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节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作者:凤九幽 文案: 犯罪心理学教授,微表情专家朝慕云一朝穿越,成了被古代大家族抛弃的庶子,不但得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推到大理寺为嫡兄背锅,还被下了剧毒,吹风就喘,遇凉就咳血,生命时限半年。 呵,瞧不起谁呢? 破案,缉凶,洗清自己,惩处罪犯,感化恶人,病美人教授杀疯了,从此在仕途上一路绝尘,改变了朝廷格局,肃清了官场风气! 有人瞧不惯他假惺惺又病歪歪的样子,不是搞权谋政斗就是制造各种复杂凶案,送往大理寺,搞他搞他就搞他!这些案子进来—— 前奸商恶匪二当家,现大理寺门房放下手里盘的白玉珠:“呵,东西都不知道偷贵的,三日,老子必能破案!” 前越狱将军,现大理寺普通护卫扔下腕带:“呸,就这潜藏功夫,本帅只要两日就能抓到人!” 前天下第一毒女,现大理寺厨娘刀尖甩中一只飞蛾:“尸体何处?拉来剖尸检验,一日,凶手必现。” 有那试图夜袭刺杀大理寺卿的,全被一个戴金色面具,穿大红衣袍的男人拦下,青蟒剑一出,就是一地尸体:“说好了的,大人晚上的时间,都归我暗夜帝王,尔等安敢放肆?” 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天底下谁能惹,大理寺卿不能惹,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就是别犯案,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皇帝的独子找回来了,太子正位,朝廷有继,海晏河清……有些人竟一不小心,开启了盛世。 小剧场:为什么对大理寺卿如此忠心? 匪寨二当家:忠心是什么,我有那玩意儿?不过大人才不是外头说的那样,拐我过来为他搞钱,人生的奥义就是搞钱,生命不息,搞钱不止,搞钱一点都不丢人!只有大人懂我!就是大人太懒了,两袖清风也过的下去,破案有什么意思,我得说服他和我一起搞钱! 越狱将军:你们知道屁!大人看起来懒散,实则胸怀锦绣,懂上古战阵之法百数!我给他当护院,只是迷惑他,实则要套出那些战阵!没搞齐所有战阵前,本将怎能离开! 天下第一毒女: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验尸知识,我什么尸体没见过,什么不懂?只是大人竟然不怕我养的‘小可爱’,我最烦装逼优雅的男人,必要瞧瞧他被我吓呆是个什么模样! 暗夜帝王(小土狗):他暗恋我。暗恋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不过他身体着实太差,总是想我想的不行,还憋着不说,我一天不看他他就眼泪汪汪,两天不看他他就要吐血,三天不看就能晕倒……我很好奇,堂堂朝廷命官,还有多少花样。 犯罪心理教授微表情专家病美人受x中二小疯狗马甲无数复仇王子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悬疑推理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朝慕云,夜无垢 ┃ 配角: ┃ 其它:求收藏作者鸭~ 一句话简介:不要对病美人教授撒谎哦~ 立意:黑夜总有炬火,你我都可以是尘世微光。 第1章 你去替你嫡兄送死吧 承允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二,雨湿青苔。 像要一抒冬日积郁,小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连绵斜织,如雾如烟,润了青石,湿了柳叶,恣意在山间穿行,全然不管路人什么心情,将料峭春寒漫上,冻的人手凉脚木。 一辆双轮青轴车艰难行走在山腰泥路,驾车人是个大户人家小厮,一身褐黄短打,束着袖子,扎着裤脚,一边厉声催牛,一边将手拢在唇连哈气,满脸都是不耐。 “……三少爷,过了这个坡,咱们就快到了,夫人交待的话,您可都记住了?别怪小人多嘴,您可千万记清楚——” “今儿起,忘掉那些只会躲懒偷闲,什么事都不干的懒性子,您过往几日经历可以跟您嫡兄,我家主子二少爷不一样,可昨儿个夜里,是您喝多了酒乱跑,跑到山上人家女眷住的地方,试图调戏人家姑娘未果,一不小心把人给杀了……” “所有这些都是你做的,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调戏的,刀子是你拿的,跟二少爷没关系,记住了么?不吭声装生气也没用,这就是你的命了!” 车帘随着斜风,重重一荡,有雨丝趁机而入,落在车内人脸上。 男人紧紧闭着眼睛,肤色惨白,唇色是浅樱的那种淡,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倚躺在椅边,穿一身浅青色圆领长衫,腰间系着玉带。 衣服有些宽大,衣料肉眼可见不怎么好,皱的很明显,颜色也是库存积压多年的那种沉,腰间玉带冰凉微硬,看起来有型,颜色却半点不通透水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玉。 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调戏的,刀子是你拿的,人是你杀的,所有都是你做的…… 朝慕云眼皮颤动,感觉身体从头到脚,沉重的不像话,意识迷离飘渺,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下是个什么境况,耳边这个声音不熟悉,话却并不陌生,仿佛在他漫长的沉睡过程中,有人曾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厉声喝着这些话。 是谁呢…… 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中年女人,朝家主母? “……朝慕云你别给我装死!家里养了你这么久,任你跟个废物似的白吃白喝,是时候该你报答了!胆敢不听话……你娘被卖到哪里,你还想不想知道了?” 妇人声音厉寒,面色狠绝,朝慕云想起后半夜绝妙经历,就觉头疼。他因任务牺牲,穿到这个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同名庶子身上,意识还未落定,就被嫡母高氏掐着脖子威胁了一通,灌了一碗极苦的汤药。 从教训到威胁到逼诱,直到最后这一碗汤药,做完一切,天际变白,高氏似乎才放了心,微弯唇角,慢条斯理拿帕子擦手,跟他说—— “记住了,是你看中冷春娇美貌,借酒壮胆,夤夜上山,意欲偷会佳人,不料别人瞧不上你,誓死不从,你心头怒起,一时激愤难抑,将人杀害。” “到了官差面前,好好认罪,聪明点,自己想办法脱罪,毕竟暗夜私会的只你二人,具体怎么‘会’,外人谁知晓?若是那冷春娇有意勾引于你,后又不认,只想戏耍你于股掌,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总有些血性,不愿被这么欺负,这错手杀人……许有减刑也说不定?” “……总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有点数,判轻些,你还有机会出来同你娘团圆,不听话……就别怪我这做嫡母的心狠了!可别忘了,你刚刚喝了碗什么!” 妇人的话渐渐和小厮重合,朝慕云终于能控制身体,睁开了眼睛。 他艰难撑手,怔怔看向自己指骨。 重生之事,世间罕见,他好像是个幸运儿。可这个过程混沌又煎熬,太长太长,他反而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成了个倒霉蛋? 莫名其妙穿越,成了被家族抛弃的弃子,要为嫡兄去背锅顶罪,胆敢不听话——利诱向,是这具身体的生母,唯一亲人的安全,威胁向,是不久前被灌下去的那碗汤药。 似乎不照办不行。 可这明显是条断头路…… 手指用力到发白,光是让自己坐起来,就耗尽浑身力气,额角渗出冷汗,胸口闷疼,喘不过气,朝慕云很清楚了,逃是逃不了的,身体条件差到这个样子,恐走不出两步,不用别人折磨,自己就先交代了。 怎么办呢…… 目光环视车内,落到夹缝处一枚黄澄澄的铜钱上,他微微眯了眼。 ……好像也不全然是绝境。 他艰难撑起身子,修长手指一点点往外够,终于将那枚铜钱握到了掌心。 “扑通——” 山路过于难行,双轮小车终是没扛住,轮子卡进了泥坑。 “我他娘……这什么破路!” 前头小厮骂着脏话,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进来,目光警告:“我去寻根略粗的树枝撬车,三少爷乖乖待在车里,不要想逃跑,知道么?你逃不掉的。” 朝慕云湛黑眼眸微抬,看了小厮一眼,视线似有似无浅浅停顿,同时掌心铜钱翻出,覆在手背,随着指尖抬起落下,在指缝中灵活翻转。 “我记得,你叫王承?” 王承下意识看向他转在指间的铜钱,本没打算看多久,却不知怎的,好像有点看不够,视线跟着对方修长白皙手指,跟着那枚铜钱移动。 “是,我姓王,名承。” “雨落总会难行,你不喜欢下雨,但你喜欢润绿的草色……”朝慕云声音干净清润,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仿佛和这雨声和在一起,圆融净朗,听起来特别舒服,“你腰间这位玉佩,和春日瑶瑶草色很像。” 他看着对方,音调徐缓,似闲聊友人:“春色草绿,给人生机,没人瞧着不欢喜。” 王承眼神迷惑了一下,像是困顿了一瞬,但很快恢复,目光离开朝慕云指间转着的铜钱,看了眼车帘外的雨色,神情里提防渐少:“前番倒是不知道,三少爷也有此情趣。” 朝慕云修长指节不停,铜钱在他指间翻转,灵动快速,频率整齐,很有节奏:“昨夜死的姑娘,叫冷春娇?怎么死的?” 王承眼神警告:“不是告诉你了,你拿匕首杀的?” “别紧张,”铜钱微澄,折射着雨芒,朝慕云眸底却是一片深邃墨色,不见半点光晕,“我此路前行,为了什么,你我都知晓,你说的越清楚,我知道的越多,越方便行事操作不是?” 王承松了口气,情绪再次平静下来,看向眼面前三少爷,眼神甚至有些怜悯:“你若早这么听话,先前何至于受那么多罪?” 朝慕云微笑:“这姑娘多大,怎的一个人宿在了山间庙里?” 王承:“不是一个人,她虽今年十八,算是名声不好的老姑娘,独自一人出门也要不得,是前日随母亲黄氏一起过寺庙进香的,结果运气不好,双双死在了这里。” “她们在寺里宿了两夜?”朝慕云注意到时间,“我被交代只杀了冷春娇,那黄氏呢,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我昨晚又不在,总之你只杀了这一个,记清楚了就是!” “除了杀人,‘我’还干了些什么?当时只见到了冷春娇?黄氏呢?” “没别人,没见过,也没干别的事。” “现场可留下了什么证据,本案可还有其他嫌疑人?” “二少爷说不知道……” 朝慕云再问两句,发现王承知道的东西不多,应该大部分都是二少爷说的,因在过程中酒醉,意识不清楚,口供叙述也很可能有问题。 比如一对母女留宿寺庙,行为必定谨慎,夜里不可能住太远,嫡兄调戏女儿,用匕首杀了女儿,怎么会没动静,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出现,因何嫡兄只看到了这一个人,别的什么都没有? 王承知道的事都说了,严肃告诫:“总之三少爷自己机灵点,要是命好……没准也能推给别人。” 指间铜钱不停转,朝慕云眼帘半阖,掩住眸底思索:“本案主审官是谁?” 这个王承倒是知道:“大理寺少卿巩直巩大人。” “他为官如何?脾性,官声在民间可有听闻?” “巩大人年近不惑,在大理寺掌刑狱十数年,破案无数,常有巧思,颇有威望,今晨到别院通知过去的官差,就是巩大人派的,听说不止请了咱们家……” 也就是说,本案定有其他嫌疑人。 朝慕云想了想,又问:“夫人给我喝的汤药,是什么?” 王承这次顿了下,才道:“是秘制奇毒泉山寒。” “解药?” “只有夫人有,若您不听话,她还可以掌控,让你立刻毒发。” “若我听话呢?” “可以……活得稍稍久些。” 朝慕云问完最后两个问题,指间转动的铜钱‘铮’一声抛至空中,他伸开手掌,让那枚铜钱乖巧安静的落在掌心,握住—— “不是要寻硬木移车?去吧,慢一些,雨天路滑,别摔倒。” 随着他的微笑,车帘缓缓滑下,挡住了王承的目光。 王承站在雨中,恍惚了一阵,用力摇了摇脑袋,感觉自己刚刚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魇住了?不然怎么只知会一声的事,变成了说很久,膝盖半跪的有点麻,后背都湿透了? 可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三少爷好可怜,好好在屋里坐着,突然一口锅从天上扣下来,这回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不,是肯定会死了…… 等等,他是二少爷心腹,为一个庶子可怜什么?往日他都瞧不上这个没出息的三少爷,今日怎么这么真情实感?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转身走向林中,寻粗硬的树枝去了。 “噗——”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节 胸口越来越闷,越来越痛,车内朝慕云身体重重一倾,吐了口血,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一般,痛的直不起腰。 果然……还是太耗心神,这样的身体状况,使用催眠术太勉强了。 催眠有深层有浅层,不管哪一种,想要顺利完成,都需对对方有一定的了解,在其不防备,或者是特别信任的情况下,引导注意力集中,利用道具进行单频率辅助—— 他初来乍到,对小厮了解有限,但万事万物躲不过‘观察’二字,他的提问方向只要不触及内心隐秘,与小厮自己的潜意识相悖,就不会让对方产生太多抵触,立刻清醒。他不需要让小厮背主,只是问些案子细节,无伤大雅,因这是大家‘共同认可’的方向。 此举不太合适,但性命危机在前,他只想迅速获得更多信息,不会对对方造成伤害。 可要成功做到,并不容易。他自己的心神调动,精力集中,只会比对方更甚,为保万无一失,他必须全力以赴,身体健康尚且需要休息恢复,何况如今? 朝慕云紧紧握着铜钱,擦过唇间鲜血,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像条鱼,搁浅在岸边,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此方困局……要怎么破? 无法离开脱困,就只能留下来随机应变,朝慕云对自己很有信心,一个在现代修了那么多学位,破案无数的犯罪心理学家,怎会害怕命案? 可他缺太多东西了,其他嫌疑人的信息,案发现场的线索细节,验尸结果,各种人物关系剖析……嫌疑人,有多少,都有谁?这里的破案体系,官场流程构架,会不会支持他? 思绪纷乱中,他听到外面雨幕声音韵律发生了些变化,一切似乎很安静,没有异响,可他知道—— 有人来了。 “别动。” 捏紧铜钱的瞬间,一枚短刀准确探进车帘,抵在他颈间。 第2章 你的微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随着锋利刀光,一个青年男子跳进车内,迅速放下车帘。 朝慕云已经用帕子擦干净唇边,被迫斜靠着车壁,下巴高抬,看向对方。 此人身量不高,很瘦,看起来很精干,拿刀姿势很熟练,会武,但他身上并没有过分偾张的肌肉,肤色甚至有些苍白,呼吸微微急促。 二十来岁的年纪,细眉长眼,个子虽不太高,配上比一般人白些的肤色,好好整理一番,气质可以往玉面书生上靠,他却不知怎么想的,留了两撇小胡子,并没有让整个人气质变得威严稳重,或睿智机敏,反而因为看人时不爱正视,偏好眯眼侧目观察的习惯,显得有些不正经。 身上的衣服款式也是,很普通,布料以结实方便动作为上,微深的玄青色,看起来很低调,腰间却系了枚拳头大的鎏金镂空九转香球,崭新,光芒耀目,内里香球工艺精湛,雕着百蝶穿花,端的是花团锦簇,与周身气质极为不搭。 不仅仅是香球,在对方短刀欺过来时,袖子滑上去一点,朝慕云隐隐看到了对方小臂上……似乎有刺青? 露出来的部分不多,只能看到边缘圆滑的弧度,隐暗的字纹,以及平直的棱角。 是……铜钱?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印象不深刻。朝慕云垂眸,视线下移,看到了对方湿透了的鞋尖,裤脚前方明显更厚重的泥点子,结合努力控制,仍然急促略重的呼吸音—— 很好,本案嫌疑人来了。 胸口一阵绞痛,朝慕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喉中一阵腥甜,缓了好一会儿,这个劲才过去。 浑身乏力,身体动不了,抬个指尖都费劲,他感觉这样下去不行,身边实在很需要一个帮忙照顾的人,哪怕这个人并不实心尽力…… 精力不足以再次进行催眠引导,掌心铜板也转不动,朝慕云大脑迅速调动,观察来人的情绪表达,可能的性格特点,以及正在经历的事,电光火石间,有了决断—— “马车可以借你。” 他微微仰着头,惨白脖颈迎着刀刃,看起来荏弱极了,话锋却很犀利:“但你确定,你跑得了?” 小胡子男人陡然眯眼,右手重新握了握刀柄:“你知道我是谁?” 额肌收缩,双眉提升,上睑提肌,同时嘴巴不自觉微张,哪怕这个表情出现的时间非常短,明显睁大的眼睛转瞬眯了起来,朝慕云还是看懂了这个惊讶情绪,同时伴生有冻结反应,战斗反应,甚至安慰反应。 人类瞬间的情绪表达诚恳且直白,有些东西写在我们的基因里,对动物来说,一旦察觉异样的风吹草动,第一反应是立刻静止,调动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部位,比如能看清更多视野的眼睛睁的更大,能听到更多声音的耳朵微微扩动,能闻到更多味道的鼻子翕动细辨,来判断这个意外的风吹草动有没有危险,危险性有多大,距离多远,要不要跑,战斗的话有没有信心,然后决定下一步动作。 这小胡子有很明显的浅浅磨牙,重新抓握刀柄的动作,虽伴更为凶恶的表情和刀挟力道,看起来更吓人,但这其实这是面对负面刺激时的自我安慰行为,意在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紧,这点场面我控制得住,不用怕。 他不是一点都不紧张。 再一次印证了朝慕云的模糊猜测——不管这人是什么身份,亲身参与过多少次这种事,独自一人这样行动,终究是不大习惯的。 他心中有底,颈间迎着刀刃,眸底黑白分明,墨色寂冷:“周身打湿,发睫留雾,你在雨中走了很久,鞋尖湿透,后脚跟微干,裤脚前方泥点溅起高度高于后方,且更密更重,你走的是下山路,而山间小路无论多少,上面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招提寺,而今寺中有命案,现场已被大理寺接管——” “今日这般天气,普通虔诚香客也会考虑换个日子上山,何况官兵把持,你绝不是来上香的散客,脚步匆匆,呼吸急促,似慌不择路——阁下与这命案有关?人是你杀的?” 小胡子男人神情更加凶恶,紧紧盯着朝慕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 朝慕云又道:“凶案在查,大理寺推探案情,提调所有嫌疑人,你既与案子有关,必也在提调范围内,此次上山,是隐匿身形,打探消息的?跑出来这么急,你的偷窥,上官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被发现就跑,是心虚,还是——无论如何,你都得跑?若我猜不错,你之身份与旁人不同,很怕见官吧?” “别紧张,”见对方刀柄握的越来越紧,朝慕云淡笑提醒,“我如今命在你手里,躲不过,逃不掉,大家何不坦诚些?” “哗啦啦——” 帘外雨声渐大,柳枝被风雨压的枝斜腰弯,却未曾折断一根。 小胡子男人往外看了一眼,转回头盯着朝慕云,目光阴寒。 朝慕云艰难抬手,擦过唇角血线:“若不想再多背一桩命案……我劝阁下,不要将我扔下车去。” 小胡子冷笑:“你威胁我?你用你的命,威胁我?” 可是新鲜了,不是人的事,他厚九泓干的多了,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讹上。 “你看我像是怕杀人的人?” “阁下是不怕杀人,”朝慕云慢条斯理,将沾血的帕子折好,“可这个节骨眼,再添一桩命案,是不是风险太大了些?脚下的泥能少一分是一分,身上背的债也是……” 厚九泓没说话。 朝慕云看了眼车窗外:“我家小厮说要寻根粗硬树枝抬车,春枝细脆,他怕是要一会儿才回得来,阁下骑虎难下,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若同我聊聊,或许大家都有生机。” 厚九泓都快气笑了:“就凭你?” 语气里满是‘你是哪根葱,也敢丢人现眼’的鄙夷。 “看来我刚刚所言,还不尽够。” 朝慕云也不气,眸底墨色流转,映出别样流光,淡定极了:“你若想听,更多的还有,比如你身上——” 厚九泓:“我身上?” 朝慕云视线滑过他手臂,唇角弧度意味深长:“我倒是可以继续,可都说完,时间恐不足,你真的不想聊聊案子?” 厚九泓想起刚刚被逼视一瞬,那仿佛一眼看透所有的本事,车里这个病秧子……好像有点东西,看着弱鸡一个,不用别人动刀,下一刻自己都能吐血死掉,脸白的血色都没了,说出的话却让人很难不在意。 但信任是不可能信任的,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他只信自己。 “朝慕云,朝家第三子,庶出,幼时生母后宅斗不过,被嫡母卖了出去,一直生活在嫡母的嫡兄的威压之下——这般没出息的人,叫老子怎么相信,若我是凶手,你能让我脱罪?” 他以为点破病秧子名字身份,对方会害怕,至少会像刚刚自己那样难受,但好像并不。 朝慕云只是眉睫压了眼睛,似笑非笑:“大理寺提调,山下必布防,你继续往下,数罪并罚,才真是脱不了。” 厚九泓冷嗤一声,看着病秧子,意味深长:“其实你才是凶手吧?你那嫡兄对冷春娇存非分之想,大理寺却提调你上山,你们兄弟抢一个女人?你终于受不了嫡兄欺压,又赢得不了姑娘芳心,索性把人给杀了,也不能如嫡兄的意?” 朝慕云墨眸深邃:“你果然知道很多,识得我,也应该知道其他相关人了?” 厚九泓冷笑:“所有人都在押来的途中,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 “还有谁要上山?” “套我话?” 颈间刀尖又逼近一分。 朝慕云下巴被迫抬的更高,眸底寂冷:“我知阁下本事大,转头硬闯山下,许也能冲出一条生路,可大雨浇淋,终归不舒服不是?此间之事,我能助阁下,远无需如此狼狈,而且——有趣的事这么多,不看岂不可惜?” 这话指的是命案,也是对方话里‘兄弟抢女人’的桃色纷纭。 短刀微松,厚九泓斜眉:“倒是……怪新鲜的。” 朝慕云视线滑过对方腰间崭新的,鎏金镂空九转玲珑香球,唇角弧度不明。 不管对方审美如何奇葩,会做这种搭配,看起来常换常新,定是好奇心重的人,再多加要素引导,怎会不落入彀中? “阁下客气,我非说大话,眼下就有投名状奉上,阁下要不要多考虑一下?” “你想同我合作?”厚九泓细长眸底一眯,都是奸猾,“知道我是谁么,就想合作?不怕被骗了,连筋带骨一块卖钱?” 朝慕云十分淡定:“一应结果,我自己承担。” 这倒让厚九泓有些刮目相看,一个病秧子,倒是有点胆气。 朝慕云视线滑到对方腕间:“刺青,很不错。” 这下厚九泓是真惊讶了,下意识收回刀,低头撩袖子,这是头一回这玩意儿被夸好看:“你不觉得铜臭恶俗?” 那纹身,果然是铜钱,一大串。 “怎会?”朝慕云终于能坐正,摊开手掌,露出一直握在掌心的铜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物,才是人心所向。” 厚九泓目光微顿,郑重的,认真的,重新打量了遍朝慕云,良久,短刀入鞘,哼了一声:“行吧,给你个机会,说说看,接下来做什么?” 可能他试图展现自己的威胁与强大,背挺腰直,双手垂在盘着的膝前,眼底凝戾如鹰隼,姿态凹的很凌厉,但眉毛的松弛,眼轮匝肌的收缩,颧大肌对嘴角两侧的拉伸提升,完美表达了愉悦情绪——他在笑。 朝慕云便知计划已成,眉眼微敛,慢条斯理:“君子有谦逊之德,你我怎可先于旁人,自然是寻个隐蔽角落暂退,待其他案件相关人行至,小小尽观察了解之责,襄助案件告破,也算为大理寺官差解了燃眉之急。” 厚九泓听这话意拐弯抹角:“你想破案,抓凶手?” 朝慕云眉目淡淡:“有何不可?” 厚九泓突然大笑出声:“可啊,太可以了,老子就陪你玩玩!刚好前头有个位置不错,离这里不远,合你的意!” 官差的活儿让嫌疑犯给抢了,凶手把‘凶手’找出来,岂不是让当官的没脸?可太有意思了! 再说逃跑什么的,还真不着急,以他的本事,想跑什么时候跑不了?要是不用跑就能解决……还省的后头麻烦了! “稍等,我给小厮留个字条。” 朝慕云找出笔墨,很快留下纸条,同厚九泓走入雨幕,厚九泓的确没骗他,往上不远有个小亭子,刚好能挡雨,视线也隐蔽,就是他的身体实在不中用,这点距离,还是被厚九泓硬架上去的。 坐定之后,他捂住胸口,艰难喘息,肤色白的吓人,很久才说得出话:“我有些冷,劳烦阁下帮忙寻件干衣,添壶热水。” 厚九泓啧了一声,病秧子就是没用:“我不是你的小厮。” 朝慕云话音平直:“我还有些饿,为防稍后撑不住,烦请阁下寻些吃食。” 厚九泓挑眉:“我不是你的小厮。” 朝慕云:“若是软软的点心就更好了,要甜的。” 厚九泓:“说了老子不是你的小——”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节 朝慕云:“此间阴冷,烦请阁下早些回来。” 厚九泓危险眯眼,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边朝慕云已经转回视线,抚着胸口,眉尖紧蹙,唇色发青,唇角血线再起,仿佛下一秒就能咳死过去。 厚九泓:…… 第3章 这病秧子,有点东西 雨落如幕。 朝家小厮王承抱着根足以撬动车轮的木头回来时,发现三少爷不见了! 瞬间后背汗毛竖起,木头落地砸了脚背都不知道,直到看到车厢内留下的纸条,他才弯腰搓脚:“嘶……疼疼疼……” 三少爷自己往山上走了?不用他送?体谅他路难行驾车不易?可这么难的路,这么大的雨,三少爷连把伞都没有。 虽自己了省了事,回去也有的禀告,王承仍然不禁为三少爷担忧,今时不同往日,三少爷的身体…… 拿着木头撬动车轮,费了把力气,终于把车从泥坑里推出来,一脸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活干完,王承拿帕子擦了把脸,再次顿住。 他可是二少爷心腹,这么多年,没怎么正眼看过三少爷,今天怎么回事,竟操心为人担忧? 用力摇摇头,甩掉头肩上雨水,感觉浑身轻松些许,他忍不住嗤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对这件事不能理解的不止小厮一个,厚九泓也是,他眯眼盯着享用完点心,慢条斯理擦嘴的朝慕云,感觉这病秧子有点不对劲——他很少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客气。 朝慕云披着干爽披风,端起一杯热茶捧在手心,慢悠悠啜,一口,又一口。 他当然察觉到了来自侧方幽凉审视的视线,也大概能猜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些心理暗示技巧,以及首因效应。 有个词叫‘先入为主’,心理学叫首因效应,双方交往的第一印象,对以后的关系构建有极大影响,你希望对方潜意识里信任你,对你有好感,是可以提前准备设计,一定程度上人为控制的。 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或人总是很宽容,如果你行为得体,气质出尘,谈吐优雅,睿智聪慧,给人第一印象很好,以后的关系递进就有了基石。 朝慕云并不需要厚九泓多喜欢他,对他感兴趣就足够了—— 人的好奇心,是一切的驱动力。 厚九泓盯着人看了很久,突然冷笑。 朝慕云淡淡回头。 “与虎谋皮,可不是什么好事,”厚九泓眼底精芒隐现,“你可知,上一个胆敢戏耍我的人,坟头草都养活两茬羊了。” 朝慕云轻晃手上茶盏,眸底一片墨色,真诚又安静:“遂,我不会戏耍阁下。” 厚九泓还要说什么,突然耳朵微动,听到了远处人来的脚步声,按下心思,哼了一声,心说我看看你能有什么花样。 转角石台处,有两个男人拾阶而上。 他们身上穿着蓑衣,好像走了很远的路,鞋子衣角尽湿,相隔不到两尺,应当是结伴前行,可气氛很奇怪,走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说话,前面矮瘦的人一脚没踩稳,打了个趔趄,后面高个子明明很近,也没伸手扶一把。 因为这个,矮瘦男人有了点脾气,骂了句娘,回头狠狠瞪了高个子一眼:“这回可是亏大发了,要不是因为你,也遭不了这么大的罪,还要见官过堂,我告诉你,你可欠我顿酒,知道么!” 高个子眼下乌青,皮肤是经年不怎么晒太阳的那种白,看起来有些阴郁,背微弓,腰不直,说话有些没有底气:“知,知道……”说完顿了顿,又道,“我这回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这酒,回头薛兄怕是会嫌弃。” “怎会?”矮瘦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怪笑,“我要是嫌弃你,还能和你一块玩?” 他拉过高个子,按着他肩膀,仿佛很亲密:“放心,没事谁愿意见官?我已经拿银子打听过了,人咱们虽见过,死不死的,可不关咱们的事,是朝家人干的,朝家那个嫡子,二少爷,你不是也听说过?人对冷春娇上心呢,两个人早就勾搭到一块了,别人色中恶鬼,失手杀人,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高个子面色更阴郁:“你……知道她们有事,还介绍给我?” 矮瘦男人嗤笑出声:“要不是有点瑕疵,谁家正经大小姐能看得上你?” 高个子:“她都十八了!” 矮瘦男:“十八又如何,老是老了点,又不是真嫁不出去,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高个子低了头,眼神微闪:“我这不是……也没得到便宜么……” 矮瘦男:“行了,见趟官而已,你我实话实说,耽搁不了多少功夫,没准一会儿就放出来了,别紧张。” 高个子讷讷应是,身体有些紧绷:“那就快点走?早点完事早点下山……” “那倒不必,”矮瘦男却拉住了他,看了看四周,目露精光,“大人们面前,哪能自在?是站是坐,都绷的难受,咱们走的快,这一路上也没看到别人……要我说,不若留一留,等一等大家伙,一同过去,也省的在大人跟前干熬不是?” 高个子怔怔看了看天空:“可雨这么下……” 矮瘦男啧了一声:“又没让你在这淋着等,怕什么!再往前走两步,有个小亭……” “啊?你见过?” “这还用得着亲眼见?大凡香火鼎盛的寺庙,建造时都会为方便香客歇息,中间隔一段设一个小亭,这座山这么高,怎么可能没有?” 二人继续前行,方向直直的朝小亭子而来。 又是两个嫌疑人……马上要狭路相逢,厚九泓感觉还真有点刺激。 他目光微侧,斜斜扫了眼神情始终淡定的病秧子,这人捧茶动作没变,眼皮抬都没抬一下,看起来淡定极了,莫不是连这一幕,都料到了,故意来占先机? 他转了转眼珠,指着人道:“前头那个矮瘦子,我瞧他说话行事,不像个胆小如鼠的,怎的非要等一等别人,那么怕见官?” 朝慕云抬眼看着雨幕:“要么和阁下一样,身上犯着事,怕见官牵连,要么……” 就是与本案有重大关联。 心思不浅的人,大抵都绕不过三分之一效应——看似第一的东西,不一定是占尽先机,最好的。 这类人大约都会想多想想,多看看,基本不会选择第一位置的东西,比如正街选餐馆,不会选第一间,一定要往里走一走,希望更多选择对比空间,好方便自己发挥—— 他等的,就是这个。 厚九泓没等来更多解释,但很明白,病秧子对这些暗里心思——似乎了如指掌。 这病秧子,果然不简单。 他低声道:“前头矮瘦心眼多的叫薛谈,后面高个子叫樊正达。” “你见过?”朝慕云眼皮都没动一下,似乎并不意外。 “嗯。” 青石路上二人来的很快,距离越近,声音越清晰。 樊正达似乎有些犹豫:“我们两个急急辞别皂吏,说自己上来,又并不赶快去寺里见上官,真的好么?” 薛谈一点不在意:“这么大的雨,也叫人家省点事,皂吏们四处通知案件相关人见官,容易么?再说那母女丢的金子现在可没找见呢,上官多忙,哪有空闲招待你,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樊正达:…… 薛谈叹气:“再说这个案子,卷进来的可不止你我,沾到的东西太多,怕是难破了。” 樊正达:“你刚才不是说……凶手是朝家子?” 薛谈停步,回头看着樊正达,眼底怜悯:“我说是就是了?我又没亲眼看到杀人!” 樊正达:…… 薛谈低声,面色神秘:“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可这查案子嘛,真相是一回事,交凶手交差是一回事,谁知道最后会怎样?卷宗上那可都是要讲证据的,这人证口供,证物证言,哪个不能做手脚?别怪我没提醒你,可记住了,以后见到朝家的人,离远些,省得惹祸上身!” 樊正达:“可我又不认识……” 薛谈哼了一声:“朝家子运气好,老天爷给了一张好脸,生的很是俊俏,肤白眉英,一双眼睛极会挑逗人,爱穿书生袍,附庸风雅,头要戴白玉簪,腰要系青玉环……可惜人面兽心,不但把人姑娘杀了,连人姑娘的娘都一块杀了,这还不算,还抢了人家的金子,你说这人心得多脏——哎,你别拽我袖子啊,我还没说完呢!” 他心生不满,奈何袖子被拽的很猛很紧,樊正达反应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再一抬头,才发现小亭子里有人,一站一坐,站者阴戾有血杀之气,坐者温和有早死之相,再一看,那有早死之相的正对着他颌首微笑,生的很俊俏,脊正腰细,肤白眉英,穿的是书生袍,头上是白玉簪,腰间是青玉环,一双眼睛不说机会挑逗人吧,至少生的很好看,清澈静秀,深邃有波,让你看一眼就很难移开。 樊正达拽着他袖子的手都在抖,声音又低又颤:“朝,朝家子?” 薛谈瞪了他一眼,抢过自己袖子,看着那短命相:“你是——” “朝慕云,朝家子,行三,”朝慕云微笑着,直接报了名字,“二位是?” 行三,就不是行二的嫡子了…… 薛谈皱了眉,没说话。 樊正达便拱了拱手:“在下樊正达,”又指了指身前矮瘦男,“这位是我友人薛谈,雨大路难行,我二人便想来亭子里暂避一避。” 朝慕云淡淡颌首:“两位请。” 待人走过来,还未落座,他就看向薛谈:“你说本案中,丢了一笔金子?” 薛谈不知这中间有何变故,今日官差召唤相关人上山见大理寺长官,照他的消息,朝家来的应该是嫡子二少爷,怎么突然变成了庶子三少爷,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朝家的猜测,恶声恶气:“你偷的东西,你不知道?” 朝慕云微移目,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侧厚九泓——原来这案子,还有钱的事呢。 厚九泓磨了磨牙,瞪回去——你看老子干什么,不是自我吹嘘厉害着呢么,有本事破案,把凶手揪出来啊! 朝慕云也没想立刻吵出个结果,面色端和:“想来两位也是被官差召令请上山的,不知二位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可方便说一说?” 樊正达攥着手,有些讪讪:“也没什么好说的……” 薛谈瞪他:“怎么就没什么了?这朝家子要抢你的未婚妻呢,难道不是大事?” 樊正达更紧绷了:“只是相看,还未成事,算不上……” 朝慕云了悟,这桩案子的初始,母女二人来这寺庙,是为了相看女婿人选? 一问一答,带着吵闹,对话发生的很快,似乎一切都很自然,但想想前提是命案,可能就不那么自然了。厚九泓感觉意外又迷惑,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 就这么直接问了,你不怕别人撒谎? 关键别人也答了,这么配合…… 朝慕云注意力高度集中,并未关注厚九泓,但任何人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微微侧眸,看了厚九泓一眼。 这一眼怎么说呢……明澈澄净,似高山间镜湖,似白驹过隙,天地倥偬,疏淡通透,便看穿了一切。 我从不怕别人撒谎。 第4章 病秧子真麻烦 本案死者,母女二人是为相亲局,到的招提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节 朝慕云这般猜测,并非没有根据。 他到这里的时间不算久,但生死之间,混混沌沌,一点点融合了前身记忆,大抵了解到身处一个怎样的社会形态,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可不是一星半点。 比如这里立女户极为艰难,女子大概率要依附男子才能生活下去,婚嫁关系着未来荣辱,甚至生死,是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所有人都很慎重,夫人们的相看局,一般发生在各家以各种名义办的花宴上,也有少许,发生在类似寺庙背景—— 家中长辈慈善,礼佛之心虔诚,小辈跟着照顾一同前往,偶遇其他同龄香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一般此类场景,双方都会有长辈在场相陪,尤其女性长辈—— 朝慕云视线落在樊正达身上:“你此来,只一位友人相陪?” 樊正达也看了眼薛谈,启唇微笑:“在下父母双亡,也没什么族人,遂……” 他看起来在笑,但眉毛形态微平,没有明显的眉头上扬,只隐隐看到眉头上扬造成的眉形变化,眼睛睁开的程度略增加,下眼睑凸起紧绷…… 笑容特征不充分,这是个假笑,对方除了紧张,还有些许不安。 朝慕云就读微表情课程时就知道,人类情绪很复杂,以惊讶,厌恶,愤怒,恐惧,悲伤,愉悦为基准,往不同方向延伸,形成细微变化,情绪的产生,形成表情表达,表情表达,却未必是产生的情绪,而一个人的表情表达与自我认知产生矛盾时,就是两个字——说谎。 人擅学习,都是会伪装的,经验丰富的微表情专家,可以看到极为短暂,甚至零点几秒的表情变化,判断面前人是否在说谎。 但知道面前人是否说谎是一回事,谎言内容是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 “抱歉,在下失言,你的父母……”朝慕云好像太意外,突然听到这个话,不知道怎么回。 樊正达微低头:“是。” 双眉下压,上下眼睑紧闭,上唇肌收缩紧绷……这是悲伤。 双亲亡故一事,并没有撒谎。 朝慕云浅叹:“如此,遇事只能多多仰仗友人了。” “是,我如今……”樊正达看了眼薛谈,“只有这个朋友能依靠了。” 仍然是方才的假笑,除了紧张,多了更多不安。 朝慕云心内有数,‘友人’二字,才是关键,这两个人的感情——并没有那么亲切友好。 “大家都跟案子有关系,上官大人面前一律平等,我俩是嫌疑人,你俩又何尝不是?”薛谈拉了把樊正达,不怎么友好的看着朝慕云,瞟了眼他身后的厚九泓,“打听这么多,摸底来了?少想套我们的话,人就是你姓朝的杀了,我都打听过了!” 朝慕云握着掌心铜钱,浅浅低眸:“信不信由你,我没杀人。” “你没杀人,为何大半夜匆匆折回你家别院,身上还有血?”薛谈眯眼,“别想编瞎话,我使了银子打听过了,有人瞧到了的!” “酒饮酣醉,误入血煞之处,不小心沾到血,不可以?你言我杀人,可有证据,你打听的人可亲眼见到我杀人?” “大半夜的,大家都好好睡着,这事除了你还有谁!” “你怎知所有人都在好好睡觉,你看见了?”朝慕云目光清冽,“你是醒着的?” 薛谈顿了下,跺脚:“你少阴阳怪气,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大晚上谁不睡觉,除了你这样心怀不轨的!” “总是纠结这一点,我倒觉得你很可疑,”朝慕云视线滑过樊正达,“还有你,相看对象身亡,你好像过于不在意?” 樊正达闭了闭眼:“我倒是想在意,可别人没瞧上我,我何必去贴冷脸,还掉价。” 朝慕云:“姑娘没看上你?” 樊正达话音冷郁:“是啊,没瞧上,嫌贫爱富,总妄想贪图更好的——呵,女人都一样。” 朝慕云:“冷姑娘相貌周正,愿意涉远同你相看,不正是种态度……” “母女意见不合呗,”薛谈嗤了一声,“丈母娘看女婿,自是越看越顺眼,奈何人姑娘不愿意?” 朝慕云看向他,似笑非笑:“阁下倒是知道的挺多。” 薛谈也笑,还拍了下樊正达肩膀:“没办法,既为帮衬友人而来,自得帮忙打听一下不是?” “连死者带了金子都打听出来了?”朝慕云掌心翻着铜板,“女方出来相看,带点碎银都嫌多,为何要带金子,不该你们多些眼力,事事周全?” 樊正达闻言缩了缩手,似有点不安。 薛谈倒很大方:“那谁知道,没准人家外头有人呢?深宅大院的妇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愿意给野男人花这个钱也说不定,这个黄氏,看起来板正,可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妇,当年失踪传闻……” “啧,你们哪来那么多废话,”厚九泓似乎有些不耐烦,双手环在胸前,下巴向远方挑了下,“有人来了。” 众人转头,石阶之上,的确又来了一个人,二十五六的样子,身量中等,面色微凄,眉宇间有道类似‘川’字的痕迹,看起来像很久没笑过了,穿一身白衫,腰间系着细麻绳。 腰间系麻……一般家有白事,才会做此扮相。 男人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后面跟着个皂靴官差,因转弯上下台阶落差,他往前走了两步,官差身影才现。 见到前面小亭里一堆人,官差立时皱眉:“都在这里躲什么懒,给我往上走,不准误了大人的事!” “这就走,这就走,大哥您先请?” 薛谈一边满面堆笑的和官差说话,一边提了裤角,跟着往前走,还不忘回过头来,瞪了朝慕云一眼—— 别以为会装蒜装傻就没事了,我盯着你呢! 朝慕云回以微笑。 他自己都疑嫡兄是否就是本案凶手,现在处境的确尴尬,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没有办法翻转时间回到之前,走到这里,只能尽力找出真相,若凶手是嫡兄…… 他自也不会顶锅。 “咳……” 山风裹着细雨,寒气凛凛,逼出一顿咳嗽,朝慕云缓缓抬手,擦去唇角血渍,胸口呼吸都在痛,路么,自然也走不了了。 樊正达看着前方薛谈背影越来越远,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朝慕云侧步让开:“抱歉,我身子不好,请阁下先行。” 樊正达拱拱手,快速走了。 厚九泓啧了一声,不怎么温柔的架住朝慕云胳膊:“麻烦。” 虽仍然不怎么舒服,但有人行拐杖,总算能走得动了了,朝慕云认真道谢:“多谢。” 厚九泓认为病秧子说句谢太应该,他们这个‘同盟’比沾了水的宣纸还薄,不用扯就能碎,他算是被算计着‘同路’的,随时可以反水,病秧子就该多讨好他,偏偏病秧子傲的很,指挥他跟指挥下人似的,让他极为不爽,想着有机会必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眼下病秧子示弱,第一次郑重其事道谢,他却得瑟不起来,总觉得以高姿态压迫对方,稍稍有那么点低级。 欺负病人算什么本事?有些病人是有点难伺候,阴阳怪气,但病人自己是不是也不愿意这个样子?病人可能也会……很讨厌生病的自己。 厚九泓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老子找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死人,你要死,也得等老子的事了了,要是让老子发现你诓我——” 朝慕云微微一笑:“不用你出手,自刎谢罪。” “这还差不多。” 厚九泓视线挪开,回想这几日的事,朝家在这附近有别院,近日主人小住,下人们跑动都多了,但从没听说这家庶子有病,还病得这么严重…… 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边两个人走的慢吞吞,前边滑头滑脑的薛谈已经‘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问官差:“黄氏母女丢的金子可找到了?” 官差很拎的清,不会随便因别人几句讨好的话就失了分寸:“不该你知道的事,少问。” 薛谈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试图干扰官差,落后两步,对着腰系麻绳的男人背影叹了口气,最后轻轻拍了拍对方肩:“奇兄,节哀。” 男人脚步未变,也未回头看他,直道了声谢:“某替内子多谢薛兄挂念。” 厚九泓低声跟朝慕云说:“这男人叫奇永年,一个月前死了发妻。” 往前走过缓坡,有一中年僧人持杖侧立:“春雨积留,贫僧处理排水沟,恰巧与诸君相逢,且一道上行。” 厚九泓又低声跟朝慕云说:“这是招提寺的武僧,叫嘉善。” 朝慕云看了厚九泓一眼,这人功课倒做的不错。 厚九泓提防:“你这眼神什么意思?质疑我?” 朝慕云摇头:“只是遗憾自己没有你认识人的机会,不然——我可与人闲聊,了解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 厚九泓嗤了一声:“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跟案子没关系。” 朝慕云走的慢,话说的也慢条斯理:“谁说无关?” 每一桩命案背后,呈现的都是凶手的行为准则,凶手的思考逻辑,凶手的脾气偏好,只要认真观察案件呈现,足够了解嫌疑人,捉住凶手,就不难。 厚九泓看着病秧子虚浮脚步,再看他过于笃定自信的脸,有种奇妙的割裂感,他为什么会信这样一个人?就因为这双眼睛是他见过最清澈,最干净的? 刀口舔血多年,他第一次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质疑。 朝慕云却觉得厚九泓足够聪明,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共生效应,你得学会借助别人的大脑,才能让自己的路更顺,厚九泓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破案一道无任何建树,又有小动物般的直觉,潜意识分析过,和他一起同行有利可借,才有了‘同盟’产生。 他是在心机诱胁,对方也在配合。 眼下此刻就是朝慕云自己想要的效果,之前所有行为话术也不过是四个字——老鹰效应,发光要趁早,让别人知道你能行,你厉害,你就有了足够的发挥空间。 一切,都刚刚好。 第5章 我是凶手,你就是帮凶 招提寺并非京城最大的寺庙,香火也不是最鼎盛,一路行来,朝慕云印象最深的就是内里环境的清幽,以及百年老树环绕的安静,这里的山势,地形,赋予它独一无二的气质,让人感觉呼吸间,灵台都清洌了。 “诸位这边请——” 寺里发生命案,官府介入,所有僧人都被排查隔离,院子非常安静,除了守卫皂吏,再无旁人。 朝慕云随众人走进大殿,因走不大动,落在最后,进门就看到长长的八折屏风,全幅拉开,上绘四季江河山景,素雅庄重。 佛门清净地,难以布置大又威严的公堂,借供有佛龛的大殿一用,无可厚非,气势甚至更庄严,可这屏风是怎么回事?长长一道,直接从大殿中间隔开,阻挡了视线……后面坐着的大理寺少卿巩直,不喜见人? 朝慕云眼睛适应房间内外光线变化后,发现这道屏风放置的很巧妙,它看起来很长,景绘妙绝,实则绣面薄透,离大殿正位较远,他们看不大清对面上官的样子,神情,因灯盏聚集此处,对面上官却极容易看清楚他们。 思忖间,上座巩直开口说话:“因其它案卷查阅佛法典故需要,本官今晨一早上山,巧遇命案,自得管上一管,奈何身患风寒未愈,聊以屏风一隔,诸位不必紧张,此次请你们前来,只是官府想了解更多案件相关信息。” 声音听起来徐缓温和,看起来没给一点压力。 然而下一瞬,这道声音仍然徐缓,语调却有了压迫之意:“本官久病成医,案子也办了不少,对有些事很敏感——昨日晨间死者母女未曾按计划离开,并非是寺里饮食不干净,下人们吃坏了肚子,走不了,而是有人——下了毒吧?奉劝诸位,本官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撒谎只会对你自己不利。” 毒? 朝慕云眉梢微挑,看向一起过来的几个人。 薛谈,樊正达,奇永年,包括武僧嘉善,同时都皱了眉,微表情可以解读为‘厌恶’,甚至有不约而同触碰腹部范围的动作……他们都中了毒? 但应该不是什么剧毒,量也比较轻微,大家才同时坏了肚子,代谢很快,今日已无事。 那死者母女应该也是?她们是前天的行程,计划在招提寺住一晚,昨日晨起后慢慢收拾回城,不想‘吃坏了肚子’,跟来的下人们伺候不了,她们自己也动不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节 如果是凶手做的,目的就很明确了——要把她们留在这里,方便下手。 但现场所有人都有‘中过毒’的表现,唯身边这位,厚九泓没有,他没事? 厚九泓脸皮极厚,知道病秧子在看他,全装看不见,眼皮动都没动。 窗外风雨未停,拂过窗纱,烛火摇曳,屏风也跟着晃了下,朝慕云看到了巩直的脸,虽不大清楚,也已看出大概,这位大人已过而立之年,眼角有细细纹路,双目如炬,只从坐姿看上身,就知他个子很高,气质偏稳重。 他手上拿着几页宣纸,看上去字迹很潦草,墨渍未干,显是新写不久,在他右侧三步外,站着一个皂吏,此人应该刚换过衣服,没来得及换鞋,周身干爽,鞋子湿透,在脚边洇出湿痕。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此人鞋帮沾有些许青苔的泥污——这种青苔和泥污,他们一路上来的石阶边才有。 他心里转了转,便懂了。 怪不得官差对‘押送’嫌疑人一事不上心,随便他们自己过来,不怕路上‘偶遇’串供,其实这才是巩直的目的,这位大人早就派了人在不远处观察,并且记录下嫌疑人们的一举一动,比如上来的顺序,都偶遇了谁,说了什么话…… 巩直肃声道:“本案死者二人,母黄氏,女冷春娇,于前日午时到达招提寺,此行主要目的为相看佳婿,堂下站者,哪位是樊正达?” 樊正达出列行礼:“小人樊正达。” 巩直:“将你这两日过往,与母女二人接触,于何时何地见过,说过怎样的话,做过怎样的事,尤其昨晚你之行踪——一一道来。” “回答人话,招提寺规矩大,男客女客不仅连院子是分开的,吃饭也在不在一处,小人与她们能碰面的机会很少,”樊正达道,“严格算来,我同她们只见了一次,就是前天下午,与她们在后山石龟处偶遇,说了几句话,并未停留很久,之后便各自回了院子,昨日不知哪道吃食不干净,大家都拉了肚子,夫人小姐也未能照计划行程离开,小人思忖着,在下午未时前后,过去问候了一次。因男女大防,又是吃坏了肚子,未免不雅,夫人和小姐并未露面,只隔着门帘说了几句话,小人还请她们不要客气,小人好歹是男人,遇事能扛,若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事,让她们随时吩咐……之后,小人便回去了,肚子也不好受,基本都在房间呆着,没出去过,到了晚上就睡觉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巩直:“你过来招提寺,是为相看?” 樊正达:“是。” “只说了这两次话,并无其他行动?” “……是。” “你并不殷勤。” “着实是……冷姑娘不怎么看得上小人,小人也不好,热脸贴冷屁股。” 巩直看了眼桌上文书:“经仵作查验,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丑时前后,你当时睡下了?” “是。” “一个人?” “这……”樊正达犹豫了一下,道,“还有薛兄,此次他陪我一同上山,同住一个房间。”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为你作证。” 薛谈站出来,拱手为礼:“不敢隐瞒大人,这两日小人都同樊正睡一间房,昨天吃坏了肚子,大家都不舒服,没心情做别的,我们戌时就睡了,未曾出去过。” 巩直:“你二人全都一夜未醒?” “倒也不是,”薛谈摇头,“睡得太早,后半夜憋醒,小人用了恭桶,天黑没看清,不小心踢了一下,动静有点大,好似把樊兄吵醒了。” 巩直看向樊正达:“可是如此?” 樊正达想了下,点头:“我好像的确醒了一下,眼皮都睁不开,还埋怨薛兄动静大。” 巩直:“当时是什么时辰,可记得?” 樊正达:“这个不太清……啊我想起来了,我听到了滴漏声,当时应该是寅时?” 巩直看向薛谈:“你同死者二人,可有接触?” “这个……也算有?”薛谈挠了挠头,“小人为樊兄参谋么,前日陪着他一起去的石龟潭,同夫人和小姐见过面,打过招呼,但之后就没有了,寺里规矩大,小人不好到处乱走。” “遂自前日午后,你便再没见过死者,昨晚也是一直在休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薛谈:“是。” 巩直等一边文书将这些记下后,才看武僧嘉善:“这几日寺庙安全,是你轮值。” “阿弥陀佛,”嘉善双手合十,道,“照寺规,巡逻白日一个时辰两次,夜间一个时辰一次,下钥后,诸处外客不允走动,一旦有,贫僧立刻能获知策应,前日死者二人与樊施主,薛施主见面一事,贫僧可为证,确有其实,昨日樊施主去死者院子问候,也是征询了贫僧同意,由小沙弥陪同,一起过去的,除此之外,贫僧未见两处有多交流。” 巩直:“昨夜呢?” 嘉善道:“夜间安寝,即便是本寺僧人,也不允随处走动,各院落酉时二刻下钥,不准进出,门闩及墙头都有寺院布的防卫铃铛,如有异常触动必生异响,但贫僧未曾听到响声,并不知发生如此惨事。” 巩直顿了顿,又道:“对于此意外,你可有猜想?” 嘉善想了想,道:“女客因安全事项尤要注意,安排在寺院西侧位置最高的院落,旁有险峰依云,地势险峻,若贼人寻非常道潜入,可能是那边山崖,但这必须得对地形非常熟悉,且武功很高,方能做到。” 朝慕云听着,就感觉这个疑点直指厚九泓,在场所有人中,目前只有他表露了有武功。还有,既然没有路径过来,他那嫡兄怎么到的死者院子,错手杀了人? 巩直转向奇永年:“你来此是?” 奇永年行礼,面色微悲:“为亡妻点灯。” “几时到的,可以死者认识?” “昨日天未亮,不巧用了寺中早饭,同样坏了肚子,未能离开,昨夜只能留宿,”奇永年闭了闭眼睛,“在下与死者并不相识,也未曾说过话,不过昨夜丑时二刻,风似是很大,在下被吵醒了,还往窗外看了一眼,不过什么都没看到,便又睡去了。” 巩直看向朝慕云:“你呢?” 朝慕云颌首:“在下并未借宿寺庙,家中于不远处山间有别院,昨晚饮多了酒,不知身在何处,做了什么,但别人说在下来过,在下便过来回话。” 巩直待要再问,突然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风寒……看起来有点重。 他似也是没办法,喝了茶也压不下去,只得长叹:“眼下现场正在勘察,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诸位帮助,本官精力不足,暂时无法兼顾,还请几位在寺庙多留两日,配合官差调查问话。” 接着他就被一边皂吏扶走了,要见医吃药,嫌疑人们……自然也要离开大殿,去往官差给他们安排好的房间。 走过雨幕,薛谈又开始阴阳怪气了:“家里一堆事,还等着回去呢,要不是某个人……我们哪需要受这种苦!”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一直往朝慕云身上飘,‘某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樊正达被雨淋湿了身上有些宽大,明显略贵的衣服,也不甚满意:“谁是凶手,想必大人也已心知肚明,只是身子不方便,有些人不如自己站出来招了,起码能得点好人缘。” 奇永年也叹:“不知上峰有没有下发新的公务,再在这里,恐要赶不及。” 嘉善在一边陪走引路,没说话,但没说话,有时候也是一种表态。 这些人都在怀疑朝慕云,认为他是本案凶手,偏还想从狡辩,不肯认罪,耽误了别人的事。 厚九泓眼角眯着,瞟了朝慕云一眼,那意思—— 瞧见了吧,大家都说你是凶手,你、完、蛋、了! 朝慕云不动声色,微微勾唇,冲他笑的意味深长—— 所以,你可得好好保护我,别让我挂了,我们在一处,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我是凶手,你便是帮凶。 厚九泓:…… 你个病秧子想现在就死是不是!麻溜的,用你那嘴皮子怼回去,看他们再得瑟! “咳咳咳——” 朝慕云却突然咳出口血,眼睛一闭,直挺挺晕了。 厚九泓赶紧架住他,嘴里飙出句脏话。 用着你的时候,你不顶事了?你不是能着呢么!你他娘给老子醒过来啊! 醒是醒不过来的,朝慕云眼看着就要往地下沉。 薛谈继续阴阳怪气:“说不过就装死,以为别人会心疼?还有你——”他阴阴眼神盯着厚九泓,“大人方才谁都问了,就差你,你倒是运气好。” 厚九泓森戾一笑:“你运气也挺好的,再往前一步,头就要掉了。” 薛谈头皮一麻,住了嘴。 厚九泓冷笑,他有的是法子吓唬这堆杂碎,但胳膊上架着的病秧子没办法,只能继续架着,拖着走往分给自己的院子。 病秧子躺在床上,可比之前乖顺多了,不会说气死人的话,也不会算计人了…… 厚九泓眼珠一转,眉目森森,笑出一口白牙。 别以为老子瞧不出来,使唤老子伺候你是不是?知道老子是谁么?我厚九泓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他上蹿下跳,从房间里找出纸笔,刷刷刷写了契约,一式两份,签上名,拿出随身红泥,按上手印,再拿起朝慕云拇指,摁上红泥,将手印按在契约之上—— 他动作并不温柔,朝慕云手指都摁白了,契约上的指印么,自也是清晰可见,抵不了赖。 厚九泓将契纸看了几遍,非常满意,塞进怀里,转出门,猫着腰钻进了雨雾。 与此同时,西面陡峭悬崖,依云峰侧,有人运着轻功,脚下疾点崖石,悄无声息掠向峰顶。 金色面具,头角峥嵘,紫色深衣,鲜红里衬,金纹暗绣携着缎光,与浅银雨线交织,耀出天地间唯一华彩,随风翩然,随雨凌厉—— 像只大号蝴蝶。 第6章 你已经落我手里了 大号紫色花蝴蝶,来势汹汹,生机勃勃,是阴沉晦涩天气里绽放的唯一色彩,烟雨青峰都因这一抹亮色,变得不再沉郁,有了春天的气息。 紫衣男子戴着异兽面具,遮了上半张脸,看不到全貌,只隐现一双多情目,下巴线条完美,天生笑唇,不笑也似在笑,配上凶戾面具,不知怎的,更为吓人。 他修长指骨拈着一柄扇子,‘刷’一声打开,旋身间衣角如流云散开,端的是风流倜傥,君子如玉。 “都说依云峰险峻,就这?” 他抬脚往前走,一息后,一个玄色劲装的青年男子随之跃上崖顶,悄无声息随侍在侧。 “这间不好,院门过窄,小气。” “这间也不好,窗临正西,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这间……门板上竟然有泥点子,寺庙里的和尚也不勤快?” 紫衣男子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清静寺庙闲逛,跟猪肉铺子前挑猪肉似的,把一个个院子批评的一无是处,天大地大都盛不下他了,最后,才在一个院门停住,扇子‘啪’一收:“这个不错,大小合适,味道也清雅。” 玄衣随侍似是习惯了,中间一个字没说,只停下时,慢吞吞提醒:“帮主,里面有人。” “你单听出里面有人,没听出人睡着了?”紫衣男子笑眯眯,扇子虚点随侍额间,“小木头,你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玄衣随侍眉心一凉。只是被扇柄虚点,后背便汗毛尽数竖起,像被杀了一次似的。 紫衣男子抬扇子推开院门,慢条斯理往里走:“我夜无垢想去的地方,都能去,便是鬼城恶渊,也得给我让路……” 一句话没说完,他已推开中厅房门,对上了一双干净澄澈,墨如点漆的眼睛。 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这种干净的黑白分明,是只有在小孩子身上才能看到的纯澈,可内里墨色氤氲,如寒潭,又似寂夜,隐隐有种知世的苍凉与隐晦,像有无尽风雨巨浪隐在暗中,只是不为人知。 自认阅人无数如夜无垢,也短暂怔了一下。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节 朝慕云方才的确晕了过去,可内心的不安全感,身处环境的不确定感,哪怕晕倒,潜意识也在抵抗,被院子里不明异动影响,眼睛就睁开了。 可也只是睁了睁眼,身体的疲乏无力无法支撑他的意识,只一瞬,他又闭上了眼睛。 “沐十,噤声。” 本就慢后一步才到的玄衣侍者顿住,他好像没说话,也没打算说话? 刚刚那一瞬仿佛错觉,床上人一直在昏睡,根本就没醒过,呼吸平缓连绵,不可能意识清醒。 静待片刻,夜无垢轻笑,一切如他所料。 沐十不动声色看了看四周:“帮主,可要换地方?” “嗯?” “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礼貌?” 就站在人床前…… “是不太礼貌,”夜无垢嫌弃桌椅擦的不够干净,将床上人的被子拉过来点垫着,坐下,“可谁叫他睡懒觉呢?” 旁边的确有房间,也不知多久没打扫过,这寺里的懒和尚……啧,还是这间房舒服点,廊前有一株老杏,味道也好闻。 他懒洋洋摇扇子:“不用把他当个人,他听不到,说吧,放你出去小半个月,查到什么了?” 沐十:“……暂时还未有结果,只抓住了个尾巴,死在这里的黄氏很重要,是目前唯一确定线索。” “所以你带了信给我?” “属下想请帮主示下,可要介入本案?” “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是木头,我走这一趟,干什么来了?” 夜无垢指骨捏着玉扇,笑唇微勾,风流态下,是如剑芒刀锋的杀气:“此次,我亲自来。” 沐十:“帮主……亲自来?” 那必然是山倾海覆鸡飞狗跳无有宁日,打草必惊蛇,帮主认真的? 夜无垢显然很知道手下在想什么,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半张脸,不见笑唇,只看到眸底意味深长:“今天就热闹开场,把这锅粥煮乱,人心慌起来,咱们才好隔岸观火……” “人这种东西,越是处在危机之中,表现才越真实,官服那群脑满肠肥的蠢货,我可信不过,凶手么,还是自己揪的好。” 他话说的慢条斯理,全然没有压力,沐十却听的脸色紧绷:“若这凶手是帮主要寻的……” “啪”一声,手中玉扇收起,夜无垢笑唇翘的更高:“那自然是,给他鸱尾帮的最高礼仪。” 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是——生不如死。 “可帮中要务……” “那些破事着什么急?”夜无垢淡淡看沐十一眼,“小木头,你莫忘了,我自江北一路至此,为的不就是搅动风云?我太听话,太配合,别的臭虫怎么表现?” 沐十:…… “给他们一个机会嘛。” 夜无垢轻摇玉扇:“我既敢从别人嘴里撕肉吃,就有那个本事守的住。” “……那昨夜劫船之人?” “杀了,一个不留。” “床上这位……” “他不是嫌疑人?还有用。” “属下即刻准备行动——” “等等,再躲会儿雨。” …… 朝慕云清醒时,并没有中途醒来的记忆,夜无垢看到的那一眼,只是他的潜意识行为,他的确没有清醒,不记得见过什么人,更不可能听到过什么话,但被子有些不对劲。 夜无垢野蛮归野蛮,不讲理归不讲理,把别人干净被子拉过来当坐垫,走时还是放还整理了的,奈何朝慕云不是一般人,擅观察,尤其这种没太多安全感的环境。 他晕在半路,被厚九泓拎回房间,以厚九泓的糙劲,就算记得给他盖被子,也不会理的这么整齐,而且人睡着了会翻身,会动,被子不可能这么平整,还有房间里遗留的淡淡的,说不出来的气息…… 这个房间,有人来过。 不管是谁,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定和案子有关系。 朝慕云深呼吸几次,撑着床,起身下地。 厚九泓正好过来,见他往外走,突然警惕:“你要去哪?” 朝慕云神情仍然淡淡:“去现场。” “现场?” “不是要抓凶手?破案不看现场,点兵点将点和尚么?” 厚九泓想了想也是:“可那里有官差把守,不会让你我随便进。” “让不让进的,”朝慕云一脸意味深长,“这不是还有你?” “我?”什么意思?厚九泓不懂。 朝慕云微笑:“武艺高强者,总是会被崇敬重重用。” 厚九泓就懂了,这是看上他身手了,又想使唤他呢! “你还真当什么都能算计得了我?”他嗤了一声,“我不去,你有本事就自己去。” 朝慕云也不恼,慢条斯理理袖子:“听闻襄助官府破案,是有赏银的。” 厚九泓眼珠转了转,不为所动。 朝慕云又道:“案件侦破的数量,时间,牵连范围,皆对上官政绩有影响,巩大人风寒未愈,心力不足,一定更迫切希望抓住凶手,相对他获得的官场利益而言,这点赏银,着实算不得什么。” 对啊,大人们没必要计较这三瓜两枣的……厚九泓没说话,脚尖却已默默转了方向。 朝慕云继续,言语谆谆:“人生在世,有些事有些人怎么办都容易,有些事有些人怎么努力都难办,官家大人们的人情,有机会的话,普通百姓尚要努把力……” 厚九泓立刻板肃表情:“为什么还不走,还懒什么呢!” 官府人情……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当然更需要! 厚九泓路很熟,很快带着朝慕云到了案发现场,两个院子直线距离并不远,都挨着依云峰,他们的院子略低,死者住的更高些,过来的青石路弯弯绕绕,没方向感的人就会觉得很远。 “看到了没,旁边有官差,只能在外面偷看,悄悄的。” “我不瞎。” “啊?” “守卫那么显眼,我得多想不开,还往里走。” 厚九泓:…… 等你落我手里的! 不过想想那张摁了手印的契纸,他又满意了,你个病秧子已经落我手里了,知道么! 朝慕云心里想着案子,没关注他,静静走往旁边,观察四方。 这个院子背靠高山,只有一条路通到门口,窗外往西就是著名的依云峰,极险极陡,他看了下,不是普通人能攀爬的路,他那嫡兄昨夜过来,只能是这条正常的,通往院子的石板路。 嘉善说,寺里有规矩,除路口值守武僧外,各院酉时下钥,均有铃铛为警,外人但有靠近,必生响动,嫡兄不会武功,酒醉后大剌剌行大路过来,为何一路无人知晓? 还有这个门,怎么进去的,怎么杀的人?没有声响……有人开的门?或者,留的门?如此的话,母女二人其一,必与之是熟人…… 朝慕云绕到前面,调整角度,看能不能看到门闩。 结果是不能。现场已被封存,各处有人把守,为查案方便差人进去,门开了半扇,但还是看不到。 朝慕云手指了指门:“你去看看门闩,可有异样痕迹。” 大约知道斗嘴斗不出什么来,最后结果总会如病秧子所愿,厚九泓干脆不说话,运轻功去看了:“没异常,没勾没坎没断的。” 所以这门非暴力打开。 “死者姿态呢?” “什么姿态?” “怎么倒的,仰卧还是俯趴,头脚冲哪,身上有没有特殊痕迹,你去看看……不对,”朝慕云想起,“这个时间,官府定已殓尸入验,现场大概没有尸体,你得去翻一翻皂吏的文书记录,他们的现场勘察里,定会写这些,甚至有图示。” “啧,麻烦。” 厚九泓说着麻烦,还是想办法偷了卷宗看了,回来说:“小姑娘倒在院子里,头冲着门口,不算俯趴,也不算仰卧,是侧躺,胸口有一枚匕首,血流了很多,她娘死在内室,坐姿,头歪靠在软椅背上,看姿势有点像睡着了,没流血没啥的,记录说嘴唇有点青……” “嘴唇青?”朝慕云抬眉,“指甲呢?” 厚九泓想了想,道:“好像也有点青?我没太看清。” 朝慕云:“那就去看清楚。” 厚九泓:…… 他憋着气,又去了一趟:“偷看不了了,人家封档了,现在只有巩大人能调看。” 朝慕云仍然很淡定:“那就去停尸房看看,你的脚力,应该不用多久?” “你叫我去偷看尸体?” “不然呢?” “不去!老子只会活的女人感兴趣!” “赏银……” 厚九泓深吸了一口气,行,这笔账他记下了,等以后,有这病秧子还的! 他速度倒不慢,没多久就回来了:“紫的,指甲也是紫的,这回行了吧!” 嘴唇指甲泛青泛紫,是典型的发绀反应,人死于中毒? 朝慕云垂眸,双手束在小腹前,右手指尖轻叩左手手背:“有意思。” 厚九泓没懂:“有意思?什么有意思?” 朝慕云:“若你是凶手,准备杀一对母女,可会带两种工具?一个用刀,一个用毒?” “大约不会,”厚九泓果断摇头,“一把子力气的事,要么都用毒,要么都用刀,感觉自己打不过,制不住,就双双毒杀,有足够信心武力致服,不怕引来什么后果,带把刀便是。”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节 所以现场是怎么回事? 朝慕云眸底墨色浮沉:“母女二人中,有一个并不是凶手目标,昨夜,发生了意外。” 第7章 不要对我撒谎 同一地点,两个死者,没有特殊标记或仪式感,用了两种不同的作案方式,凶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厚九泓架着胳膊,手摸下巴:“莫非是两个人干的?” 朝慕云眸底隐有思索:“要对比确切杀人时间,目前不能确定。” 厚九泓:“要是凶手准备杀一个人就跑,多出来的一个是意外,那哪个是?夫人还是小姐?” 朝慕云:“未能亲至院内察看,不能确定。” 厚九泓:…… 那你这不是白说! 还没冷笑完,对上病秧子眼神,厚九泓感觉不对劲:“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带你进去看看吧?” 朝慕云微笑,卓然端方的神态宛如君子:“可以么?” “当然不行!你是哪来的大人物,随便开个口我就干,怕是不知道我厚九泓是什么人!” “哦,你没把握进去。” “嘿你个病秧子——”厚九泓瞪了眼,“少跟我玩这一套,激将法对爷没用!除非……” 他暗示着捻了捻指尖,挑剔的,从头到脚看过朝慕云,嫌弃极了:“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公子哥,你爹可谈不上穷,你怎么混到这地步的?” 从初见时的印象特点,以及手臂上的铜钱刺青,朝慕云就知道这个人爱钱,可惜—— 他握紧了手中铜板:“我这枚不能给你。” 初来乍到,他纵有一身本事,也无处施展,只从马车里扣到这枚铜钱,不仅是所有身家,还是救命的杀手锏,万万不能匀出去的。 “小气鬼,谁稀罕!”厚九泓哼了一声,“爷的身价,哪是你这枚铜板付的起的,再来十贯都不够!” 二人说话间,远处突然传来声响,十分嘈杂,像是谁在吵架,听声音……还有几分耳熟。 厚九泓耳朵动了动:“不好,咱们院子的方向!” 朝慕云已经转了脚尖:“回。” 不在院子里可以,但最好不要被发现他们有意窥探不应该知道的。 有厚九泓在,二人速度很快,走到院门时,来人已经要推开厢房门了。 “住脚!”厚九泓脚下一个轻点,跳到最前面,“你们要干什么!” 来人皆是本案嫌疑人,最前面的就是薛谈,看到他们,眼角都立起来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搜屋子了!刚才外面有人声求救,说知道凶手线索,我们跑出来找不见人,隐约听到有人被勒住呼吸渐少的声音,一路追到这里就没了,凶手一定是你们!你们连句话都不让人说是吧!” 厚九泓拎住他衣领:“你他娘说什么?再说一遍!” 薛谈梗着脖子:“就是你们干的,那个姓朝的干的!他杀过人了,再来一次有什么难的,这又不是黑风寨的地盘,人家也不可能下着雨大白天的玩这个,除了他姓朝的,谁还会干这种事!” “杀人?” 厚九泓嗤了一声,下巴微抬,指了指朝慕云:“就他这身板,杀人?” 众人:…… 也是,病病歪歪,瘦的都快脱相了,就差扶墙走路了,有杀人的力气?别还没碰到人,自己先挂了。 薛谈绷了脸:“还不许人装象了?行凶杀人,总得掩盖下行迳,大家都觉得他弱,他可怜,不可能干得了这个事,他不就安全了?” 厚九泓啧一声,拍了拍他的脸:“你怎么就说不听呢?这病秧子刚才同我在一处,懂了么?” 薛谈呸一声:“你俩一伙的,你当然帮他了!莫不是他应了分赃予了你好处!” 朝慕云:“因何笃定我是凶手?” “都说了一回也是干,两回也是来,”薛谈拿眼白看他,“再说你穷啊!穷途末路者,心一横有什么不敢干的?你看看你这样子,穿的哪个下人的好衣服,连身换洗衣服都没有吧!” “若穷就是犯罪根由,现场好像有人比我更可疑——” 朝慕云看向自方才起就肃立薛谈身侧的樊正达:“你这友人,似乎也不是很富贵?衣料尚可,尺寸却偏大,绝非自己所有,从哪借的?” 樊正达讷讷,看了薛谈一眼:“我此次出门是为相看,友人愿意帮我怎么了……” “不对吧?”朝慕云眸底湛黑,明亮到锐利,“你之身高较薛谈更长,他的衣服,你穿的上?” 厚九泓甩开薛谈,嗤笑:“矮瘦的还能穿高壮人的衣服,大不了挽一挽扎一扎,高壮的怎么穿矮瘦的衣服,就你俩这身量,你换换看,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薛谈怒:“我不能帮他借么!” 厚九泓嘲讽:“那你这朋友当的可不地道,帮人借衣服,为了相看,既有门路,怎么不弄套合身的?只想往偏贵上档次显身价上靠吧,他身上这件只是看着厚重了点,有点贵,却也不是京城最近流行的款,明显是随便拿的——要么你待友敷衍,要么你自己平时也不穿,穿不着,不懂行情,也没机会懂,那你肯定也不是多富喽,穷就杀人,也少不了你的份!” 他一边说话,一边似有似无的侧了两步,悬在他腰间的鎏金九转镂雕香球轻轻晃动,极为乍眼,好像在说,这才是京城最近流行的,你们懂个屁! 薛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怼,樊正达却突然脸涨红:“劝汝莫欺少年穷!一时穷困,并不代表一辈子穷困!” 厚九泓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大声说话,小指挖了挖耳朵:“哦?所以你现在是少年人?我怎么听说,你早两年就及冠了?” “你——” 樊正达气急:“又不是我一个人穷,为什么紧盯着我不放!” “不是你过来盯我们了?”厚九泓笑出一口白牙,神态微妙,“我看你虽然穷,心倒挺大,挺会交富贵朋友嘛。” 这话透满了嘲讽,不知樊正达是没听出来,还是理解错了,看了薛谈一眼,理直气壮:“交朋友走心,又不是因为富贵,要是谁有钱就跟谁玩,我何至于立世如此!” 朝慕云觉得‘有人呼救’这种事,发生的太巧了点,足够挑动人神经,比如除这对友人外,武僧嘉善,和为亡妻点灯的奇永年都来了。 嘉善还能理解,他是寺里武僧,对威胁安全的事件很敏感,奇永年又为了什么? 他便直接问了:“阁下好似说过,与死者母女并不相识,为何这般关心?” 奇永年清冷:“被困此处,无事可做,总要打发时间。” 朝慕云眸底墨色深寂:“所以你甘心由薛谈引领闹事?” 奇永年眼睑动了下,没说话。 朝慕云感觉这个机会可以一用,许能因此知道更多:“方才的动静,几位都听到了?” 来者四人,齐齐点头。 那就只有他和厚九泓没听到……谁做的?是有人自导自演,还是有人添油加醋,试图搅浑水,加速破案?官差?大理寺少卿巩直? 朝慕云在现场看不到别人,便道:“大家稍安勿躁,如若别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岂不得不偿失?” 薛谈愣住,而后突然转身,跑回自己院子。 回去翻了翻东西,立刻起了一身冷汗:“我的东西丢了!” 因距离并不远,大家也过来的很快,厚九泓看热闹不嫌事大:“哟,丢东西了?丢了什么?” “很重要的东西……”薛谈再次回头,盯着朝慕云,眼神阴戾,“是不是你偷了!故意来这一手,就为拿我的东西是么!我早知道,你杀人不算,你还劫财!” 朝慕云自然没偷,他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力气:“阁下这么紧张害怕,丢的莫非是——金子?” 所有人都知道,本案死者带来的金子,到现在还没找到。 薛谈呸了一声,眼神更凶:“你少胡乱攀咬,我丢的不是钱,是竹子做的小玩意儿!” 厚九泓一脸大惊小怪:“竹子做的小玩意儿有什么稀奇,丢就丢了,再买一个便是,这么急赤白脸的。” 朝慕云却因角度关系,看到了奇永年的手,他食指指腹内侧,有细长血痂,看起来有点深,颜色殷红,显是新伤:“阁下的手——” “新纸总会有些锐利,”奇永年手攥拳,“同诸位不一样,在下就算要配合调查,自身公务也不能落下,任上之事,总还要做的。” 是了,奇永年是官,虽是小吏,却也和他们这些没官身的不一样。 丢了东西,薛谈反应很大,一直要拽朝慕云,厚九泓拦着,场面乱的一塌糊涂。 嘉善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佛门清净地,不该有此喧哗,大理寺在此公干,不若将此事告知,请求帮忙。” 薛谈阴恻恻:“寺庙是你们和尚的,你们当然想息事宁人了!我告诉你,这回的凶手可不一般,他今日能偷我,明日就能偷你们,看你到时还能否站着说话不腰疼!” 樊正达站在友人一边,陪了句:“就是,无动于衷,撇得太开,也有坚守自盗嫌疑……” 嘉善双掌合十,叹了口气:“无有证据,全凭猜测,很难有结果。” “既然认定偷盗者就是凶手,大家不如归拢视线,回到案子本身,”朝慕云视线滑过薛谈,话音缓缓,“杀人劫财总要有动机,这母女二人过来上香,可是同谁有仇怨?” 所有人视线立刻放到了樊正达身上。 母女二人来招提寺是为相看,相看的就是樊正达,事没成,人姑娘不干,樊正达这年纪已是等不起了,被人拒绝,这么不给面子,会不会心一横,就—— 樊正达看出自己危险,脸色涨红,开口辩道:“要是别人瞧不上我,我便要杀人,那我活至今日,不知道杀多少个了!再说这对母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吵架吵的那么厉害,母女成仇,没准是互相杀了对方也说不定!” 说完感觉自己回的点不是那么硬,又指向奇永年,冷笑一声:“还有这,不是刚好有个死了发妻的,正好能续弦?人还是官吏,不说身家不菲,至少不穷,没准那对母女起了心思,人却不想沾狗皮膏药……” 奇永年视线往周围滑了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意味深长,唇角冷下来,话音缓慢:“说的这么笃定,你是瞧见我杀、人、了?我还说是那个做饭的小姑娘呢,和尚庙里住着个小姑娘,帮忙招呼客人,死者母女的饭,可都是她做的,吃食上下手的法子有多少,此事还需我提醒?” 薛谈也看不惯一直拦着他的厚九泓,眼底阴阴:“你又是谁,因何在这里,我们几个可都是上寺庙来进香,有因由有证据的,你呢,藏头露尾,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怕不是你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不远处树上,金色面具下,夜无垢摇着扇子,笑唇漾出桃花:“看这一地鸡毛,多有趣。” 沐十:…… 薛谈丢了东西,耐不住:“管你们怎么说,老子只要找到老子的东西!姓朝的,你说自己无辜,敢不敢让我搜一搜!” 朝慕云当然没偷东西,但也不会随便让人搜检:“你丢的,真的只是个竹子做的小物件?”他盯着薛谈的眼睛,“不要对我撒谎。” 薛谈眼皮颤动,目光森冷:“连这种小物件你都偷,我看你是活够了!” 嘴上说着肯定的话,但压制的不充分的厌恶情绪表达,紧张氛围,呼吸反应,战斗准备…… 朝慕云看懂了,手掌一翻,铜板开始在指间转动。 薛谈猛的冲过来,拳头冲着朝慕云的脸。 “病秧子小心——” 厚九泓离的略远,没反应过来,大声提醒,却看到了让他非常震惊的一幕。 薛谈分明是猛的冲过去,气势汹汹,情绪激愤之下,这一拳必须要打实打足的,虽他可能不会武功,只是莽夫冲动,但以朝慕云的身体状况,断断承不住这一拳。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拳头近了,近了,直达朝慕云面门,朝慕云指尖翻转的铜板突然‘铮’的往上一抛,继而安静的以掌心接住——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节 “放下拳头。” 只是四个字,薛谈真的放下了! “退后三步。” 薛谈退后了! 朝慕云勾唇,眸底墨色深云翻涌,冷寂疏淡:“忘了提醒你,不要试图攻击我——结果一定不会如你所愿。” 现场一片寂静。 远处杏树之上,夜无垢突然顿住,眸底光影斑驳,指骨空悬,扇子都忘了收。 “……有意思啊。” 第8章 心可太脏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铮”的一声,铜钱弹跃至空中,以速度不快,但极稳极均匀的频率翻滚,在人们还没有反过来的时候,已经往下,静静落在朝慕云瘦白掌心。 刚刚……发生了什么? 大家有些怔忡,薛谈更是闭上眼睛,用力晃了下头,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停住了?拳头为什么收回来了,不是想打人么?凭什么要放过这个病秧子?莫不成……是什么魇术妖法! 他瞪向朝慕云的眼神更为凶狠。 朝慕云垂眸:“天阴路暗,阁下还是多注意脚下的好。” 众人视线跟着下移,才发现薛谈站的地方有点问题,刚好是两块青石板的缝隙,再一想,他刚刚往前冲时,脚下似有踉跄?那踩到这种地方,站不住了,当然要先稳住自己,不然摔了怎么办?冲动打人的动作,自然得收一收。 大家恍然大悟,消去了刚才一瞬间的怔忡不确定感,这就是普通的很正常的踩空停顿嘛。 连薛谈自己都愣了愣,方才的瞬间战栗,背后寒毛竖起似乎都是错觉,是他多想了,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多了恼羞成怒的难堪。 朝慕云淡淡拂袖,并不介意。 瞬间的浅层催眠,让对方违反自己潜意识行为,并不容易,因对方的不信任,会很快清醒,且更加提防,然他此举,只是性命危机时用来自保的手段,对方信不信任,以后如何相处,都无关紧要,他想做的事,总会用别的方式达成。 就是这身体…… 胸口锐痛,眼前一黑,喉头一阵腥甜,他竭力控制自己,别当场吐血。 这一幕似乎就这样淡淡的过去了,无人怀疑,远处的夜无垢却扇子遮了唇角,眸底一片暗芒:“有趣。” 他看得很清楚,薛谈的确身体踉跄了一下,但这个踉跄,并不是因为路滑,踩到石板缝没站稳,而是因为需要猛的停下来,身体前趋冲劲控制不住。 这个看起来苍白荏弱,连唇色都浅淡如樱的病秧子,有点东西。 旁边沐十也看到了:“帮主,这是什么功法?” 夜无垢转了下扇子:“谁知道呢,江湖上不曾听闻。” 沐十顿了下:“连帮主都未听闻……” 夜无垢唇角绽出桃花,声音散漫:“对啊,江湖上我不知道的事,可是有限的很。” 尽管朝慕云忍得很辛苦,唇角仍然溢出一抹血丝,看起来病歪歪,更好欺负了。 厚九泓啧了一声,不知道从哪儿顺了方素帕,扔给他,一脸嫌麻烦的样子:“你这破破烂烂的身子怎么回事?被家里看不顺眼的人给收拾了?” 他一个庶子,看他不顺眼的能人谁,嫡系呗。 他本是随便嘲讽一句,笑话正在眼前,谁能憋得住不是?不想病秧子直接承认了。 “是啊,人心多奸,总有人没事就想欺辱他人,”朝慕云满面坦荡,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神不说可怜,至少招人同情,“于我而言,少惹麻烦,好好活着才是正经,凶杀劫财,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能给我带来多少收益,很划算么?” 众人一怔。 是啊,不管饮醉还是杀人,都不像一个束缚在后宅的庶子做的事,聪明的,不会这么干,不聪明的,还没到干出这种事的年岁,早被拉去填了坟。 朝慕云眉平目直,话音淡淡:“有些莫名其妙,故做神秘的人就不一定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厚九泓,但指向性如此明显,谁会想不到?这所有人里,就他一个藏头露尾,神神秘秘,至今连身份来历都未言说过! 薛谈立刻有了炮轰方向:“对啊,你这人很奇怪,怎么哪儿都有你?巩大人今日风寒在身,刚要问到你就被抬到后头施针,怎么这么巧,我看你才是杀人凶手吧!” 朝慕云没说话,只慢悠悠看了眼厚九泓房间的方向。 薛谈心眼上来:“这人身上绝对有事!这破天气,除了黑风寨匪窝贼子加班干活,没别人爱来,这人藏头露尾,就算没偷我的东西,也一定有线索,搜他!” 厚九泓:…… 他当然拔腿就跑,挡着这些人不去他的房间,清不清白是小,面子是大,他怎么能被人这么羞辱! 心里一转一过,也明白了,这病秧子记仇呢!他不过嘲笑了一句,还是有根据,有鼻子有眼的事实,病秧子就不干了,当下就以话术为引,要让他付出代价,引别人攻击他! 心可太脏了! 朝慕云懒得参与这起闹剧,搞清楚是有人在暗里搅动风雨,连房间会不会被搜都不在意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东西,爱搜就搜。 见远处有不少皂吏被哄闹引过来,他眼睫微垂,脚尖转向,去了与人群相反的方向。 远处杏树上。 “帮主?” “跟上。” 朝慕云走到案发现场院门,果然发现守门的皂吏少了。大理寺官员今晨上山,为的是其它公务,带的人手也不多,眼下别处需要关注,守这里的不就少了? 先前来时,他就大概看过环境,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有树可以踩踏借力,遇到意外勉强还能爬个墙…… 他深呼吸一口,拿了枚石子打到远处,调开最前方两个守卫,悄悄溜进了院子。 关好门,四外安静,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门闩,没有外力破坏,没有突兀的磨损痕迹,门闩尾部挂着一个略圆的小铜铃,现卡在凹陷处,并未使用,一旦有落闩动作,它就会被牵带出来,悬于门板之上,凡有异动,必生响动。 朝慕云认真看了一下,这个小铜铃制作工艺特殊,有种朴拙钝感,若动作很轻,或有轻风来,它大约不会发出声音,或声音略小…… 是死者自己开门,让凶手进来的? 接下来,是院子里的痕迹。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初时略大,之后如烟如雾,招提寺修的讲究,主要路径及院子都铺了青石,挖了排水沟,不至于有太多积水,但青石和青石之间,是有缝隙的,春日绿草蓬发,遇雨泥土湿润,但凡有人走过,必有痕迹,大理寺皂吏办差很有经验,并没有破坏或增加痕迹…… 按理说,这种环境极易留下脚印,可现场并没有,唯一一片不属于死者,被圈起来的略大脚印,也是在进大门没多远,靠院子中间的位置,朝慕云根本不做他想,太明显,这就是他那嫡兄留下来的。 而在这些脚印前面,就是画出来的线影,死者冷春娇的尸体所在位置。 女客院子与别外不同,这里不仅仅是西面最高,最偏的院子,本身建造面积也很大,有个小天井,还有抄手游廊,厢房数量不算少,眼下一西北一东南,两个房间开着门,想也知道,该是死者母女住处。 朝慕云拎起袍角,小心选择路径,去了距离最近的,西北角房间。 只一眼,他就有了推测,这应该是母亲,黄氏的房间。 房间是寺庙用来招待香客的,平日里打扫干净,除了桌椅圆柜,无过多摆设,但客人进来,就会带来自己的个性习惯,比如用来垫桌的布色,茶具的造型釉色,镜台边的首饰款式,以至床榻被子的颜色,都是不怎么鲜亮,略显沉稳的颜色,都能让人感觉出来,这是一个略有年纪,成□□人才会选用的东西,看放置排列的顺序,这个妇人可能还很讲规矩。 朝慕云打开衣柜,更加确定了这个方向,这一定是死者黄氏的房间,身高偏矮,体型偏胖。 所有衣服排列整齐,哪怕是同样的青色,也由深到浅排好,冲外的角度,衣角的折痕都一样,黄氏大概有一些强迫症? 再看房间其它位置,三足小几上有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面的香只燃了一半。 桌上茶水颜色浅淡,像是泡了很多遍,她应该很喜欢这茶?桌上有两盘点心,一盘只剩浅黄色的渣,不知是什么,另一盘则是满满的六个,圆圆胖胖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点心,散发着清甜味道,哪怕不尝也能知道,一定又软又甜,黄氏不喜甜? 镜台上只放着一枚长簪,其它首饰都收在妆匣,朝慕云垫着素帕打开妆匣,东西并不多,大约本人没打算到寺庙太久,轻装简行,可尽管只这些,垫衬丝绸就褶皱多多,有刮擦抽丝,明显被拿出检查或擦拭多次,黄氏的强迫症可见一斑。 突然,朝慕云顿住,他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小物件,与妆匣内饰物风格不同。 是一枚玉扣,青玉润泽,素雅端方,雕纹难掩朝气活泼,悬在女子腰间怎么都显大,该是男子适用之物,观其颜色质地,年纪大的人不合适,少年人,十三四岁会更适配。 对比死者年纪……黄氏有个儿子? 玉扣崭新,连挂着的红绳都是新编好的,颜色鲜亮,未有半点磨损。只打算出行一两天,就顺便给儿子买了东西,且放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中,妥善保管,时时拿出来观看,想着儿子看到有多高兴……若是如此,她对这个儿子应该非常疼爱。 妆匣一侧,夹有几张银票,数量不多,大小额都有。 观死者衣服首饰,绝对不穷,但也不是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人,就算给儿子带了东西,钱也足够,为什么要额外带金子?若随身携带,她会放在哪里呢? “你可真大胆。” 身后突然出现声音,朝慕云并不惊讶,淡淡转头:“你来了。” 厚九泓应付完薛谈等人,发现病秧子不见,心道不好,悄悄溜过来,果然这病秧子胆子够大:“你竟然敢往这里——” 朝慕云:“嗯,出去就靠你了。” 厚九泓:…… 一如既往碰瓷!病秧子的套路,他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来! 但是案发现场……他的确有点好奇,病秧子能看出什么一二三来。 “你在找什么?” “金子,”朝慕云凝眉,“本案中,死者来时携带有金,数量好似不小,她会放在哪里呢?” 厚九泓看了眼房间,指着左边床角处的柜子:“如果是我,我会选这里。” 朝慕云却摇了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厚九泓觉得自己想的很对,“整个房间就这里还算不起眼,还方便拿!” 朝慕云视线环视房间:“茶水在右手方位,用完的点心碟在右手侧,被子叠好靠右,枕头也方便右手方便拿的位置——死者惯用右手。” 厚九泓:“惯用哪只手,也不妨碍藏东西啊,用时再拿就是了。” 朝慕云:“就是‘用时再拿’四个字,对死者来说,不太方便。” 死者有轻微强迫症,衣柜里的衣服,妆匣里的饰物,不管穿不穿用不用,一天都要拿出整理多次,何况金子这么重要的东西? 她一定控制不住时时检查,反复确认金子是否安全,放在厚九泓说的位置,有点太麻烦,不符合她的选择偏好。 第9章 怎么没矫情死你呢 厚九泓听了朝慕云的分析,一边惊讶,一边也在意料之中,这病秧子要不是有这点本事,也不至于把他诓住了。 “那就只有灯下黑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节 他被思考的氛围沉浸,片刻后,指向右边屋角的铜侍宫灯。 这是房间里最大的一座灯盏,落地灯,铜侍提灯的样式,灯盏部分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罩子加烛火,铜侍就不是了,这种样式腹中中空,匠者常会做一个暗格,用来放置换灯添油添蜡的工具,方便主人家操作。 朝慕云眉微蹙,不知这灯有何蹊跷,厚九泓啧一声,过去摸了摸铜侍肚腹,寻到一个暗扣,‘啪’一声,暗盖打开,露出一个略深空间,放太多东西不可能,放点金子是够够的。 再仔细看内里痕迹,擦刮明显,痕迹很新,明显就是这两日造成,还真没准藏过金子! 朝慕云眉梢微挑,看向厚九泓的眼神逐渐意味深长。 厚九泓别开眼,扣上铜侍肚子:“看什么,没见过酷帅有本事的老爷们啊!” 朝慕云:“你不应该是草包啊。” 厚九泓眼梢斜吊过来:“谁是草包,老子厉害的很!” “还不是卷进了命案……” “老子干的又不是这行当!” 厚九泓瞪朝慕云,眼神凶极恶极,就差当下拿刀抵脖子了:“给老子好好干活,知道么?你前头可没别的路,慢一步都得死!” 朝慕云像没察觉到这份威胁似的,犹自分析着案情:“黄氏带女儿过来相看,为什么要带金子?” 厚九泓冷笑:“谁知道,没准是别人当场下的聘呢?” 朝慕云:“若真有这么一位准女婿,必定不是樊正达。” 这人太穷,连衣服都是借的,哪来的金子下聘? “富人也有啊,”厚九泓朝外头挤眉弄眼,“那边不是有个刚死了婆娘的?咦你去哪儿?” “时间有限,去另一个房间看看。” 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在东南,看起来对角线,其实并不远,走过抄手游廊就是。 房间大小格局和前一间类似,桌椅圆柜也相类,唯有小样摆设透出了不同气质,比如颜色搭配,跳脱又活泼,茶具用的甜白瓷,器型圆润,小巧可爱,桌布绣着团花锦,春意盎然,随手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是明亮的樱草色,架子旁有个完成了一半的绣样,双面绣,绣工精湛,春江水暖的图案,往桌子上看,还有这幅春江水暖的工笔画,画的山青水秀,美感十足,隐有种特殊的律动感,小鸭子像活了一样。 所以这尚未完成的双面绣是冷春娇绣的,连绣样的工笔画都是她自己画的?画完后放在一边,在绣制过程中做比对调整,精益求精? 这是个有才情,有手艺,也有些浪漫幻想的姑娘。 桌上除了茶水,还有几颗粽子糖,这姑娘爱食甜…… 环视房间,朝慕云视线落在东墙边的长案上,那里有一枚已经熄了的烛盏,一打宣纸,以及抄好的佛经。 走近一看,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翻开抄好的纸页,最下面写了两个字—— “念、文?” 厚九泓凑过来:“这谁?一看就是男人名字,这姑娘真有相好的了?” 朝慕云却眸底微闪:“未必。” “这么明显了,还未必?” “在我看来,有别的可能,比这个更明显。” 朝慕云指着抄好的经书:“《地藏菩萨本愿经》,是祈福求平安的经文不假,但它的大概指向,是亲人,家人,就算有了心上人,尚未成亲,便不在此列,她要想祈福,有其它更为适合的经文。” “且《地藏菩萨本愿经》,有增长智慧的希冀,人们抄这个,不是希望自己聪明点,就是时下身边有些麻烦,希望自己能灵台清智,想到办法破解。” “另外,”他指了指桌上个未完成的双面绣,“上面绣的是春江水暖,如果她有心上人,要绣的不该是鸳鸯?” 就算害羞,不敢太张扬,也有别的寄情指代,青鸟都比鸭子像话,死者绣春江水暖,给他感觉,更多的像一种对平安温暖,无忧无虑闲适生活情感投射。 不过…… 宣纸上的字看得出来,经书抄的很认真,一笔一画没半点敷衍,死者是真心在为家人祈福,所以最后这个名字,肯定是亲近之人,如果是父亲或长辈,照这里规矩,大约不会直接写名讳…… 朝慕云想起,死者黄氏房间的妆匣里,刚好有一个送给年轻小辈的青玉扣—— “黄氏有个儿子,冷春娇有个弟弟,少年人,大约十三四岁,名字或小字,叫念文。” “真的假的?你连这都能知道?”厚九泓是真意外,忍不住翻了翻桌上经文,“这哪写着呢?” 朝慕云微笑:“这点敏锐度都没有,谈什么破案?” 厚九泓:…… 干,又给这个病秧子装到了! 窗外,梁柱侧。 夜无垢双脚倒勾在屋檐下,腰身绷直后翻,隐隐现出腹部肌肉隆起的线条,整个人身体倒挂,脸不红,气不喘,呼吸顺畅,还好整以暇,唇角弧度勾起更高:“这病秧子,好像有点好玩……” 沐十面无表情提醒:“鸱吻帮规,无故不可对外行人——” “嘘,有动静。” 夜无垢耳尖一动,腰腹用力,瞬间,整个人倒扣在屋檐下,悄无声息。 很快,房间里,厚九泓也听到了动静。 “干!不能再留了,得马上走!” 朝慕云立刻明白,有人来了,照厚九泓的提防程度,很可能冲着这个方向。 他放下袖子,微微挑眉:“所以,你怎么还不去?” 厚九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脸难以置信:“你让我去引开他们?” “不然呢?”朝慕云如墨眼瞳疏淡极了,“我去引?然后被人家一锅端?” 厚九泓:…… 好像只能他上?拎着病秧子倒不是不能撤,就怕一不小心把病秧子给拎死了……这位主身子太脆。 他有武功,能跑能躲,实在不行蒙个面,冲出去不是问题,就算被人看到,他脸皮也厚,而且就病秧子明里暗里的提示——那大理寺少卿估计早知道他来来去去,走了又来了,反正都说不清,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我出去西边弄点动静,你听到了赶紧跑,就顺着出门往东,知道么?” 朝慕云就笑了:“如此,便辛苦阁下。” 用得着就客客气气喊阁下,用不着就随便挖坑扔出去任别人咬—— 厚九泓看这笑脸就不爽,话似从齿缝中挤出:“不、辛、苦!你给老子跑快点就行!” 但是事实上,朝慕云根本不用跑,远处其他嫌疑人闹出的动静未消,皂吏们就算回来,也不是全部,厚九泓随便制造点动静,将这些人引走,他就能大大方方走出门。 根本不必着急。 行至墙外树边,他脚步微顿,鼻间闻到了一抹气息,极浅极淡,似有还无,分不清是药香还是青草。 天地广阔,闻到什么味道都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这个气息,他明明从未闻到过,却觉得熟悉。陌生之地,初来乍到,他为什么会觉得有熟悉的味道? 从院子走出回防的皂吏这次看到他了:“前方何人,因何在此!” “朝慕云,”朝慕云微微拱手,神态平和,“现暂居寺内,身子有些不争气,出来散散步,不想迷了路。” 皂吏肃正:“此处案发现场,无有大人命令,闲杂人等不可靠近,朝公子且请自去,莫要再近了!” 朝慕云非常配合的转了方向,身影行远。 树枝遮掩处,沐十揉了揉鼻子,缓解想要打喷嚏的痒意:“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儿?” 它外有那么多选择,唯这里不便,皂吏眼皮子底下,想跑还得寻机会。 夜无垢扇子掩鼻:“赏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沐十看了眼头顶未绽桃枝。 这算什么美景?这时节后山漫山遍野都是杏花,去那里不是更方便? …… 厚九泓转了个圈回来,朝慕云已经回到房间,倚窗静坐,闭目养神。 “可累死老子了,你说这些官差怎么那么死心眼,听到点动静,就揪着不放,老子也是倒霉,明明跑到墙边,马上就完事,还尤其注意脚下别跑偏,别弄出动静,偏踩到颗小石子,滑了一下,又被追了两圈……” 朝慕云没说话,只是睁开眼,将茶盏往前推了推。 厚九泓:“我不喝你的水!再说就半杯,糊弄谁呢!” 朝慕云眉目疏静:“我也不喝。” 厚九泓:…… 干!他懂了! “你让我去给你弄热茶?” “有劳,”朝慕云微颌首,“冷茶,我喝不惯。” 厚九泓:…… 怎么没矫情死你呢!喝不惯就去死!老子就不听你使唤,怎么样! 他冷哼一声,抱着胳膊,下巴高抬,凶极,傲极。 良久,朝慕云笑了。 厚九泓突然紧绷,感觉病秧子这笑不对劲,别又在搞什么坏水…… 下一瞬,就听到朝慕云说:“黑风寨二当家,这一路行来,可是辛苦?” 第10章 我呢,最喜欢别人算计我 阴云漫卷,垂压天际,屋内青年倚窗而坐,眉梢眼角散着病气的散漫,张嘴却是吓死人的话。 他没有转动掌心铜板,只安静坐着,安静看过来,厚九泓却觉得很可怕,浑身肌肉忍不住紧绷:“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谁是那匪窝子!” 朝慕云神情仍然散漫,没一点紧张感:“及至现在,不到一日,‘黑风寨’三个字,一共被提及两次,一次是上山途中,说起死者黄氏,及其丢的金子,一次是不久前的丢东西搜屋子,你觉得只是巧合?” “这次疑你们偷东西,下次就会疑你们杀人——剿匪这件事,我不知你怕不怕,但身为二当家,警惕心是否太低了些?” 厚九泓瞪眼:“呸,老子看谁——” 朝慕云淡淡看过来。 厚九泓:…… 完蛋。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节 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风自窗边掠来,明明寂冷微寒,他却湿了手心。 不管有意无意,骗骗别人还行,面前这个病秧子,骗不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盯着朝慕云,眸底一片暗色。 朝慕云拢了拢衣襟,修长手指再次往下,按住茶盏沿,往前推了推:“热茶。” 料峭春风,拂面微寒,他似乎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所想所需,不过一杯热茶。 他只要这个。 “操!” 厚九泓就知道这病秧子不是人,把人吊的七上八下,就是不让你痛快,遛着你给他办事伺候他,你还不能提要求,否则不但不会如愿,他还会变本加厉加码,最后不过是浪费时间,拽的你更心绪难安! 偏这人还身板脆的不行,他还不能用武,万一人吐口血,就这么死了,怎么办? 现在不仅仅是命案的问题,自己身份敏感的问题,他到底怎么暴露了,暴露了多少,是只病秧子一人看出来了,还是别人都能看出来?他总得搞清楚了,才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厚九泓踹开门,骂骂咧咧的走了。 这次时间稍微有些久。 晨间上山,路远纠葛,大殿问话,案件相关人哄闹,两入案发现场,再加中间睡了一觉——天色已经不早,又加天气阴沉,无日无光,暗下来的就非常快。 厚九泓这次带来的不只有热茶,还有从后厨提来的野菜弱,拌了香油的小咸菜,以及一小碟点心。 朝慕云很满意:“我就知道,你不是蠢人。” 厚九泓:…… 多给你带了饭,就不蠢了是吧!呵,一碗粥而已,好吃的才不给你,官差那边有烧鸡,老子顺了一只自己全啃完了,连个鸡屁股都不给你! 他大马金刀的往桌边一坐,抱着胳膊,翘起二郎腿:“赶紧吃,吃完给老子好好交代!” 朝慕云吃的很慢,一口粥起码嚼五下,才往下咽。 厚九泓看得着急,心说和尚的斋饭有什么好吃的,粥这种东西,端起来喝不就是了,一口一口吃,什么时候是个头!偏又不好催,怕被怼回来,紧紧绷着脸,翘着二郎腿的脚晃得越来越快。 朝慕云见他如坐针毡,牙齿磨得咯咯响,就差抓耳挠腮了,还得硬生生憋住,心情渐渐愉悦,手上的饭也香了。 其实他有点吃不下去,可能是身体本身胃口不佳,也可能是中的毒药劲太大,全无进食欲望,可生命对他很重要,这个毒发作机制如何,他尚不知晓,必须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让身体好一些,那就不能不吃饭。 味同嚼蜡,也得吃。 放下筷子时,朝慕云甚至听到了厚九泓放松的,像在感叹‘终于吃完了’呼吸声,感觉还不错。 看着别人那么难受的时候,自己的难受,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呢。 将碗推到一边,指挥厚九泓收拾了,朝慕云慢条斯理擦嘴:“外面怎么样了?” 厚九泓洗穿碗,脸黑的不行:“什么怎么样!” “刚说了你不蠢,”朝慕云捧着热茶,淡淡看他,“提饭时,就没顺便干些别的?” 厚九泓:…… 当然干了! 他都在病秧子面前暴露了!大理寺那个巩大人看样子也知道,没用武力摁住他,大概是案子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需要再看看,他身份敏感,必然随时准备跑路,跑路要想顺利,总得知己知彼方有把握,顺便探点消息什么的,不是很正常的事? 病秧子连这都算到了! 问了,他就得说,否则病秧子一准会再坑他! 厚九泓哼了一声:“巩大人身体欠佳,又是针灸又是汤药,本来小憩一下能恢复些许,有精神问案,谁知才起来又要晕,不知是病情加重还是汤药不够劲,这位巩大人也是个狠人,说案情不能再耽误,拖得越久越不好破,就命大夫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这药药性刚猛,有些耗人底子,今天晚上是不行了,他会沉睡整夜,但明晨起来一准能好,精神百倍审理案情,连你带我,咱们这些嫌疑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全得过堂。” “这招提寺不算小,命案发生了这块地方都在西边,离正殿远着呢,官府差不多排查完了,绝大多数和尚都没嫌疑,就是室内住持给气坏了,旧疾复发,需得静养,这寺庙平日香火鼎盛,口碑也不错,起码十来年,没出过这么大动静的命案……” 朝慕云听完:“其他人呢?” 厚九泓知道他在问什么,命案相关嫌疑人呗:“除了薛谈喳喳呼呼,总爱瞎说话,其他人都很安静,前头闹了那么一出,官差们过来警告过了,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有人想惹事,我瞧着都挺消停……” 看到的说完,厚九泓挺直了腰,二郎腿也不抖了:“该你了吧?怎么知道我的?” 朝慕云深知大棒加糖的道理,给的也干脆:“你出现的时间不对。” “招提寺发现命案,大理寺一早提调嫌疑人,你脚步匆匆自山顶来——可疑之处,初见我便已点出,下山逃跑这个行为很不理智,你不能见官。什么人会害怕见官?除了凶手,就是身上有事,不能被查的人,你身份敏感。” “小亭遇薛樊二人,言及命案,曾道死者黄氏名声不清白,你故意给截了话。当时我未看透,只道你是喜欢寻趣味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为何拦了这样具有话题性的传言,奇永年正在路上走过来是真,但并不影响薛谈多说几句……” “其后两次,众人言谈间提及‘黑风寨’,你眼周肌肉收缩,眉毛紧皱,颏肌收缩,唇角往下拉,将上唇肌推起,与收缩鼻翼,压出括号型的鼻唇沟,手握拳,拇指食指捏的很紧——” 厚九泓听的云里雾里:“什么颏肌鼻唇沟……” 什么意思啊! 朝慕云:“厌恶情绪,战斗反应,以及少许排斥和进攻的领地反应——你被惹毛了,你不允许黑风寨被如此质疑。总结对比你几次反应,得出你是黑风寨人的结论,很难?” 厚九泓:…… 就一点点细节,他能看得那么清楚,还记得这么深? “就凭这,你就笃定我是黑风寨的人?” “还有你的小动作,习惯性的行为特点,”朝慕云举例,“比如看人时的视线,很少正视,总是朝威慑,恐吓的方向走,每到一处新环境,下意识注意的,一定是门窗等撤退路径,会下意识想在人群中隐藏自己,遇到挑衅时,会有与普通人不一般的胆气和蛮横……” “行行别说了,”厚九泓感觉再说下去,自己的老底都要被掀完,“那为什么是二当家?” 朝慕云捧着茶:“凡形成组织的匪者,行动大概率有组织,有计划,你会武,按思维逻辑,会干劫持人的事太正常,但你将刀架到我脖子的动作,好似不怎么熟练——你在组织里的惯常位置,应该不是执行这件事的人,不往前冲,只能是幕后。” “招提寺一事,你没有同伴,独你来了,没带其他兄弟策应,显而易见,这不是什么大计划,无需别人襄助,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你我去死者院子时,藏金之地是你找见的,相当熟练,你嘴里的猜测方向是,金子许是别人下的聘,可成亲这么大的事,纵使姑娘年岁大了,等不起,也不至于当场下聘,你是故意的,想要引导我去猜这个方向——” “你小臂上刺青是铜钱,每每看向我手中铜板时眼神也不对,虽认识仅不到一日,我也知道,你对钱的态度,绝非不重视。匪人脾性如何,是否偷抢拐骗,我不知道,也不做评价,但若别人欠你的钱,你一定会来拿,是么?” 朝慕云看着厚九泓:“你卷进命案,就是为了这些金子,你识得黄氏,或者冷春娇,她们欠你的钱,你是来收债的,对么?” 厚九泓骇然。 他以为病秧子只不过是观察仔细了一些,能看出点事,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能剖析! 朝慕云:“追债可是大事,对方是两个弱女子,出身不俗,不需要团队行动,也得是组织里的上层人物,你不是大当家,自然就是二当家,独自一人就可以做这件事——是欠债之人给你送了信,约定好要还?” “薛谈曾提及黄氏名声不好,过往是否有何经历,与你匪寨有关?你昨夜什么时候到的,母女将金子给了你,你携金离开,还是没给你,你气别人不守信用,杀人泄愤?抑或是——中间出了意外,你没拿到东西,誓要将东西找回来?” 厚九泓头皮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分明没有更多接触,只是同行了一段路,满打满算不到一日,就被人看的透透,再无秘密可言? 浑身汗毛竖起,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太过危险的东西不能碰,太过危险的人不能惹,会送命—— 厚九泓转脚就要往外跑:“老子不干了,你自己保重!” 朝慕云慢条斯理伸出自己右手,晃了晃:“契约,也不要了?” 厚九泓下意识捂向自己胸口,那里有收好的契纸:“你……怎么知道?” “印泥红色难洗,你虽替我擦干净了手指,指甲缝间仍有残留,”朝慕云晃了晃手指,“你趁我昏迷时,让我按了什么契纸,欠了你多少钱?” 厚九泓:…… 朝慕云身体微微前倾,唇角浅勾,墨色眸底满是笑意:“我呢,最喜欢别人算计我了。” 厚九泓脚步往后挪了挪,电光火石间,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声音紧涩:“你……故意的?” 第11章 创伤后应激症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桌上烛火摇曳,映在瘦削男人眼底,更显肤色苍白,唇色浅淡,可那一双眼睛,幽幽暗暗,似能摄人心魄,让你动不了,也不敢动。 厚九泓额角起汗,心道完蛋,一步错,步步错,竟把自己埋进坑里了! 这病秧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猜到,就连‘被坑’,都成为了他反杀的手段……摁了手印的债,既成事实,谁能忍住不要?今天要是从这个门走出去,这笔钱就作废了,以后再也别想拿! “为什么……是我?” “难道不是你上门找的我?” 朝慕云皙白手指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啜了一口。 控制错觉定律,人们总会觉得自己经验和能力,可以控制身边发生的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买彩票,厚九泓根据自己的经验能力,认为能控制住‘人质’,哪怕被‘人质’怼了坑了,他仍然倚仗武力上的绝对压制,认为小意思,仍然可控,没有足够的警惕,当然会被一步步引入彀中。 而面前有了可以用的人,他没时间也没精力找下一个,就凑合用了。 “所以我猜对了么?”朝慕云看厚九泓,“金子,你拿到了?” “没有!”就是没有才这么窝火,还不甘心,想要寻回来,那是他的金子! 朝慕云挑眉:“没有?你不是知道藏在哪?” 厚九泓磨牙:“我去的时候,金子已经不在了!人也死了!” 朝慕云:“是么?” 厚九泓呲牙:“信不信由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言我杀人,让大理寺的人抓我!” “二当家好大的气派。” “你都知道了,我还藏什么拙!我黑风寨劫富济贫,盗亦有道,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匪窝不一样!” “哦……”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黑风寨可是要励志并入鸱尾帮的,人家江北客帮大宗,光船就有六百多只,你小看我就是小看鸱尾帮主知道么!” 朝慕云:…… 鸱尾帮主?谁? 二当家这是气糊涂了,脑子都不要了,没法压制他,就找个更厉害的吓唬他?鸱尾帮主是他偶像? 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亲手提了茶壶,给厚九泓倒了盏茶,推过去—— 厚九泓哼了一声,一口气干了。 朝慕云:“可冷静了?冷静了,就仔细听我接下来的话。” 厚九泓又哼了一声,细长眼梢狡黠,非常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服气。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1节 “本次命案,有几件事需你帮我确定,”朝慕云指尖捻着铜钱,“其一,便是这‘念文’。” 厚九泓:“黄氏的儿子,冷春娇的弟弟,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朝慕云:“只是猜测,我现在需要的,是确定,以你之能,应该可以帮我找到答案?” 厚九泓嗤了一声:“打听个人而已,有什么难的?” 打听不到,还可以悄悄偷看大理寺的案卷文书……就是得小心点,别被人逮住,打折了腿。 朝慕云又道:“其二,薛谈和奇永年的关系。” “他们有关系?” “二人石阶初见,打招呼时提起奇永年亡妻,后薛谈带头哄闹,又言丢了东西,奇永年表情微妙——” “你觉得他们中间有事?” “嗯,可能与命案有关联。” “别人私底下的关系,我哪能知道,人也不会同我说。” “他不会说,”朝慕云慢条斯理,“你不会去撞?” 厚九泓面无表情:“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挑事?” 朝慕云:“他如今不是看你不顺眼?正方便你同他起矛盾,套话。” 厚九泓沉默。 朝慕云眼梢微眯:“若是干不了,可直言。” 厚九泓磨牙:“干干干!我能干,行了吧!还有呢?” “还有死者死亡时间,”朝慕云提点,“你需得想办法看看仵作的尸检格目。” 厚九泓:“大理寺那位巩大人不是说了,丑时?” “就因为他亲口当众说了,才不对劲。” 一般侦破案件时,长官不会对嫌疑人或公众透露太多案件细节,办案经验丰富者,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巩直如此,一定有目的。 “冷春娇致死伤角度也得留意,另外还有,本次案件出现了两种毒,一是致使所有人拉肚子的饭菜,一是死者黄氏的死因,”朝慕云提醒,“看尸检格目时,注意看有没有相关记录。” 厚九泓点点头:“还有呢?” 朝慕云凝眉:“所有嫌疑人,都是今晨被官差请上山的,可昨晚他们都在,今晨雨大,为何所有人不约而同,全都早早下了山?” 见病秧子怀疑的看着自己,厚九泓斜斜翻了个白眼:“我反正是才来没多久,想找我的金子,奈何官差太多,怕别人发现,才往山下走……可能官府也已经发现了,之后我又上了山,才没更大反应,别人嘛,可能各自有各自行程呗,一大早不知道有人死了,按照自己行程下山……等等!” “不对,要是知道人死了,何必再折腾这么一通,累不累?是不是所有嫌疑人里,没下山的才是凶手!” 朝慕云知他在说什么:“你怀疑,之前奇永年提过的一个小姑娘?在寺庙里做饭的?” 厚九泓拳砸掌心:“就是她!咱们得把她找出来!” 朝慕云唇角微勾:“你可以找找看。” “你这表情……我想岔了?还有有别的事要使唤我?” “还有薛谈丢的东西,稍稍有点怪,你去……”朝慕云想了想,又摇了头,“算了,事太多,怕你办不完,此事我感觉稍微有些深,你可顺便看看,干不干得了都没关系。” “嘿,你个病秧子,小看谁呢——” 厚九泓话没说完,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朝慕云跟着顿住,明显也听到了。 二人直接起身,走出了院子。 这个声音说是尖叫,其实并不尖锐,有些闷,像是压抑的捂着嘴,但又控制不住,距离并不是很远,二人绕过两个院子,就找到了源头,引过来的人也并不多,只有招提寺武僧嘉善。 厚九泓看着房间里的人:“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量瘦小,看上去十二三岁,穿着灰扑扑的裙子,窝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蹲着,头脸埋在胳膊里,看不清脸,肘弯衣袖被泪水浸湿,不敢看来人,也不敢动,整个人紧紧靠着墙,颤抖不止。 厚九泓皱眉转向嘉善:“她怎么了?谁欺负她了?” “阿弥陀佛,”嘉善双手合十,“还请施主不要靠近,这小姑娘叫拾芽芽,原本是个流浪乞儿,被人欺负逃来了寺庙,时常浑浑沌沌犯病,师父们见她可怜,便没赶她走,因她手艺尚可,便允她帮忙待些女客,只要发病时不在人前,吓着香客就行。” “手艺好……”厚九泓立刻想到,“是给黄氏母女做饭的那个?” 嘉善道:“死者母女二人伙食,确是经她手,不过她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不能说话,她一发病,就会如此,外人不理会,不靠近,她自己缓一缓,一两天就能好,若是有人靠近,她便会大叫不止,极为惊恐,甚至会晕厥不醒。” 朝慕云看着小姑娘,感觉有点像创伤后应激症:“是不是不能碰触她,否则不是伤到别人,就是把自己弄伤?” 嘉善意外:“朝公子见过此类病症?她犯病时认不得人,若有人碰触,抵抗极为激烈,的确容易伤人伤己,只能等她自己好起来。” 朝慕云:“她时常犯病?” “也不算?她到这里八个月,算上这回,一共五次。”嘉善略叹气,“因死者饭食经她手,她也是本案嫌疑人,官差了解情况后,就一直在找她,怎么也找不到,现在找到了……” 也没办法问话。 “此事与二位无关,尽可回去便是。” 厚九泓:“那就叫她这么呆着?” 嘉善双手合十:“招提寺十余年来,从未发生过命案,武僧防卫一直没出过纰漏,各处路口都有人把守,今又有官差,寺里人必安全无疑,她这病症,也只能她自己清醒过来,他人无法照顾相帮。” 厚九泓不知怎的,下意识看向朝慕云,好像在说,你也没办法? 朝慕云修心理学,医治方案肯定有,比如和对方建立信任,帮助对方面对恐惧,认知重建,脱敏治疗,药物干预……但现在都不行,得等小姑娘过了这个劲。 “你试着说几声,提醒她放轻松,深呼吸试试。” 朝慕云本想自己来,奈何浑身没力气,只能使唤厚九泓:“别靠近,温柔些,别吓坏了人。” 厚九泓只得照做。 朝慕云不知道小姑娘能不能听清楚外界的声音,厚九泓重复数次后,她攥拳的手松了一些,虽不太明显,但小姑娘好像在有意识的控制呼吸,试图均匀平静。 坚强的小姑娘,她也不想被情绪困住,在想办法自救。 朝慕云问:“她喜欢什么?” 嘉善摇头:“贫僧平日与她无有接触,不知。” “那平时喜欢做什么?” “贫僧亦不知。” “她的房间在哪?” 嘉善指了个方向:“就在那里,不远。” 朝慕云去了小姑娘的屋子。 房间不大,干净整洁,用一个字形容就是有点空,基本没有主人特质,比如黄氏房间,有很多深色布置,以及排列规规矩矩的衣服,比如冷春娇房间,几乎处处是春草色,绣样衣服放的随性,母女只是留宿一两夜,就有了这么多痕迹,拾芽芽在寺里住了半年多,房间却几乎没有和性格体现,就好像这里完全不属于她,她随时都可能会走,或者,她不敢放太多东西。 除了角落里…… 朝慕云想了想,道:“去寻些胡萝卜来吧。” 厚九泓没反应过来:“胡萝卜?” 朝慕云已经转身往外走:“再将厨房的刀拿过来,选窄钝者。” 厚九泓不知道病秧子看出了什么,但这事很有意思,他很想知道小姑娘看到刀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吓坏了?病秧子心可太脏了,人小姑娘正在犯病啊,还给人递刀! 但很奇怪,他真的把这两样给找来了,隔远些,扔到小姑娘面前时,小姑娘盯了胡萝卜好一会儿,真就拿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又愣了一会儿,竟然抓起了略钝窄刀,慢慢给胡萝卜削皮,在上面雕起了花! 朝慕云缓缓呼吸:“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说话了。” 厚九泓眼睁睁看着小姑娘雕花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心无旁骛,仿佛天地广阔,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只有手里的刀和胡萝卜,慢慢的,她身体也开始放松,不再紧绷,直到最后,她转头,看了过来。 圆圆脸,杏仁眼,眼睫湿湿的,满脸稚气,眼睛里像有一片湖水,干净又乖巧。 “你看!她看你了!” 厚九泓伸手拽朝慕云,朝慕云一声不吭,身体直挺挺摔倒—— 他又晕了! 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闹这个! 第12章 你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朝慕云醒来的时候,耳边哗啦啦响,声音似远还近,时而如波涛浪涌,时而似浅溪环绕,非是雨声,像山风吹过野林,枝叶拂疏的声音,分不清楚是松涛还是竹林。 今日无雨,风很大。 “公子……醒了?” 随着一道怯怯的声音,朝慕云闻到了热粥的味道,朴实无华的米粥,没有放肉末或野菜,就是白粥,不知熬煮了多久,米香醇厚微甜,似能让人看到灶间温暖蒸腾的水汽。 晨间初醒,最温暖不过于此。 朝慕云撑手坐起,就看到依在桌边,腾的站起来的小姑娘。 圆圆脸,杏仁眼,头两侧卷着两个圆揪揪发髻,头绳垂下轻晃,更显年纪小,还是那身灰扑扑的裙子,颜色素净,又不怎么合身,怎么看都有些大,与昨晚相比,小姑娘干净整洁了很多,可不就是拾芽芽。 小姑娘在笑,双眉舒展,前额平滑,唇角提升,鼻唇沟加深,露出一点点虎牙,但同时有微微低头,抿唇的动作…… 这是一个不充分,但很真诚的笑,她很紧张,可能也有点担心自己不被喜欢,但仍然坚强的表达着自己,释放善意。 朝慕云没第一时间问她病情,而是神情舒缓的打招呼:“早上好,拾芽芽,”视线滑过桌子,话音也很自然的转了过去,“桌上饭菜,是为我准备的?” 拾芽芽瞬间放松,笑容绽开更大,露出小小虎牙,有些羞涩:“多谢……公子昨晚帮我,我不会做别的,一点粥和小菜,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她知道自己有病,因不知什么时候会犯,平时不会往人前凑,她也知道自己犯病的样子很可怕,伤到过别人,也伤到过自己,所有人见过她犯病后,表情都有些奇怪,哪怕关切,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疏远,她害怕犯病,更害怕清醒之后,身边人的眼神,可这位公子并没有,就像待普通人那样同她说话…… 只看她束手恭立,动都不敢动的拘谨模样,朝慕云就明白了:“厚九泓让你进来的?” 拾芽芽低头,绞着手指:“我在寺里伺候过很多香客,懂规矩的,没想进屋,本想把食盒放在外头,那位九……九爷突然开了门,让我进来,说公子体弱,需要服侍……” 朝慕云:“他呢?” 拾芽芽头垂的更低:“他说白粥太清淡,他不爱吃,出,出去了……” 房间瞬间安静。 “你不必忙,我自己可——”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2节 朝慕云一句话还没说完,拾芽芽已经贴着墙角走到一边,掀开带着盖的水桶,提起将热水倒进盆里,热腾腾的水汽出来:“九爷说公子体弱,山上晨间寒重,水冷的紧,我便烧了些热水,公子可洗漱……” 她眉眼干净纯澈,有些怯怯的,心思一眼就能望到底,像个受过伤的小动物,特别感恩遇到的一点点美好,想要报答,又很担心自己做不好,害怕被拒绝。 朝慕云垂了眼,翻身下床。 好在厚九泓只帮他脱了他外裳,穿的严严实实,并不尴尬。 拾芽芽想过去帮忙叠被子,见公子要自己整理,便收住脚,垂了头,在公子过来净面时,小心拿托盘捧了帕子,方便他擦手。 洗漱完坐到桌边,朝慕云发现桌上小菜极为精致,拌的小咸菜都用胡萝卜雕了花,桃菊芍药,还有各种憨态可掬,圆圆胖胖的小兔子小狐狸。 拾芽芽脸微红:“那个……昨夜雕多了,扔了也浪费,就……” 朝慕云已经拿起筷子,尝了颗小梅花:“很好吃。” 拾芽芽脸更红了:“公子喜欢……我以后做更好的……” 朝慕云不是客套安慰,饭菜味道是真的很好,平平无奇的米和胡萝卜,在有些人手里,似乎聚了天地灵气,是最不可错过的美味佳肴。 “你吃过了么?” “嗯,吃过了,还被大人叫去问了话,”拾芽芽见他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小声道,“我有点点怕,我没看到杀人,也没看到尸体,就是帮忙做了几顿饭,送了些茶水点心,大人就问了那么久……” 朝慕云:“大人只是公干,许因你是见过她们最多的人,希望能得到线索帮助。” 拾芽芽抿了抿唇:“可我真的知道的不多,就是送饭菜茶点见过几次,冷姑娘人特别好,笑起来很好看,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总是在写字,写字时手腕漂亮极了,好像多写写,烦恼就能跟着墨点子散在纸上,消失不见……” “黄夫人脾气就不怎么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病,情绪不佳,总爱寻人吵架,挑剔我泡的茶水,食盒的摆盘,还骂冷姑娘不懂体贴,骂她不孝。” 朝慕云:“不孝?” 拾芽芽:“嗯,说她不听话,不肯成亲,说她已经十八了,还嫁不出去,自己脸皮厚,连累一家人跟着丢人,哪家都没这么惯着姑娘的道理,这回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不然府里后头的都不好说亲……” “冷姑娘同她娘亲吵了?” “我没听到过,”拾芽芽摇摇头,“我只见到冷姑娘偷偷哭。” “前天晚上?” “嗯,我在下钥前最后给她们送了次热茶,冷姑娘眼睛红红的,悄悄将拭过眼睛的帕子藏在背后,我看到了……” 一碗粥还没吃完,门外传来脚步声,厚九泓回来了。 拾芽芽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样,重重给朝慕云鞠了个躬,就跑了出去:“公子慢用,食盒放到院子里就好,我晚些会来收!” 厚九泓皱着眉进来:“她怎么回事?胆子这么小?” 朝慕云看他,身材非虎背熊腰,是精瘦的那种,细眉长眼,五官算端正,皮肤比一般人略白,虽不算讨喜,也不会让人讨厌,偏他留小胡子,审美奇葩,张口闭口老子,一副强盗行迳,小姑娘见了当然要离远些。 他眉目淡淡:“见过巩大人了?” 厚九泓:“你怎么知道!” “熏香,”朝慕云指了指他衣服,“非是佛堂檀香,只昨日在巩大人身边闻到过。” 厚九泓闻了闻自己袖子,还真有:“要不说这官家大人们用的东西就是好呢……”他一屁股坐到桌边,“咱们这位巩大人,可真是勤勉,一大早醒了就开始干活,嫌疑人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拎过去问话,头一个叫的就是刚刚的小姑娘,一会儿就该轮到你了,你可吃快点。” 话音还未落,就见朝慕云放下筷子,把空碗往前一推。 厚九泓眯了眼:“你让我给你收拾?” 朝慕云把空空的茶盏也往前推了推:“还要热茶。” 厚九泓怒了:“别蹬鼻子上脸,我不是你的小厮!” “哦,”朝慕云云淡风轻,“那你可以给我雇一个。” ‘刷’一声,厚九泓抖出印着二人手印的契纸,拍的啪啪响,“你看清楚了,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的!” 朝慕云云淡风轻:“你可将雇用小厮的花费折算成本,加到里面。” 厚九泓:…… 他做这张契纸,本来只是不想被白白占便宜,病秧子使唤了他那么多次,他坑一回怎么了?现在感觉怎么都是亏,他付出了大量时间,大量精力,要是病秧子真的死了,收不回本,岂不亏大了?可要照顾病秧子,继续往里投钱投精力,还是亏,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病秧子就是故意的,黑肚皮,一肚子坏水! 沉没成本的造成,向来对主观决策影响巨大。 朝慕云眉目舒展,根本不怕厚九泓的凶相:“让你查的东西,可有结果了?” “村口的驴拉磨晚上都要休息的,就这么点时间,够干什么的,病秧子你不要太过分!”厚九泓哼唧完,抱了胳膊,“不过九爷是谁,当然有所得,薛谈奇永年的关系不行,巩大人一早提调嫌犯,我还没来的及同他们吵架,不知道,别的么,稍微有了点,比如前天所有人一起拉肚子这个事,其实是山上一种野草,略带毒性,这几天时不时下雨,溪水水位高了,淹了一小片,水浸过毒草,顺着流下来,可不就让寺里人遭了?倒不是饭菜的问题……” “……有个事真叫你猜着了,死者死亡时间并非丑时,而是寅时,母女俩前后脚死的,更具体的时间仵作那边没记,黄氏中的毒么,只说是剧毒,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还有冷春娇胸口刀刃角度……” 朝慕云认真听着,等厚九泓说完,不待仔细分析,房门被皂吏敲响,言巩大人有请。 这是要被提调问话了。 朝慕云起身拢衣:“我先过去,旁事回来再说。” 厚九泓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病歪歪的样子:“你行么?撑不住了认个怂不丢人,人家可是官,心眼多着呢,当心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朝慕云淡淡看他一眼:“君子俯仰天地,我身直心正,不吃人,自也不会被吃。” “拿大话糊弄谁呢,我反正……”厚九泓眼神闪了闪,“反正你自己注意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本案你疑点最重,上官这回,你不大好过。” 朝慕云推开门,漫天天光一缕一缕,吻在他发梢,织在他衣角,背影如修竹舒展,润了天青—— “你都能过,为何我不可以?” 第13章 问我就对了 “朝公子,这边请——” 朝慕云出门时,天色阴晴不定,风很大,有云层漫卷,时聚时散,飘的很快,抬头时是一个样子,眨眼间就变了形状,变了方向。 空气中有湿润泥土的腥气,春日的雨,恐还未完。 出院门,转青石小径,视野宽阔,风陡然磅礴,朝慕云拢了拢衣襟,抬头看到远处白色八角高塔边上,有风筝翩然。 那是大殿往东,招提寺目前最闲适最放松的区域。 寺庙西面因发生命案被大理寺接管督查,中轴线是僧人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因已排除嫌疑,基本放开,最东面,是接待香客们的地方,有大人,有孩童,并不知寺中意外,气氛轻松随意,风筝应春来,生机勃勃。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凛寒侵衣。 朝慕云手拢在袖里,垂眸看路。 还是那间偏殿,还是那个位置,八折屏风已经挪走,除殿深处,无有烛盏添置,面前一切清晰可见。 大理寺少卿巩直正位就座,肩阔脊正,眉英目深,眼角有细微纹路,眸底有一片深潭,只看坐姿和精神头,就知他病已大好,连隔风屏风都不用了,可能担心病情反复,他覆了面巾,是微薄的素浅纱,束的不紧,略透,能让人看到他的脸,不至于认错,又不太真切。 “在下朝慕云,见过大人。”朝慕云躬身行礼。 巩直略抬手:“病虽愈,咳未停,朝公子应当不介意?” 此话言指,脸上面巾。 担心口沫飞溅,影响不佳? 朝慕云垂目:“不敢。” “坐。” 巩直指了指右侧下首的位置,大概个子够高,他的手指很长,又因瘦,有一种特殊的,兵器般的锋锐凌厉感。 朝慕云敛袍坐下:“谢大人。” 巩直视线滑过桌上文书,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你可知,现有口供,对你很不利?” 他停顿了一下,但朝慕云知道,他接下来还有话—— “前夜,你到过案发现场。” 果然。 朝慕云对上巩直眼睛,不避不躲:“当晚我一夜昏沉,不知身在何处,做了什么,家人说,我饮醉了。” 巩直未质疑或反问他的话,目光微低,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身上衣服,偏大了些。” 朝慕云视线往下,看到身上缠了近小两圈的腰带,怎么能不大? 这是嫡兄朝浩广的衣服,案发那晚他上山,穿的便是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衣服,但并不是这套,高氏精明,逼哄他过来替罪,当然要顾着些细节,在仓房里寻了好久,才寻到这套颜色质地相仿,朝浩广许多年前做好穿过,现在不要的衣服,让他换上。 连顶罪这样的大事,她都舍不得剥下儿子身上穿的那套衣服给他,因为料子贵,他不配。 但不管是不是去过现场的那一套,这种混淆视线的方法都很拙劣,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透,座上这位,是瞧出来了。 朝慕云想了想,道:“衣物都是家中下人准备,未察觉时,已穿着这套上山。” 似乎他太平静,太坦荡,难以主动压制,巩直换了个方向:“有人指证凶手是你,你呢,可对本案有何看法?” 朝慕云更加坦荡:“有。” 巩直指尖轻叩桌面:“讲。” 破案,朝慕云一向认真:“本案死者两人,一毒杀身亡,一利器致死,同一时间地点,不同行凶工具,手法虽不复杂,但并不符合一般行为逻辑。” 巩直思忖:“你认为,有两个凶手的可能性?” “就犯罪目的和结果导向看,目前亦无此类明显征兆,”朝慕云道,“我个人倾向于,凶手行凶时发生了意外,母女二人有一个并不是原有目标。” 巩直:“遂,二者死亡顺序很重要。” 朝慕云颌首:“观死者尸体位置,黄氏中毒,死于屋中坐椅,仰靠姿,姿态说不上安详,却未有太多挣扎,未摔跌下椅子,我猜她所中之毒,前期可能并不痛苦,有一定的麻痹作用,到后期剧毒发作时,死亡过程很快,她应该来不及或已无力气挣扎,而她的女儿冷春娇,死在院中天井,左胸中匕首,倒在血泊之中,头手方向,对着院门——” 巩直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黄氏中毒,死亡过程安静,没有声响,冷春娇跑到院中,才被匕首杀死,你言下之意,黄氏先死,冷春娇目睹母亲尸体,惊惧害怕,跑到院中,被人杀害——她便是本案中的意外。凶手原本没想杀她,是她突然出现,凶手不想暴露,才出了手。” 朝慕云颌首:“就现场痕迹,这个可能性最大。” 巩直扬眉:“但这里有一个问题——” “声音。” 朝慕云微颌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黄氏之死可能也没那么安静,当夜有雨,雨声掩盖,才不为人察觉,冷春娇可能听到了,过来察看,也可能只是夜半下雨,关心母亲,过来查看,倘若她果真因撞破真相而死,为什么没有呼叫喊人?会不会嘴被捂——” “并无,”巩直摇头,修长手指滑过桌上文书,“仵作尸检格目有录,死者冷春娇口鼻完好,无有被大力摁擦挣扎导致的细小伤痕,现场也并无打斗推搡痕迹,看来你之推测,并不准确。” 朝慕云眸底墨色沉静:“若是声音被掩住了呢?当晚雨落,寅时前后有春雷,夜醒之人都知道。” 巩直看着他:“哦?这么巧?”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3节 朝慕云又道:“人在受到惊吓时,并不都只一种反应,也或许冷春娇根本没有喊,或者说,她知道喊也没用,反倒会引来杀机,见到母亲尸身时,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往外跑,心想只要能跑出去,总有一线生机——” 巩直:“你的意思是,冷春娇看到了凶手。” 朝慕云抬眉:“她当然看到了凶手,否则怎会被杀死在院中?” “本官之意,冷春娇看到了凶手杀害黄氏的过程,”巩直眉目平直,连解释面色都很肃正,“你方才言道,黄氏死在椅子上,未跌摔到地下,所中之毒前期带有麻痹效果,使其不察,那毒物发作,必然有一个等待过程,这段时间,凶手就一直在现场等着,看着她死,甚至在她死后,凶手也不急着走,而是继续在房间内停留,直到冷春娇过来,看到母亲尸体,发现他——他在做什么?生怕人杀的太容易,别人瞧不见?” 朝慕云:“大人忘了?本案中,死者还有金子遗失。” 巩直看着他,唇角似勾非勾,没太多表情,似鼓励他往下说。 朝慕云便道:“庑廊至院中无有打斗痕迹,黄氏房间里也没有,她死在椅子上,手边有盅茶,毒从口入最为轻易,她这晚应有客人,且二人闲谈,坐了很久。凶手要毒杀于她,前期定虚与委蛇,伺机下毒,并静待毒发,黄氏死后,凶手处理了自己那杯水,同时将黄氏茶盏中剩余毒水泼到院中,随雨水冲走,了无痕迹,又为这个空了的茶盏续上半杯茶水,看起来就像黄氏独自饮茶,之后——自然是找金子了。” “黄氏至招提寺相看佳婿,为何携带重金,至今仍无线索,但很明显,凶手是知道的,可能杀人就是为了谋这笔财,也可能因其它目的杀人,但既然知道了金子的存在,何不顺手带走?” “重金之物,黄氏不可能随意摆放,凶手想要,自然是需要找一找的……” 如此,他把杀人过程,用自己猜测还原了一遍。 凶手和黄氏必是熟人,这个‘熟’可能不是日常生活中常见,而是某个特定场合,需要避开人说些事,遂才有了夤夜私见。二人有约,黄氏留门,凶手凭自己本事到她院门前,然后入内饮茶,谈事,黄氏不知此时凶手已生杀机,且趁她不注意时在茶里下了毒,察觉中毒时已无力回天——她以为自己在说正事,对方却在虚与委蛇,只等这一刻。 凶手不但要杀黄氏的人,还要顺手带走她的财,因不知金子在何处,得找一找,黄氏活着时他要演戏,没时间,黄氏死后他有了机会,也顺利找到了金子,但是很不巧,被过来找母亲的冷春娇看到了。 冷春娇识得凶手,看到母亲尸体,以及凶手动作,立即明白对方在干什么,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试图往外跑,和凶手距离太近,只有跑出大门,才有机会获救,然而她脚步再轻,还是漏了行踪,被凶手发现,用匕首杀于院中。 安静片刻,朝慕云提醒:“大人可命人仔细搜检死者院中排水沟附近,春日草色新生,青绿可爱,若有不寻常的蔫痕,许就是未冲干净的毒茶残留所致。” “精彩。” 巩直缓缓抚掌,目光精锐:“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一切,暴露了自己?” 朝慕云抬眸:“大人此言何意?” “大理寺案卷文书,仵作验尸格目,案发现场痕迹信息,死者的死亡状态,因何你了如指掌?”巩直眉目俱厉,“若非凶手,怎能析案如此流畅,严丝合缝,公堂之上,你还敢不招!” 朝慕云却并未吓到,脸色丁点未变,直直对上巩直眼神,不躲不避,慢慢的,唇角勾出不可察的弧度—— “我如何知晓的,大人不是都知道?” 第14章 你不对劲 “我如何知晓的,大人不是都知道?” 朝慕云的话,让巩直停了滑过卷宗的指尖:“哦?” “厚、九、泓,”朝慕云直接点明,“大人前先提调,应已问了出来,我二人曾私去案发现场。” 巩直唇角微勾,话音慢条斯理:“一个匪首,你怎知,他会对本官言无不尽?” 厚九泓:“我被皂吏请离房间时,院中路滑,我低头仔细看路,便也看到了前方皂吏的鞋,鞋底帮侧皆沾有杏花花瓣,颜色算得干净新鲜,但因力量太足,花瓣已碾落成泥,说明他在一个有杏花的地方停驻很久,久久未挪——而这寺中,除远在东面的后山山谷,唯有我暂住院中,有一株杏花。” “他的确是应大人命令,过去提调我的,但在出声敲门之前,他在院中静待很久,是想知道刚刚回来得厚九泓有没有对我说什么,说了多少吧?” “可惜大人想岔了,厚九泓虽现与我同住一院,我二人却并非关系莫逆,他心中有自己成算,也未必会对我言无不尽。” 巩直似笑非笑:“他未曾对你说,你却已猜到——你对本官断案手段,倒是信心十足。” 朝慕云敛眉。 倒也不是对巩直能力有多信心,但巩直派了人监视是事实,如果确定厚九泓对他仔细说了见官经过,比如被套了话,他们去过现场的事已被揭穿——那这次他来面见,巩直就不会是这个问法了。 巩直:“你胆子很大。” 朝慕云端肃:“我愿襄助破案,洗我之冤。” 巩直唇角弧度意味深长:“洗你,还是你嫡兄朝浩广?” 看来大理寺已经知道了,此事存疑。 朝慕云早就想到,高氏这个混淆视线的法子并不严谨,涉及命案,官府对各种细节都要查实,有疑点,还是会提调朝浩广问话,但高氏要的,是他不敢反口,最后朝浩广无罪,平安归家。 “同在京城居住,我与冷姑娘仅有一面之缘,嫡兄倒是见过几次,说过话,嫡兄性格跳脱外放,过于活泼,常沾惹是非,案发之夜我二人皆记忆不清,确有当问之处,大人若疑,调他问话便是。” 但大抵,不会有预期中的结果。 “你与朝浩广关系不好。” “非我之愿。” “你不想他好,半夜来杀人?他对冷春娇有意,你呢,是否也对她有蒹葭之思?” “并无,冷春娇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本官派皂吏去你家别院传话时,院门很久才打开,更是很久,才见到你嫡母高氏,”巩直目光犀利,“因何这般怠慢,可是在串供?” 朝慕云微抬眼,视线不躲不避:“我未曾杀人,何来串供一说?” 巩直收回目光,低头看手中翻出的卷宗文书:“你身体不好。” 朝慕云:“是。” “朝家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名姓,庶出行三公子胆小懒惰,不爱出门,很多人都知道,可并未说过大病缠身——”巩直似随意聊到了此事,“你的病,是新近染的?” 朝慕云垂眸:“正是案发那晚,许是雨夜多愁,心魂牵绊。” “为何右手总是握着一枚铜板?”巩直看他的手,“喜欢钱?” 这位上官对他似乎特别感兴趣……可惜对方戴了面巾,脸能看到,细微表情变化却难看清。 朝慕云眉梢微抬:“见上官不准携兵刃,也不允带铜板?” “本官见你转动过此物,”巩直晃了晃手中记录消息的宣纸,仿佛心神全系于命案,系于嫌疑人,“可能将它交给本官看看?” “当然。”朝慕云干脆地把铜板递给他。 于他而言,有用的是常年破案的思维逻辑,脑子里的知识,熟练运用的技术,而不是道具本身,这枚铜钱只是铜钱而已,随便别人验看。 巩直将铜板捻在指间,又透烛光看了看,未有任何发现,很快把铜板还了回来。 “你可知堂官面前,伪供祸乱,试图混淆官府视线,阻碍案件侦破——是何罪责?” 朝慕云眼睫微敛,重新将铜板攥在掌心:“我以为方才表现,已经能让大人看出——我有用。” 巩直唇边笑纹意味深长:“那这点可不够。” 朝慕云抬眸:“因一时不慎,引来的所有不良后果,我愿一应承担,但尽我所能襄助破案,亦是我所愿,还望大人考虑。” “哦,”巩直话音疏淡,“看来是有怀疑的人了?” “不确定,但本案凶手的作案计划,一定很巧妙——” 朝慕云墨色眸底映着巩直倒影:“本案死者死亡时间,非是丑时,而是寅时,那日大人殿前假示,是想观察嫌疑人,对吧?” 巩直挑眉:“你们不是偷看了尸检格目?还来问本官?” 朝慕云:“这个时间,薛谈和樊正达可以互相验证,薛谈起夜,踢到了恭桶,樊正达被吵醒,还听到了滴漏声响,确定时间正是寅时,但他们的院子似乎离死者院子很远;奇永年言自己夜醒,听到了奇怪的风声,可他的院子朝向刚好背风,是西面客院最安静的;武僧嘉善,言夜间巡逻一切正常,换班值守也未曾发现异样?” 巩直看着他,淡笑不语。 朝慕云:“命案发生,各处都需侦查整理,相关人口供不可能一次性问完,昨夜大人虽服药沉睡,睡前应该也交代了问话任务?这些细节,应该也了解的不少了?” “你倒是会算计本官。” “大人不说也没关系。” “不说,你也会知道?” “大人英睿。” “告诉你也无妨,”巩直似乎被‘算计’到了,“嘉善有不在场证明,寅时正,他换岗夜巡,正逢值夜班的小沙弥拉肚子,略耽误了一刻,这个时间有第三人为证,不可能出现串供撒谎行为。反倒是拾芽芽,对寺里情况熟悉,暂住香客不知如何避开守卫,她却心中明透,她言在自己房间睡了一夜,但无人证,难以确定。” 朝慕云敛眉。 这里有个问题,朝浩广是什么时候上的山,从哪条路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守卫愣是没发现,当时没有任何异样,在事后,却有人指正朝家公子来过?就薛谈提供的信息,大概是有人看到了朝浩广人影,记住了衣服特点,却并没有看清楚脸,遂他来顶锅,薛谈才只是愣了一下,没有不接受。 “……有人说了谎,甚至在当晚铺了路,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不想惹麻烦,找出这个时间点的漏洞,结合动机,破案便不难。” 桌上新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人的视线,他墨黑眸底显的有些朦胧,不甚清晰的眉梢眼角映着浅淡唇色,有种难以言说的破碎感,连修长手指都显得过分细弱,经不起人一握。 他很不舒服。 可即便病体难撑,他坐姿仍然端正,脊正腰直,目润神清,未有半点狼狈之相,如雨中翠竹,纵使疾风骤雨,也绝不弯折。 巩直停顿片刻,拿起桌边卷宗翻看:“黄氏自小掐尖要强,脾性不佳,闺阁中与手帕交多有龃龉,如今各自成家生子,小宴遇到也常有口角;待下人更多的是以威压,而非体恤,家中下人多有怨言;与丈夫关系并不亲密,需要与后宅侍妾勾心斗角;她年纪见长,颜色渐失,为夺夫君宠爱或尊重,需得做很多事,襄助丈夫,保护自身地位,才能为亲子拼杀出一条路……她身边环境看似普通,实则杀机不算少,为何她死在这里,而非别处?什么人会那么迫切,想马上杀死她?” 话音落处,窗外有清亮脆响,好似风拂屋檐,吵醒了铜铃。 朝慕云拉回思绪:“凡有凶案,侦查方向太多,不知如何取舍时,可观目的。凶手的杀人动作里,藏着目的,而目的里,藏着动机,黄氏母女招提寺一行,必然触发了凶手不希望发生的事,这件事,是什么?王氏母女为何触发了这件事?她们此来,最大的烦恼和最想做成的事,是什么?” 巩直微眯眼,修长指尖落在卷宗上的两个字:“相看。” 他若有所思:“黄氏着急促成这件事,因名声对她及儿子已经很不利,不能再拖下去,冷春娇不愿意,没看上樊正达,母女二人本就有矛盾争吵,冷春娇逼急了,对母亲会不会有杀机?”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母女吵架,黄氏多有责骂时,冷春娇并未回嘴,她还把屋里的糯甜点心全部送给黄氏吃——明明她才是喜食甜的那个。” 冷春娇是有孝心的,虽与母亲有矛盾,待家人的心意却是诚恳的,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母亲,是期待对方尝一口,有一句肯定的话,继而也肯定她,若是有杀机要下毒,为什么要送自己喜欢的东西,送母亲喜好的口味不是更好? “可悲。” 巩直唇角弧度略略勾出讽意:“家人把她当成工具,就差论斤两卖了,她还如此,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朝慕云垂眸:“人之情感,本就复杂,难以理清。” 巩直抬眉:“你理解她?” “谈不上,”朝慕云为摇头,“未有同样经历,不能感同身受,但我想,她对家人有恨,也有难以割舍的爱吧。” 巩直嗤笑一声:“呵,爱。” 朝慕云抬眉,看向巩直的眼睛,这双眼睛沉邃如星海,仿佛藏着千山万水,不欲与外人道,眼皮纹路绷得很紧,紧的都有些僵硬,想把整个人埋了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启禀大人,有新案件卷宗到!” 门口有皂吏拿来一叠宣纸,巩直接过,迅速翻看,下令:“扩大现场勘察范围,除院子外,山侧也要看,排查更为细致人物关系,本官要知道他们在寺庙外的来往,各路口安排人守着,禁止无关人员通行,不可走漏消息,引东面香客恐慌!” 有条不紊,不怒而威,是普通人身上很难有的震慑之感,这便是官威。 迅速处理完,巩直看朝慕云:“巧舌如簧,聪慧有佳,朝三公子,你最好真的与本案无关,否则大理寺牢房等着你,你跑不了。” 朝慕云疏淡拱手:“大人说的是。” 巩直:“说了这么久,这也分析那也分析,看起来极有道理,接下来的确切方向呢?你可有?”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4节 “金子。” 朝慕云相当干脆,眸底墨色铺开:“案发突然,大理寺反应迅速,每个嫌疑人路线皆可查,凶手拿了金子,能藏匿的地方有限,大人可加大力度排查,这笔钱在谁那里,谁必然脱不开干系。” …… 朝慕云走后,大殿安静无声,玉骨扇玲珑风雅,迅速掀下大理寺少卿面上覆巾—— “可憋死我了!” 第15章 他在时,你离远些 大殿安静无声,佛像拈手垂目,慈肃悲悯,不管外界如何风雨侵蚀,白云苍狗,他们始终在这里,看尘世苍生,见人间百态。 摘下面巾的大理寺少卿连喝了两盏茶,方才停下—— “刚刚怎么回事?” 殿内暗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清瘦挺拔,面无表情,正是沐十。 “回帮主,只是风来,屋檐下铜铃作响。” 夜无垢修长指尖拎着茶盏,微晃的动作有些轻佻:“下次朝慕云在时,你离远些。” 还是高堂正坐,还是大理寺少卿巩直的那张脸,呈现出的气质却全然不同,与之前判若两人。 沐十沉默,不知是听到了默认,还是在无声抗议。 夜无垢提点:“会露馅。” 沐十:…… 你也怕暴露?这些年,你这种事干的可不只一件两件,每次都没掉链子,出现意外也能妥善处理,都成了你日日吹嘘自得的独门绝技了,还说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以随便造,都能完美控场,现在竟然怕了? 夜无垢茶盏沾到唇边,笑的意味深长:“咱们这位病秧子,可不是一般人。” 所以……担心被看穿,你才戴了面巾? 沐十有点受不了自家帮主用大理寺少卿这张脸,人家正经理案官员,自来板正严肃,怎会笑得这般邪性暧昧? 他微微垂了眸:“之后,总还要见面。” 帮主既然替了大理寺少卿办案,就会继续跟嫌疑人接触,已经放出风声说病愈,总不能回回都戴着面纱? 夜无垢相当淡定:“此后断案接触,不再是二人独处,他需要留意的人很多,未必顾得上我。” “黄氏之事……” “不是卡进了死胡同?”夜无垢翘起脚,双腿交叠,眸底闪出兴味暗芒,“将消息整理整理,透到咱们这个病秧子那里。” 沐十看向自家帮主。 夜无垢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玉骨扇,展手一摇,便是风流倜傥,慵懒散漫的佳公子:“有个现成的人才,不用白不用嘛。” …… 朝慕云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静。 他眉目低垂,始终看着脚下的路,目光看起来专注极了,可偶尔在眸底翻涌的墨色,证明他心绪并不像表面这么安静,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走进院子,有声音嘈杂,略耳熟,像谁在吵架。 朝慕云驻足一听就明白了,厚九泓已然找到机会,正在挑衅搞事。 “……哟,我说薛谈你可真有意思,就你长着嘴会说,一天到晚叭叭叭叭,活儿整的天花乱坠,你有本事喊一声,看谁应你一声?” 面对厚九泓抱着胳膊的挑衅,薛谈眉头皱的死紧:“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死了人,大理寺正在办案,不可喧哗!” 厚九泓才不理会他,右手小手指挖了下耳朵,吹了吹,嚣张极了:“你怀疑我,叫着喊着搜我屋子的时候,也没要低调啊,怎么,现在怕了?干了亏心事,怕被上官查?啧你跑什么——” 这是奇永年院门口,朝慕云看的清清楚楚,厚九泓不但堵着薛谈的路,还在人强行越过时,伸脚绊了一下。 薛谈未察觉对面竟然这么狗,脚底一滑,身子趔趄倒向一边,还好奇永年站的不远,扶了他一下。 不过也只服了那一下,奇永年很快收回手,皱眉看了看袖边,将手负到身后。 厚九泓抱着胳膊,阴阳怪气:“二位瞧着关系挺好啊,扶的这么顺手,怎么,你知道他睡觉爱放屁,他知道你吃饭吧唧嘴,平时穿一条裤子的?” 薛谈被惹毛了,也不再压着声音:“你才睡觉爱放屁!奇兄为人君子,穿衣只择素色,茶只饮明前清茗,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奇永年似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看向厚九泓:“命案在询期间,还请阁下不要胡乱传谣。” 厚九泓看着他:“你还真穿衣只择素,饮茶只要明前清茗,喜欢淡口?” 奇永年眼神微顿,淡淡颌首:“不错。” “啧,”厚九泓又看薛谈,“那你摔也摔得注意点,人家手还伤着呢,真是一点都不怜惜人。” 奇永年负在身后的手没动:“无碍。” 现场陷入安静,似乎闹不下去了。 但厚九泓任务还没完成,怎么可能退,他视线又放到一边的樊正达身上,用眼角看人,颇有些阴诡:“那你不太行啊,用得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人薛谈兄前两日还忙前忙后,陪着你相看姑娘呢,你还说什么父母双亡,无有父母族人帮衬,只能劳累友人,一副离不了的样子,今儿个你这友人要摔跤,你怎的扶都不扶一把?怎么,怕薛谈砸出个大坑来,连累你摔倒啊?” “你说什么呢!”樊正达顿时生气,“这般瞎胡闹,到处欺负人,不怕大理寺的人押你入牢啊!” 厚九泓抖着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腰间鎏金镂空九转香球都被他晃出了声:“让他们来啊,你们一个两个这么怕闹出声响,该不会是自己屁股底下有屎,怕被抓吧!” 樊正达瞪眼:“你少胡说!” 奇永年也绷了脸色:“还请阁下慎言。” 薛谈直接冷笑:“前次是我冤枉了你,你屋子里没我的东西,但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谁知道你是不是惯偷,当下便转移了?我告诉你——我那东西一天没找到,你就一天有嫌疑,别以为自己藏得干净,别人就看不出来了!” 他往前两步,凑近厚九泓,眉眼阴阴:“正常人的圈子,你不玩,跟个剩一口气的病秧子混一块,你是傻子么?我看你也不缺胳膊不少腿儿,要不要……考虑一下别的可能?” “老子考你个蛋——” “九爷。” 厚九泓袖子刚撸起来,就被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叫住。 他没听错吧,病秧子管他叫九爷?那为了这一声,也得给人点面子不是! 厚九泓三分讥笑三分威胁四分漫不经心地斜了眼薛谈,挥了挥拳头:“爷还有事,今天且先放过你,哼!” 转头就跟朝慕云回了院子。 院子很干净,或者说,过分干净,不仅放在石台的食盒被收走了,院子都被洒扫了一番,连角落都透着干净清爽,比和尚们的活儿可细致多了。 算那个小姑娘懂眼色。 厚九泓推开门,引朝慕云去坐,更懂眼色的倒上茶,等朝慕云喝两口,才问:“怎么样?你这趟见官,顺不顺利?” 朝慕云简单复述了一下过程,包括对案件的推演和思考。 厚九泓瞠目结舌:“这……不是,你竟连杀人过程都猜出来了?黄氏先死,凶手乃是赴约而来,伺机下毒,后又等待,拿走了金子,冷春娇因撞破被灭口?这怎么可能呢!” 不是案件不可能这么发生,而是短短时间,病秧子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朝慕云看他一眼,也很疑惑:“这不是很明显的事?” 厚九泓感觉自己被骂了:“哪里明显了!”绝对不是自己太笨,而是有些人太擅此道,“你,你也没同我说!” 朝慕云淡淡抬眉:“尸检格目内容,现场痕迹记录,黄氏死相,冷春娇致命伤口角度,不是你亲自去看的?” “那你也没说……” “结合前后得到的线索……”朝慕云突然顿住,看了看厚九泓,忽尔笑了,声音低下去,似自言自语,“算了,同你计较什么。” 厚九泓:…… “你这是在骂我么?” 是在骂他吧,连续好几句了,他就蠢的这么无可救药? 不,老子不信,厚九泓想想自己寨里的兄弟,都指着他盘活呢,他怎么可能蠢! “咳咳……” 朝慕云视线移开,伸手掩唇。 厚九泓:…… 得,还不能刨根问底了,把人逼急了,当场吐口血怎么办?人骂了就骂了,你还不能同他算账!又来这一套,病秧子你要不要脸! “算了,不同你计较,”厚九泓啧一声,“总之就是还算顺利,对吧?” 朝慕云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之前被提调,巩大人可戴了面巾?” “没啊,戴那玩意儿干什么,多憋的慌,”厚九泓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干了,才觉这话有点意思,“你刚才过去,他戴了?” 朝慕云颌首,眸底暗芒深不可察。 “怕不是风寒才好,担心反复?”厚九泓想了想,坏笑眯眼,“要不就是你这病秧子名头太大,人家怕被传染!” 朝慕云突然看过来:“他同我说,威压你吐了实话,你回来却好像没同我说实话。” 这淡漠眼神,好像在说——你敢算计我,可知道后果? 厚九泓:…… “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乱传……不觉得掉面子么!” 朝慕云眼神逐渐危险:“嗯?” 厚九泓摸了摸鼻子,低头给朝慕云续茶,小声说:“你说你这人,怎么胆子这么大……是不是又硬脾气了?衙门高官面前,还敢杠,你就不怕他搞你?人要较真,你就完了!” “为什么要怕?” “万一……” 朝慕云眼神笃定:“没有万一,凡我想做之事,必能成功。” 杜根定律,自信可以照亮人生,相信自己很优秀,相信自己会进步,勇于复盘,正视缺点并改正,百折不挠——自信并勤于实践,你永远可以稳操胜券。 摒弃自卑和自弃,他对自己的路,坚定而不偏航,对自己的理念,坚信而不退缩,对自己的知识,忠诚也随时拓宽,就算未来漫漫,又怎会不赢? 对上这样明亮到锐利的眼神,厚九泓心虚的别开眼:“那什么,不说这个了,刚刚我干的事,你都瞧见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5节 第16章 用完就扔人干事? 方才发生的一切,朝慕云当然看到了。 厚九泓扬着下巴,双手后捋,自以为帅气的抚了抚发鬓:“怎样,我表演的是不是特别好,咱们少爷该有收获了?” 朝慕云:…… 算了。 他撩了撩眼皮,暂且放厚九泓一马:“他们之间的距离感,有些奇怪。” “距离感?” “三人间不管有无互动,说没说话,说了多少,客不客套,礼不礼貌,距离感始终相似。” “……这有问题?” “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距离,投射着熟悉和信任程度,”朝慕云若有所思,“樊正达与奇永年并不亲近,距离感和你与他们三人相似,略远,但是薛谈和樊正达,薛谈和奇永年,距离感都略近。” 厚九泓懂了:“薛谈分别与这两个人很熟?” “这个熟悉程度,并不似寻常友人言笑晏晏,勾肩搭背,和谐自然,有一种不甚圆融的滞涩感,潜意识的表情和小动作里有谨慎或者提防,他们可能平时来往并不密切,只在类似环境,或者在这桩命案里,阵线一致……” 阵线一致! 朝慕云忽然顿住,想通了一个问题,眸底墨色流转,似绽华彩:“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不像朋友,更像同盟?” 厚九泓恍了下神。 两日朝夕相处,他当然知道病秧子弱归弱,长得还是很好看的,眉飞入鬓,俊目薄唇,看人时眼神很深,有时温柔极了,有时疏远极了,像夜里落在静湖的皎月,你看得到,觉得很美,感觉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一伸手,你就会发现它其实挂在天边,疏离淡漠,遥不可及。 这位少爷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感,但凡醒着,绝对腰直肩平,如竹如松,绝不歪折,像书中写的君子,想算计人时,损招连出,一肚子坏水,大大方方,不怕别人知晓,还小气,惹毛了当场就报复回去,这张脸,这过于苍白的皮肤和过于淡的唇色,让多少人忽略了——他病,但不弱。 厚九泓被对面光芒照耀到,怔了怔,才回神,清咳一声:“这……怎么说?薛谈和樊正达奇永年,分别是同盟?” 朝慕云已经仔细回想,缓缓分析:“我之前就有些奇怪,上山路上,薛谈与樊正达同行,路滑难走,他们并不说话,懒得互相搀扶,都顾自走自己的路,直到发生意外,薛谈没踩稳,樊正达不得不扶一把——” “薛谈未有道谢,反倒调侃樊正达欠他一顿酒,樊正达明显不愿意,话音暗意‘我穷,你恐怕瞧不上’,薛谈的表达,于我而言,像是以开玩笑方式,遮盖下的‘勒索’,樊正达不愿,却不敢不从,二人相处中的权利关系,地位落差,固然有性格原因,但也不能排除其它。” “薛谈和奇永年,他们对彼此的喜好习惯并不知晓,比如方才,你用言语讥讽的方式,试探他们是不是朋友,薛谈说奇永年衣只着素色,茶只饮清茗,奇永年承认了,但你有没有发现,奇永年院子里,晾着未干完的湿衣,颜色苍青,绣银纹,他房间里还透出一股茶香,我闻着很熟悉,似是铁观音。” 这位可不是什么只喜欢素色衣裳,只喝明前清茗,口淡出奇的人。 “还有他的手,扶了一下薛谈后,立刻收回,负到身后,仿佛十分厌恶这样的接触……” 厚九泓琢磨过味儿来了:“装的?” 朝慕云唇角微勾,慢条斯理:“有不得已的维护,更有不想沾的嫌弃,这种相处模式,像不像有什么短处,被对方拿捏着?” 厚九泓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说他们不像朋友,更像同盟,他们在某件事上立场一致,遇到了,必须得做同样的决定!” 可这个同盟,是什么呢?他们为了什么,站在同一战线? “薛谈来招提寺相看,奇永年的妻子死了,”朝慕云指尖缓缓摩挲茶杯沿,“他的妻子,是何时亡故的?” 厚九泓想了想:“半年前吧好像?” 朝慕云:“我看他年纪也不小,还有官身,因何这么晚才成亲?” 厚九泓:“他有官身也是去年的事,听说捞了个什么偏门,得了点不义之财,走了关系,才……官场中有些事不可说,他这位置来的不正经,谁家嫁闺女不得好好看下男人过往,门庭家风什么的,遂他这成亲大事,也不容易。” 朝慕云有些意外:“你如何得知?” “就你有本事,一肚子坏水,不能别人也厉害?”厚九泓可算找回场子了,抖着二郎腿,一脸骄傲,“我凭自己本事,听说的!” “听说?” “这大理寺办差的皂吏也是人嘛,是人就得休息,就有闲聊,人家办差需要,不能跟我们透露什么,但人家自己不得讨论?聊着聊着,线索不就出来了,理着理着,侦破方向不就有了?” 朝慕云听明白了:“二当家轻身功夫不错。” 所有这些,还真都是凭自己本事,偷听到的。 厚九泓自信一笑,腰间鎏金镂空九转香球跟着晃出流光:“那当然!” 不过只是片刻,他就察觉到病秧子眼神有些不对劲,立刻警惕:“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么俊的轻身功夫,不好浪费不是?” 朝慕云看着对方,意味深长:“九爷要不要试着引一引方向,请皂吏们查一查,奇永年成亲一事,薛谈可有参与,参与了多少?” “这种我怎么引?偷听还说话是会被发现的!” 厚九泓刚说完,就嘶了一声,反应过来:“不对,你的意思是——薛谈也曾陪奇永年相看?” “不一定,”朝慕云眸底墨色氤氲,掩了思绪,“但如果薛谈在此事上出过力……就有意思了。” 对啊! 厚九泓抚掌,若真有其事,薛谈为什么总会参与这种事,难道干了很多回?为什么总是他,还非他不可? “你这思路也是怪……” 他一边赞妙,一边好奇,病秧子这脑子怎么长的? 朝慕云看着窗外天际:“这个案子,总给我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现场表现,目的,动机—— “黄氏母女之死,究其根由,像是触发了不该触发的事,母女二人来招提寺,只是为婚姻大事,为相看,为促成喜事,能触发什么呢?” 