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英雄》 他今天做了什么,配得上这等幸福呢? 他的剑上滴着血,魔物已经倒地,而他漆黑的眼珠没有一丝波澜,这对他不过是一场热身运动。他为长剑附上一个清洁魔法,接着走向那一直含笑望着他的人。阿尔特莉娜的鞭子一直垂在她的裙摆边,说明她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非常满意。他不懂为什么今天的训练这么轻松,不过他并不想问。这位身着素白长裙的教廷贞女身材高挑,但他已经成长到能与她平视的高度,再过几年,相信他会更高。他把头垂下去。 阿尔特莉娜的手揉揉他的短发。 “做得好,”她说,“我真为你骄傲,阿奇。” 他始终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裙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她的夸赞时,他感觉到多么大的快慰。阿尔特莉娜的手从他的脸侧滑下去,指尖轻轻捋着他训练时穿的软甲。似乎她用了什么魔法,他那些繁复的扣子和带子纷纷松开,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已赤身裸体。阿尔特莉娜收回了手。他们站在他的休息室里,灯丝燃烧发着耀眼的光,照亮这里每一个角落。一切都被记录在水晶球里,他知道。他假装不知道。他渴望着他的导师接下来的那个指令。 “躺到床上去,阿奇。” 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感觉在他小腹蓄积,令他想要咬住或抓住什么。他抓住了身下的床单。口水充盈在他的齿间。他吞咽,接着更加觉得躁动。他躺在铺了薄薄一层床垫的金属板上,在阿尔特莉娜碰他前,阴茎已经勃起了。那条纯白的皮鞭的鞭梢落在他阴茎的顶端,倏然滑落,蹭过茎身。他在阿尔特莉娜的轻笑声中深呼吸。 半精灵白银色的头发落在他的胸口。他闭上眼睛。他灵敏的五感已经为他在头脑中构建阿尔特莉娜的一切动作——她把持鞭的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没带手套的手握住他的阴茎。她侧着头,把面颊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们彼此的心跳声都对对方一览无余。 他深深地吸气,吸气,终于抑制不住,呻吟声从喉咙里泄漏出来。他的手指攥紧了床单。攥紧,放松,挠,摩擦。他抬起一只手,放在阿尔特莉娜的头上,轻轻地,尽他最大的自制力轻轻地,把手指埋进她流银般柔顺冰冷的发丝间。她的头动了动——嘴唇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皮肤。 他忍不住微微抬了一下他的大腿。 阿尔特莉娜重新直起她的腰。粘稠的精液黏在她的手心上,缓缓地向下流。他坐起来,照例想为她清理她的手,她却在他张开嘴前告诉他: “别急,阿奇,还没结束呢。” 她让他翻过身,跪趴下来。 他的精液涂在他后穴的入口处。慢慢抹开,慢慢入侵。他张开嘴,刚刚高潮过的身体还在发热。她的手指填满他,幸福填满他。他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他想:他今天做了什么,配得上这等幸福呢? 他睁开眼睛,呼吸的节奏因他的清醒而逐渐恢复如常。他伸手抚摸自己射精后疲软下来的阴茎,从自己小腹上揩下那些冰冷湿滑的液体。他的舌头裹住自己的手指,想象那是阿尔特莉娜的手,他在做梦中未做完之事。 他松开嘴,去拿床边的手绢清理自己。将近十年不用魔法后,求助于外物已经成了他的第一选择。他坐起来,整理床铺,穿衣,简单地洗漱。他走出这间低矮的破房,天刚破晓。 “阿奇。”一个同样在此时走出房门的人向他打招呼。空气中飘着污水和垃圾的臭气。 “早上好。”他说。右半张脸上大片暗红的旧伤疤跟着他的微笑一起扭动。 他抱住了清冷的月光 他站在漆黑的夜色里,等在一扇门边。他总是把时间掐得很对,不多时,门开了。他走进去。他们不说话,这事已经干了太多次,不需要再做什么交流。黑暗遮住了他脸上丑陋的伤疤,他的沉默则遮住了他的性别。他跪下,为男人解开皮带,把他的东西含在嘴里,吮吸,舔弄,吞吐。这是一个堆积杂物的隔间,薄薄的墙壁后是演员们的后台,凌乱的脚步声。再往后是舞台,男高音正在独唱。这是这出戏剧的结尾,男主角在向他的伙伴们告别:他已击败魔王,击败命运,他用他的剑从魔王和魔族手中取来永久的安宁,取来所有人的幸福,现在他要放下这神赐的圣剑,放下这万众瞩目的身份,隐匿在这片大陆上,开始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了。 “啊——阿奇——好极了——”他正在服务的男人舒服的喟叹出声,那只手粗鲁地抓着他的头发。他于是把嘴里的东西吞得更深,用喉咙榨出此人的幸福——这幸福总是来得格外容易,格外迅捷。 男人喘息着,松开手。 他一丝不苟地把男人射出来的东西一滴不漏地吞下,并如愿以偿得到了这次的报酬——一些残羹剩饭,不算丰盛,但比垃圾丰盛。现在,女高音、女中音、男中音、男低音开始合唱他们对勇者的感激和永久的怀恋。 他向男人道谢。 他提着这包东西,慢慢地走回家。口交总是令他联想起艾瓦,因为艾瓦是第一个让他为她口交的人。走路很无聊,所以他开始回忆着艾瓦。他一如既往,在一想起她时就感到心跳激烈,好像重新回到当时那种紧张的气氛里。艾瓦喜欢把危险的咒术涂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命他为她口交。那时候他的牙已经被她拔掉了,但她还是说他弄痛了她,这是一种借口,好叫她可以电他,或者勒紧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他的眼泪和她的淫液流到一起。在他几近眩晕时,她会停下她的捉弄。她让触手填满他身上的每一个孔,爱抚他的乳粒和小腹。那些触手非常多变,有时候它们长出软刺剐蹭他敏感的内里,有时候它们用直白的电流鞭打他的肉体,有时候它们分泌催情的药液引起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情欲。艾瓦总是把他玩到失禁才罢休,然后她提起裙角,像个不想让自己弄脏的小女孩似的跨过一地狼籍,把她心爱的娃娃捞起来,抱到舒适的软椅上。她用一双纤细的手臂把他抱得很紧。 艾瓦说,她真的好爱他,她多希望他也能这样深刻地爱着她。 他后来细细地品味那一刻,意识到,起码在艾瓦抱着他时,他的确是感到深深的悸动,前所未有的爱的冲动的。 他想到这里,便抬起双臂,凭空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出来。他抱住了清冷的月光,夜风如流水般滑过他的身躯。 他把双臂放下了。 回到那间破屋已近子夜。往常,他会一口气把这叁天份的食物吃掉,然后睡个安稳的好觉。可是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不请自来的客人。 黑暗中,房间唯一可以坐下来的那张床上等候着一个人,一个熟人,总是女中音或者女高音来扮演这个角色。 “好久不见,亚基里斯。”海妖张开嘴说话。海妖一张开嘴,就是战斗的开始。 火的红光照亮了这个房间,两双对视的眼睛。两张脸中,一张神情严肃,一张在和那上面的疤痕一起微笑。 我一直在想你,你想过我吗? 海妖的身体像蛇一样柔滑,尤其是淋了水。塔夏招来的水浇灭了火,被火烧成了雾。他冲过雾,欺身上前,出拳,却被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躲过。 “我不是来打架的,亚基里斯。”海妖对他说。不知道塔夏是否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我不是来打架的。 不是来打架的。少年的他困惑地看着少年的海妖,困惑地看着对方撩起睡衣——下面一览无余。看,亚基里斯。海妖对他说看,实际做的却是捏着他的手腕,让他的手碰到他的小腹,接着下滑,光洁的下体,不仅无毛,连一根阴茎也没有。 没有分化性别的海妖当然应该没有阴茎,也应该没有阴道。可他摸到了一个水淋淋的入口,两瓣颤抖的肉夹着他的指尖,像嘴唇,既是推拒,又是吮吸。 是因为你。塔夏告诉他。接着他们被灯火照亮。阿尔特莉娜的两只手都带了手套,没有持鞭的那只手轻轻一抬,两位银甲的骑士带走了塔夏。 [br] [br] “你知道我打不过你,亚基里斯,”塔夏跪在他脚边,一手捂着焦糊的腹部,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裤脚不放,“可我没有带别人来,也没有……”吸气的声音,多半是因为疼痛,“也没有告诉其他人。贞女不知道,利维也……” 他的手指轻轻一扫,同时后退一步。塔夏抓着裁切齐整的布料向前一倒。 “你很快也会不知道我在哪了。”他轻轻说。 他转身。 “利维快死了——”塔夏说,“因为伤势太重害怕引起恐慌,暂时没有公之于众。他已经在神殿躺了一个月——” “利维是龙,”他停下了脚步,“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救回来。” 用力咬吧,我不会被你咬坏。利维说。龙族的青年如燃烧着火焰般明亮的赤瞳里含着温暖的笑意。只有和利维,他才能尽情在床上释放自己。 “利维被诅咒了,”塔夏说,”法师协会还没有定论,但贞女认为,那诅咒的气息很像魔王。” 他回头看向塔夏。 “魔王死了,”他说,“我亲手燃尽了魔王的心脏,毁灭了那棵孕育魔王的巨树。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魔王诞生了。” “我没有骗你,”塔夏说,“他们也是那么相信,世界上不会再有魔王了,所以他们没有花大力气来找你……只是我……亚基里斯,我……”塔夏向他爬过来,抱住他的腿,仰起脸来看他,“我一直在想你。” 我一直在想你,你想过我吗? 那时候他已经是青年,开始了前往魔域的旅途。再次见面时塔夏好像又变回了最开始的塔夏,没有性别,没有阴茎,没有阴道,蓝色的头发刚好齐肩,雌雄莫辨的面孔中带着少年气。晚上,在他起夜时,塔夏出现在他身后,抱住他。 塔夏告诉他,他们怎么逆转他的分化,那个过程多么痛苦;告诉他,自己一见到他,身上的枷锁就开始痛,因为一见到他海妖就又感受到分化的冲动;告诉他,现在他想要做他们当年没做完的事,可以吗? 他想说不可以,可塔夏紧接着问:我一直在想你,你想过我吗? 他不能回答。所以他看着塔夏跪下,把他的东西放进嘴里。 “塔夏,停下来。”他的手指夹着一束银光,贴在海妖的喉咙上,粘在他身上的魔法渐渐消散。回忆安稳地回到它们该呆的地方,不再出来四处游荡。空气里只有潮湿的水汽和焦糊味。海妖沉重地呼吸。 “塔夏,”他说,“我没想过你,一次也没有。” 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一个承诺让你从此解脱的人 一个孩子走到他面前,怯生生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一杯水。 他失笑,接过这个杯子。清水倒映着他的伤疤,因为昨夜活动了一下筋骨,那些伤痕看起来变浅了,没那么触目惊心了。他把水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那个小孩。 “谢谢。”他说。 街道上很荒凉,小村落里没有信步闲逛的人。如果这孩子出了意外,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于是对孩子说:“快回家去吧。” 孩子没有回家去,而是问他:“您是旅行者吗?” 他不明所以,还是回答了一句:“我是。” “您只是短暂地在这里停留吗?”孩子问。 “是这样的。”他回答。 孩子便希冀地望着他:“您能把我带走吗?”这样说着,孩子把宽大的袖袍撩起来,给他看他的伤痕。那应该是鞭子抽出来的,他对鞭伤很熟悉。 “对不起,”他对孩子说,“如果你只是想逃离你的痛苦,那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走。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一个承诺让你从此解脱的人走。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让你不再受苦的地方。” 那双稚嫩的眼睛蓄起了泪水。 “为什么啊?”孩子问。 为什么啊?艾瓦在垂死时还在轻声呢喃着这句话。她的脸像白瓷做的那般惨白。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艾瓦总是在问他这句话,却并不想要听他的回答。她无法接受他的选择,正如他无法接受她的选择。 他微微一笑,说出阿尔特莉娜常挂在嘴边的话: “因为这是神赐给你的命运,你必须承受它。” 他杀了一匹狼,猎了一头鹿,饮干它们的血,吃光它们的肉。晚上,他爬到一棵树上入眠。一条蛇把他咬醒,他捏碎了它的头。蛇毒不能杀死他,却让他难受起来。他从树上摔到树下,睡不着,走不动。 他躺着,落叶掉到他的嘴唇上。他闭上眼睛,想象那是一个吻。 他想念利维的吻。 利维是一头龙,一头年轻的黑龙,肌肉结实,喜欢后入,喜欢按着他的脖子后入,喜欢让他咬着他的手臂,堵住他所有尖叫。利维操他的动作总是很凶狠,好像他恨他,在强奸他,要弄坏他。很多时候,他也确实感到自己被利维弄坏,虽然他会很快愈合,恢复,但在龙粗大的阴茎进出他的肉穴,带出鲜红的血渍,深红的肠肉,和深刻的痛楚时,他感到自己被利维弄坏了。 可利维的吻总是很温柔。 轻轻地舔舐,小心翼翼的吮咬,温情脉脉地纠缠,吻得汹涌,吻得绵长,吻得柔软。利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操他,却很愿意在别人面前吻他,在塔夏面前,赛缪斯面前,乃至阿尔特莉娜面前—— 阿尔特莉娜静静地看着他们,有一天,她对他说:如果在利维那里他找到了他的幸福,那么,当他完成他的使命之后,她会为他们祝福。 过了好像很久,蛇毒的影响终于彻底消退了,他重新站起来。他看着夜幕下寂静的森林。他改主意了,他要去见利维。见他,然后吻他。 但要叫他们去自行了断,他们却也非常为难。 他在烈日下行走,又想到了前几天的那个小孩。他想,在那孩子给他递了一杯水后,他这样径直走开是否合适?他并不能把他带到一个从此不再让他挨打的地方,但可以终结他的苦难—— 他的手指抽动一下,仿佛血浆正从那里淌过。 人们往往不愿意承受神给他们的命运,但要叫他们去自行了断,他们却也非常为难。可被杀就是另外一回事。被杀不会为难,毕竟这决定也不是倒地的死者做的,而是出手的人做的。 他驻足。他在犹豫他是否要折返。 他回望着自己的来路,炽烈的阳光烤得土地干裂。这么远的路途——他并不是嫌回程太远——时间,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出手拨弄某个可怜的小孩的命运却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时机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于是继续往前走。一杯水而已,不值得让他去冒这样的风险:沦为阿尔特莉娜眼中崭新的魔王。 这是他在十年前曾经造访过的城池。此刻他尚未入城,站在一条蜿蜒的小溪边。走入人群前还有些准备工作。他在潮湿的土壤边跪下,看着水流里自己的脸。每一座城市都有亚基里斯的雕像,为了纪念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纪念的话,一座就够了。