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儿》 元宝儿 第1节 ?  《元宝儿》 作者:姀锡 简介: 【文案一:作诗版】 活阎王,命贼长 一日肚疼上茅房 一摸裤兜没有纸 再摸裤子两把屎 院里新来的“小厮”粗笨呆傻,日日犯错,惹得伍二爷日日动怒,前些日子一气之下将其打了顿板子,院子里总算是清净了几日。 这日闲来无事,问起,只说在学作诗,伍二爷一时好奇便摇着扇子来到了小厮住处,见窗子底下落了一地纸团,他随手拾起一个团摊开一瞧,顿时脸色一黑。 再拾起一张,顿时面如锅底,只见上头歪歪扭扭写着—— 阎王得了一王八 王八调皮被他杀 你俩本来是一家 何须缘由互相掐 昨儿个伍二爷恰好才刚得了一只神龟,喂养时又恰巧叼了他的指头,被他一气之下给炖了。 所以,这活阎王指的是他? 这样想着,伍天覃不由将双眼一眯,良久,嘴里咬牙磨出一声:元宝儿。 看来,这顿板子白挨了,半点记性未长。 【文案二:背景版】 天启十一年,南边遭遇百年一遇大水灾,滚滚长江怒吼一声,冲垮了大半个江南。 水灾后,瘟疫横行,整个长江流域浮尸遍布,民不聊生。 草庙村一元姓夫妇带着一小儿南下逃难,一家三口在外流落一年有余,饥寒交迫、瘦骨嶙峋,早没了半条命,逃至元陵城外,恰好撞见太守伍家城外挑拣小童,看着骨瘦如柴,不成人形的小儿,夫妻二人咬咬牙,给小儿宝儿签了死契,发卖进了伍家。 分离前,宝儿娘摸着宝儿的小脸,依依不舍道:“待爹娘凑够了银两便来赎我儿。” 入府两年,元宝儿在厨房跑腿,被伍家的油水养得白胖成团,小嘴时时冒着油光。 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就是有些挂念爹娘。 宝儿每日要做的事便是掰着手指头巴巴等着爹娘来赎。 不想,爹娘没等来,两年后,活阎伍二少爷院里添人,不慎将“他”给添了去。 去的头一日,正好赶上了活阎王被老阎王活剐。 元宝儿顺理成章的成了炮灰。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奴才,给爷滚远点儿。” “他”被活阎王一脚踹在了胸口,直接从屋里飞到了屋外,从台阶上滚落到了台阶下,差点儿直接一把滚进了地狱里。 元宝儿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龇牙咧嘴的捂着胸口,仰头遥遥望着眼前这座大气恢弘、轩丽奢华的院落,心道,“他”在伍家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他怕是等不到爹娘来赎他了。 备注:上面诗词改编引用自著名诗歌 --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宝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元宝儿的小厮生活。 立意:小人物,顽强生活,自强不息。 第1章 话说在河南境内有一贫困村,唤作草庙村,村里多元姓,传闻系前朝五百年前大宰相元文烈之后,草庙村本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之地,出了不少文人雅士,无奈今朝河汛频发,黄河流域年年遭遇水患之灾,尽管朝廷年年派人赈灾修葺河道,无奈上头贪污受贿,官官相护,真正用到赈灾用途上的不过寥寥无几。 于是,滚滚黄河怒吼一声,大水直接冲垮堤坝,一夕之间,冲走了十余万名无辜的百姓,水灾之后,又遇酷暑,四处皆是苍蝇厉虫,腐臭之尸,不久,整个黄河流域又开始闹起了瘟疫之患,天天死人,尸体横生,民不聊生,受灾人数一度高达数十万人,最重要的是,疫情还在逐渐朝南蔓延,威胁着整个江南腹地百姓的性命。 前有边境突厥、北疆、羌人作乱,内遇水祸疫情之灾,一时整个朝廷内忧外患,大俞唯恐面临灭国之险。 朝廷震怒,天子怒吼一声,直接派出十万精兵开战北疆,自己亲自移驾至河北境内,欲御驾亲征,亲自镇压水患瘟疫之灾,一时,南北大乱,整个大俞民不聊生,开启了太平三百年盛世以来的最大一次大动乱。 河南太守下令将整个太守府北迁至五百里开外的洛城,于是草庙村被弃,一时成了汪洋中的一抹浮萍,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遭人遗弃的境遇。 宝儿家地势稍高,紧挨着后山,洪水冲过来时,他被老爹元老根夹在腋下,元老根一手拖着媳妇吉婶,腋下死死夹着小儿宝儿,连银钱细软都来不及收拾,一路慌张惊恐朝着后山逃去,在一家三口爬出土屋,将将连滚带爬的爬到屋顶后山之际,赫然只见一股巨浪冲击而来,白花花的一片,跟只大怪兽张开了骇人的血盆大嘴似的,瞬间将整个元家的土屋及整个草庙村一口牢牢吞噬了。 偌大的村子,连个喊声叫声都没有,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在眼前顷刻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水灾后,恐惧还未曾消散,瘟疫紧随而来。 疫情感染了草庙村周遭四五个村落,从洪灾中劫后余生的村民们窝在后山等待朝廷的救援,不想,洪水退下后,救援迟迟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瘟疫蔓延,怕陛下亲临赈灾,感染瘟疫,遂朝廷发起的屠村的癫狂消息。 草庙村村民得到这个骇人消息后,已顾不得求证,连夜翻越后山逃难,这一逃,遂开启了长达大半年的漫步无目的逃难生涯。 从酷暑,逃至严寒,从严寒逃至次年春,难民们徒步往南迁徙,途中被东追西赶,被草菅人命的官员四下迫害,中遇酷暑,遇瘟疫,又遇冰灾雪灾,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成千上万的灾民倒下,又有大片大片的人被迫痛失家园,被迫跟着逃难。 至今,大部分人已是不人不鬼,不知春秋几时了。 “阿爹,咱们快到元陵城了吗?” “阿爹,宝儿渴了饿了。” “阿爹,阿娘,你们饿是不饿,你们若是也饿了的话,便将宝儿给蒸了吃了罢,宝儿不怕疼,小娃娃蒸了可好吃了。” ** 城外,一群群难民们犹如丧尸似的在郊外迁徙着、游荡着,像是一群没有生息,没有灵魂的孤魂野鬼,如同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的飘荡着,一个个瘦骨嶙峋、身躯佝偻,一个个衣衫褴褛,如同行走的骷髅。 忽然,走着走着,“丧尸”群中有人嗖地一下直接就地倒下,然而周遭却无一人在意,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前头的游尸群依然神情呆滞的继续往前飘着,后头的游尸群们继续旁若无人的机械般的往后跟着,一步一步,从倒下的那枚丧尸身上直接踩过,一步一步,直到那人被踩死踩碎,没多久,糊成了一团,引得苍蝇蚊虫群起而攻之。 这样的场景,过于血腥和残暴,却见怪不怪,仿佛已是生活中绕不开的常态了。 是的,这是一座阴诡地狱,人间炼狱,这里,每日有成千上万人死去,区别在于,你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你是淹死,饿死,病死,冻死,还是被人打死,被人害死,亦或是被人给……吃了。 而今,他们唯一的希望和目的地在元陵城。 听闻元陵太守下令开仓放粮,接济难民,此消息一出,四面八方的难民们全都齐齐朝着元陵城方向疯狂赶去。 其中,便包括草庙村的那一群。 此时,丧尸队伍中,一个身躯佝偻的背上,呆愣的探出一张瘦骨嶙峋的小脸来。 只见那张小脸骨瘦如柴,不过巴掌大小,满脸清瘦蜡黄,似一个人形小骷髅,整张小脸上满是呆滞茫然,蜡黄的皮肤包裹着鼓鼓囊囊的骷髅,早已没了半两肉了,只剩下了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四下乱转着,昭显着他的一丝生机。 此人便是当初从草庙村逃命而来的小儿,唤作元宝儿。 宝儿趴在元老根的肩头,双手虚绕着元老根的脖颈,将侧脸枕在了元老根崎岖的肩头。 曾经健壮有力的背脊如今佝偻弯曲,没了丁点肉,剩下的是把坚硬的老骨头,咯得宝儿脸疼。 宝儿睁着双大眼睛,远远的看着远处那人身影晃动着,然后噌地一下倒下,又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人一脚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他的肚子上,然后有血从他身上蹦跶了出来,再然后,一脚又一脚,直至成了一滩烂泥。 他不想变成那样的烂泥。 可是,宝儿知道,若是再不到元陵城的话,阿爹的背会越来越弯的,骨头会越来越硬的,早晚有一日,他会从阿爹的背上滑下来,阿爹会倒下,他也会被活活摔死,被活活踩死的。 如果要变成那样的烂泥的话,倒不如先让爹娘给吃了的好。 他的肉不知道好不好吃,跟他们一道来逃难的黑娃的五岁妹妹就是被人给偷偷蒸了吃了,黑娃的娘直接疯了,日日哭着闹着笑着叫着也要将他给蒸了吃了,先吃胳膊,再吃腿,再是内脏和着水。 能不能……能不能在他死前,也让他自己尝一口自己的胳膊。 他实在是太饿了。 上一回吃到东西,还是七八日前在邻城连城吃的一碗粥,太稀了,一碗疯狂灌下肚后,全是水,混合着泥,他当即一口全吐了出来。 后来吃过一些草根和树皮,饿疯眼的时候他抱着老娘的耳朵一顿乱啃着。 就是,就是他的胳膊没肉了,全是骨头和皮,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元宝儿一边呆滞的想着,一边舔了舔发干的嘴巴。 “宝儿不许瞎说。” “小娃娃不能吃的,你秋大娘疯了,说的疯言疯语不能信的。” “那些烂了心肝的去了下头是要被打入畜生道的。” 正当元宝儿吞咽口水之际,一只布满粗糙裂纹的手掌忽而飞速伸了过来,一把死死捂住了元宝儿的嘴巴,打断了宝儿的童言无忌。 吉婶死死捂着宝儿的小嘴,被他嘴里的这些骇人的话惊得头晕目眩着,她一边紧紧捂住宝儿的嘴,一边神神叨叨的念叨着“呸呸呸”,赶忙将这些不吉利的孩子话给吐掉。 只捂着捂着,吉婶忽而头脑发昏,眼前一黑,随即只听到哐当几声,身上挂着的铁锅和水壶全部哐当落地,眼看着整个人摇摇欲坠着,就要如同刚刚那个丧尸一般一头栽下。 这时,一只手黝黑的手猛地伸了过来。 宝儿身子朝下一滑,吓得瞪着双眼,死死抱紧了元老根的脖子,吊在了他的后背上。 “老婆子,撑着,万不能倒啊,为了咱家宝儿也万万不能倒啊,马上就要到元陵城了,城外有人施粥,要坚持住啊!” 元老根一手死死拽着吉婶,一手稳稳拖着背上的小儿。 “阿娘,你不能倒,会被人踩死的!” “阿娘,阿娘,你若饿了,你就吃了宝儿罢,吃了宝儿就有力气了。” 宝儿见状,也飞快探着精瘦如枯柴般的小手,死死揪着吉婶的衣衫褴褛的胳膊,然后勒起袖子,将自己如同细柴似的胳膊朝着吉婶嘴边探去。 他一边急得哇哇大喊着。 一边挣扎着要跳下元老根的背,将自己肉往阿娘嘴里送着。 原本奄奄一息,昏昏欲睡的小人儿,瞬间有了力气,像是回光返照似的。 吉婶听到老伴和宝贝儿子的叫嚷,身躯四下晃悠一番后,终于牢牢攥紧了老伴的胳膊,摸着脑门虚弱的睁开了眼。 不想,此时脚下一阵巨风窜起。 元宝儿 第2节 吉婶还来不及恍神,跌落在脚下的铁锅和水壶瞬间不见了踪影。 一家三口慌忙四下探去,赫然只见前方一个猴影似的小孩儿背上背着元家的铁锅和水壶,已飞窜到了几十丈开外的地方。 元家续命的玩意儿被人抢了。 “你个杀千刀的,回来,给老娘还回来,这是俺家续命的家伙,你要了无用啊,俺家宝儿吃不得生水啊,吃了会坏肚子会闹出人命的啊,你给俺还回来,你杀了俺罢,俺拿命给你换成不成啊!” “俺……俺跟你拼了!” 一路上遇天灾人祸,遇杀人放火,遇抢食吃人,一桩桩骇人听闻的祸事全部挨过来了,就连刚刚整个人险些闷头昏死在了半道上,吉婶都一直咬牙挺着,并坚信他们能挨过这一遭的,可背上的这口锅和这个水壶被人抢了,却比要了吉婶的命还要厉害。 像是悬在头顶上的最后一个希望瞬间破灭了似的,只觉得天崩地裂了,吉婶连滚带爬的朝着那个小儿方向发了疯似的追赶而去,然而,刚跑不过三五步,下一瞬,忽又见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自身后飞快窜出,像是一道疾风似的,转眼窜到了前方,朝着原先那道猴影方向飞速追了去。 吉婶扭头一瞧,老伴背上那道瘦小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踪影。 “宝儿——” 吉婶焦急大喊一声,已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的与元老根二人双双追了上去。 只听到前头那道瘦弱的身影边在丧尸队伍里飞快追赶着,边朝着前头那道猴影咬牙狠厉的放着狠话道:“敢欺负俺阿娘,俺要你狗命——” 宝儿虽瘦小,却身姿敏捷,追了小半里路,总算是将那猴影给追上了,他死死咬牙揪着猴影背上的那口铁锅,一副不夺回铁锅誓不松手的架势。 那瘦猴比宝儿大不了多少,不想这小孩竟如此难缠,正龇牙咧嘴欲一脚朝他肚子上踹去,不想,腿才刚抬,还来不及踹过去,忽见身后那小儿双手一撒,双眼一瞪,竟身子一歪,扑腾一下倒地不起了。 瘦猴大惊,吓得忙用脚尖往他身上踢踹试探着,慌乱喊道:“你……你醒醒……”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吉婶和元老根夫妇二人紧追而来时,只远远瞅见宝贝小儿倒地不起的画面,吉婶脸色煞白发了疯似的扑腾过去,一把瘫软在地上将宝儿抱起,只见怀中的小人儿身子一片松软,如同一片轻薄的落叶似的,身轻如燕,轻易被人一把搂起,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把淡薄的骨头架了。 又见怀中的小儿宝儿此刻早已闭着双眼歪倒在了吉婶怀里,干枯的小嘴微微张开着,蜡黄的小脸上已无了半分生息,吉婶双目一瞪,只拼命拍打着宝儿的脸撕心裂肺的叫嚷道:“宝儿,宝儿,娘的宝儿,你快醒醒,你快醒醒——” “元老根,老头子——” “宝儿——” 正好此时,只听到远处忽而响了一阵滔天的欢腾声—— “元陵城到了,到了,快看,看到城门了!” “那是城门,那是元陵城的城门啊!” 这声欢呼声一起,一时,令整个行尸走肉的难民队伍瞬间活过来了,所有人齐齐焕发新生,近乎疯狂的朝着城门方向奔涌而去。 唯有吉婶发了疯似的匍匐在地,疯狂的搂着怀中的小儿尖叫哭喊道:“宝儿,醒醒,宝儿,咱倒元陵城了,咱到元陵城了,咱宝儿有粥吃了,咱宝儿有粥吃了。” 只是,很快,吉婶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瞬间淹没在了一片欢腾声中。 第2章 “宝儿,小宝儿,吃肉了,香喷喷的红烧肉,烧蹄子,烤羊肉,还有你最爱吃的烧鸭腿,快睁眼,再不睁眼,全都让铁栓儿吃了。” “元宝儿,你再不醒来,俺一把将你给烤了。” 死人,是如今这世道最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了。 逃难的日子里,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生病,谁生病被发现了,谁就会被人抓去烧了。 而元宝儿偏生自幼身娇体弱。 其实,早从连城出发时,他就隐隐高烧不退了,一路昏睡呕吐,是被元老爹背在背上赶路的,七八日以来未曾下来过一回。 那日气色稍好,本以为是病情好转了,不想,竟是“回光返照”。 元宝儿以为自己死了。 他好像去了地狱,只是在鬼门关里转悠了一圈,结果黑白无常冲他道:你阳寿未尽,还能在人间祸害个大几十年来,急什么,想死?如今还轮不到你丫的。 然后,就被一铁巴掌扇了回来。 睁眼时,天很蓝,云很低,太阳刺得人眼晕。 鼻尖处香喷喷的,是肉香味。 元宝儿耸动着小鼻子,蠕动着开裂的小嘴巴,下一刻,嘴巴被人一把撬开,一把肉屑被一股脑的塞进了他的小嘴巴里。 “死宝,你可算是醒来了,你若是死了那可就太可惜了,都到城门下了,你还死翘翘了,可不是个短命的倒霉蛋不是?” “好了,别装你丫的,你那双大眼珠子都转了一上午了,装个屁,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丫的在趁机躲懒了,快起来,再不起来,你阿娘就该哭死过去了。” 一道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鸭公嗓不停的在耳边叨唠着,地狱里的人听了都恨不得爬上来,一把掐断了他丫的鸭公嗓。 元宝儿人还没醒透,就下意识地抬起一个巴掌朝着那唧唧歪歪的方向扇了去,而听到“阿娘”二字时,元宝儿双眼用力一睁,彻底醒了过来。 头顶一张放大的黑脸,瞬间笼罩在他的上方。 手死死的捂着脸,正咬牙切齿的死死盯着他。 元宝儿眨了眨眼,又抬起另外一只巴掌,朝着对方另外一瓣大黑脸上缓缓扇了去。 “你丫的,元宝儿,你丫的敢打俺,你丫的不得好死——” 黑娃一手捂着一瓣脸,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只朝着元宝儿怒目而视,他厚厚的大嘴唇子飞快一张一合着,唾沫横飞,全部一股脑地喷洒在了元宝儿脸上。 就跟下起了雨似的。 元宝儿此刻脑袋嗡嗡的,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压根听不清楚他胡乱喷了哪些粪。 只觉得天地一下子倒转了过来,眼晕晕的,浑身软绵无力。 嘴里倒是香喷喷的。 是肉味。 他小口小口咀嚼着。 是肉味! 竟是肉味! 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尝过肉味了。 可真香。 就跟回到了草庙村似的。 阿娘日日想方设法的给他弄好吃的,村子里别的小孩儿只有馋嘴偷看的份。 阿娘这又是给他弄甚好吃的呢? 是鸡腿肉?不像!鸭腿肉?也不像,还是牛肉干?膀子肉?通通都不像,倒是一口一口嘎嘣脆,仿佛是个什么活物要立马从嘴里给跳了出来似的。 这是什么肉? 正当元宝儿细细咀嚼,沉浸在这股肉香味中无法自拔之际,这时,黑娃气呼呼将脸再次怼了过来,咬牙愤恨的冲他道:“元宝儿,你丫的个死没良心的,老子费心费力烤了一大早的烤蚂蚁全部一股脑地喂了你,你不知感恩戴德,竟还扇老子,你丫的,老子要跟你恩断义绝!” 烤蚂蚁? 是蚂蚁? “呕——” 听到黑娃这话,瞬间,只觉得嘴里一口一个嘎嘣脆全部通通复活了似的,齐齐蹦跶进了他的鼻孔,他的喉咙,他的肚子。 元宝儿瞬间只觉得肚子肠子全都要烂了似的。 头一歪,只趴在地上拼命干呕了起来。 黑娃吓了一大跳,立马跳起来给他拍背喂水道:“元宝儿,你丫就一难民,穷讲究啥,人都要饿了,还这不吃那不吃的,烤蚂蚁多香啊,老子捉了一个上午,一只都舍不得吃,全喂你嘴里了,你倒好,一口全吐了,简直暴殄天物啊,老子的烤蚂蚁啊!” 黑娃一边哀嚎着,一边抱怨着,却也不忘给元宝儿喂水。 元宝儿猛灌了几口水后,整个人这才彻底晃过神来。 抬眼一瞅,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堆干草垛上,头顶是用木头搭建的木屋,周遭用草垛围绕着,隔成了一间小小的草木屋,屋顶镂空,直对日月,草屋极小,堪堪可入二三人,地上铺着干草垛,却收拾得仅仅有条。 元宝儿身下垫着块干净破布,身上盖着一件破棉袄儿,而草垛两旁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件黑布衣衫,一双破脚黑布鞋,旁边是个破烂包袱,还特意用干草垛虚掩着,这是元家一家三口所有的家当了,只是还缺了一口大铁锅和一个鹿皮水壶。 大铁锅是用来给元宝儿烧开水喝的,元宝儿小时候体弱,易生病,吃不得生水,一吃就病,逃难时,元老根什么也不带,可那口大铁锅却跟了他们足足大半年,中途数次被人偷被人抢,元老根险些被人打瘸了一条腿,都硬是不撒手。 那是元家一家三口的命根子。 大铁锅哪去了? 嗖地,那日的记忆一点一点钻入了元宝儿的脑袋里。 他娘的,被人给抢了。 还是被个破小孩儿。 元宝儿精瘦赢弱的小脸上满是愤愤不平。 他挣扎着想起,然而,脑壳一晕,险些闷头跌了回去。 “你起来做什么,你才刚醒,都躺了好几日了,哪里起得来,吉婶让俺看着你,你蹦跶个啥劲儿,小命都险些蹦跶没了,不准起来。” 黑娃一手又将元宝儿摁回了草垛里。 元宝儿被他一掌摁得头冒金星,险些再度吐了出来。 双眼一扫,又见四处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各处都在修缮,逃难了大半年的宝儿无比熟悉,这准又是逃到了哪座城外,给他们修缮的难民窝。 “我阿爹阿娘呢?这是哪儿,咱到元陵城了?我睡了多久了?” 元宝儿脑袋晕,浑身没力气,也不再挣扎,只躺在草垛上有气无力的发问着。 “你爹去给人修草棚去了,吉婶排队领粥去了,你啊,昏睡了三日三夜了,差点活不过来了,吉婶都哭晕好几回了,你是不晓得,你那日险些被人扔进乱葬岗一把火给烧了,孙屠户你还记得罢,就是那吃人肉的恶棍,他说生病了的一律不能留,要一把火烧个一干二净,你昏倒后,他集结了十多号人要将你给抢走抬去烧了,咱们草庙村二十多号人跟他们对抢,可哪是他们的对手,眼看着你要被人给抢走了,嘿,也是你命大,你猜怎么着,太守家的公子爷恰巧路过,将你给救下了,他随行带了大夫,给你把了脉,说你还留了半口气,不是染了瘟疫,是被饿的,那公子爷闻言,便命人送了碗粥来,又将大夫留下了,你丫的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黑娃绘声绘色的说着。 说到那孙屠户时,他满脸阴毒怨恨,恨不得一口吃了他,说到那太守家的公子爷时,双眼冒光,油光发亮。 “嘿嘿,宝儿,你是没瞅见,那日那公子爷一身白衣,就跟戏文里唱的神仙公子似的,简直从天而降,宝儿,那人可真俊,细皮嫩肉的,比你还俊哩!” 黑娃说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 元宝儿听了却微微一愣。 他竟昏睡了这么久。 中间竟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元宝儿 第3节 虽黑娃说得轻而易举,然而光是想想,都令人心惊肉跳。 不过,这大半年来,哪一日又不是在刀尖上逃亡了。 太守家的公子爷? 哼。 短暂的怔神后,元宝儿却将小嘴一撇,满不在意道:“哼,他们这些达官贵人能有几个好的,一个个表面上清廉廉洁,爱民如子,背地里全都是烂了心肝的,若没有他们的贪得无厌,咱们村子何至于被一把大水给冲了个一干二净,咱们何至于逃难至此,往后别在老子跟前一口一个公子一个爷的,瞧你那奴隶样!” 元宝儿嗤了黑娃一脸。 片刻后,眼珠子一转,费心费力的再次从草垛上怕了起来,斜眼瞅着黑娃道:“那日抢咱家铁锅的那猴崽子是哪个,哪去了你晓得不?” 元宝儿咬牙暗恨着问着。 “你要干啥子?” 黑娃一脸警惕的瞅着他。 元宝儿一脚朝着黑娃脚上踹去。 黑娃这才一脸不情不愿道:“晓是晓得,那小子就安置在西头,不过那小子——” 黑娃犹犹豫豫说着,话还没说完,忽见元宝儿忍着浑身酸痛无力,只咬牙从草垛上一溜烟爬了起来,冲着黑娃吩咐道:“叫上铁栓儿,我要将我阿娘的铁锅给夺回来,哼,咱们去会会那小子!” 哼,他元宝儿虽弱小,却也绝不是个好欺负的。 于是,刚刚醒来的元宝儿便领着他的一群小跟班们磨刀霍霍向敌人了。 结果,一路赶至难民窝西口时,远远的只见一干瘦小儿直挺挺的跪在了草木屋外,那小儿干瘦如猴,背脊挺直,像是一根单薄的木头桩子,比元宝儿还要清瘦干瘪几分。 此刻,他头绑白条,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直愣愣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个失了魂魄的活死人似的。 