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蛇蝎为心》 第一章 孤鸦寒月,罩中烛火忽明忽灭。墨暖站在关不住的轩窗前看着漫天的冥纸肆虐,一身素服衣袂被吹得凌乱。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柏酒奉了一壶酒而来,递给墨暖时,触碰到自己的主子的手指,冰凉入骨。 墨暖一把接过,潺潺清酒倒入酒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二叔,侄女求您。” 墨家二长老墨鸣一愣,“什么?” 冰凉理石砖地,墨暖扑通跪下,膝盖磕得一声清脆,单薄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手中一盏勾勒精致的牡丹纹酒盅端得正稳,一阵狂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凌乱,墨暖却恍若未觉,一字一顿:“爹娘横遭意外故去,留下墨暖一介女流之辈和尚未成年的幼弟幼妹,家主之位空缺无人承担……” “既是如此,自当你爹的嫡长子、你亲弟弟墨隽继承家主之位。”墨家二长老大手一挥,影子投在墙上闷得整个屋都透着阴沉的气息。 “阿隽尚未成年,诸事不明,难担重任,更不能保幼弟幼妹们平安。侄女墨暖,以墨家亡故家主长女之身,请求亡家主胞弟二叔您继承墨家之位。”言至于此,墨暖手中的酒盅又是高了一高。 “你认为若我承家主之位,便能保你和阿隽的平安?”二长老看着墨暖的低手垂目,目光深沉。四下除了透窗而来的家中子嗣哭丧之声便是一片沉寂,烛光摇曳,墨暖轻音落地:“是。” 柏酒跪在墨暖的身后,一抬头,正看见那个中年不古的男人眼中亮起的万般华彩,分明是欲望得逞。 墨暖却始终恍若未觉,任由手中酒盅被自己的二叔端走饮下,一句谢二叔成全说罢,方才缓缓抬起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叔墨鸣饮下自己敬上的酒。 屋子静谧的仿若与屋外的骤风是两个世界。婢子柏酒仿佛都能听见那潺潺清流顺着墨家二长老的喉头流至心肺的声音,像一孔生命的泉眼汩汩流淌。 “好侄女……你如此知轻重……”一颗雷在天上轰的一声炸开,墨家二长老的声音登时更在喉头,他紧紧扶住胸口的手抖了几抖,一口血在瞬间就喷涌而出,落在墨暖素白的孝服上,妖艳而又狰狞。 他眼神中交织着不甘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墨暖那看不出神色的脸,最终徒然倒在墨暖面前。 “你饮下此酒,我和阿隽,才能真的平安。” 大雨顷刻滂沱,墨暖的脸映着不断撕裂黑暗的电闪,雷鸣声中,她的脸才逐渐浮上了苍白之色。 “长姑娘……我的姑娘……你快起来。”柏酒早已泣不成声,扶着墨暖起身,感受着墨暖的那一个不稳的趔趄,起身往屋外走去。 等在门外的婢子绍酒满目紧张,门吱呀打开的那一瞬,她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只盯着柏酒不说话。只瞧柏酒缓缓点头,绍酒登时不知是喜是悲,扑通一声跪下,登时泪流满面,千万言语汇成一句:“主儿……” 墨暖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越过绍酒,像是看着远方飘渺的雾,“墨家二长老,与老家主手足情深,因思其胞弟,服毒追随。”墨暖的唇齿间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轻飘飘的随风化成了雨,落了满地。 …… 灵堂帷幔飞扬,年幼地墨隽一脸茫然地看着身旁立着的墨暖:“外面雨急,长姐漏夜前来,可有事要嘱咐弟弟?” 墨暖一言不发,冰肌雪骨扑地,朝着爹娘的牌位郑重三拜,挺直脊背时,盈白的额头一片绯红。墨隽登时也跪了下去,他看着满目郑重的墨暖一言也不敢出,这个从小就对自己颇为严厉的长姐,虽然自来到灵堂的那一刻起就自顾自的跪拜叩头一言未发,可周身散发的气场总让人觉得,似有什么大事、要事发生。 三柱燃得正旺的香正袅娜着烟,崭新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立在案前,墨暖又是一拜,从始至终未看过墨隽一眼,视线皆在那袅娜着的烟和落在香案里的灰上。墨隽乖巧地跪在长姐地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墨暖终于说了她来灵堂后的第一句话,她说:“阿隽,你先出去候着,等我叫你时再进来。”清音响在偌大的灵堂,是一贯的不容置疑。 墨隽不敢有他,只应声出去,又对着香案扣了三个头才敢起身。他乖巧地立在廊下,看着自个长姐的丫鬟绍酒将紫檀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穿堂风在门开的一刹那席卷了满堂,引魂幡被吹得哗哗作响。墨暖只是跪在那里,对墨隽走出去的脚步声,亦或是门外的狂风大作暴雨淋漓均无动于衷。门缓缓关上,掩住了墨暖的背影,偌大的灵堂除了两具冰凉的棺材就只有墨暖一人,而她却只是沉默。 墨隽立在廊前,被骤雨打湿了衣裳,却丝毫不见墨暖要他进去的意思。 灵堂中寂静了良久,半晌,烛台上燃得正旺的蜡烛发出啪的一声响,墨暖才终有所动,缓缓开口:“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扫过眼前的每一块牌位,“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 …… 骤雨不停地拍打着轩窗,廊前的墨隽被雨水打湿了衣衫,就连额前的碎发都紧贴着面庞往下滴水,柏酒心生不忍,刚要抬手敲门就瞧见不远处似有一个熟悉身影,她急忙向墨隽道:少爷,让绍酒送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喝碗姜汤再来守灵吧。大小姐今日在二长老那吃了些气,许是有好多话要对老爷夫人说,少爷就先别在这里等了。” 墨隽闻言,垂眼瞥了瞥禁闭的房门,想今天墨暖这副样子,必定是在二叔那作了一番苦斗,也是自己无用,争不来家主之位,还得让姐姐一介女流费心筹谋,他叹了口气:“我去厨房,给姐姐熬碗姜汤来。” 狂风吹得墨隽有些迷了眼,就连支起的伞都有些不稳,柏酒催促着绍酒送墨隽回房。一直瞧着墨隽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前往墙边茂郁的一株大树下:“公子,夜深雨大,因何事前来?” 从沙沙作响的大树下显出一个只身站立的身影,宋怀予瞧着柏酒的神情,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他低沉的嗓音溢出颤抖之音:阿暖呢?阿暖在哪?” “……大小姐在房内和老爷夫人叙话,公子还是不要打扰……”刚想阻拦他二人的见面,却没想宋怀予径直冲着灵堂疾步过去,柏酒心下一惊,再阻拦已经来不及。 宋怀予猛然推开门,只看到墨暖跪在地上,那笔直的脊背和单薄的身体在烛光的晃影里,扯出长长的影子。 第二章 狂风呼啸着袭来,似飘来清冷梅香,穿过宋怀予被雨浸湿的衣角,穿过灵堂高高挂起的白幡,也穿过墨暖一身素服和垂下的青丝。 半晌,墨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似有颤抖:“你来了。” 婢女柏酒识趣地退下,将房门关上,只留下屋内一派的静谧。 宋怀予走向墨暖,却又不敢走得太快,他一步一缓,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也生怕打破什么。 “养父一直没有回家,我来寻他,阿暖,告诉我,你见到他了吗?”宋怀予的声音极轻。 墨暖缓缓起身,腿却因为跪的太久而发麻,引得一个趔趄,被宋怀予一把扶住。在对上宋怀予那双晦涩眼眸的一瞬,墨暖就匆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宋怀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阿暖,告诉我,养父安然无恙。” 她面上闪过慌乱神色,手心都捏出了汗,却还是佯装镇定:“我今日未曾见到二叔,也不晓得二叔在何处,夜深雨大,兴许停在某个客栈避雨歇上一夜也说不定。” “暖暖,”宋怀予的声音听起来似有隐忍,“林峯说,他用来处置违反军纪的人的鸩酒少了一些,你前两日到过他的营帐去,可曾……” “你何必问我!”墨暖突然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绝不可示人地痛楚,她发了狠地挣开,声音凄厉,“你猜到那鸩酒是我拿走,也猜到我要拿这鸩酒干什么,你更晓得今夜你那养父、我的亲二叔回不去了!你又何必来问我?” 宋怀予的身子一震,眼中皆是不可置信,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墨暖,缓缓抬起手想要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因墨暖眼眶的眼泪呆住,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你弟弟,为了保住家主的位子。 “他是你的亲叔叔,是育我长大的恩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宋怀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情绪,顿在空中的手徐徐放下。 “从那日林峯告诉我,你去过营帐后鸩酒少了,我便日夜忧心,可我心中总期盼着,你能因我有所顾忌……”他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自己从小一同长大,接了他的定情信物,等着自己下聘定下亲事的女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声音全然没有往日的宽厚温文,全然没有方才的期冀、小心翼翼,像冻在千里冰封的雪那样凉的彻骨。 天上陡然炸开一个惊雷,似是惊醒了墨暖,这一夜对她而言忒过漫长,自从墨暖的爹意外身亡,族中关于家主之位的战争就已经刀光剑影,她这一脉除了自己其余的全是弱小弟弟妹妹,嫡出的墨隽才十一岁,墨昭十三岁可是只是一个庶出,剩下的妹妹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六岁,谁也不能成事。唯有她,日日悬心,跟族中长老明争暗斗欧,守住家主的位子不旁落。 想起她如何裹挟着艰辛一步步不肯低头的走到今天这步,终于忍不住爆发,声嘶力竭:“我孤身一人带着这样一群尚不能成事的年幼弟妹,若非步步谨慎,为刚为烈,早就沦为刀俎鱼肉、被那些觊觎家主之位的人吞掉了!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二叔如何步步紧逼!逼我嫡出的弟弟放弃继承权,逼我放弃墨家,逼我交出爹娘留给我的基业,我爹娘骤然横死,我如何斗得了他在墨家几十年的根基!” 宋怀予死死地盯住墨暖,自己是如何夹在青梅竹马和养父之中挣扎的已经不值一提,他明白墨暖的苦楚,只是仍不可置信:“可你怎么能夺了他的性命,在我们之间造就这样的血海深仇……” 他一把拽住她,动作用力到指尖发白,连手上凸起的青筋都在宣泄着恨意,“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就是硬生生斩断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在墨家与我之间,你是这么决绝地舍弃掉我。” “墨暖,你好狠的心。” 他用力地拽着墨暖,这是墨暖与宋怀予相识的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怒不可遏,或者说,是他第一次有温柔之外的情绪:“你是这么轻易的就舍弃掉了我。” 宋怀予的灼灼目光就像是要烧了她一般的令她感觉到灼伤之痛,墨暖转过头去,不敢与宋怀予对视。她扬声道:“我本性狠厉,他非我族类,我怎么会轻易饶他?” “杀了他,永绝后患。”墨暖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了宋怀予的耳边,“宋怀予,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你当然不能娶一个杀父仇人,你我婚约,自此作废。” 墨暖说出这番话,宋怀予的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面容随之一点点苍白和灰暗,他踉跄着后退,带倒了身后的瓷瓶,啪的一声,碎得响亮。 空气之中的寂静令人觉得可怕。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墨暖,一言不发。墨暖偏过头去任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她动也不曾动一下。 突然宋怀予转身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猛然一抬,却没有继续动作,灵堂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恍惚的烛台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宋怀予瞥到白墙上墨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用力一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的雷突然炸开,墨暖终于坚持不住,登时跪地痛哭,她的恨意是那样赤裸地刻在脸上,可颤抖的嗓音却将她的脆弱毫不遮掩地摊出。 她慌乱地收拾着撒落一地的碎片,闻声而来的柏酒连忙蹲下同她一起捡,她抬头看着墨暖苍白的面孔,犹疑道:“小姐……小姐为何不告诉宋公子,老爷和夫人的死,就和墨二长老有关……小姐和公子,真的要到如此地步么?” 墨暖捡瓷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断地摇头,哭的连话也说不利索:“可我终究是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柏酒,我舍弃了他……”她拽着柏酒的胳膊,哭的声嘶力竭,喘气都开始吃力,嘴里却仍然说着,“我为了墨家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 她哭的头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宋怀予知道自己养父对墨暖的步步紧逼,所以也从未对墨暖的还击有过任何怨言。可是墨暖是那样绝决的毒害了墨鸣,她不是不知道墨鸣对宋怀予有恩,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这毫不留情的抉择与抛弃,才是墨暖和宋怀予面前无法跨越的横沟。 血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柏酒这才发现墨暖的一只手狠狠的攥住了瓷片,鲜红的血滴落在除了白就是白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狰狞。 雷霆轰鸣,一道道闪电打过,不停映在墨暖苍白的面色之上。狂风止不住的呼啸,就连屋内的灯火都接连被扑灭,灵堂内霎时一片黑暗,墨暖仓惶起身跌撞着跑到到案台前去护着为爹娘烧着的香,“爹,娘,没事的,没事的……”她像护着她生命里仅有的东西一样,怀揣着惊恐与小心翼翼,不断地对着香说话:“没事的……没事的……爹娘,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在对谁保证,像是在对谁安慰,像是只有这一句话,也只准有这一个可能:没事的……哪怕都这样了,也没事的。 柏酒赶紧将房门紧闭点上蜡烛,墨暖半个身子都倚在了香案上,她缓缓地抬头,瞧着挂在高处的白幡,泪滴从眼角滑过,“他的养父杀了我的爹娘,我又为我的爹娘报仇杀了他的养父……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啊……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三章 起灵 骄阳挂在空中,烤着满地落花,墨家府上平静的像是昨晚的暴风骤雨不曾存在般。 墨府议事大堂内人人皆一脸肃穆,墨暖在众人漫长的等待后不慌不忙地走来。 午时三刻,墨府随处可见的白藩在风中招摇,日头在这时隐匿在云窝里不肯出来,有蒙蒙细雨打在墨暖的脸上,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昂首迈步踏入屋内,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未跟墨家几个长辈行礼,径直落入了主座。 “墨暖,你什么意思?”方一落座,墨二夫人顾绣敬就站出来嘶声质问。她是二长老的发妻,年龄比墨暖的爹还要小些,面容却苍老的很,许是不该操的心操太多,连眉宇间都是一派厉色。 墨暖却恍然未闻,眼神慢慢悠悠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方才缓缓开口:老家主故去,自该由新任家主主持发丧。刚刚我已经……” “好你个墨暖,自古承嫡不承庶,承男不承女!你一介女流,竟敢觊觎家主之位。你当我们这些长辈老眼昏花头脑不清楚,由着你不忠不孝。”墨二夫人顾绣敬啐了一口,怒极反笑,说话间就要上前将墨暖从主座上拽下来。 只见墨暖的同胞妹妹墨芊从一旁向前横了一步半斜了身子挡在墨暖面前,半笑不笑的样子睨着她:“二婶娘,二婶娘忒心急了些,长姐话还没说完,爹爹的发丧事宜还没与诸位长辈探讨清楚,怎么婶娘这就着急由谁继任家主了?” “当日我二叔急着发丧,可好歹我墨家也是大户,自该按着规矩将爹娘的棺材多停些时日,如今已然在厅堂停了两月余,虽然老规矩是停棺日子越多,越显富贵。但我爹娘一日未入殓,墨家就被心怀歹意的人搅得不得安生,为了我爹娘早日身安,也为了墨家早一日安宁,昨夜我与弟弟已经请了先生算了,今天就是个大好的日子。” 墨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将他们的反应悉数收在眼中,却不等众人回应,直接下了定论:“所以方才我已经请了人去报丧,今天请各位叔伯来,也是告知大家,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明明感觉不妥,却谁也不急着做出头鸟。只顾秀敬一人怒极反笑,跳出来厉声道:“今天?墨暖你真敢说得出口……家主发丧这样的大事,岂容你一个人武断?此事怎么都应与你二叔商议过后决定……” “二婶娘怕是替墨暖操心过了头,一来墨暖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女,墨隽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子,自己的爹发丧,为儿女的自然有这个权力做主。二来墨隽即将继任家主,此事更需有他决议。三来么……三来二叔早已听从爷爷的安排分家,就无需再操心我爹爹一脉的家事。” 墨暖轻飘飘的一记眼神荡过去,“下葬定在今日,虽然有些仓促,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更何况林小将军也前来路祭,这样的体面尊贵,再拿款可就是不识好歹了。“ 墨暖抖了抖身上的披风,不疾不徐地走向屋外,众人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列了一排士兵,一个个整装肃穆。冷雨潇潇,落在寒冬腊月的梅花之上,士兵将宗祠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众人皆不敢妄言,只屏息看着墨隽一步步为祖宗上香,跪在软垫上叩头。眼看着丧队起乐,顾绣敬终于忍不住出声:“等一下!” 墨暖扶着墨隽的手微微一顿,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缓缓看向顾绣敬:“家主丧礼,婶娘几次三番阻挠,到底是何用意?” 顾绣敬皱着眉:“你二叔还未到,你以子嗣身份为家主发丧多少压不住一些……” 墨暖将身子挡在顾绣敬的面前,做蹙眉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将头贴近顾绣敬的耳畔,声音轻轻的:“二婶娘,你放弃挣扎吧,二叔他再也来不了了。” 顾绣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墨暖,连唇角都在颤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墨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林峯冷冷地睨了一眼顾绣敬,低沉的嗓音中含着一份不怒自威:“有疑问?” 墨暖就那样半笑不笑地看着顾绣敬,将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嘘——”庄严的号声顿时吹响,鼓声震天。 墨暖从怀中掏出象征家主身份的墨玉扳指,明晃晃的亮在众人眼前,朗声道:“爹娘出家门之前,曾预料到此去路途凶险,特意将家主扳指交与我,墨家族人见此板纸如见墨家历代家主,墨隽听令!“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墨隽在!” 墨芊见状,连忙上前跪下,墨昭墨沅紧跟其后也跪了下去,他们随身的丫鬟小厮跟着乌压压跪了一片。 墨家其余族人见状,各个面面相觑,眼神中意味深远。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不情不愿的下了跪,只有顾绣敬和她的儿子墨列梗着头愣在那里。 墨暖也不看他们,高举着板纸:“墨隽,今日我奉墨家故家主之名问你,你可愿以命起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保护墨家,守护墨家?” 墨隽抬头,正色道:“我墨隽乃墨家上任家主嫡出长子,自启蒙起承教皆为掌家之法,我墨隽今日当墨家众族人之面,满门祖宗请听!墨隽今以第14任墨家家主之名起誓,墨隽必不负祖宗基业,将墨家发扬光大!” 墨隽稚嫩的声音在宗祠响起,纵使众人心中百般疑问也不敢多言,只静观其变。顾绣敬脸色铁青,她死死的摁着自己儿子的肩膀,墨暖回身看着自己的弟弟,扬了扬头:“家主即位仪式择日举行,发丧!!!” 棺材很快被抬来,却是从两具变成了三具,所有人皆愣在当场,墨二长老死了?!但那股子诡异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场上就闹成一团。 顾绣敬几乎是要冲上去撕了墨暖,墨芊挡在前头与其争执。墨列双目通红,直奔墨暖而去,墨昭来不及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狠狠的上前牵制住了墨列的手,只有墨隽愣在原地,似是被什么冲击住一般,迟迟没有反应。 哭的闹得喊得骂的,墨沅小小年纪经不住这个场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各色声音混在一起,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墨暖抄起一个瓷盏就往地上摔,白瓷撞击地面的破碎声终是盖过了这场闹剧,众人登时安静。墨暖缓缓福了一礼,看着林峯:“将军,婶娘与表哥悲伤过度言行无状,怕他们惊扰了亡魂,还请将士们扶他们休息。” 有几个墨家爷们刚要出声阻拦,可看到林峯随身亲卫身上配的刀剑,也都硬生生把质问的话都咽了下去,谁也没想到场面会如此之刚烈,墨暖,会用如此激进的法子。 顾绣敬声嘶力竭的吼道:“墨暖,你个毒妇!!!你给我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别以为……” “婶娘疯魔了,找个郎中为她看看吧。”墨暖轻声道。 第四章 墨家大长老墨册颤抖着手指着多出来的这具棺材,问道:“我且问你,这是谁?” 墨暖不急不徐地对上面前这位在墨家族人之中颇有地位地老者,一个古稀老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在世时也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二叔,她墨暖和墨隽也从未失了礼数的请安孝敬。当日骤失子侄时不见他如此哀怆,自己和弟弟阿隽被墨二叔步步紧逼时也没见他出面过,如今墨鸣死了,他反而又一副大家长的模样要主持公道。 墨暖心中恨极了自己从小毕恭毕敬尊着的叔伯爷爷们,但凡有一人从这家主之争中扶持自己和弟弟一二,她不至于走投无路,亲手戕害祖亲。 她从怀中掏出绢帕,佯装拭泪,捏着嗓子作出一副哭声戚戚的样来:“二叔说他与爹爹手足情深,不愿与他分开,亦去追随了……我昨夜到时,诸事已晚,又怕诸位叔伯和几位爷爷们连日哀痛悲伤,不敢再惊扰,只等大家白日里精神好些,才敢说这事……” 婢子绍酒适时上前,搀扶着貌似摇摇欲坠虚弱不易的墨暖,悲声道:“昨夜儿我们姑娘原想去二爷那商议给老家主送殡的日子,可二爷却奇怪的紧,要我们姑娘去祠堂叙事。谁知昨夜那样大的雨,打着灯笼都灭了几次,我们姑娘就去的晚了些,可是……可是……” “可谁知一开门,二爷早已去了!!手里还有这封遗书……我们姑娘被吓坏了,连夜就起了烧,又不敢声张惊动,这样接二连三的噩耗,诸位爷爷太太们可怎么经得住。就是今晨,我们姑娘都哭的起不来床,只敢等着大家都在时才说这个噩耗,这样彼此也能互相安慰一些,不至于惊了哪位主子。”绍酒一番巧嘴,说的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墨暖只倚在她的肩上,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堂下众人皆面面相觑,似有疑问,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墨隽仍是呆呆地愣在那,脑中却不断浮现着昨夜长姐扑通跪在灵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只紧紧的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可……”大长老墨册似乎有什么话梗在了喉咙之中,却也踌躇不决。 墨暖虚弱地扶着胸口,“柏酒,将二叔的遗书呈上来罢。” 柏酒一字一句地念着遗书,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哀痛至深的模样,在场众人都听的稀奇。人人心有疑问,人人都不做那个出头的鸟。可那当着众人展示出来的遗书,字迹与墨二长老别无二致…… 声声唢呐凄凉,丝丝细雨中扬着漫天雪白的冥纸。 引魂幡高高扬起,墨家族人神色各异的跟在这送丧的队伍里各怀鬼胎。诡秘的气氛蔓延在街道上,就连行人匆匆都不敢驻足留步,那驻扎南海边境的林峯小将军,明明说是前来路祭,可亲随兵卫各个手持利刃,一片肃杀之像,哪里是路祭该有的样子。 就连往日和故去墨家家主墨鹤夫妇二人的好友故交均未露面,谁也不想趟这趟混了的水。 一脸稚气的墨隽行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背后是多少灼灼目光,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悄然回头,目光穿越过素服人群,看到女眷那一伍里,长姐目光坚定,似是含了无尽的承诺与爱护,墨隽高声道:起灵—— 哀乐登时响彻天际,哭声片片,漫天的冥纸随风飘扬,肆虐的像是一场诡谲地赞歌,墨暖一步一步在女眷队伍里跟随前行,耳边是悻悻作祟的假哭声和年幼的妹妹们痛彻心扉地哀嚎,她紧紧地盯着送葬队伍最前方领头地墨隽,就连他走的每一步都似鼓点落在了墨暖的心上,令她胆战心惊,令她如此小心翼翼地看护。 “柏酒,你说,这一关,咱们算是过了吗?” “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只怕日后更有腥风血雨等着咱们……” “今日,多谢你……“ 月朗星稀,仿佛和白日的阴郁不是同一天。墨暖仍是白天送葬时的素服,眉眼之中尽是疲惫,“若不是你在这里压制,顾绣敬看见自己的夫君死得不明不白,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和阿隽。” 四周除了风吹白幡别无它声,林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值得吗?” 墨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值不值得。” ……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任由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她叹了口气,打断柏酒的话,“二叔人已经死了,可暗中留给他儿子墨冽的盐庄却不少,这些盐庄大大小小牵扯着各个州县的盐利……盐产之根本的引窝在我们手中,可是不管我们手底下的引窝能产出多少的盐,能产出多少优质的盐,负责销售贩卖的运商皆在墨列手中……阿隽,长姐要如何才能巩固你的地位呢……”她蹙着的眉头变得更甚:“墨列手上的盐庄脉络这般清晰,恐怕争夺家主一事他们早有准备……爹娘留给我的基业只够与他们勉强抗衡,却还不能把他们扳倒……”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主,隽哥儿来了。” 墨暖正在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了眼睛似是闭目养神了一会,方才对伺候在一旁的柏酒开口开口:“让他进来吧。” “长姐……今日那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你明明是……“墨隽一进门就炮语连珠似的发出诸多疑问,却又在看到墨暖的脸是止了话头。 “马上要当家主的人了,是该这样毛毛躁躁的言行举止么?”墨暖也不接他的话茬,只一记眼神冷冷的扫了过去,墨隽登时住了嘴。 “你且过来,我问你,二叔死了,他儿子墨列可会心甘情愿看你做墨家家主,掌偌大家产?” 墨隽低下头,糯声道:“不会……” “那二叔死了,他们一支手里的引窝运商就全然失控成了摆设了?” 墨隽摇摇头:“即便二叔死了,婶娘也会让他们一支的盐脉有条不紊的运行的……” 墨暖就那么看着越答越把头低下的墨隽,道:“那你手中的盐脉可否完全压制住二叔留下来的盐脉?亦或是你掌握墨家整个盐商的命脉,以此号所有族人?引窝、运商、场商又有哪一项牢牢地握在咱们手里,能让其他不服你的族人不敢有异言的?又或是你能经得住顾绣敬马上要对咱们进行的打压,保证盐脉不受围剿?” 墨隽的声音几乎已经弱的为不可察,他惭愧的头也抬不起来,用蚊蝇一般的声音道:“不能……” 从长姐问出第一个问题,他就知道长姐的意思了。眼前尚有无数的艰难险阻等着她姐弟二人过关斩将,可他还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主,外面灶户说咱们盐庄产出的盐味道不正,颜色也不够白净,嚷着要个说法。现在都堵在咱们隽哥东郊西口的那个盐庄闹事呢。”绍酒急急匆匆进门,明明是数九寒天,额头上却急出了一层薄汗来。 墨暖噌的一下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必不会这么安生。去查,看这些个灶户近日都和什么人接触,若不是顾绣敬挑拨出来的事,我墨字倒着写。” 墨暖随手抄起一个账册,“柏酒去查,绍酒跟我走。” 墨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一旁,墨暖风风火火的披上大氅就要走。直到门槛前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眉眼中有着指责与不满:“你还在这里作甚?” 还未等墨隽回话,墨暖吱呀一声推开门,朝着院子里的小厮道:“找身小厮的衣服,家主要换。” 墨暖冷哼一声,“走,今日带你会会人间的豺狼。” 一路马车踩雪,吱吱呀呀不急不忙的到了盐庄,掌事人连忙迎上,紧跟其后的就是诸多灶户,各个面色凶煞。 墨暖不急不徐的掀了马车帘,小厮铺了地凳,墨暖正要下车,一个年轻灶户就人群簇拥着趔趄上前,柏酒眼疾手快地就推了小厮上去拦,这才没摔了墨暖。 墨暖稳稳当当地下了地,看着那眼前一群等着出好戏地人也不恼,也不问责那个鲁莽的灶户,只盈盈一笑,那笑却未深入眼底。 她朗声道:“今儿个我墨暖来,为的是有人希望着能获取更大的利,所以过来成全一二。所谓和气生财,大家这些年和气着过到今天,正好该是日子聚一聚。诸位且随我来。” 第五章 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肆虐,堂前乌压压占了一片的人,熙熙攘攘,各个面露愠色。 墨暖不急不忙的从偏阁走出,缓缓落座,眼风在众人脸上扫过。 “大姑娘,我们灶户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你们也不能忒黑心,这次的成色这么差……” “就是,主顾嚷着让我们赔钱,这个钱得你们来赔!” “黑心肝的……补偿我的损失!” “人隔壁庄子的盐价格比你们低了三成……” …… 墨隽站在墨暖身后,听的直皱眉头,可眼前的长姐却波澜不惊,甚至还静静的品着自己的茶。 堂前灶户见墨暖毫无回应,觉得自己被怠慢,更加恼怒,叫嚷声一时不绝于耳。可喊着喊着,墨暖仍是连眼睛也不抬的继续品着茶,茶喝够了,纤细手指将莲纹瓷盏轻轻放下。瓷碟和檀木桌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声响。 墨暖抬眼看向他们,眼神淡淡的,连一丝动容也无。 灶户们被看的发毛,忽而心虚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弱,不一会,满堂寂静,悄无声息。 墨暖这才开了口,却一个话茬都不接。她抬眼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柏酒:“爹爹起灵前,听闻有相熟的灶户前来吊唁,言辞恳切,实在令人感动,我忙糊涂了,也不知是哪位叔伯,还未曾谢过。”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些人面露尴尬。柏酒立刻会意,朝着人群盈盈笑道:“远山县的灶户王掌柜、靖水镇的灶户赵管事、川邑县的刘娘子……” 墨隽皱着眉头,这几个,全是南海乡下镇子上的灶户,各管一派土地的盐利,很有章程。 特别是靖水镇,毗邻江海,百姓多捕鱼,平常烹饪时为去鱼腥放的盐也要比寻常百姓多一些。每年的盐利,就要比远山县、川邑镇的多四成。可以说是他手底下南海乡镇里盐利最高的地界儿了。 那可是爹爹还在世时,从自己的庄子里拨给自己的肥地,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却没看出来他们背地里和二房勾搭上了。 墨隽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两年来,靖水镇的进货量比往年少了4成,原来是早就在背地里搭上了二房。 墨隽又气又恨,气自己竟然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两年来看着靖水镇的拿盐量变少,却从来没有细想过。恨二房心机叵测,无孔不钻。 柏酒瞧着一身小厮打扮藏在一众奴仆长工之间,一脸领悟的模样,心中才松快了几分。 她朝着人群招手:“先前府里事忙,疏忽了谢礼,今儿个长姑娘正好有空,还不快来领?” 几个被灶户面面相觑,神色尴尬的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朝着被点名的那几个灶户小声冷哼:“墙头草!” 王掌柜被这么一骂,反而受了激励好像非要证明自己什么似的。他大步迈上前,“谢礼就不必了,老庄主去世,我等去看望吊唁是应当。长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王掌柜人到中年,中气十足,一席话的声音整个堂屋都能听见。他冷哼一声,没有半分好脸色:“谢礼也用不着,咱们全是感怀老庄主,他掌事时可是从没坑过咱们这些平民灶户!” 赵管事如捣蒜般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去吊唁,那全是因为怀念老庄主,谁也没看你的脸面。” 墨暖恍然大悟:“原来几位掌柜是对我墨暖不满了。既如此,晚辈就不强留诸位了。柏酒,叫账房拿几位掌柜的质剂书来。” 话音刚落,偏阁中就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胡子男人,他手捧着算盘和质剂书,翩然落座。 墨隽一愣,长姐什么时候把人叫过来的? 没有人给墨隽解释,那账房不等众人反应,那这几张质剂书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诸位请看,这是三位掌柜前的质剂书。白纸黑字,有手印,有章印。” 赵娘子到底是心虚了些,她裹挟在人群中,连头也不敢露:“有这质剂书……又如何?”她想起墨家二房的嘱咐,又有了几分底气:“是你们的盐比别的价高,又出现了坏盐……” 墨暖嘴角噙了一抹笑:“赵娘子何必不懂装懂呢,坏盐出自哪里,咱们大家心知肚明。其中到底什么章程,也都心照不宣。如今我按下不提是为了彼此保留个体面罢了。” 她的眼中毫无情绪,声音愈发的冷,衬着嘴角的那抹笑都让人觉得生出一股寒意。墨暖缓缓开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娘子心里有了认为更好的选择,我自然尊重祝福。” 眼风冷冷的扫过赵娘子的脸上,一个向来本本分分做事的女人,当年还是自己扶持做到了一镇灶户的位置……除了耳根子软,也没什么太大毛病。 “我墨暖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合作。” 赵娘子一个寒颤,她摇摇头:“不,不了……” 旁边有个灶户偷偷拽了拽赵娘子的衣角,赵娘子低声道:“这位长姑娘年纪轻轻却手段了得,她是知道的。瞧她如今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怕更留有后手。说到底,他们两房的斗法,咱们这些小灶户还是不掺和的好。” 可还没等赵娘子说完,吴账房就朗声而道:“请王掌柜、赵管事、六娘子来支付违约金100两纹银,撕毁质剂书。” 王掌事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掏出银两就要往前放。绍酒却赶了回来,从门口正往里进,瞧见王掌事毫不心疼的就掏了银子,扑哧一笑。 刺啦一声,王掌事与墨隽的质剂书就这么被撕得粉碎,分散四落。 柏酒一副憋不住笑的样子,前仰后合。众人纷纷狐疑,就连王掌事也是心中一惊,总觉得上了什么圈套。 墨暖开口呵斥,语气却半分脑意也无,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什么场合你笑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柏酒也不恼,喜滋滋的,“我是笑一句话,难为竟然没人记得。”她轻快的望着堂前的每一张面孔都在瞅着自己,方才开口笑道:“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闻言,王掌柜脸色难看的站了回去,众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怀着什么样意味的都有。 谁都知道,这一百两的违约金必是墨家二房婶子顾绣敬给的,可这绍酒姑娘说的也十分有道理,天下岂有掉馅饼的?如今顾绣敬为了和墨暖斗法,提出那么多让步,可日后呢稳定下来了呢? 商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还不是要想方设法的再赚回来。 眼光还得往长远了看。 第六章 几个心眼活泛的一直闷在后面不出声,眼瞅着瞧明白了形式,连忙出声道出了最重要的事:“墨掌柜,先前你在庄子口说有更大利,是什么?” 墨暖也不言语,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直到众人都等着焦急了,方才悠悠开口:“还不拿出来?” 绍酒立刻会意,抿着嘴笑:“那就让他自己赌嘛,赌输了也怨不得什么,只能怪自己信错了人。” “是这个理。”墨暖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抚了抚鬓角,对堂下众人视若无物般的起身进了偏阁。 众人摸不着头脑。 绍酒冷声道:“愿意继续跟我们家合作的,进屋签新的质剂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条件说也不说,直接硬生生的让签质剂书?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却也不敢离开。 反倒是赵娘子,咬咬牙,最先迈出了脚步进了屋。 不一会儿,就笑意盈盈的拿着新的质剂书走了出来。其他灶户纷纷涌过去想看,却被赵娘子一把揣进怀里捂得严严实实。她一句话也没跟别人寒暄,喜滋滋的走到柏酒面前,一副千恩万谢的感激嘴脸。 见赵娘子这个模样,其他人纷纷涌上了前,挤破头似的要进偏阁,却全被庄子里的长工拦在了外面。 陆陆续续进去了十个人,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十个人。各个眉开眼笑,捂着个宝贝似的揣着新签的质剂书,生怕墨暖反悔似的。 众人再想进去,却全被拦在了外面。墨暖不急不徐的走了出来,眼风一扫:“剩下的诸位么……” 她冷声道:“一人来交一百两银子的违约金,拿着你们的质剂书,离开我墨家盐庄。柏酒,传我的令,我墨家三代不与他们合作,也转告其他盐商引窝,凡要是把盐给了他们,就等于和我墨暖翻脸。” 赵管事登时变了脸色,才要开口,仅剩的那十几个人骂声连连,质问墨暖什么意思。 这岂止是解约,这都是断了其他生路了。 王掌柜冷哼一声:“还看不出来什么意思?拿你们当猴耍呢。” 墨暖冷笑道:“先前在庄子门前嚷嚷不再与我们庄子合作的,难道不是你们几个?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官我已经报了,诸位若是拿不出我墨暖卖黑盐的证据,咱们大牢里见!” 赵管事连忙改口:“哪有人说你们是黑盐,墨掌柜的可别会错了意。”他拱手作揖:“人多口杂,听错也是有的。” 墨暖轻声道:“是么?”她轻抬手端起桌上的莲花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也不接话。 剩下的人纷纷接话:“对对对,我们什么都没说。” “我们都听见了!”以赵娘子为首的几个签了新质剂书的,登时开了口,一个个反水撕咬,堂子里瞬间炸了锅,吵吵闹闹,不像个样子。 反倒是王掌柜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拢了拢衣袖,朝着墨暖冷声道:“墨掌柜当真好计谋,我等被祭杀给猴子看的鸡,就不在这里污了墨大掌柜的眼。” 墨暖嘴角始终噙着淡淡一抹笑,眼中一派的波澜不惊:“请自便。” 剩余的人眼里淬了十足的恨意,彼此相看也再没了刚来时的团结和热闹。望着赵娘子为首的一干人的眼神,仿佛毒蛇再看待被撕咬的猎物。 堂外乌云散去,云卷云舒,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雪。远处皑皑一片,清净自然。就连众人离去的脚步,都已覆盖了个干净。 再没有乱糟糟一片的徒惹晦气。 车轮吱呀吱呀的在雪地里滚着,马车慢慢悠悠,车厢内却温暖一片,墨隽低头看着自己的汤婆子,始终没有说话。 墨暖倚着金丝蜀绣祥云的鹅玉软垫,面露倦容,发髻间因为服丧而带的白花衬得她脸色更加憔悴。 墨隽偷偷抬眼,打量了墨暖的神色,几番犹豫踌躇,没敢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清冷音色传来,墨隽一愣,赶忙开了口,生怕慢了半拍反而被墨暖嫌弃自己不够利索痛快。 可话音还没从嗓子眼里说出来,墨暖又道:“先说这一趟你都觉出什么来了。” 墨暖仍是闭着眼睛,低垂的睫毛都没有半分的抖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墨暖发髻后面简单而又素净的服丧素玉钗环,坠着几个小小的珍珠,因为马车不稳而跟着晃动。 将目光从墨暖的身上收回来,墨隽反而斟酌着开口,生怕说的不妥又引来墨暖的驳斥。他细细思量着措辞:“首先,二房早就在爹爹出事前就和我手底下这些灶户勾结上了,譬如那个赵管事,今两年来的订单数量还不如往年多,可靖水镇毗邻江海,地广田肥,两年来也没有什么灾荒,老百姓的食盐量应该只增不减才对。可见是早有异心,未必今日才筹划。” “那你为何今日才意识到?”墨隽似乎早就料到墨暖会有这一声斥问,却仍是面上一红,默默垂下了头,低声道:“是弟弟不中用,疏忽大意。”话罢,又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坚定的望着仍在闭目养神的墨暖。 “以后绝不会了。”他道,想了想,又补充道:“长姐早就发现异样,却从未揭穿,也没有告知阿隽,使草灰蛇线至今日,让弟弟亲眼看到了危机所至,从此记住这个教训,长姐放心,阿隽记住这个教训了。” 自己盐庄的账目,长姐每月都要查验,岂能不知名下灶户是否有异动?今日诸多种种,每一步墨暖都气定神闲,非是三五日筹谋就可以提防顾绣敬这些阴招的。 思及于此,墨隽眼眶逐渐湿润:“长姐操心太多,是弟弟不够争气。”否则,也不会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全靠墨暖一力抵挡。 话裹挟着更咽声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她缓缓睁开眼睛,眼风扫过墨隽眼中的晶莹,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却又在转瞬间变成了往日的严肃。 她朱唇轻启:“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从未曾提醒你去探查赵管事的动向了?” 墨隽听话的点了点头:“因为只有栽了跟头才知道疼。”墨暖对他的教管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大幅度的说教,要么嘱咐你便牢牢地记住绝不再犯,要么等着你摔了跟头自己记住教训。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问他:你现在知道了? 可有一事,墨隽还是没想明白,他问道:“长姐许了那些灶户什么条件,使他们早早的隐藏在闹事的灶户里,为我等通风报信?” 第七章 风吹了窗帘忽地飞起,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墨暖纤细手指抚上墨隽手中已经有些冷意的汤婆子,黛眉微蹙,把自己汤婆子到了墨隽手上。 她静静的看着墨隽,眼神说不出什么情绪。 墨隽没来由的心慌了一下,他忙低下头:“是弟弟太笨了。” 墨暖似叹了一口长气,她纤纤食指揉着眉心,再也掩藏不住数不清的劳累与艰辛。半晌,她才像压下了心中的不耐与怒气,淡淡道:“赵娘子家中有什么人?亲戚关系如何?” 墨隽一愣:“什么?” 墨暖偏着头,仍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个尚未领悟的墨隽,对眼前的路感到疲倦。似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她又挺了挺单薄的脊背。 柏酒见状,连忙开口:“赵娘子年华28,15岁嫁与员外郎,婚后四年员外郎肺痨去世,她开始守寡至今。膝下唯有一子,名唤昭歌儿,甚是疼爱。赵娘子婆家有四子,其他几方人丁兴旺,尚未分家,大房是……”柏酒将赵娘子的身家背景细细数来,详细到连赵娘子妯娌之间和睦几分。 柏酒越说,墨隽越沉默不语,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靖水镇的赵管事,年46……”柏酒继续数算道,墨暖轻轻抬首,柏酒立刻止了话头,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 墨暖看向墨隽:“现在知道了?” 见墨隽点了头,墨暖继续道:“不过是许了赵娘子,从此以后赵管事所在的靖水镇,商盐的事也归赵娘子罢了。由我名下填补,送赵娘子一年的盐利,帮她在靖水镇打开市场,站稳脚跟罢了。另外也许诺,自此不在于靖水镇其他灶户往来。” 她对上墨隽的眼睛:“为了使靖水镇的盐户们不会自求门路找上其他盐庄,南海所有盐商每两家我都送了一桩盐井。” 墨隽猛然抬头,“长姐!”他惊声道:“何至于让这么大的利,只为了一个小小的靖水镇!” 墨暖皱着眉头,似是对他这样的反应不满,她睨了一眼墨隽,墨隽立刻想起墨暖常说的那句喜怒不行与色,于是强按下自己激动的心,逼着自己淡然下来。 “长姐,为了将赵管事赶出靖水镇的盐商市场需要耗费如此代价?即便是垄断了市场,代价会不会……大了些许?”墨隽犹豫道。 还没等到墨暖的解说,车夫勒紧了缰绳,一声“吁”传进车厢。马车缓缓而停,墨府门前的两个小厮连忙搬了脚踏掀了帘子,打着灯笼毕恭毕敬的候在一旁:“请长姑娘、三少爷下车回府。” “想好了来回我话。”墨暖话罢,搭着柏酒的手就悠悠下了马车。迈过门槛时,脚上动作微慢了半拍,她冷冷的睨了一眼弯着腰恭敬有加的看门小厮。 小厮脸上殷勤地笑容一滞,他身后那个连忙凑上前,虚浮了一把墨隽:“家主子慢着点,放扫了门前的雪还没干,容易滑脚。” 诚然墨家门前的瓦地是一干二净,先前说错话的小厮仍是连连点头:“家主子慢着走。” 待墨暖走后,他连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身上格外的冷。 柏酒和绍酒两个婢子一左一右的打着灯笼,为墨暖照着明。幽幽石子小路早已被奴才清扫干净,偶有落雪点缀碎石,在漆黑的夜晚中仿佛特意点缀的画卷。 一阵冷风袭来,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这几日格外的冷。” 柏酒将手中的灯笼提的更高些,烛光亮晃晃的,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是这几日姑娘太累了,连累着心里不痛快。” 墨暖的眼睛有些酸涩,她连忙清了清嗓子,不给自己反应的机会。调转了话头:“明日请个先生来,查查日子时辰,把家主继任宴席给办了。” 柏酒皱着眉,“论理是该这样,只是老家主刚故去,大操大办,怕是……” 绍酒争论到:“早日扶着隽哥把家主的位子坐了,咱们心里踏实。也不图什么礼法束缚了,礼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隽哥儿什么时候坐稳了墨家当家人的那把椅子,咱们老爷夫人在泉下也安心了。” 她一双灵动婉转的眼睛看着墨暖:“婢子明天就去寻个先生来。”话罢,又看向柏酒,嘴叭叭的说着:“你害怕什么,咱们如今可不怕外人再来说三道四。什么规矩礼法,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柏酒微叹了口气:“我是怕有人生怕咱们不犯错,随便扣上个帽子,多事之秋,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丧期间大操大办,若被告上衙门,也是要喝一壶的。” 绍酒瞪着眼睛:“谁敢!”话罢,又丧了气,看向墨暖,“难道隽哥儿继承家主的喜事,咱们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办了……二长老他们可巴不得呢。” 闲话间,主仆三人已经回到了墨暖的院子。屋里炭火正旺,一进屋子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朱漆雕填描金花的桌上早已沏好了茶,另有一碗熬的浓浓的姜汤,墨暖一饮而尽,却仍是觉得心里凉凉的。 她卸下钗环,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这一身素衣,目光清冷,朱唇轻启:“那就让先生挑个适宜祭祖的日子。” 绍酒一笑,福了福身,扶着墨暖到床榻上安枕:“还是咱们姑娘有主意。” 帷幔挡风垂下,墨暖在躺下的那一霎那就感受到了汹涌的困倦和疲累,将她裹挟着簇拥睡去。 绍酒还在絮絮叨叨着低语,一回身,却发现床榻上的墨暖早已昏昏睡去,呼吸绵长。 第八章 鸡鸣声响,晨曦未露,墨隽却早早的立在了墨暖的门前。 两旁的帷幔被挑了起来,桌上饭菜清香扑鼻,墨暖悠悠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她缓缓起身,柏酒忙道:“隽哥儿一早就来了,不肯进来扰你睡觉,一直在外等着。” 墨暖嗯了一声,三千墨丝垂在背后,绍酒吱呀一声将门推开:“隽哥儿快进来暖和,姑娘醒了。” 墨暖将漱口的水吐到紫陶唾壶里,月白色丝帕拭了嘴,余光瞥到正进屋的墨隽,双耳冻得通红,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绍酒正拉着他走到炉子前暖和。 墨暖一双黛眉微蹙:“为何不进来等?” 墨隽低着头,“阿隽没用,丝毫不能体会长姐心中劳累。站在冷风中让身体劳累些,想感知姐姐的不容易。” 墨暖一愣,有什么登时梗在喉咙间。她默了一默,又道:“想明白了?” 墨隽伸回正在烤火的手,正色道:“二叔与我争得不止是当家人的位置,更是往后所有的盐利,子嗣亲眷的发展,若争不成,便是你死我活。所以长姐早有预备,如今……” 他顿了一顿,“如今二叔故去,婶娘必定不肯罢休,诸多算计,这第一场交锋必须胜得漂亮又强势。所谓杀鸡给猴看,多少个随风倒的灶户都在估量咱们两家的实力,所以这次付出再多代价,也都是值得。” 墨暖的神色瞧不出什么喜悦:“你且说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墨隽对上墨暖的眼睛:“将赵管事一干人等告官,绝不留一丝活路给他们。”他扶着墨暖做到饭桌前,“所以长姐必须收买赵娘子等人,告官时好反咬赵管事等人,说他们造假证,恶意坏盐偷换成咱们的盐,再将子虚乌有的事扣在咱们头上。” 墨隽话罢,瞧了瞧自己的长姐,只瞧她一言未发,正伸手端起桌上的冬菇瘦肉粥,瓷勺在碗里轻轻搅着散着热气。 墨隽自知这是自己没有说错,遂大了胆子继续道:“再者,虽是送了盐井出去,可却是每两个盐庄共用一个,同行见面都分外眼红,一起用一个盐井,早晚生出嫌隙,使他们彼此相斗,咱们这盐井送的不亏。” “但于盐庄而已,盐井是产盐之根本,相比长姐的条件,无非是送个人情还能白赚的事。但在那些灶户眼里,是咱们墨家财大气粗,随手就能绝了一个镇的灶户上的所有的路。婶娘以后再想从灶户上面做文章,也没那么容易了。” 墨隽嘿嘿一笑,乖觉的从墨暖手中接过凉好的粥,“长姐昨夜说带阿隽去看看人间豺狼,阿隽一直不解,王掌柜他们虽然闹得厉害,可他们要做什么、和婶娘有什么往来,长姐是都知晓的,这样的小人怎么值当的让长姐专程带自己去见。” 他看了看墨暖的神色,壮着胆子:“后来阿隽才想明白,原来长姐口中的那个豺狼,是长姐自己。” 是,有人险恶,自己就要更险恶。这才是长姐真正想要告诉他的。 果然墨暖听了这话也不恼怒,只是睨了墨隽一眼,对他刚才的话没有任和评判。只是碗里粥还没下去一半,她就放了下去,“回去仔细想想,婶娘之后还会做什么?” 这是问句,却不等着墨隽现在就回答。墨隽低头应是,刚想劝墨暖再多吃些,就瞧着墨暖起身,又带着绍酒柏酒风风火火出了门。 桌上半碗粥的热气还在缭绕,雾气中好像有墨暖那消瘦单薄却又匆忙的背影。墨隽抽了抽鼻子,强按下心中的酸涩,埋头猛扒了两口饭。 第九章 墨府的正厅,墨暖正端坐主位,庶弟墨昭自外走来,拱手作揖:“长姐。” 墨暖嗯了一声,将手中账册放下,抬眼看向墨昭:“阿隽盐庄赵管事等人被我告了官,这几日你且盯着这件事。” 墨昭的眼眸没有半分的讶异,他淡然应声,“请长姐放心。”话罢,又补充道:“只是,婶娘未必甘心。” 话音刚落,小厮慌张奔来,“长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墨暖黛眉微蹙,没有应声,柏酒立刻出声呵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把气喘稳了再给长姑娘回话。” 那小厮连忙称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头低的只能看见地上的砖石:“衙门来了人,说要来查税,有人举报……”小厮咬咬牙,一骨碌说出来:“举报长姑娘、当家的、还有昭哥儿、四姐儿……” 墨暖打断道:“不必再说了。”想也不用想,必是只查她这一脉。 绍酒连忙将刚挂好没多久的雪狐毛镶边的墨皮鹤氅给墨暖披上,指着那小厮引路,小厮却道:“官爷正往这边来,只是二奶奶在陪着。” 此言一出,众人皆担忧的看着墨暖,墨暖却恍若未闻。墨昭上前一步,跟在墨暖的身后,压低了声音:“长姐放心,我们的税务从来都是按照长姐的要求,从没做过投机取巧的事。就是五妹妹名下的那几个小盐井和铺子,每月我都是亲自过目的。想来只是查账会牵制住我们些时日。” 墨暖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她点了点头,带着一干人等仍往前相迎。远远见到衙门的人,就自面上腾起一派客气而体面的笑意,盈盈福身:“见过几位官爷。” 她云开半步侧身,“茶已经给诸位官爷沏好了,天寒地冻,劳烦官爷专程赶来,还是先进屋暖和暖和身子的好。” 那几个衙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竟如此淡定自若,心中也对这事生了几分重视。为首的颔首道:“这位便是长姑娘?” 墨暖又专门福身行礼:“微不足道的身份,竟没想到官爷也听过,倒是让晚辈羞愧了。” 几个衙役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又看了看在一旁咬牙切齿的顾绣敬,反倒一时捉摸不透。 众人一时也不禀明来意,只是那来时的路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由墨暖引路。顾绣敬跟在哪一侧都不甚合适。直到进了正厅落了坐,眼瞅着四处富丽堂皇,桌是红母象纹,椅是紫檀镶理石靠背椅,就连丫鬟奉上来的茶盏,都是菊瓣翡翠茶盅,盅里的茶叶幽香扑鼻,入口回甘。 为首的那个放下茶盅,心中咂舌这盐商之家的富庶,朗声道:“在下盐铁司税政侧使,今儿接到举报说贵府盐税问题颇重,遂来一问。” 墨暖点头,一双眼眸含笑,瞧不出一丝慌乱,连调子都是不急不徐的:“近日来墨家诸事索乱,晚辈一时不查,让人钻了空子,倒劳烦您还要专门跑一趟,连累为我们的事费力劳神。” 墨昭也紧跟了话头:“不知许大人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来配合?” 顾绣敬的面色登时变了几遍,极是精彩。 墨暖笑道:“原来您就是许大人,晚辈一直敬仰想有一叙,又怕唐突,今日倒要感谢那位举报的人了。”话罢又亲自给许侧使斟茶,纤纤十指递过茶盅,面上一派笑意盈盈,任侧使如何打量,都看不出半分不妥之处。 “那举报信上所言,我等都要一一查实,牵涉数目甚广,盐庄甚多,若真查实,可是重罪。”许大人试探道。 墨暖点点头:“亡父家训甚严,晚辈早年受教对这些很是明白。”她将柏酒拽拉了过来:“若要什么账册,或需要传什么人问话,大人可传我的贴身婢子柏酒,从旁协助一二。” 许大人摇摇头:“墨掌柜,按规矩,你管事的所有盐庄都要贴上封条,闲杂人等一概不得留内,只有账房和管事。账本也全部封存不可再动。直到水落石出。” 顾绣敬眼中闪过一派洋洋得意之色,面上却假意劝到:“这样也好,方便官爷们早日查完,好还你清白名声。” 许大人恍若未觉这墨府里暗涌的凶流,继续道:“还要委屈墨掌柜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随意走动了,以免来日攀扯不清。” 墨暖心中一沉,只怕顾绣敬的举报不止漏税那一条这么简单。