他转头看厚九泓:“她因何欠你的钱?”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跟本案没关系我告诉你!”厚九泓像是被惹着了,“她几年前遭遇恶事,寨里的兄弟们救过她,说好要付报酬的,结果她翻脸不认人,老子找了她几趟,好不容易说的她答应还债了,老子才来的!她平时怎么过日子,要不要相看,老子懒的管,这什么破招提寺,老子也不爱来,要不是她前几日递了条子约在这里还钱,老子怎么会这么倒霉,还见官!” 朝慕云:“在此之前,你未曾见过本案其他嫌疑人?” “没!都是看人死了,感觉不对劲,当场想法子打听到的!” 厚九泓吼了一通,发现病秧子并没有执着这个问题,顿了顿,眯了眼:“你怀疑……这相看局有猫匿?有人专门干这种不好的勾当,不想让人知道,被发现了就干脆——咔嚓!” 他以掌比刀,比了个杀人灭口的姿势。 朝慕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 厚九泓想了想:“那咱们接下来干什么?” “金子。”朝慕云道,“它在谁哪里,谁就有重大嫌疑。” “那岂不是谁穷,谁就嫌疑大?”厚九泓挠头,“真叫薛谈说中了?” 朝慕云却垂眸,捏着铜板:“这世间,谁会嫌钱多?穷人渴望吃好穿好,渴望暴富,富人的钱亦有更多打算,随便置个产业,前期都要投入,黄氏丢的金子,可不少。” “也对……招提寺方便藏东西又安全的地方,恐怕也不多,我晚点搜搜看。” 厚九泓说完,想起拾芽芽:“那生病的小姑娘你管不管?” 朝慕云捧起茶盏:“这个,得看缘分。” 心理疗愈和身体上的病痛不同,不是给副药就好的,需要时间。 他看向厚九泓:“我累了,想休息,你走吧。” 厚九泓:…… 用得着人就叫九爷,用不着人冷冰冰叫滚,病秧子你这是人干的事么! “哼!” 不过九爷是谁,九爷干坏事谋财为上,不跟要死的病秧子计较!外头一堆事忙着呢,哪有功夫扯闲篇! 他抬脚离开了房间。 …… 阴云随着暗夜,笼罩了整个山峰,寺庙如山岳沉静,不动不语,阴云之下,似有暗影游动,不知是人,还是兽,俱都悄无声息,寂静无比。 山风拂来,无有铃响,无有虫鸣,只有林中竹叶沙沙细响,好似整座山中只有云,只有树,再无其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火光大亮,朝慕云陡然惊醒。 “怎么了?”他眯着眼,看向伸手拍向他的厚九泓。 厚九泓来不及思索他眸底那抹暗沉如杀意的犀利,将外裳丢给他:“快点起来,外头又死了一个!” 第17章 你看我装的像吗 朝慕云很快和厚九泓一起,到达了案发现场。 暗夜火把聚集,动静小不了,不只他们,其它院子的嫌疑人,俱都和大理寺官差一起,来了案发现场。 火光明暗闪烁,人也太多,朝慕云一时间观察案发现场,死者死状,并未看清围过来的人都有谁。 这是一个空院子,距离大理寺划给嫌疑人住的院落略远,只院门开着,房间门锁并未打开,院子西北角落插了三炷香,现在还燃着,两边点了白蜡,柱身滴泪,往外是一堆纸灰,因地面潮湿,东西未有烧完,可以清晰看出,是烧给死人的纸钱元宝。 死者倒在东侧不远,俯趴,额角右侧破了个大洞,鲜血溢出,右侧石阶边角处有血迹,往下往南,因雨湿泥软,地上有一道略长,极重的脚踩滑泥痕,非常明显。 再看脸,是奇永年。 薛谈皱着眉:“这看起来像是给死人烧纸,不小心脚滑摔倒……” 樊正达不大敢上前,挨着他站着:“刚好磕到硬石阶上,把自己磕死了?” 厚九泓在朝慕云耳边低声嘟囔:“难不成是他杀了黄氏母女,心中不安,过来烧纸钱?” 他还煞有其事分析:“你看啊,若不考虑弯弯绕绕的正路,这里算起来,距离黄氏院子近多了,那个院子被封存,他去不了,遂退而求其次,来这里烧纸祭奠?” 注意到门锁,厚九泓更笃定了:“肯定没错,你看着院门开着,房间门锁的好好的,他根本没想进去,就想借个地方烧纸!” 现场尸体刚刚被发现,大理寺官差和嫌疑人相继到来,没人敢大声说话,小小嘈杂却是免不了的,朝慕云没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叫谁,对谁行礼,他只专注眼前场景。 “不,这是他杀。” 现场陡然一静。 也许是被他的话惊到,众人沉默,也许刚好此刻,现场因其它陷入寂静,独他在说话,便显的极为突兀。 朝慕云抬眉,见大理寺卿巩直走了过来。 巩直,不,易容成巩直的夜无垢大踏步走来,额阔唇薄,眉正目清,一派肃穆,连眼角细纹,口唇因年纪老相造成的下垂都带着正义感,凡所过处,众人行礼,鸦雀无声。 走到人群最前方,他方才停下,眉目肃淡地看向朝慕云:“本案所有人中,唯有奇永年是为祭亡妻而来,你因何笃定,此非意外,而是他杀?”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6节 厚九泓翻了个白眼,一个病秧子,一个高官,都是聪明人,说话肯定有指向,绝对不简单—— 对么,现场香烛纸钱哪儿来的?这里是寺庙,香火白蜡自不缺,哪都有,不难找,但烧给死人的东西,纸钱元宝,附近可没有,想找,怕是得费些功夫,处在大理寺监管的嫌疑人并不方便,现场这一圈人,过来相看的,陪伴的,办差的,干什么的都有,唯有奇永年,是为祭奠亡妻,为亡妻点灯而来,除了他,谁会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朝慕云却只道:“若是他过来上香烧纸,是不是需要打扫?” 人群一片安静,似是没懂,只有夜无垢若有所思。 朝慕云视线滑过人群:“大家都认为这是意外,死者过来是因为心中愧疚,悄悄为黄氏母女祭奠上香?” “这……看起来就很像么……”樊正达站在薛谈侧后边,声音略低。 朝慕云:“他夤夜背着人做这件事,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 众人颌首,偷偷找了个院子,偷偷烧香,很明显不想让人知道。 朝慕云继续:“那他做这件事,可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众人摇头,那肯定不会,这就是个意外。 “因心中愧疚,过来祭奠亡魂,不知道自己会死,有计划的来,却不考虑善后?”朝慕云指着地上的东西,“蜡烛就算了,燃烧完的纸钱灰烬不处理,留在这里,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是不是,应该随身携带一二打扫工具?” 朝慕云说完,视线移向一边石阶:“或者,至少选一个不那么湿漉漉,非雨后春泥的地面,选方干净石台,即便有落灰,也能轻易处理干净。” 若是干燥石台,甚至根本不用打扫工具,完事后用手就能扒扫整理,包在布巾或盒子里带走,湿布一抹,石台了无痕迹,第二天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不是没有石台,院中有石桌石凳,房门前有石阶,院子角落有形状大小不规则的石板,院里也有青石铺就的路,死者不是没有选择,从高到矮,从宽到窄,他的选择很多,为什么没有用? 随着他的话,大家环视院子,对啊,奇永年是过来烧纸敬香慰亡灵的,偷偷摸摸背着人的事,是不是做的太随便了点?他要是个糙人,想不到也就算了,可他持正谨慎,分明是个很讲究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 难道真是他杀! 朝慕云又道:“现场诸人,确只奇永年为祭奠亡妻而来,只他会随身携有纸钱元宝,但他来寺里干什么,我们所有人,可是都知道的。” 厚九泓眼睛一亮:“所以这是栽赃嫁祸!” 必是他杀啊!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眸底映着火把,有暗光明灭:“若我所料不错,黄氏丢的金子该有下落了,大人可派人去他院中查看。” 夜无垢微抬手,立刻有皂吏去往奇永年的院子查看。 皂吏去的飞快,回来的也很快:“启禀大人,金子找到了!就在奇永年衣柜里!” 黄灿灿的金子,用蓝色布包裹着,打开是二十根金条,不管重量还是成色,都闪人眼睛。 现场一片寂静。 朝慕云却似早料到:“大人应已查过所有人院子?” 非是他过于自信,大殿提调时,他曾提醒过这一点,他不信巩直会忘。 夜无垢眯眼:“今夜之前,奇永年房间里,并没有这笔金子。”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成了此事,杀人,栽赃,伪造现场和证据……有意思。 虽则他此行目的并不在破案缉凶,重在黄氏本身,外务未插手太多,但大理寺办差皂吏可不是废物,一个个经验丰富,凶手此举,着实挑衅打脸啊。 “长夜漫漫,看来有人无心睡眠,”夜无垢慢条斯理伸手,松了松过于板正的衣衫领口,“那就都别睡了,再来过一遍堂,说说今晚都有什么闲情雅致,玩了什么,看到了谁,让本官好生瞧一瞧,是谁那么丧心病狂,胆敢在本官坐镇之地,行此放肆之事?” 他一席话说的漫不经心,唇角甚至微微轻扬,似乎觉得好玩极了,可那一双眼睛,又深又寒,似藏着杀人不见血的刀锋,令人胆寒。 第18章 别动,乖一点 火光明烁,照亮了寂沉暗夜,大理寺少卿指挥若定,命令下发井井有条,肃正威严,皂吏齐声喝应,队列整齐,现场勘查的即刻就绪,周遭搜索的散开搜索,有条不紊的展开了罪案调查工作。 在场其他嫌疑人么,自然是大殿过堂,看能否排除嫌疑。仍然不是一起,嫌疑人们依次被提调,独自面见大理寺少卿。 这次过程似乎慢了很多,也许是一群人之间气质最扎眼,厚九泓仍然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久久也不见归来。 朝慕云依着窗,看远处火光明灭,有人来了又走,脚步声频频,除了官府皂吏,还有其他嫌疑人,他看到了住在寺庙里的小姑娘拾芽芽,看到了寺里武僧嘉善,大殿提调进程在往前,厚九泓却一直没有回来。 他去做什么了,朝慕云心里大概有底。 “笃笃——” 很轻的声音,力道不大,是院门被敲响。 他过去打开门,却没有看到人,地上放了个食盒,略大,共有三层,拎回房间打开,是松软精致的小点心,和热腾腾的姜茶。 看小点心的猫猫头造型就知道,是拾芽芽。 朝慕云垂眸,将姜茶倒进巴掌大的小碗,双手捧起,一口口喝。 热烫姜茶暖胃,小半碗下肚,他冰凉指尖已不再僵直,唇上润了些血色,总算觉得这料峭春夜,不那么难熬了。 面颊微痒,伸手去拂,是不听话,悄悄滑下来的发丝。 朝慕云看着绕在指尖滑溜溜的长发,浅浅蹙了眉。 他可以掌控身边形势,做好所有安排,哪怕身处不利环境,也能第一时间调整,掌握主动,独独对古人长发……没办法。 头发……要怎么梳? 学别人那样高高束起,他不会,随便一绑,又太松散,动一动就要滑开,他对着镜子愁了半天,最终从两鬓侧分别挑一络,挽在指间绕了绕,合在脑后绑住,头发仍然披散,但至少有了约束,不会随便落在颊边。 房门微响,有脚步声,是厚九泓回来了。 “要不说你厉害呢,还真叫你给猜着了!” 厚九泓走到桌边,连着干了半壶凉茶,两眼放光:“这奇永年成亲时,薛谈果然在!” 朝慕云不动声色将梳子放到一边:“哦?也在陪伴相看?” “那没有,这回不是陪伴相看,帮忙采买聘礼来着!”厚九泓眉毛跳的都快飞起来了,极有八卦劲头,“奇永年这么多年亲事不顺当,哪知这回这么快,相看完人女方就点了头,说马上办事,三个月内完婚,寻常人家操办婚事,不说从小吧,至少提前好几年准备,奇永年这什么都没有,岂不叫人瞧笑话?于是各种托朋友,托朋友的朋友帮忙,薛谈这不就来了?薛谈不仅帮他采买聘礼,成亲之日还混在男傧相里,帮忙接亲,招呼客人,得了好大一个红封!” 朝慕云垂眸:“这样……” 厚九泓看着他思索的表情:“所以这个薛谈是不是有问题?你又想到了什么?” 朝慕云却摇头:“暂时还不能确定。” “行,那你想通了跟我说,”厚九泓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还有,这个死者黄氏有点厉害的……她为了主母位置稳固,襄助丈夫,在十六年前,曾介入侯府后院密事……” 朝慕云抬眉:“侯府?” 厚九泓点头:“嗯,汾安侯府。要说这侯府也是有意思,汾安侯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发妻和续弦是一家姐妹,姐姐嫡出,妹妹庶出,姐姐头胎大出血伤了身子,活不过一年,两边为这个嫡出男丁着想,便将妹妹嫁了过来,妹妹转年也生了个儿子,只不过她这个儿子胎里不足,体弱多病,也不聪明,看着就是个夭折的命。那家主是侯爷,后院自然不只有妻子,还有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这表妹可了不得,争宠本事大,都快把继室妹妹挤的没地方站了,这继室妹妹也是个狠的,就想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正好她又有喜了,丈夫把脉说妥妥的男丁,她便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胎,布了一盘大棋,于她生产这夜,侯府两个嫡子都出了意外,种种显示是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干的,除了她也没别人啊,这继室妹妹还在生产呢……” 朝慕云听完:“此事于黄氏何干?” “我正要说到呢!”厚九泓手掌一拍桌子,“你道这继室妹妹生产时,稳婆谁找的?就是黄氏找的!” 朝慕云微顿:“稳婆?” 厚九泓:“说是她那时刚生完二女儿,正好人头熟,不过这里头水有多深,别人就不知道了,稳婆只是稳婆,还是同时干了别的事?这汾安侯继室当夜产程好像也并不顺,生下的儿子还算康健,如今长的也不错,但侯府可是一连气没了两个嫡子,这事不大?这黄氏夫君在三个月后,也升了职,我觉着啊,这里头不简单……” 朝慕云:“那个稳婆呢?” 厚九泓:“当然是死了,意外。” “所以现在侯府——” “哈哈哈,说起这个我都要笑了,”厚九泓拍桌子,“这发妻有妹妹,能弄来当继室,人家青梅竹马的表妹就不能有风华正茂的姐妹了?那之后侯府后院又添了一位美娇娘,妻妾继续做法,如今仍然是各占半壁江山,势均力敌呢!” 垂眸沉默半晌,朝慕云才缓缓道:“……有意思。” 厚九泓一怔:“嗯?” 什么有意思?是宅斗大戏?虽然他也觉得很有意思,但他感觉病秧子说的不是这个…… 朝慕云手背指骨一下一下,慢慢转着铜板。 事情有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高门大户的宅斗大戏,是怎么跑到厚九泓耳朵里的?还细节完备,什么辛秘都有。 厚九泓现在一看他转铜板就头皮发麻,这病秧子……又要算计谁! 根本不用分析,朝慕云就看透了厚九泓心内想法,浅浅颌首:“的确有个人……我还未摸透。” 院墙外有皂吏打着火把经过,该是提调的人来了。 朝慕云起身:“你且睡一会儿,等我回来。” 厚九泓嗤笑:“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破身子还需要修修补补的,我没事,一点都不困,根本用不着睡!” 朝慕云垂眸:“我的意思是,后半夜你恐会很忙,我身边只需要精力充沛的小厮。” “啊?” 厚九泓愣愣的看着他,一脸‘你在说什么鬼’。 朝慕云最后重复一遍:“现在上床休息。” 厚九泓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们稍后可能会有麻烦?” 有人会下杀手?病秧子需要保护?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朝慕云已经转身,声音飘忽。 “嘿嘿……” 厚九泓突然笑出声。 朝慕云回头,眉梢挑高:“嗯?” 厚九泓眼梢眯出狡黠,伸手比了比捻银票的姿势:“得给钱。” 少了还不行,保镖的活儿可以干,但九爷的身价不能低! 朝慕云就笑了,唇角微勾,意味深长:“你不是有契纸?自己往上加不就行了?” 落音落时,院门也被敲响:“案件相关人朝慕云,少卿大人有请!” 厚九泓眼睁睁看着病秧子身影消失在夜幕,好半晌才回神,瞪着从怀里摸出的契纸,气的不行。 不加吧,这活儿不是白干了?加吧,这病秧子看起来在摆烂,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痒,根本没带怕的啊!他这钱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 气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把契纸撕了,小心收起来,改瞪着床。 他现在一点都不困,并不想听病秧子的话,但不听……好像更麻烦? 算了,给他个面子。 厚九泓转到隔壁房间,上床,盖了被子。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7节 沉默很久,他拿被子蒙上了头。 外头又是火光又是人声的,吵死了,让人怎么睡! …… 漫漫寂夜,灯暗路遥。 朝慕云安静随皂吏往大殿方向走,突然有凛冽寒光划破夜空,冲此而来—— 是剑影! “谁!” 皂吏反应迅速,立刻冲到前方,与人缠斗,但来者似乎非只一人,朝慕云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他偏离大路,抄进院外的后墙巷。 “锵——” 刀兵相撞鸣响就在耳畔,朝慕云太知道自己体力,根本躲不过,再勉力奔跑—— 胸口一阵闷痛,唇角已现血线。 他只得停下,闭上眼睛深呼吸,指尖捏着铜板,快速观察四周。 深夜,阴天,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寺庙夜间很少挂大灯笼,烛火不足,远处倒是有火把,但照不到这里,光线不够…… 蹙眉思考时,他目光一顿。 日前雨下不停,有些地面已经干了,有些却没有,离他不远处,有个水洼,虽小,但可以借镜面反光! 手背指骨起伏,铜钱极富韵律感的翻转,朝慕云看向直面杀来的蒙面人,眼梢微眯,眸底透出幽暗凛光—— 来人身法迅速,手中长剑也不含糊,几乎只是呼吸间,就到了近前,锋利剑刃直逼脖颈! “铮——” 却不是朝慕云的铜板,他还没来得及弹指,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玉骨扇突然撞在了剑锋之上,如风迅疾,如雷凌厉,倾刻间化解了危机。 玉骨扇击退长剑,打了个旋,乖乖飞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里。 来人走位飘忽,身形如鬼魅,暗夜之下,朝慕云还没看清楚脸,已被扣住后腰—— “别动,乖一点。” 第19章 风流骨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光影斑驳,世界好像慢的不可思议,又像快的无法追赶,徒留光怪陆离的剪影。 玉骨扇在空中飞掠,时而与来敌剑锋撞出金戈鸣响,时而打个旋,回到修长指骨的男人手里,或者男人只是顺势屈指一敲,双指一弹,它就变了方向,再次飞杀出击,角度刁钻。 扇子飞得很快,仿佛携风雷之势,脾气暴躁,带着嗜血寒光,可翩翩娆娆回转间,又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悠闲散漫,慵懒优雅,连与兵器撞出的火花都很克制,像矜持又风流的,跳了一支舞。 这是朝慕云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危险。 抬眸看到的,是大理寺少卿的侧脸。 男人的手很有力,掌心微烫,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抱架起来,快速飞掠,不用他走路,侧外角度看不到正脸,看不到表情,只觉下颌线完美到极致。 唇线上翘,男人在笑。 他似乎很习惯,或者很享受这种场面? 天生笑唇…… 朝慕云微垂眸,掩下眸底墨色。 转了四次方向,解决所有危机,玉骨扇重回指骨修长的男人手里,二人落到一个偏僻角落,四周无人,静寂无声。 夜无垢放开朝慕云:“朝公子睿智无双,总能料人先机,不知今次之祸,朝公子可有预料?” 朝慕云看着面前巩直的脸。认知一旦打破,很多之前没在意到的东西便全部浮现,比如这张又僵又假的脸,这般明显,为何别人都察觉不到? 他敛了眸:“不如先聊聊,阁下是谁?” 夜无垢扇子一合,负手身后:“朝公子此话何意?” 朝慕云:“你会武。” “谁规定朝廷命官不能会武?”夜无垢眉微低,似笑非笑,“我救了你,你倒来质疑我?” “面纱,因何没戴?”朝慕云看着他,“知道装不下去,破罐子破摔,还是懒的装了?我帮阁下分析了黄氏那么多,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有意思。” 夜无垢笑了声,刷一下打开玉骨扇,没半点被拆穿的慌张,姿态好整以暇,面上仍然是大理寺少卿的沉肃端穆:“说说看,为什么这么想?” 朝慕云眉目安静,眸底墨色流转,似寂夜所有灵气,都汇于这双眸中—— 想听?我便告诉你,你哪里露了馅。 “你很聪明,思维缜密,对人对事观察入微,可以完美融入办案氛围,且懂威压,懂如何适配大理寺少卿身份,但你好像,过于关注我。” “上次大殿提调,你问的问题并非都与案子有关,你似乎借题发挥,更想了解我,你好奇我的本领,好奇我的人——” “聊到死者,你关注更多的是黄氏生平,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以她的脾性,藏着什么秘密……诚然,了解死者相关是破案所需,但和首要目的‘抓凶手’的官员相比,你显然对死者本人更感兴趣。” “厚九泓新近打听到的侯府辛秘,是你故意让人放过来的吧?方才我与他在房间内分析,你的人是否又在屋外偷听?” 夜无垢摇着扇子,但笑不语。 这点,还不够。 朝慕云便又道:“大殿提调,你故意覆面纱,只针对我,是不想我看清你的表情?你猜到了我的本事,对么?” “你说‘看到’过我转动铜板,因此好奇,想看,但巩大人因病困在屋中,并未能去外走动,能亲眼目睹的人,必曾在外停留,甚至暗中观察所有与案相关人,虽你同我说这句话时,不着痕迹抖了抖手中卷宗纸页,好像说‘上面就是这么写的’,但你抖纸页动作比话音慢了一拍,这是后续补漏,你意识到自己话中有漏洞,你在补救——” “还有当时大殿里的声音,风拂屋檐,铜铃轻摇,这本没有什么特别,可你好像特别关注突如其来的响动,朝殿中阴影里看了一眼。那里有人,对么?为你办事,向你汇报的人?” 朝慕云眉目疏淡:“我对巩大人并不熟识,亦不知他脾性,但就上山当日情境分析,多少也明白,巩大人擅观察,好迂回,在没有方向的时候,他很乐意让嫌疑人们接触,生发矛盾,自曝其短,他会暗中安排武功好的皂吏观察并记录,这是一种常用刑侦技巧,嫌疑人情绪紧绷变化,会更方便观察者确定一些信息,但这些皂吏并不是见不得人,只要观察时不被嫌疑人知晓就好,到了殿中,巩大人并不忌讳皂吏被看到。” 上山后第一次进殿,他就在巩直身边,看到只来得及换衣服,鞋子全湿的办差皂吏,应当是刚刚回禀完事。 “巩大人不忌讳,你却忌讳,你不希望你的人走到身边,被我瞧见,是担心漏马脚,对么?” “你心有城府,知道我怀疑你了,在有皂吏上前禀话时有意表现,气场庄严肃正,不怒而威,命令下发井井有条,表现的非常像一个大理寺官员,谁怀疑就是谁不对。” “还有你的手——” 朝慕云目光下移,落在男人执着玉骨扇的修长手指:“文官常年案牍工作,少不了握笔,巩大这个年纪,指间必有茧,你连这个都做了,看不出假,但你虎口的茧子很难处理,是不是?” 虎口有茧,必是常年抓握什么东西,比如练习武器或兵刃,这种痕迹位置,在武官身上看到的更多。 “没人规定,大理寺文官不能习武,他可以文武双全,但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为何要把虎口茧掩住?每日都这般,累不累?” 夜无垢扇子停住。 朝慕云抬头,眸底映着他倒影:“你遮掩,是因为巩直身上没有这种痕迹,你虎口茧重,遮得太轻,很容易被察觉,想遮狠一些,大约只能增厚整个手部皮肤,但那样会让你的手不灵活,也厚重的呆板,反倒惹人注意,遂你半遮半掩,只要注意些距离,没有人会察觉,你可是大理寺少卿,威压赫赫,别人连直视都不敢,哪敢盯着你的手看?” “我说我有用,想请你容情,你同我谈条件……真正的官员不会谈条件,至少不会像你这般谈。还有你方才行为,此刻情绪表达——” “你助我脱险,扣腰动作是不得已的接触,靠近的上身呢?肩部碰触,手臂轻擦,双脚未动,身体倾斜,你试图让我建立一种信任感,或者对我感兴趣,这是一种释放好感的趋近。” “玉骨扇掷出时,你眉微平,只有一侧唇角紧闭,上扬,你蔑视这些试图过来攻击的人,像在说‘就这?’;你方才看我时,头微低,眼含笑意,尽管嘴唇的形态是压抑和紧绷的,仍然抑制不住上翘和脸颊的隆起,你在偷笑,在观察我,也很满意我的反应及应对;你与我对视落落大方,但偶尔会有眼球转动,瞳孔微移,你为什么要转移视线,是因为要说谎,还是被我发现了?” 朝慕云眸底黑色流转,仿佛璀璨了整个夜空:“你猜的很对,我掌握有一项技能,擅读人心,哪怕把脸遮起来,我也有其它方法解读你的行为。你始终很愉悦,游刃有余,招提寺这点事,对你完全不构成影响,对么?哪怕我识破了你,你也有办法扭转乾坤,不让自己落入败境——” “你顶替巩大人身份,是为黄氏命案而来,但你最终目的并非是抓获凶手本人,而是有更深的东西想要挖掘,她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么?” “啪啪啪——” 夜无垢合扇抚掌,为面前人的分析喝彩:“你早就发现了,一直没说?” “先前只是怀疑,方才才确定,你不正是知道我怀疑你了,才不再伪装?”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巩大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掩面,眼梢风流:“你还真是不体贴,人家病的那么厉害,该要好好养身体,而非破案,把命拖垮了可怎生是好?” 朝慕云看着这与严肃脸一点都不搭的桃花眼,对方情绪舒缓,除了大约对官府印象不太好外,没太多隐意,巩直应该没事,只是被他藏起来了。 “他是官,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你这么聪明,”夜无垢欺近,手中玉骨扇落在朝慕云颈间,缓缓往上,挑起他下巴,危险又轻佻,“应该知道,秘密获知多了……是什么下场?” 第20章 叫声好哥哥,我就放了你 刀光剑影,灯照夜明。 官差立刻组织应对来敌,嫌疑人们也乱了,薛谈拽着樊正达往外跑:“睡什么睡,当心被人灭了口!” 樊正达随手捡了地上不知谁落下的刀:“我护薛兄一起杀出去!” “阿弥陀佛——” 寺里武僧嘉善组织人护寺,他自己嫌疑人身份,不好出走太远,就站在高处,观察策应形势,及时转换命令。 小姑娘拾芽芽躲在暗处,微咬着唇,大大杏眸映着暗夜里的危险,没有犯病,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指泛了白。 厚九泓从床上弹起—— “干——老子才睡着!” 骂骂咧咧抄起衣裳往外跑,发现病秧子还真是料事如神,这么快就出事了!这群孙子够阴,专门挑人睡觉的点夜袭! 病秧子病秧子—— 厚九泓一边把人群冲散,一边找人,他有点睡迷糊了,不知道现在什么点,病秧子怎么还没回来?到底去哪了,可别死在外头了! 朝慕云背靠冰冷石墙,空间狭窄,侧方映出远处火光明灭,却映不出人心深处罪恶,他脖颈被被一只有力大手扣住,下巴被迫高抬,像引颈就戮的天鹅。 夜无垢欺近,暗夜里声音低沉,好似深情缱绻,实则携了威胁凶险:“人的命可真是脆弱,一捏就能碎呢。” 朝慕云眼睫微动,没说话。 夜无垢指骨更紧,一点点加了力道,似乎很享受这种过程:“怎么不用你的铜板,嗯?” “你想看?” 朝慕云面色因缺氧泛红,却一点都不紧张,未有任何害怕求饶情绪,竟也笑了,眼梢微弯,似含了情,唇角微扬,情绪舒缓:“真的下手杀我试试。” 夜无垢眯了眼:“哦……你没力气,使不出来。”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8节 二人对视,一目光平静,一双目烈烈,彼此心知肚明,对话再简,动作再少,也欺不过聪明人。 朝慕云看清楚了夜无垢的试探,知道这个杀招由来,是威胁他使用铜板,对方想亲眼见识见识他的本事——而只要他不用,暂时就不会死。 夜无垢也看清了掌下病秧子的虚张声势,这是一个不喜欢被压迫的人,但凡有机会,一定会反击,什么动作都没有,只能是病体拖累,力气不足,动不了,不过…… 病秧子这表情十分不错,比他还像个不要命的混蛋。 “真是可惜了……” 夜无垢还挺享受这种棋逢对手的隐秘雀跃,指骨力道一点点,收的更紧—— “你不会杀我,”朝慕云声音微哑,“还没达到目的,黄氏——你希望我帮你分析更多。” 夜无垢笑了,身体欺近,声音更轻,似情人呢喃,又似阎罗催命:“那你可错了,我和你算计的那个二傻子不一样,凡我所想,我会自己努力,凡我所欲,我会掌控在手,我想知道的事,总都会知道,不过择路不同而已,你对我,可没那么有用……知晓秘密多了的人,都、要、死。” 朝慕云呼吸不畅,却动不了,只能双手握住男人手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打。 夜无垢大手越来越紧,不知被对方不疼不痒的拍打取悦,还是这双拍打他的手修长白皙,过于赏心悦目,这么凉了太可惜—— 他略略一松:“不过你长得不错,叫声好哥哥,我就放了你,如何?” 朝慕云怔了片刻:“你想羞辱我?” 夜无垢胸膛鼓动,轻笑出声:“哦?有么?” 朝慕云微微一笑。 夜无垢收了风流笑,直觉这病秧子表情不对。 “这招对我没用,”朝慕云一双眼澄澈干净,诚恳极了,“别说哥哥,父亲爷爷祖宗,你若真能为此所动,我可以叫出花来,但——你果真想听?” 夜无垢挑了眉,似对他刮目相看。 朝慕云微微侧头:“你若当真是别人求饶便可放过的人,你我之间,断不会有此刻,你不是别人求饶就会放过的人,我叫多少声好哥哥,你仍然不会放过。” 男人不过想借此法,逼一逼他脾性,看怎么好拿捏。 夜无垢修长指尖在他脖颈流连,夜色掩映下,有些瘆人:“你可知,上一个得罪我的人——” 似乎完全不受这带着痒意,令人汗毛直竖杀机的影响,朝慕云还能面无表情的玩笑:“坟头草都能养两茬羊了?” “不,他们都没有坟。” 夜无垢似笑非笑:“在死之前,就连尸体都没了呢。” 朝慕云:“喜欢么?” “嗯?”夜无垢微顿。 “我的脸。” 朝慕云嘴里说着暧昧的话,脸上仍然是一片疏淡冷寂:“日日与蠢人打交道,岂不无趣?” 夜无垢很难不专注垂眸,看这张脸。 他很早就发现了,这病秧子有一张招人的脸,只是藏在病弱表象之后,让人很难第一时间注意到,入鬓长眉,寡情薄唇,眉目缱绻,似多情,又似无情,寂深瞳眸里,永远有你读不懂的颜色。 就像天边的云,时而很近,时而很远,你看得到,伸手却触碰不到,你不知他心里藏着风,还是蕴着雨。又似斜谷翠竹,从不招摇,只是挺拔于天地间,秀雅于风雨中,你便被它吸引了来,驻足欣赏,写诗做画,恨不能将这一抹青翠纳为己有,放在心间隐秘角落,不许他人窥探觊觎。 “你觉得……”夜无垢伸手为朝慕云理鬓边发丝,动作轻柔极了,“你能让我无聊的日子,变的有趣?” 朝慕云微笑:“阁下想不想试试?” 夜风起,拂过指法发丝,在手背跳跃,微痒。 “不听话的人,连头发都这般不听话么?” 夜无垢收回手,修长指尖微捻:“朝公子这发梳的,略有不羁啊。” 朝慕云眼眸微阖,终于松了口气。 光影斑驳,寂夜暗长,近距离对峙,他能看到很多,也能察觉到对方内心深处隐秘,这个男人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警惕十足,太多东西不欲为人知,碰触即死。 他小心绕过这些,只在对方‘逗弄猎物’的兴趣点反击,想要的不多,仅只是这个案子能平安度过。男人对灭口之事不要太熟练,杀他完全不是负担,只是目前并没有那么迫切,这才是他的空间。 对方易容手段高明,演技也高超,不精于此道,或极擅观察者,根本看不出区别……他不懂化妆术,对此表示敬畏。 因脸上改了太多东西,看不到细微表情变化,对他来说分析难度增加了很多,但只针对这个行为,对方大胆,且无畏,为达目的可以赌上自身安危,与此同时,对方还有解决漏洞麻烦的自信,或许有很多次类似的成功经验。 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虎口茧厚,武功高超,对任何危险处理游刃有余……这样的人,本身就很危险。除了自身胆色实力,对周遭事物的敏锐观察,还要有平时就在上位的底气和习惯,毕竟大理寺少卿这种朝廷命官,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扮演,还能演得像的。 总结—— 这个男人对行走在危险边缘的行为非常享受,常以这种方式游戏人间,大约是个冒险者,‘捉弄猎物’,把控逗弄的方式,应该也是个喜怒无常,情绪易变之人。 这种人会对什么人最没耐心呢? 答案:胆小懦弱,颤抖无趣之人。 朝慕云很清楚,如果他磕头求饶,事事依从,绝对没有好下场,这个男人可能不害怕威胁,不需要助力,不需要伙伴,但他一定喜欢挑战。 可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挑战他的…… 理清思路,朝慕云拢拢略透风的衣襟:“我们打个赌如何?” “哦?”夜无垢有些意外这句话,但并不反感,修长指骨打开扇子,“赌什么?你可别说你的命,拿不拿都是我一念之间的事,放不上赌桌。” 朝慕云伸出手,掌心铜板在手背指骨间转动,流畅又具有特殊韵律感,随后‘铮’的一声,被抛飞到空中,落下,重新稳稳落在他掌心。 “阁下不是想看这个?你若赢了,在杀死我之前,想看多少次,我就给你表演多少次,全方位展示你好奇的一切,读心,控制,让人说真话,让人说我想让他说的话……我甚至可以让你很听话。” 玉骨扇微顿,夜无垢显然很感兴趣,视线落在对方白皙掌心上的铜板:“那我不是很危险?” 朝慕云:“你怕?” “当然不,”夜无垢扇面掩唇,笑的意味深长,“我不会让你有那个力气,不过这个不错,可以谈,你想让我赌什么?” 他以为这病秧子会狮子大开口,结果却出乎意料。 朝慕云垂眸,视线下移,落在了他手上的玉骨扇:“就赌你这把扇子,你输了,它给我。” 夜无垢手一顿:“你会用?” 朝慕云淡淡:“春过便是夏,扇为夏制,我为人懒散,恐忘记采买,留它来扇风,挺好。” 他说的是武器,对方答的却是寻常夏物。 “你胆子真的很大。” 夜无垢眯眼,这可不是一般的扇子,他花数年准备材料,精心自制而成,是他的信物,代表他身份,在他的地盘里,见扇如见人。 看着病秧子姝静隽秀的脸,墨色涌动的眸……他知道,病秧子一定猜到了,可能不知具体用途是什么,但这扇子,必有用。 朝慕云看着男人,眸底似揽了汪清泉,皎皎映月,灿灿如星:“阁下可是不敢赌?” 第21章 两日,此案必破 “赌啊,为什么不赌?” 夜无垢摇着扇子,越发觉得有趣:“你赌什么?破这个案子?你需几日?” 聪明人之间,果然不必什么都说的太透,朝慕云颌首:“十日。” 夜无垢摇头:“不行,太久了,五日。” 朝慕云:“七日。” 夜无垢勾唇,颇有一些恶趣味:“四日。再讨价还价,可就连四日都没有了。” “三——” 朝慕云一开口,就看到对方更为恶劣玩味的笑,忽也莞尔:“其实三日都不用,两日,我只需两日,此案必破。” 夜无垢:…… “你耍我?” 和着刚刚的讨价还价,不是他在看猴戏,是被人当成了猴戏? 这么重要的赌,这病秧子也敢! “刷”一声,手中玉骨扇合上,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你可知,官府最快的破案记录是多久?除当场抓获,证据确凿,但凡需要验尸勘查,过堂理供的案子,最快也要七日。” 朝慕云不知这个时限,但能理解,没有现代的各种高科技辅助,古代破案难度大约很大,如果当事人不配合,或者关键性证据一直缺失,案子就会拖很久,但—— 他微微一笑:“我可是敢和你打赌的人,能同别人一样?” 夜无垢伸手,玉骨扇轻柔,为他将散落发丝拂到耳后:“我看中的人,是得不一样,朝公子现在……是有所得了?” 不给点硬东西,实在不能让人满意。 朝慕云微微阖眸,梳理脑中纷乱思绪,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停驻,并迅速划过。 “若我所料不错,本案之中,存在一个组织,这个组织主要帮人保媒拉纤,成功率非常高,但组织内部极有规矩,内中机密绝不与外人道,若有暴露风险,这个风险必要被扼杀,诸如黄氏,冷春娇,奇永年……今次暗夜偷袭,也是他们行动之一,这次的目标恐怕是我,同你一样,他们‘看到’了我这个风险,不想留活口,但若目的未达到,他们应该会撤退,不给我们留更多讯息——而你察觉到了这点,才前来营救于我,对么?” 夜无垢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但这个默认姿态,已然足够。 朝慕云继续:“你对这个组织也并不了解,只是嗅到危机,我们此次想破案,必得啃下这块骨头,本案之中,谁与这个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谁是它的人?组织下灭口命令,一般是谁来执行,怎么执行?组织看起来获利巨大,渠道不缺,那会不会有想要加入的新人?新人为了这个名额,是不是需要积极表现,或者,送上一份投名状?” “遂接下来的侦破方向有三,第一个可能,本案凶手是组织内部的人,正在执行任务,但是不小心犯了错,事情暴露,必须杀人灭口,切断所有隐患。” “二,想要进入组织的人。这里又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想要这个机会,一直在默默观察,帮忙动手,递上投名状,二是是死者本人,本想攒个功劳,不料漏了风声,被他人察觉,遂被组织里的人解决掉,还得切掉所有隐患。” “三,已然知道一切,看不顺眼的人。或是与这个组织有仇,或是单纯厌恶这种事,能阻止一件是一件……” 朝慕云分析完,看向夜无垢:“你飞来救我,敢亮兵器,本也是考察内容之一,你想理清确定心中怀疑,也想看看我能力几何,我本就在你的计划中,不是么?” 倘若他没有发现‘巩直’这张假面,没有这么多精彩剖析,他便是弃子,男人不会再关注,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但他发挥正常,一切……便如此刻。 “我同巩大人见过两次,一次是上山当日,于大殿见的他本人,第二次就变成了你,除此之外,再无来往——” 朝慕云眉尾微扬:“只一次,你就认为我应该分辨的出来,你好像很信任我。” 夜无垢扬眉:“嗯?” 朝慕云微颌首,墨色眸底矜持:“你眼光不错。” 夜无垢:…… “你在夸我,还是夸自己?”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9节 朝慕云对男人的花蝴蝶式风流小小还击,瞬间转变工作模式,一脸严肃:“你应该已经命人问过我嫡兄朝浩广口供,还有其他相关人细节,请悉数告知,我需要更多信息。” 夜无垢:…… 这病秧子还挺会勾人。 不过今夜感觉着实不错,一直在收获惊喜,夜无垢玉骨扇轻摇,像个坏坏的浪子:“同我谈条件,得有筹码。” 朝慕云提醒他:“我们方才立了赌约。” “赌约是赌约,帮忙是帮忙,一码是一码,”夜无垢微微倾身,同他低声耳语,像极了耳鬓厮磨,“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奢望我大方?” 朝慕云:…… 再加一条,这个男人,有点不要脸,是个赖皮小狗。 跟这样的人交往,当然要藏一手,他方才也不是言无不尽,所有底牌亮完了—— “奇永年之死。他身上没有外伤,致命伤非常明显,就是右额侧撞在了石阶上,这点稍稍有些奇怪,我确定这是他杀,但凶手因何确定奇永年一定能这样撞死?为何奇永年刚好在那里脚滑摔倒,刚好面对石阶的方向,刚好撞破额头要害,且必能撞死?” “这个过程充满了随机性,我猜凶手一定会有备用方案,且对整个过程演练数次,纯熟于心,凶手有办法引导奇永年站位,情绪,甚至能预判他接下来的行为。” “招提寺凶案在查,大理寺官员就在附近,是个人都知道要谨慎行事,白日奇永年行为话语说明,为了避嫌,他一定不会到处走动,多生事端,没有原因,他不可能去往那个院子,他为什么去了?合理推断,是有人约他,他有不去不行的理由。什么人能约得动他?给出怎样的理由,才能打动他?他又为什么必须死?” “对此,我还有一个新的猜测——” 朝慕云微倾身,对夜无垢说了两个字,引的后者瞳眸微顿。 “若如此——” “金子的此前藏处,就很重要了。” 朝慕云看着对方眼睛:“所以现在,可以说了?破案与旁事不同,不可能一人扛下所有,需要团队协作。” 夜无垢很满意他的表现,大方地点了点头:“朝浩广,我让人问过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一张嘴只会说不知道,记忆模糊不清,什么都不知道。” 朝慕云:“你确定他所言为实?” 夜无垢摇着玉骨扇,笑的温柔极了:“我呢,有我的手段。” 朝慕云感觉这个笑很有问题,‘手段’二字,恐怕不能为外人道,但当晚朝浩广的确饮醉,记忆错乱也算正常。 他的上山之路…… 要么,有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要么,就是他来的时间非常巧,有人为凶手大开方便之门,他趁这个时间到了黄氏院子,要么,是凶手想办法,引开了巡夜武僧,为自己下手方便,不料也方便了他…… 遂朝浩广这一路上去,寂静无声,杀完人,或者发现人死了,仓皇而逃,背影被人察觉。 夜无垢指尖转着扇子,漫不经心:“你知道,我想寻的,是黄氏因果。” 朝慕云颌首:“若有所得,我必不藏私。” “很好,”夜无垢相当大方,“你有何求,尽可道来。” 朝慕云想了想,道:“奇永年身死,刺客夜袭,诸事纷杂,不可拖延,还请腾出房间,我想提调问供一个人。” 夜无垢颌首:“好,允你。” 朝慕云:“烦请令人准备热茶。” 夜无垢颌首:“允你。” 朝慕云:“还有热粥软垫厚披风——” 夜无垢仿佛没听清:“嗯?” 朝慕云拳抵唇前,清咳一声:“夜深寒寂,我身体不好,阁下应该不介意?” 夜无垢收起玉骨扇,眸绽桃花,笑唇风流:“当然。” “少爷——病秧子你在哪儿?” 恰在此时,厚九泓终于找过来了。 刚好话也说完了,朝慕云转身,离开偏僻暗墙。 “黑灯瞎火的,你躲这干什么?”厚九泓上下打量他一番,“被人欺负了?” 朝慕云看向身边,大理寺少卿一派端正,玉骨扇被收了起来,不知放在何处,单手负在身后,一派端正肃穆,看起来威严极了,半点不掺假。 “当然没有。”除了帮忙掩饰,他好像说不出别的。除赌约所限,还有这男人身上散发的气质,他要说有假,估计别人反而会怀疑他有什么异心。 厚九泓最怕见官,看到‘巩直’,赶紧行了个礼,避到朝慕云身边,声音低低:“也是,人一朝廷命官,欺负你干嘛。” 朝慕云:…… 微侧脸,就看到了夜无垢唇角上扬,非常‘善意’的笑。 再看厚九泓,这位二当家还往他身边缩呢,生怕别人当官的看到他! “那什么,你这完事了么?夜深了,要不咱们先回院子?”厚九泓不但不敢看当官的,还极力怂恿为他遮光挡影的病秧子走快点。 朝慕云:…… 你可是真没救了。 “不行,回不去,我得问供。” “问供?” 厚九泓不理解,你个病秧子出息大了啊,竟敢在当官的嘴里抢食! 夜风来,朝慕云拢了拢衣襟,慢条斯理:“还未曾让你们见识我的本事,今次有机会,聊表心意。” 厚九泓:…… 他差点当场飙出脏话,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那吓人的转铜板,诡异的观察力,一眼看透的剖析技能……竟然不是全部么!你还要表演啥!! 第22章 你占我便宜 云遮星月,春雷乍响,浩瀚苍穹被撕开一道裂缝,白炽光芒凛临大地,照耀着屋前驻立人的脸。 一荏弱唇淡,如翠谷修竹,一肃正威严,似山岳巍峨。 可再仔细一看,修竹并非那般荏弱,眸底墨色氤氲,似藏了千山万水,不知算计了谁;山岳也并不那么巍峨,唇似微勾,眸似含情,为大理寺官员添了一抹接地气的人味,只不过这个人味并不是什么敦厚温润的静好,而是拽谁入红尘的看客。 厚九泓对此魔幻的一刻表示震惊。 病秧子果然非同凡响,诓的人大理寺为他开口子,让他问供破案了!原来世间皆凡人,都同他一样……不是他不努力,是这位主太强大! “咳,那你们忙,我先——” 他脚底抹油要溜,被夜无垢三个字留住。 “一起去。” 厚九泓吞了口口水,不敢违逆上官,又不想和上官同处一室,便拿眼角余光暗示朝慕云—— 你们斗法别拉上我,我可是无辜平民! 朝慕云:“今夜又发命案,嫌疑人就在我等之中,听候大理寺安排,接受皂吏监督,若不是凶手,很快能解除嫌疑,你不去,是想告诉别人,你有‘未尽之事’需要处理?” 厚九泓:…… 你们聪明人都是这么默契的么!这大理寺的只说了三个字,你就都懂了?还来点拨我? 厚九泓隐隐挣扎:“那我可以在房间里接受监督……” 不一定非得和当官的共处一室么。 “大人——” 恰在此时,有皂吏过来禀事。 夜无垢虚抬手免了对方行礼:“如何?” “禀大人,人都退了。” “对方人数几何,可有抓到活口,身上有何特征?” “入寺扰乱者十数,外围协逃者十数,袭击未中,退的也干净,武功路数轻诡迅速,属下等未曾抓到活口,只有两具尸体,身上无过多特征,相貌不起眼,旧伤很多,穿着衣物一致,看起来像训练有素死士……死者身上着实搜不出东西,只拿到了这个,请大人过目。” 是一枚匕首,长不足一尺,宽不过一寸,刀身锋利,刃尖微斜。 春雷低鸣,隐有闪电,朝慕云看到了匕首刀鞘上,似雕有花卉,五瓣,蕊长,花形微拱妖娆……是朱槿? 夜无垢修长指尖滑过那朵花,眸底暗了半分:“盘子不大,路数不少。” 朝慕云垂眸,他认得此物? 厚九泓没懂,什么叫盘子不大,路数不少?这玩意儿不是成正向的么,盘子大了路数才多,盘子小了,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路数?谁理你? 挥手叫皂吏下去,对上朝慕云坦坦荡荡,提醒合作,要求解答的眼神,夜无垢心内啧了一声:“江湖上有个暗单组织,名朱槿,于稳秘流动堂口接单——暗杀一道,最为擅长。” 朝慕云微敛目,这个解答,含义很丰富。 其一,朱槿来路成迷,行踪神秘,连接单堂口都不固定,只做暗杀生意,今夜行动,必是接了委派,一击不中便退,许是人行事有自己风格,许是雇主要求……今夜暗杀与招提寺命案是两回事,切不可慌乱中混淆。 其二,这个假扮巩直的男人似乎很有来历,江湖上的事很懂。 其三,他们现在要找的作案人,主营保媒拉纤,先后杀黄氏和奇永年的团伙,不缺钱,缺人。缺人,自己团伙内部搞不定这么多擦屁股的事,才要请外援,不差钱,连隐秘杀手组织的款都付的起,且团伙领导信息灵通,知道在哪里找杀手,方便快捷。 最后么…… “不管哪来的杀手,能撤退的这么快,这么稳,招提寺里,必有人通风报信。” 可别忘了,凶手可在这里呢。 厚九泓后背一凛。 朝慕云淡淡看过去:“你还要坚持在外面?” 厚九泓懂了,疯狂摇头:“我都听官府安排!” 有人命案子就已经了不得了,结果还牵扯到暗杀组织,有人通风报信,他这身份可敏感,再添点疑点,还能囫囵出去么! 春雷阵阵,风助云势,雨很快下了下来,大理寺皂吏事也办的很快,迅速找到一处大殿,以中厅为圆心,环绕着辟出几个房间,将与案嫌疑人都请了进去。 布置还很巧妙,房间门关上后,嫌疑人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侧窗却有隔档,拉下来,可供外面的人观察房间里的一切。 殿内中厅放了张长长的案几,上面罗列有大理寺卷宗,本案至此的大部分资料,还专门隔出一小截空间,放了热茶点心,椅子上有毛茸茸的软垫。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0节 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厚九泓随夜无垢和朝慕云走进来,就愣住了,病秧子……好大的能耐啊! 见他不动,夜无垢指了个方向:“你的房间。” 厚九泓其实有些话很想说,凭什么都是嫌疑人,待遇不同,凭什么认定病秧子不是凶手,他就有重大嫌疑,万一人就是病秧子杀的呢? 但显然这话……他不敢说,怂嗒嗒应着夜无垢指的方向,进了房间,关门。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从谁开始?” “不急。”朝慕云走到桌边,坐下,双手捧起热茶,浅啜一口,“有关奇永年之死,大人刚才已问过嫌疑人口供,可有所得?” 奇永年死后,朱槿刺客来之前,时间可是有不少的。 夜无垢眼梢微挑:“又来占本官便宜?” 朝慕云视线扫过一边堆着的卷宗文书:“大人令人摆在这里,难道不是想给我看?” 大殿关门时,夜无垢已挥退皂吏,放他们去外面干活,现在殿中只有一人在远侧侍立,就是沐十,他行动完全可以自如,掀袍落座,随手将进出卷宗推到朝慕云面前—— 你随便看。 朝慕云翻看卷宗的同时,夜无垢看向窗外,玉骨扇重新执在手中,慢条斯理道可惜:“若非下雨,现在天边都该白了,奇永年死在丑时,正是好梦酣然的时间。” 朝慕云翻看卷宗,眸底迅速又认真:“……大家又都在睡觉?” 夜无垢摇着玉骨扇:“薛谈和樊正达供言自己在睡觉,对方也在睡觉,看似能彼此验证,但若有人装睡,悄悄出去了一趟,真正睡着的那个人其实是不知道的,我不认同这是不在场证明。” 朝慕云赞同。 “此二人异口同声道与奇永年不熟,只是认识,场面上打个招呼而已,平日并无来往,奇永年因何会死,招惹了谁,他们皆不知道。” 夜无垢扇骨点着桌面,一个个补充:“武僧嘉善,因黄氏之死,多少占了个嫌疑,将身边所有事务交接给了别人,今日一直在自己僧房抄经,非常安静,天黑之后,许是睡不着,他在房间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这个木鱼声一直未断,巡逻的皂吏都听到过,但在丑时初,这木鱼断过一柱香的时间,方才问话,他说他是去了恭房,并未走出院子。” 朝慕云看着卷宗,上面写的很清楚,嘉善说未曾出来过,也没有人在外边看到过他。 “你和厚九泓……”夜无垢轻笑,“不得不说,嫌疑很大啊,你独自一人房中休息?” 朝慕云颌首,坦荡极了:“是。” “但你让厚九泓在外面各种跑——” “你遇到他了?” 朝慕云太懂分析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那岂不是刚好可以为他作证,非是凶手?” 夜无垢遗憾:“可惜不能让你沾这个光了,我的人做事有规矩,只是前面偶遇,知道他在外闲逛,凶案发生时却不曾看到,不能做为在场证明。” “拾芽芽……” 朝慕云修长指尖点着卷宗:“不在自己房间?” 夜无垢摇扇子:“她说自己在睡觉,但她的房间,我让人检查过了,被褥干净整洁,连个褶子都没有。” 就算是真睡了,也不是在自己房间。 朝慕云思忖:“这种行为,也不是不能解读,拾芽芽对周围环境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她选择一个让她相对放松的地方休息,无可厚非。” 夜无垢笑出了声。 朝慕云看他:“因何发笑?” “没什么,”夜无垢玉骨扇摇得极为风流,眸底满是绯色暗意,“朝公子似乎对女人格外柔情,对冷春娇是,对拾芽芽也是,前者心疼人孝心,后者——在时间行为上撒了这么大的谎,你仍然视而不见,不觉可疑?” 朝慕云抬眉:“我只是针对一个人表现出的脾气性格,分析可能有的行为或心理,并不能一口断定谁有罪,谁无辜,时间线上有问题,当然要查,案子破解,需要每一个实施细节严丝合缝,有疑,便要解。” “说起来——” 朝慕云说完,并没有停下,而是突然微倾,靠近夜无垢,近到二人能清晰的看到对方的睫毛,眼底明亮到锐利:“武功高强,心藏城府,重重危机下仍游刃有余,似站不败之地——阁下好像更可疑?” “哦?” 夜无垢扇子摇的越发风流,眼梢带笑:“原来朝公子对我评价这么高?” 朝慕云还未退,夜无垢身体也微微前倾,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扇子遮在二人脸侧,挡住它处可能看过来的视线,似说悄悄话一般,气息相闻,声音低轻:“朝公子很有眼光。” 朝慕云:…… 这个赖皮小狗还有点记仇,被治过一次,就要治回来。 他不再理他,退后,迅速过着手里卷宗:“朝浩广的口供呢?为何不将他提调至招提寺?” “那份是我‘私人提调问供’,自然不能在这里,至于他本人么——” 夜无垢扇柄轻点桌面,话音意味深长:“病了,很重,意识模糊,起不了身,哪都去不了,官府非要提调,便是害人性命了。” 朝慕云看着玉骨扇,扇柄所指方向是茶盏,新茶入水,香气沁人,有叶片上下浮动…… 这是暗指朝浩广之病非意外,乃是中毒? 夜无垢见他懂了,语调更深:“你那位嫡母,为了护儿子,可真是用心良苦。” 问话可以,问完就走,机会有且只有一次,再敢来,我儿已病,继续施压就是蓄谋人命哦。 朝慕云垂睫,掩住眸底墨色:“有他没他,这案子都能破。” 他已看完所有卷宗,拿过纸笔,分别在上面写下想要问的问题,递给夜无垢:“让皂吏去。” 夜无垢停扇挑眉:“与我做赌局的,好像是你。” 朝慕云重新捧茶:“我身子不好,大人也看到了,破案一事乃是双赢,有劳大人多出力。” “我怎么觉得,你眼下身体好像不错?” “嗯?” “坐的这么稳,没西子捧心也没歪过来投怀送抱……”夜无垢眸底桃花泛滥,“因何不算计我了?” 朝慕云撩了撩眼皮:“你叫声好哥哥,我许会考虑你的愿望。” ‘刷’的一声,玉骨扇打开,夜无垢掩唇,从善如流:“好哥——” 真的是一点都不要脸,羞耻这种东西,在这男人身上根本没有。 换作别人,这种情况恐左支右绌,不知如何处理,朝慕云不一样,他淡淡呷了口茶—— “考虑过了,不允。” 第23章 有些人表面正经,实则…… “你叫声好哥哥, 我许会考虑你的愿望。” “好哥——” “考虑过了,不允。” “哈哈哈——” 夜无垢大笑,扇子都忘了摇:“你胆子这么大, 真的没被人打过?” 朝慕云相当淡定:“你处处撩闲, 不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被人当面挑衅, 夜无垢这两年已经遇到很少了, 但如对方这样, 始终淡定如一, 明明病体荏弱, 胆子还这么大的, 夜无垢没见过, 着实有些新奇。 “再次提醒你,”他眯着眼梢, 仁至义尽提醒, “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好占, 今次总该算你欠了我,下回必得在别处讨回来, 你可能会……很、羞、耻、哦。” 朝慕云面无表情:“那就等你想到了再说,现在,派个人去问话。” “好啊,”夜无垢扇子点了点, 招沐十前来,“朝公子想从谁开始?” 朝慕云捧着茶起身,走向一个房间:“他。” 是薛谈的房间。 顿了片刻,夜无垢才跟上来:“你原本想问的, 应该不是他?” 这男人竟然看出来了。 朝慕云微颌首:“既然大人给了机会, 将嫌疑人聚于一堂, 我自然要善加利用——放心,说两日就两日,绝不超时。” 夜无垢一个手势,沐十记下纸上问题,就推开了门。 问薛谈的几个问题很简单,第一个:“方才刺客入寺,混乱发生,你在何处,做什么?” 薛谈一脸‘这还用问’:“还能干什么,在房间睡觉啊。奇永年死了,大人问话问完了,说不让走动,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等樊正达也完了事,我们就一起上床歇了,不过今天事儿太多,我们俩都没那么快睡着,就隔着床聊了会儿天,外头乱起来时我还没睡着,樊正达就不行了,还是我给拎起来的,他今天倒是有眼力劲,从地上捡了把刀,说护我先行……我还怪感动的,算他有良心,大不了就会回去,我也不闹他要酒喝了。” 沐十面无表情宣读问题:“你可认识来寺刺客?” “我打哪儿认识去?”没有大官在场,薛谈看起来很放松,“这黑灯瞎火的,哪哪瞧不见,谁知道谁长什么样子,是谁?” “你曾在寺中丢失一样东西,竹质,它为什么很重要?” 薛谈皱眉:“这个也要说?” 沐十没说话,但他的脸色足够唬人,面无表情时,相当有压力。 薛谈啧了一声:“行吧,谁叫我倒霉,沾上这种事……那是一个女人送我的竹笛,我就这么一个相好,送的东西虽不贵重,好歹是心意,我要是不收好,下回怎么见她?我可还是个光棍呢……” 房间内二人一问一答,房间外,两人靠着小窗观察。 夜无垢看看房间里的人,又看朝慕云,双目凛凛:“可有所得?他说谎了?” 人们会下意识掩盖自己不想说的东西…… 朝慕云目光微深,当然有所得,但他没细说,只是平静看向夜无垢:“他有没有说谎,你不是也知道?” 夜无垢:“嗯?” “他丢的这枚玉笛,不就是你拿走的?” 朝慕云记得很清楚,薛谈丢东西这件事,就发生在他们第一次面见巩直之后:“你想查黄氏,想最快速度知道嫌疑人们到底谁心怀鬼胎,院外那所谓‘有人呼救,知道谁是凶手’的乱相,应该是你故意安排的?你拿走薛谈的东西,也是因为他话最多,你希望他继续冲锋陷阵——水搅浑,有人急了,有人怒了,有人无法再保持平静,不就方便你观察甄别了?” 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特征,也完全可以分辨,薛谈是否在说谎。 被看出来,夜无垢也不装了,摇着扇子,全无羞臊羞愧:“那笛子看起来的确不值钱,只笛尾雕花不错,这个薛谈不老实,不管是不是别人送的,他看上去都不像是很爱惜的样子,那东西脏兮兮,油乎乎,恶心的很。” 朝慕云抬眉:“油乎乎?” “谁知道,也可能用了什么特殊的保养油,色黑斑驳,全无赏趣,这么脏的东西,我不可能匿了他的,待案破后,自当归还,”话音未落,夜无垢朝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也知我现在身份,暂时不能露馅。” 朝慕云沉吟片刻,又问:“竹笛本身,并不特殊?”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1节 夜无垢摇头:“瞧不出来。” 朝慕云眼梢微抬,目光亮澈:“那我劝你,还是派人去查实的好。” 很快,薛谈这边问话结束,沐十听指挥,转向小姑娘拾芽芽的房间。几个问题,她俱都配合,答的很快,只有在问她夜里到底在哪里睡觉时,她睫羽颤抖,小声问:“一……一定要说么?” 沐十面无表情点头。 拾芽芽捏着手指头:“在朝……朝公子房间隔壁。” “嗯?” “就……朝公子隔壁院子,有个房间和他的距离很近,我没干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敢出声打扰,我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人,真的!”拾芽芽低头咬着唇,声音怯怯,“我就是想离他近一点……近一点点就好,他身边没有可怕的东西,我心跳不会那么慌,也能睡的着……” 这个答案,让门里门外都静了很久。 “啧,”夜无垢扇子遮面,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朝公子看似端方持正,一本正经,实则风流的很嘛。” 朝慕云却知道,病人会下意识选择让自己舒适的空间和方法,或许是上次经历,让拾芽芽对他建立了一些信任感,认为他懂她,在他身边很安全。 “花开见我,我见如来。” 一样的事,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想法。 朝慕云没看夜无垢,眸底淡然:“阁下少想些肮脏的东西,人生会更美好。”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会是肮脏的东西?”夜无垢合扇,一本正经,“朝公子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讳疾忌医,坦诚些,我或可教你。” 朝慕云仍然淡淡:“既然知道,就别污蔑人小姑娘名声。” “啧,”夜无垢似笑非笑,暧昧视线把他从头看到脚,不知在想什么,“行,给你个面子。” 问话未停歇,很快,沐十带着问题,转到另一间,武僧嘉善的房间。 过程和前几个一样顺利,对方双手合十,满面悲悯,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就说不确定,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情绪也似乎没什么起伏,回答的信息与文书卷宗一致。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房间里的人观察完,夜无垢看着若有所思的朝慕云:“如何,朝公子可想好了?挑哪一个,让我见识你的真本事?” “他。” 朝慕云抬手,指了一个人,樊正达。 夜无垢收起扇子:“为何是他?” 所有嫌疑人里,樊正达不是最冲动的,也不是最谨慎的,甚至在他看来,嫌疑不如别人大。 朝慕云:“因为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犯罪心理学研究,和心理医生不同,虽都需要建立心理学知识体系,但心理医生是为疗愈病患,基础要求要有亲和力,起码不能有侵略感,你越让病患觉得踏实安心,越能营造建立信任感,也越容易帮助对方打开心扉,倾吐内心感受,因此情绪稳定很重要。 犯罪心理专家就不一样了,学习领域包括现场痕迹鉴定,尸检法医学,法律学等,凡是罪案相关涉及的学科都要有所了解,除了要分析案情,给予搜索方向,对凶手和嫌疑人行为进行解读侧写外,很多时候,也会涉及询问嫌疑人口供。 做坏事的人,是会撒谎的,聪明的犯罪分子会提前做各种预案应对,不聪明的打死不开口,跟你持久对抗,你就是结不了案,定不了罪。没做坏事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存在或羞耻或善意的谎言,不说实话,就不能为案子破解带来帮助,而是反向拖累。 犯罪心理学,就是解决类似僵局的利器。 人都是有情绪的动物。任何人都不能逃过以下情感表达,兴奋,羞愧,愤怒,不甘……只要抓住了,就是突破口。而一个人的内心坚定,情绪稳定程度,决定了这个点好不好找,易不易突破。 类似的事做过太多,朝慕云对自己很有信心,房间里这些嫌疑人,随便挑哪个,他都能打开口子,让人在情绪支配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时长长短的问题,但为身体状况着想,自然耗费精力越少越好—— 哪里看起来最薄弱,就从那里下手。 他又不傻。 夜无垢已经让人搬来高椅,坐于其上,玉骨扇轻摇,摆好了观看姿势:“朝公子可还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 朝慕云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盏,一步一步,朝樊正达的房间走:“这杯茶已然足够。” 殿外春雷已息,簌簌雨声成线,落在屋檐,落在石台,有微湿水气凝聚,空中随风卷来淡香,微甜,带着些薄涩的苦,是杏花。 远处天边,已经微白。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一步步离远,却始终在视野内的背影,感觉好似抓住了雨后那抹天青,郁郁葱葱,蕴生机蓬勃。 房间里,听到门响,樊正达抬头:“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上眼睑提升,虹膜上缘充分露出,随后眉毛给予压力,眼睑线转折,眉头皱起,鼻唇沟加深—— 这是惊讶之后转不满的情绪表达。 就力度而言,对方可能不仅仅是不满,还有厌恶。 朝慕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每次遇到他都没好事,换他是樊正达也会不满。 房间里有桌子,他将铜板藏在右手掌心,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坐下,更加慢条斯理启唇:“哦,一晚上出了这么多事,官差很忙,让我来代为问话。” 樊正达:“你?” 激动,羞辱,愤怒…… 朝慕云看着对方的脸,想樊正达此刻一定很想骂一句凭什么,大家都是嫌疑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有的人要被问责,有的人可以问责他人,这不公平。 他捧着茶,视线掠过樊正达身上,还是那套衣服,款式过时,并不合身,但料子很贵,樊正达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注意着不让手接触桌面,磨损袖子…… 这套衣服,他穿的很珍惜。 朝慕云饮了口茶,决定从这里开始:“你很穷,也没什么出息。” 骂人穷就算了,还怼人没出息! 樊正达绷着脸,好似很沉得住气:“你就有出息了?还不是个庶子,被嫡母威压,为嫡兄让路!” 可真正在意这种事的人,和不在意的平稳表达不一样,眉目平静时,眼部肌肉是彻底放松的,愤怒时会紧绷,眼头压低,上眼睑提升,双眉下压,对方对刺激源不只是紧绷而已,扩大的鼻翼看起来,下一刻就能喷气了。 迅速变化的表情里,朝慕云还看到了停留非常短暂的一幕,颏肌收缩,上推下唇,嘴角下垂,在下巴和下唇中间形成凹凸不平的隆起—— 这是委屈。 羞愤不甘,情绪焦躁…… 他有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偏偏别人还那么浪费。 朝慕云心下明了:“你的人际交往很困难,交朋友并不容易。” 樊正达仍然绷着脸,但委屈的表情更深了。 朝慕云声音略缓:“为什么常和薛谈在一处?” 他若时时尖锐,樊正达大约非暴力不合作,他这么一缓,气质也温润了,樊正达就哼了一声:“不和他在一块,还能和谁?这里就他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 朝慕云:“可你分明很抗拒他。” “我没有,你瞎说!” 樊正达觉得这个病秧子太过分,一下故意挑衅,一下舒缓温柔,转而又变的尖锐,到底想干什么! 朝慕云轻轻一笑,他想要的,当然是最大程度调动对方情绪。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此间‘亲近’只是偶然,他想要的并不是和你交朋友,也没有互利互惠,而是确保你‘相看’这件事顺利,这一点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有利可图……你能带给他什么呢?黄氏母女的高门大户,地位不俗的姻亲关系,人脉?还是他给你带来了一些利益,他身上有你想要的机会,遂你也虚与委蛇,又刻意表现?” 樊正达双手环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说话时不仅双手环胸,还身体后仰,左脚踩在地上,右脚侧后些许,搭在椅子一角,这是一个厌恶性逃离的反应,话不投机,对方很不想继续沟通下去,又或者—— 刚好戳中了对方不想聊的点。 朝慕云几乎立刻断定,樊正达并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非常懂。 所以不想聊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指尖摩挲着茶盏壁,青釉瓷触感滑润,一点点暖了指尖。 朝慕云又道:“此次相看,他是陪你来的,还是本身这次议亲,就是他找的机会?” 樊正达怔住,口鼻微张,双眉提升,并向中间聚拢,上扬,此同时嘴巴下意识张得更大——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冻结反应,先惊后怕,就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朝慕云垂睫:“你知道薛谈在干什么,对么?你想和他一起干?” 樊正达立刻摇头:“他还能干什么,我也没有想和他合伙。” 说的话和肢体情绪表达不符,他在说谎。 “我观你们年龄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无几,你甚至于读书一事强于他,可你现在一事无成,他却日子无忧,你想做什么,得处处寻人帮忙,他却是吃人酒席,受人请托的那一个——” 朝慕云声音微慢:“你就没想过,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樊正达紧紧抿着嘴,瞳孔转开,视线闪避,没说话。 他胆子有些小,朝慕云知道,双手捧着茶,继续发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无有家财,无有地位,连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达双手握拳,牙齿微磨,情绪更加烦躁。 朝慕云知道,戳中他的点了。 “你被黄氏选中,来此相看冷春娇,是不是很荣幸?这样的大家小姐,可不会随便见外男。” “你有完没完!” 樊正达终于爆发:“这种大家小姐怎么了,这种大家小姐还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还亏了么?她娘都没二话,她凭什么瞧上我!” 朝慕云慢条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这年纪的女人在外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装什么装!” 似乎积了一肚子怨气,樊正达阴着眼:“女人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长的周正,又是头婚,不会叫她做后娘,她有什么可挑拣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别人可是鲜嫩的年纪,鲜嫩的身子,也就我瞧着她长的不错,嫁妆什么的不计较太多,等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她家要不陪嫁个家底给她,她都找不到哪个男人会娶!” 朝慕云捧着茶盏的手顿住。 怪不得是会说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里仍然有一种不知哪里来的傲气,总觉得自己是香饽饽。 樊正达情绪反复被朝慕云拨动,一时起一时伏,憋的难受,火气积压,根本停不住—— “这些女人都叫惯坏了!嫌贫爱富,磨磨唧唧,挑选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钱有权,还得一心一意疼她,凭什么!她们除了生孩子还会干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活该嫁不出去!” “我还哄着她,捧着她,连她娘都小心伺候着,小食礼物准备了一堆,连龟池旁见面,她看了眼天边的风筝,我都咬咬牙,想办法跑去东面弄了一个过来,希望送她她能开心,结果呢,她连面都不见!她娘替她答应,说明日后山一起约着放,她都不吭声!” 情绪接连爆发,心底火越烧越旺,樊正达眼角通红,觉得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娇她活该!她但凡身段放低一点,但凡别那么挑,怎会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纤!但凡她点了头,应了要跟我,怎会有这桩祸事,横死在这里!” “榴娘娘?” 朝慕云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谁?一个人,还是一群专门干这个的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2节 樊正达登时止住,满面懊悔。 他自知失言,但话已经说出口,无法再改,只能阴寒寒瞪向朝慕云:“官府的走狗,就是不一样。” 朝慕云仔细看着他的脸:“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对么?” 樊正达眼神闪烁。 朝慕云:“你是榴娘娘的人?” 樊正达笑了,意味不明:“我可以是啊。” 朝慕云:“薛谈呢?他是不是?” “他也可以是,”樊正达笑意更深,一脸破罐子破摔,“官府不是厉害么,叫他们去查啊。” “不急。” 朝慕云并不介意对方的轻蔑和不配合,他坐在这里,就是解决这两个问题的。 “你既然这都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表情诚恳极了,“不若大家都坦诚些。” 樊正达冷笑:“凭什么?” 朝慕云微笑:“我不是官府的人,不知他们规矩,但我知道他们可以察实你说的话,也有可能被其他嫌疑人狡供伪证,继而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多说一些,为自己洗清嫌疑。” “不急,你可以多考虑。” 朝慕云茶喝的不着急,樊正达却越来越焦躁。到底还是没能沉得住气,叫对方给算计了,有些事不应该说的……可说都说了,已经犯了忌讳,这条路算是断了,再也不能奢望,要是也不能让官府相信,那他岂不是没活路了? 挣扎半晌,樊正达狠狠瞪了朝慕云一眼,还是说了。 火绽榴红,烂若烟霞,石榴有很多对生活的美好寓意,广为人知的一点就是,家庭美满,多子多福。 榴娘娘是一个组织的名字,或者说,规模没有那么大,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团伙,创始人不知是谁,男女亦不清楚,榴娘娘只是坊间提起时的代称,行动低调到神秘,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找到合适的姑娘,说给各种不得志,不方便的男方。 他们从不做那种正好年华,门当户对的媒人生意,不管高档次的冰人,低档次的媒婆,他们从不跟人家抢活儿,他们的客户定位,一定是有点毛病的。 男方必定有某些确实的麻烦或不足,女方就不一定了,这个年代,连十八岁的年纪都能是巨大缺点,团伙只要盯上一个姑娘,什么缺点编不出来? 甚至,他们接受‘定制’,比如有个男人看上了某个姑娘,姑娘瞧不上他,他们会有各种办法折断姑娘的傲骨,摧毁她们内心的坚持和信念,继而意识到,嫁给这个男人,是‘最正确’,‘最好’的选择,通常最有用的办法是拿名节说事,还有各种各样看似温善,对你好的劝说,实则是严酷训诫的行为。 这里女人规矩多,日常出门其实是没有男人方便的,未出阁的姑娘,家里管的也严,但只要下足工夫找,总能找得到机会。姑娘们遭受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愁苦,自觉没有前路,除了乖乖嫁人,好像没别的路可走…… “……榴娘娘是在做善事!是在帮助这些男女成就家庭,有些姑娘就是日子过得太好,家里养的太天真,不知世上过活的苦,生生觉得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该是她们的,就该被好好教教规矩!” “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哪有谁一辈子不受一点委屈的!天地阴阳,敦伦繁衍,世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天子到学究,谁敢说这规矩不对!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是太年轻,不肯听话,其实也就倔这一阵子,等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切就好了,她们终会感谢榴娘娘的!” 樊正达理直气壮:“我不过是想娶房妻子,有什么错!穷便不能成亲了么!你们一个两个瞧不起我便罢了,她冷春娇竟然也敢!她凭什么!” 朝慕云目光犀利:“……听你之言,不似她瞧不起你,是你心底里,瞧不起她吧?” 这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对人家姑娘尊重过。 “她可有当面嘲讽于你?可有辱骂于你?可有将你的东西砸到你脸上?” 樊正达讪讪开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嘟嘟囔囔:“瞧不瞧得起,我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你教……” 他继续说这个榴娘娘,含含糊糊,词不达意。 朝慕云分析总结了一下,大约就是榴娘娘团伙各有分工,有人负责前期寻觅目标,有人负责接单,有人负责过程跟单,有人负责处理一切麻烦,但团伙内部人并不多,有时一个单子能养他们一年,遂他们接单也不多,外面知道的很少,但好像从没听说过会草菅人命…… 樊正达应该知道的也不多,口供里有事实描述,有道听途说的部分,也有很多遐想编造。 手上捧着的茶已经凉了。 朝慕云放下茶盏:“既然榴娘娘做的生意都比较‘高端’,你是怎么入他们的眼的?” 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只是‘有缺点’,并不足以成为别人的客户目标。 樊正达捏紧了拳,没答。 朝慕云却已经有答案:“你想加入榴娘娘?” 樊正达没说话。 但看他的表情,朝慕云已经懂了。 “冷春娇应该还没经历过——所谓榴娘娘的‘训诫’。” 樊正达哼了一声:“她运气好,死的早。” …… 房间门关上,朝慕云出来,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为他鼓掌:“很厉害嘛朝公子,你很懂怎样戳人肺管子,让人爆发啊。” 朝慕云走近长案,将冷茶倒掉,换上新的热茶。 夜无垢看着他坐下,捧起热茶:“朝公子选人,是不是也有讲究?” 朝慕云淡淡颌首,当然。 经由此前信息,推测出有特殊团伙的存在,团伙执行点为相看,那今次之事,正在进行相看的樊正达就很关键了,别人不知道,他必定知道一些,多多少少,都是突破口。 这个人胆小又自负,骨子里埋着自卑,只要反复踩中他炸毛的点,就会有所得,甚至连特殊审讯技巧都用不上。 “他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朝慕云思忖,照这个团伙挑选客户的方式,有点不太像,但又确实为他安排了相看。 夜无垢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这有什么,是人,就有可用之处,可能樊正达刚巧稀里糊涂间,拥有别人很想要的东西,以此为置换,可能别人在做其它事的方式方法里,需要一个脑子不那么清楚的糊涂蛋搅浑水,也可能——别人外边计划里,需要一个炮灰,又舍不得死自己人,就随手抓一个喽。” 抓壮丁,想要收为己用,总得给点甜头的。 朝慕云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古代,社会形态,规则法律,都和他曾经经历的不同,有些生命的损失,甚至是不违法的。 “不是吧?”夜无垢似乎有些意外,静了片刻,才垂了眼睫,扇子掩唇,低笑出声,“经历人情冷暖,后宅厮杀,朝公子竟然还这般天真?” 朝慕云不想解释,这事也没法解释,顾自拿过空白宣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所以现在很明显了,樊正达——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他之前就分析过这个组织的存在,案件嫌疑人,很可能分成的几个方向。 夜无垢唇角微勾,掀袍就坐,挨着朝慕云,玉骨扇轻缓滑过案几,点了点旁边的嫌疑人口供记录:“这些人里,一定有榴榴的人。” 朝慕云:“当然。” 夜无垢:“是谁?” “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朝慕云继续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奇永年的名字,“别人存疑,他一定不是。” 夜无垢扇柄抵着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你此前提醒我,他对凶手有过‘勒索’行为。” 私欲暴戾,人心鬼蜮……凶案就没有太简单的,他可不是随随便便换个扮相,就来装演大理寺少卿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做事自来认真,破案方向,疑点总结,逻辑思考,哪样都没落下,甚至想尽办法在这群嫌疑人里问供诈供,收获很多,想法也很多,但‘勒索’这个点,在看到奇永年尸体时,他完全没想到。 可这病秧子,只是看了看案发现场,就提醒他金子去处,给了他‘敲诈勒索’的方向,让他一时极为震撼,甚至在察觉到危机来临时,有些舍不得这病秧子受罪,赶去驰援。 “唔,其实我对他的死,也很意外。” 朝慕云缓声道:“但确定是他杀,回想之前几次见面的经历,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就是薛谈说丢东西——你挑的事,应该也在暗中观察,记忆深刻?” 夜无垢手一顿,突然回想起这一幕的几个细节—— 朝慕云看他想到了,继续:“奇永年在这里表现有些意味深长,话也说的非常慢,视线曾环视四周,在反问别人时,重音放在‘瞧见杀人’这样的字眼,仔细一品,他这话是不是对中间某个人说的,意思是我看见你杀人了,或者我知道你是凶手,不想我往外说的话——你知道怎么做。” “所以你让我去他院子里找金子。”夜无垢低笑,“那这凶手也是倒霉,刚把金子塞到自己兜,还没捂热乎,就得破财免灾。” 朝慕云眸底墨色氤氲,如潭如雾:“聪明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化解危机,时间晚点也行,但今次不一样,大理寺少卿官威赫赫,志在破案,所有嫌疑人都拘在寺内,不得外出,金子在自己身边其实也没那么安全,何况杀人这口锅,总得扣在别人头上……” 遂才有了奇永年疑似自杀这件事。 夜无垢啧了一声:“这奇永年非是嫌疑人里最穷的,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 夜无垢眉梢微挑,缓缓勾了唇:“因何这般看我?” “你此前不是说人心鬼蜮,处处皆是私欲?”朝慕云话音淡淡,“看起来不缺钱的人,未必不想要更多钱。” 奇永年背景卷宗里,可还有这样一条—— 多年默默无闻,突然抓住了一个大机遇,有了官身,有了家财,在此之前查无此人。即便有了官身,说亲也不顺,正经人家都对他没那么欣赏,不愿嫁女儿给他。 朝慕云有理由怀疑,奇永年得到的这个升官机会,可能不正派,或许就与财有关,而他说亲不顺,还能那么快找到姑娘嫁给他,现在这个姑娘已经去世半年…… 这姑娘怕也是经由榴娘娘渠道娶来的,他应该为此花费巨大,却未有一个好结局。 “奇永年成亲花费巨大,或许不全都用来做采买聘礼,大半暗中流入了别人的渠道口袋?”夜无垢若有所思,“他可能单纯是榴娘娘的客户,让人狠狠赚了一笔,本人并不知榴娘娘底细,或知道一星半点,对这些狮子大开口的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更会想到敲诈勒索。 “你们搞我那么多钱,凭什么我不能收回来一点?” 如此推测,奇永年的死就很清晰了。 他比所有嫌疑人甚至官差,都知道的多一点,看见了,或者猜到了凶手是谁。他可能对黄氏母女并不熟悉,不知黄氏携了重金,可命案一发,‘金子不翼而飞’的话传出,他听到了,又知道凶手是谁,那金子去处,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凶手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必然极力想逃脱,极力想掩盖,他只是顺势而为,发个小财,安全稳健,先以若有似无的话音重点吸引,再找合适的时机约见—— 他死亡的那个院子,甚至可能不是凶手约的他,是他约的凶手。 凶手携金而来,心中必然憋屈,可能会阴阳怪气几句,奇永年看在金子的面上,会容忍一二,只要凶手会演戏,还真就能引导他的站位,控制他的方向,时机合适时顺势出手—— 奇永年只要被金子牵动心神,很难不被算计。 至于地上的香烛纸钱,凶手可以提前布置,佐以话术宣泄不满,阴阳怪气,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奇永年死后布置完成。 第24章 你多久没挨打了 屋檐铜铃微响, 润着湿气的风拂进殿内,烛影轻摇,却已不再影响视线, 外面天光已亮, 双方的脸, 不再像夜间那般晦涩疏远,偶尔看不清眸底思绪。 朝慕云捧着茶盏:“你认为, 本案凶手,是榴娘娘团伙内部之人。” 夜无垢修长指骨微动,玉骨扇在他手里轻灵飘逸的打了个转:“你不也这样怀疑?” “怀疑是一回事, ”朝慕云眉宇疏淡,“找出证据佐证是另外一回事, 未有确凿明证时,要考虑其它可能性。” “其它可能性——” 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若凶手是想进榴娘娘的人, 杀害黄氏必是为了请功, 要帮榴娘娘排忧解难,奉上投名状, 那干这件事就必须得机密,不然要是被知道了,岂不更加暴露榴娘娘的存在, 那以后还有什么机会?若是这个人, 会比榴娘娘内部的人还害怕被发现,奇永年要敲诈,他定然连屁都不敢放。”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3节 “若本案凶手是看不惯榴娘娘的人, 因这个点刺激就爆怒杀人, 那黄氏母女本身会有很大问题, 这个凶手杀人经验也并不丰富, 杀完人肯定害怕,本身都怕的不成样子,又怎会经得住奇永年威胁?” 不管怎么盘,奇永年的死都非常清晰,他必须死。 朝慕云微微颌首:“那你应该清楚了?” 夜无垢:“嗯?” “金子,”朝慕云道,“奇永年死后,才出现在他房间里,细查它们此前藏匿之处,会有所得。” 还是那个重点—— 谁曾经藏过金子,谁嫌疑就更大。 “在找。”夜无垢啧了一声,“这招提寺人不多,地方不小,除无人爱走的偏僻小路,还有险峰陡峭,我这走不开,大理寺皂吏们也不太好使。” 演戏装上官糊弄人家,还嫌弃人家能力不够。 朝慕云垂了眼睫:“但凡一样东西在某地停留辗转,必会沾惹到周遭环境,或会留下痕迹,细心之人仔细检查物品表面,就能确定方向追寻。” 夜无垢:“只有细心恐不够用——” “术业有专攻。” 朝慕云提醒夜无垢:“不要浪费了厚九泓。” 夜无垢:…… 这种时候都不忘给你那个二傻子小弟揽事? 朝慕云解释:“此人爱财,身上都纹了铜钱刺身,不言它事,他对财物的观察与敏锐,恐在他人之上,再者他过往经历,惯做之事,对藏匿财宝很有经验,让他来,跟着金子上的线索追寻上一次藏处,很可能会比别人快。” 而时间,是所有案件侦破过程中,最重要的东西。 夜无垢看过来,慢条斯理摇扇子:“那他若是本案凶手呢?让他去找,岂不更方便了他处理掩盖曾经的埋金痕迹?一句找不到,大理寺上下岂不跟着倒霉?” 朝慕云反问:“你觉得厚九泓傻么?” 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夜无垢沉默,连手中玉骨扇都停了。 说厚九泓蠢吧,他有不少小心眼小心思,顶着大理寺监察视线也能如鱼得水,钻着空子到处溜达,说他不蠢吧,被面前这个人——拿捏的很轻易。 等了片刻,没有回话,朝慕云便又缓缓开口:“若我是他,因收债未果杀人犯案,想要逃避嫌疑,又被扣在这里不能走,我不会什么都不说,因为那样更可疑。官差问话,我会撒谎,但一定是在关键的事情上撒谎,其余都说真话,这样才会显得诚恳可信。” 夜无垢:“若他是凶手,金子藏处,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若他只藏在自己涉及的空间——” “他没有自己的空间。” 朝慕云唇角微勾:“自上山起,他一直同我一处,连院子都是同一个。” 别处更都是公共空间,甩锅就行了,怎会说不通? “你是故意的。” 夜无垢很快反应过来,这件事对厚九泓来说非常重要,皂吏不请便罢,只要请了,厚九泓必须尽力,因他本身身份敏感,又涉案中,如果是凶手,就如朝慕云所说,会尽最大努力洗白,在关键事情上撒谎,反正不存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如果不是凶手,那更要努力了,不然被官府误会是凶手怎么办? 大理寺不用,少一份助力,大理寺若用,他必定会尽全力! 算计拿捏的这么清楚明白,这病秧子是故意的! “行啊,”夜无垢勾唇轻笑,扇子一点,示意沐十去办:“若他真这么蠢,又是凶手,又在藏金地撒了谎,摊手言道找不着,那咱们还直接破案了,届时问供之事——朝公子这般能干,定不会负我。” 负你? 朝慕云看着对方漾着桃花的眼睛,挑拨离间还敢敢理直气壮玩暧昧,多久没挨打了? 他转回正题:“依你之见,谁最可能是榴娘娘的人?” 夜无垢收了眉梢眼角的意味深长,刷一声打开玉骨扇:“现在看来,薛谈最像。他好像一直在冒头,比较冲动,有卖蠢嫌疑,那也正是他屡次动作,搅乱了这湖水,才方便别人,也方便他自己,看清楚谁与谁的位置。” 朝慕云微颌首,提出另一点:“我们如今只知榴娘娘这个团伙的存在,本案中一定有团伙的人,但我们不能确定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更多,团伙的运行机制是怎样的?是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互相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是互帮互助,内部透明?本案存不存在帮手,如果有,那帮了多少,知不知道杀人之事,有没有参与?” 薛谈可能是榴娘娘的人,别人就一定不是了么?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捧起茶盏,放下,执毛笔在宣纸上写字分析,放下毛笔,重新捧起茶盏,再执笔……有点替他累,干脆拿过毛笔,自己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嘉善。 朝慕云看着对方写在纸上的字,铁画银钩,气势千钧,自有一股潇洒风韵,有骨有肉,减了风流,倒是比本人看起来顺眼的多。 相比之下,自己的字就差得远了。 在自己时代常被夸漂亮的字,如今用毛笔写在宣纸,普通又寻常,全无风骨气质可言,顶多算得上端正。 夜无垢道:“此人也很可疑,所有嫌疑人中,独他最清白,最不应该被怀疑,寺中僧者,自带一种持正悲悯,与人客气,究己严苛,平日就离群索居,不与外人来往,不沾红尘恩怨,且每一次死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按理说,嘉善,绝不应该是最被怀疑的人。 “可他越是完美,我就越觉得可疑——你呢?可能与我心有灵犀?” 朝慕云默了下,才道:“观平日及问供表现,他应该是个心理相当强大的人,若未有犯案,自然一切皆好,若有犯案,必是最让官府头疼的那一种,他表情很少,心绪很稳,万事不露于形色,很难靠近,也难突破,但——并不排除他可疑。” 夜无垢若有所思:“大约修佛的人都这么稳?我怀疑他,还有另外一个方向,他太悲悯了。修佛者善,会不会看不惯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放下毛笔,从桌上翻了翻,拿过一叠案件卷宗,展开给朝慕云:“这是大理寺对他的调查结果,严格说来,他并不算招提寺的僧人,是三年前挂单的行脚僧,后有信至,他原本寺庙遭遇大火损毁,无处可归,因其性善勤勉,又会武,招提寺主持挽留,考校过后,让他做了寺中武僧,负责安全防卫。” 朝慕云翻着卷宗,非常明白夜无垢在说什么:“此人可查经历,只有最近三年,三年前他身在何处,有何经历,遭遇了什么事,性格是否有改变,无人得知。” “不错,”夜无垢摇扇子,语调慵懒,“人都是会撒谎,会演戏的,你觉得他现在是好人,没准是装的呢?又或者,他曾经也是一个热血男儿,遭遇了很悲惨很残酷的事,不得不投寺作僧呢?他心中会不会有恨,会不会看不惯类似的事?别忘了,咱们这招提寺里,还有个小姑娘呢。” 朝慕云:“拾芽芽。” 夜无垢拂扇:“别人惨不惨我不知道,但这小姑娘,一定经历了非常让人难过的事,不然不会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怕成那个样子,不让人靠近,拒绝和人接触——多可怜不是?” 朝慕云垂眸:“你在怀疑,武僧嘉善有不可说过往,同时对拾芽芽可能有什么移情投射的情感,看不惯榴娘娘行事,下手杀手。” “不是你说要看其它可能?我当然要发散发散。” 夜无垢唇角微挑:“这小姑娘拾芽芽,也非常可疑,别人看着她都觉得惨,她自己只有更难过的,如果她难过的那段经历,与寺中‘相看’很像呢?她厌恶这样的事,会不会也不想别人遭遇这样的事?她管冷春娇叫冷姐姐,可是很友善的。” “她帮寺里招待女客,有一手庖厨手艺,下毒不是最方便?” 同理可猜测嘉善,本寺僧人,干什么不比别人更方便?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眼底异味深长:“我说朝公子,你可不能因为小姑娘看起来娇弱,就心起怜惜,不把人往凶手嫌疑上想,你方才也说了,拾芽芽对身边环境警惕,没有安全感,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怎么住,那每天是不是要把全寺逛完找地方休息,她是除僧人外,最熟悉招提寺的人,甚至比某些僧人还熟悉,她清楚的知道每一条大路小道,哪怕是在夜里,也能摸得清路——可不要小看女人,她们看起来最荏弱,也最强大。” 朝慕云眸底墨色迎上,清澈无垢:“我从未说过,她没有嫌疑。” “呀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夜无垢又来劲了,扇子掩唇,笑的意味深长:“朝公子好生无情。” 朝慕云眉平眼直:“你若非要误解——” “那还是别了,”夜无垢理了理襟角,一脸端正肃穆,“朝公子该当有君子之风,自身持正,小姑娘好像才十三?不懂事呢,别毁人名节。” 朝慕云:…… 是谁在干毁人名节的事? 夜无垢全当看不到他此刻表情,在宣纸上圈出拾芽芽的名字:“朝公子还未反驳我?有来有往,方才是讨论助益嘛。”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眸底墨色浮沉。 夜无垢催促:“朝公子?” 朝慕云懒得和他计较,说了两个字:“距离。” “距离?”夜无垢顺手就画了各个现场的地形图。 朝慕云捧着温热茶盏,指尖润出淡淡粉色:“拾芽芽最远。” “可案发之时,她不一定住在自己院子。” “遂我没说她没有嫌疑,只是在我眼中,其他人嫌疑更大。” “可寺里男女分住,大家似乎都很远——” 一句话还没说完,夜无垢目光一顿,说了句不对,毛笔画了两下:“你想说的是,直线距离。” 寺庙建在山上,路随山势,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若顺着路来,的确嫌疑人们都很远,走过来很需要一段时间,且容易被发现,可若照直线距离看,客院都在西侧,只是黄氏母女住的高,几乎挨着依云峰,男客们住的地方与这个院子垂直靠下,因略陡峭的高度差,中间无有路径,只能走大路,就得绕远,可若是有人,能在这样险峻陡峭的地方,辟出蹊径呢? 朝慕云指尖落在宣纸,依云峰侧:“若我猜的不错,你该是从这里上来的?” 夜无垢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朝慕云神情疏淡:“大理寺发现命案后即刻封山,召所有嫌疑人到寺监管,我非常确定,第一次在大殿见到的巩直是本人,你假扮成他的时间,只能是初次大殿问询后。那时入寺道路要经排查,多你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理寺官差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你从隐秘之处抵达寺内。” 嘉善曾经说过,寺里防卫布控有规矩,唯一不用防的就是天堑险峰,基本没有人从那里上来,除非武艺高强。 “路,好走么?” 被人揭破事实,一般人多少羞赧,夜无垢不一样,手中玉骨扇甚至扇的更为风流得意:“大概除了我,别人都不行。” 朝慕云:“从下往上不好走,从上往下呢?已知死者死亡时间是丑时末刻——” “等等,”夜无垢截了他的话,“仵作尸检格目只说是寅时左右,你为何能确定是丑时末刻?” 朝慕云看着他:“黄氏房间里燃的香,你没看到?” 夜无垢当然知道:“燃了不到一半。” 朝慕云将之前翻看的口供记录给他:“这是三人为证的武僧夜巡记录,寅时交班,因巡视僧人如厕,耽误了一点点时间,才有了嘉善的不在场证明,但新换岗的僧人和嘉善分开,进行例行道路巡视的时候,经过黄氏房间,闻到了檀息香。” “招提寺独有檀息香,质量上乘,价格也贵,燃起后兰香袅袅,至半则消,与普通檀香无异,此人闻到了略淡,但很明显的兰花香气,是以黄氏院中,香燃已近半。” 夜无垢眼梢微眯:“你是说,燃了一半的香非是自己熄灭,是有人不小心,凶手那个时候就在房间里,且黄氏已死!” 朝慕云抬眉,目光湛亮:“所以大人,应该知道要找什么了?” 夜无垢当然知道对方在提醒什么,一边心中思忖安排,一边眼睛无法从朝慕云身上挪开。 有些人,本身就是光,哪怕阴云遮掩,也盖不住耀耀华光。不能想到更多,是因为他接触信息有限,只要将一切对他开放,他就能绽放华彩,给你惊喜。 朝慕云视线未离口供记录卷宗纸:“奇永年口供提到,当晚听到奇怪的风声,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用了什么特殊方法或工具,或者轻功?凶手经过过奇永年的房间?” “这个时间,薛谈起夜踢到了恭桶,将樊正达惊醒,二人刚好能验证彼此,没时间在外行事……我们现在需要验证的是,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能站得住脚,凶手去过死者房间,可曾留下或带走什么东西,杀人方式我们大概清楚,但是凶手离开现场,并不那么容易,当时有雨,如何能不留脚印痕迹,避开夜巡武僧视线,安全快速的回到自己院子?是不是——用了什么工具?”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语速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稳,眼睛越来越亮……心弦陡然弹动:“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朝慕云微微一笑:“你不是也有想法了?” 夜无垢没说话。 朝慕云指尖轻轻点在卷宗上:“很多信息掩盖在这里——这些东西寻到,我们就能开公堂审案了。” 他略倾身,和夜无垢说了几句话。 “……抓紧时间办吧,巩大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4节 夜无垢看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扇子遮唇,眸底深邃:“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你呢?” “我?”朝慕云看了眼窗外天边,语调懒散,“病人自该要注意休息,我累了,回院补眠,大人好好做事,没找齐所有东西前,不要来打扰我。”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了茶盏,果真起身往外走:“刺客朱槿接了单,不知会不会再来,大人记得分分神,保护我这个无辜病人。” 夜无垢:…… 大殿外,雨已停,草叶凝着水珠,绽放春日新绿,某人身影映着天青,鞋尖过处,留下涟漪处处。 玉骨扇掩唇,夜无垢低低笑了。 这个病秧子,真的很有意思。 第25章 堂前对质 春雨霏霏, 来了又走,山边近处草色绿嫩,远处雾色缭绕, 头顶天空云卷云舒, 看似慵懒随适,偶尔一抬头,白云不知处, 已不知何时。 天色亮了又暗。 皂吏们忙个不停,初时所有人心弦绷紧, 恨不能立刻找到线索, 情绪焦躁,直到第一个人喊出:“找到了!在这里!” “快点禀报大人!” 因方向给的清晰, 范围也圈的合适,不只这一样, 慢慢的,又一个皂吏过来禀告夜无垢,说东西找到了,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暮色四合时,夜无垢数一数桌上的东西,齐活! “咱们的睡美人朝公子,现下可醒了?” “尚未, ”沐十摇摇头, “朝公子状况不太好, 有点发热, 大夫给他扎了几针, 仍然意识昏沉, 他好像……” 夜无垢:“嗯?” 沐十声音压低:“好似中了毒,毒性有些霸道。” 夜无垢眼帘垂下,手中玉骨扇一下下轻摇。 沐十:“可要唤朝公子起来?” “不用。”夜无垢声音微缓,“让他多睡一会儿。” 少有见到帮主这么体贴人的时候,沐十应是的速度都慢了一拍。 可有些人就是不经夸,夜无垢的下一句跟着来了:“他不是同我赌两日,必能破案?若是他任性睡过了时间,可就要把自己输给我了。” 还一边说,一边眼底桃花尽绽,风流毕现,像个稳操胜券,又不正经的狡猾狼王。 沐十:…… 他就知道,在不是人这方面,帮主从不会输。 “那嫌疑人?” “不是都关着?”夜无垢漫不经心饮茶,淡淡瞥他一眼,“早半天审,晚半天审,有什么区别?小木头啊,你可别同我说,连这点人你都看不住,还能叫他们跑了。” 沐十:…… 这个,当然不可能。 …… 朝慕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他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身体仍然不舒服,畏寒,气力不足,骨头缝里透着酸软,但程度略有减轻,起码不会一觉醒来第一感觉是累,稍微有点睡眠充足,精力略好的样子……他被治疗过了? 眼睛睁开,头一转,就看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张脸,男人拎着精致小壶,正在斟茶自饮,茶水袅袅,沁香清雅,闲适的很—— “哟,咱们朝公子舍得醒来了?” 朝慕云手撑床边坐起,看看窗外天色,再看看面前男人的样子:“看来是收获颇丰。” 这么悠闲,一脸看他好戏的样子,明显是该查的都查了,该找到东西都找到了,故意没叫他。 夜无垢也不反驳,玉骨扇指了指窗外,非常贴心的提醒对方注意时间:“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不急。” 朝慕云比他还慢条斯理,衣服鞋袜穿的一丝不苟,床铺里的井井有条,动作不疾不徐,全无半点焦虑:“待我吃个饭。” 夜无垢:…… 真的一点都不紧张? 朝慕云淡淡看他一眼:“不是到今日夜间,才满两日?” 这个倒是…… “病者体弱,不及某些人能造作,”朝慕云理好衣襟,端坐桌前,“大人该不会,连粗茶淡饭都未给下面人备吧?” 夜无垢当然不会克扣手下伙食,朝慕云要吃,他就叫了人给上。 但这病秧子吃的太慢了,一口粥要嚼十下,一口茶要慢慢品,一小碗野菜粥,他恨不能吃到天长地久,吃完还要用热汤,慢慢的,一口口啜…… 可见有些情绪,是需要对比的,夜无垢此前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卡线对别人是催命符,对他可不是,看朝慕云如此闲适自得,云淡风轻,他又有些微妙的,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替他着急。 破案可不是小事,就算你把事实查清楚了,证据找到了,凶手就是不认供画押,你能怎么办,还能屈打成招不成?那别人也可以嘴硬,你要么就这样草草结案,要么跟凶手耗,这时间可就长了……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新奇,至少过往十数年,从未有过。 朝慕云一顿饭吃的旁若无人,顶着对面灼灼视线,还能姿态优雅,从容不迫。 吃完,他才看向夜无垢:“新的案卷资料,带来了?” 昨晚就放到这屋了,夜无垢把桌上纸页往前一推:“喏,都在这里。” 朝慕云认真翻看,时不时微转头,对夜无垢说几句话,甚至提了点微不足道的要求。 阴雨过后,终见天光,阳光没那么足,非夏日那般热烈,洒下来丝丝缕缕,似在同人捉迷藏,跳跃在面前人的发梢,指尖,温润公子,如竹如玉,阳光伴他身侧,似乎连岁月都隽永绵长了起来。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玉骨扇摇的风流:“——好啊,都依朝公子你。” …… 阳光最暖,春风最柔的时候,大殿门庭敞开,随风温润潜入,窗前地面迎着灿灿金光,大理寺少卿殿中正坐,皂吏两边排开,嫌疑人提上堂,本次案件开审。 夜无垢收了玉骨扇,脊正骨直,肃正威严,倒是很像大理寺官员应该有的样子。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佛门重地竟发生恶性杀人事件,本官极为痛心,如今证据列堂,正该慰死者亡灵,还无辜者清白,尔等切莫怀侥幸之心,伪供欺瞒,一旦所言与本官寻到的证据不符——即刻当堂摁下!” “是!” 皂吏们齐声喝应,将大殿气氛营造的更加威严,堂上大理寺少卿眉目湟湟,似殿侧伏虎罗汉,挟雷霆之怒。 夜无垢看着前方站列的嫌疑人:“可有人要为自己请冤?” 殿上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无有任何神态动作,朝慕云也一样。 夜无垢视线环视一周,最后落点,怎么算都该是站在最东侧的人。 大理寺少卿视线如鹰,樊正达有点顶不住,这话明明问所有人,现在……却好像盯着他一个人似的:“没,小人此前所有口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隐瞒!” 见有人吭了声,夜无垢便视线慢慢回转,给予压力。 “阿弥陀佛。”嘉善双手合十,轻转手上念珠,浅浅叹息。 厚九泓哼了一声,唇角掀起讽刺弧度,没更多表达。 朝慕云一如既往,自进入大殿后,他就两只手束在小腹前,静静伫立,淡泊从容,云淡风轻。 压力来到了薛谈这边。 “反正不是我!”他瞪了眼身边人。 “都不认,我们便来捋一捋。” 夜无垢拍了惊堂木,面色肃正:“黄氏院子门闩无异常,门口及院内皆无凌乱脚印及抵抗痕迹,这扇门,并非凶手蛮力破开,而是黄氏根本就没有落闩,她留了门,该是与人有约,犯案凶手,必是熟人。” “因事出机密,房间密谈,双方都很谨慎,连寒暄都很克制,未发出过大声响,黄氏以为对方应约便是有机可谈,全然不知对方早起杀心,于她不注意时,在她茶盏中下了毒,此毒性烈,但发起缓,黄氏初始无有疼痛感觉,不经意间被一点点麻痹,再之后无力回天,然这时候反抗已晚,她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办法挣扎,死在了坐椅上。” “夜有风雨,黄氏之女冷春娇过来看母亲,却看到母亲的尸体,以及凶手本人,凶手为防败露,将其杀于庭院——” 大理寺少卿描述犯案过程,掷地有声,字字铿锵,视线如鹰锐利,气场强大,殿内气氛更为威严,更无人敢言语。 没有人附和赞大人英明,也没有人反驳,说这个过程不对,证据在哪里。 “还没有人认?”大理寺少卿冷笑一声,“那我们便先说奇永年,他因何会死,谁杀的?” 周遭一派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食饱春困,大家都没什么精神,朝三公子——”夜无垢点了朝慕云,“本官观你甚是伶俐,不若来猜猜案情,帮大家精神精神。” “是。” 朝慕云早知道这男人不会好好干活,定不会放过他,行过礼,思忖片刻,从容淡定开口:“大家还记不记得,奇永年手上有一道伤口?在右手,虎口略偏,靠近食指的位置。” 朝廷命官身上自带官威,大理寺少卿说话,没有人敢胡乱插嘴,嫌疑人就不一样了,是不能让别人服气的,大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你能干这个事,压别人一头? 薛谈冷笑一声:“这人死都死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又不是死的那天才挂的新伤。” “不是吧不是吧,怎么有人专门在公堂上装蒜,显得你那么能耐呢?”厚九泓比他还能阴阳怪气,“你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还知道不是死时才有的新伤嘛。” 薛谈嗤了一声,视线阴沉:“你又在这充什么英雄,人病少爷要你出头护了?” 二人间气氛剑拔弩张,好似下一刻就能掐起来。 朝慕云不为所动,别人挑衅不生气,别人袒护也没感激,淡定极了:“这道伤,不是奇永年死时造成,那会不会是黄氏死那晚留下的?” 薛谈恍然大悟:“哦——你说与黄氏有约,杀害这对母女的是奇永年!” 朝慕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继续道:“伤口原由,此前奇永年被问时提到过,说是新纸锐利,不小心划伤,但大人已经去查过了,奇永年房间的确因公文要写,笔墨纸砚皆有,亦有新纸,但纸页略薄透,并非质量上佳,又因近日天气潮湿,所有这些纸页,都不可能致人划伤。” 夜无垢手一挥,有皂吏板着脸,端着托盘于堂前展示—— “这些便是奇永年接触到的所有纸张,俱都绵软,无法伤人。” 樊正达离的近,看的最清楚,这些纸还真伤不了人:“那不是死时凶手弄的,也不是纸划的,那是怎么伤到的?” “窗子。” 夜无垢视线滑过朝慕云,肃声道:“招提寺所有房间窗户皆为木制,虽算不上年久失修,推开的力度太大,也是很可能发生细微断裂,有尖锐木刺的——他房间窗棂上的血迹,大理寺已经找到。” 朝慕云道:“要力度非常快,非常大,才会致此,奇永年若只想开窗透风,不会损毁窗棂,也不会不小心受这样的伤,他必是突然间大力开窗,手往下,摁住窗棂,同时探头往外看——他在看什么,或者,看到了谁?为什么要这么着急,那样东西,或者那个人,是不是经过速度非常快,不抓紧时间就会看不到?”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5节 厚九泓突然想起来:“奇永年曾说,在黄氏遇害者这晚,好像听到了奇怪的风声……” 病秧子又说过,所有人里,只奇永年的房间位置有优势,是背风处,山谷的风对其没有影响,难不成就是凶手潜逃时弄出的响动! “不错,这个时间与黄氏母女遇害时间大概相符。” 朝慕云道:“奇永年并不知黄氏母女要在当夜被害,但他为人谨慎仔细,当时听到奇怪风声,心中有疑,必要察看,非常有可能正好看到作完案潜逃的凶手,凶手经过他窗外,速度很快,但是夜太黑,还下着雨,他看没看清。心中思忖考量,虽此事略怪,但同他没关系,他便按下不提,继续休息。” “雨夜当时,奇永年可能并不知凶手是谁,第二日案发,所有人被大理寺提调,他应该心中隐有所想,又听到案件巨大内幕,黄氏曾携重金上山,现在却已消失不见……” “他很快想明白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同时也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威胁勒索凶手。杀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凶手自有顾虑,绝不会想让人知道这件事,遂诸多暗示之后,他向凶手提了要求,金子予我,你干的事,我不与外人道。” 随着他清浅话音,仿佛有画面在眼前徐徐打开,风雨交加的夜晚,凶手怎么经过奇永年窗子的,奇永年猛的推窗,探头,甚至探出半个前身去看,伤到了手,当夜他未必知悉事实,转后想明白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心内念欲让他生了勒索的主意,也让他丢了命! 厚九泓一脸震惊地看着朝慕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事你都没跟我说! 太坏了,遛着别人上蹿下跳帮忙,自己有所得了一个字不漏,怎么能这么心黑坏心眼! 朝慕云给了他一个淡定眼神,含义明显—— 这不是时间所限,没来得及? 厚九泓看了眼外面天色,皱眉思索,好像……也是?这两天一夜乱七八糟的事挨个来,还闹了刺客,病秧子身子又不好,昏睡一日未醒,的确是来不及。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跟病秧子计较,大不了—— 厚九泓眼一低,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了一遍,大不了加入契纸成本,让病秧子还更多债! 朝慕云继续说奇永年:“观此人过往行为习惯,他对财有偏好,尤其不义之财,也应知道一些凶手底细,笃定凶手不敢声张,必会如他所愿,先是在众人前以言语暗示,后又相约时间地点,让人携金至。” “如他所想,凶手的确不想暴露,但凶手也是狡诈之人,怎会乖乖受人算计,思量过后,也有了绝妙的主意,他刚刚犯了案,官府缉不到,就会一直调查,何不借此事,画一个圆满结局?这个奇永年,不正好可以为他顶锅?” “遂他先虚与委蛇,应了奇永年邀约,去埋金之地,将金子挖出来,又偷了奇永年为祭亡妻带来的香烛纸钱,行杀人,布置现场之事,试图将一切栽赃到奇永年身上,让官府以为奇永年杀害黄氏母女后,心中愧疚害怕,偷偷夤夜祭奠,不料脚踩滑把自己摔死……这才有了我们看到的,奇永年死亡现场。” 朝慕云眸底黑白分明,明亮到锐利:“然而罪案与旁事不同,窃者去别人地里偷个瓜,尚要踩个点选个夜黑风高的时间,何况杀人——凶手必会前思后想,试图摘出自己。” 厚九泓还是有一点没听懂:“这无冤无仇的,奇永年怎么那么大胆子,勒索凶手,就没想过被灭口?凶手都敢杀黄氏母女,不会一回生二回熟?他到底哪里特殊?” 他感觉这病秧子话没说完,还藏着东西。 “自然是有过来往。” 朝慕云道:“奇永年不认识黄氏母女,但他说亲娶妻的渠道,和黄氏带女相看是同一条线,他确认过风险,知之甚深,方能笃定。” 或许还握有什么把柄。 薛谈皱眉:“那这个凶手,又怎么笃定奇永年一定能那么摔死呢?” 厚九泓啧了一声:“你这话问的,这俩人一个想要金子,一个手上拿着金子,拿着金子的多少有点不想给,想要金子的怎么也得哄着点,怎么就不能想辙让人摔死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薛谈道,“虽这病秧子说的很有道理,但现场脚滑痕迹明显,怎么看都像一个意外,若真有一个凶手的存在,凶手如何确定这个脚滑的方向和力度?” “嘿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 厚九泓冷了眉,抄着胳膊,一脸痞相:“不是都说了,一个想要金子,一个舍不得就这么给,金子还没到手之前,奇永年可不得低着点,哄着点,凶手要哄骗他还不容易?这点小事怎么就说不通了,老子都能做到!” 薛谈看着他,突然退后两步,一脸惊讶加提防:“原来你是凶手!” 厚九泓:…… 他撸袖子就要上:“老子是你爹——” 朝慕云走到他前,阻了他,只用一个姿态,不疾不徐的语速,就控制扭转了大殿的氛围。 “要确定此事,并不难。金子是凶手欲栽赃嫁祸奇永年,才放到他房间里的,此前有其它藏处,而这个藏处,只有凶手知道,凶手碰过金子,也在上面留下了痕迹——” 他视线英锐,缓缓划过房间:“而今,埋金之处已然找到,本案凶手是谁,堂上大人也已知晓。” 第26章 凶手是你 朝慕云一句话, 让房间陷入安静。 金子之前埋藏之处找到了?大理寺少卿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唯有厚九泓骄傲的挺起胸膛:“没错,是爷帮忙找到的!” 藏金子这种事,谁还能比他更擅长! 有史以来第一次, 在官府大堂,黑风寨二当家腰板挺的笔直, 掷地有声, 简直感觉自己要生荣死哀了,谁家道上混的能有这排面! 因樊正达站在最侧,也是他睥睨视线最后的落点,定住的那一刻, 怎么都有点凶。 “看,看我做什么?”樊正达缩了缩, “这事可跟我没关系!” 朝慕云看他:“你应该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 否则至少会帮其掩盖, 而非只顾为自己脱身, 连‘榴娘娘’都招了。” “你这话什……什么意思?” 樊正达突然后背发凉, 感觉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朝慕云:“你只是来寺相看,对中间牵线搭桥者,允了好处,对黄氏母女, 以你自己理念, 也算付出了心力, 可薛谈只是陪你的‘友人’,你为何对他百般讨好?” 樊正达涨红了脸:“你……你胡说!我哪里有!” 朝慕云:“哦?是么?” “不是吧,不是吧, 不会有人以为自己最会演戏, 别人都瞧不出来吧?”厚九泓突然觉得上堂感觉不错, 可以理直气壮压人,“就你那处处以薛谈马首是瞻的样子,明明不满意他轻视于你,又一个屁都不敢放,别人要酒你应,别人要欺负你受,刺客来了,你还拿刀护着他,这姓薛的要是个女人,我都以为你瞧上他了!” “我……” 说到这里,站在最边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拾芽芽,弱弱举起手:“我也瞧见了,这位樊施主把肉,分给了薛施主吃……” 厚九泓抚掌:“瞧瞧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专门吃斋饭的和尚庙啊!搞一点肉腥多不容易,穷怕了,平日一口肉尚要馋很久的人,还要分给人平时不差肉的人,樊正达,你还敢说你不舔?” “你——” 樊正达气的脸红跺脚,又反驳不出来什么,最后就狠狠的瞪向拾芽芽。 拾芽芽身子一缩,脸都白了。 厚九泓侧过一步,把她身影挡住:“有事冲我来,吓唬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樊正达涨红着脸:“便是如此又如何!我就不能珍惜身边朋友么!” “你想珍惜的恐怕不是朋友,是朋友身上附加的机会吧。” 朝慕云慢条斯理:“榴娘娘可是个不错的饭碗,粗俗野蛮的人都能进,靠着大树吃饱饭,绫罗绸缎加身,凭什么你不可以?你还读书认字,比这粗俗野蛮的人强多了,你合该大展宏图,未来无限光明,是也不是?” 樊正达偷眼看了下薛谈,反驳回去:“你少胡说八道!” 根本不用分析,朝慕云就知道对方在撒谎:“但这个机会,需得别人引见,薛谈,就是榴娘娘的人,对么?” 薛谈自是不认:“什么刘娘娘李娘娘,我不知道,公堂之上,你莫要信口雌黄!” “就——” 樊正达刚要帮腔,突然想起朝慕云方才的话,那一通分析,陡然住了嘴,看向薛谈的目光充满震惊,难道他真的是杀人…… 朝慕云看着薛谈,目光锐利:“黄氏母女,奇永年之死,都是你做的吧。” 薛谈眯眼:“官府判案尚要讲究证据,你是哪根葱,凭什么在此问挟于我!” 事情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厚九泓差点笑出声,凶手就是这小子!都被逮住小辫子了,还敢在这里狡辩,怕是不知道病秧子本事,病秧子快,收拾他!干他! 朝慕云看向嘉善:“丑时末,寅时初,招提寺值守武僧换班,持续过程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三人为证,能为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 “不错,”嘉善双手合十,“当晚有一个师弟肚子不舒服,换岗时间稍稍比平时长一些,但寺中并未有异动,我等才并未着急。” 朝慕云:“怎样声响,才为异动?” 嘉善道:“山高寺空,夜间突然的喧哗,突兀的尖叫,都是,我寺在各客院都设有铃铛,此铃质地特殊,风拂人为响声皆有不同,凡在寺中生活久了,都能听出区别,当夜,未有任何异动。” “檀息香,是贵寺独有吧?” “是。” “它燃烧有何特点?” “因掺有少量金线与兰花中萃取的花油,它在初始燃起时,会有明显的兰香,清雅幽淡,令人心静神安,保持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之后渐渐消失。”嘉善道,“此香制法特殊,唯老主持及弟子会做,艺不外泄,又因其料贵价高,普通香客少有购买,用者大多是富贵人家,记录名册皆可追踪。” “死者黄氏,购有此香。” “是,案发之后,大理寺就调用了记录名册,黄氏购有一盒,共十二支。” 朝慕云颌首:“武僧换岗结束,新换上的人进行第一次夜巡之时,曾经过黄氏院子门口,言道闻到了极淡的兰花香,正是檀息香的味道。” “你说他说了就——” 薛谈的话还没说完,堂前正坐的夜无垢招手叫来皂吏,展示对寺中僧人的取证:“檀息香味道,寺中老僧不会闻错,提供口供者可以用自身性命担保,这几乎就是檀息香燃近一半的味道。” 皂吏展示僧人签押手印,清晰无比,薛谈只能退回去,再无话言。 朝慕云又道:“黄氏房间里的檀息香,未至一半,就已熄灭,味道残留,随风而散,值夜武僧能闻到,说明这个时间并不久,遂凶手对黄氏下手的时间,大约就是丑寅交接之际。” 因香是燃了一半,突然熄掉的,作案时间便只有这个阶段,早了,房间内檀息香还未点燃,晚了,残留的香气已淡散,路过门口的武僧不可能闻的到。 “正好这个时间,风雨突至。凶手赴约,可以提前很久去,想办法绕开守卫,避开武僧夜巡的时间点,黄氏也留了门,但要悄无声息离开,并不方便,外面武僧开始巡夜,雨大湿地,怎么走似乎都会留下脚印——” “我知你在怀疑我,”薛谈眸底微寒,“但你也说了,这个时间离开不太方便,我住的院子距离很远,我纵使过得去,也回不来,且当时我正在夜起,踢到了恭桶,樊正达能为我作证。” 樊正达也有点懵:“对啊……薛兄当时就在房间里,根本没时间在外头作案啊,离得那么远,一来一回一炷香的时间哪里够,何况还要杀两个人?” “你前往黄氏院子时,还未下雨,地面干燥,不会留下脚印,但当夜天气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是个人都会有所猜测,遂你为你的离开,携带了工具,是也不是?” 朝慕云看着薛谈,分析对方此刻的微表情。 眼睛睁大,是为了看得更清楚,得到更多视觉信息,嘴巴微张,是想要吸入更多空气,为逃跑和战斗储存能量,身体其他部位静止,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震惊,之后很快,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这不是愤怒,这是恐惧。 那接下来的舔唇动作就更容易解读了,这是一个安抚反应,对方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没事,在控制范围内。 “是纸鸢,对么?”朝慕云给予最后一击。 薛谈瞳孔骤缩。 “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纸鸢。你的身手,大理寺官差很容易试出来,不具备轻功逃窜的能力,你暂住院落走正路,的确离黄氏的院子很远,但若是从高至低,垂直往下飞呢?你只要有过练习,擅于使用,借大纸鸢之力行一小段,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纸鸢用后可随便弃于依云峰崖外,山风就能吹的它散落不见,你对此很有信心,认为谁都发现不了,是也不是?” 朝慕云看着他:“为什么会想到用纸鸢,是你自己的习惯,还是樊正达的提醒?他给冷姑娘买风筝这件事,给了你灵感,提醒了你?” 薛谈没说话,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皂吏。 果然下一刻,皂吏在大理寺少卿的指挥下,拿出了证物——一个支离破碎,几乎不成形,上有暗色血迹的燕形大纸鸢。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6节 就算在险峻山崖之侧,官差们还是找到了! 朝慕云眉目疏淡:“你为何杀害黄氏,她知道了你们组织的秘密?” 薛谈没说话。 但这并不影响朝慕云发挥:“黄氏为人仔细,经常强迫性回数确定自己的东西,还有极强的上进心和行动力,从她对夫君仕途助益之道就能看出来,她是个有野心的人,若有机会能壮大自己的人脉手腕,她并不会放过。” “她通过种种细节,猜到了榴娘娘的存在,知道你是他们的人,想要你引荐她加入,若这件事不难办,你便允了,还能收好处,何乐而不为,偏偏这件事不好办,榴娘娘选人有标准,黄氏不行,是么?” “黄氏是个有心气的人,怎会简简单单善罢甘休,她威胁你若是不肯帮忙,就将这个秘密说出去——她知道的可能不仅仅是榴娘娘的存在,你的身份,还有更深的东西,你不能任她胡来,遂必须得解决掉这个风险。” 朝慕云看着薛谈:“你假装艰难考虑后,答应了她,但组织规矩多,你需得提前提点,遂她同你约好了时间,去她院中密谈,她给你留了门,但她不知道你虚与委蛇,早就订好了杀人之策,趁她不注意,给她下了毒……” “呵。” 薛谈笑一声:“我说了,这些都不是我干的,你非要扣我头上——” 朝慕云:“还有金子,你忘了?” 厚九泓:“对啊!金子之前藏在哪里,爷帮大理寺找到了,你还敢狡辩!” “接到大理寺提调,上山那日,有一点,此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除住在寺里的,所有嫌疑人都急着离开,厚九泓是因为身份,不想跟官府纠缠,奇永年是因为在前夜察觉到了不一般的动静,不想惹事上身,他是上山后得知黄氏不但身死,还丢了一笔金子,整合自己知道的信息线索,才重新有的勒索主意,樊正达,我猜他应该是可有可无,被你拽下山的,是么?他在你这里有所图,唯你马首是瞻,自然你说什么是什么。” 朝慕云眉目澄净,语速微缓,有股特殊的韵律感,只静静听着,就让人觉得头脑清明,思路清晰:“但你是凶手,留下杀人现场没有处理,杀完人不立刻逃走,起大早走,为什么?你若是不怕人查,自觉天衣无缝,甚至不用起这个大早,外面还下着雨,路难行,你想逃跑,只能是对自己的犯案过程不自信,认为有被抓起来的可能,那为什么当时不跑,是什么阻止了你的脚步?” 厚九泓拳砸掌心,懂了:“金子!他要藏金子!” 薛谈:“我没——” “时至今日,撒谎无用,”朝慕云眉目平直,“你的藏金之地,大理寺已确认,在后山溪流中,是么?你的想法不错,野外空地,谁都可以去,但地方偏僻,树高草长,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去,你甚至小心处理了自己的脚印痕迹,认为绝对安全,就算金子上残留有什么痕迹,也会被水流冲走,干干净净,对么?” 薛谈盯着他,没说话。 朝慕云:“可你忘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轻易被冲走的,比如——黑色的油。” 看着殿中精彩表演的如玉公子,夜无垢非常遗憾自己的玉骨扇不能拿出来摇,只能捏了惊堂木,时不时勾勾手,让皂吏把找到的证据奉上,比如此刻,皂吏托盘里,就有那支薛谈说很重要,丢了的竹笛。 “这应该是你的东西?” 薛谈一看到竹笛,就咬了牙:“你偷了我的笛子!” 官府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夜无垢面色肃正:“本官排查线索,发现了这支竹笛,看来你很认得它。” 皂吏手中托盘高举,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枚笛子,很深的青色,做工算不上太精致,孔洞崭新,不太像经常使用的样子,笛尾倒是有精致雕花,但好像有点……脏。 像是被什么黑色的油抹蹭,未擦干净,要么是脏手,要么是特殊颜色的保养油,暗色斑驳,一点都不好看。 不对,等等,病秧子刚刚说了金子上有油……所以就是这个么!水的确能冲走大多数痕迹,但油很难冲干净,需要花更长时间。 薛谈咬着牙:“就算是我的笛子又如何,没准是别人碰过呢!” 樊正达下意识感觉这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扣锅,因为他们俩一直在一起,触碰对方的东西最为轻易:“我没碰!我连见都没见挝,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厚九泓看着薛谈,嘲讽道:“你不是特别宝贝这个东西?藏的那么深,生怕人瞧见,会让人碰?” “你非要冤枉我,我也没办法。”薛谈冷哼一声,总之,就是不认。 朝慕云:“那我再问你,你可曾去过黄氏院子?” 薛谈掷地有声:“没有!我只在龟池前见过她们母女,从未去过他们的院子!” 朝慕云抬眉:“你确定?” 薛谈:“我确定!” 朝慕云唇角微勾:“我们这些人里,先前口供记录详实,承认去过黄氏院子的,有樊正达,他说因吃坏肚子耽搁行程,他曾去问候过;有拾芽芽,她是负责母女三餐茶点的人,不只一次进过屋子;有厚九泓,在约定时间前往解决债务问题,去过房间;甚至有嘉善,因巡逻之事,曾遇到黄氏问询,停留了片刻。” 连他那那嫡兄朝浩广,都不否认进过院子。 “独独你没去过。” 薛谈瞪眼:“我没去过,岂非更清白!” “那你袖侧鞋底,为何有檀息香燃烧时才能产生的金粉?” 朝慕云一句话,把薛谈给问懵了。 金粉? “檀息香制作工艺特殊,燃烧完的香灰里会有少量金粉,难以察觉,近日招提寺的销售记录,仅只黄氏买过,一共十二支,案发后清点数量,尚余十一,唯一燃过的,就是当时插在香炉,燃了一半便熄的檀息香。” 朝慕云看着他:“你言未曾去过黄氏房间,为何换在房间里的衣服上,沾有檀息香燃烧才会产生的金粉香灰?” “我……” 薛谈吞了口口水,他解释不出来。 朝慕云又道:“按理,这种香只要点燃,插到香炉中,便不会灭,风来甚至燃的更快,但死者房间却未燃到一半就熄了,为何?可是你翻箱倒柜,寻找黄氏藏匿起来的金子时,心中着急,难免动作过大,不小心碰到了这只香,把它压熄了?” 薛谈难掩眼底震惊,为何连这种事,这病秧子都能猜! 朝慕云:“黄氏人已不在,你连敷衍都不必,自不会替她重新点燃,庆幸的是你只不小心碰熄了香,并没有把香炉推翻,只将香重新摆正,便又继续自己的事。” 另外还有,约哈里窗户理论—— “聪明人很懂得怎么发现自己的盲点,寻找信息潜能,这么快被官府提调,是你不希望发生的事,你想试探周围,是否有其他嫌疑人,是否有机会推锅,就得扩大自己的信息面。恰如其分地暴露自己,有时并不是坏事,你可以借用机会,顺便了解别人的信息,遂你一直在出头,一直在说话,一直在引导舆论方向——” “你认为你在套路别人,其实也方便别人顺便了解你,只不过大家的聪明程度不一样,关键程度不一样,进度就不一样,你以为别人是你彀中之物,其实你也不过是捕蝉的螳螂,做过的恶事,早已留下痕迹。” 朝慕云眸底姝静,似有皎皎月华流淌,光芒不盛,却能照亮每一个阴暗角落:“你因黄氏威胁,起了杀心,计划完备,可以提前很久过去,时间充裕,她也会帮你留门,只要樊正达睡了,你随时可以出发。看当时天色阴沉,你认为定会下雨,那离开时如何掩盖行迹就很重要了,你准备了巨大纸鸢,让春日山谷的风助你自上而下的一段逃离,你急着回房间吵醒樊正达帮你做不在场证明,以致于路线经过奇永年窗外,声音略大,被发现了也不知道,回房后故意踢响恭桶,吵醒樊正达,却注意不要点灯,因你一身湿透,会暴露。你甚至准备了假的滴漏声,误导樊正达的时间感知,是也不是?” “你是榴娘娘的人,你很聪明,大多时间只是在装傻,一来浑水摸鱼,看看案子到底审到哪种地步,二来,杀人逃跑这样的事,怎会是一个蠢人干的?薛谈——” “以上种种,我说的可对?” 第27章 卑微的奢望 大殿阳光灿灿, 堂官官威湟湟,连一个病秧子, 眼神都带着月光般残酷微寒的犀利,照的人心内惶惶,仿佛无处可藏。 朝慕云负手站在殿内,看着薛谈,声音清越,如珠玉相撞, 润润有声,每一个字,都能让人灵台清明—— “你是榴娘娘的人, 做的是保媒拉纤的活,专门做别的正经冰人不好做成的单, 奇永年的妻子, 是你拉的机会, 虽未陪伴相看, 但一应采买, 准备聘礼,替男方张罗迎亲事宜,你都有参与,此次陪伴樊正达相看,自也不是陪伴友人那么简单, 更像是负责想办法让这桩亲事落地——这是组织派给你的任务, 对吧?” 樊正达面如土色。 事到如今, 他哪里不知道, 是他言不密, 才被官府的人抓住机会, 让这个病秧子逞了大能! 他有点不敢看薛谈的脸,声如蚊呐:“对不起……”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薛谈视线扫过薛谈脖颈,胸口澎湃的都是杀人恶意。 这次大意了。 香灰金粉这个证据砸的太实,他没法说清,只恨阴天落雨,不好清洗,他怎么没扔了算了!还有金子上残留的黑色油渍,那时他刚刚保养过竹笛,手虽用水洗了,却难以洗的太干净,金子这种东西谁不爱?尤其马上要送走的时候……他很难忍住摸一摸,碰一碰。 栽赃给别人,难度又太大。 大理寺少卿堂上正座,看着病秧子指证,态度明显是纵容支持,而今所有嫌疑人看向他的眼神都相当笃定,连樊正达这个傻子都信了…… 薛谈心中思绪翻滚,没忍住,又看了堂上大理寺少卿一眼。 夜无垢端坐高处,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所有人,朝慕云的精彩表现,他一点都没有错过,薛谈现在的窥探眼神,自也察觉得到。 他伸手拿起皂吏呈至案前的物证——冷春娇身上的匕首,漫不经心翻看,似观察,又似把玩。 “这个匕首很有意思。” 看起来用料普通,制作工艺也普通,低程度也称不上良兵利器,只是一般防身之物,似乎哪里都可以买到,可以是现场任何人的,但—— “刀柄处的花纹有些特别,本官依稀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薛谈瞳孔一紧:“不错,黄氏是我杀的!因为她该死!” 竟然认了! 凶手就是他! 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点,在场所有人情绪都被调动,看过来的眼神各有意趣,唯有厚九泓骄傲的不行,瞅瞅瞅瞅,这就是咱们病秧子,多厉害!太牛了哈哈哈—— 他一边得瑟,还一边朝病秧子使眼色,快点表现啊!这当口不说几句话,怎么让人膜拜! 然而病秧子相当不懂事,平时那么精灵的人,现在竟然一言不发,由着薛谈表演!好像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成功,不是炫耀功绩让人膜拜,只是破案而已。 太气人了!你算计老子时那气场呢,拿出来啊! 薛谈目光阴阴:“黄氏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主顾,和旁人没什么区别,急着把自家姑娘嫁出去,她亲口跟我们说的,只要是个健全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就行,不求对方大富大贵,甚至不求脾气好,只要不给自家丢人,耽误了后头弟弟妹妹们的亲事,她是没要求,但她那个女儿脾气怪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要,我们为人成全喜事,总得顾着些,尽量让人满意……” “我帮了黄氏大忙,按理她该千恩万谢,红封包多大都不算过,结果她怎么对我的?忘恩负义,倒打一耙,简直脏心烂肺!” 这些回忆都不美好,薛谈想起来仍然怒火中烧:“黄氏人精明,为女儿婚事四处找门路,得到的小道消息不少,先前可能听说过我们的事,没想到一块去,但这一回,来往联系,她突然想明白了,还不知从哪找到了我的把柄,直接找上了我——” 他冷哼一声:“你道她为何宿了一晚后并未离开,真的只是体恤拉肚子女儿和下人?她才不会管别人死活,她是想留我谈事呢!她一个内宅妇人,平时出门机会不多,合适的说话场所也难找,这时不同我把事谈了,哪还有别的机会?” 视线阴阴滑过朝慕云,卸去伪装的薛谈,全无急赤白脸往前冲的暴躁蠢相,锐戾眼神里也有了压力:“你倒是聪明,猜的不错,黄氏是个极会找机会钻营的人,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行当,可以为她积攒人脉,同我自荐加入,说要一起干,说她能帮忙——” “她倒是高看自己,我们哪里用得着她帮忙?她只是想借用我们的人脉,我们的渠道,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太多东西,她行事风格偏激,风头太盛,我们这里并不需要这样的官夫人。” “可她竟然敢威胁我。本来谈买卖,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我客客气气的拒绝,她竟然不高兴,扬言将我的秘密扬出去,说看以后谁敢再找我们接单,真真不要脸!” 朝慕云:“你同她谈的,只是冷春娇亲事?” 薛谈:“除了这个,还能谈什么?” 朝慕云:“你怎知她上山,随身携有金子?” “她自己跟我露了啊,”薛谈眯眼,“她自己说的,求我帮忙从中引荐,她有重礼送予上峰,也能匀我一二。说的那般笃定,好像当下就能拿出来,我能怎么想?试探几句,她虽未直接吐口说有,现在就随身携带,但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把金子藏在哪里,她也并没有拿与我看,但并不妨碍我后来搜出。” 他凉凉看向厚九泓:“别以为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别人怎么藏金子你能找得到,我也瞧出来了,你是黑风寨的人吧?我早说过,黄氏这妇人不检点,早年名声不好,曾失踪过几日,不知遭了贼,还是被人掳走,你们之间必有龃龉,她是不是应了你封口费,约定这日偿还?” 厚九泓眯眼:“少用你的脏心烂肺质疑别人,什么龃龉不龃龉的,我看你才是这样的人!” 薛谈冷笑:“有没有龌龊的事,你二人都必有暗中之事,不能与外人道。你不如反思反思,为何应了你的金子,转头她就能挪作它用,一点都不怕被你报复,被你杀害?你在她这里,根本没那么重要,就耍赖了又如何,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敢样她不成?” “你少他娘——” 厚九泓话还没说完,薛谈就阻了他:“我就不一样了,也比你狠,当下准备动手,过程么,就和这位病公子说的一样。”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7节 朝慕云:“提前赴约,虚与委蛇,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下毒于其茶盏中,之后静待人亡。人死之后,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其一,处理这盏毒茶,其二,找到金子。寻找金子很简单,整个房间搜索就可以,处理毒茶也不难,雷声阵阵,大雨将至,你只消将剩余毒茶泼到排水沟附近,雨水就能将其冲走,了无痕迹,之后你将杯子摆好,再把自己饮过的茶推到黄氏面前,看起来就像她独自在房间内,独自赏雨饮茶,从始至终,未出现过第二个人。” “可惜,你金子找到了,却耽误了很多时间,冷春娇过来寻母亲,你不想暴露,便把她杀了,毒茶痕迹,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茶水能被雨水冲走,但茶中有毒,侵蚀了排水沟附近的新草,蔫死了一小圈。” 薛谈:…… 竟然还有这个? 朝慕云淡淡看着他:“你用了什么毒?” 薛谈本不想说,但感觉也瞒不过,大理寺这群人什么都能找到,说谎没有意义,越说越被打脸:“谁知道,没名字,坊市上买的,说是剧毒,取毒虫毒液调制而成,毒性剧烈,但先期有麻痹效果,不易让人察觉,待发现不对,为时已晚。” “因有先前拒绝,后假装考虑,又勉强答应这个过程,我说要提点她一些细节,机会难得,她唯恐再招惹到我,听得很认真。当然我也真说了很多秘密——反正她都要死了,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她听的认真,就会忽略身边细节,我下毒很容易。” 朝慕云:“黄氏死后,你找到了金子。” 薛谈冷哼一声:“我并没有翻箱倒柜,自认还算谨慎,但也的确不小心,碰到了桌上小香鼎里燃的香,将其压熄了。好在香鼎并没有翻,周遭很干净,我便把那半只香重新插了回去,并未意识到其香灰特殊,沾到了我的衣服上。” 他面色不佳的看的武僧嘉善一眼,若知道这招提寺的檀息香香灰易查,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金子并不难找,房间里能藏的地方不多,我本来可以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但冷春娇来了。她倒是聪明,知道不能喊,被我发现了必会灭口,她悄悄从窗下矮身经过,沿着天井往外,试图逃跑——” “她其实没错,只要能不叫我发现,逃出门口,她便能呼救,那个时间,正好是招提寺武僧夜巡的点,可她还是小瞧了我,我的确没什么身手,算不得会武功,当时雷声大,也能遮掩她的脚步声,可她忘了,她是个姑娘家,大家小姐,身上都是会用熏香的,她的味道不能说太特殊,我即见过,自然是有印象的,又甜又暖,像刚刚做好的点心。” “我追上她时,她刚刚好警惕的往后看,我看到她的脸刷一下白了,尖叫出声,眼底满是恐惧,可惜了,老天助我,她并未逃出院子,当时雷声太大,直接遮了她的声音,我拿出匕首,杀她,再轻易不过。她不是不敢喊?很好,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声了!” 言及杀人时刻,薛谈眼底泛着诡异的光,最后那一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有了一种掌控别人生命的快感,他并不惧怕那个时刻,他享受那个时刻:“她的血甚至没溅到我身上,只脏了我的手。” 厚九泓有些后背发凉,不过不是对这个杀人凶手,而是病秧子。 在看过案发现场,偷偷潜入停尸房,翻阅仵作的尸检格目,他就曾提过这个疑点,如果一切按病秧子分析,冷春娇是捂着嘴往外跑的,那为什么被伤害时侧卧在地,胸口匕首角度偏移,病秧子没答,只反问了一句——你若山间遇到猛虎,奔逃拼命,就只会一股脑的往前跑么? 他摇了摇头,说不会,总得时不时看下老虎的位置,万一老虎不追了,或者狡猾善变,改了方向,从别处包抄而来呢?他继续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岂不是正好送命? 所以冷春娇一定是会回头的…… 她的死法如病秧子所料,如眼前凶手所说,就是这样死的。 病秧子甚至连雷声遮掩这一点,都猜到了。 薛谈语调幽慢:“再之后,我就不能耽搁了,必须得快速离开,我来前就想好了可能会遇到下雨,怎么离开最为方便,提前准备了特制纸鸢。我幼时家穷,每到春日,祖父便带着我做纸鸢卖,我对此颇有心得,可自制,也可改装,弄一个可以承风,借一小段力的纸鸢,于我而言并不难。” “至于回去了,樊正达不要太好骗,我随便找节竹子,弄个滴水声,都能让他误以为是寅时正点,我甚至不用真的方便,就踢个恭桶,他也分不出任何异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能猜到?” 一个病秧子而已,他不相信朝慕云能猜的这么清楚,全部都知道了,他漏了什么?明明那截竹子他已经处理好,夜雨肆虐过,山间溪流里飘的竹节不知凡几,他用过的那截早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他都找不到,认不出,因何对方能猜到? 朝慕云的确没有找到那截竹子,也并不需要找,现有证据已经足够锁定凶手:“逻辑推理,我说过了,一个人想要做坏事,不被人察觉,必会想各种办法,进行各种演练。你的不在场证明,指向性目标太明显,类似犯罪逻辑浅显易理,经验丰富者看一眼就能明白。” 厚九泓大笑:“哈哈哈听清楚了么!是你太笨!还自作聪明,杀人栽赃,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其实你就是个弟弟!” 薛谈没看他,只盯着朝慕云,眼神不善:“当夜风向不易,我借用纸鸢助力,从上往下跳跃的过程稍稍有点偏,的确经过了奇永年房前,被他看到了,第二天他便来威胁我。” 朝慕云:“四外每次一有动静,奇永年就会出现,他其实并不是冲着黄氏的死,对这个案子好奇,他是冲着你去的,是么?” 薛谈嗤了一声:“不错。他大概是想看看我对这个命案重视有几分,害怕发现有几分,好准备讹多少钱。他整整一日都没动,只是说话时不时重音,让我心绪翻腾,直到天黑,才有行动,勒索我,要金子。” “他的确握有我的把柄,若换了旁的时候,我会犹豫,可当时不行,这案子刚好撞到了大理寺官员,想要相安无事过去怕是有些难,正好缺一个给他们交差的凶手,奇永年既然敢这么撞上来,我当然不会客气。” 朝慕云:“你同他约了时间,偷了他的香烛纸钱,把之前藏好的金子带到那个偏僻院子,准备好现场,静待他来。” “是。” 薛谈冷冷一笑,眉目间满是讽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一个人,偶尔会被夸一句端方君子,实则不是什么好东西,奇永年一看到我拿着金子,就走不动道了,还不是我怎么引导就怎么引导,我往哪个站,他就跟着转往哪个方向,我说什么话,他就会附和,适时推他一把,让他脚滑摔倒,刚好磕破头摔死,并不难。” 朝慕云:“但你准备了备用方案。” 薛谈:“我点了迷香,提前服好解药,骗他说就是一般的香,因为杀了黄氏母女心中有愧,将香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对,神思不属,更易控制。” 原来还有迷香的事。 朝慕云抬眸看了眼夜无垢,眼底直白极了—— 大人的工作是否做得有些不到位?东西都没说出来。 夜无垢假咳掩唇,遮住笑意,眼神也给的直白,颇有些不要脸—— 朝公子多担待,着实是我身边,人手不太够啊。 “我有什么错?错也是她们咎由自取!我是在帮她们,是在做善事!我辛辛苦苦给冷春娇挑选夫婿,苦口婆心劝说,调解母女关系,她们是怎么回报我的?黄氏要用我,必须嫁出她女儿,还以秘要挟,逼着我不得不下杀手,冷春娇一点情面都不念,要跑出去大叫揭发我,她但凡同我聊聊呢,不就是叛逆不想嫁人,许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薛谈怒不可遏:“奇永年,若不是我牵线搭桥,他连妻子都娶不上,是他自己不珍惜,才成了鳏夫,于我何干?他竟然恩将仇报,只因当时成亲花销巨大,就记恨于我,要讹我的钱,简直狼心狗肺!我是在帮他们,他们全部都该死!” 巨大声音在大殿回响,朝慕云垂了眉。 没有劳烦皂吏,他亲自行至殿侧,从证物盘里拿出一份纸页散落的手札。 是冷春娇遗物。 之前小姑娘拾芽芽提起冷春娇,以很羡慕的神情口吻说冷姐姐写字很好看,很喜欢写字,好像有多少烦恼,写写字就能消失不见……他当时就怀疑冷春娇有类似写日记的习惯,是这种倾吐心声的东西不好被发现,会很羞耻,便悄悄藏了起来。 他提醒夜无垢去找,果然在其房间角落松动的砖墙里,有所发现。 “冷姑娘其实并不排斥成亲,她甚至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同夫君有商有量,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朝慕云修长指节在宣纸上滑过,冷春娇的字是簪花小楷,写的很漂亮,笔锋不犀利,有一种特殊的柔软绵长感,看起来很舒服,像春日斜阳边,棉花团似的云朵。 “……可为什么,挑选夫君的标准一定要这样,千百年不变?本身德行不考虑,脾性不考虑,要么有权有势,要么有钱可以买到这些权势,说出去体面,只要有其中一点,就是好男人,是否拈花惹草,是否妻妾成群,是否脾气暴躁爱打人,是否瞧不起女人必须跪着伺候,是否吃喝嫖赌……都不重要,反正世间男人都是三妻四妾,这种条件难道委屈你?爷们每天在外面烦心事那么多,你就不能担待一下?挨两下打怎么了,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朝慕云念着纸上的话:“为什么‘富贵’两个字,就能覆盖所有缺点,为什么‘贫穷’两个字,就能打翻所有家世不好的人,为什么这个标准……不能是我喜欢?” “是我要成亲,不是么?为什么要让外面人满意,为什么要在意外面人指指点点,难道我嫁之人谦和友善,处处皆好,只是家中财产不丰,就让爹娘丢了面子,我就不是爹娘的女儿了么?” “我的人生,只有十八年么?十八年之前,我就是珍珠,偶尔任性也可以,到了第十八年,我陡然变成了鱼目,什么人都能指摘,家人亦嫌弃,但凡敢顶嘴就是忤逆,但凡有意见就是该死,到了十八岁,我便不配活着了么?” “我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么?只要求未来夫君随和善良,尊我敬我,为什么是异想天开,男人们……竟然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你们都说,我家世好,人要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我这么优秀,为什么要往下掉,是啊,我家世这么好,本可以选择过得舒服自在,为什么要被‘富贵’两个字困住,以后余生,再不得自由安眠?” “赵家,李家,王家……我为什么要拒绝,爹娘你们真的不懂么?你们扪心自问,他们真的是好男人?娘亲总是说,从小到大,别人家姑娘有的,家里都给了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我,让我这么不听话,可我也想问问,从小到大,别人家姑娘能做到的,我有哪一点没做到,为什么我连个相求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今年已十八,我真的没有不想嫁人,我可以不再妄想,不再期待幸福,但我可不可以,有一点点拒绝的权力呢?” 纸上字字句句,都是一个姑娘微不足道的请求。 但在这里,是奢望。 她连叛逆都不敢,只是卑微的希望婚姻这件事,别那么霸道强权,别那么较之利益,给她一点点空间,一点点就可以。 朝慕云视线掠过薛谈,掠过樊正达:“她们想要的不多,只是一点点尊重。她们并没有嫌贫爱富,也没有非高门不嫁,你们但凡有一分尊重,坦率真诚交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用鼻孔嘲讽,告诉她们我愿意娶你是给你脸,她们都不会那般冷漠。” “你们不是在帮助她们,你们是在逼迫,在摧毁她们。” 第28章 你想让我念念不忘 殿内阳光灿灿, 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好春日,充满希望,可这个案子, 却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凶手是恶人, 黄氏心术不正, 奇永年有奸相,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案子里罪案里黑暗人性的淋漓尽致,可谁注意到了案子背后, 这些香消玉殒姑娘? 眼前案子里的冷春娇,奇永年过世的妻子, 还有可能存在的,消失在黑暗里的一些人……好像她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男女结为伴侣, 成亲繁衍,开枝散叶,亘古以来便如此, 没什么不对,可这个过程, 是不是不应该有压迫,不应该有强霸,可不可以给予一些尊重? 的确有些人就是爱钱,爱富贵,想要衣食无忧, 可有些人只想寻个知心人, 过得舒服自在一些, 甚至不那么知心也可以, 只要被尊重, 有一定的自由,什么时候起,这种要求竟也成了异想天开?这种事很难做到么,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机会? 你说孩子不懂事,没吃过生活的苦,以后一定会后悔,必须得听父母的,可你也不是她,怎么知道她就算吃了苦,不能更坚韧更挺拔,成长为竹林中最优秀的竹子? 为什么十八岁变得这么面目可憎,明明大好年华,未来有千万种可能,却因为‘还不嫁人’,变成了巨大污点,自此生命中再无赞声,再无鼓励,到处都是批评指责—— 怎么,你们过了十八岁就随时准备见阎王爷,不着急不行? 别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就禁锢了她所有蓬发的可能,何其残忍。 可惜,这些事这些人,所有人都眼瞎了一样看不到,大殿这么大,人这么多,唯有一个人看到了。 殿内静了很久,才又有人在说话。 还是朝慕云,他眉目淡淡,看向薛谈:“奇永年妻子的死,是怎么回事?” 薛谈冷笑:“你何不派个人过去问他?我们只保媒拉纤,双方看对眼成了亲,以后怎么过日子,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知道?谁也不会日日躲在别人床底听动静,你不能什么都怪到我这来。” 朝慕云又问:“她是自愿嫁给奇永年的?” 薛谈:“当然是自愿,我们从不做强买强卖的事。” 朝慕云眯眼:“可我听说,你们也做定制服务,除了将手上男女资源配对之外,接受男方指定点名某个姑娘,或让其提出要求方向,为其寻找,或女方不愿意,你们有方法让她们愿意,包括并不限于拿名声说事,设局让人陷入困境,使厉害的年长妇人劝诫——” 薛谈当即反驳:“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你听谁的!” 不用朝慕云点名,樊正达自己就弱弱的伸起了手:“我……我听说……” 薛谈嘲笑朝慕云:“道听途说的事,你竟也信?证据呢?苦主呢?可有人告?什么都没有,就在这里信口雌黄,不怕座上大人治罪么!” 夜无垢见火烧到自己这里,当然要有所表现,治罪病秧子不可能,他只肃正看向薛谈:“所以没有这回事?” “没有!”薛谈有些暴躁,“也不存在什么组织不组织,只不过几个路子广的掮客,因手中消息灵通,便互相交换,促成好事,从中收取一点点佣金而已,就是帮人!因是成人之美之事,总要有个好听的名头,便冠了榴娘娘这个名字,实则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夜无垢:“只是掮客?” 薛谈:“是!” 夜无垢:“可有名单?” “大人若要,自是有的!”薛谈面不改色,一口气吐了五六个名字,王李赵田,五花八门。 朝慕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这个组织只是助人为乐,并收取佣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来,为什么做事这么低调,选人这么严格,对暴露秘密这么警惕,一旦有风险,立刻扼杀? 之前一直不认,看到大理寺少卿把玩匕首,薛谈立刻就认了,速度这么快,是不是不想牵扯到别人,让官府查的更深? 刚刚爆出来的这些名字,恐怕都是埋在明面上的靶子,是提前做好的危险应对预案,本身的存在就是用来充当炮灰,这个时候冲锋陷阵的。 去查这些人,一定收获不大…… 可此次案件发生在招提寺,三个死者死亡事实明晰,凶手认罪,案子基本可以了结,有关榴娘娘的秘密,的确获知不多,缺乏大量证据,难以清查定罪。 稍稍有些遗憾。 但案件,也不是到此为止。 朝慕云看着薛谈:“我此前还有一个问题,你尚未回答,你的纸鸢,从何处来的?就算你擅改装,也得有材料,不可能是上山之前带来的,你的杀机产生在上山相看后,黄氏看破要挟,你没时间下山采买纸鸢,只能是山上找的,哪来的,真的是樊正达买风筝的举动提醒了你,还是——这本就是你最容易想到,惯用的方式?” 薛谈眼神危险眯起:“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口供我可当场画押,你这般咄咄逼人意欲何为?我就不能是捡的,偷的,问小孩骗的?”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8节 “你顾左右而言它,不敢说出事实,可是害怕暴露另外一个人?” 朝慕云往前一步,目光逼视:“我早说过,犯罪逻辑必然严丝合缝,一切才能推顺明了,你不觉得你方才供言里,有疏忽之处?” 薛谈眯了眼。 朝慕云:“你说你很早去了黄氏院子,与她密谈,她给你留了门,但你这一路,不是没有风险的,按寺中规定,处处已然下钥,你是怎么悄无声息,走到黄氏院子的?这里的谁,给你提供了帮助?” 大殿陡然安静。 这事竟然还有同伙么! 朝慕云:“榴娘娘行事机密,分工合作,有人负责订单,有人负责收尾,也有人暗中襄助,这里还站着一个人,可能没有帮你杀人,没有帮你制定任何计划,甚至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事,但如果你找到他,说你需要一段空白时间,不能被人发现,他可以帮你调开巡夜武僧,或帮你找到最安全方便的路,让你来去无踪,不被任何人看到,是也不是!” 谁!谁能做到这种事! 厚九泓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嘉善,这个和尚太可疑了!不过也有拾芽芽,小姑娘虽然小,但对周遭环境极为熟悉,经常去了哪里没有人能找得到,哪条夜路走起来最方便,她岂不是最熟悉? 朝慕云静了静,又道:“纸鸢这种东西,寺里东面到处都是,如今春日来临,香客们都爱放,尤其小孩子,但有没有这么大的风筝不提,那边人多眼杂,你但凡去过,大理寺官差都能排查走访出结果,但如今结果是没有,你并没有去,那你的纸鸢从何而来?没有成品,总要有材料吧?都放在哪里,你为何能精准寻到?” 似乎前番经历让他起了警惕心,生怕多说一点,病秧子就能猜到,薛谈抿着嘴,没说话。 “不说?”朝慕云眼神极深,“那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行为,已经暴露了这个人。” 薛谈后背一寒。 朝慕云提醒:“檀息香香灰内有特殊金粉,这个证据你摆脱不掉,你交代时,曾狠狠看向嘉善。表面上,你是在怪这寺里檀息香坏事,实则你的情绪充满指责与不满,你认为这个点的暴露,是嘉善的错。” “嘉善只是招提寺武僧,檀息香不是他制的,明明是你自己行事不密,为何怪到他身上?只能是因为——他应该提醒你,但并没有。在你的认知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知道的信息比你多,理当更多提醒,让你少犯错,是也不是?” 薛谈:…… 他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好像已经被看透,说多错多,不如什么都不说。 不说也没关系,朝慕云看向嘉善:“三年前,你来到招提寺,之前呢,身在何处,平时都与谁来往?你是不是,本就是榴娘娘的人,招提寺,是你们看中的新据点?” 借由寺庙掩盖,给薛谈这样的人提供方便,行不耻之事…… 嘉善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经得起推敲,也有证人,可他未必全然无辜,必然做了些辅助工作,帮薛谈调开寻夜武僧,或者帮他短暂辟出一段安静无人的路。 可能他只帮了这些,之后具体怎么离开,全看薛谈自己本事。进了榴娘娘的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上蹿下跳要求别人必须帮忙,想必也没资格在组织里呆下去了。 且做的太多也会暴露,经不住大理寺查。 可偏偏这么凑巧,这条路辟出来,薛谈无声无息经过,朝浩广也因觊觎冷春娇颜色,知她今夜在寺里,大着胆子摸了过来…… 朝浩广饮多了酒,酒气上头,记忆并不那么深刻,可能快走到院子时,还因身体不适在外面哪里歇了歇,找到冷春娇院子,母女二人已经被杀。 陡然见到尸体,朝浩广心神激荡,画面感尤为清晰,吓的当即逃跑,可能运气特别好,刚好避过了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的巡夜武僧,一路跑到了寺外,酒醒之后,冷春娇躺在血泊里的画面挥之不去,他便以为自己杀了人,吓的够呛,跑去找亲娘高氏拿主意,便有了朝慕云被下毒顶锅的一系列事件。 当时朝浩广不太清醒,朝慕云因时空转换意识抽离,高氏大约以为他不说话是在闹脾气,是逞强赌气不肯配合,那好,你不配合,我就下剧毒,让你不得不配合…… 朝慕云闭了闭眼,过往不堪回首。 “哦豁,还有这么一回事! ” 厚九泓倒是很激动,双目灼灼的看向嘉善,看起来浓眉大眼,慈悲心肠,实则也是个黑的啊! 嘉善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夜无垢见朝慕云眉宇间似蕴有它意,不太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便接了过来:“你不认也没用,大理寺查案,招提寺住持令上下全力配合,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者,你之过往来历,本官已查了个底掉,现在招提寺已经没你这个人了,你归大理寺关押,招提寺至此不问。” 嘉善倒是比薛谈干脆,知有些事无力回天,狡辩无用:“贫僧的确有助纣为虐之嫌,但贫僧自始至终都是僧人,出家为善念,从不杀生,谨守戒规。薛施主杀人一事,贫僧确不知晓,与他亦不相识,他带有友人信物,贫僧曾承诺过,对持信物之人,不过分的要求,可通融一二。他之前说需要长租一个起眼房间,贫僧给了,他可能就用来平时放纸鸢了,案发那夜,贫僧也只以为薛施主有事要与黄氏密谈,不方便叫他人知晓,小小行了方便,谁知他竟犯杀孽,结成恶果……” 总之,薛谈可能不是第一次在招提寺行帮人相看之事,纸鸢可能是他日常准备的工具,毕竟男女相约也能用到,但是他是无辜的,他对一切皆不知晓,只是租了房子,平日全无来往,仅在那夜辟出个简单时间段让薛谈通行而已,并不知道薛谈都在计划什么,也不知他竟敢杀人。 “阿弥陀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贫僧愿受牢狱之责,不敢有违。” …… 所有犯罪事实,堂上薛谈供认不讳,凶手犯罪逻辑可理可通,不存疑问,嘉善与薛谈平日全无来往,平时行动多有人证,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他对犯罪计划和实施了解,黄氏母女与奇永年被害一案,至此可以了结。 然而背后牵扯出的秘密,榴娘娘的存在,到底有没有祸害人,背后有何勾当,至今不明。接下来的调查,甚至不再是大理寺的职责范围,官署职能不同,大理寺人手也不尽够,类似广撒网缉查之事,都是派发下属部门合作完成。 世间总有烈阳,也总有阴云,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谁简简单单说一句‘必须’,就真的能立刻完成。 朝慕云从未怀疑过罪恶的多少,现代是,古代也是,山水总相逢,许兜兜转转,还会遇到。 不知道是不是站的有些久了,胸口有些闷痛,思维发散很多,待回过神来,大理寺官差已经将凶手薛谈和帮了小忙的嘉善押下去,大殿一片安静。 樊正达呐呐无声,满头的汗,似乎还没捋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一脸惨白,抖着腿从大殿退了出去。 厚九泓这时胆子倒是大了,自认为这次多少有点功劳,也不怕见官了,抱着胳膊抖着脚站在原地,等着病秧子,看似一脸不耐烦,实则很站的住。 朝慕云手上还着冷春娇的手札,见拾芽芽目不转睛的看过来,浅浅微笑:“你是不是想学练字?” 