而他身前不远处的地方置起了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黑灰遍布,火苗烟雾乱窜,周遭不断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道,铁锅里,一条一条烂布不断往里扔着。 他丫的,那是他们家烧水煮饭的锅,竟被他丫的当作灰炉似的烧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元宝儿气得冲过去一脚踢翻了那口大锅。 瞬间,火苗四窜,险些将脚下的干草垛给点燃了。 黑娃立马吭哧灭火。 元宝儿也抬脚灭火,然而一脚下去后才赫然发现,草棚里还躺着个人,她身上盖着一副草席,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火苗窜到她的脚上,险些将她整个人给点着了。 而那人依然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草席没过了她的口鼻,看不清她的样貌,一直到了这会儿,元宝儿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草席下盖着的原来是一个死人。 这一瞬间,后脖子阵阵发凉。 元宝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扭头,便对上了一双阴狠冰冷的眼。 第3章 “嘿忒!晦气!” 却说元宝儿缩了缩脖子后,一路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家草棚。 死人,小小年纪的他可是见多了去了。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 他们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经从原先的惊悚害怕,难受同情变成了如今的麻木不仁了。 见到死人,元宝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可是,并不代表他们愿意招惹死人。 倒是可惜了那口大铁锅了。 没了那铁锅,他这小身板一准闹肚子闹病气,到时候受累的还是阿爹阿娘。 真他丫的晦气。 来回好是折腾一番,不想扑了个空不说,竟还惹了一身的骚。 宝儿一脸憋闷。 回到草棚时,元宝儿忍不住又扭头朝着西口方向瞥了一眼,只见那个瘦猴似的木头桩子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想到刚刚那双阴狠的眼,和里头那道早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宝儿不由打了个冷颤。 “那小子啥来头,怎么以前没瞅见过?” 宝儿撇了撇嘴,扫了对面黑娃一眼,问着,顿了顿,又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死的是那小子的什么人,他娘老子?” 黑娃道:“那小子瞅着眼生,原先没瞅见过,应该是打连城后跟来的,死的是哪个俺也不晓得,不过,那小子性子倒是邪气的紧,比你丫的还要嚣张霸道,跟谁也不说话,三天三夜过去了,硬是没张嘴说过一句话,其实吉婶后来去讨要过你那口宝贝大锅,不过正好撞见那老太太咽气,吉婶便再也没张嘴了,对了,那老太太死后,这难民区管事的过来命人要将那死了的老太太的尸体拖走,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小子死活不让,谁来拖人他便咬谁,跟只发了疯的野狗似的,一口下去肉都差点儿给人咬掉了一大块,比你的脾气还横呢,嘿,倒是有几分血性,哎,元宝儿,你说,那老太太该不会是他唯一的亲人罢,那老太太死了,那小子该不会成了孤儿罢,还有,那尸体都臭了,他该不会要这样一直晾下去罢。” 黑娃絮絮叨叨的唠叨着。 孤儿? 宝儿闻言瘪了瘪嘴,又忍不住朝着西口方向扫了一半,半晌,抬脚朝着黑娃膝盖骨上便是一脚,道:“死了人也不吱个声,让我沾了一身的晦气。” 宝儿继续憋闷骂咧着。 “俺以为你就过去撒撒气,哪晓得你是要过去踢翻人家的火盆,鞭了人家的尸体呐。” 黑娃跳了起来,没好气的编排着。 他人高马大,高出了宝儿一个脑袋不止,在他跟前晃得他眼晕。 宝儿刚醒,身子虚弱,只又饿又渴,扑腾一下一屁股跌坐在了草垛上,这时,难民窝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宝儿顺着入口瞅去,远远的只瞅见难民们各个手中端着碗,正讨了粮食一脸满足的巴巴朝着草棚里赶着。 为首的便是吉婶,正健步如飞的朝里奔着。 “阿娘——” 宝儿见到吉婶,立马一溜烟的从草垛上爬了起来,结果,起得太猛了,又晃悠跌坐了回来。 “宝儿——” 吉婶远远看到元宝儿醒了,焦急担忧的脸上瞬间成了喜极而泣,吉婶一路红着眼,哭着笑着朝着元宝儿扑了过来。 “醒了,娘的宝贝疙瘩可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来,娘便要跟着我儿一道去了。” 吉婶一把将元宝儿死死搂在了怀里,搂得紧紧的,浑身都在颤栗,仿佛得到了失而复得似的宝贝似的。 这三日三夜,吉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就跟回到了宝儿小时候似的,宝儿身子羸弱,是个早产儿,出生时就比寻常小儿短瘦一大截,那手指头白得透明,就跟老鼠崽子的爪子似的,唯恐一碰就碎了去。 那时候草庙村的村民们都相继打赌,赌她家宝儿定然是个养不活的。 那可是两口子老来得的子啊。 两口子战战兢兢的养着,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着了,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小心翼翼伺候着,这才好不容易拉扯活了。 不想,好不容易养结实些了,又被这逃难的苦日子给一把糟践回去了。 这世道,究竟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好在,我儿有菩萨保佑着,阿娘晓得我儿一准能醒过来的。” “那白眉老道就曾说过,说我儿是个有福的,荣华富贵的日子还在后头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快,宝儿睡了好几日,定是饿坏了罢,快,快瞅瞅阿娘弄了什么来。” 吉婶一脸后怕地搂着元宝儿细细察看着,搂着小儿一把瘦肉的骨头,吉婶心酸愧疚的同时,想起了什么,立马将刚刚打来的食物朝着宝儿跟前一送。 只见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和一个胖乎乎的白面馒头。 看到这粥,这馒头,饶是宝儿双眼都忍不住瞪直了。 粥是大米粥,还忒稠,并非那种稀得比白水还稀的洗米水,馒头更是胖乎乎的,比巴掌还要大。 宝儿双眼瞪圆了。 他已快记不清究竟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热乎饱满的食物了。 逃难这近一年的日子,连馒头味他都快要忘了是啥样的了。 如今冷不丁的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竟呆愣愣地,只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直到,吉婶酸着鼻尖小心翼翼地举着碗轻手轻脚地送到了宝儿嘴边,那香喷喷的白米粥瞬间滑溜进了他的嘴里,又沿着他的嘴一路滑进了他的喉咙,滑进了他的肚子里。 “慢点儿吃,慢点儿,甭呛着呢。” 一直到吉婶提醒着,宝儿嗖地一下停止了哧溜声,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捧着碗,早已狼吞虎咽了起来。 等到停下来时,一大碗白米粥早已经见了底儿了。 宝儿吃得满脸都是,还意犹未尽的舔舐着碗沿。 舔舐着沾在手指上的米汤水。 一抬眼,见吉婶一脸疼爱的摸着他的脑袋,又将手中的白面馒头递了过来,宝儿这才有些悻悻地道:“阿娘,宝儿贪嘴了,忘了给阿爹阿娘留了,宝儿吃饱了,馒头留给阿爹阿娘吃,宝儿吃饱了。” 元宝儿将馒头朝着吉婶怀里一推。 却见吉婶怜爱的摸着宝儿的小脸道:“阿爹阿娘刚刚吃了,这些都是给宝儿留的,快,我儿刚醒,得多吃点儿,吃饱了病才能好透。” 说着,只掰开一小块馒头屑一块一块轻轻的往宝儿嘴里塞着。 宝儿晓得阿娘的性子。 他若有个不好,阿爹阿娘便连个活头都没了。 尽管晓得阿爹阿娘此刻定然是挨着饿,宝儿却也只装作不知,先将自己喂饱了,病好了,阿爹阿娘才能有个好。 便也不推辞,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边吃边听到吉婶仿似在喃喃道:“早知道这样的话,当初就不该这般自私自利,当初就该将我儿留在云城的,便也不会吞下这么多苦头了。” 宝儿听了吉婶这话后微微一愣,下一刻,只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馒头一把死死抱着吉婶道:“不,宝儿才不要留在云城,阿爹阿娘休想发卖了宝儿,休想丢弃了宝儿,宝儿便是死也要死在阿爹阿娘跟前。” 宝儿咬牙说着,语气有些着急。 要着急忙慌飞快断了阿爹阿娘这可怕的念想。 原来,早在去年冬日里逃难至云城时,彼时瘟疫刚消停下来,又立马赶上了冰灾雪灾,难民们在逃难途中大片大片的相继被饿死冻死,逃难的路上远远望去,一座座竟全是冻成了冰雕的难民们。 那时,他们意外帮了一商贩推车,推卡在雪地里的骡子车,那商贩见宝儿机灵可怜,便一时心软欲将他带回云城在他铺子里当个跑腿火夫,只彼时宝儿死活不肯,又加上元老根夫妇见那商贩五大三粗,心有顾忌,便心生犹豫,故而错失了这一机会。 事后,每逢灾难时,夫妇二人都悔不当初,并每逃难至一座城池时,半路上夫妇二人都在不漏痕迹的精心挑选,打探着,而这一回,宝儿更是死里逃生,他生怕阿爹阿娘又要旧事重提,打起了不该有的打算。 元宝儿 第4节 “阿娘,你跟阿爹不许丢了宝儿,宝儿哪儿也不去,不就是一口锅么,大不了,宝儿将那锅夺了回来便是,宝儿吃了这馒头便立马好了,保证不当阿爹阿娘的拖油瓶!” 宝儿正拼命说服着吉婶,这时,草庙村几个当家的回来了,草棚里的几个小孩儿撒腿去迎,宝儿远远瞅见几个当家的在难民窝入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似在激烈的商议着什么,其中一人便是元老根。 元老根抬着眼直直朝着宝儿他们这个草棚方向探着,看到宝儿醒了,元老根黝黑的老脸上泛起了一丝大喜,正欲匆匆迈步而来,却又被黑娃他爹拦了回去。 元老根只得复又返了回去,却频频扭头朝着宝儿母子方向探着。 不知在商议着什么,起先十足激烈,渐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宝儿忍不住爬了起来,正要不顾吉婶阻拦撒腿跑过去,这时,只见那一行人商议完毕,三三两两往自己的草棚赶。 “阿爹——” 宝儿吃了东西,有了力气,飞速迎了过去。 元老根紧紧拽着宝儿的胳膊,目不转睛的盯着宝儿的小脸道:“好,好,好,醒了便好。” 话一落,元老根将身子一低,在元宝儿跟前扎了个马步。 元老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冲着宝儿道:“上来。” 宝儿咧嘴一笑,一脸熟稔的爬上了元老根的背。 元老根性情沉默寡言,只背着宝儿一步一步朝着自家的草棚跨去,只走到了自家门前,却见元老根抿着嘴,一直驮着宝儿在背上,久久不肯将他放下,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元老根这才冲着吉婶沉声开口道:“东西都收拾妥了么?” 话一落,却只见吉婶飞速将脸别了过去,只闷声哽咽了起来。 宝儿一愣。 第4章 “哪还有个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不知过了多久,吉婶背对着父子二人偷偷抹了泪,闷声说了这么一句后,只咬牙将藏在草垛里的那个包袱摸了出来,却只将包袱抱在怀里,只用力攥着。 元老根抬手去接,吉婶却死活不愿撒手。 “阿娘,咱收拾包袱作甚?” “阿爹,咱这又是要赶路了么?可咱不是才刚到了元陵城么,这儿多好,粥是用大白米熬的,稠得紧,香得紧,还给了馒头,还给咱们这些难民们搭了棚安置咱们,可见这元陵城的太守大人跟那些个贪官污吏们不一样,不会对咱们放任不管的,定会妥善安置咱们的,对了,宝儿还听说是太守大人的儿子救了宝儿,可见那太守大人一家子都是个好的,咱不能就留在这儿么,咱们千辛万苦的逃难,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的,能不走了么?” 宝儿趴在元老根背上,一脸警惕的问着,语气透着些许恐慌及小心翼翼地味道。 宝儿这话一落,却见元老根和吉婶二人相顾无言。 周遭静悄悄的,无一人回答宝儿的话。 良久,吉婶忽又将脸别了过去,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双肩乱颤了起来。 至始至终,吉婶都不敢再多瞅上宝儿一眼。 “是啊,那太守大人定是个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元老根闷声说了这么一句,片刻后,只忽又将腮帮子一咬,道:“好了,老婆子,甭哭哭啼啼的!” 元老根忽而咬着牙关弯腰将包袱一把从吉婶怀里拽了过来,随即一手拽着包袱,一手徒手背着宝儿便一鼓作气似的朝外大步踏去。 “宝儿——” 吉婶见状,只忽而瘫坐在草垛上,朝着元老根背上的宝儿背影急急撕心裂肺的哭喊了这么一声。 许是吉婶这哭喊声透着一丝浓重的绝望和不舍。 周围几个草棚里的人全都探头看了过来。 “阿爹,你不要宝儿了么?” 这时,只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一脸平静的问着。 元老根脚步嗖地一停。 “阿爹,你真的不要宝儿了么?” 元宝儿竟难得不哭也不闹,只双手紧紧抱着元老根的脖颈,又缓缓重复问了这么一句。 元宝儿的声音软糯好听,清脆又软绵,像是乡下最动听的黄鹂鸟,又像是软软糯糯的小猫儿声,他以往时常嫌弃自己的声音娘们兮兮的,往日里时常故意扯着嗓子呀呀叫嚷,换做别人一准叽喳吵闹,可从元宝儿嘴里蹦出时,从来不觉呱噪。 还是头一回听到他的声音这般平静,这般空灵。 安安静静的,也干干净净的,像是一缕山泉,一下子直浸人心。 饶是元老根这么个乡野莽汉,听了宝儿这话后,都忍不住颤了心尖。 元老根只将那张黝黑的老脸高高仰着,双眼早已经泛红一片了。 “宝儿,是爹……是阿爹无用!” 元老根好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么一句来。 话一落,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不哭不闹,也不挣不扎,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人儿终于轻轻挣了挣。 元老根红着眼圈放下了宝儿,好让他们娘俩道个别,不想,放人下背后,身后的小人儿飞窜一下,转眼不见了人影。 元老根和吉婶二人匆匆扭头,只见宝儿孤身朝着西口方向大步窜了去。 却说元宝儿一路冲到了难民窝西口,西口的尽头,那个如瘦猴似的木头桩子还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已跪了两日两夜了。 元宝儿气喘吁吁的跑到他的跟前停了下来,良久,他只将怀里偷偷藏起来的半个馒头摸了出来,朝着那个木头桩子跟前一递,道:“这个馒头给你吃。” 说到这里,宝儿忽而抿着小嘴朝着草棚里的那具渐渐发臭的尸体上看了一眼,而后抿嘴轻声冲着那个木头桩子道:“可以将这口锅还给我么,这口锅是俺家糊口的家伙,俺们家缺啥都成,唯独不能缺了这口锅,这口锅若是还了我的话,我就不会闹肚子也不会生病了,我就不会成了家里的拖油瓶,爹娘便不会不要我了,你还给我好不好?” “以后有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你将这口锅还给我好不好?” 宝儿将脸凑到那瘦猴跟前,缓缓说着,语气带着一丝讨好。 宝儿从小到大娇养长大,一贯是整个草庙村团宠的小霸王,他向来颐指气使,还是头一回用这样温和到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语气跟人说话。 他知道,死者为大,不该为了一口锅来回纠缠。 可如今,宝儿—— 那木头桩子依然还杵在那里,面无表情,连半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到元宝儿。 宝儿只轻手轻脚的抓起了他的手,将那半个宝贝馒头死死塞进了他的手里,而后,不管不顾的转身便要去夺那口大铁锅。 然而,那锅如今成了个火盆了,被烧得发红发烫。 宝儿徒手便要过去夺,指尖刚触碰上去,瞬间,滚烫的锅沿烫得宝儿惨叫一声,整个铁锅连同锅里的大火灰烬全部被一把掀翻了。 宝儿十个手指头瞬间被烫得泛起了水泡,甚至隐隐冒出了一股肉焦味。 十指瞬间皮肉模糊了起来。 十指连心,那股疼痛感,直令人无法承受。 宝儿疼得差点儿要在地上打滚了,却死死咬着牙关,固执的还要继续再去夺回那口大锅,好似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然而就在宝儿还在伸手去探时,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宝儿——” 与此同时,吉婶尖叫一声,发了疯似的一把朝着元宝儿扑了过来。 元老根飞快跑过来抬脚一踢,直接将那个火盆踹出了几丈开外。 “宝儿,娘的儿啊,你……你这是做甚?你这是想要娘死啊!” 吉婶将宝儿死死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将他的双手举起来一看,瞬间,吉婶浑身发抖,整个人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宝儿十个细白的手指头全被烫糊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混合着红肿之色,两个手掌已经不成样子了。 元宝儿素来被娇养长大,一双小手细白如葱,饶是逃难期间,也都一直被元老根背在身后,鲜少下过地,逃难的日子虽苦,可除了生病受饿受冻以外,实则是不曾吃过旁的苦的,哪怕是逃难的日子,元家两口子依然是将他捧在了手心里,何况遭过这样的罪。 那伤,伤在元宝儿手上,却是疼在吉婶的身上啊。 吉婶颤着手将宝儿的手指送到嘴边拼命吹着,边吹边颤抖哭喊道:“俺的儿啊,俺的儿,你这是何苦啊!你这是要了俺的命啊!” 宝儿闻言,眼底的泪像是两串珠子似的瞬间滚落了下来,他手疼得要命,只觉得整个人快要疼死了,然而,却顾不上手上的疼痛,只一把紧紧搂着吉婶拼命嚎啕大哭了起来,道:“阿娘,不要丢下宝儿,不要丢了宝儿,不要丢下宝儿好不好?宝儿将锅讨要了回来,宝儿保证往后再也不生病了,阿爹阿娘不要不要宝儿好不好……” 孩童一声一声的哭声像是小狗的呜咽声。 听着这呜咽哭喊声,吉婶心尖乱颤着,只觉得心脏都要疼坏了。 最终,吉婶死死搂着宝儿放声大哭喊着:““好,娘不丢了,不丢了,便是要死,咱们一家也要死一块儿!” 她紧紧搂着儿,仿佛要将他嵌入皮肉里。 母子二人的抱头痛哭,引得周遭难民见状无比叹息红眼。 一旁的元老根高高仰着脖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拼命将眼泪忍了回去,眼看着就要心软之际,然而一低头,目光触及到宝儿脸上那张苍白羸弱,已快不成人形的小脸时,下一刻,只见他将用力的攥紧了拳头,下足了狠心一把将宝儿从吉婶怀里直直拽了出来,一路将他拖出了难民窝。 “宝儿,老头子,宝儿——” “娘,阿娘,阿娘——” 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哭喊和嘶吼声在整个难民窝里传响着。 ** 哭闹声越来越小,直到渐渐远去,周遭围观的难民们渐渐散去。 只剩下半只馒头静静的躺在火盆跟前。 良久良久,一只苍白的手将馒头缓缓拾了起来。 而远处,城门下,四处吆喝着的—— “俺的是二两银子!” “俺只要一两银子!” “俺的半吊钱!” “俺只要十个馒头!” “俺只要一个馒头!” 那并非小商小贩的叫卖,而是,亲爹亲娘的叫卖声。 元宝儿 第5节 第5章 “这位大人,瞅瞅小女,瞅瞅小女,小女已十三了,最是伶俐不过了,求求您开开眼,买了她罢,只要一贯钱,半贯也成啊!” “小女虽看着瘦小,却绝对是个好生养的,她那去世了的老娘一生便是生了一大窝啊,到了她这儿,实在是养不活了,您就行行好,领了她去吧。” 城门外头,有父母贱卖儿女的,有子女为了上头重病的父母,为了下头可怜的弟妹,自求发买的,这样的画面是络绎不绝,就跟菜市场的生禽走兽似的,但凡来了一位雇主,所有人便是一窝蜂的扑了上去。 灾年下,光天化日里,尽是人间惨剧。 “劳驾,请问此乃,此乃太守大人府上挑选小童么?” “已挑满了,不要人了。” “这位管事,这位大人,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小儿,小儿乃三日前被太守大人府上过来施粥的公子爷所救下的,是被公子爷生生从鬼门关里给拽回来的啊,公子爷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呐,小儿这条贱命便是公子爷给赏的啊,小的无以为报,便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公子爷的恩情呐,唯有将小儿送过来,往后,小儿便是公子爷的人呐,无论当牛做马,任凭公子爷使唤,只求,只求给小儿赏口饭吃,您行行好,便让小的报了公子爷这天大的恩情罢!” 远处,太守大人府上的管事佯装成了寻常的人牙子,在城墙外支了一个小摊位,挑拣丫头和小童,一是太守大人刚到元陵城上任,府中老小还未彻底安置,缺了不少使唤的下人,二来,难民过多,穷苦人家过多,太守大人悲悯不忍,能帮则帮,于是,选择从难民堆里挑人。 管事已挑了十余人,正要收摊了,这时,有人认出了他来,只匍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双脚乞求着。 正欲将人推开而去的管事,听到这里,脚步作缓。 “哦?” 公子施粥救人一事,他有所耳闻。 只是,只是—— “小童几岁了?” 管事摸着短须发问着。 “小儿已有十一了,正是知事懂事的年纪,公子爷若是不嫌弃的话,只管将他当作阿猫阿狗的使唤便是!” 元老根见管事话语松动,立马激动说着,话一落,忙不迭朝着不远处的妻儿方向招着手。 只见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妇人和小儿,经元老根招手,妇人红着眼圈牵着小儿慢慢踱步过来。 刚到跟前,元老根便将宝儿往管事跟前一拽,让他跪在了管事跟前,又摁着宝儿的脑袋朝着管事狠磕了几个头。 这有十一呢? 看着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管事看着伏在脚边的小童,一时蹙了蹙眉。 