正在斟酌如何回话之时,墨昭就先开了口:“许大人。” “本就是我墨家家宅不宁惹出来的麻烦,连累了许大人和诸位官爷操劳。晚辈心中也是不安,自该事好好配合。只是……”眼瞧着眼前几位官爷好声通知的模样,墨昭便知这个许大人也是多少听到了些风声,知道这场状告漏水的真正意义,未必真的要打压墨家治他们的罪。每年墨家纳税之额巨多,想来衙门也不愿真的放手。 思及于此,墨昭故意做了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墨暖,低声道:“只是我长姐尚未许亲嫁人,骤然被官家进组在衙门,只怕风言风语不好……” 他上前进了两步:“晚辈等绝不会离开方圆二十里路,若要出门也会先派人来通报一声,不知这样可行?还请许大人疼惜身为女子不便之处。” 许大人一干人等一时摸不准墨家底细,也不好死死拿捏,他低头微思索沉吟:“就这样办吧。” 第十章 许大人离开墨府之后不出半个时辰,墨家盐庄账册就全被衙门收走了去,速度极是凶猛,一时间,墨隽、墨芊、墨昭、墨沅皆是面面相觑。 绍酒皱着眉进来:“姑娘,外面都传咱们的盐庄被查抄了,还说姑娘要被下大狱呢。”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熙熙攘攘吵闹声十分嘈杂,正要询问,几个丫鬟就哭着闹到了跟前。 几个眼瞅着以为墨家要获罪的胆小丫鬟,偷了首饰珠宝要收拾行李跑路,墨暖当即拍了桌子,手指着几个已经被绍酒掌嘴而面色红肿的小丫鬟,怒声道:“立刻捆了找人牙子发卖,就说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也不必卖到什么好去处!” 几个小丫鬟哭的喘不上气,跪地一遍遍地磕头:“求长姑娘饶了婢子……婢子实在是怕得很,听说是满门抄斩得罪,怕再不跑会被砍头,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才……都是婢子们猪油蒙了心,求长姑娘饶了婢子……”额头狠狠的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墨沅怯怯的上前,刚要开口为之求情,墨芊冷声道:“听说墨家要获罪了,还不忘敛着主子家的财跑路,当真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话音刚落,墨沅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再看这几个小丫鬟。 几个小厮连拽带拉,把丫鬟们捆了下去。嘈杂声渐远,墨暖却仍觉得头嗡嗡作响,墨芊递了一杯热茶:“长姐别气。” 墨暖看着面前的弟弟妹妹,眼中闪过不明意味,原来任性娇纵的小姐少爷,一个个仿佛在一夕之间都开始懂事体贴起来。尤其是自小就爱粘着宋怀予的墨芊,这几日来更是对他绝口不提……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她麻木的心兀地一疼,宛如刀割。 墨暖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稚嫩面孔,自唇角扯出一抹笑来:“近日来恐怕糟心的事不止这一件,你们都提起精神来警惕着。”话罢,又怕显得太过严肃,又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切有我。” 她拉过墨沅的手,瞧着这个才不过四岁半的庶妹,“近日来功课温的如何?” 墨沅怯怯的,对长姐难得的温柔很不适应,生怕答得不妥帖令长姐不满意,“长姐放心,沅沅未曾落下功课。”声音小小的,是一贯的惧怕和敬畏,“就是有点想爹爹和阿娘。”不是有点,是夜夜啼哭不已的思念,却不敢宣之于口。 墨暖摸着墨沅的头:“年后咱们就要祭祖了,沅沅不如多抄几份经书,祭祀的时候让庙里的师傅点了香灯在爹娘的牌位前供着,让爹爹在九泉下也知道沅沅的思念可好?” 墨沅闻声,抽了抽鼻子,连忙点头:“沅沅今天就开始抄写。我要抄三分,不,五份,不不不,十份!” 墨昭这个亲哥哥皱了皱眉,开口阻拦:“你每日只量力而行……”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暖打断,只瞧墨暖已经点了头:“就十份,现在就回去抄写吧,若是提早抄完了,就来告诉长姐。” 一直到墨沅被奶娘领了出去,墨暖才挑了挑眉:“觉得我何必给沅沅一个小孩子布置这么繁重的课业?” 墨昭连忙低头:“墨昭不敢。” 墨暖叹了口气:“让沅沅忙起来,就不会听到什么府里的闲言碎语,让她小小年纪跟着胡思乱想。” 墨昭的眼眶微一酸涩:“是。” 墨暖摆了摆手:“都回自己屋里去吧,这几日也别到处乱跑了。” 众人纷纷离开。偌大的正厅只剩下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子。她头疼的揉着眉心,正低头思索之际,自门前突然传来墨列的声音:“听说妹妹漏税违反我朝律例,名下庄子皆以被查封了?哥哥忧心得很啊。” 那声音得意洋洋,言语之间的恨意没有半分的掩饰。他也不等别人开口,径直走到了墨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正坐在椅子上的墨暖,眼中尽是挑衅之意。 墨暖悠悠起身,对上墨列的眼睛,自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她朱唇轻启:“这会子墨大少爷还有功夫来看我们的笑话?不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官府过去拿人,还能让婶娘没那么狼狈。” 她伸出纤纤手指扶了扶耳垂的翡翠耳坠,笑道:“又或者子替母偿这攀污做假证的罪,代为受罚去做老虎凳,想必二叔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感念。” 墨列的眼睛登时淬出了毒光,他看着墨暖的眼神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撕咬猎物的毒蛇,墨列一字一句,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找过仵作验尸,我爹是毒发身亡。妹妹真是好本事,连鸩酒这样的禁品都能弄到手。” 墨暖挑了挑眉:“哦?是么?”她脸上的笑更扬起几分,只是眼底毫无笑意,她轻飘飘道:“那你去报官试试看啊。” 第十一章 明晃晃的匕首径直插进墨暖胸膛的时候,她其实没感受到太大的痛感。 耳边一切皆以变得恍惚,丫鬟在尖叫,想要拦人的小厮却又怕自己会被尖利的刀锋刺伤,墨列恶毒的声音在墨暖耳边掠过,显得极为扭曲。 “你去死啊,给我爹陪葬啊……” 鲜血迅速浸染了墨暖胸前的衣衫,像一朵妖艳而又狰狞的花在雪白的素服上绽放,触目惊心。 墨暖的一双眉紧紧的蹙着,只是眼中毫无惧色,哪怕面色已经苍白还要努力将身体挺得直直的,仿佛毫无痛感。这副模样落在墨列的眼里,恨意更加滔天,他还想拔出刀再插,终于被缓过神的柏酒和绍酒拼了命的阻拦。 墨列发了狠的挣开,反而带着插入墨暖胸膛地那个匕首更挣扎了几分。墨暖终于闷哼出声。绍酒被狠狠的推开趔趄着磕到一旁的桌椅上,连带茶碗茶壶桌椅板凳当啷坠地,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好好的堂屋登时一片狼藉,哭声尖叫声混乱成一片,唯有匕首在墨暖的身体里反复拉扯。 绍酒抄起一个碎片就往墨列身上冲去,刺啦一声,连带着衣服和肉被割破的声音,墨列终于放开了手,捂着被划伤的胳膊猛地后退。 柏酒连忙冲上去,侧着身挡在墨暖的身前,把墨暖往后带。 听闻风声的墨家族人终于赶来,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眼前的狼藉:“你你你”个没完,却没一人出头来镇压管事。 大长老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猛地砸了三下:“还不快给我拿下!” 几个眼疾手快的小厮纷纷上前按住了墨列,墨家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亲也纷纷上前将其围住,墨册一双眼睛瞪向如门神一般死死护在墨暖身前的柏酒:“快去叫郎中!” 他眼风扫过一旁衣衫凌乱、几缕头发散落,正满头大汗在一旁喘着粗气的绍酒,目光所及看到绍酒手里那还正滴着鲜血的锋利瓷片,怒喝一声:“大胆!!!”他伸出气的哆嗦的手,指向绍酒:“还不把这个持凶器伤人的刁奴给我捆起来!” 几个跟在墨册身后的小厮连忙上前,墨暖抄起一个茶壶就往他们身上摔,热水登时烫了这几个小厮满身,脚前的路碎了一地瓷片。墨暖一双漆黑的眸子迸发出冷光,她一字一句道:“我看谁敢!” 墨册气道:“你被伤糊涂了?”话罢,他又看向站在一旁未动的柏酒:“还不去给你主子找郎中!” 墨暖怒极返笑,强撑着一口气怼道:“墨府小厮丫鬟上百,用不着我的贴身侍婢去请郎中!这个关节了,大爷爷把我身边的人都支开是什么用心。” 墨册的眼色几经变换,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小子墨瑧开了口,“爷爷别急,大姐姐说的有道理,柏酒姑娘是大姐姐的左右手,现在更不能离开大姐姐的身旁。”话罢,随手指了一个小厮,命他去寻郎中。 痛感和眩晕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墨暖的腿都已经软的要站立不住,她半幅身子都由柏酒搀扶着,却仍不敢在这个时刻松懈下去。她咬着牙逼着自己清醒,任谁劝她到内阁躺下她都不肯。 墨暖直勾勾地看着墨列,已经气若游丝:“大爷爷,诸多眼睛都在看着,墨列持凶杀人,你维护不起。” 墨列催促着人将墨暖连拉带拽的掺进厢房:“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胡话!先医治要紧!” 柏酒不停地推开上前来的人却抵挡不住,被裹挟着脱离了墨暖的身旁,眼睁睁的看着墨暖被下人簇拥进了厢房。绍酒突然发了狠,手里紧紧握着锋利的瓷片四处挥舞,边挥舞边后退着往墨暖身边靠,嘴里尖叫着:“都给我起开!!!” 几个胆大的小厮登时上前想要控制住绍酒,绍酒极是凶狠,也不管来人是谁,挣了命的把人赶开,几个婢子被吓得连忙松开了墨暖,已经神志不清的墨暖当即往下栽,被绍酒硬生生的掺了起来。 “大胆!!”墨昭的呵斥声传来,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人群,快步走到墨暖面前,一把将墨暖拦腰抱起就往外走。 墨册冷声道,低沉的嗓音隐含怒意:“站住!你要干什么!” 可还没等到墨昭开口说话,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就传来,只见一向待人宽厚的四姑娘墨芊啪啪几声巴掌不断,面色铁青,几个方才从柏酒手中抢人的丫鬟小厮纷纷被墨芊打了个遍,如此还不算晚,墨芊似发了狠,抄起桌上的茶盏就往他们身上砸。 几个小厮丫鬟不敢反抗,乌泱泱跪了一片,哭声阵阵。 “我看你们是瞎了眼!方才墨列拿着刀的时候不拦,现在我姐姐受伤了一个个冒出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是我姐姐,就是绍酒柏酒两个也是府里一等丫鬟,是你们这种贱蹄子敢碰的!” 墨芊看也不看四周围着的族人,一个劲不停的往几个丫鬟脸上甩巴掌,嘴里说的话却意味明显。有人听不下去,陪着笑上前拉住了墨芊:“四姑娘别气,丫鬟小厮的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慌了神也是有的。现在先等长姑娘醒了再说惩罚他们的事,仔细手疼。” 说话的这是墨册的儿媳鲁翠霜,先前寡居多年,自墨暖的爹死了之后却频频到各房串门子,墨芊不动声色的推开墨册儿媳要挽自己的手,“我倒要问问婶子,这么些个长辈,非要将我姐姐的贴身婢女从她身边拆开,到底是何居心?” 她猛然抬起手又朝着刚才推开柏酒要搀扶墨暖的婢女,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打的她手心直麻,那婢女更是晕的直接摊在了地上,墨芊冷笑道:“指望我们姐弟要是死了还能便宜了谁不成?” 几个族亲皱着眉,冷声道:“芊姐儿,这是你该有的体统规矩?跑这里来在我们这些老骨头面前放肆!” 那墨册的孙子墨璋却一步上前,拱手作揖:“四姐姐误会了,咱们是看着柏酒和绍酒两个姑娘也受了惊,大姐姐又情况危急,所以才想找几个更妥贴的婢子先暂时代替两位掌事姑娘照顾长姐姐,并没有其他意思。” 他朝着自己的娘递了个眼色,鲁翠霜立刻上前:“是了,尤其是我们来时搞不清楚状况,满屋子乱糟糟的,丫鬟小厮混成一团,墨列和墨暖也扭打成一团,绍酒手上一个凶器还正滴着血,我们也难免多想。” “说到底也是都吓坏了。”露翠霜边说边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现在大家冷静下来了,也都知道绍酒怕也是吓坏了,难免激进了些,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 话罢,她亲自走到绍酒面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松开,鲜血沿着绍酒的掌纹流出汇成晚宴红线,鲁翠霜惊呼一声:“呀,你这丫头,将这碎瓷片握的那么紧,自己伤了都不知道!” 第十二章 这一日,烈日当空,骄阳晃得人眼晕,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一碗碗的药端进来,墨暖就是不见好转。 墨暖的额头烧的滚烫,在梦魇中止不住的嘤咛,可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 郎中满脸是汗的拿着拔出来的匕首,叹道“幸好未伤及心脉,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回长姑娘。” 墨芊回过头顺着郎中的目光望去去,那匕首上深红的血正顺着刀锋直流,滴滴答答到地板上,触目惊心。 “长姐何时能清醒过来?”墨芊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郎中叹了口长气,“虽然利刃拔出,可长姑娘的脉象却很是凶险。想来近日长姑娘本就不思饮食,情志郁结,从脉象上看是一直脾胃两虚,肾气衰弱,血中太淤,更是阴阳不平……” 墨芊愣了一愣,看着昏迷中的墨暖,面色苍白,唇间血色全无,额间碎发被汗进昔日的威风和严厉荡然无存,褪去那些繁杂又琳琅满目的钗环,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时,才让人发觉墨暖原本也只是一个瘦弱女子。 墨芊拿着温热的帕子细细为其擦拭面颊上汗,手指触碰到墨暖消瘦的脸庞时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墨芊的声音有些更:“你继续说。” 郎中摇着头道:“方才长姑娘又是急火攻心,导致气血上涌。现在五脏郁结,气滞不散,即便是拔出了匕首,也不利于伤势恢复。如今长姑娘这个情况是极容易引起伤口愈合不能反而溃烂,横生腐肉,再加上长姑娘现在内热不退,而伤口又极接近心脉,若心脉气血凝滞……只怕性命难安。”郎中斟酌着用词,又是叹了口气:“还是早早备下的好。”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只有窗外几只耐寒的鸟在枯树枝上鸣啾,暖阳透过镂花的窗格子照在墨暖的脸上,映着她长长的羽睫,在脸上投出微微的影子。 墨隽正要跨着门槛往里迈的脚登时顿在空中,他怔怔地看着郎中,眼中是地动山摇般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墨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往郎中手里塞,深深的做了一揖:“烦请大夫尽心,多珍贵的药材我们都出的起,若长姐无恙,墨家有重谢。” 郎中叹着气收下,抬手提笔下了三个药方,细细叮嘱,方才离去。待众人好声好气送走了郎中,才聚到墨暖的床前,一个个满心沉重,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芊怔了许久,面无表情的跌坐在床沿,颤抖着将手抚上墨暖的面庞,轻声道:“长姐,醒醒。” 细细低语,仿佛在唤一个正在熟睡的孩童。却毫无半分回应。 绍酒普通一声跪地,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提起案上的那把从墨暖胸膛拔下来的刀来就要往外冲,却被柏酒一把拦住。柏酒喝道:“你要干什么!” 绍酒泣不成声,却咬牙切齿,满目皆是恨意:“我去杀了他让他陪命!” 柏酒气道:“你去杀了他,姑娘就能醒来了?若姑娘即刻能醒来,我和你一同去!三刀六个洞的在他身上捅!”她一把将刀夺过,狠狠地摔在地上。 绍酒哭道:“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不成!” 柏酒也红了眼眶,偏过头去,啜泣着不答话。明明窗外艳阳高照,却觉得屋子里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 墨隽偏过头,拳头攥得骨节都在泛白。墨昭缓缓起身,走到两个衷心的婢子面前,温声道:“若还没有叫他们倒下,咱们自己乱了阵脚,岂不让他们畅快?”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绣帕:“近日多谢二位姑娘护着长姐了,接下来还得劳烦你们,好好照料长姐。尤其是她每日喝的药,从药材到进这个屋子的每一步,都要谨慎盯好,恐暗箭难防。” 绍酒用力地擦着眼泪,一个劲的点着头:“昭哥儿放心。” 地上的那把匕首被墨昭轻轻捡起,他仔细的端详着那短刀上面干涸的血渍,递给墨隽,“收好。” 墨隽一愣:什么? 墨昭的一贯温和的眼神闪过一丝难得的狠厉,说出口的声音都冷了几分:“好记着他们与咱们的仇。” 墨隽终于松开了拳头,他接过匕首,默了一默,道:“你如今有什么想法?” 墨昭摇摇头:“一团乱。”他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明明是上好的龙井,却尝不出半分的滋味:“长姐、你、我、芊儿、沅沅名下的盐庄皆被封查,光是一个庄子手里的账册数目就何其众多,少说7日也是查不完的。近日听那许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查完,什么时候可以还给咱们。” 墨隽的眼中腾起希望:“近日听你称呼那人为许大人,你可与他有交集?” 墨昭摇摇头:“仅仅是能对得上号是哪一位罢了。”他看向墨隽:“事关盐税,你怎能连他都不知道。” 墨隽此刻全无嫡出的架子,在一个庶出的二哥面前认了错,低声道:“是我推给长姐的太多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仍高烧不退的墨暖,墨芊正坐在她的身边,不断地低声唤着,一遍又一遍的“长姐。” 墨暖沉静的面庞让墨芊的一双眼逐渐水雾弥漫,终于,眼泪扑欶掉落。她哭的隐忍不发,毫无半点声息,想要扑在长姐的怀中却又怕压疼了宛若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墨暖。墨芊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手,生怕哭出了声,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顷刻间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止。 泪水如珠子一半不断地滚落,墨隽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双生妹妹墨芊拥入怀中,不断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好了,别哭了,长姐不会有事的。” 墨芊却一边摇着头一边哭,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她就死死的咬着手,可泪珠却仍不断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死命地摇着头。墨隽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难过,可无论如何劝慰,墨芊的都拼命的摇着头,一言不发,只哭的撕心裂肺,叫人心惊。 就在墨隽想要细细询问之时,墨芊似发了疯一样的,将墨隽和墨昭死命的往门外推,屋里一个人都不准留。就连柏酒和绍酒都被推了出去,墨隽不敢刺激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说今夜就由墨芊守夜照料墨暖。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墨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墨芊抽噎着往墨暖的床前走去。泪眼朦胧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挣开眼想看清楚墨暖的脸,却只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纤弱身躯,和那个雷雨之夜,单薄而瘦弱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第十三章 那个雷雨交加的黑夜,电闪雷鸣,难忍思念亡父亡母之情的墨芊,偷偷的跑到了灵堂,抚着阿娘的棺材拗哭,直到哭到累的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 耳边依稀响起双生哥哥墨隽的声音,她本想出声上前,却听见长姐的声音格外严肃。骨子里的敬畏与害怕让她将头伸了回去,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灵堂登时静谧无声,她好奇的躲在娘亲的棺椁后面不敢出声,终于听见长姐开了口。 却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墨芊捂着嘴差点尖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疯狂的心跳声,锣鼓阵阵,震天动地,使她头晕目眩。 烛火静谧,墨芊听见墨暖一步步走进,原以为是长姐发现了自己,正进退两难。可下一瞬,却听见墨暖冰肌雪骨扑地,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更咽声掠过墨芊的耳朵:“爹爹泉下有知,务必原谅女儿开馆不孝之举。”墨暖老老实实的扇了自己三个巴掌,苍白的面色上浮了通红的掌印,“女儿先谢罪了。” 墨暖的声音低低的,荡在灵堂之上。清脆的掌声散在穿堂过的夜风中,白色的烛火摇曳,墨芊猛然抬头,灵台如惊雷轰然炸开,震惊而又无措。 墨暖坚定的抬头起身,传过白幡,拜过香案。她修长的手指抬起,毫无半分犹豫的开始猛力推了起来。 灵堂中的烛火晃了又晃,肆虐狰狞,将墨暖开馆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墙上。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窗棱被风拍的咚咚作响,好似无数鬼魅狰狞叫嚣。 那棺椁却纹丝不动,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墨暖都没有说话。 灵堂外夜风大作,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就连屋顶都传来豆大雨点猛然砸落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墨芊的心上,胆战心惊。 墨暖默了一默,眼中腾起墨芊看不懂的神色,下一瞬便拼了命一样的推着棺椁,终于使棺材露出一角,墨暖颤抖着手往里伸,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墨玉扳指。 墨暖离去的身影,是墨芊一连数日都不断梦到的样子。在梦中,墨暖单薄而又挺得笔直的瘦弱背影,一步一步坚定着向远处走去。 对她而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她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个雷雨交加的恐怖夜晚,自己曾看到什么,墨暖曾放弃了什么。 …… 昔日那个威风凛凛眉眼间皆是厉色的长姐,往日见她永远是高高的发髻,两颊间是红润的胭脂。纵使她眉眼之间常是冷色,却也总是生动靓丽。如今却血色全无的躺在床榻之间,连气息都微弱的宛如游丝。 墨芊哭的喘不上来气,自回忆中缓过神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甚至都不敢面对墨暖,每每见到她,心中只有一片茫然,可如今墨芊的心似有无数个针在扎。她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阿姐,醒醒。” 她紧紧贴着墨暖滚烫的两颊,泪珠自眼角滑落,滴到墨暖的发间,墨芊的声音荡在这弥留着血腥味的厢房,她哭的筋疲力尽,喃喃自语,“我们只有你了。”她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你醒醒,我害怕。” 墨芊悠悠醒来时,窗外已是一派月色。入目是熟悉的装饰,青色的帷幔,金线绣莲纹的鹅羽被,墨芊猛然的起身,满目惊色,“长姐呢?” 墨芊的贴身婢女秋莲连忙安抚道:“长姑娘一直未醒,是隽哥儿将姑娘抱回来的。长姑娘也命人抬回了院子,四小姐放心。” 墨芊披上外衣就往外走,秋莲连忙道:“宋公子来了!” 墨芊的脚步登时停了下来,良久,她在恍惚中嗯了一声。 窗外月朗星稀,东风徐徐,天空中有晶莹雪花缓缓而落。宋怀予站在墨暖的院子前,雪白的锦袍衣袂清扬,是为自己养父服丧而穿的孝服。浑身上下只有束发上佩戴的发冠,在夜色下发出温润的光。 他看向院子里的哭的双眼红肿的丫鬟,眉眼是一贯的温和,只是嗓音有些不稳:“长姑娘呢?” 抽泣声裹挟着夜风呼啸而来,他恍若未闻,大步踏向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屋子正一派静谧。宋怀予的眼风一一扫过正坐在椅子上静默的两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婢子。 柏酒正一脸肃穆,绍酒双眼通红的将头趴在桌子上,她的手掌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见到他来纷纷起身,却又默默无言。 宋怀予的声音明明是在隐忍,可说出口是却连尾音都在颤抖,他笑得极为勉强,“长姑娘呢?” 宋怀予顺着两个婢女回应的目光望去,只见墨暖双目皆垂躺在床榻之间,安静的像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他朝着墨暖一步一步走去,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瞧见墨暖毫无血色的面庞时,身子狠狠的一晃。 柏酒和绍酒默声退下,悄悄地将门关进。桌上的烛火啪的一声响,像突然被惊醒了似的,宋怀予慢慢蹲下身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却冰凉如雪。宋怀予低声问着,语调轻轻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墨暖的灵台一片混沌,正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浑身如火焰般舔舐,四周是一片虚无。恍惚间,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她一步一步踏过二叔的含恨瞠目的尸身,穿过爹娘飘荡的亡魂,耳边掠过弟妹哀拗的哭声,在这片虚无的梦境之中走不到尽头。最后,是一向温和的宋怀予,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向来镇定自若的她忽然慌了神,眼泪扑朔直流,良久,偏过头去,仍不肯松口:“你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怕的。” 她豆大的眼泪掉落,身前身后都是火海一片,宋怀予却仍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看的她心虚,看的她恐惧,看的她最后所有的防线如决堤一般,她痛苦不堪,跪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瑟缩成一个无助而又脆弱的孩子般。 “我能有什么办法,怀予,我只能对不起你。”她哭的心脏直疼,明知深处梦魇之中却不肯脱身,眷恋着这梦中才仅有的接触。 她伸出手,做出在现实中绝不会做出的动作,紧紧的拽住了宋怀予的一片衣角。 “怀予,你带我走吧,我都不要了,我也都不管了…”她明知是梦,说出被她强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话。 终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那手中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可宋怀予冰冷的温度也是如此彻骨。 火势登时汹涌滔天,在一瞬间就将眼前的宋怀予吞噬,墨暖大惊失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冲进火海,却无处可寻。 一行清泪,自昏迷的墨暖的眼角滑落。宋怀予一怔,看着自己被墨暖的小拇指勾住的手,愣了神。 第十四章 墨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多少珍贵药材一碗一碗的灌了下去,却无半点转圜。