他们是为了宣传他的脸,让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知道他的脸。那时候他们还在找他。 他们现在不找他了。可雕像已经树起,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脸。也许再过十年他们也就看惯了,无视了,谁知道呢?反正他不冒险。而且他也喜欢这个过程。 血流进溪水。火光映在溪面上。 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疼痛,不会剧烈到让他产生濒死感,也不会轻微到无足轻重。不可忽视的痛,又足以忍受。这正是活着的感觉,这些痛苦组成了他的命运,他与这感觉纠缠在一起,再也不能分离。 他想起艾瓦说:他喜欢痛的。 艾瓦说:我给你这些,我给你你喜欢的一切。 艾瓦给他的痛前所未有。她不断贯穿他的身体,戳破他的胃袋,让他不断复生的新肉不断被他自己的消化液溶解。她微笑着擦拭他额角的冷汗,指挥她的触手攻击他的战友,他的伙伴。她捉来他的挚友,不管他如何哀求,仍然坚持要在让他看着赛缪斯怎么被她细致地肢解,缓慢地流血而亡。 然后她强奸他,各种各样的方式,各种各样的手段。她一边野蛮地强奸他,一边蛮横地宣布说:你喜欢这个,这是你想要的,我给你这些,我给你你喜欢的一切。 自残结束了。他放下手,把所有魔力封存在身体最深处。他走向城门。他想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刻,告诉艾瓦:他不喜欢这个,他喜欢的是它结束的那一刻——阿尔特莉娜的鞭子垂回裙摆边,对他说接下来他们继续他们的训练;塔夏从他身前站起来,善于假装成另一副面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因开心而流露的笑容;利维把软下来的阴茎从他体内退出来,温柔的抚摸他,温柔地亲吻他,温柔地抱着他小憩;还有—— 她,魔王艾拉瓦赫什,在她的强奸结束之后,拥抱他,告诉他:她爱他,非常非常地爱他。 他所喜欢的一切已经和他的过去一样,全都远远地飘走了。这就是神赐给他的命运,他必须承受它。 他想:那利维就死吧。 十年间世界改变了很多:废墟被重建,城墙被修补,人们不再东奔西跑,变得安定下来。可世界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十年前,他在这里救了一个妓女,她当时被她的客人抓着头发往墙上砸,因为她偷他身上的吃食。十年后,还是有一个女孩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砸。不是当年那个妓女,比当年那个还要年轻。十年前,阿尔特莉娜没有阻止他的举动,但在过后告诉他:这种事太多了,这种人太多了,你永远也救不完,救不够。 阿尔特莉娜永远是对的。 那个年轻的女孩徒劳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像在做最后的求救。她明白不会有人救她,却还舍不得让自己就这样被打死,固执地一定要去抓一抓虚空中那条救命的绳索。多有意思呐,这就是希望。人总是怀着希望,多有意思呐。怀揣希望,奋力挣扎,然后也许真就侥幸活下来,受更大的苦。多有意思呐,这些关于活着的秘密。 他伸出手去,轻轻一握。 那个男人发现自己私刑的小偷居然这么快就气绝,忿忿地扔下这具尸体。等这人的身影消失后,一个女人过来敛了尸首。也许她认识她,也许她只是个敛尸卖钱的人,不知道,她们走得匆匆。 晚霞的余晖为这里涂上金红的色彩。他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感到饥饿,疲倦。他需要吃的,或者用来买食物的钱。要尽快拿到这些,因为他还得去见利维。 所以他站在这里,等待几个顾客。 他不是一出生就会干这一行,虽然他从出生到十几岁的年纪时都能坦然地在十几个人面前赤裸让他们从里到外检查他的身体,虽然他在第一次遗精之后就开始从阿尔特莉娜那里得到手淫和指交的高潮作为他完成某项训练的奖励,虽然他在杀死魔王之前的旅途中和塔夏、利维、艾瓦都做过——他那时候并不会干这一行。当他从阿尔特莉娜的注视中消失,从世人的注视消失时,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习惯于这样做,毕竟这份职业是低贱的、淫乱的、羞耻的、肮脏的,而他,亚基里斯,就算不再手持神赐的圣剑,仍旧是那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勇者,他不需要去干这一行来赚取食物和钱。 第一次并不是工作。那时他是矿工,那个人是工头。那个人首先陷害了他,接着又拯救了他,然后告诉他,他想索取一点报答。 仿佛一个崭新的原理被他发现,原来,世界还会这样运作。其实一切又不是崭新的,而是自旧时就早已有的,他习以为常的,于是他接受得也那么迅速。 他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能当婊子,但一个像他这样,不断地被插入,被爱抚,不断地和不同的人主动或被动地贴近性的人,怎么会不能当一个婊子呢?和陌生的人为食物和钱性交,与和熟悉的人为快乐和爱性交,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都是一种献祭,一种交换,把自己给别人去使用,拿到自己赖以为生的东西。 十个子儿可以用他的嘴,翻一倍可以用他的后穴。他脸上有疤,不美,可很便宜,又结实,销路总能打开。第一个买他嘴的顾客是站在他不远处的妓女,她把裙摆罩到他的头上,让他舔干净她刚被她上一个客人射满的小穴。 他一边慢慢地舔,一边想起自己不要舔得那么慢。因为他还要去找利维。他之所以直接来这里卖身,就是为了节省时间,好在利维死前到达利维面前,去吻利维。 就这样想着,他还是舔得很慢。如果那诅咒真的太厉害,利维真的很快就死了呢?他用嘴唇轻轻磨着这个妓女红肿的阴蒂,感到她柔软的大腿一下一下收紧。 他想:那利维就死吧。这是神的意思,命中注定的事。他现在出发踏上这趟旅途,就已经无愧于他们曾经对彼此的爱恋了。 为什么他们总是要把他可以接受的东西,说成 “你有手有脚,也没有残疾,为什么要来做这个?”男人轻蔑地问他。男人刚刚射进他的屁股,此刻正把那根疲软的阴茎捞回裤子里。 “年轻人,去找份正当的工作,”男人教训他说,“神才会厚待你。” 世界上有太多这样的人。 他目送这个人离去,很快又有人接近他。他抬起头,对上一双赤红的双瞳。 啊,他笑了。他不必再进行那长途跋涉的旅途了。利维站在他面前。是塔夏骗了他,还是塔夏也被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是:阿尔特莉娜是不是也在这附近呢? 利维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墙上。 “你在这里卖身,多少钱。”利维看起来就像那个发现自己打的姑娘提早成为尸首的人那样忿忿。他笑而不语。利维不需要回答。果然,利维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继续说道:“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他计划着逃脱的路线。第一步要先把利维的手切下来。 “我也可以买你,”利维说,“我操你一次,给你十个金币,怎么样?我可以填满你所有淫荡的洞,把你操得每天下不来床——”利维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眼泪。哀伤。他为难地打消了自己手指间的风刃。利维在他面前痛哭。 “十年,”利维说,“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打扰你过你想要的生活。我告诉自己,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你值得你想要的自由。我走过了没有你的十年——而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最后那声怒吼惹得一些注视投过来。没有人会围拢过来,他们退后得更远,担心要是打起架会波及到他们。这很好。逃跑的路被让开了。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悲愤交加的利维,想对利维说:他想要的当然不是这个。他没有说。他感到一种难过:为什么他们总是要把他可以接受的东西,说成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感到灰心,继而感到平静。他想,他可以走了。 他抬起手,还是没有切下利维的手,折中了一下,切开了利维的手腕,接着提膝痛击龙的小腹。打第一下的时候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再打了几下,果然,利维的反应慢了,愈合速度慢了,力量也变得虚弱了。所以,诅咒是真的? 他片刻走神,立刻被利维抓住机会。利维总归还是利维,除他之外最强大的勇士,另一位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他的鼻梁猛地遭受重重一击。利维把他扑倒在地,他们扭打在一起。 “好了,住手吧,阿奇。”一个声音说。 像是一种刻在骨头上的本能。因为太久没有接触这个本能,太久没有抵抗这个本能,所以它一出现,就重新统治了他。他住手了。利维没有。他的颧骨狠狠挨了一拳。 他看到阿尔特莉娜款款走来,披着低调的黑斗篷,兜帽遮住银白的头发,没有拿鞭子,而是一根法杖。阿尔特莉娜的法杖指着他。 “睡一会吧。”她说。 光淹没了他。 体会了这份爱的脆弱和善变,因此不再坚信它 他和赛缪斯站在阿尔特莉亚身后。灯火明灭中,一男一女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两人没有出声,但空气中弥漫着他们的恐惧。 一位神官捧着一张金质的盘子走到阿尔特莉娜身边,盘子上面放了一把银色的长剑。阿尔特莉娜脱下手套,拿起了这把剑。 “你们违反典仪,在侍奉神的殿宇里宣泄情欲。”她对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说,“如果你们能通过神的考验,我承认你们间有纯洁无辜的爱,我赦免你们二人对神的不敬;如果你们没能通过考验——”她把那把剑竖起,剑反射出的寒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愿你们的罪恶被圣火焚净,你们的灵魂升入神的花园。” 两个骑士走上来,首先按住了那个男的。他们撕掉他的上衣,拉起他的手臂,按住他的肩膀。持剑的贞女缓缓走向这被迫挺起胸膛的男人。她变为倒持这把剑,剑尖垂向地面,另一只手捋过剑身,纯白的光芒霎然亮起,如同剑身的金属在炽烈地燃烧。但是应该没有东西在燃烧,因为阿尔特莉娜的手指还稳稳地放在炽亮的剑身上。 可那男人却颤抖了,扭曲了面目,开始哀求,摇头,在剑贴到他胸膛的皮肤时,爆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喊,响彻整个大堂。男人仿佛正被烧灼,又像在被切开,血像爆炸了般飞溅出来,甚至溅到了他和赛缪斯的衣角上。他看向阿尔特莉娜,从他所在的侧后方也能看到贞女素白的衣裙被鲜血浸满。阿尔特莉娜后退一步。他看见了比剑更宽更长更深的豁口出现在男人的胸口,那是一片阴影笼罩下模糊的血肉,如同书本上魔域的夜空。旁边那个等待受刑的女人全程没有抬头看一眼,浑身颤抖地跪伏在地。他听见她在抑制不住地哭泣。 骑士们松手,尸体倒在地上。他们和阿尔特莉娜走向那个女人。她和她的情人一样,没能通过圣剑的考验。 结束后,阿尔特莉娜转过身,她的正面几乎完全是一片红色了,可那把剑却还锃亮如初,滴血不沾。她走向他和赛缪斯,没有把剑先放回去的意思。 他感觉到了身边赛缪斯的恐惧。 “他们死了,”阿尔特莉娜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神赐的圣剑,它只允许心怀爱的人触碰它,它会带给那些残酷无情的邪恶之人残酷无情的惩罚。那对胆敢在侍奉神的神殿里媾合的男女,他们心中没有爱,只有情欲。 他想,能说的话有很多,可是符合阿尔特莉娜心意的话是什么呢?哪个是她提问的重点吗? 也许是他想得有点久,阿尔特莉娜看向赛缪斯。于是赛缪斯立刻就回答了她:“因为他们的爱是邪恶的情欲,不是被神承认的纯洁无辜的爱。” 他感到微微气恼。他想:我并不是不会,这是我也能答出来的话。 可他看到阿尔特莉娜微微一笑:“不是。” 不是这样?他困惑。赛缪斯也困惑。他们两个这次是因真正的无知而默默无言。 “邪恶的情欲中也可能有爱,”她说,“几天前,我注意到泽尔达和杰罗姆对视时的眼神,我确信,在那个时刻,他们心中是有足够令他们通过神的考验的爱的。” 他感到更加困惑,无论是阿尔特莉娜的话语,还是身边的赛缪斯更加鲜明的恐惧。 “可是此刻,他们没有通过考验。他们的爱没有了。”他费解地说,“因为他们交媾了吗?一旦交媾,爱就没有了吗?” “不,阿奇,”阿尔特莉娜说,“是因为他们被抓住了。” “因为他们被抓住了?可是,如果他们有爱的话,被抓住也不会死啊?” “可是一旦没有通过考验,就一定会死。所以他们就开始想:如果当初没有爱过就好了。” 他恍然大悟。因为恐惧,所以后悔,因为后悔,所以更加恐惧。体会了这份爱的脆弱和善变,因此不再坚信它,因此它也就消失了。 “阿奇,当你面对魔王时,你会遭遇比那对心志软弱的罪人所遭遇的还要更深重的恐惧与怀疑,魔王是善于诱劝的,引人堕落的,一旦你开始堕落,你手中的剑会先一步带来你自己的毁灭。” “我明白了,老师,”他说,“我发誓,我不会堕落,我不会丧失我的信念,我不会让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消失。” “我也发誓,阿奇,”她说,“你不会是独自一个面对你的恐惧和怀疑,你会有许多伙伴,我们会和你一起点燃你的信念,我们会让你一直记得,你为什么爱这个世界。” 她向他弯下腰,捧起这把剑。浓烈的血味向他靠拢。 “现在,阿奇,”她说,“我允许你碰一碰这把剑。如果你觉得现在还做不到也没关系。” 站在他旁边的赛缪斯倒吸了一口冷气。 刚刚目睹了这把圣剑强大的威力,目睹了它怎样残酷无情地为两个人带来神的惩罚,第一时间,他感到了胆怯,对自己信念的不信任。 他望着阿尔特莉娜。鲜血凝结在她无暇的面孔和银白的发丝上,可血迹不能损害她的温柔和亲切。他想,只要阿尔特莉娜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永远不会堕落犯罪,永远不会心灰意冷,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不再爱这个世界。 他向圣剑伸出手。 他睁开眼睛,看到纯白的穹顶。身下是床的感觉,亚麻的床单,还有一张毯子盖在身上。衣服没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伤疤好了,头发短了。身上也干净了,应该是洗过了吧。床头柜上放着一套新衣,地上摆着一双新靴子。 没有人在这个房间,但四面都有魔法的结界。阿尔特莉娜设下的结界,就算是他也得破上一会。 他穿戴整齐,走向房门。房门那里被特意留了一个出口。没锁,也没有附加什么报警的魔法。他推开门。 一个大堂,白袍的神官来来往往,法阵的光辉四下闪现,中间是一个结界,里面漂浮着一个人,利维,黑色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身体,他本人则闭着眼睛,看起来失去了意识。 “我劝他不要亲自去找你,果然,那东西又压制不住了。”阿尔特莉娜说。 他这才发现阿尔特莉娜坐在这扇门边,只是隐匿了气息,所以他没发现是她。 “那不是我下的诅咒,”他说,“我可以走了吗?” 阿尔特莉娜注视他。 “塔夏是偷偷去找你的,”她说,“没有告诉我,也不知道我派人暗中跟着他。” 所以,该被笑话的是塔夏。他微微提了一下嘴角。 “我本来已经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了,”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们,你不愿再为这世界奉献什么了。” “我不恨你们,”他柔和地回答,“我该从哪扇门离开这里?” “你更改了你原本的路线,”她说,“你往圣地这边来了。” 也就是说,她顺手让那些人跟踪了他。这也不奇怪。这是教廷的首席贞女,庇护圣地的圣女,白银的暮歌公主与上一任勇者的女儿,阿尔特莉娜。 “你就又对我有了点希望,”他说,“你还把这希望透露给利维。”他想起利维的惊诧和愤怒,笑了一声。 “勇气,”阿尔特莉娜更正他,“我对前来恳求你的帮助又有了点勇气。” 她站起来,微微抬起头,和他对视。他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利维是在魔王陨落之地受伤的,”她说,“我们需要回到那里,查清那里有什么。亚基里斯,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这个世界也就不再需要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了 阿尔特莉娜告诉他,不必很快回答。 他倚在窗边,看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人靠近他。塔夏。海妖站在他身边,也倚在窗台上,眺望窗外。 “你还是为了利维回来了。”塔夏说。为什么你选了利维,而不是我?——塔夏从没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出过这句话,可每一次海妖提起利维,酸溜溜的语气里都藏着这句话。艾瓦说,这是海妖在引出他的愧疚,用愧疚操纵他。艾瓦把他过去生命中认识的每一个人对待他的方式都解释成一种缓慢的毒害和不动声色的操纵。 不管艾瓦的理论是否成立,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已经心硬如铁,不会为任何话语引出愧疚。 他看向塔夏,习惯性地微笑。这还是被阿尔特莉娜训练出来的微笑。 “我为了垂死的利维回来,”他说,“可这里没有一个垂死的利维。” 塔夏看起来严肃,伤心,又对他的回答没表现出一点吃惊和意外。 “如果你袖手旁观,利维会死,”塔夏说,“联盟已经组织过两次对魔域的探查,魔域和魔族风平浪静,什么阴谋都没查出来——比起是阴谋藏得太深,所有人更愿意相信是真正的风平浪静。贞女已经决定,如果下次调查队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神殿就会停止为利维提供目前这样花费高昂的救护,放任他被诅咒吞噬生命。” 这就是阿尔特莉娜让他不必急着回答的原因,该让他知道的东西还没说完。 “魔王已经永远消失了,”他说,“除了魔王的复活,没有什么阴谋能让他们回心转意。没有魔王,这个世界也就不再需要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了。” 他虽然这样说,却暗自在心里想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阿尔特莉娜为什么要来寻找他,为什么要“鼓起勇气”来邀请他? 塔夏淡绿色的眼睛哀伤地注视他。海妖没和他想到一起去。海妖问:“这是你执意离开的原因吗,亚基里斯?” 他是在夜里静悄悄地走的。他们派了很多人守卫他,可没料到他在长达叁个月的昏迷后,身手能那么敏捷,施法能那么自如,甚至,他的敏捷与强大比过去更甚。第一次,他们花了一周找到他,第二次,一个月,第叁次,半年。最后那次,阿尔特莉娜、利维、塔夏一齐出现了,他们堵住了他所有的逃路,质问他为什么离开。在人们流传的故事中,那个场面伤感而温情;实际上,他给他们的只有凝重的沉默。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像艾瓦曾经鼓励过他的那样,对他们说出他真正的想法:他想从此离开,不再做勇者,让亚基里斯从人间消失——不行吗? “可是,”塔夏现在说,“这个世界是需要你的,不管有没有魔王。” 别人总是很关心他,对他的想法寻找各种各样的解释。遗憾的是,没有对的。 “塔夏,搞清楚,”他说,“是我抛弃了你们,不是你们抛弃了我。” 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至交,阔别多年终于再 他把馅饼塞到嘴里,阿尔特莉娜坐在主座上看着他,不,应该说是专注地观察他,那种专注快令他怀疑,她在观察食物里的毒药什么时候发作毒死他。 这是一个比喻,世界上没有能毒死他的毒药。 他喝下一杯清水,管他们再要一盘。利维就在这时候大步走进来。作为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佩戴圣剑的英雄,阿尔特莉娜也要站起来向利维点头致意。他自然也没有一直坐着的道理。利维见到他的举动,面色一沉。看来这龙已经恢复到可以继续对他发怒了。 “我不需要这个人的怜悯,”利维首先对阿尔特莉娜说,“当我独自一人下山之时,我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现在我已经比我当年预想的多活了十年。请让我立刻出发,让我自己去探查我身上诅咒的真相。” “先坐下吧,利维,”阿尔特莉娜说,“阿奇还没有给我他的回答。”她首先坐下,接着他也坐下。利维没坐下,一动不动,红得发亮的双瞳瞪着他。 捧着餐盘的人走进来,把热腾腾的馅饼摆到他面前,为他切开。利维看了一眼那盘食物,冷笑一声。 “你已经爱上了做乞丐和婊子的感觉,是吗?比起挥舞长剑与邪恶战斗,你更喜欢乞讨和挨操,是吗?”利维说。 他能感到那个为他切馅饼的人动作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他一眼。阿尔特莉娜让这人以及其他侍卫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他们叁人。 “利维乌斯大人,”阿尔特莉娜说,“请收敛你的情绪。” “贞女总是拿对你的要求来要求我,”利维不理她,仍旧盯着他,“可我做不到——像你一样,翻脸无情,铁石心肠!你是不是觉得当婊子特别自在,你不用假装去爱那些嫖客,操一顿就完事了?” “不是。”他说。 “那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利维发狂般大喊着,“为什么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是这个?!为什么你要去卖身——而且你还不是第一次了,对吗,你都熟悉怎么干了——为什么?!”龙重重地拍桌子,桌上的盘子和水杯都被震得响了一下。 “街上有那么多妓女和男妓,”他回答,“他们为了什么,我就为了什么。” “他们是些好吃懒做,自甘堕落,不被神眷宠的人,”利维灼灼地注视他,“你也是吗?” 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堕落?魔王艾拉瓦赫什大笑着捏住他劈来的利刃。圣剑在闪耀,魔法在运转。没有邪恶被点燃或砍断。 他震惊,在震惊中头一次看清了魔王的长相——她有怎样的眼睛,怎样的眉毛,怎样的鼻子,怎样的嘴——她是一个看上去和他年纪相当的女性,她的笑意中含着一种友善和喜悦,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至交,阔别多年终于再次见面。 她说:你们神赐下的圣剑告诉你,我不是邪恶堕落的罪人,那么现在,你还要坚定地杀死我吗,善良的勇者? 他看向一言不发的贞女。 “阿尔特莉娜,”他微笑着问她,“您觉得呢?我是吗?” 从未变老,从不堕落,始终圣洁,虔诚如一的贞女用她淡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说:“阿奇,原谅利维吧,他一直为你的移情别恋而痛苦。” 利维像被这话锤了一拳似的,后退一步。阿尔特莉娜站起来,走过去,拍拍龙的肩。 “利维乌斯,”她对利维说,“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你是圣剑承认的英雄,神选的勇者。说点有用的话。你们两个单独聊一会吧。” 她也走出去了。 这些人,爱的永远是他们构想出的你,而不是 他在迷宫的尽头,幻境破碎后,任由魔王牵起他的手,跟她走进了城堡的大门。除了利维,没有人呼唤他。利维持续地,大声地,不可置信地,怒不可遏地高声叫喊着他的名字——亚基里斯——亚基里斯—— 魔王对他说:别回头,亚基里斯,看着我,别回头。 他便没有回头。他看着艾拉瓦赫什漆黑的眼珠,和他一样的颜色,代表罪孽的颜色。阿尔特莉娜曾告诉他说,眼睛的颜色不过只是颜色罢了,代表不了什么。他所注视的这双黑眼睛和他的一样,清澈,明亮,充满信念。 艾拉瓦赫什踮起脚,吻了他。城堡的大门渐渐关上,他听见了黑龙绝望的吼声,如同正被剜心掏肺,扼断生命。他于是明白魔王是对的,不能回头。因为利维是真的爱他,真的想和他共度余生。 “你真的爱过我吗?”利维问。他想,他最喜欢的就是利维这一点:总能把阿尔特莉娜的建议当作耳旁风。他当然爱过利维,可对这大块头的龙,不能太诚实,诚实的话会点燃龙心里的希望。在明知道没有希望的时候,就不要拿希望去折磨他们。 “我唯一爱过的人,你知道是谁。”他说。 黑龙明明已经见过他怎样决然地和魔王走进她的城堡,却还是和当年那一刻一样不可置信。 “那婊子——你还承认你爱她!在她对你做出那一切,对我们做出那一切后,你——” “是啊,”他平静地回答,“我还是能告诉你,我这一生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只有她,艾拉瓦赫什。” 艾瓦,自从他们间惨烈的决裂后,就用尽所有手段夺走他说话的机会。是因为害怕,他明白,她害怕从他嘴里听见充满仇恨的冷酷宣言——说他已经恨上她,不再爱他。 她用触手或者下体堵上他的嘴,用快感或者痛苦搅碎他的理智。她如愿听不到他说话了,然后恨他不再对她说话。她在肉体上折磨他,在精神上折磨他。把他丢给她的部下玩弄,把他扔给魔兽轮奸。在检阅俘虏时让他跪在她的王座之侧,让这些对抗她的人们看看,神选的勇者怎么用后穴吞下魔王的鞋尖,然后让他看看,这些绝望的战士们怎样凄惨地死去。 其实,如果她愿意让他说话,愿意听他说话,她就会知道:他不会不再爱她。 她最终也不知道。 “亚基里斯,你让我恶心。”利维说。可龙脸上的表情,更多的还是心碎,因为自己赤诚地爱恋着地人不存在了。 多可恶啊,艾瓦的声音在他心里悄悄说,这些人,爱的永远是他们构想出的你,而不是他们眼前的你。 唉,是可恶的。但也不算太可恶。他不是艾瓦,他没有那样强烈的恨意和复仇的心愿。他想说的是: “我很遗憾。” 他爱过利维。这个意料之外的人,黑龙,不速之客,在密林中和他们相遇,一上来就要求和他打一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不假装一副面孔,不隐藏自己想法,不敬畏阿尔特莉娜,更不对她言听计从。多有意思啊,这个利维乌斯·蒂塔诺·奥利琉斯。 阿尔特莉娜并不喜欢利维,可还是让他加入他们了。他得知这个消息时非常高兴,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向往着靠近一个阿尔特莉娜之外的人。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奥利琉斯是谁,蒂塔诺是什么。那时候一切都很简单,都很正确,只要坚定信念,就不会留下遗憾。那时候他爱上了利维,真的爱。 因为艾瓦和他分享了她的一切,所有大门都开 利维坐在他对面,垂着头,盯着餐桌,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龙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说阿尔特莉娜希望他说的东西: “我们将进行最后一次对魔域的调查,贞女希望这次调查尽可能彻底,确认真的不会再有难以抵御的邪恶卷土重来。” 龙抬起头,用赤红的眼睛望向他。 “你是曾被魔王迎入宫殿,被她赐予最高的地位,几乎与她分享权柄的人。贞女认为,你能给调查提供非常大的帮助。”利维说到这里,讥诮地笑了一下,“虽然你曾经背叛我们,背叛你自己的信念,被魔王腐化,再也不敢触碰圣剑——可你毕竟做了对的事,你最后还是杀了魔王,毁了魔树——也许你还有——”利维攥起拳头,陷入沉默。 半晌,龙问:“你有吗?” 他想,利维希望他有。 他想,为什么。 “我很好奇,”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如果那里真的酝酿了什么邪恶的阴谋,到时候,我又一次背叛了你们,你们要怎么办?” 仿佛是龙也思考过这件事,利维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那么勇者亚基里斯和利维乌斯会光荣地死在魔域,他们用他们的牺牲彻底终结一切作祟的邪魔。” “我明白阿尔特莉娜的想法了,”他说,“魔域并没有什么阴谋,你的诅咒是神殿的阴谋,阿尔特莉娜希望借这个机会让你和我都在魔域正当地死去。” 利维重新显出激烈的愤怒。龙从不像他那般驯顺地在阿尔特莉娜面前俯首,甚至利维有一点反感她,可作为伙伴和志同道合的指引者,利维尊敬她,并且一直抱有一种顽固的美化。 “当初,你失去知觉和意识,在床上躺了整整叁个月,是贞女排除万难,顶住压力,用昂贵的魔法阵维持你的生命,直到你醒来。现在,为了保住我的生命,她也已经尽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亚基里斯——被魔王引诱,堕落,最终被魔王折辱,让你被圣剑拒绝,让你自己的内心千疮百孔不是阿尔特莉娜的错,是你自己的错!” 他微笑起来。 是他的错。 艾瓦的身体倒在地上,她驯养的魔兽甚至没有过来攻击他。虽然她已经把他变成她的奴隶和玩偶,却没有取消她之前的决议,在这些智力有限的大狗们看来,他仍旧是女主人亲封的男主人,是要服从和效忠的对象。 有人觉得,魔王这样折辱过他,他背叛魔王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不是。魔王不仅这样折辱过他,还这样爱过他。毁灭那样一个她,并不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事。 他走入魔族的禁地,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东西来阻拦他。因为艾瓦和他分享了她的一切,所有大门都开启,所有机关都沉默。她爱他爱得那么深,这爱的遗泽在他死后也照拂着他,令他走到那棵巨树前。 那时候,他感到艾瓦仿佛还活着,她的幻影飘绕在他身畔,握着他的手腕,这幽影对他说:不要这样做,你已经杀了我,取得了我全部的权柄,现在,你是新的魔王了,亚基里斯,那些下贱的人构思出的下贱的计划不值得你牺牲性命来完成。 他还是把手放在漆黑的树干上。 他倒在地上,双瞳是一片白色,昭示他的力量过度使用,他的身体濒临崩溃。他体内和体外的伤口都在强烈地痛着。他痛到想要哀嚎,却已经失去了哀嚎的能力。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魔树在金色的火焰中燃烧,他在炽烈的痛苦中煎熬。