拾芽芽非常惊喜:“可,可以么?” “这个是死者遗物,不能给你,”朝慕云将手札递给皂吏,让他们归档,从袖口拿出另外几张纸,“但我有别的字,可以送你临摹。” 厚厚的宣纸,铁画银钩的字迹,潇洒落拓,风骨斐然,一看就让人欢喜。 拾芽芽接过纸页,手指甚至有些颤抖,眼底聚起一片水雾:“多谢公子……” 她就知道,公子是个好人! “厚九泓——” 那边皂吏似要补什么文书流程,需要厚九泓帮忙。虽前期被认成了嫌疑人,待遇不怎么好,但厚九泓找金子时和官府合作相当愉快,立了大功,正是脸上有光的时候,而且一码是一码,黑风寨的事又不在这个案子里理,现在叫他的是和他一起搜东西的皂吏,眼熟的很,他一点都不害怕,招招摇摇的过去了:“啧,使唤九爷帮忙倒不客气,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了?” 这边夜无垢挥挥手,示意小姑娘可以离开,拾芽芽行了个礼,冲着朝慕云笑了下,小跑着离开了。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前,微微倾身,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缓道:“朝公子好会做人,前脚骗我写东西,后脚送来哄小姑娘……” 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做时也没推辞,偏要装做无辜被骗的可怜模样,理直气壮的寻人讨债…… 大理寺少卿这张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不知面具下,这男人是个什么样子。 朝慕云视线在他脸上一转,转身往殿外走,没说话。 “别急着走么——” 夜无垢顶着大理寺少卿的脸,行事自然要符合身份,说话不能轻浮,走路必要端方,好在病秧子走得慢,他步子大一点就能跟上,不用紧追,说话么,如今案子方结,多有未尽之事需要处理,四外有些嘈杂,只要声音低一些,就只会他二人听到。 “事前吊着我胃口,让我左思右想,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不是也猜出来了?” “阁下英慧。”朝慕云神情疏淡,很有些敷衍。 “你不问问我此前猜的谁,怎么猜对的?” “嘉善。他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做奇怪的事,且心理强大,面无波动,你从未减轻对他的嫌疑,但奇永年死那晚,他敲木鱼声断的那个时间,太短,”朝慕云话音微慢,“若是他杀奇永年,需得去赴约,引导话题方向,多少聊会儿天,还得提前去把藏匿的金子挖出来——时间不够。” 夜无垢:“听说你们上山那日,他就在检查排水沟,你说,他是不是也是在找金子,对这笔钱有想法?” 这个人藏得太好,也的确懂得独善其身,很多事并没有参与,所言即事实,朝慕云感觉—— “大理寺接下来的问供……” “恐很难有收获。” 二人齐声说出了不同的话,意思却相近,夜无垢扇子掩唇,心情大好:“朝公子同我如此心有灵犀,真让人害羞。” 说话间眼神似有调侃——你不害羞么?害羞来让我看看。 朝慕云:…… 你开心就好。 眼下阳光正好,平增暖意,夜无垢背着手,和朝慕云一路前行,身后落下侧影长长,全然不似前方二者离的那么远,时有交融,相依相偎。 走过青石小径,周遭越来越安静,夜无垢刷一声打开了玉骨扇:“今日殿内,你似目光不离薛谈,一直在审视他,观察他,他的细微表情,你好像都能解读,和前番问供时一样——你就是靠此本事,撩拨左右对方情绪,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被你牵着鼻子走?” 朝慕云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想学?” 墙内伸出一枝杏花,阻住阳光斑驳,落在他脸上,微风拂来,有花瓣亲吻他发丝,幽香暗袭。 夜无垢微笑:“我若想学,你便能教?” 朝慕云却冲他伸出了手。 夜无垢看着这只白皙修长,连骨节都特别均匀,优雅到可称一声漂亮的手:“嗯?” 朝慕云看着那把摇来摇去的玉骨扇:“赌注。” 夜无垢手一停:“你还真敢要。” 朝慕云抬眼看他:“输不起?” 夜无垢当然不会输不起,约定好的赌注,哪怕输了自己,他也敢给,当即合上玉骨扇,放到朝慕云手中。 朝慕云握住,却没拉动。 夜无垢握着扇柄,低笑:“扇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送我一程?”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笑意,就像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同美人调情,说我身子都给你了,你应该不介意一个送别香吻? 朝慕云对情绪的感知无比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这若有似无的撩拨,无关真情,就是嘴欠。他全然不在意,认真的,慢条斯理的收起扇子,明晃晃握在手中,慢条斯理道:“好啊。” 美人不接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也并不介意,机会么,总在下一次。 同来时一样,夜无垢仍然没走大路,带着朝慕云,去了依云峰。 他没解释,但朝慕云都懂。 恐怕真正的大理寺少卿巩直就被他藏在寺庙某处,如今案子结了,心中所惑之事有了结果,他便没有再留的必要了,接下来,这身份便该还给巩直了。 一直侍立在他身边,话不多,皂吏打扮的随从不在,朝慕云猜,这个人应该就是去完成这件事了。 山崖风大,猎猎而起,拂起人鬓边发丝,掀起人衣袍,袖口鼓动。 夜无垢大踏步往前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朝公子可有什么道别的话,要同我说?” 他只是调侃,继续进行撩不动的撩拨,不知为何,这病秧子越疏淡,越平静,他就越想打破这点平静,病秧子也是凡人,也有喜怒哀乐,他会因什么事欢愉大笑,会因怎么惹到愤怒大骂,又会因什么伤心落泪…… 一个特别会解读别人情绪,让别人一点遮羞布都披不上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寡淡,表情一点都不丰富呢?多无趣不是。 他以为朝慕云会和之前一样,不理他,没想到对方回答了。 朝慕云说:“味道。” 夜无垢初时未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走两步后,突然停住。 他嘴里骂了句脏话,突然回头看朝慕云,眸底灼灼,似有火在烧:“杏花!” 朝慕云淡笑颌首:“我说过,整个寺庙西侧,只我院外,有一株杏花。” 他看着夜无垢,打开玉骨扇轻摇,姿态间风流潇洒,未必不及对方:“你未扮成巩大人前,去过我房间。我当时昏睡无意识,不知来人是谁,但我知道,有人来过,就坐在我床边,而去过我院子,一定会染上杏花香气。”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29节 巩直是没有去过的,可第二次大殿面见,他在‘巩直’身上闻到了杏花香气。 夜无垢眯眼:“所以那时你就知道我非本人了,后面还跟我演戏,分析说服?” “不叫阁下知晓我的本事,阁下如何认定我才华绝艳,输予我赌注?”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轻摇赢来的玉骨扇。 不扇风,只秀来炫耀:“这扇子不错,好握。” 还真是,这玉骨扇收了武器锋芒,扇骨温润,扇面绘青,倒是极适合他来握,优雅公子,怀瑾握瑜,指骨捏着玉髓,竟不知玉更白润,还是手更剔透。 “哈哈哈——” 夜无垢竟半点没生气,反而开怀大笑:“你很有趣!” 他已至崖边,并未停留,身体往后一倒,投入猎猎风中,迅速被山雾裹挟,沉下悬崖。 临了点破,这个病秧子,是想让他念念不忘啊…… 他随手抛出一样东西:“接着——” 朝慕云几乎瞬间,就看不到夜无垢身影,有一只青色环形小东西从崖下抛来,准准落往他怀中,他伸手便接住了,低头一看,是枚玉佩。 玉佩质地很好,水润通透,上雕双鱼,头首相依,尾弯环连,胖乎乎,圆润润,可爱极了。 鱼……遇? 这是在同他说,待下次相遇? 朝慕云走到崖边,垂眸下看,只见山风呼啸,看不到男人的脸,仿佛看到被撕下来扔在风中的□□,随后隐约间有一抹金色耀着阳光,覆在男人侧脸,大理寺少卿官衣解抛,男人身上紫袍翻开,红底滚滚,阳光下有看不清楚的金银纹路暗绣,明亮灼目,耀出山谷间唯一的色彩。 男人好似会驭风飞舞,充满无尽生命力,无拘无束,自在风流。 像一只破茧振翅的蝴蝶。 第29章 记住了,他是我的人 山谷云雾层叠, 时而阳光乍破,金色灿灿,时而云浪滚滚, 看不清它背后遮住的是阳光, 还是暗云。 朝慕云收起玉骨扇,眼睫微垂。 哪怕到了现在,案子完结,他都没有看到这玉骨扇主人的脸, 亦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如今这短暂平和,不过是因为对方有了些意趣,说到底,对方仍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与虎谋皮, 他以后当要更谨慎—— 一旦对方翻脸, 他要如何做, 才能完美应对? 还有这个案子,看起来可以结案,实则潜藏在背后的暗影并没有消失,不管怎么说, 他都算得罪了榴娘娘这个组织,对方会不会报复?眼下可还挂着一个朱槿刺客的暗杀单,这些刺客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还有身上的毒, 毒性几何,能不能解…… “诶病秧子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传来, 远处厚九泓身影快速奔至, 一脸‘可找到你了怎么这么会藏’的烦躁, 看了看山崖,忽然又警惕的拉住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你该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病的这么厉害,看起来活不了多少日子,又欠了巨债,换他他也不想活了…… 朝慕云抖抖袖子,甩开他的手,嫌弃的样子就差白他一眼:“没。” 厚九泓明显不信:“那你刚刚离悬崖——” 朝慕云抬眼看他,一双眸子黑极了:“我说了,没有。” 啧,这么不耐烦,脾气真坏。 “那什么,我找你有正事,”厚九泓看看左右,一脸神秘兮兮,“就薛谈那搜来的东西,杀人匕首,还有他那个宝贝的不得了的笛子,两样东西上都雕有花纹,看起来不太一样,其实很相似,你说,那是不是都是榴娘娘团伙的东西?匕首用来防身杀人,笛子么,一吹不就能出声,会不会是什么联络暗号之类的?” 朝慕云看得出来,厚九泓过来找他还真不是因为什么‘正事’,可能就是出于担心,正事两个字,不过是遮掩尴尬的工具,但秘密这种事,越窥探,就越让人兴奋。 眼睑低垂,朝慕云回头看了崖边一眼。 厚九泓大殿被叫走,估计也是这个男人故意的,他想让他送,又不想别人参与,就让皂吏把厚九泓叫走了。 “……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应我一声啊。”厚九泓在他眼前打响指。 “哦,可能吧。”朝慕云风轻云淡的往前走,“不是你我该关注的事。” “谁关注了,美的他们!” 厚九泓走在朝慕云身侧,距离悬崖方向更近的位置,病秧子不会自杀,但路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崴了脚,摔死了怎么办? “你这病秧子坏心眼,早就知道我不是凶手,故意利用我是不是?” 朝慕云姿态大大方方的,认了:“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 “哪里明显了!” 说到这个,厚九泓就生气,早早就不怀疑他了,那就当时跟他说实话啊,非得黑着肚皮算计他:“你算计我帮你忙,算计我跑腿,还各种威胁我不准说出去,心肠坏透了!” 朝慕云:“可是我没有请别人帮忙。” 厚九泓:“啊?” 朝慕云看他:“难道这不是信任表现?” “那别人你也够不着啊!”厚九泓更气,“我那天下山就不该碰到你!” 更不该以刀挟,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算了,懒得跟你纠缠,”终于走到平坦道路上,厚九泓道,“我走了,跟你说一声,权做道别,你可记着,你还欠着我的债呢,好好活着,别随便作死。” 朝慕云显然对‘作死’两个字不太赞同,眸色深了一分:“近来官府排查严格,不利于你发展活计,我建议你不若静待,可做些小生意。” 厚九泓登时警惕:“你什么意思?” 又想算计什么了?反正案子完了闲的慌,逮着他欺负是不是!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招提寺发生命案,事涉官府从未知道的组织,还发生了刺客暗杀事件,影响恶劣,你猜接下来京城会不会加强管理,严查各种隐在暗里的组织?” 黑风寨可是匪窝,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怕不怕被查?怕不怕对上官府? “都说了盗亦有道,我黑风寨劫富济贫,才不干丧良心的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厚九泓突然意识到,病秧子敢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你方才说,做些小生意?” “准备些本金,收购质量上佳的婚庆摆件等,”朝慕云颌首,“就七日内,一旦涨价立刻住手,收完卖于外地,只要不是京城都可以,或者暂时等一两个月,这些东西价格就会恢复,你可在京城原价卖出,挣个差价。” 厚九泓摸下巴:“可是我不会做生意……” 朝慕云:“没让你做生意,让你鉴别真正有价值的高货,真正能保值,不易坏不易过时的好物,只管收购即可,来日亦不必辛苦跑商路,只要时机抓准,放出来,你至少能赚几倍的差价。” 厚九泓狐疑:“你说能赚就能赚?真的?” 当然是真的。 榴娘娘这样的组织,朝慕云不信没有规模,经由殿前问供,起码在奇永年这里,采买聘礼等成亲必备之物,薛谈是坑了大钱的,既然自家组织卖这些东西,平时必有囤货,而如今榴娘娘被官府逮到小辫子,正在风口浪尖上,比较敏感,若头领聪明些,必会下达命令低调蛰伏。 组织可以蛰伏,库房里存的东西呢? 婚嫁用的东西可与别的不同,大多色彩鲜艳,有极强的时令流行性,有些甚至不用一年,几个月就不会有人要了,库存低价清是损失,但要是不清,可就全折手里了。 市面上专一功能的商品一多,价格必定会往下走,市场饱和,商人不作了,价格便会涨回来,毕竟婚嫁之事,家家都可能会遇到不是? “信不信由你。”朝慕云率先转身,往前走去。 厚九泓有些纠结,心想病秧子肯定不能信,他又没做过商人,知道个屁,可又一想他那本事……他要真想知道什么,什么知道不了?就自己现在能好好活着,都拜这病秧子所赐! 或许应该信? 踌躇半天,厚九泓跺了跺脚,管他娘的,干了!反正还是病秧子算计他,真要亏了,就从病秧子的契纸上扣! 你欠老子大了老子跟你讲! 看着前头病秧子身影,厚九泓更舍不得自己这契纸上的钱了,数目涨的他肝都颤,病秧子可真得好好活着! 本来案子完结,他打算立刻走,马不停蹄的走,跟寨子里兄弟们会合,可看着眼前弯弯绕绕,还有斜坡的青石路,他总觉得不安全,叹口气,追上病秧子—— “你倒是等等老子,虽说同你道了别,却也没有那么急,下山同路么,一起走。”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 厚九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感动了?” 朝慕云垂眉:“随便你。” 他无可无不可,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他也没有东西需要收拾,二人连院子都没回,转过殿前,上了下山路。 往外走的时候,发现四外非常安静,尤其有皂吏的地方,远处大殿里,隐隐看到了穿着官服的大理寺少卿,巩直身影。 果然,这个人回来了。 午后阳光灿暖,将人照的懒洋洋,多走几步,厚九泓便也不后悔没快点下山了,这晒着多舒服不是? 他随口问朝慕云:“我说病秧子,接下来你要去哪?回你家那个别院么?” 朝慕云摇了摇头:“我得去看病。” “对,你这个病是得好好看看,弱唧唧的像什么话,”厚九泓打了个哈欠,“你要去山下寻大夫么?身上有钱?” 朝慕云没说话,只是突然停步,看向他腰间荷包。 厚九泓打了个激灵,往后一退,赶紧捂住自己荷包:“老子没钱,有也不借!” 他怎么就那么嘴贱,被太阳烤舒服了,这话都敢随便问了? 见对方这么警惕惊恐,往后退的那两步,都要快出残影了,好像他是什么吃人怪物一样…… 朝慕云突然心情不错:“不借你的,我有。” 倒不是不能坑厚九泓,总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多少有点不道德,而且现在还真不用,自己手里,不刚好有东西?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玉骨扇。 扇子是好东西,那男人成天拿着,一刻都不离手,必然是心爱之物,且有一定的特殊含义,不能当,但男人飞下悬崖时扔上来的双鱼玉佩…… 应该能当不少银子。 …… 春日灿暖,有人喜欢阳光,恨不得它永远不下山,就这么晒个够,有人则不喜欢,纵使阳光灿灿,走到夕阳仍然绚烂,还是将窗帘拉的结结实实,试图一丝光都不透,房间光线全靠灯烛。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0节 “怎么回事?你说鸱尾帮帮主在那里?” 座上朱槿小头领黑袍加身,坐在黑色浅纱屏风后,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唯一的亮色符号,大概就是屏风侧骨,那朵灼灼艳艳的红色朱槿花。 “回头领,属下……不确定,”一个黑衣蒙面人半跪在屏风前,小心答话,“但手下看到了玉骨扇,这扇子……那位主最喜欢,便是冬日也不会离手,属下应该没有认错。” 光线沉暗,朱槿小头领声音比光线还沉暗:“那里可是官家之地。” 时值命案发现,大理寺少卿携皂吏破案,绝不会允许他人窥探。 跪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声音更低:“他们是船帮,行漕运之事,也就是这些年有些乱,明面上和专家合作,不像我们这么怕官差……” 头领声音微压:“嗯?” 黑衣人头垂的更低:“属下的意思是,这位主哪里怕过官家人?小小一个江北客帮,如今连京城都敢闯,据说手下船已过百,小小年纪,城府极深,不敬老人,不怜弱小,杀人从不眨眼,跟个疯子一样,主帮念京帮帮主都快叫他惹毛了,最近已经出手打压,他却一点都不怕,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来京城这一趟,总不可能是出来游玩的,只怕来了,就不想走,漕运有规矩,各有各的码头,非要打破规矩,那就只能是占地盘,抢主帮的,或者,抢他们这些暗道里的买卖,总得让自己先立得住脚。 沉默很久,朱槿小头领还是有些犹豫:“可这是我们的生意单子……” 钱都收了,总不好往回退,有失信誉,而且这笔钱真的不少. “这样,你先带两个人,去查查这姓夜的底细,探探他的口风——外面是谁!因何这般吵!” 感觉有些不对劲,话说一半,二人就迅速起身,走出了房间。 高大身材,劲瘦腰身,紫色暗绣银纹缠枝,深红袍里,金色面具遮面,头角峥嵘,露出流畅完美的下颌线,以及分明应该是温暖,却让人心惧的天生笑唇,手上执着一柄扇子—— 正是夜无垢。 除了他,谁能把这俗气的颜色穿出独特气质?仿佛这颜色,这气质,天生就是为他打造,别人穿上就是辣眼睛,他穿上,就是优雅尊贵,风流倜傥,是浪子,也是君子。 “哟,这么着急出来迎接我,可见我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夜无垢都没正眼看这两个人,一路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走到了二人刚才说话的正厅,扇子一抬,沐十已经将那黑不溜秋,丑的吓人的屏风挪走,夜无垢上前就掀袍,坐到了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上。 朱槿小头领:…… 夜无垢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扇子虚引,微笑有声:“别客气,你们也坐啊。” 朱槿小头领不是不想坐,但他的位置被占了!这个堂口是最近两日方才转移的堂口,为什么这江北来的会知道! 被当面踩脸,他当然愤怒,非常想动手,但这位的本事,他也是听说过的…… 只能装作自己一把年纪,不跟小孩子计较:“听闻夜帮主自江北来,那里的杏花春不错,不辣喉,却醉人,还未有机会同夜帮主一饮。” 夜无垢扇子撑着下巴,笑的别有深意:“你真想同我饮酒?” 朱槿小头领琢磨了下,自己的寒暄没问题啊:“若有机会,自然。” ‘刷’一声,夜无垢扇子打开:“木头,告诉他规矩。” 侍立在侧的沐十面无表情:“我家帮主,只饮祭酒。” 意思是,他只和死人喝酒。 夜无垢笑唇微勾:“你若盼明年此刻,坟头有人上香,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这是我朱槿堂口,”朱槿小头领怒了,“叶帮主如此无礼,意欲何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算、账!” 夜无垢手一抬,随他而来的手下就摁住了朱槿小头领身后的黑衣人—— 是夜刺杀朝慕云的,就有此人。 别人力道太大,黑衣人满脸痛苦,喉咙嗬嗬有声:“头……救我……” 朱槿小头领皱眉,左思右想,怎么都不对:“朱槿接单有自家规矩,对手下以管控严格,绝不可能伤夜帮主的人。” 夜无垢慢条斯理:“当夜我在山上,你会不知道?” “这个……” 朱槿小头领当然知道,但大家都在江湖混,自己的事自己了,不牵扯对方,你夜无垢又不是朱槿目标,知道你在山上怎么样,又没冲你去。 夜无垢可太知道他在想什么,透过金色面具的视线凌厉森寒:“你的目标,就是我的人。” 朱槿小头领立刻喊冤:“那明明是个病秧子,怎会是……” 夜无垢:“他是,你现在知道了。” 朱槿小头领心内直叹晦气,道这榴娘娘也是,下单也不先查查背景:“也是主顾没有交代……” 夜无垢:“把单子撤了。” “可我们已经接单,收了主顾钱……” 朱槿小头领眉眼语调中皆是暗示,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你江北鸱尾帮厉害,人榴娘娘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名姓,他们朱槿倒是愿意做这个中间人,两边人说和说和,撤了这单,但你是不是,至少给兄弟们点补偿? “唔,你说的不错。” 夜无垢下巴抵着扇子,煞有其事:“做错了事,是得给些补偿。” 朱瑾小头领松了口气:“我就说,江北夜郎好爽大气,是近些年独占异彩的年轻人——” 话还没说完,就见夜无垢伸了手,掌心冲上:“给我吧。” 朱槿小头领愣住:“嗯?” 顿了顿,才回过神,夜无垢这哪里是要给他们赔偿,是问他们要赔偿呢!还是在责他们做错了事,要罚他们! “夜帮主,你可别忘了道上规矩!” “哦?我没同你说过么?”夜无垢摇着扇子,笑眯眯,“凡我过处,我,就是规矩。” 别人来者不善,踩脸不停,根本没想过给彼此留面子…… 朱槿小头领心一横,也不再客气,冷笑一声:“夜帮主好大的威风!但我朱槿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这单生意,不撤!” 大不了换个堂口,这个地方弃之不用,下次别被鸱尾找到就是! 夜无垢唇角笑意更大:“当真不撤?” 朱槿小头领梗着脖子:“不撤!” “很好。” 夜无垢笑着摇扇,好似很开心的样子,下一刻,手一挥,跟着来的鸱尾众人就开始砸屋子,见什么砸什么,什么近砸什么,东西贵不贵,价值高不高,全然不顾。 “果然疯子帮主底下养的,也都是疯子!”朱槿小头领眼角发红,手势一打,就要扑杀过来。 夜无垢反手就是一扇子—— 离得近的朱槿小头领没事,从斜刺里刁钻角度杀过来的黑衣蒙面人,被扇面切了脖子。 扇子杀完人,饮了血,乖乖飞回夜无垢手里,夜无垢垂眸,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意:“偏了些。” 说的当然不是扇子上的血,而是被他杀的人的脖颈。 黑衣人当场被割喉,血液喷出,连声音都喊不出来,很快抽搐着倒地,没了呼吸,脖子上的伤口不长,却很深,从旁边看看不出什么,正面看会发现,伤痕位置的确有点偏,不算正。 夜无垢垂眸看着扇子,玉骨扇用的顺手,这柄看起来也不错,实则手感就是不对。 心里越发不爽,笑容就越大,他看向朱槿小头领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你,你在我这里杀人?”朱槿小头领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会怕杀人?”夜无垢慢条斯理,拿出细帕,擦去扇面上的血,“田有七,看来你这一杯酒,我还真得喝了。” 朱槿小头领,不,田有七知道自己今天逃不了了,他们这一行,什么都可以丢,名字不能丢,一旦被别人查到,只有死路一条。 “装什么好人英雄就美,还不是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告诉你你做梦,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个病秧子也必须死!” 田有七拿出匕首,比在自己颈间,目光阴毒的诅咒夜无垢:“你他娘就是条疯狗!不通人性,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人拴上绳子,让你跪你就跪,让你舔你就舔,再做不成人!” 他还没自刎,斜刺里已经有暗器飞出,帮了他一下,匕首切进喉咙,他身体轰然倒下,双目徒劳,恨恨瞪着夜无垢,死不瞑目。 “啧,你怕是看不到了。” 夜无垢阖上不怎么顺手的扇子,往里一指:“搜。” 田有七的所有东西,只差这里没搜,今夜,必有结果。 手下人悄无声息,又动作迅速,生怕慢一点,就被帮主逮住教训。 即便如此,夜无垢仍然很烦躁,修长指骨夹着扇子,越转越想念自己的玉骨扇,随便点了个人:“你,去把病秧子的杀单撤了。” 被点名的手下并不是自家帮主说的是谁,也不敢问,但没关系,找沐十帮忙!反正找谁都不能直接问帮主,帮主今夜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好,谁知道会不会想喝祭酒! 收拾的差不多,离开堂口时,已是暗夜。 沐十回报了田有七藏着的东西:“……此前黄氏之死,案情虽已明白,但关键的东西我们并未找到。” 夜无垢却并不烦恼:“她不是还有个特别疼爱的儿子?重要的保命符,怎么可能不读给最重要的人——找人盯着他,就算他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 沐十点头应是:“撤杀单一事……可要告知朝公子?” 夜无垢右手摇着扇子,左手负在身后,慢条斯理往外走:“本帮主做事,何时需要知会别人?一个小骗子,哪来那么大面子。” 沐十:…… 说人家是小骗子,不需要给面子,那干什么撤人的杀单?朱槿这条线他们已经跟了很久,早两日晚两日没什么区别,没特殊原因,为何非得今夜来? “今晚夜色真不错……” 夜无垢笑唇微勾,走出堂口,感觉连路边的野花香都十分清甜,眉清目秀,温柔的好天气……总是让人忍不住心动。 “走,小木头,帮主请你吃席。” 夜来云渺,花灯如昼,京城繁华街道,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享受不了的。 鸱吻帮帮主,从江北一路直入京城,手下粮船不下百只,什么享受不起?最好的酒楼,最好的菜市…… 可菜还没上桌,就有人低头恭敬的送上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个眼熟的小东西,下面挂了个木质小牌,写着小小的‘当’字。 夜无垢差点没维持住姿势,把扇子扔了。 那个病秧子,把他的双鱼玉佩当了?? 就这么当了??? 第30章 你还有半年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1节 朝慕云想不出不当这枚玉佩的理由。 太穷了, 没钱吃饭,没钱看病,别人大方接济, 为何不用?他甚至匀出一部分,给了厚九泓。 一只羊上羊毛薅多了, 羊总会难过,适当给予安抚, 允其成长,才方便下回继续薅…… 厚九泓果然感动的不行, 被坑了一路,终于看到回头钱了,差点当场表演个猛汉落泪,大手一挥,就要请朝慕云吃饭喝酒,还说这些钱权当他入股生意,赚了一块分! 朝慕云第一次看到厚九泓数钱,具体形容应该是抓钱, 他并不数银子铜板一共几何, 而是分别用手抓一把, 掂一掂,就精准的给出了数目。 不愧是把铜钱都纹在身上的好财之人,这本事练的也是独一无二。 吃完饭时间还早,厚九泓抹了把嘴离开了, 朝慕云却并没有回家, 而是随便开了个客栈房间, 住了一晚。 他需要休息。 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并不是他的家, 真回去了,恐反而不得安眠。 一觉黑甜,睡到天光大亮。不只是天光大亮,抬眼看外边天色,已然近午。 又睡了这么久…… 朝慕云垂眸,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起床穿衣,用了一碗粥,去寻这条街上的医馆——厚九泓说这里一位老大夫医术不错。 老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果然很有些本事,切了脉,问了几个问题,眉头就皱起来了:“公子这……似乎不是病,像中了奇毒,泉山寒。” 朝慕云收回手,将袖子整理好:“可能医治?” 老大夫微摇头:“老夫行医大半辈子,只见过这种病例一次,还非是在京城……学艺不精,恐无良方。” 朝慕云:“您见过类似病患?” 沉默片刻,老大夫叹气:“没能救回来。这泉山寒乃是取多种毒虫毒液炼制而成,未知毒虫种类,毒液数量,炼制的先后顺序,很难找到搭配的草药,就算找到了,用量或顺序多一毫错一分,配出来的就不是解药,而是催杀利器。” 见年轻人也沉默,老大夫温声安慰:“只是老夫学艺不精,配置不出而已,寻到行内高人,或可为公子解忧。” 可虽话说的委婉,眼神间已现怜悯,朝慕云如何解读不出? 他微微颌首:“多谢大夫。” 老大夫抚须:“你放轻松,不要难过,此毒攻心,最忌耗费心神,脾肺亏空,老夫虽无解毒良方,却可以给你开个方子,至少让你没那么痛苦……” 说着,老大夫就提笔,在纸上写方子。 朝慕云看着纸上一个个的墨字:“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 “还请您直言。” “我见过的那个病患,未活过半载。” 老大夫很快把方子写好,递过去:“这几日每天吃一剂,止血消瘀,不会让胸口那么闷,也不会随意吐血,但此药只补虚耗,离根治差得远,你切忌多思多虑,想的事太多,多少药都不够吃的,这过日子,难得糊涂不是?莫要计较别人那么多,莫要苛责自己那么多……” 朝慕云听着,缓缓垂了眸,看向虚握的右手,那里握有一枚铜钱。 不能耗心神,不能多思多虑,不能长时间精力专注某事,那他岂不是以后连这个都不能用了? “我日后,仍会经常犯病,是么?” “三五不时吧,”老大夫严肃道,“你想开了,日子好好过,难受了就照方子煎药,不算难熬,你想不开,每日思这忧那,这毒天天催发也说不定,药方初时管用,你天天吃,照一天三顿饭吃,时间久了,药效总会渐渐抵消,最后……恐怕就要用虎狼之药了。” 老大夫板着脸:“你当谨记,若能寻到解毒良方,毒可破解,可若用上了虎狼之药,有了解毒方子都没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是。”朝慕云拿着方子,“多谢大夫。” 老大夫见他眉眼温顺,当是个听话的病人,又温声道:“此药助眠,最好晚上服用。” 朝慕云:“会让我睡很久?” “那倒不会,”老大夫摇了摇头,“反而是你现在因为毒动,会睡很久,甚至起床精力不济,用药之后会好很多。” 朝慕云同老大夫道了谢,按方配药后离开。 还有半年时间…… 也就是,他要在这里过完中秋节。 中秋……万家团圆,明月映星河,红尘灯火璀璨,倒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们打算回‘家’看看,却被人叫住。 “朝公子——” 是大理寺皂吏,旁边跟着一个马车,停在茶楼边,前后不搭,明显是临时停的,车帘都还在晃,马车双轮,青轴,顶盖雕纹低调不失大气……能坐它的,还能是谁? 朝慕云并未多问,随皂吏指引,进了茶楼,被引进包厢。 茶博士刚刚退下,新沏的茶水滚烫浮香,袅袅白雾朦胧,正位坐着的,正是大理寺少卿巩直。 朝慕云一看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巩直,身上官服还未换,鞋侧带着山上新泥,对方应该是刚刚从山上下来,还未回家或衙署,路上马车经过时,正好看到自己,便招来说话。 他拱手行礼:“见过巩大人。” “坐。” 巩直脸上没有明显笑意,眼神和声音却都很温和:“招提寺一案,朝公子助力极大,本官还未谢你。” “大人言重,只是尽绵薄之力……”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思忖对方用意。 被别人冒名顶替,破了案子,当事人肯定知道不是自己干的,但从下山时皂吏气氛,以及眼前结果看,这件事应该很顺利,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 但别人呢? 巩直只要翻看案件侦破记录,适当话题引导询问底下人,就能知道跟假扮他的人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病秧子,他一定会怀疑,这个人知不知道? 有些风险,必须要确定。 朝慕云掌心握着铜板,很是谦逊:“全靠大人引导有方。” 巩直颌首,道:“本官任大理寺少卿已有五年,一直兢兢业业,未敢放松,此次破大案有功,若不出意外,该要升调,然近两年身体亏空甚大,一直未能好好保养,年前就曾上书过上峰,正好眼下有了机会,恐会调任江南。” 这个调任,估计就是一方主政,算是升迁。 朝慕云抬手道贺:“给大人道喜。” 巩直摆摆手,饮了口茶:“刑狱之事人才难得,大理寺近年一直未得佳才,你之见地本领,正好相辅相成——你若有意,本官可举荐。” 朝慕云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试探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而是这些都没关系,把你拉进来,给你空间发挥,甚至做你的倚仗,你不就是自己人了? 且不说此事完全没必要拆穿,因为并不影响案件结果,对别人也没有任何伤害,如果大家利益一致了,就算以后出了事,也没必要提起这茬不是? 这是一个……很会做官的人。 “你家情况——”巩直又道,“抱歉,非本官有意窥探,有些事太明显,不自在的生存环境,不如意的生活状态,日子难免清苦,我让人查过,你非白身,几年前也中过进士,只是名次微末,家人未有支持,你又一直闭门不出,方才无有成就,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大理寺正好有,你何不尽情发挥,为自己拼一份家业,也不必再受制。” “当然,刑狱之事何等重要,本官不可能予高位给你,眼下正是大理寺考核期,两个月内,必晋一名寺丞,你可暂代主簿一职,直接参与竞争,只要有功,本官可保你不会被他人挤掉名额。” 巩直话语殷殷:“因人才难得,官署对自己人多有体恤,你之困难,本官皆已知晓,可为你申请一个独院,条件比不上豪门大户,但落脚居住,已然足够。” 朝慕云抬眼看着这位大理寺少卿,此人不但会做官,还很会做人。 照坊间流传,厚九泓打听到的消息,对方破案本领亦是不错。 有力争上游的心思,有专业过硬的本事,凡有行事错漏,还能立刻细腻处理……不管官场还是人生,是人都会犯错,走得远的,走的好的,永远都会是这种人。 朝慕云垂眸:“谢大人厚爱,我会考虑。” “好好考虑,”巩直执盏饮茶,“你若愿往,本官还会给你配一名婢女。” 这个朝慕云不理解了:“嗯?” 巩直:“招提里的小姑娘,名唤拾芽芽的,可还记得?” 朝慕云眸底墨色微氲:“记得。” 专门提起,恐怕……不是婢女那么简单。 “你心思玲珑,本官也不瞒你,”巩直直言,“此女身份似有特殊之处,未查证前不方便明言,只是万万不可继续在寺庙住下去,放在别处也不方便——” 所以就推给了他? 朝慕云:“我不需要婢女。” 巩直:“但她需要安身立命之处。” 朝慕云:“大人可寻信得过的人照顾。” “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巩直浅叹,“有病在身,三五不时发作,会无意识伤人伤己……此事我已问过她,她对你极为信赖,且很希望照顾你。” 有关心理疾病,朝慕云并未忘到脑后,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他打算过几日再去招提寺看拾芽芽,可做婢女使唤,他从观念到习惯上都很难接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他认知里,只是一个初中生,未成年,尚需大人照顾。 巩直似乎察觉到他在顾忌什么,又道:“你可把她当做婢女,无需心理负担,也可权作病人,给予适当照顾,拾芽芽是懂规矩的人,只做洒扫庖厨杂事,或者你有需要,可寻她私下再做约定,至于男女大防,你自己注意些便好,她心智未开,不会对你有所影响。” “多久?” “最多半年。” 只思量片刻,朝慕云就想明白了,无缘无故,无利可图,巩直不可能对一个小姑娘照顾这么细致,如若单纯散发善心,渠道更是多的是,没必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要么,此人与巩直有关,要么,是上官的意思,或者揣摩出,这件事上官需要他这么办…… “大理寺要保护她。” “无可奉告。”巩直知年轻人心思深,不肯再言,“这算附加条件,也算交换,你可考虑,若愿往,直接过去应卯,本官会为你安排流程,不过——” “大理寺承监察之权,是所有案件最后一道审核关卡,若有冤假错案,这是最后唯一的清查机会,绝不非纵容人偷懒放肆之所,你能走到什么位置,全看你有几分本事,如若决定去了,又消极怠慢,可不能怪规矩无情。” 朝慕云垂眸听着,巩直说了很多,有几分招揽私心,也有更多的爱才心切,一个机会而已,他随手就能给,只是往日此类人才太少,年轻人缺机会,他正好有,何乐而不为? 巩直还不止一次或暗示或强调,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相反,可以成为他的倚仗。 给机会,是因为你值得,是某些心知肚明的默契,是部分交换附加,但倚仗,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任何机遇都是有风险的,你要是想往上爬,需要我给你助力,处处倚仗我,成年人的交往方式,人脉往来,就是利益交换,你往后,可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做到什么,需要做哪些,你自己心里当有底。 扶一次,是因缘际会,有理有据,两次三次不可能,想要,需要你用东西换,你用东西争取。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双方就都懂了。 二人见面时间不长,堪堪一盏茶,出来竟是谁的事都没耽误,该往南的往南,再往北的往北。 按照记忆中的路‘回家’,朝慕云走的很慢,思考未来还有半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要不要换一个活法,比如老大夫说的,想开些,有一日是一日,还是极尽灿烂,让生命的花在最后时刻绽放的最美? 他曾觉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没意思,社交没意思,应酬没意思,盯着职位往上爬没意思,婚姻没意思,他甚至觉得工作也没意思,可有可无,愿意去做,且一如既往,主要是人性的多样性,让他感觉很有趣。 罪案中能看到太多东西,残忍的,羞耻的,人们试图掩藏在心底的假面,多种多样,无法作伪,他很好奇,人的恶,能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些人的恶,不掺杂一点点善? 及至如今,他仍然没有结果,生命却不允许,他要死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2节 朝家宅子位置还不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置大这样不算太大,但地段极好的宅子,算是祖上积了阴德。 可惜朝慕云的院子很小,非常小,在最偏僻的北角门附近,像是将荒院一围,勉强辟出个空间,便宜了他这个庶子,院中没有下人,甚至没有多余的房间,多日未住人,积了一层灰,卧房因关了门窗,略好一些,只是味道有些尘闷,需得开窗通风。 桌上茶盏缺了口,墙边柜门锁扣出了问题,关不上,床上被子触手微潮,大约是多日阴雨泛了潮,又没机会晒,整个房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食材,甚至连口水都没有。 这日子已经不是清苦了,是艰苦。 朝慕云正闭目回想思想,去何处,问谁,怎么要点物资的时候,院门轻响,有人进来了—— “哟,这不是咱们三公子么?听说在招提寺得了大理寺少卿青眼,处处人影双双,不但被免了罪,还立了功,把别人指认成凶手了呢,早知你这么能干,为兄何必替你担忧,受了这一大通罪?” 来人是朝浩广,油头粉面,一张脸很唬的住人,要是能收住表情,别这么油腻嚣张,还能扮个贵气公子哥。 “受罪?”这是朝慕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这位嫡兄,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受罪了。 “咳咳——”朝浩广帕子捂唇,用力咳了几下,眸底阴阴,“若非为你日夜担忧,我总会得了风寒,这些日子过去了都不好!” 他竟然以为身体不好,是因为染了风寒? 朝慕云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娘还真是辛苦。” “住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娘!”朝浩广手指快要戳到对方脸上,“把你身上这件衣服给我扒下来!再旧再破,我不要了,给狗给猪都不给你!” 朝慕云眯眼:“你确定?” “广儿。” 高氏听到门房禀报,说朝慕云回来了,就知道儿子会沉不住气,过来一看果然,她拉住儿子:“一笔写不出两个朝字,你是兄长,莫要跟庶弟计较,慕云自来知礼,也不会穿着你的衣服往外面走,丢你的面子。” 她一边说着话,视线一边说痕迹的掠过朝慕云,总觉这回的事有些蹊跷,案子破了是好事,是大理寺的本事,可就目前打听到的消息……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怎不知,这庶子何时出息了,还能帮大理寺破案了? 朝慕云自然看懂了这道视线里的警惕和提防,料准了以高氏心智,断不会在不确定的时候,无故发难,遂眉眼展开,唇边莞尔:“刚进家门,还未曾有机会向夫人请安,不想夫人亲至,想是家慈德厚,知我这院里处处简陋,无法住人,来送东西了?” 高氏瞬间眯了眼。 是夜明月高悬,星子璀璨,仍有不知何处来的阴云缭绕,时而遮了月,时而遮了人。 有人家里鸡飞狗跳,有人神清气爽一夜安眠,有人心底起恶念,磨刀霍霍,为别人准备好了棺材。 第31章 主簿上任 被庶子笑眯眯算计着要东西, 高氏不可能没脾气,但她忍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太懂这个道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把庶子整到这地步,都没几天活头了,人要是豁出去—— 死就死了, 没关系, 但丈夫此刻不在京城, 出了事说不清楚,儿子和自己万万不能有事,这庶子死也得挑个别的时候! 不过三瓜两枣, 要口吃的而已, 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待她看清楚……所有都可一起清算。 高氏不愧是大家主母,心思转得快,能屈能伸极了, 挥挥手就让人给了东西, 吃的用的, 不算多, 也不能说少。 “你身子不好,需得注意调养,可不许胡闹, 你父因公外务,怕是两三个月才能回, 此次路过祖宅, 许会将你的堂兄弟一并带回做客, 若是家中惊扰, 不便你养病,也没关系,咱们这样的人家,外头哪会缺一两个庄子?” “但有不适,你只管同我说,我定会为你安排。” 高氏很快带着朝浩广离开,唯有说过的话,久久不能散。 朝慕云太明白,这些话不是客气,是冲他低头,反而是威胁,是警告—— 你最好有两把刷子,真的有点本事,让我瞧瞧,你有没有资本跟我对着干,否则,随时移你去庄子里,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连理由都不需要找。 朝慕云没有拦着高氏,也没有出言挑衅,因为很没意思,赢了又如何,也不过是半年。 怪不得高氏会给他下这种毒,原来是忌惮丈夫不归,庶子就这么死了不好交代,她连丈夫面前一个笑脸,几句好话敷衍,都不愿为他赔。 朝慕云在家住了十日。 每日除了无所事事,还是无所事事。身体情况并没有好转,只是服了药后,控制住了,不会每日那么难受。高氏并没有遣下人给他使唤,他也不在意,自己的事自己做这种事,他上小学就已经习惯了,院里多个人,他还会觉得碍眼。 只是……也并没有很开心。 这个院子太过偏僻,靠右挨着一个北角小门,大户人家的大门非大事很少大开,平日进出会走西边角门,下人们走东角门,东角门也会进平日采买东西的车辆,比如食材货物等,而夜香这种东西不能跟负责采买的车辆进一个门,自然就走仅剩的北角门了。 是以,每日天边泛白,就是北角门最热闹的时候。 朝慕云时常会听到下人闲聊,大家纷纷对高氏的治家手段表示信任,认为这场嫡庶战争高氏必胜,用以往诸多战绩列举,诸如后院小妾怎么死的,想要进门的家主表妹是怎么被收拾的,庶长子怎么夭折的,三姨娘为何落了胎,为何庶出三公子独独活到了现在,到底有什么用,还能允他活几时……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赶出去,死在外头! 诸如此类,被吵醒几次,朝慕云不仅知道了诛多朝浩广的风流韵事,连那个尚未见过面的父亲都算有些了解了。 人性的肮脏于他而言太习惯,他甚至能冷静分析,情绪不起波澜,可这夜香味道…… 着实难以承受。 状态允许的时候,朝慕云会尝试往外面走一走,并没有人拦他,高氏许就想趁这样的机会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更多本事,在外面有没有人脉,会不会搅风搅雨。 朝慕云不惧对方手段,自己也不不会保,只是觉得这种你来我往的算计没有意义,况且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不应该这么浪费。 不过么,人果然是世间最贪婪的动物,总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匮乏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总是有很想很想得到的东西,或者是金钱,或者是美食,或者是爱情,或者更简单,是别人的羡慕,若你非常幸运,命运给予你这些你想要的东西,你只会满足一阵子,之后便会生出新的欲望和匮乏感,你想要更高阶的,独你有的东西,或者精神层面的享受,比如成就感…… 反推就是,有些东西,就是会腻的。 忙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躺平休息,休息久了,又觉得无聊,想念忙碌的日子,朝慕云现在并未想念忙碌的日子,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无聊。 然后他发现,自己院子里,似乎出现了一个田螺姑娘。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夜里,院子里经常会出现一声异响,出去一看,是用油纸好好包起来的吃食,有时是热食糕点,有时是卤凉小吃,前者饱腹,后者解馋,味道上料都下的不重,口感于他正好。 对方似乎等在墙外观察,他若久久没出来,窗户必会被掷小石子。 可惜田螺姑娘从未露过面,开门找出去,人早已消失不见。 这日午后,朝慕云依然悠然吃着院子里‘长出’的点心。 用糯米粉加面粉蒸制,像主食又像点心的一类糕点,非常松软,扁圆形状,看上去半个巴掌大,可若用手去捏,它会变成很小一团,咬一口更是软糯,甚至不用怎么嚼,舌尖一抿,那股清甜带着米香的味道就会在嘴里化开,咀嚼间有淡淡酒味,米酒的那种味道,能让你越吃越馋。 朝慕云吃的很快,最后对着油纸包里仅剩的一小颗,迟疑了很久。他真的很想把这个田螺姑娘揪出来,问一问这是在哪里买的,真不用你辛苦投喂了,我只喜欢这个,我可以自己买。 突然墙外有争吵声,声音还有些熟悉。 朝慕云拍拍手,走出去一看,竟然是拾芽芽同一群小孩在吵。 “你们胡说!朝三公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才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 “他就是会死马上就死活不过半年略略略——病秧子要棺材,走得近会一块儿见牛头马面!住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你不懂少说话!” “谁说我不懂了,我就是知道!他是我兄长,我兄长就是最好的,永远不会死!” 小姑娘都快被气哭了,还攥着拳头冲这些小孩反驳。 朝慕云没有兄弟姐妹,不理解现在各种兄控妹控的情感,但并不影响他心中此刻感觉,像春日青草萌发,被和暖微风轻轻撞了一下。 无关情感,他取向性别与自己相同,对小姑娘不感兴趣,但这样一个明明胆子不大,还敢为他呲牙握拳的小兔子,他很难放开不管。 他本也打算,就在这两日去看看这个小病人,如今倒正好了。 小孩子们看到推开门的朝慕云,一哄而散,拾芽芽察觉到了什么,身子一僵,转过身,就是一张红透了的脸:“我……对不起……冒犯了公子,公子不是我兄长……” 她其实很想有一个哥哥,像别人的哥哥那样,在她被欺负时保护她,但她知道不可能,也不敢。 朝慕云感觉这是一个拉近距离,建立信任的好时机,走上前,曲指轻弹了下她眉心:“不犯病的时候倒是胆子大,不错,保持住。” 拾芽芽愣愣捂额头:“啊?” 朝慕云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素淡,却已合身很多,不是招提寺的僧袍改制:“你去大理寺了?” 拾芽芽抿了唇:“公子……去么?” 朝慕云没说话。 “公子是不是嫌弃我?我真的懂规矩的,刚才就是着急,没有任何想僭越的意思,我愿为婢签契,照顾公子饮食起居——” 拾芽芽急的很,见朝慕云不表态,甚至大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衣角:“我做饭真的好吃,也绝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公子就应了巩大人吧……” 朝慕云想了这几日,其实已经松动。 他对这个工作的确擅长,如若不是余生所剩无几,他甚至不需要考虑就会答应,现在么……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扔的?” 拾芽芽手一缩:“公,公子知道了?我,我就扔了两次,不是故意的……” 朝慕云蹙眉:“两次?” 拾芽芽用力点头:“我知公子是好人,受过公子照顾,总要回报一二,可往事已矣,公子许不会想同我这样的人来往,又担心公子因我之事有压力,更不能靠近,遂……” 她不敢做再多,只扔了两次亲手做的吃食,今日也是最后来看一眼,决定以后不打扰更多。 朝慕云将吃剩的一半糕点给她看:“这个是你给的?” “不是,”拾芽芽看了看,摇头,“但公子若是喜欢,我会做。” 朝慕云:“好,我们去大理寺。” “若是还有其他喜欢,我也可以学……” 拾芽芽正苦思冥想如何表现,突然一震:“公子……答应了?” 朝慕云:“你先回,我收拾完东西,自会前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把自己打理的干净整洁,再拿上自己的同伴,他就可以出发。他没有跟高氏打招呼,高氏大概也不需要,但只要一想到每日清晨不会被夜香味道吵醒,他就有些愉悦。 到了大理寺,巩直并不在。 此次升调速度非常快,巩直已经收拾好,去了江南任上,只给朝慕云留下了一封信,似乎笃定他会来。 信上对招提寺一案后续做了总结,对榴娘娘的抓捕搜索并没有良好进展,这些人直接放弃了一个库房据点,将所有库存全部拉到那里,两日内卖完后直接消失,所有人不见,官府的人摸过去时已人去楼空,线索难查,若对方从此不再冒头,抓捕追踪变更为困难,薛谈的那枚笛子恐是榴娘娘组织信物,现已封存,若将来有用,可拿来取证…… 巩直在信上说不必着急,凡是罪恶,终会浮出水面。 因流程已事先吩咐好,朝慕云很快领了衣服,还在大理寺侧,分了个自己的小院,还不错,面积不算大,但比家里那个大多了,临街,却不算热闹,安静宜居,不招摇,里面一应用物也已备好,他可直接住。 拾芽芽就住在旁边,与他的院子相隔一面墙,二人共用一个大门,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个大门,有些老旧,他们可能需要一个门房。 主簿当然是有官服的,青色官服,乌纱帽翅,玉带束腰,可一样的官服,穿在不一样的人身上,效果大有不同。 拾芽芽看到换好衣服的公子,哇了一声:“公子好看的!比那个李淮好看多了!” 朝慕云:“李淮?” “他也是个主簿,脸胖肚圆,是个讨厌鬼,看人时眼睛都是这样子的——”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3节 拾芽芽两手提起自己的眼角,往上一绷一吊,又丑又吓人。 朝慕云笑了声,还不错,小姑娘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了。 心理疗愈这件事,好的陪伴感至关重要,当你给足了对方安全感的时候,甚至不需要特殊引导,对方自己会建立足够的勇气,面对内心的阴影,朝慕云从见到小姑娘的第一面就知道,这是个坚韧勇敢的小姑娘,一直在随着自己的直觉寻找自救之法,她也一定会成功。 很快,朝慕云就看到了拾芽芽说的这个了,他的竞争对手,李淮。 或者,对对方而言,他才是突然空降,增加的竞争对手,遂对方情绪不佳,无有善意,朝慕云大抵能理解。 “哟,这不是巩大人亲自推荐,特别吩咐照顾,数年难遇极罕见的刑狱人才?朝慕云是吧,怎么身子瞧着这么弱?不是我说,咱们这地方可与别处不同,体力不支,怎好应对繁复公务?我劝朝公子看看就好,知难而退,还能留几分脸面。” 李淮的确有些胖,生了一双吊梢眼,眼底都是敌意。 朝慕云自来不怕挑衅,也从不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的脾气,眸底墨色疏冷,只安静站着,就有种无形的气势压迫:“哦,听闻此处以才取士,有功者晋升很快。” 他目光很淡,言语平直,似乎无任何挑衅之意,但他的视线过处,从头到脚缓慢打量别人的眼神,让人无法忽视,甚至像一种宣告。 就像在说,没错我就是你的竞争对手,来抢你位置的,你这么多年经营起不来,这次仍然不行,虽然我身体不好,但我脑子好使啊,这次的机会,我就笑纳了。 简直狂的不行! 李淮都要被气笑了:“当真以为你比我——” “是。”朝慕云直接截了对方的话。 “你——” 李淮火气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最后还是压住了,冷笑一声:“也不知道巩大人从哪找来个活宝,我且告诉你,大理寺主簿,可不是随便拿个笔,录个册子就能完的事,官衙如今人手少,卿大人年事已高,没有精力管太多事,少卿调任,目前未有新调派上官,上峰目前只一个寺正,忙的都找不着人,你我主簿需得暂代更多公务,正刑之轻重,断罪之合规,所有复审案件,需得你我及寺正全部署名画押,方才生效——” “凡此种种,绝非一人之力就能完成,案件事关人命,如何理案,怎么分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处理且不提,光是如何驭下,分发任务让皂吏们帮的忙,确保完成案子审查工作,都不是一句‘有才’就能覆盖的事!” “大人们高高在上,哪里懂得下面人的苦,我告诉你,在我跟前少来那一套!你若懂点事,好生呆着不作妖,还倒罢了,胆敢坏我的事,来回掣肘制使案件难破,别怪我不留手,巩大人的面子都不好使!” 说完,他招招手,指着旁边一个放满卷宗,手都插不进的桌案:“不是有本事?喏,这边是积累了两三个月,还未来的及复核的案件,朝主簿过一遍?” 这位主似乎深知吵架精髓,一大段输出完,不等别人回击,转身就走,反正他都不在了,不管别人又说了什么,他都没输! 以朝慕云体力,也的确很难追上去与人缠吵。 “署衙事多忙碌,难免心生烦躁,也不是针对谁,”有皂吏过来解围,引着朝慕云往案几的方向走,“朝主簿别在意,请——” “你是——” “属下卢冬,听候两位主簿使唤。” 朝慕云颌首,敛袍坐于案前。 其它都不重要,桌上这些才是关键,类似情境他不止遇到过一次,而他永远有让人闭嘴的实力,这次,也会一样。 见这位主不是掐尖要强的人,皂吏们长呼了口气,手头事这么多,实在没工夫劝架啊! 卢冬赶紧给上了茶,下去忙了。 大理寺主簿,从七品,掌印,凡官吏抵罪或雪免,皆立簿。 在这里,非事关重大的杀人谋逆重罪,小罪是可以赎的,比如一些小偷小摸,故意毁坏他人财产,故意伤害他人,但情节不严重的,会判牢刑,或者役刑,牢刑顾名思义就是坐牢,役刑就要看现在官府正在进行什么建设,缺什么差,比如在修路造桥,人犯就去搬石抬东西,比如清理河道,人犯就去清淤背泥,女犯人因为体力不比男性,不适合这些刑罚,很多时候会被罚去舂米。 一般牢刑役刑都是可以抵罪减免的,根据程度不同,划出不同价格区间,以金银铜赎,也有利于重大功绩的,可将功抵过,部分减免。 加上寺丞等其它的活,要看的就多了,比如对它处送来的案件复审。 朝慕云翻看着桌上卷宗,他看的速度并不快,过完一上午,一个月的卷宗数量,还没看到一小半,大部分口供详实,证据确凿,可以审核过案,但手上新翻开的这个案子稍稍有些奇怪……自杀? “……今儿个这事稀奇啊,现在人们自杀越来越有想法了……” “可不是呢?以前见惯的,要么上吊服毒,要么跳崖投水,顶多衣服穿整齐,这回连自己葬礼都准备好了……” “你还别说,那小白船挺好看……” 一大早出去执行任务的皂吏回来歇班,随意聊着今日见闻,眉飞色舞。 朝慕云却手一顿,墨黑双眸看过来:“有人自杀?给自己准备了葬礼,白船水葬?” 皂吏一看官服,是新来的主簿大人,赶紧行礼:“是,今日有人在入江口钓鱼,看到远处有随波飘荡的船,船身泛白,缀有白菊,有个老头躺在船上,全无声息,嘴唇和指甲都泛着青紫,双手搭在小腹,死状安详,仵作已经看过,死亡时间大约就在昨晚,死因为中毒,合理推测,死者应该是躺进自己准备好的船上,服毒等死……” 朝慕云垂眸看着手里卷宗,几乎一模一样的死亡描述,结果同样定论为自杀。 “这是他杀。” 若说方才看到卷宗时尚有怀疑,现在他已确定,这两个案子,必有凶手。 “如今尸体何处,官衙可在处理?” “如,如今……”皂吏愣了下,才道,“因在江中很远,打捞不易,需得先将船带回,发现船的人报了官,现在是京兆尹的人在那边,咱们的人因为办事经过,去搭了把手,现在围观百姓很多……” 朝慕云蹙眉:“人很多?” “是……恰逢清明,今日难得好天气,百姓纷纷出来踏春,城内不如城外热闹,遂……” “尸体在城外何处?” “田井巷西,护城河边。” 朝慕云起身:“我出去一趟。” 这是想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皂吏哪敢让主簿大人独自前去,立刻转身跟上:“属下与大人同去!” 不多时,朝慕云就看到了这具尸体。 第32章 给自己的葬礼 “你说这病秧子去了田井巷?” 李淮忙的脚打后脑勺, 三月初的天,竟热出一身汗,气的牙痒:“他去那里干什么!人京兆尹的活儿,大理寺凑什么热闹?有没有问题, 这外头死了人的事, 都得报过来, 他到时再看不就是了,现在着什么急!” 卢冬给他递上盏茶:“京兆尹那位师爷……可不好相与,大人可要去看看?” “我管他去死!手头活儿这么多不干,上赶着吃人教训!” “那若是尸体真有问题, 京兆尹却没管……”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这功劳是他想要就能要的么!”李淮一摔笔, 站了起来, 头上汗都来不及擦, “你也别歇着了, 跟我过去看看!” “是。” “才来就挑事, 连带着满官衙同僚都没饭吃, 这样没眼力劲的货色要能顶了老子上去,老子倒立吃饭!” 田井巷西, 护城河边。 盛放尸体的小船已经被拉到岸边,官府还未来得及交接, 围观百姓一堆,谁都能看得到。 有人觉得场面热闹, 有人只觉得被挡了路, 着紫袍, 戴金色面具的男人就勒了马:“啧, 真烦。” 沐十看看左右:“帮主, 我们可以往南走。” 稍稍绕了一点路, 但绝对安静。 夜无垢哼了一声,待要催马,突然看到远处熟悉身影,重新勒了缰绳:“他来了。” 沐十:…… 夜无垢翻身下马,择了处好地方:“这个案子一定很有趣。” 沐十提醒:“主帮那边……念京帮帮主,正在等我们。” 夜无垢全然不在意:“那就让他再等等。” “若这批货丢了……” “丢了不会抢回来?小木头,莫要进了京城,学人家谦逊君子,连咱们吃饭的本事都忘了。” …… 朝慕云因大理寺主簿身份,可近距离察看尸体。 船随水波飘荡,一夜之间不知行至何处,现在被拉回最近的岸边,不可能是第一死亡现场,信息量不足,但船本身,很有意思。 皂吏们描述,这是一艘小白船,以朝慕云看,小是小了,只能躺一个人,可这白色,却不是他以为的,故意漆成的白,更像是用的太久,经年累月掉色后的泛白,远远看像白色,离近了更像淡了的褐色,很浅的那种。 船上放满了白菊花,很多散落在船侧,尸体旁边,也有精心将花枝缠绕在船舷上的,视觉效果繁多却不杂乱,可见并非随便一扔,制作之人心思细腻虔诚,这就是一个水葬葬礼。 死者看起来年纪很大,头发花白,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手上皱纹满布,指甲颜色是极深的青紫,任何人看第一眼就会怀疑中毒,但朝慕云看到的不一样。 死者身上衣服干净,并非崭新,面上这块白布却质地如纱,崭新无痕,料子轻透薄软,裁的四四方方,沾有少许花粉,大小仅能遮盖头脸,并非官府会用的覆尸布,这应该是原本尸体发现时就覆在死者脸上的,仵作检查完毕后,重新归位。 死亡,白花祭奠,双手交叉置于小腹的姿势,遮盖住的面部……有太多的仪式感展现。 很多计划内的自杀,的确会有仪式感展现部分,可他杀,这些仪式感代表着什么? 凶手为死者送葬,是在祭奠他,怀念他,还是别的谁?杀完人,布置水葬白菊,最后在尸体头脸覆上面巾,是觉得愧疚?不敢看? “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突然,一位师爷打扮的人看到朝慕云,过来阻住他的视线:“京兆尹办差,闲杂人等速退!” 朝慕云亮出自己腰牌。 “原来是大理寺主簿,在下曲才英,京兆尹范大人座前办差,”曲才英快速打量了对方一眼,微拱手,神情不减倨傲,“京兆尹接到百姓报案,携仵作前来查验,死者系自杀,无须列案,如今已通知家属敛尸,就不劳大理寺过问了。” 朝慕云:“此为他杀,当要立案。” 曲才英皱眉:“你说什么?无凭无据,你说立就立?” 野外发现人命,百姓上报官府,一般来说普通案子京兆尹就办了,涉及到朝廷官员的,大多移交刑部,但区别起来也没那么大,双方职权有交叉之处,基本是谁先接到了谁先管,粗查信息后对案件进行属性划分,该谁的事谁负责,但实际实行起来,往自己手里揽事的少,往外推的多。 毕竟事关命案,破得精彩漂亮,那是政绩,于仕途助益,解决的不好,那就是责任,要受处分的,答案要案破起来,哪个容易?你又怎知,路边随便死一个人,会不会是哪个大案子的关键人物? 负责任的好官,对任内职责当然不会推诿,但底下人么,事关自己业绩,未来一段时间清闲还是繁忙,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个尸体,仵作也验了,看起来就像是自杀,话都撂出去了,再改岂不失了威信? 曲才英当然不愿意被打脸。 朝慕云:“你说自杀,这船这白花,都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自然!”曲才英大声道,“哪个自己想死之人,不想在最后给自己留点体面,准备好一切?这老头明显是年老体弱,感觉活够了,不想拖累儿女,食毒而亡,就是他自己愿意的!” 朝慕云指着尸体的衣角鞋子:“他都为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为何不换身干净衣服,穿双新鞋,是穷的买不起么?” 曲才英一愣。 一般有计划自杀的人,的确会有后事准备的行为,换一身好衣裳,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走,几乎是这类人的大多选择,为什么这个老头船备了,花洒了,却忘了换一身好衣裳?穷?不可能,就他身上这套旧衣服旧鞋,都肉眼可见,作料作工不便宜。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4节 “这……许是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换衣服,倒来的及准备一方新帕子盖脸?他怎么不为自己找身覆尸布?” 曲才英顺着朝慕云手指,看到了那方素帕,虽然轻薄,但无有折痕,明显是新的,且不便宜。 朝慕云神色淡淡:“京兆尹若连这些异状都看不出来,不若直接将案子移交大理寺,还免的误事被罚。” 曲才英自然不干:“你不过一个主簿,哪来的胆子和我这么说话——” “主簿怎么了,主簿吃你家的米,花你家的钱了?” 远处拂开人群,走过来一个人,正是同是主簿的李淮,不管步伐还是目光都火气十足。 再看曲才英,下巴抬的更高,眼睛眯的更深,比刚刚更有斗志了。 朝慕云顿时明白,这二人有过节。 曲才英:“怎么,往常标榜自己窝里独大,现在被挤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舔着为新人出头?” 李淮:“放你娘的狗屁,本官再不济也是个有官阶的实差,你给人做舔狗这么多年,还没放成擦屁股的事一件没少干,怎么,被提拔了么?” 曲才英:“姓李的胆敢污蔑上官,看老子不——” 李淮:“本官污蔑谁了?指谁名道谁姓了?你要是怕了,就直说,本官可不为难你,直接寻府尹大人办移交就是!” 曲才英:“你知道屁,这案子就是自杀!没有凶手!” 李淮:“若有如何,你可敢与我作赌?” 曲才英:“赌就赌,今儿个这尸体就给你们大理寺,若半月内不能破案,查半天还是自杀,你这主簿就别要了!” “对,没错,大理寺主簿朝慕云就跟你赌了!”李淮把朝慕云拉过来,“他若找不到凶手,自此再无颜面留在大理寺!” 朝慕云:…… 你们骂战,以我作赌? 曲才英被噎的差点闭过气去:“姓李的你好狗啊!” 李淮盯着朝慕云,目光阴阴,冷笑连连——你自己跑过来看的案子,你不接? 朝慕云算是被坑了,但殊途同归,他的目的本就是查案,但—— “若我赢了,当如何?” 曲才英和李淮齐齐看他,你赢了就赢了呗,能如何? “总不能随意为你们赌注,”朝慕云淡淡道,“若我半个月内能破解此案,找到凶手,曲师爷自此以后见到我大理寺的人,客气行礼,一次不能漏,李主簿——” 李淮:“你之功绩,我不插手。” 大理寺内部竞争,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若你真有本事让我心服,我也不是不能容你。 四周围百姓们都看着,有些话不太好明说,三言两语间,几人就有了默契,曲才英最后看了一眼现场,甩了袖子,带着自己的人走了,李淮也未多留,着急出来,午饭还没吃呢。 朝慕云再次看了会儿现场,让剩下的皂吏清场带回,准备安排接下来的事。 “帮主,咱们是不是……” 夜无垢翻身上马:“还留着干什么,这都表演完了,走吧。” 沐十:“死的那老头好像是江元冬,要不要帮朝公子一把?” 夜无垢:“小木头,别太小瞧了他,他搞的定。” 沐十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 帮主似乎对这位公子很感兴趣,可要说想靠近,并没有,不想亲近吧,凡有遇处,又每每为他停留…… 朝慕云回到大理寺,很快拿到了死者卷宗,江元冬,今年六十七,日常身体康健,未有病痛,二十二中进士,入仕途,曾经最风光的日子是在二十年前,一度任科举考官,后仕途并不如意,近十多年一直是闲差,略遭同僚排挤,这两年被迫致仕,方才好一些,只是本人意难平,屡屡有回去的想法。 家庭现状比较简单,早年家中曾走水,妻子和两个嫡子两个庶女都死在了大火中,唯有当时在外面做客的女儿,和一直在老家祖宅,身体不好的儿子活着,如今膝下也就只有这一子一女,儿子名江项禹,年四十二,未成亲,膝下有一子,母不详,女江莲,年三十八,嫁到京城晋家,不常归家。 社会关系有些不好说,说是官场人吧,他这几年都在乞骸骨致仕中,往前数又与同僚关系不睦,说不是官场人吧,他的行为利益都在这个圈子里…… 日常行踪更是,随着年纪大了,脾气越发不好,不爱下人跟着,常把人们赶走,去哪里也不说一声,最近近清明,大约想起亡妻和死去的孩子,脾气更大,经常不见人影,昨天更是吃了午饭就不见了人,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直到今早到官府通知。 还有死者的船是在水中发现,不知随水波飘荡了多久,春日水下暗流涌动,如何估算寻找船正下水的位置,也是个问题…… 相关行踪痕迹,皂吏们在查,但速度略慢,朝慕云需要更多人手。 正在思考间,手指落在一边名册,他看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厚九泓?他如今押在大理寺? 朝慕云垂眸,到档案房寻到相关卷宗 ,看了一会儿,出来执笔写了张纸,带在身上,才捧了茶盏起身,慢条斯理转到牢房。 找到厚九泓的牢房并不难,朝慕云微笑:“二当家,又见面了。” 厚九泓挡着脸,努力往墙根缩—— 你不要过来啊! 朝慕云以茶暖手,任对方徒劳半晌,才道:“未想到二当家如此面皮薄,若是嫌丢人,我为你清个场?” 厚九泓:…… 什么叫脸皮薄?九爷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丢过人?他就是纯粹不想见着病秧子,一见准没好事! 被人叫破,已经躲不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厚九泓一撂手:“怎么在这里?” 朝慕云:“你猜?” 厚九泓一看他身上那官服:“这还用我猜?” 这病秧子真够有本事的,找到机会混到大理寺,还当上官了! 一边看病秧子,厚九泓眼睛一边滴溜溜转,转着转着就笑了:“我说朝大人,你可还欠着我东西呢,”他拍拍自己胸脯,暗示那张契纸,“债主在前,你是不是得表示表示,把我弄出去?” 朝慕云眼梢微抬,似有笑意:“如此岂不是正好?你若在这里被关到无穷无尽,再也出不来,我这债岂不是不用还了?” “你——不要脸!” 心肠好黑的病秧子!合着老子这一说话,还给你机会了是不是! “哦。”朝慕云转身就走。 厚九泓:“别——” 朝慕云顿住,面色板正:“二当家还有别的事?” “那……什么,”厚九泓在病秧子面前就没落着过好,也豁出去了,“你君子谦逊,人美心善……” “多谢夸奖,”朝慕云再次转身欲走,“我知道我很优秀。” 厚九泓:“我有用!” 朝慕云这才彻底停步,眸底墨色晕开:“二当家能给我什么?” 厚九泓咬牙,又被这病秧子算计了!他刚才要是不先说话,还失不了这先机,病秧子绝对是有事求他才来的! 可他不想对方如意,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给你减债。” 朝慕云没说话。 厚九泓闭眼:“废了,契纸做废了还不行么!” “不行,”朝慕云摇头,“我这人说话算数,欠了债,就得认。”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一张新的契纸:“一事归一事,我欠你的,会还,此次帮你,你便也欠了我。” 厚九泓:…… 这是让他签个新契?那以后不也被套牢了,再也跑不了了?再一看细则—— “什么玩意,我还得当你的门房?” “放你出来,我不用担责的?”朝慕云垂眸,“你以功赎罪,我对你有监管权,并连带责任,你走的太远,别人告你借机逃跑怎么办?” 厚九泓冷笑:“我若要跑,做你的门房,便跑不了了么?” 朝慕云晃晃契纸:“我欠你的债,你也不要了?若我猜的没错,你现在应该回了一笔款项,还不信我?” 厚九泓沉默。 的确叫着病秧子给料中了,因为招提寺的案子,京城最近查的很严,兄弟们的买卖都不好干了,但榴娘娘那批贱卖清理的库房,倒的确让他赚了一把,现在还没清完,结果却已可期,这病秧子,着实有两把刷子。 朝慕云看着他:“还想不想赚更多?” 厚九泓:“你真不怕我跑?” 朝慕云:“你若真放得下,又有本事,随便跑就是,且看我能不能抓你回来。” 厚九泓知道病秧子有这个本事,这份算计人心,事事洞察的心思,天底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个。 相处过一段时日,再加翻着大理寺对黑风寨的卷宗记载了解,朝慕云大概知道这位二当家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守规矩,干过不少坏事,牛能吹破天,但手却没沾过血,经常犯到官府手里,京兆尹大理寺的牢房坐过不少回,回回都罪罚不重,关一阵就能放,然后他再犯再放…… “签不签?” “签签签!就没见过你这么黑的公子哥!” 签完契纸,厚九泓从牢里出来,活动了活动手脚:“可憋死我了——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朝慕云带着他往外走:“怎么进来的?” 厚九泓:“你都知道我在这儿,没看过你大理寺的册子?打翻了几个菜摊子,毁了酒肆几坛酒。” “我问的是,怎么打翻的?为什么砸人家的酒坛子?” “谁没事也不会那么疯啊,我接了个活儿,打那条街路过,有个小屁孩儿简直没长眼睛,看不到老子也就算了,他还敢往别人马蹄子下撞,那马又惊了,老的是不想救人,可老子得自保啊,这不就掀了别人的摊子,砸了别人的酒,还把人主顾要带的东西摔了,主顾不干,我进来也不冤……说吧,叫我干什么?” 朝慕云把写着名字的纸递给他:“打听消息。” 厚九泓一看:“你们大理寺又来案子了?还一来来俩?不是,就这点事,你们自己的皂吏还不够使么?” 朝慕云肃容:“交叉寻找,效率更快,你记清楚,我这次要找的人,心智成熟,非常喜欢仪式感,年龄一定不会很小,你朝三十八,甚至四十岁往上找,此人有很多的空闲时间,会经常打理花草,不管剪多少花,别人都不会怀疑,工作时间自由,有很大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可能有私宅,这个人还可能很孤独,没有太多朋友,不与人亲近,不太主动社交,有极为隐秘的伤痛……” “不对等等,为什么?”厚九泓不理解,“你不就是看了一眼现场,还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就叫我找这样的人,你凭什么这么分?还有,什么叫隐秘伤痛?” 朝慕云颌首:“死者的死亡情景,给了我这些信息,我认为凶手有复仇倾向,在祭奠亡灵,这个隐秘的伤痛很可能就是这个,凶手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或者很重要的人,不过这个对方可能会隐藏,如果你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点,全部不要错过,都记录下来,与我分享。” “那空闲时间,私宅?” “死者的船有大量白菊装饰,凶手需要布置这些,不能别人看到,没有自己的空间,并不方便。” “没有太多朋友,工作时间自由?”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5节 “江元冬死亡时间是在晚上,而上一个史明智,则在白天午后,凶手能够做到,时间线一定能自主安排。” “那什么叫喜欢仪式感?” “祭奠方式,还有死亡日期,史明智死在花朝节,江元冬死在清明。” “这个……都是节日?” “不,都是与花有关的节日。” 朝慕云敛眸,花朝赏红,清明祭亡灵,哪个节日都少不了花朵的存在。 厚九泓感觉后背有点凉,指着卷宗上的信息:“那你说与花有关……死者这个儿子,不就经营着花房?” “所以他也很可疑。” 朝慕云看厚九泓:“明日江府挂白,你可伺机而动,我亦会同去,看看这江元冬,到底为什么让人这么恨他。” 第33章 东西交出来 打听小道消息, 厚九泓感觉自己还是很拿手的,大不了蹲别人房梁上偷听,不行还有小弟, 再不行还有道上的消息…… 但是病秧子这么算计他, 分红没了! 使唤人不得给点工钱么?就这点还不够呢, 九爷的身价哪会这么低,回头还要好好盯着病秧子,给他多找几个挣钱的门路, 这是他欠他的! 厚九泓没有等第二天,转身出了大理寺, 就开始干活, 凡有所得,都好好记下来,找人送到朝慕云手里。 晚上朝慕云刻意喝了药, 第二日一早醒来,先看了厚九泓送来的消息。 本次案件从时间线不太好分析, 双方交叉的圈子人很多,不怕筛选范围大,就怕没筛选到, 官场, 江湖,纷争……市井街巷消息不少,看似关联不多,配合皂吏们调查到的事, 有奇效。 朝慕云看完所有消息及案件卷宗, 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在纸上写写画画, 勾出关联,理出嫌疑人思路,才换了衣服,去了挂白的江家。 大理寺立案,尸体并未发还家属,但知道人死了,家中总得挂白,棺材备上,应对上门吊丧的宾朋,触目皆是白色,孝子江项禹跪灵谢客,出嫁女江莲在父亲的棺材前哭的不能自已。 “逝者已矣,活人须得朝前看啊……” “夫人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你婆母还在跟前呢,你爹在天上,想必也不放心。” “长辈们说的对,莲儿,莫要哭坏了身子,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也是你女儿的母亲,未来还长,总要一步步走过去的,易儿,来,给你岳父上香。” 朝慕云站在堂外,视野很清楚,现在哭的起不来身的是江莲,旁边好几位相劝的夫人正在表达善意,最后一个说话的,应该是他的婆母俞氏,至于俞氏口中的易儿,便是江莲的丈夫,俞氏的儿子,晋千易了。 晋千易往前上香,江莲泪眼婆娑,看着丈夫背影。 江莲时年三十八,保养的极好,若脸上不做表情,眼角连细纹都看不到,身材偏瘦,体态不说似少女,跟二十多岁的姑娘差不了太多,晋千易时年四十,蓄着须,看起来老成很多,他的面无表情,更像是自己要求的持正。 俞氏五十七,将近花甲的年纪,头发却白的不多,也是个会保养的女人,眼角纹路已不可遮,可她相貌很美,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是绝色,即便老了,也有当年风华体态。 于死者而言,俞氏与晋千易都是姻亲,要说发自肺腑的难过伤心,不太现实,做悲痛状,说几句怀念从前亡人多么好的话,场面便能过得去,可死者一双儿女,江项禹和江莲,就有些意思了。 有人来祭,做为儿子的江项禹当然要哭,眼眶都是红的,仿佛伤心欲绝。但真正痛哭的动作肌肉表达比较复杂,伪装难度很大,就比如现在的江项禹,眉头是下压的,上唇是提升的,嘴部是咧开的,但眼睛紧闭的程度无法准确模仿,五官的动作幅度力度都不到位,尤其呼吸状态,真正的哭泣,呼吸并不能均匀平缓,它会呈痉挛状,颏肌作用关键……这些主要特征,江项禹脸上都没有,所以,这个悲伤表达是谎言,父亲的死,他并不是很伤心。 江莲是真的在哭的,她哭泣的表情非常饱满,很容易辨认,但这个哭泣里,还有别的情绪表达,比如压眉,瞳孔微微朝旁下侧倾斜,比如双眉向中间紧皱,形成纵向眉纹,额肌收束,上眼睑皮肤对角线褶皱…… 她对父亲的死很伤心,但也有一些嫌弃,解脱,以及恐惧。 这很有意思,如果和父亲感情不好,平时相处过程中有互相嫌弃,那得知对方去世会有解脱感,但这恐惧,从何而来?她为什么害怕自己的父亲,或者说,害怕父亲的死?父亲的死会对她带来什么?还是…… 她做过什么亏心事,害怕暴露? 思索间,有人拍了下他肩膀,他回头,是厚九泓。 厚九泓指着从远处行来,马上要到灵堂的人:“那两个妇人,看到没有?年轻点的是晋薇,对,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晋千易的妹妹,俞氏的女儿,丈夫死了,现在是个寡妇,她扶着的那个,是她的婆母,齐氏,你应该知道是谁了?” 朝慕云点头,可太知道了。 就是他感觉不对劲的那份大理寺卷宗,死者史明智,年六十,于一个月前,花朝节当日过世,死法与江元冬一样,都是小白船,白菊花,白巾覆面,饮毒而亡,这齐氏,便是史明智的发妻。 齐氏看年纪,应该和灵堂里的俞氏差不多,但给人的印象就差多了,一样的近花甲之年,俞氏尚能看出当年美人风华,齐氏头发几乎全白,脸上满是皱纹,板着脸的样子很有些凶相,并不易让人亲近。 搀着她的晋薇年纪和灵堂里的江莲相仿,身材也相似,同样保养得宜,与江莲不一样的是,她相貌肖母,很有俞氏风韵,遂,她很美。 本案两个死者,当然不是没关系,他们都与晋家联姻,一个女儿嫁到了晋家,一个儿子娶了晋家女,怎么说都算得上姻亲,但奇怪的是,两个死者死前,并未多有走动,似乎关系不太好。 齐氏婆媳二人都是寡妇,家中一个月前也有丧事,按理说不好出门行动,但今日也是白事,因有姻亲关系,不来一趟说不过去,便按礼数奉了礼,进灵堂上香。 大约晋薇相貌过于美艳,素裙银簪仍遮不住姝色,灵堂正该庄正威严,男人们纷纷离开了视线,不往这边看。 厚九泓一边看,一边低声和朝慕云说小话:“我传给你的消息,你都看过了?你要我找的人,今天可都到场了,你且用你那本事,好好看一看。” 他找了一下午加一宿,全部符合病秧子给出条件的,也就这三家的人。 “江项禹打理江家庶务,手下生意不少,其中就有花房,他的妹妹江莲自小喜欢摆弄花,家里又有这生意,她一直都挺懂,她婆母俞氏夫早亡,独自拉扯孩子长大,自己人又长得美,也没别的爱好,后院也会收拾花花草草,俞氏女儿晋薇跟着她,又与江莲自小认识,当然也会这些,只不过她早年没看出喜好,这些年死了丈夫,房中寂寞,便也捡起了这爱好,至于她婆母齐氏么,好念佛,自己瞧不出来喜欢什么花草,但佛龛上总要供两枝……” 厚九泓唆牙:“啧,这两个案子,除了江莲,剩下的女人都是寡妇,男人么,江项禹娶都没娶过,也是个单的,就晋千易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不喜欢花,但他同这两个死者死前都见过,要想弄死也不是太难……” 将暂时打听到的琐碎消息说了,厚九泓摸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你可别嫌我念头脏,一般这种高门大户,家里有漂亮寡妇,又出了命案……啧,里头一定有事!” 朝慕云看他:“你怀疑谁?” “要不要先看看江项禹?我听人说,他和他死了的爹经常吵架,但都压着火气,避了人,连下人都不知道他们吵什么。” “唔,那我看看江莲吧。” “诶你什么意思?”厚九泓瞪向病秧子,“不信我是不是?” 朝慕云淡定极了:“你不是会去盯江项禹?” 厚九泓:…… 他就知道,病秧子就会使唤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了!” 厚九泓走后,朝慕云,继续观察,甚至轮到顺序,去灵前上了炷香。 他注意到晋薇上香时,虽无哭泣,但表情很有些哀伤。于她而言,死者江元冬应该只是个认识的老人而已,她为什么会哀伤? 她婆母齐氏,似乎和俞氏不太对付,俞氏全程没太多表情,一如既往,表现的温柔和善,齐氏则不同,在越过俞氏时,似瞪了她一眼,眼神极为锐利,有很强的攻击性。 朝慕云非常确定晋微看到了这一切。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婆婆,她的立场应该很尴尬,但她面无表情,似乎万事不过心,随便她们如何相处,全然不在乎。 倒是江莲和晋千易这对夫妻,感情似乎极为要好,晋千易对妻子很体贴,见江莲哭的不能自已,亲手把她扶起来,轻声哄劝,在有丫鬟过来,试图接手的时候,他也没让,甚至十分注意和丫鬟之间的距离,持正自身,也尊重妻子。 江莲显然很感动,眼圈又是一红,却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夫君。 女眷们来了又走,聚了又散,客人一波接一波,朝慕云也不能总是在堂前,既然来了,自要多处走走看看,比如——死者江元冬的书房。 大理寺皂吏昨日就拿着官文过来搜检过屋子,并无所得,可朝慕云看过卷宗记载,总觉得,这里应该有点什么。 “簌簌……” 突然有细小声响,朝慕云停下脚步,那声音也消失了,他抬脚再走,又听到了,如此几次,他才确定了方向,转头看去,发现墙角草丛里,趴着一条小蛇。 小蛇手指一般粗细,吐着信子感知周围,鳞片深青泛蓝,蜿蜒在草丛,每一个无声游动,似乎都带着危险。 蛇…… 不知这条蛇有没有毒,但朝慕云突然想到了一个点,本案死者确系中毒身亡,但船上并没有遗落的盛放毒药或毒丸的小瓶子,皂吏和仵作解读可能是凶手随手扔进了河里,小东西非常难找,不定冲去了哪处。但仵作表示,尸体表征与常见中毒无相似之处,也就是说,这回的毒,他们认不出来,皂吏们去市面上摸查,也未找到有毒药材或药丸记录。 船上找不到毒药痕迹,毒状表现又非常见,仵作不认识,正当药物渠道记录里也没有,那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性?比如不是毒药,而是毒虫? 若如此,凶手的特征需得再加上一点,对豢养这类动物熟悉。 “砰——” 旁边突然有响动,像谁大力拍开了门,又像什么东西突然掉在了地上,小蛇受惊,快速游走进草丛,再也看不见。 朝慕云再往前走,正好是死者江元冬的书房,有个人正在里面翻东西。 孝裙,头上簪白棉花,是江莲。 不翻多宝格上的花瓶物件,不动大衣柜,只盯着案几上的纸页,和书架上的书…… 她要寻的东西,该是文档之类? 总之,应该不会太大。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江莲愣住,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手都在颤抖,她似乎在就这样冲出去和躲起来两个念头中犹豫,最后一跺脚,准备躲去帘子后—— “不必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个黑衣蒙面人拿着匕首,抵着俞氏脖子进来了。 江莲吓的不行:“你是谁,放开我婆母!” 黑衣蒙面人就相当愉悦了:“别喊,喊来了人,你婆母死了,可都是你的错。” 江莲瞬间噤声。 黑衣蒙面人满意了:“东西呢?找到没有?” 江莲脸色煞白:“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少跟我耍花枪,你以为你在这里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黑衣蒙面人匕首更近俞氏一分,“再问你一遍,东西呢!” 颈间几被压出血线,俞氏呼吸都慢了,顺便给儿媳妇使眼色:“阁下莫激动……莲儿,你也莫紧张,他不会伤娘的。” 江莲深呼吸一口,看着黑衣人:“对,您别激动,千万不要伤害我婆母,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聊,您想要什么东西?不若仔细描述于我,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最熟悉不过,你想找什么我都能帮你找到,只要你不伤害我婆母……”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手悄悄背在身后,朝南边窗外打了个手势。 那里有她事先安排好,帮他放风的婢女,她不知这黑衣蒙面人是如何挟持婆母走到这里的,但只要拖延时间,拖到别人帮忙,一切就有救了。 这个想法不错,但是…… 朝慕云微微摇了摇头,不可。 果然,黑衣蒙面人更加激动,刀胁更紧:“我说了不要跟我耍花样!我完全可以杀了她,再杀了你,懂么!” 江莲:“可是——” “我问你,东西找、到、了、么!” “我真不知道……” “你爹刚死,你就到他书房翻东西,做了还敢不认?你是帮谁找的,你哥,你丈夫,还是这个,你婆母?” “阁下慎言!” 别人还没说话,俞氏先阻了:“江家的事,与我晋家无关,我儿不会贪他们的东西,还请不要妄言!”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6节 江莲咬唇,脸色更白:“娘……” “娘——娘你怎么了娘!” 是晋千易来了,脚步匆匆,面色紧张,看到屋中形势:“你放开我娘!” “很好,当家的来了。” 黑衣人更加愉悦:“那你来选一选,救你娘亲,还是你妻子?我可以换一换哦。” 晋千易愣在当场:“什,什么意思?这二人皆是我此生挚爱,缺一不可,你放了我娘!” “不一样哦,”黑衣人笑声恶劣,“你娘可是生你养你的人,没她就没你,妻子就不一样了,死了这一个还可以娶下一个——这江氏,给你生育儿女没有?” 晋千易未料会被问这种问题:“我……我们有一个女儿。” “只是个姑娘啊,那选谁不是很明显了?”黑衣人匕首贴近俞氏脖颈,看向晋千易的视线无比阴鸷,“我可再给你个面子,只要你劝两句,让江氏把东西交出来,我拿了东西,携你娘出门就放了她,不伤性命;不交东西,就给人,让江氏自己来换你娘,我携江氏出去,至于之后死不死么……看我心情,如何?” 他还非常轻佻的看了江莲一眼:“若她伺候的好,我周身舒坦,许会饶她一命。”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夫妻二人对视,泪眼朦胧深情。 江莲挽着丈夫的手:“在我娘家,让你和婆母遇到了这种事……是我的错,我万死难辞其咎……” 晋千易紧紧反握住妻子的手,满是心疼:“怎么能怪你呢,你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这种事……” 他痛苦万分,突然转身,阻在妻子面前,看向黑衣人:“你杀了我吧,母亲妻子都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哪一个我都无法放弃,你杀了我吧,用我的命换她们,好不好?” “不行哦,”黑衣人话音残忍,“我对男人没兴趣,要么你娘,要么你妻,你挑一个。” 俞氏闭了闭眼:“我儿不必为难,娘年事已高,本就是土埋脖子的人,你们还有大好时光,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管我,带着阿莲自去求救吧。” “不……娘生我养我,多少年独自撑家,从未喊过一声苦累,如今有了年岁,是该享清福的时候,儿子怎能如此不孝……” 晋千易转身看江莲,痛苦难掩,声音都颤抖了:“阿莲……你若不然,帮帮我娘吧,我娘不可以这样被人欺辱,我对你心意如何,你最知晓,我这辈子只爱你,只要你一个,没有后嗣我都认了,相扶相依走一辈子的是我们两个,娶你,我从未后悔,以后亦不可能变心,但我娘她……” 江莲眼泪掉了下来:“我懂……” 丈夫是个孝子,如果婆母就这么死了,他会愧疚一辈子,沉甸甸情感压在心头,他们夫妻日后相处,又怎会幸福无忧? “婆母是你娘,也是我的娘,我怎么会不心疼,可我真不知道那东西……” “你二人夫妻和睦,白头偕老,娘就放心了,”俞氏同样眼波朦胧,面有微笑,“生没生儿子不重要,孩子可以在旁支过继,娘从未有不满,如今亦是,你们还年轻,不必为了我难过……” 晋千易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妻子面前:“我求求你,阿莲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娘,好不好?” 江莲又是避又是扶,躲不开又拉不住,最后只能也跪下来:“夫君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东西……” 晋千易看看娘亲,又看看妻子,以手掩面:“罢了,也是我的命,今日若娘亲有事,我绝不独活!” “夫君……” “我儿……” “我换婆母!”江莲咬唇,看着黑衣人,“我换了婆母,你放开她!” 黑衣人眼梢微斜,刀尖逼近:“你确定?” 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落在门口的晋家小厮突然开口,许是因受惊吓,还有些结巴:“老爷不怕,外面人快来了!” 这是在提醒晋千易。 黑衣人啧了一声:“快点,东西,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江莲哭的不行:“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退了两步,身子歪斜,撞倒了屏风,露出了西边小窗,而朝慕云,就站在窗外。 房间陡然一静。 黑衣人:“你是谁?” 朝慕云垂了眸:“你想求救命之物,我有办法。” 他的话让黑衣人眼瞳骤缩,似乎非常惊讶。 朝慕云却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和这个黑衣人说话,此人满身风尘,鞋底磨损痕迹很重,衣服看上去有几日没换,眼神焦躁,说话语速很快,暴躁易怒……现在是个危险的投机分子,非常急切,有钻牛角尖的倾向。 和这种人交流,如果啰嗦赘述,试图拖延时间,会更激怒他们,不如切中要害,直奔主题。 “你也看到了,这位夫人方才正在房中寻找东西,被你打断,”朝慕云指了指江莲,“她可能知道这间书房可能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但她还未找到,你的目的只是东西,而非人命,如若继续僵持,还是不能解你之急。” 江莲哭着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也真的没找到……” 黑衣人手握了握刀柄,神情难掩愤怒。 “但你身上的麻烦却等不了,你急需一样救命之物——”朝慕云看着他,手中铜钱翻出,在手背指骨上滚动,“可你不知,救你命的东西,绝非只你知道的那一个。” 黑衣人被铜钱吸引:“你在玩什么花样?” “我只是有些紧张,若你介意——” “快点说!” “你奔波数日,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你鞋底有洇湿后干涸的水渍,上面析有白色边痕,是盐?”朝慕云想了想,“盐司,官府……你惹上的麻烦,不是你交一份东西就能抹平的,立了功,未必就没有杀身之祸,最好的法子,是寻找官府合作或庇护——不才在下,正是大理寺主簿,你可愿随我走?” “眼下你想迫切保的是性命,或许大理寺牢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黑衣人感觉眼皮有点沉,越思考越觉得对方说的对,他只想保命,安全度过这风口,坐牢好像没什么关系,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但在这个坐牢期间好像没有人可以找到他,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 他手一松:“好,我同你走。” 铮一声,朝慕云抛到空中的铜钱落到掌心,淡淡颌首:“好。” 这边危机解除,夫妻俩拉了俞氏到身边,外面江项禹带着护院就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倒要看看是谁人敢在我父亲的葬礼上闹事!来人,给我报官抓了!” 涉及命案,皂吏们本就在江家协查,一进来看到自家主簿,自然押了人往外走。 下人们帮忙的帮忙,引路的引路,江项禹这个家主,自然是好生安慰妹妹和妹夫一家,跟过来看热闹的也是声声劝慰,各个有词。 厚九泓也来看了这个热闹,眼睛四处找人,那病秧子方才还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不见了? 朝慕云当然是发现不对,追着一个人走了出去—— “阁下,又见面了。” 第34章 你得给我个交代 下人被叫住, 先是拱手行了个礼,才疑声道:“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小人怎的听不懂?” 朝慕云看着他:“你家老爷晋千易还在屋里, 你要去何处?” “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人自然得去叫人。” “人不是来了?”朝慕云指着门口那一群人,“还很多。” “公子说笑,这些都是江家人, 而非我晋我家人, 不适合伺候我们老爷夫人, 我要唤的, 自是晋家下人。” “还装?” 朝慕云垂眸, 突然抬手, 将手中铜钱扔了过去—— 男人立刻躲避,身形极为灵活, 好像他躲的不是什么铜钱,而是要人命的暗器,一看就知武功不低,训练有素,且提防暗箭习惯了。 躲了一半, 意识到是什么情况,男人突然僵住。 朝慕云声音微淡:“你以为我要杀你?” 男人捡起那枚铜钱,伸了个懒腰,连身形带语调,都散漫了下来:“说是暗器好像也不为过, 我们以武功杀人, 你, 用控人心神。” 他也没将铜钱还回来, 顾自收进自己的掌心,握住:“既然扔了,就是我的东西了。” 朝慕云淡笑:“请便。” 招提寺里,必须紧握这枚铜钱不放,因他初来乍到,身边没有任何东西,保命杀手锏很重要,他一时找不到更顺手的工具,现在他身处环境算安全,也有了些银钱,这枚铜钱便不再重要了。 他最重要的东西是知识,是技术,而非铜钱本身,道具而已,他可以随时随地选。 夜无垢抛着铜钱:“怎么知道是我的?”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的腿脚:“你不是露了武功?” “你没叫住我时,我可没露。” “你方才提醒晋千易的那一声,是故意的,”朝慕云眸色淡淡,“你想提醒的并不是晋千易,而是挟持者,提醒他人快来了,快点干事别磨蹭,你看戏都看得累。” “还有呢?” 朝慕云视线下移:“你演这个下人卑躬屈膝,连腰都弯了,手却——” “这回还能看出来?”夜无垢看着自己的手,一脸不可思议,“我连厚茧子都做了!” 朝慕云:“茧子没问题,你扮演的是下人,手上有茧再正常不过,你能演的这么好,显是观察力十足,或者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的生活,可你知道下人要卑躬屈膝,察言观色,甚至连位置方位都站得刚刚好,但方才事了,你家主子受过惊吓,你却不知上前安抚,献些茶水……你的认知排位里,这些不重要,或者说,他们于你,本来就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无垢不答反问:“房间里双方对峙,都用‘东西’代替重要物品,没谁说漏嘴,但你猜到了,是么?” “许是盐引?” 这句话说出来前,朝慕云还不是很确定,说完,他便笃定了:“你也是为此而来。” 夜无垢:“死者江元冬,与盐道并无关系。” 朝慕云:“但死者史明智,是盐司转运官。” 这两家平日并无来往,看似疏远,两个死者甚至多年没有交流,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查不出任何交错,但二者有联系起来的姻亲关系,不可能诸事全断,且死法一致,很难让他不怀疑。 一定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看来——”夜无垢微笑,“主簿大人很知道我是谁了。” 朝慕云道:“近些日子,漕帮主客两帮不太平,水上货船时有争抢,虽避开了百姓,秘而不言,但市场上盐粮价格见涨,都说丢了一批盐引,今年税负堪忧,最好囤些粮……” 夜无垢挑眉:“你如何得知?”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朝慕云随手指了指外面,“街上茶寮饭肆,酒家清坊,光是说书先生的嘴,已足够热闹,红白喜事,更是人们扎堆聚集,消息泛滥的时机……” 前有厚九泓的小道消息,后有亲自观察听到的结果,他能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时越是隐密勒令不能外传的事,越是拦不住。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7节 “你知江湖事,能力不容小觑,方才又追踪方才黑衣人而来——你是漕帮的人?” 虽是问话,朝慕云心间却已笃定:“你是哪一方?主帮,还是客帮?帮中是何身份,幕僚还是——不,没谁家的幕僚这么放肆,不为上峰瞻前顾后,考虑后果,你是领……小头领?” 夜无垢自从和面前这个人交锋,就知自己的身份必然瞒不过,终有一天要被知晓,他倒也不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帮主也当了不少年了,知道的人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他只叹时间太短,这次刚好是盐的事,刚好撞到了这人面前。 他慢悠悠往前:“你可知,粮盐之事,看似由庙堂掌握,实则决定权在江湖?” 这个朝慕云猜到一点,但不全:“还请解惑。” 夜无垢唇角勾起:“先帝昏聩,国库都败空了,养了一堆蛀虫,死时都在行宫享受,棺材还得隔老远拉回来,现在的承允帝倒是不错,拉拔了十几年,养回来一点,起码王朝不会崩,可惜这皇帝命不好,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死了,你说他这皇帝当的有什么趣儿?他年纪也大了,也不正经干了,那以前的那堆破事,不就都回来了?” “皇城看起来威严赫赫,其实没什么底子,重兵能守住这京城就不错了,地方厢军都不怎么给力,中心权力下放,给了很多江湖帮派机会,你们大理寺刑部有官威,实则管不了江湖的事,我们自有规矩,亦有生杀之权,只要无人报官,你们就没法管……” 朝慕云仅听几句,就知夜无垢懂他的疑问在哪里,此人看起来散漫,实则心细如发,敏锐的很。 他微蹙眉:“盐务调运,官府只是派签工具人。” “总得给朝廷几份面子不是?”夜无垢淡笑,“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盐粮运到哪,怎么运,先给谁后给谁,遇没遇到洪水雪灾,要不要涨价——都是我们说了算。” “所以你们不会杀史明智或江元冬。” “杀他们做什么?白白废我们的刀,官场之人,能混到哪一步,全看自己本事,也抢不了我们的活儿,合作不好,换一个就是,我们漕帮走生意,收益翻个倍都嫌少,何必辛苦杀人?”夜无垢低笑,“会杀他们的,要么是自己的饼被别人动了,要么,就是想抢别人的饼。” 说完,夜无垢还提醒:“那个黑衣人,对你用处不大。” 朝慕云知道:“对你用处也不大。” 不过是一条被扔进死水里的鲶鱼,试图打破僵局,让鱼儿们争先恐后动作,看能不能有什么收效。 这男人今日过来,大约只是看个热闹,能有所得自然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他有别的门路。 至于自己…… 朝慕云敛了眉,方才所有表现,只不过想阻止掳掠事件的发生,真没指望黑衣人能对他交代出多少重要东西,他想观察更多的,其实是房中夫妻母子婆娘这三人,而今,也大部分已经得到了答案。 “玉骨扇呢?” “嗯?” 全然没料到话题如此陡转,朝慕云有些没反应过来,抬眼看夜无垢,发现对方手指微捻……其实从刚才起,对方就频频有这个无意识动作,这是想念扇子了? “明明赢走了我的东西,却不带在身上。” 对方易了容,朝慕云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但这话……如果他没有解读错的话,是不是带了点类似委屈,又类似指控的怨气? 夜无垢:“你还把我的双鱼玉佩当了。” 朝慕云这下听明白了,就是怨气,相当深邃相当不满的怨念。 他微敛目,眸色淡淡:“我以为,落在我怀里的东西,就是我的,我有权——做任何处理。” 岂知对方重点完全不在这上面:“落你怀里了?” 不是冲着手去的么,他竟然扔偏了?? 朝慕云:…… 看来对方也不是很在意这枚玉佩,只是在意他当的这个行为。 “总归我送出去的东西,转脚就被给你卖了,”夜无垢手掩唇边清咳,“你总得给我个交代。” 朝慕云:“你要什么?” 随着这句话,夜无垢眼梢可见笑意堆叠,漫进了桃花,哪怕没玩玉骨扇,也是一派风流:“那玉佩可是我心爱之物,每日不离身的,朝主簿身上——” 朝慕云:“你可挑选。” 他身上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说到这里后一直带在身边的,恐怕只有那枚铜钱,但刚刚已经被对方扣下了。 围着他看了两圈,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夜无垢不甚满意。 怪不得这病秧子这么干脆,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价值几何不重要,他可不像某寨二当家眼皮子那么浅,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会要的,向来是别人的心头好,最不愿意给的东西。 “啧。” 夜无垢停步,看着朝慕云的脸:“你身上这些东西我瞧不上。” 倒是这张脸足够特别,君子风骨和恶劣算计,擅察人言偏偏自己没什么表情,还足够静美姝颜…… “算你欠我,怎么讨,你日后就知道了。” “可以。” 朝慕云答应的很干脆,对方要他现在身上的实物,他可立刻给,无有犹豫,暂做交易,也没关系,所有交易,都有谈判的机会。 明明不是棉花团般的人,有时交流起来,却像打在棉花团上一样,让人败兴,戛然而止。 你在依云峰跟我说话的气势呢,拿出来啊!算计我啊!勾着我琢磨你啊!让我对你心心念念啊! 夜无垢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当铺能给你那么多钱。” “想了,”朝慕云道,“所以才没犹豫。” 夜无垢挑眉:“嗯?” 朝慕云低眉,唇边漾出浅笑:“那双鱼玉佩,你本也没想给我不是么?你扔过来,只是因为当时你已下峰,说话不方便,便以它为喻,告诉我——待下次相遇。” “你可能因我之话心生怨念,或因赌局之事不甘心,以此隐喻警告我,说这事没完,既然不是真心予我,我又为何留在身边?” “我本拿着它询个价,货比三家,岂料第一间当铺掌柜的看到它,脸色立刻大变,频频暗询东西从哪儿来的,可确定一定要当,还给了天大的价钱——我便知,这东西一定丢不了,必会回到阁下身上。” 夜无垢:…… 朝慕云:“那掌柜该是阁下的人?想来阁下身家颇丰,不缺这几个铜板,我便同掌柜说,这价低了,我不满意,若不往上抬两分,我就去别的当铺。” 夜无垢看着病秧子平静的脸,自己刚才还是感叹太早了,打在棉花上也行,至少只是憋的慌,不得劲,病秧子现在这就是气人了,就是故意的! 不过…… 他很少被人如此撩动情绪,一切体验都很新鲜。 “这话倒对,我呢,的确不缺钱,你若是手头短,到我这来——借要皆可。” 他微微一笑,眼底满是兴味,借有借的利息,要有要的代价,他相信,这病秧子懂。 朝慕云果然明白:“不必,我有俸禄。” “等你真正从大理寺留下再说这话,”夜无垢显然也对各种小道消息知之甚深,“此次两桩命案,你之所得,应该不止这些?” 朝慕云颌首:“看似暗潮涌动,朝堂江湖恩怨重重,但本案重点,实则是——花。” 夜无垢:“花?” “你竟未察觉?”朝慕云一脸遗憾,“我还以为,以阁下之气势本领,什么都懂。” 空气安静片刻。 夜无垢欺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不料朝慕云已然转身,他这刻意压低的话风并没有吹到人家耳朵,什么热息暧昧,全然不存在。 病秧子真的很知道怎么对付他! 好在夜无垢在成为帮主的过程中磨练丰富,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抛弃了很多东西,比如脸皮——于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他快走两步追上去:“朝主簿,主簿大人——你就同我说说么,不亏。” 朝慕云懒懒抬眉:“你非官府之人,我为何要同你说?” “上回不也——” “你上回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今次,你只是个长随,无有筹码上桌。” “那你追我出来?”夜无垢已经发现重点,慢条斯理,“还叫住了我,戳破我身份。” 朝慕云停住,转头看他:“我要你一句实话。” 夜无垢:“讲。” 朝慕云:“本案凶手是谁,你可知晓?” “那你可是为难我了,”夜无垢道,“此间利弊,方才你我已分析过,我江湖中人,做江湖中事,官场如何,我们偶尔会关注,却不会管,大家都有大家的地盘,插手太多,不合适。” “你不知这二人为何要死,也不知凶手是谁。” “我的确不知凶手是谁,也不知死者生活底细,我今日来,只为寻找丢失盐引的线索,我和我认识的人,应该都不会杀人。” “死者史明智,你知道多少?” “哦……原来是想在我这里套消息。”夜无垢伸手指了指京兆尹的方向,“你想靠我赢他?” 朝慕云眸底墨色一如既往:“你也可以选择不说,只不过这‘花’么……” 夜无垢笑了:“你知我必会对此好奇。” 朝慕云往前两步,身体前倾,微微抬手,搭在了对方肩膀。 夜无垢一怔,却见朝慕云手已伸回,替他拿掉了落在肩上的花瓣。 这一刻风过无声,四下安静,他看到朝慕云姝静如画眉眼,和被风轻轻拂起的发丝。 春风悸动,花开无声,他感觉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朝慕云似乎拿走的并不是他肩头的花瓣,而是别的什么。 朝慕云的声音也融在风里,含着浅浅笑意,有些飘渺:“我观阁下甚是游刃有余,适时放松一二,不也极好?” 第35章 我可不便宜 这是离主屋略远的墙边, 一道月亮门相隔,半面花墙遮掩,空间不大, 他们可以看到月亮门外来来去去的人, 别人却看不到他们。 有一定的私密性, 却并不是那么安全, 说话声音大了, 就会引来旁人。 病秧子似乎胆子很大, 全然不怕被发现, 有关案子的事也敢说, 又或者…… 他已经估量过环境, 并且随时观察着是否有人来, 可以控制话题走向, 随时叫停。 夜无垢突然觉得有点刺激。 以往数年险象环生, 生死边缘行走不知凡几,他对血色人命已经很平淡, 少有危险能让他觉得刺激,左不过结果是活,还是死,但是今日, 眼前人脸上落着斑驳光影,袖里盈着花香, 距离这么近的,同他谈朝堂漕帮命案。 随便一件都是大事, 随便一个话题都携着危险, 换了别人恨不得找个精钢筑的小房子, 外面层层把守, 以确保不被人听到,他们却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就这么风轻云淡的聊…… 他果然没说错,这个病秧子很有趣,会让接下来的时光变得丰富多彩。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8节 他微弯了唇:“说可以——你靠近些,我不想被人瞧到。” 朝慕云非常确定,看到了男人眼底的促狭,对方是故意的,不管怎样的环境气氛,这男人都抛不开恶趣味,总是想撩拨人。 换作别人许会害羞,但他不会。 他从善如流靠近了些许,几欲贴到夜无垢胸膛:“这样够近了么?” 美人颜的放大效果,就是有点让人受不了。 但话是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能露怯,而且鸱尾帮帮主,什么时候怯过? 夜无垢手抵在墙边,将朝慕云半圈在怀中,身体并未相贴,气息却彼此相闻,声音还更低还沉,带着轻佻笑意:“主簿大人再近些,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却没耐心了:“说不说?” “脾气真坏,”夜无垢浅叹口气,退后了些,“这史明智,和江元冬关系不好,你当已看出来了?” 朝慕云颌首:“二人同朝为官,今日灵堂死者江元冬年六十七,一个月前死的史明智年六十,方至花甲,二人非同年,前者为官较早,仕途也顺,后者就晚了很多,前期并不得意。同在京城为官,他们的关系不该这么僵硬,就算点头之交,也该有所熟悉,何况两家都有晋家这个姻亲,可他们的感觉,似老死不相往来。” 夜无垢眯眼:“所以这两个人,有仇啊。” 朝慕云:“什么仇?” “具体什么仇,我就不知道了,”夜无垢道,“我只知史明智能走上仕途,有江元冬的功劳,他科举不利,若非有伯乐相帮指引,很难进入官场,这个帮助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不怎么正面,因为双方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与外人道,我也是在消息渠道看到了这么两句描述,但此后二人关系不好,我或能理解……” 朝慕云若有所思:“嫉妒?” 史明智只是前期起不来,苦无机会,而江元冬一直顺风顺水,受人礼遇,史明智得了机会,进了官场之后,飞黄腾达,直入青云,现在一把年纪,仍然能做到盐司转运使这样的肥差,反观江元冬,此后急转直下,成了京城里的隐形人,派官永远是闲差,人脉早已凋零,在最需要有成就感的中晚年,反而门可罗雀,郁郁不得志,心里不舒服,不想见到对照组,很可以理解。 甚至—— 阴暗一点,或许是史明智做了什么,才造成了江元冬的仕途现状,那两人之间就不只是身份调转,我炫耀你嫉妒的关系,许有什么龃龉,真的结了仇。 “还有些小道消息……” 夜无垢看着近在咫尺,疏淡有余,姝色更有余的脸,慢悠悠的,一点点的,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朝慕云。 朝慕云垂眸,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夜无垢才又开口:“你因何断定,这两个人的死都非自杀?” “过于充分的仪式感,又过于明显的疏漏。” 小白船,白菊花,甚至白纱帕,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会忘记给自己换身衣服? 甚至对有意自杀的人来说,换衣服这件事,至关重要。 “还有表情……” 朝慕云回忆那方白色纱帕掀开后,死者的脸:“中毒而死,死前可能经历或长或短时间的痛苦,面部有扭曲不算反常,可死者的脸并非只是肌肉牵动,在我看来,带有情绪。” 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上眼睑皮肤对角褶皱明显,嘴巴张开,上唇肌收缩,下唇拉低,嘴部的水平宽度很大…… 如果死者眼睛睁开,这会是一个非常饱满的恐惧表情。 “我怀疑,他们对凶手有害怕情绪。” “害怕?”夜无垢不太能理解,“害怕,还跟人走,由着人喂了毒?” 如果本案非自杀,的确存在凶手,有些方向很难想不到,比如死者怎么跟凶手到一起的?如果害怕,不可能主动约见,也不会跟人走,凶手要杀死者,中间必会有劫掳逼胁,挣扎反抗等行为动作,这种事太显眼,极容易引来别人看到,而且也很容易在死者身上造成伤痕。 但显而易见,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不然官府早就派人寻找这个方向了。 朝慕云思忖:“我亦尚未想到答案,为何害怕,还要跟人走,会不会是初时不害怕,是个熟悉的人,死者才未有警惕,二人独处时,凶手说了些什么,死者才害怕……” 那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就很关键了。 凶手对死者的恨意相当明显,约死者来时,就为其准备好了葬礼,死者以什么样的形态,躺在哪里,全部不能自己说了算。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想到另一个方向:“你熟漕运,应该很熟悉船?” “应该?”夜无垢挑眉,“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在骂人?” 这就是很懂了。 朝慕云又道:“那对四时气候,水流情况,应也能进行合理推测。” 夜无垢懂了:“你是想让我……” “前后两个死者,俱都死在船上,独舟,看起来是用了很久的船,颜色都晒没了,”朝慕云看着他,“你可能帮我寻到这船来处?” 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不及专业人士,船是自用,还是买的?若是买的,能寻到卖家,就能寻到买家,若是自用,那凶手身份,必与水有关,仍然是面前这个人查起来最方便。 朝慕云:“还有水的流速,方向,死者船被发现的位置时间,大概死亡的时间,我都可给你,你可能帮我划出船可能的离岸范围?” “你还真是不客气,”夜无垢啧了一声,挑眉看着朝慕云,“早想好了,要算计我?” 朝慕云摇头:“这倒没有,我无处寻你,也不知你是谁,但你今日撞上来——” 夜无垢懂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他要不来,这病秧子也看不到他,猜不到他身份,没有刚刚这些交谈,自也不会有这些交谈之后产生的,更多的想法。 他舔了下唇,看着病秧子:“我可不便宜。” 朝慕云:“多贵?” “至少比你身边那个二傻子贵。” “你若同他比,那我完全付的起价钱。” “不必激我,我既没掉头走,就是应了,”夜无垢点了点朝慕云肩头,不管眼神还是语调,都意味深长,暧昧极了,“先欠着,等我一同讨。” 朝慕云提醒:“此间之事——” “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夜无垢迅速眨了下右眼,一脸‘我都懂’,“官府命案外人无权得知细节,放心,我不会给主簿大人惹麻烦。” “如此甚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阁下自便,我先走了。” 朝慕云转了身,抬脚离开。 果断又干脆,衣角发丝和风一样,转瞬飘开了手边,除了若有若无的气息,什么都没留下。 “可真是无情……” 夜无垢抱着胳膊,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又沁满了笑意,扬声道:“——下次见面,别忘了带上扇子。” 朝慕云没有回头,只手往头顶摇了摇,权当道别。 …… 江家因出现黑衣人一事,惊慌了片刻,后气氛归于平静,近午时,连上门吊丧的人都少了,能得到的新信息有限,朝慕云便不再停留,回了官署。 他先是去了停尸房,和寺里仵作交流验尸结果,再多的东西,仵作没看出来,尸检结果和京兆府所得相似,如果不是朝慕云提醒,他也很大可能认为这是自杀。 但朝慕云这次主要看的,并非是前翻尸检结果,而是最新的怀疑,他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仔细翻看死者身上的痕迹—— “先生您来看,这里,可是类似蛇虫的牙印?” 仵作探身去看,在死者小臂后侧,有两个极小的洞,微有浅青红痕,看起来像略粗的针尖伤到,连血色都未露多少,说是利器所致可以,说是动作咬噬也可以。 “有些像,但我也不能说确定。” 朝慕云问:“史明智身上,可有类似伤口?” 仵作答:“这个就更不能确定了,史明智死亡一月有余,如今已经下葬,尸体也已损坏,调过来的尸检格目上未有记录,小人不敢妄言。” 朝慕云颌首,总也算是个怀疑方向。 从仵作房出来,他又去了牢房。 今日在江家试图劫持勒索的黑衣人已经被带回,因见到了更厉害的人,得到了更多的东西,黑衣人这里,他其实并未期望得到更多,但万一呢,还是得问问。 结果果然没有更多进展,除了知道更多朝廷和漕帮的来往恩怨,各种名理案例的规矩,于案子相关的证据线索,几乎没有。 忙完这些,朝慕云又去书案前,翻看最新送回来的消息,精力渐渐不济,支撑不住,只能回自己院子,吃一剂药,乖乖睡觉。 第二日起来,还在穿官服,就已经开始思考案子方向。 凶手犯罪时间,还可以根据仵作推断,圈出一个大概范围,小船下水处,小船来处,他也坑了别人帮忙,但本案仍然有很多不利探查的地方。 比如随着死亡时间范围过广,就算找到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做,难以锁定,目前方向确定,只有从‘仇’之一事下手,这两个案子,都存在有哪些仇恨关系呢? 已经确定的是,两个死者之间有仇恨关系,地位的转换,炫耀和被嫉妒,利益的得到和失去,双方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绝对是有仇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们互相杀,史明智一个月前就死了,怎么来杀江元冬? 那就是有一个人,至少和这两个人都有仇。 昨日在灵堂上,他还看到了一份特殊的仇恨关系,是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和同两个死者家都有姻亲关系的俞氏。二人年纪相仿,俱都近花甲,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齐氏老态毕现,完完全全就是个老人,俞氏则不然,保养得宜,头发不知染的还是天生,总之黑发颇多,看起来精气神就不同。 齐氏,他只在灵堂见了一面,无有更细致印象,只记得她错身时,瞪向俞氏的那一眼,可谓情绪饱满,恨极了。俞氏不管在灵堂安慰儿媳,应对别人寒暄,还是在书房被劫持时的知礼淡然,看起来都更像是慈爱温柔,更容易被人喜欢,亲近的那一种。 灵堂上,齐氏瞪了俞氏,俞氏明明看到了,却似装不觉,也未有任何不满表现。 她们之间,是有仇么?还是齐氏单方面有仇?这个仇恨由何而来? 晋薇的表现也很奇怪,身为俞氏的女儿,齐氏的儿媳,一般这种情况下,理当是润滑油的存在,或者因感觉尴尬,左右不是人,窘迫焦虑,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了头。 观她表情动作,并非不懂两位长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是不想理。 俞氏一看就是明事理,知大体的女人,尤其书房被劫持时,儿子儿媳的语言互动,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同她如此疏远? 亲情淡薄至此,一定不会没理由,晋薇的心中,会有仇恨么?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 熟悉的声音伴着脚步,是厚九泓来了。 朝慕云系好扣子,转身,面色有些不善。 他刚刚竟然不小心自言自语,还被听到了。 “这般提防做什么,我又没有偷看你换衣服,”厚九泓不客气的拎来桌上茶壶,一口气喝了半壶,“再说大家都是男人,你有什么好害臊的。” 朝慕云:…… 不是害不害臊的问题,是礼貌问题。 “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厚九泓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脾气真是坏。” 朝慕云:“说吧。” 厚九泓:“啥?” 朝慕云皱眉:“你不是说,这事问你就对了?” “你说一个女人,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一辈子心里有疙瘩?”厚九泓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等着病秧子说话。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39节 朝慕云沉吟片刻:“婚事?” “没错,就是这个!” 厚九泓拍桌子:“就是因为婚嫁大事,这晋薇当年分明有了心上人,俞氏却不允,硬生生的把一对鸳鸯拆散了,非要送她嫁去史家,结两姓之好!” 朝慕云沉吟:“晋家无家主,所有事,全由主母俞氏做主。” 厚九泓:“可不怎的?这要换了别人家,家族人多,得要考虑周详,上头长辈老爷们发话,小辈儿女不敢不听,可晋家人口简单,没这么多忌讳,俞氏自己是个寡妇,抚养一双儿女长大不容易,全京城人都知道,她对儿女疼爱有加,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那晋薇有了心上人,心里能没准备预期?她必然以为她娘为了她好,定会遂她心意,因为这些年都是这样,结果坏菜了,根本不行,俞氏严词反对,就俞氏那手段,软磨硬泡加禁足提防,愣是送她上了去史家的花轿!结果好了,她丈夫早亡,现在也成了个寡妇,想好好过日子都不行,换谁谁能高兴的起来?” 朝慕云若有所思,静了片刻,问:“晋薇的心上人,是江项禹?” 厚九泓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甚至看了看周围,是谁比他早一步说了! 人当然是没有的,病秧子是自己猜到了! 朝慕云倒也不是那么神,什么都能料到,主要是这个古代环境,对女子身份束缚太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平时能接触到的人有限,无非是自家表亲,来往多的通家之好。可晋家人口简单,又是寡妇持家,与外来往自会避讳,少有走动,但江家不一样,江莲与晋千易青梅竹马,亲事定的很早,两边姻亲,晋薇和江项禹会有见面很正常。 双方已经有姻亲关系,晋家要娶江家的女儿,再把自家女儿嫁过去是怎么回事?除姻亲关系重叠,不能带来任何增益外,还有换亲嫌疑,只有山里特别穷的百姓家,才会做这样的事。 按理说,俞氏反对这门亲事,再正常不过。 可晋薇为何陷得这么深?她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此前灵堂表现,他倒是懂了。 晋薇代史家敬香,灵前神情哀伤,或许不是冲着死者,而是地上跪着叩谢的孝子江项禹。 “江项禹和晋薇是两情相悦?”朝慕云问,“他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仍然未有成亲,可是对晋薇仍有念想?他膝下有个儿子,母不详,谁生的,晋薇么?” “要不说还是你脑子转的快,又问到点上了!” 厚九泓眉眼飞舞,更加八卦:“听说——那什么,我只是听说啊,这两个人曾有私会,情深如许,外头所有人都在传,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过,这晋薇,人家是寡妇么,深居简出的,平时别说不出门,连住的那院子都少出,是否有过孕事,着实打探不出……” 这要是聊天吹牛,多少他都能说,但官府办案讲的是证据,他现在只有这一张嘴,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有点虚。 朝慕云沉吟片刻,道:“那就去找真正知道的人。” “真正知道……那得是年纪大的老人?” 厚九泓挠头:“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几家的下人该发卖的发卖,该换的换,早都不知换了几茬,长辈们,除了死的这两个,活着的,你看哪个不是人精,我去问,别人就会告诉我?” 朝慕云端茶:“那是你的问题。” “你还讹上我了是吧!” “我可为你提供方向——” 朝慕云垂眸,视线滑过杯盏里茶叶沉浮:“年纪大,距离足够近的长者,不一定只有长辈,或者下人,还有师者,友者,忘年交……” 性格通透,见惯世情之人,甚至不需要距离那么近,不需要当事人倾吐心声,就能了解,甚至给予安慰。 第36章 我想送花,给一个人 别人在忙碌找东西的时候, 朝慕云也没闲着,对着书案上用纸笔勾画出来的嫌疑人信息,试图整理这里面更多的仇恨关系。 而今看来, 似乎女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微妙, 可不管婆媳还是母女,有恨的方向都在彼此之间, 并没有带上两个死者, 如若她们对死者有杀机, 这点有些不太够。 而两个死者之间,先后死亡时间差一个月,根本不可能是彼此算计, 那还有什么别的疑点么? 盐路, 仕途…… 男人们对利益荣耀的追求, 似乎更加具有渴望,江项禹和顾千易, 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身份? 朝慕云想起江项禹在灵堂前不怎么走心的哭,他对父亲是否存在恨意?一直养在老家住宅,少年时才被接回来,时间上与江家火灾, 多人罹难对的上, 他是不是那种家族中不太受重视的小透明, 无有长辈关爱,野草一般长大, 若家中没有意外, 他或许会在老宅度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忽逢意外, 家主没办法,才接了他过来? 这种孩子要么很渴望长辈关爱,会别扭,但也会慢慢担起那份责任;要么,心中充斥着大量不满和不甘,最憎恨的就是亲生父亲,因为‘我本来可以有’。 可这种仇恨,杀机不会太紧迫,如果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江元冬这么死,死在清明,又为什么杀了史明智?他对盐道……是否有野心? 至于晋千易,目前看来,比所有嫌疑人都游离,对死者而言的动机更少,几乎看不见,他现在就是个散官,闲差,不管名利地位,还是仕途收益,都少的可怜。 但现在,正是升迁季。 从巩直的调任速度看,只要顺利,还是很快的,机会难得,更不能随意失去,晋千易会不会想拼一把?如果想努力,会朝什么方向呢? 不比别人家族强横,晋千易父亲早亡,族人帮不上,只有一个寡母维持门庭,名声倒是不错,绝佳人脉有限,他要努力,最先想到的方向一定是姻亲助力,而两个死者,正好都是姻亲。 若他有杀机,会不会是,两边都不看好他,不帮他? 家中挂白,江莲前脚哭完灵,伤心欲绝,后脚转去父亲书房找东西,经由黑衣人挟持一事,朝慕云看得很清楚,江莲要找的东西为盐引,那就绝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丈夫。 加之被挟持者俞氏现场的表现,话里的绵里藏针不提,只说大部分的言语倾向,其实也是在护着晋千易,她同样在帮助儿子。 这对婆媳看起来很融洽,婆婆讲道理,媳妇更温柔,像是那种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的类型,可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她们平时真就没有任何矛盾么? 人都是有私欲的,朝慕云不信她们可以可以这样完美。 晋千易是这个家里的最终赢家。他看起来两个都很在乎,孝顺寡母,寡母为天,爱妻怜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二人有险时,他并未真正解决,而是利用话术,逼迫两个女人‘自行讨论’,为他解决…… 他真像他看起来那般若寡断么? 朝慕云将自己的思考方向和问题,一一列在纸侧。 案件初期,随着信息的获知,这些思考和问题必然大量增加,等他一一解决,慢慢减少,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凶手是谁,就不难判断了。 他在窗前坐了很久,饭都是让人送到桌子上吃的。 皂吏们得到的新消息络绎不绝,他适时翻看归类,产生新的问题和方向,之后,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花笺,隐有淡香。 看这浮夸的风格,就知道是谁送的。 打开果然,是那漕帮男人送来的信,说是地方找到了! 朝慕云登时起身,一点没耽误,带了几个人,即刻离开大理寺。 漕帮之人皆熟水性,尤其常年走船,经验丰富的人,很能对水流方向速度心中有估算,包括气候风向。信中提及,经大概估算,两个死者小船入水之地非常接近,已圈出大概范围,稍稍有些远,在京郊,附近大多是私家拥有的矮山或庄子,平时少有人往。 朝慕云很快到了地方,随行皂吏也很快散开,四下寻找看有没有可疑痕迹存在。 这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地势,有山溪下来,在平地聚集成河,河道不算宽,支流却很多,他仔细看了看,大船肯定是不能走,小舟却能驾,除了几个很细的支流,几处方位似乎都可以。 从山腰到山脚,圈出了几个庄子,大概都是富贵人家所有,彼此礼貌的保持距离,中间相隔地带野草丛生,未有人为打理痕迹,可见疏远,互不打扰。 “大人,问到了,东边的庄子是晋微陪嫁,西边的园子是江项禹的花房。” 庄子不小,跨了一大片山腰,花房更大,挤的周遭别的庄子都快放不下了,肉眼可见的繁盛。 疑似死者死亡之地,两个嫌疑人的巨大私有空间……这就有趣了。 朝慕云和皂吏们一起寻找,一个月前的痕迹很难,又是风又是雨的,就算有作案残留,也早已遭到破坏,难以辨认,近几日的…… 顺着河边寻了很久,也没有太多收获,只沿途找到了一些蔫了的白菊花花瓣。 如此,方向肯定是正确的,但凶手未必就是在这个河边动的手,船随河荡,时有风来,船上白菊花花瓣随风飘落,吹到岸边也很正常。 凶手要做成这件事,除了杀人之外,还需要一个地方妆点船身,必定需要遮掩,不被人看到,怎么想,这个庄子或花房,都是最可疑的两处空间。 “走,去看看。” 晋薇的庄子距离近一些,自然先做拜访,里面主人未在,只有下人。 皂吏们即刻进行走访问询,下人们见官,也不敢欺瞒,俱都很配合,说这个庄子原本是晋家的,因土壤湿润空气好,栽种花草很容易,多年前夫人俞氏经常带儿女们过来小住,之后给了女儿晋薇做陪嫁,就空闲了许多,但每隔五到七日,晋薇的夫家,史家下人都会过来取换一批新鲜花卉,用来妆点屋子。 被问到一个月前和近几日的时间,可有主人家,或外人来过,下人们均谨慎摇头表示不知。言道这是官府问话,必须得慎重,若别人来问,他们许会直接答来或没来,但这个来或没来,他们指的都是马车,至于车里到底是谁,他们并没有看到。 每次府里的马车来,都是直接停到主人院落,下人们看到车,就按习惯去收拾整理新鲜度不错的花卉就好,搬上车后,马车什么时候走也不用管,顾自做自己的事就好。 晋薇如果有事,会召人见,也不会刻意清场,避讳被人看到,但她是寡妇,日常很注意大防,下人们也都习惯了,没谁非要去确定马车里是不是她本人,还是她派过来的丫鬟嬷嬷。 被皂吏问及晋家人是否自晋薇嫁后就再没来过,下人答不是,毕竟是原主,晋史两家又有姻亲关系,俞氏有时过来要几枝花,庄子上也不可能不给,但同样的,俞氏也是寡妇,这行踪露面么,也是多有忌讳,下人们表示,只看到过晋家的马车,不确定里面坐的是谁。 再问齐氏会不会来,答案就很肯定了,她是晋薇婆母,如今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虽然婆婆不会插手儿媳妇的产业,只偶尔过来喝个花茶,择几枝花供佛,她前几日就来过…… 朝慕云走到了主人院子,晋薇的房间。 她出门不是那么随意和方便,也很少在这里小住,这个房间气氛有些冷清,被褥看得出来很久没用过,但里面仍然有主人的痕迹性格。 房间多宝阁里摆着很多花瓶,器型大小不一,有圆润梅瓶,也有颈长的美人瓶,有高的,有矮的,适应各种插花造型,每一个都被擦的很干净,润润有光,显然晋薇很喜欢插花。 南窗下长案特别光滑,底下配着的椅子也是,是那种经常使用,打磨出来的滑润感,很显然,主人经常坐在这里,插剪花侍。 她喜欢阳光,喜欢坐在这里,那珍爱的东西便该也在附近…… 朝慕云看到案几边的柜子,打开,里面有好几个用来收纳的匣子,放的是一些精巧的小玩意,比如泥塑的娃娃,竹编的小动物,手工攒的珠花,很多东西具有年代感,看起来放了很久,观圆润偏可爱的造型便能知道,应该是晋薇幼年时的东西。 童年的东西保存的这么好……她应该很怀念那段时光。 仔细看,这些东西其实风格也不一样,有些色调朴素,只器形精巧,百看不厌,有些则颜色艳丽,明显是当年时兴物件,前者多,后者少,可见前者才是晋薇真正喜欢的风格,后者……这个年纪,心智未开,不可能有什么心上人,长辈们送的东西如果不喜欢,不可能这么珍藏,那就是闺蜜? 皂吏送回来的消息里,晋薇和江莲年纪相仿,两家又有姻亲关系,时常在一起玩耍。 现代有闺蜜,古时有手帕交,女孩子的友谊总是会伴随着细腻情感,所谓手帕交,也并非是互相交换手帕,而是到对方家里做客时,一定会随手带些小礼物,美好的友谊,往往从互相分享开始展开,来往的多了,自然不必次次贵重,随性相处即可。 不管现在如何,是否物是人非,相聚不易,晋薇仍然是珍视当年这段感情的。 所有东西里,只有一样非常突兀,是一方素帕。 说是素帕,更像绢帛,像是刻意裁下来的小幅丝织料子,仅以针线做了收边,上无绣样,也无边痕,朴素的让人不觉得这是个帕子。 不像女人之物,也不像男人之物,甚至周身没有任何特点,晋薇为什么会珍藏…… 等等。 朝慕云突然想到一件事,古人多委婉含蓄,寄情一事尤是,花样繁多,他记得有样东西,叫‘尺素’——时传尺素,以寄相思。 再看这块素绢,明显就不是小孩子的玩物,哪怕到了现在也光泽如新,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就算有年头,也绝不和这些幼年之物相仿。 尺素以单独的匣子装着,看样子封存很久,并不经常被打开。 它被埋葬了。 但不管如今日子如何,晋薇对这个人,仍然是怀念的,对方在她生命中的身影,并不能被抹掉。 这间屋子看起来,好像是主人的特殊收藏室,有些东西不好在居住在家里放,有些时光不适合在家里怀念,她便时常来此。有珍藏的东西,那会不会有厌恶的东西? 朝慕云继续在屋中寻找,在北墙架子上,发现了积有灰尘,一看就不怎么符合房间审美的丑匣子,观上面痕迹,被打开的次数也非常少。 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枚荷包,拳头大小,颜色深暗,绣着五蝠如意纹,不管从颜色样式,还是气质表现,这都应该是个男人的东西,而且,是个老男人。 荷包被刀剪戳过,破烂不堪。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0节 晋薇有很讨厌的人,还是个老男人…… 至于这个人是谁,朝慕云并无所得。 这个屋子里并没有俞氏的痕迹,但幼年疼爱时的玩具寄情,都是晋薇对生母的感情投射。 晋薇应该是个心内思绪很复杂的女子,一方面,幼年时的确好好被疼爱,有明媚温暖的一面,另一方面,成年后的生活陡转急下,先前所有认知被打翻,满是苦痛和压抑,所有这些,是谁带来的? 她是不是应该恨俞氏? 走出主屋,往外,有客房兼花厅,看上去像是给客人暂时歇脚的地方,有圆桌,有罗榻,放着软垫和各种大小不一的迎枕,侧边架子上放着养身生茶,比较方便招待年纪大的人。 桌角还放着佛香和檀木珠,看来婆婆齐氏经常来。 “情爱二字,可真是难煞世人啊。” 朝慕云看完屋子,走出庄子时,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回头一看果然,那个男人正乘着风,从远处桃树轻掠而来。 与前两次不同,他没有易容成任何人,金色面具半掩,头角峥嵘,身穿紫色深袍,暗绣纹路团花锦绣,走动间袍角云纹如水流过,露出寺红内里,不管配色还是花纹,都给人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这身衣服要换在别人身上,不可能好看得了,偏偏在他身上,有一种相辅相成的衬托感,他和该这么高调,这么矜傲,这么独一无二。 “怎么,看呆了?”夜无垢手里拿着个扇子,不如玉骨扇精致华美,却也贵雅风流,笑唇微勾,眸底散了一湖桃花,“知道这世间姝色男人,不只你一个了?” 朝慕云:…… 他不说话,夜无垢也不介意,抖抖袖袍,满是桃花香气:“这个表情……怎么,以为我不会来?” 夜无垢缓缓摇扇,完美的下颌线条衬着笑唇,有种特殊的蛊惑感:“我出了这么大力,还没听你道声谢,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朝慕云眉目平直。 早在这个人在依云峰表演跳崖时,他就隐约熟悉了对方风格,被牵着鼻子走,永远站不到上风:“谢了。” 夜无垢:…… 这病秧子噎人本事倒是一等一,这点就有些无趣了。 “如何,可有所得?”他收了扇子。 朝慕云表情仍然平淡:“我为何要同你说?” 夜无垢一副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的样子:“嗯?” 朝慕云:“你非官府之人,我没有理由同你讲说案件。”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伸来,挑起朝慕云下巴:“求我办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种刻意营造的暧昧感,对朝慕云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还能配合的抬高下巴:“现在,好像是你求我。” 夜无垢:…… “你知道我要什么?” “丢的盐引?”朝慕云眉目平直,“那可不是帮一点忙,就能换的。” 夜无垢笑了:“那这个案子,我随你驱使,如何?” 朝慕云垂眸,看着挑起他下巴的扇子:“随我驱使?” 夜无垢立刻收回了扇子,笑的意味深长:“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端茶倒水……暖床叠被,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唇角微勾:“看你表现。” 也不知夜无垢怎么变的,手往身后一送,再往前,多了一个油纸包,打开,是软软糯糯的点心,散发着微微的甜味和酒香,就是朝慕云最喜欢的那种。 朝慕云怔了一下:“你怎么……” 夜无垢撕了一小块点心,塞到他嘴里:“怎样,这个表现如何?” 还真有点及时,朝慕云的确有些饿。 他转身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慢吃着小点心,不方便说话,便心里想事,今天出门前收到了厚九泓的消息,这个点,他应该要来…… “等什么呢?那个二傻子?”夜无垢见他吃完,又掏出了一份东西,递给他,“别等了,他来不了了。” 朝慕云打开,是厚九泓送来的消息纸,人忙的来不了,东西也会到,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 可这份东西应该是皂吏送来—— 夜无垢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的招摇极了:“你若想看我扮成皂吏,也不是不可以,那身衣服我穿着还不错。” 朝慕云:…… “你让他找到消息,他找到了,江项禹的确有个女师父,”夜无垢扇子浅浅朝远处一指,“好巧不巧,这位女师父如今就在他的花房里,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自然要去看的。 河边两个可疑的地方,一个晋薇的庄子,方才已经看过了,现在正该到这个,江项禹的花房。 说是花房,其实面积很大,比刚才那个庄子大多了,入眼处处皆是花草,花草分门别类,规划在不同空间,又因气候需求,有些敞开迎着春风,有些安置在架起的保暖透明棚内,一眼望去,生机勃勃,因规划得当,冲进鼻子里的也不是浓到呛人的花香,而是和着青草味,身在其中,走在田坎上,感觉到的只有舒适和惬意。 往里走了没多远,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迎了上来:“客人可是要选花?” 说起来也是奇怪,人的气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很多东西会表现在脸上,你的过往,你的脾性,你的心态……同是花甲之年,有人满头银发,老态毕现,你能看出她的不得意,比如先前在灵堂看到的齐氏,晋薇的婆婆,有种显而易见的苦大仇深,像是一辈子没顺心过,心有怨恨,诸事不甘,看人的眼光永远不会带着亲和,反而隐有凶相。 俞氏呢,看起来保养得宜,连鬓边银发都比同龄人少很多,依稀可见当年美人的样子,为人处事也长袖善舞,温柔得体,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但你也能看出来,她并非是随性自由的,哪怕到了这个应该颐养天年年纪,仍然需操心很多,考量很多,斟酌很多,每说一句话,心里必定转过不知道多少道弯,外人看她亲和,实则她心里藏着累。 面前走来的这位就不一样了,老太太梳着圆髻,簪着木簪,穿着朴素,围着插花使用的粗布围裙,个子略高,腰身很瘦,脸有些微微的圆,看不出年轻时美不美,就是笑起来舒展极了,长了一双弯弯笑眼,现在迎着阳光,都给人一种治愈感,年轻时的笑容只怕更好看。 她缓步走来,大方随性,整个人情绪都是缓和的,愉悦的,就像这园里的花草一样,她是自由的。 过来的两个陌生男人,一个穿着官服,一个衣饰夸张,还戴着面具,明显不是一般人,她却似乎只是看到了邻家调皮的小子,并不会突兀受惊,也不会提防训斥,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态,这样通透的红尘世情,一下子就把距离拉近了。 夜无垢看着四周花草,扇子支了下巴:“最近很是苦恼,想寻一枝花送人,却不知什么合适,婆婆,要不您给我选一只?” 老太太看着他,笑了:“给心上人吧?” “算不上,”夜无垢摇头很快,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笑唇,面具下桃花眼含情,“婆婆您好好瞅瞅我,我遮脸可不是遮丑,着实是生的太俊了,狂风浪蝶什么的,扰人的紧。” 第37章 你可要点脸吧 “……狂风浪蝶什么的, 扰人的紧。” 夜无垢一脸苦恼,好似桃花太多,奈何本人不风流, 着实无福消受。 朝慕云:…… 你可要点脸吧。 夜无垢还在那儿叹气:“从来都是我是别人的心上人,别人昨日还为见我一面要死要活, 今日就能宛如陌路……啧啧, 见的多了, 便也懂了,情爱是刮骨刀, 聪明人, 不能随便喜欢人。” 老太太没反对他的话, 笑容一如既往, 好像看着一个嘴不对心,迟早会后悔的调皮孩子:“这个怎么样?” 她拿来一束花, 夜无垢倒是认识, 紫色蒲公英, 颜色是好看, 也配他身上的衣服, 但是蒲公英这个东西…… “是不是寓意有些不太好?” 随时飘走,风在哪里, 它就在哪里, 这是嫌别人烦,要赶别人走, 还是预示着二人距离永远相隔天涯, 一辈子都碰不上? 老太太:“有些人注定无法停留, 若是一直等待在原地, 才是永远的失去, 不若去追寻,每一次风中重逢,皆是缘分,往前走,才是机会,飞得越高,越快,飘过的地方越多,越能有更多的邂逅。” “唔……这倒不错。” 夜无垢拿了那把花,看朝慕云:“如何,好不好看?” 朝慕云颌首:“跟你的衣服很配。” 很少男人穿紫色这么好看,拿一束花,更添浪漫风流,相得益彰。 “喜欢么?”夜无垢弯唇,凑近一步,“喜欢也不送你。” 朝慕云单单看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想要。 “在下朝慕云,大理寺主簿,今日叨扰,是有事想问。”他转向老太太,拱手行了个礼。 老太太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江项禹的事?” 夜无垢:“您知道?” “外头的事,这里多多少少也能听说,这孩子过得苦……说来话长,两位花厅一坐,饮杯花茶如何?” 老太太邀请,二人便一同转去花厅,落坐饮茶。 说是花茶,其实清雅自然的花香更甚,茶叶较少,或者说根本没有,用的是多嫩叶,或特殊品种的草叶,饮来也有一番风味。 老太太微笑:“我姓白,年纪大了,也长了辈分,这里的人都叫我一声白婆婆,你们想问什么,尽可直说,只是我知道的,可能也不太多。” 朝慕云:“您擅侍弄花草?” 白婆婆点头:“我这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几十年一直在江南各处经营花房,说句不谦虚的话,买卖做的不小,京城是今年才来的,这里有个不放心的小徒弟,又想年纪大了,再不到处走走看看,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朝慕云:“您很早就认识江项禹?” “也不能算认识,就是在他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见他可怜,无有人关爱,又着实喜欢花草,就同他聊了会儿天,留下联系方式,言道如果有问题,可随时问我。” 花茶热气氤氲过白婆婆眉眼,声音里也有了岁月的味道:“小孩子忘性大,我以为他转头就忘,他却真的给我来了信,许是身边实在没有说话的人,他会跟我说一些心事,问一些花草问题,只不过毕竟是男孩子,多少有些傲气,这些信并不多,这么多年下来,还存不够一小匣子。” “慢慢的,他管我叫师父,我见他对花草一事有定性体悟,也是真喜欢,便也真心相教,只是隔的远,一直都没怎么见面,也没必要。” 夜无垢:“那您这次是——” 白婆婆:“他知我来了京城,非要接我在这里小住,我也顺便看看他长没长本事,不过也只是看看,空闲时聊一聊,住上一两个月,就准备走的。” 朝慕云:“那您知他年少心事?” “一些吧。” “还请白婆婆不要隐瞒。” “没必要,他是个好孩子,若果真走错了路,心里大抵也知道要接受惩罚,”白婆婆浅浅一叹,“……前路已注定。” 朝慕云:“您可知他喜欢一个姑娘?” “晋薇吧。” 白婆婆看着远方微风拂出的花浪,声音娓娓:“江项禹小时候并不在京城长大,被扔在老家祖宅,身边只有一个哑仆照顾,晋薇是京城长大的姑娘,少有出门,有一次随母出远门拜会外家,正好是江项禹祖宅在的小城……” 是很温情的往事。 年少的江项禹敏感又沉默,遇到了事都是自行解决,或忍过去,受伤这样的事也是,流些血而已,早晚会好。晋薇明媚温暖,带着阳光的温度,不会因为看到别人受伤就会大惊小怪,可别人拿受伤不当一回事,连药都不擦,她就有些看不惯,当时正是自我认知构建,学着要自己理事拿主意的年纪 ,她脾气也大,按着江项禹包扎擦药。 两个人是在踏春野外见到的,互相连名字都没通,这件事不理也没什么,别人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挑晋薇的眼,更不会有人关注江项禹,这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也非危机下的患难与共,按理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件小事,晋薇本人就没有在意,按着江项禹包扎完,送了药,切切叮嘱小半天后,便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1节 可对江项禹而言不是,他的人生中少有见到温暖记挂,亲人尚且想不起他,何况陌生人? 他曾经跟了小姑娘好几次,想要报答,但是又不敢出现。 如果没有日后的相逢,这段故事也就戛然而止,不过是某个男孩子少年时遇到的,少的可怜的慰藉,待以后光阴远去,他可能也不会记得小姑娘的脸,小姑娘的声音,只会记得这份温暖。 但江家出事了,意外走水,主母和几个孩子都没了,家里没了男丁,无以为继,没办法,江元冬便将放养在祖宅的江项禹接到了京城,当时江项禹已是少年。 他再次见到了晋薇。 这次就比较有戏剧性了,少女晋薇遇到麻烦,江项禹出头帮忙解决,晋薇早已忘了当年帮助过的小男孩,小男孩也并不知道当年的小姑娘会长成这么漂亮的少女。 遇到的这个麻烦不怎么光彩,晋薇不好意思留真名,江项禹刚刚被接到京城,家里家外盯着的人很多,也并不想出风头,便只说了个排行小名。 京城不小,可两个人就是有缘分,自此之后见了好几次,性格中有反差和互补,在家初见的好感,很容易情窦初开,心生绮念。 少女与印象中的小姑娘慢慢靠近,越来越像,终有一日,江项禹看到了当年戴在小姑娘身上的玉佩,问她,她说本就是自己的,自此,像是命运的牵引,少年一头扎进了爱河,再不能退。 命运总是无常,在二人经历很多误会,互相倾吐心声的时候,发现最大的误会竟然是名字,他们的身世并没有问题,可少年的妹妹,少女的兄长,早因青梅竹马定了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不会再接另外一桩亲事。 前路可见的艰辛难过。 长辈并不同意这桩亲事,并且觉得丢人,试图分开二人,将所有压下去,少年一路成长从未被优待,这次仍然被打压,他并不意外,因为这好像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会怜惜他,除了晋薇。 他第一次没有屈服,没有算了,他反抗的很激烈。 晋薇从小到大都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次却生了反骨,因为在她看来这事有难度,却并不是什么绝对不允许的卑劣行为,她只是心仪一个少年,二人光风霁月,到底有什么错? “……但是后来就不行啦。”白婆婆摇了摇头,“很难撑下去的。” 夜无垢:“他们自己坚持不住了?” 白婆婆垂眸,映着风中的花枝:“少年人情热赤诚,有情饮水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纵使全天下阻拦,也要披荆斩棘,志气是很远大,可有多少人,能抵得住全天下阻拦?” “父母将你养大,你当真能舍弃雪原?生恩怎么算,养育之恩怎么还?嘴上说的再硬气,你真能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过日子不是风花雪月,柴米油盐的消磨,热情的减退,你真的能撑得住时有郁气的争吵?吵一次可以和好,两次也可以,三次四五次到最后都数不清了……分房而睡时,可会觉长夜寂冷,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和不甘呢?” “有一个人有那么一次的不坚定,一点点,就会引来对方的失望,失望的种子发芽,会有犹豫,会有犯错……很多时候,让你觉得对方陌生的瞬间,不是时间或付出与否,而是两三件不能挽回的事。” 朝慕云听着老人的话,眼前似乎能勾勒出这对情侣相处时的画面。 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情炽之时,眼底只有彼此,哪怕只是错肩时一个对视,短暂视线相撞,都会觉得甜蜜……他们是赤诚的,是投契的,在最该被祝福的年纪,却一步步被世情裹挟下,终成陌路,着实让人难过。 有情人的故事,听起来总是隔了层纱,感觉波折出处,又像千篇一律,话本子里都有,但当事人其实各有各的苦,只是晚了一步,就晚了一辈子。 换作别的人丁兴旺的家族,甚至不用改名换姓,稍微注意点,或住的远些,有些事不是不能解决,但晋家俞氏寡妇持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最不能犯的错就是规矩,否则以后的事都不好办,人脉也不好发展走动,俞氏必会严防死守,而江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成亲大事,是结两姓之好,都拴在一家算怎么回事,必定也不会允。 白婆婆有很多话没说,表达隐晦,但朝慕云听得出来,当年的江项禹和晋薇,反抗的相当激烈,甚至有可能私奔过,但日子可能并不那么好过,世人的眼光,生活的不易,家人的追找,每一样都不是那么好应对的。 这还是尚未成亲,如果成了亲,孩子怎么办,和他们一起隐姓埋名么?如果孩子被欺负,被辱骂,他们怎么解释?孩子都有家族长辈走动,不管爱恨,说出来都是一大家子,可他们的孩子注定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再往后想一点,孩子以后长大了,怎么说亲? 有些事你没想,不在意,它可能不是个问题,但你一旦想了,在意了,问题越滚越大,会越来越让你害怕,让你觉得无法应对。 “晋薇出嫁之后,二人便再无联系了?” “我知道外头在怀疑什么,”白婆婆道,“但我可笃定告诉你,他们之间清清白白,都是好孩子,从未有逾矩之举。” 她叹了一声:“情自是难断的,越了解,对方越优秀,就越忍不住被对方吸引,我不能说他们之间现在没有情愫,反而他们惺惺相惜,是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人,哪怕到了今日,若对方有难处,他们仍然会愿意为对方付出努力,但更多的,不可能。” 夜无垢微讶:“竟然男人君子,女人也贞烈?” 这都不是简单的情爱了,是知己,也有义气,女人忍得住也就算了,男人竟然也忍得住?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晋薇丈夫之死,官府去查,皆讳莫如深,婆婆可知晓些许?” “那是个意外。” 白婆婆似乎看出了朝慕云冷,给他添了热茶,让他捧在手中:“我不知史晋两家为何结这个亲,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我是俞氏,就算想结门好姻亲,也会尽量为女儿寻个稍远些的地方,远离口舌是非,但偏偏就结在了京城,互相想打听些什么,都不太难,妻子的是非,情思是否系于己身,别人不知道,身为丈夫的人岂会不知?” “偶有一次在外面被调侃,饮了闷酒,又遇到了当事人江项禹,史家小子就同他发生了争执,打了一架,江项禹从小是有分寸的孩子,就算打架,也不可能下手太重,当时众人拉开,两个人都是没事的,可后来史家小子回去,就染了风寒,明明平时没病没灾,身子康健的很,丈夫也去看过,绝对不存在什么严重的外伤,或阴毒下毒之法,就是个意外,可就是一场风寒,史家小子死了,你说史江两家,会不会有仇?” “那是得有仇,”夜无垢摇着扇子,“没准史家看晋薇这个儿媳妇都会不顺眼,把账算在她身上。” 朝慕云自也更懂,所以齐氏和晋薇的婆媳关系也更微妙。 那本案中另一个仇恨点就出来了,齐氏对江家,是存在仇恨的,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活蹦乱跳好好的,突然死了,大夫再说无有任何异样,她也很难不阴谋论。 但是她丈夫呢? 朝慕云敛眉:“您对史明智,可有了解?” “没见过,”白婆婆摇了摇头,“只知道他是个很会钻营,又胆子略小,有色心没色胆的人。” 好色? 朝慕云几乎立刻想起晋薇庄子房里,那个她非常讨厌,用针剪戳烂的男人荷包。 “他对晋薇……” 只四个字,白婆婆就意会了:“反正不会做真正的恶心事,口头说几句,算得了什么?谁还跟一个老头计较?” 朝慕云瞬间懂了,死者史明智这个‘爱好’,引来的恐怕不只是晋薇的厌恶,还有对晋薇十分看重的,江项禹的仇恨,以及妻子齐氏的不满。 白婆婆见两个人若有所思,又道:“若是信我老婆子,你们就别在那些所谓的私情之事上下心思了,什么都是懂事的孩子,纵心有牵念,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据我所知,他们从未有私会过,最多就是同在京城,不小心在人多的机会偶遇,说两句话而已。” 不见面,不说话,相思难熬,见了面,说了话,相思更难熬。 朝慕云却感觉两个人的情感走向,还是有些不协调之处,想起江项禹虽未成亲,膝下却有个孩子,听闻年纪不大:“江项禹的孩子……婆婆可知晓?” 白婆婆就又叹了一口气:“酒后误事,错把丫鬟当梦中佳人……也因此,两个人才越来越远,不可能有挽回机会。” 夜无垢:“江项禹把别人当成了晋薇,还有了孩子?” 那还真怪不得今日关系至此…… 两个人之间隔的东西太多太多,已经扯不清,分不明。 朝慕云整理思路,又问:“一个月前,还有最近五日内,江项禹可来过?” “一个月前……”白婆婆摇了下头,“有点太久,我记不太清,最近倒是常来,春日风暖,花卉盛放,外头需求量大,他做为东家,怎么能不来?最近每两三日都会过来一趟,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朝慕云环顾四周,看了眼花房:“我观这里也有散客,那你有没有见过江莲和晋千易?” 这次白婆婆点了点头:“江莲我见过,她是江项禹的妹妹,本身也喜欢花卉,偶尔会来找些装饰屋子,她丈夫晋千易只陪她来过一次,还未走近择花,其实少有男人会像江项禹这般,对花卉痴迷喜欢的。” “那您见过这夫妻二人相处的样子了?” “嗯,非常恩爱。”白婆婆笑了下,“中间连个人都插不进去,丈夫不让婢女近身,看向妻子是视线永远温柔,妻子也将丈夫照顾得非常好,样样周到,的确也不需要婢女。” 夜无垢却摇着扇子,啧了一声:“举案齐眉,一生一世一双人,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这对夫妻的佳话,男人梦想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女人梦想嫁男人这样的丈夫,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您可看好他们?” 白婆婆的笑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世间女子规矩大,女方嫁入男方家里生活,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其实主要看男方态度,男人若觉妻子应该忍让长辈,再多的好都是虚的,整日在后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是婆媳二人,男人若觉得夫妻一体,患难与共,那长辈的关心爱护,会理智的,有节制的听取。” “夫妻相处是学问,你得利他,才能利己,只想着自己好,牺牲的都是别人,那这份感情,实则是蜜糖包裹的苦药,长不了。” 