顾绣敬那边一大早就派人抬来了一顶乌木棺材,直直的停在了墨暖的院门前。 墨隽当即拿了榔头,一锤一锤的砸了下去,震天动地的响。墨芊听了动静赶来,气的也开始砸,边砸边拿着破碎的木板朝送棺椁的下人身上扔。 那下人也不恼,站在旁边硬生生的挨了,在一旁唇齿相讥:“爷儿和四小姐砸就是,咱们老夫人说了,爷心里不痛快,砸多少都是使得的。砸坏了这个,一会儿还有新的。不图别的,就当为长姑娘冲喜了。” 他阴阳怪气:“但夫人也说了,这些东西不如早早备下,若长姑娘这里没有,跟我们家开个口,老夫人无有不帮的。免得又像老家主出事时一样,手忙脚乱的。早备下,也是长姑娘的脸面不是?” 年幼的墨沅冲过去,拳打脚踢的骂着:“你是坏人,你给我滚。” 墨芊一把将墨沅拉回身后,刚要抬手扇那人的丑恶嘴脸,就感觉自身后传来一股疾风,她猛然回头,看到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双目通红,正高举着榔头砸来。 那下人眼底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哥不可!”墨芊几乎是在瞬间就冲向前去拦腰抱住墨隽,可即便如此,墨隽的榔头仍扔了出去,重重的一声响的一声响。 那下人被砸断了胳膊,额头不住冒汗,登时跌坐在地上,墨芊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被砸的下人就已经昏了过去。 剩下几个人纷涌而上,将墨隽团团围住,一个个来势汹汹,嘴里叫嚷不断,无非是什么好心好意来送礼,堂堂大少爷却恶意行凶。 什么哪怕下人身分在低贱,那也是有户籍的良民,三少爷仗势欺人,别想把奴才的命当狗一样。 墨隽杀红了眼,还要动手,墨昭连拉带拽的将他带回了屋。他本就必墨隽年龄大,身高比墨隽还高上一头。他一把将墨隽拽在身后,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人,还有那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下人,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夫人,我们等着她。” 官府来拿人的速度极快,说墨府三少爷持凶伤人,那人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墨隽就这么被带出了墨府,墨芊跌坐在墨暖的床前,喃喃自语:“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她哭的眼睛酸涩:“哥哥他中了那边的圈套了,我们该怎么办……长姐,求求你,醒醒。” 墨暖毫无动静。 她还沉溺在那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只觉得身子在不断的往下坠,越坠越沉沦,越坠意识越模糊。 郎中搭着脉叹气:“长姑娘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不堪了,就连脉象也越来越虚弱。” 墨芊愣在原地,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出墨府,跑过墨家的扶手长廊,跑过高门大院的门槛,跑过长长的大街,一直跑到宋怀予的门前,一声又一声的砸着门。 宋怀予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墨芊扑通一声跪下,哭的连声音都嘶哑,一张脸只剩下了泪:“求求你,怀予哥哥,救救长姐。” “你去看一看她,求求你。” …… 宋怀予皱着眉头站在墨暖的床边,所有人都识相的走了出去。屋内一时静谧,就只有宋怀予和墨暖。 他的声音有些涩哑,眸子中的闪烁意味不明,他轻声道:“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墨暖的意识还仍在坠落,她贪恋着那里的轻松与虚无,贪恋着没有身份的自己,却听到耳边轻飘飘响起一句话:“你这样算什么呢?” 她心中猛然一惊。 那声音还在传来,不只是斥责还是嘲笑,又或只是淡淡地发问:“抛弃我,就为了这样一个下场吗?” 墨暖的意识在梦魇中逐渐清晰,她原本已经开始飘渺的身体渐渐有了实处。她焦急的开始否认:“不,绝不。” 那声音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否认,波澜不惊的诘问,“你哪一样都没有握住。你的弟弟,你的妹妹,你拼死守护的人,就这么被你抛下了?原来你这么无用。” “阿暖,我以为你抛弃我会是值得的。” 灵台轰的一声炸开,墨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她的心在声嘶力竭的吼着,对抗着,叫嚣着,那声音却无动于衷。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雨声不断拍着窗棱咣咣作响。宋怀予紧紧盯着墨暖,眼中是无数的期待,却不得不一点点的凉下去。 他的力气也跟着一点点的流失。 终于在宋怀予坚持不住,几乎踉跄跌落在地的时候,墨暖的食指猛然一动,她的手努力的向前挣扎着,想要握住什么东西。 宋怀予满目震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墨暖的手握住,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庞,不断地低语:“暖暖,我在。我在。” …… 墨暖终于醒转之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绝不可放下的气。她强撑着自己走出了虚无,沉重的眼皮睁开时,灵台终于清明。 她缓了一缓,才真正回过神来。 入目是一双红肿的不成样子的眼睛,一张疲倦不堪的面容,正趴在自己的床边,呼吸绵长。 墨暖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蹦不出,只觉得喉咙痛得很。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看着熟悉四周熟悉的帷幔,似乎还能感受到宋怀予指腹的温度。 她有些迷茫,不知那触感是现实还是虚妄。 她将手抚上墨芊凌乱的头发,刚一触碰,墨芊登时惊醒,四目相对,墨芊还愣了一愣,眼神中是不可思议。又好似怕是幻觉,还仔细揉了揉眼睛。 墨暖勉力撑起一个笑:“你这孩子,怎么了?” 墨芊终于晃过神来,她眼底的不可置信逐渐腾起万般喜悦的华彩,豆大的泪珠啪嗒掉落,她几乎是要扑在墨暖的怀中,却又生怕弄疼了墨暖,正手足无措,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长姐,你终于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绍酒和柏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往屋里冲,满目写着不可置信,待真的见到清醒的墨暖时,全都红了眼眶。 绍酒当即就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柏酒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梗住,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反应过来,冲着门外尖叫着喊郎中。 绍酒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墨暖瞥见她的手掌裹着厚厚的纱布,黛眉微蹙:“手怎么了?” 绍酒忙把手缩回了衣袖,抽着鼻子回话:“主儿,你渴吗?你还痛吗?你现在感觉如何?”她慌乱的起身走到桌子上,连倒水的手都在颤抖。 墨暖皱着眉头,声音却虚弱不槛,没有往日半点的中气与雷厉风行。她又问了一遍:“手怎么了?” 绍酒边哭边笑:“没什么,是那天不小心伤的,不妨事。” 郎中几乎是被柏酒拽着赶来,见到墨暖真的醒了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立马铺了丝帕搭脉,喜道:“长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十五章 众人喜极而泣,墨暖却仍皱着眉头,她强撑着才能半坐起来,却顿觉头晕目眩,连人都在重影。缓了好久,才有一个真实清楚地世界落入眼帘。 她不愿让人看出来,假装在沉思,声音虚弱不堪,却透着一贯的严厉,“庄子查的怎么样了?现在查了几家?” 柏酒忙前汇报着,无非是一些细碎风波,不伤根基却小鬼难缠。柏酒简要重点极快,短短几句话就能将一件事概括的清楚,还能抓到重点。尤其是顾绣敬,明里暗里使绊子不少。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墨隽的盐庄要被查抄,即将下大狱。柏酒道:“想必都是她传出去的。” 墨暖颔首,事情还算在她的想象之中。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闹事的灶户有多少?” “一半一半,有的听了解释之后就走了,有的闹着要撕毁质剂书。但大多数也只是想要个说法保障。婢子这几天已经联系了平时和咱们处的好的商户,从他们那里要了一些存货,将就能供用。” 话罢,柏酒将墨暖昏迷这些日子以来记得账册递到了墨暖手里,“婢子都记了帐,损失尚在咱们能承担的范围内。只是若再不解封,怕是就要稳不住其他灶户了。如今棘手的,是从前跟咱们租了盐窝的那些运商,闹着要赔偿要退盐窝呢。” 墨暖嗯了一声,飞速的扫过那些数字和记录的名字,问道:“和衙门商量出什么方案了么?” 柏酒摇了摇头:“婢子跟四姑娘本来去问过,能否让盐窝正常开着,那许大人不松口。” 绍酒端了新熬的药凑上前,墨暖一饮而尽,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甚是干涩。可她顾不上喝水,从始至终,她的一双眉头始终没有松解过,自醒来后她一直在细细查问诸多事宜,柏酒应对得当,可她总觉得其中仍有不妥之处,让她惴惴不安。 墨芊回过身去,提起茶壶,清水潺潺入茶盏,“长姐,我们要怎么处置墨列?”说这话的时候,连牙都带着恨意。 若不能将墨列下狱,岂能解墨暖受的这些苦? 墨暖淡淡道:“大爷爷必定死保墨列,要么罚跪祠堂,要么禁闭幽室,总之不可能扭送报官。”她的脑海中浮现当时惊险场面时大爷爷墨册的表现,墨暖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她自嘴间扬起一抹冷笑:“只怕满城都只当我病了。” 墨芊愤愤的将茶壶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恨道:“何止!那日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丫鬟小厮也全被发卖了,若不是我们及时赶过去,那老匹夫还要捆住绍酒,只怕存了要栽赃她头上的意思。” 可连庄子都被查封的她们,才知道话语权有多么的薄弱,这些日子无论他们如何抵抗,竟然没有一项是他们自己能说了算的。墨芊垂下眼:“这些日子,我们连墨列的一根指头都没能碰到。” 墨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从醒来就觉得惴惴不安出到底在哪,她秋水的般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众人,朱唇轻启:“阿隽和阿昭怎么还没来看我?” 墨芊咯噔一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朝着门外喊:“长姐不是还有一碗药要服用么,怎么还没熬好?”说罢,就迈着步子要往屋外走。还没迈出几步,就听见墨暖一声:“站住。” 墨暖的眼风慢慢扫到跪在一旁哭泣的绍酒身上,最后停留在了自己最稳重老练的心腹婢女柏酒的身上,严厉神色更甚。她一字一句道:“阿隽和阿昭呢?” 柏酒低眉垂眼,将那日顾绣敬特意派人来送棺椁,下人挑衅,墨隽失手伤人的事说了出来。 “昭哥儿现在正在四处周旋,看能否有办法将隽哥儿捞出来。”柏酒抚着墨暖的背生怕她生气上火,温声道,“只不过那人是良民,想来也是故意扮成贱籍奴仆的。” 若打了贱籍奴仆,左不过是名声不好听。可若是伤了良民……柏酒自己都觉得这次顾绣敬出的招甚是卑劣难缠,却又无可奈何。 屋子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墨暖在听到柏酒的答话时,越听脸色越来越铁青。直到听见说墨隽被官府押了去,脑子嗡的一声响,宛若一颗惊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愣了良久,脑子飞速旋转,却只觉得气血翻涌,噗呲一声,直吐了一口血。 绍酒登时尖叫:“说了瞒着瞒着,偏你最快要先告诉姑娘!”她心疼的直顺着墨暖的背,眼泪扑朔直掉。 墨暖却摆着手,好容易缓过来,勉力将头抬起来:“用什么伤的人?” 墨芊扑通一声跪下,“榔头。” 墨暖闻言,猛地咳嗽起来,震得伤口都在撕裂一般的疼,她急道:“人死了?” 墨芊连忙道:“我没用,我虽然拦住了哥哥,可反应的太晚,那榔头扔出去砸了那人地胳膊。” 绍酒急得双眼通红,不停地劝慰:“长姑娘别急,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说到底,也没伤着人性命。” 墨暖越咳越上不来气,最后整个人都倒在柏酒的怀中,靠着柏酒的支撑才能勉强倚着半坐着。 墨暖虚弱无力的摆了摆手,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良久,开口道:“你去告诉顾绣敬,让她把墨列领回家去。” 墨芊一惊,几乎脱口而出:“姐姐不可!” 墨暖缓缓抬眼看向她:“那你可还有法子,能让那个良民不去报官状告阿隽?” 墨芊默了一默,咬了咬牙:“我这就去。” 她离开的速度极快,厢房之中又只剩下了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女。墨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触感,却又觉得恍惚。她淡淡道:“我昏迷的时候……怀予可来了?” 烧酒一愣,下意识的看向柏酒,宋公子明确叮嘱了不必提起自己来过,可……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柏酒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实话:“来了两次。一次是姑娘受伤当夜,公子守了姑娘半夜,天亮之前趁着无人回去了。另一次是郎中说姑娘怕是不行了,要咱们……提前备下。”她看向墨暖,“公子又来了,和姑娘说了好多话。” 墨暖皱着眉头,似觉得梦中确实有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想起,如春风,如花开,如远山湖泊,却又虚无缥缈让人抓不住。眼神中有些迷茫:“他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声音低低的:“我记不清了。” 她抬眼看向窗户,月色朦胧,风吹树枝发出细微的响动,墨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悦:“他也说了,不必告诉我他来过了吧。” 柏酒不知该如何作答,轻声的应了一声是,便再无人开口说话。 墨暖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万般疼痛带来的拉扯感,却仍觉得喘不过来气,整片心都冰凉如被沉在江底。 她将头偏过去,疲倦地将眼缓缓闭上:“我困了,待会儿谁来,我都不见。” 第十六章 晨曦微露,墨暖由着绍酒为自己换药。一层层的纱布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只是心口处有一道刀伤,丑陋而又狰狞。 金疮药撒到伤口处的适合,墨暖眉头微微皱起,闷哼一声。绍酒连忙顿住手中撒药的动作,一脸紧张地看向墨暖:“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 墨暖轻摇了摇头:“无妨。” 细细的药粉撒过,一寸一寸沙着伤口割裂一样的痛,有丝丝鲜血渗出,纱布一层一层的裹上,绍酒安慰着:“姑娘放心,咱们早就备好了上好的祛疤药,如今伤口还没结痂,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涂抹祛疤药,必不会让姑娘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来。” 墨暖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却一句话也没有往心里去,想了想,又笑道:“一道疤而已,不妨事的。” 绍酒一边收好纱布膏药,一边睨了墨暖一样:“瞧姑娘说的,留了疤,以后可……”她刚要说以后可怎么嫁人,却又觉得话很是不妥,忙止住了话头:“说的也是,不就是一道疤,有什么大不了的。” 敲门声响起,极轻微的几下,墨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绍酒姑娘,长姐醒了吗?” 绍酒连忙帮墨暖穿上衣衫,见墨暖点了头,这才前去开门,入目是墨昭墨隽等人,只是墨隽反而跟在了墨昭的身后,一言不发。 待兄弟二人都进了屋,也无非是叮嘱寒暄担忧安慰,墨隽几次意图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忍不住,走到墨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长姐,你责罚我吧。” 墨暖却不急着开口,她半坐在美人塌上,绍酒将她身后的金丝绣祥云纹的鹅羽软枕抬了抬,使自己能枕的更舒服些。 墨暖仔细端详着墨隽的脸,“清瘦了不少。” 墨隽登时红了眼眶,墨昭在旁边劝到:“衙门并未为难他,不过是暂时关在了一间屋子里禁了足。只是阿隽担忧长姐,几日来滴米未用。” 墨暖皱了皱眉,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起身去小厨房叮嘱做吃食。而屋内的墨暖则叹了口长气,淡声道:“起来吧。” 墨隽一愣,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做好了会受斥责准备的他反而不适应墨暖的轻轻放过,他摇了摇头:“我该罚,是我沉不住气,被人拿捏以此要挟,否则墨列也不会白白放过。” 墨暖却仍然坚持让墨隽起来:“起来回话,以后要当家主的人,动不动下跪,像什么样子?” 墨隽当即会意了墨暖的意图,心中又是一酸,墨暖不是没有话要训斥,而是因为要在墨昭这个庶子面前,维护墨隽的体面和尊严。他正要起身,墨昭却先开了口:“我去看看长姐的药熬好了吗。” 话罢,墨昭拱手作揖,向墨暖行了个礼就出了门。 墨隽仍跪在地上,墨暖也不再开口叫他起来。她望着被墨昭关进的房门,叹了口气:“阿昭比你稳重的多。” 墨隽低着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墨暖的面色仍是憔悴不堪,她看向墨隽,有心教导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到最后,只问了一句:“你错在哪了?” 墨隽连忙应声,说自己沉不住气,说顾绣敬故意差人来挑衅,可自己还是上了圈套,以至于被拿捏住用来要挟墨暖。 墨暖轻笑了一声:“你这次倒是看的清楚。” 墨隽咬着牙恨声道:“本来这几日儿子被关在衙门里还在疑惑,为何没有拿弟弟下狱只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弟弟曾和衙役套话,听说那被我伤的人神志不清说不清楚是自己伤的还是被我打伤的,我心里正疑惑。后来芊芊来说长姐醒来之后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让墨列回家,弟弟就明白了。” 不过是为了等着墨暖答应了放过墨列,好容易该供词而把墨隽放出来罢了。 墨暖见墨隽全然明白过来,松了口让他起身坐下。有心想上前摸一摸墨隽消瘦不堪的面庞,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将养过来。她只能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眼里闪过一抹恨光,调子轻轻的,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只可惜了,白伤了这一下没能扳倒墨列。” 墨隽惊道:“怎可以损伤长姐为代价,换扳倒墨列?”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心中一股莫名的感觉徒然升起。他看着墨暖的脸庞,有一个真相在他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清晰。 说出自己的猜测时,墨隽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不会是故意……” 墨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墨暖打断:“你别多想。” 屋内一时静谧,姐弟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可墨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日墨暖就是故意引墨列伤她。可真的确定是这个答案之后,墨隽开始迷惑起来,墨暖是怎么知道墨列回伤害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墨列藏了刀?若长姐都知道,若一步一步都是长姐引导…… 以自己为代价,哪怕伤及性命也……墨隽猛地摇头,不肯承认心里的这个推测。 屋内突然响起敲门声,不急不徐地三下,柏酒绍酒端了清粥小菜进屋,墨昭跟在后面,手里一碗飘着弄弄苦气的汤药。墨隽连忙搀扶着墨暖坐得舒服些,将枸杞大枣桂圆粥放到墨暖榻上放着地小桌上。 而另外一边的八仙桌上则是和墨暖清淡的饮食截然不同,飘着玫瑰花香的糖蒸酥酪、滋补的酸笋鸡皮汤、还有鲜嫩的糟鹅掌,墨暖笑了笑:“你们快吃。” 自爹娘亡故之后,他们姐弟几人就再也没有一同用过饭,墨暖总是忙碌不见身影,每日也只是派丫鬟来询问他们的一日三餐。墨隽埋头扒拉了两口粥,眼泪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 “长姐先吃,我们等芊芊和沅沅来。”墨昭看向墨暖,嘴里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好久没有与长姐一起吃饭了,长姐就别再闲我们吵了。” 话音刚落,墨沅就跑了进来,冲着墨暖地床上就要扑过去,嘴里还叫嚷着长姐,你终于醒了,沅沅担心坏了。却被紧跟其后的墨芊一把拽住:“长姐伤还没好,不能抱你,听话,过来坐好。” 墨沅闻言,听话的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就使劲往碗里扒肉,然后飞快地墨暖面前凑。她抱着碗跑到墨暖的美人塌前,生怕碰到墨暖。于是把脚尖垫的高高的,使劲伸着胳膊,嘴里还嘟囔着:“那长姐快吃饭,多吃饭就好得快,沅沅之前生病地时候长姐就是这么说的。沅沅陪长姐一起吃。” 墨暖心中一暖,从前墨沅风寒发烧时,墨暖都是这么哄劝的。她刚要张开口吃下那墨沅夹过来的肉,墨昭就出声阻拦:“长姐伤口尚未痊愈,郎中叮嘱了不宜吃肉这些发物。”话罢又转头看向墨隽:“这些肉是长姐让小厨房做给你吃的,我刚才去小厨房给长姐看药地时候,绍酒姑娘正嘱咐着,说要给你补营养。” 可话还没说完,墨暖已经将墨沅夹过来的肉吃下,边吃还边摸着墨沅的头:“一块两块的,不妨事。” 第十七章 与墨暖厢房内温馨和睦的景色不同的是,墨列被墨家族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顾绣敬站在墨家祠堂门前,看着一直跪在那里的墨列因为腿麻而踉跄起身,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墨列跟在后面,一声一声叫着娘,可顾绣敬始终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他们自己的房中,门吱呀一声关上,顾绣敬猛地回身,扬起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墨列的脸色。 墨列捂着脸,眼中是不可置信,当即委屈的吼出了声:“娘!” 顾绣敬气的浑身发抖,说话时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出手指着墨列,咬着牙道:“你给我跪下!”顾绣敬话罢,不等墨列反应,抄起早已背在桌子上的藤条就往墨列的腿上抽去。 那藤条带着风,墨列当即就被抽的跪倒在地,疼的瞬间在眼角涌出了泪,也不再辩驳,却扭着一张脸,满脸都是恨意。 “你还不知错?”顾绣敬看到墨列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藤条结结实实的抽到了墨列的背上。 “儿子没错!”墨列梗着脖子,大声的嘶喊着,若面前是墨暖,他接着就能扑上去生吞活剥,“爹离墨家当家人的位子仅一步之遥,却在这时候殉葬,什么殉葬!娘,难道你会信这种鬼话不成!墨暖害死我爹,我恨不得将她三刀六个洞,她这次命大侥幸活下来,还有下次,下下次,总有一天儿子让她血债血尝!” 顾绣敬怒基反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东西!”顾绣敬连声叫好,却连尾音都在扭曲,她手中的藤条一遍又一遍的落在了墨列的身上,打的气喘吁吁,“杀人偿命!我竟不知她墨暖的命这么值钱,咱们家两个爷们的命来搭上!” 顾绣敬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面泪痕:“老爷啊,就算你一生谋划,还不够这个逆子来作践的!我拼死守着家私,还不如给了这个逆子,让他拱手送给墨暖,还能留下我们娘俩一条命!不至于活活葬送了去。”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哀拗不已。 墨列早已被打得不成样子,却仍然趴在地上,哀求道:“娘,您别生气,若因为我气坏了身子,儿子又有几条命来偿还呢。”他趴在地上痛一遍遍地磕头:“儿子知错了,娘,求您别哭,您哭的儿子心都快碎了。” 顾绣敬终于在自己的勃然大怒中回了神,再看墨列,早已面白气弱,白色丧服浸染了大红的血不断蔓延。顾绣敬边哭边撕开墨列后背上的衣服,皮开肉绽,青的紫的破的不成样子,鲜血淋淋,顾绣敬的心疼得仿佛针扎。 她一把搂住墨列:“儿啊,杀墨暖固然容易,可你是要抵命的啊。若是做个莽夫就能成事,为娘早在你爹的棺椁被她抬出来的当日就与墨暖同归于尽。可若真这样,你爹这一生的执念,我们这家私,我们一辈子挣得抢的,岂不是拱手就让给了墨隽?”她哭的撕心裂肺,泪眼滂沱,“你可知,若不是为娘想办法让墨隽犯了错也有把柄落在咱们手中,那墨暖醒来后,必定是要将扭送报官,她兵不血刃断送了你爹和你,身上也不过多了一条不痛不痒的伤疤罢了!” 墨列一怔,良久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的清明和冷静,最后在顾绣敬的怀中气息奄奄:“儿子知道了。” 这一场鞭笞,让墨列整整高烧两日不退。顾绣敬悔恨当初,墨列却在迷迷糊糊中紧紧的攥住了顾绣敬的手,连话都说不清楚:“娘打得好,儿子知道要怎么为爹爹报仇了……娘,你放心……放心……” 宋怀予在门外正打算敲门的手,顿了一顿。 迎头撞上顾绣敬的丫鬟,阴阳怪气的一声哟:“宋哥儿这是终于肯露面来看我们哥儿了?” 宋怀予也不与她辩驳,干脆迈着步子往里走,手上端着的药放到了墨列的床头,仿佛没有听到任何人意有所指的讽刺,也没有看看到整个墨家上下奇怪的眼神。宋怀予对上顾绣敬的眼神,默了一默,道:“二弟他……如何了?” 顾绣敬抄起那碗药就往宋怀予身上泼,滚烫的药还裹挟着热气就扑面而来,宋怀予的手当即就红了大片。他也不躲,硬生生的挨着,末了,只跪在地上,一句辩驳也没有,任顾绣敬又打又骂。 “你要是心里真念着我们的养育之恩,怎么你不去一刀杀了墨暖那个毒妇?现在你倒是出现了?”顾绣敬冷笑道,如今夫君死了,她也不用在装着一副贤良模样硬生生和这个捡来的养子演什么母子情深,顾绣敬发了狠的往宋怀予身上打:“那是你的杀父仇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墨芊那个死丫头前几天哭的跟个死人是的来求你!你跟着她去干什么了?” 宋怀予一愣,心中百口莫辩,他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毫无半分闪躲,一字一句道:“怀予从没忘记过您和爹对我的抚养之恩。” 可话还没说完,宋怀予的脸上就硬是被顾绣敬淬了一口,许是宋怀予这副任由打骂的模样更激怒了顾绣敬,她气极:“好,就当你还记着我们的抚养之恩,那毒妇想必现在还虚弱不堪,那你一刀捅了她去!凭你们俩青梅竹马的感情,想来她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算怎么样,我们也认了,咱们一家子伸头一刀,将来地底下团圆,也不至于你爹埋怨!” 可无论顾绣敬说什么骂什么,宋怀予始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顾绣敬猛的推了他一把:“你去啊!去证明你的孝子之心,证明你在我们墨家这些年没有白待!证明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不是喂了狗!”” 宋怀予缓缓睁开眼睛,满目痛心之色:“娘,怀予如何能……” 顾绣敬怒极反笑:“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我竟不知,外姓狗是养不熟的!”