渐渐地,他失去视力,失去听力,失去触觉,失去位觉。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身体,失去了一切,唯独没有失去痛苦。那一刻,他渴望死去。 可他没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终于削减,平息,他漂浮在一片黑暗里,身体的所有感觉渐渐回来了。 可他动不了。 只是动不了。 他从来没告诉过他们——之前没有,已经决定不,因此现在也不会—— 他在那叁个月没有失去意识。 “……亚基里斯,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突然听见利维低声说,“如果你愿意回头看一看,只要你愿意回头看一看,你就能看到我们,看到我……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如同老师注视学生,如同母亲注视儿子,如同 最初的一刻,他是幸福的。他听着四周的声音,听着伙伴们的声音——他于是知道了,他们看到大火后便决定冲过来找他。于是他感到他不后悔,不恐惧。他感到他忘了艾瓦的话,忘了他对他们的失望。他重新想要相信他的伙伴们。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渴望起自己的康复、苏醒,渴望重新和伙伴拥抱。 他相信他们会拥抱他。他相信他们会拥抱他,不是因为知道他杀死了魔王,烧毁了魔树,而是因为他是亚基里斯,他是他们的亚基里斯,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拥抱他。 “你是吗,利维?”他像梦呓一般轻声张口,“我知道,你恨我,因为勇者是我,不是你。” 嫉恶如仇,刚硬暴躁,从不能忍受一点侮辱的黑龙,没有对他大吼大叫。利维注视他,惶惑,不安,哑言,直到他站起来,直到他不再看他,迈步离开,把龙抛在身后,龙突然惊醒一般,开始急切地讲起来:“是魔王说的,对不对?是那个婊子向你灌输的这些,为了离间你和我——亚基里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 也许,如果利维真的对他说,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缘故恨过他,那么,他会回过头来看他。 但是利维没有。耿直的龙,不愿意说谎的龙。否认停在他的舌尖,他无法吐出它。 龙吐出的是:“——我真的,希望着你回来……我真的……” 阿尔特莉娜站在那里,看上去一直在等候他,等候已久,她冰蓝的眼睛注视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如同老师注视学生,如同母亲注视儿子,如同长姊注视幼弟。 “嘘,”贞女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在你告诉我你的回答前,先听听我这些话——我要向你道歉。” 他张口,感到嘴唇摩擦过她素白的手套,仍旧是当年的触感。 “为了什么呢?” “一切,”阿尔特莉娜说,“你知道的一切,我辜负你的一切,我都向你道歉。” 他盯着阿尔特莉娜开开合合的嘴唇,想到,她在对他含糊其辞。 可是接下来,他听到她说: “我向你道歉,为我曾动摇,为我曾不相信你,为我曾同意让他们扼杀你的生命——在你昏迷无助的时候。” 她的手指从他的嘴唇移开,抚摸他的面颊。他需要极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让自己像以前那样,自发地让头向她的手偏去,更好地感受她的抚摸。 “我向你道歉,为从前我对你的隐瞒,为此刻我对你的怀疑。我竟会不敢相信你,我竟会觉得自己不知道你,我的阿奇——” 她慢慢地靠近他,两只手捧住他的脸。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就算你失去了对我的爱,对你的伙伴们的爱,对整个世界的爱,你仍然勇敢、正直、善良,你仍然是一个英雄。” 当他长到高过她后,他必须要配合她低下头来,才能让她吻到他的额头。 他没有低头。 可是阿尔特莉娜踮起脚……吻了他的嘴唇。 “我向你道歉,阿奇,我让你感到你是独自一人,我让你感到——我不爱你。” 四是最坚实牢靠的数字。 数字学派认为,四是最坚实牢靠的数字。这个知识是赛缪斯教给他的。 他和四位伙伴杀入魔域时,从未想过他的信念有朝一日会动摇。他手握神赐的圣剑,他的信念无懈可击,因此他的力量无懈可击。圣剑的力量来源于爱,任何爱都可以,对天空的爱,对大海的爱,对众生的爱,对国家的爱,对种族的爱,对几个人的爱,对某个人的爱。他爱众生。他爱世界。 起初,是四个人从圣域出发,讨伐魔王。然而,路上来了位不速之客,最后一共是五个人一起杀进魔域:神选的勇者亚基里斯,白银的贞女阿尔特莉娜,阿林的公爵赛缪斯,黑龙利维乌斯,海妖塔夏。 可是回到圣域的,还是四个人。 这是阿尔特莉娜的提议,既然途经阿林,就顺便来看看吧。碑前有很多花,有些已经枯萎,有些还沾着早晨的露水。阿尔特莉娜放下她的花——魔力凝成的花朵,细蕊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最早他知道这块碑的时候,他想或许不该叫它墓碑,因为没有棺椁埋葬在土壤里,称作纪念碑更为妥当。 那上面刻着: 我们将永远铭记, 勇者亚基里斯的战友及伙伴,神射手, 奥伦的赛缪斯, 王子之子,阿林之主,最亲爱的公爵, 肉身,摧毁于邪恶的魔域, 灵魂,已前往神的花园, 获得永恒的安宁。 他看着他们依次上前,从阿尔特莉娜手中接过一朵纯白的魔力之花。他没有动。阿尔特莉娜冰蓝色的眼睛望过来。 “他不会怪你,阿奇。”她说。 他想,利维会为她的这句话怒不可遏,做出鄙薄的样子,发出嗤笑……他看到龙拧着眉毛,凝神望着靴边的青草。 海妖别过头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阿尔特莉娜抬起手,雾气般的魔力在她指尖汇聚,顷刻间,又一朵晶莹洁白的花。它不会枯萎,不会凋败,不会变成枯枝败叶,变成需要清除的垃圾。维持它形态的魔法耗尽时,它会在顷刻间化为白雾消散。 赛缪斯生前,的确没有怪过他。 魔王捉住了赛缪斯,让他处决他。艾瓦告诉他,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杀了这个人,你过去的战友,伙伴,杀了这个胆敢刺杀我,刺杀我们的神射手,杀了他以向我证明:你选择的是我,而不是控制你、扭曲你、利用你、伤害你的那个世界! 他做不到。 赛缪斯,的确属于那个世界。但是赛缪斯,没有伤害过他。 于是他失去了让赛缪斯更少一些痛苦失去生命的机会。 赛缪斯,到最后一刻,咳着血沫,喉咙已被扯烂,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时,对被触手洞穿的他,用嘴唇努力做出词语的口型,说:好好活下去,阿奇…… “赛缪斯死了,”他对阿尔特莉娜说,“死人不会责怪,也不会不责怪。”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而我——不管他死后能不能在神的花园目睹人间的一切,我早就不在意,他会不会责怪我了。” 爱是为你落锁的扣环。 水井里有一具小小的尸体,在明明暗暗的波光中轻轻起伏,还没开始膨胀,还没开始变得面目全非,和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改变太多的脸,让人感觉他好像还活着,只需要一些魔法,一个治愈术,他小小的眼睛就能睁开。 他们确实求了贞女,而阿尔特莉娜摇摇头,对他们说:“我很遗憾。” 他注视那张翻着紫色的脸庞,认出,那是他真来路上遇到,曾经给他一杯水,请求他把他带走的男孩。 他想:真好,他有勇气终结他的命运。 我们一起来终结我们的命运,艾瓦说,少女似的的脸庞上洋溢着激情和喜悦。魔王站起来,没有批上她的长袍,就那么直接站起来开始她的演讲,月光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 他们想让我们彼此敌对。她张开手臂,和他一样有结实的肌肉,苍白的皮肤。她有太多和他一样的地方,一样匀称的身体,没有多大块头,却有惊人的力量。一样高,一样年纪,手掌贴紧时,手指的长度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为彼此存在的。魔树针对勇者,孕育出的魔王;神殿针对魔王,培养出的勇者。 一样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像孪生的双子,灵魂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同一个整体,被撕裂开来,安放进不同的躯壳。你是作为勇者的我,我是作为勇者的你。 艾瓦向高天伸出手,仿佛要去抓握住冥冥中的命运。 我们,她说,一起。 那孩子的双亲终于来了,一对男女,看起来还非常年轻。他们奔跑着过来,跪在地上,抱起这具小小的尸体,失声痛哭。他们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戚,几乎令他对他们的痛苦生出来一种尊敬,而对自己的记忆生出一种怀疑——他是否认错了呢?那不是那个孩子? 紧接着,他听见村民和阿尔特莉娜低声交谈着:正是他们总是毒打这个孩子,才让他小小年纪,投河自尽的。请贞女不要过多怜悯他们的不幸。 啊,他没有认错。 真好。他心想。 他们还愿意为你哭。 他们是坐在那把圣剑上度过他们第一个夜晚的。这是艾瓦的要求。如果我不是真的在爱,就让圣剑的祝福炸穿我的腿根吧!魔王说。 那时候,他想到的是很多年前,第一次目睹圣剑威力的那对偷情的男女。他想到阿尔特莉娜对他说,在面对圣剑的考验前,他们或许是有能被神承认的真正的爱的。 他抱住艾瓦,一条腿曲折在身下,正压住了凉飕飕的剑身。没有了祝福的威力,也没有使用者附魔,剑仅仅只是一块硬冷的铁,铁是不足以令他们受伤的。 事后,他们枕着湿漉漉的剑,看着满天星辰。他想,阿尔特莉娜他们一定正在为他担心,努力寻找着他,想尽快和失散的他汇合。有一点小小的愧疚划过心头。正因为有这点愧疚,和艾瓦这样相拥,什么也不做的感觉更好了。 他问艾瓦,爱到底是什么? 艾瓦高声大笑。 爱是赏赐。她说。是糖,是嘴里的口衔,是脖子上的项圈。爱是为你落锁的扣环。 他闻言明白了为什么魔王刚才的笑声里有无尽的轻蔑和嘲弄。她认为,他是因为想着他的伙伴们,才问出这句话。 艾瓦接着问他:神选的勇者亚基里斯,你愿意为这个世界奉献自己的生命,究竟是因为你爱这个世界,还是因为你想要被那些操纵玩弄你的人爱? 他询问着自己。此后,他也一直询问着自己。 那时候,他没能给出任何回答。 而艾瓦早就找到了她的答案,并且乐意把她的答案分享给他。 如果你想要的是爱,魔王说,从今以后,你会拥有有我的爱,而我,不需要你为这个世界奉献自己的生命。 艾拉瓦赫什对他承诺:我只需要——你是你。 他们都食言了。 最终,他没有陪她终结他们的命运。他终结了她的命运。而他自己的命运,他仍旧在承受。 你孤独吗? 他第一次走进魔域的时候就觉得,这里竟然这么美——深紫色的天空上一丝光芒也没有,像一块纯密厚实的天鹅绒布,漆黑的大地上,鲜红色的植物蜿蜒着枝茎伸向高天,点缀着奇形怪状的靛青色片叶。鲜花往往是半透明的,厚实的胶冻状的肉瓣包裹着流淌浓郁魔力的结晶的果实,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点点的幽光。 他突然听见身后普通一声,接着是塔夏忧心忡忡的惊呼——是利维,跪在地上,摆摆手,示意塔夏不用扶他。 “诅咒?”阿尔特莉娜问。 “诅咒。”利维点点头,“刚才,那个杂种就在我们附近。” 他们都是精通魔法的战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施术者的靠近,魔法的威力变强大了。 阿尔特莉娜建议他们分头行动。听到贞女这个建议后,他看向利维,利维也立刻看向了他。以前,如果分头行动,总是他们两个一起,因为只有龙能跟上他全力奔跑的速度,有和他匹敌的敏锐的洞察。 那时候,他们还是乐意一起行动的。起初是利维总是想躲过贞女和他比试,后来…… 龙在魔族和魔兽的尸骸间,血泊里,洞穿他。战斗之后的另一场战斗。利维从来没在那些比试中胜过他,但在这种战斗里—— “阿奇,我和你一组。”他回过神来,听见阿尔特莉娜说,“塔夏和利维一组。” 他们在疾风中滑行。魔法凝成的风团在魔族眼里很醒目,阿尔特莉娜的银发和白衣在黑暗中如同发光。但是在失去了魔王、魔树和结界,被神殿管理统治的魔界里,他们不会遭到任何攻击。他们在这片黑土上横冲直撞,地毯式地暴力搜索每一个角落。 在过去,这是难以想象的。他愈发感到,调查阴谋只是一个借口,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诅咒是神殿自导自演,阿尔特莉娜真正的想法是—— “阿奇,”她在风中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他不需要休息,她也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极限。他停下魔法,站在地上,看到阿尔特莉娜走到旁边的灌木中,一挥手,几枚晶莹的浆果落在她洁白的掌心。这是魔界少数可以被非魔族物种食用的东西。 “你渴吗,阿奇?”阿尔特莉娜问他。 利维说,你不能再让贞女那么喂你了。 为什么? 利维看着他笑。龙总是这样看着他笑,漫溢着喜欢,珍视,独占珍宝的渴望。 因为你现在是我的恋人,你只能含着我的东西。看到你舔别人的手指——哪怕是阿尔特莉娜,我也会感到非常难过,非常伤心,感到你一点都不爱我。 还有一点,特别特别少的一点,但是他不是没有察觉到的—— 轻蔑。 “我不渴。”他在阿尔特莉娜把浆果递到他唇边前,说。可是那一刻,突然感到了渴,渴得简直难受,很想张开嘴,含住那根慢慢收回的手指,用舌头卷走这枚酸甜的果实,吮走所有汁水,吮走所有染到她指尖的汁水。她不会说什么,或者表现出什么,只会静静看着他微笑。我做得好吗?我让她满意了吗?她为我骄傲吗?她会夸我,奖励我吗?那是来自过去的心声的回响——真的是回响,而不是此时此刻被采摘下来的鲜嫩的欲望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尔特莉娜把浆果放进她自己的嘴里,细细地品尝着。 好渴。他想。 “阿奇,”阿尔特莉娜突然说,“你完整地看过那部剧吗?” 魔王死后十年,歌剧院重新繁荣,每年都有很多新的剧目风靡各地。但他知道她说的是哪部——经久不衰的那一部,关于勇者和他的伙伴怎样历尽艰险,打败魔王。在那个故事里,勇者没有被圣剑拒绝,没有与魔王携手走入她的城堡,没有沦为泄欲的玩具,眼睁睁看着挚友在自己面前被肢解。 勇者没有失去心中的爱。 “最后那首歌,是我亲自写的,”阿尔特莉娜说,“怀着一种祈盼,你或许能听到——听到我们没有来得及对你诉说的衷心的祝福和送别。” 原来那曲调是出自暮歌公主之女的手,怪不得格外悠扬动听。 “就像你们起初为了抓到我,把我的雕像建得到处都是吗?”他问。 “对不起,阿奇,”阿尔特莉娜说,“我应该想到更好的办法——我应该想到,你离开并不是为了去报复谁。” 阿尔特莉娜又向他迈近一步。 “这十年,你过得好吗?”她问,“你孤独吗?” 你孤独吗?艾瓦问他。你难道从未有一刻感觉到孤独吗? “回来吧,阿奇,”阿尔特莉娜说,“我们想念你。” 艾瓦说:我一直在想象这一刻——我们终于相遇,我们终于可以不再孤独。 他没有来得及感受自己动摇到何种地步。远方的夜幕上升起了苍白的焰火,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标志。 利维和塔夏,在求救。 他那时候尚且还能重新拿起圣剑。 那是一个公爵。 