况刚才还在一旁的萼绿华眼下已不知所踪,此女智计诡谲,恐怕另有手段。 “剑·沧海——”李放一声爆喝。与此同时,那远方的燃烧的烈焰,仿若一条渊流,源源不绝地向他的剑尖涌来,似是一条火龙卷悬于他的剑身之上,他一剑斩出,辛可与陆瑶姬两人闪避不及,身上已着了火,发出凄厉的惨叫。 李放横剑在前,走向围在卓小星面前的人群:“谁敢拦我?” “好厉害,好厉害,不敢,不敢……”率先说话的是魇鬼。 魃鬼:“这下青龙可变成火烤青虫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魅鬼:“这位英雄,在下对你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 魍魉鬼退了一步道:“大侠饶命,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们指使的,与我们终南五仙无关……” 疠鬼:“英雄这边请,这边请——” 随着终南五鬼率先让开道路,那些黑白两道的武林高手哪里会不懂顺着台阶下的道理,纷纷退至两旁,让开大路。反正堂堂青龙圣使与朱雀圣使都不是对手,自己这些人又怎么挡得住。 就在此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轰隆作响,像是有什么人在敲击地面,只是那股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大地也开始颤抖。 在火光之中,卓小星望见前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头陀。那头陀中等身材,头戴戒箍,手持禅杖,那禅杖每在地面点一下,地面就发出一声轰隆震响,足见其力量之骇人。只见他肩膊宽横,容貌凶恶丑陋,一双倒三角眼,满脸凶相,不像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倒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唵嘛呢叭咪吽——” 那头陀开口,声如黄钟大吕,卓小星只觉有万斤巨锤迎面打来,双耳嗡嗡直响,眼前冒出无数金星,神智几乎昏聩,四肢百骸痛不可当。但她功力深厚,心性坚忍,当即咬破舌尖,才保持心头一点清明。 这时,却看到她身旁的李放竟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她大吃一惊,连忙扶住李放:“你怎么了?” 可是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腾空飞起。 原来是李放强压下喉头腥甜,将卓小星与关河白拉起来,随即施展最上乘的轻功:“快走——” 在看到面前的僧人之后,他几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饶是如此,他还是重创在那霸道的“狮子吼”之下。那道至魔的禅音带着无尽的威压之力直灌入他的耳膜,他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登时受创。 在看到北梁如此大的阵仗之时,他已知道今夜自己才是北梁的真正目标。但没想到,慕容青莲为了截杀自己,竟然出动了一名乘化境的高手——摩诃业者。 这次失败,倒也不冤枉。 *** 两边的街道飞速退后,卓小星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 摩诃业者主要是针对李放而来,辛可与陆瑶姬见到摩诃业者出现之时,早有准备,意守丹田,全力护住心脉,是以并未受创。在发觉两人逃跑后,当即下令自己手下的江湖人士追赶。 这些江湖人虽然武功并不怎么样,但胜在人多。很快稷都府的衙役与士兵也被惊动,加入了追寻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的火把将这个无月无星的稷都城照耀得一阵火红。 还好“灵蝶舞”与“步虚法”都是以速度取胜的轻功。由于经常刺探情报,关河白也练就了一身好轻功。虽然比不上两人,但也没拖后腿。 三人总算将身后追兵甩出一截。 卓小星渐渐的发现,一直拉着她左臂的那只手越来越沉,李放的步伐已越来越慢,一开始是李放拉着她向前走,后来李放竟然需要她拉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她下意识的探向李放的脉搏,这才发现李放的伤势竟然比她还要严重许多。她这才明白,当时那头陀口宣佛咒之时的绝大部分气劲正是针对李放而去,自己不过是因为站得离李放太近,遭到波及而已。 她心中大骇:“那个人究竟是谁,你怎么会伤得如此严重?” 李放脸上浮现出一缕苍白的苦笑:“卓姑娘可听说过摩诃业者罪头陀?” 卓小星一下子呆住了。 得益于唐啸月以前孜孜不倦的讲古,卓小星对于二十年前那个璀璨时代的多个人名耳熟能详。就算见面不认识,但是对其事迹却是一清二楚。 摩诃业者罪头陀出身无量寺。乃是多年前无量寺主持禅心大师收留的一个孩子。当时适逢饥荒,流民四起,到处都是逃荒之人。这罪头陀当时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跟着饥民一路乞食,他虽然年龄小,却长得凶恶,别人家都怕他。 一日,无量寺地界的一户善人家施斋,这罪头陀也跟着饥民一起前去就食。主人家因他长得凶恶,不肯与他施斋,将他赶了出去。这天夜里,他怀恨在心,趁着天黑放火,欲将善人全家尽数烧死。所幸那日突降暴雨,善人家才幸免于难,一番追查后将这个八九岁的孩子拿获。按本朝律法,放火杀人乃是死罪,念他年幼无知,改罚做十年苦役。因善人家常在寺院供佛,便交与禅心大师处置。 禅心大师听闻此事,又看了他的面相,叹道:“此累世恶根也。唯有持心奉戒,积业能返。然一朝不慎,误入歧途,恐为大患。” 禅心大师将之养在身边,并未令其剃度出僧,而是以戒箍箍头,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头陀,并为之取名为摩诃业者,言明若有一日他持戒修行圆满,将亲自为其剃度。 这头陀长在寺中,虽然每日也随众师兄弟早经晚课,却对佛教精义毫无兴趣。在寺中多年,佛经也不会念一句,唯独对寺中武僧所练的武功十分痴迷。每日里一有余暇,便去观摩比划,求着武堂的大师傅教他。那大师傅知道他有旧案,没有方丈的允许又怎敢教他,谁知他只是每日里趴在墙头看,便学会了一整套的韦陀伏魔棍法,连武堂的弟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禅心大师知晓此事之后,道:“此良玉美材,可惜天生有瑕,心缺一窍。不然,则无量寺之福也。” 虽然如此,禅心大师也将这头陀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不令他学习无量寺的拳法棍法,反而教他罕有武僧能习的“狮子吼——” 而头陀学的狮子吼,唯有六字观世音菩萨心咒:“唵嘛呢叭咪吽”。但凡头陀欲习此功,便须先念此心咒。禅心大师希望以此心咒来助他持正修心。 可是好景不长,又过了两年,禅心大师圆寂了。其弟子了禅大师成为方丈,了禅得了师父的嘱托,对这位师弟看顾得极紧。恰逢一次了禅大师有急事离开无量寺,便嘱托师弟好生修行,勿要与其他僧人起了争执。他想着头陀这么多年在寺中安分守己,自己离开几天应该不会有事。 不料,寺中都是剃度的僧人,唯有头陀一人是带发修行。寺中僧人本来瞧他不起,更因他天生恶相,不通佛典精义,见主持不在寺中,便以此取笑他,道他一句经文也不会念,还出什么家,做甚么和尚。 头陀大急,那本念得极熟的“唵嘛呢叭咪吽”脱口而出——他情急之下,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一吼之下已经用了纯正的“狮子吼”内功。 两名取笑他的僧人当即一死一伤。按无量寺戒律,杀死同门者当重责百杖,废去武功,逐出无量寺,从此不可再称无量寺弟子。虽然了禅大师急急赶回,却也无法更改戒律堂所下的判决,只谅他本是无心之失,便没有废除其武功,只是劝勉数句,将之逐出无量寺。 孰料,不久传来消息,摩诃业者因故走火入魔,成为邪僧,北武林三十三禅宗皆有僧人伤在于其手中。据说他逢僧人便问:“何所谓天生恶根?”若是僧人答不上来或者答案不能满意,便会为他所伤。 了禅方丈听闻此事,命戒律堂派出三十六武僧想要将之擒回,谁料戒律堂武僧一去不回,江湖传言他们俱都遭到摩诃业者的毒手,了禅大师因此辞去无量寺方丈之位。后来又还俗入道,便是如今的仙都山步虚观之主、南周国师清徵真人。 又过了两三年,鸣沙七义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卓天来横空出世成为中州大侠,在无量寺的委托之下,擒拿堕入魔道的摩诃业者,据说当时摩诃业者的武功已经突破乘化境,卓天来也是费了一番气力,在无量寺的协助下,依靠计无咎与陆万象的连环妙计才将之擒获。摩诃业者从此成为十大罪者之中的罪头陀,与其他九人一起被锁住琵琶骨,流放到岩冰岛…… 自辛可、陆瑶姬纷纷出现江湖,早有人猜测摩诃业者也许还活着,可是多年以来江湖上从未听闻他的消息,很多人都已忘了江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谁想如今,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出现在稷都城,并且沦为慕容氏的爪牙。 携刀照雪 第56节 第86章 暗夜余火 风波狱门口。 李放三人逃走之后, 陆瑶姬与辛可纷纷带着自己手下那一票人追踪而去。大理寺衙署那一带连绵起伏的火海亦逐渐被扑灭,四周重新安静了下来。 头戴戒箍的罪头陀闭上双目,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一身紫衣的萼绿华飘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大师留步。” 头陀并未回头:“我已经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 你还有何事?” 萼绿华道:“可是竟陵王并未死。” “我只是昔年与慕容傲有约,答应为北梁出手三次,至于出手到何种程度,全凭我的心情。三次机会你们已经用掉两次, 还只剩最后的机会——” 罪头陀转过身来, 铁杵横地,双眼圆睁。只是被那双倒三角的眼睛看着, 萼绿华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咬咬牙道:“莫非大师仍然顾念当初与无量寺的那点香火之情,不愿意杀清徵的弟子。大师难道忘了当初被逐出山门的耻辱?当年若非清徵插手,大师未必会败在同在乘化境的卓天来之手,在岩冰岛受多年之辱,也未必……” 她话未说完, 罪头陀已冷冷打断道:“你可知道何为天生恶根?” 萼绿华尚未反应过来, 罪头陀铁杵横地, 一道磅礴的气劲已贯地而出,直指萼绿华眉心之处:“天生恶根的意思就是我想杀谁,就杀谁, 包括你——” 萼绿华大惊失色, 她的武功虽然不错, 但又如何比得上已入乘化境的罪头陀, 对方只是起了小小的杀心, 亦足以夺走她的生命, 电光火石之间, 她甚至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从暗夜中隐现,他手握一柄铁骨的折扇,身影疾动之间折扇旋舞,堪堪挡下这致命的一击,饶是如此,他的右臂亦为气劲所伤,留出鲜血。 而那头陀一击未中,亦没有再出手的兴趣,转身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多谢王爷相救。” 萼绿华心有余悸:“好强大的力量……” 慕容青莲面容肃杀,声音冰冷:“谁让你自作主张?” 萼绿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我只是想为王爷招揽此人。此人实力如此强横,如果能入王爷麾下,我们的实力定能如虎添翼……” 武学之道虽然号称九品三境,然而对于绝大部分的江湖人而言,九品便已经是他们这辈子追求的极限了。上三境之中入神境与洞微境虽难,但稍微有点根基的门派百年之中总能出一两个支撑门面。可乘化境向来是屈指可数,都是在江湖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一方大能。最近二十年以来,听闻江湖上能突破此境的唯有卓天来与摩诃业者两人, 当年慕容傲为了对付卓天来,费劲心机找出岩冰岛的所在,将十大罪者放出。摩诃业者为报此恩,答应为慕容氏出手三次,当年在落日关便用掉一次,今次为了对付李放已经是第二次。随着龙渊出世,江湖上风云涌动,蜀中剑阁、生死楼、魔教纷纷入局,搅乱了江湖之水。如果能将如此恐怖的摩诃业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对付将来的变局自然大有胜算…… 慕容青莲面色一缓,告诫道:“乘化境的高手岂会如此轻易为人掌控,以后未竟我允许,切莫自作主张。” 萼绿华轻轻应了声是。 慕容青莲又道:“是否有探查到陆万象或盛天飏的动向?” 萼绿华摇头道:“刚才大战之时,我潜藏观察四周动静,别无其他人出现。” 慕容青莲皱眉思索:“唐啸月被捕的消息早已放出,只要他们鸣沙七义真的像传说中那般讲义气,必定没有放任唐啸月不管的道理。而且陆万象是鸣沙七义现存四人中最强的一个,我原以为他这次会与李放、卓小星一同出手,更有把握救人,是以才会浪费一次机会请摩诃业者出手,没想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气……” 萼绿华道:“这一切都是猜想,去年陆万象就已经离开鸣沙寨,他去了哪里,身为鸣沙寨寨主的卓小星都不知情。此人善谋,每每让人意料不到,我们还需小心提防……” “不管如何,杀死竟陵王李放才是眼下最紧要之事,追——” *** 长街之上,身后追兵愈近。而三人的脚步愈来愈慢,只怕不久之后就要被追上。 关河白一咬牙,竟然抛开李放与卓小星二人,提着朴刀,转身向追兵的方向冲了过去。 卓小星大惊,道:“关舵主,不可,你快回来——” 关河白转身,对着卓小星的方向跪了下来,惨然道:“寨主,今日行动失败,连累竟陵王受此重创,皆是我关河白一人之过……是我不小心被萼绿华那妖女所趁,不小心吐露竟陵王身在稷都的秘密……” 他还没说完,便已被卓小星打断:“关舵主眼下不必说这些,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关河白摇摇头道:“我关河白一生从未忘恩,也不敢负义。竟陵王到稷都虽然仅有短短十数日,之前指点关某刀法,此为大恩;今日阵前又不计我的过失,救我性命,此为大义;此恩此义,关河白无法负之,鸣沙寨也无法负之。” “关河白微贱,只有一条性命相报。” “而带着竟陵王离开,不要停留,不要回头,才是寨主该为鸣沙寨应尽的恩义。” “关河白只盼今日寨主与竟陵王能逃出生天,来日到我坟前一酒相酹,关河白此生余愿已足——” “寨主保重,关河白去了——” 话说完,关河白已是长身而起。踏步如流星,长刀如干戚,朝着长街尽处的火光冲去。 他知道前方敌人众多,陆瑶姬与辛可俱是九品高手,麾下更有无数听命于二人的江湖好手。 而他天赋一般,直到中年才堪堪摸到九品门槛。 他这时冲过去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可他不怕死,只希望能够为寨主和竟陵王拖延一点逃生的时间。 竟陵王也许说得没错,“人一生总是难免会做错事,也未必便需要以死谢罪……” 可是受人恩义,便只能以死相报—— 关河白的背影愈远,卓小星拖着李放渐沉的身躯,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长街的后方传来喊杀之声,还有无数兵器交击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可是她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她眼中有热泪涌出,凝成一道晶莹的光。 那是暗夜中最后的余火,扑腾着最微弱的光。 那光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因为燃烧着,才有了意义。 *** 长街尽头,卓小星的步履越来越慢,李放虽然身形单薄,毕竟亦是二十多岁的男子。卓小星本来瘦弱,也受了伤,拖着他行走殊为不易。 眼看身后的追兵已越来越近,卓小星步履蹒跚,跌倒在地。 “咳咳……”李放又呕出一口鲜血,他挣扎着道:“卓姑娘,你不用管我,自行离开吧……” 卓小星眼中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摇头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要走一起走……” 她重新站了起来,将李放背在背上,可是如此一来,她的轻功便大受影响,别说翩如蝶舞,比蜗牛也快不了多少。 很快,后面的追兵已是越来越近,不远之处,陆瑶姬的催魂琵琶声再起,她脚下又是一个踉跄。 李放伏在她的背上,低声道:“卓姑娘,你这样带着我,我们谁也走不了。你将我放下,以你的轻功,他们追不上你。你到南城门边,有我留下的人接应,他应该可以帮助你出城……你出去之后,立刻离开稷都,不要再回来……”他显然伤势极重,说一句就要咳两下,可他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 卓小星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耳边断断续续的嗓音又继续道: “听我说,你离开之后,去找谢王臣,劝说他回到广陵辅佐李昶。如果我死了,李昶与谢家应该都会接纳他。还有,传信给我师兄乐歌,让他无论如何要守住襄阳三年。如果谢王臣能够在三年之内稳住东线形势,南周仍有一线希望……” “还有,凉州虽贫瘠寒凉,却扼住了西北门户。如果李昶挡不住慕容青莲,让他在东南站稳脚跟,定不会容许有人在他后背捣乱。卓姑娘手握十万重兵,须得早做打算。巴蜀王昊苍素来与慕容傲不睦,而且再加上剑阁的关系,一定会同意接纳凉州军入蜀……” “卓姑娘,你我萍水相逢,本来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之前曾救过你几次,然而你解了兰陵之围,救下我大周十数万将士,你我之间早已两清了。这次慕容青莲本是针对我而来,并非因你而起,而关舵主更是无心之失,卓姑娘不必因此愧疚……” 他的声音平淡,像是说着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每句话落入卓小星的心底,都是轻轻一颤。生死关头,他想的最多的仍然是那个负他良多的南周还有……自己。他生怕自己内心负疚,不肯独自逃生,反而说两人之间不过萍水相逢,本没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李放又怎么会来到稷都? 若不是因为要救四叔,他又怎么会落入慕容青莲的算计,走到如今的地步。 他对局势看得如此清楚,又怎会不知道他出现在稷都会遭遇怎样的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可他仍然抱着重伤未愈的躯体,在她入城之前拦住了她。只是因为担心她,便全然不顾自己。 那她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抛下他,独自逃生。 她悄悄擦去眼角流下的泪水,咬牙道:“若没有你,我早死多次了。我鸣沙寨的人,就算武功不行,也不能没有义气。今日若非同生,便是共死。你不必再说,我绝不会走的……” “若非同生,便是共死……”这八个字反复在李放耳边盘旋,他感觉心中那因世事碾磨早已冷却的心头血又重新温热起来。 他并非第一次直面死亡。身为南周竟陵王,他曾无数次走在生死关头。在凄冷的岷江边,在淮江畔,那时候的他身后无路,身前无人,即使死了,也不过一道孤魂。 这个世界上若有一人愿意与他共生死,那如此萧然的尘世,竟也似有一丝温暖况味。 如此尘世,他又怎么敢死?他又如何能死? 他一咬牙,催动体内须弥无相功想为自己疗伤。罪头陀的狮子吼本是针对他而来,直接将他他的全身经脉震碎大半,他的真气虽然一分不少,却失去了流通的管道,无法聚集,也根本无法自行疗伤。 …… 辛可与陆瑶姬已经越来越近,卓小星索性将李放安置在道旁槐树之下,转过身来,直面两人。 手中折月刀发出凛然的光芒。 卓小星摆出迎战的姿态,冷声道:“再向前一步,死。” 陆瑶姬嫣然一笑:“啧啧,不过几个月不见,卓姑娘武功进展着实让人刮目相看。不过,卓姑娘可还记得当初在凉州城时,陪在卓姑娘身边的可是另外一个人……卓姑娘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真是好生薄情啊——” 卓小星一刀斩向陆瑶姬:“不必再提那个人——” 陆瑶姬舞步轻摇,躲过此招,冶笑道:“虽然卓姑娘翻脸无情,但淮北王可是始终没有忘记过卓姑娘你呢。王爷让我转告卓姑娘,他并无伤害你的意思。只要你交出李放,唐啸月之事他亦可以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 卓小星气笑了:“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好好感谢他慕容青莲的仁义心肠呢……凉州城、鸣沙寨皆毁于慕容氏之手,慕容青莲更是为了夺得龙渊剑几次三番欺骗于我,我卓小星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会相信这些鬼话?” 折月刀银色的虹光在虚空中划出冷冽弧线,斜斜切向陆瑶姬,陆瑶姬琵琶声摧,无数音波摄魂夺魄,这一刀已然失了准头,与此同时辛可也攻了过来。 他已舍去那一身行动不便的青衣造型,恢复了原本的侏儒模样,整个人便如一颗圆溜溜的球,五指并爪,攻向卓小星。 第87章 长街鏖战 卓小星低喝一声, 身子如陀螺般飞快旋转,她一边要避免被辛可偷袭得手,一边要抵抗陆瑶姬琵琶发出的绕耳魔音, 不仅如此,她还要护住李放身前的空门,防止两人偷袭。 李放背靠着那棵粗壮的老槐树,面如蜡纸, 苍白得仿佛没有生气, 双目紧闭,紧锁的眉头与不自觉痉挛的双手昭示着他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是如此的脆弱, 卓小星毫不怀疑只要这个时候有人靠近,轻轻一掌便能终结他的性命。 所以她只能进攻,不停地进攻,让辛可与陆瑶姬没有机会靠近李放。 折月刀所过之处,激起惊鸿乱羽般的刀光,一浪又一浪汹涌澎湃的光潮, 彷彿大海中卷起的万丈飓风。刀光中犹带有阵阵焚风, 使得原本燥热的夜晚更加炎热。焚风甚至点燃了早凋的叶子, 飘落在白日里被太阳烤得炙热的房屋树木上,再次燃起点点星火。 此时,那群青龙与朱雀所辖的江湖人终于赶到了战场外围。 陆瑶姬下令道:“上, 谁要是杀了竟陵王李放, 便是今晚的首功, 王爷必有重赏。” 那些江湖人上听了, 心中跃跃欲试, 举步向前。 这八/九年来, 不论是白道还是黑/道, 这些北梁的江湖人过得是极惨。他们以前要么是闲云野鹤,要么是一方名望,哪里体验过这些天处处为人钳制的滋味。以前的江湖虽然彼此纷争,但不管怎么说,大家还能评说是非,讲一个道理。 而在慕容氏辖制整个江湖之后,便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拳头大的就是真理。 被欺压得久了,有些江湖人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人,真的将自己当成慕容氏养在脚底下的一条狗。现在主人家让他们冲上去咬人,若是咬死了没准能分到一块好肉,个个摩拳擦掌。眼看着之前将辛可与陆瑶姬打得落花流水的李放此时已经成了人尽可捏的软柿子,又想起之前在风波狱门口上演过划水好戏,若待辛可与陆瑶姬腾出手来,少不得又要受一番苦刑折磨,眼前正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唯恐落后于人,纷纷朝李放冲了过来。 “我看谁敢越界——” 携刀照雪 第57节 卓小星发出一声爆喝,折月刀光当空一斩,仿若劈山分海一般,向这些江湖人劈去——生死当头,她再也顾不上是否会与北梁的黑白两道结仇,如果李放死在这里,这些人万死也难赎其罪。 这一刀之威惊天动地,在距离李放身前三丈之处划出一条极深的鸿沟。沙尘弥散,越界的一人已然身首分离,倒在界限之外。 此招正是生杀刀法第六层刀式“断浪”。 其精义就在一个“断”字,一刀既出,便开天地、分沧海、断生死。 众人尽皆骇然,他们蛇鼠两端,最是惜命,眼见同伴横尸在前,哪里又敢再进一步。 然而经他们这样一闹,辛可终于等到了难得的机会。 之前在凉州时,卓小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艮离谷之内,卓小星达到九品,就连问锋途也折在她的刀下。如今即使他与陆瑶姬联手,也不过勉强压制卓小星。他毫不怀疑如果卓小星不要命的同时使出“焚心以火”与“断浪截流”两招,恐怕自己也无法幸免。 他本身身量矮小,难以近身攻击。以往他多依靠自己灵巧的身法偷袭得手,可是卓小星的身法同样极具灵性,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他始终难以近身。直到此刻卓小星刚刚用过“断浪”之招,消耗过大,真气回复不及,终于露出了破绽。 他想也不想,就要一掌击向卓小星的胸口。 就在两人即将相接的一刹那,他突然想起慕容青莲的命令:“不可伤及要害——” 胸口乃是心脏所在,自然是要害之地。他心思一顿,便想换一个地方,却是犹豫了…… 以前在凉州以及青泥驿站之时,他并不知晓沐青莲的真实身份,但亦知他与卓小星之间关系密切,非同一般。直到第二次入蜀之后,他们才从闾丘明月口中得知一直跟在卓小星身边的无方剑楼弟子正是慕容傲的第二十五子,北梁皇帝新封的淮北王,而北梁四使以后亦须听从慕容青莲的命令。纵使慕容青莲后来以人换剑,回到稷都,亦始终挂念着卓小星,从刚才下令不可伤及她的性命便可见一斑。 既然慕容青莲始终未曾忘情于卓小星…… 如果将来慕容青莲能登上大位,出身琅嬛胜地的萼绿华固然是皇后之选,但没准卓小星也会是一位皇妃…… 自己身为一名下臣,又怎敢接触未来皇妃的美丽玉体?如果被慕容青莲知晓,他是否会暗中记恨自己? 他心中一分神,手上已慢了半拍。 就在此时,卓小星已反应过来,折月刀一刀斩出。 辛可整个人被劈出数丈之远,肉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他的左肋至右腿被斩开一道极长的伤口,鲜血淋漓。 若非卓小星之前消耗过巨,气力不继,恐怕这一招立刻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卓小星自己也绝不好过。自她生杀刀法突破第六层之后,她使用这门刀法的副作用也越来越明显。她并非天生的极阳体质,而是因为天生炎毒而具有部分阳气,虽然可以让她学习生杀刀法,但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亦在不断承受炎阳刀气的侵蚀。一旦运功过度,身体亦难以承受灼伤,就像此刻,她手上的肌肤已迅速失去水分,皲裂干瘦仿若树皮,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之刀…… 这时,陆瑶姬动了。 她一拍琵琶,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足下飘若流风,瞬间已逼近背靠槐树的李放,抬手便要刺下—— 卓小星方才一刀震退那些蜂拥而上的江湖人,又一刀斩退辛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此刻想要拦阻,却已然来不及了。 眼看陆瑶姬手中匕首已贴近李放的胸膛,卓小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难道一切竟然还是无可挽回? 李放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似是根本没有留心到周遭的变化。 她心中生出无限悲伤,堂堂南周竟陵王,没有死在的烽火连天的战场厮杀之中,没有死在波澜诡谲的朝堂斗争之中,却因为她而殒身在陆瑶姬这样的江湖宵小之手吗? “李放——”她发出一声惨呼,声音凄厉,如同心肝摧折。她平生第一次面对他唤出了这个名字,这个百萦于心的名字。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呼声,李放动了。 他蓦地睁开双眼,修长的手指闪电般地掐住了陆瑶姬纤细的脖颈—— “啊……呕……”陆瑶姬要害受制,奋力挣扎,可是那钳制在脖子之上的手是那么用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没想到李放竟然还有钳制她的力量。当她看到辛可与卓小星两败俱伤,她以为可以轻易得手,谁料还有如此变故。 她心中慌乱,手中匕首用力刺出。无论如何李放已是个将死之人,只要杀了他,自己仍然是最后的赢家。 “叮——”一道刀光一闪而过,却是卓小星及时出手,她手中的匕首已然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她只感觉眼前一黑,甚至听到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仿佛随时要被掐断。 “饶……命……”她想求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于翻了一个白眼,彻底晕了过去。 眼见陆瑶姬终于倒下,李放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他遥望远方黑压压的人影,无论如何,北梁绝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辛可与陆瑶姬已败,接下来会是谁呢?会是与他同样已臻入神境修为的慕容青莲吗? 即使是面对一个不过九品的陆瑶姬,他好不容易聚集起的一点真气已经全部消耗殆尽,又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危机? 他看着一袭红衣的少女向他奔了过来,她眼中带泪,面容凄楚,就像多年之前,卓天来的灵柩被运回凉州城的那一晚,他初见她的那副模样。 他想要再说让她离开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柔弱的少女艰难地将他负在背上。少女的身躯滚烫,像是一腔烈焰点燃了他满身肺腑,让他终年寒凉的躯体也滚烫灼热起来。 “你——” 他好不容易开口,可是才吐出一个字,却已被少女打断:“我想起来了,那天那个算命先生曾说遇到危险,或者事不能决,可以向东方而行。虽然他所言未必属实,但如今你我走投无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也不管李放反对或是同意,接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今晚生便同生,死便同死,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救我多次,就容我小小报答一次。” “你曾说身如流萤,亦耀长夜。这次就让我来做你身前的那颗流萤,好不好?” 此时身前一片无月无星的黑暗,身后长街喧哗,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不知有多少追兵。 李放却觉得,此时此刻时空仿若静谧,偌大的天下之间只有他们两人,静闻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在这条行路之上,终是有人与他殊途而竟至,结伴而同归。 也罢,人生至此,纵有万千眷恋,亦终不算虚度。 第88章 九畹秋香 卓小星一路踉跄, 向东而行,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全凭着惯性向前。身后火光与喧哗声却是越来越近。 这时她看到不远之处有一所宅院,宅院大门虚掩,屋檐下悬挂着两盏橘红色的灯笼。此时的稷都城,虽然长街之上明火执仗, 城中民宅却是一片漆黑, 想是居民知道城中发生骚乱,无人敢点亮灯火, 生怕惹祸上身。唯有这处宅院亮起橘红色的灯火,像是等待着久未归家的游子,发出温暖的微光。 这一幕让她想起小时候凉州城的家。她每次偷跑出府,归来之时,府门前总是燃着两盏同样的灯笼,那缕温暖为她指引归家的方向。 她心中一动, 推开本留着一条小缝的大门, 进入宅院之内。 这是一个非常幽僻的小院, 院中种满了奇花异草。院西侧有一座小楼,上面的牌匾写着“九畹秋香”。小楼同样门扉虚掩,里面透出一丝灯光。 既然已经进来了, 卓小星再也顾不得那么多, 背着李放闯了进去。 谁知脚下一空, 整个人往下坠去。 不好, 是陷阱…… 不过, 这陷阱好像并不太深, 脚底下甚至铺了绵软的地毯, 倒是没受什么伤。她将早已陷入昏迷的李放放在一旁,想观察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谁知她刚刚站起,便闻到一种幽谧宁静的香味,这种香味似乎有些熟悉。可是她尚未想起,却感到一阵困倦之意涌来,立时沉沉睡去。 在她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女子,那女子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云鬓雾鬟,别有韵致。她看着卓小星松了口气:“还好,总算还来得及……” 她轻轻一捻指,楼中灯火俱灭,四周重新恢复了静谧。 过了片刻,长街的尽头出现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官兵,火光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慕容青莲骑在马上,一名千户上前报告道:“王爷,属下的人,亲眼看到那两名贼人进了这条巷子,接着便失去了踪迹。” “挨家挨户地搜,今天就算掘地三尺,也非得将人找来出不可。”慕容青莲下令道。 他心中万分恼火,没想到弄出这么大阵仗,竟然还是被李放给逃了。 等他赶到打斗现场,看到陆瑶姬与辛可一个昏迷一个重伤,他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那两人如此顽强,自己真是小瞧了他们。萼绿华骑马跟在他身后,神色也很难看,正是她犯下致命失误,导致罪头陀出手,耽误了时间。如果自己与慕容青莲早点赶到,必然不是这个结果。 过了一会,士兵将周围的民宅商户挨家挨户搜查了一番,弄得是鸡飞狗跳。 那名领兵的千户又走了上来:“禀王爷,属下已经将这一片的街道都搜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只除了那座秋香楼……” 那千户指了指门口悬着两个灯笼的宅院,此时那两个灯笼已然熄灭。 慕容青莲面色一沉:“为何不搜?” 千户道:“那秋香楼乃是卢夫人的住所,属下……属下不敢硬闯……” “卢夫人?是那个卢夫人?” 那千户点了点头,道:“王爷应当听说过,陛下近一年来对这位卢夫人极是信宠。有时……有时甚至会夜宿在这秋香楼。而那卢夫人脾气古怪,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她,恐怕陛下震怒……” 这位得宠的卢夫人,慕容青莲也是素有耳闻的。慕容傲生性好色,又见异思迁,虽然广纳后宫,然而随着年龄愈大,对宫中这些柔顺的宫妃便愈发失去了兴趣。一次在稷都城微服私访,结识了这位卢夫人。 这位卢夫人大约三十多岁,单论容貌而言不过是中人之姿,但别有一番风韵与气质。她所学甚为驳杂,于琴棋书画、香道、茶道等都有所涉猎,平日里雅好种花莳草,精于酿酒与丹术。她谈吐不俗,对很多事情都有独特的见解。她不卑不亢,即使知道对面乃是九五之尊,仍将他当作一个普通人。 慕容傲一生猎艳无数,竟从未见过如此女子,居然愿意与她以朋友相称。每次到秋香楼,从来只作私服装扮,带两三侍从,轻车简行。主人以美酒香茗待客,畅聊一二时辰,兴尽而去。 偶尔慕容傲失眠之时,甚至会夜宿在秋香楼。这位卢夫人亲手调制的香料,总是能让至尊的北梁陛下睡一个安稳的好觉。 一时之间,这位卢夫人就成了稷都城最炙手可热的人,亦是没人敢轻易得罪的人。 慕容青莲下了马,走到那两扇紧闭的门扉前。今日,他倒要会会这位传说中的卢夫人。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不一会,一身素服,淡雅如仙的卢夫人在两位婢女的搀扶之下手提风灯,打开了大门。 “诸位官爷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她的嗓音略略喑哑,有点雌雄难辨的味道,却出奇的柔顺好听。她的容貌甚是普通,于万人之中过目即忘。可她却偏生有一种奇特的气质,神秘而脱俗。见过她的人极难忘记这种气质,却绝难想起她的容貌。 “打扰夫人清眠。在下乃大梁淮北王慕容青莲,有两名逆贼深夜脱逃到附近的街道,不知夫人是否听闻动静?” 卢夫人微微一笑:“王爷怀疑我窝藏逃犯?” 慕容青莲本是此意,却没想到卢夫人开场便如此直白,倒是让他进退两难。 若是回答“是”,回头又没有搜出来人,只需卢夫人稍微对慕容傲提及此事,恐怕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回答“不是”,那自己又如何提出搜人的要求。 慕容青莲尚未搭话,卢夫人接着道:“我知道王爷身负重任,若是没有查出一个结果,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王爷若是想搜寻,我自然不敢拒绝。可是陛下才刚睡着,王爷须得让自己的人轻声点,若是打扰了陛下安眠,恐怕你我都无法平息陛下的怒火……” 她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一副襟怀坦荡、任由搜查的样子,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慕容青莲面色犹疑:“父皇真的在这里?” 卢夫人从容道:“若是王爷不信,可以在这里等到天明,自然可以觐见陛下。” 慕容青莲脸色数变,终于道:“既然如此,便劳烦夫人留意周围动静。若是有贼人的消息,还请及时相告。我们再往别处搜查——” 无论如何,率军直接冲入皇帝陛下睡觉的宅邸,就算有搜查南周竟陵王与卓氏余孽这样天大的理由,亦难逃谋反犯上的罪名。纵然他百般不甘,也不得不暂时放弃。 萼绿华趋马上前:“王爷,这个卢夫人颇有可疑之处。难道王爷就此放弃?况且如果那位卢夫人当真窝藏逃犯,陛下现在岂不是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不如我们以保护陛下安全的名义,进入天香楼。” 慕容青莲摇摇头,低声道:“你太小看父皇了,他生性多疑而且猜忌心极重。你以为他会在自身安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夜宿宫外吗?这位卢夫人能得他信重,自然不可小觑。也正是因此,她绝不会轻易露出破绽。”他顿了顿,道:“算算时间,陆瑶姬应该已经醒了。你让她带人暗中守在这里。若有可疑的动向,直接向我报告。” “是。” *** 静室之内,烛火幽微,信香氤氲。 携刀照雪 第58节 卓小星陷入沉睡,她细眉微蹙,五指紧握,似乎想要紧紧抓住什么东西。 一身素服的卢夫人坐在床侧,右手搭上她的脉搏,又看向她那已经破皱皲裂的双手,目光中满是伤怀之意。良久,她微微一叹,似是自言自语:“九年过去,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又拔下珠花,金钗一分为二,内中居然藏着十数枚银针。她拿出一个药瓶,将银针在药水中浸泡片刻。双手轻轻一甩,十几枚银针急速飞出,刺进了卓小星周身穴道之中。 银针入体,卓小星浑身肌肤转为火一般的赤红。随着时间流逝,那红色终于缓缓消退,恢复了莹润的洁白。就连那双皲裂的双手亦恢复了往昔的颜色,看不出一点痕迹。 卢夫人这才呼了一口气,收回银针,轻轻关门而出。 已有两名少女候在门外,见到卢夫人出来,其中一名少女道:“夫人,按时辰陛下似乎快醒了,夫人是否要去觐见陛下?” 卢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你去回禀陛下,就说我今日体乏,他休息够了,自行回宫便是。” 那少女道:“夫人,昨日发生如此大事,夫人难道不向慕容傲解释一番,去除他的疑心吗?那淮北王昨日虽然退去,但是他们昨日一晚将附近的街巷翻了个底朝天,都毫无发现。今日定会同慕容傲说项,指认夫人窝藏钦犯……” 卢夫人淡淡道:“秋桑,你错了。慕容傲生性多疑,我若是去向他解释,他反而疑心。如果我像往常一样不咸不淡,他才会觉得我问心无愧。至于慕容青莲,只要他抓不到把柄,他便对我无可奈何。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神色平淡自然些,不可露出破绽。” 那秋桑点头去了。 卢夫人又看向另外一名少女:“蝉衣,那名黑衣的男子现在如何了?” 蝉衣答道:“按照夫人吩咐的方子配了药,正进行药浴,只是他经脉受损严重,迄今依然昏迷未醒。” 卢夫人眉头微蹙:“将我房间内那盆凤羽雪芝摘了,炖成药汤,喂他服下。” 蝉衣一愣道:“夫人,那凤羽雪芝乃是夫人辛苦培育十三年,花费无数心血,今年才成熟,难道要用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吗?” 卢夫人轻轻摇头:“他可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救了他,于我们本身也有巨大的好处。而且别的不说,单凭他愿意与小星一起劫狱救人,就值得我这么做。” 蝉衣颇为肉痛地点了点头:“好吧。” 第89章 如遇旧梦 醒来之时, 卓小星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大床之上,纱罗软帐,床边红烛高烧, 窗外是一片黑蒙蒙的,不辨昼夜。 她想起来了,走投无路之下,她带着已经昏迷的李放闯入了一座门口悬挂着灯笼的小楼, 随之被安魂香放倒, 失去了意识。 不好,李放。 她伸手一摸, 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李放竟然不在,他去了哪儿,会不会遇到危险? 她满心想的都是李放,丝毫未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就要往门外冲去。 守在屋外的秋桑听闻房内动静,立刻走了进来:“卓姑娘, 你醒了?” 卓小星满脸戒备的看着她:“你是谁, 你怎么会认识我?还有我的同伴呢?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秋桑微笑道:“卓姑娘不必担心。我叫秋桑, 对姑娘并没有恶意。昨日两位闯入这秋香楼,正是我家夫人好心相救。那位公子伤势过重,我家夫人正在为他治伤, 等他好了, 你们自然可以相见。姑娘若是不信, 不妨试试体内真气, 便知我所言非虚。” 卓小星凝气于指, 才发现身体内真气充盈, 昨日过度使用生杀刀法导致的隐伤已然痊愈, 而昨日枯瘦皱裂的双手也变回了润泽莹白。她这才想起,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解开她的衣裳,为她施针,那女子给她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家夫人是谁,可容我当面致谢?”卓小星收起敌意,诚恳问道。 卓小星当然知道在昨日那种情况下,救下他们两人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更不用说巧施妙手,治好她身上的伤势,她不禁对秋桑口中的夫人生出了莫大的兴趣。 秋桑掩口一笑道:“我家夫人姓卢,稷都人称卢夫人,平日里雅好种花莳草,也略通医术。待夫人得空之时,自会与姑娘相见。只是稷都城现在风声鹤唳,到处都在抓捕逃犯,卓姑娘最好不要走出这房间。若有什么需要,大可交代秋桑去办。” 秋桑离开之后,卓小星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抬头望去,只见房间之内家具物什,无一不是精美考究,看来此间主人非富即贵,她不禁对这位卢夫人更加好奇。她蓦然想起那日指点她的算命先生,难道是那位算命先生的安排?若是如此,那位算命先生究竟是谁?又有何用意? 可即使她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不一会,秋桑带着一个食盒回来了。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自己寻常爱吃的菜式,有些甚至是西北独有的风味。 卓小星微微一怔,梦中那种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秋桑贴心地解释道:“夫人说卓姑娘生长西北,可能不惯稷都的饮食,特地命人准备了这些。” 卓小星满心狐疑,问道:“秋桑姑娘,我与你家夫人是否相识?”西北虽然贫瘠,菜式种类也有不少,断无可能专门挑选自己熟悉的这些。这位卢夫人有可能是自己过去认识的人。她想来想去,自己自幼生长西北,从未到过稷都,平生所认识的人并不多,也想不起有这样一位卢夫人。父亲的结义兄弟之中,唯有最小的水泊晚是个女子,而她在当年凉州城破之后,就已经离开鸣沙寨,再未回来,难道是她?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有什么要紧的地方被她遗忘了。 秋桑微笑道:“这个问题,等你见了我家夫人自然便知。” 卓小星面露惊喜:“夫人有空见我了?” “夫人请卓姑娘早膳之后去见她。” 卓小星三口并作两口扒了早饭,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这位神秘的卢夫人。 秋桑笑而不语地看着她吃完了早饭,点燃一盏灯笼带她出了房门。 卓小星这才注意到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屋外始终一片黑暗,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秋桑道:“现在是卯时,天已大亮了,只是我们现在身处地下,所以不见日光。” 卓小星这才恍然忆起昨晚她冲进小楼之时,脚下一空,坠入地下。初时还以为是坠入陷阱,现在看来,这地道倒是对她的绝佳掩护。卓小星对这样的地下空间绝不会陌生,在凉州城的计府,在星沙镇的客栈楼下,就有着和这里相似、但规模更大的地下建筑。 熟悉的灯笼,熟悉的菜式,熟悉的地道,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一场旧梦。 她不禁对这神秘的卢夫人更加好奇。 卓小星跟在秋桑的后面,在黑暗曲折的地道穿行,不一会便到了一所房间的门口。 房间内红烛摇曳,一名白衣素服的女子正端坐在书桌之后,一边在白纸上涂写着什么。她轻轻蹙眉,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又将那写废了的纸团揉了揉,扔到纸篓里。她一抬眼,正看到站在门口的卓小星,卓小星自然也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秋桑推了卓小星一把,示意她进去,熄灭了手中灯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卓小星神色一黯,施礼道:“卓小星谢过夫人救命之恩。”她初时扔抱有幻想,想着能在此时对她深以援手的会是父亲仅存的生死至交之一,如果是这样,或许能与她商议关于唐四叔之事,寻求一二帮助。可是见到真人之后,发现对方确实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卢夫人见她神色黯然,道:“卓姑娘见到我似乎有点失望?” 卓小星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决定实话实说:“在见到夫人之前,我原以为夫人会是我家中的一位长辈,可是见到夫人之后,却发现是我想错了,所以不免有几分意外。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卢夫人淡淡一笑,道:“无妨。我并非有意救你,只是你恰好闯入我的宅院,又误入我家中的密室。我到稷都也是另有目的,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也算是有共同的敌人。若是将你交出去,容易惹上麻烦。若是放任你们死在我家,亦非我所愿。等你们伤好了,我自然会送你们离开。不过,你们需得将你们在这里所遇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向第三个人透露半句。” 卓小星一愣,看来这位卢夫人也与慕容傲有仇,这秋香楼离内城不远,附近多是官宦富人的居所,这位卢夫人住在这里,还在自己的房子下面挖出这么深这么大的密室,想必同样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好巧不巧,进来就掉到密道之内,若是放任北梁官兵进来搜查,想必会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这位卢夫人将两人藏了起来,又怕两人死在自己家,她本精于医术,将两人身上的伤顺手治一治也算合情合理。 这个解释虽然奇怪了些,但勉强也说得通。 卓小星正色道:“不管如何,夫人救了我与朋友的性命,便是我的恩人。我是西北鸣沙寨如今的寨主卓小星,夫人日后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到鸣沙寨找我,我必不会忘记夫人的这份恩情……” 卢夫人面上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鸣沙寨昔日在卓天来手下之时,确实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可是听说如今早已没落。而你亦身处绝境,甚至连自己的朋友与亲人都无法保全,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将来能帮助到我?” 卓小星疑惑道:“我与夫人不过初识,夫人怎么会对我的事情知晓得这么清楚?” 卢夫人淡淡一笑:“江湖人知江湖事。我听说如今鸣沙寨中的四当家唐啸月两个月前落入北梁之手,八月九日即将问斩。昨晚大理寺衙署着火,而卓姑娘你带着身受重伤的同伴闯入我的秋香楼,随后淮北王慕容青莲亲率大军追查劫狱不成脱逃的鸣沙寨余孽。卓姑娘如今的处境,不是一目了然吗?” 卓小星一噎,顿时有些如鲠在喉。 自己如今混得确实有点惨…… 从前在鸣沙寨之时,有几位叔叔在外面撑着,她还以为自己是山大王,而今出了江湖,发现报仇报不了,救人也救不成,龙渊剑也保不住,该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才知闯荡江湖没那么容易。 可是无论如何,鸣沙寨的名声却不能丢在她的手上,她亦不能平白欠别人的恩情。 她眼中恢复了数分自信的神色,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当年我父亲十五岁初入江湖之时同样一文不名,如今我十七岁已经身为九品,想来已比我父亲强了许多。人生百年,我如今虽然遇到挫折,可是只要我不死,将来必能回报夫人的这番恩情。” 卢夫人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点头道:“好,不错,果然不愧是卓天来的女儿。” 卓小星总觉得卢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 她想了想又道:“听夫人之前话意,似乎同样与慕容氏有恩怨。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以卢夫人的气度与医术,外加上这天香楼的种种机关排设,她绝非是一名普通的宦门孀妇,而是别有背景,如果能说服她帮助自己,说不定唐四叔之事别有转机。 卢夫人一愣:“合作?” 卓小星忖度道:“夫人以江湖人自居,想必并非普通人。虽然我不知夫人在稷都究竟有何目的,如果夫人能想办法助我救出四叔,我……”她绞尽脑汁想要开出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却发现自己眼下着实一无所有,毫无可以交易的筹码。她一咬牙道:“我愿意以性命相报……” 卢夫人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你四叔对你如此重要吗?” “鸣沙寨当年开山之时,唯有两条信念。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此侠义道乃是鸣沙寨立寨的根本,这也是我二叔计无咎从小教我的两条道理。”卓小星顿了顿:“我如今虽然不肖,但既然继承了鸣沙寨主的名号,自然不敢忘却鸣沙寨生死守望的信念,不放弃我鸣沙寨的任何一个人。” 闻言,卢夫人一愣,她凝视着卓小星,脸上似悲似喜。有那么一个瞬间,卓小星觉得她很想朝自己走过来,将自己拥入怀中;她也会同意自己的要求,帮自己救出四叔。可是卢夫人脸上的神色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卓小星,冷声道:“小丫头颇有心计,竟算计到我头上来。我虽然与慕容氏有仇,可是尚犯不着为了一个唐啸月而公然与慕容氏为敌。等你的同伴伤好了,你们就赶紧离开秋香楼,以免连累到我。秋桑,送卓姑娘回去……” 卓小星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何卢夫人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她还想说些什么,秋桑已经出现在门口:“卓姑娘,请回吧……” 卓小星朝卢夫人的方向轻施一礼,苦笑道:“是我冒昧了,造成夫人的困扰,很是抱歉。”她歉然地对秋桑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她离开后,卢夫人靠着书桌坐了下来,没有人看到她的眼角有泪光一闪而过,她喃喃低语:“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呵,真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两句话了。” 第90章 三味问卜 早朝之后, 北梁皇帝慕容傲起身返回后宫之中。他龙行虎步,双目之间隐隐射出精光,看上去仍像是一个精神饱满的中年人。 唯有他自己知道, 自己已经老了。虽然他极力在朝会之上做出一副威武轩昂的姿态,不愿意让人看出半点疲态,甚至拒绝太医为他诊视。但他的精力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从前每晚总能睡一两个时辰, 可是如今, 若是没有卢夫人专门调配的安魂香,他根本无法安睡。 他的人生一半是在马背上征伐, 建功立业。就连曾经天下无敌的卓天来都败在了他的手上,回首前程,已足堪骄傲。如今的缺憾,仍然是南周的卧榻之患。可惜他虽有雄心壮志,渴望马上征伐天下的生涯,如今却已经提不了刀。他另一半人生是在女人的肚皮上征伐, 他说不清自己有过多少女人, 多少孩子, 可是现在连他们的模样也根本想不起来。 “陛下,淮北王慕容青莲求见陛下。”一个小太监低声通传。 “慕容青莲?”慕容傲用了好一会功夫才想起这个名字。 哦,这是他的儿子, 第二十五个还是第二十六个来着, 闾丘明月曾经说过他的孩子中唯有他继承了自己的能力与野心, 能替他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所以他听从闾丘明月的建议, 将他封为淮北王, 署理东线战事, 又命四位圣使听从他的命令, 让他同时掌理北梁江湖之事。 这个儿子倒是不负厚望,孤身前往西北,为他取回修好的龙渊剑,大振北梁声威。只是在与南周的战事上却表现平平,不过,也比慕容泽那个草包要好多了。 “让他在乘眀殿觐见。”他应声道。 “儿臣见过父皇。”慕容青莲走了过来,行了一礼。他身材高大,行步矫健,龙章凤姿,与年轻时的慕容傲确有几分相似。 “起来说话吧。”慕容傲略带敷衍道:“你有何事,为何方才朝会之时不奏?” 慕容青莲起身:“回禀父皇,事关昨晚有鸣沙寨逆贼欲劫风波狱大牢之事……” 慕容傲面露不悦之色:“江湖之事,既然由你掌理,你自己定夺便是。” 慕容青莲道:“昨日儿臣追查两名逆贼,谁知到了银灯巷秋香楼前,两名逆贼便失去踪迹。因为当时父皇正在秋香楼休憩,所以未敢让士兵们相扰。可是直到今早,儿臣已将那银灯巷翻了个底朝天,始终未曾发现那两名逆贼的踪迹。” “秋香楼?”慕容傲低声嘀咕,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慕容青莲一边观察慕容傲神色,一边小心道:“本来跑了两名小贼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儿臣怀疑那两名逆贼其中一人正是如今的南周竟陵王李放……” 慕容傲双目圆睁:“竟陵王?他竟有胆孤身进入稷都救鸣沙寨的人,他与卓天来又有何关系?” 他与卓天来没有关系,倒是与卓天来的女儿有关。慕容青莲心中默然道。可是他并不想告知慕容傲那两名逆贼中的另外一人就是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慕容傲对卓天来恨之入骨,即使在卓天来死去多年之后,仍然在西北重金悬赏其女儿的下落,意欲将卓氏血脉斩草除根。在慕容傲的心中,卓小星与南周竟陵王两个目标,难说孰轻孰重。 携刀照雪 第59节 “卓天来身为侠道领袖,江湖上当年受他感召甚多,李放或许便是其中之一。”他想来想去,随便杜撰了一个理由。 慕容傲冷哼一声:“没想到他死去多年,还是阴魂不散。” “父皇,这秋香楼……” 慕容傲微微眯了眼,好一会才睁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菀香并不是江湖中人,今天早上秋香楼也一切如常,她脾性不好,不可相扰。”菀香正是卢夫人的名字。 慕容青莲一愣,他本以为提到竟陵王李放,父皇定会同意搜查秋香楼。想不到慕容傲对那位卢夫人的信重比他估计的还要深,这绝非一个好消息。 “父皇,我认为卢夫人的真实身份绝不像表面看上去这般单纯,她名义上乃是卢氏遗孀,但是她嫁入卢家不久夫君就莫名其妙离世,而且我派人暗中调查她的身份,发现她在嫁入卢家之前身份乃是一片空白,父皇,她——” 慕容傲勃然色变,怒道:“大胆!谁让你暗中调查她的身份?” 慕容青莲冷汗津津,他跪下道:“父皇与她往来甚密,儿臣是为了父皇的安全着想……” “砰——”的一声,慕容傲重重拍了一下龙案。。 “怎么,你觉得朕已经老眼昏花,不识忠奸贤愚,连自己是否安全也需要你来操心了吗?还是你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已无需将朕放在眼里了?” “儿臣不敢。”慕容青莲颤声道。他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自己过于着急找出卓小星与李放的下落,竟不心犯了慕容傲的大忌。慕容傲这几年越发的喜怒无常、脾气乖张,但凡诸臣言语之间有一点关于陛下年老体衰、不如从前的暗示,轻则流放,重则杖毙,谁知道今日他情急之下,竟不小心触到慕容傲的逆鳞。 “你记住,以后不得有任何针对秋香楼的行动。”慕容傲转身踱步离开。 等他走远,慕容青莲才缓缓起身。喃喃自语:“想不到那位卢夫人在父皇的心目中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件事情还真是有些棘手……” 秋香楼中,奇葩含英,异卉送香。 小楼之中,一身素服的卢夫人正在给养在陶盆中的红豆浇水。此时正值八月,正是红豆初实之时节,一颗颗红豆娇艳欲滴。红豆素有相思之意,只是此物生长南国,在北地极难成熟,也不知这位卢夫人是用何种方法,竟然使得红豆在北国开花结子。 慕容傲从外而入,轻声叹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夫人竟然能让南国的的红豆在北地开花结实,只是不知夫人心中所思究竟是何人呢?” 卢夫人回过头来,淡淡道:“未亡人纵有相思,也无有寄放之所。” 慕容傲将目光收回,他确实性喜渔色,初见卢夫人之时也不是没有生过那方面的想法,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他都占有过,她朝臣遗孀的身份根本算不上什么阻碍。 可是他与她接触得越多,那方面的心思便越淡。甚至被她淡淡的目光一扫,竟会生出不敢亵渎的想法。如今朝堂内外人人都以为这位卢夫人乃是他的禁脔,可是恐怕谁也想不到,他每次到秋香楼不过是品茶、酒、香此三味而已,连卢夫人的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过。 非但如此,自从他结识卢夫人之后,更是觉得后宫三千粉黛都不过庸脂俗粉,见而生厌,更遑论那档子事。谁也料不到曾经荒淫无度的北梁国主这些天来竟然过着出家一样的生活。 小楼中置有一矮几,矮几上是三只茶盏、三只酒盅、三只香炉。 宾主二人相对而坐。 卢夫人仍是一身素白,衣领上斜簪着一枝洁白的玉簪花,更显清雅。 北梁皇帝此时已除去一身厚重的朝服,只穿着一身轻便的常服,看着矮几上的茶盏,若有所思。 那三只茶盏、三只酒盅、三只香炉乃是卢夫人所发明的一种特殊的占卜方法。占卜者可以随意在三只茶盏、三只酒盅中各选一种饮尽,随后卢夫人即可根据占卜者所选的茶酒测知心中烦忧之事,给出建议之法。卢夫人的占卜之术极为高明,从未失算,慕容傲每有烦忧之事,往往喜欢来秋香楼坐一坐,卜上一卦;甚至在结识卢夫人之后,他去见“帝师”闾丘明月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卢夫人取了三只茶盏,置于慕容傲面前,淡淡道:“请陛下选饮一杯。” 慕容傲随意取了一盏茶,一饮而尽。此茶味道极淡,只是在甜味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味。 卢夫人微微一笑道:“此茶乃是用龙牙草叶子与子午花的花瓣制成,名为‘怀忧’。陛下今天是否与某位王爷起了争执?” 慕容傲奇道:“夫人如何占得?” 卢夫人道:“龙牙草又名父子草,乃是一味极佳的药草,味道极苦,唯有子午花能消弭其苦味,方可入茶。此花子时开花,午时便落。因子午相克,此花味道虽甜,却显寡淡。所以此味茶在茶占中名为‘怀忧’,主父子相刑。”她顿了一顿,接着道:“陛下虽然子息繁盛,但是封王的唯有丰王慕容泽与淮北王慕容青莲。我听说丰王素来仁孝,从未忤逆陛下,想必惹陛下不快的定是淮北王慕容青莲了……” 慕容傲未置可否,淡淡道:“菀卿觉得淮北王如何?” 卢夫人噙笑道:“有幸在昨晚见到淮北王一面,淮北王威风凛凛,战神之姿,较陛下年轻之时亦是不遑多让。” 慕容傲听到卢夫人夸赞自己的儿子,脸上带笑,心中却隐隐生起一丝不快。卢夫人接着道:“昨夜淮北王本欲进楼搜捕逃犯,但一听闻陛下正在安眠,当即领兵退去,丝毫不敢冒犯陛下天威。想必陛下与王爷之间只是有所误会,便如这位‘怀忧’茶,龙牙草与子午花虽各有性格,但融合在一起仍不失为一味好茶。” 慕容傲淡淡地“嗯”了声。他早上听了慕容青莲的言辞,心中已隐约对这位卢夫人生疑,可是见卢夫人毫不避讳昨夜发生之事,极是坦荡,言语之间对慕容青莲极是赞赏维护,便放下心中怀疑。 接下来便是第二占,酒占。慕容傲同样在三只酒盅中选了一只一饮而尽。这味酒入口极是甘甜,后味却极辛辣,到最后竟是满口苦味。 他微微皱眉,他在秋香楼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酒。 卢夫人轻轻一叹,道:“此酒名为‘譬如朝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凡人的一生便如此酒,入口甘甜便如欢乐无忧之少年。可壮年之后方知世路艰辛,却不得不砥砺霜雪而前,饱识辛酸滋味。等到年老之时,恍然梦觉,方知半生功业不过旧梦一场,壮志未酬,去日苦多,余生日少,鬓斑身朽,惟余苦涩而已……” 慕容傲虎躯一震,卢夫人此言正中他的心事,他脱口而出道:“菀卿有何办法?” 卢夫人道:“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法则,凡人焉有办法扭转。不过……” “不过什么?” “始皇帝曾派出徐福出海,遍寻仙山,意图寻找长生之法,或许世上真有所谓长生之方也说不定。” 慕容傲摇头道:“可是根据史册记载,徐福东渡一去不还,长生之说,终究虚无缥缈。” 卢夫人道:“非也,据我猜测,徐福或许真的已经找到了长生方,只是等到他归来之时,始皇帝已经殁了。但他所寻得的长生方却得以流传下来……” 慕容傲急切道:“真的吗?那这长生方现在在何处?” 卢夫人微微一笑道:“陛下可曾知商苍穹?” “魔教教主?” “商苍穹身为魔教教主,江湖上无人知道他今年多少岁。但是根据野史稗文,四十年前魔教倒行逆施,江湖诸多门派血战莫耶山之时,当时商苍穹已年逾百岁,发须皆白。可是十八年前雪岭关之战之时,商苍穹去老还少,看起来犹在盛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商苍穹最少已经一百四十多岁,可是他仍然稳坐天荒山上第一把交椅,号令群魔。陛下可知是何原因……” 慕容傲目光精光大盛:“你是说魔教教主商苍穹掌握了徐福留下的长生方?” 卢夫人道:“据闻魔教创教至今已有近千年,自始皇帝一统天下开始,他们就一直存在。魔教中人最喜欢搜寻各种奇书秘籍,如果徐福真有寻得长生方,落在他们手中也不奇怪。” 慕容傲似是失了神,喃喃道:“魔教……商苍穹……长生法……” 随着身体的日渐虚弱,慕容傲对死亡的恐惧也是与日俱增。 尤其是今天早上自看到慕容青莲之后,看到他健步矫矫,卓尔不群,与自己年轻时是那么的相似。这让他从内心底便深深地嫉妒这个儿子,甚至恐慌…… 害怕他有朝一日终将取代自己的地位。 枭雄终将老去,这天下、这江湖终将属于年轻一代。 可是,他不甘心。这是他创造的王朝,理当千秋万代都由他统治。不管是传给自己的嫡子丰王慕容泽还是那个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母亲是谁的慕容青莲,他都不甘心。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长生方的存在,自己一定要得到它。 他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就要离开,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一旁的卢夫人连忙将他扶起。 “老规矩,让菀香占一支香为陛下送行。” 她轻轻打开香炉,燃起一笼氤香,香气沁然扑鼻,远远散开。 “此香名为‘既望’,预兆陛下心中所愿必得圆满。” “承你吉言。”慕容傲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李放救人的行动失败后,换个人重新操盘。卢夫人的身份大家应该都已经猜出来了。明天加更。 第91章 万象万相 自那日被拒绝之后, 卓小星便再也没有见过卢夫人。 不过,两日之后,卓小星终于被允许看望李放。相比她而言, 这位卢夫人对李放的治疗要复杂得多。除了每天三次的药浴之外,还需每天早晚以银针针灸各一次。 尽管那日卢夫人似乎有些生气,她对李放始终是尽心尽力地医治。不过因为经脉俱损,李放的康复要慢得多。眼看离八月初九越来越近, 卓小星万分担心起深陷牢狱的唐啸月, 秋桑总是说因为还没有找到那两名“逃犯”,整个稷都城仍然戒备甚严, 不许她外出。 她虽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上次劫狱他们已经做下许多准备,最后还是功亏一篑。经此一遭,北梁想必防备更紧。如果守在风波狱的是那位乘化境的高手摩诃戒者,即使自己找到陆三叔、盛天飏,再加上自己与李放四人联手, 也无法从他手中救出人来。 又过了几日, 在这位卢夫人的精心调理之下, 李放的经脉总算慢慢好了起来。经脉的伤势略有起色,他便开始使用须弥无相功为自己疗伤,功效自是一日千里。 虽然他未曾说出口, 但是卓小星知道他亦始终牵挂着唐啸月的安全, 想着在此之前再多积蓄一些力量。就像自己的生杀刀法虽然短时间之内无法进益, 但每日深夜无人之时, 她亦要挥刀千次。 如果劫狱不可行, 那么最后的机会必然在行刑当日, 法场之地。 经过这一番同生共死, 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比从前更近了些。 这日,卓小星照例在早饭之后去探视李放。 病中的李放比之前清瘦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刚刚结束药浴的缘故,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半湿的长发自然垂下,看起来清雅而又魅惑。光洁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眸子亮如星河,含笑望着她,卓小星只感觉心脏怦然一动。 想起当初李空花的警告,卓小星压住自己心中那不该生起的绮念。她心想,等到八月初九一过,无论是否能成功救出四叔,她便返回瀚海,此后再也不见他。 不相见,自然便不会因此心生烦恼啦。 李放忽然神秘兮兮道:“卓姑娘,你可知晓卢夫人的真实身份?” 说起这个,卓小星垂头丧气道:“根据秋桑的说法,这位卢夫人是稷都某位官员的遗孀,寡居在此。不过,我想她可能与北梁某个江湖门派有关系,不过具体是什么门派就不好说了。不管怎么说,别人总归是救了我们。私下刺探别人的隐私总归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 李放一愕:“难道卓姑娘不认识卢夫人?” 卓小星一叹道:“实话说,我确实对她有几分熟悉之感,但是我真的不曾见过她……” 李放:“容貌或许可以更改,我听说鸣沙寨的三当家陆万象精于易容之术。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是鸣沙七义中的某个人……” 卓小星道:“容貌可以更改,但气质绝难隐藏。原本我以为她是我父亲的七妹水泊晚,但是见面之后,却知决然不是。”虽然在八岁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七姑姑水泊晚,但是在自己的记忆中,七姑姑活泼大方,与带有几分忧郁清冷气质的卢夫人绝非同一人。 李放摇头道:“我并非是说她是你的七姑,而是……” 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小药瓶,从中取出一颗乳白色的药丸,递给卓小星:“要不,卓姑娘你尝尝这颗药丸……” 良药入口,有一种清淡的苦味,但是很快,另有一股熟悉的甘甜沁入喉中。 当初那座绿竹幽篁的小院中,卓小星因为李放被萼绿华所伤,曾经将随身携带的药丸给他治伤。这药丸与当初那一味药并不一样,可是那种独特的甘甜之味确实别无二致。 卓小星一愣:“这药丸是从哪里来的?” “这药丸乃是卢夫人为我配制的。”李放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听说,鸣沙寨三当家陆万象精于医术,擅长炼制丹药、酿酒,尤其擅长易容之术,通晓各种杂学。这几日养伤,我发现这秋香楼所用茶、酒、香料乃至器具物什,无一不是出自方家之手。而这位卢夫人的医术高明,更是我平生仅见……” 李放接着道:“这位卢夫人自称其夫姓卢,卓姑娘曾说起这位小楼上门口的牌匾题着‘九畹秋香’,本为楚辞中咏兰之意,可是将其中‘畹香’二字拆出,与‘卢’字并在一起,正好是陆万象三个字的谐音……” 卓小星如遭雷殛:“你说她是陆三叔,这……这怎么可能,陆三叔明明是男的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放,心中巨浪翻涌。 李放幽幽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家三叔真的是男子吗?还是这位卢夫人乃是男扮女装的……” 陆三叔男扮女装…… 卓小星仿佛被一个天雷砸到脑门之上,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再次回忆起当初见到卢夫人的种种细节,那清冷出尘而又隐约带有几分孤高的独特气质,确实有几分雌雄莫辩的味道,但是卓小星万分肯定自己见到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子。 携刀照雪 第60节 可是李放的怀疑亦不是不可能。 除了陆三叔又有谁会在府门之前挂上她最熟悉的红灯笼? 又有谁能覆手之间便治好她因为过度运用生杀刀法所造成的伤势?应该唯有从小最熟悉她体质的三叔可以做到。 还有秋香楼的地下空间,与凉州城计府以及星沙镇下的地道一脉相承…… 其实在卓小星的眼中,关于陆三叔的印象一直是有些模糊的。在卓天来与计无咎双双逝去之后,他实际上是鸣沙寨的第一人,有太多的重担压在他的肩上。安置誓死跟随陆万象出凉州的十万大军,在星沙镇与鸣沙寨建立新的据点,追查父亲之死的真相……他总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与卓小星相处的时间也并不算长。 而且他精于易容术,就连卓小星每次看到他时,他的容貌都不尽相同。有时他是沉稳如山、指挥若定的中年男子,有的时候是清新似兰、掩卷伏案的青年书生,有时候是鹤发雪颜、精于炼丹的老头……当然,最多的时候,他身着一袭雪青色长衫,儒雅潇洒,意态风流…… 只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男子的装扮,让卓小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三叔有可能竟是女子之身。 她忽然有点明白,那日见到卢夫人之时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从何而来,也总算想通了为何在听到自己提起鸣沙寨之时,卢夫人的表情会如此奇怪…… 陆三叔有可能是女子。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可是,卓小星还是有点哭笑不得:“真是奇怪,我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李放为她解释道:“只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认为你三叔一定是男子。所以明明你觉得眼前之人十分熟悉,却绝没有想到她可是你极为亲近的人。这便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对李放而言,他本不认识陆万象,却仅凭相识的药香味便足以判断这位卢夫人必定与陆万象有关。 “可是三叔为什么不告诉我?”卓小星喃喃道。 其实这个问题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哪怕事情的真相是由李放这个外人揭穿,卓小星仍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若是当初卢夫人拉着她的手,坦白自己就是她的三叔陆万象,恐怕卓小星要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这个真相,不仅她会觉得尴尬,对陆三叔而言,也挺尴尬。 “不过,三叔为什么要拒绝我提出的一起救四叔的提议?难道她不想救四叔吗?”在接受了卢夫人就是陆万象的设定之后,这便是她唯一无法理解的事。 李放轻轻皱眉:“我听说鸣沙七义之间感情极为深厚。当初卓将军殉难之时,跟随在他身边的计无咎、容夔都是力战而死,唐大侠也是重伤濒死,侥幸捡回一条命。如果是这样,陆前辈绝不会眼看着唐大侠去死。之所以拒绝你,恐怕是不想你再遇到危险,我想她或许另有计划……如果是这样,我们须得提醒她,罪头陀绝对不是好相与的……” 想到罪头陀那恐怖的力量,卓小星仍然心有余悸。 “不行,我要去找三叔……” 虽然当初卢夫人表明了不愿再见她,可是如今既然知道她就是自己的三叔。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卓小星又怎可能按捺得住激动的心情。 她找到最近照顾两人起居的两名少女秋桑与蝉衣:“我想求见夫人。” 蝉衣摇头道:“卓姑娘,夫人交代等过两日那位李公子伤势痊愈之后,便让你们离开。夫人现在有事,并无暇与你相见。” 卓小星道:“这两日,他的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可是秋桑姑娘却始终不允许我们出府。” 蝉衣慌乱起来:“按照夫人的交代,李公子身上的经脉还需施针两次才能彻底恢复,所以你们还是在秋香楼多呆两日为好。” 卓小星道:“再过两日,夫人是不是打算以身涉险,亲自想办法去救困在风波狱之中的四叔,她不让我们出去只是不想让我涉险,我说得对不对呢?” 蝉衣一怔,脱口而出道:“卓姑娘怎么会知道?”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失言,眼神躲闪道:“哪有的事,夫人每天忙得很,救你们是不想你们死在楼中晦气,又怎么可能会管你们的闲事?” 秋桑亦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道:“卓姑娘说什么话呢,什么四叔五叔,与我家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卓小星看了她俩的反应,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俩:“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家夫人就是鸣沙寨的三当家陆万象,正是我的三叔。我说得对不对呢?对了,我想起来了,昔日我三叔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名叫阿水,一个名叫阿宝,不会就是你们两个吧?” 昔年在瀚海之时,“阿宝”与“阿水”两人与她差不多大,本是少年之时的玩伴,只是她潜心练刀,两人一人跟随陆万象学习医术,一人学易容术。只是后来陆万象带着两名弟子离开瀚海,是以她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这两名年少时的玩伴。 她伸手伸向秋桑与蝉衣的脸蛋,两张轻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她撕下,露出两张熟悉的少女脸庞。 两人较昔日在瀚海之时已长大不少,少了几分年少时的青涩,倒是多了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 两人身份被揭穿,面面相觑,对视了两眼,随后竟是一同拜了下去。 “鸣沙寨陆秋桑见过寨主。” “鸣沙寨陆蝉衣见过寨主。” 卓小星开心得跳了起来,出门偌久,亦是好久不见寨中的兄弟姐妹,此时在异乡再遇少时玩伴,让她格外亲切,将两人拉起来:“阿水,阿宝,竟然真的是你们——” 秋桑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师父已经给我们取了新的名字,以前的小名就不要叫啦……” 卓小星从善如流:“是是是是,秋桑姐姐,蝉衣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陆三叔,她为什么会变成女子……”眼见秋桑与蝉衣果然是她儿时的玩伴,那么那位卢夫人想必的确是她悬望已久的三叔了。 两人见已被她识破身份,知道无法再隐瞒,叹了一口气:“其实师父本来就是女子,只是因为过去的一些缘故所以一直作男子装束。去年师父带我们俩来到稷都,说是要做一件大事,这才恢复女子的装扮,师父本来不欲让你知晓此事,所以让我们瞒住你,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卓小星吐了吐舌头,要不是李放点醒,只怕自己迄今还蒙在鼓里。 眼下既然彼此已经说开,索性就直入主题,卓小星着急道:“既然我都认出来了,难道你们还要拦着我去见三叔吗?我知道三叔定是不愿意我再遇险,可是风波狱有着一位乘化境的高手坐镇,她如果要自己去救四叔,必定会面临巨大的危险,我要去见她。” 秋桑皱眉摇头道:“阿星,不是我不让你去见师父,而是师父现在真的有事。她正在秋香楼会客。” “会客?客人是谁?” 秋桑支支吾吾道:“正是北梁皇帝慕容傲……” 这下轮到卓小星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九点还有一章。 第92章 一石三鸟 卓小星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北梁皇帝慕容傲, 此人在卓小星的仇人录上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挥刀练刀的日日夜夜,她无不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父亲那样的高手, 手刃仇人。 可是,现在她最为信赖的陆三叔竟然正与她鸣沙寨的大仇人在一起,此事的吊诡程度较之她发现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三叔突然变成女子也差不多。 秋桑摊手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你见了师父她自然会向你解释。说起来师父现在可是北梁皇帝慕容傲面前的红人, 否则那日慕容青莲来秋香楼搜查你与那位竟陵王的下落, 可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眼见卓小星一副三魂少了两魂的样子,秋桑又道:“你要是实在觉得好奇, 我可以带你去到会客厅的地下窥视一番,不过,你可要记得,一会不管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万万不可上楼,也万万不可出声。” 卓小星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便带着卓小星在密道中穿梭, 很快就到了客厅的底下。 随即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卢夫人:“陛下今日似乎神思不属, 似乎别有心事?” 慕容傲:“我命人去查了关于魔教教主商苍穹的资料,却发现一件惊人之事。魔教教主原本姓元,元姓乃是前朝大商的皇族姓氏, 而商苍穹乃是大商朝的末代皇子。当年李芝龙攻入大商皇宫, 商苍穹尚在襁褓之中, 被秘密送往魔教抚养, 为了掩人耳目, 以商为姓。自他成年之后, 便一直担任魔教教主直至如今, 迄今已经一百八十余年……”慕容傲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你说的没错,魔教恐怕真的掌握了传说中的长生方……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长生方……” 卢夫人道:“陛下,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如果陛下也能获得长生方,便能如商苍穹一般长生不老。菀香提前恭祝陛下能得偿心愿,千秋不老,万代永治。” 卓小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长生方?慕容傲这样的恶人不早死早超生,还想着长生不老,而自己的三叔正在和他讨论长生方之事…… 不过她想起秋桑的警告,一动不动,继续听了下去。 慕容傲叹息一声道:“可是魔教如今虽然式微,想从商苍穹手中获得长生方又谈何容易。当初即使以卓天来之力,打败商苍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身中商苍穹的灼阳真气,九死一生,何况于我。” 卢夫人柔声道:“陛下九五之尊,又何须与卓天来比较。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江湖上愿为陛下效死之人不计其数,又何须陛下亲自动手。魔教本为江湖余孽,依附柔然,时常侵犯西北,陛下若能兴兵征讨柔然,开疆拓土,正可青史留名,再得长生之方,乃是一举两得。” 慕容傲无奈道:“昨夜我召见闾丘明月商讨此事,闾丘明月以为此事不可。如今广陵王李昶新败,竟陵王李放身受重伤,无法理事,正是南下的大好时机。如果此时掉头向北,岂非平白让南周得到喘息之机。” 闾丘明月建议他趁此机会掉头南下,一统江南,再图北上。闾丘明月智计无双,当初正是在闾丘明月的排布之下,慕容傲诈败退走,又利用大周君臣猜忌,把握住卓天来身死、凉州军无心交战的良机,方得以入主稷都,成为北梁之主。平日里他对闾丘明月亦是信任有加,可是长生方的诱惑是如此之大,让他不愿轻易放弃,心情苦闷之下来到秋香楼,想听听卢夫人的意见。 卢夫人摇头道:“陛下,我认为闾丘明月之心早已背离陛下,不可轻信。” “此话怎讲?” 卢夫人道:“陛下年逾六十,如今已无法御驾亲征,可是淮北王正当盛年。如若南征,正是他慕容青莲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如果淮北王掌握大军,又得到朝臣的拥戴,怎会再将陛下您放在眼里。闾丘明月所言虽然不错,却是为淮北王谋,而非为陛下谋……” 慕容傲心中一动。是了,慕容青莲本是闾丘明月的弟子,若非闾丘明月的扶持,慕容青莲又怎会有今日的权势与地位。难道闾丘明月真的已经背弃自己,转而支持慕容青莲? 他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孩子曾在大殿之上痛骂于他。 “我看你这老狗尽日唯思行淫取乐,如若犬彘,总有一天要死在女人床上,既不堪为人父,又怎堪为天下之君。” “我若地倚中原千里之盛,骁勇之兵五十余万,该当横扫六合,御宇八荒,威加海内,成就万世之功,岂能如冢中枯骨埋没红粉骷髅之中呢?” 他想起那时慕容青莲的眼睛,那是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如同荒原之狼,完全不像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那时候的自己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心中不免赞赏,所以能赦免他的罪过。 可是此时想起那双眼睛,心中却是惊惶与害怕。 他果然是老了,以至于惧怕自己的儿子。 他正失神之际,卢夫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缥缈似幻:“陛下,我听闻淮北王乃是无方剑楼弟子,武学早已进入上三境。陛下若命他率大军经略西北,再加上那些早年臣服陛下的黑白两道高手,足可攻破魔教……” “如果此间高手不够,我听说风波狱还关押有无数的江湖好手,与其让这些人老死狱中,不妨让风波狱的犯人充军,将功赎罪,让这些人跟随淮北王北征魔教,既可剪除外患,又可从魔教手中夺得长生方,岂非一举两得……” 恍惚之中,慕容傲已经长身而起,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喃喃道:“命淮北王率大军经略西北……释放风波狱犯人,将功赎罪……从魔教手中夺得长生方……” 卓小星此时总算懂了卢夫人的真正用意,不由得暗叹陆三叔这一招果然高明。不但离间慕容傲与闾丘明月、慕容青莲君臣父子之情,更是让梁军与柔然火拼,减轻南周压力,还让北梁江湖与魔教相争,正是一石三鸟的绝佳计策。 而卢夫人的真正目的,恐怕是落在最后一层,只要慕容傲真的如卢夫人所言释放关押在风波狱中的江湖人,他们自然有了营救四叔的机会。 卢夫人果然是便是她的三叔。 是与二叔计无咎有着“鹿狐二相”之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鸣沙寨三当家陆万象。 …… 等慕容傲走出秋香楼之时,小楼之内的博山炉中,一瓣梅花形状的香饼终于燃尽,化为尘灰。 “呕——” 一身白衣的卢夫人浑身冷汗淋漓,吐出一口鲜血。对慕容傲这样的高手使用催眠术终究是超出了她的极限,虽然勉强功成,但是仍然遭到不小的反噬。 “三叔……”卓小星见卢夫人吐血,哪里还按捺得住,飞身上楼。 卢夫人见到她,眉目之间瞬间冷了下来:“谁让你上来的?” 卓小星惴惴不安地看着她,道:“三叔,我都已经知道了……” 卢夫人似是一愣,随后幽幽一叹:“我没有大事,你不用担心。秋香楼外一直有慕容青莲的人在外窥视,你先随秋桑到地下密室内等我。我晚上自会见你。” 卓小星好容易捱到晚上,终于等到陆万象姗姗来迟。她仍然是卢夫人的那身装束,只是脸上表情亲切和蔼,那是卓小星过往最常见到三叔的表情。 她正要迎上去——她有好多问题想问,还有好多的话想向这位经年未见的三叔倾诉。 “鸣沙寨陆万象见过寨主——”陆万象竟与秋桑、蝉衣一样行了一个全礼。 卓小星一愣,连忙将她拉起来。 “三叔何必如此?”虽然现在已经知道陆万象本为女子,但是她还是习惯称呼她为三叔。 陆万象微笑道:“如今阿星已经是鸣沙寨的寨主啦,我身为下属,自然当行全礼。”她温柔的抚摸着卓小星的头发:“一年多未见,我的阿星又长大了,已经能独挡一面了,三叔很是欣喜……” 听到陆三叔亲切的话语,卓小星忍不住留下了泪水。 自出蜀中到稷都,她一路遇到无数艰难险阻。她虽然是鸣沙寨主,在人前不得不做出坚强的样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此时重遇亲人,她终于忍不住要将一路心酸与委屈化为一腔激动的热泪,喷洒而出。 陆万象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摸着她,直到哭声止了,方才道:“好孩子,可别再哭啦。四叔的事情,三叔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你不用担心……” 携刀照雪 第61节 卓小星定定地“嗯”了一声。 她之前在地底偷听道陆万象与慕容傲的对话,自然知道陆万象的打算,连珠串似地问道:“三叔,之前在秋香楼的真的是北梁皇帝慕容傲吗?他真的会放出风波狱中的犯人吗?还有他真的会听取三叔你的建议吗?” 陆万象摇了摇头:“目前一切还不好说。我只是利用慕容傲与慕容青莲父子之间的心结突破慕容傲的心防,对他使用催眠术而已。” “催眠术?” 陆万象点头道:“慕容傲回宫之后,不会记得我今天给他说了什么。他只会认为派慕容青莲北伐柔然、攻打魔教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此事慕容青莲与闾丘明月必会反对,是否能成尚不好说。但是只要他们君臣父子之间产生矛盾,我们便有救人的机会。” 陆万象眉目之间露出一抹忧色:“只是离八月初九的时间不过两日,后续如何,仍无定论,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卓小星点点头,接着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三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稷都?还有三叔,方才有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慕容傲那个狗贼……” 方才听闻慕容傲出现在她头顶,她差点破楼而出,一刀结束慕容傲的性命,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陆万象苦笑道:“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是鸣沙寨真正的寨主。这些事就算你不问我,本来也要与你分说明白。事情还要从你父亲殒身落日关谈起……” 作者有话说: 有读者表示想看作话,那今天就多写一点。主要谈谈卢夫人的身份问题吧。 其实前面看下来应该知道本文还是有一点偏解谜的类型,所有的剧情和人物并不会凭空出现,一般前面都会留有线索,比如沐青莲是北梁的淮北王,而卢夫人是鸣沙寨的三寨主陆万象。 关于卢夫人的剧情,如果前面看的仔细,就会知道在第一卷 第10章就会注意到杨老三给卓小星提起慕容傲迷上了秋香楼的一位孀妇。而前面的剧情反复多次提到陆万象是鸣沙寨的军师,擅长医术、炼药,如在26章“糖豆乱医”和60章“天无绝路”中谈到对卓小星所练功法损伤身体的熟悉,在 第86章“暗夜余火”这一章中,萼绿华对慕容青莲提起“去年陆万象就已经离开鸣沙寨,他去了哪里,身为鸣沙寨寨主的卓小星都不知情。此人善谋,每每让人意料不到,我们还需小心提防”,这里便是对于卢夫人身份的暗示。 因为卓小星对自己的三叔的身份都不知情,完全意想不到,所以慕容傲慕容青莲父子更是意想不到最大的敌人就在自己身边。 当然,对于卢夫人身份最大的障碍就是她的性别问题,这个是作者有意在前面设置的一点障眼法,确认她的身份需要一点想象力。 这篇文追更是有一点累的,因为看的时候永远有很多未知的问题需要解答,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但是其实所有的答案在文中都是有伏笔的,如果看的仔细都是能找到答案的。相对来说,追更会更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会有一点点解谜的乐趣在里面吧,因为每一章都可能有后文的伏笔或者线索,所以本文也是不太适合跳章看的,很有可能会漏掉关键剧情。(ps:本文发出来的版本是精修过,基本上没有任何地方灌水,你看到的任何无关紧要的地方可能都是后文的伏笔。) 第93章 谁是叛徒 陆万象道:“你这些日子以来闯荡江湖, 想必也听说了不少事,见过不少人,对你父亲当年身亡的真相已有几分了解。” 卓小星点头道:“我已见过当年十大罪者中的几个人, 我想当年之事,应该是慕容傲纠集十大罪者在落日关设伏,最终以多敌少,害了父亲……” 说起当年之事, 两人皆是目光沉痛, 神色黯然。 陆万象摇头道:“你只说了一半,当年卓兄被害固然是因为十大罪者在落日关埋伏, 但是你父亲已经是乘化境巅峰,即使十大罪者中有诸如罪头陀、血无常这样的高手,亦无法轻易取他性命。根据我多年的调查,还有另外一个组织参与了此事。” “什么组织?” “生死楼。” 陆万象从怀中取出一柄飞刀,那飞刀长约两寸,宽如指盖, 刃身几乎透明。 她接着道:“这柄飞刀便是我后来从你父亲尸身之上取下来的凶器之一, 同样形状的伤口在他身上约有数百之数, 可是唯独留下了这一柄飞刀。我初时以为是唐门中人所为,可是我遍寻唐门诸多高手,却没见过有谁拥有与这柄飞刀一模一样的暗器。直到后来我查知生死楼有一绝顶杀手, 名为伶仃夫人, 她惯常使剑。但是她的剑招中有一招名为‘一瞬昙华’, 使出此招之后, 她手中之剑会瞬间变成无数柄飞刀, 伤人夺命。这人便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之一。” “伶仃夫人?”卓小星虽然与生死楼打过一点交道, 但从未听说有这样的一个人。 “可惜此人自当年落日关之事后, 在江湖销声匿迹,无从追查其下落。” 卓小星疑惑道:“生死楼的总坛在巴蜀,三叔你为何深入稷都来探查真相呢?” 陆万象摇头道:“我告知你此事,是希望你以后遇到生死楼的人须得小心留意。而我乔装身份,来到稷都,并且处心积虑接近慕容傲乃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一件关乎我鸣沙寨生死存亡的大事。” 卓小星见她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心中一凛。 “当年幽州台大会之后,鸣沙寨将十大罪者流放至岩冰岛。岩冰岛是在极北之海的一座小岛,若无当年留下的海图,寻常人绝难登临此岛。除了我们鸣沙七义这兄弟七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岩冰岛的位置。可是当年十大罪者却能出现在落日关,你想这是何缘故?” 卓小星呼吸一滞:“三叔你是说……鸣沙七义中间出现了叛徒,有人拿着海图将十大罪者放出,以至于父亲死在落日关……”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陆万象,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 在卓小星出生之后,卓天来事实上已经淡出江湖,带着鸣沙七义镇守凉州。七人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就如亲兄弟一般。在卓小星眼中,几位叔父都待她极是亲厚,七人中间出现叛徒,这对她而言根本无法想象…… 当年一战,鸣沙七义中卓天来、计无咎、容夔死在落日关。意味着剩下的四人陆万象、唐啸月、盛天飏与水泊晚中最少有一人乃是叛徒…… 她声音颤抖:“那个叛徒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陆万象摇摇头,她目光中露出痛苦之色。 鸣沙寨兄弟之情,生死守望之义,她比卓小星更能感同身受,无论让她怀疑哪一个都让她心如刀割。“凉州城破之后,我率众人在瀚海重设据点。之后数年,我夜不能寐,如果敌人出自我们内部,我怕有朝一日阿星你也会遭遇同样的危险。尽管这些年一切风平浪静,可是我始终不能放心。” “十大罪者脱出之后,其中化骨手樊胜、飞天舞女陆琼姬、折柳剑谷潇湘三人当年已死在落日关,其余的人大多被慕容傲收为已用。我想那个叛徒当年必定是直接与慕容傲暗中勾结。所以我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从慕容傲口中才能知晓当年真相究竟为何,所以我伪造了卢夫人的身份,找机会接近慕容傲,逐渐获得了他的信任。” “那三叔从他口中打探到了当年的真相了吗?” “没有,慕容傲武功高强,心志坚定,戒备心极强。之前虽然我找到机会曾对他使用过一次催眠术,但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亦不肯透露当年到底鸣沙七义中究竟是谁与他勾结……” …… 不知为何,知道陆三叔尚未找到叛徒,她竟然暗中松了一口气。鸣沙七义如今仅剩四人,不论谁是叛徒,卓小星感情上都极难接受。既然真相尚未水落石出,说不定陆三叔搞错了也不一定。 陆万象又道:“阿星你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鸣沙寨的生死存亡终将负在你的肩上。从今天起,在找到鸣沙寨内部的叛徒之前,阿星你必须警惕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与你四叔。” 卓小星一怔:“可是三叔与四叔又怎么会对我不利呢?”若是没有陆万象与唐啸月,她卓小星多半活不到今日。在听到三叔说鸣沙寨有叛徒,她首先就将陆万象与唐啸月排除在外。 陆万象叹息道:“阿星,人总是会变的。当年我们鸣沙七义歃血为盟,生死相许,约定此后一起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做出一番大事。总归是有人变了,否则你父亲又怎么会死。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变。而且,你所了解到的我,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我。就像过去十几年,阿星你从未发现我是女子……说不定,我还有更多的事情瞒着你。阿星,永远也不要轻信别人,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 说完这句话,陆万象脸上的神情已是完全冷了下去,宛如霜雪。 卓小星却是神思一震,心中一痛。兄弟的背叛对陆万象的打击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沉痛,所以三叔才会故意这么说,提醒自己要提防身边的人。 就像沐青莲对自己的背叛一样。 当初若非自己轻信慕容青莲,如今局势又何以至此。她闷闷地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向三叔你求证,是关于我娘之事。之前在蜀中,我遇到了魔教的辰星使商风翼……” 听到“魔教”两字,陆万象的脸瞬间沉了下去:“阿星,不管那个辰星使说什么,都半个字也不要信。还有以后见到魔教的人,一定要尽量避开,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卓小星一怔:“可是,师父不也是魔教的人吗?” “你师父早已脱离魔教,算不得数。” “可是我娘……” “你娘和魔教之间毫无关系,你也是如此,记住了吗?” 没想到三叔提起此事竟然是一副避如蛇蝎、讳莫如深的态度,卓小星只好点点头。也罢,眼前紧要之事还是先救出四叔,母亲的事可以将来再找机会调查。 “对了,你与老四为什么会离开瀚海?龙渊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龙渊剑乃是慕容青莲从你手中所得,这是怎么回事?”与卓小星有无数疑问一样,陆万象同样有无数问题要问卓小星。 为了避免被北梁一方探查道‘卢夫人’与鸣沙寨的联系,也因为叛徒之事,让她无法完全信任掌管鸣沙寨情报工作的盛天飏,因此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主动切断了与鸣沙寨的联系,以至于鸣沙寨完全不知道她的行踪。同样的,关于卓小星、唐啸月、龙渊剑之事,她亦无法祥知其中内情。 直到上个月北梁方面主动放出唐啸月入狱、即将问斩的消息,她才察觉大事不妙。她本以为北梁方面放出消息是因为知道她在稷都,是针对她而来,谁知在七月三十日当晚得知另有他人劫狱,便出门观望。当她在混在人群之中看到劫狱者竟是卓小星,不免大吃一惊。她本想伺机出手,却未想卓小星竟然阴差阳错闯进了秋香楼。 卓小星从沐青莲持龙渊断剑前往瀚海讲起,将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谈到关河白为了给自己和李放拖延时间而战死之事,她心情悲痛:“关舵主不小心被萼绿华所趁,以至于我们救人的行动失败。最后关舵主也为了帮我们拖延时间而死在北梁鹰犬手中。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找到他的尸体,为他收葬——” 陆万象闻言,脸上也露出悲伤之色:“这位关舵主,着实是我鸣沙寨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我在稷都还有些可用之人,这件事情我会去做。这份大仇,鸣沙寨将来也一定会报——” 卓小星又道:“三叔,当日劫狱失败之后,我想起那日算命先生所言,若遇事不决可向东而行。未想竟然恰好遇到陆三叔你,这才得以绝处逢生。这算命先生也是三叔你安排的吗?”从她知道卢夫人便是陆万象之后,她便想着神秘的算命先生是不是与三叔有关。 谁料陆万象闻言一惊:“什么算命先生?” 卓小星将那日恰好在镇国侯府废宅遇到算命先生之事说了一遍,道:“若非我逃命之时想起这算命先生之言,恐怕眼下已经落入慕容青莲手中了……” “没有,我在稷都城并没有什么朋友,也从未见过你说的那位算命先生……”陆万象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卓小星不是遇到一个胡说八道刚好撞到大运的神棍,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已经被稷都城中的某个人知晓。 而且这个人在暗处,自己无法知道这个人是谁,究竟有何目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这个人并不是完全站在北梁一边,否则他必会将自己的身份告知慕容氏父子。 但此人若是心怀善意,为何又暗示卓小星劫狱,以至于卓小星与李放差点死在稷都。 此人究竟是谁? “阿星,你是否记得那个算命先生是生作何种模样?” 卓小星回忆道:“那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头戴儒巾,身材修长,肤色偏白,脸庞有点窄,双眼看着有点幽深……我当时曾试探他是否会武功,却丝毫感应不到他的气机……” “此人若非全然不会武功,便是武功远胜于你。如果是前者,倒是不用多担心,但如果是后者,恐怕事情便不简单了。”卓小星如今武功已经达到九品境界,上三境的高手在江湖上并没有多少,即使在稷都这样的风云际会之地,也绝不会超过十个人…… “对了……”卓小星忽然大叫了一声:“我想起来,那算命先生有一只眼睛是带点蓝色的。”那并非湛蓝,而是偏近黑色的藏青之色,一般人很难注意到。 陆万象瞬间脸上血色尽褪,失声道:“闾丘明月?” 卓小星大吃一惊:“你说那算命先生可能是闾丘明月!” 闾丘明月不仅号称北梁帝师,更是慕容青莲的老师,如果那算命先生真的是闾丘明月,他这么做又有何目的? 陆万象此时已从失态中恢复了过来,她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闾丘明月便是当年十大罪者之一,当年他亦是败在你父亲手上,幽州台公审之后,流放岩冰岛。我记得很清楚,他双眼异瞳,一只是正常的黑色,一只乃是藏蓝色,有人说他乃是柔然与中原人的混血,所以天生异相。如果你遇到的真是闾丘明月,自然无法探查他是否会武功。当年他败在你父亲手下时便已经进入入神境,二十年过去,只怕早已更上一层楼。” 想到背后算计之人有可能是闾丘明月,陆万象只感觉头皮发麻。 十大罪者中个个是罪大恶极之人,闾丘明月当年在十大罪者中算是罪过较轻了。可是陆万象很清楚,闾丘明月智计无双,比其他人加起来都可怕得多。后来发生的事也印证了她的判断。慕容傲之前不过是普通的一地诸侯,在得到闾丘明月辅佐之后竟成为一代雄主。 如果一切都是闾丘明月的有意安排,他又是如何发现自己与卓小星的身份,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还是,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疑神疑鬼,那算命先生的出现不过是一种巧合…… 想了想,陆万象道:“不论如何,他这次确实是帮了我们。在不知道他究竟有何目的之前,还是以静制动为妙。你先好好养精蓄锐,过两日必有一场大战。” 第94章 北梁帝师 此时, 同样的夜色之下,一辆马车驶入位于稷都城东南的一座小院。 小院名为水华阁,藏在闹市之中, 虽然不大,却极是精致,颇有江南园林的味道。池塘之中,正开着一池晚荷。 慕容青莲走进小院, 早有僮仆在小院等候。 “先生等候殿下已久, 请殿下随我过来。” 慕容青莲穿过曲折的回廊,在水榭边上看到了正在下棋的闾丘明月。 这位素有北梁帝师之称的男子一袭青衫, 相貌儒雅,此时借着月光悠闲地坐着下棋。他动作优雅风流,倒像是一位闲居在此的隐士。 只是棋枰前虽有两个座位,下棋的却仅有一人。原来闾丘明月竟是自己与自己下棋,棋盘之上,黑棋与白子已至中盘, 双方势均力敌, 正是千钧一发之机。饶是不会下棋之人, 亦可看出其中满是杀机。 慕容青莲躬身下拜,面色恭谨:“见过老师。”虽然诸葛希夷是他武学上的师父,可是在慕容青莲心中, 这位平日闲居在水华阁的男子才是他真正的老师。 多年以前, 正是他的随口一言, 救了自己一命, 之后他更是将自己带在身边, 亲自教导了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 他将自己送入无方剑楼, 以沐青莲的身份,拜诸葛希夷为师。 他说:“陛下诸多皇子,唯有你最对我的脾性。将来横扫六合、一统天下,非你莫属。然而这一天到来之前,你需要好好锤炼自己的能力。当世剑者之中,唯有诸葛希夷与李空花可称绝代。拜入无方剑楼名下,对你将来有莫大好处。” 此后多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慕容青莲素来对闾丘明月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闾丘明月早知他的来意:“殿下前来找我,可是为了陛下命你北征之事?” 携刀照雪 第62节 慕容青莲点点头。自那日被慕容傲斥骂之后,他虽然没有再去调查那位卢夫人之事,可是却也一直派陆瑶姬暗中守着秋香楼,他始终觉得卓小星与李放就藏在秋香楼中。 然而几日过去,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那位卢夫人每日足不出户,照旧在院子中摆弄花草,而这段时间之内,除了慕容傲也不见有其他人出入小楼。 卓小星与李放就好像凭空消失在稷都城的某个地方,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情烦闷。让自己的平生大敌就在眼皮底下逃掉,他感到说不出的憋屈。 谁知今日慕容傲召他入殿,给他下了两道很是诡谲的命令。 其一,让他率领十五万大军进攻柔然,同时率领北梁几位圣使与那些早已臣服的北梁江湖势力深入魔教大本营——天荒山,从魔教获得长生方。 第二,让他将风波狱中的那些囚犯充军,一同参加这次行动。 北梁立国后,北境已经多年未有战事。只是在北梁建立之初,柔然曾经试图趁中原大乱举兵南下,却遭到了慕容傲的迎头痛击,此后就一直蛰伏,不再有南下之势。 聪明如慕容青莲,一眼就能看出慕容傲想征服柔然是假,真实的目的恐怕便是为了获得传说中魔教的长生方了。而慕容傲这段日子以来,除了在秋香楼逗留,与其他人接触甚少,或许这长生方之事亦是来自这位卢夫人的撺掇。 慕容青莲道:“弟子认为虽然李昶新败,但南周仍未放弃北伐之心。当下我们应该将主要力量放在南边,此时北征,不合时宜,弟子希望老师能劝谏父皇,让他重新考虑北征柔然之事。” 闾丘明月摇头道:“此事我早已向陛下进言,可是陛下固执已见,一意孤行,连我也劝不动他。” 慕容青莲道:“父皇以前虽然固执,但是不至于昏聩至此。我在想此事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父皇最近常往秋香楼拜访卢夫人,那位卢夫人来历不清不楚,而且那晚我追踪纵火大理寺意图劫狱的鸣沙寨要犯,也是在秋香楼门口失去了踪迹。我认为此事颇有可疑之处,可是父皇不听我的劝谏,反而斥责了我一通。说不定父皇早已被秋香楼的妖妇所迷惑,因此我特来与老师商议。” 闾丘明月悠然开口道:“商议什么呢?青莲是希望我提醒陛下小心那位卢夫人,还是希望我再次进谏,让陛下重新考虑北伐之事?可是你觉得以陛下现在的态度,真的能听进别人的劝谏吗?” 慕容青莲一怔,在慕容傲命他北征之时,他当即便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孰料得到的是一通更为严厉的斥责。慕容傲一生强悍,做事专横果断,从来没有人能违背他的命令。 因此他来到水华轩求见闾丘明月,确实存了让闾丘明月劝谏之心。以闾丘明月帝师之名,他说的话在慕容傲心中一向别有分量。可是没想到闾丘明月话意之中,竟是毫无此意。 闾丘明月看着他,忽尔道:“青莲,你好好想想,你真的需要一个向你发号施令的父皇吗?” 慕容青莲浑身一震:“老师……您此言何意?” 闾丘明月接着道:“你父皇已经年过花甲,他早年纵欲过度,身体早已亏虚。我原本以为,再好好筹谋两年,便可由你继承那个位置,继续完成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但现在看来,计划得改一改了……” “古来皇帝谁都怕死,陛下也是一样。不管他是为人蛊惑,还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既然想要得到长生方,就已经走到了你的对立面。如今他命你前往魔教夺取长生方,如果你拒绝命令,在他心中你便永远了输给了丰王慕容泽。因为慕容泽虽然无能,对陛下可是素来恭敬温顺,哪怕是陛下马上要他去死,他也绝不会犹豫半分。陛下虽怒其不争,也爱其不争……” “如果你按他说的,真的从魔教获得长生方,那么你的父皇最少可以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久。你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染指皇帝的宝座。”闾丘明月声音低沉,仿若秋风摩挲过耳际:“青莲,你甘心吗?” 慕容青莲放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动,他自然明白闾丘明月此言的意思,便是让他杀死自己的父亲慕容傲,取而代之,否则或许此后便再也没有染指皇位的机会。 在他心中,同样的念头并非从未有过。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闾丘明月所说的那些又何须他人点醒才能明白。可是他获封王位不到一年,根基尚浅,如此想法只在心内,不敢入他人之耳。 闾丘明月是他的老师,亦是慕容傲最为信重的臣属,所以慕容青莲即使来此寻求他的帮助,却一点也不敢流露出自己心中的大逆想法,可是这个想法,竟然是由闾丘明月首先捅破了。 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心满是大汗,口干舌燥,舔唇道:“可是……不管怎么样,父皇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此想法,实在是大逆不道……” 闾丘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青莲,在我面前又何必伪装呢?你是我的弟子,我最是了解你的。一个十二岁便骂自己的父亲是‘老匹夫’,不堪为父为君的孩子,长大之后会忽然变成忠臣孝子吗?” 慕容青莲冷汗淋漓而下:“我……” “你又何必紧张呢?慕容傲已经老了,他早已失去了一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唯有你才可以做到他没有完成的事。” “可是……”可是想杀慕容傲又怎会容易……不提坐镇稷都的三万禁卫军牢牢掌控在慕容傲手中,而且是十大罪者中仅次于罪头陀的血无常暗中保护,否则九年之前,蜀中剑阁的李空花早该成功得手了。 闾丘明月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我并非让你弑君,有血无常在,想杀慕容傲可没那容易,何况现在局势也未必到了非走这最后一步的时候。只是北征之事于你也是大有裨益,若要在草原上与柔然人一决雌雄,依靠部署在南边的那些军队定然不成,必然需要昔日纵横天下的幽州铁骑才能做到。掌握了这支军队,你才算真正掌握了大梁的命脉。而风波狱中的那些江湖人,如果你真的能收服他们为你所用,必然大大增强你手上的实力……至于长生方之事,来日方长,就算你再努力,陛下也未必等得到那一天……” 慕容青莲呼吸几乎一顿,闾丘明月分明是让他借此机会增强自己手上的实力,将更多的筹码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对长生方之事虚与委蛇即可。 至于篡位谋逆,闾丘明月虽未明说,但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恭敬地行礼下拜,道:“弟子谢老师教诲。” 闾丘明月摆手道:“你心中疑问既解,便自回府去吧。” 慕容青莲走了两步,复又回头道:“有一事请教老师,父皇欲赦免风波狱中那些江湖人,鸣沙寨唐啸月之事又该如何处理?”按道理唐啸月应该也在特赦之列,然而慕容青莲昔日在西北之时,亦同唐啸月打过交道,他心中明白,想让唐啸月为自己所用,几乎毫无可能。 闾丘明月淡淡道:“这些不过小事,你自己处理便是。你若是看他不顺眼,杀了便是。” 慕容青莲离开之后,闾丘明月重新坐在棋枰之侧,将一颗黑子抛入棋盘之中,此子一落,黑棋已向白方大龙形成合围之势,分明白棋已是岌岌可危。闾丘明月思索片刻,又将一枚白棋抛下,这枚白棋在黑棋的围追堵截之中冲出,与在外的一小片白棋遥相呼应,棋盘黑白两子便重新恢复了势均力敌的态势。 下到这里,闾丘明月似乎已尽兴,吩咐童子将棋盘收起。 小童自幼跟随在闾丘明月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深知棋理,奇怪道:“先生此一局还未下完呢。” 闾丘明月笑问道:“依你看,这盘中黑棋与白子哪一方能获胜?” 那小童支着眼看了半晌,道:“这盘棋方至中盘,双方均势,奴儿实在看不出谁胜谁负。只是依奴儿看,不管是谁胜谁负,恐怕都是一场惨胜。” 闾丘明月点头道:“不错,唯有最均势的战争,才是最惨烈的战争。所以下棋的人未必需要下到最后一步,因为我不需要知道最后的结果……” 小童眨眨眼:“奴儿愚钝,不理解先生此言何意……” 闾丘明月哈哈笑道:“不明白也无须明白,你只需要明白,你家先生乃是下棋的人,棋盘之上的都是棋子。他们的命运全须由我决定。” 小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暗想道别人家下棋都是两人对弈,唯有自己先生总爱与自己下棋,可不是无论黑棋白棋,命运都是由你决定吗? 作者有话说: 现在本书智商最高的一群人围在稷都打三国杀国战,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身份牌,谁是敌人谁是盟友都是抓瞎。 第95章 风波浩荡 在陆万象妙手施为下, 李放的伤势渐渐好了,甚至之前在淮江一战中始终好不彻底的胸口旧伤也已经痊愈。 陆万象被卓小星识破身份之后,不再刻意回避, 反倒是恢复了以前的“药王”本色。她指挥两名弟子将院中种植的药草全部采收了,再根据卓小星的体质为她重新配制了数种药丹。 当她听卓小星说起使用生杀刀法第六重之时,容易受到反噬而受伤的情况,彻夜未眠, 研制了一味新的药丹, 来缓解她的症状。 当然,这些都是甜的。 卓小星心中感激, 她知道三叔心中始终记挂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这条小命,自幼就是三叔保住的。 很快,慕容傲大赦风波狱中诸多要犯、充军北征的消息便在稷都城流传开来。 卓小星大喜过望,早知道陆三叔如此有办法,自己当初就不该与李放冒险劫狱了。虽然充军同样是失去自由,但只要离开风波狱, 他们自然有的是办法将四叔救出。 陆万象却摇头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不管是慕容傲还是慕容青莲, 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放过鸣沙寨的人。鸣沙寨与慕容氏之间有生死大仇, 就算慕容傲能赦免全天下的人,也不会赦免你四叔。” “既然如此,三叔你为何要对慕容傲使用催眠术, 让他赦免风波狱的犯人?”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陆万象道:“大赦犯人并将他们充入军中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需要重新清查风波狱中到底有多少犯人, 都有什么案底。而且这些都是江湖人, 多少都有武艺, 想要让他们服从指挥想必还需要不少的手段。风波狱犯人众多,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手与时间去做这些事。这样, 防备的力量自然会削弱, 我们可操作的余地也会更大……” 卓小星:“那我们应该怎么救四叔出来?” 一旁的李放接口道:“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劫狱。” 陆万象点头:“而且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今天晚上我们就再探风波狱——” 卓小星失声道:“什么?还要劫狱?” 自从与陆万象重逢之后,卓小星见识到这位三叔种种神秘手段,她本是对陆三叔能想到办法安全救出唐啸月极有信心,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劫狱。 陆万象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摩诃业者罪头陀固然是当世绝顶的高手,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臣服于慕容傲。这一年来,我潜伏在稷都,虽然没有查出我想查的事,倒是得知了不少秘辛。据我所知,因为慕容傲当年助摩诃业者自岩冰岛脱困,所以他承诺帮助慕容氏做三件事作为回报。第一件事,便是当年在落日关伏击你父亲卓天来,第二件事则是前日在大理寺出手重创李放——以南周竟陵王与清徵真人亲传弟子的身份,他确实值得罪头陀亲自出手。慕容氏还剩下最后一次请罪头陀出手的机会,我想慕容青莲绝对不会如此轻易用掉这次机会。所以,这次我们大概不会再遇到罪头陀。” 李放轻轻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多了,我可不想再体会罪头陀狮子吼的滋味。” 陆万象道:“慕容青莲绝对想不到,竟陵王你的伤势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他们的防备应该会松懈很多,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李放仍有疑虑:“不过,秋香楼始终有慕容青莲的人在外把守,我们一旦离开,恐怕马上就会被发觉。” 陆万象笑吟吟地道:“关于此事,我自然早有准备。你们跟我来——” 陆万象领着两人在地底穿行,她在某个地方轻敲数下,厚重的石墙向两侧分开,前方竟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地道。三人沿着地道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同样出现了一堵石壁。 陆万象同样在石壁上轻敲了几下,门开了。大家依次出了门,这才发现竟到了另外一栋房子的地下。 李放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这处地道可以与别处相连。”房子外面乃是稷都城的另外一条巷子,名为安福巷,少说离秋香楼也有数百米远,他们自然不用担心被慕容青莲的人发现了。 卓小星走出地道,却见到有三名北梁士兵装扮的男子守在门外。她心中一惊,难道这处机密竟然早已被慕容青莲的人发现了不成,她正要抢先出手将三人制住。 “慢着。”竟是李放拦住了她。 三人见到陆万象,低头下拜,异口同声道:“见过三寨主。” 陆万象指着卓小星道:“这位是已故卓将军的女儿,也是你们的寨主。” 三人见了卓小星,不免露出激动的神情:“属下们见过寨主。” 卓小星颇为尴尬,若非李放阻拦,方才她几乎出手伤人,于是带着疑惑问道:“原来你们都是鸣沙寨的兄弟,为什么身着北梁士兵的衣服?” 陆万象解释道:“当年我们撤出凉州之时,除了奉盛天飏之命在稷都潜伏的部分兄弟之外,我还另外将部分人马打散深入北梁各地,这几位兄弟一直隐藏在稷都城中,我去年来到稷都,才与他们联系上。而且他们都是最近被调来,在大理寺监狱中担任巡守,对你四叔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今晚的行动还需要他们帮忙,所以是我约他们在此地相见。” 因为鸣沙寨叛徒之事,陆万象对盛天飏并不能全心信任,甚至还在稷都留下了自己的人。鸣沙寨在稷都除了关河白和他的下属之外,其实还有一波人是直接听命于这位三寨主陆万象。 卓小星忙不迭问道:“你们在风波狱中当值,在监狱中可曾见到了四叔,他……他可还好?” 其中一人道:“四寨主所居住的监房在风波狱的最里面,他素来是由掌理风波狱的白虎使韩禹玄亲自看守。属下位卑人轻,因此并未有机会见到四寨主。不过……”他顿了一下,似是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属下在风波狱中听说,韩禹玄修炼邪功,他经常在风波狱中挑选体格精壮的囚犯为他修炼邪功所用,那些被他选中的囚犯,死状都极其凄惨。韩禹玄与我们鸣沙寨素来有深仇大恨,四寨主落入他的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卓小星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用人来练邪功,真是骇人听闻。她想起在艮离谷见到韩禹玄之时,他浑身满是死气,形似骷髅。她不由得更担心四叔的安全,恨不得马上出发救人。 陆万象叹了一口气,道:“韩禹玄当年修炼邪功阴风指,每日需饮人生血。为此,他残杀了无数条人命,因此被鸣沙寨擒拿,成为十大罪者之一。想不到他不仅没有死在岛上,反倒成为北梁四位圣使之一。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即使是对方想要唐啸月死,也是由慕容氏父子下令,轮不到他一个仰人鼻息的奴才。” 她对那三人道:“你们将衣服脱下。” 三人点头,麻溜地将身上的士兵衣服脱下。 陆万象又对卓小星道:“今晚我们就顶替他们的身份行事,深入风波狱中,救你四叔出来。” 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三张精致的面具,那面具栩栩如生,竟然与那三名鸣沙寨弟兄的脸一模一样。 戴上面具,换上衣服之后,陆万象又根据那几人的特点对三人的脸进行了一些修饰。 等到从这处宅院出去之时,三人的形容装扮已经与那三名风波狱巡守的模样并无二致。陆万象又拿出可以暂时改变音色的药丸让卓小星和李放服下,经过陆万象提点和训练之后,他们声音也几可乱真。 陆万象拿出另外三张面具与一些金银分给那三名鸣沙寨弟兄道:“不论今晚成败如何,你们都不可在稷都再待下去。今晚,你们就换上面具,改换装束,离开稷都。此番你们已为鸣沙寨立下偌大功劳,你们若是厌倦了江湖生涯,这些钱也足够你们过完下半辈子;若是想回鸣沙寨,可以到瀚海星沙镇找杨老三,他会给你们安排去处。” 三人一同下拜道:“多谢三当家。” 陆万象又道:“我们离开之后,你们可以在这里暂避,等到天黑之后再离开。切记,一定要在城中乱起来之前就出城。” “是。” *** 傍晚时分,三人走出宅院,向风波狱走去。 酉时正是风波狱的狱卒换班之时,陆万象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三人轻易地瞒过守卫与交接的狱卒,进入到风波狱之中。 一进门,风波狱果然熙熙攘攘、乱做一团。 携刀照雪 第63节 因为慕容傲的充军之令,看守的狱卒奉命要对狱中所有的囚犯重新登记造册,查清出身门派、家世、因何入狱、入狱时间等等。风波狱囚犯众多,又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出去,典使根本没把卷宗当回事,导致许多卷宗遗失,只得重头再来。又因上面要求的时限很紧,底下的狱丞和狱卒们不得不连夜干活来交差。 三人进门之后,便被分配了清查和登记囚犯资料的任务。 负责登记的是狱中的一名司椽,卓小星则负责向囚犯提问,而陆万象与李放提灯在后,负责监守之职。 首先叫到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伯。 卓小星按着条目上的要求,哑着嗓子问道:“姓名?” 那犯人哆嗦着答道:“罪人名为林远恒。” “原籍?” “庆山县。” “家中人口?” “家中尚有一双父母。” “因何入狱?” “小人原在庆山县开一家武馆,后来官家说开武馆属于江湖营生,除了需将收入的一半作税交给官府,还得将小人年仅六岁的儿子送到稷都当人质。小人娘子早亡,膝下仅此一子,情急之下与官家起了冲突,不仅小人的儿子被打死,小人也被抓到这里,已经足足六年了……” 许是看着卓小星面善,那犯人连连磕头道:“小人已经知罪了,再也不敢违抗官府命令。小人未能抚养幼子长大,愧为人夫,亦愧为人父。但是小人家中双亲已经年逾七旬,求诸位大人看在小人双亲年迈的份上,放小人回乡奉养父母……” 那犯人哭得涕泗横流,卓小星不由得心生恻隐之心,正想宽慰他两句,那执笔的司椽道:“犯人林远恒,庆山人氏,因反抗官府新政入狱,入狱六年。下一个——” 竟不再看那哭得凄惨伤心的人犯一眼。 卓小星心中不忍,便道:“此人当真可怜,不知可有办法能帮他一帮?” 那司椽冷笑道:“如今在这风波狱中的,谁家还没有一点冤情了。兄弟亦是当惯差的人了,应该知道这些事我们管不着,也不当管,好好做完自己的事便是了。” …… 一路审问下去,这些风波狱的死囚大多是小门小派的弟子,武功不过三品四品,最高的也不过是六品而已。或许是逞一时之勇,或许是为一时不平,反抗官府的欺压,最终在四大圣使的镇压之下锒铛入狱。风波狱中向来有进无出,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他们心中的热血早已冷却,对死亡的恐惧逐渐占了上风。亦有不少如林远恒一般挂念家中亲人、跪地求饶的,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当然还有一小部分,被捕的时间倒是不久,不过一两个月。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飞贼大盗,并不局限于北梁人,还有很多蜀人与南周人。 这些人大部分是在龙渊剑被慕容青莲带进稷都之后,前来盗剑,失手入狱。还有一些是得到生死楼悬赏的消息,为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而来,到稷都一试运气。可是龙渊剑又岂是容易得手的,这些人盗剑不成,反倒是把自己折了进去。 卓小星在这些人里倒是发现了一个熟面孔,便是之前在兴元府从莫三娘手中盗走龙渊剑的采花贼杜淳元。此人风流浪荡,虽然从李放手中得到了六百两的赏金,不久便花完了,恰好得到生死楼的悬赏消息,便想着自己已经得手过一次,对这把剑熟门熟路的,便也到稷都城碰碰运气,谁知尚未潜入太庙便被捕入狱。 不过,如今卓小星与李放皆戴着□□,他也丝毫认不出眼前两个狱卒便是当初的熟人,一个乃是他的主顾,一个乃是事主。 三人跟着司椽,沿着监房一路向前走,等到清查完最后一间监房,天色已近三更,看守各个监房的狱守们都已昏昏欲睡。 那司椽打了一个哈欠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陆万象道:“前面那边好像还有一间,我们过去看看……” 那司椽忙道:“那边不是——” 他话音未落,脖子上已经遭到一记重击,立刻不省人事。 李放架着那司椽,四个人继续向前走。 在监狱最深处的一间牢门之前,韩禹玄盘膝而坐。 身为玄武使,韩禹玄自然不需要亲自看守牢门,可是韩禹玄习惯在生饮鲜血之后,就地打坐,将吸食的鲜血之力转化为自身功力。 美中不足的是,最近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唐啸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大部分的时候都昏迷不醒。他的身体能放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少了,自己练功的进度也大不如前。 不过即使如此,韩禹玄也不愿意另寻其他的“养料”,风波狱死囚甚多,但八品以上的高手依旧极为难得。况且每次看到唐啸月那绝望与麻木的眼神,都让他感到十分的满足与受用。 要是能抓到那个吸走自己一半功力的小丫头,以她的鲜血为食,自己的功力定然会事半功倍,韩禹玄心想。 忽然,他听到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什么人?” 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大人,我们奉命清查囚犯案宗……” 韩禹玄生气地道:“混账,这里关押的乃是重犯,不需尔等清查。滚——” 那沙哑的声音应道:“是。” 可是那脚步声不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韩禹玄睁开眼睛,只见三个狱卒模样的人朝这边走过来,韩禹玄感觉不太对劲:“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到一道久违的刀光。 这刀光是那么的熟悉,他几乎下意识就喊了出来:“生杀刀法,你是卓……” 可惜他尚未来得及说出他想要说的话,李放与陆万象一左一右分别攻向他的两侧,他正想使出他的“阴风指”应敌,已是来不及。 折月刀光落在他的咽喉之上,留下一点殷红的鲜血。 这为恶多年的罪人瘫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尸骨。 陆万象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一切顺利。” 三人打开牢门,正准备进入,可就在此时,那倒在地上的韩禹玄尸首忽然“嘭——”的一声,爆炸了开来,无数的灰色蝴蝶从他的身体里面飞了出来,那场景极是诡异骇人。 陆万象失声道:“不好,他的身上种了‘冥蝶寄命术’,马上将他的身体烧掉,还有将这些该死的蝴蝶全部杀掉……” 李放点燃火折子,扔在韩禹玄的尸体之上,韩禹玄的尸体如同已然灰化一样,一点就着,很快就燃成了一堆灰烬。与此同时,卓小星手中折月刀数个起落,蝶尸如雨一般纷纷落下,,可是仍然有数只蝴蝶穿过屋顶的缝隙逃了出去。 陆万象叹息一声道:“追之不及了,我们快点将老四救出来,马上离开这里。” 卓小星道:“刚才那些蝴蝶是哪里来的,什么叫‘冥蝶寄命术’?” 陆万象一边回头打量狱中情况,一边道:“冥蝶寄命术乃是一种蛊术,是将无数的冥蝶之卵养在宿主的身体之中。这些蝶卵平日里对宿主的身体并无影响,但宿主一旦死亡,这些蝶卵便会吸食宿主的血肉迅速生长、直至破茧而出。它们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报讯,方才这些冥蝶已经飞走,想必种蛊之人马上便会知道风波狱出事了。” 卓小星皱眉道:“这样的手段,倒像是慕容青莲身边那个萼绿华所为。”这恐怕是北梁方面为防有人劫狱所布的后招,只怕他们的行动此刻已被察觉。 时间紧迫,三人破牢而入,只见唐啸月被铁链锁在角落之中,已是奄奄一息。 卓小星轻声呼喊道:“四叔,四叔……” 可惜唐啸月依然昏迷不醒,无法应答。他的双臂之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显然是放血所致。这些伤口有些已然愈合,大部分仍在狰狞可怖地裸露着,唐啸月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十分苍白。卓小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唐啸月如此惨状,仍然不免愤郁伤怀。要不是韩禹玄已被挫骨扬灰,她简直想把他碎尸万段才好。 李放拿出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将唐啸月身上铁链悉数斩断,转过身将人背起:“走——” 陆万象摸了摸唐啸月的脉搏,道:“还有救,我们回去再说。我在前面开路,阿星你殿后……” 三人沿着来时之路向外走去,可是才走出未远,便听到外面传来喧闹之声。 “小心戒备,有人劫狱……” “王爷有令,抓住劫狱的逆贼……”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来得好快。 在外面的喧闹声之下,原本昏昏欲睡的狱卒们也都被惊醒了,这时他们看到三个身着狱卒服饰的人带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人向外走去。 狱卒们此时才发现不对劲,大喊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看守风波狱的狱卒虽都是粗通武功的好手,但又如何是陆万象与卓小星的动手,两人三两下就将这些狱卒全部打倒在地。很快,三人来到了风波狱的入口处。 只见不远处,马蹄声响,人影攒动,无数的士兵已经将整个风波狱团团围住,通红的火把照耀天际。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呼声此起彼伏,数不清的人朝他们这边蜂拥而来。 这时,卓小星忽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往监牢里面跑去,一边道:“三叔你们先走,我回去有点事……” 陆万象大急,喊道:“别去,回来——”可是卓小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雾蒙蒙的弦月之下,一道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风波狱门口:“陆三寨主,盛五寨主,幸会了——”。 来人正是北梁淮北王慕容青莲,萼绿华却并不在他身边。 陆万象与李放对视一眼,他们都经过易容,心知慕容青莲将眼前两人当成了陆万象与盛天飏。不过,两人也不会去纠正他。 慕容青莲接着道:“陆三寨主果然智计无双,竟然在我层层布防之下,仍然能进入风波狱救出人犯,无愧‘鹿相’之名。可惜昔年即使‘鹿狐二相’名动天下,鸣沙寨也几乎覆灭在我慕容氏之手,今日便合该请鸣沙寨剩下的三位寨主同葬于此,让鸣沙寨就此湮灭于江湖……” 陆万象冷声道:“做梦——” 第96章 纵放囚犯 “你照顾老四, 我来对付他——” 陆万象抽出身后的宝剑“明霞”,迎向慕容青莲:“听说你是诸葛希夷的弟子,就让我一试你的剑法学到了他的几成——” 陆万象一剑既出, 明霞剑幻起千万剑芒,带着使人窒息的猛烈真气,以乘风纳云之势向慕容青莲袭去,长剑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片斑斓的霞光。 慕容青夷然无惧, 冷笑道:“凭你也配挑战我的剑法?” 夔龙剑一抖, 便与陆万象正面对上。双剑乍分又合,两人在剑影中穿梭来去, 短短半刻之间已经过了三十招。三十招之后,陆万象力有未逮,被慕容青莲觑得机会,一剑刺中肩头,洒下殷红鲜血。 陆万象虽然是绝顶聪明之人,但于习武一道却是天资有限, 自多年前到达九品之后始终难有寸进, 是以逐渐将精力转向医术、易容术等方面。当初她亦是觉得以一己之力, 绝难为大哥二哥六弟报仇雪恨,这才求杨桀收卓小星为徒。 但是她为人洒脱,一见不是慕容青莲对手, 便不再死撑。 她借势一退, 向李放那边掠去。 李放见陆万象受伤, 忙道:“三寨主, 你怎么样?” “我没有大碍。”她顺势将李放背上的唐啸月接过, 将手中明霞剑塞到李放手中:“我不是对手, 你上——” 慕容青莲不屑一顾道:“你们鸣沙寨还有何高手, 尽管一起上便是……”对于鸣沙寨的情报,他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鸣沙寨的九品高手除卓小星之外,仅剩陆万象与盛天飏两人。而盛天飏在鸣沙七义中排行倒数第三,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眼前之人,在握住明霞剑的刹那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本人便是出鞘之铁,全身满是可怖的剑意。 此人,绝非是盛天飏—— 慕容青莲心下凛然,夔龙剑一震,一道长虹抢先向对方攻去。李放不慌不忙腾空而起,剑式若沧海横流、明霞漫天,似碎了的天幕自夜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激射而来的虹芒,撞到了夔龙剑剑身之上。慕容青莲感觉夔龙剑之上传来一股极冷冽的真力,剑身剧烈颤动起来,发出阵阵脆音,长剑竟尔脱手而出。而他的右臂,也伤在这道极为寒凛的真气之下。 陆万象哈哈一笑道:“你既知我的易容之术冠绝天下,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是谁?” 慕容青莲瞳孔一震,脸色铁青。 慕容青莲之前晚到一步,没有看到返回风波狱的卓小星,只看到风波狱门口两名狱卒装扮的人搀扶着身受重伤的唐啸月,先入为主地认为前来劫狱的两人定是终于按捺不住的陆万象与盛天飏。 眼下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你……你竟是李放——” 携刀照雪 第64节 没想到,自己轻敌之下,竟被李放偷袭出手。若他早知眼前之人乃是李放,定然不会如此疏忽大意。 “没想到你的伤势竟这么快就好,甚至修为还精进不少……”受到摩诃戒者“狮子吼”之伤,轻则经脉尽毁,重则精神受创,从此沦为废人,哪怕李放身具须弥无相功这等功法,亦绝无可能这么快复原。 李放淡然笑道:“有三寨主妙手,一切都有可能。淮北王几次伏杀,李放铭记于心,自当厚报。” 慕容青莲喃喃道:“李放……秋香楼……陆万象,难道……”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之极的想法,难道陆万象会是秋香楼哪位神秘的卢夫人吗?如果是这样,父皇突然下令特赦风波狱的死囚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是,如果堂堂鸣沙寨三寨主一直潜伏在父皇的身边…… 慕容青莲被自己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 不可能,江湖之上,谁人不知鸣沙寨三寨主乃是男子。他下意识地朝陆万象看去,眼前的陆万象虽然带着□□,但是其言行举止分明是个男人。慕容青莲摇摇头,将这荒诞的想法排出脑海。 不过,既然李放出现在这里,安排在秋香楼外的人马自然再无用武之地,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竹筒,点燃。 烟花腾空而起,银色光芒瞬间照亮了稷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很快,长街上风驰马嘶,无数高手朝风波狱靠拢过来。 慕容青莲冷然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那就一并留下吧。来人,将他们围起来……”他轻轻一挥手,围在风波狱旁的大军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陆万象大急道:“不好,只怕很快会有更多的高手过来,我们快走——” “可是卓姑娘还在里面……三寨主您先走,我去找她……”李放眼中露出惶急之色,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后退,往风波狱门口靠近。无数北梁士兵向他包围过来,但又怎是他的对手,很快长街之上便开出一道血途。 *** 风波狱之内,卓小星去而复返。 就在她临出门的那一刻,蓦然想起林远恒那张苍白颓败、涕泗横流的脸,还有许多像唐啸月一样无辜入狱的人。这些人都曾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原本幸福美满的人生,却因为慕容傲的暴虐与野心而家破人亡。上位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无数人的命运就因此而改变。 这些人固然因为慕容傲的赦令暂时得以免死,但充军仍然是一条九死一生之路,这些人就算保住性命,终其一生也无法回到家乡,无法与自己的父母亲人团聚。 反正是劫狱,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干一票大的。 更何况,在稷都城慕容氏势大,已方只有寥寥数人,难以与成建制的军队相抗衡。若想脱出重围,非得拉起一支队伍才行。 此时,狱中的囚犯们早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窃窃私语。 “外面好像又听到有人来劫狱了……” “不知道北梁这次抓了什么大人物,竟三番两次有人来劫狱救他……” “听说是鸣沙七义中的老四唐大侠……” “鸣沙寨又怎么样,上次闹得动静那么大,听说连大理寺都烧了大半,可还不是连风波狱的大门也没进着。” “想不到唐大侠竟然也沦落到这些北梁鹰犬的手中,这江湖,是完蛋喽——”漆黑的夜色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喟叹。 就在此时,火光照彻黑夜,一道人影出现在走廊之上。卓小星从已经被打昏的看守身上搜出钥匙,将监狱大门打开。 囚犯们看清来人身影,这人一身北梁士兵装束,正是风波狱中的某位狱卒,之前仿佛见过。 半梦半醒的犯人们问道:“我们这是要被充军吗?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卓小星大声道:“你们自由了,我就是来放你们离开的。你们不是想离开这里,回去见你们的父母妻儿吗?你们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囚犯们先是一愣,接着七嘴八舌:“你就是前来劫狱的人?你是谁,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卓小星一把撕开脸上的面具,露出清丽无双的脸庞,她大声道:“我是鸣沙寨的人,也正是当今的鸣沙寨主卓小星。” 众囚犯俱是一惊,想不到鸣沙寨的寨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到如今鸣沙寨的寨主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小姑娘。 卓小星道:“慕容傲残忍无道,以种种残酷手段镇压江湖人士,重用十大罪者这种江湖败类,将大家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们想出去吗?” 众人此时终于回过神来,齐声叫道:“想!想!” 有几个尚未反应过来,道:“可是,之前不是说慕容傲要赦免众人吗?” 卓小星道:“慕容傲表面上虽然赦免众人,然而实际上是要将众人充军,作为攻打魔教的先锋,其真实的目的便是获得魔教传说中的长生方,从此长生不死,千秋万代,永远称皇。诸位,你们希望为他取得长生方,让他永远骑在你们的子孙后代头上作威作福吗?” “不愿意,不愿意!” “你们想获得自由吗?想离开这里与自己的父母亲人团聚吗?” “想!想!” 卓小星她深提了一口气,大声道:“诸位若是愿意跟随我杀出去,便可用自己的双手与双脚开出一条自由之路。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自然可以继续做慕容氏的奴隶——” “现在,想站着求生的跟我走,想跪着求死的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她一边说着,斩月刀一路砍过去,风波狱中的数十道牢门应声而倒。 卓小星一马当先,斩月刀开路,向风波狱大门而去。 这些江湖人士当初既然奋起反抗,自有一股血性在。再说此刻牢门大开,外面喧腾不休,正是逃走的好机会,又有谁会当真愿意等着充军。他们有的人抄着从狱卒身上抢过来的武器,有的人干脆赤手空拳。人潮汇聚成一道喧嚷的河流,朝漆黑的暗夜奔腾而出。 “我相信鸣沙寨,我相信卓大侠……” “兄弟们,大家一起杀出去……” …… 风波狱外。 李放剑锋沥血,重新杀入风波狱,要去寻卓小星。可是周围兵士杀之不尽,竟是一时难以突围而入,正焦急间,见到卓小星眉目飞扬地从里面出来。 他心头微松,大声道:“卓姑娘,快走,我们被包围了……” 卓小星回头望向身后的死囚,指着前方围成铁桶一般的稷都城守军:“兄弟们,自由就在今日,大家一起冲出去——” 说完斩月刀如惊鸿,率先向外攻去。 在她身后,无数的死囚蜂拥而上,这些人虽然在暗无天日的风波狱呆得久了,武功已经退步了许多,大多数人的实力不过是三品四品而已,可是他们的战斗力也是远大于未曾学过武功的普通士兵。 这些人对上士兵,不说以一敌十,一个人打两三个自是不在话下。 再加上这些人的领头者卓小星乃是不折不扣的九品高手,生杀刀法素以刚烈闻名,对付这些普通士兵正如砍瓜切菜、摧古拉朽一般。 卓小星不忘对着陆万象喊道:“三叔,你带四叔先走——” 在死囚的围攻之下,之前稷都护城军构成的包围圈瞬间出现了一些空档,陆万象带着唐啸月趁乱脱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话说李放和慕容青莲打几次了,我都有点记不清楚了,好像每次见面都能打起来,哈哈。 第97章 叩问情衷 眼见唐四叔脱离险境, 卓小星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她转头欲寻李放踪迹,却倏尔对上一双夜枭一般的厉眼,那双眼灼灼地望着她, 炽烈而深幽,说不清其中是爱是恨。 正是慕容青莲。 她如今与慕容青莲除了敌对再无关系,回过头不去看那边,右手却落入另外一只温暖的手中。李放终于杀出重围, 出现在她身侧:“陆瑶姬与辛可很快就会带人杀到,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卓小星看着那些正与北梁士兵们战成一团的死囚们:“可是……”她将这些人救出来,若是放之不管, 他们岂不是重新落入北梁之手。 李放知道她担心这些人的安全,道:“和鸣沙寨的几位首领相比,这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而已。我们走了,他们反而更安全——” 卓小星瞬间明白,慕容青莲的主要目标肯定是自己这几人,自己走了才会牵制北梁多数兵力, 让这些人更好逃脱。 她回过头, 大笑一声道:“哈哈哈, 我卓小星去也——”便与李放并肩纵去,李放的轻功本来便是当世翘楚,几个起落之间两人便掠出十数丈。 辛可与陆瑶姬终于带人赶到, 匆忙去追, 可是越过几行街道之后, 却再也看不见两人。 慕容青莲气得咬牙切齿:“传我命令, 将稷都九个城门尽数关闭, 任何人不得出城。全城戒严。他们带着一个重伤之人, 一定无法走远, 你们挨家挨户搜索,就算掘地三尺也非得将人找出不可——” “还有,查出他们乔装的那三名风波狱狱卒是谁,将人抓起来审问……”他千防万防,没有想到鸣沙寨在风波狱中早有内应,竟如此轻易登门踏户。当此之时,慕容傲本来已对他心怀芥蒂,若是让慕容傲知道竟被唐啸月逃走,想必会对他更加不满。 陆瑶姬与辛可彼此对望一眼:“是。” 没想到卓小星与李放再次出现在风波狱,成功救走了唐啸月,而且这次还杀掉了身为白虎使的韩禹玄,难怪慕容青莲火冒三丈。这样一来,北梁四使仅剩他们两人,就算两人之前有些龃龉,此时也明白必须放下成见,全力合作。两人商议一番,消逝在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卓小星与李放绕过几个街道,重新回到与秋香楼有地道相连的宅院。 两人脱下衣服与面具,恢复了本面面目,再沿着地道回到秋香楼的地下密室之中。 地道门口,蝉衣已等待许久,看到两人平安回来,长出了一口气。 卓小星问道:“三叔呢?她可已经回来了?” 蝉衣道:“师父已经回了,正在密室给四当家疗伤……” 卓小星心系唐啸月伤势,急忙前往密室,见到唐啸月已经在陆万象的安置下躺在床上,秋桑正在给他喂药。 “三叔,四叔的伤势如何?” 陆万象眉头微拧,道:“他倒是没受什么重伤,只是在狱中备受折磨,再加上每日被韩禹玄那恶魔放血修炼邪功,身体亏虚,导致昏迷不醒,只需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能复原。” 卓小星看着唐啸月双臂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由得目眦欲裂,若非韩禹玄已经死在她的刀下,还被挫骨扬灰,她简直想再杀他一次。 陆万象低声叹道:“可惜就算他的身体能彻底恢复,经此损耗,他的武功也很难恢复到从前了……” 卓小星一怔:“能恢复到多少?” 陆万象道:“之前他的武功大概八品上下,但是以后恐怕只能勉强维持在五六品的样子……” 对于一名高手而言,没有什么比失去武功更让人痛苦了。众人一时沉默。 就在此时,躺在床上的唐啸月发出一声低喃:“钟……钟……”他的嘴唇一动一动,似乎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却微不可闻。 卓小星连忙趴在唐啸月的身侧:“四叔,你说什么?” 眼前的唐啸月气若游丝,只有两瓣嘴唇上下波动,根本发不出声音,可是他还是竭力地想说些什么。 卓小星轻声安慰道:“四叔,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 唐啸月意识一片混沌,好似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是嘴唇始终动着,发出没人能听清的声音。 李放仔细端详唐啸月的嘴唇,分辨了一会,皱着眉头道:“四当家说的好像是钟里红三个字,这是何意?” “钟里红……我知道了,四叔说的是钟离弘。”卓小星伏在唐啸月耳侧轻声道:“四叔你放心,我们既然已经到了稷都,一定会想办法将他救出来的。” 唐啸月闻言,好似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巨石,头一歪沉沉睡去。 李放这才道:“钟离弘是谁?” 卓小星面容苦涩,道:“钟离竑是九秋山庄芙蓉双剑的儿子,现在人应该在稷都的雅正堂之内。当日我与四叔携龙渊剑入蜀之时,在青泥驿站遇到问锋途,芙蓉双剑为了救四叔而死在问锋途剑下,死前曾嘱托四叔救出他们的儿子。四叔也正是因此失手被擒,关押在风波狱中。” 想起昔日芙蓉夫妇惨死,如今唐四叔即使伤重如此,亦心心念念着钟离弘的名字,卓小星心中一片凄恻。救出唐啸月之后,他们必定无法在稷都久留,须得想办法尽快出城。可是,他们如果走了,钟离弘又该怎么办? 携刀照雪 第65节 想到这里,她转头望向陆万象道:“三叔,那日芙蓉夫妇不仅是救了四叔一命,亦是同样救了我的性命。他们膝下只有此子,我想——” 上次她曾路过雅正堂,那边守备森严不亚于风波狱。而经历过风波狱之事,雅正堂的防备想必更是紧密,想救钟离弘恐怕异常困难。 而且此时再冒险去雅正堂劫狱,估计陆三叔不会同意,她正想该如何劝说,却见陆万象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鸣沙寨立寨二十余年,向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钟离彦与阮香筠此举虽是携恩求报,可是我鸣沙寨既承此义,便不可失信于人。你想去救人,三叔不会拦着你,只是,今夜稷都城必然危险重重……” “我不怕危险——”卓小星话音未落,却忽来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李放温言道:“我陪你去。今晚稷都城必定大乱,慕容青莲必会将注意力放在城中搜捕之上,想不到我们在如此关头还敢再去雅正堂生事。我认为此事大有机会……” 陆万象稍作思考,随即道:“竟陵王所言有理。我在稷都城一年以来,对雅正堂也有所耳闻。雅正堂虽然名义上属于国子监,然而实际上却由统领北梁四圣使的闾丘明月直接掌握。闾丘明月此人亦是当年岩冰岛十大罪者之一,不过据我所知,他获救之后虽然表面上与其他人一起投靠慕容傲,甚至担当国师,实则另有身份。他在北梁或许别有目的——” 卓小星恨不得立刻便去,哪里顾得上听她说什么,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 “等等——” 陆万象又从柜子中拿出两张人皮/面具和另外两套衣服,嘱咐道:“你们戴着这两张面具出去,定有奇效……” 卓小星嘟囔道:“又是面具……咦……” 她戴上面具换上衣服,赫然发现镜中自己变成萼绿华那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的脸,而自己身旁的李放倒与慕容青莲别无二致。 卓小星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万象:“三叔,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万象微微一笑,道:“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只要是我曾见过的,我这里都有一张他的易/容面具,说不定哪天便能用上。不过这两张却是最近新作的,你们两人的身形与萼绿华、慕容青莲差别不大,倒是分外合适。不过这身装扮,只能让你们在今夜稷都城大乱的情况下,到达雅正堂。闾丘明月对慕容青莲极为熟悉,恐怕无法轻易瞒过他。你们到了那里,须得相机行事。” 卓小星与李放点头道:“是。” 陆万象又向卓小星道:“阿星,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向你说。” 卓小星跟着陆万象进了另一间房,疑惑道:“三叔,还有什么事?” 陆万象道:“之前事情纷忙,倒忘了问你,你与这位南周竟陵王是如何认识?又怎么会一起同行?” 卓小星一愣,莫非陆三叔对李放心生怀疑,忙道:“三叔,你放心。这位竟陵王虽然出身李周王室,为人却高风亮节,实乃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我多次蒙他相救,相信他不会害我。” 陆万象摇头道:“我多年研究易容之术,对相面之学也略有涉猎。这位竟陵王庭满骨正,目含真光,乃是天生的君子之相。我若是怀疑他,又怎么会用我养了十三年的凤羽雪芝救他的性命。只是这样的人生来便为小人所忌,自出生起,便有三灾九厄,劫难不断。这样的人若出家为僧为道,一辈子不动心动情,倒是一生顺遂。可若是一旦沾惹情劫,常有生死之厄。我相信他绝不会害你,我倒是怕你会害了他……” 卓小星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将这话消化掉:“什么情劫?” 陆万象直截了当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他?” “啊——”卓小星突然被问起这个问题,顿时吓了一跳。她对李放心生仰慕,可是却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深入去想。无论如何,卓氏与李家不该再有牵扯。她心中一慌,顾左右而言它道:“三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他可是李家的人,害死我爹的事,他们李家也有份呢……” “当年的事李家已经遭到报应,与他们南周一脉倒也没有关系。也罢——”陆万象失笑,她摇摇头,重新开口:“那你可知竟陵王他喜欢你?” 卓小星如遭雷殛:“三叔,你说什么……你说竟陵王,他……喜欢我?” “你可知当日他重伤昏迷,睡梦中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还有今日,风波狱门口,他见你迟迟没有出来,脸色是何等焦急……三叔看得出,你在他心中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 卓小星脑中一片混乱。 不可能,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李空花与父亲的殷鉴不远,按照辈分算,或许自己还应该唤他一声“表叔”,自己少不更事,情难自禁倒也罢了。竟陵王又怎会如此糊涂? 不对,李周王室为掌握龙渊剑而融血之事,李空花仅仅告诉过自己,李放应该毫不知情才对。如果李放对此一无所知,喜欢上自己也有可能…… 可是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 不可能!其中一定有误会! 陆万象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他曾数次在生死关头救你?” 卓小星不由自主地辩驳道:“竟陵王说这是因为他曾有幸见过我的父亲一面,因为敬仰父亲为人,所以才数次救我。” 陆万象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傻丫头,人家哄你也信。你父亲殒身落日关之前,如今的南周皇帝李杭不过是历阳城的一个闲散王爷,竟陵王尚跟随清徵真人在仙都山习道,又怎么可能见过你父亲……” 她低喃道:“阿星,我曾告诉过你,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另外一个人好。只是,如果有人爱上了你,那便是唯一的例外。” “可是——”道理她并非不懂,她并非不知李放对她极好。如今的她不再是完全不识情爱滋味的懵懂少女,只是她从未从李放的目光中,感受到任何情爱的温度。他每次看她的时候,目光再温柔,却也始终是淡淡的,好像他与她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们之间,甚至不及她当初与沐青莲那般亲近。 她晃了晃脑袋:“三叔,你一定是弄错了。竟陵王与我只是朋友罢了……” 陆万象失笑道:“你说是朋友便是朋友吧。我只是想提醒你,需记得人力有时尽,遇事不可强求的道理。你凡事任性不要紧,还须得多为竟陵王考虑……” 卓小星一愣:“考虑什么?” 陆万象正色道:“以他的身份,在稷都行动比你危险多了。以竟陵王对你的看重,你若是遇到危险,他必定会奋不顾身相救,便容易置身危险之中。你明白吗?” 卓小星一怔,蓦然想起几桩往事。当初明明是她坠下悬崖,可是最后身受重伤的却是他,后来遇到魔教中人趁火打劫,明明是针对她而来,反倒是他受创不轻。还有这次,明明也是她鸣沙寨的事,反倒是他受到慕容青莲的埋伏,若不是运气好遇到三叔,只怕性命不保。 陆万象也不知道这个侄女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叹了一口气道:“听说竟陵王乃是清徵真人的徒弟,我多年前曾见过那老头子一次,那老头子神神秘秘的,算尽天命,一辈子却只收了两个弟子。我可不想他钟爱的宝贝徒弟为我鸣沙寨之事有什么折损,来找我的麻烦。阿星,你明白吗?” 卓小星深吸一口气:“三叔,我明白了。” 第98章 解救人质 陆三叔的话弯弯绕绕, 归根到底只有一个意思。 那便是卓小星你自己找死没关系,可千万别拉着竟陵王一起。竟陵王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 我们鸣沙寨可赔不起。 卓小星心道,三叔你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个圈子。 可是,陆万象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可知他喜欢你?” 她将这句话在心底掰开来反复品尝, 到底是感觉到了一丝甜味。 就算卓小星再迟钝, 她也知道李放对她是与众不同的,只是那种好并不像她从前与沐青莲相处之时, 一天到晚都黏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而是始终在背后某个地方关注着自己。如果自己没什么事,经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是在自己遇到困难或者危险之时,站在自己身前的始终是他。 虽然明明知道自己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 但只要想到李放可能也喜欢着她, 她心中亦不免欢欣雀跃。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密室, 李放正在门外等她。 他戴着面具,穿着慕容青莲最常穿的白衣,看上去疏朗俊逸、翩翩出尘, 就像当初她在安宁镇初遇的世家公子, 可是她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差别。 慕容青莲看着她的目光, 始终是炽烈的。哪怕是反目成仇之后, 每次相见, 那目光中仍有得不到的怒焰, 似是想将她拆吃入腹一般。可是李放, 他的目光始终是柔和的,甚至带有几分清冷自持,就如三月初阳,温暖却绝不刺目。 “三寨主与你说些什么?”他低声问道,不知为何,卓小星感觉到他有几分不安。 卓小星亦有些心虚,应声道:“没什么,三叔只是提醒我遇事不可逞强。” 李放“嗯”了一声,然后道:“我们快走吧,否则等天亮之后行事就不便了。” 两人重新经过之前的地道,回到地面之上。一路之上,果然见到不少士兵四处搜查逆贼。但是他们浑然不知眼前的两人便是自己苦苦搜寻的嫌犯,见到假扮成慕容青莲的李放纷纷上前行礼,李放也装模做样地嘱咐他们好好搜查,推说自己另有要事,与卓小星一路向雅正堂方向而行。 进了内城之后,街道上的人便少了许多。 两人来到雅正堂面前,有一列黑衣人在外围值夜,其中一人见到两人大喝一声:“什么人,夤夜到此,想干什么?” 这些人并不同于普通士兵,身上散发着江湖气息,大概在七品到八品,这样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二流高手了,卓小星暗叹雅正堂防卫果然森严。 “是我。”李放抬起头,气势外放,在场黑衣人无不感到一股自上而下的威压,等他们看清了那张与慕容青莲一无二致的脸,吓得纷纷跪倒在地,不敢再看:“原来是王爷亲临,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请王爷恕罪……” 李放心道慕容青莲的身份果然好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作势道:“今夜风波狱大乱,有人私纵鸣沙寨要犯唐啸月。本王听闻当初唐啸月便是因偷偷潜入雅正堂救人被捕,怕雅正堂亦有人趁乱生事,因此特地前来查探情况。你们今夜在此值守,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那几名黑衣人听了,纷纷摇头道:“没有……” 李放道:“如此便好,闾丘先生可在?” 黑衣人还是摇头道:“闾丘先生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过雅正堂了。” 卓小星与李放对视一眼,俱是大喜过望,如果闾丘明月不在,慕容青莲此时带着辛可、陆瑶姬满城搜查钦犯,绝无可能再顾及到雅正堂。 李放模拟慕容青莲的口吻道:“既然先生不在,那我便进去看看防卫可有疏漏之处,以免让有心人有可趁之机。” “是,王爷这边请。” 一位黑衣人站了起来,卓小星看到他的袖子上绣了一只暗金的隼,看起来像是这群人的首领。 他让开大门,带着两人进入到雅正堂之中。 进门之后,卓小星才发现所谓雅正堂不过是一处方方正正的院子,很是宽敞,内中的房屋都不高,而围墙却足足有两丈多高。东南西北四方均有一个角亭,各有数人值守,虎视眈眈地盯着院内的一举一动。 李放边走边问道:“现在雅正堂内的江湖各派子弟共有多少人?” 黑衣首领答道:“回王爷,差不多北梁稍微有点规模的门派与世家都有子侄在此,共有六十多人。” 李放又问道:“这些人平日在这里是否服从管教,可有私自出逃之事?” 黑衣首领冷笑了一声道:“这些江湖世家子弟,在外面一个个都趾高气扬,到了咱们这里都得乖乖听话。虽然闾丘先生不太爱管这些事,可是朱雀圣使平日里可是最喜欢收拾这些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世家子弟,将他们一个个都□□得服服帖帖,又怎么敢生出异心……更何况,这些江湖人士,说白了不过是我梁朝豢养的狗,若是不服管教,那便是连狗都不配做了。” 他又补充道:“上个月,蓟州天风阁的那位小少主倒是嫌弃我们这里闷得慌,吵吵闹闹地要回蓟州,惹得朱雀圣使大怒,当即下令将他与猛虎关到一个笼子里——” 卓小星惊声道:“与猛虎关到一起,后来怎么了?” 黑衣首领脸上露出嗜血之色,笑道:“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少主当即就被饿虎撕成了碎片,哈哈哈……” 卓小星脸色发白,若不是有面具遮盖,只怕当场便要露馅。想不到这雅正堂之内对这些沦为人质的江湖子弟竟是如此严苛,一言不合,便喂给猛虎为食,而这黑衣首领却丝毫不觉得血腥残忍,反而当成一件有趣之事。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几乎就要按捺不住。这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还轻轻地捏了两下,似是安抚。 李放问道:“那天风阁失去少主,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吗?” 黑衣首领道:“王爷,他们不过是我们北梁养的狗罢了,狗若是不听话,宰了便是。那位小少主被老虎吃了的第二天,朱雀圣使便带着二三十个高手,灭了天风阁。现在已经没有天风阁这个门派了。” 他的语气甚是得意,灭了一个门派便像杀鸡屠狗一般轻易。 卓小星愣住了,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芙蓉双剑当初为何宁愿死也要卖鸣沙寨一个人情,求四叔帮他们救出幼子。这雅正堂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是时间已经过去偌久,也不知那位芙蓉双剑的独子钟离弘如今是否还活着。 而且她虽然知道钟离弘的名字,可是当初芙蓉双剑并没有留下自己儿子的画像,哪怕是钟离弘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也不认识。卓小星正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李放冷冷开口:“既是如此,限你在一刻之内将所有人叫到院内,我要亲自审问是否有人与鸣沙寨逆匪勾结,心存私逃之心。” 那黑衣首领一怔,似乎对李放的命令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臣服在他的威压之下,应声道:“属下遵命。” 不一会,雅正堂起了喧闹之声,这些被圈养的羔羊们有的还身着睡衣,便被一个一个从床上踢下来,在院子中间聚集。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根本不认得眼前之人。 一刻钟之后,人总算到齐了。 那黑衣首领望着李放,对下面站着的人质们冷冷开口道:“这位是淮北王,王爷有话要问你们,须得如实作答,不可隐瞒。” 那些人质隔一段时日便被收拾一顿,早已如惊弓之鸟。此时听说站在眼前的便是北梁王爷,更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恐怖威压,一个个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胆小的差点当场晕死过去。 李放开口道:“谁是钟离弘?” 这时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声响,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站了出来,怯弱道:“我是。” 少年看着瘦骨伶仃,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长得比平常人都大的眼睛,看上去颇为灵动。他身着赭色衣衫,在场上大多数人都还穿着睡衣的情况下,他倒是换好了一身便装。 李放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认识鸣沙寨四寨主唐啸月?” 那少年抬起头,认真地想了想道:“鸣沙寨当年对我父母有过恩情,但是那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并不认识王爷所说之人……” 携刀照雪 第66节 李放又问道:“两个多月之前,这位四寨主为了救你而入狱,你可知情?” 钟离竑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好一会才终于道:“我虽然并没有见到那位唐……唐大侠,但是亦听说他当日是为我而来。他为我入狱,我确实是知情的。”他说得很慢,声音也轻轻颤抖,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他虽然没有救我出去,但是我亦承他的情。王爷若是因此问罪于我,我亦无话可说……” 卓小星心中叹道这孩子倒还是有几分风骨,他根本没见到唐啸月,却不肯撇清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唐啸月为他入狱一遭,倒也不枉。 那黑衣首领以为眼前的“慕容青莲”正是为追寻唐啸月下落而找到钟离竑,便邀功道:“王爷,这小崽子拧巴得狠。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恐怕是不会说实话——” 他轻轻一挥手,四名黑衣人便拖着一个数尺见方的铁笼子进来。铁笼之内,关着一只体型巨大的吊睛白额虎。这老虎许是几日未曾进食了,望着场中众人,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凶光。 钟离竑脸色发白,他虽然自幼得父母教导,无论如何做人不能失了骨气,可他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已,看到这凶恶的老虎,再联想起半个月之前惨死虎口的那位天风阁少爷,身体不由地发抖。 黑衣首领谄媚地凑到李放跟前,道:“王爷,只要让他与这只老虎共处个半柱香,只怕什么知道的不知道的便都想起来了——” 可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胸前传来重重一掌。 这一掌贯入胸肺,他吐出一口鲜血,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慕容青莲”,挣扎着道:“王爷你——” 李放冷冷道:“我可不是你家王爷……”他伸手将脸上薄如蝉翼的面具取下,露出另外一张格外清冷寒冽的脸。 这张脸仿若天生玉骨雕成,同样是寒若冰霜,却完全不同于慕容青莲的邪凛,而是疏离淡漠,仿若九天之月,夜照清辉。 黑衣首领脑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名字,他挣扎着道:“你不是王爷……你是……” 可是他终究无法说出心中的那个名字,颓然倒地,气绝身亡。 李放冷哼一声道:“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场中众人见到突生此变,俱是一惊。那些黑衣人见首领身亡,将李放团团围住。而那些人质们则是面露惊惶之色。 李放轻喝道:“卓姑娘,你带这些人先走,此地由我断后。”他抽出软剑,一道剑气将那些围上来的黑衣人逼退。 卓小星吃惊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人全部带走?” 李放的声音格外凛冽:“如此肮脏血腥的地方,何必存在。卓姑娘今日既然已经将风波狱的囚犯都放了,这雅正堂自然也没必要存在下去。” 虽然卓小星见到黑衣首领对这些人质们的种种残虐手段,心中颇有不忍。但是出门之前陆三叔千叮咛万嘱咐,你卓小星的命不值钱,但竟陵王的命可珍贵了。她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了钟离竑便走。此刻见李放如此吩咐,不免踌躇起来。 虽然以李放的身手,对付这些黑衣喽啰们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谁也不知道稷都城还有多少潜伏的北梁高手,要是闾丘明月突然杀回来,或者再来一个像摩诃戒者罪头陀这样的,李放独自留下断后岂非大大不妙。 李放见她不动,催促道:“卓姑娘,你听我说,陆瑶姬与辛可手下的那些江湖人,未必是诚心听从两人命令,只是门派之中多有人质被羁押在雅正堂之中,所以不得不屈服罢了。如果我们能救出雅正堂的这些人质,说不定能一举瓦解慕容氏手中的江湖势力,对我们亦是大有好处……” 他转头对那些目瞪口呆的人质道:“众位,你们眼前这位便是昔日中州大侠卓天来的女儿,鸣沙寨如今的寨主卓小星。今日我们来此是专程救你们出去,现在你们就跟着这位卓姑娘走,离开稷都城,能走多远便走多远——若是能逃出稷都城,便告诉门中长辈,如若性命不存,门派又将焉附,不如暂时前往南方或者蜀地等北梁势力所不及的地方……” 原来是趁机挖北梁的墙脚,卓小星自然配合,她将手一抹,撕下脸上属于萼绿华的面具,露出本来真容,拿出属于鸣沙寨主的令牌,高声道:“不错,我便是如今的鸣沙寨主。我鸣沙寨立寨之本便在‘惩恶扬善,生死守望’之义,诸位原本都是武盟的一份子,昔日曾襄助我鸣沙寨在雪岭关力抗魔教,今日诸位陷于劫难,我鸣沙寨亦是义不容辞,特来救诸位脱出此难,诸位,想离开这里的跟我走——” 她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这一代的江湖门派子弟虽然没有见过卓天来,也没有参与过当年雪岭关之役,但是从小或多或少听说过当年门派中长辈与中州大侠在雪岭关共抗魔教的事迹,还有不少人从小听着卓天来与鸣沙寨的故事长大的。又见卓小星拿出鸣沙寨的令牌,说是来救他们出去,人人皆已信了七八分,精神一振——若是有机会逃走,又有谁会愿意留在这里任人宰割。众人一呼百诺,跟着卓小星向外冲出去。 那些黑衣守卫想过来拦下人质,却被李放所阻,脱身不得。 这些人武功平平,又如何是李放对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卓小星将人质们都带了出去。 第99章 拖延时间 长街之上, 慕容青莲带着人马再次来到秋香楼外。 自从风波狱外再见到李放与卓小星,而且李放的伤势竟然在短时间彻底痊愈,慕容青莲心中对秋香楼那位神秘的卢夫人便愈加怀疑。 之前他们已经将附近的街道掘地三尺, 仍然一无所获,除了这座秋香楼。 如今城门紧闭,李放与卓小星无法出城,势必会回到他们之前躲藏的地方。虽然强行进入秋香楼搜捕势必会遭到父皇的斥责, 但如果可以抓到李放与鸣沙寨的军师, 将魂牵梦萦的那个少女也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一切便值得。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过了好一会, 秋香楼的大门慢吞吞地打开。 秋香楼的女主人卢夫人带着两名侍女出现在门口。 卢夫人的脸色显得有些倦怠,似乎是从睡梦中惊醒。但是见到慕容青莲,她仍是换上一副端庄的笑容:“不知王爷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看来夫人尚不知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慕容青莲定定地看着卢夫人,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到些许可以印证的猜想。他问道:“鸣沙寨的逆贼陆万象伙同上次逃出生天的李放卓小星,今晚再次进入风波狱, 不仅救走了唐啸月, 还将风波狱的诸多囚犯全部放出, 如今稷都城大乱,夫人可知情?” 卢夫人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这稷都城是天下最繁华之城, 每天都有新鲜事。