他挑人,素来爱挑些个身强体壮的,脚边的这个,骨瘦如柴,已瘦得快不见人形了,一身的病气模样,养得养不活还是未知数呢,别回头刚领回府,便折腾没了,白添晦气。 许是看出了管事的犹豫,元老根心中一急,立马掐起了宝儿的小脸,将他脑门上的乱发捋开,露出污垢底下那一张清瘦的小脸,着急忙慌道:“小儿无病无痛,咱们一家子逃难了一年,是生生干饿成这样的,今日喂了口粥立马鲜活了起来,是个好养活的,他素来聪明机灵,还识得百十来个字,您就行行好,领了他去吧!” 元老根这几日搭完棚后便在这城墙底下转悠了几日,他跟那些个卖儿卖女的父母不同,他并非想将小儿卖了换作银钱,不过是想给小儿寻个好的投身之所罢了。 今日一来便远远地瞅见这管事身后的随从,正是那日跟随太守大人一道过来施粥搭棚的,他一眼认了出来,便想也未曾多想,直接扭头往回跑,见小儿宝儿醒了,不敢作任何耽搁,只擒了人便要飞快送来,生怕耽搁了。 元老根将宝儿凌乱的头发撩开,露出杂乱头发下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只见小脸虽满脸蜡黄,瘦成了个骷髅头了,可那小鼻子小脸的,依稀可辨乖巧伶俐,细细看去,竟生的十分秀气讨喜,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乌黑发亮,难民们逃难多日,一双眼早已经浑浊干枯了,这双眼却清亮无比,一双眼珠子看过去滴溜溜的,十足抓眼,许是刚刚大哭过,此刻双眼泛红,双眼湿漉漉的,显得无辜又可怜。 管事听到这小儿识字,微微有些惊讶,而触及到这双眼时,心里便有些发软了。 只见这小儿生得讨喜漂亮,想到府里饱读诗书的主子,又想到了那一位,那可最是个吹毛求疵的,难以伺候的,尤其,最是个活阎王似的性情,来元陵城不过月余,府里的下人打的打,骂的骂,换的换,竟七七八八全部打骂了个干净,最是个难以伺候的主。 这样一想,管事的思索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罢了罢了,这小儿,也算是有缘罢,咱们府里采买的下人,只签死契,往后入了咱们府,就彻底是咱们府里的人呢,生死不论,你可愿意?” 伍家乃世家大族,对下人们的要求素来严格,并非什么阿猫阿狗轻易入得了府的,若非老爷忽然被调回元陵城走马上任,太过突然,轻易不会采买这些个来历不明的下人。 听到管事这番话后,元老根只偏头看了身侧小儿一眼,见儿子羸弱不堪,曾经那般鲜活伶俐,似个小仙童似的模样如今却已被折腾得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已快没个人形了,元老根只咬咬牙,一鼓作气地冲着管事道:“小的愿意,您……您这便将这孩子带去罢。” 话一落,身后吉婶忽而一把将宝儿搂在怀中低低呜咽。 而她怀中的宝儿却呆呆地跪在那里,灵魂仿佛出了鞘似的,没有半分知觉。 管事见了,叹了口气,道:“现下我便要将人领走了,你们一家人好生道个别,你过来签下契书吧。” 契书早已经拟好。 元老根颤着手,捉着宝儿细小瘦弱的小手按下手印,末了,又颤动着一双干瘦黝黑的手,朝着契书上闭眼一摁。 契书签好,卖身契成,人出,管事递过来一吊钱,人货两清。 ** “儿啊,是阿爹阿娘无用,莫要怨恨爹娘!” “如今朝廷四处征兵,北方战况激烈,这饥荒还不知要闹到猴年马月呢,不是爹娘不要你,跟着爹娘挨得住今日,不一定挨得住明日呐,那太守大人眼瞅着是个好官,与那些个贪官污吏不同,听说,他们伍家家里头可是出了位贵妃,是沾着皇亲的,如今这乱世旁人许是都靠不住,可这皇亲国戚定然是倒不了台的,你好生在那太守府伺候着,爹娘若能挺过这次灾难,定会去寻你的。” “你是被那太守府的公子爷救下的,无论如何,咱们得感恩,得知恩图报,入了府后,好生报答恩人,只要心诚,这许也是你将来的一个运道。” “记住,你与旁人不同,在那太守府里,多照顾着自己,保护着自己,阿爹晓得,你一贯古灵精怪,只要你愿意,定能好好的。” “就是,就是往后不能再任性了,那小脾气也得收着些,爹娘……爹娘不能再照顾你,不能再护着你了,我儿定要好好的。” “活着,可比什么都要紧啊。” 城门外,元老根跪在地上,紧紧捧着宝儿的小脸,一字一句叮嘱着。 他是个粗人,猎人,往日里话并不多。 如今,却又是跪在管事的跟前乞求,又是双膝跪在小儿跟前,一字一句,似个妇人似的,千叮咛万嘱咐的。 元老根如今四十有三了,他老来得子,年纪本就大,这一年的奔波逃难,一家三口的性命全都吊在了他一根裤腰带上,已被岁月蹉跎得似个五十多的老人呢。 宝儿过去一年都是背在元老根背上,他清楚的晓得阿爹头上又多了多少白发,背上少了多少皮肉,多了多少骨头,却还是头一次如今近距离的注视着阿爹的脸,只见他的脸黝黑凹陷,满是沟沟壑壑,一双老眼微微眼花,整个人已满是老态了。 逃难的路上,当年入后山猎杀猎物的强壮汉子,几度被人摁在地上,已渐渐到了无力还手的地步了。 爹娘渐渐老了。 这是这一路宝儿早已经发现,却迟迟不愿承认的事情。 虽阿爹阿娘抛下了他,发卖了他,不要了他,宝儿虽满腔埋怨,可更多的却是难过和不舍。 刚刚阿爹跪在管事的脚边,抱着管事的双脚匍匐在地拼命乞求的模样刺痛了宝儿的双眼。 如今,阿爹跪在他的跟前,内疚和无力的模样,又融化了他这个稚嫩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两行清泪再度默默滚落了下来。 苍老的手触及到宝儿脸上一下一下擦拭着,替他拭着泪。 瘦小的手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跟着缓缓抬起,触摸到了对面那张凹陷苍老的脸上,学着元老根的动作,也跟着一下一下缓缓替他擦拭了起来。 父子二人默默相互淌泪,拭泪。 一旁的吉婶见不得这样的画面,只偏头哽咽着,不知过了多久,吉神拼命止住抽泣,只摸着宝儿的小脸,依依不舍道:“儿啊,待灾年过去后,待爹娘凑齐了银钱后,定会来赎我儿的!” “行了,行了,人到齐了,道完别了,该上路了。” “放心罢,入了太守府,是他的福分,你们当爹娘的该高兴才是,莫要哭哭啼啼的了!” 不多时,管事跟前的跑腿的过来一把扯着宝儿上了马车。 马车经过城门,渐渐入了城。 城外,是饥寒交迫,瘦骨嶙峋,如同行尸走肉般无处安置的难民。 城内,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是一座繁花似锦,门庭若市的花花世界。 “宝儿,宝儿,爹娘一定会来赎你的!” “呜呜,你要好好的,想爹娘了,便朝着天上瞅瞅太阳,瞅瞅月亮,爹娘也定会顾念你的。” “俺的儿,俺的宝儿……” “宝儿,元宝儿,记住俺,记住俺跟铁栓儿。” “俺们会去寻你的!” 马车驶入城门时,仿佛依然能够清晰明了的听到爹娘的哭喊和叮嘱声,以及,混合着小伙伴们焦急的呐喊声。 一座城门,将整个世界隔绝成了两片天地。 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了。 第6章 却说马车里一共挤了十余人,男男女女混坐在一块儿,大的左不过十五六岁,小的十一二岁,一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杂乱无章,却清一色的皆是干瘪羸弱之辈,其中好些个衣衫褴褛,脏乱潦草,形如乞丐似的。 所有人坐在马车里仿佛拘束又无措。 马车里皆是从难民堆里选出来的最为伶俐之人,然而,沦落到发卖了的地步,不是实在养不活了,便是被狠心的父母给当货物似的给抛弃了的,此时此刻,又有哪几个高兴得起来? 元宝儿是最后一个上马车的,挨着门帘坐着,他入座后,马车里众人齐齐朝着他看了过来,他最是瘦弱,也最为矮小,看着年纪最小,却依稀可辨,音容相貌算是最为招眼的。 穷苦之人皆多拘谨自卑,十余人里,半数目光呆滞,半数伤心落泪,皆在为接下来的未知的生活感到忐忑又不安,便是面对面坐着,目光不小心触及到了一起时,皆纷纷飞快躲避,不敢与之对视,故而一路上,整个马车里是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宝儿双眼通红的抱着包袱坐在马车边角位置,他从前一贯闹腾折腾,在草庙村时,时常领着所有小伙伴们在整个村子斗鸡走狗,冲锋陷阵,一日不曾消停过,便是逃难的日子,因黑娃铁栓儿也伴随左右,虽逃难艰苦,饥寒交迫,受冻挨饿,但除此以外,烦恼都是大人们的,他们几个小的除了饿得满地打滚以外,其他的日子皆是闹作一团,虽苦虽难,却也时时苦中作乐,至少于宝儿而言,这样的日子并不算难熬的。 只要有家人朋友在一起,又何惧之有。 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独自落了单了。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从记事起,他便从未曾离开过爹娘半步,如今,他竟成了一个人了,他被父母丢弃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当奴为婢,宝儿只觉得整个人生开始迷茫又无助了起来。 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迷惘和孤独。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无条件的宠爱他,护佑他了,他再也不能仗着爹娘的疼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了,他再也不能耀武扬威的窝里横了。 宝儿愣愣的想着。 一时紧紧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包袱里鼓鼓囊囊,咯的胸口生疼,逃难这么长的时间,哪还有个什么行李可收拾的,想到临别前,阿娘将包袱塞到他的怀里,依依不舍地模样,宝儿只慢慢将包袱解开,赫然只见包袱里放了一件宝儿的旧袄儿,袄子里偷偷塞了三个白面馒头,馒头已发干发硬了,却是整个元家所有的口粮了。 看到这里,宝儿嘴角微微一瘪,只紧紧抱着包袱,良久良久,小嘴里哽咽的唤了一声:“阿娘……” 话说难民们被拦在城门外头,一概不许入城。 入了城才知,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番天地。 马车驶入城内,人声渐渐鼎沸,外头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吆喝声渐渐传入马车里,许是行驶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略有些拥堵,马车一时稍作停留。 只闻得外头敲锣打鼓,吆喝声伴随着紧张刺激的尖叫声,像是赶上了集市上赶集的卖艺活动,又像是过年时节才有的舞龙耍狮的行当,而远处,咿咿呀呀的,间或不断地传来了阵阵说书卖唱声,整个世界好不热闹,宛若人间天堂。 与马车里的寂静无声,形成了一股鲜明的对比。 元宝儿 第6节 许是这股对比太过强烈了,不多时,只忽而冷不丁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抽泣呜咽声。 宝儿抬眼看去,只见对面角落里缩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年岁与他一般大小,她看着胆小如鼠,这会儿孤身一人只缩着脖子,抱紧了双臂,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默默呜咽着。 哭声一声一声敲击着所有人的心门。 良久,一旁,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见状,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声安抚道:“莫怕……” 马车约莫驶了大半个时辰,终是在一座瞧不到边际的府邸后门处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旁的小厮阿德跳下了马车,跑到后门口敲了敲门环,不多时,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嘎吱声响起,看门的老大爷薛叔探出个脑袋来朝外瞄了一眼。 “薛伯,劳驾您开下门,孙管事将采买的下人送入府了,我得赶紧趁着日头还早,给杨妈妈送去,不然去晚了该误事儿呢。” 阿德话一落,薛大爷披着薄袄儿将两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阿德复又跳上了马车,马车复又经过两道内门,这才在西院的角门外院子停了下来。 阿德将车帘一拉,冲着马车里十余个小孩吆喝道:“快下来快下来,赶紧的,一会儿杨妈妈要过来树规矩,安置你们,一个个的下来后按照男女两队排队站好了。” 宝儿就挨着门角坐着,他第一个跳下马车,下马车后,只见自己身处在一片全然陌生之地,这地方宛若人间仙境似的,高高的墙角,华丽奢华的屋子,墙角上的每一块砖头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形状,看上去气派又威严,屋子红墙绿瓦,大得没边,房檐四角微微向上翘起,形成了精美漂亮的弧度,上头各杵着一尊小石狮子,庄严又华丽。 目光再一扫,又见院子广而深,院子脚下的地面皆是用大块大块整齐方正的玉石铺成,院子四周游廊环绕,中间装点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松柏树木,只觉得仿佛来到了另外一片全然陌生的天地似的。 宝儿小时候一直生活在草庙村,唯有每年过年时随着爹娘一道去镇上赶集,他见过最豪华漂亮的屋子便是镇上镇长家的院子,然而,镇长家的院子与此处比起来,却犹如茅厕,简陋得可以。 这一年来,虽随着爹娘四处逃难,却多被困在城外游荡,鲜少入过城内,他见过最多的便是巍峨城门呢,只觉得眼前的墙院堪比一座城门,原来,城门内的世界竟是这样的。 与宝儿一样,马车里其余的人下来后,见到眼前的景致,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然而相比惊讶和好奇,更多的却是慌张和无措。 一个个下马车后,全部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包袱,杵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直到远处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嘲弄声,众人慌乱看去,赫然只发现十几步开外的地方还杵着七八余人,其中女子四人,男子四人,年纪从十三四至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是每人手中拎着个包袱,一看也是刚刚入府的。 却见这几人无论是穿戴还是行动都要大方自若许多,显然是瞧过世面的,他们手中的拎着的包袱是细布的,穿戴竟是穿红戴绿的,其中两个女子头上还戴着珠花,手腕上戴着银镯子,竟比宝儿村子里村长的媳妇儿穿戴得还要精美气派。 “呵,听我婶婶说,这些个全部都是府里在城门外头的难民窝里头挑的贱民,瞅瞅这一个个的,就跟乞丐似的,若不是老爷宅心仁厚,这样的贱民哪配入太守府?” “啊?难民窝里挑的?那他们……那他们往后莫不是也要同咱们安置在一处?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伺候得了主子么?哎,你闻闻,这身上的酸臭味二里地外都能闻到,也不知主子们是咋想的,竟将这些乞丐难民们弄进了府里。” “哼,跟咱们安置在一处又如何,咱们可是家生子,岂是这样的外奴能比得了的?” 那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一边嘲讽一边议论着,边说着,边拧着帕子捂住了口鼻,连连朝外退着步子,好似看了臭虫蚊蝇似的,唯恐对他们避之不及。 她们这话一落,周遭几人都哄笑了起来。 宝儿身后十余人闻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低下了头。 许是见唯有宝儿抬眼直直瞅着他们,站在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身旁的一名男子只一脸谄媚的冲着其中那个身材略微丰盈些的女子道:“鸳鸯妹妹说得极是,他们这些贱奴怎配跟妹妹相提并论!” 话一落,男子忽而朝着宝儿抬了抬下巴笑道:“嘶,这小孩儿怎么也入了府了,不是十岁以下的小童不让入府么,喂,小孩儿,你几岁了,来,过来,让哥哥好生瞅瞅,瞅瞅你断奶了不曾?” 男子的话带着明晃晃的羞辱,他话音一落,他身旁两个男子附和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两个头戴珠花的女子闻言,也忍不住笑得花枝招展。 宝儿闻言,双目紧紧盯着他看着。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接锐利,丝毫不见任何躲闪,那名男子双眼一眯,竟收起了脸上的玩味,只忽而一本正经的盯着宝儿,冷不丁开口道:“怎么着,这样瞅着老子作甚?有本事来打我啊,打我?呵,你一个贱奴也配!” 男子一脸嚣张的盯着宝儿。 宝儿也目不转睛的狠狠盯着他看着,目光毫不避让。 “嘿!” 男子见状,仿佛被他这模样激出了一把火气,失了脸面,只将袖子往手臂上一撸,正要过来教训他,这时—— “邵安大哥,来人了。” 那名唤做鸳鸯的女子旁边那一个立马给他使了眼色,飞快提醒着。 “怎么着,怎么还瞎杵在这里?不是让排好队伍么,瞅瞅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还杵在这里作甚,当木头桩子呢,快不快去排队站好!” 见这群刚从难民窝里拉来的如此不懂规矩,阿德立马板着脸训斥着,张罗他们过去排队站好,转脸朝着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舔着脸恭奉道:“妈妈,这些人不是府里家养的,愚笨得厉害,劳驾您多费力了。” 阿德将那妈妈迎到中间,咳了一声,正要朝着眼下这帮初入府的下人们介绍道:“咳,站好了,这位可是府里的——” 不想,话刚一起,忽而听到扑腾一声—— 宝儿个子低,年纪小,故而站在了队伍的最边角位置,他还没站好,忽而一股巨大的力道朝着他的屁股上用力一踹,没有丝毫防备的宝儿瞬间扑腾一声,直接摔了个狗啃地,直接摔出了队伍,整个人摔趴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双手十指水泡四起,皮肉模糊,直接撑在了地板上,刮烂了一大片。 宝儿疼得浑身抽搐,小脸一片惨白。 而怀里的包袱直接被甩到了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包袱散落开来,里面发黄发硬的馒头直接咕隆咕隆滚落到了四处,其中一个直接滚落到了杨妈妈脚边。 第7章 馒头已然发黄发馊了,家生奴才们世世代代皆是世家大族里家养的,有的是庄子里庄头的子女,有的是铺子掌柜的子女,有的是府里管事或是妈妈的后代,全部都是傍身大族过活的,过得比寻常百姓要好多了,故而,哪里见过这样的寒酸样? 一些个发臭发馊的破馒头竟被当作了宝贝似的塞进了包袱里,如今冷不丁滚落了出来,让入目瞪口呆的同时,排在前头的几个家生子不由攀头交耳,忍不住议论嬉笑了起来。 “妈妈,这馒头都馊透了。” “闻着辣嗓子!” 队伍中不知哪个踢了一脚,又有一馊馒头被从队伍里给一脚踢了出来,馒头幽幽乱滚着,又一路滚到了院子中央。 队伍里头不知谁起哄似的喊了这么一嗓子,瞬间,半支队伍里哄笑一堂。 唯有与宝儿同坐一辆马车刚刚入府的十余人各个抿着嘴,紧紧抱着包袱沉默不语。 没有经历过那样生不如死的灾难,哪里晓得食物的重要性? 这十余人里,没有一人能够笑得出来。 这样的发黄发馊的馒头于他们而言,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是他们能够为之拼命的东西。 或许,也正是因着这个馒头,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将他们这些一同入府的人分成了两个阵营罢。 “住嘴!” 正发笑间,这时,忽而闻得一声凌厉之声传来。 杂乱无章的队伍一时嗖地一静。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位妈妈双手置于腰间微微绷着脸,一脸严肃的盯着队伍里所有人,她目光锐利,目光一寸一寸游移着,在每个人脸上掠过,仅仅只一眼,目光迫人,好似一眼便能够窥探人心似的,看得直令人心里发毛。 目光所及之处,半数人立马虚心避开了。 杨妈妈扫视了众人一眼,只冷声开口道:“这里是太守府,是伍家,不是以往可任由你们放肆撒野的庄子和铺子,来了这儿,是来伺候主子们的,不是要供着你们当主子的!”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哪位庄头,哪个掌柜哪个管事的儿女,到了这府里头,最好一个个全都给我老实消停点儿,便是不为了你们自个儿,也得为了你们上头的爹娘,为了你们将来的儿女们,都给我记好了,但凡入了这院子,不管你是难民窝里挑来的,还是哪个关系户托人塞来的,请一律记好自个儿的身份!” “奴才便是奴才,何为奴才?奴才便是侍奉主人的仆人,管你是一等仆人还是末等仆人,仆人就是仆人,仆人生死契锁在了主人的箱笼里,仆人的生杀大权可是掌握在了主子手里,无论是府里还是衙门都是登记在册了的,主子是什么?主子便是你们的衣食父母,是让你们往东甭想往西,让你们往南甭想往北的人,入了这院子,你们日后只需做一件事,那便是给我将主子们给伺候好了,若是怠慢了主子,冲撞了主子,便哪个也甭想讨得了一个好字,都给我记下了么?” 杨妈妈的声音中气十足,一字一句,宛若从丹田里发出,且她为人看着严肃又寡淡,一张嘴,一字一句,直觉得振聋发聩。 这话一落,整个院子里嗖地一静。 一个个全都绷紧了心弦,低下了头垂下了眼去。 给了这么一遭下马威,见所有人全都老实下来了后,杨妈妈目光再一扫,落到了远处还趴在地上倒地不起的小儿身上看了片刻,杨妈妈虚抚着身上的裙摆,缓缓弯下身子将滚落到脚边的那个馒头捡了起来道:“老爷如今在城外赈灾,如今身逢乱世,每一口粮食便能换下一条性命,老爷在外头济世救人,当奴才的怎能与主人背道而驰,往后此等愚蠢之言,莫要在府里头出现了,倘若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便想留也留不住你了。” 杨妈妈说着,缓缓踏步而出,只弯腰将滚动了院子各处的三个馒头一并拾起,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宝儿跟前,宝儿身前那名与他们同来的年长些许的女孩儿见状立马将地上的包袱整理好,将杨妈妈送过来的馒头接了过来,又忙将地上的宝儿狼狈扶起。 杨妈妈扫了那丫头一眼,点了点头,片刻后,却又盯着疼痛抽搐的宝儿一字一句道:“府里可不养闲人,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将来怎么指望你们护得住主子,想要在府里待下来,就别拖了自己的后腿,没用的人,府里照样不留!” 说着,杨妈妈警告的瞥了宝儿一眼,转身板着脸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宝儿闻言,原本疼得抽搐的小脸,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经过杨妈妈这一番说教后,整个队伍里二十余人瞬间站直了身子,大气不敢出一下,瞬间彻底老实了下来。 “好了,今儿个我会暂且安置好你们,再安排教养妈妈给你们教几日规矩,学好府里的规矩后,自会有人来安置你们的——” 杨妈妈说完,便要将这些人带下去,不想,这时,只见一旁的阿德凑到妈妈跟前说了句什么,妈妈面露惊讶,继而远远抬着眼朝着远处游廊方向探去,只见那游廊底下站着一位身着杏黄色褂子的姑娘。 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上身着杏黄色褂子,下着了一条翠绿缀着乳白色细花的罗裙,头上绾着漂亮的发鬓,头戴银簪,脖颈上还挂着细细的银色项圈,三四月天里还略有些清冷,她却一身青翠自在,比宝儿见到过的镇长家的女儿还要好看漂亮。 这莫不是府里的哪位小姐不成? 正当所有人目不转睛,满脸好奇之际,却见那姑娘并没有过来,而是远远的立在游廊下的台阶上朝着杨妈妈福了福身子,杨妈妈也淡淡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冲着众人道:“太太醒了,听说府里添了人,要过过眼,银川姑娘这便领你们去拜见太太,记住,往日里旁人可没得此等福分,一入府便有这个机会能在太太跟前露脸的,在太太跟前都给我规矩着些,莫要冲撞了太太,否则——。” 杨妈妈一记浓重警告。 这话一落,众人又是惊诧又是紧张。 太太要见他们? 太太……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么? 还有,远处那位漂亮的姐姐竟不过是个府里的丫鬟,而不是小姐?丫鬟都尚且如此,那小姐该是何等模样啊? 大户人家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是压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故而,她们诚惶诚恐,紧张害怕。 “是,妈妈!” 而家生的那几个闻言,纷纷朝着杨妈妈福了福身子,应了下来。 杨妈妈冲她们几个点了点头,目光一扫,落到了后头那些个战战兢兢,木讷无措的身影上时,一时眉头蹙起。 “老子记住你了。” 话说男女排作两排,经由阿德领着朝着银川那头走去:“银川姐姐,这些新来还没有教过规矩,笨手笨脚,一会儿在太太跟前,劳您帮衬一二。” 阿德朝着银川嬉皮笑脸的讨好着。 “还要你说!” 银川下巴一抬,扫了阿德一眼,目光在走在前头的鸳鸯,鹦哥二人面上掠过,多瞅了一眼,最终落到了后头一片衣衫褴褛的难民身上,银川瞬间蹙眉,只不漏痕迹的拧着帕子遮住了口鼻。 “银川姐姐,这几个刚从难民窝里捡回来的,过于脏乱了些,可要换个衣裳再去太太哪里,不然,怕是要冲撞了主子呢!” “不用了,太太已在候着呢,再者,太太就是想瞅瞅他们几个!” 银川与阿德简单攀谈几句后,便领着众人要走。 宝儿跟在末尾,刚踏上游廊台阶时,这时,方才刁难他的那个姓邵的忽而飞快扭头,朝着宝儿放了这么一句狠话。 ** 整个太守府大得没边,一路屋子林园无数,这儿一座宏伟院子,那儿一座宽广庭院,中间弯弯绕绕无数座抄手游廊相连着,左拐右拐,七绕八绕的,不过片刻功夫,便轻易迷了路,一路走来,若是赶在下雨天,都不会淋到一滴雨,中途连漂亮的池子都遇到了好些个,池子里红鲤成群,旁边嶙峋山石作缀,四处是从未见过的奇珍异草,将整个院子装点得宛若仙境似的。 元宝儿 第7节 这哪是人住的屋子,这分明是话本子里描绘的天庭模样啊! 这样大得没边,这样漂亮的地方,住的该是什么样的人啊! 一路上那银川姑娘都未曾说话。 四周安安静静的,所有人全都屏息期待着,就连鸳鸯和那邵安这样见过世面的此刻也难得左顾右盼,看迷了眼,却也大气不敢出一下。 约莫走了一刻钟有余,走得脚脖子都发酸了,终于来到了一座气派轩里的院子,这院子比一路走来所见到的所有的院子都要更大更气派,院子安安静静的,以为无人,然而一入内,却见丫鬟婆子各个手中端着托盘从正中间那间屋子鱼贯而出,里头所有的妈妈比杨妈妈都要严肃气派,所有的丫鬟都如银川姑娘一样精致漂亮。 “人都带来了?” 银川将他们远远的叫停在了庭院里,得了动静,里头走出来一个比银川更加稳重更加气派的丫鬟,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扫了庭院里的下人们一眼,淡淡问着。 此人乃二房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银红。 “回姐姐,都来了,太太这会儿要见么?” 银川恭恭敬敬的回着。 “太太这会儿正得闲,依次领进来罢!” 银红说完,进了屋。 二十余人,男子一列,女子一列,在银川的指挥下,依次进了屋,只是,眼看着队伍要全进去了,这时,宝儿身侧的姑娘,那个之前在马车里偷偷抽泣的小姑娘浑身颤抖得厉害,人还没入内,忽而被银川眼尖的拦了下来。 银川锋利的目光朝着小姑娘全身一扫,小姑娘瞬间整个人抖成了个筛子似的,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起不来了,不多时,身下有水溢出,竟当场被吓得尿了出来。 银川见了,脸色瞬间大变,压低了声音斥了声:“无用的东西!” 话一落,竟直接着手一把将那小姑娘生生拖了出去。 宝儿见状,心头一紧。 原本浑浑噩噩的他一个激灵,瞬间从伤心的境遇中清醒了过来。 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第8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 厅堂阔而大,一入内,一股淡淡的熏香香味绵绵飘来,室内仿佛极大,然而所有人全都弓着身子,并不敢乱看乱瞧,纷纷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丫子。 只知,脚下是铺着暗红色上绣着祥云纹路的羊皮地毯,一脚下去只觉得踩在了云端里似的,软绵绵的。 竟是铺地的,简直比寻常百姓铺在床上的被褥还要精贵舒坦得多。 从难民窝里被买来的这些个难民们各个衣衫褴褛,脚下破烂,甚至有一二人是直接光着脚来的,入了这般气派奢华的地界,一个个蹑手蹑脚,心脏都要从嗓子眼给蹦跶了出来似的,唯恐弄脏践踏了这些金贵物,纷纷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厅堂极大,一下子涌入了近二十人,还有多余的地方,可见这厅堂是大得没边了。 一入内,宝儿便随着众人一道,趴跪在了最后头最边角的位置,余光里可瞄见地毯两侧摆了两排整整齐齐的楠木交椅,一张张椅子被擦拭得油光发亮,跪下前,宝儿飞快抬眼朝着前方看了一眼,依稀只见交椅上无人,却见正对面设了一座软榻,像是乡下的大炕,却比大炕精美气派百倍千倍,上头垫的摆的一眼望过去直叫人张嘴却蹦跶不出半个字眼来,华丽如斯,全是他们没有瞅见过的金贵玩意儿。 那软榻上设了案桌小几,小几左边端坐了一位端庄美丽的妇人,宝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见过那样气派漂亮的妇人,只觉得穿金戴银的,就跟话本子描绘的王母娘娘似的,又好看又富贵,冷不丁一眼没看太清,只眼瞅着约莫二十几岁三十岁的样子,旁边还杵着一位妈妈并三两个丫鬟。 宝儿匆匆低头跪了下去,学着众人的模样,将两手趴在耳侧,将额头贴在了地毯上。 跪在他内侧的一名男孩儿手臂正在轻颤着。 宝儿倒不至于发抖打颤,不过到底年纪小,心里也被眼前这富贵迷了眼,只一下一下打着鼓。 “都到齐了么?” 不多时,只听到一道庄严温和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俞氏刚刚小憩才起,面上还略有些惺忪倦怠,人略有些慵懒,看上去比往日里要温和几分。 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绕视一圈,淡淡发问道。 “禀太太,人都到齐了,庄子铺子各处一共送来八人,都是伍家在元陵城家养的家生子,其中丫头小子各四人,孙管家还从城外挑了十一人,丫头六个,小子五个,不过刚刚进屋前,有一小丫头昏厥了过去,此处现今共有十八人。” 银红一边说着,一边将名册和身契恭恭敬敬的递到了俞氏手中。 俞氏端起茶碗正欲润喉,闻言,扫了银红一眼,道:“昏了?可有大碍?” 银红忙道:“应无大碍,许是胆小,被府里陌生的环境给吓着了,又许是饿过头了,这才昏了过去。” 俞氏嗯了一声,目光一扫,越过前头几个家生的,视线一一落到了后头那些单薄瘦弱的身影上,不由喃喃道:“好生安置着,可怜见的,这吃人的世道啊。” 老爷上任后便一头扎进了难民堆里,日日前仆后继,为民谋利,她在深宅后院,帮衬不了许多,唯一能做的,便是帮着老爷在后头安家置业,打点好内宅呢。 前两日听老爷念叨了几句难民们日日惨死的可怜悲惨境遇,他们此番刚刚搬来元陵城,府里正好缺了不少人手,便主动提及这一波仆人便从难民堆里挑选,虽算不得多大的帮忙,到底能帮一个是一个啊。 老爷闻言,欣然同意。 见老爷重视,俞氏这才特意将这些人唤了来,瞅上两眼。 话一落,一旁的宋妈妈忽而道:“皆是刚入府,都还没来得及调,教规矩的,连身衣裳都没来得及浆洗更换就来了这,太太瞅上两眼便罢了,回头让杨妈妈教了规矩太太再行问话也不迟。“ 俞氏却摆了摆手道:“不打紧。” 说着,吃了口茶,将茗碗往小几上一搁,将那些名册和卖身契拿起一一翻看道:“鸳鸯?鹦哥?这两名字倒是讨喜。” 一旁的银红立马道:“这二人皆是府里的家生子,鸳鸯是老夫人院里看守妈妈陈妈妈的侄女儿,爹娘皆在西街的麻油铺子里帮衬着,他爹是麻油铺子的二掌柜,鹦哥则是厨房里头薛大娘的女儿。” “ 银红对所有人如数家珍,一一详述着。 “哦?那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俞氏说着,扫了人群一眼,道:“抬起头来让我瞅瞅。” 鸳鸯和鹦哥二人立马缓缓支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朝着俞氏方向看了去。 一个略微丰盈,一个十足清瘦,一个银盘脸面带张扬,一个巴掌大小小脸眼里却仿佛有着一丝不甘屈人之下的野心。 俞氏盯着瞅了片刻,道:“嗯,都是些个出挑的好颜色,他们父母倒是个有福的,生了这样伶俐的好女儿,送到府里倒是可惜了,回头别白白埋没了。” 俞氏淡淡笑着打趣着。 鸳鸯闻言只壮着胆子回话道:“太太,是咱们家有福才是,奴婢的娘说她和奴婢的爹投身在了伍家的门楣下,是吃了伍家喝了伍家的这才能顺顺当当的将奴婢养大了,奴婢的爹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便将奴婢送来了府里来伺候主子,哪里会可惜,分明是奴婢的福分才是。” 鸳鸯的婶婶在老夫人院子里守院,伍家人不在的这些年,她时时来伍家老宅玩耍,自问对此处比旁人多了些熟悉和优越感,胆子不免大了几分,只一脸机灵的说着。 “瞧瞧,这小嘴伶俐的。” 俞氏闻言赞了她几句,复又在二人脸上打量了片刻,想了想,便道:“既你婶婶在老夫人院里,刚好老夫人院里缺了人,你便也去那里当差罢。” 说着,视线一扫,落到了一旁的鹦哥脸上,道:“厨房近来最是忙活,你且先去你娘跟前当几日差,待忙完了这些时日再作安排罢。” 俞氏这话一出,鸳鸯和鹦哥二人都纷纷一愣。 听爹娘说,府中的下人安置一般由管事的妈妈安置,太太管束整个宅院,这样细小的事物几乎鲜少亲自过问安排,不想,今日竟亲自安排了她俩。 鸳鸯听说此番两位公子爷也跟着回了元陵老家,公子院子最是缺人了,还以为会将她安置在公子爷的院子里,不想—— 老夫人院子并不差,算是所有人可遇而不可求之处,不过,不是鸳鸯心中的头一份罢了。 至于鹦哥,她更是没有料到太太竟会将她安置到了整个府邸最无人愿去的地方。 两人短暂的怔愣了片刻,心中一时交换了好几个心思,半晌,纷纷恭恭敬敬的磕头称是。 俞氏点了点头,又举了名单一目十行的翻阅着,随即将名册一合,交到了一旁的银红手中,正欲让她照着规矩给安置了,不想,正好在此时,屋外忽而传来一声恭敬又清脆的声音,道:“二爷吉祥,二爷您怎么来了?” 这话从厚厚的帘子外传了进来。 屋内惧是一静。 不久,只闻得一个男子的声音懒洋洋的紧随而来道:“自然是来瞧香凝妹妹的。” 那道声音慵慵懒懒,吊儿郎当的,仿佛颇不着调,远远听着,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又透着一股子尊贵风流的味道。 “二爷可不许笑说,不许编排奴婢。” 女子的声音透着极力压制的娇嗔。 “太太呢?可是歇下了,爷来给她老人家问安来了?” 那人话虽冲着丫鬟说着,声音明显抬起了些许,直接冲着正屋说着。 “太太正在里头召见下人了。” 香凝边回着,边很快将帘子一侧掀开。 紧接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抵在了厚重的棉帘上,将帘子另外一侧微微一掀开,一道尊贵的身影随之伏身踏了进来。 瞬间,只觉得一股浓重的暗影混合着微微光影打了进来。 宝儿只觉得眼前嗖地一黑。 宛若一座大山矗立身后,直接压迫而来似的。 所有下人跪在地上不敢乱瞟。 “太太,儿子路过您的院子,见院子里忙碌不堪,便过来问问有什么帮的上忙的,顺道向您来讨盏茶吃。” 话说这伍家二少爷伍天覃将扇子一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神色悠闲的踏了进来,进来后,见厅堂里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伍二爷眉头微蹙,步子微缓,缓缓停了下来。 这群密密麻麻的下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个呆笨愚蠢,不知避让。 伍二爷素来喜洁,直接停在了原地。 “让你帮忙?你这混世魔王,不来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俞氏见到儿子,心里一喜,眉眼都瞬间温柔了下来,面上却微微端着,作一副威严做派。 见他停在原地,知儿脾气,俞氏朝着下人堆里扫了一眼,一旁的银红眼尖,赶忙下来迎。 伍二爷便缓缓抬起步子往前迈了两步。 难民们各个酸臭脏乱,玉白色的华袍打了个旋又再次略带嫌弃的停了下来,这一停,却叫宝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他趴在地上忍痛抬眼,只见一只黑色麒麟靴好巧不巧,正一脚踩踏在了他受伤的手指上。 指骨瞬间要裂开了似的。 第9章 元宝儿 第8节 先是被火盆烫伤,烫出了水泡和翻卷的皮肉,上马车前,吉婶虽替他匆匆包扎了一下,然而刚刚又被人踹了一脚摔了一跤,蹭得皮肤溃烂,如今这一脚下来,宝儿五指险些要直接断裂了。 浑身颤栗。 小脸煞白。 额间瞬间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宝儿死死咬着牙关,疼得他差点儿忍不住跳了起来。 然而心里却晓得,此处不是寻常之地,再也不是可供他胡闹放肆的草庙村了,而进来这人,身份不凡,听着依稀可辨是这座偌大的府邸的少主子。 这样想着,宝儿只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忍着。 然而,剧烈的疼痛已然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 就在宝儿承受不住抬着另外一只手,要忍不住咬牙一把将踩在他手指上的那只大脚一把推开之际,这时,手指上一轻,那只脚自行抬走了。 宝儿一时弓着身子,抬手死死拽着那只受伤的手的手腕,疼得趴在原地轻轻抽搐,险些抑制不住的趴在原地打滚了起来。 然而始作俑者却似乎并未曾察觉,又许是察觉到了,却压根不以为然。 “太太要往府里添人也得挑些个像样些的,这一个个歪瓜裂枣的,都是些个什么玩意儿?我看这孙管事是老糊涂了,该回去颐养天年了。” 却说银红亲自过来给伍天覃开路。 这位伍二爷这才高抬着贵足,摇着扇子慢悠悠的踱了去。 他直径走到了俞氏跟前,坐在了软榻上俞氏另外一侧的主位上,胳膊往小几上一倚,身子朝小几上一歪,懒洋洋地斜倚着,姿势悠闲,浑身上下没个正形的。 他落座不久,宋妈妈立马眉开眼笑的亲自斟了杯茶来,正要给他奉上,俞氏见了亲自接了过来,亲自给他端了过去,并悉心将茶盖揭了开,面上却是瞪了他一眼,数落道:“没个正形,坐便好好坐着,满屋子人都瞅着呢?” 顿了顿,忽又嗅了嗅鼻子,微微皱眉道:“这又打哪儿沾了一身的酒气来,真是不像话,你父亲这些日子为了救灾安置难民,日日劳心劳力忙得不见人影,你倒好,这个时候还有功夫饮酒作乐,被你父亲晓得了,看怎么收拾你?” 说着,目光一抬,四下搜寻道:“常盛四喜两个奴才呢,怎么伺候主子的,若再将主子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领,看我不折了你们两条狗腿子。” 俞氏状似指桑骂槐了一通后,视线一转,又再次重新落到了伍天覃脸上,语气缓了缓,只略有些苦口婆心道:“覃儿,你在京城闯下了那么大的祸事还不知反省,就是怕你再出格,才巴巴将你一并押来了元陵城,你父亲的气如今还没消透了,再在这时节惹出祸事来,你父亲怕是剐了你的心思都有,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当娘的不护着你!” 俞氏边唠叨着,边用茶盖将茶碗中的浮末刮开了,将茶刮凉了,这才将茶碗朝着伍天覃跟前一递。 却见伍天覃抬手掏了掏耳朵,将茶接了过来,却没有吃,只拿在手里把玩着,嘴上漫不经心道:“刚打老太太院里过来,被叨唠了一耳朵,寻思着来您这儿躲躲清闲,结果,耳子都起了茧子来,一个比一个唠叨得厉害。” 说着,伍天覃眉眼一垂,只盯着茶碗里再次飘起来的茶渣末看了片刻,随后漫不经心的用茶盖刮了刮,淡淡道:“儿子就是个万人嫌罢,在这宅子里都憋了小半个月了,都淡出了个鸟味来了。” 伍天覃一贯张扬肆意,这会儿却语气不明,约莫有些提不上兴致来。 俞氏见状,心里顿时微微放软。 也是,自打闯下那桩祸事后,上至老太太,下到院子里的嬷嬷奶娘,哪个见了不是围着唠叨提醒,就是温声劝阻,从京城到元陵城,都三四个月了,难得他没听累,她们都唠叨累了。 她知道儿子最不喜叨唠的。 正欲心软,宽慰两句,便见伍天覃将茶碗送到了嘴边,轻轻吹了口,啜了一口茶,然后漫不经心,毫不在意道:“不就是弄残了那刘三一条狗腿么,不还给他留下了一条么,尽唠叨个没完了。” 说这话时,伍二爷眉眼轻轻一挑,语气那叫一个轻松得紧,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跟捏死了一只蚂蚁似的,而不是弄残了人家一条腿,并且还是尚书大人家嫡子的腿! 俞氏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只恨不得要立马去捂紧了他的嘴,却见这时伍天覃将茶碗朝着小几上一搁,眉眼朝着底下跪着的那一大群仆人身上一扫。 折扇嗖地一收。 伍天覃将折扇朝着小几上敲了两下,冷不丁开口道:“正好院里缺了两个使唤的,你们都给爷抬起脸来。” 伍天覃冲着底下人吩咐着。 他的声音慵懒温润,实则是好听的,像是上好的羊脂玉相互撞击发出的清冽之音,但是语气却懒洋洋地,带着些许吊儿郎当的味道,只觉得醇厚又低哑,懒散又低沉。 然而于慵懒间却又透着一股尊贵之意,竟气势十足,带着些许威慑之意,令人下意思的只能听从,无法违背。 随随便便便废了旁人一条腿。 这些对话悉数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 只听得所有人颤颤巍巍,如履薄冰。 众人心如捣蒜,战战兢兢的抬起了头。 赫然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端庄贤淑的美妇,妇人约莫三十上下,通身富贵威严,而妇人旁边歪坐着一名男子,瞧着约莫二十上下,十足年轻,二者看上去更像是姐弟二人,却不想,竟是母子。 只见那男子穿着一身玉色华服,上绣着同色凤凰展翅的花样子,凤凰,乃女子成婚时婚服上的祥瑞图案,十足华贵和女气,然而此刻却被绣在了男子华服身上,竟不见半分娘气,只觉得奢华华丽至极。 又见对方长发高高竖起,头顶戴了一枚通体发透的玉冠,生了一双剑眉星目,眼尾微微轻佻,风流富贵至极。 众人见状,半数人慌了魂魄。 半数人是目瞪口呆。 就连宝儿也双眼恍惚了片刻。 他跪在最后头的边角位置,远远的瞅不太清,双眼也压根不敢太多放肆,只含含糊糊的瞅见两张天人似的脸,似做画里的神仙似的,同样都是人,却从未瞅见过这样的面目的。 又觉得周遭所有人全都紧张慌乱了起来。 他的心思都在疼痛不堪的手指上,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很快便低下了头。 伍天覃摇着扇子,目光朝着底下环视一圈,半晌,兴致越发的败坏,越发提不起精神来,只淡淡道:“全是俗物,竟没张人脸,没个人样的。” 说着,百无聊奈的收起了扇子,一副要坐不下去了的架势。 俞氏见状嘴角一抽,晓得儿子重相貌,爱美色,不过,儿子还没成婚,后院太过糟乱可不好,这样一想,目光一扫,指着鸳鸯旁边那个相貌干净,看着稳重老实的问道:“你几岁了,是打哪儿来府里的?翠翠?行,你便跟着去二少爷院子里伺候罢,好好当差,精心伺候着,日后少不了你的好。” 俞氏细细嘱咐了一番。 不想,这时,伍天覃掀开衣袍缓缓起了身了,朝着翠翠脸上瞥了一眼,皱了皱眉,略有些嫌弃,视线朝着她旁边再一看,随手便指着她旁边的鸳鸯道:“就她罢,看着稍微像个人样。” 俞氏闻言一愣。 鸳鸯闻言瞬间大喜,只觉得天下掉了块馅饼还直接砸在了她的脑门上似的,还不待俞氏发话,立马朝着伍天覃磕头道:“奴婢谢过二爷,谢过太太,奴婢定会好生伺候二爷的。” 说着,忙不迭抱着包袱起了身,一溜烟跟在了伍天覃身侧。 俞氏见状略有些不满,不过见伍天覃才坐了这么会儿便要起身告辞,初来元陵城,不想惹得儿子不痛快,只堪堪将反口的话咽下了,她也随着起了身,吩咐银红将这些仆人打发下去安置着,自己欲亲自送伍天覃出门,顺道同儿子多说两句话。 临门时忽而想起了一茬,道:“对了,你大哥呢,他院里还缺了个跑腿的小厮。” 提起了这一茬,忽然想道:“听说那日他同老爷一道去城外施粥时还搭救了个人。” 伍天覃闻言看了俞氏一眼。 这时,守在门口的银川闻言立马回道:“太太,听阿德说,那个被少爷救下的小儿已被孙管事领回了府,就在前头呢。” “哦,竟来了府里,是哪个?” 俞氏好奇的发问着。 银川便赶忙招呼前头众人停下,扯着嗓子问起三日前在城门口被公子救下的小童是哪个? 队伍缓缓停了下来,候在院子里守着的阿德闻言,立马上前哈腰禀告道:“禀告太太,禀二爷,是那个最小的,孙管事见那小儿可怜,又见是被大少爷赏的命,便将他捡进了府。” 说着,阿德给扫在队伍末尾的那个最矮小瘦弱的身影频频使眼色,却见他浑浑噩噩的没有任何反应,阿德便立马匆匆转身将人扯了一把。 不想,这一扯,只见人一歪,竟砰的一下,毫无征兆的直直朝着地上歪倒而去。 院子里所有人全都大惊失色,青天白日里,还以为直接断了气了。 阿德立马蹲下朝着那小儿脖颈上探了探,见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亦是有些后怕,片刻后忙道:“不打紧,就是昏倒了。” 银红生怕惊扰了主子,连连吩咐阿德将人带下去。 正好此时,伍天覃缓缓下了台阶,正好走到了那小儿身边,他朝着脚边那道羸弱得不成人样的背影上扫了一眼,片刻后,抬起脚,将趴在地上的那张小脸用脚尖勾起略探了探。 只见入目的是一张蜡黄蜡黄的小脸,已瘦得不成人形了,不过眉眼间依稀可探,稍稍像模像样。 