是的,公爵,虽然带着面具,却大摇大摆穿着公爵的服饰。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不是他认识的人。魔族的传统有七个公爵,魔王艾拉瓦赫什为了她绝对的独裁以残酷血腥的手段杀死其中的叁位,取代他们的是徒有虚名,力量不足的傀儡。剩下四位,两位是她的死忠,一位避缩在自己的宫殿,一位和神殿暗中媾和。他听说那两位死忠已经死了,剩下两位完全屈服于神殿。 他替利维接下对方的一道黑火。 “哼,”黑龙说,“来得还算快。” 他不知道利维是在说他,还是说这个魔族。 他进攻,利维帮助他防守;他防守,换利维挥起圣剑进攻。塔夏开始唱歌,贞女挥舞她的法杖。他们配合得还是这样好。 那个身份未知的公爵见自己陷入劣势,当机立断,丢出一团黑雾。 “别想跑——”利维怒吼着。那似乎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黑龙把剑丢给了他,身体急剧膨胀想要化回原型,而他—— 他接了。 他闷哼出声。 他第一次被圣剑拒绝时,心里的痛苦胜过手上的痛苦。因为他是亚基里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士,在成为被圣剑承认的勇者和英雄前,他就是最强大的。 被圣剑的神罚湮灭的血肉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重生,当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时,他已经能抬起手,擦干自己的眼泪了。 阿尔特莉娜曾经对他说,魔王是善于劝诱的,引人堕落的。阿尔特莉娜没有告诉他的是,魔王用来劝诱他堕落之物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他小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里还有些别的小孩,不是塔夏或者赛缪斯那种被精心挑选,陪他一起训练的未来的队友。那是些和他一样黑发黑眼,和他一样力量强大,和他一样被洞穿身体,被切断四肢,被放尽鲜血,被剧痛侵袭,也能恢复如初,爬起来继续战斗的孩子。 那些人都去哪了?他从来没想过。他小时候,很少思考,只有祈盼:祈盼着夸奖,祈盼着奖励。 在幻境里,他看着贞女的记忆诞生的幻觉,知道了他们都去哪了。 神殿,在上一任勇者的主导下,开启了一项计划。在上一任勇者死后,他的女儿阿尔特莉娜继续这项计划。他们用那个人的血肉培养出了备选的勇者,每一个都有匹敌魔王的强大力量,换言之,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另一个魔王,因为,上一任勇者正是上一任魔王的儿子。 不合格的要被消灭,如同消灭未来的魔王。原来,他被阿尔特莉娜选中,成为被神选中的勇者的真相是这样:既不是因为她认为他强大,也不是因为她认为他善良,而是因为——阿尔特莉娜知道,他是这几个孩子中,格外渴望被爱,格外想要去爱的。 知晓了这份爱的用心和意图,就难以接纳它。于是,它消失了。 但是,不。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他还有利维,塔夏,赛缪斯……还有殷切注视他,等待他带来和平的许多人…… 不要让爱这么轻易地消失。 他那时候尚且还能重新拿起圣剑。 他没有去捡圣剑,是阿尔特莉娜将它捡起。利维没有追过去,已经变回了人形,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对不起。”黑龙说。不能否认,的确有歉意。 没有关系。他看着龙的表情心想。 只要他毫不压制自己魔力的运转,在最好的状态里,他的手已经长好了。 看,无所谓的。 他向龙展示他的手,甚至微笑了一下。 他击碎了他的面具。 他们最终没有追上那个公爵。 他站在一条溪边,用魔法清理血肉爆裂溅到身上的大片血污,那片血色混入水中,潺潺地流远。魔域的溪流也很美丽,水中浮动着明明暗暗的光点,那是这里特有的水藻。有一次,赛缪斯说,他可以凭这些光点浮动的变化,射中能够在水中隐形的幽灵鱼。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阿尔特莉娜和利维在分析着敌人的意图。那个公爵是来杀人灭口的。上一次,没有看清他的服饰,这一次——既然那个魔族这么善于隐匿和逃窜,为什么要披着明晃晃的公爵的装饰呢? 是陷阱吗?还是说,这位新生的(如果我们假定,他是新生的)公爵,太傻了。这是有可能的,力量为尊的魔域,什么强大的傻瓜都能叫他们撞见。 这个公爵想要掩盖什么——你在魔王陨落之地,到底巡查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 他转过身时,发现阿尔特莉娜在看着他。 “魔王的城堡里有密室吗?”她问。 “数不胜数。” 并且,大门全向他开放。问题是,如果有公爵走进魔王城堡的核心,成为城堡的临时主人,修改了上一位魔王留下的命令,抹消了这位男主人的痕迹的话—— “也可能,你也发现不了。” “是的。” 利维说:“我们一起再去看看。” 再也没有我们,再也没有一起。他在赛缪斯的血迹上抽搐着射精,艾瓦居高临下,踩着他的阴茎,看起来残忍又冷酷,正是历代魔王都有的样子,对哀嚎充耳不闻,对眼泪视而不见。 那一次,她没有抱他。她让他在他的血上躺了很久。 他想,他觉得孤独。 魔王的宫殿果然已经易主,城堡不承认他是它的主人。但是没关系,失去了魔王丰沛的魔力作为后盾,城堡的防御轻薄如一张纸,他一个人就能轻轻扯碎。甚至不需要他出手——持圣剑的黑龙挥出一击,他们像被迎接似的走入这里。 “先去那里。”阿尔特莉娜说。 利维一言不发地走到领队的位置,带领他们走向……他明白了,是他受伤的地方。 但是,那个地方是,魔王的寝宫。 为什么黑龙要巡查这里?他环视着这片破败的,落满灰土的地方,思索着,看向利维—— 而黑龙的红瞳正一眨不眨地注视他。 他想笑,所以就笑了。黑龙是出于嫉妒吗?对那些想象感到愤怒吗? 不,利维永远想象不到,他在这里都经历了什么。 “这里——”他向一个地方伸出手去。 门的确都关起来了,藏好了,但是,他来过,见过,走进过。 一道门浮现出来。 阿尔特莉娜认为他们会需要他。又一次,贞女是对的。 艾瓦抓着他的手,打开门走进这个空间时,他虽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始终无法相信,艾瓦真的要逼他做这种选择。 他在里面看见了赛缪斯。 弓箭手被捆紧了双脚,却没有捆住双手,那把当世最杰出的武器锻造师所锻造的最好的弓被神射手牢牢抓在手里。他们一出现,弓弦拉满,附魔箭矢发光的尖端对准他们。 后来他知道,那是赛缪斯最后一支箭。 那片血和肉沫早就被清理一空,连空间都被改造得变了一种形状,只是地板和墙壁的样式还保留着艾瓦的品味——夜一样的深紫色,星光般的花纹。 最中央,那个公爵就站在那里,一副等待的姿态。 “为什么?”面具后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他们每个人都熟悉。那是他们的伙伴,战友,尸骨无存的阿林公爵,奥伦的赛缪斯。 是幻术吗? 他抬起手,黑色的火焰轰向那个魔族。 那不是赛缪斯。赛缪斯不会那样躲闪,那样跳跃。赛缪斯不会招出深紫色的触手,抵挡他的进攻。他率先发出攻势后,利维提着圣剑加入战斗。 “不许你玷污我们的朋友——”黑龙愤怒地说。 但是有些东西,不对。 他渐渐感觉到了,这个公爵,放弃每一次进攻他要害的机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去对付利维。不对,不对,不对。利维有圣剑,为什么不来先解决没有圣剑的他呢? 又一次,公爵放弃进攻的机会。但是,他可没有。 他击碎了他的面具。 这确实是一个魔族,黑发,红瞳。他极速地退后,张开手指捂着脸,血滴到地上。混合着魔王艾拉瓦赫什气息的血,然而,也混合着他刻进脑海里的那个人的血的味道。 赛缪斯看着他。 “主人,”赛缪斯说,“您为什么要帮他们?” “你想让世界再次血流成河吗?” 他抓住利维的手臂。 “那是塞缪斯。”他说。 “你看清楚,那是魔族迷惑人心的把戏!”利维说,“那魔族叫你主人,觉得你该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好好想想吧!” 而趁着这个空当,赛缪斯迅速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身后传来阿尔特莉娜的警告:“注意——他要——” 赛缪斯已经抬起双臂,张开手指,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正在极速逼近。许多条深紫色巨大触手从崩裂的地面下伸出,牢笼似的围绕他们。 艾瓦的触手。 “等等……不!”他想到了他刚才那声主人,于是抬高声音对赛缪斯说,“我命令你,住手!” 触手连同赛缪斯真的因为他的话语僵住了。 黑龙便趁机挥出一击。他又连忙转身用身体挡住了圣剑的攻击。 “亚基里斯!”利维乌斯愤怒地喝道,“你还真想第二次背叛我们吗?” “等等,利维。”他们身后,贞女发话了。接着说话的是塔夏,塔夏没有对他们说话。 “赛缪斯,”海妖说,“你为什么要袭击我们?我们是你的伙伴啊!” 如果这个魔族不是赛缪斯,而是披着赛缪斯外壳的邪物,塔夏的魔法不应该影响他。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在听到海妖说话的那一刻,魔族猩红的眼睛露出了些许茫然和迷惑。 “是这样吗?”公爵说,接着,张开的手指突然收紧。 触手的尖端裂成无数碎瓣,露出像嘴一样的空洞,周围螺旋绕着一圈圈尖牙。这东西非常难缠,亚基里斯深有体会。 他和利维迅速后退,去保护战斗能力更薄弱的贞女和海妖。 “哼,我就知道,”黑龙轻蔑地说,“空有那张脸而已——魔族——” “你也是魔族吧,”公爵说,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有上上任魔王血统的龙——我想起你了,魔龙,还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 “奥伦的赛缪斯,”阿尔特莉娜厉声说,“你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吗?” 赛缪斯后退一步,一个传送阵出现在他脚下。 “该死——不许跑!”黑龙愤怒地说。 “主人,”赛缪斯的眼睛只看着他,“她需要您,如果您想再次见到她,请跟我来。” “帮我——亚基里斯?!亚基里斯——” “她留在我脑海里的声音说,唤醒我是为了给您道歉,”赛缪斯说,“我原来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阿林的公爵轻笑一声,十足的赛缪斯的笑声,矜持而和缓,“原来是这样。” 艾瓦。 艾瓦。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没有东西来攻击他,因为……艾瓦…… 因为艾瓦与他分享了她的权柄。 艾瓦。艾瓦。他在心里念着她。艾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回忆着她的冷酷,回忆着她的残忍,回忆着她的坚决,就是回忆不出她的动摇,她的后悔,她的退让。 如果你愿意……让我理解你……愿意来理解我…… “魔王已经死了,阿奇!” 他停下脚步 “来帮我,”赛缪斯说,“我需要您——我们去把她复活。” “亚基里斯,”利维说,“你想让世界再次血流成河吗?” 他转过身,抬起手,正好接住了利维的劈砍。 圣剑稳稳地被他抓在手里。黑龙睁大眼睛。他不禁微笑,因为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艾瓦,他也是这样瞠目。 说到底,圣剑通过爱来遴选持握它的手,实在是太不谨慎了。连魔王本人都能握紧它。 “有什么关系呢?”他说,“我爱的不是世界。” 盘剥的工头,卖身的雏妓,轻侮人的嫖客,投入水井的小孩。坏的人,好的人。作恶的人,受苦的人。让充斥着这样的人,满溢着这样的命运的世界血流成河,乃至终结,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是……让艾瓦回来……让那个他还没有完全了解的,其实还愿意聆听他的痛苦的艾瓦回来…… “你——”利维还没说完,他就知道他要问出的话了。 “我爱她,”他对黑龙说,“为了她,我要第二次背叛你们,我要走了。” 那一刻,圣剑拒绝了利维乌斯。 没有机会说了。 一个强大的生命的崩解,就如同它的诞生一般壮美。 利维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龙的双臂已经没有了,可见他刚才爆发出的是多么彻底,多么坚决的恶念,因此圣剑降下的惩戒才这样严峻。黑色的龙鳞从他的皮肤下冒出,黑色的诅咒也同一时间蔓延开来。本来就是靠着外在的法阵勉强压制,此刻遭受重创,诅咒几乎在一瞬间就占有了他的全部生命。妖冶的花纹和黑亮的鳞片,鼓胀的肌肉和挣扎的双翼。 黑龙倒在地上。 利维没有呻吟,可是沉重的喘息昭示着龙此刻的痛苦。亚基里斯抬起头,看到阿尔特莉娜戒备地看着他,抓着塔夏的手后退。那么,意思是,放弃了。 他跪在利维身边,把龙抱在怀里。黑龙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凝视了龙一会儿,俯下身,吻上黑龙濒死的嘴唇。 是利维先开口的。 你是不是喜欢我?黑龙说,脸上是龙常见的那种有点邪气的笑容。阿尔特莉娜不会那么笑,有失庄重,赛缪斯也不会这么笑,不够正派,塔夏也不会这么笑,过分富于攻击性。 只有利维会这么笑。那是一次分头行动,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那时候还在人间,利维把他摁到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他差点以为,龙是又一次想和他切磋。 龙说:你总是看我,那么看我,什么意思,当我傻吗? 后来他就知道了,在龙眼里,他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和我操——啊,多粗鲁的字眼!阿尔特莉娜不会允许——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阿尔特莉娜了行吗? 利维不耐烦地凶完他,重新又笑起来,问他:所以,你想不想?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你要是说想,我就和你做。 “亚基……里斯……”利维的声音很微弱,而且含糊不清,“你……知道……是吗?” 知道什么? 是在幻境里黑龙的那些回忆,还是他“昏迷”时,黑龙在神殿里的那些祷告还是在那个原本属于他的房间里黑龙和海妖……还是…… 还是每一次亲吻,每一次高潮后的拥抱和爱抚,每一次投向他的含笑的眼神,每一次为他而动的怒火,为他而落的眼泪……黑龙的爱…… “是。”他说。 也许利维乌斯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但是生命已经消散,连组成身躯的元素都是。黑色的纹路变成真正的藤蔓,肉体化为灰烬,从那些黑色的魔法间簌簌落下,落在他的指缝里,膝盖上。 没有机会说了。死了,什么话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站起来,路过圣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去捡。 “别杀他们了。”他站在被艾瓦转化成魔族复活的赛缪斯身边,站在那个开始运行的传送法阵里,“反正,没有别的蒂塔诺了,没有人能阻止我。” 