不管发生什么, 都没什么可意外的。可秋香楼不过是未亡人自静之地, 这些江湖之事, 又与秋香楼何干?” “自静之地?呵, 夫人真的是已故卢少卿的遗孀吗?来人, 进去搜——” 兵士们等候多时, 听闻他的命令,早已一拥而入。 慕容青莲并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再次看向站在一旁的卢夫人。 出乎意料的,慕容青莲没有在卢夫人脸上看到任何惊慌或害怕的神色。卢夫人的面色一片阴霾,绝对谈不上好看,但还是压下心中不悦,道:“既然王爷对我心有怀疑,那能查个清楚也好……”她说着便让到一旁。 她如此坦然,倒是出乎慕容青莲意料,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 不,不可能,如果不是秋香楼,李放与卓小星难道飞天遁地了不成。 不一会,领兵搜查的军尉便出来了:“回禀王爷,已经将秋香楼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 慕容青莲眉头一皱:“怎么可能?是不是你们没有看清楚?” 那军尉惶恐道:“这秋香楼只有几间屋子可以住人,小的们已经里里外外地看过了,确实没有藏人的地方……” 慕容青莲脸色铁青,他自以为十拿九稳之事竟然扑了个空,还大大地得罪了卢夫人,若是被父皇知道,免不了一顿责骂,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这么离开,心中自是不甘,可是要留下却没有理由,只好悻悻道:“今日惊扰夫人,本王很是抱歉,告辞了。” 这时,却听闻卢夫人冷笑道:“可搜清楚了吗?要不要掘地三尺看看我秋香楼有没有私藏你们所说的钦犯?” 那“掘地三尺”四字咬得极重,慕容青莲本来要离开,闻言蓦地回头,对士兵们大声道:“继续搜,我听说鸣沙寨曾精于地道机关之术,你们好好检查墙壁地板之类的地方,看看这秋香楼之内可有能藏人的密室之类的……” “是——”那军尉再次领着士兵回到秋香楼。 方才一念之间,他忽然想到如果卢夫人真的与此事无关,面对他搜查秋香楼的要求势必惶恐愤怒。可是她竟如此坦然,很有可能是猜到自己会来,早就做好了准备,那么十有八九这座秋香楼真的有可以藏人的机关与暗室。 不过,若真是如此,这机关想必甚是隐蔽,绝不会轻易让人发觉。想到这里,他瞥了卢夫人一眼,亲自往秋香楼内走去。 蝉衣与秋桑站在卢夫人身后,慕容青莲带着人全都进入楼中,反倒将她们主仆三人晾在门口。 秋桑目光忐忑,低声道:“师父,慕容青莲那煞星本来都要走了,师父为什么又多说一句,又将他招惹回来——” 卢夫人解释道:“如今阿星与竟陵王正在城中活动,而且竟陵王假扮的可是慕容青莲的模样。慕容青莲留在秋香楼的时间越长,小星与竟陵王便越安全。所以我们要尽量拖住慕容青莲,时间越长越好,明白吗?” “可是四师叔……” “放心,秋香楼的地道是我依照当年二哥留下的图纸改建,早设有机关可以改变地道位置,除非慕容青莲真的打算将整个秋香楼挖空,否则决计发现不了地道的入口。” 秋香楼之内,慕容青莲小心检查每一块墙壁与地板,只差没命人将这秋香楼当场拆了,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等到他悻悻地从楼中出来之时,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这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卢夫人温和地笑看着他:“如何,王爷是不是要将这秋香楼拆了才放心?如果王爷能照价赔偿,也并非不可……” 慕容青莲冷哼一声,带人离开秋香楼。 对秋香楼的搜索一无所获,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便觉得秋香楼再无嫌疑。 可是对慕容青莲而言,没有丝毫的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他毫不怀疑,哪怕是他当场将秋香楼夷为平地,也不会有任何发现。如果这位卢夫人真的与鸣沙寨有关,恐怕是他迄今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之一。 他示意手下继续监视秋香楼的动静,打算传讯召唤陆瑶姬与辛可过来,看看经过一夜的搜查,两人是否有其他的线索。 谁知道他走出秋香楼,穿过两三条街道,来到朱雀大街,往来的士兵皆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发一言。 慕容青莲压住心中烦闷,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吞吞吐吐地道:“回禀王爷,之前我们才见到王爷与萼绿华姑娘从此这里经过,没想到才一会功夫王爷又重新回到这里,所以有些奇怪而已……” 慕容青莲的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你看到本王与萼绿华之前从这里经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士兵答道:“大约半个时辰之前。” 半个时辰之前,那是他刚刚带人再次进入秋香楼的时候。而且萼绿华另有他事离开稷都城,眼下尚未回来。为何这些士兵竟然会在稷都城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与萼绿华…… 不对,江湖皆知鸣沙寨三当家陆万象精于易容之术,之前也正是因为易容,自己才一时不察,让他们救出唐啸月。 恐怕这些士兵看到的那两人也是鸣沙寨之人假扮的,而两人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便是李放与卓小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易容改装,难怪自己在稷都城怎么搜查,都无法找到他们的行踪。 慕容青莲气得几欲吐血,他这里满城搜寻两人行踪,没想到两人竟然伪装成自己的身份在稷都城招摇过市:“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们?那不是王爷您自己吗?”士兵一头雾水。 慕容青莲懒得同他解释,冷声道:“说——” 士兵看着慕容青莲寒若天边霜月的脸色,吓得噤若寒蝉:“他们向北而去了,像是玄武大街的方向……” 玄武大街—— 慕容青莲心中一颤,他们的目标恐怕是雅正堂…… 他差点忘了,当初钟离彦为救唐啸月死于问锋途剑下,阮香筠以死殉夫,临终之前委托鸣沙寨四寨主前往稷都帮他们救出独子钟离竑。 芙蓉双剑不惜性命临阵反水,对鸣沙寨而言是不能不报的恩情。 以他对卓小星的了解,她多半会在离开稷都想办法救出钟离竑…… 不好,他在秋香楼耽搁太多时间了。 雅正堂虽然有不少高手,可是如果对手是李放与卓小星,恐怕撑不了一时半刻。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己的师父闾丘明月今晚恰好在雅正堂坐镇,可是慕容青莲心中清楚,自从自己从巴蜀返回稷都之后,闾丘明月将四大圣使交由自己指挥,雅正堂实际上也是交由自己管辖,而闾丘明月通常在水华阁隐居,无事根本不会出现在雅正堂—— 慕容青莲飞快地发出数道命令: “传信给陆瑶姬与辛可,让他们迅速前往雅正堂——” “去水华阁传信给闾丘先生,说雅正堂生变,让他快点赶过来——” “传信给稷都护城军首领叶之尧,带兵守住雅正堂周围,若是让一人逃出,便让他提头来见——” 这时,一名幕僚道:“王爷,此时叶之尧应该在率军围剿那些风波狱逃出的死囚……” 慕容青莲挥手道:“不必围剿了,那些亡命之徒左右不过是想活,开一个口子放他们出去便是,但是雅正堂的这些人质,一个也不可以放出去……” 那些风波狱的亡命之徒大多不过盗匪而已,或者只是不服管教的江湖散人,背后别无门派势力。若是被放走了,自己少不了被父皇骂一顿,被自己那个皇兄弹劾一笔。可是雅正堂的这些人质,可是关系到北梁朝廷对江湖门派的辖制,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将这些人质擒回更为重要。 *** 慕容青莲来到雅正堂外,见到倒了一地的尸体。 空旷的雅正堂别无他人,李放一身白衣,站在尸山血海之间,轻轻拭去剑尖的鲜血。 “果然是你,竟陵王——”慕容青莲怒目圆睁,雅正堂这些高手,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手,竟然被他一夕屠灭,眼前之人,果然是修罗,慕容青莲的心都在滴血。 “呵,不过杀几个无名小卒,便让淮北王如此愤怒了吗?”李放露出了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王爷可还记得,昔日在淮江之畔,我竟陵军三千勇士全部战死,我心之痛可逾你百倍——” “那是你自己取死,害死他们,不过你若是想要报仇,我随时奉陪。因为,无论如何,今日我绝不会让你生离稷都——” 携刀照雪 第67节 慕容青莲拔剑,再次对上李放:“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心中恼怒不已,自己无数次欲置眼前之人于死地,但每一次都让他绝处逢生,今日还被他先后挑了风波狱和雅正堂两个据点。如果此番不能在稷都城将他一举杀之,让他回到荆襄,便如蛟龙入海,再难遏制,也势必给自己留下一个大敌。 而且在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更是对李放嫉恨如狂。自从蜀地一别之后,几乎每次他看到卓小星,都是与李放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他那日出现在艮离谷,或许卓小星还在自己身边。 他自知与李放的武功势均力敌,想要杀他必不容易,但是将他拖在这里,等到老师闾丘明月得知消息,及时赶过来,或许能将这人留下。 “呵,同样的话次数说多了便没意思了。”李放一身岿立,语气沉静:“我倒是想与王爷酣畅一战,难道王爷不想知道雅正堂那些人质的去向吗?你我心中都很清楚,如果这些人离开稷都,王爷恐怕会失去整个北梁江湖的力量。” 慕容青莲冷笑道:“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普天之下,唯有你堪为我的对手。只要你死,这天下我何处不可得——” “淮北王这么说太高看我李放,亦太小看天下人了。”李放握剑在手,神色冷静:“不过既然淮北王有邀战的兴致,李放自然没有怯战的道理。” 北梁与南周,两名最优秀的武学天才,再次鏖战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男主和男二的第n+1次皇城pk,而且这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第100章 逃出生天 卓小星带着这些江湖子弟一路冲出雅正堂。所幸稷都城大部分的兵力都被调去镇压那些从风波狱逃出的囚犯, 玄武大街上只有几个巡逻的士兵,又如何是卓小星的对手。 他们很快便到了稷都的西北城门,也是离雅正堂最近的一个城门。 折腾一晚, 已是寅时五刻,天色已经微亮。若是往常,此时正是稷都城门大开、迎接往来客商之时,可是最近稷都城频频生变, 一般到辰时才大开城门, 申时就关闭。而且城门的守备也增强了不少。 卓小星看着高达数丈的城门,低声道:“为今之计, 只有趁他们尚未发现我们,强攻守护城门的军士,打开城门,才能离开,你们都是武林世家子弟,武功怎么样?” 一众江湖子弟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直到一名恒山派的弟子解释道:“我们这些人以前在家中的时候都学过一招半式, 可是如今已荒废了大半, 自从进入雅正堂之后,慕容家的走狗生怕我们逃跑,每日在饮食中添加化功散, 如今是十成功夫也使不出一成了。” 其他江湖子弟们纷纷点头。 “化功散……你们试试这个……”卓小星拿出陆万象新给她的药囊, 里面各种药品一应俱全, 正有一瓶用来解除化功散的“清郁丹”, 对于江湖上一般的化功散都有奇效。 果然, 这些人吃了清郁丹之后, 稍作调息, 内力已恢复了大半。虽然这些人大多只是半大的孩子,但毕竟是名门嫡子,当初的根基都算不错。 稷都城门守军虽说也是堂堂正规军,但大部分人只是粗通武艺。不一会,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城门就在眼前,卓小星却听见南北两个方向铁蹄阵阵,接着便见有大批的兵马正迅速赶来。 “不妙,是稷都护城军——怎会来得如此之快?我们要赶紧打开城门出去……” 卓小星找到开城门的绞索,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急得满头是汗。 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卓姐姐,没用的。稷都城城门设计之时便在里外各设有一道机关,唯有两道机关都打开,才能打开城门。” 卓小星抬眼一看,原来是钟离竑。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钟离竑道:“雅正堂有不少书籍,他们虽然不让我们出去,但里面的书却是可以随便看的。我便是在一本地理志上看到的。”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心细,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卓小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钟离竑点点头道:“我相信卓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我听爹娘说了,卓大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侠,卓姐姐你这么厉害,肯定也是非常厉害的大侠。” 卓小星想到这孩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都已经双双身亡,不禁心下黯然。 可是此时既然城门无法打开,若是被护城军堵在城门口,便只有死路一条,卓小星当机立断:“既然此路不同,我们另寻别路。” 她带着这一行人在城中左冲右突,稷都城护军首领叶之尧带着兵士在后面紧追不舍。 不过好在自己这边人不多,而且大多数都学过一点轻身功夫。何况这些少年虽然是人质,亦是关系到北梁江湖的无数门派,叶之尧心有顾忌,不敢轻易放箭,只能生擒,倒是给了他们不少的腾挪空间。 然而护城军毕竟人多势众,终于还是将这一行人堵在一处小小街角里。 叶之尧坐在马上,高声喝道:“诸位少侠,王爷有令,今日之事在于逆贼潜入雅正堂作乱。只要诸位愿意回去,今日出逃之事王爷概不追究。可是你们若是铁了心跟着这鸣沙寨的逆贼犯上作乱,便形同谋逆,死罪难免,而且各位的父母家人亦将受到牵连,不日将遭到灭门之祸。难道你们要为了这逆贼让自己的父母亲人与整个门派一起陪葬吗?” “现在,愿意跟我回去的走上前来——” 此言一出,人群中俱是一震,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些人质固然是想离开雅正堂,从此得到自由。可是,如果不仅无法得到自由,还会牵连到门派,有几个胆小怕事的不禁有些后悔。 既然慕容青莲承诺绝不追究,又将今日之事的过错全推到鸣沙寨头上,这些墙头草不免神色犹疑——虽然在雅正堂的日子并不好过,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 当下便有几人蠢蠢欲动。 卓小星看在眼里,心道不妙。这些人质都不过半大孩子,心智成熟的并不多,会跟着自己离开也不过是从众而已。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后悔,便会有更多的人跟着离开。眼看自己带出来的这支小队便要分崩离析。 叶之尧不敢对自己这些人下狠手,便是因为他们代表着北梁的六十四个门派。这些门派论单个定不是慕容家的对手,可是若能联合起来,亦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而一旦自己这些人被分化,不跟着回去的人和他们的门派自然会成为叶之尧格杀的目标。 卓小星大声道:“大家不要上当,不要过去……” 人群中有人道:“你凭什么不让大家过去,要不是你将大家从雅正阁里面带出来,大伙现在还好端端地在雅正阁睡觉呢。你既然没有办法打开城门将大家救出去。难道还想要让大家为你陪葬不成?” “就是,你自己是逆贼钦犯,就想让大家都当逆贼钦犯。我看你不过是想利用我们逃出城而已……” “对……对……什么鸣沙寨,什么大侠,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方才还同仇敌忾的战友似乎转瞬之间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卓小星大急,却是毫无办法。她承诺要将他们带出稷都,可是如今却陷此绝境,逃生无门。她又有什么权利让这些人为了自己的计划而牺牲。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而略显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大家听我说——” 一时之间,场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出声的钟离竑身上。 “各位师兄师弟们,我们好不容易离开雅正堂,可以堂堂正正做一回人,又为什么要回去当被人家踩在脚底下的狗?”钟离竑高声道:“不仅是自己当一条狗,还要牵累我们的父母师门都跪在他们慕容氏的脚下,生死俱由人主宰,干尽为虎作伥之事。更何况,你们真的相信,回到雅正堂便能保全性命吗?之前天风阁的周师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听到钟离竑说起天风阁那位葬身虎口的周师弟,这些江湖少年面色一白,一个个如同霜打了的茄子。刚才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的又将伸出去的脚收了一半回来。 叶之尧见势不妙,道:“本将军可以保证,诸位只要回到雅正堂,绝对不会因此受罚,诸位身后的派门,也绝不会遭到报复。” 钟离竑道:“将军掌管城防之事,并非雅正堂的主事者,又如何保证自己所说之事,不过是欺我们年幼无知罢了。将军若真有诚意,不妨让王爷亲自前来向我们保证……” “大胆——”叶之尧怒喝道:“王爷身份何等尊贵,又岂是你们这些身份低贱之人想见就见的。” 钟离竑冷笑道:“不错,在你们眼中,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之人确实是身份低贱,不配与你们谈任何的条件。”他回过头来,重新看向那些从雅正堂逃出来的门派子弟,高声道:“诸位,大家可都看到了。即使回去雅正堂,我们也根本无法得到任何的保证,不过还是做一条看人眼色的狗而已。” “各位,我们之所以只能像狗一样活着,正是因为我们不敢反抗。他们敢对我们为所欲为,正是因为我们从来不曾团结一心。尊严从来不是靠别人施舍,而是靠自己争取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力量固然弱小,可是大家团结起来,也未必不能找到生存的机会。如果大家都相信卓姐姐,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这些门派弟子本也有不少性情刚正、不愿屈服之人,素来厌恶北梁行径。只是这些人并不多,此刻见有人出头,立刻便附和道:“不错,我们本来都是名门弟子,为何要当一条狗,和他们拼了……” “对,今日就算我们死在这里,我们的父母师门也不必再受慕容氏的威胁。我们一起杀出去——” 眼见对面纷纷退了回来,叶之尧怒道:“好,既然你们想死,本将军今日便成全你们。杀——” 叶之尧一声令下,护城军结成长阵,开始冲锋,大战一触即发。 卓小星提刀在手,刀锋直指护城军统领叶之尧。 就在此时,护城军的队伍后方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之声。 有人大声喊着:“兄弟们,向前冲啊——将这些慕容家的狗腿子杀个干净——” “杀——” 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护城军后方忽地大乱,杀声震天,人仰马翻,排好的阵型竟也被冲乱。 叶之尧面色一寒,沉声道:“怎么回事?” 一名骑兵飞马冲上前来:“禀报将军,是先前逃出城去的那些死囚,他们……他们又杀回来了——” 叶之尧的面色直沉下去,顿时变得如同烧黑的锅底一样难看。 卓小星心中大喜,以他们寥寥数十人对上兵强马壮的北梁正规军,又是在对方地盘,可说是希望渺茫。没想到,竟然在此关头,杀出一只生力军。 她激动地喊道:“有援军到了,出城的机会就在眼前,大家和我一起杀出去——” 卓小星弯刀直取叶之尧,两人缠斗在一起。叶之尧作为稷都护城军首领,身怀九品的武功,也是用刀高手,所用的刀法都是厚朴阳刚的路数,倒是与卓小星势均力敌。 虽然他俩战得不相上下,长街形势却是丕然生变。 这些从风波狱逃出的囚犯与雅正堂逃出来的人质本来都是江湖好手,叶之尧的军队虽然人多,但是战力平平,腹背受敌之下,很快便开始溃散。 长街尽头,一人飞马而至,冲着卓小星大喊道:“卓姑娘,卓姑娘——我们已经打开了南城门,卓姑娘快跟我们一起出城——” 卓小星一看,此人竟是之前在兴元城认识的那位采花大盗杜淳元,此人来稷都城再次盗取龙渊剑,没想到被关入风波狱。卓小星纵放风波狱囚犯,此人自然也在其中。 卓小星一边出招一边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杜淳元道:“此事说来话长。之前,我们在南城门边上被护城军的人马追上,与这稷都护城军打得有来有回,也折损了不少人。没想到正在紧要关头,叶之尧突然退兵了,还大开南城门,放我们出去。本来我们都已经出城了,但是我们唐老大说,这叶贼明明有机会将我们留下,却忽然将我们放走,一定是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唐老大猜他们一定去追卓姑娘你了。卓姑娘你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有难,我们不能不救,所以唐老大又带着大伙杀回来了……” 卓小星不解道:“这个唐老大是谁?” 杜淳元道:“先前卓姑娘离开,大家群龙无首,差点被叶之尧打散,多亏他将大家组织起来,大家才能坚持到现在。我只知道他姓唐,大家都叫他唐老大。卓姑娘,唐老大还留了一部分兄弟守住南门,卓姑娘快跟我们走,大家一起出城……” 卓小星心中感动,没想到这些风波狱的死囚们倒是挺讲义气,明明都已经离开稷都,还会专门回来救她。还有这位唐老大,竟然在这么快的时间就能将这些散沙一片的囚犯组织起来,统一行动,倒是个人才。他也姓唐,不知道是不是与唐门有关。她一招逼退叶之尧,对着雅正堂的这些江湖弟子道:“大家往南城门方向撤退——” 叶之尧心中大急,道:“不能让他们出城,拦住他们——” 可是若论速度身法,普通人又怎会比得上有轻身功夫的江湖人。三方人马且战且走,等到了稷都南门之时,众人已经与稷都护城军拉开一段距离。 稷都城南门大开,有几个人守在城门口,见到卓小星过来,大喜道:“是卓姑娘,快来这边——” 那些雅正堂的弟子们见到出口,自由的道路就在眼前,更是激动得喜极而泣。 这时,一位形貌修长的男子从后面上前来,对着卓小星微微拱手道:“卓姑娘——”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破旧的白衣,两鬓星霜花白,虽然他看起来武功不过六七品之间,却自有一股成熟稳重的气质。 卓小星心中一动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唐老大?” 那唐老大笑道,道:“在下唐游,不过是承蒙大家看得起,暂时担任头领而已。”他顿了顿又道:“我听说慕容傲与你们鸣沙寨很不对付,还担心卓姑娘你落到他们手中。现在,看到卓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卓小星心下感动,自己当时救下他们,本存有几分利用他们牵制北梁人马的意思,在四叔脱险之后便弃他们而去,他们却对自己一片赤诚。她笑道:“我没事,只是绕了点路,到后面的雅正堂救了一些小朋友……”她指了指身后那些从雅正堂带出的各门派子弟们。 唐游一愣,道:“雅正堂?”他随即一笑道:“卓姑娘果真是侠肝义胆,一晚上不仅劫了风波狱,还连雅正堂也一锅端了。果然不愧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女儿——” 卓小星脸上有些发烫,道:“哪里,哪里……”她虽嘴上谦让,心中却不免飘飘然起来,一晚上连续端了风波狱与雅正堂两个北梁用来辖制江湖的据点,这要是传出去,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大大露脸了。 唐游又道:“既然卓姑娘平安无事,我们就赶紧出城吧。那叶之尧追得紧,我们还是先出城比较安全。” 大家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卓小星,浩浩荡荡地从南门出城。 众人劫后余生,一路之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大家本来就是江湖子弟,又共患难了一场,不少性情相投的当即就结为兄弟,好不义气潇洒。 忽然卓小星惊呼一声道:“不好——” 唐游一愣道:“卓姑娘,你是怎么了?” 携刀照雪 第68节 卓小星道:“各位,你们先离开。我忘了一件事,我得回一趟稷都——” 她单想着如何将这些雅正堂的弟子带出稷都城,竟然将李放给忘了。离开这么久,李放一直没有追上来。以李放的轻功,除非是被人拦住,应该早就跟上来才对。而这些江湖弟子逃走的一路上,除了稷都护城军,北梁这边竟然并没有出动什么像样的高手。不但慕容青莲没有追来,就连他们进入稷都城之后多次遇到的陆瑶姬与辛可都不见踪影。 她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难道他们都在雅正堂? 那李放岂不是会很危险—— 她的心突突直跳,几乎是一刻也站不住,就要向稷都城冲去。 唐游一把拉住她,道:“卓姑娘,我们好不容易才离开稷都城,你要去哪?” 卓小星面露担忧:“我另有要事要回稷都城一趟,你们不要耽搁,赶紧离开这里。”她转头看向那些雅正堂的少年弟子们:“你们要尽快返回各自的派门,告诉你们的父母亲长,暂时离开北梁,到别的地方开宗立派。若是不嫌西北苦寒,可以来鸣沙寨。不然前去襄阳也可以,南周竟陵王兼济天下,必定能接纳众位——” 她目光一瞥,看到了站在不远之处的钟离竑。注意到她的目光,钟离竑走了过来,道:“卓姐姐,你……你要离开了吗?” 她一直没有告诉他芙蓉双剑遇难之事,想着带他出城再说。此时分别在即,只好硬起心肠道:“阿竑,你不能回九秋山庄了。姐姐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父母已经……已经离世了……我是受你父母之托,救你离开稷都。” 钟离竑低下头,如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两颗晶莹的泪滴悬在其上,哽咽道:“卓姐姐,我已经猜到了。从我知道唐大侠前往雅正堂找我开始,我便想到我的爹娘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们……他们是死在北梁人的手中吗?” 卓小星语气坚定,道:“你的爹娘到死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侠,他们将你交托给我,以后你就是我们鸣沙寨的人了……”她想了想,转头对唐游道:“这位唐……唐少侠,可否拜托您暂时帮我照顾一下这位小兄弟?我现在要回稷都城,不方便带着他。十天后,咱们在稷都西北的祈风镇城隍庙见面。若十日后我没有去祈风镇,就劳烦您将这位钟离小兄弟送到西北的平宁镇,交托给镇长便行。 唐游担忧地看着她:“这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卓姑娘你放了风波狱与雅正堂的人,慕容傲恨你入骨,你现在回去必定十分危险——” 卓小星摇头道:“我非回去不可,我的朋友还在稷都城没有出来。稷都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叶之尧的护城军追我们,慕容青莲与陆瑶姬、辛可两位圣使压根儿没有出现。我担心他恐怕出事了……” 唐游一听,亦是觉得此事不合常理,忙道:“若是这样,你一个人回去岂不是更加危险,要不要我与你一同回去?” 卓小星拒绝了他的好意。这位唐老大的实力虽然在众囚犯之中算是不错,可是对上像陆瑶姬、辛可那样的高手只会自顾不暇。 唐游也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对上北梁圣使中的任何一位恐怕都不是对手,也就不再坚持,抱拳目送卓小星远去。 *** 水华阁内。 闾丘明月坐在开满芰荷的水池边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依旧是势均力敌。 青衣小童匆匆走了过来:“启禀先生,今天稷都城内出了大事——” 闾丘明月并未抬头,只淡淡道:“何事大惊小怪?” 青衣小童道:“有鸣沙寨逆犯冲入风波狱,救出了唐啸月,还将风波狱的犯人全部放走。” 闾丘明月轻轻从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轻描淡写道:“此事淮北王自会处置,何必惊惶——” 青衣小童促声道:“不光如此,淮北王让人传信,鸣沙寨既然救走唐啸月,应该也会在离开稷都城之前想办法救出芙蓉双剑的儿子。雅正堂生变,请先生您尽快赶过去——” 闾丘明月终于回头,神态却依旧不慌不忙,问道:“慕容青莲现在何处?” “王爷已经前往雅正堂。” 闾丘明月闻言,思索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微笑:“既是如此,他想必会再次对上竟陵王李放——” 他将手中黑棋落下,又拈起一颗白子:“你让人去雅正堂送信给慕容青莲,雅正堂的人质一旦放出,受陆瑶姬和辛可挟制的武盟之人必会反叛,让他不可与李放争锋,以免耽误大事。当此大乱,需用重典,若是让这些人逃出稷都,朝廷十年以来对江湖的挟制将会毁于一旦。而且,将来必成大患——” 青衣童子一愕:“先生您不去雅正堂吗?如今可是诛杀竟陵王李放的绝佳时机,如果先生您出手帮助王爷——” 闾丘明月摇摇头,轻声笑道:“竟陵王与淮北王乃是南北并世双雄,自然当生在沙场,死于沙场;若是在稷都便分出胜负,这天下之争未免无趣了……” 青衣童子一头雾水,睁着一双懵懂的双眼看着他。若是竟陵王死在稷都,南周襄阳防线必成缺口,对北梁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何先生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先生身为北梁帝师,从来算无遗策,那先生这次又有何深意? 见他不动,闾丘明月声音一冷,道:“你家先生自有筹谋,你照着我的吩咐行事便是——” “是。”青衣小童退了出去。 青衣小童离开之后,闾丘明月唇角浮现出一缕极为诡谲的微笑,自言自语道:“风波狱与雅正堂竟然会在同一晚被破,那个鸣沙寨的小姑娘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经此一事,北梁江湖朝堂必定同时生乱。慕容傲势必对慕容青莲更加不满,父子之间终成死局。而南北双王也已势同水火,慕容青莲若能得势,必图南下。我苦心布局多年,也终于快要到了收网的时刻——” 他轻轻拨弄着棋坪上的黑白棋子:“北梁、南周、鸣沙寨、十大罪者,恐怕你们都想不到,你们不过是我闾丘明月手中翻覆的棋子而已——” “而我,是唯一的下棋之人。” 第101章 身陷囹圄 卓小星一踏入稷都城门, 便感觉到出乎寻常的安静。 她原以为今夜带着雅正堂那些门派弟子逃出稷都城,必会遭致北梁大批兵马的追杀。可是等她进入稷都城,却发现整个稷都城南都是静悄悄的, 就连之前追着他们整整半座城的护城军也不见踪影,竟不知道稷都城是出了何等变故。 她也顾不上这些,急忙向雅正堂而去,这正是之前她与李放分别的地方。 她本来担心遇到慕容青莲手下的人, 谁料一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她进入雅正堂之中, 偌大的雅正堂已经成为一片尸山血海,那些身着黑衣的杀手都躺在地上, 检视他们的伤口,应该都是死在李放的剑下,可是却不见李放的踪影。 她在雅正堂四处搜寻,忽然在院中的青石地板上看到几处纵横交错的剑痕,其中的一些剑痕锋锐凌厉,周围似乎还残留着少许李放的气息, 可另外一些却是弯曲如一道道的圆弧, 分明是无方剑楼特有的剑法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她心中一紧, 难道李放曾与慕容青莲在这里动手,可现在他的人去哪了。 是已经平安脱险,还是已经落入慕容青莲手中? 就在此时, 她忽然感到周围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起来, 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花香, 她一阵头晕目眩, 整个人昏昏欲坠。 不好, 是毒药—— 她咬破嘴唇, 鲜血的滋味让她清醒了数分。 这时,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冷笑声:“哼,小丫头反应倒是挺快,可惜你已经中了我萼绿华的独门密毒。来人,将她拿下——” 卓小星放眼望去,却见四周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十几名女子。这些女子都穿着制式相同的淡黄衣衫,手拿兵器,正将她围在中央。她想要拔刀,可是却察觉毒素已经侵入经脉之中,提不起丝毫的力气,登时软倒在地。 卓小星挣扎道:“你们……都是琅嬛胜地的人?” 萼绿华声音中难抑怒火:“我不过回琅嬛胜地一趟,寻些帮手,这稷都局势竟被你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早该劝王爷杀了你,哼——” 卓小星挣扎道:“李放呢,他在哪里?” 萼绿华冷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轻嘲:“原来你是为了救竟陵王而来,他运气不错,王爷急于料理叛乱之事,并没有留下他。”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卓小星,目光中带着审视:“没想到你既然已经逃出稷都,还会回来自投罗网。这样也好,不然这一回我们还真是满盘皆输了……” 听闻李放并没有落入他们手中,卓小星心中松了一口气。萼绿华的声音再次传来:“想不到你这小丫头倒是有些能耐。不仅青莲对你念念不忘,竟连素来不爱女色的竟陵王李放也青睐于你。”萼绿华蹲下身看着她,右手轻轻抚摸过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啧啧叹道:“你这幅皮相果真是红颜祸水,难怪嬛嬛回来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冰凉的触感滑过,卓小星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咬牙道:“落到你手中算是我技不如人,你想要怎样?” 萼绿华冷笑道:“怎样?当然是杀了你……青莲早已答应娶我,我又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未来的丈夫心中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今日遇上我,合该你倒霉。动手——” 她犹嫌毒药发作的速度不够快,想要立时杀了卓小星才放心。 一名琅嬛胜地的女弟子闻得萼绿华命令,手持铁剑,向卓小星一剑刺来。 卓小星身中剧毒无法动弹,自然无法避过此剑,只能闭目待死。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破风之声,接着便是“叮当”一声,似是剑尖落地的声音。 卓小星只觉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耳畔传来一声怒吼:“萼绿华,你在干什么?” 她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满是烈焰的眼眸。 ——竟是慕容青莲。 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落入慕容青莲的手中,她精神一溃,终于无法压制体内的毒素,沉沉晕了过去。 萼绿华一见慕容青莲,莫名感到几分心虚,她强行压下心底的情绪,抬起头道:“王爷,卓小星可是今日风波狱和雅正堂之变的罪魁祸首,她既然落到我的手中,我便将她明正典刑,以……” 萼绿华只觉得眼前之人,像是一座正欲喷发的火山,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将早已想好的言辞讲完:“以……以警告那些犯上作乱、造反谋逆之人……” “是吗?” 慕容青莲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萼绿华微微抬头,只见他目光冰冷,满脸怒色:“我早就对你说过,对卓小星不可伤害,只可生擒,你难道都忘了吗?” 萼绿华被这种摄人的气势迫得倒退一步,脸色苍白道:“王爷,可是她今晚所作所为,犯下如此大罪,就算将她凌迟处死,也毫不为过。杀了她,正好向陛下有所交代。若是王爷执意留下她,必将见责于陛下。王爷……” “把解药给我——”萼绿华还要再说,慕容青莲已将卓小星抱起,只一双厉眼带着霜色,死死盯着她。 他的眼神中,交织着恨火与爱欲,以及某种愤懑不可说的情绪。萼绿华不敢违逆,从袖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 慕容青莲一手接过,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萼绿华没想到自己一番肺腑之言竟然丝毫得不到慕容青莲的回应。他看向卓小星的眼神是那么的怜惜与深情,而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满是嫌恶,毫不顾及她的颜面,萼绿华只觉得心血上冲,怒吼道:“慕容青莲,她可是鸣沙寨的人,是你的敌人。而我才是你的皇后,才是你将来要共度一生的人。而且她恨你入骨,早已移情竟陵王李放,难道王爷还要留着这样一个女人吗?” 慕容青莲嘴角溢出一丝轻蔑:“那又如何!萼绿华,我与你早有约定。将来我若成为天下之主,自当遵守与琅嬛胜地的诸多承诺,尊你为开国皇后,如果你将来生有子嗣,我也可以立为继承人。可是我喜欢谁,宠爱谁,都与你毫无关系,你都不可以干涉,明白吗?” 他说完便冷漠地转身而去,不再理会立在原地的萼绿华。 *** 卓小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身上所中的毒药已解,可是全身内力却被封住。虽然可以自由行动,却无法与人动武。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卓小星心中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在灯影的暗处,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目光深陷,竟是她见所未见的憔悴。见她醒了,便向床边走来。 卓小星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不料却撞上床龛,胳膊被磕得生疼。 慕容青莲见她反应,停下脚步,声音也更加柔和:“阿星,你不必对我如此害怕。我并不会伤害你……” 卓小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道:“王爷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既是慕容傲的儿子,北梁的淮北王,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我既然落入你的手中,也不会再想活着出去,可你也休想利用我来威胁三叔与四叔他们——” 慕容青莲叹息一声:“阿星,在你眼中,我是如此不堪之人吗?” 卓小星讥诮道:“难道我应该对王爷有什么好的印象吗?王爷自称诸葛前辈的弟子前往瀚海,谎称委托我将龙渊剑送往金陵,一番苦心孤诣,却只不过是为了从我手中骗取完好的龙渊剑。更不用说,在稷都城,你几次三番派人追杀于我,欲置我于死地,若非我命大,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慕容青莲目光中露出苦涩之意,道:“阿星,我骗了你固然是真。可是我喜欢你,也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我要对付的人从来只有李放,是你每次总是要和他搅和在一起,非要来和我作对。” “王爷又何必自欺欺人?你父亲杀了我父亲卓天来,上天早已注定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王爷应该知道,在兰陵城下是我率竟陵军击溃了北梁大军,在稷都城,也正是我放了风波狱的那些囚犯,还救了雅正堂的那些人质。与你作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是啊,你总是与我作对。可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放不下你。”慕容青莲上前一步,神色转为癫狂:“阿星,你可知道,我每次看到你与他出现在一起,我都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将你重新夺回来。我真是后悔,当初在艮离谷我就不该将你交给他……不过,好在你现在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这次就算拿全世界的珍宝来换,我也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卓小星抬头看向他:“慕容青莲,你还不明白吗?我卓小星宁愿死,也不愿意与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当初曾倾心于你,是我有眼无珠,现在我已认识了比你好上百倍千倍的人。就算我不能与他在一起,我也欢喜的很。你我本来是敌非友,王爷也莫要在我面前说这些颠三倒四的话,污染我的耳朵——” 慕容青莲闻言一怔,未料卓小星竟然丝毫不顾旧日之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面色蓦地阴沉了下来,怒气腾腾地道:“那个人是谁?难道你真的像萼绿华所说,已经喜欢上李放?” 卓小星冷冷看着他道:“我喜欢谁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我从来不是一路人,王爷心里清楚得很——”固然她曾经喜欢过那个与她一同离开瀚海,一路上总是想着法子哄她开心的白衣少年。可那终究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罢了,真正的他是心机用尽、杀伐果断的北梁淮北王,是她仇人的儿子。 他们生而敌对,绝非同伴。 听到卓小星这样绝情的话,慕容青莲的脸狰狞得近乎扭曲:“阿星,你是我的,不管是谁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的目光中溢满仇恨,一掌拍在檀木制成的书桌之上,书桌竟然断成两半,接着人影一闪,他的整个人从原地消失。 卓小星的心蓦地一跳:“慕容青莲,你要干什么?” 携刀照雪 第69节 可是慕容青莲已经消失在门外。 第102章 剑楼双姝 卓小星暗恨自己失言, 想不到慕容青莲竟然对自己如此执着。方才出言激怒了他,想必会让他对李放更增嫉恨之心。 不过,即使不是因为自己, 身为北梁淮北王,慕容青莲想必也不会轻易放过李放,只是不知道李放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他没有落入北梁之手,回头找不到自己会不会担心。 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慕容青莲所擒, 会不会来救自己。 这个问题她的心中早有答案, 一定会的。 与李放相处久了,她对李放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全世界都已经抛弃了自己,他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身后。所以即使是落入慕容青莲手中,经脉被锁,一身武功无法使用,她也并不慌乱,李放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出去。 不过, 身为鸣沙寨的寨主, 老是等着别人来救自己可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趁着慕容青莲离开, 自己还是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可惜,慕容青莲的封穴之法似乎很是奇诡,她试着用真气冲开被锁住的穴道, 却始终不得要领。她叹了口气, 站起身来, 打算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再想怎么逃出去。 她打开房门, 却见门外两位身着白衣的少女持剑而立, 看到她出来, 登时戒备。 其中一名女子道:“这位姑娘,我们奉命在此看守,姑娘最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卓小星仔细看去,这两女子的衣角绣着圆形的纹饰。她心中一动,道:“两位姐姐可是无方剑楼的人?不知道诸葛希夷前辈于两位怎么称呼?” 听她提起诸葛希夷,两位少女对视一眼,年龄稍长的那一位答道:“正是家师。” “那慕容青莲是你们的师兄喽?” 听到她提起慕容青莲,两位少女脸色微变,那位师姐沉下了脸:“夜色已深,姑娘还是早点休息的好。”说完便要去拉房门,另一人伸手去推卓小星,要将她关在屋内。 卓小星经脉被封,哪里是两个少女的对手,她死死扒住门框,大声道:“我原以为无方剑楼诸葛希夷老前辈是一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大英雄、大侠客,谁知道教出来的徒弟一个个都是为非作歹、为虎作伥的恶徒,我看无方剑楼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又哪里能称得上是天下三大剑宗——” 虽然无方剑楼投靠北梁早已天下尽知,但她之前听信沐青莲的说辞,以为无方剑楼投靠北梁是另有苦衷,实则暗中寻找机会推翻慕容傲的统/治。可自从知道慕容青莲乃是慕容傲的儿子,她心中对无方剑楼与诸葛希夷的印象已经沉入低谷。就算无方剑楼投靠北梁是趋于大势不得不为,可慕容青莲一身武功分明得自诸葛希夷亲传,更有青出于蓝之势。 那年龄稍幼的师妹听她这么说,一双柳眉倒竖,恶狠狠道:“你说什么?” 卓小星叫道:“我说你们无方剑楼为虎作伥,不识好歹,诸葛希夷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投靠北梁,枉担英雄之名——” 那少女勃然大怒,就要拔剑,却被旁边那师姐拉住:“师妹,不可——” 那师妹跺脚道:“可是师姐,她……她……”她连说了两个“她”字,竟接不下去,眼角却流下两行清泪。 那师姐微微叹了口气:“她本来说得也没错。” “怎么没错,你我也就罢了。我只是气师父他老人家一世清名,不过因为误收了一个逆徒,就被毁于一旦……”那少女咬牙切齿道:“可惜我学艺不精,不是那狗贼的对手,不然……” 她尚未说完,却被师姐捂住嘴巴,道:“噤声,这里可是他的地盘。你我行事可都得谨慎些,免得给师父惹麻烦。” 卓小星心中一动,莫非其中另有隐情,道:“怎么,难道你们无方剑楼另有苦衷吗?” 那师姐恢复了一脸沉肃的表情道:“这是无方剑楼的门内之事,与姑娘无关。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点安歇吧——” 卓小星被勾起好奇心,她用双手把住门,道:“谁说与我无关,诸葛前辈与我父亲平辈论交,我小的时候也曾叫过诸葛前辈一声伯父呢。他若是有什么危难,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那师姐闻言一动,道:“你是谁?” 卓小星道:“我便是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还不知道两位姐姐如何称呼?” 那师姐先是一怔,随即释然,道:“原来如此。我叫剑若莲,这位是我的师妹剑若兰。大约半年之前,慕容青莲从师父那里偷了龙渊剑,说是要前往西北做一件大事。我听说龙渊剑本是卓大侠的佩剑,想来这件大事应是与卓姑娘有关。” 卓小星闻言一惊:“你是说龙渊剑是慕容青莲从令师手中偷出来的?” 剑若莲面容苦涩,道:“说偷只是好听而已,如今整个无方剑楼都在他慕容青莲的掌控之下,就连师父也被他软禁,无方剑楼又有什么东西是他想拿又拿不到的呢?” 卓小星大惊失色:“怎会?我听说诸葛前辈乃是无方剑楼第一人,难道连诸葛前辈也败在他手中?” 剑若莲摇头道:“师父自当年败在血无常手下,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慕容青莲自去年无方剑楼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上一举夺得魁首,成为无方剑楼的护剑人之后,整个无方剑楼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卓小星抛出心底最大的疑问,道:“既是如此,当年诸葛前辈又怎么引狼入室,收此人为徒,还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剑若莲叹息一声道:“这些都是无方剑楼内部之事,本来不足为外人道。说起来卓家确实与我们无方剑楼有些渊源,而且卓家与慕容氏亦有血海深仇,我就将这些事告诉你。” 原来当年慕容傲入主稷都之后,便派十大罪者中的血无常、陆瑶姬、辛可等人整肃北梁江湖势力,诸葛希夷败于血无常手下,无方剑楼不得不臣服于慕容氏以求苟全。 那血无常下手阴狠,诸葛希夷一身根基受损,本来有望突破洞微境的他,之后只能勉强维持在入神境界。自那之后,诸葛希夷就一直想物色一个根骨卓绝的弟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 有一日,当时年约十二三岁的沐青莲前来无方剑楼拜师学艺,他自称乃是稷都人,家中父母亲人都在战乱中去世。当时许多前往无方剑楼的拜师的弟子都是在战乱中失去家人的孤儿,因此无人怀疑他的身份,沐青莲因此顺利拜入无方剑楼。 入门之后,沐青莲逐渐表现出在剑道之上的卓越天赋,很快在一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也得到了诸葛希夷的青睐。一年之后,沐青莲成为诸葛希夷的亲传弟子。诸葛希夷认为他根骨绝佳,是百年难遇的武道天才。 因为自己根基受损,于是诸葛希夷将无方剑楼复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将自己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在沐青莲二十岁这一年,他终于在无方剑楼的试剑大会上一举夺魁,成为无方剑楼的护剑人。在诸葛希夷心中,已将他视为下一任无方剑楼的掌门人选,将无方剑楼的密辛悉数相告,也是第一次向他提起龙渊断剑之事。诸葛希夷提出龙渊剑牵系天下大势,如今慕容氏倒行逆施,算起来南周才是天下正统,或需找机会秘密将龙渊剑送往南朝。 孰料就在当晚,沐青莲偷袭诸葛希夷,将他秘密软禁。更谎称诸葛希夷卧病,自己则以护剑人的身份代掌无方剑楼。剑若莲与剑若兰两人亦是诸葛希夷的徒弟,察觉不对,欲与他理论,却败在他手上。此后沐青莲更是以诸葛希夷的安全为要挟,要求两人为他做事。这时两人才知道沐青莲不过是化名,他的真实身份乃是慕容傲的儿子。 听完剑若莲所说,卓小星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想来慕容青莲当初欺骗自己的那一番言辞并非完全是他自己胡编乱造,而是确有其事。不管如何,自己心中一直敬仰的诸葛伯伯并未与慕容氏同流合污,而是身不由已,还是让她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只是无方剑楼竟然已经被慕容青莲完全掌控,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她想了想,问道:“你们俩跟在慕容青莲身边,可知道十大恶人之事?” 剑若莲摇摇头:“也许是慕容青莲对我们有所忌惮,从未让我们参与他那些龌龊之事。直到昨日,我们才被叫来这片别院,看守一个人。我们原以为是慕容青莲强抢了哪家民女,谁料竟然是卓姑娘你……不知道卓姑娘你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 卓小星:“难道你们尚不知道昨天夜里稷都城发生之事?” “昨天夜里……”那小师妹剑若兰跳了起来,兴奋道:“我听说昨天夜里稷都城出了好几件大事,听说有人潜入风波狱大牢,救走了关押在狱中的鸣沙寨四寨主唐啸月,还顺便将风波狱的那些死囚尽数放出,造成了好一波混乱。趁着稷都护城军满城搜捕要犯的时候,又有人潜入雅正堂,将软禁在哪里的江湖各派的人质尽数救走,还顺手将雅正堂的守卫杀了一个干净。想不到,慕容青莲在自家的地盘上也会栽跟头,真是太解气了——” 卓小星小声嘟囔道:“慕容青莲确实是栽跟头了,可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不小心落到了他手里。” 剑若兰道:“那位始作俑者是谁?” 卓小星指了指自己,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剑若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你你你你你……你是说昨天晚上轰动稷都的两件大事都是你干的?” 卓小星笑着点头道:“并非我一人,我另有一名朋友。杀了雅正堂守卫的就是他。” 剑若兰一脸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哇,卓姐姐你好生厉害。你可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看到慕容青莲的那一副臭脸别提有多开心了。”想不到这位剑若兰倒是性情中人,先前几乎想要动手杀了卓小星,此时听了卓小星的“英雄事迹”,立马露出一脸崇拜迷醉的表情。 那位师姐剑若莲就沉稳多了,淡声道:“你运气真好,慕容青莲竟然没有杀你。据我了解,他可不是什么慈悲心软之人。” 卓小星闻言神色一僵,慕容青莲没有杀她的原因她心中清楚,只是个中纠葛,实难说清。 剑若莲又道:“你和慕容青莲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不过算起来,我们也算是有共同的目标,或许可以互相帮助。” 卓小星眼前一亮:“你们可以放我出去吗?” 剑若莲摇头道:“不行,师父还在他手中,若是我们将你放了,师父必定会遭到慕容青莲的折磨。而且这座别院外围另有无数的守卫,你的经脉被慕容青莲所封,这种封穴手法并非无方剑楼的武学,我亦无法解开。即使我们让你离开,你也无法走出这座别院。” 卓小星十分失望。 剑若莲又道:“不过慕容青莲并未限制我们进出,你若有什么需要消息传达,或者有什么事情代办,我们姐妹倒是可以代劳。” “条件呢?” “条件便是如果卓姑娘能逃离此处,将来若有合适的机会可以帮我们从慕容青莲手中救出师父。” “可是将来若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呢?” 剑若莲一笑:“那就当我们姐妹俩交了卓姑娘这个朋友。” “成交。”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主要是补一下无方剑楼的剧情,填一下以前的坑,毕竟三大剑宗还是要有点牌面。 第103章 伶仃夫人 卓小星就这样安心在这座小院居住下来。 慕容青莲每天晚上会来看她一次, 重新封住她的经脉,卓小星当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而他似乎也并不介意, 总是来去匆匆,只是每日愈加难看的脸色透露出这位淮北王最近的处境并不太好。 这几日,剑若莲陆续打探到一些稷都城的最新消息。从她口中,卓小星得知那日大闹风波狱和雅正堂之后, 慕容傲极为恼怒, 稷都护城军自叶之尧以下的将领都被连降三级,就连素有北梁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也被慕容傲斥责了一通。慕容青莲更是因此遭到重罚, 虽然保住了淮北王的封号,却也直接从亲王降级为郡王,一应待遇也都被削减,慕容傲命他在一个月之内全力追捕造成这一切的鸣沙寨逆党,北上讨伐柔然一事也因此被推迟。 显然,慕容青莲并未将最重要的消息上报给慕容傲, 也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卓小星已经落在自己手上, 而是悄悄地瞒了下来。北梁官府发出的通缉令上, 卓小星的名字依旧在列。 北梁朝廷震动如此,而江湖上的风浪显然更大。被禁锢在雅正堂的人质们被卓小星放出之后,很多听命于朱雀圣使陆瑶姬的江湖人士当场反叛。虽然这一场叛变遭到陆瑶姬与叶之尧率领的稷都护城军的血腥镇压, 当天便有十九人为陆瑶姬等所杀, 但还是有更多的人趁乱离开了稷都。 这批人离开稷都之后, 很快便传出以恒山派、七星派为首的几大门派表示不会再听从北梁官府任何号令的消息, 中小门派也争相摇旗呐喊, 北梁江湖几乎变了天。多亏萼绿华从琅嬛胜地带来一些高手前往镇压, 再加上已被慕容青莲控制的无方剑楼势力表态继续效忠, 才勉强平息了这场混乱。但此事之后,众多江湖门派纷纷西迁入蜀或者向南迁入南周,只有极少数门派仍然留在了北梁。 与这些事情相比,卓小星更为担心的是陆三叔与李放的安全。不知他们发现自己没有出城也没有回去会不会担心,也不知道唐四叔的伤势如何了。 事关重大,她并不敢让剑若莲两人去秋香楼打探,只是让她们帮她留意稷都城的动静。一者,剑若莲两人明面上仍然是听命于慕容青莲;再者,她们的身后未必没有慕容青莲的人暗中盯梢,若是贸然暴露秋香楼的秘密,恐怕会给陆三叔、李放带来新的危险。 这一日晚饭之后,剑若莲照例从外面回来,她的神色略有些狼狈,明显是与人恶斗过一场,白色的衣衫竟被削去一角。 卓小星吓了一跳:“莲师姐怎么了,是慕容青莲为难你吗?” 剑若莲摇摇头道:“不是,只是遇到点麻烦,与人动手。” “发生了何事?” 剑若莲拉着她到房里,方才说道:“我今趟出门,倒是打探到一个消息。据说伶仃夫人最近出现在稷都,当街行刺慕容傲。不过慕容傲身边有血无常暗中保护,她吃了一些亏,逃走了。目前整个稷都城都快翻了天了,不光稷都护城军,血无常、闾丘明月以及慕容青莲手下的势力都在满城搜寻她的下落。据说这位伶仃夫人一身白衣,身背宝剑,倒是连累我今日与稷都护城军起了冲突……” 卓小星看了看她的装扮,正是一袭白衣负剑。她恍然大悟,难怪剑若莲今趟回来有些狼狈。她问道:“伶仃夫人?她不是生死楼的人吗,为何要刺杀慕容傲?” 早前她便从陆万象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伶仃夫人的消息,十年之前,伶仃夫人可是生死楼极为著名的杀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她的剑下。三叔甚至怀疑此人与当年父亲被杀一事有关。既是如此,这位伶仃夫人不应该与慕容傲同谋吗,二者又为何会反目? 她想了想道:“难道是有人向生死楼买慕容傲的性命,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剑若莲摇摇头:“不是生死楼。事情发生后,生死楼第一时间便发出声明,说伶仃夫人早已脱离生死楼,这次刺杀是她个人行为,与生死楼无关。” 卓小星点头:“这也算正常,生死楼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一个杀手组织而已,绝不敢承认公然刺杀一国之君,撇开关系也算正常。” “不仅如此,生死楼还承诺将出动人马帮助北梁找出伶仃夫人的下落。我推测这次行动应该确实是那位伶仃夫人自作主张,与生死楼无关。”剑若莲道。 卓小星挠头:“可是这位伶仃夫人和慕容傲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刺杀堂堂北梁皇帝?” 剑若莲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也没听说过这位伶仃夫人与慕容傲有什么过节。不过她怎么说也是成名十多年的人物,生死楼又一向诡秘,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也说不定。生死楼与慕容傲也都不是什么好人,让他们自己狗咬狗,我们在一旁看好戏,岂不轻松。” 剑若莲环顾左右,低声道:“而且,这件事倒是给了慕容青莲极大的压力,这两日别院的守卫一下子撤去一大半,都是去搜寻那个伶仃夫人的下落。这院子里养的狗少了,倒是清净了不少。” 卓小星想想也是,虽然自己功力被封无法逃出,但北梁一方将更多的精力用来搜寻这个新出来拉仇恨的伶仃夫人,那陆三叔与李放想必会安全很多。 不过,她仍然觉得哪里隐隐不对,这位伶仃夫人既然十年前就是江湖上出名的杀手,慕容傲也已经在北梁皇帝的宝座上坐了整整九年。她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找慕容傲的麻烦。 携刀照雪 第70节 见卓小星陷入沉思,剑若莲转身准备离开:“我先去将这身衣服换了。” 她一袭白色裙裾在晚风中飞扬,翩飞若蝶。却听到卓小星的叫声:“莲师姐,等等——” 剑若莲回过头来:“怎么了……” “对了,你方才说你在外面被护城军的人当成伶仃夫人,还打了一场。” “对啊。” “你还说,这位伶仃夫人喜欢身着白色衣裙,背着一柄宝剑。” “不错。”剑若莲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伶仃夫人是不是有的时候会带着一柄银白色的雨伞?” 剑若莲点头道:“不错,听说那日慕容傲遇刺之时,伶仃夫人确实带着一把银白色的伞。怎么了?” 卓小星心中一动。 刚才剑若莲离开的背影,竟酷似一个人,便是当日她自西北南下入蜀,在路上夺走她折月刀的那位白衣女子。 除了剑若莲身材稍矮半分,两人身形、装扮都极为相似,如果伶仃夫人真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稷都护城军会将剑若莲错认为伶仃夫人便不奇怪了。 李放曾经向她承认那位白衣女子乃是他的下属,伶仃夫人出身生死楼,而李放手中有一块出自生死楼的“重光令”,两者之间是否有关? 陆三叔曾说这位伶仃夫人与自己父亲身亡有关,难道李放竟会与当年落日关一事有关? 她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对,落日关之事发生之时,李放年方十四岁,应该尚在仙都山随清徵真人修行才对。就算自己的设想没错,李放应该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算了,下次见到再好好向他问个清楚。 若伶仃夫人真的是那位白衣女子,她是为了李放而来吗? 她会去刺杀慕容傲,难道是李放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她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莫名的凉意沁入骨髓。 剑若莲看着卓小星神色突变,几乎站立不住,不由得也跟着慌了神:“卓姑娘,你怎么了?” 卓小星声音微微颤抖:“最近,可有听到关于竟陵王李放的消息?” “竟陵王李放?没有。”剑若莲絮絮叨叨地道:“这位竟陵王李放,便是与你一起潜入稷都,劫了风波狱大牢,还放了雅正堂那些人质的你那位朋友吧。卓姑娘可是担心他出事了?” 看着卓小星惨淡的神色,剑若莲不由地安慰道:“这位竟陵王的事迹我这段时间也有所耳闻,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若非有他支撑着南周防线,恐怕这天下的气运就完全倒向北梁了。不过他若真的死在稷都或者落在北梁的手中,想必是一件惊动两国朝野的大事,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卓姑娘实在不必过于担心。” 不错,如果李放真的有什么事,北梁必定大肆宣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卓小星身体总算暖了一些,她笑了笑:“多谢莲师姐的宽慰,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她看了看剑若莲还穿着一身残破的衣裙,道:“莲师姐不是还要换衣服吗,快去吧。” 剑若莲担心地看着她道:“真的没事吗?。” 卓小星道:“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 “那我叫若兰过来陪着你。” 第104章 恨火情火 卓小星回到房中, 取出折月刀。 虽然她被慕容青莲软禁在此,这柄折月刀却并未被收走。她经脉被封无法练武,但是多年已养成了习惯, 若无他事,每日睡前依旧要挥刀千次,保持对刀的灵觉。 今日之事,更让她心中起了极大波澜。 她绝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等着李放来救她。万一李放面临危险, 或者遇到什么麻烦,自己不能总是成为他的负累。 最近她已发现, 每次练刀之后,她被封锁的经脉就会有一丝丝的松动,虽然仍是无法动用真气,但总归多了一点冲破封锁的希望。 她决定从今日开始,增加一倍的练习量,争取早日冲开被封锁的穴道。 等她练完刀, 已是半夜, 一弯下弦月悄悄地挂在树影之上。 她蓦然发现婆娑树影之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却是慕容青莲一身黑色劲装,坐在露宵之中,竟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拿着一只酒坛, 且斟且饮, 连卓小星都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她不欲理他, 扭头就走。 慕容青莲低沉得有些颓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我初识之时, 你就是这样每晚练刀。那时我每天晚上陪你练武, 白日里便只想着去哪里找好吃的, 这样就不必吃四叔从瀚海带出的那些干得发硬的馕饼。阿星, 你还记得吗?” 卓小星脚步一顿,这些事说起来才过去短短半年,可是回忆起来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慕容青莲接着道:“现在想来,那段时日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不需与人勾心斗角。可惜美好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恍如梦幻泡影。” 他的声音如同夜色般凄迷,十分伤感。卓小青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应道:“可是你很清楚,让这一切消逝的不是我,而是王爷你自己。沐青莲不过是一个虚假的从未存在的幻象罢了。你从来都只是慕容青莲。哪怕诸葛前辈十数年来对你苦心栽培,换来的也不过是背叛而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青莲忽然笑了:“那两个丫头倒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你。” 卓小星心中一惊,身体一颤。她一时不慎,倒是露了剑若莲那对师姐妹的底。 慕容青莲又道:“你不用如此紧张,我不会对她们如何。毕竟从前在无方剑楼之时,她们对我也算不错。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什么坏事都干的。而且我让她们俩看着你,就是希望你能和她们成为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陪你说话,也是寂寞得很。” “你有这么好心?” 慕容青莲举起酒坛,灌了一口:“有的时候我倒希望我真的只是沐青莲,不是慕容青莲,不是他的儿子。我恨他,可是我的身体里终究留着他的血。我像他一样暴戾,一样渴望征服,有着和他一样的野心,我想成为这世间的主宰。” 他似是有些醉了,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你说的对,沐青莲不过是一个虚假的从未存在的幻象,他不是真的我。” “有的时候我会想,当我抛弃属于沐青莲的身份,将属于他的一切一并抛弃那该有多好。那样我就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陷入如今这样的两难境地。” “可是我偏偏放不下你。我早就知道,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肯定不会再原谅我。你如今这样对我,都是我活该,我却不愿死心,也不想放弃。” “每次看到你与李放在一起,我就嫉妒得想杀人。你爹的死,他们李家也有份,可为什么你却愿意原谅他,还喜欢他,却对我视若寇雠。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放下酒坛,朝她走了过来。卓小星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抱在怀里。他鼻息很热,伴随着浓重的酒味,贴在她的脸上。一双迷离的双眼望着她,似是渴慕又似是控诉。 “慕容青莲,我喜欢他,从来都与北梁或南周无关,只是因为他的灵魂比你的干净得多了,他的心里装着整个山川日月,可是你的心里从来都只能放下你自己。慕容青莲,你快将我放开……”她拼命地想用双手掰开他的钳制,可是男性的身体里潜藏着巨大的力量,无论她怎么使劲,始终纹丝不动。 慕容青莲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牢牢搂着她,将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他,湿润的嗓音喷入她的耳息:“阿星,你的父亲卓天来与我的父亲慕容傲乃是仇人,这并不代表着你与我之间一定是敌人。那些仇恨说到底是上一辈人的事,与你我并没有关系。如果你想杀了他报杀父之仇,我也可以帮你。你忘了李放,重新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刹那间,卓小星几乎以为慕容青莲是真的喝醉了在说胡话,可是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哪里还有刚才的茫然与迷离,那一双眸子分明迸发着如火一般的烈焰,似乎想要将她吞噬,他的眼皮微动,又似乎有着无数的哀怜,一时之间,卓小星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良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王爷是想要弑君?” 慕容青莲:“我若如此做,阿星你是不是能原谅我?” 短短一瞬,卓小星的心思已转了无数个来回。 以慕容青莲的秉性,他绝无可能是因为喜欢自己,为求自己原谅而突然兴起想要杀了慕容傲来帮自己报仇的念头。 之前陆三叔曾经将魔教拥有长生方之事告知慕容傲,以挑起他们父子君臣之间的争斗。如今想来,想必长生方之事,果然在短短时日内已经起到了成效,以至于让慕容青莲真的心生弑父弑君之念。 慕容青莲果然对北梁帝位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与肖想。 他们父子相争,对于鸣沙寨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自己和李放之前的种种作为便是尽可能地让北梁从内部乱起来,这样南周北伐与自己报仇的成功几率都会大大增加。 不过,即使慕容青莲真的杀了慕容傲,卓小星心中也不会对他再起任何波澜。毕竟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能下手去加害的人,又如何能让人相信他的感情是真的? 但现在局势未明,自己受制于人,还是不要过于激怒慕容青莲为好。 她淡淡道:“你的心意我自会斟酌。夜色已凉,我想休息了,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听到她这么说,慕容青莲脸上果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将她被钳制的身体松开,柔声道:“好,我不逼你,我明日会再来。” 他踏上树影,掠过围墙,转瞬消逝在夜色之中。 卓小星松了一口气,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忽然,她感觉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熟悉的食物芬芳,那香味清新而馥郁,更带有丝丝甜香。她定眼一看,只见书案上竟摆着一碟不知从哪里来的桂花糕,她练了几个时辰的刀,又被慕容青莲拦住说了半天话,早就饿了,看了这桂花糕不由得食指大动,想也不想便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等她将桂花糕消灭殆尽才想起一个问题,她每日三餐都是由剑若莲与剑若兰姐妹俩准备,两人可从来没有给她准备宵夜的习惯,这桂花糕却是从何而来。 “吃完了?”空气中突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卓小星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在纱帐的背后,竟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道白影。那人一袭白衣与白纱帐几乎融为一体,在月光下几乎不分彼此,竟让她毫无所觉。 这白色轮廓与她当日在蜀山道中的那位白衣女子倒是极为相似,就连这桂花糕的味道也一无二致,卓小星心中一动,小心地问道:“你是伶仃夫人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那人影未动,卓小星又道:“是竟陵王让你来的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还有竟陵王他……他可还好?” 那白色人影一顿,缓缓回过头来:“我没事,我来救你出去。” 卓小星的心猛地一跳:“竟然是你——” 看到熟悉的面容,卓小星心中万分惊喜。她万万没想到她白天还在惦念着李放,等到晚上李放就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真的来救她了,他深陷着的眼眶、疲惫的面容似乎是在诉说为了救她,他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李放微微一笑:“怎么,你很意外?” 卓小星只觉得泪水就要溢出眼角,她多想冲进眼前之人的怀里,告诉他她每天都在挂念着他,她喜欢他,倾慕他,想他。 可是她不可以这么做,她绝不能这么自私。 她摇摇头,压住心中鼓荡的情绪,道:“不,我方才差点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她再次仔细地朝他看去,以前见到的竟陵王总是一身黑衣,她倒是第一次看他一身白衣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更加清雅神隽,不是天上蟾宫客,便是人间谪仙人。好似只此一人,便占尽世间无数风流。 她噗嗤一笑:“你应该多穿白色,好看。” 李放上下打量着她,轻轻皱了皱眉:“你的真气被封了?这是什么封穴手法?” 卓小星道:“这是慕容青莲所为,我也不知。” 李放试着解开卓小星被锁的穴道,可是始终不得其法,最后只好摇摇头道:“算了,出去再想办法。我先带你出去……” 他说完一把揽住卓小星的腰,整个人便已凌空而起。 李放艺高人胆大,这步虚法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他悄无声息越过数丈高的院墙,一掠而出数十步远,才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之声。 “有刺客——” “有刺客——” 很快便有人追了出来,无数的弓箭如飞蝗一样朝两人袭来,可是如此远的距离的又哪里会有威胁。起落之间,两人已经将敌人遥遥甩在身后。 第105章 离别之约 出了别院, 入眼处竟是一片漆黑的荒芜。李放足尖轻点,跃入一片密林,将追踪者远远甩在身后。 卓小星这才问道:“这是哪里?” 李放笑道:“这里是稷都城东的一座野山, 那座宅院是慕容青莲所置的一处别院。这里平常没什么人会来,隐蔽非常,为了找到这里可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说到这里,我还真得感谢慕容青莲, 他竟然将你藏在稷都城外, 否则以稷都城的防卫,恐怕我们不会这么容易脱身。”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 道:“你进来之时,可曾遇到无方剑楼的两位师姐?”剑若莲与剑若兰受慕容青莲之命看守,李放进来,按理说两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携刀照雪 第71节 “你是说守在你房外的那两名女子?” “不错,你是怎么进到我房中……你不会杀了她们吧?” 李放摇头道:“没事,她们只是被我击晕了过去而已。”李放叹息一声:“没想到名动天下的三大剑宗之一, 如今竟已沦为慕容青莲的爪牙, 真是可悲可叹。” 卓小星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其实无方剑楼也是迫不得已……我在小院的这段时日,若莲师姐也帮了我不少。”说着便将剑若莲告知她的无方剑楼内情说给李放知道。李放听了也是愕然,想不到诸葛希夷一世豪杰, 竟然引狼入室, 误了无方剑楼数百年基业。 不过说到底这都是别家门内之事, 两人都和无方剑楼扯不上任何关系, 唯有扼腕叹息而已。 薄云消散, 一轮下弦月从天际洒下微弱的光, 轻照霜林。 一晚奔行, 到晨曦微张之时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寻了一处背风的树林,稍作休息。 李放燃起篝火,也不知这人的鼻子是怎么做,仿佛猎狗一样。卓小星眼睁睁看着他随便找了一个老树,从树洞地下掏出两只兔子。剥了皮,放在篝火之上烤了起来。 “对了,这段日子,你过得怎样?还有不知道我陆三叔与唐四叔如今怎样了?”这段日子以来,除了李放,卓小星最为担心的便是四叔唐啸月的伤势了。 “四寨主的伤势已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而已。三寨主已经想办法将他送出稷都,秘密送到稷都城西北的祈风镇,到了那里再想办法返回西北。不过三寨主另有要事,暂时还留在稷都城。”李放翻动着手中的兔肉道:“三寨主让我转告你,不必担心她,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他很自然地省略掉了第一个问题,丝毫不提这些日子是如何为救她而奔走的。 他既无意提起,卓小星也不好再问,含含糊糊地道:“三叔行事自有道理,自然是轮不到我担心。” 李放垂下眼睫,柔声道:“既然此间事了,襄阳还有诸多要事待办,我打算不日南归。卓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愿意与我一同南下?” 卓小星只觉得脸上蓦地一烫。 他要走了,他邀请自己一同南归。她想起当日在秋香楼三叔的话:“阿星,你可知竟陵王他喜欢你?” “我……”她抬眼看向他,有些犹豫。 李放将手中的兔肉翻了个面,烤至微黄的兔肉发出一股特有的焦香:“襄阳虽然比不得稷都、成都这些大都市,但处在南北交汇之地,也别有好风光。上次适逢战事,你还未曾领略。这次南下,我再带你好好游览一番。” 他嘴角噙着一抹轻笑,极是好看,像是期盼着心仪的少女给出应许的答案。 卓小星几乎要溺死在这笑容里,含含糊糊地就要点头,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她。 不。 这不可以。 竟陵王恐怕并不知道融血之事的真相,可是自己分明早已知情。 甚至早在第一次踏上蜀山剑阁之时,李空花就警告过自己绝对不可以对李放动情。 可是一路以来,自己对他的了解每多一份,欣赏与倾慕之心便越多一分。情之一字,竟如跗骨之蛆越来越深。 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就算了,难道还要害了他一辈子吗? 如今,四叔已经安全救出,钟离竑之事也已经解决。龙渊剑虽落在慕容氏之手,但是风波狱与雅正堂之事已经给了北梁政权极大的打击。而且如今慕容氏父子失和,鸣沙寨只需静待局势发展便好。 或许,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各种杂念排了出去,道:“卓小星长于西北,离家已有半年,极是想念。而且,我自幼父母双亡,多亏四叔照料才能长大。如今四叔卧病,我又怎能在此时抛下四叔。我想去祈风镇与四叔回合,再一同回家。王爷一路以来的相助扶持,卓小星铭感于心。王爷乃是人中之龙,将来必会成就一番大业。将来王爷若是进兵北上,鸣沙寨必定鼎力相助,为王爷一壮声威。” 她此番话,基本已是承诺将来李放若是兴兵北伐,潜伏在西北的十万凉州骑兵将会站在他这一边。这是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会作出的承诺,却在此时脱口而出。 这承诺并非是鸣沙寨对竟陵王的报答。 而是一种选择。 在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中,代表着曾经的中州大侠、柱国大将军的西北军,也是潜藏在江湖暗涌之下最大的一支力量终于选择了天下的主人。 她相信,聪明如李放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能回应他的感情,但是她愿意给他她能给出的所有。 篝火之前。 竟陵王如同一尊不动的石像,火光映入他的眸色,半明半暗,似是有些感喟,又似是有些失落。 良久,他才轻轻一叹:“回西北也好。不过,将来南周与北梁若真的发生战事,卓家军万万不可妄动。” 卓小星一愣:“为何?” 李放道:“李放自幼读史,每到中原板荡之时,便是北方群狼南下分食之时。这些野蛮人一旦南下,必定会大肆杀戮,奴役我族同胞,摧毁我族文明,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凉州扼西北关要,正是柔然南下的必经之路。我纵然希望恢复大周山河,但是我更不希望让北方蛮夷趁隙而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若有一日柔然南下,卓家军能够将之拒于雪岭关之外。” 卓小星奇道:“你可知道,柔然一旦南下,北梁便首当其冲。南朝若此时北上,慕容傲将会腹背受敌,王爷是让我去帮助自己的仇人吗?” 李放道:“卓姑娘说的不错,可是柔然南下,未必能杀死慕容傲,颠覆北梁政权。而从西北至中原,却将遭受蛮族劫掠之害。即使南周胜了北梁,届时想要再将蛮族赶出中原,势必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两害相权需取其轻,相信卓姑娘你必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卓小星怔怔地望着李放,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宁愿帮助自己的敌人,却仍要尽力保全挣扎在乱世的每一个同胞。 不仅是南民,还有北人。 不光是自己治下的百姓,还有自己政敌手下的百姓,甚至还有敌人统治之下的同胞。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柔然一旦南下,首先遭遇战火的并不是远在千里外的稷都,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那已经百孔千疮的凉州城势必要再此遭受兵锋的洗礼,届时那些勉强挣扎求存的流民与乞丐都再无生存的空间。 他让她守护的并不是北梁,而是流传千百年的浩瀚文明,是自己的家乡与故园。 她站起身来,鞠躬为礼:“承君此诺,生死不负。” 李放亦回以郑重一礼:“李放亦向卓姑娘承诺,此回南归,定会克服万难,争取早日整兵北上,拨乱反正,结束乱世。让天下归一统,让万民得生息。李放亦会取得慕容傲项上人头,为卓将军一报当年之仇,请卓姑娘静候好音。” ***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凄迷的月光照在李放的脸上,勾勒出柔和而鲜明的线条。他一丝不苟地翻动手中的兔肉,不一会,兔肉便已熟透。李放取出调料,均匀地洒在兔子上,很快,四溢的香味便弥散了林间。 卓小星不知不觉,想起她坠下悬崖的那一晚。 那时,他们亦是像现在这样,幕天席地,等着篝火上的兔子彻底烤熟。 那时,偌大的天地间静谧得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像现在一样。 只是,那时她与他不过初相识,彼此立场敌对,以至针锋相对。眼下,她终究明白他看似不驯的面孔之下柔软的心,可是两人却要相别。这片晓风残月,终是恨不如初。 不一会,兔肉便已熟透。卓小星轻轻接过,咬了一口。烤好的兔肉,馥郁的香味一如往昔。她细细咀嚼,可是慢慢地,吃在嘴里兔肉却慢慢的变了滋味。 他对自己的好,自己终究是无福消受的。自己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危险与烦恼。 将来,终将会有另外一个人陪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晨昏,历尽春夏,那才是他的应许之人。 她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阴沉的低笑声:“竟陵王真是好轻功,难怪能在稷都城来去无踪。若非这团篝火,我倒是差点跟丢了。”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站在一棵栎树的后面。他生得剑眉鹰眼,只一张脸似是陈年老树皮一般遍布着褶皱的青黑色,很是不搭。 李放倏然站起,作出防卫的姿态,他黑色的双眸闪过一丝冷色:“竟然是你,慕容青莲竟然能请动你,倒是我轻忽了——” 男子摇头道:“你错了,并非是慕容青莲请我来的,自从你离开稷都城我就一路跟着你。怎么,当街行刺北梁皇帝,还想全身而退。你以为我血无常与辛可、陆瑶姬那群酒囊饭袋一样吗?” 听到血无常之名,卓小星的脸色一沉,眼中更迸出无穷的恨火。 此人本是昔日纵横东北的大魔头,在东北建立无常宫,自称为武林至尊,要求各个江湖门派尊其为主,受其奴役。直到鸣沙七义出现,这才将无常宫势力铲除,血无常也在幽州台大会之后被流放岩冰岛。 慕容傲将十大恶人救出之后,血无常尊其为主,暗中保护慕容傲的安全。据说其修为已经达到洞微境,当年李空花进入稷都刺杀慕容傲也正是伤在此人手上。 而落日关之战,血无常更是出了很大的力,卓天来右臂、小腿、肱骨之上都有他留下的刀痕。 察觉她神色有异,李放向左一步,将她护在身后,道:“想不到你竟会为了区区一个刺客离开稷都,难道就不担心稷都城暗潮汹涌?” 血无常哈哈一笑道:“伶仃夫人可是生死楼有数的杀手,当年落日关前,我可是亲眼见到她当世无双的飞剑术。不将之除掉,我终难安心。我也没有想到,名动天下的伶仃夫人竟然是一个男人,还是堂堂南周竟陵王——你说我要是将你生擒回稷都,能得到什么样的嘉赏?” 伶仃夫人就是李放?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一样炸在卓小星的心里,她的五神六识都几乎被炸成了一团灰烬。 她呆呆地望向李放,李放却并未否认:“这件事我回头再给你解释——” 卓小星终于想起关于伶仃夫人身份的种种疑虑了。 比如伶仃夫人是生死楼的杀手,李放却拥有生死楼的“重光”令牌。 比如当日她在蜀山道见到的疑似“伶仃夫人”,身量远高于一般女子,她大部分时候拿着一柄银色的伞,遮挡住半张容颜,再加上只是匆匆一瞥,她并未刻意留意那女子的长相。李放曾称那名白衣女子是他的下属,可是一直到后来离开蜀地,李放始终是孤身一人,再没有见过所谓的下属。 比如她吃过李放的桂花糕,味道几乎与第一次吃到的一无二致。只可惜自己一直以为那是所谓宫中御方,未曾起疑。现在想来即使是宫中御方,若非出自一人之手,又怎么可能完全一样。 再比如昨夜纱帐之后的那道背影,自己差点以为是当日的白衣女子,最后从纱帐中走出来的却是李放本人。 只是当时自己情绪激荡,并未细想其中关节。现在想来,恐怕是李放以伶仃夫人的身份行刺慕容傲,来转移慕容青莲的注意力,使得别院守卫空虚,他才能趁虚而入救自己出来。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引来了慕容傲身边的高手、十大罪者中仅次于罪头陀的血无常。 可是。 三叔曾经说起,伶仃夫人曾参与落日关之战,是杀了她父亲的罪魁祸首之一。 是李放杀了父亲?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这怎么可能? 李放提起卓天来向来都是一种崇敬仰慕的姿态,在他掌管的竟陵军中,人人皆视卓天来为天下无二的大英雄。以至于自己仅凭卓天来的女儿的身份,就能轻松指挥这支军队。 他甚至只是因为曾见过父亲一次,而数次相救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会杀死自己的父亲? 是了,当年的李放不过十四岁,又怎么可能跑到落日关杀人。 或许他只是认识伶仃夫人,假借伶仃夫人的身份行事而已,自己又怎能认定他是自己的仇人呢? 卓小星的大脑一片混乱,好像飘在天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落了地。 要给人定罪也没有证据,就凭旁人的几句信口开河吗?是与不是,反正人就在眼前,当面问清楚不就行了吗? 他既说了会给她解释,那她等他的解释就是了。 她与李放这一路以来,也算同生共死过了,难道这一点信任都不能给他吗? 她转头再去看李放,却只见不远的密林之中,传来刀剑的交击之声。野鸟惊飞,无数的落叶扑簌而下,树影之间隐约可见两道急剧飞梭的人影。 不好,李放与血无常已经交上手了。 只需看一眼,卓小星就明白了血无常为何会成为十大罪者中只次于罪头陀之人。 他的武学修为已经远超过卓小星所能感知的极限,很有可能早已进入洞微境。可是更让卓小星惊异的是他的刀法。 血无常在刀法之上的造诣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师父,生杀刀法的传人杨桀。如果说自己师父的杨桀的刀法是雄浑霸道,而这位血无常的刀法则可称是鬼魅无常。 他的刀法全无定势,你永远也琢磨不透他的下一招是什么,会从什么方向,以什么样的角度刺出。 当他握刀的时候,他便已彻底进入刀的世界,脸上的神情如疯似癫,嗜血而疯狂,不能饮血誓不罢休。 初时李放尚能以高妙的剑法与他周旋,可是战得愈久,便愈是勉强。一身白衣早被凌厉的刀锋绞碎,时时有鲜血渗出。卓小星想要上去帮忙,可是她的真气被慕容青莲封住,始终无法冲破桎梏,此时唯有干着急而已。 携刀照雪 第72节 “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让我来会会你——”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一道熟悉的爽朗笑声在卓小星耳边响起。接着在密林深处,一道人影如流星一般快速靠近。 只见一道炽烈而雄浑的刀光已先人而至,如旭日一般,驱散清晨的薄雾。刀光过处,地上的枯叶无火自燃,正是她最为熟悉的生杀刀法。 看到这一幕,卓小星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师父——” 来人赫然便是昔日名动天下的大魔头,魔教曜日使杨桀。 卓小星大叫道:“师父,你快帮李放——” 杨桀冷哼一声:“这会你倒想起我是你师父了……” 他虽面色不愉,手下却毫不含糊,刀出如雷霆惊走,潮涌大江。一刀劈得血无常退后一步,随即站在李放身前道:“你带阿星先走——” 李放见势后退,道:“多谢前辈援手。” 他足下步虚生风,抓住卓小星,转身向西北方向而去。 *** 朝阳升起之时,李放带着卓小星终于离开密林。在不远的山峦曲折之处,隐约可见市镇。 李放道:“我们先到前方镇上打尖。” “师父……”卓小星担心杨桀的安全,不住扭头回望。 李放宽慰她道:“不必担心,杨前辈这种大开大阖的刀法倒恰好是血无常无常刀法的克星。而且从刚才的一刀来看,杨前辈的武功修为绝不在血无常之下。纵然不能胜,也绝不会落败。” 他看了看来时路途,道:“此处离稷都还是太近了,我还是先你送去祈风镇比较安全。一路上我已留下记号,杨前辈脱身之后自然会前来与你会合。” 卓小星忍不住道:“那你呢?” 李放道:“杨前辈既已亲至,这天下间想必没几个人能再伤害到你。我在稷都已耽搁良久,等到了祈风镇便折返南归。” 他的声音清冷而平和,就好像费劲千辛万苦与偌大危险将她救出,不过是他的一项平凡无奇的使命而已,现在使命已经完成了,自然也该功成身退。 是啊,现在是他们同路的最后一程了。 小镇倏尔而至,两人买了一些干粮,又买了两匹马,迢迢向西而行。 卓小星算了算时间,今日是她与唐游约定的最后一日,如果能在明日天明之前到达祈风镇,倒是恰好可以赶上从唐游手中接回钟离竑。 然而离祈风镇越近,她的心却是愈不能定,恨不得这条路能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明明早已做好了决定,她却突然有些不舍了。 可是再远的路终究是有尽头,黄昏将近之时,祈风镇的轮廓已尽在眼前。 “到了。”李放道。 卓小星轻轻嗯了一声。 “临别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卓姑娘。关于……”他驻马在斑驳的牌匾之下,淡金色夕阳落在他一身白衣上,将他的脸颊雕琢如刀削般分明。 卓小星隐约知道他可能是要和自己解释伶仃夫人的事,正要凝神去听。 一道紫衣身影缓缓从祈风镇走出。 “阿星,阿舅可终于再见到你了。数月不见,阿舅可真想你。” 第106章 阴魂不散 那人的声音带着数分欣喜, 好像真的是见到了睽违已久的亲人。 卓小星认出此人正是数月前在蜀道上遇见过的魔教辰星使商风翼,他身后跟着捉鬼道人等一众魔教高手。当时他们一心想抓她去天荒山,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再次遇上。 卓小星眉头一皱:“谁是你的甥女, 还真是阴魂不散……” “阿星你这么说,可真是太伤阿舅的心了。还有,你的外公如今生病了,他可是对你日日悬想, 夜夜思念, 阿星你就不想同我一起回去看看吗?”商风翼低声下气,一脸可怜相。 “我……”卓小星有些犹疑了。关于母亲商无音的身份, 李空花说得不明不白。她后来曾向陆万象求证,陆万象却讳莫如深,让她心中更添疑窦。 耳边传来李放的声音:“看来今日的祈风镇是不太欢迎我们了,我们走——” 他扯了扯缰绳,人已调转马头,向祈风镇外而去。卓小星此时也已反应过来, 纵马跟上。魔教在此摆开阵势, 分明是针对她而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两人调转马头,可是座下神骏却突然同时发出一声长嘶, 接着便口吐白沫, 倒地不起。她抬眼一看, 只见不远处的房檐之上, 唐无心阴沉地看着他们。这两匹马想必是正是毙命在他的牛毛针之下。 两人下马, 便见到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 这个小小的镇口竟已被魔教团团围住。 商风翼身形如疾风, 已拦在卓小星的前面。 “阿星,你怎么一见到阿舅就想着要走呢,可真是让阿舅好生伤心……难道阿舅就当真让你如此讨厌吗?呜呜呜呜呜呜……”商风翼坐在地上,委屈得哭出声来。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自己面前撒泼打滚,卓小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卓小星早已见识过他隐藏在这副外表之下的可怕实力,又怎会被他所骗。 一旁的捉鬼道人似乎也对自家辰星使的这副做派很是无语,走上前来。 “卓姑娘,我们奉圣教主之令,请你同我们回一趟天荒山。”捉鬼道人的声音倒是很符合卓小星对魔教的认知,阴恻中犹带一丝狠厉,她宁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不愿意面对那个似疯似癫、喜怒无常的商风翼。 而她自然也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冷冷道:“我若不愿意呢?” “来人,带上来。”捉鬼道人道。 卓小星正自疑惑,却见两个黑衣人带着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过来。 她惊呼出声:“钟离竑……钟离竑怎么会落在你们手上,你们抓他干什么,唐游,唐游呢?” “你是在找他吗?”不知什么时候,商风翼竟然又恢复了正常,他笑眯眯地,指着魔教阵中一个黑衣人道。 那黑衣人年约三十五六岁,两鬓微白,不是唐游又是谁。 唐游道:“卓姑娘,我们又再见了。” “你……” 唐游道:“各为其主而已,请卓姑娘见谅了。” 商风翼微笑道:“只怕阿星没有想到你托付重任的人竟然是我魔教安插在中原的探子,他一离开稷都就立刻将阿星你的消息传回魔教,要不然我们又怎么恰好在此守株待兔呢?” 卓小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想不到唐游竟然是魔教的人,她当时识人未明,此时懊悔也已无用。 李放身体微微前倾,将她护在身后:“商先生不会以为区区一名孩童就可以威胁我们吗?这名孩童与我们非亲非故,虽然鸣沙寨曾欠下他的父母一段恩情,但是卓姑娘既已将他从雅正堂救出,便已达成对他父母的承诺。眼下落在贵教手中,只能说他命不好。” 商风翼气定神闲道:“我当然知道仅仅一个钟离竑作为筹码不够,可是如果加上他呢?”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押着两个被绳索绑着的人过来。 这两人赫然便是唐啸月和之前跟随在陆万象身旁的女弟子陆蝉衣。 卓小星大吃一惊:“四叔、蝉衣,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会落入魔教之手?” 蝉衣撇嘴道:“师父说稷都情况越发紧张,便找机会将四师叔送出稷都,并让我随身照料。谁知前日我带着四师叔刚进祈风镇,便遇到这位魔教的辰星使,我们又打不过人家……” 卓小星瞬间明白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祈风镇本来就是通往西北的必经之途,自己让唐游带着钟离竑在这里等她,却因此引来了魔教的人,更是连累四叔与蝉衣。 商风翼阴笑道:“我听说阿星你一岁丧母,九岁丧父,全赖这位唐四叔将你拉扯长大,你难道也要罔顾他吗……” 他话音未落,却被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阿星,不要管我们,你快走——” 唐啸月本来身体虚弱,喊这一嗓子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旁的蝉衣心中焦急,待要上前,却被两名黑衣人拉住,只好挣扎着叫道:“四师叔,师父交代了您的身体需得好生静养,切不可情绪激动。” 看着四叔的模样,卓小星心如刀割:“四叔……” 商风翼微微一笑:“怎么样,只要阿星你同意与我回天荒山,我立刻就放了你四叔。非但如此,我圣教还可以派人一路护送他们回到西北,以免他们再遇到什么别的危险。” 唐啸月却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站了起来,冲着李放大叫道:“竟陵王,带阿星走,绝不可让她落在魔教中人手中……” 卓小星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李放右手托着她的腰,在半空中虚点数步,远遁而去。 唐无心见状,手中牛毛针瞬发而至。李放广袖一挥,这牛毛阵被尽数拂落。 卓小星挣扎着回头:“可是四叔……” 李放声音微沉:“四寨主之言必有用意,魔教穷追不舍,竟然一直从蜀地追到北梁,想必你身上有某种他们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们还是暂且避其锋芒,回头再找机会救人,方为上策。” 非要不可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的母亲商无音当年从魔教出走,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母亲早亡,除了留下的一串项链,别无其他遗物。那串项链是以极为普通的胡杨木制成,并无丝毫特殊。 三叔对母亲之事讳莫如深,只是叮嘱自己要尽量避开魔教中人,这其中又有何缘由? “可是……”卓小星犹疑不决。 李放道:“不如我们回去找杨前辈,我听说他本是魔教曜日使,或许明白其中关节。而且有杨前辈帮忙,我们救人也会更有把握。魔教的目标在你,想必也不会轻易伤害四寨主的性命。” 眼看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之中,魔教众人追之不及,只好悻悻地回来。 “好快的轻功——”捉鬼道人道。 一旁的商风翼满眼阴郁:“又是这个竟陵王,总是坏我大事……” 捉鬼道人道:“星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商风翼冷哼一声道:“只要唐啸月在我们手中,那小丫头迟早会回来找我们。” *** 卓小星与李放等回到先前与杨桀分别的树林之时,已是深夜。 月照疏林,林中到处都是被凌厉刀气斩落的枯枝断木,落叶成堆,就连数人合抱的树都倒了好几根,足可见昨晚这场战事的激烈程度。 “师父,师父……”卓小星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叫喊着。可是夜晚的森林静谧,唯有被惊扰的野鸟不时飞过,叽叽喳喳着在林中盘旋。 昨日留下的篝火还残有余烬,却丝毫不见杨桀抑或血无常的踪影。 忽地,松软的泥土竟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一个缝隙,卓小星的整个身体向下坠去。刹那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她,但已太迟,两人一起向下坠去。 好在这个洞并不深,很快就两人就触到了地面。 卓小星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敌人的陷阱。 李放燃起火折子,只见两人掉入了一个极为宽敞的地穴。这地穴入口不大,内中却是极为宽敞。 李放道:“我想这里可能是一处天然的地穴,可能是之前杨桀前辈与血无常大战过于激烈,致使入口处的泥土松动,我们这才不小心掉了进来。” 二人向前行了片刻,卓小星忽然露出惊恐的神情,道:“那……那是什么?” 李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地穴尽头之处,竟然悬吊着密密麻麻的尸体,足有数十具。 那些尸体并未腐烂,如同是自然风干的,每一具都保留着临死之前的姿势,看起来诡异莫名。 李放举着火把,仔细观察了片刻,惊讶道:“这些人最少死了十数年了,按说早已腐烂,只剩下白骨才对,尸体竟然还能保持得如此完好……” 携刀照雪 第73节 卓小星的声音响起:“李放,你注意到了吗?这些尸体都没有头发……” 李放仔细看去,这些尸体共有三十多具,确实每一具都没有头发。 人的头发是极难腐烂的,这些人连尸体都保存完好,头发自然不可能腐烂,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些人本来便是没有头发的。 李放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从地上捡起一串佛珠,喃喃道:“这些僧人都是无量寺的……” 他的师兄乐歌禅师亦有一串一模一样的佛珠,乃是当年从无量寺带出。 他虽非佛门弟子,算起来也与无量寺有一段渊源,他轻轻念了一段往生咒,道:“诸位大师横死在此,只是李放眼下另有要事,无暇调查其中真相。他日若是李放能收复北地,定会努力查清凶手,为诸位大师寻一个公道。” 卓小星忽然道:“我曾听四叔说当年罪头陀因为伤了北武林三十三禅宗的僧人,无量寺派出戒律院三十六武僧,捉拿罪头陀问罪,后来三十六武僧再无一人回到无量寺……” 李放心中一动,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死在罪头陀之手?” 卓小星却摇头道:“未必,这地穴藏风纳气,纵然处于地下,这些尸体本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唯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些人都是被人吸干了浑身的鲜血而死,尸体没了水份,自然也不会腐烂——” 她想起之前在蜀地听李梦白说起过被厄鬼韩禹玄吸干血液的那具尸体,倒是与眼前这些尸体极为类似。她喃喃道:“奇怪,若非罪头陀,不知是谁竟然能同时杀害无量寺戒律院的三十六名武僧?” 李放微微叹息一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我们想不出来的事情太多了,还是以后想办法让无量寺自己处置。我们还是先出去寻找杨前辈——” 第107章 不辞而别 以两人的轻功, 出去自是不难。两人将地穴入口复原,又做下标记,等忙完这一切, 天色已经微明。两人继续四下寻访,仍是不见杨桀的行踪,不知他追着血无常到了何方。 眼见徒劳无功,二人只好到了附近的市镇之上, 寻了一间客栈暂时休息。李放连日奔波, 几未合眼,此时一沾床, 便沉沉睡去。 他自幼清修,每日不过睡得一两个时辰便醒转。可是这一觉却足足睡了四五个时辰,直到下午才醒。 房间中遗留着安神香的气息,他心道不妙,立刻就去寻找卓小星的踪迹。可是推开隔壁的房门,已是空空如也。 他急匆匆下楼, 客栈的老板见到他下来, 便道:“这位公子, 这封信是与您一同前来的那位姑娘所留下,托我转交给你。” 李放心中一沉,展开信封。 “王爷:卓小星这几个月多承王爷照料, 不胜感激。卓小星知王爷好意, 但是四叔于我而言, 有如至亲, 不得不救。此事, 卓小星思之良久, 不管母亲当年因何叛出魔教, 魔教既为她出身之地,我也想知道其中纠葛,或许走一趟天荒山亦无不可。王爷身负天下之任,须早日南归。卓小星字。” 李放将信纳入袖中,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其实卓小星说的也不错,魔教当年确实与卓家有着大仇,但不管当年商无音因何出走,卓小星与商苍穹、商无翼确实是血脉之亲。人老了思及自己的亲人,也说得过去。自己一介外人,又有什么理由横加干涉。 而且他日前接到红酥传来的密信,嘉成帝最近不知怎么了,七天之内连发五封奏折让他回金陵去,他在稷都迁延已久,或许此时南归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接外孙女回家看一看,为何需要派出如此之多的人马,又为何还需要以人质作为威胁?魔教执意让卓小星去天荒山,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不如先去祈风镇看看,如果一切无事,再南归不迟。 他运起轻功,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祈风镇。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街边的摊主正在收拾货物,三三两两的行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准备归家。小镇安静祥和,丝毫看不出昨日这里还是魔教重兵陈列之地。他沿着小镇逛了一圈,别说商风翼与卓小星了,就连昨日满大街的黑衣人也一个没见着。 他看到街角有几位镇民闲坐,便上前问道:“请问大叔,那些魔教中人去哪儿了?” 那镇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魔教中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魔教的人。” “那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大约十七八岁,身量颇高,穿一身红色衣服……” “没有,没有,你去别处问问。”那人连连摆手。 李放一愣,莫非此人昨日并不在此地。可是他接连问了十数人,却没有一人见过魔教的人,也没有人见过卓小星回过这里,就好像这里的居民全部失忆了一番。 他正在踟蹰,却见不远之处的一家客栈的楼上,突然冒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冲他摆手,正是陆蝉衣。 他进了客栈,刚上二楼,就被陆蝉衣拉到房里。 不大的房间内,唐啸月卧在床上,钟离竑正在给他给他熬制药汤。 李放满心疑问道:“蝉衣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卓姑娘呢?还有这镇子里的人……” 蝉衣叹了一口气道:“那位叫商风翼的魔教辰星使会一种名为失忆大法的邪功,那是一种高阶的催眠术,可以使人暂时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要过几日才能恢复。好在,这种催眠术我以前曾经听师父提过,在他施术之时有所防备,所以这种催眠术并没有对我生效。但是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包括四师叔和钟离竑都失去了昨晚的记忆。” “那卓姑娘……” “寨主是中午到了镇上,她自己和商风翼交涉。换了我们出来,眼下她已经跟着魔教的人离开了。” 李放眉头微皱:“既然卓姑娘是自愿和魔教的人离开,那商风翼为什么还要使用催眠术。能让一个镇这么多人失忆,这种催眠术必定不易,所耗费的元气必定不小。” 蝉衣摇头道:“我亦不知……” 这时,昏睡着的唐啸月终于醒了,他先是看了看蝉衣,又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李放,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道:“是竟陵王,你回来了?我听三哥说你去救小姐了,她人呢,救出来了吗?”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蝉衣:“对了,小师侄,我们不是被魔教的人抓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放一怔,看来唐啸月确实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忘记了他昨日曾经见过卓小星的事。 蝉衣叹了口气,道:“师叔,你中了那个商风翼的失忆大法,所以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寨主已经被这位竟陵王爷救出来了,但是为了从魔教手中救我们出来,她跟魔教的那个商风翼走啦……” 唐啸月大吃一惊道:“你说她跟商风翼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快去将她追回来……”他完全不顾自己尚在病中,就急急忙忙地起身。 蝉衣连忙拉住他道:“师叔,寨主是自愿跟魔教的人走的。她说她也想去看看她母亲长大的地方。还说不管如何,商苍穹都是她的外祖父,让我们不必担心。” 唐啸月跺脚道:“小姐好不知深浅,她若是见到商苍穹必死无疑。不行,我要去将她追回来……” 李放脸色一沉,促声道:“唐前辈,您说她若是见到商苍穹必死无疑,是什么意思?” 唐啸月面露挣扎之色,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此事涉及天下一大密辛,你们可知当今魔教教主商苍穹的真实年龄?” 此事蝉衣曾听师父陆万象提起,答道:“师父曾经说过,魔教教主习有长生法,最少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 唐啸月摇摇头道:“非也,商苍穹的年龄早已突破一百八十岁,他是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寿命最长的人。他的寿命甚至比大周王朝的历史都要久,因为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前朝王室的最后一位继承人。” 李放与蝉衣都露出错愕的神色,万万没想到商苍穹竟能与前朝王室扯上关系。 唐啸月道:“魔教虽然已传承千年,但是几百年前才在中原武林兴起,他们的总坛在莫邪山,长期与各大门派征战不休。无人知道这魔教之兴,竟是与前商皇室互相媾和的结果,商氏王朝暗地支持魔教发展,而魔教则帮助商氏王朝削弱江湖门派的实力,维持江湖上的统治。魔教每一任的教主都是商氏王朝的后嗣,在前朝皇室的支持之下,魔教收罗了各种武林奇书、江湖绝学,拥有无数高手,当时的正道各派根本无力与魔教抗衡。直到二百多年前,魔教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博览群书,自创了一门绝世奇功,名为生杀之法。此人觊觎魔教大位,魔教发生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内乱。后来此人夺位不成,退出了魔教。魔教也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而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商氏王朝也江河日下,后来为李芝龙所灭。李芝龙攻破稷都之前,宫中近卫将年仅五岁的太子商苍穹送到莫耶山的魔教总坛,于是商苍穹从小便在魔教长大。” “商苍穹天资过人,在二十岁之时达到入神境,在四十五岁之时达到了洞微境。他一心渴望光复商氏王朝的荣耀,但是新兴的李周王朝却坚不可破,江湖武林世家对魔教也处处打压。哪怕他殚精竭虑,也不过将已经衰败的魔教勉强维持,可是此时的商苍穹已经年逾古稀,身体日渐衰弱。” “商苍穹发现自己在有生之年恐怕无法完成复国的梦想,不甘失败的他翻遍魔教典籍,终于让他找到了一种可以延长寿命、缓解身体衰老的功法,那便是血亲代继法,也是你们所说的‘长生法’。” 蝉衣一怔,她虽然从陆万象那里知道魔教有“长生法”,可是对其中究竟却不明不白,追问道:“‘血亲代继法’,这是什么功法?” 唐啸月道:“这种功法便是通过吞噬自己直系血亲的精血,吸收对方的生命力将之化为已用。根据‘养料’的不同资质,每吞噬一次便可以延寿一年到十年。被吞噬了精血的后嗣就会彻底变成一具干尸。” 蝉衣跳了起来,道:“师叔你是说那个魔教教主叫寨主过去是为了吸食她的精血为自己延寿?怎么会如此,那寨主去天荒山岂不是有去无回?” 唐啸月道:“小姐的母亲商无音当年便是魔教圣女,自幼在教中长大,一次她偶然得知事情真相,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父亲豢养的养料而已。一百多年以来,同样被商苍穹吞噬的哥哥姐姐竟有数十人。她独自一人逃出天荒山,被魔教众人追杀,在鸣沙山附近被二哥计无咎所救,后来嫁给大哥卓天来,生下小姐。在她重病临终之前,才将这些事告知她最为信任的陆万象,嘱托三哥切不可让小姐与魔教中人接触。” 他又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发生落日关之事,大哥没了,鸣沙寨撤出凉州,隐遁瀚海,三哥常年不在寨中。他怕魔教中人前来生事,便将此事告知于我,警告我切不可让小姐与魔教之人有所接触,更不可回天荒山——” 原来这便是为何昨日唐啸月见到卓小星之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难怪商风翼要对众人使用失忆大法。虽然失忆大法有时效限制,但这几日的时间足以让他们越过北方边界,进入广袤的荒漠,往后再难寻其踪迹。 李放正自思忖,却见唐啸月走上前来,对他行了一个大礼道:“王爷,唐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放连忙将他扶起来道:“唐前辈,您是卓姑娘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唐啸月惭愧道:“我知道这一路上小姐已经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了,此事是我们鸣沙寨自己的事,本不该再劳烦你。我鸣沙寨在附近虽有些人手,却无人能对付那位辰星使商风翼,只好觍颜请竟陵王再出手一次。” 李放道:“前辈言重了,李放素来敬重卓将军。这一路行来,更将卓姑娘视作……视作我平生最好的知己好友,她的安危我自然不能不顾,我们这便出发。幸好他们离开不过半日,我们连夜追赶,或许还来得及。”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钟离竑,道:“唐前辈,蝉衣姐姐,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蝉衣迟疑道:“钟离兄弟,魔教人多势众,此去凶险异常,要不你还是留在这客栈等我们回来吧。” 钟离竑摇头道:“当初我被关在雅正堂之时,是卓姐姐不顾生命危险将我救了出来。现在卓姐姐遇到危险,我也想为她尽一分力。姐姐别看我年纪小,我现在的武功已经有四品了,那些魔教的黑衣甲士好多武功还不如我呢。” 蝉衣正欲再劝说,唐啸月激动地问道:“你就是钟离彦与阮香筠的儿子?” 钟离竑点头,正色道:“正是。自小我爹娘便告知我为人处世,须知有恩必报的道理。如今爹娘虽然不在了,他们的教诲钟离竑不敢或忘。” “好,好。”唐啸月连说两个‘好’字,道:“好孩子,你可愿意加入鸣沙寨,拜我为师?虽然我唐老四的武功如今再难攀至巅峰,但是我的闇炎刀法亦曾在江湖上闯下赫赫威名。你若是愿意,我便将它全部传授给你。” 钟离竑激动得不能自已,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颤抖着:“前辈,您……您要收我为徒?”鸣沙七义中无论哪一位,都有其震烁江湖的绝学,能够拜之为师,是许多普通宗门的子弟们梦寐以求之事。 蝉衣推了他一把:“傻小子,还不快跪下来拜师——” 钟离竑当即下拜,叩了三叩:“钟离竑拜见恩师。” 作者有话说: 还是稍微解释一下女主性格冲动,容易做蠢事的问题。性格的养成是和成长环境相关的,卓小星虽然从小失去父母,但是鸣沙寨的几位叔父将她保护得很好,而且陆万象很强势,将内外都安排的很好,所以卓小星从小生活是相对安定的,并不需要去和其他人勾心斗角(她连鸣沙七义中有叛徒都不知道)。但是其他人,比如李放、慕容青莲、陆万象这些人一直都处在复杂的斗争环境中(特别是慕容青莲,他在无方剑楼演了八年,才彻底取得诸葛希夷的信任),所以都性格深沉,卓小星在这些人中间看起来傻白甜,这是人生阅历问题,但是她本身智商和行为模式并没有问题。再加上她出身鸣沙寨,非常重情义,对自己身边的人看得很重,所以有时候会出现她为了救其他人将自己送进去的事情。但是如果说她只为了自己的安全,对其他人置之不顾,那她就不是她了。也正是因此,她在精神上是能与李放彼此契合、互相欣赏的,这才是两人感情的基石。 最后,还是觉得应该预警一下,下一章会虐。 第108章 剑中真相 时节已至深秋, 马车一路颠簸,越是向北,便越是寒冷荒凉。 卓小星自幼在西北长大, 加之体质特殊,倒也还习惯。只是一路从佳木繁荫的中原,日渐转向草木尽凋的北国,再想到自己如今天涯沦落, 颇有凄清之感。 此时, 离他们一行人离开祈风镇已经过去了三日。 一路上,商风翼对她待若上宾。她一个人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若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随意靠近她的马车。虽然是在行路途中,每日三顿商风翼都能尽量按照她的要求为她准备可口的食物。而且商风翼似乎对她身上的封穴手法有所了解,一番努力后解开了她被封锁的经脉。等到一身武功终于恢复,卓小星也逐渐对这个自称是她舅舅的人放下了戒心。 这日早饭之后,她照例打坐练功, 又将那本生杀刀谱拿出来研读了一番, 只是依旧没什么进展。正心烦意乱之际, 听到车夫说已经过了峪兴峡口,距离北梁与柔然分界的铁栏关只有大半日的路程。商风翼听了很是高兴,命车夫加紧赶路。 卓小星百无聊赖, 竟又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 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敌袭, 敌袭——” “有人袭击车队, 小心——” …… “他只有一个人, 兄弟们, 杀了他——” 接着像是兵器交击声, 夹杂着荒原上呼啸的风声。 卓小星刚开始以为是剪径的强盗,听到对方只有一个人之时,她根本没有在意,而是继续眯上了眼。 开玩笑,魔教的这一支车队少说也有两百人,再加上有商风翼这样的高手压阵,战斗结束不过是顷刻之间。 可是外面的响动声不但没有很快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夹杂着无数人的惨叫哀嚎之声。 卓小星见势不对,正想打开车门一观究竟。这时,她听到商风翼有些戏谑的嗓音:“我当是谁,原来是南周竟陵王。没想到王爷对我那甥女如此钟情,竟然一路追到这里。可惜——” 他的声音却被李放打断:“她在哪里,将她交出来——” 携刀照雪 第74节 原来是李放到了,卓小星大急,想要下车,却发现马车门窗竟从外面被锁死了。 商风翼发出一声低笑:“王爷不会以为这里是你那襄阳吧,人人都得听你的。阿星是自愿同我一起回天荒山探望外祖父,等她见过外祖父,我们自然会将她送回鸣沙寨。” “哼,只怕到时候送回来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姓商的,你若好生将卓姑娘送出来,此事就此揭过,否则只怕今日你这些手下,一个也休想平安回到天荒山。”李放的语气冰冷,充满肃杀之意,让人毫不怀疑他真能说到做到。 可李放说送回来的是一具尸体乃是何意,难道是说魔教会对她不利? 卓小星拼命拍打马车的车门想要出去,却是徒劳无功。此刻她才发现这辆看起来平凡无奇的马车竟然是以精铁铸成,一旦从外彻底封闭,就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商风翼被李放一番话激起了怒意,道:“如今江湖上的后辈们倒是一个个都如此狂妄自大,若是不给你一点教训,江湖上只怕会以为我圣教无人。看招——” 商风翼腾空而起,周身无数金色光芒闪烁,气息也急剧暴涨。他双手一纳,荒野之上瞬间浮起无数颗粒状的沙石,盘旋在他的周身。 在他灼阳掌的炙烤之下,这些砂石被灼烧得通红,随意落在地上,便燃起片片野火。 李放双眸微寒,静静地注视着商风翼的变化,沉声道:“原来辰星使的真实能为已是入神巅峰。上次交手,是李放侥幸了。若非是李阁主及时赶到,恐怕当时你便已带走卓姑娘。”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蜀山离此千里之遥,不会有人来救你了——”商风翼一掌推出,那些滚烫的砂石夹杂着灼烈的罡劲向李放袭去,如陨星轰然,如雨落滂沱。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李放也不需事事依仗他人。”就在说话之时,李放手中之剑突然变了。 那本来光洁的剑刃炸开,看着就像是撑起了一柄银白色的伞。伞面之上突然浮起无数起伏的刃片,似万千鱼鳞涌动,又好似一朵盛开的美丽昙花。 “一瞬昙华——”李放发出一声轻吟。 接着,这朵昙花在剑劲的催动下瞬间凋谢,无数花瓣沿着既定的轨迹,朝商风翼爆射而去。 无比绚烂,无比璀璨,却又如此恐怖。 “不,你竟然可以使用洞微境的招式,明明你的功力不过入神境而已——”商风翼露出惊恐的表情,他嘶吼着,咆哮着,一掌又是一掌的击出,想去阻挡这一波的飞剑。 可是已经晚了,他虽在空中左右腾挪,闪过一部分的飞剑,可是仍然有不少飞剑割破他的肌肤,扎入他的身体,流出汩汩鲜血。 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魔教弟子更是倒霉,成了飞剑的活靶子,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荒野之上处处是哭爹喊娘之声,捉鬼道人与唐无心眼见不妙,一把抓起重伤的商风翼,起落之间便已消失在荒原深处。 领头的一跑,剩下的虾兵蟹将还敢停留。就连那辆重金打造的马车也顾不上,纷纷抱头鼠窜。 等到卓小星终于破开马车的车厢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她急切去寻找的李放的身影,却见到李放一身白衣染血,伫立在荒草从中。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庞染上了血迹,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像是看着些什么,却失去了焦距,眼神一片空洞。 卓小星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放,吓了一跳,她抱着他的胳膊,晃动着他的身体:“李放……李放……” 过了一会,李放好像才从梦中惊醒。他看着卓小星明丽的脸庞,又将她全手全脚地检查了一边,看到她完好如初,这才放下心来:“你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还好,还算来得及……” 卓小星:“什么还算来得及——” 她话未说完,却忽地愣住了。 她看到李放的手上正握着一枚飞刀。 那飞刀长约两寸,如柳叶一般,刃身几乎透明,边缘处甚是细薄锐利。卓小星毫不怀疑这飞刀只要轻轻触上人的肌肤,立刻便会削骨拆肉,致人于死地,甚至连血都可能不会流出。 因为在她的手上,也有着一柄一模一样的飞刀。这柄飞刀正是她从三叔陆万象那里得来,是当年杀死她父亲的凶器之一。 她抬头向不远之处那些倒在地上的魔教众人的尸体看去,只见每人的要害之处都插着一柄同样的飞刀。 她想起三叔说的话:“生死楼有一绝顶杀手,名为伶仃夫人,她惯常使剑。她的剑招中有一招名为‘一瞬昙华’,使出此招之后,她手中之剑会瞬间变成无数柄飞刀,伤人夺命。这人便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之一。” 更响起那日血无常的话:“我也没有想到,名动天下的伶仃夫人竟然是一个男人,还是堂堂南周竟陵王……” 只是那日之后两人行路匆忙,她始终未来得及向李放求证此事。 可是眼下,又哪里还需要什么求证。 卓小星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痛的难以自抑。纵是她早已作过无数次设想,可是当真相如此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眼前,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喃喃道:“真的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蝉衣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笑嘻嘻地在她身上摸了几把,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有两行泪水扑簌而下。 蝉衣以为她是在马车中受到了惊吓,安慰她道:“阿星,已经没事了。你看,竟陵王可真厉害,要不是他,这一次你可就危险了——” 卓小星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无声落泪。 蝉衣推了一把李放,取笑道:“阿星都哭鼻子了,王爷还不去安慰安慰……” 可是李放亦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木雕。 蝉衣嘟囔道:“你们怎么了,这都是……” 钟离竑扶着唐啸月终于过来了。唐啸月身体并未完全康复,因此落在后面。 他凝视着现场的血腥画面,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道:“竟陵王救了小姐,我鸣沙寨自然敬王爷为恩人,即使有什么恩怨也应该放下。可是此事不光是我鸣沙寨之事,也是整个凉州城之事,更是整个天下之事,老朽不得不向王爷问个明白。九年之前在落日关,我同大哥卓天来遭遇十大罪者埋伏,双方大战一场,原本胜负难分,却在战况胶着之际,有一位白衣人突入战场,以无数飞刀,重创大哥,最终使得大哥败于十大罪者之手。此人——” 他尚未说完,却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是我——”李放闭上眼睛,黑色的眼睫垂下,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蝉衣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她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唐啸月眉目一沉,追问道:“为什么?” “为了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他的声音隐含怒气,落日关之变是鸣沙寨极为隐痛之事,众兄弟几乎一半折损在了落日关,此时第一次面对凶手,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这是李放个人之事,请恕李放不能相告。李放深知自己对不起卓将军,更对不起鸣沙寨,所以也一直在尽力弥补自己昔日的过错……” 唐啸月声音愈冷:“所以王爷之前在蜀中多次相救小姐的性命,甚至甘冒危险在稷都帮助我们,都是为了减轻你身上的罪孽吗?” 李放身形一顿,如青色鸦羽般的的睫毛亦是轻轻一颤,他抬头看了卓小星一眼,卓小星亦看着他,两人眼神一触,他终究还是将万千眸色收回眼底,道:“不错。” 卓小星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为何他对自己极为关切,却远远谈不上亲近。 他说过“我救卓姑娘,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卓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原来这就是他的理由。原来自己不过是他赎罪的对象,是他用来减轻自身罪恶感的工具而已。 没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便是杀死自己父亲的罪魁之一,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明明自己已经上过一次当,可还是被这个人的伪装所欺骗。 卓小星只觉胸中一腔孤愤无可抑止,激动道:“好一个赎罪,好一个品性高洁的竟陵王爷。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吗?亏我还将你当成能拯救这个乱世的英雄,原来你一直在欺骗我。你这样的人与慕容青莲又有什么区别?” 李放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终于黯淡了下去,他嗓音低哑,缓缓道:“此事非我本意。那日在落日关之时,我并不知道那人便是卓将军。但是大错铸成,我亦无甚可自辩之处。我虽然救了卓姑娘几次,但是与卓姑娘失父之仇、覆国之恨相比确实是微不足道。李放知道自身之罪万死莫赎,若卓姑娘心中恨我,无可转圜,那便一剑将我杀了便是。” 他从腰间解下另一柄软剑“莲粲”,向前递了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卓小星心中激愤已极,她伸手拔剑,便是一剑刺出。 鲜血从李放的胸腔中喷薄而出,血花落下,溅在脚下的草地之上,更溅在她的脸上、身上。 那触目的红,如同烈焰一般,让她的手,甚至她的心都感到一阵灼痛。 那剑分明是刺在他的身上,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破裂了一般,再难拼成一个,至伤至恸,吐出一口鲜血。 “这样很……好,其实从我认识你开始,我……我便一直等着这一天。对不起,阿星……”李放的声音很轻,就像要破碎一样。卓小星抬起头,看到李放似乎还在对着她微笑。 “不——”她发出一声嘶吼,扔下剑柄,发足狂奔。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 荒原茫茫,除了野草与刺骨的寒风什么也没有。她一直跑着,不能停下。 似乎只要一直奔跑着,她才能忘记一切。 忘了是李放杀了她的父亲。 忘了是李放当初在绝崖之下救了她。 忘了在照萤阁外那独自萧索的背影。 忘了在淮北分别之时他的那一句“国运相托,卓姑娘,一切拜托了”。 更能忘了,终究是自己用那柄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剑,重伤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跑了多远。草原的气候变幻莫名,竟开始下雪。雪花如斗,很快便遮蔽了整片草原,将四周染成茫茫一片白色。可是她不知道冷,亦不知道疲倦,只是忘我地跑着。 然而她越是不愿意回想,回忆越是拖着她不放。 他们在蜀中相遇,又一起坐船东至襄阳。他们在稷都重逢,终究在这漠北荒原里相别。 他们曾一起仗剑救人,万里江湖纵义气,也曾一起军中血战,驰骋沙场逞英豪。 其实他们认识得并不太久,可是就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样久,久到就好像,他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他虽然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却知道他心中待她就如同她心中待他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她便更加无法原谅。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当年之事李放也是受害者。 第109章 观心明性 卓小星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陋的帐篷里,空气中传来一阵微焦的苦味。 蝉衣见她醒了,摸了摸她的额头, 将炖好的药汤端了过来。 卓小星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直皱眉,她摇摇头道:“蝉衣,你什么时候能像你师父学学, 加点冰糖, 把药弄得甜一点。你这样子,可怎么出师……” 蝉衣哼了一声:“师父惯着你, 我可不惯着你。而且荒郊野外的,能找到现成的药材就不错,哪里有冰糖?” 卓小星晃了晃脑袋,她觉得头有些涨涨的疼:“这里是哪里?” 蝉衣没好气地道:“寨主您倒是跑得快,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是累得我在荒原之上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你。要是再晚一点, 说不定你就被荒原上的野狼给叼走了。” 卓小星这才恍惚想起, 那日自己激愤之下刺伤了李放, 之后心痛难抑,在草原上发足狂奔,最后遇到大雪, 脱力昏了过去。 她心中一紧, 道:“李放呢, 他怎么样了。” 蝉衣撇嘴道:“还能怎么样, 已经被你一剑刺死了。” 卓小星被她呛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苦笑道:“你可是三叔的亲传弟子, 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 蝉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道:“你觉得我应该救他?不是你要杀他报仇的吗?” 卓小星没来由心中一虚。 携刀照雪 第75节 蝉衣接着道:“我倒是想为他治伤,只是他非说自己罪有应得,被你刺一剑是活该,坚持不肯要我医治。又说有要紧事,要回金陵去,就走了。” “什么?”卓小星只觉得胸中气血一滞,就要下床。蝉衣连忙按住她道:“姑奶奶您自己还病着,就别添乱了。” 卓小星道:“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蝉衣道:“怎么拦?之前嘉平帝已经连发五道诏书召他回金陵,就是在你被慕容青莲所擒之时。为了救你,他已经在稷都城迁延了许多时日了。况且,我留他干什么,留下好让你再捅一剑吗。” 卓小星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蝉衣这妮子本是个好性子的,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外人直接喷了她一脸血,什么时候李放竟与他们鸣沙寨的人这么熟了? 她好半天方讪讪道:“我当时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可是他确实是杀了我父亲的凶手,我自幼便立誓,此生一定要为父亲还有计二叔他们报仇……还有你,怎么句句夹枪带棒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蝉衣道:“我可不管你们那些恩啊仇啊。我只知道李放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本就是四师叔求他来救你的。他堂堂一国王爷,日理万机,为了你不知道多少事情都放下了。即便魔教有数百人,而他不过是孤身一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他之所以使出‘一瞬昙华’的功夫,也都是为了救你。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倒是恩将仇报,这种事情我可看不惯。” 蝉衣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说,他便是伶仃夫人,是当初落日关的凶手。可是伶仃夫人成名之时,可是在二十多年以前,那时我们都尚未出生,他竟陵王李放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至于九年前,他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又有何动机跑去落日关杀人?” “可是他分明亲口承认……” 卓小星话音未完,却被蝉衣打断:“就算亲口承认又如何,他也说了此事非他本意,以致铸成大错。这其中或许另有奸人算计也说不定,你不去问他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却只敢将满腔的仇恨向他发泄。你若是真想报仇,为啥不去杀慕容傲,不去杀血无常,你之所以对他动手,不过是仗着他本心善良,比别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不过是你知道他对你好,不会怪罪你罢了……” 卓小星被怼得哑口无言,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蝉衣说的并没有错。 不说此事确有奇怪之处,就算李放确实曾参与落日关之事,难道他从前所做的那些事,便都是假的不成。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淮江畔带话的那位乐歌禅师,临别时曾赠言:“缘起则劫生,劫尽则缘灭。而施主的缘劫端看已心。望施主他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能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此言说来玄妙,分明是乐歌禅师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希望她在将来知道事情真相之时能想想自己当日之心。 当日倾他荣辱不改本色的高士之心,当日重他死生只许家国的凌云之心。 他一次次为了救自己,为了救大周奋不顾身,差点失去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那日在襄阳,苍凉月色之下的那一句“今日之事,其罪在我”。 她现在明白了,或许那并不是伪装,而是他真的觉得所有的事都是他的罪过。 他的内心中或许一直觉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误伤了卓天来,以致英雄陨落、山河变色,所以稷都城破、慕容氏篡位、南北分裂、征战连年,这天下所发生的种种事便都成了他的过错。 这些都是他的罪。 所以他拼尽性命想将一切导回正轨。 可是这真的都是他的错吗?该担负起这些罪过的明明是策划落日关之事的慕容傲,明明是因为对卓家的不信任致使慕容傲坐大的承圣帝,甚至他们鸣沙寨内部都有人与慕容傲合谋,而致使十大罪者被放出。 他虽然多次救了自己,却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也许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是凶手,终有一天要偿罪。他不敢与自己有太多感情上的牵绊,或许便是不希望在那一天自己会下不了手。 所以当自己诘问他之时,他没有推诿亦没有辩解,没有想着去逃避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在受伤之后,也不愿意接受蝉衣的医治,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南归。 甚至,他没有想过要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隐瞒。 以李放的能力,他应该清楚鸣沙寨已经查知伶仃夫人参与了当年落日关之事,并一直在追寻伶仃夫人的下落。可是他不仅为了救自己而重新使用伶仃夫人的身份,还为了击败商风翼再次使用“一瞬昙华”之招。 分明就是故意让她发现当年的真相,让自己了却当年之仇。所以他才会说一直在等这一天。 那么蝉衣说自己刺他一剑,只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并没有错。他背负着整个天下的罪孽前行,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 而自己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的后面背负着如此多的东西,只因自己的一时气恨,便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她心痛得几不能呼吸,蝉衣看到她面色灰白、一动不动,吓了一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星……阿星……” 见她没有反应,还以为她被自己气着了,忙道:“阿星,我刚才是说着玩。你要是心中实在恨不过,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咱们可以追上去,再骂他一顿,给你出气……不过动手还是算了,毕竟这竟陵王也怪可怜的……” 卓小星差点被这颗墙头草气笑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蝉衣,你说的对。我确实是恩将仇报,我可真是蠢透啦……” 蝉衣被她刚才的样子吓到了,安慰道:“没事没事,竟陵王他不会怪你的……” 卓小星道:“他确实不会怪我。因为他觉得这天下间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个人的,他本就是罪有应得。我刺了他一剑,他可能还会感谢我,觉得是我减轻了他的罪孽。”她努力地笑了一下,可是她的样子却像要哭出来。 蝉衣一愣:“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对啊,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刺了他一剑……”自己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身前的萤火,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最信任的人。卓小星伏在案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什么人欺负我家阿星啊,来告诉师父,师父帮你教训他……” 紧接着,一个高大粗犷的人影走了进来。门帘一闪,带来了外面的冰冷的寒风,可是他脸上沧桑的笑容却让屋内的两人感到一阵温暖。 蝉衣脸上露上惊喜的笑容,叫道:“杨前辈——” 卓小星见到师父,忙收了泪,跪下见礼道:“徒儿见过师父……” 当日师徒二人匆匆一会,旋又分别。卓小星心中始终记挂当初用十丈软红放倒师父,偷走《生杀刀谱》之事,此刻再看到师父,心中惴惴不安。 杨桀大手一挥道:“起来吧。” 卓小星站起身起来,杨桀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啧啧,不错,刀法已经修到第六层巅峰,蜀山剑阁的那位七公主倒是本事不小,可惜当年——”他话说了一半,却又闭了嘴。 卓小星奇道:“可惜什么?” 杨桀小声咕哝道:“可惜当年你爹没能娶了她——” 卓小星脸色一顿,杨桀似乎意识到跟她说这些不太合适,脸上不免尴尬起来,他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阿星,这次我主要是来找上次你身边那个小白脸。那小子学的武功颇有奇怪之处,倒是有点像我当年认识的一位……”他似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一位故人,我有些问题要问他。那小子倒是聪明,自那日分开之后就一路留下记号,我才找到这里。他人呢?” 卓小星与蝉衣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没想到见面之后杨桀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李放的下落,两人只好将他们在祈风镇遇到魔教之人及之后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杨桀越听越是皱眉,当听到李放使用“一瞬昙华”之招之后,更是惊得站了起来,问道:“真的是‘一瞬昙华’之招?” 卓小星点头道:“不错,听竟陵王所言,确实是‘一瞬昙华’之招。”她从怀中取出那枚柳叶型的刀片,道:“这便是此招之后,留在现场的飞刀……” 杨桀乍见刀片,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喃喃道:“真的是一瞬昙华……难道她……难道她当年竟真的没死……”一行浊泪顺着他满是沟壑的面颊留下,显然是激动得不可自抑。 卓小星一头雾水,疑惑问道:“他……是谁?师父您怎么哭了,你以前认识……竟陵王?” 杨桀摇头道:“不,只是他或许与我的那位故人有所关联。他人呢?我要见他。” 卓小星垂下头,低声道:“他……一个人走了,回南边去了” “什么,走了?”杨桀失声道:“‘一瞬昙华’之招虽然威力巨大,但会消耗掉使用者全身真气,最少三天才能逐渐恢复。他现在毫无自保能力,你们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离开?” 卓小星与蝉衣皆是大吃一惊:“您是说,竟陵王现在毫无功力?” 杨桀点头道:“不错,使用此招最少三日之后才能与人动手。此招本是自保搏命的招数,即使在历代……中,不到万分危急之时,也没有几人会轻易使用。” 这句话中间有几个字含含糊糊,卓小星一心放在李放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卓小星喃喃道:“此地位处漠北,他若要回到南边,必定会经过北梁的地界。他如果无法动武,若是遇到敌人,岂不是凶险万分……” 她话音未落,杨桀已然色变:“我去找他——” “我也去——”卓小星一把抓起外裳,就要奔出门去。 蝉衣一把拉住她,卓小星道:“蝉衣姐姐,你不用拦我。我是一定要去找他的,他本是为了我才会来北梁,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蝉衣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叹了一口气道:“谁说我要拦着你了,我和你一起去。你现在这样子,若是没有我这个大夫看着你,只怕没有找到人,你便先倒下了。” 卓小星松了一口气:“蝉衣,谢谢你。” 第110章 稷都宫变 “什么?你说慕容青莲私藏卓天来之女卓小星?” 乘明殿上, 慕容傲听着血无常的密奏,怒气冲冲。 血无常对慕容傲如此态度早已习惯,面色不改, 继续道:“不错,那日我追踪那位刺杀陛下的伶仃夫人,到最后发现他进了淮北王在城郊的别院,我初时还以为是淮北王与那刺客勾结, 不想打草惊蛇, 只是在暗中蛰伏。谁知道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却看到那位伶仃夫人带着卓小星从别院里逃出。听别院守卫喧哗之言, 似乎这位卓姑娘从大闹风波狱与雅正堂那日起便一直被淮北王软禁在别院之中。” 慕容傲怒火升腾:“私藏人犯,竖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伶仃夫人与卓小星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她?” 血无常道:“陛下有所不知,刺杀陛下的伶仃夫人本是竟陵王李放所假扮的,他声东击西,正是为了调虎离山。此人当街冒犯天威,陛下势必命淮北王满城搜查, 他才更有机会进入别院救人。” “想不到这李放倒是如此大胆。”近日以来, 稷都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与此人有关。想到让一个南周皇子在稷都城来去自如, 而自己竟无计可施,慕容傲恼怒非常,道:“那他们人呢, 我相信以你的身手, 总不会让他给跑了。” 血无常遗憾道:“我本来已追到他们, 正欲擒下二人, 可是昔日的那位魔教曜日使杨桀突然出现并插手, 属下和他打了一场, 不分胜负, 只是人却追丢了。” “既如此,你下去吧。”既然是杨桀出手,慕容傲亦知此事怪不得他,可是慕容青莲数次触他逆鳞,这个儿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吩咐道:“来人,传淮北王。” 血无常离开之后,慕容傲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突然觉得有些冷。 冷,是一种身体上的感受,亦是一种心理上的感受。他从小便在幽燕寒地长大,八岁习武射箭,十二岁据鞍上马,十三岁初次杀人,到五十五岁终于成为一国之君。他从未有过“冷”这种感觉,他从来只会感觉到热,感到狂躁,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这股忽如起来的冷让他顿时有些不安。 听说人老了就格外畏寒,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吗? 他忽地想起,自己早就传令让慕容青莲率军北征柔然,从魔教高层的手中夺取长生方,而慕容青莲却用各种理由拖延很久了。 他心神不宁,扭头对守在门外的太监喊道:“来人,去传闾丘明月……” “不不,去传丰王慕容泽过来……” 他话音未落,殿外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父王这个时候叫大哥过来,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他抬头一看,只见慕容青莲腰悬宝剑,一步一步走上殿来。 慕容傲怒喝道:“慕容青莲你这逆子,还有没有规矩,谁允许你佩剑上殿?” 慕容青莲笑道:“规矩都是人定的,父皇现在是君,我是臣,这么做自然是大逆不道。可是如果陛下不再是一国之主,这天下的规矩都该由我来定,又有谁有资格和我谈规矩呢?” 慕容傲此刻又怎会不明白慕容青莲话中之意,他飞速地冷静了下来:“你要谋反?” 这时,方才出门的那个太监急匆匆地冲进殿来,道:“陛下,大事不好啦,稷都护城军谋逆作乱,已经冲进宫里,禁卫军正与他们交战……” 喊杀声由远及近,兵器交击声、呐喊声、呻/吟声渐渐传入殿内,慕容傲神色一凛,看向慕容青莲,道:“怎么可能,护城军无令不得进入禁宫,叶之尧又怎么会听你的命令行事?” 慕容青莲施施然道:“看来父皇真是老糊涂了。难道父皇忘了,叶之尧之前在追击雅正堂人质时指挥不当,已经被父皇你撤了职。现在担任护城军首领一职的是之前的副将肖岚……宫中有人犯上作乱,护城军为了保护圣驾安危,只好出此下策,勤王救驾……” 慕容傲冷哼一声:“原来肖岚早与你勾结,不,想要调动稷都护城军,除了护城军首领手中的天麒符,还需要闾丘明月手中的天麟符……” “父皇说的是这个吗?”慕容青莲从袖中掏出一块黄金铸成的麒麟令符,笑着道。 慕容傲见到他手中的“天麟符”,脸上这才真正变了颜色,道:“闾丘明月竟然会将这个也交给你,菀香说的不错,他果然早就心向着你,为什么,为什么?”闾丘明月素有“帝师”之名,自己向来对他信任有加。慕容傲虽知他待慕容青莲不错,但是始终不愿相信闾丘明月竟会真的背叛自己。 这时,一道月白色的人影飘进殿来,正是闾丘明月。 闾丘明月轻轻一笑,道:“为什么?陛下可还记得当初明月决定效命于陛下之时,你我的约定吗?” 慕容傲看着曾经最为信任的帝师,喃喃道:“当然,你答应过辅佐我南征李周,一统天下。随后北征柔然,西扫极漠,纵马北海,开疆拓土,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你说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志向……” 闾丘明月昂然而立:“可是陛下如今已经老了,已无法完成闾丘明月平生之志。” “我——”慕容傲正欲辩解,却被闾丘明月打断了:“陛下已经有多久没有上过沙场了,更不用说征战天下。自从陛下住进了稷都皇城,已经有多久没有射过箭、骑过马了?陛下贪图安逸享乐,恐怕早已经忘了当初的宏远之志了吧。” “不过,陛下如今有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他完美地继承了陛下的血脉,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陛下更为出色。他一样嗜血好战,野心勃勃,而且与陛下相比,他还很年轻,更有力量与潜力,比陛下您更适合天下之主的位置。” 慕容傲眼中闪烁着暴戾的光芒,他粗声道:“所以你选择了他?” 闾丘明月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不错。我认为青莲才是能助我完成梦想的那个人。哦,不,不只是我,这同样也是陛下当年的志向。所以为了陛下的千秋基业与北梁的未来,请陛下莫惜头颅啊——” 携刀照雪 第76节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迅疾如电,双掌翻飞,竟是向慕容傲击去。与此同时,慕容青莲手中夔龙剑剑势如秋水,凛然生威,目标同样是慕容傲。 那小太监仍然跪在一旁,吓的牙关打颤,屁滚尿流,眼睁睁瞅着这臣弑君、子弑父的一幕发生。 可是这一掌一剑,还未落下,便被人拦下了。 “你们过分了……”血无常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殿中,他横刀站在慕容傲身前,冷视眼前两人。 闾丘明月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温言笑道:“多年不曾动手,你倒是愈发精进了。” 血无常默然不语。 慕容青莲持剑在手,微笑着看向血无常道:“先生当世之材,又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效死呢?先生若是能转而效力于我,不管是何条件,我皆能应允。” 血无常摇摇头道:“可惜,太早了。” 慕容青莲一愣:“什么太早了?” 血无常道:“当年慕容傲将我们‘十大罪者’自岩冰岛上救出,条件是让我们十人效力于他。可是这具体的条件却是各有区别。比如那头陀答应的条件是为他出手三次,你闾丘明月辅佐他征战天下,让他帮你完成平生之志,像陆瑶姬辛可那些人则是发誓终身效命北梁。但是我与你们都不一样。” 闾丘明月心生好奇,十大罪者当年脱出岩冰岛,确实都答应了慕容傲的条件。除了杀卓天来之外,其余条件却各有不同。 “你答应的条件是什么?” 血无常脸上浮起一道笑容,那笑容干巴巴地,看着甚至有些诡异:“我答应保护他十年……” “十年?” “不错,今天距离十年的期限还有最后三天。如果殿下能三天后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必定能应允。现在嘛,我只好对殿下说抱歉了。” 慕容青莲脸色一僵,道:“只是三天而已,先生当真不能通融?” 血无常冷冰冰的道:“殿下又是否可以通融,三天后再对慕容傲动手呢?” 慕容青莲面色一寒,他固然不愿意与这位十大罪者中只在罪头陀之下的高手动手,但是谋反篡位这种事,素来只有一次机会,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外面禁卫军与护城军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又怎么可能等到三日之后再动手。 “既然先生不肯相让,那青莲便只好得罪了。” 慕容青莲挺剑而出,再次攻向慕容傲。 血无常挡住他,对慕容傲道:“此处交给我,陛下先走……” 慕容傲心中五味杂陈。乘明殿中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宫外,本是大周李氏所留下。他初时觉得天子坐明堂,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又何须用此密道逃生,曾命人将入口封住。可是后来认识卢菀香之后,为了出宫方便,又重新将密道凿通。血无常身为他的护卫,对这一切自然知情。 可是对他而言,在此刻逃走,无疑是自认失败,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 他少年时便有英武之名,纵马疆场,连卓天来这样的当世之雄都败在他的手下。即使是面对千万敌人,他又何时当过逃兵。 然而这里是血无常、闾丘明月、慕容青莲这些江湖人的战场,并不是他的。他自幼学习骑射,到青年之时方才涉及武道,已然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限,穷尽半生,如今也不过是九品而已,无法突破上三境的界限,甚至连慕容青莲的一剑都无法躲过。 他若在此,只能成为血无常的累赘。 外面传来千军万马的呼喝声、厮杀声,他才恍然想起,他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 他原以为,成为这方宫室的主人,他才算遂了平生之志。到此之时,他才明白,这一方禁宫是他最大的囚牢。 摧折志气,消磨精神,将他变成如今的老朽形状。 从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变成一个逃兵。 不,他并不应该只是这样。他想到了慕容泽,在慕容泽的手中,还有一枚虎符。凭借这枚虎符便可调动驻扎在幽燕边境的幽州铁骑,如果幽州铁骑南下,哪怕慕容青莲掌握了整个稷都城他也未必会输。 *** 眼看着慕容傲从地道离开,闾丘明月却并不阻拦,而是看向正在与慕容青莲动手的血无常,叹道:“想不到,世人眼中冷血嗜杀的血无常倒是有如此重义守诺的一面……” 血无常刀出如疾风,将慕容青莲逼得左支右绌。他道:“没有办法,我的底线虽然不高,但还是比你要高一点。” 闾丘明月轻轻一叹:“当年脱出岩冰岛的十大罪者,如今只剩一半,我本不欲对你出手。只是可惜了,刚才是你最后的生机——” 血无常傲然道:“你想杀我?就凭你们?” 可是他话音未落就呆住了,闾丘明月真气猛地暴涨,周身散发出炽热的光芒,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双手结掌,掌劲在空中化为金色的炽烈火焰,这烈焰又幻化成一只浴火的火凤,向血无常飞去。 与此同时,慕容青莲手中夔龙剑光闪烁,竟是已封住血无常的退路。他的眼中闪过一道悍勇而决然的厉光,此人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便只有毁去。 看到闾丘明月掌法的那一刻,血无常发出不可置信的嘶吼:“你竟然已是洞微境巅峰,你竟一直隐藏实力……啊……”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呼。 火凤透体而过,一股焚骨灼心的剧烈痛感让他无法自持,那掌中所蕴含的炎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焚透他的五脏六腑。 血无常倒在地上,他血红的眸子怨毒地盯着闾丘明月,无力地道:“灼阳掌,你竟是魔教中人……” 闾丘明月掸了掸袖子上沾染的灰尘,淡然道:“不错,我的真实身份便是魔教的辉月使。” 此言一出,就连慕容青莲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自卓小星被“伶仃夫人”带走之后,慕容青莲就知道自己私藏卓天来之女的消息迟早要被慕容傲知情。他不得不再次与闾丘明月商议,闾丘明月给出的答案竟是“弑君”。 事已至此,慕容青莲亦明白除此别无他途。自上次从闾丘明月所居住的水华阁回来,他心中便演练过不下千次万次,唯一的问题就是常年暗中保护慕容傲的血无常。可是闾丘明月却淡定自若地表示,只要他下定决心,血无常由他来对付,不足为惧。在那一瞬间,慕容青莲才明白这位蛰伏在稷都城多年的北梁帝师恐怕在武学方面亦是足堪与李空花、诸葛希夷等相提并论的武学宗师。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闾丘明月竟然出身魔教,还是魔教大名鼎鼎的辉月使。 血无常死死盯着慕容青莲,惨笑道:“想不到你为了篡位夺权,竟然不惜与魔教勾结,就不怕成为江湖公敌吗?” 血无常此言绝非夸大,魔教当年势大之时,罪恶累累,罄竹难书。不但正道门派深受其害,就连黑/道势力也是饱受欺压,是以当年莫耶山之战,虽是三大剑宗为主,实则是整个江湖的大事。十八年前魔教东征,卓天来号召江湖义士共同拒敌,黑/道诸多派门也曾派人共襄盛举。魔教这些年一直远避域外,鲜少派人涉足中原。若是慕容青莲与魔教勾结之事传出,不管黑/道白道,只怕立刻便要成为江湖上人人声讨的对象。 慕容青莲微微一怔,很快镇定了下来,他薄唇勾起一道邪肆的浅笑,道:“怎么,难道我不与魔教勾结,那些江湖门派,白道黑/道的那些山主门主就会支持我、拥护我,听我号令吗?慕容傲这么多年对江湖世家只有打压霸凌,早已积重难返,就算我现在改弦易辙,他们就会相信我吗?我慕容青莲,永远只会选择能令我更进一步的人与事。其他人如何看我,从来就不在我的眼中。包括你,血无常……” 他手起剑落,冰冷的剑锋刺入血无常的胸膛。血无常为闾丘明月灼阳掌所伤,早已失去了反抗之力,登时便断了气。 “啪啪啪……”他身后传来一阵掌声,闾丘明月颇是赞赏地看着他道:“青莲,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慕容青莲恭谨道:“青莲能有今天,离不开师父您的栽培,今后必不负恩。” 闾丘明月哈哈一笑道:“我出身魔教,难道你不怀疑我扶持你另有目的?” 慕容青莲拿起一块白布,轻轻拭去剑上的血迹道:“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关系?这一条路本就是我自己选的,就算老师你另有目的,也不会动摇我的选择。更何况老师您也说了,我才是那个能助你完成梦想的人,不是吗?” 他语速沉缓,声音亦不大,可是目光森寒,不自觉间便流露出一股极是摄人的声势,竟是让老谋深算如闾丘明月亦觉得心神一凛。 他面上却是不动神色,依旧噙着一抹笑意:“这个是自然。只是你当真不介意我出身魔教吗?” 慕容青莲也报以微笑,走近道:“师尊难道当年曾经介意过我母亲出身低贱,自幼便不受宠爱吗?”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笑容均是发自肺腑,可是在这已染血的金色大殿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味道。 外面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虽然守卫皇宫的禁卫军乃是慕容傲最为信任的精锐,但是人数却远远不及护城军的人数。而且战斗偌久,始终未曾获得慕容傲亲下的谕令,外加上护城军打着的是进宫勤王的名头,士兵们心中狐疑,军心早已散乱,很快便溃不成军。 慕容青莲望着地道入口,眼神复杂道:“只是可惜让那老贼跑掉了,眼下,恐怕还要劳烦师父您亲自出手……” 虽然皇宫之内的战局大抵已定,但让慕容傲逃出,局面只怕还有莫大的变数。而且,稷都城的骚乱已经有一阵了,这时间想必稷都城的达官贵胄们都已经知晓了消息。 无论慕容傲是因为叛乱而死,还是因为久病沉疴受到惊吓而亡,只有一个真正死了的慕容傲才能证明稷都护城军进宫勤王的合法性,他慕容青莲才能因为“勤王”之功受到朝臣们的推举,成为北梁新一任的国主。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早已暗中站在他这边的朝臣们的支持,也少不了与暗中与支持慕容泽的朝臣们的争斗,更少不了与那些原本中立的朝臣们的接触串连。 而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大家真真切切地看到上一任北梁陛下慕容傲殡天的遗体。 而眼下最适合去处理这件事的人,自然是刚刚已经展现了强大实力的闾丘明月。 孰料,闾丘明月笑得意味深长:“不急,晚些时候,自然会有人送上慕容傲的尸体。” 慕容青莲一挑眉,不解道:“师父的意思是?” 闾丘明月道:“青莲以为这条密道是通往何处?” 慕容青莲心中一动:“难道是通往秋香楼?” 闾丘明月点头道:“不错,这条密道通往离秋香楼不远的一处宅院。我想慕容傲肯定是去找那位卢夫人。而那位卢夫人的真实身份,想必你心中早有猜测……” “难道她真的是——”慕容青莲呼吸一促:“如此说来,当日李放与卓小星确实是为她所救,包括后来风波狱劫狱等事,都是由她从中筹谋。” 他不解地看向闾丘明月:“既然师父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那为何……”如果不是因为卢夫人救走卓小星与李放,他未必便会因为调查卢夫人而触怒慕容傲。而后续的风波狱、雅正堂诸多变故也未必会发生。更重要的是若非卢夫人撺掇慕容傲追寻魔教的长生方,他与慕容傲也未必会走到如今水火不容、图穷匕见的一步。 闾丘明月既然早知道卢夫人的真实身份,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 可是他话未说完便已被闾丘明月打断,闾丘明月脸上的笑意极冷:“若非这女人从中推波助澜,王爷又怎么会下定决心走上这一步呢?” “这一切都是师父您的谋划?” 闾丘明月点头道:“不错,青莲,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些年南方逐渐繁华,而北地逐年凋敝。那些从前跟着慕容傲一路征战的幽州铁骑,已经有十年没有经过像样的大战了。等这些老兵逐渐老去,如此庞大帝国,又有哪一支军队可称是善战之军。你是我所选中的人,我希望你能助我完成梦想,而不是将时间蹉跎在慕容傲身上。” 他轻轻地拍了拍慕容青莲的肩膀:“慕容傲就算要死,也万万不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把给卓天来报仇的机会留给她,她必定不会平白放过这个机会。而且让她杀了慕容傲,免得你惹上弑父之名。你大可事后再将此女除掉,对外宣称是鸣沙寨逆贼杀了慕容傲,你再杀了她为父复仇,势必能让朝中归心,届时,慕容泽也不能与你相争。虽然他手中还握有一块虎符,可是没有慕容傲的授意,他自己是万万不敢调动幽州铁骑入京……” 慕容青莲背脊一凉,这便是被慕容傲奉为“帝师”,在落日关之变后辅佐慕容傲夺权篡位的人物吗,没想到在不动声色之间,北梁的局面竟已被他推动至此。 可是闾丘明月既然出身魔教,他的目标真的是为了一统天下,开疆拓土,以遂平生大志吗?还是连自己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可是眼下自己也无法找到他言语行为中的任何破绽,拿他没有办法。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的目标与他发生冲突,他是否会象抛下慕容傲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 可是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下拜道:“师父竟为青莲筹谋至此,青莲心中唯有无限感激。” 闾丘明月受了他一拜,将他扶起,温言道:“这是最后一次,今天之后,你就是北梁之君,将来更会是万国之主。你将来无需向任何人下拜,包括我。”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慕容青莲感觉,emmmm,就感觉变得有点老谋深算的感觉,气场都能压过他的老师了。唉,其实我的大纲设定他就是一个言情文里的正常男二,只是有自己的野心而已。但是写着写着他就脱纲了,很有自己的想法,黑化值越来越高。。。 第111章 天下棋局 慕容傲步出密道, 只觉体内一阵气血翻涌,又强自压下。 方才血无常与慕容青莲、闾丘明月动手,上三境高手相争之间的气劲, 都已经让他受创不浅。他跌跌撞撞地向秋香楼走去。 他走过秋香楼种满奇花异草的木阶,便见到那株养在瓷盆中的红豆,盆中结实累累,许是经霜的缘故, 一颗颗红如血滴。 在木阶的尽头, 背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雪青色长衫,头戴玉冠, 长身玉立,单只一个背影,看起来便是意态风流,说不出的儒雅潇洒。当年慕容傲举兵叛周,卓天来奉旨平乱,两军遭遇之时, 慕容傲便曾在万军之中见过此人的背影。那人便是卓天来手下军师, 素有鹿相之称的鸣沙寨三当家。 他脱口而出:“是你, 鸣沙寨陆万象。你怎么会在这里?卢夫人呢,你将她怎样了?” 陆万象回过头来,轻声一笑, 那笑容含着说不出的讥讽:“怎么, 陛下意外吗?” 照面之下, 慕容傲身形巨震。陆万象虽然恢复了当年在北梁军中的装束, 可是并未像从前一样戴上精心制作的□□, 甚至连姿容也并未稍改, 依旧是卢夫人那张甚为普通的面貌。 刹那间, 慕容傲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陆万象的面容又怎么会和卢夫人一模一样?不,他早听说这位鸣沙寨三当家极为擅长易容术…… 他大喝道:“大胆逆贼,你潜入稷都,假扮成卢夫人的模样究竟有何目的?只要你将她放了,你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出,朕无有不允。” 陆万象却笑了,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流出来:“想不到陛下对那位卢夫人倒是极有情意。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卢菀香,你认识的一直都只是我陆万象而已——” “卢莞香……陆万象……”慕容傲将这两个名字低声念了两遍:“竟然是你——”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年以来他最为信任欣赏、珍之重之的女子,竟然会是他平生最大的敌人。他追查了整整九年的鸣沙寨余孽竟然一直潜藏在他的身边。他本就受了内伤,强自压下的血气受此一激,终于吐出一口鲜血:“你,来此是为了报仇,你究竟都做了什么?” 携刀照雪 第77节 陆万象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陛下每次来秋香楼之时,我都会在茶水之中多加一味血钩藤,经常服用会让人加速衰老,常觉得气力不继,失眠忘事。可是血钩藤并没有毒性,所以不仅陛下您不会察觉,就连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也探查不出来。陛下常年受失眠所扰,只有在秋香楼我特制的香丸下才能安睡,所以陛下便会更频繁地前来秋香楼。可是陛下从来没有想过,你来秋香楼的次数越多,你的病症便会越重……” 慕容傲脸色苍白,这一年多以来,他确实感觉身体大不如前,却从来没有想过竟会与眼前之人有关,他问道:“那长生方之事也是你有意欺骗于我,便是为了挑拨离间我父子关系……” 陆万象嗤笑道:“长生方之事虽是我主动提起,可也谈不上欺骗。魔教教主商苍穹握有长生方确实是货真价实之事。至于你与慕容青莲之间的关系,又何须我来挑拨?更何况,让慕容青莲下定决心谋逆的可是你最信任的那位北梁‘帝师’啊——” 提起闾丘明月,慕容傲脸色更难看了。 陆万象说的并没有错。自八年前闾丘明月在金殿之上保下慕容青莲的性命,他或许已经开始筹谋今日之事。可是陆万象来到稷都不过一年,她最多只是在其中推波助澜罢了。 “原来你们之间早有勾结——”他随即昂起头,道:“想不到朕竟然能让北梁帝师闾丘明月与鸣沙寨之鹿相联手算计,这一次,倒是败得不冤枉……” 陆万象:“不过是暂时目标相同而已。慕容青莲、闾丘明月想要北梁的帝位,而我,只不过想一报当年落日关的大仇罢了。”她右手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宝剑。 慕容傲身上带伤,行动迟缓,未及反应,虹光一闪,长剑已指在他的咽喉三寸之处,却是岿然不动。陆万象冷冷看着他。 慕容傲身体微微一颤:“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犹豫?” 陆万象冷声道:“陛下如今众叛亲离,闾丘明月确实有意让我杀了你,再将弑君之罪扣在我和鸣沙寨头上,到时候,像陛下这样惶惶如漏网之鱼的恐怕就是我了。” 慕容傲沉默不语,这确实是闾丘明月的行事风格。 陆万象道:“我可以暂时不杀你,只需要你告诉我当年与你合作,出卖岩冰岛位置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陆万象静静地看着慕容傲,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自从她得知当初李放与卓小星逃进秋香楼可能是受到了闾丘明月的指点,她便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早已被闾丘明月知悉。可是闾丘明月并未将此事告知慕容氏父子,她便料到闾丘明月心中另有算计。而李放与卓小星大闹风波狱与雅正堂的那一晚,闾丘明月竟然一整晚未曾露面,更是让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在得知卓小星已经被李放平安救出之后,她本来打算悄然离开稷都。可是在临走之前,忽然收到不具名的传信,让她多留三天。她瞬间明白了闾丘明月的意思。 既然稷都城各路人马各有算计,她便正好留下火种取栗。她要取的不仅仅是慕容傲的性命,更要从他口中问出当年鸣沙寨的叛徒,这才是鸣沙寨最大的危机。 落日关之变后,鸣沙寨除她之外,剩下的两人唐啸月与盛天飏都表现得正常无比,无论她如何小心试探、暗地搜查都未曾找出蛛丝马迹。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担心。 慕容傲神色萎靡,一阵风吹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万象也不催着他回答,只是手中剑光越发寒冽。慕容傲咳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道:“朕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鹿相。”