夜无垢不要太懂:“这俞氏母子,可都是聪明人。” 朝慕云也看清楚了。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过的舒服,甚至可以牺牲一些东西。 晋家小夫妻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俞氏话里话外是不介意,不管,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实则私底下看了不知道多少旁枝孩子,就想过继一个男孩,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她太清楚知道儿子想要什么,大面上予他帮他,跟自己利益无关的,便放一放,跟自己利益有关的就不行了,不管是卖惨还是话术,总要达到目的。 她连遇到生命危险时都没忘话术,平时显然只有更过分的,滴水不漏间,就能让大部分事情如了自己的意。 寡妇带儿不易,疼爱太甚,也很容易养出个妈宝,晋千易坐享其成习惯了,越来越喜欢别人为他付出,以深情裹挟,以话语要胁。 儿子对娘依赖的深,娘对儿子也依赖的深,可是如今娘老了,有些事没力气了,怎么办?自然是培养一个新的女人,继续为他付出。 再一对比日前的事,就更明显了,俞氏为了儿子升官调迁各种夫人外交,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江莲为了丈夫,在挂白之日,刚哭完灵就去翻父亲的书房,找盐引存在的可能…… 天聊到这里算差不多了,该问的都问了,是时候告辞。 朝慕云谢过白婆婆:“您对情之一事这般通透,想来也有很喜欢的人。” “唉,都是年轻时的事啦,别人过了奈何桥,我这还活得好好的,将来就算去了黄泉,恐也见不到,岁月流年,该忘的早该忘了。” 白婆婆微阖眸,嗅了下满园花香,微笑洒脱:“人要往前走,才能忘了身后的苦。” 第38章 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 朝慕云和夜无垢在花房和白婆婆说话时, 皂吏们也没闲着,迅速勘察四周,走访问话, 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痕迹。 但是很遗憾,并没有。 地方很大, 需要更多时间,朝慕云没有立刻离开,站在水岸边,若有所思。 夜无垢也没有走,他似乎今日很闲,又似乎很苦恼花怎么送人,抱着一束紫色蒲公英, 一时捏捏叶子,一时拢拢茎枝, 站在朝慕云身侧, 任和暖江风吹过。 “这个江项禹, 一路走来坎坷多艰,现在是江家唯一男嗣,支应门庭, 家中庶务全由他打理, 光耀门楣的任务也落在他肩上,我看过他的履历, 考过科举, 派过闲差,如今也是官身, 只不过比较边缘,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 “这样的人,可有晋升盐道官员的资格?” 夜无垢吹着暖洋洋的江风,人也变得懒洋洋:“怎会没有?盐之一道的官员,从来不是论资历政绩,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到漕帮面前,好不好合作,连晋千易都可以努力,他为何不行?” 朝慕云听懂了他话中暗意:“但努力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是另外一回事。” “那你猜猜,江项禹会不会和他爹争抢?”夜无垢唇边笑容有些玩味,“江元冬一把年纪,都被挤得要致仕了,仍然不死心,仗着年纪大不被人注意,偷偷藏了东西作为筹码,那江项禹呢?他可是被他爹压制了这么多年,欺负了这么多年,心中有怨有恨,晋千易都能想办法让江莲帮忙,他会什么都不干,眼看着别人一个局又一个局?” “这世间,有利益纷争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我都一样,皆在其中啊。” 男人语调悠长,似带着调侃,又似带着嘲弄。 朝慕云却并没有答这话,视线下移,落到了他拿着的花束:“你有意中人?” 夜无垢眼梢瞬间变化,泛起暧昧桃花,连声音都低了下来:“原来你……关心这个啊。”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疏淡,未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再问一个,略好奇的问题。 这目光太清澈,太干净,夜无垢不知怎的,有点虚:“你这般聪明,要不要猜一猜?” “不像。”朝慕云已经有了结论,“虽看不到你的脸,但你的眼睛,和唇边肌肉表现告诉我,你如今并没有为情所困,自也不会情钟于谁。” “那当然。” 夜无垢这下打开了扇子,姿态宛若一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辈格局该要打开,身心全系于一人,何等天真,又愚蠢。” 虽然现在还未曾和任何人构建过关系,也认可情之一字,不管遇到还是经营,都不太容易,但朝慕云并不同意这句话。 有些东西会让你畏惧,也会让你更强大,轻视它,是会被打脸的。 “怎么,你不赞同?”夜无垢感觉有些奇妙,这病秧子一看就是冷冷清清,六亲不认的人,竟然会对情之一事这般……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2节 “有人来了。” 朝慕云阻了他的话。 远处过来一行人,青轴马车,木门雕花,顶盖颜色低调,挂着小小银铃,上书一个‘晋’字,这是晋家家徽,年轻妇人出行不太会选择这么沉的颜色,男人亦不喜欢这么花哨的雕花,遂里面坐的是谁,朝慕云已经有所猜测。 待车停下,里面人下来,果然是俞氏。 见到朝慕云和夜无垢,俞氏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带上亲切微笑,过来打招呼:“好些日子没来亲选花枝了,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走走,不想遇到两位,官府行事,我今日……是不是不太方便?” “只是过来例行问话,不打扰主家做生意,”朝慕云看了眼后面花房,“这里的花不错,俞夫人常来?” 俞氏闻弦知雅意,官员问话,给了面子,没有调至一边,她便也相当配合:“不忙时,一个月总会来那么两三次。”她浅浅叹了口气,“早年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今年纪大了,府里中馈也交给了儿媳,偶尔会觉得太闲,侍弄花草也算是个消遣。” 朝慕云:“我见你女儿晋薇附近有个陪嫁庄子,此处水土气候极适培育花草,她那里品种不少,长得也不错,为何不去那里挑选?” “也去的,”俞氏笑容微苦,“早年去的多,近些年她同我越来越疏远,我去的便少了,而且她庄子上种的,大多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花,这个花房品种多很多,有些我没见过的,不懂的,也可试着看一看,学一学。” “你女儿为何同你疏远,你想必心里都清楚?” 夜无垢走到朝慕云身侧,并肩而立:“你对她,当真没一点歉疚?” 俞氏阖了眼:“看来当年之事,你们都知道了。” 朝慕云观察她的表情:“你有歉疚。” 俞氏并未否认:“都是个人命数……上天注定你要吃苦,你能有什么法子?比如我就是寡妇,命里没有男人倚护,就得想方设法自己努力,养大一双儿女,我同谁诉苦,又有什么用?薇儿和我一样命苦,上天要让她遭遇那么多事,同是女人,她艰辛难挨,我怎会不知?可她就转不过轴来,脾气太倔,跟上天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不若认了命,反倒轻松很多。” “你觉得她乖乖任你安排,不再抱怨生事,就会幸福?”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俞氏道,“她若早些和江项禹断了,心念断的干干净净,好好和夫君过日子,她夫君不会因为她的冷淡,在外面跟人打架,意外丧了命,她也不会成为寡妇,更不会在后院空灯孤房,一夜夜这么难熬。” 夜无垢挑了眉:“你是不是自己做寡妇久了,就觉得只要夜里有个人陪着,就会好过?” 男女风月,难道不是还有一个理由‘我愿意’?如果不喜欢,不愿意,做那种事跟上刑有什么两样? 俞氏嘴唇翕动:“所以我说……要认命啊。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她能想开,她活得一定比现在好,你看看她现在,如同一湖死水,真以为她跟着江项禹离开京城,日子就能过的好?柴米油盐,夫妻消磨,哪个她能扛的住?那江项禹也不是只要她,现在人也有儿子了不是?如若她抛弃所有同他在一起,他纳妾时,她该如何自处?无媒无聘,私奔苟合,日后生的儿女,又怎么抬得起头?邻里相处,流言蜚语,街溜子敲门,儿女婚嫁,往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这些苦楚,她又如何消解?” “她太年轻,不懂女人日子苦时,能苦成什么样子,我只不过代她做决定,选了一条不那么苦的路,她……多恨恨我,也就不那么苦了。” 春风拂过人的发梢衣角,似在叹息。 朝慕云对这些话未做评价,继续问:“你可知你女儿的公公,对她做过些什么?” 俞氏脸上闪过鄙夷:“不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老头,癞□□爬脚面,恶心人罢了。” “你知道他。” “史明智年轻时就这样,遇到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尤其嫁了人的妇人,有机会就敢口花花,就仗着你不敢往外说。”俞氏帕子掩唇,眸底淡漠,“女人从小到大,会遭遇多少这种事,你们男人根本无法想象,经着经着,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了,总是告状没有用,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你不检点勾引人,大都忍气吞声更加小心,除非真的受不住,史明智这样的只是恶心而已,如若连这种程度都没有办法自己解决,那以后也不用活着了,这世间,哪有什么好男人。” 朝慕云看着俞氏,这张年轻时必是美人的脸,这样说出的所有的话都真情实感,明显自身经历过,他也知道男人的劣根性,社会心态的偏颇,社会规训的引导,的确有很多姑娘饱受骚扰,比现实报道出来的多得多。 可她最后这句话,却不大对,言语表达和真实情绪不符,有撒谎嫌疑。 “好男人,你也遇到过,只是没有缘分,对不对?” “大人聪慧。” 俞氏惊讶于朝慕云的敏锐,也大大方方承认了:“的确遇到过一个,不是什么有权有势之人,只是个教书先生,善良温暖,仿佛四月暖阳,做到了所有能做的最好,不负友人,不负事业,纵使辜负了全天下,也不会辜负他的妻子。” 夜无垢:“你丈夫?”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 “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俞氏笑了下,敛起眸底落寞,“不过这种人的妻子,也没福气,他啊,早死了。” 但俞氏曾经心仪于他。 朝慕云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怀念。 俞氏一把年纪,活得通透,未必系统学习过微表情研究,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她知道朝慕云看出来了,也给她留了很多颜面,并未刨根追底非逼着她说。 她心中感慨,缓声道:“左不过都是过去的事,赢或输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想起,仍然难掩意难平。” 看着面前站姿如竹的年轻人,眉目间疏淡恍然熟悉,与那人如出一辙…… 她视线滑过夜无垢,唇边笑纹加深,别有深意:“有些人的客气啊,并不是用来表达礼貌和修养,而是为了制造距离,我辈身在此山中,总是看不懂呢。” 说完话,她便告了辞:“既然花房并未暂停做生意,我这便去了,官府若有任何问题,尽可派人来询,晋家上下,无不配合。” 目送她身影远去,夜无垢摇着扇子,侧身靠近朝慕云:“如何,可有所得?” 朝慕云微摇了头。 今日一行,的确获得了很多信息,但并没有形成清晰完整的链条,他需要时间思考整理:“你呢,可有看到什么?” 夜无垢:“嗯?什么?” 朝慕云:“船行过的痕迹,或者采摘修剪白菊花的痕迹。” 史明智死在一个月前,痕迹难寻,江元冬算得上新死,不管船行还是大量白菊花,总得留下点痕迹,但是很奇怪,皂吏无有发现,他专门去几个可疑的地方看了看,也没有任何收获。 “我可提供给你新方向,”夜无垢道,“那两艘小白船,我查过了,都是被主人抛弃,老化了用不上的老船,一般这类船,就是穷苦人家,必不会被浪费,哪怕劈了烧柴,也不会飘荡在外头,会扔在外面的,大约都是不差钱的人家,岸上不好处理,随便往河道里一甩,全当无主的,也不会被人骂乱扔垃圾。” 朝慕云便想到了:“这些船随水波飘荡,最后落点,一定会在个风浪较小的凹口。” “聪明。” 夜无垢不吝夸赞:“离这里最近的避风坳口,我替你看过了,烂船一大堆,无人看管,随便取用,且不会被人发现,但这里有个问题——” 朝慕云立刻明白:“想把船从那里驶出来,凶手本人得会用船。” 夜无垢:“至少得熟悉。水流速度,风向,漩涡,若不是能估量的好,也不会两个死者飘那么远了才被发现。” 朝慕云若有所思。 “我感觉这个案子里的人,都有点怪,”夜无垢看着远去的俞氏背影,皱眉,“看起来好像都在挣扎,都知道没有希望,却又抱有无谓的努力,你说本案与仇恨有关,什么样的仇恨,能把人毁成这样子?” 朝慕云:“或许毁掉人们的,不是仇恨,而是仇恨暴露的人间百态。” 夜无垢:“但你好像并没有深挖的嫌疑人这个方面,也少有直接问。” “因为问了,别人也不会直言,反而会让凶手更加警惕。” 朝慕云想,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的一点是,死者和嫌疑人年纪都很大,是不是应该深挖一些……当年往事? “噗——” 可能是今日思虑过多,问话时一直集中精力在分析别人表情,有没有撒谎,胸口突然很闷,眼前一黑,他吐了口血。 夜无垢就站在旁边,立刻伸臂捞住了他:“你这身子怎么跟纸糊似的?” “多谢。” 朝慕云抹去嘴角血迹,缓了缓,感觉还是不行,干脆闭上眼睛,靠在男人身上:“烦请阁下请我回去。” 夜无垢还没说行不行,他就晕了过去。 “……碰瓷啊这是。” 原地站了片刻,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夜无垢沉着脸,环住朝慕云膝弯,抱他离开。 …… 一觉黑甜。 朝慕云醒过来时,看到熟悉的被褥屋角,这是自己的房间,再看旁边桌子上,放着那束紫色蒲公英。 边缘稍稍有些被压过的痕迹,但仍然很好看,不过已经不适宜送人,看来是知道送不出去,某些人发了脾气,扔在了他这里。 睡醒感觉还不错,嘴里有残留的略苦的药味,应该是拾芽芽帮忙,喂过他药了。 春日天气越发温暖,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每天拾芽芽做的饭。 小姑娘手艺着实不错,跟他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对他有依赖感,建立了特殊的信任,像个想粘人又不太敢的小妹妹。她似乎潜意识里习惯了这种思维,朝慕云感觉稍稍有些违和,就像小姑娘生命里本该有个非常照顾她的人,不像父母长辈,像是哥哥或姐姐。 但问她,她摇头说没有。 想起之前巩直说过的,这小姑娘可能身份特殊的话,他便在闲聊相处时,有意识的引导,发现小姑娘可能缺失了一些记忆,某个时间段的记忆,很可能这段记忆就和他怀疑的关系有关。 不过不能着急。 安全感的建立不容易,破却很容易,他需得徐徐为之,以为小姑娘树立勇气,疗愈心理为先,不能让小姑娘觉得信错了人。 “公子是不是起床了?” 敲门声响起,伴着小姑娘活泼带着些着急的声音:“还得吃药呢,今天可不能赖床!” 朝慕云也没打算赖床,他这个病没办法治,吃了药睡眠正常,起床后也有精神,已然足够。 他没有把小姑娘当婢女,什么都让她做,自己身边的事自己随手就做了,小姑娘对此有些不理解,但也很尊重,但凡他在的时候,一般不会进他的房间,其它的活儿都抢着干。 “快快,水还热着呢。” 拾芽芽麻利地摆上碗筷,倒好洗脸水:“九爷早都吃过了,又按着你吩咐,跑出去忙啦。” 朝慕云洗脸漱口,过来吃饭:“可有新送来的消息卷宗?” “有的,就在隔间书房,你吃完了我给你拿过来。” 拾芽芽对练字抱有极大的热情,在书房拥有一个小书桌,有不认识的字随时会问朝慕云,但她懂规矩,朝慕云的东西,她从来都不碰,但一定看得严严的,也不让别人碰。 “谢谢。” “这有什么……”拾芽芽脸红,“是我该谢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的新衣服和珠花……都是你悄悄买的。” 朝慕云夹起一只做成猫猫头的小奶包:“那是谢礼,这些很可爱不是?” 不是他夸,小姑娘的厨艺真的太好,她对食材有种莫名的固执和认真,带着本身一些特有的童趣和活泼,做出的饭菜有一种特殊的温暖感,让人每次吃过,都会觉得脾胃熨贴,满足又有幸福感。 “我,我去洗碗——” 小姑娘害羞,很快转了身跑开。 朝慕云走到自己的书案边,打开新的消息卷宗,快速看一遍后,在纸上写下新的问题,交给下面继续寻找,才重新将这些消息纸一遍一遍,认真翻看。 漕帮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些往事于他们而言并不难,纸上的字铁画银钩,潇洒风流,这是面具男人送来的。 有关俞氏说起的过往,并不难查,她年轻时心仪过的男人太好找,因为只有一个,名湛书意,人如其名,是个书生。 此人是淮府人,除却科举上京并落榜,其他时间都不在京城,是淮府书院很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很有才华,也很有书生的傲气,因娶妻一事跟家里闹得轰轰烈烈,因他想娶之人,家中不允,但他仍然一意孤行,娶妻之后,夫妻恩爱,但婆媳关系很紧张,每逢有此类矛盾,他大都帮妻子,就算被压以孝字,他也有办法化解,总之就是,你们要吵架可以,冲我来,我什么都接着,有问题随便说,我想办法解决,谁让我是你们儿子呢,可是你们要欺负我媳妇,不行。 这个人在世人眼里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反骨叛逆,全无孝道,说他不配做人先生;有人因他极会教学,育人无数,又才德兼备,非常尊敬,认为他一没有失男儿血性,二没有不孝大逆,着实是不靠谱的家人连累;有人说他失了志气,不过一次科举未中,便失了斗志,难成大器;有人说他通透,人各有志,做一方暖阳恩泽周围,有什么错? 湛书意才华经验世人,相貌俊秀风雅,人品更是堪称君子,任何女子青睐,他都认真回绝,说自己有钟情之人,此生不二,就是命短,死的太早…… 他的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因父亲德荫,本身也有能力,不管外出派官,还是在当地经营,都还不错。他的发妻,他钟情一世的穆氏,在他死后,独自抚养儿女,儿孙也孝顺知礼,她算是颐养天年,是有后福的人,但好景不长,过了知天命之年,她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已于六年前去世。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3节 这位穆氏,有一个相交好友,姓白,擅侍弄花草,在江南经营花房,生意做得很大,在淮府有分店,二人时常小聚闲耍…… 所以他们见到的那位白婆婆,就是这个穆氏的好友?白婆婆隐约提到过的人,也是穆氏? 俞氏曾心仪湛书意,甚至亲口告白…… 经年过往这么一串,这位白婆婆,可能就不是游离在外的看客了,有可能也是嫌疑人。 朝慕云思索片刻,再往下看,不得了,死者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在当年这段过往中,也并非没有姓名…… 早年的别扭,现在的矛盾,兜兜转转一圈,竟然还都是当年的人,看来他得找时间去史家拜访问候一下这位老夫人。 朝慕云坐了很久,一直执笔写写画画,脑中思路计划一点点详实,可惜还没等他行动,厚九泓突然回来了,还直接闯进了屋子—— “出事了病秧子!俞氏死了!” 第39章 她该死 俞氏死了。 令人始料未及。 厚九泓消息送来的快, 朝慕云和大理寺皂吏,也是最快到达现场的一批人。 还是同样场面, 古旧到略腐朽的小白船,上面铺满了白菊花,船舷上有,尸体身上也有,身上的衣服很熟悉,是昨□□慕云见到她时,她穿的那套秋香色衣裙,看起来干净整洁,并不脏,但很明显,她没有更换过,可能根本没有回过家。 脸上同样盖着一方素帕, 洁白柔软,与前两具尸体一样。 朝慕云和仵作一起,细致检查尸体身上痕迹,中毒而亡表征明显, 尸体呈现出的状态也和前两次一样, 表情有一种明显的恐惧感,身上没有外伤, 没有任何挣扎抵抗的痕迹,而且这次的齿咬痕迹非常清楚,就在俞氏左侧小臂上,有两个不宽却深的洞, 没怎么流血, 但有略浅淡紫痕迹。 如果说之前两次还是猜测, 那现在几乎可以是肯定了,本案凶手用了毒虫,看痕迹很可能是某种毒蛇。 不一样的是,小白船的漂浮地点。 前两次创新地点经过测算估量,大概在晋薇的陪嫁庄子和江项禹的花房附近,每一个能行船的区域都很可疑,但这一次不同,大约水流和缓,风向不利,小白船根本没有飘出去太远,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得出结论,它就是在晋家祖坟附近河道出发的。 晋家祖坟地点地势,就和晋薇庄子,江项禹花房没半点关系了,一东一西,走了个对角,距离非常远。 凶手改变了杀人地点……为什么呢? 正在思考时,远处有身影过来,身材微圆,走动速度却相当快,说话声音更是如雷贯耳,掷地有声:“京兆尹都快来人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朝慕云回头,见是李淮:“命案又发,我不在这里,去哪?” 李淮跺了跺脚,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不懂呢!你说有凶手,连环作案,但时下证据已经不支持你的推论,你看这船在的地方,跟前两个明显不一样,这俞氏还真有可能是自杀,一会儿京兆尹的过来摆谱,你如何应对?” 朝慕云微抬眸看远处,仍然淡定:“该如何便如何。” “你怎么还不明白!大理寺是官署,要破案,要政绩,但也是官衙,要脸面,要气派!” 李淮见说不听,气的不行:“我看这样子不管真相如何,结局都已经出来了,你别管这案子了,乖乖认输,移交给我!” 朝慕云看了李淮一眼,对方满头的汗,神情里全是焦躁,针对他不满他是真的,但想破案的心,也是真的。 “只是杀人地点不同而已,”朝慕云仍然不着急,慢条斯理,整理自己思绪的同时,也给时间让对方思考,“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细节,李主簿非要说是自杀,恕朝某不敢苟同。” 李淮不是无缘无故开口指责,他在过来的这一路上,一边紧赶慢赶,一边迅速看过了皂吏们查到的消息,大理寺案件细节不与外人道,但内部同级同僚,是有权责过问翻看的:“但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买的!” “她昨天去江家花房你也是知道的,去了就挑拣了很多白菊花,回去时嫌不够,又在女儿晋薇庄子上取了些,这么多白菊花,刚好能铺满一船,别处都没有,就在这里,你说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还能是谁!” 朝慕云视线落在山坡:“此处河流,紧邻晋家祖坟。” 李淮瞪眼:“所以我说了,和之前两个小白船的地方不一样!” “白菊花用以祭奠,为何一定是自己,为自己准备水葬?”朝慕云转头,看李淮,“俞氏早亡的丈夫,晋家家主,忌日就在今天。” 李淮怔了片刻:“忌日?” 朝慕云随手翻出卷宗资料,递给他看:“晋伯冠,死于三十三年的今日,平生虽短,亦无成就,但世人皆可忘记他,发妻子女却不可以,临近忌日,采买白菊花祭奠,以慰思念,有什么不可以么?” 李淮迅速看过纸上信息,这点他的确是忽略了,完全没想到竟然是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忌日:“可她归家途中挥散所有下人,下人们都说她情绪有些奇怪,好像很不开心……” “要祭奠一个给予自己痛苦和孤独,没帮上半点忙,还必须年年记挂祭奠,让外人不挑眼的丈夫,若你是俞氏,能开心的起来?” “可挥退下人无有人证……” “只能说,她与人有约,不想被看到。” “哈哈哈——” 二人正在说话,远处又来了一个人,不管姿态还是声音,都是熟悉的得意,正是京兆尹的师爷曲才英:“看来这局是在下赢了,哪里有什么连环凶杀,这分明还是自杀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淮当即忘了朝慕云,转身就和人对上:“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细节,你非说是自杀,眼睛被屎糊住么!” 曲才英眯了眼:“别以为你们大理寺查到的东西,京兆尹就查不到,这些白菊花,是俞氏自己买的!大量采买准备,刚好能铺满这一船,别出无有痕迹,全部都在这里,你说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还能是谁!” 李淮立刻拿出消息卷宗纸,拍的啪啪响:“亡夫忌日懂么!买了白菊花不一定是要自杀,而是祭奠亡灵!你这脏心烂肺的不懂,可以稍稍虚心些,问一问普通人,也不至于这般丢人现眼!” 曲才英愣了下,脸色涨红:“可她挥退下人离开时,情绪明显低沉,似有自杀之——” “呸!祭奠一个留了种就走,半点忙帮不上,还必须得记挂的杀千刀男人,谁能开心的起来!” “那为何挥退下人——” “只能说俞氏凶手有约!这个凶手段位极高,手腕极厉害,能让死者帮忙创造空间!” 朝慕云:…… 李主簿这发挥,不但用他的话把对方怼了回去,还斗志昂扬,超凶,直接把曲才英怼的说不出话,别说傲气姿态全败,面子里子全没了。 吵赢了架,李淮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背着手巡视四方后,将曲才英赶走,自己也没留。 他清咳两声,略别扭的看朝慕云:“此处将予你,案子好好破,我先走了,那姓曲的再来,你不用管,直接使人唤我便是。” 朝慕云礼貌拱手:“如此,多谢。” 他能看出来,李淮对他态度有所缓和,但也只是目前,更多的,得看以后。 这人脾气不怎么好,对仕途也很看重,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是会尊敬的,若他能展现出更多,折服此人,大理寺便是一个极友好的地方了。 朝慕云不惧争斗,但如果团队良性竞争,气氛舒适,他自然更如意。 出现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尸体,皂吏们早就根据章程,去请了死者家属,这会儿也都到了。 朝慕云转身时,看到小辈们跪地在哭,都在抹泪,表情却不一样。 “娘……娘……你怎么就走了……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晋千易眼眶通红,碎碎念着,好像有点懵,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又似乎感觉发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句‘你死了我怎么办’,当真是真情实感。 江莲跪在他身侧,也对着船上的人在哭,但哭和笑的表情,有时候是有些像的,她现在眼角垂泪,哭得真真切切,看起来伤心极了,嘴部撇开的程度,却像在笑。 跟亲爹江元冬灵堂前的表现,非常不一样。 朝慕云能理解这个不算太走心的哭,没了婆婆,后宅独大,这对江莲来说,似乎是难以拒绝的好处。 晋薇也到了,她的哭和前两人都不一样,是悄无声息的,没有特别激动的表情,只是眼泪簌簌而下,难过是难过的,但更多的是哀伤,像释怀,像理解,像早知这样的结局,像物伤其类,看到了更远的自己。 这里明明很远,甚至跟他没太大关系,但江项禹也来了,他没有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个侧后的角度,看着跪在地上的晋薇身影,眼里隐有苦痛和怜惜。 他难过的不是死者,而是跪在这里的人。 明明他妹妹江莲表现卖力,哭的已经不能自已,很需要被照顾和安慰,他却似乎看不到。 今日好像所有人都很闲,来得整整齐齐,齐氏也到了,看她表情,就知道是追着儿媳妇晋薇来的,她好像很看重……也不是看重,在朝慕云理解,有点像担心儿媳妇跑了,留她一人在史家守寡,就必须得看着点。 她过来也只是过来,并没有安慰儿媳晋薇,没有流露出任何心疼,只是非常不善的瞪向江项禹。 或许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任何一点举动,都是引诱,或故意泼脏水。 朝慕云看得叹为观止,不说口供,只看几个人的表情站位,就是一出伦理大戏。 大概看出病秧子累了半天,略有疲态,厚九泓清咳一声,站了出来:“都说说吧,昨天人都在哪,干了什么,最后一次看到俞氏是什么时候,容我提醒,主簿大人面前不可撒谎,是要赏板子的!” 二当家前后跟了两个案子,被病秧子指使的跑前跑后,多少也学了些问案技巧,颇有些像模像样。 “别人都哭的这么厉害,看样子得缓缓,江项禹,你先来吧。” 江项禹:“昨日我一天都在忙,最后一次见俞氏,是我父亲的灵堂前,她为何死在此处,我并不知晓。” 厚九泓:“所以你跟她无仇无怨?” 江项禹点头:“是。” “那她死了,你跑这么快?”厚九泓哼了一声,“吊丧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吧?” 江项禹视线滑过晋薇,憋了片刻,才道:“被皂吏问过话,眼下又没什么忙的,此事事发突然,疑与我父之死有关联,我心有隐忧,便来了。” “不是吧,”厚九泓这几天到处跑,有些事知道的不要太清楚,当即冷笑,“我瞧你今天事安排挺多的,这个点应该在店里和掌柜接单盘账?你要真那么担心你死了的爹,也不至于家里还挂着白呢,就到处跑。” 江项禹:…… 见他不说话,厚九泓朝朝慕云挤眉弄眼,瞧见了没,这是真担心人,就是担心的不是亲爹,而是心上人,晋薇要是不在,你看他来不来。 这个突破点,九爷找对了! 现场安静片刻,厚九泓再接再厉:“你知道晋薇庄子上种了白菊花么?她平时……” 话还没说完,江项禹就阖了眸,变了眼神:“她该死。” 厚九泓:“嗯?你说什么?” 江项禹冷笑一声:“俞氏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儿子是孩子,女儿就不是孩子,亲生的也能往火坑里送,对女儿苛刻,对儿媳苛刻,对儿子也不见得多好,外面看着风光如意,其实自私自利,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自己舒服,少麻烦,世间哪个当娘的像她这样,她难道不该死么!” 齐氏感觉被冒犯:“什么叫火坑,你在说谁是火坑?” 江项禹冷笑更甚:“你家那肮脏的地方,难道不是火坑?” 两个人眼看着要掐起来,厚九泓更加兴奋,打起来打起来,这波是要自曝啊!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给他机会,只掐了一句,就双方熄火,克制的很。 厚九泓香当遗憾,摸着下巴:“看来你很恨俞氏。” “为什么不能恨?”江项禹嘴唇绷得紧紧,“我的事,想必大理寺已经查的很清楚,我再多隐瞒也无用。” 跪在地上的晋薇身子一颤,眼泪瞬间汹涌,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江项禹拳头捏得更紧:“人不是我杀的,但我对她的确有恨。” 厚九泓看了眼病秧子,少爷没指示,他就照着自己心意往下来了:“那你应该也挺恨史明智的?毕竟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货,谁都敢挑衅,连儿媳妇都不放过……” 晋薇咬白了唇,帕子掩面。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4节 江项禹突然愤怒,盯着厚九泓:“男人顶天立地,哪怕有一点同情心,都不该在这种时候,说戳别人心窝子的话!欺负女人,你很有本事么!” 厚九泓手一摊:“分明欺负女人的是别人,你若不答,我可就继续往下问了。” “姓史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不能厌恶!”江项禹咬牙,“我的确对他没什么好感,又如何,你要因此抓我下狱,指控我杀了人么!” 齐氏再次感觉被冒犯,瞪着江项禹:“你难道没杀人么!史明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儿子又有什么错,你就是杀人凶手,丧尽天良!” 江项禹:“早说了,那是意外!若我真有杀人,官府早将我拘了,我如何到现在还能好好站在你面前!” “那是你手腕高,骗过了所有人!若不是你,我儿怎么会死!”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若他心胸稍宽一些,眼光略长一些,都不会那么死了!” “你——” “我如何!” “别说了……都不要说了。”晋薇深深呼吸,声音透着伤,“没有意义。” 江项禹戛然而止,双拳握得更紧。 厚九泓慢条斯理,又道:“你很恨你父亲吧?” 江项禹一凛。 后背汗毛倒数,眼神也变得警惕,有种特殊的危机感。 朝慕云若有所思,看向厚九泓。 厚九泓当即得瑟,眉飞色舞,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暗示:敢说这种话,九爷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朝慕云挑眉,手略微前一拂——继续表现,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厚九泓意外:新打听到的消息,可还没来的及跟你说哦。 朝慕云继续伸手:无碍,直言便是。 厚九泓就更兴奋了,眼神犀利的盯着江项禹:“你是私生子。” 江项禹眼神一震。 厚九泓:“江家话术包装的再好,你也不是在期待中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你像野草,或者说的再不好听些,你像野狗一样被随意养着,连姓江都不配,老家祖宅里,你也没有名姓,外人提起只是个‘远房旁枝’,要不是江元冬运气不好,一起火灾,家里死了那么多人,你根本不会被接回来。” “即便你被接到了京城,江元冬仍然对你管束很严,不让你干这,不让你干那,但凡有一点被别人挑剔,他就会罚你做的不好,外面人说起来,你是他仅剩唯一的儿子,他将所有给了你,疼爱你至极,实则他对你处处不满,认为你低贱,没出息,不配做他的儿子,时时责备,他但凡有别的路走,都不会选择养你。 ” “你的衣食住行,脾气习惯,他每样都能挑出几十种毛病,更别说亲事,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他都从不会支持你鼓励你,是也不是?” 厚九泓往前一步:“他从未给你半点父爱和温暖,一直在剥削,不断的抢走你仅剩的拥有的一点东西,你不恨他?” 江项禹闭了闭眼:“话既至此,不必多言,大理寺怀疑我是凶手,就请拿出证据。” “啧,不配合啊,”厚九泓言道,“那就只能请你去大理寺说了。” 官衙提调重点嫌疑人,不能算坐牢,那也的确限制人身自由,案子未破之前,不能轻易出来了。 江项禹不言语,甚至自己转身,跟着皂吏走了。 只是在离开前,深深朝晋薇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能看清楚,因为齐氏突然挡在晋薇身前,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晋薇始终没说话,表现冷淡,但她的表情……可就丰富的多了。 厚九泓解决了江项禹,跪在地上的这对儿子儿媳还没哭完,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他跟朝慕云打了个手势,将二人拉到一边,远些的地方,盘问昨日时间线。 朝慕云则看向调整情绪,已经有所收敛的晋薇:“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娘,是什么时候?” “昨日下午,”晋微闭了闭眼,“父亲忌日在即,我去问她安排,未行至家门口,半路就遇到了她,她说我是出嫁女,往年规矩礼数皆是到了的,今年恰逢我公公去世,这边守孝要紧,坟前祭礼就不必去了。” “只这些?” “是,只这些。” 朝慕云看着晋薇:“你可恨你娘?” 晋薇看着小白船上,早已无声息的人,嘴唇微抿,没有说话。 “你知她为你做了很多,你很想感激,但也没有办法不恨,是不是?” “……是。” 朝慕云又问:“你娘最近在为一样东西努力,你可知晓?” 晋薇垂眼:“不知。” “但你知道是为谁。” “她真正在意的,也没第二个。” 只不过是家中男丁,撑着门楣的兄长。 朝慕云若有所思:“你与你兄长,关系可好?” “怎样算关系好,又怎样是关系不好呢?”晋薇眸底浅淡,像初冬河面,未有结冰,却是浸骨的冷,“过往细节,想必官服都能查到,大人自行判断就好。” 朝慕云:“你曾和江莲是手帕交,幼时感情极好,但近些年好像没什么交往。” 晋薇:“人总要长大,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往事不提也罢。” “你们问够了没有?”齐氏似乎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手中拐杖,“晋家的事,同我们这些外姓人有何干系!” 朝慕云看着她,突然说了一个名字:“你可认识湛书意?” 齐氏一怔,似乎没听清楚:“你说……谁?” 朝慕云却知道她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看来这个掩埋在时光里的男人,离这个案子,并没有那么远。 第40章 就会出风头 京郊偏僻河道, 人声罕至,沼泥处处,连飞鸟都不愿意涉足。 有二人衣衫浸血, 身影迅速掠过, 脚步如凌波踏步, 踩着很难找到的枯枝,终于飞掠上岸。 “……京城不是人的东西就是心脏,什么花样都敢玩。” 夜无垢随手扔了身上的衣裳,脏兮兮的外裳脱去,内里倒是很干净, 白色中衣衬着端正坐姿,有一种很特殊的矜贵公子优雅风范, 连带着的金色面具都不显得那般可怕。 沐十拿出金疮药:“属下为帮主包扎。” 夜无垢胳膊上沁着血, 观感的确不怎么好,别人能看到,他自己自然也看得到, 但他浑然不在意, 随手甩了下:“淡定小木头,就这点东西,也能称得上是伤?” 沐十没说话,拿金疮药的动作相当执着。 “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夜无垢啧了一声, 随便把伤口一勒,“机不可失,逮住他们发力一回不容易, 这不就试出了他们的实力?呵, 心再脏, 也就这点本事,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沐十:“可是——” “没有可是,”夜无垢突然冷了脸,收起玩笑姿态,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阴沉威慑,令人生惧,“你知道,我真正目标不是姓康的。” 沐十没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是仇,是这京城高门,隐藏在泥污里的罪恶……被抛弃,被暗杀,被毒蛇盯着,夜夜不得安眠,本来应该是贵公子,可享富贵,可纨绔招摇,却被像垃圾乞儿一样,扔到了江湖中最深的炼狱,一层层,一步步,几经生死磨难,要靠着厌恶和仇恨,才能爬上来,走到今日。 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重要,但有些公道,只能自己来讨。 帮主来京城,本就是挑事,找麻烦的。 “可您不必这么心急。” 一如计划里,按部就班,也能达到目的。 夜无垢本来也不着急,打算慢慢玩,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想错了:“日日跟一堆臭虫周旋,还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我不也成臭虫了?” 沐十:…… “放心,今次布大局暗杀不成,短时间内他们不敢再来第二回 ,”夜无垢笑唇微扬,对今日表现非常满意,“待盐引拿到,我又是大功,谁都阻止不了我坐那个位置。” 沐十懂:“主帮向来以理服人。” 漕帮能发展这么大,靠的是先人打下的基业,以义字当先的规矩,本来干的就不是黑买卖,正大光明走船,挣个辛苦钱,有些人非得一边玩心眼,来暗的,一边标榜自己公正有德行,从慢慢的乌烟瘴气,到现在离职离破碎只差一脚,有些人得负相当大的责任。 不知为什么,这位主帮念京帮帮主道貌岸然,极好名声,漂亮话说的一套一套,谁死他的名声都不能死,那就怪不得他们在试探边缘疯狂起舞了。 诱你来暗杀我,偏偏你没本事,布了局却没暗杀得了,反倒叫我们拿到了把柄,这种东西要是放出去,你还怎么立足?怎么让各水稻兄弟们再信你? 所以现在该着急的,不是他们,是坐在高位的某个人。 老天保佑,你们可快点内讧,快点杠起来,到时候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先把这些事平了,他就有更多精力玩别的了…… 夜无垢从怀里摸出扇子,刷一声打开,摇的风流倜傥,风澜散漫:“小木头,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沐十看了眼自家帮主正在流血的胳膊:“回去?” 夜无垢摇扇姿势未变,未有言语。 显是这个提议不够有趣。 沐十想了想:“听说大理寺的案子,又出现了一具新尸体……” “又死了个人?”夜无垢这下感兴趣了,扇子一收,“先前为何没同我说?” 沐十顿了顿:“先前帮主在打架。” “有趣,”夜无垢弯了眼梢,立刻站起来,“走,去看看。” 不等沐十回应,他又停住了。 “你那个金疮药呢?”他拆了勒胳膊的布条,转身看沐十,“给我把胳膊包扎了。” 沐十愣了下:“帮主方才不是说不用……” 废话,厉害的人就是得云淡风轻,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了什么事,但是去看大理寺的案子,必然得碰上某个病秧子…… “让人知道我随随便便就能被弄伤,多跌份。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神秘高手。” “……是。” 沐十从表情地拿出金疮药。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5节 “等等,”夜无垢想起什么,又道,“他鼻子灵,又擅察,你换个味道小的。” 沐十:…… 帮主你知道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么!说话不算数,前一刻放话,后一刻自己打自己脸,碰上那一位,你就什么立场都能变是么! 不过也更明白了,以后怎么对付帮主。 包扎伤口外加换衣服,耽误了一些时间,二人走到水边时,厚九泓正在进行他的表演,说是问供,不如说是恐吓,故意摆凶脸吓唬人,让别人不得不说。 病秧子还专心致志的看着他,眼睛眨都不眨,全神贯注,全然看不见旁人。 连他悄悄混进围观百姓群外,也没发现。 夜无垢哼了一声:“就会出风头。” 这眼刀子冲谁扎的,再明显不过。 沐十:…… 在这项技能上,谁能比得过你?自来属你最会玩这些花活,你还醋别人呢? 夜无垢看看形势,不太好插进去,啧了一声,不怎么愉快地摇着扇子:“算了,便宜这二傻子了。” 看一会儿,见朝慕云开口问话了,扇子遮唇,低笑出声,惬意极了:“这些消息,是我告诉他的。” 沐十:…… 是你就是你呗,你调用漕帮消息渠道,别人不知道,心腹不可能不知,你跟我炫耀这个…… 好吧,你是帮主,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他们来时问话已进行到尾声,没一会儿就完事了,厚九泓拎着晋家夫妻去一边问,大理寺皂吏们过来赶人,准备把东西往回搬。 “行了,你回去吧。”夜无垢朝沐十摆了摆手。 沐十不解:“咱们不是还得找盐引?” “有了他,”夜无垢扇子一指,正正好是朝慕云的方向,“有了他,什么找不到?” 沐十怀疑自家帮主要干什么不是人的事,才故意调开他,这种事的确不好参与,回头被报复怎么办? 他很快行了个礼,退身出围,消失在人影中。 朝慕云这一天都很忙碌,俞氏的死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从现场勘查到微入细节,再到分别给嫌疑人问供,整理新的案件信息,他整整忙了一日。 夜无垢也跟了他一天,直到入夜掌灯,旁边再没有人,他才现身相见。 “主簿大人在忙什么?” 慵懒调侃的声线,优雅风流的步态,朝慕云一听就知道是谁,根本没回头。 夜无垢走近,坐在他面前,见他没有收拾桌上卷宗不给他看,唇角扬起弧度更高:“又发现了新鲜的?” “倒也不算新鲜,”朝慕云之前就有所猜测,让人细查当年之事,“湛书意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科举未中,乃是有人从中作梗。” “谁?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夜无垢扇柄抵着下巴:“本案死者史明智和江元冬?除了他们,好像也没别人了。” 朝慕云微点头:“湛书意因撞上祖辈孝期和意外,参与科考较晚,那年的副考官,正是江元冬,史明智也是考生之一。” 时间太短,太多细节不可印证,但从当年留存的各种档案信息,及熟悉的人口供上,可以拼凑出事实。 江元冬十几岁科举,入仕非常早,前期也顺风顺水,能做到科考副考官的位置,可见其运势,也许是路走的太顺飘了,也许是觉得一点小事不重要,他收了人好处,非常巧妙地促成了一桩作弊之事,过去太多年,个中细节难以还原,但结果明显,湛书意落榜,史明智成功科举入仕。 江元冬做的非常完美,史明智只是榜上有名,名次并不高,看不出抄袭,无有人怀疑,湛书意是‘自己不小心’,墨汁污了卷子,考官看不清他的答案,自然无法给出高分…… 对江元冬和史明智而言,这件事当然不能广而告之,必定讳莫如深,二人算是有一个小小的利益联盟,当时关系也极好,但之后,形势慢慢变了。 江元冬做官养出了傲气,却少了本事,第一次接暗里肮脏交易,有人暗中配合,难度不高,他可完美办成,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没了他人辅助,全靠自己,他就不行了,要么不敢接,要么办砸了,哪种都不可能不影响仕途。 反观史明智,圆滑有心眼,能布局又知小心谨慎,更适合官场生存,只要不被人抓到小辫子,自然能一步一步,走得更远,大半辈子衣食无忧,受人看重,甚至死亡之前,还好好做着盐道转运使。 遂死者二人微妙的关系形态可以理解了,充斥着反转,嫉妒,炫耀,不甘等等不同时期的,不同情绪。 “这湛书意也是可怜,大概此后所有遭遇,人生中的不得已,都因此而起。” 夜无垢一边说话,一边扇子轻点桌面:“他有才又那么聪明……即便当下不知道,后面也能想通是怎么回事?江元冬史明智自然不可能放这么个隐患在外头,我猜——这两个人找他了吧?以财以色以各种男人感兴趣的东西引诱,想要拉过来成为一丘之貉?” 朝慕云:“湛书意没有答应,甚至暗中收集证据,不仅有自己的,还有其他形形色色,各种事件里的被害人。” 夜无垢:“那这人不错啊,有骨气,也有风骨。” “他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朝慕云指尖滑过纸页,上面是湛书意短暂却灿烂的人生:“为人刚直,是非分明,敢于挑战官场压力,敢于反对世俗恶习,不愚孝,敢于选择和承担,勇于争取,失败了也不怯懦,以己之才反哺世人,做人做的堂堂正正,可担日月,明知前路艰难,也敢踽踽前行。” “所以他死了。” 夜无垢唇角掀起讽刺弧度:“越是肮脏的地方,越是容不下这种人。我猜他的死……大概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朝慕云:“往年卷宗翻看查调,未有结果。” 但他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夜无垢有一点觉得不通:“如若本案杀机是为此,那俞氏理应有凶手嫌疑,为何她也死了?” 她对湛书意曾生情,应该不会害他,凶手杀她,杀机在何处?难道是情敌? 朝慕云指尖轻敲另一份卷宗:“俞氏寡妇持家,拉拔一双儿女长大不易,但晋家门楣在京城并非无有名姓,你猜为何?” 非是他有意轻视,而是这个年代,女人生存的确太过不易。 夜无垢扇子顿了一下:“她有做过掮客?中人?” 官场没有女人,但官场有脏活儿,俞氏想要获得什么,付出的一定更多,她的美貌,她的温柔无锋芒,她的长袖善舞,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甚至儿女婚嫁,都是绑定了利益关系的某种交换。 朝慕云脑海里划过一个个看过的消息纸页:“她可能在自己未察觉到的时候,做了针对湛书意的帮凶。” 夜无垢便懂了:“若本案重点在这里的话,齐氏和白婆婆,好像都脱不开嫌疑。” 齐氏年轻时对湛书意有遐思,白婆婆是湛书意妻子的至交好友,帮忙报个仇…… 也不是说不通,就是这两位从杀机和操作层面上来讲,比别人差了点,感觉稍稍有点不够。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都不年轻了,本案年纪最小的也已经有三十八岁,性格思维完全成熟,会假装会说谎,并不好拿捏。 朝慕云微颌首,他其实一直都没完全排除谁—— “我在考虑,江元冬和史明智关系越来越恶劣,互生仇恨怨怼,老死不相往来,从不敢明着吵,定是因为中间这些不能言说的过往,小辈知道了,会不会利用?” “利用?”夜无垢微顿,刚要说什么,就见对方手指落在纸上一个名字上。 朝慕云道:“江项禹被接到京城之后,仍然被管束得很严,他在京城无有根基,也未得下人敬重,江元冬掌着整个江家,怎么控制他责骂他,他似乎都不容易反抗,所以前期非常低调,救晋薇时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担心引来江元冬责备。江元冬仕途不利,脾气越发古怪,对别处的掌控欲会更重,江项禹过得很艰难,并不能左右自己的事,且一定不容易走出来,那为何晋薇都没办法,只能如了俞氏的意,嫁到史家,江项禹却能在年轻婚龄时,扛住江元冬的压制,一直未有娶妻呢?”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江项禹知道了这些机密之事,用以反制。” 朝慕云颌首,他猜江项禹不但知道,还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些证据,奈何终是晚了,晋薇已嫁入史家。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却可以决定左右将来的事,比如自己不成婚,比如慢慢接管整个江家。 “但他若有杀机,一定与湛书意无关,是为了晋薇。” 爱和守护,几乎是用情至深的男人,能做出的最浪漫的事。 “那晋薇呢?”夜无垢扇子点桌面,“史明智做为公公调戏过她,她有恨,对母亲俞氏失望,也有恨,对江元冬呢?如果是她,为什么要杀江元冬?” 朝慕云看着他,墨眸深邃:“你曾提醒过我,不要小看女人。” 夜无垢默了下:“江项禹会因情守护她,她未必没有胆气护江项禹。” 江项禹走至今日,所有苦难皆来自于他的父亲,别人可能知道他有点难,并不知道他有多难,但晋薇都知道,长辈带来的压力和恶果,她感同身受,她心疼自己,会不会也心疼江项禹,会不会也愿意为这个人付出一切? 之前花房里白婆婆说过,这二人惺惺相惜,又有自身内心的坚守,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这种克制压抑的结果,未必不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若如此……” 夜无垢指间摇着扇子:“江项禹能知道江元冬的秘密,并挟以反制,那江莲呢?她可能反应慢些,前期并不知道,但她可是嫁去了晋家,在俞氏各种手腕引导下,她会不会‘猜到’自家的事?她丈夫那么爱她,她可以为了丈夫做一切努力……” 但这只能解释她对江元冬这个亲爹的恶意,婆婆俞氏自不必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融洽只浮在假面,对史明智呢?如若凶手是她,她又是为了什么…… “呵,”夜无垢突然冷笑出声,“先前俞氏说过一句话,道史明智是只癞□□,不咬人,趴在人脚面恶心人,虽然好色却胆子不大,或者说,这人向来行为谨慎,知道什么样的事做了没关系,什么样的事却得小心,别被抓住小辫子,那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史明智占过俞氏便宜?”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占过江莲便宜? 江莲跟丈夫感情那么好,自然非常避讳这种事,一旦发生,必会生恨,当然,也不那么好查。 如此就剩最后一个人了,晋千易。 夜无垢扇子落在这三个字字:“他是不是可以排除?” “并不能,”朝慕云思忖,“此人一直游离在外,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似乎杀机不足,别的嫌疑人在本案中多多少少都有为情所困的点,只他始终理智……是最有上进心的人。” 新的卷宗信息里,有了很多对此印证的细节,晋千易正在四处走动,想要调至盐运肥缺。 夜无垢合了扇子:“若如此,他才是最紧迫的人。” 别人杀人,未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若是他杀人,误了时机,可就一切都晚了。 这桩命案,好像怎么想都可疑,夜无垢啧了两声:“你要怎么破?” “自然是看细节推演,关键性证据。” 朝慕云垂眸去拿茶盏,不料夜无垢也伸了过来,茶水有些烫,他指尖受不住,下意识往回一缩,正好打到了夜无垢的胳膊。 “嘶……” 夜无垢顿了下,握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将茶盏倒进另一个空杯,凉了凉,这才塞到他手里,还眼带桃花的调侃:“你怎么这般弱不禁风,连盏茶都端不起?” 朝慕云视线微侧,朝着他胳膊看去。 夜无垢已经收回手,从容坐定,拉回了话题:“你刚刚说关键性证据,看来是有方向了?” 朝慕云捧了茶,低睫掩了眸:“时间线复杂难取,但有些东西藏不了,比如毒蛇,在谁那里,谁大半就是凶手,如若这个人同时熟水性……” 夜无垢看着他的表情,懂了:“不好查的话,试一试就能知道?” 虽然有些损,但把人推到水里,扔到船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这病秧子够坏啊。 “这蛇可不好找,一不小心被咬了,丢了命可真是好?” “所以有你啊。”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6节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眸底清澈澄净,没有阴私算计,全是阳谋:“阁下可愿,帮我这个忙?” 第41章 你竟如此信我 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若换了别人, 夜无垢大概直接一句‘关我屁事’,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他很难不怔住, 怔一瞬,便动摇, 再久一点,很难拒绝。 病秧子的眼神实在太干净, 太赤诚, 全然不带杂念,清澈得像山间倒映明月的潭水。 怪不得两军对阵, 招式计谋频出时,美人计总是排在前面, 因为真的很好用…… 夜无垢扇子遮了唇角,眸底兴味盎然:“朝主簿方才, 好似并未言尽。” 勾着他看案卷资料,提取信息,分析推演,让他产生兴趣……这一切怕也并不是随性,而是有意为之, 为的就是请他帮忙的这一刻? 毕竟人要做事, 除了美色引诱,还要有自身兴趣。 而他, 恰好在刚才, 被人主诱导着完成了这个过程。 见他看透了, 朝慕云方才微弯唇:“我不是说过, 可以让你无聊生活变的有趣?” 这个人, 就是喜欢刺激, 好奇心重,愿意掺和进这些事。 夜无垢:“嗯?” 朝慕云视线滑过他脸上的金色面具,清咳一声,执笔在纸上画出了三个死者的名字:“凶手要想杀掉这几个人,首先是动机,刚才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其次是准备,这些准备工作繁琐而细致,比如把船弄回来需要时间,也需要不被人看到,比如剪插大量白菊花,需要一个安静空地,不被人看到,可数量这么大,花朵也是有香味的,除非确定周围不会有人来,否则若换是我,我是不会敢进行这样的动作的。” 夜无垢颌首:“凶手胆子这么大……不怕被揪出来?” “即便不害怕这样的结果,过程中也必要小心,因为一个失误,杀人过程就会完不成。”朝慕云提醒,“另外还有一点,有时候声音比味道,更容易隐藏,听到外面有动静,凶手适时停下就可以,可白菊花大量剪插时的香味,要怎么隐藏?但凡来了人,就会闻到。” 夜无垢:“所以布置这些的地点,只能是晋薇庄子,或江项禹花房附近,那什么晋家祖坟,根本不具备条件?” 朝慕云不可置否,“几个死者的表现很明显,俱都是自己挥退了下人,跑到人迹罕至,或者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很明显是赴约,且事情比较机密,不想别人看到。你觉得什么样的邀约,会让死者产生这样的心理?” 夜无垢:“自己的秘密被拿捏?” 一旦曝光,必受人指摘,可能所有做过的努力付之东流,想要的东西一定得不到……谁面对这样的威胁,会不谨慎? 甚至除了谨慎,还会帮凶手排查自己身边,有无暴露的失误。 朝慕云又道:“所有死者都行色匆匆,没有换衣服或更多准备,也没有随身携带匕首等防身武器,显然是觉得对方不会杀他。” 夜无垢若有所思:“是熟人?” “至少在死者意识里,对方伤害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不用过度提防,”朝慕云道,“或者死者知道凶手目的,认为许之以利,浅谈交易,可以完成这件事?” 夜无垢:“有道理。” “但凶手怎么降低对方警戒心,也是个问题……” 朝慕云捧着茶,眸底墨色微涌:“凶手准备好这些工作,发出邀约,死者赴约,双方见面会交谈,不可能上来就放毒蛇咬。” 夜无垢:“这是为何?怎么就不能上来就杀人了?” “整个杀人过程的仪式感,凶手思维与惯做这种事的杀手或死士不同,有很重的执念,做了这么多,上来就杀,岂不可惜?” 朝慕云微叹:“有些杀人案件,外人谈论提及时,总会笑话坏人死于话多,要是再果断一点,生机未必不在他处,但有时候一个人做坏事,是怀有很深的执念和愿景的,在达到目的前一刻,整个人是最兴奋的,很难压抑,尤其这种偏意识方向的案件,让死者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去,简直没有快感,凶手要欣赏的,就是死者的紧张,恐惧,懊悔,痛苦……死者越挣扎,凶手越会觉得痛快。” 夜无垢:“也就是说,不管凶手理不理智,能不能压抑,能压抑多久,这个对话过程一定存在,双方一定聊了点什么,之后毒蛇才出现。” “是。” 默了片刻,朝慕云又道,“其实你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夜无垢:“哪句?” 朝慕云:“凶手并没有为这件事准备逃跑预案,或者嫁祸一个‘凶手’,可能其实并没有很想遮掩,只要想杀的人杀完了,最后被官府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无垢:“凶手为什么这么做?人都杀了……” “可能已经受够了,”朝慕云低头看杯中起伏的茶叶,“这个世间或肮脏或痛苦或漫长,活的实在没意思。” 夜无垢:“你这说法倒有趣。” 朝慕云:“而且人的表情变化,往往在瞬间完成,任何一种特别饱满的情绪,牵动的肌肉走向都不可能维持太久,比如恐惧类表情,死者死亡时的情绪表达,必定是当时此刻的心情,他们赴凶手邀约,也跟凶手聊了天,期间过程可能平和,可能有争吵,但到死前最后一刻,才突然出现恐惧表情——你觉得是为什么?” 顿了片刻,夜无垢道:“蛇?” 一般人突然看到这种毒虫,很难不害怕,如果蛇长得再吓人一点…… “有可能,”朝慕云指尖抚着茶盏,“但也有可能——” 夜无垢这次想到了:“凶手说了什么非常要命,且让他们意外的话?” 二人对视,眸底皆如星月疏冽,似湖面澄澈,所想所思,默契一处。 夜无垢笑唇微弯:“你有怀疑的人了,是不是?” “是,”朝慕云颌首,“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同时帮我确定。” 夜无垢身体微微前倾,嗓音在夜色中低哑,透着常人不知的温柔:“讲。” 朝慕云心思全在案件上,并未觉得这个距离多近,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这个有点不容易,朝主薄价格不够啊。” 夜无垢说话的同时,朝慕云突然觉得耳朵微痒,往后退了退,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忘了自身所处,他有点没踩稳,身体往斜里倒去—— “小心些。” 夜无垢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扶他坐好。 朝慕云呼吸漏了一拍,闭着眼回复。 静了一瞬,夜无垢道:“我立刻安排。” “嗯?”朝慕云有些不解,睁开眼睛,刚刚不是还说,价钱不够,得再加东西? 夜无垢却已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茫,没有方才的纤细和温软。 加码,他已经收到了。 朝慕云因平复呼吸闭着眼,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自也无法解读这个动作,感觉对方是憋着什么大坏,想要最后一块讨,便出声道:“盐引,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夜无垢勾唇:“哪里?” 朝慕云重新捧茶,眉目疏淡:“本案顺利破解,我便告知于你。” “行吧,”夜无垢视线掠过他腰身,“那你——” 朝慕云:“时间不早了。” 夜无垢怔了下:“你赶我走?” “是,”朝慕云喝完茶,放下杯子,一脸坦荡,“病人身体不好,需要休息。” 然而他也没想到,只是感觉些许不适,认为自己需要休息了,更多的不适却来的这么快,他刚起身,没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意识昏沉,身体就往下倒去。 再一次,夜无垢将人接了个满怀。 人生的经历总是很奇妙,有时一个瞬间,你会记得很久,比如现在此刻,怀里人倒过来的重量,呼吸间浅浅的药香,全无防备,单纯的像个孩子的睡颜…… 胳膊略疼,有血腥味散出。 夜无垢知道,自己的伤口崩开了,可此刻快如擂鼓的心跳无法解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根本不能从怀里人的脸上移开。 “啧,真麻烦。” 他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动作却无比小心,将人放到床铺,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天色转暖,桃花盛放,窗外秾艳花枝,不知装饰了谁的窗子,又装饰了谁的梦。 时间过得很快,皂吏们忙碌走访调查,将所有所得记录在册,厚九泓被病秧子支使的团团转,一时去试探这件事,一时去办那件事,折腾的烦了,恶从胆边生,根本没管大理寺的规矩,反正他也不是皂吏,记得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就用他的野法子来! 不想说真话是不是,问你你顾左右而言它是不是,那就威胁,恐吓,把你拎在河中心,就问你敢不敢不配合? 二当家招猫逗狗,弄得各处鸡飞狗跳,嫌疑人们怨声载道,反观漕帮处,一直很平静,静的好像这件事跟他们全无关系,也没有人再来找丢失的盐引,好像整个帮派都消失在了京城…… 随着或喧闹或安静的时间,一样样东西被送到大理寺,朝慕云的案前。 一样,两样,三样…… 终于,他等到最后一件东西到了,是时候开堂问案了。 今天天气非常不错,阳光明媚,春风和暖,连空气里都飘着桃花淡香,十分惬意。 朝慕云通知皂吏进行堂审准备,同时着人去京兆府,请了曲才英。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听到消息的李淮匆匆赶来,许是跑得太快,颠的得不舒服,他还捧着自己过圆的肚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还专门去请了那孙子!” 朝慕云已换好官服,正在整理袖口:“不是打了赌?” 今日堂审,当事人怎么也该来做个见证。 李淮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大张旗鼓堂审,发现案子审来审去,并没有什么凶手怎么办,岂不是要被人把脸踩到地上蹭!但凡留点余地呢!” 朝慕云眉目疏淡:“为什么要留余地?” 李淮知道这年轻人勇,没料到他这么勇:“你就不怕输么!当场被踩脸好玩?” 岂知朝慕云更淡定:“输了,不是还有你?” 李淮怔住。 朝慕云:“李主簿这么厉害,想必会为我报仇,好好收拾对方。” 这病秧子这是…… “你竟然这么信我,不怕我坑你?” 李淮一脸一言难尽,他们两个还是竞争对手呢,寺正位置归谁可说不准,这病秧子就不怕他趁机使坏搞事么! 对啊,这病秧子堂审,不但让人请了曲才英,还第一时间就让人告知了他,请他过来看……还真是一点都不怕! 他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十分复杂。 朝慕云仍然一派坦然:“只是句客套话,李主簿不必当真。” 李淮:……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7节 朝慕云已经转身往外走:“我办的案子,怎么可能会输?” 庑廊往外,通往大理寺正厅,是一条又长又直的路,暖阳隔树,落下光影斑驳,影在他脚下,光在他前方,好似他之奔赴所向,永远骄阳相伴,不见阴霾。 李淮叹了口气,大家有各自的事要忙,各自的案子要理,他实在没有更多心神关注这病秧子动向,但不管有没有真本事,至少这胆色,是让他服气的。 行,总之以后的事,大家各凭本事吧! 公堂之上,主位侧座早已准备好,曲才英也来的很快,李淮就慢了那么两步,过来时人已经开始表演了。 “哟,这大理寺公堂不错啊,”曲才英目光不善的看着朝慕云,“就是人有些不配,太荏弱了点,一点也不英武,我说,你姓朝是吧,好像是头一次开堂问案?这事可不容易,你可千万做好了准备,别待会儿自打自脸,我这人呢,也好说话,不用磕一百个响头,你来九十九个,我也能勉为其难,饶你一次。” “哪家狗主人家没牵好畜牲,扔出来随便放屁呢!” 朝慕云还没说话,李淮小跑着撞开门,连胖重的肚子都忘记捧了,凶狠的瞪着曲才英:“要磕一百个响头的是你吧?你才是好生看着接下来的一切,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面子丢了,里子也丢了的,回头被主子赶出门,可别喊冤!” 曲才英皮笑肉不笑:“总比窝都要被别人占了的强。” “也是,毕竟要出门流浪,吃百家饭了,”李淮更加阴阳怪气,“滋味是丰富的多。” 朝慕云:…… 这二人似乎也是掐惯了,哪个脸皮都不薄,能屈能伸,互相哼了一声,别过了这个劲。 不过只才片刻,皂吏刚找工夫把茶上上,曲才英就憋不住了,又开始挑毛病:“你们大理寺这茶不行啊,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 李淮坐在左侧手,自己的位置上,直接饮了一盏,呸一声吐出茶叶沫:“我大理寺上下为民忙碌,不敢贪闲享受,可比不起某些富贵狗,正事不知道干,就会搜刮民脂民膏,整自己的花活儿。” “姓李的你——” “我怎么了?喝茶不说话,说话不喝茶,曲师爷可得小心些,别被茶叶沫子呛死了!” 别说坐在上首的朝慕云,厚九泓都朝着胳膊看半天了,这俩人还在掐,他可比不了病秧子淡定,都看笑了:“我说,大家都是当官的,能不能有点素质?嫌疑人都要押上堂了,能不能别这么丢人?” 这眼力劲,还不及他呢。 李淮曲才英齐齐对视,又齐齐哼了一声,转了脸:“朝主簿,咱们也别耽误时间了,这就开始吧?” 朝慕云刚好重新过了一遍桌上卷宗,理正思路:“开堂,带嫌疑人。” 皂吏们行动迅速,负责现场秩序的列站现两侧,带人的去提嫌疑人,负责证物的在公堂后侧门帘后肃穆整理,随时听候吩咐,带至堂前。 很快,嫌疑人们都被带上了,江项禹,江莲,晋千易,晋薇,齐氏,白婆婆,一个不少。 朝慕云拍了惊堂木:“史明智,江元冬,俞氏三人死亡案,今日开堂审理,堂下之人有疑,但可询,有冤,但可诉。” 堂上一片静默。 朝慕云率先看向在大理寺看管几日的江项禹:“你之所为,是否都交代了?” “是,”江项禹垂眸,“如大理寺疑我我杀人,还请给出证据。” 这话听得厚九泓都要笑了,之前也罢,现在都好几天了,你还敢这么说? 新证据的确有,朝慕云眉目疏淡:“你妹妹江莲口供说,俞氏身死那日,曾看到你悄悄跟踪了她,可是如此?” 江项禹偏头看向莲,一脸难以置信。 江莲目光低垂,眼底隐有泪意,手指甚至轻轻颤抖。 “你吓唬她干什么?”晋千易挡在了她面前,目光不善的回看江项禹,“她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来,尚没有大义灭亲,你至于如此?你都已经关了好几天了,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敢认!我娘是你杀的对不对!” 他这边开火,齐氏也戳了下拐杖,煽风点火,意有所指:“这种跟踪的活儿某人最熟练不过,也不是头一回干,怪不着官府查不到,最近证人都有了,你还是交代了,也省得祸害别人。” “江项禹,”朝慕云抬手,静了厅堂,问,“你可是撒了谎,最后一次见俞氏根本不是在你父亲灵堂,而是在河边?” 江项禹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朝慕云又道:“或者是你跟踪的其实不是她,是别人?” 现场一静,所有人视线触及,似皆有暗意。 过了片刻,又似过了很久,晋薇咬唇站出,对上江项禹的眼睛:“你是跟着我去的?你看见我……” 第42章 她不想活了 这是第一次, 朝慕云看到晋微和江项禹对视。 之前所有场合,哪怕同处一室,哪怕距离很近, 她们都不会有谁靠近谁,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目光相撞,好像在刻意营造一种疏远感。 知道她们有情后, 朝慕云理解了这种避讳,现在看到她们的对视, 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刻意疏远。 有情人的眼,瞒不过世人, 也瞒不过他们自己, 不敢看,是害怕思念倾泻,害怕再也抑制不住。 现场形势不要太明白, 晋千易夫妻想砸实了这件事, 齐氏亦想落井下石, 因为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如何, 这都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向,案子早结早算,拖得太久,被叫官府太多次,都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仕途怎么走,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到晋薇说话, 就更明白了。 厚九泓忍不住抚掌, 这江项禹怕不是故意的!该不会是看到晋薇杀人, 不想心爱之人有牢狱之灾,干脆自己替了她! 他甚至朝首座看了好几眼,病秧子牛的!什么都难不倒!但他很不满意,为什么这种猛料,之前没告诉他!见外了不是! 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晋薇回过神,立刻摇头:“不,不是我做的。” 江项禹怔了下:“不是你?” 晋薇微抿唇,别开了眼:“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江项禹一时失态,待要再说,晋薇已经面微红,瞪了过来,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她们现在的年纪……还称什么姑娘,丢不丢人! 过往很难有这样瞬间,江项禹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刻不敢离,声音都低了,带着不想惊扰对方的颤抖:“有些人就是冰清玉洁,心有坚守,所做所为不是为了外头乱七八糟的规矩,而是自己内心的风骨,被人误会也自从容,淡泊静美,若非太过美好,让人舍不得染半点灰尘,怎会让我钟情至此……” “够了,别说了!”晋薇咬唇,看看左右,暗示对方注意场合,“这是你能胡乱狂言的地方么!” “可是——” 江项禹很想再说什么,最后却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掀袍跪地,看向朝慕云:“几桩命案皆与我无关,我没有杀人,此前不配合,乃是私心作祟,我有错我认,自当罚,但请主簿大人明察秋毫,不要错酿冤案。” 俞氏尸体发现,江项禹那么快到达现场,朝慕云就觉得有点奇怪,加之他所言所行突兀又急切,朝慕云就感觉有内情,遂特意吩咐皂吏去查,这才发现在时间线上有所隐瞒,撒了谎。 但说起俞氏之死,他又很坦然,表情细微之处不见撒谎痕迹,朝慕云就有所猜测了。 “你对你父亲的死,并非一无所知,是也不是?”朝慕云看着江项禹,眸底墨色深邃,“你前番同你父亲时有争吵,可是为了一些——可能致命的隐患?” 江项禹这次老实了,供言态度端正:“大理寺查了这么久,想必也有证据推测,我父亲……年轻时作为我不想说,多说无用,改变不了任何事,也对本次案件无有助益,但他一把年纪不服老,仍然固执的想要往上爬,还偷拿了史明智的盐引——别人怎么丢的,他怎么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史明智死之后,他手里就多了这样东西,想要用,但史明智的死看似意外,外人看不清,其身牵扯的利益很复杂,我不想我父亲因为做这件事,牵累到别人……” 江项禹目光直白锐利:“我不想他牵累到我,那几日便时常与他有争吵。我父亲死后,我感觉这件事更复杂,明里暗里有人到我家找东西,有些人来势汹汹,有些人暗藏杀机,大部分时候,我装作没看见,反正我又不想要,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但晋家,俞氏和晋千易,他们竟然也想找,还蛊惑舍妹来。” 他微垂了眼,手略握拳:“舍妹在家里找东西,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并未同舍妹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深,但她的性格,我多少知晓,不算傻,但也没多聪明,算不上大本事,做不了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事,必然是被教育引导,裹挟逼迫——她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朝慕云:“但有个人能做到更多,你对俞氏一直心存提防,是么?” “是,”江项禹点头,拳握得更紧,“她年轻时靠着什么,在满是男人的官场寻找机会,当年又是怎么手段齐出,逼迫女儿,我都知道,为了儿子,为了自己利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舍妹是被她引导蛊惑了。” 朝慕云看着他:“你怀疑是她杀的人。” “是,”江项禹道,“那也只是怀疑,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厌恶,可能这个怀疑也并不牢固,做不得真。” 朝慕云分析着他的表情变化:“但你还看到了什么,对么?” 江项禹抬头看了朝慕云一眼,为对方眼底的明晰惊愕,明明有些事根本没有被看到,查也查不到,为何…… 朝慕云:“跟晋薇有关?” 这个人好像能看透所有,没必要隐藏,藏也没用。 江项禹闭了闭眼,拳头越握越紧:“我看到……俞氏又在逼迫晋薇,就在我家挂白那一日,出了刺客刀挟一事,乱了一会儿,俞氏要走,晋薇也要离开,我是堂前孝子,那日忙得很,本没时间送,只安排了家中下人盯着点,不想她们避开了家中下人,离开时间也略比之前说的晚一点,刚好我要去官房,就碰到了。” “月亮门侧,人迹罕至之地,我听见俞氏言胁女儿,说现在史家公爹离世,她的丈夫也早死了,膝下无儿无女,家产早晚都是史家庶子的,到时候她这个嫂嫂无法自处,怎么过日子?说唯有血亲可靠,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兄长将来一定不会不管你……” 江项禹越说牙齿咬的越紧,越说越感觉到羞耻:“她竟逼晋薇替她来寻盐引!她知道江莲弄不到,江莲没那本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在哪,不太好办,但老子遗物,我这个当儿子的肯定知道,不知道也方便找,她对晋薇说我对她余情未了,相思挂念,只要她肯委身于我,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似乎有些话太难启齿,到后面他根本说不下去。 一旁站着的晋薇更是别开了头,闭了眼睛。 朝慕云:“可晋薇并没来找你。” “是,”江项禹抿了唇,“若她真是这样的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年,早就会和我……” 晋薇终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江、项、禹!” 江项禹面色微窘,低了头:“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时常也会把持不住,总想去找她,可她每次都很严肃的拒绝我,避开我,从不会与我同处一室,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这世道没有好好对她,这世间也没有人好好疼她,她为何要向那些规矩屈服,对自己好一些,让自己放肆一些,难道不好么?为何偏要如此苦着!” “我一面拿她没办法,一面忍不住陷得更深,一面怨她,一面不敢不尊重,她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不应该被屡次这样对待,别人看轻她,非议她也就罢了,我不能,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让她受到来自我的任何伤害。” 只能苦苦压抑忍耐,把所有温柔守护给她。 朝慕云:“你知她对生母的感情,被一再那样对待,她很难过。” 江项禹闭了眼:“是。” 朝慕云:“你担心被压迫的很了,晋薇会想不开,走上歪路。” “起初只是担心,但后来……” 江项禹看了眼晋薇:“俞氏死那日白天,我跟着她,看到她同俞氏见了面,被责为什么还不行动,还不来找我,让她快点,之后她脸色就总是不大对劲,如若经过街道,看到卖花姑娘,视线会屡屡在白菊上停留,入夜后,我又悄悄过去她院外,我感觉她……好像不在家,我就非常担心。” 厚九泓看戏看到这,乐了,没忍住:“她在不在家,你为何知道?” 齐氏也瞪着他:“你进了我家门?” “没有,”江项禹咬牙,“你家那种破地方,当谁愿意进!” 齐氏:“那你还夜夜去,晚晚在外头守着!” “要不是她曾以死拒我,你当你家那破门能拦的住我?”江项禹目光凶恶的看着齐氏,“我告诉你,你盯不盯我都没有用,能让我不往前一步的,只有她!” 厅堂一静。 江项禹看了晋薇一眼,回过脸,声音变低:“她住的院子,外面远处有棵大树,很高,我偶尔会爬上去,呆一会儿。其实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她院中是否有下人走动,是否事事照常,有没有出什么突发事件,她习惯几时熄灯休息,哪日因生病难捱,辗转反侧,哪日睡的好……我都知道。” 厚九泓啧了声,这哪里是偶尔爬上去待一会儿,这怕不是在那棵大树上安了家! 江项禹:“但俞氏死前那晚,她房中灯一直未燃,我就感觉不对劲,她不在家。” 朝慕云看向晋薇:“可是如此?” “……是。”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8节 静了良久,晋薇徐徐开口:“我对我娘……的确有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她,那晚我也的确没在家,我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虽然已经有了足够信息,朝慕云还是问:“你去了何处?” 晋薇垂眼:“河边。” 江项禹震惊的愣了片刻,眼角隐隐发红:“你,你是想——” 她是不想活了,欲投河自尽。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晋薇神色平静:“我有时会想,活不活着,其实也没什么紧要,不惦念你的人,你活还是死,皆不重要,珍视你的人,等你死的够久,也终会忘记,一丝希望太磨人,不若全无希望,正好斩断一切,还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一面憎恨这世间赠予我的枷锁,教我管我,女人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我有些不服气,为何男人什么都行,一面又因为这些自小到大受到的规训,认为这样做似乎才更得人尊敬……到现在,我竟不知我的坚持,到底是因为被规矩框的不能愿意,还是自己内心真的不想,我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就觉得这日子,日复一日的,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我这人从小养的娇气,怕苦又怕疼,每每念头起来,又苦涩压住,熬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熬什么,等什么。或许我娘说的对,我就是命苦,当天注定的,如此痛苦的继续,也没意义,就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那晚,我真是有点撑不住,去了河边,但远处渔火点点,春天的桃花很香,我想起院中埋的一坛桃花酒还未打开饮过,多少有些可惜,就……” 晋薇掩面,声音沙哑:“我终究是个胆小的人。” 所以是晋千易误会了。 俞氏的死亡,他当时并不知道,按照习惯去看望晋薇,晋薇却并没有在家中,不知去了何处,他心下担忧,但这个时候也只是担心而已,并未疑到其它,直到转天发现俞氏死了……他很难不怀疑晋薇做了傻事。 前番俞氏对女儿的连番逼胁,他都看到了,又有死者死亡当日的时间线,才有了这场误会。 但朝慕云明白晋薇的情绪表达:“俞氏生死那日,你并不知被江项禹跟踪,看到了你母女二人见面,但你之神色不对劲,心绪不宁,视线总是在白菊花上流连,是否是因和晋氏谈及的父亲祭日一事,还有隐隐起来的自戕想法?” “是,”晋薇点头,“江项禹……他看岔了,我不会杀人。” “可你想自杀!” 江项禹不舍苛责晋薇,不善视线转向了齐氏。 齐氏皱眉:“她自己要死,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逼的!” “怎会不是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祸首!”江项禹眯了眼,“你儿子活着时,你逼她立规矩,事事以你为先,以你儿子脸面为先,你儿子死了,你用他的死禁锢住她,说这是背在她身上的人命,若不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你日日刁难她,苛责她,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看的比什么都紧,你这么紧张着急,是忙着准备见阎王爷,怕安排不过来么!” 齐氏一拄拐杖:“我不应该么!若不是你杀了我儿,我何至于此!你们倒是风花雪月,长着一张嘴,能喊自己多苦多难,我儿子呢?他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苦往谁说,怨往谁诉!你们这对奸夫□□就是该死,你们去死,还我儿子命来!” 越说越气,齐氏甚至扬起拐杖,要打人,现场皂吏赶紧拉住。 这个场面很有意思,似能看到人生百态。 比如齐氏,哪怕被人拉住了,仍然在破口大骂,好似全天下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儿子,江项禹一脸无所谓,眉梢眼角皆是嘲讽,一副我没做亏心事,永远不怕鬼敲门的淡然,晋千易夫妻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热闹,争吵中心的晋薇,面无表情,好像这种场面太习惯,没什么好慌的,但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苦涩,不懂的人很难解读。 一直站在厅堂,却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白婆婆,拍了拍晋薇的肩,目光有些悲悯:“好孩子,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希望,漫长黑夜也有曙光来破,你怎知不会等来自己的曙光?人本就一直在变,在不断的思考和质疑中,最终找到自己,中途若烦了,闷了,不若放弃枷锁,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多东西可以消遣,有太多乐趣可以填补寂寞,人生不只情爱二字,你生命的河流,且宽阔的多呢。” “你又是哪来的,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齐氏怒视白婆婆。 白婆婆视线淡淡扫过她,并不理会,仍然回到晋薇身上:“别人可以放纵自己,活得面目可憎,你却未必要学。”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俞氏死亡当日,我曾见过她,她的表现对我来说稍稍有些奇怪,说话总是隐喻着什么,我猜她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已经准备面对,或解决。她去花房采买白菊花时,可有任何异样?” 白婆婆微摇头:“没有,我同她不熟,看不出来。” 朝慕云:“她采买那么多白菊花,你就没觉得可疑?” 白婆婆仍然摇头:“我们只管卖花,客人私事,不方便过问。” “那我再问一句,”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俞氏死后,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花房。” 白婆婆说完,缓声笑了:“你可是在怀疑我?” 朝慕云手指点了点桌上卷宗:“你当晚行踪,有大量的空白时间。” “可我听说,俞氏被发现的地方,离我的花房非常远,”白婆婆叹了口气,“我年老步子慢,睡的也早,很难为别人改变习惯,不过我记得下面丫鬟知我习惯,未至天亮时,会早早往我房里送一壶热茶,她应该是看到我了?” 言下之意,若是她做的,时间其实是不够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灿烂阳光顺着窗槅照进厅堂,内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光影中,人的眼睛越发明亮。 第43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但如果, 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算当下来往,你的确不够时间,但若船和白菊花是在早一点时间,比如这日晨间便已完成, 放在阴凉避风之处, 花也不会败, 坟地背阴, 找个角落并不难。如此,你便不用在俞氏走后赶的那么急,天色昏暗后假装入睡, 照计划从容来往便是。漫漫长夜,不太够妆点船的时间, 但只是杀完人返还,还是没问题的, 你甚至可以故意让花房里的下随看到, 为你做不在场证明。” “至于俞氏购买的白菊花——” 他微伸手, 掀开桌上一份消息卷宗:“到处都找不到, 官府大概率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她自杀, 船是她自己妆点的,用的就是她刚刚采买好的白菊花,又恰逢亡夫忌日, 一切好似都说得通, 但大理寺皂吏锲而不舍寻找,在船只停留的河道下面, 河水冲积淤泥里, 发现了大量的白菊花, 这才是俞氏买的吧?你提前装点好船只, 待俞氏赴约,将她采买的白菊花扔在了水里,是也不是?” 白婆婆面色微讶:“你为何会这么想?” 朝慕云想了想,道:“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凶手在哪里妆点的船只,这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或是私人所有,外人难进,或是极好遮掩,外人看到了大量的花也不会起疑——彻底不被别人发现的私人空间,寻不到结果,本案涉及嫌疑人大多非富即贵,想做什么,身边都会有下人随侍,那后者呢?” “你暂住江项禹的花房,江项禹引你为师,给了你很大的自主空间,你对花草极为熟悉,侍弄这些根本不必外人担心,你甚至可以指导别人,遂你在处理这些时,不会有人起疑。船很小,江项禹的花房却很大,还因品类不同,分出不同区域,有的自然生长,有的则需要搭暖棚,暖棚那日我也见过,似乎不同种类,透光率不同,你完全可以在这些空间里,完成小白船的妆点事宜,事后清理干净,不被发现。” “就算被发现了一些花朵残留,也没什么关系,这里是花房,剪花插花几乎是日日都会进行的工作,没人会怀疑。味道也是,你在修剪白菊花花枝时,必然有花朵香味,及剪断枝叶的汁水微绿,同样,就算别人闻到了,也不会觉得异常。” 白婆婆神色一如既往慈祥:“看起来,你好像没有更多证据。” 皂吏的确在花房没有更多发现,找不出船只曾在哪里停留,那些难以清理干净的,过碎的枝叶碎屑,倒是有,但花房里有这种痕迹再正常不过,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 可是被扔进河道里的白菊花,却是厚九泓带着人辛辛苦苦,实实在在,打捞出来的。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那日我在花房见你,你围了围裙,身上有花香,以我的鼻子,闻不出你身上有无白菊花味道,花房里的人但凡要侍弄花草,都会穿围裙,以免脏了衣服难洗,你当时大方从容,热情的恰到好处,状态无有不对,可我事后回想,突然意识到,你的手指很干净。” “你的状态是干活途中,发现来了客人,上前招待,临时清洗,为什么那么干净,连指甲缝似乎都刻意清洁过?” 白婆婆微笑:“因为我爱干净?” “观你行为习惯,不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会时常清理,这点我认可,但过于明显,特殊对待的清洗过程,”朝慕云微抬眉,“显然是为了去除之前的痕迹——你那时,刚刚妆点完小白船,从晋家祖坟回来,我说的可对?” 白婆婆:“我为何要去晋家祖坟?” 朝慕云:“因那是你计划里的,与俞氏相约之处。” “我从哪里弄到的船?”白婆婆叹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家祖坟在哪里。” “不,你知道。”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眸底墨色深邃:“丈夫的仇人埋在哪里,你怎会不知?你不是白婆婆,你姓穆,是湛书意的妻子,对么?” 这句话,让现场一静。 白婆婆也证了下,微讶:“你说的可是我好友穆氏?她已经死了,老家还有坟……” “那座坟,是空的。” 朝慕云那夜理出这个思路,就请夜无垢帮忙去查了,漕帮船快,真想做什么事,办事效率很高,的确帮了他大忙:“我们认真查找了穆氏和白氏的关系,是否的确是友人,相交甚密,查到的结果大理寺上下无不震惊,此二人的确是友人,偶尔会有相聚,但所有的相聚过程,白氏都未有露面,一手操办这些,传出所有风声的,是穆氏的心腹婆子——”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感情极好,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白氏真面目,但凡人前出现,此人必戴幂篱。” “继续深查,我们发现,穆氏本人也极擅侍弄花草,白氏生意的起初,就是穆氏花房,江南水丰,运花送花多用水路,你对船和水都很熟悉——你就是穆氏,自己给自己添了一个旁的身份,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你之的计划和目的,许在多年之前,就已有所预兆,对么?” 现场一片震惊,江项禹尤甚:“可她……是我师父啊!” 朝慕云看着他:“她与你偶遇,只在你幼年之时,后续交往也不多,且皆是书信往来,随着年纪增长,幼时记忆淡化,你如何能认得出她的脸?她将只你与她知道的往事说出,你便会信她。” 江项禹瞳孔微颤:“这……”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牵扯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自己悄悄养一个旁的身份,时时留心,随时注意,几十年营造假象,其实也不太难,只要让白氏深居简出,性格稍稍孤僻些,就可以。”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你来自江南,谙熟水性,知暗流风向,也能猜测大概哪里有弃船坳口,你早就为你的复仇做好了计划,要让害过你丈夫的人付出代价,你为这些人准备了葬礼,你准备好白船和白菊花,邀请他们赴约,你养有一条蛇,待与他们见面浅聊后,放蛇咬了他们,在他们弥留之际,给予他们最大的恐惧和震撼,最后将一方白帕盖在他们脸上,你盖这方帕子,并不是害怕自己行进心有愧疚,而是——这些人不配,对么?” 随着他的话,所有人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门口进来了一条小蛇。 小蛇长不过两尺,食指粗细,周身翠绿,两只眼睛是宝石一般的红色,吐着信子,蜿蜿蜒蜒的游走进厅堂。 “啊啊啊蛇啊——” “快来人啊有毒蛇——” 场上人吓的不轻,反应极大。 但小蛇并没有随便乱跑,像是探到了什么气息,像始终如一,朝着‘白婆婆’的方向游去,很快到达了她的脚面。 “走,走开——”江项禹虽然一脸惧意,仍意欲往前赶蛇,“婆婆你快跑,莫要伤到——” 被皂吏拉开的同时,他看到小蛇顺着‘白婆婆’裙子,爬过她腰身,来到了胳膊上,在她手腕上一缠,便不动了。 小蛇并没有想伤害她,甚至蹭了蹭她的手腕…… 若非一定的主宠默契和亲密习惯,不可能如此。 江项禹顿时失语。 现场所有人都在看这条蛇,朝慕云却目光微移,看到了放蛇进来的皂吏。 皂吏一身衙差衣服,肩膀背尤为笔挺,指骨修长,步态端正,一张脸平平无奇,跟堂上其他皂吏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朝慕云就是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皂吏,而是那个戴面具的花蝴蝶男人,他此前倒是没夸口,的确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皂吏衣服上身,也别有气质。 察觉到了座上的人审视,夜无垢也很无奈。 病秧子第一次开堂审案,他当然要来,皂吏身份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最低调,也最不被看见么,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回他出现,这病秧子一定能认出来!第一次是气味,第二次是习惯,这次做足了准备,竟然还是被找出来了! 他此前无往不利,干这种事没一次失败露馅,不然这帮主位置怎么来的?外面人为什么谈他色变?可所有一切本领,一切伪装,倒是病秧子面前好像闹着玩似的,人一眼就能看破…… 已经被抓住,再抓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夜无垢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快速朝朝慕云眨了下右眼。 还顺便伸手,亮了下夹着柳刃的手指。 意思是不用担心,一条小蛇而已,他既然能找到,就有的是手段治住,绝不会伤了人。 别人是没注意这边,蛇什么的,黑风寨二当家厚九泓却见的多,并不会特别惊奇,倒是座上病秧子的表现更吸引他,他就说,这个案子里,病秧子瞒了他多少东西,没让他知道!还算计了别人帮忙…… 等等,住嘴,不,是住眼! 这什么场合,你们俩这样抛媚眼合适么! 不是,这孙子到底是谁,见都没见过,凭什么和病秧子更亲密默契啊! 小蛇的亲昵指向太明显,白婆婆,不,穆氏似乎无话可说,或者,她并不想再辩白,目光依然从容平淡,看向朝慕云:“既然笃定是我,直接以证据威压不就好了,何必请这么多人上堂,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话。”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9节 朝慕云看着她:“有些事,需要真相大白,你夫之死,也有冤要诉,不是么?” 这件事,需要这些人在场,才能圆满。 白婆婆一怔。 朝慕云:“你夫进京科举,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陷害,当时的副考官江元冬收了史明智好处,暗中帮忙操作,换了你夫卷子,并把换过去的卷子泼上墨水,造成本人失误,难察假象,你夫落榜,换得别人登科仕途,青云之上。” “你夫聪慧,猜出内里手段,心中不服,案中收集证据,却被这二人发现,意欲笼络,成为一丘之貉,然你夫高洁,并未应允,此二人便阴招频出,不仅将他赶出京城,还在他身边周转屡次制造事端,长辈家人朋友,屡屡被挑拨,让他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直至他经受不住,在其疲累之时,制造了一场落水意外……” 当年种种,朝慕云皆已查清,案几之上,皆是能寻找来的所有证据。 “江元冬与史明智暗中密谋科举之事,当年曾互相留下密信,也是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却并未互相攻讦的原由,因二人知道,彼此握有彼此的证据,而这件事,江项禹,你知道,是也不是?” “是,我知道……我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能生活稍稍自主,不为父亲所制,但我不并不知……”江元冬震惊又羞愧的看向穆氏,“对不起师父,我并不知道,湛书意是您夫君……” 若他知道,不至于只把这件事当成要挟工具,其它全然不在意。 朝慕云又推出一份卷宗:“湛书意之死,是史明智策划并完成,期间有俞氏做为中间人,里外传递消息,而这件事,齐氏,晋薇,你们是知道的。” 齐氏哼一声,重重顿了下拐杖:“他一向跟那狐媚子来往密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俞氏不是什么好货色,在一块饮酒行乐,杀人放火,有什么不可能的?” 晋薇也是惊讶了一瞬,略愧疚的看向穆氏:“我娘她……她立身不正,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以为只是她只是点到为止,名声坏了些,心里还是知道什么事不可以做的,并不知她真的会杀人……” 朝慕云视线环视房间:“或者她并不是真的杀人,而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帮凶。” 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很震惊,自己获知的信息并不全面,甚至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长辈关系发展是这种方向,但此刻对一对,略一拼凑,就能还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湛书意的死,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厚九泓看着,在心中感叹,怪不得把自己从牢里弄出来时,病秧子说本案凶手仇恨感觉巨大,一定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特别重要的人……是丈夫死了,含冤而死,当年还被算计的干干净净,无有任何证据,没有办法申冤,可不得仇恨? 穆氏闭了闭眼。 朝慕云合上卷宗:“穆氏,你可要说一说当年之事?” “也没什么好说的。” 穆氏微垂眸,指尖滑过小蛇鳞片:“无非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好男人,我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同他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往,只是特别有缘份,每次见面时机都很特别,或是雪中,或是雨后,或是天晚留客,几次邂逅,几坛酒,竟成了彼此倾吐心事的知心人。他感觉在我身边很舒服,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莫名其妙的,特别了解对方,我知他每一个眼神后面,想要做什么,他知我每一次顾左右而言它,想聊的是什么,不想碰的又是什么,默契之下,彼此钟情,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之身份不能给他任何助力,他家人不喜,成亲之后,多有刁难,但他太知我是怎样的人,从不会因婆母胡乱编排就信,也知我遇到事是怎样的态度,想要怎样解决,会给我空间,也会暗暗帮忙,倘若我对长辈有所误解,他也不会由着我误解,会同我解释清楚……他一直都相信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有任何困难,都同我一起面对,从未说过你是儿媳,必须要让着婆母这样的话。” “有人说他不孝,可家中但凡有事,他从来第一个站出来解决,从不会让父母难处,只是平时婆母要作,他从不惯着。他说父母生养之恩,自当报答,此生会尽全力保障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幸福,但父母不是圣人,也会有犯小错误的时候,不能愚孝,天下没有完美的父母,孩子心中当要拎得清。” “他说妻子很重要,夫妻一体,只有我同他才是共担风雨,相伴走到最后的人,任何有关家庭或未来的事,都要彼此先商量,再顾及身边……” “他教书育人,小有成就,有人说他不通世俗,不懂得利用这些关系,有人说他太叛逆,一把年纪还跟个少年人一样,太天真,他只是不愿同流合污,用一些话术包装表面,实则做些龌龊的事,这难道有什么不对么?他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反而刺了别人的眼……” 她话音很淡,听得出很怀念这个人,也并没有说的太细,太多,因往事种种,根本就说不完,诉不尽。 朝慕云还是伴着卷宗资料和她的话,看到了更广阔的过往。 这对夫妻的爱情,可并不像她说的这么简单,的确岁月静好,但也轰轰烈烈。他们有过长情的陪伴,有过错过的失落和遗憾,也有重逢的欣喜,月下的诉情,他们一同经历过艰险,也曾经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偶尔会在重重压力下跳出一个放弃的念头,却在看到对方的笑时,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星空下的彼此,和这份坚守的爱。 朝慕云从夜无垢搜集来的证据里,看到了湛书意写给穆氏的情书,热烈而情浓,也见过穆氏小心保存,却终是敌不过岁月侵蚀,慢慢泛白磨损的,湛书意生前的诗画,那是小心珍藏,不忍损坏,又忍不住一再打开碰触的……爱意。 隔着岁月时光,只能怀念,再不能复得的爱。 再看现场众人,就更感慨了。 晋千易和江薇也是夫妻,晋千易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知道娘亲俞氏一切都是为了他,也知比起他需要她,俞氏更需要他,遂更加得寸进尺,理直气壮的享受母亲为他带来的好处,并将这个模式转化成和江莲夫妻关系的相处。 他对江薇未必没有爱意,他的眼神很明显,平时行动和习惯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妻子是有怜爱的,但这些爱,远远不及他爱自己,一旦和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他必然毫不犹豫牺牲妻子,因为母亲现在给他带来的收益要大于妻子,妻子还未成熟成长到他期待的模样,所以妻子要让一步,要让着母亲,任何时候都要让,因为这么有用的母亲,可不能随便失去…… 这种夫妻感情有些畸形,有很多真情也,掺杂了假意,或许的确能骗很久,但之后,恐会彼此有磋磨,生出怨怼。 再看另一对恋人,江项禹和晋薇,他们的情感至真至纯,哪怕避而不见,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可感情这种事,是需要勇气的,不敢往前迈,就永远是痛苦和错过,一直把自己放的这么卑微,把对方放的那么卑微,一直在退让,所有人都得凌驾在你们之上,何谈幸福? 朝慕云有些佩服湛书意,他对感情的处理态度着实超前,让人惊艳。 他学心理学,观察的是人性,有很多共同的概率事件,比如感情破裂,走到离婚的夫妻,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路恩爱幸福,走到最后的,自己价值排序里,夫妻的亲密关系,一定是在最前面的。 一个男人如果认为父母年纪大了,父母养我这么大不容易,做儿媳的必须得让着,不管什么矛盾都先劝妻子说我们是小辈,就让让他们,我用别的补偿你…… 一时的‘补偿’能得到短暂的安慰,矛盾源头却并未解决,情正浓时,或可委屈自己,慢慢的就会变成凭什么,除非自己没有单独生存能力,否则这段感情一定走不到最后。 你得知道,一直站在你身边,陪伴你,和你共承风雨,共担风险的,到底是谁……亲密关系的经营很重要,在他生活的时代,都有很多人看不清,这个古人就做到了。 大厅安静了很久。 穆氏才浅浅轻轻抬了抬手臂,小蛇在她腕间吐了吐信子:“你这般聪慧,肯定不止因为这个,就认定是我?” 朝慕云颌首:“白菊花的品种,有两枝你拿错了,那是你新培育出来的品种,颜色虽像,但花朵绽开的态势,保持的新鲜度,都与众不同,皂吏们调查过,这种花,只你会种。” “连杀三人,你做的并不算太隐蔽,尤其这一次,连花枝都拿错了,或者你发现错了,只是懒了下,并没有拿出来调换,因为没关系,不算被抓到也无所谓,或者说——你就想被抓到。” “你已经受够了,不管湛书意之死真相是否能大白,都已经完成了复仇,之后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穆氏笑了下:“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官就好了,天下怎会还怕冤案?” 厅堂静了一会儿,朝慕云又道:“你是如何邀约死者,并控制他们行为的?尤其俞氏,她自己采买的花,量并不小,你如何倾倒入河中?” 以一个老年人的体力,似乎有些做不到。 “约他们出来很容易,不必说我是谁,只要告诉他们我知道当年的事,且只是想讹些钱,他们不想秘密暴露,就会来,我甚至可以诓他们自己上船,他们以为有的谈,会试图说服我,会配合,”穆氏声音微缓,“俞氏稍稍有些心眼,接到邀约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和前两个人一样,都是要死的,她回信说当年之事她并不尽知晓,其实也是被那两个人骗了,她并不想杀湛书意,但做了帮凶就是做了,往事无法挽回,她说可不可以自己带白菊花过去,自己布置船。” 朝慕云若有所思:“她想反杀你。” 穆氏:“是,我自己用花妆点船,深知在里面做点手脚太容易不过,我不就藏起了我的小蛇?遂我假意答应,只要我答应了,其它的,怎么把花运到现场,怎么瞒过世人,她自己会打点好,她甚至会因我要求,把花放在固定的位置。” “但很明显是没用的,因不管船还是花,你都已经提前准备好,她的花,注定是要被你毁去的——” 朝慕云道:“你会答应她,是想制造她自杀?” 穆氏摇头:“并没有,和你推测的一样,我只要报完仇,别的都无关紧要,是活是死我都认,我答应她,只是想安抚她的情绪,让她乖乖来赴约,官府会误会,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朝慕云:“你跟他们都聊了什么?” “聊我夫身亡之事,”穆氏声音安静极了,“我问他们,对当年的事可曾愧疚?” “他们认错了?” “认错了。” “但你并没有想饶过他们。” “若是认了错便算,这世间哪来的因果报应?我当然要杀了他们。” “有一个问题,”朝慕云看着穆氏,“你最后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害怕?” 穆氏一笑:“他们都不认识我。” 朝慕云懂了,经年过往里,一直是湛书意和死者的对抗,穆氏身居内宅,并没怎么出现,或者说,她出现过,给人的记忆点也并不深,她相貌不算太美,也不丑,算是清秀一挂,没太深的记忆点,几十年过去,当年不管是少女还是少妇,现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言自己姓白,谁能想到她是早已‘死去’的穆氏呢? 如果她在最后一刻说自己是未亡人,为丈夫报仇,死者怎会不震惊,恐惧? 因为这个身份,才是封死他们所有生机的可能,不管怎么求饶,允诺什么好处,对方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必死。 “房间一片黑暗肮脏,突然有一束光照进了,肮脏龌龊尽显,再不能遮掩,这束光便有了罪……” 穆氏闭了闭眼:“我夫高洁风骨,堂堂正正,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只因被人害过,却没有老老实实闭嘴,还妄想收集证据翻天,死于静无人声之处……凭什么?” “我现在所为,他应该也不会喜欢,恐现在已头也不回的走过了奈何桥,再也不等我,可我不悔。” “这道光于别人是罪,于我却是救赎。我之出身过往,难以言于世人,我之心思,其实也没那么干净,是他一次次拉了我一把,始终相信我是他眼中那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我依他所言,没陪他去黄泉路,在世间多活了几十年,替他看山,看水,看孩子们长大,春赏雨,冬赏雪,待孩子们长大成人,处理事情有模有样,不需要老人扶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往事和孩子们没关系,他们没必要参与,甚至没必要知道我假死,伤心一次就够,我没打算再回去。” “这是我的事。” 穆氏睁眼,眸底一片看尽世情的沧桑—— “我自己的事。” 第44章 过不去 穆氏话音落处, 众人一片唏嘘。 灿烂阳光爬过地板,落在她银色发梢,折射着微光, 她已是花甲之年, 虽头发全白, 眼角皱纹写着岁月的痕迹, 但看起来身体很硬朗,精神也不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谁都没放过, 也没放过这个人。 “不是。” 她似乎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知道, 你们多多少少会为我叹一声可惜, 但我并没有揪住经年过往不放,也没有被困住,除了亡夫新死那几年难挨, 情伤过后,其实过的还不错。” 她视线落在晋薇身上,声音轻浅—— “那段时间,我仇恨困窘,辗转反侧,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和你一样, 我想不通。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这人性, 明明所有人都为话本子里的善良感动, 明明所有人都歌颂美德, 为什么到了生活里, 却挑剔这些善良的人太死板,不懂变通,劝他们改过?是世道就是如此,还是单只我们倒霉?” “我日复一日审视身边人和生活,每一天都在心里提出不同的疑问,想出答案,过后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重新寻找另一个,我好像世上那个最糊涂,最蠢笨的人,总是被各样人事影响左右,全然没自己的主意,觉得天地之大,唯我渺小的像个尘埃。” 晋薇眼神怔怔。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因她现在就是如此,往前走会怀疑,往后退会怀疑,好像所有道路都是向她打开的,又好像所有道路都不对,她不敢往前迈,不敢有任何选择,到底哪样正确,这个选择真的是基于自己内心么…… 太多太多疑问,太多太多烦恼,外人看起来她在庸人自扰,她却觉得自己怯懦愚笨,可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随便就做了选择。 穆氏垂眼:“那时的我,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疑问和否定,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你敢于提问题,勇于在这些答案中思考选择,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会知道你到底是谁,知道你为什么而活,知道你未来想要什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自此不会再迷茫,不会再不安,你要做的,只是找到你自己。” “我们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做出了对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我们只有努力,把选择做对。你会明白,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碍你的未来,你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想不想。你若想,所有困难都不是问题,你若不想,也仅仅是因为你自己内心不想,与其它无关。”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云山雾绕,但当事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朝慕云也知道。 这是一个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安慰。 人是在思辨中成长的,小时候接受各种知识,师长会告诉你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怎样是对的,随着慢慢长大,总有那么一个阶段,你会怀疑,这样真的是对的么?师长就不会犯错误,说的全都是至明真理么?朋友或其他人表达有反差时,到底该认同哪一个? 今天觉得这个说的对,明天觉得那个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呢,真正的我的思想,在哪里呢,遇到不同的事,我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一个找到自己的过程,太多人会为此焦虑,着急想要打破困境,但其实不必着急,不断的思辨,不断的否定和选择,终会塑造出你与众不同的人格,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可能会痛苦,但只要走过去,你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朝慕云看着厅堂中满头银发的老人,能从她的平静眼眸里,浅浅笑纹里,看到她的豁达和通透,只是有些可惜…… 穆氏摸了摸缠腕间的小蛇:“随着年纪渐长,我一面照顾孩子们,一面用心经营生活,也得到了很多乐趣,我有我的花园,有孩子们承欢膝下,每逢年节,丈夫教过的弟子也会来看我,聊些经年,可惜……我还是忘不了他。” 再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就连刚刚这些话,若不是看着晋薇和江项禹实在可惜,她都不会多言。 晋薇帕子掩面,哭得悄无声息,江项禹对着穆氏,认真的叩了三个响头,额头抵着地板,久久未能起来。 他们对接下来的事,已有所预料。 果然,穆氏非常配合,交代了所有案件细节,包括那张覆在死者头脸的素帕,那是湛书意生前最喜欢的帕子,她心中的确没有愧疚或后悔,杀人就是故意,甚至觉得这些人脏,恶心,不配她再看一眼。 所作所为,皆为祭奠,对亡夫,也对过去的岁月。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0节 穆氏在自己的口供上签押,认罪非常痛快。 她认完罪,目光安静平直的看向朝慕云:“事情一码归一码,这些事跟小辈们没关系,只是我自己过不去。” 朝慕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案子虽然事涉多年前湛书意之死,但的确和他中儿女小辈没有关系,穆氏故意先假死,再来做这些,就是要完全斩断,不牵连别人。 “我知。”他微颌首。 穆氏微笑,似松了一口气:“若天下都是你这样的好官,该有多好。” 朝慕云却感觉到不对劲:“阻止她——” 但已经来不及,穆氏狠狠捏了下小蛇身体,力道显然控制过,小蛇并没有受伤,但受到刺激,条件反射放出毒牙,咬了她一口。 穆氏倒地,小蛇吓的不行,从她身上掉下来,慌不择路的游走,厅堂一片惊乱,夜无垢一看不好,赶紧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网,眼疾手快将蛇兜住,不让它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伤害到别人。 耽误这一刻,穆氏就更不可能救得了了。 她艰难呼吸,视线环视冲过来想要扶起他的江项禹和晋薇,甚至提着袍角跑过来的朝慕云和众皂吏,眼底有湿润的光:“你们都是好孩子……此生有憾,终是做了不好的事,但我不悔……” “不要告诉我的儿女……没必要再伤心一次……若可以,请将我骨灰撒进江河,我应过……他,春雨湖畔,来生缘长。” 穆氏很快没了呼吸,双目阖上,表情安详,唇角甚至带着笑,好像她不是自杀解脱,是带着好心情,去见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厅堂没有人说话,皂吏很快在朝慕云的示意下过来,寻到一块木板,一块白布,木板用来暂放穆氏尸身,白布则盖在穆氏身上。 白布拉过穆氏上身,盖住头脸的时候,江项禹跪在穆氏身前,哭红了眼。 “本案至此,无有任何疑问,可以封存结案,凶手尸身,家人可带回安葬。” 朝慕云看向江项禹:“穆氏与你有师徒之情,余下种种,皆由你操办吧。” 江项禹认真的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多谢大人。” “人生漫长,总有风雨,也总会见云散雾开,日后记得,谨言慎行,”朝慕云话说的很慢,眸底似有淡淡微芒,“你之努力付出,定有回报。” 江项禹怔了一下,不知想了什么,再抬头看朝慕云时,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不一样,似下了什么决心:“多谢大人提点,我……我知道了。” 案子破解,曲终人散,穆氏尸身被江项禹安排抬出,其他嫌疑人们被安排到另外房间,对几个案件细节进行详述,看有无错漏,口供签押后即可遣散,每个人什么心情不得而知,有新人反应却是相当明显的。 曲才英回过味来,看着对卷宗,做最后整理得朝慕云,表情相当不善:“感情朝主簿这是一切胸有成竹,还顺便翻了个旧案,想让我们做见证。” 破案不容易,翻案更不容易,前者需要证据确凿,后者则出证据确凿外,还需有官员见证,至少三方签章,这是制式流程。 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大半遇到了只有往外推的,没有积极揽事的,很难凑齐人,朝慕云倒好,趁着赌局机会,竟然把这件事给做成了,还算计了他! 他这次大张旗鼓的来,外面可都看着呢,如今证据确凿,事实明显,他怎么理直气壮拒绝?以后这官场还混不混了? 李淮也想明白了,倒是得意的紧,大理寺又长脸了,气死你个破师爷! “怎么,破案平冤,我等职责所在,不应该么?” 曲才英是京兆尹最得用的心腹师爷,能坐稳这个位置,当然靠的不是蠢,是正经有脑子的,知道这案子证据确凿,每个环节链条都能连起来,攻击无用,只是意难平,阴着眼:“我还以为若真存在凶手,一定是晋千易呢,他最近在跑官,只他最迫切。” 这个不用朝慕云提醒,李淮都知道:“你可拉倒吧,他瞧着是比别人急切一些,但跑官的事,单急这一两天有用?谁卡着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完成?盐道的官不是到现在还没定呢,有必要为此立刻杀人?晚两天能碍着什么事?” 晋千易的确应该着急,也迫切,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截止日期。 最初他听着案件消息,也有这个怀疑,还一度为朝慕云担心,不过他手里有别的事,无法关注整个案件,也没去了解所有细节,没想到这病秧子根本没有被乱七八糟的线头影响。 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曲才英阴着眼:“都是你们大理寺的人,你当然要护,行了,这事也完了,我先走了,流程走完,需要签章时喊我。” “走什么走,到你走的时候了么?”李淮拉住他,“先前打了什么赌,你装什么不得记了?” 曲才英:“行行行,你们厉害,我不跟你计较了,行了吧?” “不行!”李淮瞪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们,没门!现在给我行礼,麻溜的,以后见着我,见着我们大理寺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 曲才英咬牙:“我说李胖子,你可别得寸进尺!” 李淮:“怎么,敢赌不敢认?” 曲才英眯眼:“呵,这个案子,还要不要我签章了?” 李淮怔了一下,火气就上来了:“你敢威胁我?今天所有一切,你可都是看到了的,该你干的事,你敢不干?不怕我把事捅到京兆尹面前么!” “你去啊,看我怕不怕,”曲才英脸色更阴,“你还真以为我混到今日,没点真本事?” 二人说话就要吵起来,朝慕云朝一边厚九泓使了的颜色。 厚九泓正兴奋的看热闹呢,他以前最怕见官,什么官都怕,都不爱靠近,可最近给病秧子当门房,跟着皂吏们被病秧子使唤,见了不少的官,发现也挺有趣的,当官的也是人,也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也爱八卦,就是少有在人前表现出来,这种吵架热闹,他怎么能放过! 不过这病秧子,才是最坏最狠的,有机会,诓骗的人团团转,没机会就制造机会,反正就是在坑人。 这眼神他再明白不过。 当时赌约是顺势而应,病秧子答应的时候,只是有信心能赢,顺便搞些彩头,但其后案件发展,让他有了另外的算计,故意羞辱别人,有意寻麻烦交恶,可不是官场混的好的办法,不若改作它用,比如不让这姓曲的没脸,让他见证案子并签章—— 案子办得漂亮,人也没得罪,这姓曲的回头还得感谢他。 什么好处都叫这病秧子给得了! 厚九泓清咳一声,上前拉架:“我说,两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吵起来都不好看。” 他已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了,奈何忘了自己一张小胡子脸自带匪气,要拉架么,力气也大了点,这两个人可不是他手下兄弟,拉开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他这一扯,直接把曲才英扯了个趔趄。 曲才英怔了下,炸了:“你们大理寺竟敢跟我动手!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走到我面前!” “嘿,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厚九泓火气也上来了,拎住他领子就往一边偏厅走,“来来跟我来,我就让你瞧瞧,我配不配!” 李淮一看不好,吵架可以,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万万不行,也跟着跑过去了:“别冲动,都别冲动——” 朝慕云看着这一幕,无声勾起唇角。 虽然吵架顶火和拉架的人调了个个,但很明显,这局稳了,什么事都不会出。 曲终人散,唯窗外阳光热烈,隐隐似有花香浮动。 人们该忙的忙,该走的走,厅堂几乎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没动,看着门外的不知哪个方向,过分安静。 朝慕云走过去,在这人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想你啊。” 这三个字出来,双方都是一怔。 夜无垢说完才发现这话有些暧昧,非他本意,但这个暧昧方向,好像也不错。他看着朝慕云,唇角扬起:“朝主簿这么聪明,可真是令人遐……” 朝慕云却截了他的话:“不想笑可以不笑。” “嗯?” “我说,不想笑,可以不笑。” 简简单单两句话,气氛瞬间更改,夜无垢哼了声:“你可真是会坏气氛。” 朝慕云看着他,重复自己的第一句话:“在想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手搭住朝慕云肩膀,一起看向门外,穆氏尸身刚刚好被拉出大门:“你说她这样做,值得么?就那一点点仇恨,她自己都说放下了,不在乎了,最后仍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虽她老了,好像没多少年好活,可万一,她能活到百岁呢?那就还有四十年,她是一个通透的人,在世间有留恋和牵挂的人,不管徒弟还是儿女,有想做的事,比如种花插花,那日花房见面,我能感觉到她心态平和,日子也算丰满有滋味,这样放弃未来人生,值得么?” 朝慕云想了想,道:“她历尽千帆,自我叩问这么多年,仍是决定要这么做,于她而言,就是值得。” 夜无垢:“可别人未必觉得。” “仇恨让人痛苦,也让人积蓄力量,”朝慕云声音淡淡,“人心本就复杂。” 夜无垢顿了一下,看向朝慕云:“你好像……并没有对这种行为进行批判?我还以为,当官的都要苦大仇深,谆谆育人,事事必须向善。” 朝慕云:“我只破解案件,推理真相,凡人之罪责,皆由按律法判定,不应以我自身观念想法,定义别人对错。” 夜无垢:“可你是官。” “官又如何,官也是人,”朝慕云淡定极了,“若一切对人,对案子的判断,只基于我个人的价值取向,那世间岂不得乱套?律法有它存在的意义,妄想凌驾,结局必定不好。” 亘古以来,律法的制定都基于社会形态和文明发展,它也是随时在变化调整的,就是最适合当下的存在,比如这里主可杀奴,在他的认知里,这是错误的,杀人皆是罪,可在这里的律法里,是允许的,那他就要思考社会形态为什么会允许这种行为的存在,当文明未能达到一个阶段时,你再反对一些东西,都是徒劳,个人力量太微,只能求同存异,一边尽自己努力,看能影响人们智慧文明到什么程度,一边保持高度的清醒,时刻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眼前的事该怎么办。 “我只做我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多的,我管不了。” 静了很久,夜无垢突然笑了:“你不会……劝人放下心中仇恨。” 朝慕云依旧淡定:“我只会对人仇恨情绪产生后的行为,给予建议。” 善恶爱恨,都是组成一个人最大的部分,也是让这个人与别人不同的部分,随便抹掉哪一个,人都将不会完整,当然,也不会那么随便就被抹掉就是了。 “哈哈哈——” 夜无垢笑的开怀,声音清亮,胸膛鼓动:“有趣……你果然很有趣。” 朝慕云拍了下他的手:“放开。” “莫急嘛,我还有一个问题,”夜无垢揽着他的肩,“这次案子,你为什么不用你的铜钱?明明这样更快……是担心身体受不住?” “不是。” 朝慕云摇了摇头:“刀锋利器,性命受到威胁时,不得不用,平时却需藏在鞘中,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仗着自己擅长什么,就所有都用此解决,并非好事。” “侠以武犯禁?” 夜无垢眸色渐深:“故意标榜自己冷血淡漠,不以自己道德判断他人,却在用自己道德约束自己,朝主簿果然是官,宽于律人,严以律己?你欲以自身为例,潜移默化,教化他人?” 朝慕云按着他的手,离开自己肩膀:“倒也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想职业生命更长久。” 夜无垢不可思议:“你竟然有官瘾?做官那么有趣?” “对啊,”朝慕云不假思索点头,在这里只有继续做官,才能有机会见到,破解更多的案子,“我也想更有趣的活着。” 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必说,聪明人,心里滚两圈就懂。 夜无垢笑意沁到眼底:“所以我们,是一类人啊。” “既然没有不开心,就继续干活。”朝慕云低眉,指了指他手上的网兜,网兜里还有那条小蛇。 “着什么急……” 夜无垢笑意慵懒随性:“案子已结,之前的承诺,朝主簿是不是该兑现一下?” “嗯?” “盐引啊,你同别人装傻也就罢了,跟我?”夜无垢再次垂头,上身欺过来,“我这人很大方的,没找到,也不会杀你,不如就照之前赌约规矩,朝主簿以身相抵,如何?” 朝慕云眉目平直:“你晚上来。” 夜无垢眸底登时如桃花泛滥,声音都暧昧了起来:“朝大人果然一字千金,晚上几时?需要我带些什么?花酒香茶,还是华衣脂膏?” 朝慕云一脸‘你在说什么鬼东西’:“我把盐引拿到手,不需要时间?你手上这小蛇,不得给它寻个新主人?还有你的伤——”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1节 “什么伤,哪有伤,谁有伤?”夜无垢别开眼睛,看左看右,忙的很,就是不看对方,“我怎么不知道?” 朝慕云心下了然,并不拆穿。 其实那夜他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人胳膊有伤,现在应该好了很多,但仍然残留淡淡药味,恐还未痊愈。 他背着手,转开身,话音一如既往,疏淡缓慢:“去处理你该做的事,过来时记得给我带东西——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夜无垢:“你的事,我怎会知道?” 朝慕云仍然没有回头:“偷偷扔过那么多次,还不记得?” 自己做过的事,以为不承认,别人就不知道了? 夜无垢:…… 他低头抚额,笑了一声,快步追上朝慕云:“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 “是么?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了?” “我等你亲口告诉我。”朝慕云说完,停住脚,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若不然,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 “有没有人说过,你胆子真的很大?” 第45章 不醉人,很醉人 月华落满庭院, 春风浅荡珠帘时,夜无垢来了。 朝慕云正执了一卷书,靠在庑廊下的小桌边, 就着淡淡烛光看。 他脸色苍白, 穿的略厚,虽是春日,夜风温柔, 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宜晚上在外面多做停留, 房间里总要暖一些, 但今夜月色实在太好,满月盈盈, 风也温柔, 他有点不想错过。 “脸怎么这么白?”夜无垢顺势就摸了下他手背,“这几天热的人们都穿薄春衫了, 你怎么还冻成这个德性?” 朝慕云拍落了对方的手, 抬眼看了看对方,果然春衫薄, 肩膀腰线也就算了,连胸膛肌肉轮廓都能隐隐看到, 身体健康的武人就是扛造。 他朝夜无垢伸出右手。 夜无垢:“什么?” 朝慕云:“你再装。” 夜无垢将藏在背的油纸包递过去:“身体不好, 还这么馋?不怕甜的吃多了, 影响药性?” 适当的甜味的确可以压一压药的苦,可食的多了, 会与药性相冲, 导致体热痰多, 总归不舒服。 “哦。” 朝慕云敷衍应了一声, 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软软糯糯,似点心又似主食的小东西,咬上一口,品着带着甜甜酒香的食物在唇舌尖抿化开的滋味,眯上眼,舒服的叹了口气。 世间唯美食正道,可以治愈一切! 夜无垢:…… “你的身体到底……” “不关你事。”朝慕云阻了他的话,“多问无益。” 夜无垢以前并没有想管过,别人生了什么病,能活几时,关他何事?只是来往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少了病秧子这样的人,世间不知少了多少趣味。 纵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此刻,他也没想管,但朝慕云这般直白笃定的拒绝,他反而有些叛逆,突然就有点想管。 想要知道病秧子过得到底怎么样,闲着时都在想什么,这人看起来心眼多又坏,总是坑别人帮他做这做那,应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淡定……是个需要别人伺候的,有点娇气的贵公子。 贵公子虎落平阳,被家里人欺负,还下了毒生了病,一定很不好受。 他想给他治病,想给他寻医解毒,想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这个人应该多笑笑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这些念头从心里冒出来,夜无垢突然觉得不对,距离感太近了些,他有些僭越。 可问都问了,念头起都起了,被人当场怼回来就熄火,岂不是很没面子? 夜无垢坐在朝慕云面前:“说说呗,中了什么解不了的奇毒,让我乐一下?” 朝慕云:“泉山寒。” 夜无垢本想说,江湖之大,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他没见过,只要这人好生求一求他,他可考虑帮忙,可人真的说了出来,他发现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这毒他只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此毒霸道性烈,江湖上都鲜有,那高氏竟然给你……” 朝慕云本不想聊这个话题,对方非得问,他想着差不多回一句,对方也就没话了,谁知对方这么没眼色,干脆自己改变话题:“这米糕味美,从哪买的?” 良久,夜无垢才哼了一声,如了朝慕云的意,改变话题:“你那小厨娘不是会做?” 话题虽然变了,哼的这一声,多少有些酸溜溜。 朝慕云:“人一个小姑娘,我总不好天天使唤,顿顿说要吃,岂不显的我很馋?” 夜无垢情绪立刻被抚平,也不酸了,隐隐还有些得意:“同她不好意思,跟我就可以?”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江湖上的大人物,跟人小姑娘比?” 夜无垢:…… 不知是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还是病秧子今天晚上太好看,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咳一声,拍开带来的酒坛子泥封:“你可能饮?” 朝慕云:“一点点。” 酒液入盏,声音清透绵柔,如玉石轻鸣。 淡淡酒香随之蔓延,清冽润透,似乎还带着点点的甜。 朝慕云还未曾在这里饮过酒,端起浅酌一口,眼睛就亮了:“这是什么酒?” 入口不割舌,有酒液辣意,入喉有后劲,不会太冲,也没有太甜,只是回味时有一点回甘,颇有些引人入胜。 “桃花酿,”夜无垢又添满杯,“不太够劲,回味倒是尚可,适合你这病歪歪的身子,如何,可喜欢?” 朝慕云点点头:“入口绵柔,清冽回甘,不大醉人,又很醉人。” 酒的度数不高,多饮两杯也不会醉,可酒香营造出来的氛围很美,配着这月色暖风,不免令人沉醉。 夜无垢微微一笑:“我挑的酒,能一样?” 他执酒盏,与朝慕云浅浅碰了一下。 二人坐在庑廊,沐着月光,朝慕云只见他指骨修长,润着月光,有股别样,轻盈跳跃的美感,连他脸上的金色面具,头角峥嵘的样子都有几分可爱。 当收起所有棱角和脾气,就是一个傲娇鲜活,有自己选择趣味的年轻小伙。 “咳咳……” 朝慕云还是小看了自己的身体,多饮两杯,就有些受不住。 “你看你这破身子,还说不治了……” 夜无垢大手伸过来,替他拍背。 朝慕云见他又提此事,干脆扔过来一样东西给他。 “嗯?” “你要的盐引。” 夜无垢这次顿住了,见病秧子不再咳,手伸回来,拿起小盒子,打开,果真是丢的那批盐引:“哪来的?” 朝慕云饮了两口茶,顺下喉咙间痒意:“江项禹给的。” “他藏起来了?”话刚说完,夜无垢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对,若是他藏起来了,我早就寻到了。” 朝慕云颌首:“他只是知道别人藏在哪里,并没有动。” 夜无垢就懂了。 还是长辈的争端。 江元冬和史明智争了小半辈子,在史明智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曙光,盐引许是史明智不小心丢的,许是因他的死,东西没交接好,总之,被江元冬拿到了,既然有了,为何不能利用一下? 但他压抑这么多年,也知谨慎,不好当下立刻拿出来,脸上却难掩欣喜,江项禹做为他儿子,是每天接触最多,距离最近的人,只要留心,怎会不知道? 他对此事有异议,或是劝,或是吵架,和江元冬有很大的分歧,但很明显说服不了江元冬,之后江元冬也因年轻时做的孽,突然死了,江项禹心下更为不安,接连两人死亡,他不知道这件事同盐引有没有关系,怕无知之下得罪人,怕引来更大的灾祸,当然讳莫如深,对谁都不说。 但案子破解,案子里的事,案子外的事,过往和现在,朝慕云的作风令他信任,或者说,钦佩,是以在他离开公堂时,听懂了朝慕云最后的话,并且予以回应,遂这些盐引,便到了朝慕云手上。 “你知道,他一定会给你。” 朝慕云浅浅小酌,不置可否。 夜无垢:“你为何笃定他一定会给你,万一不给呢?” “不给,我就不会想旁的办法?”朝慕云微挑眉,眸底墨色流动,“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夜无垢:“你……推理破案,予事实以真相,予逝者以安魂,是在破案缉凶,也是在蛊惑人心——你的确没有算计人心,只是让人信任。” 很多时候,让人信任得到的回报,可比诓哄坑骗多的多。 朝慕云放下酒盏,眼梢移过来:“这话有些过分,我蛊惑谁了,你么?” 他眼底盛着月光,唇瓣残留酒液,带着春夜独有的湿润感。 夜无垢心跳漏了一拍:“若没有蛊惑我,我一个堂堂……为何总会来寻你帮你?” “堂堂什么?”朝慕云手撑着下巴,微微歪头,笑意携在唇边,“怎的不说清楚?” 夜无垢感觉有些渴,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又辣又灼,好像更渴了。 他松了松领口:“你明明知道。” 朝慕云就笑了,指尖落在青玉酒盏:“你是漕帮之人,观你能力作为,地位定然不低。你对京城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消息,问你什么你好像都知道,这源于你漕帮渠道,但凡想知道的,都能打听,不熟悉的是,你只是知道而已,对人头不熟,对身边环境也在处处观察,而过分的观察,其实就是陌生感,你对京城不熟,才来没多久,是也不是?” 夜无垢早清楚他的本事,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很感兴趣:“知道我是谁了?” “你虽戴着面具,但也招摇过市,显然不怕被人知晓,漕帮纷纭,尤其越是出奇,越显秘密的,越会引起旁人讨论,无论官场还是市井,吹牛聊漕帮的并不少,”朝慕云道,“近来漕帮变化,无非是客帮远道而来,同主帮斗的翻天覆地,听闻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近日被闹的焦头烂额,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远道而来的只有一个,客帮邸尾帮帮主,而这位帮主,江湖上流传的故事可不少,尤其一身过分华丽的紫袍,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还有那把玉骨扇……是不是啊,夜帮主?” “夜无垢,”夜无垢笑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2节 朝慕云微笑:“好的,小垢。” 小垢?怎么这么像小狗? 夜无垢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起了怀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绰号方向:“还有呢?说说看。” 朝慕云便继续:“你看起来是在找盐引,但盐引有什么用呢?你们和官家的路子不同,盐引丢了,于官家的重要性高于你们,你做这件事,可是想在京城漕帮迅速立威,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另谋他事?” 夜无垢执起酒盏,随意轻晃:“你觉得,我想谋何事?” “唔,这是要考我?” 大约饮多了酒,朝慕云并不似平时那般高冷疏远,眼角渐渐染上一抹绯红,仿佛融进了人间烟火,笑起来好看极了。 “招提寺一案里,你极为关注黄氏,但又不是那么迫切,我猜在你想做的事里,她只是个关键人物,你的目标在她背后之人,若我猜的不错,你现在就派人跟踪她的儿子,我说的可对?” 夜无垢不置可否。 朝慕云又道:“观你性格表现,幼年时成长过程大概不怎么好,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人关注,许时当时压抑的狠了,你现在总想捣乱,穿衣服也是,总爱招摇——不过你这身衣服很好看,很衬你,倒是没必要改。” 夜无垢:…… 朝慕云:“因为这段艰辛的成长历程,你对家庭的认知和普通人有偏差,你心中有个执念,也常会愤愤不平,并非是对自己不满意,是对那些对不起你的人很不满意——你在寻找什么?家人,父母,还是你的身世?夜无垢,这是你的真名,还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夜无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没有被冒犯的懊恼,静了很久后,他伸出手,懒洋洋为对方鼓掌:“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浪费心志做官破案,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你皆能出人头地,哪怕到我帮中,也会是爬到顶端,和我匹敌的对手,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何乐而不为?” 朝慕云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空:“你觉得美么?” “嗯?”夜无垢有些没反应过来。 朝慕云道:“月色。” 夜无垢怔了下:“很美。” 今日是满月,无云无雾,星子寂寥,但也璀璨,众星环绕拱卫着圆月,月光皎皎如盘,仿若触手可及……是真的美。 “那喜欢么?” “喜欢的。” 这样的月色,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驻足欣赏? “看到喜欢的东西,会有幸福和满足感,做喜欢的事,也一样。”朝慕云声音有些轻,“我之爱好与众不同,总想看到人性的边际,到底是更丑恶,还是更善良,是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总想看到更多的,不一样的风景。” 他在这个领域,总有很多的好奇心。 这是第一次,夜无垢亲耳听到朝慕云说喜欢一样东西。 这个人总是站得很疏远,不管是哄人帮忙,还是坑人做事,他好像都是计随势变,是当下环境限制的不得不这么做,很少见他有什么真正自己的追求。 原来是这个…… 有这么一刻,夜无垢觉得,这个人讲说‘喜欢做的事’的样子,像天空中的星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怦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跳。 夜无垢突然意识到,拒绝没有用,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好像真的动心了。 他现在突然感觉,如果些刻朝慕云问能不能看他的脸,他的答案,可能会跟白天不一样。 但对方没有问,他心中感觉有些奇妙,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你考了我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大公平,”朝慕云啜了口酒,“不如你也说说看,我喜欢什么?” 夜无垢怔了一下:“你喜欢什么?” 朝慕云抬眉:“不知道?” 夜无垢:“喜欢月光?” 朝慕云微笑:“再猜。” 夜无垢下意识将目光落在油纸包上:“你喜欢甜甜糯糯,软乎乎的点心,平时吃饭也是,似乎不喜欢费牙的东西,你不会梳头发,每次鬓边都会落下一缕,稍稍有点糟糕,但并不难看,你不喜欢睡懒觉,习惯早早起床,你喜欢看日出,但午后阳光好时,你总会想在椅子上懒一懒,赖一赖,你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但衣柜里但凡有绿色的衣服,你从来不穿……” 朝慕云拿起最后一块糕点,慢悠悠啃:“看,你不是都知道?” 夜无垢:…… 他突然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这病秧子已很关注,下意识为他做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东西。 不行,他不能让这个人简简单单死掉,太可惜,他还没有看到更多的风景,他现在有一种冲动,立刻马上寻个大夫过来,给这个人看病的冲动…… 是时候去打听打听擅使毒治毒的人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僵,朝慕云懒懒开口:“你要找一个人算账,此人在京城似乎有些权利,你在江北够不着,只能过来京城讨……进展如何,可还顺利,需要我帮忙么?” 反正对方什么都能猜到,也没必要再瞒,夜无垢只是心有所感:“你想帮我?”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声音有多温柔,眸底有多期待,他甚至不想听对方说出任何自己不喜欢的话。 朝慕云正色:“我从不随便帮别人。” 夜无垢眸色几乎立刻暗淡下来。 “除非——” 夜无垢的心又被这两个字吊起:“什么?” 见朝慕云眉目间似是而非的表情,他立刻又懂了:“除非我这里,能换到你要的东西?” 这病秧子,总是不肯吃亏的。 朝慕云笑了下,算是默认,不再进行这个话题,冲他招了招手:“来,你来这边。” “嗯?”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走了过去,却只被安排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朝慕云指着地上的花瓣:“怎样,是不是很好看?” 是不知哪里吹进来的桃花花瓣,大约因此出地形风势,聚在地上浅浅洼地,不再飞起,落往旁处,而是在地上形成了一个略厚的圆,准确的说,是环,中间是空的,外侧是满的,圆的很漂亮,且粉粉嫩嫩,香气十足。 夜无垢面色复杂:“你就让我看这个?” 朝慕云点头:“不好看么?” 看是好看…… 夜无垢视线下移,盯着朝慕云的唇:“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 朝慕云:“好事?” 见他又在思考,夜无垢有点担心自己被看透,立刻转了话题:“这次案子里情情爱爱的事,你怎么看?”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这个对风月了解颇深的人,更有理解感悟?情爱之事,你又怎么看?” 夜无垢:…… “智者,不入爱河。” 总感觉说多会错多,憋了半天,也只这几个字。 “唔,不错,”朝慕云笑,“那夜帮主一定要坚持,好好努力下去,未来总会有收拾你的人。” 夜无垢唇舌干渴:“谁?” 朝慕云笑意更深,手指着他左胸膛,心脏的位置:“遇到,你就知道了。” 夜无垢闭了闭眼。 因排排坐,两个人距离太近,朝慕云收回手时,夜无垢正好往前拿酒,他不小心碰到了夜无垢的面具。 指尖触感微凉,光漫冷硬,却并没有不舒服。 许是酒饮多了,朝慕云比平时略放松,虽说了声抱歉,手却没有收回来:“你戴着它,真的不会不舒服?” 他指尖只落在面具,并没有落在脸上,夜无垢却觉得脸颊微烫,似乎被触碰到了。 “嘘——” 他捉住了朝慕云的手,往下,拉开:“男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第46章 我有制胜法宝 那夜之后, 朝慕云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夜无垢。 他们好像喝了一顿离别酒,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相逢只是偶然,未来也并未在一条线上, 没必要时时靠近。 朝慕云没有喝醉,当然也没有断片, 并不觉得这夜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未觉得别人不来寻,又有什么不对,人生聚散来去,皆是缘分,没必要强求。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那夜的桃花酿还蛮好喝的, 他还未来得及问一声夜无垢, 是从哪里买的, 日后闲时, 也可沽来小酌, 终是没了机会。 总之, 他已表达自己意愿, 别人不需要他的帮忙, 他正好得闲, 有空做别的事。 很快, 他就把夜无垢抛到了脑后, 无它, 大理寺太忙了。 大理寺功能职责和别的官署不同, 遇到了案子, 也能破能断,但大部分平日工作,是复核案件,坚决杜绝冤案错案的发生,很多时候工夫都在背后,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时光很快,两个多月就这么过去,天气已经很热,朝慕云也再不怕冷,反而有些畏热,总觉暑气侵扰难挨,扇子什么的,还真的有必要用上。 他的升迁之路也非常顺利,因破案有功,又在案件复核时发现巨大疏漏,及时提出并解决,居功甚伟,被破格提调,成为大理寺寺丞,再往前一步,就是之前巩直的位置,大理寺少卿。 因他展现出的强大实力,大理寺上下无有不服,李淮也是,虽不满意朝慕云这个空降,但他实则是个慕强的人,别人本事不能让他服气,他当然会闹,可越相处,他越发现,朝慕云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专业技术过强,放出去能啪啪打别人脸,连带着大理寺面上有光,他走出去腰板都特别直! 而且朝慕云办事,都是对事不对人,你问他解惑,他从不藏私,只要你学得会,他就敢什么都教,你要能踩着他肩膀往上爬,他甚至会夸你一声厉害,为你鼓掌看你往上走,李淮实在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人自己还不在意,他哪有脸再反对别人,反倒不如时常讨教,让自己长本事才是真的! 办案可不是其它,学到的东西都是自己的,只要自己厉害了,仕途还不得青云直上! 而且新上任的寺丞大人醉心案件,不怎么经营仕途,于人际交往也欠缺,这不就显出他来了么!他可以啊!以前出门还总被人挤兑,现在不一样了,朝慕云可是太拿得出去手了,他甚至可以在外头随便和人放狠话,硬碰硬,甚至往大理寺揽案子,无它,就是硬气!咱们大理寺寺丞,就是什么案子都能破! 于是一天天的,先是眼热,后来越来越服气,李淮和朝慕云的相处越来越和谐,在帮忙的时候会帮,遇到什么难的事,也会理直气壮过来寻他办,比如现在—— “寺丞你管不管了!”李淮捧着胖肚子跑进来,大热天的,后背都要被汗浸透了,“那华小将军又越狱了!这个月都第几回了,皂吏们老出去抓他也不是个事,抓也抓不到,净被人戏弄了!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半个月一定能搞定么,你倒是办啊!” 他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朝慕云案前,伸手给自己倒了盏茶,一口气喝干不够,又连着到了两盏,喝完:“你这茶水也是,怎么才半壶这么小气!” 朝慕云:…… 就这半壶,也是他喝剩的。 李淮嘴里的华小将军,名华开济,是大理寺……呃,不只是大理寺的一大难题。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3节 这位小将军年二十二,早过了招猫斗狗的年纪,普通人都会变的稳重起来,偏他不,他是戍守边关华老将军的熊孙子,从小就过分活泼,天赋不错,少年时就战绩亮眼,是大允受封年纪最小的将军,好用是真好用,但凡外敌入侵,派他出去,必是胜仗。 可以这么说,以大允接连两代帝王的造作,国家能保下来几乎是个奇迹,华家有巨大功劳,若非几代战将撑着,光是外敌就够大允吃一壶的了。 总之这位华小将军厉害是厉害,战功也是实实在在的,可没战事时,皮也是真的皮。 比如最近两个月,边关无有战事,华老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熊孙子,打改不了,骂了也不听,干脆把人赶回京城,让家中女眷好生管教,这孙子不吃硬的一套,来点软磨工夫,许就有用呢? 结果没用,他小的时候就没用,现在长大了,更是不行,担心家中长辈吃不住,兴致来时,华开济甚至几天几夜不着家,就在外面造作,脾气被人惹起来,和人打架也是常事。 可京城不是军营,打架可不叫切磋,苦主较真,你就是犯了法,得接受惩罚。 这种街巷市井小事,没犯到人命,刑部不管,京兆尹又头疼,师爷曲才英多有才啊,一推二推,就给推到了大理寺,这位化小将军,时不时就得到大理寺蹲两天牢房。 次数多了华开济自己都懂了,打完架,看到大理寺皂吏,一点都不反抗,乖乖的任人带走,但他又憋不住,只几天也受不了,长长睡一觉后无聊,就琢磨着越狱。 他犯的事不算大,越狱……也不能算严重,但违了法就得抓啊,于是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皂吏们被折腾的疲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下面朝上反应,李淮搞不定,就来找了朝慕云。 朝慕云也干脆,调来了华开济所有卷宗资料,全部翻看过后,去牢里和人聊了一次,情况就变了。 之前这位熊将军还在外头祸祸人,现在只祸祸他们大理寺了!他也不是乖了,不越狱了,而是招式推陈出新,越来越刁钻,但凡意动,必让大理寺守卫发现,发现了又解决不了,抓不住他,他就把整个大理寺闹一遍,不杀人,不揍人,不偷东西,就是趁着晚上所有人都休息时,把东边的东西搬到西边,把西边的东西搬到南边,要不就藏起来,总之,就是叫所有人不消停! 李淮现在每天上官署点卯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祖宗又开始玩,他们光收拾东西就要小半天,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晚上指定要加班加点,不得休息! “我不管,反正你官大,这是你的事,你要是再懈怠敷衍,我就不走了!” 朝慕云相当淡定:“不走便不走。” 这驾势,看的李淮直接愣住,咋的,我走不走你不关心,反正你到点会走是吧?就没见过这么不会笼络下属的上官! “我就跟着你!”李淮差点拍桌子,“你在哪我去哪儿,你回家睡觉我就歇你脚踏上!这事你要不管,大理寺上下也干不了别的,都回家陪媳妇算了!” 朝慕云没说话。 李淮着急:“你前两回捉住他,他就对你有浓厚兴趣,故意不跑,就是想见你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朝慕云心下算了算:“我一共捉了他几次?” “四回?”李淮也掰手指头数,“不,五回了!” “小半个月,”朝慕云起身,“也是时候了。” 李淮:“你干什么去?” “不想夜里看到脚踏上的胖鬼——”朝慕云背着手,慢悠悠往外走,“自然得去收拾熊孩子。” 朝慕云并没有直接走到华开济所在地点,而是去校场看了看,点了正在操练的皂吏,一共九人,低言几句后,再一起去往这位小将军造作的阁楼。 华开济听到动静,眼睛立刻就亮了,抄起一把长刀就冲了出来—— 理所当然的,遇到了朝慕云派出的三人小队。 先遣就三人,站位游走,是个大大的三角形,其中一人在前主攻,着软甲,执刀,轻装上阵,后面两人一用弓箭,总是站于掩体外,拉弓远射,这个远射目的随战势随机,可以是为主攻者补刀,可是为队友掩护,也可以在目标未设防,暴露充分时,抓住时机攻击。 此二人始终站位相隔,距离固定,从不靠近,亦不会离开太远。 而最后一人,负重略多,基本不参与攻击,进行全场游走,战局优势时,进行视线骚扰,队友需要时,对其需要之物进行补给,他是最为灵活之人,可能有时在前,有时在后,站位任务不一而同。 这三个人都是大理寺最普通的皂吏,工夫肯定有一点,但绝对谈不上精妙,只是彼此之间工作配合很久,有很高的熟悉默契度,加之朝慕云特意强调的战术规则,分明每个人都差华开济太远,华开济却短短时间内并不能战胜三人! “哇哇这是什么有趣有趣!” 华开济越打越兴奋,眼看着三人不敌,朝慕云手一挥,又上三人,仍然是一模一样的三人小队,同样的组阵模式。 华开济就觉得阻滞多了,虽然还能玩,却已有些难以使力。 这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在华家军中,不说以一敌百,他一个打十个完全不是问题,速度还很快,还都是操练有素的士兵,就大理寺皂吏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能留住他这么久! 朝慕云负手站在廊下,手再一挥,又是一个三人小队,仍然是同样模式。 三人小队彼此默契,攻击华开济时似强炸一个点,组到一起也没有打架,因目标战术过于明确,直接形成了个战斗群,华开济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别说玩了,他感觉这些人能把他留住! 这只是九个人,如果更多人呢?如果是一支军队呢? 以三人成团,成为小队基础,分开可以各做炸点,突破敌方防线,整合可为优质战队,以点成面,强袭对方核心! 