伍天覃摇着扇子将人看了片刻,随即脚尖直接收了回来。 那张小脸砰地一下,复又重新跌进了坚硬的玉石地板上。 因跌落撞击,发出清脆一声:“砰!” 伍天覃摇着扇子直接从这个身子上横着跨了过去。 第10章 话说元宝儿醒来时已到了夜里,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个不停,浑身酸痛无力,他下意识的轻啧了一声,嘴里含含糊糊的喊了声“阿娘”,却无人回应。 宝儿嗖地一下睁开了眼,却见自己躺在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微薄的晕光将简陋的屋子照亮一角,依稀可见自己躺在了一处大炕上,炕上摆了几个枕头,上头铺了几床被子,被子凌乱不堪,上头还堆放了不少衣裳裹脚布之类的杂物,整个炕上还维持着早起刚刚起床掀被下床后的架势。 屋子里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四方矮桌,墙角一个高脚大柜,便再无其他,细细嗅之,屋里好似略有些熏臭味。 这味道无比熟悉,臭脚丫子味,熏得脑瓜子疼。 “哎,你……你可总算是醒了。” 正当宝儿四处打探之际,只听到嘎吱一声,宝儿扭头,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子正端着碗筷蹑手蹑脚的推门而入。 男子细长高挑,面色蜡黄,因太过清瘦,身躯略有些弯曲,像是有些驼背似的,点头哈腰的,一副老实巴交相貌。 宝儿记性还不错,一眼便认出来了,是与他们一道上马车被卖入这太守府的,下午去拜见当家主母时,就跪在他的身侧,浑身抖成了个筛子的那个。 “都昏睡了一晚上了,定是饿坏了罢,厨房给你留了吃的,俺寻思着你也该醒了,替你热了一下,赶紧趁热吃了罢。” “这太守府的伙食可真好,当下人的都能吃上肉,俺都不记得肉是个什么味了,就连在闹灾前也是不常食过肉的。” 说着,那人立马将手里的碗朝着宝儿递了过来。 一口大海碗,里头是一大碗白米饭混着软糯熟透了的橘黄色红薯块,上头浇了满满一大勺猪肉炖粉条,再上头盖着一片巴掌大小的肥肉片。 白米饭? 猪肉炖粉条? 肉? 宝儿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俨然已快饿过了头,脑子一团浆糊,不甚清明。 “怎么,看傻眼了罢,快吃啊!” 那人见他一动不动的傻看着,又预备将碗筷朝他跟前再递近几分,然而,还没来得及递,眼前的碗筷嗖地一下差点儿被一把掀翻了,那人吓了一大跳,再一抬眼,碗筷早已经稳稳当当的落到了炕上那小孩儿手中,那小孩儿早已抱着碗筷狼吞虎咽了起来。 然而他吃得太快太急了,才一口咽下去,他就被呛到了,又一口全吐了出来,全部吐进了碗里,只掐着嗓子一顿乱咳了起来。 那人一怔,脸上一急,似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最终赶忙从桌上倒了杯茶来,却见那小孩儿也不胆怯,毫不客气地将脖子一伸,嘴一张,就直接就着他的茶碗咕噜咕噜大口大口灌了起来。 元宝儿 第9节 一边喝水一边飞快拍打着胸口。 眼瞅着嗓子眼才刚被疏通,还来不及喘气,又立马飞快搅动着筷子继续狼吞虎咽了起来,显然是饿坏了。 一直到一口气直扒了半碗饭后,那小孩儿这才头又一伸,下巴朝着那人手上一点,那人又愣了一下,犹豫着再次将杯子送到了宝儿嘴边。 果不其然是要喝水的意思。 宝儿毫不客气,一口气直接就着他的手将剩下半碗茶直接灌完了,又连扒了一口饭,一直到碗要见底了,这才长长的打了个舒服的饱嗝。 真是舒坦。 快一年了,快一年没有吃过肉,没有吃过这样香喷喷的大米饭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宝儿瞬间心思清明了过来。 这或许便是阿爹阿娘要将他给发卖了的缘故罢。 宝儿一边沉默的嚼着嘴里的饭渣,一边想着。 他此时小嘴油光发亮着,小肚子已被撑了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已经被卖到了这里,回去是不可能再回去了,这已经是成了铁般的事实了。 为今之计,是要快速从难过中回过神来,好好的活下来,方不能辜负爹娘的良苦用心。 对了,阿爹阿娘不是说了,待灾年过去后,待攒了银子便来赎他的么。 这样一想,宝儿便也渐渐有了些念想。 吃足喝饱了后,身子也渐渐有了些力气。 他抬着眼朝着整个屋子再次环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跟前的那个瘦竹竿身上,喉咙沙哑的问道:“你叫什么?这又是哪儿?” 说着,又拿着眼珠子四处乱瞟着。 瘦竹竿挠了挠脑门,略有些报敛道:“俺叫小五,噢,不对,俺叫小六。” 说着,见对面小儿蹙了蹙眉,一副看傻冒似的模样看着他,瘦竹竿也不恼,只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俺原先是叫小五,可妈妈说与家主的姓氏有些冲突,得避讳,便改了名叫小六,你日后便叫俺小六哥哥便是了。” 话音一转,又道:“此处是厨房的后院,咱们被派到厨房来了,往后便留在这里干活,其他人都在学规矩,说是会分到府里其他各个院子里去,咱们在厨房的用不着着急学规矩,往后可以留在厨房边干活边学。” “这里是咱们的住处,这间屋子住了四个人,还有两个在厨房做学徒,现如今还在厨房给主子们准备宵夜了。” 说着,小六又返回重新倒了杯茶来,犹豫的看着宝儿道:“听说你是被府里的公子爷救下的,本来是有机会拨到少主子院里伺候的,可你忽然晕倒了,太太说身子太弱了……” 小六语气有些可惜,不过话一出口,又怕打击到宝儿,忙改口道:“不过不打紧,待往后将身子养好后还是会有机会的,再者,其实待在厨房也不差,崔大厨说了,在厨房里当差旁的不说,有一点那是旁的任何地方也比不了的,那便是肉管够,只要能吃得饱饭俺便知足了。” 小六性子极好,虽性格略温吞了些,但脾气好似极好,眼瞅着也是个热心肠。 担心宝儿年纪小,害怕。 他又连连安抚道:“莲心姐姐说了,咱们都是一同来的,往后要相互照应着些,放心,你如今身子不好,先好生歇着,有什么事只管唤我便是。” 小六说着,目光一扫,落到了宝儿手里的碗筷上,忙道:“快吃,这片肉是俺好不容易给你留的,快趁热吃了,一会儿凉了该腻了。” 小六将宝儿的手一推,催促着。 宝儿却看了碗中那块白乎乎的大肥肉,心里有些恶心道:“我吃不下了。” 他一贯嘴挑得厉害,最不喜吃肥肉,小时候,阿娘煮肉都是特意将肥瘦分开了捡到他碗里的,哪怕逃难途中,为了给他补充营养,阿爹曾往他嘴里塞过些不知名的肉,结果全都给吐了个精光。 若是只有肥肉,他咬咬牙也得给吞了。 可这会儿有旁的选择,他便不爱碰了。 小六听了他这话略有些意外,逃难的人能有口吃的便谢天谢地了,从未见有人挑七捡八的,何况还是挑肉,他眼瞅着眼前的小孩儿不像是逃难的,倒像是被精养着长大的似的。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口味。 “那俺吃了,甭浪费了。” 小六便接过宝儿的碗筷,也不嫌脏,直接将那片大肥肉一口塞进了嘴里,吃得两嘴泛油,意犹未尽,末了,还舔了舔舌头,有些馋的慌。 宝儿见了,略蹙了蹙眉头。 他吃剩下的饭菜也只有爹娘吃过,旁的人,宝儿略有些嫌弃。 不过,见这人热心肠,且为人和善,他初来乍到,没了爹娘的庇护,往后得学着将小脾气收起来了。 话说宝儿在屋子里躺了两日后,稍稍理清了太守府的大致情况。 太守府伍家祖籍便在元陵城,说是百年世家,其实祖上是跑镖的,做着刀口上舔血的行当,相传是祖辈跑镖多年攒了些钱,后押送镖途中帮了一大人物立了功,后在那人的帮衬下花钱捐了官,这才渐渐走上发迹的道路。 到了老太爷那一辈开始彻底弃武从文,老太爷也算争气,举全家之力终于中了进士,一步一步爬到了的如今次子太守这个位置,他育有两子一女,一女于十五年前被彼时的成王如今的陛下下江南游历时相中纳入王府,成了陛下最为宠爱的伍贵妃。 因攀上成王,压中了宝,伍家地位渐渐水涨船高,长子伍敏之如今官拜二品,已是朝廷要员,次之伍秉之入仕较晚,虽不如长兄出色,却也厚积薄发,官运亨通,伍秉之俞有两子两女,长子伍天瑜乃结发之妻所出,发妻难产早逝,后娶发妻表妹俞氏,育有次子伍天覃。 宝儿起先还以为救获自己的乃那日在太太屋子里露面的二爷,瞧那架势,绝非是个好相与的,爹娘让自己报恩,宝儿却觉得那样的人能避多远便避多远才好。 可歇了两日后才知,原来救助自己的竟是大少爷。 相传大少爷宅心仁厚,最是温润和善,而宝儿原是要被拨到他府上伺候的。 只无奈自己时运不济,无福前往。 却说宝儿歇了两日后,开始去往厨房报到,去的头一日,一大早正好远远的撞见邵安在厨房外跟鹦哥说话,宝儿步子一缓,正欲大步过去,却忽而被人拉进了一旁的墙角。 “莲心姐姐?” 第11章 “嘘——” 话说宝儿一抬头瞧见是莲心姐姐,张嘴便要招呼。 却被莲心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嘴边,压住了他的声音。 “且先莫要声张,莫要叫那邵安听到了去,他这两日放了话的,一准放不过你,定会来寻你麻烦的。” 莲心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冲着宝儿说着。 莲心便是那日在马车上哄那胆小如鼠的小女孩儿的那人,后在宝儿被人踹了一脚摔倒时,替宝儿拾起包袱扶他起来的那个,莲心约莫十四五岁,最为稳妥,算是他们这行人里头的知心姐姐。 宝儿休养这两日,还来瞅过他,叮嘱小六照顾好他。 莲心姐姐说他们这些人被发卖了,从此无亲无故无父无母,往后这十一人便是一家人了。 那个被她安抚的小女孩儿唤作小荷,也被打发到了厨房,如今在鹦哥的亲娘薛大娘手下讨生活。 “你也是倒霉,被那姓邵的盯上了,往后怕是难得有好日子过了。” “听说那邵安可是府里二管家的亲外甥,原本太太是有意要打发你去大公子的院子里伺候的,可惜你……后来这个肥缺被他给顶上了,他如今被派去了大公子院里,那叫一个风光无限,得意洋洋,这两日在一起学规矩时便瞧出来了,是个睚眦必报的,你当心着些,尽量避开着他走。” 莲心是一早被杨妈妈打发厨房来拿早点的,一来便撞见邵安在跟鹦哥打听宝儿的消息,莲心心生警惕正要去给他送信,提醒他提防一二,正好宝儿来了。 她细细叮嘱一番道:“我不得久留,得赶紧将早膳送过去,你自个儿当心着些。” 说着,莲心转身便要走。 宝儿却将人喊住了,问道:“莲心姐姐可知道接下来会被派到哪儿当差呢?” 莲心道:“还不晓得,那几个家生的已陆陆续续被各房各院领走了,咱们这些许是只能留下来打打杂役了。” 莲心走后,宝儿拽了根杂草咬在小嘴里,等了半刻钟后,待那邵安一走,这才将嘴里的杂草一吐,朝着厨房悠悠淌了去。 休息了两日,饱餐两日,精神头渐渐起来了,除了手指上的伤还没好透以外,满血复活。 不过宝儿还是在屋子里装了两日病,躲了两日懒,实在躲不过了这才巴巴来了。 一大早的,厨房热热闹闹的,很是忙碌。 快到了吃早点的时辰,各房各院陆陆续续打发人过来拿早点,因府里主子多,各房各院来的时间不一,故而厨房时时刻刻离不得人。 厨房很大,养伤这两日宝儿略微摸清了些个大致的人物关系和厨房里具体要干的活儿内容。 厨房里大致分为两个类别,一个是做账入账负责采买的,负责管账采买的范妈妈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轻易不可得罪。 二便是厨房里头卖手艺和力气活的,又细分为两个类别,一是厨子,专门掌大勺,负责主子们餐食的,掌勺的是崔师傅,是厨房里的老大,余下大李小李两位副厨,下头一共带着三个徒弟,两个杂工与宝儿小六一屋。 二则是负责备菜出菜的,由鹦哥的娘薛大娘,小李媳妇儿乌氏二人负责,帮工是老王两口子,如今添了鹦哥,小荷两个打杂。 宝儿去时,小荷正蹲在井边洗碗洗菜。 邵安前脚刚走,大李徒弟杨三后脚便举着勺子凑到了鹦哥跟前一脸谄媚道:“鹦哥妹妹,我灶上那一锅玫瑰红豆百合粥马上便要钝好了,今儿个四更天便起了,搁在灶台上用碳火慢慢熬的,熬了足足三个时辰呐,这是二小姐最爱吃的,每月里要吃上三五回,听说吃了美容养颜的,一会儿粥熬好了,我先给妹妹乘上一碗可好?” 杨三赤露上身,仅在脖子上挂了一副围兜,一身横肉,油光发亮,看上去粗鲁又油腻,尤其凑到鹦哥跟前说话时,两眼油光,令鹦哥略微反感。 厨房里干活的除了一溜烟的大老爷们,余下的便全是一具具壮士的老妈子,难得来了两个姑娘,如何不令人垂涎三尺。 那小荷还是个黄毛丫头了,鹦哥相貌伶俐,穿戴更是体面,一打听竟是薛大娘的亲闺女,虽薛大娘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娘是娘,闺女是闺女,横竖鹦哥一来,便成了整个厨房花儿般的存在,除了她以外,其余所有人全是牛粪。 可鹦哥哪能将厨房里这些厨子瞧在眼里,她自负美丽,目光高着呢,虽对这杨三极为不喜,却也未曾表露,只淡淡笑着道:“那多谢杨三哥了。” 她这娇滴滴的声音一起,杨三半边身子都酥了,只一边揉着心口,一边继续舔着脸道:“妹妹客气了,妹妹往后要吃用些个什么,只管吩咐一声便是了,旁的不敢保证,可只要是厨房里头的东西,但凡妹妹要什么,三哥哥便能给到什么。” 杨三边说着,边凑到鹦哥跟前想要闻上一把她身上的女儿香,却被鹦哥捂着帕子不漏痕迹的避开了,恰好撞见宝儿过来,鹦哥立马抬眼扫了宝儿一眼,似笑非笑的冲杨三道:“哟,听说你们厨房来了位被公子爷救下的小儿,我都来了两日了都没能瞅见到他的真颜,可是这个?只是……这眼瞅着如今太阳都晒屁股了,这知道的是知道来干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公子爷救下的是位活祖宗呢,特意领回府供着的呢!” 鹦哥笑眯眯的打趣着。 语气略带讽刺,面上却是盈盈浅笑着。 杨三被宝儿的出现打搅了好事,略有些不快活,听了鹦哥的话,听出了鹦哥对他的不喜,再者,他看了看日头,瞬间将脸一板,只一脸冷笑道:“是少主子救下了他的小命,可不是他救了主子,都被打发到厨房来了,还敢摆谱?我管他是被大公子救下的,还是被二爷救下的,来了厨房,便得按厨房的规矩来。” 说着,杨三双眼一眯,冲着眼前小儿道:“今儿个来晚了,早餐不用吃了,往后若再不守着规矩,哪儿来的你给老子滚哪儿去。” 杨三冷冰冰的看着元宝儿,见他还杵在原地,不由冷喝一声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一个比一个蠢笨。” 这时,鹦哥捏着帕子擦拭着指甲道:“杨三哥还说照顾鹦哥,瞧瞧,厨房那一大堆活儿全塞给咱们了,我擦碗指甲都给擦断了,还有那丫头片子,还是个尿床的年纪呢,却被剥削至此,刷了一早上的碗了,身子都弯矮了,也不知怜香惜玉则个。” 鹦哥边拨弄指甲边给杨三看。 杨三见她一双手细白好看,上头还抹了红彤彤的豆蔻,瞬间,脑门一热,便指着元宝儿道:“你,去将那些碗给刷了,还有将中午那些菜给摘了洗了,再将厨房两口水缸给添满了,都躲了两日懒了,再不干活,下个月月钱别想领了。” 杨三招呼宝儿干活。 宝儿扭头瞅了一眼,只见井口旁的锅碗瓢盆全都摆满了,满满当当的摆了半个院子,那些碗碟并不脏,只略带着些灰尘,却让小荷继续擦洗着,分明是特意挑出来的活,诚心刁难人的。 只是,现如今,刁难的对象从老实胆小的小荷换成了他而已。 又见远处的木架上,待壳的青豆和花生摆满了两大盆,别说他打小没干过活,便是干过活,眼下这些,也能干废半个人去。 元宝儿 第10节 何况,宝儿事先已打听到了,这些择菜洗碗的活归备菜的管,他们这些厨房的主要负责厨房里打杂和在院子里跑腿送菜,譬如小六这几日便是日日窝在厨房里劈材烧火。 宝儿目光扫了小荷一眼,又落到了杨三脸上,面上未显怒气和不满,只缓缓举起双手道:“我手上的伤还没好透,不能沾水,可否派些不伤手的活儿?” 宝儿自问自个儿语气和善,已是十足的好脾气了。 却见那杨三下巴一抬道:“让你洗便洗去,让你干嘛便干嘛,一个打杂跑腿的贱奴还妄想挑活干?你也配?什么时候到了老子这位置你再也给老子颐指气使,现如今,便是让你吃屎你也得乖乖给老子咽了。” 话一落,那杨三抬脚便是朝着宝儿身上一踹道:“干不完,今儿个甭想吃一口饭!” 那杨三块头大,一身横肉,宝儿被他踹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宝儿站稳后,扭头看了那杨三一眼,他确定哪怕他做小伏低,虚与委蛇,不会放过他的人,依然不会放过,反倒是羞辱得你更厉害,这是逃难这一年的时间里,见过最多的人性。 这样一想,宝儿只咬咬牙,举着一双依然红肿的双手来到了井边。 小荷见状,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他一块抹布,小声冲他道:“我帮你一块洗。” 不想,话刚一落,便听到身后鹦哥提起声儿道:“小荷,我娘里头有吩咐。” 小荷只得眼巴巴的看了宝儿一眼,磨磨蹭蹭的起了身。 宝儿蹲在了小荷的位置上,刚拿起一只碗,下一刻,咔嚓一声,碗从手中滑落。 第12章 碗跌落到了地上,直接摔成了碎片。 杨三与鹦哥纷纷抬眼看去。 “呀——” 只见元宝儿双眼瞪圆,惊呼一声,装作惊讶惊恐的样子抬头迎接着杨三的目光。 他依然还蹲在原地,双手高抬着,依然还保持着刚刚那个拿碗的动作,一动不动,整个呆在了原地似的。 杨三看到地上摔成两瓣的茗碗碎片时,瞬间脸色一青,正欲勃然大怒,却见宝儿嗖地一下反应过来,只一脸惊恐的看着他,连连摆手解释道:“俺不是故意的,杨大哥,俺的手受伤了,拿不起碗,刚刚才将这碗抬起,也不知怎么的,它嗖地一下便自个儿掉在地上了,那什么,俺不是成心的,它真的是自个儿掉下去的,俺,俺虽手受伤了,太太宅心仁厚,虽说让俺修整几日,虽俺手上的伤还未曾好透,不过,一个碗绝对是拿得起来的,不信,杨大哥,你看,我拿给你看便是——” 说着,宝儿急得满头大汗,忙又飞快拿起一个碟子要证明给他们看。 不想,碟子刚一拿起,却是一个打滑,又嗖地一下从宝儿包着白布条红肿不堪的手指头缝隙滑落了下来,直接摔成了碎片。 而这一回,它不是摔在了地上,而是直接摔下了下头的碗碟堆里,不小心将那一堆碗碟给一并砸碎了。 “嘿,俺就不信了,俺连个碗碟都拿不起来了。” “俺今儿个一定要证明给杨大哥瞧瞧!” 说罢,宝儿又飞快拿起一个,掉下,再拿起一个,再掉。 还要拿。 却见杨三一脚踹在他的肩头,直接将宝儿踹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身后一摞摞碗碟,瞬间摔成了碎渣。 其中,不乏些个主子们专用的金贵茗碗。 “你丫的,成心戏弄老子是罢!” “老子今儿个不好生教训教训你,老子便不姓杨!” 元宝儿的表演满是拙劣。 杨三岂是不知。 杨三生的五大三粗,一身横肉,他被元宝儿这耍猴似的行径彻底激怒到了,将身上的围兜一扯,将掌勺的大勺往后腰裤带上一别,直接赤着上身便要过来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宝儿连连往后爬躲。 边躲,身后的碗堆边跟着齐齐倒地。 杨三拽起他一条腿便要往外拖。 元宝儿却身轻如燕,身子万般灵活,脚一蹬,一个打旋儿,便从他的手中逃脱了。 身后鹦哥是瞧得心惊肉跳。 她受了邵安的指使,想要刁难戏弄这小儿一番,竟不想事情闹得这般大,那一叠叠碗碟是一大早她指使着小荷那死丫头从柜子里搬弄出来的,这便是今儿个那黄毛丫头一整日要干的活儿,其中可是有不少精贵的碗碟,有几样还是昨儿个太太院子专供的,不想竟全被碎了个一干二净。 鹦哥身子微恍,只捏着帕子想要劝阻那杨三,可如今那杨三在气头上,疯了眼了,鹦哥压根劝解不了,她四下瞅了瞅,见身旁的黄毛丫头缩在身后瑟瑟发抖,只一把揪着她的衣袖连人带衣裳揪进了后厨库房躲了起来。 而厨房外这一道惊天动地的动静终于惊得厨房里的人悉数跑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哎,杨三,你这是作甚?” “这是作甚?” “杨三!你住手!” 眼看着宝儿围着井口狼狈逃窜着,眼看着杨三追了几圈,直接从井上一把横跨了过来,恨不得一把薅住他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时—— “住手!” “胡闹!” 在厨房里打盹的杨三的师傅老李出来了,只背着手喝斥一声。 眼看着要一把逮住元宝儿的杨三听到师傅的声音手瞬间一抖,终于停下了手,杨三这才终于从急疯眼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抬眼一瞧,只见师傅,两个师弟及几个打杂的全都出来了,师傅正一脸怒视着他。 而他的脚下,上百个碗碟全都碎成了碎片。 “混账东西!” “一大早的,这是在干什么!” 老李沉着脸,朝着二人怒目而视着。 “ 杨三一愣,下一刻,他脸上横肉微微一颤。 双眼嗖地一下赤红了。 只攥紧了拳头扭头死死盯着元宝儿,正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揪到老李跟前告罪解释,却见那元宝儿先一步一把跪跌在了碗碟碎片上连连朝着老李的方向狠磕着头道:“是宝儿的错,皆是宝儿的错,杨大哥让小的洗碗,小的手受伤了拿不起碗,就碎了一只,杨大哥这才……都是小的蠢笨,连个碗也拿不住,这位伯伯,您要教训便只管教训宝儿便是,宝儿知错了宝儿吃错了,呜呜呜……” 宝儿的头狠狠磕在茗碗碎片上,不一会儿便被划出了道血口子。 他浑身哆嗦,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身板颤颤巍巍的,趴跪在满地的脆片堆里,仿佛吓得不知所措,可怜羸弱至极。 而趴在脆片上的那双手,上头巴扎着厚厚的纱布,不知何时有血迹溢了出来,将那白纱布染红了一片,看上去,肿成了萝卜头似的。 宝儿话音一落,众人交换了几个神色。 老李脸上铁青着脸,良久,只冲着杨三冷声道:“混账东西!” 杨三却脸色一变,只气急败坏的指着元宝儿冲着老李道:“师傅,他说谎,他……他……他……” 一连着“他”了几声后,杨三竟一时憋不出半个字眼来,最终气不过,只暴跳如雷跑过去一把揪住元宝儿的衣领恶狠狠的掐住元宝儿的脖颈,一脸憋屈愤恨道:“你这小畜生,竟敢污蔑老子,老子宰了你!” 宝儿掐着杨三的手呜哇大叫着,险些被他一把掐死了。 “师兄,你撒手!” “要出人命了。” 王平长贵二人立马跑过去一人揪着一边,生生将他的手掰开了,一把将人架了出来。 原地,宝儿死死掐着脖子歪倒在了在了碎片堆里。 “宝儿。” 小六见状,白着张脸立马跑了过去,将人扶了一把。 “混账东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老子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却说老李看着跪在脚边的徒儿杨三,抬起脚便是朝着他的肩上狠踹了去,他力气之大,就连一身横肉的杨三都给他被踹翻了。 还要再踹,这时,厨房里小李师傅慢悠悠的踏了出来,四下瞅了一眼,道:“行了,再闹,得惊动上头了。” 说罢,扫了王平长贵一眼。 王平长贵交换了个神色,一人跑到厨房口盯梢,一人跑到了鸡笼里将里头的三只老母鸡放了出来,长贵追着母鸡满院追赶,一时闹得整个厨房鸡飞狗跳。 老李又狠踹了杨三一脚,冷着脸道:“半年月钱,若有下回,给老子滚蛋!” 说罢,背着手远远的抬眼盯着远处跌落在地上的元宝儿小脸上看了一眼,双眼微微一眯,随即将袖子一甩,若无其事的踏进了厨房。 待老李起身后,杨三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死死盯着宝儿,恨不得将他扒皮抽血。 风波散去后,鹦哥这才捂着胸口从库房朝着外头探头探脑。 宝儿又被小六重新扶到了屋子休养,至此,元宝儿成了整个厨房的透明人。 无人搭理他,也无人管束他,除了小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说过话。 