他顿了顿:“鹿相如此惊才绝艳,纵然是女子之身也不担心无法在鸣沙寨立足。更何况孤还听说,你们鸣沙寨最小的那一位本就是一名女子,而鹿相却始终做男子装扮,让世人皆以为鸣沙寨的三寨主是一名男子,这是为何?” 陆万象手中宝剑一颤,剑光几乎是擦着慕容傲脖子而过。可是他却浑不在意,继续道:“我猜想是因为鹿相心有所爱,只是所爱之人已心有所属或已婚配。此人是你极亲近之人,你不愿此事造成对方的困扰,所以才长期带着面具,以男子的装束出现在对方的面前。你说孤猜的对吗?” 陆万象握剑的手亦满是汗液,她的剑几乎抵到慕容傲的咽喉,咬牙切齿地道:“慕容傲,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鸣沙寨的叛徒究竟是谁?” 慕容傲自顾自地道:“鸣沙寨七义中,唯有卓天来曾有婚配。余者诸人,都未曾听闻有过婚约。你在秋香楼种这一株红豆,以未亡人自比。你既然不是那卢侍郎的遗孀,你心中所思所想的那一个人,恐怕便是你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大哥卓天来吧——” “住口——”陆万象大喝道。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陡然中从此生最大仇敌的口中脱出,陆万象一瞬间竟有荒谬之感,他慕容傲何以得知自己此生最大的秘密。 慕容傲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未曾怀疑你的身份吗?因为你每次在灵前给那位卢侍郎上香之时皆是格外的恭敬,我这一生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却唯独对你不曾有过亵渎之心。现在我才知道每次你在灵前上香之时,心中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卢侍郎,而是他卓天来——” 陆万象再上前一步,剑尖已经割破慕容傲的肌肤,她的声音幽厉如鬼魅:“慕容傲,我最后问你一次,鸣沙寨的叛徒究竟是谁?” 慕容傲抬了眼,淡淡道:“卓天来当年在落日关死在朕的谋划之下,听说他当年死状极惨,鹿相为他收殓之时,全身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如此深仇大恨,难道我说出鸣沙寨中是谁与我合作,你便会放过我吗?” 提起卓天来当年之死,陆万象的心神终是支持不住,双目变得血红。就在此时,慕容傲寻到机会翻掌而起,张狂的气劲一震,陆万象吐出一缕鲜血。 两人相对而立,陆万象全身布满杀气,衣袍尽张,手中提剑,眼神决绝,如同索命厉鬼。而慕容傲沉稳而立,目光如同鹰隼一般,逼视着眼前之人,这一刻仿佛恢复了昔日在疆场之上的狂放姿态:“既然无论如何你都要杀我,那我为什么要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既然有此觉悟,那我便成全你——”压抑多年的恨更激化了陆万象心中之怒,提剑便是狂攻,慕容傲双掌相应。他初时尚有机会反击,但很快便落在下风,露出破绽,陆万象手中剑气如虹,竟是透胸而过。 鲜血飞溅,将这座清静雅致的小楼染上触目的红。慕容傲低低喘息,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原来死亡竟是如斯滋味。 陆万象提剑站在他的面前:“慕容傲,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激怒我,今日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慕容傲跪立在地上,他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怨毒之色:“不为什么。杀了我,你便再也无法知道鸣沙寨的内奸是谁。你以为你所保护的那个小姑娘离开了稷都城就安全了吗?只要那个人还在一天,她便永远处于危险之中,你便永远都没有一日可以安睡——” 他的脸阴鸷得近乎扭曲:“陆万象,你用诡计陷我,难道我还能让你称心如意吗?我就是恨他卓天来,成王败寇,明明我才是赢的那个,我才是北梁皇帝,可是世人都只夸他卓天来是世上的大英雄。我就是要他死,还要卓小星死……” 听到他提到卓小星,陆万象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那你就去死吧……”她举剑再是一剑刺出,慕容傲躺倒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这一剑伤到了他的肺部,他的口中咳出了大量的鲜血。 他挣扎着道:“我就是想看到他卓家绝后……” 陆万象手中明霞剑剑意滚滚,又命中慕容傲多处要害。也不知此人身体是如何构成,分明已经伤重如此,却怎么都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嘶喊着道:“我就是死了,我也要你们鸣沙寨覆灭,给我陪葬……” 陆万象脸色铁青,一双冷眸满含愤怒。她明知道慕容傲是想要故意激怒她,可是事关大哥和鸣沙寨,她偏偏无法克制。 她要杀了他! 她走上前去,一剑刺向他的胸口,重重一剜。 她就不信了,一个人若是连心脏都已经被挖出了,如何还能不死。 在她的剑刺入之时,她的手却忽然被紧紧握住了。 在生命将尽之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双可以酿酒种花亦可以泡茶焚香的手,这是世间最灵巧的也最美丽的手,亦是他从前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的手。 陆万象心头怒起:“慕容傲,你——” 慕容傲脸上已是鲜血模糊,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低沉嘶哑:“我这一辈子都输给了卓天来,可是终究有一件事赢了他……莞香……你素来习惯隐藏自己……可是在秋香楼之中,只有我面对的是最真实的你……只有我能这样握住……握住你的手……” 慕容傲的手臂滑落,陆万象那只被握住的手亦被松开。她伸手去探,慕容傲的鼻息全无,这位北梁的君主,曾经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君王终于就此落下人生的帷幕。 明明是报了仇,她的心中却并没有多少畅快之意。 最后慕容傲重伤之后激怒自己,难道便是为了让自己靠近他,最后能有机会摸一下自己的手?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算有,慕容傲也没有机会做什么别的亵渎之举。她也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中,可是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作怪。 慕容傲会喜欢自己,她并不奇怪。自一开始,她便主动引诱慕容傲对自己产生兴趣。而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目标是杀他报仇,以及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秘密。 他们从一开始便是仇人。 慕容傲已然身亡,想要弄清当年的真相只怕愈加困难,也到了该彻底离开稷都城的时候。 她换下一身血衣,改换装束,戴上一张新的易容/面具,又在秋香楼放了一把火,然后进入地道,将地道入口封死,从安福巷的出口离开。 出乎意料地,当她走出那栋废宅,却见门口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显然这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车夫压低了声音道:“三寨主,眼下稷都九处城门已被封死,正四处搜寻刺杀陛下的元凶。我家主人命我在此等候,送三寨主出城。” 陆万象问道:“贵主是谁?” 车夫答道:“自然是三当家心中所想之人。” 陆万象上了马车。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想,慕容傲既死,慕容泽不足为虑,慕容青莲现在已经控制了整个稷都城。眼下府中马车还能正常出城的,除了与慕容青莲合谋的闾丘明月还能有谁? 只是—— “先生为何帮我?”陆万象问道。 “先生说,天下如棋。他才是下棋的人,余者,皆为棋子。” 陆万象微微出神:“那与他下棋的人是谁?” “他自己。”车夫一挥马鞭,马车遥遥驶出稷都城。 作者有话说:第三卷 终于结束了。 稷都城的剧情有点长,涉及的人物比较多,故事情节也相对复杂了一些,总体上来说和前两卷的风格有点不一样。 第一卷 和第二卷,侧重点在情节,都有比较大的情节反转。进入第三卷之后,其实双方都已经是明牌了,没有大多可以反转的地方,而是侧重于描摹人物。卓小星虽然是第一主角,但是我还是希望主要的角色都能有各自的特点与张力,而不是脸谱化。所以这一卷还写了慕容青莲和萼绿华这一对合约怨侣,暴君慕容傲和鸣沙寨军师陆万象的情仇纠葛,还有心怀鬼胎、老谋深算的北梁帝师闾丘明月。对前两卷剧情较少而显得颇有些神秘的男主李放也有了更加清晰的刻画。 本卷最大的意外应该是李放曾经参与落日关之战。其实一路看过来,可能会感觉到李放似乎有点太“正”了,被误解也没有怨怼,被背叛也不生气,别人想杀他也不会想着报复,只是坚定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这里首先是因为他是被师兄乐歌和尚养大的,天然的有佛家的悲悯与慈悲;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在自己少年的时候做错了事,在这之后会不断地进行自我修正,以免再次犯错,久而久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李放南归,卓小星也追着他的脚步向南;慕容青莲上位,南北大战也会开始,这一次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争了。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鼓励,再次致意。 第112章 寤寐之间 大雪纷纷, 黄绿相间的草原很快被雪覆盖,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怵目的白。 李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原之上, 发出嘶拉嘶拉的脆响。在来时的路上,他曾在前方数里之处见过一间小小的驿站。如果不能在天黑之前到达驿站,只怕他今晚就不得不夜宿在雪原之上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才走出不久, 肋下的伤口竟开始发作,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忽冷忽热,头也昏昏沉沉的, 一摸额头还有些发烫。他此刻不禁有些后悔不该太过托大而拒绝蝉衣的医治,又或者应该在原地等上三天,等真气恢复了再南下,而不是像现在伤病交加、困厄途中,此时后悔也已无用。 病来如山倒,他竟晕倒在雪地里。 在半睡半醒的寤寐之间,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来了。 他自小便跟着清徵真人在仙都山上修道, 虽说是修道, 他却知道自己与别的师兄是不一样的。 别的师兄们每日在早课之后便跟着各自的师父习武,诸如什么形意拳、八卦掌、四象剑种种。师父却从不教他武功,只是每日引领着他练习须弥无相功。 这须弥无相功虽说是玄门内功, 颇有强身健体之效, 本身却毫无攻击力, 他求着师父教他真正的武功, 师父总是摇摇头, 道:“放儿, 也许你终有一天会拥有一身罕有匹敌的武功, 但那时候你会知晓,现在不会丝毫武功的你才是幸运的。” 那时的他眼中懵懂:“师父,我不懂……” 清徵真人只是叹息,不再说话。 每年的春天,清徵真人都会下山讲道,直到秋天才会回山。他与师兄乐歌都会随侍在身侧,一年又一年。清徽真人讲道从无既定的路线,行之所至,千里之行也是随性而发。那些年,他们的步履东至东海,南至琼州,西至昆仑雪山,北至迢迢大漠。那时的大周还在,并不分什么南人北人,全天下都是一样的,虽然并不特别繁庶,时常有蝗灾、瘟疫,路旁时见流民、饥馑,但大抵是太平的,那是他最为开心的日子。 到了冬天,按师父的说法,是“冬藏”之日。他不能下山,只能跟着师父学习书中经义,不仅是师兄弟读的《道藏》,佛门的大乘小乘,儒家的经史子集,无所不有。虽然师父并不严苛,但山上的生活是如此的枯燥,让他不耐。冬天山上极是寒冷,师父与师兄在他居住的房间里砌了一个很大的暖炉,屋子里颇为暖和,他却总是特别盼着冬至那日的到来。 每年的冬至,师父都会带他下山,见一个人。 一个背着一把剑、将全身裹在白袍里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就像一把剑一样,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想同她亲近。 女人每次都会给他一串钱,带他去最热闹的市集上,玩上整整一天。等到晚上,他累了,女人就会背着他去客栈。 他心里知道等他睡着了那个女人就会离开,所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睡着,可是不管他如何挣扎,闻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他总是特别容易犯困。等到他睡醒的时候往往已经是第二天,他的人回到了仙都山,女人已经不见了,就好像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在十一岁那一年的冬至,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跟随师父下山,可是这一次,她却失约了。 他与师父在约好的见面之地等了一整天,也没有等到她前来。 师父只好带着他回到山上,当天晚上他便大病了一场,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的四肢冷得就像是冰块一样,无论屋子里多么暖和都暖不起来。他以为自己会死,最后是师父耗费大半真元才救回了他一条命。 可是他从此再也不能离山,再也不能跟着师父师兄一起远足。他变得极为畏寒,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只能呆在烧着暖炉的室内。 后来他才从师父的口中得知原来自己一出生,体内便带有寒毒。这寒毒每到冬至之日便会发作,是那个女人每年在这一日用秘法替他压制体内寒毒。 一年又一年,冬至复冬至,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再回来。 他体内的寒毒越来越严重,最后清徵真人也无法压制,不得不将他的情况写信告知丹阳王李杭。 毕竟,李杭才是他的父亲。 丹阳王接到信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在仙都山上,派人将他带回王府,延请神医医治。 携刀照雪 第78节 可是被那些自称当世神医的人治了一个月,他的病情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他发病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冰块一样。浑身自里向外冒着森然的寒气,旁人稍微靠得近些,便会觉得寒气逼人。丹阳王没法子,只得在王府的僻静处单独开辟了个小院,供他一人居住。 小院极为僻静,每日即使是正午时分,地上都结着霜花,除了给他送饭的乌伯谁也不愿意来。他慢慢地捱着时日,一个人静静地等着死亡。 当天空飘雪的时候,冬至又如约而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体内的血一点一点彻底变凉,四肢长出寒霜。他想或许自己很快就会死了。他不怕死,却很想再见那个女人一面。 他不怪她爽约,他只是很想再见见她。 也许是濒死之前的幻觉,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终于再次看到了那道日夜思慕的人影。 她脸色苍白,不顾满身风尘,一遍一遍地喊着:“放儿,阿娘来晚了……放儿别怕,阿娘一定会救你……” 他的身体是冷的,心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儿时的猜想果然没错,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 等他再次醒来之后,他身上的寒毒竟然奇迹般地彻底消失了,而他的气海丹田里满盈着真气。 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冻结成了冰块,她的脸上却是笑着的:“放儿,阿娘这一辈子一件事也没有做成过,唯一庆幸的是总算还来得及救你……” 他那时虚岁已经十四,虽然没有学武,但是该懂的一点不少。他已然明白母亲不知用了什么奇法,竟将他的一身寒毒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却将自己那一身浑厚的功力灌顶给他。 这寒毒的威力他最清楚,母亲眼看就不行了,百感交心,他痛哭起来。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放儿,阿娘不后悔救你。只是阿娘毕生之愿,就要拜托你啦…… 他哽咽道:“母亲但有吩咐,孩儿一定为母亲完成。” 母亲道:“我家本是江湖上的一个小门派,素来僻于武林,传人不多。只有一位师兄,因父母双亡,为我父亲收养,从小便与我一起长大。可惜此人恩将仇报,刀法大成之后却在饭食中下毒,将你外祖父外祖母全部杀害,更将当时怀孕的我推下山崖。我中毒未死,当时只道自己侥幸,直到你出生之后我才发现,我之所以中毒未死,是因寒毒竟随脐带进入你体内。孩儿,你生来先天不足,便是因此之故,多亏清徵大师多年来精心照顾,你才平安长大。本来,我派传下的功法中有一套特殊的针灸之法,可以在冬至寒毒极盛之日为你暂时压制毒性。可是母亲三年前为了追寻仇人踪迹,不幸遇险,耽误了为你治疗之期。世道轮回,如今这寒毒终于还是回到我的体内。好在能救吾儿,阿娘就算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生死翻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竟不知该嚎啕还是呜咽,只是泪如泉涌,再难抑制,母亲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吾儿,莫要伤心。当年阿娘若非怀着你,只怕十多年前就已经中毒死啦……” 他心中激愤难抑:“那个人是谁?孩儿发誓定要杀了此人为母亲报仇……” “这些年母亲一直在追寻他的下落,可是尚差一步。”母亲从怀中摸出一本剑谱与一块令牌:“我本门内力、心法、剑法自成一体,你既有了我的毕生功力,练成这本剑法应是不难。之后便带着这块令牌前往蜀中的生死楼,完成生死楼的最后一件交托,楼主便会告知你那个人的下落。还有那个人……” 她竭力地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寒毒迅速蔓延,让她连说话也变得极为困难。 她挣扎着道:“我最后的心愿,便是……便是……” 母亲已在弥留之际,始终没有说出那句“便是”的后面是什么,可是除了报仇又何作它想。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孩儿一定不负母亲交托。”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再难支撑,寒毒迅速溢满全身,就连眉眼也长出霜华。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到她念叨的着:“师兄……师兄……师兄……” 母亲孤独地活了半生,又孤零零地死了。 他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功,那是很多人究其一生也难起练成的武功,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想起师父曾说“也许你终有一天会拥有一身罕有匹敌的武功,但那时候你会知晓,现在不会丝毫武功的你才是幸运的”。 竟是一语成谶。 那本剑他法练起来得心应手,三个月之后便已大成。他依约前往蜀中生死楼,却从未想过这会是一个巨大错误的开始。 他按照生死楼委托,在落日关下,发出了那璀璨若烟花的一剑。 那之后便是山河倾覆,家国失落,万姓沉沦。 第113章 往事因果 那时的他尚且少年, 对江湖一无所知,并不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的意义。 生死楼果然信守承诺,给了他一张纸条, 那上面只有六个字:凉州城星湖底。 他一路西去凉州,沿途知晓中州大侠卓天来殒身落日关的消息,这才恍然惊觉那日他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卓天来。他一路跟着扶柩的队伍向西,每经一地便看到当地的百姓自发排队为卓天来送行。 送行的人群摩肩擦踵, 人们无声地哭泣, 至哀至恸,跟在扶柩的队伍后面, 直到将卓天来的灵柩送出地界才回转。很快又会有下一地的百姓跟上,灵车周围永远都是从未曾停歇的哀哭之声。 彼时的他很是惊奇,是什么样的人能拥有如此奇特的魅力,让男女老少都诚心折服,死后人尽举哀,便向当地的居民打听卓天来的事迹。 除了口口相传的雪岭关退魔教, 力拒绝柔然于关外与流放十大罪者等诸事, 每到一地, 当地人总是能说出卓天来与他领导的鸣沙寨这些年在当地的侠义之举。有时是铲除盘踞在附近的强盗山匪,有时是惩治当地的贪官污吏,有时是帮助百姓寻找失踪的亲人, 如此总总, 不一而足。 他知道得越多, 心中的悔恨便越多。 他竟然杀了一位大英雄, 一位真国士。 这并非他的本意, 可是他却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杀人之刀。 …… 在那个雨夜, 卓天来的灵柩终于进入了凉州城。 凉州城的大门中开, 除了供灵车行驶的主道之外,凉州城大大小小的角落里全部跪满了人。 将军死去音容远,满城白发尽哀声。 最后,灵车缓缓地进了城主府,三十二名凉州军士抬着灵柩,停放在大厅。他跟随着祭奠的队伍一同进入城主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卓小星。 小女孩年方八岁,看着很是瘦弱,仿佛风一吹就散架了。 她一个人跪在灵前,头上簪着一朵细弱的白花。灵堂中满是纸灰的焦糊味,她一直呛咳不止,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扔在盆之中,任凭旁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他上完香,便一直跪在灵堂一角,亦没人管他。他心里想着要赎罪,却已明白轻重,这样的大罪就算他在卓天来的灵前跪到死也是无法赎清的。 夜深了,卓小星不肯离去,大人们在外面张罗第二天的事,没注意到角落里还跪着一个人,偌大的灵堂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小星突然回过头,看向他:“你是谁,为什么还不走?” 烛火摇晃,晦暗不明。他一阵心虚,鬼使神差地说:“这天色这么黑,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卓小星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倒是个好人……” 他的心像针刺了一下。双手沾上了不该沾染的血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称不上好人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卓小星倒是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她从一旁的隔间取了些馍馍和水,递给他:“你在这里跪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就先随便吃点吧……”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看到食物,终于感觉到有些饿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卓小星看着他衣衫褴褛,又饿极了的样子,想了一会又道:“这位哥哥,若是你想用些斋饭,也不必一直跪在这里,后院那边有施斋的地方。” 时值战事,又逢灾年,跟着卓天来灵柩进入凉州城的还有不少各地的流民。凉州城主身死,丧事自是办得极是盛大,会施几日的斋饭。很多吃不上饭的人便借此机会吃上几顿饱饭。李放知道她将自己当做那些流民了,他亦不解释,只是道了声谢,依旧板直地跪在那里,直到夜色溶入更深之处。 忽然,女孩儿低声道:“三叔说,阿爹死了,去了天上,他不会再醒来了。哥哥,什么是死了,你说我以后还能见到阿爹吗?” 李放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幼饱读各家经书,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释家说“生死轮回”,《南华》上说“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可他也不过比她稍大几岁,人生的许多道理他也未曾明白,回答不了她关于生死的问题。 母亲死了之后,他一个人想了好久,终于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而母亲是希望他好好活着的。既是如此,他便该好好活着,把母亲没活够的日子都活回来,如此方不算亏欠。 见他没有回答,女孩儿自顾自地道:“你说,若是我也死了,是不是能在天上见到阿爹阿娘啦……”她声音像是飘在天上的,离他很远很远。 他心中一颤,道:“卓姑娘别这么说,你阿爹就算在天上,也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女孩儿低声道:“可是我那天偷听三叔他们说话,他们说我的这种病是活不了太久的。他们虽然瞒着不告诉我,可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啦。死了也挺好的,我就能去到天上陪我阿爹阿娘啦……” 李放心中如遭雷殛,他虽然能看出这女孩儿先天不足,身体不好,但是却没料到竟是不久于世了。他看向她的眼睛,那双稚嫩的双眼里面溢满了悲伤、凄冷、灰暗、还有绝望的死寂,就好像琉璃被上天收走了所有的神采,成为空洞的水晶。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一双眼,他想哪怕是仇恨,他也得在她心中种下些什么,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喉头发胀,嗓子干哑,缓缓道:“卓姑娘,你父亲是被恶人害死的,你难道不想活着给他报仇吗?” 女孩儿一愣:“报仇?” 李放道:“不错,我母亲便是被坏人害死,我便是要为她报仇才来到凉州城,你父亲是当世英雄,却为奸人所害。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怎可小小年纪心存死念,难道要让那些坏人逍遥法外吗?” 少女的眸光中终于闪现出一丝异彩,她重重地点点头:“不错,我确实是该为阿爹报仇的。不仅是阿爹,那些害死计二叔、容六叔的坏人我一个都不能放过。” 李放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李放在卓天来的灵前跪了七天七夜,直到下葬。七天之后,李放离开了城主府。他原以为再见那个女孩儿会是在多年以后,可是却在当晚再次回转。 他终于打听到那个纸条之上的星湖,原来就在凉州城主府中,本是鸣沙七义中的老二计无咎为卓小姐修建的居所。 他偷偷潜入星湖之下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方知原来母亲苦寻不得的那个人竟然是魔教的曜日使杨桀,多年以来被卓天来禁锢在凉州城星湖的湖底。 他本是为杀人报仇而去,却在湖底听到了陆万象与杨桀的一番对谈。 杨桀道:“陆万象,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万象道:“杨大哥,我知道表面上你是被大哥禁锢在这里,其实是因为你早已厌倦了江湖上仇杀的日子。当年之事,你心中后悔不已,所以自囚于此。” 杨桀闻言一怒,道:“陆三,我和你说的是阿星的事——” 陆万象道:“我知道你与大哥总角便已相识,更是知己好友,所以我亦不瞒你。阿星身上的炎气随着年龄增长,逐年增强,我亦无法压制。若是没有其他办法,她活不过半年。再加上大哥死亡的打击,恐怕情况会更加糟糕。可若是学你的刀法,最少在突破上三境之前,她不会有事。而且,她习了武,有了报仇的指望,便不会轻易再去想死的事……” 杨桀嘲讽道:“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去报仇,你这个鸣沙寨的首领可真是能干。” 陆万象不理会他的嘲讽,道:“不管是鸣沙寨还是凉州军,我只是代管,终究还是要交到她的手上。慕容傲已经攻入稷都,大争之世即将来临,她若是没有一点武功,将来又如何能自保。以前她可以不学,有大哥在,凉州城安如磐石,可是大哥……大哥毕竟已经不在了……”陆万象声音哽咽,十分哀戚。 “可是我传承的刀法并不完整,将来……”杨桀苦涩道:“也罢,若是没有眼前,又谈何将来,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 陆万象离开之后,李放一个人在湿腐的泥里站了许久。 杨桀想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无声的暗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他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喝得烂醉,倒伏在桌上。 李放只需要轻轻一剑,便可以结束他的性命,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 然而他却无法动手。 他已经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一次。 天光未晞之时,他独自离开凉州。 他未曾回头,但却知道他的心魂一角永远留在那里。 做错的事总归要偿还,那个小女孩总有一日会找他复仇,只是不知那时,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的初见,对李放而言,这件事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堪称刻骨铭心。但是对于卓小星而言,李放只是个路人。而且她年龄更小一些,所以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她见过。 第114章 风雪归途 李放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极是宽敞,大得可以放下一张横塌,车内陈设也极为华丽, 塌案之上置着一只精致的火盆。使得即使身处寒冷的北地,这座小小的车内亦温暖如春。 携刀照雪 第79节 一名身着雪衣的少女抱着一只暹罗猫坐在他的身侧,看到他醒了,极为高兴:“李放, 你可算醒了。” “沈小姐, 怎么是你?”李放心中一惊,暗自戒备。既然萼绿华选择了慕容青莲, 琅嬛胜地在他心中已被归入敌对势力,这位琅嬛小公主自然也是他的敌人。他下意识往腰间去摸那把软剑莲粲,却摸了个空。 沈嬛嬛道:“你的剑我已经帮你收起来了,没有人像你这样,睡觉还要抱着一把冷冰冰的剑。” “还给我——” 沈嬛嬛打开马车顶层的夹板,从中取出莲粲, 扔给李放。“喏, 给你。不过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晕倒在雪地里, 还失去了全身功力,若不是刚好遇到我,你可就危险了。” 李放握剑在手, 心中微微定神, 道:“原来是沈小姐相救, 多谢你了。” 他打开车窗, 窗外一片白茫茫, 马车行驶在一条官道上, 不辨方位, 只是大致看出马车是向南而行。 “这是何处,沈小姐又怎么会在这里?” 沈嬛嬛似乎对他并无敌意,微笑答道:“前方不远就是朔州。至于我到这里,自然是有事,这恐怕不需要向竟陵王交代吧。” 李放点点头,他微闭双眼养神。他受了重伤,真气暂时也无法恢复,即使他想走眼下也做不到。反正马车的前进方向也是向南,既来之,则安之,不如看看这位琅嬛胜地的小公主有什么打算。 马车行了不知多久,忽然停下了。前方是一道关隘,不知为何竟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几名士兵大声喝道:“将车停下,车上的人都下来——” 李放心中一凛,沈嬛嬛将他推倒,拉过榻上的锦被,将他盖住。 她将头探出窗外:“什么人,竟然拦本小姐的车驾。看不到此乃琅嬛胜地的马车吗?” 听闻琅嬛胜地四个字,那几个士兵的动作皆是一顿。琅嬛胜地在普通人心中素来便与仙山无异,琅嬛胜地的女子便如神仙一般,绝不敢开罪。可是那领头军丁却并没有让路:“这位…仙子,对不住,若是平常,小人们自然是不敢拦仙子的宝车。但小人们乃是奉淮北王亲令,在此搜查走脱的要犯,烦请仙子下车,让小人们搜查一番。” 沈嬛嬛轻哼道:“淮北王可是我姐夫,你们对我无礼,我回头可要告诉我姐姐,让王爷好好治你们的罪,还不让开——” 她抽出鞭子,向前一扫,几位士兵脸上瞬间挂彩,却没有人退后一步。那名领头的长官咬牙道:“小人们万万不敢开罪仙子,只是王爷下令,宁可错杀,绝不可漏放……” 沈嬛嬛奇道:“什么钦犯,竟有如此重要?可有画像,让我看看。” 早有人递上一张画像,画中人面庞如雕刻般分明,俊美绝伦,双眸冷峻,不是李放又能是谁。 沈嬛嬛喃喃道:“画得倒还挺像……” 那领头没听清,道:“仙子说什么?” 沈嬛嬛将画像折起,揣入怀中,道:“这画像我就收起来了,我若是遇上了这个人,必定帮你们将他抓起来……” 那领头军丁却仍仰着头向马车里张望:“那马车里……” 沈嬛嬛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张令牌道:“你们睁大狗眼看清楚了,这可是淮北王的令牌。见此令牌,犹如王爷亲临。我是帮姐夫出门办事的,你们就算不认得人,也该认识令牌,还不赶紧退开——” 那几名士兵见了令牌,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沈嬛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车夫道:“我们走——” 马车继续南下,却并没有进入朔州城,而是选了一条僻静的山道,继续向南而行。 李放双眼微睁,问道:“先前听沈小姐的话意,似乎是要去朔州,为何改道不去?” 沈嬛嬛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些许小事,也不打紧。城里人多喧闹,我可不太喜欢,而且嘛,带着你这个要犯,太不方便了。” 李放不动声色地道:“你不打算将我交给你的姐夫吗,我可是你们的敌人。” 沈嬛嬛轻笑道:“是我姐夫的敌人,却未必是我的敌人。我倒是一向看你顺眼得紧……嗯,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前去,竟去拉他胸口的衣服。 李放伸手一挡,脸色一愠:“沈小姐,这是干什么?” 沈嬛嬛双眸扑闪扑闪地:“给王爷换药啊。王爷胸口这一剑倒是厉害,若非是准头差一点,只怕王爷这条命就交代了。我倒是好奇,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能伤到你……” 李放神色一黯:“此事与你无关。将药留下,我可以自己来。” 沈嬛嬛嘟哝道:“有什么关系,之前也是我……”可是她话音未落,却见李放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她一个哆嗦,将手中的药膏递给李放,不由自主地道:“好啦好啦,你自己来……”她坐在一旁,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李放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还烦请沈小姐你先出去。” 沈嬛嬛差点跳起来,气冲冲地道:“什么,你让我出去,这可是我的马车……” “既如此。沈小姐可以让马车停下,让我出去。”李放声音低沉,神色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定。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额头因为虚弱而溢出薄汗,可是他的那双眼却凛然不容冒犯,哪怕他现在毫无武功,根本无法将自己怎么样,沈嬛嬛却觉得心砰砰直跳,一阵心慌气短,终是败下阵来,悻悻道:“好啦好啦,我先出去,你自己可要小心点。” 她令车夫停了车,走了下去。明明外面风雪刺骨,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面色潮热。直到一腔肺腑全都在风雪中冷却,估摸着李放也已经换好药了,她才回到马车中。 李放似乎有些歉然,看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将榻上那只小小暖炉递给她:“抱歉,方才失礼了。” 沈嬛嬛气恨地道:“哼,你干的失礼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话倒是真的,与将她绑了当做人质和嫌她话多将她扔到船舱下面相比,被赶下马车这种小事确实算不上失礼了。 李放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低声道:“对不起。” 沈嬛嬛惊讶道:“想不到你竟然也会跟人道歉……” 她本是随口一提,李放却理所当然地道:“你我本是敌对,道歉只是为了彼此不太过尴尬,之前种种我可不会感到歉疚。” 沈嬛嬛双脸涨红:“你……” 李放又道:“沈小姐也不必气恨。反正现在我落在你的手里,沈小姐若实在气不过,大可报复回来。” 谁知沈嬛嬛气得更厉害了,跺脚道:“李放,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若想报复你,又怎么会将你从北地救回来,又怎么用我琅嬛胜地的药为你疗伤,又怎么会为你挡住那些搜查的官兵,又怎么会好好地放着正事不做,带着你这个累赘想着怎么躲避那些官兵的搜查……” 李放一愣,却随即恢复淡定的神色,自若道:“若是沈小姐还是想旧事重提,便请免开尊口。若是沈小姐觉得在下是个累赘,大可回头,将在下交给慕容青莲的人,也免得烦恼。” “你——”那一瞬间,沈嬛嬛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扭曲的:“李放,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你同意与我合作,我不仅可以保证将你安全送回襄阳,还可以让琅嬛胜地转而支持你,我……” 可是她话音未落,却被李放冷冷打断:“我早已说了沈小姐若想还是想旧事重提,便将我交给你姐夫。我对小姐所说的合作,没有一点兴趣。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沈嬛嬛俏容刹那间变了色,怒道:“你宁愿去当别人的阶下囚,也不愿听我多说几句吗?我如此对你,你竟然、竟然……”她张牙舞爪地,几乎想上前去将这个冷心冷情的男人扔出车窗外,可是看着他那镇定得几乎是生不起丝毫波澜的脸庞,心中终是升腾起一股淋漓的恶意,她大声道:“哼,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心中想着鸣沙寨的那个卓小星,一次一次地舍命救她。可就算你对她掏心掏肺又怎样,她根本就不爱你。你胸口的剑伤,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上面残留着她生杀刀法的炎气,想必就是她留下的吧。哈哈哈哈哈……被所爱的人所伤的感觉是怎样呢,李放,你还真是可怜……” 李放的眸子霎时间寒如冰雪,死死地瞪着她。纵然手上捧着暖炉,沈嬛嬛却觉得这小小马车顿时竟比飞雪漫天的窗外更冷。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他杀死。她闭了嘴,呆呆地看着李放。李放眸中的寒色却是一闪而逝,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甚至,他的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笑容:“我倒是很奇怪,沈小姐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又何必一颗心放在我身上,难道是心中嫉恨令姐,不想看到她将来成为皇后?” 见沈嬛嬛呆呆的没有反应,他又道:“不管怎么看,我的成算都比慕容青莲低了许多。沈小姐若真有成为皇后的大梦,应该将目标放在你姐夫身上啊,只要你能给出比你姐姐更多的筹码,不怕他不选择你……” 沈嬛嬛柳眉倒竖:“慕容青莲寡廉鲜耻,薄情寡义,就算天下没男人了我也不会看上他。哼,真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眼睛瞎了——” 李放闻言一怔,他本意是挑拨一下她们两姐妹的关系,万万没想到这位琅嬛胜地的小公主对慕容青莲会是如此评价,倒显得自己多此一举。 沈嬛嬛似乎已经忘了刚才两人剑拔弩张,她自顾自地坐下,道:“算起来,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拒绝我了。不过我可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你想要南下,可惜功力尽失,若是没有我帮你,你回襄阳绝不会轻松。我便让你先承了我的情,再考虑与我合作的事。哼,这便是姐姐教我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你竟陵王谦谦君子,想必是不会不认账……” 她如此直白的谋算倒是让李放哑然失笑,他摇摇头,便闭上眼睛休息。 第115章 宿命情仇 在琅嬛胜地的马车离开朔州地界不久之后, 一行人冒着漫天的风雪进入了朔州城。 这几人正是杨桀、卓小星与陆蝉衣。连日在风雪中赶路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神,既疲且乏,连一步路也不愿意多走, 便在城门附近找了间客栈暂时歇脚。 三人俱是忧心忡忡。这一路南下,各处关隘都曾见到有北梁官兵拿着李放的画像搜查钦犯。那些官兵的目标似乎只是李放一人,见到他们丝毫不愿意多看一眼。可愈是如此,卓小星心中愈是惊慌, 李放身受重伤, 武功又半分使不出,是否已经落入北梁手中。 想到这里, 她便坐立不安,一刻也呆不住。 杨桀如何看不出这个徒弟的心思,宽慰道:“丫头,你别担心。若他们已经拿到了人,又何必大张旗鼓地在如此风雪天四处搜查,恐怕早就鸣金收兵了。而且, 那小子就算用不了武功, 也不是外面那些人能拿住的。” 蝉衣点头道:“正是。我现在担心, 敌人的搜查如此严密,李放是否会如我们原先所预料的那样前来朔州,虽说此地位于南下必经的唯一大路之上, 可是面对如此阵仗, 他说不定会选择绕道而行……” 杨桀摇头道:“外面的这些阵仗, 对李放那种高手是没用的。慕容青莲此举, 最多也只能让李放不能轻易南下而已。他虽然暂时无法动武, 但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到今晚便是第三天,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 他的武功可以慢慢恢复。我们且在这里等上一两日,若是届时还不见人,便再做打算。” 卓小星忐忑道:“不知他伤得重不重,是不是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杨桀闻言一愣:“伤?你之前没说他受伤了啊,商风翼这小子能伤了他?” 卓小星的脸渐渐扭曲,她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不,不是,那一剑是我刺的。师父……我……他……当年便是他在落日关下用‘一瞬昙华’伤了我父亲……我……” 杨桀这一惊非同小可,可是看卓小星激动得浑身颤抖,并不似谎言。他转向蝉衣道:“是怎么回事?” 蝉衣叹了一口气,只好从陆万象当年从卓天来身上找到的飞刀谈起,说到生死楼的伶仃夫人,又把卓小星刺了李放一剑等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边。 杨桀的神情先是震惊,随即眼中却露出无限怅惘与痛苦之色。 他喃喃道:“生不见,死不见,彼岸花开一千年。生伶仃,死伶仃,黄泉路上独伶仃……原来竟是你,原来真的是你……灵儿,是我自误了,是我自误了……”他背过身,肩膀不住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卓小星一愣,她与师父相处多年,杨桀此人看似乖吝,实则是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亦从未曾向别人吐露心事。她虽知道师父心中有无数她不了解的往事,就算愁绪堆积,压抑至极,他也不过酒后一醉而已,又何曾如此。 她之前不明白她与师父在陇蜀交界之地分别之后,师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稷都城外,还恰好从血无常手中救了自己和李放。眼下她知道了,师父恐怕与那位真正的伶仃夫人之间有过一段故事,所以听到伶仃夫人出现在稷都的消息之后,才会一路追着李放过来。可是李放与那位伶仃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认识那位伶仃夫人?” 杨桀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不错,她的闺名为丁灵儿,原是我的妻子。那位竟陵王,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便是她的传人。” “啊?”蝉衣不由得惊诧出声,卓小星想起那日在剑庐听司心烛讲过有关生杀派的旧事,心中亦是莫名一跳。 杨桀面色惨白,神情委顿,回忆道:“世人皆知我出身生杀门,杀死师父师母,叛出师门,加入魔教,是天下第一大魔头。却不知我原本是稷都城宦家之子,只因丁之雄看我天生具有极阳之体,是修炼生杀刀法的极佳刀材。他寻上门让我父母把我交由他带走修炼,被我父母拒绝之后,便杀了我全家数十口,再装模作样地将我救出,收为徒弟,并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我。我不知真相,只道师父师娘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可是偏偏在新婚之夜,却听到师父师娘的谈话,方知原来他便是当年杀了我全家的真凶……” 杨桀继续道:“我日夜勤习生杀刀法,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出当年杀害我全家的凶手,为他们报仇。若是找不到也就罢了,可那人就在自己的眼前,还一脸得意地夸耀当年作为,又如何按捺得住。我一时恨火攻心,只觉得这对抚养了我十年的夫妇面目是如此丑陋,第二天我便借口孝敬岳母岳丈,主动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在酒中下了极寒至毒——玄冥之泪,并趁他们毒发之际,杀了师父师娘……” 卓小星心中一颤:“那你的妻子呢?” 杨桀满脸沉痛,叹了一口气道:“灵儿与我青梅竹马,我们一起长大,她素来对我是极好的。但凡是我想要的,她都恨不得上天入地替我求来。在我心中,亦觉得能娶她为妻,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虽然我一念复仇,但并不想对她不利,她从不喝酒,所以那玄冥之泪只下在酒中,并未下在饭菜中。谁料,也许是新婚她心中高兴,竟也喝了壶中之酒,只是喝的并不多,中毒不深,昏睡了过去。她很快就醒来,看我杀了师父师娘,便上来与我动手,纠缠之间,她失足摔下悬崖。我本来要下去寻找,可是师娘与很多江湖门派多有交情,那日恰好有人来找师娘,目睹此事,没等我找到她,我便成为江湖公敌,不得不潜逃域外。自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啦……” 杨桀说完这段往事,斗室中异常安静,谁也没有接话。 卓小星心想:师父这么多年行为乖张,原来其中竟有如此多的故事。纵然那丁之雄为收徒而杀害徒弟家数十口罪有应得,那丁灵儿又何其无辜,生生一对美满夫妻成为寇雠。可是若非当年丁之雄强行收杨桀为徒,两人或许从无认识的机会。其中恩恩怨怨、是非对错又有谁能说清。想到李放,卓小星心中更是苦涩,想不到当年生杀门内的恩怨,竟又会在她与李放的身上重演。 “这许多年来,我回想往事,为家人报仇,我从未后悔。可是我却误了她,如果她当初没有认识我,没有嫁给我,那便不会自苦心伤,或许便不会年纪轻轻便夭亡……”杨桀哀痛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卓小星心中一惊:“您说那位真正的伶仃夫人已经死了?那李放……” 杨桀道:“他为什么要用伶仃夫人的身份行事,我亦不知。那日我曾见过他与血无常过招,分明已是入神巅峰,而且你们说他能使出‘一瞬昙花’之招,这一招是生杀剑法第八层的招式,若是要练成此招最少需要达到洞微境。纵然李放是灵儿的传人,他绝无可能将生杀剑法练到如此境界……” 卓小星脱口而出:“为何?” 杨桀看了她一眼,道:“想必你已经从司心烛那里得知,生杀刀剑法是一门需要刀法与剑法双人同修的武功,既然你迄今无法突破第七层的入神境,李放理应也是如此。” 卓小星接口道:“那他为何……” “因为他并不是自己修炼的生杀剑法,而是丁灵儿采用秘法为他打通经脉,将全身功力灌注给他,他只需要按照剑谱修炼剑法,自然便能融会贯通。我不知道灵儿为何要这么做,但既然如此,想必她……”他那日初闻李放能使用“一瞬昙华”之招,心中激动,一心以为丁灵儿仍然活着,并未厘清其中细节。此时再仔细回想,方才触及最有可能的真相。情仇爱恨,一起涌上心头,竟无法自已。 他身体颤抖,声音哽咽,不忍再说下去,而卓小星与蝉衣都已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是将全身功力灌注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必是无法活下去的。李放自十四岁成为竟陵王,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若是当时他就有了伶仃夫人的全部功力,岂不是说明伶仃夫人早在九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卓小星更想到一事,李放说落日关之事非他本意,而是出自他人授意。授意他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师父伶仃夫人,否则他为何会以伶仃夫人的身份行事,又为何不愿为自己辩解。 她恨不得立刻找到李放,将这些事全部问个清楚。 杨桀忽然道:“丫头,你所练生杀刀法无法突破上三境的阻碍,眼下倒是有了现成的解决办法。” “什么?” “眼下既然有了生杀剑主传人的下落,只需找到李放,你们一起修炼,一切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而且,这小子,我瞧着不错,当个徒女婿也算不错。”说起这事,杨桀面上的愁苦倒是一时消了三分。 卓小星心中咯噔一跳,慌忙道:“师父,这事恐怕不行……” 杨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啜饮了一口道:“怎么,你还记挂着落日关之事。其中内幕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放就算出了一剑,也未必就是真凶,只怕他也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灵儿的传人。丫头,你可别走上你师父我的老路,大好的姻缘,凭白自误了……” 携刀照雪 第80节 卓小星幽幽一叹道:“可是,师父,他可是姓李的……”有时候,卓小星也常常喟叹,他为什么姓李,为什么要偏偏出身李周皇室? 杨桀嘟哝道:“姓李怎么了,不要对别人的姓氏有偏见。姓李的也有好人啊,那位七公主不就是姓李吗?” 他又灌了两口酒下去,提起李空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咋呼道:“什么,他姓李,他是李杭的儿子?” 卓小星无可奈何道:“师父您是第一天知道吗?” 杨桀亦是叹气道:“姓李啊,好像还真的不行……” 卓小星想起什么,道:“原来师父您知道当年阿爹和李阁主的事……”她家里的事,好像是个人也比自己知道的多。 “唉,你们卓李两家真是孽缘。”杨桀的表情更加惆怅了,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看来还是得想其他的办法……” 第116章 野渡楼船 秋意凉薄, 夕阳荡漾在浑黄的水面之上,金波腾跃,细浪逶迤。河岸北侧, 泊着一艘小小渡船。 渡船并不大,眼下已挤满了人,一阵风吹过,小船便随波沉浮。船家解下缆绳, 吊了一嗓子:“起船喽——”竹篙轻轻一点, 小船飘飘荡荡地离了岸。 船客们正襟危坐,也有胆小的死死地抓住船舷, 以免落水。这时岸上却突然远远飞来一骑—— 那是一匹干瘦的老马,毛色又脏又黄,强撑着脑袋,倒像是赶了好几天路的样子。马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一身劲装,看起来风尘仆仆。她大喊一声:“等一等——” “驾——”那女子一夹马腹, 那瘦马猛地加速, “嗖”的一声, 转眼就已经到了江边。 “船家,我也要渡河——”那女子声音清脆婉转,宛若出谷黄莺。 那船家摇头道:“这位姑娘, 这趟已经坐满了。今日天色已晚, 这已是今日最后一趟渡船, 还请姑娘明早再来……” 女子将瘦马的缰绳一放, 放马自去吃草, 道:“船家, 我确实有急事需要渡河。不过是多载一个人, 我愿意付双倍的船资……” 船家一脸为难地看着她,道:“姑娘,不是我有意为难。自陛下遇刺的消息传来,四处大乱,到处都是仓皇奔走的人,大家都急着过河,寻找安身之处。您看我这船吃水,实在是不能再多载一个人啦……” 老艄翁作了个揖,手中长篙一点,小船慢悠悠地向江对岸驶去。 红衣少女满脸失望,她悻悻地坐在江边,看着船远去,等那瘦马吃饱喝足,方牵着马去找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这少女自然便是卓小星了。 他们在朔州城等了三日,别说李放了,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到。就算继续等下去,也是毫无线索。可是论及找人,李放既然没有来朔州,天大地大,谁也不知他是从那条路上走的。他们正左右为难之际,突然听到了稷都城传来的消息——北梁皇帝慕容傲被鸣沙寨的逆贼陆万象所刺杀。 淮北王慕容青莲本来得知消息,要带护城军进宫护驾,却被禁军阻拦,以致错失良机。如今淮北王正颁下王令,命各地州府肃清潜藏的鸣沙寨势力,务要一网打尽。而对贼首卓小星、陆万象、唐啸月等人更是许以重金悬赏。 慕容傲并未立下太子,不知慕容青莲使了什么手段竟在朝堂上得了过半大臣的支持,将在丧期结束之后正式继位为北梁皇帝。而原来一直被认为是储君人选的慕容傲嫡子慕容泽在此事之后竟是幽居府中,一言不发,似是已经放弃了与慕容青莲争斗的打算。坊间也有传闻,是慕容青莲自己弑父篡位,慕容泽已经被他软禁。而慕容青莲之所以未曾杀他,只是因为他手中握有半块幽州军的虎符。 这些事情的真真假假难以定论,但有一件事却是确定的。 慕容傲已死于陆万象之手。 这个平生最大的仇人已死,卓小星心底略感轻松,但也笼罩着无法形容的阴霾。 慕容傲与十大罪者。 伶仃夫人与生死阁。 萼绿华与琅嬛胜地。 当年落日关之事,到底还有多少人与势力掺杂其中?李放和生死楼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何种角色,还有陆三叔所说的,那个鸣沙寨内部的叛徒究竟是谁? 如果真的是三叔最后杀了慕容傲,不知道三叔是否从慕容傲口中得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还有她是否已经平安离开稷都城,撤往鸣沙寨。 蝉衣听闻此事,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当下便决定转道西北,回鸣沙寨去寻找师父。 而杨桀自从接受了伶仃夫人已死的事实之后便日渐消沉,最后决定回尧山给她修一座衣冠冢,顺便去翻一翻当年丁之雄和寒月夫人夫妇留下的典籍,看看是否有其它突破生杀刀法第七层的方法。 而卓小星则决定自朔州南下,渡黄河、汉水前往襄阳。三叔固然很重要,而在她心中还有更为重要之人。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将事情的原委问个清楚。 如果他平安活着,他最终一定会回到襄阳。如果他死了,那里也一定会有他的消息。 她不愿意冤枉了他,更不愿意他一个人背负着那么沉重的罪孽活着。 如果仇怨是一个死结,她一定要厘清其中所有的线头,证明他的清白。 就算他真的有罪,她也愿与他一同背负。 她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到达黄河岸边。本想着今日渡河,少说也能节省半日脚程。谁知这瘦马着实驽钝,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最后一趟渡船。 她牵着马,一边安慰自己:“说不定李放现在也在路上呢。去太早了也不过是空等……” 可是忽又想起,蝉衣曾说李放本来是要去金陵的。又觉得若是自己去襄阳晚了,只怕要与他当面错过,当下患得患失、惆怅万端,恨不得凭空肋生双翼,飞渡大河才好。 她转过堤岸,上了山坡,看到在离渡口几十丈远的河岸之上,竟泊着一艘高大的楼船。 山坡上原有些茶水摊,卖些酒水、吃食,专做船客们的生意,也有渔家卖些新捕捞的渔获。卓小星要了几个窝头,趁机问店小二道:“店家,那艘大船是哪儿来的?可能渡人?” 店小二四下望了一眼,小声道:“那可是官家的船,又怎么会渡普通人。客人若要渡河,还是等明日的好。” “官家的船?” 店小二道:“不错,那船上的小姐可凶的狠。”他指了指斜方一个卖鱼的小摊,道:“方才他们来这里买鱼,因嫌东西不新鲜,狠狠地抽了渔家几鞭子。不过听他们的意思,倒是也急着渡河去南岸呢。” 卓小星接过窝头,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她寻了个僻静处,将那瘦马放了生。她要渡河,自然不方便带着这匹瘦马。若要出卖,一时也不便,只好让它去自谋生路。 那小二说那船是官家的,还有个小姐,估摸着是北梁某个达官贵人的家眷。如果他们真的是要渡河,倒是正好可以带她一程。 天色很黑,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她轻而易举地上了船。 上了船,她才发现这船真的很大,足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只要她稍微小心,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又过了不久,那船便开动了,缓缓向河心而去。卓小星也不欲生事,找了个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闭目养神,想着等过了河便找机会下船。 不多时,耳边传来巡逻的脚步声,以及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一个道:“也不知道小师妹是怎么想的?整天将那人当菩萨一样供着?为了他急着赶路,便让咱们众姐妹找来这么艘大船。这也就罢了,还要连夜赶着渡河,都不给咱们一点休息的时间……” 另一个道:“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是阁主的亲生女儿,就算是大师姐在这里,也只有让着她的份……” 先前那个又小声道:“小师妹这是存心和大师姐对着干,大师姐明明已经选了慕容青莲。她明明知道那个人就是……” “嘘——这话你可别到处乱说,若是被小师妹知道了,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大师姐选了慕容青莲,阁主虽然没有反对,可是也没有表态同意。万一小师妹看上了船上的这位,阁主也未必不会支持……” “可是大师姐才是阁主选定的本代传人……” “大师姐固然厉害,多次立下大功,得到阁主的嘉许。可是谁都知道小师妹才是阁主的心头肉,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阁主都能给她摘下来,又有什么不能依着她的……” 两人的声音越行越远,卓小星的心中却是泛起了嘀咕。 什么“大师姐”、“小师妹”、“阁主”,她不会是不小心上了琅嬛胜地的贼船吧。 这船虽是官船,但是如今琅嬛胜地与北梁已经是盟友。这里是北梁的地界,借一艘官船自然非是难事。 她们口中的“小师妹”想必就是她有过数面之缘的沈嬛嬛了。可是那沈嬛嬛看上的“急着赶路的那位”,又会是谁呢? 她脑海里瞬间想起当日她跟着李放坐船从岷江东下之时,沈嬛嬛一路跟随,对李放表达爱意,要代表琅嬛胜地与李放讨论合作之事。 她的心里突突直跳,难道李放也会在这条船上? 是沈嬛嬛救了他? 还是——他终于想通了,选择了沈嬛嬛和她背后的琅嬛胜地。 想到李放可能就在船上,她再也坐不住了,便收敛声息,在船上悄悄潜行寻找。 下面的几层房间只有寥寥几间亮着灯火,亦少有人声, 她小心避开巡逻的弟子,向最上面一层走去。 这楼船最上面一层并无舱室,五六丈见方的甲板由工匠巧手打造成了一座小小的园林。太湖山石、奇花佳卉掩映其中,而船首至高之处则有一座飞檐画角的方亭。亭中立着一人,直对着皓空朗月,俯瞰着足下滔滔。 那人竟鲜见的身着一身白衣,在月色的映衬之下,只一个背影,竟凭空生出飘逸如仙、孤高绝世之感,似欲乘风归去,又似要一揽河心波月。 即使是卓小星,与那人朝夕相处偌久,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风华,一时之间,竟是移不开眼,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李放果然就在这里—— 第117章 悲喜万端 卓小星呼吸一滞, 手不小心触上舷梯,发出一声轻响。 李放忽然转身,轻声道:“你来了?” 卓小星心中一动, 莫非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她正欲出去相见,却见假山之后转出一人,一道女子的娇笑声传来:“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女子正是沈嬛嬛, 像是刚上来不久。只是卓小星之前将注意力全放在李放身上, 倒是没注意楼上另有一人。原来他是和沈嬛嬛讲话,卓小星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沈嬛嬛三步并作两步走入亭中, 献宝似的将一尾古琴放在亭中条几之上,笑道:“殿下可还认得此琴?” 李放道:“沈小姐这是何意?” 沈嬛嬛道:“这尾古琴名为绿徵,乃是数百年前的大琴师壶山子所手制,本为历代皇家藏品。我听说当年殿下受封为竟陵王之时,因为殿下喜欢,嘉平帝便将此琴相赐, 可是如此?” 李放不动声色, 淡淡道:“是又如何?” 沈嬛嬛接着道:“三年之前, 江汉洪涝,西府军费吃紧,殿下托人将此琴换了十万两银子, 以补军资。” “你知道的倒不少。” 沈嬛嬛讨好道:“此琴辗转数手, 最后落在河东门阀柳氏手中。这次路过河东, 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为你取回这琴。今日月朗风清, 我与李郎泛舟于汤汤大河之上, 纵享天地至美之景, 李郎何不手弹一曲, 以抒胸中壮怀?”她一边说,一边一脸期待地看着李放。 李放遥望天边月色,他的眼神根本未曾在琴上着落一眼:“沈小姐费心了。但是我久未弹琴,早已忘了。” “你——”沈嬛嬛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但她只懊恼片刻便收了愠色,道:“无妨,我早已着人备下了美酒佳肴,今日我与李郎一醉方休……”她一遍说着,一边自一旁的食盒取出一只酒壶,只看那壶上花纹精致繁复,便知壶中必是佳酿。 “我不饮酒。” “……” 沈嬛嬛似要发作,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南下,李放每日只呆在马车之中,一切行程尽由着她安排。多数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并不和她多说半句话。因此沈嬛嬛特地让人去借了这座可胜览江上风光的游船,又特意转道河东柳氏为他寻回昔日名琴绿徽,更备下美酒佳肴。想着花前月下,美酒名琴,佳人妙语,总能打动郎心,哪知李放竟是心如铁石。 她转念一想,又道:“我倒是忘了,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宜饮酒。不过你总不能不吃饭吧,这些都是我特意让人备下的。我听说你们南方人最爱吃的便是鱼羹,我也安排了,李郎尝一尝?” 她将酒收起,又取出食盒的隔层,将盘子一样一样地摆在条几之上。 “我……”李放正欲开口,沈嬛嬛看了盘中食物一眼,忽起怒色道:“哼,我特意交代他们做的栗子糕要多放些蜜枣,他们竟然忘了。这群偷懒的奴才,我这便让他们重新做——” 携刀照雪 第81节 她挽起裙子,向舷梯这边行来。卓小星吓了一跳,她此刻正趴在舷梯之上,沈嬛嬛若是下楼,非发现她不可。 她低下头,正慌乱之间,却听到李放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过是些蜜枣,有什么打紧,先吃吧……” 沈嬛嬛听了,面露喜色道:“既然你都发话了,就先饶他们这回。”她复又回头,在茶几前坐下。 耳听亭中传来举箸之声,想来沈嬛嬛暂时不会下来。卓小星忍不住再次探出头,去看那边的情形。 只见沈嬛嬛与李放相对而坐,举箸而食。这位沈姑娘待客甚是殷勤,频繁为李放夹菜盛汤,盘中有一道河虾,沈嬛嬛更是亲自将虾壳剥去,才放入李放面前的食碟之中。而李放则是来者不拒,只是埋头苦吃。沈嬛嬛甚是心喜,笑意盈上眉梢,看着李放的眼神亦变得热烈起来。 卓小星感觉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想起上次自岷江东下之时,他们三人亦是在同一艘船上。而那时坐在桌边一起吃饭的人是她与李放,那时的李放对她更是殷勤,沈嬛嬛只能藏在船上的暗处。可是如今景移时易,她竟然与沈嬛嬛的位置完全调换了。 她心里酸溜溜的,她知道她与李放从来没有什么关系,李放与什么人一起吃饭也与她毫不相干。她是喜欢他,但她早就知道这场相思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李放对她是极好的,好到她曾经以为他也是喜欢着她的,可是她如今亦不确定了,他对她的好或许只是缘于愧疚的弥补。 就算有再大的罪过,在她那一剑之后,他们也已两清,他终究会是别人的情郎。更何况这位沈姑娘待他如此,实在比自己对他好上太多。沈姑娘会费劲苦心帮他找回失去的古琴,会费心琢磨他爱吃什么,而自己与他认识半年以来,一直只是给他增加危险与麻烦,从来没有想过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弹琴。 更何况沈嬛嬛还能带给他琅嬛胜地的支持,成为他一统天下的最大助力。或许,沈嬛嬛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也将是他问鼎江山之后,永远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只觉心痛得无法呼吸,仿佛心被活生生剜去了一角。当初被慕容青莲背叛时她亦曾伤心,听到慕容青莲与萼绿华的婚约之时却是恶心大于痛心。可是此时光是想想李放与沈嬛嬛会在一起,她便觉得生受不了。到此情境,她依稀明白了当年李空花提剑上凉州的悲慨之意,可是李空花悲慨之后也只能独自一人回到蜀山,从此素衣霜华,寥落此生。 而自己呢,最终的归宿会是独自终老于西北的茫茫大漠吗? 既是如此,相见又何如不见。 他既无事,沈嬛嬛也愿意帮他,他要回到襄阳应是不难,也没什么需要自己担心的。至于当年落日关的真相,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更何况师父推测他亦不知道其中原委。 江湖路远,他们既然无法同路,不如就此相别。 卓小星打定主意离开。她只需要按原路回到之前隐藏的船舱,等到船停离开,天明之后便可寻渡船北归。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之前的山林中找到被自己放生的瘦马。那瘦马虽然驽钝,但也算跟了她一路,老马识途,倒是省些心力。 她神思不属,黑暗之中,足下竟然一个踏空,慌乱之中,右手抓住舷梯上的扶手。谁知轻轻一拉,这扶手竟是应声断裂。卓小星暗道流年不利,连这个小小的楼梯也和自己不对付。 “是谁?”沈嬛嬛站起来,大声喝道。 “有贼,抓贼啦——”地下两层的巡逻弟子立时应声而至,将三楼到四楼的楼梯围得水泄不通。 橙黄色的火把映照之下,一个红衣的窈窕身影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挂在舷梯之上。 卓小星见已被发现,心知想走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便索性不再躲藏。她身姿如蝴蝶翩翩,已落在四楼的平台之上。 “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沈嬛嬛一见到她,竟是玉容失色,冷声道:“来人,将这小贼拿下——” 她自腰间抽出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抢先向卓小星攻来。船上余下之人多是琅嬛胜地的弟子,见船上多了一个陌生人,生怕在阁中最为受宠的小师妹有了差池,纷纷举起兵器动手,将卓小星团团围住。 卓小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手中折月刀挥洒自如,将一干攻势统统挡下。然而对方人多,其中并无庸手,一时也脱不了身。沈嬛嬛的武功也同样已臻九品之列,只是约莫少与人动手,剑法有些生疏,若是单打独斗必定不是自己对手,可是在众人掩护之下,倒是给她带来不少麻烦。自己以一敌众,虽然暂时不败,但终有气力用尽之时—— 卓小星一招“风狂”,罡风一震,将琅嬛胜地弟子震开。她大喝一声道:“住手,我有话要说——” 沈嬛嬛道:“哦?我倒要听听卓姑娘深夜摸上我琅嬛胜地的船,是为着什么缘由?” 卓小星道:“我是为……”她本想说自己是为了李放来此,可是话到嘴边忽又犹豫了,改口道:“我昨日到渡口之时天色已晚,误了渡船的时辰,因见岸边停着这一艘大官船,想着既然也是过河,多我一人也不多,所以便偷偷溜上了船。万没想到这竟然是琅嬛胜地的船。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等船靠岸了我便下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船舷边慢慢退去。若不是后面就是汤汤大河,她倒是真想赶紧就此跑路。 沈嬛嬛发出了一声轻笑道:“不知卓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啊,连夜渡河,倒是搅坏了我与竟陵王的好事。李郎,你说是不是啊?”她一边说着,一遍拿眼去瞧站在那边的李放。 李放却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边的动静,不发一言。 卓小星低下头,不去看那边,道:“我鸣沙寨的事,与你们琅嬛胜地无关。你们只需将我送到大河对岸,日后鸣沙寨自然记得你们琅嬛胜地的人情。”虽然萼绿华选择了北梁,但是这位沈嬛嬛看起来与她师姐不太一样。若是她真能让琅嬛胜地转而选择李放,卓小星也不希望将来两家的关系过于糟糕。 孰料,她方有意和解,沈嬛嬛却是手中长剑一震:“将她拿下——”那些外围的琅嬛胜地弟子又围了上来。 卓小星脸上浮现怒色:“沈嬛嬛,你——” 沈嬛嬛道:“我倒有一事要问。他身上的剑伤,是不是你所为?”她手一扬,向方亭那边一指。 卓小星心弦一颤,终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人脸色苍白,许是伤未痊愈,在风里站得久了,更显得虚弱疲惫。一双幽深的眸子却灿若寒星,朝她这边望来。眼神一触,卓小星就赶紧移开了目光。刚刚她就一直避着不往他那边看,虽然她知道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但她还是害怕看到他的眼神,怕在那双眼里看到怨憎、怅恨的情绪…… 可是没有,那深渊般的眸色里有哀怜、愧疚,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欣喜,唯独没有恨。 她神色恍惚道:“不错……” 沈嬛嬛道:“你既伤了我心上人,又落在我手里,竟然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会有这么轻易的事吗?更何况,我听说你如今可是北梁的通缉要犯。若是将你送给我姐夫,正好还上次的人情。拿下——”她手中长剑如流星,挺身再次与卓小星手中的折月对上。 原来是为自己伤了李放而出头—— 卓小星提刀应招,心中却是浮想联翩。不过短短十数日,这位沈小姐竟已与李放如斯熟稔了。也对,当初李放在雪原被自己打伤,又失去全身功力,想必便是沈嬛嬛救他于水火,李放本非不近人情之人,这位沈小姐既热情如火,又对他倾心,两人之间进展神速也不无可能。难怪自己当初在朔州城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人影,想到这里,她心中愈发苦涩起来。 她脑中思绪飘飞,手中刀式亦似心不在焉,登时险象环生,沈嬛嬛手中长剑朝她右颊削来,卓小星闪躲不及,只觉脸上一凉,心道不妙,这下非破相不可—— 那剑尖却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夹住了,只余些微剑劲划破她的耳垂,滴下两点鲜血。 李放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前,轻轻一指便夹住了沈嬛嬛手中之剑。见到她耳边留下的鲜血,他面上竟少见地有了愠色,冷冷道:“沈小姐,够了。” 沈嬛嬛看到他出手,惊道:“你的武功……你不是功力尽失了吗?” 李放淡淡道:“只是暂时不用而已,我早就恢复了。这段日子多谢沈小姐款待,眼下李放另有要事,便不再逗留了。” 他后退一步,直接握住卓小星的手,拉着她向船头走去。船离岸尚有十数丈远,以一般人的轻功自然无法跃过,可是卓小星知道李放就连相隔十数丈的绝崖都敢随便跳,更不用说河岸了。 沈嬛嬛怔住了:“你要走?” 李放头也不回,已经跨过船首的方亭。 沈嬛嬛突然追上前去,道:“李放,你给我站住——” 李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沈嬛嬛的眼眶竟然红了:“李放,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什么?” 李放默然不语。 沈嬛嬛接着道:“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有什么好的。我花费万金为你找回名琴,你连看不都看一眼;我辛辛苦苦着人准备的酒菜,殷勤款待,你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反倒是她一出现,你就一直看着她,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半分。她若是对你比我更好,我沈嬛嬛也就认了。可当初明明就是她将你刺伤,害得你武功尽失,昏倒在雪地之中,若非你运气好遇上我,说不定早就落在慕容青莲手中,生死难料。我只不过是想教训她一顿为你出气,你就如此对我——” 她情绪激动,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她上前两步,双手张开挡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当日在艮离谷,就算是慕容青莲也败在你的手中,只怕我们琅嬛胜地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你若想走,最好先将我杀了。否则,我明日必会将你的行踪告知北梁营卫,没有我的帮忙,你想顺利南归,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李放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喜悲,卓小星却觉得他握着的手似乎更紧了些。他没有看沈嬛嬛,只轻声道:“我与沈小姐从来不是同路之人,更非小姐良配。李放心中亦自有眷念之人,此别之后,不劳小姐惦记。这一路之上蒙受沈小姐诸多照顾,不敢或忘,日后竟陵王府自会备一份谢礼送到琅嬛胜地。李放就此别过,此后山高水远,更无须再见……” 他拉着卓小星,绕过沈嬛嬛,自楼船之上一跃而下。足下轻点洪涛,汤汤大河竟也如履平地。 身后遥遥传来沈嬛嬛带着哭声的嘶吼:“李放,你又拒绝我……你又拒绝我……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弃吗?我告诉你,我沈嬛嬛就是和你杠上了,你给我等着……” 那声音终究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了。 第118章 此生何幸 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 卓小星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能与他一起奔赴,此生亦不枉。 此时, 江岸一侧的野渡四下无人,唯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芦花荡,芦花飘摇,一轮明月寂静高悬。 “你的伤——”两人在芦花荡停了下来, 竟是同时出声。 “我没事。”卓小星抢先道, 摸了摸耳朵,这种皮外伤本就没啥大碍, “你胸口的剑伤……” 李放轻松地道:“一点小伤,早已好了。” 卓小星知道自己当时心情激愤之下,出手并未留情,根本不是李放口中云淡风清的“一点小伤”。可是李放既然不愿谈起,她也不好再问,只回望那江心中的楼船, 小心地道:“你和那位沈姑娘……” 李放微笑解释道:“之前我受伤在雪原里晕倒了, 是她救了我, 让我跟着她们一路南下。这一路上倒是少了不少麻烦,所以我并没有拒绝。”他看了卓小星一眼又补充道:“卓姑娘可别误会,虽然她一直劝我与她们琅嬛胜地合作, 但我对此并没有兴趣。” 卓小星小声嘀咕道:“我有什么可以误会的……”她心道:你确实是挺没有兴趣的, 拒绝的话直白地怼了沈嬛嬛一脸, 我要是那位沈姑娘, 说不定已经被气出了内伤。想到这里, 心中却不自觉涌起一股微微的甜, 李放本是琅嬛胜地的贵宾, 只因沈嬛嬛差点伤到了自己,便马上翻脸,带着自己离开。那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他心中,她的分量比沈嬛嬛要重要得多。 “闹了一晚,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李放脸上洋溢着笑,向河滩走去。 卓小星本来想说自己带了干粮,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好。可是看到李放脸上的笑容,不由一愣,住了嘴。 李放并不是一个吝惜笑容的人,温和的、恬淡的、冰冷的,而大部分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是一种疏离淡漠、漫不经心的笑容。 可她从未在李放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轻松肆意而又兴奋。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有着无限的关怀,又仿佛有着无穷的眷恋,与从前竟判若两人。他好像放下了他从前总是堆积在心中的满怀愁绪,就连笑容也畅快起来。这种畅快,是因为她吗? “李放心中亦自有眷念之人,此别之后,不劳小姐惦记。”她忽地想起方才李放对沈嬛嬛说的话,一颗心砰砰直跳。此时此地,她若还不明白李放的心意,那她便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了。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该喜该悲。 她心中无限眷念之人竟也一样眷念着她。 可是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比山更高、比海更深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想到这里,她那微微泛甜的心像是从被蜜糖罐子里生生捞出来,泡在结了冰的咸水里,苦冷得发涩。李放或许不知道融血之事,自己却明明是知道的。如果有一日,李放向她表明心意,她又该如何拒绝…… 心涩到极处,她想,死刑犯在临死之前也会给吃口好的,就算是李空花与自己的父亲卓天来,在知道真相之前,亦曾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 她与李放就算有缘无分,难道就不能互相喜欢了吗?谁又规定了相互喜欢的人就一定要结为夫妻、繁衍后代呢? 退一万步说,难道他们不能在一起,就一定要天南海北,天各一方,老死不再相见,难道就不能做个彼此依靠、时常联系的朋友吗? 不多时,李放便带着几尾大鲤鱼回来。 他熟练地折下些芦杆,升起火来,不一会,散发着芦苇清香的烤鱼便做好了。 卓小星饿了一晚,腹中馋虫作怪。加上李放的手艺素来都是人间绝品,转眼几条大鱼都入了她的腹中,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李放竟然一条也没吃到,正看着她出神。 她打了个饱嗝,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北方人饭量比较大。” 李放显然已习以为常,含笑道:“没事,这些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我方才在船上吃过了。”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倒想起半年之前我在蜀山道上遇到一位白衣女子,送给了我一盒桂花糕,那味道真是让人终身难忘,却是好久都没有吃到了……” 李放脸上微微地泛红。当日卓小星遇到的伶仃夫人本就是他所假扮,算起来那次才是他与卓小星时隔九年之后的第一次重见,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卓小星的饭量惊人。此时旧事重提,想必卓小星已经知道那日遇到的人就是他,当日卓小星亦是一个人将他准备的食物一扫而空,明明已经饱了,却还不知餍足。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柔声道:“你若是想吃,我以后可以常给你做……” 明月当空,晚风宜人,柔软的芦花被风吹起,拂在二人脸上。卓小星忽然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喂,坦白说,李放,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如果是的话,你就直说,说不定我可以考虑一下……” 李放嘴角一弯:“哦,那你是怎么考虑的?” 卓小星掰起手指头道:“按照我也了解不久的家史,我的祖母是碧华长公主,也是承圣帝的嫡亲姐姐。你爹是承圣帝同父异母的幼弟。算起来你我两家也有些亲戚关系,按照辈分来算你是……我也算不清楚,就算表舅吧。”她顿了顿,一脸真诚地看着李放:“按照血缘来说卓李两家不宜结成姻亲,但我还是考虑交你这个朋友的……” 李放似笑非笑:“只是朋友?” “也不是普通朋友啦,是特别特别要好的那种朋友。”她的脸颊和耳角微微泛红,声音低若蚊蝇:“除了不能嫁给你,其他的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 唉喂,她在说些什么,她明明只是想给李放说他们可以做好朋友,是怎么扯到嫁不嫁他上面的,她懊恼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李放的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并不一定姓李,也并非李家之人,你就可以嫁给我啦?” 卓小星正自懊恼,想也没想道:“那当然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她话音未落,却感到整个身躯落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有什么温润而柔和的东西竟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瓣。 口唇相接的那一刻,卓小星竟一时恍惚,恍若被什么东西给定住了。良久她方才反应过来,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将李放一把推开:“李放,你这个混蛋,你——” 携刀照雪 第82节 随即她却愣住了,李放的脸颊边竟然挂着一行晶莹的泪珠。 他的眼泪,她从来未曾得见,没想到竟然会在此情此景下看到,一时间不由得慌了神:“喂,李放。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我不是讨厌你,拒绝你。只是……只是剑阁的李阁主说了,我们卓家与李家是不能结为姻亲的。我……我……” 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可是李放却噗嗤一声笑了,他重新将她搂在怀里:“阿星,你可真傻,我没哭,我是太高兴了。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父皇并非我的亲生父亲,我身上所流的也不是李周皇室之血……” 卓小星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你说什么?” 李放低声道:“这是关于我身世的最大秘密,我的母亲当初在认识父皇之前便已有了身孕,嘉平帝并非我的生身之父,我的生父另有其人。你若是嫁给我,并不会像发生像你祖母碧华长公主一样的悲剧……” 卓小星欣喜万分,原来她担心了许久的问题从来就不曾存在,原来这些日子自己不过是自伤自苦。如果李放并非李周皇室血脉,他们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她几乎雀跃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放含笑望着她:“当然。我又怎么会拿这种事情骗你?” 不过,李放是怎么知道碧华长公主的事,她狐疑道:“你早知道融血之事?” 李放点头道:“当初李阁主给你讲述卓李两家旧事时,我就在窗外偷听。” “李阁主的墙角你也敢偷听?” 李放微笑道:“李阁主也有心让我听,她这么做便是警告我,不可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因为我没应允,她不但扣下了我的龙渊剑,还揍了我一顿,将我困到蜀山崖底的迷阵之中,害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走出来。” 卓小星愣了神,她知道当初李放与李空花动手,被打下山崖,困在崖底之事,可是万万没想到此事与她有关。 当时李放便拒绝李空花一番好意,难道说李放当时便对她有意,这又怎么可能—— 她脸色微红:“可是那个时候我们才刚认识未久……” 李放摇头道:“你可还记得,在卓将军停灵在凉州城主府的那七天。你在大厅守灵整整七天七夜,有一个人亦在卓将军灵前跪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后一日才离开……” 卓小星张大了嘴巴:“当年的那个叫花子便是你——” 李放脸上露出无限愧悔之色:“我当年受人利用,错伤卓将军。可是大错既已铸成,在灵前跪上七天七夜也是于事无补。万幸让我在城主府遇上了你……” 那个美丽纤弱的小小女孩终于让他那腔无所安放的悔恨之心有了寄托之地。当时他便默默在卓将军灵前发誓,即使拼尽性命,也一定护她此生安然。自离开凉州之后,纵使他身居竟陵王之位,也从未有一日快活。直到时隔八年之后再遇见她,他才知道自己心上的某一部分早已遗落在她的身上。彼时他才知道,那一程跋山涉水的初遇,是他此生救赎的开端,从此他的命运便与她紧密相连。 卓小星问道:“当年落日关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放毫不隐瞒道:“当年我十四岁,学艺初成,便按照母亲遗命,寻找杀死我外祖父外祖母的凶手。我依照我母亲所言,以伶仃夫人的身份找到生死阁,他们让我在那一日下午申时,到落日关找到一个被众人围攻之人,使出生杀刀法第八层的终招‘一瞬昙华’,便会依约告知我仇人的下落。‘一瞬昙华’之招使用之后,会用掉全身内力,三日之后才能恢复。我完成任务之后,因怕人寻仇,所以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藏了三天。三天之后,见到凉州军扶柩回西北,才知道我当日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卓将军。” 尽管早料到此事可能与生死楼有关,此刻从李放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卓小星一阵迷惑:“可是生死楼为什么要杀我爹?当时生死楼与你接触的人究竟是谁?” 李放道:“生死楼不过是一个收银买命的杀人组织。按照生死楼的规矩,何人买凶素来都是机密。落日关之事后,我再次以伶仃夫人的身份前往生死楼调查此事,却被告知上一次的任务完成之后,我已经成为生死楼杀手中排名第八的重光令主。按照生死楼的规矩,伶仃夫人之前所参与任务的全部资料都已被销档,所以背后究竟是何人委托,我始终没有查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我在无意中倒是探得一事,为了万无一失,除了我以外,生死楼另一位杀手‘蜂后’也参与了这次刺杀。” “蜂后?”卓小星第一次听闻这个名字,睁大了眼睛。 李放道:“你可听闻蜂族?” 卓小星摇了摇头。 李放道:“江湖上有一个以暗杀闻名的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天生身材短小。女子身高不超过三尺半,男子不超过四寸。不仅无法长高,她们的外貌也始终和孩童无异,最容易使人失去警惕之心,从而偷袭得手。而‘蜂后’便是他们的族长,也是他们族内武功最高之人。这个家族据说与李周皇室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只是自承圣帝破国之后,诸多内情再也无人知晓。” 卓小星愕然道:“难道如今你身为南周竟陵王,也不知道其中缘由吗?” 李放道:“慕容傲占领稷都之后,除了我的父皇远在丹阳,七公主李阁主因为拜入蜀山剑阁免于劫难之外,别的宗室子弟俱已被戮。别说是我,就连父皇恐怕也不知其中内情。” “那他们又怎么会和生死楼扯上关系?” 李放摇头道:“个中详情我亦不清楚。生死楼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只是他们立足蜀中,远离中原,不参与天下纷争,我们和北梁也无暇顾及他们。你以后遇上生死楼之人,务必要小心行事。” 卓小星点点头,没想到慕容傲刚死,又冒出一个生死楼。落日关之变涉及如此多的隐秘,真相只怕更难以厘清,一时之间不免惆怅。却见李放正色道:“当年之事,不管真相如何,不管涉及何方势力,我一定会将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 卓小星摇头道:“此事牵连甚广,九年都过去了,也不必急于一时,你还是先忙你的事。”她遥望广袤的江面,李放为了她的事已经在北方迁延许久。一晃眼,已是由夏经秋,她断不可因为自己的事再让他徒费精力。 李放道:“这是自然。”他轻轻握着卓小星的手,取笑道:“以前也就罢了,如今你既然要嫁给我,当我的竟陵王妃,你的事情自然便是我的事情。” 卓小星面色微红,嘤咛道:“谁说要做你的王妃了,我明明说的是我们可以做朋友……”她害羞得闭上眼,不去看他。只恨刚才月色太美、芦花太软,才让自己口不择言。 耳边传来他的低笑声:“是是是,除了不能嫁给我。其他的事,你都能帮我。那能不能劳烦王妃赏脸看我一眼?” 卓小星臊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蒙住双眼,只从指缝里透出一条缝去看他。却见那人正一脸笑意地望着她,那双眸子如明灯灼灼,蕴含着万千柔情。 卓小星懊恼地看着他:“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赖。明明以前我认识的竟陵王不是这样的……” 李放促狭道:“我以前是怎样的?” 卓小星道:“以前的你疏离又淡漠,客气有礼,可不像现在,尽想着捉弄人。”以前的李放,明明站在她身边,她总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偌远的距离,甚至从未确认他对自己的心意。与之前比起来,现在的李放似乎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放敛了笑道:“阿星,你可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你,我与从前不太一样?” “为何?” 李放低声道:“因为你回来找我,我很开心。我本以为那日在荒原之上你哭着离开,便再也不会见我啦……我知道,一旦你知道当年落日关的事,我们之间可就全完了。可是我却不愿意瞒着你,自九年前我就知道,你终有向我报仇的一天。在荒原之上面对魔教之人,我使出‘一瞬昙花’之招,一来是为了退敌,二来便是想让你知晓我就是当年参与落日关之战的伶仃夫人……” “为什么?” “从慕容青莲的别院出来之后,你决意西归凉州。我就觉得你我之间的恩仇总归要有个了结。” 卓小星点点头,这些事她心中早有猜测。至于原因,李放此人有时看似乖张肆意,心中对自己却很是严苛。他一直执着于当年之事,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就算多次救她性命,却故意疏远自己。所以明明陆万象与红酥夫人都曾说李放对自己有意,自己却始终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意。并非当局者迷,而是他故意将自己的心藏起来,不让她知晓。 李放又道:“虽然我早想着大不了将一命还你。可是你刺我一剑,我的心可真痛……” 听着他低沉的话语,卓小星只觉得胸口蓦地一痛,仿佛有人拿剑捅过一般。不知为何,她竟真切地感受到当时李放利刃穿心之痛,脸色变得煞白,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心中喃喃道:“李放,伤了你,我的心也好痛……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让你知晓……” 李放抱紧她道:“我本来想过,此后你若是西归凉州,你我终究无缘。恩怨两清,此后恐怕亦无再见的机会。你若是回来找我,便足证你心中对我不是全无眷念。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压抑自己心中的感情?横竖不过一条性命,我欠你的,就用此生来还。”月光之下,他的玉容无比温柔:“阿星啊,你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自今晚遇到李放伊始,卓小星一颗心就彷如在温火上煮着的鱼儿一般,被各种横七竖八的情绪炙烤着,上上下下地,却终无法脱出宿命的格局,只能随波沉浮,到此终于扬汤止沸,安静了下来。 她将他的手牢牢握住,轻轻道:“李放,你听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爹爹被奸人所害,你不过是被人利用,便要将所有的罪孽算在自己头上吗?若说有罪,慕容傲与十大罪者才是罪魁元凶,而且根据陆三叔所言,我鸣沙寨中有奸宄,才会导致十大罪者重新现世。这天下纷乱,南北对立,绝非因为你当初在落日关之下出了一剑。若非李周王室执行融血大计,又怎么会酿成我卓氏一门的悲剧,若非承圣帝李楠昏庸无能、嫉妒贤能,疑心我卓家的忠诚,又怎么会放任慕容氏崛起?若非他连下数道急诏逼我爹爹回京,又怎么会有落日关的事,又怎么会导致天下倾覆,南北分治?天下兴替,本是天下人之罪,又怎么是你一个人所能背负的?” 李放定定地看着她,心中鼓荡不休。他是曾有此心,可她却是从何而知? 这些年,他四处征战,每见生民百姓饿殍遍野、流离失所;见南北山河分裂,人民相见如见寇雠;见慕容氏戕害侠义,谋杀忠良;他便会想,若是当时不是他要报仇,如果他没有发出那一剑,是不是结果便会有所不同。 他虽有此心,但是却从不敢与旁人言说,即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亦不知晓。 他只是每次打扫完战场之后,便为亡魂念一卷往生咒。 他只是年年征战,将那些被北梁侵蚀的土地一点一点地夺回来。 他只是矢志发愿,定要让这残破的山河重归太平。 可是,他这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思,却终有一人料着,为他开解。 少女空灵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目光中充满了坚定豪迈:“如果你真的要将所有的错都算在自己的头上,那便也算我一份,让我与你一同背负。李放,我可不要你的命。我要见证你结束这乱世,到那时,我们再一同看遍这世间繁华。” 明月旷照,江水粼映。 李放眼中似有泪光,他亦牢牢握住她的手,坚定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这莽莽洪荒,苍凉人世,终是有一人能知他怜他,此生又是何其有幸啊。 第119章 与子同归 南国的秋色比北地来的晚得多。虽然已经进了十月, 官道两旁树木的叶子并未落尽,犹带着颇为苍劲的红色或浅黄色,挂在枝头, 映衬着山景水色。不远处可见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绕人家,烟波如画,若非急着赶路, 她简直想驻马流连一番。 而进了金陵城, 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各处可见烟雨楼台,飘香舞榭, 管弦歌吹,红妆斗艳。卓小星到此,方知为何诗词戏文皆是“人人尽说江南好”了。若是在往年,瀚海该已是下过好几场雪了。就算是不下雪,也不过是对着几处光秃秃的石山,无甚意趣。 马蹄踏过金陵城纵横阡陌的街道, 终于在城西的一座大宅门口停了下来。 宅子上的牌匾上写着竟陵王府四个大字, 虽然李放久不在金陵, 这座宅子却并未荒废,窗瓦明亮,就连门口镇宅的两头石狮子都十分干净, 一点泥印子都没有, 显然是常有人扫洒。看起来倒是比襄阳城的竟陵王府气派多了。 李放在偌大的王府面前站了许久,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道:“想不到他这么有心……” 卓小星接口道:“你是说谁?” 李放摇头, 轻轻叩了叩大门上的铜环。 清脆的铜铃声乍响, 过了一会, 重重的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哟——王爷几年都不回金陵城喽,今日怎么还会有访客……” 老人探出头来,看清在门外站着的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小人乌桕参见王爷……王爷您可终于回来了……” 李放笑着将他扶起来:“这些年劳烦乌大伯您一个人帮我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让您受苦了……” 乌桕拭了拭眼角的泪:“不苦,不苦。您就算不在金陵城,也是咱大周一等一的王爷,又有谁敢小瞧了咱们这座竟陵王府。就连陛下,也是时常盯着呢……” 李放点头笑笑,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好,咱们回家——” “是是。”乌桕大喊一声道:“都是聋子吗,王爷回府了,一个个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话音刚落,门厅之上,两行内侍宫女或端着热水,或捧着毛巾、香膏等物,列队而出。 李放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不是写信让您将家里多余的下人都遣散了吗?”他久不在金陵,不如省下这笔开支,想不到几年不见,人数反而更多了。 乌桕道:“王爷,这些都是宫中新赐下的。陛下前些日子降下口谕,说已下旨召王爷回京。因府中荒废已久,怕王爷住着不便,特地着人重新修葺一新,并赐下这些宫女听用……” 李放摆摆手道:“我素来不喜欢这些,让他们都回去吧……” 乌桕哭丧脸道:“王爷,我知道您自小跟着清徵仙师长大,不耐宫里这些繁文缛节,可您好歹也是个王爷,咱虽不像广陵王府那般,娶上好几房正妃侧妃,仆妇成群结队的,但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冷冷清清的。而且这些人好歹是陛下所赐,您才刚回京,总不好这么快驳陛下的面子……” 李放微微一愣,咂舌道:“想不到几年没见,乌大伯您的嘴皮子倒是越发厉害了。” 乌桕不敢答话,愁眉苦脸地杵在一旁,李放笑道:“也罢,王妃总是会有的。这些人就暂时先留下吧,等新王妃过府了再好生安排。阿星,我们先进去……” 他掩着笑,也不管卓小星两颊又飞上的酡云,拉着她进了竟陵王府。 他这厢前脚刚进门,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金陵城传了开来。一时之间,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拉长了脖子往竟陵王府那精致华美的大宅里张望。无数的车马在竟陵王府门口驻足,留下一纸又一纸的拜帖。 书房内,李放稍洗风尘,看着乌桕递上的一大捆礼单与拜帖苦笑。久不在京城,这些迎来送往的复杂礼节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在襄阳之时,虽然也少不了应酬,但毕竟是在自己的地头,失礼不失礼的没人和敢自己计较。可是在京城就大不一样,见不见谁,先见谁后见谁都有极大的讲究。他无奈地张了张嘴,道:“乌伯,将这些帖子都收下,先按礼单回礼,至于其他再慢慢计较……” 他说完这句,方想起在外面过了几个月之后,自己带的盘缠仅剩下些许碎银,莫说回礼,只怕连出门应酬的银子都不够。这些金陵城的宗亲贵族、王公大臣、世家名流哪一家不是显贵无比、出手阔绰,与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难怪这些年一直看自己不顺眼。 他苦笑一声道:“也罢,先放着吧,等我明日进宫去见了陛下再说。” 就在此时,门外忽起一阵喧哗之声。一位身着蓝灰色衣服的太监高声道:“圣旨到,请王爷接旨——” 李放一惊,不料他前脚进府,后脚圣旨便到了。 大厅之中,一位四十上下、老成持重的太监正含笑望着他,李放认得他是一直跟随在嘉平帝身边的大内总管马公公。 马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张明黄绸布包裹着的圣旨,念道:“竟陵王李放接旨。” 李放正欲跪下,马公公却一把拦住他,微笑道:“陛下有言,王爷站着接旨便可。” 他接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竟陵王李放勇武有谋,千里驰军一解兰陵之围,大败北梁,于国实有大功。加封淮阳之地,并赏赐黄金一千两、白银五万两。并赐南海珍珠一斛、夜明珠两颗,如意一对、珊瑚一丛、蓝田玉镯两对,白玉两件,各色锦缎二十匹……” “李放领旨谢恩。” 流水一般的赏赐被一件又一件地抬进王府大门,琳琅满目,直将整个大厅塞了个满满当当。即便是李放贵为竟陵王,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不由微微出神。 加封淮阳之地么,可以理解,毕竟淮阳之地也是卓小星回程之时顺带拿下,如今亦在自己管辖之下。除了与自己所辖的荆襄接壤,与南周其他地方并不相邻,更不消说将来若再起战事,此地必为要冲。可是后面赏赐的那许多东西,正是天子表达对臣下的恩宠,而这些可是自己成为竟陵王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只怕明日金陵的大街小巷便会遍传竟陵王李放一回京便得盛宠之事。 携刀照雪 第83节 不过有了这一笔钱,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倒算是雪中送炭了。 他正指挥乌桕将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事搬进库房,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门来,宣道:“陛下驾到,请王爷速去接驾——” 李放这一惊非同小可,跟着太监来到门外。 只见长街的尽头正驶来一辆金色华盖的马车,八匹照夜玉骢马正拖着那辆巨大马车缓缓地朝着竟陵王府行了过来。除了天子出行,又有何人能有此威仪。马车所经之处,行人皆匍匐于地,不敢仰望天威。 马车在竟陵王府停了下来。 李放跪伏于地:“儿臣恭迎圣驾。” 嘉平帝李杭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气度温和,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双鬓已然染上霜雪,想必是国事忧烦、劳心劳力之故。一身紫色龙袍更衬托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他看了李放一眼,颔首道:“放儿平身吧。朕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们屋里说话。” “是。”李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嘉平帝身后,直接进了书房。 这书房虽有着书房之名,但是由于主人常年不在的缘故,并无甚藏书,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没有,只有一张方桌,几条矮凳,看着颇是清冷。 宫女献上香茶,嘉平帝摒退左右,只留李放一人。 李放再次跪下,欲行三拜九叩的面君大礼,却被嘉平帝伸手拦下:“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便不行拿些虚礼了。” 他在上首的椅子坐下,仔细端视着这个儿子,倒像是从未见过一般。李放屏心静气,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未料自己刚进京不久,连屁股都没有坐热,便劳动嘉平帝圣驾亲临,不免惴惴不安。 嘉平帝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朕听说,前些日子你为了解兰陵之围,以自身为饵诱敌,在淮江受了重伤,伤得怎样,可要朕传些御医给你瞧瞧?”他的声音安详平和,就像闲话家常一般。 李放轻轻摇头:“不碍什么事,已经大好了。”他略微顿了顿,又道:“父皇连发数道急诏召儿臣回京,又亲自过府来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他本拟明日一早便进宫面圣,未料嘉平帝竟比他还急。可是看嘉平帝的神色,又不似有什么急事。 嘉平帝道:“哪有什么急事,你我父子数年未见,朕也怪想念你的。朕想着兰陵战事之后,南北暂时应该不会再起兵戈。听闻你在淮江受伤,想着趁此机会召你回京小住一段时日,好好养伤。朝中那些人的折子,朕早看够了,你回来住几个月,也好堵一堵那些人的嘴巴。”他看了看李放又道:“你站近一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第120章 父子相见 李放向前两步, 在嘉平帝面前站定。他自十四岁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单独的父子二人共处少之又少,此刻更是不习惯嘉平帝传来的关切眼神—— 眼前之人可是掌管整个周朝的九五之尊, 先前赏赐亦是恩宠至极了,他真的会因为想儿子这样的理由纡尊降贵亲自来看自己吗?还是只是做一场戏,敲打一番这两年与广陵王府走得过近的那些世家大族。 毕竟,就算广陵王在朝中再得势, 想要保住这江南的半壁山河, 还是得靠他李放与西府的竟陵军。 他鼻观口、口观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却听到嘉平帝微微一叹, 道:“朕知道这些年你怨恨朕,偏心太过,所以见了朕也不甚亲近……” 李放忙跪下道:“父皇言重了,儿子断不敢有此念。” 嘉平帝将他扶起来:“你我父子之间闲话家常,可别动不动就跪。当年你娘见了朕,连一句王爷也不曾叫过。朕当年救了她, 她半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成日里使小性子。你呀, 倒是半点也不像她……”提到伶仃夫人,嘉平帝似是触景伤情,颇为哀痛道:“可惜你母亲福薄, 没能见到你长大成人, 不然她心里该有多欢喜……” 提到母亲, 李放目光哀沉:“是我牵累了母亲……” 嘉平帝叹息道:“逝者已矣, 放儿亦不可过于悲痛。今年六月, 朕想着丹阳毕竟太远, 往来祭拜不甚方便, 所以在金陵城北择一福地为她重修了陵寝,你若是得空,亦可前去祭拜。” “儿臣多谢父皇。”他从善如流,不再跪谢,只是躬身为礼。 嘉平帝又道:“朕还听说,淮江一役,为了阻挡慕容青莲大军,你竟陵军的一整编卫队尽数牺牲。可有此事?” 李放目眶微红:“不错,是李放无力阻挡慕容青莲大军,以致连累诸多无辜战士惨亡。他们……他们是因我而死……” 嘉平帝道:“此事怪不得你,他们都是我们大周的凛凛忠魂,朕已拨下银钱,加倍抚恤他们的亲人,并在淮江南岸为他们刻碑纪念,在金陵建英魂祠四时祭祀。” 李放的神色终于微微动容:“儿臣拜谢父王。”他不顾嘉平帝的阻拦,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嘉平帝又道:“北朝慕容傲身死,其子慕容青莲行将继位。近日以来,淮江一带兵马调动频繁,恐是大战之兆。你长期与北梁征战,而且朕听说你这次在稷都也与那慕容青莲交过手。如何应付这位北梁的新君,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终于来了,李放心道,如何对付慕容青莲,恐怕才是嘉平帝今日特地来寻他的关键。 他不动声色地答道:“父皇,依儿臣之见,慕容青莲是比慕容傲可怕得多的对手。此人本是北梁帝师闾丘明月之徒,又曾拜入无方剑楼诸葛希夷门下习武,一身武功如今已不逊其师。他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完成慕容傲多年未竟之功。好在他目前刚刚掌控北梁朝局,尚需整合朝中各派力量。等他一旦完成整合,必会以最快的速度挥师南下。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北梁便会整军再犯。” 这亦是他自北而归,未曾回自己的大本营襄阳而直接回金陵的缘故。 他接着道:“父皇,儿臣此番回来,亦想当面向父皇禀明此事。最多三日,我便需重返襄阳坐镇。” 嘉平帝脸上露出倦怠之色,他年少时亦曾有壮志,却被流放江南,每因远离稷都而失意,未想适逢国乱,留在北地的李周皇室子弟尽数被戮,唯余他幸免于难,随之被南渡的朝臣们捧上高位。 他亦想收复故国,还于旧都。可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并非所想的那般轻易。大位初定,只有几千兵卒和原本属于自己的小小一块地盘算是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新朝廷人才凋零、钱粮不继,大事小事都不得不仰仗各个世家。所谓乱世,臣强君弱,便是如此。朝堂之上,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都高喊着要剪除国贼、收服故国,可是真等拉起了一只北征大军,行将开拨之时,却为谁人主将、谁人监军、粮草何出、行营何处等事争论不休。那些多个高门世家,一个个都有从龙拥立之功,一个个都想捞些军功、占个肥缺。 这样匆忙组建起来的大军一碰到北梁铁骑便被冲了个稀烂。多亏了当时还只有十四岁的李放,他将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组建起来,简单地操练了半个月,在他的接应之下,这支刚组建的“中央军”才免于被全歼的命运。 在那之后,他遵照国师清徵真人的意思,封李放为竟陵王,让他自建西府,为南周镇守西北大门。那时在他心中,根本不敢相信这么多大人都做不好的事,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什么作为。他从未想到,当初那个躺在床上,全身冷得像一块冰,病弱得就好像马上就会死的人竟能让南北攻守的局面一变如斯。 八年的时间里,他终于整肃了朝堂,牢牢掌控了帝国的权力,就连曾经最为猖狂的谢家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锋芒,将爪牙隐藏在广陵王的身后。可是在对抗北方慕容氏这头凶猛的外敌上,所有的建树几乎都是靠这个他压根儿没见过几次的儿子打下来的。 “父皇、父皇……” 李放的轻唤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明日早朝之时,朕便召集诸臣共议此事。你也去,关于北梁的事,这些金陵的各部大臣,所知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你。” 李放点头道:“好。” 说完这些话,嘉平帝似是有些累了,他道:“京都事杂,你才回不久,朕便不打扰了。若是有闲暇时,便到宫中多陪陪朕……” 他正欲起身,李放却忽然道:“禀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今年在西蜀,遇到了一名女子。她本是忠臣良将之后,在江湖上亦有微名,她有勇有谋,尚义任侠。我与她情投意合,心意无间。我想娶她为妻,求父皇恩准。”他这番话早在脑海中过了千遍万遍,此刻说出来更是一气呵成。 嘉平帝又坐了回去,眯了眯眼,道:“朕听说当初在蜀地,你本来已得手龙渊剑,却用它换了一名女子。” “正是。” “朕还听说当初解兰陵之围,也是一名女子率军千里驰援,在兰陵城下重挫北梁三路大军。” “正是。” “朕还听说此女乃是前柱国大将军卓天来的后人,算起来亦是碧华长公主的孙女?” “正是。父皇明鉴。” 嘉平帝问完了话,不说允或不允,只是闭目沉思着。李放亦不敢轻动,父子两一坐一站,相对无声。 过了许久,嘉平帝方抬起头,看着李放,微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是该娶个王妃。想要娶谁,无须与朕商量,自己心爱便成。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卓氏女子,朕好好为你们操办。” “啊?”李放早计划这次回京便向嘉平帝言明此事,虽然他早就打定主意,若嘉平帝不允,必要力争。见嘉平帝问话之后沉思不语,更起心中疑虑。却未料到嘉平帝竟是没有丝毫为难,便应允婚事,而且直接便将婚礼提上了日程。他想起此事尚未与卓小星议过,道:“虽然卓将军与卓夫人都已故去多年,但是鸣沙寨尚有几位叔父,总要禀过几位长辈,才好完婚。” 嘉平帝微微阖上双眼,靠在椅背之上,声音飘飘地传来:“放儿,在这个世上,要找到可以托付生命之人虽难,但也一定有几个。可是要找到能一起托起山河之重的人,却是难上加难。朕相信你为人处事都自有考量,只是你这个孩子向来待人甚宽,律己却太严,郁怀于心,无处可脱,如今能有人帮你担起一二,朕也就放心了。” 李放目送长长的銮驾启行回宫,转身走进屋内。 对于嘉平帝态度转变,突然对他大加荣宠,李放自问也能猜得几分。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是嘉平帝的亲儿子,嘉平帝自然没有不知的道理。哪怕自己创下再多的功业也没用,毕竟皇位还是要传给自己的亲儿子。不过他当初既认了这个儿子,让自己入了宗庙,又封了亲王,断不会让此事外泄。 但一国之君既有此私心,下面之人又岂能不察,于是便纷纷垫着脚去捧那得皇上真心宠爱的广陵王。而那广陵王本来便是皇后所生,正儿八经的嫡子,其舅家亦是钟鸣鼎食的世家高族。就算正主儿是个痴的傻的,也能捧出一朵花来。更何况李昶本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礼贤下士,亦颇有见识。若非自己胜过李昶太多,他本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嘉平帝刻意营造东府与西府的对立,更多的恐怕还是想激励广陵王再进一步,可是这一激励就过头了。李昶虽有北伐之心,但着实不是那块料,这一次还差点将性命送在兰陵。既然自己的亲儿子不是那块料,北伐的事情还是要依仗西府,那就不能不安抚下之前苛待太过的大儿子了。 所以嘉平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竟陵王府给予流水般的赏赐,更纡尊降贵来见自己,至于为母亲再建陵寝、抚恤淮江阵亡的士兵都是对自己的示好。而最后那一番话却是第一次让李放感受到嘉平帝对自己亦有几分真心。 他叹息一声,就算真心又有何用。他本非嫡子,若想成为太子殊为不易,更何况如今不尴不尬的身份呢? 第121章 悲欢难料 李放回到屋内, 正对上一副含笑的眉眼。 卓小星摆弄着堆了一整屋的金银玉器,笑盈盈地道:“我说李放,解兰陵之围我少说也有一小半的功劳, 要不这些金银珠宝,我们四六分成怎么样?哦不,三七分,实在不行二八分也行……” 她看上一对红玛瑙的镯子, 正衬她的肤色, 不由得心儿痒痒。 李放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她小巧又秀气的鼻子, 将镯子给她戴上,微笑道:“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我。你要是喜欢,这些都是你的。”他轻轻附在她耳边,柔声道:“阿星,刚才我向父皇提及婚事, 父皇已经应允。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卓小星脸颊微微一热, 那晚两人互表心迹, 彼此已认定对方是自己此生之归宿。自黄河至金陵,半个月的路程,两人朝夕相处, 耳鬓厮磨, 情浓意笃。可是骤然提及嫁娶之事, 还是不免有些害羞, 低声道:“总要等我回西北一趟, 禀报师父与几位叔父, 再由他们做主。”陆三叔与师父自不用说, 两人见过李放,对他都很是赞许,而唐四叔那边尚需解释,盛五叔也需交代一声。 李放点点头:“我想亦是如此,也已禀过父皇,等战事一了,我就陪你一同去西北。”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之前不是说陛下并非你的生父,你的生父另有其人,此事是否需要知会他一声?” 李放道:“我并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卓小星轻轻“呀”了一声。 李放低声道:“我十四岁才知道谁是我的母亲。那时我身中寒毒,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死了。我的母亲突然出现,是她将我一身的寒毒转移到自己身上,又将自己的一身功力灌注给我。也就是那时候,她告诉我,当初她家中被仇人灭门,她身中剧毒,又跌下山崖。当时我父皇还是个王爷,救了她的性命。她身中至寒之毒而未死,是因为她当时怀有身孕,这寒毒随脐带进入我的体内,所以我天生体弱,多亏师父清徵真人将我带往仙都山,我才能平安长大。只是母亲终究还是因我而死……” 他还未说完,卓小星已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你是说你的母亲就是伶仃夫人……”她喃喃自语:“是了,是了,除了母亲,又有谁会愿意以这样的代价将自己的一身武功灌注给另外一个人……” 当初师父杨桀只说他一身武功传承自伶仃夫人,她也一直误会他只是伶仃夫人的徒弟,却未想到两人之间竟是母子的关系。伶仃夫人与杨桀本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的一对爱侣,如果伶仃夫人当时跌下山崖之时已然有孕,那李放的亲生父亲岂不就是自己的师父杨桀吗? 卓小星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咬着嘴唇,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个消息告知李放。 她想起之前李放曾经提起,当初之所以牵扯到落日关之事亦是因为要向生死楼打听仇人的消息,那他要寻找的仇人不正是杨桀吗? 等他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这个人却是杀死自己外祖父祖母、间接害死自己母亲、害自己多年受寒毒之苦的仇人。人世的悲欢,总是殊难预料…… 李放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卓小星强自镇定了下来,问道:“你不是说当年与生死楼交易是为了从他们口中得到仇人的消息?那后来呢,你找到仇人了吗?报仇了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如果当年生死楼真的告知了他消息,李放是不是早已经见过杨桀。可是杨桀看起来分明从未见过李放。 李放凝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神魂融到心里。那样的眼神,直让人心里轻轻发颤。 李放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那个人搬家了,我没有找到。” “搬家了,你就没有继续找下去吗?” “为了报仇我已做了此生最大的错事。”李放眉目低垂,长叹一声:“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也许我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仇啦,只是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能原谅我……” 卓小星松了口气,看来是当年落日关之事对他的打击太大。这样也好,总好过他与杨桀之间发生父子相残的悲剧。此事实在令人惊骇,个中谁是谁非亦难以说清,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的好,等自己回头问过师父再说。师父这些年因为当年之事颇为憾恨愧悔,当他知道伶仃夫人的死讯更是意志消沉,若是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父子能够和解,也算能稍稍弥补当年的遗憾。 李放看着她突然放松的神色,轻轻一笑,戏谑道:“怎么,我报不了仇,你似乎很是欢喜?” 卓小星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只是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又或许当年那个做下错事的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苦衷?” “对啊,就像你当年在落日关出了剑,其实那也并非你本来心意。”她握着李放的手:“我从前也一心想着报仇,可是我在荒原上刺了你一剑,我内心可后悔极了,就算再大的罪也应该给人一个辩解的机会,不是吗?” 她在心里默默道:更何况那个人是你的生身之父,我的授业之师。 握着少女的柔荑,感受着身畔少女的幽香,李放满怀的愁绪与心事也消弭不少,他轻声道:“好,都听你的。” 他的神情彻底放松了下来,又道:“闹了半天,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听到“吃”这个字,卓小星连连点头,两眼放光。 携刀照雪 第84节 之前两人虽然同行数次,但除了在稷都别院,李放亲自下厨的机会并不多。而这半个月以来,她愈发觉得于做饭一道上,李放简直是个宝藏。唯有她未曾见过吃过的,从没有李放做不出来的。以至于一到饭点,她就觉得腹中馋虫作怪,腹鸣不止,必得餍足方可。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卓小星又想起杨桀这个不负责任的师父了。卓小星心里小声咒骂,什么刀剑双修,到底是怎么个双修法,也不说清楚点。 南下的这段日子,她依旧每日苦练刀法,却始终难有进展。当初杨桀曾告诉她,想要突破上三境的阻碍,唯有找到生杀剑主的传人,两人一起修炼。 如今人找到了,两人并没有血脉的牵连,还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可谓是皆大欢喜。 可是难就难在了“双修”这一步上。 这个双修是如何修法,剑谱上不清不楚,师父也没有教过,她实在是不会啊—— 至于李放,她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的剑法修炼之事。只是李放一身武功皆来自其母亲伶仃夫人,自十四岁剑谱上的剑法大成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练过剑法,即使练了也无法继续精进。偶有余暇,便修习清徵真人所教的须弥无相功。毕竟入神境巅峰的功力在江湖上罕有敌手,而“一瞬昙华”之招连洞微境高手亦可一战。至于这门功法除了剑法,另有刀法之事,也不知是不是伶仃夫人对杨桀恨之入骨,竟是从未告知李放。双修之事,他更是不可能知情。 于是事情便卡在这里了,难不成她要去找李放说,你看我练的这个刀法和你家的剑法原本是一套,今日良辰美景,你我双修一下试试?不知李放会不会认为自己跟着他辗转千里,原不是看上他这个人,而是垂涎他的剑法。 她固然想早点求得武学上的精进,却也不想让李放误会她的心意。 *** 广陵王府。 书房中的破碎瓷片洒了一地,时不时还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门外高矮胖瘦地站了一地,他们都是这广陵王府的幕僚与门客,在房内那人的滔天怒火之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不多时,一位锦衣玉带、气宇轩昂的公子出现在书房门前,这些幕僚们如逢救星,忙道:“之棠你终于来了,你好好劝劝王爷……”自从兰陵回来之后,广陵王的脾性是愈加暴戾了。 谢之棠刚进门,便斜斜飞过来一方砚台,好在谢之棠身手敏捷,牢牢接住,只淋了一手的黑墨。 他随手找了一张宣纸擦拭,望着广陵王李昶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昶额头青筋隆起,怒声道:“你问我是何意,你可知道父皇今天去了竟陵王府?你可知道兰陵之战后,陛下立刻下旨迁丁氏之墓,而且就葬在正在修建的帝陵不远之处。如今父皇对李放诸多恩赏,可是我呢,自从兰陵撤军回来之后,就被父皇好一顿斥责。他命我暂时在京中休养,不必回广陵前线,分明是有意除我东府之权,叫我如何不急?” 谢之棠宽慰道:“殿下何必如此?就算他李放因为兰陵之战一时得到陛下的器重,可是毕竟殿下您才是嫡长子,而且殿下的身后可不仅仅有皇后娘娘和孟家,还有江南诸多门阀世家。当此之时,殿下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谢之棠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看陛下对他信重也并一定就是坏事。” 李昶道:“此言何意?” 谢之棠道:“想必殿下也接到了北边传来的消息,慕容傲已死,慕容青莲如今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北梁之君。” 李昶冷哼一声道:“弑父篡位之徒,又何足道之……” 谢之棠道:“不管他得位正与不正,慕容青莲可不是慕容傲那样的老迈昏聩之辈,而且身后还有闾丘明月的支持。等他稍微稳定住北梁朝局,必图南下。陛下如今器重李放,应当是为此筹谋而已。老太爷的意思是这个烂摊子将来还是指望李放收拾,希望殿下稍稍按捺一下,让他先打头阵,我们在后面捡便宜即可。有江南诸多世家的支持再加上我们谢家的筹谋,不怕他能翻上天……” 其实谢老太爷的原话是“李放如虎,李昶不过是家中大猫,抓鸡捉鼠尚可,若是指望他去噬人,只怕被人剥皮拆骨。我们谢家既然选了这只温顺的猫儿,便不能指望他能如猛虎那样震啸山林,你好生劝他这段时日切不可轻举妄动。自古功高盖主皆非虚言,昔年卓氏一门忠烈,承圣帝亦不能容得下卓天来,他李放愈是百战百胜,便愈是招人忌恨。” 这话谢之棠自然不敢对李昶提起。 李昶又如何听不出他话中之意,怒上眉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他李放能够做英雄,我李昶就只配做那在背地里使些阴谋诡计的小人吗?” 谢之棠低下头:“之棠不敢。”他状似恭谨,然而那沉默的态度更是让李昶心中无名火起。他渴望胜过李放,虽然他亦曾接受谢之棠的建言让谢王臣去刺杀李放。但他心中清楚,如果不能在北征的战场上证明自己,他便是永远地输给了李放。输给了那个卑贱的、生母来历都不清不楚的李放。 “滚。” 李昶心中怒火翻腾,“砰——”的一声,一整张檀木所制的书桌被他掀翻在地。 花园之中,广陵王妃谢蕴正在花园中浇着一株初开的墨菊,忽然大丫鬟绛雪跑了进来:“王妃不好了,王爷又在房里大发雷霆,谁都拦不住,已经砸坏了好几件珍品瓷器——” 谢蕴头也不回,只继续伺弄那株菊花,道:“谁也别拦着,让他砸。砸完了让小厮们去谢家再拉一车回来……” 绛雪苦着脸道:“王妃,您好歹去劝劝吧。莫说别的,王爷要是气坏了身子也不好……” “真气坏了也没什么不好的。”谢蕴随口道。这话一出,不仅绛雪神色一僵,谢蕴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头。她回过头,道:“得,说吧,今日又是为了什么发疯?” 绛雪连忙道:“听说是为着今日竟陵王回了金陵,陛下赐下诸多封赏,甚至亲自去王府见竟陵王,王爷心中不爽,因此置气……” 谢蕴面色仍是淡淡的,道:“之棠堂哥呢,让他去劝劝吧。”她又盯着那本墨菊瞅了半晌,道:“这菊花开得不错,你去叫两个人将这菊花搬到我房里——” 绛雪叹道:“四公子先前已去过了,但是被王爷骂了一通,已经走了。眼下这府中,王爷也只肯听王妃的劝。不如王妃去劝劝王爷,当此之时,不如先忍一忍,以静制动……” 谢蕴头一扬,音调也随着拔高,声音却是冷淡不屑:“这话是谢之棠叫你来给我说的吧,自己没本事平息王爷的怒火,事事都来找我。若是没本事当这个少傅,不如去酒楼听曲喝酒去,比忧烦这些琐事轻松。” 绛雪脸色有些难看道:“王妃怎么这么说呢,以前大公子在这里的时候,有什么劝不动王爷的时候,不也都是王妃从中间调停的吗?” “大堂哥可不像这位,三天两头让王爷生气了再找我去受这夹板气。”提起谢王臣,谢蕴原本和淡的神色突然变得不悦起来:“绛雪,我知道你原是老太爷的人。但是你既然跟着我进了王府,便是我的丫鬟,便只能听我的命令。四哥以后找你,你少搭理他。” 绛雪还欲劝说道:“王妃,绛雪知道您是为了大公子的事和王爷、太爷置气,可这件事……” 她话音未落,谢蕴已变了颜色:“这件事怎么了?大堂哥之前为了殿下出谋划策、鞍前马后地张罗,一言不合就不声不响地换成谢之棠。可是这个谢之棠呢,害得殿下在兰陵兵败,差点连性命也丢了,我看爷爷是老眼昏花了,才会让他来代替大堂哥的位置。” 绛雪小声道:“可是……可是我听说大公子是因为心向着竟陵王才闹得太爷不喜……” “心向着竟陵王,那是因为竟陵王从北梁手中救了他的命。别说大哥,就连王爷与四堂哥,如今能好生生地站在这府里琢磨着怎么对付他,亦都是他的功劳。为了解兰陵之围,救回围困的大军,就连竟陵王本人都差点送命。如此滔天之功,莫说陛下赐下许多封赏,就算陛下封他为太子,我亦觉得不足为奇。” 绛雪忙道:“王妃慎言,此言可切莫被王爷听到。” 谢蕴想了想,又道:“也罢,晚上等王爷气消了,我再劝劝他。还有,前些日子我让你打探大哥的行踪,可有消息?” 绛雪脸上现出为难之色,道:“自从大公子被谢家除名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金陵,奴婢已经四下托人打听,可是没人见过大公子踪迹。” “那些大公子常去的青楼酒馆,可都去探问过了吗?” “这个自然,就连平常与大公子相熟的那些个花魁名妓我都托人问过,大公子确实不曾返回金陵。” 谢蕴声音微凛:“再去找,我觉得谢之棠靠不住,指不定有哪一天广陵王府还是需要大哥回来主持大局。” 第122章 金陵朝会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第二日, 天色微亮之时,金陵皇城的钟楼连响九下。 午门大街上,大小官员鱼贯而入。李放到得稍晚, 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等他到朝会的两仪殿时,百官已到得差不多了,正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此时就听门口的内侍喊道:“竟陵王到。” 朝中不少人对竟陵王是早有闻名, 却未曾一见。昨日竟陵王府门口那一通大阵仗下来,整个金陵城都有风闻。任谁都知竟陵王在今年夏天的兰陵之战中立下莫大功劳, 刚回金陵陛下便亲往相见,今日的竟陵王李放必定会是朝会上最耀眼的人物。众官员纷纷围了上来见礼,高呼:“见过竟陵王。” 有的道:“早前的兰陵之战,多亏王爷及时来援,才挽救了失陷的大军,挽救了江山社稷……” 有的道:“不仅如此, 王爷还趁机收回了淮阳一地, 可说是反败为胜, 真是振奋人心啊……” 有的道:“王爷真乃是武神降世,只要有王爷在,日后必定能收服中原, 恢复我大周山河……” …… 这些官员李放大部分都不认识, 少不得一一拱手回礼, 道:“诸公过誉了, 将士死战, 李放不敢居功。”不知为何, 他总有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回首一看, 只见李昶正站在一根廊柱旁,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诸臣顺着李放的眼神看过去,都看到了杵在那里的李昶,这位二皇子被禁足已久,多日不曾上朝,众人未料想今日会在朝会上见到他。他们刚刚在这里一个劲地猛夸李放,实则打的是广陵王的脸面,此时不免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正自尴尬,却听內侍喊道:“陛下驾到——” 众人抬头一看,嘉平帝身着龙袍从后殿而来,坐在宝座之上。 群臣一起跪下行礼,高呼:“参见吾皇陛下万岁。” 嘉平帝微微颔首:“众卿平身。” 等到众人起身复位,嘉平帝道:“想必众卿皆已知晓一个月前北梁慕容傲遇刺身亡,其子淮北王慕容青莲将在丧期之后继位一事。近日,我朝在北方的密探频繁奏报淮江北岸一带北梁军队调动频繁,恐为大战之征兆。众卿认为该如何处理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缄口不言。南周边防的军务素来是由竟陵王所统辖的西府与广陵王所辖的东府各自负责。 西府就不必说了,竟陵王李放一向处于自给自足,亦可称为自生自灭的状态。金陵的权贵们想塞人到西府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与此同时,西府上的要钱要粮的折子,金陵方面也几乎不曾批准过。金陵的这些大老爷们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北梁人能突破西边防线,打到金陵来。 至于东府,广陵是金陵的门户,历年都是南周边防的重中之重。几乎朝中能叫得上名号的世家都有子侄辈在东府挂职,东府历年以来不管是要钱粮、兵马还是武器都是应有尽有,可以说是倾南周举国之力打造的一支精兵。 南周上下都曾对这支精兵给予厚望,希望它能在北伐中大建其功,攻入稷都,还于旧都。 可是兰陵一战却成为东府之耻,这只精兵更是差点被围歼,若非竟陵王出兵相救,恐怕这样一只精兵就要溃败在兰陵城下。事后虽然广陵王先后上了几道折子请罪,朝中亦有诸多官员求情,陛下仍然罚广陵王李昶禁足三个月闭门思过,将东府职权交由他人暂代。 于是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李放。 李放泰然自若地站在队首,诸多目光齐聚他一人之上,他却如同未觉一般。 眼见无人答话,嘉平帝再次开口:“诸君食君俸禄,大敌当前,难道就没有一点主意吗?” 中书令杨成业道:“这些年西府军务一向由竟陵王殿下做主,竟陵王在与北梁的征战中亦鲜有败绩。不如咱们大家先听听竟陵王的意见?”群臣纷纷附和。 李放故意道:“李放是个粗人,只晓武事,不会那些文绉绉的言辞。只怕诸君以为李放夸大其辞,故意说些骇人听闻之语。” 众臣忙摆手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嘉平帝道:“放儿,你有何见解,尽管说便是。” 李放这才上前两步,肃容正色道:“诸公,我认为未来的三个月会是南渡以来,我朝最危险的时候。若是败了,只怕陛下将成亡国之君,诸君都是亡国之臣! ” 此言一出,满堂失色。朝臣们面露惶恐,不住交头接耳,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广陵王也神色凝重起来。 窃窃私语声不时传来,内侍连喊了几声“肃静”,两仪殿中才重新安静下来。 李放又道:“最多一个月,慕容青莲就会整合完北梁内部,届时昔日横扫整个中原的幽州铁骑将会被调集到边界一线。慕容青莲南下的路线有两条,第一条便是自西线强攻淯阳,再自淯水而下进攻襄阳夺取汉水水道,这条防线由西府防守。第二条便是自东线攻淮南,自巢湖出长江而望江南。大战将起,诸公须得早做准备。” 他如此侃侃而谈,好似板上钉钉一般。这两条行军路线是他昨晚与卓小星反复沙盘推演的结果。南周大部分领土皆在江南,若要将南周彻底覆灭,必先度过长江天险。而想要渡江,必仰赖战船。北梁若要南下,须得取得汉水或巢湖这两条可连通长江的水道,襄阳他尚有把握,只是东线若是被突破,即使他回援,亦是远水难解近渴了。 五兵尚书殷逸明道:“你竟如此笃定,军国大事难道就凭你一人之言吗?如此儿戏,若是出了差错,又该由何人负责?” 尚书令顾明德夸夸而谈道:“正是,慕容青莲篡位自立。虽得闾丘明月之支持,但是慕容傲尚有一名嫡子素来被视为皇位的继承人,难道他会甘心将大位拱手相让吗?依下官所看,就算他慕容青莲真有通天之能,亦需等到明年春夏之交才有余力南下……” 尚书省下的一名中书孟伟兆见自家主官开口,亦附和道:“王爷一回金陵就如此危言耸听,威吓陛下究竟有何居心?难不成又是为了增加西府军费而打算?难道襄阳、竟陵、荆州三郡之地尚养不起西府军的花销吗?”这位孟伟兆出身于李昶的母族孟家,素来与广陵王府亲近,对李放言语之间也无顾忌,一开口便将话题引到李放虚张声势、只是为了要军费的话题上来。 朝臣们将信将疑,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李放神色一冷,轻笑道:“东线防务素来由东府负责,李放不过提出些许微末建议而已,听与不听,诸公自决即可。李放三日之后便会返回襄阳,西府军务勿须诸公插手,至于军费也勿须从金陵拨出。若是襄阳失陷,李放惟死而已。”他面上漫不经心,轻描淡写,但是“惟死而已”,却是说得万分之重。落在堂上众人耳中,都是悚然一惊,如果连素来鲜有败绩的竟陵王都说出“惟死而已”这样的话,足可见情势之严重。 嘉平帝亦觉得孟伟兆言辞有些过分了,开口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竟陵王既如此笃定,必有其道理。我们便做下防卫便可,若敌不来犯自然是最好,若敌人真的来袭,做下防范也是有备无患。” 嘉平帝金口一开,摆明了是支持竟陵王的意思。群臣不管相不相信慕容青莲真的会在这个冬天进攻,亦不敢扫了陛下的面子,纷纷出言附和。殷逸明与顾明德亦不好再反驳,只好点头。 嘉平帝又道:“既如此,朝中何人可领东府军务?” 此言一出,两仪殿中,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这一次是彻底的死寂,无人发一言,甚至连目光的交接也没有。 谁都知道东府的军务素来是由广陵王李昶负责,虽然如今广陵王因为兵败见责于陛下,但他仍然是陛下唯一的嫡子。他的母族孟家根深叶茂,如今更得到谢家的鼎力支持,其王妃谢蕴便是出自谢家。如此情势之下,谁又敢染指东府军权。殿中武臣并不缺乏名将,并非不知这是立下战功、挣取功名的大好机会。但纵有此心,亦不敢自承心意,只敢在心中窃盼皇帝陛下能慧眼如炬,选中自己,自己三辞三让之后不得已才受命。 嘉平帝加大声音,再次道:“何人愿领东府军务,固守东路防线?” 还是无人应答。 嘉平帝又问了一遍。按南周廷议惯例,若是三次之后无人自荐,皇帝就会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让大家商议讨论,若是无人反对,便可依此定下。 武臣那一列不少人张头探脑,目光热切,只盼能登坛拜将。就在此时,左侧队伍中终有一人出列。他两手握拳,双目赤红,额头青筋爆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他上前数步,跪在御阶之下,大声道:“儿臣愿领。” 此人正是广陵王李昶。 见到李昶,不少人心中扑腾一跳,纷纷松了一口气。若是交由他来,自然是最好不过。 嘉平帝正自沉吟,李昶又道:“儿臣多年负责东府事宜,朝中大小官员并无一人能比儿臣更为熟悉东部防线。如今事起仓促,临阵换将,恐怕手生误事。而且东府旧部,亦多是儿臣臣属,调动起来更为方便。请父皇允准。” 广陵王府一系的官员纷纷站出来,有的道:“广陵王本为东府主帅,如今再有他统帅东府军,熟门熟路,再好不过。” 携刀照雪 第85节 有的道:“不错,广陵王府人才济济,能人异士众多,东线一直固若金汤。” 有的道:“广陵王上次之败,不过是由于深入敌后,一时不慎而已。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嘉平帝冷哼一声道:“败军之将,又有何面目再领东府之职。” 众臣原以为嘉平帝虽恼恨李昶战败,损兵折将,但是如今已罚过了,又逢战事,广陵王既主动请缨,嘉平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多半会允准,双方正好下台。没想到陛下气性这么大,倒闹了个灰头土脸。纷纷摸了摸鼻子,一脸尴尬。 李昶更是脸色苍白,拳头的指甲扎进肉里,鲜血直流。在李放面前受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时,殿中忽起一个清润的声音:“父皇,儿臣以为,广陵王确实是如今的最佳人选。” 嘉平帝见李放开口,侧目道:“哦?” 李放道:“广陵王说得对,朝中虽不乏名将,却无人能比他更熟悉东路防线与东府军务。父皇试想,如今从座下的诸多将军中任选一人到襄阳,谁又能将西府二十万大军指挥得如臂使指呢?临战换帅乃是兵家大忌,而且我相信二弟经由上次之败,必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李昶咬牙道:“李昶愿立下军令状,若是让北梁大军突破淮南一线,李昶愿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朝堂中氛围骤然一凝。 前有李放称“若襄阳失陷,惟死而已”,后有李昶立下军令状“以死谢罪”。为了这场尚不清楚是否真会到来的战争,南周两个已封王的皇子竟都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虽然嘉平帝并非只有两个儿子,可是竟陵王与广陵王确实是诸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两位。原本文恬武嬉的南周朝堂终于感受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意味。 嘉平帝的神色亦凝重起来,事已至此,他无法再反对,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便恢复广陵王李昶东府职权,全权负责东线防线。” 李昶俯首道:“多谢父皇。” 朝会结束之后,众人纷纷离去。 李放走到宫门之前,刚一上马。却见一人骑着一匹乌骓马从身后加速踏来,与他并辔而骑。 李昶脸色的血色仍未恢复,看起来颇有些阴郁,冷声道:“李放,你不会以为你在父皇面前帮我说话,我便会感激吧。我告诉你,我只会更加恨你。你想夺取本属于我的太子之位,更是想也休想。你从不是我的大哥,我也不是你的二弟。” 李放微微一笑:“很好,谁能取得太子之位,你我各凭本事。我亦不妨告知你,眼下虽是南周最危险的时候,亦是收服中原还于旧都的最好机会。不知广陵王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怎么赌?” 李放道:“你我谁先率军攻入稷都,便为赢家。输的一方,便自动放弃太子之位,成为对方的臣属,不知广陵王敢与不敢?” 李昶冷哼一声道:“一言为定。” 他伸出手掌,与李放对击三次。这是时下南周的风尚,三掌既击,则誓约既成,谁也不能违背。 第123章 刀剑共鸣 朝会结束之后,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整个南周的国家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刚刚参加完秋收的农民再次应召入伍, 和他们一起被征集往前线的,还有今秋从地里新收上来的粮食。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引起北梁的警觉,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大部分的南周百姓并不知道, 新的战争离他们如此之近,金陵城除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略多了一些, 其他一切如常。 朝会之后的第二日,卓小星与李放一起前往金陵城北郊,祭拜伶仃夫人。 这位嘉平帝倒是个痴情人,虽然他与伶仃夫人不过只有短短数月的缘分,他还是在为自己修建的帝陵不远之处给这位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人修建了一座像模像样的陵寝。两人走了小半日,终于在一座小山的脊背之上找到了伶仃夫人的碑陵。 经过长长的神道, 忽然见到石碑的面前竟然站着一人。 那人背向而立, 衣衫散乱, 背着一把无鞘的长刀,一头纷乱的长发披散脑后,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 背影分外落拓。 卓小星对这个背影再熟悉不过, 不由得惊呼一声:“师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当日与杨桀在朔州分别, 杨桀说他要回尧山为伶仃夫人修建衣冠冢, 万料不到会在此相见。 杨桀回过头来, 却并没有看她, 而是看向与她并立的李放,他双目之中流露出锐利的杀意:“你就是她的传人?” 李放心中一惊,但亦很快平静了下来。这个“她”显然指代的便是这座碑陵的主人,自己的母亲伶仃夫人,他沉声道:“不错。前辈您——” 杨桀直视他的双眼,道:“你可知你与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双鹰鸷的双眼如有滔天之恨,扑面而来,似要噬人神魂。李放双拳紧握,目光中露出无限痛苦之色,几乎无法呼吸。孤苦失怙的童年岁月,饱受寒毒折磨的少年岁月,目睹母亲为救自己而死,为寻找仇人而误受人利用,以至铸成大错,一幕幕往事连番涌上心头,回忆的尽头,是在凉州城主府的水底,落拓沧桑的宿醉身影。他闭上眼睛,终于道:“不错,我知道。” “很好。”杨桀背上长刀已然在手,他周身真气鼓荡,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已到达顶峰,刀气激荡,李放腰间软剑莲粲竟与之共鸣,发出一声低咽的悲鸣。灵剑感应到危险,跃然而至主人手中。 “江湖事,江湖了,你我既然有仇,不如今日在此了结。”杨桀刀上杀意瞬间催到极致,出手便是生杀刀法的第六式断浪。洞微境高手一出手非同小可,那扑面而来的滂沱之势似要将这方天地间的一切都斩断。 不管是生命,还是情缘,都不过是苍茫天地之间无谓的羁绊而已,此身既为形骸,又有何不舍,又有何不能舍。 卓小星万料不到师父一见面便要与李放动手,还一上来便是如此极端杀招,她心中大急道:“师父,您要干什么,您可知他是你的——” 可是她话未说完,一道罡气便将她远远震开。 那似要斩天灭地的一刀直直斩向李放头颅,卓小星不由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李放,快走——” 可是李放没有走,他甚至连动都没动,闭上的眼睛始终未曾睁开。杨桀手中长刀在他头顶两寸之处停下,那股澎湃的刀意一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杨桀道:“你为何不还手?” 李放终于睁开双眼,他幽幽一叹:“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就已决定放弃报仇了。” 杨桀迷惑道:“为什么?” “因为您是她的师尊,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为什么不能为了她退让一步?” 杨桀喃喃道:“为了她……退让一步?” 李放道:“况且前辈刀上杀意虽甚,却并无杀人之心。前辈逼我动手,只不过是为当年之事懊悔,想死在我剑下而已。前辈既然已有悔罪之心,又来到母亲面前向她谢罪,李放又何必非杀人不可。” “你是如何知晓?万一我真的想取你性命呢?” “方才刀剑共鸣一瞬,不知为何我竟然能突然感知前辈心意,所以便赌一把。”他脸上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道:“当年母亲传功之时,她的功力已有损耗。我并无洞微境的实力,如果前辈真的要杀我,即使我全力出手也不是前辈的动手,又何必白费力气呢?” “刀剑共鸣……刀为蚍蜉,剑曰莲粲,这两柄刀剑,本该为一对……”杨桀惨然一笑,喃喃道:“这一生,是我自误了。大仇固不可解,可是我竟从未想过要为她退让一步。灵儿,是我对不起你,亦对不起我们的孩儿。我该亲自向你赎罪,又何求假手于他人……哈哈哈哈哈……” 他手中长刀倏然一动,竟朝自己的右肩斩去。 李放与卓小星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又怎么来得及,竟见他将一整条右臂活生生斩下,两人俱是大惊失色。李放急忙封住杨桀几处大穴,卓小星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帮他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眼泪已止不住的流下:“师父,您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杨桀承受着剧痛,脸庞略显扭曲,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柔和:“傻丫头,生杀刀法第六式为断浪,旨在一个‘舍’字,有舍方有得。你师父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过。我当初若是有他一半通透,便不至于懊悔一生。丫头,你是个有福之人,这傻小子能为你这般付出,连生死大仇都可抛诸脑后……” 卓小星无言,她心知师父这些年恐怕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法自在。 方才师父想激李放出手,恐怕与当日李放在荒原故意让自己刺他一剑是同样的想法。 师父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赎罪,才能从此得到解脱。就如同李放,唯有自己原谅了他,他方能接受他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对父子竟是一样的脾性,谁又比谁通透呢。 她擦干眼泪,结结巴巴道:“师父,你可知道他便是你的……” 杨桀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我知道。这次重回尧山,我在昔年我们新婚的卧房,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册札记,我才知道,当年她竟然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他的左手哆哆嗦嗦在怀中摸了一阵,终于掏出一扎发黄的旧纸,递给李放,喃喃道:“她是你的母亲,你亦有权力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 李放自方才开始,便一直处于茫然之中。他如何能听不明白两人话意,眼前这位刀者,卓小星的师父,这个害死了母亲、自己曾苦苦追寻的仇人,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杨桀手中的书札,一页页翻开。 这本札记似是伶仃夫人当年离开丹阳王府,独自一人漂泊江湖的记载。 “承圣二十一年七月二十。我终于离开了丹阳王府,虽然李杭说并不介意放儿的身世,愿娶我为妃,即使是孟氏之婚约亦可抛却。但我心有所念,终不能嫁给他。只怜我儿,出身便身中玄冥之泪的不解之毒,唯有交托给清徵真人。” “承圣二十一年八月十五。再回尧山,父母已由左近清虚门收殓,清虚掌门言道十数门派为报母亲昔年之恩,追杀杨…”这里的原本字迹被抹去,后面接着写道“那魔头三月,死伤惨重,被那魔头逃往天荒山魔教地界,杳不可寻……” “承圣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二,听闻榆阳有魔教活动的消息,往寻无所获。” “……” 接下来的一些篇章都是写伶仃夫人四处打探魔教消息,寻找杨桀的行踪。只能看得出伶仃夫人为了追寻杨桀的消息,一听说哪里有魔教活动的消息,便前往寻找,但始终没有收获。 “承圣二十六年冬月二十二,听闻魔教南征,或有那人消息。然一年冬至又至,迁延江南,幸放儿一切皆安。” “承圣二十七年二月初二,赶至凉州,但是战事已经结束,卓天来大败魔教教主商苍穹,魔教溃败,我一路尾随魔教残兵至天荒山,却始终不见那人踪迹。魔兵言称那人曾为魔教曜日使,随教主出征,或已殒身战中。若此言属实,或是天意怜我,得报大仇。可是此身惶惶,此心凄凄,终不可脱。” “承圣二十七年四月初八。在凉州偶遇一人,自称生死楼之主,又称加入生死楼便可得知那人消息。思量再三,决意允之。” 读到这里,李放微微皱眉,想必这里便是母亲加入生死楼的初始,他想了想,道:“阿星,你过来一起看。” 卓小星知道这本札记记载的都是伶仃夫人的旧事,说不定与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有关,本就心痒难耐,闻言便凑过来,看了亦是奇道:“奇怪,生死楼不是在成都吗?为什么你娘遇到生死楼之主会是在凉州?” 杨桀道:“别急,你们可以接着往下看。” “承圣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完成生死楼的第一桩委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滚烫的鲜血染在我手上,我竟感到害怕。生死楼主却告知了我一个万没想到的消息,当年竟是我的父亲丁之雄杀了稷都太常令杨经纶一家数十口,再将其子杨颉带回,改名杨桀,收为弟子,传承刀法……” 看到这里卓小星与李放皆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去看杨桀,杨桀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李放道:“不错,你的祖父祖母叔伯舅姑,我杨家上下几十余口尽数遭灭,竟是一人不留……” 李放眉毛几乎拧成一条直线,喃喃道:“事情怎会如此?” 他接着往下看下去。 “……为什么,我的父亲会做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原来这便是师兄忽然发狂杀死我爹我娘的真相。事到如今,我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寻师兄报仇?我若不报仇,父亲母亲九泉之下能否原谅女儿;可是我若报仇,岂非正说明师兄杀人的行径正确?或许我不该再追寻他的下落,此生我与他本该无缘。父亲强取而合,便已成孽。苍天,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面的字迹潦草混乱,显然伶仃夫人得知真相亦是心情崩塌,卓小星叹息一声,将札记翻到下一页,接下来的时间便已过了三年。 “承圣三十年七月二十日。三年浑浑噩噩,不得解脱。闭眼每见绿鬟如昨,与师兄共修刀剑,情意绵绵。睁眼便见山河血色,恍然惊梦,青丝暮雪。岁月如梭,浑不知光阴几何。唯有再至凉州寻生死楼。楼主称若是要得知师兄的确切下落,须为生死楼完成三件任务。我知道人一旦陷身江湖,便再也无法挣脱恩怨情仇,但是我始终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卓小星心头压抑,不忍再读,再翻一页,没想到竟然已是最后一页,这一页不像其他的有写年月。字迹也更加潦草了,有的地方模糊不清,只是勉强能辨认,显然是匆匆写就。 “生死楼的第二件任务是往苗疆刺杀苗王,闻苗疆并无上三境以上高手,本以为此事不难,却误中蛊毒,陷入昏睡,几近身死。幸遇苗疆神医白王以异法为我解毒,只是未想到大梦一醒,时间已荏苒三年。失约三年未至,放儿身上玄冥之毒谅必非针法可压制。遍翻母亲留下医书,如今唯有以将其身上之毒转移我身。再以我一身功力灌注其身,为其涤脉洗髓,彻底清除余毒。只是此法终须以我命相替。 师兄,想不到你我此生,终究无缘再见……只是放儿生来孑然,未识其父。唯有让他传承生杀剑法,再上生死楼,探父亲行踪,是恩是仇,是债是孽,便该由他决定。丁灵儿绝笔。” 发黄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母亲在临终之前,对父亲究竟是情还是恨,竟是谁都无法说清。 现在再想母亲当时临终那将说而未说出口的话,也许母亲临终的心愿并非是让自己去报仇,而只不过是希望让他找到自己的父亲。 他亦终于明白为何杨桀要自断一臂,因为自己不肯伤他,他便唯有自伤,才能心安地见自己的儿子。 李放泪流满面,他终于跪在杨桀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叫道:“爹……” 在这一瞬间,杨桀竟亦是泪如泉涌,他低喃道:“起来……起来……放儿,你是个好孩子,比你爹可强多了……” 此情此景,站在一旁的卓小星亦忍不住再次掉泪。三人相对凝噎,过了好一阵,这才平复心情。 卓小星想起札记中提到生死楼的事,道:“生死楼不是在成都吗?为什么每次伶仃夫人去见生死楼主都是在凉州,师父,您之前在凉州听说过关于生死楼主的事吗?” 杨桀摇头道:“我那时被你老子关在水底下,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情。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奇怪,关于杨家灭门的细节,我只在被你老子抓了之后,鸣沙七义审罪之时曾经吐露。应该唯有鸣沙寨结义七人知晓,为何这位生死楼主会知晓?” 李放皱眉道:“杨家血案死伤众多,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会不会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杨桀道:“就算如此,连同我被关在凉州城主府水底一事,亦是鸣沙寨的机密,生死楼又为何知晓。”他看着李放道:“当年你既然完成了生死楼的三件委托,生死楼是否告诉了你我正确的位置?” 李放终于点头道:“不错,生死楼的人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凉州城星湖底’,我到那里的时候,阿星已经拜你为师。我既然做错了一件事,又岂能一错再错,所以我便离开了凉州。”现在想来,当时他退的那一步,并非为卓小星而退,而是为自己而退,若非如此,岂不是错杀了自己的父亲。 卓小星心陡然一沉,她道:“我想这个人恐怕便是鸣沙七义中的内奸。”接着她便将陆万象曾对她说的鸣沙七义中有内奸,以致岩冰岛地图泄漏一事说出。 没想到鸣沙七义中有一人极有可能是生死楼的楼主,一时间三人皆是震惊。卓小星自幼与六位叔父都极是亲近,几位叔父对她都是十分疼爱,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谁会是内奸。她不由望向杨桀道:“师父你可有什么头绪?” 杨桀叹道:“此事若让我推论,我必会以为是三寨主陆万象。因为唯有她精通易容术,能轻易改换身份让人无法察觉。而且她每年都有很长时间不在寨中,可是我知道绝不是她。”他转向李放道:“以灵儿的记载,她前几次至生死楼,见到的都是生死楼主本人。你后来见到的生死楼之人也极有可能是生死楼主本人,你可以仔细回想那人有什么特征?或许能有可以印证之处。” 携刀照雪 第86节 “我一共见过那人两次,他都是一身黑衣蒙面,装束与生死楼的哪些杀手并无不同。”李放仔细回想道:“若说有什么特点,便是他身上毫无特别之处……” 卓小星一愣道:“什么意思?没有特别之处也能叫特点……” 李放摇头道:“不管是江湖上技有所成的高手还是世俗里身居高位之人,身上往往都带有自己独特的气场。一般别人靠近他或者看到他,便会觉得此人并非一般之人。可是那个人,毫无气场,混入人堆里就是一个完全普通的人。甚至一点也不像一个杀手,所以我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是生死楼的楼主……” 杨桀想了想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卓小星问道:“谁?” 杨桀道:“你的二叔计无咎。我那次随商苍穹南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混在普通的士兵之中,其貌不扬,毫无特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鸣沙寨的二寨主,一时不察,差点吃了大亏。只是他早在九年之前便与你父亲一起死在落日关。” 卓小星摇头道:“二叔对父亲敬若天神,绝不可能是他。不过这楼主既然与二叔有此相似之处,还是回头问问三叔,或许她有什么线索。” 只是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只好以后再议。 李放想起正事,在墓前献上祭品。先前在伶仃夫人墓前来了一出父子相认的戏码,少不得与母亲祝祷一番,便又说起养父嘉平帝已经同意他和卓小星的婚事,只待日后往鸣沙寨敬告长辈便择日完婚,而卓小星则以晚辈的礼仪在伶仃夫人墓前行跪拜之礼。她内心祝祷道:“师娘您放心,虽然我和李放尚未完婚。但我心早已许他一人,我必会好好爱他护他,不会让您与师父的悲剧再次重演。” 杨桀亦拈土为香,默默举哀。 祭拜已毕,杨桀一扫刚才哀容,道:“你方才说你们两个已打算择日完婚?” 李放点头道:“正欲向父亲禀告此事,望父亲允准……” 杨桀眉开眼笑:“这是天大好事,我当然无有不允,你阿娘九泉之下得知必定也欢喜。只是——”他看向卓小星:“丫头,你不是谈情说爱以至于忘了练刀之事吧,怎么双修这么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卓小星尚未答话,李放面露讶然之色道:“什么双修?” 杨桀道:“这……难道她没告诉你?” 卓小星两颊微红,恼道:“师父你没教过这个双修之法是怎么修,让我怎么和他说?” 杨桀一愣,随即明白女儿家到底害羞,他哈哈一笑:“这倒是师父的过错了。”他问李放道:“你可知你所修习的剑法需要与刀法同修?” 李放摇头道:“我的武功传自母亲,只到第七层。再往上便无法修炼,不过我在佛门心法须弥无相功的辅助之下可以勉强使用第八层的剑招一瞬昙华。” 杨桀颔首道:“原来如此。生杀门心法素来需要刀法与剑法两人同修,若是两人结为夫妻,心意相通,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历代生杀门的刀主与剑主都是一对夫妻。若是只有一人,至多只能到第六层,后面上三境的武功都无法修习。你一人自然无法修炼,卓小星亦是因此再无进益,所以需要你们两人一起修炼。如今你们既然已有婚约,更是再好不过。” 李放忽地瞧向卓小星,幽幽道:“我道阿星你为啥回来找我,原来不是为了我的美色,而是为了我的剑法……” 卓小星原本担心此事说开李放会作此想,心中咯噔一跳。再待解释,却见那人笑嘻嘻一点没正形地看她,知他是拿自己取笑,登时恶向胆边生,没好气地道:“谁看得上你的美色了。你要是不想双修,就拉倒——” 李放却又没脸没皮地贴了过来,可怜兮兮地道:“阿星,我说错了,是我看上了你的美色,是我想和你一起双修。想想慕容青莲那边还有什么罪头陀、闾丘明月那样的高手,将来万一战场相见,我可不是对手。阿星,你非得帮我才行……” 卓小星如今才认识到原来这人乃是戏精本精,深恨自己以前识人不明,竟会认为此人纯良本善,只是悔之晚矣。 作者有话说: 蜀山山道。 谢王臣:李放把龙渊剑给我,我送路费给你。 李放:不可能。 发现卓小星掉崖之后。 李放:算了,剑先给你。 岷江。 谢王臣:李放把龙渊剑给我,我送路费给你。 李放:不可能。 打完一架之后。 李放:算了,剑给你。 金陵。 谢王臣:没错,我来补路费了。 第124章 再逢故人 杨桀将双修之法传授之后, 当即便飘然离去。 卓小星担心他的伤势,意欲挽留,杨桀却哈哈一笑, 表示要先回鸣沙寨将这个好消息转告给唐啸月与陆万象等人。两人知他多年心事一朝开解,终于获得自由,况且战事在即,前路无定, 便不再强留。 两人乘马车返回金陵。进入城门未久,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李放打起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道:“回禀王爷, 是南安侯爵府的翠微郡主与车骑将军府上的二小姐因为争道,谁也不肯相让,所以道路被堵上了。” 李放奇道:“这是为何?”此处虽算不上偏僻,亦非什么繁华之地,离南安侯爵府与车骑将军府都不算近。 旁边有好事者道:“贵人有所不知,今天乃是‘绿妆楼’上新的日子, 据说这次推出的新品胭脂名为“蝶烟梦月”, 价抵万金, 仅售三份,其中两份早被宫中订了去,还只剩最后一份。翠微郡主与将军府二小姐都是赶着去争这最后一份的胭脂, 所以在这里相持不下……” 卓小星拉开车帘, 只见右手边果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店铺, 门楣上题着“绿妆楼”三个大字, 行人进出络绎不绝, 大都是衣饰华贵的小姐夫人, 显见这家店的生意非常不错。 车夫道:“王爷, 可要我命她们让道。若是她们知道王爷在此,必定相让。” 李放轻轻摇头:“不必。”他微微一笑,对卓小星道:“阿星,你想不想去见识这价抵万金的胭脂?” 卓小星一愣,连忙摆手道:“我平常用不上胭脂,再说这也太贵了吧。一万两银若是省点,都足够养活数千军士了。”她记得在半年之前,李放和红酥为了西府的军费发愁,总不能刚有了点钱就随便乱花吧? 李放脸上笑意却更浓了:“当然是不要钱的——” 卓小星一愣,难道竟陵王到了金陵也学会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了。 李放拉着卓小星下了马车,进入绿妆楼中。 早有小二迎了上来:“客官您需要买些什么,但凡女子所用胭脂香粉、眉黛蔻丹、唇蜜头油、簪环首饰等等本店一概应有尽有……” 卓小星抬眼望去,只见宽阔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女子妆奁日用之物,件件精美绝伦,颜色明朗艳丽,奇香扑鼻,不得不感叹金陵果然繁华,风物与别处大为不同。 李放道:“正是为贵店的胭脂‘蝶烟梦月’而来——” 那小二道:“此胭脂价抵万金,敢问贵人可有带足金珠?” 李放摊手道:“我是穷人,没钱——” 小二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客官是拿我消遣吗,没钱还敢来我们绿妆楼?亏你穿得光鲜亮丽,没想到竟是个穷鬼——去去去,到别处逛去——” 卓小星捂脸,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跟着他一起进来。 李放却笑而不语,站在原地。就在此时,自二楼楼梯之上行来一位身着藕色衣衫的小鬟,施礼道:“我家主人请两位贵客到楼上一叙。” 卓小星惊奇地看向李放,难道这无赖与这绿妆楼主人早就相识? 李放拉着她向楼上走去,低声道:“我若是猜得没错,这绿妆楼的主人也是你的老熟人……” 卓小星一愣,她在金陵可并没有什么熟识之人。 两人跟随小鬟穿过厅堂,到了一处暖阁。透过珍珠帘幕,却见一人玉冠博带,白衣风流,轻摇折扇,端坐其中。 没想到她在金陵还真有一位熟人。 卓小星不由惊呼道:“谢公子?” 此人竟是失踪已久的谢家长公子谢王臣。 谢王臣起身相迎,又命小鬟备下香茶。看到两人相携依偎,笑道:“想不到数月不见,两位已成眷属,啧啧,可真是羡煞旁人。” 他取出一只雕刻精美的琉璃妆盒,递给卓小星:“这一盒‘蝶烟梦月’,便送给卓姑娘,权当谢某赠与二位的贺礼。” 卓小星不好意思,道:“之前多亏谢公子所赠‘万金’丸,还未言谢,怎么好意思收你如此贵重的礼物……” 谢王臣微笑道:“那‘万金丸’是竟陵王欠我的人情,而这‘蝶烟梦月’,是我送给卓姑娘你的,你尽管收下便是!” 李放亦是一笑道:“谢公子特地邀你我相见,收他一点见面礼也不为过,阿星你收下便是。” 卓小星一愣,特地相邀,难道什么马车争道以致路途堵塞都是谢王臣故意所为? 谢王臣自嘲道:“因为在下被谢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闻王爷携美眷回返金陵。只是我那妹妹,广陵王妃正四处打探我的行踪,我不便相邀,只好采用这种方法,还望二位勿要见怪。” 卓小星望向李放道:“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绿妆楼的主人便是谢公子?” 李放笑道:“自然是为这价抵‘万金’的‘蝶烟梦月’,当初在岷江边,谢公子一手‘蝶虚梦衍’可是让李放刻骨铭心……”那天边的血月,梦境中飞扬的蝴蝶,那是他第一次被人逼出“一瞬昙华”的至极之招。 谢王臣哈哈一笑道:“该说这的话应该是谢王臣才对——”金钟罩被无数柄飞剑锁定之时,是他此生最为惊惧的梦魇——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两人的笑容中有无限的洒脱与释然,卓小星却看出其中亦有她说不出的未竟之意。她心中奇道:谢王臣不是广陵王李昶的下属吗?他什么时候与李放这么熟悉了? 李放看着那小小的琉璃盒,不解道:“这东西真的能价抵万金?” 谢王臣似是明白他在想什么,折扇一展道:“若是论成本,当然不能,事实上这盒胭脂的造价与外面地摊上那些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区区半钱银子罢了……” 卓小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你也太黑了……”这简直是几万倍的暴利啊。 谢王臣唇角勾笑:“话虽是如此,这盒胭脂的配方可是本人参考了金陵三十多家青楼的当红花魁常用的胭脂配方,加以改进而制成。这样的胭脂,最贴合女子的肤色。在楼下的货柜上,一般标价三十两。当然若是加上玫瑰香、桂花香、茉莉香各种香料,这价格便可再翻上两番,标价一百二十两……” 李放啧啧道:“谢公子果然为商有道……”卓小星极其怀疑他这个“为商有道”便是无商不奸的意思。 谢王臣自然知道两人心中在想什么,他不以为意,接着道:“若是再加上香味殊异、稀绝于世的灵香草,再配上这个从西域传入的琉璃盏,我便能将之卖出一千两银的高价……”卓小星心中暗叹,物以稀为贵,加上些许异域风情,再加上精美剔透、不同凡俗的容器,确实最得女孩子青睐,这位谢公子果然深谙女性的心理。 谢王臣轻轻一叹:“可惜如今金陵富室,会花费千两买胭脂的寥寥无几,我便将之冠以‘蝶烟梦月’的美名,再放出风声唯有三份,早来早得,售完即止。果然今早便有宫中两位贵人各自订下一盒,这不,又有翠微郡主与将军府二小姐夹道相争之事。不过既然是最后的孤品,非三万金我又岂会脱手——”他自信一笑:“所以仅仅三盒胭脂,我便可入账五万金,怎么样?” 卓小星啧啧感叹,这位谢公子确实是个人才。这绿妆阁看似小,一年的获利少说也有百万,足可以抵得过一个中等郡城一年的收入了。 李放却是微微皱眉道:“你现在就做这个?” 谢王臣道:“当然,不仅仅是胭脂,还有女子所佩香粉,头油头膏,唇脂蔻丹,在下皆有最新改进的配方,保证你喜欢。”他满脸堆笑地看着卓小星:“怎么样,要不要下去看看,但凡看上的,通通五折,不,一折出售……”他又压低声音道:“只是在下小本生意,二位千万不要说出去……” 卓小星哭笑不得,昔日芝兰玉树一样的谢家长公子露出如此市侩的模样,她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李放低低一叹道:“是我牵累了你。”若非是他的缘故,谢王臣也不至于被逐出谢家,栖身于一小小的绿妆阁。 谢王臣嗤笑道:“和你没有关系,我早就看谢家的那些做派不顺眼了,离开也挺好的,我终于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李放反问道:“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谢王臣道:“我是俗人,我可没有你竟陵王那般伟大,美人与金钱就是我最喜欢的事物了。我现在每天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无数的美人与金钱源源不断地自己跑过来,你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吗?” 卓小星一愣,仔细想了想,竟觉得无法反驳。将来自己若是不当鸣沙寨主了,倒是可以仿效谢王臣此法开一家店,可惜自己不会做胭脂。她看着谢王臣道:“现在拜师还来得及吗?” 谢王臣一挑唇,露出一个无比真诚的微笑道:“当然,像卓姑娘这样的美人要学,在下自然是倾囊相授,包教包会……” 李放忽然幽声道:“要不你与我一同回襄阳?你想要做什么,无有不可。即使是谢家的手也伸不到襄阳……” 谢王臣折扇轻摇,悠然道:“若是殿下出得起每年百万的薪俸,我倒是可以考虑。啧啧,只是殿下您身无长物……我这一身骨头早在金陵烟水里泡软了,过不得你们江湖人那种苦日子。再说了,你们那里可没有美人……” 携刀照雪 第87节 卓小星站起来道:“谁说襄阳没有美人,襄阳的竟陵王府可有——” 可是她的话未说完便被李放打断:“既然谢公子不愿,那李放也不勉强。天色不早,我们再待下去恐怕也惹人猜疑,这便告辞了。” 谢王臣拱手道:“请。” 走出绿妆楼门外,卓小星道:“李放,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不就是美人吗?我就不信偌大的一个襄阳还能找不出美女了,况且我能看出来,虽然谢公子一直在笑,但被逐出谢家,他也不开心……” 李放摇头道:“谢王臣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他要做什么事,只有他愿意不愿意,外力绝难改变,否则他也不会离开谢家了。” 等两人回到马车上,却见马车宽阔的座椅之上,正躺着一个信封。李放打开信封,见里面是三张兑换额度高达十万两银子的钱庄汇票,还有一封短笺。 “殿下将回襄阳。襄阳数历大战,想必军备短缺。闻殿下为西府求军费一事在朝堂受阻,谢某特为殿下备下程仪,恭祝殿下武运昌隆。”