一场架打到最后,皂吏们自然不能把华开济怎么样,但华开济的确没有突破重围,从这群他认为只有匹夫之力的皂吏包围下出去。 直到朝慕云抬手,皂吏们散开,这场架才停下。 华开济额角起汗,微微喘息,看向朝慕云的眼神亮极了:“你果然有本事!我打仗无数,什么鹤翼阵长蛇阵方圆阵,没我不会用的,这个真是新鲜,三人一组,可单可拼,这叫什么战术,怎么做到的?” 见朝慕云不说话,只慢条斯理摇扇子,他更急了:“这玉骨扇是好看,但你好像也没那么热,汗都没出一滴,你折腾它干什么,快说说说说说,到底是什么?” “三三制。”朝慕云话音缓缓,“如你所见,可做点,可做面,也可与其它战术相合而用,你若不服,可继续跑,看我抓不抓得到,不过——” 他停了下,微笑:“我这人身体不好,脾气也怪,若让我心烦累到,余下之事,便不怎么好谈了。” 华开济自牢里第一眼看到这个病秧子,就感觉他很特别,跑了这几回,果然,这病秧子总是有法子治他,且每回拿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 这样的人何故在大理寺蹉跎,该入他华家军做军师,积不世战功,留青史之名! “我不是要逃,是想学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华开济起初多有挑衅,几次交手下来,也算摸到了点病秧子脾性,这人还真没撒谎,不能真惹到,否则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前方所有准备工作,都为这一刻,朝慕云浅浅勾唇,鱼,已经上钩:“我的本事,从不会教不规矩的人。” “我怎么不规矩了?”华开济着急,甚至开始拍胸口,把祖父端出来吓人,“我是根正苗红的华家军,家训保家卫国,不伤我大允百姓,也不让任何人伤我大允百姓一根毫毛的!” 朝慕云淡淡瞥他一眼:“嗯?” 华开济皱了皱鼻子:“行吧,大不了我在外头不胡闹了。” 朝慕云没说话。 “这还不够?”华开济皱眉,“那你说,怎么才有规矩,怎么你才能教我?” 朝慕云拳抵唇前,清咳了声:“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出行需要护卫,办案需要皂吏,大理寺人手不足。” 华开济:“你让我当你护卫?” 朝慕云:“半年后,我可教你。” 华开济眯了眼:“你想坑我……” 他可不是没脑子的武夫,打胜仗靠的可不是蛮力,这他娘的必定是陷阱啊! 朝慕云仍然淡淡:“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觉得有真本事者,藏又能藏得住多少呢?” 对啊,能沾染多少颜色,全看别人悟性! 华开济脑中转的飞快。他非常笃定,这病秧子是在坑他,就是想白饶一个护卫,可这个挑战于他而且有些刺激,这个激将法他偏偏有点吃,这病秧子好像并不信他本事,好啊,我就学给你看!到时候把你掏空了,你可别哭!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他学成之后大杀四方,逼的病秧子屡屡败退,跪地求饶的样子…… “行,你等着!我回家说一声就来!” 华小将军旋风一样冲进大理寺,又旋风一样离开。 李淮看的叹为观止。 他还道病秧子前番什么都不干,就是观察华开济,偶尔聊两句,然后不声不响的点了几个皂吏,也没大动作,就是说好了方向,让他们自己操练,他还以为是想防的更严实,没想到是在钓鱼! 在对方的兴趣点上见缝插针,这是本事,怎么知道对方的兴趣点,笃定这个一定有用,更是本事! 他一边心中给朝慕云伸大拇指,一边又憋不住坏:“你不是有了厚九泓了?再找个护卫,别人不得翻天?” 哪知朝慕云仍然老神在在:“多多益善么。” 其实是两个人的事并不冲突,厚九泓门房当的挺好,就是对发财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总是不怎么着家,他盯着点,这人也不容易犯错,有案子来时,人可以用,债务关系也可以‘坑’,但护卫就算了,就这值班时间,都谈不上。 朝慕云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需要护卫,可华开济的特点,好像别的也做不了,反而会引发别的矛盾。 “日哟——” 这边李淮接到下面人急报,气的直接飙了脏话:“都是群不敢惹事儿的孙子!” 朝慕云一看他表情不对:“怎么了?” 李淮:“外头死了个人!” 朝慕云抬眉,如果只是单纯死了个人,对方不可能这么急躁,大理寺办的案子还少么?遂—— “与我们有关?” “招提寺那个案子还记得么,黄氏的儿子,死了!” 李淮气的胸口憋闷,人刚死,信就报到了大理寺,别人的理由不要太好找,说什么大理寺之前就办过人生母的案子,想必对内情更为知晓,别人理还费工夫,不如一事不烦二主。 话说的再漂亮,李淮也知道,曲才英能是什么好东西,这就是故意的,联合他人互相推诿,别人不想干,推到了大理寺! 朝慕云倒是不计较,肃容道:“尸体如今何处?” 李淮:“汾安侯府。” 朝慕云即刻转身:“走,去看看。” 在过去的路上,李淮被别的事耽搁,朝慕云只能独自前行,经由皂吏叙述,了解到了大概情况。 自黄氏母女死在招提寺,冷家就愁云惨淡,还被人说今年年景不好,触了风水霉头,家主,也就是黄氏丈夫正好借妻亡休假,带着小妾子女回了老家祖宅,试图躲过这一年的霉运,独独没有带冷念文。 虽冷念文是嫡子,但他也是黄氏所出,黄氏都死了,冷家要躲灾,黄氏生的儿子怎么好一回带回去不是?反正京城也有老仆在,出不了事。 冷念文今年十四岁,虚岁十五,寻常人家都开始要准备慢慢议亲了,在这个时代算不上孩子,但因黄氏溺爱,他从性格来说,其实并没有长大,时逢家中巨变,从人前有些骄傲,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近来有些行踪不明。 黄氏生前手腕不错,也算有几个好友,时机若恰巧,会帮扶这少年一二,比如汾安侯府的侯夫人吴氏。 昨日汾安侯府在自家园子里,办了个小型花宴,因天气炎热,小玩了把曲水流觞,客人不少。若黄氏还活着,这种场合,侯夫人必会请她,但她死了,不可能列席,侯府不能让人外人觉得待人凉薄,遂请了黄氏儿子,冷念文予席。 请是请了,但对方一个少年人,又不能撑家,又不能理事,还不能搞夫人们之间的交流,到不到场,招不招待其实都无关紧要,侯府的人并不关心……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侯府管家柴方一路陪朝慕云往里走,一边介绍大概情况,一边说侯府难处,“这客人多了,咱们也招呼不过来,哪能个个盯着?如今出了事,家中见责,小人断不敢隐瞒,大人有何要问,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朝慕云随着他引领,来到了西边院落的厢房:“这里鲜有人来?” 柴方肃容:“是,这里是侯府买的园子,平时用不着,只着人看管,需要办大一点宴席时,地方够大,花卉盆景什么的也好摆设添气氛,就会安排到这里,西边这一排都是专门招待客人的厢房,若有人醉了酒,一时挪动不了,便会请到此处休息,下人们怎么伺候招待都有习惯了,冷念文昨日也的确饮了酒,一直没见到他,下人们也没觉得奇怪,不敢打扰,直到今日过了午,仍然不见人,这才上前敲门,发现人都凉了……” 如今厢房门是开的,朝慕云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尸体。 尸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没有血迹,唇色和指甲上青紫颜色很深,是明显的发绀表现,又是中毒? 再仔细看尸体四肢,衣服稍稍有些乱,襟口没在本来应该的位置,身上没有抵抗或自卫造成的伤痕,只指甲内侧有脏污,像是……浅绿色汁水,混着些许泥土,这显然不是这个房间里有的。 这个房间非常干净,没什么生活气息,看得出来常年空着,桌上只放了套茶具,茶都没泡,何来绿色汁水和泥土? 所以这里,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4节 朝慕云问柴方:“下人过来敲门时,门可落了闩?” 柴方想了想,道:“好像没有,说是拍门就进来了。” 朝慕云:“这里的厢房供客人休息,皆是随机选择?” “是,”柴方道,“住了人的房间会画出牌放在门口,下人们就知道不可打扰。” 朝慕云:“附近哪里养有花草?” “这……”柴方就有些为难了,“这是专门待客的园子,光排场要求,就得有大量花草,随便走走就到处都是……” 朝慕云略点头,准备稍后亲去四周看一看:“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席上?” 柴方想了想:“当时是正午,客人最多的时候,不知谁提起了招提寺的事,侯夫人叹道这孩子可怜,叫了他上前,安慰了两句。” 朝慕云:“他当时表情如何?” 柴方就叹了口气:“要说这孩子,侯府也不陌生,因黄氏关系,以往常见,虽胆子不大,也算是个活泼少年,这几个月受了打击,稍稍有些郁气,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昨日席间表现也不怎么好……你说长辈怜惜你,你不感恩亲近也就罢了,反而板着个冷脸,也不说话,谁能喜欢?” 朝慕云思索:“也就是说,死者与你们侯夫人似乎不太融洽?” “大人此话何意?” 门外一道女声响起,有一个梳了高髻,环佩叮当的女子走近,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保养的却极好,身上衣服走近了看,更是奢华高雅,与众不同。 “夫人。”柴方立刻行礼,避到一边。 朝慕云便知,这是侯夫人吴氏。 吴氏站定,视线上下打量过他,轻轻一笑:“原来阁下就是大理寺寺丞,朝大人啊。” 第47章 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房门进来个女人, 不说风华正茂,却是保养得宜,柳眉杏目, 姿容芳雅,不管谁见了,都会下意识多看两眼。 朝慕云却不是,他见到了吴氏相貌, 更多的注意点却在门口, 方才一闪而逝的身影上。 这个肩宽腰背, 似乎很熟悉…… 见自己说话没人答, 吴氏略有些恼意, 但很快止住了:“朝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 ”朝慕云思绪怎么可能会被带偏, 当即看着吴氏,道,“黄氏之前曾与夫人交往甚密,冷念文是她的心头肉, 夫人想必也知晓,在她去后,却未帮她照看?” 交往甚密四个字,他是加了重音的,相信对方能听得出来。 有些事讳莫如深, 不与外人道, 但当事人很清楚,双方是怎么‘交往甚秘’, 因为什么聚于一处, 她们的关系, 可不是单纯的好友,是掺杂了利益的,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吴氏似乎都应该关照这少年,若真心照拂,少年不可能同她关系那么差,还给冷脸。 吴氏扶了扶发:“我倒是想,奈何这小子不愿,苦口良药不吃,非要去含别人家裹着蜜糖的毒药,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姐姐这是何意?无凭无据的,何故栽赃别人?” 又是一道女声,更加清脆妩媚,再看推门进来的女人,桃花面,美人痣,杨柳细腰款款,裙摆随步态飘逸,透着三分妖娆,不管是胆气,靠近主人家的姿态,以及‘姐姐’的称呼,来人是谁,不言而喻。 汾安侯府后院现在有两个女人平分天下,一是侯夫人吴氏,一个就是贵妾汤氏,这两个女人也不得了,都是后来的,吴氏虽是正妻,却是继室,前头早亡的侯夫人是她亲姐姐,汤氏呢,原本的堂姐大汤氏,是侯爷表妹,青梅竹马,心头最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最后却在宅斗中没了,倒叫这小汤氏找到机会,进了门。 后院争宠,刀光剑影,侯府嫡子都死了两个……这前后四个女人的故事几场大戏都唱不完,京城里看笑话的并不少。 她们本人可能并不在意,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关起门来过日子,其实谁都一样,你是权贵,你也是普通人嘛,谁家没点脏污事?说就说,反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就私下说说罢了,不会舞到她们面前。 “妾身汤氏,见过大人,”汤氏双手微搭,兰花指微翘,娉娉婷婷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又转向侯夫人吴氏,笑眯眯道,“家丑不好外扬,叫侯爷知道了又得罚,堂官面前,姐姐说话可小心些,无有证据的事,莫要失了分寸,那冷念文就一个小孩,妹妹就是瞧着可怜,安慰过几句,塞过几块枣糕,可经不起姐姐这一句‘裹着蜜糖毒药’的猜忌。” 吴氏面色不动:“妹妹这口齿,可真是伶俐。” 汤氏笑靥如花:“姐姐的本领,也是很让人羡慕呢。” 妻妾相争,内宅纷纭,这两个女人一看就知道,微表情丰富,说谎多过真实,特殊时机介入问供,会达到意料之外的效果,但此刻,朝慕云指挥了一早上‘三人战阵’,精力稍稍有些不济,且基本情况也未查得更多,贸然询问反倒效果不佳,他并未引导二人的话,只问:“汾安侯不在?” “侯爷一早就出去了,眼下尚未归来,”吴氏微笑,端庄极了,“我也是听到说这边出了事,赶紧过来看看的,府里的事我都知道,大人有什么疑问,问我便好。” 小汤氏这倒没同她呛:“是的呢大人,有事情找姐姐就好,若有细节需要补充,咱们侯府最不缺的就是人,大人放心,都能问到的。” 朝慕云浅浅一礼:“如此有劳。听管家方才之言,冷念文其实并不与府中来往多少,也无仇怨?” “不错,”吴氏收了笑,面色微冷,“也不知道是哪个心脏的,看我们侯府不顺眼,故意在我宴客,无暇他顾之时,把人弄死在我的园子里,让我们担麻烦,若要我知道是谁,我必饶不了他!” 朝慕云眉目疏淡:“死者平时多与谁往来,身边都有什么友人,与谁亲近,又与谁结仇?” 吴氏轻笑:“大人这可就难为我们了,又不是我们家孩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朝慕云便道:“那谁与侯府有仇?夫人刚才也说了,有人看你们不顺眼。” “那可就多了,”吴氏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你也知道,我家侯爷在吏部上差,最近这两个月,盐道转运使一事闹得挺大,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这官也就不太好派,眼看着风头过去,不都往我们侯爷身上使劲?那有想求我家侯爷的,不就有因为我家侯爷没帮而心生怨恨的,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又哪里什么都知道?” 汤氏帕子掩唇,笑的眉目生波,柔媚极了:“要我说,这地方晦气,大人何必多留,不如移步它处,再细做问询。” “也行。” 朝慕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凌乱的前襟,招手让皂吏仔细记录,转身往外走。 死者身上衣物整齐,一件未脱,别处都无异样,独胸前襟口不对,这种感觉很违和,就像被好好放到床上后,胸口被掏了一下…… 手隔着衣襟伸进胸口,为什么? 肯定不是占便宜,一般想占便宜的,会留下更多痕迹,不会这么‘浅尝辄止’,那是拿东西?古人放东西习惯不同,都有腰间荷包,或者袖袋,有时也会揣在衣襟里,但那个位置是略靠下,以腰带缚住隔挡,冷念文的尸体却只是襟口微乱,痕迹并未往下…… 莫非是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在仔细看过,尸体颈间空空,什么都没有,难道被摸走了? 朝慕云思忖这片刻,也正好走出了房间,似是随口一聊:“死者身上,可有什么东西很重要,一直随身佩戴?” 被凶手摸走的话……显然这个东西,对凶手也很重要。 吴氏想了想:“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同他真的不是很熟,不过黄氏在时,对他很溺爱,什么都给买,身上玉啊金啊的,没少过,记得先前有块玉佩,他就很喜欢,一直戴着,好像是圆形的?” “姐姐记错了,是环形的,”汤氏补充,“个头不大,好像也就一个李子大小?倒是很精致,雕了花样的,不过这种质地,这种雕工,贵是贵些,却不是罕见难寻,妾身以前也在别人身上见过。” 朝慕云:“别人?”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呢。”汤氏看了眼吴氏,意味不明。 吴氏端稳了侯夫人的范,淡定从容:“哦,我倒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很久之前的事,咱们侯府曾经丢过一个孩子,是嫁出去女儿生的表小姐,比冷念文大一岁还是两岁来着,有回到京城省亲,在府里做客,正好冷念文也在,俩人就玩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好似很投缘,府里老太太当时又是寿辰,瞧着高兴,就随手拿了对玉佩,一人赏了一块,不过后来物是人非,那位表小姐命不好,回家途中遇到了事,好像被人牙子拐走了,冷念文从来也没提过那个小姐姐,随着年纪长大,好像也全忘了,只是很喜欢那块玉佩而已,才随时带在身上。” “说是时常带在身上,妾身却没瞧到过,”汤氏微笑,“要么就是没带来侯府,要么,就是不像寻常人那般佩戴……不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朝慕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汤氏才呀了一声,眸底波光流转:“瞧我这话问的,这哪里是大人问的问题,分别是我们自己说的呀。” 朝慕云:“府里表小姐被人家拐走时几岁?” “大概七八岁?”汤氏看向吴氏,“姐姐,妹妹记错了没有?” 吴氏没看她:“是差不多七八岁。” 朝慕云沉吟:“那应该记事了。” “谁说不是呢?”吴氏浅叹,“孩子是已记事的人,怎么找都寻不到,孩子自己也没找回家,大家都说凶多吉少了,不若立个坟,也好让人入土为安,偏他那个疯子爹不信邪,一直在外头找,家都要散了……” 侯府这对妻妾像是聊家常,又像是顺便应付官差,只要不提冷念文,别的拉拉扯扯都说一些,只要把时间耗过去,不就能差不多完事了?官府还揪着一个人老问不成? 朝慕云看穿了她们的心思,仍然未有话题方向引导,一边听着这些不知有用还是没用的信息,一边示意皂吏好生记录,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 厚九泓过来时,他思路只清晰了一点,眼下了解案情,收集信息最关键,尤其死者身上丢的东西…… “你这眼神,又想算计我什么?”厚九泓提防,“我这回可是听到信儿就来了,你可别没良心!” 一边吴氏汤氏皆笑了,前者双手束在小腹,后者帕子掩唇,气质不一,却是同样的赏心悦目。 厚九泓:…… 总感觉这回案子不太好破啊。 朝慕云却仍然淡定:“有劳二位助官府了解案情,然查案事宜繁多琐碎,多有不方便之处,这园中下人,可能借我一用?” 吴氏怔了下:“大人是想……” “就他吧,”朝慕云伸手,点了远处月亮门边一个人,“只借用随侍两三日,夫人可愿行个方便?” 吴氏看了眼脸不怎么熟,其貌不扬的下人,笑了:“大人缘和这般客气,这里的人,你可随便用,若他们敢不配合,直管叫人告之于我,侯府可不敢再留主意大的下人。” 说着话,她还将人叫到身边:“好生伺候大人,不准怠慢,知道么?” 眼看两个女人停留时间也不短,社交应酬已经足量,气氛也开始淡,朝慕云便道:“如此,案件要忙,二位皆可随意,如有需要,大理寺会上门请见。” “那大人忙,我二人便告辞了。” “时下暑热,大人当要注意身体,莫要太累哦。” 两个女人千转百回,似藏了多少心思的说话声音,加上刻意锻炼出来的身段气质,看的厚九泓有些毛骨悚然,这怕不是两个妖精…… 不过病秧子也不是普通人…… “你就这么放她们走了?”厚九泓看着二人远去背影,声音压的低低,“我怎么感觉这两个女人有事儿?” 朝慕云眸底墨色缭绕:“她们在这里应付我,并非真心,大半是在提防我,看我想做什么,彼此说话间有挑刺挑衅,也有防挡锐利,她们不但防着我,彼此也防着,不能让对方把自己压过去,不能让自己被对方坑了,更不能让侯府在她们这出了问题……” 微表情丰富至极,谎言也不要太多,鉴别起来甚至有些费心力。 厚九泓:…… 他就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那接下来咱干点什么?” “不是咱,是你,”朝慕云招招手,将人招到身前,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悄悄的,自己先做,明白么?” 厚九泓哼了一声:“就知道使唤我!等着,九爷过后就给你带好消息!” 他走的也很快,很快现场就剩下了朝慕云,和那个被叫上来的下人。 “夜无垢。” 被点了名字,夜无垢笑了,他就知道,会被认出来。 对方好像更瘦了些,脸比以前还白,唇色淡得不像话,虽如修竹般站在这里,理着案件,实则身体虚的很,他能看出来,大概是毒又深了。 大概天热,对方穿着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纻麻的料子,又薄又透气,勒出细细腰身,几乎不盈一握,手上拿着的,是他的玉骨扇,浅浅扇动间,只有极小的风,抚过鬓边不听话,垂下来的发丝。 夜无垢有两个月没见朝慕云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5节 那夜月下小酌,月色很美,风也温柔,一切没什么不对,可一切又很不对劲,他有些仓皇而逃,不想面对,或许不想面对这个人,或许不想承认自己的心,就算暗里悄悄寻找着良医消息,奇毒解药,也不大敢过来见人。 大约心间早有预料,再见一次,就再也走不了了。 现在再见,果然,思恋倾泻,根本控制不住。 夜无垢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拳。 朝慕云……是怎么认出他的呢?为什么每一次都能认出来?他不可能有那么多破绽,让别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否则白瞎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可朝慕云就是可以,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个人……观察他更多,看他更多呢? 他的心思想法,行踪神秘,朝慕云并未解读,只道:“本案死者冷念文,与招提寺黄氏有关,你既然之前就会在关注这个人,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什么,而今他死了,你一定会来。” 朝慕云视线往下:“连鞋都没换,这么着急?”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你不疑我是凶手?” 朝慕云抬眉:“所以接下来,你不可离开我视线。” 夜无垢:…… 虽这话本意并不暧昧,却无法控制他往暧昧的方向想。 有些东西来势汹汹,果然逃是逃不了的,怪不得那夜,朝慕云会对他说那样的话……这样聪明的人,对于未来,会不会早就有了预兆? “这么久没来寻你,”他看着面前人,声音里有种很久没喝水的,过于干渴的哑,“你可怪我?” 朝慕云相当洒脱:“人生海海,聚散皆是缘,何来怪一说?大家都忙,你来了,我也未必有时间应酬你。” 夜无垢闭了闭眼:“朝大人可真是无情啊。” 自己的玉骨扇被人握在掌心,按在扇骨上的手指修长润白,显得整个扇子乖巧的很,全无在他手里的杀意,倒显得更好看了些。 急切又急不得,放下又放不下,对方是个聪明至极,有机会拿捏人心的人,现下只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么玩。 总感觉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好像很难行。 心绪调整只不过瞬间,夜无垢一路靠自己闯荡至今,心力武力都相当强大,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再无动荡,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他很快扬起唇角,眸荡桃花,仍然是往昔那个风流公子:“想来大人有话要问?”他还冲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白白帮人。” “报酬容后再议,看你给出的信息价值如何,”朝慕云镇定极了,“你比所有人都要关注冷念文,可有查到什么?” 夜无垢微笑:“我的确在寻一样东西,但并不确定黄氏能不能给出来,她死了,她的儿子年纪这么小,更不一定,遂我只是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知不知道长辈的事,又知道多少,并没有太靠近。试探两次,我确定他并不知道长辈的事,但他身边气氛稍稍有些奇怪,似乎也有别的人在盯着他,离得更远,更加谨慎,那我就更不能靠太近了,叫别人发现,我还看什么戏?” “……他的死,在我意料之外,我亦不知是谁所为。” 朝慕云看着他:“但你知道更多的东西,是么?” 夜无垢颌首:“方才侯府妻妾说的那位,数年前丢失的表小姐,我知道,叫章初晴,的确是被人牙子拐走的,她的父亲章夏清一直未曾放弃过寻找,我此前得到消息,人似乎是在一个叫什么田村的地方……但眼下并不确定,否与本案有关。” 朝慕云沉吟片刻:“我倒觉得,可能并非巧合。” 这位被人家拐走的表小姐,和死者冷念文身上有同样的环形玉佩,凶手杀冷念文夺玉佩,显然这东西并非无关紧要,那这位表小姐身上的玉佩呢? 是否就是本案破解关键? 第48章 这么放心我啊 一模一样的玉佩, 照汤氏说法,只是料子贵了些,并不算多稀罕,钱多的话完全可以定制, 世上有这么两块不算稀奇, 但以前冷念文戴着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自己偏好习惯, 无关他人,现在为什么突然很重要,别人会为了它杀人? 这一点在本案中, 无法忽略。 朝慕云沉吟:“这位走失的表小姐, 丢了这么多年,中间应该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 “没有。” 夜无垢神情笃定:“一直杳无音讯,没有人知道她遭遇到底为何。她父亲寻了她那么多年, 但凡有可疑的地方都去找过,均无所获, 是直到最近, 才有了一二消息, 但也模糊不清……这个小姑娘,不可能, 也没有渠道往回传信。” 小姑娘七八岁走失, 还是个孩子, 纵使和当年五六岁的冷念文一起玩过,也是外地来京, 彼此间并不熟悉, 短短时间很难有太深刻的感情, 且小孩子忘性是很大的, 之后又再没见过面…… 朝慕云几乎笃定,绝对不存在什么情爱成分,就算偶然一时的青梅竹马,也是需要后来的接触发酵的,拥有一模一样的玉佩,冷念文会随身带着,他感觉原因一定不是出于这种情感。 那是什么呢? “你说这位走失的表小姐如今在田村,远不远,消息可属实?” 朝慕云感觉,得去寻找,才会有答案。 夜无垢看出了他的想法:“远倒是不大远,若要去寻,需得趁早,我的消息渠道显示,这个村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爹的好不容易找到女儿信息,怕是憋不住劲的,只怕会事。” 小矛盾小摩擦还好,若是闹大了,定会影响他们查探。 朝慕云不假思索:“那就现在去。” 夜无垢上下打量他:“你去?” 朝慕云思考着他方才未尽之言,不是什么好地方的村子,不远,却这么多年无声无息,搭配人牙子诱拐信息,怎么想都有犯罪窝点的可能,官府武力压制,除了需要证据,走流程时间略长外,也担心这样的窝点会望风而逃,后面再想得到什么有用信息,怕都是不行了……不若先暗访。 暗访靠的是观察,是信息点的细微之处,大理寺皂吏们本就数量有限,忙的脱不开身,紧急挑一个去,未必有他自己好使。 他看着夜无垢的眼睛:“我去。” “你的身体……” 夜无垢本微皱眉,并不赞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话音一转,笑了:“我有一匹好马,神骏非常,可日行千里,顺利的话,后日就能回来,你可要同我一起?” 朝慕云沉吟。 现在命案初发,所有信息都在侦查,皂吏们工作是重中之重,在信息没有形成卷宗汇总到手里前,他其实都不算太忙,正好可以趁这个空档,把这件事完成。 他当机立断:“什么时候出发?” “稍稍有些远,”夜无垢看了看天色,“没太多时间休息,晚上要赶点路。” 朝慕云听懂了:“如此,我们各自准备,安排好后续事宜,一个时辰后,你来大理寺接我。” 夜无垢:“好。” 大家都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都有事情要忙,突然要离开一小段时间,总要安排。 夜无垢都需要干点什么,朝慕云不知道,也没想打探,他迅速回到大理寺,根据皂吏们传回来的最新消息,解析方向,给予新的指令建议,还有简单的突发事件预案,遇到了应该怎么处理…… 行动力相当迅速。 时间差不多到时,他收到了小将军华开济的口信,说是因为连日胡闹,被家里扣住,要晚一点才能溜出来,朝慕云想了想,回了个纸条给他,说不着急,且先安心照顾家人,但若明日就能出来,让他不必来大理寺,直接去田村。 皂吏们都在查案,分不开人手给他,夜无垢虽然武力值高强,但田村情况不明,不知有无危险,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份助力…… 所有事情安排完,朝慕云换了身衣服,准备离开。 “等等——大人等等——” 小姑娘拾芽芽跑了过来,手上捧着一个干净的青色布袋:“我做了些小饼和点心,你带着!” 隔着布料,朝慕云都能感受到里面食物的暖意,显然是忙了很久,才做得的。 他想了想,先开布巾拿出一个:“用不了那么多,这个够了。” 拾芽芽怎会不知他脾性,这就是在安慰她,这人总是这样,笑着拒绝,还不给人压力,但相处这么多天,小姑娘胆子也大了,不容拒绝的把布包塞过去—— “又不是做给你现在吃的,若是晚上饿了呢?若是明日忙事情,没地方吃饭呢?有口吃的总能安些心,”她微仰着头,看着朝慕云,“你不是说会有马来接你么,你不用把这些带在身上,放在马背搭裢上就可以,就一点点,真的不重的,也不占地方!” 朝慕云看着小姑娘清澈干净的眼睛:“不错,胆子大了很多。” 拾芽芽一怔,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凶,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是不是有点用了?最近也没怎么发病……” 朝慕云接过她手上的布包:“会越来越好的,你要记得,任何时候,我都会在,如果偶尔很不舒服,很难过,你可以多想想我,我应过可以做你兄长,记住了?” “嗯!” 小姑娘眼泪汪汪,不好意思被瞧见,转身往外走,跑到庑廊角落:“那你早点回来!” 门口马蹄声响,有人来了。 朝慕云拿着布包走出来,就看到了夜无垢。 果然是很漂亮的马,眼睛又大又亮,毛发是那种有点亮的枣红色,阳光下折射着点碎金芒,视觉效果膘肥体壮,身上肌肉美感十足,蕴藏了满满的力量感,这是一匹正当年华,也很好看的马。 再看马上坐着的人,紫袍深衣,肩背笔挺,金色面具头角峥嵘,手上一把青绿山水的纸折扇,随性一摇,就是公子风流,招摇的很。 朝慕云早已习惯这男人的行事风格:“还不错。” “我鸱尾帮的东西,怎会是俗物?” 反正底早在对方面前掉完了,夜无垢全无压力,空着的手朝朝慕云伸出,笑唇勾起处,点点风流:“朝大人,走么?” 朝慕云将手搭过去,表情相当坦然:“我不大会骑马,此行偏劳你了。” 夜无垢扇子合上,手一拉一提,另一只手扣到朝慕云腰间,助他用力,衣角翻飞间,已将人放到自己身前,并接过他手上的布包,随手放在马侧布袋,幅着他的耳朵:“定不辱命。” 这个距离感其实有些暧昧,但如果你自己不在意,这就是普通的和同事拼个车。 朝慕云坐在夜无垢身前,淡定极了:“走吧。” 竟比身后风流之人更潇洒。 夜无垢笑了一声,双腿微夹马腹:“驾!” 二人身影旋风似的离开,拾芽芽差点没反应过来,茫然的从庑廊柱子后走出,揉了揉眼睛。 好像……有点好看啊,不管是马,还是人。 刚巧,厚九泓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病秧子呢?” 拾芽芽不太喜欢别人给朝慕云起这样的外号,哼了他一声:“走了。” “走了?跟谁走了?”厚九泓一脸不可思议,这病秧子不是有官瘾么,有了案子还不关心,跑出去浪,这还是头一回! 拾芽芽摇头:“不知道,那人戴着面具,说自己是鸱尾帮的。” 厚九泓愣住,愣完直接跳了起来:“鸱尾帮,戴面具……那是帮主啊,怎么就没叫我见着!” 黑风寨上下所有兄弟,都致力于加入这个帮派,行事从不出格,劫富济贫,盗亦有道,就希望有朝一日被帮主看到……日哟,竟然距离这么近,就差这一步! 不行,他得去追! 刚转身,却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角。 “你干什么?给我放开!” “不放!”拾芽芽用力拽着他,“人家两个的事,你跟上去做什么!” 厚九泓看着这两只小细胳膊,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万一给人弄伤怎么办?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6节 只能虎了脸,吓唬人:“嘿你个小丫头,跟了病秧子几天,胆肥了,连我都敢拽了?” 小姑娘红着脸,就是不放手。 她日日跟着朝慕云,培养出了很多安全和安心感,知道谁对她是真的好,更知道这个二当家就是看着凶,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光会吓唬人,不会真打她的。 她绷着脸:“大,大人让你办的事你办完了么,就这么追上去,不怕被骂?” 也是…… 厚九泓想了想,没往外冲了,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扔给小丫头:“行了,去玩吧,我有分寸,下回见到人记得立刻告诉我,知道么?” 拾芽芽眼前一花,接过手掌大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泥塑娃娃,有点胖乎乎的女娃娃,梳着包包头,脸圆圆眼圆圆,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双手还抱着一条大鲤鱼。 这是……送她的?先前来时就买好了? “谢,谢谢。” “谢什么谢,连偷懒都不会,”厚九泓大掌摁了下小丫头的头,大踏步离开,“也不知跟谁学的,小小年纪,都快成管家婆了……” 出城时尚有夕阳耀辉,没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夜风徐徐,送来不知名的花香。 今次与那夜不同,没有满月,月残如钩,远挂天边,看起来好像暗淡了许多,但仍然很美,星芒不耀目,不能全然照亮前路,但璀璨在星空,指引迷途旅人,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 怀里人一直没说话,夜无垢问:“在想什么?” “案子。” 朝慕云看着身边飞速掠过的树影:“这一次凶手又用了毒,我出来前才问过仵作,没有办法验明,只知致命,不知何毒。” 要是身边有个厉害法医就好了,一定是破案利器。 不过也只是想想,时代文明发展太有局限性,就算现代法医,没有可用器械检测,很多事也会大打折扣,这里暗地谋害人命,好像很喜欢用毒? “毕竟方便快捷,扫好了尾巴,别人一定查不到。” 夜无垢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朝大人为了破案奋不顾身,命都不要了?” 朝慕云知道对方说的是他的身体,的确不怎么经造:“只一两日,应该能坚持。” 应该啊…… 静了片刻,夜无垢才又道:“我在江湖中也算有些人脉,你所中之毒泉山寒,不算没有方向。” 有方向…… 朝慕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你能帮我找到解毒之人?” 夜无垢:“滇南有人擅制奇毒,也擅解奇毒,个中翘楚者,名千闻天,在外结仇家无数,听说不胜其扰,近两个月,正往京城方向走。” “你能寻到?” “也许。” 求生之心,世人皆有,朝慕云并未深问,但感觉这样的信息应该来之不易,对方恐也没有太多把握,若是自己太急切,反而给人压力:“若能遇见,自然是好,若人力不可及,也没关系,不必强求。” 夜无垢没回话。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心中思绪繁杂,恼怀里人不把心里当回事,又感觉这份恼意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发作出去,只能略略用力,扣紧了怀里人的腰。 朝慕云问:“你之身世,是否与汾安侯府有关? ”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夜无垢差点没反应过来:“何出此言?” 朝慕云道:“今日在案件现场,你并未进门,只是隔远了在看,你虽假扮他人经验丰富,控制得当,但我看的出来,你对侯府那对妻妾,视线表达有些非同寻常。”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笃定,里面绝对非兴致盎然,对命案感兴趣,而是更深更暗,更晦涩,绝不会与外人道的情绪…… 夜无垢这才明白,今日院中相见,怀中人并不是没有发现他在那一刻的失态,不深究,不细问,是因为理解成了另外的方向。 非情爱之震,而是仇恨之殇。 但那一刻他的确只是困于情感,过往之事,其实早不在意,如花房里的白婆婆一样,他没有那么多的仇恨,自己完全可以毫不在意的过自己的生活,只是觉得,恶人不可以这么简单被放过。 凭什么?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计划布置,未来会如何,他自己都不知晓。 怀中人方向偏了,也没偏,竟是殊途同归。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聪明?” “多谢夸奖,不过我知道。” 夜无垢:…… 夜色渐深,风也更凉了些,他将身上披风罩到朝慕云身前:“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吧。” 马很神骏,跑起来也很快,就是有点颠,他得紧紧靠着身后人才能维持平衡,不掉下去,哪有胃口吃东西? “那你靠着我睡会儿,醒来我们停一下时,你再吃。” 这个提议倒是可以,朝慕云偏头看夜无垢:“那你呢?不睡?” 夜无垢笑了:“我跟你个病秧子能一样?一两夜不睡而已,能有什么事?你这身体不闹别扭,便是心疼我了。” “嗯?”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睡得着,还省得我专门去给你寻地方了。” 对方调侃声音落在耳畔,连同温热气息,朝慕云稍稍有些不适应,不过这的确是他平时休息时间,没有案件线索需要整理思考,大脑放空,很容易产生困意,不知不觉间,就靠在夜无垢肩头,睡着了。 “这么放心我啊……” 感受到怀中人均匀呼吸,夜无垢再次整理披风,把人裹的严严,只露出鼻子和眉眼。 他拥紧了怀中人,仿佛拥有全天下般,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初时很享受,慢慢的,就有些不对劲了,抱着喜欢的人,舍不得放开,忍不住想要拥的更紧,拥有更多,有些身体物件就蠢蠢欲动了,稍微推开些,离远点散热,又舍不得。 如此拉扯几番,夜无垢沉了脸。 果然情爱之事,就是磨人。 朝慕云其实睡得并不踏实,说是睡觉,更像是昏昏沉沉的度过了难挨夜晚,再次醒来时,已是晨间,他和夜无垢都不在马上,靠着一棵大树,树边铺着干草,他躺在软绵干燥的草垫上,身上是夜无垢的披风,而夜无垢本人,则在不远处架起一台石锅,不知在煮什么肉汤,很香。 “醒了?”夜无垢冲他招手,“过来吃东西。” 拾芽芽让他带的食物也有了用武之地。 “这里是……” “再往前走,就是田村,喝碗汤咱们就过去。” 这顿早餐简单朴素,也未用时很久,前方有正事等着,二人没再多话,吃完就准备继续往前走,朝慕云试了试,骑了半夜马,大都是别人在努力,他好像并没有多累,大腿的确有些酸,走两步就好了很多。 走进田村,触目所及,不再是京城繁华,而是贫穷,破落,房子俱都低矮,大部分都很旧,或者窗户或者门或者屋瓦,总有一样是坏的,修修补补也架不住消耗。 路上的人不多,衣服有很多补丁,也不怎么注重干净,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看过来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善。 朝慕云看了看东边朝阳,明明是一天中最充满生机的时刻,这个村子,这些村子里的人,就感觉死气沉沉。 “你得到的消息……”他低声问夜无垢,“失踪的小姑娘在哪里?” 夜无垢正视线迅速掠过村子的几条路,哪里是交叉,哪里是出口:“只说在这个村子里,具体在哪里,并不清楚。” “这位小兄弟,请问——” “这位大伯——” “这位——” 朝慕云带上微笑,准备随便开启话题,问个路什么的,也能拉近距离,这里的人却十分警惕,不等他说完就跑了,仿佛他是什么洪水野兽,不可靠近。 然后他果真听到了,一边跛脚大叔拽着个小孩离开,严肃地低声叮嘱,说‘不准跟外乡人说话’…… 这里有老人,有小孩,老人里有男有女,小孩子也是,中年人和年轻人里,却绝大多数男人,没有女人。 也就是说,这里人群断层,没有十二三岁往上,或四十岁以下的女人。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视一眼,双双皱眉,看来今日是场硬仗。 走了好一会儿,碰了不少钉子,才有个四十来岁的大娘招手叫他们过去,眼睛好像有些瞎,看人时有些不能聚焦:“可怜见的,这大早上的,可是饿着了?” 虽已吃过早饭,但这明显是个契机,朝慕云拉着夜无垢走过去,微笑:“昨夜迷了路,不知怎的来到此处,想叫住个人问一声哪里有早点摊子,却没人愿意同我们说话……” “嗐,我们这小地方,哪有支摊子卖吃食的?我姓陈,你们可以叫我陈大娘,要是嫌弃,来我家用点?” “如此,叨扰了。” 二人走进陈大娘的屋子,说是用早饭,其实就是一碗棒子面粥,还熬煮的很稀,配上四五根小咸菜,这个家,也很穷。 陈大娘倒是很热情,摸索着给他们盛粥,又摸索着桌边坐下:“东西简陋,随便填个肚子,两位别嫌弃。” 看得出来,她非常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不易,但也不需要别人帮忙。 不过她好像生了病,脸色不怎么好,细细岁月留下的皮肤纹路里,很多病态的僵直。 真的太穷了,不管这个村子,还是这个屋子。 “多谢大娘。” 朝慕云按住夜无垢的手,自己微笑着,和陈大娘拉起家常,说了会别的,才带到村子里:“说来奇怪,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怎的都是大男人,没见过几个二八年华的姑娘?” 第49章 蛛娘娘 朝慕云直接问出来, 陈大娘有些尴尬。 “这个啊……” 她倒也没怀疑别人为什么会问这个,一来这个事太显眼,所有到村子里的人都会看到, 呆过一会儿就会问, 二来对面两个外乡人的年纪, 一看就是年轻孩子, 正是慕少艾的时候, 自然会问姑娘。 她有些讪讪:“咱们这穷乡僻壤的, 谁人不命苦,可不跟你们城里人一样, 到了年龄,想讨就能讨到媳妇的……” 夜无垢状似不解:“大娘这意思是……”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7节 陈大娘叹了口气:“唉, 说出来也不怕丢人, 这村里人都穷,钱攒一辈子不容易,都用来买媳妇了, 这新妇过来, 心里头别着劲, 不肯服软, 可不就得管一管……” 朝慕云心道果然。 说起来是管, 其实是关吧。 来前他就知道, 这个村子很可能不同寻常, 现下果然, 这大想就是一个……靠买外来女人生养的愚昧山村。 其实在这个时代, 买人并不算犯法, 有专门经官府批准成立的牙行, 做的就是买卖下人的生意, 持证经营,良籍卖方本人必签押,卖出自愿,本就是奴籍的,自主性小了很多,但并不犯法。 可有人就是喜欢钻空子,看到了隐在暗处的巨大利益,去做这门生意,走这个险。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也是没法。” 陈大娘扶着桌子,苦笑:“别看我这样,其实年轻时,也是买过来给人当婆娘的,就是命不好,男人死了,生的两个儿子也在之前上山采石时出了意外,就剩我一个老婆子,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我说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朝慕云:“你不知道……女人们被关在哪里?” 陈大娘摇了摇头:“我没有儿女,在这里算是没牵挂了,他们信不过,但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他们不好意思把我往外赶,你们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快点离开的好,要是有事……”她顿了顿,“出了这门往外走,大概遇不到什么好脸,不过若是累了渴了,可回我这边,多的帮不到你们,歇一下还是可以的。” 陈大娘并没有说出太多有价值的线索,朝慕云和夜无垢可以理解,或许她知道一些,但不敢全部说完,因她还要在村子里生活,会担心自己出事,但也很有可能,她的确知道不太多,她已经被移出村子权力中心,核心秘密不可能被告知商量。 至于买人做媳妇这种事,村里人架势,好像并不怕被知道,知道又如何,买人又不犯法,天高皇帝远的,谁愿意管这山旮旯里的事? 朝慕云想起失踪小姑娘章初晴的父亲章夏清,问陈大娘:“最近村里可有来生人?” “生人?”陈大娘愣了一下,“你们不就是……” 夜无垢笑了:“我们说的是一个男人,得有四十来岁了,高个子,长脸,瘦的跟竹竿似的,脑子有点不好使,疯疯癫癫的,我们之所以迷了路,就是因为在找他,他欠了我们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呢。” “哦……” 陈大娘想起:“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别人都说他可邋遢了,身上衣服都臭出味儿了也不掉,这两个月总是来村子,说什么要找他女儿,被赶出去了,我知道的有三回,他也被赶了三回,这人好像是有点疯,只怕还会再来……” 朝慕云和夜无垢又和陈大娘说了会儿话,告辞离开,去往村子更中心的地方。 整个村子气质都十分相似,就算到了中心,地段最好的位置,也是低矮的房子,破损严重的门窗,以及黑乎乎有些脏的墙面。 越往里走,村子越安静,静到没有任何人声,连鸟都不愿意过,静到让人毛骨悚然,只偶尔,会在转方向时,听到一些浅浅的铃铛声。 不知是挂在哪里的铃铛,仿佛非常遥远,声音也不是寻常铜铃的清脆,而是有些闷,有些沉,像被糊上了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外乡人滚开!莫要往前一步!” 二人行到一个院子前,被一个拿着拐杖的恶婆婆驱赶,这人腿有些瘸,脾气非常暴躁,眼神超凶,仿佛他们再敢往前一步,就会同他们拼命。 夜无垢拉着朝慕云,退后了两步。 朝慕云看到了他摇头的动作,也知道现在不宜和别人计较,惹出冲突更是无益。 想要说话,别人不跟你交流,想要了解情况,别人都防着你,远远的就隔开,连门都不让进,怎么办? “若不然……” “咱们悄悄的?” 二人视线相撞,眸底是同样的默契。 接下来,他们不在现于人前,而是专门寻偏僻小路走,屋瓦,树梢,墙头,没他们不能踩的,没哪里不能去的,朝慕云不方便到的地方,自有夜无垢帮忙,夜帮主艺高人胆大,手环住朝慕云的腰,轻功飞掠,没哪里去不得,没哪里够不到。 但仍然没看到任何跟女人有关的线索,这些屋子就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响。 倒是知道了那个拿着拐杖轰赶他们俩的恶婆婆的事,村里人管他叫刘婆婆,也是年轻是被买进来的,惨肯定是惨的,她跟一家兄弟,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活下来七个,都是男孩。 听说年轻时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曾经有家人来寻过她,但好像她自己不愿意回去,不承认是那家的姑娘,背后同男人说,孩子都生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是这里最拥护爷们的人,腰板硬,得人尊重,好多事村里都愿意和她商量,让她出头。 看着她瘸着腿,拿着拐杖,还威风凛凛,朝慕云只觉得可惜。 这个村子……会吃人。 “你看看那里。”夜无垢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 朝慕云见他手往下指,顿时明白他在怀疑什么,地上房间里找不着,那就是地下了。 田村靠山,这里的人靠采石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大小不同的石头,有的坚硬,有的粗糙,有的带着花纹,先前没有注意,现在看起来,或许是别有洞天…… 朝慕云看了半天,没看出太多,只觉夜无垢所指之处,颜色似乎有差异:“……有暗道?” 夜无垢颌首:“大约。” 朝慕云:“可能进去?” 夜无垢活动手腕:“我当然可以,你嘛……” 朝慕云从腰间荷包摸出一枚铜板。 夜无垢瞬间改了话音:“你自然也可以,但底下是否有密道,密道有多大,人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贸然进入恐有风险。” “我没想进去,”朝慕云微笑看他,“我掩护你啊。” 夜无垢看着对方清澈明亮的眼睛,舌尖抵了抵腮,靠近俯身,现在说什么悄悄话:“那就仰仗朝大人了。” “放心。” 他有自知之明,帮不了忙,至少别拖后腿,未知地界,夜无垢愿意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夜无垢深深看了他一眼:“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回来。” 说完也不矫情,快速落到院中,在石头边摸索几下,不知按到了哪里,机括弹开,果然是一条暗道。 朝慕云深吸了口气,未敢去往它处,就在远处等待。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 久到附近有人来往,他戳在原地反而更加可疑,思考片刻,他离开这个院子后墙,去往它处。 危险什么的,他倒是不害怕,他有保命杀手锏,距离却得远些,既然说好了掩护,就得做到位…… 这一绕一走,又过去了很久,朝慕云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去等待夜无垢时,忽然旁边院子有响动,石头坑边竟然出现一道门,有人从里面打开,走了出来……正是夜无垢! 朝慕云立刻反应了过来:“这里有很多门,地下暗道相通?” 见附近又有人过来,夜无垢快速扣住朝慕云的腰,飞身而起,将他带至远处墙外,更偏僻,无有人烟的地方。 “我稍稍摸了一遍,底下暗道相通,蛛网般复杂,第一次进去很可能会晕头转向,不熟悉路的人根本走不出来,”夜无垢简单总结,“这个村子看起来好像没有守卫,哪里都大大方方,摆出来给你看,其实警戒很深,很多人负责暗中观察,比如你我二人,所有在街道上的行踪,他们都能看到……” 意思就是,自从进村子那一刻起,他们二人就在被实时监控,如果不是夜无垢有一身俊工夫,只怕到了现在仍然一无所获。 朝慕云唇角玩味:“发现你我二人不见,他们岂不是很慌?” 夜无垢:“慌的不行,一直在暗里追找。” 朝慕云便明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夜无垢进入暗道后,他一个人无法再藏,又没有武功,只要被人看见,就再也不会离开对方视线,所有‘掩护’动作也的确成了真,这些人一直跟着他,试图找到他不见了的同伴在哪里,反倒忽视了夜无垢会去地道探险。 “女人……你找到了?” “嗯。” 夜无垢点了点头,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底下暗道丛生,有很多房间,房门上锁,里面关着很多女人,手脚绑有锁链,有些女人很安静,看不出是否不适,也有哭闹的,被门外看管的人,或附近房间的女人制止,有孕妇,也有小姑娘……她们大部分看上去外表还好,只是眼神麻木,静到不像个人,小部□□上有伤,应该是被打过。” 她们遭遇过什么,现在正在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 “嘘——” 朝慕云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夜无垢捂住了嘴,示意他往旁边看。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男人,四十多岁,体型瘦高,脸型窄长,身上衣服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就像一个乞丐,可和乞丐要饭的缓慢和麻木不同,一个人动作相当灵活,绕过街上的男人们,就往里冲—— 他也的确冲过了第一道防线,别人没来得及摁住他,但再往前就不行了,男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就动起了手。 “打了你几回了,你竟然还敢来!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别回去了,扔山上喂狼吧!” “滚——放开——放开我!我接我的女儿回家,便是死,我也要接她出去,你们谁都拦不了我!” 但很明显,话说的再硬气,骨头再硬,皮肉还是经不住的,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声音喑哑,这里的人下手很重,好像真的要打死他……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视了一眼。 夜无垢不要太懂病秧子这眼神,从他手里拿过玉骨扇:“借扇子一用——” 说完就错肩而过,飞掠了出去。 他用玉骨扇做武器的时候,动作身法帅气飘逸,也不知他怎么旋转运力,扇子在他手上好似有生命一般,可放可收,可伤人,可借力回旋,以便他下次使力。 他使力也并不费劲,并没有多用力的甩,扔,有时只是在扇子近时,屈指一弹,迫它改变方向,它就自己飞了出去。 上一次朝慕云看到类似景象,是杀人见血,这一次,却未见血,只是伤人。 扇子仿佛有灵魂一般,并未切中对方要害,只是浅浅击打在各处穴位,迫使这些人弹出滚地,却并未致死。 “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夜无垢一声喊,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一咕噜爬起来,迅速转身往远处跑。 瞧着他跑的差不多,看不到人影了,夜无垢才啧了一声,抓着扇子飞回朝慕云身边,扣住他腰身,施轻功往外。 以他的武功,村里这些人自然追不上,但他可以追上那个跑远了的,邋遢中年男人。 “章夏清是吧?不是叫你站住了么,你再跑啊!” 夜无垢踩上男人的背,有些恼火这个人的敌我不分,他刚可是救了他,他见到他竟还是要跑! 章夏清顿了下,仍然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女儿,我就是死,也要跟我女儿在一块!” 夜无垢:“你怎知你女儿在这里?你见过了?” “当爹的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闺女,我虽未正眼见到,但我就是知道,那就是我女儿,我女儿就在这里!”章夏清疯狂挣扎,“她正在受苦,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朝慕云感觉他精神状况不太对,蹲下身来,看着他:“我姓朝,是大理寺寺丞,此次暗访,是为查拐卖之人,并非与你作对。” “当官的?” 章夏清顿了下,竟是红了眼眶:“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管了么?”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又闭上了眼,继续颤抖着挣扎,“你想管又如何,你管得了么……” 朝慕云看着地上的人,朝夜无垢摇了摇头:“放开他吧,他跑不了了。” 已然力竭,又能跑到哪里去? 又是找密道又是打架,这一通忙碌折腾,已是暮色四合。 夜无垢拎着人,来到早上搭的简单石锅处,随便煮了点汤,三人用完,已是夜色茫茫。 见人已然平静下来,朝慕云再次开口问章夏清:“你因何确定女儿在这里,可是见到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8节 章夏清红了眼:“没看太清楚,但她手背上胎记我认得,她就是我女儿,她才十几岁,那些畜生!” 夜无垢:“你怎么找到之类的?” “九年……我找了整整九年,要是一点靠谱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我岂不是个废物?” 章夏清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一通透干净,却有些疏淡感,一个穿的跟花蝴蝶似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但两个人站在一处,相得益彰,气场相融,有种让人想要信任的感觉…… 他已经孤军奋战很久,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想放过。 他闭了闭眼,嗓音喑哑:“蛛娘娘,听说过么?” 朝慕云挑眉:“朱娘娘?” “不是姓朱的朱,不是朱红的朱,是蜘蛛的蛛。”章夏清道,“专门干暗门子买卖的组织,主要就是造人,卖人,人正经牙行,所过之人都有卖身契,哪来的,往哪去,过往经历皆可查,蛛娘娘卖的人,没有卖身契,也不需要,他们的‘货源’不走寻常路,不是别人自愿,签契买下的,靠劫,靠掳,靠骗,靠抢……” “男女都卖,年纪小的,卖给别人当儿子女儿童养媳,暂时卖不出去就养两年,乖的帮忙做事,不乖的就每天给点饭吃,长得好看点的,卖到青楼私窠子,客人们喜欢的口味花样不同,都能用上,长得没那么好看的,卖到像田村这样的村子里,给男人当媳妇,总之不管什么样,他们都能想出办法赚钱……这种勾当,到处都是。” 话音未尽之意,皆是说不得的悲凉。 朝慕云沉吟:“官府不管?” “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谁愿意吃力不讨好,闲来买罪受?”章夏清嗤了一声,“又没人报案,管起来还麻烦,管一处也灭不了根,人家换个山头,立刻卷土重来。” 这位朝大人一看就脸嫩,经验浅呢,他叹了口气,又道:“你当蛛娘娘这种暗门子生意,哪来的胆气?自是有诸多孝敬送到了不同官署,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牵一发动全身,谁敢往深里狠查?” 夜无垢若有所思:“据我所知,漕帮生意覆盖,事涉黑白两道,他们的地盘出了这种事,不觉得脸上无光?” 章夏清又是一声冷笑:“你当这蛛娘娘哪来的?还不是那群人养蛊养出来的?” 夜无垢眼神忽深:“你有证据?” “没有,不知道,”章夏清摆烂的理直气壮,“我一个小老百姓,哪能知道那么多辛密,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夜无垢没说话。 他这次来京城,准备颇丰,对主帮涉及的生意自然不是没了解过,主帮居繁华京城太久,早已抛却漕帮最初精神,的确什么生意盘子都敢干,赌坊,青楼,金玉器行,没什么他们不敢做的,比如先前的暗杀组织朱槿,就跟他们有关系,但他还真是不知道,主班竟然在暗地里,还做了这种丧良心的买卖? 夜色沉黑,静寂无声,黑夜像一匹怪兽,张开大口,是能吞没所有,不留一点光明。 朝慕云同章夏清说着话,一直剖析他的微表情,解读到了一个信息:“你有这个所谓蛛娘娘的证据。” “当然有,不然空口无凭,我怎么取信于人?” 章夏清只说有,却没有拿出来:“别怪我不信你们,这些年来,立志说清肃这种事的并不止你一个当官的,但最后都没有下文,总是不了了之,他们继续当他们的官,我的女儿仍然流落在外,被人欺负……” 他抹了把脸,眼底迸发出锐光:“她的年纪……等不了了,就今晚,你们帮我救出她,我就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切,包括我藏在别处的证据,不愿意,大家就各回各路,互不干扰!” 第50章 可怜人 暗夜茫茫, 无有光亮,朝慕云却能看到章夏清眸底跳跃的火。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中年男人都算不上好, 邋遢, 无赖, 满身风尘,可这一刻的身上的锐气, 让人无法不正视。 有风来,微凉。 夜无垢将朝慕云翻起的衣角理顺,懒洋洋说了句:“也跟上官这么说话, 哪来的胆气?” 章夏清闭了闭眼, 声音艰涩:“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出什么事……你不懂。” 纵死,他也会拼! 静了片刻,夜无垢笑了一声:“呵,父亲。” 他话音有些嘲讽, 茫茫夜色里,嘲讽的好像不是对方,而是别的什么。 但三人基本上对这件事达成了共识, 朝慕云问章夏清:“你可知你女儿被关在何处?可曾去过地下?” 章夏清:“就是那个地下……我只是知道, 没能进去,有一回差点成功了, 还是被抓住。” 夜无垢慢条斯理摇扇子:“就凭你那莽撞法,还想闯进去?” 章夏清紧抿着唇:“靠着聪明小心思, 我也只找到了几个暗道门,没能进去, 便想换个法子, 让他们知道我很‘蠢’, 多招惹几次,把他们惹烦了,他们习惯了我这种形事作风,就不会想到我会偷偷做些什么,谁知还是想岔了……” 这群人真的敢打死人,不怕扛人命的! “先休息准备,待夜深这里警戒不足时,我们再行动。” 朝慕云确定了基调,之后的事情就好安排了,躲不过是地形预测,行动路线规划,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从哪里突破…… 三更天。 三人开始行动,夜无垢作为主要战力,走在最前面,带着一个草包,一个病秧子,进村子救人。 战术当然也是有的,因为正好三个人,朝慕云就提出了三三制,只不过他们三个人的配合,定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士兵或皂吏,不过有夜无垢撑着,后面两个人完全可以划水。 朝慕云想,可惜小将军华开济不在这里,他一定会对这种打架很兴奋。 “想谁呢?” 夜无垢曲指轻轻弹了下朝慕云额头:“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只想着我?” “别闹,”朝慕云按下他的手,“没谁,一个小朋友。” 夜无垢更酸了:“呵,小朋友。” 朝慕云看着面前似乎在发小脾气的人:“你不也是小朋友?脾气这么坏。” 也是小朋友啊…… 手背上是病秧子的温度,他的手总是微凉,但是光滑软润,同旁的什么都不一样。 夜无垢反手握住,拿着借来的,自己的玉骨扇:“来,看看小朋友的本事。” 进入暗道的过程很顺利,三更天后,很多男人并不在暗道里,而是在地上那个低矮破败的小房子里睡觉,暗道只有负责守卫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远处同样有异常响动…… “好像有别人……也在救人?” 这个事实的发现让人震惊,朝慕云三人小心而谨慎的前行,尽量隐藏自身行踪,终于隐隐看到了那些人,还真的有另一波在救人! 这不就好办了! 大家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拐过一道弯,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大家也心照不宣,互相一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章夏清全然没在乎别的,只一心寻找自己的儿子:“乖女……小晴,小晴你在哪?爹在这里,不要怕,爹爹来接你回家了……” 没有人应,章夏清心急如焚,蛮力破开一个又一个门锁,希望找到女儿。 他这里不顺利,另一波救人的也没那么多顺利。 这里的女人见男人冲进来,大部分都很害怕,瑟缩,表情麻木,她们甚至听不懂这些人是来救她们的,或者说,根本不信,经历过太多失望痛楚,她们现在只求别人不伤害她们,只要不打不骂,她们就乖乖的听话,跟着人走。 也有一些不想走的,扒着门,抵死不从:“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走,我儿子还在外头,我男人对我也好,你们是不是过来抢人的,我哪里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快来人啊,有人抢掳女人了——” 场面一片狼藉,令人唏嘘。 但来人们都是有本事的,短暂混乱过后,另一波人行动迅速,听话的,直接催着快些,带路领走,不想听话的,直接打晕,包括生病的,或者有孕体弱的,或背或抬直接带走。 章夏清,也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 小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本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整个人却像只瘦弱的猫儿,脸上脏脏的,衣服也不干净,头发蓬乱,紧紧抱着自己,不看任何人:“不,我不是,我不是……” 朝慕云看的很清楚,小姑娘右手手背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青色,像是个小碗。 章夏清眼角通红,眼泪都下来了:“闺女,我是爹爹啊,咱们不看这里,不看啊,爹爹带你回家……” 小姑娘脸仍然埋在膝盖里,眼泪湿了衣服:“不,我没有家人,我不是……” “先救人,”朝慕云道,“此地不宜久留。” 可小姑娘很抗拒,没办法,夜无垢只好出手,劈晕了她,章夏清郑重谢过,抱起女儿就往外走。 这么大动静,地上的村民不可能睡的踏实,很快有人冲过来,拿着木棍或是砍斧,试图阻止这些‘小偷’,双方很快交手。 夜无垢自然是不怕的,玉骨扇在手,谁能留住的他? 他为抱着女儿的章夏清开辟了一条坦途,也揽着朝慕云的腰,带着他一路前行,无人能阻。 紫色衣袍翻飞,金色面具耀光,跳跃舞蹈的玉骨扇下,刀光剑影相随,唯他一路往前! 众人撤退之处,是一个略远的山坳。 不管被朝慕云三人救下来的,还是另一波人救下的,大家未分你我,都在这里休整,因被救出来的女人对环境有极度的不安全和不信任感,尽管自身群体感情可能也没多好,但能看到彼此,还是会安心不少。 其它事情,要等官府支援,朝慕云在行动之前,就已递了信号出去,相信不久就会有来人。 他自己也没闲着,这些女人被关那么久,不管自身心理强不强大,都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他得尽自己之力,为她们进行一定的疗愈干预。 这些事夜无垢不懂,便站在远处,警戒四周,时不时就看朝慕云一眼,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被这个病秧子吸引。 只是病秧子不解风情,明明那么通透,能看透所有人,却看不透他对他的情。 哦……也对,他戴了面具,遮了大部分表情变化,对方怎么能解读得出? 夜无垢叹了口气。 “唉……” 这声叹气又老又沉,明显不是他发出来的,夜无垢微转头,看到身边站了个老人。 老人穿着深青色圆领袍,头发花白,衣服质料很好,光泽挺阔,修饰身形的同时,增添了舒适感,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簪了墨玉,老人气质十分独特,有种难以压住的贵气,能看得出来,他尽量挺直腰,但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肩膀,他已经没有办法昂然站立,连眼睛里,都多了岁月侵扰的忧苦。 “失去孩子的父亲,多可怜。”他似乎感同身受,满目悲悯。 月色寂寥,星芒无情,三更天,暗色似能吞噬一切,看不到亮光。 不远处是终于找到孩子的父亲章夏清,想要检查女儿身上的伤,伸出手,却不大敢碰女儿的头发,好像女儿是尊琉璃娃娃,他手没轻没重,一碰就会碎一样。 终于是控制不住,他眼角通红,哭的不能自已。 的确很可怜。 夜无垢却道:“为什么不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更可怜?” 在他说话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苏醒,抱着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惊惧尖叫,挣扎着后退,不让任何人靠近,哪怕对方怀着善意,哪怕对方是她的父亲。 诚然,过往这九年,丢失了孩子的父亲很值得同情,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未曾放弃希望,天地苍怆,踽踽独行,很多人劝他放弃,很多人告诉他不值得,大半没有希望了,你还年轻,何不再要一个孩子……章夏清一意孤行,不知经过多少苦累,把自己变成这个邋遢疯癫,不仁不鬼的样子,的确引人敬重。 可是孩子呢?七岁的小姑娘,说她记事了,其实也只是个女童,什么都不懂,生死被人把控,尊严被人践踏,她只知道,触目所及全是坏人,没有人来救她,她可能挣扎过很久,抗争过很久,无数次的呼唤过父亲,可是什么都没等来,什么都没有。 自此以后,她的生活彻底都是苦痛,她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甚至不能洗干净脸,她不可以提任何要求,却不能拒绝别人的要求,否则就要经历更难挨的痛苦深渊……她不敢记得自己是谁,看到男人就害怕,哪怕对面是她父亲,她都忍不住尖叫后退。 别人看到她的年纪,会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包容得了一世,包容不了太久,会更加同情父亲,可女孩心里的创伤,经历过怎样非人的地狱,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59节 老人怔了一下,闭了闭眼:“抱歉,我不知你也……” 一句话,展现出老人的通透和睿智。他不只是气贵独特,内心也有很多温情。 视线掠过看似松散坐立,实则谨慎拱卫在老人身边的队伍,夜无垢猜,这位老者,大约是这拨人的首领。 “谈不上,已经过去了,”知道这些人同样在警惕他,他未有更多窥探之举,只顺着话题,“您丢过孩子?” “是啊……” 老人倒是随兴,并不介意聊起这些往事,好像跟个外人说一说,并不影响什么:“我看着这对父女,就想起了我的小儿子,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却很顽皮,吃着药,也会上蹿下跳的闹,两岁的时候,那小短腿,跑起来还晃悠呢,就敢满院子跑,让人找不着……” “从小就讲究,衣服颜色要自己挑,哪个丫鬟抱着他,也要自己选,最喜欢看美人,男的女的,只要长得好看,他都会多看两眼,偏我这张脸略方,不得他喜欢,他就总窝在他娘怀里,不大肯理我,我凑上前,他还会小手推打我的脸……他娘教训他说不可以,我却道孩子还小,懂什么,儿子打老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么,这证明我父子俩感情好……” “……糯米团子似的小人,你说叫人怎么不爱?我是真恨不得时时陪着他,奈何那个时候特别忙,答应去见他总是误了时辰,他总爱跟我生气,不理我。他那时特别喜欢一只布老虎,圆头圆脑,大概这么长——” 老人用手比划了个长度:“天天抱着睡觉,谁都不让动,我现在还记得,那布老虎被他揪的耳朵歪了一只,老虎须也被他小脸磨的滑润滑润的,跟洗不干净似的,直到他丢了,我拿着布老虎发呆,才想起来,这个布老虎是我说送给他的——当时陪他玩,正好绣娘来送东西,里头有个布老虎,我要走,他跟我闹脾气,我便哄他说布老虎就是我,会替我陪他……” “不是精心准备的礼物,只是随口一句话,我自己转眼就忘在了脑后,他却记的清楚,夜夜抱在怀里睡,他……在等着我。” 老人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三岁上就丢了,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死了,我却总觉得他还活着,只是在外头,回不了家……” “他那么大点一个小人,还有那么多小脾气,你说在外头得吃多少苦?他得多委屈,多难受,有没有做噩梦,半夜醒来会不会哭,喊了爹娘多少次?” “……我知道,他人小,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爹娘,会不会有好心人愿意收养他,会不会有人欺负欺负他……” 见老人太过心伤,恐有损康健,夜无垢劝了声:“等你找到他,好好说说你多想他,就像今天这样,他大概就不会怪你了。” 这话劝的有些别扭,老人却很高兴:“瞧着带刺,实则是个好孩子嘛。” 夜无垢:…… “瞧着我就是个老头,是吧?其实我年纪没那么大,就是这白头发,唉,回不过来,身体也是老毛病了……” 老头帕子掩唇,咳了两声:“我大概快死啦,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别的什么我都不求,只求我的孩子能活着,得别人善待过,有挚爱亲朋相伴,余生美满顺遂,不认我也没关系,没必要认,我这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何必给人添烦恼……” 夜无垢感觉有点新奇,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很多时候好像就只是运气不好。 “老爷——” 那边有人在叫,老人同夜无垢点了点头:“今夜有感而发,倒是叫小友看笑话了。” “人生在世,谁能没点笑话,”夜无垢微拱手,“老伯您请——” 老头手指遥点他的头,笑的开怀:“说你是个好孩子吧,又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行,就这样也好,我先告辞了,也不知日后有没有缘分再见,就这样吧。” 二人话说的随意,分开的也随意,兴致而往,尽兴而归,倒也从容。 一身黑衣劲装,护卫打扮的人迎上老者,低着声音,略有些着急:“您怎么把这些事都跟个外人说了……” “无碍,”老者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而已……谁会知道。” 朝慕云并不知道身后二人的谈话,总觉得这样暗的天色,让他有些不安。 三更天,至暗之时,至晦之时。 发出去的信号一直没有回音,久久没有人来,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见夜无垢过来,同他低声商量:“我们是不是离开这里?” 夜无垢游走生死边缘多次,直觉也相当敏锐,见一边老者队伍已经开始组织,同样当机立断:“我们也走,立刻。” 但危险,总是比预计来得更快。 两边刚一动,还未走出山谷,外面动静就不对了,有马队过来,如风迅疾,刚听到声音没多久,就狂风般卷到了人前,一句话没有,就动手了! 朝慕云心下一沉。 怪不得村子里密道行动那么成功,出来后甚至没有人追,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呢!这些人有备而来,他们人手却没有那么多,尤其还要护着救出来的女人们,很多时候,守护比攻击更难! 夜无垢往前奔掠而起,玉骨扇扔出去的同时,大喊出声:“你们先走!” 老者沉了面,视线略过被救出来的女人们,招手叫护卫过来,说了几句话,底下立刻有条不紊的准备,护送着女人们先走,他自己却没有动。 夜风过耳,翻动着飞掠人的衣角,一面是明紫,一面是殷红,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反着微微星芒,是这夜色中最明亮灼目的身影。 玉骨扇过处,收割人命无数。 夜无垢笑唇翘起:“要么老要么弱,都逞什么强,快点滚走,别耽误我的事!” 老者思索片刻,方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既决定转身,他速度就非常快,组织底下人分成不同小队,带着女人们快速往前。 章夏清本来只把女儿交给了他们,后又实在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女儿,难道又要丢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仗义,但还是转了身,跟着人群离开:“你们完事了记得来找我,别随便死在这里!” 人群很快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撤离的大部分,一边只有两个人,便是朝慕云和夜无垢。 夜无垢在前面跟人打架,朝慕云手中扣紧铜板,安静的看着他。 他们彼此没有问过对方意见,但这一刻的默契,似乎不用言说。 朝慕云见过夜无垢使用武力,但他不知道,他竟然这般厉害,对上数十骑兵,一时半刻竟未分输赢,未让人往前一步! 似乎他还有什么暗牌,玩扇子的同时吹了声悠长的口哨,朝慕云不会武,五感并不敏锐,但仍然感觉到了,好像有几道身影从暗里掠过,去往不同的方向…… 对面全是黑衣人,蒙着面,一言不发,出手就是杀招,夜无垢手底完全没客气,玉骨扇一出,必收割人命,血色四溅。 直到山谷里除了这些人,除了武器鸣响,再没有其他人时,夜无垢方才说了对战开始的第一句话—— “主帮念京帮,什么时候起,这般藏头露尾了?” 朝慕云怔住。 漕帮帮派……这个蛛娘娘的拐卖案,竟真与念京帮有关? 对方却没有人认,一边往前打,一边振振有词:“少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受死吧,叛徒!” 夜无垢嗤笑出声:“这年岁‘叛徒’二字还真是好用,随便哪里都能拆补,证据何在,协查何在,可有人供,可有实判,经过别人同意了么!” 话音落处,玉骨扇削掉了人半边脸。 黑衣人一滞,似含着火气:“关你屁事,一个外来客,少过问主帮的事!” “哦,所以是承认了?漕帮主帮念京,在京城地界不走光明磊落的船帮生意,反而藏头露尾,行暗夜刺杀之事?”夜无垢唇边笑意讽刺,“怎么,你们康帮主怪我挑了他最心爱的朱槿,没办法,自己出来揽活了?” “少废话,受死!” “啧,真不温柔,我留你一条命好不好?你回去,替我跟你们帮主带个话,就说我改日登门拜访,替他分忧解愁,朱槿没了,咱还有船不是,想买找我啊,我不但可以卖你们船,还能帮你们调.教人手哦。” “我看要愁的是你,给自己准备棺材了么!” “唔,你这话说的不错,今夜月黑风高,正宜饮酒——你们知道我规矩的,不是人头盛的酒我不喝,便宜你们了!” 夜无垢身影飞掠,紫袍翻动,唇边笑容越大,手中玉骨扇转的越凌厉。 他生气了。 第51章 我担心你 夜色暗茫, 交手双方杀得眼花缭乱,朝慕云一时看不清谁是谁,却听的很明白。 这是漕帮主客两边的纷争。 对方会这么多人杀到这里, 除可能与田村买卖人口的事相关外, 他们一定有另外渠道知道了夜无垢行踪,想趁着这个时机, 让他有来无回。 但对方来的只是一群下属,帮主并未现身,所有人着暗杀夜行衣,黑巾覆面, 怎么看都略下乘,底气明显不足。 如此可见夜无垢实力, 如若今晚安全度过,未来这主帮, 只怕也不是对手。 实力敌不过, 嘴仗也不敌不过,这只紫袍花蝴蝶不但漂亮风流, 还浑身带刺。 不过对方来人太多,夜无垢再能干,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身法再迅速再飘逸,扇子飞得再漂亮,也架不住有人悄悄往后,摸到朝慕云的位置。 朝慕云不会武功,再尽量把自己藏好, 也架不住被人按住, 刀横在颈前。 “姓夜的——你看看这是谁!你再敢动你那破扇子, 我就杀了他!” 远处还没来的及反应,朝慕云先轻笑一声,说话了:“没用的,我不是他什么重要的人,你在这浪费心力,不过是给他时间杀你们更多的人。” 就像附合他的话一样,瞬间远处刷刷刷倒下一片,夜无垢不但玉骨扇没停,人也根本没往这边退。 黑衣蒙面人看的瞠目结舌,难道帮里的信息分析是错的?这姓夜的分明六亲不认,喜怒不定,做事根本不会顾及旁人心思,现在突然和大理寺的人结伴,怎么可能不是重视? 即便不是重视,也一定有非常深的利益关系,不可能叫人随便死了,不然想要的利益岂不是拿不到? 他不信邪,刀尖再紧逼一分,隐隐压出血线:“姓夜的,你当真不信我敢杀人?” 夜无垢手上玉骨扇仍然未停:“随便哦,玩游戏么,总有输赢,他若在今天死了,就是他的命,你们,也一样!” 他身法越发鬼魅,笑唇翘起,看起来好像很享受,很愉悦,实则每一次扇子掷出的角度,都越来越刁钻,手法残忍,杀气四溢。 他生气了。 非常生气。 他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往后看,不要忍不住回头,那个人有自己的杀手锏,他见识过的,一定能应对,他一定希望能被信任,一边又忍不住担心,那可是自己想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怎么可以这样无视,世间没有任何事能重要过他,他这样选择……真的对么? 夜无垢扇子掷出,卷过气流,发出尖锐哨音,空间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危险信号。 朝慕云这边就从容多了:“你看,我说过了,他不会管我。” 掌心铜钱翻出,以均匀微快的频率,在指骨间转动,在偶尔的角度变化中,折射着暗夜里不多的星芒。 仅目偶尔,也足以吸引眼球。 黑衣人的视线莫名被吸引过去,看着铜钱:“你在干什么?” “我紧张啊,”朝慕云浅叹口气,“你说要杀我,还没杀死我,人一紧张,总是下意识做点什么,钱很好,能买到很多东西,你看我袖子上的绣纹,是不是很别致很好看?专门找绣娘画了样子单做的,你衣服上的花纹也不错,哪间绣坊做的?看上去一点都不粗糙,反而温柔的紧。” 黑衣人视线掠过对方的袖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未婚妻,我妹做的。” “未婚妻啊,那她性格一定很好,”朝慕云声音微缓,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她知道你在做这么危险的事么?观你年纪,差不多已是婚龄,她是不是每天都在盼着婚期……夜这么深这么长,她应该很想你,你想不想见见她,摸摸她的发?” 铜钱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黑衣人眼瞳跟着铜钱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想回家,很想很想看到表妹,想抱抱她,看到她羞涩的笑颜。 他神情松动只是瞬间的事,就是这个瞬间,‘铮’的一声,朝慕云手中铜钱弹至空中,发出清脆又有些绵长的响声。 “你很累,也困,为什么不睡一会儿?让自己放松一下,见见未婚妻,耽误不了多少事。” 睡一会儿…… 黑衣人突然就觉得眼皮很沉,好像的确耽误不了多少事,毕竟人来的这么多。 “睡吧。”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0节 随着朝慕云声音,黑衣人缓缓松了刀,坐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两个人的互动,发生的这一切,因夜色掩盖,远处的人看不到,又摸过来准备助力的两个黑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好像有点邪性……” 怎么就突然让人睡着了? 看上去病病歪歪一个人,被人轻而易举刀架到脖子上,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可转了转手上铜钱,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放下刀,自己睡觉了? 二人对视一眼:“你说要是把铜钱抢走,他会不会……” “没了铜钱,还有别的,要真是个什么邪性的本事,你以为只能靠一样东西?” “那还上不上?” “先等等,看他干什么,而且这人根本对姓夜的没用,胁持也止不了人家动作,万一咱们真不小心杀了人,姓夜的面子挂不住,大开杀戒,你我不就……” “哈哈哈哈——” 夜无垢笑得相当愉悦:“来啊,有本事就一起上,杀了我!” 他就知道,小看病秧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这人刚才明明可以走,却留下来陪他……他知道,是信任,是默契,信他有实力应对面前的事,默契的知道,他不会将他作为负累,也同样会信任他,不会顾此失彼。 病秧子对他,和别人不一样! 夜无垢越杀越凶,越杀越愉悦,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漕帮为他设的杀局,从来都是环环相扣,绝非临时起兴,还有这个田村,那个蛛娘娘力量到底有多大,他如今尚不知晓,也不敢随意判定。 扔出扇子,收割人命的同时,他食指卷进唇间,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有马声嘶鸣应和,很快暗暗夜色里,出现了一匹枣红马,它本该融于夜色,却因毛发太漂亮,太丝滑,折射着璀璨星芒,看起来漂亮的紧,又神骏无比。 它似乎也极有眼力,现场这么多人,它不慌不乱,直直冲着夜无垢奔来,还因挡路的人碍事,一蹄子踹开了一个。 “小红真乖——” 夜无垢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马儿就冲朝慕云奔来。 隔着很远,他就伸出了手,朝慕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二人双手很快交握,夜无垢一拉手一扣腰,就将朝慕云拉上了马背,放在自己身前。 “朝大人今日表现不错,值得嘉奖。” “嗯,你也是。” 只简单两句话,一个看似暧昧,像拥抱又不像拥抱的拥抱,夜无垢克制的保持着距离,将玉骨扇塞到朝慕云手中:“小红很乖,你不要害怕,不会摔。” 朝慕云握着留有对方余温,带着些许血腥味的玉骨扇:“你呢?” 夜无垢笑唇微翘:“担心我?” 朝慕云坦然点头:“嗯,担心。” 夜无垢猛的心跳怦然。 他咂了下舌,声音微哑:“不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啊……” 四外太吵,他声音又太轻,朝慕云没听到:“嗯?” “一些臭虫而已,不用担心。” 夜无垢拥着朝慕云,吻了下他发顶,旋即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好好送他回去,乖一点。” 马儿嘶鸣一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尖锐的刀戈鸣叫慢慢变得遥远,淡淡的血腥味也闻不见了,很快寂夜无声,处处安静,除了拂面而过的风,再无多的感受。 马儿很快,但真的很稳,朝慕云只是不太会骑马,并不是一次没骑过,加上来之前夜无垢对他的小小‘特训’,技巧虽不成熟,但驾驭一匹很乖很懂事的马,却已足矣。 “你叫小红啊。” 他摸了摸马脖子上的毛,想着身后战场会是怎样的激烈,夜无垢把玉骨扇给了他,现在没有武器,怎么对付那些人呢? 漫长旅程在脚下时,时间会有钝感,好像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跑了多久,城门遥遥在望。 再一次,朝慕云看到了放在一起营救田村女人的另一拨人,因为带着身体状况不一的女人们,他们速度慢了些,这时才走到这里,但他们速度丝毫未缓,一直冲着城门,显然是有什么方法能叩开城门。 朝慕云此行公差,是走过流程报备的,带着大理石腰牌,出示给守卫就能进出,倒也不用刻意沾光。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暗暗夜色里,似有黑影坠上了这支队伍,蠢蠢欲动。 交手,几乎就是瞬间的事。 朝慕云自忖有保命手段,但正面和这么多人打架,基本就是送菜,不可取。 他闭了闭眼,摸了摸枣红马的脖子:“咱们再快一点,想办法救人,可以么?” 与此同时,狠狠一夹马腹,绷紧了浑身力量,身体前倾,跟着刀儿冲了出去。 他要率先进城,寻找支援! 刚到城门,看到小将军华开济正在和守卫吵架,闹着要出去,嘴里振振有词:“我就是忘带腰牌了,至于这么严格,我的脸难道不是通行牌么!” 看到朝慕云,他眼睛立刻亮了,见到对方衣角不知从哪儿沾的血:“你去打架了!竟然不带我!” 小将军常年在边关征战,别的没经验,这种事最有经验,一看就知。 朝慕云没时间跟他解释,急声道:“城门外往东五里,有支老者队伍正在被攻击,你速去帮忙!” 华开济啧了一声:“麻烦。” 经历过太多危险战势,他知轻重缓急,翻身上马:“你确定,你一个人能行?” 朝慕云知道,这是在问他身后带来的‘尾巴’。 今夜去田村的所有人都被跟踪追杀,他怎么可能避免? 只不过夜无垢替他拉走了太多,小红又跑的特别快,别人追不上,但现在,路过老者的队伍,他被发现了。进了城门,其实也不是绝对安全,这件事里掺杂着漕帮暗斗,而京城,是漕帮的地盘,别人如果非要动,冲突就避免不了。 但朝慕云并不害怕,只是握紧了玉骨扇—— “那就要看看,有些人给不给力了。” 夜无垢故意把扇子塞给他,当然不是做为武器让用的。 “那你保重。” 华开济离开的飞快,全无心理负担。 城门口风平浪静,什么异样都没有,朝慕云进了城后,突然骑着马加速,同时拿出玉骨扇,直直奔向某个方向。 他记得那个当铺在哪里,那是夜无垢的人。当铺周边好像也有几个装修风格一样的铺子,想来不出意外的话,都是一帮人。 马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朝慕云几乎能听到背后传来的风声,那是有人在加速,暗袭过来的声音! 他高高举起玉骨扇:“当铺掌柜何在!” 这把扇子,在夜无垢手里,是武器,在他手里,是信物。 夜无垢敢给,是知道哪怕时间紧,来不及说清楚,他仍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个东西,怎么保护自己,他也拿,更是信任夜无垢,信任夜无垢的人,必不负所托! 果然,枣红马一出,玉骨扇一现,两边店铺就点起了灯,随着他的声音,当铺掌柜推门出来,手中拿着短刃。 他是第二个,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店铺走出来,相貌不同,穿着不同,身上的气质却相同,手里皆带着武器,恭肃安静。 朝慕云笑了:“看来,是认得这东西了?” 众人根本没多话,或是轻功飞掠,或是暗箭齐发,直接扑向了朝慕云身后。 那里,有暗袭之人已至近前,刀尖离朝慕云后心不过半尺! 不过也仅是这半尺,永远都不能再近前了—— 这些人动作飞快,手下招数凌厉,将朝慕云护的严严实实。 帮主的东西,哪里敢不认,谁敢不认,不怕被扒皮抽筋,做了下酒菜么! 早就听帮中兄弟们传,帮主身边出现了这么个人,有点不一样……就帮主那独性子,找到个可心人容易么,这些外人还跟着捣乱,怕不是想死! 帮主高兴了,天下大吉,帮主不高兴要折腾人,这些主帮狗能替他们么! 这位小朝大人多重要,这些狗知不知道! “小朝大人放心,纵是我等拼出命去,也会保您毫发无伤!” “不会说就闭嘴,吓着大人怎么办!小朝大人放心,我等皆是精英,武力高强,谁都死不了,倒霉的是这群碰瓷货!” “就是!小朝大人且大胆往前走!莫要回头!前路曙光相伴,后路断无忧阻!” 这些人大概文化素养不一样,有些人说话满是烟火气,非常接地气,有些人用词就讲究了,打架有模有样,喊话乱哄哄,可是奇异的,并没有一丝违和,反而充满了生命力。 朝慕云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泛白,过了五更天,的确该要曙光乍现,要天亮了。 “朝某多谢诸位相助,改日有机会,必登门致谢!” 知道自己身体情况,朝慕云也没矫情,策马转身,往大理寺方向走去。 背后刀剑声渐远,不知道这些人会打多久,会不会影响邻居,官府怎么管,夜无垢那边又遇到了多少麻烦,是否能顺利解决,会不会受伤…… 但他知道自己也是强弩之末,撑不住了。 艰难撑到自己的院子门口,他眼前一黑,再也控制不住,栽了下来。 …… 华开济的马很快,不多久,就找到了朝慕云说的那支老者队伍,小将军直接杀进重围,队伍武力值暴涨,没用及久,就击退了黑衣人,除少部分人受伤外,没有人丧命。 “皇上?你怎么在这?” 终于战斗结束,华开济走到众人拱卫的老者前,差点直接跪下。 护卫死死抬住了他的身体,捂了他的嘴,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老者,也就是承允帝,微笑着看华开济,食指竖在唇前:“嘘——夜深人静,莫要嘈杂,吓到了小孩子。” 华开济:…… 他脸上的震惊都要裂开了,病秧子让他来救人,可这边哪里用得着他救?这可是天子的暗卫小队!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别人身份!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1节 再大着胆子看承允帝一眼,对方视线慈祥温和,也带着不可拒绝的命令。 华开济懂了,病秧子不知道,皇上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52章 莫不是想我了 眼睛再睁开时, 已是天光大亮。 夏日的风在早上,还没有那么燥热,轻盈的越过窗子, 落在房间,送来甜淡花香, 朝慕云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 或许还有茉莉? 院子里安静无声,过了初晨时间,连鸟儿轻鸣都已消散,这个略晚的上午, 与往日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官场, 江湖,人牙子,莫名出现的老者队伍……先前一日两夜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梦,现实什么都没发生……太惊人, 也太离奇了些。 朝慕云手撑着床起来, 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好像是眼前一黑, 从马上栽了下去? 除了骑马所致,大腿和腰背有些酸软外,身上并没有其它外伤, 浅表擦伤也没有, 要么有人及时接住了他,要么……夜无垢的马太懂事。 听到房间里有动静,拾芽芽敲门进来:“你先别动!”她手脚麻利的放下洗脸盆, 摆上帕子, 跑到朝慕云面前, “你昨天从马上直挺挺栽下来,生生冲着马蹄子去,差点叫马给踩了,好在那马懂事的很,及时止了冲劲,还轻轻扬蹄,抬了你一下,看起来是没怎么摔着,可谁知是不是真没摔着,你先活动活动胳膊腿,有没有哪里疼?” 朝慕云果断道:“没有。” 拾芽芽急:“你还没动呢!” 朝慕云:…… “方才动过了。” 除了腿间肌肉酸软,并无其它不适。 见小姑娘眼神仍然怀疑,他清咳一声,起身洗漱:“那匹马呢?”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小姑娘微抿了唇,有些歉意,“这两日九爷在外头办事,白天晚上都不着家,家里就我一个人,那马我没看住……我给它在后院专门隔出了个地方做马厩,喂了吃的,它瞧着可乖可听话了,我便没太拘着它,它不喜欢被绑在柱子上,我也随了它,反正马厩前隔了档板,它也出不去,谁知昨天晚上它悄悄跑了!” 朝慕云动作一顿:“跑了?” “可不是!”拾芽芽跺脚,“我给你喂过药,收拾完院子,临睡前想起今早你肯定能醒,想发点面给你做小包子,就去了厨房,面刚活好,手还没洗呢,就听到一阵响动,像是口哨声又像是风声,又像是谁家起夜动静大了点,那枣红马人来疯似的凑热闹,竟然从马厩里跳了出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朝慕云:“你听到了口哨声?” 拾芽芽圆圆脸皱成一团,相当懊悔:“嗯……都怪我,跑的太慢,没拦住……那是谁的马?贵不贵,咱们可赔得起?” 那没错了,应该是马的主人来过,将它带走了。 朝慕云安慰小姑娘:“没事,老马识途,它会跑回自己家的,不用我们赔。” 小姑娘还是有点虚:“可是……” 朝慕云洗完脸,擦手:“我睡了多久?” “一日夜了,”拾芽芽接递帕子,“中间吃了两回药。” “厚九泓一直没回来?” “卯初回来过一趟,见你还未醒,又出去了,说中午回来再看看,”拾芽芽手脚利落的收拾,“大人先起来吃点东西,看看书房那堆的一堆卷宗,估计他就能到了。” 朝慕云颌首:“别人呢?我不在大理寺官署,可有人问?” “没有,也没人那么不懂眼色的过来找,大人办事牢靠,从不会耽误,大家都知道的。” “京城呢?可有出什么乱子?” “乱子?什么乱子?” “比如大规模打架斗殴,有人声势浩大敲鼓鸣冤,市井街巷都在讨论一件了不得的事……” “没啊,皇城根下,天子管着呢,谁敢这么闹?也没听说外头有什么大案子,街外卖菜的阿婆有好多亲戚都在大户人家做事,每天可多新鲜事了,今儿个说的还是别人家老爷好色,又要纳小的小花样,没什么特殊的……” 没有动静……怎么可能? 田村离京城略远,又太偏僻,若说那里动静传不到京城,朝慕云还算理解,可当夜归来的老者队伍离城门不远,他还让华开济去接应帮忙了,那么大动静,怎么可能不为人知? 还有追着他过来的‘尾巴’,可是一直进了京城,到了主街道,他还用玉骨扇请了漕帮众帮忙,那时已经近五更天,起的早的百姓都要吃早饭等城门开了,不该置若罔闻,为什么也没有? 朝慕云感觉太不可思议。 是有人知道了,不敢说,还是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就被按下去了,根本就不敢问? 不管哪一种,都可见这次事件的对冲势力之强大,京城……似乎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安全。 朝慕云一面思考用怎样的方式获知事实比较合适,一面低头吃饭,吃完去了书房,处理那一桌叠的厚厚的卷宗……俱都是这两日皂吏们对冷念文一案的线索发现。 翻到差不多一半,厚九泓回来了。 “您可终于舍得睁眼干正事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翻,见病秧子还是那副病歪歪,又死不了的样子,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厚九泓一点不客气的跑到书案前,抢了半壶茶水喝:“你不是让我找冷念文脖子上丢了的那枚玉佩?” 说完抱着胳膊,得意洋洋看着对方,嘴角略歪的上扬,眼瞳骄傲又挑衅,就是不说话…… 这是让他猜? 这么明显的情绪表达,厚九泓竟然觉得有难度么? 朝慕云眉眼平直:“你找到了。” “嘿嘿……” 厚九泓呲牙一笑:“你不是让我盯着死者死亡时间排查么?冷念文喝醉,离开人群时已经不早,挺多下人看到过他,当时客人虽已离开了一大半,排查范围也不算小,我听了好些人墙角,正愁没方向呢,你猜怎么着,凶手自己犯了错,不小心把玉佩给丢了!” 朝慕云眉梢微扬:“丢了?” “可不是?”厚九泓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还叫我找着了!” 朝慕云接过小盒子,打开,是一枚双环玉佩,也可以叫做玉环,底子质料不错,做工也上佳,但工艺算不上独一无二:“确定是冷念文的?” 厚九泓:“我给他身边伺候的人认过了,就是他的东西。” 朝慕云:“哪里找到的?” “当铺,”厚九泓一脸‘想不到吧’的得意,“这小东西是园子里一个下人在草地里拾到的,不过这个下人不可疑,我仔细对找过他的时间线,和冷念文死亡时间对不上,他有非常铁的不在场证明,当时和一起轮班的下人忙碌,不可能有时间单独杀人,这个玉佩是过了很久后,他捡到的,他并不知道是死者的东西,还以为是哪个宾客落下的,等了等见没人来寻,就以为别人不在意,卖去了当铺——我花银子当回来的啊,记得给钱。”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这几个月你在身边,似乎没少挣钱?” 厚九泓清咳两声。 钱……当然是没少挣的。要不说病秧子会调.教人呢,就他这脑子,劫富济贫干多少回,一点没积下银子,就练出份好眼力,但凡值钱的东西在他面前一过,他准能瞧出来,别的方面就有点迟钝了。病秧子那些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把他当驴使,每天从早忙到黑不说,还天天为他准备吊在脑袋前的胡萝卜—— 比如这边缺什么,那边缺什么,未来一两个月可能有什么商机,不用动脑子,肯受累跑点腿,掌握时间差就能挣一笔,在地上撒把米鸡都会干;比如有个什么重要证物,前朝花瓶,名家遗作,一直没找到,模模糊糊有了点方向,就让他去寻,但有奖励金,还能顺便和鉴宝行当的行家里手过招,扩张人脉的同时,也能寻到些发财机会;比如今儿个上大理寺求见的官立身不正,去跟两天抓点小辫子,别人主动就会告诉你挣钱的机会,还合理合法,顺便病秧子还能抓到人把柄,把人给办了…… 厚九泓现在觉得干什么土匪啊,见天挨骂,手里还落不着多少好处,这病秧子虽然心脏,总在算计他,利用他干活,完成自己的事,但机会是实打实的,门房怎么了,大理寺寺丞的门房,说出去够唬人了,而且照病秧子这架势,一个寺丞怎么够,只要能活着,未来大理寺卿也不是个事啊! 而且他现在但凡骂一句病秧子,摆烂不想干活,底下的兄弟们已经开始要闹了,说他们要转投老大,反正他们这个寨子自老大死了就再没有大哥,重新认一个挺好,二当家不想干,他们想干啊! 厚九泓本来是刚正不阿,坚定拒绝的,看在钱的面子上……算了,给病秧子一个机会。 并且虎着脸训了底下兄弟们一顿,利用做久了贼,必怕上官的心理,‘温柔劝退’了他们,病秧子这边,还是得他自己来,门房还是得他自己当,但是其它事么,小弟们完全可以帮忙。 总之,有钱大家一起……不是,有案子大家一起查,人多力量大,为国效力,是每个老爷们都该干的事! 厚九泓以为自己藏着点,那些小心思别人不会知道,谁知道病秧子这么聪明,平时一句话都不说,是憋着坏呢,专门挑这个时候点明了,让他没话接! 怎么着,威胁他,下回不给这些挣钱机会了? 九爷会怕?赚银子有什么丢人的,谁不得赚点钱,才能好好活着,会赚银子是本事! “是挣了点钱怎么了?那些钱都是我的——” 厚九泓看着朝慕云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眼神,下意识拐了个弯:“不过这回算为国效力了,反正也不多,九爷大气,不缺那三瓜俩枣,你可别装病碰瓷得寸进尺啊我跟你说!” 这病秧子不经气,别他怼两句,人直接厥过去,他可不会治病! 朝慕云指尖轻点了点桌面:“有机会,请寨子里的兄弟们来家聚聚。” 厚九泓登时警惕:“你想干什么?拐我一个人累死累活不够,还真搞我兄弟们?” 朝慕云没说话。 厚九泓撇了嘴:“行行,往后都不问你要钱,行了吧!” 朝慕云还是没说话。 厚九泓瞪大眼:“你该不会是想要分成吧!我就说,前几天那臭丫头说厨房里缺很多东西,说那么大声,肯定不是单纯抱怨,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让我给你办是么!” 朝慕云抬眉:“你误会了。” “我误会个屁!你都要叫我兄弟们过来了!”厚九泓一拍桌子,“我给你办行了吧!不是我说你这病秧子,以后有话直说,别总是瞎威胁人!” 朝慕云:…… 他本来想说,厚九泓现在越来越有模有样,看样子山寨匪窝的未竟事业已经放弃一半,底下人在外头流浪也是个事,但厚九泓反应这么大……还是慢慢来。 他垂眸看着匣子里的玉佩,将话题拉回正事:“你认为,这玉佩是凶手不小心,丢了?” “不然呢?叫人捡到,拿出去卖了,官府早晚能找回来,不是我也是其他人,这凶手不得暴露?”厚九泓说着就憋不住笑,“你说,凶手这会儿不得急疯了?咱们找找谁神色不对,谁就出来了?” 朝慕云若有所思:“但如果,不是丢了呢?” “什么意思?”厚九泓这就不理解了,“你说这人费老大力气把人杀了,就为抢这个玉佩,玉佩抢到手了,又不要了?这凶手图什么呢?” 朝慕云:“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保管好?你如果千方百计找到一个人,甚至不惜伤人性命,就为取走一样东西,你会这么不小心,把它丢了?” 厚九泓就唆了牙华了:“好像也不会……要我,肯定藏的比自己的钱袋子还好,时时刻刻都盯着,怎么可能刚拿到手,园子还没出呢,就丢了?” 好像也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指尖轻轻叩点在桌面,朝慕云眼梢微垂:“或许重要的不是东西,也不是某个人,而是恰巧某样东西,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 凶手只是把东西和人分开,每一样单个的,比如单玉佩,或单死了的冷念文,凶手都不觉得重要,也不担心被查,只是担心这两样东西在一起而已。 但也有违和之处,凶手的行为如果不是不小心丢,那就是故意扔,为什么要扔,为什么不做彻底一点,把玉佩砸碎,这样岂不是所有人都发现不了,更加没有风险? 朝慕云心里想,还有一对父女没问。 因夜无垢的帮助,田村的事虽惊险,结果也算顺利,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皆已寻到,问问他们,这枚玉佩到底系着什么秘密,应该有所得。 厚九泓多少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病秧子不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事,也就没跟着问,直说自己查到的东西:“时间还有点仓促,多的我也没来得及查到,冷念文死在别人宴席后,嫌疑人范围太大,不容易排查清楚,他自己最近也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秘密,不同任何人亲近,好像来赴宴前动作还十分可疑,在街上拦了个男人,还是女人来着,没人说的清……” “我感觉这案子有点玄乎,接下来会继续查,专门冲着那些皂吏们不方便的地方,你且等着,我动作尽量快。” 厚九泓说完案子的事,不忘调侃朝慕云:“你前晚干了那么大事,普通百姓不知道,道上的兄弟可都听说了,你个病秧子认识咱夜帮主,怎么不早说!” 朝慕云一怔:“咱帮主?”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2节 “那不重要,”厚九泓说着有些委屈,“他现在不是,未来也会是,你知道我和兄弟们都是为了什么拼的,既然有机会,竟不介绍给我!” 朝慕云:…… “明明我可以给你减几分报酬钱……下回你懂事点,知道么?” 厚九泓冲朝慕云眨眨眼,挺直了腰,假装咳嗽了两声:“那什么,李淮李主簿那边,让我带个话给你,叫你别胡闹,懂么?” 朝慕云眸色渐深:“他知道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不是我说,病秧子,你可也长点心吧,你们官府的事,不简单呢。”厚九泓一脸恨铁不成钢,“那姓李的虽然不敢害你,但人那肠子花花转的,可比你丰富,人会做官呢。” 朝慕云一直在想,当日自己出城前,是做了些准备的,为何后来递出去的信号,迟迟等不到救援? 若在以前,他可能怀疑李淮,但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太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确不可能害他,但信号没有问题的话,是谁阻止了官府行动? 大理寺做为审核案件部门,本身人员不多,若遇危险,第一时间是要递到五城兵马司,或寻兵部等衙门帮忙,走流程,谁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制止这些事? 或许…… 有些隐在黑夜里的暗潮涌动,官府心知肚明,没管,是管不了,或者是还不到时候,没有合适的契机,妄动反而会伤到自身…… 思绪纷杂,一时没有结果,朝慕云想,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且先不急,所有事实都会一一查明。 “你接下来,看能不能确定每个人的时间线,再帮我办点其它事……” 朝慕云点了几个名字,招厚九泓近前,吩咐了几件事。 “行,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你多吃点,看看都快瘦成猴了!” 朝慕云目送厚九泓离开,心想怎么找章夏清父女。那晚意外连发,救出的女人们被老者队伍带走,不知安置在何处,坊间没有动静,李淮那里只是提醒他别胡闹,却没提别的…… 这些人大概是被保护起来了,暂时没有对外联系。 还有夜无垢,一个人面对那么大险境,不知能否应付得过来? 枣红马都跑了,应该是没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漕帮之争到了怎样的形势,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正想着,窗边人影一晃,跳进来一个人,正是夜无垢。 夜无垢还是那身紫袍,就是夏天热,厚厚的布料改成了紫色浅纱,与略深的紫色里衣映衬,走动间更显飘逸流动,风流更甚。 “眉头皱的这么深,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他今天拿了只素色的玉扇,打开纯白,遮唇浅笑时,少了一分神秘,多了几分特殊的诱惑:“小朝大人这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似犯了离人相思,莫不是——想我了?” 朝慕云濙淡看了一眼:“困的话,就去睡觉。” 梦里什么都有。 夜无垢听出来了,也没介意,掀袍坐到朝慕云对面:“听闻小朝大人前夜单骑闯城,风采斐然啊。” 可惜主帮那起子苍蝇有点麻烦,耽误了他好久时间,没有看到。 朝慕云看了他两眼:“夜帮主倒是不怎么行,受伤了?” “……怎会?” 夜无垢偷偷藏好自己小腿,转移话题:“我此来是为案子有关的线索,小朝大人要不要?” 第53章 你真坏 破案线索当然要。 朝慕云忽略了夜无垢的遮挡动作, 能走能坐,还非得显摆一下跳窗子进来,想来这腿伤的也不重。 “你说的线索……可是那对父女?” 夜无垢却摇了摇头:“你若在盼那个, 那时机有些不巧,可能需要等两日。” 朝慕云:“嗯?” “那夜我们不是碰到一个老头也在救人?他身份好像有些神秘,我没摸清, ”夜无垢见茶壶空了,也没客气,知道外间小炉上必有开水,就自己泡了壶茶, 泡完先给朝慕云倒一杯, 晾上,再给自己, “所以被救出来的人都被安置的很好, 目前聚集在一个并不精致,但足够舒适的五进院子里, 很大,还带花园,不算有官兵保护, 但下人们绝对机灵, 暂时不会出什么事。” 朝慕云便明白了, 可能老者计划做的周全,后续有什么安排,但现在暂时, 这些人不会挪动。 “你在那里, 见到了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 “嗯, ”夜无垢颌首, “他们情绪都有点不稳定,当爹的太着急,又太心疼,眼珠子都快沁血了,小姑娘害怕男人,哪怕是亲爹,也不愿他靠近,哭的都快没人样了,别说安慰一下揉个头,连头发丝都不准他碰,你是没看见那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 “不过当爹的也不是听不进去话,你那夜不是同他说了些相处小技巧,他都记得,也都懂,觉得很有道理,但就是过去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女儿,情绪上有些控制不住,怕是得缓两天。” 这个朝慕云理解:“章初晴现在是拒绝和人交流,一句话都不说么?” “也不是,”夜无垢道,“跟年纪差不多,长得很和善的丫鬟,还是勉强可以说两句话的,但并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说自己的名字,被问急了,只说自己叫早早,丫鬟还以为是枣子的枣,其实是早晚的早。” 朝慕云:“早晚的早……立早章,章姓不就有个早?” 所以这小姑娘并不是忘却前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显然很知道。 夜无垢摇着扇子:“小姑娘被伤的太深,也需要时间适应,章夏清说,小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其实也是枣糕,因为枣与早同音,她很喜欢这个字,慢慢的也喜欢上了这道吃食……” 枣糕? 朝慕云指尖一顿,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 冷念文死亡现场,汾安侯妻妾争相表现时,汤氏就说过,因为给过两次枣糕,使得冷念文对她态度还不错,至少比侯夫人吴氏好的多。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朝慕云:“本案关键是环形玉佩,你应当知晓了?” 这个人想知道的东西,没有获知不到的。 夜无垢显然很明白这个问题问的是什么,略颌首:“我问过了,章夏清说不知道,只是恍惚记得,女儿似乎的确被赠过这样一块玉佩,但很明显在她走丢的这个过程中,此物已经遗失,小姑娘被丫鬟们伺候着换了衣服,梳了发,身上并没有玉佩——” “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拥有他们的人,一个早早被拐了,行踪不明,一个前些日子死在了园子里,着实不吉利,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朝慕云想了想,把檀木小盒子往前一推,打开给夜无垢看:“我们不妨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这对玉佩,是当年侯府老夫人随手赏下的,不算特别名贵稀有,但也确实是一对儿好东西。” 夜无垢派人跟踪过冷念文,见过这枚玉佩,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难不成和老夫人有关?” 朝慕云道:“观质料做工,包括大小花纹,颜色表现,这都不是老年人自己会用的东西,也不可能是市面上随便买的,铺子的东西对大众销售,图案一般会选择接受度比较高的,你看它侧边花纹,是不是隐隐有些像白虎?” 夜无垢最初其实没瞧出来,但如果想象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那拼凑出来的纹路,就有点像白虎了。 朝慕云:“这两枚玉佩,必是定制,要给特定的人。” 夜无垢合了扇子:“一个冷念文,一个章初晴,都是外姓,并不怎么亲近,老夫人自己的寿辰,不可能专门为他们做东西。” 所以,这东西原本,是给谁的? “听闻汾安侯祖辈皆是泥腿子,”朝慕云声音微慢,“先祖因救驾有功,又有武略天赋,被破格封侯,封侯时天子曾夸其有白虎之相,此事一直为侯府骄傲,直至现在,府里仍然多处有虎形装饰。”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 “带有独特徽记,赋予长辈期盼,”朝慕云道,“这两枚玉佩,会不会是送给两个嫡子的?” 汾安侯府嫡子一共有三,一为结发之妻大吴氏所生,是嫡长子,二是继妻小吴氏所生,听闻发育有些慢,反应有些迟缓,第三个也是小吴氏生的,现在已长成少年,名骆瑜,样样都拿得出去手,而这前头两名嫡子,是小吴氏在生骆瑜时,传闻被大汤氏暗算,于同一天去世。 老夫人只定做了两枚玉佩,显然当时府里只有两个嫡孙,第三个还没生出来,不知性别,可做出来了,没送出去,意思也就是说,订做完成,送过来之时,那两个孩子已经夭折。 这是伤心事,老夫人肯定不再愿意看到这两枚玉佩,收着也是睹物伤情,徒增烦恼,寿宴时发现两个小孩子玩的比较好,似乎得了她的意,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她将这两个小东西送了出去。 但是现在老夫人业已去世,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是猜测。 夜无垢声音微慢:“若此方向没错,那这个案子涉及的,就有可能是当初,两个嫡子之死了。” 朝慕云颌首:“是。” 他感觉对方唇边肌肉走向稍微有些不对,有明显的情绪流露,但因为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到全脸,也无法窥探更多。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但太快了,朝慕云没有抓住。 夜无垢嗤了一声,声音嘲讽:“后宅混乱,妻妾相争,草菅人命,我猜这两个孩子的死,绝对不简单。” 朝慕云同意:“目前来看,本案杀机源于玉佩暴露,特定的人和物,涉及到当年封存着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才是凶手真正想要掩盖的东西。” 但这些事都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为何现在突然暗潮涌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让凶手措手不及的意外? 为什么玉佩存在这么多年都没事,现在却不可以了?不管皂吏走访,还是厚九泓听人墙角查到的东西,都说冷念文近来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奇怪,是否与这个秘密有关系,比如,他知道了什么? 内里疑问还有很多,但有一件事,似乎很明显了—— 夜无垢刷一声打开扇子:“当年杀害侯府两个嫡子的人,同样是今次,我们要找的凶手。” 朝慕云颌首:“大概。” 遂现在嫌疑人范围可以更加缩小,与两次案件时间线有重叠的人,疑点最大。 “有关两个嫡子被害之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夜无垢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不过你需要什么,皆能查。”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感觉对面的人今天情绪变化非常丰富,包括现在也是,好像被一种特殊情绪裹挟,难以平静,但很可惜,对方戴着面具,又时以扇子遮面,连半张脸都不露出来,他无法解读。 不过没关系,总能知道的。 他续了茶,推给夜无垢:“你今次来,要带给我的线索呢?” 夜无垢看着茶盏上玉白手指:“蛛娘娘,我查到了些。” 朝慕云收回手:“说说。” 顿了很久,夜无垢才又开口:“那夜我与主帮念京帮干架,你看到了。” 朝慕云颌首:“你们客帮主帮之间,矛盾似乎非常深。” “不只是现在深,这个矛盾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夜无垢简单解释了下漕帮的来历过往,总之这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帮派,创建人在家国危急之时站出来,帮忙解决了巨大危机,其后低调发展,为当时流离四散,吃不上饭的人搭建了一个避风港,给他们活路,也为朝廷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时的漕帮,是极得人尊敬,受人称道的,规矩不算少,但都是江湖义气,有责任的热血男儿应该做到的事。 但之后慢慢的,摊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占据不同的地盘,变得难以管理,有些人心被欲.望吞噬,更多东西也就随之改变…… 往日定下的规矩成了束缚,越是真诚实在的人,越容易被话术裹挟,被他人利用,帮派也不再是理想的乌托邦,私欲最烈,心中最没有规矩的人,反而成了掌舵者。 时下漕帮已经不是原来的漕帮,它不再受人尊敬,慢慢成了百姓们嘴里不可说的存在;不再无坚不摧,官场上商道上随便一点贿赂,就能狼狈为奸;连选进新人,都无法招揽到有有志热血青年,要用坑蒙拐骗,甚至逼压的方式,让人不得不来…… 这样的主帮,还有和未来可言? 夜无垢手里握着扇柄:“……我先前以为主帮不干人事,没想到这么不干人事,竟真与蛛娘娘有关。”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3节 朝慕云:“你查过了。” 夜无垢颌首:“我此前准备来京,为了挑衅找事,寻过不少他们把柄,但这个组织,他们藏的很严实,一点都没漏,若不是今次正好遇到,我怕也查不到,念京帮帮主康岳,有很大的问题。” “这个组织第一次冒头似乎是十六年前,之后沉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可能是行动叫停,也可能是低调发展,几年后才开始有新的动作,专门做‘人牙子’生意,组织头领就叫蛛娘娘,都说其雌雄莫辩,身份神秘,没有人见过脸长什么样子,但我怀疑,蛛娘娘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代号身份,谁成了组织首领,谁就继承了这个身份,可以号令所有人……” “蛛娘娘在坊间声名不显,非常低调,但在各州府都有据点,私下里盘踞力量相当庞大,但见其神神秘秘,领头者不露脸不冒头的行事风格,我感觉——” 夜无垢唇角微勾,傲极了:“如若抓到机会,好好布局,短时间内多地同时动手,摧毁它,好像也并不难。” 朝慕云感觉这一刻坐在对面的人,神情放松,一点都不紧绷,好像这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事。 夜无垢对上朝慕云眼睛,扇子摇的风流:“主帮沉疴多年,日渐腐朽,我必肃清。” 朝慕云眼梢融着笑意:“这么正义?” “算不上,”夜无垢唇角微微下撇的角度满是嘲讽,“我只是瞧不上这些欺负女人小孩的人。偌大个漕帮,干什么生意不行,偏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夜帮主雄心壮志,朝慕云觉得,这个主帮,只怕早晚会落到他手上。 “总之个中线索细节我还在查找,不管是你手里的命案,还是作妖的主帮,”夜无垢摇着扇子,眸底桃花又漾了出来,“小朝大人有任何需要,皆可随时寻我。” 习惯了对方的风流态,朝慕云早已学会无视:“你可还记得招提寺一案?那时有个榴娘娘,现在又是蛛娘娘,做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生意,名字这么像,很难不让人联想,此二者可有关联?” “你算是说着了。” 夜无垢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两边‘生意方向’虽不相同,偶也有重叠的地方,比如正值花期的小姑娘,两边都是打算卖个好价钱,只不过一个是强掳偷拐,一个是从家人环境下手,逼的人‘自愿’发嫁,当都盯上同一个人时,可不就有竞争了?” “这两个组织看起来很奇怪,第一次出现,后来低调发迹的时间过程差不多,‘做生意’总是会避开对方地盘,不小心撞了,反倒不会刻意避退,有争抢手段……” 朝慕云听懂了:“两个组织知道彼此的存在,避开未必是怕,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意外撞上争抢,似乎有竞争意识?” 再加上时间差不多,同期出道,分开发展……这两个怎么那么像同一家企业的产品? 蛛娘娘是与主帮念京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榴娘娘岂不是也…… 夜无垢面色肃正:“我只是看到了时间上的凑巧,细节上有颇多耐人寻味的微妙之处,尚未查到确凿证据,不能说十成十肯定。” 很严谨了。 朝慕云垂眸:“那夜的动静一直未有传出,可是念京帮使了手段?” 夜无垢哼了一声:“左右也在京城经营了这么多年,没点手段,那康岳怎么坐稳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是使了劲的。 朝慕云又道:“官府同样插了手。” 夜无垢知道他在想什么,身体微微前倾,语调暧昧:“你道为何闹那么大动静,却没有人讨论,真是没被任何人看到?” 朝慕云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漕帮和官府再动作压迫,市井百姓的情绪都掩不住的,一些新鲜事,总得和熟悉的人聊聊不是?可对方的动作神情,让他福灵心至,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 “是……习惯了?” 不愧是病秧子,这都能猜到。 夜无垢微顿一下,笑唇扬起弧度更高:“城门时常会有兵士演练,偶尔夜间有兵戈之声,并不算出奇;治安再好,也难免有夜贼,五城兵马司巡城发现,也会有交手;你去的那条街,基本都是漕帮产业,打打架而已,附近百姓见的多了,只要没有死人或械斗大事,百姓们都不觉得新鲜,提不起兴致。” 朝慕云反应了过来:“所以当时我离开后,两边并未交手多久?” 夜无垢颌首:“大家常年打架,都懂得分寸,若有机会击杀目标,自然不会放过,但若目标支援及时,自身反倒无法再往前,就是时机已失,随便交个手,意思意思,双方就都会退了。” 朝慕云:…… 你们漕帮干架,还挺理智。 城门动静其实是在城外远处,随便说个操练,就不会有人问,夜贼什么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贼没风声,官兵也没说,那就只有漕帮动静了,又不是真刀实枪的干,虚晃一招就跑了,有什么可八卦的? 坊间连传闲话的欲.望都没有。 但还是—— 朝慕云眉微低:“官府有内鬼。” 终还是有人拦了他的报信,没给支援。如遇危险境况,信号报过来,官府不可能不管,不管,就是因为这个人知道危险源头是谁,故意拦了。 “这有什么稀奇,官衙这么多,哪能都是好人?”夜无垢笑眯眯摇扇子,“你可千万别放过这个大耗子,顺手将他揪出来。” 朝慕云却视线往下,看到对方方才藏在桌底,因越来越得瑟,不知不觉间露出的小腿,没有血迹,但有药味,明显比另一条腿粗了一圈,是包扎过的痕迹。 他视线太明显,夜无垢看到了,清咳起身:“那什么,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朝慕云如既往淡定从容:“大门开着,别跳窗了,不送。” 夜无垢啧了一声:“枉我这么记挂你,事了了第一时间来看你人,你就没点话同我说?” 朝慕云:“谢谢?” 夜无垢笑唇散开,下巴绷紧。 还真生气了?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全身:“你衣服未换,步履急切,同我说话时脚尖都冲着门口,显然后续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很忙。你不放心我,也恐我担心你,便亲自前来,让我确认一番,你之心意可贵,我心下感激,却不能因我之事,拦了你未竟之事。” 沉默了很久,夜无垢才道:“你真坏。” 朝慕云:“嗯?”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不说,说就挑别人……受不了的时候。” 一击即中,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夜无垢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心思藏不住,早晚会被发现,又庆幸挡了脸,对方看不到。 朝慕云:…… 某些人的风流手段,似乎又添新招了? 他干脆不理,转身拿出玉骨扇,递给夜无垢。 夜无垢却没接,反而推回来,捏着他的手握住:“你收好。” 这个动作,朝慕云就有些不理解了:“若它就在我这里,你岂不是没了武器?” 扇子不知什么材料做成,非常干净,明明那夜染了那么多血色,用软布沾过温水一擦,又干干净净,晶莹剔透,仿佛不是什么凶器,乖巧的很。 夜无垢弯唇,握着朝慕云的手更紧:“ 我倒觉得,能被你用来夏热扇风取凉,它很荣幸。” 武人的手微烫,夏日里烘的人心燥,朝慕云微蹙了眉。 倒不是觉得这个举动有任何不妥,毕竟对方一直以来只是口花花,并未有逾矩行为,此次大概只是心急。 他收回自己的手,避开对方,未料忘记了骑过马的腿酸软,站姿不好的话撑不住力,几欲趔趄。 夜无垢离的很,非常自然的拢住他腰身。 似乎在帮他站好还是其它方式上犹豫了片刻,夜无垢果断抱起他,走出书房,送到房间的床上:“你该休息一会儿。” 朝慕云:…… “大人傲气,强撑着不叫人瞧出腿软,跟我却客气什么?”夜无垢笑道,“我那马有多不懂事,我知道的。” “明明很懂事,”朝慕云敛眉,“谢谢。” 夜无垢这次却不大度了:“一个谢字不够,帮主的胳膊金贵,得有谢礼。” 朝慕云:…… “你想要什么?” “玉骨扇缺个坠子,朝大人送我可好?” 第54章 局中人之死 夜无垢并没有听话, 贴着朝慕云耳朵索要礼物后,不等回答,就跳窗子走了。 身法飘逸灵动,姿态行云流水, 不带半分滞涩, 可见是故意在秀—— 我的腿没事, 好好的, 比正常人的腿都好使! “……幼稚。” 朝慕云回过神,才发现身体的确有点撑不住, 两腿酸软还是小事,只要坐好了不走动,完全可以忽略,但方才一直在想案子,思虑过多,精力有些不济,胸口闷痛,头也疼的不行。 他的身体……似乎越发不好了。 不是说能撑到中秋前后? 而今才六月…… 朝慕云长长呼了口气,不知晕过去,还是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近黄昏。 头脑再次清醒,朝慕云起身,走向书房。 章夏清父女证词很关键, 但夜无垢说需得等等,他相信对方的判断, 在时间安排的过来的时候, 也会抽空亲自前往, 今日晚了,恐不行,明日或后日…… 夜无垢既见到了父女两个的样子,自然知道他们被安置在哪里,倒是不必过于关键。 案几上又叠了一打厚厚卷宗,是厚九泓和皂吏们最新查到的东西,这几个月的磨合,已经让他们适应了新的工作方式,大家配合很默契。 朝慕云一张张翻看,同时执笔在旁边写写画画,有了新的所得,自然会有新的思考和疑虑方向,任何想法他都不会漏过,仔细记下来,或是发出新的指令,让人带出去给厚九泓和皂吏们,或是将有疑之处放到一起,待稍后整理。 夜已很深。 院子有门响,略远,是厚九泓回来了。 见书房掌着灯,厚九泓跑过来,一脸不赞同:“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朝慕云合上卷宗:“要睡了。” 依照自己内心,还想再看看,身体条件却不允许,再不休息,会耽误明天的事。 他看着厚九泓:“有所得了?” “你不是让我查汾安侯府当年两个嫡子死一事么?”厚九泓一屁股坐在他面前,双眼闪动着兴奋,“我还真找到点东西,特别刺激!” 朝慕云配给他一盏茶:“说说看。” 厚九泓:“侯府现在唯一的嫡子叫骆瑜,就是在那年小吴氏怀上的,恰逢生产,两个嫡子遭遇意外没了,即便她是侯府夫人,后院独大,产房中也没精力过问,姐姐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死了,大的当年九岁,小的才三岁,那小吴氏听到就晕了过去,差点把胎儿憋死在腹中……骆瑜今年十六岁,这事便也过去十六年了。” “不过这事要说,还得再往前理一理,汾安侯府的妻妾关系,你应该知道?”厚九泓挤眉弄眼,一脸八卦,“大吴氏是发妻,最先进门,之后府里小轿抬来了大汤氏,乃是汾安侯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争宠宅斗,各有手段,算是分庭抗礼,大汤氏在大吴氏手底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大吴氏倒是生了嫡长子,但身体也被大汤氏用计毒坏了,没活几年就要归西。” “当了娘的人,怎会不为儿子着想,撒手人寰?本来没娘的孩子就苦,后娘有几个好相遇的?而且照大汤氏受宠程度,往日仇怨,她没了,这女人怎么会放过她儿子?遂大吴氏在自家姐妹中,挑了一个还算聪明,又想嫁进来的妹妹,也就是小吴氏,一番操作,让汾安侯答应续娶她为妻。”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4节 “大吴氏死后,这个嫡长子就由小吴氏抚育,她的的确很聪明,一心护着孩子,自己还用了避子汤,反倒叫汾安侯更为心疼,亲自派了人好好照顾夫人儿子,也让她有了身孕,便是这嫡次子了,不过这嫡次子听人说发育的比较慢,有点傻乎乎,养到两三岁,话都说不清楚,大夫说就算日后能赶上来,怕也是一辈子平庸。” “这后宅里,没了一个大吴氏,来了一个小吴氏,还又生了个儿子,你当大汤氏能忍?平时手段往来,这个点了就得用重招,她身子不行,生不了孩子,家里不是还有别的妹妹?她开始盘算着接小汤氏过来,就你有妹妹么?我也有!就你妹妹长的不错还有心眼么?我妹妹也是沉鱼落雁,娇柔妩媚,男人看一眼就我见犹怜的!” “小吴氏生产前一个月,小汤氏被大汤氏以思念家人的名义接到了侯府,这期间怎么操作,遇到了汾安侯几次,期间谋划了什么局,外人不知晓,总之,小吴氏生产这日,出事了。” 厚九泓唆了下牙华子:“府里唯二两个嫡子,男丁,双双遇到意外去世,这绝对不是巧合,汾安侯震怒,当日侯府可是一出大戏,小吴氏身边躺着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脸上是失了血色的惨白,道她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哪有精力谋划别的事?一字一句,看起来是讲说事实,实则上谁的眼药,大家心知肚明。” “但大汤氏呢,也不认,哭哭啼啼,说她要真敢干这丧良心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现在,她只是喜欢侯爷,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不可能会害侯爷的孩子,她若是那蛇蝎心肠的人,早就下手了……” “但这件事小吴氏一方弱势明显,两个儿子的死触及到了汾安侯底线,他再容不下大汤氏,大汤氏也明白了,干脆用自己的死,换妹妹小汤氏上位,替她报仇……” 朝慕云听着,若有所思。 当年的事过去很久,细节恐不好查,证据会遗失,人们的记忆也会淡忘,甚至发生变化,但两个孩子,一定是大人宅斗的牺牲品。 大汤氏因此事丧命,剩下的小吴氏和小汤氏,多多少少都有收益,此后继续分庭抗礼,在汾安侯府明枪暗箭…… 朝慕云不相信小吴氏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否则招提寺黄氏案件里,也不会找出二人关系甚密,且不是那种普通好友,是掺杂了利益关系的紧密。 小汤氏既然想入侯府,怎会对当时形势一无所知?倘若那时入府,上头两座大山,一是继夫人,一是亲堂姐,她想得宠并不容易,会不会想做点什么? 沉吟片刻,朝慕云问:“两个嫡子是怎么死的?” “大的误食了毒药,小的才三岁,正是好骗的时候,侯府说他是顽皮爱玩,但我觉得他是被人骗哄了,”厚九泓神色讽刺,“都说这孩子有点傻,反应不灵活了,怎会顽皮爱玩,自己偷偷玩换衣服小游戏,还跑出去显摆,想给别人看,结果不小心砸死在了危墙之下?要我说这小孩是真的惨,生生被砸死了,脸也被砸坏了,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朝慕云微顿:“脸砸坏了,认不出样貌?” 厚九泓也顿了下:“你的意思是……难道这小孩没死?死的是别的倒霉蛋?” 朝慕云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这一点稍稍有些微妙,脸砸坏了,看不出原本相貌,之前还玩换装小游戏,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厚九泓挠了挠后脑勺,仔细想了想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还从怀里把问过的口供拿出来,给朝慕云看:“当时葬礼都办了,也过去了这么多年,这要不是汾安侯的儿子,还能是谁?别人家丢了儿子,不会找过来?” 朝慕云迅速翻看卷宗:“这孩子尸身在何处?” 厚九泓:“汾安侯祖坟啊,埋前埋后都有人看着,断不会错。” 指尖轻轻叩点在桌面,朝慕云声音很静:“看来,我们有必要盘一盘当年的时间线了。” 当时害死这两个嫡子的人,有可能就是今次杀死冷念文的凶手,这件事不好查,也得努力去查。 “至少当时黄氏是在的,小吴氏生产时的稳婆,还是她帮忙请的。” “黄氏?招提寺那个?”厚九泓也想起来了,“合着这来回就是一桩事……行,查就查!小吴氏小汤氏必然有嫌疑,这侯爷当日也在家,他的心思如何,有什么想法,没人知道,也需得确认一番,然后就是管家柴方了,就汾安侯府这样的地方,不是我说,能在里头混几十年的老人,绝对有点本事,柴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给狗说狗都不会信!” 朝慕云:“看来得上门去拜访一下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又眼前发黑,喉间腥甜,胸口痛到不得不以身体蜷缩的姿势应对缓解。 “你个病秧子,又把自己累到了是不是!” 厚九泓腾的站起来,带着火气,把朝慕云架起来,强行扶往房中:“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么,非得着急到阎王殿报到!” 艰难回到房间,朝慕云待要说什么,厚九泓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祖宗,您先睡一觉,明天再折腾,行么?外头的事我帮你盯着,不就是要查案子么,九爷是谁,都学会了,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放心,拖不了你的后腿!” …… 朝慕云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晨间。 站在他床前的不是厚九泓,也不是拾芽芽,而是华开济。 “你怎么在这里?” 华开济抱着胳膊,哼了一声:“贴身护卫,自然要贴身保护,放心,我家里的事搞定了,之后保证不影响干活儿。” 朝慕云:…… 倒也不必如此。 “厚九泓呢?” “昨晚半夜大理寺来了个偷窃案,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叫你去破,李淮大半夜跑过来,好声好语的劝,别人没听,四外还有不同势力施压……” 华开济眯了眼:“朝大人啊,你被人盯上了,有人要搞你。” 朝慕云:“所以厚九泓——” “他自告奋勇,说什么一个小小的偷窃案,哪用得着大人亲自出手,他出去踩一踩,两日必能破,宝贝给找回来,小偷也给抓住,叫你放心,别成天瞎想那么多,专心破手头的案子就行了。” 华开济啧了一声,有些不服气,又有些酸:“我说朝大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可不能偏心,连一个匪窝莽汉,你都能调.教成破案人才,我这个护卫,你怎么也得带成十项全能吧?” 朝慕云:…… “你跟他交过手了?” 华开济更酸了:“他不如我。” 朝慕云:“……哦。” “他打不过我!”华开济嚷嚷,“以后都叫我跟着你,知道么!别让半吊子来,你搞的事这么危险,回头死在外头了怎么办!” 到时候谁教他那些馋人的战阵战法! 朝慕云起身穿衣:“那夜的老者队伍,你可帮忙安顿了?” “他们……哪用得着我安顿,”华开济嘀咕了一声,“总之你别管了,都挺好的。” 二人还没来的及说更多,有个皂吏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管家……汾安侯府管家柴方,死了!” 柴方死了? “走,去看看!” 朝慕云当机立断,带着华开济去往没有汾安侯府,案发现场。 这件事很蹊跷,突然在这个时间点发生,很难让人不怀疑。管家柴方必与本案有极深关联,当年的秘密,他必知晓。可朝慕云见过这个管家,冷念文死时,他去园子,就是这管家接待的,此人行事圆滑,看起来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实则微妙之处,总是滴水不漏,他这般谨慎,到底暴露了什么,让凶手觉得必须要杀死他呢? 案发现场,就是他自己的房间,门推开,柴方悬吊在房梁之下。 但这个自尽伪装,手法是非常粗糙的,都不用仵作特意说明,卸尸之后,朝慕云自己都能看得出来,颈间有勒痕,却不太深,颜色也不似上吊自杀的颜色。 仔细看绳子表现,在死者颈间勒出的只有一道痕迹,检查过房梁之后,发现房梁上来回扯动留下的痕迹更多,结果显而易见—— 柴方该是先被人杀死,之后伪装成上吊。 因使用了绳子来回摩擦房梁,拉拽借力,稍微踩个桌子椅子,女人也能完成这样的杀人举动。 “不是上吊死的,怎么嘴唇这么紫?”华开济围着尸体转了一圈,“还有手指,也是这颜色,跟上吊很像啊。” 朝慕云:“所有窒息,都会引起缺氧反应,嘴唇和指甲的颜色变化,多系于此,上吊可以使人窒息,某些毒物的毒理作用,也是使人窒息。” “所以是毒死的?” “大约。” 朝慕云颌首,看向仵作,仵作别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只能看到这里,到底是什么毒致死,瞧不出来。 “死亡时间?” 这个仵作有个大概推断:“照目前死者身上痕迹来看,应该就在昨晚,丑时前后。” 朝慕云点点头,问侯府下人:“柴管家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到了柴爷这地位,除了早上忙一点,其它时候听候主人命令,如果没有客人来往,都不会太忙,晚上吃了晚饭就会回屋,昨天晚饭后没有人见过他,大概就是就回来了……” 房间生活气息浓重,摆设自然,床边小几上书翻开了半页,桌上茶盏饮了半盏,未洗的毛笔搭在笔架上,一边水盆架上还有半盆水…… 床边的书是临睡前习惯翻两页的,桌上茶是吃完饭回来,坐在桌边时饮的,使用过的毛笔未有清洗过,可能是当时犯懒,也可能是稍后还准备用…… 死者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晚自己会死,一切都同往常习惯一样,很自如。 上床睡觉显然是没有的,床边的书只是照习惯摆着,昨晚应该还没有动,柴方身上穿的是常服,还未换寝衣,未有卧床动作,凶手应该是在他准备就寝前来的,当时他可能正在喝茶,也可能正在用毛笔,画桌上那幅未完成的花鸟小画。 凶手拜访,他可能未有预料,但中毒这个事……就不一定了。 朝慕云视线滑过桌边,那里有深浅不一的指甲痕,像是紧张之下用力按出来的,非常新。 莫非他被逼饮毒? 凶手逼他饮毒,他没有反对,没有呼救引别人帮忙。心甘情愿这种事,在面临生命危险时非常难做到,更大的可能是,柴方有什么把柄在对方身上,如若他不听话,他关心的人或事,都会有危险…… 遂不得不从。 家人?妻子和孩子? 那能掌握这些信息的,必对柴方知之甚深。 凶手杀人明显是有目的性的,绝非找替死鬼这么简单,若是想为冷念文之死准备一个替死鬼,会做得更周全,至少会留一封遗书,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现在境况,基本可以断定,柴方与命案必有关联,他知道的不会少,冷念文之死,他看到之后,可会有其它联想,做了一些准备,而这个准备,造成了凶手对他的杀机? 是什么?柴方犯了什么错误,让凶手忌惮? 朝慕云观察整个房间,衣柜,箱子,被褥,插花瓶,床帘……甚至把柴方尸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一遍,尤其身上特殊痕迹,全部记下来。 之后,他让皂吏留在现场继续勘察,自己转去见了汾安侯。 汾安侯可是不好约的大忙人,今日既然在家,自然要见一见。 书房里,汾安侯听到下人禀报,已在捧茶等待,他年过不惑,四方脸,精明眼,厚唇,中年发福,肚子略微显的有些胖,但配上裁剪得体偏华贵的衣服,加上平日气质映衬,给人感觉比起威严肃穆,更多的是知世事的通透,这是个聪明人。 双方行礼过后,主宾落坐。 朝慕云轻放衣摆:“贵府接连发生命案,侯爷可有何想法?” 汾安侯不同意:“也不算接连吧,园子里小宴,按理算不上我侯府,有歹人趁机行凶,恰好我侯府客人们赶上了,柴方虽是我府管家,也是下人,有卖身契的,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顿了下,感觉到自己说话稍微有些不近人情,汾安侯笑了下:“当然,人命还是重要的,若朝大人能帮本侯查出是谁在造次,本侯感激不尽。” 话说的再漂亮,仍然有几分漫不经心。 朝慕云便道:“这些不重要,那十六年前,贵府夭折的两位嫡子呢?” 汾安侯脸色就变了,不过也只一瞬,很快恢复,浅浅叹了一声:“唉,是我们没有父子缘分。本侯还记得,这两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们,对他们给予了厚望,谁知竟双双夭折,实是福薄,还好现在有瑜儿,我侯府也不算失了传承。” 朝慕云很明确的感受到了对方的无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两个夭折的儿子,汾安侯记得的只是生下来的时候抱过他们,他所谓的寄予厚望,像是有个继承人,让他后半辈子无忧即可,这个人是谁都没关系,嫡长子,次子们活着最好,活下来的人才重要,死了,就是自己福薄,没本事,没命数,怨不得任何人。 朝慕云便又道:“先前在园子里,有幸见过侯夫人和小汤氏,她们看上去都很懂事。” “不懂事的,早被赶出侯府了。” 汾安侯表情里有暧昧,也有骄傲。 朝慕云若有所思,小小捧了对方一下:“侯府很会调.教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5节 汾安侯脸上笑意果然更深:“我一般不调.教人,谁能走到我身边,全靠自己本事,在我身边待不下去,就是能力不行,她们自己努力,从人堆里杀出来,反倒省了我挑选的事不是?” “侯爷不怕家中生乱?” “小朝大人还年轻,怕是不懂,”汾安侯眼神意味深长,“王座上的王只有一位,家里的儿子也没必要太多,用不上,有一个有出息就行。” 朝慕云听懂了,这汾安侯,是在家里养蛊啊。 第55章 不一样的应激源 在自己家养蛊, 儿子多少不重要,谁有本事杀出来, 谁就是将来的继承人;女人也不重要,只要基本条件过关,比如容貌过的去,识眼色懂收敛,凭自己本事爬位置,凭自己本事守位置,一切全不干涉。 那对下人, 身边所有得用的人, 甚至官署里的属下或同僚,是否也都是同样的套路? 朝慕云看的出来,汾安侯对此并未觉得不妥, 甚至非常得意, 推崇这套所谓的‘无为而治’。 但这些事做出来并不容易, 家里也就算了, 他有爵位, 是家主,有绝对的压制权, 往外走就不一定了, 如果不是没有真本事, 官场上未必吃‘侯爷’这一套。 汾安侯能稳定发展这么多年,未有遇到特别大, 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是有本事在的。 朝慕云不动声色:“侯爷忙碌, 本官不欲耽误太久, 想问下侯爷昨日行程, 以及十六年前,两位嫡子夭折事件的经过,破案所需,有打扰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汾安侯见对面大理寺官员虽年轻面嫩,却未有太多锐气锋利,对他语重心长的指点没有肯定或否定,似隐有思考,必须聊案件,不过是因职务所需…… 是个不错的官场后生。 他便也不再太随意,沉吟片刻,道:“当年之事,过去太久,好多已记不大清楚,那日前夜我好像同谁喝了大酒,宿醉未醒,即便管家来唤我,说夫人要生产了,两位小少爷出意外没了,我都只是脑子里听见了,却没有办法回应,直到夜间彻底清醒,才开始问查……我并不觉得我问查到的东西就是真相,家里这几个女人都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清楚的很,两个嫡子同一天夭折,我相当愤怒,既然呈现的结果是大汤氏谋嗣,那她就得死。” “至于昨晚——”汾安侯饮了口茶,姿态极为随意,“下人的事,我没必要关心,我作夜在外应酬,醉的有些厉害,被送回家时已是亥时。” 朝慕云话音微慢:“侯爷醉了?” 汾安侯笑了:“我知你会觉得有些微妙,两次重要的时间点,我都饮醉了,但此事确系巧合,我若真想杀人,父杀子,主杀仆,难道还需要迂回掩盖?” 朝慕云:“侯爷昨晚在哪里歇的?” 汾安侯:“小汤氏屋里。” “是她居处离的近,还是照顾的好?” “也是离得近,也是她擅照顾人,”汾安侯微微阖眸,“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没点殷勤小意的本事,怎么入我的眼?” 朝慕云:“侯爷饮的那么醉,侯夫人可有担心?” 汾安侯略点头:“她自是要关心我的,去了一趟,见小汤氏伺候的好,留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朝慕云心道,恐怕不是留了几句话这么简单,这对妻妾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期间暗语争锋,必不会少。 “侯爷对冷念文之死,可有什么想法?” “冷念文,谁?那日园子里死的少年人?”汾安侯淡笑,“本侯此前不是说过了,一个不相关的外人而已,本侯每日事情繁多,未走到我面前的人,根本不会有印象,若不是他在本侯的小宴上死了,本侯都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朝慕云:“他身上有一块白虎双环玉佩,贵府表小姐章初晴身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侯爷可知晓?” “谁?章初晴,姓章……哦,我有个庶妹嫁了姓章的,不过这小姑娘不是走丢了?当爹的脑子也不清醒,好好一个家,硬生生给散了,”汾安侯一脸不赞同,指尖点着桌面,“白虎双环玉佩……” 朝慕云:“说是当年老夫人赏的。” “哦,那应该是做给我两个嫡子的,这两个孩子没福气,双双夭折,便宜了外人。” 汾安侯端茶,视线时不时落在窗外:“……小朝大人年少有为,破案之事想必难不倒你,本侯尚有俗务处理,只怕不能招待太久,若有疑问,随时可以过府相询。本侯所到之处,都有下人跟随,所有行程,你皆可问他们比对,本侯记得都不一定有他们清楚,你放心,本侯已吩咐下去,所有人等务必竭尽全力辅助大理寺破案,不得敷衍编谎,但有违背,即刻罚卖出府。” 朝慕云便起身:“如此,多谢侯爷。” 双方告辞出来,走过长长庑廊时,朝慕云看到远处徐徐走来的小吴氏和小汤氏,俱都是冲着汾安侯方向,隔着老远,两个人已经开始调整表情,或深情或痴怨的看过去,眼波流转,我见由怜。 也是奇了,这一妻一妾明明是竞争,甚至不死不休的关系,却每每一同出现,好像生怕落后半步,大好机会就被别人抢到了似的,非常默契。 这汾安侯府……真是有意思。 汾安侯要问口供,小吴氏和小汤氏自也不能漏过,先前勘查现场时,就有皂吏同时行动,核对她们的时间线,细节补充,朝慕云倒不必刻意多此一举。 照这两个女人的心眼,微表情的丰富和谎言程度,甄别起来极费力气,不若案件了解更多时再下手。 再次盯过死者现场侦查,随皂吏了解更多环境分布,时间线细节,过了午,朝慕云才离开汾安侯府。 一出来,就接到了小乞丐撞上来,送上的两封信。 一封是厚九泓的,说这两日追贼,事情有些麻烦,大概不会回来,叫他别担心,案子的事他也会做,他一个人不够,还有小弟们呢,所有事都能完成的,保准顺顺当当…… 一封是夜无垢送来的,大约是消息灵通,获知到了汾安侯府柴方死亡的消息,给他送了新线索。不要觉得章夏清看起来脑子不好使,有点魔怔了,就觉得他是个废物,有人证明,他最近两个月行为有些不对劲,冷念文死前,似乎和他见过面,还有昨夜,他并不在章初晴身边,天快亮了才回来。 这就有些意思了,若说没寻到女儿之前,章夏清可能什么办法都要想,都要试,可女儿已经寻到了,对他那么重要,他的珍视和后怕,甚至形成一种执念,他会有点不敢离开女儿半步,生怕因为这一点时间,女儿会再次遭遇不幸,被人掳走…… 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离开女儿身边,出去一趟? 将信纸收好,再次放开脑洞杂念,走向大理寺。 路上人来人往,在嘈杂的叫卖声,各种百姓的烟火气中,京城繁华可见一斑,可在这些繁华背后,又藏着什么呢? 路过某间店铺门口,里头的老板娘正在数落侄子,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什么废物没用怎么不去死等等,在这市井街道里,像不和谐的音符。 “你家的事……” 华开济一直跟在朝慕云身边,这些天也了解到不少朝慕云的事,打几架的情分让他觉得彼此早已是不一般的朋友,想到了就说:“就你那个嫡母,她那般对你,你为什么不追究?” 做个官而已,要这么善良么?该算的账总是要算啊! 朝慕云神情浅淡,声音也慢条斯理:“你如何以为,我没有追究?”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厚九泓说你都快修成无欲无求,以德报怨的神仙了……” “那你以为,她那么大胆放肆的事都做了,为何一直不斩草除根,也一直未有到我面前,包括她儿子?” “这不是没时间……” 华开济拍了下自己脑门,怎会没时间,哪里没时间,只要想干事,什么时间都能挤出来,那个高氏是见朝慕云混的风生水起,平步青云,不敢过来惹了。 不但自己不敢惹,还压着儿子不准乱动,朝慕云这边过得越好,路走的越顺,她就会越害怕,这账早晚都是要算的,介时她的处境…… 朝慕云:“我父亲一个月前,已经在外地公差后归来。” 华开济:“但你好像也没见?” 朝慕云:“以后也不会见。” 拜高氏所赐,他失去了健康,但本来这条命也是多来的,他又有自身坚持,不会做那些谋人性命的脏事,所有算账回击,左不过是想让她过得不太好,痛苦惊惧。 那里对他而言根本不是家,父亲也不是父亲,但父亲的权威被挑战,一定要有个发泄口,这个口子在哪里呢?随时在恐惧担心中度过,日子又怎会顺心舒适? 他完全不担心这对夫妻关系,是必然会消磨折磨的,如果瞧着不够了,心情不好时,他随时可以想办法去添把火,但亲自去料理折磨人…… 给他们脸呢。 大理寺上下这么多案子,他哪里有空? 朝慕云没叫马车,一路上走回大理寺,也是想趁机捋一捋脑中思路,不想路还未行至一半,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 马车很熟悉。 在大理寺任职这么久,顶头上司虽然不常出现,但马车还是认得的,朝慕云避至路边,在马车车帘在内掀开时,拱手行礼:“闻大人。” 车帘掀开,现出一个脸,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双目如鹰,正是大理寺卿,闻人长。 闻人长抬手让他免礼,微笑姿态亲和:“在查案?” 朝慕云颌首:“是。” 闻人长:“案子有些难办?” “都会克服。”朝慕云抬眸,“本案必破。” 闻人长脸上笑意更深:“年轻人有冲劲,非常好,大允未来全要靠你们啊。” 朝慕云微颌首。 “你这孩子……”闻人长声音微缓,“这次的案子,稍微有些复杂,我能提点你的不多,只是办案往前冲的时候,需得注意背后安全,也要角度方法,有些东西要用心看,脚下的路才能走的更顺。 ” 朝慕云知道,这是大人在提点他。 闻人长点到为止,似乎身体有些不好,咳嗽两声,就放下了车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人的棋局决胜……未必就在此刻。” 车帘微荡,马车重新启动,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踩出令人舒适,又意味深长的节奏。 华开济没听懂:“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像是提点,又像是在施予压力,当官的肚子里全都在弯弯绕,一句话都不老老实实说明白! 朝慕云若有所思:“大人在提点我,切莫着急,遇事也莫慌乱,注意自身安全。” 但有几个字,似乎在暗示他什么……时机么? 今天似乎有点偶遇缘分在身上,朝慕云不仅遇到了大理寺卿的马车,拐到街巷拐角,人烟寥落的地方时,远处似乎又有一个人熟人。 紫色纱袍,金色面具,虽离的很远,但朝慕云不可能看错,不是夜无垢是谁? 夜无垢并非一人在那里,他对面还站了个男人,中年男人,远看已过不惑之年,但站姿昂首挺胸,右手负在背后,很有一种威重的侵略感,偏又似乎脸上带笑,像个笑面虎,看起来气势不凡。 巷道远离人群,似乎更方便了他们发挥,二人身后各有护卫长随,远远呈拱卫姿态,氛围对峙,分庭抗礼,双方似乎都没什么善意。 朝慕云在脑子里过了下京城舆图,这附近,似乎是漕帮店铺盘口的聚集之地,所以与夜无垢这个客帮帮派鸱吻对峙的,应该是主帮念京帮了? 那夜无垢面前这个人,莫非是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念京帮帮主,康岳? 小巷路口再偏僻,这也是白天,偶尔会有路人经过的,照漕帮行事风格,基本没在意过,可这一次路过的人不同。 朝慕云眼力不及武者,都能迅速判断形势,对峙双方怎会看不到他? 于是很快,主帮有人离开队伍,看似悄悄,实则光明正大的,带着腾腾杀机潜了过来。 朝慕云没看到主帮帮主康岳有没有下命令,也没担心,今天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啧——” 贴身护卫华开济已经开始活动手脚了,双眼冒着兴奋的光:“主将退后,前锋突击,就这点军情,还不够我消遣的呢,大人您瞧好吧!” 小将军跟个熊孩子似的,一边嫌弃,一边兴奋地冲了上去。 远处夜无垢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并没有过来,也无任何神色表露。 朝慕云不要太懂,今日形势和夜黑风高那一晚,何其相似? 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威胁,想必那主帮帮主康岳笑面虎一样不动声色,干的其实是和当晚蒙面偷袭帮众一样的事。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6节 华开济的确好用,不管明着打还是放暗箭,他都站在最前方,一步未退,将所有危险抵御在外,本身还打得很过瘾,越打越快,越打越兴奋…… 朝慕云不想插手漕帮事务,退的非常干脆,没看几眼,就转身离开。 他退,华开济自然也退,退的远了,漕帮的人也不会再追,一场对峙心照不宣的,开始又结束。 “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大事?”华开济看着前面老神在在的病秧子,有点担心对方能活多久,“身边总是水很深的样子。” 朝慕云看着脚下的路,不仅仅是水很深那么简单,他似乎在经历一个至暗之时,漕帮的巨大矛盾纷争,官府的暗黑不作为,积年暗潮涌动的不法勾当随着案子翻出,有些已经藏不住,未来……只怕会有更强烈的交锋。 他没说话,华开济也不在意,只是再次警惕的往后面看了两眼:“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这个问题,朝慕云同样无法回答。 他的确有被窥探感,对他好奇的人绝非夜无垢一个,但这些视线时有时无,并不近前影响,只是感觉有些微妙。 “暂时不用管。” “嗯?你都被人跟踪,时时可能会被暗杀——” “不是有你?”朝慕云眸色淡淡,“华小将军会让我丢命?” 华开济咧出一嘴白牙:“那你算找对人了,我华开济要守的地盘,从没守不住过,不过——你得给点甜头,那些战阵,别再藏着掖着了!” 朝慕云淡笑不语。 华开济:…… “小气!那这样,我成功护你一回,你就给点子东西,成不成交!” 一路回到大理寺,脑子里片刻没离开对案子的思索,掀袍抬脚进门时,朝慕云突然想起管家柴方左手食指指腹的几道浅淡划痕,像是反复被伤到,又反复痊愈,未结成茧,留下了细白的印子。 他当时看到就觉得很特别,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了,就是那夜闯田村之后,路遇漕帮主帮暗拦,当夜死了多少,活了多少,蒙面人脸长的什么样子,朝慕云并不知道,但他好像看到过这样的手指—— 汾安侯府管家柴方,是漕帮主帮,念京帮的人! 他的死,是因为这件事暴露了?还是有其他的原由? 左手食指指腹间留下那样反复划伤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像练武所致,也不像别的,到底是什么呢? “大人您可回来了!拾芽芽不对劲!”有皂吏一身汗的冲出来,表情焦急。 小姑娘乖巧懂事,能出什么事,只能是发病了! 