利维乌斯·蒂塔诺·奥利琉斯,这个名字的全部含义,是艾瓦告诉他的。蒂塔诺,是这个计划的名字,是神文里混血儿的意思。奥利琉斯,是象征黑龙的养育者,指导者,老师,兄长,父亲——或者说,负责人。那个很久以前因为和计划里其余的主导者,特别是勇者与精灵公主之女阿尔特莉娜理念不合,因此带着他选中的孩子从神殿消失的龙族长老,群山上的奥利琉。 所以,黑龙什么也没说,只是报上全名,就让阿尔特莉娜知道他的身份了。 艾瓦说到这里,笑起来,和他讲:这么说,你的全名是这样的吧—— 亚基里斯·蒂塔诺·阿尔特莉努斯。 你恨吗? 群山上的奥利琉对他悉心栽培的学生说: 现在,去吧,下山吧,报上你的名字,加入那个团队,和他们一起到魔域去。 你要时刻牢记你的使命,利维乌斯,时刻牢记你坚决的心意——告诉我,那心意是什么? 没错,你要拯救世界。 你是为成为英雄而降生,为守护世界而长大。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成为受众人瞩目的那唯一的神选的勇者,但你知道,你的存在比他更重要。 那个有魔王血统的勇者,用魔族的眼睛来看待世界,看待神和祂赐下的圣剑。他的女儿,也和他如出一辙。玩弄心智,操纵感情,魔族支配傀儡的把戏,呵,竟然拿来培养勇者?! 爱,是很好的感情,有智识的生灵通过爱和被爱,建立起牺牲的决心。然而,过于渴求爱,会变得软弱。今天,男孩因为渴望妈妈的爱而乖巧地顺从她的牵引;明天,当他遇到更加炽烈的爱,他却会怎么做呢?勇者必须屹立不倒,绝不动摇。勇者的爱不能来自外界,要源于内在。 你,我的骄傲,我心目中真正的勇者,利维乌斯,你要去看好他,你要去监督他,若是他被我悲观的预期料中,你要当机立断,修正阿尔特莉娜的错误,完成残次品没有完成的使命。当然,我们祈愿,不要有坏事发生。 让我们最后向神做一次祈祷吧——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握紧那把庇护爱的圣剑,并且,愿我们无论遇到任何不幸,无论经受什么诱惑,都能阻止自己向深渊滑落,使那把圣剑不至拒绝我们,不至对我们降下神罚。 他看着那株新生的脆弱的魔树。 魔树和他亲手烧毁的那棵比起来大大缩水了,漆黑的树皮勉强包裹住中心那个透明的胶质似的发光的球体,在鼓胀到撑出缝隙的树皮后,有许多流动的光,模糊不清的影子,似乎有一个人蜷缩着漂浮在那里。 艾瓦说过,她是从树里降生的。这棵树,很难说清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全世界只有这一棵。黑树,魔树,魔神树,叫什么都可以。它的根深深扎进土里蔓延到你想象不到能有多么远的地方去。艾瓦说,她知道整片大地每一个角落的地势,人口的疏密,什么种族在哪里生活——不是她去过,是她生来就知道。 魔树的根去过。普通的根吸纳养料,而魔树的根……说不清楚它都吸收了什么,又哺育给了她什么。 不过,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魔王总是一代强过一代。艾瓦之前的那个魔王,不管是龙,还是精灵,还是海妖,还是人类,都打不败他。他杀死了叁个捡起圣剑来挑战他的勇者,其他没有拿着幸运拿到圣剑,但仍有一腔热血和勇气前来挑战他的勇士更是数不胜数。谁也打不败他。 他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里——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上一任勇者是黑发黑眼,背负着魔族杂种的恶名在人间屈辱地长大,在战火里流浪。他长成时,魔王几乎已经完成了他的征服,圣剑被遗落到不知名的角落。那时候大地上已经没有神殿,也没有别的王国了,只有魔王的国度。 魔王的私生子很多,并不知道他,更不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提着圣剑,踏上他的殿堂。有史以来第一个黑发黑眼的勇者。 艾瓦说,他们在交战时,从彼此的魔力和血的气味里认出了他们的亲缘关系,但是,没有人想要停下战斗。那就是上一任魔王,冷酷的,不懂得爱的,没有任何慈悲心肠的,他的儿子也和他一样,冷酷,没有慈悲心肠,不会因为他是他的父亲就手下留情。 但是那位勇者,还会爱呢。他说。 神殿讲述的故事里,是白银森林的暮歌公主让那个没有家的男人明白了什么是爱。所以,在打败魔王后,他们共同生活,生下了他们的女儿,阿尔特莉娜。 艾瓦说:就像我也会爱一样。 但是,没有人让艾拉瓦赫什明白什么是爱,是她自己,在屠杀了叁位公爵,掌控了支配整个魔界的大权后,去调查,去了解,去看一看真正的世界,而不是她被魔树或者魔族灌输到头脑里的概念 —— 原来,世界这么美,这么好。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征服和暴力,还有温情和爱。 只是,那些美好,温情,和爱,都没有被她遇上而已。她是魔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怨愤与不甘的凝结,是大地上惨痛的哀嚎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聚合,她从树里被迎接进她的宫廷,学习的是毁灭,残忍,暴力的统治。因为魔族不需要一位懂得温情和爱的王,而是需要一位带领他们占领魔域之外的人间,让他们可以肆意宣泄内心欲望的王。 亚基里斯,艾瓦说,我们多像啊。我们是空有名头的领袖,被操纵和使用的工具。我们从降生在世上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感受和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亚基里斯,你恨吗? 长长的路啊…… “其实,我没想起来太多。”赛缪斯说。 “是啊,”他说,“你居然管我叫主人。” 赛缪斯首先露出茫然的样子,接着,好像是思索了一番,明白了,慢慢地笑了。 “我……和你很要好吗?” 其实,并不算。 海妖说他想着他,黑龙说他爱他,阿尔特莉娜说她永远支持他。但是,来自奥伦的赛缪斯呢? 赛缪斯很少对他说点训练和学习以外的私人话题。神射手只是默默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竭尽所能配合他进行战斗。 “你是我的朋友,”他说,“你对我从来没有过恶意,从来都很友善。” 在那个魔王设下的揭露所有人内心的幻境里,他也走到过赛缪斯身边。弓箭手心底的秘密只是——他并不想离开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他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学习魔法,神话,参加成为勇者伙伴的遴选。 赛缪斯想离开神殿,他不喜欢神殿。 但是赛缪斯永远做好他应该做的事。他拉开弓,射穿那些尖叫着他心底愿望的幻影。 “我从这里醒来,”赛缪斯指着那株幼小的魔树,“什么也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要做什么……我想去找她,发现她已经死了。她留在我脑子里的知识告诉我,你是她最爱的人,密不可分的伴侣,我的男主人……我想去找你,我找不到你……” “……是我杀了她。” 赛缪斯没有露出什么特别震惊的表情,就像不久之前,中了海妖的魔法后,那种轻微的茫然与迷惑,说:“是这样吗?” 似乎也知道这样的态度显得非常古怪,赛缪斯补充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许你们有什么误会,也许这是她安排的,也许……唉,其实,复活她也不是她给我的命令,我把她放进这里,是因为不知道该把她的尸体放在哪,看到了一个人的尸体,哪怕她不是我的主人,放着不管也不太好。我也不知道这样能复活她。她还没来得及给我任何命令就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游荡,这里没有昼夜分别,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魔族,他似乎是她的下属,应该叫什么什么公爵吧。他闯进了这里,大呼小叫地说什么果然她还留了后手,我是妄图复活她吧,我不能这样。不能哪样?我问他。”赛缪斯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非常好笑,嘴角上扬,“他就告诉了我,把血肉喂给魔神树,它就能用这血肉的力量修补她。我把他杀了,尸体喂给树。可惜还不够多。所以我又喂了自己,可惜还是不够……” “你——喂了自己?” “我很无聊,”赛缪斯对自己的行动让他这样的讶仿佛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该去做点什么,复活一个把我复活的主人,好像是一件值得努力去做的事。她活过来的话,我没准还能知道更多事情……可惜,远远不够。还不断有人来这里打扰我。莫名其妙的魔族,问我:您就是那个新公爵吗?然后或是要追随我,或是要挑战我……非常无聊。”赛缪斯说到这里,好像在检视着这些年来遇到的魔族里,有没有值得说一说的人,一小会后,他只是重复着,“非常,无聊。” “……其实,你还有家人。”他对赛缪斯说,“奥伦亲王,现任国王的叔叔,你的父亲。他的妻子,你的母亲。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 他努力回忆着那些可以告诉赛缪斯的东西,但是,这十年来他没有关注过那些消息,所以现在,除了这些泛泛而谈的东西,其他更多的他就说不出来了。 赛缪斯摇摇头。 “我是魔族了。我知道,我似乎还有亲人,但他们不是魔族,仇视魔族。对他们来说,没有我更好吧?” 确实如此。但是,面前这个人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他很意外。 “你不好奇你的过去,不好奇那些记忆吗?” “噢,其实是这样……我的主人留下的知识告诉我,是她故意封印了我的记忆,认为这样,你看见我时,会少很多痛苦……” 他呼吸一滞。 赛缪斯看着他的表情,笑笑。 “如果你真的会少很多痛苦,我是很乐意这样的。别责怪自己……”从公爵的口型看,他习惯性地想叫他主人,但是到嘴边又改口了,“……亚基里斯。” “……谢谢。”他说。 “而且最终,我会恢复记忆的。我的主人留给我的力量耗光时,她留下的禁制就消失了,虽说那时候,也就离我再次死去没多会了……所以,我不急。”赛缪斯说。 那你在刚才的战斗里为什么还要那么全力地释放属于她的力量,消耗你自己的生命呢?他想问。弓箭手不是那样硬碰硬地战斗,赛缪斯一定有别的战斗方式。 他意识到了什么。 “复活你对你来说……是不是很折磨?” 就算你没有了惨死的记忆,没有了过去身份的印象,没有内心的纠结,对过去可能认识的人漠然又坦然…… “哎呀,我不知道,”赛缪斯笑了,“活着总体还算有点有意思的事,而且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你想听音乐吗?我有一把竖琴,我在仓库里翻到的。我现在可是弹得很好。” 赛缪斯向一个角落走去,亚基里斯这才注意到放在那里的一把黑色的竖琴。 “我喜欢这首,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还有歌词,我感觉它好像有歌词,但我想不起来……” 他弹起来了。 这首歌谣是赛缪斯教他的。对于神殿来说,这种民间流传的歌谣不够高雅,不够格让神选的勇者花费宝贵的时间来聆听学习——他是要杀死魔王,焚烧魔树,拯救世界的,他的时间要用来锻炼战斗的技艺,磨练心智坚定信念。 但这首歌听一听也无伤大雅,因为这是歌唱勇者的歌。 他听着听着,跟着悦耳的琴声哼唱出来: 我们的英雄踏上他的路,路上有荆棘,有血,有心碎,有死,这就是他要走的路;我们的英雄从不停下他的脚步,披着伤痕,流着眼泪,从不停下他的脚步;长长的路啊,连我们的英雄也遍体鳞伤,这条长长的路啊,永远忘不到尽头;我们的英雄遇到伙伴,失去伙伴,遇到希望,希望破灭,遇到所爱,与爱分离;长长的路啊,我们的英雄仍旧没有停下他的脚步,没有停下脚步……长长的路啊…… 总是没有做错的人在道歉,总是没有作恶的人 乐声结束的时,他察觉到了赛缪斯的异样。公爵突然睁大眼睛,看向他。 “我……”赛缪斯看着他说。 他从那个眼神里明白——他们才刚见面没多久,离别的时刻就到了。 “我的家人,”恢复记忆后,赛缪斯果然还是先问起他们,“他们……知道我……” “阿尔特莉娜编了一个故事,”他告诉他,“你是在与魔王的决战里牺牲的英雄——大部分人不知道魔王是怎么死的。在阿林,他们给你建了一座坟茔,立了一块墓碑……祝福你在神的花园安息……” “我没有到神的花园,”塞缪斯说,“想来这次再死,更不会了。” 他俩一起笑起来。笑完后,赛缪斯又问:“魔王——” “我要复活她,”他在他问完前,告诉他,“我知道,自古以来那些试图感化魔王的人都失败了,人们说魔王和我们不是同一类生物,天生与一切善良和美好绝缘……但是,我知道她不是……” “我也知道,”赛缪斯温和地说,“她……起码从她留给我的声音感觉,她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模样。唉……亚基里斯,祝你一切顺利。” “……你不恨我吗?不想阻止我复活魔王吗?” “过去,我知道的太少,现在,我的时间太少。我想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 他看着公爵,愣住了。 “亚基里斯,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赛缪斯继续说,他自己看不到的是,他的黑发正在重新变成褐色,他的眼睛则变回了原来那王族标志性的金色,“以前,我不敢说出来,他们总是在你身边,我找不到机会,我很怯懦,我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谨慎的,友善的,总是轻轻抿着这嘴,安静地注视他的伙伴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这次塞缪斯没有保持沉默。 “他们不该那样对你。我一直只在那里看着,我很抱歉。” 他想:为什么,总是没有做错的人在道歉,总是没有作恶的人在愧疚? 第二次,他看着赛缪斯在眼前死去。 他坐在仿佛是睡着了的赛缪斯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拨弄竖琴的琴弦。被圣剑选中,要去打败魔王,焚烧魔树,终结命运的勇者,不需要学习乐器。刚才流泄出优美旋律的竖琴,现在只能零落的掉下零散的音符。 他在音符里想起那叁个月。 他的身体承载不了血脉里过于强大的力量,过度释放,会毁掉他的身体。释放到什么程度他会开始损毁,他们进行过严格的测试。当他的眼睛变成金色时,就要尽快止战了。没有测试到再更多更久会怎样,唯一一次拼命一搏,是要留给魔王和魔树的。 那时候,他躺在神殿里,知道了会怎样——完全动不了。他们以为他是昏迷,不是。他只是完全动不了,仿佛灵魂已经和肉体隔离。 可是感觉还在。而且感觉更敏锐了,连隔音的结界他也能感觉到。整个神殿被他了如指掌,每个人,每句话,每件事。 首先是……利维……在静谧的忏悔室里,独自一人,黑龙向神祈祷着……请亚基里斯,就这样死去吧……请让他,利维乌斯,成为勇者,成为英雄,而不是替代品,备用的零件……是啊,龙还做了很多忏悔,表达了很多内疚,在来看他时,握着他的手落泪,可是……他祈祷时的祈愿,也是真的。 然后是……塔夏……就在他的卧室里,海妖引诱新的勇者。