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李放,拿着信的手亦微微有些颤抖。 三十万两银票! 自己封地一整年的人丁税收也才一百万两,襄阳商道畅通以来,襄阳每月的商税也不过五万两。 自己差点拼了性命解了兰陵之围,嘉平帝的赏银也不过五万两。 可是,这位谢公子一出手,便是三十万两。 这恐怕是他被逐出谢家,经营这绿妆楼以来的全部收入了。 如果有这笔钱,足够补上西府军之前的亏空,甚至还能略有盈余,再向蜀山剑阁订购一批不错的军械。 读完短信,卓小星心中感慨,喟然道:“这位谢公子,真的是——” 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到此方才明白为何当初两人分明为敌,李放还会将龙渊剑交给谢王臣保管,而李放又怎么会说谢家仅剩的一分风骨便落在这位谢大公子的身上。 若非早前立场导致两人的敌对,两人本该是这世间最好的知己与朋友。只是—— “——可惜了。”卓小星叹道。 这样的人却终究只能困于金陵之一隅,又怎能不让人感到惋惜。 李放却是微微一笑,笃定地道:“你放心吧,他早晚会去襄阳。” 第125章 刀之极意 回到王府, 天色已晚,但两人脸上却没有一点倦意。李放吩咐乌桕不可让任何人打扰之后,便带着卓小星到了书房的一间密室。两人开始依照杨桀所言之法同修刀剑心法。 这双修之法并不难。生杀刀法心法至阳, 而剑法心法至阴。修炼之时,两人拊掌相对。修炼极阳真气的刀主将自身极阳真气灌入对方阳脉之中,循环一周天再回到自身体内。而剑主则将自身极阴真气灌入对方阴脉循环一周天,如此生生不息, 循环不止。 甫一对掌, 卓小星便明白了为何之前不管自己怎么修炼,始终无法突破。 卓小星的真气本为至阳, 但她过去为了突破第六层,司心烛指导她在艮离谷的冰池中修炼至阴的《玄女心经》,后来更吸纳厄鬼韩禹玄的阴风指真气,这股至阴之气便一直汇聚在她的阳脉之中无法脱出,致使她的生杀再法无法再进一层。 而李放的情况则略有不同,他自幼身中玄冥之泪的剧毒, 清徵真人便教他修习佛门圣功须弥无相功强身健体。须弥无相功中正平和, 并无阴阳之属。在他被伶仃夫人灌输生杀剑法极阴真气后, 两股真气在经脉中并行不悖,双脉贯通,是以他能在须弥无相功的辅助之下, 以入神境使出洞微境的剑法, 只是因为真气无法修炼所以始终只能维持在入神境, 无法更近一步。 两人对坐双修, 卓小星身上的玄女心经真气与阴风指真气源源不断地进入李放体内, 竟逐渐与李放本身的极阴真气融合, 极大地增强了他本身的真气, 而他体内的须弥无相功则在进入卓小星体内之后一分为二,一者转化为纯阳真气,与卓小星本身真气融合,一者则转化为纯阴真气,回到自身体内。与此同时,这股真气不断涤荡卓小星早年因炎气留下的旧伤,逐渐修复她过度负荷生杀刀气的身体。 一开始,两人尚可左右控制两股不同真气的移动,可是不久之后,两人身上数股并不同源的真气便已完全失去控制,开始自动寻觅拓展穿行的路径。只是无论怎么穿梭,总归是阴阳各分其道,并行不悖。两个人的丹田就像是两座大海,而彼此联通的经脉就像是无数密布交错的水网,流水无形无相,百川终归到海。而大海纵然伟岸无涯,亦是由每一涓滴汇合而成。 在这一瞬间,卓小星终于理解了第七层心法中所言:“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的真意。 一时之间,两人都感如鱼得水,竟是停不下来。好在修炼之时,两人皆是心灵放空,进入到“物我俱忘,方见天地”的奇妙境界,仿若龟息一般,倒是不再需要额外休息。 月出星落,一夜过去。 羲和出驾,又是一个白日。 直到第二日黄昏将近之时,两人方才从这种玄妙的境界中脱离出来。 卓小星睁开眼睛,她走出屋外,登上竟陵王府最高之处,远眺整个金陵城。夕阳的斜晖之下,金陵城像变成另一个世界似的,天边一行大雁飞过,卓小星信手一挥刀,刀气穿云裂空,一只大雁竟尔从空中直坠而下。 李放站在她身后,轻轻道:“你感受到了。” 卓小星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真正的刀法并不在于刀招,一切的招式都是刀的桎梏。刀意所至,即可所向披靡。‘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这十六字心诀不仅是心法,更是刀之极意。” 李放笑道:“不错。九品与上三境的最大区别便是法与意的区别,任意一门武功,不论是刀法剑法拳法掌法,只需练至登峰造极,便可登顶九品之境,可若是无法领会其中真意,困于招式,便终生无法臻于至境。你有此体悟,便离破境不远,不过这还不够,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我在蜀道瀑布之下第一次对战?” 卓小星点点头,当初她的刀法竟被李放的剑招完全压制,逼得她差点使出玉石俱焚的大招,现在想来应是他们的刀剑本为同源之故,而当时李放并未使出全力,否则她早已难以招架。 李放道:“再来——” 他“铮——”地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向卓小星攻来。 卓小星手中折月刀出鞘,起手便是第一式“千钧”,其势如瀑雨滂沱,李放照旧以剑法中第一式“鸿毛”应敌,软剑飘飘若举,却是紧贴着折月刀,以一股暗劲将刀上千钧之力卸去,反倒让她手上力道顿失,手中之刀几乎脱手。原来这便是她当初失手的缘故,卓小星心念一转,手中刀式不改,其势渐缓,如激流中的静涛,剑意再来,便似流云撞在了山峰之上,被刚劲撞得四散而去,长剑刺入一旁的亭柱之上,入木三分。 李放道:“生杀剑法的第一层心诀为‘鸿毛’,其意在‘轻’,第二层为‘拂花’,其意在‘巧’,第三层为‘飘羽’,其意在‘缓’,第四层为‘雪寂’,其意在‘寂’,第五层为‘饮冰’,其意在‘凝’,第六层为‘沧海’,其意在‘合’;若是我猜得不错,刀法与剑法的每一层的心诀应该是相反的。” 卓小星点点头,何止是相反,简直是针锋相对。两番与李放对战,她也有所感觉,如果说生杀刀法是一部极刚猛极灼烈的刀法,其剑法走得便是截然不同的路子,是极轻灵极寂冷。按理来说,刀法应该比剑法威力大上许多,可是这剑法却似乎是针对刀法而来。 卓小星道:“生杀刀法第七层的刀意是流水,我倒是很好奇,生杀剑法的剑意是什么?” 李放一笑道:“‘大道无涯,我为微尘’,生杀剑法第七层的剑意便是‘微尘’。” “微尘?” 李放道:“生杀刀法所行的是大道,而欲行大道,则需先精于微处。决定万事成败的,也往往是细枝末节,你看——” 他轻轻一弹手中长剑,一道剑气冲霄而行,须臾之刻,亭外落叶扑簌而下,纷扬如雨,转眼之间,再无一丝黄绿之意。 卓小星目瞪口呆,虽已是晚秋,要用刀气将所有树叶全部从树上脱落,她勉强亦可办到,定不会如李放这般轻松,而且在她的灼炎之气摧折之下,这些树叶是不是完整的就不好说了。 李放又道:“师父说‘世间万法,本为一法。一体同观,无二无别’,你明白吗?” 此言卓小星以前便听李放提起过,只是没有细思。此时她又怎会不明白,李放正是趁此机会提点她武学上的道理。这些道理精深,自己那个放浪形骸的师尊自然是指望不上,她一时之间虽然未必全部明白,但是进入上三境之后,对她的体悟却是大有裨益。她肃容道:“多谢,我受教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如此客气……”李放叹息道:“可惜在稷都之时我不知道你我武功本是同源,否则你应该早就破境。” 当日在稷都时,卓小星曾让李放指点她的剑法,李放曾言乃是欠缺机缘。没想到,卓小星所欠的那一份机缘便是在自己身上。 “不过,生杀刀法炎烈,练此刀法需持正修心,否则欲速不达,反易堕入魔障……”说到这里,李放脸上再次浮现笑意:“好在,须弥无相功本是佛门正功,倒是正好可以压制刀法炎烈之性。而且这门功法于疗伤一道上更有奇效。如今你得了一半须弥无相功之力,稍后我便将心法口诀传授给你,这样以后你体内的炎毒也就不成大患了……” 他的眉毛上扬,眼睛亮闪闪的,将笑容扩散到整个脸庞,显然是开心不已。多年精修的内力少了一半,他倒是丝毫不计较得失,只是为她感到高兴。卓小星看着他脸上开怀的笑意,心中一阵感动。 忽然,卓小星腹中发出一声长鸣,两人方才想起竟是一日一夜没有饮食了。 李放拍了拍脑袋道:“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他说着便往厨房而去。 卓小星拉着他的手,道:“等等,我想和你一起去。” 李放奇道:“你之前不是不爱学这些吗?” 卓小星笑道:“谁要你做饭那么好吃,我的胃都被你养刁了。以后若是战事开启,你又没空做饭,我难道每日饿肚子不成。而且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习文需修心,习武需悟道,而治菜便是修心悟道之法。’难道我便不能去修心悟道吗?” 李放微微而笑,宠溺道:“是是是,都依你……” 两人携手下楼,才出书房,便见乌桕一脸焦急地等在书房门口。只等到两人出来,方舒了一口气。 “王……王爷,有客来访。” 李放问道:“哦,是谁?” “山阳伯祝祈之。” 根本就是没听说过的名字,李放大手一挥:“哦,让他再等等……我先去厨房……” “可是他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乌桕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忙道:“王爷,还是先去见客吧……除了山阳伯之外,还有平津伯、武安伯、云阳郡马、还有宗正丞卿鹿良大人、少府丞卿关茂大人、太乐令司马思大人……” 乌桕的嘴巴像倒豆子一样抖出了十几个人的职位和人名,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完全搞不清楚这么多人名是怎么记住的,只是听起来这些人在京城也都是些不大不小的人物,不知为何一股脑地都跑到竟陵王府来。 乌桕道:“王爷,您若是再不出去,只怕这些人都要把小人的皮都扒下来了……” 李放无奈叹了一口气,对卓小星道:“我先去看看。乌大伯,你先给卓姑娘准备晚餐……” 卓小星赶紧推他出去道:“没事,正事要紧。”等李放离开之后,她问乌桕道:“乌大伯,请问这王府中有哪间屋子可以看到大厅的情况而不被发觉吗?” 乌桕道:“有,客厅的右手边有一间耳房,原是下仆为客人准备茶水的地方。我带姑娘前去——” 卓小星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便可。你去给我准备些瓜子点心便成——” 既然是这么大的热闹,她当然不愿意错过。 第126章 毁誉由人 李放来到客厅, 这才发现偌大的厅堂中或坐或站,甚至连走廊上都是人。这座竟陵王府是嘉平帝亲赐,自然不是连十几人都无法坐下, 而是来的这些人,身边都跟着自家的子侄少年。 见到李放出来,都是一拥而上。 有的道:“王爷,犬子某某, 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幼年跟着拳师习武, 武功高强。老朽今年已老迈不堪,吾儿发下誓愿, 愿代父从军。听说王爷不日便要前往襄阳,希望王爷能带我儿往帐下听用……” 有的道:“王爷,这位是我的侄儿,今年已届弱冠,自幼聪敏,颇有谋略。今想毛遂自荐, 到王爷军中寻个参谋之职……” 有的道:“王爷, 这位是我家舅老的表弟, 早些年亦曾在东府任职,这次兰陵之战,我这位表弟深感王爷您才是我大周的救星, 望能追随王爷……” “……” “……” 耳房内卓小星看着这些人忍俊不禁。 那个号称武功高强的, 生的病歪歪的, 她随便一看, 便知这人一点真气都没有, 连武学的门都没入。估计也就是学过两下花架子, 这病弱的身躯未必能使得出来。 那个号称自幼聪敏、颇有谋略的倒是白白胖胖, 却是个口吃,结巴了半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那位表弟么,他倒是没什么毛病,只是看起来便是一副骄矜意满、志大才疏的模样,大言不惭,夸夸其谈道:“王爷若肯用我为军师,我敢担保一个月之内,王爷便可攻克稷都,生擒那慕容青莲——” 至于其他人,也大抵是金陵城中的勋贵子弟,也许是年岁到了,始终没有个出路。本来这些人都是出身低等士族或者寒族,在金陵贵族中算是中下层,就算攀不上高高在上的广陵王府,也是不屑于将家中子侄送到偏远边陲还战事纷频的襄阳的。但是这一次竟陵王在朝中也算大出了一次风头,长辈们开始觉得西府也许同样是个不错的进身之阶。 李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拱手道:“诸位久等了,诸位的来意李放也大抵明白了。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诸位青年才俊能够共体时艰,参军从戎,愿意为我大周的北伐事业捐躯,此情此景让李放亦身受感动……” 可是他尚才说一半,便被一白发苍苍的老头一把拉住:“等等,王爷,谁说我家娃儿要为国捐躯了?” 李放正色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令郎武功平常,外加身体稀松。此去自然便是一去不回……” 老头道:“那可不行,我关家只有此儿。老臣将儿子托付给王爷,王爷可一定让他平安回来,为我夫妻两人养老送终啊……” 李放笑道:“是不是最好还安排令郎立下功勋,让他平步青云,光耀门楣啊……” 老头道:“若是如此,老臣自然感谢王爷大恩呐——” 可是他尚未说完,李放脸上的笑意已然变冷:“诸位当我西府是菜市场是吗?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往里面送,还想讨价还价。诸位这么有报国之志,广陵可是离金陵近多了,我听说广陵王也比我友善得多。” 携刀照雪 第88节 此言一出,在场大部分人的脸都倏然变色,有的发白,有人则是满脸通红。东府对那些高门大族的子弟素来是来者不拒,这些他们自然知晓,只是自家门阀毕竟凑不上去。而这位竟陵王出身不显,在朝中并无势力,因此想着凭借自家这不大不小的爵位或者可以拉拢一把,没想到这么竟陵王竟是丝毫不留情面。 李放接着道:“当然,诸位青年俊彦若真有从戎之志,李放自然也不会拒绝。只是有三件事需要事先说明。” 众人一开始以为李放有心拒绝,本已气馁,此刻听他话意,似乎尚有机会,不禁纷纷道:“是何条件,请王爷明示——” 李放道: “其一,生死自负。战场上刀剑无眼,本王不能承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安全回到金陵。” “其二,诸位到了襄阳,我不会特意关照。不论谁到了行伍之中,都需从一名小卒做起。若想任职,需凭自己的军功与真才实学努力争取。” “其三,令行禁止,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是我竟陵军的军规。若有违背,李放定严惩不怠……诸位若是可以接受,自可留下,若是不愿,亦可自行离去……” 此言一出,人群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厅中之人竟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王府门口,一辆辆马车相继套上车辕。人们交头接耳,先前的谄媚奉承此刻已成了愤恨不平的尖刻话语。 “不过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所生的私生子,他横什么横,人家广陵王可是正经嫡子,也没像他这样鼻孔长到天上去。” “就是,难怪那些高门大族、朝中大臣都不喜欢这位竟陵王。初时我尚为他抱不平,今日一见,这位竟陵王,见面不如闻名。西北战功,未必全是他的功劳……” “竟陵王如此霸道,我看他是在襄阳横行惯了,只怕早有不臣之心。他手握重兵,实在是我朝的隐患,改日我定要向陛下参上一本,奏他一个不敬之罪……” 这些人并未刻意降低音量,叫骂之声顺着夜风登堂入室,落入李放之耳,他脸色肃沉,透过层层的亭台楼阁,投向远方。 广陵王府。 谢之棠坐在李昶的书房之中,虽然李昶在昨日金殿廷议之后便已离开金陵前往广陵。但不知为何,这位素来被李昶视为左右手的谢之棠并未随之一同前往,而是留在金陵的王府之中。此时已是深夜,书房进出的人犹是不少。 忽然,有人报道:“公子,竟陵王府有情报传来。” “说——” 来人是广陵王府的一名幕僚:“果然如小谢公子所料,李放拒绝了哪些登门求出路的官吏,他们中的不少人出来之后骂骂咧咧的,有的人还说要上本参奏竟陵王呢。” 谢之棠微笑道:“甚好。本来经过这次兰陵之围,虽然那些高阀士族仍然站在广陵王这边,但是朝中一些低等士族与寒门出身的官员渐渐倾向于李放,甚至有人暗中奏请陛下应夺嫡立贤。今日这一来,便是要让他们认识到竟陵王的大腿不是那么好抱的……这几日你便将今日前往竟陵王府的那些人安排到东府,不论他们有什么要求,一概满足……” 幕僚苦着脸道:“可是,小谢公子,我们东府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散职位,而且那些人根本就不堪大用,又怎么安排得了。此事还需禀报王爷知情……” 谢之棠道:“你只需将这些人带到广陵,放到一个院子里养起来。如果职位不够,再增加一些便是,至于一应的钱粮支出,自然有我谢家负担。若是殿下怪罪下来,有我担待。” 谢之棠既如此说了,那幕僚只好点头道:“是。” *** 李放目送那些人离开竟陵王府,不由生起消沉懈怠之感。 他方才固然是声色俱厉,可是平心而论,他所言并无过分之处。襄阳的二十万大军,又有何人不是如此呢?他心中却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会有一些人,哪怕是一个人会留下来。如此一来,能让他觉得金陵这座城或许还有救,大周朝还有救。 可是却一个也没有,繁华乡是英雄冢,短短的八年,金陵烟水便已磨去英雄志气,处处与自己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卓小星道:“你又何必如此?这些人在金陵也算不大不小的官儿,王爷却一次性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干净。如此一来,在朝堂上只怕更没有为你说话的人……” 李放回头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想说不过是十几个人而已。襄阳偌大所在,难道还安排不下十几个人吗?” 卓小星点点头。 李放叹息一声道:“广陵王背靠谢家这棵大树,莫说十几人,便是数百人也可以安排下。但在我襄阳,每一个士兵都是与我共历生死的兄弟,每一份钱粮都是襄阳百姓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又怎么可以用来养一些不相干的闲人,只是为了让这些人在朝中替我说些好话。这样得来的声名,我李放宁愿不要……” 卓小星心中叹息,她总算明白了,她刚听说竟陵王此人之时的恶评如潮是怎么得来的,这人得罪人的功夫真是让人拍马也赶不上。 李放道:“天下毁誉,我又何必在乎。我只是叹息,在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满堂之人,竟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金陵虽有向战之心,却没有能死战之人。寒族尚且如此,遑论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 他并非今日才明白此理,否则一开始也不会力阻谢王臣带着龙渊剑回金陵。只是此时亲身所见,仍是不免唏嘘。 卓小星摇头道:“世间总是贪生之人更多,却并非没有不畏死之人。这些人既然找上竟陵王府,多半是想着让你帮他们周全,眼见达不到目地,自然便离开。而那些有血性之人,又何须他人周全,早已置身洪流,以自身为屏障,保家卫国,这样的人在襄阳有二十万人之众,正等着王爷回去,你又何必气馁呢?” 李放站起身,遥望西北:“谢谢你的宽慰。你说得不错,我有甲兵二十万,又何须寄望于他人。天下既因我之失而倾覆,李放便该一手将之扶起。明日一早,我便向父皇辞行,我们再一起回襄阳。” 卓小星点头道:“不论如何,我总是陪着你。” 第127章 再入襄阳 两人离开金陵, 一路舟车简行,七日之后终于到达了南周西北的边关重镇襄阳。仿佛是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整个襄阳城厉兵秣马, 秩序肃然。 再次站在襄阳城门口,卓小星恍如梦寐。上次来时,此心惶惶,前路无定, 来到襄阳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可是此番前来, 她的心却是无比的坚定。无论如何,她此生的命运都与这座城的主人李放牵系在一起, 任谁也无法分开。 城门口依旧停着一辆朱漆青幔的马车,一道清丽如仙的素影从马车中走出,拜见卓小星与李放。美人一笑,已是荡人心魂:“红酥恭迎王爷与卓姑娘回府,妾身已备下晚宴,为王爷接风洗尘——” 见到红酥, 卓小星心下欢喜, 李放却是神色一僵。 糟糕, 他之前怎么给卓小星介绍红酥来的,竟陵王府的……如夫人……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虽然已是冬日,他额头却不禁冒出了一大片的冷汗, 手足无措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卓小星, 道:“阿星, 我……与……红酥……酥…姑娘……” 他竟是吞吞吐吐, 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却见卓小星神色如常, 并无半点生气的样子。 红酥见状, 掩口而笑道:“王爷刚刚回来,想必事务繁杂,卓姑娘由我招待便是。” 说完,她便一把将卓小星拉进马车,李放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卓小星掀开车帘,向他投来一个安心宽慰的眼神。李放目送马车向城内驶去,想起即将兴起的战事,终是调转马头,向城北的军营而去。 马车之内,红酥望着卓小星,笑道:“卓姑娘既与王爷一起返回襄阳,想必已经知晓了王爷心意。” 卓小星双颊染上一抹绯红,小声道:“不错,我与王爷已经有了婚姻之约。” 红酥抿唇一笑,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自上次卓姑娘与王爷一同出现在襄阳城门口,当我说我是王府的如夫人之时,王爷看向你的表情,就和方才一模一样。那时我便知道,终有一天,卓姑娘会成为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卓小星想起方才李放惶急无措的表情,不觉甜蜜又好笑,他似乎怕自己会误会,极欲向自己解释。上一次似乎也是如此,只是自己神经大条,只关注红酥夫人的美貌了,完全没想过李放举止的可疑之处。 原来他早将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只是自己后知后觉。 红酥又道:“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需要向卓姑娘解释清楚……” 卓小星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道:“我想红酥姐姐的意中人应该是那位沉香寺的乐歌禅师吧……” 红酥一愣:“卓姑娘怎会知道?” 卓小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进入襄阳城的那晚,我住在卧雪阁,不小心听到你与王爷两人的对谈……” 当日她便觉得李放与红酥的关系倒像是上司与下属一般,两人更几次谈起那位乐歌禅师,她便隐隐觉得此事奇怪。待到后来她亲眼见过乐歌禅师之后,见到他那不染俗世纤尘的神姿高彻,她便明白,红酥夫人寄身竟陵王府,多半是为了那位从来不曾将她至于眼中的乐歌禅师了。 是以,她从来没有误会过红酥与李放之间的关系,更不会因此心生醋意。 红酥叹息一声:“想不到卓姑娘如此大度宽仁,果然只有像卓姑娘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王爷。但卓姑娘既然与王爷已有婚约,将来便是王府主母。红酥之事,也该与卓姑娘说个分明。” 红酥垂下头,低声道:“十年前,我乃是金陵秦淮河畔的第一名妓,除自负美貌之外,不论琴箫、琵琶、箜篌、笙鼓皆称名当时。那一年,金陵王家的家主去世,我受邀在葬礼上献艺,而负责斋醮法事的却是步虚观的道士。步虚观虽为道观,领头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和尚。那和尚极善音律,当斋醮之时,他便演奏诸乐,诸道士礼拜超度,完成醮仪。那音乐本是极为普通之道乐,可是由他奏来却仿若仙乐飘飘,极为悦耳。我本自负绝艺,那天之后深感自己于乐道之造诣,与他相比是不值一提。每晚入梦,总是梦到丧礼之上的那位白衣和尚,有时梦到我与他弹琴弄箫,如遇知音,有时梦到我与他相依相携,宛若爱侣。只是醒来,不过一场春梦而已。说来可笑,我本风月场中之人,平生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无一人能入我之眼,却未想自己竟会倾心于一个和尚。我知道自己不该生出如此亵渎之心,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卓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愚蠢极了,不知羞耻,明明知道毫无可能,却偏偏害了相思?” 卓小星心中暗叹,若是从前她或许也会这样以为,可是自己与李放之间,一开始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开始明明知道自己不该爱上李放,却还是一步步泥足深陷,不过所幸李放并非嘉平帝之亲子。她摇头道:“情之所钟,本就是不由自主之事,红酥夫人不必因此自惭。” 红酥听闻此言,愣了半响,道:“卓姑娘所言与竟陵王倒是一般。” 卓小星问道:“那后来呢?你又怎么会到了襄阳?” 红酥道:“沧海浮萍,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便各自分散。五年之后,我挣下的钱已经足够为自己赎身,便离开金陵,往到步虚观打听他的消息。观中弟子们说他做佛家装扮,只是因为小时候在寺庙住过一段时日,其师父也并非僧人,而是步虚观之观主清徵真人。他既无度牒、也无戒牒,虽有向佛之心,剃了头发,却并非出家之人。我闻此言,心想他既算不上真正的出家之人,我心爱他,便也算不上亵渎佛圣。听闻他在襄阳,便千里迢迢赶至此地。” “那你见到他了吗?” “我多方打听,方知他的下落。因他并无戒牒,是以襄阳的寺庙都不容他挂单,只好栖身在一座因战乱废弃、无人居住的荒庙之中。那是一个黄昏,我终于寻到了那所荒庙……” *** 那个黄昏,女子穿着斗篷,踏着满身的风雨与泥泞走进了那座荒庙之中。 白衣僧人升起一团篝火,为她稍御严寒,问道:“风雨兼程,施主为何而来?” 红酥道:“我为禅师而来。” 僧人微敛双目道:“小僧并不记得曾见过施主。” 红酥道:“禅师虽不曾见过我,可是我却见过禅师。” 僧人道:“何处?” 红酥道:“在梦里。” 僧人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何以爱我?” 红酥道:“禅师所奏之音,大音希声。红酥闻之,不敢或忘。” 僧人微微一笑,道:“我又为何要爱你?” 这个问题让红酥一愣,她想了想道:“红酥之貌,可称倾国。” 僧人摇头道:“声是为妄,色是为妄,梦亦为妄。施主痴妄了。雨既停了,施主便离开吧——” 他不再看她,他起身行到那早已衰败褪色的佛像前,坐在蒲团之上,敲响木鱼诵经,开始做一天的晚课。 红酥急了,她追上前去,道:“禅师若见我之形貌,便知我并非虚妄。”她那时自负容貌,自以为天下男子无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解开斗篷,露出原本清丽脱俗的绝美容颜。那座破旧的荒庙因美人的容色顿生光彩,似是佛祖亦为如此容色而开眼。 白衣的禅师睁开双眼,看向了她。可是他虽然看着她,她在他眼中却没有看到自己,她虽落在他的眼底,却并无法在他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的涟漪。 僧人稽首合什,眼中犹带微笑道:“施主有妙慧。但美人是白骨,红粉是骷髅,小僧已堪破了。” …… 虽然卓小星知道两人之间不过是红酥夫人一腔痴恋,但是听闻乐歌如此直接了当的拒绝还是微微一惊。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未必能拒绝像红酥夫人如此美人的追求。 她问道:“那后来呢?” 红酥道:“我那时心如死灰,心中又羞又惭,想不到自己平生最为自负之物,在他眼中便如同白骨骷髅一般。在我准备离开之时,却发现庙外不知何时竟站着另一人,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是李放?” 红酥点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心想,若是他不要我,我嫁给何人又有何区别,当时便应了下来,与竟陵王一起回到王府。竟陵王对我说,当年他们的师尊清徵真人本为无量寺方丈,在无量寺之时便收了当时年方三岁的乐歌为徒。真人说他命中注定该有一场尘缘,虽然两人有师徒之分,却并未让他受戒入牒,后来清徵真人还俗入道,将之带出无量寺,仍是始终未允其出家。可虽是如此,乐歌禅师却是一直以佛家装束示人。竟陵王见过我之后,认为我或许是乐歌禅师命中的机缘,便将我带回王府。又说乐歌禅师之所以会来襄阳,是奉师命帮助他,在王府之中,少不得有机会见到他那师兄,便留我在王府管事。只是因为身份之便,对外便称我为王府的如夫人……后来我与王爷相处久了,才知道原来因为我一路追寻乐歌禅师,早已为他所知。他本是为我的痴心所感动,所以想给我一个机会……” “那你与乐歌禅师之间可有进展……”虽然此事听起来荒诞离奇,但是她对红酥这位美丽聪慧的女子素有好感,既然身为乐歌师弟的李放都乐见其成,她也希望红酥能一偿心中夙愿。 “王爷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坐镇襄阳,但若是王爷出征或者有事外出,便会将襄阳城的防务暂时交由乐歌禅师打点,而城中内务则由我以王府如夫人的身份打理。他从未避讳过我,我们自然经常有机会能够见面。只是……”红酥低下头,目光中无限哀婉。美人含愁,其清寥之姿竟是连卓小星心中都怦然一动,心道即使是修为高深的高僧恐怕一时之间亦要为之意乱神迷,难道那位乐歌禅师竟然从不曾动心? 红酥幽幽地叹息一声道:“他看我的时候,眼中从来都是空。不,那并非纯粹的空,好像我与这世间的其他人,鸟兽、草木甚至这屋中的桌椅、尘土毫无差别……” 乐歌禅师看起来绝非无情,任谁与他交谈,都能感受到这位禅师为人和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这并非他刻意如此,似乎他天生便是如此。他那双安宁和煦的双眸一看,任谁也会觉得心中块垒俱消,再无争锋之意。是以,李放不在襄阳的时候,只需要乐歌禅师在王府一坐,便能让那些桀骜不逊的军将们一个个服服帖帖,生不出一点事端。若有争执之事,经乐歌禅师裁定之后,也无人不服。 可是唯有红酥看出来,乐歌之所以会如此,并非因为其佛法高深,亦非他武功高强。禅师洞明世间种种道理,更深谙世间种种情缘,所以事事便会依理而顺,循情而行,而除了师弟李放之外,禅师本人却不沾惹世间一点因果。所以世间没有比他持心更正的人,却也没有比他更无情的人。 红酥一开始恼心乐歌的拒绝,故意给他使绊子,乐歌却一点也不生气,只会一遍一遍地来寻她。她闭门不见,他也绝不气馁。自寻一处清净地放下蒲团,诵他的经。她逐他出去,他亦不恼,亦是笑眯眯地去。只是第二日依旧前来……如此十数日,直到她再也听不进那木鱼声为止…… 红酥轻叹了一口气道:“经过这些年,我已放弃了,只是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更对我委以重任。如今天下纷乱,襄阳四乱之地,我不忍遽然脱身而去罢了……” 携刀照雪 第89节 第128章 秘密武器 说话间, 马车已行到竟陵王府的门口。 这一趟,卓小星已是轻车熟路,她稍洗风尘, 便又住进了以前住过的卧雪阁。想起上次来的事,恍如昨日。又想起红酥夫人与乐歌禅师之间的□□,她心知红酥告知她这些,只是不想她产生误会, 然而她对红酥素有好感, 恨不能替她想个办法让她与乐歌禅师玉成其好。连日赶路,她也甚是疲惫,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马蹄之声给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夜色沉沉,窗外却是一片通红,人声煊赫。 她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吹入, 她瞬间清醒大半。却见人马喧动, 似是在连夜调动军队。她心中一动, 难道慕容青莲的动作如此之快,这便打到襄阳了吗?她转头望向另外一侧的照萤阁,只见那里面燃着暖橘色的灯火。 是李放回来了吗? 她心中跃起一股小小的雀跃火焰, 穿上衣服, 便往照萤阁而去 。 烛火之下, 李放伏在案上, 眉头紧皱, 盯着桌上的一张地图。他的身影融入夜色, 却比夜色更深更沉。 卓小星推门而入, 道:“发生了什么?” 李放抬起头,他眼眶微陷,红丝密布,竟是一夜没睡,他沉声道:“刚刚前线传来消息,北梁大军昨日下午强渡淯水。大军由慕容青莲亲自统率,共二十五万,其中有二十万幽州铁骑,另外五万乃是从支持慕容青莲的稷都护城军中抽调的精兵。我军败守淯阳,亟待增援,我已下令整兵,今晚就会连夜出发增援淯阳。” 卓小星闻言惊呼:“怎会如此之快?”按照他们原先的估计,慕容青莲要从慕容泽手中拿到幽州骑兵的统领权,再得到北梁朝野上下的支持统兵南下,最少也还需一个月。可是没想到不过短短十天,北梁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打了他们个猝不及防。 李放道:“根据北面传回的情报,慕容青莲并未如我们原先所料,先登基为帝,待国内局势彻底稳定之后再图南征。他选择与慕容泽谈判,将渤海之地分封给慕容泽,自立为渤海国,可不受北梁王朝的挟制,而条件则是取得慕容泽手中的一半虎符,彻底掌握了曾经名震天下的幽州铁骑的指挥权。对外则宣称慕容傲之死乃是鸣沙寨与南周合谋,一面命人继续搜寻陆前辈,同时以此为理由,亲率大军南征。” 卓小星道:“慕容泽怎会如此短视?他将幽州铁骑的指挥权让出,若是将来慕容青莲想要收拾他,不是轻而易举吗?”在她的角度,自然是希望这两兄弟撕得你死我活才好。 李放揉了揉眉心道:“闾丘明月站在慕容青莲一边,大多数朝臣也已倒戈支持慕容青莲。而慕容泽身在稷都,就算有一半虎符也无法调动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铁骑,他并没有太多选择,以虎符为筹码换一个安乐的渤海王位,也并不算亏。而且,若是慕容青莲南征失败,他以渤海为根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至于慕容青莲的打算……” 卓小星接口道:“慕容青莲趁此机会南征,若是得胜回朝,北梁军民必定归心,届时他再登基称帝,便是水到渠成。” 李放微微一笑,赞赏道:“不错,正是如此。” 她埋头盯着桌上的地图,分析道:“若是让他们占领淯阳,那整个淯水上游都将落入北梁之手。淯水水道与襄阳相连,对我们防守襄阳将是极为不利……” 李放点头,眸中透出寒霜般的冷意,坚定道:“淯阳决不能有失。既然慕容青莲亲身到此,那我要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卓小星想也未想,看着李放的眼睛道:“我与你一起去。”她绝不愿在这样的时候与他分开。而且,自从两人同修之后,她现在的武功已经精进了许多。若是再次对上慕容青莲,相信自己足以应付数名北梁高手,正好以敌人之鲜血试试她新练的刀法。 李放却摇摇头,道:“今次不行,我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此事或关乎淯阳战事的胜败,绝不容有失,我不放心别人,便只能交托给你了。” 李放极少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她微微一怔道:“什么事?” “押镖。” 卓小星疑惑道:“押镖?” 李放拿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卓小星认出这张银票正是当初谢王臣送给李放三张银票中的一张。李放道:“你带着这十万两银票与五百兵士到江陵,这几日江陵码头应该会接到上游而来的一艘大船,那是我订的一批货物。你收到货之后,便把银票交给货主,再将货物押送到淯阳城。” 卓小星更诧异了,什么货物如此贵重,竟然需要整整十万两银子。而又有什么货物,能有扭转战事胜败的力量。 她欲再问,李放却是神秘一笑道:“你见了就知道了,而且今番说不定会有机会再见故人。” 卓小星眼睛一亮。“上游而来”、“再见故人”,难道是蜀山剑阁的人? 当晚,李放便离开襄阳前往淯阳。第二日上午,卓小星亦率五百兵士奔赴江陵。 没想到两人刚到襄阳,便遽然分别两地,一时之间亦让卓小星颇不习惯。 三日之后,江陵码头自长江上游远远行来一艘巨舸,那船吃水极深,显然是装载着极重的货物。 船停在岸边,定了锚,卓小星令士兵们在一旁等候,抢先跳上了船。果然见到船上都是身着蜀山剑阁服色的男女弟子,领头的居然是蜀山剑阁的女弟子李梦白。李梦白见到她,高兴地扑了过来:“阿星,没想到来接货的人竟然会是你——” 卓小星脸上亦是洋溢着笑容:“我也没有想到,能在江陵见到你们。”两名少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别重逢,内心是说不出的激动与喜悦。 李梦白对着她一顿猛瞧,最后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还在襄阳,你这几个月气色倒是好多了。你和那位竟陵王……嘻嘻……我就说那位竟陵王对你有意思……” 卓小星面容羞赧,小声道:“我与他已经有婚姻之约。” 李梦白惊得几乎从船上跳起来,满脸兴奋道:“真的吗?没想到你们竟然进展这么快,到时候我可一定要来喝你们一杯喜酒。嘿嘿,难怪竟陵王会让你来接货,这么重要的货物,当然要让最信任的人来办。” 说到货物,卓小星道:“你们船上装的是什么,竟然吃水如此之深?” 李梦白狡黠地眨了眨眼道:“若是想知道船上装的是什么,还是你自己去问司师伯吧。” 卓小星惊喜道:“司前辈竟然也来到江陵了——” “不仅司师伯到了,连我也在,可惜卓姑娘只看见师妹,倒是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偌大的活人……”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卓小星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疏阔修雅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正是江秋枫。 卓小星笑着打招呼:“见过江师兄——” 江秋枫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去楼上见师伯吧,今趟虽未见着竟陵王,但是能够再遇见卓姑娘,师伯想必也会万分欣喜……” 三人进入舱内,见司心烛坐在上首,卓小星连忙下拜道:“卓小星见过司前辈——” 司心烛微笑颔首道:“不必多礼,坐下吧。”她亲切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待卓小星坐定之后问道:“竟陵王何以未至?” 卓小星答道:“前几天慕容青莲亲率大军突袭淯水,李放即刻星夜奔赴北方战线,坐镇淯阳,因此特交代我来此。” 此言一出,司心烛与江李二人皆是一惊。江秋枫道:“慕容青莲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此子聪慧机敏、通权达变,只怕比乃父更加危险。只是可惜这次无法见到竟陵王。”司心烛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怅惘之色:“上次在幽篁小筑,曾与他讨论冶铸之法。他所言的冶铁之法,我回去试过之后果有奇效,只是个中尚有诸多环节未能彻底厘清,本想再来请教一番,没想到竟然缘悭一面。” 卓小星目瞪口呆道:“司前辈还有需要向竟陵王请教之处?”司心烛可是蜀山剑阁负责铸剑一务的执事长老,当世之上除了神隐在星沙镇的欧冶神机,恐怕无人能在铸术上超过她,而李放这段日子与她相处偌久,她倒是不知道他对铸剑亦有所长。 司心烛道:“竟陵王或许并不会铸剑,但是他在各种兵器与熔铸工艺方面多有研究,博采众长,触类旁通,有很多想法都极为高明。像此回的这一批货,就是出自竟陵王的设计……” 两人总算又将话题绕回了正题。卓小星好奇道:“他说这批货或许会是影响战事胜败的关键,司前辈,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司心烛道:“来人,抬上来——” 四名蜀山剑阁的弟子抬着一只狭长而沉重的箱子放在地板上。 司心烛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其实,这箱子里的东西你也曾见过……打开看看吧——” 江秋枫将箱盖打开,从中取出一柄“剑”来。此“剑”细直,却比一般的宝剑更为修长,仔细一看却仅单面开刃,不如说是一柄长刀。刀柄亦极长,整把刀有一人来高,以精铁铸成,刀身极重。 卓小星眼睛一亮,当初在司心烛那座剑庐,她确实曾见过这样的形制,当时只是觉得略微奇怪,并未想过其中用途。 司心烛道:“这正是竟陵王亲自设计的斩/马刀。” “斩/马刀?”卓小星瞬间明白了,假如有一队步兵,在前方披甲执盾,持此长刀,便可轻易斩断马腿。身为另外一支藏身漠北的骑兵之首领,卓小星自然明白此刀对骑兵的杀伤力,眼睛都直了。想必这便是李放专门为慕容氏手中那支幽州精骑准备的秘密武器。 司心烛道:“一共一万柄,为了这批斩/马刀,我将剑阁其他的生意都推掉了,希望能帮助竟陵王守住淯阳。” 卓小星从怀中取出银票,交给司心烛道:“这便是王爷托我转交的货款。” 司心烛看到银票却是一愣,笑道:“没想到会是现款,我原以为可能要过几个月才能收到银子。王爷早前曾说竟陵军军资不足,希望这笔货款能赊欠。” 蜀山剑阁的兵器素来不愁买家,而且这批货用料十足、耗工时久。即使司心烛已在原价之上给他打了七折,这笔货款仍达十万两的天价。未料这位王爷竟能提出“赊欠”的主意来,若是旁人,即使是再大的主顾,说不定也早被司心烛给轰了出去。可是看着他那淡若烟云的微笑,司心烛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且,她也一点也不想拒绝他。 司心烛想了想,将银票推了回来,道:“如今用兵,正是花钱之时,西府若是银钱紧张,不妨过几个月再付也是无妨。” 卓小星哈哈一笑道:“原本西府确实穷得响叮当了,不过最近得了某位财神爷的眷顾,发了一笔横财,正好可以用来付这笔账……” 李梦白一愣道:“财神爷?” 卓小星挤挤眼道:“这位财神你们也认识的,正是那位谢家的长公子……” 她便将谢王臣被逐出谢家,在金陵开了一家胭脂店,更赞助了李放三十万两军费的事说了一遍。 李梦白与江秋枫听了既是唏嘘,又是喟叹,两人更是遗憾这次未能在江陵见到谢王臣。 司心烛亦是点头叹道:“想不到这位谢大公子如此高义,我当初倒是小看他了。” 三人又叙话一番,司心烛便对江秋枫道:“秋枫,你与梦白两人指挥人将货物卸下船。我还有些话要单独问一下阿星。” 江秋枫与李梦白应声出去。 司心烛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卓小星一番,脸上露出温和慈爱的神色道:“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小星你不但伤势好了许多,就连生杀刀法也已进入入神境,想必这几个月有不少奇遇。”虽然卓小星只是初入入神境,境界并不稳定。但是对习武之人来说,下九品与上三境有如云泥之别。即使司心烛贵为蜀山剑阁长老,终其一生也未曾突破入神境。 卓小星心知这位对生杀刀法有所了解的剑阁前辈恐怕已经看出端倪,也不隐瞒道:“不瞒前辈,卓小星已经找到当年生杀剑法的传人,我们两人一起修炼,因此才能有所突破。而且,我们二人已有婚约,只是因为一起修炼的时间尚短,所以进境尚浅……” 司心烛愕然道:“你说什么,你找到了剑主的传人,并且已经一起修炼。他是谁?” 卓小星道:“他便是竟陵王李放——” 她话未说完,司心烛站了起来:“什么?小星,此事万万不可……”当初因为卓小星重伤初愈,又坚持北上稷都,所以卓小星与李放同路她并未反对。谁知回到剑阁将此事禀报剑阁之主李空花,李空花却是大惊之色,对她重提当年卓李两家的旧事。她虽懊悔,但是想着卓小星不过借道往北,也并未太过担心。却不曾想到此时会在襄阳看到卓小星,还是代李放前来收货。而且听卓小星话意,似是这几个月她竟一直和李放在一起,这让她心惊不已,所以才特地将卓小星留下询问。没想到一问之下,事情果如李空花所料,她叹息道:“阿星,你好生糊涂啊……” 卓小星知她心中所想,道:“前辈且莫焦急,容我慢慢解释……” 她便从当初杨桀杀死师父师娘逃往天荒山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日前杨桀与李放父子两人在伶仃夫人墓前相认一幕,其中曲折悲哀就连司心烛亦是颇为感慨。 “如此说来,李放并非李氏皇族之人,而是那丁灵儿与杨桀所生之子?”想不到事情兜兜转转,竟然到这里又有了转机。 “不错,只是此事隐秘,更关乎南周朝堂局势。还请前辈务必保守机密,切不可让他人知晓……”若是李放非嘉平帝亲子的事实传出,不但可能成为王室丑闻,更会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李放是否能保住竟陵王位尚且不论,大战当前,最怕动荡军心。 司心烛亦知此事严重性,当即道:“放心,此事我一定保守秘密。”回想李放在襄阳每立大功,可是在朝中却屡受打压、举步维艰,原来其中尚有此一层缘故。 她又叹道:“当年我师父与那位寒月夫人极有交情,我之武学也曾承蒙那位寒月夫人指导良多。如今听到生杀剑法尚有传承,想必寒月夫人泉下有知,也应宽慰。我身受寒月夫人恩惠,自当回馈一二。你回去转告竟陵王,以后只要是西府的武器订单,我蜀山剑阁当倾力支持,价格上亦可再让两成。若是西府军费短缺,短期赊账亦是无妨。” 卓小星闻言大喜,道:“那卓小星便替李放多谢前辈了。”她心知得了这位司前辈的承诺,竟陵军的武器装备应该是暂时不愁了。更重要的是,司心烛此言的意义不止于字面。武林之中,一南一北两大剑宗,素来是南北门派执牛耳者,对南北江湖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三大剑宗之中,无方剑楼已然为北梁所掌握,而蜀山剑阁素来中立。司心烛如此承诺,便是明确表示在将来的南北大战之中,蜀山剑阁将与竟陵王站在一边,成为其亲密盟友。这样的态度,本身就比承诺更有价值…… 卓小星道:“我听说蜀山剑阁素来中立,不插手南周与北梁的战事,不知为何这次会破例为竟陵军铸造兵器?” 司心烛叹道:“所谓中立偏安,不过是在局势晦暗未明之前保全实力而已。两强相争,又岂容旁人长久偏安?若是竟陵王无法阻拦慕容青莲大军,巴蜀王昊苍更是无法阻挡。一旦巴蜀沦陷,我蜀山剑阁亦难免与无方剑楼一般命运。你明白吗?” 卓小星点点头。 两人叙了些闲话之后,卓小星便命军士将这一批斩/马刀分拣装车。 等到一切齐备之后,已是傍晚。卓小星下令原地修整,第二日一大早便出发北行。 这一路虽然都在自家地盘,然而辎重难行,直到五日之后卓小星才到达淯阳。 第129章 狭路相逢 淯阳城北五十里处有一小城, 名为方城。慕容青莲的大军正是驻扎于此。 时节已近仲冬,天色暗得越发早了。才交酉时,中军帐中, 已是燃起了烛火。 慕容青莲坐在上首,在他身后,陆瑶姬与侏儒辛可分立在两旁。而他面前的空地之上,几位北梁军中大将俱是噤若寒蝉。 白日里幽州军几位大将再次率军攻城, 谁料战事不利, 倒是在淯阳城头损失不少人马。想当初出征之时意气风发,夸下海口, 可是眼下却在这小小淯阳城折戟,自大将军秦扬以下,幽州军人人面上无光。 慕容青莲面色阴冷,道:“今日战事仍然失利,几位将军在出发之前曾立下军令状,必能在一个月内拿下襄阳城, 取得李放的项上人头。如今大军开动已经超过二十天, 却连一座小小的淯阳城都无法拿下。俗语说‘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难道我北梁耗费巨资养着的幽州铁骑原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军帐之中,统领幽州骑兵的大元帅秦扬面色阴沉, 不发一言, 气氛一时僵住了。 携刀照雪 第90节 ——秦扬向来桀骜不逊, 身为九品高手, 手握幽州二十万大军, 又怎么肯轻易听命于慕容青莲。只是大军开拨之前, 慕容青莲向他承诺, 此战不论幽州军攻下多大的土地,将来都划作他秦扬本人的封地。这些年他一直奉令镇守幽州,但如今幽州之地已经被慕容青莲划入慕容泽的渤海国。再者南方物候毕竟好过北地,是以两人一拍即合。 他本以为此战定是手到擒来,却未想到在淯阳城下连番受阻,面上亦不大好看了。 此时,站在慕容青莲身后的陆瑶姬娇娆一笑,献策道:“王爷,幽州铁骑擅长野战,这攻城拔寨之事并非他们所长。况且这淯阳城虽小,但城墙与工事坚固异常,兼之竟陵军精锐大半在此,若是李放坚持守城不出,这淯阳并非短短时日可以攻破。属下倒有一个提议——” “说——” 陆瑶姬道:“不若弃淯阳,改道攻伐西南方向的穰城。若李放不出城救援,我军正好顺势夺取穰城。若是他出城救援穰城,则正好与我军在野外交锋……”她的一双媚眼瞧向秦扬:“秦大将军也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幽州精骑的厉害,大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秦扬被她一双火辣辣的媚眼瞧得几乎酥了,总算还想着这位北梁四圣使中的朱雀使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忙应声道:“不错,若是在城外野战,本帅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击败竟陵军。李放出城之时,正是他竟陵军覆灭之日——” 慕容青莲思索一阵,道:“此计可行。既是如此,那便事不宜迟,传令下去,连夜起兵,进攻穰城……” “是。” 军令既出,莫敢不从。 半个时辰后,幽州军便已整装待发。 虽是夤夜作战,但这支骑兵却丝毫不见疲色,如一条深黑色的曲线在暗夜里延伸。 他们并未刻意掩匿声息,马蹄之声在暗夜之中响若奔雷,大地都为之剧烈震颤。 三更之时,北梁军已到了离穰城不足十里的地方。 慕容青莲高坐于马上,远望前方黑蒙蒙的那座城池,问左右道:“淯阳那边可有动静?”他固然渴求一场攻城拔寨的大胜,但是亦需防范李放自淯阳率军衔尾追击。 一名将官答道:“禀王爷,根据斥候传回的消息,淯阳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慕容青莲微微皱眉:“没有丝毫动静?会不会其中有诈——”慕容青莲与李放打过不少交道,从来没有占到过任何便宜。这位镇守襄阳八年之久的南周战神,真的会将空门放给自己而毫无防备吗? 大将军秦扬此时随侍慕容青莲左右,想了想道:“我军夤夜进兵,虽说并未刻意隐匿,但也许那竟陵王见守城一切顺利,一时未曾察觉,也有可能啊……” 慕容青莲摇头道:“绝无此可能——” 就在这时,前方一骑飞马来报:“禀王爷,前方有埋伏,我军前军已经与敌人相遇。” 慕容青莲脸色一变,道:“我不是已经下令原地修整,待我命令再行动吗?” 那传信之人道:“因为前方离穰城已是不远,左将军殷忠与右将军刘大谋两人彼此争功,都想先占城头,立下首功,所以并未尊令修整。” 慕容青莲待要动怒,幽州大将军秦扬却是哈哈一笑,道:“王爷何必心忧,李放若是不敢出城也就罢了,他若是敢出城野战,又怎会是我幽州骑兵的对手。”他催马向前:“王爷尽管放心,这一战幽州军必胜无疑。王爷请稍待,属下必取李放项上人头为王爷佐酒——” 他一挥马鞭,胯/下宝马已是一骑绝尘,远远而去。 慕容青莲遥望远方烟尘,神色一凛。对身后的辛可道:“辛可,你去跟着秦将军,让他万万不可大意轻敌,恐怕其中有诈……” “是。”辛可应了一声,急忙纵马追了上去。 陆瑶姬见慕容青莲双眉紧锁,问道:“王爷,怎么了?” 慕容青莲瞟了她一眼道:“我们出兵穰城本是临时起意,按理说李放应该全无防备才是,又怎么会在此地埋伏。”他声音一提:“陆瑶姬,你为何会提议转道进攻穰城?” 他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陆瑶姬却已闻言色变,事出突然,就算军中有内奸也绝难传递消息,此事最有嫌疑的便是提出此议的自己了。 她慌忙跪下道:“王爷,属下只是觉得淯阳久战不利,咱们大可不必和那李放在淯阳死磕,竟陵王既然陈重兵于淯阳,其他地方必然空虚,我们当有可趁之机。属下并不知道竟陵王居然提前在此埋伏。王爷,属下自九年前自岩冰岛脱出便效忠大梁,而且属下多次奉命追杀卓小星、李放二人,早与他二人结下解不开的仇怨,属下绝无可能背叛王爷,与竟陵军相勾结。” “起来吧,此事怪不得你。”慕容青莲稍加思索,便知陆瑶姬所言不假,陆瑶姬身为岩冰岛十大罪者之一,与鸣沙寨有着深仇大恨。她本来名声已是极差,再加上身为朱雀圣使,更是多次得罪北梁江湖中人,除了依靠自己别无他路可走。她确实没有与南周勾结的理由,他的神色缓和下来道:“你起来吧,我并未怀疑你。只是如此看来,李放死守淯阳,而孤悬在外的穰城恐怕是他早已备下的鱼饵——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想到转道攻穰城,这鱼饵都会在这里……” 他转头问传信的士兵道:“可探得对方有多少人马?” 传信兵摇头道:“未曾,只是敌军阵形似乎有些奇怪,而且他们的兵器属下亦是从未见过。” “怎么个奇怪法?” 传令兵吞吞吐吐道:“他们的兵器足足有一人多高,却并不同于以往常见的戈矛槊枪,反而更似刀剑一般。” 他稍微比划了一番,慕容青莲却已身形大震,道:“你是说竟陵军已然装备上这种新制长刀,竟然如此之快,怎么可能——” *** 明月如玉,星子稀微。穰城外围的原野杀声震天,已成一片修罗场。 幽州军都是骑兵,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持马槊的甲兵,长槊重甲,无坚不摧,足以轻易劈开敌军阵形,消耗敌人的战力。而另一半则是装备着强弓的弓/弩兵,他们在或在阵形的后面,或游弋在竟陵军阵外,寻找敌人的软肋。 一旦敌军阵型被冲散,战场便由己方主宰。 这一套战术是幽州骑兵纵横天下的基石,除了当年同样享誉漠北、称雄于世的凉州骑兵,幽州铁骑多年未遇敌手。 所以当前军左将军殷忠看到前方有埋伏之时,他并未感到紧张或是害怕,而是毫不犹豫地一马当先,率领军队冲了上去。 竟陵军的最前方乃是手持藤牌的步兵。殷忠冷笑一声,这些盾甲或许对步兵或者弩兵有效,可是面对纵横天下的幽州骑兵就如同是纸糊的一般,骑兵能轻易冲开阵形,一旦阵形混乱,这些士兵将会被大群一人多高的战马踩踏,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尚未等他冲到敌军阵前,那一排藤牌兵却是换位退后。殷忠这才发现在藤牌兵的背后还有着另外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人人斜持一人多高的长刀,刃尖正对着幽州骑兵。殷忠察觉不妙,急忙驻马,正要发令让骑兵暂停进攻,却哪里来得及,第一排的战马已经撞上了竟陵军专门准备的斩/马刀阵,只见血刃翻飞,人仰马翻。 斩杀战马之后,竟陵军再将摔下战马、措手不及的幽州骑兵斩杀,登时白刃飞红,肢残血流。幽州骑兵最为仰仗的骑术与射术根本无法发挥,他们尚未动手,胯/下战马就会倒毙在这形制奇特的斩/马刀之下。而除了新编的长刀队之外,竟陵军中弓箭手、长矛手、藤甲兵层层错落,一旦失去战马,幽州兵只能成为竟陵军的刀下亡魂。 秦扬催马来到阵前,正见前军失陷,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全军强攻,但更多战力的投入不但未让战事逆转,反而让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变成了一场阵地战。一边是早有准备、以逸待劳、适逢初胜的竟陵军,另一边则是彻夜赶路、人疲马乏,前锋遭挫的幽州军。他想象中狭路相逢便能将竟陵军一举碾碎的局面并未出现,却见幽州骑兵深陷敌阵,接连坠马。 在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之上,慕容青莲遥望着这一切,知道败势无法挽回,他叹息道:“我早就在司心烛的剑庐见过这种兵器,当时我便知晓若是这种兵器一旦大规模装备,必将成为我幽州骑兵的大敌。我本以为以竟陵军捉襟见肘的军费,李放想要打造一支成建制的刀队,少说也得等到明年。所以我才不顾朝中反对,坚持在今冬用兵。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陆瑶姬站在他身后,小心问道:“王爷,现在该怎么办?” 慕容青莲道:“通知秦扬,撤军——” 秦扬在刀林剑雨的战场来回冲杀,他的战袍已经尽染鲜血,他的身边倒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竟陵军尸体,可是在那些竟陵军尸体的外围,却是满地战马的尸体与躺在地上哀吟的幽州士兵。他万万没想到他最引以为傲的幽州骑兵会败在这里,竟然会在城外野战中输给竟陵王。 左将军殷忠已经阵亡,右将军刘大谋被竟陵军包围着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到秦扬跟前,道:“大帅,敌军强硬,不如我们先行后撤再作计议——” 秦扬看着满地的幽州军尸体目眶涌血,睚眦欲裂,他自从十五年前成为幽州军的将领,带领着这支军队在八年前曾大破周军,攻入稷都。在慕容傲成为北梁之主之后,他正式成为幽州骑兵元帅,之后西进凉州,就连陆万象带领的凉州铁骑都难撄其锋,仓皇败退,让出凉州城,十数年纵横间何曾遭遇如此大败。他高举手中长槊,大喝道:“我幽州铁骑纵横天下多年,岂能折戟在这小小穰城之下。诸位幽州军的儿郎们,随我杀——” 刘大谋声音一颤,发出一声厉呼:“大帅,你这是让咱们的军队去送死啊……” 秦扬一槊将上前的竟陵军士击飞,声音铿然:“只有战死的幽州军,岂有战败的幽州军。再有言退者,斩——” 这时一道飞骑突至,陆瑶姬手持慕容青莲给她的令旗道:“大帅,王爷下令撤军——” 刘大谋如逢甘霖,忙道:“大帅,既然王爷下令撤军,我们不妨……” 他话音未落,秦扬却是冷哼一声道:“慕容青莲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他怕了李放和他的竟陵军,我秦扬可不怕,传我命令,点兵再战——”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愕然。竟陵军气势如虹,正越战越猛,今日想要冲破敌阵占领穰城,只怕三分之一的幽州骑兵都将死在这里。慕容青莲虽然下令撤军,然而幽州军的指挥权仍然握在秦扬之手。 就在此时,秦扬背后突然飞来凌厉一箭,他不及反应,趴倒在马背之上。 刘大谋肝胆欲裂,大愕道:“大帅……” 这时,侏儒辛可手拿弓箭出现在马前,道:“大帅没事,箭簇我已经事先折去,这一箭只是击中大帅的穴道,让他暂时昏迷而已。刘将军,还不下令撤军吗?” 原来方才这一箭竟然是他所发。 刘大谋脸上冷汗扑簌而下,心知辛可此事对秦大帅大为不敬,若在平常他恐怕早已发作。然而战场之上,主帅既然已经倒下,士气更低,唯有下令撤军。 撤军令一下,幽州骑兵调转马头,开始向后撤退。还好幽州军全是骑兵,机动性强,一旦下令撤退,竟陵步军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可是此时竟陵军中却传来了号角长鸣的声音,竟陵军闻音开始有条不紊的向两侧分散。在他们的身后马蹄如雷动,露出了身着黑衣玄甲的竟陵骑兵。 竟陵军骑兵并不多,不过两万之数,若是正面与幽州铁骑对上自然不是对手,可是追逐气空尽的败军却正好派上用场。幽州所产战马虽比竟陵军之战马更为体肥膘壮,耐力持久,可是一夜奔驰,又历大战,仓皇而逃,竟也不占优势。 若是此时,幽州军调转马头,便会发现缀在他们身后的骑兵不过两万。可是他们早已失志丧胆,一刻也不敢停歇。 于是不过两万之数的竟陵骑兵追着人数数倍于己的幽州骑兵足足一路,眼见幽州军进入方城,这才折返。 第130章 红衣白马 午后的阳光照在淯阳城头,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守城的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昨晚的战事。这些军士虽然并未参与昨夜里的那一场大胜,但是听返城的兄弟们说起, 都感觉与有荣焉。 淯阳城门大开。 李放一身黑衣,骑在马上,等待竟陵骑兵凯旋。他似是有些焦急,不断地朝北方张望。 城头的守军不住窃窃私语, 他们跟随竟陵王偌久, 从来没有哪一位将军能享有让竟陵王亲自出城迎接的待遇,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 不久之后, 北方扬起了一袭烟尘,马蹄声渐渐真切起来。一道青黑色的洪流由远及近,是得胜而归的竟陵骑兵带着抓获的北梁俘虏与战马回归。 领头一骑竟是一名少女,她一身红衣如同火焰一般,白马银鞍,风姿绝伦。遥隔百丈的距离, 她竟是一眼就看到等在城门口的焦急身影, 她轻扬辔绳, 那马竟是像飞起来一般。抛下身后的兵士,直向城门而来。而李放座下神驹亦是放开了蹄子,朝那道红影而去。两马相遇之后, 才放慢了脚步, 缓缓并辔而行。城头的士兵望着那一双璧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不由得都露出了笑容。 一名老兵道:“彪子, 你说那位卓姑娘, 将来会不会就是咱们的竟陵王妃啊?” 那名叫彪子的年轻士兵道:“这还用说, 你是没看见刚才王爷看卓姑娘的样子, 我可从来没有在王爷脸上看到过这么温柔的笑容——” 那老兵唾了一口道:“你小子屁点功绩没有,入伍两年了还在守城门,还想要王爷冲你笑,简直在做梦。不过……”老兵嚼了嚼嘴巴里的草根道:“王爷镇守襄阳八年了,还一直没有娶妃。我们西府,也确实该有个女主人了……” 彪子眉飞色舞地讲起他听来的不知道传了几手的消息:“是啊,听说这位卓姑娘可是已故柱国大将军卓天来的独女。之前为解兰陵之围,王爷引开慕容青莲的兵马,正是这位卓姑娘率领大军以逸待劳,一举冲破敌阵,真可谓是将门虎女,配咱家王爷正合适……” 另一名士兵道:“可不是吗,昨夜也是这位卓姑娘亲率骑兵追击北梁大军,她武功高强,杀人如麻。你们看那后面带回这么多的俘虏,这次我们又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王爷已经是我们大周的战神,如今又有了一位如此厉害的王妃,嘿嘿,这下我们西府更加稳如磐石,北梁人休想打过来啦……” *** 虽然看到卓小星平安归来,李放眼中亦是难掩忧色:“你胆子倒是真大,竟然一直追着幽州军直到方城,难道不怕慕容青莲不按常理出牌,杀一个回马枪吗?” 卓小星轻蹬马腹,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道,战马再好,其耐力亦是有限度的。北梁军夤夜奔袭穰城,又被王爷打退,仓皇奔走。一来一去便是半日,这些战马并未休息。若是我军不追击,给了他们足够休息的时间,等待他们恢复过来,只怕会再次袭扰我方城镇。可是我一直衔尾追击,北梁军不明情况,不敢就地休息,这些马即使跑回方城,只怕也会有一部分因为脱力而死。” 李放听了眼睛一亮:“骑兵若是失去战马,岂非等同失去战力?” 卓小星摇头道:“也并没有这么容易,骑兵出征,一般会有备用的战马。他们这番折损了一部分马匹,暂时也不会影响战力。不过幽州军劳师远征,即使有备用马匹也有限。失去的战马没有那么容易补充。不过这也会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更加谨慎小心。” 李放听了连连点头,他虽然与北梁征战已久,通晓军事,但是毕竟南方不产战马,他所了解的也不过是书上的记载,怎比得上卓小星自幼生长西北,更是另外一支战功彪炳的骑兵统帅,当下便道:“我虽统兵多年,但是于骑兵一道还是不如你精研。将来与北梁征战,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还是必不可少,我有意将竟陵军的骑兵部队都交由你指挥,阿星你意下如何呢?” 举贤任能,唯才是与,这亦是他素来信奉的真理。 卓小星闻言一愣。 李放微笑道:“怎么,阿星你不愿意么?” 卓小星吐吐舌头道:“不是。我原以为我没有遵照你的命令擅自追击到方城,你可能会有些生气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我说服了,毕竟若是论起行兵打仗的经验,我可是远远不及你——” 凉州军这些年经常与南下劫掠的柔然骑兵对战,但都是些小规模的战斗,与北梁南周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不可同日而语。 这场战斗的胜利亦是因为李放算准了北梁军久攻淯阳不下,必会想办法攻打离淯阳不远的穰城,预先在穰城外设伏。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证明了新制的斩/马刀对幽州骑兵确有奇效。而自己不过是在北梁军败退后,临时下令那集结在后方的骑兵部队跟着她衔尾追击而已。 李放微笑道:“你怎么是毫无经验,之前一解兰陵之围那么精彩的战役可是连我也做不到。军中的那些将领都对你佩服得紧呢,特别是副将史经武,他最是桀骜不逊,自那次回来之后唯独对你赞不绝口……” 得到李放的夸赞,卓小星心里美开了花,便不再谦虚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番长途突袭,她也看出了竟陵军的这一支骑兵尚存在不少问题。竟陵军固然骁勇,若论马战却是不如北人,尚需好好操练一番。想来在如今的竟陵军中,没有比自己更为合适的人来带领了。 她想了想,微微皱眉道:“只是,若要将这样一支队伍操练得更加精进,最少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慕容青莲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 不仅是骑兵,就连新装备的斩/马刀队,亦尚需一段时日的操练与磨合,方能在战场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携刀照雪 第91节 李放面色沉着,道:“以慕容青莲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但是他劳师远征,这些幽州骑兵远离故土,若是久未建功,军心必定不稳。我们只需尽量把他们拖在淯水一线便是,无论如何,时间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虽然李放是如此认为,可是后来慕容青莲的应对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自穰城之败后,慕容青莲一面继续从四处调兵增援,同时在明面上不断地骚扰淯阳。幽州军并未大规模进攻,只在附近以少量的骑兵游弋骚扰,卓小星率领的骑兵与这些小股的骑兵队伍遭遇过几次,一遇到竟陵军的正规部队,这些骑兵们跑得比谁都快。可是一旦竟陵军不再追击,这些游弋的骑兵就会持续地骚扰下面的镇子、村庄,劫掠侵扰周围的南周之民,所经之处,往往十室九空。虽然卓小星也试过将骑兵部队分成数支,在边境地带游弋巡视,然而,因为竟陵军骑兵数量远不如对方,分兵之后更是没有优势,唯有充作斥候之用,引导大队来援。不过等大军赶到,那些骑兵早已无影无踪。 慕容青莲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有耐心,也更加的狡猾、残忍。 李放无奈,只好下令将附近的居民尽数迁往更南的大城襄阳。虽然这样大量的土地不免抛荒,但好在现在乃是严冬腊月,多数作物并不生长,倒也没有遇到太大阻力。毕竟普通人在生存与死亡之间亦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寄望于明年春天之前竟陵王能大败北师,不耽误春耕。 不过,这段时日中,卓小星带领的骑兵也飞速成长起来,成为了一支足以独当一面的精锐之师。 与此同时,卓小星的武功也突飞猛进。两人一有闲暇便一同修炼。李放年长她几岁,兼之博览群书,于武学之道多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在这个称职的陪练帮助下,卓小星的进益一日千里。 西线的战事就这样进入了相持阶段,直到临近入冬的一天,斥候回报称,慕容青莲下令,尽伐附近州县之木材运往位于淯水上游的雉县,在淯水的上游也发现了几座极大的造船厂。李放这才感觉不太妙。 慕容青莲之意,是要以上游的雉县为根基,打造水师。淯阳城本依水而建,一旦北梁水师建成,防卫将受重大影响。不仅是淯阳,恐怕襄阳城也将面临巨大威胁。 竟陵军并没有水师,李放在收服襄阳之后,曾想过以江汉为依托,建立一支水军。但是水军造价高昂,而且在此之前,从未有北梁将领能威胁到襄阳一线,水军的用处也不太大,这项计划也就搁浅了。如今仓促之间,想要兴建水师,又谈何容易,西府并没有造船厂,就算仓促之间征集民间船只,又怎么能与真正的战舰相提并论。 正在他踌躇无定之时,却突然收到来自襄阳的急信,信是红酥所寄,并未说何事,只是要他与卓小星尽快回转襄阳。如今他与卓小星有了婚约,在名分上红酥自请避嫌,不再称“夫人”,而是以王府女管家的身份掌理王府内务。 红酥素来沉稳,莫非是襄阳城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可是襄阳城除了红酥之外,尚有师兄乐歌在。虽然自己这位师兄性喜清静,大部分的时候都呆在他的那座沉香寺,可是襄阳那边要是真有什么事,他绝无可能坐视不理。 不过,眼下战事稍缓,对于慕容青莲新建的水军他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回去一趟也好。卓小星自然也不会反对,两人星夜驰骋,终于在两日之后到达襄阳。 第131章 贵人相助 出乎意料地, 这次红酥并没有在城门口亲自迎接,而是遣了一名小厮在城门口等候,只说她正在招待贵客, 若是王爷回来了,直接回府便可。 王府门口另有一名小丫鬟守在门口,两人稍洗风尘,便跟着小丫鬟来到王府中的小花园。 已近一岁之末, 花园之中草木尽凋, 唯有一丛腊梅花开得素淡。花下备有桌椅,桌上设有琴案, 却见红酥夫人与一名男子相对而坐。那男子身着白色大氅,神采飞扬,手拿一柄折扇,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红酥掩口而笑,看起来一副宾主相谈甚欢的景象。李放一眼看去, 那男子的背影分外熟悉。 红酥口中的贵客正是金陵“绿妆楼”的大掌柜, 谢家的长公子谢王臣。 未等丫鬟通报, 卓小星已快步迎了上去,惊呼道:“谢公子,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到襄阳来?” 虽然李放曾说谢王臣早晚会来襄阳, 但不过数月的时间便再次相见, 还是让她颇为惊喜。 红酥见两人来到, 连忙站起来, 招呼道:“王爷, 卓姑娘。” 谢王臣站起身来, 双眼中亦是洋溢着故友重逢的喜悦,拱手为礼道:“谢某见过王爷,冒昧来访,王爷不会嫌谢某打扰吧?” 他眨了眨眼,这才低笑着回应卓小星的话道:“那日卓姑娘你走了之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太对。竟陵王在府中藏了什么大美人,竟然生怕让我知晓。这可让我心心念念,夜不能寐。所以我非得来看看不可。不过这一路上游山玩水,耽搁了些行程,所以现在才到。” 他一双凤眸睐向坐在一旁的红酥,又对卓小星叹道:“没想到王府还真有如此绝色,卓姑娘你果然是诚不欺我……” 红酥脸色微红:“谢公子谬赞了,红酥实不敢当。” 谢王臣脸上露出风流恣意的笑容,道:“当得当得,这几日与红酥姑娘在这小院之中饮酒弹琴、论诗谈文。谢某人周游天下,也算得上阅尽红粉。如今见着红酥姑娘,方才觉得以前的日子竟都是虚度了。啧啧,白日寻芳歌梦酒,未知明月在仙乡……” 李放闻言,浅笑道:“既为仙乡,此番来了,谢大公子留下长醉何妨?” 谢王臣摇头道:“王爷可别打我的主意,谢某人好不容易摆脱了广陵王府与谢家的烂摊子,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你竟陵王府的烂摊子比之他们可是只大不小,谢某人才不会来淌这一趟浑水……”他又瞟了卓小星一眼,打趣道:“也就只有卓姑娘心思单纯,这么容易就被你骗到……如此绝色佳人,竟然也被你拉去到战场上打生打死,真是暴殄天物……” 卓小星反驳道:“谢公子此言差矣,明明是李放心思单纯,被我给拐到……若是论起绝色,嘿嘿,他可也不比我差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李放拉到自己的身侧,两人并立。李放微微一笑,轻轻攥住她的手。 谢王臣嘴仗不成,反倒被噎了一下,叹道:“卓姑娘,我可是帮你说话,你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红酥看着他们两人斗嘴,脸上也浮现出温婉的笑意。她盈盈施了一礼道:“这两日红酥与谢公子弹琴论诗,谢公子于琴之一道,可称大家。不知谢公子是否可以在襄阳多留几日,红酥尚有些许琴艺之心得想与谢公子切磋探讨。” 红酥在竟陵王府多年,与李放之间早有默契。见李放邀请谢王臣,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出言邀请。 谢公子果然道:“既然美人邀约,谢某人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眼睛一转,转向李放,悠然道:“留下可以,但是一臣不事二主。若是让我留在襄阳,每日与这位红酥姑娘弹琴论文尚可,想让我替你李放卖命,那是绝无可能。” 李放知他心中始终对广陵王李昶有心结,却也不说破,微笑道:“谢公子远来是客,李放当然悉听尊意。只是我这地方局促,只怕委屈了谢大公子。” 谢王臣折扇轻摇道:“有如此美人为伴,又怎么谈得上委屈。当然,谢某也颇知为客之道,我特意为王爷准备了一份礼物——” 卓小星好奇道:“什么礼物?” 谢王臣固然爱美人,但是若说他真的会为了竟陵王府藏着一位大美人而来到襄阳,卓小星是不信的。而这份礼物,恐怕才是他此次来到襄阳的重点。以谢王臣一出手便是三十万两的手笔,卓小星很是好奇这次他又准备了些什么。 谢王臣拍了拍手道:“庾老、梅老、常老,你们出来吧——” 这时,从一旁的偏厅里转出三位老者,三人虽然看起来年龄颇长,但是精神矍铄,上前见礼道:“见过竟陵王。” 李放、卓小星、红酥皆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谢王臣,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王臣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王爷最近在为慕容青莲在雉县的举动发愁,而这几个人恰好可以为王爷分忧。来,你们三位给王爷自我介绍一下……” 一人道:“小人庾东,以前乃是谢家在成都船厂的大掌柜,负责船厂的一应事宜。” 一人道:“小人梅信,以前乃是谢家在扬州船厂的画匠,负责船只一应大小部件图纸的设计绘制。” 一人道:“小人常明,以前乃是谢家在庐江船厂的匠造师,负责船舶的制造、修理、入水诸事。” 谢王臣这才悠然道:“几位师傅除了本人之外,另外各带了二十人左右的徒工弟子,只要选好场地,再征调足够的工匠与民夫,便可开工。” 李放呼吸一促,敢情谢王臣这是直接给他找了一个生产舰船的班底。有了这些人,西府自然亦可组建水军,在江面上与北梁的水军互相制衡。这对如今的襄阳局面,可真谓雪中送炭。但是—— 他微微思考片刻,道:“多谢谢公子美意,然而我听说谢家造船有别于诸家,对每一件木材都需精心挑选打磨,造船工艺亦是精巧绝伦。虽然这样造出来的船只坚固无比,但工期甚长,一艘上好的大船从设计到建造完成至少也需两到三年。而如今战事在即,就算立即开工,又怎么来得及?” 谢王臣微微一笑,道:“所以这次我带来的不仅仅是几位师傅,还有足够建造二十余艘大船的精细木料,用这些木料来制作战船的核心部件,而其他不足的部分,只需在附近的山林中就地取材便可。有了这些,快则二月,慢则三月,便可建造出二十艘可航行于内河的战船。” 此言一出,不光李放,连卓小星都是目瞪口呆。这些精细木料与造船工匠的来源自然亦是谢家,谢王臣不仅挖谢家的墙角,甚至连造船的木料都被他偷运出来资敌。如此大的规模,难道谢家真的会不闻不问吗? 卓小星问道:“谢公子,你这样挖自己家的墙脚,难道就不怕被谢家老爷子知道吗?” 谢王臣微微一笑,道:“这几人虽然出身谢家,不过在今年六七月间便已退休,在家赋闲,自然也算不上谢家的人。既然不是谢家的人,那又怎么算得上是挖谢家的墙脚呢?” 他悠然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但谢家家大业大,仅船厂就有成都、扬州、金陵、庐江、岳阳、会稽等诸多分号,这些分号的掌柜、匠人每年都会有辞职或者退休的,老爷子又怎么会全部知晓。这几人都是我谢某人最信得过的长辈,王爷尽管放心。至于木料,我也不瞒王爷,这些木料在今年七月,在谢家的账面上已经变成实打实的商船,交付给莱阳水家。” 卓小星疑问道:“莱阳水家?” 谢王臣道:“不错,就是有着‘海上水龙王’之称的莱阳水家,他们家的海船很多是由我谢家所造。我和他们家的大掌柜曾经有过一点交情,刚好在六月间,水大掌柜曾有求于我,我便与她交易,让她以水家的名义订购商船,然后我再暗中将这一批造船的木料扣下。就算有人发现不对,问到莱阳水家,大掌柜也只会一口咬定,已经收到商船。这样,即使是老爷子亲自查账,也不会查出任何端倪。” 今年六七月,李放算了时间,那个时候应该谢王臣刚从成都回到金陵不久之后,还没有被逐出谢家,仍然是谢家的继承人。几位谢家匠师都在这一个时间退休,他甚至从谢家的船厂扣留下足够制造二十余艘战船的精细木料。难道说,从那个时候起谢王臣便在筹谋今日之事? 他心中感激,正要出声言谢。却正对上谢王臣湛若星月的目光:“王爷也不必谢我。逢此乱世,便如风暴中行舟,我们南周还是需要一个强力的操舵手,你竟陵王无论如何也是比李昶更好的选择。只有像王爷您这样的人守住国门,像我这样的庸人才能有苟全之地,赏花醉酒,王爷你说不是吗?” 李放粲然一笑道:“若是谢大公子也算庸人,那世间便再无良材美玉了。” 第132章 东线战事 淮南城。 郡守府之中, 李昶身着甲胄,一卷一卷地翻看着桌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军册。 淮南郡守杜龄山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自从广陵王李昶带着东府军到达淮南一线, 便征用了郡守府作为临时的行营。对于此项决议,淮南郡守自然是不敢说一个“不”字。虽然陛下尚未立储,但李昶是嫡子,不出意外将来便是皇位的继承人, 自己只要在广陵王驻守淮南的这段时日不出什么差错, 在王爷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将来自然不愁升迁。为了此事, 这些日子,杜龄山对王爷带过来的一众幕僚俱是殷勤备至,只为从众人口中打听得王爷一二喜好,以便投其所好。在摸清王爷的脾性后,杜龄山一有空便在书房中随侍, 对于杜龄山的殷勤, 东府的一众幕僚自然是乐见其成。这些日子战事不利, 李昶的心情不太好, 议事之时常常发怒,就连谢之棠也被他训斥过几次,其他人自然不愿意触这个眉头。杜龄山得此机会, 也是极力小意伺候, 唯恐李昶有一丝一毫的不快。 当看到李昶的眉毛微微皱起, 杜龄山立刻上前躬弯了腰, 问道:“王爷, 可是有哪里不对?” 看着杜龄山一脸谄媚的深情, 李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指着手上书卷,厉声道:“这卷文书是谁抄录的,我昨日刚看过原本,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和原文不一样,军中公文,竟有如此大的纰漏,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杜龄山将文书拿起来辨认了一番,方才道:“中军负责公文抄写的乃是姓凌名敬的军中主簿,王爷是否需要属下将此人叫来问话?” 李昶一愣道:“凌敬?我记得中军主薄不是杨观吗,什么时候换人了?” 杜龄山道:“王爷有所不知,中军主簿现有四人,杨观为正职,负责帮助王爷起草撰写公文,而凌敬与其余二人为副职,主要抄录一些没那么重要的文书,这是谢少傅的安排……属下这便将人叫过来,让王爷处置……” 李昶本心烦意乱,一摆手:“不必叫来了,如此舛误,按军令当斩,你传本王之命,处置了便是。” 杜龄山吓了一跳,道:“王爷,如此处置恐怕不妥——” 李昶怒气冲冲,一拍桌案:“怎么,本王身为一军主将,连军中一个小小的主簿都无权处置吗?” 杜龄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流。 “王……王爷……那个……那个有所……所不知……”他舌头打结,吞吞吐吐半天,总算没忘了谢之棠的交代,道:“这位凌敬凌公子乃是武安伯的独子,武安伯前些日子本来想让独子在西府谋个前程,谢少傅听闻此事,便为武安伯行了个方便,将此子安排在中军任主簿一职,谢少傅曾向武安伯保证让凌公子安然回到金陵……” 李昶一拍桌子道:“荒唐——本王执掌东府,若是有过不罚,本王威信何在?” 杜龄山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是是……下属这就去处置……” 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弓着身向外退去。他方退到门口,听闻李昶一声低喝:“慢着——” 李昶深吸了几口气,方觉心中火气稍息,他沉声道:“当年父皇登基之时,武安伯也算有功,就饶他一命,革去主簿一职,令其反省思过。” 杜龄山松了一口气,道:“是。” 书房中安静了下来,李昶继续翻看桌上的文书。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着文书上的一行字念道:“腊月十八日,七营斥候长宋武奉命率队出城探查军情,与敌遭遇,战斗之时,宋因惧敌私自逃回,以致七营整队覆没,唯有一人重伤落水,后为援军所救。宋武弃部私逃,杖责二十,禁闭十日思过……”他怒声道:“身为一队之长,战时私逃论律当斩。为何只杖责二十,禁闭十日,如此判令出自何人之手?” 杜龄山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小声道:“……属下不知……” 李昶怒眉一沉,“你说什么?” 看着李昶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个倒八字,他飞快道:“但是属下猜测这可能也是谢少傅的意思,这位宋武,属下也曾耳闻,他乃是山阳伯的外甥,与先前那位凌公子一同来到淮南……” 李昶绷紧着一张脸,看起来面目狰狞,厉声道:“谢之棠人呢?叫他过来——” 杜龄山道:“谢少傅正在城中巡视,属下这就派人去请……”他急忙从书房退了出来,这才用袖子擦去额头的冷汗。他苦笑一声,自古伴君如伴虎,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他的衣服便已经湿透了。他不禁更是佩服那位谢少傅,无论广陵王发多大的脾气,总是一脸云淡风轻。 不多时,谢之棠来到书房,躬身道:“听说王爷叫我有事?” 李昶见到他,冷笑道:“我倒不知道,究竟坐在广陵王之位置上的是我李昶还是你谢之棠?” 这话说得很是严重,谢之棠闻言,连忙跪下道:“王爷,谢之棠乃是奉祖父之令辅佐王爷,并不敢僭越。” 李昶冷哼一声,将桌上的文书向他扔了过去,道:“不敢僭越?你倒是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 谢之棠将散落在地上的书卷捡起来,随意翻了翻。他早前听了杜龄山的汇报,早已明白李昶为何生气,便轻描淡写地道:“王爷何必生气,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王爷着想。王爷也知道,自从李放回京之后,陛下一反常态对他多有嘉赏,朝中一些勋贵官员便见风使舵,到竟陵王府巴结,只是李放自恃清高,对这些人都不理不睬。这时候,只需要广陵王府对他们释出善意,他们定会对李放恨之愈甚,这李放战功赫赫又如何,若是朝中无人支持,这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与他无缘……” 李昶面色更冷:“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列侯和寒族,也值得本王拉拢吗?这些人一个个都如同酒囊饭袋一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难道我东府是回收垃圾的吗?他李放看不上的人,你竟然都敢安排进来。”想到李放不要的货色都让谢之棠给塞进来,李昶心里更堵了。 谢之棠浑不在意地道:“王爷何必较真?王爷只需将这件事当成一桩生意就行。王爷给这些勋贵子弟一条晋升之路,换取他们背后的势力支持王爷。至于薪俸不足的部分,谢家自会负责……” 李昶气得浑身发抖,道:“一场生意?律令不严,本王何以治军?一人有过而不罚,则有百人心存懈怠。长此以往,军心涣散,这样的军队又怎样能打胜仗?” 谢之棠抬起头,看向李昶,咬了咬牙道:“王爷,你应该也看了西府上月的战报,慕容青莲率幽州骑兵二十万,亦攻不下一个小小的淯阳城,甚至在穰城之下遭到竟陵王的埋伏,以至于大败,不得不收缩战线,固守淯水上游。而我们东府这两个月数次遭到萼绿华所率领的淮北军的袭扰,却是败多胜少。之棠知道王爷您心中不甘,一心想获得军功,也好压过西府一头。可是在之棠看来,此举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王爷想要获得太子之位,军功并非首要,得到朝中的支持自可立于不败之地。谢之棠并非不懂军中令行禁止、一视同仁之理,但是事情总需权衡取舍,选择利益更大的一方。” 李昶气得更厉害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商人之见,见小利而忘大义,我李昶耻与你这种人为伍——” 谢之棠脸色登时变了,他站直了身体,深邃眸色直视李昶双眼,神情冷峻,不卑不亢的道:“商人之见?王爷难道忘了,这次仓促用兵,东府粮草不继、军费短缺,若非是我为王爷调度,又怎会如此轻易。不光如此,就连广陵王府的用度,不是靠我谢家的支持又如何得以维持;怎么王爷您今天终于想起来我谢家原是商贾之家吗?” 携刀照雪 第92节 李昶一顿。他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东府上上下下都少不了谢家的支持,他也并非对谢家有什么意见。从前谢王臣在时,亦是事事为他操持,从未有过纰漏;只是换了谢之棠之后,他便开始事事不顺起来,他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让谢王臣留下。他想了想道:“谢之棠,你不用巧言令色。我原先以为你与谢王臣都是出身谢家,都为谢老爷子器重,见识手段想必相去不远,如今想来,是我大谬了。谢王臣呢,你回去,去叫谢王臣过来——” 听到谢王臣之名,谢之棠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冷笑道:“怎么,王爷如今看不上我,又想起谢王臣,已经晚了。谢王臣已经被老爷子逐出谢家,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过,我猜,此时此刻他说不定正在襄阳也说不定?” 李昶失声道:“你说什么?谢王臣已经投靠李放?” 还未等谢之棠回答,门外忽起一道匆忙的脚步声,杜龄山跑得气喘吁吁,道:“王爷,敌袭,萼绿华又率军攻城了,城头起火了……大事不妙啊……” “什么?” 杜龄山接着道:“这次情况不太妙,他们不但截断了城外护城河的河水,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寻来沙石,竟似要将城门口外的一段护城河填平……”” 李昶同谢之棠俱是大惊之色。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再也顾不上刚才的争吵,一起朝城墙而去。两个月以来,东府军已与萼绿华所率领的淮北军交手多次,萼绿华武功高强,更是精通兵法,昔日在兰陵两人就在她手下吃够了苦头。此番再次对敌,亦是难占上风,只是淮南毕竟不同于兰陵,本为自家地界,援军易得;而且淮南城外有一条护城河,引淮水灌注,亦可稍缓淮北军的攻势。 一旦这条护城河被北梁军所填满,淮南城势必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战鼓震天。 等两人达到淮南城头之时,正见远方的平原之上,黑压压地满是军容鼎盛、气势迫人的淮北军。城门之外,淮北军正把一袋袋沙石正在往护城河中倾倒,城楼之上箭矢如疾雨,可是淮北军的军士们一个个身着盔甲,头戴铁盔,肩扛麻袋,低着头顶着箭雨前行。 在他们身后,一支弩兵队伍列好了阵,一支支火箭朝着淮南城头激射,虽然不少的箭失无法射到城头就掉入护城河中,却仍然给守城的士兵不小的杀伤和威慑。 而弩兵队伍的后面则是一支大约三千人的骑兵方队,阵首为一女子,一袭紫色骑装,坐在马上,神情冷冽,正遥遥向城头之上的李昶看来。正是已经与两人打过不少交道的萼绿华。 李昶脸色冰冷,他一咬牙,对谢之棠与杜龄山两人道:“守城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我出城会会她——” 谢之棠拉住他,瞪大双眼看着他道:“王爷你疯了吗,出城与淮北军野战,广陵军又如何能胜得过淮北军?” 并非谢之棠胆小畏战,此前李昶率领的广陵军亦曾与萼绿华数次交锋。这位出身琅嬛胜地的女子堪称女中诸葛,她用兵出其不意,更擅长指挥军团作战。广陵军几次三番在她手底下吃了大亏,这才不得不龟缩城中,依靠护城河与坚固的城防设施固守。 谢之棠虽然于军事一道称不上精通,然而谢家的雄厚财力却起了关键作用。在砸下了无数的金钱之后,淮南城的防卫被他整顿得固若金汤。 李昶指着远方列阵如林的工程器械,寒声道:“不然呢,在这里等着他们攻城吗?” 谢之棠道:“淮南城经过这段时间昼夜不停的修缮,已是坚固无比,城中更备有足足堪用一整年的粮草……只要固守……”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了,他顺着李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骑兵部分的后面,除了步军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器械部队,配有大量云梯、冲车、井阑等攻城器械。一旦护城河被填平,这些器械将会直接推上淮南城的城头。 看这阵势,萼绿华今日非取淮南城不可! 他回头一看,李昶已经离开城头,正在召集兵马。 谢之棠神色一冷,回望城外旌旗飞扬的“慕容”大旗。他轻轻地拍了拍手,不多时,几名士兵出现在他的身前,这些士兵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他们衣服的袖子上都绣着一个个小小的“谢”字,原是隶属于谢家的死士。 谢之棠冷声下令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们几人务必保证王爷的安全,明白吗?” 几人点头道:“是。”便转身离开。 谢之棠转身高声道:“投石机准备——” 在长达一里的墙头上,士兵们纷纷将巨石装填到投石机中。 “发射——” 砰—— 砰砰—— 在他的喝令之下,以百计的投石机弹起巨石,朝敌人投去。那些北梁士兵的盔甲固然可以抵挡一般的□□,可是面对数百斤的巨石却是无能为力,一时之间,无数人被巨石砸翻在地,头破血流,惨烈之极。 而与此同时,李昶已经点好兵马,士兵们将吊桥放下。在城墙上投石机的掩护之下,无数广陵军士兵趁着这一波声势,冲上前去,将那些身负沙石来的北梁士兵们一一斩杀,鲜血瞬间将护城河染成红色。 北梁大军见淮南守军出城,急忙摆好迎战的架势,一场厮杀已是近在眼前。 李昶率领的这支部队堪称广陵军之精锐,在他的带领之下,竟是一鼓作气,力挫北梁军之前军,直朝放在后方的工事部队冲去。这时在广陵军阵中突然冲出几十名士兵,他们手持着装满火油的桶子,将火油倾倒在敌人的攻城器械之上,又放火点燃,北梁军阵地顿成一片火海,登时大乱。 隔着熊熊大火,萼绿华遥望着李昶,提气高声道:“想不到,广陵王竟有如此勇气与智计,想来我从前都小觑王爷了——” 李昶一脸快意地看着她道:“妖女,如今你的工程器械被火烧毁,又如何能攻城?” 萼绿华却并不生气,微笑道:“可惜此番王爷还是错算了,这一批攻城的器械就算全部被王爷烧毁又如何?王爷如今难道还想回到淮南城吗?”她低喝道:“变阵——” 在她的喝令之下,淮北军的前军如潮水般朝两翼退开,马蹄声如奔雷,在那些高大的攻城器械背后,竟然是人数多达十万之众的骑兵方阵。 萼绿华看着李昶瞬变的神色,笑道:“这可是我特意给王爷准备的礼物,王爷还满意吗?” 李昶看了一眼,嗤笑道:“这是……幽州铁骑?哼,我听说名动天下的幽州铁骑在襄阳城被竟陵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我李昶又有何惧?杀——” 战鼓再摧,战端再启。 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这支骑兵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自己的部队再是悍勇,但在骑兵的冲击之下,阵形很快便被冲散。而且骑兵速度极快,往往广陵军士兵尚未看清骑兵的身影,便已经被踩翻在地。 “不好,撤退——退回城内——” 一经接触,李昶才知道这支骑兵绝非他想象中那么好对付,在城外野战,广陵军无论如何也不是这支精锐骑兵的对手。他也丝毫不恋战,只想指挥军队撤回城内。反正那些攻城器械已经损毁大半,北梁军想要攻城,也绝没有那么容易。可是这时,他才发现方才已被自己冲散的那一支北梁军竟然已经重新集结起来,截断了自己的后路。 萼绿华高声一喝道:“杀——” 四面八方的北梁军涌了上来,将李昶这一支孤军团团围住。前进无路,后退无门,生死之际的广陵军反而激发出了血性。人人手翻白刃,与北梁大军激战。 淮南城墙之上,谢之棠看到远方出现的那道黑色洪流之时,亦是瞬间变了颜色,失声道:“竟然是幽州铁骑?” 幽州铁骑不是在正在西线战场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淮南城? 他心中暗暗咒骂,想必是这支幽州军在李放手中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慕容青莲权衡之下,将这支军队调集到东线战场上来。李放是如何在穰城之外让这支名扬天下的骑兵队伍吃了大亏他并不清楚,但是他却知道东府的广陵军以步兵为主,绝不是这一支骑兵的对手。 而深陷敌阵之中的广陵王只怕极难突出重围—— 他面色数变,沉声道:“巳蛇——” “属下在。”一道黑色的幽暗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身侧,巳蛇是谢家专门为家族核心成员精心培养的暗卫之一,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 谢之棠神色冷峻低声道:“幽州铁骑竟然会出现在东线战场,淮南危矣。就算今番能守住,东府军也必定损失惨重。你回金陵去,送信给老爷子,让他想办法在朝中活动,再派兵增援……不行,如今南周可调用之兵,除了尚在广陵一带布防的,基本已经集中在此了……是了,金陵尚有十万左右的禁卫军,或许能够调动。”他眉色幽冷:“如今之计,除此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巳蛇一愣道:“可是禁卫军由陛下亲自指挥,乃是为了护卫国都安全,又如何能调动?” 谢之棠道:“若是襄阳失守,尚能以淮南为前哨拖上一阵。可若是淮南失手,金陵转眼就要倾覆,届时金陵就算有十万大军又有何用。相信在这种情况之下,皇上和大臣们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巳蛇不再多言,低下头:“是。”他一个闪身,消失在城楼下。 与此同时,谢之棠已出现在跌倒在地的杜龄山身后,这位淮南郡守见到李昶大军失陷在敌营之中,双腿颤抖,已经站不起来,口中喃喃道:“糟啦,糟啦,若是殿下阵亡在淮南城,本官头上的乌纱帽恐怕就要不保啦……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他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杜大人要是再腿软下去,接下来要担心的就不是你头上的乌纱帽,而是你项上的人头了……” 杜龄山的腿抖得更厉害了:“谢……谢公子……” 谢之棠冷声道道:“接下来可得劳驾杜大人好好守住城头,若是有一个北梁兵进到城里,杜大人就得小心你的脑袋。”他说完便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杜龄山声音发颤:“谢……谢公子,你去哪儿?” “当然是率军出城接应王爷。” 杜龄山眼睁睁地看着城门下汹涌而出的一列又一列士兵。 除了固守城头的守军,谢之棠竟然命淮南城所有的守军倾巢而出去援救李昶,甚至所有谢家的高手都被他派了出去。 这简直是孤注一掷的行为—— 若是此战不胜,淮南城必定失手,甚至东府军都会被彻底打散,再无力阻挡北梁南下。 他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希望。 唯有谢之棠平安救出广陵王李昶,他的项上人头与头上乌纱才能保住。 想到这里,他卖力地指挥着城墙上守军始终不停地投石,发射火箭,保持对城下北梁大军的火力压制。 在城头火力的掩护之下,谢之棠率领广陵军与北梁大军展开鏖战,直至黄昏时分,广陵军死伤万余人,方与李昶所率前军会合,突破重围,退回城中。 李昶满身血污,极是狼狈,受了不小的伤势。若非谢家的死士随身保护,或许他早已战死。饶是如此,谢之棠派出的死士,也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 第二日,萼绿华再次率军围城。她似是铁了心非攻下淮南城不可,这一次,他们不仅仅从别处转运沙石填入护城河,而且还就近将前日阵亡的两军将士的尸体投入河水之中。广陵军坚守不出,只在城墙之上以巨石□□拒敌,可是丝毫也不能阻挠北梁军的决心。北梁士兵受伤之后很快就被运走救治,而那些不幸被巨石砸死的北梁士兵并没有被收殓,而是直接填入护城河中。 三日之后,靠近北城门的护城河道就被完全堰塞。北梁军开始强攻淮南城。连日大战,淮南城守军早已身心俱疲。然而他们亦知道现在是淮南城乃至整个大周生死存亡之际。李昶也是不眠不休,每日亲自在城头督战。 第五日,巳蛇终于回来了。 郡守府中,李昶与谢之棠坐在上首,听取他自金陵带回的消息。 巳蛇带回的却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老太爷说,请务必再坚守一个月,等到春天化雪之时,自有强援自北而至。” 李昶一愣,有强援自北而至,可是整个北方早已被北梁占据,除了莽莽雪原,便是柔然的领地,又哪里来的强援。 难道—— 他倏尔反应了过来,脸色突变:“谢老爷子说的是柔然,难道你们谢家与柔然勾结?” 谢之棠神色冷淡,早前谢王臣将朱明弓与朱明弓谱交给百里不生之事他曾有耳闻,只是他到此时方才明白原来老爷子所谋在斯。 面对李昶的质问,他也不否认:“是又如何,如今我们南周的大敌可是北梁慕容氏。慕容青莲将幽州骑兵调集到南边战场,北境空虚,岂不是给了柔然可趁之机。这对我们南周来说可是好事一桩,若是柔然南侵,北梁后方失守,慕容青莲必定会撤兵回援,届时,我们的压力自然会大大减轻。” 李昶怒目圆睁,不可置信地道:“柔然毕竟是外族——” 谢之棠心知谢家老爷子的安排绝无可能更改,眼前唯有让李昶接受事实,劝说道:“柔然确实是外族,可是慕容氏才是我们眼前的敌人。就算柔然为祸,也是将来之事,北梁之祸却是迫在眉睫。若是连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又谈何将来。王爷也看到了,这些北梁士兵毫无人性,为了胜利不惜任何代价,直接以自家人马的尸体填塞河道,难道王爷想看到淮南城伏尸百万的景象吗?” 李昶陷入沉默。 谢之棠说的没错,柔然固然是外族,但不是迫在眉睫之事,而淮南城头却切切实实地每天都在死人。况且柔然远在天边,这件事情,此时再追究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之棠又道:“幽州骑兵就算再厉害,我们坚守不出城。他们也毫无办法。而且天气越来越冷,将不利于大军作战。只需再坚守一个月,草原上的冰雪便会化冻,到那时局面自然会有所转机。” 李昶叹息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谢之棠见李昶神色仍是不悦,心知李昶早前对他本有不满,此时恐怕更对谢家有了疑心。此时大战当前,暂时按捺并未发作,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谢家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想了想,又道:“王爷应该知道,我们谢家自始自终与王爷站在同一战线,谢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您。如果王爷对我不满,想要让我大哥谢王臣来辅佐王爷,我也可以派人去找他,但是听闻消息他在襄阳逗留已有一个月,他是否还会愿意回到广陵王府,我就不知道了。” 李昶心下郁卒,心知谢之棠不过是故意这么说而已。就算谢王臣愿意回来,如果他真的已经心向李放,自己还可以相信他吗?而谢之棠虽然在许多方面并不像辅佐他多年的谢王臣一样称心如意,可是并没有做过背叛他的事,而且这次要不是谢之棠救他,恐怕他早已丧命。他低声一叹,声音也和缓了下来道:“也罢,你留下吧,只是以后东府诸事都需向我报备,不可擅自专断,明白了吗?” 谢之棠暗中松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李昶并不怎么坏,就是好胜心强,嫉妒心强。 第133章 天地无声 有了谢王臣的奥援, 襄阳水师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正是冬日农闲之时,整个襄阳城的民夫都被调动起来参与到舰船的建造之中,也有更多的人应招入伍, 成为新建的水师中的一员。 不久之后,第一艘舰船入水演练。卓小星自幼生长西北,还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水军,更没有见过比楼船还要大上几倍的舰船, 对这一切充满好奇。 当然, 也不仅仅是好奇。她知道自己对水战并不了解,但是既然建了水师, 将来少不得要和北梁大军在水上激战,因此倒是时常呆在船上,一有闲暇,便向谢王臣讨教水面作战的经验与方略。 ——不错,襄阳水师如今招募人手、新兵操练等诸事都是由这位谢公子负责。虽然谢王臣当初留下之时宣称自己绝不会为李放卖命,但是如今南北大战正艾, 主战场仍然在北方, 李放身为一军主帅自然不能全心放在刚刚兴建的水师之上。而谢王臣自己出钱出人出力, 建造了这样一支水师队伍,自然不能不管不顾,不得不接过了这个摊子。 这一日, 两人乘着舰船在汉水之上游弋, 听到前方不远处的江岸边传来了一阵琴声。那琴声悠远, 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感觉, 两人这些天因为襄阳战事而兴起的杀伐之心也为之一弭。 携刀照雪 第93节 谢王臣本是擅琴之人, 听了一阵, 啧啧叹道:“此琴声雅正清绝, 发如天籁。虽入耳有声,入心却唯有辽敻阒静,仿若天地无声。我本以为在襄阳城听红酥抚琴,已臻曲中极意,没想到在这襄阳的野岸之上竟会有如此擅乐之人。” 卓小星并不擅长乐道,自然体会不到谢王臣所言的“辽敻阒静,天地无声”的曲中真意。她心中一动,突然想起,红酥曾言李放的师兄乐歌禅师于乐道之上造诣极高,而红酥也正是因此追随着他一路来到襄阳。 那乐歌禅师正是在汉水仙人矶的沉香寺挂单,此琴声莫非是由他所发。 她本就因为红酥对这位乐歌禅师有几分好奇,眼下听了琴声更是动意,对谢王臣道:“既然谢公子对这奏乐之人颇感兴趣,我们不妨下船一观。” 当下,两人便令军士将船泊在岸边,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过不了多久,果然见到一座小小的野寺出现在江边,寺门口的空地之上,一位白衣僧人正独坐抚琴。他十指揉弦,其姿势与卓小星以往见过的琴师并无不同。可是那端坐的神情、举止、姿态无不给人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仿若与这方世界融为一体,穷天地之变,臻宇宙之妙。 那僧人正是卓小星在淮江所见过的禅师乐歌。 一曲终了。 既是熟人,卓小星也不嫌打扰,便要带着谢王臣上去相见。 谁知谢王臣脚步一顿,轻声道:“那不是红酥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卓小星定睛看去,果然见到野寺旁边竟不知何时停着一辆朱漆青幔的马车,只是方才两人沉浸在乐歌禅师极为美妙的琴声之中,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两马车。 一道胭脂颜色的清婉仙影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果然是竟陵王府的女管家红酥。 卓小星本来要向前与乐歌相见,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她听了红酥的故事之后,有心帮她一把,这时自然不会上前去打扰,反而拉着谢王臣找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藏了起来:“我们先躲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谢大公子本是君子端方,不屑于做这窃听的阴私之事,却见卓小星一脸隐秘兴奋的神情,也不禁被勾动了好奇心,与她一起藏在一块青石的后面。 乐歌禅师润泽的嗓音传来:“五年了,每一年的此日,施主总是会来。小僧已堪破声色之妄,施主你还不悟吗?” 红酥并没有看着乐歌,她面朝江水,幽幽一叹:“五年了,我每一次听禅师弹琴,心中都会有同样的感受,禅师的音声已臻于乐道的极限,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一次都会让红酥叹为观止。可是,就在琴弦收声的方才一刻,我却生出了些许感悟。禅师的琴声已臻化境,却仍难称天地至妙。我想这就是禅师你虽然以乐道入武道,却始终无法入洞微境的原因吧——” 此言一出,卓小星不由一怔。方才谢王臣不是说乐歌的琴艺较之红酥更胜一筹,而红酥此前也说乐歌在乐道上的造诣胜于自己,为何此时却说乐歌禅师的琴艺难称天地至妙。 她下意识去看谢王臣,希望这位谢公子能给自己答案,却见谢王臣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她向远处望去,只见野寺门口的乐歌禅师面色微惊,不复之前恬淡安然。他趺坐而起,轻轻一叹:“我确实困于入神境久矣,不知施主缘何有此一解?” 红酥幽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禅师的乐声以有声入无声,与天地如一。可是红酥观之,真正的乐道之极,其声应该与这天地相鼓荡,与草木同欣荣,与人心共勃发。红酥虽然从未习武,却也知武学之道与乐道本为一体。我曾听方家所言:‘技之极矣,可堪九品;意之极矣,方称入神;而道之极矣,可入洞微——’” ——道之极矣,可入洞微。 一时之间,卓小星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抓住。却闻得红酥喟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禅师你从未对这天地动心,甚至连对我动心也不敢,又如何悟道,再进一步?” “铮”的一声,乐歌手中琴弦竟尔应声而断。 红酥缓缓回头,一双美目凝望着白衣僧者:“禅师说声是痴妄,色是执迷,可若是禅师从未曾以本心去看这红尘三千,又如何破妄而出?禅师就算修再多庙宇,诵更多经卷,又如何成佛——” 乐歌心中一震,呆若木鸡。 他抬起头,那袭胭脂倩影已转身入了马车,马车碌碌,很快便驶远。白衣的禅师面朝滔滔流水,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发出一声苦笑:“我自以为早已堪破情障,孰知竟是空花求果,阳焰觅鱼。世间万法本在世间万相之中,竟是我自误了。” 青石之后,卓小星一头雾水。她本以为红酥来寻乐歌,必然会有一出好戏,谁知竟只是说了几句她不明所以的禅机便离开。 不过,他们来此本是来寻乐歌禅师的,她当下便要拉着谢王臣近前拜会乐歌禅师,谢王臣摇头道:“红酥姑娘方才一番话大含佛理,若是禅师能参透,修行之路将或可再进一步,我们最好不要在此时打扰。” 他脸上浮现一番颇有兴味的微笑:“红酥姑娘当年盛名之时便离开金陵,急流勇退,藏身于竟陵王府,原来是为了这位出身无量寺的乐歌禅师。不过无量寺的和尚都持戒甚严,恐怕这位红酥姑娘的情路坎坷……” “你也知道这位乐歌禅师?”卓小星随即想到这位谢公子原为广陵王府的幕僚,与竟陵王针锋相对,自然不可能对乐歌一无所知。而且谢王臣的武学似乎也是出自无量寺,说起来两人倒是有一番渊源。 果然谢王臣颔首道:“当然,竟陵王之左膀右臂,我又怎会不知。不过,想不到这位禅师竟是以乐道入武道,今日虽然不便与之相见,不过一聆仙乐,又听了红酥姑娘与禅师的一番机锋,已不虚此行——” 作者有话说: 注释一下:空花求果,阳焰觅鱼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诗词《读禅经》。原诗为:“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意指梦幻泡影、无可追寻。 其实一开始加入乐歌和红酥的剧情,是想和一个超凡脱俗的和尚和一个美丽的青楼名妓的故事,但是实际上写的时候卡得要死,想要让这个和尚动心太难了,我简直想把这两人一起删掉,但是又实在删不掉。后来我读了黑塞的《流浪者之歌》,从中找到了一些启发,还是决定把这段感情线继续写下去。不过,因为加了一些我个人对禅学的领悟,所以这个故事就有点形而上了。不过副cp的篇幅不会太多,后面还有一段剧情。 今天这个章节字数有点不够,所以九点还会有一更。 第134章 上元佳节 又过了些时日, 便是一岁将末,新年伊始。 虽然前方战线之上,南周与北梁仍然彼此僵持, 但是在襄阳这座后方城池,终究还是显现出些许喜庆的兴味了。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小贩们叫卖着新年用的春联、年画、糕饼、烟花、炮竹等物。 李放清苦惯了,但谢家长公子可是最爱热闹的人, 他将街上能看到的新奇好玩的玩意儿都搬回王府。襄阳王府也被红酥好好妆点了一番, 显得喜庆又热闹。 大年除夕,虽然李放军务繁忙, 还是将淯阳诸务交给副将打理,回到襄阳,陪卓小星一起过年。 能从百忙中偷得一点闲暇,已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清欢了。 比至上元佳节,则是襄阳城一年中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了。 天还没交未时,襄阳城内便已是张灯结彩。城内老老少少, 无论才子佳人, 莫不外出赏灯。街上人潮汹涌, 摩肩擦踵。 只有在这个时候,卓小星才觉得战争与杀戮似乎离这座城池十分遥远。 襄阳城坚固的城池,不, 或许应该是说竟陵军将士们用血肉之躯铸就的另一座更高更大的城池将战火隔绝在外, 保护了如今城内的安宁与温暖。 晚饭之后, 李放拉着卓小星出门:“阿星你在凉州城长大, 应该还没有见过我们襄阳城的热闹景象, 这次恰逢其会, 倒是不容错过……” 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大氅, 整个人看起来飘逸出尘。而卓小星身着一袭绣着白梅傲雪图的红色披风,明媚喧妍。两人一红一白,并肩走在襄阳城的街道上,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街上摆摊卖小吃的、卖灯笼的、卖各种小玩意的、杂耍的,一起看了过来。 “哇,是王爷带着王妃出来逛街了。王爷,带着王妃来我店里坐坐,锅贴、馄钝,我这儿都有——” “王妃,来我这里,今日元宵,我这儿有刚出锅的大汤圆,不甜不要钱……” “这儿,这儿……我家店里可有我们襄阳城最好吃的甜酒酿……求王妃赏脸给个好彩头呗……” “王妃,来这儿……” …… 一时之间,整个长街到处可闻招揽之声。 虽然卓小星早知李放在襄阳城甚得百姓敬重,亦见过襄阳城的军民一心。此刻见到城中居民如此热情,还是不免吃惊,脸颊更是微微泛红。两人虽有婚约,但严格来说,她如今还不是竟陵王妃。 可是襄阳城的居民俨然已经将她视作襄阳城的女主人,是该说李放在襄阳城太得民心,以至于让这些居民爱屋及乌;还是说,襄阳城的民风这般淳朴热情。 李放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附在她耳边轻笑道:“阿星你之前率军大败北梁骑兵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襄阳,只怕王妃现在在襄阳城的声望,连我这个竟陵王都比不上呢。” 卓小星知道这人又是拿自己取笑,心中却也微微感动。 她心中也清楚,在这乱世之中,黎民百姓所求的本就不多,谁若是真心守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就会甘愿为之奉献。就像她从前去过数次的那个位于雪岭关外的平宁小镇,小镇居民只是听说她姓卓,都会想着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给她。 这时,听说王爷与王妃出门,前来围观的居民也越来越多。 李放显然已经习惯这种被人围观的场面,瞅着她笑道:“恐怕今日不选个地方坐下来,这些人很难散场,阿星,你想吃什么?” 卓小星想了想道:“尽然是上元佳节,就吃汤圆吧……” 闻得卓小星之言,那汤圆店的老板登时喜笑颜开:“王爷王妃这边请——”他又对着门外围着的人群挥手道:“嘿嘿,今日本店拔得头筹,大家都散了啊,散了啊——” 不一会,两碗热腾腾的汤圆便端了上来。 一颗颗圆溜溜白嫩嫩的汤圆躺在桂花酒酿里,加上红枣与枸杞。轻轻咬一口,甜香沁人,卓小星只觉得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隔着腾起的热气,她看到李放并没有吃,而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却极自然地浮现出笑意。 她一时有些不解,问道:“你怎么不吃,看什么?” 李放道:“看你。” “看我?”卓小星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鬓发,莫非自己的头上有东西。 李放却微笑着摇头道:“从前师尊让我不可出家,说‘人间至味,在红尘之间’。从前我从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如今有你在我对面,我方知红尘至味,在于我心。” 卓小星懵懵懂懂:“什么我心?” 李放道:“我心有一人,她在的地方,就叫红尘。” 卓小星:“……” 这人,也许是从前正经惯了,连说情话都这么风雅。她也不知是不是汤圆的热气蒸得脸有些烫,却又觉得自己不能被他给比下去:“我心也有一人,他在的地方……” 她一顿,一本正经地道:“他不在任何地方,就只在我心里,哪里也去不得。” 两人从卖汤圆的小店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襄阳的长街之上一片灯火辉煌。 李放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买了两个面具。自己戴了一个,将另外一个扔给卓小星。 卓小星微微有些诧异,却见李放轻轻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卓小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方才闹了那么一出,两人这襄阳城夜游,想不被引人注目都难,于是她便将面具戴在头上。 李放的面具是一只小狐狸,而她自己的则是一只狸花猫。 戴上面具之后,自然再也没有人识得两人身份,李放也显得放松了很多。他拉着卓小星沿着街边的小店一家一家的逛过,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来上一份。不一会,两个人四只手就已经满满当当都是包裹盒子。 卓小星从前认识的李放,虽然温和,在人前总是有几分高冷自持的。谁料戴上面具之后,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肆意得活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想想也是,他自幼在清徵真人身边长大,就算幼年之时跟着真人讲学布道,四方游历。既云修行,想必也无法轻松肆意的,及至后来,背负着心中的罪孽,又肩负着南周国运,更是无法随心而活。 不过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八岁之后便是在鸣沙寨中长大,星沙镇上虽是热闹,但是人人视她如为未来的少主,于是也不得不作出几分威严;再加上深仇在心,肩负着十数万人的命运,心中总是恍然不定,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只将自己当成这尘世之中最最普通的一个人,去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微笑,见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去尝上一口,去买自己那些童年本应该去玩,却永远错过的小玩意,去感受身边人给予的爱意,并回报以同样的深情。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出胳膊,将旁边的人挽得更紧了些。 李放笑着看她:“逛累了吧,要不要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卓小星摇头道:“我才不累,和你在一起,逛多久都不会累。” 李放招手唤来一个侍卫,命他将两人买的东西送回王府。然后转头向卓小星道:“既然阿星你这么有精神,我们去城楼上放孔明灯吧——” 卓小星眼睛一亮:“孔明灯?” 李放笑道:“此乃上元民俗,在襄阳一带极为盛行。不过我也只是见人放过,还没有试过呢——” 也许是被今日城中的热闹氛围感染,也许是少女今日脸上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让素来忧思国事、从来不会将心思放在玩乐之上的竟陵王,都忍不住想将从前未曾体验的玩法都与她一一试过。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卓小星雀跃着,拉着李放就往城墙的方向而去。 “哎——别急——”李放拉着她:“我们得先去买灯——” 两人找到了一个卖灯的小摊,买了两盏孔明灯。 卖灯的老者拿出纸笔,道:“客人可以将心中的愿望写在灯上,将灯放飞上天,心中所愿便都能实现——” 卓小星将信将疑:“真的都能实现?” 卖灯的老者神秘一笑:“事在人为,若是客人相信你的愿望会实现,那它终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实现——” 携刀照雪 第94节 卓小星歪着头,提起纸笔,龙飞凤舞在孔明灯的正面写上“胜”字,微笑着对李放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赢下接下来的这一场大战——” 李放唇角一弯,脸上浮现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那就承王妃吉言,为了王妃的愿望不会落空,接下来我一定会努力的。” 卓小星看李放似乎并没有提笔的意思,问道:“你不写吗?” 李放看着她,那笑容仿佛比满街天的明灯还耀眼:“我心所愿就在我身边,不需要写在纸上。”他从后面挽住她,拉着她向高处而去。 襄阳城头之上,卓小星举着灯,李放拿出火绒,将灯点燃。 那两盏孔明灯很快便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去,比翼向天空更高处而去。 两人并肩坐在襄阳城墙之上,只见脚下亮着万家灯火,天上升起无数盏明灯。 那是心之所在,那是红尘人间。 第二日一早,卓小星起床未久,便见李放在院子里等她。 “从前诸事繁忙,还未带你见过师兄。今日恰好有空,阿星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 卓小星连忙点头。 当日在淮江边上虽是匆匆一瞥、寥寥数言,但是乐歌和尚的短短一言却如醍醐灌顶,使她在蒙昧之时能参透已心,一直心存感激。 自她知道红酥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对李放这个长于道观的和尚师兄十分好奇;那日在仙人矶窥见红酥夫人与乐歌和尚私会,虽然谢王臣曾言不可相扰,但是她也确实想知道那次之后,红酥与乐歌的这一段情缘是否能有所进展。 马车上,卓小星问李放道:“红酥曾言你留在她竟陵王府,乃是因为你的师兄,是吗?” 说起此事,李放叹了一口气道:“师父确实曾说师兄所求之道,与别人不同。脱于世俗之外,却着落在红尘之中。若是出家为僧,虽然可为一清正僧人,可是却求不得已心之道;反而在红尘之中,或可悟得至道。而红酥姑娘虽出身青楼,却自有慧性。可是她究竟是不是师尊所言师兄的命中机缘,我也不得而知。”他转头望向卓小星:“怎么,阿星你对这事有想法?” 卓小星笑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我在王府中,也多蒙她照顾,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帮她一把……” 李放闻言,若有所思。 未久,两人就到了汉水边。 这座仙人矶头的小庙较之去岁之时已有了不少变化。烧着不少清香,香炉之中香灰积满,供桌上摆着供奉的果品。小庙门口栽种着一颗桃树,虽然此刻尚未展叶开花,树枝上却挂满了不少的红绸红符。显然在过去的半年之中,小庙已有了不少香客。 师兄弟相见,李放微微一笑:“看来大半年未至,师兄修持更上层楼,沉香寺已经有了不少香火——” 乐歌和尚看了看卓小星,又看向李放,笑道:“师弟既然与卓姑娘同至,想必已解百苦,消百厄,往后自有光明,师兄当为师弟一贺。” 李放笑而未语,卓小星口快,抢着道:“还未谢过禅师上次赠言之德。” 乐歌禅师稽首道:“阿弥陀佛,卓姑娘自有慧性。” 李放一怔:“什么赠言?” 卓小星笑眯眯道:“不告诉你。” 乐歌禅师亦笑道:“佛曰,不可说。” 李放正欲说话,望向乐歌忽而一惊,蹙眉道:“一段时日未见,师兄你的武境竟然下跌,这是怎么回事?” 卓小星也感知到乐歌禅师的武境竟然比上次见到之时,确实有所下降,几乎无法维持在入境境。 上次她和谢王臣在仙人矶听到乐歌禅师与红酥夫人一番对谈,当时谢王臣曾言红酥之言大含至理,乐歌禅师说不定可以再进一步。没想到乐歌禅师的武境不但没有上升,反而下降,登时大大不解。 乐歌禅师苦笑道:“上次红酥姑娘来访,她曾言‘真正的乐道之极,其声应该与这天地相鼓荡,与草木同欣荣,与人心共勃发’,在她离开之后,我自以为悟得乐道至理,便试着依她所言,一破洞微境。熟料,不但未能功成,反而无法维持自身‘以有声入无声,与天地如一’的乐道之境……” 卓小星顿时明白了。乐歌禅师以乐道入武道,乐境高低决定武境高低。他若无法进一步悟道,心境受到影响,便无法维持现今境界。 不过,她自己也才到入神境不久,对武学上境的一些感悟,也多半是缘于李放的点拨,至于乐道更是一窍不通。 这时,她听得李放道:“红酥姑娘在乐道之上可谓大成,她之所言必有其理。师兄无法破境,恐怕只是师兄自以为悟道,可是实际上并未开悟——” 乐歌禅师恬静的神色显出一丝恍惑:“师弟此言何意?” 李放不答反问:“师兄可曾爱过人?” 乐歌禅师一愣:“爱人?” 李放道:“师尊曾言,世间一切法,皆是从红尘中来,往红尘中去。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卓小星看去。他的笑容温和沉静,分明无一点狎昵之意,卓小星却觉得老不自在,莫名想起他昨晚的话“如今有你在我对面,我方知红尘至味,在于我心”,觉得心中有些痒,又有些暖。 李放又移开目光,望向乐歌:“师兄若要悟道,或许欠的并不是机缘,而是师兄需要学会去爱一个人。” 乐歌恍惚不解道:“可是佛既爱众生,我自然爱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但有凡众来沉香寺进香,我都曾为他们诚心祈福,愿这世间再无苦厄……这难道不算为天地动心吗?” 李放摇头道:“佛无分别心,可是人有分别心。所以师兄要学的不是无分别心地爱世间人,而是有分别心地爱一个人,或许你才能从中找到自我,才能知道你想求的道究竟是什么……” 回程的马车之上,李放一脸得意:“这件事应该妥了。” 卓小星仍然是一头雾水:“你给乐歌禅师弯弯绕绕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呢?” 李放哈哈一笑:“简单说,就是让他暂时放下佛经上的哪些大道理,去当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师兄当和尚太久了,他着实已经忘了怎么当一个正常的人。不过师兄佛理读得太多了,我说得太简单他反而不明白,所以要绕个弯和他说……” 卓小星还是有些狐疑:“这样,乐歌禅师就会接受红酥吗?” 李放摇摇头:“当然不行,他们之间还欠缺一点机缘。不过以红酥的聪明,机缘总是会有的……” 第135章 柔然扰关 上元之后, 南北战况便愈加紧急了,慕容青莲的水军已初成规模,时常袭扰沿河城镇。虽然这些举动只是以试探为主, 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但西府之内还是为此紧张不已。李放一日大半时光都在水军行营之中,操练军士。而谢王臣则亲自到船厂监工,务必使战舰早日建成下水。 至于卓小星, 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锤炼她的刀法。她虽已进入入神境, 但并未因此而自满,只想百尺竿头, 更进一步。在勤奋一道上,从来没有人能胜得过她。 这一日,她刚练完刀,见红酥派了一个丫鬟来叫她,说是有要事。 她来到大厅,见到厅中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人, 看着精干强壮, 只是武功并不太高, 也就四五品而已。当然,如今襄阳水师新建,有点武艺的青壮男子都已跑去参军了。难道这人也是来报名参加新组建的水师?可是水师行营不是在江边吗?这人怎么跑到王府来了。 红酥见了她, 便道:“卓姑娘, 这位壮士自称是鸣沙寨之人, 来求见卓姑娘你……” 那人拜倒在地, 道:“鸣沙寨屠九鸣见过寨主。” 鸣沙寨的人? 卓小星连忙将人扶起, 卓小星上下打量了他片刻, 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当然鸣沙寨分散各处的弟子没有一千, 也有八百,自己没有见过也是常事。只是鸣沙寨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方,她倒是不知襄阳也有鸣沙寨的眼线。 那自称屠九鸣的男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寨主不用再看了,寨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属下。属下乃是直属于五寨主盛天飏手下,这是可以代表我身份的铭牌。” 卓小星接过确认了一番,果然是鸣沙寨用以证明身份的铭牌,根据铭牌上的标记,这位屠九鸣还是一位舵主。屠九鸣又道:“属下以前乃是上阳分舵的舵主,两个月前接到五寨主的命令,让我转来襄阳城。寨主自今年三月份出了寨,一整年也未回去,甚至连信也没有传回去。五寨主知道天南地北,消息传递不便,这才特意让属下到襄阳来,以方便联系。” 卓小星闻言一怔,她当初离寨之时,原以为两三个月便能回去。哪知后面龙渊剑的事情起了变故,从成都到襄阳,从稷都到雪原,从朔州到金陵,又跟着李放再到襄阳。一天天过得极为充实,倒是忘记了给留在寨中的五叔回信。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几位叔父还好吗?陆三叔回到寨子里了吗,还有唐四叔的伤势怎么样了?对了,还有那位钟离小兄弟怎么样了?”想起远在寨中的亲人,她的心底涌过一阵暖流。 屠九鸣笑道:“几位寨主都挺好的,寨主说的钟离小兄弟应该便是四寨主新收的那位弟子吧,听说这几个月他的武功很有长进,已经有五品了。” 听到几位叔父都平安,她亦很是欢喜。若非襄阳战事仍未平歇,她恨不得立刻便带着李放一起回去看看。 “如此便好。对了,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呢?”既然五叔派他来此是为了传递消息,可是屠九鸣到了襄阳两个多月都未曾联络自己,为何今日却突然登门求见。难道是鸣沙寨出了什么大事? 她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屠九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寨主,塞北出了大事,此事三位寨主争执不休,只好以哨鹰传讯,请寨主你定夺。” 卓小星将信接过,读了起来,她的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叫来一名王府的守卫,道:“速去城北行营那边去请王爷回来。对了,如果谢公子也在的话,也请他一并过来。” 红酥狐疑地看着她:“卓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卓小星眸光暗淡,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北境再起战事,柔然再次入侵——” 红酥惊呼一声:“什么——” *** 刚过去的隆冬,北梁与南周尚在襄阳与淮南两条战线上彼此僵持之际,远在塞北的星沙镇,盛天飏敏锐地捕捉到了柔然大军的最新动向。 柔然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每个部族每年都会在草原上迁徙两到三次,寻找水草肥美的放牧之地。入冬之后,柔然部落会迁徙到山阳之地,以躲避草原上的寒风与暴雪。因为一个地方的牧场能养活的牲畜有限,整个部落并不会聚集在一起,而是会分散在茫茫草原上。 可是这年的冬天,临近雪岭关附近草原上的柔然部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多,边境之上也时常会有小股的柔然斥候活动。根据过往的经验,这多半是柔然入侵的信号。但以往柔然入侵中原往往在夏秋之季,并不会选择草原封冻的冬季。所以盛天飏只是命令下属继续留意柔然部族动静。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惊蛰刚过,草原上的冰雪便已化冻,草木也露出了新芽。草原上的柔然部落也开始集结向南推进,直朝雪岭关而来,而鸣沙寨也早在凉州府尹陈兆亮之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虚月峰顶,鸣沙寨中,鸣沙寨的三位首领少见地聚集一堂。 桌上是一壶新泡好的大红袍,这茶产自南岭,在西北之地极为罕见。可是此时屋内的三人都无心饮茶,任由它慢慢变冷,茶烟也逐渐淡了下去。盛天飏在房中来回踱步,而陆万象与唐啸月面对面坐着,不发一言。 等到最后一丝冷香也消失不见,盛天飏终于开口道:“三哥,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不同意出兵。” 陆万象抬起头,看着他:“天飏,过往柔然扰乱边境,你不都是积极主战的吗?” 盛天飏道:“这次不一样。” 陆万象道:“有什么不一样?” “以前都是小股的柔然骑队,并不成气候,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劫掠边民而已,我等自然不能放纵。但这次他们尽起大军,分明是冲着北梁慕容氏去的。”盛天飏顿了顿,指着南方说道:“如今北梁与南周正在开战,凉州府尹陈兆亮是个蠢货,他只怕现在还不知柔然已经南下的消息。当然,就算他知道消息也没用,就凉州府的那点人马,给柔然人塞牙缝都不够。我们只需要坐视不理,放他们过去,柔然自然会长驱而入,南下稷都。此举正好可以缓解南周的压力,若是那南周朝廷不糊涂,这也是光复中原的大好机会。我们兵不血刃,便可坐山观虎斗,让当年害了大哥的人付出代价。” 陆万象冷笑道:“老五,你倒是心向着南边。别忘了,当年害了大哥的,可不止慕容氏,他们李家同样难逃罪责。” 盛天飏道:“南周与北梁谁胜谁负我不关心,但如今小星身在襄阳,她已经站在了竟陵王这一边,不是吗?” 陆万象面冷若寒霜:“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柔然突破雪岭关,凉州城的居民又将如何?柔然人生性好杀,如果让他们入关,必会屠城劫掠。盛天飏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大哥在的时候我们鸣沙七义曾经一起立誓,要守护整个凉州城?难道你要放任凉州城被柔然人屠戮吗?你这样对得起大哥吗?” 盛天飏猛地转身,疾声道:“我没忘,可是现在的凉州城早已不是我们的凉州城了,凉州现在只是北梁的一座边城而已。当初决定撤出凉州城、放弃凉州城的不正是三哥你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陆万象深邃的眸子一下子闪出幽厉的光,可是那光终究是暗淡了下去。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道:“对啊,当初下令弃城的可不正是我吗?最对不起大哥的人也是我……” 一直未说话的唐啸月终于出声道:“天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当初三哥决定放弃凉州城不仅是为了保存我们鸣沙寨的实力,也是为了保全凉州城的百姓。我们撤出凉州城之后,慕容傲可没有屠城……” 盛天飏说了那些话之后,便有些后悔,被唐啸月训责之后,更是涨红了脸,道:“三哥,我素来敬重你,并不是说你不对。我也知道你的本意并不是想帮慕容青莲这个忙,而是不愿意让凉州城以及北地的百姓们遭遇柔然的屠戮。可是让我们鸣沙寨在这里帮他们挡住柔然人,稳住后方,让他们心无旁骛地去与南周厮杀,我可做不到。” 唐啸月亦道:“不错,慕容青莲将幽州骑兵尽数调往南方战场,以致北境空虚,给柔然可趁之机,如今我们鸣沙寨去帮他堵这个窟窿眼,让我们的人流血,没有这个道理。” 陆万象眉目一敛,道:“这么说,老四你也反对出兵?” 唐啸月眼神躲闪,道:“我也并不是反对出兵,只是我想如今小姐也长大了。鸣沙寨的事务终究要交到她的手上,如今这么大的事,也不该只由我们三个人来决定,她也应该知道。” 随着卓小星一日又一日长大,唐啸月表现得便越发不像是一个叔叔,而是更像一个忠仆,守护着卓家唯一的继承人。陆万象明白他一心想将整个鸣沙寨与十万凉州军全部都交到卓小星的手上,生怕被人夺走,甚至连自己与盛天飏都未曾得到他的信任。只是陆万象觉得卓小星尚需历练,一直未曾同意,心知唐啸月此时再提此事的真正目的,恐怕正是为试探自己与盛天飏,她想了想道:“你说得没错,我们都老了,凉州骑兵的十万将士奉她为主,此事确实应该由她来定夺。” 她转头望向盛天飏,道:“老五,鸣沙寨的情报网素来由你负责,我听说你新训练了一批哨鹰,千里往返只需三日,便由你传讯给阿星,问问她的意思。” 盛天飏点头道:“好。”他当即将书信写好,吹了鹰哨。不一会便有一只哨鹰飞来,盛天飏将信绑好,看着那那只哨鹰在鸣沙寨头顶盘旋了数圈,便向南振翅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陆万象道:“如果阿星站在我这一边,三哥你是否便不再坚持?” 陆万象道:“她本是鸣沙寨的寨主,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出兵阻挡柔然大军,我自然不会反对。” 盛天飏点点头道:“希望三哥届时能遵守诺言。” 陆万象却是望着他微微一笑:“怎么,难道老五你有把握阿星一定会站在你那一边?” 携刀照雪 第95节 盛天飏胸有成竹地道道:“一个多月前,杨桀曾回了一趟鸣沙寨,他说阿星已经与南周那位竟陵王有了婚约,我想既然如此,为了南周的利益,这位竟陵王应该会极力劝说她不要阻挡柔然大军南下才对。” 陆万象摇摇头道:“老五,你这么想便是太小看这位竟陵王,也太小看阿星识人的眼光了。” 盛天飏一怔:“三哥,此言何意?” 陆万象脸上浮现笑意,道:“那位竟陵王胸中有大格局,他之所为可未必会如你所料。” 五日之后,这封信便经由鸣沙寨的情报网,传送到襄阳竟陵王府,到了卓小星的手中。 只是这样的机密之事,整个竟陵王府有权知晓的也只有李放、卓小星、谢王臣、红酥四人而已。 谢王臣回到王府,得知消息,发出一声惊叹:“什么?柔然入侵,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 李放淡淡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谢公子应该是心知肚明,不是吗?” 谢王臣一阵心虚,以朱明弓谱相赠百里不生,并暗中与柔然达成出兵协议本就是他亲自完成之事。虽然在这之后不久,他便被逐出了谢家,但是对这桩事情他本身确实是知情的。 他干笑两声,将话题岔开去。 李放眸沉如水,目光仍然投射在那张短笺之上,不过是寥寥数言,他却已经看了很久。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向卓小星这边看了过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卓小星松了一口气道:“事不宜迟,我已经整理好行装,立刻便回西北去。”保护西北边民免受柔然的侵扰,这是凉州军的使命,亦是当年稷都城外她对他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柔然南下,她一定拒其于雪岭关下。 如今南北战事胶着,淮南更是已被围城二十多天了,若是让柔然兴兵南下,说不定可以一解襄阳、淮南两线危局,方才她还真的怕他会改变注意,阻拦于她。 而他终究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竟陵王。 谢王臣闻言,扭头道:“回西北,你回西北干什么?” 他随即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巴道:“喂,卓姑娘你该不会是想回去抵挡柔然大军吧?” 卓小星目光遥望北方,轻声道:“昔日我父亲与六位叔父义结金兰建立了鸣沙寨,鸣沙寨自立寨之初便立足西北,正是为了拒柔然与魔教于西北之外,保境安民。如今我既然身承鸣沙寨主之位,岂能弃西北之民于不顾?” 谢王臣道:“柔然大军少说也有二十万,而你没有一兵一卒,回去又有什么用?”他转头看向李放,道:“王爷,卓姑娘可是与你有婚约,你快劝劝她,怎么说也不能让她回西北送死吧……” 李放目光幽深,亦是同样望向那看不见的北国,摇头道:“不,我相信她,而且谁说鸣沙寨没有一兵一卒,当年的凉州骑兵也足以与幽州骑兵分庭抗礼。而阿星出身将门世家,更是凉州军的统帅,当初能一解兰陵之围,日前在穰城之战中以两万骑兵便追得幽州骑兵二十万人仓皇逃窜,溃不成军。如今西北之困,我想唯有她才能一解此局……” 谢王臣一愣,当年的凉州骑兵自从凉州城破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难道—— 他目光炯炯有神,向卓小星望去—— 卓小星点头微笑,回应了他的猜测道:“凉州骑兵如今仍有十万之众隐藏在西北,只是化整为零行动,自凉州城破,九年以来,我们多次打退柔然人的入侵。对付这些草原人,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而且如今三叔与五叔为此事争执不下,我非得亲自回去处理不可。” 谢王臣咋舌道:“天啦,卓姑娘你手中竟然尚有十万骑兵——” 谢王臣长期帮助广陵王打理东府军务,自然知道南周与北梁相争多年,始终难占上风,原因之一便在于南周很难建立起成建制的骑兵部队。若是有这么一支骑兵,隐藏在敌人的后方,能够随时切入北梁的心脏地带,必将会对南北僵持的局势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他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欲言又止。这样的道理连他都明白,李放又怎么会不懂。 这样的小动作又怎么瞒得过卓小星,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便开口道:“谢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谢王臣咂了咂唇,陪笑道:“卓姑娘,据我的估计,柔然大将百里不生极有可能已经练成了朱明弓谱,甚至有可能已经突破了洞微之境,卓姑娘遇到他要小心。还有……”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来,道:“其实那本朱明弓谱只是朱明早年的弓谱秘笈,他晚年另有遗著,记载了他的一些武学心得,以及朱明弓谱的一些弱点。卓姑娘若是将来遇上百里不生,这本遗篇或许有用……” 卓小星惊喜道:“谢谢你了。”朱明曾经是乘化境的强者,他的遗作哪怕并没有与朱明弓谱相关的内容,对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也能有所启发。 她双手接过,将这本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册子揣到怀里。 谢王臣惭愧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我们谢家也有责任,我也该尽一份心力……” 卓小星哪里知道柔然南下他们谢家也有功劳,以为他说的是当初他向百里不生挑战失败以致朱明弓谱落入柔然之手的事,心道这也不是你故意输的,她正想安慰谢王臣两句,却听门外环佩声动,红酥已经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袖囊,看起来沉甸甸的,怕是装了不少东西。 “卓姑娘,马匹已经备好。还有,回西北恐怕要经过北梁的地界,为了避免遇上麻烦,一应可能用上的身份令牌、通关文书之类我都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放在这里。”红酥不愧是竟陵王府的管家,从卓小星告知她自己要回凉州不过短短半日时间,便将卓小星北归的一应事情全部都料理好。 卓小星感激道:“红酥姐姐,多谢你。” 她的目光朝李放望去,李放亦望着他,虽然自屠九鸣那里得知消息之后,她便知道她与李放分别在即。她不可能放下西北的鸣沙寨与那些在鸣沙寨庇护下的北地边民,而他也万万不可能在南北大战如火如荼之际离开襄阳,与她一起前去西北。 想到当真就要分开两地,何况如今烽火遍地,音书难通,她觉得很不是滋味,她好不容易才确定了他对自己的心意,好不容易才解开彼此心里的结,这么快便要分开,她并不甘心。 李放看着她的目光亦满是留恋与不舍,可是他并没有挽留她,他也无法挽留她,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道:“我送你出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还有最后一章,珍惜现在的竟陵王,马上就要分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第136章 烽烟炊烟 黄昏时分, 襄阳的北城门,两匹栗色马并辔出了城门。 李放骑马在前,他的速度并不快, 卓小星亦是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两人都知道这是离别前最后相聚的时光,都只希望这马可以跑得更慢一些,天可以黑得更晚一些。 可是再如何不舍,夕阳终是慢慢地落了下去, 李放回头道:“阿星,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目光有些怅惘,又有些歉然:“你在襄阳偌多日子, 我却忙于战事,从来没有带你出城好好游览。我本想着等到战事结束,定要带你领略南国风光。不想风云变幻,你这么快便要北归。而有一个地方的风景,是我最想带你去看的。” “可是……”卓小星微微蹙眉,能与李放在一起的日子, 每一秒她都无比珍惜。然而塞北离此路途遥远, 一路上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这亦是她听闻消息连一日也不愿意耽搁,连夜北归的原因。 李放看出她的犹疑,微笑道:“你放心, 我带你去的地方不远, 很快便能到。”他一夹马腹, 栗马如离弦之箭向前驰去, 卓小星催马跟上。 行出未久, 便到了一处江畔。此时日已西垂, 江面上波光粼粼, 挽留着最后的余晖。连绵的堤岸不远之处,是一片刚发青的麦田,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个小小的村落,黄昏时分,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见李放下马,卓小星左看右看,这不过是襄阳城外一处寻常的荒野,她狐疑道:“不知道你所说的风景在哪里?” 李放扶着她下马,指着远方的烟火,两人偎依而立,李放轻声道:“阿星,那便是我最想来带你看的风景。” “那是……炊烟?”卓小星迷惘地看着他,她还以为襄阳城外有什么殊绝美景,万万没料到李放特意带她来看的竟然会是这最寻常不过的炊烟。 李放遥望着那天边渐渐升起的白烟,轻声道:“我幼年之时,便跟随着我的师父清徵真人游历大周的广袤山河,我们曾南行到南海琼州,那里的渔民打鱼采珠为生;西至昆仑雪山,那里终年冰雪,边民靠奶茶与牦牛肉为食;北至北海冰原,那里的人凿开终年不化的海冰,取冰中之鱼为食,不管是到了什么地方,我最爱看的风景,都是当地人燃起的炊烟……阿星,你知道吗?有人的地方才会有炊烟……” 卓小星喃喃重复道:“有人的地方才会有炊烟……”今天的李放好生奇怪,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李放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下来:“阿星,我亦曾去过凉州,那里虽有风沙,但亦有美丽的绿洲、成群的牛羊、善良生活着的人们,他们原本都是我们的同胞。阿星,有人的地方才会有炊烟,才会有生息,一个地方若是没有人,那便什么也没有了……” “阿星,我舍不得你……想到好长时间都看不到你,我的心都好痛,可是,我知道那片土地比我更需要你……”他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无限的不舍与眷念,亦是无限的惆怅与悲悯。在这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只是李放,那或许他便能说服自己自私地将她留下,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他不能。 卓小星浑身一颤,她终于明白了李放为什么要特地带她到这里来,对她说这样一番话。在他心中对自己亦是同样的深爱与不舍,他亦多么想将自己置于他的目光之下,再无离分。唯有看着这炊烟,看着这片的广袤的土地与生生世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才能说服自己放她离开。 他搂住她,冰凉的唇落在她的娇唇,烙下极轻柔缠绵的一个吻。 卓小星伏在李放的胸前,倾听着他低沉有力的心跳,闻到他那温暖的体温与令人心醉的男子气息。那紧密的拥抱亦让她感到他对自己的倾心爱恋与不舍,就像自己也不想离开他一样。她多想永远这样沉醉下去,可是她知道,在命运之前,他们早已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她无法辜负他,亦无法辜负那片生她长她的土地,和那片土地之上的人们。 泪水不知不觉自她的眼眶滑落,她低声道:“李放,一切都是会是值得的。等战争结束,那些失去土地的人们都会回到他们的家园,终有一日,那些抛荒的土地也将会像这片土地一样长出青苗。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相遇。” “是啊,一切都是值得的。等到了那一日,我便来娶你。今生今世,我们再也不分开。” 夕阳之下,依依不舍的两人拥吻在一起,将时光凝结成了一幅美好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 卓小星翻身上马,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自己会因为不舍再次拥入那温暖的怀抱,只能纵马提缰,迢迢北去。 “阿星——” 李放复又叫住她:“阿星,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要有出刀的勇气。这也是生杀刀法最大的秘密。” 卓小星朝他最后一笑,终于弛缰向远道。无论她走出多远,仿佛仍能感觉到襄阳城外那道温暖的目光。 襄阳城头的最高之处。 李放驰目远望,他知道他心底的女子已经离开,到了他再也望不到的地方。守护西北边境的安宁,那本是他的心之所愿,亦是她之使命。可是偏生短短数刻的别离,便让他生出无尽的想念来,他的唇齿边还留着的少女淡淡馨香。俯仰之间,只觉得天地寥落,四野星垂,平生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到孤寂的滋味。他自少年漂泊,从不知其中况味。从前无那个人,所以无所谓孤寂,可是自从那个人出现了又离开,他的天地便失去了三分颜色。 偏生有个不识趣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旁,拿着两个酒坛,问他道:“喝酒吗?” 他以前并不嗜酒,偏生此时却想一试销愁滋味。接过来,饮了一口,辛辣的感觉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王臣道:“其实你并不想让她离开,不是吗?” “是又如何?” 谢王臣轻声道:“你若是真的不舍得她,可以传信给陆万象。三寨主从前便是北梁的军师,由她统领凉州骑兵,也是一样。如果你开口让她留下,她不会不应允……” 李放凭栏道:“你错了,并非是我想让她离开,而是她自己选择了离开。对她而言,她从小长大的凉州城亦是她从来无法割舍的责任。” 他的目光向北,追逐着那早已看不见的人影,“我李放喜欢的女子,并非是笼中的金丝雀。她是卓天来的女儿,是生长在大漠的苍鹰,当她展翅翱翔在整个天地之间,连我都无法与之比肩,我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情而困住她。” “呃……”谢王臣一愣。 他从未想到李放竟是这样看卓小星。 李放已转身看向他:“不说我了,你之前议事之时,想说的恐怕并不是朱明弓谱之事吧……” 被李放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谢王臣只觉得一切无所遁形,他摸摸鼻子,苦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假如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广陵王李昶,我一定会建议凉州骑兵放弃西北那几个城镇,放柔然大军入关。柔然大军一入关,慕容青莲必会班师回援。而我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不用管他们谁胜谁败,等他们双方两败俱伤之后,便给他们来一个南北合围,这样天下必将归于一统,只是我知道王爷必不会同意。否则我想以如今王爷您与卓姑娘的关系,这样的一支骑兵便不会一直蛰伏在凉州边境了。” 李放捏了捏眉心,摇头道:“你说的我也曾想过,可是如此一来西北数城必然沦落到柔然铁蹄之下。柔然部族性喜杀戮,每次边城被破必定屠城劫掠,城中之人从前都是我大周的子民,慕容氏为政不彰,可是西北边民又有何辜呢?” 谢王臣道:“可是,你真有把握卓姑娘回去,凉州骑兵便能拒柔然大军于雪岭关外吗?你不怕她万一……”凉州骑兵虽然骁勇,可是毕竟多年未曾征战了。 李放淡淡道:“她若败了,我会倾尽西府之兵北上,先伐慕容青莲,再征柔然,谁若阻我,我便杀谁——”他眸光冰冷,谢王臣为他话语中的肃杀之意所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从未见过李放如此凛然的神情。 他喃喃道:“真是疯了……” 却听到李放又道:“不过,鸣沙寨中尚有陆万象在,这位三寨主当日在慕容傲势力极盛之时,犹能完好保存凉州骑兵的实力。虽然失去了凉州城,但是仍牢牢掌握整个西北的局势,所以就算他们挡不住柔然大军,阿星应该也不会有危险。只是,眼下我尚有一件极重要之事要交托给你。” 谢王臣一愣:“我?喂,李放,搞清楚,我可不是你的下属,不会听你呼来喝去的……” 李放微微一笑道:“柔然入侵的事情本来就是你谢家的责任,难道谢大公子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吗?” “我不是已经给了卓姑娘一本册子以弥补我的过错吗,殿下您还想怎样啊……”谢王臣委屈道。 “放心,这件事情并不难办。”说起正事,李放面上惆怅之意尽敛,正色道:“这次柔然大军出动,想必这几年蛰伏在天荒山的魔教亦会蠢蠢欲动。柔然大军有北梁骑兵抵挡,可是如果魔教再次南下,江湖上的事情唯有江湖人才能解决。” 谢王臣道:“你想要我怎么做?”他早就知道李放并不会轻易放过他,而且他既然来到襄阳,便没有想过要置身事外。 “十八年前,魔教南下之时,卓天来能号召江湖义士共抗魔教,无数江湖门派与世家皆派出弟子参战,三大剑宗亦派出弟子共襄盛举,成立武盟。如今魔教再次南下,虽然如今的江湖被北梁慕容家折腾得七零八落,不复当年之盛,但宝剑本自磨砺出,如今乱世,正是英雄出世之时。我希望你能够将这件事昭告江湖,让有志之士再次聚首雪岭关,共同抗击魔教。” 谢王臣发出一声惊呼,:“江湖门派共聚雪岭关,再抗魔教……此事若然能成,将是十八年来江湖上最大的胜事了。” “所以谢公子你的答案呢?”李放笑道。 “本公子这么爱热闹的人,当然是要凑这个热闹了。告辞——” 第137章 雪岭雄关 携刀照雪 第96节 雪岭关位于凉州最西北之处, 依山而建,蜿蜒起伏数十里,数百年的时间里曾多次抵挡住西北蛮族的进攻。卓天来镇守凉州之时, 更是在此大败柔然与魔教联军,这才让西北有了二十年生息的时间。每年冬天雪落之时,这座雄关被冰雪覆盖,只有等到来年三月雪化之后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这时, 总会有无数的商队赶着骆驼与马车经此前往西域, 换取惊人的财富。 今天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一过, 雪岭关已褪去冰雪的轮廓,露出巍峨的关城。而此时的雪岭关下,未闻驼铃声响,唯听杀声震天。两只军队,正进行着生死厮杀。 高达数丈的关城之上,一列又一列的柔然士兵, 正沿着支起的云梯向上爬, 而城头的守军则用巨石、滚木、弓/弩朝关下的柔然士兵发起攻击。偶有几名柔然士兵爬上城头, 也在守军的围杀之下顷刻毙命。然而柔然大军仍然像潮水一样涌上城来。 城门楼上,凉州府尹陈兆亮望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柔然大军,不禁冷汗直流, 心中暗道侥幸, 还好自己及时率兵赶到。 就在十日之前, 他突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上说不日柔然便会进犯雪岭关, 兵锋所向, 就是凉州城。 收到信的那一刻, 他立刻便下令将假传消息之人捉拿归案。时值早春,草原上的冰雪都尚未完全融化,又怎会有外族入侵。可是搜寻了整整五天,几乎将整个凉州城翻了一遍,也没有人知道这封信到底是谁送来的。他想起边塞流传的关于“影子军”的传说,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一方面派出斥候往草原上打探消息,另一方面则清点凉州城兵马,往雪岭关进发。 谁知道尚在半路就得到斥候传回的消息,柔然大军距离雪岭关不过三百里。对于骑兵来说,三百余里不过一日的马程罢了。他大吃一惊,命大军全速前进,才终于在柔然大军之前抵达雪岭关,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遭遇一场如此惊心动魄的大战。 陈兆亮毕竟是一方牧守,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吩咐与他一同前来的独子陈思明道:“思明,你速速派人送信往稷都,报称柔然大军来犯,凉州或将失守,请求支援——” 陈思明年约二十岁,他也曾学文习武,只是高不成低不就,陈兆亮只有此子,便将他带在身边历练。陈思明摇摇头道:“父亲,日前陛下龙殡归天,淮北王掌控朝中大权,尽起大军南征,就连一向驻守在北境的幽州铁骑都被调往南边。如今往稷都求援,又有何用?” 陈兆亮面色挣扎,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派人往南边送信给淮北王,凉州乃是西北门户,一旦凉州失守,稷都空虚,只怕立时便有亡国之危啊……” 陈思明还是摇头:“路途遥远,从凉州往淯阳一去少说也要半个月。且不说王爷是否会班师回援,只怕信还没传到王爷手中,凉州城便已破了。” “唉——”陈兆亮发出一声长叹,陈思明说得也不无道理。正是因为淮北王南征,北境空虚,才给了柔然南下的大好机会。而自己主政凉州不过一年,并未来得及整顿边防,如今懊恼却也已经晚了。他心思慌乱,喃喃道:“如今之计,本官又该如何是好……又该如何是好……” 关城之下厮杀正烈,柔然大军气势如虹,如今这雪岭关的守军满打满算也不足一万之数,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柔然大军…… 陈思明一咬牙,上前一步,道:“父亲,如今正是生死关头,思明有一言相谏。如今这雪岭关是怎样也守不住的。一旦城破,父亲作为府尹,必定难有幸理。思明想了一想,如今父亲有两条生路可行,其一,便是投降柔然,将雪岭关、凉州城献给柔然可汗,说不定可汗一高兴,不但能免了父亲的罪过,父亲犹能继续享有高官厚禄……” 他话音未落,陈兆亮已是勃然大怒:“逆子!你说什么,让本官将凉州城献给柔然以换取生路,如此作为与叛徒何异!”他怒目圆睁,万万没想到陈思明会说出献城投降的话来。 陈思明又道:“父亲若是不愿献城投降,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趁现在雪岭关犹未被攻破,你我父子二人,今晚便趁夜离开,同样能保住性命……” “混账——”陈兆亮忍无可忍,一掌重重掴在陈思明的脸上,愤恨道:“想不到我陈兆亮竟然生了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本官身为凉州府尹,亦是这凉州城的城主,前任曾有像卓天来那样的英雄人物,你竟让本官弃城而逃,真是岂有此理……” 提到卓天来,他的心里涨起了微微的勇气。那勇气竟瞬间压过了惊惶、惧怕等情绪,将他的灵魂重新聚拢起来,安放回身体。 二十年前,卓天来在这雪岭关下,以十万雄兵将人数远超自己的柔然大军打得七零八落,守护了西北二十年的安宁。同样身为凉州城之主,难道他陈兆亮便只能做一个弃城而逃的逃兵吗? 陈思明捂住掉了一颗牙的腮帮,带着哭腔道:“爹……他卓天来是个大英雄,他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啊,他手中有凉州铁骑,有鸣沙七义一票兄弟,还有江湖上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来帮他,可是咱们什么也没有啊……如今这乱世,谁又顾得了谁,咱们保命要紧啊,爹……” 陈兆亮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对陈思明道:“你不必再说,你立刻骑马持我手令回城,将柔然进犯雪岭关的消息昭告城中军民,命城中剩下的兵马尽数来援。然后你将城中武备库打开,如有愿意前来雪岭关抗敌的立刻发给武器,让他们一同前来参战。同时命人前往附近州县求援,唇亡而齿寒,一旦凉州失陷,他处必也不能幸免,或许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你若是敢一人私自离开,我陈兆亮便当没你这样的儿子……” …… 看来陈思明到底是不敢忤逆自己的父亲,到第二日晚间,第一批援兵赶到。 雪岭关城坚墙厚,早年卓天来坐镇凉州之时,为了防范柔然再次入侵,在关城中准备了大量的武器、盔甲、弓箭等物质,如今恰好派上用场。在陈兆亮的亲自指挥下,凉州守军以此雄关为屏障,打退了柔然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而凉州军民自然也付出了无数人命的代价。 雄关内外,俱是尸骨堆积如山。 到第五日凌晨,驻扎在雪岭关外的柔然大军中突起一阵骚动,他们竟然杀了一部分的战马作为当日的早餐,然后再次组织起攻城。 这次柔然大军的攻势竟然是异常猛烈,人人悍不畏死。 陈兆亮心道不妙,柔然人开始杀战马意味着他们军中的存粮已不够了,唯有入关就地补给才是唯一的出路,接下来的战争只怕会更加惨烈。 战争从黎明时分开始,到了中午,城墙之上守军已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再也无法阻止柔然大军的攻势。看到如潮水一般的柔然大军攀上城墙,陈兆亮心中突起一阵悲怆,他终究不是像卓天来那样的英雄,面对如此局面,再难有回天之力。 不久之后,这座北梁的西北雄关将要被异族侵门踏户,凉州城治下的数十万边民都要沦为柔然人的奴隶,只是他对这一切再也无能为力。作为凉州城的府尹,又在雪岭关率领守军顽抗数日之久,他的结局恐怕也不会比那些边民更好。 与其活着被柔然人所折辱,不如自尽以留下忠烈之名。他拔出宝剑待要自刎。但也许是那日积攒的勇气在前几日的战斗中消耗殆尽,剑到颈侧,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刚才所想的那样不怕死。几番将剑举起,却又无力放下……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雪岭关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之声。 而城关之上,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援军来啦——援军来啦——” 援军?如今凉州之地的军队已然尽数在此,又如何会有援军? 而且这支骑兵从关外而来,难道是柔然人的增援到了? 他终于将心一横,宝剑吻上脖颈。 此时,一名亲兵走到近前,看到此景吓了一跳,连忙将宝剑夺下,道:“大人,你可万万不能做傻事啊!增援到了,我们要赢了……” 陈兆亮眼神恍惚,神色木然:“援军……如今凉州已是一座孤城,哪里还会有援军,那是柔然的援军吧……” 亲兵兴高采烈,大喊大叫道:“不,是白衣军!是白衣军!就是纵横西北草原的影子军,他们是来帮我们的,大人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兆亮浑身一震,纵横西北草原的影子军,难道传说竟然是真的! 他爬上城楼,向雪岭关外望去,只见在西北的方向,原本柔然大军的后方竟然出现了一支身着白衣白甲的骑兵。 *** 雪岭关前的缓坡之上,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一双厉眼仿佛鹰隼一样,遥望着远方的雄关。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道轻笑:“百里,你不必如今紧张,午时之前,雪岭关必被攻破。”那人身着中原服饰,一开口却是地道的柔然贵族口音。 百里不生不客气的冷哼了一声:“玄月,自信是好事,但是我的眼睛只相信它所能看到的事。一个月前,你见可汗之时,亦称雪岭关毫无防备,我大军纵马便可长驱直入中原,可是如今却已整整五日还未入关。” 郁久闾·玄月不以为意地道:“想不到陈兆亮倒有一腔报国之心,我素日倒是小觑了他。不过如今慕容青莲困于南边,西北军力不足,他能撑持到此时已经是极限了。” 忽然,后面的军阵有些变化。百里不生抬头望去,只见远方的草原之上,一只骑兵浩浩荡荡如同海潮一般向柔然军阵涌来,那骑兵人人一身素白,远远望去,倒像是雪山之上尚未化尽的白雪。草原上旌旗与战马同飞,黄沙和银雪共扬。等那支骑兵稍近,却见为首一人竟是一名女子,她并未着甲,而是身着一袭红色大氅,仅仅在额前簪了一朵小小白花,那一缕赤色在万军之中更显得分外刺目。 她一马当先冲入柔然大军之中,手中弯刀如银蛇狂舞,挡者披靡。 “卓小星——”郁久闾·玄月发出一声惊呼:“竟然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支军队的规模少说有十万人,如此庞大的一支大军竟然是从他们的后方出现,百里不生发出一声冷笑:“想必这支军队就是十多年前纵横西北的卓家军了,想不到卓天来死后多年,这支军队仍然完好地保存在西北,看来你这位北梁帝师过于失职了。”他双手张弓搭箭,卓小星身为卓天来的独女,显然便是那十万骑兵的首领,只要杀了她,这支骑兵必定军心大乱。 郁久闾·玄月,也就是曾为北梁帝师的闾丘明月却是疾声道:“慢着——” 可是箭已离弦,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道红色人影飞去。卓小星似是早有所觉,她腾身而起,手中弯刀迴舞,刹那间她的周身忽起无数的罡风回旋,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洞,一切接近风洞的物体皆被改变方向,向四周飞散。 那羽箭虽已离弦,可是犹受百里不生的精神之力所牵引,丝毫不受影响,直指风洞后面的那道红色人影而去,可就在此时,那风忽然变得如有实质起来,就好像浓稠的水雾,羽箭沾了水,重心登时下沉,而与此同时,那些浓稠的水雾却在一瞬之间凝结成为极硬的冰晶。羽箭穿透冰晶,被轻轻握在一只纤纤素手之中。 卓小星接下羽箭,取下背后的弓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朝百里不生的方向射了回去。 山坡之上,百里不生仍然维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但是他的双目却已流出两行鲜血,接着口中发出一声惨呼。闾丘明月见羽箭竟然飞回,大吃一惊,连忙挥掌格挡。所幸,卓小星弓术平常,两人轻松避开。 百里不生吐出一口鲜血,道:“想不到这丫头不过短短一年,进步竟如斯之速,是我大意了……”朱明弓谱的最高境界,便是以身为弦,以心为矢,可入洞微之境,百里不生专研弓谱已有一段时日,但是离洞微境仍差最后一步。可是生杀刀谱的心诀正是流水,“水无常形,相为桎梏”,有实质的羽箭遇到了无常形的流水、风、雾、冰层层卸力,竟已卸去他箭上八成之力。他本以为可以一举射杀那个小姑娘,没想到一时大意,反受重创。 卓小星将弯刀高高举起,高声道:“百里不生暗箭偷袭,已被我挫败,众军,随我杀敌——”她一声清叱,弯刀已经挑开攻过来的长矛,刺入一名柔然士兵的咽喉。紧接着刀光旋闪,又割下两人的首级。 方才百里不生偷袭的一箭,白衣军有多人看到,此箭直取中军主帅,让他们捏了一把汗。此时见卓小星不仅平安无事,反而将接住的箭反射回去,不禁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此刻见主帅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嗷嗷叫地向雪岭关前的柔然大军冲杀了过去。 柔然大军虽然骁勇善战,但经过一个上午的鏖战,气力已是不继。后方又被突袭,猝不及防间掉头迎战,一部分士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马匹可乘用了。 柔然部族经过一个冬天的寒冷,部族中所储备的粮食本就不多,这次先行出动的只是柔然的前锋军,他们为了急速行军,所带的粮食不过半月之数。他们原本以为雪岭关不过一两日可破,就能入关进入中原的花花世界,自然便可就地补给。孰料雪岭关久攻不下,不得已之下,柔然大军只好杀了一部分战马作为战士们的口粮。如果能攻下凉州,这点小小的损失并非不能接受。 可是谁能想到,草原之上竟然藏了一支整整十万人的骑兵部队,如凛凛天神一般出现在自己的后方。 那些失去马匹的士兵很快便被白衣骑兵们所斩杀,眼见同袍惨亡,又见到卓小星如此勇武,竟然连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的弓箭都奈何不了她,柔然大军士气低落,一泻千里,瞬间溃败。 就在此时,两军阵中之上响起一道雄浑的柔然语:“撤退——” 此时原野之上两军交战,一时之间马鸣声、厮杀声、呼喊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并不怎么大,却已盖过所有喧杂吵闹之声,如同响在每个人耳旁。 柔然士兵本来已无战意,听闻撤退之声纷纷向西北方向奔逃而去。 卓小星望着如潮水一般撤退的柔然士兵,若有所思。 一名年轻的白甲战士催马赶到她的身侧,道:“卓将军,是否要追?” 卓小星摇头道:“不了,柔然虽败,但大军之中除了百里不生之外,只怕更有上三境的高手,我们还是谨慎小心为上。”她复指了指雪岭关的方向,道:“我们先过去看看……” 雪岭关上,陈兆亮眼见柔然大军撤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雪岭关上劫后余生的北梁士兵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之声:“白衣军,必胜,白衣军,必胜——”那兴奋的势头,仿佛比他们自己打了胜仗还要开心几分。 显然,这支白衣军,这支自己以为只是缥缈荒诞之说的影子军,是真的一直存在于西北草原和戈壁之上,甚至远比自己这个凉州城的父母官更得爱戴。陈兆亮看着一旁亲兵激动的神色,开口问道:“这白衣军,怎么回事?” 亲兵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这……这白衣军是……是……” 陈兆亮道:“说,本官绝不会怪罪。” 亲兵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只好道:“其实,这支影子军,便是曾经纵横西北、守护凉州城的卓家军……” 因为卓天来为慕容氏所害,所以这支军队常年素衣白甲,便是为了纪念卓天来。卓天来之冤仇一日不雪,卓家军便一日不除素服。当初慕容傲进入凉州,陆万象为了避其锋芒,率众撤出凉州城,此后这支军队并未解散,而是经常出现西北草原之上。每次遇到柔然部族的小股入侵,总是会有白衣军出面将其驱退。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总是默默地保卫着西北边城的安全。因此当地民众称其为影子军,自发地掩盖其多次出现的事实。又因为凉州事实上早已成为北梁势力范围,为了防止这支军队遭到慕容氏的围剿,虽然这支军队数次露出行迹,凉州居民总是为其隐瞒,甚至编一些荒诞离奇的故事来掩盖真相。而且在他之前的几位凉州府尹任期都不长,所以倒也无人去追究这支“影子军”背后的真相。 陈兆亮闻言,发出一阵苦笑:“原来如此……”如果是卓天来留下的军队,无怪乎能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顷刻之间便能解雪岭关之围。而那名红衣的女将军,想必便是卓天来的独女卓小星了。一年之前,在凉州城,自己为了协助陆瑶姬、辛可两位慕容傲派来的特使,曾参与抓捕当时潜入凉州城的卓小星,甚至派人包围凉州城的计宅。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自在起来。 那亲兵将如此天大的秘密告知陈兆亮,此刻仍在惴惴不安,小心道:“府尹大人,这支白衣军虽然是叛军,但是多年以来却一直守护着西北的安全。而且这次若非是他们来援,只怕雪岭关沦落异族之手,希望大人您……您不要与他们起了冲突……” 陈兆亮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多了,自他们出现在雪岭关之下的那一刻起,整个凉州乃至整个西北的局势便已非我能左右了。” 慕容青莲率军南征,西北之地空虚,蛰伏西北的那一支王者之师,便无须再隐藏它的爪牙。在柔然行将踏破雪岭关之时,这支军队横空出世,将柔然大军击溃,便是以神武之姿向世人宣布,曾经守护西北的那一支凉州铁骑回来了。 第138章 三拜献城 卓小星命大军在关外暂时休整, 并协助清理战场,整顿雪岭关防务,只带了陆万象、唐啸月、盛天飏等鸣沙寨的首领与少数随从进入雪岭关。 雪岭关城门大开, 幸存的士兵稽首为礼,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迎接扫平敌寇的英雄。 走过长长的甬道,想起当年自己的父亲卓天来便是在此雄关击败柔然与魔教联军,成为举世皆知的英雄人物, 心中不免感慨万千。陆万象、唐啸月等人再履旧地, 亦是心潮翻涌。 众人走出甬道,却见关前的沙地上正跪着一人, 皆是一僵。此人双手被缚,面对众人跪伏在地上。盛天飏对西北之事了如指掌,认出此人便是之前慕容傲所封的凉州刺史陈兆亮。 他率先上前一步,道:“陈大人这是何意啊?” 陈兆亮神情委顿,看起来更有数分狼狈,低头道:“下官万死, 自知曾大大开罪小卓将军, 特地自缚于此, 向卓将军请罪。” “啊?”卓小星一愣,自己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凉州府尹,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自己, 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唐啸月见状, 连忙在她耳边小声提醒, 她才想起原来是去年春天陈大人曾率兵协助陆瑶姬与辛可在城中围捕自己的事。 她想了想道:“陈大人请起吧, 当时陈大人自有司职, 我又怎么会以此见怪?而且若非是陈大人率众死守, 只怕雪岭关早已不保, 在这件事上,陈大人实有大功。”虽然她一路上马不解鞍,只是从襄阳到此路途太过遥远,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们一路赶来,已看到雪岭关上的战况之惨烈,心知若非是陈兆亮率众死守,只怕柔然人早已进入雪岭关。 “而且我听说陈大人为官……”她忽而一愣,看向一旁的盛天飏,问道:“对了,五叔,这位陈大人为官怎么样?”虽说她并不在乎这位陈大人曾经冒犯自己,却也知道慕容傲派到凉州的主官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假如这位陈大人同他的几位前任一样,她也不介意小心眼一次。 盛天飏淡淡道:“放心吧,这位陈大人尚算过得去,不然他早该像前几任城主一样卷铺盖滚蛋了。” 陈兆亮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之前数任凉州府尹任期不长,原来竟与鸣沙寨有关。 “陈大人请起。”卓小星微笑两声,假装没看到陈兆亮惊疑的神色,上前一步将他扶起,为他解开身后的束缚。 陈兆亮起身之后,随即再次拜倒,大声道:“小卓将军不计前嫌,救凉州军民于水火之中,若非小卓将军赶来救援,只怕在场众人此刻已尽为柔然所戮。请卓小将军受本府一拜。”陈兆亮这一拜,城楼之下凉州官兵跟着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卓小星一愣,但是想着方才的经历于这位凉州府尹大人与雪岭关的将士们来说,简直是绝处逢生一般。她眼眶微润,放声道:“大家本为同族同袍,守望相助,乃是我鸣沙寨应有之义。只要我鸣沙寨一日立于西北,便绝不容柔然肆虐。大家快请起吧……” 她再次将陈兆亮扶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位陈大人也是凉州城的府尹,虽然彼此之间立场不同,接下来关于凉州城的防务尚需与此人通力合作。 孰料她尚未开口,陈兆亮再次拜倒了下去。 携刀照雪 第97节 卓小星心中翻了个白眼,这位陈大人您是跪上瘾了吗? 这位陈大人不仅跪了下去,还规规整整拜了三拜,然后道:“已故柱国大将军卓天来本为昔年承圣帝亲封凉州城主,下官受逆贼伪诏,幸窃占之。今小卓将军重回雪岭关,下官愿将凉州城献于将军。”他说完,从怀中拿出一个三寸左右的印玺来,放在面前的沙地上。 见到印玺的那一刻,鸣沙寨众人不由得呼吸一顿,他们自然认得这方印玺而正是曾为卓天来所执掌的凉州城主印。 卓小星想不到剧情会有如此变化,结结巴巴道:“嗯……柔然人虽然暂退,但是战事尚未结束,此事……陈大人身为凉州城父母官,既然官声不错,不如就继续当你的府尹算了……”她此前虽曾想过以此为契机将凉州城重新纳入自己掌控之中,但是当有人将它双手奉上之时,她感觉自己好像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强盗一般,变得不好意思了。 更何况现在自家大军正倚大胜之威驻扎关外,而这位陈大人的手下几乎死伤殆尽,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将那放印玺拾起,正要重新放回陈兆亮手中。 