顾绣敬发了狠一样的拽着宋怀予往他的厢房里去,疯了一样地打开贵出,不住的将那些衣服往外扔:“当年是老爷非要把你捡回来养着,如今老爷不在了,你也不用死皮赖脸的待在这里,给我滚!” 丫鬟小厮围了乌泱泱一片,遍地衣服散落,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收拾,也无一人上前劝慰。顾绣敬连扔带砸,不一会儿就遍地狼藉。 宋怀予走出门外,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此,怀予拜别养母,望养母珍重自身。” 第十八章 宋怀予被养母赶出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听闻寒冬腊月,他形单影只,浑身单薄,连个包袱都没带出来。 顾绣敬在门房破口大骂,用词难听至极,丝毫不顾宋怀予的颜面。宋怀予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飘然离去。 听到这话时,墨暖默了一默,“是我害了他。”她放下手中账册:“他现在可有落身之处?” 柏酒递了碗热汤,“在悦来客栈住着的。奴婢原本想替公子多交上一两月的银子,只怕……宋公子也不愿接受。”柏酒在听到风声的当天就差人去看了宋怀予,冰天雪地,他冻得双耳通红,掏出浑身仅剩的纹银,在客栈订了三天的厢房。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示意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大小姐,宋公子来了,他在院子里等你。” 墨暖执笔墨的手一顿,在账目本上清晰地划出了墨迹,墨暖在顷刻间恢复了镇定,她推门而出,黑色天幕里一派闪烁的繁星,满院的梅香冷清,宋怀予伫立在湖中间的小亭,瞧见墨暖走近,看了她一眼,将她愈加清瘦的面庞收入眼底,“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湖早已在寒冬腊月的天冻成了冰,模糊映着天上一轮孤月,这是数月以来唯一的好天气,墨暖愣了愣,“什么?” 他容色淡然,“我的调令下来了,不日该前往长安任职。你应该不知道,本来你爹是打算等我的调令下来后,就安排你我两家一同迁至天子脚下的长安。这些日子变数太多,如今我们已然分道扬镳,也就不必同行了。” 是墨暖先舍弃了他,如今宋怀予说下这句分道扬镳,她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只点点头,连眼睛都不敢看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隐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有华彩逐渐消逝,良久,她只缓缓点了头。 宋怀予低沉的嗓音似是隐含恨意,“你可知道,在你父亲原本的计划中,待我的调令一来,你墨家就迁至长安,等在长安事事安排妥当之后,就安排你我成亲。我瞒着你偷偷建府邸,心想着给你一个安稳的家,给你一个惊喜,可你却瞒着我,偷偷杀了我的养父,毁了我的家。” 月影被摇曳的梅数扯得凌乱,墨暖蓦然抬头,对上宋怀予的难辨的眸光,声音哑在喉咙里,“此去……你多保重。” 她性子原本算不上逞强,可从不肯示弱,也不能示弱。即便是到了这种场景,她已经吞心蚀骨的难受,昔日的威风和骄傲被宋怀予报复般的言语给清扫的荡然无存,却连一声悲切也不敢露。 事已至此,她就算有万般的歉疚与不舍,又有何用呢? 孤月逐渐被云头挡住光,唯一一天的好天气也开始变得黯淡,宋怀予从唇边勾起的笑意温柔,可出口的话却似用这冰天雪地里最刺骨的寒冰打造的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你若怕他日我在长安扎根,不受你所控再回来寻仇,你就找人埋伏在我赴京的路上,赶尽杀绝,永绝了后患。”他靠近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这些日子,我守在我爹的灵前,总在想,你有什么好,让我没有狠心一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他的气息吞吐在墨暖的耳畔,酥酥的,痒痒的,却只让墨暖感到一股冷意,全然不见往日缱绻的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听夫子教书,去山上狩猎,跟着商船一起游历,逢年过节,我们都是在一起过。你记得吗,那年在山上,你被小雪豹划伤,是我背着你,一步一步下的山……” “你算准了,我不舍得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他顿了顿,“暖暖,你向来九曲心肠,精明地算计着一切,从不肯有丝毫的误差误了你的大业。可我没想到,你竟也舍得算计我。” 他挥手拂落墨暖发丝间的落梅,宋怀予微微仰头,看着开始飘起的雪花,他的声音沉沉的,落在墨暖头顶:“好好过下去。” 宋怀予毫无留恋地迈出这他从小来了无数次的庭院,连脚踏过的每一块砖他都熟悉无比。满天飞雪,墨暖看着宋怀予的背影消失在院落里,怔怔地盯住那一排他踏雪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飞雪填平淹没,白茫茫的一片空荡,了无痕迹。 墨暖被柏酒扶着进屋时,嘴唇已然冻得发紫,柏酒绍酒在说什么,她通通都没听进去,头脑一片模糊,瘫软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宋怀予。 从四岁时在墨家那株梧桐树下见到浑身是伤却满脸坚韧的他,到儿时的形影不离,许多时候,她严厉教导弟妹,他也在一旁静静聆听,从不怪她太过苛责……外人都说墨家长女从小被当成男儿将养惯了,性子忒过风火,为刚为烈,将来必定不是一个善类,更不是适宜嫁娶的温婉女子。 可他却只是淡淡地笑,将竹骨扇啪的收拢在手中轻轻扣:“暖暖不是成日里泡在世家富贵中被浸染的小家碧玉,她是笼子管不住的火凤,生来就有更广阔的天地,那些说她太过刚强的,无非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与她站在同一个高度罢了。” 朦胧间,墨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宋怀予温柔的声音总是在她耳畔响起,夹杂着明媚的阳光,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拼了命地向宋怀予跑去,可无论脚上如何使力,他总是越来越远,像水中月,只要她用力一搂,就在瞬间烟消云散。 另一边,柏酒与绍酒焦急的声音又飘飘荡荡地传来:“大小姐这些日子本就忧虑过度,又日日操心劳累,再加上今夜宋公子……她怎么能不病倒,现在烧得这般厉害,该怎么是好。” 摇曳的烛火毫无征兆地啪了一声,那一句宋公子算是把墨暖拉回了现实,她松软无力的手胡乱摆了摆,连眼皮都无力抬起,“柏酒,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倒下……一旦我倒下,就是我还不够强,他们就更无忌惮了…… “去,去为我熬药,再熬些香甜的粥来,掩盖掉药气……” 第十九章 墨暖到底是墨暖,即便心中郁结到剜心蚀骨的难过,恨不得一睡方休,也还是支撑着病躯在雪夜后的艳阳高照中睁了眼。 对于来请安的人,墨暖叫婢女一律推说已经出门,绝不肯露出半分的弱。 雪在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墨暖蹙着眉将浓苦的药一并灌入喉咙,连漱口去苦味的菊花茶都没喝,便起身用脂粉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掩盖病气,柏酒犹豫了几番,还是凑上前,轻声道:“林峯将军派人来问,说宋公子辰时三刻便要启程,问小姐是否要去送行……” 墨暖戴簪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苍白又更甚了几分,婢女绍酒拉了拉柏酒的衣袖,示意她别再开口。 “小姐,奴婢熬了薏仁粥,您好歹喝一点,咱不能垮了身子呀。”绍酒的眼睛一派红肿,墨暖至今还未掉一滴眼泪,她却心疼主子哭的一塌糊涂。 熬了好几个时辰的薏仁粥端到墨暖面前,可墨暖只怔怔地望着镜子,那眼睛像望着隔着雾气的山水一般。半晌,眸中的恍惚逐渐恢复了往日一派的清明与冷静,“去我爹的书房吧。” 她从不知道爹爹有迁至长安的意图,如今既然知道了,就更要寻清楚缘由。如今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了保住墨隽摇摇欲坠的地位,她片刻都不能停歇。 也许是因为墨暖的手本就带了几分不稳,书房被她翻得杂乱,却一无所获。她不敢去想宋怀予现在身在何处,更不敢想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远离南海,远离自己。此刻她应当为了墨家,为了弟弟极力寻找破局之法,早日稳固墨隽的地位,她呆呆地坐在一堆账目之中,却没有力气再起身寻找。 屋外炽热的骄阳将积了一夜的雪逐渐烤化,墨暖甚至都能听见屋檐上冰凌化水的滴答声,空气忒过安静,以至于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猛然抬头,眼中腾起的万般华彩在看清来人后顷刻又变成了一派冷静。 “他走了。”来的人是林峯,不是宋怀予。 “与我无关了。”墨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又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一分失魂落魄,只是眼神中总有几分不肯被别人看穿的倔强。 林峯蹙眉,想说些什么,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言语:“宋怀予去了长安,你如何打算?继续按照你爹的计划将墨家迁到长安落户,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明争暗斗?” 墨暖似有些疑惑,“昨日宋怀予说这话我便稀奇,为什么今天你也这样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爹打算将墨家迁到长安。” 林峯回身嘱咐候在门外的侍卫和柏酒绝不可放人进来后,便大步迈入书房。他仔细端详着这间屋子,“你就没想过,你爹那样聪明的人,为何在与自己亲哥哥明争暗斗的同时,还暗中筹谋着要将墨家搬到长安?” 他的手抚上一栋书架,按照宋怀予的叮嘱,修长的手指照着样子几番敲敲打打,闪出一道暗门,墨暖不可置信地瞧着林峯,眼底却沉了几分戒备。林峯望着里面的暗阁,随口扯了个缘由:“你爹和我的交情,远就比你想象中的深。” 墨暖半信半疑的跟着林峯进了暗门,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账册和书信,一时间墨暖乱了思绪,既不明白爹到底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要建设暗阁,又更不懂为何连她都不知道的暗道,如今竟然是林峯一个外人引她进入。 “你自己看,你爹与长安官员的来往书信。”林峯将桌案上归拢整齐的书信递于墨暖,不薄的一叠之中有些甚至已经泛黄,显然年岁已久。 墨暖狐疑的接过,在打开信封后震惊不已,心思顿时全扑在爹爹的密信之上,连戒备林峯为何知道的比她这个女儿都多也顾及不上。一封封看过去,连指尖都忍不住颤抖,最后跌撞的坐在案前的梨木椅上,脑中一派混沌。 原来,信中所言,皆是墨暖的爹如何步步维艰。墨暖的二叔搭上朝中要员,钱财势无一不危及墨家家主墨鹤,墨鹤无奈之下也只能投靠长安城里的官员,准备举家迁至长安,参与朝中斗争,孤注一掷。而这位长安城的官员,就是户部侍郎宋敬。 几封来往的书信中,墨鹤承诺了大量盐利作为报答,本来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成事,没想到却惨遭暗害,突然暴毙。 墨暖将手中的信愤力拍到桌上,眸中是止不住外泄的恨意:“我墨家百年基业是在南海发的家!如若不是走投无路,爹怎么会想要全家迁到长安,岂不是被逼的在南海以无立足之地?” 如果迁到长安,就势必要和朝政牵扯,墨家是商人,无论如何从未染指过朝政之事,和朝中要员联络,就意味着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不是没办法的办法,爹爹怎么会牵扯进官斗之中? 而昨天宋怀予说宋墨两家一同迁往长安是什么意思?爹爹早已经铺好了路,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墨暖却只觉得脑中如浆糊,混乱不堪,想要一件件理清思绪,却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一封封书信翻过去,最后定睛在信中长安两字上。 林峯瞧着半晌不言语的墨暖,皱眉道:“你冷静一些。” 她突然起身,慌忙找到桌上的砚台开始研墨,却连手腕都端不稳。林峯瞧着墨暖的样子,抬手拉住她:“干什么?” “墨列手中的盐庄我看过了,我和墨隽加起来的也不及他。我奋力扶墨隽坐上了家主之位,他却不一定能坐的稳。我二叔给他的儿子留下了这样大的基业,又有那位贵人扶持,现在的情形我们不进则退,这朝中风云万千,我墨家就算搅着一趟浑水又如何?”墨暖看着林峯的眼睛,抬手拿起笔来沾墨:“我要书信给这位宋大人,继续我爹原来的计划。” 她一字一顿:“迁长安。”她抽回自己的手:“我等不了了,盐庄被封,不知会查到猴年马月,阿隽到现在还没有坐稳家主的位子,还不知顾绣敬会出什么样的招数,我等不了。” 第二十章 冬日天高风急,再勤快的人也情愿在年关的时候窝在家中守着合家欢,墨暖却一早出了门。 墨暖去寺庙找了主持,请大师择一个良辰吉日。檀香袅娜,除了木鱼声就是一派静谧,厅堂高阔,墨暖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的叩头,祈祷之语周全了方方面面,从墨隽的康健顺遂,到继任仪式上那天的天气,她生怕有所遗漏不被神明庇佑,也生怕有一丝的不虔诚会影响到墨隽成为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墨暖亲手抄录了经文不算,又捐了香火钱,连着签文占卜求符一个不落,向主持百般央求诵经祈福,又好生道谢才安心的从寺庙中走出来。她本就不愿张扬才趁天未亮就来了寺庙,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出来,也不过是晨光熹微,尚且寒重霜浓,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正要上轿回府,突然被一股猛力拉住,险些一个趔趄扭了脚。 婢女绍酒一个箭步冲上去就阻拦,怒目而斥:“你要干什么?”墨暖这才看清来人,墨列。 墨暖那颗惶恐不安的心瞬间按下,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再不提方才的心烦意乱和担忧,只露出强大的那一面,去面对敌人。她眼神轻飘飘荡在了墨列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从唇畔浮上一抹笑意,抬手缓缓放在了墨列的手上:“听说弟弟因为二叔去世太过悲痛,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如今瞧着模样,像是大好了?迫不及待找姐姐使劲来了?”墨暖一边说着,细长的手指缓缓抓上墨列的手,忽然猛地一把甩开,这一甩用了十足的力气,引得墨列猛地往后一退。 墨暖轻睨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精致的莲花绣样被墨列抓的皱皱巴巴的,她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仿佛刚才被什么脏东西碰过一般的拂掉灰尘一样。 “既然弟弟大病初愈,就该安分守己好好在家歇着。”墨暖说完,微矮了身子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就连头也未低下分毫,发髻上的步摇晃动的细不可查。 还未立春,墨暖裹着一件墨狐毛的大氅,兜帽下露出一双澄明浓丽的眼直勾勾的逼近顾绣敬的还略带倦容的脸庞之上:“可能是墨冽没有什么事忙,不像是姐姐我,家主事务繁忙,还得在旁边帮着打点一二,这不,我还得回去帮家主清账,就不陪弟弟闲话了。” 墨暖将“家主”二字咬的极其清晰,一字一句都是在扎墨列的心。顾绣敬和自己的夫君使足了力气给墨暖和墨隽下绊子,就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如今却落得这个局面,可知心中能有多恨。 墨列的眸光一闪而过一抹狠厉,面上却笑意盈盈:“姐姐说的是,大病初愈就听闻阿隽要领着阖族祭祖,所以马不停蹄前来恭喜姐姐,得偿所愿了。” 墨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墨列如今却有了几分精进,再不像之前她轻飘飘三言两语就会激怒的小儿脾性。她行礼的手缓缓从腰侧松开后就虚扶着婢女绍酒的手,回身就要上轿,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连多看一眼墨列都不曾。 墨列的牙根怕是都要咬碎,伸手指着墨暖就像下一秒就要去扒了墨暖的皮一般,却什么也没做,面上仍一派宁静:“只是姐姐辛苦,要里里外外操持,难免有顾不上的琐事,所以弟弟特来提醒。” 墨暖伸手轻扶了鬓间珠翠:“总归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位子,承让。”她皮笑肉不笑着开口:“弟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姐弟二人就别做什么手足情深的感人戏码了,没得怪让人恶心,你说是吧。” “原来姐姐知道弟弟心中所想”墨列也不恼,自唇间扬起一抹轻蔑地笑:“那弟弟就直言不讳了。”他扶手而立,上前两步拉近和墨暖的距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扶着墨隽坐上这个位子,成为墨家的当家人。要不来日摔下来时太惨,岂不很没乐趣?”墨列仰天大笑:“弟弟期盼的紧。” 墨暖也不恼,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盈盈:“就怕阿隽登的太高,早就看不到弟弟你的影子了。我若是弟弟,安分守己还能仗着墨家血脉,姐姐我也留些情面,允你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若将来连这一亩三分地都没了,岂不辜负了二叔一辈子的纵横谋划?” “好!好!好!”墨列本就大病初愈,见到墨暖急怒攻心,又被她这样巧言令色的一气,顿时觉得心血郁结,一时间竟连气都喘不稳。寒冬萧瑟,那路边的树叶都没有墨列指着墨暖的手要抖得厉害。“墨暖,若你能让墨隽永远听你的话,才算本事。” 墨暖站在轿前的阶上,因为守着丧期,头饰并不多,仅一只海棠步摇做点缀,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丧期中的黯淡颜色,丝毫不见张扬。可即便是淡妆素裹,也是副雍容模样,远方是碧水蓝天,墨暖站在轿夫驾驭马车的板上,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举手投足都俨然贵族小姐的气派。她听见顾绣敬的讥讽,仍不动声色:“弟弟若是能说动墨隽疑心我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倒也算个本事。” 墨暖眼神中皆是不屑,她朱唇轻启:“好弟弟,我还以为而婶娘鞭笞你一顿,你能长进些许,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在这深宅大院里面一些细碎的娘们本事。” 话罢,她转身就进了马车,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墨暖直到坐定了,才掀开帘子看向站在一旁的墨列:“弟弟此举实在白费姐姐的期待。” 来往逐渐多了行人,墨暖不愿在与墨列僵持,她嘴角浮着笑意,眼睛里透出的光却令人寒的彻骨,她眄了一眼扶着墨列的丫鬟,道“看好你家少爷,病没好就别跑出来胡言乱语,不然……” 墨暖轻笑一声,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不屑的意味。她将帘子放下,冷声道:“回府。” 马车吱呀吱呀的离开,墨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子映着马车远去的影子,脸色铁青。 墨暖坐在车厢中,面色冷的宛如寒天里结了冰的江底,墨暖冷声道:“近日府里有什么谣言?” 柏酒斟酌着开口:“是有一些,无非是说长姑娘想把控隽哥儿,想做墨家真正的当家人……都是些无稽之谈,所以奴婢也未曾放在心上。”她面露惭愧之色:“是奴婢大意了,现在想来,这些传言都是列哥儿让人传出来的了?” 绍酒冷哼道:“是又如何?难道我们隽哥儿会相信这些不成!” 墨暖没有应声,只从袖中掏出那在寺中求得的平安符,目光深远。 第二十一章 长安城是一贯的繁华和热闹,连卖簪子这等小巧玩意的摊贩都一副喜气面孔。适逢正月里,路上连嬉闹孩童都变得格外多了。 宋樟自酒楼楼梯盘旋而上,迎面就看见宋怀予正坐在窗边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手中的酒盅一杯又一杯的进了自己的口,俨然一副颓靡之色。窗前的冰棱正一滴一滴的化成水,阳光映射在冰棱上总有些耀眼,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 宋樟手中一把描金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在胸前徐徐的摇:“怀予兄,正月里皱眉,那可是要一年都倒霉的。”他一把夺过宋怀予手中的酒盅,将扇子合拢凑到宋怀予跟前:“一个人喝哪门子闷酒啊,哎,你来瞧瞧,我新得的扇子,如何?” “大冬天的,樟兄何故对扇子感兴趣了?”宋怀予任由酒盅被宋樟拿走,宋樟没问他宋怀予为何在此独自伤心的缘由,自己也乐得不提,于是跟着宋樟将话头转移到扇子上,面上又恢复一派温和之色,就像方才的郁结不存在似的。 “这扇子,你可别小瞧了它。”宋樟将扇子打开,只见一行隽秀小字落在扇面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看见这字没,可比洛阳纸贵。”宋樟神秘兮兮的回头看了看周遭的人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桌上畅饮谈笑,这才又回过头来,将声音压低了道:“就是前些年,有个女诗人,一个性情中人,多少长安城里的王侯将相都跟她谈诗论曲过,在长安城中颇具名气,这你总知道吧?” 宋怀予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随口应付着宋樟的话:“长安城里也就出过这么一个女诗人,自当听说过。不是后来传闻,她为情所困,不知所踪吗?”宋怀予抬眼看向宋樟,他来长安城中数日,唯有这么一个表兄跟自己算熟络,只是这表兄的性子忒过嬉闹,总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头热忱。 “嘘——你知不知道,她的情郎后来远走,不知踪迹,好容易寄来一封信,却只有八个字”宋樟指了指自己的扇子,声音低的仿佛再说一件天大的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扇子上的字,就是那位女诗人参透了情郎的话之后,所题的字。”宋樟挑了挑眉,一副得意之色说完这话自己才回身坐好,不再偏着身子与宋怀予说话,“这可是那位女诗人走之前在长安城里留下的仅有的墨宝了。好容易才叫我得来。” 言至于此,宋樟闭上眼睛,将扇子在自己胸前轻扇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作出陶醉状:“即便是现在,我都能闻到那袅袅余香……” 宋樟将扇子啪的一声合起来,将扇子往前一伸,递到对面宋怀予的眼皮子底下:“你闻闻?” 宋怀予看着宋樟这幅不正经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将扇子一把推回去,道:“这字确实写得好,由此就可知,这位女诗人非平庸之辈。” “这香也好闻的紧那……”宋樟睨了一眼宋怀予,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暴殄天物之人,摇摇头,将扇子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我来找你,还有一件要事要说。” 他瞧着宋怀予此刻心情似乎是被自己的插混打岔弄得不复方才的颓靡,才缓缓开口说起他来寻宋怀予的真正缘由:“你说南海那个墨家长女墨暖,还真是财大气粗,我爹半个月前回绝了她,她竟又来信,我偷偷看了一眼那信上的内容,说是要给我爹三座盐庄一年的盐利作为报答呢!” 宋怀予听到墨暖这两个字就不自觉的心揪了一下,直盯着宋樟:“你说什么?” “对啊,三座啊!这么丰厚的报答,我爹不答应也难。”宋樟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我爹说,这墨暖可不是一般寻常家女儿,几次跟她来信交锋,都深觉这女人不一般,就是我爹想给她下套多占些便宜,都被她周全回来了。如今虽然愿意多给这么多报酬,不过实则我们也并没占太多的便宜。人家说了,这三座盐庄可要从墨家迁长安后的第一天为期开始算。说白了,人家就是告诉我爹,他事办的能有多好,他就有多少钱拿。” 宋樟啧啧称赞:“明明是给我爹报酬,却成了让我爹给她卖力干活,是不是很有本事?能挤掉竞争对手,盐庄自然盈利多多,挤不掉竞争对手,连我爹都跟着一起亏损。” 宋怀予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以墨暖的聪慧,又怎么会真的吃亏。可他却仍是担心,一门心思想着墨暖迁长安之后的百般事宜,生怕墨暖面对一点艰难险阻。 对面宋樟仍在滔滔不绝,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窗外晴光正暖,大有回春之意,日头照在路边的梅花之上,煞是好看,他的心却仍如冰窟一般寒的彻骨。 墨暖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联络的这位大人是自己的亲叔叔,他也是有意瞒着,否则以墨暖那般倔强的性格,一旦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宋怀予在背后帮扶着她,指不定要如何要强。 “哎,本来我还疑惑,为什么你一直劝着我爹和墨暖合作,帮助墨家迁长安,如今我才算明白,你可真有远见。也是,你从南海来,这南海墨家的情况你最了解。知道他们财大气粗的很,有了他们的帮扶,我爹在前朝必定也多的一份力。” 宋樟拿起桌上的青瓷酒壶,潺潺清酒斟入两个酒盅,自己毕恭毕敬的端了酒盅:“这杯我敬你。多谢你为我爹筹谋。” 宋怀予只应付着,白酒醇香悉数灌入自己的喉咙,却觉得五脏内服在霎时就烧的很。 听宋樟的意思,自己的叔叔对这桩合作满意的很,怕是不日墨家就要迁到长安来了,届时……这长安城中风起云涌,他二人要如何在这种情景下相见? 宋怀予匆忙起身:“樟兄,我有要事要与叔叔商议,我先走一步。”他疾步走出酒楼,上了马就冲着宋府奔去,墨暖即将来长安,有些事,他必须先为她安排妥帖。 第二十二章 从入了年关就一直大雪连绵,近几日却颇有回春之意。月明星稀,月是一轮白圆月,星是璀璨闪烁的星芒,冷月白光中,一颗木棉树随风招摇,落花漫天。 此刻她就站在树下,周身披了一层冷月的银辉,木棉花悠悠荡荡的飘在落在她的肩上,她望着月亮,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似从前一样的寒冬腊月,她就站在这颗树下,身前有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袍,衣袂轻扬。她滔滔不绝,嘴里念叨着墨隽差强人意的功课和夫子对墨隽的指责,“怀予怀予,你说,阿隽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愿意在功课上多费些心思呢?”她冷哼一声,“看我不罚他抄诗文百遍,好好叫他长记性。” 那时她眉眼带笑,正是最惬意轻松的时光,带着小女孩的几分天真,却还有几分傲气和张扬。 那时木棉花落在她的肩头,就是他替她拂去。“墨隽聪颖,偷偷懒也没什么的,倒是你,总对弟弟妹妹们这样严厉,小心日后他们怕你。”宋怀予那时也还只是一个少年,声音却极其温和。 彼时他也是跟着夫子闻了一天的书,抄录了不知多少经文,在案前坐了多久,从晨光熹微到月上云头,才给了自己这点松闲时光,就直奔着墨家来,与墨暖在这闲话聊天。 “我是长姐,当然要对他们严厉些。何况,我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过,哪天不都是四更就起来习字温书?”墨暖轻睨了宋怀予一眼,语气中尽是得意:“今日爹爹跟我说,开春后就要让我学骑射了。” 宋怀予刚想反对,怕骑马时伤到她那里,可眸中映着的尽是墨暖说起骑射是脸上升腾的万般风情和雀跃,于是只笑了笑,揉了揉墨暖的头:“去学吧,我陪着你一起。过几日我便陪你去订做护具。” 朗月星疏,自远处飘来袅袅琴音泠泠,墨暖将手腕在空中灵巧转了个弯,纤细的手指捏出花的模样,曼妙的姿态展开,只是却由此顿住。墨暖闭上眼睛听着缥缈的琴音,有些颓然:“其实我也喜欢这些琴啊舞啊的,只是爹娘不让我学。” 她缓缓将手放下,“其实我也没时间学,习字、温书、学账目看账本、还要每日检查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还要跟着爹娘一起去盐庄……哪里还有时间学什么音啊乐啊的。” 