他在幻境里就看到了,塔夏引诱他,不是因为海妖觉得自己爱他,海妖因为对他情窦初开而被阿尔特莉娜狠狠惩罚,回溯了性别的分化后,塔夏就不爱他了……恐惧,怨恨,因为这份微不足道的爱让自己承受了这样多的痛苦……海妖再次见到他后对他的引诱只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阿尔特莉娜的命令。 阿尔特莉娜要塔夏帮她监视他,控制他。 现在,塔夏要完成好他的新任务…… 利维从一开始就看不起塔夏,也看不起他对塔夏表露出的为难。可是利维没有拒绝塔夏。 为什么? 他没有想。他不想思考。他只是听着。承受。承受一切真相,神要他承受的命运。 最后,是阿尔特莉娜。 那些回忆是多么干瘪,多么乏味。好像让记忆这样干瘪乏味,没有色彩,没有属于他自己心声和感情,他就能更好地接受他听到的一切。他听到阿尔特莉娜在神殿最高级别的会议室里,提议说:在亚基里斯真的醒来前,杀死他,更稳妥。 我们要考虑到他曾经做出的背叛,就算,他杀死魔王,焚毁魔树,几乎同时燃尽了自己——但我们不能肯定他的动机。更何况,我们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有意没有全力释放,全力摧毁,好让自己有机会生还。魔王死去,魔树焚毁——如果,他只是想抹除对手呢?如果,他是想成为新的唯一的魔王呢? 我们不能放任这个隐患。 可是保守的神殿不如阿尔特丽娜果决。在神殿叁思的时候,他醒了。他一苏醒,一个监控他的法阵立刻被触发,整个神殿的人都知道他醒了,尤其是阿尔特莉娜——贞女带着他的两位伙伴来了。 他想:他们是来处决他的吗? 他不想反抗。 但是,阿尔特莉娜没有处决他。阿尔特莉娜开始编故事,阿尔特莉娜总是很擅长编故事,当他小的时候,他结束一天的训练,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请贞女给他讲一个故事。阿尔特莉娜的故事总是很好听。 阿尔特莉娜说:他醒过来,大家都很高兴。阿奇,先忘了魔域里发生的事吧,好好修养——你最终做了正确的事,你还是我们的英雄。 他于是开始怀疑自己,叁个月来感觉到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一场噩梦呢? 但是,他来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了所有痕迹——这个,是利维捂住塔夏的嘴,把他压在柜子上进出时,海妖的指甲扣出的痕迹。那个,是塔夏恳求他温柔些,而龙却更用力地顶撞,以致让床移位时,床头磕到墙壁诞生的裂痕。还有……这把椅子。 在他们走后,阿尔特莉娜命人过来,整理这个房间。他们不知道这个没有人使用,每天清理,连灰也没有的房间,为什么突然需要整理了。利维和塔夏已经整理得很好了,没有什么可整理的。所以来整理的人一头雾水,看着房间角落的一把椅子,画蛇添足地把它重新摆到另一个角落。 不是噩梦,不是臆想,都是真的。 所以他走了。 这就是神给他的命运吗? “我不恨……我只是……非常失落。” 他转身挡下阿尔特莉娜持圣剑的一击。他一直都觉得,贞女能把鞭子抽的那么准,一定是一个近战的好手,而不是只会挥舞法杖而已。 “阿尔特莉娜,你好,其实……”他说,“哦,原来还有,塔夏,你好,塔夏。” 他向前倾身,发力。 阿尔特莉娜不能抵挡他的蛮力,借力翻身跳开,与他拉开距离。 他看着他们。 “其实,”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我一直希望,能在一个友善的场合,介绍你们认识。” “那是魔王。”贞女说,用圣剑作为媒介,挥出几道魔法。他用手就可以接住。血肉被烧穿了,但是很快,再长出来。 “这是艾拉瓦赫什,”他说,“我的爱人,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 这句话,曾经以为多么难,永远说不出口,现在却发现,难的不是说出,是被听到。 这一次,他选择用手抓紧剑,接着抬脚,踢向贞女。 也许,阿尔特莉娜的确是近战的好手,传承了上一任勇者血脉里的魔王之力,还融合了精灵的天赋。可是,他是她倾力培养出的战士。学生胜过了老师,孩子胜过了长亲。他胜过了阿尔特莉娜。 而且,还要加上,圣剑没有拒绝他。一把普通的剑,不能为阿尔特莉娜带来什么优势。 “艾拉瓦赫什,”他接着反弹回塔夏从侧面投来的巨浪,“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用火烧干海妖的水,并且让爆裂的蒸汽击飞贞女,“我,要带她回来!” 阿尔特莉娜卧在地上,吐出血。圣剑已经从她手里脱手,落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亚基里斯,”海妖说,“你已经亲手杀死了魔王——” 他用一团火堵住海妖的喉咙。接着,他看着痛苦到抽搐的塔夏,抬手给了他一个麻痹痛觉的魔咒。 “我原来杀死她是因为,”虽然知道他们不会听,他还是说下去,“我以为她已经沦为了只会用暴力征服的魔王,可是现在我发现事情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阿尔特莉娜厉声说,“就凭她用邪恶的禁术打扰死者的安眠,玷污塞缪斯的灵魂和遗骸吗?” “她只是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他呢喃着走回树边,“你们不愿意倾听他,就像你们不愿意倾听我。” 他抬起手,圣剑听从了他的召唤,飞到他手边。 他割开了自己的手掌,把他的血喂给树。 “我要带她回来。我要告诉她,所有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然后听她告诉我,所有她没来得及告诉我的话。我要弥补我的过错,让她也弥补她的过错,我要……” 他突然笑了,转过头来,看向地上的阿尔特莉娜。 “不管您信不信。我们不会成为魔王的。” 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阿尔特丽娜这么狼狈,受这么严重的伤。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她完全起不来,用力撑着上身,冰蓝色的眼睛瞪得很大。 “当年,您看到我和利维在一起,您说,一切结束后,我们会得到您的祝福。现在只是……我们变成了我和艾拉瓦赫什……” 他没有说下去。他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不会祝福他们。 他重新看向树。得到他的血,魔树非常兴奋,剧烈变化着,中心那颗透明的胶体有光芒闪动,里面的人影在晃动。他听到了力量极速积累的咯吱声,听到了生命迅速成熟,果实落地的声音。他听见了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艾瓦的声音。 包裹果实的黑色树皮落下去,他看到了艾瓦的脸,艾瓦的身体。艾瓦对他说,太好了,亚基里斯,你终于来了,快杀了他们,把他们喂给我,让我活过来……我爱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会永远爱你,只要你救活我…… 那不是艾瓦,那是崭新的魔王。 魔王,魔树孕育而生的强大的生命,魔树吸收的愿望、感情、力量的聚合。新生的魔王对他低语着爱的承诺,低语着他的软肋…… 可她不是艾瓦。 艾瓦不愿用爱来交换什么,艾瓦要的东西,不想靠操纵来实现。 眼泪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他身后是痛苦的塔夏,绝望的阿尔特莉娜,整个世界——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啊,严肃的人,正直的人,有使命感的人,唯独没有可以分享他心情的人。 那时候,艾瓦问:你恨吗? 艾瓦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于是说:她恨。 “我不恨……”他告诉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回答的艾瓦,他的回答,“我只是……非常失落。” 他把手放在树上。这是他第二次做这件事。 希望这一次,他不再活下来。 尾声(完) 金碧辉煌的歌剧院里,盛装华服的观众们落座。大幕拉开,演出开始。这是一出新剧,讲的是一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在魔界,出现了一位新的公爵,他收集被焚毁的魔树的残枝,悉心培养,让魔树复苏,进而妄图让魔王重现世间。神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隐居十年的勇者亚基里斯,于是,他重新出现在神殿的大门前。伙伴们在那位牺牲于上一次战斗的神射手的墓前相聚,接着,他们再度踏上他们的旅程。 ……反正,那些亲眼目睹真相一角的人——看着利维乌斯在某条昏暗肮脏的街角,从卖身者中揪出亚基里斯,一个面目被可怖的烫伤疤痕遮掩的人——都踏不上剧院高雅的台阶,观赏神殿撒下的弥天大谎。 或者说,神殿编织的美丽的故事。 我们的英雄踏上这条长长的路,路上有荆棘和血——他看到逝去的伙伴的幻影,神射手赛缪斯,遗骸被邪恶的魔族公爵制作成战斗的魔偶,英雄和他的伙伴含泪杀死了魔偶,在濒死时,赛缪斯的灵魂摆脱了公爵的控制,对他们说出他的祝福。路上有心碎和死——在与公爵战斗的过程中,黑龙利维乌斯,另一位被圣剑承认,在亚基里斯隐居时替他保管圣剑,巡游四境的英雄,这一次依然挺身而出,替他挡下了公爵致命的诅咒,让英雄有机会击杀邪恶的魔族,黑龙连一句临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诅咒吞没了。 我们的英雄流了很多泪,流了很多血,艰难地前进着,但是始终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来到那棵新生的魔树旁,转身看向他仅存的伙伴:贞女阿尔特莉娜和海妖塔夏。 ……观众席里,有人抬起头,看向二楼的一个包厢——银发白衣的贞女正坐在那里,在她旁边是蓝发的海妖,正在不住地啜泣。 贞女的眼睛被一条白布遮住了。她失明了。他们虽然幸存,但是付出了代价——阿尔特莉娜失去了她的眼睛,塔夏则失去了海妖赖以施法的歌喉。 舞台上的勇者开始高唱他的天鹅之歌。他在缅怀他死去的伙伴,感谢幸存到如今,还陪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他歌唱神,歌唱阳光,歌唱世界,歌唱十年来他隐居中看到的美好善良的人们。他是多么爱这个世界,爱这些美好,爱这些善良。现在,他要离开他爱的世界,他多么不舍。 但是,他仍旧要赴死,正因他这样爱。他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以自己为燃料,燃尽这棵邪恶的树。他要燃尽这邪恶的源头,这不幸命运的起点。他要为他爱的这个世界,彻底驱散邪恶。 一片刺目的光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接着,歌声响起,演员们的合唱—— 我们的英雄牺牲了,怀揣着对世界的爱牺牲了。希望,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能记得他,记得他与他的爱,并同他一样,爱这个世界。 谢幕,观众们起立,献上掌声,献上鲜花。阿尔特莉娜没有站起来。 贞女听着海妖的哭声,没有哭,淡淡地微笑。 (完) 番外·晨露 那里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城市,居民们无力重建它,守着残破的废墟得过且过,每个人都是饥饿的,寒冷的,只关心着自己的此刻。虽然饥饿、寒冷,只关心着自己,世界上最古老的交易却没有在这里禁绝。那个街角,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容貌秀美的少年站在那里,出卖他们的肉体换取食物。他们冷冷地看着在他们身边近旁,发生在他们的同类身上的暴行,冷冷地走开,躲出一片空旷。没有人阻止那个男人抓住那个女孩的头发,持续不断地把她的头往墙上砸,持续不断地发出他的谩骂。从这谩骂声中,路过的人很容易得知事情的经过:他们做了交易,做完后,他让她吃干净他的精液,但她吃了更多——除了那一小块她应得的干饼,她偷走了他身上的一条肉干,咽下去了。 小偷!贱货!把我的肉还给我!男人说。 而她什么也不能给他,除了一条命。那男人,看上去,想要她的命。 他停住脚步。因为他的驻足,他身边的人也跟着驻足。但是,没有人提议说,我们去帮帮她吧。空气中,有一种压力在积蓄。在这种压力中,赛缪斯和塔夏看着他,而他,看向阿尔特莉娜。 银发的贞女,既没有说,“阿奇,我们去帮她”,也没说,“阿奇,我们不要管”。贞女只是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那里。他转过头,再度看向那个街角。 他走过去,去制止这场私刑处决。 制止暴行并不难,他需要做的只是展示出他比施暴者更强悍的力量。而在这件事上,还不等他展示他的力量,那个男人看到了银白色头发的半精灵,蓝发的海妖,背着弓箭的棕发青年,意识到了她和他们是谁,进而意识到他是谁——男人跪下来,请神选的勇者原谅他,请神原谅他。 比预想的还要容易。他赶跑了他。 他扶起那女孩。她满脸是血,满身是秽物,皮肤很冷,并且浮肿着。她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他想,他清楚她为什么是茫然的。他也曾受过这样的伤——头部遭受重击。他知道那种感觉——眩晕,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用魔法清洁她的血和她身上的秽物,接着,用魔法治疗她的创伤。她的外伤,从他的角度来看,并不算太严重,他很高兴地发现,他所掌握的那种浅薄的治愈术就能使她完全恢复。 她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看着魔法的光辉,看着发生在她身上仿若奇迹的转变——伤口愈合,污物消散。 接着,她哭了。 他当时不懂她为什么哭。他当时自以为,他懂。 他学着贞女安慰灾民的模样,安慰她。他做出他被训练出来的,最适合于展露给别人的那种表情,微笑。他告诉她别怕,暴行已经结束,她已获得拯救。他像塔夏拥抱他那样,拥抱他所救助的这个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哭着,挣扎着,摆脱他的拥抱。 她痛苦地问他: “勇者大人……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他不懂。此前他所见到的那些被帮助的人从不问为什么。他们或许也会哭,但一边哭着,嘴里说的是感谢的话。感谢贞女,感想勇者,感谢神殿。感谢神。他们不会说叫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的话。 他有点想回望阿尔特莉娜,但是,他脑海中划过刚刚阿尔特莉娜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伫立着望着他的模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阻止他回望,阻止向贞女寻求建议。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算合适,但他还是开口了,语气迟缓地,犹犹豫豫地: “为什么不呢?”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个人所能对自己做的最恶毒的攻击。