却听到陆万象道:“慢着——” 陆万象将城主印接过,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当年她率众离开凉州,却并未带走这一枚城主印,便是因为她相信,终有一日,卓家军终会重回凉州。如今,一枚城主印以这样的方式重回自己之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低下身,直视这位府尹大人的双眼,轻声道:“陈大人可想清楚了,若是将城主印交出,大人若是再想后退,便从此无路了。” 被她那双深邃的目光一看,陈兆亮只觉一切无所遁形,这位卓家军的军师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把戏。 自柔然退兵,卓小星带兵进驻雪岭关之始,整个雪岭关乃至整个凉州城便不再是由他做主了。 他在关前自负请罪的第一跪,便是以退为进。无论如何卓小星记不记得两人之间的“旧怨”,在众目睽睽之下,必定不会怪罪于他,说不定还会因此对他心生好感。而后他第二次向卓小星下拜是以一府之尊表示感谢,是为重礼,是为了卸下鸣沙寨众人对自己的心防,更是为了第三次做铺垫。 而第三次他三拜为礼,更将凉州城献出,若是卓小星当场收下印玺,他也没什么好失落的,毕竟一旦卓家军进城,无论他这个府尹态度为何,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但更有可能卓小星会推拒,让他继续担任凉州城主,只要她在关下众人面前推拒,日后自然也不好用兵强夺凉州城主之位。 毕竟鸣沙寨曾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行事总是要面子过得去,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 可是这一切都被陆万象看穿了。 他垂下头去,咬牙道:“群狼环伺于侧而虎行于外,穴中虎子,本也无从选择。将凉州城交还给鸣沙寨,交回给卓氏后人,虽非此身当为,却是我心所愿,毕竟卓城主是世间真正的英雄人物。”他微微闭目,发出一声轻叹:“在凉州这一年,我固然希望自己亦能成为他那样的城主,可是我终究无法做到,就连雪岭关也差点落到柔然之手。” 他抬起头来,直面陆万象的双眼:“因此,陆将军不必怀疑我的诚意。虽然我确实有私心,但也是诚心将此城相献,愿我凉州城再有如卓将军那样的英雄人物——我虽有遗憾,但绝不后悔——”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微微动容。 良久,陆万象发出一声长叹:“想不到陈大人竟是如此人物,倒是我低看你了。我代鸣沙寨与所有卓将军的追随者感谢陈大人高义。” 她跪了下去,对陈兆亮同样拜了三拜。 城楼上下,关内关外,所有目睹这一刻的凉州城官兵们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欢呼。 而这三拜亦是标志着凉州城从此易主,时隔整整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了卓氏之手。 *** 接受了陈兆亮的献城之后,卓小星命唐啸月与盛天飏率军在雪岭关驻守,而自己与陆万象带着少数军队重返凉州城。偌大凉州城一旦易主,总有许多事情需要交接完成。卓小星与陆万象商议之后,决定由卓小星继任凉州城主的位置,统筹掌握凉州境内所有军队,但仍保留张兆亮的凉州府尹一职,署理主要政务。阔隔十年,张兆亮才是眼下最熟悉凉州城的人,在他的协助之下,鸣沙寨与卓家军才能更好更快地在凉州站住脚跟。 一路之上,十万卓家军重返雪岭关击败柔然大军,凉州府尹陈兆亮在雪岭关下将凉州城献给卓天来的独女卓小星,卓小星即将成为新任城主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凉州城。 卓小星骑马进入凉州城之时,凉州城居民载歌载舞,夹道欢呼,卓小星亦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凉州城,她终于回来了。 她站在凉州城主府的门口,轻轻打开那一道尘封多年的门。不知是何原因,虽然凉州城几易其主,却没有哪一任的凉州刺史选择进驻这座曾经属于卓天来的府邸,而是任其荒芜尘封。 院内,往日的行迹一如往昔,甚至连主厅之外的白幡与白布都未曾撤下,在经年的流光中逐渐侵染成残破的灰色,檐铃已染铜绿,凄风一过,便如鬼声呜咽。 主厅上首的桌上,已燃过一截的白蜡兀自凝泪,而在中央的地方,则立着三块木牌,最中间一块写着:“凉州城主卓天来之灵位”,其余两块写着“鸣沙寨计无咎之灵位”与“鸣沙寨容夔之灵位。” 卓小星与陆万象跪在堂下,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失声痛哭。 第139章 祭拜母亲 这一晚, 凉州城主府三千蜡烛长明。 是为光复,亦是幸存着的人对已逝的亲友多年之后的奠念。 第二日,卓小星与陆万象一起前往凉州城主府西北一隅的无音阁。这是她的母亲商无音生前所居住的地方, 亦是她的埋香之地。在商无音逝世之后,卓天来感怀不已。卓氏的祖坟远在稷都郊外,因不忍将爱妻远葬,便将其安葬在在她生前最爱的无音阁的小花园中。 以往, 每逢母亲的生辰与忌日, 父亲会允许她在这里祭奠母亲,其余时候, 这座小园常年封闭着。卓小星自幼由几位叔父养大,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对于母亲的生平也不曾关注过。可是,一程江湖来去,卓小星已经明白,母亲并非她以前所想的那么简单。 荒苔蔓草十年未扫, 昔日佳人的坟冢已埋没在断壁残垣之中。所幸陈兆亮早知原先的城主府无法住人, 将自家下仆全部遣来帮忙, 耗时一个清晨,才让昔日墓园重现人世。 坟前烛火明灭,纸灰飘零, 黑烟杳杳中, 点点带着火星的余烬随风高飞。卓小星长跪母亲墓前, 低声祝祷道:“母亲, 阿星回来看您了。当初事急从权, 未将您与父亲合葬一处, 让您一个人孤孤单单埋没在此十年, 不知道母亲您是否会怪我……等阿星为父亲报仇,便为母亲迁墓至鸣沙寨,让您与父亲团圆。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小星早日找出昔日参与阴谋之人,为父亲和两位叔父雪恨……” 陆万象轻抚残碑,百感交集,如今卓小星终于长大成人,她亦总算完成昔日故友的一二交托。 忽然,她发出一声惊呼:“不对,这片墓园被人动过了——” 卓小星定睛看去,却见墓碑虽然保存完好,但墓碑下面却有一道寸许的缝隙。 陆万象已指挥仆人道:“来人,将墓室挖开看看——” 几位身强力壮的仆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墓室挖开,结果却是让大家大吃一惊。 墓室之中一应陪葬品俱皆保存完好,唯有本应埋葬在此地的棺椁却消失无踪。 陆万象脸色铁青,心中更是自责。当初她匆忙撤离凉州城,时间紧迫,并未来得及将商无音的棺木起出一起带走,之后凉州城主府被封,继任的凉州府尹也无人入住这篇宅邸。她逐渐忘了这回事,没想到商无音的墓地竟会遭人破坏。 卓小星亦是一脸惊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墓室,颤声道:“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而且,根据遗留的痕迹来看,墓园遭人破坏并不是最近一两年发生的事,恐怕已经过去多年。 破坏墓地之人将有价值的陪葬品留下,却唯独带走棺材,到底有何居心? 陆万象压抑的嗓音溢出一丝怒火:“来人,将此事告知盛天飏,让他立刻派人彻查,没想到凉州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毫不知情,也不知道他这个情报总管是怎么当的——” 卓小星心知自己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三叔眼下是真的生气了,这几年陆三叔因为鸣沙寨未定的叛徒之事向来与盛五叔有些不睦,可平心而论这件事或许也并怪不到五叔头上,她思来想去,当初离开凉州城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们过得很是艰难。慕容傲亲自进驻凉州,四处搜寻鸣沙寨余党,那段时日鸣沙寨完全无法将手伸入凉州城,也许,在哪个时候,母亲的墓葬便为人所盗。 当下要搞清楚的是,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想到这里,她轻声道:“此事或许也怪不得五叔,三叔不如想想,盗墓之人是谁?此人舍弃财物而唯独运走棺材,或许多半与母亲生前有所关系。” 陆万象揉揉眉心道:“你母亲自出魔教以来便一直在鸣沙寨之中,治病救人无数,也从未与别人有过恩怨。至于她在鸣沙寨以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无法判断此事是否魔教中人所为。” 她喃喃道:“魔教教主虽然修炼血亲代继法,总不至于连已死之人的尸体都不放过……” 卓小星道:“三叔,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之事,其中真相为何,为何自小父亲与几位叔叔,从来便不肯告诉我与母亲有关的事情?还有魔教所谓的‘血亲代继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身为魔教圣女,为何会与父亲相爱,却又为何生下她不久便溘然长逝?而自己为什么天生体内就带有一股无法驱除的炎毒?那一趟半途而废的天荒山之行后,她从蝉衣口中得知了魔教血腥的“血亲代继法”,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误上贼船,直到此刻仍是心有余悸。究竟怎么回事,恐怕唯有曾与母亲交情不错的陆三叔能给自己答案。 陆万象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阿星,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知道这一切,平平安安地长大。没想到,魔教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当年追杀你母亲,十八年之后犹不肯放过你。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我本来也打算这回见到你,便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事情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当时西北局势纷乱,柔然兴起,魔教在柔然的支持下,时常渗透进来,他们日益横行无忌,凉州百姓深受其害。当时我与你其他几位叔父在在二哥计无咎带领之下成立鸣沙寨,那时你的父亲卓天来尚未来到西北,鸣沙寨的首领还是计二哥,鸣沙寨仅有我们兄弟六人,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那时我们虽然能力不足,武功最高的计二哥也不过九品,但是大家自有一番侠义之心,决心联手剪除渗透到西北的魔教分子。一日晚上,我们刚刚捣毁了附近了一个魔教基地,正打算回鸣沙寨庆祝一番,却在虚月山外发现了一名被魔教追杀的美丽少女……我们兄弟六人素以铲除魔教为己任,看到这种事情又怎会坐视不理,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将那群追兵料理得干干净净,将那名女子救了下来。那女子只说自己名叫商无音,父母家人都被魔教所害,已是无家可归,我们便将她带回了鸣沙寨中。说起来,我认识你母亲的时间,比认识你父亲的时间还要长很多……”陆万象神思悠远,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卓小星忍不住道:“那父亲与母亲又是怎么认识的?” 陆万象道:“你的母亲虽然并不会武功,却精于医术,对于魔教中人常用的武功与毒药应该如何医治都知之甚祥,大家常与魔教之人作战,总是难免受伤,都是由她料理医治。那时我的医术有限,常常向她请教,她总是悉心指导,知无不言,一来二去,彼此渐渐熟稔,关系亦是十分要好。她平日里安静少言,除了替寨中兄弟治伤,专研医术,甚少出门。兄弟之中,二哥、老四都曾受过极重的伤势,多亏她悉心照料才得以痊愈,是以大家虽然觉得她有些行为怪异之处,却也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大概一年之后,有一次二哥出门,带回了另一个人。原来是在计二哥追杀魔教魔头之时相识,此人丰姿伟仪,武功高强,慷慨仗义,与计二哥一见如故,成为知己好友,他便是你的父亲卓天来。认识你的父亲之后,我们兄弟六人深为他的风采气度与仁义之心折服,二哥坚持要将鸣沙寨寨主的位置推让给他,我们五人自然无有不肯,于是我们七人歃血结义、重新叙齿排行,尊你父亲为大哥,那亦是你父亲与你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你父亲成为鸣沙寨寨主之后,带领众兄弟在江湖上做下了许多赫赫有名的大事,其中最为人瞩目的便是幽州台审判十大罪者与雪岭关力败魔教这两件事。事情便从你父亲与魔教教主商苍穹雪岭关大战说起,当时的魔教教主商苍穹在塞外卧薪尝胆二十年,武功已臻武林之上鲜有人达到的乘化境,江湖上除了同为乘化境的你父亲,无人是其对手。你父亲为了避免正道同盟的伤亡,与商苍穹约战雪岭关,双方约定,若是你父亲胜了,魔教从此退出中原,在他有生之年,魔教不得踏入中原一步。而若是商苍穹胜了,则正道同盟包括三大剑宗在内则需接纳魔教入关,魔教重回莫耶山故址,从此鸣沙寨诸人再也不得干涉魔教行事。” “两人在雪岭关大战了一日一夜,最终大哥——你父亲击破商苍穹气海,将商苍穹之境界从乘化境打落至洞微境,商苍穹认负,从此带魔教退出边境之争。而你父亲虽然取胜,却也身受重伤,从雪岭关回鸣沙寨之后就昏迷不醒。商苍穹的武功名为灼阳掌,此掌法霸道之处在于中掌之后,掌劲若是没有及时清除,便会在体内生成炎毒,炎毒一旦生成,便如跗骨之蛆再难祛除,炎毒不断侵蚀人体脏腑,使人常年犹如在烈火中炙烤一般,到最后人便会被这道炎毒烧成一具焦尸。” “面对这种伤势,众兄弟都无计可施,只好看着大哥一日又一日地虚弱下去。到了第三日,你的母亲站了出来,说她或许可以设法一试,但是有一个条件,便是需要让她与大哥独处一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一步。众兄弟多有质疑,她道;‘之前是我骗了你们,其实我的真实身份便是商苍穹的女儿,魔教的圣女,因为背叛魔教,所以才会被魔教追杀。这里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解除灼阳掌的炎毒。你们除了相信我,让我一试之外再无别的选择……’那时她说话的表情斩钉截铁,像是下了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众人无法可想,心道反正也是一死,不如让她一试……” “第二日之后,大哥果然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向众人宣布要娶你母亲为妻,你母亲也当场应允。众人虽感意外,但是想到是她救了大哥的性命,两人既然是你情我愿,旁人也无置喙之处。几日之后,便为他们举办了婚礼。只是婚后你的母亲却日渐虚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日你的母亲无法完全祛除大哥体内的炎毒,最后她竟然把炎毒以某种方法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之内,也许是因为她本是商苍穹的血脉,灼阳掌的炎毒对她的伤害并没有如大哥一般严重。不久之后,她便有了身孕,本来以她的身体状况,绝无法负荷一个孩子,但是她却万分坚持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在她怀孕半年之后,忽然有一天,她派人将我请至她居住的无音阁,我见她形销骨立,才知道她的身体竟然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她说近日以来感觉体内炎毒不受控制,恐怕会影响到尚在孕中的小生命。她又说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提出要将她毕生所学的医术教给我,望我将来能让你平安长大。而且她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此事便是魔教的最大秘密‘血亲代继法’,也就是世人所谓的长生法,原来商苍穹多年以来为了长生竟然抓了很多女子,让她们给自己生育子女,将这些子女豢养长大之后,便将之吞噬,用以补充自己的生命力,而她亦是无意中得知此事,才决定逃出天荒山,也正是因此受到魔教的追杀……在你出生不久之后,你的母亲终于还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而离开人世,临终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千万不要让星儿回到天荒山,也万万不可让商苍穹见到星儿……’” 卓小星第一次完整地从陆万象口中听闻自己母亲的事,想到母亲临终之前亦惦念着自己,不觉潸然泪下。 她在商无音的墓碑前拜了三拜,流泪祝祷道:“卓小星当天立誓,不论母亲的棺木是为何人所盗,等西北安定之后一定会查出真相,将之找回,与父亲合葬,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孩儿。” 第140章 不速之客 陆万象轻声道:“好在你平安长大, 我总算没有辜负她当年的托付。我不想你牵涉太多,没有及时告诉你此事,没想到竟然让魔教有机可乘。上次在铁栏关也是多亏了竟陵王李放, 不然你若出事,我再也无颜去见你的父母。”她顿了一顿,又道:“听杨桀说你与李放已有婚约,此事可当真?” 卓小星脸色微红道:“我与竟陵王已有终身之约。此事未及禀报几位叔父, 正欲向叔父告罪。” 陆万象微微一笑道:“这位竟陵王的才学品识绝佳, 更难得对你很好,将你交给他, 想必你的父亲母亲九泉之下亦会放心,三叔又怎会怪罪呢?” 卓小星想起关于伶仃夫人的事,此事自己也该替他向三叔解释,便小心道:“关于伶仃夫人的事……” 陆万象却摆手道:“此事始末你师父已经向我说过。竟陵王当年初出江湖,亦是无心之失,生死楼的账不要全部算到他的头上。他既有心赎罪, 你以后也勿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以免影响你们两人之间的感情, 知道吗?” 两人正自说话,忽然一位仆人进入墓园,禀告道:“启禀卓将军, 门外有人求见——” 卓小星抬眼问道:“何人?” 那仆人摇摇头道:“是个生面孔, 我也不认识。不过他自称是卓城主与陆寨主的老朋友, 还说将这张纸条交给两位, 两位自然明了他的身份。” 那仆人拿出一张字条, 恭敬地呈上。卓小星接过字条, 只见那张字条上写着一个“人”字。卓小星微微一怔, 她自然认出这“人”字正是当初她在稷都城算命测字之时,随手写下的,想不到这张字条竟然会时隔大半年之后再现凉州城。 来人便是当初的那名算命先生吗?他真的是有北梁帝师之称的那个人吗? 卓小星询问的眼神望向陆万象,陆万象轻轻地点了点头,吐出四个字:“闾丘明月。” 大厅之上,卓小星端坐于上首,陆万象则坐在左边的椅子之上。 不一会,便有仆人领着不速之客前来。来人穿着一袭黑色斗篷,虽被风帽遮住部分容颜,但龙姿虎步,自显气华。 大厅上首摆放着仍未撤去的灵位与香烛,一阵穿堂风吹过,更显森然之气。来客脚步倏地一沉,面色亦是一惊。 陆万象冰冷彻骨的声音响起,道:“怎么,闾丘先生既有亲上凉州城主府的胆魄,难道会怕了已经湮灭整整十年的亡魂吗?” 闾丘明月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道:“当年我是参与了落日关之事,当时彼此立场对立,我闾丘明月也无可分说辩驳之处。”他语带嘲讽道:“当年在幽州台,在岩冰岛,我落入你们鸣沙寨之手时,你们也没对我客气过,不是吗?” 他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无论如何,卓天来仍然是我闾丘明月所敬仰的英雄。看在之前稷都城我曾出手帮助二位的份上,可否容我为卓将军进香?” 陆万象朝卓小星看去,卓小星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闾丘明月是当初落日关之战的直接参与者,是她的仇人,可是毕竟他也算帮过自己。她知道此人来意没那么简单,却也不想拒绝他这一充满善意的请求。 闾丘明月解下斗篷的风帽,在灵前纳香行礼。 卓小星定眼望去,只见这位有着北梁帝师之称的中年男子有些偏瘦,看起来温文尔雅,只是眸子泛着微微碧蓝,正是她当日在稷都城见过的那位算命先生。 此时他一身气态尽显,自然不是当日那算命先生可比。 闾丘明月微微一笑道:“卓姑娘,算起来眼下应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第三次,不是第二次吗? 她的心猛地一跳,难道在更早之前,自己便已经见过他…… 她定睛看去—— 是了,若是眼前之人解下这袭织锦的黑袍,换上一身破旧的蓝布长袍,分明就是当日她在青泥驿站所见过的那名说书人。那说书人名为“吕秋”,没想到竟是“闾丘”两字的谐音。 携刀照雪 第98节 可是,她分明记得那说书人已经身中毒针死在驿站了啊。不,当日那说书人的尸体最后由客栈老板带走处置,而那客栈老板本是北梁四使中的问锋途所假扮…… 原来,他当日不过顺势演了一出戏,诈死而已—— 闾丘明月看着她的反应,笑得更是愉悦了:“看来,卓姑娘已经回忆起来了……” 无数念头在卓小星脑海中飞一样地掠过,没想到当日驿站聚拢天下风云,连闾丘明月这样的人物也隐藏其中。可是他当日特地给自己讲起父亲与剑阁之主李空花的往事,再将当年落日关的部分真相告知自己,究竟是何居心…… 她现在已然知道当日青泥驿站的事本是北梁设的局,真实目的也许并不是为了杀她,而是让她彻底信任沐青莲,便于日后获得修复完整的龙渊剑。而在稷都城,她与李放本已面临必死危境,这位北梁帝师又为何要特地指引一条生路给自己…… 还有,慕容青莲如今正在南边鏖战,可是这位北梁帝师不在南方,亦不在稷都,而是出现在西北边陲之地,又是为何原因? 她正在思索,却听到陆万象道:“当日慕容傲死后,陆万象虽蒙闾丘先生襄助才得以平安离开稷都城,但是闾丘先生心里清楚,你我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在你开口之前,须得想清楚,鸣沙寨并不会因此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 卓小星心中灵光一闪,直视闾丘明月双眼,朗声道:“原来素有北梁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其真实身份竟然是柔然设在中原的暗桩。先生真是好算计,只怕慕容父子迄今尚未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在他人彀中而不自知,真是可悲可叹……” 正因为此人乃是柔然人,所以才会告知自己一切,希望挑起鸣沙寨与北梁的矛盾,再进一步将天下局势搅浑搅乱。而他在稷都城故意放纵李放,亦是不希望北梁与南周之间的均势被打破。甚至此人设计慕容傲与慕容青莲父子相残,只是为了让更年轻更有野心的慕容青莲孤注一掷,率军南下,造就如今北梁与南周烽火连天、沃血千里的局面。至于放走陆万象,恐怕还是为了挑起鸣沙寨与北梁彼此消耗。如此种种,皆是为了给柔然创造一个合适的出兵时机。 陆万象浑身一震,但她也很快明白了其中关节,犹疑地望向堂下的闾丘明月。 闾丘明月拊掌叹道:“果然不愧是卓天来的女儿,这么短的时间便能洞悉真相。在下真名为郁久闾·玄月,乃是柔然可汗第九子,如今正是代表柔然,希望与新任的凉州城主来一场互利互惠的合作。” 卓小星轻哂道:“合作?尔为匪寇,我方不过自保而已,又有何互利互惠可言?” 闾丘明月道:“城主此言差矣,城主应该知道鸣沙寨真正的敌人并非柔然,而是如今雄踞北方的慕容氏。当日落日关之事乃是慕容傲一手策划,如今他虽然身死,可是慕容青莲的所做所为比他的父亲更残更狠。别的不说,慕容青莲从卓姑娘手中骗取龙渊剑,却琵琶别弹,另娶他人,难道卓姑娘不想一雪前耻吗?” 卓小星摇摇头道:“无法保住龙渊剑是我技不如人。至于慕容青莲,他娶何人与我无关。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慕容青莲,是他教会了我何为昆玉,何为寒石——”若非慕容青莲的背叛,恐怕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一生钟爱之人。 她微微一笑:“不过,闾丘先生既然谈到互利互惠,不妨提出点实际的条件来——” 闾丘明月悠然道:“很简单,今北梁残虐无道,我柔然即使身在远漠,也思讨伐之。不过,凉州本为卓氏势力范围,可汗亦无意侵占,只要城主同意打开雪岭关,让我大军入关,我军愿意丝毫不犯凉州军民。他日我柔然取得中原,愿承诺凉州之地仍为卓氏所有,卓氏后人可世代继任凉州城主,我军绝不攻伐。此外,我方愿意为城主取得慕容青莲、陆瑶姬、辛可三人的头颅,供奉卓将军灵前,以慰卓将军在天之灵,城主以为如何?” “先生真是好口才,明明是尔族侵犯中原,说的好像我们占了你们很大的便宜一样……”陆万象冷笑一声:“如果先生真的想为卓将军报仇雪恨,应该再加上闾丘先生您与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的头颅,你们两人不是也一起参加了当年落日关之战吗?” 闾丘明月神色一冷,双目透出寒光,道:“鹿相如此得寸进尺,看来是不愿意合作了……”他微微一顿,道:“也罢,为了体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免费附送你们一个消息。当日落日关之下,卓天来所中之毒乃是琅嬛胜地萼绿华所下的独门密毒,此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如果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在前面三人的条件之下,加上萼绿华的人头。此举会大大得罪琅嬛胜地,鹿相应心知这样的加码你们已是绝不吃亏了……” 卓小星喃喃道:“琅嬛胜地……我父亲与琅嬛胜地无冤无仇,她们为何要下此毒手?” 闾丘明月冷笑道:“为什么?你以为琅嬛胜地为何每逢乱世便会扶持新的开国之君,只是为了区区一个皇后之位吗?还不是因为她们每一次都能从这样的投资中获取偌大好处,整个大周最赚钱的矿藏、海洋贸易等等,都是她们投资的回报。只是大周传国两百年,当年的那一点香火情早已用完了,于是承圣帝继位之后便想要收回琅嬛胜地的特权,是以承圣帝继位以来天下愈加纷乱。二十年前,柔然南下,魔教再兴,中原大地叛变四起,琅嬛胜地早想趁群雄并起之时搅乱天下,另择新君。然而大周气数虽尽,偏偏卓天来扶着这样昏聩的王朝不肯倒下,琅嬛胜地自然与慕容傲一拍而合……萼绿华立下此功,才成为琅嬛胜地本代传人,拥有为琅嬛胜地选择新君的权利……” 原来如此,至于百里不生与闾丘明月为何参与其中,自然是更不难解释。 “多谢先生为我解惑。”卓小星收起眼中迷惘之色,她长身而起,目光望向远方的苍茫,更望向那被千山万水所阻隔的襄阳,肃容道:“即使如此,我亦不可能同意你的条件。父亲当年拒柔然于雪岭关外,他所想保护的并不仅仅是凉州的子民,雍州、稷都、幽燕、江南,无论目光能及与不能及之处,都是他胸怀所纳之地——” 在这一刻,她想到的不仅自己的父亲,更想到了竟陵王李放,他们都有着一样的胸怀,一样的抱负,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她将视线收回,落在这位柔然的信使身上:“先生只怕白走一趟。父亲之仇,更是不劳闾丘先生关心。不管当年参与落日关之战的都是谁,终有一天,卓小星都会亲自报仇。还有,他日战场相见,请闾丘先生与百里大将军多加小心了……” 此言无异于下战书了。 感受到充满敌意的目光,闾丘明月的心倏然一沉。他身为柔然皇子,潜伏中原二十余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自以为不论柔然、南周、鸣沙寨都不过是他手中拨弄的棋子罢了。可万万没料到,本来万无一失的布局竟然会卡在最后的一环。 无论如何,如今南北对峙、不死不休的局面,正是柔然南下的最佳良机,又怎么可能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中的少女阻挡在雪岭关外。 他一咬牙,心中已有了决断。再度抬起目光,却不是看坐在上首的卓小星,而是看向坐在一旁的陆万象:“我还有最后一个筹码。我可以告知你们当年鸣沙寨的叛徒究竟是谁——” 陆万象眼神微微一动。 闾丘明月接着道:“我知道,鹿相你潜伏在慕容傲身边将近一年便是为了得到这个秘密,不是吗?可惜慕容傲已死,天下间除了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陆万象仍是默然不语。 闾丘明月冷笑道:“有这么一个人仍然潜伏在你们的周围,难道你们一点也不担心害怕吗?当年他既然可以出卖卓天来,将来自然亦可以出卖卓姑娘,出卖你陆万象。你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吗?还是将来看着卓天来的女儿死在你眼前也无动于衷吗?” 陆万象身体一颤,目光中红潮汹涌,如血海翻腾,她耳边回想起慕容傲临死之前的恶毒诅咒。 “你只要杀了我,你便再也无法知道鸣沙寨的内奸是谁。你以为你所保护的那个小姑娘离开了稷都城就安全了吗?只要那个人还在一天,她便永远处于危险之中,你便永远都没法有一日可以过安睡的日子——” “我就是要他死,想要看到卓小星死……” “我就是想看到他卓家满门覆灭……” “我就是死了,我也要你们鸣沙寨覆灭,给我陪葬……” 她闭上双眼,等她再次睁开双眼时,目光已恢复一片澄澈,道:“卓小星如今才是凉州城的城主,亦是鸣沙寨之主。但凡是她所做的决定,陆万象皆会听从。闾丘先生,请吧——” “你们——”闾丘明月蓝色的眸子一瞬间变得幽冷无比,任谁也能看出他此刻眼中的愤怒:“看来,鸣沙寨是彻底拒绝我的提议,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 卓小星与陆万象彼此对望一眼,都没有答话,可是那无声的态度便已说明了一切。 “好,好……”闾丘明月连说了几个“好”字,冷声道:“我诚心求和而来,两位既不肯转圜,那就莫怪闾丘明月先礼后兵了。陆万象,我们走着瞧。只希望到时候陆寨主莫要后悔才好——” 他转身离开凉州城主府,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屋内,卓小星看向陆万象,却见陆万象的脸色极为难看,轻声宽慰道:“三叔,只要我们守住雪岭关,不必太担心。前日我们不是战胜了柔然骑兵吗,即使再来一次,我也有信心将他们拦在关外……” 陆万象摇摇头道:“闾丘明月身为北梁帝师,又岂是浪得虚名,他身为柔然皇子,却在中原潜伏二十载,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又岂会轻易放弃。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你可知闾丘明月的另外一个身份,正是魔教的辉月使。他与你的师父曜日使杨桀、辰星使商风翼曾并称为魔教三尊。但是自你父亲亡故之后,当年魔教不履关内之约早已作废,魔教这些年已渗透西北。雪岭关或许能挡住柔然的铁骑,可是却无法完全阻挡已经在潜伏关内的魔教势力……”陆万象忧心忡忡,当年鸣沙寨极盛之时,集天下英雄,成立武盟,才勉强能挡住魔教重新南下之路。可是如今鸣沙寨已然凋零,中原武林板荡,各大门派自顾不暇,又该如何对抗魔教。 如今鸣沙寨人手不足,可称得上高手的唯有卓小星、唐啸月、盛天飏与自己,而唐、盛两人能否信任还不好说。因为卓小星与魔教那层关系,为了避免某种不可预知的风险,她并不希望卓小星在这个时候对上魔教。 第141章 武盟再兴 这时仆人又报:“城主, 陈大人求见。” 闾丘明月呆在城主府的时间并不短,这位府尹大人在闾丘明月离开之后求见,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城主府发生的事。 卓小星连忙吩咐道:“快请——” 陈兆亮行礼罢, 开门见山道:“城主,方才拜访之人是……” 卓小星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方才之人是有北梁帝师之称的闾丘明月,他还有另外两个身份, 其一是柔然可汗的九皇子, 另外他也是魔教三尊之一的辉月使……” 陈兆亮倒吸一口凉气,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问道:“敢问城主,他前来拜访是为何意?” 卓小星道:“他是代表柔然前来谈判。其目的么,便是希望我打开雪岭关,放柔然大军入关,而他不仅会对凉州民众秋毫无犯,而且还承诺我卓氏可世代为凉州城主, 永不相犯。” 陈兆亮闻言面色微变, 连声音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城主可曾同意对方条件?” 卓小星摇头道:“自然未曾, 我父亲镇守西北,为的是保一境之安宁,又岂是为了区区城主之位。所以只怕不日之内, 雪岭关就要再起战火了, 陈大人也需早做准备。” 陈兆亮闻言, 浑身一震, 随即重重跪倒于地:“陈兆亮代西北四州之民再次拜谢城主——” 卓小星一愣, 这位陈府尹怎么又跪了, 她着实有点消受不起了。忙道:“陈大人, 这是何意,陈大人这几日跪得已经够多了。我早说过了,我为凉州城主,陈大人您依然是凉州府尹,不必行如此大礼。” 陈兆亮郑重道:“我并非为自己而拜,而是为了凉州后面雍州、秦州、渭州、梁州的百姓。当日在雪岭关头奋力杀敌的万千将士,除了我凉州军民,亦有他们援手。他们为守住雪岭关拼尽性命,若是城主转眼就将雪岭关拱手让于他人,陈兆亮虽无法阻止,却也不敢再忝为凉州府尹……” 卓小星故意道:“哦?难道让凉州城永享太平并非陈大人心之所愿吗?” 陈兆亮道:“凉州城能得太平纵然是我心所愿,但下官亦深知,凉州城扼守整个西北的门户,若是凉州城太平的代价是身后的中原大地与华夏万民陷于外族的蹂/躏。如此太平,下官不敢取也。城主不计较与北梁之间的血海深仇,更不为柔然所许私利而动心,能在西北存亡之际,力据柔然于雪岭关外,实乃世间真英雄也,陈兆亮愿誓死效忠城主大人。” 卓小星心有所感,她不过按自己心意作出选择,哪里有陈兆亮所说的那般伟大。 一旁的陆万象神思复杂,心知恐怕直到此刻,这位凉州府尹的跪拜才是出于真心。想不到这位上任仅一年的凉州府尹竟是真正有大胸怀的人物。不过,他既真心降服,对于卓小星与凉州军来说自然有莫大好处,有他的全心配合,卓家军在凉州城重新立足便容易得多。 陈兆亮又道:“下官来此,并非仅为柔然使者一事,而是另有一事要与城主与陆先生商议。” 卓小星道:“陈大人请讲。” “正是为了众将士的粮饷之事。”陈兆亮微微有些汗颜,道:“凉州虽然荒凉,去年却是个大年,收上来不少粮食,只是三个月前,淮北王动员南征之事,下令各地州府将仓中余粮都调往淮南一线。下官当时虽然暗自截留了一些,但是远不足以供养十万大军……下官听闻卓家军中不过储备了数日存粮,不日将尽。所以来向城主与陆先生请教,如之奈何……” 原来是为了此事,陆万象微微一笑道:“陈大人不必焦急,过几日自然有分晓……” “这……”陈兆亮迟疑道。身为一州主官,他深知这样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还是如此精锐的骑兵,随便一动都耗费良多。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失去凉州城之后,鸣沙寨是如何在如此贫瘠的西北沙漠养活一支规模如此之巨的部队。如今他既然下定决心效忠,少不得要看看是否有能尽心之处。 陆万象接着解释道:“陈大人镇守凉州,想必也知道西北最大的商号隆源号吧。” “这是自然。隆源号的乔掌柜下官亦曾有过一面之缘。”隆源号主要做西域的生意,每年都有数百支驼队经雪岭关前往西域,亦是凉州城的纳税大户。当然身为凉州府尹的陈兆亮亦收受了隆源号的不少好处,并为他们提供种种方便。而那位乔掌柜虽为女子之身,却是巾帼不让须眉,以女子之身撑起这偌大的生意。 “三日之后,隆源号的车队便会到达凉州城,带来如今西北所需的粮食、药材、布料等各种补给,陈大人只需和以前一样放行便可。” 陈兆亮露出震惊的神色,道:“难道隆源号是你们鸣沙寨的生意——” 陆万象道:“对,亦不对。你所认识的那位乔掌柜其实并不姓乔,而是姓水,是鸣沙寨的七寨主水泊晚。而她还有另一个身份,便是有‘海上水龙王’之称的水家家主。隆源号并非鸣沙寨的生意,但这支军队的给养确实是由水家担负……” 陆万象转头望向卓小星,笑道:“阿星,如今你亦是凉州城主,鸣沙寨最大的一桩秘密三叔也是时候交托给你了——” *** 三日之后的黄昏,果然有一只庞大的车队的进入凉州城,带来凉州城如今急需的粮食补给。 一辆马车停在凉州城主府的门口,一位身着秋香色衣裳的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她大约三十五六岁,看起来精明干练,只是经年风霜却已在她的额角刻下皱纹,在鬓角多增华发。正是鸣沙七义排行最末的水泊晚。 卓小星禁不住思念的心情,扑进她的怀里,叫道:“七姑……”重返凉州,再见到睽违已久的亲人,让她的眼角不觉再添泪痕。 三叔陆万象常年以男装示人,作为鸣沙七义中“唯一”的女子,小时候这位七姑姑陪她玩的时间自然比其他几位叔父要多得多,因为爹爹常常不允许她出门,这位七姑姑最热衷于在凉州城的市集上给她买各种好吃的零嘴和好玩的小玩意。只是落日关变故之后,水泊晚便被三叔撵了出去,回莱阳水家继承家业,此后她便再也未曾见过这位七姑姑。 水泊晚用手帕轻拭眼角珠泪,轻抚卓小星的后背,轻声安慰道:“阿星,可别哭啦,你看,七姑可给你带了好东西哦……” 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瓷俑来,那上面的瓷俑看上去极为精致,看装扮乃是一位头戴王冠、身着华服的异域公主,轻轻拨动陶俑的机关,那公主便立在地上开始跳舞起来——那分明是个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她一抬眼瞥见台阶之上陆万象快要憋不住的笑容,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带着几分歉然道:“九年不见,没想到我的阿星已经长得这般大了,看我这脑子,竟还想着这些小孩子的玩意,阿星现在一定不喜欢玩这些了。下次七姑给你带个更好玩的……” 她就要将那个陶俑收起来,却被卓小星一把抓住:“谁说我不喜欢玩了,阿星最喜欢七姑姑带的那些新奇又好玩的玩意了。”她小心地将瓷俑用手帕收起来,放在怀里,就像从前一样。 水泊晚微微一笑,这笑容抚平了她额上皱纹,亦消融了时间,让两人好像回到那已远逝的光阴中。 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自嘲道:“哎呀,七姑差点忘了正事——”她面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一趟,除了这个,七姑还给阿星带来了特别的礼物……” 她招呼那些正在赶车的、卸货的伙计,高声道:“到了,大家快过来吧。”她指着卓小星道:“眼前这位,便是鸣沙寨的寨主,亦是如今凉州城的城主,正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便将你们交给她了……” 卓小星一脸不解地看着面前几排隆源号的伙计们,七姑将这些伙计交给自己是为何意,还说是带给自己的“特别礼物”。自己又不做生意,要这一群伙计能干啥…… 她正自怔然,一名伙计却已向她扑了过来,笑道:“阿星,是不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 她脱掉头上灰色的帽子,露出一副卓小星最为熟悉的面容来。 卓小星面露惊喜:“梦白,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梦白笑嘻嘻地道:“可不仅是我,这里还有不少你熟悉的面孔呢。来来来,都把帽子摘了,让咱们未来的武盟盟主看看她手底下的成员如何?” 在他身后,一名隆源号伙取下头上的帽子,上前拱手行礼,微笑道:“蜀山剑阁江秋枫见过盟主。” 在他身后,更多的伙计纷纷取下帽子,一个个上前行礼。 “恒山派贺武见过盟主。” “泰山派晁松见过盟主。” “无量寺小僧玄心、玄见见过盟主。” 携刀照雪 第99节 “血云寨温栾见过盟主。” “玄羽寺凌浩言见过盟主。” “飞凤殿秋良骥见过盟主。” “神风寨陈开见过盟主。” …… …… 卓小星被一大群人围着,已经完全呆滞了:“什么盟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扭头正欲去寻七姑水泊晚,却早已不见身影。 李梦白嘻嘻笑道:“别找了,方才陆寨主已经拉着水寨主离开了。总之,你现在就是我们中原六十四大门派共同选出的武盟盟主啦,你想当也得当,不想当也得当。”她做了个鬼脸,在卓小星耳边油嘴滑舌地道:“盟主,您那压寨夫君怎么会舍得将您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一个人放回塞北的,等下次见了属下一定要打他一顿给盟主大人出气啊。” 卓小星哑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不是,谁能给她解释一下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江秋枫比较老成持重,上前一步道:“梦白,你少胡闹。让我来给盟主解释吧——” 原来,不久之前江湖上各大门派都收到无量寺传来的飞檄令,言道二十年前被逐出关外的魔教如今会合柔然,意欲重返中原。今鸣沙寨主卓小星传檄江湖,号召江湖各大门派派出弟子共襄盛事,再现当年各大门派雪岭关抗击魔教的壮举,以彰正道。无量寺名门宝刹,素来是江湖人心中的圣地,更是隐隐领袖于南周武林。无量寺传檄,江湖人自知其中分量。不少江湖门派的核心子弟都曾在北梁雅正堂为人质,受尽北梁的严苛对待,多亏卓小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有一些门派弟子曾失陷于“风波狱”中,亦是为卓小星所救。 这些人一闻此事,便纷纷响应。一者抗击魔教本是武林同道眼中的大事,二者这些人曾得卓小星大恩,又怎能不报。于是江湖各大门派弟子纷纷携剑走西北。而这些人大多是旧识,出发时间也差不多,方向一致便同路携行,等到了渭南之时,已聚起了数十人之众。没想到在这里恰好遇到了隆源号的商队,隆源号掌柜水泊晚见到如此大的一支队伍,本以为是截货山匪,双方交锋了一场,方知是同路人。众人结伴同行,难免引起北梁的注意,或者惹出别的麻烦,便在水泊晚的提议之下改扮成隆源号的伙计。 这一路上,大家说起二十年前卓天来建立武盟,在雪岭关抗击魔教的旧事,又说起卓小星在稷都城两次救人的义举,便决定重新成立武盟,并推举曾经救过众人的卓小星为武盟盟主,众多弟子一致表示到了凉州之后,会遵从武盟之主的指挥。 于是,卓小星就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当上了武盟之主。 此事如此儿戏,她有点哭笑不得。但是转念一想,三叔早前已说魔教恐怕早已渗透凉州内外。闾丘明月谈判不成,必定会使用魔教这张牌。鸣沙寨目前人手不足,有这样一只生力军的到来,无疑是更增已方的胜算,她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正说着,李梦白拉着落在最后面的两名伙计上来,对卓小星道:“盟主,你来看这两位是谁?” 她一把取下两人的帽子,露出两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姐妹俩颇不好意思上前行礼道:“无方剑楼剑若兰、剑若莲见过盟主……” 剑若兰剑若莲姐妹两人出身无方剑楼,因为慕容青莲的关系,一路之上受到众人的排挤,只有蜀山剑阁的李梦白与江秋枫愿意与她们说话。方才人多口杂,姐妹俩亦不好意思上前与卓小星相见。 卓小星见到她们二人,亦是惊喜:“你们怎么样,我走了之前慕容青莲没有为难你们吧?”她被李放救出,一直很是担心这对姐妹,不知慕容青莲会不会迁怒于他们。 剑若兰摇摇头道:“没有,你逃走之后,他很快便被闾丘明月叫走了。不久以后稷都就发生了政变,他忙着争皇位,更没有时间管我们了。我和师妹找了个机会偷偷将师父救了出来……只是师父伤得很重,不良于行,恐怕再也无法动武。我们只好找了个地方将他藏了起来。”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其实我们并没有收到无量寺的飞檄令,是我外出之时偶尔探知,师父听闻此事之后,要我与师妹一定要来西北……师父……师父说:‘二十年来一梦,故人半为黄土。平生到此,谁能忆当年侠气。当年盛事,三大剑宗皆在其中,如今武盟再兴,我们无方剑楼亦绝不可缺席,为天下英雄所轻——’我与师妹本想留下一人照顾他,他却不肯同意……” 她再次揖手为礼,道:“我知道我们无方剑楼为奸人所趁,这些年做了不少伤害江湖同道的事,但是剑若兰仍想请盟主同意让我与师妹留下,为江湖侠义,为武林正道贡献一己之力……” 卓小星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对着站在阶下的各门派子弟朗声道:“远来皆是客,诸位都是致力于抵抗魔教与柔然入侵的江湖同道,亦都是我鸣沙寨的朋友。既然大家愿意尊我卓小星为武盟之主,那我有几句话便不得不说了。” 台下纷纷呼喝道:“盟主请说——” 卓小星继续道:“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此一箴言是我鸣沙寨立寨之本,亦是先父与几位叔父至死恪守的侠义精神。今日大家共聚于此,便是生死守望的兄弟与朋友。我们只有一种目标,那便是天地间的不平之事、邪恶之人。我们的刀剑,只能对着敌人,而不是对着朋友。大家如果认同我所说的话,则欢迎留下。不然,鸣沙寨也可送上盘缠,送诸位离开——” 她话音未落,李梦白已抢先鼓掌,大声喝彩道:“说的好,我蜀山剑阁愿意留下,襄助盟主成就一番大事……” 三大剑宗中的蜀山剑阁都已应诺,余者自然轰然以应。 “我泰山派愿意留下。” “我恒山派也愿意留下。” “我飞凤寨也愿意留下。” …… “惩恶扬善,守望相助……” “惩恶扬善,守望相助……” 一时之间,呼喊之声惊天动地,在凉州城自成盛景。 有上了年岁的凉州城居民,望着城主府前发生的这一幕热泪盈眶。 卓小星回来了! 鸣沙寨回来了! 卓家军回来了! 就连二十年前雪岭关上的“武林之盟”亦在凉州城重现,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不让凉州百姓激动万分呢? 第142章 既见沧溟 暖阁之内, 茶香幽幽,陆万象看着多年未曾谋面的结义妹妹,胸中万语千言, 终究化作低声一叹:“七妹,这些年来难为你了……” 多年以来,正是靠着与金陵谢家并称的莱阳水家的暗中支持,十万凉州骑兵才能在瀚海的绿洲中坚守了十年。若论贡献, 鸣沙寨幸存的人中, 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这个多年前离开鸣沙寨的小七。 以一人之身,在慕容氏眼皮子底下, 操持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家族。水家的船队行经海内外,赚取无数的金银,并用金银在四处购买粮食、布匹、药品等一切鸣沙寨所需要的物资。再以西域行商的借口,源源不断地送到瀚海。这每一步都非容易之事,可是她却坚持了整整十年。十年了,少女双鬓已染霜华, 甚至还未婚嫁, 自己这个为人姐姐的着实是欠她良多啊。 水泊晚却只是轻轻摇头道:“泊晚不难, 我知道三哥所承受的只会比我更多。” 十年了,是陆万象孜孜不倦地寻求着当年变故的真相,想尽各种方法来治疗卓小星体内的炎毒之伤, 甚至潜伏到稷都, 伺机为大哥报仇。虽然是自己源源不绝送来的物质维持着鸣沙寨未曾倒下, 但她心中明白, 是三哥支撑着鸣沙寨的魂。 姐妹二人对望一眼, 那两双眼睛中涌动着海潮与烈焰, 那本就是不用说也无法说出的情义。 过了一会, 水泊晚低声一笑,道:“三哥,我已经有意中人了。如果,这一番卓家军能将柔然与魔族赶出关外,鸣沙寨能重新在凉州立足,我就可以将水家的生意暂时放到一旁,先结个婚,生个娃什么的……” 陆万象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惊喜,颤声道:“是吗,那三哥便提前向你道喜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时候让三哥见见?” 为了鸣沙寨的事,耽搁了这位小妹的终身大事,一直是陆万象心中之结,此时听到水泊晚主动提及此事,她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更是下定决心,哪怕是为了小妹的婚事,这一次她陆万象也一定要帮助卓小星重新在凉州站住脚跟,只许成功,绝不许失败。 水泊晚微笑道:“他是个生意人,并不懂武林道上的事。”她顿了一顿,抬头看向陆万象:“三哥,你呢,什么时候嫁人?”因为鸣沙寨之事耽搁了终身大事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人,算起来,三哥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龄都已如鲜花凋零,可是三哥迄今仍不肯卸下男子的伪装。 陆万象静静地看着冉冉漂浮的茶烟,心绪似是随之飘远,往到不可知的地方。不知此刻,她又想起了谁。良久,她方低声一叹,道:“既见沧溟,又如何能倾于江河。泊晚,你是知道我的……” 仅此一言,水泊晚便知道已无法再劝。当日卓天来初上虚月山,在鸣沙寨义气一聚,惊鸿一瞥,对卓天来一见倾心的不仅仅是做客寨中的商无音,也包括自己这位惊才绝艳的三姐。 在那之后,商无音为救卓天来而牺牲自己的性命,卓天来感念她之深情,娶她为妻。而情不得归的陆万象终身以男装示人,将自己的这一番情意永藏心底。而卓天来至死也不知陆万象易钗而弁,让众兄弟改称她为三哥、三弟的原因是什么。 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她分明已全然占得,却从不以此为苦,反而处处豁达。水泊晚转念一想,人生苦乐,本凡人自悟、自得、自甘,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只因为对她们来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姐妹二人睽违多年的对话,虽只寥寥数言,便已道尽此生。陆万象为水泊晚安排好起居之事,便告辞离开。 她行自中庭,却见头领上有一只苍鹰盘旋,便停下身来。那苍鹰似是识人,见她停下,便一个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她的肩上。 她从苍鹰腿上的竹筒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上面写着数行小字:“昨日蝉衣与秋桑两人外出采药,一夜未归。今日我已派人上山搜寻,却毫无行迹。听村民说附近的骷髅岭常有魔教中人出没,恐怕两人已落入魔教之手。”落款正是盛天飏。 陆万象的面色瞬间变得极冷。 第二日清早,新成立的武盟便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听闻鸣沙寨有两名师妹竟然为魔教所擒,大伙儿一个个义愤填膺,争着吵着要去骷髅岭将这些邪恶的魔教份子尽数剿灭。 卓小星苦笑不已,这新成立的武盟中约有一半的人乃是当初她从雅正堂救出来的各门派的子侄,这些人都是各个门派的核心弟子。虽然在稷都吃了不少苦头,也耽误了武学的修炼。但是他们大多数天资不错,回家之后在家中父母长辈的锤炼之下,武学上的进益都一日千里,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而他们并没有对抗过魔教的经验,亦早已忘了当初在雅正堂面对陆瑶姬、辛可等人的恐惧,只想大展身手,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卓小星却是深知即使是当初在青泥驿站中遇到的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也绝不好对付,更别提魔教三尊中的闾丘明月与商风翼两人都是上三境的高手,恐怕唯有自己的师尊杨桀出手才能勉强能胜,只是师尊自断一臂,未知伤势是否已痊愈。听闻他在鸣沙寨只是短暂停留,早已离开,去向亦无人知晓。不过就算他在此,是否愿意帮助自己对付昔日同僚亦是难说。 最后她决定由蜀山剑阁的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带领小部分人马到骷髅岭打探,而让无量寺的武僧玄见与无方剑楼的剑若兰带其他人在外接应。此四人武功都在九品巅峰,只要不是遇上闾丘明月、商苍穹这样的上三境高手,就算无法救人,也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危。 骷髅岭位于凉州城东北五十里,山上沟壑纵横,寸草不生,只有光秃秃的石头,这些石头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人工所致,个个形同骷髅一般,看着很是瘆人,便被当地人称为骷髅岭。 这些江湖人士大多生长中原,所历皆是名山大川,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山岭,行出未远,便先自怯了。然而大话已经说出,又都是少年意气,又怎么好意思说出撤退的话,只好强自打起精神前行。好在进山之后,唯有一条主路,连分岔口也没有一个,前后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首尾兼顾,倒是没有遇上任何危险。 可是一连走了半日,眼看着天都要黑下来,别说魔教人马了,就连鬼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个,而前方那条山路仍然向前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众人虽已疲乏不堪,可这是武盟新成立以来的第一次集体行动,没有完成目标,甚至连敌人也没遇上一个,又怎么好两手空空地回去。 日落之前,众人终于到了一个山峰间的拗口,这里出乎意料地有一方清潭,江秋枫与李梦白商议了一番,便让大家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继续前进。所幸众人都曾带好干粮,倒是不担心饿肚子。 就在众人料理好一切,准备休息之时,忽然一人道:“大家看,那边是什么?” 大家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目力所及的远处,竟然隐隐约约可见灯火的微光。 “啊——”漆黑的夜里,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之声,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意,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血腥之气。 大家不由得都皱紧了眉头。 有人道:“前方说不定就是魔教的大本营了,听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并不太远,我们要不要现在前往一探——” 有人附和道:“方才那个女子的声音如此凄惨,她会不会就是被魔教恶徒所擒的两位师妹之一,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去救人的好,要是晚了一天,两位师妹指不定会遭到什么非人的虐待……” “对,我们须得赶紧想办法救人。”众人本来已气馁,没想到魔教的老巢离自己如此之近,又想到有两位美貌的少女可能正在遭受残酷的折磨,一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恶徒杀得干干净净,把师妹救出来才好,唯恐迟了一步,这英雄救美的差事就会落在别人头上。 江秋枫与李梦白对视一眼,面色凝重,道:“众位,眼下我们身处敌人的大本营,魔窟之中有多少人马,其中有多少高手,甚至鸣沙寨两位师妹究竟是不是在此都不得而知,我看我们还是在此休息一晚,等明天早上再行探查。” 江秋枫虽非李空花亲传弟子,但是他本是蜀山剑阁首徒,在江湖上多有历练,深知事有反常即为妖,眼下敌暗我明,不如以静制动,等待良机。但是这些初出江湖的少年们一个个心比天高,又怎么听得进去。 有人冷哼一声道:“江师兄莫非是怕了,蜀山剑阁可是三大剑宗之一,江师兄身为蜀山剑阁的首徒,没想到竟是如此胆小怕事之徒。” “江师兄,眼下有危险的不是令师妹,你自然是气定神闲。而两位师妹身在魔窟之中,还苦苦等我们相救呢。今日被魔教抓走的若是这位李师妹,你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吗?”这位仁兄自渭南一路跟着江秋枫与李梦白,被塞了大把的狗粮,早就有所不满。他虽无恶意,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是不无讥讽。 有人道:“江师兄若是害怕,不如留在此地便好。我们兄弟前去救人也是一样,只是到时候救出了两位师妹,师兄可不要在盟主面前领了我们的功劳才好。” 李梦白看情况不对,知道这些人是无法劝住,道:“师兄,只要我们小心一些,应该也没事。而且,鸣沙寨两位师妹的情况,也着实让人担心。” 江秋枫无奈点头,带着众人继续上山。 第143章 魔教阴谋 众人举着火把, 拾步上山,行之未久,赫然可见山路尽头, 竟是一处宽阔的山谷。 山谷的最深之处是一座巨大的神殿,那神殿似乎是就地取材,以骷髅岭哪些灰白的形似骷髅的石头建成,看起来亦是诡异莫名。 江秋枫道:“大家小心, 这座神殿似乎有些诡异!你们看这神殿的形制似乎有些奇怪——” 那神殿的似乎被刻意塑造成一个人的形状, 不,准确说起来是一个背靠群山而坐的巨大骷髅。神殿最下层的两棵石柱便是他的两条双腿, 他的微微撑起的两条双臂则构成了神殿的第二层,而神殿的第三层则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那骷髅的眼窟里各放置着一盏长明灯。之前他们在山下看到的灯火便是骷髅的两只眼睛。骷髅的头顶上还戴着一个巨大的皇冠。他坐在群山最高之处,俯瞰世界,仿佛他便是这个山谷中的皇帝。 得亏此时是暗夜,纵然有火把, 亦照得并不分明, 有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既然已经找到地方了,那我们便赶紧救人要紧……” “就是,就是, 既入宝山, 又怎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众人举着火把, 向着那一片漆黑的神殿大门走去。江秋枫与李梦白对视一眼, 两人自有默契, 江秋枫走在队伍左翼前方, 而李梦白则落在队伍最后面, 暗中观察周遭局势。 可就在众人即将踏入神殿大门的那一刻,不能何处一阵妖风吹过,众人手中的火把竟然同时熄灭了。与此同时,周遭传来几乎是细不可闻的破空之声。 “不好,有暗器!”江秋枫大呼一声,与此同时他手中之剑回旋疾舞。暗夜中目不得视,只闻得暗器被宝剑击落的铿鸣之声,不知过了多久,那发暗器之人终于停下,江秋枫亦终于歇了一口气,高声道:“是魔教唐无心前辈吗?请现面一见,晚辈蜀山剑阁弟子江秋枫,今代表武盟而来——”之前他曾在青泥驿站见过唐无心出手,知道这种多种暗器连发正是唐无心的绝技。 “呵呵呵呵呵呵……”黑夜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蜀山剑阁啊,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 “嚓——”的一声,是人点燃了火折子,紧接着神殿之中灯烛齐燃,豁见光明。 而唐无心却并未现身,江秋枫这才看见在殿外不远的地方,李梦白正与一名看起来瘦骨嶙峋的古怪道人持剑对峙,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看起来并不轻松。只不过,那道人也没占上什么便宜,胳膊上已然挂彩,有鲜血滴落。 可是与他们一起进殿的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们皆被罗网所缚,躺在地上拼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 携刀照雪 第100节 而在大厅的柱子之上,另外绑着两名美丽的少女。她们虽然行动不得自由,但是并没有受什么伤,正是陆蝉衣与陆秋桑两人。 陆蝉衣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大声喝道:“你们快走——”她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但是也知道眼前这些人恐怕是为了救她们而来。 这时,大殿之中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蝉衣姑娘何必紧张呢?若是本尊想杀了他们,他们根本就无法平安到达这座神殿啊……” 江秋枫心中一沉,知道此番恐怕已方都过于轻敌了。这样巨大的神殿绝非一朝一夕或者少数人便能建成,在这座山谷之中究竟隐藏着多少魔教的人马尚不可知,现在自己这边的人除了自己与李梦白都落入敌手,可是方才出手的只有唐无心与捉鬼道人。若是这位自称“本尊”之人,乃是魔教三尊之一,只怕今日自己与师妹都无法离开这座山谷。但是对方既然没有出手对付自己,只怕对方另有目的,他沉声道:“哦?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很简单,你们回去带话给卓小星,让她一个人亲自上骷髅岭来救人。只需要她亲自来了,本尊不仅会你们这些同伴放回去,还有这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可以一并还给你们……” 蝉衣已经大声叫道:“不可以,这位少侠,麻烦你带话给寨主,让她绝不可——” 可是她话音未完,便已失声。似是被人隔空点住哑穴,她的表情却无比惊恐,有一行泪水从眼眶用下,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他。 江秋枫心中迟疑,魔教为何会提出这种诡异的条件,而这位鸣沙寨的师妹为何宁愿被囚亦绝不肯让卓小星来救她。 见他肃然未语,那道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江少侠,我可不是再与你商量,要不要将本尊的话传达给卓小星,你大可随意。但是五日之内,若是没有见到卓小星到此,你们恐怕便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同伴了——” 紧接着,他已被一掌重重击出神殿之外,那座神殿的大门轰然关闭。 李梦白上前来将他扶起,道:“师兄,现在怎么办?” 江秋枫神色气馁:“方才发掌之人恐怕最少已是入神境巅峰,我连他的方向都没有看清就被他击出殿外。这里的人已非我们可以对付,无论如何也只能回去禀报盟主再作打算——” 李梦白亦是一声叹息:“可惜阁主正在闭关,无法前来西北……”魔教实力如此强大。他们这些人已是正道翘楚,可是最高也只有九品巅峰的实力,一个上三境的高手就可以让他们束手无策。 江秋枫站了起来道:“你我在此担忧也无法解决问题,只能先回去再说。而且,要说如今西北有何人能是那发掌之人的对手,恐怕也未有卓姑娘了。” “嗯?” “根据我昨日的观察,卓姑娘这段时日可能已经突破九品,进入上三境之中的入神境。” “竟有此事?”李梦白道到当初在青泥驿站初遇之时,卓小星武功不过八品,还不如自己。如今不过过去短短一载,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而她便已将自己远远地甩在身后。不过她天性豁达,更多的是为这位意趣相投的好朋友感到高兴。 江秋枫道:“我们也需努力才行。”虽然突破上三境靠得并仅仅是努力,更需机缘,然而如今三大剑踪年轻一辈的护剑人中,代表剑宗一行与代表无方剑楼的慕容青莲都已是上三境,而自己始终停留在九品巅峰,还是让他有些气馁。 二人连夜沿路折返,入山口与等待偌久的玄心、剑若莲等会合。众人见唯有两人折返,大吃一惊,然而听了两人讲述之后亦觉得事情颇为棘手,也只好返回凉州,将此事交由卓小星定夺。 凉州城主府,新成立的武盟首次任务便面临失利,气氛一时凝滞。 “盟主,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我与师妹二人办事不利,反令众多众多兄弟被魔教所擒,请盟主降罪。”江秋枫与李梦白向前请罪,任务失败,反致众人失陷,不管原因为何,带队之人都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想不到魔教竟然在凉州城建立了如此庞大的据点,并有如此高手坐镇。对方点名要自己去救人,是不是与那传闻中的“血亲代继法”有关,甚至连魔教教主商苍穹也可能在这里,自己让江李二人带人上山探查的决定似乎也过于草率了。 她心中虽作此联想,面上却已不动声色,摇头道:“江师兄切莫自责,此事江师兄与李师姐皆已尽力,既然对方点名让我上山救人,那便由我亲自走一趟吧。”无论如何,蝉衣与秋桑皆是自己自幼玩耍的伙伴,而那些六十四派的弟子们,都是为了帮助鸣沙寨才千里迢迢来到鸣沙寨,自己绝不可能为了自身的安全放任他们不管。 江秋枫想起骷髅殿中陆蝉衣未说完的话语和那惊恐的眼神,道:“盟主,此事其中或有阴谋,盟主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这时,厅外走入一道的颀长俊秀的身影,做文士打扮,更显风流儒雅,正是鸣沙寨三寨主陆万象,肃声道:“不用考虑了。寨主,您绝对不可上山——” 卓小星道:“可是——” 陆万象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可是,我绝对不会坐视你发生任何危险。我已发出消息,命人寻找你的师父杨桀,若是能找到,这件事情未必没有转圜。”杨桀本为魔教三尊之一,与魔教也算有点香火情。虽然陆万象心知想要魔教放弃血亲代继法几无可能,但杨桀便是洞微境的高手,若是有他出手帮助,救人的胜算自然大增。他是卓小星的师父,必然无法坐视卓小星死于魔教之手。让卓小星拜杨桀为师,本亦是在她在卓天来死后为卓小星所作的筹谋。 卓小星蹙眉道:“但是,师尊行踪无定,短时间之内又如何寻得?秋桑蝉衣她们落在魔教之手,多一日便有一日的危险。” 陆万象斩钉截铁道:“若是五日之内找不到人,我再想其他办法。总之,我绝不许你上山救人。” 江秋枫见陆万象的反应如此激烈,又想起蝉衣的话,料想其中必有内情,此事或许涉及鸣沙寨之秘,自己亦无法细问。他想起临行之前阁主李空花所言:“秋枫、梦白,卓小星此番自襄阳返西北率鸣沙寨抵抗柔然与魔教入侵,是英雄绝世的侠义之举。她所为之事,并非是个人名利,而是为了大周倾覆之后的天下万民。她性子随他父亲,仁义大度,却也最容易遭人欺骗陷害。柔然南下、南北对峙,南周朝中竟陵王与广陵王双雄相争,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卓小星在此时西北,生死存亡并非是她一人之事,更是关乎天下大势。你们一定要尽力保护好她的安全,知道吗?” 他上前一步道:“盟主,魔教如此反常,其中必然有诈。盟主如今几位江湖六十四派会盟的盟主,又是西北十万将士的指挥,秋枫亦认为盟主更该珍重自身,不该在此时以身犯险。如今尚有五日期限,若是五日之内,还找不到杨前辈,我们再做打算,这段时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陆万象闻言,露出赞许的目光,李梦白、剑若兰,玄心等亦点头称是,卓小星别无办法,只好让众人这些日子尽可能多打探与魔教有关的消息,多多练武切磋,提高自己的实力,为即将可能的战事做准备。 第144章 以身犯难 一轮明月洒落在星湖的水面之上, 春波如镜,玉盘如璧,沉谧而幽美。 湖岸之上一道人影正在练刀, 清泠刀光映入湖光水色,更添潋滟之态。 练刀之人正是卓小星。 自从去年在金陵与李放开始合练生杀门的心法之后,她终于突破了生杀刀法第六层的障碍,成功第进入到第七层“流水”。世间万物皆有定形, 唯有流水变之不一。亦如刀法本存乎已心, 挥手即是,不存窠臼。她体悟心法中的真意, 并突破上三境中的入神境。 在十八岁突破上三境,在江湖上屈指可数,她本已足堪自傲。可是想到她的对手多半是当初逼得李放使出“昙华一瞬”的魔教辰星使,心中仍涌起一股无力之感,她如今不过入神初境,面对可能已是入神巅峰的商风翼根本毫无胜算。更何况商风翼的背后尚有一名实力在洞微巅峰甚至可能已重新登上乘化境的商苍穹。 然而师父如今去向不明, 真到万不得已之时, 她亦不得不考虑亲自上山救人的计划, 而在此之前她必须提高自身的实力,才能尽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如今李放不在身边,她自己一人练功的进度大大放慢。即使与李放双修, 想要在短时间突破洞微境亦绝无可能, 于是她不得不从其他方面着手。当初在铁栏关之时, 李放曾在须弥无相功心法的辅助之下, 以入神境使出生杀剑法第八层的终招“一瞬昙华”, 大败商风翼与魔教众人。当初, 在与李放双修之时, 她从李放那里得到了一半的须弥无相功真气,是不是自己也能使出生杀刀法第八层的招式呢? 从师尊手中得来的那本生杀刀谱的小册子她早已翻烂了,第八层的心法名为“蜉蝣”,下面同样是四句心法要诀:“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 “昙华一瞬,向死而生”这两句对应是生杀剑法,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自己亦亲自见过李放使出这招。可是“身如蜉蝣,天涯朝暮”两句的意思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蜉蝣性命只有一日,朝生暮死,这典故她自然明白,可是这和刀法又有什么关系。 她叹了一口气,又去看第八层的刀诀。这张图她早已看过多次。图上画着一个小人,小人双手持刀平举,正要向眼前的虚空中斩去。这一招极其的简单,是最基础的斩劈姿势,她最少练过几万次,可每次打开图画,她却分明感觉到这一刀极其的凌厉与危险,几乎就要破开纸面,向她斩过来。 她将生杀真气与从李放那里得来的须弥无相真气融合,努力地拔刀挥刀,意图融合刀招中的真意,可是练了整整一晚,除了将星湖水榭上的青石板砍了一个七零八碎之外,别无所获。 派往寻找杨桀的鸣沙寨弟子始终没有传来好消息,而到第四日晚上的时候,雪岭关却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许多官兵出现腹痛、心绞等症状,疑为中毒。之前负责给将士们医治的陆蝉衣与陆秋桑都被魔教所擒,陆万象别无他法,只好匆匆赶回雪岭关。临别之前,她嘱托卓小星万不可轻举妄动,务必等她回来再说。 第五日一早,李梦白便往星湖去找卓小星。她知事到临头,以卓小星的性格,绝不可能抛下众人不管,定会亲自上山救人。她与江秋枫私下商议,若是仍然没有杨桀的消息,便由她与江秋枫两人陪卓小星一同上山。一者他们走过一趟,熟悉路径,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二者人数并不多,谅来应该不至于引发魔教的怒火。她知道卓小星最近每晚练刀直到凌晨,所以等到卯时才去敲门。 李梦白敲了几道门,始终无人回应,心知不好,破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唯有一封信。她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上山去救人,你们等我消息。”李梦白大惊,连忙带着信去找江秋枫。 此时在城主府大厅之内,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聚集一堂,等着卓小星做出最后的决定。这些天,听闻杨桀久久未现行踪,而卓小星始终未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来,这些人早已急不可耐,毕竟失陷在魔窟的那些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和兄弟。他们虽然明白魔教要求卓小星单身一人前去必有阴谋,但是亦隐隐担心卓小星真的会胆小怕事,不敢上山救人。 他们并不是真觉得卓小星应该牺牲自己去救人,却无法忍耐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哪怕卓小星振臂一呼,让他们一起攻上山去,与魔教拼个你死我活,也比守在凉州城什么也干不了要好多了。 可是等了许久,卓小星迟迟未至,早有人心怀不满,阴阳怪气地道:“说什么惩恶扬善、守望相助是鸣沙寨立寨之本,事到临头,方知这鸣沙寨只是徒有虚名而已……也是,卓小星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而已,怎么比得上她父亲卓天来的义薄云天……” 有的附和道:“是啊,想不到鸣沙寨如此薄情寡义,听说那被魔教所擒的还有两个是他们鸣沙寨的人呢,就连自己人也不管不顾,真是让人齿冷……” 还有人道:“就是,依我看,这所谓武盟也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武盟新立,本来人心不齐,再遭挫败,自是雪上加霜。 剑若兰听得这些污言秽语,早已按捺不住,分辩道:“盟主绝不是这样的人,咱们在这里多等一会便是,相信盟主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难道你们忘了之前在雅正堂,若非盟主相救,你们又怎能摆脱北梁的掌控……” 之前那人阴阳怪气道:“哼,你们无方剑楼与鸣沙寨也是一丘之貉,之前雅正堂的事,我还没和你们无方剑楼算账呢——” 剑若兰气得脸色发青,眼见群情激昂,场面越来越混乱。这时一道清朗严厉的声音高声道:“大家都别吵了,盟主已经独自一人往骷髅岭去救那些被魔教所擒的兄弟姐妹了。”江秋枫来得稍晚,却已听到了之前的诋毁之言,他举着手中的信,怒声道:“盟主孤身一人上山,你们却在这里编排她的不是,若是再有人胡言乱语,被我听到,那就别怪我江秋枫不客气了——”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他们本以为卓小星迟迟不现身,必是贪生怕死。换做是他们自己,也未必就敢去独闯虎穴。哪想到真有人能不顾自身安危,明知是阴谋还偏要往里面跳。这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面皮薄的立时羞愧得满脸通红。这些江湖子弟本性并不恶劣,马上便想起那骷髅岭的凶险来。 之前十几个人进入,都只有两人出来。卓小星再怎么厉害,一个人也不是魔教众人的对手啊。羞愧之后,有人反应过来道:“不行,我们绝不能让盟主孤身犯险,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援助她才好——” 众人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若是我们武盟才成立短短数天,盟主便死在了魔教之手,传扬出去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嘛!”这些人说得义正词严,仿佛已经完全忘了片刻前说过的话。 李梦白哭笑不得,犹豫道:“可是,那骷髅岭中的魔教使者强调了只能盟主一人上山。若是我们大张旗鼓,说不定不仅无法帮到盟主,还会害了那些沦为人质的兄弟姐妹们。” 这时,在角落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道:“这件事情,我有办法……” 众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正是无方剑楼的剑若莲,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更有人讥讽道:“咱们这么多人都没主意,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剑若莲欲言又止,心知众人对无方剑楼的成见恐怕不是这么容易消弭。 江秋枫心底叹息一声,鼓励道:“你有何办法,不妨先说。成与不成,等大家商议之后再决定。” 剑若莲道:“这几天我一直在骷髅岭附近转悠,我发现除了那日你们入山的那条通道之外,另外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入到山谷深处,只是最后的一段路被一条隐蔽而狭长的山洞所掩盖。我昨日探查了一遍,这条路上没有人走过的行迹,想必魔教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存在。这条路比山前的那条路要近很多,我们可以从这条路上山,再伺机而作……” 有人仍不依不饶道:“既有这么重要的发现,为何不早点向盟主禀报?隐瞒此事,到底有何居心啊?” 剑若莲委屈道:“我是昨夜才从山中出来,本来打算早上禀报给盟主。谁知盟主竟然自己一个人离开……”众人仔细看去,只见剑若莲眼眶深陷,显然一夜未睡,而她的鞋子上,还残留着骷髅山特有的红泥。 那人讪讪的,感觉到江秋枫苛责的目光,只好给剑若莲道了歉。 江秋枫朝李梦白、玄心、剑若兰等场中有数的九品高手望去,众人眼神交会,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第145章 深入虎穴 清晨, 骷髅岭山道之中,一道红色身影在凉雾中穿行,她身法轻盈, 翩若蝶舞。山谷中,怪石嶙峋,白骨森然,美人与骷髅, 在山谷中交织成一幅诡异的幻景。 陆万象做梦也想不到, 她接到的那封雪岭关有人投毒的情报竟然是卓小星伪造的。 自从那日闾丘明月离开之后,卓小星便感觉到陆三叔经常心神不宁, 特别关注从雪岭关传来的情报。卓小星知道这是由于三叔太看重兄弟之情,却因为鸣沙寨叛徒之事,始终未曾对唐四叔与盛五叔放下戒心,若不是因为魔教之事,只怕早已回到雪岭关坐镇。 卓小星昨晚特意截留了一只雪岭关飞来的信鹰,伪作好书信之后, 又将之放出, 果然陆三叔收信之后, 便匆忙赶回雪岭关。她前脚刚走,卓小星后脚亦离开凉州,向骷髅岭而去, 几个时辰之后, 终于看到了江秋枫和李梦白所说的那座巨大又诡异的神殿。 在神殿之前的广场上, 正立着十几个绞刑架, 被俘虏的人质都被绑在绞刑架的下方, 蝉衣与秋桑也在其中。四周则有无数身着黑衣的魔教中人持刀戒备, 将整个山谷团团围住, 只剩下卓小星进来的小小山口。 商风翼看到她的身影,迎了上来,面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道:“阿星,你如今做了凉州城主,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阿舅好生想你。” 他的声音轻柔,神态慈祥,若非此刻周围遍布血腥的绞刑架和黑压压的魔教信众,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场动人的久别重逢。 然而卓小星早已不相信他这一套,冷声道:“我既然已经到了,那便请辰星使按照约定放人吧——” 见卓小星开门见山,商风翼的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便道:“放人自然可以,只是你的外祖父年已老迈,又思亲多年,只盼能与你见一面,只要你先随我进殿见他老人家一面,我自然放了他们。” “不行,你先放他们离开。”卓小星瞥向广场上的那些魔教守卫,摇头道:“你们这么多人,而且辰星使的能为更是远在我之上,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商风翼想了想道:“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来人,把他们都放了——” 他一声令下,早有人将那些人质身上的绳索斩断,如驱赶牛羊一样将他们逐出山谷。 他再次笑盈盈地望向卓小星:“卓城主,眼下可否请你与在下一起去面见你的外祖父呢?想来卓城主出身名门正派,不同于我们这样的邪魔外道,定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吧?” 卓小星冷笑一声,商风翼称呼她为“卓城主”,还特意提起她的出身,是激将,更是提醒她生来便有魔教血统,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无意去理会商风翼的小小机心,这些人经过几天的囚禁,体力难支,此地又是魔教经营已久的据点,就算自己反悔,也绝难平安带着这些人离开。 她冷声道:“既是如此,便请辰星使带路。” 这时,那群人质中,传来一道尖厉的女声:“寨主,你不要进去。进去你会没命的……阿星,你快走,我们不需要你救,你快走啊……”她说着朝卓小星这边扑了过来,似乎想要将她推出谷去。 卓小星轻轻一掌拍在蝉衣脑后,她瞬间昏迷了过去。卓小星将她交到随后而来的秋桑手中,对秋桑笑笑道:“秋桑,麻烦你照顾好她。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我死在这里,也一定要守住雪岭关。” 秋桑心中一惊,她并不像蝉衣一样经历铁栏关的变故,不知魔教“血亲代继法”之事,也不知道卓小星竟然有一半的魔教血统。她虽惊异于蝉衣的反应,却只以为是对卓小星的担心。而此刻卓小星的话让她直觉不详:“寨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要不让蝉衣跟着他们先走,我陪你进去……” 卓小星心中颇为感动,无论是蝉衣还是秋桑,她们不仅是自己幼时的玩伴,一起长大的姐妹,更是鸣沙寨生死守望的兄弟。可越是如此,自己这个武功高一点的寨主,自然也要保护好她们的安全。她摇头道:“你和我一起,我还要分心来保护你。只有你们都平安离开,我才没有后顾之忧。而且你放心吧,我也未必会死在这里。” 秋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卓小星已经将她抛在原地,向那高大诡异的神殿走去。 到了神殿门口,商风翼命跟随的士兵全部停下,独自带着卓小星往神殿最深处行去。 此刻是正午时分,神殿内却不见丝毫阳光,每隔十数步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不过也仅够照清脚下路径而已。好在路虽黑暗曲折,却也并不算难走。卓小星一边走一边暗自留神,试探道:“闾丘明月呢?他不是你们魔教的辉月使吗?”她前脚刚拒绝闾丘明月的“合作”计划,后脚魔教就抓了鸣沙寨的人,她本以为闾丘明月也在这里。 不料商风翼冷哼一声道:“他不过与我教合作,各取所需而已,并不在教中。” 商风翼似乎对闾丘明月颇为不屑,不过闾丘明月不在此处,对她而言却是一个好消息。 携刀照雪 第101节 不一会,两人就到了神殿最深之处,只见一座蟠龙柱耸立,通往神殿的最高之处,而环绕着蟠龙柱的则是盘旋向上的楼梯。 到了这里,商风翼就不往前走了。 卓小星扭头望向他,问道:“他在哪?”这个“他”,两人心知肚明,自然是指魔教教主商苍穹。 商风翼指了指蟠龙柱,含糊不清地道:“他,他就在上面。” 卓小星注意到自从看到蟠龙柱,商风翼便一直抖得厉害,甚至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她不由问道:“你很怕他?” 商风翼倒是不否认:“当然,教中上下谁不畏惧,人人皆知教主喜怒无常,残忍嗜杀。可是我害怕他的理由却与别人不一样。既然已到这里,我就明说了吧,你可知道‘血亲代继法’?” 他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似是嘲讽,又似是自嘲。 见卓小星没有回答,商风翼的神色已经变冷,低声道:“他每隔几年都要吞噬一位自己的血亲。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手足原有十几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我想你已经知道为什么我要亲自前往中原抓你回来。因为唯有找到你,我才能活下去……”他抬起头,庆幸地望向那蟠龙柱顶,也不知他看不看得到——在昏暗的神殿里,那里不过是一片比此处更黑的地方而已。 卓小星早已深谙真相,丝毫不觉吃惊,她摇摇头,叹息一声道:“你真的是我的舅舅吗?”鸣沙寨的叔叔们并非她的血缘之亲,却尽力抚养她、保护她,而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舅舅的人,却是如此卑劣,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一直欲致她于死地。 商风翼道:“当然。你的母亲与我本是一对龙凤胎。我自幼表现出武学的天赋,因此他并没有将我与其他天赋平庸的孩子一样当作自己的养料,而是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可是你的母亲就没有这种幸运,她与其他的孩子住在一起。她喜欢看书,所以我总是以练武为由将藏书楼的书带给她看。在所有的书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各种医书,我便将藏书楼的医书都偷出来给她,反正魔教也没有人去学医。她比我聪明多了,没几年她就成了教中最厉害的医师,很多人出任务回来,或者比武受了伤,都会去找她医治,她还因此被封为圣女——” 他静静地说,卓小星亦静静地听。她心中知晓,过了今日,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关于母亲小时候的事了。 虽然这个商风翼一心只想抓住自己,代替他成为商苍穹的“养料”,但他可能是唯一知道母亲过去的人了。 商风翼接着道:“随着我们慢慢长大,我才发现,那些与姐姐住在一起的孩子们,已经消失了一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很害怕姐姐有一天也会莫名其妙的失踪,便暗中调查事情的真相。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些孩子都是被教主吞噬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父亲竟然是魔教的教主,而他豢养我们只不过是将他们当成延年益寿的养分而已。于是,我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姐姐,让她离开魔教,离开天荒山,再也不要回来。” “姐姐果然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十几年过去,当初父亲豢养的那些“养分”也逐渐消耗殆尽。当年在雪岭关,他重伤在你父亲之手,从此再无生育的能力。去年,我的最后一个血缘兄弟亦被他吸收。自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从前,他总是对我说,在他的众多血脉后代中,我是最为出色的继承人,可是现在,每次他看着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他在看着一盘食物,或是可以救命的药物,不是儿子,不是继承者,甚至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商风翼讲到此处,变得歇斯底里,他的眼中交织着恐惧、怨恨、愤怒、痛苦、不甘还有绝望,他的脸庞不断扭曲,突然狂笑一声:“哈哈!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心狠,如果没有你,死的就会是我——” 卓小星心中叹息,当初商风翼既然让母亲逃走,可见也并非全然冷血无情,只是眼见自己的父亲将一众兄弟姐妹全部吞噬之后,被日复一日的恐惧彻底压垮,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找自己来替代。 她直视对方:“既然如此,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杀了那个人,取而代之吗?” 商风翼苦笑道:“每当我面对他的时候,就会完全失去反抗的勇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阿星,你死后别恨我,我也是被逼的。” 卓小星不解道:“你将这一切告诉我,难道不怕我逃走吗?” 商风翼冷冷道:“我虽然不是上面那个老东西的对手,对付你还是轻而易举的。你已经到了这里,想要逃走不是异想天开吗?而且,不妨告诉你,那些人质都中了我教的软筋散,难以走远,你若是现在逃走,他们决计没命。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你还是乖乖跟我一起上去面见教主吧——” 第146章 魔教教主 两人拾阶而上, 也许是怕卓小星逃走,商风翼这次落在她的后面。 楼梯并没有油灯照明,远比之前封闭的甬道更黑。 卓小星故意放缓了脚步, 走一会便停下来休息一阵,而商风翼显然极有耐心,并没有催促她。鲜花若是在盛放之时枯萎,就算并非惜花之人也不介意让它多开一会。 到了楼顶,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门, 卓小星刚刚进门,门便被商风翼飞快地关上。她试着拉了两下, 发现打不开。既来之,则安之,她继续向前走,发现此处竟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洞穴,大概位于下面所见骷髅神像的头顶之处。 在洞穴的顶端,骷髅神像的双眼位置, 有两个巨大的窟窿, 少量阳光能照进洞穴里。那里还悬着两盏长明灯, 夜晚长明灯的光芒便可透过神像的双眼照到外面。而此刻正是下午,洞穴里的光线还算充足。透过层层阳光,可以看到洞穴中央的地上有一口黄金打造的棺材。 似是被外面的响动惊扰, 棺材盖缓缓打开。一道人影从棺材中坐起。也许是那人过于佝偻的缘故, 她只能看到上半身。他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 满脸皱纹堆积, 面容难以分辨, 整个身体几乎是由嶙峋的骨架所组成, 灰色的血管凸起在皮骨之外。若非那双浑浊的双眼缓缓转动, 便与骷髅无异。卓小星却感觉到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里潜藏着巨大的黑暗力量。它强大而衰败,厚重而腐朽,令人膜拜也令人恐惧。 不出意外,眼前之人便是已经存活了二百年之久的魔教教主商苍穹。 卓小星压下心中的恐惧,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魔教之主?” 商苍穹深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那灰暗的眼眸里透出异样的光芒道:“你是卓天来的女儿?是了,风翼说了你今天一定会来。呵呵呵呵呵,真的是一件不错的祭品呢。” “祭品?” “子民向他的君父献上的最佳祭礼便是代表着生命之源的鲜血。现在,该轮到你了……”他的声音苍老,非常缓慢,一字一顿,似乎说话对他而言亦是不轻的负担。 他如鹰爪般的双掌一伸,卓小星只感到一股庞大的吸力传来,她不及反抗,已被拉到棺材的旁边,紧接着肩膀一阵刺痛。那灰白的指甲瞬间划破了少女娇嫩的肌肤,鲜血不断涌出,很快便渗入老人干瘦的骨指之中,如泥牛入海,瞬间消逝不见。老人那如干瘪的身体也瞬间充盈起来,干裂的肌肤之下飞快地生出新的血肉。 卓小星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情,方才已如冢中枯骨的商苍穹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发出嚣狂而森然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天,我赢了,我又赢了一次……哈哈哈……” 可是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卓小星趁他一瞬分神,摆脱了他的钳制。她捂住肩上的伤口,退了数步,站在了离他数尺之外的地方。 尚未餍足的商苍穹又怎么能容忍到嘴边的美食就这样溜走,面色一沉,再次伸手。 卓小星大声叫道:“等等——” 商苍穹微眯着双眼看着她:“哦?”这次的猎物竟然有能力摆脱他的掌握,真的是很有意思呢。 卓小星壮着胆子道:“商教主,如今有了部分鲜血的补充,您的身体已经暂时恢复了一些,而我不过是将死的猎物而已,况且有商风翼在外面把守,我就算长出翅膀,也飞不出您的手掌心。不如,让我陪您聊聊天如何呢?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住在这棺材里,难道不会感到寂寞无聊吗,难道不想有一个能与您说说心事的人吗?” 商苍穹一愣,他是高高在上的魔教教主,是暴君。所有人都害怕他,避他唯恐不及,又何尝会有人敢跟他聊天,他冷哼一声:“小丫头休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卓小星的面庞因为失血而显然有些苍白,她幽幽一叹,已是泫然欲泣:“落在您的手上,诡计又有何用呢?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苟延残喘,想要尽力延长自己的生命罢了。难道您还有什么顾虑?” 商苍穹笑了:“也罢,本座允你了,你想聊些什么?”有一个这么机灵可爱的小姑娘陪着说话似乎也不错。而且,确实如她所言,她无论如何是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虽然入神境在江湖上已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可是在他面前,不过是可以随意踩死的蚍蜉而已。 卓小星擦了擦眼泪,道:“我听人说外祖父您是这个世界上最长寿的人啦,孙女对外祖父过去的事情很有兴趣呢,不如外祖父给孙女说一说可好?” 商苍穹神色一变,这个小姑娘竟然会叫他外祖父,难道是想以亲情打动他吗?可是他这样的人,心中早就存不下什么亲情了。他粗声粗气地道:“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没什么可以说的。” 卓小星脸上亦无失望之色,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来,从中取出一小块乳白色的糕点,向前几步,到商苍穹面前道:“我听说外祖父您本出身于前朝王室,是在灭国之后才被人送往魔教。这块桂花糕是我依照前朝宫廷留下的遗谱亲手所做,亦是表达孙女的一点孝心,请外祖父尝尝。” 那桂花糕色泽鲜嫩,闻起来香甜馥郁。他深深吸了一口香味,神识几乎一瞬间回到两百年前成长在前朝宫廷的时光。那是自从他离开之后,将近两百年的光阴里,未曾重温的旧日滋味。可是他才不相信卓天来的女儿会对他有什么孝心,他摇摇头道:“人老了,不耐吃这些甜食,你自己吃就好了。” 卓小星一脸可惜的样子,道:“孙女一早出门,现在真有些饿了,既然您不吃,那孙女就自己吃了。” 商苍穹道:“你吃吧。” 卓小星将手收回,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小块桂花糕吃了下去,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商苍穹想到卓小星故意献宝,不外乎为了求生,定会在桂花糕中做下什么手脚,虽然自己也应付得来,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见她真把那桂花糕吃了下去,可见那桂花糕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不禁有有些懊恼。人越是到年老时,越会怀念起少年的时光。而少年的经历,往往决定了人的一生。 卓小星见商苍穹双目微眯,面色沉醉,似乎仍在追寻那桂花糕遗留的香味,她心中一动,问道:“外祖父与柔然一起进兵中原,是为了复国吗?” 商苍穹豁然睁开眼睛:“小姑娘倒是知道我的心思,谁告诉你的?” 卓小星讷讷道:“我猜的……”她心里加上了一句,你们这些野心分子,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天下间那把唯一的椅子吗? 也许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也许是因为卓小星‘恰好’猜中他的心事,商苍穹也有了谈兴,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使用如此血腥肮脏的血亲代继法,吞噬自己的血亲,来延长自己的性命吗?” 卓小星心中腹诽,还不是因为怕死。这样的人她见过一个,那就是她的大仇人,为了长生方最后死在自己儿子手上的北梁皇帝慕容傲。不过您原来也认为这种方法血腥肮脏,倒是出人意料了。 商苍穹似乎猜中她的心思,继续道:“你一定会以为我是畏惧死亡。其实我并不怕死,我最怕的是已经老了,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若不是商苍穹的表情过于严肃,卓小星几乎笑出声来,她没有想到她会和早该入黄土的人谈论他的梦想。 商苍穹接着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那我就说说好了。我是大商的最后一位太子,李芝龙攻入稷都的那一天。我的舅舅将五岁的我从皇宫里抱了出来,送到莫耶山交给我的师父。我们一路上被李芝龙的人马追杀,等到莫耶山之时,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给我说过,我是大商朝的太子,是这天下的皇帝,是大商最后的希望,将来无论如何艰难,一定要恢复我大商的荣光。” “我跟随师父习武,在十六岁时达到九品,二十五岁时进入入神境,四十岁时进入洞微境。魔教在我的带领之下日趋强大,我在南方发动过数次叛乱,可是都是很快被镇压。等到我七十岁之时,我始终再也无法突破乘化境,我的复国之梦仍然没有成功,可是我的身体却逐渐衰落了下去,很快便将老死,我有过很多儿子,可是却没有一个成气的,即使是我最看重的继承人,也对我的复国大业丝毫不感兴趣。” 卓小星道:“于是你发明了血亲代继法?” 商苍穹摇头道:“这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魔教藏书所记载。魔教收藏了当时江湖上所有的武功秘籍、诡道巫术、山医卜相等杂家秘典,我当时不过是想找到突破乘化境的法门。那时我以为只要我达到乘化境,天下无敌,复国大业自可手到擒来,没想到却发现了于始皇遗册中留下的‘血亲代继法’。我吞噬了那个我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我的生命力果然得到恢复,面貌也恢复成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模样。身体变得年轻之后,我在武学上的资质也有所提高,虽然仍没有突破乘化境,可是却仿佛能触碰到之前那遥不可及的门槛。在此之后的八十年时间,我吞噬了不知多少自己的血亲,在我一百五十岁的这一年,我终于突破乘化境……” 卓小星暗自心惊,原来商苍穹突破乘化境竟是靠吞噬自己的血亲达到的。接下来应该便是司心烛曾经讲过的剑宗一行首次出现江湖,三大剑宗与无量寺联手将魔教逐出中原的故事了。 果然商苍穹接着道:“我本以为从此可以纵横天下,没想到却遇上了那个该死的剑宗一行。他才四十来岁,便已超过了我穷尽一百五十年光阴才达到的乘化境,甚至远比我强大。我遭到平生未遇的惨败,被迫带着魔教人马离开莫耶山,流亡漠北……”说到这里,他商苍穹的面上露出愤恨不甘的神色:“不过,这一次失败却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也不算全无收获。” 卓小星摒住呼吸,问道:“什么秘密?”商苍穹身为前朝皇子,又是魔教教主,活了那么久,有什么样的事情是连他也不知道甚至称之为秘密的呢? 商苍穹瞟了她一眼道:“反正不久之后你也要死了,不妨满足你临死之前的好奇心。世人皆以为乘化境已是武学的尽头,殊不知上三境之上另有境界,那便是被称为‘无上涅槃’的无量境。天不可测,海不可量,达到无量境才是真正的从无化有,返璞归真。那位剑宗一行,便是无量境的高手。” 卓小星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如果这是真的,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足以震动武林的惊世之密。 卓小星问道:“那外祖父最终达到了无量境了吗?” 商苍穹摇摇头道:“我带着魔教远走域外,便是希望远离中原武林纷争,潜心修炼。反正通过血亲代继法,我有着近乎无限长的寿命,终有一天定可达到无量天境。我到域外二十年后,柔然可汗便亲自上天荒山找到了我,商议合作南下,那时柔然兵强马壮,而大周早已衰落。我想那李芝龙的后人享国一百八十余年,也该够了,于是便与他一起南征……” 卓小星打断道:“等等,你不是说要复国大商吗?为何又要与柔然合作,难道柔然出兵攻打中原,还会将大好河山平白送你吗?” 商苍穹道:“双方约定若是南征成功,则他取西北,我取东南,并立称王,永不相伐。当然这样的约定本来都是谁也不会遵守的屁话,我既然同意,自然有我的打算。草原上的这些民族,本来就是各个分散的部落。他们如今服膺于如今的可汗郁久闾·伊哈,郁久闾·伊哈为当世雄才,在他的统领之下柔然一族才有如今的声势。不过,只要郁久闾·伊哈一死,他的儿子和那些部落首领一定会为了汗位争斗起来。”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道:“柔然人虽有蛮力,武功却并不怎么样。哼,他们想利用我,等到事成之后,我只需暗夜偷袭,刺死柔然大汗,柔然自然不战自乱……” …… 卓小星目瞪口呆,他竟是有这样的打算,那郁久闾·伊哈得亏当年南征并没有成功,不然早已身亡了。她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自然也很清楚。大周气数未尽,竟然出现了一位年轻的乘化境高手,那便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神转为怨毒:“雪岭关之战,他竟将我从好不容易修成的乘化境打落至洞微境,还让我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过,最终他还是输了,不论是你父亲、剑宗一行、还是李芝龙他们都输了,最终赢的是我,亦只能是我——” 卓小星一脸恍惑,莫非这位魔教教主老年痴呆了,他分明亡国于李芝龙,一败于剑宗一行,二败于自己的父亲卓天来,为什么他还会觉得自己是最终胜利的一方。 商苍穹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问道:“你可知人在这世间最大的敌人是谁?” 卓小星更疑惑了,这个问题早在她习武偷懒的时候她的师父杨桀就给过她答案: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但她知道,这绝不会是商苍穹心中的答案。 “人一生中最大的敌人便是时间。”商苍穹道:“李芝龙横扫六合,灭商立周,可是如今也不过是皇陵里的一堆枯骨罢了。昔日杀上莫耶山的三大剑宗,无方剑楼司空望、蜀山剑阁吕飞流还有剑宗一行又如何,如今江湖上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还有你的父亲——”他抬头望向卓小星:“你的父亲卓天来在雪岭关大败柔然与魔教联军,成为江湖第一人。可是不过短短八年之后,便英年早逝。唯有我还活着。我活赢了他们,而且我还将一直活下去,难道不是我赢了吗?” 卓小星默然,虽然商苍穹以吸收自己血亲的生命力而活,他一生大部分的时光都只能躺在暗不见天日的棺材里。然而,从某种意义而言,他说得并没有错。 商苍穹从棺材中站了起来,冷冷看着她,道:“小丫头,故事已经听完了。现在做好献祭你剩余鲜血的准备了吗?” 卓小星正欲后退,就在此时,那扇紧闭的门后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呼声:“启禀尊使,不好了,有不少六十四门派的人冲进神殿里面了,捉鬼道人与唐无心正在迎敌,那些江湖小辈有几人武功颇为不俗,捉鬼道人让我请尊使下去支援——” 第147章 图穷匕见 早在陆秋桑接过昏迷的陆蝉衣之时, 便感觉到卓小星悄悄地将一只瓷瓶塞入她的手中。等到众人离开山谷之后,她把瓷瓶打开一看,原来是陆万象给卓小星所备的各种药丹, 里面正好有软筋散的解药。她将解药分发给众人,在原地休息一阵之后,大家都恢复了部分体力。她将陆蝉衣交给其中一名弟子,吩咐他将人送回凉州。 她担心卓小星的安全, 自己则隐匿行迹, 再次回到山谷。所幸她运气不错,在山谷外围遇到一个落单的魔教巡逻弟子。她看准时机一击毙命, 飞快地将对方的黑衣与自己的衣服换过,再将尸体藏好。她又将自己的脸简单修饰一番,易容成对方的模样。陆万象的两个弟子中,陆蝉衣专修医术,而她则承了易容术的衣钵,虽然眼下荒郊野外, 手边并没有趁手的材料, 但若非刻意观察, 也并不容易被识破。 借着这层伪装,她重新回到了山谷之中。这时,之前在广场上守卫的魔教弟子都三三两两地散于各处巡视, 亦没有人关注她。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亲自镇守着神殿大门, 她不敢靠近, 只在神殿的山岩周围逡巡, 看看有没有暗道能混进去, 可是她溜达了好一阵子, 什么也没有发现, 正自懊恼之时,忽然,她身后的岩石轰隆一响,几名身着中原服饰的人灰头土脸地从石缝里面跳了出来。 她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一柄寒光似水的宝剑就架在了脖子上,持剑的是一位男子,沉声道:“别动,也别出声,否则——”他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她此时终于认了出来,眼前之人便是那日闯神殿救人失败而回的男子,那个叫江秋枫的剑阁首徒。这些人都是中原武林的精英子弟,此时从密道钻出,恐怕和自己一样是为了卓小星而来,而他们已经将自己当成“落单的魔教弟子”。 她不敢乱动,心中苦笑,还好这位蜀山剑阁的江师兄性情比较温和,并没有当场将自己解决掉。 剑若莲近前道:“江师兄,先点住他的穴道。我们刚到这里,情况还不清楚,不妨先找他问问。” 江秋枫点了点头,飞快点住她背上的穴道,使她不能运功,这才道:“现在可以说话了,我问你,鸣沙寨寨主卓小星可有来此,她人现在在哪里?” 陆秋桑苦笑道:“各位,我是鸣沙寨陆秋桑,我也是为了找寨主才来到这里。”她轻轻抹去脸上的伪装,露出少女清秀的脸庞。 “啊……”众人皆是大吃一惊,细看她身形,听其嗓音确实是一名女子。 陆秋桑接着道:“寨主已经进了神殿,现在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我本来想找找这里的山有没有什么暗道能进入神殿之中,还没找到,便先遇到了你们。” 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江秋枫尴尬地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卓盟主是什么时候来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出来的,还有其他人呢?” 陆秋桑简要地给他们讲了一下卓小星自进入山谷到进入神殿的经过。 江秋枫皱眉道:“你是说她进去已经一个时辰了,始终没有出来。” 陆秋桑点头道:“是。” 携刀照雪 第102节 剑若莲问道:“秋桑姑娘,盟主进神殿之前,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寨主说,让我转告师父,就算她死在这里,也一定要守住雪岭关。为什么商风翼只让寨主一人进入神殿?魔教究竟有什么阴谋?”她心中焦急,一连问出数个问题,尽管她知道眼前这些人知道的恐怕也不会比自己更多。 剑若莲神色严峻,沉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卓盟主恐怕有会生命危险,我们须得赶紧救人,不然一切都晚了——” 江秋枫抬头望向她,问道:“若莲师妹此言何意,莫非知道其中内情?” 剑若莲道:“众位都是江湖世家子弟,应该知道四十年前莫耶山之战。当年我派师祖从莫耶山回来之后,曾留下一册手札,上面记载了战后清理战场之时,曾在魔教总坛附近发现一间密室,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尸体。根据师祖观察,哪些尸体并非自然而死,而是被人吸干浑身鲜血而死。师祖猜测魔教教主商苍穹长生不死的秘密便是因为他通过吸收他人鲜血来维持自身生命力,而那些被他吸血而死的人极有可能是他的血亲……” 李梦白一头雾水:“这与盟主又有什么关系?” 剑若莲道:“其中关系大了。我姐妹二人来赴武盟之约前,师尊诸葛希夷曾告知我一个秘密。他说中州大侠卓天来之夫人商无音本为魔教圣女,更是商苍穹的亲生女儿,当年卓大侠被魔教教主所伤,正是被商无音所救。卓大侠感其至诚,娶之为妻。如此看来,卓盟主恐怕便是商苍穹的外孙女。魔教要求卓盟主一人进入神殿,多半是要进行某种血腥的祭仪,吸取她的鲜血为商苍穹续命。一旦仪式成功,卓盟主恐怕会没命——” “你说什么——”李梦白、陆秋桑双双惊叫出声。 江秋枫若有所思,接口道:“若莲师妹的话倒让我想起去年在蜀中的事。魔教当时派出捉鬼道人与唐无心欲抓卓盟主到天荒山,行动未遂之后魔教辰星使商风翼更是亲自出手,当时是阁主及时赶到才将这几人逼退。”当时李空花听闻魔教欲抓卓小星回天荒山之时,大惊之色,直接抛下众人亲自寻找。他当时以为阁主过于小题大做,此时才明白其中别有缘故。 剑若莲道:“看来我的猜测为真,现在就看大家如何选择了。我与师妹在来此之前,早已下定决心,哪怕拼却这一身性命,亦要将盟主救出来。”她们本是抱着为无方剑楼赎罪之心前来凉州,到了凉州之后亦只有卓小星真心接纳她们,若是卓小星死在魔教,武盟只怕成为一场空谈,为无方剑楼赎罪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 陆秋桑眼眶微红:“我自然也是一定要救阿星的,她不仅是鸣沙寨的寨主,更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姐妹。” 李梦白气得骂了一句粗口道:“他/娘的,没想到这些魔教的人这么变态,我李梦白绝不放过他们。” 江秋枫转头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无量寺的两位僧人身上,道:“若是让商苍穹完成祭仪,届时只怕魔涨道消,荼毒生灵,两位师兄又将作何选择?” 玄心、玄见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我无量寺既传飞檄令,自然不会轻放罪恶。” 江秋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起杀进去——” 余下的江湖少侠们见领头的大门大派都有志一同,一个个都轰然应诺。不提卓小星是他们的盟主,这些江湖少侠们初出江湖,正愁没有机会扬名立万,听到要直捣魔教基地,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魔教自流亡外域之后,早已不复当年在中原时的人才之盛。虽兵卒众多,然自三尊以下,唯有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修为在九品之上。很快,武盟联军便攻破外围,进入神殿当中。 捉鬼道人别无他法,只好遣人向商风翼求援。本来商风翼担心洞穴中再出什么意外,因此卓小星进入洞穴之后他并未走远,一直守在门外。而此时听到六十四派攻入神殿的消息,他再也顾不得房间里面的卓小星,匆匆下楼。 卓小星心中却是陡然一惊,她之前将准备好的药丹交给陆秋桑,再故意与商苍穹废话半天,便是希望尽量拖延时间,让他们早点脱离险境。没想到她救的人倒是平安离开了,而其他人这么快就找到这里。她本没指望江秋枫、李梦白会乖乖在凉州城等她的消息,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如此之快。 看到商苍穹眼中贪婪的幽光,她当机立断,折月刀势如浩瀚沧波,向商苍穹袭去。 商苍穹大怒,想不到卓小星竟敢反击,他再次抬掌,向卓小星抓去。可是他刚一动手,便觉得体内真气一滞,随即下腹经脉之间传来一股难耐的剧痛,商苍穹惊声道:“毒,你竟然对我下毒。不对,我明明没有吃你带的那个桂花糕……” “正是因为你拒绝我特别准备的桂花糕,才会中毒。”卓小星冷声道:“因为这毒本来就是下在我的鲜血之中。将玉生香与天堂莲蕊混合便是一味至毒,进入人体内便会进入鲜血之中。初时并不会有任何症状,可是一旦动武毒素便会迅速侵入五脏六腑……”说起来这个绝妙的法子还真是得感谢当初用此毒坑害谢王臣的萼绿华,为她算计商苍穹,从而死地求生提供了绝佳的思路。 “不对,你毒入血脉,为什么没事?”商苍穹忽地住口,他此刻已明悟过来,那块桂花糕才是真正的解药。原来眼前这个小丫头早已算准自己不会接受她献上的桂花糕,之前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 毒素很快蔓延到全身,商苍穹牙齿之间喷出一股黑血:“没想到你竟然给自己下毒来暗害本座,好,好,好得很,果然不愧是卓天来的女儿,你老子宁愿身中灼阳掌亦要败我,本座可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卓小星冷哼一声道:“说起这件事,我母亲之所以会死,亦是因为你。今日,我就要杀你为我娘报仇——”折月刀如天光破影,直取商苍穹。 第148章 蚍蜉撼树 商苍穹发出一声冷笑, 道:“小丫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求得一条生路吗?你既然早已服下解药,出招不受此毒影响, 看来解药已经存在你的血液之中,本座只要吸干你的鲜血,不论什么毒自然都不足为虑——” 他强行压制脏腑剧痛,运起全身功力, 五指成勾, 再次抓向卓小星的肩膀。卓小星只觉一股如潮汐澎湃般的吸力席卷了自己,她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般地向商苍穹飞去。 濒临死亡的一刻, 商苍穹展现出了他真正的实力。蛰伏外域多年之后,他终于重新回到曾经的巅峰。在乘化境的高手面前,卓小星那入神境的功力根本就不够看。 卓小星发觉自己大大失算了,她严重低估了商苍穹的实力。即使他衰老腐朽如同一堆枯骨,即使他被自己算计身中剧毒,乘化境的高手也远非自己可以对付。她到此刻才明白为何商风翼在商苍穹面前完全兴不起反抗之心, 因为两者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她的鲜血急剧流失, 失血的感觉让她的意识昏昏沉沉, 在冥灵之间飘飘荡荡。濒死之际,她的灵魂仿佛悬浮于山洞的上空,看着那不知餍足的衰朽老者贪婪地吸取着少女的鲜血,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可惜她还没有好好给李放说声告别, 向他道歉, 自己没有能够完成他的心愿。没有他的保护, 她连自己的小命也没法保住。 她真想再见他一次, 可是却再也无法做到了。生命中的无数往事如浮光掠影在她的眼前闪过, 青泥驿站那电光石火的初遇, 蜀道绝崖的挺身相救,淮阳战场的国运相托,黄河苇荡的倾心相许。 在灵光行将消逝的刹那,她仿佛听到他们分别之前,李放最后的话语:“阿星,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要有出刀的勇气。这也是生杀刀法最大的秘密。” 生杀刀法的心诀忽地在她脑海中浮起。 “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 “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 既为身为桎梏,在渺渺洪荒之中不过一缕微尘,生又有何可恋?死又有何可惜?蜉蝣朝生暮死,昙华乍开即谢,短暂的生接续着长久的死,死的结束亦是生的开始。而那生死交替的璀璨便是生之铭镌,也是此生活着的最大意义。 在生死交关的最后一刹,她总算悟到了生杀刀法第八层的究极真意,而这真意便是李放最后告诉她的“勇气”。 不仅是不畏死亡的勇气,更是敢于求生的勇气,是将所有命运的答案付诸于手中这一刀的勇气。这一瞬间,她的神魂竟然重新回到了躯体里。她的手扔握着那未曾放下的折月刀,手起刀落,向商苍穹一刀斩下。 那一刀是如此的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是每个初学者都会的招式,却是如此的优美而灿烂,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 这正是生杀刀法第八层的至高刀招:蚍蜉憾树。 蚍蜉憾大树,可笑不自量。正因为不自量,所以才需竭尽全部力气。 商苍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气海竟被这一刀所破,蓄起的真气瞬间无影无踪,他的力量也急剧衰弱了下去。 这一刀之威,竟然斩破他好不容易重修而成的乘化境,将他重新打落到洞微境。不光如此,他的一条小腿竟也被这一刀直接斩断。 他怨毒地盯着卓小星:“以区区入神境的实力逼我至此,好,好真的是好的狠。这笔账,我们走着看——” 卓小星方才这一刀耗尽全身功力,她半蹲在地上,以刀杵地才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完全倒下。口腔里满是鲜血的腥味,亦被她强自咽下。若是商苍穹还能再出招,她亦再无余力抵挡。 可是商苍穹并没有回头看她,他推开门,就地一滚,竟然从那反复回旋的楼梯上滚了下去。 卓小星此刻无暇去为楼下的江秋枫等人担心,却也不敢听从本能的意志昏迷过去。只能打起精神打坐调息,希望能尽力多恢复一点力气。 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的气海却始终空空如也,竟是连一丝多余的真气也没有。生杀刀法还真是霸道的刀招,这一招将全部真气都用尽了,她全身剧痛,难受不已。 她已然明悟,这“蚍蜉憾树”与“一瞬昙华”一样,恐怕分别是生杀刀法与剑法最霸道的招式,一者刚猛,破敌万钧,一者幽柔,以一破万。然而殊途同归,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式。更是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会说“一瞬昙华”乃是自保搏命的招数,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有人使用。 无论如何,这一战她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也只能相信随后赶到的江秋枫等人了。 此刻的神殿之中,已是混乱一片。 魔教虽人数众多,但是大部分弟子武功不过在五品到七品之间,武盟弟子救人心切,愈战愈勇,竟是以少胜多。捉鬼道人与唐无心在江秋枫等人的围攻之下身受重伤,节节败退,直到商风翼下来才暂解危局,他以一人之力对战江秋枫、李梦白、剑若莲、玄心四名九品巅峰的高手。四人为了救出卓小星,更是拼了命地疯狂进攻,商风翼以一敌四,亦是颇有些吃力。 战斗正酣,大厅深处蟠龙柱的楼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衣衫褴褛,发须覆面,站在楼梯之上。只是厅内实在太黑,无人看见他的右边小腿已然不见,此刻正流出黑色的鲜血。不过他身上仍然散发着极为强大的力量,让大厅中对战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战斗,凝神戒备。 “风翼,你过来——”那黑影沉声道。 商风翼听到那声音,浑身便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不敢违逆,一步一步地朝楼梯口走去。武盟之人不明所以,不敢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以眼神互相示意,暗自小心。 离那道黑影愈近,商风翼便抖得愈加厉害,一点也不像方才力敌四人的上三境高手。他跪在台阶之下,恭声道:“恭喜教主得偿心愿,祝教主百代千载,永享春秋。” “百代千载,永享春秋,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本座的百代千载正需要你来成就啊——” 商苍穹一掌重重向商风翼击去,掌风乍起的一刹,商风翼才恍然警觉商苍穹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得那般强大,而是强弩之末。 不,祭仪根本没有成功,而是失败了—— 卓小星竟然有如此本事,重创实力远高于她的商苍穹。 方才商苍穹外显的力量不过是为了震慑住自己而已,那已是他全部的力量。他此刻是要吸收自己,作为卓小星的替代品——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交替着闪过商风翼的脑海。他此刻只需轻轻一掌便能推开这个给他带来无数恐惧与梦魇的男人,他的君父。可是他的手却依然颤抖着,他想要出掌,可是身体凝聚不起一丝一毫的力量。只能任由商苍穹一掌击在他的天灵之上,鲜血瞬间流出,意识亦逐渐消逝。 在意识寂灭的最后一刹,他听到一声讥诮的冷哼:“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便是他的父亲对他最后的评价。 一旁的武盟等人见商风翼竟在自己的眼前被那道黑影吸成了一道干尸,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一时竟都忘了动作。 江秋枫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疾呼,道:“大家一起上,千万不能让他完成祭仪——” 众人纷纷如梦初醒,亦顾不上害怕眼前之人恐怕便是江湖两百年来最大的魔头,操起兵器纷纷招呼了上去。 可是已然迟了,吸收了商风翼之后,商苍穹的力量已然恢复少许,他冷哼一声,一掌拂来,靠得近的几人竟被远远震开。商苍穹却并未停留,他虽然只剩下一条腿,却疾行如风,几个跳跃之间便出了神殿大门,消失在群山深处。 魔教弟子见商风翼当场惨亡于商苍穹之手,而商苍穹竟抛下魔教基地独自离开,分明已是一败涂地,又哪里有心思抵抗,除了少部分战死的,大部分沦为俘虏。 之前重伤的捉鬼道人与唐无心也被武盟弟子们找到,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看着商风翼已然干枯的尸体,李梦白心有余悸,心中更是担忧卓小星了:“没想到魔教的所谓祭仪这么恐怖,不知道盟主在哪里,现在是死是活……” 剑若莲道:“李师妹不必担心,商苍穹最后吸收了商风翼,说明之前的祭仪并未完成,卓盟主多半还活着。而且商苍穹已经身受重伤,在吸收商风翼之后一心只想寻找安全之地疗伤,所以才匆忙离开,我想他应该是之前伤在了盟主手中……眼下魔教既已败亡,我们将神殿搜寻一遍,自然能找到盟主的下落……”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便当请查收! 商风翼:为什么是我,不是说好祭品是卓小星吗? 卓小星:因为你太狗了。 所以李放的大招是aoe群伤,小星的大招是单体,虽然aoe打得人多,但是单体伤害高。 第149章 雏鹰亮翅 在嘉平十年的这个早春, 曾经纵横江湖数百载的魔教竟会彻底溃败。魔教三尊中的辰星使身亡,教主商苍穹在大战之后失踪,而其余教众或当场阵亡, 或沦为武盟的俘虏。 大战之后第二日,武盟将这座魔教经营数十载的秘密据点付之一炬,并将魔教俘虏押解到凉州。 此刻,在骷髅岭往凉州城的山道上, 武盟的弟子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刚结束的那一场大战。曾经年幼的他们总是听门中长辈说起十几年前的雪岭关之战, 慷慨之处,令人神往。如今他们也真真切切地参与到这般足以名动江湖的大事件中, 并成为其中的主角,这种激动的心情更是无以言表。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武盟的新任盟主,年方十八岁的卓小星竟然以一己之力击败了已经达到乘化境的魔教教主商苍穹,更砍下对方的一条右腿。再加上卓小星之父卓天来与魔教曾经的恩恩怨怨,以及从剑若莲那里听来的卓小星本是商苍穹的外孙女,其中曲折之处令人拍案惊奇。已经有人想着将这个故事润色之后卖给城中的说书先生, 定可卖个好价钱。 卓小星落在队伍的后面, 听着前面哪些弟子叽叽喳喳的议论, 差点把她说成是武曲转世,简直是哭笑不得。若论真实实力,她只怕连商苍穹的一只手也敌不过。不过她也懒得去一一纠正他们的说辞。武盟成立之初便有如此大胜, 定然对大家的士气是极大的鼓励, 也是一件好事。 进入城主府, 蝉衣便飞一般地迎了上来。虽然她昨日便接到江秋枫派人传回的消息, 知道卓小星安然无恙。可是此刻看到卓小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蝉衣还是又哭又笑, 难掩激动之情。 卓小星一回家便被蝉衣以好好养伤为由抓回了位于星湖的小楼, 不让她出门,谢绝其他人拜访。而江秋枫等人知道卓小星此番虽然险胜,定然也受伤不轻,也不再来打扰。除了早已准备好的各种伤药,蝉衣更是一天七八顿的将各种补品往房间里送,一会是八珍乌鸡汤、一会是枸杞鸽子汤,一会又是什么红枣银耳汤,饶是卓小星食量再大再能吃,到最后只能看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汤汤水水无语凝咽。而蝉衣自己亦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送汤的时候自己一天也见不着她的人影。 这样一连过了几天,卓小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想了半天,才明白不对劲的原因。以往自己受伤,总是由三叔陆万象亲自医治,自己虽然伪造书信将陆三叔骗走,但雪岭关到凉州城也不过一日马程,陆三叔发现是自己骗她,定然早已回转。 而眼下已是骷髅岭大战之后的第五天,自己因强使生杀刀法第八层终招而枯竭的真气都已经开始缓慢恢复,陆三叔却迟迟未回。而且自回城这几日,自己再也没有收到来自雪岭关的哨鹰,难道雪岭关真的出事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飞奔至厨房去找陆蝉衣。 陆蝉衣见她进来吓了一跳,连忙叫手中的纸条飞快地塞入炉火之中,卓小星刀气瞬发,那纸张从火堆中浮起,却只剩下一截,隐隐写着“柔然”“追击”什么的…… 她眼神冷冽起来,道:“蝉衣,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敢截留哨信了。” 蝉衣从未见她如此严肃,吓了一跳,道:“寨主,我……我……我是看到寨主你受伤,暂时也没办法动武,怕你看到消息会着急,所以本来想着……过几天再向寨主禀报……” 卓小星见蝉衣的态度,才发觉刚刚的言语之间竟是隐约带有一股以往没有的威严,想是因为这几日当了武盟的盟主,再加上武功又大进一步,是以不自觉形成了威压,倒是吓着了蝉衣。她放缓了语气,眉目之间仍然一片冷然,问道:“蝉衣,究竟是什么事?” 蝉衣知道无法再瞒,道:“这几日,雪岭关以北的草原上出现大批的柔然士兵,足是以前人数的几倍,甚至发现柔然可汗的王驾亦在来此的路上。师尊猜测柔然是想趁如今北梁内部空虚,举国入侵,彻底进入中原。为防雪岭关失守,师尊便留在雪岭关坐镇,并让我暂时不要将此事告诉你,让你先好好养伤。” 携刀照雪 第103节 卓小星脸色愈沉。 蝉衣忙道:“寨主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江少侠、李少侠和武盟的哪些人他们听说此事,都已经前往雪岭关增援。我想雪岭关暂时也不会有事,寨主你——” 她话音未落,卓小星身形一闪,已如流星一般消逝了,接着听到庭外传来一声马嘶。 蝉衣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是这样,她大喊一声:“寨主,你等等我啊……”紧跟着奔了出去。 雪岭关上,朔风吹拂画角,城关之上重兵森列。而在不远之处的一座哨楼之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陆万象道:“如今柔然大军正逐渐聚集,我认为当此之时,我们应该主动出击,若等到敌人彻底聚集,情况只怕愈加危险。” 盛天飏摇头道:“可是那闾丘明月无比狡诈,三哥你几次带兵出关,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倒牺牲了不少兄弟。依我之见,我们不如暂时放弃雪岭关,柔然大军入关之后必定会分散,届时我们再各个击破,才是正解。” 陆万象冷哼一声道:“放柔然入关劫掠边民,这种事情我决不能同意。盛天飏,大哥曾经说过,有卓家军一天,便绝不让柔然入关一步。大哥死了十年了,你早已经将大哥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不是?” 盛天飏反诘道:“问题是若是正面交战,我们根本不可能取胜。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帮慕容青莲收拾这个烂摊子。当初若不是寨主的命令,我绝不同意出兵雪岭关——” 眼见两人又成剑拔弩张之势,唐啸月打圆场道:“不如,我们还是将此事禀报寨主,让她来定夺——” 没想到这一次盛天飏与陆万象竟是不约而同道:“想也别想——” 盛天飏与陆万象大眼瞪小眼,没想到两人在此事之上竟是有志一同。 盛天飏一愣道:“哼,三哥不敢将此事禀报寨主,想必三哥心中亦是知道目前的情况危险万分,雪岭关恐怕不可守,所以不希望她以身犯险。既然如此,又何必坚持?” 陆万象斥道:“你呢,你不敢上报,亦是知道寨主绝不会同意你弃城自保的计划——” 就在争吵之声愈加激烈之时,一道红色身影足尖轻点,从城墙上翩然而至。 卓小星道:“陆三叔、盛五叔,你们别吵了,关于此事侄女倒是有一个计划。” 陆万象看到她一愣:“阿星,你怎么来了?” 盛天飏道:“什么计划?” 卓小星道:“我有一个主意,那便是刺杀柔然大汗郁久闾·伊哈。” “什么!你疯了!”在场三人齐齐失声。 “实际上这个计划并非我先想到,而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的计划……”卓小星便将当初商苍穹所言柔然各部本来分裂,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整合整个部落,柔然部族才强大起来,一旦郁久闾·伊哈身亡,柔然诸部必将陷入内乱云云一一道出。 她将话说完,陆万象与唐啸月则一同向盛天飏望去。鸣沙寨三位寨主之中唯有盛天飏与柔然诸部打交道最多,而且他负责鸣沙寨的情报工作,对柔然自然也最为了解。 盛天飏皱了皱眉头,思索着道:“情况确实是如此,柔然本就是由草原上的两个大的部落和无数个中小部落整合而成。其中两个大的部落分别是如今柔然王族所在的苍颜部落和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所在的赤金部落,其中苍颜部落以白狼为图腾,而赤金部落则以赤狐为图腾。在过去的两百年间,当有雄才大略的领袖之时,他们便会联合起来南侵,一旦领袖身亡,他们往往便会陷入沉寂,只有位置靠南的部落才会在大灾之年南下劫掠,但往往不成气候,很快会被歼灭……不过恐怕也只有商苍穹这种活了两百年的老怪物才能将这些事情看得如此清楚……” 卓小星惊喜道:“五叔也认为此计可行……” 盛天飏沉声道:“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暂时放弃雪岭关,等柔然入关之后衔尾追击方为上策。但我知道寨主你必定不会同意。若是如此,刺杀柔然可汗亦可算得上是可以考虑的计划了……” 唐啸月反对道:“可是柔然可汗身在万军之中,又有高手保护,风险太大了。” 卓小星道:“关于这个我已有想法。魔教辰星使商风翼已死,我可在三叔的易容术之下伪装成他的模样,届时便谎称魔教已灭,无处可去,前往投靠,柔然必定不会怀疑,再伺机下手——” “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陆万象摇头道:“对于易容术你并不如我了解,而且商风翼本为男子,你以女子之身伪装并不容易,而我的经验则比你丰富得多,更不容易露出破绽。” 卓小星道:“可是三叔你并不以武功见长,又如何能在强敌环伺之下刺杀可汗。” 骷髅岭一战之后,卓小星武功大有进益,重创商苍穹,悟得“蚍蜉撼树”之招,更是让她信心满满。 陆万象犹然反对:“三叔又怎能让你以身犯险?” 卓小星心知陆三叔对自己始终不能放心,道:“三叔,你之前也不让我前往骷髅岭,如今我也已经平安回来了。而且在南方的这几个月,在竟陵王的指导之下,我不仅武功提高不少,轻功也大有进益。就算刺杀不能,也能安然逃脱……” 陆万象内心微微动摇,虽然不知道卓小星是怎么做到,但商苍穹确实是败在卓小星的手中,她迟疑道:“可是你始终未曾扮过男装……” 卓小星道:“三叔,我确实有很多东西不会,但我可以慢慢学。以前我武功不好,现在我也学得不错。以前我不会做饭,现在我也会了。易容术我以前虽然没接触过,但三叔你多年来以男装示人,从未有过破绽,阿星相信自己亦可以一试……” “……” 卓小星面对三位叔父,单膝跪下,正容道:“自父亲故去之后,这么多年以来都是几位叔父保护着我,如今阿星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就让阿星来保护几位叔父,保护凉州城,保护西北的万民可好?” 陆万象轻轻转身,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眼角悄然而下的眼泪。 雏鹰终究要翱翔在天际,她的阿星终究是长大了啊—— 第150章 离间之计 柔然大营, 大将军百里不生正准备巡营,忽然听到卫兵来报:“魔教辰星使商风翼求见——” 他微微一怔,虽然柔然与魔教有合作关系, 但此事向来是由郁久闾·玄月负责。他与这位魔教的辰星使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交情,对方怎么会突然求见自己。 “快请。”百里不生道。 不一会,一位衣衫破碎、颇有些狼狈的男子走进帐中, 他神情委顿, 行了个柔然的见面之礼道:“大将军。” 百里不生亦回礼道:“不知商尊使来此所为何事?” 男子脸色略微苍白,道:“实不相瞒, 魔教已灭,如今惟剩商某一人。鸣沙寨毁了我魔教数百年基业,此仇不共戴天。我如今已无处可去,特来投效百里将军。” 百里不生失声道:“你说魔教已灭,怎会如此?鸣沙寨怎么可能有此实力?”自卓天来去后,鸣沙寨实力早已不复当年, 又怎么可能灭掉拥有两位上三境高手坐镇的魔教。 商风翼道:“大将军恐怕不知, 卓天来之女卓小星这一年来在中原颇有奇遇, 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中原六十四门派亦尊她为武盟盟主,以抗击柔然、驱逐魔教为口号齐聚凉州,隐隐有当年卓天来之声势。我听信闾丘明月说辞, 本以为黄口小儿不足为患, 不料吃了大亏, 就连吾父也遭她暗算, 被断去一腿, 在战中失踪……” “什么, 就连商教主也败在卓小星之手……”此言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百里不生回忆起当初在青泥驿站曾初见卓小星之时,她的实力不过八品而已,而商苍穹可是乘化境的高手。就算卓小星在一年中有奇遇,突破入神境,更是在雪岭关前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与乘化境的高手仍不可同日而语。 “此女心性狠绝,为了打败吾父,竟然在自己的鲜血中下毒。吾父一时不察,才会中了暗算。随即她又率六十四门派的盟军大举进攻我教,以致我教几百年基业一夕覆灭。”商风翼愤恨不已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借我数万人马,我定要踏平雪岭关,为父亲报仇——” 百里不生将信将疑,虽然他与商风翼并不熟识。但商风翼并未收敛气息,他能感知到眼前之人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入神境高手。入神境高手在整个江湖都是屈指可数,高手大都极为爱惜名声,绝少出现冒充他人之事。 但他仍然心有疑虑,试探道:“既是如此,商尊使为何不去求助闾丘明月呢,我听说他可是你的师兄,而且你们同为魔教三尊,如今魔教遭此大变,他也应该出一份心力不是吗?” 商风翼目光流露出厌恶之色,摇头道:“我与闾丘明月不合,在教中是人人皆知之事。如今我虽落难,但是要我去求他,绝无可能。若是大将军不愿相助,我现在就走——”他愤然而起,作势向门外走去。 百里不生连忙拦阻道:“是我失言,尊使且留步。我这便让人为尊使准备营帐,尊使暂且先住下,只是出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说完便唤来一位卫兵,让他带商风翼前去休息。 商风翼颜色稍霁,跟随卫兵离开。 等卫兵离开营帐之后,商风翼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这个商风翼自然便是卓小星所假扮的了,商风翼与她的母亲商无音本为双生子,两人面貌颇有相似之处,经陆万象妙手,更是天衣无缝,甚至在服用过陆万象特制的药丸之后,连她的声音亦变得与商风翼极为相似。当然百里不生也是老狐狸了,绝不可能凭她一面之词便相信,必会再派人打探消息。可是骷髅岭的魔教众人除了阵亡的,都沦为俘虏,现场也已被她精心处理过,百里不生若是派人去打探,得回的消息只会佐证她的说辞,她只需要在此安心等待即可。 果然,到了第二日,百里不生又亲自拜访,并问了她骷髅岭之战的许多细节,在她一一回答之后,便对她热络了许多。 卓小星便在百里不生大营中暂时住了下来,百里不生每日都会率军去进攻雪岭关,然而雪岭关防守严密,大军次次无功而返。她本以为百里不生很快便会提出请她一起参战,还在想应该如何出言婉拒,不想百里不生似是毫无此意。他对进攻一事并不怎么积极,每日卯时出兵,午时便退兵回营地。 卓小星心中狐疑,按照行程来算,这几日柔然可汗的王驾应该已经到了雪岭关附近,百里不生不思邀功媚主,反而韬光养晦,这不合常理。而且王驾至此,百里不生理应该前去觐见,他却似乎无此打算。这让卓小星不由有些着急,若是百里不生不去觐见可汗,她又如何会有行刺的机会。 又过了几日,卓小星决定再去探访百里不生,一试他的口风。 她一到主帐门口,却听里面传来说话声,而那声音她非常熟悉,正是不久之前去往凉州城与她谈判的闾丘明月。 闾丘明月道:“大汗王驾已至,我今日来此便是传大汗之令,大汗命你必须尽快攻下雪岭关,以免贻误战机。” 百里不生道:“大汗的命令我自然省得。我军已尽力攻城,可是雪岭关城高墙厚,兵精粮足,恐怕非仓促可破……” 闾丘明月声音微微带了些怒气,质问道:“我听说你每日卯时出兵,午时便退兵回营地,这也算已尽全力吗?” 百里不生冷笑一声道:“若是大汗觉得我能力不足,不妨另派他人前来攻城便是。我听说右将军谷浑木灼这次亦随驾君侧,不妨让他一试……” 卓小星心中一动,柔然右将军谷浑木灼,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了,当初在青泥驿站之时,谢王臣曾提起百里不生与柔然右将军谷浑木灼素来不合。如此看来,商苍穹说的果然没错,柔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她正欲再听下去,闾丘明月却突然大喝一声道:“谁在外面?” 接着一阵劲风拂过,帐帘大开,只见商风翼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似是被吓了一跳,嗫喏道:“师兄……” 闾丘明月见到他,眼神中尽是不屑:“哼,不中用的东西。我教被灭,你竟然躲到这里来了——”忽然他眼中一阵厉色闪过,卓小星心中一凛,她的伪装或可轻易瞒过百里不生,却极难瞒过同为魔教三尊的闾丘明月。一旦闾丘明月对她生疑,在如此狭小的帐篷之内,她绝难逃得过闾丘明月与百里不生两人联手。 她灵机一动,忽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师兄你不想着给教门报仇,就知道骂我。我知道在你与父亲的心中,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废物,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百里不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不到魔教的辰星使竟然像极了撒泼无赖的小孩子,而闾丘明月眼中那怀疑的神色却亦在一瞬间消逝无踪,而是露出厌弃的神色。他扭头看向百里不生,冷冷道:“这个废物百里大将军愿意留下便留下吧,两天之后大汗会在汗帐设宴,召开誓师大会,为众军壮行,大将军有什么委屈亦可亲自向大汗解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营帐,扬长而去。 卓小星心道侥幸,方才灵机一动,她忽然想起之前数次见到商风翼之时,他似乎有点神经质,经常无由来地撒泼哭闹,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一样。而闾丘明月身为他的师兄,肯定对他这种怪异习惯十分熟悉。闾丘明月潜伏北梁多年,其性格深沉自傲,想必会对商风翼此举十分嫌弃。结果的确如她所料,闾丘明月一见“商风翼”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行为,果然是连多看一眼也觉得厌恶,扭头就走。这样一来,就算她出现在柔然可汗的宴会上,闾丘明月应该也不会再生怀疑,最难的那一关算是过了。 两日之后,卓小星便以商风翼的身份跟随百里不生一起去参加柔然部族的誓师大会。誓师大会设在野狼原,是草原中的一片平缓坡地。 一路行去,卓小星暗自心惊,雪岭关外数十里的草原上,此时已聚集了无数的柔然骑兵,他们大多以部落为单位各自驻扎,而每个部落的营地都有代表部落的旗帜图腾。而之前进攻雪岭关担任先锋军的便是百里不生的赤金部落,旗帜上的图腾为一头赤狐。 而到了王帐,矗立的旗帜图腾则是代表柔然皇室的白狼。 誓师大会的会场设在一片宽广开阔的草地之上,此时地上已经铺好毡席,美丽的柔然少女来来去去正在准备宴席的酒菜。卓小星跟在百里不生身后,正欲进入,却被一道高大的人影拦住了路。那人生着一张粗犷的古铜脸,脸上坑坑洼洼的,鹰勾鼻,络腮胡,一副骄狂桀骜的样子。那人对百里不生道:“听说百里大将军最近得了一个高手,难道就是这个小白脸,来我们亲近亲近——” 他并没有讲柔然语,而是略带些口音的中原官话,语意之中满是嘲讽,分明是故意说给卓小星听的。一边说着,一边神色不善地伸出手来,卓小星已看出他掌上带有刚劲,若是一时不察,只怕要被摔一个趔趄。 卓小星冷哼一声,便是一掌击出,她体内本有天生因灼阳掌留下的炎毒,加上身体生杀刀气本是阳刚一路,模拟出商苍穹灼阳掌相似的炎气并不难。入神境的真气外放,自然会让眼前之人知难而退。 那挡路之人只觉手上一阵灼痛,连忙将手缩回,看向卓小星的眼神果然多了几分尊敬之意:“原来是上三境的高手,失敬失敬。在下谷浑木灼,如今在大汗帐下任右将军一职,刚才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恕罪。” 没想到此人倒是能屈能伸,不但语气和善,对自己的称呼也迅速从“小白脸”变成了“阁下”,不过她如今身在敌营,自然也无意与人结怨,点头道:“原来是谷浑将军,久仰久仰。” 百里不生冷哼一声,正欲带着卓小星离开。不料谷浑木灼再次拦住卓小星,微笑着道:“商尊使如此身手,有没有兴趣到我帐下效力……不不不,以商尊使的能为,分明是大将之才,到我帐下岂非是大材小用。我可向大汗举荐,让商尊使担任将军,自领一军,与我平起平坐,岂不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强得多——”他眼神扫过百里不生,接着道:“我听说商尊使是为了给魔教报仇才屈尊投靠百里将军,若是得到大汗赏识,自领一军,再与我全力配合,又何愁大事不成?” 卓小星心中一怔,看来这位谷浑木灼早知道“商风翼”的身份,此行竟是专门为挖墙脚而来。先前出手试探,只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是否值得招揽。看着百里不生阴沉的神色,她顺着百里不生的眼神,看到谷浑木灼肩膀上所绣的白狼图腾,再想起当日在帐外听到百里不生与闾丘明月的对谈,她稍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方才一掌击出,已然试出这位右将军的武功大概在九品巅峰,实力比之百里不生尚差了一大截。闾丘明月长期在中原活动,并不在柔然本部。而柔然部族中武力最强之人并非出自柔然第一大部族中的苍颜部落,而是出自赤金部落,这自然引起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的警惕。作为柔然共主,郁久闾·伊哈又如何能坐视赤金部落的逐渐壮大,除了栽培出自本部族的谷浑木灼与之抗衡,在对外征战中,更是命赤金部落作为前锋军,而自家军队则落在后面,等百里不生消耗精锐攻下雪岭关,再坐享其成。而这一切自然会引起百里不生的不满,再加上百里不生几次攻打雪岭关损兵折将,本人也受伤不轻,这也是为什么他攻打雪岭关并不积极,甚至违抗可汗的命令,提出让谷浑木灼率军攻城的原因。 而“商风翼”这位上三境的高手如果再投靠百里不生,更是让柔然内部的平衡发生了微妙的倾斜,这也是为何谷浑木灼公然在百里不生面前挖墙脚的原因。反正这誓师大会是在苍颜部落的地盘,柔然可汗更是站在谷浑木灼的一边,百里不生就算生气也不能对谷浑木灼或“商风翼”本人怎么样,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想到这里,“商风翼”做出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忙不迭道:“是吗,如此便有劳谷浑将军举荐了。我何时可以觐见可汗?” 谷浑木灼见“商风翼”应允,不由喜出望外,他本以为百里不生与商风翼早有协定,不想此事这般容易,快意道:“尊使请随我来,我稍后就将你引荐给可汗。”说完撇了百里不生一眼,便携着“商风翼”往自家的座位那边行去。 百里不生脸上阴云密布,再也忍耐不住,叱道:“商风翼,你——” “商风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百里将军既然没有帮我报仇的意思,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况且我虽落难投奔于你,也没有卖身给你,如今一拍两散,自然也无不可……”接着,“商风翼”哈哈一笑,又加了一句:“日后我若是在可汗面前立下大功,飞黄腾达之日,自然也不会忘了大将军这几日的款待……” 这话分明是火上浇油,百里不生已是气得说不出话,但是他也心知谷浑木灼此举,极有可能便是出自可汗的授意,只能眼睁睁眼看谷浑木灼带着“商风翼”扬长而去。 卓小星跟着谷浑木灼落座后不久,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便出现在场中。郁久闾·伊哈已年届六十,看起来精神健旺,眼神锐利,他在主座上坐稳之时,整个喧闹的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郁久闾·伊哈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一众柔然的王公贵族开始讲话,他的声音慷慨激昂,下面的柔然将士们听了纷纷鼓掌呐喊,卓小星旁边坐着的谷浑木灼更是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卓小星只能听懂少部分柔然语,像郁久闾·伊哈这样的长篇大论自然是无法尽得要领,低声问道:“谷浑将军,大汗说了什么,大家如此高兴?” 商风翼不是柔然人,谷浑木灼一心想着拉拢他,并未怀疑他的身份,尽责地翻译道:“大汗说:‘各位柔然的勇士们,我们追逐着天上苍鹰的羽翼,追逐这骏马的脚步,追随你们最伟大的王的脚步,来到这里。我将带领大家离开祖先世代游牧的苦寒之地,前往最丰饶最富足的地方。如今中原的北梁与南周正在打仗,此时正是我柔然南下征服中原的最好时机,只要翻过前方的雪岭关,你们每个人都将获得梦寐以求的财富以及数不清的奴隶。我郁久闾·伊哈,柔然最伟大的王在此宣布,进入中原之后,每人抢到的财产,只需上交一半,另一半都归个人所有。抢到的女人和小孩,都是自己的奴隶。今夜让我们在此饮酒沉醉,而明天则将是我族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天……’” 卓小星气得发抖,如今柔然大军尚未越过雪岭关,就在这里做着劫掠中原财富、奴役中原人民的春秋大梦,她面色一冷,背后藏着的折月刀与她感应,几乎按捺不住,散发出一阵杀气。 谷浑木灼见她面色铁青,问道:“商尊使是怎么了,怎么面色这么难看?” 卓小星心中一凛,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只是想起教门大仇,一时愤懑而已。” 谷浑木灼哈哈大笑道:“大汗已命令明日全军出征,届时,商尊使的心愿就可以实现了。” 卓小星心中一动,道:“想不到谷浑将军身为大将,竟然连中原语言也讲得如此之好。” 携刀照雪 第104节 谷浑木灼傲然道:“大汗说,总有一天,雪岭关以南的土地都会是我们柔然人的牧场,我苍颜部落的贵族子弟,自幼便需学习中原的语言与文化,便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郁久闾·伊哈讲话结束之后,宴会正式开始。少女们献上美酒,让将军们开怀畅饮,之后,少女们则聚集在场地中央,载歌载舞。 卓小星遥望着主位之上郁久闾·伊哈苍劲的面容,心想着商苍穹说得果然不错,这位柔然可汗果然是一世之雄主。既是如此,他非死不可。她的手偷偷握住折月刀柄,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可是闾丘明月如今身着一身柔然武士服,坐在离可汗最近的座位之上,他那一双锐利的双眼正不断留意四周的动静,正与卓小星扫视的目光相对。卓小星立马收回视线,隐隐听到闾丘明月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声。 不行,这样太容易引起闾丘明月的怀疑了,须得再找其他机会。 她又将目光朝坐在另外一边的百里不生望去,此时宴席才开始不久,却见百里不生桌上已摆了不少空酒坛,仍有不少人纷纷向他敬酒,百里不生来者不拒,显然是心中郁卒,只好借酒宣泄。 而卓小星亦有一盏没一盏地与谷浑木灼推杯换盏,忽然,谷浑木灼低声道:“商兄弟,一会我有一件事需请你帮忙。”酒过三巡之后,谷浑木灼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商尊使”变成“商兄弟”了。 卓小星面上佯醉,心中警觉,大咧咧地道:“何事?” 谷浑木灼道:“一会你就知道了。放心,此事虽然对我而言有些困难,然而对商兄弟你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而且此事若成,我之前向商兄弟允诺之事便更有把握了。” 卓小星心中暗骂谷浑木灼真是个老狐狸,但想了想“商风翼”如今应有的心态,便醉脸熏熏地拍拍谷浑木灼的肩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包在兄弟我身上了。”她已下定决心走一步看一步,虽不明白谷浑木灼所言何事,但她又不是商风翼本人,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没有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谷浑木灼也找不到她。 这时,之前在宴席上歌舞的柔然少女都已经散去,接下来上场的是几组精壮的柔然壮士。这时郁久闾·伊哈再次站起来,叽哩哇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之声。卓小星一脸狐疑地望向谷浑木灼,谷浑木灼向她解释道:“这是我们柔然部族的传统,在大战的前一晚便由最勇敢的柔然勇士在御前比武,为第二日的大战一壮声势。而且,赢了的一方可是有着极为丰厚的嘉赏——” 卓小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郁久闾·伊哈面前的方几之上果然摆着几盒黄澄澄的金子,便是比武的彩头了。 不过场上这些勇士虽然都有武功傍身,不过是在六七品之间,而且他们比武用的多是柔然族的摔跤手法,并不用兵器,卓小星开始还饶有兴致,可是看了几场亦觉得殊无意趣。她复往主位上看去,看是不是有机会可以接近柔然可汗。却见柔然可汗又站了起来大声说了什么,接着站在她身边的谷浑木灼与另外一边的百里不生竟然同时站了起来,走到场地中央。那正是方才比武的柔然勇士站的地方。与此同时,四周的柔然战士们都站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鼓掌声与呼啸声。 卓小星此时方才反应过来,难道这誓师大会的最后一场竟然会是百里不生与谷浑木灼的比武。她迅速地打起精神来,想起之前百里不生那铁青的脸色,原来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她的呼吸声也微微急促起来,如果百里不生与谷浑木灼比武,那么此时守卫在柔然可汗身边的高手就只有闾丘明月一人…… 虽然要在闾丘明月眼皮子底下刺杀柔然大汗绝不容易,却可能是今晚最好的机会了。 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却见场地中的谷浑木灼单膝跪下道:“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就在今日,我认识了一位新的朋友,他是一位无比伦比的勇士,其能为远在我之上。他如今已诚心投效我族,我想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由他代替我向百里将军挑战……” 他用柔然语说了一遍之后,又用中原官话再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便回到毡席边,将一脸震惊的卓小星拉到比武场地上,与百里不生相对而立。一边用只有卓小星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交代道:“商兄弟,这是我们柔然部族的传统,誓师大会的最后一场比武由柔然部族最强大的两位勇士出场,得胜的一方将成为新的大将军,其所在部族在战利品分配中有优先权。我可不是百里不生的对手,但是也不想我们苍颜部落输给他们赤金部落。这一场就交给你了……放心,事成之后,我必然不会忘了之前的承诺……” 卓小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想来谷浑木灼多年以来在类似比武中从来没有赢过百里不生,以至于临时抱佛脚,拉“商风翼”来顶缸。反正他自己上肯定是输,万一换上“商风翼”赢了呢?只是卓小星万万没有想到谷浑木灼所说的帮忙竟是这个,早知如此她便该拒绝他。 她所伪装的灼阳掌虽说形似,但是若是真的与百里不生比武定会露出破绽,更何况台上还坐着一个对灼阳掌极为熟悉的闾丘明月。不过闾丘明月身为魔教辉月使,其能为应该在百里不生之上,既然谷浑木灼实力不够,这样的场合为什么不由他代表苍颜部族出场。 她悄悄地向台上瞟去,闾丘明月见到竟是由她代替谷浑木灼上台,再次露出了极为嫌恶的表情。而柔然可汗似乎对谷浑木灼极为信任,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她还想抓住谷浑木灼问个究竟,可是谷浑木灼已经飞一般地离开比武场,回到了座位之上。 唯剩下百里不生一双鹰鸷的双眼看着她,呲牙冷笑道:“那便请商尊使指教了——” 事情竟会如此进展—— 果然是现世报了。 看着百里不生阴冷的脸色,卓小星内心发出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呼喊,她不是跟着百里不生来誓师大会看看有没有机会刺杀柔然可汗的吗?为什么现在会变成她和百里不生站在比武台上。 如此狭小的比武台并不适合弓箭发挥,百里不生并未取兵器,而是张着膀子向卓小星走过来,正是之前柔然勇士摔跤的起手姿势。 卓小星欲哭无泪了,虽然陆万象的易容术毫无破绽,可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若是让百里不生近身,自然一切无所遁形。她反手一掌,向百里不生拍去,随即不等百里不生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凌空而起,向后飘去。 百里不生一拳击过去,却是扑了个空。但他并未气馁,足下如飞,运起轻功向前追去。他本是柔然部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在摔跤比试中亦未逢敌手,当“商风翼”代替谷浑木灼出场时,他虽感错愕,但是也并未放在心上,反正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他。可是每当他就要追上卓小星之时,卓小星总是出其不意出掌,随即以极为高妙的身法与他拉开距离。比武开始偌久,他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摸到。 台下的观众从未见过这样的比武,一片嘘声,纷纷指责“商风翼”胆小如鼠,不敢与百里不生正面交战。 百里不生内心狐疑,眼前之人的掌法虽然与灼阳掌极为相似,威力却是平平,绝不像是入神境的高手所会用的掌法,竟好像是有心戏耍他一般。正在沉思间,却见“商风翼”又一掌拍在他的胸腹之上,同时足下一滑,又与他拉出好大一截距离。见百里不生吃亏,台上的谷浑木灼则是大声地欢呼起来,而他背后那些苍颜部落之人亦是纷纷喝彩。卓小星内心苦笑,她本来擅长的是刀法,掌法不过是假把式而已,若是百里不生步步紧逼,她便非得露出破绽不可。 百里不生堂堂一国大将,何曾在比武之时受人这般戏耍,眼见“商风翼”再次与他拉开距离,他怒眉一沉,心下一横,倏尔取下背后弓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几乎是转瞬之间,箭已离弦,向“商苍穹”疾飞而去,围观之人纷纷发出一声惊呼。 弓神过处,寸草不生。这是每一个柔然人都知道的至理名言。 百里不生心底微微冷笑。商风翼,你以为攀上谷浑木灼便可以如此戏耍我百里不生吗?他或许不敢在比武中射杀谷浑木灼,可是杀一个宗门被灭、寄人篱下的商风翼又有何可惧。如今大战在即,大汗绝不会为了一个投靠来此的外族而问罪于他,最多斥责两句,安抚一下谷浑木灼而已。 百里不生心道:你先投奔我,而后又转向谷浑木灼与我敌对,两面三刀之人,死不足惜。 他主意已定,一支雁翎箭脱弦而出,遥向“商风翼”背心而去。 就在此时,他脑海之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百里不生,你想杀的难道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商风翼吗?你最想杀的,不是向来对你不公的柔然大汗吗?” 百里不生浑身一震,紧接着他看到,那已离弦的弓箭在空中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向坐在正中间的郁久闾·伊哈飞去。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坐在柔然可汗身旁的闾丘明月察觉不对,正欲阻挡之时,那支羽箭已经射入了可汗的胸膛,透体而过,随即郁久闾·伊哈倒在毡席之上。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商风翼”本来离柔然可汗的位置不远,那些武功不高的普通人几乎只看到百里不生射出了一箭,而那一箭正中柔然可汗的胸膛,接着柔然可汗便已倒下。场上人人大骇,离主座最近的闾丘明月与谷浑木灼同时向柔然可汗奔去,围在他们身边的还有郁久闾·伊哈的儿子们和妃嫔们。 紧接着,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痛哭之声,有人大喊着:“大汗死了,大汗死了……” 闾丘明月脸色铁青,没想到柔然可汗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杀,而动手的还是百里不生。他眼神锐利地望向百里不生,道:“为什么?” 可是百里不生却像是失了魂一样,持弓而立,一动不动。 谷浑木灼站起身来,呼喝道:“百里不生,你以比武为名,刺杀可汗,已是柔然部落的叛徒。大家跟我一起上,将叛徒抓起来,凌迟处死,为大汗报仇——” 百里不生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切,他似乎此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声喊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他幽厉的双眸看向“商风翼”,用中原语言大声道:“是你,是你杀了大汗,一定是你搞的鬼——” “商风翼”摇摇头道:“我看百里大将军恐怕是失心疯了,你用弓箭射杀大汗是众人皆见的事实,我分明站在这里一动未动,此事又怎么能算在我的头上呢?” 谷浑木灼双目赤红道:“不错,场中这么多的人都可为见证,是你百里不生射杀大汗。哼,你们赤金部落这些年势力大增,早有异心,不服可汗的调令,就连大汗命你进攻雪岭关也是阳奉阴违。你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狼子野心,敢在誓师大会上公然射杀大汗。哼,我们苍颜部族也不是好惹的……” 他抽出背后狼刀,冲天而立,大声呼喝道:“各位苍颜部落的勇士们,赤金部落叛变,百里不生射杀大汗,大家随我一起,杀了百里不生,为大汗报仇啊……” 他本为苍颜部族掌军大将,一言既出,自然千呼百应。而且苍颜部落本来就是柔然第一大部族,在誓师大会上的位置也离比武台更近,无数将士都曾亲见百里不生出箭射杀大汗的事实,此刻,又有谷浑木灼的号召,哪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战士们纷纷取出兵器,挺枪上马,呼喊之声响彻整片草原。 “杀了百里不生,为大汗报仇,杀了百里不生,为大汗报仇——” “是赤金部落叛变,我们要杀了他们,为可汗报仇啊——” “报仇——报仇——” 顷刻之间,整片草原彻底沸腾。苍颜部落营地本来离得不远,很快,未曾亲见事发的苍颜部族勇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之间,苍颜部落人群激涌,马蹄铮鸣,人人奋勇向前,如同沧海洪流,向赤金部落的营地冲杀而去。 而赤金部落离中央尚远,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苍颜部落的人冲杀而来,两部原本有些龃龉,又怎会坐以待毙,纷纷整弓上马,两军厮杀起来,整个草原人声煊赫,战火漫天。 而此时,在王帐之前,一群赤金部落的勇士将百里不生护卫在中央,他们是百里不生的卫队,听闻变故,急忙赶来护主。只是苍颜部落的军队已经将这一小撮人马团团围住。 闾丘明月看着百里不生,冷冰冰地道:“百里将军,难道为了与谷浑木灼的小小争端,你就要刺杀大汗吗?” 百里不生眸子垂下,无力地辩解道:“不,不是我……” 闾丘明月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说辞吗?” 这时,百里不生旁边一位身着赭色衣衫的老者低声道:“将军,事情已无法挽回。今日之后,我赤金部落必成为柔然叛族,我族誓死追随大将军,眼下还请大将军拿个主意……”这老者名为斛律虯,本是赤金部落的长老,亦是百里不生一直依仗的左右手。 百里不生内心十分挣扎。他虽对郁久闾·伊哈以赤金部落为前锋,意图消耗赤金部落的实力,以防止赤金部落实力超过苍颜部落有些不满。但是作为臣子他亦心知郁久闾·伊哈确实是柔然最杰出的君主,向南侵略亦是符合柔然部族的整体利益。没想到自己竟会一时失神,失手射杀大汗。他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赤金部落如果沦为叛族,就算回返草原亦将会遭到各部落的围杀,不死不休。为今之计最后的办法便是主动请缨,由赤金部落独自前去攻打雪岭关,将功赎罪,而后再向苍颜部落自裁赎罪,或许可以换取赤金部落的延续。 郁久闾·伊哈虽有不少儿子,但其中能力最为出众的还是郁久闾·玄月,此人从中原回来之后,已经在苍颜部落掌握不少的话语权。他平生大志便是希望柔然可以南下中原,占取中原的花花世界,自己的提议他必定不会反对。 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铁骑之声与厮杀之声,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或许都有自己的同族死在对方的刀下。百里不生知道无法再拖延,长叹一声,正欲说话—— 忽然,苍颜部落的信使大声来报:“不好啦,赤金部落与驻守雪岭关的卓家军勾结,一起反攻我们苍颜部落。我方将士死伤惨重,大家快去支援——” 闾丘明月与百里不生同时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第151章 定乱弭争 两人不约而同向东边望去, 果然远远可见一支白衣白甲的骑兵自东方奔腾而至,前军已经扎入苍颜部落营地之中。苍颜部落本来正同赤金部落酣战,如此一来, 前后受到夹击,一片混乱。 闾丘明月望向百里不生,眼神凛冽:“百里不生,我说你为何不愿意攻打雪岭关, 原来你与鸣沙寨早有勾结——”他右手一挥, 语气中满是杀意:“来人,将赤金叛贼全数拿下。若有反抗, 格杀勿论——” 守在会场的苍颜勇士得令而行。他们本是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的卫队,负责维护誓师大会的秩序,人人皆有五六品的实力,闻言各持刀剑,向中间合围。 眼见包围圈愈来愈小,百里不生旁边的赭衣长老道:“大将军, 眼下可不容犹豫, 是战是降, 请大将军决断——” 百里不生内心翻腾不已。 卓家军此时突袭苍颜部落,并嫁祸给赤金部落,再加上自己之前的避战之举, 叛徒之名再难洗清。就算自己此时选择与苍颜部族决裂, 不仅柔然会因为内斗消耗走向衰落, 郁久闾·玄月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同为上三境之高手, 自己与他对上并无任何优势。如今之计, 若想保存赤金部落, 保存柔然部落的整体实力, 唯有自己当场自裁,方能自证清白。虽然自己死后,赤金部落必然会遭到其他部落的侵袭与吞并,再难维持如今地位,但以郁可闾·玄月的智慧,应该不难明白其中关窍,以他如今的能力与声势,极有可能会是下一任的柔然大汗,若是能有他照拂,赤金部落也不至于被灭族。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事发之后,一直站在一旁的“商风翼”,冷声道:“自商尊使投奔我以来,我百里不生自问对尊使并无失礼之处,商尊使为何要如此害我?” “商风翼”摇摇头道:“我投奔大将军本来欲一报教门大仇,原来大将军早与卓家军勾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白费力气!比武之时,我亦自知不是大将军对手,所以多有避让。害你之说,又是从何谈起?” 闾丘明月冷声道:“难道百里将军敢做不敢当,直到此刻还要攀扯他人吗?” 百里不生一声长叹,道:“也罢,我百里不生的清白,唯有此箭能证明——” 他从身后的箭筒缓缓抽出一支雁翎箭,握在手中,那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来,一双血色双眸看向闾丘明月:“郁久闾·玄月,若是你能成为下一任的柔然可汗,望你能看在昔日之情,稍微照拂我赤金部落……” 百里不生弓术惊人,闾丘明月见他取箭,正暗自戒备,听到他请自己照拂赤金部落之时,这才发觉不对。他正欲阻拦之时,却见百里不生手中雁翎箭尖竟已刺入自身胸膛之中,顷刻鲜血流出,登时毙命。 百里不生周遭的护卫的注意力本来都放在愈来愈近的苍颜勇士身上,竟是没人留意百里不生的动作。此刻见百里不生竟倒伏血泊之中,皆是目眦尽裂:“大将军——” 那赭衣长老斛律虯更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啊啊啊啊——”他抬起头来,一双仇恨的眼睛望向正缓缓逼近的苍颜战士:“是你们逼死了大将军。你们苍颜部落欺人太甚,我和你们拼了……”他拔出随身兵器,朝逼近的苍颜战士冲去:“杀啊——”而他身后的护卫们亦是个个悍不畏死,与苍颜部落的人战成一团。 百里不生身为一部之首领,亦是初窥洞微境门径的绝顶高手,竟然在自己面前自戕而死,闾丘明月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自己的实力虽然在百里不生之上,但在今日的情况下,他若是想走,自己决计拦不住他,他为何要求死呢。不过,他若是独自逃生,赤金部落势必沦为叛族,成为草原诸部族讨伐的对象。但赤金部落既然有卓家军为后援,却也并非必败之局。 不,如果百里不生真的有意刺杀可汗,并与卓家军合谋,他绝不会自戕。他既然以死明志,并托自己照拂赤金部落,那便说明,此事绝非他所为,而他确信自己在知道真相之后,必定不会将赤金部落赶尽杀绝。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本为柔然两大部族,今日自相残杀,必会损失惨重,无力再犯中原。而最希望看到此事发生的,唯有鸣沙寨—— 他竟然会犯下如此大的错误—— 他扬起右手,喝令道:“全部都住手——” 他目光一肃,环视全场,道:“百里大将军以死明志,此事别有蹊跷,我们恐怕中了敌人的挑拨离间之计了。来人,传我之令给谷浑木灼,让他不可再针对赤金部落,立刻掉头向东,全力对付东面的卓家军——” 队列中走出一名苍颜部落武士,领令而去。闾丘明月转头对斛律虯道:“斛律长老,大将军之死我亦同感悲痛。但若是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继续火拼下去,也只会两败俱伤。我希望长老您能传令下去,让赤金部落暂时休战。您放心,大将军之死我定会给赤金部落一个满意的交代……” 斛律虯心中犹疑,却见周围的苍颜部族战士皆已放下武器,不再逼杀。他心知百里不生一死,赤金部落今日已成俎上鱼肉,部族存亡,只在顷刻。见郁久闾·玄月似乎无意逼杀,而百里不生突然自戕,他也大有疑虑,长叹一声,取出令牌,派一名勇士前去送信。 这时,闾丘明月转过头来,望向一直静立一旁的“商风翼”道:“想不到我闾丘明月聪明一世,竟然会栽在阁下手上。不过阁下还真是拉得下脸,来扮演一个撒泼打滚的傻子,竟连我也被瞒过。你究竟是谁?” “商风翼”面无表情,默然不语。 见他不回答,闾丘明月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鸣沙寨七义中剩下的几人最高实力不过九品。而你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已经与商风翼仿佛。鸣沙寨中入神境的高手唯有一人,想必你便是鸣沙寨之主卓小星了……卓姑娘真是好手段,竟然连我都没看出来卓姑娘是如何能让百里不生的箭在空中变向,杀死大汗。卓姑娘是否愿意为我解惑呢?” 卓小星心中暗暗叫苦。百里不生自戕的一刻她便知道事情有变,闾丘明月马上就会怀疑她,她正想离开,可是闾丘明月的反应更快,他的气机已经封锁住了她的每一条退路。 当初她被谷浑木灼强推上台与百里不生比武,她虽能模拟灼阳掌的炎气,但并不擅长掌法,不论是胜是败,必然都会露出破绽、暴露身份。她灵机一动,以高妙的身法与轻功与百里不生周旋,正是为了激百里不生出箭。百里不生所学弓法“百发百中”本是传承自百年前的弓术大家朱明,这心法的玄妙之处在于弓箭离弦而出之后犹可受弓者的气机牵引,即使目标位置偏移,亦可在空中调整方向,必中目标。 可是朱明晚年发现这套心法有其缺陷,弓箭可受气机牵引,若是对上比自己弱的人,自然无事,可是若是遇上气机与自己相当或者比自己更强之人,则弓箭极有可能会受到别种气机的干扰,从而偏离原本的方向。这些东西原本记载在谢王臣交给她的那本小册子之上,她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她故意激怒百里不生,又特意往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的方向奔逃。 百里不生出箭之后,她故意出声,使百里不生心神一时露出破绽,随后再将自身气机外放,使得箭矢方向稍稍偏离,正中柔然可汗胸膛。而此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再加上她的方向本与柔然可汗相近,气机一闪而逝,即使是已在洞微境的闾丘明月都未能发现其中端倪。 她原本的目标只在刺杀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事成之后本有机会立刻离开。没想到事发之后,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竟然很快开始火拼。柔然内斗,彼此力量消耗,她自然乐见其成。她若是一走,百里不生与闾丘明月定会发现问题所在,因此她并未马上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原地。 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卓家军竟然也很快投入了战斗,与赤金部落一起围攻苍颜部落,更坐实了百里不生叛徒之名。想必是五叔早就在柔然大军之中布有眼线,事情刚发生便第一时间使用信鹰回报。而陆三叔察觉此时正是作战良机,这才率大军出关击敌。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离开了,若是她此时潜逃,闾丘明月必会发现破绽,若是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转而联手,在草原野战之中,卓家军难免损失惨重。她不得不将戏继续演下去,好在之前百里不生的避战行为似乎引起闾丘明月的怀疑,以至于百里不生两次指认自己,闾丘明月皆未采信。若是闾丘明月与百里不生直接火拼,必然将引起两大部族混战,柔然最少十年之内无力南下,对中原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没想到百里不生以一部之首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竟会自戕,此时她再想走,已是迟了。 易容伪装再无意义,她轻轻剥去脸上的面具,一袭青丝倾瀑而下,露出原本属于少女的娇美容颜。 闾丘明月微微一叹,道:“我与你师父杨桀昔年本有过命的交情。昔日在稷都城之时,我亦对卓姑娘有几分欣赏。所以虽然卓姑娘拒绝了我的好意,我也一直不愿意亲自动手杀你。”他话意一转,声音也变得寒冷如冰:“可是如今卓姑娘反倒跑到我柔然部族中生事,致使我柔然大汗与大将军双双惨死。我若是不杀你,又怎么向柔然部族与将士们交代——” 他缓缓向卓小星走去,每走一步,周身炽热的光芒便越盛。他腾空而起,一双手掌亦变得如同金色烈焰,这烈焰如同一只浴火腾飞的金凤,袭向卓小星。 这种掌法卓小星再熟悉不过,灼阳掌本就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的最强武学,之前商风翼便曾多次使用。然而闾丘明月本身实力更在商风翼之上,这灼阳掌的威势自然更胜。光是那夺目的耀焰,便足以让她忆起童年之时,身体如受火灼的痛苦。而这与生俱来的痛苦,便是十八年前柔然兴兵中原留下的烙印。 携刀照雪 第105节 十八年前,柔然南下,为她的父亲所阻。如今的自己,又能做到吗? 她周身气劲一提,冷声道:“不提当初落日关之事,你既欲率柔然部族南下,兴兵中原,便是我鸣沙寨之敌,又何必惺惺作态呢?”她心中已有明悟,手中折月刀发出璀璨的白芒,凌空一斩,那只浴火之凤竟被拦腰斩断。与此同时,闾丘明月亦被逼退一步,他脏腑受到重创,口中鲜血不断涌出。连点身上数处大穴,这才止住鲜血。 “你……你……,这是洞微境的刀法,怎么……可能,你明明只有入神境的实力……” 一旁的柔然武士连忙将他扶住,众人惊骇地望着场地中央的卓小星,目光中满是恐惧。虽然闾丘明月久在中原,并不闻名于柔然。但是他归来未久,便深得柔然可汗的信任,在权力中枢占有一席之力。而他强大的武力更是让柔然勇士们深深折服。眼前的少女竟能够重创在他们心中有若天神的闾丘明月,她究竟是人是神? 卓小星以刀杵地,竭力撑持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倒下,握刀之手仍旧轻轻颤抖。 闾丘明月看着卓小星,恍然明白了什么,道:“原来是生杀刀法第八式‘蚍蜉憾树’,幸亏你如今还没真的进入洞微境,强行越境使招,威力终究有限,否则只怕我要败亡于此。只是可惜了——”他冷笑道:“听说生杀刀法第八式一旦使出,就会消耗掉全身真气,最少三天之后才能恢复,只怕你现在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不过眼下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法亲自出手。