他被整个厨房孤立了。 宝儿还终是太小了,不知一个小小的厨房竟有此乾坤。 他以为碎了那些碗碟,那个杨三多少是要受些罚的,若是那里头有些贵重些的,便是被赶了出去也毫不稀奇,而他年纪小,又刚入府,从这件事中抽身而出的话,既能报仇泄恨,往后也能凭着此事树立一些威望,也不说树立威望,至少基于此事,他凶狠的名头总归能传些出去,便也再无人敢仗着他年纪小而肆意欺负他了。 逃难的这些日子,他与黑娃几个就是这般胡作非为的。 却忽略了,小孩的世界能行此事,可大人的世界,岂是一个小小的他能耍得起心眼的? 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压根不够人瞧的。 宝儿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一个小小的厨房,竟也是一个小世界,何况,整座府邸? 他被厨房孤立会有什么后果? 会悄无声息的被人给害了么? 会被人想着法子给赶了出去?或者将他打发到更下等的地方,例如去倒夜香之类的? 横竖,那杨三,他可是彻底得罪上了。 元宝儿 第11节 为今之际,看来,只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了。 一是,选择留在厨房,却必须抱棵大腿,抱着求庇护。 二是,只能想着法子离开厨房,寻旁的生路了。 可这初来乍到的,宝儿两眼一抹黑,对这个太守府全然陌生着,除了厨房,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是个男的,去也只能去往男主子的住所当差,老爷跟前压根轮不到他,而那大少爷,倒是有些渊源,可有邵安伴随左右,怕也是死路一条,剩下的便只有那位二少爷一处地方了,可那位二少爷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在厨房这些日子,一提到那位,竟听到各处叫苦不迭,各个推诿,不敢往那处去。 看来,出路只有一条了。 崔师傅,厨房的老大! 唯有搞定了崔老大,他方能博得一条唯一的生路。 在难民窝里,是与生死作搏斗。 不想,好不容易被阿爹阿娘送到了太守府,却也压根不遑多让,随时随地竟也命悬一线。 活着,怎么就那么难了。 第13章 “嘎吱”一声,门被从里推开了。 一大早,崔大厨崔治打着哈切刚踏出屋门步子便是一顿,腿直接悬在了门沿上。 打到半道上的哈切被憋了回去。 崔治揉了揉鼻子,再揉了揉眼,只见门口跪着个小孩儿,瘦瘦小小,耷拉着双肩,垂着脑袋。 崔治愣了愣。 瞌睡瞬间清醒了过来。 崔治挑了挑眉,抬脚踏出了门沿,只撸起袖子微微弯腰将脸凑过去一瞧,好家伙,一大早的自己屋子外头跪了个人?还耷拉着脑袋睡得正香? 啥玩意儿? 崔治双手捋开垂落在自己脸侧的两缕乱发,扒拉开露出自己的双眼将人细细瞅了瞅,只见跪在自己跟前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双眼紧闭,一脸蜡黄,小脸还不足他巴掌大小,小孩看着有些眼生,干瘪瘦弱,仿佛吃不饱饭的难民似的? 难民? 哦,对了,厨房前几日好似拨来了两个打杂的,依稀听着好像是从难民窝里给捡回来的? 小难民呼吸平稳,干瘪瘦弱的两颊处泛着大朵大朵的粉色,看来跪了挺长时间,也睡了挺长时间,倒是睡得香。 就是小脑袋时不时点上两下,小嘴时不时砸巴两下,仿佛睡姿不太舒坦。 崔治预备将人弄醒。 只是,手推到了脑门上,又收了回来。 他是厨房里的主厨,掌事的,往日里早上有人轮班当值,他一般中午过去,重点在晚膳,前几日依稀听到大早上的厨房里头好似闹了些龌龊,据说是新来的不懂事,将鸡笼里的鸡鸭鹅给不小心放了出来,追着闹得满城风雨,整个厨房大乱,还碎了不少碗碟用具? 厨房里的这些个小事,他一般不会过问。 这会儿,人朝着他这儿一跪,是来求情来呢?还是来告罪来了? 哼,小小年纪,倒是胆小包天,还敢往他这儿来求情! 厨房有厨房的规矩,一个小小的杂役奴才,竟越过那么多人,越级来了他这,成个什么体统,厨子班子里头规矩多着呢,一切得论资排辈。 这样一想,崔治冷哼一声,只背着双手直接越过了这小儿,大步踏了出去,走到走廊尽头时,听到身后一砰,崔治扭头瞧了一眼,只瞅见那小子身子一歪,险些摔了个狗啃地,不过,在脸将要贴地的前一刻脑袋打了个璇儿,又揉了揉眼睛将脖子支愣了起来,便又很快砸吧着小嘴,将脖子一弯,脑袋一点,细细的鼾声很快传了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也好似发生过了无数回似的,早已经练就了这一副熟能生巧的本领。 崔治眼一瞪,是又气又乐,片刻后,又觉得哭笑不得。 他今儿还得给老夫人做一道药膳,耽误不得,便很快去了厨房,厨房有人轮值,一进厨房便瞅见新来的一个瘦猴似的在烧火,一人看着好几个炉子,热得满头大汗,他进来没多久,王平长贵两个小的连连跑了过来,装模作样的忙碌着。 今儿个小李当差掌事,他问了声:“你们师傅呢?” 王平回道:“师傅去库房挑拣干货了,昨儿个太太说那扇贝不够鲜美,他便去亲自挑拣了。” “恩。”崔治点了点头,想了想,忽而随口问道:“新来的不是有俩吗,还有一人呢,上哪儿躲懒去了?” 王平眼珠子一转,挠了挠脑袋道:“老大,那小子气性大,不服管,师傅准备晾他几日,也不知那小子在干嘛,既不来厨房露面,也不与大家伙儿说话,只怕还在睡懒觉呢。” 崔治想起跪在自己门外的那个身影,心道,可不是在睡大懒觉么。 “哼,不服管便将他撵了出去便是。” 崔治眉一挑扎进了灶台。 一直到煮完药膳,将药膳送到老太太院子里,半个时辰又将空碗送了回来后,日头已经不高了,昨儿个到西院陪西院那几个车夫玩了几把牌,这会儿约莫有些犯困,崔治吩咐好厨房后,便准备回屋眯会儿。 结果,回到屋子外头,却见那小儿还在,这会儿竟是撅着屁股双手垫在地上,脸枕在胳膊上睡得鼾声阵阵。 竟还堂而皇之的撅着屁股寻到他屋门口来睡,真是活腻歪了不是? 崔治将袖子一撸,抬起脚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撅起的小屁股上用力一脚。 “哎呦喂!” 却说宝儿被这一脚直接踹了个四仰八叉,整个人歪倒在地上摔成了个活体王八。 他摸了摸屁股惨叫一声,人还在梦里,梦到自己在爬树陶蜜蜂窝,结果被人一把拽了下来直接摔倒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宝儿呼痛一声,正气得要破口大骂,结果,骂骂咧咧双眼一睁,对上了一张头发凌乱,满脸胡子拉渣的脸。 一大一小,一人站着,一人躺在地上,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下一刻,宝儿似乎终于晃过神来,双眼瞬间瞪圆了,立马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一跃而起,然后一改方才骂骂咧咧地嚣张姿态瞬间耷拉着双肩,又低眉顺眼的双腿并拢跪在了地上。 崔治就跟瞧变脸术似的,眼睁睁看着那张小脸由骂骂咧咧,到震惊到双目瞪圆,再到丧气似的低眉顺眼,乖觉顺从,整个过程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要不是他亲眼所见,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了。 呵。 眼前这小儿,可十足是个唱大戏的戏精。 小小年纪,竟如此精怪。 瞧着秀秀气气,老老实实,还十足是个小娃娃了,竟鬼精鬼精地,可不像是个老实的,指不定一肚子的坏水了。 崔治本不欲理会,不过见他表情实在精彩,莫名觉得令人地笑皆非,竟渐渐来了兴致。 “你是哪个?一大早的跪在我屋子外头做什么?” 想了想,崔治摸了摸下巴问着。 话一落,只见眼前这小儿嗖地一下抬眼看了他一眼,直愣愣地看着,铜仁似的双眼里黑白分明,一眼仿佛要望到人心深处,看了许久许久,只见那小儿忽而将脑袋一低,朝着他磕了个重重的头,重到头一落下,发出了一声剧烈的“砰”声。 “我想拜你为师。” 小儿磕了一个头后,匍匐在他脚边,一字一句说着。 “啥?” 崔治掏了掏耳朵,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还来不及问话,却见那小儿复又将脸一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打听到了,老李小李二位师傅都收了徒弟,就您没徒弟,我想让您收下我做您徒弟。” 元宝儿一字一句认真说着。 明明还是奶娃娃般的年纪,那稚嫩的声音里竟也透着一丝一本正经。 若是往日里,崔治才没功夫搭理这么个小奶娃子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住了没挪脚。 “哦?我这人闲散惯了,从不收徒,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收了你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破烂小儿作徒弟,或者,换个问法,你觉得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小娃娃,又凭什么做我崔治的徒弟。” 崔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处的短须,淡淡问着。 语气倒是没有任何轻蔑之意,却也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高人姿态。 崔治这话一问,却见那小儿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似的,从容回道:“我晓得您喜欢玩牌,我也会玩骰子,我可以陪您玩牌玩骰子取乐,我晓得您心情闲散,为人懒惰,于公,在厨房里头,我可以为您守炉子添火,我晓得您热衷研制药膳药理,研制新的药膳配方时,我可以为您尝试您研制的任何新的菜肴,哪怕有毒的也成,于私,您若是我师傅,我便可以为您添茶倒水,洗衣洗鞋袜,还可以为您铺床倒夜香,横竖,您想要做任何想做的事儿,而懒于动手的,我这个徒弟都能替您办成,还有,我不会向厨房里头其他几个那样,偷偷摸摸的想要从您这里偷学厨艺,我身子弱,连口锅都抬不起来,您无需传授我任何厨艺,只需认了我做徒儿,赏徒儿口饭吃便是。” 宝儿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字字珠玑的说着。 当他说到他会玩骰子,可以陪他玩牌玩骰子时,崔治双眼微亮,当他说到他为人懒惰时,崔治双眼又是一蹬,差点儿要吹胡子瞪眼了,而当他说到可以为他端茶倒水,甚至倒夜香时,明显,崔治已被他隐隐说动了。 而当他提到药膳,尤其是提到旁人想要偷偷摸摸从他这里偷学厨艺时,崔治双眼嗖地一眯。 崔治之所以成为主厨,便是因着他这道药膳威震整个卫家,得老夫人看重,余下大李小李两个厨艺并不差他多少,就是在药膳这门绝学上被他甩到身后,屈居他人下的。 没想到这小儿,一个菜刚刚入府不过几日的奶娃子,甚至连他没有丝毫印象的奶娃子,竟然在短短几日摸清了他所有的脾性,还将整个厨房里头那些曲曲折折的是非关系网竟也摸了个透彻。 倒是生了一副晶莹剔透的玲珑肠子。 这样想着,崔治不由再次扫了眼跪在他脚边的这个小小身影,见这小儿也仰着小脸一脸淡然的回看着他。 倒是生得讨喜。 这样一想,崔治不由挑了挑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拜我为师。” 话一落,只见那小儿抿着小嘴,微微咬牙道:“我得罪了杨三,被整个厨房孤立了,唯有您能护我周全。” 崔治盯着那张隐隐愤恨的小脸定定的看了片刻后—— “进来吧。” 崔治淡淡说着,话一落,他抬起步子越过宝儿直径踏入了屋子。 宝儿跪在原地听到这句话后,双眼再次一瞪,似没有料到他竟这般爽快似的,只愣愣的跪在了地上有些反应不过来,一直待目送崔治踏进了屋子,这才后知后觉的朝着崔治的背影狠狠的磕了个头道:“谢过师傅。” 话一落,他一溜烟爬了起来,跟着钻进了屋子。 第14章 次日一早,一贯起得晚的崔治难得起了个大早,每月一次的厨房例会,全体厨房里的厨子,杂工们全部都要到齐,一大早的所有人在厨房外的院子里排成了两例队伍。 厨子杂工一列,婆子丫头一列。 “万鹏,宝儿还没到了,咱们……咱们要不要再去催催他。” 小六朝着院门口的方向着急忙慌的探头探脑着。 元宝儿 第12节 万鹏是厨房里跟他们睡一屋的学徒,另还有一个,叫做朱梁,朱梁为王平长贵马首是瞻,前几日在屋子里扔宝儿被子和包袱,对宝儿动辄推搡辱骂,见他年纪小便欺负他,结果当日晚上半夜里,他们听到惨叫一声,被炕东角的动静给惊醒了,连连摸下炕爬起来点上蜡烛一瞧,只见睡在最里侧的宝儿不知何时越过了他们滚到了最外侧,正寻着把剪子跨坐在了朱梁身上,只伏着身子凑到朱梁身上用剪子抵在了他的脖子处。 朱梁吓得惨叫连连,却不敢轻举妄动。 小六和万鹏大惊,立马飞快过去一把夺走了宝儿手中的剪子,却见宝儿双眼混沌呆滞,歪头一倒,竟抱着被子若无其事的呼呼大睡了起来,次日问起,只一脸茫然道有夜游症,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 自那以后,朱梁虽觉得气恼,却也再也不敢肆意欺负他了,可始终咽不下那口气,只时不时的对宝儿冷嘲热讽。 整个屋子里,唯有小六一人与宝儿说话。 至于朱鹏,他也是个厚道人,他虽不与宝儿亲近,不过,对小六还算正常来往。 这会儿小六病急乱投医,只急得向他寻求着主意。 明明早起时,他还提醒了他今儿个要务必到场,不然杨三那伙人决计会借口将他给赶了出去的。 当时宝儿含含糊糊的嚷了一声“晓得了晓得了,别吵吵,再眯会子”便一头扎进了被子里,早知道,他怎么着也该将他拽起来的。 “怕是睡死了过去。” 万鹏想了想元宝儿那性格,道。 话一落,排在队伍最左侧的杨三闻言,忽而眯着眼面露凶恶的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扫了一眼,万鹏立马闭上了嘴。 “有人今儿个要滚蛋咯!” 朱梁见状,只微微抬着下巴,一脸幸灾乐祸的说着。 “好了,别吵吵,时辰到了,老崔也该来了。” 老李小李二人从厨房出来,见众人交头接耳,扫了众人一眼,扯着嗓子□□着。 话毕不久,果然,只见院子外头有人拎着壶酒,慢悠悠的踱步而来。 崔治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提着酒壶,兴致仿佛极好。 见到他的到来,队伍里各个抬头挺胸,排排对齐,整个队伍彻底安静了下来。 “哟,今儿个一个个都挺精神的!” 崔治见队伍整齐,所有人精神抖擞,心情大好,只笑眯眯的揭开葫芦酒壶啜了一口,砸吧一口,瞬间提神,随即,将酒壶朝着身后一递。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这才发现他身后竟还跟着一人。 因崔治人高马大,身后那人细瘦矮精,全部被崔治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故而无人发觉,这会儿,一条细瘦的胳膊从他身后探了出来,下一刻,一张古灵精怪的巴掌小脸从崔治胳膊外一闪而出,众人这才瞧清楚了,正是被所有人孤立不待见的小儿元宝儿。 只见那元宝儿一脸熟稔的接过崔治递过来的酒壶,朝着自个儿小小的脖颈上一挂,而后,跟条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的跟在崔治身后,一直待崔治走到了队伍中央,大手一挥,朝着众人哈哈大笑道:“今儿个的会例其实无甚可讲的,讲来讲去无非也就那些炒了八百遍的套话,今儿个只有三句话,第一,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如今府里的主子们多了,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了精神来,精心伺候着,厨房可不比旁的是非之地,这里可容不下任何岔子的,无论哪个敢在吃食上做文章不干净的话,没有任何原由,一概不留!” “第二,如今城外灾民众多,老爷一心救灾安置难民,太太发了话,从下月起府里缩减用度,咱们厨房往后的开销减半,也跟着积极响应支持老爷的大事——” 崔治这话一出,队伍里开始哀嚎议论。 “好了,都瞎嚷嚷个啥劲儿,外头的难免都饿死几十万了,街上的百姓们也一个个全都吃不起饭了,你们如今还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月钱照发,还瞎嘀咕个啥劲儿,如今赶上灾年也是没法子,待灾情一过,便立马给恢复了,行了,甭嚷嚷了,横竖哪处缺了油水,咱厨房也缺不了的!” 崔治扯着嗓子叨叨一通,底下众人交换了个眼色,也终于一个个无话可说。 “这最后一点嘛,便是我今儿个得了个爱徒,喏,俺家小宝儿,最是伶俐可人,就是人有些皮,大家伙儿应该也认识的,往后便是我崔治的关门弟子呐,劳驾各位兄长阿姐叔叔伯伯婶婶们多照看着些——” 崔治一边说着,一边将元宝儿往身前一推。 宝儿也不怯场,只抬起两手,朝着眼前众人作了个揖,一本正经道:“往后劳驾诸位照顾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照顾”二字上,他咬字极重。 崔治这消息一出,元宝儿这话一落,只见队伍里众人神色大变,小六一脸震惊惊喜,万鹏也略有些意外,朱梁气得牙痒痒,而杨三只双眼死死盯着元宝儿,垂落在身侧的两个拳头咯咯作响,身后鹦哥则捏着帕子擦了擦嘴,上下扫了元宝儿一眼,心道:好个难缠的小儿。 就连崔治身后,老李小李二人也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个神色。 整个队伍一时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却说自打宝儿跟了崔治后,万鹏也正常与他来往了,朱梁又气又恼,却是万万不敢再得罪他了,王平长贵二人见了他开始笑眯眯的唤他“小师弟”,小李师傅也笑眯眯的唤他宝儿,唯有老李师傅见他如空气,而杨三,每每死死盯着他,却又碍于老崔的缘故,并不敢真正将他如何,两人最终成为了厨房里人尽皆知的死对头。 当然最过开心的自然要数小六了。 总的来说,宝儿终于扬眉吐气,在整个厨房里站稳脚跟了。 唯一担忧的是那个跟他过不去的邵安,不知什么时候忽而向他发难或者使出阴招,毕竟,他邵安可不是厨房里头的人,不受崔治的管束,并且,他的靠山可比一个崔治大多了。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助他,约莫半月后,宝儿忽而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便是府中的大少爷不堪百姓疾苦,决定离开元陵城去往河南重灾之地游历顺道沿路支持帮助百姓们恢复灾后重建工作。 而邵安乃他新添的一随从,自然得一路跟随。 话说伍天瑜的这番行径一出,不多时,竟传遍了整个元陵城,一时成为了街头巷尾一桩人人称赞的美谈,甚至也引得不少心怀天下的学子才人纷纷效仿,也为太守大人的救治灾民一功平添了一份功绩。 于是,宝儿的敌对头一个走了,一个被他的身份压制住了,宝儿便能彻底放下心来,在整个厨房横着走了。 只是,当初宝儿被送入太守府时是抱着报恩的由头发卖进来的,不想,他非但连报恩的机会都没寻着,就连那恩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宝儿都一概不知。 毕竟,救了他一命,还令他逃离了难民窝,在太守府过上这样肆意快哉的悠闲日子,确实全是因着那人人称赞的大少爷的缘故,宝儿也答应了爹娘,会好生报答他的。 如今看来,报恩一事,只能往后挪挪了。 话说,难民们盘踞在城外游荡,宝儿却在厨房跑腿,被伍家的油水是养得白胖成团,小嘴时时冒着油光。 一晃两年过去了。 当年干瘪瘦弱不成人形的宝儿如今身子渐渐长高了几分,小脸也日渐圆滚,当年焦黄失色,满脸蜡黄的小脸如今是白里透着淡淡的粉。 宝儿本就生的不赖,逃难时饿得跟个饿死鬼似的,成了个人形骷髅,瞧不出美丑,而在这太守才养了小半年,相貌便开始渐渐展露人前了。 只见他生了一张圆润漂亮的鹅蛋脸,一双圆滚似铜钱似的杏眼那叫一个漆黑水灵,里头永远像是蓄满了一池泉水似的,忽闪忽闪的,惹人喜爱,他眉毛漆黑秀气,鼻子小巧挺翘,嘴唇殷红饱满,比抹了胭脂还要水润鲜红,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眉心处长了一颗漆黑溜圆的黑痣,不大不小,正好映衬在眉心最中央的位置,一眼望去,无不令人惊呼侧目道:呀,这颗痣可长得真好看,是描上去的么? 这么多优质的优点汇聚到了同一张脸上,怎么看怎么令人喜爱,活脱脱就跟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似的,一脸的福气,又加上他聪慧伶俐,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能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每每惹得下人们气得瞪圆跳脚,却能哄得主子们哈哈大笑。 据说有一回他去老夫人院子运送餐食,结果被老太太瞧见了,惹得老夫人都忍不住将人瞧了几瞧,直赞是个伶俐了,当即被老夫人赏了不少果子点心来。 当然,他的伶俐是建立在他不张嘴耍横的前提下。 第15章 “大,大,大——” “小,小,小——” 一大早的,天才刚蒙蒙亮着,整个太守府还处在一片静谧之中,西院的马房里,却传来阵阵激动人心的叫嚷呐喊声,那叫喊声震破了天际,险些要掀翻了整个房顶。 只见那东角的大炕上挤了十余人,一个个或撅着屁股或撑着胳膊手臂,十余人脑袋齐齐凑到一块儿凑成了一个圈,一个个围着炕中央手舞足蹈,激烈呐喊着,尤其以跪趴在炕上那名十二三岁的小童最为亢奋夸张。 “赌大!” “大大大大大大大!” 只见他直接撅着屁股,将整个身子将整脸全都贴到了炕上,一边激动的握拳砸炕,一边激动的叫嚣呼喊:“白叔,开,开,快开!” 嗓子都分明已经被喊哑了。 在他的吆喝喊叫下,对面一短须老头砸吧下嘴巴,扫视了众人一圈,终是缓缓将身前的一口白瓷碗揭开了一条缝隙。 那小童嫌他磨蹭,等不及了,要亲自去掀,却被老头抬手往他脑门上一敲道:“去去去,急什么,龟儿子!” 说罢,他自个也趴到炕上,偷摸从缝隙里瞄了一眼,下一刻,只见那老头双眼一亮,神色亢奋的将整个白瓷碗揭了开来,赫然只见那碗下静悄悄的躺着三颗骰子,分别是:一点,两点,四点。 “小,是小!” “老子赢了!” 小童旁一个大胖子见到骰子上的点数后,脸上一阵狂喜,只嗷呜嚎叫一声,全身肥肉乱颤,他伏身一把将老头跟前的那一大堆铜钱全部刨到了自个的跟前,满满的一大堆,堆成了个小山丘,怕是足足有二三两银子。 他这边得了胜利,乐得眼睛挤成了一条线,浑身肥肉乱颤,满脸喜不自胜道:“这一宿忒值,不枉老子陪你们熬了一宿!” 相比他的旗开得胜,一副战胜了的公鸡昂首挺胸地模样,余下十余人却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自认倒霉,尤其是那名小童,见那死胖子将所有的铜钱收入那块破布里,裹了便要走,他愤愤不平地抬脚将人一拦,咬咬牙急红了眼道:“死胖子,再来!” 这名小童便是元宝儿。 这两年来日日陪着崔治过来摇骰子赌钱,他也日渐染上了几分赌性,倒不像师傅那般沉迷,却也隔三岔五地想要摸摸骰子,不然手痒得厉害。 