她仰着头,在宋怀予如墨的眼睛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怀予,你会这个笛子,你教教我,好不好?哪怕只会出一个音,我也满足。” 记忆里的宋怀予笑着解开系在身上的玉笛,轻放在嘴边,霎时婉转清丽的笛音响起,荡在墨暖的发丝间,荡在这漫天的木棉花间,荡在这月明星稀间。 忽而风气,墨暖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耳边再没有那悠悠笛音,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空之上,撒着淡淡银辉。墨暖的眼中似有湿润之意,她偏过头去,不再看身旁的这棵木棉树,落花满天,她也未曾抬起手拂掉肩头的一瓣。 墨暖静默了许久,半晌,才淡淡一笑:“走吧。” 今日家宴,她难得心情好,将妆容梳的精致,一双浓如蝶翼的睫毛下是婉转浓丽的眼眸,略微上扬的眼梢颇有几分丹凤眼的模样,却没有流露出的那么精明的算计气息。 木棉纷飞,绍酒为她裹上一件滚了狐狸毛作边的披风,她尽可能地在守着丧期规矩的前提下还打扮的鲜艳些,叫人看了就觉得有朝气。 厅堂之中一片热闹,墨暖大步走进门,看着正谈笑的弟弟妹妹,心中一暖,由着墨隽推辞再三,将自己扶到了主座的位置:“今日是家宴,姐姐你最年长,理应坐在主位上。” “上菜。”柏酒轻拍了两声掌,婀娜婢女鱼贯而入,蹈步云开,各个手中捧着佳肴和时令水果,虽比往常墨家的派头略有克制,却也精致无比。 墨暖心生欢喜,也愿意多吃两筷子,这几个月下来,她时长食不知味,身形不知道消瘦了多少。墨隽也正是因为知道墨暖无心吃食,才叮嘱了今日家宴的菜肴,各个都是墨暖平日里爱吃的。 厅堂的两侧都放了小巧的红泥炉,炉子里炭火燃烧的正旺,冒着蓝色的尖,不知是酒过三巡的缘故还是这炭火映衬,墨暖脸上浮了微微一层薄红,似蒙了几分醉意,说话也快了许多:“我有事要说。” 她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其他人也立刻住了嘴,都端端正正的坐好,等着她训话。 墨暖喝了口酒压了压嘴中的干涩:“有一件事,或许你们不会同意,但我不是与你们商议,而是通知你们。”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暗自和长安城户部侍郎宋敬往来书信这些事,她为求谨慎,连墨隽都一字未吐露。 “长姐在长安城已经买了宅邸,下个月大家就要启程,搬到长安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瞠目结舌,各个面面相觑却又都没有先开口,反倒是年幼的墨沅瞪大了眼睛:“长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长姐的安排。”墨暖看向墨沅,她跟墨昭是一个娘所生,一个才四岁的庶出小姐,墨暖不欲跟一个孩子解释这其中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淡淡开口:“这事已经谈定。明日我就会宣布此时,今晚是提前告知你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 墨昭皱着眉头,“为何事先从未听长姐与我和阿隽商量过?” 墨沅哭哭啼啼,吵着闹着问墨暖,为何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长安,难道是爹娘死了,家就要分崩离析吗?爹娘的墓都在南海,大家都迁去了长安,岂不是要让爹娘九泉下也孤独?末了,还补了一句:“难道是因为宋怀予哥哥去了长安,所以长姐才兴师动众,也要跟着一起去长安?” 墨暖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听见这话,顿时心血郁结,她本来就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严厉,墨沅这样一闹,她险些举起手来要打墨沅,只是又想起爹娘刚刚亡故,墨沅还是一个小孩,难免心中有百般怨气。 她举起的手又放下,墨暖强逼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墨昭和墨隽:“我若事事都向你们解释汇报,这事还做不做得成?如若没有成功,我事先告诉你们了,岂不是让你们跟着白白忧心?” 墨昭低下头来,“长姐教诲的是。”他从桌子底下伸出手悄无声息的拉了拉墨隽的衣角,示意他也不要多言,可墨隽仍然梗着头:“长姐,如果严重到非要举家离乡搬到长安去这样的大阵仗,又有何不能跟我和昭哥讲?” “如今阿隽已经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要连这种事都毫无之情可言吗?” 月光斜斜的照进来,空气中似有木棉的冷香,屋外是满天繁星,屋里的气氛却低的让人喘不过气。墨暖缓缓偏过头看向墨隽,一双眸子微眯,众人都感觉到了墨暖浑身腾起的怒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墨暖一字一句道:“成为当家人了,要来做你长姐的主了,你长姐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向你汇报了?” 墨隽却没有往日那副怯懦的模样,他对上墨暖的眸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自己也能承担起责任来,而不是所有的一切一味的由长姐单打独斗。”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成为一个一直躲在你羽翼下面的黄口小儿。” 第二十三章 这场不算争吵的争吵,以墨隽拿着筷子一遍又一遍机械的夹菜告终。剩下的人也都一言不发,只有墨沅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众人食不知味,一顿饭吃得极是勉强。墨暖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 墨昭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墨暖眼风缓缓扫向他:“你想说什么?” 墨昭皱着眉,摇了摇头,“长姐做的决定,我们不敢不支持。” 墨暖淡淡的瞟了墨昭一眼,目光移向桌上的雪泡缩皮饮,伸手端了起来浅浅的饮了一口,“这话就是反对。” 墨芊不置可否,沉静的看着墨暖,两人静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良久,还是墨隽先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沉默,他放下筷子,一声我吃饱了,就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明月,背对着众人。 墨沅看哥哥姐姐们的反应,也大了胆子,就连哭声都高了几分,哇的一声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长姐太蛮横了,我们不想搬,我们不想离开南海。” 此话一出,墨暖的脸色当即就难看了几分,墨昭率先开口:“沅沅,不能这么和长姐说话。”他抱起墨沅,回身对着墨暖道:“沅沅冲撞长姐,墨昭代为致歉。沅沅小,不懂事,我先把她带下去。” 话罢,转身就要往外走。墨暖骨节修长的手指放下手中的碧色瓷碗,不轻不重的刚好在桌上发出碰撞的那么一声响,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站住。” 墨昭身形一顿,连头也没回,“长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墨隽终于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他愤声道:“到底为什么要搬到长安?我们祖辈的基业都在南海,爹娘的坟冢也在这里,长姐,我如今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连墨家要在哪这样的事都一无所知!” 墨芊面不改色的应声:“举家搬至长安,这是动摇根基的大事,我反对。”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搬到长安,也不认为长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场争吵爆发的极其猛烈,墨隽、墨芊、墨昭加上一个哭闹不止的年幼墨沅,不断地在隐忍中流露着已经按耐不住的不满,即便是墨暖将户部侍郎宋敬的牵线搭桥和盘托出,墨隽却仍不赞同。 好好做自己的商人,何必跟庙堂扯上什么关系。 “前路凶险,那些达官贵人是有这么好结交的?现在朝中党争如此凶险,稍有不慎引来灭顶之灾,我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谁对得起墨家的列祖列宗?长姐,长安岂是能由我们呼风唤雨的!”墨隽气的连话要说不利索,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说动墨暖,最终大家不欢而散,墨隽拂袖而去,墨芊也离了席。 墨暖脸色铁青,“若你长本事,就在明日议事厅里,当着阖族长辈的面,当着众多亲眷的面,来驳斥我!”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墨隽身形一顿,大步迈出了院子。 绍酒小心翼翼的往前凑了凑:“姑娘,咱们明日可还要……” “宣布搬长安。”墨暖冷声道。 …… 正月冬凉,大雪扑朔不止,正午的阳光将积雪融化,显出玉石铺就的台面。墨暖一步一步登上,妆容端和,她款款走到主位落座。 乖巧丫鬟上前换了新茶,指尖触碰上微烫盏壁,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未入眼底,她顿了顿,朗声道:“今儿个招大家来,是有一档子事要宣布。” 她眼风一一扫过中人,墨暖一字一句:“我和家主商议过了,为了墨家更广阔的发展,决定举家搬往长安。” 她朱唇轻启,“下月初一就启程。”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纷纷看向墨隽,而墨隽却一言不发,只低头品着自己茶盏里的上饶白眉,时不时的用茶盖撇撇茶叶,吹一吹袅袅升起的热气,一派的神色自若,叫人什么也敲不出来。 墨册气的连胡子都在抖动:“墨暖,你少在这里给我放肆!”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锤着,他怒道:“我不同意!” 墨暖低目观赏着手中茶盏勾勒得精致莲枝,声音轻飘飘的荡在厅堂里:“那爷爷就待在南海罢。” 她嫣然一笑,秋波却十分沉稳的看向厅堂下众人:“不愿意去的,都可以留在南海老家。” 堂下落座的众人登时炸了锅,有骂者,有愤恨者,有劝说者,乱糟糟混成一团,各色托大拿桥的话不绝于耳。到最后,几乎是众口一词地指责墨暖蛮横霸道,又讥讽不断,墨家轮不到一个女娃娃来做主。 墨暖始终一言不发。 众人以为将墨暖逼得理亏,说辞更甚,更有几个婶娘上前拉扯要她回房绣花,推推搡搡,墨芊看不过去,上前阻拦,又被婆娘们拉扯在其中。各说各的理,争执声不断。到最后,就连墨昭、墨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夹在中间围攻。 整个墨家,登时乱的不像个样子。 兀地一声,有瓷器撞击地面地重响,滚烫的茶水四溅,碎片满地,众人这次住了口,闻声望去,墨暖正拿着绣帕悠悠拭手。 只是那骨节分明地修长手指明明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水渍。 似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墨暖微微讶异地抬了眼看向众人,一双如湖泊一样的眸子似笑非笑,轻飘飘三个字落地,“手滑了。” 厅堂里登时静谧无声,几个婶娘讪讪地收回手落座,墨册冷哼一声,斜着着眼睛瞪向墨隽:“这是你的主意?” 墨隽缓缓起身,走向墨暖,终究是没有开口反驳。他转身坐到墨暖身侧空着地另一个主位上,转着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朗声道:“下个月初一启程。” 众人皆没有言语,似是在思量。 墨暖眼角微微挑起,似是有笑意,说出的话却清冷毫无半分地情绪:“想留在南海老家的,就当你自愿分家。即日起自行搬出墨宅,掌管的盐庄盐井也全都交还回本家。” 几个旁支当下哗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都锤头丧了气,他们手中的盐庄只是为了家族产业而受任命管理,论理,他们不过是个管事的。 墨册怒喝道:“大胆!墨家几代从不分家,如今你倒是要谈起分家的事了!” 墨暖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恼怒之色,她不急不徐的开口:“不是我要分家,是有人自己想脱离墨家。” 堂下几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终还是旁支里有个叫墨俞的表哥,率先站了出来,朗声道:“不至于闹到分家这么严重,我且问你,若是去长安呢?” 墨暖笑道:“留一个你信任的人在南海老家管事,你跟我长安。盐商本来就是个肥差,天子脚下,机会多了是。” 第二十四章 一连数日,劝说者不绝于耳,墨暖却不为所动,有吵闹分家者,墨暖也恍若未闻。她动作极快,处处规划的妥帖,丝毫不容置疑。但留在南海的人不算少数,墨暖正暗自踌躇,墨家展业在南海甚大,她却没有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留在此处替她盯着。 柏酒稳稳当当的跪下,平静抬头:“婢子原意留在南海,替姑娘看守产业,也盯着诸多留在此处的掌事管事们。” 烛火落在墨暖的眼中,兀地一晃,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你?” 她立刻摇头:“不成。族人们找的留在南海的管事人必定各个都是人精,你一个女子,如何能降伏得住。” 绍酒也连忙应声:“柏酒你快起来,咱们帮长姑娘不是这么个帮法。你一人留在这里不安全。” 柏酒却仍然直直的跪着,她对上墨暖的视线,将这些日子以来决定跟随墨暖去长安的族人一一报来,他们名下各负责什么盐庄盐井、各跟什么灶户联络、产出几何、盈利几何,以及预备留在南海的掌柜是谁,年方几何、家境如何,如数家珍,各个利索清晰。 末了,柏酒稳稳当当地开口:“这些年,奴婢跟随长姑娘管事,早已将这些事熟记于心,姑娘身边没有人比奴婢还要了解盐庄产业的种种,也没有人比奴婢更了解姑娘的心思和筹谋。如今咱们腹背受敌,此去长安也是艰难险阻重重关卡,南海必须无后顾之忧,奴婢愿意留下来。” 她盈盈一拜,冰肌雪骨扑地,郑重开口:“庙堂之凶险,与各路达官贵人相处之凶险,都需要南海的稳定来支撑。可姑娘身边,隽哥儿、昭哥等血肉至亲必须在姑娘身边给予支撑,请姑娘放心,奴婢必定万事妥帖小心,打点好南海一切。” 墨暖皱着眉头,伸手扶起柏酒:“你可知,所有盐庄的掌事都是男子?” “知道。” 墨暖又道:“你可知,你从前出身贱籍,即便我为已经为你赎买了身契,户籍上也更了你良民的身份,可在他人眼里,你始终是奴婢。一个奴婢,压不住人。” “知道。” 墨暖再道:“你可知,你从此抛头露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会毁你名节。” 柏酒扬起头:“在乎名节而看不到奴婢品行才能的男子,奴婢也不稀罕。姑娘你从小玩笑中杀伐决断,管家理宅不在话下,商贾之道宛若指尖棋子,又何曾惧过外在名声?又何曾忧过难嫁?” 屋内一时静谧,屋外扑朔雪下,墨暖眸中晶莹闪烁,她不住点头,“好好好”,她欣慰的看着柏酒,嗓音微哑:“绍酒,传我的话,即日起柏酒为墨家盐庄女掌事,在南海见她如见我,她令如我令。” 话罢,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戴在了柏酒的手上。 绍酒欢喜点头,福了身行礼就往屋外跑去。消息很快传遍,几个迂腐老辈听到后气的胡子颤抖,大骂墨暖胡作非为败坏家风;几个小子听了却又沾沾自喜,暗自得意一个婢女能成什么事。 哪知第二日,墨暖就在墨府专门劈了一处院落,处处敞亮,装潢极尽奢靡。什么紫檀八仙八宝纹顶柜、黑漆云母石雕花架子床、玉刻湖光山色屏风……令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的名贵之物流水样的搬进了柏酒的院子。一应物件,竟和墨暖房子一切不相上下。 墨暖甚至专门招了各处的管事来墨府,让他们对柏酒见礼,算是里外都做足了功夫,也烘托了十足的地位。 热热闹闹了一整天,墨暖半倚在榻上看账本,绍酒蹲在一旁轻揉着墨暖的小腿。门吱呀一声推开,柏酒端着药进来,那药还腾着袅袅热气,苦气逼人。 墨暖一愣:“你怎么来了?” 柏酒将药端到贵妃榻旁边的楠木小桌上:“想着没几天服侍姑娘的日子了,所以又过来了。” 她眼眶一红,“姑娘,奴婢舍不得姑娘。长安路远,不知下次见姑娘是何时了。”她看向一旁的绍酒:“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姑娘。” 墨暖将帐本子放在一侧,低声一笑:“都当掌柜的人了,怎么反而墨迹起来?”她伸手指了指绍酒:“你不若快和绍酒多呆一会,明日她就要启程先去长安了。” 绍酒点了点头,看柏酒一脸困惑,笑道:“你当就你升了职?我以后可是长安墨府的女管家呢。”她笑嘻嘻的从桌上拿了一块凤梨酥塞到柏酒的嘴里:“姑娘遣我先去长安打点呢。” 她扒拉着手指一一数算到:“买奴仆、小厮、家具、置办房产、打点街坊……样样不都得有人先去?总不能老爷少爷小姐们的都去了,现归置呀。” 柏酒一拍脑门,笑道:“是我忙晕了,这茬也忘了。”她看向墨暖:“是该让这蹄子先去,省的她要吃我的醋,说姑娘只疼我,不重用她了!” 绍酒哎呀一声,就要去拧柏酒的嘴,柏酒连忙打掉绍酒的手,擦着眼角的泪:“姑娘,婢子还有一件事。” 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此事可能会得罪些亲眷,但婢子觉得有必要而行。既然要搬到长安,以府里这些少爷小姐从小被娇惯养大的习性,去到那里必是什么都要好的。不说别的,就是盛点心用的描金海棠花小托盘,就得一两银子。这些琐碎之物总不至于全划拉着搬到长安,可若去了之后再买新的,衣食住行所有杂物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柏酒微微抬眼,斟酌着开口:“奴婢觉得,近日里可以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变卖了,兑换成现银。反正绍酒去了长安也是要买新的。” 墨暖点点头:“是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她抬眼看向柏酒:“可他们的想法不重要。” 绍酒盈盈福了一礼:“那奴婢明日就去各房各院清点,看看有什么用不上的、摆着浪费的,都拿去当了兑换成现银。” 墨暖带着和田玉镯的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了出来,指着东阁里摆着的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道:“从我屋里先开始,把这个典当了。” 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正燃着檀香,细烟缕缕袅娜,“这些正在用的、有或者没有都可以的物件,全都拿去典当了。省的他们刁难你,话多难听。” 第二十五章 一进长安城,绍酒就感觉到了何谓天子脚下。望着朱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绍酒揣紧了怀中的银票,全是她上个月典当墨家人的物件而换出来的银两。 牙人在前头喋喋不休,介绍着周边街坊邻居和整个长安城的布局,一直走到了双仁府街,“姑娘,就这了,双仁府街,基本上长安城里有名的富户都在这住了。” 他堆出满脸的笑,朝着东边一座宅邸,一边领着绍酒进去,一边解释着:“五进五出的大宅子,价格也还算公道,从前也算是个富户,可惜子孙不争气,败光了家产,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才要卖没几天。” 绍酒一愣,入目就是一藤萝掩映的翠嶂挡在面前,雕琢形态恢宏大气,苔藓成斑,鲜活生动。往前望去,那门栏窗槅,皆是细细雕琢的新鲜花样,处处富丽堂皇。 绍酒步步深入,园中所有景致悉数入目。佳木奇花、清溪榭宇,各处陈设的玩器古董交相辉映。绍酒狐疑道:“才卖没几天,倒是腾的干净。” 牙人一愣,笑了笑:“嗐,还不是为了能价格高点卖出去。”话罢,又怕没有说服力,补充道:“我没事了也会来规整一二,这样我也好往外卖不是?” 绍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趟园子逛下来,逛的腿疼腰酸,最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牙人见状,又带着一连再去了好几家,全都差强人意。末了笑道:“要我说,还是第一间最合姑娘主家的气派。” 绍酒点点头,递了谢银跟牙人告别:“你让我再斟酌斟酌,这么大的事,办错了我也不好交差。”她盈盈一笑:“跟您打听个人,户部可有位新上任的宋大人?” 牙人将谢银揣到兜里,干脆也不瞒了,脱口而出道:“知道,就在承天门大街的宋府上。” 绍酒问了路,这才发现双任府街与承天门大街相隔甚近,都处在这长安城最繁华的地界。绍酒犹豫再三,还是寻上了门。迎面撞上宋怀予的长随小厮薛桥,薛桥一愣,面露尴尬,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绍酒姑娘近来如何?” 绍酒见他并不讶异自己在长安,更加笃定了心中想法,开口道:“不知公子身在何处?” 薛桥默了一默,叹了口气,才愿意领绍酒进门。绕过抄手游廊,薛桥在一间屋子停住了脚,抬手敲门:“公子,绍酒姑娘来了。” 月朗星稀,偶有几声鸟鸣。绍酒深吸了一口气,才敢迈着脚步进门。盈盈一礼:“公子。” 话刚出口,绍酒就自觉声音更咽,连眼眶也浮上了一层水雾:“多谢公子帮扶。”她初到长安却处处顺利无比,今日看的那处宅子装潢精致地段又富贵,怎么就这么容易落到她手里?必是样样都由宋怀予提前安排好了。 绍酒的脑海瞬间浮现出了过往宋怀予也是如此体贴细微的为墨暖周全的模样,心更是一酸:“公子近来可好?”话一出,看着宋怀予消瘦单薄的身影,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虚伪,被墨暖伤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好得了。 她忙装作口渴,猛喝了一口茶,才按耐住心中的酸涩,笑道:“那宅子敞亮大气,处处景致都是我们姑娘会喜欢的模样,那主院清幽气象又不失富贵,多谢公子费心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硬塞到薛桥的怀里:“请公子收下吧。公子也才刚入长安,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 绍酒犹豫着开口:“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咱们姑娘会来长安?” 宋怀予缓缓起身,一身月牙白色衣衫,仍是风姿偏偏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只是唇边笑意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那样淡薄,面容憔悴而又苍白,甚至有些病容。 他抬手端起茶壶,亲自给绍酒斟了茶,温声道:“因为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什么?”绍酒一愣,下意识地紧张,她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纤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勉强一笑:“公子这是何意?” 宋怀予敏锐的感觉到了绍酒的警惕,却也不气恼,他无奈一笑,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暖暖还没有将长安列入规划之时,我就已经在为她铺路了。” “她所结实的户部侍郎宋敬,是我的亲叔叔。”烛火燃烧时发出微弱地一声“噼啪”响,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本来是打算成亲后带她来长安,亲自带她拜见我的叔叔,也好为她在长安铺一铺路。” 宋怀予忽然笑了笑,带着自嘲与万般解释不出的情绪,反而显得比哭声都要悲伤:“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欣长的身影投在墙上,宋怀予转过身去:“可是绍酒,你知道长安意味着什么吗?” 自窗格刮来一阵小风,桌上烛火顿时摇曳,绍酒的声音更咽:“奴婢不知。” 宋怀予的声音轻轻响起:“从小我就知道,暖暖虽然是女子,却堪比龙凤。她聪慧过人,胆识魄力毫不逊色与征战杀伐的战场将士,她不会仅仅局限于家宅之间那片小小的院落,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翱翔。” 宋怀予他猛然回身,眸子里腾起明亮光辉:“她可以带领墨家一步步走到南海第一盐商的位置,她可以成为南海盐商之典范,她就可以成为举国盐商之冠!” 绍酒震得瞪大眼睛,良久,颤抖着嗓音:“公子……” 宋怀予黑色的眸子逐渐沉静如水,他沉静的看着绍酒,“你知道吗,暖暖需要来长安,她需要登上更大的戏台子,她也需要来见更多的市面。一辈子在墨家,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闺阁女儿;一辈子在南海,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南海的商女。所以我引她前来,林峯会知道那个暗阁,会知道那些伯父与长安往来的信件,都是我告知的。暖暖必须来,为了阿隽的位子能坐稳,为了牢牢掌握墨家,也为了她的天高海阔。” 宋怀予一字一句道:“长安风云莫测,暖暖或许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来搏一搏赌一赌,可她想象不到将要面对什么。我会牢牢地在暗中护着她,我会亲自看着她走向高处,绍酒,好好扶持你家姑娘。” 宋怀予的话明明是那样的沉稳,却字字仿佛掷地有声,震得绍酒头脑嗡嗡作响。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地去跟上宋怀予的思路,去理解宋怀予所说的世界和所谓高处。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绍酒逼着自己消化了良久,可心情却越来越澎湃,良久,她听到自己颤抖道:“多谢……公子。” 绍酒的身子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的磕到地上。眼泪登时涌出,泪流满面,一字一句着道:“奴婢,代我们家姑娘,写过公子。” 话罢,她冰肌雪骨扑地,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有无数亏欠愧疚要道,却又觉得只剩无言。绍酒将额头重重的磕到地面上,良久都没有抬头,心中思绪复杂万分,又想起如此地步还要为墨暖周全一切的宋怀予,终于隐忍不住,崩溃大哭。 绍酒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清楚:“是我们对不住公子,是我们对不住公子,公子,求求您……您和我们姑娘……” 话说到一半,她又觉自己毫无立场提出,绍酒痛哭不止,将心中遗憾的期待和不忍全都隐藏了去,痛苦道:“是我们对不住公子。” 哭到整个人身子都在颤抖的绍酒被小厮薛桥叹着气扶了起来,绍酒踉跄着起身时,余光瞥到薛桥的眼角也有泪光闪烁。 她抬头看向宋怀予,他的侧影笼在烛光里,笼在从纱窗透过来的苍茫月色之中。宋怀予浅浅一笑,算是安慰她,话如平静湖泊的之水,回答了绍酒没有说出口的请求: “我和你们姑娘,没有以后了。” 第二十六章 轿撵吱呀了一个月的行程,整个朱雀大街都晓得,从南海来了个梅盐鼎食之家,前任家主与夫人皆因肺痨作了古,新任家主是嫡出的三子墨隽,明明不过一个萧萧朗朗不过十岁的少年孩童,却硬是和自己的长姐,连带着族里的长老,在天子脚下,让墨家站稳了脚根。 三月小阳春,鞭炮锣声响彻整个天空,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数十里,占了整条长街,墨家大宅门前立了一群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各个举手投足间有着十足的贵族门楣里伺候的工整和规矩,一句“恭迎家主”仿佛鹂音清脆啼在了杨柳之上。 她搀着婢女的手下轿,艳阳晃得人眼晕,叫人难以看清她的真面容。只瞧到一个端庄、高挑而又亭亭的身影。 她缓缓站定,秋水般的眸子墨家大宅的门楣,扫过墨家大宅门前的两头石狮,又悠悠扫过墨家大宅屋檐下那镶珠嵌玉雕了祥云花纹的匾额,众人才看清她在光影里的模样,气质颇有几分豪门贵族里的大主子样,光是气场便让人心生畏惧,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微风拂过,连堕马髻上的琉璃步摇也跟着风轻轻晃动,墨暖抬起纤细的手指轻拢了拢耳鬓的碎发,却无意带动了坠在耳垂上被日头撒满了金辉的东珠耳环。青雀头黛描出一副缱绻的倒晕眉,中间鹅黄一点,花钿的模样是一朵端正的梨花。 只是远处的一颗桃树下,隐了一个路人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袂一闪而过,也无人放在眼中。 他眼里落着那个气派女子的身影,似乎比从前更见消瘦。