朝慕云立刻掀袍往院子里跑,没有找到小姑娘,拾芽芽躲在整个院子里最背阴的角落,身体抵在墙角,两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里,缩成一团,身体不停的颤抖。 她没说话,没尖叫,但明显是听得到外界声音的,推门动作留下的声音,都能让她下意识颤抖。 “别……不要过来……我不叫……我懂事的……别过来……” “芽芽?” 朝慕云放缓声音:“是我,我能过去么?” 拾芽芽怔了怔,泪眼迷蒙的看过来。 几个月的相处,潜移默化的陪伴和开解,二人之间建立的信任感早已非同一般,朝慕云微笑看她:“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兄长的,忘了?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拾芽芽哭了出来,泪水不停往下滚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委屈的不行:“兄……兄长……” 朝慕云缓步走过去,打开手掌,是一只小兔子玉佩,小兔子雕得圆圆胖胖,十分可爱:“你之前不是说,想养小兔子?小兔子暂时没有给你买到,咱们先看这个好不好?你上次说你会做兔子饼,是用模子做成兔子的形状么?兔子形状,是要中秋节时,陪着嫦娥吃的?” “月饼……也可以的。” 拾芽芽接过小兔子玉佩,玉佩暖暖的,还带着对方的温度,圆胖胖的很可爱,她轻轻点了下兔子的头:“混糯米粉进去,软软糯糯的,你一定喜欢……” 气氛刚刚放松一点,拾芽芽突然尖叫一声,把自己埋进了朝慕云怀里,死死抱住,哭的眼泪磅礴。 朝慕云摸着小姑娘细软的发,给她支撑的力量,眸底若有所思,刚才已经转好,不可能突然恶劣,除非——有新的刺激源。 可现在房间里没有别人,院中皂吏担心,也未敢近前,不是人,不是环境的改变,那是什么? 声音? 朝慕云倾耳细听,突然听到了细碎的铃铛声,非常远,断断续续,并不真切,但每次它出现的时候,小姑娘都会抖一下。 “害怕这个声音?铃铛?” 拾芽芽怕的不行,但还是强撑着勇气,伸手去捂朝慕云的耳朵:“不要听……不要听……会有坏人找过来的……” 果然是铃铛声。 “别怕,他们走远了,不敢来大理寺,你听,是不是快听不到了?” 一边安抚小姑娘,朝慕云一边想,他遇到拾芽芽是在招提寺,招提寺夜间防卫用到了铃铛,她在那里住了那么久,不可能没有听到过铃铛声,为什么没有日日害怕,时时犯病,现在听到就不行? 除非……这不是一样的铃铛。 对华开济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寻找这个铃铛的声源,朝慕云凝神细听,想要听听这铃铛声有什么不一样,奈何距离太远,声音似有似无,难以分辨。 但就是因为这么远,他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错觉,似乎在田村,他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田村都是蛛娘娘这个人牙子组织的受害者,莫非…… 拾芽芽也曾有过类似经历? 第56章 你能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铃铛声逐渐远去, 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拾芽芽好了很多,因有朝慕云陪伴, 她也并不似以往, 需要很久才会平复, 给她一只小兔子,再给她一根胡萝卜, 她用厨具小刀雕几朵小花出来, 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 朝慕云一直在她身边, 未曾远离。 “对不起,我又……” 醒过神后,小姑娘非常愧疚,她又犯病, 麻烦到别人了。 朝慕云递过一张打湿了的帕子, 给她擦手:“今日风不错, 清爽微凉, 去睡一会儿。” 拾芽芽擦了脸, 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些坏人……我想起来了一点……” 朝慕云揉了下她的头:“不着急,等你醒来, 慢慢同我说,嗯?” 拾芽芽乖巧点头:“好。” 小姑娘进了房间, 华开济很快回来, 摇了摇头。 铃铛声距离太远, 大体方位辨认不难, 想追上却并不容易, 到最后铃铛声消失不见, 不知是故意隐去, 还是到了安静地点,铃铛不再携带相撞。 朝慕云垂眸沉吟,不同的思考念头交织,很多事串联起来,奔向一个结果。 田村的铃铛声,他初时并未在意,因距离太远,当晚发生的事也太多,之后回忆细节,就会发现那个铃铛声虽然遥远,但一直隐隐绰绰,从未停歇,而密道里的女人们,哪怕被救出,听到这个声音似乎都会有不同反应。 可见这个铃铛声,对她们有特殊的指代意义。 可能代表着谁来了,可能代表着危险警戒,可能代表着‘你随时在我监视下’的折磨。 拾芽芽听别的铃铛声没事,听到这样的铃铛声,立刻产生应激反应,她是否也有过类似经历,是被蛛娘娘拐走的一员? 可对方组织那么严密,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姑娘太小,体力和心智都不若大人成熟,陌生环境下,面对严密的组织……是有人帮了她? 朝慕云又想起,招提寺黄氏案时,拾芽芽也有过一次应激反应,寺里铃铛为布防警戒,声音更沉,更闷,并不脆,与田村铃铛声并不一样,拾芽芽听的不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那时突然应激,莫非是像今日一样,有人带着类似田村的铃铛路过过? 招提寺黄氏之死,涉及到的是专门为男女保媒拉纤,从中得利的榴娘娘,田村乃是蛛娘娘驻地,干的是暗里人牙子的买卖……二者绝对有关联。 若蛛娘娘的人曾在招提寺停留,那那夜涉及到的事,可能就不只是黄氏的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两个组织的人在同一地点出现,是任务不小心出现了交叉,还是他们本身就有什么合作? 朝慕云有点没想到,当时就和这些人错身而过过。 有关那个案子的凶手及帮凶,杀人的薛谈,寺里的嘉善,在他还没有进驻大理寺前,一次犯人转移时,双双发生了意外,死了,虽口供里交代了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东西,但很明显,这不是他们所有知道的全部。 他当时看到就觉得不对,写信给巩直问过,巩直道闻大人心中有数,让他放心,如若有疑问未解,可前去请教。 大理寺卿闻人长,年过花甲,因身体状况不佳,并不时常在官署,又因才能颇甚,时常在皇宫走动,据闻和皇上君臣相得,十分投契。 即便不常在大理寺官署,大理寺的事一点没漏下,该管的管,该办的办,需要签署印章的文件,无一不理的井井有条,凡手下之事,从未出过纰漏。 朝慕云见过闻人长几次,自有内心判断,这是一个很厉害,很智慧的人,似乎有点想培养他,很多事情并不说透,让他自己去参,去悟。 招提寺案子的后续,他并非没想问过,但闻人长并未给出清晰答案,话中隐意时机未到。 这个时机,可能是朝廷时局,可能是证据不足…… 但现在,朝慕云有预感,它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榴娘娘,蛛娘娘……这两个组织到底是谁的? 外面案子在查,皂吏的消息,厚九泓的消息,陆陆续续重新积在案上,已有厚厚一打,朝慕云没有去休息,也根本没时间休息,去到书房,一边翻阅整理这些线索,一边调整细分方向,让下面人继续去查…… 包括眼下此刻,这个案子,几个月前招提寺里,他错过的那些细节,以及十六年前,侯府嫡子之死。 他总感觉有太多东西沉在暗里,经年过往的暗湖之下,那些秘密和罪恶,正等待有人能翻出。 可那些过往压着太多人的痛苦,需要小心翼翼珍藏和保护,不能贸然简单粗暴的打开,否则反会受到伤害。 “噗——” 胸口闷痛,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朝慕云完全不知自己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甚至连眼前扶住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只是含着那口血,指尖虚点在刚刚写过字的纸上—— “查……” “我知,你先休息。” 对方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温柔,实则好像生了气,又不知怎么发。 朝慕云已经站不住,任人抱到床上,模模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脸被温水浸过的帕子擦过,又被喂了苦苦的东西……是药? 再多的就不知道了,他很快睡了过去,只感觉对方微烫掌心探过自己额角,轻轻的,像飞鸟羽毛掠过湖面。 这一觉很长,朝慕云记得自己模模糊糊起来,吃饭看案几上新送来的线索资料,整理之后,下达新的方向要求,之后再次休息,再次等待…… 再次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 书房书案上,又堆了一堆卷宗。 朝慕云微蹙眉,看了眼外面寂沉夜色,感受了下隐隐闷痛的胸口。连正常的作息时间都不能保证规律,他身上的毒,恐难以再压制了。 不过自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他就没有期待多活多久,只是不想无所事事耗过去,才来了大理寺,一切随缘。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7节 坐到书案前,他开始翻阅最新的消息卷宗,线索一日比一日更多,思路也一日比一日开阔,干脆在书案上铺开两张极大宣纸,分别将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组织列出来,相关的事件,相关的命案,相关的人…… 一边整理一边思考,中间甚至忘了坐下,直到想拿茶饮一口时,才发现腿麻了,身体僵住,有些进退不得。 “唉……” 窗子跳进来一个人,带着暗夜的栀子花香,适时扶住了他的腰,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堂堂朝廷命案,能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紫色纱衣,金色面具,声音尾调永远融着散漫,不是夜无垢是谁? 朝慕云捧着塞到手里的茶,安静饮水:“多谢。” 夜无垢坐到他身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西南之域,有个擅制毒的人?” 朝慕云:“槐没?” “我已查到,此人就在京城附近,可能在办什么自己私事,鬼鬼祟祟,无人得见——”夜无垢指尖扇子转了个圈,姿态间就是两个字,自信,“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朝慕云:“那你加油?”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啧了一声:“你自己的事,这么不上心?” “你也无需太过挂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心中——的确并不曾焦虑难过。” 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朝慕云的确没什么情绪,目前的案子反而对他更有吸引力,但别人大抵不会懂,干脆转换话题:“你夤夜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夜无垢扇柄撑着额角:“朝大人可真是健忘,自己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不记得了?” 顿了片刻,朝慕云才垂了眸:“前夜将我抱至床上的,是你。” 那些命令查的事,也是交待的夜无垢。 但返回书案的消息卷宗里,明确有对这些问题的回复,夜无垢……本没有必要亲自来。 夜无垢扇子掩唇,轻笑一声,点到为止,并未像之前话音暧昧,而是转做正经姿态:“说起来,这次案子,经你提点对照,我也发现了时间点的一些奇怪之处,蛛娘娘和榴娘娘的发迹与崛起,与汾安侯两个嫡子夭折的时间非常接近,之后的短暂隐匿,再到后来的低调发展,形势也非常相似,有微妙的避开和竞争意识,除却两个组织可能息息相关外,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扇柄轻轻敲着桌面上,十六年前的案件资料:“这里,有两个组织设立的最开始时机,和原由。” 所有东西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两个组织,最初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朝慕云思考的也是这个方向,眼眸垂下,指尖同样落在桌面,除了十六年前侯府嫡子夭折之事,还有京城前后的一些细节:“当时生乱的,可并非侯府。” 就在这一年,这个时间前后,天子承允帝曾遇刺,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都死了,长子太子当场身亡,次子三岁,年纪太小,被护卫保护撤离时同样遇害,有人说尸骨无存,也有人说早已经放进了小棺材,目前已葬入皇陵。 天子遇刺是非常敏感的大事,之后缉凶清算,血流成河,两个儿子都遇害,相当于是断了朝廷传承,承允帝震怒,前后之事不管朝廷还是官府,都处理的非常谨慎,甚至连时间人物都模糊了,让外人不得窥探,朝慕云案前的卷宗里,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大抵是怎样形势,并不清楚。 夜无垢扇子敲打在掌心:“此事若要查,可就大了。” 二人视线相对,片刻后,又默契的接过不提,但对方之言,彼此都明白。 朝慕云指了指纸上,管家柴方的名字:“他是漕帮的人,在汾安侯府多年,要么,是为了听主子的令,行事方便,要么,他的主子在外面,他听令在那里潜伏。” “又是漕帮……” 夜无垢对自己的帮派很熟悉,为了应对主帮,也做了不少功课,但帮内人众多,他不可能所有人都认识,一眼就看出谁是谁,柴方的身份,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朝慕云:“那夜你与蒙面黑衣人交手,我见过柴方,虽所有人都穿着黑衣,蒙着脸,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陌生人身形也都并不熟悉,但他左手食指指腹上的伤痕,因为一些角度,我看的很清楚。” 夜无垢已经跟着朝慕云提示的线索,查出了柴方身份,虽然任务保密,主帮中也未留下太多东西,但身份没错,此人就是漕帮隐在外头的钉子。 但他仍然对朝慕云分析很感兴趣:“是怎样的伤痕?” “类似这种,用比较细薄尖锐的刀具划过,留下的略深的伤,”朝慕云在自己的手上笔画比划,“比如用来割信封的小刀,一般细长,且薄,右手持刀,左手按信封时,一不小心,很容易造成这种割伤,伤口可能略长,但是非常细,就算很深,也并不难痊愈,恢复后指腹很难留下茧子,却会有一道类似这样的白痕。” 这样的白痕,柴方手指腹并不只一道,他有很多。 夜无垢眼梢微眯:“他需要经常拆信啊……” “也不一定是信,可能是密封的,不需要保密的东西。” 朝慕云翻阅过所有卷宗,现已基本肯定,这个柴方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可能是什么沟通的中间方,信息中转站,本身的存在就必须低调,一旦暴露,就有可能意味着某些秘密的暴露,本人性命,皆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所以这就是凶手杀他的动机么? “……不管柴方有关漕帮身份有没有暴露,他在侯府这么多年,很多秘密是清楚的,”夜无垢慢条斯理转着扇子,“凶手目标冲着冷念文,冲着玉佩,不管十六年前两个侯府嫡死的死,还是几个月前黄氏的死,此人都一定知道点什么……” 他看着朝慕云:“当初黄氏之死,你不就有所猜测,这样一心疼爱儿子的母亲,不评价本身道德行为,一定有保命的东西留给儿子,会不会就是这块玉佩?” 朝慕云微沉吟。 “玉佩的来历并不难查,如果不经常佩戴,或者是经常佩戴,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别人会忽略,可一旦刚拿出来,被人发现,有些事可能就变了。” 比如这东西冷念文只是照母亲要求,一直带在身边,不能丢失,那便也戴了,除了亲近之人,别人大抵不会知晓,可黄氏死了,这个少年身边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心态也是,他会不会经常睹物思人,经常拿出来看,会不会回想过往,思考现在,猜到了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若他猜到了玉佩隐喻,知道了侯府当年两个嫡子夭折的内幕……” 事实上,重要的的确是内幕的秘密,而非玉佩本身。 朝慕云分析过多次,如果玉佩是两个嫡子被害的重要证据,凶手不可能留它们到现在,早会想办法摧毁,只是这两个东西有点敏感,如果有意引导,很容易让人想到点什么。 比如黄氏,她可能就是故意的,留着这玉佩,是为了告诉谋害两个嫡子的人,你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永远不要想着抛开我,你抛不开的…… 黄氏可能知道对方太多秘密,但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横死,为儿子准备的东西,可能很多都没有来得及交出来。 而拥有另一块玉佩的章初晴,被拐事件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目前无有证据。 不管怎么说,侯府两个嫡子的死,必定是一切的起始,当年谁下手害的人,谁就是今日案件的最大嫌疑人。 “那一对妻妾都很有嫌疑啊,”夜无垢单手执壶,为朝慕云添水,“侯夫人小吴氏,一看就是最终得利者,她未必喜欢姐姐生的嫡生子,将来聪明能干,未必和自己贴心,不聪明不能干,那就是自己养坏了,自己有责任;自己生的大儿子呢,又胎里不足,被别人暗地里叫成小傻子,智力不足,不管自己输还是赢,他都撑不起门庭……而且她已经怀了身孕,我看到你的卷宗里有说,丈夫捏过脉,按经验看像儿子,你说她会不会想利用这个时机,拼一把,顺便除去对她威胁最大的大汤氏?” 她当时在后宅可不是一头独大,大汤氏这个青梅竹马太厉害,她时常要退避三舍…… 朝慕云知道夜无垢在想什么,微颌首:“此事上,小汤氏也算得利者,她若喜侯府富贵,想要进门来,那压在她头上的可不仅仅是一座大山,上面有大汤氏这个厉害姐姐,还有侯夫人,她再小心翼翼经营,又怎么能出得了头?她那时已被接进侯府一个月,会不会有什么顺水推舟的念头,准备一时数鸟?” 当时的时间线,两人都有说不清的地方,有人有可食用的心腹,有人有单独的作案时间,谁都不能排除嫌疑。 夜无垢:“当年的证据可不好找,要寻只能寻现在的。” 比如杀害冷念文,柴方时的确凿性证据。 “不过似乎不止这两个人存疑?” “还有汾安侯。”朝慕云颌首,“他的处事观点很有意思,对妻妾手段纵容,对几个孩子养的随意,看起来并没有想要杀害,但也并没有给予过多保护,在他心里,他自己的利益最为重要,其它的全部要退后,如果有冲突时——那他牺牲的,一定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夜无垢指尖点在皇城附近:“你的意思是,当年这桩刺杀之事,对他有影响,遂才忽略了儿子的事?” 朝慕云点点头,又往前推了推另一份卷宗:“你再看看这个。” 夜无垢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陈姓妈妈,刘姓婆子?”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去田村时,有两个让我们记忆很深刻的女人,一个眼睛不怎么好,但很慈善亲切,说自己姓陈,让我们管他叫陈大娘,另一个非常凶,瘸着腿也要拿拐杖赶人,村里人都管她叫刘婆婆……” 朝慕云目光微闪:“此二人,当年都在汾安侯府做下人,出了两个嫡子遇害之事后,才被发卖出府,此后不知所踪……” 夜无垢嗤了声:“行了,这两个人必是被有意卖出去的,必是知道点什么,凶手呢,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这两个人目前状况。” “还有章夏清,”朝慕云道,“冷念文出事之前,好似去过田村,见过此三人。” 在这方面,厚九泓和手下小弟比皂吏们更能打听到消息,这两个年纪大的女人,似乎和汾安侯府有点不一样的牵扯,她们在田村的地位也非常特殊,又早过了生育年纪,似乎并不像别人一样,不能走动,出不来。 但当日园子宴客,人实在太多,无法一一清查,这几个人有没有在场,只能看她们口供。 “因是才得到的线索,官府还未提调,”朝慕云思忖,“口供方面,我正在想怎么取,不会打草惊蛇,让凶手警惕。” 夜无垢沉吟片刻:“章夏清,好像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朝慕云颌首:“他当年身世不错,娶的妻子是侯府庶女,汾安侯的庶妹,姻亲间有大事不可能不走动,经查,两个嫡子遇害当日,他并不在侯府,但前一日他是在的,且妻子一如既往,因身份低微,受了些闲气……他此后时间线有存疑之处,不易查证。” 夜无垢:“但你应该有想法了。” 朝慕云微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只要这几件事查清楚……” 他在夜无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夜无垢笑唇翘起:“行,瞧我的吧!” 朝慕云给他递了杯茶。 夜无垢看着釉青茶盏上柔润白皙的手指,方才还不觉得渴,现在突然有些渴了:“事情都交代我做了,你呢?” 朝慕云:“我想亲自见一见章夏清章初晴父女,有些东西,总要寻出答案。” 本案看似割裂,实则很多事彼此间都有联系,如果一切顺利…… 破案,好像也并不难。 面前的人好像在闪闪发光,只要一说案子,眸底墨色永远都清澈动人。 夜无垢微笑:“我自是信朝大人本事。” “是么?”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微晕,意味深长:“你若信我,为何到了今日,有些事还是不愿说破?” 第57章 你想让我怎么哄 梆子落处, 三声清脆,是三更天了。 万籁俱静,耳边只有面前人的声音, 鼻间只能嗅到面前人的气息, 眼前看到的,只有面前人的脸。 面前人, 是心上人。 ——你若信我, 为何有些事还是不愿说破? 绮念过多,无处得慰藉时, 这种话,似乎都能想象出几分类似撒娇嗔怨的味道。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 突然觉得今年夏天实在燥热, 浅纱的衣服都有些不能透气,他扯了扯襟口:“没有不愿同你说……我就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朝慕云却并未放过他:“什么没意思?你走丢, 失去家人的事,还是侯府十六年被砸死的,那个三岁的嫡次子?” 夜无垢看着他, 没说话, 眼神从面具后面透过来, 稍稍有些委屈。 朝慕云声音略轻:“你来京城寻仇, 寻的,就是汾安侯府,对么?” 之前聊案子时,他就眼前一闪, 有个念头掠过, 可当时正在专心推案, 并没有抓住,后来想起,方才察觉,夜无垢当时有很多不对劲之处,尤其聊到汾安侯,两个嫡子之死时。 夜无垢手中扇子顿住,颇有些无奈:“你想要知道什么,都能知道,是不是?” 朝慕云微笑:“所以没必要回避或害羞,不若好好整理整理,告诉我你走丢那一年,你记得的,你查到的,京城发生的所有大事。” 夜无垢看着他:“真想帮我?” 朝慕云颌首:“不遗余力。”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8节 “我可没求你。” “是我自己想,不需要报酬。” “甜言蜜语对我无用,”夜无垢身体前倾,眼带桃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破案。” 朝慕云低眉,浅笑轻缓:“还以为哄哄你,你心情多少会好些。” 夜无垢心中悸动,缓缓凑前,扇子搭在他肩窝:“当我是小孩子,哄一句就算?” 朝慕云:“嗯?” 夜无垢神色端肃:“至少要两句。” 朝慕云:…… “好啊。”他直接笑出了声,这样幼稚的夜帮主,可不多见,“你想让我怎么哄?” 夜无垢把扇子往前递了递。 “让我帮你拿扇子?” 朝慕云拿过扇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见夜无垢伸出了手,掌心冲上。 这是……要什么东西? 忽然想起对方曾经索要过的礼物,一枚玉坠,可惜最近实在太忙,没有抽开身的时间,还没来得及买。 朝慕云本来想点下他的掌心,说句开脱气氛的话,谁知胸口一阵闷痛,动作根本收不住,直接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对方掌心。 夜无垢:…… 他的确肖想过惊喜,却没敢想过这么大的惊喜,难道这病秧子对他也…… 可惜也只是想想,朝慕云做完这个动作,身体前倾,直挺挺晕了过去。 夜无垢只能握住他的手,将他接个满怀。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夜色寂美,风也温柔,连梆子声都特别清脆悠长,像敲在人心头。 …… 接下来仍然是各种不停歇的忙碌,皂吏们按照大人指令,按部就班,指哪打哪,说查什么就查什么,厚九泓虽然没回来,不怎么看得着人,但他的小弟们也很好使,送到大理寺的消息每次都又多又及时,只不过就是太多,有点乱,需要朝慕云一一整理。 一边指挥着下面办事,一边理案,朝慕云还顺便和院里的小姑娘拾芽芽谈了谈心,并让夜无垢帮忙,去见了章夏清章初晴父女。 拾芽芽状态早已稳定很多,因有之前相处,只要朝慕云在身边,她的安全感就会很足,有些心里的秘密好像也没必要瞒着,因为那对她来说再不是羞耻,再不是逃不了的危险,她知道朝慕云一定会帮她,一定会站在她身边。 安静几日后,章初晴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还是不喜欢男人靠近,但只要身边有丫鬟妈妈陪着,她就可以好好说话,朝慕云和她聊了很久,慢慢的,一些过往她也愿意吐露,一些烦恼也愿意倾诉,在朝慕云给她建议方向应对后,她眼睛越来越亮,再看到父亲时,也没那么躲闪了。 避开人们视线,朝慕云又见了从田村‘请’来的两个女人,陈大娘和刘婆婆…… 案子有关的一切线索,正在一点点补圆,需要的证据,所有人也在一起努力,好像的确没什么完不成的。 很快,不知从哪里开始,京城街巷出现了一道传言,说是大理寺干了件大事,有桩时隔十六年的陈年旧事,将要翻出,这次的堂审不可错过…… 待到朝慕云准备充足,安排开堂审案时,大理寺门口那叫一个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人山人海,人群里什么人都有。 有打着伞尽量往树荫底走的妇人,有说的激动,口沫横飞的汉子,凑热闹的小孩,也有衣着或光鲜或朴素,气质或富贵或不羁,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的,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 连旁边的茶楼临窗雅座,都坐满了人。 也不知怎么这回的案子让大家这么感兴趣,齐刷刷在六月里,顶着辣阳也要看热闹,一边等着看,一边嘴里还窃窃私语—— “……都听说了么?这回的案子可不简单,听说涉及到十六年前,汾安侯府两个嫡子夭折之事,看来大概率不是意外了,那俩孩子是被人害死的!” “这高门大户就是吓人,不是小孩子啊,得心多狠才这么干……” “听说那侯府后院妻妾争宠,乌烟瘴气的很,你看这婆娘娶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知道屁,高门大院这种事不正常?人关起门来一家子的事,用不着别人管,这回抖这么大,当然不是妻妾争宠那么简单,没瞧见旁边站着,腰间别红的兄弟们么?那都是漕帮的人,这回啊,有蹊跷呢……” “嘘——漕帮的事你都敢议论,不怕被揍?” “那大理寺的人连漕帮都敢惹呢,太岁头上动土,这位朝大人都不怕,我又怕个啥?漕帮真有那胆气,去干他啊……” “不过要我说,这漕帮是该管一管了,瞧瞧他们现在横的,比官差都要厉害了,朝大人敢管,是真汉子!” “害,还不是咱们天子没了孩子伤心,老人家早些年多勤勉啊,咱们大允也风调雨顺的,后来儿子都没了,他老人家也伤了心,这起子蝗虫祸秧子不就跑出来了……” “嘘——说归说,别妄议朝纲,一会你被逮了,可别连累我们!” “还是说朝大人吧,听说这位大人明察秋毫,最善察言观色,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撒谎,骗的过他,到大理寺不足半年,就立了不少功,马上就要破格擢升为大理寺少卿,就是身子不怎么好……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天妒英才,着实可惜啊。” “还不是后宅争斗的事,他那身体,听说也是被嫡母给害的,他现在越来越出息,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那不成器的嫡兄,前阵子才被亲爹打断了腿,他那亲爹到现在也没能见到朝大人一面……” “嘘——来了来了,朝大人来了,都别在废话了!” 公堂之上,朝慕云一身官服,面容肃静的,大踏步前来。 他脸上未见丝毫紧张之色,步履从容,没有丁点慌乱深呼吸,旁边跟着的人却没办法不深呼吸,为他担足了惦。 主簿李淮瞧着外头一层层的人影就眼晕,谁能料到这案子,能整出这么大摊子,朝慕云竟然一点都不怂,他再有本事,不也有万一么?如果出现了什么纰漏……这场子怎么收? 朝慕云掀袍,正座就位,左手轻捋右手袖口,右手执惊堂木,轻轻一拍,便是金玉铮鸣。 “今年二月,有妇人黄氏母女,死于招提寺,凶手已落网,六月,其子冷念文遇害,遇害之时周身并无异样,只被取走了一枚双环玉佩,此玉佩却并非黄氏或冷家之物,与汾安侯府有关——” 他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本官上承天威,不敢懈怠,今次便将所有相关人请至公堂,还事实以真相,还法理以公正。” “大人问案!有些事就是不能不明不白的!” “没错,问!” “大人不要怕,谁敢妄动,就是心虚!” 百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腔热血,不带怕的。 请到公堂之上的人表情就不大一样了,尤其小吴氏小汤氏,还有汾安侯,都有些忍耐的,不好表现出来,或者已经表现出来的不满。 朝慕云手往下压了压,视线环视厅堂,朝一旁皂吏点了下头,让他承上证物玉佩:“经查明,死者冷念文身上丢失的玉佩,乃是十六年前,侯府老夫人为两个嫡孙准备的礼物,只是做好送过来时,两个嫡孙已经夭折,睹物思人,难免神伤,在自己寿宴上看到年纪尚小的冷念文和章初晴时,老夫人心有所感,将两枚玉佩分别赏给了二人。” “但此之后,此二人人生机遇大为不同,章初晴被人牙子拐走,再未出现在人们面前,冷念文从未在人前戴过这枚玉佩,黄氏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日日在人前佩戴,之后遇害——” “本官并不认为这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这绝对是有事啊!” 百姓们小声议论,怕是叫人知道害了侯府嫡子的秘密了,要杀人灭口呢! 朝慕云看向堂上站着的一对妻妾:“侯夫人,小汤氏,你二人可有话说?” 吴氏浅浅叹了口气:“我知大人意思,是疑当年侯府两个嫡子的死有问题,有人害死了两个孩子,今日怕东窗事发,又害死了可能知道秘密的冷念文,或者柴方,但此事着实与我无关……” “那日我正逢产期,随便问一个侯府下人就知道,妇人生子,是要走一遭鬼门关的,我哪有精力算计其它?再说死的两个嫡子,大的是我亲姐姐生的,小的是我生的,血浓于水,我怎会那般心狠?” 她帕子掩唇,似乎想起当时画面,十分悲伤:“此事之后,大汤氏畏罪自尽,所有人都知道,我失去了两个孩子,又因受到惊吓,产程不顺,差点失了条命。”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虽然有得到好处,但失去的更多,这么一对比,某些人可就是纯得利益了…… 大家视线齐齐转向,放在一旁的小汤氏身上。 这位摇身一变,从破落户的女儿变成侯府受宠的小妾,上头没有姐姐压着,又逢刚刚生产完,还得坐月子的小吴氏,瞬间风生水起,之后更是能和小吴氏平分秋色,短短时间站稳脚跟,还生了个孩子,只是运气稍稍有些不好,是个女儿,若是男丁,怕是更得横着走了。 小汤氏自然注意到了众人看过来的视线,满面委屈:“妾身那年的确在侯府,但妾身当年只才十四,哪来的胆气和手段,做出谋害侯府子嗣之事?是觉得活太长,想见见阎王爷么?” 她微微咬唇,闭了闭眼:“就算妾身真是那心狠手辣,十恶不赦之人,偌大侯府,有侯爷,有侯夫人,还有妾身姐姐,妾身才去不到一个月,处处不熟悉,谁谁不识得,哪里敢多走动,但凡有些错处,就要被姐姐抓住教训一顿的,哪里来的心腹下人帮我做这些恶事?纵是妾身敢,这些下人谁敢信?谋害两个嫡子这种事,妾身真的能做到么?” 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高看她了。 百姓们沉默的沉默,摸下巴的摸下巴,难道真是畏罪自杀的大汤氏? 不可能啊,如果当年的事当年就了了,凶手都死了,今年不会有后续,也不会有人因为心虚,害怕被发现当年秘密,又开始杀人…… 朝慕云看向汾安侯:“侯爷可有话说?” 汾安侯面无表情:“在本侯这里,当年事,当年已了,并未料到会有如此多波折。” 看上去就不是很想配合的样子。 朝慕云也未紧追,抬手叫皂吏:“将人请带上来吧。” 被请上堂的是两个妇人,年纪都不小,一个是田村陈大娘,眼睛有点问题,脸上沟壑很深,却尽量笑着,看起来亲切很多,一个是刘婆婆,腿瘸着,拄着拐杖,一双眼睛看人像在瞪人,十分不善。 朝慕云指着陈大娘:“陈氏,侯夫人应该认得?” 小吴氏怔了一瞬:“这是……” “你生产之日,两个嫡子出意外后,侯府卖出去一堆丫鬟婆子,陈氏就在此列。” 见对方没说话,他又指向刘婆婆,加了句:“这一位也是,姓刘。” 小吴氏摇摇头,叹气:“抱歉,我不大记得。” 朝慕云看向陈大娘和刘婆婆:“你二人可记得侯夫人?” 他问的不是认得,是记得。 陈大娘脸上的笑收了收,伸手摸了摸瞎了的眼睛:“夫人的声音,还是记得的,不过夫人们高高在上,认不得我这样的下人,倒也正常。” 朝慕云看着小吴氏:“侯夫人可知,此二人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小吴氏迟疑片刻:“做什么?” “跟随蛛娘娘,行暗牙子拐卖之事。” 朝慕云话刚说完,陈大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没有,我冤枉啊!让我们上堂认人前,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那田村是蛛窝子不假,可我也是被你们亲手营救出来的,那日大人去,是我帮的忙,提供的消息,帮你们打的掩护,不然你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我没盼着你们记恩,只是也别害我吧?” 朝慕云早就料到她会闹,淡淡看过去:“你的帮忙,并非为我们打掩护,而是监视,不是么?” 陈大娘动作一滞。 朝慕云看着地上的人,眸底墨色微深:“你扮作和善人,给予我们帮助,只不过想让我们对你没有戒心,正好趁机看一看我们的实力,清楚我们的动向,好去给村里人报信,方便控制我们,是也不是?” 当时他没能第一时间看清楚,一是因为所有心神全系在村子里,二是陈大娘眼睛似乎生过什么病,连带着脸上肌肉都有些僵硬,当她想要隐藏时,微表情表现会很少,难以分辨。 “你的儿子真的是和田村人生的么?所有孩子真的死了?你真的是受害者,还是自一开始,就是组织者?” “我没有……你怎么就能不信我呢……”陈大娘眼神闪烁,哭着喊冤枉,似乎伤心的不能自已。 朝慕云看向刘婆婆:“你当时要赶我们走,拐杖扬的老高,打下来的力道十足,是真的很凶,你真的觉得村子里很好,处处以他们为荣么?”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69节 刘婆婆视线淡淡扫过跪地哭冤的陈大娘,开口是老年人说话时特有的苍老和沙哑:“老婆子不懂你在说什么。” 朝慕云目光暂时移开,再一次落回小吴氏身上:“此二人,侯夫人果真近年来从未见过?” 小吴氏摇头:“没有。” “你确定?” “确定。” “那贵府管家柴方,与陈大娘来往密切,你可知晓?” “我……我不知,”小吴氏看起来有点慌,似心中掀起了什么惊涛骇浪,“柴方怎会……” 第58章 认罪 六月阳光明灿, 几乎直辣辣照在人们头顶,能赶走一切阴霾,让世间再无黑暗。 围观百姓算是大开眼界, 公堂断案么, 还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渐入佳境,毕竟皂吏们要理证据,上官要套话,嫌疑人要狡辩,谁知这位朝大人竟如此干脆,一句一句,逼的人紧张心慌了! 要知道现在站在公堂里的不是别人, 而是大名鼎鼎的汾安侯府, 汾安侯在京城什么脾性, 谁不知道, 向来傲气, 连带府里下人似乎都高人一等似的,出来拿鼻孔看人,家中妻妾争宠更是摆在了明面上, 何曾因别人逼问紧追两句,就心慌难受的? 当这些都是普通人么, 脸皮薄又胆子小? 所有人视线聚集在小吴氏身上,期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朝慕云端坐案几后, 眸底安静肃穆:“经查, 柴方身死那日, 并未有别的行程, 用完饭后就回了房间, 自此再未出来。书桌上有描了半幅的小画,饮了半盏的茶,他应该一直都在桌前饮茶做画,聊做消遣,但那半盏茶汤色略浅,味亦不香,该是泡了好几回水,他在桌前坐了很久。” “桌上茶具是套组,一壶四杯,除了他自己用的杯子,还有另外一只稍稍移动过,放到了略靠近茶壶的位置——这夜他有客人,本欲待茶,但客人不需要,或者,他也知道不用了。” “客人因何不需要待茶,侯夫人可知晓?” 小吴氏眼帘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因客人携杀机而来,”朝慕云看着小吴氏,“开门见山直抒目的,拿出毒丸,要他死。” 小吴氏眸底微闪:“若如此,他因何不呼救?别人给他毒丸,他便要吃么?” “自然是因为他的弱点在别人手上。” 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大理寺已经查明,柴方家人并不在身边,乃是被人所控,他一个侯府管家,若不是正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为何家人不能在身边,又有谁可以控制他的家人?汾安侯府之中,除了侯爷自己,可就是侯夫人你了。” 小吴氏:“可是我没有……” “夫人的意思是,侯爷做的?”朝慕云又转向小汤氏,“或者其他人?” 小汤氏不干了,脸上虽然还挂着得体的微笑,话音已带警告:“公堂之上,和家中斗嘴可是不一样,事事要讲究证据的,姐姐说话可要小心。” 朝慕云看向门侧,微点了头,有皂吏托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个精致小巧,瓶肚只有拇指大的小瓷瓶,边上有两颗赤红色,圆溜溜的药丸,一看颜色就足以让人警惕,大约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东西,侯夫人可认得?” 小吴氏闭了闭眼:“即便是在侯府搜到的又如何?侯府之大,下人之多,想要栽赃个什么东西,并不难。” 朝慕云:“我此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冷念文和章初晴身上的双环玉佩,过去这么多年,凶手都没有太过计较,可见这样东西其实并不关键,只是稍稍有些微妙,在懂的人心里,是根刺,可为什么突然重要了?冷念文是不是在黄氏死后,发现了一些端倪,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密,甚至过来威胁——往事有重新浮起暴露的可能,遂他必须死。” “凶手杀了人,拿走了他身上的玉佩,但既然玉佩有暴露风险,为何不把它损毁砸碎,而是状似随意的不小心丢了,让它有了自己的缘法,被人押去了当铺?” 玉佩若一点都不重要,凶手不会费尽心机,不惜杀人也要抢走,玉佩若重要,不可能那么随意对待…… “我怎么想,似乎都只有一种可能。” 朝慕云看着小吴氏:“玉佩乃是当年老夫人为侯府嫡子打造,大理寺专门寻当年老匠人问过,说老妇人极为重视这两枚玉佩,从选料定图到开工雕刻,样样都有讲究,连时辰都是看了黄历择的,上面还特别雕了侯府最为荣耀的白虎图腾,所有一切都是对嫡孙子的期待和祝福,之所以没用最为贵重的玉料,是两个孩子还小,担心折了福气——” “这样非同一般,具有特殊祝福意义,对侯府嫡子来说极为不一样的东西,若你未有生子,或许不会犹豫,可你现在有儿子,也是嫡子,你会不会担心对儿子不好?” 若凶手是别人,不会顾及玉佩的象征意义,砸了便砸了,小吴氏却不一样,她还是一个母亲,做过很多亏心事的母亲,亲手送走过一个孩子的母亲,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万万经不起半点意外。 “不是我,”小吴氏摇头,“我没杀人!” 朝慕云:“那冷念文身上这块玉佩,侯夫人碰过没有?” 小吴氏:“没有!” “那为何,玉佩边缘有你的指甲色?”朝慕云视线往下,落在小吴氏指甲,“据我所知,侯爷很喜欢侯夫人的手,侯夫人也爱保养,对染甲颜色调配颇有心得,每次染甲都是自己调整,颜色独一无二,你未碰过冷念文颈间玉佩,为何在玉佩缝隙里,会有你的染甲颜色残留?” 朝慕云看着她:“侯夫人有任何问题,可在此质疑本官,不过本官建议,侯夫人最好说实话,还能减轻不必要的嫌疑。” 时间来不及思考太多,小吴氏抬头:“我没有——” 朝慕云下一个问题却已砸过来:“你可是人牙子首领,蛛娘娘?” 小吴氏一怔:“不,我不是……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朝慕云敛眸:“如若真不明白,第一个反应难道不应该问什么是蛛娘娘,而不是下意识否定,说我不是?” 过了很久,小吴氏指尖微颤:“可真不是我做的,当年夭折的两个孩子,也有一个是我生的,我没有理由杀他……” “但你嫌弃他,他并不是一个足够支应门庭的男丁,当时你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孩子,何不借机拼一把,一石数鸟?” 厚九泓穿着皂吏衣服,从侧厅门走出,将托盘上的证据展示给众人:“此为当时大夫为你诊断的脉案,以及当年的人情往来,稳婆安排,稳婆是黄氏帮你寻的,但这个稳婆和后来被发卖的陈大娘刘婆婆都有关系,别以为你将稳婆处理了,官府就查不出来,她是你心腹下人的远方亲戚!你只不过是借了黄氏的手,安排自己的人进来,出了事还能推说无辜,你是不是早在准备生产的时候,就做了局,意欲谋害两个孩子!” 小吴氏不住摇头,似乎又气又委屈,难过的说不出话。 厚九泓见堂上病秧子没拦着,转过头继续,冲着上跪着的陈大娘哼了一声:“还有你,别以为只要嘴硬不说,你的家人就能得了好,以为我们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点东西都查不着?你才不是什么被卖到田村,生了几个儿子全死了的可怜人,你真正的家人在哪里,孩子在哪里,老子都查到了,你才不是什么受害者,你就是这蛛娘娘的主事!” “啪”一声,他扔在地上的东西,别人认不出来,刘大娘却能分辨声音的细微之处,那是她小孙子最喜欢的玩具。 她颤抖着手:“你们官府竟然,竟然威胁……” 厚九泓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什么官府,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就是被大人逮住感化,学习普普通通助人为乐的老百姓而已。” 刘大娘呆坐在地,久久没能回神。 她眼睛不好,看不到公堂形势,但她能听到声音,不一样的呼吸声,不一样的窃窃私语,就是不一样的形势,不一样的压力。 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但她的儿孙不能出事…… “不是我做的……”刘大娘声音嚅嗫,“我也只是听人吩咐……” 朝慕云:“听谁?” 刘大娘‘看’了眼小吴氏的方向:“……听夫人的。” 小吴氏闭了闭眼,突然转身,冲汾安侯跪下了。 “当年之事,今日之行,确系皆出我手,如今堂官问案,证据在列,我无有辩驳,所有罪责权一一承担,只是所有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还请侯爷赏恩,莫要波及咱们的儿子。” 汾安侯看着她,面色微肃,似乎有一种今日才认识她的陌生感,没有扶她起来,也没有厉声斥责。 “小吴氏,”朝慕云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十六年前侯府二嫡子遇害,今朝冷念文柴方之死,你对杀人事实,可供认不讳?” “是。” 这一刻,小吴氏脸上再无之前的委屈和慌乱,平静的吓人:“当年姐姐是侯夫人,得了个好归宿,我自然脸上有光,但我与姐姐不同,我只是个庶女,未来前程一眼就看得到,可侯府进了个青梅竹马的大汤氏,姐姐再厉害,还是着了她的道,我好像有了一个不敢想的机会……” “嫁进侯府,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随时都在担心哪里做的不好,已经过世的姐姐,一点点长大,看着亲实则透着距离的小世子,还有越来越多宠爱的大汤氏,像压在我头上的三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我那么费心抚育小世子,可他宁愿听别人蛊惑,也不愿听我这个亲姨母的,我费尽心机,在大汤氏重重手段下,好不容易保下的儿子是个傻子,不中用……那几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大汤氏的手段让我畏惧,我不想承认她比我强,但那时我尚年轻,经过的事太少,的确不如她,好不容易熬过那段艰难时期,我终于再次有孕,大汤氏也没闲着,她又添了新手段,要接小汤氏进府。我私下里让人打听过,她们姐妹肖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对付一个暂且有些不足,不如干脆牺牲大些……” 小吴氏面色沉静,似乎再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计划就是在我生产当日,稳婆是我让黄氏帮我请的,看似不识,其实是我的人,我用她倒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控制我的产程,让我生得稍微艰难一些,毕竟我越难,越不容易,看起来就越无辜不是?我都疼晕过去了,还怎么算计人?” “黄氏是外人,当日并没有在侯府,但我们早早商量过,她在外协助我,我那傻儿子的衣服,就是她帮忙找的,要去的地方,也是刘妈妈帮忙开道小门后,由她领诱,让我儿子去往危墙……” “小世子的毒,是刘妈妈帮我下的,但所有计划,我都与刘妈妈这个心腹单线联系,可刘妈妈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她私下应该找了帮手……” “一切完成后,我只要将证据引到大汤氏那边,比如我那傻儿子身上衣服配饰与她有关,比如装毒药的瓶子在她院子里,只要我‘做不到’这些事,侯爷必会罚她,给我交待,后来果然,一切皆如我所料。” 说完当年这事,小吴氏顿了顿,看向朝慕云:“你猜的没错,那双环玉佩,是老夫人做出来,为侯府嫡子祈福的,我不能毁了它,兆头不好,那个冷念文,他原本也可以不用死的,就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不挺好?可自黄氏意外,他就变了。” “黄氏之死,非我所愿。我知她有很多小心思,但我从未想过要杀她,因为她很好用,她掌握的那点东西,对我来说也不算伤筋动骨,若她果真反水,我自有办法让世人信我,她知我本事,也不会随便卖了我,这些年我二人的确私下来往颇多,有些不为外人道,但她活着,比死了对我有用的多。” “可惜冷念文这孩子被她养废了,空长了年纪,没长脑子,自己胡思乱想不说,还受他人哄骗,非要疑我害了他娘,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些黄氏遗言,发现了双环玉佩的秘密——他用十六年前的事来威胁我。” 小吴氏神色淡漠:“我最讨厌别人挑衅,对方还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敢找到我面前,那他就不用活了。” 朝慕云:“你是如何杀的他?” “毒,和当年的一样,”小吴氏道,“他说让我给他个交代,我约了时间地点,他必定会去,少年人心思浅,想法都写在脸上,我诓住他并不难,让他喝下掺了毒的解酒茶,也并不难。” “小宴园子是我家的,里里外外一切,都由我这个主母打理,我想创造怎样的方便环境都可以,想要处理什么,也很方便——” 她直剌剌看着朝慕云:“非我自信,若大人只认死理的盯着园子查,一定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能逼的我如此。” 皂吏们的确没有找到更多东西,但破案,并非只有一个环节,只能查死亡地点,其它处的逻辑连接,凶手的动机,轨迹呈现,才是还原整个真相的重点。 朝慕云垂眸:“管家柴方呢?” 小吴氏:“他背叛了我。” 朝慕云:“背叛?” “我才是侯府主母,他效忠于我,听我吩咐,为我做事,不是应该的?可他不听话了。” 小吴氏唇角讽刺:“他早知道,背叛我的那一瞬间,就是死亡的起始,那夜我敲开他的门,亮出毒丸,他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会惊叫,不会求助,甚至不用我特别说出他妻子女儿的名字……” 朝慕云:“你是侯夫人,杀人这种事,为何不让下人去做?这可不像十六年前你的作风。” 小吴氏冷笑一声,视线滑过身边:“是人,就会背叛,一如月前的柴方,现在的陈妈妈。” 陈妈妈抖了下。 小吴氏:“杀个人而已,于我而言并不算麻烦,我甚至不需要做的太精细,侯爷那夜饮醉,我根本不用多做警惕,若非此次正好遭遇大理寺办案,撞到你朝大人手里,也不会有这次堂审,这种办案过程。” “好了,我都招完了,大人且定罪吧。” 朝慕云却没急:“你说柴方背叛了你?那他投靠了谁?” 小吴氏眼刀子立刻扔向小汤氏。 小汤氏叹了口气:“柴方是管家,妾身常在后宅,偶尔总会撞见,并未有多来往,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从未有过……” “可你让他瞧上你了,不是么?” 小吴氏冷笑:“你可真是好本事呢,在自己府里偷男人,当侯爷是死的么?那日柴方该为我办事,却连找不在,是去寻你了吧?你们两个私会密谋,来势汹汹,我再不行动怎么可以,等死么?” 小汤氏眸底隐有怜悯,想说什么,又突然浅叹了口气—— “算了,清者自清,你爱信不信。” 公堂再次安静。 朝慕云看着小汤氏:“你为何知道冷念文喜欢吃枣糕?”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0节 “这……大概是巧合?”小汤氏道,“我只是见那孩子可怜,想安慰两句,手上当时并没有其它东西,只有块枣糕,就给他了,谁知竟是他的心头好。” 朝慕云:“柴方与你,并未经常见面?” 小汤氏顿了下:“这……话也不是这么说,都在府里,总会碰到。” 厚九泓哼了一声:“这左右随你说呗?你在内宅,他是外院总管,总会频繁碰到,你说这是正常的?” 他不信,一定有更刺激的事! 小汤氏不敢再站着了,敛裙朝汾安侯跪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妾身万万不敢对不起侯爷,还请侯爷相信妾身!” 汾安侯没说话,厚九泓嗤了一声:“你没对不起侯爷,那你和柴方见那么多次面做什么?” 小汤氏:“这……侯府那么多事,侯爷常在外头忙,很多时候不在,姐姐有时候家里照看不过来,妾身见了,总不能干看着,偶尔也是要帮忙问些话,平些事,有点用的么……” 这种涉及到男男女女的事的确有些难说,有没有证据都很难砸死,公堂上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 一片混乱中,朝慕云的声音清晰无比,如破开云雾,照亮尘路—— “汾安侯好一手调.教人的本事。” 第59章 小朝大人好手段 朝慕云的话, 让现场瞬间安静。 什么叫侯爷调.教人的手段?侯爷不是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难道…… 大家心念转动,看向汾安侯的眼神开始不一样。 汾安侯仍然一派淡定:“本侯不懂朝大人言下何意, 还请明示。” 朝慕云却看回小吴氏:“杀人事实,你供认不讳。” 小吴氏点头:“是。” “我方才问你,可是蛛娘娘, ”朝慕云眼梢微垂, “你现在应当可以给我答案了?” 小吴氏垂眸, 浅浅点头:“……是, 我是蛛娘娘, 田村一切,皆出自我手,陈大娘也是我的人。” 朝慕云:“但你说你杀柴方是他背叛了你,不听你的话,你需要他时,他不在——” 小吴氏猛的抬头:“他对小汤氏有心思,我绝没有看错!” “但你供言里的时间——” 朝慕云点了点桌上口供:“你寻柴方不在的那个时间,他分明是在田村,黑衣蒙面, 阻止我救人, 田村是蛛娘娘据点,他在办的事也与蛛娘娘有关,你却说他不听你的话, 你有麻烦需要时找不到人——” “他是真的不在, 不听话, 还是他的主子, 其实并非是你?” 小吴氏怔了一下:“许, 许是我记错时间了,最近诸事纷杂,脑子有些乱,大人容我想想……” 朝慕云眸底锐利:“蛛娘娘的头衔,你敢顶,漕帮呢?柴方是漕帮的人,你可知晓?” 小吴氏眼梢快速掠过门外街道,腰间扎红的几个漕帮汉子:“也,也没谁规定……漕帮汉子只能这一种营生糊口不是?柴方能力出众,这些年干的不错,王府和漕帮生意又不冲突……”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显然也知道这些话没什么底气。 朝慕云又道:“他之身份特殊,漕帮之人,自有保命手段,为何他的家人,你能控制得了?侯夫人在侯府能一手遮天,竟也能做得了别处的主么?” 小吴氏这次没有说话,因为怎么反驳,似乎都不合常理。 朝慕云又转向陈大娘:“你的主子,其实并不是侯夫人,另有其人吧?你只是随着形势,将这件事栽赃到她头上,因她杀人事实无可辩驳,本次要问的也是案件真相,你们因往事之事,也确知彼此存在,你认为这般引导不会有问题,侯夫人也不会拒绝,是么?” 陈大娘嘴唇开始颤抖。 朝慕云:“十六年前侯府嫡子遇害,你是侯夫人心腹,事情做完后,你出侯府,并非被赶出去,而是换个地方,继续为侯府做事,是也不是?你成为蛛娘娘核心成员,耐心的,一点点随它发展壮大,与侯府联系也一直未曾断,侯夫人见过你,也知道你,甚至给予了你便利。” “……是。” 陈大娘舔了舔唇:“毕竟十六年前的事,我插手太多,她总要盯着点,提防着点。” 朝慕云:“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你杀了?” 陈大娘没说话。 朝慕云:“因为你背后的主子,远比她分量大,是也不是?他是谁?汾安侯?” 陈大娘彻底愣住:“不,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说,不是这样……” 朝慕云视线却已转了方向,看着汾安侯:“十六年前你府嫡子遇害,你饮醉了,今次管家柴方遇害,你同样饮醉,诚然,侯爷不是亲手害死他们的凶手,可侯爷也并非闲来无事,沉迷饮酒取乐,当初在谋什么事?今次又为何在应酬?” 汾安侯盯着他,目光开始不善。 朝慕云才不怕:“家中小妾被指与外男有染,你一点都不怀疑,甚至隐隐责小吴氏把这件事挑出来,可小吴氏如此分析自然是看到过二人微妙表现,有理有据,遂小汤氏柴方,绝非只是偶遇的关系,她们的确会在私下里说一些事,做些什么,而这些,是你指示的,对么?” 小吴氏一脸震惊,难道…… 小汤氏则眼梢微瞥,看向小吴氏的眼神充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幽怨。 “柴方身份特殊,等闲没事不会动他,小吴氏那一点秘密暴露,其实不太紧要,紧要的是柴方漕帮人的身份,他涉入本次案件太多,又在我面前露过脸,你担心被我寻过来,于是暗意小吴氏可以动他——”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话音沉凝:“挑动小吴氏杀机,于你而言不要太容易,你的秘密藏得再深,作为枕边人,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为何杀人行为要她亲自去,因为别人不行,此事必须得保密,且砸实——你信任小吴氏的手段。” 小吴氏眯了眼,瞪了下小汤氏,纵使她今日要成阶下囚,比在侯府的手段,她也没输! 朝慕云:“掌控蛛娘娘的并不是女人,而是你,其他人不管你的妻,还是你的妾,知道的都有限,十六年前你府二嫡子之死,也是因为你的不作为,我说的可对,汾安侯?” 夏日阳光仍然热辣,照的到处亮亮一片,似有热气蒸腾,但人们后背,不由自主齐齐凉了一下。 百姓们在还敢出声,现在就有点不大敢了,所有人齐齐看着负手而站的汾安侯,感觉这个形象无比陌生。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个人怎会如此狠心? 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暗里培养人牙子,化名蛛娘娘行掳人卖人之事,与漕帮还有不清不白的交往……人心这是怎么了,什么丧良心的事都干? 朝大人堂审的这些东西,可都是真的? 近些年漕帮在京城耀武扬威,暗盘子经营的都快成明盘子了,欺压百姓,横行霸道的事都干,却原来……他们坏的还不只这些。 百姓们默默挪脚,离那些腰间扎红的汉子更远了些。 街边茶楼,临窗雅座。 漕帮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放下茶盏:“这位小朝大人好手段。” 问案便问案,偏不按部就班,一个一个来,一时问杀人之事,一时问蛛娘娘,心虚的人被套进去,不小心就会说漏了嘴,之后便会开始权衡,两害相就取其轻,如果自己注定是要折在里头的人,至少不能把主子再拖进去…… 不得不说,汾安侯调.教人有一手,能让底下人忠心,为他前赴后继,朝慕云手段似乎更高一筹,问话技巧和节奏掌控简直炉火纯青,每次转换的时机都是临界点,不但牢牢把着公堂形势,左右嫌疑人的心绪,还能让围观百姓听得懂话,看得懂事。 视线收回,他冷笑着看向对面的夜无垢:“夜帮主小心终日打鹰,反被鹰啄了眼,一个不小心,叫人给吃了。”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可惜你就算羡慕,也没这个被吃的机会,我们小朝大人眼光高,牙齿嫩,太老的肉又酸又臭,下不了嘴。” 康岳哼了一声,站起欲走。 夜无垢扇子一拦:“康帮主急什么?案子还没破完呢,怎么,被人说破了,脸拉不下来?” 康岳看着这张被金色面具挡住,笑得风流又碍眼的脸:“倒是不如你,脸一直遮着不给人看,是在怕什么?担心别人看到你的丑,不要你?” “这不是顾及着康帮主的承受力,”夜无垢笑唇扬的更高,张扬极了,“毕竟我摘了面具,靠脸就能征服京城,多没挑战性,无趣的很。” 康岳眼神阴沉,要越过他离开。 夜无垢扇子挥出,分寸间几乎擦过他喉头:“案子未破之前,谁也不准走!” 这边开始干架,那边公堂上,汾安侯终于对上朝慕云视线:“指我是蛛娘娘,你可有证据?” 朝慕云抬手,皂吏托盘上呈上了一堆东西,全都是在柴方房间发现。 “这第一个,便是柴方。他是漕帮中人,却几十年在你府里做管家,既是暗桩,保密当为关键,经手过的东西都会注意随时处理,但这次他死的太急,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大理寺搜到了,若不往漕帮的方向想,有些事许联系不到一起,但查明他漕帮之人身份后,这些东西,便也不难解读。”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他是你与漕帮的联络人,是么?你与漕帮明面上并无过多接触,实则是一条船上的人,蛛娘娘是你一手组建操作,也是漕帮授意,你们在合作?” 汾安侯抬了下眼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于我而言,有何利益可言?” “以你这身份地位,做这种暗里人牙子的买卖,的确收益高于付出很多,投入精力巨大,反倒不如别的生意,”朝慕云看着他,“侯爷不妨解释解释,为何执迷于这条路?” 汾安侯都要气笑了:“你不懂的问题,倒来问我?” 朝慕云:“我此前说了,蛛娘娘组织的第一次冒头,是在十六年前,贵府两嫡子遇害前后。” 汾安侯眯了眼。 朝慕云:“小吴氏策划要弄死你两个儿子,你可能真不知道,但你之所以不知道,一点没察觉,难道不是因为在忙别的事?比如天子遇刺时的意外,想办法弄丢一个孩子……” 汾安侯当即大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慕云眉目平直:“我自是知道我在说什么,侯爷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 今天的堂审果然刺激,围观百姓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使了,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朝慕云仿佛不知道害怕和禁忌,话音继续:“据我所知,当年天子遇刺,太子丧,幼子失……” 随着他的话,京城百姓都想起了那段历史。天子遇刺可不是小事,在场但凡有点年纪的,都记得当年那场乱,太子当场就死了,皇上三岁的小儿子被护卫掩护送走,后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但皇家的事不会对外说的那么清楚,都说这个孩子死了,但到底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 据说这场刺杀来自于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帝携几个最喜欢的儿子北巡时遇到雪崩,悉数丧生,皇位传到了当时在京城的唯一儿子头上,也就是承允帝,这场刺杀来自于当时未在京城,且之后担心被新帝不容,一直流亡在外的典王。 典王藏头露尾,一直不出现,一朝刺杀,就冲着承允帝软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谁会不知道? 对这两位皇族,大家也有自己的观感,承允帝在继位前,只是个闲散王爷,之后被赶鸭子上架,没想到竟也不错,有政见,有眼光,有仁心,也有雷霆手段,大允在他的治理下风调雨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偏偏遇到这种事,儿子没了,老婆没两年也去了,搞得现在一点心气都没有,都不好好理政了……但这种无妄之灾,皇上也是人,让人家怎么办? 这个典王就忒不是个东西了,早年默默无闻,是个不被人看到的小透明,先帝临死前根本没想到过他,承允帝登基了,他觉得不公平了,想来摘桃子,要玩还不正大光明的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承允帝一登基,他就消失不见,生怕别人拿他开刀,暗里搞风搞雨,积蓄势力,也没有正大光明的打,而是把人承允帝的两个儿子搞没了,不管眼界还是格局,都小了不是一点半点,这种人怎堪贤君? 朝大人话中之意,这里除了典王作乱的事,还有汾安侯的事?他是典王一方的人?甚至还干了这种偷杀人儿子的,丧良心的事? 百姓里有人听懂了,有人没听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担心,朝大人在大理寺公堂说这件事,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人群里,有位青衫老者目光突然犀利,转而又落寞,微微阖了阖眼,最后化为叹息。 公堂上,朝慕云看着汾安侯:“你当时是想偷走那个才三岁的孩子,还是想杀了他?可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未能得手,仓促归来,认为必须得想办法开脱,比如饮醉酒——正好也为你府里之事,提供了合适环境,让小吴氏对两个嫡子动手更方便。” “——当年那个三岁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汾安侯冷笑:“这种事,本侯如何知晓?你既然这么会编,要不要自己猜?” 朝慕云:“我猜你一定确定过,这个孩子没有死,否则你不会创建启动蛛娘娘,暗中行人贩子之事——寻找追踪丢失的孩子,用人贩子组织,会更快不是?寻了这么多年,侯爷可寻到了?典王又在何处?” 汾安侯:“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这种话,侯爷还是不要想骗过人了,”朝慕云眉目平直,“你只是个侯爷,非皇族宗室,不管刺杀天子,还是谋害皇嗣,与你而讲收益都不大,你之背后,必有人。” 汾安侯眸色阴阴:“你没有证据。”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1节 “谁说没有?老子有!” 章夏清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走上公堂:“十六年前,你两个儿子被小吴氏弄死,你自己不上心,小吴氏又要坐月子,丧事悉数由下人打理,幼儿夭折不吉利,不宜做大,你那小儿子身上衣服都没换,穿的就是死时身上那一套,衣服黄氏可以找,现在在坟里可能烂了,但配饰不会,黄氏盯着你和大汤氏,肯定不能给他太便宜的东西,见你丢了个小金叶,就给他放在了身上,我在墙塌时,正好看到了那枚滑出领口的小金叶,当时没在意,还是这几天才想到,那种雕纹形意,分明是龙纹,是只有皇子身上才会有的东西!” “你说你跟天子刺杀一事没关系,这小金叶哪来的,又是怎么丢的!” 章夏清说着话,眼睛通红:“我女儿被人贩子拐走,我原本只是以为我们父女俩倒霉,竟是前几日才看明白,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因为你怀疑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知道了什么事,试探无果,又不想说明白,就想办法控制我,我女儿身上那个什么双环玉佩,只是个幌子!” “我……我也做证……” 看着父亲站出来,后面在侍女陪伴下的章初晴也大着胆子,走到了公堂:“当年就是陈大娘拿着铃铛,把我拐走的,在远处,我看到了侯爷的脸,他一直一直看着我……” 拾芽芽也走上前,拉住了章初晴的手,似乎在给予彼此力量:“我也可以作证!这个陈大娘干惯了这种坏事,专门找好说话的小姑娘,扮可怜,说不认识路,说饿了渴了,请小姑娘带她一程,到偏僻之处,就会用迷香帕子……田村那种地方,都是这样的小姑娘,养着养着卖了的,不卖了放在村里,给那里的男人生孩子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若不是有刘婆婆帮忙,我都逃不出来……” 众人看向公堂上,瘸了腿,一脸凶相的刘婆婆。 拾芽芽走过去,扶住了刘婆婆拄着拐杖的手,微仰着头,两只大眼睛清澈无垢,像湖水里沁着的宝石,干净极了:“我认得你的,一直都记得。” 陈大娘愣了愣,突然很狠骂刘婆婆:“原来这么多年,你才是扎的最深的钉子,我竟一直都没有看透!” 刘婆婆看向朝慕云。 朝慕云目光清澈,干净到锐利:“我之决心,刘婆婆现在,应该看懂了?” 刘婆婆这才重重拄了下拐杖,视线掠过陈大娘:“若是叫你这蠢妇都看透了,我能活到现在?十六年前,我分明没有做过任何不应该的事,只是因为偶然路过产房门口,就被你怀疑有问题,连出府带着我,你是蛛娘娘主事,把我卖给那群男人糟蹋,你是不是很骄傲?” “可惜有些人是人,知廉耻,懂气节,一辈子顶天立地,有些人生下来是畜生,一辈子都是畜生,我若不装成和你们一样,怎么和你们‘沆瀣一气’,悄悄收集你们的证据,如有合适的时机,小小帮助一下别的姑娘,静待天亮之时?” 陈大娘冷笑:“你少在那里装大气,你又比我高贵多少?好好想想你生的那几个儿子吧,你真不为他们考虑考虑?你不是一直以他们为荣?” 刘婆婆声音比她还讽刺:“儿子?那不过是老畜生的种,生出的小畜生罢了,忠孝节义什么都教不明白,活着不过是造粪,我刘家人才不是这样,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第60章 受死吧 烈阳昭昭, 光芒耀目。 天底下没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可阳光背后,总有阴影。 堂上两个小姑娘的证词让人心头忍不住重重一跳, 这个人牙子组织,到底害了多少人?利用别人的善良,做着最罪恶,活该下地狱的事,套路有几何,招数有几种…… 整整一个村子, 基本上是恶人集中营, 看堂上朝大人这般问话,显而易见,这个村子并不是所有黑暗, 可能只是这群人的据点之一,这么多人……竟然心安理得, 毫无廉耻的做这些事,一个有良知的都没有! 唯一一个敢于反抗的, 还是个受害者。 看刘婆婆年纪,她经受过多少苦痛, 常人根本无法相像,得是怎样的心智和骨气, 说服自己忍了那些痛苦,甚至把自己‘转化’成他们的一员,‘拥护’他们,‘崇拜’他们, 才能慢慢接近核心, 一点点的, 少少的获知些秘密;又是怎样提醒自己要忍住,日日看到女人们受苦,却不能给予更多帮助,甚至偶尔要随男人们口风骂几句;还要时时谨慎小心,在最合适的时机帮助别人,且保护自己,不要被发现。 组织如此严密,作为一个边缘人,刘婆婆太多事情做不到,想要摧毁组织,必须得有别人帮忙,她一直在蛰伏,等待一个机会,可能为此夜夜难挨,可能伤心难过,可她一句话都不曾说,打落牙齿也往肚子里咽。 她也是一个当娘的人,得是多大的怨恨,才会连儿子都不愿意认? “你们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猖狂,干的这些勾当,别人永远不知道?” 刘婆婆哼了一声,重重拄了下拐,撕开袖口,取下一样东西:“纸里包不住火,再厚的云也遮不住青天——小朝大人且看!” 皂吏接过布巾,递到了朝慕云案前。 朝慕云伸手展开,上面是以线条勾勒出的简单地图,用极细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的点朱,有的描黄,有的只是简单的墨色…… 田村的地形,朝慕云去过,再熟悉不过,这上面画的并不只是田村,还有其它据点,以及据点上的,蛛娘娘的人。 这里没有写任何一个受害者,因为受害者在这个组织里只有一个名字,叫‘女人’,她们的自我都被剥夺,这些红红黄黄黑黑的字,都是组织里的人,这是蛛娘娘的花名册,从头领,到普通组员。 “他们干的那些勾当,我老婆子都懒的说,门口这么多姑娘孩子,别脏了人的眼,”刘婆婆看着朝慕云,“只是有个问题,小朝大人可愿为我解惑?” 朝慕云:“您请讲。” 刘婆婆:“你派人将我从村子里悄悄接出来,我就知你可能猜到了什么,我在村子几十年,自认装的不错,那些臭虫从未察觉,因何你只去了一次,便觉我身上可能是突破口?” 朝慕云看着她:“因为你并没有很享受。” 刘婆婆默然。 “若你真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以男人为天,以为组织生了几个得力儿子为荣,你的趾高气昂会是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而非只是对外乡人凶,不准接近。” 朝慕云话音缓缓:“你在那个村子里,一点都没有享受,你不打理自己,不穿好衣服,甚至吃的也不好,有病也不治,你苦着你自己,你对外人的凶,更像是对外人的一种保护,无知者最好不要接近那里,因为会引来祸事——是么?” 蛛娘娘这个组织对于受害者的迫害,远远不止拐掳卖甚至殴打的这个行为,还有更多对于心灵的摧毁和伤害。 心理学上有个让人很难过的效应,叫习得性无助,因为重复的失败和惩罚,失去希望,无可奈何,任人摆布。这种心态多在战争动乱或饥荒的环境下发生,人们的基本生存权利受到威胁,却又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便只能说服自己接受。 那夜救出来的女人里,很多表情麻木的,就是这一种,她们需要外部社会给予她们更多的支持和疗愈,可能才会慢慢好一点,但受过的创伤永远不会消失,可能会在将来的时间段里反复折磨她们。 朝慕云很佩服刘婆婆,她能一路坚持隐忍,走到这里,是时间大多数人,都少有拥有的勇气。 “原来如此……” 刘婆婆听完朝慕云解释,笑了:“汾安侯府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晓,我当年只是侯府一个最普通的下人,无才无名,好事轮不到我,坏事,别人大概也不放心我,我并不知夫人计划,也不知这日有两个嫡子要死,只是不小心路过产房,被当时的陈妈妈看到,疑我有问题,才在‘被赶出王府’时带了我一起,她只是把我卖给了田村男人,并没有杀我——”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陈大娘:“我猜可能是出于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同是王府里出来的,身份际遇相类,她能吃香喝辣,我却只能被人欺辱,在自己被欺负,些许不得志的时候,回头看看我,岂不是舒服很多?” 陈大娘没说话,时至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了。 她纵有些小聪明,能做个小管事,诓人骗人很拿手,到底少了大格局,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说多错多,反而失误连连。 “汾安侯。” 朝慕云看过去:“蛛娘娘组织和漕帮之人勾结,沆瀣一气,第一次初尝机会是十六年前,借他人刺杀天子的时机,你太过于看重这件事,反而忽略了自己家,你九岁和三岁的两个嫡子身亡,皇上的三岁幼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后你与柴方带着蛛娘娘组织一同静默,之后低调发展,因漕帮又有它事,两边关系恢复蜜月,渐行渐好,遂这蛛娘娘生意,便也转起来了——” “蛛娘娘并非小吴氏,也不是别人,而是你汾安侯,你现在认不认?” 汾安侯阴阴抬头,没说话。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蛛娘娘做暗里人牙子生意,榴娘娘做明面保媒拉纤,实则帮人寻找调.教可心妻子,拓展人脉利益网之事,二者‘业务’在多处地点有交叠,招提寺黄氏案时更是曾经相撞,这两个组织关系甚密,你都熟悉,甚至榴娘娘也是你的,或者,是漕帮的?” 汾安侯眼皮微撩:“证据呢?言我有罪,朝大人总不会空口无凭。” “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朝慕云还没说话,章夏清冲了上来,掏出袖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 “真当老子这九年白跑了,什么收获都没有么!” 真要那么没出息,他怎么找到的女儿! 他有些歉意的看了朝慕云一眼:“这些都是我保命的东西,不敢随身携带,藏到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那夜救出女儿后,我再舍不得,也得走开一会儿,拿这些……” 朝慕云知道,就是他感觉有些奇怪的那个晚上。一个这个对女儿关切备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父亲,为什么突然离开,原来是去拿这些东西了。 也是时间太巧,刚好是管家柴方的遇害时间,倒让当时的他有点说不清。 地上散落的东西多是纸页,信封,很多跟蛛娘娘有关,更多跟汾安侯有关,有很多他与别人来往的私信,上面有明显漕帮的标志。 最显眼的,还有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小铃铛,铃铛银制,小巧,被摔在地上时一瞬的声响,声音并不是清脆通透,而是有些闷,有些偏悠长,不尖锐,却足以让人们忽视不掉,非常特殊。 朝慕云视线迅速转向拾芽芽和章初晴,两个小姑娘脸色已经同时发白,章初晴手开始颤抖,拾芽芽也是,但这一次,拾芽芽没有进入应激状态,而是紧紧握着章初晴的手,两个小姑娘彼此支撑,靠的紧紧。 章夏清当然也看到了,抹了把脸,瞪向汾安侯:“我妻再是庶女,被你千般万般瞧不上,我这女儿好赖跟你也算有血缘关系,你怎能这么狠心,将她这般害了?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孩子之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汾安侯冷嗤一声:“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麻烦。” 现场陡然一静。 汾安侯环视公堂:“你们一个个这么清高,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这些生过孩子的,敢说从来没嫌过孩子烦过?明明是父母给予了她们生命,她们却一个个不乖巧,不听话,不长进,没本事叫别人喜欢,也不能给父母长脸,整日抱怨这个不够,那个不足,任性贪婪,什么都想要,说自己本该什么都有,全天底下就他们最无辜,全都是父母的错,就该不生下她们,天下太平……呵,我偏看这种人不顺眼,就拐了,卖了,又如何?我这是在替别的父母解决麻烦,他们该要感谢我!” “女孩而已,丢了就丢了,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回头好好养,又能卖个好价钱,你看这世道,有几个真正找孩子的,还不都认了命?” 汾安侯冷笑:“就是这些当父母的不追究,我这生意盘子才做的这么大啊。” “你个不要脸的老畜生——老子跟你拼了!” 章夏清冲上去,揪住他领口,将人按到地上就开始揍:“你眼睛里都糊着什么屎,谁说丢了孩子的父母不担心,没找过?老子这九年是在干什么!老子这一路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可怜人,从未放弃,一直在寻找,只是你高高在上,看不见罢了!今日我便要叫你瞧瞧,我虽是这般没用的父亲,也愿为了女儿不顾一切,杀你个人渣罢了,老子不怕!” 他冲动了,在场别人不能和他一样冲动。 在他狠狠揍了汾安侯一会儿后,皂吏们非常懂事的上前,将他拉开—— “案子还没问完,大人在堂,莫要冲动!” 章夏清无法消气,又没法揍仇人,老大一汉子,心疼的看着一脸害怕,仍然不让他靠近的女儿,一屁股蹲在公堂,红了眼眶。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动容。 天底下人形形色色,有当爹的为了女儿,可以不惜一切,有当爹的为了自己,儿子可以随便献祭……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招提寺,可是你的据点之一?小吴氏小汤氏诸多行为,可是你示下?” “人就是小吴氏杀的,跟我没关系,她自己心虚,怕当年的事露出来给我知晓,非要杀人,我只是没有阻止而已,”汾安侯面无表情,“至于管家柴方,小吴氏自己有意想动手,来套过我的话,毕竟柴方是我的人,总得请示,我的确应了她,可杀。” 朝慕云:“为何可杀?” “你不是都知道?”汾安侯冷笑,“那夜田村外,你见过他了,不是么?暴露秘密的人,在我这里只有一条路,便是死。” 朝慕云又道:“那夜我发往京城求救的信号,被你拦了?” 汾安侯:“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坏事,若你没有去趟那趟浑水,你什么危险都不会有。” 朝慕云:“蛛娘娘和榴榴娘娘——” “都是我的,与别人无关,”汾安侯悉数认下,“漕帮念京帮有个叫周安的副帮主,的确给了我点帮助,但我们平时联系并不多,我有野心,比如蛛娘娘榴娘娘,比如将来更大的富贵,更多的权力,副帮主周安也有,头顶一个副字,哪有‘正’来的舒服?我们合谋,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但也得避开众人,一旦被发现,不管我还是他,后果都难逃一个死字。” 朝慕云凝眉:“只是副帮主?” “你把漕帮当什么了?能策反一个蛀虫就很不容易了,你还想多?怎么,把整个漕帮予了我么?” 汾安侯一边冷笑,一边往外走了两步,呼哨指令:“今日既事败,我也认了,无法登上阔天坦途,便一同下地狱吧!” 随着他的声音,一群面色沉肃的人冲出百姓蹲,直直往公堂飞跃而来,因事出突然,速度又非常快,几乎是瞬间,他们就落到了公堂之上。 “其他人滚开,冤有头债有主,朝慕云,受死吧!” 汾安侯声音粗砺,眼底满是杀意,可见恨毒了座上堂官,若不是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会走到这一步!这么多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没人疑,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 “干——保护大人!” 几乎瞬间,现场就乱了起来。 华开济第一个跳出来,隔挡在朝慕云面前:“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敢在小爷面前放肆,都给老子滚!” 皂吏们将公堂上嫌疑人们拉开,将想要混水摸鱼的陈大娘按住,把比较不方便,拄着拐杖的刘婆婆又稳又快的架到一边,同时隔开冲动想要冲上前的章夏清,将他女儿塞给他,让他看看清楚现在更应该顾着的是谁,至于吓得脸色苍白,想要跑过去保护朝慕云的拾芽芽,被朝慕云命令不许乱跑。 “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能耐了你们!” 厚九泓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带着一群小弟,冲散了那些腰间扎红,试图混水摸鱼帮忙的漕帮汉子,快速卡位,与华开济一里一外,包夹这些胆敢在公堂上妄为的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2节 华开济啧了一声:“你不是在外头忙?” “忙什么忙,早忙完了,一个小毛贼而已,不知道哪个鬼才想出来的调虎离山计,早被病秧子看得透透的,让我虚与委蛇,其实就盯着这儿,等着这个乱呢!” 一边回话,厚九泓不忘吩咐小弟们:“干架归干架,不许伤害百姓啊!” “知道了二当家!” “二当家放心!” “还指着这回表现让老大满意呢,想要个当官的头儿,咱们可不得跟着爱民如子!” 一群人闹哄哄,围观人群里也有些身带工夫的,自告奋勇出来帮忙,里里外外打的热闹极了,倒是把现场百姓们安危护的周全,愣是没一个受伤的。 大理寺主簿李淮看着现场,一言难尽。 “这……都是你安排的?”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朝慕云:“你让人放出消息,说要审汾安侯府十六年前嫡子案,还说有漕帮的事,招来这么多百姓围观……就是为了,让这桩事却不过去,不再糊涂的,让所有人知晓?” 朝慕云微颌首。 李淮:“那……也是你私下安排厚九泓配合,保护百姓?你知道今日会出事?” 朝慕云唇角微扬:“李主簿不是都看到了?” 李淮顿了下,神情复杂。 这些案子四拐八绕,在拉的相当长的时间线里,连通到一起,根由难寻,朝慕云能想到逻辑链,将其串联,找到真相,他非常佩服,但如今日这般问案,风险也太大。 “……你分明证据不足,怎么会确定自己一定能赢?” 朝慕云下巴指了指远处:“你往那里看。” 李淮看过去,发现是一辆青轮马车,非常熟悉,大理寺的人都认得,那是大理寺卿闻大人的马车。 莫非是……闻大人帮了他? 相隔有些远,朝慕云没能看清闻大人的脸,此前闻大人说时机未到,是提醒他风险很大,要多做提防,但时机这种东西,也可以自己创造。 十六年前下落不明的皇上幼子……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时机。 朝慕云视线往外,落到远方茶楼。 李淮看着气定神闲,仿若一切尽在掌握中朝慕云,心说不佩服不行。 要不别人怎么能升官呢,能力在这,眼界在这,格局手段无一不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要是出不了头,他都不干! 然而下一刻,有真本事的人就撑不住了。 “噗——” 朝慕云吐了口血,身体慢慢往前倒去。 第61章 我来报恩 朗朗晴天, 白日昭彰。 案子还未彻底问完,罪魁祸首汾安侯就敢动杀念,明显本人存了死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根本就没想过未来。 公堂上还干着架, 堂官朝慕云就吐血晕倒了,离得近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离得远的可就不一定了, 吓的惊吓脸白,难道被别人得了手, 朝大人要命丧于此? “啊——千万别, 朝大人您撑住!” “大夫呢!这里有没有大夫!” 所有人心悬于此,外面嗡哄声一片, 现场更乱了。 纵使站的近,李淮捧着个胖肚子, 也没来得及去扶,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终于想起往前一步时,位置已经被人抢走,一个着紫色纱衣, 带金色面具的男人纵跃而至, 及时接住了朝慕云,将他抱到了怀里。 夜无垢唇线绷紧,手中玉骨扇蠢蠢欲动。 怀里人脸色苍白,气息似有似无,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探, 这个人的腰太细, 手太冰,经不起任何耽搁了,偏偏这些人还在吵,还在闹! “都给我——” “都让开——” 夜无垢手中扇子还没甩出去,外面突然跳进来一个少年,极瘦,肩膀极窄,眉目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灵透,少年人个子不高,脾气极大,上来就捏住朝慕云脉,凶巴巴大喊:“都散开,要打去外面打,别耽误这看病,他中的是剧毒,再晚一刻下针保准能死的透透!” 吼完别人,少年人掏出细细金针,又不客气的吼夜无垢:“愣着干什么,把它放下啊!” 夜无垢看着冰凉地砖:“放下?” 什么都不铺? 少年人刚要吼,李淮那边有眼力,反应还快,已经让皂吏按了长长案几过来,还随手垫了件衣服上去:“把朝大人放这,快!” 夜无垢将人放过去。 人是放下去了,手却舍不得离开,阴森眼神看向少年人:“他若不好,你也别活了。” 少年人压根不理他这威胁,实在没空,一边又快又准的将金针扎进朝慕云右手中指,一边拍了拍自己左胳膊,顿了下,又拍了拍,直到里面又走出一条小蛇…… 小蛇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小指粗细,眼睛是红宝石一样的红,身上鳞片是一种诡异的蓝黑色,阳光下折射出华彩,随着它的游走,看起来美丽又危险。 “来小乖,舔一口,这里……” 少年人哄小孩似的哄着小蛇,让小蛇在刚刚他扎过针,目前正在流黑血的地方咬一口。 可能是味道不舒服,可能是犯懒不想干活,小蛇被哄了很久,才纡尊降贵游走过去,亮出小牙,咬了朝慕云手指一口。 “……你们都让他干什么了,他这破身子,根本就不能耗损心神不知道么!偌大一个大理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不知道自己努力办差,全指着他一个人劳心,他气血能不亏,精气能盈足么!” 少年人一边扎针,一边碎碎念:“再晚几天神仙都难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以毒攻毒,把命保住……” 随着他的动作,朝慕云额角起了密密一层汗,之前食指间沁出的黑色血珠,颜色也渐渐变化,转成了普通人血的殷红。 不知什么时候,公堂上乱象已经被止住,汾安侯等人被悉数拿下,厚九泓眼疾手快塞了只臭袜子到汾安侯手里,让他说不出话,主簿李淮赶紧处理后续,该押下的押下,该驱散的驱散,该安抚的安抚,该记录的记录,该签押的签押,总之案后流程走起,熟练又安静。 门外百姓不敢近前,只伸长了脖子在看,谁都不敢大声喧哗,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暂时没事了? 谢天谢地。 “行了,抬回去吧。” 少年人收起金针,斜眼睨跟块石头似的夜无垢:“喂,叫你呢,还愣着干什么,给人抱回院子去!刚刚不还舍不得放手么,怎么,怕了?手软了,还是腿软了?” 夜无垢没说话,沉默地抱起朝慕云,转向官衙背后。 “那个小姑娘,”少年人指了指拾芽芽,声音放轻了些,“对,就是你,跟着一块过来,厨下煮点米汤,一会儿给他润润胃。” 拾芽芽愣了下,才赶紧往前跑。 见她一直偷偷往这边瞧,少年人乐了:“不是担心你家大人?怎么一个劲偷看我?” 拾芽芽脸一红,小跑着越过他:“我,我去煮米汤了!” 她当然担心朝慕云,这是在她心里,很疼爱,很照顾她的兄长,她舍不得他出事,可她刚刚在堂上看到了,大人被救过来了,没事,而且她莫名对这个施针的人有信心,感觉这次一定能行。 还有那条小蛇,好像在哪里见过…… 走进厨房时,她忍不住往回看,少年人跟着回了院子,一起向走朝慕云的房间。 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明明应该很陌生,却有种特殊的熟悉感,这个少年……肩膀很纤细,背也很薄,眉眼水灵灵的,说是少年,好像更像一个姑娘…… 脑子有些乱,还一抽一抽的疼,似乎有些埋没在岁月里的东西要蹦出来,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不行,不能想了,米汤,米汤,我要给大人煮米汤……” 拾芽芽重重揉了下眉心,开始淘米生火。 房间里,夜无垢准备给朝慕云脱去外裳,让他能睡舒服一点,手才放到襟口,就顿住,转身挡住朝慕云:“女人,出去。” 少年人挑眉:“我是大夫。” 夜无垢视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你不是,出去。” 少年人啧了一声:“脱个外裳而已,又看不到别的,这么小气。” 夜无垢是真的很小气,别说身上皮肤了,朝慕云的脸,他都不想给人看。 将人放到床上,脱了外裳,拧帕子擦过额角的汗,探了探额头和呼吸,才又叫了人进来。 少年人这一次坐在朝慕云床前,仔仔细细捏了他的脉,又问了夜无垢几个问题,方才移坐桌边,指尖一下下点着桌面,凝神思考。 夜无垢倒了热茶过来,放到她面前—— “抱歉,手滑。” 茶盏还没落在桌上,就险险滑摔,被少年迅速机警的接住。 反应灵敏,身手也非常不错。 细看其动作姿态,有种特殊的灵巧英飒之美,果然不是少年,而是穿着少年衣服的姑娘。 姑娘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眼角睨过去:“夜帮主这不是手滑吧?” 夜无垢看着她:“滇南鬼毒手,槐没?” “不愧是鸱尾帮帮主,有点眼力。” 槐没懒洋洋端茶,浅啜。 “我给你发过名帖,”夜无垢指了指床上人,“为他之事。” 槐没嗤了一声:“用得着你?你以为你锲而不舍的骚扰跟踪,同我打几架,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什么不打不相识的大豪情,大格局,呵,男人的自大与天真。” 夜无垢:…… “厨房里那小丫头是我妹妹,丢了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寻到,”槐没眼帘微垂,声音得暗,“我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但猜的到,若不是床上那位病殃殃的大人,我此刻寻到她,她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活泼健康的样子。” 夜无垢挑眉:“你跟踪他?” 槐没翻了个白眼:“托你的福,只是远远坠着,不敢太近。” 进出行动,查案忙碌,身边随时都有人,朝慕云自己都没那么上心,不觉得安全是个问题,这位帮主可不一样,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吃饭睡觉都要看着,他不在,帮里行暗事的好手兄弟也得在,务必保护朝慕云安全,看谁接近都像歹徒,她跟踪的相当艰难。 好在拾芽芽这边松一点,官署除了案情本身,朝慕云的来历功绩,没什么是不可以聊的。 田村带来的影响,她亲眼见过,也见过拾芽芽对别人的警惕,对朝慕云的依赖,女人不是傻子,小姑娘也是,若不是真心的关切,诚挚的付出,拾芽芽不可能对他如此信任。 既得了别人的恩,就得还。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3节 她们族人恩怨分明,只怕没机会回报,从不会赖账,好在朝慕云的身体状况,给了她这个机会。 偏过头,看到绷着唇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夜无垢,槐没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夹带私货,不就是泉山寒,包在我身上。” 夜无垢:“你若胆敢不用心——” “放心,我还得看尸……” “看尸?” “呃,不提这个,”槐没眼珠一转,“你少废话,好好看着他,我得先出去一趟,为配药准备。” 夜无垢知她故意转移话题,但不重要,眼下重要的只有朝慕云的身体:“我的人,我自会看好。” 槐没嗤了一声:“也就是仗着人没醒,瞎得瑟吧?他若醒来,你当着他的面说一个给我听听?” 夜无垢:“你长这么大,没被人揍过?” “有啊,见过我的人都想揍我,”槐没笑眯眯,摸着臂间游走的小蛇,“要么被我毒跑了,要么被我毒死了。” 夜无垢:…… 槐没:“先说好,药材炮制耗时耗力还耗钱,本身也很贵,我穷,银子你出。” 这个没问题,夜无垢颌首,丢了枚玉佩过去:“我的场子,你皆可凭此物取银。” 槐没接过,又拿起毛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还有几样药材比较罕见,需要特殊渠道,你去寻。” 夜无垢同样答应。 槐没写完,吹吹墨迹:“朝大人最近身体损耗太重,几近油尽灯枯,为免他醒来仍要不由自主思虑,我刚才给他扎了针,稍后也会用药,稳其心神,固其体毒,他至少得睡个三五天,中间不要让人惊扰,也不要强行唤醒,不要用大补之物,诸如参汤之类,就给他用我开的方子,只食熬煮得宜,有厚厚米油的米粥——” 将要点一一讲完,她盯着夜无垢眼睛:“务必将他照顾好,若是这个坎都熬不过去,就没有以后了。” 槐没是个性格飒爽的姑娘,做事干脆利落,说完该说的,便转身离开。 她看到了厨房里正在煮粥的小姑娘,水气氤氲中,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手脚麻利极了,看起来像个可管一方事的大人…… 她有很多话想跟小姑娘说,但是,不着急,余岁绵长,她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一转眼,过去了三日。 夜无垢守在朝慕云院子里,一步未曾远离。 紫色纱袍,金色面具,他全然不怕他人窥探,也不怕身份暴露,汤药粥食,净面擦身,全都亲力亲为,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气氛也越来越低沉压抑。 槐没一直没有回来。 虽她说过,朝慕云三五日一定能醒,但若是一直不醒呢,若是出了意外呢? 夜无垢心情不怎么好。 偏生漕帮还生乱,沐十过来报告最新消息的时候,他懒的再周旋,直接下了杀令,一路自江北走到京城,他本就做了充足准备,之前只是玩心重,才慢条斯理不着急,现在,他没心思和那群臭虫捉迷藏。 至于胆大包天,知他在这里不会走,夜袭暗杀之人—— 那就都别活了,全、部、死! 沐十看着自家帮主一天一天,眼神越来越冷,话音越来越漫不经心,笑唇勾的越来越大,下意识开始想拜诸天神佛,赶紧保佑小朝大人好起来吧,不然这京城怕是要天翻地覆,出大事了! 这三天来,不只一次,主簿李淮过来传话,说有人相请。 夜无垢一次都没去。 大理寺卿又如何,皇上又如何,朝局政权,跟他一个江湖人有什么关系,病秧子不活,这天下也跟着毁灭吧! 里里外外,唯有一个识眼色的,便是厚九泓。 终于见到了一直崇拜的帮主,厚九泓心愿得偿,一个病秧子,一个鸱尾帮,都是他想要维护的,别人想来骚扰,没门!李淮的面子,他也就给了两回,之后再来,全部赶出去,没见到院子是个什么情况么,病人宜静,不许吵! 他带着兄弟们,和鸱尾帮的人一起,把院子围得滴水不漏,就差大声冲夜无垢喊话说你放心,这里有我们呢,保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您尽管照顾大人,干什么都应该的!擦身换衣,拍抱喂药,我们外头这些人哪里配,就得您亲自来!谁敢说一个不字,看老子不削他! 反正这回立了功,他得了官府嘉奖,混一点不怕什么,大不了这嘉奖不要了! 他还分出心神照顾小姑娘拾芽芽,时不时盯着她吃点东西…… “你这几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晃神,当心刀割了手!” “啊抱歉……”又一次,拾芽芽被厚九泓抢了厨刀,愧疚的红了脸,“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东西,大人说我丢了些记忆,但我此前一直不知道,现在好像……” 厚九泓瞪眼:“那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的!你这个病跟别人不同,得听大人的,不能胡思乱想,先等大人醒来,知道么?” “嗯我记住了……” 拾芽芽大眼睛里蓄起水雾,担心的看向主院厢房,就算想起了一些东西,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哥哥或姐姐,她还是最担心最依恋大人,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至于华开济,只长了年纪没长脾性,本身就是一个人来疯的熊孩子,只对打架有超乎一般的热情,只要厚九泓的兄弟和鸱尾帮的人陪他过手,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在呆在小院,什么,你说外边的人寻他帮忙?请他带话?对不住,听不见! 主簿李淮急得团团转,大理寺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似乎全世界,都在等朝慕云醒来。 夤夜静寂,连梆子声都敲的敷衍。 夜无垢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放在朝慕云颊侧,替他拂去鬓边发丝。 第一次看到朝慕云,他就发现,这个人很爱干净,衣服总是理的一丝不苟,头发却似乎总是梳的不好,时常有一缕滑过鬓边,调皮的落下来。 不听话的人……果然连头发都不听话。 指下皮肤温软苍白,是比普通人更浅的白皙,连夏夜的热,都没能让他暖上几分。 心尖微颤,反应过来时,是难以言说的酸涩难受。 夜无垢摸着朝慕云发丝,倾身过去,在唇边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微微往上,轻轻吻上这人眉心。 事到如今,他已很难拒绝心中野望,一时有种莫名的摧毁欲,想要拉这个病秧子共沉沦,想让对方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坏人,想让他怕他,不得不从了他;一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小朝大人这样的人,合该被他捧在心尖尖上,怎么宠都不为过,他要哄他说好听的话,同他做快活的事…… 可小朝大人不是一般人,怎会因为几句吓,几句哄,就被他诓到手? 不能冲动,想要得偿所愿,需得徐徐图之。 刚这么想一点,又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就他一个人在情海里沉沦苦挨,这个人却一点都不知道?太坏了,小朝大人一直都这么坏,要罚…… 唇移往下,再压抑不住心中蠢蠢欲动。 朝慕云却睫羽微颤,醒了过来。 “砰——” 夜无垢腾的后仰,一时不察,后脑狠狠撞上柜子,疼的一激灵。 巨大声响加速了朝慕云的清醒:“夜……无垢?” 醒来感觉还好,精力充沛,胸口也不闷,颇有些神清气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多躺了几日,身上力气有些不足。 房间里掌着灯,他很快看清楚眼下境况,夜无垢手下意识捂向后脑,虽然仍戴着面具,看不到更多扭曲的表情,但紧抿的唇线,迎着烛光非常清楚的,眼底因为过于疼痛激发的生理性水雾—— “大晚上的,你在我房间练铁头功?” 练的好像还不怎么好的样子…… 拆家的狗子都比他机灵,至少不会撞到头。 他只是睁开眼睛醒来,至于受这么大惊吓? 第62章 你比夜色撩人 夜色笼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静谧幽暗, 连蝉鸣都息了,偶有沙沙细响,是夜风拂过枝头时, 独有的温柔。 别人尚不知关心的人已经醒来, 茶室里, 仍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官署正北, 专门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静,有利布防, 四外看起来只有两个守卫, 不怎么起眼, 实则暗处多设哨岗, 精卫潜守,一旦发生意外,可立刻反击。 茶室中, 两位老者对坐饮茶, 安静侍立一侧, 添茶伺候的, 也是个年纪不小的侍从,侍从面白无须, 气质谨慎中带有几分阴柔,比之寻常人, 看起来更像宫中内侍。 大理寺卿闻人长坐在下首:“夜长磨人, 可要下盘棋?” “我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 一身色彩浓郁到深紫的交领长袍, 并没有让他显的轻浮, 反而更添贵气,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无双,这种特殊颜色,纵使是个老头了,他也压的住。 他眼角细纹横生,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口唇边也有岁月沉淀出的纹路,但这都不影响他给他人的观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带着锐光,和一般老人的浑浊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这种相貌气质,必是气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绪有些难以克制,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视线屡屡看向窗外,某一个院子的方向。 闻人长也看向窗外,稍稍有点远,看不清那个院子房顶现在是否还有人坐着:“您放心,我瞧着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撑过去。” 紫袍老者微微阖眸,声音越发紧涩:“已经查清楚了?” “证据寻的差不多,照我办案经验,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外。” 闻人长脸上是事情终于完成的放松:“这么多年努力,方向已确凿可询,本就只差一点,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也是遇难成祥,得贵人相助,如今团圆,乃是天下之幸……” “这种事臣下不敢开玩笑,虽有些运气,小皇子自己撞了上来,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面加紧跟查,如今手上证据链已补齐,只消小皇子能让我们瞧瞧他身上的胎记——” 说着话,闻人长突然笑了:“其实不看胎记,证据事实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个脸——或许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证据。” 承允帝:“嗯?这怎么说?” 闻人长:“皇上气宇轩昂,当年便是美男子,皇后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辉光让人不敢直视,当年小皇子生下来,还没多大,就瞧出风采无双,如今长成,只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没忍住,笑了:“我儿的确生的好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约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别喜欢看好看的人,调皮的紧……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闻人长:“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种糟污环境,身在高位,也没有以己私欲,滥杀无辜,是个有底线,有自身坚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个好孩子,但养成那样的别扭性子,当年一定过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难多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无人爱扶,无人心疼,我儿……不需要父亲,就已经长得这么优秀了。” 闻人长持壶,给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后……” 承允帝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后,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来,若喜欢江湖,便去恣意纵横,若不反感朝堂,我自乐的开怀,认不认我这个爹都没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别再有一回,我父子俩对面不相识。” 田村那夜经历,现在回想,皆是伤心。 梆子声响,静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云……” 有些话不太好说,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人合适,闻人长有爱才之心,斟酌着开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4节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闻人长欲行礼请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载,日夜不寐,心结难安,如今能寻得我儿,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只求他余生平安顺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间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同我儿有何干系?” 这话就有点大了,江山……您就不考虑么? 闻人长没说,但他的神情很明显。 “江山,”说起这两个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数,子孙无能,再强的王也可一世而终,有大才现,即便不是王朝子孙,王朝也可如一延续,谁的种,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当然,我儿肯定是最好的,孙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养,不关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儿该烦恼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宗室那么多,挑个顺眼的孩子,能有多难?” 闻人长听完,敛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来,朕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惜才,看着那姓朝的后生心痒痒,想培养他?” 闻人长也不嫌脸皮厚:“这不都被您瞧出来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倾身,小声道:“朕同你说,朕瞧着那孩子也怪好的,干净,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义,有公理,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儿才不会走偏哪。” 他生的种,他知道,小时候调皮,大了别扭,有种别人瞧不出来的疯劲,要是拴不好……这江山没准还真得亡。 闻人长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皇子归位,判官力辅,弊病沉疴一一可剜,都是好势头,我朝来日必将海晏河清,盛世昌荣。” 承允帝也觉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务,给小辈做个好榜样,”这种话大概别人也不敢说,闻人长便斗胆自己来了,话音隐意悠长,“皇子还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负。” 承允帝哼了一声:“当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且能撑一撑呢,我儿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朕收拾烂摊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闻人长笑眯眯:“皇上仁爱。” 承允帝转着指间扳指:“朕倒是能撑,那小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浑儿子挡着不叫太医进……” 闻人长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却在不久,终将到来:“皇上放心,小皇子心里有数呢,小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云小院,有人趁夜色潜行,身形灵猫般,悄无声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没。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云房间,见到窗前烛影,脚步顿了下,侧头瞥向厨房,脚尖一转,换了方向。 厨房里,拾芽芽正在揉面团,袖子挽得高高,露出莹白小臂,鼻尖沾了一点面粉,自己浑然不知,认真看着手下面团,眼睛亮亮的,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同的面团,而是值得人期待,让人特别幸福的东西。 槐没倚在门边,越看,眼神越柔软,良久,方才走过去,轻声问:“做什么呢?” “想蒸点奶香小馒头,大人喜欢,”拾芽芽看到人,眉眼弯弯一笑,“你喜欢吃么?小小一个,两口就能吃完,不太甜,奶香只有一点点,若是喜欢食甜的话,我可以单帮你做一笼。” 槐没也笑了,同样是眉眼弯弯,像天边的月牙:“好呀,我还挺喜欢奶香味,你很喜欢做吃食?” 拾芽芽重重点头:“有东西吃很幸福呀,大人也一眼瞧出来我喜庖厨,当时正在犯病,他也立刻将我拉了回来……”感觉自己有点自言自语,说的话也不太相干,她害羞地笑了下,“你可是要去看看大人?” 槐没摇摇头:“不妨事,他已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其余之事,都可待他休息好后再议。” 别人还在里头说话,她可不想惹人厌。 拾芽芽本想立刻过去看看,但瞧了瞧满手的面,还是算了,反正外头有夜帮主,这几天都照顾的大人很好,她转向槐没:“那你累不累?这几天为了大人奔波,一定很辛苦,你喜欢什么口味,我给你做点吃的怎么样?晚上不好大油大盐,下碗面可以么?” “好啊。” 槐没瞧着小姑娘,越来越开心,也挽起袖子,蠢蠢欲动:“其实我也好庖厨,不若一起?”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拾芽芽开心极了:“好呀!” 一刻钟之后,小姑娘呆滞的看着黑乎乎的锅底,差点炸了的厨房,艰难的收起笑容:“呃……要不还是我来?” 槐没黑着一张脸:“……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很喜欢做饭。” 拾芽芽是个有教养的小姑娘,虽看不出对方爱做饭的样子,还是给了面子:“可能这里的锅灶你用不习惯,要不我教你?” “好啊。” 槐没顿时眼睛发亮,笑的灿烂极了。 妹妹就是好!温柔可爱,还说陪她一起做饭!才不像外头那些不懂事的男人,一听她说要做饭就跑的飞快,生怕晚了都投不到胎似的! 大理寺可太好了,她要留在这里做厨子! 不过妹妹么…… 见妹妹围裙有些松,她顺手帮忙系了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里?” “啊谢谢,我都没看到,”拾芽芽道着谢,脸红红,“以后为什么去哪里?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呀。” “那你以后嫁人怎么办?” “嘿嘿……大人说了,若是我瞧上了谁,他帮我做媒,给我办嫁妆!”说到这种话题,拾芽芽更害羞了,“我将来要瞧一个……京城小伙子,有钱没钱不要紧,贩夫走卒也可以,只要离大人近……你呢,姐姐?” 槐没怕吓到她,更多的东西没有说:“大理寺不错,朝大人也很好,我有点想留在这里——” 见她视线一直看着锅灶,拾芽芽警惕:“做饭不行哦。” 槐没很失落:“给你打下手也不行?” 见她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拾芽芽想了想,勉为其难答应:“也……也不是不行,厨房是我的地盘,我可以罩着你,但是给大人的饭菜你不能插手,只能我做哦,其它的,你偶尔可以试一试。” 槐没竟然真的很开心:“真的?” 拾芽芽看了眼门房方向,在心里对二当家说对不起:“……反正学习么,大人都说过,就是因为前期不满意,才会精进进步……” 槐没笑出了声:“瞧把你吓得,我也没空天天做饭的,我更想给大人当仵作。” “仵作?你懂验尸?那太好了,大人刚好缺一个!你真的会么?” “那当然……” 这边两个小姑娘说悄悄话,主厢房里,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夜风轻缓,烛光摇曳,模糊了很多东西,唯有对方的气息,细细密密笼罩,不可忽略。 朝慕云闻到了栀子花香,淡淡的,微甜。 视野慢慢清晰,他看到对方耳根颜色略红,略迟疑的问了一句:“你很热?” 夜无垢忍着痛,放下揉后脑勺的手,尽量维持表情端肃,不呲牙咧嘴:“对啊,这么热的天,难道你不热?” 话音好像有点凶了…… 但他并没有懊悔,明明坏的是这个病秧子,随随便便就撩他,为什么要害羞躲避的得是自己! 热啊…… 朝慕云摸了摸身上的薄被:“还好?” 谁惹到这人了?跟个小狗似的发疯,恨不得当场咬人? 他微垂眸,耐心解释:“可能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倒是感觉还行。” 夜无垢:…… 心里更难受了。 健康的人和不健康的人怎么比?他不该说那句话的。 “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他绷着下巴,伸手探朝慕云额头。 “好多了,”朝慕云任他探额温,顺便坐起,看到手上的针眼,“你请了大夫来?” 夜无垢哼了声,给他背后垫了个软垫,让他靠着。 “这次感觉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朝慕云坐好了:“精神好了很多,似乎也有更有力气。”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怪不得有人生了病,却不着急,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怎样都能招蜂引蝶呢。” 朝慕云:…… 这阴阳怪气的,怎么像在指责负心汉? 不过…… 朝慕云想了想,就懂了:“大夫认识我,主动来为我看病?” 夜无垢心尖略酸,指了指外头,厨房的方向:“你救了人妹妹,姐姐来报恩了,说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结草衔环,以身相——”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顿住了,脸色黑的不行,为什么要说这几个字,话本子误他! 朝慕云恍然大悟:“我就说,瞧着拾芽芽行为习惯,思维定式,不像是没有家人的,她幼时定有兄长或姐姐疼爱。” 原来没错,这人还找上门来了。 又一想,有些事更明朗,他看着夜无垢:“此人可是你正在寻的毒医?” 夜无垢哼了一声。 朝慕云眸底漫上笑意:“你同她打架了?”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不但哼,还别开了脸。 可不是打过架,打过好几回,愣是没把人追上,这女人身上的毒太厉害,还心狠手辣的,让他们连性别都没搞对,衣角更是没摸着过一片! 朝慕云笑意更忍不住:“你说了你的身份,她也并没有给你面子?” 夜无垢:…… “早知道人冲着你来的,我都多余打那几架,人要为你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呢。” 这语气,是隔着面具,都能看到脸色有多黑的样子。 这种事,也能醋成这个样子? 朝慕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不接受别人以身相许,只要你,行了吧?” 夜无垢登时被哄的怔住,声音都紧涩了:“你……此话当真?” 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朝慕云背靠软垫,坐姿稳极,神情也淡定极了:“怎么,夜帮主不愿为我当牛做马?” 他还顺手把放在枕边的玉骨扇拿过来,打开,来回轻摇示意—— 你东西还在我这呢,君子重诺,你敢说不试试? 夜无垢:……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5节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就这么表白,说清楚的冲动,被扇子这么一摇,理智回来,又觉得不能说清楚,病秧子说的这么轻巧,分明是不在意,他若说清楚,不在意的人不会受伤,难过的一定是自己。 不能说。 他眼梢一瞟:“就你这样,美人福怕是享不了,只能我鞍前马后了。” “谁说我享不了?” 朝慕云微笑,扇柄戳了戳夜无垢胸膛:“面前不就有一个?” 夜无垢心跳如擂鼓。 这人若无意,能不能别总这么撩! 他顾自镇定,笑了一声,眼梢荡出风流:“我还以为你们做官的,个个都很正经。” 朝慕云打开扇子轻摇,不知道是给自己扇,还是给对方扇:“所以,不担心了,嗯?” 病秧子太会,夜无垢眼梢风流根本维持不住:“……谁担心你。” “你啊。” 朝慕云指尖点在对方金色面具上:“谢谢你照顾我。再不醒来,我担心它都要哭了。” 夜无垢忍无可忍,握住朝慕云的手:“你想摘下它?” 朝慕云摇了摇头。 夜无垢说不出心中是失望还是难过,指尖摩挲对方腕间,:“你就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我觉得,”朝慕云看着他,“你可以让另一个人看看。” 夜无垢:“嗯?” 朝慕云眸底一片清澈,黑白分明:“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大约找错了仇人,你并不是汾安侯府的孩子,而是……” 夜无垢没说话,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朝慕云:“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要闹一闹别扭?” “也不是别扭……” 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难伪装,夜无垢早认了:“就是有点突然,我一直以为是汾安府多行不义,一直在跟他们作对,没想到还是被老天爷给耍了。” “汾安侯的确多行不义,你只是盯着他们在查,并没有真正下手破坏什么,不算过分。” 朝慕云垂眸,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来寻过我,也寻过你?若你准备好了的话,要不要去见一面?” “不要。”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我饿了,要先吃东西。” 朝慕云摸着自己略扁的肚子,好像……也很饿。 “那我们先吃饭,再去见他们?” “好。” 夜无垢拿衣服,给朝慕云披上:“先说好,我这身价,别人可请不起,晚上的时间都归你,你不许往外赶。” 朝慕云:“为何是晚上?” “为何是晚上,你不知道?” 面具底下,夜无垢双眸微闪,似在控诉,你这么坏,倒来问我? 第63章 父子相认 朝慕云感觉一觉醒来, 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 夜无垢一如既往,还是那身紫色纱袍,还是那个金色面具, 头角峥嵘, 也仍然会开玩笑, 风流姿态从未远离,但面对自己时,好像收敛了很多,不再那么张扬洒脱,不在那么恣意飞扬。 因看不到对方的脸, 品察不到细微表情, 难以分析出确切答案。 突然变得矜持, 是因为身份变了,不再是江湖中人,而是身在庙堂? 不, 不会。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 就被朝慕云否定,夜无垢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改变,一定是出于别的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人的改造这么大么? 他昏睡的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二人对坐,吃完东西,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更多, 刚想让人传话出去, 外面守着的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脸上带着笑, 根本不用他们说什么,欢天喜地跑腿去了。 很快,朝慕云和夜无垢就经人带路,来到了正北边,大理寺卿的茶室。 许是等了太久,太多情感压抑不住,当茶室门打开,夜无垢和朝慕云走进来时,承允帝就豁的站了起来。 皇上都站起来了,大理寺卿怎么可能还坐着,见皇上情绪尤其激动,他想了想,道:“臣下有些事,想要问一问朝寺丞。” 有话想问是假,暂时回避是真,别人父子相认,外人在场似乎并不方便。 “夜静更深,官署之事再重要,也没有这般使唤人的道理,爱卿有事,可择日相谈。” 承允帝驳回了。 他知道闻人长是好意,但他本人并不介意,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介意,或者说,他儿子更希望小朝在。 “也好,”闻人长对着两个人年轻人微笑,“如圣上所言,夜静更深,你们不必拘礼……” 一句话没说出来,二人已经行礼叩拜:“参见圣上——” 闻人长浅浅叹了口气,笑意更甚:“都是好孩子啊。” “快起来,”承允帝声音有些哑,“到这里来,尝尝这茶,你们闻大人多年私藏,很不错的。” 再想表现的镇定,不吓到孩子,他的眼睛仍然有些湿润,手也在轻轻颤抖,这种给予了对方最大尊重的自我控制,反倒更令人动容。 夜无垢没动,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朝慕云拉着他,走到桌前:“你坐这里,我们挨着,可行?” 夜无垢微颌首:“好。” 他听话地掀袍坐下。 茶室桌子是四方形,正好一边坐一个人,承允帝坐正位上首,闻人长坐在他侧下左边,剩下两个位置,一个是右边,一个是承允帝正对面,按照身份尊卑来排,右边这个位置应该给夜无垢,但朝慕云为他选了承允帝对面。 稍稍有那么不合礼仪,但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会让夜无垢特别不自在,也能让老人家正面,好好看看夜无垢的样子。 夜无垢没什么不满的,只要能挨着朝慕云,他就开怀,朝慕云这么为双方着想,承允帝自也挑不出理,这种如沐春风的待人态度,该当赏赐,但眼下赏赐也不合适,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家都没意见,闻人长就更没有了,别人一家子的事,他这个做臣属的,只有祝福。 “好孩子……” 承允帝看着夜无垢,一代天子,话说的小心翼翼:“可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朝慕云微笑挑眉——如何,我说的是吧? 这张脸到了今夜,不可能藏得住。 夜无垢啧了一声,伸手落在面具上,掀手取下。 房间陡然一静。 夜无垢确未吹牛,他长得的确很好看,剑眉星目,阔额高鼻,天生笑唇微微上扬,为这张脸更添神采,他的眼神很深邃,凝着暗夜的黑,眼梢微微上扬弧度,为这双眼睛里添了桃花,倜傥矜贵,俊美,却并不过分风流,当他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你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柔多情,而是看不透,猜不出的神秘感。 最为特殊的,是他右眼角下方,一颗红色泪痣。 很小,说是泪痣,细看却不是小圆点,它的边缘有形状,硬要描述的话,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承允帝看到他脸的瞬间,眼睛就湿润了:“像你娘……你小时候就像她。” 闻人长也浅浅一叹,阖了眸,别的不说,就说这颗痣,一看就是皇上家的人。 “你长期佩戴面具……可是因为眼角这颗痣?” “当然不是,我这么好看,怎会怕人看?”这个小蝴蝶他也很喜欢,夜无垢指尖挑着面具玩,“单纯是狂风浪蝶什么的,太烦人。” 闻人长:…… 坐了这一会儿,夜无垢已经完全放松,转头冲着朝慕云,迅速眨了下右眼。 正面的美色攻击……朝慕云还有些不适应,怔了下,才没忍住,笑了笑。 其实刚才出门前,他们再一次讨论了看不看脸的问题,夜无垢耍赖,直接在他面前揭了面具,他当时的震撼,远比震惊多的多。 一个人的气质有多丰富,朝慕云不知道,但一张好看的脸,融上独一无二的丰富气质,是可以让人移不开眼的。 夜无垢当时一边得意,一边调侃他,说:“这么喜欢我?眼睛都不会转了。” 朝慕云很难不诚恳点头,这男人好看的招摇,好看的特别,好看的让人过目不忘。 夜无垢问他眼角形状特别,朱红色泪痣怪不怪时,他也根本不用思索,立刻答了。 这样的小东西长在别人身上,或因气质不符,观感不一,但长在夜无垢脸上,却刚刚好,他就该是这样充满活力,灿烂飞扬,与众不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夜无垢的确从未对自己的长相自卑过,会长期佩戴面具,一是的确因为太过显眼,给他的行动多多少少带来了麻烦,二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如同他钻研易容术,别人看到他的脸,和看不到他的脸,态度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很喜欢这种游走边缘的乐趣。 不过现在么…… 瞧着朝慕云对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他感觉稍稍有点失策,这个面具,是不是早该揭下来了?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自己就很爱美人,不然怎么见朝慕云一面就心心念念,不知不觉间追随了?就该让朝慕云早点看到他的脸,天天看着,日日对着,兴许都不用他努力,朝慕云就喜欢上他了呢?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以后多在人面前刷刷脸了。 房间安静无声,都不说话,朝慕云斟酌片刻,开了口:“下官斗胆,敢问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论?” 闻人长笑了:“不是给了你线索?” 那不也给的云山雾罩,还得自己猜? 朝慕云淡叹:“大人睿智,下官远未能及,逻辑链可猜到,堂上也敢问出更多,但切实证据……” 尤其夜无垢身份,事关重大,不能看着像,认为事实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响可谓巨大,这些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没有停止寻找。” 闻人道话音缓缓:“典王,汾安侯,漕帮三方勾结,我已查明,有确凿证据,当年典王行刺,漕帮参与多少,我这里证据不足,但汾安侯当时就与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阴诡,至今藏头露尾,不知所踪,当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导,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两日……”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6节 “当时事发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开,小皇子身边有暗卫保护,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紧,暗卫又身受重伤,无法杀出重围回到皇上身边,甚至无法再保护小皇子,将要躲不过时,正好发现汾安侯三岁的嫡子被砸死在危墙之下。” 朝慕云若有所思:“那暗卫将小皇子换过了?” “的确换了一会儿,用以躲避追踪,毕竟一个孩子的尸体,谁会担心不是?”闻人道叹气,“说起来也有些对不住,那个孩子的脸,是被暗卫砸坏的。” 朝慕云:“应当没有换多久?” 闻人道摇了摇头:“只是做个死亡假象,用来暂时躲避追踪而已,自不会太久,但暗卫让二人衣服换回来时,时间过于紧张,小皇子颈间带着的金叶子,忘了换回来。” 朝慕云便明白,为何当年汾安侯死去的三岁嫡子身上有不对的东西,还被章夏清看到了,引来汾安侯怀疑…… “此举当时的确骗过了追上来的人,但之后,没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东西,汾安侯怎会看不到?”闻人长道,“侯府具体事发经过,比如黄氏如何行动的,现已不可察,我可确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没有见过那片金叶子,是小儿下丧时才发现的,且对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为这枚金叶子,他才确定小皇子只是失踪,可能并没有死。 然而观察发现,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并且在后续时间里,一直试图想办法寻找到这个失踪的小皇子。 “暗卫受伤太重,难以支撑,将小皇子安置在一个偏僻无人之处,留下足够的吃食,标下记号,认为皇上一定会派人来找,”闻人长叹了口气,“皇上的确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见了……” 闻人长说了很多,从当年的事,到之后的寻找历程,有些时候觉得距离真相很遥远,但仍然在坚持,有时候突然来了线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远的前方,可寻过去后,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对的人,不对的事,各种对不上。 一边说,他一边从旁边案几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都是这些年的寻找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们都寻找过了,这只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这样的箱子,我库房里还有八个,侯府案出来,我已经对比过,只有夜无垢的人生轨迹,全与此符合,且细节详实,若当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了。” 看着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记录里,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点受不了,看着夜无垢:“孩子……你这么多年,可是过得很难?” “初时不怎么好。” 夜无垢垂眼:“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骄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烂烂,不知怎的,被人追着要杀,又被人捡了去,接着被追杀……” “我师父是个奇怪的人,脾气很暴躁,将我拎出危险圈,不准别人伤害我,又扔我屡屡去在危险之境挣扎,说他没两天好活,自己要是没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边嫌弃我笨,一边教我本事,一边买东西哄我玩,一边骗我,教我识世态炎凉,人心会背叛;一边告诉我要断舍离,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什么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一边又收着当年捡到我时,我身上的东西,告诉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给我的东西,将来要陪我进棺材的。” 夜无垢抬头,看着承允帝:“我身上有个蛐蛐罐,上面却没画蛐蛐,画了一只蝴蝶,您可认识?” 承允帝浑身一震:“可是双翅,色紫,画的有些胖,背上还背了一只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无垢点了头:“是。” 承允帝单手捂脸,老泪纵横:“那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那时到了对这些虫子感兴趣的年纪,又调皮,尚不懂分寸,经常会吓身边的宫女太监,你娘不准你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准你玩物丧志,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宫,哪里有什么东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们父子俩只能背着你娘,偷偷自己来做,我画技一般,画到竹筒上更不行,显的蝴蝶略胖,你说蝴蝶肚子胖,看起来年纪大了,孤孤单单好可怜,让我给它添个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个小的……” 原来……如此。 夜无垢心尖似被暖风拂过,慢慢舒展。 过往岁月里,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愤怒,师父不善言辞,只会凶凶的骂人揍人,对他的好,也是他长大之后,慢慢悟出来的,回想过往,那些尖锐的,愤怒的情绪一直不曾远离,他恨,恨父母为何把他生到世上,却又不管不问。 今日他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是有人爱,有人疼的,只是这个机会被剥夺了,他难过,有人比他更痛苦。 与其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若坦荡接受,再期未来。 “其实也只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赋无双,又聪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头,”夜无垢笑唇微扬,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扬,“漕帮客帮鸱尾,不就成我的了?我还一步一步,带着它壮大,来到了京城,说一不二,肆意妄为——” 承允帝几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错过这么多年,愧疚无比的儿子,到了今时此刻,竟无一句怨言,反过来体恤他的不易。 怎么可能不辛苦呢? 河帮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东西,他就知危险几何,亲自在那刀山血海里趟过来,怎会简单?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情绪:“你师父呢?”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没了。不算寿终正寝,也不算没有遗憾,好在死时并不痛苦,还算安详。”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无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帮,我必拿下。” 这话在知情人听来,未免有些玩笑,只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别说一个漕帮,紫禁之巅那把椅子都是你的,这点志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够? 可看到夜无垢的眼睛,那里闪动的锐利与冷芒,你会觉得,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被小看。 过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别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结果。一个跌落云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滚的天之骄子,舍弃了骄纵,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将来得偿所愿,也是他的荣光,怎么可以以身份尊贵,可以拥有所有,就轻而易举覆盖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这里面,未必没有隐情。 漕帮延续至今,已有很多沉疴痼疾,积重难返,主客两帮之争,市井民间都知道,朝廷怎么可能无知无闻,未有插手,主要是没有精力,天子没什么心情…… 闻人长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心灰意冷,摆烂懒政,竟然影响了自己儿子。 不过这也算是个机会。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还是江湖,都到了该要大刀阔斧改变的时候,”他看着儿子,目光坚定,“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担着。” 不就是玩个帮派,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道理融会贯通,有些本事,在哪里练都是练。 第64章 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来自亲爹的关怀, 夜无垢显然不太习惯,往日风流倜傥,口花花起来什么都会说的人, 面对老者慈爱的眼神, 反而有些失语。 世间人心鬼蜮,他见到的太多,所有明里暗里的恶意,他都游刃有余, 偏偏对方给予的,是最诚挚, 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 “……总之过往, 我过得还行, 今日亦不错,皮糙肉厚身体好, 也有人心疼我,您不必如此。” 说有人心疼时,夜无垢目光转向朝慕云, 高高挑了挑眉,眼底几乎要荡出一树桃花。 朝慕云:…… 这什么场合, 你能不能别不正经? 但不得不说,因为夜无垢这点不正经, 房间气氛陡然变得欢快许多, 不见了那些沉重,积郁的情绪,气氛是上扬的。 闻人长心道果真少年可期。 纵使因生长环境不同, 性格里多了很多肆意妄为, 不循规蹈矩, 但小皇子内心深处,仍然是柔软的,不擅用好听的言语安慰他人,也能用自己的行为,圆融气氛。 他对自己过去的苦比较少言,并没有说多少,大抵都几句话带过,但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阅尽世事残酷,人情冷暖,怎会不知,过去之事绝不是嘴上说的这么简单,枕戈待旦,生死危机,恐怕连个放心觉都不敢睡…… 看小皇子性格表现就知道,必定是经历过太多不好的事,才会是这样的脾性。 是个通透心善的孩子。 承允帝逼迫自己饮了几口茶,情绪方才舒缓许多:“总之你记得,你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你是有爹的,不管漕帮还是朝廷,爹都不会给你留烂摊子。” 别人家爹说这种话时,儿子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要撒个娇卖个萌,夜无垢不,他当下就回:“你的事你自己管,我可没空。” 言下之意,朝廷是你的朝廷,别想拽上我。 多少有点不礼貌。 承允帝却又眼睛湿润了:“你这是想让我长命百岁……放心,找到了你,我怎么舍得去死?不多多照顾两年,将来怎么下去见你娘?” 儿子是看出他身体不好,担心他‘了无遗憾’,干脆撒手,故意给他安排事,让他放不下心,多多活着呢。 时隔十六年,上一次父子相见,还是在田村,彼时对面不相识,还因章夏清父女感情表现,小小吵……也不算吵了一架,总归是各有立场,看法不同。 当时不知道这人是自己儿子,只隐隐猜到他幼年过得不好,为他遗憾,心生恨意也是难免,之后一切明朗,发现儿子恨的是自己这个爹,还以为将来的路不好走,光是求原谅就得很久,没想到臭小子只是嘴上硬,心里软的很。 叫他怎么能不更愧疚…… 夜无垢微皱眉,感觉这个便宜爹是不是太脆弱了点,不是干皇上的么,动不动就要抹眼泪? 凶一点也不行,缓一点也不行…… 想了想,他干脆不说话了。 茶室陷入安静,闻人长道:“以后日子还长,这些事可容后再议,有关小皇子身份,臣建议暂时不要声张——” 这话还没说完,承允帝眼梢就立起来了,那意思,朕好容易找到宝贝儿子,怎么就不能声张了,朕要封太子,要昭告天下,我大允江山有继,天地百姓皆该知晓! 朝慕云适时道:“典王至今藏头露尾,未有出现,漕帮主帮助纣为虐,牵涉进多少人,暂时未能查清,敌在暗,我在明,形势便会不利——” “皇子身份当然要昭告天下,这是大喜事,但时机,该当由我们自己把握。” 承允帝只是突然找回儿子,心情难掩激动,并不是智商跟着降级,不然也不会就算摆烂,位置仍然坐得稳稳:“是不能贸然动作,十六年前的行刺,不能来第二次。” 夜无垢转向闻人长:“有关汾安侯,蛛娘娘榴娘娘的事,大人掌握的应该比我们多,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可有计划了?” 闻人长:“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对漕帮有,其它的因为跟他没关系,夜无垢根本没有认真想过,当下转向了朝慕云。 朝慕云沉吟片刻:“下官才清醒不久,还未来得及问,汾安侯府的案子,后续如何了?” 闻人长:“汾安侯拒不受捕,押送过程中身受流箭,当场身亡,其妻小吴氏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已收押女牢,妾小汤氏并未参与这几桩命案,释放回府,然侯府已被皇上赐夺封号,抄没家产,遂其家人日后,恐很难立足了。” 汾安侯当场死亡……只怕不是什么流箭,而是有人故意射杀。 但这种事,幕后之人派出的大约会是死士,抓不抓得住,都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上峰。 朝慕云便懂了:“不关人,都放回去,可是想追踪看看,有无牵连出的蛛丝马迹?” 小汤氏可不是一般人,能帮汾安侯做事,了解到的东西又有多少呢?眼下侯府大树倒塌,再不能庇护,她会不会想要凭借手里的东西,找到新的靠山?如果手里东西不够,她又知不知道汾安侯的秘密在哪里,会不会去拿? 只要她动,他们就能捕捉。 侯府分量相对重要的主子下人,同理。 闻人长微笑:“不错。” 朝慕云又看向夜无垢:“汾安侯交代的那个副帮主,叫周安的,你可认识?” “那就是个背锅玩意儿,平时往人堆里一扔,找都找不出来,案子一审完我就叫人去找了,他已失踪,生死不明,”夜无垢手里玩着扇子,“我的人在找,但具体什么时候能找到,就难说了。” 可见别人早就做足了两手准备,汾安侯安然过关,安全无事,有安全无事的过法,汾安侯落网,有落网的应对,这个周安不管是自己跑了,还是在别人安排下跑的,都提前做足了准备,清扫了痕迹,现在只怕难寻。 朝慕云思索:“无论如何,这个典王在哪里,我们必都须得把他揪出来。” 这就是关键所在,闻人长认同:“遂我们的问题是,怎么找。” 朝慕云想了想:“我这里倒是有方向,可以给大家提供思路。” 闻人长:“讲。” “目前看来,他和漕帮主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哪个方向,这都是不可忽视的一个点,我们有任何疑点,都要结合此处。”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7节 朝慕云沉吟:“不管十六年前刺杀,还是今次汾安侯府案,典王身影都不可忽视,这么重要的事,他必花费了巨大心血,寻常人做这些事,在接近成功的时候,会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难以压抑,饱涨情绪需要放纵,不管做什么,一定会有些许行迹,但这个人很奇怪,什么都没有,像不存在一样。”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 夜无垢挑眉:“莫非是行动不便?或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朝慕云摇了摇头:“行动不便,也有行动不便的行迹方法,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身份还够不上,若有其他人想反,未必非要借他名头,我感觉到的微妙之处,还有另一个方向。” “榴娘娘,蛛娘娘……组织起的名字要女性化,迫害的也大多是女人,为什么?” “女人……”夜无垢思索,“这个典王,对女人观感特别?” 朝慕云补充:“我感觉他有一种略微偏执的,胆小和懦弱,他不敢走到人前,虽然做着了不得的,翻天覆地的事,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恐惧,我猜大概是还在幼年时,有女性长辈给予了他阴影,这个人可能让他不得不尊敬,但又不得不恨,他想得到权利,审判这个人,或者说……及至现在,他刻在骨子里的这些怯懦,仍然需要欺负女人,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在欺负这些人时,会让他觉得,他是强大的,他是无所不能的。” 茶安安静良久,承允帝说话了:“朕和典王虽是兄弟,但见的并不多,他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宫女,母子并不受先帝待见,很多时候都是呆在自己宫里,并不出来,母子俩到底有什么恩怨,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十三岁那年,杀了一个侍卫,自己亲手杀的,手法残忍,也因此被先帝责罚,更为不喜,先帝还将母子俩一起打入了冷宫……先帝意外,朕登基之时,典王正在江南游学,封王圣旨和丧报一同抵达,按说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回京奔丧,但他并未归来,自那以后,朕亦从未见过他。” 这个人似乎很神秘,连经历也是。 身为皇族,按理是天之骄子,侍卫一条命在他们眼里,根本无关紧要,但也没必要自己亲自下手,还引得先帝震怒,对他更为不喜,甚至连生母一起打入冷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辛秘? 想了想,朝慕云道:“过往只是对他性格成因的推测,下官的意思是,追查方向,我们应该重视这两个字。” 女人。 典王对女人有复杂的情感投射,身边必然少不了女性存在,欺辱也好,疼爱也罢,总得有人扮演他想要的角色。 朝慕云伸手:“然后是四个问题,一,什么事情,与他脱不开干系,必有其身影;二,他现在想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三,在他的计划里,什么东西最能阻碍他,最能限制他,他不得不提防行动;四,遇到怎样的事,他会忍不住,要去动。” 这几个问题很有意思…… 夜无垢指尖摇着扇子:“谋朝篡位,心怀不轨,与朝堂有关大事,必有他或观察或作祟的身影,他想要谋害天子,十六年前就刺杀过,皇位于他而言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包括我这个身份,若有一□□廷宣告,找到了失踪十六年的皇子,江山有继,恐怕他很难继续躲在暗处,必须行动,因为再不动,就没机会了。” 所以自己的存在,很重要,也可以是最有力切中的时机。 闻人长颌首:“谋朝篡位是大目标,然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则是保住自身——如今蛛娘娘榴娘娘皆被翻到明面上,漕帮又有内患,典王现在想必焦头烂额,正手忙脚乱的撤各地据点,但他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遂不大敢盯得太紧,怕反倒引火烧身。” 那接下来的动作,势必得盯那些据点更紧了,看能不能打开新的突破口。 承允帝抚了抚须:“你说他对女人观感不一,有特殊的执着癖好,那便是,这些女人能抚慰他,让他安静,也能比别人更能挑动他的情绪,最限制他,我们可从查找这个方向下手。” “是,”朝慕云道,“还有,观他习惯,喜欢藏在背后,借由别的事搅动风云,趁机获利,并以此为荣,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给他制造一个‘时机’?” 夜无垢笑了,微微侧身,凑近朝慕云:“你的意思是,钓鱼局?” 朝慕云同样微笑,显得谦谦有礼,君子极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么。” 夜无垢:…… 他清咳一声,伸手端茶,低眉慢饮,尽力克制。 病秧子……实在太知道怎么勾他,又坏又乖,还冲着他笑,在别人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万一他扛不住,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毕竟男人这种物种,有些冲动是藏不住的。 那些滋生在暗里的野望如火在烧,好在寂寂夜色,烛光轻摇,视野比不过白日,并没有人发现。 闻人长思索片刻,转身去屏风后,抱了几个卷宗出来:“正好这里有几桩待核之案,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尚未查实,若不然,便从这里挑一个出来,看有没有推动?” 朝慕云看向承允帝。 承允帝抚了抚须:“也好。” 他将摆在面前的几个卷宗一一翻看,须臾,指尖微顿,思索片刻,将这些卷宗推到夜无垢面前:“你来看看,选哪个好?” 夜无垢也没客气,低头看翻开的几个卷宗。 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朝堂经验也丰富,自不是无的放矢,积压桌上的待核案件那么多,专门挑出这几样,必有根由。 夜无垢快速阅完大致,几乎不假思索,扇子就指向了中间那一桩—— “这个,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 闻人长笑了:“为何选这桩?” “去岁初夏至今,先后有暴雨洪灾,后有暴雪频袭,我朝百姓受苦不知凡几,漕帮去岁损失也非常大,我听有经验的老人说,这种年景不好的时间,只能硬扛,至多两年,就会转好,可这两年,怎么过?” 夜无垢扇柄点在卷宗的一行字上:“春末,工部侍郎接旨,前往江南修渠,还未出京,就意外身亡,死亡地点——距离青楼很近。” 马上就是雨季,水患必须得加紧治防,工部必须得尽快派人出去,但本案不破,让派出去的人如何安心?生命安全又如何保障?此其一。 其二,治水路段虽然说在江南,但在江南上游,那里离客帮鸱尾的地盘有一段距离,但他也略有耳闻,那里,应该有漕帮主帮的人鬼鬼祟祟,若这桩命案与漕帮有关,岂不是线索便能联动起来?这么大的危险,典王可还坐的住? 最后么,就是青楼了。 青楼里姑娘多,姑娘们命运坎坷,历练的心眼也多,典王对女人特别,能应对他的,绝非寻常女子,而且寻常女子也并不安全,很容易被他们查到,夜无垢大胆猜测,若病秧子推测没错,典王要寻人,渠道非常有限,王德业死亡之地离青楼不远,怎么看都很微妙。 这些话他没说,但房间里都是什么人,不用他说,都能懂。 闻人长拱手对承允帝行礼:“恭喜皇上,寻回麒麟子,我大允有这样的皇子为继,何愁不海晏河清,盛世康荣!” 承允帝也很欣慰,抚着胡子,声音都有些颤抖:“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知道以民为本,万事就错不了……好,此一次,我们就办王德业之死。” 年纪大的人,其实是忌大悲大喜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闻人长见承允帝始终情绪难以克制,想了想,道:“案子的事不能着急,怎么也得等两个孩子休息好,眼看不久就要天亮,皇上要不要先放他们休息?左右日子还长,人在眼前,随时召见就是。” 承允帝闭了闭眼:“爱卿说的对,都是好孩子,先回去吧,朕……放几个人在你们身边,有任何需要,尽管让他们去办,还有这两枚宫牌——” 他微侧目,站在身边的老太监就递过来两块金玉宫牌:“带在身上,可随时进宫见朕,无论宫门是否下钥。”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二人伸手接过,谢恩,随后拿起桌上案子卷宗,行礼,告退。 茶室安静片刻,闻人长扶承允帝站起来:“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朝,皇上务必保重龙体,莫要忧思过多。” 承允帝长长吐了口气:“你放心,朕现在啊,比你还看重身子,朕还想好好多活几年,看这小子怎么折腾呢……” 夜无垢送朝慕云回了院子。 朝慕云现在对这桩案子非常感兴趣,恨不得立刻就研究,但夜无垢抽走了他手上的东西,将他带到床前:“先休息。” 朝慕云:…… “我不是才睡醒?” 睡了三四天了,还睡? 夜无垢点了点他眼角:“那也得睡。” 虽之前用过针药,也仅只是救命救急,真正的解毒药还没用,病秧子身体状况并不好,方才面圣加案件分析,已经劳神,浅有疲态,再补会儿眠,休息好了,正好白天精力满满的做事。 案子已经在手,大理寺卿又不是吃干饭的,定然有过部署,不用病秧子急这一时半刻。 朝慕云倒是想反对,奈何敌不过对方力气,再说话,就被摁到床上,甚至被夜无垢蛮不讲理的,隔着被子压住。 “……至少,我可以先分析一些方向?” “你不可以。” “行,我睡了。” 朝慕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身上重量还在:“你还不走?” “我今夜不走,”夜无垢隔着薄被抱着他,“我要在这里监督小朝大人,看你敢不听话。” 朝慕云:…… 夜无垢看着面前如玉脸庞,柔软浅淡的唇色,哑声宣布:“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嗯?” “怎么,我不眠不休的照顾了你三日,你连半张床都舍不得分我?”夜无垢粗声粗气,“小朝大人这般小气?” 朝慕云眨眨眼:“可以是可以,但……你不热么?” 夜无垢重重摇头:“不热。” “不热,怎么耳根这么红?” 第65章 我的是法子让人着迷 寂夜悠长, 有不知名的花香在夏夜悄悄萦绕漫延,稍侧身就能看到心上人的脸,只要偷偷伸出手, 便可美人在怀…… 怎么说都该是享受。 但夜无垢不一样,他一夜未睡, 倍感煎熬。 同一张床,气息相闻,朝慕云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浅浅的呼吸声, 撩的他不能自已, 心上人就在身边, 触手可及, 叫他怎么忍?根本忍不了。 他有些后悔同睡一张床的决定, 可要他起身离开,万万做不到,他舍不得。 朝慕云允许他睡在他身边, 这种待遇任何人都没有,只有他……会不会其实在这人心里,自己已经很重要? 一整个后半夜, 夜无垢思绪翻腾, 胡思乱想,看着朝慕云近在咫尺的睡颜, 视线基本没离开过,还频频伸手,用指尖描摹对方的眉眼轮廓,在对方梦中蹙眉, 或下意识因痒意拍过来时, 才手忙脚乱的离开。 皱眉看着自己的手, 夜无垢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它可以有自己的意识,干着他都羡慕的事…… 目光回到朝慕云身上,夜无垢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 他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煎熬倍至,这人倒睡得香甜,全然不设防,凭什么? 太坏了……真的太坏了。 夜无垢绷不住,将人揽到怀里,盯了浅淡如樱色的唇良久,蠢蠢欲动想下嘴,凑的极近极近,几乎快没有距离时,又咬牙停住,愤愤瞪着朝慕云睡脸。 还是舍不得……这病秧子太坏了,一边勾的他心痒痒,一边又让他护在心尖尖,一丁点伤害都不允许,一点点不尊重都不可以。 而且也太怕自己沉沦,只这样就几乎受不了了,万一真亲过去,停不下来怎么办? 若是把人弄醒了,被踹下床,他多没面子? 他也……不想以后再没有被踹下床的机会。 