昨儿个他们发了月钱,便相邀在这马房玩耍,不想,昨儿个赌局忒过激烈,赌的全是大的,战况可谓火药味十足,宝儿手气不错,他师傅昨儿个手臭半夜便走了,他都赢了快二两银子,小半年的月钱,早已经杀急了眼了,本想趁着手气大发,再玩上最后一局,不想,这最后一局一推再推,转眼便到了大天亮了。 这倒好,兜里一个子都不剩了。 昨儿个发的半吊钱全部输了个精光。 不光是他,在场除了死胖子以外,其余十余人或多或少也全输了,月钱一溜烟整整齐齐的全部进了死胖子的裤兜里。 “还玩,你兜里还有子儿么?” “元宝儿,差不多得了,你个小抠门的,每回就玩几个破铜板的,老子都不稀的伸手去捡,裤兜里没子了就甭再丢人现眼了,该干嘛干嘛去,天都大亮了,老子困得睁不开眼了。” 胖子赢了钱一脸的洋洋得意,一边打着哈切,一边摆摆手说着。 他一贯玩得大,素来瞧不起元宝儿,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下注,抠门到了极致,若不是瞧在他师傅老崔的份上,都懒得搭理他。 元宝儿听了他这话后,一把从炕上跳了下来,只将袖子朝着胳膊上一撸,朝着胖子骂骂咧咧道:“赢了钱便想走,门儿都没有!” “给老子站住,再来一局!” 元宝儿矮了胖子一大截,身子还不足他半个大小粗细,可气势却丝毫不弱。 胖子瞥了一眼元宝儿的细胳膊细腿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本想再嘲讽几句,不过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他晓得元宝儿这小子年纪虽小,却邪性得紧,喜欢来阴的,鬼点子多了去了,听说厨房里那些人不知吃了他多少暗亏,都不敢惹他,保不齐哪日便给他上了套了。 往日里在马房里一个个见他年纪小,也不与他计较。 不过胖子往日里吃了他不少嘴上的亏,这会儿难得将了这小儿一军,见他不依不挠,不由斜眼瞅着他道:“输得都要光屁股了,还想玩,想玩可以啊,将裤子脱了压在上头,老子便同你玩。” 胖子这话一说,屋子里竟都哄笑一堂。 整个西院的人哪个不晓得,他元宝儿,人送外号雪媚娘,绣花针,娘娘腔,因他生得男身女相,那小脸白的,滑溜得,比二小姐抹了脂粉的脸还要白嫩,于是大家伙儿私底下给他起了不少外号,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雪媚娘”“绣花针”“娘娘腔”这几个了。 下人堆里传言,他之所以生得这般娘娘腔,是因为他底下那事物没长全乎,要么是长残了,缺了或是断了,要么是太秀气了,跟根绣花针似的。 其实这话说起来还是有些由头的,起因是在一年前,说是有一回他与他厨房里头的那位师兄杨三起了争执,二人打了起来,杨三朝着他的裆,部一脚踹过去,却底下平平,犹踹无物,可细细回想起来,却仿佛是有物的,不过是太过细小,状似无物罢了,自那以后,杨三每每提及元宝儿皆是轻蔑嘲讽称呼:那小太监。 于是,这个说法一出,半个西院都传遍了,去年,整个西院当作笑话似的议论嘲笑了大半个月,这些外号全部都是那时起的,据说那元宝儿丢了脸,那年,缩在屋子里大半个月没敢露面,没脸。 后来据说有人追问到了原由,据说那小儿本是难民,在逃难过程中被人擒获,割了那事物垫肚子吃了,也有传闻据说是被狗给咬了,横竖是有些缘故的,具体究竟为何,没人敢亲自过问,只知自那以后,那小儿对自己的身子护得周全至极,任何人哪怕碰他一下都不成,谁不小心挨了他一下,都恨不得朝人骂骂咧咧,就连蹲茅厕,洗澡,睡觉,全都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些传闻几乎人尽皆知。 于是胖子此番这么一提,旁人岂不是心领神会,一个个全都笑弯了腰了。 果然,元宝儿听了这话后,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握紧了双拳,一双溜圆的杏眼里满是凶狠,整个人瞬间鼓胀如同一头小牛犊,眼看着就要一声不吭的朝着那胖子扑了去,这时,周围几个人见情况不对,一伙人立马将人一把拉扯住了。 元宝儿 第13节 “好了好了,小宝儿,死胖子那臭嘴肮脏惯了,你甭跟他计较,早晚有一日他会坏在那张臭嘴上的!” “都玩了个通宵了,今儿个大家伙儿实在是熬不住了,你若是不服,或者没个尽兴,改明儿个再让白叔撺个局,咱再玩个尽兴你看如何?” “死胖子,你还杵在这里丢什么人现什么眼的,还不快搂着你的赌资滚蛋。” “行了行了,主子们该起了,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大家伙三三两两的散了。 “宝儿,快回你们厨房去,别给你师傅丢脸了。” 最后,白叔一声令下,将所有人全都给轰了走了。 东边日头渐渐升了起来,三四月的清晨,略有些凉薄。 掀开帘子从马房出来时,元宝儿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 因输了钱,他老大不高兴。 他这人向来抠门,整个厨房里头的人几乎人尽皆知,想从他身上扣出半个子儿来,那是比登天还难。 以往跟在师傅后头下赌注,每每都是几个铜板几个铜板的下,大多数时刻都是充当着崔老头的马前卒,专门给他老人家吆喝助威的。 崔老头待他不薄,输了最多骂骂咧咧将他数落一通,赢了却是手松,撒花瓣似的给他赏钱,有一回直接赏了他一两碎银子,宝儿便每晚陪他老人家过来玩几把。 昨儿个发了月钱,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就被一伙人起哄拉到了马房,也是他贪心,昨儿个半夜都赢了快二两了,却还不知足,这会儿二两全被搭进去了,还将揣胸口那半吊钱也全都输没了。 半吊钱啊,一个月白干了。 元宝儿肉疼得厉害。 难受之余,一脚踹在了院子里,将块偌大的石子踹飞了,不多时,听到马房西角传来一道骂骂咧咧的“哪个龟孙子”的臭骂声,元宝儿脖子一缩,立马搂紧了身子一头扎回了厨房后院。 又累又饿又困,竟一时不知该先办哪样? 这个时辰厨房在忙活,今儿个师傅不用当值,他过去只会添乱,倒不如先回屋睡一觉,睡到中午再起来吃饭干活。 这样想着,宝儿便回到了屋,鞋袜都没脱就一溜烟钻进了被窝里,不想,眼刚闭上,忽而听到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元小爷?” “宝儿小祖宗?” 有人尖着嗓子趴在门口叽歪着。 元宝儿略有些起床气,正犯困呢,被人吵到了,忍了忍,没能忍住,顿时一个鲤鱼打滚从炕上弹了起来,掀开被子一瞅,朝着门口便咬牙发怒道:“哪个龟孙子,叫屁啊,再叨叨,你爷爷灭了你!” 宝儿输了钱,火气正没处发了,这会儿跟个炮仗似的,谁点谁着。 “怎么着,咱们家小祖宗昨儿个一宿没回,我寻思着手气应当是不错的,怎么瞧这小脾气,感情是输了不曾?” 只见门口那人搓着手哈腰进了屋。 一脸恭维着。 竟是与元宝儿同屋的朱梁,当年元宝儿的死对头。 两年下来,两人早已经冰释前嫌,朱梁一度叛敌,背弃了杨三,成了元宝儿的追随者。 宝儿看着朱梁那谄媚样便知准没好事,他冲他嚷了句“别扰了小爷的清梦”,便将被子一拉盖到了脑袋上。 不想,那朱梁竟凑了过来,依然跟只苍蝇似的,围在元宝儿跟前不断嗅啊嗅,而后舔着脸道:“小祖宗,可否商量件事儿,借几个钱来花花,我晓得你爱藏钱,是个有钱的主,我这月命里犯冲,月钱一发便全还债了,这几日嗓子疼得厉害,你赏我几个铜板买副药煎了吃成不成?” 朱梁一脸溜须拍马的讨好着。 他知元宝儿这人抠门得厉害,想从他这会儿扣钱,比登天还难,不过,今儿个他可不是打无准备的杖的,他可是有备而来的。 朱梁这话一落,果不其然只见那元宝儿一脚朝他踹了过来,被子底下的人暴躁骂了一句:“滚!” 朱梁非但不恼,反而眼珠子一转,砸吧了下嘴,道:“也不是白找你讨钱花的,哥哥告诉你个秘密,关于你的,咱们对等交换可成?” 说着,见被子底下没了动静,朱梁晓得这小儿没耐心,便一鼓作气道:“你猜我刚刚在厨房外头瞅见了哪个?是邵安,他从京城回来了,我刚刚撞见杨三跟他在后院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密谋着什么,瞧着鬼鬼祟祟的,便偷偷摸摸过去偷听了一耳朵,依稀听到提到了你,还有管家那淫,棍弟弟马富贵的名讳,小祖宗,你说,他们是不是在什么坏主意呢?” 朱梁这话一落,只听到噌地一声,元宝儿将被子一掀,嗖地一下从炕上挣着起来了。 邵安回来了? 马富贵?那可是个专门残害小童,有着龙,阳之好的老淫,棍。 他因名声太差被伍家赶出了府邸,却时不时偷偷借着探望兄长的名义入府走动,有一回来了厨房,见到了元宝儿,那哈喇子当场便流了下来。 听到这个名讳,元宝儿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心得他要命。 第16章 话说将朱梁打发走后,宝儿又饿又困,却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翘着二郎腿用手枕在脑袋下眼睛一直滴溜溜的转着,琢磨了片刻后一个鲤鱼打滚又重新翻身起来,四下乱瞟,见左右无人后,只砸吧着小嘴一把翻身下炕趴在了炕底下。 这张炕多年不用了,冬日里也不见生过火,炕里头时不时有老鼠穿行,后来小六和万鹏就将底下的炕口给封了。 宝儿的钱袋子就藏在了这炕肚子里,他费心扒拉的将钱袋子扒拉了出来,蹭了满手的黑灰。 宝儿将包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脚布层层掀开,随即拿起里头一个黑色的钱袋子朝着手心颠了巅,颇重。 入太守府这两年,过的日子与逃难时相比,那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然而纵使好吃好喝,好酒好肉的,却远不如在外头自在,他虽被这太守府的油水喂养得白胖成团,日子过得快快活活,却多少有些惦记爹娘。 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盼着爹娘来接他走,就连梦里也多是爹娘带着大鸭腿来给他赎身的画面。 元宝儿最爱做的事情便是颠钱袋子了,但凡这钱袋子每重上一回,他便能一连着得意满足好几日,他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将这个钱袋子给装满了,若是等不来爹娘,便自己给自己赎身,再出府寻爹娘带爹娘回草庙村。 这样一想,宝儿只将钱袋子里的银钱全部一溜烟倒了出来,只见里头两颗枣大的银锭子瞬间滚落了出来,还有五六颗嶙峋碎银子,三四个拇指大小的金瓜子和两颗金花生,还有半吊铜钱和些个散碎铜板,竟也满满当当的堆放了一座小山丘。 宝儿钻进被子里趴在被子里仔仔细细,一个一个数着,一共十九两三百二十一文,昨儿个若是不赌的话,便快要凑齐二十两了,而昨儿个若是赌赢了便走的话,便是能攒到二十二,三两了。 二十二,二十三两啊! 真真气煞人也,那该死的死胖子,他元宝儿发誓往后与他势不两立! 竟敢赢他的钱。 哼! 宝儿越数越气,越数,心窝子便越发疼得厉害。 十九两快二十两银子,在整个厨房里头绝对是一笔巨款了,便是在整个府里的下人堆里,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要知道宝儿一个月的月钱也才不过半吊钱而已,得两年不吃不喝不花一分钱才能攒到这么多钱! 然而在这府里头,花销可不小,万事都需要派上银子,譬如逢年过节得给师傅添礼,譬如犯了事,惹了人得花银子周旋消灾,又譬如还手痒痒想赌几个钱的,尤其,逢年过节的,想到主子跟前邀个功讨个赏什么的,他们这厨房里头可没有别处那样幸运,能够时时往主子们跟前凑着,有时只能花着钱财打点好院子里的丫鬟姐姐们,这样才能寻到机会在吉祥喜庆的日子亲自派送吃食,赶上主子们用的高兴了,便能得到些个打赏。 宝儿这钱袋子里头的这几个金瓜子,金花生,就全部都是在老夫人寿辰或者过年过节时表现伶俐时给赏的,为了得这些个赏,宝儿可没少花销走动。 可千攒万攒,好不容易攒到了半袋子,如今,怕是又得轮到他割肉流血了。 在这后厨待了两年,虽有崔老头的庇护,可宝儿心知肚明,但凡出了这厨房,哪个又能护得住他。 待了两年,宝儿也算对这太守府约莫多有了一些了解。 他们这后厨虽如同个小小世界似的,勾心斗角,处处风云,可在整个府里又算得了什么。 就譬如那淫,棍马富贵,他可是大管家的胞弟,据说当初在府里手脚不干净被打发出了府,打发到了乡下庄子里去了,后来又听说糟蹋了庄子上一个小儿,还有村里的几个丫头小子,被彻底赶出了伍家,可人家有个掌家的兄长撑腰,即便如此,不照样打点得了府里府外,寻了个往府里送菜送货的活儿么? 厨房里的人当初见了他,虽各个惊讶,却碍于大管家的威势,一个个装聋作哑,哪个敢出面点破,不但如此,那马富贵每每来了厨房,老李小李两个师傅甚至还主动与他说话套近乎,让代问管家的好? 于是,宝儿在厨房里头虽遇到那老淫,棍,甚至被他色迷迷的盯着时,他这一回却万万不敢再向两年前戏弄杨三那样去戏弄那马富贵了,只能尽量避着他走! 可如今,这邵安回来了,又跟杨三勾结到一块,若再将那老淫,棍拉扯进来,宝儿便是腹背受敌,任凭他有个三头六臂又有何用?他们若真有什么阴谋诡计的话,便是连崔老头这个师父的庇护都是护不住的。 那么,如今,他该当如何? 那杨三有老李小李及大半个厨房的势力,那邵安乃二管家的外甥,又在大少爷跟前当差,而那老淫,棍又背靠大管家,除了杨三,余下两人真想捏死他,怕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罢。 为今之计,便唯有向两年前那般,寻一个比崔老头更坚固的后盾呢? 老夫人院里,太太院里,以及三个小姐院里都不用男丁,大少爷如今未归,那么,只剩下一个老爷和二少爷院里呢。 然而,那二少爷院里比地狱还要阴森可怕,往日里连送个吃食什么的,厨房里头各个都避之不及,甚至为了避免去那二爷的院子,宝儿为此还曾咬咬牙,狠狠心,花了钱让那朱梁代他去受那般折磨,要知道,宝儿可是视钱如命,可相比去那二爷的院子遭罪,宝儿竟情愿割肉流血呢。 那二少爷的凌霄阁,可是令整个太守府闻风丧胆的地方,横竖是所有当奴为婢们的噩梦之所罢了。 故而,也唯有一个老爷院子呢。 这样一想,宝儿咬咬牙,狠心的从钱袋子里挑出了一锭五两银锭子,边掏宝儿心里就跟在滴血似的疼得厉害,再摸了摸那胖乎乎的金花生,又实在舍不得,将那颗胖花生放下,改捏了两片金瓜子。 宝儿一边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一边将银子和金瓜子别在了腰带里,再一样样将余下所有的银钱重新装回了钱袋子里,将钱袋子往手心里一颠,宝儿两年的心血去了一小半,他实在是恨透了。 “宝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昨儿个晚上又去赌了?赌了一整晚?真是太不像话了,你才多大,就沾了这赌,往后哪有个好的?” 却被宝儿刚将银子藏好,便将那小六端着个碗进了屋。 宝儿吓了一跳,立马噌地一下从炕下跳了起来,眯着眼,只一脸狐疑的盯着小六,却见小六压根没有注意到他鬼鬼祟祟的举动,目光直直落到了他心口上的那只手上,忙问道:“怎么了,你心口又犯疼呢?” 今年听过宝儿唠叨过两回心口痛,小六想替他揉揉他却不肯,小六便将这事儿记下了,以为宝儿犯了什么病了,寻思着要不要领他去瞧瞧大夫呢,这会儿又见他将手捂着胸口,忙道:“可是又疼呢?” 说着,忙要过来查看。 却见宝儿将白眼一翻道:“去去去,小爷好着呢!” 说着,弯腰将两只鞋子一蹬,穿上了,边穿边问道:“我师父起了么?” 小六道:“还早着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可是饿了?” 说着,忙将手中那碗瘦肉粥递了过来,道:“今儿个二爷院里的,偷偷给你留了小半碗,快吃了,甭叫别人瞧见了。” 小六晓得宝儿爱喝粥。 二爷规矩多,极为嘴刁挑剔,整个厨房往凌霄阁送的东西最为精细。 宝儿毫不客气,他确实饿坏了,也被小六投喂惯了,没有丝毫见外,接过碗便闷头灌了小半碗,边灌边含含糊糊问道:“今儿个厨房可备了劳什子新菜?太太,老夫人院里可有啥得赏的活儿?” 每每厨房研制了新的菜系,厨房里的丫鬟婆子或者跑腿的便一个个双眼冒光,因但凡遇到新菜,主子们尝得高兴便兴许会派赏。 宝儿人精,每每提前打探消息,四处走动,再加上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小嘴,成了整个厨房讨赏最多的人,实在是遭人恨。 “呵,你这小财迷,日日唯有见钱才能眼开,瞧你那双眼如今都睁不开了,还只顾惦记着钱,早晚有一日你会掉进钱眼里的。” 小六无奈笑话着他。 见宝儿吃得太快,立马端了一杯水来,一脸温声的冲他道:“慢点儿吃,又没人与你抢。” 话一落,正要将水递过去,却见宝儿将一个空碗朝着他怀里一塞,宝儿用袖子将小嘴一抹,道:“行了,甭唠叨了,师傅若有事,我去去便回。” 话一落,只见他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 元宝儿 第14节 小六“哎哎”几声追出去时,连他片衣角都不见了踪影。 小六又无奈,又无语,最后只得将碗筷收拾了,又替宝儿将他的被褥叠细心收拾好了,这才端着端盘走了出去,出去前,他忽而扭头朝着炕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香凝姐姐,您便行行好罢,您是晓得了,我入府本是欲报大少爷的救命之恩的,这都来了两年了,甭说报恩,连大少爷的衣角都没见着过半片,我这条被大少爷白白捡回来的小命,岂不是白白浪费在了那犄角旮的的破厨房里头么,再说了,当年太太本是要将我派到大少爷跟前伺候的,也只怪自己倒霉,白白错过了这么一桩天大的大好事,如今他虽不在,可我报恩心切,您便报太太一声,留小宝儿在大少爷院子里做个洒扫的也成啊!” “便是照顾不了大少爷的人,照顾照顾大少爷的院子宝儿也知足了。” 正房外头,宝儿拦着香凝苦苦“哀求”着。 香凝来厨房多,宝儿嘴甜,与她算是混的相熟。 见宝儿如此“情深意切”,香凝不由叹了口气,道:“也罢,见你如此知恩图报,我亦深受感动,不过大少爷不知何时回来,他那院子怕是不缺人了,不过老爷院子正好缺了个跑腿的小厮,我替你打探一二罢,不过调人差事的事儿一贯归宋妈妈管,我最多只能替你到宋妈妈跟前提及一两嘴。” 香凝是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往日里才不会多瞧厨房里头这些跑腿的半眼,也是见这元宝儿口齿伶俐的份上,以及有一回香凝不小心弄洒了太太一盅燕窝,正一筹莫展之际,这小儿从老夫人的汤盅里替她匀了一盅出来替她解了围,香凝便待他亲近几分,也知厨房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便有了来往。 宝儿见香凝松嘴,立马心中大喜,犹豫半晌,从怀里摸了那锭银锭子偷偷塞到了香凝手中,压低了声音道:“劳姐姐打点一二。” 末了,又摸出两片金瓜子道:“给姐姐吃口茶。” 香凝见元宝儿出手如此阔绰,顿时大感意外,同时也惊叹他出手大方会来事,本存了三分真心,这会儿颠了颠手中的银两便成了九分十分,只忙冲着元宝儿道:“你先别急着走,在此处等我片刻。” 话一落,香凝便匆匆入了正院。 约莫半刻钟后,香凝一脸喜色的返了回来,冲着宝儿道:“也是你的运道,正好撞大运上了,你且快去收拾收拾行李,一会儿过来见太太,太太会亲自嘱咐,今儿个便能将你给安置了。” 宝儿闻言顿时傻了眼了。 能带这么……顺利的么? 第17章 话说还不待宝儿反应过来,人已匆匆朝着厨房跑了。 他整个人只有些发懵,只觉得天上掉了个馅饼似的直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将他给一把砸迷瞪了。 厨房虽是府里最边角的地方,却也耳目众多,人多口杂,他早些日子便打听到了老爷跟前跑腿的小厮生病被家人接走了,这些日子太太在给老爷挑人,厨房里头好些人也动了心思,只无奈身份过低,手伸不到正房罢了。 彼时宝儿虽听入了耳,却并未曾入心,他在厨房还算待得舒心,远离主子们天高皇帝远的,虽月钱不多,到底舒心自在,越往那府里核心地界迈,越是勾心斗角,危机四伏,来了伍家两年,听说府里死了三四个丫头婆子了,有一个还是死在了井里,宝儿虽年纪小,却也逃难一年,深知人心险恶的道理,横竖他一门心思等着爹娘来赎,并没有那等攀高枝的欲望,最大的渴望便是逢年过节往老太太院里凑凑,盼得几个赏钱。 如今,若非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不会淌上这一条路。 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想,竟如此顺利。 他来不及多想,只匆匆返回了后厨后院收拾东西,此时,时辰还早,多数人还在厨房里头忙活,宝儿尚且未曾惊动他人,直接钻进了屋子。 他东西不多,两身衣裳,一身被褥,一双鞋袜,被子没拿,想着横竖就在太守府里头,改明儿个安置好了跑上一趟,打个来回也不过片刻功夫,这样一想,将衣裳往包袱里一裹,朝着怀里一抱,便要撅着屁股掏他的钱袋子。 可手刚一探,便又留了个心眼,立马缩了回来。 此处安全,他都藏了两年了,而此番去旁处当差,去了那老爷身边还不知是个什么境遇,这样一想,只将手一缩,待彻底安置好了再来拿罢。 宝儿收拾好行李后,来到了崔老头屋子外头,见屋子大门紧闭,一来正房那头匆匆,宝儿不想误了时辰,这二来,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了,还压根没来得及跟崔老头提过,依照崔老头那脾性,怕是得给他骂得个狗血淋头。 宝儿多少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咬咬牙后将打满酒的酒葫芦挂在了他的门头,而后像两年前那般跪在地上,朝着崔老头的屋子门口一连磕了七八个头,这才搂着包袱匆匆跑了。 经过后厨时恰好与小六,万鹏撞了个正着。 “哟,宝儿,你今儿个倒是起得早!” 万鹏难得这么早见到他,淡淡打趣着。 小六却眼尖,见他抱着包袱,立马上前一步问道:“宝儿,你抱着包袱作甚?” “这是要去哪儿?” “不会是闯了什么祸事罢?” 小六过来,欲拦住宝儿细细盘问着。 “去去去,别拦着,改明儿个再与你们细说。” 宝儿手脚灵活,抱着包袱从小六万鹏中间一挤,便撞出一条道来,他搂着包袱道:“小爷忙着,日后发达了忘不了你们的!” 说完,头也不会的跑出了厨房。 留下小六万鹏二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小六神色一愣,琢磨出些意味来,反应过来欲追上去问个清楚明白,却见万鹏将他拦住了。 “宝儿……这是这是要去哪儿?” 小六讷讷问着。 厨房后门杨三举着勺子远远的瞅见了这一幕后,又很快走到前门,掀开帘子一瞅,远远的瞅到元宝儿抱着包袱出了院子,依稀朝着后院方向去了,杨三神色一凛,片刻后,琢磨过来,元宝儿那小子莫不是得了什么风向不成,竟先一步开溜了。 这样一想,他只将手中的勺子一扔,气得浑身横肉乱颤道:“他娘的,元宝儿那小子开溜跑路了,王平,你快去速速知会邵安那小子一声,且让他去探探,看那小兔崽子往哪儿跑了。” 说着,杨三将挂在自个儿脖子上的围兜一扒,朝着地上一扔,下一刻,只见他抬脚将身旁的一个小火炉一脚踹翻在了地。 “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给老子走露了风声!” 杨三握着拳头朝着墙上砸了一拳。 他的咆哮怒吼引得后院小六万鹏听到了,二人匆匆跑了过来。 却说,一刻钟后,宝儿抱着包袱气喘吁吁的候在了正房院子里。 同样三四月的天气,同样的院子,上一回过来时,已是两年前了。 