也不知她在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更不知她对这宅邸和自己的院落是否会住的惯。 他叹了口气,究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又有何益处,默了一默,又消失在人群中,像是从未来过。 一众丫鬟小厮里,站在最前头的是长安城墨宅里的管家,他瞧着墨暖和墨隽一同下轿,却不知究竟该上前迎哪一个才算迎对了真正的主子,在脑中思量过三,凑到了墨暖跟前,谄媚一笑:“府里早就打点妥当,长姑娘请。” 墨暖的嘴畔只浮了一层最浅薄的笑意,她轻眄了一眼管家,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墨隽,笑意才多浮上了几层:“家主,看看长姐安置的这个院子如何?” 无论何时何地,人前人后,她都不忘维护弟弟的家主之威。 她侧开身子半步,非要等墨隽先迈了步子,自己方跟着前行。 到了自己院落的时候,只见院门上方挂了块用翠玉镶边的匾额,字迹俊逸有力,上书:北冥有鱼。 “这牌匾……?”墨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早就在长安城的墨宅里打点的绍酒立刻恭敬道:“这是奴婢从书斋淘来的,觉得这字和意头都阔气的很,于是就给长姑娘安上了,姑娘若是不喜欢,婢子等下就给您换下。” “书斋淘的……”墨暖用再轻柔不过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摇摇头看着那与宋怀予的字迹有几番相似的牌匾,道:“不必换了。” “长姑娘,家主、副家主还有各小姐都已经在自己的院落开始收拾了。各长老和各位夫人姨娘们的院子也是一应物品全都齐全,舟车劳顿,现下开始准备歇息了。大家都对新宅子满意的很呢。”绍酒去看了各个房里的安顿情况后向墨暖一一禀报。 墨暖颔首,缓缓坐在梨木雕花的椅上,打量着房内各处细微之物,满意开口:“府邸的位置非等闲人家可以落户,宅子里各处也都整修的精致典雅,可见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言罢,墨暖缓缓看向绍酒,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上的?” 绍酒一愣,扑通一声跪下:“姑娘赎罪。”她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将宋怀予的用情用心托盘而出,可一想到宋怀予的决绝,绍酒将一切按下不提,沉声道:“奴婢初到长安之时,处处顺遂,就是宅子也来的极其顺畅。所以婢子心生怀疑,便直接去寻了。” 绍酒低眉给墨暖斟了杯茶,道:“公子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帮扶了一二。” 墨暖接过茶盏,用茶盖轻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热气袅娜,裹挟着清香缭绕鼻息。墨暖只点头应声:“知道了。” “姑娘,婢子去厨房看看今晚的膳食。”绍酒落荒而逃,生怕多待一刻都忍不住吐露真相。倒是几个婢女上前,说哪房的小姐主儿要来请安,墨暖轻摆了摆手,“舟车劳顿,吩咐大家早日休息。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天色渐暗,烛火也不甚明亮,墨暖瞧着陌生的院落,下意识的往东边的墙走,却少了一颗木棉树,取而代之的是棵石榴树,位置倒是相仿,只是模样却天差地别,初春的季节里,开的也不旺盛。 墨暖坐在院中的石桌之上,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再不能闻到一丝木棉冷香。 “你说,迁长安究竟有何意趣?这崭新的院子崭新的天,连我最后一点与怀予的回忆都没了。”墨暖喃喃低语,身旁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应。 月上枝头,晕了一层淡黄色的影,墨暖的眸光动了动,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眼中升起了希冀,可最终也只是转瞬即逝。就像一株开的正好的曼陀罗花被一点点抽去自己的生命而逐渐枯萎没了血色,那光也在墨暖的眸中渐渐暗淡,最后只剩一片空洞和茫然,良久,她颓然道:“只怕,早已是……山水不相逢了。” 第二十七章 墨家迁居,大红的喜布高高的挂在宅邸门头,说要款待邻里四方,来者不拒。 支锅生烟热闹了个三天三夜,来庆贺的人也热络了个三天三夜,从朱雀大街上每一户的富贵人家,到长安城里略有头有脸的,都备了礼来贺上一贺。 有的只是递了礼就走了,有的也在这多待会混个脸熟,墨家也不反感,只道是乔迁之喜,需要大家伙来温锅。 三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一辆六匹骏马拉得马车停在了朱雀大街上,从马车之上下来一个俊逸男子,一身紫色织锦袍,站在来往人群中,一双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看着墨家大宅上挂着镶了翠玉的匾额,嘴边竟噙了一抹笑。 墨暖恰巧送了客出来,一举一动皆是体面稳重,那男子悠悠上前,身后的小厮向门童递了礼:“户部侍郎宋家宋樟公子向贵府道贺。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落入了墨暖的耳中。她回身瞧着这位宋家公子,盈盈一礼,秋水般的眸子含了客气而又妥帖的笑意,像她往日里一贯的那样,挑不出丝毫的错处来:“大人赏光,墨家有失远迎。” 宋樟所有所思的看着面前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挑了挑眉:“你是墨暖?” 风吹起墨家大宅前挂着的大红喜布,呼啦作响,墨暖颔首算是赞同,半侧了身子闪开路来:“公子请。” 日头扯破云层,墨府之中时不时有琴音泠泠,随着满院桃树的清香袅袅娜娜,宋樟却不急着往宴客大堂走去。 “墨姑娘,你们墨府这假山荷塘别院,怕是我比你还要再熟悉几分。你就不必带我参观了吧?咱一路欣赏下这园林风景,闲话一番,你可情愿?” 墨暖了然,沉吟道:“只是不少了这好琴好曲作伴,怕宋公子嫌单调。” “非也非也,我此行目的可不在你们墨家请的乐姬班子。”他转了转手中的羊脂玉扳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不是有比星月楼里的连心姑娘还叫人心生好奇的女子,我又怎么会爽了她的约呢。” 伺候在一旁的绍酒一听,登时来了气,将青楼女子比作尚未出阁的墨家大小姐,难免轻佻。可她偷偷看了一眼与宋公子并行的墨暖,却发现她嘴角仍浮着一抹端庄妥帖的笑意,眉眼盈盈,丝毫不见气恼之意。 “看来墨暖与公子还真有默契,猜到公子今日会来,昨日几家豪门望族的夫人们邀请同游,墨暖也都一一谢绝了。” 宋樟轻笑一声,顿觉有趣,墨暖这话回的巧妙,一来表示她墨家门庭若市,不可小觑,二来又抬举了宋家,这打一下又顺毛的玲珑心思,还真叫他忍不住提了三份精神周旋:“你怎知我会在今日来?” 墨暖莲步蹁跹,引他到园中的一处亭子里,石桌上早已布好了两三酒具,墨暖轻轻云手:“公子请坐。” 她提起桌上白瓷勾勒莲花的酒壶,潺潺清酒倒入宋樟面前的酒盅,朱唇轻启:“因为我猜,公子会觉得,我墨家的乔迁喜宴,第一日来有些紧凑,等最后一日来又有些怠慢,中间这天来,不紧不慢刚刚好。” 酒香清冽,盈盈绕绕扑入鼻息,潺潺酒声戛然而止。墨暖将酒壶放下,白瓷碰到石桌发出清脆响声,墨暖抬眼,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浮在脸上:“公子你说,我捉摸的这番心思,可还算投巧?” 宋樟诧异望她一眼,没想到她这样直白,随即反应过来,不觉想要大笑。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妙人,在心中啧啧称奇,自己也才算真的来了兴趣:“那你猜猜,我来是要和你说什么?” 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公子难道不知,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反而没趣?” 她端起面前的酒盅,“来者是客,奴家先敬您。” 宋樟凑过来,将墨暖手中的酒盅拿走,他轻睨了一眼这酒盅,道:“哪有让女人家先喝酒的道理?” 四周一时寂静,墨暖身姿亭亭,秋水般的眸子直视着宋樟的眼睛,却让人看不出她真正在想什么,她眸光流转看着宋樟把酒盅放到桌上,却不急着先说话,只挑眉看他。 “今儿个是单纯来贺你乔迁之宴,旁的咱一概不论。”宋樟漫不经心道,“改日,改日宋某请姑娘看郊外风光,尽地主之谊,届时再谈旁的事。” 绍酒立在一旁伺候,听着这二人话语只觉着急,既看不透宋樟,也猜不透墨暖。今日明明是墨家与宋家的第一次会面,可真正的宋大人没来,只来了一个宋家公子,来就来了,也不提正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扯,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墨暖面上却不为所动,仍是一片从容,那嘴角的一抹笑,自见面起就未消散半分。 宋樟似笑非笑:“今日一来,只为瞧姑娘的真容。往后要和姑娘打交道的日子多了,不先交个朋友,日后怎么好说话?”他摘下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方才进府前递的礼,是我宋府给墨府的礼,现在这份礼,是我私人给姑娘的礼。” 羊脂玉扳指轻轻推到墨暖的眼前,墨暖轻睨了一眼,瞧着那温润光泽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玉,她倒不急着收下,只缓缓挑眉:“这扳指尺寸太大,墨暖怕是带不下,来日公子在墨暖手上瞧不见这个扳指,不会生气吧?” 宋樟轻笑一声:“既然是从我手上摘下的,于你的手自然尺寸不合。不过我送给你,可不是希望你只当个扳指带。若是做个吊坠日日待在颈上嘛……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宋樟这话说得既暧昧又轻佻,男子的扳指女子贴身佩戴,不知道的还当二人有私情。就连绍酒听了都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一句登徒子。 墨暖却不急着生气:“绍酒,把宋公子的贺礼收起来。”她不回绝,却也不亲自动手拿下这块玉扳指,只让丫鬟替她动手,从头只为连碰一下这玉扳指都不曾。末了,道一句谢,算是不动声色的闪过了宋樟的调笑。 第二十八章 残血夕阳,墨暖细细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庭院里,应付了来往宾客,应付了宋樟,应付了一天的时光,终于人群渐散,能够让自己享受此刻静谧的时光。 “小姐,这扳指……”绍酒端来一盏茶给墨暖润润喉咙,自怀中掏出白日里宋樟递出的扳指,犹疑道。 “你是觉得宋樟轻浮了我?”墨暖一双绣致的眉毛往上挑:“来长安之前咱们就打听过宋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晓得这宋家公子宋樟是个流连风月之人,最不正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一盏茶她连喘气都没有的一并灌入,连说了一天的话,她的喉咙只觉生涩的很,更牵扯着一阵痛意,好容易喝口水,就如饮甘霖。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计较。”墨暖将空了的茶盏递给绍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不过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九曲心肠心思难测,可别小觑了他……” “今日这番试探,他不就做得很好么?”墨暖目光深沉,似悬崖万丈深远而不可测。她转身回到了自己房内,扶着腰身躺在了美人榻上闭目养神,“那扳指你就且帮我收着吧,别丢了,贵的很呢。” 绍酒轻轻应了一声,妥帖将羊脂玉扳指放到了墨暖案前的梳妆盒中,取了金丝软摊盖在了墨暖的身上,一时间更是寂静无声。 月上中天,房中烛火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再多的劳累也只隐在这月朗星疏之中,。墨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月光浅浅透过轩窗映在她的脸庞之上,银辉澄净,说不出的好看。 宋樟自星月楼回到宋府中,一身莺莺燕燕的脂粉气,宋府此时正灯火辉煌,正厅里坐着宋部侍郎宋敬和宋怀予,像是正等着他回来。宋樟大步走向楠木椅前坐下,饮了口热茶,冲着身边的人笑道:“你们是不知,今日一见,这墨暖……可绝对是个妙人。” 宋怀予闻言悄然在心中松了口气,镂花的窗棂吹入一阵冷风,微揉了揉额角,起身告辞:“叔叔,今日就不叨扰了,侄儿先回去了。” 宋怀予在叔父的府上等了好几个时辰,就是为了听一句墨暖安好,如今看宋樟这幅模样,就明白墨暖今日应付得当。 月色皎洁,宋怀予一个人行在街上,月白色的衣袍映着深深浅浅的银辉煞是好看,恰应了那句风度翩翩佳公子。路边树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一地斑驳。尚且三月,冬寒还未真正地过去,一入了夜就寒气逼人,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脑中尽是百般思虑,如浪涛翻滚一样的不停汹涌,自己挡也挡不住那无尽的心思。 夜凉如水,宋怀予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他在长安城的府邸,纵是门前灯笼红火明亮,他也觉得冷清的很。这府邸本是他原本打算和墨暖成亲之后的居所,如今除了满府的下人就自己一介孤家寡人,他负手而立,打量着府上的大门。 其实他也刚从叔叔宋敬的府上搬出来没多久,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在那里遇到墨暖。 小厮前来相迎:“哎呦我的爷,您可回来了,外面这样凉,您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不言语,缓步踏入府中,只觉孤寂。 孤鸦寒月,宋樟坐在案前琢磨这墨暖送来的账目,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后宋敬捻着须闭目养神,待宋樟全翻看完了才开口:“如何?” “这墨暖如此精明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墨冽在外有这么多盐庄?怪不得都传闻争家主一事夺得惨烈。就算是儿子,也少不得捏一把汗。”宋樟叹了口气,将账目放在一旁,揉着额角道。 “依儿子看,首当其冲的,是荆州这个盐庄。墨暖列出来的这些盐庄中,唯这一家规模最大盐利最多,至于墨冽为何能在离南海那般远的荆州建起盐庄来,能靠的无非是井盐罢了。可井盐不如海盐利润大,能建立起这般规模,无非因为荆州是鲁纳大人的老家,当地知府又是鲁纳的远亲……” “怪不得他鲁纳前些日子几房姨太太接连续娶,还给太后进献了那样好的翡翠,原来是有了财路……”宋敬跟鲁纳是两不对付的仇敌,为官多年,和他总是不相上下,却谁也压不了谁。只是宋敬不肯认输,鲁纳有的,他也绝不肯少。 “爹打算如何帮墨暖收归盐利?”宋樟了然,愿意巴结朝中官员的人不在少数,可能大把的银子交出来、又好掌控的人却没几个。墨家百年盐商,家底自然雄厚,有了墨家的帮助,宋府何愁没有银子?更何况再大的动静也不过经商上的事,墨家还能折腾到哪里去,到头来还是能在他宋家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再加上墨暖如今的仇敌正是爹多年以来的政敌,助墨暖一臂之力,就是助自己一臂之力。能与这样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结识,可不只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樟儿,你去找一趟墨暖。”宋敬冷笑一声,走到自己的儿子身旁,嘴中滔滔不绝,却低声细语,只见宋樟饶有兴趣的点着头,嘴畔浮上一抹莫测的笑意。 …… 这一日云卷天舒,就是湖边的嫩柳的枝丫都越长越旺盛。墨暖托商行在京郊寻了一块不高不矮的小山头,只是常年未曾管理,少不得要整修一番。 农匠们一锄头一锄头的撅下去,早就腐烂在春泥里的枯树也好,还是正生了芽长势正甚的新树也罢,墨暖都毫不留情的要农匠一个个砍断,从根里掘出来。没个几天,这小山头就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四下里都是东倒西歪的树木,墨暖这才算满意,给农匠各个发了这几日的辛苦钱,又对着绍酒道:“把这些拉走一并卖了。” “墨家家大业大,还会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连砍下来的废树都要卖出去换成银两,我还以为姑娘你会直接甩甩手,扔了呢。”宋樟迎面走来,啧啧叹道。 “公子,您忘了?我是商人。”墨暖也不讶异宋樟的突然出现,更不恼怒他的揶揄,只朗声道:“商人可不就是斤斤计较,寸土不让么?”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有意思。” 他方要上前走去,可眼下却全是四仰八叉的树根树枝,许多上面还带着厚厚的泥层,宋樟的脚刚抬起就又落回了原地,嘿嘿一笑:“姑娘,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就不怕这荆棘泥土脏了你那苏锦绣了金线的缎鞋?” 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上面隽秀小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甚是容易引人注目。 墨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还不到四月天,旁人还要披着披风出门,他却拿出了扇子,果真是个头脑不正常的。 她小心翼翼搀扶着柏酒的手,手中提着自己的裙摆,避免被尖锐树枝划破了哪里,又要防着别剐蹭到了哪处的春泥,一步一个小心,遇到难走之处,时不时就要踮起脚来跳过,只是她也浑然不觉这样有何不妥,身姿如梁上燕一般,轻盈而又俏丽。 就这样一步一个小心,几步一个轻盈的跳跃,才走到了宋樟的面前平坦干净的路上,一抬头,见宋樟正好整以暇的瞧着她。 可对方越是这样,她越是坦然,墨暖理了理裙摆,将腰间系着的皎月荷包摆正,笑道:“宋公子,难为你从城里跑到这郊外来,就为了看奴家出糗?” 她轻睨了宋樟一眼,往前走去,“只可惜了,奴家算不上什么花容月貌之人,惹不得公子一怜,哪怕是在泥土中如跳梁一般的跳来跳去,也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倒是辜负了公子一番期冀了。” “你这话可就错了”,宋樟瞧着墨暖亭亭背影和似有倔强的话语,不觉一笑,“姑娘你刚才跳来跳去的身姿可正如春日里的梁上燕,轻盈活泼,比那写成日里端着的大家闺秀好看。”宋樟丝毫不在意墨暖究竟是否恼怒,因为无论如何,墨暖都不能恼怒。 他二人慢慢悠悠并肩而走。远处层峦叠翠,郁郁葱葱,似有一行大雁自天空飞过,宋樟的扇子摇出徐徐清风,他朗声道:“姑娘以雷霆之势从商行买下了这块地,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果然不负墨家盛名。” 墨暖含了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朱唇轻启:“哪有什么流水般的银子?不过是变卖了奴家的嫁妆,东凑西凑,才得了这块地皮。”“哦?”宋樟尾音上扬,挑了挑眉:“那你以后的夫君怕是要富裕的流油。” 墨暖听见夫君二字,宋怀予的身影霎时从眼前浮现,她的心忍不住的一揪,扯得她生疼,可她面上仍是淡淡的,丝毫没有懒怠对宋樟的应付:“要是宋大人不庇佑,只怕是要穷困潦倒呢。” 这不是第一次墨暖不动声色的将宋樟的试探打了回来,宋樟浑不在意,只是觉得难以从墨暖口中撬出一两句真言来,于是干脆放弃。 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拢,他悠悠道:“我此次来寻你,是有要事。” “洗耳恭听。” “我爹希望你,自墨家的盐庄里,挑出一个地界最小、环境最烂、生意最不好的盐庄来……”尾音一字一句落在墨暖的耳朵里,宋樟看向墨暖,看着她明明不解却不急着发问的神情,微顿了一顿,自嘴角浮出莫测笑意:“捐给朝廷。” 墨暖对向宋樟的宛若深渊一般不可见底的眼眸,她自眼底腾出一层薄薄的戒备与提防,却不泄露,只仍是含着那副似真似假的笑,轻声道:“说法呢?” 宋樟微抬了抬头,十分满意墨暖的这般反应,“就说雪灾严重,墨家自愿捐出一块地,供朝廷开垦。” 第二十九章 勤政殿内一片辉煌,龙涎香袅娜升烟,皇上虽然才年过五十,可也许是常年操劳,已经颇俱龙钟之态。 宋敬低眉弓腰,将手中的奏折呈上。“此次赈灾,民间富者有头一份响应者,虽捐纳不多……”他的话有几分迟疑,像是在思虑这样一桩小事值不值得专门拿出来将,随机眼中闪过一抹蝼蚁何足挂齿的轻蔑笑意,他往后退了一步:“所以臣还是赏了一块题词匾额,也算是嘉奖,以此鼓励民间富户,望能有一个带头作用。” 话罢,宋敬从怀中掏出一份账册,却又将其摊开,随手将其放在桌案的最角落处,便开始阐述其它政事。 皇帝的眼风为不可察的一扫,将那账册上墨家捐献的盐庄规格利润悉数入目。他一言未发,只眼神腾出一丝冷意。宋敬迅速捕捉到这份怒意,他心中暗喜,他将头埋得极低,缓缓告退。 月明星稀,墨暖坐在楠木椅上,嘴角上扬,一副客气而又疏远的笑,可她眼中却全无笑意,手中的茶已经凉了三分,她缓缓搁置到案几上,青瓷茶盏碰触雕了莲花纹的桌上发出清脆声音,墨暖道:“大人,墨家可已经捐了足足一整座盐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不是?” 户部的巡官的坐在主位之上,看也不曾看一眼墨暖,捻着自个的胡须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坐在另一侧的外郎官缓缓瞥了一眼厅堂中抬着的描金匾额,上书【梅盐鼎食】,他不动声色道:“所以朝廷才褒奖你们的这份心,墨掌柜,你是个聪明人,这块匾额价值几何,你那块小小盐庄配上十个也是够的。” 他轻蔑一笑:“你们商人无利不起早,换来这么一块朝廷亲笔而书的匾额,难道还不够你利用的?” 墨暖也不恼,仍是温声道:“大人这话说的实诚,那在下也就坦白了说。”她似为难的看了一眼户部来的两位品阶并不算太高的官员,犹豫着开口:“不是咱们不愿意捐,实在是另有隐情……”她悠悠叹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怕您笑话,在下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的盐庄,都被封了。” 户部巡官微微讶异,很快又将这份情绪掩了下来,他挑眉看向墨暖:“这是从何说起?” 墨暖面露难色,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绍酒,微微示意,绍酒立刻应声,将早就备好的账册一应拿出,双手捧到几位户部官员的面前。 “大人放心,在下一直是本本分分经营,多少年来这税务一直是按照我朝律例,从无怠慢。可……”墨暖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晶莹闪烁,又一副强撑着坚强的模样抬头:“前些日子爹爹病故,许是自家伯父觉得我们这些小辈撑不起产业,所以……才叫人来查我们的盐税。” 墨暖越说越愁,她疲倦的揉着额角:“咱们一直也都配合着,所有的盐庄早就被封停,却从来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能查完……这都好几个月了……”墨暖絮絮说着,忽而又似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是朝中官员,她尴尬一笑,连忙止住了话头:“在下是诚心诚意想要为灾区百姓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这个条件,唯有自家姨娘名下的这么一个小庄子尚且能用,所以赶紧捐了出去。” 话罢,又露出诚恳地笑,起身为两位大人斟茶:“家里闹笑话,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户部外郎官和巡官飞快地翻了账册,对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却也纷纷都明白了此行到底为何。原本侍郎大人从宫中回来时就面色不安只说陛下似有期待之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宋敬只命人制了一块匾额,差他们来墨家试探口风,如今才算是知晓这是一个什么局。 那巡官将账册合上,面上仍不动声色:“墨掌柜可知,本官在户部任的什么职?” 墨暖佯装不懂,她摇了摇头:“在下见识浅薄了,只知户部掌管天下财务。” 那巡官对上墨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官专管税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墨暖终于在眉眼之间扬起了笑意,她秋水一样的眸子对上了巡官的视线,笑道:“想来大人必能还墨家清白,只是查税也需要时间,墨家其他族人手里盐庄尚堪一用,灾情严峻,在下愿意尽绵薄之力。” 密谋声隐在无尽月色之间,直到户部官员离开了墨府,墨暖那漆黑的眸子终于浮上了真正的喜色。她冷笑一声,纤细手指从长长的衣袖之中伸出,抚上那描金匾额,指腹感受着苍劲有力的字体飞舞。 墨隽款款而至,墨暖也不抬头看他,目光灼灼都在那“梅盐鼎食”四个字上。墨隽疑惑着开口:“长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暖渐渐笑出了声,那笑越来越放肆,仿佛大胜在望即将凯旋的高歌,她的目光缓缓移到墨隽的脸上,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你还不明白么?” “一场瞎子演给瘸子看的戏码啊。”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了地上,墨暖猛然回身,命令着堂前小厮:“给我把这匾额换上!换到墨府的大门上!” “阿隽,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管过盐庄被封查的事吗?因为要留着,留着反戈一击。”墨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站在街上望着漆黑的夜色之中高高的匾额被挂在了墨府的宅门之上,朱唇轻启:“什么时候能把敌人击垮我们的伤痕也扭转为上海他们的利器,在深的泥潭就都不怕了。” 墨隽懵懂的点着头:“弟弟知道了。”可实则他什么都没听懂,他犹豫着开口:“可长姐,我们要如何才能使墨冽心甘情愿的捐出自己的盐庄呢?” 墨暖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为何要他心甘情愿?” 尚未褪去的寒气的春风徐徐吹来,墨暖的声音悠悠响起:“朝廷有所需要,你是家主,做什么决策还需要先知会他吗?当然是等朝廷来知会他。” 墨隽猛然抬头,终于明白墨暖的筹谋究竟是什么,“还能这样做?” 墨暖笑道:“为何不能?” 第三十章 墨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纵然是夜色无边,也渐渐晨光熹微,自天空腾起一抹朝气。 祠堂中的蜡烛摇曳,微微火光中墨暖一直紧闭双眼,手中的佛珠一粒一粒的数过,嘴中还振振有词,祈求保佑。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绍酒看着墨暖单薄的脊背,走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披到墨暖的身上,墨暖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怀着期冀。 “奴婢亲眼看着墨冽少爷进了那位大人的府中才回来的,只不过咱们比他要快一步。” 绍酒笑嘻嘻的:“放心吧,奴婢早就按姑娘吩咐的,给了那府上的红杏姨娘好多的贴己,那妾室也早就答应了,必缠着那位大人脱不了身,没空见墨冽。” “不,不行。”墨暖心中始终不安,这件事做的太过轻易,她始终怕会从哪里横插一脚,出了乱子,她耽误不起,墨暖看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排位,还有供奉着的神明,冰肌雪骨扑地,皎白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到地面上:“求神明保佑,保佑此事顺畅,使墨隽安安稳稳坐在当家人的位置上……” “长姐,绍酒说你在这跪了一夜……”墨隽大步走入,他一夜睡得不安,他知道长姐和宋大人的计划,如若成了,那将是分散墨冽手中势力的大好机会,如若不成……这样的计谋都成不了,以后要如何呢? 他一早就去向长姐请安,可到了长姐的房中听婢女绍酒说才知道墨暖在祠堂跪了一夜,他焦急奔来,只看到长姐那孱弱的身影和伏在地上的模样。 “长姐何必如此,就算要跪,也该叫着弟弟一起跪才是。” “你是家主,应该留足精力去对付别的事。”墨暖拉起墨隽的手,不疾不徐道:“你别担心。” …… 太阳的光辉渐渐洒满大地,长安城里早已开始热络,春光无限好,就连河边的柳树垂绦也一副轻轻柔柔的样子,跟着清风微微拂动,勾着行人的衣角,映着暖暖阳光。 此刻的宋府是一片安静,宋敬一早就去了宫中,只剩下宋樟和宋怀予府中留候消息。 