他望向一旁的柔然武士,道:“来人,将她擒下。” 一旁的柔然武士虽然得令,但是都战战兢兢地不敢上前。眼前的少女衣衫已乱,青丝蓬蓬,只一双冷冽的眼神像地狱恶鬼一般凝望着他们,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寒意,让他们低垂的刀尖都不断颤抖哀鸣。 闾丘明月怒不可遏,没想到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丫头竟然把自己身边这些武士都吓破了胆,他厉声用柔然语道:“我柔然部族的勇士,面对失去爪牙的野兽,竟然不敢上前吗?”他这句话似乎刺激了武士们原本骄傲的自尊,他们原本弯曲的背脊也挺立起来,向中间步步合围。 闾丘明月扭曲的脸终于露出些微得色,道:“哼,虽然今夜我柔然部族遭遇重创,但只要生擒卓小星,就不怕陆万象不就范。届时,只怕我让她大开雪岭关大门,她也得乖乖照办,哈哈哈哈哈……” 卓小星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她耗尽全力,使出生杀刀法第八式‘蚍蜉憾树’,方才挡住闾丘明月必杀一招,她本以为此招既能重创商苍穹,说不定亦能杀了闾丘明月。那样就算自己再无逃走的机会,但能为父亲一报当年之仇,让柔然彻底无力南征也算不亏。可是没想到闾丘明月正值盛年,受到重创并没有死,更欲生擒她来威胁陆三叔。 不,她就算死也绝对不能落在闾丘明月的手中。 可是正如闾丘明月所言,她现在连提刀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柔然武士一步一步地靠近,连自尽也无法做到。 就在此时,天外竟突然飞来两道剑光。 “忽逢羽客抱绿绮——” “西别峨嵋峰顶云——” 李梦白与江秋枫一左一右,剑光横扫,柔然武士们被这两道剑光一一震开,连退数步,在卓小星面前留下半圆形的空地。李梦白赶到卓小星身边,将她扶起。而江秋枫右手持剑,傲视众人,将两人护在身后。 绝望之时,再被蜀山双璧相救,卓小星此时真有绝处逢生之感,开口道:“李师姐、江师兄……” 李梦白轻声道:“阿星,你耗力太多,先别说话。有我与师兄在此,绝不让这些蛮人伤你分毫……” 卓小星道:“可是……”柔然勇士众多,江李二人纵然武功高强,又如何能以寡敌众。而且闾丘明月虽然身受重创,但是以他心机之深沉,真的会毫无后招吗? 李梦白轻轻一嘘,微笑道:“别担心,陆寨主马上就会率大军来此,还有我们武盟的人马也很快就会赶到。阿星,你不仅是鸣沙寨的寨主,也是我们武盟的盟主。这么光辉伟大的事迹虽然盟主大人您已经差不多都干完了,但是也该给我们这些晚到的小角色一点表现的机会吧。” 她话说得轻松风趣,似是毫不在意此刻正身处敌阵之中,卓小星心中微微一暖。 仿佛是印证她所说的话,远方传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一道白色的海潮破开远方黑暗的夜幕,朝这边奔涌而来。 闾丘明月面露惊骇之色,低喝道:“陆万象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赶来?谷浑木灼呢,我不是传令给他,让他与赤金部落休战,全力对付卓家军的吗?”没想到谷浑木灼率领苍颜部落的精锐,无法击败陆万象就算了,竟然连将对方暂时拖住也办不到。 这时,一名信使飞马来报道:“玄月大人,谷浑将军无力掌控大军,让玄月大人前去主持大局——” 闾丘明月面色一凛,沉声道:“怎么回事?” 信使道:“谷浑将军本来率部征讨赤金部落,几位王子称要为父报仇,各自分走一部分人马,随后几位皇子为接下来应该由谁来继承汗位争执不休,大打出手……眼下几位王子各自率兵厮杀,场面混乱,谷浑将军无力压制局面,让我来向玄月大人求救——” 闾丘明月的脸色登时比夜色更暗更沉,咒骂道:“真是一群废物——” 眼下中原分裂,南北大战,对于柔然部族来说,是百年不遇的南下良机。只要能入主中原,柔然部族便从此不必在漠北贫瘠苦寒之地挣扎求存。为了眼下局面,他孤身在中原筹谋二十年,方才为柔然寻找到如此良机。不料就在今夜,不但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大肆火拼,就连苍颜部落也生内乱。如此情势之下,又如何能敌得过雪岭关的卓家军。他多年筹谋毁于此夜,闾丘明月心神一溃,再也压抑不住伤势,吐出一口鲜血。 “闾丘先生既知你所御之人尽皆废物,难道如今还指望能凭着这群废物征伐中原吗?”草原之上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低叹。 闾丘明月抬起头,只见目光尽处,那股白色海潮已汹涌而至。领头之人,一袭雪青色长衫、头戴玉冠,端坐在白马之上,正是鸣沙寨三当家陆万象。方才之言正是她所发出。 她轻轻伸手做了一个手势,背后数万的白甲骑兵竟是整齐划一地停下了脚步,立在她的身后,庄严肃穆。无声的宁静更是昭示着比喧腾更强大的威压,让场上的柔然勇士都不由得后退。 陆万象望着闾丘明月,轻声道:“闾丘先生为了如此局面,不惜屈居慕容氏之下,筹谋十数载,真是可惜了。闾丘先生恐怕没有想过,我们中原固然有内乱,难道你们柔然部族就是铁板一块吗?” 闾丘明月深深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凌厉眼光如两支利箭般射向陆万象:“陆万象,你果真不错,果然不愧是当年卓天来手下的鹿狐二相之一,我筹谋多年之局也被你毁之一旦。这一局,我闾丘明月败得心服——” 陆万象摇摇头:“先生错了,这一局并非我之筹谋,而是她——”陆万象望向一侧的卓小星,她的眼神中满是欣慰与骄傲:“卓小星才是鸣沙寨如今的寨主,更是中原武林六十四派共同的盟主,也是十万凉州骑兵唯一效忠之人——” 她手中横戈斜举,向地倾斜,是卓家军中马上致敬之礼。在她身后,数万卓家骑兵调整马头,面向卓小星的方向,士兵长戈整齐划一,斜地为礼。 卓小星目光中亦有泪光涌动,她知道如今的自己终于获得了三叔的彻底认可,亦得到了十万凉州战士的认可。 自己终于像父亲一样,守护住了雪岭关,守护住了凉州城。 闾丘明月喃喃道:“是了,这个计划如此危险,你陆万象绝对不敢拿卓天来独生女儿的生命作为赌注。想不到我闾丘明月纵横一世,竟然栽在一个黄毛小丫头手上。然而,我虽受重创,你们若是以为我会就此认输,那便错了——” 他话音刚落,周身便源源不绝地冒出黑气,那黑气很快修复了他体内的伤势。之前他被卓小星重创而溃散的真气亦重新开始凝聚,并逐渐攀升。 江秋枫一声惊呼:“不好,是魔教的天魔解体大法——” 闾丘明月面露狰狞之色:“不错,正是天魔解体大法。此法不但能让我伤势恢复,更能让我重返巅峰。”闾丘明月看向卓小星,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只是可惜,现在你已无可能再使出蚍蜉撼树之招。武学之道,下九境与上三境有如天渊之别,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来的再多,又有何用呢?” 他手中灼阳掌气再凝,金色的火凰再现,在场众人都感觉到那每一缕凤翎中都饱含了浓烈的死亡气息与洞微境高手强大的威压。传闻中天魔解体大法是魔教至邪心法,虽然能够凝聚自身全部精力,就连再严重的伤势也能复原,但是一招之后,使用者会立刻油尽灯枯,黄泉路近。闾丘明月分明是想与他们玉石俱焚。 这时,陆万象幽幽一叹:“天魔解体大法能发出雷霆一击,此招之后,虽然我卓家军必定损失惨重,闾丘先生亦将无法活命。如今柔然部族虽然发生内乱,却也不至于覆灭。方才谷浑木灼亦传信让闾丘先生主持大局,闾丘先生又何必走上极端。不如双方暂息干戈,听陆某一言好吗?” 闾丘明月闻言,手中掌势一缓,道:“哦,难道一向足智多谋的鹿相会放弃这个将柔然部族一举覆灭的好机会吗?” 陆万象摇头道:“闾丘先生错了,柔然部族今夜虽然发生混乱,但我卓家军孤悬于绝域,如果想要将柔然彻底击溃,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伤亡代价。我身后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因为追随大哥卓天来才聚集在这里,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回去团聚,陆万象并不愿意将人命填在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上……” 闾丘明月目光一哂,嘲讽道:“自古开疆拓土便是英雄壮举,鹿相又怎能说毫无意义呢?” 陆万象抬起头,望向远方的苍茫草原,道:“闾丘先生错了,就算今日柔然部落灭亡,草原之上也会出现新的游牧部落,等这些部落发展壮大之后,一样也会向南征伐。我们覆灭了一个柔然,也不代表凉州城可以永远安定。”她收回目光,重新投注在闾丘明月身上,一字一顿地道:“以闾丘先生的能为,过了今夜,必不难掌控柔然部落的局势。我只是想与闾丘先生订下协议,今夜我们各自退兵,两不相犯。然而在郁久闾·玄月有生之年,柔然部落不得向南征伐,跨过雪岭关一步。” 闾丘明月眸珠一转,陷入思考之中。 他方才以为,在今晚混乱的局面下,在卓家军的逼杀追赶下,柔然难逃就此覆灭的命运。他使出天魔解体大法,便是希望能与鸣沙寨在场的两名首脑人物陆万象与卓小星同归于尽,这样谷浑木灼与斛律虯若不是双双战死,应该还可以带部分人马回到柔然本部。而眼下陆万象只想止息干戈,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他自然也不想平白失去性命。 他手中金色掌气顿时一敛,望向陆万象道:“只是不知陆寨主的话,是否可以代表鸣沙寨另外三名寨主唐啸月、盛天飏与水泊晚?我昔年亦曾参与落日关之战,害死卓天来,难道你们真的甘心放弃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陆万象望向卓小星,眼神平静无波,但卓小星知道陆万象无声的眼神中所表达的话意,不论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陆万象都会支持,而其余几位叔父也是如此,因为自己才是鸣沙寨如今的寨主。 卓小星轻轻点头道:“鸣沙寨之事,我卓小星可以全权做主。而陆三叔的决定,便是我卓小星的决定。”她微微一顿,道:“我固然想为父亲报仇,但去年在稷都城,闾丘先生也算救过我一次,恩仇就此相抵。若是闾丘先生将来不再履足中原,我卓小星亦可放下此仇,不再追究。可若是先生违背承诺,卓小星纵然能力不足,亦必杀你。蚍蜉憾树之招,我能使出一次,便能使出第二次。” 闾丘明月眼中露出赞许的目光,哈哈一笑道:“卓姑娘如此容貌,又有如此胸怀,也无怪乎南周北梁两位最杰出的英雄人物都会对卓姑娘倾心相许。我闾丘明月一生只曾败过两次,一次是败给你的父亲,一次是败给你。卓姑娘放心,我闾丘明月不是输不起的人。明日一早,我便率领大军撤回柔然王庭,中原局势,亦从此与我无关。” …… 草原上第一场春雨降下的时候,雪岭关外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闾丘明月骑在骏马之上,带着柔然大军与可汗的灵柩,扬鞭向北。 因为那日使用天魔解体大法,虽并未彻底完成,但此招对他的损耗极大,一头青丝彻底转为白色。当晚,闾丘明月亲自出手,掌毙了几位带头作乱的柔然皇子,将其余不服之人囚禁,以雷霆手段整肃苍颜部落,扶持郁久闾·伊哈年方八岁的幼子登上汗位。但是他已心知,柔然部落的分裂已成定局,因为柔然可汗与百里大将军之死,柔然两大部落苍颜部落与赤金部落将会龃龉不断,关系再难弥合。而柔然南征的梦想亦随着一代雄主郁久闾·伊哈之死彻底破碎。 他回望他筹谋一生,柔然也未能踏过的雪岭关,发出一声长叹:“雪岭多有豪侠气,英雄白发空自嗟。” 作者有话说: 九点还有一章。 第152章 淮南兵燹 淮南城郡守府。 杜龄山站在书房门外, 小心地听着书房之内传来的动静。 “咣当——”这应是自己珍藏多年的蕉白藏青砚落地的声音。 “砰——哗——”这应是桌上那一方已有三百年历史的青瓷笔洗摔碎,里面的水倾洒而出的声音。 “轰——哗啦——哗啦——”不好,这应是整个书房的那一方博古架被暴怒的广陵王掀翻, 自己无数的收藏恐怕已成一片狼藉。杜龄山面露肉痛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几乎就要跨门而入。 这时,一道轩昂的人影伸手拉住了他, 道:“杜大人留步, 杜大人书房的损失由我谢家负责赔偿,大人眼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杜龄山眼眸一转, 将已经伸进去一半的腿缩了回来,低眉看着眼前来人,低声道:“谢少傅,王爷这是怎么啦?” 谢之棠摇摇头,道:“杜大人,淮南城已不可守, 入夜之时, 广陵军将会撤出淮南, 退守庐阳。杜大人身为一郡太守,还是赶紧去准备一下——” 杜龄山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杜大人不必慌张。杜大人对王爷忠心耿耿,这段时日我都看在眼里。杜大人身为淮南郡守, 失去淮南城, 虽然名声上不太好, 但只要杜大人好好给王爷办事, 以后的前途又岂会限于这区区一郡?”谢之棠声音一冷:“只是此事机密, 若是走漏出去必然引起城中百姓恐慌, 给撤军之事平增变数。该如何办事, 杜大人应该心里有数——” 杜龄山背上流出冷汗,连忙应声道:“是是是。下官这便下去好生准备——” 淮南城已经被围超过一个月了,在萼绿华暴风骤雨的攻势之下,淮南城几乎每一天都处于随时可能会被攻破的边缘,然而广陵王李昶每日亲上城头督战,以及在谢家强大的后勤资源调配支援下,淮南城竟奇迹般地守到了今日。 然而今日亲自召见了从北方归来的密探之后,暴怒的广陵王几乎砸烂了书房所有能砸的东西,而谢之棠更是越过广陵王,直接向他下达了准备弃城的指令。单凭直觉,杜龄山已知自北方传回的消息多半不简单。多年的为官之道,已让这只老狐狸明白有的时候事情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反正谢之棠已经向他承诺,只要自己抱紧广陵王的大腿,日后还是会有重用的机会。至于淮南城,是不是能守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杜龄山离开之后,谢之棠在窗外驻留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书房之中。 广利王李昶双目犹如利箭一般,向他直刺而来,声音中的怒气更是不可抑制:“谢之棠,你们家那位老爷子不是说坚守一个月,到春天雪化之时,自有强援自北而至吗?如今四十多天了,你们谢家就是这样为本王办事的吗?” 谢之棠低下头,躬身道:“王爷,此事确实出乎老太爷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昔年卓天来身亡,卓氏旧部竟然还一直隐藏在西北荒漠之中,更没有想到,卓家的那个小姑娘竟然会枉顾卓氏与慕容家的血海深仇,突然率军出现在雪岭关外,挡住了柔然南下的脚步……” “卓小星,竟然是她?”李昶脸上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这个卓家孤女不是一直与李放在一起的吗?我之前听宫中传来的消息,李放已经向父皇提出要娶她为竟陵王妃,父皇亦已应允。她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去帮慕容青莲——” 谢之棠道:“我想此事或许正是得到竟陵王之授意也未可知。我听说竟陵王一向对那些屈服于慕容氏的北民心怀妇人之仁,认为他们也是我大周子民。而且卓小星在北方拖住柔然人,殿下势必无法守住淮南城,无法在军功上与他一争长短。” 李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咒骂道:“好你个李放,我绝不会遂你之意。对了,援兵呢,金陵城不是还有十万的禁军吗?只要再给我十万人马,我一定能打败萼绿华那妖女,让父皇刮目相看。你给老爷子传个信,让他在金陵活动活动,将那十万禁军送往淮南——” 谢之棠薄唇一抿,摇摇头道:“王爷,若是卓小星在北方拖住了柔然人南下的脚步,淮南城必不可守,我们需得早做打算……我刚才已经命杜龄山做好准备,放弃淮南城,退守庐阳。庐阳亦为大城,这段时日,我已经命人整修防卫,囤积战备物资。而且我们谢家已经调集各地战舰与商船近百艘,现在都已屯居于巢湖。北人虽擅长马战,若到南方水网密布之地,我军依仗水军之利,想必还能再拖一段时间……” 李昶身体猛地一颤,仿若如梦初醒,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放弃淮南城,退守庐阳?谢之棠,谁给你的权力如此横断专行!”他的胸脯上下起伏:“谢之棠,你可知本王当日在朝堂之上已立下军令状,若是让北梁大军突破淮南一线,本王便以死谢罪。谢之棠,你轻言撤军,是欲让本王失信于天下人吗?” 谢之棠低下头,不去看李昶狰狞的脸,沉声道:“虽然王爷立下军令状,但是王爷亦顶着北梁大军的压力在淮南一线坚守了两个多月,如今退守庐阳,就算陛下也说不出什么。而且竟陵王早知淮南城不可守。他当日虽然表面上帮助王爷您重掌东府大权,可是却在言语中逼王爷您立下军令状,便是等着有朝一日王爷失败了,好来看王爷的笑话。王爷若是真的战死在淮南,岂不是正遂了他李放之意吗?” 李昶一怔:“你说什么?竟陵王早知淮南城不可守,此话何意?” 谢之棠面色变得有些奇怪,吞吞吐吐道:“其实,当日王爷您离开金陵之后,竟陵王李放曾派人送来一封信,预言淮南城或不可守。当时我以为竟陵王此举在于动摇我军军心,所以并未将此信转交给殿下您……” 李昶道:“信在哪?” 谢之棠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笺,递了过去。 “淮南城东会淮扬,北临徐州,西连豫州。四战之地,虽城池坚固,若遇北梁大军强攻,则孤城难守。若事不可为,则可退守庐阳,屯水军于巢湖以守长江天险,切莫死守。切记,切记!” 那跌宕遒丽的笔迹,正是出自竟陵王李放之手。 厌恶、恼恨,挫败、嫉妒,一瞬之间,无数的情绪将李昶淹没。我李昶是什么人?我是当今皇上嫡子、东府统帅,需要你李放来教我怎么行军打仗吗?难道全天下就只有你李放是南周战神,战无不胜,而我李昶就只配一个“绣花枕头”的评价,为你的盛名作陪衬吗? 李昶伸手将信笺撕得粉碎,怒声道:“李放,你早知道我守不住淮南城,等着看我的笑话吗?既是如此,那我便偏偏不能如你之意。就算我今日殒身在此,也绝不后退。来人,为我披甲,我要亲自出城,会一会萼绿华那妖女——” 眼看着李昶飞快地将一身战甲穿上,离开郡守府,飞马向行营而去。 谢之棠心道不妙,他本意是希望李昶认识到当初军令状是李放有心设计,做不得数,来劝说李昶退守庐阳,没想到李昶心中对李放的怨念与执念如此深重,倒是适得其反。 他站在郡守府门口,遥望李昶离开的背影。李昶此人性情执拗,但他既为东府首脑,若他坚持不肯弃守淮南城,自己亦无法僭越。也许自己应该先去找杜龄山,让他暂缓弃守淮南的计划,先尽全力配合李昶守城。他随手招来一名侍卫,正打算让他去找杜龄山,忽而一拍脑袋,自己是跟着李昶这傻主子太久,也跟着变傻了吗? 广陵军若是能打赢萼绿华,早在一个月多前就赢了,又何必等到今日?李昶此时率兵出城,岂不是正中北梁军之下怀吗?不行,当务之急,必须得先将李昶追回来才是。 携刀照雪 第106节 他转身吩咐侍卫牵来另一匹战马,刚上马背,却听到从淮南城北门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霎时火光冲天而起。 接着北城门的方向源源不绝地响起“轰隆轰隆”的响声。 他心中一个激灵,在马腹上狠狠抽了一记,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等他到了北城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几乎惊呆了。三丈余高的城门之上,正燃起熊熊烈火,而夯土垒成的城墙,已被炸出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城墙下已经有不少撤下来的士兵,一个个身上带伤,哭爹喊娘。 轰隆一声。几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落在城墙之上,紧接着爆炸了开来。烟尘四起,火焰熊熊,滚滚的尘埃惊起十余丈高,整座城门都在这一击中微微颤抖。 “不好,是火药!时隔多年,琅琊胜地还有这东西——”谢之棠低声咒骂道。 在大周朝的记载中,当初李芝龙进攻前朝国都之时,亦是屡战不能下。后来是皇后沈镜为此专门去了一次琅嬛胜地,后来李芝龙以火药攻城,这才终于攻下。只,随着沈皇后薨逝,火药这种大杀器再也没有能制造出来。 没想到,时隔两百年之后,火药又重新出现在淮南城。 不行,淮南城绝不可守,说不定今晚便会城破,自己必须得赶紧找到李昶才行。 他转头望向守城的士兵:“王爷呢?你们可曾见到王爷?” 士兵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时,他的身后忽然响起马蹄声,原来是杜龄山听到北城门的动静赶来,他见到北城门如今景象,亦是大吃一惊。 见到谢之棠也在此,他连忙趋马上前,低声道:“谢少傅,一应撤退事宜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 谢之棠面露不悦之色:“只是什么?” “只是刚才来的路上,我听说王爷带着数千人马从西门出城,往北梁军的营地方向去了——” “什么!” 第153章 神剑易手 北梁大军驻扎在淮南城北面五里外的小石山。 此时, 营帐之中,两名美丽的女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身着戎装,即使是厚重的盔甲也掩不住她本身幽魅冷艳的气质, 而另外一人身着白色鹤氅,更显肤色胜雪,娇俏可人,两人正是琅嬛胜地的女弟子萼绿华与沈嬛嬛。 萼绿华将凤翅兜鍪戴好, 又将一双短剑插入腰间, 道:“嬛嬛,你在这营帐里等我。大战开始已经有了小半个时辰, 我还是不太放心前线的情况,带人过去看看。” 沈嬛嬛面上浮出笑容,清亮的嗓音娇脆可人,道:“师姐,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们琅嬛胜地的火炮可是连二百年前号称‘山河永固’的稷都城门都能轰开,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淮南城呢?而且有祝长老坐镇, 保管万无一失。师姐只需在这里同我一起看戏, 坐等前方传来的捷报便是……” 萼绿华犹豫道:“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 难道师姐你不相信我吗?”沈嬛嬛面露委屈:“为了师姐你,我可是在山上求了母亲整整十天呢,母亲才同意让我带着咱们琅嬛胜地的火药还有素来最为精通火炮之术的祝长老下山呢……嘤嘤嘤, 我就知道, 师姐你如今有了姐夫, 都不疼嬛儿了……” 少女的脸皱成一团,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含颦带嗔的姿态, 足以让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萼绿华知道自己这个师妹惯常矫揉造作, 但是依照姐妹俩多年相处的习惯,她偏偏就是吃这一套。 她上前揉了揉少女的小脸:“好啦,嬛儿别委屈了,师姐再陪你半刻钟的时间,等一会再走,但最多也只能再呆半刻。” 沈嬛嬛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师姐最疼我了。” 萼绿华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话道道:“当然,你对师姐这么好,师姐不疼你还能疼谁呢?这次的事情真要感谢嬛儿师妹,若非是师妹出面,门主大人怎会同意动用咱们琅嬛胜地最重要的火药呢。”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不经意的落寞。淮南围城已经四十多日,久攻不下,她多次写信给门主,请求门主动用昔年曾用于炸开稷都城的火药,却始终没有收到门主的回应,以至于慕容青莲震怒,怀疑她们琅嬛胜地与他合作的诚意。不得已之下,她才找师妹沈嬛嬛帮忙,不久之后,祝长老便带着数千斤的火药来到淮南战场。 果然,在门主心中,自己这个所谓琅嬛胜地传人的分量是远远不及亲身女儿的万一。她不由心想,假如十年前门主指定传人之时,沈嬛嬛已经长大,这个传人的身份是否还有机会能落在自己头上? 她亦知晓在自己选择了慕容青莲之后,沈嬛嬛几次去找李放欲与他合作但屡遭拒绝之事。她只将这件事情当作少女涉世未深的胡闹与消遣,并非是这个由自己一手照看长大的小师妹有意与自己分庭抗礼。另外一方面,她其实是不愿意去深想,万一李放真的接受了沈嬛嬛的提议,琅嬛胜地是会延续千年以来的传统,支持自己选择的慕容青莲?抑或改弦更张,转而支持沈嬛嬛选择的李放? 不过,好在李放已经爱上卓小星,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一道娇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沈嬛嬛微笑着撒娇道:“师姐,嬛儿这次可是帮了师姐大忙,师姐要如何谢我?” 萼绿华收回思绪,笑道:“嬛儿你想要什么?”萼绿华对这位小师妹素来宠爱,不论华服美裳、金银首饰、珠宝古玩,但凡自己所有,从无吝惜,因为她心里清楚,她在沈嬛嬛身上的投资,最终都会在琅嬛胜地获得回报。 沈嬛嬛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凑上来道:“师姐,我听说这次出征淮南,慕容姐夫将那柄号称‘号令王权,天下无双’的龙渊剑交给师姐保管,这是真的吗?” 萼绿华点头道:“不错,我与慕容青莲虽有婚约,但尚未成婚,暂无名分。何况慕容傲刚死未久,我代王爷掌管东路军,军中恐怕并未完全归心。王爷赐我此剑,便是希望借此剑之名,压制军中暗流。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萼绿华心生警觉,抬头道:“嬛儿,你想要什么,师姐都会找来给你。但此剑为慕容青莲所有,而且此剑事关这天下大势,非比寻常,可不能给你……” 沈嬛嬛娇笑道:“师姐,你说哪里去了。我当然知道此剑非同小可,要不然当初在艮离谷慕容姐夫和那个不拿正眼看人的竟陵王又怎么会为了它斗得你死我活。嬛儿再怎么不懂事,也不会向师姐讨要此剑。我只是好奇,这把传说中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宝剑是什么样子的。师姐就拿出来给我看看嘛,就当满足一下嬛儿的好奇心可好?” “可是……”萼绿华心中挣扎。 “我保证就在这里看,绝不会将龙渊剑带出去,更不会将它弄丢的……” “但是……” “师姐刚刚还说最疼嬛儿了,原来都是骗人的。嘤嘤嘤……嬛儿不要呆在这里了,我要回东海蓬莱山上去……”沈嬛嬛作势就要放声大哭起来。 萼绿华没有办法,打开营帐柜子的暗格,将一个层层上锁的长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柄暗沉如水的宝剑来,道:“这便是龙渊剑了,嬛儿你只能在这营帐之中赏玩片刻,切不可带出,知道吗?” 沈嬛嬛见果然是龙渊剑,大喜过望,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师姐还是疼爱嬛儿的,师姐放心,我就在这里看一看……”她接过龙渊剑,将宝剑抽出,一道皓光一闪,冰冷剑气破鞘而出,光若湛月,气如沉渊。 沈嬛嬛啧啧叹道:“怪不得此剑能成为天下名剑之首,果然是名不虚传。”她将宝剑握在手中赏玩,爱若珍宝,舍不得放下。萼绿华几番催促,沈嬛嬛每次都以想再赏玩片刻推诿。眼看半刻钟的时限将近,她仍然没有将宝剑放回去的意思,萼绿华担忧前线战况,叮嘱道:“嬛儿,时限到了,我去看看攻城的情况如何了。此地两军正在交战,危险万分,你万不可独自出营,更不可将龙渊剑带出,知道吗?” 沈嬛嬛仍然对着那柄龙渊剑目眩神迷,头也不回道:“我知道了,师姐。你去忙吧。” 等萼绿华离开营帐之后,沈嬛嬛立刻将宝剑收鞘,抱在怀中,脸上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来。她痴痴一笑,口中低喃道:“李放啊李放,有了龙渊剑这份大礼,我还真想不出你还能怎么拒绝我……” 求母亲让自己带这琅嬛胜地特制的火药攻破淮南城,借北梁军之手除掉李昶这个嫡子,这样在南周自然再无人能与李放竞争。而且她听说,李放身边那个讨厌的女人卓小星此时正在西北,若是自己带着龙渊剑现身襄阳,一定能给李放一个巨大的惊喜。她就不信,自己如此不计前嫌地帮助他,他还能再一次地拒绝自己吗? 想到这里,少女娇媚的雪颜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掀开帐篷的缝隙,看到萼绿华已经骑着马远去,便将龙渊剑负在背上,溜出了帐门。谁知刚出帐门,便被几名黄衣女子拦住:“小师妹,请留步。” 沈嬛嬛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原来是元师姐与吴师姐你们,这帐篷里面气闷得很,我要出去走动走动……” 领头的黄衣女子道:“大师姐有令,今日决不允许小师妹离开帐篷,小师妹若是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办就行了。” 沈嬛嬛歪着头,气呼呼地道:“这里太闷,我要出去逛逛,你们怎么替我!哼,虽然萼师姐是大师姐,但我才是门主的女儿,你们竟敢拦我,等回到琅嬛胜地,我要向母亲好好告上一状……” 那几名黄衣女子面面相觑。她们虽然直属于萼绿华手下,但律下严苛、不苟言笑的门主是每个琅嬛胜地弟子心中的噩梦。而门主宠爱自己的独生女儿沈嬛嬛更是人尽皆知之事,真的要为了萼绿华得罪沈嬛嬛吗? 那位领头的元师姐想了想,道:“若是小师妹真的想要离开,只要放下龙渊剑,我们也不敢阻拦。大师姐有过交代,绝不可让龙渊剑离开营帐。我想小师妹既然出去逛逛,也没有必要带着这把剑引人注目吧……” 沈嬛嬛眼珠子一转:“可是……” 她话音未落,却听到不远之处战马嘶鸣、兵器交击之声。紧接着营地传来呼声:“不好啦,有人袭营……” 几人大吃一惊,在淮南之战中,北梁一方一直占据着极大优势,自从上次李昶率军出城差点有来无回之后,南周军一直被北梁军压在城内出不了城,又怎么会有人敢来袭营。 这时,一名琅嬛胜地的年轻女弟子飞马赶来回报道:“元师姐与吴师姐,是南周的人袭营了,看方向,他们似乎是从西城门出城绕路过来,而我方军队主要集中在东北方向,再加上有炮火和烟尘阻隔,是以一路上并未被发现。眼下萼师姐刚离开,我们该如何应对,请师姐示下。” 那位元师姐道:“可看清敌人大概多少人马,领头将领是谁?” 女弟子道:“人数约莫五千之数,似乎……”她有些不确定,犹疑道:“似乎是由广陵王李昶亲自领军……” 什么,只有五千之数,还是由广陵王李昶亲自领军,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虽然如今北梁军主力在淮南城下,营地守军不过三千,但是两者间不过数里之地,只需将敌人拖住,等待大军回援,瓮中捉鳖,俘虏或者杀死作为南周淮南前线最高指挥官的李昶都是大功一件。 “赶快传令给大师姐,让她带人截住广陵王后路,这次我们就要让他有得来、没得回。” 沈嬛嬛听闻李昶之名,眼中亦露出兴奋的神色:“原来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哼,竟然敢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今天就要让他好看。” 说完,她便提着剑急冲冲地向声音来源处冲去。 “敌袭,敌袭——”尖锐的呼声在北梁营地中此起彼伏。北梁大部分的士兵都已经被派去攻城,但营地还是留有三千士兵看守粮草辎重等物。虽是猝不及防,然而北梁军军纪严明,并未慌乱,很快留守的士兵便与冲营的南周士兵们战成一团。 在一片混乱之中,广陵王李昶骑马立于一处缓坡之上,高声地呼喝道: “北梁军的粮草就在这里,快来人,将火油布扑上,点火——” 南周士兵一拥而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布,盖在粮草垛上。这些火油布是用产于巴蜀一带的猛火油经多日浸泡制成,一遇明火,便成冲天之势。 “救火啊,救火啊——”北梁军一见粮草起火,哪里还坐得住,纷纷撇下交战的南周士兵,回去救火。 望着熊熊升起的烈焰,李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将手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唿哨:“撤军——” 当得知北方草原上的援军彻底无望,而北梁又开始新一轮的猛烈攻城之时,李昶脑中灵机一现,想出了这个趁北梁军主力攻城,绕后偷袭敌人营地烧粮的作战计划。 自南北战事开始,迄今已将近三月,数十万大军光是每日所需的粮草便是一个天文数字。失去这一批粮草,如果淮南城再能坚守上数日。届时萼绿华将不得不率军退回淮江以北。他心知谢之棠此刻已经心存退守庐阳之意,并不会同意他的意见,所以他带着这段时日精心挑选的骁字营数千人马直扑北梁大营。 在火炮造成的浓烟与轰响的掩护之下,这五千人马出城并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轻而易举地就攻入了北梁大营之中,大营守军多是一些老迈残兵,一切顺利得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接下来只希望得知消息的谢之棠因为顾忌自己与这尚未回城的五千人马,再坚守淮南城半日。 不见自己回归,谢之棠应是不敢枉顾自己的性命,私自下达弃城之令的。自谢俨选择将孙女嫁给自己之时,谢家的命运就与自己紧紧捆绑在一起了。只是,一名主君竟然需要用自己的性命才能挟制臣属,这样尾大不掉的谢家真的是自己需要的佐使之臣吗? 他不及细想,驱马正欲离开北梁大营,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名雪肤冰貌的少女,手中持着一柄暗沉如水的宝剑,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就是广陵王李昶吗?” 李昶下意识地点点头,道:“姑娘你是……” 沈嬛嬛冷哼道:“原来就是因为你,李放才当不上南周太子,今日遇到姑奶奶我了,可要你好看。先吃我一记龙渊剑——” 她举剑便向李昶攻去,只是此剑极重,与她寻常惯使的轻剑大为不同,这一剑使得歪歪斜斜。李昶轻松闪过,心头却掀起轩然大波:“你说什么?你手中……这是龙渊剑……”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几番求而不得的龙渊剑,竟然落在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手中。 沈嬛嬛咯咯笑道:“不错。对了,我听说李放是你的长兄,想必你应该很了解他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要是将这柄龙渊剑送给他,他会不会很欢喜呢,会不会因此同意让我做他将来的皇后呢?” 李昶更是失声道:“什么?你要将此剑送给李放?” 少女脸上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迷惘与清纯:“对啊,我可是琅嬛门主的女儿。我已经决定了,我要选择李放作为天下之主,而我要做他的皇后。至于你广陵王李昶,只是他脚边一块绊脚石而已。我这便杀了你,给他扫清障碍。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剑手下,你也不算冤——” 沈嬛嬛说得理所当然。 李昶心中却是怒海翻腾。 又是李放! 他求而不得的龙渊剑,李放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 他专门派人联络琅嬛胜地却被弃若敝屣,而沈嬛嬛却对李放芳心已许。 他本是最尊贵的皇子,每次只要这个名字一出现,他便低贱得仿佛地下的尘埃,每个人都可以随时过来踩上一脚。 他面目扭曲,一双暗如沉渊的眼盯着眼前的少女,冷冷道:“只可惜,杀了你,龙渊剑便可归我所有,而琅嬛胜地亦永远无法与李放结盟。” 他从身后抽出一柄寒光冷冽的宝剑,自马上凌空一剑向沈嬛嬛斩去。他的佩剑乃是以前谢王臣从谢氏珍藏的名剑中精心挑选的,谁知一碰上龙渊剑,当即断成两截。 沈嬛嬛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就你这三脚猫的武功,比不上李放万一,竟还妄想杀我——” 她之前觉得龙渊剑颇不称手,本想将龙渊剑收起来,换成自己惯用的轻剑,没想到龙渊剑竟轻而易举便斩断李昶手中名剑,当下信心大增,再次提剑刺来。 孰料,李昶轻指一弹,胯/下骏马忽而受惊,遽然后仰,沈嬛嬛不及变招,龙渊剑已刺入马腹之中。而与此同时,李昶重重一掌击中她的腰腹之间。她手中神剑脱手,摔在地上,不满地道:“堂堂王爷,竟然使诈!” 李昶将龙渊剑拔出,冷笑道:“哼,兵不厌诈!小丫头,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剑之下,你也不算冤——” 这句沈嬛嬛之前说过的话,被他如数奉还。 沈嬛嬛眼见不敌,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放开嗓子大叫起来:“大师姐,元师姐,吴师姐,快来救命啊。龙渊剑,龙渊剑被李昶夺走啦——” 李昶一惊,难道萼绿华就在附近不成?这小丫头武功不弱,自己刚才不过是占了她没有实战经验的便宜,损失了一柄宝剑与座下神骏才侥幸从她手中得到龙渊剑。若要杀她,可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更有可能再引来琅嬛胜地的人。 携刀照雪 第107节 既然北梁粮仓已然被烧毁大半,龙渊剑也已经得手,这一趟可说是收获颇丰。 他运使轻功,几个掠纵之间,便已追上之前得他军令后撤的骁字营。亲兵见他失去马匹,连忙牵来另一匹战马。众人策马向淮南城方向而行,可是行出未远,只见前方旌旗招展,排开一列大军。 萼绿华一身戎装,驱马上前,冷声道:“想不到广陵王只带区区五千人便敢前来袭营,当真好胆色。只是王爷烧了我大营粮草,又从我师妹手中夺走龙渊剑,还妄想全身而退吗?杀——” 她挥动手中长鞭,亲自向李昶袭来。 与此同时,随着她一声令下,北梁大军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将只有五千余人的骁字营团团围住,一场颇为惨烈的屠杀就此拉开帷幕。 萼绿华手中长鞭如大蛇狂舞,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网。李昶握紧手中长剑或刺或扫,倒是守得滴水不漏。萼绿华以用毒之术闻名江湖,但其武功亦早入九品,远在李昶之上。然而她保管龙渊剑已经两个月,非常清楚这柄神剑的威力,只要她的长鞭不小心撞上龙渊剑刃,这件她趁手的兵器就会被毁。 因此,她在战斗中缚手缚脚,十成的功力只发挥出三四成。她却并不着急,李昶带出来的人马只有五千人,而自己这边的人马足足有三万余众,只要将这五千人尽数歼灭,届时李昶纵然有龙渊剑在手也是孤掌难鸣。 入目,皆是片片血红。 入耳,皆是阵阵嘶吼喊杀之声。 看着身边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李昶的心中欲发焦急。与自己一同出征的骁字营战士,在数倍于自身的敌人围攻之下,迅速减员。 而他自己之所以还能勉力维持,只是因为自己手中之剑,是天下间无坚不摧的龙渊剑。 眼下的自己,即使是手握龙渊剑,再也无法实现君临天下的梦想。 如果护持在他身后的骁字营全部阵亡,被北梁大军杀死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是作为一个战士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作为一个逃兵灰溜溜地逃到庐阳城。 可就在此时,从北梁大军的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喊杀之声,这让本来已深陷绝望的李昶心中一个激灵。难道是援军? 来人似乎武功不俗,就连密不透风的北梁大军竟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人右手持剑,砍翻了挡在前面的数名北梁士兵,朝战圈的中心冲了过来。 谢之棠到了。他轻轻一剑挑开了萼绿华手中的鞭子,将李昶拉上一匹战马,再一剑刺入马股,战马吃痛之下,发足狂奔。谢之棠控住缰绳,向方才开出的那一道缺口疾冲过去。 萼绿华大怒,甩鞭再上:“想走,这是当我北梁无人吗?” “巳蛇,留下断后。”谢之棠发出一道冰冷的指令。一道恍如鬼魅的人影不知从何处闪出,挡住萼绿华。 而与此同时,那道缺口之处,数十名身着黑衣的武士手持利刃,正与想要重新完成合围的北梁士兵殊死搏斗。北梁士兵成片倒下,然而很快便有更多的士兵围上,这些黑衣武士虽然武功远高于北梁士兵,亦是血肉之躯,很快便受了伤。哪怕利刃加身、鲜血留尽,却没有一个后退。等谢之棠跨下战马从万军之中飞驰而过时,这些黑衣武士已全部阵亡于乱军之中。 飞驰南下的战马之上,谢之棠身上鲜血淋漓,满是伤口,衣服亦已被血迹染透,他的神色阴郁又愤懑,咬牙切齿地道:“为了王爷,谢家指派给我的三十二名死士全部被牺牲。王爷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建议,偏偏要独断专行?” 李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声音冷漠:“我可没有命你谢少傅来救我。” 谢之棠忿懑道:“王爷亦心知,自从爷爷选择了你,让谢王臣进广陵王府担任少傅的那一刻起,我金陵谢家早就与王爷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是吗?” 哪怕这一笔投资迄今为止一直亏损,未曾收到任何的回报,但李昶一死,前面的投资便全部打了水漂。正因如此,哪怕牺牲了谢家派给自己的全部死士,他也不得不救李昶的命。 李昶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决不让自己的投资血本无归,这还真的是谢家的作风啊……” 谢之棠能听出李昶话中的挖苦与嘲笑之意,道:“我知道这段时日王爷已对我不满,但我要的亦不是王爷对我的认可。我终将会向王爷证明,哪怕弃守淮南,哪怕王爷永远无法在军功上超过竟陵王,我一样能将王爷你推上你想要的那个位置。这也是我们最终的目标。” 李昶摇头道:“可这却不是我想要走的路。” 他望向两边道路,忽然疑声道:“这不是回淮南城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之棠道:“很快就不会有什么淮南城了。就在王爷率领骁字营出城之后,我已下令除了北城门守城的士兵之外,其余人全部撤回,撤往庐阳。为了不让北梁人得到城中的物资,我已命人在军队全数撤出之后,将淮南城烧毁,绝不让北梁人得到淮南城一粮一米,一针一线。此事由淮南太守杜龄山主持,失去淮南城之后,他以后势必更需仰仗王爷,我交办的事情,他不敢不尽心。今晚之后,淮南城便会成为历史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没有任何感情,就好像淮南城不过是李昶随手摔毁的物件一样,毁了也就毁了。 “你……”李昶一时沉默,他想指责谢之棠未听他的命令,但他早知道谢之棠不会再听他的命令了。 他只是谢家的一项投资而已,谢之棠从来关心的都只是这项投资能否收到回报,他本人的意见,谢家根本就不在乎。 更让他郁闷地是,他根本不能拿谢家怎么样,自己的手下都是溜须拍马之辈,都是庸才蠢材,若是失去谢家的支持,只会更加举步维艰。 他和谢家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眼下这种关系,以前谢王臣在的时候,他还觉得谢家是自己足堪依仗的左膀右臂。 察觉到李昶的不悦,谢之棠劝道:“王爷也不必不舍。我们谢家在庐阳城有一座别院,我已经命人将之清扫打理,作为王爷在庐阳城的行营之地……” “……” 发现自己与谢之棠已经越来越聊不到一起了,李昶轻轻回头,回望淮南城的方向。 仿佛印证了谢之棠的话,在血色黄昏之中,他只看到一片又一片冲天燃起的火光。 第154章 鱼目龙珠 金陵。正是百花喧妍之时, 御花园中一株梨树花朵满枝、洁白胜雪。 梨树之下,有两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人身着金色龙袍,两鬓霜白, 面露病容,正是当今南周之主——嘉平帝李杭。 另外一人做道士装扮,白须白眉白发白裳,虽看起来已入耄耋之年, 然其面容红润, 精神矍铄,身子骨看起来倒是比身为天子的李杭还要康健一些。 一局终了, 嘉平帝命人收了棋枰,换上早春的新茶,悠悠开口道:“一别经年,老神仙之棋力倒是比当年更上一层,朕自愧不如啊。” 老道人捋须大笑道:“陛下久在深宫,操劳天下之事, 自然比不得山野中人清闲无事, 只得手谈为趣。老道犹记当年初遇陛下之时, 陛下亦是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老道三战未能一胜呢……” 嘉平帝忆起当年旧事,笑道:“只可惜时光荏苒, 朕已近暮年, 多病缠身, 未知生年有几。倒是老神仙气色红润, 看起来一如当年。” 老道人叹息一声, 道:“国事艰难, 陛下忧思太过。若是陛下能抛开一切, 好生将养病体,未必不能一葆永年。” 嘉平帝知老道人只是宽慰于他,如今南周与北梁正在鏖战,他身为一国之君,想要抛下一切,又怎么可能。他话题一转道:“最近自东西前线各自传回一封战报,朕心中有疑,因此特地请老神仙下山,希望老神仙能一解朕心中迷惘。”他转头向一边侍立的宫人道:“来人,将御书房那两封信取过来——” 老道人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不必了。山野之人虽不涉红尘,但亦颇知天下事。淮南、襄阳两处战况,老道亦曾闻之。” “哦,不知老神仙如何视之呢?” 老道人沉吟道:“广陵王在淮南城困守两月之久,萼绿华动用琅嬛胜地的火炮才得以破城,全城沦为一片焦土。广陵王已经尽力,此战怪不得他。” “那襄阳方向呢?” “竟陵王在两个月之内建造二十艘舰船,借春天涨水之际,循汉水北上,大败慕容青莲大军,更收服汉水之上被北梁占据的方城、雉县等地,大壮我南周之声势,一扫朝野间因为淮南惨败而生的沉郁,当此之时,意义更显重大。只是——”老道人收住话头,轻呷了一口香茶。 嘉平帝道:“老神仙有何但书,直言便是。老神仙经历文襄、显圣、嘉平三朝,胸中所学贯通儒道释三教,但有所言,朕愿虚心受教。” 这位嘉平帝口中学贯三教的老神仙,自然便是李放之师,被嘉平帝封为南周国师的仙都山清徵真人了。 清徵真人放下茶杯,道:“自显圣之乱后,我朝与北梁南北分治,分庭抗礼。江南之富庶繁华亦不下于北朝,满朝上下收服旧土之志亦殷殷切切,两位王爷以尊贵之身,亦亲身上马征战,为何却始终无法战胜北梁,陛下可曾细思其中原因?” 嘉平帝心知这位睿智的老者心中早有答案,诚恳道:“朕不知其中缘由,望国师有以教我。” 清徵真人道:“只因我朝虽有收服旧土之志,上下却不能齐用一心。朝中百官多数支持广陵王,而在民间乡野,却认为竟陵王值得追随。东西二府多年相争,临战之时并不能彼此配合,以致虚耗国力,战况僵持,故不能早日收复失地、还于旧都。” 嘉平帝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沉吟道:“国师亦是劝我早立储君?” 清徵真人摇头道:“老道只是关心当今局势,淮南一败,若是再失庐阳,则金陵危矣。若是任两府继续各自征战,不能整合力量、齐心协力,只怕庐阳很快便是下一个淮南……” 嘉平帝愁眉紧锁,叹息一声道:“朕又何尝不知东西两府之争,而此事事关我大周国祚,朕心中实难决断。” 清徵真人轻捋发须,悠悠道:“陛下心中所虑,大约是鱼目混入龙珠,有碍皇家血统。” 嘉平帝心中一震,手中茶杯坠落,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 清徵真人此言可谓直入帝心,李放虽并非自己亲子,但此事是他心中之密,他也未曾告知第二人。可是望着清徵真人那一双智慧的双眼,思及李放亦是由眼前道人所抚养长大,此事谅也瞒不住他。 嘉平帝犹疑道:“朕……” 身为一国之主,他何尝不知应当早立储君,以安天下人之心。可是随着两个儿子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他越来越难以决断。李放纵然天纵奇才、性情仁善、颇得名望,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君,可终非他李氏血统。他能瞒得过天下人,却偏偏瞒不过自己。而广陵王李昶虽然并无李放那般耀眼,在东线进取不足,但并无太大的过错,亦足以为守成之君。 而且他是皇后所出嫡子,名正言顺,更得士族支持,他也不想因此开罪士族。若说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与金陵谢家走得太近,若是继位,怕是受谢家挟制过多。这也不是大问题,真有必要的话,在他龙殡归天之前,自然会处理好谢家这个大麻烦。 若是天下清平之时,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当收复故土与皇室血统摆在同一架天枰之上,他实难衡量出谁轻谁重。也正是因此,他多年怀想,常常夜不能寐,以致忧思成疾。而此时,正是南周风雨飘摇、生死存亡之刻,却再也不容他在此事上摇摆不定。 清徵真人站起身来,凭栏远望,透过金陵绵延的城池,极目向北道:“老道知道陛下心中难断,若非当此国祚难续之时,老道亦不敢轻言。凡事须从两面来看,从李周血统来看,若舍嫡立长自然是鱼目混珠。可是以天下苍生计,仁圣之君与庸碌之主,孰者为鱼目,孰者又是龙珠呢?” 嘉平帝浑身巨震,起身下拜道:“谢老神仙赐教。” 嘉平十年的春天,南周朝堂的局势遽然生变。 淮南失陷之后,嘉平帝命人将一直在仙都山将养余年的国师清徵真人延请入朝。君臣一夕交谈后,第二日早朝之时,嘉平帝在金殿之上正式提出立储人选,正是最近在西线一路高歌猛进的皇长子竟陵王李放。 陛下金口一开,满堂轰动,而素来支持广陵王的世家这几日正因淮南城之失灰头土脸,无力辩驳御命。虽然有不少大臣提出立储当立嫡,广陵王身为皇后嫡子,比竟陵王更有资格继承皇位,但皆被嘉平帝以广陵王淮南战败、丢失国土、无资格承天受命为由驳回。有几名言官以不合祖宗礼法为由,在金殿之上从唾沫横飞到破口大骂,最后触柱以死为谏,嘉平帝始终不为所动。 册封太子的文书当即便由专人送往襄阳,与文书一起发出的还有东宫专属的印玺与旒冕。嘉平帝以现在正处战时为由,命太子暂不必亲自回京受封,直接享有太子的一应待遇。另颁下圣旨,命太子就封之后同时接掌东线广陵军与庐阳战场的最高指挥权,整合力量,准备接下来的大战。广陵王李昶亦需尊太子号令。 早朝结束之后,孟皇后得闻消息,在宫中苦苦哀求嘉平帝收回成命,涕泪横流。素来敬重皇后的嘉平帝竟不发一言,等到皇后哭得昏死过去之后,才命宫人将皇后送回宫休息。 黄昏时分,谢家那位年逾七十,已经多年不曾离开谢宅一步的老爷子谢俨乘着一辆轿子,离开谢宅,亲自进宫面圣。 然而尚未等他开口,嘉平帝便痛心道:“谢老,朕长念初入金陵之时,谢家对朕有拥立之功,可是谢老也不能以此为凭恃,尽干一些掘我大周墙角的勾当吧——” 谢俨心中一个咯噔,颤巍巍地便要下跪告罪。 嘉平帝冷冷冰地道:“下跪便免了,而这几本账册谢老应该好好看看。”说完便扔过来几本册子。 谢俨将册子拾起来一看,登时冷汗直流。这本册子一一记载着这些年谢家以经商为名,向北梁走私朝廷名目禁止的铁矿、武器、甲胄、药材等物资,详细到每一笔物资多少、交易于何何时何地、经手人是谁、获利多少都有记录,而时间最早已是三年之前。 嘉平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老您自己说说,朕若是将这些东西交付有司审理,你谢氏该当何罪啊?” 谢俨惶恐不已,嘉平帝三年之前便已发现谢家向北梁走私朝堂违禁之物,可是却秘而不宣,甚至也未曾出言敲打,放任自流。以谢家藏天下之富的体量,走私的金额如今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足够将他谢家的祖坟刨开再抄斩一遍。 他扑腾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无数个响头,嚎哭道:“臣有罪,谢家有罪,求陛下开恩啊……臣,臣愿意……愿意支持竟陵王……” 嘉平帝既然在书房单独召见他,又在储君新立的当下,谢俨心知肚明嘉平帝的心思,便是要他舍弃广陵王,转而支持竟陵王。谢家本是世家大族中支持广陵王的魁首,在广陵王淮南大败的背景下,若是一向支持他的谢家也改弦更张,这些世家大族自然再也生不出别的心思。虽然这些年在广陵王身上的投资算是从此打了水漂,但总比谢家被连根拔起要好得多。 嘉平帝微微一笑,将他扶起,道:“谢老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否则谢家也不可能有如今的财富与地位。谢家支持广陵王朕不放心,谢家支持竟陵王朕同样不能放心。不过看在谢老当年对朕有拥立之功的份上,亦看在襄阳那二十艘战舰的份上,朕不会抄没谢家。明日卯时之前,朕若能听到谢老仙去与广陵王府少傅谢之棠将回金陵守孝一年的消息,朕可以承诺保全谢氏家族,绝不会再牵连一人。” 嘉平帝分明是命他回家自尽。 圣口一开,便是金科玉律。 执掌谢家数十年的谢老太爷瞬间形容枯槁,如同已死之人,唯有一双冷厉的眼,凝视着御座之上的天子,颓然道:“我原以为我当年只是扶持了一只病猫在这九五之位上,没想到陛下竟是一只病虎。这一局,我谢俨输得心服口服。” 谢俨入宫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便出宫回到谢家,第二日清早,谢宅传来消息,执掌江南第一财阀将近五十年的谢氏掌门人谢俨死在家中,临终之前遗命在庐阳军中的谢之棠回家主持丧礼,并在金陵守孝满一年方可出京。 传说中,这位谢老爷子临终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太过聪明,凡我后辈子孙,需以我为戒。” 作者有话说: 作为封建帝王来说,自己有亲生儿子是绝不可能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做太子的,但本书毕竟是一本虚构的小说,而且南方防线面临巨大压力,嘉平帝在帝统和收复故土、保全南周两者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 第155章 诏封太子 襄阳城。 随着春水渐长, 汉水两岸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最为瞩目的乃是一座四层楼高的艨艟战舰,李放与谢王臣并肩从舰船上走了下来。襄阳城的百姓们早已听闻, 竟陵王率领新建成的襄阳水师,溯淯水北上,大败北梁,收服不少失地, 就在近日班师回襄阳。于是一大早就有无数的人在岸边等着, 只为一睹竟陵王的风采。 这时,看到竟陵王从船上下来, 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而竟陵王亦对围观者招手致意。 携刀照雪 第108节 明明自己一身素白,比李放那一身玄黑色的衣服更为耀眼,可偏偏那些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谢王臣酸溜溜地道:“襄阳的百姓可真是热情,我久在广陵,却也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情景……” “哈哈, 这样的话, 谢公子可以在我们襄阳多逗留些时日, 便可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了。”说话的是红酥,每次竟陵王回返襄阳,都是由她这位竟陵王府的女管家出城迎接, 向他汇报城中情况, 并处理竟陵王安排下来的庶务, 这回自然也是一样。 三人上了马车, 李放问道:“这段日子, 凉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红酥掏出一封信, 道:“这封信是昨日鸣沙寨的屠九鸣送来, 指明要交给王爷。” 李放接过信,看了一遍,随即开怀大笑,道:“太好了,可真是棒极了——” 李放素来情绪内敛,谢王臣与红酥都从未见到他如此开怀的笑容,连忙问道:“信中写了什么?” 李放笑道:“好消息,阿星已经率领卓家军在雪岭关外击败了柔然部族联军,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与柔然大将军百里不生都于此役身亡,闾丘明月受到重创,柔然各部自相残杀、彼此分裂,最少短时间之内是无力再进犯中原了。而且不光如此,魔教在凉州城的根基亦全部被毁,除了教主商苍穹逃走之外,其余人自辰星使商风翼以下全部阵亡或者被俘,真是——好一场大胜啊!” 他将这封短信看了又看,似乎只凭这飞扬的文字,便能看到那红衣少女自信明媚的笑容、舍我其谁的担当、坚韧不拔的品格。 谢王臣张大嘴巴,几乎不敢置信。卓小星离开襄阳、返回漠北迄今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凉州局面竟然一变如斯,连昔日中州大侠卓天来在世时都未能彻底解决的柔然与魔教两大问题,也在她手中化解。他从未想过,他在蜀山雨驿中见到的明艳少女竟然有如此能量,咋舌道:“嘿,你们说我把金陵的那间胭脂铺送给卓姑娘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红酥在一旁掩口而笑,道:“真是太好了,那卓姑娘是不是马上可以挥师南下了?”若是凉州军能南下袭扰稷都,自可与南周大军南北呼应,大大减轻南线战场的压力。 李放点头道:“不错,她确实有此打算。不过从西北到此路途遥远,战前准备颇多,所以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唉,虽然保住了凉州,但因阻挡柔然入关,放任北梁全力南下,淮南亦成了一片焦土。”想到淮南的局势,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凝固了。谢王臣与红酥亦敛了笑容,马车内的气氛也凝滞了起来。 过了半晌,谢王臣道:“如今我们在西线打败了慕容青莲,然而淮南已经被萼绿华所占据,虽然战报上说广陵王率五千人袭营烧毁了北梁军大半粮草,谢之棠撤出淮南城时亦将淮南城所有能烧的东西付之一炬,但是我听说萼绿华这个女人心肠极硬,命人在淮江两岸的州县中四处搜刮,百姓家中但凡有一点存粮都要尽数充作军粮。不管是南民还是北民,都不得已沦为流民,如此下去,恐怕将饿殍遍地,酿成大灾啊……” 李放面容沉肃,心中沉痛,谢王臣说的这些他都知道,可是淮南素来便归东府掌管,他即便有心也无能为力。 谢王臣接着道:“我最担心的是慕容青莲放弃在西线与你纠缠,命大军尽数向东南进发,与萼绿华合兵一处,齐攻庐阳,不出数日,庐阳城必破。” 李放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之事,王臣认为我军该如何应对呢?” 谢王臣稍加思索道:“我认为竟陵军亦应分兵两路,主力缀在慕容青莲大军身后,监视其动向。而另一路则可乘水军舰船顺江而下,支援庐阳。不过,我南周大军分为东西两府,互不臣属,真到用命之时,肯定不如北梁上下一心,此为大患。”他微微一顿,道:“我认为必要之时,王爷应该接手广陵军的指挥权……” 李放摇摇头道:“你觉得李昶可能答应吗?” 谢王臣叹息一声:“绝无可能。”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他才是最了解广陵王的人,自然知道广陵王那绝不肯屈人之下的好胜心。在李放面前,李昶所有的努力都像笑话一般,就连自己——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最信任的下属,亦离开了他,追随在李放身边。 李昶又怎么可能心悦诚服地将东府指挥权交给李放。 这时,竟陵王府到了,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心事重重的三人下了马车,才进竟陵王府的大门,却见大厅之中,一名四十岁左右、身着紫青色內监服饰的太监正来回踱步,似是已等候了不少时辰。 这太监转过身来。李放与谢王臣皆十分熟悉,正是一直跟随在嘉平帝身边的大内总管马公公,而此刻这位马公公眼眶深陷、容颜憔悴,似是不眠不休地赶到这里。 李放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马总管,您怎么会亲自来此,可是父皇有什么要紧之事交办?” 马公公谄笑道:“恭喜王爷啦,咱家是特地来宣旨的。竟陵王李放接旨——” 李放不明所以,跪下接旨。 马公公拿出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承祚以来,凡军国重务,未至倦勤,不敢自逸。今仰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天之祧。皇长子李放,为宗室首嗣。勇烈仁善,恭孝恪礼。外能当一国之患,内能安万姓之心。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因战事未已,兹命皇太子暂不必回京受封,持东宫印玺分理庶政,掌东西二府军务,以正定北患。襄阳庐阳两地军务,皆由皇太子一人决之。各地州府,皆须奉令而行,不得有悖。”【注】 望着马公公递过来的明晃晃的圣旨,李放一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平帝竟然下诏封自己为太子,掌两府军务,甚至有统辖各地州府之权。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自己明明不是李氏血统。别人不清楚,他自己却心知肚明。 是以他虽曾想过,如果自己能同时统领东西两府之兵,或许便可以攻入稷都、收服故土、还于旧都,挽回自己多年以前的无心之失,然而他从来不是李氏江山的合法继承者。 是以明面上他与李昶在朝堂相争多年,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夺取东府兵权,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真正压倒李昶,去掌控那一份属于李昶的权力。他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嘉平帝真的会将太子之位传给自己。 他的眼神错愕、迷惘、震惊、不解,并未接过马公公递过来的圣旨。马公公见状,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有一言让咱家转告太子殿下:这李氏江山,陛下便从此托付给太子了。” 李放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他双手接过圣旨,高举头顶,双手仍微微颤抖,就好像那一方绸布有千钧之重。他面朝东南方向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儿臣必不负父皇重托。” 宣旨之后,马公公以回京复命为由,拒绝了李放设宴款待,匆匆离开。 在他离开之后,谢王臣突然一声长喝,道:“酒来——” 红酥很快便端着一壶美酒前来,谢王臣将酒接过,大笑三声,仰天而饮,意态疏狂。 李放疑惑地看着他:“谢公子怎么了?”谢王臣虽然不拘礼法,但似乎也不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 谢王臣望着他,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为大周感到庆幸,终究这天下还是有一个明白人,而且还是那个坐在九宸之上的人。难道不该浮一大白吗?”昔日在淮江之畔他有多痛心,今日便有多开怀。 他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大周终于还是选择了天命之人。 谢王臣将未饮尽的半壶美酒随意地抛给李放:“殿下,我敬你——” 李放一把接住,他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长啸一声:“这天下,终究未曾负我,而我李放,亦绝不负这天下。” “哈哈哈,说得好。我谢王臣必全力支持你——”似乎是受到这个天大好消息的感染,谢家大公子的傲娇病也好了许多。 李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谢公子你帮忙——” “你还真不客气。”谢王臣哈哈一笑,正欲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吵闹之声,一道熟悉的声音语气焦急地询问道:“请问谢家大公子是否在此,烦请大哥通报一声。谢家谢寅虎,有急事寻找谢大公子。” 作者有话说: 注:圣旨主要参考清康熙册封太子胤礽诏书和乾隆传位于嘉庆的诏书。 第156章 重返东府 竟陵王府本来地方不大, 他们又在正厅,离大门不远。听闻谢家来人,连忙对府中下人道:“快请门外那名贵客进来。” 不一会, 一名身着黑衣的武士走入厅内,面朝谢王臣跪下行礼:“属下见过大公子。” 谢王臣背过身去,低叹道:“我已经不是谢家的人了,你不再是我的属下, 亦不必再跪我。”寅虎曾是谢家配给他的三十二名暗卫之首, 然而自从他被逐出谢家,这三十二名暗卫自然也被收了回去。 寅虎道:“大公子, 五日之前,老太爷亡故了。临终之前,除了命之棠公子回金陵主持丧礼之外,还命属下重新回到大公子身边。” 听闻此言,谢王臣猛地回头:“怎么会!爷爷身体一向康健……” 寅虎咬牙道:“大公子,老太爷是服毒自尽的——”他一边说着, 一边去瞧站在一旁的李放, 视线最终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之上。 谢王臣浑身一震, 他的心思玲珑剔透,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嘉平帝决定立李放为太子,又怎么会对一向支持广陵王李昶的谢家毫无制衡的手段, 更何况, 谢家浸淫商业多年, 暗地里的阴私之事不知有多少, 随便找一点出来, 对谢家都是抄家灭门的祸端。也正是因此, 谢家才要牢牢抓住李昶这颗棋子。然而一旦嘉平帝打算彻底放弃李昶, 作为李昶背后最大支持者的谢家,自然会被狠狠地敲打一番。谢老爷子服毒自尽,并未牵连谢家其他人,已经是大周天子给了谢家足够的体面。 他的神情从震惊变成悲痛,再转为难过。他用力地闭了眼,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消弭在那双洞见了然的眸子之中。 李放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道:“谢公子,你可怪我?” 谢王臣摇摇头,这天下时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谢老爷子之死,或许要怪李昶无能,或许要怪嘉平帝无情,又或者要怪老爷子自己心比天高,却怎样也怪不到李放的头上。 他轻声道:“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说有事想让我帮忙,是为何事?” 李放歉然道:“我确实有事需谢大公子相助,只是如今,我想这个要求只怕唐突了,谢公子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王臣似乎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敛去眸中哀伤,温言一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是担心庐阳城失陷,还是担心广陵王呢?” 李放微微一怔,低声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如今北梁西北的凉州已为卓小星占据,慕容青莲又在西线大败,他若此时选择撤回稷都,将来定会被南北夹击而败亡,只是拖延时间而已。所以他最有可能的选择便是趁我方两府之军还未整合之际,强攻庐阳,彻底击溃东面防线,经略东南。广陵军在淮南城新败,士气已失。广陵王失去太子之位,心中必不好受,而他身边最得力的谢之棠已被调离,谢家亦不会再支持他,如此情境,庐阳只怕连三日也守不住。我希望你能先去庐阳,尽量帮他多支撑一段时间,等我率援军赶到……” 只是…… 谢家老爷子新丧,谢王臣身为长孙,虽说被逐出家门,于情于理也应回金陵奔丧。而且谢家老爷子说起来亦是因为自己才会死,不知谢王臣是否会有心结。 谢王臣抬起头,望向李放,目光中一片沉静。他坚定地道:“将来南北大势,或取决于此役。王爷不必担心我,谢王臣虽是俗人,但也知道什么是更重要的事。”他自嘲道:“近来屡屡回想蜀中的那一段时日,你我立场殊异。那时绝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站在你一边,更想不到我会被你撵回广陵王身边。” 在蜀中之时,他曾为了广陵王与李放针锋相对,甚至生死相搏,如今却又因为李放之命重新回到广陵王身边。 世事变幻,真是让人无法预想。 一旁的寅虎听到两人对谈,惊声道:“公子,你不回金陵吗?老太爷临终之前既然让我回到公子身边,或者亦希望公子重新回到谢家。” 谢王臣摇摇头:“我早就不是谢家之人了。” *** 庐阳城。 谢宅书房之内,李昶正在批阅桌上堆积如山的案牍,习惯性地去取一旁早已备好的茶水。他素有在处理公务时,喝茶提神的习惯。可是顺手摸了过去,却摸了个空。他抬眼一看,却见茶案之上空空无也。 他大声道:“人呢?怎么连茶水都没人准备了——” 他叫了半日,才终于见到有人进来,将一盏茶水放在桌上。来人正是之前的淮南郡守杜龄山,自从淮南城被萼绿华占据之后,杜龄山失去官位,又怕朝廷问罪,只好紧抱李昶的大腿。他又惯于逢迎,自从谢之棠离开之后,便跟在李昶身边小意伺候着。 李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扔在地上,怒声道:“这茶怎么一股涩味,今年的新茶呢?” 杜龄山苦着脸道:“回禀王爷,库房的那些新茶在谢之棠离开庐阳之后,都被谢家的人给收拾走了。您现在喝的,是下官临时买的,现在庐阳城兵荒马乱的,又哪里会有新茶?” “你说什么——”李昶勃然大怒,当下便想摔点什么东西宣泄心中怒火,可是四下环顾,却发现书房之中,除了厚重的家具、笔墨纸砚与案头文牍之外,竟是一无所有。 杜龄山小声道:“王爷,在谢公子离开之后,谢家的下人们,将院中的贵重值钱之物都一并收拾搬走了。还有府中的那些下人,都已经撤走了。”他顿了一顿,从衣袖中掏出一叠信札来,道:“还有,这些天,东府之中有不少的府卿幕僚离开。他们无颜面见王爷请辞,便委托我将请辞的文书转交给王爷。” 李昶闻言一怔。 是了,父皇已经下令封李放为太子,掌管东西二府的军务,文武百官皆须遵其号令。 对谢家而言,自己只是一次失败的投资。生意上的投资失败只是损失银钱,而政治上的投资失败决定生死。 为了这次失败的投资,谢家的掌门人都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父皇选择了李放,那么谢家不会再多为自己这个失败品付出一枚铜钱,没有把他赶出这座富丽华美的大宅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一双眸子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整个灵魂,阴暗的书房也变得幽冷起来。 良久,他才对杜龄山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不知为何,杜龄山只觉得此刻这个双眸无神的广陵王,竟比之前那个生气之时会乱砸东西的广陵王更加可怕。他不愿在这座幽冷的书房多呆一刻,飞也似地离开。 李昶抬起头,望向书桌之旁的剑架之上,那里正放着一柄暗沉如水的宝剑——龙渊。 失去淮南城,失去整个骁字营,甚至差点失去自己的生命,得回的唯一有价值之物便是这柄宝剑了。在失去淮南城之后,他心中明白,他唯一能将功抵过的也只有这柄龙渊剑了,是以在战后送呈的奏折上特地加上了自己从萼绿华手中夺回龙渊剑的消息。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父皇封李放为太子的圣旨。关于龙渊剑,并无一字再提及。这柄曾受天下人追逐的神剑,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无人问津,就如同他如今众叛亲离的境遇一般。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名守卫道:“王爷,谢少傅回来了,他说要求见王爷——” 李昶道:“他既回金陵奔丧,还回来干什么?父皇想必亦不想再看到他谢家与我广陵王有任何关系,让他离开吧——” 他如今最为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没有相信谢王臣之言,而选择了谢之棠,以至于被谢家所误,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门外敲门声不但未止,反而更趋激烈了。他心中焦躁莫名,积累的怨恨如沸火翻腾,他“嗖”的一声,拔出龙渊剑,一剑朝大门斩去,厉喝道:“滚,别烦我——” 木制的大门难以承受神剑之威,轰然倒落。只见全身素白、眉目清朗的谢王臣站在门外。方才龙渊剑气放出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连忙将候门的侍卫拉到自己身后,同时体内“金钟罩”自行运转,这才在龙渊剑气之下安然无恙。 李昶看到门外的谢王臣时,微微一颤:“竟然是你?是李放让你来的吧……” 看着李昶那空洞无神的双眼,一瞬之间,怜悯、愧疚、怅惘、喟叹等复杂情绪涌入谢王臣心底,让他双眼酸涩,心里沉甸甸的。李昶落到如今境地,彻底与太子之位无缘,虽然主因在谢之棠数次决策失误,可是与他自己亦脱不了关系。毕竟是他因为李放,而选择放弃了广陵王。至于竟陵军在西线的大胜,亦离不开他的帮助。 他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道:“我……” 李昶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我不需要李放来可怜我。” 携刀照雪 第109节 “你误会竟陵王……不,你误会太子殿下了,他并不是我们从前想的那样……”谢王臣道。他想说李放并不是以前他们所以为的那般权欲熏心,只为与广陵王争权夺利,他想说李放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将这破碎的山河重新粘合。可是在李昶那仿佛失去灵魂的躯壳之前,他的一切说辞都没有任何意义。 而“太子殿下”四个字,更是触动了李昶敏感的神经。 “呵,谢大公子是想说他李放品性高洁、并不贪慕权势,可是如今成为太子的人又是谁呢?”李昶冷笑道:“如今谢老爷子死了,谢之棠也离开了,你们谢家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谢王臣知道如今的李昶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的话,他叹了一口气道:“如论王爷您会不会接受我,我都不会离开。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奉太子之命而来。我接到的命令是在竟陵援军赶到之前,帮助王爷守住庐阳城。根据陛下颁布的诏令,太子殿下有权接掌庐阳军务。我持太子谕令而来,即使是王爷你也无权要求我离开。” 李昶不愿多看他一眼,淡淡道:“随便你。” 第157章 利益交换 孟春已过, 正是江南莺飞草长之时,甫历大战的淮南城却毫无春意。半个月之前还热闹繁华的城池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广陵大军撤退之时,放火烧毁了来不及带走的所有东西, 大半城郭沦于火海之中。当地富室豪贾早已携钱财逃往他处,剩下的不过是些家中别无余财的普通人。他们或被北梁军屠杀而死,或沦为奴隶。萼绿华在淮南城大肆搜刮,所得亦有限, 完全不足以弥补军中粮食亏空。她命人沿淮江两岸四处搜刮存粮, 以至于激起各地的反抗。这些民变虽然都被一一镇压下去,却也大大延缓了北梁大军继续南下的脚步。 淮南城的城墙之前在炮火中受损, 萼绿华入城之后已经征调民夫,紧急修葺了一番。但为了防止流民作乱,淮南城的城门大部分时候是关着的。 这一日入夜之后,淮南城门却轰然大开,几道黑色骑影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消无声息地到了城下,北梁军在淮南战场的最高指挥者萼绿华竟然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萼绿华身着一袭紫色缠枝牡丹花绫纱裙, 云髻高耸, 黛眉轻挑, 朱唇明艳,显得艳丽又高贵,与之前一身戎装、杀伐果断的女将军判若两人。她望着马背上的那道挺拔人影, 轻轻敛衽为礼:“王爷一路风霜, 甚是辛苦。绿华已备好晚宴, 为王爷接风洗尘。” 她轻轻地朝慕容青莲伸出手, 在她身后, 一辆青骢马拉着的宝盖香车停在道旁。 慕容青莲目光深沉:“带路吧——”他仿佛没有看到那只纤纤柔荑, 胯/下坐骑向前两步, 便已越过萼绿华,行在前面。 萼绿华脸色僵硬,深吸了一口气,道:“王爷不如下马,与我共乘如何?” 慕容青莲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皇后,你我之间,又何必拘于儿女情态呢。” 他说完便催马向前,身后从属亦紧随其后,只将萼绿华一人抛在后面。萼绿华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是她不愿于人前失态,径自上了马车。片刻之后,马车之中发出一道冷声:“回郡守府。” 自稷都那回她私自对卓小星出手之后,慕容青莲便对她态度大变。虽然表面上对她仍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把东线军务彻底放手交她指挥,甚至为了防止军中有人不听号令,连龙渊剑都交给她保管。可是在私下,他却始终吝于给她一丝温情。每次在她靠近之时,总是会提醒她,他们之间不过是合作的关系。 诚然,按照约定,琅嬛胜地与慕容青莲确实只是合作。在慕容青莲一统江山之后,她萼绿华便可母仪天下,成为一国之后。而琅嬛胜地亦可拿到西北数十座矿山的开采权、铸币权以及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以将这样一个大多数时候神隐于江湖的门派传承下去。可是当初她选择慕容青莲,却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一个适合的合作对象。 这位北梁的淮北王有着觊觎巅峰的野心、坚韧的意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经常不择手段,在萼绿华看来,这才是成为乱世之君不可或缺的素质。而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的喜欢与征服。 虽然这个男人心里仍然记挂着别的女人,但她也毫不气馁。慕容青莲还不知道西北局面已变化至此,而她已经从琅嬛胜地的情报渠道得知:卓小星已经解决了柔然与魔教两大问题为了李放,她早晚会从凉州城挥师向东。届时,慕容青莲自然会知晓,那个女人已经成为他一统江山的一大障碍。而自己不负众望为他攻下淮南城,则是帮他在问鼎天下的路上迈出了好大一步。感情和野心,他会如何选择,还不清楚吗?当初慕容青莲不也为了龙渊剑放弃过卓小星吗? 郡守府的接风宴精彩纷呈,原来是淮南城教坊司的女乐们来不及出逃,眼下打扮得花团锦簇,吹拉弹唱,载歌载舞,成为酒宴上的一道道风景。 慕容青莲却无心欣赏,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右手边空无一人的座位,唤来一位琅嬛胜地的女弟子,问道:“萼绿华人呢?” 女弟子恭敬地行了礼,答道:“回禀王爷,大师姐说身体不适,已经先回房休息了。大师姐说王爷若是有事,可以明日再去找她……” 慕容青莲面色一沉,萼绿华此举分明是报复他之前在城门口将她撂下的行为。他心底无由来地感觉不爽,怒眉一扬道:“她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她——” 女弟子哪敢冒犯,况且萼绿华也交代若是慕容青莲找她,也不必认真阻拦。不一会,女弟子便带着慕容青莲来到萼绿华卧室门外。 纱帐之内,萼绿华正在对镜理妆,她此刻身着一袭浅紫色薄丝衫,襟口绣着一朵粉色牡丹,服帖地绽放在她饱满的胸前。高耸的云髻正松松垮垮的垂落下来,落在两额之前,显出一种丰熟慵懒的美。 她听到响动,却并未回头:“今日已夜深了,王爷可有要事?” 慕容青莲冷声道:“萼绿华,你别以为打下了淮南便可以在本王面前居功。本王听说,在淮南一战中,你那个好师妹将龙渊剑失落阵前,为李昶所得,可有此事?” 萼绿华淡淡道:“原来王爷半夜来此是为了兴师问罪,我听说李昶得剑之后并未派人将此剑送往金陵,此刻龙渊剑仍在他之手。只需攻下庐阳,我自然能为王爷重新夺回此剑。比起龙渊剑,我认为还有两件事才是王爷当下需要关心的。” 慕容青莲怒色稍敛:“什么事?”他已接掌北梁大权,但尚未登基便仓促南征,亦未来得及整合慕容傲的所有遗产,在情报方面经常需要仰仗琅嬛胜地。况且他连日赶路,探马不及来报。 萼绿华道:“王爷恐怕已经很久没有关于西北的消息了吧。” “西北?”他上一次得到西北的消息是在大约一个月前,柔然大军西近,凉州刺史陈兆亮派人向周边各郡求援。那时他对此颇为担心,但很快便得到卓家军重现雪岭关,与柔然彼此僵持的消息。 他心想,柔然大军实力不俗,殊为可虑。而闾丘明月更是一只连他都未能识破的老狐狸,没想到他真正的身份竟然是柔然皇子。幸亏有鸣沙寨这一群二愣子在前面顶着,不至于腹背受敌。 让卓家军与柔然彼此消耗,倒是正称他的心意。等他收拾完了东南这边,自然便要腾出手好好安定西北。 才过去一个月,西北的局势又能有什么变化? 难道卓家军只是虚有其表,连一个月都无法守住,柔然已经长驱直入了不成。那卓小星…… 不,如今的卓小星实力不俗,就算卓家军全军覆没,她也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他心下稍安,萼绿华冷哼一声道:“就在七日之前,柔然大将百里不生在誓师大会比武之时误杀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随后畏罪自尽。柔然各部大乱,彼此征战不休,被卓家军一一击败。战后,鸣沙寨与闾丘明月在野狼原达成协定,闾丘明月带着柔然大军北撤,立誓有生之年不再向南征伐。” 慕容青莲一愕:“什么?”柔然可汗与柔然大将军竟然在同一天死亡,此事当真蹊跷。 萼绿华到:“听说誓师大会当晚,卓小星也在现场,恐怕柔然可汗与百里不生之死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而且她如今已就任凉州城主,南北江湖六十四门派亦尊她为盟主。如今,她已下令封锁西北消息,不许外传。我猜测她接下来会有大动作,极有可能会挥师东进,兵锋所向,恐怕便是稷都了。” 慕容青莲心下一沉,当年卓家军仅凭十万人便能拒柔然于关外,更是将人数远胜于己的幽州铁骑打得落花流水。他去年初带龙渊剑进入瀚海,亦曾亲见那只影子军的傲然战力。他接近卓小星,未必没有将这支骑兵收入囊中之意。只可惜,卓小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便拒他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的希望彻底落空。而此刻,这十万大军亦成为他后方大患,不禁懊恼万分。 萼绿华继续道:“西北遥远,即使卓小星率军南下,至少亦需一个月的时间。眼下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之事,三日之前,南周嘉平帝已正式诏令天下,封皇长子李放为太子,统筹东西二府军务,以抵御我军攻势。” 慕容青莲双目之中精光一闪,高大的身躯一时定住了,半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终归是你……我早知是你,这天下的战场终归是你和我,也只能是你和我——” 自蜀山初遇,他便已预感到,李放将会是他此生最大的对手。只可惜,之前几次逼杀都未能得手,而眼下亦将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最大障碍。不过这并未让他气馁,越是强大的对手,便越有战胜的价值。 “王爷之前在西线拖住竟陵王二十万精兵,便是为了让东线军速战速决,早日攻克淮南、庐阳一线,之后自居巢湖水道顺江而下,攻克金陵。王爷虽率轻骑星夜驰骋赶到淮南,但如今李放身为南周太子,受命整顿庐阳军务,势必会率竟陵军东进。”萼绿华轻轻一笑:“如今我们大军悬于淮南,西北局势尚未分明,不知王爷会作何决断呢?” 慕容青莲轻踱数步,凝眉道:“明日卯时,大军进发,务必在五日之内攻下庐阳城。”竟陵军多为步兵,江淮一带正逢雨季,道路泥泞难行,五日之内势必难以增援庐阳。一旦大军占据庐阳,将二十多万广陵军彻底打散,便可南望金陵。届时即使竟陵军与卓家军上下夹击,他慕容青莲又有何惧呢? 萼绿华轻轻拍手道:“王爷所想与我相同。只是庐阳城城防较之淮南城更为坚固,如果没有琅嬛胜地的火炮相助,想要在五日之内攻破淮南城,只怕是痴人说梦。” “王爷,如今是你需要我萼绿华,而不是我萼绿华需要你。” 她将藕白色的纱帘拂开,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夜风中飘送,那香味是极冷的,却又让人感到微微的热,更带着一丝丝的魅惑。 慕容青莲这才发现,眼前的萼绿华竟然只穿着亵衣。她此刻已经卸下浓妆,亦仿佛卸下了白日里的骄傲与冷艳,显得慵懒而妩媚,摇曳生情。 她赤着双足,一步一步走到慕容青莲面前,直到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才停下。 她望着慕容青莲,将雪白而修长的脖子送到他的眼前,轻轻勾住他的肩膀,柔声道:“王爷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 慕容青莲只觉呼吸轻轻一颤,眼神也变得迷蒙起来,粗着声音道:“你想要什么?” 萼绿华柔声道:“很简单,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希望王爷您一统天下之后,您立下的储君也能看到王爷登上至高宝座的那一天,我想这个要求应该是在我们的协议范围之内吧。” 一瞬间,萼绿华只觉得慕容青莲迷蒙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无比,眼神雪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知道自己无疑是碰到了他最为骄傲的逆鳞,却始终高昂着头颅,一步也不后退。 良久,她感觉到慕容青莲的手揽上了她的腰肢,将她横放在床榻之上。 “如你所愿。”她听到他说。 第158章 以血为祭 庐阳城。 谢王臣正指挥着士兵们将新制好的弓/弩、火油、滚木等守城兵器搬上城楼。这几日春雨一直淅淅沥沥, 按理说北梁应该不会挑这个时候用兵,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自从他到了庐阳城之后, 便持新上任太子李放的谕令接掌了庐阳城的防务,广陵王李昶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好在他之前本就是广陵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军中将领与府中幕僚们也大多相熟,不少人甚至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虽然他如今奉的是李放之令, 但圣旨既下, 广陵王本人也无所谓,大家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指挥, 偶尔也开上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他眼光不错,倒是因祸得福,攀上高枝了。谢王臣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谢之棠离开庐阳之时,为了表示与广陵王彻底切割, 谢家往庐阳的物资输送基本停滞, 连带着其他几个大商号亦不敢往庐阳城运送物资, 庐阳城物资短缺,军心动荡,民心惶惶。 谢王臣主政之后, 但凡庐阳有什么需要, 便直接找谢家在庐阳的大掌柜。出乎意料地, 谢家并未拒绝他的要求。在这之后, 源自南周各地的种种物资便源源不断地进入这座大城, 军民之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广陵军虽然没有竟陵军那般精锐, 但多年以来的装备给养都要大大好于竟陵军, 而今大家亦知道南周生死存亡尽系此战,每日巡防,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果这场雨继续下个几天,琅嬛胜地的火炮无法使用,他一定可以坚守庐阳城直到李放增援的那一日。如今他最为担心的,除了雨停,便是李昶本人了。 从他接手庐阳防务之后,李昶便不再出门,不再关心南北战况,甚至连军营都未曾踏足一步,每日只在书房看书。他命人收集关于大周建朝以来各种名将的野史杂记,送到他的书房以供消遣。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望着壁上的龙渊剑出神。看起来失去太子之位后,广陵王李昶便认命了一般,将自己幽闭起来,只等李放前来接手东府职权。 谢王臣也曾几次上门,想要开导于他。李放并非嗜杀之人,就算将来继位,也必不会清算,他还是可以好好当一个闲散的王爷,颐养天年。可每次他一提到李放,李昶便拔剑和他动手,他既不好伤了李昶,也不想经受龙渊剑那强大的剑意,就算他有金钟罩在身也吃不消,只好落荒而逃。想着多看看书也能怡情养性,谢王臣也就随他去了。 可是,到第五日,他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连绵了数日之久的春雨突然停了。 虽然道路泥泞,但在天光乍出的那一瞬,数十万北梁大军就出现在庐阳城的地平线。大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锣鼓咚咚,军号齐鸣,马蹄震天,轰如雷响,无数军士发出山洪海啸般的呐喊,整个庐阳城连同大地都颤抖起来。 谢王臣脸色发白,这样的攻势,在他数年的军旅生涯中亦是见所未见,他真的能坚持到李放率军赶到的那一天吗? 北梁大军兵临庐阳城下,先做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谢王臣早有准备,连弩齐发,配合火油,将敌人的大军隔绝在护城河之外。北梁大军旋即便撤出了弓/弩的射程。不久后轰然一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北梁军阵中飞出,穿越护城河,落在城墙之上,炸裂开来,火光四起。城墙裂开一个巨大的缺角,不少士兵被火灼伤。 轰然之声四处响起,无数的火球接二连三地落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北梁军中有多少火炮,竟能同时发射如此之多的炮弹。庐阳城墙在轰鸣声中摇摇欲坠。 守城长官冒着烟尘,摸到谢王臣身侧,惶然问道:“谢少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王臣心中亦是一片绝望,他所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可是如今敌人并不靠近,只在远处发炮,他所准备的城防物资全然用不上。想要扼制敌人火力,唯有大军出城与敌人野战一途,可是面对两倍于已的攻城大军,还是名震天下的幽州骑兵,出城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坚守不出还能死得更慢一些。 难道真的要如李放所说,放弃庐阳,屯水师于居巢湖口,退守长江防线吗?那样的话,江北的大片土地和无数百姓将彻底沦于敌手。庐阳乃是大城,人口更是数倍于淮南,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 就在他难以决断之时,却见城门忽然大开,一道银白色骑影绝尘而出,在他身后,无数的南周士兵列阵而出,向北梁大军扑了过去。 那道背影竟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谢王臣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闭门数天未曾外出、亦不曾过问军务的李昶竟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带着大军出城,谢王臣气得差点要吐血三升。 他急匆匆地下楼,却正对着一道不太熟悉的人影,从马背翻身而下。 杜龄山看到他,哭丧着脸,道:“谢,谢,谢……” 看着眼前的温润脸庞,他似乎才意识道眼前的谢家公子换人了,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谢之棠,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还是叫我谢少傅就行。”谢王臣道。 “谢少傅,广陵王率军出城了。北梁军来势汹汹,王爷此举无异于自杀啊,谢少傅,你可一定要救救王爷啊……”杜龄山抱着谢王臣的腿大声嚎哭道。淮南城没了,谢之棠本来承诺给他大好前途,结果半路跑了,杜龄山只能紧抱李昶的大腿。要是李昶也没了,他杜龄山的官身只怕便真没了。这位谢少傅虽然是太子的亲信,但听说以前也是广陵王的属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谢王臣心中正恼怒,大声斥责道:“你身为王爷的亲信,怎么不拦着他啊?” 杜龄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下官倒是想拦,但拦不住啊。如今太子殿下尚未来到庐阳,广陵王名义上仍然是广陵军的最高指挥。他调动大军随他出城抵抗,又有谁敢阻拦……而且,你不知道广陵王的那个样子,好像是疯了一般……” 谢王臣没好气道:“李昶是个疯子,难道石鹏、庒明汉、潘顺、王达开几位广陵军大将也都疯了不成,竟然同意率军跟他一起出城……”他神色一凝,道:“不对,我昨日去见王爷之时,他明明还很正常,你怎么会说他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之前,王爷突然冲入军营,让大军随他出城迎战北梁大军。本来王达开将军进言说要询问谢少傅你的意思,不料广陵王当场翻脸,以不尊军令为由将他当场格杀,其余之人又有谁敢多嘴,而且……而且广陵王拿着龙渊剑,杀气腾腾的,几位将军便说‘反正出城也是要死,城破也是要死,不如追随广陵王,殉国而死,也算轰轰烈烈……’,广陵王拿着那把龙渊剑,哈哈大笑道:‘本王岂会一败再败?本王手中这柄宝剑正是有着号令王权之称的天下第一神剑,本王一剑便可挡兵十万,嘿嘿嘿嘿,今日就让你们看看本王如何带你们反败为胜……’” 杜龄山脸皱成一团,道:“谢少傅,龙渊剑再神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又如何能挡兵十万,广陵王不是疯了又是如何?” 谢王臣浑身猛地一震,他倒是想起太多关于龙渊剑的传说了。在大周一朝,确实有过好几次龙渊剑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只是事涉隐秘,并未录于正史,而且已经是数十载之前的往事了。如今龙渊剑闻名于江湖,为众人所熟知,只因为它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佩剑,而曾经身为谢家继承人的谢王臣却知道一些不闻于正史的秘密。 龙渊剑作为王权之剑,曾经数次随镇国侯府出征,这些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都出现在卓家,而这些动用过龙渊剑的卓家家主都在盛年夭亡。 这些事情他谢王臣知道,而李昶身为南周皇子,只怕知道得比他更为清楚。 他抓住杜龄山的肩膀,表情狰狞道:“你这几天跟在王爷的身边,我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什么?还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异常举动,你都一一给我复述出来,快——” 杜龄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亦知道事关紧要,连忙道:“这几日王爷只在书房看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对了,好像是在昨天下午,王爷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很是恐怖,说龙渊剑的最大秘密在于血,又说什么龙渊剑是以鲜血传承什么的。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下官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意思,只以为王爷是魔怔了……” “还有吗?”谢王臣问道。 杜龄山又想了想道:“是了,王爷这几日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睡觉经常说梦话……” “他睡梦之中都说了什么?” 携刀照雪 第110节 “王爷说,他说……”杜龄山哭丧着脸:“下官不敢说,只恐对太子殿下大不敬啊……” 谢王臣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什么敬不敬的。你要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抽出身后宝剑,作势要动手。 杜龄山几乎哭了出来:“王爷……王爷说‘李放,我一定会证明,我广陵王李昶并没有不如你。我比你强,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强——’” 他似是可以模仿李昶睡梦中那压抑而又疯狂的声调,拿腔拿调,极为古怪,可是谢王臣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就连他,原本李昶最为亲近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李放给李昶的心理阴影竟是如此之大。 他一把夺过杜龄山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杜龄山急忙大声道:“谢少傅,你去哪里?” “我去追他回来,庐阳城的防守就暂交给你了。无论如何,最少要守到广陵王平安回来。若是敢弃城而逃,我必杀你——” 谢王臣在马上回头作答,望向他的双眼一片血色的肃杀,让杜龄山噤若寒蝉。他不禁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润无双的谢家长公子,比那位盛气凌人的谢家四公子要可怕许多。 北梁军阵前,慕容青莲坐在马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之处的炮火。 这场战争打成这样真是无趣之极,四十万大军站在城门口,齐刷刷地看琅嬛胜地放烟花。虽然有情报称如今主持庐阳城防务的是李放派来的谢王臣,但不管是李昶还是谢王臣面对黑压压的北梁大军,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出城一战的。 琅嬛胜地的火炮果然生猛,看那迸发的烟火,估计只需要半日时间庐阳城便可攻破。如此大的杀器竟然一直被这样一个神隐于世的江湖门派掌握。哼,虽然现在自己需要依赖琅嬛胜地来对付南周,但是等天下安定之后,也该好好考虑如何出手对付这个竟然妄图挟制自己的门派。 正在他沉思之际,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惊叫之声:“敌军出城了——” 慕容青莲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庐阳城一队黑压压的兵马正列阵而出,他发出一声嗤笑:“真想不到,南周大军竟敢出城,看来谢王臣跟在李放身边,胆子倒是变大了。” “他们守在城内也不过是等死而已,除非现在便弃城而逃。”萼绿华望向他:“王爷,是否要趁他们队列未齐,立刻攻击?” 慕容青莲摇头:“现在上去,会进入城头弓/弩范围,不妨等他们大军彻底出城之后,再行攻击。” 萼绿华点点头,再次努力向城门方向望去。看着那道熟悉的骑影越来越近,她身形一震:“王爷,出城的并不是谢王臣,而是……广陵王李昶,他手中所拿的正是龙渊剑。”她驱马而出,正色道:“师妹疏忽,以致龙渊剑落入李昶之手,我现在就去将龙渊剑夺回,献给王爷。” 慕容青莲点点头,以李昶的实力,并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萼绿华点好兵马,向那道银白色的骑影迎了过去。 李昶三番四次败于她手,上次若非谢之棠率谢家死士拼死相救,他早被自己生擒。萼绿华一催马腹,已在李昶面前三丈处站定,冷声嘲讽道:“想不到广陵王竟还敢带剑出城,是要将龙渊剑双手奉还吗?” 可是,她话音未落,便已呆住了。李昶望向她的眼神,十分怪异,他的双瞳血红,眼神疯狂而迷乱,深邃又执着,在这双眼里,她分明看到了死意。而在那眼神深处,有一丝不同以往的隐隐暗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燃之一空,来换取某种微不足道的意义。 李昶的嗓音沙哑:“很好,就让你之鲜血,为我一雪前耻——” 他右手握剑,龙渊已然出鞘,绽发出耀眼的剑光。他的左手已覆上龙渊剑刃,口中低喃道:“龙渊啊龙渊,今日我以我之鲜血为你开封,便请你助我化身修罗,守住庐阳城——” 他的左手在剑刃上划过,殷红的鲜血滴落,可是那鲜血并未随剑刃滑落,而是瞬间消逝,似是被这柄神剑所吞噬。剑身饮血之后,变得如鲜血一样赤红,剧烈跳动着,渴求着更多。直到餍足,方发出一声嘶哑苍凉的剑鸣。 与此同时,一股雄浑霸道的力量从剑身直灌入他的身体之内,他浑身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衣发尽张,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李昶发出一声呜咽的悲鸣。 两军的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在李昶身边的几位将军忍不住趋马向前:“王爷,王爷,你是——” 可是还未等他们靠近,却已被一股无匹的劲力逼退。 萼绿华脸上血色尽褪,大叫一声:“不好,退兵——”关于龙渊剑嗜血可使人化身修罗之事,琅嬛胜地的密录中有沈镜的详细记载。可是根据沈镜的记载,龙渊剑仅有卓氏子孙才可以驾驭,所以方才她看到李昶以血为龙渊剑开封,她完全没想到竟会成功——有谁会想到,李周皇室竟会想出融血的美妙计划呢? 李昶赤红的双眼完全被血色所覆盖,再也看不清黑色的瞳仁。他手持着龙渊剑,挥剑向前斩去,雄浑磅礴的剑气,如海浪一般席卷而至。眼前的数十万大军,在彻底解封的龙渊剑之前,便如同草人一般,触之即碎,碰之即亡。那些被龙渊剑气锁定的目标,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吟,便已毫无声息的死亡。 一排一排的士兵倒地、死亡,仿佛风吹草堰。后面的士兵在这强大的威力面前,忍不住后退,很快,便在李昶面前形成一道宽阔的鸿沟,但嗜血的修罗好像无觉,一步一步地向前,每走一步便收割掉无数的性命。 萼绿华咬咬牙,拿出手中银鞭,就要向前,但尚未近身,银鞭已被龙渊剑气绞断,而她的身体,亦布满无数的伤口。她绝望喊道:“用箭,用弓箭射死他——” 无数箭雨纷扬而至,可是未等靠近李昶,便已化为齑粉。 这时,李昶身后的几位大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虽然不知道李昶是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神勇,却也清楚眼下正是不容错失的战机。大声叫道:“将士们,有王爷在前面开路,大家一起杀啊——” 慕容青莲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匆匆赶到,夔龙出鞘,伴着一声轻喝:“束圆为线——” 夔龙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剑意,随后这道剑意浓缩成一条耀眼的细线,向李昶而去。这一剑乃是入神巅峰,已经是他所能运使的最强一招,足以突破世间一切障壁。可是这道剑意却在龙渊剑境之中凭空消失了,便如一粒冰落入沸水之中,很快便消融不见。 面对此景,慕容青莲亦是目瞪口呆。这等鬼神之力,本不该是凡人所有。他望向萼绿华:“这是怎么回事?” 萼绿华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答道:“龙渊剑本是一柄邪剑,拥有万夫莫敌的鬼神之力,原本只有卓氏后人的鲜血才能开启。可是眼下……这柄剑好像被激活了……现在即使是卓天来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青莲一震:“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停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萼绿华答道:“想让他主动停下是不可能的,饲主以自身鲜血献祭龙渊剑,龙渊剑已被唤醒。除非耗尽饲主的命力,或者杀死周围全部的人,否则不会停止。而若要消耗掉饲主的命力,最少也需六个时辰左右……” “六个时辰?六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他无比恼怒地盯着萼绿华:“愚蠢的女人,若非是你,龙渊剑又怎么会落到李昶的手上——” 眼看着前方自家的军阵如同长满麦子的麦田任由李昶随意收割,萼绿华才知道那日沈嬛嬛丢失龙渊剑,竟然可能造成南北之战的结局改写。她面容苦涩,惶然跪倒在地:“王爷,事不可为,下令撤军吧——” 慕容青莲面色狰狞,前方是垂手可得的庐阳城,再进一步便可坐望金陵。而再退一步,很快李放便会率军赶到,届时一旦任他整合两府大军,全力反扑之下,淮南未必能守得住;可若是再退一步,退往淮江以北,又可能会面临李放与卓小星的上下夹击,届时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便不再属于他,一统江山的梦想便如镜花水月一场。 他望着另一边杀人如麻的嗜血修罗,咬牙道:“不,让祝长老他们加大火力攻城,让工程兵架起云梯,现在就攻上城头——” 萼绿华一怔:“可是城墙尚未完全摧毁,现在强行攻城,死伤一定惨重。” 慕容青莲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士兵,道:“反正也是要死在龙渊剑下,不如让他们死得更有意义一些。你刚才说,龙渊剑气之下,并不会区分敌我,就让他们将李昶引入庐阳城,让庐阳城的人命来消耗李昶的命力,我就不信,他李昶还能将庐阳城的人全部杀光——” 萼绿华面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是。” *** 谢王臣骑马来到城外,两军交战,一片混乱,城外的荒原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北梁士兵尸体。那些尸体的伤口整齐,好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收割了生命。 已方局面一片大好,可是他却心焦如焚。难道事情会变成他所预想的最坏结果吗? 他四处找寻,却并不见李昶身影。半响,才终于看到了正在与敌军厮杀的广陵军大将潘顺,连忙将他拦下,问道:“潘将军,王爷呢?他现在如何了?” 潘顺见到是他,答道:“王爷……王爷变得有些奇怪。他用龙渊剑划破了自己的手,那剑吸了他的血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变得……” 谢王臣极不耐烦,急躁道:“变得怎样?” 潘顺吞吞吐吐道:“变得……冷酷无比,不像他自己了,就像是个杀人魔王一样。他杀了好多好多的北梁士兵,我们叫他,他也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甚至好多自家的士兵,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谢王臣心中一颤:“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人呢,现在在哪?”他的心就像被无数蚂蚁啃食一般,恨不得立刻见到李昶平安无事才能放心,而理智告诉他,多半已不可能了。 潘顺道:“我也不知道,王爷突然变得这么神勇,那些北梁人都被他杀得四散而逃,我们便跟在后面清理那些已经溃散的逃兵,倒也不知道王爷去了哪里。不过就算是北梁的淮北王慕容青莲亲自动手,也伤不了王爷,谢少傅只管放心便是……” 谢王臣摇摇头,神情却是极为悲怆:“世上有岂有不花费任何代价而取得的力量。我只怕如此神力是以王爷的生命为代价……” 潘顺尚未答话,一骑飞马而至:“禀潘将军,北梁大军已经攻上了庐阳城头,而且……而且广陵王也被北梁人引向城头的方向。”骑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王爷……王爷好像不认识人了,我们自己人好多也死在了龙渊剑下……庐阳城下好多死人,太、太恐怖了……” 谢王臣失声道:“什么?” 庐阳城下,迎来了南北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幕,无数的北梁士兵在慕容青莲的威慑之下,在轰隆的炮火之中,在护城河上搭起一座座的浮桥与云梯。他们被押着冲上庐阳城头,与不甘退后的庐阳守军浴血相搏。 庐阳守军殊死抵抗,然而北梁人多势众,双方各自在城头抛下成千上万的尸体。下午时分,庐阳城终于被彻底攻破了。无数的北梁士兵涌入这座江淮之间的重镇,而他们的脸上却并无欣喜,只有深深的恐惧,在恐惧的支配下不断向前奔跑。 手持着龙渊剑的李昶如同杀神,跟在他们的后面,只有跑得比别人更快才能获得生机。 “不要妄图能够战胜死神,只要在庐阳城撑过六个时辰,胜利自然属于我们。”这是铁血无情的淮北王慕容青莲所下的最终命令。 龙渊剑挥起而又落下,不闻嚎哭,不闻呐喊,所经之处,唯有一片死亡的哀寂。 李昶的眼中失去颜色,只剩下一片看不到光的腥红。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发生的一切事情,可是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人若想拥有这魔鬼的力量,只会沦为魔鬼的奴隶。 “王爷,停下。王爷,快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呐喊, 是谁?他仔细回想道。 是了,是谢王臣,是那个曾经自己最为信任的伙伴,最后却背叛了自己的家伙…… 当他无法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意识却是格外的清醒。其实他并不怪谢王臣,是自己先选择了谢之棠,谢王臣才会离他而去。如果当初他听从了谢王臣的建议,不盲目北进,兰陵之败以及之后种种事情是不是便不会发生? “王臣……”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中之剑已代他做出回应,一剑斩向前方那个碍事的家伙。 即使是全力运转着金钟罩,谢王臣一身白衣亦被剑气绞成碎片,他却并没有后退,再次向前,嘶吼着道:“王爷,你可知道你每挥出一剑,龙渊剑都会吞噬你的生命力。你现在停下,还有一线生机,我一定会尽全力救你……” 李昶心底轻笑。消耗生命力吗?他早就知道了。虽然在稷都城破之后,藏有种种皇室之秘的御书房被焚毁,但仍有少部分珍籍流落民间。那本皇室密录只剩半本,无头无尾,被书商当作野史稗闻卖出,被他偶然所得。他便是从中得知大周二百年以来一直与卓氏联姻的真相,更得知其龙渊剑有关。而他这几日收集关于卓家数代家主种种不闻于正史的记载,最终确定了一个事实,那便是龙渊剑需以血启封,代价便是使用者的生命。 死又如何?如果他的一生只能失败下去,沦为李放问鼎天下的背景,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生命于他,又有何可贵。 嗜杀的死神无言,血红的眸子中一片空洞,龙渊剑再次挥起,落下。 在龙渊剑强悍无匹的剑意之下,谢王臣的金钟罩之力很快就被磨去两成,身体被割除出无数细小的伤口。 潘顺急得大喊道:“谢少傅,你快退下来,广陵王他根本就听不到你说什么。你这样迟早也会被龙渊剑所杀啊……” 谢王臣摇摇头,咬紧牙关,继续向前。他伸出手,试图想要去抓住那龙渊剑的剑柄。 “李昶,将剑放下。我让你将剑放下,我求你将剑放下……” “你可知道,在你眼前的,不仅仅是北梁人,还有千千万万的南周士兵与百姓啊……” 谢王臣的声音嘶哑、悲怆,仿若绝望的嘶吼,可是眼前之人却是充耳不闻。 龙渊剑意之下,空间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他的金钟罩亦很快再被卸去两成,只能护住关键部位。 “嗤——”剑意割开血肉,染红一身白衣,可是他仍不肯后退。 他忍着剧痛,向前一握。 他终于触摸到了那龙渊剑柄。 太好了,只要能夺下龙渊剑,一切或许仍然可以挽回——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股庞然无匹的剑意在刹那间粉碎了他的全部防护,正欲透体而入。 谢王臣瞳孔一缩,不好—— 难道自己的结局就是死在李昶的剑下吗? “谢王臣,让开——” 李昶眼睁睁看着龙渊剑向谢王臣刺去,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收剑入鞘,却也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刃终于突破金钟罩的阻隔,就要刺入昔日至友的胸膛。 “不——”他从未觉得心里是如此悲伤。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开始落雪。六瓣雪花飘然而落,刹那间,墙头之人心中杀意全消,就连李昶亦觉得心中那嗜血之念亦消弭不少,手中龙渊剑势一顿。一道迅如疾风的人影一闪而过,谢王臣竟已消失不见。 谢王臣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定了。 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也能侥幸活命。等他看清旁边的黑色人影,却是忍不住的悲怆,哑声道:“太子殿下,广陵王他……” 李放擦去脸上的鲜血,他并无金钟罩护体,在龙渊剑意之下即使是短短一瞬,全身亦是多处受伤。 “想不到李昶他……他竟会为了守住庐阳以自身鲜血殉剑……是我来得太晚了……” 携刀照雪 第111节 “龙渊一旦染血,必会噬主,我们无法救他……”他的神情哀戚、落寞,语气充满愧疚,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道:“哈,这便是龙渊剑主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吗?” “什么……宿命?”谢王臣问道。 李放轻轻摇头:“王臣,援军已经到了庐阳城外,接下来的庐阳战事便交给你了。慕容青莲孤注一掷,那我们便要让他们在庐阳城下灰飞湮灭,明白吗?”看到庐阳城下的惨状,久经沙场的李放亦是愤怒不已,话语之中满是淋漓杀意。 谢王臣道:“是,可是王爷你呢?” 李放望向李昶的方向,神情悲悯:“无论如何,这庐阳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不该为这场不应该发生的祸劫陪葬,我去将他引开……” “可是殿下你……”他话音未落,李放人已不见。 他想说眼下持有龙渊剑的李昶极为危险,绝非一人可以相抗。 他还想说殿下如今已经贵为太子,应当保重自身,不可轻易涉险。 可是他知道李放绝不会听他的。 在他心中,不管是庐阳城的万千人命还是李昶,都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 而这也是为什么,自己会选择信任他,为他效命。 谢王臣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怔了一会,转身离开。 庐阳城头。 落雪已然消融,察觉到手的猎物消失,嗜血的剑恼怒地震颤,发出一声悲鸣。 这时,一道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昶,你恨我吗?” 李昶心中一个激灵,察觉到强者的气息,更是令龙渊震颤不已。 透过眼前猩红的帘幕,李昶看到前方不远之处正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玉山修竹,孑然耸立。分明无所凭恃,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态度来。 仿佛他每次见到这位兄长,他总是一幅这样的样子。无论遭到何种打击,无论沦落何种境地,都是一幅风雪无法摧折的傲然。这种傲然并非骄傲或孤高,而是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坦然。 李放淡淡道:“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杀了我,今天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来吧——” 莲粲出鞘,一道剑气向他袭来。 “我恨你……”李昶的手微微痉挛,龙渊感应到他心中之恨,强烈震颤起来,沛然剑气向前方那道人影直斩而去。李放足下一闪,已退出数尺之外,道:“再来——” 是了,这个人不但武功高超,轻功更是卓绝,李昶一咬牙,心中恨意欲盛,再增龙渊剑上狂烈,可是始终难以追上李放的脚步。 剑气欲盛,而身法欲快,如此周而复始。 李放身法奇绝,虽然都能恰好抢先一步离开龙渊剑的攻击范围,但是他的衣衫几乎都为剑气割破,流出汩汩的鲜血。 渐渐地,李昶随着李放踏出了庐阳城的范围。开始周围附近还有一两个不小心路过的路人误打误撞惨死在龙渊剑下,慢慢地周围已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李昶心知李放是故意激怒自己,是要将受龙渊剑控制的自己引走,可是他心中却并不想违逆。也许是人之将死,他心中还有一丝宽慰。 李放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庐阳城的大局多半已定。 那这一次,自己是不是终于守住了庐阳城呢? 黄昏已至,星夜暗垂。两人已不知走了多远。 龙渊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李昶亦终于感觉失去已久的躯体终于与自己的意识融为一体。可是这副身体里面现在连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的非常疲累,只想沉沉睡去。虽然他知道这一觉睡去,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李昶,李昶——” 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向气度清华的李放此刻满脸血迹,衣衫褴褛,正坐在他的面前,扶着他的身体。想要将自己的真力输入到他的身体,可是他那经龙渊剑鞭挞过的经脉已经彻底断绝,再多的真气也只是泥牛入海。 看着李放懊恼绝望的眼神,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丝报复的快意。 他挣扎着道:“你别白费力气了。” 李放无言,他深邃的眸子中有着最深切的愧悔与落寞:“李昶,对不起——”或许自李氏皇室开始执行这的残忍无道的融血大计开始,便注定终有一天会有李氏子孙殉于此剑之下,可若不是当初自己没有坚持将龙渊剑销毁,若不是自己这个血统不正之人窃占南周储君的大位,或许李昶便不会走上如此极端之路。 李昶自嘲地笑了笑:“呵,你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如果成为太子的人是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喃喃道:“李放,我恨你,恨你夺走原属于我的一切。但我还是将庐阳城完整地交给了你,这一次,我没有输给你。” “现在,我要睡觉了,你别吵我啦……” 他再也支撑不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你不知道。我并不是……”李放留着泪,就要说出关于自己身世的最大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的亲子,应该成为太子的人本该是你—— 可他还是将这段话咽了下去。 对一个生命在弥留之际的人来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宽慰之言还是诛心之论呢? 李昶眼中最后一道神采终究是黯淡了下去。 怀抱着他的躯体,李放只觉得眼里苦得发涩。 他轻声道:“李昶,对不起,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但是我一定会完成那些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 他已经得到消息,就在十几日之前,他的师尊清徵真人入宫,之后嘉平帝终于下定决心立他为太子,并出手压制后族,赐死谢俨,为他扫除障碍。 师尊、父皇做出这样的选择,背后自然有其考量,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法接受挫败的李昶行此极端。 无论他愿意或者不愿意,这样的罪孽都只能由他承担。 或许自当初在落日关的那一剑开始,南周的国运便已在冥冥之中担负在他的身上,他亦无法逃避,只能选择继续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剧情终于到这里了。其实,从李昶第一次出场,兰陵兵败差不多就决定了他的结局吧。从宿命论的角度来说,李家花了巨大的代价来折腾融血大法,注定会有一个姓李的人死于剑下。 但是李昶和前几代死于剑下的卓氏先祖还是有区别的。卓家人是死于皇室的算计,而李昶是自己的选择。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想越发地想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他虽然能力并不出众,谢家更让他处处被掣肘。但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淮南之失也让他并不甘心再失庐阳,最终做出这个选择。 严格来说,这件事情和李放没啥关系。但是呢,从落日关之事发生在李放十四岁,也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件事情对他的性格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那就是他很容易陷入“自责”+“主动揽锅”的心理,任何事情都会先想一想这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错。所以这件事情,会对李放的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也会影响到他后续的选择。 第159章 久别重逢 嘉平十年的三月, 前后持续将近半年的南北大战终于暂时落下帷幕。 此战惨烈异常,从淮南到庐阳的沃野之上伏尸数十万,血流漂杵, 而此战以南周大胜而告终。 虽然中间北梁军一度占领庐阳城,但西路的竟陵军提早半日到达战场,在谢王臣的指挥之下,不仅将进入庐阳城的北梁大军尽数歼灭, 还一鼓作气重新夺回之前被北梁所占据的淮南城。北梁军东线的四十万大军被彻底打散, 最后跟着慕容青莲与萼绿华逃回北方的只有幽州军的十数万骑兵。 而南周东府广陵王李昶亦在庐阳之战中战死,消息传到金陵, 嘉平帝似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病情加重,竟三日不能上朝。三日之后,太子李放亲自扶柩回京,病中的嘉平帝抚棺痛哭,谥武烈, 诏命停灵七日, 待七日之后, 再入葬帝陵。 皇宫西南的一角有座三层小楼,名为天心阁,是嘉平帝特地为不常在金陵的国师准备的起居之所。 此时天心阁内, 檀香袅袅, 李放跪在蒲团之上, 恭敬地对上首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拜了三拜:“李放拜见师尊。” 清徵真人望着他疲倦而又迷惘的面容, 微微颔首道:“你起来吧。” 李放站起身来, 立在一旁, 欲言又止。在两仪殿之上, 父皇那哀痛欲绝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自己呢,只是私占了他人位置的窃贼而已。 他曾经那么渴求地想要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但等他拥有独步天下的武功之后,他才发现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曾经他也希望能够成为南周的太子,他已经如愿以偿,却开心不起来。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偷窃而来。他偷走了母亲的生命,现在又偷走了本该属于弟弟的荣耀与位置。 浑浑噩噩之间,他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天心阁。 清徵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要同我说,为何进来了反而说不出了?” 李放神情微微挣扎,终于开口道:“师尊,为什么?”如果不是清徵真人,父皇未必会下定决心。 清徵真人那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轻声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让陛下封你为太子,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我从没有想过李昶会死。”李放垂眸,低声道:“师尊你精通天衍之术,早已推演出这个结果。以前您不是说天衍之道,虽可窥探命数,却不可以人力改变因果,否则必会折损寿数吗?” 清徵真人望着他,缓缓道:“不错,李昶是真正的龙种,可你才是身负南周国运之人。放儿,你久经磨砺,却始终有一颗最不忍之心,有很多事情无法选择去做。但这些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 李放闭上眼,睫上黑羽轻轻颤动:“可是师尊,为什么会是我?” 清徵真人道:“因为是我选择了你。” 李放浑身一震,愕然地望着他。 清徵真人道:“你可知道传我天衍之术的人是谁?” 李放摇摇头,他只是以前听师尊说起此人是前任步虚观的观主,但此人是谁,在江湖上有何名号,却一概不知。清徵真人道:“我曾给你一块桃符木剑,你可还记得?” “当然。”他从袖中掏出一柄桃符木剑来,这桃符是三大剑宗中剑一行的信物,在艮离谷他曾用之逼得慕容青莲同意他的挑战。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却有了某种恍惚。难道步虚观的前任观主竟然会是剑一行吗? 清徵真人道:“剑一行以剑法称绝于世,而他之修为早已进入上三境之上的无量天境,更留下一部可窥探天道之妙的天衍之术。” 李放吃惊道:“师尊您也是剑一行的传人?” 清徵真人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卓天来传承的是他的剑道,而我传承的则是天衍之道。二十四年前,剑一行将此术传给我之后便羽化辞世。一日,我心有所感,便以天衍之术推演未来天下之变,来到丹阳城。彼时,正逢王府添喜,可那婴儿先天不足,分明无法存活。我一时心生恻隐,便将你带回仙都山救治抚养……” “一开始,我不过是想你在仙都山平安长大罢了。有无量寺的须弥无相功与你母亲传承自‘邪医’寒月夫人的医术,只需每年按时施针,足以保命。没料到你十岁那年,你母亲一去不回,等她再回来之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你为了母亲遗命,前往落日关,不料陷入生死楼阴谋,柱国大将军卓天来身死,自此之后山河倾覆,南北分治。你的父亲丹阳王成为南周之主,可是北梁势大,南周纷乱,山河难守。你的父亲问计于我,是我建议他封你为竟陵王,镇守荆襄——” 李放怔住了,没想一切是从此而来。 清徵真人接着道:“那时,你整日在仙都山呆呆坐着,一坐就是一日一夜。虽然人还活着,却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愿意你一直挣扎在无法解脱的罪果之中,想着或许你下山有事可做便会好一些。而你却用八年的时间,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竟陵王,成为这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我才明白天衍之术的真正奥秘——” 清徵真人抬起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远天,叹道:“我使用了天衍之术,因而救了你,从此你的命运便与这整个天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你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天下的局势。可是这天下间一切事情都是依照人的选择与行动来变化,天道从来不是以天命衍人为,而是以人为衍天命。所谓天命,最终都是人所决定,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做出我认为正确的选择呢?” 看着李放那迷惘的神色,清徵真人一声叹息:“李放,是我选择你,是你的父皇选择了你,是天下万民选择了你,向前走才是你的使命。不必回头看你的身后,凡有所得,必有牺牲,你明白吗?” 李放摇摇头,他轻咬干裂的唇,答道:“是弟子愚钝,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但这是我选择的路,我还是会坚持走下去。”唯有继续走下去,才能弥补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罪恶。 他来的时候迷茫,走得时候更是落寞。 望着他的背影,清徵真人发出一声长叹:“世间因果,何为因,又何者为果?堪不破,才是迷障啊——” *** 广陵王府。 昔日金瓦红墙的华美宫殿已被白幔覆盖。 灵堂之上,三千烛火长明,接引着魂归的亡灵。 此日已是丧礼的最后一日,到此怀悼致哀的文武官员已经少了许多,灵堂也不复前几日的喧嚣,显得冷清了许多。 棺椁之前,谢王臣久久伫立,静默不语。 回金陵的一路之上,李放悲怆哀痛,而他心中亦是难以平静。 从李昶对他生疑,选择谢之棠之后,他便离开广陵王府,从此不再回头。就算是从此与谢家继承人的宝座失之交臂,亦从未后悔。即使后来他知道李昶向谢家提出让他回到广陵王府,他亦只当作不知。五年君臣之交、朋友之谊就此化作云烟。 如今想来,他离开广陵王府固然是因为李昶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自巴蜀归来之后,已认定李放是较之李昶更合适的南周掌舵人。既是如此,他与李昶之间亦难说是谁负谁更多。 携刀照雪 第112节 而谢家终究是负了广陵王。如若不是谢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广陵王裹挟成为政治投机的工具,或许李昶并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到一阵脚步声。同样一身缟素的谢之棠走了进来,他在灵前拈香为礼,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堂兄——” 谢王臣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谢之棠与他相对而立,他的目光已少了昔日的桀骜狂恣,声音消沉:“我原以为堂兄见到我必定心生怨恨,说不定想要揍我一顿出气,如今看来堂兄是连恨我也不屑了——” 谢王臣终于抬起头:“终究是我负他在前,怨你又有何用?” “是我害他……”谢之棠说到这里,话意一顿。过了一会,才自嘲地笑了笑道:“堂兄倒是对一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如此更让我自惭于心了。” 谢王臣默然不语。此事始作俑者并非谢之棠,而是谢老爷子。可是斯人已矣,再讨论是非对错已无意义。 他也不愿意与谢之棠搭话,便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后面谢之棠的声音传来:“等等,堂兄,你不想知道爷爷临终的遗言吗?” 谢王臣回身,摇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谢家之人了,爷爷有何遗训,你自己好好遵从便是,并不需要特意说给我知道——” 他神色怠倦,谢家之所以能雄踞江左五百年,自然有一套完备的生存法则,一代又一代谢氏家主砥砺奋前,方至于斯。他无法评判其中对错,只是他知道这条路并不适合自己,这也是他当初离开谢家之时就已想明白的事。而比他更寡情薄义、更重利害得失的谢之棠,或许才更契合谢家的精神,更适合谢家继承人的位置。 而这些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谢之棠看着他,苦笑道:“可惜。爷爷的遗言是留给你的,而不是留给我的——” 他顿了顿,这才缓声道:“爷爷说,‘樗立十年而不斫,因其不材;榕立百年而不毁,因其衍盛,松柏立千年而不凋,因其正心;如今谢家历五百年风雨,衍盛已极,若要继续向前,或许该改换思路了。我死之后,找个机会,叫王臣回来吧……’” 谢王臣身形一震,良久,他终于抬起头,双目炯然,望向谢之棠:“就算如此,你何必告诉我这些,你难道甘心放弃现在的一切——” 就算爷爷临终之前让他回到谢家,谢之棠完全没必要告诉他这些。他不在谢家的这些日子,谢之棠已接手谢家众多要务,他不信谢之棠对家主之位毫无想法。 谢之棠摇摇头道:“人各有长材,也需各适其用。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也许生意上的事情才更适合我,谢家的摊子,还是由堂兄你来接手吧,这也是爷爷最后的愿望……” *** 广陵王丧礼之后,太子李放上表,称北梁新败,此时正是北定中原、收服山河的良机,愿亲率大军,挥师北伐,为广陵王复仇。 南周朝堂之上,百官众口一词,表示拥护。广陵王已死,李放被封南周储君都已成为无法扭转的定局,没有人愿意在未来的天子面前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以前李放费劲气力也无法解决的粮草、军饷、装备问题,都被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七日之后,大军北上。一路所向披靡,北梁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自庐阳城北逃之后,慕容青莲一路强征各地民夫入伍,将沿途州县搜刮一空。各地义军四起,听闻南周太子北伐的消息,更是纷纷归附。就连北梁驻守幽州的渤海王慕容丰泽、割据巴蜀的川西都护王昊苍都向金陵上表以示归附之心。一时之内,金陵的南周王朝可谓四海归心,一统天下就在眼前。 四月上旬,大军便已连克兰陵、东海、淮北诸城,渡过泗水,向稷都进发。然而,数十万的大军,安营扎寨,钱粮兵器各方面的芜杂之事多如牛毛,虽然有谢王臣打下手,李放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这样也好,只有忙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心底挥之不去的那些隐痛。 往往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军帐小憩两三个时辰。 这晚他一入帐篷,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军中别无女眷,他方察觉不对,便觉一股灼热的刀气暗袭而来。他想也未想,腰间莲粲已然跃于手上,刀剑相击,帘帐无风自扬,漏出天边皎洁的月光。 月光之下,一袭红衣的少女仿佛仙女临尘,正对着他盈盈而笑,不是卓小星又是谁? 李放着实是大喜过望——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卓家军一路挥师向东,将与他在稷都城下会合。按说卓家军此刻才刚刚过了潼关,他实在不曾想到此时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他扔了剑,将少女搂入怀中,笑道:“阿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 卓小星粲然一笑道:“大军一路推进,行程也快不了,若是走到稷都城下,少说也得要一个月,我可不想要等那么久才来见你。所以我将大军交由三叔统领,一个人溜了找你——”她拿鼻子在他的脸上微微蹭了蹭,低声道:“李放,我想你了……” 没有什么比情人的密语更加撩人,李放只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怦然一跃,连眉头的郁结都散了数分,手上搂得更紧了一些:“我也好想你——”自元宵一别,到如今已有三个月,两人分隔两地,面对的却是同样的烽火。从前他一个人冷情惯了,不懂何为孤独。可自心上有那么一个人之后,才知何谓食髓知味、相思成毒。 他望着少女好看的笑靥,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确定她完好无缺。这才望向她手中的刀:“没想到才几个月,你的武功便大有进益。”离开之前,卓小星虽已进入入神境,但与他尚有不小差距。而方才一刀,已足以与他平分秋色。 卓小星闻言一笑,将手中折月刀收起,嘟嘴道:“没想到竟还是赢不了你——”她本是偷袭,又足足用了七八成真力,没想到还是被李放轻易化解。 李放微笑道:“那是因为你本来也无意伤我,若真要比武,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听说就连魔教教主商苍穹与闾丘明月这样的高手也败在你的手下,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打不过你了……阿星,我们说好了,将来你可不能恃强凌弱,欺负我……” 卓小星知这个在人后没脸没皮的家伙又在拿自己取笑,却也不恼,学了他的语气道:“如今你可是南周的太子,将来的皇帝,小女子又怎么敢欺负太子殿下呢?” 她此言无心,李放的眸色却是微微一黯。虽是短短一瞬,那份哀痛与歉疚却已落入她的眼中。一瞬之后,李放眼里已恢复了笑意,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他正要说话,卓小星已轻轻按住他的唇,抢先道:“李放,你还记得当初在黄河岸边的芦花荡,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嗯?”李放眉头微微皱起,一时不记得她所指为何。 卓小星玉容沉静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李放,你听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将所有的罪过都算在自己头上。” 李放目光中有一瞬的恍惚:“可是,若不是因为我抢了李昶的太子之位,他或许便不会……” 卓小星摇摇头道:“你错了,陛下封你为太子,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陛下本人,而不是你。你不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吗?” 李放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道:“所以陛下做出这个决定,正是因为能挽救整个南周的只有你,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陛下选择了你,而不是你抢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退一步来说,若不是当初李周皇室为了掌控龙渊剑的力量,执行什么融血大计,又怎么会有今日结果。你若真觉得自己有错,还不如怪我,若非当初我拒绝了你让我带着龙渊剑回瀚海的建议,还坚持找司前辈修复这把剑,或许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我早已说过,若是你有罪,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李放的手轻轻一颤,道:“我又怎么会怪你,你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卓小星轻叹一声:“我不知道,难道你就能未卜先知吗?李放,你在大事上如此聪明,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些事情上放过自己?” 她的手抚上他额上不自觉拧起的眉纹:“李放,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你是我所爱的人,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不开心……还有,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样子。” 李放心神剧震,他眉头的郁结逐渐消散了。 卓小星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自她得到关于庐阳的战报之后,便知道一向愧疚感比别人来得更多的李放会将这些事情的发生算在自己头上,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看到李放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将一切默默背负在心里、还要在别人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所以她千里疾驰,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便只为了早一点见到他、开导他。 “阿星,谢谢你这样记挂着我。”李放望着少女风尘仆仆的脸和那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又如何不明白,她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恐怕便是为了说上这样的一番话,宽慰自己,劝解自己。她将自己的喜乐牵系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懊恼下去呢? 他又笑了,抛开心头郁结,那笑容亦温暖了许多。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道:“你这一路赶来,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 卓小星打断道:“你要去哪?” 李放本想说去别的营帐休息。可是转念一想,加上多出来的几队义军,南周军中的营帐数量本来已经不足,又要去哪里找多出来的营帐。他自然也干不出让别人将帐篷腾给他的事,便转念道:“我去外面守着你……” 卓小星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久别重逢,你就将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吗?” 要命! 卓小星不知自己这话在暗夜里听来,充满了致命的暧昧与诱惑。李放的双颊透红,只是灯昏帐暗,瞧不太出来,他喃喃道:“阿星,我们虽有婚约,但是毕竟还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卓小星打断了:“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好久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起练功了。我的武功都已经好久没有进步了,再不赶紧练就要荒废掉了。”她盘腿坐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对李放道:“你快上来——” 李放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方才被他未来的小妻子一通情话迷得七荤八素的,差点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她就是个武痴的事实。 他自己学武天赋异禀,又被传了一身功力,早早便到了无法再进一步的节点,所以多年来并没有练武的习惯。后来听闻刀剑双修之事后,知道自己的剑法还可以再进一步,也和卓小星一起练过一段时间,但也只是配合卓小星而已,对此事并不热切。哪像卓小星,在追求武学之道上,似乎永无止途。 当然,卓小星既然提出来了,他也不会拒绝。两人坐在榻上,扺掌相对,感觉到真气在体内的自由流动,他躁动的心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大军拔营前进之时,竟陵军将士们才发现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一个人,纷纷上前见礼道:“小卓将军——”卓小星亦微笑回应。她在竟陵军中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与将军们也相熟,亦毫不扭捏,与在自家军中无异。 大军西行,每晚安营扎寨之后,竟陵军将士们看到卓小星与太子殿下钻进同一个营帐都会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们早已知道这位卓氏的天之骄女,与自家殿下的婚约已得嘉平帝首肯,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太子殿下与卓姑娘感情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他们就可以看到小皇孙了。 为了早日见到这个喜闻乐见的结果,每晚安营之后,他们都不敢前去太子营帐打扰,有事只会去找谢家那位大公子、如今的太子少傅谢王臣。 几天以后,谢王臣就吃不消了,几十万大军的大小琐事都压在他一个人头上,每天早上起来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到李放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您这还未登基呢,便天天如此纵欲,那登基以后还会上朝吗? 可是偏生李放每天都和卓小星在一起,他亦只敢用眼神杀人,不愿在美人面前失态。 李放看着谢王臣怨念的眼神亦是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解释。谁又能想到,未来的太子妃竟是个武痴,每晚拉着他共处一室,只是为了练功呢。 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 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 这八句箴言是生杀刀法与剑法在入神境与洞微境的心诀。刀诀取意于大道至简,一刀便为力量本身的极致;而剑诀则衍之至繁,为掌控力量的精微。刀法与剑法的最极限之招分别便是“蚍蜉撼树”与“昙华一瞬”,这两招殊途同归,都是对战强敌的搏命之招。 两人都已经掌握这一招,离突破洞微境只有一步之遥,不足之处只在于真气不足,根基不到。只需经常一起修炼,突破洞微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无须着急。 李放已觉得在连日苦修之下,自身进境亦是神速,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突破洞微境。这一日,修炼快结束之时,卓小星忽然问道:“‘身如橐籥,心如太虚。若往不住,则证涅槃。’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 李放知道,这十六字便是生杀剑法心诀的最后一句,亦是从生杀之道通往乘化境的终极秘钥。传说中若是能体悟这十六字,便可达到武道一途极少有人能够登顶的乘化境。 他微笑着问道:“怎么,还没到洞微境就想着更近一步啊。” 卓小星嘟囔着道:“谁让你树敌那么多,如果我的武功更高,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呀——” 李放微微有些感动,他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阿星,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承载这天地间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载多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终归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只是借用而已。我们既然因缘际会能使用这种力量,便该用它做有益于天下的事,不负人,不负已,方能不负此生。这样即使将来失去,也不会感到遗憾。只要不遗憾便够了,更强的境界虽然是人人追求,但是也需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以免走火入魔……” 卓小星淡淡地“哦”了一声。 在武学之道上,李放总是有诸多大道理可以讲。不过,就算她再想知道乘化境的秘密,却也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只好收了这门心思,专注于眼前。 四月中旬,南周大军与陆万象带领的卓家军终于在稷都城不远之处的休水河畔会师了。 与卓家军一起到稷都的,还有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武盟当初是为了抵抗柔然与魔教的入侵才成立,在柔然北退之后,卓小星渐渐觉得这个盟主当着虽然好玩,但每天一大票人跟在自己身后,也很是聒噪,令人厌烦。她知道南周北伐的消息,自己急着南下来找李放,便给武盟定下一年之后举行武林大会的约定,原想给这些六十四派的弟子们放个假,让他们各回各家。 可她自己是落跑了,这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弟子可没玩够,听到凉州卓家军要与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李放在稷都城会师共伐北梁的消息,一个个热血沸腾。 他们这些弟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初卓小星和李放从雅正堂救出来的人质。那些年在雅正堂没少受苦,听说陆万象要打回稷都去,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坚持要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帮忙。 剑若兰、剑若莲两姐妹本来也是要回稷都的,而江秋枫、李梦白两人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跟着一起来了,就连无量寺的两名僧人也觉得适逢其盛,不愿错过,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一起来了。 看着如今稷都城外,刀林剑树,军容威赫,显然慕容氏皇朝已是日薄西山,再想起当初众人逃离稷都城之时的狼狈,众人皆是兴奋无比,恨不得立刻攻入城中才好。 也有人认出,站在盟主卓小星身旁的那位黑衣男子,便是当初在雅正堂杀死守卫,将他们救出之人。原来他就是曾经的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众人亦一一上前道谢,李放微笑颔首回礼。 这时,卓家军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众而出,来到南周军阵之前,对李放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放连忙起身相迎,拱手行礼,将人迎入营帐之中,道:“陆寨主——” 陆万象瞥了一旁的卓小星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与阿星一样,唤我三叔即可。” 李放大喜过望,道:“是,多谢三叔。” 陆万象此言之意,分明便是亲口应允两人的婚约。 陆万象目光中闪过哀痛之色,道:“我这侄女,自小命途多舛,如今终于有了可托终身之人,我也总算可对先兄先嫂有所交代。以后,阿星便拜托给殿下你了。” 提起卓天来,李放心中一刺。想起昔年旧事,举手立誓道:“三叔可以放心,李放对天立誓……” 熟料,陆万象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去年在稷都城,陆万象已心知殿下诚心。殿下身负大周气运,不可随意起誓——” 她看了看旁边的卓小星一眼,道:“阿星,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事与太子殿下一谈——” 卓小星“哦”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放沏了两盏茶,二人分宾主坐定,方开口道:“三叔,您特地将阿星支开,是要与我谈什么?” 陆万象道:“听老四说,殿下便是当日在落日关下发出‘昙华一瞬’之招的那个人。” 李放脸色倏然苍白,面容露出一丝隐痛,道:“我……” 陆万象叹息道:“殿下,个中详情,阿星已经对我讲过了。你当时年幼,被人利用,我不怪你。雪原一剑,恩仇种种,你与鸣沙寨已经两清了。陆万象不是为了秋后算账而来,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殿下求证,希望殿下据实以告。”她的神色有些凝重。 李放肃容道:“但凡李放所知,绝不敢有所隐瞒。” 陆万象盯着他的双眼,问道:“殿下,你当真不知道生死楼的楼主是谁吗?”她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压迫感。 李放身体一震:“三叔为何有此问?” 携刀照雪 第113节 陆万象道:“就算你当年年龄尚浅,不谙其中内情。但是我相信殿下多年以来没有放弃对生死楼的探查,想必对那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并且你也知道,此事与我鸣沙寨有关。” 李放幽幽一叹,道:“我心中虽有猜测,但是并不敢肯定。” 陆万象:“无妨,殿下直说便是。” 李放用手轻轻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二”字。 陆万象沉默半晌,如同雕塑一般,良久方道:“看来他真的没死——” 她摊开手掌,掌心之中是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同样写着一个“二”字。 李放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陆万象道:“知道当年落日关内情的,除了慕容傲以外,还有十大罪者中的闾丘明月。在雪岭关外,我放了闾丘明月一马,他投桃报李,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上只有这个字。陆万象此来,便是向殿下求证。殿下既然所言与闾丘明月一致,我想殿下必然有所凭据。” 李放点头道:“我曾见过生死楼主两次,我当时的武功已入入神境,按理来说一般的习武高手,我都能有所感知。可是当时在我面前之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我当时亦完全没有想到此人会是生死楼的楼主,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传话之人而已。只是后来听杨前辈提起,说他亦从未感受到计二寨主之气机,这才引起我的怀疑。只是因为计寨主早已身亡,所以我也只是有所猜疑。” “他没死。我与他同出一门,只是所学不同。师尊教我的学的是易容术,而他所学的除了机关术之外还有一门武功,可以隐藏自身气机。即使是上三境的高手也难以感知他身上有真气存在。”陆万象神情痛楚而又迷惘,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二哥明明是鸣沙寨中最敬重大哥之人,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什么比被自己一直相信的兄弟背叛更加痛苦,李放感受到陆万象心中凄楚,可是却无法出言安慰,问道:“听闻,当年鸣沙寨二寨主亦殒身在落日关,难道陆寨主并没有亲见其尸体吗?” 是了,当年陆万象扶柩回凉州,他一路跟随,却只见到卓天来的尸体,却没有见到一同殒身的计无咎与容夔。 陆万象陷入回忆:“当年……当年的落日关之战惨烈异常,虽然我鸣沙寨死去三人,但十大罪者中亦有三人死在落日关下。其中一人名为枯骨手樊胜,是一名入神境的高手,其掌力霸道异常,死在其掌下之人,其骨肉皆会为其掌力所化,成为一具枯骨,一日之后,这具枯骨便会湮灭成灰,当年,计无咎与容夔便是死于此人掌下,等我赶到之时,其骨肉皆已灰化,是以我也没有见到两人尸体,只是见到两人留下的兵器掩落骨骸之中,我便收集两人骨灰埋葬。这些年,我一直怀疑老四与老五才是鸣沙寨的内奸,想来,竟是我一直找错了方向,怪不得一直一无所获……” 她从腰间解下一枚虎符,肃容道:“我必须要走一趟巴蜀。这是卓家军之令符,十万卓家军便交托给王爷了。稷都之战,也只能偏劳殿下了——” 李放不解,他未想到陆万象如此雷厉风行,说走便要走,甚至连十万大军都直接抛下了。 他将令符推了回去,正要拒绝,却听陆万象意味深长地道:“殿下这些年名扬天下,陆万象自问对殿下亦有几分了解。若非殿下已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贸然兴兵北伐。稷都城破,南北行将一统,卓家再保有十万大军便毫无意义。吃一堑,长一智,当年之鉴,陆万象也算识得几分……阿星尚且年轻,此事便由我替她做主了……” 李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亦是当年卓家的致祸之因。 难道陆万象担心他会因此猜忌卓家,急忙解释道:“三叔这是何意?我……还有父皇对卓家并无猜忌之心。” 陆万象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相信殿下,但是我大哥当年离开镇国侯府便已不想再掌兵权,后面只是不忍凉州生灵涂炭,不得不为。陆万象本是江湖人,出身草莽,也非名将,这些年不过为了完成大哥心愿,不让柔然扰关而勉励支撑而已。如今柔然最少十年之内无力东征,天下即将归于太平,无论卓家还是凉州城并不需要如此庞大的私军,不过徒费钱粮而已。” “可是……”李放心知陆万象看的通透,她说的也不错,但卓家军终究是卓天来留下来,这本该是属于卓小星的,何况卓家军中留存的更是一代名将之将魂,他又如何能将之据为已有。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陆万象洒脱一笑道:“大哥一生,最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走上自己的老路。终究是我无能又自私,才累她如此。若是殿下一时不愿接受,便请代我将虎符交给阿星,由她自己决定。还有,计无咎之事,还请殿下暂时向阿星保密。她自幼与二叔极为亲厚,恐怕一时还接受不了此事。” 说完,陆万象起身告辞道:“殿下,请多保重。” 李放亦站起身来,拱手道:“生死楼高手众多,三叔也多多保重。” 陆万象离开之后,卓小星掀开帘子,一脸好奇地道:“李放,三叔与你说什么,竟然连我都不准听。还有,三叔刚才向我告别,我问她去哪里也不说……哼,你们是不是又在密谋什么?” 想起计无咎极有可能是生死楼之主,李放心底微微一叹,面上却露出微笑,轻声道:“你三叔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刚才我们就是在讨论婚礼的事,三叔离开便是要好好给你筹办嫁妆呢。” 卓小星面色一红,低声道:“哪有这么着急的,搞得好像我嫁不出去、没人要似的……” 李放噗嗤一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道:“我要,我要,我现在每天都只想早点将你娶回家。阿星,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完婚好不好?” 卓小星看到放在桌上的虎符。“咦,这玩意怎么在这里?” 李放道:“三叔方才走得着急,所以让我将这枚虎符转交给你。” “是吗?”卓小星将那枚虎符拿在手上轻轻摩挲。看着她宝贝的样子,李放轻轻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同意陆万象的要求。孰料卓小星将那枚虎符把玩了一会,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玺来,与那枚虎符一起递给他,笑眯眯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枚虎符与这枚印玺,就作为我的嫁妆可好?” “这是?”李放指着印玺问道。 卓小星道:“这便是昔年父亲常用的凉州城主印。” “啊?”李放一声轻呼。 卓小星微微笑道:“当了两个月的城主,我已经腻了。也许我和我爹一样,终究是更喜欢江湖上的生活。凉州城虽然曾是我的家,却并非我向往之地。我想啊,将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凉州城终归是大周的国土,这十万的凉州铁骑也是大周的军队,我将凉州城与十万卓家军送给你作为嫁妆,殿下可还满意吗?” 少女轻柔的声音像是搔在心里的痒。有人视权势为一切,却亦有人对此视若浮云,只愿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给他,将最诚挚最可贵的感情许给他,他又该如何做才能回报如此深情。 他喃喃道:“如此厚重的嫁妆,我可要出不起彩礼了……” “天下间最重的彩礼,不就正在你的前方吗?拿下稷都城,让一切纷争就此结束。”卓小星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轻声道:“李放,我曾说要见证你结束乱世,我们一起看尽世间繁华。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礼物——” 李放眼中风云激荡,却又蕴含着万千柔情,他紧紧握住少女白若软玉的柔荑,应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第160章 稷都城下 陆万象离开营地, 一路向南而行,在黄昏时分,终于到了黄河岸边。 她寻了一艘渡船, 付了船钱。艄翁似乎也不急着开船,用斗笠遮住了整张脸,躺在船头休息,想是艄翁还要多载几个乘客才好发船。她也不着急, 从行囊中取出一壶自酿的“玉露白”, 一边饮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与师兄本出自千机门, 千机门在江湖上极为隐秘,名不见经传。虽有几套刀法、剑法传下来,但并不足以在江湖上扬名,反而是各种杂学应有尽有。她除剑法之外主修易容术,同时也会些莳花、酿酒、制香、炼药的技艺,而她的师兄计无咎则学的是刀法, 同时精于机关术, 擅长建筑、堪舆, 更会制造各种小玩意。 师兄为人仗义疏狂,因见西北之地魔教猖獗,常常危害百姓, 便号召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成立了鸣沙寨, 被推举为鸣沙寨寨主, 后来因为遇到大哥卓天来, 认为卓天来与自己志气相投, 能力更在自己之上, 便邀卓天来加入鸣沙寨, 更将寨主之位相让。后来鸣沙寨果然在卓天来的领导下一鸣惊人,从一个普通山寨成为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大派。 可是师兄又为什么要背叛大哥,背叛鸣沙寨呢? 她想着自己的事,直到江心一道巨浪打来,才发现船不知何时已经开了,而划船的艄翁竟是分外眼熟。 陆万象惊声道:“老五,怎么是你?” 艄翁取下斗笠,露出一张被风霜雕琢过的脸,正是鸣沙寨的五寨主盛天飏。 盛天飏道:“三哥说让我与四哥先回山寨,自己率军增援那位南周的太子殿下,却又为何抛下大军,独自一人离开。如此急着赶路,三哥是要去哪里?” 陆万象面色一冷:“你暗中跟踪我?” 盛天飏道:“自从收到雪岭关外来的那封信之后,三哥就一直心神不宁。我本来担心三哥与闾丘明月勾结,暗中调查以后,才知道原来三哥也一直在调查当年落日关叛徒之事。难怪三哥这些年与我一直不对付,原来是怀疑我当年出卖了大哥……” 陆万象惊道:“你也知道叛徒之事?”她随即了然,盛天飏一向掌管鸣沙寨的情报,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的双眼。 盛天飏道:“当年岩冰岛位置唯有我们兄弟七人知晓,又如何会被慕容傲得知?不瞒三哥,多年以来我最怀疑的人就是你,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证据。只是如今想来,我们都搞错了方向。” 陆万象闻言,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荒谬之感。这些年,她与唐啸月、盛天飏三人共掌鸣沙寨,其中大部分的事务都由她与盛天飏分别管理,两人已逐渐失和,常常针锋相对,原来是因为暗地里彼此怀疑对方。 陆万象神情苦涩道:“你既然跟着我到了这里,想必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盛天飏道:“我当然不愿意相信,但见三哥与李放会面之后便向西南而行,想必是已经确定了。” 陆万象无法隐瞒,沉默半响道:“不错。” “想不到他真的没有死。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盛天飏同样恍惑,一个浪头打来,他才发现沉思之间,渡船已经偏离了航向。 陆万象一声叹息,望着他道:“老五,老四武功已是半废了,鸣沙寨还需要人坐镇,渡河之后,你便回转吧。这件事情,暂时不能告诉阿星,就由我处理。” 盛天飏摇头道:“三哥,这些年来寨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你承担,我不但没能帮上什么忙,还总是惹你生气。这次就让我来帮你,而且自从大哥去世之后,我们兄弟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江湖上行走了。” 陆万象斩钉截铁道:“不行,他当年既能背叛大哥,建立生死楼,恐怕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人了。此行吉凶难料,我怎能让你陪我涉险。” 盛天飏目光中透着坚毅,毫不退让道:“正是因为有危险,所以我更要同你一起去。此事既与大哥身亡有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三哥难道忘了‘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这两条信念,本是我们鸣沙寨立寨之本,我又怎能不管——就算三哥你不让我跟,我自己也能去——” 望着盛天飏坚定的脸庞,陆万象知道无法劝动他,叹息道:“每次我都说不过你,罢了,既然如此,便一起去吧。” *** 陆万象离开之后,各路大军在休水河畔修整了一日,于次日清晨向稷都城发起进攻。卓小星一身骑装,遥望着城高池深的稷都城。而在她的后方,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军。 她虽然历经数次大战,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恢弘壮观的场景。她转头望向一旁的李放,却见李放也在遥望稷都高远的城池,面容萧瑟而又落寞,似乎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忍不住问道:“李放,你在想什么呢?” 李放的声音透着几分低落:“十年前,慕容傲入主稷都,遇到大周军民的殊死抵抗,不知多少人死于兵燹之下。而今日,十年前的一幕或许又将重演。又会有多少百姓被战火波及,多少英魂埋骨他乡呢?” 卓小星心知李放看似冷酷独断,实则内心敏感、柔软多情,不由出声安慰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论如何,这也是最后一战了,只要攻下稷都城,一切就将结束了。” 李放点点头道:“是啊,就要结束了。” 两人并辔向城门而行,直到看清城门才停了下来。 只见城楼之上刀枪如林,无数守军站在城上神情肃穆。而在九层楼阙的最高之处,慕容青莲负手而立,一袭青黑色的衣衫在肆意飘扬,尽显桀骜之态。 他傲然冷笑道:“李放,你以为倚仗大军之盛,就敢进犯我稷都城吗?还有你……” 他转目望向卓小星:“阿星,昔日你明明答应我,只要我帮你报仇,你就愿意原谅我,重新和我在一起。没想到竟然翻脸不认人,真是好生绝情啊。” 卓小星勃然大怒,此人厚颜无耻已是到了极致。明明是他自己逼宫夺权,说得好像是为了替她报仇一般。明明是他欺骗自己在前,却说她翻脸不认人。 她正要答话,李放已催马向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道:“慕容青莲,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地很,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如今大军北上,伪梁各地已望风归附,就连你的兄长渤海王慕容泽也已经上表向我大周俯首称臣,你又何必负隅顽抗,自取其辱呢?如果你能自缚出城请降,平息干戈,我可向父皇进表,以王侯之礼相待——” 在他身后,不论是谢王臣、史经武等南周大臣还是江秋枫、李梦白等武盟之人都惊异地望着他,慕容青莲数次想要置李放于死地,几次南征,造下无数杀孽,而庐阳一战,更是伏尸百万,甚至连累广陵王战死。如今南周五十万大军围城,稷都早晚不过一座死城而已,没想到李放仍然愿意放慕容青莲一条生路。 卓小星亦是一愕,但她瞬间明白了李放的意思。他并非是想放过慕容青莲,而是不愿意眼前的稷都变成另外一个庐阳,她催马向前,轻轻按了按李放的手掌,表示自己的支持。李放回头望向她,微微一笑。 此情此景,城楼之上的慕容青莲怒火中烧,他冷声道:“李放,你以为你必胜了吗?你难道忘了,我慕容青莲手中,还有一张最大的王牌——”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诵佛之声:“阿弥陀佛——” 却见城楼之下,不知何时来了一名头陀。那头陀手持禅杖,容貌凶恶丑陋,虽然他口宣佛号,可是却丝毫不像修持之人,倒像是地狱之鬼。 慕容青莲高声道:“头陀,只要替我完成这最后一件事,你与我慕容家的约定就此一笔勾销,从此天涯海角,任你去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九年了,我等到了这一天,我终于自由了——”那头陀仰天长笑,他手中禅杖重重杵在地上,大地也微微皲裂。 他持杖向前,仿佛携着天地间最无匹的威势与最磅礴的力量。他每向前一步,地便裂去一步之地,转眼之间,大地已是满目苍夷。 卓小星心中倏然一冷,这头陀正是当年在风波狱一招重创李放之人。 也是十大罪者之首的,摩诃业者罪头陀。 当年足以与卓天来并称于世的乘化境高手。 感应到那具躯体里的恐怖力量,想起当日在稷都城的惊魂一夜,她的骨血都颤栗起来。她不由望向李放,却见李放目光凝重,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武盟的弟子们,亦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劲的威压。九品之上,一步一山,他们尚未跨过第一座山峰,此刻看到已经站在群峰之巅的那个人,内心震撼可想而知,竟是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可就在此时,南周大军边上,突然有一队人马冲了上去:“呔,那头陀,好狗不挡道,你挡着兄弟们升官发财的道了。” 第161章 天生恶根 乘化境对于习武之人固然是高山仰止, 但是对于未曾习武的普通人而言,这头陀不过是一个普通和尚而已。 李放率大军北上,一路之上收容了不少沿途的义军。这些义军部分是因为北梁暴/政而失去生活来源的饥民, 亦有不少是地方豪强,眼见即将改朝换代,想着挣一点功勋,倒也无可厚非。义军们一路跟着南周大军北上, 一直没有捞着什么建功的机会, 眼瞅着这便是最后一战,又看到这头陀如此嚣张, 竟然连南周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可不正是在太子殿下面前邀功的大好机会? 虽然这头陀看起来有些武功,但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啊。这些义军一个个摩拳擦掌,一拥而上。 可就在离那头陀一尺之前,人潮生生止住,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空间。 罪头陀望着他们, 问道:“你们想进稷都城?” 携刀照雪 第114节 义军们想也不想, 便点点头。若是能第一个攻入稷都城,金银封赏自不必说,说不定还有厚禄显爵。 罪头陀道:“回答我一个问题, 若是答案能让我满意, 便可过去。” 义军们原以为这头陀厉害, 少不了一番生死相搏, 眼下听闻答对问题便可过去, 一个个喜形于色:“好, 好……” 罪头陀道:“你们可知道何谓天生恶根?”他抬眼望向眼前的义军们。 队伍前列的一人正是这一支义军的首领, 他闻言一脸茫然:“天生恶根,这是什么东西?” 罪头陀眉目敛然道:“看来施主你毫无慧根啊,不如往西天极乐去吧——” 他话音刚落,那义军首领已然气绝,倒落尘土。 他接着望向第二个人:“何谓天生恶根?” 第二个人见到首领死亡的惨状,心知自己的回答若是不能让眼前之人满意,恐怕就要落得一样的下场,仓促之间颤声道:“恶根……恶根就是坏人,天生恶根就是生来便注定了是个坏人……” 罪头陀点点头道:“说得不错,我既然生来便是十恶不赦之人,自然天下间谁人都可杀得——” 话音一落,第二个人而亦倒地身亡。 他望向第三个人:“何谓天生恶根?” 第三个人吓得简直要哭出来,答不出是死,答得出也是死,好在此人天生擅长拍马屁,结结巴巴地道:“根本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佛爷您是佛门之人,是天下间大慈大悲的大善人……” 可是他还未说完,便闻罪头陀冷笑一声,接着道:“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最是该死——” 转瞬之间,已有三人毙命,没有一个人能看清罪头陀是如何出手。排在后面的人心中大骇,一一跪了下来:“佛爷行行好,佛爷饶命,我们……我们不进城了……” 罪头陀看着眼前这群吓得屁滚尿流的家伙,心中只觉索然无味,“既然怕死,又何必活着——” 随着他话音落下,围在他跟前的一整列义军人马竟然同时倒地,失去了呼吸。 如此骇人的武功,顷刻之间竟致无数人丧命,不提那些不懂武功的人,就算是武盟的弟子们也一个个吓得牙关打颤。 罪头陀却似是毫不在意,跨过一地尸体,直接朝李放走了过来,问道:“听闻南周国师清徵真人学究天人,太子殿下乃是清徵真人的高徒,可否回答头陀的问题,何谓天生恶根?” 卓小星再也按捺不住,高声喝道:“难怪当年幽州台之上,阁下会被列为天下十大恶人之首。阁下如此武功,却只会虐杀毫无武功的普通人,又有何可足称道之处?那么多无辜之人因你一念而死,何谓天生恶根,你便是天生恶根——” 罪头陀抬起头,那倒三角的双眼顿时露出摄人的凶光,他看了卓小星一眼道:“原来是卓天来的女儿,小小年龄便已到了洞微境,倒是颇有尔父当年的风采。