最后被磨的没办法,他握住朝慕云的手,狠狠……轻咬,亲吻他的指尖。 朝慕云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睁开眼睛的瞬间,意识就无比清醒,身体有了力气,精力也十分的好,比昨晚还要好,就是……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手指,指尖微微红肿,有些酥麻的痒意。 他一醒来就看自己手指,夜无垢怎么可能没看到:“你这是被蚊子咬了?”还装出一脸惊讶加懊恼的样子,“昨晚该熏点艾草的。” “无妨。”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8节 也没多疼多难受,很快会消,朝慕云坐起来,正好看到阳光洒在夜无垢脸上,对方眼底乌青不要太明显:“你……昨晚没睡好?” 夜无垢扭头,假装叠被子很忙:“都说了有蚊子,吵的睡不着觉。” 闪避的眼神,与情绪表达不符的微表情变化,他装的再像再淡定,朝慕云也一眼就能看清楚,这人在撒谎。 有没有蚊子,显然不是撒谎的理由,他藏了什么呢? 朝慕云看了夜无垢片刻,对方始终淡定从容,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桃花荡漾,偶尔还颇为风流的撩他一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次,对方可是没有戴面具的—— 朝慕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顺便还能把以前好奇的东西,一点一点,看个清清楚楚。 “一起吃早餐?”他状若淡定道。 身为鸱尾帮帮主,凭本事招摇撞骗,在江湖上撒泼打滚多年,怎会发现不了别人的注视目光?病秧子表现的再淡定,夜无垢也瞧出来了,这人正在被自己的这张脸吸引! 果然不戴面具是对的。 早早晚晚,这男人一定会钟情于他! 不过被人看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夜无垢非但大大方方给朝慕云看,还不忘时时表现出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淡云疏……勾他勾他勾他! 朝慕云唇角微弯,差点笑出声。 然后他就发现,夜无垢眼底笑容很多,尤其看着他时,眼睛好像会发光,桃花春水,端的是含情脉脉……除了本身眼形性格影响,更多的是不经意间自然流露。 对方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从不曾远离,假若他没有发现,对方就会故意做点什么,比如说两句风流调侃的话,或者装个小傻,引起他的注意;假若他发现了,对方就会假装看别处,只耳根有一点点被看透的红。 对方身体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他,但会特别注意自身形象,不管坐姿还是其它,一定是拗出完美的姿态,连阳光下的剪影都帅的一塌糊涂。 会倾听他说话,会下意识有照顾举止,比如随时在观察他的茶盏空了没有,到了半盏就续上,看他爱吃今日哪道菜,换到他面前,如果他‘不小心’洒了汤水,对方反应比他还快,逼着他看有没有受伤。 还有很明显的亲近反应—— 公共空间,社交距离的趋近,因此造成的似有似无的贴近,不经意的肩膀碰触,手臂轻擦,在自己说话时,很明显的侧耳倾听,翘首企盼…… 朋友之间也会有类似的亲近反应,但这种更暧昧的,想要获得别人更多关注,或者好感的行为,似乎只有一个方向。 朝慕云垂了眸,将茶盏放回桌上,久久未语。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 夜无垢看过来,发现朝慕云视线触及之处,是一个话本子。话本子封面三两桃花瓣点缀,映出一只美人红酥手,手指半握,垂下一块玉佩流苏,这氛围感,这故事意,这话本子能是什么内容? 必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情爱故事! 夜无垢伸手就把话本子拿走了:“别跟这些东西学坏,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朝慕云房间里书是很多的,基本没案子,身体又撑的住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什么类型都有,包括且不限于各种县志,游记,民俗,话本子也有,是他了解这个朝代风土民情,人们日常关注和焦虑的渠道。 但是学坏…… 朝慕云没有阻止夜无垢的动作,只低了眉:“你最近,可有给人送花?” 夜无垢:“送花?” “之前案子里,你我同去花房,”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永远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和那位白婆婆探讨过这个问题,说有一个想要送花的人?” 夜无垢:…… 不就是你? 但这种时候,不好承认,他清咳一声,手里扇子转了个漂亮的圈:“啊,我都忘了。” 表情口不对心,这人不但没忘,还记得很清楚。 朝慕云也记得,那是一束紫色的蒲公英,最后放在他的床头。 当时有点不凑巧,自己当着夜无垢的面晕了,是夜无垢将他带回安置,醒来就看到那束花,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猜测可能是对方离开的太匆忙,花便留在了他房间。 回想当时情景,他能看出来,夜无垢不像有心上人了,一切风流表象,切入角度,不过是为了破案和试探,但口花花的选择有太多种,夜无垢这样的,随便一扯都能扯出花来,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想送花,是当时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已有心思,自己却并未察觉? 每次看到朝慕云思考,夜无垢都移不开眼睛,这病秧子大概是有点什么魔力在身上的,平时的样子就够撩人了,认真思考时更是,眉目姝静,眸敛日月,连风都不敢放肆打扰,轻轻的溜过他的衣角,他的发边。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夜无垢有些虚,病秧子……是在思考话本子里的情爱风月,还是在想他? “咳。” 他拳抵唇边,清咳一声,扇子遮掩下,眸底荡出一池桃花:“如我这般风流倜傥,公子无双之人,送不送花都不要紧,有的是法子让人着迷——你说,是也不是?” 突然放大的俊脸,有意压低迷人的声线,鸱尾帮帮主的确有让人着迷的资本,朝慕云也不能反驳:“尚可。”他眉目安静,诚恳建议,“不过要小心,玩火自焚。”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转的更招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可是经验丰富的很,怎会被情情爱爱的事伤到?”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是么?” “刷”一声,手中扇子合上,夜无垢笑唇微翘:“当然。” 朝慕云:“你走吧。” “嗯?”夜无垢动作一顿,仿佛听岔了。 “夜也过了,饭也吃了,大理寺公务繁忙,漕帮想必事情也不少,急需处理,夜帮主不若就此移步——” 话说完,见对方仍然没什么反应,朝慕云看着他,加了一句:“慢走不送?” 夜无垢:…… “用完就扔,小朝大人有没有良心?” 朝慕云淡淡撩了下眼皮:“又不是不让你回来,这也要控诉一番?” “我这不是——” “砰——” 二人话还没聊完,侧面传来巨响,厨房炸了。 朝慕云:…… 夜无垢:…… 二人同时沉默,朝慕云抬脚往外走,夜无垢扣上面具,大步跟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厚九泓昨天忙到后半夜,还在门房补眠,听到声音立刻跑出来,手里抄着大刀,鞋都忘了穿:“谁敢私闯大人地盘,看我不干死……” 厨房门口,槐没黑着脸,手里拿着把菜刀,表情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做点吃的。” 沉默良久,厚九泓道:“你这不是想要给人做吃的,是想杀人吧?” 话音还没落,对方手里那把菜刀就朝自己扔过来了,速度之快,杀意之烈,令人发指! “别动!” 夜无垢的声音醒耳又提神,厚九泓还真听话,下意识没动,然后就感觉一阵烈风刮过耳畔,‘砰’的一声,那柄菜刀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廊柱上。 风这么近,头发都削掉了两根,想也知道,要是他刚才不小心躲了,这刀就落在自己脸上了! “嘿你个——” “抱歉,”槐没却忽的笑了,笑得灿烂治愈,两只眼睛弯弯,像天边月牙,“我们这种喜欢做饭的人,最见不得苍蝇这种脏东西。” 厚九泓转头往回看,这才发现,好家伙,廊柱上菜刀尖戳的最深的位置,可不就有一只苍蝇尸体?直接给人开膛破肚,分开两半,还深深楔到了木头里…… 这女人好狠! “要不……你还是把厨房还给小管家婆?”厚九泓指着她身侧,苦着一张小脸的拾芽芽,非常诚恳的建议。 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伙食没有着落。 槐没不干:“不要,我喜欢做饭,凭什么不能用厨房?” 夜无垢同样担心病秧子的身体:“你的主要用处是看病。” 槐没看了眼朝慕云,状态还不错:“他现在不需要。” 几人还在斗嘴,朝慕云感觉自己衣角动了动,原来是拾芽芽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袖子:“大人……要不让姐姐去验尸吧,她好像更喜欢那个。” 她声音有点低,对这点并不没有那么自信,但……总比祸害厨房好? 朝慕云没想到还有这种收获,看向槐没:“你懂验尸?” 槐没注意力立刻转移,还有模有样的理了理衣角:“不才,还算精通。” 夜无垢突然感觉到危机:“别忘了你的正事。” 槐没走上前,顺便就捏了朝慕云的脉,不怎么客气的瞪了夜无垢一眼:“药才可买齐了?没有就闭嘴,我心里有数。” 夜无垢:…… “我来了,我来了,”华开济慢了好几拍,施轻功蹿到院内,“有什么热闹,我也来凑一凑!” 所有人:…… 你可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华开济一脸无辜,为什么都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他! “走吧,随我我出去办案,”朝慕云点了槐没,“你也跟着,有尸体要看。” 槐没眼睛都放光了:“好!” 夜无垢拉住朝慕云,从行为到话音,全是不赞同:“你还没好。” 这才醒过来,在寺里指挥指挥,看看卷宗就已经够费脑子了,还要出门?嫌自己身体太好么? “我身体没事,”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槐没,话音意味深长,“你方才已经为我捏过脉了不是?” 这点眼色提醒,槐没当然品得出来,但她也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毒医,真不行,肯定要阻止,但脉象其实真的还行,笑眯眯拍胸:“没问题,可以走动,有问题也没关系,这不有我呢!” 夜无垢:…… 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 不过好像……也给他逮到了机会? 夜帮主当机立断:“我也要去。” 朝慕云挑眉。 夜无垢语气不容拒绝:“你需要监督。”说完加了一句,“不管在哪,我都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如有需要,你可随时离开。” 朝慕云知道,如果这人铁了心的想跟,他再拒绝也没用,遂干脆转身,走出院子。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79节 有关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昨夜闻人长给出的卷宗已经很明确,一些安排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只需按部就班行动,一步步来就好。 出门分两个方向,一是王德业那边的开棺验尸,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顺便翻看了桌上新送来的消息,大理寺已经进行部署,程序走完,现在就能动了,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但开棺验尸现场,还是得有人盯。 朝慕云点了槐没和华开济。 槐没自是满口答应。 华开济就有意见了:“看个死人而已,哪用得着我这么大才?我可是贴身护卫!” 夜无垢淡淡看他一眼:“你有我强?” 不管是贴身,还是护卫,谁能比得过他? 华开济:…… 他人虽然熊,战场嗅觉和政治敏感是不缺的,当即转向厚九泓:“那他呢,他闲着?” 还打哈欠,打个屁! “他稍后要去排查案子信息,渠道不同,不同我们任何人一起,”朝慕云道,“你若不想去,也可休息。” “谁要休息,大白天的,”华开济啧了一声,“行吧,我去帮你保护尸体——” 见槐没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有点吓人,他又加了一句:“也保护这位姑娘。” 至于另一个方向—— 自然是王德业死亡现场了。 “此一处,我同夜帮主二人同去便可,”朝慕云看向槐没,“只是看一看,走一走,耽误不了多久,稍后我去寻你们。” 槐没:“好。” 两边分好工,很快分开。 夜无垢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召来了他的枣红马,马儿身子矫健,转瞬即逝。 见这样子有点呆,夜无垢笑了:“不是赶时间?有它更快。” 他大手扣住朝慕云的腰,将人一抱一送,放到马上,自己嘛,当然也是翻身上马,将人环到胸前:“驾——” 朝慕云有种被暗搓搓占便宜的错觉,但……算了。 打马过长街,夏日繁花盛开,斑驳树影后退,面的风很爽快,竟也不热。 二人很快到达现场。 是一家酒肆,离河边很近,卷宗上的地图信息,离青楼揽芳阁也很近,死者王德业当晚在酒肆饮酒,停留到很晚,离开没多久,就跌进了护城河,仵作尸检格目结论,大概率是溺死,因其口鼻有沙,也符合溺死表征,推测是酒醉后失足落水,是个意外。 死因看起来是意外,死亡时间却太过凑巧,正好是在他接治理河道旨意,准备出行的前一天。 “大人且这边请——” 掌柜的早已接到通知,在门口迎着,很快将朝慕云二人引到一个靠窗位置:“王大人当时坐的就是这个位置。” 只看了一眼,夜无垢唇角就意味深长勾起:“你确定,他坐的是这里?” 掌柜点头:“王大人坐了很久,店里不管客人还是伙计,都看得见,小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他的确,整晚都坐在这里。” 夜无垢看向朝慕云,对方眼底和他一样。 这个位置…… 很微妙啊。 第66章 他可是名花有主的人 这个位置的确很微妙。 虽然靠着窗子, 看得到街景,街景也不错,有树有花, 还有对面揽芳阁飘动的浅浅红沙,淡淡脂粉味道,颇具氛围感,不得不说,是个好位置, 但角度问题,看不到河边, 河边也不是王德业回家的必经之路。 喝酒时看不见, 喝完酒也想不起来,照距离远近,走起来也并不特别舒适, 王德业是怎么走到河边, 并失足落水溺死的? “……王大人那日饮的是送别酒,座上多是同僚,遥祝他第二日远行顺利, 席间气氛很好, 热闹,劝酒, 和大部分酒桌一样,但后来同僚们依次告辞, 席散人去, 王大人却一直没走, 又换了新菜, 叫了新酒, 独自一人饮了很久,店里伙计还寻思,大概是馋酒馋的狠了,要么就是这回铺子里酿的酒太好喝……” 掌柜束手站在一旁,讲说着当时经过。 这个酒肆,包括这里的掌柜伙计,闻人长已经调查过,皆有可以验证的不在场证明,应该与案件无关,所言之事,卷宗里也有详细记载,朝慕云再问一遍,只是想看一看,有没有遗漏的,别人不注意的细节。 口供上没什么收获,死者曾经落座的这个位置么…… 朝慕云指着街对面三楼,伸出小半边阳台的临街房间:“那里住的,是谁?” 窗子对面不远,正是揽芳阁,酒肆开在这里,想也知道,定有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带客源什么的,但酒肆位置略深,能看到的自也不是揽芳阁的正门,而是其后巷。 揽芳阁正门朝街,好景好装潢都在前头,后巷这里只有装饰略少的红纱,以及相比之下,更为安静的房间。观其一排晾有少量衣物的特点,不难看出,这些挨着后巷的房间,大概是姑娘们不接客后,平日休息的房间。 而王德业曾经坐过的这个位置,略抬头,正对着的,是双面临街,看起来空间感略大,装饰也略华丽的房间,对比可见,是这一排里,视野最好的。 “我看看……”掌柜的侧身瞄一眼,就笑了,“这个啊,是芷檀姑娘的房间,这位芷檀姑娘可了不得,如今芳龄二十,接客六载,长盛不衰,一直都是揽芳阁头牌,到现在还没被哪个小姑娘给挤下去,京城里好多大人物,都是她入幕之宾……” 芷檀姑娘似乎在坊间颇有名气,谈论者众,掌柜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颇有谈兴。 朝慕云也没急,听他吹捧完,又才道:“当夜王大人情绪或动作间,可有何不寻常之处?” “没有,”掌柜摇了摇头,“王大人出事后,官差就来问话了,一回回的,咱们不可能印象不深刻,当夜确未发现任何异常。” 朝慕云一边问话,一边观察现场,夜无垢也是,甚至跳上房顶,看了看别处。 收获有,却并不算多。 转出来后,二人视线一对,顺便就去了趟揽芳阁。 老鸨本来左拦右阻,说姑娘们忙了一晚,现在正在休息,着实没精力应付问话,不若下午……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上女声温柔娇媚:“来者皆是客,妈妈何必为难?” “咦,你醒了?这才什么时辰……” “吃的药太苦,左右都再睡不着,请他们上来吧。” 老鸨这才笑眯眯道了恼,请二人上楼。 朝慕云和夜无垢被请到的是一个三楼临街房间,环境雅致,空间也不小,从桌椅短榻到床柜,无一不缺,往窗外一看就是宽阔河面,景致也极好。 但心中稍一算测就知道,这并不是酒肆掌柜说的,后巷里芷檀住的那个房间,这就是一个用来招待客人,经营赚钱的房间。 因是白日,习惯的休息时间,芷檀并没有上妆,身上衣物也不华丽,只是浅浅绾了发,有凌乱碎发从鬓角滑落,看上去有种极致温婉的美。 不愧是头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动人,美到极致,根本不需要大妆加持,素颜也有素颜的韵味。 她素手执壶,给二人添茶,大约动作间太具美感,连茶水撞击茶盏的声音,都格外清脆灵幽。 “二位可不像是来此寻欢的客人,寻小女子……是有事要问?” 她双手执盏,交于两位客人,眼神自带妩媚,话音柔媚婉转。 朝慕云接了茶,见她将茶递给夜无垢时,看了他一眼。 媚眼如丝,梨涡轻甜,有种直白的坦率,像是好奇他脸上的面具,很想看一看下面的脸是什么样子。 没有肢体接触,没有言语暗示,但好奇本身演好了,也是一种引诱,这是一种很高级的撩人手段,不露骨,却能让人心痒痒。 她在勾引夜无垢。 夜无垢倒是没有避之如虎,毕竟人姑娘也没有靠过来,只手中扇子轻抬,接过递过来的这盏茶,轻轻一挑一避,茶盏已稳稳落在桌面:“——芷檀姑娘可要小心,女子肤薄,莫要烫伤。” 一边说话,他还一边不着痕迹的,看了朝慕云一眼。 他现在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不能像以前那样浪了,会被误会的,绝对不行! 芷檀也立刻领悟到了,对方言语冰冷的杀意警告。 她擅茶艺,新沏出来的茶水是烫,但经过不间断的茶具利用,濯洗,转杯,递给对方时,已经没那么烫,可能略烫手,绝对到不了烫伤的地步。 女子肤薄……还是福薄? 对方在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以免玩火自焚。 芷檀莞尔一笑,素手理发鬓,非常自然的掩饰了这次尴尬:“日懒梳妆,颇多怠慢,观您二位有君子之姿,想必不介意妾身失礼。” “美人在前,倒也风雅,”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看向朝慕云,“朝大人觉得呢?” 朝慕云微颌首:“芷檀姑娘不必紧张,我二人今日前来,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姑娘请教。” 闻弦知雅意,别人给足面子,芷檀自也心里有了数,仍然是温温柔柔说话,言谈举止却少了妩媚风情:“大人请讲。” 朝慕云:“今年春末,户部侍郎王德业失足跌落河中淹死,此事姑娘可知道?” “原是这事,”芷檀帕子掩唇,轻笑,“楼里人来人往,本不该记得,可被问的次数太多啦,免不了一次次回想,现在想忘,都难了。” “他失足坠河,姑娘瞧见了?” “倒也没有,”芷檀垂眼饮茶,“那夜很忙,妾身这里应付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走不开,不敢怠慢,更分不出心神关注其它,只是被问过很多次,也听了不少小话,知道王大人死的不体面。” 夜无垢:“那夜你都在忙什么,可有与官场有关的客人?” “这个,你们官府查过,应该有卷宗记录的?” 芷檀轻笑:“那时漕帮内部好像出了什么事,连带着盐道转运也出了问题,很多人想抢转运使位置,私底下使劲,比如妾身这里的熟客,六品小官李寸英,那夜就是他花钱包场,宴请户部侍郎单于令。户部管钱粮点税,盐务一事把的尤其紧,想要往里扎,就得烧烧香,拜拜佛……但你们晓得的,官员调动,可不只是户部的事,户部中意你了,吏部不派官,你还是上不去。” 朝慕云没错过对方神情间深意:“那夜,也有吏部之人?” “就是没有请,才出事了啊,”芷檀微笑,“李寸英大概是想逐个击破,一起请来,担心应付不了,便先请了单于令,没请吏部的人,哪知吏部侍郎胡复蒙那夜正好经过,正好看到了宴请笙歌,还正好听了两耳朵,知是为了调派盐司一事。” 她没说的太明,这话也不用说的太明,朝慕云和夜无垢就懂了。 下面人想当官,欲走门路,大家都理解,谁先谁后这种事,你不说,大家也懒的计较,可正好迎头撞上了,后面那个人,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稍稍卡你一下,你之后的事就难办了。 芷檀声音温婉:“李寸英哪知运气和名字一样寸,硬着头皮,也得把吏部胡大人请进来坐,在门口撕扯着实不像话,胡大人不高兴,还是进来小坐了一会儿,妾身收了这晚的银子,自得帮李大人周旋,用尽百般解数,忙得不可开交,奈何胡大人心情着实不佳,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夜无垢:“听你这意思,当晚并没有见过王德业?” 芷檀摇头:“自是没有的,妾身都没空往窗外江边瞅一眼。” 夜无垢:“可你的房间,正对着他在酒肆饮酒的位子。” “酒肆?”芷檀怔了下,才眼梢流转,笑了,“您这话可是有些说笑了,妾也就是在白日休息的时候,能回自己房间,这晚上生意正好,哪能不伺候客人?便是妾想休息,妈妈也不会让。” 朝慕云:“生意,可谈成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0节 “生意?” “李寸英欲谈之事。” “好像是没有,”芷檀想了想,道,“来咱们这种地方谈事,说是谈事,更像是谈事之前的来往圆融,具体细节是不会当着我们这些人说的,但之后气氛那般不好,吏部胡大人,户部单大人脸色都有些垮,单大人还骂了李寸英,隐隐约约提了什么了银子的事,妾身没听清,他们也不会叫妾身听清楚,不过妾身猜,十有八九谈崩了。” 朝慕云:“你那夜未曾见王大人,与王大人也不熟?” 芷檀笑的就有些深意了:“要说同王大人熟,你们怕是得问问妾身这位恩客,李寸英李大人,他似乎同这位王大人交往甚密。” 朝慕云:“这夜你招待的这些客人,可都在房间里,未曾出去过?” “怎么可能,”芷檀道,“这又是酒又是茶的,就算不饮醉,也得离席去个官房不是?妾身也要偶尔补补妆,偷个闲,还真不是随时都见到几位大人的。” 夜无垢再次发现细节:“你在何处补妆?” “贵客还是怀疑妾身啊,”芷檀指了指房间隔壁,笑的明媚,“补妆偷闲,楼里专门为姑娘们设置有房间,就怕姑娘回了自己屋,便放松散漫,不想再接客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朝慕云和夜无垢离开了揽芳阁。 “你有没有……”路静人疏,正方便说小话,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感觉到点什么?”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位芷檀姑娘,妩媚撩人,本领不错。” 夜无垢:…… 本领不错……是在说她,还是在说我?方才那女人动作你察觉到了是不是!可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你明明看到了! 岂料朝慕云的话还没说完,眉眼间还颇有深意:“夜帮主似乎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人,应对间……颇有心得?” “哪,哪有,”被这双干净漂亮的眼睛看着,夜无垢有些心虚,过往在外面招蜂引蝶,各种浪的事,不能被发现,虽他真的只是见的多,并未实操过,“我只见过你这样的人。” 朝慕云:“哦?我这样的人……怎样?” “好看,心善,”夜无垢起初还夸的真情实感,之后语气就变了,眼底也飞起桃花,“总是记挂着我,想我想的紧。” 朝慕云:…… 你们漕帮帮主,都这么不要脸的? 夜无垢理直气壮:“不然怎么这种事也能记在心上,还好奇来问?” 没准就是对他有企图! 朝慕云笑了。 夜无垢登时警惕,虽然病秧子笑起来很好看,干净剔透,气质俊雅,要乖有乖,要甜能甜,能撩的人脸红心跳,但这时候这么笑,好像稍稍……有点让人害怕? 朝慕云看着他:“我为何好奇……你这般聪明,不若猜一猜?” 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夜无垢:…… 也许是花太香,也许是风太热,这个瞬间,他突然心跳快如擂鼓。 病秧子又撩他! 没这种想法就不要瞎撩,万一他当真了,失控了……这病秧子负责么! “你等……等等,”朝慕云感觉一天天的,自己在病秧子面前越来越抖不起气势,完全不像之前那个恣意洒脱的帮主,有意拉回来一点形象,扇子点了点朝慕云的肩,清咳一声,“说正经的,方才可有所得?” 朝慕云干脆点头:“是,芷檀姑娘言语暗示,这件事里,似有财之一字。” 而官场盐道,再加上漕帮的暗中参与,这个财字,有非常大的可能,与贪污受贿有关。 然事涉官场隐秘,一个青楼姑娘纵使知道,也不会敢说太多。 他看向夜无垢:“盐道与你帮派常打交道,你应该很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场和漕帮,细究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前者更善于言语矫装,后者更直白惨烈,”夜无垢缓声道,“钱可是个好东西,凡有流动,必有去处,若有的话,我或可能查到。” 朝慕云:“虽只是猜测——但,有劳你。” “跟我还这么客气?”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笑唇微勾,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你说,这王德业怎么死的?分明看不到河边,若是醉得意识不清,歪歪倒倒,酒肆掌柜伙计也不能让他这么走,反正人不缺钱,随便叫个人伺候着送回去,给了别人人情,送回去的还能得个赏钱,何乐而不为?若是意识清楚,并未醉的厉害,又怎会失足落进河里?” 解释不通啊。 朝慕云颌首,这就是疑点所在,掌柜的话也说的很清楚,感觉是有些醉,但不至于走不了。 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若是他杀,动机又是什么呢?刻意选在离京前一日,是不想让他去修河道?” 朝慕云:“朝廷调令即下,事情便不可更改,杀了这一个,还会有顶上来的第二个,不可能杀得过来。” 只能稍稍推迟些时间,可这点时间,很重要么? “小朝大人,大意了啊,”夜无垢扇子挑起朝慕云发丝,似有似无拂过鼻前,不见轻佻,只有风流,“巨大利益面前,杀点人算得什么?” 只要所得够丰厚,一人可杀,二人可杀,多人,亦可杀。 巨大利益…… 朝慕云眸底墨色翻涌,越发沉凝。 修河道需要用钱,修河道也阻止了别人赚钱,河道一修,漕运路线必然要更改,那这条路的钱呢?一般的团队,路改就改了,最多不过是路不熟,需得多走两遍,或者成本稍稍增加,并不难控制,但万一事沾不怎么透明的盐事,个中秘密不能与外人道,只能走这条路赚钱呢? 那这中间的事,可就大了。 现场看过了,该顺便问的人也问过了,下一个目的地,自然就是开棺验尸现场。 距离稍稍有些远,但夜无垢的马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他们带到了。 现场进度刚刚好,官差和家属都在,流程仪式做完,棺材也起出来了,正准备移尸细看。 而今离春末已经过去几个月,夏日炎热,不利尸体保存,好在尸体埋在地下,以略深土壤相隔,腐烂严重是肯定的,但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化成一副骸骨了。 可尸体这种东西,要么保存完整,要么干脆就是一副白骨,最多看上去让人感觉不自在,不会过于惊悚害怕,偏偏是这种腐败严重,又没有完全烂干净的尸体,观感极为不适。 尸体身上甚至还有爬来爬去,不知道是什么物种的虫子。 围观人们下意识远离,也有跑到一边吐的,槐没看过尸体,却一脸兴奋:“不错啊,有点东西。” 第67章 耀武扬威啊,我会 朝慕云和夜无垢走到尸体前。 说实话, 朝慕云并没有看出太多东西,比如溺水致死的一般性表现, 口鼻间泡沫, 唇部颜色,甚至指甲颜色,已经全看不到。 尸体腐败严重的胸腔里, 的确能看到泥沙存在,但是量并不多, 且大部分都在上部, 大概是喉头到食管的位置,以人体器官分布, 根本就没到达胃的位置,遑论肠道。 他走到槐没身侧:“你方才说,有点东西?” “这个我熟啊, ”槐没甚至兴奋的碰了碰手臂上一直缠着的小蛇, 小蛇懒洋洋动了动, 算是回应了她,“这是蛇毒!” 夜无垢:“蛇毒?为何是蛇毒?” 还是那个道理,人都快烂完了,皮肤颜色也看不出, 你怎么就认定是毒蛇? 槐没指着死者骨头:“你看他的骨头颜色,是不是比一般人略深?不是发黄的那种,是有些发青。” 夜无垢见多识广, 还真见过不少尸骸:“人死之后, 腐败成骨, 便已过去很久, 骨头颜色总会有细微变化, 同新鲜骨头颜色不一样,并不是干净的纯白。” “不错,”这一点槐没很赞同,“但只有被蝰鳞蛇咬到,骨头才会是这种颜色。” 朝慕云:“蝰鳞蛇?” 槐没微笑:“这是一种毒性巨大的蛇,它的特点有三,其一,迅速致死,毒液所至之处,会有水泡,这点回去翻一翻仔细的尸检格目,应该有所体现;基二,也就是今日我们看到的,死者骨头会发青,且无法淡去;其三,中此毒者,因为被蛇毒麻痹脑子,初期会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兴奋感,会有一点点幻觉。” 幻觉…… 朝慕云问:“让人失去理智的那种?” “不,”槐没摇了摇头,“和曼陀罗那种致幻效果不一样,它只是让人兴奋过度,会想尝试平时不会做的事,但也并不会完全失去理智,是可以沟通的。” 也就是说,有影响,但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夜无垢:“是他杀?” “必然是他杀啊,”槐没看着尸体,“这种蛇多生南蛮炎热之地,京城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如果有,一定是有人豢养。” 既然蛇有主,那投放咬人,自也是人为驱使,必是谋杀。 “还有这里——” 槐没弯身,从烂糊糊油腻腻一团内腑里,扒拉出一片纸团,夹出来:“有不一样的东西哦。” 是一个纸团。 因各种□□腐蚀,纸团已经看不出本身颜色,夹出来的这一小团也极为脆弱,岌岌可危,最外面的团层已经消失,仅剩内里一点点,还得小心展开,稍微大了一点,就会损毁。 槐没颇感遗憾:“可惜快坏了。” 夜无垢却眼神微深:“没坏完,才是重点。” 他说完,还看了朝慕云一眼,眼神直白明确——我说的对不对?快夸我! 朝慕云莞尔:“不错,没坏,才是重点。” 槐没:…… “啊?什么意思?” 验尸验尸,难道不是找出东西来最重要?这基本坏完了,能算得上证据,呈上公堂么? 朝慕云提醒她:“尸体内腑环境恶劣,什么样的纸张才能扛下来,不会这么快被腐蚀?” 槐没怔了下。 是啊,什么纸这么结实抗造,这么折腾都没烂完? 一般草纸肯定不可能,宣纸也没这么大的劲道,花笺……也悬,想不腐烂,光靠一点硬度叠加肯定是不够的,内里制造工艺要非常优秀才行。 所以这张纸是什么? 虽然烂了大部分,可还有一小半算是还行…… “银票。” 夜无垢指着边角微不可查的花纹:“还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多的东西已经看不到,比如面额到底多少,上面黑乎乎一团,基本也看不出文字,但这个花纹的确很明显,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来。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1节 而银票这种东西,面额越大,制作工艺越高超,毕竟要兼具一定的防伪效果。 槐没一脸震撼:“这张银票……是被死者吞了?” 肚腑中发现,位置靠上,不是胃也是食道,基本没有保存在胸前衣物,因为尸体腐坏下沉,到达这里的可能。 这可是银票,不是其它东西,尸体被家人收敛入棺,是要进行一定仪式,有全身换洗过程的,怎么可能放银票在身上?若要准备陪葬品,也该是金玉之器,而非活人的银票。 还这么大面额。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大概率也不会是凶手塞他嘴里,逼他吞下的,这般浪费钱财,哪个凶手这么蠢?” 就算是为了进行什么羞辱仪式,也不必要用这么大面额。 朝慕云:“大概率是他自己吞的。” 想法么,也并不难猜,比如预知到了一点危险,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种种。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两个字——来源。 “工部侍郎看起来官阶不低,实则俸禄并不高,也不算肥差,”朝慕云沉吟,“王德业手里,为何会有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又转移都来不及,只能自己吞下?” 这种东西不可能随身携带,死时在身上,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这一日他才得到,或者这一日,他必须要用,这一点可以指向凶手方向。 但这张银票是过路呢,还是自己拥有? 过路的话,他就是中间人,自己拥有的话,他可能涉嫌贪污受贿,哪一种,都很微妙。 夜无垢扇柄敲打在掌心,突然想到:“王德业在酒肆独饮很久,一直都没有离开,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并非是馋酒,是在等人?” 朝慕云颌首:“很有可能。” 槐没若有所思:“所以凶手——就是他等的这个人?” “尚不能肯定,”朝慕云垂眸,“死者等候之人是否知道银票之事,很重要。” “不对,等等——” 夜无垢突然顿住,拿帕子垫着,扒拉了扒拉了死者头发,掉出一小片细碎的,不注意很难发现的金箔。 尸体腐败的确严重,但头发是腐败过程中最难消解,需要时间最久的,金箔藏于其中,只怕经年累月都没关系,是以保存完好,上面花纹也清晰可见。 是个略复杂的图形一角,因为金箔太小,花纹再清晰,也难以拼凑整个图像。 朝慕云看夜无垢:“你认得?” “这是漕帮主帮下,一个叫赤蜂的小帮派追踪标记,其帮主名姚波,在京城也算有一席之地,”夜无垢眼梢眯起,“看来我们得去寻一寻他了。” 朝慕云若有所思。 帮派追踪标记…… 也就是说,这个叫赤蜂的帮派曾经跟踪过死者,或者正在跟踪中,京城地盘,非主帮念京,只是从属,但两边真的毫无关系么? 夜无垢很快有了决定:“我去一趟。” 这意思是,自己去。 有些地方并不喜欢官府介入,以官威压,效果未必好。 朝慕云知道他怎么想的,并未阻止,只是提醒:“你可大张旗鼓的找人。” 夜无垢同样立刻理解了对方在提点什么,笑唇翘起:“这么关心我?” 汾安侯府的案子一破,不管典王还是漕帮,必会心生忌惮,处处警戒提防,皇子身份目前不可以暴露,除却保护目的,这还是准备好一切之后的杀手锏,是创造时机的必要条件,须得慎用。 但所有一切都暗中行动,也不行,既然是钓鱼局,总得有个‘打草惊蛇’的机会,身份不能露,案子就不能暗中悄悄查,别人会更怀疑,更谨慎,不若敲锣打鼓的来,吸引别人目光,告诉别人我再挑战你,可千万小心些。 一边不动声色暗谋,一边施与压力推拉,才能更好破局。 夜无垢亲自去做这种事,别人不可能猜得到他是皇子身份,真要这么重要,还不得好好藏在背后,怎么能推到人前这么折腾,不怕死么? 就算风声有所暴露,别人知道寻回了皇子,也不会怀疑到夜无垢身上。 小朝大人面无表情,眉目疏淡,根本没理他的口花花。 夜无垢知道,四外这么多人呢,不方便,他也只是忍不住撩,并未真的想怎样,扇子一摇,遮了半边唇,眸底流转处,皆是张扬:“放心,耀武扬威嘛,这个我会!” 他拂过朝慕云的手,将手中扇子换了一下,快速冲朝慕云眨了下右眼:“玉骨扇先借我用。”之后翻身上马,紫色衣角掠过空中,带起暖风飒爽,“等我的好消息!” 朝慕云握住手中折扇,微微一笑:“好啊。” 马儿极速飞驰前,夜无垢看到了朝慕云的这个笑颜,差点没忍住,将人掳上马一起。 完蛋,他闭了眼,这人越来越会了,冲他笑,还微微歪着头,有点可爱,想…… 但也是想想而已。 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大不了干快点,早点回去逗那病秧子! 夜无垢一路飞驰,路上还顺便放出信号,招来几个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去到赤蜂的地盘,十分不客气,直接踹开大门,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往里走:“姚波呢,叫你们老大出来陪我喝酒!” 在对方踹门时,赤蜂帮众就如临大敌,听到这句话,更是直接愣住,转瞬抓紧了手中武器。 这哪里像约酒局,分明就是来挑事的!漕帮上下谁不知道,鸱尾帮帮主从不与人喝酒,他只喝祭酒!但凡说出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要杀人! 赤蜂帮怎么得罪这尊杀神了? 副帮主是个独眼,身材健硕,一身凶悍气质,放在外面几能止小儿夜啼:“这里是京城,主帮地盘,夜帮主此来,可有知会康帮主?” 他声音低暗,满满都是警告,但夜无垢又怎会怕?对方话音还未落,手中玉骨扇就甩了出去,杀招之凌厉,回旋间携风雷,若非对方躲的快,这玉骨扇必将划破他的喉咙! 就这,也是夜无垢收了手,没放开打的。 “啊,终于安静了。” 夜无垢环视整个房间,握着旋回的玉骨扇,笑唇翘起:“你说这是哪里来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五湖四海,四荒八极,本帮主哪里去不得?副帮主可是有意见?” 副帮主在手下面前丢了脸,很想打回来,奈何刚刚那一扇子他躲的很狼狈,差点躲不过去,现在还需平复呼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夜无垢说的出来啊:“叫你们姚老大出来,否则休怪本帮主不客气。” “这里是赤蜂帮,”副帮主眯了独眼,手在背后做了个指示,“夜帮主登门,是不是得划下道道,遵规守礼,拜帖都没一封,可不是漕帮规矩。” “呵,漕帮规矩,你们守过么?”对方在干什么,夜无垢一眼就能看穿,这是想走敷衍拖延局,还顺便出去搬救兵了。 天真。 他笑了下,玉骨扇刷的收起,坐在首座,脚往前一踩,身体前倾,目光逼视:“别把工夫使在别人身上,告诉你,没用,今日姓康的来都白给,惹了我的人,必须得给我个交代!” 副帮主:“不可能!我们帮主不可能招惹你的人!” 夜无垢低眉睨他:“你又知道了?” 不可能招惹,为什么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姚波仍然未有露面,赤蜂帮的人宁愿敷衍拖延,去找主帮康岳求助,都没有派人寻姚波的意思…… 夜无垢突然懂了,不可能招惹,是招惹不了了? “人死了?” “既然知道,为何不给些尊重!”副帮主瞪着夜无垢。 夜无垢却并未理会他的情绪,继续追问:“什么时候死的?死在何处,因何而死?” “三日前,”副帮主虽有心振本派威名,奈何着实敌不过,再不甘心,也咬咬牙,答了,“不小心从酒楼高处摔下来,当场死亡。” 夜无垢:“哪间酒楼?” 副帮主:“合宴楼。” “合宴楼排场大,花费也高,”朝慕云盯着副帮主,“他当时约了人饮酒?约了谁?” “李寸英。” 李寸英……又是李寸英,王德业死时,也有这个人的存在,虽并未有证据证明二人曾见面,但身处两个空间,距离并不远,怎么说也有些微妙。 夜无垢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知不知道你们帮主在做什么,最近帮里有没有麻烦,又在忙什么事之类。 对方未必愿意答,答了也未必是实话,但夜无垢自己的考量和判断。 末了,又问:“尸体在何处?” “因是高楼坠下,有点惨,恐夜帮主见不得。” “这有什么见不得的?带路。” 夜帮主不但敢看,还敢把尸体掳走:“来人,给我送到大理寺!” 赤蜂帮众:…… 夜无垢不仅把死者尸体带走了,连姚波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漏过,让手下一一收捡,全部带走。 赤蜂帮众愤愤不平,他们是漕帮,可不是土匪!就算是土匪,杀完人至少帮忙挖个坑埋了,断没有这般羞辱的道理!奈何他们只能愤怒,又打不过夜无垢,只能继续加派人前去报信,让主帮帮主康岳做主,但那边一直没有回音,似乎帮主不在。 康岳当然不是不在,京城上下,但凡漕帮地盘,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夜无垢一踹赤蜂帮门,他就收到信了,赤蜂帮求助,他自然也知道,但并没有管,只是装出不在的样子,没见赤蜂帮的人。 侍立他身边的人问了句:“此事……” 康岳转过身,继续执笔,在纸上练字:“小事而已,随他闹。” 毛笔吸满墨汁,在纸上蕴出四个大字——天地浩然。 铁画银钩,颜筋柳骨,写的气势斐然。 …… 夜无垢一边安排手下问询赤蜂帮的事,尤其与姚波有关,一边安排人运送尸体前往大理寺,琐碎事情很多,不得不留了很久,回去路上,竟然那么巧的,要路过李寸英的家。 那还不顺便问个话,办个事? 眼梢一转,玉骨扇遮唇,夜无垢又有了主意,同样是没有递什么拜帖,直接踢了门:“叫你们主子出来!伤了我漕帮的人,不给个交代?” 李寸英忙了半日,现在正在家中休息,听到门外喊话,一口茶喷了出来,漕帮的找上门了?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敢见的,他直接走出来:“敢问阁下何人,安敢闯朝廷命官府邸!” “少来这套,”夜无垢扇子一挥,气质邪气极了,“漕帮办事,什么时候怕过朝廷命官?” 李寸英:“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好说,”夜无垢慢条斯理,“我漕帮兄弟姚波与你约酒,酒还没喝完就死了,李大人不得给个交代?” 李寸英:“你是主帮——” 夜无垢笑:“不才姓夜,乃是客帮帮主。” 李寸英:……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2节 你自己都说了是客帮的人,跟主帮有什么关系,就算要交代,用得着给你交代? “漕帮兄弟一家亲,主帮客帮又有什么关系?”夜无垢笑的可吓人,一看就不好惹,“今日主帮姓康,未知来日,许会姓夜呢?李大人伤了我的人,还不肯给交代,难不成是想下去陪我那兄弟了?” 方才打过架,他的玉骨扇边上还有点滴血渍,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干的出杀人的事。 不知情的,顶多是吓了个白脸,知道的,比如主帮悄悄跟过来的人,忍不住牙痒痒,鸱尾帮帮主实在太不要脸,两头吃啊这是!去赤蜂帮就说姚波搞了他的人,要交待,到这,又说姚波是他兄弟,被害死了,李寸英得给交待! 李寸英:…… 惹不起,我躲不行么! 他深呼吸一口,似十分为难:“此事……在事发之时就已知会过主帮,还报了官尸检,认定乃是意外,与我无关哪。” 夜无垢才不管,大马金刀往主座上一坐,摇着扇子,踩着凳子,耀武扬威,风流浪荡:“官府认不认,与我漕帮何干?今日李大人不但得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么,叫我查出来不对劲之处——” 他微微一笑,杀意满溢的眼神精准刮过对方头骨:“我瞧你这颗头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用做酒具很好。” 李寸英:…… 简直大胆,放肆!青天白日,胆敢威胁朝廷命官,是嫌活太长了么! 他眼神示意屋外心腹,去报官,快,这可不是暗夜里漕帮盘子,就不信没人能收拾得了他! 跟着帮主过来的鸱尾帮众在沐十示意下,根本没理。 报就报,随便。 以前兴许会忌惮收敛些,但自家帮主是什么身份,时今又是个什么情况,什么形势,怎么会怕? 沐十这种心腹知道的机密,底下人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另一条,对啊,为什么要怕,怕什么怕,咱们帮主,可是小朝大人的人! 小朝大人是什么人,大理寺最厉害的大人! 第68章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夜无垢在外面‘胡作非为’并不低调, 消息很快飞到了皇宫。 承允帝听到哈哈大笑,朱笔不小心在奏折上划出长长一道,干脆把笔扔到一边, 笑了个痛快:“你瞧, 朕这个儿子, 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子殿中批阅奏折,左右并无旁人,只有一个心腹桂公公。桂公公年逾花甲, 是自小跟在承允帝身边伺候的,有功夫傍身, 体格不错, 精神头也很好, 十六年前之事,于天子是巨大打击,于他也是难以言说的遗憾。 当年事发突然, 桂公公一直伴在皇上身边, 他之忠心都是冲着皇上, 几乎是以一己之命,换了天子平安,之后休养了整整一年,身体才好回来, 可太子的遇害, 小皇子的失踪,加之其后皇后的缠绵病榻,撒手人寰…… 天子的伤痛, 没谁比日夜伺候在身边的人更懂。 桂公公一直在想, 如果当年他能去救下小皇子…… 可当时局势万分险峻, 若他离开皇上身边,没替皇上挡了那一刀,结果会不会更糟? 还好上苍怜惜,小皇子找回来了,皇上仿佛一夜年轻了几十岁,觉睡得好,饭吃得香,连批阅奏折都比以前积极了很多。 “天之骄子,合该张扬,老奴……此前一直担心,”桂公公伴驾多年,深知天子脾性,私底下说话时,并没有那么循规蹈矩,字字小心,“小皇子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胆子小了可怎么办?胆子大点,皇上给紧紧弦,还能克制一二,这胆子小了,可不好练,如今岂不正好?小皇子孝顺懂事,是您的福气呢。” 承允帝叹了口气:“是啊……他两三岁时那脾性,朕都担心十来岁时不好教,翻了天可如何是好?后来丢了,也担心寻回来变得怯懦胆小,朕不知要如何愧疚,这孩子懂事,恐老父亲为难,自己就能长得这么好……” 桂公公:“小皇子心中无畏,有勇敢谋,看起来放肆,实则从未刻意耍威风,今次也是为了大局,可不能叫没长眼的给欺负了。” “不错,一群眼皮子浅的蠢货,朕的儿子也敢欺负?” 承允帝冷笑一声,虽然现在多的东西不能给,不能叫人知道,但护犊子还是得护:“拟旨,大理寺寺丞朝慕云,才华卓越,能力不俗,入大理寺不足半年,凡有案件无不破解,立功无数,朕心甚慰,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刑狱人才本就难得,巩直调任后,这个职位空缺那么久,也是宁缺毋滥,有些事可以调派不熟悉的人暂代,有些却不行,人命关天,案件容不得半点马虎。 承允帝观察了这孩子很久,一直没给人升官,不过是觉得年纪还小,可再历练久些,现在么,反正有他看着,出不了错! 桂公公就笑了:“老奴这就去准备传旨,批了这半天折子,皇上也歇歇,回头小皇子见您瘦了,许会不高兴呢。” 承允帝又开心了:“用得着你这老货提醒?累了就休息,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精力养足了,才能更好对理朝政,朕不比你懂?” 您懂是懂,可您之前照做了么? 还是小皇子回来的好。 桂公公行礼暂退。 不多时,他亲自带着圣旨去往大理寺,圣旨下发,自然不会没有动静,沿街不说敲锣打鼓,仪仗队摆出来都十分吸引眼球,听到是升官圣旨,大喜事,百姓们忍不住过来凑热闹,大理寺的人也与有荣焉,一个个面色膛红,腰板挺的笔直。 主簿李淮更是捧着胖肚子,乐呵呵来回招呼支应,别看人胖,跑的灵活极了,十分尽心。 有人悄悄问他嫉不嫉妒,一个几个月前同他平起平坐,甚至不如他的人,现在官升到了他前头,心里头不酸的慌? 李淮直接送了别人一个白眼。 这有什么酸的?朝慕云才能远在他之上,几个月相处下来,脾气虽然不怎么好,案子是破的真漂亮,干他们这一行,别的都是虚的,唯有真本事,才是立足之本,没见因为‘无案不破’这四个字,同行都不敢瞎逼逼了么?他现在出去,谁敢不给面子,全托的朝慕云的福! 有个能力卓绝,基本不会出错的上官,他办什么事都方便,而且朝慕云那性子,有事能扛,交际吃酒就不行了,不说身子不行,本身性格也不爱这个,大理寺再是清水衙门,基本的人情往来也得有不是,大人不去,还不得指着他? “小朝大人离不了我呢……” 你们懂个屁! 朝慕云接了圣旨,倒没有太多喜出望外,于他而言,现在更重要的是案情本身。 夜无垢在外面‘张牙舞爪’,消息传到哪儿都是,他自然也听到了,如今又接到了圣旨,自然闻琴知雅意,点了几个皂吏过来:“你们几个,去帮夜帮主壮壮威,大理寺办事,名正言顺,外人不得僭越。” “是!” 之后,他叫了槐没过来。 槐没直接运了轻功,飞过来的:“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说话就要捏脉。 朝慕云任她捏:“没有。” 还真没有,槐没蹙眉:“那是——叫姓夜的吓的?” 朝慕云摇头。 槐没:“也是,他哪能吓得了你,他最听你的话。” 所以现在是—— “看尸。” 朝慕云尚未看到夜无垢的人,先到了他让人送来的,姚波的尸体。 槐没眼睛一亮:“不等姓夜的回来?” 朝慕云:“不用,我们先来。” 刚刚升了官,不骄不躁不飘,转身埋头公务,槐没也是服气,但尸体当然更有意思:“走!” 因是高处坠亡,姚波的尸体不大好看,哪怕经过家人收敛,也很难消去违和感,骨头碎软,支撑感弱,看上去都不大敢让人摸。 别人不敢,槐没敢,她甚至敢上手摸:“你怎么看?” 朝慕云非法医,但简单表征还是看得出来的:“肢体局部擦伤挫伤,能见皮下出血,然骨碎脏损,体内器官损伤远大于体表损伤,这是很明显的坠落伤,头骨后侧,脊椎,股骨骨折严重,以点为圆心,引发广泛性损伤——此人落地姿势应该是仰躺。” 槐没鼓掌:“我就知道,你肯定藏着些东西,深藏不露啊!” “藏?”朝慕云挑眉,“这些东西,不用藏。” 槐没顿了下,倏的回头:“你懂更多?” 朝慕云垂眉,眸底现出浅笑:“并未系统学过,但有些还是知道的,比如以胃部食物,推测死亡时间等。” 槐没眼睛更亮:“这也能行?” “自然,”朝慕云颌首,“人体对食物的消化过程,不同食材,有不同时间,不易伪造,证据简单明了。” 几乎所有的法医解剖验尸过程,都不会放过这个环节,是对精准死亡时间判定的最大辅助。 槐没只恨自己花了太多时间,找到妹妹来不就行了,为什么不信任朝慕云,还试探观察了那么久,早来早能玩这些好玩的东西了! “你要不要考虑教我?”槐没看着朝慕云,眼底闪着光,“我不但保证治好你身上的毒,还给你免费做仵作五年!” 朝慕云没说话。 槐没:“十年?” 朝慕云还是没说话。 这个狡猾阴险的男人,槐没咬牙:“你难不成想要我一辈子!” “姑娘家的一生,该要幸福从容,莫要轻易许出,”朝慕云看着她,“你无需卖身予我,我这里没那些规矩,大理寺的门,随时向你敞开,只要你愿意,每个案子都能助我。” 槐没:…… 怪,怪不得姓夜的家伙会沦陷,这男人好像真的,有点什么魔力在身上的。 她哼了一声,别开头:“那你刚才不说话。” “你我彼此了解并未很深,”朝慕云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槐没:…… 她也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允那么多年出去,真有什么别的事了怎么办? 朝慕云叮嘱:“日后三思而后行,类似的话,同谁都不要再说了。”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槐没一边看尸,一边想,怪不得妹妹也舍不得离开朝慕云,把他当兄长看,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冷冷淡淡,实则很能给人安全感。 提醒自己别乱想,集中注意力,很快,对面前尸体有了结论。 “这个人呢,的确是摔死的,但在摔死之前,他中了蛇毒……还记得王德业的尸体么?这个人中的,也是一样的蝰鳞蛇毒。” 朝慕云看了看:“可他的骨,似乎不很明显。” 死者新死三天,只是高处坠亡,骨折严重,并没有高度腐败,露出骨头,只右手手肘重重磕在地上,有小面积挫伤,能看到一点白骨,颜色也并不重,看不真切。 “但是有水泡呀。” 槐没将死者袖子拉高,展示给他看:“之前王德业的尸体,我看过当时的尸检格目,左小腿就有部分水泡,细密但数量不多,因咬痕不明显,被认为是换季时的气候反应,但现在这个人也有,我的判断一定不会错了。” 朝慕云看得很清楚,就是死者伤势略重的这只右手,后侧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五六个水泡,并不太大,但看得很清楚。 “你曾说过,这种毒蛇毒素,有一定的致幻效果?” “是,”槐没点头,“他死前,肯定也有点什么让他兴奋的经历。”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3节 甚至跳楼这个举动,都是略兴奋时,做出的不清醒选择。 朝慕云沉吟:“也就是说,凶手甚至不必站在死者身前推他,只要刺激足够,引导的好,此种完全可以自己跳楼?” “嗯,”槐没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毒蛇,凶手必须得保管好,发生任何一点意外,都很难收拾,遂此人一定在附近……咦,这是什么?” 她顿了片刻,指着死者脚趾,让朝慕云看:“我是看错了么?这是不是金沙?” 死者的脚趾缝里,甚至指甲与皮肉相接的内侧,都有细碎颗粒,像是沙子,又与一般的沙子不同,光线照耀下,折射出浅浅金芒…… “这就是金沙。”朝慕云问,“死者的鞋子呢?他死前穿的鞋子?” 死者尸体是夜无垢从灵堂抢过来的,经过其小敛仪式,濯洗过身体,换过衣服,因要尸检,观察记录后,槐没脱了死者寿衣,那他原来穿的衣服呢? “有,这里!”一边负责文书记录的小吏举手,“送过来的漕帮兄弟说,夜帮主抢……不,因物证需要,夜帮主带来了很多死者生前之物,衣服鞋子都有!” “上道啊……夜帮主这人不错,能处!” 槐没立刻开始检验死者衣物。 朝慕云:…… 之前不是还百般嫌弃人家? 他也低眉,开始认真检查,不但之前穿的衣服,之后换过的寿衣,以及死者身份,都要重新检查一遍。 “衣服和鞋子都没有,脚底也洗过,很干净,寿鞋也就算了,只内里沾到一点,算正常,但生前的鞋底为什么这么干净?”槐没相当不解,“难道有什么地方,必须得脱鞋进去?” 朝慕云沉吟:“或许是,脱了鞋更方便,避免麻烦。” 非是别人要求,是他自己要这么做。 具体是什么,朝慕云现在也想不到。 “大人!”就在这时,有皂吏小跑着过来,“有新消息了!” 朝慕云立刻往外走:“这里劳烦姑娘,我去看看。” 槐没摆手:“你放心吧,官府的规矩我知道,尸检格目会好好做,有新发现第一个告诉你!” 朝慕云走到书房,案几上果然又堆了一沓新的卷宗,最上面一层加了颜色标识,是闻大人递来的资料。 打开一看,果然是有关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组织的动向。 因之前的案子,两个组织已静默下潜,低调撤走了所以有可能显眼的据点,已有明确证据,发现漕帮中人与其勾联,但漕帮大小帮派众多,这些到底是谁的人,目前难以确定,待追踪细查。 闻人长说眼前的案子就靠他了,让他再接再厉,同时两边现在最好不要有太多联系,以免被对方察觉,更为小心。 朝慕云懂,因他在明查案,连夜无垢都拎出来大张旗鼓了,闻大人就没必要也跟着出来,低调留在暗处,把控追查更多的信息,与双方都有利。 下面是厚九泓送来的消息,他追踪暗访的,是青楼方向的消息。因漕帮盘子不少,他借了些夜无垢鸱尾帮的门路,鸱尾帮虽未在京城经营有这些,但名头好使啊,有麻烦可以用,没有麻烦也可以借来找麻烦用…… 但这个方向不太好找,没具体线索的情况下,如同大海捞针,得亏他机灵,寻到了点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揽芳阁头牌芷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还说不清,接下来会继续跟查偷听,同时提醒朝慕云,如果遇到了这个女人,她说的话,要自行斟酌说谎的可能性。 包括皂吏们查到的,有关案件嫌疑人的信息。 朝慕云这一坐就是很久,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下笔时快时慢,偶尔会停顿很久思考,分析着案子的各种可能性。 “别想了,先听我说。” 不知什么时候,夜无垢回来了,可能还站在旁边,看了他很久,因为朝慕云被抢毛笔后回神,看到了夜无垢洗过的脸,不怎么满意的神情。 “好啊,”朝慕云从善如流,不再去拿毛笔,“查到了什么,同我说说。” “就知道关心案子,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人……” 夜无垢清咳一声,表情端肃:“我让人送来的尸体和前情,你应该都了解了?回来时顺便,我去了趟李寸英家,他对着我,不敢说谎,但知道的东西未必全肯说,这人胆子不大,却非常谨慎,尤其擅长装傻充愣那一套,说那夜姚波的确约了他饮酒,但他们两个不熟,对方酒局目的,是想以银钱贿赂,请他让出盐道竞争名额,他没答应。” 朝慕云思忖:“经营了这么久,李寸英应该是有所得,把此前面子里子都补上了,在派官上有优势?” “是,”夜无垢道,“李寸英原话是,不然怎么来找他,不找别人?但他这件事付出良多,也有巨大野心,并不想让。” “谈崩了?” “就是没谈崩,才更奇怪,”夜无垢说,“因李寸英怎么说都不答应,姚波便换了方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向,比如一起做事,李寸英到了盐道上,可以指定用他的船,走他的水路,得到的利润分成……” 听完他的话,朝慕云若有所思,‘共赢’之事,似乎没必要拒绝,李寸英好像没有杀机,但为何姚波在外别没死,偏偏死在了与他的酒宴上? “他可曾提到,席间是否有特别之处?” “我问了,他说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很意外,”夜无垢指尖摇着扇子,“我让人去查问酒楼的伙计和客人了,此人所言是否为实,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朝慕云又问:“芷檀曾经说过,王德业和李寸英很熟,你可顺便问了?” 夜无垢颌首:“问过了,他二人有姻亲关系,的确算熟,来往也较他人密切,但王德业遇害之时,他言自己正忙于花楼酒宴,无心关注其它,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这四个字,有些微妙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欲盖弥彰? 朝慕云想了想,道:“接下来要查的仍然是这几个方向,还有一点,就是钱庄。” 他将今日尸检发现和夜无垢分享:“京城里,可有藏金沙之处?” “这还真没有,”夜无垢而今对京城也算熟悉,资料掌握很多,“地势气候不易产生,想私运藏匿,也很难……” 二人正聊着案子,突然门板轻叩,槐没走了进来:“该用药了。” 朝慕云一顿:“这么快?” 槐没将药箱放在一边:“快什么快,你看看外头,都什么时辰了?” 朝慕云转头,这才发现,外面已然天黑。 他闭了闭眼,浅叹口气,看向夜无垢:“你先出去吧。” 夜无垢不满:“为何我不能看?” 这女人还在这里呢! 槐没差点当场翻白眼:“稍后我也要出去。” “那他一个人……”得多辛苦。 夜无垢话还没说完,槐没就截了他的话:“就是要一个人。苦的难的,都得他自己一个人熬,别人谁都帮不了。” 朝慕云自己都很镇定:“你出去吧,我没事。” 夜无垢感觉有点点奇怪,就是因为特别苦,特别难,才更需要人陪伴吧?为什么朝慕云不需要,槐没也对这个治病过程讳莫如深? 什么是他这样亲密之人,不能听,不能看的? 第69章 纯真的夜帮主 有关泉山寒的毒性, 槐没之前和朝慕云和夜无垢都聊过。 此毒性烈,初期来势看似不猛,其后对身体可以说是摧枯拉朽的伤害, 中毒初期, 找对了大夫,简单配药也可解毒,到了现在, 毒入五脏心腑, 简单配药肯定不行,不但得精心调配炮制更多药材,还得前后分作几次, 缓缓的来, 先打底子,再下猛药, 以免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 价格最贵,最难寻, 药性最猛的那几味药, 暂时没找到也不要紧,反正都安排在后面,先一点点把身体调养好要紧。 买药熬制皆不成问题, 就是吃完药这个过程么……稍微有些煎熬, 不可言说,只能中毒者自己熬过去。 因涉及隐私,此事槐没并未告诉夜无垢, 只朝慕云自己知道。 今夜, 也是这种特殊效果的第一次。 用完针, 盯着人吃了药, 她拉着夜无垢走出了房间。 夜无垢戳在房门,不肯走:“他若饿了怎么办?” “晚上少吃一顿死不了,吃的太饱,吐了什么?”槐没隔门看了眼,“我让芽芽准备些好克化的宵夜,你若担心,稍后同他一起用便好。” 夜无垢狐疑:“肯定没事?” 槐没笃定点头:“我出手,能出什么事?” 夜无垢:“那他要是难受怎么办?” 槐没转身就走:“能怎么办,自己扛喽!” 她走了,夜无垢却不能走,里面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心上人…… 总感觉这件事透着奇怪,朝慕云讳莫如深,槐没也不肯多言,像藏着什么——藏着什么呢? 不就是毒,有什么不能说的? 泉山寒毒性甚烈,他在知道朝慕云中了这种毒后就去查了,除了晕倒吐血身体荏弱外,还有很多气血虚带来的附带伤害,比如畏寒,朝慕云很怕冷,春时别人都换了薄衫,他还要穿的很厚,才能手不凉,如今盛夏,别人都热的受不了,他拿了玉骨扇,也是意思意思扇两下,其实并不很热,他出汗的时候非常少,除非被晒的狠了,或是着急,在太阳底下走的太久…… 解这样的毒,配药方面,他不擅长,先期调理么,无非是恢复气血,先让病秧子阳气旺起来,别那么怕冷? 正想着,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的低吟,似是咬了牙,十分痛苦。 夜无垢弦立刻就绷紧了,哪都没敢去,就戳在门口,略烦躁的转扇子。 他猜想的方向还真没错,槐没最初几剂药的方向,的确是为了给朝慕云身体打底子,先让他稍微壮一点,健康一点,就是是补气血,补阳虚,让他不那么畏寒,泉山寒让人冷,她用药让人热起来不就行了? 但槐没本职不是大夫,只是个人爱好,喜欢玩毒,解毒用药思路也简单粗暴,有用就行,朝慕云知道自身情况,也未反对,可谁知,这过程……这般难以言说。 他很清醒,知道身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学心理,对人性的各种需求都很尊重,成人的世界丰富多彩,一直未找到合心意之人,他不愿游戏人间,但也不会过的像个苦行僧,也是曾自我纾解过的,可这种程度的野望之潮……他还真未曾经历过。 偏偏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它,他浑身无力,很难自己对自己做什么,槐没说的没错,不想别人帮忙的话……只能自己扛过去。 他已经尽量克制,不发出声音,这种药物作用时间大概是两刻钟,槐没说的很清楚,安全无害,无副作用,甚至不能对他身体造成损耗,只要熬过去就好。 奈何夜无垢自小习武,五感极好,听力尤为出众,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房间里的人身上,自然会听到一些声音。 起初是没有规律的细碎声响,像是不小心被子从床上掉下来,又拿回去,为了避免再次掉下来,用身体压住,下意识蹭了蹭。 之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间或夹杂着朝慕云的轻吟,仿佛很痛苦,但又不像疼痛难忍的的那种痛苦,像小猫一样,一声一声,叫的你担心又难受。 “你怎么样了?可是很难受?我进来好不好?” “不准……不要进来。” 朝慕云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但明显意识清楚,话音坚定。 夜无垢敲门动作瞬间顿住,声音也忍不住放轻:“你……到底如何了?哪里痛?” 朝慕云没答,只是很久后,才又沙哑出声:“你走……走开!” 这话音……坚定是坚定,怎么有一股恼羞成怒的味道?还是自己听错了? 夜无垢更不能走了,槐没那女人,该不会治病把人治出毛病来吧!她又不是真大夫! “我进——”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4节 “滚!”一个东西砸在门板上。 东西不重,声音也有点闷,像是随手拎起枕头扔了过来,力气不够,也就砸出个响动,根本阻止不了他,但东西都砸了,滚字都说了,朝慕云得多生气? 夜无垢还真没敢推门进,把人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外面人急的难受,里面人也熬的难受,朝慕云闭上眼睛,紧紧拥住被子,第一次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热潮,还有身上……淋漓的汗水。 他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这样出过汗。 夜无垢急的不行,直接跑到厨房,把槐没拎了出来:“你到底给他用了什么药!” 槐没怎么说也是个姑娘,有些事明白,也敢说,但对病人本人说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下宣讲是另一回事,大理寺少卿的院子,护卫值守都有,不方便说的太直白,她声音也压有些低:“就……反正治病的药,没生命危险就对了。” 夜无垢再无往日风流倜傥,体贴优雅的样子,咬牙切齿,差点憋不住对一个女人动粗:“他都疼成那样了,你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疼?”槐没愣了下,“怎么可能会疼?” 夜无垢也愣了:“不……不疼么?他强忍着都忍不住,我听到他哼哼了……” 槐没:…… 她看向夜无垢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疼得哼哼,和别的哼哼可不一样:“没想到夜帮主人如其名,纯真无垢啊。” 夜无垢皱了眉,这跟他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槐没拍开他的手:“放心,固本培元,身体难免受不住药性,有些许不适,但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一丁点都没有,不然我也不会有心情做饭,你尽管回去等着,最多一刻——两刻钟吧,他指定能好,你表现好些,许还会让你进门,正好夜色渐浓,你们俩可以一同尝尝厨房新做的宵夜。” 夜无垢:…… 槐没在做饭。 一时竟不知病秧子痛苦难受可怕,还是等在前面的宵夜可怕。 “还不信我?”槐没无奈,举手发誓,“朝大人要是伤到一根头发丝,我的头送你饮祭酒,行了吧?” 夜无垢深深看了她两眼,脚尖点地,转身纵跃回朝慕云院子。 蝉鸣烦躁,夏风扰人,连往日赞过的水晶帘都看不顺眼,夜无垢有种难以压制的毁灭欲,冷冽视线滑过窗槅,拳捏的紧紧,听不到里面的半点声音,心却悬的高高,没有落处……他怕是撑不了太久。 朝慕云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前番折腾已然耗时不少,他现在身体着实虚,槐没药下的分量拿捏得极为精准,果真就是两刻钟,风消云散,总算是过去了。 房间安静很久,没有任何动静,晕过去了? 夜无垢当机立断:“我进来了。” 担心被拒绝,没第一时间听到出声拦,他就伸手推开了门,大踏步走进房间,直奔朝慕云床前。 朝慕云安静躺在床上,鬓发被汗水湿透,脸颊潮红,眸底湿润,不知是热的,还是难受自己咬的,唇瓣不再是以往浅浅的樱色,是略深的红,饱满丰润……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你醒着?” “不然呢?”朝慕云声音微哑,咬字比往常慢了很多,更显疲惫慵懒,“都说了没事。” 夜无垢感觉有些怪,病秧子这是……病糊涂了? 朝慕云抬起手,冲他招了下:“过来。” 不知是无力还是懒,动作也有些随意,现在逗谁家的小狗。 夜无垢此刻没办法计较这些,很快走过去:“怎么了?饿,还是渴?”还是哪里不舒服? 朝慕云却抓住了他的手。 以往他总觉得,夜无垢体温略高,有一种武人独有的强悍健壮感,可这次握住对方的手,他只觉得舒服,像在沙漠走久了,口干的不行的时候,突然饮到一口甘凉清泉,又像炎热三伏天里,握到的一块冷玉,消暑解热,不想放开。 他不但不想放开,还握着对方的手上移,贴到了自己脸上。 夜无垢:……! “你……我去叫槐没来!” 太奇怪了,怎么喝了一回药,魂儿都没了,不像本人了! 朝慕云却拉住了他:“不要她。” “那……” “就要你。” 夜无垢感觉自己要疯了,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朝慕云当然不是病坏了脑子,他只是懒得动,又热的难受……以手贴脸都有点不够了,夜无垢隐隐感觉手背好像碰到了更柔软的东西…… 惊的他把手一撤,身子后仰—— “砰——” 又撞到了头。 还是之前的那个位置,还是之前肿的那片后脑勺。 朝慕云倒是半点不慌,跟着对方手劲坐起,侧头莞尔:“堂堂帮主,这么没记性,嗯?” 夜无垢:…… 他用力按着后脑:“还不是你——你到底怎么了?” 朝慕云还是笑,膝盖屈起,手肘撑在上面,好整以暇托腮:“你猜?” 夜帮主猜不到,夜帮主心脏疯狂跳动。 朝慕云伸出安闲的左手,替他理了理滑在肩膀的头发:“夜帮主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不会受伤?这后脑,在我这可伤两回了。” 夜无垢:…… 这两件事能在一块比么! 面前人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也有些陌生,尤其对方唇边的笑意,简直能把人撩疯。 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四个字在最近好像经常出现,他在对方面前,总是不知所措,尤其见对方微微倾身凑过来……他连动都不敢动了。 岂料气息相闻,近在咫尺时,朝慕云手越过他,拿过床边的衣服,慢慢穿上,衣襟系好,又是平日那个一丝不苟,肃正雅贵的大理寺上官。 “还不走?”脚步走到门口,朝慕云慢悠悠开口,“肚子不饿?” 夜无垢:…… 他狠狠抹了把脸,跟了出去:“饿!” 有道是关心则乱,他差点要被朝慕云撩疯,不确定对方是玩笑还是其它,他不敢赌,情绪被牢牢牵在对方手里,任何一丝波动都被左右着,愣是没留意房间里的味道,不然的话…… 他此刻只叹情爱磨人,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又是怎么想的,能不能给个准话? 偏朝慕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优雅端贵,一如既往。 一顿宵夜吃的食不知味,神思不属,让槐没再次切脉,确认病秧子没问题后,夜无垢就找个机会溜了,处理完自家帮派的事心内仍然炽热一片,默默看了眼大理寺方向,去了皇宫。 天边已现鱼肚白。 老人觉少,承允帝往日不勤勉朝事,也并不是起不来,只是没心思,今晨一如既往,孤独的用着自己的早膳,儿子来了!专门挑着饭点来陪他,一定是不想他难过寂寞! 皇上高兴的不行,拽着儿子一块吃饭,说了好半天的话,越说越觉得朝慕云这孩子简直太好,得赏! 夜无垢:…… 他原也没想到,原来父子间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生疏只是表象,随便找一个切入点,就能迅速熟悉起来,甚至都觉得对方不错。 他并没有拒绝承允帝暗中的安排,保护他也好,教导他也好,虽然他对新身份很陌生,也并不习惯,但出身这件事改不了,有些责任,不是他不想扛,便可以不扛的,病秧子也同他说过,反正多学点,都知道点总不会错,倘若来日不再抗拒,想要为自己,为百姓做点什么,会,才会通。 承允帝见他口风不再强硬,越来越有余地,干脆乘胜追击,以朝慕云的存在作为举各种例子,劝他每天抽出一段时间来皇宫,由亲爹亲自上课。 这一点倒和亲情无关,只与长本事有关。 夜无垢想了想,答应了。 但他也提了新的条件——借药,借人。 药材不必说,是给朝慕云的,槐没列出的药材单子很长,他正在找,有几味除了昂贵,还特别稀缺,有皇宫采办襄助,会更顺利。 借人么……不管案子,漕帮,还是典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肯定会有不少碰撞,他不能保证时时守在朝慕云身边,大理寺只有一个华开济,显然不够用,他需要更多精英,和自己帮派里的武功好手不一样,这些人得有一定的政治嗅觉,忠心护主。 承允帝答应了,同时小小检讨了一下自己,因寻到儿子太开心,有些旨意下的好像不那么合适,比如擢升朝慕云,小朝肯定配,他才华卓越,堪为白官榜样,这个官封的,承允帝没半点私心,只是锦上添花,希望能让案子办得更漂亮,各种事推进起来更顺利,没有阻碍。 但眼下时机,儿子身份暂时不能放出,那别人的关注,甚至怒火,会冲着谁? 只能是朝慕云。 儿子想到的,他昨夜也想到了,已经调了禁军鹰卫,专为保护天子而设的精英,去保护朝慕云。 流程调派需要时间,遂人估计得今早上朝时才会到岗…… 从皇宫出来,夜无垢还是没回大理寺,远远看了那个院子一眼,又埋头去做自己的事,到了晚上,悄无声息回到院子,发现病秧子很乖,遵医嘱用了药,睡得很沉。 夜无垢没睡,他睡不着,坐在朝慕云床前,看了人整整一夜,直到天将亮,人将要醒来时,火烧屁股一样跑开了。 随便找个地方小憩了一会儿,拿到最新消息,他眉头皱起,知道有些事却不过去,还是得见面,换了身衣服,精心搭配了饰品,揽镜自照,理了理头发,清了清嗓子,才又回到大理寺,朝慕云身边。 好像他一天一夜没出现,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朝慕云神情自若:“回来了?可是有重要消息?” 夜无垢:…… 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面前,还不重要么! 夜帮主深吸一口气,扇子也不扇了,眼睛也不飞桃花了,笑唇也平了:“……是有件事,你得知道。” 朝慕云:“何事?” “这个案子与吏部有关,皂吏们正在走访有关吏部侍郎胡复蒙的消息,你当知道?” “嗯。” “吏部官员众多,可不止一个侍郎。” “你的意思是……”朝慕云微度,“同我有关?” 夜无垢颌首:“查到了你父亲,他是吏部郎中,品级只比胡复蒙小一阶,时间线于本案,有颇多重合之处。” 朝慕云也想到了,他这个便宜父亲,不但是吏部官员,还曾出京办过事,时间上……好像与王德业出事重叠? 还有地点,吏部官员外出公干,多是为了确认官员考绩,跟什么河道,漕运,盐道完全没关系,但他这次公务考绩的地点,却离王德业将要治理的河道非常近,甚至重合。 “这样啊……” 朝慕云迅速看过夜无垢带来的最新资料,沉吟片刻,笑了:“那是得问问,你陪我去?” ‘陪’这个字简直太美好,夜无垢瞬间被哄的眸底桃花飘荡,笑唇边高高翘起:“好啊,去哪,家,还是官署?”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5节 朝慕云起身,转去屏风后更衣:“自然是官署。” 白日阳光灿烂,薄薄屏风仅能挡住视线窥探,却挡不住落在屏风上的剪影。 漂亮的肩颈线条,纤薄的蝴蝶骨,只手可揽的细腰…… 夜无垢想移开眼睛,又舍不得,最后瞪了眼桌上凉茶,抢过碗喝了个干净。 第70章 问供亲爹 朝慕云不想去朝家, 倒不是害怕什么,单纯是本案吏部存在感有点重,既然要去, 不若一起问了。 王德业身亡那夜,吏部侍郎胡复蒙就曾在揽芳阁, 表面上似乎没什么联系, 私底下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不对劲,没着急问,也是证据着实不多, 今次既有机会,不若顺便跑一趟, 观察观察人什么脾性, 有没有说谎。 二人很快到了吏部。 官署看起来并没有很大,面积和大理寺差不多, 风格甚至没有大理寺威武, 大理寺是执法部门,光门前放着的犴狴,都雕刻的栩栩如生,让人生畏,这里只是……奢华的低调。 雕梁画柱,玉石盆景,颇为讲究的园林风格, 与众不同的气质摆设, 不管从哪看,这吏部差什么, 大概都不差钱。 亮出牌子, 门房一路引领, 走到办公区域的书房,朝慕云看到了这个身体的便宜父亲,朝文康。 朝文康并不是什么美男子,身量中等,胖瘦中等,连相貌都是中等,方脸,浓眉,口唇边有略重纹路,稍稍有些显老,整个人有些……乏善可陈。 “不是说了,本官要寻很重要的卷宗资料,休要打扰——” 看清楚来人,朝永康脸上不快顿住,手中书卷也掉在了地上。 “你……你来了。” 朝慕云倒没什么激动不安,表情一如既往,淡定从容:“朝大人似乎并不意外。” 朝文康弯身,拿起落在地上的书,多少有些没面子。 父子见面,父亲震惊,儿子为什么可以表情淡淡? “这么多天不回家,你心里还有没有规矩!” 对上斥责眼神,朝慕云都要笑了:“你的那个家,竟然还有规矩?” “给我好好说话!”朝文康皱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目无尊长,高高在上,是觉得自己升官,就了不起了是么!若不是我在人前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可知你现在要被多少人弹劾不孝!” ‘刷’一声,夜无垢手中扇子打开,目光森凉:“光天化日,朝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些,若下回不小心掉下的不是书,可怎生是好?” 他语气过于冷冽,杀气必现,朝文康很难不想到威胁这个方向,下一回掉下的不是书,是什么,他的头么! 夜无垢知道朝慕云完全能应付眼睛场景,并不需要他插手,奈何他心疼啊,凭什么他捧在手心怕摔了,连碰都不敢碰的宝贝,要被别人这么轻视欺负? 朝文康微阖眸:“下次休沐,你回家看看。” 看样子是有什么思量,不打算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朝慕云笑了一声:“回去你家,继续被人下毒么?” 朝文康顿了下,浅叹一声:“此事,我不知情。”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分析着此刻他的各种微表情变化,转瞬即逝的情绪表达,这些可和他说的话不一样,他在撒谎。 “不,你知道。” “都说了我不——” “泉山寒哪来的?”朝慕云阻了他的话,“你可别同我说,高氏一个内宅妇人,手可以伸得那么远,耳目可以那么灵通,能弄到许多江湖人士都弄不到的毒……她要真这么厉害,你房里能有那么多小妾?” 泉山寒,消息灵通如漕帮夜无垢,也仅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大概毒性,想要解毒千难万难,还得找到专业研究毒的高段位人才,才能有救,高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京城妇人圈交际的夫人,从哪里知道,又从哪里弄到的毒? 真有那本事,不是自己本身聪明过头,积蓄了不为人知的力量,就是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绝无可能安分做个处处倚仗丈夫,连小妾都只敢暗中坑害,不敢反对丈夫纳收举动的贤惠主母。 且这些夜无垢已经帮他排除过了,断无可能。 那这个家里,能频繁接触外界,有更多可能性的,是谁? 下毒这件事,朝慕云自己看得清楚,就是高氏干的,但毒,必然是朝文康弄来的。 是准备对付谁的? 朝文康叹道:“我知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虎毒不食子,我确未曾做过——” “那便来说说案子。” 朝慕云并没有给对方打亲情牌的机会,他只相信事实,相信证据,对方现在不愿意说没关系,他总能查到:“漕帮姚波,你可认识?” 朝文康不悦:“我一个本本分分做官的人,怎会认识漕帮的人?” 朝慕云眉目淡然:“那朝大人是想继续聊聊泉山寒了?” 正是最忙碌的上午时分,官员小吏来来往往,官署里很热闹,安静说事没什么,反正大家都忙,没心思关注旁的,真要呛起来,吵起来,就不一样了…… 朝文康深呼吸一口,没说话。 夜无垢摇着扇子:“姚波虽是漕帮主帮的人,但他自己的帮派地盘,离江南并不远,距离王德业要去的待修河渠也很近,朝大人前几个月外出公干,好像也是在那一片,就没同他打过交道?” “我……” “据我所知,朝大人走的可是水路,”夜无垢慢条斯理,“而那段时间,姚波也刚好不在京城,自己的水道上来了官,他怎会不打个招呼?” 朝文康沉了面:“见过又如何,我同他不熟。” 朝慕云看着他的脸:“或许朝大人是想我们先去找你的上官胡复蒙,和他聊聊这件事,让他把锅堆给你?” 朝文康眉头一跳:“你放肆!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么!” 朝慕云全然不在意,也没有任何愧疚感,冷冷淡淡哦了一声:“若本案查理清楚,确与你有关,我可不止‘这样同你说话’这么简单了。” “怎么,你还想把你亲爹抓进牢里?”朝文康怒火中烧,“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朝慕云眉目平直,慢条斯理:“我劝朝大人配合大理寺调查,若果真无辜,还能留条命在,否则——不说你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你家里那群窝囊废,更是谁都救不了。” 朝文康忍不住往前一步:“什么窝囊废,那是你嫡母和嫡兄——” 夜无垢扇子收起,压住他的手:“朝大人想清楚,果真要在这里动手?” 朝文康:…… 他退了回去。 房间静了很久,朝慕云才又开口:“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朝文康盯着他,面色不愉。 “王德业身亡那夜,李寸英在揽芳阁设酒席,宴请户部侍郎单于令,你上官胡复蒙也曾在席间,你可也在?”朝慕云微笑提醒,“这个问题很重要,莫要撒谎哦。” 朝文康:…… “我不在席间。” “不在席间……是在门外了?” “那夜吏部公务繁多,我和胡大人很晚才走,因有些事未商议完,同行了一段路,一同经过揽芳阁门口,正好听到些闲言碎语,”朝文康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只请了户部没请吏部,还刚好被看到,李寸英面子上却不过去,自得热情请胡大人进去饮几杯,顺便也叫了我,但我去不去都没关系,便当场告辞了。” 夜无垢看了朝慕云一眼。 这眼色很明白,朝慕云很清楚夜无垢在想什么。 他在说,朝文康还挺聪明,知道要揣摩上官意思,不管馋不馋酒,自己有没有面子,那个局,胡复蒙感觉被冒犯,被生拉硬拽进去,其实本身是不愿意的,那作为下官的朝文康,不若先表个态,稍后上官也能借机早点出来。 朝慕云:“你一直在门外等待?” “别人饮花酒,我为什么要在门外等?”朝文康一脸小孩子还是太天真,“本来事情就谈的差不多,我自然转身回了家。” 朝慕云:“遂你并未见过王德业,也不知揽芳阁里是怎样境况。” 朝文康:“没有,我都不知道!” “你和李寸英,单于令关系如何?” “点头之交而已,都不熟。” “漕帮姚波——” “都说了不熟,”朝文康握着书卷的手背青筋隆起,“只是见过几次,托人带货时走过他的水路,用过他的船,但我本人并未和他打过招呼,和寻常商人走货一样,该给的好处都给了,他甚至不知道东西的主人是我,就这么简单!” 朝慕云抬眉:“东西,什么东西?” 朝文康:“家里用的东西!贵圈别人都有,但京城买不到的东西,你现下可懂了!” 朝慕云听明白了。 闲来无事时,夜无垢曾给他讲过漕帮生意,陆地上的声音不必说,谁的地盘谁经营,经营什么,自己说了算,比如京城主帮,弄了很多赌坊青楼,现在看,拐卖人口也插了一手,鸱尾帮则不一样,干的多是镖局买卖。 水道上的生意,就是水路了,漕运漕运,运的多是漕粮,还有盐,其它的小宗生意,就是客商采买,有南北走货的大小商家,采办货量大,陆路不方便时,会租用漕帮的船,这些商客中有门路广的,也会为京城贵族带货,一些精美稀有的,京城寻买不到的,都可帮忙代买,贵妇圈一直以自己能买到,别人买不到自豪。 这也是人情交际的一种。 “只这些?” “就只这些!没了!” 朝慕云看着朝文康差点恼羞成怒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撒谎了,至少……隐瞒了些什么东西,绝对不简单。 但这么硬问,对方肯定不会说。 他便改了方向:“李寸英欲谋盐道主官,走了户部关系,请了你的上官胡复蒙,请过你没有?” 朝文康神情冷淡:“他是想走门路,胡大人不理他,确曾走到我面前过,但我没应,这件事也没管,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只这些,再问,就一问三不知。 朝慕云便问起王德业和姚波死亡时,朝文康的详细时间线,他倒也配合,什么时间在哪里,说的清清楚楚,一副诚恳无辜,半点不怕查的样子。 “还请朝大人最近不要离京,若有需要,大理寺会再次叨扰。” 朝慕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朝文康一眼:“告辞。” 他走后,朝文康握紧书卷,指尖发白,看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未语。 “大人……朝大人……” 恍惚间听到小吏呼唤,朝文康才闭了闭眼,转过身,神情自若:“何事?” “您要的卷宗箱……下面找出来了,现在就给您送过来么?”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6节 “送来吧。” …… “你父亲……”夜无垢看着面色安静的朝慕云,一些话有点说不出口。 这么漂亮优秀的孩子,朝文康怎么舍得那般对待! 如他这样与家人离散十几年的人,身份寻回后,往日父子间的温暖一点点寻回,心都更开阔了,亲情本该是这世上最包容,最柔软的东西,可朝慕云父亲明明在身边,却从未享受过。 他担心朝慕云会难过。 他还靠近一步,握住了朝慕云的手,试图给予一些不足道的抚慰。 朝慕云眼梢垂下,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并没有抽出来,只淡笑道:“你不在乎的人,是伤不了你的。” 不在乎…… 花叶掩映,光影斑驳,夜无垢很想赞一声病秧子睿智,可他的心神没办法从交握的手上离开,这个举动,或许自己是有些冲动……病秧子呢? “时间充足,接下来,我们去拜访拜访这吏部侍郎,胡复蒙胡大人。” 眼看要转到正厅,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掌心,放开了他。 夜无垢:……! 眼帘垂下,遮住内里惊涛骇浪。 病秧子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结果有些不凑巧,寻到正厅,被告知上官胡大人不在,好像是有什么事,去了沁雅茶舍。 朝慕云知道这个茶舍,距离并不远,便和夜无垢一起,出了吏部,去往沁雅茶舍。 朝掌柜亮了牌子,见是大理寺查案,掌柜哪敢拦,立刻指了方位。 走到门口时,里面正在点茶:“这个吧,康帮主应该会喜欢。” 康帮主? 康这个姓氏也不算多特殊,但和帮主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有些微妙了,现在京城叫的出名的帮主,有几个?姓康的能是谁? 大半就是……漕帮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了。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唇启无声:现在进去问话,稍后很可能会撞到康岳,你可介意? 夜无垢靠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缓缓磨牙:“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怕他?我为你冲杀的还不明显?嗯?” 朝慕云笑着,揉了下夜无垢后颈:“那走吧。” 夜无垢感觉病秧子像在揉小狗,刚想抗议,对方却已经敲了门,推门进去。 他盯着病秧子白皙光滑的后颈,不知怎的,有些牙痒痒。 “是你们。” 包厢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吏部侍郎胡复蒙,细眉长眼,脸型也是清瘦略长,看起来有种特殊的斯文气质:“坐。” 知道来人是谁,见面并不惊讶意外,显然应该也知道怎样配合。 朝慕云毫不客气的坐下:“胡大人可有什么要对大理寺说的?” 沉吟片刻,胡复蒙道:“大理寺近来日在查王德业之死,连尸体都开棺验了,皂吏走访又围绕着那夜经过,揽芳阁都去过了,也该找到本官例行问话,只是本官没什么好说的,那夜和下属——” 他看了朝慕云一眼:“就是你父亲,谈事路过,听到了楼里的声音。李寸英宴请单于令的房间正好在三楼临窗,也不知当时楼里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一瞬特别安静,李寸英谄媚讨好单于令的话无比清晰,偏二人又恰好又视线往外,看到了本官……” “官场为人处事,明里暗里规则良多,本官也身不由己,该生气要生气,该给面子要给面子,对方热情拉扯,不好叫外面瞧了笑话,本官便进去坐了一会儿,大概两刻钟?其后便离开了……” 胡复蒙配合是真配合,推脱也是真推脱,只言对自己有利之处,于王德业,半个字没提,都跟他没关系。 他说话语速还很快,期间看了两次门口,一脸‘我赶时间’,你们不要不识趣,快点结束的样子。 朝慕云擅察人心,几乎只要他认真,没有什么看不懂的,但识不识趣么,看个人心情。 “胡大人见李寸英宴请户部单于令,可是不高兴了?”虽对方给出了‘官场身不由己’的理由,他还是认为,这个问题需要再问一遍。 胡复蒙笑:“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职属,本官为何不高兴?” 话这么说,脸上微表情却不是这么写的。 朝慕云再次确认后,改了方向:“李寸英调派之事,现在如何了?户部有意引进他这个人才,吏部他也去过多次,胡大人可是抬了贵手?” “哦?他在外面是这么说的?” 胡复蒙淡笑里带了些讽刺:“官员调派,最重要的是考绩,他若合格,哪个庙都不需要拜,他不合格,本官这里就过不了,就算上达天听,本官也不惧。”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了个眼色,才又道:“胡大人刚正。” “职责在身而已。”胡复蒙很是矜持。 朝慕云又问:“王德业之死,胡大人没看到,不知息,那姚波呢?” “什么姚波?”胡复蒙垂眼端茶饮,“不认识。” “你同漕帮人有约,却不认识这个人?” “什么漕帮的人?”门突然被推开,康岳进来了,面带微笑,指着胡复蒙,“胡兄在漕帮明明只我一个好友,怎可三心二意,弃我不顾?” 见到来人,胡复蒙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微笑从容:“大概是本官哪里做的不好,叫外人有疑了,实则并没有,康帮主不必多心,茶温刚好适口,你应该喜欢。” “胡兄周到。”康岳客气道谢,掀袍坐下。 仿佛到这时,他才看到了房间内别人,转向夜无垢,状似十分亲切:“夜帮主怎会在这里?暑热难挨,这里的茶倒是不错,喝着可还适口?” 夜无垢也笑,摇着扇子,笑得比他还风流矜贵:“怎么,这里我来不得?” 康岳脸上笑意更深:“怎会?百姓们都来得,夜帮主自也来得,年轻人莫要事事尖锐,误会了别人好意嘛。” 夜无垢懒的和他比阴阳怪气:“你主帮损失了一个帮主,就没什么话说?” 康岳:“你说的是——” “你手下小帮主姚波,”夜无垢慢条斯理,“与别人相约饮酒,死于非命,我这个外人都能跟着去讨个公道,你却丝毫未动,难不成……知道此事根由,已暗中处理过?” 康岳不动声色,神态平和,仍然是那副笑模样:“漕帮家大业大,底下附庸的小帮派何其多,夜帮主也知道的,不可能每一个人死了,我都亲自过问,当然——夜帮主身份不同,你说是不是?” “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毕竟我还年轻,体健智丰,长得还不错,大家都愿意帮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夜无垢慢悠悠摇扇子,眉梢眼角尽是怜悯:“你却不同,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强撑着算计这算计那,听说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啧啧,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别哪天让别人带个信给我,非要我去送你一程。” 康岳脸上笑容渐消。 夜无垢却没停止表演,看看康岳,再看看胡复蒙,长长‘哦’了一声,一脸‘我悟了’的神情:“刚才净顾着聊天,倒是忘了问,你们一个吏部高官,一个漕帮帮主,是不是该避避嫌?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约到这里密谈,是想干什么?” ‘刷’一声,他扇子收起,严肃转向朝慕云:“小朝大人我要举报!此二人意图不轨,祸乱京城,你快抓他们下狱!” 第71章 不是想亲我? 夜无垢的话, 让房间陡然一静。 对面两个成熟男人,一个官场沉浮许久,一步之遥就能成为六部尚书的高官, 一个统领漕帮主帮数十年,能力和野心俱都为昭彰的帮主,差点绷不住脸上表情。 好歹一个客帮帮主, 竟然当场向大理少卿告状, 要不要脸? 别说身为一个男人,独立处理事情是基本能力, 就说你鸱尾帮那么多人, 今日境况说出去, 不怕他们没脸在道上混? 你还想在人大理寺少卿面前有脸面, 叫人心慕于你……呵, 你是想让别人看上你什么?胆小无赖,还是撒泼不要脸? 康岳反应极快,面上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还是年纪太小啊, 自家兄弟面前, 怎么胡闹都无所谓, 官府权力,可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说是不是, 小朝大人?” 看起来宽和极了, 实则在下什么眼药, 做什么警告,再明显不过。 朝慕云眸底墨色渐浓。 大理寺查案架势摆的十足,也实实在在在行动, 官府突然对敏感案件重提, 漕帮和漕帮背后之人, 不可能不重视,他们不知道典王藏在哪里,典王同样不知道他们查案背后是否有计划,在算盘什么,一定非常感兴趣。 就比如此刻,康岳进房间来,由着夜无垢挑衅,废话加口花花,都还没有走……不感兴趣,何必周旋? 对方这是在试探,试探的有他和夜无垢的关系,还有他们的敏锐聪慧程度,甚至,案情方面查到了多深,知道了多少。 “天子以仁治国,茶坊市井从不禁议论,此非公堂,倒也不必这么上纲上线,”朝慕云话音不疾不徐,面带微笑,看向夜无垢,“你说是不是?”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风流了,若不是面具挡着,满脸桃花都压不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让他微笑的人:“就是,只是闲来无事说句嘴么,兄弟们走船,什么荤话没说过,贩夫走卒闲了,也是满嘴跑马车,屋里都不是外人,我调侃两句怎么了,太过计较,可就没度量了。” 小朝大就护我就护我,气死你们气死你们!! 胡复蒙:…… 康岳:…… 这到底是真在开玩笑,还是有意的掩饰之举? 朝慕云却似乎没见到二人的眉眼官司,一心只有正事:“今日偶遇康帮主,却是极好,大理寺有桩案子稍有牵连,本官有几个问题想要讨教,不知康帮主可能行个方便?” 康岳一派自如:“为官府效力,我辈义不容辞,朝大人请讲。” 朝慕云便问:“王德业身亡那日,康帮主在何处?” “漕帮,主厅后书房,秉烛公务,整整一夜,”康岳体贴解释,“漕帮底下河道无数,漕船无数,每日事务不比你们官署轻松,我整夜未眠,灯亦整夜未熄,下面值守兄弟都看到了。” 朝慕云却没买账:“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看到灯盏亮了一夜——却没看到你本人?” “朝大人这是疑我?我同这位王大人可不熟,京城官场,我只有一位好友,便是今日桌上的吏部侍郎胡复蒙,”康岳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京城对我漕帮多有误解,我还以为小朝大人眼明心亮,与众不同,不想也会被流言蜚语影响呢。” “少废话!” 夜无垢很不满意康岳看向病秧子的眼神,这是要挖他墙角么:“王德业你不认识,姚波你总该熟了吧,为何人死三日,你丁点没反应?” “因为那是意外啊,”康岳摊手,“出事当下就报了官,官府来的很快,判定是意外,漕帮还能怎样?别人没有官官相护,这就是事实,怨只怨姚波命不好,别人官官相护,咱们漕帮庙小,经不起那么大的风,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我除了给兄弟们发些抚慰金,还能干什么?造反么?” 朝慕云:“报官报的哪处?哪里来的仵作?” 康岳:“京兆尹。” 他微微笑着,摆好架势,等着朝慕云来问,结果对方却转了方向:“康帮主今日与胡大人相聚于此,所为何事?” 顿了下,康岳才道:“他未着官服,我亦轻车简从,自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仅只私下小聚。” 朝慕云:“因何私下小聚?即是好友,什么事不能说,需得避开众人来此密会?” “密么?好像不是,否则你二位怎会知晓?”康岳从容的很,面上笑容一直未淡过,“与胡兄约在外面,不在官署,不在漕帮,亦不在自己家,就是希望友谊纯粹,不为外物影响,相聚只谈理想,只谈兴趣,不涉官场,不涉江湖,遂也没必要刻意避着别人,仅此而已。” 朝慕云一直看着康岳,从今日对方进门,就一直在观察。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7节 起初还好,之后越来越觉得,对方的笑有些不对劲,笑的太多,略显僵硬,好像他不会别的表情似的。 最初他对这些表情的解读,是内心真实情绪与表情不符,对方在撒谎,但看了这么久,双方言语来回这么久,对方不可能每一件事都在撒谎,这个表情就很有问题。 但他又看不出更多不同,和夜无垢最初使用□□不一样,面容遮盖脸部,很难让所有表情都自然,康岳只是笑的不自然,其他的面部表情,肌肉走向,眼肌表现,都很自然,不像易了容,那这种给他感觉不对劲的笑,是怎么回事? 沉吟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此物你可识得?” “当然,”康岳看看过去,“惠通钱庄,京城最大的字号。” 朝慕云:“漕帮生意来往,可有用这家的银票?” 康岳:“用,他家最方便。” 朝慕云:“那康帮主可知,最近钱庄出了点麻烦?” 康岳:“小朝大人的意思是——” 朝慕云:“康帮主近来,存银走账可有问题?” “小朝大人这是疑我?”康岳眼神明显警惕了起来,可再警惕,脸上的笑意仍然未散,看上去仍然是一派从容,“若有什么需要配合,尽可直言,不必这般小心。” 朝慕云反问:“只是例行问话,康帮主为何以为我是在疑你?” 夜无垢差点笑出声,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对啊,随口的问题而已,康帮主怎的这般紧张,如临大敌?” 主动权立刻就没有了,康岳冷了眉。 朝慕云并没有打嘴架的意思,想知道的东西知道了,想试探的东西也试探了,至于新的疑问么,在此问话是没有结果的,还得结合查到的证据。 “茶不错,二位慢聊。” 在别人心中种下疑惑和警惕,他干脆利落其身,和夜无垢离开。 错身而过时,他闻到了康岳身上的味道,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很淡,转瞬即逝。 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气味,肯定不是特意留在身上的,这位帮主从哪来的,又路过了哪?漕帮涉水路,夏日河水微腥,似乎也很正常…… 思路纷杂中,下了楼梯,走出茶坊,突然被夜无垢扣住手腕,拉到了一边隐蔽处。 朝慕云不解抬头:“嗯?” “嘘——” 夜无垢箍着他的腰,高大身影将他整个人牢牢罩住,提醒他不要发出声响,同时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往那边看。 朝慕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健壮彪悍的汉子,腰间扎红,很明显的漕帮装束,光天化日,根本不需要惧怕任何人,但他好像格外警惕,且偷偷摸摸。 想了想,朝慕云问:“你的人?” 安排过来跟踪康岳的? 只一瞬间,他就摇了头,这不是夜无垢的人,夜无垢的人不会这么不小心,偶然遇见,夜无垢也不用躲,需要时叫到暗处,不需要装作不认识便可。 “我的人在后面。” 夜无垢指了个方向:“给我打了信号。” 朝慕云并没有在那个方向看到夜无垢的人,显然隐藏的很好:“遂这个,是主帮的人?康岳的人?” 夜无垢点了点头。 朝慕云觉得更奇怪了,既然是康岳的人,跟随到此,完全不需要鬼鬼祟祟,需要背着人,也就是说……康岳本人并不知道? 普通帮众,干着帮主不知道,不允许的事,他想干什么? “我的人会跟着,放心。”夜无垢声音响在耳畔,气息温热。 朝慕云:…… 既然如此,你我有什么必须躲的必要么? 他微抬头,才发现两个人距离很近,窄小巷口,他被对方身影笼罩,夜无垢替他遮挡着过于毒辣的阳光,身体要微微前倾,右手甚至撑在了他耳侧的墙上。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热,朝慕云面颊连带眼梢,都染上了浅浅绯色。 不低头看还好,一低头,夜无垢就有点受不了,病秧子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看着他,唇瓣近在咫尺……他感觉浑身血液轰一声燃起,冲的他难受。 明明是他存了心思,想干点坏事,结果经不起挑逗的还是他。 “咳,我刚想了下,好像也没必要躲,我们回吧。” 夜无垢迅速退开,也不问朝慕云意思,大步走在前面。 朝慕云:…… 他目光微敛,从巷子中走出,看着自己鞋尖,唇角缓缓勾起。 往前走了一段,待情绪平息,夜无垢才发现,朝慕云一直没跟上来,他转头看,发现朝慕云正在揉手腕。 “……我方才伤到你了?”他又跑了回来。 朝慕云露出被攥的微红的手腕:“没事,不过下次,你要小力些。” 夜无垢盯着白皙手腕子上的那段红痕,这个悔,想撩拨人就撩拨,怎么可以把人手给伤了呢! “抱歉。”他握住朝慕云的手,抬高,吹了吹,“下次不会了。” 朝慕云却抽回了手,只让他看了一眼,没让他再碰:“走吧。” 路有些长,风也扰人,夜无垢提起方才茶舍里的事:“你刚刚那些问题,是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配合我了?”朝慕云并不否认。 夜无垢摸了摸鼻子:“总得让他们转移点注意力。” 朝慕云抬眉看他:“你有没有注意到,本案相关人有个特殊的共同点?” “共同点?” “年纪,”朝慕云点了几个名字,“漕帮康岳,户部单于令,想要去盐道的李寸英,吏部侍郎胡复蒙,还有我那位父亲,他们年纪相仿。” 夜无垢眯了眼:“不仅仅是年龄相仿,看起来都还挺多心眼,哪一个拎出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病秧子这话的意思是—— “难不成我们要找的典王,就藏在其中?” 算算年纪,典王也该是这个岁数。 朝慕云微摇头:“不确定,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方向,总之对方应该是按耐不住了。” 比如今日康岳的态度,试探之意明显。 “寻找有关女人之事,得抓紧了。” “此事稍微有些难度。” 不是夜无垢帮忙推脱,是青楼产业本就复杂,身份难查,这里的女人太多,有心眼的也太多,聪明人要做一件事,有心掩盖的情况下,很难寻到蛛丝马迹。 “不过再难的事,也经不起查,都能找到。”他安慰朝慕云。 朝慕云:“芷檀姑娘,可查清楚了?” 夜无垢摇头:“尚无定论。厚九泓跟查良久,见人房梁上都蹲了几日,还是没发现更多细节,这位姑娘完全就是青楼红牌的架势,每天都非常忙,接客待客,看起来日子热闹丰富,其实也乏善可陈,很干净的样子……” 朝慕云若有所思:“怪不得好几日都没见他回来,厨房的菜也没同我抢。” 夜无垢:…… 或许他不回来,就是怕厨房的菜。 拾芽芽小丫头很乖,是个人见人爱的甜妹,别看年纪小,很会照顾人,槐没就不一样了,一手毒娘本事,没什么下厨天分,还偏喜欢下厨,爱好逮人逼吃她做的菜…… “唔,还有钱庄,得注意一下。” “你放心,都盯着呢……” 二人一路沿着长街,掠过夏日繁花,声音渐行渐远。 回到大理寺,忙碌一阵,天色又暗了,槐没敲门,端了新的汤药过来。 夜无垢皱眉:“又开始了?” 朝慕云倒反应正常:“待我换件衣服。” 他去内室,换了宽松舒适的寝衣,任槐没给他针灸,喝完汤药后,一人安坐,槐没拽着夜无垢离开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槐没这回连担心都没有了,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转身就去了厨房找妹妹玩。 夜无垢不能走,第一次顺利,蔫知第二次不会出意外?他抱臂站在房门外,半晌一动没动,像一尊巨大的门前石像。 等了没多久,药效上来,房间里又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很低,微哑,带着压抑的哼哼声,似乎很痛苦,却又有意压抑克制,只在受不了的时候,稍稍泄露出一两分,连着两分,咬着唇的含混…… 病秧子一定很难受。 不但对方难受,他自己也很煎熬,没敢敲门说话,生怕和上一次一样被丢枕头,最后绷不住,跑去后院井边,打了两桶凉水,浇在自己身上。 浇完才觉得不好,稍后要见朝慕云的,这个模样怎生是好?又着急忙慌的去换衣服。 安静的夏日夜晚,鼓噪的风变得温柔,虫鸣反倒热闹,编织出无尽的生命力,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是难的过不去的。 房间内窸窣声响渐消。 终于又过去了…… 朝慕云闭着眼睛,深深呼吸,其实也没那么难。一时的难受换身体显而易见的健康,精力一日比一日充沛,简直不要太划算。 也就是这一刻有些慵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想罢了。 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偏这时候夜无垢进来了—— “你怎么样了?可还难受?” 夜无垢本就担心,听到房间里没动静,自然第一时间进来。 来的这么快…… 朝慕云浅叹口气,偏头看过来,冲来人勾了勾手指:“过来。” 夜无垢过来了,然后愣住。 朝慕云抓住了他的手。 不仅抓住了他的手,还冲他微笑,轻轻晃了晃:“拉我起来。”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8节 还是那张汗水微浸的模样,鬓发微湿,唇色润樱,两颊潮红,眸底一片湿润,像天边皎月落在湖面,缱绻,温柔,仿佛触手可及,只要伸开手心,就能掬在掌心。 把人拉起来,月亮离的更近了。 二人对坐,气息交缠,那双干净湿润的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满满的,只有自己,仿佛天地此刻,这人面前只有他,也只要他近身,别的谁都不行。 润红的唇近在咫尺,大概因之前呼吸不畅,微微开启,诱人品尝。 只要他微微低头,只要一点点,他就可以碰到…… 夜无垢喉头滚动,慢慢的,慢慢的倾身—— 最后却只是大手越过朝慕云肩膀,艰难克制着,拿起床头一件外裳,给他披在了身上。 朝慕云:…… 夜无垢声音微哑:“你……穿上,夜凉。” 朝慕云笑了下:“你给我穿。” “嗯?” “我没力气。” 夜无垢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朝慕云的要求,低头伸手给他穿衣。 而帮忙穿衣服,必是要有些肢体接触的,他已经很小心,还是能察觉到对方肌肤的润泽,单薄漂亮的蝴蝶骨,和纤细的腰线。 怎么有人可以这样,明明吃了苦苦的汤药,出了一身汗,味道却不令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夏日青草的味道,清新明亮,带着微微的青涩感,让你很想凑近了闻一闻……尝一尝。 皮肤也是,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其光滑柔软,这个人很瘦,却并不干瘪,很有弹性。 夜无垢有点受不了,浑身血液都有点控制不住,叫嚣着冲往某个方向。 “好了。”他有些慌张的帮对方披好衣服,迅速退开。 朝慕云:“可是后背有点不舒服,好像没没撑开。” 夜无垢便又大手按在他背上,替他捋,但衣服好像没什么不对,很平整…… 他掌心握拳,刚要退开,就听到朝慕云浅浅的叹息,微热气息落在耳畔:“不是想亲我?” 夜无垢腾一下弹开,但这一次,没有撞到后脑,朝慕云拉住了他,眼梢挑起微笑:“嗯?” “你……”夜无垢因为自己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手背青筋隆起,再难自抑。 朝慕云拉着他衣襟,凑上前,轻轻吻了下他下巴,眸底含着笑意:“那你去给我倒杯水?” 倒什么水……他现在哪有心思倒水…… 夜无垢脑中轰一声炸响,大手狠狠按住朝慕云后脑,不允他逃离,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第72章 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 夜无垢控制不住。 他像一个被主人下过命令, 不许上前的小狼,憋了很久很久,终于能得一口肉吃,哪里肯退开, 这个馋了很久的人是他的, 只是浅尝哪里够, 他要好好品, 连骨头都要细细咂吮, 每一处都不放过! “可……可以了……” 朝慕云呼吸有些不畅,欲推开夜无垢, 但哪里推得开, 软绵绵的力气根本不够, 反倒加深了对方的掠夺! 小狼吃肉带着一股狠劲,喉咙里还有压抑的, 别人听不懂的低鸣, 或者低吼,他不允许任何人反抗,包括怀里这个人。 一个吻深的令人发指,让人脸红心跳。 直到感觉对方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暂退,拉开朝慕云衣领, 牙齿落在他后颈,厮磨着不退:“你早就知道了……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朝慕云任这个坏脾气的小狗闹:“不是一直都很懂礼貌,要尊重我, 心疼我?现在退开些, 我有些受不住。” 夜无垢却不肯退, 狠狠抱住他,太坏了,这个人太坏了:“我不!” 朝慕云只得道:“那我渴了,不给我倒杯水?” “我更渴……” 夜无垢喉头滚动,再次寻到了朝慕云的唇。 夏风温柔,有不知名的花香弥漫,情人间气息缱绻,没有那时比这一刻更动人。 终是体贴朝慕云身子不好,用了药也没太多长劲,夜无垢不再胡闹,只是抱着人,不肯撒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朝慕云眼瞳有些不能聚焦,平复着呼吸:“什么?” 夜无垢声音闷闷的:“我心悦你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不是故意在撩我?” 朝慕云笑了:“以前不知道。” “那你撩我?” “非我故意,”朝慕云手指落在他脸上,“你很有意思,只是看起来叛逆,实则口不对心,让人很想逗一逗。” 夜无垢:…… 所以说这个人很坏,比他还坏。 “那你知道了……还撩?” “能让我放松不察,你也是有些本事在的。” “所以你……”夜无垢听出了这话的暗意,惊喜连连,“你也对我有意,早就开始了,是不是?” 朝慕云眼梢翘起,眉目如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察觉到内心隐动时,他往前回想很久,也没发现自己到底是何时起的念,好像相处着相处着,就这样了,每一次的见面偶遇,每一次的相伴而行,细水长流间,对这个人了解越来越多。 对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意气风发的年纪,做着意气风发的事,虽然嘴里总是不承认,说话总是以怼人句式,但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回想以往,这好像是第一个,让他这么放松,相处时可以随便自如,什么都不用想的人。 对方对他有炙热的野望,他看得出来,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时,总是灼灼耀目,尤其落在自己唇间时,像憋狠了的小狼,他不理睬,对方就哼哼唧唧的蹭在他身边,怎么都不肯走,像个黏人的大狗。 随时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心动,欲念产生,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这辈子,早就折你手里了……招提寺见面,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夜无垢早就扔掉了扇子,握着朝慕云的手,来回把玩,终于心愿得偿,根本就放不开,“怎么就被你发现了呢……” 听着是抱怨,实则唇角高高扬起,美的不行。 朝慕云也笑:“你其实藏得很好,但我更专业。” 夜无垢很擅长‘角色扮演’游戏,制作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他就可以完美扮演任何人,他其实很会伪装,给别人看到的,都是他想给别人看到的,换了旁人来,只怕也看不到更深的东西。 但他不一样,他学的就是更为细致的情绪分析。 看不到脸时,尚没那么大感受,面具一摘,所有一切,无所遁形。 “纯情害羞的夜帮主,还挺有趣的。” “谁纯情了,”夜无垢当即反驳,“我怎么可能害羞!我一个万花丛中过——” 朝慕云戳了下他的脸:“那你耳根红什么?” 这一戳,夜无垢不但耳根红,脸也微红,但人都在自己怀里了,还要什么脸,他一句话说的理直气壮:“那还不是怪你,长得好看,又会说话,还这么勾我,谁遭的住!” 朝慕云轻笑。 夜无垢才不怕被笑话,紧紧抱住朝慕云:“我好高兴……” 朝慕云头靠在他肩膀:“嗯,我也高兴。” 夜无垢哼了一声:“你都知道了,还故意撩我,钓着我玩。” 朝慕云:“那也只能怪夜小狗馋肉又不敢吃,反应有点可爱。” 夜无垢抬头:“你竟然说我可爱?” 朝慕云挑眉:“不可以?” 夜无垢人狠狠按下就是一通亲,直到呼吸急促:“……说,谁可爱?” 朝慕云眸里润着水,墨色氤氲,如月困潭中,再也出不去:“……我可爱。” 这话分明是逼对方说的,可对方这么配合,还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夜无垢又有些忍不住,伸手捂住朝慕云眼睛,再这么看,真的会收不住……他克制着一寸一寸,轻轻吻过对方的脸。 “你怎么可以这样犯规……” 不管什么眼神,什么话语,都这么撩人…… 朝慕云感觉到了对方来势汹汹的野望,又克制收回的怜惜,忽有所感:“我的汤药药效,你都知道了?” 夜无垢清咳一声:“上次被你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后来回想,怎会想不通?都说了我万花丛中过……” 纵无真刀实枪的经验,见识也是丰富的很。 朝慕云:“那今晚槐没来时,你还装做不知——” 夜无垢理直气壮:“你不都说了我纯情可爱,就喜欢这样,那我点透了,你岂不就嫌弃我了?” 朝慕云:…… 夜无垢警惕:“为什么不说话,现在就不喜欢我了?” 朝慕云笑了,挠了挠他掌心,话音意味深长:“我们成年人呢,有时候会喜欢一点脏脏的东西……” 夜无垢被撩的简直要疯,泄愤似的吻住朝慕云后颈,又凶又狠:“早晚办了你,让你知道知道江湖第一风流浪子的本事!” 朝慕云其实知道的。 夜无垢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故意表现的撒娇,弱势一点,的确有性格里爱玩爱闹的部分,更多的,却是希望不要吓到他。 对方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连骨头一块吞噬,让人害怕的凶猛欲念,他刚才已经非常明显的感觉到了,这小狼向来是披着羊皮的,每每微弯膝,不过是为了跳得更高。 夜无垢怕他承受不住,怕他害怕。 但他怎会害怕?他并不是经这个时代规训,对某些事畏之如虎,不敢轻谈也放不开的人。 “我们养只小狗好不好?”他有些意动。 夜无垢:“为什么要养狗?” 朝慕云轻笑:“同你这只小狗作伴啊。” 夜无垢才发现,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跟狗发音很像,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听过有人敢这么说,甚至是第一次察觉这件事,独朝慕云敢提出,还要养只小的同他作伴!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89节 “你喜欢小狗?” 朝慕云笑:“是啊,喜欢。” 夜无垢咬牙切齿:“那你养我一个还不够么!” 朝慕云笑出了声,捧起夜无垢的脸:“好吧,那就养你一个。” “你克制一点!”夜无垢推开朝慕云,一脸严肃,“不许再勾我,槐没的话你没听到么!你身体状况的确需要用补阳之药,但平时还是不宜——” “好,知道了。” 朝慕云安然退回去。 夜无垢:…… 那,那也不用退的这么干脆吧!亲一下还是可以的…… 自己选的人,还能怎么样,会撩就会撩吧,大不了以后全都吃回来! 夜无垢狠狠捏拳,告诉自己日子还长,不要急于一时…… 稍后他就去催一催手底下那群懒人,到底谁负责采办药材的,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槐没也是,效率就不能高一点,疗程就不能尽快结束么! “今夜你先休息……” 见朝慕云面上出现疲色,夜无垢将人拥在怀里,声音如夜色低吟:“今年中秋,我们一起过,别回你那个破家了,好么?” 中秋……好像的确近了。 朝慕云笑:“我倒是想瞧瞧皇宫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看我……” 夜无垢拥紧了朝慕云,他知道,这是对方的体贴。 他与亲爹才相认不久,所有往昔记忆因当时年幼,很难寻回,但二人相处间的感觉,那种隐隐的熟悉,被疼爱的窝心……他很珍惜,朝慕云也知道,一边是心疼他,一边是尊敬丢失儿子几十年的老人,中秋之夜,万家团圆,朝慕云想让他们团圆。 “时时记着别人,怎么不要求别人多体谅体谅你……” 夜无垢将头抵在朝慕云肩膀,眼底微微酸涩,心底一片怜爱:“怎么有你这么好的人。” 朝慕云没说话,只是双手回应,拥住了对方。 凉夜风爽花香,夏虫喁喁私语,有趣的人就在身边,且刚好喜欢自己……人生在世,极好。 二人相拥而眠,直到清晨饿醒,某人被踹出房间,端饭备茶。 尽管被踹出房间,夜无垢也是美的不行,唇角高高上扬,好心情生怕别人不知道。 厚九泓正偷偷摸摸叼着块饼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样面具都遮不住,喜形于色的开心,嘴里的饼差点掉在地上:“帮主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夜无垢居高临下,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他一遍,声音尽是怜悯:“你这种没媳妇的人是不会懂的。” 当然是好事,不但能温香暖玉在怀,一大早起来就能偷个吻,突然想起检讨朝慕云说渴他却忽略了,按着人亲了半天也没倒水时,朝慕云却说,其实昨夜也并不渴,只是找理由逗他的话…… 小朝大人好爱他! 可惜这些人都不知道! 夜帮主清咳一声:“好好办事,办的好,本帮主有赏。” 有赏! 厚九泓眼睛立刻亮了,登时放下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话题:“我现在就去!” 这可是鸱尾帮帮主,帮主的赏,怎么可以不要! 夜无垢不但在厚九泓面前得瑟,在厨房也得瑟,差点被槐没塞一口黑乎乎,不知道是毒还是什么的东西,就这也没折了他的兴,在大理寺上下到处招摇,惹的华开济后来跟他切磋,他也没藏私,二人打的那叫一个刀光剑影,天昏地暗! 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皇宫,每次夜无垢到皇宫上课,天子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御前氛围轻松,太监宫女们都松快了很多。 他们大多数没见过夜无垢的人,但能让天子这么开心,他们祈祷这日子能多点,再多点! 当然,得瑟的同时,夜无垢也没忘了照顾朝慕云,只是揽到自己手里的事更多了。 朝慕云近几日过的还算舒适。 因是证据收集阶段,反倒不用他费大量心神,每天抽空看一看新得来的信息,给予指示方向即可,其他的时间就是在安心治病,吃药养身体,里外都是相处很久,配合默契的人,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个案子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大都是隐在背后,需要多地协查的隐密,想快也快不了,大理寺一紧一松,还能更吊对方胃口,狗急跳墙也说不定……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公案上堆积的消息卷宗越来越多,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连市井坊间,都多了点不与外人道的氛围。 朝慕云身体调理的不错,精神也很好,自是坐不住了,连夜无垢都不撩了,天天就坐在案几边,汇总各处线索。 本案说难,肯定是很难的,取证不易,但大概的方向还是摸准了的,关键点有三,一是银票,二是漕帮三是青楼。 与银票相关的是钱庄,目前正在查,因王德业吃进去的银票腐蚀严重,看不到编码,这项工作进行得尤为不易,但目前已经有了可喜进展,应当不久后会有惊喜。 有关漕帮,就得结合蛛娘娘榴娘娘暗里消息一起查了,因外地网点众多,官府为获知准确信息,一网打尽,前期调查就必须要低调,种种线索显示,这些据点的经营,需要大量银钱,光那点低调隐暗,见不得人的生意,能挣几个银子,更重要是为掌握这个渠道,消息手段,很多时候,都需要外来资金注入支撑。 漕帮水道,盐粮,样样都是钱,与惠通钱庄来往不可谓不密,或许有别的勾结也说不定。 至于青楼……单纯就是冲着典王方向的猜测,而京城里的青楼,多多少少都有漕帮的影子,只要能找到关键人物,这一点也就刀过竹解,没什么难度了。 可惜青楼女子大都命运多舛,身份难以查实,厚九泓到现在盯着的,只有一个,揽芳阁头牌芷檀姑娘,兜兜转转,竟是他见过的人。 但这位芷檀姑娘很有些奇怪。 厚九泓说他看不透,这姑娘就像个没心没肺,又没什么特别追求的女子,因生母是妓子,跳不出这个圈子,她也就顺理成章,也成了妓子。 她娘对她似乎很不好,幼时一直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去,不让她对外面的一切好奇,但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她终是没能抵挡住花花绿绿世界的吸引,跑出了碧纱厨,被哄着学琴,学艺,还是接了客,她娘认为她自甘堕落,后来几乎不管她,母女二人反目。 若说这芷檀别无所求吧,她好像很喜欢银子,很懂赚钱理财,揽芳阁里没谁比她更富,可若说她贪婪爱财,也不像,她确实喜欢攒钱,花的时候也从来不眨眼,并不会吝啬心疼。 至于很多姑娘心心念念的缠绵爱情故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更是从来没有过,她好像没有心,只接待男人,不想找良人…… 朝慕云看完,指尖轻点桌面,这些信息对芷檀姑娘的描绘——像是一个没有追求,但也没有弱点的人。 也就是说,你杀她可能很容易,但想要她一句实话,掏心掏肺,千难万难。 可人是群体动物,人生在世,再孤僻的人,也需要一点情感慰藉,一份羁绊,哪怕只有一个,亲人或是朋友或是爱人,一个就行,什么都没有…… 不如说有,但他们没查到,更为可能。 厚九泓办事越来越仔细,送来的卷宗上详详细细记录了所有查到的点滴,毕竟他自己吐槽是吐槽,但真正的分析结果,还是得病秧子来,他不能任意消减信息,以致误导方向。 朝慕云一页一页,仔细翻看卷宗,上面包括有芷檀的行为习惯,每日做的事,甚至爱吃的食物,偏好的颜色,常会和恩客们开的玩笑…… 单独看每一页,每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忙,这位姑娘非常忙,是个很有上进心,沉迷赚钱的头牌。 但朝慕云发现,她大概每隔一个月,都要空出一个时间段,时间不一定,下午或晚上,时间也并不长,不耽误她接客,看起来就像是去外边散散心,或者买买胭脂水粉衣裳,时间不固定,去的地方也不固定,但朝慕云还是觉得有些违和,为什么一定是一个月? 这个时间段…… 随后他注意到,卷宗里提到了芷檀娘亲,但也只是在介绍芷檀时提及背影,其后就没有详实记录,只说这人到了年纪,不再接客,离开了青楼,隐约听人说死了。 不管感情好不好,终也是一起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母亲死了,芷檀为何从无拜祭举动? 可如果人活着,她为什么从不探望?她是不知道人在哪里,还是知道,只是低调在处理? 这一个月一次,看起来并不突兀的出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她存那么多钱,又是在想什么? 第73章 暗夜遇刺 朝慕云在案几前坐了良久, 笔下写写画画,都是最新分析出来的思路, 以及需要下发下去的指示。 稍作整理, 叫人下发出去后,他捏了捏自己的肩,有些酸痛, 看外面夕阳耀金,有些意动,便走出大门, 想去外面街上走一走,散一散。 夏风拂面, 街上人来来往往,迎面扑来的人间烟火,几乎能让人瞬间放松。 朝慕云看着挂在树梢的夕阳, 缓缓走过长街, 看到了跑着跳着玩的孩童,被娘亲拎着耳朵要求回家吃饭,看到了街面店铺开始收拾门板,准备关门歇晚, 也看到了直到现在,仍然客人络绎不绝的衣裳铺子和珠宝铺子。 京城的繁华热闹,就在每一日的生活中。 “这位公子……公子?小人见您站这有一会儿了, 可是想看看铺子里的玉器?眼下女客们已散,店里没人,公子若不介意的话, 进来逛逛?” “……好。” 朝慕云从善如流, 进了铺子。 很快, 他就出来了。 继续没什么目标的,跟着街边铺子逛,不多久,看到了惠通钱庄。钱庄门板已上上了,今日营业结束,但里面透着光,大约是在盘账。 朝慕云闻到了烛火味道,漫不经心路过。 夕阳西下,夜色一点点笼罩,他亦走上了归途,路过一个转角时,突然听到破空声响,很尖锐,之前也遇到过——这是箭矢! “大人小心!” 华开济拎着一把长刀挡了过来。 他是护卫,心里有数的很,该干的活儿要干,不然怎么套朝慕云的战术?他可是偷偷试探过的,这位朝大人藏的可深,说是曾有幸观摩过一本孤本,上面记录了世间未闻的战法上百种,他必须要搞到手! 朝大人今日突然有了兴致,想要逛街,逛就逛呗,本来一个大活人也不能天天关在院子里,好多病都是这么关出来的,现在身子好了,自该多走走,谁成想竟有人这么大胆,当街暗刺朝廷命官! 华开济一身本事是祖父亲自教的,也是沙场对战中历练出来,真正杀人的本事,一把长刀横出,和来人打得虎虎生威,相当厉害。 但这里是小巷,对方似乎有备而来,在这里设有埋伏,观招式手段,似乎是不要命的死士…… 华开济打仗从无畏惧,每每都是先锋军,第一个冲锋陷阵,自身生死,他很少看的特别重,华家几代都是武将,马革裹尸的事看惯了,不惧死,才能得生!只要手里的刀够快,杀的敌人够多,自己就不会有事! 但今次不一样,他的目的不是冲阵杀人,而是要保护,这些冲过来死士是该死,但朝慕云的安危更重要,小朝大人身中剧毒,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一点,丁点伤都不能受的! 对方路线猥琐,总想绕后,华开济不想朝慕云受一份伤害,难免有些掣肘。 “你快——” 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突然边上冲出来两个黑衣人,跳进圈内,帮他抵挡这些死士。 死士其实也穿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两方很像,但华开济看得出来,完全不一样。两位新来的不管衣服质地,还是武器样式,都精致了很多,武功路数虽过于凌厉,略显嗜杀,杀人动作也太狠,但路数很正,会冲刺杀人,也没忘保护自己,这两位朋友可不是死士,是过来帮忙的! 华开济眼睛一亮,功夫不错,意识也够,这是哪来的人?病秧子深藏不露啊! 他就知道他这双招子,没看错人,病秧子这人十分值得深挖! 就是有些小气了,才来两个人,你哪怕再给一个呢,这群死士能立刻清完! 朝慕云靠在墙边,一动没动。 术业有专攻,案子他会分析,遇到这种危险境况,还是得听专业人士的指挥,别人没让他跑,他就最好不要擅自行动,为免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0节 他又不会武功,没有耳力,哪知哪个方向跑最好,万一一不小心,自投罗网,自己跑到了别人的包围圈,岂不更添麻烦? 想法没错,不料靠的这面墙年久失修,近来被经过的车马撞过,一块青砖毁损了一半,表面十分粗砺,暗夜不查,他手不小心按上去,磨破了层皮,渗出了血。 出血量很小,算不上什么伤,朝慕云也并不怕血,就是有毒在身上,近来又吃了不少药,他血的味道……其实并不怎么好闻。 被这个腥味激到,加之突然遇到刺客,心绪难免波动,喉间一阵腥甜—— “噗——” 他吐了口血。 这口血吐出去,胸口反而没那么闷,舒服了很多。 他倒也没害怕。 槐没在给他诊病开方的时候就说过,泉山寒之毒,攻击肺腑,一天没彻底解毒,就会有吐血症状,哪怕现在身体调理的还行,也会偶尔遇到这种状况,叫他不用担心,吐口血就吐口血,反正以后会帮他补回来。 他是受得了,有人受不了。 夜色之下,一抹亮银自远及近飞旋而来,蒙着冷冽月光,携着无尽杀意,所过之处,无不溅起血花处处——是夜无垢的扇子。 夜无垢勃然大怒:“我的人,尔等也敢动!” 他的身影比以往所有时刻都迅疾,他手中扇子,比以往任何时刻沾上的血都多,紫色纱袍旋出虚影,金色面具头角峥嵘,所过之处,无不让人生畏。 他杀出一条血路,快速落到朝慕云面前,看到对方襟前吐出的血渍,眼底血红,疯劲上来,转身就拿着扇子对着黑衣人一顿削—— “都给我受死!” 认识夜无垢这么久,朝慕云见过他风流倜傥的玩扇子,见过他眼底荡起的桃花,见过他扇子掩面,暧昧调侃和恶趣味捉弄,也见过他用扇子做武器杀人。 扇为君子佩,这个人喜欢用扇子,是真心喜欢其风雅意趣,也是在提醒自己,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要时时保持克制,但他从不惧怕危机,该出手时,亦干脆利落。 田村之时,他一人独对漕帮暗袭,朝慕云看到过他对阵,他武功之高强,打架策略之缜密,纵对面是一支队伍,也完全扛得住,那一场架打的有点凶险,这人心底未必没有担忧,但他打的很自如,很潇洒,远不及今日血腥。 他今日,纯粹是在杀人。 月光之下,宛如一座杀神,令人生惧。 “夜无垢。” 朝慕云浅浅叹气:“我没事。” 夜无垢听到了病秧子的声音,嘴唇紧紧抿起,顿了片刻,还是收起扇子,走过满地尸体,来到朝慕云面前:“……我来晚了。” 朝慕云看着他,将手递给他:“这不是来的正好?” 夜无垢看着对方蹭破皮的掌心,身上没有伤药,只能暂时用帕子包扎:“疼么?” “不疼。” 朝慕云看着他身后,前来刺杀的黑衣人已经全部诛杀,无一活口。 夜无垢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声音在夜色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冷酷:“不要对他们抱有无谓幻想,这些都是死士,留一条命,也不会提供出任何线索。” 不若全部诛灭,给背后之人以警告。 朝慕云并没有指责夜无垢滥杀的意思,刀子都架在自己脖子上了,他没那么矫情,他也时刻记得这是什么时代,适用规则完全不一样。 “我没事,”朝慕云握住夜无垢的手,感觉对方好像有些颤抖,手抬高揉了揉他后颈,“不怕啊。” 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类似揉小狗的动作,并无太多暧昧,夜无垢却整颗心都软了,低下头,抵在他肩窝。 什么话都没说。 朝慕云推他:“别挨我太近,小心蹭一脸血。” “蹭就蹭。”夜无垢声音很低。 朝慕云声音也低下来:“你身后那么多人,不怕丢脸?” “我抱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夜无垢的确没觉得丢脸,但朝慕云的手伤到了,他右手揽着朝慕云肩膀,一弯身,左手越过对方膝弯,把人抱了起来:“我带你去上药。” 豁——这个抱! 华开济摸了摸鼻子,没跟上,有这个人在身边,小朝大人大概不需要他保护了,倒是现场需要人清理……左右看看,帮忙的两个黑衣人冲他点了点头就消失了,除了自己,这事还有谁干? 两个鹰卫迅速转入暗暗夜色,一阵奇怪的哨音后,又有数道身影紧随其后,很快潜伏在夜色里。 天子特殊派出来的人,当然不止两个,是一只小队,鹰卫行事向来全局考虑,遇到意外危机时,会迅速评估双方力量,若能简单斩杀,便直接来,若不能窥得对方全貌,对方来人又不怎么精锐,两个人就能打得过的情况下,不会上全员,然后会自动分配任务,侦查或协战,或探路找安全方向。 万一别人有备而来,故意声东击西怎么办? 且小皇子出手了,万无一失的局面,没必要让对方摸到自己人更多底细,该退便退…… 夜无垢并没有立刻带朝慕云回大理寺,眼下最重要的是朝慕云的伤,夜色昏暗,视野不太清楚,他无法确定真的只是不小心蹭破了皮,还是别人蓄意为之,有没有□□…… 他抱着人在夜色中潜行翻跃,很快落到了一个药铺子门口,敲开了门。 动作非常凶,像跟人家有仇一样,掌柜不得不小跑着过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别怕,”夜无垢轻轻吻了下朝慕云的发,“这是我的铺子。” 朝慕云便懂了,这是鸱尾帮的暗点。 掌上灯后,夜无垢也不让别人近前,因受伤经验丰富,检查后发现无毒,他捡药包扎的动作不要太熟练,朝慕云坐了片刻,他就拿着药和绷带过来了,小心清洗伤口,上药,再包扎好。 动作很快,包扎的也不紧不松,不让人难受,就是……包扎的别那么厚,让他的手变成猪蹄就更好了。 夜无垢隔着纱布,轻吻朝慕云的掌心,声音微哑:“你就不能等着我……” 再出门么? 这话只说了一半。 因他知道,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不应该被限制,更不可以关起来,非要谁在才能动,朝慕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出门?而且以他现在身体情况,多走走才最好。 他不应该这么说话,可看到朝慕云被刺杀,他真的没办法克制,他不能想象有那个万一…… 朝慕云听出了对方话中隐意,别人不是想故意吵架,只是一时着急,没必要拽着不放,这时候,没什么比一个拥抱更温暖。 “下次等你一起出门好不好?”他靠在夜无垢肩头,轻声哄人,“不气了,嗯?” 夜无垢根本没办法拒绝,紧紧抱住朝慕云:“你就会哄我。” 朝慕云笑:“那你让不让我哄?” “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人实实在在拥在怀里,不再有危险,也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夜无垢深呼吸,安静了很多:“你在我这,可不就是随心所欲,空了就逗逗我,忙了就不理我,也不撩……”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轻。 “嗯?”朝慕云没听清,“不什么?” “也不亲我!” 夜无垢狠狠吻了上来。 朝慕云承受着这个吻,没有躲。 有些人就是口不对心,看着一脸凶悍,语气不善,实则非常温柔,好像小心捧着一捧新雪,不舍得蛮力,生怕它化。 拥吻间,朝慕云将一样东西,塞到夜无垢手里。 “……是什么?” 一吻毕,朝慕云才抬手,看掌心的东西。 是一枚玉坠,非常清透的浅青色,像一枚小小水滴,个头精巧极了,小小的,亮亮的,圆圆润润,十分可爱。 “礼物?”朝慕云道,“你送过我很多东西,我却从未有过回礼,今日街上瞧着不错,还算配你的扇子,便买了来。” 夜无垢愣愣看着小玉坠,慢慢的,耳根有些红。 可他好像也没有送过朝慕云太多东西,之前是身份有别,需得避嫌,不太方便,只能悄悄关注朝慕云的衣食住行,暗挫挫挑选添点,后来更多操心的是朝慕云的身体,毒怎么解,药材从哪里弄,好像到现在都没有送过一样正经东西……亲爹也不提醒提醒! 他越看掌心这枚小玉坠,越觉得顺眼,都有点舍不得挂在扇子上:“你今日出门,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朝慕云低眉,浅笑微吟:“既是逛街,总要有些收获,寻不到好的便罢,看到有合适的,便买了。” 别看这小坠子样式简单,实则就因为小,才不好雕磨,且它的玉料质地相当好,价格并不便宜。 好在他俸禄虽不算高,在大理寺吃喝办公不怎么花钱,良久下来倒是攒下不少,还足够哄一个粘人小狗开心。 “现在可高兴了?” “嗯……其实我也没有不高兴,”夜无垢紧紧抱住朝慕云,吻在他眉心,“你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 又心疼又难受又舍不得,对方比他还懂怎么心疼人……不行,他不能输,回头到皇宫得问亲爹讨教讨教! 左右自己地盘,夜无垢没什么心理负担,缠着人又是闹又是哄又是劝休息,甚至还带朝慕云参观了参观他的地盘,小小吃了一顿饭,任时间一点点过去,人都困乏了。 困了,就得抱着最想抱的人,温暖的,懒洋洋的睡觉。 “笃笃——”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滚!”夜无垢直接吼出声,今夜刺激还不够多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来烦! 房间瞬间安静。 可安静了没多久,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只是比刚才小心翼翼了很多。 “滚!” 夜无垢要怒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么!天黑了,连狗都要睡了,他这里还有朝慕云,就不能让他松快片刻么!什么时候起,他的鸱尾帮众这么没眼色了,沐十是死了么,也不管一管! 外面人并没有滚,更加小心翼翼,连门都不敢怎么敲,像是只用爪子轻轻挠了下,说话声音更是颤抖:“夜帮,夜帮主,外头出人命了,李寸英死了,大理寺接到报信,得要寻朝大人拿主意……” 门外声音响起的时候,夜无垢就听出不对劲了,这是他的地盘,各处防卫牢固,敲门报事也该是他的人来,这声音这么怂,一听就不对,再一听,好么,这是大理寺皂吏,他的人就这么怂,叫别人来敲门当炮灰是吧! 一个个的欠练! 朝慕云冷静拉住他,披衣起身,过去推开了门。 “何时接到的报信,人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事发地点在哪里,大理寺可有派人过去?” 大理寺少卿迎着皎皎月光,负手而立,音色清澈从容,干脆利落,瞬间镇住了场子,房间内外气氛俱都安静下来,再不见浮躁慌张。 “两刻钟前接到的报信,就在李大人的家,大理寺街道报信就动了,照您平日习惯安排,清理现场,排查嫌疑人……” 朝慕云颌首,立刻往外走:“命人叫上槐没,一同去李家。”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1节 夜无垢皱眉看着他的手:“你受伤了。” “不是还有你?”朝慕云回头看他,“你不陪我?” “陪……当然陪!” 一个‘陪’字,哄的夜无垢心花怒放,没了他就是不行,病秧子可想他,可不想离开他呢! 啧,真是粘人。 夜帮主修长指尖转着扇子,春风得意的往外走,眼珠子像粘在小朝大人身上,片刻不离,半句不满都没有。 鸱尾帮众:…… 纷纷捂脸。 有点不太想承认,这丢人玩意儿是自家帮主。 跟心上人在一块,怎么粘乎都不为过,可你别怂啊,倒是大胆的上啊!小朝大人暗示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就怂哒哒不上,现在好了吧,又有人命案子,小朝大人又要忙了,你这什么时候才能成事! 可真是白学了那么多浪荡公子的口花花,撩起来头头是道,到真格的,不行了! 第74章 这次真不占便宜 李寸英死在自己家里。 朝慕云和夜无垢过去时, 皂吏们已经了解到大致情况,小跑着过来禀报。 “……死者昨天傍晚归家,说是和往常一样, 看不出任何不对, 也没有任何异常,吃完饭没去后院, 去了书房, 他经常会这样, 家里都习惯了,也没有问。期间他要过两回茶,小厮切切实实看到了人, 好好的,同样没什么不对, 大概戌时的时候,房间里灭了灯, 下人们以为主子就寝,便再没注意……” 李寸英宅子不小,朝慕云和夜无垢一路走来, 前面就有一个小花园,假山石景,绿植花草错落有致, 书房的位置在最清幽,最安静的位置, 观感更为不一样。 “书房窗子一直是开着的?”朝慕云指着靠南, 开了条缝的窗子, “可有人动过?” 皂吏摇头:“没人动过, 咱们来时就这样, 大概天气热,总需要通点风。” 朝慕云沉吟。 夏天天热,人们有开窗通风需求很正常,但这扇窗子开的是不是小了点?有身体状况不好,或者带有病痛的女眷老人,想通通风,又不敢吹太多,便会开个缝,可李寸英身体健康,没病没灾,如果贪凉,怎会开这么个小缝? 夜无垢也很敏锐,常年走船,他对方向非常敏感,进来打眼一看,视线就落在西面:“从这道墙翻出去,外面应该是个巷子?” 皂吏答道:“是,一个短巷,因不是什么重要路口,很少有外人经过,不管早晚都很安静,咱们正在勘察现场,还没来得及往外走……” 朝慕云却懂了夜无垢在想什么,宅子虽是私宅,有守卫护院,但暗夜里悄悄潜进个人,难度并不很大。 “先看看现场。” “走。” 二人并肩,走进了书房。 死者吊在房梁上,从下面看,能看到其颈间有青淤痕迹。 “真是吊死的?”夜无垢摸下巴。 朝慕云却道:“未必。” 他对验尸没有系统学过,但破案需要,各种知识多多少少都要了解些,上吊缢死伴有缺氧窒息,大概率触发紫绀现象,死者的口唇,指甲会有明显的颜色变化,但李寸英身上……类似痕迹并不太明显。 想到前面两个死者的情况,朝慕云开始在死者身上仔细寻找—— “你过来看,这是不是水泡?”他很快发现了随着左小腿后侧的东西,指给夜无垢。 夜无垢看过,眼梢就眯起来了:“又是蝰鳞蛇?” “没错,就是这种蛇!” 槐没来的略晚,过来一看一扒拉,立刻断定:“他肯定是被蛇咬死的!” 朝慕云看左右皂吏:“现场可记录详实?” 皂吏点头:“已记录完毕。” 朝慕云:“卸尸吧。” 尸体悬挂在房梁不方便检验,没第一时间卸下来,是为官府和仵作了解现场境况,槐没大概看了看,心中有数,便退开几步,方便皂吏们操作。 尸体暂行卸到门板,她走上前,翻看死者眼皮,伸手触碰死者,检查尸斑,体温,及尸僵情况,又简单解开死者衣物,大概看了看。 “尸体尚有余温,尸斑尸僵俱都没有很明显,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两三个时辰之内,往前推算推算……大概是戌时?” 夜无垢听着,看了眼朝慕云,看来这灯熄时间很微妙啊。 “死因么……”槐没微蹙眉,“水泡这么明显,咬痕也有,加之前两个死者,除了蝰鳞蛇,我想不到别的,而且这种蛇毒作用于脑子,不涉肺腑,一般不会引来强烈的窒息反应,嘴唇指甲颜色也就像这个样子,不会太重……” 槐没说着话,站起来看房间四周:“按说蛇类爬行,定会留下蜿蜒痕迹,之前两个死者便罢,现场痕迹不易察,这个可是新死,边边角角一定有蛇类爬过痕迹——啊这里!” “这里。”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槐没和朝慕云发现了相似的痕迹。 槐没发现的是在内室桌角,贴着地板的地方,有一点点油润,类似擦蹭的痕迹,而在这痕迹前,地板上有一小滴灯油,大概是下人换盏时不小心滴下的,量很少,几不可察,便忽略了,并没有打扫,但蛇类爬行经过,沾上了,必会拖行出一点痕迹,不多,但也很明显。 朝慕云发现的痕迹,则在窗角。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天气炎热干燥,很久都没有下雨,灰尘便很大,房间里日日有人打扫,倒看不大出来,窗侧靠外这种位置,则很容易被忽视,蛇类蜿蜒爬行的痕迹,只要有,就会很明显。 从这里进来的…… 朝慕云顺着窗子往外看:“来人——” 不等皂吏上前,夜无垢已经身形鱼跃,跳出了窗子。 “小心——” “不要踩踏草叶,”夜无垢扇子一摇,笑唇微翘,“我懂。” 草地上的痕迹说难找,的确难找,因蛇类悄无声息,喜欢蹭着幽暗边缘处走,不仔细很难发现,说好找,其实也容易,因为时间太近,夏日风尘还未来得及掩盖,只要溜着墙边,顺着观察,就能找到。 “还真有!” 夜无垢甚至快速的勾勒了蛇爬进来的行进路线——正是从墙头开始。 还真是翻墙进来的?凶手在墙外,还是也进来了? 但并没发现明显脚印。 “凶手用了毒蛇,是不是就不需要进来了?” “不,”槐没又蹲回去看尸体,“这个勒痕稍微有点奇怪,我瞧着不太能算死后伤,死者掌心也有指甲掐过的痕迹,他当时应该还在挣扎……” 朝慕云低眸:“死者是还活着的时候,被吊上去的?” 槐没颌首:“大概是。先被蛇咬一口,剧毒加身,无力挣扎,凶手把他挂上去,也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 至于为什么多此一举么,应该是想伪造自杀现场,就像上两次一样,这回有点急事赶时间,等不及人死透,就将人挂了起来。 至于院中没找到人的脚印—— 可能会武功? “啧,”槐没遗憾,“可惜碰到了朝大人和我。” 朝大人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她自己又养蛇,懂毒,刚好能帮上这个忙,换了别人办案,恐难度就很大了。 朝慕云沉吟:“蝰鳞蛇咬人后,蛇毒发作很快?” 槐没点头:“非常快。” “你之前说,中毒者会伴有一定的兴奋状态?” “是,但也因人而异,”槐没解释道,“也有环境影响,比如中毒者当时正在做什么兴奋的事,感觉就会叠加,如果没有,只是会稍微活泼一点,这个持续的时间很短,有人擅加引导利用,可以达到想要的效果,但也可能来不及,催发中毒者做更多的事……不是每一个表现都会那么离奇。” 朝慕云:“但水泡,是立刻长的。” 槐没点头:“毒性剧烈,咬在哪,水泡立刻会生发。” “但人不会马上死?” “怎么也得熬一会儿吧?最长的话……一盏茶?短可能就几息。” 完全足够凶手挂人。 朝慕云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了看现场其他痕迹,茶是独盏,除主人坐处,椅子也并未移动过,房间里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过的气息,显然凶手没有被招待过,大概率不是客人,此人就是为了杀人而来。 “报——” 皂吏小跑着进来,朝朝慕云拱手:“朝大人,西墙院外,发现有大量脚印留存,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朝慕云:“多还是少,鞋印可清晰?” “不太清晰,”皂吏皱眉,“只能判断是人的脚印,糊成一团,面积块大,看起来有新鲜留下的,也很挺久的,不大分辨得出来。” 朝慕云抬眉:“有人在监视李寸英?” “啊?”皂吏没懂。 夜无垢却懂了,大量脚印,时间不一,这个西墙外,没少来人,高频次的出现,还能是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个窥探监视的人,是否就是凶手本人? 朝慕云若有所思。 如今漕帮的事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大理寺借案子之机,欲查更多的东西,对方不可能不知道,一定会采取行动,比如最近几日,他就有类似很明显的,被窥探感。 别人冲着他来,很正常,但他想不到李寸英是为什么,这只是一个想要调派盐道的小官,为什么这么重要?此人在这些事件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负责着怎样的一环? 什么人,会对这个案子的相关人这么感兴趣? 除了漕帮,他很难猜测别的方向。 “搜索李家,”朝慕云沉着下令,“谨慎细致,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话还没说完,他就眼前一黑,无知无觉的往前倒。 夜无垢身形迅速,伸手将人接了个满怀,冷声道:“照他说的去做。” “是!” 皂吏们开始行动。 夜无垢也未停留:“我先带大人回去。” 朝慕云身体一向病病歪歪,大家都习惯了,夜帮主在,大夫也有,朝大人洪福齐天,定会无事,要是朝大人醒来,他们的事没办好……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2节 皂吏们打了个激灵,活儿还是得好好干! …… 朝慕云第二天醒来,眼前境况无比熟悉,当然知道是自己身体又没扛住,习惯了。 起床披衣,粥是热的,茶是温的,鞋也摆的好好,正在自己习惯落脚的位置,一切都很周到,但那个人却不在。 “夜帮主才走的,”槐没正好听到声音,端着药碗过来,“守了你一夜,本想陪你吃个早饭,被外头的事叫走了。” 朝慕云:“可有新线索回来了?” “我就知道,在你这里天大地大,查案最大,”槐没将药碗递给他,“先喝了,吃了饭,书房一公案的卷宗,有的是你处理的!” 案子进展到这个阶段,反馈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线索也慢慢能聚集成线,还真跟以往不同。 朝慕云埋头公案,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茶饭连带汤药,都是拾芽芽看着点盯着用的,阳光顺着窗槅移动,再到慢慢消失,时间越来越晚,不知过去了多久。 感觉到嘴唇干涩,伸手上前摸茶时,摸到了一个人的手。 “废寝忘食成这样,水都不记得喝了?” 夜无垢握住他的手,伸出另一只给他倒水,递到唇边。 朝慕云就着他的手,饮完一杯水,抬眸看他,眸底尽是微笑。 “还笑——”夜无垢视线掠过桌上这堆乱七八糟的卷宗,神情就不怎么好,“又这么多,可看出什么来了?” “我没事,”朝慕云拉他坐下,将之前勾勒整理的宣纸翻出来,“你来看——” 纸页摆开,一张一张,全是对案子的脉络分析,从圈层到名字,从疑点到细节,无一不缺。 知道小朝大人是什么性子,夜无垢根本没想过把他带离书房,对上这样的眼睛,也不忍心,只希望他能放松片刻:“正好我也有些新东西,可和你讨论。” 朝慕云眼睛一亮:“新线索?” “但你得听我的,先让我给你捏捏肩,再饮一盏茶,我就说给你听。” 夜无垢偏头,眸底盈着桃花:“本帮主今天呢,手有些痒,想练练技术,小朝大人允不允我占这个便宜?” 话语双关,就差明挑出来,不是想练什么技术,就是想占便宜。 但朝慕云知道,这回还真就不是占便宜,夜无垢是看出他伏案太久,肩膀僵硬了。 口不对心的小狗。 “好,你给我捏捏。” 夜无垢立刻上手。 看准位置,从缓到急,从急到缓,从轻到重,由重转轻,几下手法行云流水下来,他就看到了朝慕云脸上放松的愉悦。 桂公公当真能人!教的太好使了,得让父皇赏他! 朝慕云即便闭眸享受着,也没忘了正事:“你寻到什么新线索了?” 夜无垢也没有吊着的意思,只要小朝大人听劝,他就好说话:“你还记不记得,姚波尸体,脚趾甲缝里的金沙?” 朝慕云当然记得,他还记得研究这个的时候—— “你不是说,京城里不会有这样的金沙?” 夜无垢弯唇:“京城的确不是这种地势,但若有人人为制造呢?” “人为制造……”朝慕云沉吟,“炼金的沙,也能人为制造?” 刚好一个捏肩最佳时间段结束,夜无垢停了手,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只小荷包,放到朝慕云掌心,抽开袋口:“你看。” 这是一小袋金沙,质地和姚波脚趾缝中发现的一样,非常明显的细沙,粗看不察,对光耀金,就是金沙,但朝慕云对着蜡烛看了一会儿,突然蹙了眉,发现不对劲。 夜无垢:“看出来了?” “这并非我想的那种金沙。” 朝慕云仔细又看了片刻,神情笃定:“世有古法沙中淘金,乃是金藏沙中,量不多,金不易取,但这袋沙子,非沙中藏金,而是沙上沾金。” 沾于外,而非融于内,不是天然金沙矿,更像是……金子埋在了沙子里,时间长了,或者时间不长,经过一定意外摩擦,有金粉沾在了沙上。 此前他和槐没一同看尸,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不是他们不仔细,是姚波脚趾缝中那一点,实在很难分辨清楚。 “有人藏金……埋在沙子里?”朝慕云看着夜无垢,“你找到了?” 夜无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有人见钱眼开,想要匿下一笔巨大财富,或许是金子在转运中出了什么问题,暂时出不去,只能隐藏,我循着线索找到了曾经埋过金的沙地,但晚了一步,里面的东西已经被转移。” 现在在哪里,被谁摁着,暂时不知。 朝慕云思忖:“至少你见过那些沙子了,埋金,可是个沙坑?位置在哪里,体量多大?” “护城河边,山石凹处,人迹罕至,河水冲刷出来的沙坑,平日是极不起眼的,不会有人去,体量么……”夜无垢想了想看到的场景,“仅我挖的那个沙坑,能藏的金子就不少。” 鸱尾帮帮主都说不少…… 朝慕云挑眉:“京城里,能调出这么大额度的金子,大概只有钱庄了?” 比如惠通钱庄。 “但钱庄的金子都是有数的,每日账目都要清算,突然多或少这么一笔,必有痕迹,比如别人要凭银票提,大概需要提前知会,钱庄才好准备。” “你猜怎么着,”夜无垢打了个响指,笑容得意,“这个我也查到了。” 朝慕云微眨眼,小狼狗这回是真厉害,案子查的很高明啊。 夜无垢:“鸱尾也与惠通有账目往来,注意到银票问题时,我就让人悄悄关注了,王德业死前两天,惠通钱庄就有银票提金交易,量很大,客户身份查不出来,其后也没有更多痕迹,该出城的几车金子,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你说怪不怪?” “不见了?” 朝慕云当然知道,不可能不见,东西去处,总有痕迹,而且是那么大体量的金子,怎么可能消失不见?只可能是有人,想让它消失不见。 “此事漕帮没有动静?”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 以漕帮京城的力量,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动作? 朝慕云很难不去怀疑,漕帮就是这件事里的幕后黑手。 第75章 说吧,让你男人干什么 夜静月沉, 一室幽谧。 沉默良久,朝慕云才又道:“这个惠通钱庄……” “我动用了父皇的力量,想办法查了查这个钱庄, ”夜无垢道, “能在京城做这么大,当然不是没有理由,它背后有宗室的影子,但这些年来只是做生意, 从不欺负人, 不过底气足,也绝不会被人欺负,挣的钱还算干净。”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王德业胃里取出的银票,你应该也请钱庄帮忙分辨过?” 夜无垢点头:“是。但凡钱庄票号,都会有类似市面上造伪行为的烦恼,惠通钱庄老师傅们精益求精, 方法时换时新, 外头再好的造假技术, 到了他们面前,也得露怯。” 朝慕云懂了:“也就是说……假银票糊弄外头人行, 骗不了内行人。” “是。” “所以——” “没错, ”夜无垢笑唇斜勾,“王德业吞进去的那个, 就是假的。” 那这点, 是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比如, 和某些人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交易, 他拿到了他该得的银票, 但这些人呢,骗了他,并没有真心给钱,只给了他一张假银票,唬住了他。 这些人也并不害怕事败,或计划里本就有杀人灭口这一环。 再或者,王德业眼尖,发现的是假银票,也知道自己无法逃出升天,在关键时刻吞了这张银票,以期后人能发现他死的不对,也算留下一二证据…… 既然出现了财务纠葛,不如就顺着这个方向分析。 “谁和王德业合作,允了银票,又突然反悔了?” 这样的问题到现在,答案似乎已经摆在眼前,很明显了,二人异口同声—— “漕帮。” 京城主帮帮主,康岳。 朝慕云沉吟:“漕帮走水路生意,应该是很希望河道通畅的?” 夜无垢颌首:“水路畅通,船就好跑,我们的生意就好做,钱挣的就多,朝廷修渠理河道,我们大多持正向态度,一时不便,是为了将来的舒适,大都会选择忍一忍。” “但王德业的治理河道一行,被阻止了。”朝慕云拿来地图,找着王德业原本的目的地,“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特殊?” 夜无垢指了指河道中心点:“这里似乎有榴娘娘的人,我暂时还不确定,得等闻大人的反馈,但另一点,我是确定的,这里是贩卖私盐的大本营,规矩混乱。” 那有人在这里钻空子搞事,好像就很正常了。 朝慕云:“我记得你曾说过,姚波这个依附主帮的小帮派,地盘就在这附近。” “我也查过他行迹,但都是漕帮中人,我身份反倒没那么合适,厚九泓帮了很大的忙,”夜无垢缓声道,“王德业死前这这段时间,姚波确曾不止一次找过王德业,手持银票,有行贿之嫌,但这银票数额几多,是否和我们在王德业胃里发现的一致,就无法验证了。” 朝慕云:“事发之时呢?王德业死时,姚波在何处?” 夜无垢:“不在场证明丰富,但他曾在河边驻留。” 朝慕云:“你觉得,人是他杀的么?” “未必,”夜无垢沉吟,“漕帮做事,讲究分工明确,尤其与官员交往,更会谨慎,若有暗杀布局,送钱行贿的,和最后下手的,一定不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当然就不会被对方察觉,行动也就会万无一失。” 如果这两个人有见面,他倾向于——姚波可能只是为了送钱。 朝慕云感觉到了他表情不对:“你还有发现?”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王德业死那晚,有兄弟曾听到姚波的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类似‘怎么可能’的话,但当时情况比较敏感,小兄弟只是听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并不确定这话指的是不是王德业。” 在他这里,姚波杀王德业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但都是基于他一贯的思维猜测,并没有有利证据佐证。 “无论如何,王德业是因财而死,”朝慕云道,“不管他给了别人什么好处,双方谈了什么条件,这条交易行为都一定是存在的,只是对方反悔了。” 夜无垢:“嗯。” “那姚波呢,他为什么死?”朝慕云视线掠过烛光,“如果他的任务只是去送银票,事情已经办妥了不是么?” “可他也被我查到了,”夜无垢眼梢眯起,“行事不密,就要有被灭口的准备。”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3节 朝慕云想到一个名字:“康岳?” “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夜无垢微叹气,“毕竟形势敏感复杂,他自己也需要非常谨慎,出手,就有暴露风险。” 但之前朝慕云点出来的一点也很对,比如这个案子的几个相关人,年龄相仿,和典王相类,真正的典王,或许就在这些人之中,这个人喜欢藏在背后捣鬼,那他就需要一个背锅搅浑水,顶在前面吸引视线的,康岳会不会是? “说起康岳……” 朝慕云想起茶坊中的会面:“我观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有没有易过容?” “没有。”夜无垢相当笃定,“他有胆子在我面前易容,我能当场扒下他的皮。” 这方面,他可是专业的。 “不过你说表情不自然,倒也是真的……”夜无垢沉吟片刻,道,“我一直都觉得他的脸有点僵,不在眉眼,是鼻子往下,他见人从来脸上带笑,笑的跟个僵尸似的,我也曾对此好奇,且反复试探过多次,他真就长这张脸,真就是永远这么僵的笑。” 朝慕云思考片刻,总觉得这种僵硬的不自然的笑,不像天生就有:“他过去是否遇到过什么事?” 岁月到底对他这张脸做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疑点? 夜无垢当即答应:“我即刻派人去查康岳过往,看有没有脸部受伤的记录。” 不过这一回谜题,算是有点方向了,端看这几个嫌疑人中,谁是真正的主子,谁又是杀人的剑了—— “典王的存在,至关重要。” 朝慕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茶盏沿:“打个比方,如果康岳就是典王,多年经营下来,底下所有网罗中的人,都得听他的,他想自己杀人,就创造条件自己杀,他不想自己杀人,别人就得顶上,让他顺心,但这些人里,到底谁才是?” 桌上摊开的,是所有本案卷宗资料,语言嫌疑人的信息,时间线整理,以及皂吏们及厚九泓或走访或偷听到的线索,纸页一张张,一页页,几乎铺满了整个桌子,上面的名字一排一排,每个人身边都围绕有不同的人际关系线,缠缠绕绕,真实又难理。 慢慢的,竟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这个典王,真的在这里么? 会不会一切,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和期待的,最想要的方向? “李寸英为什么死?”朝慕云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金子的事,他知不知道?” 这个人一直在为进盐道努力,各处打点,需要精力,更需要银钱支持。 朝慕云想起一件事,翻出卷宗资料:“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李寸英运作官位这件事,最初不顺利,但后来顺利了?” 默了下,夜无垢表情也变的玩味了:“我那日故意以姚波的死做引,找上门时,他亲口跟我说的,说是事情有眉目了,正待佳音,不欲同我发生纠扯。” 朝慕云:“但我们去吏部时,不管朝文康还是胡复蒙,口风都是不行,这个眉目在哪里?” 是李寸英在撒谎,还是事情出现了变故? “应该不是说谎,”夜无垢仔细回想当初经过,“他当时言之凿凿,神情话语不似作伪……莫非是办事不力,出了岔子,最后还被灭了口?” 朝慕云笑:“照我们这么分析,凶手只能是京城漕帮的人了。” 夜无垢理直气壮:“那没办法,线索非往这个方向找,看着就是像啊。” 而且京城漕帮经营的乌烟瘴气,明面上的,私底下的,江湖暗潮涌动,你都不知道岸上站着的,哪个是真的隔岸观火看热闹,哪个本就是漕帮的人,只是因为秘密任务不便透露,才没露头。 “我们可以试试看别的角度,比如说财之一路,”朝慕云提醒夜无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厚九泓对钱财的痴迷程度,你当也了解,招提寺中,就是他帮忙寻到的金子,此一次,不妨再请其帮忙,许会再次带来惊喜。” 有些人就是对某些特定的东西尤其敏感,别人找不到的,它就是能闻着味道找过去。 只要这批金子能找到,案子就好破了。 在谁那里,谁就最可疑,用来钓鱼,也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方向——青楼。” 女人。 朝慕云问夜无垢:“揽芳阁芷檀姑娘的生母,可寻到了?” “暂时没有。” 夜无垢对此颇有些疑惑:“我的人随着她消失的时间点,暗自打听搜找了很多地方,到处都没有此人痕迹,若她真的没有死……大半是被人阻隔人群,悄悄养起来了,不许在外面留有痕迹。” 朝慕云抬眉:“芷檀姑娘今年芳龄二十,她的娘亲……算起来应该也是风华犹存的年纪,年纪小的少年大约不感兴趣,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可就未必了。” 夜无垢:“典王?” 那可真是巧了。 “若如此,芷檀姑娘必也在这张网里,”朝慕云道,“可适当试探于她。” 夜无垢想了想:“我亲自去。” 那姑娘很聪明,若派别人去,坏了事可就不美了,还是他自己来办的好。 久久没听到回话,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朝慕云意味深长的眼神。 揽芳阁,头牌姑娘芷檀,怎么听怎么香艳。 “我只是去办事,”他赶紧举手保证,“绝不会怎么样!”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似笑非笑:“你也不敢。” 夜无垢:“……嗯。” “我瞧着芷檀姑娘人情练达,冰雪聪明,是个通透之人,”朝慕云垂了眉睫,单手提壶,顾自倒茶,“不会歪缠于你。” 顿了下,夜无垢突然握住这只手:“你竟然信她,不信我?” 一脸难以置信,委屈,无辜。 朝慕云看着这个委屈无赖的小狗,握着他的手一起倒茶,全程端的稳稳,没让他用一分力,茶盏也倒的满满,忍不住笑了。 “好好好,信你,只信你一个,行了么?” “那说好了,最信我。” 夜无垢没忍住,倾身过去,轻吻了朝慕云眉心。 男人气息靠近,携着夏夜的风,可能进房间前,他去过厨房一趟,看过槐没熬煮的药汁,身上沾了些药香,离远了几不可察,同处一室那么久,朝慕云都没有闻到,但此刻他靠近,气息交错,这个味道就很明显了。 药香…… 朝慕云突然想到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药下手?” “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揽芳阁时,被老鸨拦住不让上楼,芷檀说了什么?” 夜无垢:…… 他头扎在朝慕云肩头,抱着人无奈叹气。 他才不想想旁人在做什么,做过些什么,他眼下只想抱着喜欢的人温存一会儿,为什么这人满脑子都是案子,就不能有会儿他? 他不说话,朝慕云还以为他忘了,认真提醒:“她说过一句,反正吃了药也睡不着……对么?” 夜无垢无奈,只得点头:“……嗯。” 朝慕云思考:“看她习惯了的样子,这种药应该是经常吃的,那日她未上妆,我观她气色不错,厚九泓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也言她每日营业都很积极,从未懈怠——她的身体状况应该很好,没有病痛。” 但凡是病,无论大小,都会对人的身体及精神状态有影响,芷檀看起来非常健康。 “她似乎不需要吃药。” 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夜无垢懂了朝慕云的提醒方向:“非本人身体需要,那就是别人必要的控制手法了。” 有人要求芷檀吃这个药,芷檀不能反抗。 “这件事提醒我们两点,”朝慕云眸底墨色流转,似有光华隐动,“一,别人为什么要控制芷檀,这是什么药,用药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下毒蛊伤害她身体,挟制她做她不喜欢,且非常难的事,还是只是警示,告诉她她反抗不了,只有服从一条路?” “二,芷檀当时说的这句话,只是漫不经心随口提到了,还是有意而为?” 这句话,让房间气氛一静。 夜无垢:“你是说……” 朝慕云迅速思索:“揽芳阁头牌不是那么好当的,青楼里的姑娘想站稳,靠的绝对不只是美貌,芷檀不仅要知情识趣,聪颖通透,长袖善舞,还得少犯错,尽量不犯错。我之身份并未隐瞒,那日在揽芳阁,老鸨一口一个大理寺大人,芷檀不可能没听到,她不是行事不密之人,为何要说‘她在吃药’的事?” 这会不会是投诚,有意在暗示,试探? 在可能隔墙有耳,并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懂,是否能帮忙的情况下,她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隐晦,如若对方能领会到,来日自会去寻她,如若没有,也不过是,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不止试探了一次,”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房间对坐时,她也试探了你。” 夜无垢脸立刻黑了,的确有,还是惯用杀招——美色。 差点没让病秧子误会! 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手掌,夜无垢立刻被哄了回来,亲了口他手背:“说吧,让你男人做什么?” 你男人这种话…… 朝慕云第一回 听到,稍微怔了下,不过案情更要紧:“我们悄悄的,去查这个方向,芷檀敢那么说,她吃药的事就没有避着人,那药方,药材,便都有查处,你去细查,尤其里面若有特殊不好配的药材……带着查到的消息去见芷檀,若我们猜想的方向没错,她必会配合。” 夜无垢沉吟片刻:“但如果,她是本案杀人凶手的话,这可能就是故意摆在明面上的饵了。” 朝慕云:“所以你务必得小心。” “我马上着手查,”夜无垢应了这个活儿,“……但本案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嫌疑。” 朝慕云颌首:“比如我那位父亲,说着同王德业不熟的话,一问三不知,但王德业死亡这么久后,我们上门问话,他却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日时间线,什么时间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正常人连三天前晚饭吃的是什么,都要好好想一想,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久的事,他能记得这么清楚? 夜无垢神情更是不怎么好:“你中的泉山寒,也是他弄回你家的,他与江湖中人,必有关联。” 这老东西背后必有人,只是藏的太深,怎么都查不出来。 “同理还有胡复蒙,”朝慕云沉吟,“本案中,明确有信息显示,与漕帮走的最近的,就是他了。” 夜无垢嗤了一声:“什么和康岳只谈理想,风月,不涉官场,不涉利益,骗狗狗都不信,这两个人绝对有猫腻。” 朝慕云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日沁雅茶舍,自从康岳走进房间,胡复蒙就没怎么说话?” 为什么? 是担心说多错多,还是不能说,不敢说? 他心里又藏着什么事?他想做,或做了的行动,有哪些? “李寸英的死亡时间,我总感觉有些微妙……”朝慕云道,“户部侍郎单于令,本案中一直游离,好似关系并不紧密,我总感觉他身上有关键点,但尚未寻到。” “不就是这个?”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4节 夜无垢刚好翻着卷宗,看到一个地点,指尖按过去:“发现金沙的那个地址,就在这里,是他的产业。” 金沙是在偏僻河道边,河道不归属于任何个人,但河道边不远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有主的,按操作方便性来说,倘若埋金之人是单于令,比所有人都容易。 这还真是意外惊喜。 “查吧,”夜无垢活动着手指,“一块查,还省的我费两回事了,线索查出来,案子就能破了!” 朝慕云却想到了更多,眸底墨色铺开,唇角盈笑:“我们的大局,也可以自这里,拉开帷幕了。” 夜无垢陡然顿住,夜色里,眸子深邃,如寒星一般:“你是说——” 朝慕云看着他:“你的身份,不是要昭告天下?” 第76章 想要你一句实话 随着案子深入调查, 朝慕云和夜无垢,包括皇宫里的承允帝,隐在暗处装透明人的闻人长, 所有人都知道,今时蓄势待发, 来日必有正面一战,典王和漕帮, 他们都要理清。 眼下虽然有意压着小皇子寻回的消息, 但并非长久之计, 夜无垢日日都要进出皇宫,再有意避着人,时间久了,也难免走漏风声,他们其实也是需要抢时间的。 别人已经在屡屡试探,他们手里的东西也越查越多,再寻到一些关键性线索,破案指日可待。 大理寺现在基本是倾巢而出, 连槐没,都在验尸工作完成后,自告奋勇,出去帮他找毒蛇了。 专业养蛇人找蛇, 痴迷财物者寻金, 两样都是凶手杀人逻辑线的最关键证据,只要寻到了, 一切不攻自破。 至于单于令本人—— 所有人都在忙, 朝慕云便发话, 将人提到大理寺, 自己亲自问。 大理寺是个清水衙门,也就是官署不比别人家小,门口狴犴尤其威武,实则内里摆设用物,都过于单调朴素,待客茶水点心之类也非上品。 单于令当然不怎么满意:“ 这就是你们大理寺的待客之道?” 这茶怎么还是陈茶?那个什么小朝大人,知不知道他现在要见的是谁? 做为户部官员,单于令走出去到哪,都是被人巴结讨好的存在,哪个部门没点难处不是?大家都盼着户部手指缝里漏点,日子也能好过些,大理寺都这么穷了,也不伏低做个小? 皂吏们一个个一身黑衣,面色凝肃,不好说话,没人理他,也没人真的听话,去沏了上好茶来给他换。 他倒也坐的住,没人问,没人管,他挑完这个刺,就继续挑下一个刺,自如的很。 “大人……” “如何了?”朝慕云见回事的皂吏一脑门汗,让他先喝盏茶再说。 “谢大人……这位户部单大人,嚣张的很,明明是自己涉嫌犯事,提调大理寺问话的,非但自己不紧张,还到处挑刺,一时说这个不对,一时说那个不好,还总是叫人唤大人您快点过去。” 朝慕云顿了下,笑了。 这位户部侍郎,也挺有意思:“叫人传话,我很快过去。” 很快,二人厅中对坐,单于令三根手指拎着茶盏,眉梢挑高:“小朝大人这么忙啊。” 朝慕云观察到的微表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微妙的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这个案子到现在,可是死了三个人了,单于令自己还是被李寸英宴请公关,打开调官通道的人,本身屁股底下就不干净,哪里嚣张的起来? 此前表现的那么高调,不过是虚张声势,像是在说——你看,我要真是犯了事,还敢这么傲?你信我,我真没干什么。 另一种,只怕也是在试探。 如果朝慕云妥协了,或者哪怕有一点点,姿态体贴放低的信号,单于令都能立刻明白,这次会面算不得什么事,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完全不需要担心。 此人油滑,话中真伪,当要仔细辨认。 朝慕云拿定了主意,直接抛出第一个问题:“李寸英欲调往盐司转运,单大人应了?” 单于令饮着茶,话说的有点模糊:“唉,盐司缺人,打哪调不是调啊,户部人少活儿多,都快把一个人掰五瓣使了,我巴不得有人毛遂自荐,给我分忧,来者都是客么,别说李寸英,谁愿意来,我都不拦着……但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不是?你要非想查清楚,怕是得去问吏部。” 朝慕云安静等他听完,似乎没脾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一样:“李寸英可曾向你行贿?” 单于令好悬一口茶吐出来,赶紧放下茶盏,一脸正色:“这种事可不兴瞎说,户部自己就管银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这方面的苦,坚决杜绝贪污受贿行为!” 朝慕云看着他的脸,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李寸英死时,你在哪里?” “我家。” “一个人?” “大晚上的,我不一个人还几个人?”单于令清咳一声,“公务紧要,我并不沉迷于女色。” 朝慕云大概知道他在隐意解释什么,不过就是内宅,和当夜揽芳阁之事:“李寸英好像很富有。” 单于令似笑非笑:“别人有别人的门路嘛。” “你不眼红。” “银子,我见的多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人家的,看个热闹就行,我自己俸禄也还好,足够养活一家人,不穷,挺好。” “你也不好奇?” “小孩子随便好奇,最多挨顿打,”单于令别有深意,“大人好奇,丢的可能是命,做官久了就得懂,别乱好奇,命要紧。” 朝慕云目光淡淡:“李寸英谋盐司之职,将来少不了和漕帮打交道,他似乎和漕帮很熟?” 单于令笑:“别人的打算,自有别人的道理,我哪知道?不过倒是听说过他和漕帮里的人喝酒,那人还出了意外,从楼顶掉下来了?” “只是听说?”朝慕云敛眉,伸手端茶,“大理寺查到,李寸英和姚波酒楼相约饮酒,姚波出意外时,单大人似乎也在现场。” 单于令放下茶盏,神情凝重:“可不敢这么说,我当时只是凑巧,同别人有约,在同一个酒楼,撞上了这件事,两边离着十万八千里,根本就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知他们在那里相约喝酒,小朝大人问案,可不能想当然啊。” 朝慕云又换了个问题:“单大人可认识康岳?” 单于令怔了怔,明显是没懂,问题怎么转换的这么快,不过也还是答了:“漕帮帮主?倒是远远见过脸,却是不熟。” “远远见过,不熟?” “就是不熟,”单于令眯眼,“小朝大人话可问完了?将本官扣在大理寺不放,怕不是要滥用私情?容本官提醒,本朝对滥用私情的罚责,可是很重的。” 整个问话期间,朝慕云一直在观察单于令,对方明显有些不配合……方才听到动静,好像槐没回来了? 遂他微笑道:“单大人言重,大理寺执法,怎会知法犯法?本官方才为公务所绊,着实抱歉,眼看近午,单大人不嫌弃的话,不若用顿便饭?” 单于令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官员出外办事,事情不好办,或拖的久了,总免不了类似情况,他没少在各处官署吃饭,但这是清水衙门大理寺,对方还是有名不交际的朝慕云—— 下意识,他就感觉这方向不对味,怕是有藏着什么隐意,这饭,得吃。 “好啊,大理寺饭菜,想必养人的紧。” 且就看看,这小朝大人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哄他说话! 结果单于令哪里知道,外界目光顶住了,大理寺官威顶住了,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目光他都顶住了,就是没顶住这一顿饭! 日哟—— 这他娘什么破烂玩意儿,大理寺的人整天就吃这些?怪不得一个个苦大仇深,走出去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跟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似的,要他天天吃这个,他连门都不出,直接自戕算了! “啧啧啧,真可怜……” 正好回来的门房厚九泓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真真是没想到,病秧子阴人工夫更上一筹,竟然还有这一招! 真的,太可怜了,单大人要吐不吐,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满口酸水还要打着精神应付病秧子的样子,太可怜了,就差眼泪鼻涕一块流了。 厚九泓没出声,溜着墙边拐去厨房,在窗外探头探脑观察半天,没找到那道危险身影,才提着气,跳了进去:“小管家婆,你姐呢?” 拾芽芽早习惯了门房乱七八糟的出场方式,最初还会被吓到,后来就没有了,二当家也就是会吓唬人,实则心地蛮好,还会悄悄给她买她最喜欢的那种粉瓷娃娃。 “刚刚还在的,做完饭就出去了,说是找东西……”拾芽芽拴着点缀荷叶边的小围裙,看着新炒出锅的菜发愁,“我新做了一道菜,也不知好不好吃,不敢端给大人,你饿不饿,帮我试个口?” “好!” 厚九泓回来干什么的,就是馋小管家婆一口饭了!偷偷摸摸还怕人姐姐在,要被逼着吃怪东西,姐姐就算了,多精心做的也是一团垃圾,小管家婆可不一样,就算是研制的新菜,也一定美味可口! 他当下抢了盘子过来,抄双筷子就吃。 “唔好吃!” 娘喂,这是什么神仙口味,脆爽可口,一筷子下去,有肉有菜,菜甘肉香,还不腻人,回味无穷……就这一口,他能干五碗饭! 拾芽芽看到他吃相,小海豹似的鼓了鼓掌,笑的眉眼弯弯,可甜:“看来还行,我给大人重新做一锅,一会儿他好吃!” 厚九泓就看着小管家婆在灶台前忙碌,各样食材下去,锅气激发出更多香气,不管味道,还是……量,都比他这一小盘强多了好么!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碗,十分后悔。 他该和大人一起吃饭的。这样能蹭到更多。 “大人那不是在陪客,一会儿怎么可能还饿,不如我……” 厚九泓眼巴巴看着烛台,垂死挣扎,这锅菜,能不能便宜了他? “不行哦,你要是饿的话,那边还有馒头小咸菜,”拾芽芽拒绝的相当干脆,“大人说了,他才不陪那位客人吃饭,那人太丑,影响胃口,他稍后要自己单独吃的。” 厚九泓:…… 什么太丑影响胃口,都是借口,分明是你姐姐做的太难吃,连他都下不了口!也就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心眼,被骗了还不知道! “你姐姐也是,怎么在外头那么忙,回来也不忘做饭……” 那么忙,就别祸祸人了行么…… “不能忘哦,姐姐喜欢做饭呢,”拾芽芽看着新出锅的菜,眼底亮晶晶,“那位单大人只是一点点不听话,姐姐都没罚他,要是真不乖,姐姐会故意做难吃的。” 厚九泓哽住。 就这已经够难吃了,还故意做难吃? 他低头看看自己吃的半饱的肚皮,不禁感慨,还好自己识趣,认识病秧子第一天就被训的够乖,否则今天……怕是过不去了。 …… 大理寺上下忙个不停,夜无垢也没闲着,带着明里暗里的人,动作迅速,很快顺着芷檀的药方子,查到一味看起来不贵,实则并不易得的药材,追到了一间药铺……最终查到了一个名字。 他来到揽芳阁,说找芷檀,因气场过于强大,行为过于霸道,被下人请到了三楼房间,下人还得顶着姑娘怒火,敲开了芷檀房门,告诉她有人找。 芷檀一脸睡眠不足的过来,还没醒神,推门第一句话,就被对方告知:“这个地方我不喜欢,去你房间。” 揽芳阁头牌差点当场骂街。 这是什么屁话!当揽芳阁是哪里,当她是谁,她房间谁能进么?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去死啊—— 看清楚了人,没骂的街收回去,芷檀头一回表情没控制稳:“客人真会说笑,我那房间又小又窄,哪里有这里舒服?”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5节 夜无垢起身,一步步靠近:“若我非得去呢?” 芷檀笑意渐渐收起,退后一步:“那就没办法了……” 夜无垢已借着这点时间,看清楚了窗外地形,可能藏人的地方,唇启无声:“人,可是你杀的?” “嗯?”芷檀将要颤动的手指顿住,似没懂。 夜无垢点出本案三个死者的名字:“王德业,姚波,李寸英……是不是你杀的?” 芷檀低眉,唇角微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小到大都没走出过青楼,怎么办的到这些事?” 夜无垢:“你会武。虽不精,杀人却已足够。” 芷檀轻笑:“夜帮主今日前来,是来抓我的?” “不,”夜无垢笑唇微翘,“是有个人让我来,想听姑娘一句实话。” 芷檀没说话。 夜无垢又道:“姑娘不必多费心思,今日此处尽掌握在我手,方才说去你房间,也只不过说给外面的人听——我再问你一遍,人,可是你杀的?” 芷檀还是没说话。 夜无垢便启唇,说了一个名字。 芷檀瞳孔颤动,猛的抬起头。 夜无垢轻笑:“看来这个人,姑娘很熟啊。” …… 大理寺,鸱尾帮,厚九泓带着一众小弟,槐没靠着寻蛇本事神出鬼没,皇宫,闻人长……多方齐下,案子有了可喜收获。 典王……动了。 有人顶着这个身份小小出现了一下,时间非常短,也非常谨慎,很快就跑了,但只要抓到了小尾巴,多的还怕抓不住? “蛇……赶紧去告诉大人,蝰鳞蛇,我找到了!”槐没跑进大理寺,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拽住妹妹就让他去报信。 好巧不巧,厚九泓也回来了,不知道在外面跑了多久,满身都是沙尘,脸都看不出原来的色了,担心病秧子身体虚,经不得这些脏,也不敢第一时间往里跑,同样叫住拾芽芽:“小管家婆!快,告诉大人,金子,我找到了!” 夜无垢也没落人后,直接轻功降落在朝慕云房门前,目光睥睨的滑过院子:“不过一点小功劳,大惊小怪。” 他不但找到了关键证人,还暗中和人联络上了,他表功了么?没有! 但他没让拾芽芽进门,接过她手中托盘,说所有一切都了解了,让她安心,他自己去告诉小朝大人就好,转身进了房间:“……宝贝,我们不但找到了蛇,找到了金子,找到了人,连人带局,我都办好了哟。” 厚九泓:…… 槐没:…… 某些人狗狗祟祟做坏事时能不能小声点,别叫人听见? 该找的人找到了,该找的东西找到了,该确定的关键性证物有了,该布的局也有了……一些细节未能补充确定,但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朝慕云沉吟片刻,就有了决定:“小皇子被找到的事,放出去吧。” 夜无垢怔了一瞬:“今天?” “就今晚,只说寻到了,别说是谁,”朝慕云抵着夜无垢额头,“我们一起破了这个案子,可好?” 好是很好…… 夜无垢舔了舔唇:“你再这么抱着我,我怕是受不住。” 他有点想冲凉水。 “不用冲凉水,”朝慕云眼睫微垂,“今夜,我要用药。” 用药,那岂不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夜无垢眼睛立刻睁大。 朝慕云唇角微勾:“怎么,还想出去等?” “不,我要在屋里!” 出去什么出去,狗才出去! 喜欢的人就在怀里,夜无垢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但他也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大概是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朝慕云的身体很重要,他不能不知节制,槐没这个赤脚大夫的话,也得听。 今夜轻云掩月,月华皎皎流转,似敞开了胸怀,夏风也缱绻,和着不停歇的虫鸣,编织别人听不懂的歌谣。 夜很长,路很远,好在有人相伴,鸳鸯白头,风景永不会老。 第77章 审案 进了八月, 天气不再那么燥热,人们越来越喜欢扎堆闲谈,送走炎热的夏天尾巴, 京城繁华里,市井坊间,仿佛同一时间, 传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消息—— 当今天子在十六年前丢的小儿子,找到了! 十六年前发生在京城的那场可怕行刺, 上至官场下到民间, 因天子痛失爱子, 血洗街城,无人敢言,没想到峰回路转,当时的小皇子并没有死, 只是丢了,而今找着了, 天子龙心大悦, 不日将要册封太子! 消息不知从何而起, 转瞬汹涌,熟人们茶坊遇见,高声问好前,总会挤眉弄眼暗示一番,对暗号似的,满脸都是你听说了么…… 白日飞檐外, 暗夜墙缘边, 一道道迅速闪现的身影游走, 也不知谁在忙碌, 谁在着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大理寺又又又要审案了! “……诶你听说了没?咱们天子的小皇子,找着了!” “可不是怎的?上天保佑啊,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遇难呈祥,听说这几日朝堂气氛都变好了,皇上不但勤政,还雷厉风行,办了好多官员!” “上天佑我大允啊……你们这群娃娃年纪小,不知道,老头子我年轻时听说过,咱们大允历了那么多磨难,本朝合该是盛世昌隆的年景,老百姓好日子有盼,奈何皇上命中有一劫,要是度过去了,那就是繁花盛景,怎么好怎么是,要是过不去,战乱烽火,饥荒灾年,别说咱老百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当年护城河深处石龟负碑,好些人都见着了,就是预兆着小皇子丢失这件事,只要寻回来了,大允必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还有这说法?咱们还真不知道,刘三爷您仔细说说,当年这石龟就预兆了这件事,说小皇子一定能寻回来?” “那是,当年本朝天子还未登基,先帝还在,石龟负碑预兆的是别人,自然不肯声张,知道的人很少……总之啊,咱们大允国运,就落在皇上和小皇子身上!” “嘶……如此的话,咱们是不是得讨个吉利,支持这位小皇子?可惜更多的风声还没露出来,不知道这位小皇子到底是谁。” “怕不是故意的?您想啊,十六年前就遭遇过一场刺杀,听说是那个什么流落在外的典王干的,这厮到现在还藏头露尾,没个动静,万一小皇子身份公布,又引来刺杀怎么办?儿子好不容易找回来,咱天子是皇上,也是个当爹的,着急上火多正常不是?” “希望这回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给力点,千万别让那些搞事的人得逞……” “大理寺怎么又凑这个热闹?说要办案子,动静闹这么大,难不成是祸水东引……呸,围魏救赵!你们看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瞒不住,那别人典王不得起坏心思?这时候就得需要另一个刺激,引着大家看别处,人命案子就不错……小朝大人该不会是想保护太子吧?” “唔,小朝大人靠谱!你们注意到没有,小朝大人办的案子多了,到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抓不到的人犯,可能从不居功,也不炫耀,就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唯有几回大张旗鼓,都是有原因的,这次搞不好还真是保护太子,如此的话,咱们不能白坐着了,得过去看看……” 京城各处,茶坊酒楼,或普通或富有的百姓贵圈,话术不一样,交流的东西差不多。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满怀期待,有人想看看这次事件里有没有机会得个利,有人则想有没有机会使个坏…… 各处气氛涌动,人心不同,在这种略焦躁又紧张的气氛中,这一日,大幕终于拉开,大理寺开门审案了! 人们脚步匆匆,自各个街道赶来,又不敢打扰大理寺办案,只在敞开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探头往里看。 公堂一切准备就绪,嫌疑人列堂,皂吏执水火棍分列两旁,正中间明镜高悬匾额下,是一方长长案几,上置惊堂木,刑签,着官服的朝慕云自侧门进入,掀袍就坐。 气氛几乎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诶……”有围观百姓认出了嫌疑人,小心压着嗓子,问同行伙伴,“你瞧那位,方脸蓄须的男人,好像是朝文康?这不是小朝大人亲爹?小朝大人该不是要大义灭亲?” “呵,爹有好爹,也有那虎毒也食子的不是爹的玩意儿,小朝大人身体一直不好,你没瞧见?听说就是中了毒,拜这位亲爹所赐!” “就是,生而不养,由着后宅磋磨,一条命都快没了,也就是小朝大人仁义,脾气好,要换了我,我早提刀杀了这起子——” “嘘——开始了,别说话!” “啪——”的一声,惊堂木清脆,朝慕云端坐公案之内,视线环视厅堂,眸底墨色清透,声音润泽清冽,似玉撞金—— “汾安侯府的案子,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再往前,招提寺的案子,有些人也应该记得,这些案子里,大理寺遇到了两个组织,一为蛛娘娘,一为榴娘娘,两个组织皆隐匿在暗处,行为手段阴诡难探,官府一直在尽力排查,才从无到有,勾勒出其形状,而今工部王德业,漕帮小帮主姚波,考绩待派官李寸英,三人之死,皆可能与此有关,今日本官便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将本案件问个清清楚楚,以慰生者之劳,安死者之魂。” “好!咱们都听着呢!小朝大人别怕,问他们!” “小朝大人来!审它个水落石出!” “咱们倒是要看看,是谁在京城地界上搞风搞雨,必须绳之以法!” 百姓们助威声声,声势越大,给堂上嫌疑人们的压力就越大,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一样。 朝慕云视线落在康岳身上:“康帮主的笑似乎有些不走心,怎么,不信本官今日能破案?” “小朝大人本领非凡,入大理寺短短半年,就有了青天名号,我怎会不服,不过——” 康岳手指指向公堂右侧,站立的人身上:“大人确定,要让这个人站在堂上跟随审案?大人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怕横生意外?” 身着紫纱外袍,肩宽腿长,腰线劲韧,手中执玉骨扇,金色面具覆面,头角峥嵘,不是夜无垢是谁? 客帮鸱尾帮夜帮主名声在外,一身标志性的装扮,见过的没有不记得的,没见过的没有不知道的,但凡眼前出现了这么个人,一定能猜到他身份。 康岳之言,看似好心提醒,实则故意攻击,减轻大理寺的威严公正感。 夜无垢倒是不怕,负在身后的手小幅度冲朝慕云晃了晃——小问题,自己能解决,不需要宝贝帮忙。 “康帮主都能来,本帮主为什么不能来?” 夜无垢玉骨扇轻摇,笑唇勾的那叫一个别有深意:“哦我忘了,康帮主是涉案嫌疑人,许就是杀人凶手,自然对别人的存在尤其敏感警醒,我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是区区热心百姓,帮大理寺找案件证据罢了,一时竟没想到,自己这身份竟然也需要提防。” 他说话间,脚步微侧,露出了身后暂蒙着布的的证据盘。 百姓们眼睛一亮,对啊,谁说抓人找证据就都是官府大理寺的事了,普通百姓就不能热心帮忙么?此前就有百姓偶遇恶□□件,刚好保存了证据,被官府嘉奖的经历,有功之人就该站在公堂怎么了! 夜帮主是不是,你站的对,站的好,我们都挺你! 康岳完全没意识到堂外气氛的变化,还在眼梢微眯:“别忘了,你是漕帮之人。”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大气了:“漕帮之人怎么了?漕帮不能为国为民,尽一份自己心力?康帮主在阴沟里和耗子玩惯了,只怕早忘了,漕帮诞生之初,就是为国为民。” 康岳:…… ‘刷’一声,夜无垢收了玉骨扇:“啧,理念不合,我们果然走不到一条船上。” 门外百姓视线更为热切。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紧紧捏了拳,打起来打起来! 京城苦漕帮主帮久矣,今天就在这干架,换个天才好! 康岳终于意识到,气氛好像不太一样,里里外外一群人,好像都不在意他说的方向……形势并没有跟着他想要的方向走,稍微有点后悔提这个。 朝慕云还看向夜无垢:“想必大家都很好奇,夜帮主都寻到了什么。”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6节 看似提问,实则在撑腰。 夜无垢扇面一甩,风流极了:“小朝大人说的是,那我这便开始了?” 他左手扬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鸱尾帮狂热粉丝兼小弟,厚九泓立刻跳了出来:“我们叶帮主找到了金子!足足八千两!” 什么?金子!八千两金子! 场外一片片的抽气声,这么多金子,哪来的,谁的,藏在哪,这不是杀人案么,为什么还有金子的事!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厚九泓见座上大人没说话,就是允他说明,干脆招手叫皂吏,临时给夜无垢搬了把椅子,见夜无垢潇洒掀袍就坐,才继续,“死者王德业最初被认为是酒醉意外跌入河中溺死,实则并非如此,他是被人蓄意谋杀,且谋杀前,自己吞了一张大额银票!” 吞了银票……所以这些金子是他的? 可也不对,如若事关钱庄,金子得用银票提出来,才能有机会丢,这银票被死者吞在肚子里,金子怎么能取出来?如果没取,是钱庄丢了金子,那关银票什么事,何至于吞? 厚九泓故意停顿了片刻,给别人思考的时间,他跟病秧子学的,见大家回过味来,他才说出谜底:“但这张银票呢,是假的。” 假的? “所以这里有蹊跷啊,我们夜帮主辅佐小朝大人,这叫一个尽心尽力,要不说我们夜帮主厉害呢,不管武功还是行事,就是那么强,带着我们寻找蛛丝马迹,还真就找着了这些被藏埋,又被转移的金子!” 厚九泓眼角余光带过座上朝慕云,见对方示意,立刻砸结论:“诸位猜怎么着,就跟这三桩命案有关系!” 现场陡然一静。 又有人命又有金子,难不成是奔着财路去的? 厅堂安静片刻,夜无垢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也是没想到,蛛娘娘榴娘娘的关联,竟是在这里,这两个组织坏事做绝,行为又阴诡,看样子赚钱,实则因活在阴沟里,不敢多做,并没有太多盈余,需要背后的主子金银支撑呢。” 所以这组织……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围观人群慢慢回过味来了。 朝慕云示意皂吏展示证据:“大理寺已寻过惠通钱庄,证实王德业胃中取出银票为假,他本人在惠通钱庄并没有资产,这张银票也提不出钱,但王德业死前两日,惠通钱庄的确有预约贵客,办理了大额金子换提业务。” 所以金子的确是有人提出去的,但肯定不是王德业。 现场百姓不敢大声,仔细听着朝慕云的话。 朝慕云:“金子藏处,夜帮主已经找到。” 夜帮主风流摇扇打响指,厚九泓又跳了出来:“没错!我们夜帮主找到了,就在近郊护城河畔,人迹罕至的沙坑之中!” “死者姚波脚趾缝中有金沙残留,他曾去过埋金地,”朝慕云看向康岳,“康帮主可知晓?” 康岳微笑:“小朝大人可能不太清楚我漕帮体量,我手下大大小小帮派无数,每日走船更是数不胜数,光庶务都操心不过来,怎么可能谁的事都知道?” 朝慕云:“他之私事,你或许不知,但他去的,可是八千两金的埋金地,这种体量的金子,康帮主寻常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么?” 康岳摊手:“我并不知金——” 朝慕云截了他的话:“若康帮主连手下涉及大量金银的事件都不敏感,那这个帮主当的,是不是有点不名副其实?” 康岳:…… 这话让他怎么答?不知道,就是不配做帮主,知道,知道你说不知道?大理寺公堂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是么! 他不说话,朝慕云便又道:“我们有理由怀疑,姚波是这批金子的中转人,他先以银票贿赂王德义,双方交易达成,王德业巡修河道正好是姚波地盘,应下不会理漕帮之事,姚波处的‘私下小生意’可以照旧,但姚波背后的主子,并没有真出血的意思,让姚波转交的银票是假的,真正的那一张,已经被提前使用,调出金子藏在它处,没有一点给王德业的意思——” “但王德业拿着银票,真去钱庄兑换怎么办?你们不能让他有机会去兑换,他的性命,就在你们计划中。你们为此做了周详计划,派出去了不止一个人,认为一些天衣无缝,但没想到,王德业发现了,是不是?他自知难以自救,便吞了假银票,而你们并不知道他将银票吞进了肚子,以为被他转移了,担心形势有密,未能成功回收假银票之前,你们不敢大张旗鼓,遂一直在犹豫,金子也一直藏着,没及时往外运,是么?” 康岳面色沉吟,似在帮忙思考:“若如此,杀人的就是姚波,同旁人好像无甚干系。” “这就是我怀疑姚波背后有人的原因,他被灭了口,”朝慕云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桌面,“合宴酒楼赴约,跌摔楼顶,命丧当场。” 康岳想了想:“他那日好像和李寸英有约……” “但李寸英也死了,”朝慕云道,“你不觉得太巧了?” 康岳眉微皱,没说话。 朝慕云:“去埋金地和酒楼赴约,相隔时间很短,他去埋金地,并不是为了转移,如果需要转移,他会带马车,会带人手,不会脱鞋,可他脱了鞋,只脚趾缝里有金沙,鞋底干干净净,他应该是嫌沙子埋鞋硌脚,自己脱了鞋去往沙中……我猜,他很可能从中拿了一块金子,要去赴约,给人验看。” 所以李寸英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很明显了。 这批金子,要么李寸英帮忙转出,要么,就是给李寸英用的。 “众所周知,李寸英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为调派官道官员做打点,他的宅子,他的衣食住行,样样享受,可大理寺查到,他出身不显,本身名下产业也并不多,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靠的谁?” 朝慕云转向户部侍郎单于令:“单大人近来和他来往颇多,可知晓?” 单于令否认:“本官可是正经户部官员,拿俸禄做事的,怎会知道别人家的事?” 朝慕云:“但你知道他有钱,对么?” 单于令话音含糊:“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表现出一副不差钱的样子么……” “官职调派一事,李寸英打点已久,胸有成竹,说是胜利在望,”朝慕云缓声道,“但后来突然不行了,为什么?” 单于令揣着手,笑眯眯:“不是说了,小朝大人这话得问吏部,问我没用啊。” 朝慕云还真就转向了吏部的人:“因为有人已经预知到他的死,死人,当然不必派官,你说是不是——胡大人?” 第78章 你对典王怎么看 面对大理寺提问, 胡复蒙也很端的住,神情一派清正:“吏部自有行事章程,所有调派批复,皆要看考绩, 本官之抉择俱系于此, 李寸英不能调派, 是履历卷宗, 是考绩不符, 与其它无关。” 朝慕云看着他:“遂胡大人并不知道李寸英的事,是否富庶, 也不知情。” 胡复蒙颌首:“是。” 朝慕云:“官场有人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之事, 你也不知道。” “不知,”胡复蒙摇头, 目光精明,“本官亦同样不知,大理寺审案, 刚才还在说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犯罪团伙, 以及背后存在主谋,怎么突然跳转到了官场贪污?” 朝慕云指尖轻点在桌面:“胡大人缘何如此紧张着急?可是怕了?” 胡复蒙冷笑:“笑话, 本官又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 “很好, ”朝慕云便拍了下手,“来人,将芷檀姑娘请上来。” 芷檀姑娘, 揽芳阁头牌, 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的人物, 大部分时间活在市井坊间的小话里,有人说她天香国色,有人说她妩媚天成,有人说她狐狸精化身,总之,周身气质就是两个字——魅惑。 可等她身影走近,大家却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只用魅惑两个字来形容她,似乎有些太低级,她真的很美,粉面桃腮,白肤樱唇,削肩柳腰,走动间莲步轻缓,顾盼生辉,说她是青楼女子,气质更像书里的大家闺秀,说她是大家闺秀,眉眼间有很多欢声女子独有的风情。 总之就是一个字,美! 随着这道娉婷身影,厅堂内外静了一瞬,气氛也随之改变。 厉害了这案子,竟然连青楼头牌都牵涉到了,盘子有点大啊! 那个什么胡大人是不是,你也别顾左右而言它,攻击小朝大人带路偏了,问的案子本就是一样一样来,哪能瞬间所有事抖个明白,这才什么时辰,天色早着呢,咱们有的是空! 芷檀上堂行礼,更是姿态优美,挑不出半点错。 朝慕云让她起来,问:“王德业身亡那晚,你接待了李寸英。” 芷檀:“是。” “除这夜外,你也曾多次接待李寸英。” “是。” “他可曾同你说过,身家财产颇丰?” “有,”芷檀微笑,“到揽芳阁里来,由奴家亲自接待的客人,怎会有穷的?酒酣兴浓之际,李大人还亲口说过,他能弄到钱,很多很多钱,说用不着什么家世姻亲,只要自己有劲,有胆子,找对了路子,天下什么单子都可拿。” 朝慕云:“你可信他?” 芷檀微摇了摇头:“初时是不信的,男人对青楼姑娘说的话,当不得真,但这位李大人好似却有几分本事在,偶尔经常光顾生意,偶尔很长时间不见,神出鬼没,但凡长时间不见后,再见时定会洒钱……他言庙堂江湖,没什么地方是他不能闯的,没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还说……” “说什么?” “说官场上,”芷檀视线微不可查的看了看现场嫌疑人,落在某人身上,似有些害怕,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有他们的人。” “休要血口喷人!” 胡复蒙甩了袖子,似乎很羞耻与她在同一空间:“容本官提醒,这是大理寺公堂,朝大人位居少卿,妓子之言,如何能当真!” “是么……” 朝慕云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又面色严肃地看着芷檀:“你接着说。” 现场其他人都很克制,唯有夜无垢笑唇飞翘,手里玉骨扇扇的风流,小朝大人就是这么有性格,就是这么惹人爱! 芷檀低眉一笑,抬眸时,还是刚刚那个模样,言笑晏晏,连唇角扬起弧度都是练习了千万遍,最妩媚可人的样子,又不是刚刚那个模样,哪怕唇角弧度一样,表情一样,气质也迥然不同,仿佛在温柔里,透出了一股别样的残忍…… 那才是这朵被世事打磨的,风尘之花的颜色。 “胡大人才是要慎言,奴家不但知道这些事,还有证据哦。” 她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皂吏,转给了朝慕云。 朝慕云打开,一页页看过,又交回给皂吏,让他展示给现场其他人看。 这是一本记录官员行贿受贿的花名册,人名数额,来往过程,以何为证等,一笔一笔,皆记录在册。 芷檀敛裙,跪在地上:“这些是小女子经年累月,一点点收集到的东西,平日只是作为备用保命手段,并未曾想用上,也未第一时间交付官府……但小女子以性命保证,以上记录皆无假私,若有疑问尽可去查!” 有前排识字的,很快看清楚了册子上写的是什么,震惊之余,不免对这个揽芳阁头牌心生佩服。 收集这些东西,肯定也是担着风险的,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敢?又怎么敢把身家性命,交付在这公堂,大理寺面前,不怕出了这道门,就会被人报复么? 有那心思转的快的,还当场冲里面人喊了出来:“这不是没有胡大人你的名字么,刚刚怎么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那么急!” 胡复蒙:…… 朝慕云拍了下手,让内外安静下来:“而今事实明显,本案之中,存在一个清晰的关系链条,有个组织有巨大存银,匿名存在惠通钱庄,所有使用分配,皆由头目用信物发令,银子用处有二,其一,用于官场打点贿赂,想要让自己的生意更为顺畅,不被人卡,诸如水路漕运,蛛娘娘榴娘娘低调行事也可能会惹出来的麻烦;其二,用于蛛娘娘榴娘娘的范围扩大,组织运作,渠道增加。” “而郑波和李寸英,正是这些银钱的转运人,二人分工明确,各有渠道,任务并不交织。” “王德业胃中的假银票,只是这些存银里的九牛一毛,但就是这九牛一毛,头目也不愿意让出,姚波并不知头目真正想法,只是照着派到手里的任务做事,他以为王德业会顺利出京,并未想到王德业会死,而他自己,也因这件事的后续,被灭了口。” 朝慕云话音徐缓,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听得清楚:“他去过埋金地,又去寻了李寸英,大概就是因为王德业身上的假银票未被成功回收,组织担心出事,命他们善后,可李寸英也死了,为什么?” 这样一个圆滑机灵,善于周旋之人,从其行为看,明显是受到了重用的,为什么也死了?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胡复蒙眼神微冷:“朝大人猜错了?你说的这个什么组织,它可能确实存在,但并不一定所有人,都是这个组织的人?”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7节 “所以我们才要证实。”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流动,黑白分明:“李寸英书房之外,院墙翻过处,有很多嘈杂脚印,新旧都有,模糊一片,他正在被人监视。若他本身事情办的很好,身份也没有可疑之处,为何别人忌惮至此?我朝京城官员不知凡几,偏他被监视,胡大人可不要告诉我,这是完全随机,不需要理由的。” 胡复蒙没再说话。 “大理寺怀疑,李寸英可能有了什么新想法,与组织目的不同,或者本身暴露了一些东西——” 随着朝慕云拍手,皂吏端上了新的证物盘,上面的东西,让有人瞬间变了脸色。 “漕帮的东西,康帮主应该主认得?”朝慕云看着康岳,“此物出现在李寸英家,你可有解释?” 康岳虽然脸色变化,认了这东西是他漕帮的,但并没有一丝慌乱:“可能是买的偷的别人送的?仅仅一个东西,说明不了什么。” “东西是说明不了什么,行为呢?” 朝慕云看着康岳:“李寸英要调官,哪里不行,为什么偏要去盐道?所有人都知道,盐道是肥差不错,但去了,一定会与你漕帮打交道,关系不好的话,怎么确定这条路是对的?” 康岳淡笑:“人情关系,都是可以慢慢经营积累的,如方才这位芷檀姑娘所言,李寸英长袖善舞,圆滑通透,一直以自己能干自居,或许他就特别自信,尽管不认识,也能很快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朝慕云看着他:“好,你不知李寸英的事,那小皇子呢?” 康岳一怔:“什么小皇子?” 这下连厚九泓都忍不了了,跳出来说:“不是吧不是吧,康帮主现在还在这里装蒜,是不是有点太过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小皇子已经被寻到,你个消息灵通的漕帮帮主会不知道?” 康岳:“若是这个小道消息,自然是知道的,但无有证据,我总不能随便就信。”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你对此事,就没有好奇?” 康岳摇头:“漕帮很忙,我没时间好奇。” 朝慕云:“汾安侯府案,蛛娘娘榴娘娘的存在开启,就是为了寻找当年丢失的小皇子,而你漕帮在汾安侯埋了人,来往密切,后又证实说是副帮主干的,结果这个副帮主迅速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尸体都难寻,此事,康帮主似乎没办法不认。” “漕帮出现这样的蛀虫,我也很遗憾,”康岳浅叹,“但还是那句话,漕帮盘子太大了,我不可能什么人什么事都知道,都管得了。” 反正就是不管你怎么说,就是跟他没关系。 朝慕云:“那说说典王?我感觉跟小皇子有利益纠葛,总盯着人不放的,只能是这位典王,康帮主认为我分析的可对?” 典王…… 终于说到这茬了! 围观人们有点小兴奋,聪明点的,消息灵通点的,已经听出来了……这其实是一个完整链条,十六年前,典王联合汾安侯,意欲行刺夺位,天子虽安好,未被算计,但膝下两子一死一丢,丢的那个,典王和汾安侯府仍然不能放过,开拓榴娘娘蛛娘娘渠道,一直在寻找,从未停息…… 他们找人,当然不是担心爱护,找到了是要杀掉的! 这场刺杀其实一直都没有结束,一直都在进行中! 康岳敛眸:“若在下有幸认识典王,倒可替朝大人一问,可惜,你我皆没这个机会。” 他不欲多言,朝慕云又将视线投向胡复蒙:“胡大人呢?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胡复蒙也很稳的住:“查案是你大理寺的事,我怎会知晓?” “那胡大人对典王这个人怎么看?”朝慕云提醒,“请务必小心回答,今次案件,不止京城百姓感兴趣,典王定也很感兴趣,他许就在附近,或者——就在你们之间。” 心眼多的便懂,这个问题并不好打。 若这胡大人是典王一拨的,你让他骂典王,主子不高兴,他日子也不好过,可不骂,硬夸吧,典王干的这些事没哪件是光明正大的,根本没办法服人,夸出来的瞬间,自己的存在就会暴露。 当然,他可以假装不是,但停顿的时间久一点,前番话漏洞一点,疑点就很难洗清楚。 胡复蒙闭了闭眼,道:“十六年前我正逢外派,并未在京城,当年事件,或者典王其人,皆未见过,不敢随意评价,误导案件方向,或许朝大人可以给我们这个答案?” 朝慕云便又拍了拍手,皂吏再次呈上证物:“本次案件事关重大,得圣上亲许,查了皇宫往日起居注,典王过往,悉在此处。” 卷宗缓缓打开,随着皂吏念唱,众人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幅幅画面。 第79章 你的教养呢 皇宫送来的卷宗上, 详细记载着典王过往。 他乃宫女所出,幼时体弱, 不太动弹, 鲜少在人前出现,有一次在宫宴庭外不小心摔断腿,更不愿意走动, 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长大。 先帝昏聩,颇爱享受,当年后宫争奇斗艳, 宫斗的厉害, 嫔妃之间各种陷害手段不一而足,典王生母非绝色,当年被幸也是个意外事件, 可偏她一举有孕,得了儿子,别人什么都没有,嫉妒恶意的到来, 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 她被传与侍卫有染, 可能连生下的典王都不是皇上的种。 流言蜚语传的整个皇城都是,这件事最后,以典王亲手杀了那个侍卫结束。 先帝并未对这个事件重视或调查, 只是觉得丢了面子, 将典王母子一起打入了冷宫, 母亲身体不太好, 没熬多久就去世了, 典王则变得更为沉默低调, 整个皇宫几乎都忘了这个人, 直到先帝死亡传到京城,新帝登基…… 他开始不服,于是有了十六年前的刺杀事件。 当日刺杀结果,有关小皇子之事,在汾安侯府的案子里已经清楚明白,小皇子和汾安侯嫡次子年龄一致,暗卫曾因不敌,将二人衣服换过,后又换回来,是以典王和汾安侯最初确定小皇子死了,后来又清楚的知道,小皇子并没有死,需得斩草除根,他们不会容许一个可能的隐患留在世上。 要找一个孩子,还是走丢了的孩子,什么样的渠道最方便呢? 最容易想到的,不就是人牙子?尤其是暗门里的人牙子,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无孔不入,没有谁手里的孩子的资料信息,比他们更多。 所以蛛娘娘很重要,不但得成立,还得扶持。 朝慕云的话,皂吏们展示的资料,让宫堂内外陷入沉默。 百姓们除了惊讶典王这样的执着,还有点质疑他的能力,说句不好听的,架起这么大盘子,找这么多年小皇子,都没找到,这典王是不是废物了点? 朝慕云看着堂前嫌疑人:“所以这些事,康帮主知道么?” 康岳:“旁人的事,我为什么知道,都说了我漕帮之大,管不过来——” 朝慕云:“管不过来自己人,倒有工夫管官府的人?” 康岳:“此话何意?” “那日茶舍,但凡康帮主说话的时候,胡大人都特别沉默,”朝慕云慢条斯理,“在我的印象里,胡大人是个尖锐果敢之人,从不怕事,为何你康帮主在的时候,很少说话,莫非——他是你手下,敬畏本就是习惯?” “朝大人慎言!” 胡复蒙脸色不怎么好:“公堂之上,恶意诋毁别人,这是你一个大理寺官员做的事?你的教养呢?你爹也不教教你!” 都被上司这么提到了,属下哪还能装死,朝文康上前一步,叹了口气:“官署办事都有章程,大理寺也不例外,云儿,切不可胡闹。” 他这一句话,直接让现场气氛沸腾。 豁,这可太刺激了,亲爹来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来教训儿子了! 烈阳昭昭,公堂肃静。 朝文康当着里外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教训儿子,场面让人震惊。 朝慕云却并没有很激愤,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他知道本案涉及到便宜爹,一定会有人带节奏,早做足了准备,等了半天,终于来了。 他视线微移,落到朝文康身上,你非要跳出来,就别怪我打脸了。 “上次见面时我问过父亲,我身上所中之毒的来由,你未回答,而今过去这么多天,你当已归家问过高氏,如何,她怎么说的,怎么从你这里——拿到的毒?你的毒又是哪来的?” “云儿,这里是公堂,”朝文康看着朝慕云,“不谈家事。” 这话朝慕云还没反应,里里外外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什么叫家事,我们小朝大人身体状况关系着案子破解程度,因病缺席一天,凶手就逍遥法外一天,再次作案杀人,你负责么,找你有用么!” “就是!问你案情的时候你憋着屁不说,教训人家没教养,现在问你家下毒的事了,你倒不说私事了,那你刚才装什么老子相!”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为在自家悄悄虐待儿子,只要自己装看不见听不见,别人就都不会知道吧!” 朝文康被人群中喊话糊了一脸,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知道他这个儿子有出息了,却不知道……竟这么得民心?短短半年多,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五念杂陈,感觉这个儿子无比陌生。 朝慕云轻抚掌,双手下压,让公堂肃静:“泉山寒,江湖上的人要找,都有一定难度,为什么你能找到,谁是你的江湖朋友?此人在现场——还是死了?” 朝文康眼瞳颤动。 “我猜死了,”朝慕云看着朝文康表情的细微变化,“是姚波,对么?” 朝文康:“我同他只见过几次。” “只见过几次,不代表不熟,”朝慕云慢条斯理,“你说你曾经用过姚波的船,像京城圈子里其他人一样,带些稀奇时兴的玩意儿,但这些东西,真的是给家里用的,还是别的什么?” 朝文康一听,就知这话中有话,朝慕云只怕已经查过了……旁的东西可能查起来不易,但自己家的事,里里外外货物进出记录,并不难找。 他若在这件事上撒谎,恐会立刻被拆穿。 可若照实答……没法答。 朝文康没说话。 这几乎是默认的姿态,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和姚波就是熟人!可能平时见面不多,但绝对不止点头之交,或许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也说不定! 到了现在,大家也琢磨出来了,因何小朝大人今日问话过程似乎有些跳跃,方向时常调转,不过只是想一条一条,帮大家把逻辑理顺,让大家看清楚整个案子的脉络,哪怕被人挑衅,带节奏也并不担心,反正这些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谁屁股底下都屎,带节奏到谁身上,小朝大人都不怕,早就胸有成竹了! 你想让我问这个?行,咱不来虚的,直接打脸!等把所有嫌疑人的脸打一遍,信息线索挨个出来,案子全貌就齐活了! 牛的牛的,看小朝大人公堂破案,就是刺激! 有人已经攥着拳头,暗暗给小朝大人鼓劲,快,收拾他!亲爹又怎么样,干了坏事,也该铁面无私,绳之以法! 朝慕云翻开案上口供:“我一直有个问题,王德业之死已然过去很久,很多第一次被走访问到的人大都是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当日发生过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但你,却记得很清楚——你那晚其实看到了什么,是吧?你看到的是谁?” 朝文康还是没说话。 朝慕云便看向户部单于令:“单大人呢,可还是不肯说?” 单于令视线若有似无滑过公堂,好似没看任何一个人,又看完了所有人:“小朝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所有我知道的,尽皆详述,你手里都有么。” 岂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朝慕云笑了,好像对方完全预料到了这一幕,知道一定会这样。 单于令心中一凛,这位小朝大人怕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朝慕云当然有后手:“都不肯说,本官只能再请一位证人上堂了。” 他微抬高手,拍了两下。 侧边门帘掀起,又走进了一个人,女人,有些年纪,穿着简单的素裙,梳着慵懒的斜髻,看似朴实无华,可一看到她的脸,看到她款款走来的脚步,很少人能移的开眼。 无它,太惊艳了。 浅浅一眼,看不出她的年龄,你能感觉出她并不年轻,可她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痕迹,是成熟女子才能有的风情,黛眉杏眸,腰如柳摆,指似削葱,浅浅一笑,樱唇含贝齿,端的是风情万种。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8节 女子上堂行礼,声音也润润如珠,好听极了:“妾身见过朝大人。” 她的出现,让公堂气氛瞬间变得不一样,人们脸上表情剧烈变化,有一个人,尤为突出。 朝慕云当即点出:“康帮主表情如此惊讶,可是识得她?” 康岳眯了眼,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极了:“不但我认得,在场有些年纪的男人,大约都认得。” “啊我想起来了——她是枝来芳,十来年前揽芳阁的头牌姑娘!”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真的是她!” 在场有人叫出了枝来芳名字,唤起很久之前的记忆,大家这才仔细看了看女子,恍然大悟。 “不是说枝姑娘已经……这不好好的么,怎么这么多年没出现?” “咦?你们看看,这芷檀姑娘,和枝姑娘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众人视线齐齐过来,看看芷檀,又看看枝来芳,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不断游移停留,然后发现,虽然穿着打扮不尽相同,年龄气韵也不一样,但二人眉眼间的样子,还有从背后几乎分辨不出来,一模一样的身形,何止是像,简直太像了! 莫非她们是母女! 枝姑娘消失这么多年,莫不是养闺女去了? 可也不对,芷檀姑娘一直在揽芳阁,少有听闻身世,也没见父母寻她…… 见众人从震惊到窃窃私语,再到安静无声,朝慕云才道:“看来有些人已经猜到了,不错,这位便是枝来芳,曾经揽芳阁的头牌姑娘,芷檀姑娘是她的女儿,母女俩这些年过得并不尽如意,被迫分开,被别人分别以对方性命要挟,不得不为其做事。” 第80章 还不想招么? 公堂之上, 朝慕云的话让众人震惊。 揽芳阁,在京城屹立多年不倒,现在的头牌是芷檀姑娘, 但往前数一数, 过去十数年,曾在枝来芳统治下, 那段岁月里, 揽芳阁枝姑娘,你可以没见过,不可能没听过她名声。 枝姑娘头牌做了很多年,比现在的芷檀姑娘还要久, 当年听闻她离开揽芳阁, 京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曾万人空巷,只为最后一睹这位传奇姑娘的芳容,直到现在,大多数人还能回忆起当初那一片红裙下的风华无双。 可这个人不是已经死了么?这么多年在京城没有半点音信, 据说坟都有了……大理寺是怎么找出来的?而且看起来这个人不简单的样子,似与命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厅堂一片寂静,连地上的阳光都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怎么找到人的……这个问题, 厚九泓可太有发言权了。 他视线微移, 悄悄看了眼笑唇微扬, 大马金刀就坐, 风流摇扇子的夜无垢,又看了看正座上眉目疏淡, 一身端肃的朝慕云, 感觉这两个人有点怪怪的。 默契这种事, 他以往是这么理解的,不够聪明的那一方,永远领会不到聪明的那一方的意思,自然永远默契不了,可要是两个人都聪明,或是两个人都一样的蠢,想到的方向一样,自然就默契了,但这两个人不同,相较与实力的势均力敌,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缱绻暧昧,就比如现在,此刻,二人同坐厅堂,并没有任何对视,也隐隐有插不进别人的不同气氛,他们舒展,闲适,永远在彼此背后支撑。 这个看不懂,但别的他懂。 枝来芳芷檀母女可不是那么好找好请的,别人故意藏起来,她们俩也有自己的想法,被骗被坑多了,很难再相信别人,夜无垢有多坑呢,明里手段有,就照着朝慕云提出的计划方向,查药材,找到药铺,揪出一个名字,但并不打草惊蛇,转头就去芷檀那里套话,或威胁或利诱,芷檀试探过朝慕云和夜无垢,心里自然是有些想法的,有些东西半推半就就说了。 但她和她娘枝来芳的关系有些微妙,看起来互相厌恶,不怎么搭理,实则有别人看不懂的羁绊,不然芷檀也不可能为了她娘,为人所制。 为了母亲安全,她只提供了一些线索,方便官府查案,以为助力,以期将来,但她并不打算说出母亲的事,担心官府动作太大,母亲安危受到影响。 她怎么都不说,夜无垢就言,他有本事寻到芷檀,就有本事寻到枝来芳,他有本事护住枝来芳,也有本事杀了她,左不过是时间问题——问芷檀信不信。 听到这话,芷檀当时脸都憋红了,厚九泓就在现场,直觉这位红牌姑娘要骂人,但最后人还是压下去了,咬着牙说了枝来芳的事。 这种事要么不开头,要么,开了头就得说个透,不然若是没什么提醒,对方不小心之下,伤害了她要保护的人怎么办? 得到了信息,夜无垢转头就去寻了枝来芳。 她被藏的地方并不是多隐蔽,大隐隐于市么,但既然是有心人故意藏起来的,外松内紧的各种防卫,可以说是用足了精锐力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夜无垢就没带人,悄悄朝熟睡的朝慕云‘借’了玉骨扇,单枪匹马就杀进了那宅子。 当然,夜帮主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只是利用各种‘不被发现’的小技巧,过三关,斩五路,走到了枝来芳屋子,并未惊动任何人。 他到底是怎么和枝来芳谈判的,厚九泓没有亲眼见到,但听事后安排,也能猜个差不多,夜帮主估计是两头吃了,在芷檀这里,用枝来芳性命威胁她,在枝来芳这里,就用女儿的性命威胁…… 枝来芳做了红牌那么多年,被人圈起来豢养这么多年,不但能哄住典王,本身没有危险,还护的住女儿,除了一个月一次的见面,完全将女儿放在危险圈之外,是很有些本事的。 前边也是言笑晕晕,实则充满警惕,坚决不会卖女儿,各种不好谈,直到夜无垢亮牌,说了一件事—— 厚九泓不知道是什么事,仍然佩服夜帮主的厉害。 他不知道,朝慕云却知道。 夜无垢将自己真实身份告诉了枝来芳。 人性幽微,不可试探,但人性坚韧,永远都可以信任。枝来芳不可能舍弃女儿安危不顾,典王和夜无垢的皇子身份本就是立场的强烈对立和矛盾,她筹谋多年,只能勉强保证安危,却逃不出去,但有了夜无垢,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这是赌性,是相互交换的投名状。 脑子清醒,聪明,心有牵挂,被恶人控制住的人,她之所想所思,一定不会是卖了夜无垢到典王面前邀功,因为她得不到想要的好处,以后日子也不会有根本性变化,可若是帮了夜无垢,典王伏诛,那她们母女迎来的,将是完完全全的自由! 怎么选,要不要将知道的东西,典王的秘密,全部交托,几乎是不用再考虑的选择。 朝慕云听夜无垢详述过那个夜里的经过,对话过程,对枝来芳表现出来的坚韧和聪慧很有好感,看着堂上肩背笔挺,气质娉婷的枝来芳,温声道:“这么多年,你在何处,为何音信全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的事,你自己说?” 枝来芳微笑颌首,落落大方:“谢朝大人垂询,妾身不敢有瞒,这么多年,一直被典王囚禁私院,不得而出。” 一句话出来,现场一片哗然。 典,典典王?虽说之前流言纷纷,大家或多或少都猜到了案子大概率要提这位,但也只是以为是背景相关,不认为大理寺办个案子就能把人逼出来,没想到还真有谱,这人竟然一直在京城么! 在京城也没干啥好事,藏头露尾不出来,还掳了人揽芳阁的头牌姑娘,强囚强占!这是一个王爷该干的事么! 哦,对了,典王才不是什么正经王爷,人是行刺御驾,搞造反的,什么脏事坏事怕干? “……最初揽芳阁相见,妾身并不知对方是典王,只当寻常客人接待,因其喜怒不定,阴晴不明,又极财厚似有隐权,阁里只有妾身察言观色能力未出过错,妈妈便引妾身来招待他,一来二去,便慢慢熟了。” “他似极好洁,不爱女人靠近,妾身能感觉得出来,他很厌恶青楼女子的淫媚轻浮,可他也不去寻良家,偏爱往楼里来,妾身也不知因何入了他的眼,可能还算知情识趣,还算有眼色会哄人,但后来隐隐发现,应该是妾身相貌,肖似一个女子——和他关联很大的女子。” “……他常叫妾身跳舞给他看,但妾身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妾身跳舞,只是随意派个活儿,让妾身不能闲,不得闲,就不会有时间观察揣摩他,他话不多,时常很安静,将妾身强行掳走时,妾身完全没预料到。” 枝来芳说起过往,缓缓闭了眼:“他常在私宅,却并不经常碰妾身,除非酒醉,或者遇到什么事需要发泄,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脾气暴戾,每次同房,妾身几乎要脱一层皮,那个时候的他一点都不安静,话很多,他会用很恶俗,很脏的字眼骂人,有些词甚至是妾身这种常年在市井的底层人,都未曾听说过的……他从不道歉,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在他心里,女人就是个样子,就应该对待女人这个样子。” “芷檀是我女儿,揽芳阁里的人都知道,熟客知道的也不少,他自然也知道,妓子偷生在楼里的孩子,父不详,外人看到的大约是可怜,惋惜,可怜她身世,惋惜她将来,典王看到的不一样,他看到了我们母女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我不想女儿走上这条路,非常严厉,严防死守,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芷檀是个脾气倔强的小姑娘,小时候可能只是好奇,顽皮,懂点事了,会觉得辛苦没什么要紧,走什么样的路也不要紧,只要母女俩总是在一起,相依为命,就是好的,可她懵懂倔强,当时又心智不成熟,不知道怎样沟通表达自己,总是和我闹脾气,我……其实不管她怎么表达,我都不可能答应她走上这条种,管她管的更严,压制的更紧,我们母女俩的关系在那时,可以说是水火不容,架都打过的。” “这种场面别人说是见了,定会拉开规劝,但典王不同,他似乎非常喜欢看我们母女不对付,我们越是仇视,他越是喜欢看,我们越是恨对方,我们的性命在他那里更安全……” 枝来芳说了很多,平时相处的点滴,典王的生活习惯,喜好什么,厌恶什么,一直在遮掩什么,都威胁她们母女做了什么事…… 公堂外围观百姓窃窃私语,这种行迳,怎么跟个见不得光的耗子似的? 你看这习惯爱好,需要办事才走出门去,人前挂张假面,装优雅装君子,回来就本性暴露,窝里横,最爱欺负女人,看人母女俩自相残杀,你怎么不抓对男人过来看人干架呢? 哦……就这屋子里不爱点灯的癖好,怕是不敢吧! 朝慕云抚掌,往下一压,让公堂安静,看向枝来芳:“典王让你母女所做之事,似乎都拘泥于揽芳阁?” 枝来芳:“揽芳阁虽有东家,但长久以来不怎么问事,都交给掌柜,掌柜管的好,没生乱,又年年有增益,东家信重,便不怎么插手,但这里从掌柜到下人,都换了好几茬,到现在,大部分都是典王的人。” 意思也就是说,揽芳阁虽不在典王名下,实际却是他控制的,他可以利用这样的渠道收集消息,也可以用芷檀这种红牌,定向的打探他想要的信息。 “你说他但凡不忙,归家就会寻你,”朝慕云慢条斯理,看似和枝来芳说话,实则视线缓缓滑过公堂上站着的人,“若是知道你丢了,不知是何想法。” 枝来芳帕子掩唇,笑了下:“怕是会害怕吧。” 震惊估计是有的,但最大的秘密陷于人前,怎会不害怕?想想刚刚看到的表情,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朝慕云又问:“典王曾经受过一种奇特的伤,或者毒,致使他下半张脸有些不对,是么?” “是,”枝来芳颌首,“具体原因不知道,我被他掳走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总是面带微笑,但是看久了就会发现笑容很僵,拜囚禁经历所赐,他确定我逃不了,乖顺听话了,慢慢的和手下说话也不刻意避着我,我便知道,他早年曾中过一种毒蛊,凶险非常,取出来之后,便有了这个微笑不能止的后遗症。” 朝慕云:“此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枝来芳视线滑过公堂,眼帘微垂:“是。” “阁下还不肯站出来?”朝慕云看着厅中之人,“非要本官揪点透么?” 公堂内外一片寂静。 豁!人居然就在现场!莫非就在这群嫌疑人之中! 围观百姓视线不停的在堂上人之间游移,这有什么不好找的,看谁一直在笑,笑得脸都僵了,不就是典王! 堂上无有人动。 朝慕云微一抬手,便有笛声清脆鸣响。 是槐没,她拿了一支竹笛,素指轻捻,吹出一种特殊的旋律,非雅乐,非恶引,曲不像曲,更像一种简单的调子,人听着云里雾里,不明就里,却有别的东西被引了来。 “蛇——蛇啊啊啊——” 门厅角落里,有蛇蜿蜒而来,褐的皮,黑的花,隐隐有种不详的蓝紫色调,蛇信吞吐,眼睛幽暗,看起来极为瘆人。 和上回夜无垢逮蛇上堂的经过相似,但槐没明显技术更好,她应该是用了什么手段,反制住了这条被人豢养的蛇,这蛇极听她的话,根本不理会旁人,尽管剧毒,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围观群众也看到了,见蛇只跟着笛音走,只是慌乱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慢慢的,好奇情绪多过了害怕。 “蝰鳞蛇,剧毒,咬人可短时间致死,伤口即刻出现水泡,致死前令人出现短暂幻觉,可催发利用,经大理寺查实,死者王德业,郑波,李寸英皆是因此毒而死——我说这条蛇的正主,是你自己说呢,还是我叫它去找你?” 槐没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笛子逗蛇,蛇跟着她的笛子转圈圈,似乎玩的很开心。 “——或者你不喜欢这两种方法的话,我让它咬你一口,让你尝尝被反咬的滋味,你猜猜,我能不能做到?” 厅上有人脸色已经大变,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那种。 朝慕云慢声道:“那日沁雅茶舍,错身而过时,我闻到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腥味,与夏日漕运船上的不同,河里的也不同,当时我未辨别出来,后来一想,这种腥味里,有很明显的动物气息,应该就是这条蝰鳞蛇吧?” 他看向康岳:“康帮主还不想招么?” 第81章 是我杀的 朝慕云一句话, 让公堂内外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康帮主,就是典王! 他不仅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还亲手杀了人! 康岳本人倒很淡定,枝来芳刚出现在堂上时的所有震惊,愤怒, 眼下已经全部收了起来, 他是个聪明人, 既已明了有些事实无法狡辩, 有些冲突无法避免,转瞬之间, 已经有了应对决定。 “朝慕云, 你堂堂大理寺少卿, 坐公案,执律法, 竟然偏听偏信一个女人?” “我难道不是更信证据?”朝慕云指了指仍然在地上乖乖听曲的蝰鳞蛇, “它不是你养的?” 康岳本也没打算一个问题就能反制朝慕云, 别人有备而来,他已躲不了,只是面色颇为不愉的看着有一下没一下吹笛子的槐没:“这蛇你从何处寻到的?”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99节 槐没微笑:“自然是你漕帮地盘。这样又能自保, 又能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必要放在身边才好, 你身为漕帮主帮帮主,最经常呆的地方,除了囚禁枝来芳的私宅, 就是你漕帮坐落之处了, 可漕船沾惹水汽, 蝰鳞蛇不喜,它一定被你豢养在相对来说最干燥,最阴凉的地方,这种地方别处不易寻,在你漕帮岂非易如反掌?” 漕船水汽兴旺之处,专门辟出干燥阴凉的地方,不仅不易,还非常显眼。 看着康岳略僵硬的下半张脸,槐没扬眉:“若我猜的不错,康帮主应该中过噬金甲蛊?” 康岳眯了眼梢。 “看来我猜对了,”槐没纤腕轻抬,扬了下手中笛子,逗着底下蝰鳞蛇转了个圈,“噬金甲蛊毒烈非常,入体后会迅速改造人的身体,使其骨骼变得强壮,皮肉变得僵硬,之后爆体而亡,唯一解法,只有这蝰鳞蛇的毒性,以毒攻毒——你养这蛇,最初也不是因为喜欢吧?养的它都瘦了。” 在别人眼里,这条蛇粗粗的,壮壮的,带着毒蛇的阴冷和可怕,没有人敢靠近,恐惧之外,隐隐还有厌恶,但在槐没眼里,这条蛇虽然被养着,但被养的并不好,鳞片光泽不对,看似粗壮的身体和年龄也并不符,肢体动作微缓,没有那么灵活,甚至眼神也少了灵动。 这条蛇在康岳这里,只是工具,并未获得爱宠应有的待遇。 槐没平日喜研毒,自己也养了不少毒虫,在她眼里,倘若一种动物成了爱宠,不管本身可不可爱,都是宠物,跟别人家的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是需要好好对待的。 这条蛇很可怜。 康岳并不在意槐没在想什么,也不会在意他养的蛇可不可怜,阴冷视线落到朝慕云身上:“你早就知道我了?人前一直在装?” 他想起一件事,眼梢眯的更危险:“前次逼我出现,也是你干的?” 他说的是前几日的突发事件。一直尽在掌握,运筹帷幄的事突然出现了纰漏,他不得已,只能临时现身份处理一下,风险非常大,差点暴露,现在想…… 市井街巷此前之所以各种不靠谱的小道消息漫天飞,估计就是为了混淆视线,让他看不透,实则大理寺暗里准备良多,布下谋局,就为了来个守株待兔! 事到如今,一切尽如计划,朝慕云也没有再打哑谜的必要,微笑颌首:“康帮主通透。” 呵,通透。 康岳手负在身后:“你是不是还希望,我能在这公堂之上告诉你,我都做了什么?” 朝慕云修长指尖搭在案几之上:“愿闻其详。” 康岳眼角斜睨:“你就这么笃定,我愿意说?” 朝慕云还真挺笃定:“事既至此,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这倒是。 康岳视线滑过公堂,夜无垢,厚九泓,槐没,一个个皂吏,再加上公堂外围起来的,一圈一圈的人…… 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谋局,明目张胆钓鱼,他也有他的谋算,以及这么多年积蓄力量的底气,论输赢?现在还早的很! 虽下半张脸表情僵硬,一直带笑,显得很诡异,但眼睛眉梢肌肉反应还是很真实的,朝慕云看出了对方想法,便问:“王德业,为何要杀他,还杀的那么着急?他第二日就要出京了。” 既是‘失足落水’,在京外进行不是更安全方便? 康岳冷哼一声:“他本没必要死,拿了他该得的那一份,像以前一样,大家心知肚明,该怎么办事都明白,但他突然狮子大开口,真以为自己当了几年官,就了不得了,轻狂,放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以为有些事只有他能干,有些秘密只有他知道,但天下这么大,京城这么大,乖顺听话的人有的是,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听话,我便可以换一个听话的人,叫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我用的人什么样子,我心里最清楚,王德业有些小精明,定然知道提出更多要求,我可能会不满,内心会存几分警惕,遂我让姚波先拿假银票稳住他,连姚波都不知道银票是假的,王德业自然也不会知道,还会以为计划成功,我允了他。” “姚波也不需要跟他打照面,按时间信号约定,放置银票,王德业自己就能拿到,我只需要在他志得意满,不带任何提防,离开酒肆的时候,带上我的蛇,去咬他一口。” 朝慕云:“是你引他到护城河边的?” “不错,”康岳微笑,“我这蛇乖,每次让它咬人,它一定狠狠咬,起码几息之内,被咬的人会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很听话,王德业又饮了酒,我只要同他说往前走,有好东西,他就一定会去。” 朝慕云:“但你还是低估了他,他并没有撤下所有提防,可能并未预料到你亲自杀他,但在危险来临的一瞬间,他心有所感,吞了那张假银票——我猜你让人搜过他的身,但并没有找到这张假银票,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之后的计划部署,是么?” 比如那些尚未来得及转移的金子。 而这笔金子的处理,可能就是姚波和李寸英之死的原因。 康岳浅淡扬眉:“你既都知道了,还问我?”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朝慕云看着公堂上站着的人,“你杀王德业这件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有人看到了,对么?” 这事康岳本不想说,但谁让他特别喜欢看这种父子相残的戏码呢? 他恶劣一笑,指着朝文康:“对啊,你爹就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怎么,他没告诉你?你可是他亲儿子,案件破获事关你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他竟然不帮你么?” 朝文康:…… 现场所有人:…… 怪不得这人一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还试图拿‘孝道’压人,合着根本和这些人是一丘之貉! 大家看向朝文康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你看你干的是什么事,好好的儿子不知道珍惜,好好的家不知道照料,偏去跟着坏根子的人闹妖,你倒是仗义了,护着主子护的紧紧,怎么都不吐口,没想到吧,转头你主子就把你给卖了! 朝文康脸色由黑转青,由青转红,那叫一个难看,憋了半天,一字个都没说出来,这种境况也属实是,怎么说都圆不了自己的场,注定丢人了。 朝慕云眉微垂,修长指尖轻点在桌面:“遂康帮主承认,漕帮主帮念京帮,有对朝廷命官进行贿赂的行为。” “水至清则无鱼,我以为你走到这个位置,应该会懂——怎么,你爹也没教教你?” 康岳一句话,让朝文康脸色又黑了几分。 公堂内外的人可乐了——就这么来!让他说!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就把自己给曝了,太可乐了! 康岳对朝家父子气氛很满意,现场就算了,克制了一些:“且于我而言,不存在不方便的地方,不方便的人。” 事实也是,若非朝慕云横空出世,非要插一杠子,查王德业的死,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一个人命案,也不会在今日搬到大理寺公堂,他就是醉酒之后意外坠河,自己淹死的。 朝慕云:“姚波呢?你杀他,好像更方便,你清楚的知道他行程,什么时间会在哪里,是么?” “杀他哪里用挑日子,我想让他怎么死,他就会怎么死。” 康岳慢条斯理:“你也知道,假银票不见了,这种东西留在外头是个隐患,万一不小心被谁捡到,要去兑换,我和钱庄的生意信誉就会出问题,我再厉害,也不能把什么都变成我的不是?一切都得徐徐图之……假银票要找,误在京城里的金子得藏,得想办法转移,突发事件而已,照经验解决就是了。” 朝慕云:“怎么解决?” 康岳:“李寸英有大量使用金银的渠道,他会处理。” 什么大量使用金银的渠道,不就是各处打点,行贿赂之实? 朝慕云眉目微敛:“你其实准备了另一张假银票吧?” “聪明,”康岳抬头看他,“这个锅总得有人来背不是?王德业这张一直找不着,就一直是个事,若不发还行,发了再应对可就晚了,这件事从始至终,从提金子转运开始,都是姚波做的,他起了‘私心’,想了偏门主意,想在中间捞一笔,也不是不可能不是?” 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 黑啊,太黑了! 不但哄着人帮你做事拼命,不告诉人个中细节,临了还让人做了冤大头,替死鬼! 不管王德业的事发没发,姚波死了,这件事就算到了头,若全然安静过去,便安静过去了,若王德业的那张假银票出事,康岳完全可以在姚波身上安排一张假银票,说是他干的,是他这个漕帮帮主没领导好,不管去钱庄请酒赔罪,还是人前,皆无太多错处,无非是盘子大了人心野了不好管,他最无辜,至于王德业身上那张假的,不认就是了—— 不相熟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王德业从哪弄来的假银票,又从哪儿来的胆子要骗钱庄,跟他康岳有什么关系? 只要这条贪污受贿的官员线没有破,谁都查不出什么。 第82章 你才是贱人 大理寺公堂上, 朝慕云看着康岳—— “姚波和李寸英相约酒楼那日,你也在场。” 康岳:“我不需要在场, 我只要路过就可以。姚波一向听话, 更何况被我的蛇咬了,我让他去哪他就会去哪,我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 他说话时淡笑随意, 看起来从容极了, 一点都没有类似羞愧,后悔的情绪,似乎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话有多残忍。 他不但不自省, 反而极为挑衅的看向大马金刀,坐在朝慕云下首的夜无垢:“你不是也这样?堂堂客帮帮主, 年少有为,道上称为江北小龙王的存在,不也是到了京城,就成了人家的狗, 任人套上链子嚼子, 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康岳视线不停在夜无垢和朝慕云身上回旋, 每一次的停顿, 每一次意味深长的小表情变动, 都暧昧十足,暗讽十足。 “被圈起来的狗,是没有好下场的, 小夜你不如好好想想未来, 到底谁能给你的更多。” “啧, ”夜无垢风流的摇着扇子, “我没听错的话,康帮主这是在招揽我?不对,什么康帮主,该叫你典王——”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康岳面前,笑唇高翘:“典王这格局不行啊,招揽人才哪不能招揽,倒看上了别人的狗?你都说是狗了,狗忠主子,怎会被你一块骨头吊走?更别说你这块骨头还是馊臭未熟,不知道扔哪个阴沟等着唬弄老实人的。” 康岳:“你竟然认——” 认了是别人的狗?你都不要脸面的么! “诶——”夜无垢抬扇,压下了他抬起的手,“别瞎指,狗你都哄不走,更何况人,谁准你给我江北小龙王定的性!” 啪一声清脆敲打,响的不只是声音,还有气势,凛凛眉眼之下,有的是桀骜不驯,有的是湟湟之威,眸底微芒与光影交错处,是令人恐惧的威慑。 这个年轻人,为何有这样让人禁不住腿软,想要跪的气势? 他不是一直在笑,只是风流了些,看起来很随和么? 康岳也是一怔。 死沉安静中,朝慕云疏淡声音传出:“夜帮主人中龙凤,豪情江湖,魅力卓绝,人海结识,是我之荣幸,或许在康帮主眼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主子和狗,可在我看来,有知己,有亲朋,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互为后背的忠勇,也有热血燃烧也要奔赴理想的不顾一切——你若愿尝试着懂一懂,眼界和人生许会都开阔很多。” “就是!不懂就不懂,少在那装大头,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什么都对!” 厚九泓骂出了声,什么主子狗的,人自己说是情趣,你在外头眼瞎了看不到么!真正的狗是你养的那样子,我们夜帮主哪里像了?人家有完全自主意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事务,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决断,从不偏听盲信,就是黏人了一点,总是往病秧子身边靠,总想着帮忙破案,这难道不是……值得夸奖的热心肠么! 朝慕云:“为什么杀李寸英?” 康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李寸英不是你很得用的手下?”朝慕云看着他,“处理金子这么大的事都交给他,为什么突然要杀了他?” 康岳视线就放到了枝来芳身上,眼神有些不善:“女人都是祸水,人你都抓了来,就没想过问问?” 莫非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桃色事件?枝来芳勾引了李寸英? 枝来芳却很从容,面上不见任何慌乱:“我被囚在私宅,会见到谁,接触谁,远非自己能决定,仅两面之缘,话都没说上几句,我不信李寸英能对我情根深重,到与你反目成仇的地步——” “你想杀人便杀了,不必拿我当借口。” 康岳眼神仍然阴沉:“他纵暂对你未情深,就他看你的眼神,将来也必是祸患!他若真心跟随于我,辅佐与我,尽心尽力为我办事,我怎会不留他一条生路,可他手太脏,但凡金银过处,私留太多,他还狡兔三窟,后手极多,怕不是要审时度势,做那三姓家奴!刚好他年纪与我相当,一条命没在这里,也算有些有处……” 他的话很快,但现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李寸英之死,非单一诱因,康岳怀疑他觊觎自己的女人,又忍不了纵容对方养大的,私吞金银的行为,近来外面小道风声极多,皇帝的小皇子都找回来了,眼看江山有继,他怀疑李寸英有琵琶别抱之嫌,认为这个人控制不住了,一旦有意外必会背叛,会对他造成巨大打击。 刚好这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死在这个时候……未来有需要时还可以双方改变身份,来个李代桃僵,方便他逃跑。 可见康岳这个人多有‘远见’,大事还未成,就把逃跑方案给做好了。 朝慕云:“你暗中观察了他良久。” 康岳冷笑:“不观察,怎会知道他有二心?” “都是自己做的?”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0节 “我哪有那闲工夫,自也派了别人。” “你的杀人行为,似乎有些意外,”朝慕云问,“为何突然决定,就在那晚,要杀了他?当中的灯是你熄的,对么?为什么留了个窗户缝,可是不小心?” 康岳:“当然是因为我挑选出了更趁手,更会办事的手下,所有一切事务马上要转移,李寸英精明,会很快察觉到,自然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杀他时时间尚早,我不熄灯,会被看到影子,关窗也是一样,只不过因平日养蛇,关窗从不会关严,习惯性留了条缝,不想也被你注意到了。” 话虽这样说,他表情举止里却没有半分在意,就像这件事没什么要紧,被你们发现了又怎么样,被你们逮到了又怎么样,你们还是不能奈我何。 他阴冷视线落在枝来芳身上,充满怨毒:“专门寻我不在的时候去找这女人,你们大理寺也是有点本事——我早知道,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定会背叛我!” 这视线充满杀气,仿佛能噬人骨血,枝来芳却仍然站得稳稳,视线不躲不避,话音淡淡:“自己不行就说自己不行,什么事都怪到女人身上,真是没出息。” 谁都没想到,只是一句淡淡的,音量不高,甚至攻击性并不怎么强的话,竟然能引来康岳那么大的反应。 康岳突然暴怒,脖子梗起,眼睛瞪圆,脸上皮肤越发僵硬:“你凭什么说我不行!承允帝那种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先帝去后,世间仅余两个血脉,除了我便是他,他那种没出息的人,每天除了哄老婆哄儿子,还会干什么!朝局有多复杂,人心有多难琢磨,他知道么!除了整天傻呵呵乐,寻常连个人都不敢杀,打杀个奴才都要三思再三思,好好的小皇孙被他教的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就这样的东西,配做皇帝么,又能做得了多久,早晚会有人反了他!” 康岳数出承允帝罪状,激动的不行:“这种废物都能被你们捧上皇位,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比他聪明,看的透,我知世态炎凉,人心多奸,我知水至清则无鱼,为帝王者,该要杀伐果断,修习平衡驭下之术,他懂什么!承允帝便是老了也是个老糊涂,他懂个屁!” “我改名换姓,做这漕帮之主,站在最肮脏的地方,忍辱负重,数年不心懈经营,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我难道不优秀?我难道不配?” “我告诉你,我不会输!我一路野草般摸爬滚打,艰难长大,可不是为了输的,你这贱人既然敢背叛我,就当知道什么下场,你见过我手段的!你怎么敢!” 康岳情绪激动,怒不可遏,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他急了。 枝来芳却并没有害怕,直直撞上他的眼睛:“我为什么不敢?我们这样的人,怎会怕疼?你觉得你控制住了我,我被你打骂,被你侮辱,我乖顺听话,从不挑战你权威,便是我怕了你? ” 康岳怔忡了一瞬,面前这个女人的样子很陌生,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又好像第一次认识,他最初踏足揽芳阁,看到枝来芳时,隐隐看到过她的倔强,可十数年过去,他更熟悉的是那个眉目低顺,伏低做小的枕边人,在他需要情趣时,女人偶会有娇嗔撒娇甚至求饶,可基本没有倔强,不服,他以为早已把人驯服了,却原来……并不是么? “你……不怕?” 枝来芳淡笑:“我若不怕,你岂不是会不高兴?” 意思是,演的,只不过演出了你心里的期待而已。 康岳顿了下,却连连摇头:“不,不可能,你的痛苦害怕不是假装的,你是真的怕,你会颤抖……” “这话说的,”枝来芳笑出了声,“你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狗,狗也会颤抖不是?人非草木,疼了痛了,怎么可能没反应?但疼痛是疼痛,害怕是害怕,不能混为一谈。” 康岳摇头,还是不肯相信。 枝来芳笑容更大:“你有没有想过,你娘亲,可能也是装的呢?” 康岳眼睛睁大。 枝来芳:“本以我贱籍身份,不该妄议宫廷内闱,然先帝在时后宫什么样子,在场诸位皆比我懂,一个身份低下的宫女,意外承宠,又生养了皇子,不为天子所喜,她该要怎样生活,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这明显不是一个努力去争,各种手段使尽的宫女,否则早就不成功便成仁,活不到典王记事,她肯定用尽了方法低调,躲避,哪怕明明有些聪明,懂事,也还要装成不懂,毕竟她傻一点,爬不上去,宫妃们才更放心…… “你总是在我耳边骂什么贱人,说什么女人都是蠢货,都是没胆子,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贱种,贪图富贵享受,本性□□……但你其实最喜欢这样的贱人,外面那么多良家闺秀,但凡女人好一点,你都看不上,偏要往楼子里钻,因为你骨子里知道,你配不上她们,不是么?” “不是女人贱,是你自己贱。” “你娘未必对不起你,但是你需要这个‘她对不起你’,‘他亏欠你’,你才能过得好。” 时至今日,枝来芳没什么可怕的,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能当面说出来,畅所欲言,非常爽:“池中淤泥可以开出莲花,熏兰雅室也可能藏污纳垢,世间所有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偏要给自己找理由?还不如我那乖女——” 芷檀听到这话,脸突然黑了:“别这么叫我。” 枝来芳却已卸下枷锁,满身轻松,不但叫了,还笑着叫,眸底温温柔柔,俱是母性慈爱:“我这乖女,和我一样是个年轻气盛的,又凶又坏,她不是个贴心小棉袄,我也不是个好母亲,她知道我顾忌什么,提防什么,故意作对,只不过想我轻松一些,不希望我过得那么苦,想帮我一把,可是这孩子傻啊,妓者的苦,怎么可以一起吃?” “我同她斗了许多年,谁都说不服谁,她坏的明目张胆,我也坏的人尽皆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注定了过普通日子,平安顺遂,有的人注定轰轰烈烈,险境相随,我能游刃有余,她也挺想得开,日子便如此下去,尽情恣意一生,又有何不可?” “你以为你看清了我们母女,实则连我们是真吵架,互相憎恨,还是真体贴,互相配合都没看透呢。” 堂前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人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位是花魁头牌,经久不衰,因为她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不服输的精气神,她们并不是被绑在哪里,凄风苦雨,自怨自艾,诉说着自己有多命苦,等待好心人搭救,她们有自己的心气,坚韧洒脱,坦率直白,从没想过靠任何人,哪怕在绝境沙谷,也会努力开出最灿烂的花。 美不胜收。 第83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阳光落处, 一半灿烂,一半暗影。 繁花映照,美的越美, 丑的越丑。 相较于枝来芳芷檀母女的洒脱志高, 康岳更像阴沟里的老鼠, 手段心思皆见不得人,连自己内心的肮脏都不承认, 屎糊了一双眼睛, 看不清楚别人, 更看不清楚自己。 “真是没想到啊……皇室血脉, 天子骄子, 好好的条件, 怎么就蠢成这样子了呢……” “天底下谁不辛苦……百姓们愁着天时, 愁着年景, 一文钱掰两瓣过日子,慈幼堂的孩子们吃百家饭,饥一口饿一口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长大, 当官的也有宵衣旰食,日夜忙碌,猝死在任上的, 就连咱们天子……一场刺杀,一子丧一子失,皇后没扛过多久也没了, 也没见他昏聩乱杀,置朝堂百姓安危于不顾……” “自己坏就说自己坏, 埋怨别人算什么事?” “呵,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还妄想要了不得的东西,我看这样的人要能上去,才是大允之祸,离亡不远了!” 公堂外围观百姓不也大声,和身旁左右窃窃私语,今日算是看了眼界,见识到了一个人无耻的时候有多难看…… 视线滑过公堂外人群,再看看公堂上站着的这些人,康岳嗤笑一笑,推开枝来芳,迎向朝慕云:“你早知道是我,今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对么?” 朝慕云:“其实最初也并不确定,想错了些方向,比如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藏于暗处,从不露头,所有想办的事,想做的计划,全部交由他人进行,所有事件里,你仿若透明人,鲜有痕迹,我认为你骨子里藏满了怯懦,胆小,差点忽视了,没胆子,不代表不会偏执,你遇到了足够的刺激,会比普通人更激动——比如当年,听闻你母亲与侍卫有染时,你亲手杀了侍卫。” 典王是一个很矛盾,内心存在强烈冲突的人,他怯懦,也偏执,胆小,却也有赌性,他不爱出现在人前,自以为搅动风云,玩弄人心,但也并不害怕亲手杀人,因为这能让他得到快感。 他很多满足自己的愉悦,来自于掌控他人,比如掌控漕帮,让这些‘兄弟们’为他卖命,比如操控官场,握住一堆小辫子翻手云覆手雨,比如强掳枝来芳,占有欺侮,并欣赏别人母女间的战争…… 他赠恨一些关系,又无比迷恋这种关系,放纵沉沦。 “若我猜的不错——” 朝慕云看向康岳:“噬金甲蛊,是你自己用的吧?” 康岳瞳孔骤缩。 朝慕云垂眉:“你身为典王,纵当年在宫里深居简出,几乎低调到不为人知,也是有人识得的,先帝去后,新帝登基,京城平淡安宁,你不甘心,想反,积蓄力量是其一,躲在背后是其二,不能让眼熟的人认出你,则是其三。” “噬金甲蛊是个好东西,能在短暂时间内,一定程度改变你的骨骼,僵化你的皮肉,只要解药用的及时,会让你看起来有点变化,又不会变化那么明显,当时若有人见到,估计不大敢认你,可十数年过去,就不一样了,毕竟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微老,每个人都是有些变化的,只要你的脸与当初变化不太大,能让别人认得出,即可。” 隐匿身份方便,拿回身份也方便,只不过就是对自己狠了点,噬金甲蛊要自己准备,蝰鳞蛇自己准备,按照时间用量,用在自己身上……个中痛苦,只有自己受着。 这是一个疑心非常重,思虑不乏缜密,心狠手辣,极为危险,本身不存在太多道德感的人。 康岳阴着眼:“你都知道本王是怎样的人了,不会还那么天真,以为堂上问出了话,就能把本王怎么样吧?” 朝慕云淡淡:“康帮主也莫再那般天真,不若仔细回想回想,有多少人背叛了你,你又因为这些背叛,杀了多少人——时至今日,怎还对‘自己人’这般有信心?” “呵,不就是留了点后手,本官知道!” 户部单于令站了出来:“门口斜对面的巷子里,卖胭脂水粉的货郎,就是康岳的人,他今日上堂准备有后手,抓住即可一网打尽!” 公堂内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加码,眉目肃穆,一脸正气道:“康岳此人试图霍乱官场,收买行贿,本官这里证据收集良多,可悉数交转大理寺!” 厚九泓看到这一刻都有点懵,这位单大人不是个油滑市侩,滑溜的跟个鱼似的官么,用槐没做的饭都没逼出人什么东西,怎么这会儿就…… 夜无垢倒是看的清楚,扇子微摇,言笑晏晏:“单大人大义。” 世间其实没有太多的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除了好人,就是坏人,更多的是没那么坏,但也没那么好的人,所行所为可能会因为形势摇摆,他们可能本身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但也不会随意就跟随你,若想要这样的人听话配合—— 展示自己的实力就够了。 身在漕帮,夜无垢比很多外面人看的更清楚,盐务现辖户部名下,底下明里暗里的规则一堆,上官们未必不知道,单于令在户部混的如鱼得水,哪哪面子都吃的开,该好说话的时候好说话,不该好说话的时候不好说话,偏又不是康岳的人…… 没有被腐蚀到主帮内部,本身就是本事——单于令是个聪明人。 就是因为太聪明,才会想的多,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不想得罪康岳,又不敢靠近朝慕云,这才有了之前的推赖耍滑头。 朝慕云其实也知道,才没相逼,也用不着,只要今日大理寺公堂,撕下康岳面皮,让一切大白于天下,让单于令看看,大理寺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就会知道,做什么样的决定才最正确。 别人做出了理智的决定,给出了证据和方向,夜无垢当然也会给面子,夸一句对方又费不了多少口水。 闻弦知雅意,单于令眼睛倏的就亮了,一边满意,一边谦逊:“惩奸除恶,正该是我辈浩然之举,还请小朝大人立刻下令,将巷道内贼人捉拿归案!” 都不用朝慕云出声,厚九泓就动了:“我,我去!” 康岳完全没料到这一幕,面色微讶:“你怎么知道?” 单于令哼了一声:“就准你算计别人,跟踪监视别人,不准别人回报一二了?” 朝慕云便立刻想起,那日他和夜无垢离开沁雅茶舍时,有个悄悄跟踪康岳的漕帮汉子。 当时还有些奇怪,漕帮人打扮,偷偷摸摸跟踪,不是夜无垢的人,也不是康岳的人……现在看,应该是单于令的人? 也的确,漕帮那么大的盘子,怎么可能是铁桶一块?康岳算计对付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收买他的人,单于令的确有点胆色。 “呵呵……” 康岳突然笑出声:“你以为收买我一两个人,就能获知我所有的力量?一只小队而已,没了就没了,不足挂齿。” 单于令脸黑了 :“你还有底牌?” “不才,多的是。” 康岳嗤笑一声,看向朝慕云:“你故意绕圈子,想让我亲口认罪,当着京城百姓的面让我下不来台,影响后续声势,可知我如此配合你,真的详细说了,又是为什么?” 朝慕云眸底一片锐亮:“太子。” “不错,”康岳赞赏的鼓了下掌,“你能试探我,我自也可以利用时间机会,探出这个被你藏得很深的人,是谁。” 他视线环视房间:“十六年前侥幸未死的小皇子呢,多有福气,承允帝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皇宫内外密不透风,丁点都打听不出来,但今日场合,他一定会在,是不是?” “放在外头可不安全,小朝大人心思缜密,仁善忠勇,自然得放在身边——此人就在这公堂之上,是也不是?小朝大人不若猜猜,我眼下猜没猜出这个人?” 厅堂一静。 围观百姓们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颤动,什,什么,皇上找回来的小皇子竟然在公堂上?是谁! “哦?你猜到了?倒是正好。” 鸦雀无声中,夜无垢慢条斯理站起来,襟口一撕,紫色纱袍被他脱下,内里衣裳明黄耀目,金光澄澈,有五爪金龙自腰背盘肩,湟湟天威几让人不能直视,这身衣服……赫然是一身太子蟒袍! 他随手摘下面具,张扬笑唇之上,是俊秀非常,却并没有特别陌生感的剑眉星目—— 在场之人,但凡见过皇上的,都会注意到,像,太像了!承允帝年轻时也是美男子,不然怎么能斩获京城明珠的芳心,这些年下来天子日渐衰老,差点让人们忘了他曾经的潇洒倜傥,父子俩年轻时的气质可不就一模一样! 不,也有差别,做儿子的承爵了母亲优点,更为俊秀出尘,风雅宛如谪仙,又因流落江湖长大,气质里多了种洒脱不羁,少了皇室的傲慢矜贵,有点神秘,也有点接地气,似乎……更迷人了些。 夜无垢转身,衣角旋起金芒,手中玉骨扇轻摇,遮了半张脸,眼带笑意:“——本也没想再瞒着你。” “你——”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1节 康岳好悬一口血梗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好么,这些人一个个表演完了,本以为是时候到他发挥,叫这些人震惊了,结果人家不用他猜,不用他分析,直接亮明了身份! 好大的胆子!就不怕他在这里大开杀戒么! “啧,”夜无垢还在一边不满,“人中龙凤,江北小龙王——康帮主,你刚刚似乎还忘了一条,我暗夜帝王的名声,你是没听说过么?” 康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 他脑门突突跳,夜无垢在江北有多野他是知道的,他和他那个师父,把客帮搞得乌烟瘴气,直接脱离了控制,主帮都管不了,但凡,但凡他知道这小孩是承允帝丢的那个儿子,他都断断容不到他长大! 这个人从小时候开始就像个狼崽子,小野狗,蛮横无理,横冲直撞,无赖痞性不要脸,没一点皇室宗亲身上该有的尊严骄傲,放着最狠的话,杀着最狠的人,什么江北小龙王,暗夜帝王,都是他到处点火,四处惹祸留下的名号,他本以为这是个小傻子,因为一个人只靠孤勇走不了太久,谁知竟然被骗了! 不但本事骗了他,身份也骗了他,这并不是个蠢货,所有一切嬉皮笑脸不是过假象! 他早该杀了他的,早该杀了他! 夜无垢似乎非常欣赏这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玉骨扇摇得更加从容,眼梢笑意更为深切:“蛛娘娘,榴娘娘,你之心血所起,皆是为了寻我,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如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康岳起的磨牙,时至今日,他怎会不懂,所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先前放出在市井,各种乱七八糟的口风,当堂审案的节奏,吊着他自己一点一点,把杀人事实交代清楚,还有此刻夜无垢身份的暴露…… 全、都、是、安、排、好、的! 别人架好了局,摆好了树,就等着他这个兔子自己往里跳呢! “朝、慕、云,你好算计!” 康岳瞪着朝慕云,眼底几欲瞪出血来:“你不止算计我,你还利用我,算计了你父亲,是不是?今日之后,不管你有任何不孝行为,都有人为你开脱!” “你知道我在意什么,你知道我喜欢看什么,你故意在引导我,卖你爹是,让夜无垢这个时候放开身份也是——你想给这个新太子一个华丽舞台,让他表现,让他立功,让他获得威望,你想让他杀了我,是么!” 一个个消息劈头盖脸砸过来,不让人有点思考空间,百姓们风中凌乱,还没从‘小皇子就在现场’的信息醒过神,小皇子就自曝身份了,还说是什么暗夜帝王……这么会玩的么? 你别说,虽稍稍尴尬了点,但好像也挺接地气的? 不不,这个好像不重要,小皇子太帅了,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这太子服,原就该是他穿的! 他们是不是要跪?可好像小皇子完全不在意这个,没有让人们下跪的意思,还在单挑典王,要是他们破坏气氛,非得现在跪,是不是得被罚? 不过好像这个也不是顶顶重要的……重要的是小朝大人,也太聪明了吧!这一条条一桩桩,环环相扣的,直接把典王坑惨了啊! 再想想之前气氛,小皇子又是帮忙搭腔又是帮忙递刀,合作的这叫一个亲密无间,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康岳仍在愤怒:“我告诉你们,没门——” 夜无垢却突然收了扇子,问康岳:“那夜有人行刺小朝大人,是不是你下的令?” 康岳知道他说的是哪次,嗤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到现在都记着呢?” 夜无垢:“谁?” 康岳:“嗯?” “我说,”夜无垢眯了眼梢,“带队杀人的头领,是谁?” 康岳冷笑:“头领是谁你不是最清楚,不是被你杀了么?” 夜无垢:“死士规矩,留传信人——此人必是你心腹,我没猜错的话,他今日就在附近吧?” 康岳还没说话,夜无垢就从现场人表现里,找出了表情不对劲的那个人,身形一动,手中玉骨扇飞出,这人连跑都没来得及,直接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呼吸。 这人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三五同伙,大概都是等待命令的,见此场景即刻退后逃离,周边百姓安危立刻成了问题。 玉骨扇飞出去的快,转回来的也快,夜无垢直接一个弹指,改变了它的方向,它立刻又飞了出去,似携风雷之势,空中划出残影,无比精准的抹过了这几个同伙脖子,在场百姓无一伤到! 玉骨扇饮完血,飞旋而回,重新握在手里,夜无垢低眉,杀气外溢:“犯我大允命官,欺我大允百姓者,死!” 这是一个警告,不仅是对想要伤害朝慕云的人,还是对试图藐视朝廷尊严,视百姓性命犹不顾的人,胆敢意图不轨者,必会付出血的代价! “哈哈哈哈——还真敢说啊!” 康岳手一抬,拿出自己武器:“不得不说,你们两个的确有点本事,让我刮目相看,但千万别忘了,你们想干的是什么,是保护百姓,是守护京城,我就不一样了——” “你们让我在今日丢脸又如何,舆论可以操纵,想法可以左右,胜者为王,历史皆可改写,我只要杀了现场这些百姓,来日还是机会良多!” “我实话予你们,今日谁都留不住我,我便要从这里踏出去,你们敢拦,我便杀人——我还要谢谢你大理寺,替我找来了这么多人质!你们这般大义,倒是好好掂量掂量,是抓我重要,还是护住百姓的命重要!” 第84章 这个你怕不怕 阳光耀目, 夏风灼灼,康岳有意放话,声如洪钟, 不仅四外不少蒙了面巾的武人立刻响应,公堂内外所有人也都听得到。 他今日有备而来, 带的当然不只是巷子里一两个小角色, 他埋在百姓群里的人,有很多! 朝慕云和夜无垢一个是官,一个是马上要册封的太子, 都要以民为上,保护百姓,他康岳可不用, 都说他是坏人, 他就让这些人瞧瞧坏人能做到多狠! 这种境况,死一个百姓, 于官府来说都是羞辱,对方投鼠忌器,他却有恃无恐, 长刀随便往百姓里一架,你敢不放我走?今天百姓死几个,你们说了算好不好! “不要脸啊……太不要脸了!” “老少爷们儿靠边点站, 咱不能让这孙子得了手!” “快,快往这边——” 然而百姓人多, 聚集难走,怎么避, 都是避不了的。 康岳看着自己人干脆利落的抓了几个百姓, 笑的得意极了, 随意从容的看向朝文康:“还愣着不动,是想反水么?” 朝文康手一抖,闭了眼。 康岳嗤笑一声:“你该不会这么天真,都到这份上了,还以为父子关系能修复吧?你睁眼看看,你儿子可认你?”他声音微沉,带出无尽的嘲讽与威胁,“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只有我上位,你才有从龙之功,之后美人儿子都会有……我给你的那么多毒药呢!还不快拿出来用!” 这一幕有些始料未及。 朝慕云再聪明缜密,也不可能料得准所有事,他知道朝文康有问题,却并没有查出朝文康和康岳来往的蛛丝马迹,可能时间过去太久,这两个人的结盟默契掩埋在往岁月里,近来没来往,便查不到更多。 朝文康身上竟带了毒! “槐没——” 好在他这里人才也不少,朝慕云当即叫了槐没的名字。 朝文康早年上了别人的船,现在骑虎难下,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手一甩,就是毒,然而用毒方面,槐没才是大家,任你什么毒药毒粉毒植毒虫,她都有办法应对! 自离开家乡出来,好久没这么刺激过了,槐没眼睛都睁大了,带着兴奋—— “你爹是我的!谁都不准动他!” 已经跳进百姓群,和漕帮动手的厚九泓:…… 这什么恶趣味!你一个姑娘家,说话能不能有点谱! 康岳的损招还是有用的,只要官府不愿损失人命,他但凡刀胁一个,就能趁着左右混乱,一点点退出战圈,百姓们不服气的很,又是瞪又是骂,然而没用,道德无法约束没有道德的人。 “所有百姓退开,让开路!” 夜无垢执扇飞掠,跃至最前,指挥两侧:“皂吏衙役规律遣散,任何人不得上前,但有违令者——厚九泓,给我格杀勿论!” “是!” 厚九泓带着大理寺的人,未有冲杀往前,心里再憋屈愤怒,也紧紧护住百姓,不让现场生乱。 “哈哈哈好!不愧是承允那没用皇帝的儿子,果然‘爱民如子’!” 康岳大笑着退出圈子,带着自己人撤退:“你且等着,今日纵我离开,来日你必死于我手!” 百姓们就看着这罪魁祸首渐渐远走,明黄身影的小皇子追了过去,单枪匹马,一往无前! “太子千岁——必胜!” “太子英武——” 皇朝有继,江山终于能有新主了! 皇室后继无人,老皇帝摆烂,莫说满朝文武大臣担忧,百姓们也担心的很,谁不想过太平日子,谁会想有战乱,可没有传承,就没有安稳,未来的事真不好说,可现在有了,连太子服承允帝都强制小皇子穿上了,这就是强势的召告天下,这事准准的,没跑了,老皇帝都想炫耀了! 而且这个小太子看起来非常不错,龙章凤姿,有勇有谋,接地气又亲和,魄力十足,最关键是他护着百姓啊!就算贼人跑了,也得先护百姓,哪怕一个没什么用的普通人,都比恶人的命重要! 大允得皇子如此,未来怎会不好,给我繁荣昌盛下去啊! 夜无垢追着康岳离开,现场乱了一阵后,重新又安静了下来。 还是那个公堂,还是那些嫌疑人。 朝文康已经被押下了,身上的毒全被槐没搜刮干净,就算刚刚一时不慎,毒到过别人,槐没也立刻给人解了,周边无任何伤亡。 朝慕云看着他:“你可以有交代?” 朝文康没说话。 不知是受惊吓过度,还是不会武功的身体受不了这顿折腾,他直接晕了过去。 朝慕云:…… 倒也没关系,现在不说,稍后也是要说的。 “来人,将其押往大牢。” 皂吏即刻过来,抬起朝文康走了。 枝来芳和芷檀母女,是本案相关势力受害者,一直积极配合,该说的都说了,朝慕云并没有将她们留在大理寺,而是派了人保护,让她们自由离开,只是言明稍后需得注意安全,最好少出门,其它待官府通知。 至于单于令和胡复荣,一个当场检举,算是有功,一个无有确凿证据证明同党,也都允他们当堂离开。 其后……山雨欲来风满楼,大理寺还有更多需要准备的事。 力竭劳累过后,拾芽芽的饭菜总能带给人尤为满足的慰藉,朝慕云从容的,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饭。 天气似乎有些闷热,午后燥热难解,朝慕云关了门,用井水浸湿帕子,准备擦一擦身。 吃药调理过后,尽管余毒未清,他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很少再怕冷,热了也会出汗,贪凉时就会想擦一擦,然而有些地方自己能擦到,有些地方就…… “我来。” 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指骨修长,干燥温暖,直接抢走了他手里的湿帕。 是夜无垢。 “这么快?” 显然,朝慕云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意外他的速度。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2节 “不让姓康的洋洋得意,自以为了不起,逃脱了所有官兵视线,他怎会掏出所有底牌?”早先计划部署已然全备,夜无垢胸有成竹,“我们现在只需要静待暗夜……水好像有些凉,可以么?” 朝慕云本来就擦的差不多,由着他帮忙擦了下背,就放下了衣服:“可以了。” 夜无垢:…… 他有些遗憾的看了眼被薄薄布料盖上的腰线:“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朝慕云:“你不如再去确认一遍闻大人的消息。” “方才已经确认过了,”夜无垢指着窗外墙头,意思是他从这翻过来的,而过去的方向,正好是闻人长在大理寺的茶室,“外地多处也已准备妥当,一切就绪,只待东风令箭。” 默了片刻,朝慕云:“你真的行?” 夜无垢就笑了,凑过来低声:“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 朝慕云:…… 有些小狗纯情又害臊,吃到肉后,像变了个人,什么话都敢说了。 然而要是比这个,朝慕云是不会输的,他看着夜无垢,凑近了些,笑的别有深意:“我觉得——你可以更行。” 夜无垢耳根腾的烫了。 别,别在大白天说这样的话啊! 他看看左右,将朝慕云扣到怀里,眼底像燃了簇火:“这么勾我,不怕我把你在这办了?” 朝慕云不为所动:“你要是敢,也不是不可以。” 夜无垢气的磨牙,隔着衣服咬啃了他的肩一口,声音含含糊糊:“你就是故意的……明明不可以,还非这么勾我,我要真干出来,你敢不敢别不让我进门!” 朝慕云就笑。 “你还笑!”夜无垢更气,“别以为我不懂你那些没说出口的,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要是乖乖的,没碰触到底线,怎么浪都行,小朝大人脾气还不错,算宽容,也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他要是没眼色不懂事,非得往不允许的空间探索,那惩罚就特别狠了。 朝慕云揉了下夜无垢后颈,像安抚大狗狗似的:“事情太多,今日你会很忙,乖一点,嗯?” 夜无垢就不动了:“那你陪我睡一会儿。” 朝慕云没说话。 夜无垢拥紧了人:“放心,我让人盯着呢,现在是整个京城最平静的时候,给足康岳时间准备,我们才能一网打尽。” 朝慕云知道,因为所有计划,本就是他们一起做出来的,所有一切,都会在今日解决—— 今晚,大抵是个不眠夜。 蝉鸣声声,午后静谧,难得舒缓安宁的午后,连梦境都为善解人意,搭建的温柔又美好。 朝慕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到隆冬时节踏雪寻梅,彼时天地素白,风寒江面,唯有一点红梅点缀枝桠,灼燃了整个冬色,夜无垢就站在梅枝之下,冲他伸出了手。 天那么冷,雪那么大,夜无垢将身上厚厚披风给了他,执意不打伞,就这么拉着他的手,在雪中漫步。 他说,岁月悠长,今番浅尝共雪,也算白了头。 朝慕云知道夜无垢有时有点粘人,不过他很喜欢,每每这种时刻,都让他觉得自己于对方来说很重要,但梦里的夜无垢却似乎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抱了抱他,就冲他摆摆手,告了别…… 梦中场景不断变换,朝慕云眉头越蹙越深,猛然惊醒时,视野一片黑暗,窗外火光大绽。 暗色是室内,火光在远处天边,朝慕云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他这一觉睡了很久,现在早已不是下午,而是夜间! 针对典王的计划环环相扣,所有一切都很顺利,今夜正是收网的时候,最需要他表现的部分,大理寺公堂审案部分已经顺利结束,接下来更多的是其它部分外面配合……所以夜无垢看他太累,干脆让他直接睡过去不用管? 可他要醒着,知悉全部,才能在一旦意外发生时,迅速响应! 闭了闭眼,朝慕云迅速起床,走到廊外,脚步猛然顿住。 这个火光的方向不对劲—— 夜无垢不能出事! 也许是刚刚醒来,意识仍未归拢,也许是关心则乱,他没有注意到墙边的影子,走到转角时,被短剑抵住了脖子。 “别动。”来人声音低沉,充满危险。 朝慕云闭了闭眼睛,浅浅一叹。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朝大人陷于情爱,都变蠢了……”来人似十分满意现下境况,音调嘲讽,“小朝大人,和我走一趟?” 默了片刻,朝慕云唇角一展,是个不怎么带感情的笑意:“好啊。” 黑衣人叹了一声:“小朝大人,莫要让在下为难啊。” 朝慕云似是没懂:“嗯?” “小朝大人的本事,我们早就领教过,查的清清楚楚,”黑衣人笑声中带着得意,“抱歉,你掌心那枚铜钱,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不能叫你带在身上。” “哦,”朝慕云颜色非常平静的,将铜钱递给他,“那给你。” 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面临着紧急风险自救,当时马车内那枚铜板,是他唯一能用的东西,不管应对危机还是自保,他都必须日夜拿着那枚铜板,直到案子破获。后来有了钱,有了自由,这枚铜板已经不再需要,却因为当时习惯,手边总会下意识放一枚,但…… 工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脑子里的知识和本事。像这样随手取用的道具,他若想用,简直遍地都是,根本不需要特别寻找,对方非要神话这个道具……那就承载这个举动的后果吧。 朝慕云笑的意味深长:“这枚铜板很重要,还请阁下小心替我保管。” 黑衣人如临大敌。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为什么感觉如芒在背,额角都要渗出汗了?朝慕云为什么会笑,刚刚他的表现,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么?还有这个笑……是不是有点像客帮那个帮主? 此刻拥有相似笑容的人,鸱尾帮帮主夜无垢,正站在漕船之上,和主帮念京帮漕船对创。 护城河上,灯火通明,一条条漕船聚集,黑压压一片,双方对峙,将水道占了个满满,粮运漕船一般内里仓大,方便多运粮,此刻船上却没有粮,一个一个,出来的全是人…… 主帮人不少,客帮远道而来,竟也不逊色太多,随着夜无垢一声令下,嗷嗷叫着往前冲,汉子们俱都虎背熊腰,腰韧腿壮,船上打架没问题,下水更是如鲸入海,游刃有余,不就是干架,鸱尾帮这么多年家业,不都是打架抢来的! 帮众们太了解自家帮主的本事,陆地上干架都没吃过亏,何况水里?他们原就一边佩服一边纳闷,不知道自家帮主哪学来的本事,又是战阵又是谋局,干起架来心黑手狠,反正自己不用瞎琢磨,跟着指哪儿打哪儿就行,一定能赢,现在算是反应过来了,哪用得着学,人是皇子,本就家学渊源,有些东西自带骨血里就会! 这次夜无垢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站在最前面,不退不避,偶尔还挑衅调戏一下对方,让对方气的跳脚,但这次也不一样,他没穿那身骚气的紫纱衣服,没戴那个头角峥嵘,看起来就让人害怕的面具,他穿着明黄盘龙,只有皇子才能穿的蟒袍,脸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戴,但只站在那里,就威风八面,威严赫赫!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冲啊兄弟们!” “为了帮主!” “为了河道!” “为了太子!” “为了天下!” 客帮狼性本就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这次更是士气大震,乖乖啊,自家帮主竟然是皇子,不,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的!长得远的且不说,他们这脑子也想不到,关键是现在,不能叫帮主丢脸!帮主要是丢脸,丢的可是他们的脸,偌大鸱尾帮,连自家老大都护不住,以后兄弟们怎么出去见人! 他丫的康岳不是,老子们拼了! 汉子先往前冲杀干架,一边看着站在船头的帮主,一边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回想帮主干过的骚操作,比如鸱尾帮当时只有几十号人,好不容易打下个小水渠时,帮主指着说,这是我们打下的江山,现在小,将来就大了;比如魄力十足,一口气华光家业,买下六十条大船,说什么将来要做聘礼;还在岸上搞镖局开暗道,戴着面具嘴一张就敢自封暗夜帝王,说什么这个盘子晚上的事他说了算…… 以前只觉得帮主够狂,就得这么野,江北的场子才能遍地开花,节节升高,还有那一嘴口花花,那一身风流浪子的气派,别人做出来就贻笑大方,他做出来就姿态十足,尊贵无双,就是帮里人难免感觉底气不足,当时有些挑场子骂街的,说就你这样的也敢称暗夜帝王,他们都是得一哄而上,冲上去干架壮威的,没想到……帮主不仅仅是暗夜帝王,人白天也会是! 鸱尾帮众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的! “娘喂这姓康的还敢扛呢,兄弟们干死他!” “毛二狗你好样的!这刀扎的不错,你要发达了!” “嘿嘿一起发!打死这想篡位的宵小之徒,咱们都连升三级,独立带船!” “瞧你这出息,还带船,去求个正经兵当不是更好!” 鸱尾帮众越战越勇,以人数略少的架式,硬是将康岳的船创了个乱七八糟,外围船毁的坏的,人死的伤的,不计其数。 这一场架,说是对创,实则是碾压性的暴揍。 康岳眼底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慌乱:“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之前查过了么,鸱尾大部分都在江北,根本没来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我们会如何行动,怎么会卡的这么死,杀的这么凶!援军呢,不是已经发出信号了么,为什么还没到!” 然而作为统帅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么知道?下面讷讷无声,没一个答话的。 夜无垢站在漕船上,那叫一个泰然自若,一边干架杀人,还一边有空做好心人,回答对方的困惑:“康帮主——如何,还不认输么?你的榴娘娘,蛛娘娘,散在四外小地方的隐匿势力,都被我找到了哟,可真是抱歉,你今天等不到援军呢。” 康岳:…… 算你狠! 但没关系,我还有—— “还不举旗啊,让我猜猜,你想做什么——” 夜无垢装模作样的停顿片刻,又道:“你是不是在想,你花了那么多金子,买到了那么多人,总会来是不是?啧啧,真是可怜,你就没抽空检查检查你的金子么?它们真的乖乖的在原来的地方,任你花用?你花钱请来的人,真的是你的人么?” 不用康岳想,下面人就已经有人过来报信了—— “不好了帮主,咱们的金子被人偷偷换过了!咱们花出去雇人的根本不是赤金,而是抹了金砂的石头,现在那些人说被我们骗了,不但不帮忙,还要找我们算账!” 康岳咬牙:“夜、无、垢!” “诶在呢,叫我做什么?”夜无垢笑的张扬极了,“可是要投降了?你乖一点,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哦。” 鸱尾帮众:…… 久违了,可算又重新见识到帮主的骚了。 鸱尾帮之前只在江北浪,帮主骚起来一派属下没一个能拦住的,到了京城,不是自己的地盘,多少会收敛一些,怕招来太多意外事件,不好处理,之前帮里大伙还有些心疼,感觉自家帮主憋屈了,好么,今天一挑开,帮主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撒丫子狂奔,舞的这叫一个炫…… 真是白心疼他了!就不该可怜他,他有什么好憋屈的,憋死他才好,省的像现在一样辣眼睛!可怜小朝大人,到底是怎么忍住的!虽说帮主长得不寒碜,但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啊! 算了不管了,别的事有小朝大人愁,他们就只管干架,康岳要是把战场选在陆地上,他们可能还要谨慎些,但这是在水里,他们最不怕的就是打水仗!江北小六百条船都在听候号令,他们怕什么!搞死康岳! “行,你厉害,”康岳阴着眼,“你夜无垢什么都不怕是吧,这个你怕不怕!” 夜无垢扇子一合,似乎察觉到什么,面色突然沉肃。 康岳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吧,你的小朝大人,我帮你请到船上了!” 夜无垢双目幽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来人,给我带上来!” 康岳让人将朝慕云架到船上,眼神得意极了:“我就算了,一把年纪,不足为道,咱们这位小朝大人可是细皮嫩肉,经不起折腾,船但凡慌的厉害点,刀偏一点,这条命可就……夜无垢,你确定还不停手?” 第85章 陪你到九十九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3节 夜沉无月, 江风鼓躁,水浪激荡拍岸, 卷出泡沫无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气,不知是河水所挟,还是风雨近了。 渔火簇拥处, 所有一切都被摆在了台面上。 朝慕云看到了康岳的所有力量。 漕帮主帮;经由早期汾安侯主导, 后以行贿为主,拿捏小辫子为辅, 形成的官场脉络体系;蛛娘娘, 榴娘娘等不法组织私下暗里吞并的地盘…… 典王行事,不可以说不密,他连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直接在京城来了个灯下黑, 没有人能寻得到他,没有人能猜得到他。 此次借由案件推动, 双方你来我往试探拉锯,彼此挑动着对方的神经,又压制着对方的怀疑, 他们的计划很成功, 典王隐藏的势力一点一点挖出,及至目前, 基本已经没有什么底牌了。 可就算如此,今夜可能也非典王的全部。 此人胆小, 多疑, 谨慎, 狡兔三窟, 后手极多,哪一样没摁住,就是隐患…… 朝慕云本来还思考,怎么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把对方的棺材板都撬掉,谁知对方主动把机会送上门,他正好不就用上了? 暗暗夜色下,小朝大人唇角微勾,可惜没有人看到,只以为他垂着头,是害怕了。 刀胁颈间,性命危机,怎么会有人不害怕? “如何夜无垢,没想到吧?” 康岳还在船头得意狂笑:“今天死的不是我,是你!” 夜无垢面色阴沉,森冷视线刮过胁持朝慕云的黑衣人头骨,冷笑一声:“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不就是胡复蒙?” 康岳:…… 他立刻转头看胡复蒙。 胡复蒙本人也很懵逼,几乎立刻低头检查自己,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哪哪都没有漏行迹,为什么别人会知道! “早在公堂之上,我就说过,你二人关系不一般。” 回答他们的并不是夜无垢,而是朝慕云,夜醒之后没有喝水,就一路被带来这里,朝慕云声音里有淡淡的哑,音量也不高,话中暗意效果却极为惊人。 仔细回想公堂对峙经过,康岳眯了眼:“但你没证据。” “所以我放了他,”朝慕云神色安静,“放是放了,对他的怀疑并没有消除。” 康岳回过味来了:“你故意的?” 朝慕云微笑:“我倒也没料到,你故意让他手上清白,不沾任何蛛丝马迹,让官府查不到证据,全是因为此刻——你让他别有用处,成为致胜关键。” 康岳:…… 结果还不是被你们给算到了! 朝慕云神色淡淡:“方才时间紧急,胡复蒙派了四匹马拉的车劫持我,前来此处河道,中间走了长安街,柳树胡同,三井巷,在鸦嘴口转的弯……” “四匹拉车的马膘肥体壮,个子偏高,蹄子精心伺候过,绝非寻常拉车的马,它们股间隐有印迹,夜色下看不太清楚,但我大半可以肯定,这不是私养的马,而是五城兵马司的马——五城兵马司今夜承圣旨,接受皇子调派,敢私下动的,只有轮休或请假之人,而这些人里,有资格调用马匹的,更是不多,我猜这是你放在胡复蒙手里的底牌,你也可以猜猜,我既知道了,方才一路行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下发命令,让人去追找此人?” 康岳:“你不可——” 朝慕云却打断了他的话:“从大理寺来此河道,岔道有五,条条可达,胡复蒙不选距离最短的,不选一路最偏僻安静的,偏偏选了往热闹街巷绕一圈的路,这可不是抢时间的人应该做的事,我猜,你们最后的保留力量里,需要胡复蒙亲自带命令才会动,这些人埋伏在哪里,长安街?柳树胡同?三井巷?还是鸦嘴口?” “哦——是三井巷。” 朝慕云看这二人的微表情,就有了答案。 胡复蒙大骇,立刻转向康岳:“我没说,我没告诉他!” 康岳磨牙:“闭嘴!” 本来别人只是猜,你这一说,好么,也不用猜了,直接实锤了! 枉他这么聪明,为什么有这么多愚蠢的手下,每一个每一个都只会坏事,难道真是上苍不允他! “这已经是你最后的力量了,不是么?官府已经掌握清楚,也即将全部处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确定不投降,换条命在么?” 朝慕云看着康岳,浅浅抬眸,暗夜之下,他的目光比江水还要深邃,似藏了千山万水,看不透,也摸不清:“我知道的,你不想死。” “我杀了你——” 康岳一脚踹飞胡复蒙这个废物,手中长刀一指,架在朝慕云颈间,远远冲着夜无垢喊话,眸底全是戾色:“扔了你手里的玉骨扇,让你的人把你的手绑上,自己一个人来我船上,换你的小朝大人!” 夜无垢笑得漫不经心:“恐怕你不是想让我换人,而是想杀了我吧?” “呵,我现在要船,要人,都不如要你的命,只要你死了,天下就是我的,你不死——”康岳笑容阴狠,手上长刀更欺近一分,在朝慕云颈间逼出浅浅血线,“你的小朝大人就陪我一起死!” 四周一片寂静,这个典王好狠! 静了片刻,康岳笑得更加阴阳怪气,嘲讽十足:“你不是喜欢他?情钟如许,一刻都不想离……想你们这一脉,都是多情种,你爹堂堂皇室子,为了你娘,竟然不纳妃嫔,不幸宫人,你娘死了那么久,他膝下空空如许,江山都要亡了,他都不要别的女人,有这么个爹做榜样,你做儿子的怎么可以差?” “这可是小朝大人,你的心上人,你敢为他赴汤蹈火,也要敢为他付出生命,否则你就是虚伪的,正好也让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这条情路以后还要不要走下去!” 康岳声调怪异极了:“要么你死,他活,我可允你,这辈子都不会对你的可心人下手,天子金口玉言,不得更改;要么,你不管他,正好叫我和小朝大人做对野鸳鸯,我这辈子还没享受过这么漂亮可人疼的小孩,就当你给皇叔的孝敬了——夜无垢你好好想想,不要以为我在说假话,我做的到!” 直到这种时候,康岳还在挑拨,还在想看到别人之间的战争。 人性的贪婪展现,可见一斑。 这似乎是个很难的抉择,于大局,太子身份很重要,人没了,不但自己的势力,朝堂不保,天下和百姓都有可能深陷水深火热,可于个人,相守之人很重要,一旦丢了,自己也会跟着丢了,什么朝堂江山百姓,真的能跟着好么? 生离死别,还是让爱人心生罅隙,再没有了未来? 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夜无垢,夜无垢却忽的笑了:“我说,你不该小看我,也不该小看他。” 康岳没听懂这句话,也没时间懂:“我数三声,你不照着我说的做,我这刀可就不听我使唤了!” “好啊。” 夜无垢随手把玉骨扇一扔,也不用手下人帮忙,自己拿了条绳子,绑在自己腕间,扯紧,展示给康岳:“牛筋绳,水手结,大家都在漕帮混,谁也糊弄不了谁,你应当看清楚了?” 康岳谨慎的很,自然知道这绳结的厉害:“行了,你朝前走,一个人!” 夜无垢放下独舟,自己跳上去,随着水波,一点点荡近。 感觉到刀下肩膀微动,康岳转回头,盯着朝慕云:“别动。” 似乎是之前被辖制太久,胳膊有些酸,朝慕云轻轻抚掌,活动了活动手部,但并没有其它动作,也没试图躲开颈间的长刀:“生命太脆弱,其实你偶尔也会想,要不要死了,一了百了,是么?” 康岳眯眼:“懦弱的人才会想死,我从来不会。” 朝慕云看着他的微表情,嘴里说着不会,其实眉头压低,口唇肌肉走向改变,他在说谎。 “你娘死时,你其实很难过,”朝慕云微抬眸,抚掌动作未停,“你哭了。” 康岳怒:“你知道什么!不要装出一副神棍的样子,我告诉你,我没有!我这辈子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哭!” 颤动的瞳孔,斜飞的眉峰,过于激动明显的微表情—— 还是在撒谎。 朝慕云抚着掌心:“你不止难过,你还很害怕,因为自以后,再没有人护你,你也再没有理由告诉自己,你之境遇,都是别人害的,你最无辜,别人都该死。”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暗到极致后,是难以言说的锐亮,这双眼睛仿佛能照亮一切,没有光,他可以是自己的光,任何人在他面前如着无物,无处遁形。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康岳很难保持镇定,他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只是下意识反驳:“我没有,你说谎!你——” 朝慕云直接阻了他的话,没让他把话说完:“你其实知道,你娘没有跟人私通,外面所有人都在猜测,风言风语,唯日日与她在一起的你最清楚,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但有些事对你更有利——遂你杀了那个护卫,让这件事砸实,再无法反转。” “你当时的行为逻辑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认为换取大的利益是足够大的,唯独忘了一件事——这世间唯一一个对你好,唯一一个爱你的人,被你逼死了。” “我没有!”康岳双止赤红,几欲疯狂,“都说了我没有!” 就在他不顾一切,将要拿刀砍下去时,朝慕云突然打了个响指。 与此同时,夜无垢的独舟已经靠近漕船,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影迅速飞掠而上,软剑过处,胡复蒙的人头已经被削进了河里! 没有人看到他身形如何变化,就见夜色中眼前一花,下一瞬,夜无垢已经站在康岳向前,沾着血色的软剑已经点在对方喉间。 “我刚刚说过了,”夜无垢周身杀气四溢,“你不该小看他!” 江面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这一幕似乎十分玄妙,可往前想一想,就会发现夜无垢和朝慕云的言谈举止透着不一样,这两个人默契十足,配合十足,并没有上康岳的当,他们并非放弃了,自投罗网,而是早早编织起另一个网,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看不到的情况下,朝对方一步步走近。 就连最后这个行动瞬间的节奏,似乎都是有预兆的。 被软剑点在喉间,康岳几乎瞬间头皮发麻,背后一片冷汗:“你——” “你什么你?”夜无垢笑唇张扬,晃了晃自己绑着的双手,“我可是照着康帮主要求,扔了扇子,绑着手,过来了哟。” 康岳闭了闭眼睛,刚才想起,刚刚自己明明想杀掉朝慕云,很想杀很想杀,不顾一切的想动手,最后刀动时,却突然晃了神,没能真正下手—— 他瞪向朝慕云:“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心锚。” 朝慕云看着他:“还记得今日公堂之上么?在与你理说案件时,我经常会有重复性拍手,抚掌动作,就是为了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康岳:“可你是为了叫人,呈上证据!” 朝慕云微笑:“你认为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没有察觉,接受了我的暗示,此后但凡我有类似动作,相似的说话频率,有意识的引导……你的情绪,就会被我左右。” 康岳震惊:“你竟然在那时就想到了——” 朝慕云摇头:“当时只是预防万一,不一定能用得上,可你非要在今夜绑我,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就只能让你瞧瞧我的本事了。” “那枚铜钱……” “在我手里,它有用,到了别人手里,铜钱就只是铜钱。” 所以还是自己大意了么…… 康岳眼神恍惚。 夜无垢慢条斯理:“你到现在还没看清楚,最重要的是人,而非外物?我的小朝大人,本事可远非一枚铜钱。” 康岳眸底一片赤红:“不……我没输,我的计划万无一失,绝不会输,只是你们太强,是我运气不好,遇到了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我手底的人都是废物,是他们拖累了我!” “呵。” 夜无垢冷笑:“我家小朝大人不是早告诉过你,人与人之间,并不只一种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你把别人当狗,别人自也不会把你当人,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 “你看着八方水,这四海潮,你敬畏它们,尊重它们,它们才会护你,助你,你憎恨它们不听话,要打压它们,制服它们,它们当然要不驯,翻了你的船,要了你的命!” 父皇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起初他没懂,治国是治国,做菜是做菜,哪能一样,上过几堂课后,他明白了,其实就跟他们漕帮走船一样,上善若水,水亦有脾气,你懂看天时出船,知淤泥太重需帮忙清,水也会变的温柔,愿意送你扬帆远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观看你怀的是什么心思。 康岳最烦听大道理,他并不认为别人好心再提点他,他只觉得对方在高高在上的炫耀,在嘲讽他,在鄙视他:“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4节 夜无垢却轻笑一声,任身后跟来的人将康岳五花大绑,收起了软剑:“康帮主不要着急么,这才哪到哪……我虽是鸱尾帮主,也受小朝大人的管,大理寺从不用私刑,你的罪,和该律法来判。” 所以现在是死不了了?别人要让他生不如死? 康岳并没有庆幸,反而心头提的更紧。 果然,下一刻,夜无垢笑了,笑意不及眼底,危险可怕:“不过么,我的仇,我师父的仇,我父皇的仇,我母后兄长的仇,以及小朝大人被你掳走吃苦的仇,你全部都要还。” 康岳:…… 反应过来时,漕帮汉子已经押着他离开,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自己都不知道挨的是什么,只感觉锥心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个什么刑罚,死不了,但会很难受,然而这才是刚开始。 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歪头一笑:“我们回家?” “好……”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朝慕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站不住:“我头有点晕,你扶我一下……” 但结果并不是头晕的问题,他身体往前一倒,晕过去了。 “朝慕云!” 夜无垢一急,手上绑着的牛筋结生生被他挣碎,勒出血线,及时接了个满怀:“你怎么了,你撑住!” 远处厚九泓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病秧子又发病了!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 反正也收尾了。 夜无垢不假思索,抱起朝慕云,飞掠到小舟上,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脚轻轻一踏,小舟就像自己长了帆一样,快速荡着波往前行,比旁边的大船可快多了。 远处一直跟着行动,主要看着康岳会不会耍阴招使毒的槐没看到这一幕,赶紧跟过来:“等等我——” 正好今天事情顺利,之后没什么可担心的,不如顺便把小朝大人的毒解了! …… 护城河边这么大热闹,城里很多街巷也没那么安宁,百姓们怎会听不到?眼看动静渐小,外面重新安静下来,才试探着开个门缝或爬个墙头,看是怎么回事,结果一看了不得,是太子把那个造反的典王给收拾了! 就这么个上半夜的功夫,不但把人拿下,还押在囚车上进街,不知要关去哪里的监狱等候问审。 没看到太子英武表现,百姓们捶胸顿足,但好像也不算太晚,至少他们可以给这恶心贼人扔烂叶子臭鸡蛋! 有那爱干净的人家,晚饭吃完后家中厨余垃圾全都清理过了,没烂叶子扔,但不要紧,现在是什么时候?后半夜啊,众所周知,后半夜正是起夜的时候,家里人口要是多,或者谁稍微闹个肚子,那这夜香可是管够的! 这典王不是心脏手脏爱玩脏活儿么,这东西正好配他! 于是接下来,囚车到哪,就会接受到热心百姓的‘投喂’,那架势,押送人员都忍不住后退两步,生怕殃及池鱼。 “……脏心烂肺的玩意儿,不要脸的下三滥,老少爷们们,扔他!” “打死他!还留着他的命干嘛,太子应该当场杀了他!” “说起来……怎么不见太子,也不见小朝大人?” “听说是累病了……小朝大人身子弱,哪经得起被这么气!你我百姓的命太子都挂在心上,何况小朝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太子当然更紧张!” “……都是这混账玩意儿的错!泼他!” “我说老李你不行啊,这大半夜过去,夜香就这么点?你起开,让老子给他点辣口的!” 押送官:…… 虽然百姓热情已成传统,但真的没必要……都快溅到别人身上了! 城门口。 青轴马车缓缓行来,大理寺卿闻人长刚刚进城。 车内着火晃动,手中卷宗将将看完,之前所有待处理,画着标记的地方,如今全部以朱笔一点点批过,再无遗漏,本次计划行动,已然大功告成。 闻人长最后检查一遍卷宗,还未收起,就听到街道上的嘈杂,抬手掀开车帘,随着远处火把,很快看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太子行动果然迅捷。” 但好像押送队伍里,并没有太子。 他敲了敲车壁:“太子殿下呢?” 车外安静片刻,心腹过来回话:“回大人,咱们回来的晚,错过了最新消息,小朝大人曾被歹人劫持,现在晕倒了,被太子抱回了大理寺,似乎病情有些严重,现在正准备施针用药……” “我大理寺人才,不可以有事,”闻人长停顿片刻,道,“你将我库中收藏的几位上好药材送过去,同太子说,但有所需,只管开口。” “那大人的事……” 闻人长咳了两声”:“我不过是辞个官,跟小辈没什么干系,皇上知道就可以了。” “……是。” 皇宫。 虽是后半夜,也灯火通明。 典王的造反事件,城里街巷的各处动静,百姓们不明就里,朝臣们却不可能是瞎子聋子,早早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小太子虽然用自己客帮势力狠揍主帮,但典王的一票后手准备,在京城各处织的网,太子一样都没放过,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全都供他差遣,悄无声息的开始行动,短短时间就按住了所有典王余党! 这本事,这魄力,谁敢不服! 还睡什么觉,朝臣们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收拾好就来了皇宫,果不其然,皇宫大门敞开,谁来觐见都让进,承允帝精神奕奕坐在龙椅上,就等着他们呢! 得亏来了,否则这以后…… 朝臣们心里可太有数了,都不用和熟人交换眼色,直接开始吹彩虹屁,一会儿说皇上英明,一会儿说小皇子威武,一会儿又说上苍护佑大允,将来必海晏河清,开创盛世太平,也没忘了本身职责,说以后要事该怎么怎么办…… 承允帝端坐龙椅,目光掠过部分朝臣,心中冷哼。 他的朝堂,他最熟悉不过,诚然,有有本事的,真心为国着想的,还有更多的墙头草,之前可不是这话锋,眼看局势已定,他儿子给老子争气,这群人才站了过来。 他坐在这里,不过给他们些面子罢了,墙头草坏不了大事,晚点收拾也不要紧,正好他的宝贝太子需要点磨刀石,这几个就不错。 做了几十年皇帝,承允帝老面子人了,最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炫耀完自己儿子,客气的和朝臣们打了几个太极,就放了人离开。 走到后殿,换上常服,他才问桂公公:“确定完事了?” 桂公公奉上茶,给皇上润口:“老奴接到鹰卫传签,一切尘埃落定,日后再不会有危机,您可放心教导小太子殿下了。” “小朝的病呢?如何了?” “说是正在施针,之后马上会用药,小朝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皇上切莫太过担忧。” “怎能不担忧,多好的儿子,多好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爹!”承允帝想到朝慕云身上的毒就来气,“你传朕旨意,那个什么朝文康,不必给他面子,也不用叫小朝知晓,招完供便斩立决,他那个妻子叫什么,高氏是么?为母不慈,掌家都不会,给我发配冲军!” 桂公公:“……是。” 承允帝看着手里的茶,又叹气:“你说这俩孩子,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仗着有朕给的鹰卫暗中保护,就敢来这么一出空城计,叫人掳走,还不叫暗卫动,但凡有个万一……” 桂公公就劝:“要怪还是怪那典王,心太脏,不然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再怎么摆阵,也不会有这出危机不是?皇上安心,您的鹰卫是全天下最精锐的队伍,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也是信任,才敢这么干,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是不会有凶险的,小朝大人晕倒,说到底还是身上中的那个毒。” 承允帝就叹了口气:“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他的病,你叫人吩咐下去,太子册封大典往后推几日没关系,先得小朝没事。” “是。” “那边缺的药材可都送过去了?朕之前听说还少一味?” “两日前的确还少一味,现在已经齐了,都送过去了,所有紧缺的,不管贵的还是便宜的,解毒药材已全部找到,那边的槐没大夫也已全部炮制完毕,老奴问过太医院,太医们都说没问题,正好切症。”桂公公微笑道,“早先怕耽误病情,现在正好案子结了,大事也完了,正好合适放心治病,皇上安心,此事万事俱备,必出不了岔子。” 承允帝颌首:“最近几日,所有事都聚拢到朕这里来处理,包括功课,都不要去问太子,让他安心守着小朝。” “是。” “还有——”承允帝掠过案几前奏折,“闻人长要请辞,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好空缺,你去拿笔来,朕亲自拟旨,破格擢升朝慕云。” 桂公公微笑:“是。” 若换了别人,可能不太理解这个决定,桂公公整日伺候在承允帝身边,不要太懂,承允帝和闻人长年少时便认识,多年相处下来,说是君臣,更像老友,闻人长的请辞行为并非带着试探,承允帝也不是舍得踢开老友,为小辈开路,只是闻人长虽才华长在破案,别的本事也不是没有,朝中阁老位置不是空缺,哪里容不下一个闻人长? 况且闻大人年纪也大了,办案这种极耗心力之事,也得悠着点,以前是没办法,没有人才为继,现在有了,何不给别人机会,也让自己轻松一些?到哪里发光发热不是为国为民? 桂公公刚要下去传话,又被叫住了。 “等等——”承允帝手负在身后,双目如炬,“你分神看着点大理寺,等小朝一醒来,你就亲自过去,同他说,他没爹疼没关系,朕当爹的瘾大,从此之后,没人敢欺负他。” 这意思……是过了明路了? 桂公公替太子惊喜:“皇上英明!” 承允帝拳唇间,清咳一声:“去吧。” …… 大理寺小院,一群汉子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听着房间里的人吵架。 “姓夜的你行不行!能不能滚开,不要妨碍我解毒!”一个女子清脆声音,是槐没。 “你才是行不行!这么多毒虫往他身上招呼,人都快给埋上了,你这是解毒还是吃人!”低沉微狠含怒的声音,是夜无垢。 “你知道屁,这毒就得这么治,外行滚开啊!” “我不看着点,你把人给治死了,谁还我! ” “别吵了……死人都要被你们吵醒了……” 房间陡然一静,是朝慕云醒了。 夜无垢看着他脸上的虫子爬,吓了一跳:“你别说话……” 朝慕云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 槐没大为震撼:“你竟然不怕我养的毒虫?这个不要脸的货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怕!” 朝慕云:…… 他很不想说话:“吵。” “都是他吵!” 槐没将锅甩给夜无垢,迅速检查了下朝慕云状态,板着一脸转头,再次看夜无垢,“他虽然醒了,但身体状况非常不好,马上又会晕,现在时刻非常重要,两个时辰内你必须保持安静,不许说话,不许打扰,否则他必死!” 夜无垢:…… 很快,他被扔出了房间。 还不敢反抗。 憋了一日的雨,此刻落了下来,瞬间倾盆,他蹲在廊下,像被人抛弃的大狗,手腕上残存血痕依旧,眼底也润起雨水飘飞的湿润。 雨打屋檐,清脆叮咚,房间里的人没醒。 天色渐白,雨声淅沥,房间里的人还是没醒。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105节 天光大亮,雨已尽消,房间里的人仍然没醒。 小院里值守的人来来往往,看了都忍不住摇头,不知该关心房间里的人,还是可怜房间外的人。 槐没送药进房间,出来时长长呼了口气,对蹲蘑菇的夜无垢说:“行了,这第一道坎总算是过去了,他没事,接下来是第二道坎,只要他在三日之内醒来,保证百病全消,陪你活到九十九,若是醒不来……” 她没说完,但这话意味着什么,是个人都能听懂。 夜无垢瞪她:“你个庸医!” 槐没摊手:“我本来就不是大夫啊,我就是个玩毒的。” 夜无垢:…… 槐没拍了拍他的肩:“你现在可以进去守着他了,但要记住,保持安静,不能胡闹。” 夜无垢手握成拳,一句话没说,转进了房间。 床上的人安静睡着,脸色和初见时一样苍白,唇色浅淡,脆弱的像停在枝叶上的蝴蝶,似乎轻轻碰一下,就会折断翅膀。 夜无垢想要伸手,握住朝慕云的手,刚悬到半空,又落下,他怕自己力道太大,不小心伤了对方。 “快点醒来啊……” 他头抵在朝慕云枕间,眼底微红:“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两日过去,朝慕云还是没醒,大理寺气氛一天比一天焦躁,皂吏们是,别人也是,偏这种时候,还有那起子不长眼的人生乱,堆到大理寺的案子眼看着增多。 “啧啧,这瞧着有点不太正常啊,除了正经待核查的,好像还有点不对味的?该不会是典王余孽吧,知道自己要倒霉了,干脆混水摸鱼?” 华开济平时虽然熊,政治嗅觉也是不缺的,而且最近朝慕云养病,他都快闲出屁来了,不琢磨这个琢磨什么? 厚九泓也是憋的心火丛生,当下按拳头:“管他哪儿来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老子把案破了,省的病秧子醒来再忙病了!” 华开济不服气了:“明明是我发现的,就该我去!” 厚九泓:“破案的事你懂个吊,还是得我,你瞧着,我五日内,必能破案!” 华开济:“敢瞧不起小爷?呵,就小爷这手斥侯跟踪床,三日,我必破案!” “就这点三脚猫的工夫也敢吹牛,不若你俩合作把尸体搬过来,叫老娘验上一难,一日,凶手必现!”槐没也捏着菜刀出来了。 华开济:…… 厚九泓:…… 说话就说话,别威胁行么!你这意思要不让你干,你就给我们做饭?太狠了,这婆娘太狠了! 厚九泓试图开口:“病秧子的毒不是解了,你怎么还不走?” “走什么走?”槐没眯起眼睛,看了朝慕云房间一眼,“他竟然不怕我养的毒虫,明明那么斯文的一个书生,竟然不怕虫……这怎么行,我当然要吓他一吓,吓不到之前,我绝不走!” 厚九泓:…… 你跟拾芽芽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同她说,你只是想验尸。 到底哪个才是你真正想搞的! 总之,大理寺一片躁动,四外忧心忡忡,所有人都在等朝慕云醒来。 朝慕云房间里,却一片安静。 夕阳余光跳跃过最后一抹金色,窗外暮色四合,渐渐暗下,又是夜晚了。 夜无垢将灯挑亮,帕子浸湿水,给朝慕云擦脸擦手。 他动作很小心,好像对方的手是琉璃做的,不小心就会碰坏,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扔了帕子,握住朝慕云的手,轻轻吻在他手背。 “……自打认识你,还没见你这么贪睡,是不是平时太累了?我以后多帮帮你好不好,保证不让你太累……你便可怜可怜我,早些醒过来好不好?这都第三天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可是我抱你回来时速度太快,让你不舒服了?可我那时只是太着急……” “你之前说喜欢小狗,我抱一只来给你养好不好?前几日我看到了一只幼崽,就在巷子口卖饼的老大娘家,大狗刚生的崽,才过七天,眼睛刚睁开,浑身黑毛,就脑袋顶,额心那地方,顶着一颗白色桃心,还挺憨挺好玩的,你若喜欢,我抱来给你……” “我养你一只小狗,就够够的了。” “我……”夜无垢刚要说话,突然浑身一僵,立刻抬头看朝慕云,脸上惊喜藏都藏不住,“你醒了!”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的脸,声音微哑:“哄我养别的狗,嘴上装大度,实则委屈成这个样子……” 夜无垢立刻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那就养我一个!” 朝慕云笑了,目光落在他腕间:“你的伤……” 正是那夜被牛筋绳绑过的位置,当时硬生生撑开,他都看到了血花。 夜无垢全然不在意:“我敢那么绑,自有办法解决,当时就是急了点,才……其实没事,你看,早结痂了!” 朝慕云唔了一声。 “你终于醒了……” 夜无垢手有些颤抖,声音也是,终是没忍住,倾身亲吻朝慕云的唇:“我有点怕……” 睡太久,朝慕云力气有些不够,轻轻揉了下夜无垢后颈:“不怕,槐没说了,只要我能挺过来,能陪你到九十九……以后,只陪着你,嗯?” 夜无垢哼哼,声音有些闷:“那你……说话算话。” 朝慕云笑了,轻轻拍了拍被子:“上来陪我躺一会儿?被子也分你一半。” 夜无垢:“一被子?” 朝慕云:“……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