宋樟大抵忍不住这种寂静,手中的扇子打开合起来,合起来有打开,非要发出一次次那啪的一下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怀予兄,要我说,咱们的弦崩的太紧了些,这样好的计谋,出不了岔子。 等爹回来了,咱们可要去星云楼,好好饮上一盅。” 那端正俊朗的面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仍是凝在手捧的书册之上,看些文史墨宝,能够叫他心静。 “公子!公子!”宋怀予的贴身小厮薛桥风风火火的赶来,一脸喜色,瞧着屋里只有宋樟和宋怀予,喜道:“奴才亲眼看见有公公带着陛下写的字出宫了。”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拢在手里:“成了。” 宋怀予却只看向薛桥,问道:“确认是去墨家封赏的公公?” “奴才不敢确认,可也不敢多做停留,但是也瞧着公公是往墨府的方向去了,想来错不了的。” 薛桥犹疑道。 宋怀予皱着眉:“这事总不至于陛下也开口过问?未免夸张了些。” “哎呀”宋樟不耐宋怀予对细节的确认和追问,起身将宋怀予手中的书册拿走,“这事八九不离十是成了,你就别过于忧虑了,回头去问我爹不就行了。” 宋怀予换换点了头,眼底的思虑却仍未完全松懈,宋樟在一旁胡搅蛮缠,他一概没听到心里去。 而此刻的墨家却迎了喜,一家子老小全跪在地上听着从宫里来的公公传皇上口谕,太监嗓子又尖又细,几句话仿佛拐了八道弯一般的声调:“传皇上口谕,墨家家主赈灾积极,通以大义,朕心大悦,特赐字望长安商者都能学习尔等精神,以示褒奖。望墨家此后更恭敬勤勉,为为商者典范。” 墨暖闻言大惊,本来宋敬只说兴许皇上会象征性的口头褒奖,可御笔却是万万没想到的,众人对着公公千恩万谢,递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银子才算消停。 待宫里的人走光之后,墨暖和墨隽面面相觑,就连墨昭也摸不清头脑,他手里捧着这份墨宝,这三个墨家的当家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做了。 就在墨暖还未想明白皇帝为何会亲笔赐字之时,顾绣敬就疯了一样的冲了进来,眉眼中的恨意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墨隽:“墨冽明明没有同意捐献盐庄,为何圣旨就下了,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面目狰狞,“墨暖!你好狠的心机,我竟没看出来你是这号人物,自己脱层皮也要拉我们下水!” 墨隽尚在犹疑之中,反倒是墨昭反应最快,他朗声道:“圣上希望墨家做出表率来最先捐款赈灾,阿隽身为墨家家主,自然做得了主。” 哪有什么圣上?一个小小的墨家而已,可宋大人说过了,这赈灾一事往小了说是商者自己有觉悟,往大了盖高帽,那就是迎合陛下心意。墨昭看着顾绣敬瞠目结舌的表情,拢了拢袖子:“这也多谢了户部的几位大人,说既然我们几个人名下的庄子还在查处之中,那墨家多的是还正在照常使用的庄子,拿出来便是。什么你的我的,婶娘,难道冽哥哥不姓墨?” 他悠悠笑道:“婶娘,多亏了墨冽名下的几座盐庄。今中午已经得了衙门的消息,说墨家积极赈灾,也不能寒了商者们的心,墨家的盐税一案休要再提,还清白给咱们,婶娘,这个消息可要一同贺一贺。” 墨昭手中捧着的墨宝又高了一高,顾绣敬不可置信,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墨隽。刚想一把夺过墨昭手里的东西看个究竟,就被墨昭当在了身后,墨府门童却上前来禀报,说墨府来了客,各个都是听到了风声前来贺喜。 墨暖看了一眼顾绣敬,捂着嘴轻笑一声,回身对身后的四长老、五长老委身行礼:“圣上的恩赏下来,恐怕这整个朱雀大街都已经知道了,岂不是都要来贺一贺瞧个究竟?您看看二婶娘这幅架势,要真让人瞧见了,外面岂不是要传墨家心口不一,对圣上虚与委蛇,表面诚意赈灾,背地里却满心怨愤?” 几个长老对视了一眼,大手一挥,只见几个小厮拉着顾绣敬就往里走,墨暖站在一旁含笑不语,霎时风起,吹得墨暖发髻上步摇的珠翠相碰而泠泠作响,墨暖丝毫不管几位长老要对顾绣敬做些什么,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朱唇轻启:“迎客。” 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墨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差人做了新的匾额,装裱在了墨府的厅堂至高处,装裱到了每一个盐庄的门面处。宋樟笑意盈盈的打着扇子将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墨暖凤眼微眯,笑着推辞着来往邻居:“今日着实唐突,我们也没想到陛下特意褒奖。各位也别抬举我们,是我们幸运,没成想占了头一份纳捐的,陛下为了鼓励咱们老百姓仁爱一体,这才亲笔御赐。这哪是赏赐我们呢?这是赏赐灾民百姓,告诉他们即使他们身在忧患之中,朝廷和黎民百姓也都关怀着。是陛下仁心,倒是叫我们惭愧不已了。” 墨暖一番话说的巧妙,丝毫不往墨家身上贴金,她笑意盈盈的给堂前众人斟了茶:“也谢谢大家捧场,看穿了我们不说,不笑话我们罢了。” 那树底下打着扇子的身影逐渐焦躁不安,墨暖却仍不急不徐的和来往众人闲聊,末了,方才开口:“明日墨某携弟弟亲自上门叙话,还请各位不要嫌弃我们小地方出身才好。” 众人笑着乌泱泱的散去,宋樟才款款走了过来,胸前的扇子徐徐的摇:“墨掌柜如何谢我啊?” 第三十一章 墨暖笑着随手打掉那伸到自己眼前的扇子:“公子,如今才三月。” 宋樟睨了她一眼,大着步子往里迈,仿佛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款款落座,自己斟茶喝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意境。” 宋樟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的盏壁轻轻地摇晃:“翩翩公子都是这样,没有点风还怎么风姿偏偏?所以我自己备了把扇子,才配得上我的风采。” 墨暖默了一默,旋即自唇角扯出一个虚假而又客套的标志笑容:“您说的对。” 宋樟似是不满:“我爹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惊喜,你就这么敷衍我?” 墨暖若有所思:“确实没有想到,本以为只会赎出来我们的盐庄。想要我们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递给宋樟:“这是之前说好的,我名下三座盐庄,一年之利。” 宋樟眼中一闪而过一抹讶异之色,他不禁笑出了声:“墨掌柜,商量个事。”他一手接过银票,抽出那么两张来交给了自己的随身小厮:“我头拿那么一两张,你回头做个假账,别知会我爹。” 墨暖笑着转身:“奴家会如实告知。” 宋樟也不恼怒,拿了银票转身就走,身影隐在苍茫月色之中。 …… “长姑娘,不好了!咱们在郊南的那块地,有衙门的人来说用地不合规矩,要征收!” 这一日墨暖正跟在夫子堂里查验弟弟妹妹们的功课,一个小厮急慌慌的推门而入,满目的焦急之色,“绍酒姑娘正在那顶着,差奴才快来请您过去瞧瞧,您快过去吧,那帮人凶得很,绍酒姑娘怕是顶不住啊!” “怎么回事?”墨隽和墨芊噌的一声从自己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剩下的墨沅墨昭也是一脸懵懂。 墨暖顾不上回复他们,脑中思虑飞快,眸光一闪,只一条条一桩桩安排下去:“你们几个,继续在夫子堂里学课,谁也不准惫懒,我罚的抄写全都一笔一划的写板正了送到我的房里去,我晚上回来还要检查,有一个字写的马虎,今夜就别想安睡。” 墨暖面色仍是一派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墨隽和墨芊对视了一眼,他们太了解墨暖的脾气,墨暖这意思就是不愿告诉他们详情让他们插手。 墨芊干脆又坐下,笔尖沾墨,在那方桐木桌案上书下隽秀小字,精心凝神,再不理外界音色。 可墨隽却仍含了几分犹疑:“长姐,我是墨家家主,此事我应当与长姐一同出面。” “你出面什么?索性他们是冲着我的山庄来的,不是冲你,你若出面,只怕正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墨暖的眼中有几分厉色,似是不满意墨隽的思虑不周,她说完这话看也不再看墨隽一眼,只继续安排接下来的事,她招来一个小厮:“你去宋府……不,你去星云楼,看宋公子在不在连心姑娘那里,请他去郊南。” 墨暖将墨芊和墨隽的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对他们的镇定很是满意,遂又转头向今日当值跟着她的绍酒说道。 这几日郊南的山庄就要开始建造,她派了绍酒替她盯着,原以为风平浪静,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你去看看墨冽在哪,顾绣敬又在做什么,悄悄地,别叫他们发现了。”墨暖对着墨隽的贴身小厮说完,就疾步向外走去,行走带风,就连衣袂都跟着飘扬。 “大小姐,绍酒姑娘是贴身收着商行给出的文书的,可衙门那群人就是不认呀,非说不和礼法,这文书是咱们和商行的人一同伪造的。” 墨暖却已然恢复了镇定,心绪渐稳,她只嗯了一声,快步上了马车。 一路上马车风风火火,引人侧目纷纷,墨暖却只闭目养神,静等山雨袭来。 山高水远,层峦叠翠。墨暖看中的那块地上正有一窝蜂的人在争执,墨家请来的匠人也在窃窃私语,一些细碎的声音入了绍酒的耳,她不卑不亢的对着面前的人多势众,一脸的平静无甚波澜。 只瞧她缓缓开口道:“官老爷,这文书上的公文是京兆尹衙门盖的,官老爷大可去京兆尹衙门询问。” 那为首的一个人冷笑,一脸横肉堆砌在脸上,油腻而又恶心:“你糊弄谁呢?哄我们这些去了京兆尹衙门,好给你们时间逃之夭夭?少废话!跟我走。”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人就要上前,推推搡搡,直接要带绍酒走。 “工部员外郎大人,如此大的阵仗,可要吓坏了咱们这种平民百姓了。”墨暖的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众人回头,只瞧一女子缓步而来,气度高华,白中透粉的妆靥惊艳了每个人的眼。 色浅翠碧的钗头泠泠而动,她不疾不徐的走到了工部员外郎郑晦的面前,对上他的目光,面上仍是笑意温然。 工部员外郎郑晦因为墨暖这幅镇定模样一时也不敢妄动,更想不到墨暖会认识他,一口叫出自己的职位,不言语等着瞧墨暖的举动。 一时间二人都静谧无声,却有博弈的压迫气息逐渐弥漫。墨暖看着郑晦的眼睛,眸光之中却不含半分胆怯,她终于朱唇轻启,缓缓开口,盈盈一礼:“见过郑大人。” 第三十二章 墨暖款款自人群中走来,不疾不徐的一礼,面上仍是笑意温然,却笑得郑晦心打里打怵。 尤其是墨暖叫出自己名讳的那一刻,他竟不知墨暖对自己的官职姓甚名甚这般清楚,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既不知墨暖对朝廷了解多少才能连他一介小小的员外郎都能叫出名字来,更猜不透这墨暖缘何知道自己。 他自觉要有一场困难的较量,可想想商帮会长对他的叮嘱,又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更不肯露出半分的卑怯,语气中颇有傲慢之意:“本官怀疑你这地界来的不干净,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本欲速战速决,说完这话就冲着身边的官吏使眼色。几个小官吏对视一眼就要上前拿人,墨暖却直接略过这个郑晦云步开去,缓缓走到前面的石阶上。 驻步回身的那一刹那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俯瞰众人的意味,一时间竟镇住了那些小官吏。 再瞧着她玉瓒螺髻,双珥照夜,煜煜垂晖,颇有威仪姿态,一个个更是拿不准究竟是否还要上前拿人。 墨暖秋波沉稳,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沉声道:“我墨暖找的是第四横街上的东木商行,走的是正儿八经的过户手续,收据一应俱全,所以我墨暖买下的这片地章程并无违反朝廷法度之事。开山建庄,也是亲自去了京兆尹衙门签字盖章,所以在这砌石堆木,也是合乎规矩。郑大人,这一应的文书奴家可都能呈上来,不知郑大人这无缘无故要来征收,可是有衙门文书?若是有文书,也该按朝廷规矩给我银两以示补偿才是。” 墨暖字句清晰,朗朗而言,为的不只是说给郑晦听,更是说给此刻正不安猜疑不明真相的工匠们。 墨暖凝眸于郑晦神色不明的脸上,滋出三分笑意:“就请郑大人拿出文书,为奴家说明一番,为何奴家有手续有公函有文书的地要强行征收。” 郑晦暗叫不好,明明是来给墨暖带上违纪用地的帽子,却被她几句言语转圜成了自己无理征收土地,他面露阴鹜之色,怒极反笑:“你少在这颠倒黑白,你和东木商行狼狈为奸,伪造文书,强占土地就为了给自己开私庄,墨暖,你胆子也太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公函来,昭然示众:“东木商行掌柜已经招认画押,这块山头的庄园三十年前还兴盛的很,只可惜庄主肺痨,唯一的儿子又平庸,你就联合东木商行掌柜强行征收,据为己有,庄主悲愤交加驾鹤西去,他儿子递了血状来告你,好一个蛇蝎妇人!” 墨暖闻言蹙眉,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有备而来。她递了一个眼色,绍酒当即上前要拿那个招认书看个究竟,郑晦却一把挡住了她,粲粲笑道:“墨大小姐,你还是自己过来看吧。” 墨暖按下心中的震惊,略一思虑,一步一个台阶的从高处下来,走到郑晦面前,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她伸手拿过那张文书,只见签字画押,句句将她墨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一时间她竟有些惊慌,可身后众多工匠如芒在背,身前又是不知从何路来的牛鬼神蛇,她不敢有一份脆弱,脊背挺得愈发的直,就连头也不肯低下半分,她朗声道:“看来是冲着我墨暖有备而来了?” 墨暖指尖渐凉,她将手中的招认书推回郑晦的手上:“那奴家就跟你走一趟。瞧瞧哪来的原庄主和诉状,瞧瞧这跟我墨暖从未谋过面的商行掌柜缘何这般诬陷我。” 绍酒心下一惊,直接出声喊道:“长姑娘!” 她眼看着墨暖被一众官吏围住,不知为何几个变幻间形势就成了眼前这般,竟给墨暖按了足以下狱的罪名。 只怕方才这郑晦与自己费的口舌,说什么要征收土地都是幌子,只是为了引墨暖来,等墨暖来了才亮出真东西,叫她寻解困之法都不得。 可为何要对墨暖有这般的大阵仗? 墨暖却已经不做挣扎,对方有备而来,她只能入局。只是眼下情形只怕更糟,宋樟一直未来,不知是否有人阻拦,还是他有意不来。 更不知自己跟着这群人走了之后,宋家是否还愿意搭救。 墨暖此刻心绪如翻腾着的大江一般层层激进迭起,一遍遍冲击着自己的心境。 头顶的太阳懒洋洋的散着光,吐着看上去就没有什么温度的冷辉。这一脉本是春花馥郁,山上一草一木皆旺盛,此刻竟莫名有些萧索起来。 墨暖一步一个沉重,眸子里是人看不透的深渊。 马蹄声疾驰而至,到了众人面前倏然停下。墨暖仰着头看清了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裳的宋怀予。他脸上微微一层薄汗,面色冷峻,他的眼神只略过墨暖的脸庞那么短暂一瞬就移开了。 宋怀予翻身下马,对着郑晦拱手一礼:“郑兄,工部的人被调走的大半,不知所谓何事……这女子是?” 墨暖她紧紧锁着眉,盯着面前这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掩在流光水袖中的手微微地发抖。 “哦,我怕墨暖这毒妇太过狡猾,所以多带了些人拿下。” 郑晦挑了挑眉,他知道宋怀予和宋敬的关系,不欲与他多做交谈,冷哼一声:“尚书大人命我拿人,宋兄可是有意见?” 宋怀予也不在意他的不敬,淡淡道:“我与你同为工部官员,自然要知道来龙去脉。” 墨暖抿着嘴唇,终究是开了口:“这位郑大人说,我……伙同东木商行的掌柜,强占土地,被人用鲜血书写诉状,现在掌柜已然招认画押。” 她的声音虽是极力压制,可也已经含了几分颤抖之意。 可宋怀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自始至终连看她一眼也未曾。 墨暖的脸色白的越发惨淡,草木在风中摇曳,往事如一顶旋转不休的佛经桶,她惨然一笑,果真宋怀予恨毒了她,她还以为宋怀予能救自己,可此情此景,只怕没人能比宋怀予更相信她的居心歹毒。 也是,毕竟她是亲手用鸩酒毒害了宋怀予的养父。 霎时风起,宋怀予的眼底似含了百年寒冰,只腾起一层淡薄的冷雾,他抬手一扬,道:“那就把人带走吧。” 第三十三章 孤鸦寒月,墨家上下一片肃穆,墨家四爷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在皎皎月色和摇曳的烛光中:“墨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要是追究起来,墨家上下难逃其咎。” 整个大厅静谧的可怕,就是连丫鬟一个个都压低着头颅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绍酒伺候在墨隽的身后,她刚向在座各位陈情完今日所发生之事,也没想到所有人都会齐心救墨暖之困,可没想到话会这样难听。 绍酒忍不住出声反驳:“墨四爷,我们姑娘是被冤枉的。” 墨隽更是愤怒不堪,可想起墨暖如今不在,这家中唯一能撑事的只有自己,就戒了那份焦躁和不稳重。 更何况出事的是墨家现在的真正的掌权人墨暖,他和剩下的弟弟妹妹只会显得势单力薄,稍有不慎就会人人欺凌到他的头上。 墨隽将心绪不动声色的掩下,他危坐在主位上,眼风凌厉扫向四爷爷:“怎么四爷爷这么心切的给长姐定下罪名?” 墨芊的袖角不经意拂过案上的茶盏,青瓷坠地跌落,啪的一声响亮又刺耳,登时一地的碎片,众人皆向墨芊望去,只瞧她轻转动了手上珊瑚戒指,恍若未闻。 待她理了理衣襟,墨芊的声音幽幽响起,似笑非笑的掠过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态和面孔:“这茶盏老旧,不中用了,盛着茶都凉的格外快,不知道对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刚才一个没注意,摔了也就摔了,还值当你们盯着瞧做什么?” 墨暖掩着嘴巧笑嫣然,像是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的花枝乱颤,最后慵懒的倚着座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四爷爷有此危及也算是未雨绸缪,毕竟平时长姐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内院,如今她不在,谁还有闲工夫操持内院呢?可不是耽误了四爷爷的荣华富贵?” 墨昭坐在座椅上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说过一句,他一直在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墨芊这一言一行给惊着了。 这丫头是墨隽的双生妹妹,与墨暖从小被爹娘当男儿将养一般不同,她一直被娇生惯养,打小就娇蛮任性,可今日一瞧,竟比刀子还要尖利三分。 只是墨芊这话说得难听,就连一直未曾发声的其余长辈也不禁蹙眉,刚要开口斥责,只听几声拊掌,墨霄大踏步走进。 满室焜煌,他落座堆笑:“芊儿这话说得可有理,轮孝顺可没人比得上墨暖。” “哎,四哥,四嫂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可是不肯甘人落后的,据说前些日子还用上了纯金的碗筷,那双金箸上雕着双鸾,就是彩翼上的纹理都是琉球国的国手所画,价值不下万金,不知墨暖那丫头从哪寻得宝贝,竟毫不吝啬的给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啧啧。” 这墨霄是墨暖的庶七叔,在墨暖叔伯一脉最年小,又最吊儿郎当,平日里只管风月,更无拘于繁琐儒节,整日里寻酒作乐,游山玩水,一概不管这些人的勾心斗角。 可偶尔遇上看不过去的事,也会说上几句。 只是他一向不算有话语权,所以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可这阴腔怪调的聊起天来,竟然把墨家四爷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冷哼一声,干脆不再开口。 墨隽语气凛然:“长姐这事来的蹊跷,墨家上下要齐心,再让我听见搬弄是非胡乱扣帽子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偏头朝向身边立着的绍酒,她是墨暖身边的大丫鬟,更是府里的大丫鬟,平日里都是顶了管家的职位帮墨暖打理墨府,如今墨暖出事,绍酒必定会齐心伺候墨隽,也算是另一种给墨暖尽心的方式了。 墨隽傲声道:“绍酒,你吩咐下去,墨家上下,无论是丫鬟小厮还是厨娘,在内在外都不准乱说一个字,否则立刻拿着他的卖身契,男的卖到莽荒之地,女的卖到窑子!” 此话一出,坐在大厅里的一众人更是神态各异,墨家大爷墨册终于缓缓开口:“此事,还是赶快查清为好。” 墨隽拂袖而去,绍酒紧跟其后,她附耳贴过去:“此事恐怕和商帮有关系。” 墨隽一愣:“不是顾绣敬搞的鬼?” 绍酒摇摇头:“墨冽少爷名下的盐庄都被姑娘捐给了朝廷,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咱们忽略了这长安城还有别的人物,这长安城里也有别的盐商,陛下赐御笔,咱们招人眼红了。” 墨隽冷笑道:“去查。” …… 一家乐坊里,宋怀予终于找到了宋樟,数十个美姬莺莺燕燕,腰肢婀娜多姿的扭着,鼓瑟吹笙,筝音泠泠。 连心姑娘正抱着琵琶唱的声音软糯仿佛黄鹂啼在了池塘之上,宋樟就躺在地上,满身的酒气,醉的不省人事。 偶尔跟着琴音摇头晃脑,连话都含糊这说不清楚:“好……好一段急管繁弦,秦筝起雁!” 烛光辉煌,照在宋怀予冷峻的脸庞上,他淡淡嗓音响起:“连心姑娘平日里是轻易不踏出星云楼半步的,今日怎么难得来了乐坊?” 连心拨弄蚕丝线的手指停顿,将怀中的琵琶搁置一边,起身盈盈一礼:“宋公子从来不踏足风月之地,今日却来了乐坊,可见世事无绝对。” 她微笑着看着宋怀予:“宋公子可要听奴家一曲?” 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而一笑:“是,世事无绝对。” 他起身走到正歪着身子斜躺在软垫上的宋樟,扶他起身,耐着性子道:“你房里的姬妾正烧的厉害,遍寻你不得,原来是躲着和连心姑娘听曲唱歌了,再不回去,只怕要伤了姬妾的心。” “什么?病了?谁?”宋樟醉的厉害,使劲睁着眼想要看清宋怀予,却只看到重重叠影,他扯着嗓子:“你说伤谁的心?” “你的侍妾。”宋怀予搀着宋樟起身,身后的几个小厮顺势接过。只见宋樟站也站不稳,靠在他们的身上耷拉着脑袋,又忽而大手一挥:“那我得回去,回去……” 宋樟被搀扶着一步一挪的离开,宋怀予看着始终立在一旁笑的温婉的连心,道:“姑娘见笑,宋樟的酒量竟然不如姑娘,他酩酊大醉,姑娘却仍条理清晰。” 连心微微一愣,随即从唇边旋起一个更加得体的笑意:“是连心的错,没能规劝住宋樟公子少贪杯。” 宋怀予温言道:“是他自己贪杯,不怪姑娘。”随即虚施了一礼,转身告辞。 第三十四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界传得纷纷扬扬,说墨家图财害命,人都已经被关押了。” 宋敬皱着眉头,瞧着被抬回来醉醺醺的儿子,问着宋怀予。 “今天下午工部员外郎郑晦突然去抓的人,手里有签字画押的文书,还说什么有血书诉状,一个个来势汹汹,可见有备而来。当时墨暖即刻就着人去寻樟兄,却遍寻不得,所以只能被工部的郑晦带走,现在已经关押。恐怕咱们都着了那群人的道了。” 宋怀予敛起笑意,郑重道。 “好一个工部员外郎,好一个工部!当京兆尹衙门死了吗,竟然动用工部去抓人。” 宋敬一听便知此事不简单,他转瞬就想到墨家此劫不知是否能平安度过,若是不能…… “怀予,你觉得,墨暖有几成把握能化险为夷?”宋怀予一听,心里一沉,就知道自己的叔叔不一定能尽全力解救墨家,说不定要卸磨杀驴。 明明夜风温软和煦,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凉的令自己连喉咙都干涩,宋怀予沉思细想,斟酌着开口:“侄子以为,工部冲着墨暖而去,而并非冲着墨隽,可见还有掌控墨家之心,只是想借此事换一个称他们心意的当家人,若真如他们所愿,恐怕……” 恐怕工部尚书敛财更甚,以后就是在朝中各处打点,也都有了底气和源源不断的钱袋子,届时自己就更难与他抗衡了。 宋敬即刻权衡利弊,就算是不救墨暖,也不能让墨家落在了工部尚书王棋泓的手中。 “你去请京兆尹到本官府上来,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宋敬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又恨铁不成钢的走到了歪靠在桌椅上醉的不省人事的宋樟,气的抬脚就是一踹,被宋怀予赶忙上前拦住。 宋敬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什么叫墨暖差人寻他,却没找到人?你又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叔叔。”宋怀予将宋敬扶到了座椅上,顿了顿,“侄子以为,连心有问题。” 宋怀予想起今日种种,一环扣一环早就安排的缜密。 若不是宋樟一直交好的红颜知己连心提出去乐坊,伺候墨暖的下人怎么会在星云楼和宋府都找不到宋樟?可见对方早有打算,就是要让墨暖孤立无援。 宋敬的手狠狠的扣在扶手上,骤然身起,将案上的茶盏怒掷了出去:“荒唐!” 他堂堂户部侍郎,竟然连自己的儿子身边早就被安排好了人。宋敬气的连胡须都在颤抖,“这个混账,竟然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都浑然不觉。” “怀予,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再回自己府上了,在二叔这里歇下。”宋敬欣慰的看着宋怀予,自从他这个亲侄子来长安任职后,安排给他的事都办的十分妥帖,再加之他沉稳而又妥帖,宋敬对他十分信任。 他看着宋怀予,正色道:“二叔把你安排在工部,就等着那个老狐狸有一日露出马脚,可以给你铺路……如今,咱们还没动手,他们就自己等不及了。” 宋怀予垂眼瞥了瞥已经酩酊大醉睡得不省人事的宋樟,知道宋敬话里的深意,淡淡的嗓音应了一声,就去了客房下榻。 月上中天,宋怀予在客院里踱来踱去,一双眉头皱的厉害。 他的小厮薛桥终于看不过去,试探着出了声:“爷……爷是担心墨暖姑娘在监里受苦才这般心焦气躁吧?不如咱们去求求老爷,看看能不能找人通融一下,先把人放出来再说。” 宋怀予依然皱着眉头:“不可。”他揉着额角:“这些日子墨家本就一直在风口浪尖,若是二叔一个堂堂户部侍郎真出面救一个商家女儿,只怕这事更要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没有将来龙去脉彻底弄清之前,二叔不会贸然救人,他断不会给自己惹上半分嫌隙。”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理她作什么?活该让她吃些苦头。” 薛桥噤了声,他从小就贴身伺候宋怀予,自然之道宋怀予和墨暖的过往种种,只是宋怀予这纠结而又挣扎的一颗心总是飘忽不定,折磨他自己,也折磨了旁人。 薛桥不敢多说话,可默了一默,还是没忍住:“您方才跟姥爷那里还不是说大小姐铁定是冤枉的……其实您心里还是偏向大小姐的。”年少时的宋怀予和墨暖,那是一对相貌堂堂而又般配的璧人,宋怀予本就一直宠着墨暖。平日里稍有人说她不是,什么身为一个女娃娃却不安分、什么一介女流之辈心气却高的很、什么九曲心肠难测不是个本分姑娘家,宋怀予通通听不得,无论谁说一句他都要为墨暖辩白。 如今虽然已经说了和墨暖一刀两断,可是小厮明眼瞧着,宋怀予分明还是习惯了护住墨暖。说来也实在惋惜,若不是出了意外,宋怀予早就八抬大轿把墨暖娶回了家,墨暖也早成了自己该伺候的夫人主子了。 宋怀予的侧影笼在月光之中,他缓缓道:“薛桥,你说,我引她来长安,是不是害了她?这里人心叵测的多,只怕她受不住。” 薛桥好言安慰着:“可是爷,您若不费心劝说宋老爷同意和长姑娘结交,长姑娘孤立无援的,怎么扛得住二爷墨冽啊?您若是不派人暗中护送大小姐来长安,她这一路上也未必风平浪静……许多事,爷,没有您,她自己一个人恐怕是步步艰辛了。” 薛桥小心翼翼看着宋怀予的眼色,恳切道:“更何况,以当日的情形,二爷墨冽和三爷墨隽争家主争得那般厉害,长姑娘只有迁长安找一位贵人,才能得以保全……您这是成全了她。” 宋怀予打断薛桥的话,眼眸里皆是沉痛之色:“是,她若不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的弟弟登上家主之位,也不必走上这条路,面对这些风波。” “这也不能怪墨大小姐。”薛桥叹了口气,“爷,奴才见过了从前的墨老爷对长姑娘是怎样的严苛啊……墨大小姐从小就被教育要事事以墨家为重,她也不容易……” 薛桥想起幼时跟着宋怀予去墨府时,墨暖没日没夜的温书习字学账目,哪怕一连算上三四个时辰的账目都毫无一处错误,墨老爷竟然连个笑都没有。只淡淡的嗯一声,然后叫她去管教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言辞之中丝毫不像对待一个温柔水乡里生出来的女儿家,而是像对待一个要上战场的铮铮男儿。非要把墨暖训练的一身铁骨,才算罢休。 宋怀予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道一声:“再想想蹊跷之处罢。她再不过也就是一个商女,何以惊动朝廷官员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