他听到了许多耻辱的词语,她语无伦次地用这些词形容她自己。他听着,听着,感觉一种深深的难过。他感觉到,他多么想帮助她。 所以,他对她说,他救她,是因为他爱她,他爱所有向往着善良与安乐的人。她当然也包括在内,虽然他此前从不认识她,但是他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她配得上他的拯救。她现在之所以过着这种生活,是因为深陷命运的罗网。当他,神选的勇者亚基里斯,彻底击毁笼罩着所有人命运之上的那片黑暗时,她就会摆脱她所痛恨的一切耻辱。 他希望她不要再说,自己不配被拯救。 晚上,篝火边,他讷讷地问阿尔特莉娜,是否贞女认为,他节外生枝,去救那个妓女的行为,是错的? 阿尔特莉娜没有说他错。但是,她也没说他对。她说:在战火四起,魔王率领魔族四处征伐的岁月,这种事太多了,这种人太多了。阿奇,如果你满足于这样的拯救,你最终会发现,你永远也救不完,救不够。 是啊……扭转一个人的命运是徒劳无用,扭转一群人的命运,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去魔界,找到魔王,掀起一场最终的决战,如果胜利……那么……所以…… 所以,为不够重要的事驻足,延误一分一秒,都是一种错误。 可是,出于一种他解释不清的理由,他觉得,不对。 但是他说不清阿尔特莉娜的话哪里不对,而关于他的不对,却有很多可以说的了。晚上,在僻静的林影里,塔夏抱着他,接着幽幽地对他说:你不应该抱她,那让你显得很轻浮,你是神选的勇者,不应该显得轻浮。第二天早晨,和赛缪斯一起狩猎接下来几天份的口粮时,阿林的公爵突兀地冒出了这句话: “你不应该对她说那个字眼,‘爱’。” 也许,如果赛缪斯是过几天说这句话,他就会很有耐心地像对塔夏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一样,也对赛缪斯说一声“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可是,那时候就是第二天早晨。而且,他很少听到赛缪斯指摘过他什么。 他有点气恼,有点烦躁,不够耐心。他拖着猎物,没好气地问弓箭手:为什么,因为妓女不配被我爱吗? 他明明知道,当然不是。这样的问题是对赛缪斯的侮辱。在神殿长大的神射手,神选的勇者的伙伴,亲王的儿子,国王的血亲,不应该认为,妓女不配被勇者爱。对于神来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就算是有罪的人,他们受惩戒是因为他们要偿还他们的罪孽,而不是因为他们低贱,不配得到什么。 赛缪斯果然沉默了。他在他的沉默中,后悔刚才的失语,后悔问话里轻微但确实存在的攻击性。他想要道歉。不过在他道歉前,赛缪斯先开口了,解释起刚才的话。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留在那里爱她,你只是留给她那个字眼,而那很可能会……令她痛苦。” 知道赛缪斯并不是和塔夏一样,想要指摘他的轻浮,而是指摘他的做法不够体贴,令他感觉到一种不知名的欢欣。 但是,他仍旧不认同赛缪斯,就像他不认同塔夏,不认同阿尔特莉娜。 “不会的,赛缪斯。” “……亚基里斯,她听完你的那番话,哭得更伤心了……我把她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不,赛缪斯……她当时哭是因为知道了我要去杀魔王。” 当时,她听完他的话,轻颤着对他说了一句:可是,杀魔王很可能有去无回啊。 她没有为她得到了一个空洞的字眼而痛苦,他感觉到了,她后来表露出的那种痛苦是由于,他的话让她预见了,他将死去的那种可能。 而他对这种可能的把握更多些。他知道,他的使命不仅仅是杀魔王,还有烧魔树。 他从没质疑过神为何给他这样的命运——他被神选中,来到这个世界上,为的是不久的将来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的人更幸福地活着。这无比伟大的,无比崇高的使命。是的,他有伙伴,他们会帮助他,支持他,但严峻的事实就是如此——九成九的可能,他会死。 可是,听到那个女孩对她说的这句话,听到她的这句话里表露的感情,他感到惊讶:有人希望他不要去。 有人希望,哪怕世界正在魔王的阴影下颤栗,他,神选的勇者,不要去牺牲自己来拯救这个世界。 “……我看到,你当时似乎愣了一下。你是……感到动摇了吗,亚基里斯?” 他摇摇头。 “当然不。”他说。回忆着那一刻,心中便浮现出那一刻体会到的感动。他继续说:“让我能握紧圣剑的,不就是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人吗?我不动摇。我永远情愿为了这些值得我的爱和我的牺牲的人,献出我的热忱,我的生命。” 当时,除了赛缪斯,还有叶子上的露水听到了他的话。可惜,早晨的露水比人类的肉体还要脆弱。没过太久,阳光晒下来,它们就消散了。 番外·黑色 他梦见了黑色。 那是一片沉重的影子,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阴云,魔王。他梦见他就是这片黑色,他变成了魔王。 他倒在魔王的宫殿里,整个大厅落满了他的血肉的残块,被开膛破肚的身体还在复生,但已经没有那么迅速,开始吃力。而这时候,又一击。圣剑的神罚炸开他的身躯,他已无力再挪动自己。 视野中出现了阿尔特莉娜,浴血的贞女不是白色的了,而是红色。只有手中那把剑,仍旧明澈如光。 阿尔特莉娜高高举起圣剑,剑的尖端下垂,指着他的头。 贞女说:阿奇,你令我失望。 他醒来了。陆陆续续,别人也在醒来。今天他们下矿。 来这里,并不是他的计划。虽说,他对他们说出让勇者从此消失时,心里并没有什么计划,但模模糊糊地,他对自己的生计有些想法。他有很多擅长的事,他会去做他擅长的事——猎杀吃人的魔兽,凶狠的强盗。去帮助人,去救人,一切被他遇到,被他看见的人。 他们造了太多的雕像。他总是被认出来,总是有人试图跟上他。 所以,他来到这里。他没有学过怎么采矿,所幸这些知识没有门槛。 他如愿躲开了神殿,躲开了过去,躲开了勇者的名号。直到今天,仍旧没有人从这张沾满泥灰的脸中认出,他是离采矿地最近的那个小镇上,新竖起的雕像所摹刻的人。日子过得平静。他制止了一次塌方,两次爆炸事故,在一次通风口堵塞的事故中拖出了窒息晕倒的伙伴,并且做这一切都是悄悄的,没有令人起疑的,没有人想到是他,这个新来的少年做的。不过他们确实感谢他,他的新伙伴感叹说,自从他加入之后,他们的运气变好了,没有遇到过事故。一定是神很喜欢你,阿奇,你就是我们的幸运使者。 他是挺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人的。但是,实话实说,这里的生活并不好。疲劳,危险。工头给他们准备的食物只是勉强能饱,并且以人类的喉咙来说,粗粒得难以下咽。 当他还在神殿为成为合格的勇者而学习时,阿尔特莉娜带着他和赛缪斯拜访当世最伟大的武器锻造者。熔炉边很热,锤炼金属的学徒们汗流浃背,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他看出一种热忱和专注。那位大师带着欣喜的笑容,和贞女交流,和他与赛缪斯交流。她给他们讲述铁,讲述淬炼的过程。她把一小块原矿递给他,让他和赛缪斯传看。她问他们对这种矿物可有了解?他没有了解,勇者不需要学习锻造。赛缪斯也没有学习过,但是他在进入神殿前,曾对它有所耳闻。 赛缪斯说,它比黄金还要贵重。 在这里,挖出一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矿石,并不会得到金子。起初,他想,这些人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在开采的矿石的价值呢?后来,他得到了答案,他们全都知道,有时候还会以此调笑,同时更清楚的是:这东西价值高昂,和他们报酬多少,没有关系。 他们的报酬是由他们日复一日做的苦力决定的,而他们的苦力,很廉价。就是这样廉价的苦力,工头的眼睛还要紧紧追着他们,千方百计要找出他们的错误,克扣他们的工钱。 阻止工头克扣他们的工钱,比稳固矿洞、挽救危机、解决事故,更加艰难。他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他的伙伴们,这些比他资历更久的矿工们,意识到他的意图,他所做的种种努力,对他笑,对他摇头。他们怀着善意告诉他:阿奇,相信过来人的话——不要和工头对着干。 后来他被工头陷害偷窃时,他们为难地看着他,都很清楚,他没有做他被诬陷做了的罪行。 果然,他们全没有和工头对着干。 艾瓦说:亚基里斯,你好天真啊,你对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一点也不知情。 艾瓦说:亚基里斯,为什么你会一度真的相信,消灭魔王,消灭魔族,世界上的不幸就会烟消云散,所有人就会从此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呢? 他没有那么相信过。他相信的是,魔王是世界上最大的邪恶,无数不幸因为魔王的存在而诞生于世。消灭魔王,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是,世界不会变成最好的模样。 因为神给予我们的并不是幸福,而是,希望。拥有希望以后,还需要我们的努力,才能让愿景实现。 艾瓦听完他的想法,笑起来。她说,是的,没错,希望。 像是情不自禁,她探身过来亲吻他。 她说:我本不能理解什么是希望,直到我见过了你,亚基里斯。 她说:我好爱你,你的天真,你的热忱。我永远爱你,亚基里斯。 “谢谢你愿意为我担保,让我留在这里。”他对这个男人说,“但是……” 他还没说出“但是”后面的话,就被对方急切地打断了。他听对方表达,为他,这个被确凿的证据钉死了的贼担保,是多么麻烦,多么没好处的事。而他,作为工人们的监督者,矿场的管理员最信任的下属,为他这个少年做这样一件麻烦,而且没有好处的事,是多么值得他的感激。他怜悯他的命运,顾念他这样年轻,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愿意给他机会……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应该给他点报答。 男人说那些话的时候,不断靠近他,伸出手在他身上乱摸。天真的他,从来没亲自遭遇过这样的事的他,一直没能从男人注视他的眼神里发现端倪的他,以为男人是想要搜刮出什么。 “我没有钱,我什么都没有。”他厌倦地回答。他厌倦了这出闹剧。他说出刚才,那个“但是”后面的话:“而且我知道,是你陷害的我。” 对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男人破口大骂,撕开他的衣服。许多肮脏的字眼,更无耻的污蔑。说他是个卖身者,一直在勾引他,现在他好心好意帮他,他还要倒打一耙。无耻,下贱,可鄙。丢给他的形容词,用来形如这个人自己倒是贴切。 对这个人的邪恶,他没有太多感怀。一路走来,他见过的邪恶数不胜数。他被压着,躺在那里,慢慢抬起手。他想,他应该切掉对方的什么?切掉什么能让他很方便的脱身,同时不显眼,不再引得神殿的人跟上他? 应该是他的顺从和沉默招来了误会。男人见他没有反抗,竟然就停下了辱骂和撕扯的动作。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畔,灼热的硬物抵着他的臀缝。他听见那个人说:阿奇,对不起。 对不起,确实是我陷害了你。你不是贼,你没做过。赃物是我偷偷放过去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奇,我太喜欢你了……你不要怕,我发誓,我不会让你疼……我会给你补偿,我会好好地补偿……我爱你,阿奇…… 你杀人杀得太轻易了。他对艾瓦说。你不应该这样轻易地让人死去,这些人,就算他们不够好,他们也没有坏到该被这样残杀的地步。 艾瓦说:看清楚,他们背叛了我们,轻易地跟从别人对付我们——你怎么可以同情他们?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们只是些脆弱的弱者,无力反抗任何一个强者强加给他们的命令。 艾瓦说:正因如此,才要让所有脆弱的弱者从这些叛徒的死上学到,要么,跟着我们一起反抗世界,反抗命运,要么,去死。 他没有对阿尔特莉娜说过这句话。 他当时对艾瓦说了:“你这样做,不对,艾拉瓦赫什。” 他坐着,感受着后穴里的精液慢慢流出。那个刚才说着爱他,狂喜地操他,陶醉地射进他身体里的人,正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大声呼救。没人过来。男人特意挑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索要他的报答。没人能听见呼救。 他站起来。察觉他的动作,男人更加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这恐惧没有令这个人丧失求生的希望。拖着断裂的肋骨,被肋骨扎破的肺,男人向门的方向一点一点爬。 他走过去,按住男人的身体。他无意杀他,更无意伤害他。他只是在他的拥抱和爱抚中恍神了,忘了——普通人脆弱的肉体承受不住他的一个全力的拥抱。 “就当做了个噩梦吧,”他对他轻声说,“睡一觉,醒过来,噩梦就没有了。” 他的幻术不算好,和海妖比起来,只算是儿童的水准。可是,对这样脆弱的弱者,也足够了。 他催眠了他,接着治好了他。接着,清理了血迹。清理了所有能让神殿辨认出是他留下的痕迹。然后,他拿了衣服和钱,作为一个真正的贼,从窗户离开。他要去一个新地方。 他躺在溪水里,水很浅,平躺着,只是勉强可以淹没他。这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会呛水。而若说是寻死的话,呛水根本不能杀死他。 他抚摸自己。他刚才没有射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射过了。那块肉软软的,像他的心境一样疏懒,不想调动起热血,不愿起来。 所以,他开始想艾瓦。不想他们决裂以后,只想他们甜蜜的最初。 他想着,想着,感觉小腹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他感觉手下的肉有了勃起的迹象,可是最终,没能勃起。 最后,只是流出了一些眼泪,被流水带走。 这一次,他仍旧梦见了黑色。这一次,他梦见阿尔特莉娜没能杀死他,是他杀死了阿尔特莉娜。还有塔夏。后来,利维。然后,他就成为了无可匹敌的魔王。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改变命运?挽救不幸?不,他失去了兴趣。有一次贞女对他说,他永远也救不完。她说得对,但对在,一切都是如此,无论何种事情,什么样的人。世间的苦难永无尽头,移开一种,立刻又填塞进新的。一切拯救都是徒劳。对抗命运的结局永远是失败。追寻的意义都是空无。你能做的仅仅只是,毁灭,终止,抹除。 这个,那个。连魔王的命运都能被终结,何况这些脆弱的人。 他毁灭了一切,大地变得干净,不再有不幸,不再有罪恶,不再有生灵的痛苦,因为不再有任何生灵。 他坐在荒凉的大地上,空旷的废墟里,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于是,这可怕的梦被毁灭,被终结,并非因为他善念犹存,或看到了什么希望,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他感到,他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