不过你父亲也杀不了我,你又能奈我何?” 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说那么多无辜之人因我一念而死,便可算天生恶根。那么站在你身旁的这位南周太子,难道不也是罪孽深重吗?这些年以来,死在竟陵王一念之下的无辜之人还少吗?”他指向倒在地上的那一列义军尸体,狞笑道:“这些人若非是追随太子殿下,又怎么会死在我的手下呢?还有,难道卓姑娘不知,当年落日关下,他也出了一分力——” 李放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仿佛霜雪一般,在那霜雪之中透出一股难言的隐痛。卓小星看着他的脸色,心道不妙,此事是李放心底最深的伤疤,偏生此刻再此被人提起。她抓住李放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他的指骨,低声道:“李放,别听他瞎说。那件事已经翻篇了,谁也不许再记在心上。” 李放摇摇头,温言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相信他颠倒黑白的无稽之言——” 卓小星抬起头,冲着罪头陀冷声道:“当年李放只是无心之失,与你蓄意草菅人命又怎能一样!” 罪头陀发出一声冷笑,道:“他杀人便是无心之失,我杀人便是草菅人命,世间又怎会有这样不通的道理。你爹是个大傻子,你是个小傻子……” 卓小星听他辱及先父,正要发作,却感到李放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似是安抚。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罪头陀,叫道:“师叔——” 在场江湖人俱是一愣,李放不是仙都山步虚观清徵真人的弟子吗?怎么会与十大恶人中的罪头陀有关系。剑若莲低声道:“听说这位罪头陀原是无量寺的弃徒,而清徵真人在入道之前曾是无量寺的方丈。”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中间还有这一层关系。 罪头陀冷笑道:“你是名门弟子,我不过是邪魔外道,师叔二字,我可当不起,你也不必攀亲带故。你若要攻城,便须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答案若是令我满意,自然可以放你进城。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放淡淡道:“此问的答案,本就自在师叔本心,又何必假求于人。” 罪头陀望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李放点头道:“不错。”他低头叹息一声:“还有一言,师尊让我转告师叔,当年之事,是他对不起师叔你。” 罪头陀身躯一震:“你说什么?” “师尊说,当年之事,是他冤枉了你。他轻信他人之言,襄助卓天来将你囚在岩冰岛,更是万分对不起你……”李放道:“当年师叔被逐出无量寺之后,心中迷惘,因为不能再回无量寺,又听闻北武林三十三禅宗亦是禅门正宗,便想去求一个答案,不想彼此之间发生冲突,伤了禅宗弟子。后来三十三禅宗寻上无量寺,要求一个说法。戒律院三十六武僧前去寻找师叔一问究竟,却无一人回转,江湖传言,这些人都死于师叔之手。无量寺因此元气大伤,师尊自认对禅宗有愧,便与鸣沙七义联手,将师叔擒拿,审罪幽州台,流放岩冰岛。” “去年,我在稷都地界,无意中发现一处地穴,却在其中发现了几十名和尚的遗体,这些和尚,并非是死于狮子吼的玄门内功,而是被人以邪法练功,被吸干浑身血液而死。这时,我才知道当年师叔是被冤枉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不然去年在稷都城,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师尊听闻此事,便说:‘善也一念,恶也一念,他若是愿意重新修行,我可让他重新回到无量寺,并亲自剃度,赐予戒牒,让他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听了李放这一番说辞,武盟的弟子们俱是一惊,不仅江秋枫、李梦白等人面色迷茫,就连无量寺的两名后辈弟子玄心、玄见也不例外,他们虽清楚十大罪者中的罪头陀、步虚观清徵真人与无量寺的一番往事,但此时听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武林往事其中另有内情,内心惊异溢于言表。 罪头陀听了亦是浑身剧烈震颤,握着禅杖的手也不住发抖,他那双凶神恶煞的双眼中竟凝着一行浑浊的泪水,声音激动地道:“师兄真的是这么说的吗?师兄真的能让我重回无量寺,你没有骗我?” 李放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当然。” 罪头陀面露喜悦之色,他让开大路,道:“既是如此,那你要攻城就便快点,完了便与我去找师兄。” 卓小星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位罪头陀如此好说话。 突然罪头陀又看了看李放,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喝道:“不对,你并非佛家装束,亦非无量寺弟子。是了,你的师尊,我的师兄如今也不再是无量寺的方丈,而是道家之人,如何能让我重新回到无量寺修行。好小子,你果然是在骗我——” 李放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果然还是不行。” 卓小星离他最近,问道:“什么还是不行,难道刚才这些话都是你编出来的?” 李放轻声道:“也不能叫编吧。当时在稷都城外的地穴中,我便觉得这位罪头陀当年可能是被冤枉的。只是在金陵之时,我一时没想起来与师尊讨论这件事。刚才只是随便发挥一下,想将他骗走再说——”本来差一点就成功了,没想到还是被罪头陀发觉他言语中的破绽。 两人正说话间,罪头陀面上已变了颜色,哈哈大笑道:“名利权势,世上谁人不做恶,贪恋嗔痴,世间何人不成魔,为何唯独我便是天生恶根,既是如此,便让你们见证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生恶根——” 他坐了下来,双手合什,口宣佛言:“唵——嘛——呢——叭——咪——吽——” 佛魔一怒,出口成招,正是无量寺密招狮子吼。 第162章 再谒菩提 李放惊声道:“不好——” 他在狮子吼这门武功之下吃过不小的苦头, 心知其霸道之处。在场士兵众多,而且大多数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在这招之下, 只怕会死伤惨重。 罪头陀本身武功已入乘化境,在场众人根本无力与他抗衡。 恰在此时,天外突然响起一阵歌啸之声。 “小头陀,古庙中。兔葵燕麦闲斋供。 自烧香, 自打钟。斜日苍黄有乱松。 何为名, 何为利,丰碑是处成荒冢。 何为善, 何为恶,灵山本在我心中。” 这道歌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仿佛梵唱,又仿佛道情,偏生压制住了罪头陀的狮子吼。场中众人原本觉得那罪头陀口中佛咒, 正如洪钟巨鼓一样敲打在神魂之上, 眼冒金星, 痛楚难当。可在这歌声响起后,渐渐恢复正常,直至心清目明。 众人心中巨震, 本以为在今日的稷都城, 见到已入乘化境的罪头陀已足够震撼。没想到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任你魔高一尺, 我自道高一丈, 还有人能稳压罪头陀一头。 众人循着歌声的来处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老道人出现在目光尽处。道人鹤发童颜, 手持拂尘,袍袖随风清扬,自有一股道骨仙风的气度。 见到老道人的一刻,李放神色微微一惊,躬身行礼道:“见过师尊。师尊你怎会来此?” 众江湖弟子此刻方知,原来这名老道长竟是李放的师尊,无量寺的前任方丈,仙都山步虚观之主清徵真人。 以他的年龄与辈分,恐怕即使是众人门中师长在此,也要称呼一声“前辈”。众多江湖弟子一同下拜行礼,纷纷道:“见过真人。” 清徵真人微笑颔首,示意众人起身。他看了罪头陀一眼,这才回答李放方才的问题:“我与这头陀还有一段公案未解,今日便是为此而来。放儿,你方才所言故事,可是实情?” 李放心中了然。 想必清徵真人早知他在稷都城会遇到罪头陀,是以专门为此而来。他点头道:“不错,当日在稷都城我便心生怀疑,以罪头陀的武功,若是欲置我于死地,我早该当场毙命,根本不会捱到陆寨主相救。后来我与阿星误入稷都城外的那处地穴,见到众多无量寺僧人的遗体,似是死于别种邪门功法。当年无量寺戒律院三十六僧的旧案,其中或许别有隐情……试想若是这些佛门弟子都是死于罪头陀之手,以他的个性,不大可能将这些人的尸体藏在地穴之中。我想当年,您与卓大侠恐怕是冤枉了罪头陀了——” “此事当真?”清徵真人犹疑道。 卓小星向前一步,高声道:“此事千真万确,那些无量寺武僧被人某种魔门邪功吸干鲜血而死,死后多年尸体仍干枯不腐。我想当年我的父亲并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接受无量寺的委托,认定头陀为杀人凶手,将之擒拿流放,其中也有不妥当之处……” 在场众人皆是窃窃私语,罪头陀当年列于十大罪者之首,审罪幽州台、流放岩冰岛本是当年卓天来与鸣沙寨的一大壮举。而后来罪头陀更参与落日关之战,致卓天来死于落日关。想不到她为人子女,又担任鸣沙寨的现任寨主,本与罪头陀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竟然承认卓天来在处理罪头陀一事上有失妥当,恐怕当年无量寺的那桩公案确有冤情。 听闻卓小星的话,清徵真人倏尔沉默了。 他那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的双眼望着罪头陀,有些质疑,又有点困惑,良久,终于问道:“摩诃,他们所言是真的吗?” 罪头陀冷嗤一声,讥哂道:“师兄早已认定我就是杀人凶手,又何须再问。呵,我早该想到,是这个小子说谎,师兄心中早有定见,又怎么会认为自己有错?我已承诺为慕容氏做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在落日关围杀昔日大仇卓天来,第二件便是在稷都杀你的好徒儿,算他命大,没有死成,这第三件,便是为他守住这稷都城。既然师兄来了,我们不妨手下见个真章,也让师兄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生恶根——” 他向前一步,直面清徵真人。手中禅杖重重落在地上,地面震起一道长长的裂纹,劲光直扑清徵真人。 清徵真人不及阻挡,登时后退一步,吐出一口鲜血。 没想到当年是自己冤枉了摩诃业者,清徵真人脸色微白,竟连持修已久的道心都出现一丝裂痕。 他与摩诃戒者虽然一同拜入禅心大师门下,他本是在不惑之年才半路出家,不论是修持还是习武都比不上寺中同辈的弟子,在很长的时间内都只是无量寺的火头僧而已,而摩诃则是带发修行的头陀,在无量寺中更是受人歧视。师父禅心大师事务繁忙,并没有很多时间亲自照料弟子,摩诃在无量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这个当师兄的教导照料。让摩诃修习狮子吼的武功亦是他的提议。两人虽然名为师兄弟,实则有半师之情。 当初罪头陀误伤两名无量寺弟子,虽致祸端,却本是无心之失,他虽然按无量寺戒律将他逐出山门,但也认为他本心非恶,并未废去他的武功。后来闻说三十三禅宗找上门来,他心中以为不过些许误会,可是后来戒律院三十六武僧一去不返,这才让他重新开始审视当年禅心大师所留下的四个字“天生恶根”。 也许有的人终究是天生孽骨,无可救药,自己一再容情,只是为天下再造祸端。 是以,他与卓天来联手,将罪头陀生擒之后,锁住琵琶骨,流放岩冰岛。不料多年之后,罪头陀为慕容傲所救,在落日关围杀卓天来,以致天下南北两分。 可刚才他却听说,当初之事别有内情,罪头陀并未杀人造业。一瞬间,他竟不知道是喜悦更多还是愧恨更多。 禅心大师所留下的一句天生恶根,没想到多年以后,却由这短短的四个字生出无数的风波,如今这一切又能否挽回呢? 假如他当年并未因事外出,又或者在无量寺武僧失踪后能相信自己的师弟,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的人生、卓天来的人生、大周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罪头陀面前。他走得很慢,步履有些不稳,与方才仙风道骨的道者判若两人。罪头陀的手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要出手,但直到清徵真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始终没有举起手中的禅杖。 他无法出手,或许在看到师兄的那一刻,他已失去了出手的勇气,只是佯装罢了。即使他的武功已是天下无双,而他的师兄早已垂垂老矣,修持已久的道心亦出现裂痕,他也不敢。 清徵真人颤声道:“摩诃,当年是师兄错了,师父亦错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生恶根,你……” 罪头陀冷笑道:“呵,师兄现在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吗?就算之前禅宗凶案与戒律院武僧非我所杀,可是就在师兄到来之前,我已杀了不少人。” 他的目光望向身后倒落一地的义军尸体,咬牙切齿道:“就算我从前不是,现在亦是了。师父与师兄既然希望我是个恶人,那我便做个恶人又何妨呢?” 清徵真人叹息一声,手中拂尘一扫,仿佛一阵清风拂过。那些原本倒地的义军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们迷茫地揉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形,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梦,还未来得及庆幸,便看到罪头陀仍在站在那里,哪里还敢逗留,一个个飞也似的逃回大军之中。 武盟众弟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些义军明明都已倒地身亡,竟然还能死而复生。 无量寺弟子玄心小声解释道:“罪头陀之前使用的武功乃是无量寺的狮子吼,他方才只是在说话间使用极少的内力,使人七窍闭塞,呼吸停止,但并不会马上身亡。只需要使用特殊功法为之疏通七窍,就会重新苏醒。” 清徵真人望着罪头陀,缓缓道:“师弟,你并不想杀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天生恶根四字,困你一生,误你一生,你难道不想解脱吗?” 罪头陀浑身巨震,手中禅杖再也握不住,跌落尘土之中。 清徵真人轻轻一叹道:“当年我与卓天来联手擒你,岩冰岛困你十年,不得自由。如今卓天来已死,此过便由师兄一人承担。当年戒律院武僧到底死于何人之手,师兄必会查出其中真相,还你一个清白。待此事了结后,师兄便自囚于仙都山,终此一生,再也不出仙都山一步。你若是愿意回无量寺修行,师兄亦可为你作保。无量寺若是知道当年之真相,也一定愿意重新接纳你……” “你若不愿意回无量寺,天下间大好山川,又何处不可静心持修。” 罪头陀再也按捺不住,他面对着清徵真人跪了下来,眼眶中的那一滴浊泪终于缓缓流下:“师兄……” 他压制着哭声,起初只是哽咽,他终于释放出积攒了十数年、无人可诉说的冤情与委屈,哭得就像当初刚刚被善人家送到无量寺的那个孩子。 那个一无所有,只有师父与师兄的孩子。 过了许久,那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携刀照雪 第115节 清徵真人亦是心中感喟,轻声道:“摩诃,如今天下大势,南北相争,你不该牵涉其中,成为他人的棋子。如今大军兵临城下,北梁即将覆灭,你既无心造杀业,亦不该沾此尘孽,便与我一同离开吧。” 罪头陀点头道:“头陀愿凭师兄吩咐。” 众人见一场干戈转眼化为玉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罪头陀却转向卓小星道:“离开之前,摩诃还有一件事要做。” 卓小星心中微微一惊,却见罪头陀走到自己面前径自跪了下来,道:“当年头陀离开岩冰岛之时,心中对令尊之愤恨无法释怀,是以参与了慕容傲之阴谋,在落日关围杀令尊。在众人之中,我武功最高,其罪自也非轻。卓施主心中若有怨恨,但凡有所报复,头陀皆愿以身受之。就算施主要头陀为父抵命,头陀亦受之如饴。” 他闭上眼睛,垂下头颅,静静等候卓小星的处置。 场中焦点此时皆集中在卓小星的身上,无人能想到九年前的一桩旧账如今会生出如此变化。卓天来一代大侠因为阴谋殒身落日关,可悲可叹,而罪头陀无端含冤,其情可悯。此中恩怨,端看卓小星如何处置。 是长刀泓血,为父报仇,还是江湖再见,一泯恩仇。 李放看了看卓小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终究是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卓小星望着罪头陀,那一副可怖的面庞在此刻似乎亦变得有几分柔和。 她将罪头陀扶了起来,轻声道:“当年吾父未曾查明事实真相,而轻信他人之言,以致前辈枉受十数年牢狱之苦。此事说起来是我鸣沙寨有过在先,而前辈杀人,一饮一啄,本由天定,卓小星又有何资格可怨恨前辈呢?” 江湖走这一遭,她早已明白江湖并非非黑即白,万事皆有因果。 罪头陀抬头望了她一眼,面上露出奇异的微笑:“头陀自当年离开无量寺,手下生死账唯此一桩。施主虽然不怪头陀,但头陀却不能带着此账回无量寺。” 他站起身来,念偈道:“言本是非,身为枷锁。觉心了了,谁能困我。” 偈念完,从他口中竟涌出殷红鲜血。 卓小星一惊,道:“你,你是怎么了?” 李放亦惊声叫道:“师叔——” 罪头陀面色痛苦,朝他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而无量寺的两名弟子玄心玄见却是双手合十。 清徵真人面露哀悯,低声叹道:“无量寺自有门规,若是手上有杀人罪孽,在其罪未偿之前不可入寺修行。师弟自悔曾用狮子吼这一门武功杀人,所以自断舌根,以后便再也不能使用这一门武功了。” 只是,作为代价,他亦从此不能再说话了。 清徵真人二十年求佛,又二十年入道,早已放下红尘情执,但此时目光亦是微微湿润,他轻声道:“你的心意,师兄已经知晓。你一心想重新回归师父门墙之下,师兄这便带你回无量寺。” 罪头陀轻轻点了点头。 清徵真人一挥拂尘,念偈道:“二十余年寻萍迹,身如流水东又西。而今得我本面目,自明自性谒菩提。” 师兄弟两人,一佛一道,并肩而去。 第163章 谁慰平生 清徵真人与罪头陀离开之后, 武盟众人心中不免有些惆怅。罪头陀的事一搅,他们几乎都忘了今天是来攻城的。 此刻再望向稷都城高耸的城墙,他们才发现慕容青莲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只有无数的守军手持弓/弩,凝视着城下的大军。 而李放并未下令攻城,还在遥望稷都城高大的城关,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帅未下命令, 三军自然不动。于是数十万大军与稷都城守军隔着城墙大眼望小眼。 卓小星看了看天色, 已接近午时。她有些奇怪地向李放道:“罪头陀回归无量寺,血无常已死, 闾丘明月早已回归柔然大漠,城中十大罪者仅存陆瑶姬与辛可两人,除了慕容青莲本人,眼下城中应该再无上三境的高手。为何你还未下令攻城?” 李放好整以暇地一笑道:“还要再等等,但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卓小星一头雾水:“什么很快就到了?” 李放向南边遥遥一指,微笑道:“可不就来了吗?” 卓小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大军的后方, 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数十辆大车, 车上以黑布包裹,由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士兵推着朝城头而来。 卓小星咋舌道:“这是什么?” 李放卖关子道:“这些可都是琅嬛胜地的宝贝,一会你就知道了。” 等大车一辆辆被运到阵前, 卓小星这才发现黑布之下是一门门火炮, 每一门火炮的后面还装着一车黑不溜秋的弹药。 而负责押运这些大炮的, 便是她的老熟人, 蜀山剑阁最出色的铸剑师司心烛。 司心烛见到李放, 微笑道:“幸不辱命, 总算在期限之内研究出可以使用的炸药, 没有耽误太子殿下的计划吧?” 李放微微欠身向司心烛致意,回以微笑:“刚好来得及,多谢司前辈鼎力相助。” 司心烛哈哈笑道:“殿下如今是我们蜀山剑阁万盛兵器铺的大主顾,谁又会和钱过不去呢?对了,我还根据你留下的炸药残渣对原有的配方进行了一些改进,这些火炮的威力会比之前更大。” 卓小星此时才终于插进话,带着惊疑未定的眼神,问道:“这些火炮是怎么来的,还有这些弹药是怎么一回事?” 李放道:“先前萼绿华从琅嬛胜地调配了这一批火炮用于攻打庐阳城,后来兵败,并没有来得及将这些火炮运走,反而落在了我军手中。但原有的炸药都已经在庐阳之战中消耗殆尽,是以我收集了些弹药残渣请司前辈为我复原出可用的炸药,有了这些,我军的伤亡必定会减少许多——” 卓小星瞬间明白了,稷都城作为国都,城高池深,南周军虽然占据优势,但若想要攻上城头,必定死伤惨重,如今有了火炮,就好办了许多。毕竟,两百年前李芝龙也是在琅嬛胜地的火药帮助下才能攻破稷都城。 一枚又一枚的弹药落在稷都的城头之上,在轰隆轰隆的巨响中,城墙上斑驳的巨石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巨坑。昔日在淮南与庐阳城上演的那一幕,如今换了一个地方重演,只是攻守已经易位。 也许是见到南周炮火凶猛,势不可挡,自罪头陀离开之后,慕容青莲便再也没有出现在稷都城头督战。 夜幕落下的时候,稷都城终于被攻破了,数十万大军早就等待着这一刻,蜂拥而入,冲上城头,争先恐后地将放弃抵抗的稷都守军解除武装,不到一个时辰,战争就基本结束了。 虽然战争结束,但随后的伤亡抚恤、俘虏处置、北梁官员安置、人心安定、恢复秩序,还有大量的后续工作要处理。刚入城不久,李放便被谢王臣给叫走了。 卓小星则带人在城中搜寻慕容青莲与萼绿华等人的踪迹,不久就在城门附近看到了疑似陆瑶姬与辛可的尸体,二人尸骨不全,看样子应是奉命守城,结果死于火炮。 可惜慕容青莲自城破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使是将稷都守将肖岚拿了拷问,亦只能说出慕容青莲命他死守城关,不知人去了哪里。 慕容青莲与萼绿华武功皆是不俗,命普通士兵前去搜寻自是不妥,好在武盟六十四门派的弟子都在,卓小星便命江秋枫、李梦白、剑若莲等人各带一队,在稷都城搜寻几人的行踪。 卓小星如今已初入洞微境。即使单独面对慕容青莲亦胜算不小,她的轻功也远胜众人,是以并未与旁人一路,而是单独在城中各处搜寻。如今的她对慕容青莲早已褪去最初的幻想,连恨他也难以记起。但若是让慕容青莲逃走,以他的能力,将来不知又会掀起何种风雨。 她在稷都城四下游走,将稷都皇城附近都搜寻了一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忽然,她感应到前方城墙处有一道较为强大的气息,似乎是一位上三境的高手。她心中一惊,莫非慕容青莲隐藏在城墙附近,想要趁机出城,便运起轻功,向城墙方向而去。 那道气息似乎一直停留在城楼的位置,没有移动过。 她虽然察觉不太对,足下脚步却不放慢,几个呼吸之间便落在稷都城楼之上。 她愣住了,眼前之人并不是慕容青莲,而是一身黑衣的李放。稷都城如今上三境的高手,除了慕容青莲,自然还有自己身边这位南周的太子殿下。只是这些日子她与李放一直同吃同住同行,几乎未曾分离,下意识以为李放与自己是一体,以至于将这件简单的事情忽略掉了。 此刻的李放正坐在已经缺了一角的墙根上,他的手中抱着一坛酒,自斟自饮。稷都城还未完全熄灭的火光,还有那在战火中变色斑驳的城墙融入他的目光之中,他眉毛微蹙着,神色竟然有几分颓废,几分迷乱。他似乎有些醉了,甚至连自己到来都未曾发现。 李放此人,极为清冷自持,在人前总是一幅君子端方的样子,就算是在她面前,虽放纵一腔深情,却也并未失态。卓小星从未见过他一个人喝酒,更遑论这样的浅醉了。 若在往日,卓小星少不得好好欣赏美人月下独酌的情态。而此刻,她却感觉到不对劲。 稷都城破,南北天下就将归于一统,这分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南周的太子殿下,却独倚高楼,露出这等颓唐之态。 她走上前去,与他并肩而立,轻声唤道:“李放,你……你怎么了?” 李放回过头,看到了她,笑了起来:“是阿星啊,来陪我喝酒——” 卓小星自然不会拒绝,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坛,顺着脖子一饮而下,一坛烈酒竟是转眼便空了。 李放看着她微微一怔:“我竟不知道我的阿星喝酒这么厉害……” 卓小星担忧地望着他:“李放,你并不是会借酒浇愁的人。你究竟怎么了?” 李放目光忽地一静,他望向脚下的城关。卓小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战争之后留下的遗迹尚未来得及清理,城关之下,四处都是北梁守军的尸体。有赖于琅嬛胜地的火炮,南周这一仗赢得极为轻松,然而北梁一方在慕容青莲的指令下亦是死守不退,在城关之下留下的尸体足可堆成一座小山。 李放面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苦笑,低声道:“死在稷都城下的这些士兵,他们也应是大周的臣民,是我们的袍泽,也许十年之前他们也曾为了抵抗慕容傲死守稷都城,就像今日抵抗我南周大军一样。他们也许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却为了成就别人的野心在这里彼此厮杀——慕容青莲为了自己的野心是南征,而我呢,不也是为了九宸之上的那个位置来到这里吗?你说,我与慕容青莲又有什么不一样?这些年来,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就像城关之下的这些人一样死于我的一念之间?” 卓小星一怔,白日里罪头陀的一番话顿时在她耳边回响:“站在你身旁的这位南周太子,难道不也是罪孽深重,这些年以来,死在竟陵王一念之下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她的心顿时一沉。沙场相争,两军相伐,注定有很多人牺牲,这是时势所致,非人力可以挽回。上位者一念之间,便会决定许多人的生死。李放如此,她卓小星也是如此。李放为将多年,又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明白。 只是,他终究不能原谅自己。 在他心里,始终住着一个名为“罪孽”的魔兽。也许是因为庐阳城李昶的以死祭剑,因为落日关的那一剑,或许更是因为在更早之前,伶仃夫人用自己的性命换了他的命,从此他便自厌自弃自愧自恨,再也无法轻易原谅自己。 今日稷都城外,在众人面前,尚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在如此星夜,感受这稷都城的死亡与烈焰,那魔兽便再次出来噬人神魂。 他在目光迷离得有些恍惚,落在她的眼中却只有心疼,她握住他的手,定定地道:“李放,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知道,你与慕容青莲不一样,你与其他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并非是为了那个位置而来到这里。” 李放喃喃道:“我……不是?” 卓小星从后面搂住他道:“当然不是,在我心中,你是天下间独一无二之人。你虽然给稷都带来了战火,却并非因为贪念权势与地位而征战,只是因为你想给这天下万民更为稳定、幸福的生活……” “虽然如今的稷都城下满是炮火与鲜血,但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的子孙后代会感谢你,因为你带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李放,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总是怨怼自己,这样的你,我会心疼……”卓小星低声道。 这些话虽然放在她心里许久,但若在平日,她必定也说不出来。只是,也许是喝的那大半坛酒此刻终于上头,以至于那些在平常不会说的话竟然不由自主地从舌根涌出来。 听着她的话,李放的脸上终于闪现出一抹奇异的亮色,目光亦恢复了一片清明。他柔声道:“你之前不是说,你还是喜欢江湖上悠游自在的生活吗?我想好了,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便向父亲辞去太子的位置,与你一起浪迹江湖,你说好不好?” 卓小星一怔,太子这种东西也是可以想不当就不当的吗?她虽然更喜欢江湖悠游自在的生活,但也没想着要拐带别人家的太子。不,其实是有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看出她眼里的惊愕,李放低声道:“我本就不是李家的血脉,父皇立我为太子,只是为了平定北方而已。如今大事抵定,父皇也还有其他的儿子,太子之位也不是非我不可……” 他面上露出明朗的微笑道:“从前我想,若是等将来李昶继位了,我就像师兄一样,剃度了当和尚去,反正他会的那几本佛经,我念的比他熟练多了。不过,现在有了你,这个法子自然不成了。不过我听说鸣沙寨位于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即使是最识途的骆驼也可能会迷失路径。不知道阿星愿不愿意收留我呢?” 卓小星促狭一笑道:“哦,我们鸣沙寨可不养闲人,不知道这位公子你有什么特长呢?” “嘿嘿,你未来的夫婿可是精通了御膳房所有食谱的厨神,只想为你洗手做羹汤,还望娘子不要弃嫌才好……” 他的唇角一弯,仿佛天边的月牙。 卓小星正欲答话,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明快的声音:“盟主,原来你在这里,倒是让我们好找——” 说话的正是李梦白。 卓小星这才想起自己本是来搜寻慕容青莲与萼绿华等人行踪的,没想到忘了正事,一时汗颜。忙问道:“怎样了吗?可有慕容青莲的消息?” 李梦白点点头道:“不错,原来,皇宫中有一处密道可以通向城外,他们两人之前便是一直躲在密道之中。我们在皇宫搜寻的时候发现了这条密道,只是……” 卓小星道:“只是什么?” “只是在动手的时候,慕容青莲抛下萼绿华,一个人逃走了。眼下江师兄与无量寺的两位师兄去追了。”说起慕容青莲,李梦白一脸鄙夷,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这个慕容青莲如此无情无义,竟然让自己的女人给他断后,独自逃生,我当初真是瞎眼了才会觉得你与他般配。还好,你现在和竟陵……哦不,是太子殿下一起……” 她絮絮叨叨地道:“这慕容青莲与李放虽然都是三大剑宗的传人,修为不凡。说起为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呃——” 她突然注意到在卓小星的后面、城墙阴影之下,还有另一个身影,正是李放。 她恍然大悟,面露歉然之色:“哎呀,原来你们在这里约会。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李梦白摸了摸鼻子,正准备离开。忽闻李放道:“李师妹,慕容青莲武功非俗,恐怕江秋枫等人未必是他的对手,那条地道的出口是往哪个方向?” 李梦白道:“似乎是往西门的方向——” 携刀照雪 第116节 “你们劳累一晚上了,先回去休息,我去追。”李放说完,便施展轻功越过城楼,消失不见。 卓小星这才望向李梦白,问道:“慕容青莲逃走,萼绿华呢?” 李梦白得意道:“萼绿华那毒妇已经被我们联手所擒,现在关押在皇宫之中,由无方剑楼的剑若莲师姐看管。” 卓小星道:“走,我们去审审这位萼绿华姑娘。我倒是还有一笔旧账要与她算清楚。”当年落日关下卓天来身中之毒究竟是谁所下,又是怎么下的,终须向琅嬛胜地问个明白。 第164章 中道弃捐 两个时辰之前。 稷都皇宫之中。 慕容青莲坐在乘明殿那张纯金打造的龙椅之上, 他燕颔虎颈、卓伟隽拔,虽未佩戴旒冕,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态度。 这张龙椅看上去金碧辉煌, 坐上去却是冷冰冰的,并不舒服。 他想起在自己十二岁的那一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皇慕容傲之时,他那鸱目虎吻的父亲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厌弃而轻鄙, 下令金吾卫将他打杀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蝼蚁。那时他便想。他终有一日也要坐上这样的位置, 让全天下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他十年苦心孤诣,拜入无方剑楼, 终于武艺大成,在闾丘明月的扶持之下成为淮北王。又亲身至漠北,策划龙渊剑之局,将完好的龙渊剑带回稷都,获取有说服力的政治资本,又得到琅嬛胜地的支持, 逐渐在北梁朝野站稳脚跟。 他策划稷都宫变, 杀死慕容傲, 虽然并未称帝,也终于成了这张椅子的主人。 他垂眸望向眼前的大殿,殿上空空如也, 南周大军北上的消息传来, 稷都城一半的官员早已望风出逃, 而另一半则闭门不出, 或许已在找门路投靠新的主子。 在清徵真人出现在稷都城下的一刻, 他便明白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也已经失效, 而他还可以据高城深池坚守, 再召集北梁各地的勤王之师。李放纵然能啃下稷都城,也将死伤惨重,他手中仍然有十数万幽州骑兵,未必没有胜机。 想不到琅嬛胜地的火炮出现在稷都城下,注定了他将暂时与这张龙椅告别。但他并不气馁,庐阳战败之时,幽州骑兵仍然保留了大部分的建制,在南军兵临城下之前,他已命幽州骑兵返回北方,做下两手准备。 如果稷都城能依靠坚固的城墙守上一段时间,那么这支骑兵将会出现在南周大军的后方。南周大军劳师远征,久战必乏,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如若不然,他仍然可以用这十数万的军队经略辽东,以图东山再起。 现在看来,第一套方案已经用不上了,他也到了要离开稷都城的时候了。虽然跟随大军远征的有不少武盟的高手,但只要不是卓小星或者李放亲自出手,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拦住他。 “王爷——”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 慕容青莲抬头一看,原来是萼绿华来了。她身着一袭紫色宫装,看上去柔媚了许多。她从前总是喜欢一身凌厉的劲装,颇见冷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喜欢这种宽松闲适的衣饰了。 看到萼绿华,他心中升起一阵厌恶。如果不是这个女人顾念姐妹之情,将龙渊剑交给沈嬛嬛,又被李昶所得,庐阳之败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原先以为自己得到琅嬛胜地的支持,君临天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如今看来,反而是得到卓小星支持的李放掌握了天下大势——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升起一股微妙的恼怒与愧悔。如果不是因为萼绿华,或许卓小星仍然会留在他的身边,今日局面便会有所不同。慕容氏与卓家是有生死大仇,可难道他李放就与卓家没仇吗?卓小星既然连参与了落日关之战的李放都能原谅,难道就不能原谅他吗? 不过,稷都城破,他与琅嬛胜地的合作也宣告失败。萼绿华竟然没在城破之前离开,还出现在这里,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毕竟,任谁也能看出来,接着投资他慕容青莲是一桩只赔不赚的生意—— 萼绿华并没有注意到慕容青莲眸中流转的神色,匆忙道:“王爷,南城门已经被破,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慕容青莲压住眉间愠色,挑眉看了她一眼:“走?” 萼绿华道:“根据沈镜皇后留下的记载,稷都皇宫之中原本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往稷都城外。当初商国被破之时,太子商苍穹就是被近卫带着从暗道出逃。虽然大周立国之后将入口封死,但我方才已命人将入口重新凿开……” 慕容青莲冷笑一声,道:“你让本王像那商苍穹一样,从密道逃生——” 萼绿华脸色一僵,规劝道:“事急从权……王爷天纵之才,只是因为时运不齐,才会一时失意。王爷也应该听说过‘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萼绿华相信王爷眼下只是龙困浅滩,只要离开稷都,自然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萼绿华也会一直跟随在王爷的身边……” 慕容青莲眸光落在她的身上,审视中还带着些许兴味:“哦?你们琅嬛胜地还会继续支持我慕容青莲吗?” 萼绿华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豫。事实上,早在两日之前,琅嬛门主就派来一位长老,斥责她看走了眼,选择错误,耽误了琅嬛胜地的百年大计。门主已严命她离开稷都,回蓬莱接受训斥。她虽找了借口拖延,但那位长老临走之前已经将她带出来的人手全部撤回。 广陵王已死,李放兵临稷都城下,已有九成的把握会成为天下之主。而李放喜欢卓小星已是江湖上人尽皆知之事,琅嬛胜地已来不及改弦易辙,但也不会再站在慕容青莲这一边。若是继续开罪李放,琅嬛胜地以后的路只会更加举步维艰。 她无法对慕容青莲说谎,喉头一噎,艰难出声道:“无论如何,萼绿华会一直站在王爷这边,我相信自己当初并没有选错人。” 听了她的话,慕容青莲双眼终是扑朔了一下,点头道:“走吧……”他可以强行闯关出城,但萼绿华武功远不及自己,武盟又人多势众,想要带上萼绿华还是从密道离开更加稳妥一些。 听到他松口,萼绿华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她差点以为慕容青莲会直接抛下她。 两人进入密道不久,身后便远远传来武盟之人的声音。 “想不到稷都皇宫之中竟然会有这么一条密道,慕容青莲很有可能会从这条密道逃生,我们追——”那声音略有几分兴奋,慕容青莲对这个声音很熟悉,是蜀中剑阁的那位李师妹。 紧接着另外一道十分沉稳的声音响起,江秋枫道:“慕容青莲武功高强,我们虽然人多,也未必能留住他。若兰师妹,你去找卓盟主,其他的人,跟我追——” 地道幽深漫长,声音却听着格外清晰。慕容青莲心道不妙,想不到武盟之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他轻功虽然不错,但萼绿华却只能算是寻常,又因地底幽蔽,空气不易流通,很快萼绿华便面如金纸,轻声喘息,只能扶住湿腐的墙壁休息。 他不由面色郁郁,暗自后悔。地道之中不似地上,可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若是在此地被武盟之人追上,只怕难以走脱。 他看向萼绿华的脸色变得懑怨,讥讽道:“我倒不知道琅嬛胜地的绿华仙子原来是个娇美人,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了……” 萼绿华脸色灰败,她轻轻捂着自己的小腹,声音喑哑:“我有一件事要告诉王爷,其实我……” 她话音未落,黑暗的地道中火把亮起。李梦白的声音已近在眼前:“他们就在前面,我们追——” 慕容青莲看向密道后面黑压压的人影,终于将心一横,低声道:“稷都城破,你对本王的承诺既未达成,本王与琅嬛胜地的合作也已作废。与其带着你拖慢本王的脚程,不如你便为本王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重重一掌,推向萼绿华后背,将她推向已经快速追上来的李梦白。紧接着,他又是一掌挥灭了地道中燃起的火把。等众人重新燃起火把的时候,已不见慕容青莲的踪迹。 *** 皇宫偏殿之内。 萼绿华双手被反绑着,扔在角落里。 慕容青莲,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她双目紧闭,想让自己不再去想密道中发生的事情。可是血红的蔻丹却已掐入她的血肉之中,皮肉之间已是一片淋漓。 战败被俘之痛远不及被慕容青莲背叛抛弃之痛。 慕容青莲,你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只因为一句“承诺并未达成”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若是今日与你一起逃生的是鸣沙寨那个姓卓的丫头,你也会抛下她独自逃生吗?她心中暗笑自己可怜又可笑,明明知道他心有所属,却还是一片痴心尽付。到头来,仍未得到他丝毫的认可与回应。 小腹处传来轻轻的刺痛,萼绿华眉头微蹙,只能尽量放松身躯,靠在后墙上,缓解疼痛。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进来了。 萼绿华睁开眼睛,看到来人正是卓小星。 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萼绿华重新闭上眼,沉默不语。 卓小星嗓音低沉:“怎么,不睁开眼。不想知道我会怎么对你吗?” 萼绿华轻哼一声道:“大不了一死而已。当初你落在我手中,我也没有打算留你活命。如今落在你手上,我也没想过能活着离开。” 卓小星摇头道:“可惜,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十年之前,落日关下,我父亲卓天来身上所中之毒是你所下吗?” 萼绿华双目紧闭,不发一言。可是紧接着,她感觉一只手伸入她怀中,陡然一惊:“你,你想干什么?” 卓小星轻轻地笑了笑,从萼绿华怀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来,啧啧道:“看来绿华仙子身上带的毒药也不少。你不说也没关系,绿华仙子常年给别人下毒,应该自己还没有尝过这些毒药的滋味吧,我不介意给绿华仙子一一试过。” 她将瓶瓶罐罐一瓶一瓶翻过,念出上面的名字:“五毒散、断魂丹、七尸蚀魂丸、蛇蛊丹……想不到绿华仙子用的都是些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怕一颗下去,立马毙命,不好不好……”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绿华仙子花容月貌,若是红颜薄命,岂不可惜。哎呀,这里竟然有一瓶别红膏,听说这个混在姑娘家的胭脂香粉之中,抹在脸上之后便可让倾国之姝变成无盐之女。想不到绿华仙子竟会随身带着这种毒药,不知道想对付谁呢?不如便让绿华仙子亲身一试如何?” 她将那别红膏取出混入胭脂中,一边轻声笑道:“绿华仙子终日为淮北王操劳,连自己的容貌也顾不上,以至于如此憔悴,便让我为绿华仙子补妆如何?” 她语气亲切热络,可是她愈是靠近,萼绿华便颤抖得愈是厉害,世间女子又有谁不爱重自己的容貌,萼绿华终于挣扎着道:“是,是我下的毒……” 卓小星道:“什么毒?” “便是当日在艮离谷用在谢王臣身上的玉生香与天堂莲蕊的混毒。中毒之人愈是用功,此毒便愈是会侵入心脉,一旦毒入心脉,便会功力大损。若非如此,以卓天来的能为,想必当年十大罪者中死在落日关的便不只三个了。” “若想对一个乘化境的高手下毒,绝非如此轻易,你是怎么做到的?”想对卓天来这样的大宗师下毒,若非身边亲近信任之人,极难做到,这也是今日卓小星找萼绿华的主要目的。 看到卓小星将那瓶混了毒药的胭脂拿开,萼绿华松了一口气,道:“你是问鸣沙寨谁是叛徒吧,可惜,我也不知道。” “嗯?” 萼绿华道:“当初与我接头之人出自生死楼,我只是将毒药与用毒之法将交给生死楼之人。至于生死楼如何成功让卓天来中毒,我并不知情。” 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卓小星想起之前的推论,生死楼之主应该是鸣沙七义之人。想到下毒之人便是自己几位叔父之一,卓小星心里沉甸甸的。她想了想,又问道:“琅嬛胜地为什么要参与此事?” 萼绿华亦不隐瞒,道:“大周国祚已有两百年,沈镜皇后的那一点遗泽,琅嬛胜地用了两百年也用尽了,琅嬛之主欲为这天下再择新君,取而代之。”萼绿华目光落寞而又晦暗,她喃喃:“没想到慕容青莲竟然会输给李放,琅嬛胜地交给我的任务也失败了……” 她的答案果然与之前猜测相同,卓小星望着她的眼睛道:“最后一个问题,慕容青莲逃走了,作为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萼绿华避开她的双眼,自嘲一笑道:“慕容青莲只信任他自己,他的事情也不会都告诉我。我若是知道他的秘密,他又怎么会让我落在你们的手中。” 卓小星此刻也已经从李梦白口中得知了萼绿华被慕容青莲故意抛下的遭遇,对她投以同情的眼神。 不过她转念一想,萼绿华身为琅嬛胜地之传人,狡诈机敏,她说的就一定是真话吗?可惜自己并不擅长刑讯,她眼睛一转,想着要不要将此人交给谢王臣。 这位谢大公子虽然看起来温润如玉,行事却自有手段,想必有办法来撬开她的嘴。 正在沉思之间,萼绿华忽然抬起头,语气萧然道:“卓小星,我与慕容青莲的合作已经失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从我身上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秘密。就算我活着回到琅嬛胜地,阁主也不会放过我。你既然想为你的父亲报仇,就一刀杀了我吧——” 她凄然一笑:“当年你落在我的手上,我虽然想杀了你,却也没有让你受这些鸡零狗碎的苦……” 她抬起头,露出美丽的脖颈,竟是闭目待死。 卓小星微微一怔,还未及作出反应,突然听窗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叫声:“且慢动手——” 紧接着一道雪衣的人影闪入屋内,挡在萼绿华面前:“不可伤害我师姐。” 萼绿华面色一惊,道:“嬛嬛,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沈嬛嬛。 沈嬛嬛只看了卓小星一眼,便环视屋内。偏殿并不大,只一眼就可望尽,沈嬛嬛露出失望的神色。 卓小星心知这位沈姑娘应是在寻找李放,忍不住道:“沈小姐,李放并不在这里。你恐怕是找错地方了。” “知道啦,而且我这次也不是来找李放的。”沈嬛嬛撇撇嘴,素白的手轻轻绞了绞衣角,低声道:“我是来找你的。” 卓小星一头雾水:“找我?” 按这位沈姑娘的理解,自己应该是她的头号情敌才对,她要找自己才怪了。 沈嬛嬛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但之前确实小瞧你了。我原本以为李放唯有接受我,得到我们琅嬛胜地的帮助才有可能打败慕容青莲,没想到,帮助他夺得天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既然我什么也没有帮到李放,自然也就没有喜欢他的资格,我以后也不会喜欢他了……” …… 卓小星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位琅嬛胜地大小姐的逻辑。感情这位沈小姐之前是觉得李放只有娶她才能赢慕容青莲,一旦发现李放完全不需要她的帮忙之后,深受打击的同时,心头一腔情火也被浇灭了,反倒觉得自己配不上李放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一点也不愿自家相公被别人惦记。 她刚想说话,却看到沈嬛嬛犹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萼绿华,似是欲言又止。 她面上浮出一丝微笑:“沈姑娘,你不会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你师姐吧。要救人,你们琅嬛胜地必须得拿出一点实际上的诚意来。”其实要放人也不是不可以,慕容青莲已经战败,萼绿华虽然参与落日关之事,但最多算个从犯。如果琅嬛胜地愿意拿出相当的代价交换也不是不行,琅嬛胜地传承千年,不知掌控多少外人不知之秘,若是有类似火炮和火药这样的大杀器什么的拿出来交换。她卓小星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谁知,沈嬛嬛却是一脸难色。 萼绿华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嬛嬛,你回去吧。我的任务失败了,阁主不杀我已是仁慈,绝对不会为救我再付出任何代价。你走吧——” 携刀照雪 第117节 沈嬛嬛焦急地摇头道:“这怎么可以,之前我每次闯祸,都是师姐你罩着我。我又怎么能抛下师姐不管……不行,我一定要救师姐你……” 她忽然一拍脑袋,抬头望着卓小星着道:“之前李放昏倒在雪原上,若非恰好遇到我,只怕他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算起来,你们也算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现在是你们偿还这个人情的时候了……” 第165章 丕变再生 稷都城北。 望着沈嬛嬛与萼绿华离开的背影, 李梦白一脸不解:“阿星,我们真的要放她们走?” 卓小星点点头,道:“琅嬛胜地与慕容青莲之间的合作已经破裂, 稷都城已然攻下,她们再也兴不起什么波澜。而且,沈嬛嬛说得不错,我确实欠她一个人情。” 李梦白颇为意外地看着她, 道:“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杀了萼绿华报仇呢……” 卓小星轻轻道:“我曾经也以为报仇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可是自出瀚海以来,认识了你们这么多的朋友, 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首先就在于活着,或者才能寻找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如果父亲还在,想必也会希望我活得坦荡自在。” 李梦白拍手笑道:“阿星,你能这么想,我可真为你高兴。对了,剑若莲师姐说慕容青莲既然逃走了, 如今稷都城一切安好, 也是时候出城收复一直被他把持的无方剑楼了。她邀请我们一同去无方剑楼看看, 你要不要一起去?”她兴奋地道:“说起来无方剑楼可是和我们蜀中剑阁齐名的北剑宗,我还没有见识过呢——” 卓小星露出笑容:“是吗,我也好多年没有见过诸葛前辈了, 正好前去探望。” 两人谈笑着离开。 而在稷都城北的一处岔道口, 萼绿华突然控住马缰, 停了下来, 唤道:“嬛嬛。” 沈嬛嬛回过头, 不明所以道:“师姐?” 萼绿华望着前方的岔道, 左边的路是向北通往幽州, 而右边的路则通往蓬莱。座下黄骠马在原地打了个转,萼绿华道:“嬛嬛,你自己回蓬莱去吧。” 沈嬛嬛愕然道:“师姐,那你呢?” 萼绿华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轻声道:“我要去幽州,虽然稷都城已失,但北梁并非没有翻盘的机会。城中守军大多数是临时从各地征调而来,而精锐的幽州骑兵早已在秦扬的带领之下回到东北幽州之地,甚至连渤海王慕容泽向南周上表请降亦是出自慕容青莲的授意。如果李放抓不到慕容青莲,他一定会回幽州。” 沈嬛嬛张大了嘴巴:“师姐你还想去找慕容青莲?他将师姐一个人抛下,害师姐你落在卓小星手中,这样的人,又哪里值得留恋。师姐你和我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萼绿华紧握着的手指节素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对不起,嬛嬛。我不能和你一起回琅嬛胜地了。” 沈嬛嬛着急道:“师姐,你是不是怕母亲会责罚于你。没关系,等回到琅嬛胜地,我一定会为你向母亲求情的。母亲一向最是疼我,她若是要罚你,我便一直哭到她收回成命……母亲她最怕我哭了,这一招一定有用的……” 萼绿华却并没有看她,她的目光遥遥望北,她的眼里有着某种狂热的神彩,摇头道:“嬛嬛,你不了解慕容青莲。像他这样的人,就算一时失败,只要没死,总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我就这样回到琅嬛胜地,除了能向阁主证明自己当初识人不明,累及门派又能得到什么?就算阁主能放过我,容我在阁中虚掷年华,又有何意义?只要我找到慕容青莲、辅佐他重新开始,终有一天,我会向阁主证明,我当初的选择并没错——到那时,我再回琅嬛胜地,与你相会……” 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因我与他本就是同一种人。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 沈嬛嬛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她始终不明白,师姐已被慕容青莲抛弃,为何还要去找他,却也知道自己很难让师姐改变主意。她在萼绿华身边长大,深知一旦师姐下定了决心,很难被动摇。萼绿华刚强好胜,也许她一时无法接受慕容青莲败在李放之手这个事实,毕竟承认慕容青莲失败,也就是承认她自己失败。 她的小口张了又合,最后道:“那师姐,你要多保重啊,万一找不到慕容青莲,便传信给我,我去寻你……” 萼绿华点了点头,她调转马头,一个人向北而去。 *** 无方剑楼位于离稷都城南三十里放鹤山中的无方湖畔。此湖湖岸浑圆,仿若一轮满月。湖心中则是一座圆形岛屿,与湖岸恰成同心之圆。岛上重楼霄云,飞檐栉比,正是剑楼弟子起居修行之所。 卓小星一行人解舟登岸。 自从诸葛希夷被慕容青莲暗算,无方剑楼一直处于慕容青莲的控制之下。如今慕容青莲既已逃走,剑若莲与剑若兰两人已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无方剑楼,寻找师尊诸葛希夷,夺回无方剑楼的控制权。 卓小星早前曾承诺帮剑若莲两人救出诸葛希夷,此事自然当仁不让。而江秋枫、李梦白则是前来助拳,也是代表蜀山剑阁前来拜望。几名少年人年龄差别不大,又一起出生入死,性情相投,以致这些年南北两大剑宗之间紧张的关系亦缓和了许多。 众人登上湖岸,却见到偌大的无方剑楼并没有半个人影。 李梦白疑惑道:“怎么回事?难道慕容青莲败了,无方剑楼的那些弟子也都作鸟兽散了?” 剑若莲面上也是狐疑:“明明我们上次离开时,无方剑楼还是一切如常——” “啊——”剑若兰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看那边——”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到在不远之处的广场上,赫然倒落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些人都身着无方剑楼的制式衣衫,手中握着长剑,像是与人经历一场大战,不敌而亡。可是现场并不见血迹,他们的身体上也并不见利刃留下的伤口,而是一个个干瘦无比,如同干尸。 剑若莲与剑若兰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无比惊骇。 剑若莲足下飞驰,很快便将整个无方剑楼探查了一遍,等她回来之时,面上已经失了血色:“整个无方剑楼一个活口都没有了,是谁……谁有这种能力,能够将无方剑楼灭门?” 无方剑楼这些年虽然声名埋没,毕竟也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门派,竟然被一夕灭门,而且连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简直骇人听闻。 卓小星内心却忽地一震,她想起当初她与李放一起进入的那个地穴。那个洞里留下了数十具僧人的尸体,那些尸体与眼前这些干尸非常相似,只是似乎是存放的年代更久一些,尸体中的水分已经被彻底风干了,而眼前这些人死去的时间并不太久。 李梦白脸色发白,猜测道:“难道是慕容青莲干的?”慕容青莲在临败之前,不想让无方剑楼成为他们的助力,于是将无方剑楼灭门? 卓小星正要回答,却听到江秋枫摇头道:“不是,你们看,这些人全身惨白,毫无血色,不管是身上还是衣服上连一点血渍都没有留下,这些人是被吸干鲜血而死。” 他喃喃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李梦白显然也想到了,接道:“阴风指韩禹玄。” 江秋枫点头道:“不错。”韩禹玄所练的邪功阴风指需要从他人的鲜血中汲取能量,所以此人常嗜人血用来练武,当日在艮离谷,众人就曾见过被他吸干鲜血的女子尸体。 卓小星疑惑道:“可是,韩禹玄已经死了啊——”韩禹玄分明已经死在她的折月刀下,连尸体也已经化成了灰,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江秋枫蹙着眉头,良久道:“盟主有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掌握阴风指这门邪功的可能并不止韩禹玄一人,或者他另有师兄弟也不稀奇。” 剑若莲此刻也回过神来,道:“关于阴风指这种武功,我曾在剑楼的藏书楼见过相关记载。这本武功也是出自魔教莫耶山,是魔教三大魔功之一的炼血大法分出……” 无方剑楼藏书丰富,江湖掌故、轶事、武学多有记载,剑若莲侃侃而谈道:“魔教三大魔功,其一便是魔教教主商苍穹所习之灼阳掌法,此掌法威力莫名,掌气一入体便如跗骨之蛆,极难拔出,为天下掌法之冠;其二便是生杀刀法,这门刀法乃是当年魔教一名天才融合魔教所收集的众多刀法剑法,取众法所长而创,但此人功法大成后便凭此武功夺取教主之位,可惜最后失败,离开魔教,自立生杀门,因此这门功法并不传于魔教。师尊曾言,这门功法虽然剑走偏锋,殊为极端,却可能是最接近“至道”的功法,创造这门功法之人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卓小星听了暗暗点头,其实生杀刀法修炼到最后,她越来越感觉到这门功法,隐隐包含着某种天地至理,并不能以“邪魔外道”而视之。 剑若莲继续道:“而三大魔功中最为厉害也最为可怕的功法便是炼血大法。常人习武,囿于天赋、武骨之限,能够进入上三境之人可谓凤毛麟角,若是一开始便习错了功法,便是再如何努力也无法登顶。可是这本炼血大法,却可以让人不受天赋、武骨之限,突破上三境……” 众人听了,皆是轻轻“呀”了一声。若是有这样的功法,岂不是天下习武之人的福音吗? 剑若莲确实面色沉凝,嫌恶地道:“因为这门功法并不是靠自身修炼,而是直接从别人的血液中汲取力量。只要能从鲜血中提炼到足够多的力量,便可突破上三境……甚至登顶乘化境也不无可能……而修为越高的高手,其鲜血中可提炼的力量也更强,所以这门功法本质上便是掠夺他人修行的成果纳为己用。数百年前,魔教因为这门功法引起数次极为严重的内部倾轧,造成大量死伤,差点被正道联盟覆灭。后来这门功法也因此失传……”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血色尽褪,想不到消失了几百年的邪功眼下竟会重现江湖。难道无方剑楼覆灭之案,会与魔教有关吗? 卓小星却想到想到了魔教的血亲代继法,亦是血亲的鲜血转化为自己的生命力,说不定亦是由这门邪功衍化而来。还有,当年无量寺武僧之案,难道也与魔教之人有关吗? 若是魔教中人,又是谁从二十年前就修炼有这门邪功? 魔教有数的高手除了教主商苍穹便是三位尊使,杨桀早已叛出魔教,闾丘明月也回到柔然,商风翼已死,再无他人。 难道是魔教教主商苍穹亲自出手?商苍穹应该并未修炼练血大法,而只是修炼了“血亲代继法”用来延寿而已。而血亲代继法功成之后,只能吸收直系血缘的鲜血,如果吸收他人的鲜血,只是饮鸩止渴,很快便会血气相冲、爆体而亡,不然商风翼也不会心心念念想将她骗去天荒山。 那么是什么人修炼这种邪恶的功法,在江湖上将近二十年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而又为何在这个时候选择对无方剑楼出手?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忽然听到剑若兰叫道:“师尊呢?这些尸体里面并没有师尊,而且几位武功比较高的师叔也不在这里。说不定师尊还活着……” 剑若莲如梦初醒,道:“师尊一向被慕容青莲禁锢在密室之中,说不定并没有被发现。我们去密室看看——” 姐妹两人飞也似的朝密室奔去,卓小星三人亦急忙追上。 众人闯进密室,只见干硬的青石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瘦削的老者,他一动不动,皮肤干枯,浑身亦不见一丝血色,蜷曲着的胳膊上赫然可见一个灰白的伤口。 卓小星心中一震,虽然眼前干瘦的人影与当年曾拜访凉州城、送给她匕首的那位气度丰神的剑界宗师看起来已有很大差异,但从面容上仍然可以辨认出,眼前之人正是无方剑楼的楼主诸葛希夷。 原以为他藏在密室能脱此一劫,没想到还是没有躲过那幕后黑手。 剑若莲与剑若莲一起放声大哭了起来:“师父,师父……您醒醒啊……” 这时,江秋枫突然道:“不必伤心,诸葛前辈还没有死……” 江秋枫道:“诸葛前辈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过度虚弱而昏迷,陷入了假死状态,应该还有救——” 他从怀中掏出养血丹,化入水中给诸葛希夷灌下,随即用自身真气为诸葛希夷疗伤,可是诸葛希夷体内气机衰绝,时断时续,他皱着眉头道:“不成,蜀山剑阁的内功心法不适合疗伤。若是李放在这里就好了,听阁主说过他的须弥无相功在疗伤之上大有裨益。” 卓小星闻言,道:“让我一试——”之前她与李放两人双修之时便曾从李放那里得到一部分的须弥无相功功力,确实对于疗愈自身旧伤大有功效。 须弥无相功一入诸葛希夷体内,源源不绝的真气很快便将体内衰绝的气息连接起来。然而卓小星心中却是一凉,诸葛希夷在十几年前已突破入神境,是天下间少有的上三境高手,可是如今体内的真气却是如此衰落,连一个四五品的高手也不如,这种情况与当年唐啸月极为相似。 良久,诸葛希夷□□一声,终于醒转。 他看着站在给自己疗伤的卓小星,感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低喃道:“孩子,你是……你是……” 卓小星声音哽咽道:“诸葛世伯,我就是卓小星,是卓天来的女儿……” 听到卓天来之名,诸葛希夷苍老的身躯一怔,随即老泪纵横,道:“一晃十几年未见,没想到侄女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当年的诸葛希夷乃是卓天来至交,在卓小星年幼之时,亦常到凉州城拜访。如今再见到诸葛希夷,却是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卓小星心中百感交集,但是她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收起心中感伤道:“世伯,无方剑楼发生了什么,还有,是谁将世伯您伤成这样的?” 剑若莲亦道:“是啊,师尊,为什么外面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全都死了,是谁干的?” 诸葛希夷大惊道:“你说什么,你说弟子们全部都死了?” 剑若莲含泪呜咽道:“不错,除了几位武功比较高的师叔们不见踪影,其余的弟子全都死了……不知是何人对我无方剑楼下此毒手,我们定要报仇雪恨……” 诸葛希夷以手抚膺,哀叹道:“想不到他、他竟然如此狠毒,此人狼子野心,看来当年不光是我,就连卓天来、陆万象都被他给骗了……卓小星,你父亲当年死得冤枉……” 卓小星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一滞,听诸葛希夷话意,分明是与此人熟识。而自己的父亲、三叔也与此人交情匪浅,那个凶手极有可能便是鸣沙寨之人,甚至可能与当年落日关之事有关。 她声音颤抖着问:“世伯,此人是谁?” 诸葛希夷闭上眼睛,苍老的面皮上如枯树般的褶皱轻轻颤抖,轻声道:“这个人便是你的二叔,鸣沙寨的‘狐相’计无咎——” 在场众人俱是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 卓小星只觉身脑子里轰然一响,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身体里的血液一瞬好像要凝结成冰,她张着嘴,想质问诸葛希夷问什么这么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自己的神魂回到身体里。听江秋枫说道:“江湖传闻,此人不是十年之前与卓将军一起殒身落日关吗?” 诸葛希夷虚弱道:“曾经我也以为是如此,可是直到三天前,他突然带着众多的黑衣杀手闯入无方剑楼,我才知道当年落日关下,他不过是诈死。如今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生死楼的楼主‘命宰相’。” 室内陡然安静,众人一起望向卓小星,而卓小星脸色灰败,声音苦涩:“世伯……您,确定没有看错吗?” 诸葛希夷目光有些恍惚,缓缓道:“他如今容貌大改,甚至连声音也与以前大不一样,但是当年我当年与你父亲极为交好,与你几位叔父亦十分熟稔,绝不可能错认。” 其实,从诸葛希夷说出计无咎三个字的时候,卓小星瞬间便已明悟了事情的某种真相,她只是不愿意去确信而已。 陆万象一早便知道鸣沙七义中存在内奸,只是鸣沙寨剩下的盛天飏与唐啸月一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当年落日关之变生死楼参与其中,伶仃夫人留下的手札说明这个生死楼主极有可能与鸣沙寨有关。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当初死在落日关的计无咎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借假死金蝉脱壳离开鸣沙寨,摇身一变成为生死楼之主“命宰相”。生死楼远在成都,与鸣沙寨相去千里之遥,而且一向行事诡秘,生死楼主天下无人能识,自然不会有人知道此事。 剑若兰一脸惶惑,道:“可是我们无方剑楼与生死楼素无旧怨,他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携刀照雪 第118节 诸葛希夷脸色虚弱,轻声道:“此事,恐怕与魔教三大魔功中的炼血大法有关。” 卓小星:“你说二叔……他竟真的修炼这种魔功?” “事实已摆在眼前,不容不信……”诸葛希夷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据我所知,计无咎本身出自千机门,千机门以机关、暗器、易容等诡道之术闻名,本身武学功法不怎么样,计无咎从小学这些杂学耽搁了修炼,以至于根基不稳。他虽然心气极高,但是武骨平平,正常来说他应该极难突破上三境,但那日他率众闯入无方剑楼之时,他的实力已经进入洞微境。我旧伤未愈,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所制,吸去体内大量鲜血,险些丢了性命。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连那些修为普通的外门弟子也不放过……” 剑若兰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师父,师姐,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管他是计无咎还是命宰相,生死楼杀我们的人,我们要他们血债血偿……师尊,等您伤好了,我们便一起杀上生死楼——” 诸葛希夷面色灰寂,摇摇头道:“不成啦,我被那魔头汲取大半鲜血,如今根基已毁,再也无能报仇啦。” 剑若莲惊声道:“怎会如此?” 卓小星面色哀痛:道:“如今诸葛前辈的残存的功力仅剩四五品实力,而且……即使日后苦修,也难以恢复原先实力……” 诸葛希夷沉痛道:“没想到无方剑楼传承数百年,竟毁于我一人之手,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剑楼的诸位前辈……” 想到无数弟子惨死、无方剑楼基业就此毁于一旦,诸葛希夷心中亦是哀愤不已,身形颤抖,几不可抑,脸上浊泪肆流。 他早年曾是江湖上有数的剑界宗师,被中州大侠卓天来引为至交。可是却因错收徒弟,以至于晚节不保,无方剑楼的江湖清名毁于一旦。如今,更遭生死楼暗算,无方剑楼几至灭门。 曾经威赫江湖的北剑宗竟落到如此境遇,又如何不让人唏嘘。 众人一晌无言。 卓小星忽地站起身来,道:“我要去一趟成都。” 众人皆是一怔,卓小星对着诸葛希夷轻施一礼,道:“世伯,计无咎出身鸣沙寨,此事若真的是他所为,卓小星身为鸣沙寨之主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给无方剑楼一个交代,亦是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 诸葛希夷一震。 卓小星此意相当于将为无方剑楼追凶之事揽到了自己肩上。想不到她小小年纪,便能有此担当,但他却摇头道:“小星,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二叔的当年在落日关诈死,早已叛出鸣沙寨,已不能视为鸣沙寨之人。他如今实力强大,更有整个生死楼为后援,你不可轻易涉险……” 江秋枫附言道:“是啊,盟主。兹事体大,我认为我们还需好好商议。” 卓小星斩钉截铁道:“就算不是为鸣沙寨,如今江湖六十四门派共同推举我为武盟的盟主。而无方剑楼亦是武盟的一员,如今无方剑楼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诸葛希夷喃喃道:“武盟?武盟竟然再次成立了?” 剑若莲道:“不错,在凉州城,江湖六十四派已经再次结成‘武盟’,卓姑娘已被大家共同推举为武盟的盟主。这几个月以来,灭魔教、退柔然、破北梁,卓盟主带着大家可是干下了不少大事——” 剑若兰亦附和道:“是啊,师父,卓盟主如今已经进入洞微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诸葛希夷又惊又喜。 当年卓天来亦号召江湖各大门派成立武盟,惩恶扬善,其声威之盛,一时无二。只是随着卓天来殒身落日关,昔日威名赫赫的武盟亦从此分崩离析,没想到如今能再听到“武盟”二字,而武盟的盟主更是昔年记忆中那个年方总角的小小女孩。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卓小星扶了起来,轻声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卓天来的女儿。如今,我们都已经老了,这江湖也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这一瞬间,老人的眼中闪烁着动人的光。 众人议定,剑若兰与剑若莲留在无方剑楼照顾重伤在身的诸葛希夷,而卓小星则与江秋枫、李梦白一起回到稷都城。 卓小星忧心忡忡,迫切地想要去找三叔陆万象商议关于二叔计无咎之事,可是卓家军中竟无一人知道陆万象去了何处。想到陆三叔失踪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李放,李放却对她说陆万象只是去为她置办嫁妆。 先前,她从未怀疑李放会对自己说谎,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整件事透着一股诡谲的味道。 两人的婚期根本未定,而且大战在即,陆三叔又怎么会抛下十万大军去给自己准备什么嫁妆! 一定是有什么比攻打稷都城更为重要之事!而能让陆三叔如今记挂的,除了鸣沙寨当年的叛徒再无其他! 卓小星心中陡然一惊,三叔是不是早已知道事情的真相,故意撇开自己前去调查,可是偏生李放自昨夜前去追踪慕容青莲,还未回转。 她坐立不安,是先找到李放问个明白,还是即刻前往成都,到生死楼一探究竟,心中纠结。 还没有等她做下决定,便有两人闯了进来。 “盟主,不好了,蜀中剑阁也出事了。”江秋枫与李梦白皆是脸色苍白,凄惶而紧张,道:“盟主,我二人是来请辞的,我们必须马上回剑阁去。”。 卓小星神色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江秋枫耷拉着脸,颤声道:“方才我与师妹想着盟主若是要去成都调查生死楼之事,我们二人正好同行。我们也已经离开剑阁数月没有回去,而且西南一带正是我们剑阁的势力范围,也能帮上些忙。所以进城我们便找司师叔商议此事,谁知司师叔已经离开了稷都,并且留下了这一封信。”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了手中的信笺。 “秋枫、梦白:方才接到门派传信,半月之前,生死楼大举入侵剑阁,山上几名执事长老俱被俘虏,普通弟子死伤不知凡几,阁主亦不知所踪。兹事体大,我须先返回成都坐镇。你二人见信之后,亦须尽快回成都与我会合。路上小心,切记切记。” 信很短,卓小星一眼就可以扫过。可是信上的内容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声道:“连蜀中剑阁亦遭到生死楼的毒手,李阁主也已经失踪,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李空花在十年前从稷都铩羽而归之后,就一直潜心修炼,进入洞微境已经数年,在江湖上罕有敌手,难道连她也败在计无咎之手吗? “我们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但司师叔绝不会拿此事来开玩笑。而且……既然无方剑楼都能被生死楼一夕覆灭,剑阁也并非无此可能。”江秋枫面色灰白:“生死楼在蜀中多年,可是即使是我们剑阁之人,也不知道如今的生死楼究竟有多少高手……” 卓小星心中一怔,她在此时突然想起李放手握的那一块“重光”令牌了。 重光令主是伶仃夫人在生死楼的身份,在伶仃夫人死后,这一身份为李放使用。伶仃夫人当年的武功已是洞微境,却只能在生死楼十大杀手中排名第八,这个一直隐于暗处的组织,到底有多少未知的高手呢?而且,这个杀手组织这些年的生意越做越大,连金陵谢家都是他们的老主顾,势必已积累起大量的财富,而这个组织究竟有什么目的,从来无人知晓。 李梦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盟主,如今慕容青莲行踪未明,李放不在城中,稷都城尚须有人坐镇。我与秋枫商议过了,我们先回成都,盟主等此间事了之后,然后再……” 卓小星打断了她:“不可,我与你们一起去。如果连李阁主也不是对手,那你们回去只是送死而已。”不提她与江、李二人的交情,蜀山剑阁对她恩深义重,李空花、司心烛两位前辈对她都是百般爱护,如今蜀山剑阁出事,她又怎能置之不理。而且她内心隐隐觉得,陆三叔的突然失踪说不定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但是,在离开稷都之前,我们还需要去找一个人。” “谁?”江秋枫道。 “谢家长公子谢王臣。” 谢家长期与生死楼有着生意上的合作,当初在成都也是谢王臣通过生死楼的关系打探到司心烛的消息,如今李放不在,也许眼下这位谢家长公子才是对生死楼了解最多的人。 *** 稷都城皇城前的玄武大街,原是北梁各衙门所在地,如今慕容青莲既败,北梁的官员或仓皇出逃,或投降叛变。谢王臣进城之后,随便征用了一处衙门作为暂时的办公之所。 卓小星三人寻来之时,谢王臣已熬了一宿,皱着眉头正对着桌上的一大撂文书奋战。 他内心腹诽,李放那厮昨晚进城不久就撂下大堆的公务跑得已无踪迹,只剩下他这个可怜的太子少傅对着数不清的文书,搁到现在还没处理完。 看到卓小星,谢王臣揉了揉自己一宿未眠的黑眼圈,脸上的微笑几乎挂不住:“卓姑娘你是来找太子的吧,可惜太子昨晚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卓小星摇头道:“谢公子不用派人找了,李放已经出城去追慕容青莲了。” “啊——”谢王臣一怔,李放出城去追慕容青莲。如今稷都城百废待兴,众多事情都等着他前来处理。改朝换代是何等大事,众多北梁的降周大臣都翘首以盼能觐见南周的太子殿下,南周众多肱骨大臣也等着论功行赏。可是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了。想到这里谢王臣只觉得脑壳疼,可以想见在李放回来之前,自己是别想有片刻清闲了。 他灵机一动,想着卓小星好歹也是未来的太子妃,眼下这些大事抓卓小星顶包也是一样。 可是他尚未开口,便听到卓小星道:“我今日是来找谢公子你的——” 谢王臣一愣:“何事?” 卓小星问道:“请问谢公子对生死楼了解多少?” 卓小星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有些低沉,带着某种肃杀的寒意。谢王臣知事不寻常,道:“发生了什么事?” 卓小星神情凝重:“在过去的半个月之内,南北两大剑宗蜀中剑阁与无方剑楼都遭到生死楼灭门,门中弟子或身死或被俘,就连剑阁之主李空花也已失踪。” 谢王臣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南北剑宗分别是南北武林翘楚,如果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就被一锅端了,此事确实非比寻常。 卓小星郑重其事道:“此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我恐怕等不及李放回转,立刻就要启程前往成都,请谢公子等他回来之后将这件事告知他。现在请谢公子回答我的问题,你对生死楼究竟有几分了解?” 谢王臣眉头拧了起来,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直截了当道:“谢家虽然与生死楼有过几次合作,但是我对生死楼的了解恐怕也不比你们多多少。我每次到生死楼,接待我的都是一位名为安子期的大掌柜,此人实力可能在九品巅峰到入神境之间,但是我从未见过他亲自出手。每次都是我将提前将目标写在一张信纸之上,交由这名大掌柜。大掌柜看过之后会将信笺烧掉,给出一个价格,我点头之后,便算交易达成。这些年来,生死楼的杀手都是黑衣覆面,我也并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我只知道这些年来,生死楼的任务从未失手,只除了蜀山山道的那一次。” 他虽未明说,但是卓小星自然清楚他说的是委托生死楼从李放手中夺取龙渊剑的那一次。 卓小星道:“你之前是怎么与这位大掌柜联络的?” 谢王臣从袖中摸出一个月牙形的埙,道:“这枚埙是与生死楼联络的信物,在成都城内的任何地方,只要吹响此埙,半柱香之内,生死楼的使者便会出现,带你前去见那位安大掌柜。” 卓小星将埙接过,道:“兹事体大,此物便先借用了。对生死楼的十位天干令主,谢公子可有了解?” 谢王臣苦笑道:“生死楼的天干令主,即使是在生死楼中也是机密,我又怎么会知晓。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线索。那一次在蜀山道上的那名黑衣首领,可能是生死楼的天干令主中的第九位,代号‘玄黓’。他已经进入入神境,只是那一次并没有暴露全部的实力。至于其他几位令主,我并没有见过,也不清楚其实力,但想必实力不会在那位黑衣首领之下。” 卓小星面色更加凝重了。江湖上如今上三境的高手屈指可数。除了可能已在洞微境之上的“命宰相”,这位安大掌柜与“玄黓”令主如果都在入神境以上,再加上实力未知的其他令主,那生死楼的真实实力恐怕相当恐怖,难怪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会一败涂地。 李梦白疑惑道:“可是,寻常人习武都极难突破上三境的门槛。一般来说,一门一派能有一位登顶上三境的大宗师就足够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为什么生死楼会有这么多的上三境高手?” 江秋枫与卓小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炼血大法。” 世间唯有炼血大法能无视武骨与天赋,只直接从他人鲜血中汲取真力,突破武学境界。韩禹玄只是学了个不全的阴风指法,便能在北梁四位圣使中占有一席之地。理论上而言,只要有足够多的鲜血,便可以造就出足够多的高手。 卓小星心中一个激灵,韩禹玄曾经以风波狱为牢笼,囚禁众多武林好手,只为了给自己供给鲜血。那生死楼会不会也用同样的方法,圈禁饲养更多更厉害的武林高手为自己供给鲜血。 是了,无方剑楼中的死者多是武功低微的外门弟子,而那些七品以上的高手通通失踪了。他们是不是已经被生死楼给圈禁起来了? 若是如此,恐怕遭难的并不仅仅只是无方剑楼与蜀中剑阁,其余的六十四门派恐怕都处于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她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扔给谢王臣道:“谢公子,这是武盟盟主令,请你稍后通知武盟六十四门派的弟子,让他们尽快各回宗门探查情况,若有异状,便立刻回报。我与江师兄、李师姐,即刻启程,前往成都。” 那枚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轻巧的曲线落在谢王臣的手中,他忙道:“且慢,此事有着莫大危险,若是太子殿下回来,我又该如何交代?” 别人不知,他谢王臣自然知道卓小星在李放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卓小星脸色却是非一般的严肃:“你不必交代,兹事体大,即使李放在此也无法拦我,他也不会拦我。” 谢王臣一愣,随即了然。 李放确实从来不会因为有危险而去阻挡卓小星将要做的事,因为他从来对卓小星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与信任,他明白她要做的那些事比留在他的身边更重要。 而且眼前的卓小星已不再是一年之前在青泥驿站初遇之时的少女。她是鸣沙寨的寨主,武盟的盟主,是西北十万大军的统帅,是天下间少有的洞微境高手,她有着足够与李放匹配的实力与地位,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他转念一想,从手中拿出另外一枚刻着“谢”字的小小玉牌,交给卓小星道:“这是我个人的信物,若是有需要,卓姑娘拿着这块玉牌,在西南地界可以找谢家的人帮忙。” 上个月在金陵,谢王臣便已回到谢家,成为谢家事实上的掌舵人。此事谢家虽未大加宣扬,但仅凭这一枚小小玉牌,便足够卓小星从谢家予取予求。 卓小星拱手道:“多谢谢公子。”卓小星已然见识过谢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实力,若是能得到谢家的帮助,西南之行恐怕会轻松不少。 第166章 探查真相 黄昏时分, 成都城内。 陆万象与盛天飏站在望仙桥上,凝望着桥下流水与往来的舟楫,默然不语。这是他们今日第三回 走过望仙桥了, 也是这五天以来第二十一次路过这座桥。 不仅是这座桥,连带着整座成都城大大小小的铺面、民宅两人都细细探查过一遍,除了川西都护府的衙门尚未涉足之外,成都城的里里外外几乎被他们摸了个遍, 却丝毫没有找到生死楼的线索。 不仅如此, 成都城的居民,一听到“生死楼”三字, 就连连摇头,仿佛见到鬼一样地躲开他们,绝不肯与两人多谈半句。两人本是带着一腔热血赶到成都,几日下来不免有点灰心。 盛天飏心中气馁,提议道:“生死楼行事隐秘,没那么容易会露出马脚, 我们在这里像个无头苍蝇似地乱转, 这样下去恐怕难有收获, 不如先回鸣沙寨再从长计议。” 陆万象沉吟道:“如果生死楼之主真的是二哥,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找到行踪。是了,西南一向是蜀山剑阁的地盘。虽然我们鸣沙寨与蜀山剑阁那位李阁主之间曾有些过节, 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或许愿意帮忙, 不如我们先去剑阁走走……” 话音未落, 她却忽地怔住了—— 却见望仙桥下, 一艘宽大精美的座船正从桥下经过。两名艄公摇橹而行, 船上挂满了白幡白布, 不少幡纸随风飘落河中。而船中并无乘客, 只有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棺材上花纹繁复,极为精美。 盛天飏愣道:“怎么了?” 携刀照雪 第119节 陆万象眼神示意道:“你看到那具棺椁了吗?” 盛天飏仔细辨认了片刻道:“嗯,这棺椁乃是用上好的黑檀木制成,想必棺中的死者应该是非富即贵。棺身上的花纹雕刻得如此精美,棺中之人应该是一名女子……”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没想到陆万象却用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他,她压低声线道:“你难道没觉得这具棺椁十分眼熟吗?这是嫂夫人商无音的棺椁,棺木上的花纹亦是二哥亲手雕刻。” 盛天飏一惊,随即想起来了。当年商无音去世之后,鸣沙寨上下俱是悲痛万分。卓天来理事不便,计无咎不仅取得寒玉冰棺为其收殓,使其尸体不至于腐坏,还亲手制作了这一具黑檀棺椁,并在无音阁的地下为其修建了墓室,停庴其中。 后来卓家军重新回到凉州城之后,发现商无音的墓穴已被人动过,棺椁已然失踪。陆万象曾传信让他命人调查,但一时毫无线索,后来又接连遇到魔教和柔然诸事,他竟将此事忘了。 陆万象缓缓道:“商无音的棺椁失踪,原先我是打算在叛徒之事了结之后再行寻找,再将她与大哥合葬。没想到这具棺椁竟然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成都,计无咎当年与商无音之间……”陆万象眼神微闪,含糊道:“如今想来,此事想必与计无咎脱不了关系……” 盛天飏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 陆万象说得含糊,因为此事涉及到鸣沙寨当年一段隐秘。然而隐秘只是对于寨外之人而言,对于鸣沙寨的兄弟几人而言,此事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 当年商无音离开天荒山后,被魔教追杀,在凉州城外被计无咎救回。商无音美人柔骨,计无咎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腔柔情皆悬于其身。此后计无咎百般示好,商无音却始终不为所动。 后来,计无咎结识卓天来,举荐卓天来成为鸣沙寨的寨主,七人歃血结义,尊卓天来为大哥。寓居在鸣沙寨的商无音偏偏对卓天来一见倾心。 再后来,卓天来伤在魔教教主商苍穹之手,亦是商无音舍身相救。此事之后,卓天来毅然决然地娶商无音为妻。事已至此,计无咎只好斩断情丝。没想到一年之后,商无音产下女儿不久便亡故。计无咎大为痛心,吐血数升,更亲自为其备下棺椁,修建墓室,厚葬在无音阁。此事说起来大大于理不合,但众人怜其情深,卓天来亦觉得对自己这位二弟甚为亏欠,是以并未阻拦。不过,在商无音落葬之后,计无咎再无越礼之举,众人也逐渐将此事淡忘。 没想到十几年之后,这具棺椁竟然被人掘出,出现在成都城。 盛天飏拧眉道:“可是大嫂已经身故多年,二哥,不,计无咎千里迢迢将她的棺材运到这里,又有何目的?” 陆万象摇摇头道:“一时之间我也毫无头绪,但是跟着这艘船,想必不难找到生死楼的线索。” 两人隐藏行迹,沿着河岸,悄悄缀在大船的后面。 那艘坐船很快便离开成都,沿着河一路向下游而行。顺水行舟,行船颇快,好在陆盛两人轻功都算不错,勉强也能跟上。却见这条船一直在河心穿行,丝毫没有靠岸的意思。 渐渐地,水面逐渐宽阔起来。 陆万象皱眉道:“不好,这条水道应是通往岷江——” 岷江宽阔,水流湍急,大船一旦入江,便再难追寻其踪迹。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默契。若是将艄翁擒住,自然不难逼问出生死楼的消息。 两人计议已定,施展轻功,如狮子搏兔一般向船上的艄翁袭去。 陆万象才登上船舷,便感觉到一股磅礴的气劲迎面而来。 剑劲交击,陆万象手中明霞剑已脱手而出,坠落在甲板之上。同时,胸口遭遇一道重击,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跌落船中,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陆万象心神巨震,这两名看似平凡无奇的艄翁竟然都有入神境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以至于自己竟无法提前感知对方的实力,贸然动手,以至于吃了大亏。江湖上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多入神境的高手。 盛天飏眼见陆万象失陷,察觉不妙,慌忙跃入水中,打算先求自保再寻机救人。可是甫一落水,已落入了一张宽大的渔网之中,随后落汤鸡一样被捞了出来,紧接着亦被绳子绑了起来,与陆万象一起,背靠在棺木之上。 大船继续前行。 一名艄翁摇着橹,露出满意的微笑道:“运气不错,没想到这次任务还能顺便抓到两个人牲。” 另一名道:“真是不错,这两名人牲的实力都在九品巅峰,可比之前抓的那些野鸡门派的弟子强太多了,想必楼主会非常满意。” 陆万象心中一沉,这两人说的“人牲”是什么,还有他们说抓了野鸡门派的弟子,又是何意。 盛天飏浑身湿漉漉的,心中大为不爽,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说的人牲又是什么?” 艄翁道:“哈,落在我们兄弟二人之手,你们两人再无可能重见天日了,那便让你们当个明白鬼好了。我二人乃是生死楼之人,我的代号是‘上章’,他代号‘昭阳’。两位真是好耐心,竟然为了一具棺椁从成都城追踪到这里,又有何目的?” 盛天飏心中一个激灵,“上章”与“昭阳”分别是生死楼十大杀手的代号,没想到自己两人这次竟然栽倒在他们手里。 看来他们并没有找错人,只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他与陆万象交换了一个眼色,陆万象沉声道:“你们家楼主计无咎呢,让他出来见我。” 那代号“上章”的杀手,从陆万象口中听闻“计无咎”之名,似是吃了一惊。他仔细端详了两人半响,嘿嘿笑道:“我当两位是谁,原来是鸣沙寨的陆寨主与盛寨主。哎呀,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了。楼主要是见到两位昔日的兄弟,想必会十分开心——” 两人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盛天飏道:“既然是知道一场误会,还不赶紧给我们松绑。若是让你家楼主知道你们怠慢贵客,必定怪罪。” “昭阳”哈哈道:“这也未必,如今的生死楼实力远胜当年的鸣沙寨,楼主虽然出身鸣沙寨,却也未必会恋旧。”他转头望向陆盛两人,道:“你们想见楼主却也容易,我二人正是奉楼主之命将这具棺椁送到襄阳城,等到了襄阳,两位自然能与楼主好好叙旧了。” 陆万象心彻底沉了下去,她之前心中尚有一丝侥幸,此刻从两名杀手口中得知计无咎真的是生死楼的楼主“命宰相”,心中一堵,无法言语,只听到盛天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将我大嫂的棺椁运到襄阳干什么?” “上章”正欲答话,却在“昭阳”的冷视之下闭了嘴。 昭阳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道:“哼,你们如今亦不过是生死楼的阶下囚而已,打听那么多干什么,等到了襄阳自然便知道了。” 飘飘荡荡之间,大船拐出河口,很快便进入岷江。入夜之后,江上升起薄雾,浓雾之中,大船与一艘挂着“谢”字旌旗的商船擦身而过。 此时,在那艘挂着“谢”字旌旗的商船之上,卓小星扶舷而立,她听着船下拍水之声,莫名感觉心绪烦躁。 忽然,她神色一动,回头朝那艘挂着白幡的船望去。 李梦白问道:“阿星,怎么了?” 卓小星微微皱眉:“方才那艘船中,好像有几个高手……”方才交接一瞬,她感受到了船上的高手气机与隐隐杀机,却万料不到竟与两位叔父擦肩而过。 李梦白遥望了那艘船一眼,分析道:“那艘船挂着白幡,也许是谁家亲人客死于外,运棺返乡。这条水道素有风浪,行船时有风险,因此雇佣高手保护,也有此可能。当前应以生死楼之事为要,我们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了。” 卓小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一只白色信鸽落在船舷之上。 江秋枫将信鸽腿上的帛布取下,瞅了一眼,已然变了颜色。 卓小星看他的脸色,发出沉重的叹息:“这次又是谁?” 江秋枫道:“谢公子传信,彭城寒鸦宫、竹山翠虹帮、嵊州天武门、沧州幻海派这几个门派在过去的一两个月之中都遭到生死楼的袭击,和无方剑楼的情况差不多,门派之内七品以上的弟子尽皆失踪,而七品以下的弟子全部失血身亡。” 卓小星面色苍白,叹气道:“这么说来,到今天为止,六十四门派中已经有将近一半惨遭生死楼的毒手。” 江秋枫面色沉痛道:“不错。” 三人俱是愁眉深锁,之前本以为魔教与北梁慕容氏相继覆灭,江湖或可恢复往日的平静,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之中,生死楼竟然已经发展到如此规模,造成的危害远远超过了魔教与慕容氏。 卓小星心中默默道,二叔,这一切,真的是你所为吗? 三日之后,三人抵达成都城内的小琼楼。 小琼楼是谢家的产业,弥日累夜,歌舞不绝。卓小星上一次来成都之时,曾受谢王臣的邀请,只可惜当时未能成行。如今她乘谢氏的大船来到成都,被小琼楼尊为贵客,而她丝毫没有欣赏歌舞的心情,安顿好之后,她便吹响了谢王臣给她的那只埙。 果然不一会,一辆马车便出现在小琼楼的门外。三人一眼便认出这正是上次在客栈接走谢王臣的那辆马车。 李梦白紧张道:“阿星,要不要我与师兄陪你一起去。”毕竟要去的是生死楼的老巢,现在他们对生死楼一无所知,此行吉凶难料。 卓小星摇头道:“你们是蜀中剑阁之人,生死楼对你们想必比对我熟悉得多,容易打草惊蛇。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万万不可离开。” 她转身下楼,进入马车之中,这才发现这辆马车虽然外表看起来与其他的马车毫无不同之处,内中却是全封闭的,并无车窗。 马车在城中东绕西绕,初时她还能凭感知判断方位,后来已彻底失去了方向。等到车门终于打开之时,才发现停在一座普通的宅院门前。她随着引路的小丫鬟进入宅院,从宅院中穿过,又从另一个门出来,眼前景色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湖边停着一叶轻舟,舟上坐着一名艄翁。 卓小星上了船,小舟便起了桨向湖心而去。卓小星这才发现在湖心有一座高大而又华丽的画舫。那画舫足足四五层楼那么高,雕纹繁复,极为精美。 难道这座华丽的画舫就是生死楼的老巢所在? 卓小星暗道这生死楼行事果然隐蔽周全,无怪世人皆知晓生死楼在成都,却无人知晓生死楼的真正位置。 小舟扬起水波,不一会便停留在画舫边上,画舫放下扶梯,卓小星顺着扶梯而上。她上了这座画舫,才发现这画舫竟比之前在黄河岸边沈嬛嬛的那艘官船还要大上几分。此船似乎是用巨锚固定在湖面之上,任他波涌风急,那画舫依然纹丝不动。 两列美貌的侍女接引,将卓小星带到的船厅之中。 船厅极大,四周摆放着数扇屏风,将宽大的舱室隔成数个小间。中间最大的一间便是主人的待客之所了,陈设极为淡雅,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墨色大理石案,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清供着数支早开的莲花。 一名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案之后,此人看上去清朗儒雅,想必便是谢王臣所言生死楼的大掌柜安子期了。 卓小星微微敛神,见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安大掌柜了,在下是受谢大公子委托而来,有一件大事想要委托生死楼去办。” 安子期笑容随和,道:“上次生死楼大大地开罪了谢公子,他便再也不曾来我生死楼。原以为谢公子尚记恨在心,正愁不得机会好好向谢公子赔罪呢。如今谢公子既然愿意给生死楼一个赔罪的机会,生死楼自然当为谢公子解劳分忧。只是不知这次,谢公子的目标是谁呢?” 卓小星从怀中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短笺,递给安子期,道:“老规矩,安大掌柜尽管出价便是。” 安子期笑眯眯的将短笺接过,应道:“好说,好说。” 却见短笺上用朱笔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计无咎。 安子期面上的笑容一瞬敛去,摇头道:“谢公子这不是为难生死楼吗?此人十年之前便已殒身在落日关。生死楼只能买活人之命,却不能杀黄泉之鬼……” “哦?此人真的死了吗?生死楼难道是担心金陵谢家出不起价钱?还是安大掌柜有什么别的苦衷?”卓小星冷冷看着他,声音也凌厉起来:“比如说这张纸上的名字,本来就是大掌柜所认识的人,说不定他本来就是生死楼的一员,甚至可能就是生死楼之主命宰相呢?” 安子期的脸色一变,他眼睛微眯了眯,带着审慎的眼神望向卓小星,缓缓道:“看来姑娘今日并不是过来做生意的,而是过来找茬的了。既然如此,姑娘今日就别想离开这座画舫了。杀——” 随着“杀”字的尾音刚落,那些陈设在船舱四周的屏风忽地展开,无数的牛毛针朝中间的卓小星激射而至。 与此同时,安子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宝剑,直刺向卓小星咽喉之处。可是卓小星动作更快,她一身红衣振起,踮脚回旋一舞,身体周围罡风自起,与此同时,折月刀光一闪,安子期手中宝剑已经脱手而飞,穿窗而过,坠入湖中。 这一下兔起鹘落,卓小星重新站好时,那些牛毛针才一一落在地上,牛毛针上泛着蓝色的幽光,想必淬有剧毒。 卓小星发出“呀”的一声,这种牛毛针她曾经在青泥驿站见过,就是这种淬有剧毒的牛毛针杀死了青泥驿站的说书先生吕秋。只是那位说书先生本来便是闾丘明月所假扮,当时只是诈死而已。她先前以为此事不过是闾丘明月自导自演,此时心中却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难道当初发针之人竟然与生死楼有关? 安子期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绝不是谢家的人,你究竟是谁?” 卓小星手一扬,折月刀已抵住安子期的咽喉。这时,门外守候的侍女各持宝剑,围了上来。 卓小星望向这些侍女,冷冷道:“安大掌柜,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单独好好谈谈,你说是不是呢?” 冰冷的刀锋扼住咽喉,安子期喘不过气来,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憋出来,对侍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我与这位贵客……有要事商谈……” 持剑的侍女彼此对望一眼,如果连安大掌柜也不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对手,那她们出手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况且对方有人质在手,投鼠忌器,侍女们只好退出舱外。 卓小星望向安子期,冷声道:“你并不是我的对手,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吗?” 被少女那双漆黑的双眸一望,安子期只觉无声之中一股磅礴的威压凛然而生,他不由微微战栗,暗想自己方才太过大意了,眼前少女的武功极有可能已在洞微境之上,自己才会顷刻间受制。 然而江湖上成名的洞微境女宗师一直只有剑阁之主李空花一人,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位? 眼下已容不得他多想,他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仓惶之间折月刀已在咽喉上刻出一道血印。安子期几乎哭了出来:“大大大大侠,您能不能将这个刀收一下,这座画舫远离湖岸,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卓小星不为所动,甚至刀锋更上移了少许。她从前绝不会以势欺人,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一年多,深知对付真正的恶人唯有表现得比他们更凶残,才能真正让他们屈服。 “我问你,生死楼楼主‘命宰相’的真实身份是谁?” “我不知——”安子期话音未落,已感到折月刀锋骤冷,只好哭丧着脸道:“姑奶奶,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又何必再问——” 卓小星脸色骤沉:“真的是他?”她之前虽然从诸葛希夷口中得知消息,心中却始终存了一丝侥幸,不愿意相信那个自小最为亲近的二叔会是主导一切的幕后黑手。 安子期如丧考妣,点了点头。 “那他现在在哪?他在不在船上?”卓小星的声音又冷了数分。 安子期战战兢兢道:“生死楼生意上的事大都由我接洽,楼主一般都忙自己的事,极少出现在画舫,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无方剑楼、蜀中剑阁与诸多江湖派门的灭门之案你可知情,是否参与?那些被擒的人质在哪里?” “什么灭门惨案,我不——”安子期话音未落,只觉得耳朵一凉,自己的一片耳朵已经不翼而飞,那染血的刀重新指向了自己咽喉。 卓小星面色冷若白霜,咬牙道:“两个月来,江湖门派亡于生死楼之手不知凡几。血债血偿,我就算将你生死楼全部屠尽,也不足以偿还此罪。若是安掌柜不肯据实交代,我不介意让安掌柜成为生死楼祭旗的第一人。眼下,安掌柜还要跟我含糊其辞吗?” 携刀照雪 第120节 “你不是想问我是谁吗?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卓小星,鸣沙寨的寨主,如今江湖六十四派推举的武盟盟主。告诉我,我的二叔,计无咎究竟在哪里?” 少女斜提着弯刀,未流尽的鲜血滴在地板之上,溅出妖冶的血花。如同她眼眶里聚起的赤色,正酝酿着一场无形的风暴。 她手中的折月刀虽并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安子期却觉得眼前的少女比方才更加危险,想不到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少女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杀意与决断力。 他的面色变了,知道卓小星真的是想杀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上还在流血的耳朵,嚎哭道:“姑奶奶不要动手,楼主……楼主眼下在襄阳城……” “什么?”卓小星发出一声惊呼,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安子期哆哆嗦嗦道:“一个月之前,蜀中剑阁覆灭之后,楼主已经带着生死楼大部分的高手前往无方剑楼,之后再未回转。只是在五日之前传回一封密函,命王昊苍尽起西南大军,趁竟陵军北上之际,顺长江而下,突袭襄阳城……” 卓小星更惊了:“川西都护王昊苍为何会听从生死楼之命?” 安子期答道:“王昊苍不过是傀儡而已。早在八年之前,真正的王昊苍便被我们所杀。眼下的川西都护只不过是我所安排的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替身。自十年前落日关之变后,西南之地一直都在我们生死楼的掌控之下,与大梁、南周鼎足而三。如今南朝起兵北伐,襄阳空虚,正是生死楼挥师东进的大好时机。李放自以为夺天之时,可以将北梁一举覆灭,又怎会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等他反应过来,襄阳城已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这也是楼主筹谋多年的计划……” 若是生死楼能夺天功成,生死楼主固然是万万人之上,他安子期身为生死楼的二号人物,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他一时忘形,不由得嘴快了几句,却不知这短短数句话在卓小星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卓小星怔住了,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生死楼作为收钱买命的杀手组织,不仅拥有众多的上三境高手,甚至连整个巴蜀都一直在其控制之下,而即使是在蜀地经营多年的剑阁都从未发现这一点。 而生死楼的野心并不仅限于控制整个江湖,更是有意问鼎天下。 他们趁襄阳大军北上之时东进,重新将这天下置于战火之中。 良久,她才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道:“可是,为什么?难道计无咎也想成为那问鼎逐鹿之人吗?我记忆中的二叔并不是这样的人……”她神情迷惘,似乎是遇到了极难想通的事情。 安子期脸上浮出一抹莫测的微笑:“人总是会变的,以过往的记忆来测度一个人,最是不智。天子尊荣,皇帝宝座谁又不想坐上一坐。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说有朝一日楼主不能成为皇帝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两更,九点还有一更 第167章 绝处逢生 漠北。 寒风呼啸, 掠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细小的沙子在经年累月的寒风中早已被吹向远方,只留下粗硬的岩石与沟壑。今春雨水充足, 在戈壁滩上竟出现了一面清澈的湖泊。 在岸边不远之处,李放隐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静静地望着那个越来越接近的男子。 许是多日不曾梳洗的缘故,那男子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 衣服上仍带有斑斑血迹,好似一个潦倒的流浪汉, 然而从他的骨相中仍然可见一种凌厉桀骜的独特气质。 此人正是慕容青莲。 稷都城破当晚,慕容青莲脱出稷都城,李放随后追踪而至。两人一追一逃,从南至北,历经十几天,辗转千余里, 竟然从稷都来到柔然与中原分界的铁栏关附近。 两人曾先后交手数十次。得益于这段时日卓小星的勤奋督促, 李放的武功也终于突破了停留十年之久的入神境, 进入洞微境。本以为再见慕容青莲应是稳占上风,不料这次再与慕容青莲交手,慕容青莲竟似对李放的生杀剑法早有研究, 他舍弃了惯用的无方剑招, 自创一门剑法, 竟能隐隐克制生杀剑法。 不过, 慕容青莲修为只是入神境巅峰, 面对洞微境的李放还是稍逊一筹, 几招之后就在李放剑下左支右绌。他甚是狡诈机敏, 见势不好,便丢出一颗随身携带的迷雾弹,逃之夭夭。 而李放轻功卓绝,他也无法彻底摆脱,快则数个时辰,慢则一两天就会被追上,两人之间免不了再恶战一场,直到慕容青莲再次败下阵来逃走。一开始李放信心满满,以为慕容青莲逃走不过是自己一时大意,然而几次之后他便察觉不对,每次交手不管他占据多大的优势,慕容青莲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总是有办法从他的手中溜走。 更让他心惊的是,每一次交手,慕容青莲都比上一次遇到的剑法更加精进、更加难以对付,自己一路追杀固然是给了慕容青莲极大的压力,而慕容青莲也似乎有意通过与自己战斗来锤炼自身实力,窥探自入神境进入洞微境的门径。李放深知,此人的努力与天赋皆可称得上是一时之选,眼下龙困浅水,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机会,如果错过这次,日后恐怕更为不易。 是以尽管他知道长时间离开稷都城并不明智,却也骑虎难下,无法轻易回头。 他故意将慕容青莲逼入这片戈壁滩,此处开阔,又终年大风吹拂,即使有迷雾弹作为障眼法,慕容青莲也绝难再次逃脱。 慕容青莲终于在那个小小的湖泊前停了下来,进入这片广袤的戈壁滩已有三天,他的干粮已尽,数天滴水未沾,此刻看到这一泓甘泉,又如何能错过。 可是他刚刚掬水,尚未来得及一尝水之甘冽,便察觉一剑撕裂风声而至。 是莲粲。 这段时日以来,他对这柄剑已是极为熟悉。几乎是想也不想,手中夔龙已然出鞘。 “砰!”的一声,两剑交击,慕容青莲瞬间退后。庞大的剑气激荡,清浅的湖面不曾漾起涟漪,却如水龙起卷,朝慕容青莲袭去。 正是生杀剑法第六层剑诀——沧海。 慕容青莲手中夔龙发出一声低吼,长剑不闪不避,直向那冲天水龙而去。 两道剑气交织,水龙登时破碎,化作无数既轻且薄的水雾,向空中飞散,可是等这些水雾落下之时,已经化作了无数六出的雪花,每一瓣雪花都有着薄且锋利的冰刃,如同飞剑一样再次朝慕容青莲而去。 这是李放再进入洞微境之后,对“一瞬昙华”改良之后的变招,名为“雪霰昙华”。此招威力虽然比不上一瞬昙花,但是消耗亦大大减少。 天地之间一片触目的白,茫茫风雪瞬间将慕容青莲覆盖。 可就在此时,在一片白茫茫中竟出现一朵金色的烈焰,随即,那金色的烈焰逐渐凝成了一只火凤的形状,那火凤扑腾着翅膀,漫天冰雪顷刻消融。 李放心中一惊,道:“灼阳掌?” 这种极阳极烈的掌法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的成名功法。 雪雾弥散之后,荒原之上赫然多了一个人。此人面目如同骷髅,骨架嶙峋,黑斑遍布的皮骨四处可见凸起的灰色血管,简直不是个活人,倒像是从棺材中爬出的恶鬼。 他右腿的小腿缺失,只能依靠一根拐杖勉强支撑着站立,浑身散发出极为恐怖的气机。 能破解他的雪霰昙华之招,此人至少也是洞微境的高手。 李放想起卓小星说起凉州城魔教覆灭,教主商苍穹被她断去一腿之后失踪,他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阁下可是魔教教主商苍穹?” 商苍穹诡异一笑,道:“娃儿倒还是有几分眼力,既然知道是本座在此,还不赶紧离开吗?”他声音沙哑,口齿不清,仔细看去,他的一口牙齿竟已脱落十之八九,以致说话漏风严重,然而此人语气中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矜傲与深沉。 慕容青莲什么时候竟与魔教教主搭上线了?这一路上,并未看到慕容青莲与其他魔教之人接触。 李放心念急转,望向慕容青莲道:“阁下是要向我讨保此人吗?北梁慕容氏与魔教同样是敌非友,敢问其中缘由。” 商苍穹冷声道:“本座做事,又何须问理由。娃儿还不速速退去,是想以一敌二吗?”他的掌中再次凝现出金色烈焰,正是灼阳掌。 李放心中进退两难,若是慕容青莲一人他还算可以应付,但是商苍穹与慕容青莲联手,绝非他可以轻易撼动。他为慕容青莲千里追袭至此,要在功成之际放弃,着实有点不甘心。 这时,他身后传出一道柔亮的女子嗓音:“不是以一敌二,而是以一敌三——” 一袭紫衣的萼绿华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方才他所藏身的那块巨石之上,而空气中似乎飘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商苍穹与慕容青莲两人他已难以撼动,若是再加上一个擅长用毒的萼绿华在身侧,稍不小心,恐怕自己就从猎人变成猎物了。李放当机立断,哈哈一笑道:“诸位慢聊,李放告辞了。” 李放足下轻点,向南疾驰而去。 慕容青莲仿若如梦初醒,大喝一声道:“追——” 如今以三敌一,若是能将李放截杀在此,这天下不还是自己的吗? 他追出数步,却见商苍穹与萼绿华两人仍然呆在原地,只好又悻悻地折了回来,对商苍穹道:“前辈,为何不追?此人可是如今的南周太子李放……如若将此人除掉……” 商苍穹冷哼一声道:“那又与我何干。淮北王看来是颐指气使惯了,虎落平阳难道还想支使本座吗?” 慕容青莲一呆,先前他见商苍穹帮助自己逼退李放,还以为商苍穹与李放也有过节,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退后一步,低声下气道:“晚辈不敢。”他素来高傲,却也略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他跪下身来,对着商苍穹拜了三拜道:“慕容青莲谢过商前辈救命之恩。” 商苍穹见他态度谦卑,看着他也不由得顺眼几分,道:“算你小子识相,还算知些进退。” 慕容青莲的头埋得更低了,道:“不知前辈怎么会出现在这极北荒原之中,前辈腿脚不便,不知可有小可效劳之处。”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双厉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商苍穹望向萼绿华,浑浊的目光闪出一丝异色道:“那是你相好的,倒是有情有义。” 慕容青莲阴鸷的目光看向萼绿华,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前辈见礼。” 萼绿华微微一惊,随即走到慕容青莲身侧道,施礼道:“琅嬛胜地萼绿华见过商教主。” 商苍穹闻言似是一愣,端详了萼绿华片刻,哈哈笑道:“原来是琅嬛胜地的弟子,想不到琅嬛胜地千年传承,这一代的弟子竟是如此的不争气,以至于选定的天下之主城破国灭,沦为丧家之犬,哈哈哈哈……” 慕容青莲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随即反应过来。商苍穹本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子,当初前朝亦是因为琅嬛胜地的沈镜出手帮助大周武祖李芝龙以致覆灭,商苍穹自然心有旧怨。而他对商苍穹别有他图,不欲此时扫了这位前辈的兴,冷言附和道:“前辈说得有理,她确实不争气得很。” 萼绿华素来心高气傲,她千里奔驰而来,不料慕容青莲对她的态度竟是如此冷淡,甚至附和他人贬斥自己之言,心中有气,大声驳斥道:“我听说魔教传承数百年,却也一夕覆灭在卓小星之手,商教主只身逃出,却也失去一条腿。商教主倒是会指摘别人,难道自己不也是忙忙如漏网之鱼吗?” 此言无疑是触了商苍穹的逆鳞,他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恶狠狠地望着萼绿华道:“你说什么!” 被他的森寒的眼睛看着,一股无上的威压弥散,萼绿华顿时牙关打颤,噤若寒蝉。 慕容青莲冷冰冰的望着她:“贱人,还不快给前辈跪下道歉。” 萼绿华愕然看着他,她想不到慕容青莲在外人面前竟是一点也不顾及她的颜面,张了张嘴巴正欲开口,慕容青莲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还不快点——” 萼绿华闭上眼睛,让将要流出的泪水留在眼底。她上前一步,低头跪下,道:“小女子失言,冒犯了前辈,还望前辈恕罪。” 商苍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不错不错,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今日我累了,我居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你们便跟我一起来吧。” 他拄起拐杖,正欲起身,慕容青莲已站在他的身前,弯下腰,恭敬道:“前辈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如今前辈行动不便,不如让我背前辈一程,如何?” 商苍穹也不拒绝,将拐杖扔给萼绿华拿着,赞赏道:“小子果然上道。” 第168章 人心魔心 商苍穹的住处果然离此不远, 是一处经年累月为风霜侵蚀而成的山洞。 那山洞极为简陋,仅有一具石制的棺材,是商苍穹平日的休憩之所。除此之外, 再无他物。 慕容青莲心中狐疑,问道:“我听说魔教的大本营本来在柔然境内的天荒山,就算凉州城外的魔教据点被武盟所攻破,前辈为何不回到天荒山, 反而隐居在如此蛮荒之地?” 商苍穹冷视他一眼道:“若你的宗门家国都被他人所灭, 唯剩你一人,举世皆视你如寇雠, 你会像老鼠一般躲到阴暗的地底孤独地等死吗,还是会从地底爬出来,向你的仇人复仇?” 商苍穹的声音幽暗冷酷,仿佛来自阿鼻地狱,却一字一句地落入慕容青莲心底。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以同样的阴冷凶残,“当然, 只要我活着一天, 我必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商苍穹忽地拊掌, 桀桀笑道:“很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目标相同。”他躺到那具冰冷的棺材里,道:“现在, 我要休息了。你们自便吧。” 地处北国, 白昼很快结束, 黑夜降临。 戈壁滩上昼夜温差极大, 一到晚上, 气温骤降。萼绿华在山洞外燃起篝火, 嚼着已经变硬的干粮, 她实在是受不住了,走到慕容青莲面前,提议道:“王爷,你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前往幽州。李放迟迟未归,南周大军想必正留守稷都,不敢轻举妄动。王爷眼下回到幽州,将幽州铁骑牢牢掌握在手中,经略辽东,未来才有翻盘的机会……” 慕容青莲转头望向她,反问道:“之前在庐阳城下四十万大军尚且败战,为何你觉得只凭剩下的十几万幽州军就能翻盘?” …… 萼绿华一下子被噎住了,庐阳之败,是由于李昶以血祭剑,开启龙渊剑封印,但若非是沈嬛嬛带剑出走,龙渊剑也不至于落入李昶之手。她犹不死心:“那王爷留在这里又有何益?” 慕容青莲面色冷淡:“这又与你何干,萼绿华,我记得在稷都之时,我已对你说过,我与琅嬛胜地的合作就此作罢。今后本王想干什么事情,都与你们琅嬛胜地无关,你若是不想在这里等,便自己离开,本王绝不会挽留。” 萼绿华玉容苍白,她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良久才平静下来,低声道:“王爷既然想留下来,那我陪王爷一起留下便是。我知道王爷厌弃我只是因为我琅嬛胜地的身份。我与王爷之间既然是合作的关系,王爷自然无法以真心待我。但如今我已经离开了琅嬛胜地,以后我只想以萼绿华的身份留在王爷的身边,辅佐王爷,与王爷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就像世间所有平凡的夫妇那样,王爷愿意接受我吗?” 慕容青莲闻言,震惊地望着她:“你说你已经离开琅嬛胜地?” 萼绿华低声道:“我任务失败,回到琅嬛胜地,也不过是一辈子背负屈辱而活,亦从此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我从始至终都相信王爷,我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一时的失败并不足以让我丧志,即使没有琅嬛胜地的帮助,我也相信王爷将来也一定能成为天下之主。”萼绿华直视着他,她的眼睛中满是夺目的神采:“我希望王爷可以让我留在身边。慕容青莲,我……我喜欢你。” 慕容青莲心中一震,随后面色也缓和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吧。” 携刀照雪 第121节 萼绿华低眉顺眼地道:“是。” 慕容青莲斟酌了一会,终于道:“其实我留在这里另有目的,当年闾丘明月让我拜入无方剑楼,但诸葛希夷那个老头子一辈子的最高成就也只在入神境,如何突破洞微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又如何能教我。我若想突破洞微境,甚至更进一步突破乘化境,便只能从商苍穹身上着手。” 这段时日以来,他与李放相斗十数场,自身元功与剑意已到达了入神境的巅峰,似乎到了破境的临界点,却总是差一丝了悟。这一丝若是他自己悟通,也许数月,也许数年,也许永不得其门而入,但若是能得到高人的指点,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水到渠成。 虽然商苍穹如今的能为只有洞微境,但二十年前,也曾是乘化境的高手,一身武功修为与卓天来不相上下。若是往日,商苍穹身居魔教教主高位,未必肯指点于他。但是如今魔教覆灭,商苍穹自己亦是孤身一人,虎落平阳、一身潦倒,若是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便有机会获得商苍穹的功法与传承。 这才是他低声下气跟在商苍穹身边的原因。 萼绿华蹙眉道:“可是幽州那边……”李放日间败走,必会尽快回到稷都。若是迁延时日,幽州恐怕生变。 慕容青莲摇头道:“慕容泽已上表向嘉平帝请降,李放初定稷都,暂时不会动幽州。而再过一些时日,他就算是想动也有心无力了。” “为什么?” 慕容青莲发出一声冷笑道:“对这天下有野心的可不仅有我慕容青莲一人,其他人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南周如此轻而易举地一统天下,从此仰人鼻息而活。” 萼绿华一愕,目光一转:“你是说川蜀?王昊苍又怎有实力与南周相抗?” 慕容青莲冷哼一声,道:“王昊苍自然是没有,但如今西南的主事人也不一定是王昊苍。” “不是王昊苍……难道是——”萼绿华一时错愕,忽然她提高声音:“生死楼?” *** 商苍穹第二日醒来之时看到两人仍然留在山洞并未离开,他似乎毫不意外,他的面目比上一日似乎更苍老了些。只说自己想吃产于西边葫芦海的银鱼,吩咐慕容青莲为他取来。慕容青莲不假思索,奔袭百里,至夜方才得鱼而回。萼绿华则亲自生火,将银鱼烹熟,进献给商苍穹…… 等到第三日,又想吃时鲜的樱桃。 第四日,又想着吃山间新长的嫩笋。 …… 曾经主宰整个北方的夫妻两人,竟然沦落为商苍穹跑腿煮饭的下仆,然而两人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商苍穹每日用过饭之后便自己躺在棺材中睡觉,别说指点武学了,甚至不愿意与慕容青莲与萼绿华多说半个字。 慕容青莲却毫不着急。从商苍穹逐渐佝偻的身形与日渐苍老的面庞,他早已看出这位魔教教主大限将至,他支使着自己东奔西走,不过是为了重温生命中的一段旧梦罢了。萼绿华虽然对此不置可否,但是自那日之后,这位琅嬛胜地的首席弟子也似乎温顺了很多,不再对他的行为有任何质疑,在他离开之时便坐在山石之上,等着他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萼绿华的眼神中似乎少了从前的凌厉与狠辣,反而变得温顺体贴起来,微笑中甚至有些柔婉娇羞,甚至有时候欲言又止,只是慕容青莲整日奔波,倒是无暇顾及于她。 到第七日的时候,商苍穹的身体已经佝偻得不似人形,活似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白骨—— 慕容青莲守在一旁,谦卑问道:“不知前辈今日有什么要支使晚辈的?” 商苍穹幽幽地望了慕容青莲一眼,轻轻叹道:“我幼年之时,最爱吃御膳房中的那味桂花糕,可惜自从大商国破,两百年间竟然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慕容青莲微微一怔,犯难道:“前辈若想吃山野中的美味,不管千山万水晚辈都愿意为前辈去取。但是宫廷御膳方,如今恐怕唯有稷都与金陵两处才有……”路途遥远不说,还极有可能遇到李放。 商苍穹摆摆手,转头望向他道:“听说你也曾长于宫廷之间,可有什么爱吃的?”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商苍穹看着温和了许多,竟然主动与他讨论起吃食来。 慕容青莲露出回忆的神情,道:“我幼年之时,极爱吃西南进贡的云腿。可惜我的母亲身份低微,云腿这种贵重之物,一个月不过能吃上一回。有一日午饭的分例中有云腿,我的母亲特地给我多要了些,却被几个比我年长的哥哥看到了,他们故意将那盘云腿泼洒在地上,用脚踩烂,再命我母亲跪在地上舔食干净。恰好被我看到,我便将那几个哥哥刺死。只是可惜,我的母亲见我杀了人,竟活生生被吓死了。后来,我被闾丘明月送出宫廷,便再也没有吃过云腿啦。” 长久的静默后,商苍穹终于道:“我如今皮囊老朽,复国之业转眼成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品尝御膳房中的桂花糕了。但是你还年轻,还是有机会能得到你想要的。” 慕容青莲神色黯淡,道:“可惜晚辈技不如人,一生基业尽被他人所夺,如今也不过是像前辈一样的亡国之人罢了。想要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 商苍穹冷哼一声道:“小子滑头,我知道你这几日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如今圣教已灭,数百年圣教自我身后再无传承。如果你愿意拜我为师,我确实可以将我一身武学与圣教之秘传承给你。” 慕容青莲心神一震,心中暗道,终于来了。他俯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慕容青莲拜见师尊。弟子不敢多求,希望师尊能指点弟子如何能快速突破洞微境的法门。” 商苍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他:“你想知道最快的破境方法吗?” 慕容青莲道:“不错,只是日前弟子败于李放之手,深以为耻,弟子想知道该如何以最快的方法破境,一雪前耻。” 商苍穹斜倚着棺材,缓缓道:“方法确实有,但是本座今日尚未进食,腹中空虚,能元不足,恐怕不能好好指点于你。” 慕容青莲从善如流:“不知师尊今日想吃些什么?弟子——” 他的话音未落,便已被商苍穹打断,他冷笑道:“山野奇珍,不过果腹而已。若要补生命精元,非人之精血不可。这是圣教长生方之秘,亦是武道最高的秘密。”商苍穹声音暗哑幽冷道:“你去叫琅嬛胜地的那位女子进来吧——” 慕容青莲骇然大震,商苍穹话中之意分明是要以萼绿华的鲜血为进食的补品。他早已听过关于魔教长生方的种种传说,此刻终于明白,魔教所谓长生方便是以他人的精血来补充自己的命元。 他周身汗毛倒竖,手亦不自觉地按上了夔龙剑的剑柄。 商苍穹幽幽冷笑道:“怎么,你想杀我?”他面带嘲讽地冷觑着慕容青莲:“是了,我听说淮北王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又何况一个刚刚认下的便宜师父呢?只是,你杀了我,又如何能得到破境之法呢?” 慕容青莲面色苍白,冷汗直流,他已经看出这七日以来,虽然商苍穹只是躺在棺材中睡觉,他的生命力也已经严重衰竭,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若是七日之前,李放遇到的是这样的商苍穹,未必会那么轻易地退走。自己只需轻轻一剑,便可轻易结束他的性命。可是从此他便再难以登顶武道巅峰,恐怕此生再也敌不过李放。 李放,俨然已经成为他的心魔。 是他从自己手中夺走了卓小星,如今更从他手中夺走了稷都城,夺走了半个天下。 他心中明白,一旦他打心底承认自己不如李放,便再难保持心中的洞明与骄傲,再难突破洞微境,更遑论复国成功。 商苍穹,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手握着这剑柄,那金属镂刻的花纹几乎被他捏至变形,呼吸之声也变得粗重起来。 商苍穹似乎也并不着急,一双浑浊的双眼望着他,诡声道:“想不到你对那个女子倒很是多情,只是可惜了,情感在男人的霸业中是多余的东西,就算妻子儿女又能如何。你昔日能舍,如今倒舍不得了吗?” 慕容青莲心神巨震,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了剑,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不一会,一身紫衣的萼绿华袅袅行来,她温顺地施礼道:“前辈你有事找我……” 可是她话音未落,便感觉一双如干瘦如枯枝的手已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紧接着鲜血直涌而出,生命力急剧流失。 她心中大骇,四肢被死死钳制住,浑身动弹不得,鲜红的血不断地从她身体中涌出,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慕容青莲——” “慕容青莲……救我……” 慕容青莲背靠在石壁上,听着萼绿华传来的惨呼,右掌重重地击入石壁之中,流出淋漓的鲜血。而他的身影,只步未移。 山洞之内,萼绿华的凄厉声音不断传来:“慕容青莲,我对你一片痴情,你却要害我……你……可曾有心……” “想不到我千里跟随你到此,竟被你弃若敝屣……” “是了,你没有心……你当初能为了龙渊剑放弃卓小星,如今自然也能为了你的雄图霸业放弃我,是我自己太傻了,是我自己太傻了……嬛嬛,是师姐太傻了……” 萼绿华的声音越来越小,从凄厉挣扎到近乎呜咽…… 慕容青莲颓然地坐在地上,目眶中恨火燃炙,在某一个瞬间似乎想要冲入洞中,可是临近洞口,耳边又响起商苍穹那幽冷的声音:“情感在男人的霸业中是多余的东西,就算妻子儿女又能如何。你昔日能舍,如今倒舍不得了吗?” 是了。 萼绿华并非他的妻子,他与萼绿华之间不过是完成与琅嬛胜地的交易而已。他始终未曾真正对萼绿华生情,但一年多以来,这个女人始终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征战天下。自己背弃盟约,致使她被南周俘虏,她却始终不离不弃,甚至千里追随至此。他并无草木,又怎么可能心中毫无一丝感动。 但是在他心中,这些终究比不上他的复国大业。 风中传来的呜咽声越来越细,几乎微不可闻。 “慕容……青莲……,我……宁愿……当、当初……选择的从……不……是……你……” “啊——” 声音终于戛然而止,慕容青莲手指深深掐入石壁之中,在石壁之上留下深深的凹洞。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颓然地站了起来,向山洞中走去。 山洞之中,商苍穹那仿若白骨的身躯仿佛重新生出了新的血肉,变了充盈了起来。而紫衣女子娇润丰满的身躯已经化成了一具干尸。她保养良好的右手指甲已经尽数被折断,在坚硬的石洞地板上留下了满是鲜血的抓痕,显然死之前极为痛苦。 这时,商苍穹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很是餍足:“啧啧,想不到萼绿华身上竟是双份的精血,还有一份刚刚在母体中成形的初生之血,妙啊,真是妙啊——”他的能力亦随着身体的复原而恢复,说话中气十足。 慕容青莲浑身一震:“什么?你说什么初生之血?” 商苍穹哈哈一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这个女人腹中有妊有胎儿,大概还不到三个月。” “你说什么?”慕容青莲惊恐地望向萼绿华,这时他才注意到萼绿华的左手紧紧捂着小腹之处,似乎是临死之前仍然想竭力保住自己的孩子…… 没想到萼绿华早已怀了自己的孩子,而自己方才竟然亲手将自己的女人与孩子推入死亡的绝境。 他虽然能狠心牺牲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萼绿华,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同时葬送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 一瞬之间,他心中既愧且悔,又怒又恨。他双眼瞬间已成血红之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商苍穹——我杀了你——” 他背上夔龙剑出鞘,疯狂地向商苍穹斩去。 商苍穹回掌相对,眼下商苍穹的实力已随着全新的鲜血灌注而重回巅峰。一招过后,慕容青莲已经被一掌拍到地上,将地上砸出一个人形大坑。他面色狰狞地望着商苍穹:“你这个魔鬼——” 商苍穹哈哈大笑,将他的头按到尘埃里:“不错,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天下间最大的魔鬼,不然你以为我是凭着什么能活到今日呢?二百年间,我不知吞噬了多少自己的血亲,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想要成就大事,这些又何足道哉。”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俯视着狼狈的慕容青莲:“我原以为你与我一样狠心绝情,正适合继承我的衣钵,完成我的遗愿。只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便让你如此失态,看来你的修行还不太够啊……” 慕容青莲匍匐在地上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我后悔了,我不要继承你的衣钵,让我走,让我走……我不想再跟魔教扯上任何关系……” 商苍穹冷笑道:“你不是想要知道如何突破洞微境的法门吗?怎么,不想学了吗?” 慕容青莲摇头道:“不,不,我是人,我不想变成和你一样的恶鬼。” 商苍穹桀桀笑道:“可是已经晚了,你已经三拜九叩,拜我为师,如今已是我圣教唯一的传人。而且,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我这便将我教的武学与心诀传承给你——” 他重重一掌向慕容青莲天灵击去。荒原的山洞中,传来一声凄厉惨绝的哀呼。 第169章 襄阳失陷 嘉平十年这一年的春夏, 极不平常。 先是在草原解冻之后,来自北方草原的柔然部族趁着凉州空虚南下,却被凭空冒出的卓家军拼死挡在了雪岭关外。之后, 更是被卓家军一场突袭,柔然可汗郁久闾·伊哈与百里不生先后死得不清不楚,柔然人不得不抛下数起万计的尸体回到草原深处。 而北梁与南周的大战,从去年冬天开始, 直到今年春天, 淮南、庐阳两场大战之后,局势才逐渐明朗。李放临危受命, 受封为南周太子之后,终于带领南周大军反败为胜,并在四月率军攻入稷都,光复北方。 虽然金陵的朝堂之上尚在为是否迁都回稷都争论不休,但天下万民莫不以为从此便可恢复太平时日。 可是,四月尚未结束, 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川西都护王昊苍起兵反叛, 率十五万大军, 从巴蜀之地沿江东下,舳舻千里,几乎闪电般占领江陵、竟陵诸郡, 直奔襄阳而来。 襄阳城素来是由李放麾下的西府军驻守, 但庐阳被围时, 西府军的精锐大多跟着李放前往庐阳, 庐阳之战后, 又成为南周征北大军的主力, 眼下正进驻稷都城, 留守襄阳的不足三万人。 王昊苍驻马襄阳城下,望向城楼之上那个白衣身影,高声喝道:“竟陵王率西府军北上,如今的襄阳不过是一座孤城。乐歌禅师虽是竟陵王的师兄,助他守土,但出家人素来以慈悲为怀,想必也不愿看到襄阳城伏尸遍地、血流漂杵的景象,如若禅师开城门投降,我家主人可保证不伤襄阳城一人,不损城中一物,禅师以为如何?” 在王昊苍心中,十五万大军对上不过三万的孤军,自己开出这样的条件已经是给了这位年轻禅师天大的面子了。 一袭白色僧袍的乐歌禅师站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王昊苍,也没有看向城外的大军,而是望向城内。 竟陵王李放在荆襄之地经营八年,将襄阳城从昔日的四战之地变成如今南周西北的繁华大城。如今的襄阳城民,亦是整整八年不曾亲历战火。尽管兵临城下,但城中秩序井然,甚至比往常还要热闹些—— 之前江陵、竟陵陷落的战报传至,西蜀叛军北上襄阳的消息也从各种渠道传到襄阳城中。但出乎意料的是,襄阳城的居民并未如他人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而自发地组织起来,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城中青壮男子多半已随竟陵王北征,剩下的不是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就是六七十岁的老者,大战当前,这些人都自发涌向城北的西府大营,领了甲胄与武器便来到城楼之上。那些全然陌生的脸,不管是朝气蓬勃还是老态龙钟,都有同一种表情,无畏而执着。 妇女们每日在家中做好饭食,运送到城楼之上以飨大军。四方战事频频,城中居民并不富裕,这些粮食都是家中仅有的存粮,却没有人计较今日之后,明日的口粮又将安出。 风雨将至,襄阳城却显现出一种人人皆欲死战的态度来。 此时听了王昊苍的一番话,城楼之上更是人人大声叫骂开来。 “你以为俺们襄阳城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狗/日的你放马过来,老子若是怕死,就叫你爷爷——” 携刀照雪 第122节 “从前竟陵王坐镇之时,你王昊苍只敢窝在巴蜀,一动不敢动。如今不过趁竟陵王北上稷都趁虚而入,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是,就算如今竟陵王不在城中,像你这样的野狗,也配来我们襄阳城拉/屎——” “……” 这样的场景着落在白衣的禅师眼中,心弦为之一颤。 他长期坐镇襄阳,彼时有大军驻守,襄阳城安如磐石,他从未面临如此艰难的境地。此刻,望着城楼上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他身为一军主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退后的话来。 他望向王昊苍,声音一凛:“今日的襄阳城,唯有死战之士,绝无生降之人——” 王昊苍冰冷的眸色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既然禅师如此不识好歹,恐怕今日襄阳城会平添数万冤魂。全军攻城——” 军令既下,川蜀军人人奋勇向前。川蜀军战事生疏,却胜在人多,而襄阳城守军虽然人数不足,且有一半都是自发前来守城的新丁,但人人皆有死战之心。城下不断冲锋,城上箭矢如雨,一时之间,双方竟是相持不下。 乐歌坐了下来,横琴于膝上,素手一挑,琴音倾泻,无边杀意已凝弦而出。襄阳城下的巴蜀前排军士登时被弦音所伤,纷纷倒在地上。 王昊苍发出一声冷笑:“早听闻乐歌禅师以乐道入武道,一弦一音,皆可伤人,然而我既然奉命攻城,又怎会毫无准备——” “屠维,该你出场了——” 王昊苍喊了一嗓子,却并没有人出来,襄阳城下却忽然起了一阵女子的歌吟之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乌可食,收我枯骨,啄我腹肠。死不葬,谁复伤。招魂去,谁复伤?” 那歌声哀婉渺远,一字一句,如述衷肠。似是起战歌,亦是安魂曲。 她仿佛在为这战场上的将死之人哀叹悲歌。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悲歌,战场上人人心中莫不兴起哀痛之感,就连超脱俗世的白衣禅师也为歌中之意一恸。 巴蜀大军兵临城下,今日城墙上的战士,又有多少人将会战死城郭,无人收葬,成为乌鸦的口中之食呢? 耳膜一荡,乐歌倏然发现不妙。 那歌声并非响在襄阳城外,而是响在他的耳膜深处。他的五脏六腑的蠕动连同心跳呼吸,都被这声音带动着颤抖和鸣,他急忙收敛心神,却已是迟了一步,呕出一缕朱红,登时受创。 乐歌心下一凛,“屠维”是生死楼中天干令主的代号,在生死楼十大杀手中排行第六。没想到这位诡异的杀手竟然与他同样以乐道入武道,单凭歌声便可杀人夺命。而且她的实力也同在上三境的入神境,若是乐歌与她公平对决,谁胜谁负犹未可知,可是他一时不慎,竟然着了对方的道,吃了暗亏。 襄阳城上,人人皆被方才那诡异的歌声所感染,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悲伤之中,此时见主帅受创,士气更是为之一衰。 就在此时,城墙之上出现了一道胭脂色的素影。她走上前去,将乐歌扶了起来,清叱道:“敌人所用不过诡道而已,如今襄阳城仍在我们的脚下,众人切莫失志——” 可惜众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歌声之中,竟无人注意到她。 看到红酥清丽的面庞,乐歌微微一惊。红酥深得竟陵王信重,主掌襄阳城内务,但从不参与军事,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今日的襄阳城头。自己既已受创,难保全身而退,更不用说照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红酥了。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慌乱:“你怎么会在这里?赶紧离开,你是竟陵王身边之人,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师弟交代——” 红酥摇了摇头,那一双幽柔的双目直照入他的神魂:“我与竟陵王毫无关系,我是为谁来到襄阳,禅师心知肚明,不是吗?” 乐歌一怔,他自然知道自当年醮事之后,这位青楼名妓对自己错放的一腔深情。只是他早已堪破凡尘爱欲,红酥于他,与这世间木石并无区别。这些年他镇守襄阳城是为着对师弟的承诺,也视此为自身的修行。 生死关头,他不由想到她一介孤女,天涯零落,在襄阳城佐助李放数载,又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那明知不解渴的蜃楼之水吗? 望着红酥那双含情的双眼,即使是持心严正的乐歌禅师亦感觉心中砰砰一动。 红酥脸上的神情转为凝重,轻声道:“如今还未到绝望之时,红酥特来一助禅师破境退敌——” 乐歌一疑:“破境?” 红酥未答,却径直走向西侧的鼓楼。 那里悬有战鼓,方才大战方兴之时,便一直有军士击鼓,为守城大军一壮声势。只是被那歌声一扰,已失了三分威重。 “咚——咚——咚——”那鼓乐之声忽尔一变。分明仍然是轰隆之声,落在听者耳中,仿佛有了万千气象,落在听者心中,仿佛眼前多了无边色彩。 似是万里长江滚滚而来,纵遇礁石险滩,不改曲折东流去。 似是十万将士沙场征伐,誓取胡头盛酒,不破楼兰终不还。 似是老者临终前最后的呻/吟,又似是婴儿初生的第一声啼哭。 似是风雷鼓荡,天地肃杀,摧折万物,又似是春风和煦,雨露跳珠,草木欣荣。 那声音极为昂扬,又极为幽微。那声音极为欣悦、极为欢腾,却也极为悲壮、极为雄浑。 不因生而惆怅,亦不因死而哀俱。 城墙上的襄阳守军在刹那间如梦初醒,高声喊道:“兄弟们,那是红酥夫人在擂鼓。王爷和王妃虽然不在,但是红酥夫人和乐歌禅师都在此,我们又有何惧——” “王爷将襄阳城交给我们,我们务必守住此城,等到王爷胜利班师的那一天。” “今日的襄阳城,唯有死战之士,绝无生降之人。” “……” 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登时在整个城墙上扩散开来:“兄弟们,杀——” 那鼓声似乎受到这股呼声的感染,更转激越,气势磅礴,响彻云霄。 乐歌虽然看不到红酥擂鼓的英姿,却也能遥想出那女子的无上风华。在他的心魂中,平生第一次浮现出红酥的倩影,那本是天下之间独一无二的美丽色相。当它到来时,这一方天地都生发出姿彩。 声不为痴,色不为妄。 我之耳欺我,我之目瞒我,我之心愚我,从前我所听所见所思皆不过虚妄的观想,竟到此时才得见这世间真正的声色。 乐歌禅师的心魂一震,发出一声清叱:“我明白了——” “乐中至道,在于天人之和,发天地之声以为音——” 他再次拂上琴弦,指下铮铮,琴音如冲霄般陡然拔高,一改之前的清和之声。 乐歌仿若未觉,五指变幻、诸弦并奏,琴声与鼓声汇作一处,清越激鸣,仿若亘古之初,天地初开,混沌之中的回响。 回响中更带着无比伦比的杀伐之气,襄阳城下的巴蜀大军登时倒落一片。 荒野幽处,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歌者发出一声闷哼,幽魅的歌声也随之止歇。 王昊苍同样遭遇重创,擦了擦唇边的血道:“你竟在此时突破了洞微境,这怎么可能——” 眼见着巴蜀大军被琴声所慑,纷纷后退。远方传来一道冷哼:“哼,一群废物——” 那声音呕哑低沉,听到这个声音,王昊苍满脸惊惧,下拜道:“参见楼主——” 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材佝偻、满面皱纹的老者。那老者望向城楼之上的白衣禅师,面上露出颇有兴味的微笑:“临阵破境,当真不错。可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襄阳城覆灭的命运吗?”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兀鹰一般腾空而起,往城楼上掠去。 乐歌禅师已入洞微境,那一弦一音中莫不包含恐怖的力量,巴蜀士兵还未靠近城墙范围便为之所伤,那老者却是夷然不惧,转瞬之间便已稳稳立在城墙之上,袍袖鼓荡,随风呼响。 他并未出手,只一双睥睨的眼淡淡扫过四周。襄阳守军见到有敌人攻上城墙,无数的飞箭流矢尽朝着他招呼,但飞箭在靠近那人三尺之处便仿佛遇到无形屏障,反射而回,登时守军便已有数十人毙命。 乐歌禅师神情一凛,他离得最近,已然感受到那具躯体里传来的恐怖力量与惊人的压迫感。虽然他临阵突破,进入洞微境,眼前之人仍是稳压他一头,那是乘化境才会有的力量—— 当世之上,能登顶乘化之人屈指可数。 武学之道,九品三境,乘化境几乎已是凡人能达到的武学巅峰。自己已入洞微境,若想退走,或许能苟全性命,但襄阳城内的普通人只能如蝼蚁一般任人拿捏了。 每一个进入乘化境的高手,都会对江湖乃至天下格局产生莫大影响。卓天来已死,罪头陀远在稷都,此人又会是谁? 假如说之前他看到王昊苍与他麾下的十五万大军,还觉得襄阳城仍有一战之力。可是当他看到眼前之人,便已经预见了襄阳城破的结局。 他沉声道:“阁下是谁——” 佝偻老者淡淡道:“生死楼,命宰相。” 乐歌心下骇然,蛰伏巴蜀的生死楼势力,在南周与北梁两虎相争的数年里,暗中积蓄着力量,直到此时才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给这天下之争再增变数。 既然生死楼之主命宰相亲自出手,接下来的战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乐歌收了琴,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楼主亲自拜会,乐歌再反抗也属多余了。我愿献城,避免双方伤亡,希望楼主能善待襄阳军民百姓——” 事已不可为,想来李放也不会怪他。李放绝不会愿意看到为了区区一座城池而落得老弱妇孺尽皆战死的结局。 命宰相却审视着他:“此时献城已是晚了,失败者并没有谈判的条件。不过你既然已经破境,天下间洞微境高手再多一人。若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倒是可以考虑……” “什么条件?” “你跟我走——” 形势迫人,乐歌知道自己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好点头道:“可以。” 他面色无波,襄阳城的众多守军却炸开了锅。他们见识到眼前佝偻老者的身手,已然明白今日必败的结局,但听闻乐歌禅师竟欲舍身献城,以自己为筹码来保全襄阳城之军民百姓,纷纷涌下两行热泪。 “禅师,万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 “这生死楼邪诡无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禅师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必定危险万分——” “不错,襄阳城本是四战之地。也只有竟陵王来了之后,我们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我等就算尽数战死在此,也要为王爷守住此城……” “我们愿与襄阳城共存亡——” “……” 乐歌禅师摇了摇头,他平静的目光扫过城头之上的万千将士,缓缓道:“诸位襄阳父老对竟陵王的厚爱,乐歌感同身受。将来若有机会再见王爷,也必会为众位转告。可是,天下兴亡,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人心向背。众位既然心念竟陵王,应当知道王爷绝不愿看到襄阳城血流遍地。乐歌希望各位保全有用之身,以待竟陵王光复襄阳的一日……” 从前的乐歌禅师坐镇襄阳,心中只觉红尘每多忧怖烦恼。自家师弟坐困愁城,远不如自己剃度出家来得自由自在。可是如今的乐歌禅师,将心投射红尘,望见这世间十万生灵,他才终于明白师尊选择李放为天命之人的原因。 人世诸苦,所求的不是解脱,也非涅槃,而是在那满目疮痍的尘世之中,开出殊丽的花,结出青涩的果,再从那酸苦中寻找一丝的甘甜。 在他身后,命宰相发出一声讥诮的笑声:“禅师对你那师弟倒是很有信心,只怕禅师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一天——” 乐歌的声音淡泊安然:“我已见过这世间殊绝之美,听过这天地希世之音,得证这红尘至情之爱。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才是我的修行。可叹楼主你一身血腥与罪孽,就算身登乘化,也不过一世皆空罢了——” “你——”这番话不知哪里戳到命宰相的痛点,他面色森寒,冷哼一声:“和尚道士,最是伶牙俐齿。不过你既有无量寺与步虚观双重身份,想必会是一枚极为好用的筹码……” 他将白衣僧者的衣服拎起,一转身,两人便已消失在襄阳城头。 ----------------------------- 卓小星从安子期口中得闻消息之后,立刻向襄阳进发,可还是晚了一步。等谢家那艘大船泊在江陵码头之时,距离襄阳城破已经过了两天了。 三人换了马,连夜向襄阳进发。一路之上,到处可见因战乱而出逃的灾民,人人携老扶幼,面色惊恐。卓小星去年曾两次到过江陵一带,此地在西府治下,素来富庶安宁,没想到一朝遇到战火,竟也显出末世的情状来,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分,三人在驿站歇马,吃些干粮,正要继续向北。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大呼之声:“几位,停步——北边如今可去不得了——” 卓小星回头一看,见说话之人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他身上带着伤,但是腰间鼓囊囊的,似是藏着武器,看起来应该是个练家子。卓小星心中一动道:“北方怎么去不得……” “如今襄阳城已经落到巴蜀军手中——”那汉子上下打量了卓小星三人一眼道:“我看你们几位的装扮,应该是江湖中人,最好是不要向前走了。” 江秋枫奇道:“巴蜀军不是川西都护王昊苍的麾下吗?和江湖人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那汉子警惕地朝四周望了一遍,这才低声道:“如今的巴蜀军与生死楼沆瀣一气,他们占领襄阳城之后,生死楼四处派人搜捕曾经习武的江湖中人,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从他们手中逃了出来。” 江秋枫与卓小星对视一眼,没想到生死楼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搜捕江湖人,不禁面露忧色。 李梦白道:“生死楼为所欲为,难道就没人拿他有办法吗?” 那汉子叹息道:“如今竟陵王不在襄阳,代他执掌西府的乐歌禅师也败于生死楼楼主之手。听说这位乐歌禅师出身步虚观,是竟陵王的师兄。连他也不是生死楼对手,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赶紧逃命了。” 卓小星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就连乐歌禅师也败了,你可知他现在怎样?对了,襄阳城破,竟陵王府的其他人都怎样了?”乐歌禅师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而红酥算是她的好友,如今襄阳城破,不知他们生死如何。 携刀照雪 第123节 “听说乐歌禅师被生死楼俘虏,是生是死还不清楚。至于竟陵王府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那汉子狐疑地望着卓小星,这女子打听竟陵王府的事,莫非是与竟陵王有什么关系不成,他想了想道:“这位朋友,生在这乱世,谁又没有亲人朋友遭遇不幸……几位……” 他正想说些安慰之辞,却见那三人已翻身上马,向北而行了。 一夜驰骋,到次日上午,三人终于来到襄阳城下。襄阳城有巴蜀大军驻守,防卫森严,但三人乔装一番,也得以混入城中。 如今的襄阳城已经彻底在生死楼掌控之中,除了四处巡逻的巴蜀军士兵之外,还有身着黑衣的生死楼杀手神出鬼没。三人商议一番,如今敌人势大,已方对生死楼的所知有限,先分散行动,打探消息,并留下约定的信号。 江秋枫与李梦白离开之后,卓小星便隐匿形迹,前往竟陵王府。如今的情况,让她万分担忧起红酥来,红酥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如果她被生死楼盯上,只怕毫无自保的能力。 她来到竟陵王府门口,却见王府已经被封锁起来。数十名身着巴蜀军服饰的士兵五步一岗将王府团团围住,不远之处有数名疑似生死楼杀手的黑衣人正在窥视这边的动静。卓小星没有久留,迅速离开。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某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洞箫之声。那箫声极为清悦,所奏的曲子正是红酥曾经奏过一曲的《水龙吟》。 卓小星心中一动,循着箫声而行,七弯八绕之后终于停在一座小院的门口,那洞箫亦于此时止歇。她抬头一看,只见小院门口写着三个字“燕春”,没想到此处竟是一座青楼。 卓小星一进门,便有一位小鬟迎了上来,低声道:“请随我来,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卓小星跟着她上楼,穿越层层门廊,终于停在一间闺房门口。小鬟拉开门,将她推了进去,复又关上门。卓小星这才看到一明媚喧妍的女子倚窗而立,正是红酥。 卓小星悬在嗓子的心终于放下,忙道:“红酥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酥道:“这座燕春楼是我初到襄阳时的栖身之地,燕春楼之主曾与我有旧,所以我暂时在这里躲避。好在生死楼占据襄阳城之后只是下令大肆搜捕城中的江湖人士,对这种下九流之地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藏身此处暂时安全。对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襄阳城,王爷呢?”虽然李放如今已经是南周太子,但是红酥还是习惯称呼王爷。 卓小星道:“我是因为追查生死楼之事来到这里,李放并没有和我在一起。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红酥向她招招手道:“你过来看这里。” 卓小星这才看到,从窗户里看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竟陵王府的景象。想必是红酥看到她在竟陵王府的外围徘徊,所以用萧声将她引过来。 红酥望着远处的王府,低声道:“两日之前,巴蜀大军率军攻破襄阳城,乐歌禅师也被生死楼楼主抓走了——” “啊,怎么会——”卓小星虽然早从逃难之人口中得知此消息,但此刻听红酥亲口所言还是吃了一惊。 “生死楼主命宰相亲自出手,乐歌为了保全襄阳城众多军民,自愿被生死楼主带走……”红酥面容憔悴凄惶:“阿星,我知道如今的你武功高强,更在和尚之上,你一定有办法能够救他出来,是不是?” 卓小星点头道:“乐歌禅师是李放的师兄,也曾帮助过我,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的生命。更何况生死楼如今为祸江湖,本与我鸣沙寨有关,我自然不能对此放任不管。” 红酥身体一震,道:“你说生死楼为祸江湖与鸣沙寨有关,是什么意思?” 卓小星苦笑道:“如今的生死楼主,极有可能就是鸣沙寨曾经的二寨主,明面上死去多年的我二叔计无咎。”卓小星将这段时日江湖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最后道:“生死楼抓了许多习武之人,极有可能便是想用他们的鲜血来练邪功。乐歌禅师既然被生死楼所俘虏,也多半与那些人关在一处。我来到襄阳城便是为了找到计无咎,晚一日找到计无咎,他们便多一分危险,只是不知道计无咎现在人在何处,也不知道生死楼将那些人都抓到哪里去了,又该如何解救。” 红酥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她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生死楼的楼主是不是计无咎,不过你想要见到生死楼的楼主,我应该有办法——” 第170章 生死楼主 红酥道:“今日早间生死楼派人来燕春楼下了帖子, 说今日正是楼主夫人的生辰。据送帖子的说这位楼主夫人雅好音律,而燕春楼的花魁素来以音律闻名,便邀请她往生日宴表演助兴。稍后我便向燕春楼主提出由我代替那位花魁妹妹前去, 而卓姑娘你则可扮做我的侍女与我一同前去。” 卓小星震惊道:“什么?你说今日是生死楼楼主夫人的生辰?” 红酥道:“那下帖之人确实是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 卓小星面露古怪之色:“二叔……我是说计无咎之前并未娶妻,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夫人……”她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子诡异。 红酥道:“也许生死楼楼主并不是你的二叔计无咎。就算他是,你们也已经十年未见。也许他娶了夫人也未可知。” 卓小星叹息一声, 点点头:“无论如何, 乐歌禅师落在他们手中,我们还是先往生死楼的老巢一探再说。” 计议已定, 当下红酥便梳妆打扮起来。她本来美貌非常,刻意打扮之后更是倾国倾城,顾盼间艳光流转,夺魄勾魂。卓小星使用易容术掩去本来面貌,扮做一个抱琴的小丫头跟在她的身后。 未时刚过,一辆黑色的马车便停在生死楼的门口。红酥与卓小星一同上了车, 车辆朝襄阳城东南方向而行, 马车行出未久, 便停在一座宏伟的宅院之前。 卓小星抱着琴,随红酥下了马车,跟着领路之人默默向前走, 心中却微微一惊。她在襄阳城呆的时间并不算短, 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年初她离开襄阳之时, 这里不过是一座荒废的园子, 什么时候竟然新建了这么大的一座宅院。 她下意识地朝红酥看去, 红酥身为竟陵王府的女管家, 对襄阳城的大小事务了若指掌。 红酥看起来比她更为惊异, 她低声道:“真奇怪,三日之前,还没有这所宅子。” 走进宅院,卓小星更是惊疑。这座宅院她是如此的熟悉,竟与自小生活的凉州城主府一模一样,甚至内有一片与星湖一样大小的湖,就像是有人一夜之间将凉州城主府从千里之外的凉州搬到了襄阳。 这座“城主府”大的出奇,两人跟着领路的黑衣人弯弯绕绕了许久,还没有走到。 卓小星赔了个笑脸道:“敢问大哥,楼主夫人的生日宴到底是在哪里举办。我们家小姐身体娇弱,再远只怕是要走不动了。” 黑衣人恶狠狠地道:“你们只管跟着我向前走便是,马上就到了。” 卓小星跟着他转过一道回廊,感到越发怪异,如果这座院子完全是按照凉州城主府的规制建设,那么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自己母亲生前的居所——无音阁。 只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凉州城主府的无音阁其实是一座陵园。 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种荒谬的感觉,如果生死楼主真的是自己的二叔计无咎,那么他的夫人究竟是谁?这个所谓的生日宴会又为何会在“无音阁”举行。 果然,走了未久,无音阁那熟悉的小楼便出现在她的眼前。黑衣人将她们送到门口,转眼便消失无踪。 卓小星与红酥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就在此时,门内转出一个身着绿衣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不过半人多高,手中拿着一个花篮,花篮中放着各种颜色的蔷薇花,她歪着头,望着红酥,咯咯微笑道:“你便是燕春楼的贵客吧,爷爷可等你们许久了。你们随我来吧——” 卓小星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个身着绿衣服的小女孩曾与她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在蜀山道中,这个小女孩与他的爷爷出现在青泥驿站中,当时慕容青莲曾用二两银子买了她一支梨花。而第二次,正是在成都府的闹市,她与爷爷在卖糖炒栗子,而她与李梦白曾经在他们的摊上买过栗子。 她心中更觉古怪了,这位名为绿衣的小女孩与她的爷爷不是天涯沦落的普通人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当日所见那位身材佝偻的老者竟会是生死楼的人不成? 就在此时,屋内传出一道沙哑暗沉的声音:“绿衣,怎么现在才回来?晚间清供的鲜花可准备好了吗?” 绿衣连忙应声道:“好了,我这就来。”她吐了吐舌头,望着红酥二人道:“我们进去吧——” 卓小星跟在绿衣的身后,绕过无音阁的小院,进入正厅。卓小星原以为既然是楼主夫人的生日宴,想必热闹非凡。可是进门之后,却大吃一惊。 大厅虽然富丽雅致,却是静悄悄的,别无宾客。唯有上首设了一座香案,香案之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果品,琳琅满目。而香案的下方摆放着一具棺材,那棺材以寒玉制成,冰莹透明,远远便能感觉到散发出来的寒气。 那棺材中躺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女子面容白皙,双眸微微闭合,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卓小星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与这棺材中的女子隐隐有着某种联系。她的心扑通直跳,忍不住上前一步,端详那棺中之人的容颜。 这时,风声一动,上首的阴暗之处银光一闪,卓小星脚步一顿,踉跄了一下,那银针已贴着她的脸颊飞过。卓小星心中一惊,帘幕中有人,而且是绝顶高手,若非她反应极快,假装摔倒,这银针只怕已射入了她的脑袋。 这时,帘幕之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绿衣,她们两个是什么人?” 绿衣将采摘来的鲜花摆放在棺材的前方,道:“爷爷,她们是燕春楼的人。爷爷不是说音姨生前最喜音律,今日又是音姨的生辰,要请燕春楼最为有名的琴师为音姨庆生吗?” 卓小星心中惊疑,绿衣称呼这棺材中的女子为“音姨”,而方才匆匆一瞥,这棺中女子容貌与自己又有几分相似。她幼时失母,对自己的母亲殊无印象,却蓦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凉州城主府无音阁的墓地中,自己母亲商无音的棺椁莫名其妙失踪之事。 这不是巧合,正是—— 在凉州城失踪的棺材,竟然辗转千里被人送到了这里。 听绿衣话中之意,今日正是自己母亲的生辰。那所谓的生死楼“楼主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可是自己的母亲明明是凉州城主夫人,什么时候成了生死楼的“楼主夫人”? 就算生死楼主真的是自己的二叔计无咎,那也应该称呼为楼主的“嫂夫人”才对。 她忍不住抬头向上首望去。只见上首的的阴影处正坐着一位老者。那老者面容沧桑,脸上布满皱纹,分明不是自己记忆中形容倜傥、俊伟不群的二叔计无咎,而是当初在青泥雨驿、成都街头曾见过的佝偻老者。 卓小星瞬间怔住了。 因为此刻那佝偻老者手中拿着一柄刻刀,正精心雕琢着手中的一块木头。那巴掌大小的木头在他的手中飞快地跳跃着,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女子的形象,那女子云鬓步摇,衣袂翻飞,无比精巧,光是看那秀丽婀娜的体态便让人忍不住联想这女子的面容是何等的美丽。 可是,卓小星却知道,这女子是没有脸的。 鸣沙寨的鹿狐二相都出自“千机门”,陆万象易容之术天下独步,而计无咎则精通机关堪舆之术,一双巧手精巧无比,擅长制造各种小玩意,对雕刻更是极为擅长。 在她小时候,二叔每有闲暇之时,便会拿出刻刀,雕刻一个女子的木像。 那女子有时是站着,有时躺着,有时候似是在看书,有时候似是在月下独舞,有时候只是低头沉思,每一尊雕像的姿态都各不一样,唯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没有脸。本该刻有五官的面庞是一片空白。 她也曾问过二叔那女子是谁,可二叔总是摇头不说话。卓小星那时候猜想,这女子说不定便是二叔心中爱恋之人,只是后来分开了,所以二叔是以这种方式来怀念她。 ——难道这位形态佝偻的老者,真的是自己的二叔计无咎,生死楼之主? 难怪那日她买到的糖炒栗子竟然会与自己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可是自己的二叔为何会从当年的倜傥俊伟变成如今的这副尊容,连她都认不出来? 堂堂生死楼之主,为什么会在成都的街头卖糖炒栗子? 青泥雨驿中,计无咎竟然也乔装身份参与其中,他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而她最想知道的是—— 当年二叔创立鸣沙寨,并亲自立下“惩恶扬善、守望相助”的寨规,她年幼之时,印象中的二叔更是誉满天下的一代大侠;二叔又为何要叛出鸣沙寨,创建生死楼,虏掠江湖各门派弟子修炼邪功,更刺杀川西都护王昊苍,暗中取代其身份,举兵东下,造成如今荆襄一带烽烟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她几乎就要冲上前去,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就在此时,那老者手中的作品终于完成。他似乎是对这次的作品颇为满意,轻轻地拂去雕塑上残余的木屑,轻柔地将雕像放在桌上。他雕的是一位女子端坐于地,膝上横着一具瑶琴,轻拢慢捻,正在抚琴。卓小星不由朝那雕像的脸上望去,却怔住了。这雕像与她记忆中的并不一样,原本空白的五官已被巧手描摹,细眉秀睐,端庄秀丽,与躺在棺材中的商无音毫无二致。 卓小星心中如遭雷亟,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二叔对自己的母亲商无音竟怀有这样的心思。 好在有易容术的遮挡,计无咎并没有看出她脸上的风云变幻。他瞥了她一眼,那目光绝不似当日在雨驿时的沧桑浑浊,而是带着一股摄人的威势,随之道:“你就是燕春楼的琴师?” 第171章 反目成仇 红酥见卓小星自进门起, 神态便一直不太自然,眼下身形更微微颤抖,生怕她露出破绽, 连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楼主,我便是燕春楼的琴师,名为红酥, 她只是我的丫头。这丫头笨得很, 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楼主海涵。” 计无咎将目光从卓小星面上移开, 望了棺材中的女子一眼,轻轻一叹,对红酥道:“她生前最爱弹的曲子是《凤求凰》,便请红酥姑娘为亡者一奏此曲吧。” 红酥点头称是。 卓小星将琴取出,放在一旁的条几之上。红酥试了试琴弦,便弹奏起来。《凤求凰》本为古曲, 说的是昔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 红酥左手轻捻, 右手慢挑, 信手而弹,琴声倏忽响起,仿佛充盈于天地之间。 琴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慨, 轻柔缥缈, 幽怨低吟。似有相思百转、柔情万端, 求而不得, 断人肝肠。 此曲甚为有名, 卓小星此前也曾多次听人弹奏。眼下由红酥信手弹来, 卓小星只觉得这曲子有一种缠绵不休、死而后已的凄怆滋味, 使人沉醉其中,一时心驰神摇,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而坐在上首的计无咎越听越是愁眉深拧,看起来极是焦烦,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似是始终无法缓解心中的一团焦火。 忽然他重重一拳击在书案之上,大喝一声:“不要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 计无咎呼吸急促,似乎极为痛苦。他面目狰狞,望着棺材中商无音十年未变的容颜,声音沙哑道:“凤求凰……凤求凰……当年每日听你弹奏此曲,我却没有早一点明白你的心意……若是我早一点明白,你是不是就会成为我的妻子……” “明明先遇到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你却嫁给了我的大哥。”计无咎的声音满是痛苦:“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珍惜过你,只会眼睁睁看着你痛苦而死,我恨……我恨他啊……” 卓小星呼吸几乎一滞。计无咎话中之意,他与自己的母亲商无音多有情意,而商无音却嫁给自己的父亲卓天来,可是她听陆三叔说过,母亲与父亲之结合本是你情我愿。 计无咎以手轻抚棺上玄冰,似乎想要触摸棺中女子额间的鬓发,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这世间若是无你,就算河清海晏、天下大同又有何意义?你当初既然选错了,我便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无音,我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玄冰中呆着很是寂寞清冷。你放心吧,只要再过一些时日,只要我达到传说中的无量境,便可以将你救活……” 卓小星的心几乎要跳出来。难道计无咎抓那么多的江湖弟子,用他们的鲜血练邪功,就是为了突破商苍穹曾经提到的无量境,以救活自己的母亲商无音? 她尚无暇细思,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道阴寒的男子声音:“启禀楼主,鸣沙寨的陆万象与盛天飏吵着一定要见楼主一面。” 携刀照雪 第124节 计无咎不耐烦挥手道:“不见!我不是说了吗,将他们关起来,严加看管。” 那男子道:“陆万象让我转告楼主,说今日是卓夫人的生辰。还说这些年漂泊塞外,未曾祭奠长嫂,希望楼主能念在昔年兄弟情谊上,让他们祭奠一番。” 计无咎发出一声冷笑:“卓夫人?长嫂?陆万象这是想提醒我吗?可笑她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活不明白,也罢,便让他们过来吧——”他转头望向绿衣,指着红酥与卓小星道:“带她们下去领赏,送回去吧——” 卓小星明白,计无咎叛出鸣沙寨,与昔日兄弟重见,想必中间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所知,所以要清场了。 而失踪多日的陆三叔竟然也在这里,而且已经落在计无咎之手,她又怎能在此时抽身而去。 红酥正欲起身,却见卓小星正对着她使眼色,让她想办法留下来—— 红酥亦是万般聪明之人,她心念一转,脸上已换了上极为诚挚的笑容,施礼道:“楼主,红酥听闻今日乃是楼主夫人圣寿,特意为夫人谱了一阕新曲,名为《千秋岁》,希望能祝夫人福寿连年、万寿安康,也祝楼主与夫人永结同心、白手偕老。红酥斗胆,希望能够为夫人演奏此曲。” 一旁的卓小星听得脸都绿了。这所谓的“楼主夫人”可是自己的母亲,而且已故去多年,而红酥为了打动计无咎,偏生说出“福寿连年、万寿安康。永结同心、白手偕老”的话来。 计无咎听了,拍手笑道:“好、好,《千秋岁》,是个好彩头。既然如此,你们先留下。等我先处理完杂事,再与夫人一起听你弹曲。” 说话间,几个黑衣人带着陆万象与盛天飏走上厅来。 ——两人面容惨淡憔悴,不过都没有受伤,也没有什么受刑的痕迹。看来两人落在生死楼手中,倒是没有受苦,卓小星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万象抬起头,望向坐在上首的那道人影,她的目光扫过计无咎沧桑老迈的脸庞之时,目光中充满震惊,随后转为困惑,最终变成了然,方开口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你竟然服下枯骨散。难怪多年以来我虽心有怀疑,行遍江湖,却始终未曾发现其中端倪。” “枯骨散”本是千机门的一种秘药,少量使用可以暂时改变一个人的骨相,配合千机门的易容术使用,事半功倍。但若是大量服用此药,不但可以彻底改变人的骨骼,还会使得身形佝偻,皮肤也会未老先衰,看起来老态龙钟。任是亲爹亲妈,也无法辨认出来。 计无咎冷笑道:“你我本为师兄妹,我自然知道以你的智慧,必然会发现鸣沙寨有内奸。如果你在老四老五身上找不到破绽,早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以你对卓天来的执着,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只有当计无咎这个人从此消失,才会让你放下戒心。” 陆万象脸色惨淡,声音喑哑:“所以当年出卖大哥与鸣沙寨的,真的是你?是了,若非是你的帮忙,慕容傲绝对无法找到当初的岩冰岛,将十大罪者收入麾下。他更没有机会召集各方高手,在落日关进行截杀,甚至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大哥经过落日关的确切时间。”陆万象她抬起头,一双幽厉的冷眸如刀:“落日关之变故从始至终便是由你所策划——” 计无咎面无表情道:“呵,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陆万象的神色陷入深深的痛苦,她望向计无咎:“可是,为什么?计无咎,当初是你最初与卓大哥相识,是你将他请入鸣沙寨,是你将寨主之位让给他,让他与我们兄弟六人一起结拜,尊他为大哥,你说唯有卓大哥才能带领大家践行鸣沙寨的信念,让江湖重归于太平。既是如此,又为何要与慕容氏勾结,害死大哥——” 听陆万象提起过往之事,计无咎的表情一瞬恍惚,随即转为冷厉,他哑声道:“刚认识之时,我又何尝不是真心敬他为兄长,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夺人所爱,强娶无音为妻……若不是因为他,无音早已成为我的妻子,也不会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陆万象愕然地看着他:“你说卓大哥强娶商无音为妻?” 计无咎:“难道不是吗?当初卓天来与商苍穹一战之后,身受重伤,商无音一片好心,为他治伤。可是第二日,两人从密室中出来之时,无音却是衣衫不整。大哥出来之后,当众宣布要娶无音为妻,而无音也没有拒绝。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要我说吗?” 陆万象胸膛起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忍无可忍道:“计无咎,你是怀疑当日大哥趁无音给她治伤之际,采用了卑鄙的手段强迫无音,然后再宣布娶无音为妻,让她无法拒绝吗?” 计无咎哂道:“难道不是吗?” 陆万象摇头道:“大哥为人磊落,又怎么可能会行欺人暗室之举。大哥当时伤势极重,江湖名医云集,人人都无法可治,唯有商无音能救,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那时因为无音出身魔教,身为商苍穹的女儿,有法能解,也不稀奇。” “不,灼阳掌与生杀刀法一样,本为天下至阳至烈的功法,一入人体,要想能救,须得一体质为阴的女子,以自身为炉鼎,中和体内炎气,将炎气导入自身体内。只是身为炉鼎之人若是自身功体无法化消灼阳掌炎气,便会日渐衰弱。大哥醒来之后,知道是商无音以命相救,对她心怀歉疚,是以当众宣布娶她为妻。当晚商无音确实失身于大哥,却并非是大哥强迫,而是她自愿为之。因为她从见到大哥的第一天起,便对他心生爱慕,甚至为他而死,也不曾后悔——” 计无咎勃然变色。 “你说什么,你说商无音喜欢卓天来,甘心为他而死……不可能,她明明喜欢的是我。”他脸上竟闪过一丝惊惶:“不,不可能,你又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医者,更是女人,当然知道医者胸怀,更知道女儿家心思……”陆万象面露疲倦,她闭上眼睛道:“计无咎,你未曾了解过商无音,也不了解卓大哥,甚至没有了解过我……难怪你会行差踏错,走上今天这条邪路——”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腾空而起,明霞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直取计无咎。 从进门开始,她便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计无咎因她的话陷入一瞬的心神恍惚,那便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第172章 前事已非 转瞬之间, 那剑就要刺入计无咎的咽喉。 可是就在此时,陆万象的右腕一顿,明霞剑跌落在地。 陆万象抬起右手, 只见一根细如发丝的蜂针竟不知何时刺入她右腕中,整个手腕已转为暗紫色,失去知觉。 陆万象反应亦是极快,用左手飞快地封住右臂几处大穴, 阻止毒素继续蔓延, 随即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这才转过头, 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绿衣小女孩,冷冷道:“‘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想不到阁下竟会是大名鼎鼎的蜂族蜂后,更没有想到蜂族竟与生死楼同流合污。” 绿衣小女孩满不在乎地拍拍手, 嘻嘻笑道:“蜂族本来就是杀手, 生死楼也是杀手,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陆寨主果然不愧是当世最出色的炼药师,连我的蜂毒都有法可解。” 陆万象问道:“不知这位蜂后在生死楼十大杀手中排行第几呢?” 绿衣笑盈盈道:“第三,我便是生死楼的柔兆令主。” 卓小星心一沉, 她想起当初李放曾对她提起, 生死楼另有一名杀手“蜂后”也参加了当初在落日关的行动。她万万没有想到, 所谓“蜂后”竟然就是眼前的绿衣小女孩, 而“蜂后”在生死楼的排名更在当初的伶仃夫人之上。蜂族之人天生矮小, 即使成年也不会长大, 只怕这位名为绿衣的小女孩比她还要年长, 并不如表面看上去这么纯真。 当初青泥驿站的祖孙俩竟是生死楼的楼主与排名第三的杀手“柔兆”。这两人当初出现在青泥驿站绝不是偶然。只怕从自己出凉州开始,生死楼同样也在暗中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计无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掉在地上的明霞剑:“没想到,陆万象你竟然真的想杀我……是了,你喜欢卓天来,爱之入骨。既然确定落日关之事是我筹谋,自然想要杀了我为他报仇—— ” 又一道惊天巨雷劈在呆立一旁的卓小星身上,将她劈得神魂出窍,这简直比当初知道陆三叔乃是女扮男装还要刺激万分。饶是今日卓小星已经听到了太多令人拍案称奇的故事,这几句仍然让她生出风中凌乱的感觉。她转头向陆万象看去,希望陆三叔赶紧反驳这种无稽之谈,让她清醒清醒。 陆万象却垂着头,一言不发,竟是没有否认。 计无咎讥讽道:“呵,你说我不了解你。你又何曾了解过我。你,唐啸月,盛天飏,你们所有人,又何曾了解过我。否则,又为何在我极力反对之下,为卓天来与商无音举行婚礼。特别是你,陆万象,我本以为你喜欢卓天来,应该能理解我,与我站在同一阵线,谁料此事你最为积极。师妹啊,师妹,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傻了还是坏了,竟然亲手将自己喜欢的人推给别人,自己却孤独一生,连我都为你感到可悲——” 陆万象闭上眼睛,低声道:“可悲么?无音与卓大哥两情相悦,无音甚至愿意为了救大哥付出自己的性命。我本就输给她了,又为何不能成全。师兄,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也最终能谅解大哥。我若早知你从不曾放下这一切,当初绝不会同意让你与大哥一起奉令回京……只是如今,一切都迟了……” 陆万象喃喃低语,如同风中之叹。 计无咎冷笑道:“对你们而言,确实是迟了。而对我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他用手轻抚寒玉棺,对着商无音沉静的睡颜,得意道:“卓天来的尸骨恐怕已经烂成了灰。再也没有谁可以阻挡我和无音在一起——” 陆万象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计无咎,商无音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十八年了……” “那又如何——”计无咎神色疯狂,语气傲然:“这十八年以来我用寒玉冰棺保存她的遗体,没有丝毫损坏。当初她既然选错了,我便将她救活,重新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不光如此,我还要将整个天下都捧到她的脚下,让她成为最尊贵的皇后——” “卓天来可以给她的东西,财富、名利,至高无上的地位,我计无咎一样可以给。而卓天来给不了她的东西,我计无咎也可以给——” “我要让她知道,我计无咎才是真正值得她爱的人……哈哈哈” 计无咎变得歇斯底里,眼神渐渐疯狂,似是困兽一般,闪着可怖的幽光。 陆万象未料到计无咎的计划如此疯狂,厉声喝道:“计无咎,你疯了,人死又怎么能复生?” 计无咎冷笑道:“如何不能。只要我能达到传说中更在乘化境之上的无量境,成为天下第一人,便可生死人而肉白骨,将她救活。” 无量境? 武功九品之上便是上三境,入神、洞微、乘化。就世人所知,乘化境便已是世人所知的武学巅峰。 所以,乘化巅峰的卓天来在很长的时间内都被认为是武学天花板的存在。 没想到乘化境之上更有巅峰,而且可以使死人重新复活。这简直是江湖之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神迹啊。 大厅中一片寂静,就连陆万象也一时失声。假如计无咎的目的是为了救活商无音,她并没有立场反对。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所以,这便是你要成立生死楼,以别人的鲜血修炼魔功的理由吗?” 铿锵有力的话带着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之前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燕春楼的小丫头竟不知何时站了出来,站在计无咎面前。她昂首而立,双手负于身后,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足以与计无咎分庭抗礼,与之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计无咎瞳孔微缩:“你是何人?” 卓小星抹去脸上的易容,露出原本清丽脱俗的脸庞。陆万象已经叫出声来:“阿星,你怎么在这里?” 计无咎身体一僵。十年的分别,当初他身后的小跟屁虫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的痼疾也已经好了许多,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他想。 计无咎想要伸出手轻抚少女白皙的脸庞,就像十年前那样。可是那手终究放了下来,良久,方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阿星,你还是来了……” 卓小星向前一步,她的眼神包含着无限的痛苦:“二叔,你知道当初我听说你与父亲一起死在落日关之时,我有多痛苦多伤心吗?我一心想着学好武功,为你们报仇,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的死竟然是你一手策划。从小在诸位叔父之中,唯有二叔你对我最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听她提起卓天来,计无咎脸色一变,厉声道:“因为他害死你母亲,所以他该死。”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凶,怕吓到了自己最心爱的侄女,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就好像幼年之时哄卓小星玩耍时那样:“阿星,别哭啦。虽然你的父亲是回不来啦,但很快,二叔就可以将你的母亲还给你……你说好不好啊……” 卓小星闭上眼睛,耳畔响起多年之前,在凉州城的计府院子中,自己因为弄坏了二叔给自己新做的小木偶而哭泣,宽仁和善的二叔将自己搂在怀里:“阿星,别哭啦。虽然这个小木偶是修不好啦,但很快二叔就可以给你做一个新的木偶,你说好不好啊……” 她忽然觉得,要是时光可以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啊,那时候自己虽然没有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出门也不能习武,却也有最疼爱自己的亲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面对如此惨烈的真相。 可是,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不好。”卓小星睁开眼睛,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二叔,人命不是玩具,不是杀了一个,也可以赔一个新的。你毁灭江湖众多派门,俘虏别派弟子。你杀死川西都护王昊苍,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更假他之令,引兵东征,将天下万民重新卷入战火之中,不知道又会死多少人。你出卖自己的兄弟,背弃鸣沙寨的信念,已成鸣沙寨之叛徒。我卓小星既身为鸣沙寨之主,今日便要清理门户——” 电光石火之间,折月刀重重向眼前之人斩去。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没有人能挡下卓小星的全力出手。 而计无咎的反应亦是极快,身形一转,她的刀便斩到了空处。计无咎指尖微动,一股强大的劲力破空而来。与此同时,他右手一动,一柄森寒的长刀出鞘。 片刻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斗室之中,刀气纵横,屋内屏风、桌椅、墙壁、石柱纷纷碎裂。 战得越久,卓小星越觉得眼前的对手难缠。她的每一招似乎都在对手的预料之中。她已深谙生杀刀法第七层的心法‘流水’,招式早已脱离原先的桎梏,在寻常人看来根本无迹可寻,也难以琢磨。但不论她如何出手,对方都能轻易破解。她之所以还没有败下阵来,也许只是因为计无咎根本没有全力出手罢了。 她很快认清了这个事实,计无咎的如今的武功竟远在她之上。 盛天飏眼见卓小星落于下风,蓦然起身,正要拔剑,却被陆万象拦住,她面色凝重:“如今阿星的武功早已突破了洞微境,计无咎与她动手却是游刃有余,而且处处留手,他如今的能为只怕已经到了乘化境,比大哥当年也相差无几。计无咎未必会杀卓小星,但你上去,却是必死无疑——” 盛天飏惊声道:“这怎么可能,二哥的天赋不是我们与相差无几,此生根本无望进入上三境吗?” 同为鸣沙寨的兄弟,大家彼此都知根知底。鸣沙寨最初只是江湖上的一个普通门派,兄弟几人虽然天赋不错,但九品也就到顶了。若非有卓天来,鸣沙寨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后来的名门大派。 陆万象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其中原因。”她早在稷都大战开始之前便已离开稷都,到成都之后不久便被生死楼所俘虏,自然不知道炼血大法与江湖上最近发生的种种变故。 这时,一直端坐在琴案之前的红酥站起身来,凑近道:“这件事情,我想我倒是能为二位解惑。” 第173章 一念之魔 “炼血大法?”陆万象几乎失声:“你说计无咎他……修习了魔功?” 红酥点点头道:“据阿星所说, 生死楼中的杀手恐怕人人都修炼有这种魔功。不止如此,最近这段时日,江湖上已经有数十个门派被生死楼所灭, 很多弟子被生死楼所擒。生死楼也许是要以这些人的鲜血来修炼魔功,我和卓姑娘便是因此而来。” 盛天飏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二哥之前不是最为痛恨魔教的吗?又怎么可能会去修炼这种邪门功法?” 陆万象面色冷沉,摇头道:“天飏, 你忘了落日关之事吗?人总是会变, 他已经不再是我们当初认识的那个计无咎了。”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鸣沙寨与魔教斗了二十年,却不知道真正的魔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她的目光落在厅中那具棺材之上, 透明的寒玉映出一张苍白秀丽的面庞——计无咎心中的魔,就是对商无音的爱而不得。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无音阁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在无音阁外高声通报:“楼主,有人闯入地牢之中——那人武功高强,‘上章’与‘昭阳’两人不是对手, 请楼主支援——” 众人皆是一怔, 以生死楼如今的实力, 是谁甘冒如此风险闯入生死楼劫狱。 几乎是同时,卓小星发现计无咎绵密如网的刀式竟出现了一丝破绽。 如此绝佳的机会她又怎会错过,折月刀数刀连环, 逼得计无咎腾空而起。接着向上一挑, 刀意带着浑厚的罡风, 攻向计无咎的下盘。 孰料, 罡风掀翻了屋顶的瓦片, 计无咎反借风势腾空而起, 上了屋顶, 再无踪迹。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绿衣小女孩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而陆万象、盛天飏、红酥都是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卓小星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战斗太过激烈,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多处被割裂,此时看起来就如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极为狼狈。 携刀照雪 第125节 卓小星苦涩道:“我没事,只是……我不是他的对手,无法替鸣沙寨清理门户——”与计无咎的对战,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方甚至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便让她难以招架。 陆万象忧虑道:“计无咎的真实实力恐怕已经到了乘化境。如果连阿星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当今武林已无人能敌。他要做什么,也无人能阻止。生死楼如此倒行逆施,江湖祸劫近在眼前了。” 场上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古往今来,能修炼至乘化境的高手可谓是凤毛麟角,都是闪耀一时的人物。 不成大侠,必成大恶。 最近几十年以来,能够到达此境的唯有卓天来、商苍穹与罪头陀三人。 如今卓天来已死,商苍穹境界跌落且不知所踪,罪头陀亦在稷都城下自废武功赎罪,又有谁能擎武林天柱呢?卓小星纵然于武道一途再有天分,如今也不过是刚满十八岁的小女孩罢了。而且她已在一年之内,连破两境,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有突破。 感受到房内压抑沉肃的氛围,红酥似乎明白了什么,呢喃道:“难道……就没有人能救和尚了吗?” 她转头望向卓小星,珠泪已扑簌而下:“阿星,我求你,你一定要救救和尚,他是为了我和襄阳百姓才会落入生死楼手中的……他可是王爷的师兄,我们再想想办法……” 卓小星咬牙道:“虽然我不是计无咎的对手,但如果李放在此,我们刀剑联手,再多几个高手帮忙,或许仍有机会——”李放同样只有洞微境的实力,两人联手,也难胜过计无咎。而当初卓天来身死落日关,虽然是因为中毒之后遭到众多高手围攻,却也说明即使是乘化境巅峰的高手,也怕人多。更何况,计无咎如今的实力未必能比得上卓天来。 她顿了一顿道:“襄阳城破,不管李放现在在哪,他都必定会尽快赶回。届时我们再——” 她话音未落,却被盛天飏打断:“等等,就算计无咎进入乘化境,普天之下,也并非没有对手——” 陆万象一怔:“你是说谁?” 盛天飏道:“我不知道是谁,但此人眼下应该就在这府中。试想,是什么人闯入地牢,竟然让生死楼两位上三境的高手都无法招架,又会让计无咎如此紧张,急匆匆地将我们抛在这里也要赶去阻拦呢?” 卓小星蹭地跳了起来,接口道:“这时闯入地牢的,极有可能是我们的伙伴。不好,我们赶紧去支援。”他们光顾着讨论如何打败计无咎,竟把有人闯入地牢之事抛诸脑后,简直是本末倒置。 四人匆忙奔出无音阁,却是一片茫然。 盛天飏挠头道:“这生死楼的地牢究竟在何处?”不知道是不是这院中的生死楼杀手都前去地牢支援了,四人在偌大的庭院中转了半晌,竟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卓小星心念一动,指了一个方向道:“若是我猜的没错,地牢的方向应该是在那边——”她解释道:“根据我来时的观察,这座宅院的建造布局与凉州城城主府一模一样。而在城主府中,唯有一个地方设有地牢……” 陆万象:“你是说,星湖的水底——” 凉州城主府唯有一处地牢,便是设在卓小星住处附近的星湖水底。 那座地牢只有一个囚犯,曾经的魔教曜日使杨桀在那里被囚禁了八年。 如果这座宅院也有地牢,最大的可能便是在此处。 卓小星对红酥道:“此处危险,趁现在生死楼的人无暇顾及我们,你自己先离开,我回头再去燕春楼找你。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乐歌禅师救出来的。” 红酥明白此刻跟在卓小星身边只是累赘,她点点头道:“你们多加小心,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三人全力运使轻功,向星湖的方向纵去,未久,果然看到一面宽阔的大湖。曲折回廊通往湖心的小岛之上,岛上建有一座两层的小楼,与卓小星曾居住的摘星楼建制一模一样。 此刻,摘星楼之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黑衣人的尸体。 而在摘星楼楼顶,一位素衣女子正持剑与计无咎战在一处。刀剑交击,两人动作都是奇快无比,数道气劲激烈互撞,绽放出道道白光。 卓小星脱口而出:“是李阁主——” 那素衣女子的剑法快绝、险绝、奇绝,轻盈飘逸如山间飞鸟,雄浑霸道又如砯崖瀑流,出招毫无定式,却招招连贯,正是名震天下的蜀山剑法。之前听江李二人提及李空花在蜀山剑阁与生死楼一役之后失踪,没想到竟会出现在这里。 而李空花给人的感觉与当初在剑阁之时,似乎亦有了变化,如渊渟岳峙一般。 卓小星惊喜道:“太好了,李阁主似乎已经突破了乘化境——”如果是这样,他们战胜计无咎的可能性自然便大了许多。 可是再看片刻,卓小星便感觉不妙,李空花的气息隐隐有些不稳,似乎身上另有暗伤,只是凭借高妙的剑法勉强能与计无咎僵持,但若是久战下去,必然败在计无咎之手。 随着时间推移,李空花已渐露力竭之象,左支右绌。卓小星大急,便要拔刀相助。 她足下飞掠,凌空一刀斩出,忽闻陆万象一声大喝:“小心暗器——” 卓小星本来一直防着绿衣出手偷袭,当即身形一闪,落在摘星楼上。可是她很快就发现,那蜂针并非一根,而是两根。 第二根蜂针在第一根蜂针的掩护之下,直向李空花射去。 等李空花反应过来,已经慢了一步。一根蜂针已刺入她的右膝之处,李空花右腿一麻,计无咎已重重一刀斩下。李空花横剑格挡,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已从摘星楼跌落而下。 陆万象早有准备,迎身而上,将她稳稳接住。 卓小星恶狠狠地朝绿衣瞪了一眼:“暗箭伤人,真是卑鄙——” 绿衣笑盈盈道:“李阁主与楼主本是公平决斗,你既然想要插手,那绿衣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你——”想不到自己反而帮了倒忙,卓小星气恨得很。 却听到陆万象一声冷喝:“不好,李阁主中毒了,须得尽快找地方为她疗毒——” 卓小星回头一看,只见李空花浑身肌肤隐隐透出紫色——这蜂针之上的毒比先前陆万象所中更要厉害,竟然瞬间已蔓延至全身。 李空花面如金纸:“你们……快离开……” “三叔、五叔,你们先走,我来断后——”卓小星咬咬牙道。 此时已不容犹豫,盛天飏与陆万象扶着李空花,足下如飞,急向院外而去。 卓小星手握刀鞘,紧张地望着站在摘星楼顶的计无咎。她心知,以计无咎的武功,再加上一个绿衣和其他黑衣人,如果想将三人留下,只怕自己根本拦不住。 计无咎却只是默默站着,一言不发,看着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围墙之外,卓小星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汗珠。 计无咎望着她道:“阿星,其实你不必这么紧张。” 卓小星:“……” 计无咎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星,如果方才我继续对李空花出手,你会怎么做?” 卓小星不假思索:“李阁主对我恩重如山,我纵然不是二叔的对手,但就算拼尽性命,也绝对不会让你伤害李阁主……” 计无咎脸上浮出一缕似是自嘲的笑容:“所以我并不会追上去……” 卓小星一愕。 “阿星,其实我并不想成为你的敌人。”计无咎接着道:“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你出生之时便身带灼阳掌之炎气,几乎所有人都说你已经无药可救,是我为你引雪山之水入凉州,开凿了星湖,为你调养身体。在你小的时候,卓天来与你并不亲近。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从来没有关注过,是我每日陪着你玩耍,挖空心思为你准备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 “那时候你最爱吃的便是糖炒栗子,只是凉州地处偏僻,并不是常常能吃到。我便求人教我这门技艺,只是为了让你经常能吃到——”他的神色有一丝恍惚:“阿星,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并不应该是卓天来的女儿,而是我的女儿……” 卓小星心中一动,道:“所以当初在成都城,你假扮成卖栗子的老伯,也是故意的吗?” 计无咎并未否认道:“阿星,在我离开鸣沙寨之后,只怕再也无人会记挂你想吃什么,喜欢什么。老三虽然关心你,但鸣沙寨的重担都压在她身上,她关注不到这些细枝末节。老四是个粗人,更不会想到这些。那时的我,虽然不能与你相见,但能让你得一顿餍足,我便心生欢喜,说来可笑,这不过是我卑微的一点心愿。但为人父母者,谁不想将最好的东西给予自己的孩子呢……” 卓小星闭上眼睛,空气中似乎透来糖炒栗子特有的甜香,她的声音宛若梦呓:“最好的东西?” “不错,阿星,你留下,留在这里。”计无咎的声音狂热而急切:“等祭血大法完毕之后,我便可突破大无量境,届时,举世再无人是我的敌手,这万里江山自然也归于我的掌握。我会取得超越你父亲卓天来的武功与权势,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人,我会救活你的母亲商无音,封她为皇后,而你将成为皇太女。在我百年之后,便由你继位,成为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女皇。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东西吗?” 卓小星睁开眼睛,她摇头道:“二叔,我从小尊你敬你爱你,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将你当作我另一个父亲。可是二叔,如今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所说的最好的东西,并不是我想要的……” 计无咎微微一愣:“你想要什么?” 少女的眼睛清澈如海水,明亮似晨曦,她望着计无咎,一字一顿道:“我想要这天下安定,再没有战争与离乱,我想要这江湖清平,再没有鲜血与仇杀;我想要每一个孩子,都不要像我一样失去父母;我想要每一对父母,都能看到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权势地位并不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那些被你背弃的东西,才是我最想要的——” 少女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痛楚:“可是我想要的一切都已经被你给摧毁了。如今安居乐业之民,重新沦为丧家之犬。本已平静的江湖,重新变得腥风血雨。‘惩恶扬善谓之侠、守望相助谓之义’,二叔,你已经忘了当初建立鸣沙寨的初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忘,三叔与五叔他们也没有忘……” 计无咎冷嗤一声,道:“行侠仗义,不过痴人之梦而已。” 卓小星摇头道:“这对二叔而言是梦。但对我而言却从来不是。二叔,收手吧,你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下去,将那些被你俘虏的江湖人放了,在江湖众家面前悔罪——” 计无咎打断了她,他的眼神只剩嘲弄:“放人?在江湖众家面前悔罪?届时,江湖六十四派公推的武林盟主会如何处置我呢?我的罪过,加起来更在当初的十大罪者之上,只怕是死千百次都不够,你觉得我会坐以待毙吗?” 卓小星闻言一愣,她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道:“只要二叔愿意悔罪,并且在岩冰岛上度过后半生。我便代二叔向各门各派磕头赔罪,但有仇怨,我卓小星愿意为二叔一力担之——” 计无咎眼中嘲弄之意更甚:“呵,你愿为我一力担之?阿星,你难道忘了你父亲之死,我才是罪魁祸首。之前,你不还要杀了我替鸣沙寨清理门户吗?这么快便改变主意了?” 卓小星直视他的双眼,坦然道:“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可以杀了你,但我并不是二叔你的对手。如今的我不过是仗着二叔你的一点怜爱为筹码,与你作不对等的谈判。虽然我知道,二叔你不可能会答应我的条件……” 计无咎哈哈大笑。 少女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像二叔,你心中亦清楚我绝对不可能留下——从十年前二叔背叛兄弟的时候开始,便注定走到了与我们相反的路上。我不可能留下,也不会留下。如果二叔你要强行将我留下,我虽不是对手,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卓小星右手提刀,那是折月刀法的起手式。 夕阳愈沉,落在刀尖之上。 少女的肩膀瘦削单薄,衣衫凌乱,固执地挡在计无咎之前,好像一只天地无依的雏鸟,然而刀光中却自有一股凌云之气,直冲苍天。 那是一种搏命的姿态。 “呵,你明明是我养大,你这性子却还是更像他一些。”计无咎的笑容还未收起便僵住了,脸上极为难看:“可是我终究无法对你下手,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下一次,我定会杀了你——” 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周身血液几乎冷凝成冰。卓小星不闪不避,咬牙道:“可惜,今天你不杀我,我下次一定会来阻止你——” “呵。”卓小星只听得低嘲一声,身上的压力顿时消失无踪。 她抬眼一望,天色竟不知何时彻底暗了下去。摘星楼上已空无一人,计无咎竟然消失不见了。 卓小星发出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她离开宅院不远,便见到陆万象留下的暗记。卓小星跟随暗记,来到了位于襄阳城西的一家兵器铺。 不知是因为城中的兵荒马乱还是因为晚上关门歇业,兵器铺的大门紧闭,四周亦是寂静无声。 她正要上去敲门,兵器铺的门忽然拉开一条窄缝,将她拖了进去。 看到眼前人影,她大吃一惊:“梦白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人正是早上与她分开的李梦白。 李梦白道:“这间兵器铺是我们蜀山剑阁在襄阳城的产业。我们本来打算踩点之后,就去找你,方才遇到我们阁主与你们陆寨主,这才知道你们已经见过了。”卓小星心忧李空花的伤势,忙问道:“李阁主怎样了?” 李梦白叹息一声道:“你跟我过来吧。” 李梦白拉着她进入后院,只见盛天飏与江秋枫在厢房门口等候,厢房内李空花躺在床上,陆万象正在给她施针。 卓小星急切道:“三叔,李阁主的毒怎么样?” 陆万象道:“李阁主所中之毒乃是蜂族的至毒,此毒猛烈异常,极难拔除,我只能暂时帮助李阁主稳定状况,不让毒素侵入心脉。要彻底解毒恐怕还需另寻它法。”她脸色苍白,虚弱疲惫,显然为李空花解毒耗费不少气力。 李梦白不明所以:“蜂族?这是什么门派?” 陆万象解释道:“蜂族是百年之前闻名江湖的杀手世家,传闻他们与李周皇室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们与其他的杀手不同,不用刀剑,而是用自己独门炼制的蜂针,这些蜂针短不过半寸,细如发丝,极难让人发觉。而蜂族之中最厉害的便是‘蜂后’,蜂族每一任蜂后都有自己的独门密毒,此毒不曾闻于江湖,自然无法可解……” 卓小星疑问道:“可是之前在无音阁,三叔你不是同样中了绿衣的蜂毒,当时便能解毒,为何李阁主的毒反而解不了?” “之前能解,是因为之前那种毒我曾经见过。”陆万象道:“当初为你父亲验尸之时,我发现在他身上曾有三种完全不同的毒素,为了避免将来与仇人对上之时,受制于此毒。所以我便将这三种毒的解药都配置出来。我原本以为这几种毒都是来自琅嬛胜地的萼绿华,今日方知其中一种竟是蜂族之毒,之前能解毒也纯属侥幸。而那小丫头恐怕是发现我能解她的独门密毒,所以在偷袭李阁主的毒针上淬的是另外一种毒。不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即使是蜂族密毒也并非无药可解,只是我还需一段时间来研究。这段时间,李阁主还是暂时不要动武,留在这里修养为好。” 卓小星闻言松了一口气,陆三叔只是说难解,并不是说无救。她连忙道:“三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们大家群策群力,一定能早日找出解方。” 李空花挣扎着坐了起来:“不行,我蜀山剑阁众多弟子都落入生死楼之手,就连司师姐也被生死楼所俘虏,而且计无咎不日就要用他们的鲜血来炼邪功,届时不光我蜀山剑阁弟子全数罹难,恐怕这些日子众多遭生死楼劫虏的江湖弟子也难以幸免。如若无法阻止,恐怕是江湖历史的最大浩劫。我又怎能安心休养……” 卓小星惊道:“什么,司前辈也落入生死楼手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早前,是司心烛最先得到蜀山剑阁遭劫的消息,她也在卓小星等人之前就回转蜀中。等卓小星一行人回到成都,并没有司心烛的行踪,而且三人并没有来得及回转蜀山剑阁,直接转道襄阳,卓小星本以为司心烛眼下已回到剑阁或者还在成都附近的某处,没想到竟也落在生死楼之手。 携刀照雪 第126节 卓小星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司前辈不是留信说您在剑阁一战之后失踪,是怎么回事?”李空花与计无咎同为乘化境,就算不敌,差距也应该不太大,为何剑阁竟也同无方剑楼一样覆灭。 李空花叹息一声道:“我突破洞微境已有九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去年你们离开剑阁之后,我心有所感,觉得突破乘化境在即,便闭关修炼。谁知生死楼竟在我闭关之时,趁虚而入。生死楼中有多位上三境高手,我蜀山剑阁也算江湖上一等一的大门大派,没想到竟被如此轻易地侵门踏户、死伤无数。我得知消息之后,不得不在功法尚未圆满之时强行破境,破关而出。但因为是强行破境,所以我的乘化境根基不稳,被计无咎打下悬崖,重伤昏迷,幸亏被贵寨的唐寨主所救。” 陆万象与卓小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色,同时出声: “唐啸月?” “四叔?” 李空花点点头道:“眼下,唐寨主也在此处。” “咳咳……”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轻咳声:“三哥。” 卓小星望向门外,只见唐啸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他上次遭遇大劫,身体并未痊愈,瘦了几十斤,脸色也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白,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与昔日精干强悍的汉子判若两人。 陆万象的脸色顿时严厉起来:“老四,我不是交代过,你的伤势需要静养,留在凉州最好,你怎么会在此?” 唐啸月的脸色稍微有点不自然,道:“三哥,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二哥出了这样的事,你又怎能瞒我——” 陆万象微闭了双眼,低声喝道:“盛天飏,你——”盛天飏掌控鸣沙寨的情报工作,若非是他告知,远在凉州的唐啸月极难得到中原的消息。 唐啸月忙道:“三哥,此事你不能怪五弟。我们兄弟七人当初结义,如今还在山寨的只剩我们三人,虽然我如今已是半个废人,但鸣沙寨之事也不能都让三哥与五弟扛着。”唐啸月神情凛然:“而且,计无咎也曾与我唐啸月义结金兰。若要清理门户,报仇断义,这恩怨我唐啸月也该亲自了结。我武功虽然是废了,但什么是我该做的,我唐老四心中分明。” 陆万象无可奈何,唐啸月既然已经到了,想要再让他回去也绝无可能,只好轻轻一叹道:“也罢,我们兄弟便一起了断这桩恩仇——” 卓小星犹记挂着司心烛,向李空花追问道:“那后来呢?” 李空花道:“我清醒之后,记挂剑阁安危,便请唐大侠与我一起回剑阁查探。谁知,正好见到司师姐与生死楼的人动手。只是,我那时伤势并未痊愈,无法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生死楼的人擒走。后来,我又修养了数天,身体恢复之后打听到生死楼将所劫的江湖弟子都带来了襄阳,又辗转来到了这里。我今日本来打算一探生死楼虚实,没想到伤在蜂族的那个小丫头手下——” 她别有意味地看了陆万象一眼,淡淡道:“鸣沙寨当初也是江湖侠义道执牛耳者,没想到竟然也会出现像计无咎这样的邪魔。” 陆万象的脸色十分难看,李空花因为计无咎之事恐怕对鸣沙寨有不小的意见,这也是人之常情,眼下没有把他们当成计无咎的同伙,已经很大度了。 她苦笑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到卓小星已抢先道:“李阁主,计无咎虽已叛出鸣沙寨,但此事鸣沙寨也一定会负责到底,给江湖同道们一个交代。” 李空花娥眉一扫,轻声道:“小星,我相信你与诸位寨主的信义,只是如今的事,绝非鸣沙寨一门一派所能解决,还需众人群策群力,一同想办法才行。” 卓小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她原本想的便是召集江湖好手,李空花有此提议,她自是求之不得。 李空花却又话锋一转,望向陆万象道:“只是陆寨主,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鸣沙寨诸位能为我解惑。昔日鸣沙寨建立之时,计无咎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侠。江湖人提起鸣沙寨,除了卓天来,最多的便是这位计寨主。听闻当初擒拿十大罪者、雪岭关之战,计无咎都立下大功。我还听说鸣沙寨那句名满天下的箴言,便是出自计寨主之口。为何这样的人也会走上魔道?” 此言一出,鸣沙寨众人苦着的脸色更难看数分,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叔恋其嫂,可算是鸣沙寨内的一桩丑闻,更关乎卓天来的身后清名。是以这件事几人多年以来皆不愿提起,更不足为外人道。 李空花道:“我知道此事可能涉及鸣沙寨之隐秘,但是如今此事关乎江湖众多门派,我并非质问,希望鸣沙寨能够据实已告。” 陆万象神色挣扎,艰难道:“李阁主,此事……” 卓小星打断道:“三叔,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而且李阁主也并非外人。计无咎之所以修炼炼血大法,是因为他想救人。” 李空花蹙眉道:“救人?” “不错,计无咎的目的是突破无量境,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便可以救他所爱的人。” “谁?” “我的母亲商无音。” 即使李空花料得此事恐有蹊跷,闻言还是大惊失色,瞬间明白了陆万象的欲言又止。她有些古怪地质疑道:“谁说到了无量境便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卓小星摇头:“我亦不知,但是计无咎似乎对此极为笃定。” 这时,唐啸月忽然插话道:“这个问题,我或许有答案。在二十多年前,那时鸣沙寨还未成立,魔教常在西北一带为乱。我与计无咎意气相投,挑了不少魔教的巢穴。有一日,我们又捣毁了一处魔教的据点,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小册子,那本册子并没有书名,很多地方都散失了。上面记载着以他人之血修炼武功的法门,还说所有人无分天赋根骨,人人都可以修炼,突破上三境也是轻而易举,甚至乘化境也不是终点,乘化之上,再进一步,可踏入无量。不仅自己可得长生,更可生死人而肉白骨,只要躯体尚存,便可复活。写得天花乱坠,我们看了都大为惊奇。” “当时,二哥看完这册子,说这是一本蛊惑人心的邪书,写书人的目的恐怕便是要江湖上人人为了所谓的长生与复活之法,彼此残杀,其心可诛。又说此邪书万不可流传于世,要将之销毁。我便将书交给了他……如今想来,可能他当初根本没有将此书销毁,后来更因商无音之死,心生妄念,以致走上了歧路。” 众人听了这段往事,都是微微一怔。卓小星喃喃道:“……可是计无咎如今真的通过这本邪功进入乘化境,难道这本书上写的都是真的?难道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法?那我娘……”她之前以为所谓复生之说不过是计无咎之妄念,眼下不免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李空花却摇了摇头,笃定道:“别的事我不知情,但即使是进入无量境也并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与起死回生的能力。” 陆万象道:“阁主如何得知?” 李空花道:“因为我曾亲眼见过。” 众人皆是一震,很多人都是今天第一次听说无量境,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无量境之上的高手。同时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能请此人出手,说不定便可轻易弥平生死楼之祸。 李空花似乎明白大家在想些什么,叹息道:“可是此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去世,否则二十年前商苍穹率魔教南侵,此人便会出手,而不是遗命卓天来抗魔教于雪岭关外。” 卓小星脱口而出:“阁主所说可是剑宗一行?” 卓小星曾从司心烛口中得知关于剑宗一行的往事,他曾在莫耶山一剑扭转局面,使得魔教无法在中原生存,不得不流亡域外,凭借一己之力便与江湖南北剑宗分庭抗礼,他唯一的传人卓天来更是名震天下的中州大侠。如果评说这江湖百年以来最为传奇的人物,必定是剑宗一行。 李空花点点头道:“先师曾与剑宗一行为友,剑宗一行二十多年前病故,亦是我亲眼所见。”她叹息一声,道:“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我等凡人,始终无法违背。即使是商苍穹,以吞噬血亲为代价,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计无咎所求,只是虚妄而已。” 卓小星忽然长身而起,定声道:“那我再去找计无咎,我去跟他说死人根本无法复活,劝他将俘虏的江湖弟子放了……” 她转身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陆万象大声呼喊:“阿星,别去,回来——” 但卓小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陆万象抬头看向李空花,叹息一声道:“其实造成计无咎如今心性的原因,卓小星只了解了一半。另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计无咎长期以来对大哥的嫉恨,以至于走上了邪路。就算他知道商无音无法复活,也不会放弃他的计划。” “嫉恨?”一直没有出声的江秋枫讶声道:“我听说当年正是计无咎邀请卓大侠加入鸣沙寨,并且将寨主之位让给他。如果是嫉恨,那计无咎当初为何要邀请卓大侠加入鸣沙寨呢?” 陆万象叹息道:“当初我们兄弟六人建立鸣沙寨之时,确实是因见江湖纷乱,人人皆有一颗匡扶正道、扶贫济弱之心。计无咎是我的师兄,更是我们的大哥,我们六人武功虽然不高,但兄弟齐心,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一些声名。那时的计无咎,心性单纯,乐善好义,所以他一见到卓大哥便觉志趣相投,引以为平生知己,更让卓天来成为鸣沙寨的大哥。现在想来,计无咎遇到卓天来,是鸣沙寨之大幸,却也是计无咎之大不幸。” “卓大哥性情任侠爽朗,慷慨仗义,武功高强,是天生的领导者,很快便得到了众兄弟的拥护与喜爱。鸣沙寨也在他的带领之下,擒拿十大罪者,拒魔教于雪岭关,声名赫赫,甚至超越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成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后来卓大哥更成为凉州城主、柱国大将军,掌握十数万大军,镇守西北,鸣沙寨的风头一时无两。” 李空花点点头道:“当年确实如此。” “有的人生来便该不凡,一旦他出现在那里,所有人都沦为陪衬。一旦见过这样的人,其余之人便再也看不入眼。”陆万象顿了一顿道:“鸣沙寨越来越壮大,大家都很高兴,只是二哥很多时候都不开心。只是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计无咎在心中一直是隐隐嫉恨着大哥的。” “计无咎天生聪明,我们师出同门,师门诸多技艺,他都是一学便通,远在我之上,武功亦很早就到了九品巅峰。只是武骨所限,无法突破上三境。从前他也不以为然,武功既然无法突破,那便潜心研究机关、傀儡等诸多杂学,在认识大哥之后,他对武学之道便变得更加偏执。也因为几件小事,与大哥发生过几次争吵,但每次都很快和好。但在大哥娶商无音为妻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计无咎认为大哥横刀夺爱,一直无法谅解。大哥因为内心负疚,亦从来不肯出言解释。虽然两人看起来一切如常,内心却已有了隔阂,后来大哥与计无咎一起死在落日关,这些往事我们都不愿再提起。只是没有想到计无咎会做出背叛鸣沙寨、勾结慕容傲、在落日关截杀大哥的事情来……” “现在想来,计无咎当年因为商无音舍他而钟情于卓大哥,心中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处处不如卓大哥,才会情场失意。计无咎研习邪魔功法,意图突破无量境,成为天下第一人,是因为他想在武功之上超过卓大哥;而他成立生死楼,培养众多杀手,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即使离开鸣沙寨,仍有能力创建一个更在鸣沙寨之上的组织;而掌控巴蜀,进军襄阳,更意图染指天下,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能够达到比卓大哥更高的权势与地位。他意图复活商无音,也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能做到卓大哥无法做到的事情。” “所以,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计划。” 第174章 剑破天光 卓小星施展轻功, 回到半个时辰之前离开的地方。 却见那座与凉州城主府同样形制的建筑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呈现在原地的仍然是一座已然荒废的宅子。 无音阁、摘星楼,还有半个时辰前死在摘星楼之下的哪些黑衣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仿佛一场梦一般。 只是空气中还隐隐残留着之前恶战留下的血腥味。 她将这座废园翻了个底朝天,却是一无所获,只好悻悻返回。 陆万象对此早有预料,见她失望而回, 叹息道:“阿星, 计无咎心魔已深,想要劝他主动放人, 根本没有可能。若要救人,还需另想他法才行。” 卓小星摇头道:“不,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计无咎。那座宅院眼下已经空无一人,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打草惊蛇,计无咎便将人提前转移到别的地方。” 陆万象面露愁容:“若是计无咎刻意隐藏,想要救人便更加困难了。” “不行, 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人。蜀山剑阁传承, 决不能毁于我之手——”李空花听闻消息, 强自起身,牵动体内蜂毒。登时吐出一口暗紫色的鲜血。 陆万象反应亦是极快,手中银针如飞梭般刺入她的穴道。李空花顿时失去气力, 倒在软塌之上。 李梦白与江秋枫的呼声这才响起:“阁主——” 陆万象擦了擦额头的汗, 解释道:“她只是心急而一时毒发, 我已经暂时压制住了她的毒性, 让她好好休息吧, 暂时不会有事。” “不行, 我再去那处废园探探——”卓小星突然道:“我想机关术虽然能将建筑隐藏起来, 但绝不可能无中生有。那么大的亭台楼阁想要搬走亦无可能,那座平地而起的庭院应该还隐藏在这座废园的某个地方,只是我等未窥门径、极难发现而已。”她转头望向陆万象:“就像当初在稷都城,慕容青莲几次搜查都没发现秋香楼的密道,并不能说明密道不存在。形势危急,绝不能让各大门派之人都死在计无咎手上,我再去探——” 陆万象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这是千机门流传下来的机关遁甲之术。计无咎在此术上的造诣远甚于我,他既然这么做了,必有万全的准备,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我现在更为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陆万象道:“如果计无咎搜捕各门各派的高手,是为了用他们的鲜血修炼炼血大法。为什么不直接修炼,反而要大费周章将他们圈禁起来?” 卓小星闻言亦是一愣。若只是练功,他大可将人直接放血修炼,而不是将这些人千里迢迢抓到襄阳囚禁起来,其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陆万象接着道:“还有,计无咎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在襄阳城修建一座与凉州城主府一模一样的建筑,显然这座建筑早已建成,只是用机关术隐藏起来。而这些年襄阳城一直在竟陵王的掌控之下,想要在竟陵王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而不露出一丝一毫破绽,恐怕也极不容易。他为什么甘冒如此风险,难道襄阳这个地方有何特别之处?” 此言一出,卓小星亦觉得惶惑。计无咎为何将各门派的低阶弟子直接杀死,而将高阶弟子抓到襄阳来,而且在襄阳城建造这么大的秘密基地,又有什么计划? …… 江秋枫突然道:“剑阁有典籍记载,魔教原本的大本营莫耶山就在襄阳城西南。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什么?”陆万象一惊。 江秋枫道:“典籍记载,当年商苍穹败于剑宗一行之后,便带着魔教众人离开莫耶山,很多珍贵典籍和稀世珍宝都来不及带走,商苍穹不愿意这些东西被别人所得,又冀望于有一天能重返中原,便用机关阵法封印了莫耶山。但凡闯入莫耶山之人,往往离奇暴毙。是以江湖各派不愿意有人因此枉死,便不允许门中弟子提起莫耶山,久而久之,莫耶山之名在中原武林亦成为‘禁忌’……既然计无咎所修魔功源出魔教,其中或许会有某种关系……” 他望向卓小星道:“如今陆前辈在此照顾阁主,盟主既然想去再探那处废园,我与李师妹便请缨前往莫耶山故址一探。” 陆万象担忧道:“生死楼实力非同小可,此事是否太过冒险?” 江秋枫道:“我们只是去确认下商苍穹留下的封印是否已经被人打开,若是封印完好,说明计无咎行事与魔教并无干系,自是最好。若是封印有变动,我们也不会贸然进入,会立刻返回与众位一起商议。” 现在他们对生死楼的情报所知有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众人计议已定,卓小星再次前往位于襄阳城南的那座废园之中。来此之前,她亦从陆万象口中得知了这是千机门机关术最为高明的“乾坤表里”之术,那座巨大的城主府被隐藏在地底之下,而下面每一座建筑都在地上有一处“阵眼”,与之互为表里,这阵眼可能是破旧的房舍,也可能只是废园中的假山或者石头,或者大树。 她身如灵蝶,跃到最高的主楼之上,凭高而望,发现这座废园之中所有的建筑仿佛正是按照某种规律排列,可惜她对奇门之术并不精通,不解其中奥秘。 她正思考其中关键,足下却是一滑,竟是踩破了一片碎瓦,发出哐当一声—— 嗖嗖—— 从那破瓦的窟窿之处,几只流矢疾射而来—— 她慌忙闪避,碰到了地上的一座灯柱,灯柱遽然炸开,无数的梨花针扑面而来。 卓小星反应神速,身手矫捷,及时地避开了这一击。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不对了,这座废弃的宅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一样,花园里面的一楼一亭、一桌一椅、一柱一石、一草一木仿佛都化身成为伤人的利器。 箭矢、飞刀、银针、毒烟接连而至,一切都让人防不胜防。即使卓小星轻功超绝,亦是一时间疲于奔命。 就在此时,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跳到左手边围栏的第三根柱子——” 卓小星此时已来不及思考,几乎是遵循本能一下子跃到左边的第三根柱子上。 那女声再次响起:“西北方向的太湖石。” 卓小星轻身一跃,稳稳落在太湖石上。 “前面亭子的西北檐角……” 携刀照雪 第127节 “倒在地上的石狮子……” 那女声接下来又报了好几个地点,卓小星按照她说的地方一一踏过,果然再也没有触发机关,而她也已经到了废宅的门口。 这时,她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位女子,正是白日里与她分开的红酥。 她微微一惊,道:“红酥,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酥道:“我回到燕春楼之后,一直在等卓姑娘你,谁知道你一直没有回去,我担心你会出事,便回这里寻找,谁知道这里又变成了之前那座废宅的样子,又看到你被困在其中。我以前略懂一点阵法,便权且一试,没想到真的能帮到你。” 卓小星与红酥分别之后,发生了太多事,倒是忘了捎信回燕春楼,当下歉然道:“抱歉,之后又遇到一些大事,倒是将你给忘了。怎么样,生死楼的人有没有找上你?” “昨日你们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生死楼的人了。”红酥若有所思地望着废宅,疑惑道:“只是这里怎么又变成这样了,这里不是一片精美的园林吗?” 卓小星解释道:“计无咎精通机关术,此处是生死楼的据点,只是被计无咎用“乾坤表里”的奇门阵法掩藏。我正是为此而来,对了,你既然懂得奇门之术,可能看出这座阵的阵眼在哪里?” 红酥摇头道:“我只是略通皮毛而已,这座废宅设计得精妙无比,恐怕爱莫能助。而且我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卓小星问道:“什么事?” 红酥道:“你可知江湖上最新的消息,生死楼已解开莫耶山的魔教封印,而且七日之后要在莫耶山举行武林大会。江湖武林各家,若有弟子在生死楼之手的,都可以参加,若是在武林大会之上能胜过生死楼楼主一招半式,生死楼便承诺将人毫发无伤地奉还,更可以从莫耶山中取走一件魔教秘宝。” 卓小星吃了一惊:“消息从何而来?” 红酥扬了扬手中的纸,道:“昨日黄昏时分,襄阳城就满街都是这种传单。只是当时我们正在这园子之中,所以不曾知道,我想眼下消息只怕已经传遍周边各派了。” 卓小星接过来一看,那传单上的内容果然与红酥所言并无二致,在下面落款的地方用朱砂写着“生死楼”三个大字。 卓小星怔立片刻,忽然喃喃道:“我明白了……” 红酥一头雾水:“明白什么?” 卓小星促声道:“红酥姐姐,我来不及同你解释。麻烦你前往襄阳城西的兵器铺,将这件事告知我三叔陆万象。既然莫耶山封印已开,江秋枫与李梦白二人可能会有危险,我现在要立刻前往莫耶山……” *** 卓小星一路疾驰。 她现在唯一的寄望,是江秋枫与李梦白的速度不要太快,贸然进入莫耶山的范围。 他们之前尚且疑虑为何计无咎俘虏了众多门派弟子,不直接以他们的鲜血修炼,反而把他们圈禁起来。可是在听到生死楼要在莫耶山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之后,她终于豁然开朗。 炼血大法虽能让人突破天赋的瓶颈,只需有足够多高手的鲜血便可获得提升。 但无量境乃是从古至今鲜少有人突破的武学之境,计无咎若要突破,所需鲜血之力势必极为庞大。 对他而言,六品以下弟子的鲜血只怕已无大用。所以计无咎派生死楼屠灭各大门派,将六品以下的人杀死,而六品以上之人则俘虏至此地。 然而生死楼突袭各大门派之时,各门派中精英弟子彼时正在武盟,跟随卓小星参与稷都之战,并不在门派之中。这恐怕造成献祭的“人牲”低于计无咎的预期,不足以让他突破无量之境。 计无咎召开武林大会的目的,便是以人质为要挟,以魔教藏宝为诱饵,蛊惑这些人前往莫耶山。江湖中人义字当先,纵然知道生死楼别有阴谋,然而亲人师友落入生死楼之手,只怕也会前去营救。 既然生死楼在莫耶山早有布置,只怕江秋枫与李梦白此去便是羊入虎口。 若是江秋枫与李梦白也落入生死楼之手,自然免不了沦为“人牲”的命运,而正道这边本来不足的战力又将大大折损。 江秋枫与李梦白不仅是她在武盟的下属与伙伴,更是与她一同出生入死的朋友,她又怎能不心急如焚。 莫耶山。 黎明时分,正是一天之中寒气最盛的时候。 山林之中,两道白衣的人影飞纵。 一前一后,一男一女,身负长剑,神姿飘逸。正是江秋枫与李梦白。 自魔教西迁之后,中原各大门派皆视莫耶山为禁忌,自然不会派弟子来此探寻。江秋枫也仅仅是从阁中前辈的记载中知道莫耶山的大致所在,然数十年时间已过,即使是蜀山剑阁也不知道如今的莫耶山封印究竟如何了,更不知道此时封印已经被人打开,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两人一路上山,畅通无阻。不多时,便看到一处开阔的山谷。只是破晓之前,雾气最重,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仿若仙境。 李梦白心性跳脱,见一路无事,笑着道:“师兄,我看是你想多了,这山上半个鬼影也没有。再说了,魔教教主留下来的封印,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破解?” 江秋枫性子沉稳,摇头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可能。可这位鸣沙寨的前寨主可是出自千机门,听说他对遁甲奇门之术颇为精深,如果当世之中若是有人能解开莫耶山的阵法,只怕非此人莫属了。”他忽皱了皱眉:“而且,你难道不觉得这片雾有些古怪……”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鸦啼,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想不到,蜀山剑阁的小家伙,倒是有些见识。七日之期未至,你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紧接着,山中的浓雾被风吹散,大雾最深处,赫然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魔宫。 *** 一入莫耶山中,卓小星便感觉到山中森然,风中隐隐有一种腐臭的味道,似是某种古老的腐朽气息在历经多年的沉睡之后终于苏醒。她心中一惊,莫耶山的封印果然已经被解开。 可是她一路上山,并未见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的踪影。 在破晓之前,她终于到了山顶,发现了一座方形的祭坛。 而在祭坛的下方,有着两柄断剑。 这两把剑,一柄名为“崔巍”,一柄名为“峥嵘”,正是江秋枫与李梦白之佩剑。这两柄剑本是一对,曾是前任蜀山剑阁之主吕银河的配剑,后来传承给李空花。 李空花因为已有名列天下十大神剑之一的“明镜秋霜”,便将这一对宝剑传给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 可是如今,这对传承百年的名剑霜刃摧折,寒魄凋零。 名剑已断,人又安在呢? 又是谁有能力将这两柄宝剑生生折断? 卓小星心底一沉,抬头向祭坛上望去。计无咎居高临下,一双冷如冰魄的双眼,正凝视着她。 卓小星眼底寒芒闪烁:“江秋枫与李梦白呢?” 计无咎淡淡道:“蜀山剑阁的漏网之鱼自己找上门来,你说呢。啧啧,两个九品巅峰的高手,可是绝佳的修炼材料——这两个后辈倒是硬气,所以我不得不对他们使了一点手段——” 卓小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祭坛的后方正矗立着两个高大的木制刑架,江秋枫与李梦白四肢被铁链紧锁着,吊在刑架之上。两人都受了不小的伤,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木柱流下,滴入脚下的尘土之中。 “江师兄,李师姐——” 卓小星冷眉一挑,凌空而起,折月刀已然出鞘,便向那锁链斩去。 可是折月刀尚未触到锁链,一道雄浑力道从上而至,逼得刀锋转了一个方向,她也后退了三步。 计无咎冷笑道:“阿星,看来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了。我曾说过,你若是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杀你——” 卓小星双目怒火热炽,大声:“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是现在。”计无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已经在江湖上广发英雄令,将在七日之后再次召开武林大会,只要各门派有人能在我手下赢一招半式,我自然会将该门派的弟子放了。想要救他们,只需要武林大会上剑阁的李阁主能胜了我,我自然会将她蜀山剑阁的徒子徒孙完好无损地奉还。” 卓小星厉声道:“计无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想将天下英雄全部引到莫耶山,然后一网打尽是吗?你做梦,我身为武盟之主,绝不会让你的阴谋达成——” “真聪明——”计无咎赞赏地看着她,戏谑道:“可惜,你们所谓的武盟,最讲究的便是江湖义气,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门亲友陷入死难而不救。就比如你现在,看着江秋枫与李梦白这一对娃儿落在我手上,不是眼巴巴地想要和我拼命吗?” “你——” 她不再理会计无咎的冷言冷语,折月刀再次斩向锁住两人的锁链。只是,这一刀还是被计无咎挡下。卓小星豪不气馁,提刀再上。计无咎自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佝偻的身影与刀风共舞,每出一掌,都有裂地撕天之能。 折月刀刀式愈快,而计无咎的掌劲也欲烈。 乘化境的掌劲非同小可,卓小星被掌风扫到,虎口一震,折月刀几欲脱手而出。而整个人也被震退一步,吐出淋漓的鲜血。而她红色的衣衫上留下了五个深红的指印,几乎深可入骨。 “阿星,放弃吧,你并不是我的对手。”计无咎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冷笑望着她道:“阿星,虽然你几次三番与我做对,但是你总归是无音的女儿,我并不想杀你,你走吧——” 刑架之上的李梦白挣扎着道:“阿星,不要再打了,你快走——” 卓小星摇摇头,她将折月刀重新捡了起来。望着计无咎道:“你之前说只要有人在英雄大会上胜过你一招半式,便可以救出本门之人,是吗?” 计无咎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道:“不必等到七日之后,我眼下便要向你挑战。只要我赢了一招,你就放了他们两人,如何?” 她站在那里,少女单薄的线条带着一股刻骨的凌厉,那是不肯摧折的傲气,是宁死也决不肯后退的决心。 计无咎微微眯了双眼,道:“这么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过也无妨,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卓小星的修为确实不俗,但绝非他的对手。 “那就请计楼主接我此招——”少女的声音清朗响亮,如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紧接着折月刀如天外惊鸿,横扫而出。 此一刀疾若电,快如风,惊若雷,势如虹。如泰山之崩,如江海之倾。 计无咎瞳孔一缩,心中忽起强烈的寒意。 自踏入乘化境以来,他从未感觉到有人能对他有如此大的威胁。此时再要应招已是来不及,计无咎牙根紧咬,将周身力量集中在身上一点,竟是以血肉之躯硬抗这致命一击。 饶是如此,那柄细长的弯刃仍然重重扎入他的左肩窝,刀锋扬起,带出艳红的血花。 卓小星所使用的自然是生杀刀法第八层的招式“蚍蜉憾树”,亦是她最后的底牌。在北域,她曾用此刀招先后重创魔教教主商苍穹与柔然第一人闾丘明月, 可是商苍穹的身体老朽,闾丘明月当初的实力也不过是洞微境而已,都不足以与如今的计无咎相提并论。 计无咎肩窝被戳了一个洞,他强忍着剧痛站了起来,一双厉眼仿佛鹰隼,狠狠地盯着卓小星,切齿道:“好,好,想不到你真的能伤到我。我对你处处容情,你竟然会为了两个外人与我生死相博,真是好得很——” 一招之后,卓小星已经脱力。她脸色苍白,以刀杵地,神情却是轻松:“计无咎,如今你已非鸣沙寨之人。卓小星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楼主,愿赌服输,放人吧。” “我计无咎今日竟然栽在你这丫头的手上……” 计无咎面色扭曲,但他既为一派之主,并不好食言。手一扬,一道凌厉劲气斩过,锁着江秋枫与李梦白的锁链应声而断,两人重重跌在地上。好在两人虽然受伤不轻,行动却无大碍,搀扶着走到卓小星的跟前。 卓小星见两人无事,心中欣喜,道:“我们走——”她收起折月刀,将李梦白扶住。 计无咎忽道:“慢着,我可以放他们走,但是你要留下。” 三人皆是一怔,卓小星随即道:“你们两人先走,我留下。” 李梦白迟疑道:“可是,我们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下……”虽然看起来像是卓小星扶着她,实际上卓小星整个人都靠在她的身上,眼下的卓小星体内竟是再无半分力气,若是落在计无咎手上…… 卓小星却催促道:“你们先走,回去找李阁主,等她的伤势恢复了再来救我。”眼下她的气海里连一点气机也不剩,连再出一刀也做不到。若是计无咎反悔,三人只怕谁也走不成。 李梦白还在迟疑:“可是……” 江秋枫低声道:“你我并非计无咎对手,留在此地只是拖累盟主而已。而且计无咎已经打开莫耶山的封印,此事也应该尽快禀报众位前辈。”江秋枫虽然也担心卓小星,但权衡利弊之下,唯有自己与李梦白先离开这里才能再找机会救人。 卓小星附和道:“正是,李师姐,我不会有事。你们还需要赶紧将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这才是大事。” 李梦白似乎被说服了,恋恋不舍地与江秋枫下了山。 计无咎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卓小星面前。他左肩的伤口仍然是血淋淋的,可是他的实力毕竟远甚于商苍穹与闾丘明月,这点伤势并不致命。 他面上浮现出一缕阴冷的笑容,道:“我已经遵照承诺,让他们两人离开,而眼下便该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他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卓小星的头发,这本是极为温柔的动作。不知为何,卓小星感觉到浑身一阵凉意,不由道:“计无咎,你想干什么?” “啧,计无咎,这三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是这般轻易,从前你不是叫我二叔的吗?”计无咎淡淡自嘲道:“既然你不再认我这个二叔,我又何必认你这个侄女呢?想来,你终究是卓天来的女儿,我对你再好,你也不会是我的女儿,之前是我太过痴愚了……” 卓小星别过脸,不去看他,冷冷道:“我的二叔是行侠仗义、铲奸除恶的鸣沙寨二寨主,绝非是为一己之私、视人命如草芥的生死楼之主——” “呵,说的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对你容情。”计无咎脸上露出嗜血的微笑,道:“仔细想了想,那两个娃儿不过是九品巅峰,血脉中所包含的真力又怎么比得上一个洞微境的高手,你既然执意要救他们,就用你自己的鲜血作为弥补吧——” 携刀照雪 第128节 他并指如刀,轻轻一割,卓小星雪白的手腕登时流出汩汩的鲜血,那鲜血在空中凝成一线,源源不绝地向计无咎的身体流去。鲜血在碰到他的肌肤的那一刻,便毫无阻碍融了进去,而与此同时,计无咎的身体紫气蒸腾,内息周游流转,竟比之前更强大了一些。 是炼血大法。 他竟打算吸收卓小星的鲜血之力来练功—— 卓小星再也无力反抗,在计无咎的压制之下竟是连动一动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急剧流失。她憋屈地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这死法也太窝囊了。 就在此时,晨曦中云海蒸腾,从那云层中突然破出一道剑光。 一柄长剑破开天光,远远而至,矫若游龙,斩断空中那道红色的血线,紧接着落入飞纵而至的那道清俊人影手中,又闪电般向计无咎疾刺。 卓小星瞳孔骤然一紧。 那柄突如其来的长剑正是她最为熟悉的——莲粲。 计无咎正在运功,登时猝不及防,莲粲剑刺入右肩,竟与左肩折月刀形成的创口对称起来。 卓小星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之中。她尚未作出反应,整个人已经被抱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山下纵去。 转瞬之间,两人已掠过清晨山中的浓雾,只留给计无咎一道模糊的背影。 计无咎勃然大怒。 他甚至还未看清在他手下抢人的是何许人也—— *** 等看清李放那张如刀刻斧凿般的俊朗面庞,卓小星激动不已,恨不能雀跃。 但是她的整个人都被李放紧紧抱在怀里,要完成这个动作显然有不小的难度。于是她伸出手,勾住了他秀颀的脖子,甚至主动往他的胸膛上贴近,找一个舒适的姿势,任由他抱着自己前行。 直到此时她才微微有些害怕,自己刚才竟然又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 她轻声低喃着:“李放。” 李放轻声回应:“我在。”他的面色因为紧张而略微潮红,心脏亦是扑通扑通直跳,他不禁有些后怕,不敢想象如果他来晚一步,她究竟会遭遇什么。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卓小星自然明白眼前之人晦暗的脸色是因何而来,不由得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李放,我没事……”她甚至凑上身来,舔了舔他干枯的唇。 感受到少女火热的身躯,李放僵直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神魂重新回到身躯里,低头回应着她的亲吻。 生死楼之人并未追上来,李放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将她放了下来,为她检视手腕的伤口,抹上伤药。好在伤口不大,因为李放来的及时,失血也不算多。 看着李放小意又心疼地蹙着眉,卓小星连仅余的疼痛都不翼而飞了。她轻轻抹平他的眉纹道:“你不用这样紧张,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李放小心地给她包扎好伤口,低声问道:“刚才那个人便是是计无咎?” 卓小星点了点头:“不错。” “想不到他竟然对你也能下此毒手。”他之前从陆万象口中得知计无咎与卓小星原先十分亲厚,不由得暗中吃惊。 “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卓小星便将这段时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计无咎狼子野心,手段残暴,我既不能与他同流合污,他想杀我也实属正常。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虽然几乎每次她遇险,都能被他救到,但这次还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李放答道:“是红酥所言。”在知道襄阳陷落的消息之后,他急忙星夜驰回。他一入城就根据红酥留下的记号找到了她,这才得知卓小星上了莫耶山,可能会有危险。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上山,总算能来得及救她脱险。 没想到他不过追着慕容青莲去了一趟北境,短短时日内中原竟是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连自家襄阳也失陷于生死楼之手。 卓小星惊喜道:“你遇到红酥了,那襄阳城已经收复了吗?” 襄阳既是李放的地盘,竟陵军亦是一支百战之师,卓小星一直相信,只要李放回到襄阳,襄阳城的光复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李放却摇头道:“不,我是一个人回来的。慕容氏经营北地十年,如今稷都虽然已经光复,但慕容青莲却还没死,未必没有一些表面投诚、内心仍然期盼着慕容青莲复辟之人,所以我让谢王臣率领竟陵军继续镇守稷都。” 卓小星闻言一惊:“啊,那襄阳城你不要了吗?” 虽然稷都城也很重要,但襄阳城才是李放的大本营。如果李放将来成为天下之主,那襄阳城应该就是他的龙兴之地。 卓小星在襄阳呆的时间也并不算长,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但因为这是李放的地盘,她也隐隐将此地当作她的第二故乡。看着襄阳城头的巴蜀大旗,就跟自己家里糟了贼一样难受。 李放道:“当然不可能。虽然竟陵军无法回来。但我已经向父皇上书,让他遣人派广陵军西征,收服襄阳。” “广陵军?” “不错,广陵军之前在淮南、庐阳两场大战中损失惨重。所以大战结束之后,并未北上,而是就地修整。这支军队经过两场血战之后,战力提高不少。而且较之竟陵军,离襄阳更近。只是从庐阳到此,还需要几天时间。在这段时日内,我们得先解决生死楼的问题。” 想到计无咎,他的眉头再次蹙起。 毕竟比起巴蜀大军的问题,如今更棘手的乃是生死楼之主计无咎本人。 虽然方才只是短暂交接,他亦能感觉到计无咎体内澎湃的力量,乃是他平生仅见,甚至较稷都城下的罪头陀还要强上数分,是以他绝不敢恋战,救了人便走。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七日之后的武林大会,也不可能有人是计无咎的对手。 不知江湖上有多少门派会收到生死楼传出的消息,在七天之后达到莫耶山,以自己的鲜血成就计无咎的无量之境。但此事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就算别人不来,难道他们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成为牺牲品吗? 如果计无咎真的突破无量境,恐怕全江湖的高手联合起来也不是其对手,届时即使是竟陵军大军回师,也无法阻止计无咎谋夺天下的野心。 他喃喃道:“难道真的要寄希望于剑阁李阁主吗?”眼下江湖各派之中,唯有李空花登顶乘化境,或与计无咎有一战之力。但即使有陆万象研制解药,七日之内李空花能否恢复实力巅峰还未可知。 卓小星想了想道:“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双修。”卓小星正色道:“如今你我的武功都已在洞微境,距离乘化境只隔一层。如今还有七天时间,若是抓紧时间修炼,说不定还能再有所提高,也许能突破乘化境也说不定……” 李放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洞微境与乘化境之间有天壤之别,恐怕非数年难以竟功……”李放的练武之路自一开始便是基于母亲的遗泽,他早早突破了旁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入神境,与卓小星双修之后,洞微境也是水到渠成。历代刀主剑主都不乏机会继续破境,但若是乘化境能如此轻易达到,又怎会数十年间的江湖仅有寥寥数位乘化境高手。 卓小星道:“之前我听李阁主说起,当初她突破乘化境之时,功法并未圆满,但是大敌当前,不得不强行破境。既然李阁主可以强行破境,我想我们或许也可以试试,虽然这样境界不稳,根基亦有所缺陷,但是总比眼下束手无策要好。” 李放亦不是事到临头便灰心丧志之人,道:“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如论如何,也当一试。”就算无法突破,眼下每增长一分功力,来日便可增加一分胜算。 两人按照平常修炼之法,开始运功修炼。 刚一对掌,两人便觉不对。 原来,卓小星现在体内真气空空如也,是以真气单方面从李放体内阴脉向卓小星阳脉流动,而无真气流入,很快李放体内真气便已泄之一空。仿佛之前并非是卓小星用了一记“蚍蜉撼树”,而是李放用了一招“一瞬昙华”。 两人登时石化了,卓小星连忙把真气反输回去,真气在两人体内一来一往,与此同时,两人体内的须弥无相功亦开始自动运行,将体内的一部分极阴真气转化为极阳真气,通过阳脉流动。只是这样一来,在两人经脉之中运行的真气竟然凭空减少了一半。 两人对此都是始料未及,但此时想要再停止修炼也已经迟了,只能硬着头皮练下去。 不久之后他们便喜出望外。 生杀刀法第八层的招式虽然会消耗掉体内全部真气,却也会在三日之内逐渐恢复。就好像河水用尽了之后,只要源流未曾断绝,自然会有水源补充进来。 方才真气在两人体内流转,几乎是让两人都体验了一次河水干涸的感觉,而随着两人体内的真气同时开始自动恢复,修炼的速度竟然是原先的双倍,感受着体内暴涨的真力,两人都是喜不自胜。很快两人便进入到修炼之时的“物我俱忘”之境,静心感受真气在体内的游走,彼此心魂相契,融为一体,浑不知时间流逝。 等两人从这种境界之中清醒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天。两人感觉体内真气已是原先的两倍,几乎达到了洞微巅峰,距离破境唯有一步之遥。 第175章 七日之期 七日之期如约而至。 莫耶山前的广场之上挤满了人, 大多是武盟之人。他们当初接到无量寺“飞檄令”,前往凉州城聚义抗击魔教。生死楼肆意屠杀武林各派之时,他们正好跟随卓小星在稷都, 得以逃过一劫。 知道无方剑楼与蜀山剑阁出事之后,他们匆忙赶回本门,这才知道本门也惨遭生死楼毒手。在得到生死楼放出的消息之后,他们秉着一腔热血, 前来莫耶山救人——他们的亲人与同志都在这里, 又怎能不救。 卓小星与李放一出现在广场,便立刻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无数声音喊道:“盟主——盟主——” 这一声声的“盟主”倾注着他们的期盼与信任, 在场的诸多武盟弟子都明白凭借自己的实力,绝非计无咎的对手。支撑着他们来到这里的除了相救自己亲人朋友的信念,更多的是源于他们对武盟之主卓小星的信任。 卓小星可是武盟的盟主,就连商苍穹与闾丘明月这样的魔头都败在她的手中,难道还会拿计无咎没有办法吗? 卓小星还是卓天来的女儿。卓天来被称为二十年间江湖上最出色的天才,几乎在短短数年时间就从一个普通武者成为乘化巅峰的高手, 而卓小星成长的速度比她的父亲更快, 在一年时间就从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成长为洞微境的高手。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打败计无咎的话, 那自然是卓小星无疑。至少武盟弟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与她同行的李放,虽然贵为太子,但由于战绩不如卓小星亮眼, 已经被大家自动忽视了。 这时卓小星看到李空花、陆万象等正向自己走来, 连忙上前与众人相见。 当日唯有江秋枫与李梦白两人回转, 说卓小星被计无咎扣下, 众人皆是无比担心。眼见卓小星平安无事, 李放亦已回到襄阳, 已方平添两大战力, 自是欢欣不已。 七日以来,李空花的毒伤在陆万象的精心调养之下已经痊愈,她一看到卓小星与李放两人,便发现两人的精气神较之上次相见已有了莫大的变化,目光充满惊喜:“你们已经到了洞微境巅峰——” 卓小星的目光难掩失望:“可惜还是未能成功突破乘化境。”前日她与李放已修炼至最后关头,然而两人愈是着急破境,修炼进度愈是停滞不前。她本想如李空花一样强行破境,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李空花闻言,又惊又羡。在她看来,卓小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洞微境巅峰已是十分难得,想要突破乘化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当下勉励道:“你们小小年纪便能修炼至这般境界,看来这生杀刀剑双修之法果有过人之处。你们不必气馁,假以时日,必能功成。” 卓小星却忧虑道:“可是以我们如今的能为,想要从计无咎手中救人,只怕远远不及……” 李空花玉容明净,淡淡道:“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今日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计无咎有机会踏入无量境,只要他不能破境,你们日后仍有战胜他的机会。” 她又看向李放,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算起来,在我的几个堂弟之中,你是最不像李家的一个,却也最称我的心意,李杭能选你作太子,总算是有眼光。” 李空花竟在这个时候同他叙起了姐弟之情,李放一怔,脱口而出道:“李阁主,我并不是……” 李家的血脉。 李空花止住了他的话头,微笑道:“又有什么关系,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你们两人岂非要错过一场大好的姻缘,当初在剑阁之时,我曾为难于你,也需对你说声抱歉。你们如今终成眷属,我很高兴……” 对卓天来的爱而不得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而阴差阳错之间,这一对有情人能摆脱与她相似的命运,云胡不喜呢。 *** 魔宫前的祭坛之上升起无数高大的刑架,各大门派被生死楼俘虏之人皆被铁链锁住,仿佛待宰的羔羊,无数的黑衣杀手守在祭坛之前。而祭坛的中央之处,则是一具玄冰制成的棺材。 计无咎站在高大的祭台上,审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众。 真可惜,这些人的修为虽然不差,但大多数也只在八品九品之间,对于想要攀上无量境需要的海量真力而言,着实有些不够看。 忽然他的眼光一亮,落在一名身着灰色袈裟的老僧身上,高声道:“想不到无量寺也会来这里凑热闹,我记得我们生死楼与你们无量寺可没什么牵扯。” 无量寺在这波浩劫中,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波及的江湖门派。无量寺数百年传承,在江湖上拥有比南北剑宗更崇高的地位,却甚少主动参与江湖事务,因此计无咎也不愿意主动招惹。 那老僧正是无量寺主持了尘大师,他打了个稽首,道:“计施主难道忘了二十年前,死在稷都城外山洞的三十六名武僧了吗?他们被你吸干鲜血而死,此事致使我师弟摩诃业者含冤入罪,又怎能说毫无牵扯呢?” 众人心中一动。 场中大部分人都曾亲身参与稷都之战,对于摩诃业者含冤一事都有所了解,没想到此事竟然会与计无咎有关。不过,仔细想一想,当世修炼此等邪门功法者,江湖上除了计无咎亦再无别人了。 而陆万象听闻这个消息,更是大吃一惊,她并未参与稷都城的大战,并不知其中内情。她原以为计无咎修习魔功乃是落日关之后的事,只是没想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当下愕然地望向计无咎。 计无咎面色冷淡,满不在乎地道:“呵,怪只怪他们刚好遇到了我心情不好——过去了二十年,无量寺终于想起这一桩公案了吗?” 那是卓天来成为鸣沙寨之主大约两个月之后,计无咎发现商无音有事无事总是喜欢往卓天来住的院子里跑。 初时,他还不以为异,因为卓天来性情任侠爽朗,鸣沙寨众多兄弟们都喜欢这个大哥,计无咎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有一次,他与魔教中人作战,受了伤回到鸣沙寨。以往他若受伤,商无音必定会亲自照顾,直到他痊愈,可是这次商无音只是简单帮他料理伤口,开了药方,就找了两个普通弟子帮他熬制汤药,并未如以往陪伴床前。虽然那时他受伤并不严重,但是少了倾慕的女子在眼前打转,总觉得落寞无比。 携刀照雪 第129节 他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段时日自己的大哥卓天来因为不习惯漠北冬天的气候,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商无音大部分时候都在那边照顾。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知己好友与大哥产生了深深的嫉妒之心。 第二天早上,商无音照旧过来替他更换伤药。他忍不住问道:“商姑娘,从前我受伤,你总是亲身照顾。为何这次却很是冷淡,可是我做得有哪里不好,惹恼了商姑娘?” 商无音脾性温柔,她笑了笑回应道:“二寨主你的伤势并不严重,只要用了药,好生休养就好。可是卓大哥这次的病却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我自然需多加照应。而且卓大哥武功高强,如今可是我们鸣沙寨的顶梁柱,短短两个月就让我们鸣沙寨名扬江湖,等他身体好了,我还盼着他能带着我们鸣沙寨更上一层楼呢……” 商无音的话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在他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有卓天来一般卓绝的武功,或许商无音便会高看他一眼。伤好之后,他一有空就修炼师门所传的刀法,还向大哥卓天来请教,不料卓天来皱眉道:“二弟虽然聪明勤恳,但是武骨所限,到九品已是巅峰,恐怕难以突破上境……” 他心中失意无比,整日醉生梦死,借口追寻魔教余孽为由,离开鸣沙寨,在稷都城外恰好遇到了当时正在搜寻摩诃业者的两名禅宗僧人,他鬼迷心窍地想起那本从魔教洞窟中寻得的无名功法——当时他尚不知道这本功法名为炼血大法——心想假如这本书的内容为真,他是不是可以突破武骨的局限,更上一层楼。 那处山洞本是他无意间所发现。他借口发现魔教巢穴,请两位僧人与自己一起进入山洞,用早已准备好的迷烟将他们迷倒,再依书中所言之法以其鲜血修炼,果然感到功力有所提升。 次日清醒之后,看到两名和尚尸体,意识到两人竟然死在自己手中,他心中万分惧怕与后悔,发誓再也不碰这邪门功法。可是三个月后,无量寺三十六武僧找到了他。 那时,鸣沙寨在江湖上已经声名鹊起,而他是鸣沙寨的二寨主,无量寺武僧虽然对他有所怀疑,心中对他仍然十分尊敬,私下向他求证此事。他这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一旦此事曝光,他必将身败名裂,而他那素来嫉恶如仇的大哥卓天来为了给佛门一个交代,定会亲自清理门户。思忖之后,他决定如法炮制,将这些武僧分批带到山洞之中。心中的恶魔种子再次发芽,这些武僧也成了他修炼的养料。 此事虽被无量寺翻了出来,但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是无量寺方丈又如何,只怕在不久之后亦会成为供自己修炼的“人牲”。他眼神桀骜,傲然道:“老和尚若是前来问罪的,想要替你那些门人报仇,尽管出手便是。” 见他一口承认,毫无悔过之意,倒是有恃无恐,了尘禅师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施主与本寺有这么一段冤仇,但此仇也并非不可化消……” 无量寺的和尚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计无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哦?愿闻其详。” “自四十年前莫耶山一败,魔教败走柔然以后,我无量寺不再出面干涉武林之事。但是计施主此番在江湖上闹得动静颇大,私自学习魔教邪功,更打开莫耶山的封印,大有继承魔教衣钵之意。老衲虽然爱清静,却也不得不出面,来做个和事老。” 计无咎冷笑道:“和尚有意化解这场纷争?” 了尘大师道:“阿弥陀佛,计施主杀人为孽,难道不惧地狱十八般苦刑吗?老衲思及二十年前魔教东侵,计施主也曾积极抵御,更建立鸣沙寨,对江湖也算有过汗马功劳。计施主本心纯善,为何又要自蹈魔途。若是施主愿意就此袖手,从此跟随老衲回无量寺清修,忏悔已过。无量寺愿设下三个月的水陆道场,超度亡魂,让施主死后可以早登极乐,而不至于在地狱中受苦。” 计无咎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哈,你们无量寺果然是专出这种愚不可及的呆子。如今我占尽大好形势,马上就可以问鼎武道巅峰,你以为搬出死后下地狱的那一套歪理邪说,就可以让我束手就擒吗?只要我突破无量境,自然可证长生,又怎会往地狱受苦,真是可笑——” 了尘大师神色悲悯,合什道:“阿弥陀佛,世上不会有永远的胜者,施主如今仰高山之巅,岂不知爬的越高,摔的也会更深。” 计无咎面上寒意愈浓道:“老和尚若是想强出头,便请划下道来。若是说教,便可免了——” 了尘大师轻声一叹:“施主既然执迷不悟,老衲自然也不能坐视施主为恶。计楼主,指教了。” 了尘禅师一掌轰出,巨大的掌劲在空中化作如来掌印,重重击向前方的计无咎。正是无量寺的至高绝学梵圣如来掌。 此招李放曾见谢王臣用过,但了尘禅师根基深厚,此招使来,与当初的谢王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计无咎凌空而起,双手迅速结掌,一道火凤腾空而起,金色的烈焰仿佛空中飘落的火雨,向那如来掌印飞去。 场中有不少人识得此招,此时不由高声惊呼道:“这不是魔教教主商苍穹的灼阳掌吗,计无咎怎么会魔教的绝学?” 又有人道:“他既然连炼血大法都习得,会商苍穹的掌法又有什么稀奇……” “一人独得魔门三大神功中的两种,计无咎这魔头可比魔教教主商苍穹更是可怕……” 第176章 龙渊再现 卓小星望向空中, 如来之掌几次想要将那只火凤捏碎,那火凤却极为难缠,几个闪躲之后, 扑腾着翅膀,狠狠啄向佛掌背面。佛掌竟被生生啄碎,与此同时,了尘禅师吐出了一口黑血。 众人一震, 没想到了尘禅师竟然一个照面之下便败在计无咎手中。 李放更是眉头紧皱, 低声道:“想不到计无咎的武功竟如此可怕,若非了尘禅师身怀金钟罩, 只怕就要重伤不起。” 了尘禅师面色惨白,他站起身来,转头望向不远之处的李空花,低咳道:“咳咳……老衲技不如人,有负阁主所托,深感愧疚……” 卓小星这才明白, 原来这位了尘禅师竟是李空花请来助拳的。 李空花对了尘大师行了一礼道:“大师能到此襄助, 李空花已感激不尽。若是真的事不可为, 还请大师能记得与我的约定。” 了尘大师面露慈悲,道:“无量寺自会守约。” 卓小星心中疑惑,她隐隐感觉李阁主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与这位无量寺的大和尚到底约定了什么, 又有何计划? 这时, 李空花已飘然落到祭台的最中央, 朗声道:“蜀山剑阁之主, 李空花, 请计楼主指教——” 计无咎脸上仍是目空一切的傲然:“李空花, 你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难道还不死心吗?” 李空花玉容如水,并不答话,匣中宝剑出鞘—— 正是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明镜秋霜。 此剑一出,剑气森然,剑鸣不已,如同阴风怒号,万鬼嚎哭,天色竟也暗淡了下来。在那片黯淡之中竟突然出现无数星光,犹如天上众星在列。接着每一道星光则化作一缕剑意,一起袭向计无咎,仿佛天上下起了流星雨。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奇妙又骇人的剑法,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样的剑法,本该是天外剑仙所使,又怎会出现在人间。 卓小星低声对李放道:“这剑法倒是与你的一瞬昙华颇有相似之处。” 而江秋枫却是神色一变,沉吟道:“剑门万鬼哭,星辰在森列。一剑轻生死,杜宇长啼血。这是蜀山剑法中最强的心法,历代只有掌门得其传承。但此剑招是与敌搏命的招式,此剑一出,轻则损伤根基,重则会危及性命。阁主这是……想要以命换命……” 看李梦白的神情,更是快要哭出来了,她低声哽咽道:“阁主……” 而场上众人的神色也更是凝重,李空花以损伤自身根基为代价与计无咎一战,一旦落败,天下间,还有谁能阻止计无咎呢? 计无咎遥望天上坠下的星辰,赞叹道:“果然不愧是蜀山剑阁最上乘的剑法,可惜,你以为用此招便能胜我,却是做梦。”他凭虚而立,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刀,用力斩向洒落的星子。 李空花亦是腾空而起,与计无咎缠斗在一起。 刀光与星光交织出璀璨的光芒,似乎是在星空下燃起无数道灿烂的烟花—— 那烟花虽然璀璨,却十分短暂。 刀剑交接的一刹,只听得叮铃之声,无数的雪片飘飞而下。 那是已然碎裂的明镜秋霜。 这柄排名天下第三的名剑,此刻已碎成了一地碎屑。 李空花面色惨白,跪倒在地。长长的刀伤从她的右肩横贯到左腿,鲜血染红了一袭素衣。 没想到李空花如此强悍的一剑,仍然无法撼动计无咎。 卓小星忽然道:“不对,计无咎好像变得更强了——” 七日之前,在襄阳那座城主府的摘星楼之上,李空花尚且与计无咎缠斗了不少时间,最后伤在绿衣的蜂毒之下。 可是,如今使出星辰剑法的李空花比当日更强,却一招就败于计无咎之手。 现在的计无咎只怕已经到达了乘化境巅峰,甚至可能超过了当年的卓天来。 陆万象质疑道:“之前生死楼还有好几个上三境之上的高手,位居生死楼的十大令主。可是这次除了绿衣,其他人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见到。计无咎修炼炼血大法,如果想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提高,除非……” 她虽未明说,但是其中真相已呼之欲出。 那几位高手恐怕已经成为了计无咎的养料了。 盛天飏一怔道:“可是他们不都是计无咎的下属吗?他竟也也能下手……” 陆万象叹道:“大哥还是他的结拜兄弟,不也被他害死吗?你之前不是查到了消息,生死楼这些年接受的委托生意,很多人并非是被刀剑杀死,而是失去鲜血成为干尸。我想以计无咎的谋略,他当初将炼血大法教给那些生死楼的杀手,让他们以此法修炼,本意便是让他们成为替他储存功力的容器。如今他成功在即,那些人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祭坛之上,计无咎遥望着李空花,挑衅道:“再次败在我的手中,不知李阁主作何感想呢?” 李空花内伤严重,咳出一口鲜血,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计楼主如此看得起我,为了打败我,竟连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也不吝牺牲。” 计无咎脸色阴森,从牙缝中挤出几丝笑容:“当然,毕竟李阁主可是除我以外,这二十年间江湖上唯一一个突破乘化境的高手。今日之局,也是专门为李阁主而设。从乘化境到无量境,所需的鲜血之力众多。想必李阁主也知道,这些年江湖势微,高手实在算不上多,靠这些人帮我登顶无量之境,我总觉得不太有把握,但若是有李阁主这样的乘化境高手,我又多了两成的把握……” “我知道不论是为了你蜀山剑阁的徒子徒孙,还是为了所谓的江湖大义,李阁主今日一定会来这里阻止我,我又怎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能成为本座基业之下的垫脚之石,想必也是李阁主的荣幸。他年本座千秋万代之时,一定会记得为李阁主立一座丰碑——” 在场众人俱是目瞪口呆,想不到计无咎做如此大的局,就是为了将李空花置于如斯之境,再以她之鲜血成就自身。不由心中暗骂此人果然是老奸巨猾,阴险狡诈。 计无咎一步一步向李空花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尖之上。 而李空花眼下身受重伤、花容惨淡,又如何能反抗计无咎的作为。 若是像李空花这样的乘化境宗师都惨死在计无咎的邪功之下,偌大的中原武林还有希望吗? 计无咎右手就要按上李空花的手腕,众人都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卓小星再也按捺不住,右手握上刀柄,打算出手。而李放与她早有默契,同样握住了腰间的软剑“莲粲”。 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两位施主请勿动手……”紧接着一股雄浑的力道竟然硬生生压制住了原本躁动不已的折月刀。 卓小星抬头一看,竟是无量寺了尘大师。 她急道:“大师为何拦我,李阁主她——” 了尘大师垂下头颅,面容悲悯,低声道:“今日之势已无可挽回。两位千金之躯,更干系天下命脉。老衲受李阁主所托,请两位现下与老衲一起离开。” 卓小星茫然道:“离开?” 当此之时,她又怎么能离开。 此时,祭坛之上,已再起变化。 就在计无咎的右手即将碰到李空花右腕之时,浑身是血的李空花竟重新站了起来,退开数步。她玉容如水,语气却是肃杀森然:“可惜,即使李空花殒命在此,背负万世骂名,也绝无可能让你再进一步——” 她低喝一声:“龙渊——” 一柄长剑出现在她的手中,剑身森寒如水,剑光皓若日月,正是龙渊。 这柄剑似乎感应到熟悉的鲜血气味,刚刚出鞘便震颤不已。李空花轻抚剑身,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想不到我李空花也有握上此剑的一天——” 她闭上眼睛,低声道:“天来,我也不知道此举是对是错。然而事到如今,我已没有更好的选择……万古骂名,就由我李空花一肩担之,惟望阿星与李放能顺利堪破乘化境,诛杀此魔,李空花今日便死得其所……” 李放眼睛都瞪直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此时再见到龙渊剑。 这柄剑在李昶战死之后便落在他的手中,他本欲像卓天来一样将此剑毁之,却没有卓天来那样的实力,所以在请示父皇之后,将此剑沉入长江之中。想不到这柄剑竟然重现天日,并出现在李空花手上。 他忽然想起在蜀山剑阁的那个晚上,李空花曾经将自己的鲜血滴入龙渊断剑之中,她曾对他说:“当年的融血计划虽然卓家付出偌大牺牲,但是却并非毫无作用。在你父亲这一代,融血计划便已经功成……” 他深吸一口气,难道李空花竟是想用自己鲜血再次激活龙渊剑…… 可是—— 龙渊剑一启,持剑之人便会被此邪剑所控制,沦为杀戮的机器,直到力竭方止。他闭上眼,鼻尖仿佛再次闻到庐阳城那怎么都散不掉的血腥味。 以李昶的能力都在庐阳城造下诸多杀戮,而李空花身为剑阁之主,龙渊剑若是由她启封,就算能败计无咎,只怕在场众人也要死伤惨重。如今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十之八九已聚集在此,就算计无咎能侥幸不死。若是没有足够的“人牲”,计无咎便无法破境。 这才是李空花最后的计划。 当然,今日若是没有人能败计无咎,在场众人只怕都难以逃脱沦为“人牲”的命运。反正都是要死,不如玉石俱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李空花只怕早已料到此点,所以才会说自己愿背负万世骂名,亦绝不让计无咎再进一步。 所以她才会在龙渊剑启封之前,让了尘大师带自己与卓小星离开。 若是如此结局,也太过惨烈—— 作者有话说: 携刀照雪 第130节 李空花和一般人不一样,她真能发狠。 第177章 刀剑合流 李空花望向下方人群, 对江秋枫道:“秋枫,梦白,你二人是蜀山剑阁本代最优秀的弟子。今日你们若能逃出生天, 便继我之后,共掌剑阁,成为蜀山剑阁第三十二代掌门。如若不幸,便只管恨我——” 她横剑在手, 染血的手轻轻拂向剑锋, 她闭上双眼,似是悲悯, 又似是噫叹:“杀生之罪,就由我李空花一力承担——” 计无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气急败坏道:“你竟想将在场众人尽数杀光,简直是疯了——” 他伸手欲抢夺李空花手中的龙渊剑,已然晚了一步。李空花掌中鲜血滴落在白刃之上,剑身急剧颤动起来, 而李空花的一只瞳仁立时变为赤色。 可就在此时, 一道比闪电更快的刀光掠过, 挑起李空花手中的剑刃。龙渊剑从李空花手中脱手而出,紧接着被一柄软剑裹缠甩出,斜飞向一旁, 直插入山体之中。 紧接着刀剑合璧, 竟是一齐攻向计无咎。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所有人都目不暇接。 李空花骤然失剑, 眸色已恢复一片清明, 望向卓小星与李放, 恼恨道:“你们……为什么不能体会我的苦心, 保全有用之身,却非要自寻死路?” 而两人正在与计无咎交战,自然是听不到她说话,她不由地望向站在一旁的了尘禅师。这位受人之托,却没有忠人之事的禅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卓施主有两句话让老衲转告李阁主。她说,如果在场这么多人都死了,唯有她偷生,有违鸣沙寨之箴言,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而计无咎出自鸣沙寨,她身为寨主,无论如何也要为此事负责到底——” “如果她死在计无咎之手,李阁主想干什么她无法阻拦。可是只要她活着,便无法坐视众人死在她面前。” 李空花呆住了,长叹道:“痴子,与她爹一样是个痴子——”看着那边翻飞的身影,她又叹道:“偏还有更痴的人陪她一道……”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了尘禅师道:“李阁主,依老衲观之,事情也未到绝望之时。江湖代有人才出,我们无法解决的难题,他们未必无法解决。他们两个如今尚未进入乘化境,也许只是功法有未及之处。单就功力而言,已不在老衲之下——”了尘禅师合什道:“方才老衲本想遵照与李阁主的约定,带他们两人离开,却并未拦住——” 这时,看着场中战况,李空花眼中亦是一亮,叹道:“这生杀功法确实颇有独到之处,两人虽然不占上风,可是计无咎想要在短时间之内击败他们两人,只怕也不易。” 祭坛之上。 卓小星与李放合战计无咎。 计无咎早前与两人均交过手,深谙两人根基深浅,在两人冲上来之时,心中颇不以为然,本以为可以轻易将两人打发。他先前与了尘、李空花各战一场,并未使出全力,眼下仍是游刃有余。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 卓小星的刀法走的是至刚至阳的路子,刀势重、疾、狂、烈,而李放的剑法行的是至巧至柔的路子,轻、缓、冷、寂,可谓是毫不相干,偏生二者配合起来却是亲密无间。卓小星冲锋在前,她的后方有李放交织细密的剑法为他护持;而当他想先取李放之时,卓小星手中折月刀绵密的攻势亦给他极大的压力。两人一攻一守,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几乎是滴水不漏。 李放与卓小星虽然并未落败,却也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轻松。计无咎既能成为鸣沙寨之“狐相”,自然是不亚于陆万象的绝顶聪明之人,具备极强的预判能力与推演能力。这边一式既出,他很快便能判断出下一招的方向与走势,是以即使是强如李空花与了尘禅师,都轻易败在他手中。只要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二人很快就会落得与李空花、了尘禅师一样的结局。而两人若想要获胜,除非等计无咎沉不住气,先露出破绽,两人再同时使出“蚍蜉撼树”与“一瞬昙华”之招,或许有一丝机会。 计无咎也看出这一点,似乎并没有之前对战速战速决的想法,而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见招拆招。数十招之后,卓小星与李放俱是热气蒸腾、汗流浃背,几乎身体中的每一丝真气,每一分潜能都已被彻底激发了出来,在计无咎强大的压制之下,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祭坛下方,正在观战的了尘大师忽然道:“奇怪,以他们两人如今的功力之强,已臻洞微境之极限,足以突破乘化境才对,为什么两人至今仍然是洞微境?”乘化境与其下诸境的最大差别在于可纳天地灵气为已所用,所提升的不是一点半点。而计无咎通过炼血大法强行破境,修为再高,也无法容纳天地之力。 如果两人能双双突破乘化境,以二对一,面对乘化巅峰的计无咎或有胜算。可是,现在…… 了尘大师叹息道:“只怕待两人功力用尽,便是落败之时。” 李空花皱眉道:“生杀之法,历代单传,这门功法威力极大,传承有诸多限制,也许有着外人所不知的秘密,我虽然略懂一二,对其中奥秘也不能尽知。” 李空花暗中叹息,杨桀早年杀师叛逃,丁灵儿早逝,传承下来的生杀刀法并不完整。两人全凭自己摸索,能在短时间到达今天的地步,已经是天资过人了。只可惜自己伤势非轻,无力再战,不能替二人分担片刻。 “不好——”李空花忽地发出一声惊呼。 战到此刻,两人真力几乎耗尽,计无咎终于看到了一丝破绽,出手便是雷霆一击。 他左手运掌,右手持刀,分别袭向两人。鏖战许久,卓小星已是强弩之末,几乎再无能力发招转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计无咎手中长刀即将刺破自己的胸膛—— 就在此时,她的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她感到一道巨力将她往后推。紧跟着,身后已经抵上了一道宽阔的后背。 再接着,就是“嗤——”的一声,似是刀锋破骨之声。 在生死一瞬之刻,李放竟以身为盾硬接一掌一刀,再借势转向她身后。他呕出一口鲜血,腹部被刀锋贯穿之处,亦流出汩汩鲜血。 卓小星闻到浓浓的血腥之味,忍不住回头,急呼道:“李放,你怎么样?” “还死不了……”李放沉闷的声音传来。 基于对他的了解,“死不了”的伤,一般都是很严重的伤势。卓小星心下不由得更慌了,她正欲转身去看,却听李放道:“别动,你吐纳运气就好了……” 卓小星依言运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鏖战许久,两人的气海中俱是空空如也,连一丝多余的气力的都没有,而在两人后背相接的一刹那,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天地间似乎有无数的真气,竟循着两人打开的毛孔,重新灌注到经脉之中。这些真气有因为两人与计无咎的战斗而散落在空气之中的,亦有天地间本来就存在的灵气,在两人一吐一纳之间,重新回到两人的身体之中,再经由两人后背相贴的经脉分化,在阴阳两脉中涤荡、躁动。在须弥无相功的辅助之下,转瞬之间,便修复了之前与计无咎战斗留下的伤势,重新充盈在经脉之中。 她闭上双眼,感受着真气涤荡,识海之中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那空几乎囊括了整个宇宙,不见其始,不辨其终。 刹那间,卓小星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生杀刀法》第九层心法中所言“或如橐籥,或如太虚”的意思。原来人竟然可以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由地吸纳天地之间的灵气,并化为自身真气。原本真气用尽之后需修炼方可缓慢恢复,但如果能直接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岂非是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这样一来,两人又何须惧怕计无咎,只需要一直拖下去,等到计无咎自身真气耗尽,他们岂非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即使是乘化境巅峰,真气也不可能源源不绝。 她激动不已,正想与李放分享她的新发现。却感觉身后一松,李放已推开了她。与此同时,李放体内真力已远远突破了洞微境巅峰,直臻乘化境—— *** 祭坛之上。 看着已经脱力、互相倚靠才能勉力不让自己倒下的卓小星、李放两人,计无咎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战果。 最后两个碍眼之人也已经败在他的手上,天下之大,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想做的事。 只要一举杀死南周的太子与武盟之主,天下便唾手可得。 更何况以两人的鲜血,再加上先前俘获的众多“人牲”,不愁无法突破无量境。 这时,忽然一道黑衣骑影飞马上山,神色慌乱道:“禀报楼主,大军入城,襄阳……襄阳失守了……” 计无咎神色一冷,发出一声暴喝:“你说什么?襄阳失守,怎么可能——” 自南周广陵王李昶死后,能得李杭信任的领军大将唯有李放一人,如今竟陵军尚驻守稷都,李放又分明是独自回襄阳,又从哪里冒出来大军能撼动襄阳城池。 那生死楼杀手结结巴巴道:“是南周皇帝,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不仅计无咎一怔,祭坛之下诸多江湖子弟亦是大惊失色。南周建立十年以来,从未听说过这位皇帝会行军打仗,更遑论御驾亲征了。如今形势,连卓小星与李放都双双败北,御驾亲征真能改变眼下局势吗? 计无咎微怔之后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御驾亲征?想不到李杭竟会亲自到这里送死,也罢,等我先解决了他的这位好儿子再去送老子一程——” 他的右手向李放的腕骨伸去,要纳他的鲜血为已所用。堂堂南周太子,一生创下无数功业的竟陵王将要成为他登天之路的垫脚石。 就在此时,李放的双眼忽然睁开,一掌推开卓小星。他的双眼中没有无计可施的颓丧,没有挣扎求生的狠戾,而是极为明亮,如太阳般耀眼,如星辰般夺目。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是本月最后一天了,如无意外,应该会把剩下的章节全部发完。 第178章 峰回路转 计无咎的心猛地一跳, 他感到李放的身上竟隐隐散发出一股极为磅礴的气息,随着他一呼一吸之间,那气息仍然在急剧暴涨。 计无咎不由变色:“你……竟然已经突破了乘化境?” 李放并不答话, 莲粲剑发出一声轻吟,纵身如飞龙在天,向计无咎刺去。 计无咎不敢大意,手中长刀接下这凌厉一剑。他此时已然察觉, 眼下的李放不但突破了乘化境, 在短短一刻间已经稳定在乘化境巅峰,成为与他匹敌的对手。两人由地入天, 眨眼间便已战了数十个来回。 卓小星茫然地看向天空中的两人,心中疑惑不已,为何同修一种功法,李放能在此时突破乘化境,她却仍然停留在洞微境,这究竟是何原因。 不远之处, 李空花亦是恍惑地看着她, 似是询问李放为何能在此时突破, 她只能摇了摇头。 修炼生杀刀法偌久,她已知道生杀之法的突破关键并不在于功力深浅,而在于心法。 唯有体悟心法的真正奥义, 才可以突破境界。比如之前, 她的功力并无没有达到生杀刀法第八层的洞微境, 但只需要体悟其心法, 便可以使用第八层的招式“蚍蜉撼树”, 这也是为何李放在双修之前只有入神境的实力, 却可以使用“一瞬昙华”之招的原因。 方才她明明已经体悟到了“或如橐籥, 或如太虚”,仍没有突破乘化境,破境的关键恐怕便在后面的两句“若往不住,则证涅槃。” “若往不住,则证涅槃”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仔细思考,便听得半空之中,发出一声巨响。 半空之中两人的战斗终于分出胜负,李放竟占了上风,莲粲一剑刺破计无咎气海。 计无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从半空中直直落下。因为气海被破的缘故,他周身气息亦是急剧下降。从乘化境跌落到洞微境,再从洞微境跌落入神境,一直下降到九品,方才稳住境界。 他的胸腔已被莲粲刺出一个大洞,眼底满是惊愕与仇恨,他死死地盯着李放:“你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不依靠他人的力量,就臻至如此境界,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放亦是受伤不轻。他微微一笑,随即肃容道:“天地间自有大道,若想以他人之性命成就一己之私,必会遭天谴而反噬,李放只是替天行道而已——” 计无咎喃喃道:“替天行道……” “不错,计楼主修行炼血大法,夺人修为,伤人性命,修为越高,则罪孽越是深重。你设下落日关大计,与慕容傲勾结,戕害卓大侠之时,是否想到有今日之报?” 莲粲剑抵在计无咎胸口之处,只需轻轻一剑便可结束他的性命。 四周想起无数的欢呼之声,武盟弟子看着这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跌落尘埃,兴奋得大声呼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李放执剑之手微微颤抖,似乎是想回头,又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可他终究没有回头,莲粲一剑刺入计无咎胸腔,鲜血慢慢地弥漫开来。计无咎那双阴森怨毒的眼,正死死盯向卓小星的方向。 不可一世的枭雄,倒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血肉罢了。 卓小星双眼干涩,内心五味陈杂。在场上众人中,恐怕惟有她明白李放方才那一瞬犹豫的意思。他本是想等她做最终的决定。她是如今的武盟之主,而计无咎亦是鸣沙寨之叛徒,本应由她处置,但计无咎毕竟曾经是她最亲近之人…… 虽然计无咎罪无可恕,可是要她亲自做出大义灭亲的决定又是何等残忍…… 她伸手扶住满身是血的李放,低声道:“谢谢你——” 感谢他为鸣沙寨清理门户,避免她直接与计无咎叔侄相残;感谢他最后什么也没有问,避免将她置于恩义两难的境界;他为她考虑的,永远比她想象得要多。 李放的身躯却像是完全失去重量一般,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昏迷了过去。 卓小星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李放手脚冰冷,体内竟是连一点真气也没有。卓小星心中慌乱,以为他是与计无咎的战斗中耗尽气力,随即以自身真气向他的经脉输送。两人功法同源,这一下本是驾轻就熟,而此刻她的真气进入李放体内,竟是根本不起作用,原路返回自身经脉之中。 陆万象早已发现不对劲,右手探向李放的经脉,不由得大骇。她低声道:“他的气海竟然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气海是习武之人真气所纳之处,一般人的气海被破,必会真气外泄,功力大降。可若是气海消失了,这个人就会成为一个毫无武功的人。 之前李放与计无咎对战之时大家都看在眼里,分明是李放占据上风,杀死计无咎。李放又为什么会失去武功? 看着陆万象疑惑的眼神,卓小星亦是心中茫然,她下意识地道:“那他会不会有事?” 陆万象皱眉道:“他的伤势并无大碍,之所以陷入昏迷也许是失去武功导致,休息几个时辰便会自行苏醒,但是这种情况我从未见过,也无法保证……眼下……”她看向祭坛中央,道:“寨主,我们还是先处理生死楼的问题为要……” 携刀照雪 第131节 计无咎虽死,但是各大门派被抓来的哪些“人牲”仍然被束缚在祭坛中央的刑架之上。那些身着黑衣的生死楼杀手仍死守在祭坛的边缘地带,一双双如狼一样狠厉的双眼盯着祭坛外的人。 他们并没有前来关心计无咎的生死,却也并没有就此退让的意思。 卓小星只好将李放安置在一旁的空地之上,站起身来,高声道:“计无咎已败亡,生死楼诸位兄弟虽然曾有过失,但多是为人胁迫。如今既然首罪伏诛,诸位可离开生死楼,自寻生路。只要日后不要做危害武林正道之事,武盟愿意对今日之非既往不咎。诸位若要下山,武盟也绝不阻拦。”她自认为这番话说的十分完满,只要这些生死楼的杀手不是脑子有坑,想必会幡然悔悟,痛哭流涕,赶紧下山,那今日莫耶山的这一档子事就算完美解决。 虽然计无咎已死,但自己这边尚有武盟的诸多兄弟落在生死楼手上,投鼠忌器,想要彻底剿灭生死楼也不现实。眼下李放的情况不明,她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横生枝节。 而那些黑衣杀手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她微微顿了顿,换上一副严厉的口吻:“各位,你们若是死心塌地追随计无咎,继续与武林正道为敌。计无咎的下场,便是你们的殷鉴了——” 那些黑衣杀手闻言微微一动,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向祭坛高处那道绿色的身影。显然那才是计无咎死后生死楼的话事人。 在祭坛的最高之处,正坐着一个小小的绿衣女孩。 她一脸天真烂漫地笑着,仿佛眼下不是可能血流成河的战斗现场,而是栽满鲜花的花园。 她咯咯笑着,声音好像银铃:“卓盟主,你可是想让我放了各大门派的俘虏?可是这些人这些日子落在生死楼之手,吃了不小的苦头。你让我放了他们,谁又能保证这些人日后不会向我生死楼寻仇泄愤呢?” 卓小星定声道:“只要蜂后答应放人,我可代表武盟向生死楼承诺,只要生死楼日后不再滋事,武盟各派亦绝不向诸位寻仇。” 绿衣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笑容充满了诡谲的味道:“虽然你们鸣沙寨的信誉不错,但是武盟六十四派,又岂会人人都听你卓小星的号令,无半点异心?我蜂族最擅长的事,便是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之时,给它找一个最为可靠的买主。” “可惜,卓盟主并非我选择的那个人——” “因为你的心太柔软了。心太柔软的人甚至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又如何能给我承诺呢?” “更何况,比你卓盟主你,他或许愿意为我身后的这些人付出更为优渥的条件——” 卓小星看着绿衣脸上莫测的笑容,忽然感到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蜂后”绿衣多年跟随在计无咎身边,本应是计无咎最可信任与倚仗之人。计无咎已死,这些生死楼的杀手惟“蜂后”马首是瞻。绿衣本身的实力亦在洞微境,可是方才在计无咎先后与了尘大师、李空花、李放对战之时,绿衣从始至终没有出手帮助,反而在他死后,展现出一种强硬的姿态。 她的身后或许另有底牌,她的心猛地一跳:“你背后之人是谁?” 这时,祭坛之后的山谷中涌出极为浩瀚的气息。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她背后的人,自然是我——” 紧接着,空中一道的黑色的影子仿若鬼魅,飘然而至,稳稳落在祭坛的最中央。 等他站定,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此人便是之前在稷都城破之日逃离,已失踪多时的慕容青莲。 第179章 决战·终章 一段时日不见, 慕容青莲原本的一头青丝竟然已变成全白,亦似是很久没有梳理过,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他周身散发着庞然无比的气势, 只是随意往台上一站,已有一股迫人气息逼面而来。 而那种炽烈雄浑的迫人气息,与他之前阴鸷森冷的气质截然不同,卓小星不禁想起了昔日的魔教教主商苍穹。 绿衣见到慕容青莲, 竟是俯身跪下, 恭敬道:“绿衣见过淮北王,啊, 不,见过主人——” 慕容青莲神情冷漠,直接道:“没想到你竟然愿意尊我为主。以你的智慧,想必不难清楚你上一任主人的真正死因,那么你还愿意遵从我的号令吗?” 卓小星一头雾水,生死楼的二号人物, 一直随侍在计无咎身边的绿衣竟然会奉慕容青莲为主, 已让她足够震惊。慕容青莲称她还有上一任主人, 明显不是计无咎,那会是谁? 绿衣惶恐道:“主人难道怀疑绿衣的诚意吗?” 慕容青莲摇头道:“蜂族既然能背叛豢养你们多年的大周皇族李氏,又能背叛计无咎, 将来自然也能背叛我, 你说我该相信你吗?” 绿衣忽地笑了, 她的笑容苦涩而沧桑, 与她稚嫩的面容毫不相称。她从容道:“王爷可知, 为何当初蜂族会背叛李氏皇族, 转而投奔旁人眼中的乱臣贼子慕容傲, 并助他在落日关下杀死卓天来吗?” “为何?” “世人皆以为我蜂族皆是天生侏儒,终其一生貌若孩童,可是谁又知道我族的命运原本并非如此,而是李氏皇族为了培养一支听命于己的杀手,强迫我的先祖服下一种名为‘僬侥’的奇药,以至于后代之人再也无法长高。我族天生身材矮小,一旦离开家族便无法谋生,只能依靠李氏皇族的豢养才能生存。而我族之中的孩子,自幼便须接受杀人训练,只为了替他们除去眼中钉,若不照做,便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愠色,冷声道:“这样的主子,难道不该背叛吗?” 众人没想到蜂族竟然与李氏皇族有过这么一段恩怨,若是如此,蜂族背叛李氏皇族倒也无可厚非。 这时,陆万象的声音响起:“就算他们李周皇室对不起你,我鸣沙寨可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何要与慕容氏合谋,害死我大哥。” 绿衣满不在乎地道:“因为慕容傲承诺过我,在我完成与他的两桩交易之后,便会将‘僬侥’的解药给我,让我‘蜂族’之人恢复成正常人,摆脱杀手的宿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又怎么会拒绝这大好的机会呢?要怪便只能怪卓天来运气不好了……” 如此说来,绿衣的上一任主人便是慕容傲了。如今慕容傲已死,绿衣便臣服于他的继任者慕容青莲,至于慕容青莲差点弑父弑君,对蜂族而言,只要他能兑现承诺,这些都无关紧要。卓小星追问道:“你与慕容氏的交易是什么?” 绿衣道:“第一件事便是在落日关杀死卓天来,第二件事是潜伏在计无咎身边,为他提供生死楼的情报。慕容傲虽然曾与计无咎合作,但心中一直对计无咎极为忌惮。虽然我也知道慕容傲不过是想利用我而已,但我族已经过够了这种永远低人一等,只能以杀人为生的日子,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不愿意放过——”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慕容青莲:“如今计无咎已死,我也算完成了与慕容傲的交易。但慕容傲既死,‘僬侥’的解药多半已经落入王爷之手……” 说到这里,她一双美目似盈盈秋水,望向慕容青莲,充满无限期待。 慕容青莲点头道:“你说的那东西本王虽有,但与你有约定的是慕容傲,却并非本王。如果‘蜂后’想要,只怕还需付出更多的诚意……” 绿衣双睫一颤,一咬牙道:“如果王爷仍然愿意遵守慕容傲与我蜂族的约定,将‘僬侥’的解药交给我族。我愿意送给王爷三件厚礼——” 慕容青莲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 绿衣道:“一者,计无咎已打开莫耶山封印,获得魔教留下的大量典籍与珍宝,绿衣愿意将这一切都献给王爷。二者,十年之内,生死楼自绿衣以下,皆愿意成为王爷附骥,听命于王爷。第三,计无咎身死之前,曾将炼血大法交给我保管,若是依此法修炼,不仅可超越天赋之限,更有可能登顶更在乘化境之上的无量境……” 她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高举过头顶,献于慕容青莲面前。 唐啸月早已认出那本册子,正是多年之前他与计无咎偶然得到的炼血大法秘籍,大喝一声道:“不好,不可让此书落入慕容青莲之手——” 眼下的慕容青莲不知有何奇遇,实力远甚往昔,若是让他得到炼血大法,只怕计无咎所带来的武林浩劫,便会立时重演。各门派的那些人质,眼下可还在生死楼的掌握之中。 他话音未落,卓小星折月刀光宛若惊鸿,已向绿衣手中的炼血大法劈过去。 刀锋却被一道剑气一阻,转眼之间,秘籍已落入慕容青莲手中。卓小星心中大急,快刀连斩,袭向慕容青莲,想毁掉他手中秘籍,而慕容青莲却似是浑不在意,右手握剑,随意化解卓小星攻势,而左手拿着秘籍,一目十行,迅速翻过。 两人刀剑交击,气劲惊人,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慕容傲手中之书受到波及,寸寸崩裂,可是此时慕容青莲已然翻到了最后一页。 暗黄色的纸片如枯蝶般纷飞而下,慕容青莲哈哈大笑:“想不到这魔教中竟有如此神功,可叹商苍穹空有宝山而不自知,以至于穷途末路,凄惨而死。一身神功,尽数归于我慕容青莲——” “更可笑计无咎一生汲汲营营,却是功败垂成,败于李放之手,反而是为我慕容青莲作嫁衣裳——” “哈哈哈哈哈,天命终究还是站在我这一边。李放,你真以为你才是身负天运之人吗?” 飘忽之间,他的人已跃上一座刑架,右手插入刑架之上无方剑楼弟子的咽喉。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身体之中,数息之间那位可怜的剑楼弟子已变成了一具干尸。 很快,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如同一头凶猛的嗜血猛兽,不断收割着场上的人命。吸收众多血气之后,慕容青莲周身威势更是缓慢上涨。 卓小星见势不妙,奋起折月刀狂挥乱斩,可是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隔靴挠痒,根本无法对慕容青莲造成实质伤害。慕容青莲无意与她硬碰硬,就算被她所干扰,也能轻易扑向下一个目标。 眼见越来越多的亲友死于慕容青莲之手,下方的武盟弟子哪里还忍得住,纷纷冲了上来,与守护祭坛的黑衣杀手厮杀起来,武盟人数虽然占优,但绿衣手中的毒针却是细如发丝,极难察觉。许多弟子纷纷中招,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嚎。 虽然陆万象早已研制出蜂毒的解方,但此毒想要彻底拔出需以银针过穴,殊为不易。很快,绿衣便已封住了前往祭坛的路。 卓小星又是一剑斩出,大声喝道:“恶魔,住手——” 可是折月刀尚未近身,便被一剑荡开。慕容青莲面上露出嗜血的微笑,看着她道:“不错,如今的我确实是一个恶魔。可是我又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他的声音低沉又魅惑:“阿星,是因为你抛弃了我,选择了李放。我几次三番求你,你却不肯给我一点机会,我只能化身为恶魔来报复了。阿星,你这么善良,看着这么多的人活生生地死在你面前,是不是很痛苦啊……”他咯咯地笑了:“阿星,这些人可都是因你而死啊……” 他的声音逐渐消散在空气之中,而他的人也如同一道虚影消逝,在下一刻,又出现在另一座刑架之上。 “闭嘴——”卓小星一刀将刑架斩为两段,慕容青莲却再次消失不见。 唯有梦呓一样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阿星,你可知道你最亲爱的人活生生死在你面前是什么滋味吗?阿星,你知道后悔莫及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卓小星闭上眼睛,感知声音传来的方向,身影瞬移到一座刑架之旁,接着一刀劈出。下一刻,慕容青莲果然出现,暴烈的刀气划破了他的脸庞。一粒粒鲜血顺着长剑滴下,刀光映照着卓小星冷毅的脸。 卓小星双目直视着他,冷声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卓小星所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因为你从来不值得我后悔——”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不配与李放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哈哈……”慕容青莲哈哈大笑:“好一个不后悔,好一个不值得——” 他的笑容在一瞬间冷了下去,他的面容也变得扭曲,目光中是浓郁得化不开的仇恨:“我今天就要让你最在乎的人都死在你的面前,让你尝一尝我曾尝过的锥心之痛,希望你到时候还能告诉我你从来不后悔——” “我所尝过的痛苦,就让你再尝一遍——” 他一个俯身,人已从十数米高的祭坛上疾冲了下去,转瞬之间就奔李放而去。 几乎只在下一秒,夔龙剑尖就要刺破李放的咽喉。 李放此刻靠在一块石头上,昏迷不醒。就算他醒着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因为与计无咎一战之后,他武功全失,只能任人宰割。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慕容青莲与李放。 一者是北梁最出色的皇子,一者是南周掌一府之军的王爷。 一者出身无方剑楼,拜于诸葛希夷门下,一者出身仙都山步虚观,是清徵真人的得意弟子。 两人同样是少年天才,年纪轻轻成为上三境的高手。 两人都爱上了同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便是卓天来的独女,鸣沙寨之主,如今更成为江湖六十四派共同的盟主。 两人早已成为江湖上公认的一对宿敌。 就在李放率军攻破稷都的那一刻,人人皆以为两人之间的瑜亮之争会以慕容青莲的失败告终,任谁也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李放竟会因为力战计无咎而毫无自保能力,眼看就要死于慕容青莲之手——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都生出扼腕之意。 拯救天下的英雄就要死于奸人之手,是天道不彰吗? 他们虽然有心相助,此刻又如何来得及—— 更何况,以慕容青莲如今的身手,也不过是平白送命而已。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李放咽喉的一刻,却突然定住了,落入两只粗糙苍老的手指之中。 李放身前已多了一人,正是出自无量寺的了尘大师,那剑竟是被夹住了。 慕容青莲剑势受阻,眉色一凛,冷喝道:“让开——” 了尘禅师摇头道:“有老衲在此,你便不能杀他。” 慕容青莲面上露出嘲讽的微笑:“久闻无量寺立身江湖,以除魔卫道为已任,并不干涉朝堂之事,难道今日要为李放破例吗?” 了尘禅师叹息一声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竟陵王是为救众人困于此厄,老衲绝不会让人在他毫无自保之力时杀他。等他恢复,慕容施主与他单打独斗,老衲自然不会阻止。” “呵。”慕容青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以为你真能阻挡我——” 夔龙剑尖再进数寸,在强大剑气威逼之下,了尘禅师已是冷汗淋漓。他虽然身负金刚罩的神功,但与慕容青莲对峙,功力消耗得亦是十分迅速。一时间,他感觉到慕容青莲的真气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了尘禅师惊声道:“想不到你竟然继承了商苍穹的衣钵——” “意外吗?”慕容青莲笑容嗜血,道:“说起来,我也该替我那缘薄的师父报一报当年被逐出莫耶山的大仇——” 手中夔龙剑尖再进一步,了尘大师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登时气绝。他早前在计无咎手下已受了重伤,又如何是如日中天的慕容青莲的对手。 卓小星在此时终于赶到,却已是迟了一步,发出一声痛呼:“大师——” 携刀照雪 第132节 慕容青莲微笑看着她:“如何?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 卓小星惊怒交加,悲喝一声:“我杀了你——” 刹那之间,折月刀携风雷之势,重重劈向慕容青莲。慕容青莲却是不闪不避,手中夔龙剑刃撞向折月刀,刀剑相击,如同风云激荡。 铿然一声—— 刃光四射,她手中的折月刀已多了无数的豁口与裂纹。 卓小星从半空中跌落,倒落在李放身侧。鲜血不可抑止从她嘴角流下来,滴落在李放黑色的衣服上,很快便消逝不见。 慕容青莲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嗤笑:“果然是鸳侣情深,看来你也想死在他的旁边。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们。” 夔龙剑尖曳血,缓缓向两人走去。 四周的武盟弟子终于如梦初醒,大喊道:“保护盟主——” “不能让他杀了盟主和竟陵王——方才若不是竟陵王拼死杀了计无咎,只怕大家此刻都沦为计无咎的肥料了……” “若非是是盟主和竟陵王,当初我早已死在稷都城,在下这条命就当是还给竟陵王了——” “挡住慕容青莲,保护盟主……” 在这生死一刻,这些武盟弟子一个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血性,一个个拿起兵器,想要挡在卓小星身前。 慕容青莲冷笑道:“哼,不自量力——”夔龙剑任意挥洒,现场一片惨呼哀嚎。 …… 卓小星咬牙坐了起来,她的外伤不重,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在方才刀剑交击的一瞬,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遭到夔龙剑气的侵袭,每一块骨头都叫嚣着最尖锐的疼痛。 慕容青莲想要下手杀她只是轻而易举,而他之所以没这么做,不过是不想让她死得这么轻易而已。 他想要她看到这些武盟弟子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让她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他想要让她痛苦、后悔、绝望…… 可是自己又怎么能如他所愿。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下想要击败慕容青莲,非要突破乘化境不可。 怎样才可以突破乘化境呢? 她与李放同修生杀之法,李放既然能突破乘化境,击败计无咎,那她应该也可以做到。 她心中默念生杀之法最后四句心法。 “或如橐籥,或如太虚。若往不住,则证涅槃。” 她仿佛抓住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茫然地抬眼望向四周。李空花之前伤势过重,已在盘膝疗伤,陆万象正焦急地为伤在蜂后手中的人疗毒,而唐啸月与盛天飏正与无数的武盟之人一道与生死楼的黑衣杀手厮杀着,想要在这种濒死的绝望中杀出一条生路,从生死楼手中救下更多的人命。 了尘禅师的遗体之旁,两名无量寺的弟子正在哀泣,他们将了尘禅师的遗体安置在一旁,然后与武盟弟子一起杀向慕容青莲,竭尽全力拖住慕容青莲的脚步,不让他能靠近自己。在慕容青莲的脚下,已然倒下了无数的人,一个人倒下,便由下一个人顶上,很快死去的人已然堆起一座小山。 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李放仍然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他面色苍白,面容却柔和舒展,似是有说不出的满足,仿佛做完了一件悬心已久的大事,正做着一个无比美好的好梦。 是了,在他的梦境之中,计无咎已然伏诛,这天下也该恢复太平。就算他自己失去了全部的武功,应该也不会感到遗憾了。 等等,失去武功…… 他为什么会失去武功。 神思一刹,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她问李放“或如橐籥,或如太虚。若住不往,则证涅槃”是为何意之时,李放曾对她说过的话了。 “阿星,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承载这天地间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载多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终归是属于整个世界,武者只是借用而已。我们既然因缘际会能使用这种力量,便该用它来做有益于天下的事,不负人,不负已,方能不负此生。这样即使将来失去,也不会感到遗憾……” 她喃喃道:“只是容器而已……” “若住不往,则证涅槃……” “即使失去,也不会感到遗憾……” 她忽地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了——” 在她起身的刹那,山谷中间所有的云气都向她的身体汇聚,风声呼啸聚集,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天上惊雷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风雨声中,卓小星清亮的嗓音响起:“慕容青莲,你既倒行逆施,枉造杀孽。我便代天而罚之。” “我身如蜉蝣,江海倾一遇……” “我身如昙华,劫火证涅槃……” “我身为烘炉,焚浊世瑕垢……” “我身为刀剑,斩天下罪孽……” 她声如洪钟大鼓,一字一句敲响在慕容青莲的耳膜之中,也响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她的心中有着无尽的战意,尽管她的身体已难以负荷—— 她的手中仍然有刀,尽管这刀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慕容青莲骇然回头,只见红衣的身影仿佛一轮红日,携毁天灭地之威势,卷了漫天的风雨,向他袭来。 那是最普通的一刀。 也是天地间最璀璨恢弘的一刀。 那是刀之至道—— 感知到那具躯体中的恐怖力量,慕容青莲脸色煞白,全身的功力已汇聚双掌之中,一只火凤发出惊天唳声,向那道红色身影飞去,正是前魔教教主商苍穹的传世名招“灼阳掌——”火凤所到之处,漫天风雨蒸腾为水气。 很快,火凤便已触上那道刀光。交击之下,那头火色的凤凰消散。而站立在原地的慕容青莲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躯体竟然直接崩毁为齑粉。 卓小星自半空中直直坠下,她的气海已是空空如也,她感到自己修炼了十年的生杀刀气也因为这一刀再不剩下半点。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疲惫过,却也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计无咎已死,生死楼的阴谋自然土崩瓦解。慕容青莲伏诛,天下之争的大势也至此抵定。虽然失去了武功,可是也并不以此遗憾—— 非但不遗憾,甚至还想大笑出声。 可是,这时,她听到了人群中传来大声的惊呼。 “盟主——” “阿星——” 那些声音满是急切与慌张。 这时,她才发现有些不对。 她已经无法使用轻功,而她的身体已离地面越来越近,很快就会和地面来一次亲密接触—— 虽然应该不至于摔死,可是堂堂武盟之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一个狗啃泥,刚才诛杀慕容青莲塑造出来的英雄形象立刻便会大大跌份,这么丢脸的事情足够她蹲家里三年不敢出门。 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只希望周围那些大呼小叫的人都没有看到她才好。 可是,紧接着她便落入了一弯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没入鼻端,卓小星豁地睁开眼,便看到李放温润如玉的面庞。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而且恰好将她接在怀里。 卓小星这一下喜出望外—— 他没事可真的是太好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两人便一起摔了下去。李放显然忘了自己现在毫无武功,他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卓小星坠下的巨力,卓小星趴在他的身上,两人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摔倒在地上。 卓小星再次捂脸,心想现在倒好,自己丢脸不说,堂堂大周朝的太子殿下竟然和自己一起丢脸—— 这时,李放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慌,他们看不到我们——” 他的嗓音有点低,却犹有几分笑意在压不住的唇齿间溢出。 卓小星道:“嗯?” 她很快也明白了。 因为自两人身体相接的地方,真气又开始流动,开始如涓涓细流,接着如潺潺小溪,最后竟似滔滔江河。这些真气如有实质,环绕在两人周围,形成一股巨大的旋流。这股旋流与天地间的风云相聚合,将两人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 两人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外面的人自然也看不到他们。 卓小星疑惑道:“这是什么?” 李放微笑道:“这想,这才是真正的涅槃,也是生杀之道通往乘化境的最终秘钥——” 山谷之中,陆万象见到卓小星从半空中坠落,正要上前看她伤势如何,却见她与李放竟一起被层层云气裹住,不见行迹。 她惊疑不定,正要上前一看究竟,却见李空花站了起来,拦住了她:“陆寨主不可轻动——” 陆万象犹疑道:“李阁主,阿星和李放他们这是怎么了?” 李空花一身素衣染血,面容也因功力过度损耗而显得苍白,她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比欣慰:“二十年后,江湖上终究有人再次登顶乘化巅峰,而且还是两个人。我想这一场江湖浩劫终于从此结束了——” 陆万象的声音抑制不住的激动:“李阁主是说他们会登顶乘化巅峰之境?” 李空花点头道:“生杀之道有诸多玄妙之处,方才两人的破境只是暂时,接下来才是关键。我来为他们护法,陆寨主可以先处理生死楼剩下的事情——” 虽然慕容青莲已死,可是武盟六十四派还有不少人质仍然在生死楼的手中。 陆万象转过头,望向祭坛的最高之处,朗声道:“慕容青莲已死,蜂后还要负隅顽抗吗?” 祭坛之上,绿衣脸上的神情无比失落。她万万想不到莫耶山中的大战竟然会以这样的结果而告终。不但计无咎落败身死,就连得到商苍穹完整传承的慕容青莲也会败亡在卓小星手中。 就在一年之前,她在青泥驿站初见卓小星之时,这个女孩的武功不过八品而已,但很快她就会成为天下第一人。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江湖格局竟然因她剧变如斯。 眼下她除了投降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望向陆万象,换上一脸纯真的笑容:“卓盟主即将登顶乘化巅峰,想必不久之后鸣沙寨也将重新成为天下第一门派,我自然不敢得罪。我可以命他们放了这些俘虏,也可以将众人所中蜂毒的解药给你们,只是不知道卓盟主之前对绿衣做出的承诺是否还有效——” 慕容青莲已死,就连尸体也化得灰也不剩,“僬侥”的解药想必再也难寻。而鸣沙寨势大,如果鸣沙寨仍然记挂当年之仇,不仅她难保性命,她背后的蜂族也有可能受到牵累。眼下,她只想以这些人质为筹码,为自己换得安身立命的空间。毕竟鸣沙寨盛名在外,只要在诸多江湖同道面前承诺不再寻仇,便绝不会违背诺言。 陆万象摇摇头:“蜂后,如今我方势强,尔方势弱。虽然筹码仍然相同,可是却未必等价——” 绿衣一怔,随即明白了陆万象的话意。当初卓小星因为忧心李放的情况,不欲多生事端,才会对她提出优厚的条件。可是如今,卓小星与李放都将登顶乘化境,天下间再无人能是她的对手,她手上的这些筹码的价值自然大打折扣。 她苦涩一笑:“当年之事,是我为一族之私利,暗箭伤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鸣沙寨若要报仇,我也无可怨怼,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对我之族人网开一面,他们这些年虽然也为生死楼杀过不少人,但都是为生存所迫……” 陆万象仍是摇头:“蜂后不如听听我另一个条件如何?” 绿衣苦笑道:“难道我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陆万象微笑着看着她,道:“蜂后解散生死楼,而我会帮助蜂后研制出‘僬侥’的解药,蜂后带着族人从此退隐江湖,而蜂族世代不可再以杀人为业,你看如何?” 携刀照雪 第133节 绿衣娇小的身躯一震,她一双美目震惊无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陆万象,喃喃道:“你不杀我,还愿意帮助我,这是为什么……” 她一生流离,以杀手之身份,生活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她肩负着家族的使命,以形如孩童的身躯,辗转周旋在李氏皇族、慕容傲、计无咎、慕容青莲中间,杀过人,染过血,却从未收获过他人的善意,此刻看着陆万象眼中真诚的笑意,明白对方并不是说谎—— 陆万象微微叹了一声:“杀人并不能化消仇恨,只会继续滋长罪孽。对于生活在暗夜中的人来说,从未见过光,又如何能心怀光明。鸣沙寨立世之目的,便是希望这世间能有大光明,能驱散角落里的黑暗——” 绿衣一脸茫然,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 陆万象笑了笑:“如果你真的要求一个答案,那便是因为你从未修炼过炼血大法这种邪功吧——” 绿衣抬头望向卓小星的方向,犹疑地道:“可是,卓盟主她会放过我吗?”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卓小星清越的声音传来:“当然,陆三叔所做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 众人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之前包裹住两人的旋流已不知何时消失了。空地之上,卓小星与李放执手而立,两人外表看起来似乎与之前并无太大变化,然而双目之间精光流转,气态更是峭拔高古、超尘脱俗,甚至之前的计无咎、慕容青莲与之相比也要逊色三分。 ——两人已然臻至真正的乘化巅峰。 场上众人发出了阵阵惊叹。 世间竟真的有人能在短短一年之内连破入神、洞微、乘化三境,并且达到乘化巅峰,立身武道之巅。而更让人惊奇的是,她才不过十八岁而已。 卓小星感受到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却如同未觉,一字一顿地道:“杀一个有错的人简单,可是仇恨也将世世代代连绵下去,酿成更大的罪恶。唯有宽恕,才能真正消弭争端。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仇恨的种子继续延续下去——” “李放,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她对自己这番话满意极了,挤眉弄眼地去看身旁的李放。 李放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的阿星说得对极了——” 大战结束之后,江湖上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 武盟六十四派经此一役,俱是损伤惨重,卓小星颁下盟主令,令大家各回派门,修养生息。李放回到襄阳城不久之后,也得到了谢王臣从稷都传回的战报,知道慕容青莲的死讯之后,幽州骑兵统帅秦扬知道事不可为,举兵起义,杀了被封于幽州之地的渤海王慕容泽,向南周请降,天下之争也从此抵定。 襄阳。 竟陵王府的小小花园之中,嘉平帝与清徵真人正在对弈。 也许是连日捷报频传,素来心忧如煎的嘉平帝面色也宽和了不少,露出病容稍退后的红润之色,在棋坪之上也是大杀四方,清徵真人竟是节节败退。 一局已毕,清徵真人捻须微笑道:“陛下今日棋力,较之当日大有进益。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实在不是对手。” 嘉平帝亦笑道:“今日之局面,亦是有赖老神仙指点之功,否则朕恐怕已空误国事……”他的目光扫过竟陵王府疏落的宅院,叹道:“朕从前竟不知放儿竟勤俭至此,朕以前对他实在苛待太过了。” 清徵真人笑着回应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磨练……陛下若是觉得心有歉疚,来日方长,大可好好补偿一番。” “当然。朕决定回金陵之后,便传位于他,这天下间的一切自然都归他所有。”嘉平帝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朕可以当个太上皇,享几年舒心惬意的日子——” 这时,花园门口,伴驾的马公公吊长的嗓音传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嘉平帝招手:“传他进来。” 李放走了进来,下拜道:“儿臣见过父皇、师尊。”嘉平帝此次来襄阳,已命人准备好了全套的太子仪冕、冠带、服饰,可是李放并未换过,依然穿着从前惯着的黑衣。 嘉平帝示意他起身,然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放儿,虽然东宫不应奢靡,但是你也清俭太过了——” 李放并未起身,仍然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儿臣此来,便是想向父皇辞去太子的位置,请父皇另择贤明皇弟为储君,而儿臣毕生所愿,乃是与卓小星携手江湖,归隐漠北——” 清徵真人身躯一震:“放儿,为什么?”如今天下大定,李放离那天下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只差最后一步,他万不料李放竟会在此关头选择放弃。 李放答道:“九宸之高虽好,却不如红尘繁华。卓小星出身江湖,她不应随我被困于一方宫室之中。师尊以前教我,人间至味,只在红尘之中。现在弟子已经找到了心中至味,千山万水,只想追随她而去。” 李放转过身来,复再面向嘉平帝,轻声道:“父皇,您心中想必也清楚,李放不过是混珠之鱼目,本不堪成为大周储君。如今天下已定,陛下亦再无需要再用李放之处,庐陵王李旭虽然年幼,但……” “放儿。”他正斟酌言辞,想着让嘉平帝改立李旭为太子,却被嘉平帝打断了,嘉平帝脸色苍白,循循道:“放儿,自你出身开始,我就知道你并非是我的亲身孩子,所以自小我对你心中总是有芥蒂。可是我还是选择了你作为南周的太子,你可知为什么?” 李放瞳孔一缩,心神巨震。 李杭接着道:“朕的几个儿子中,李昶心胸狭隘,争强好胜,见利而亡义,容易被人裹挟。朕原想挫挫他的锐气,收回东府兵权,也好保住他的性命,不料他还是钻了牛角尖,死在庐阳城。而李旭如今年幼,也可看出心胸宽广,心地却过于善良,将来或许可以能做一个太平王爷,却并非做皇帝的料子。而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儿子,文治武功却远甚他人,更能为天下人谋福祉,不论江湖草莽,黎民百姓,万众归心。朕虽是想用你得天下,更是得用你守天下。朕本打算回金陵之后,便将皇位传予你,朕为太上皇。”他幽幽地望着李放,定声道:“只要回到金陵,天下间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难道你就要这样放弃吗?” 江山如此多娇,无数英雄豪杰为之心醉神迷。 江山一统,成为这片辽阔天地的主人,不正是多少英雄豪杰梦寐以求的野望。 如商苍穹、慕容傲、慕容青莲、闾丘明月、计无咎,谁又不是一时人杰? 谁又不是为此汲汲营营,勾心斗角。 最后他们都失败了,留下一生撼恨。 可是竟真会有人,在即将执掌这个浩瀚天地的时候选择放弃,只为取弱水三千的心中一瓢吗? 李放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的动摇与犹豫,诘声道:“师父、父皇,还有我的母亲,你们一个个的都在为我安排。从我出生的每一天都是为我打算,为我做决定。我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她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师父,您想找一个结束乱世的人选,亦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成为你口中的天命之人。父皇,您想为您的帝国寻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可是也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成为皇帝。你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对我最好的安排。从前,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走的道路……” “可是,我遇到了阿星。自从我遇上了阿星,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是与阿星在一起的时候,我这辈子最想做的并非为龙为凤,而是和她在一起。她想做什么,我陪她做什么。她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求父皇与师尊成全——” 他朝着嘉平帝的方向,再次拜了三拜,将那金灿灿的太子印玺献于御前。 御座之上,两鬓微白的嘉平帝看着他坚毅的面容,良久方道:“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朕绝不容你如此任性。”他叹息一声,道:“罢了,你若心有所执,终究无法强留。朕以前对你亏欠良多,这次就遂你心意吧——” 李放再拜:“多谢父皇。” *** 李放从小花园走出,正遇上在外面等待良久的卓小星。 少女亲切地挽上他的胳膊,笑着道:“陛下怎么说?” “父皇已经同意了。”李放促狭笑道:“如今你家夫君现在已经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阿星,你可得收留我才行,不然我便只能跟着师兄去当和尚了——” 卓小星“噗嗤”一声,笑道:“你想得倒美,可惜你家师兄已经被红酥给拐跑了。嘻嘻,红酥说‘江湖处处有山水,有山水处有相逢,她就不亲自向王爷告别了’。还有,她留了这封信给你——” 李放接过卓小星手上的白笺,上面的字迹却是乐歌所留下,上面写着寥寥数行字:“诸法皆佛法,凡心是本心。我脱樊笼外,无处不修行。” 李放看着笺上白纸黑字,久久喟叹。这一番红尘离遇,终是殊花得果,各有所幸。最终,他望向卓小星娇俏的笑颜,将她搂在怀中:“他们走了,我们接下来去哪?” 卓小星道:“我想先将母亲的棺椁运回西北与父亲合葬,说起来你还没有到过我们星沙镇呢。那里虽然比不上襄阳繁华,可是也很是热闹呢——” 李放点头道:“好,我也该到卓将军墓前亲祭,给他说我们的事……” 卓小星又道:“还有,刚刚盛五叔收到莱阳那边的来信,七姑姑的婚期就在两个月后。届时,我们和几位叔父一起去参加婚礼——” 李放“嗯”了一声道:“当然。” 两人并肩而行,卓小星又道:“接下来我们当然要好好游历一番。以前你说得北海有冰原,人们以冰面下的海鱼为食,南海有渔女采珠为生,南国有大泽,昆仑有雪山,有那么多美好而有趣的地方,我都还没有看过,我想和你一起看——” 说起这事,卓小星显得雀跃而兴奋,眼底流露出逼人的神采,李放粲然一笑,道:“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卓小星继续道:“再然后,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嗯,这件事你也知道,就不用我说出来了……”说到这最后一件事,她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她瞟了李放一眼,眼神也有点扑朔躲闪,声音也越来越小。 李放闷闷地笑了一声,他故意逗弄她道:“什么事,阿星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呢?” 卓小星知道此人多半又是捉弄她,却也不恼,将眼一闭,心一横:“我要嫁给你。” 第180章 番外·大结局 襄阳战事结束之后, 巴蜀军主力尽皆投降。计无咎与慕容青莲在莫耶山身死,生死楼就此烟消云散,巴蜀之地复归于一统, 天下也重新归于平静。 嘉平帝李杭回返金陵不久,便宣布还于旧都稷都,并昭告天下,封庐陵王李旭为太子。如今天下抵定, 嘉平帝下令轻徭薄役, 与民休养生息。几年之后,这天下便显出一番承平的气象了。 无数的驼队穿越沙漠, 与西域诸国往来通商。 而星沙镇这个沙漠中的小镇也逐渐的繁华起来。 自战争结束之后,十万卓家军大多解甲归田,娶妻生子,但还是有不少人留在星沙镇生活。星沙镇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几乎有一座小城的规模了。 如今,小城中人人都是欢天喜地的, 一大清早就跑去星沙镇最大的酒楼“望星楼”观礼。 无它, 因为今日是鸣沙寨的小寨主小沫沫周岁的好日子。 这小寨主虽然如今只有一岁, 却生的玉雪可爱,是整个星沙镇居民的心头宝。 星沙镇的居民们,无不翘首以盼, 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位小寨主会在抓周礼上抓到什么, 这可是干系到这位小寨主将来职业生涯的大事, 丝毫马虎不得。 要知道, 在小寨主出生三天之后, 就已经有好多人排队等着当她的师父了。 譬如天下第一的炼药师陆蝉衣就希望小寨主将来能成她的弟子, 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夫。 而她的师妹陆秋桑则希望小寨主能继承她的衣钵, 学习千机门的机关术与易容术。 蜀山剑阁如今的掌门夫人李梦白更是早早的写信到鸣沙寨,希望小寨主将来能拜入蜀山剑阁,成为一名剑侠。 而金陵谢家的家主谢王臣干脆这几个月一直住在星沙镇,只为让卓小星同意将来让小寨主学习他的“生财”之道。 眼下,摘星楼亦是人满为患。 摘星楼门口数尺见方的八仙桌上正铺上红绸布,绸布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抓周用的各式物品,比如刀剑,笔墨纸砚,算盘、铜钱等物。 一个扎着羊角丫的粉团子正坐在八仙桌上,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对一切都很是新奇。 八仙桌边上围满了远道而来的宾客,一个个都瞪大了双眼望着桌上的那个小小团子,一个个屏住呼吸,生怕得惊扰这位“小公主”。 小团子并不怕生,终于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拿起抓起桌上的那一柄小木剑。 李梦白高兴地拍着手,兴奋地道:“哈哈,小沫儿果然有眼光,若是学剑当然是拜入我蜀山剑阁最好啦——”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插话道:“谁说蜀山剑阁最好啦,我们无方剑楼可亦是三大剑宗之一,小沫儿要学剑,当然是应该拜入我们无方剑楼才是——”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是无方剑楼的剑若兰。 她一见到粉团子,几乎便移不开目光,欣喜道:“师姐,你看她多可爱啊。等她长大了,你便收她为徒,我当师叔,将咱们无方剑楼的剑法传承下去——” 李梦白不满道:“你们懂不懂先来后到啊,想要收小沫儿为徒,可得先排队才行……” 剑若兰道:“卓大侠与我师父诸葛希夷乃是世交,小沫儿要学剑当然还是得上我们无方剑楼……” “到蜀山剑阁——” “到无方剑楼——” 眼见南北剑宗大有为了收徒弟大打出手的架势,小团子似乎看了那小木剑一眼,扔到一旁,又抓起旁边的小算盘,用肉肉地小手拨弄起算珠来。 朗若清风的谢王臣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小沫儿是我的徒儿,谁也不能和我抢。嘿嘿,跟了你谢叔叔,将来保你财运亨通,富可敌国——” 这时,一位胡子拉渣的独臂汉子将人群挤了一个缝,拿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放在小团子眼前,柔声道:“小沫沫,别听他们的,快选阿公的酒葫芦,阿公将来带着你啊,醉五湖烟月,赏天下美景,才不要学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可好啊……” 说话的,自然是卓小星的师父杨桀啦,他亦是李放的父亲,小团子的爷爷。 小团子似乎对这个小葫芦很是好奇,当下抛下小算盘,将小葫芦攥在手中。 虽然杨桀是长辈,这种行为引起大家的公愤,大家纷纷指责道:“不行,你这是作弊……” 这时负责礼宾的莫三娘高声道:“乐歌公子与红酥夫人为小寨主抓周宴添礼,琉璃玉笛一柄——” 说完,莫三娘便将一柄琉璃玉笛制成的小小玉笛放在八仙桌上。 携刀照雪 第134节 而与此同时,一对夫妇亦挤到了八仙桌前。女子天资绝色,貌若倾城。男子玉骨清朗,飘飘若谪仙人。 这两人自然便是五年前襄阳之战后便还俗、携手归隐的“乐圣”夫妇。这小团子也是个有着爱美之心的小小人儿,当下便扑腾着小手向红酥夫人扑过去。 红酥微微一笑,将小团子抱了起来道:“哈,如今看来与小沫沫最有缘分的是我了,跟着红酥阿姨学琴,保管将来是一代大家……” 在场众人纷纷不满道:“不行,你也是作弊,不算……不算……” “噗,我说你们也太着急了,要收弟子最少也应该等到小沫儿能说话能走路不是——” 女子清脆的娇笑从屋内响起,从望星楼中走出两人。那女子一身红裳,顾盼生姿,夺天之彩;而男子则是一袭白衣,光华内敛,玉璧生辉。这两人自然便是如今的鸣沙寨主卓小星和其夫君李放了。 李放轻轻抓住卓小星的手,微笑道:“他们当然着急了,眼下徒弟只有一个,师父却是一抓一大把,自然是争先恐后,生怕落后于人了……” 那小团子见了爹娘,立刻便撇了红酥夫人,朝来人扑了过去,发出娇嫩软糯的嗓音:“爹爹……娘娘……” “开宴喽——”莫三娘一声高喝,很快流水一般的宴席摆满了望星楼。 自当年大战之后,两人隐居星沙镇。星沙镇距中原路途遥远,自然与朋友们少有见面的机会,更何况如同今日这般济济一堂。大家觥筹交错,互诉别来光景,很快满堂皆醉,沉欢酣然。 将客人安顿好之后,天色已是昏黄。 卓小星一把将那已经睡着了的小团子抱了起来,掂了掂,觉得颇沉,又顺手扔到李放怀里,一脸嫌弃地道:“都怨你,成日里做那么多好吃的,沫沫都被你喂胖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抱不动了——” 李放一脸无可奈何:“是是是,夫人,我错了。可是她和夫人你一样,生在北地,就是吃得多,我也没办法……” 卓小星眼睛一转,同是生而为人,难道食量大小还真的和地域有关? 不对,明明自己之前的食量还算正常,分明就是认识眼前之人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之前两人江湖闯荡、南征北战之时还好,毕竟李放不是每天都有空做饭。可是眼下,自己也硬生生被李放喂胖了两圈,她觉得应该和李放严肃讨论一下关于体重增长的事了。 可惜,罪魁祸首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一只手抱着娃,另一只手讨好般地将她的手放在手中摩挲:“夫人,别气了。我在家中还藏了一盒桂花糕,小沫沫睡着了,我们回去正好宵夜……” 听到桂花糕,卓小星顿时两眼放光,心中刚刚冒头的瘦身大计顿时飞到九天云外,只想赶紧回家。 如今卓小星仍然是鸣沙寨寨主兼武盟盟主,但现在江湖上风平浪静,很是清闲。她性喜热闹,并没有住在虚月山中,而是安居在这星沙镇上。房舍只有两进,种着两三棵果树,又辟了一处菜园,倒像是这星沙镇中最寻常的人家。 夜色微沉,两人安顿好小沫沫,并肩坐在屋顶上,遥望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卓小星忽地想起一事,道:“听说今年庐陵王已经满了十八岁,陛下诏令天下,不久之后便要逊位于他……” 李放点点头道:“我这位弟弟性情和善,颇有韬略,想来天下不会再有纷争,百姓倒是能过上好些年的太平日子了。” 卓小星忽地抬起头,嘻嘻笑望着他:“我说,李放,没有当上皇帝,你后不后悔?”虽然两人自天下游历归来之后,在星沙镇隐居已有一年,眼前这人每天大部分的时候都只琢磨着做好吃的,好喂饱一家三口。可是有时候,卓小星也会忍不住去想,假如身边的这个人当初没有放弃皇位,君临天下,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虽然她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却也觉得自己或许耽误了他。 李放眸间一片澄澈淡然,微笑道:“当然不会。” “哦?” 李放顺势一卧,仰躺在房顶上,天边升起两三星子,映在他的眼底,仿佛落入了银河。 他慵懒而闲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在这人间,每天都有一户灯火是我亲自点亮,有一缕炊烟是我亲自燃起,田间每天都有新的收获……” 他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欢愉的笑意:“最重要的是我爱的人也爱着我。日子虽然简淡,却也欣悦。阿星,这本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后悔?” 卓小星怔怔地看着他。醒掌天下权是天下多少男子梦寐以求之事,却有人能在得到一切之后将它轻轻放下,只愿过着最为平凡的生活呢? 李放将她的身体拉了下去,与自己并排而卧,取笑道:“还是说夫人你后悔了,堂堂武盟盟主嫁给我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嘿嘿,这边货已经售出,可是概不退还哦……” 微麻的声音摩挲在耳际,卓小星耳尖微微一红,心间一漾。她伸出手去,与他十指紧紧交握,柔声道:“与你结缘是我这辈子最欢喜最幸运的事,承君厚意,白首不悔……” 夜色渐溶,那炊烟渐渐散了,小镇中渐渐亮起盏盏灯火,与天上的璀璨的星光遥相辉映,最后落入有情人彼此对望的双眼。 有此一人,足胜世间繁华。 这静谧温柔的夜啊—— 作者有话说: 首先,感谢大家的订阅与支持。 这本书从1月份开始连载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半年了,能一路看下来真的挺不容易的,谢谢大家! 接下来的篇章我想谈谈我自己对这篇文的创作思路和一些心路历程吧,里面可能会包含一些我对本文主要角色的一些个人理解(当然,作品创作完成之后,如何解读是属于读者的,如果不想看作者的碎碎念到这里就可以叉掉了。) 19年十月的时候,一次外出旅行在车上无聊就看了两本武侠小说,当时心中就兴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我也想写一本武侠。我其实从小就比较喜欢武侠吧,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看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后面断断续续地金古梁黄都看过不少,但是想自己动笔写,是第一次。 然后回家我就开始构思这个故事,人物、武功、情节大纲什么的前后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吧。 因为传统武侠作品都是偏群像的,所以这本书也是一个偏群像的故事,在我设置人物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过去和故事,然后随着故事线的推进,又都与主角卓小星产生交集,再慢慢地让他/她的过去浮现出来。 所以本文的第一个大设定是卓天来殒身落日关,他是朝堂的名将、江湖的支柱,他过去有兄弟、朋友、敌人、爱人。卓小星带这龙渊剑离开漠北,进入莽莽的江湖,她寻找着父亲的故事,也渐渐和这所有的人物产生交集,她需要经历世事磨砺,才会逐渐成长。 天地如囚笼,江湖多骇浪,在这个故事中,所有的人都都会面临各自的困境,各自有各自的挣扎,有选择有割舍,因而有不一样的人生。【高亮提示,以下内容会有剧透,没看完正文不想看剧透的请点叉。高亮提示,以下内容会有剧透,没看完正文不想看剧透的请点叉。高亮提示,以下内容会有剧透,没看完正文不想看剧透的请点叉。】 先说说卓天来吧。卓天来面临的困境是将门的悲剧宿命,年少的卓天来选择反抗家族的命运,不娶公主、离家出走。可是当他进入江湖,成为武盟之主,却并没有摆脱自己的困境,面对柔然和魔教的压力,他还是无法抛却将门的责任,选择成为柱国大将军,于是回到卓家的老路,被皇帝利用加猜忌,最后死在落日关。他最后的选择是自断龙渊剑,彻底摆脱宿命,可是因为他的死亡,卓小星还是选择学习武功,重新进入江湖,执掌卓家军,北拒柔然,其实某种程度上,家族的命运仍然在延续。不过,这天下承平之后,陆万象选择让卓小星放弃军权,才算摆脱了宿命。 接下来,说说本文喜欢卓天来的两个女人李空花和陆万象(其实商无音设定比较工具人,就不写了)。李空花的困境在公主的身份和个人情爱的天生相悖。她以为自己不做公主,拜入蜀山剑阁踏入江湖,卓天来就会回到她身边。可是反抗命运的卓天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她了,这与爱不爱无关。李空花提剑上凉州,为爱疯魔,可是最后却青衣寥落,归于蜀山。李空花的困境是无解的,哪怕她再不甘再不愿,最后也只能放下。 而陆万象和李空花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放弃。陆万象的设定是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她的性别女,但是她的社会性别是偏男性的,众兄弟叫她三哥,卓小星也一直叫她“三叔”。为什么会这么设置,除了稷都剧情的一点悬念,还有一个是因为其实她同时承载着我对自己书写的这个江湖“情”与“义”的一体两面吧。作为女性身份的陆万象是有着自己的感情,她一生爱自己的大哥,却选择了成全商无音。但是既见沧溟,她也不会再喜欢其他人。作为男性身份的陆万象承载着的是鸣沙寨的兄弟之义。在卓天来死后,她执掌鸣沙寨,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帮助卓小星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与陆万象相反的是计无咎,计无咎在情与义之间,选择了“情”,放弃了“义”,为一人而疯狂,为一人而成魔。他曾经也是鸣沙寨的创始人,也曾有过侠义之心,但是最终堕落成魔。 emmm,说下两个男配,慕容青莲和谢王臣吧。 慕容青莲是一个完全脱出了我的掌控的人物,之前在作话里也有提到,在原设中,他就是一个正常言情文男二。但是在我每次写到他的时候……怎么说呢,就是脑海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意愿,他不想要这样的剧情,他想要的剧情是xxxxx,就好像他能从书里蹦出来,强烈要求我必须得这么写,不这么写这就不是他慕容青莲了。 这种感觉从艮离谷,他暗算谢王臣、明示自己的身份开始,再到最后他在北方戈壁滩遇到商苍穹而终。开文之前,我万万没想到在星沙镇出场的那个白衣如玉的少年郎会变成一个为了权欲和力量坑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彻头彻尾的渣男。唉,我大纲给他安排的结局是在男主和女主一起后,默默退出祝福,可是他非要做渣男,最后就只能毁灭了。 慕容青莲的问题就是他想要的太多,他想要爱情,所以明知道卓小星会与他为敌,还想要带她走,可是他还想要权力,还想要当皇帝,所以选择与萼绿华合作。其实,他选择了要权利就注定无法得到爱情了,可是他还想两个妹子都要,这怎么可能呢?所以他一步一步的后悔,他在稷都时后悔因为龙渊剑放弃了卓小星,在最后又后悔为了得到商苍穹的传承放弃了萼绿华,其实他如果真的像商苍穹一样断情绝爱,反倒就不会痛苦,可是他偏偏想要的太多,所以,厚葬吧—— 谢王臣就比他清醒多了,谢王臣虽然也面临情义与权势的两难困境,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选择了李放就不能选择李昶,就不能选择谢家掌门人的权位,所以他很干脆地将后者全部抛下了。但是他本来是谢家培养的继承人,谢之棠只是个替代品,谢老爷子在投资失败之后还是发现替代品到底不如原装的好用,所以最后他还是可以回到谢家。谢王臣是作者本人在本书最喜欢的人,清醒且洒脱,关键搞钱小能手,哈哈。 最后说说本文的两位主角,李放和卓小星。 李放应该说是本文我最用力去写的一个角色吧,他几乎有完美的人格。可是世界上并不该存在完美的人,他是一个有原罪的人。他的完美人格,一半是因为师父的教育,另外一半是来自于负罪之后的自我鞭挞和自我修正。 李放的故事是一个罪与仇的故事,故事的缘起是他的外祖父丁之雄杀了他父亲杨桀全家,再隐瞒真相收杨桀为徒,并把女儿丁灵儿嫁给杨桀。杨桀长大之后知道真相,选择杀了师父师母报仇,之后逃入魔教。丁灵儿深爱杨桀,在父母身亡之后面临丈夫变仇人的困境。她剩下儿子李放,可是这个孩子因为杨桀下毒而先天体弱,只能交给清徵真人抚养。她自己在茫茫江湖寻找杨桀的踪迹,她恨他又爱他。她知道真相后,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再报仇,可是她终究还是想再见到他一面。 她成为生死楼的杀手,又将这个身份留给了李放,让他去找自己的父亲。李放理解错了母亲的意思,他以为母亲是让他去报仇。总之,落日关下一剑,他从此一生负罪。罪恶滋生仇恨,仇恨滋生新的罪恶,他本该一生无瑕,却成了家庭中这份仇恨与罪恶最后的背负者。 他对卓小星的感情一开始便是因为这份歉疚,可是卓小星在稷都长街上的相护又让他感激欣赏,意识到卓小星是那个可以与他“殊途同归”的人。可是有因为这份罪恶,他并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雪原一剑,他选择让卓小星终结仇恨。卓小星的原谅与后面的多次安慰开解,才终于让他与自己和解。这也是最后一卷何以慰平生的题中之义。 卓小星呢,大家看前面觉得这个女主其实很平凡,武功不怎么样,性格也比较冲动,很莽,有时候还很坑。嗯,你们说的都对,其实卓小星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虽然出身名门,老爹天下第一,可是连一点花拳绣腿也没有教过她。师父是个大魔头,可是这武功有问题,也没有好好教她。她自己是鸣沙寨主,手中有十万大军,可是日常呢就是带大军出去杀柔然打草谷的小分队,也就是虐个菜。陆万象太强,她被保护得很好,她并没有很早地背负起鸣沙寨和卓家军的命运,所以也不怎么知道江湖险恶。 她的最大优点是啥呢,就是勤奋,自强不息。师父不让我练武,我就非要练,三叔四叔将我保护得好好的,我就非要去看看江湖上风浪有多大。其实虽然她的敌人多多的,但是因为她老爹留下的香火情,想要保护她的人太多,就算是计无咎,也并不想伤害她。以她的配置,如果她不莽,自己摆一点,是完全可以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日子的。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武功其实有问题,很可能练不上去,但是一直在坚持。李放练武是靠母亲的遗泽和自己的悟性,而卓小星是靠天赋和勤奋。 在这样一本偏群像的文里她前期确实平凡,但是当她逐渐成长起来之后,她性格里面像她父亲的那一面逐渐开始显现出来,大义为重,生死为轻,有责任感有担当,明辨是非,心怀宽仁,这些领袖该有的特质。卓小星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是鸣沙寨主的位置,可是她能成为武盟之主是因为她自身的秉性。 在感情线中,李放是教会她成长的人。她在认识和理解李放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然后慢慢去修正。比如,她一开始希望挑起南北大战来报仇,可是与李放一起经历淮阳大战后,她认识到战争是残酷的,报仇终究只是她自己的事。再比如,她一开始对报仇有执念(虽然这执念也是李放给她的),但是一旦她理解了李放,她便认识到很多事情无关对错,只有因果,她慢慢地放下心中执念,选择宽恕和原谅。而卓小星的宽恕和宽慰,才能最终抚慰李放那颗敏感脆弱、容易自责自厌的内心。 还有一些其他的角色,比如广陵王、杨桀、伶仃夫人、嘉平帝等等,其实都陷于这样或者那样的挣扎,最后从心出发做出自己的选择。世事碾转求不得,但求无愧我心。 当然,这是作者完成的第一本作品,创作上肯定有不成熟和写得不好的地方,感谢大家的包容与支持。专栏里的第一本游戏文是作者用这本签不上之后选稍微热点的题材签约,这本最早其实……签约不上,大概前几章节奏太慢了,不适合现在的节奏,其实我试着改,但是因为设定问题不好改,所以这本前面弃文率也挺高的。数据一直不好,没什么榜单,感谢一直坚持追订的小伙伴,虽然你们不怎么发评论,但是也让作者知道不是一个人单机。再次致谢! 最后推下新文吧,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会在九月开下一本新文《长公主休夫纪事》(文案见专栏,但是可能会改),希望大家能预收支持一下哦。这是一本偏权谋的感情文,大概两个野心家(心机狗)的互坑互演;两个人互相试着征服对方,但女主心狠手辣,男主腹黑加倍,两人的恋爱是在暧昧甜蜜中进行生死冒险,目前来说作者挺喜欢这文的,反正作者写得挺开心的。但是因为我写文比较喜欢修文,所以还是决定等存稿多一些了再发,这样完成的质量会高一些。 我们下一本书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