那时,太过伤心难过,还完全沉浸在被爹娘发卖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又加上身子虚弱,压根没有多余功夫欣赏这正房的景致来,如今来了伍家两年了,逢年过节其实也往这正房来过两回,不过太太规矩多,男子若无他事,一概不许入内,何况他们这些跑腿打杂的,宝儿多在院外候着传食。 这会儿,红墙绿瓦瞧得元宝儿目不暇接,就跟小时候入了镇上一般,瞧得眼花缭乱。 约莫正房有事,久不见人来安置,宝儿在院子外头候了快小半个时辰了,这才被香凝过来领进了院子。 “你且在此处候着,一会儿银川姐姐自会来召你进去!” “记着,太太跟前可不得放肆。” 香凝嘱咐了几声后,被人唤走了,宝儿又杵在台阶下除了半刻钟左右,终于见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太太跟前的大丫鬟银川搀着一妈妈的手踏了出来。 “太太交代的事儿,劳烦妈妈多上上心,哎,这几日太太为了此事忧心了大半个月了。” “这是哪儿的话,太太的吩咐我这老婆子一准放在心尖上的,只是你们也得劝解太太一二,这二爷就是玩心重,许是当不得真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踏了出来,见到台阶下有人后,二人对视了一眼,立马停止了交谈。 “杨妈妈,银川姐姐,宝儿给二位见礼了。” “妈妈受太太赏识,又往太太这来了。” 宝儿见到二人,立马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杨妈妈见是他,一贯严肃的脸上挑眉一笑,道:“你个小儿,小嘴倒是甜的厉害。” 说着,见宝儿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思索片刻便反应过来了,只冲着宝儿道:“太太的赏赐是咱们的福气,往后去了主子跟前得精心伺候着。” 宝儿见杨妈妈如此眼尖,惊讶的同时立马溜须拍马了一副。 杨妈妈嘱咐两句后便去了。 银川见宝儿眼生,不过见他小嘴伶俐,细细瞅去,又见他小脸生得白净可人,当即心里赞了个“好个俊俏小儿,这下总该好了”,嘴上却冲着宝儿道:“你跟我来罢。” 宝儿便立马乖觉的随着银川一路掀开帘子入了正房,只见大堂之上坐着个端庄华贵的美妇人,二太太俞氏乃二房续弦正妻,其父乃如今已出仕的御史大夫俞洪清,据说当年俞氏对初入京的伍二老爷一见倾心,不顾家族反对埋头下嫁至伍家给伍秉之作续弦。 夫妻二人成婚二十余年,算为和睦。 俞氏如今三十有七,可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三十上下。 眼下一身金银首饰加身,装点得更为华贵,却眉渐微蹙,仿佛有烦心之事。 “太太,厨房那小儿元宝儿领来了。” 银川凑过去低声通报着。 俞氏揉了揉眉心,这才打起精神朝着地上跪着身影探去。 “小的见过太太,太太万福。” 宝儿立马朝着俞氏磕了个响头。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俞氏转了一圈手腕上的玉镯子,淡淡说着。 宝儿便缓缓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朝着俞氏方向看了一眼。 俞氏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儿相貌果然伶俐,年纪尚小,十二三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看上去十分讨喜,尤其,相较于府上打杂的小童,一个个不是瘦骨嶙峋,便是敦实肥硕,用覃儿的话来说,便是:不是瘦得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便是个虎背熊腰的,一个个歪瓜裂枣的,甭跟着爷,省得丢了爷的面儿。 伍天覃总是用这样的话打发着下人。 想到儿子这话,俞氏便有些忍俊不禁,眉眼间的疲倦消散了几分。 儿子喜爱样貌好的! 可这两年来采买的小儿多是逃难中挑选的,相貌平平居多,相貌伶俐的到底是少数。 方才欲打发杨妈妈等府中几个妈妈婆子再采买几个伶俐的入府,听到宋妈妈提及厨房有几个伶俐的,便琢磨着瞧上一瞧。 这一瞧,果然还算满意。 “你是早两年被大少爷所救的那个?听说你一门心思想要报答大少爷的恩情?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不过眼下大少爷不在府里,恰好旁的院里缺了个差事,便暂且先将你打发到旁的院子跑跑腿,日后待大少爷回府,你若还一心想要报恩的话,再给你派过去,你看如何?” 俞氏不算恶主,她通情达理,为人和善,待下人,也多为慈爱。 声音温温懒懒的,不过,却也透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当家主母之气势。 落入元宝儿耳朵里,哪里还敢有任何反驳的。 “谢过太太,但凭太太做主,小的定当好好当差,一心为主。” 宝儿连连表忠着。 “那好。” “银川,你亲自送过去罢!” 俞氏没有多问,吩咐完,便由银红搀着起身入内休息,不过,刚走了几步,她忽而放缓了脚步,想了想,忽而冲着地毯上那手脚灵活爬起来的小儿道:“如若能在新的地方撑过三月,我便有赏。” 俞氏放了话后,便撩开珠帘入了内。 元宝儿 第15节 留下宝儿怔在了原地,心道:在老爷跟前当差竟还有此等福利? 正愣神间,只见银川走过来冲他笑了笑,道:“随我来吧。” 第18章 宝儿抱着包袱规规矩矩地跟在银川身后。 入府两年,宝儿多窝在厨房,唯有逢年过节才能在节日忙碌之余随府中走动,老夫人的荣安堂算是跑得多的,每年至少三五回,旁的地方倒是去的少,譬如老爷的前院,宝儿便不曾去过。 从正房出来后,只见银川领着宝儿一路朝东走,而后,绕过蜿蜿蜒蜒的抄手游廊,再绕过两处山石水榭,经两处院落和一处园林后,估摸着一直再朝南走。 宝儿没走过这条道,他往常都是从厨房出发,走的都是几条了然于胸的老熟路,却也多少知道,老夫人的荣安堂在东北角,老爷的前院在入了二门的北院,而往南便是后院了,一左一右分别是大少爷和二爷的院子,最后头是三位小姐的院子。 怎么往南走呢?不是该往北走么? 宝儿虽一路狐疑,中间几次想要发问,可银川步履匆匆,中途要么是遇到过路的丫鬟招呼打岔道“银川姐姐”,要么便是几次想张口,却见那银川神色凝重,不适搭话,宝儿便强忍了下来。 一直到路过一片怪石假山后,一座大气恢弘,轩丽豪华的院子赫然矗立在眼前。 相比太太的正房,此处明显少了几分庄重庄严,却多了几分奢华富丽,只见青砖红瓦,朱红大门,气派十足,又见站在院子外头,仰头可探院内墙院高耸,雕栏玉砌,比之太太正院还要金碧辉煌几分。 此时,朱红大门紧闭着,将一方恢弘院落关得严严实实的,银川上前敲门,宝儿百无聊奈的扬起头四下打量着,赫然只见那朱红大门之上镌刻着三个偌大的:凌霄阁! 凌霄阁? 此处竟是凌霄阁? 宝儿虽此前往这院子来过两回,不过,一回是去年深冬下雪天,一回是入府那年深秋季节,印象中的景致与眼下截然不同,又加上他一心当作是去了前院老爷院子,虽越瞧越熟悉,却也并未曾多想。 此番,将门匾一辨认,瞬间惊得宝儿抱着包袱,下意识地便朝着身后后连退了两步。 宝儿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银川姐姐怎么将他领到凌霄阁来了,不是老爷跟前缺个小厮么,不是去二门前院老爷书房当差么,怎会……怎么会是凌霄阁,莫不是此番老爷就在这凌霄阁不曾? 可是,即便老爷在此处,他不过一小小跑腿随从,万没有需要领着走上这么远的路巴巴送到老爷眼前,供老爷亲自首肯的份啊! 这样一想,宝儿细细回想,这才忆起宝儿虽知此前老爷跟前的小厮归了家,老爷身边缺了个跑腿小厮,香凝姐姐也曾说,如今太太正在给老爷挑人了,可方才去往正房时,那太太可没有提及老爷半个字,压根就没有许诺过半分是要将他派遣去前院老爷跟前伺候的啊! 再一联想太太临走前激励的那一句:如是能在新的地方撑三个月,我便有赏。 撑过?缘何要用一个撑字? 彼时,宝儿虽略有些狐疑,却未作深思,毕竟,能在老爷跟前当差,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所有人卯足了劲儿上赶着往前冲啊,哪里用得了一个撑字。 而这整个太守府,能用得上这么一个字眼的,便唯有一个……唯有一个—— 相传凌霄阁每年打出去的丫头小厮便足足有十余人,比整个府中仆人的流动性还要大,且不是缺了胳膊便是打了板子被轰走的,几乎没有一个全乎人。 宝儿入府两年,听说府里不明不白死了三五人,传闻便有2,3人是从这凌霄阁里抬走了,一个还死在了凌霄阁院外不远处的偏井里。 若问整个府里,哪处最令仆人头疼惧怕的,毫无疑问,便唯有一个凌霄阁了。 所以,所以,太太将他派去的地方压根不是前院老爷书房,而是……二是二爷的院子凌霄阁? 这个念头一起,宝儿身子微微恍了片刻后,他紧紧搂着包袱,龇牙咧嘴了起来,心里便已有了些愤怒和退意,这不是从离虎穴,便又入了狼窝么? 那后厨,虽有杨三,邵安等人作怪,但只要他留心,却也不是觅不得一条生路,可在这凌霄阁,以他的脾性和运道,别回头弄个死无全尸的地步,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就在宝儿心烦意乱,正欲寻法子退却之时,这时,只陡然听到嘎吱一声,朱红大门被从里打开了,与此同时,一阵巨大的喧哗声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在院子里响了起来,清晰无比的传入了宝儿的耳朵里。 像是桌子上的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哗啦一声,声音震响。 与此同时,又见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各个作鸟散状,纷纷捂住心口朝着庭院里,或者正屋两侧的游廊上及各处花卉植被背面躲藏着,仿佛在躲什么祸事似的,那动作,熟练得令人啼笑皆非。 少顷—— “混账东西!” “逆子!” “你若敢将那些不三不四的腌臜女人弄进府来,看老子不打断你了狗腿!” “砰砰砰——” 不久,一阵震怒声又紧随而后,那是一道威严的年长男子的声音,声音气势长虹,如雷贯耳,透着股子长者的威严气派,隐隐有些像幼时在草庙村时,村里的最受人敬重的村长的声音,带着股子威厉气势。 那话一落,又是一阵砰砰作响,屋子里的东西仿佛全部砸碎了似的。 而后,静悄悄的,再无一丝多余的声响。 院子里的丫鬟仆人一个个吓得神色惊恐,全都躲得远远的。 元宝儿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紧紧搂着包袱杵在原地,忘了反应。 “里头的可是……老爷?” 就连银川也微微捂住胸口朝着庭院里头探了一眼,朝着过来开门的跑腿丫头询问着。 十一二岁的跑腿丫头欢儿缩了缩脖子道:“是的,银川姐姐,老爷在里头呢,又再,又再……” 欢儿战战兢兢的说着,说到一半,立马将后话吞了下来,只一脸后怕道:“姐姐这是……欢儿这便去请问玉姐姐……” 欢儿见银川到访,后头还跟着个小小少年,立马心领神会是有事登门,马上便要去请人。 银川却朝着庭院里头探了一眼道:“等等。” 说着,复又扭头朝着身后元宝儿看了一眼,这才冲着欢儿道:“这是太太给二爷院里挑的人,你且将他领进去交给问玉姐姐或者常盛,四喜那两个,让他们安置了便是。” 银川本是要将宝儿亲自领到二爷跟前认认人的,说是认人,实不过二爷规矩多,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哪个敢胡乱放人入这凌霄阁,不过,像这等末等跑腿的小厮,主子倒是不会亲自过问,左右不过是太太亲自挑的人,银川又见这小儿伶俐,便忍不住想亲自到主子跟前说道一声,这是做奴婢们的在主子跟前精心和得脸的方式罢了。 不过,见院里这等阵仗,正大闹天宫了,银川可不敢再往里头凑了,便赶紧将人送到了,好回正房报信去了。 结果,方一转身,忽见身后那小儿正抱着包袱眼巴巴的瞅着她,低低唤了声:“银川姐姐……” 只见那小儿撅着小嘴,眼巴巴的瞅着她,虽嘴里并没有多余言论,但那双湿漉漉的双眼里却仿佛浸染了一兜子水似的,正一脸无助又可怜的看着她。 银川看着眼前小儿这小模样,一瞬间她怎么忽而有种送人入火坑的错觉,良久,她捏了捏帕子,扯了扯嘴,一时讪讪笑了笑,开口道:“元宝儿,来了此处,好生当差,太太不是说了么,当得好的话重重有赏。” 宝儿却讷讷地看着她道:“香凝姐姐不是说,是要让宝儿去老爷书房里头当差地么?” 宝儿一脸欲哭无泪的看着银川。 银川被这话问的有些失了语。 怎么说了,一开始香凝和宋妈妈是要将这元宝儿荐给太太往老爷院里送的,太太彼时正在为凌霄阁那头闹出这桩子惊天地泣鬼神一事闹心呢,彼时那凌霄阁乱糟糟的,成了一汪费心之地,太太便一气之下罚了二爷院子里好几个丫头随从,正忧心闹气之际,听到描绘那小儿“知恩图报”事迹后,隐隐约约对大少爷当年在赈灾时救获一小难民一事约莫有些印象,只见太太沉吟片刻,忽而开口道:“覃儿院里头没一个好的,年年月月的,将人都给带坏了,那小儿若当真有此等知恩图报之心,倒也是个好的,便将他暂且安置到覃儿院里罢,且将他领来让我瞅瞅。” 于是,一锤定音,原本该去老爷跟前的人,此刻就这样被阴错阳差地送到了这儿。 银川虽知其缘故,却不会对元宝儿吐出实情,听了他这话后,只将身子微微一探直,一脸正色冲她道:“哪个说的让你去老爷书房里头当差的?香凝?呵,香凝可做不了太太的主!元宝儿,让你来到这凌霄阁当差可是委屈你呢?将你派到二爷院里伺候你可是不情愿?怎么,二爷不配让你伺候么?我告诉你,这里是太守府,是伍家,还轮不到一个下人挑三拣四,蹬鼻子上脸的,伺候二爷,便是你元宝儿上辈子烧了高香修得的福分。” 银川微微板着脸一字一句教训着。 她是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虽不如银红得势,到底是正主跟前的,该有的威慑还是有的。 不过,说到这里,语气又微微放缓了几分道:“行了,虽说二爷为人……为人威武贵气了些,许令人生畏,可主子跟前有得力的姐姐和随从伺候,你不过是个在院子里跑跑腿,扫扫院的,等闲轮不到你近身伺候呢,入府半年都不定能够让主子认识你,你只管当好差便是了,别哭丧着脸了,摆脸给谁,别还没进来就遭了人厌了。” 银川软硬兼施安抚和提点了元宝儿一番后,这时,院子里伍天覃跟前得力的随从四喜得了外头动静,便亲自跑过来查看,见是银川,半里之外便在笑脸相迎着。 银川见他来了,便直接将元宝儿交到了他的手中,开门见山道:“你们院里头不是好些人挨罚了么,喏,怕没人使唤,太太挑的,往后精心着些,好生将主子伺候着,甭让太太也整日跟着唉声叹气了。” “好了好了,银川姐姐的教导四喜记下了,姐姐可还有何吩咐的。” 四喜精瘦如猴,却为人嘴甜精明,穿戴也比寻常随从精贵,连马靴衣裳都是滚边的,比外头村长秀才老爷的穿戴都要精细讲究,一瞧便是主子跟前得力的。 “去去去,少油嘴滑舌的,这边都大闹天宫了,我得赶紧去跟太太禀告了。” 银川交待完便匆匆去了。 “你是厨房来的?叫什么?元宝儿,成,随我来吧。” 话说银川走后,四喜摸着下巴将元宝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见他相貌讨喜,瞅着为人机灵,双眼灵动,不由多瞅了一阵,后直接将元宝儿一路往庭院里领着。 此时,院子里下人都缩到了藏身之处,一个个对那正房避之不及,却见那四喜将个小儿一路朝着正房领着,一个个不免探头探脑着。 四喜将元宝儿领到了正房门外,让他候着。 宝儿刚站上去没多久,只见一道身影怒气冲冲甩手窜出,是个中年男人身影,因走得太快,看不清面相,却依稀可见身躯威严,气派奢华,像是一家之主的老爷扮相,仅仅只从元宝儿身侧大步经过,宝儿都下意识地忍不住避退了半步。 这时,宝儿还来不及缓过神来,忽又见一道不知名的物件被从屋子直接给扔了出来,就紧挨着那道身影跟了出来,就擦着宝儿的脸砸了过来,距离宝儿的脸不过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宝儿顿时被吓得双目瞪圆,他压根没有看清那是何物,只觉得自己耳边一阵飓风划过,下一刻,砰的一声,宝儿下意识地朝着身后台阶下看了一眼,只见一只青釉花瓶在宝儿身后的台阶下应声而碎。 元宝儿毫无防备,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若再偏上一个手指头的距离,那么,眼下,碎在下头的便是宝儿的脑袋瓜子了。 宝儿正捂着胸口压惊回神之际,这时,余光仿佛瞄到一道颀长英武的身影从正屋迈了出来,那道身影一晃,只见一片玄色衣衫在空中一溅,宝儿立马挺直了背脊,然而还压根没来得及细瞧,忽而一道疾风再次刮来,宝儿便觉得胸口一疼,再然后,不知怎地,整个天地间一瞬间陡然翻转了过来。 等到宝儿反应过来的时候,只闻得遥远的天际仿佛迷迷糊糊的传来威厉而慵懒的一道天外之音,居高临下道——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奴才,敢挡爷的道,给爷滚远点!” 然后,元宝儿的身子开始摇滚旋转了起来。 滚啊滚,滚啊滚。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宝儿已经从台阶上滚落到了台阶之下。 他被人一脚踹在了胸口,直接从台阶上滚落到了台阶下,差点儿直接一头滚进了地狱里。 地上,破碎的花瓶碎片扎进了他的屁股上,腿上,手心里。 元宝儿瘫在地上疼得仿佛失去了知觉。 四周一片死寂,头上的烈日照得人睁不开眼。 太阳花一片一片的,一时白,一时黑。 宝儿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整个世界的人仿佛死绝了似的,整个世界再没了一丝声响。 他躺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等到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时,只觉得浑身疼得发抖,尤其胸口更像是被人一脚踹穿了似的。 他冒着一身冷汗龇牙咧嘴的捂着胸口,咬着牙仰着头遥遥望着眼前这座摇摇晃晃,大气恢弘、轩丽奢华的院落,心里迷迷糊糊的想道,他元宝儿在伍家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他怕是等不到爹娘来赎他了。 第19章 元宝儿 第16节 “哎,我说,你这小子,心肠够歹毒的,那小儿眼瞅着才多点儿大,毛都没长齐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头,从厨房熬到了凌霄阁,这才头一日来,你就将他推过去充当了马前卒,我说你这小子安的什么心啊,还是人么?回头没被踹死,倒被咱凌霄阁这阵仗给吓傻咯。” 话说,整个庭院里,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丫头婆子全都跑没了影,就连守院的跑腿丫头也躲到了院子外头,唯恐被牵连。 此时,游廊尽头的月牙门后猫着两道身影,两人弓着身子,动作一模一样,都将手插入了袖笼里,小心翼翼地朝着正房门口瞄着探着。 说话的是前头那个,中等身材,眼睛细长,相貌黝黑,却还算端正,说话时,声音低沉,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是深思过的,是个面面俱到之人,此人乃伍天覃的贴身随从常胜。 话一落,身后的四喜却是用手肘撞了撞前头的长胜,眼睛一蹬道:“嘿,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给你我挡灾又是为了哪个,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爷那脾气,这档口,哪个敢上去蹙霉头,这一脚不踹那小子身上,回头就得踹咱哥俩身上了,弟弟马上便要回乡探亲了,总不能揣一身子伤回去罢,而老哥你又是咱们的头头,哪能让你受这一脚啊,要怨也只能怨这小子倒霉了,赶上了好时候。” “其实,挨了今儿个这一遭,保不齐也是为了他好,晓得咱们爷的脾性和气性后,才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下来,这会儿挨上一脚总好过将来挨了一条命罢!也权当做是给他上一课咯!” 四喜将双手插在袖笼里,满不在意的说着。 嘴里丝毫没有将人巴巴领过人让主子踹,给自己背锅顶包的歉意。 “哎,哎,胜哥,那小子,你瞧,那小子该不会被咱们主子一脚给踹死了罢!” 四喜龇牙咧嘴说着话了,忽而眼一抬,双眼一怔,袖笼里的手嗖地一下拔了出来,直直朝着远处那台阶下指着。 常胜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原本捂着胸口爬起来的那小儿身子一歪,竟又再次倒了下去。 “坏了——” 常胜脸色微变,嘴里念叨了这么一遭后,立马将双手从袖笼里抽了出来,理了理衣裳一路朝着正房门口赶了去。 四喜原还以为他是要去搭救那小儿,却见他竟直径抬着脚朝着台阶下那晕倒的小儿身上跨了过去—— “人呢,一个个都死绝了不成?” 与此同时,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在院子里陡然响了起来,这道声音虽听着懒懒散散的,却无端威慑迫人。 话说伍天覃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立在台阶下,眯着眼,朝着整个院子里扫视了一圈。 他丰姿雅量,相貌尊贵俊逸,看着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此刻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凶恶之意,甚至天生一张噙着淡笑的脸,第一眼看过去,只会令人误解成为翩翩公子世无双的无双贵公子,然而,此时此刻,无双公子便是仅仅立在那里,一言不发,都觉得浑身气势迫人,轻易令人不敢靠近。 此刻,他的身后不远处还躺着一个被他刚踹晕过去的小儿。 若是单单瞧这副景象,很难让人将身后那倒地的小儿,与这位丰姿雅量的贵公子身上扯上任何联系。 他这话一落,不过片刻功夫,只见那游廊尽头和花卉树木后头不断有人颤颤巍巍缩了出来。 “爷,哎哟喂,爷,小的来了,小的这便来了。” 却说常胜一边往自个儿脸上狠抽着巴掌,一边哈着身子赶紧奔了来。 “爷有何吩咐!” 常胜小心翼翼地抬眼朝着伍天覃脸上偷瞄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着。 他们这位主子不常发脾气,脾气多来得快,去得快,以常胜对主子的了解,刚刚那一脚后,脾气应当是消了半数的。 主子跟老爷不大对付,每每一到两个月里,凌霄阁总是会这般大闹天宫一回,往往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满屋子的东西全都砸完了,主子这才慢悠悠的淌了出来,这对于凌霄阁来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事儿罢了。 院里的老人对这样的现状早已经了然于心,那避难的速度,是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准。 这会儿,常胜打了头阵,后头的便紧随而来了。 伍天覃只摇着扇子,目光淡淡一瞥,也没扭头,背对着睥睨了身后一眼,淡淡道:“去备马车,上凤鸣楼。” 然而此话一落,却叫身侧的常胜瞪大了眼,常胜只抬起袖子朝着额角两侧擦了擦汗,一脸苦哈哈道:“哎哟喂,俺的爷,您……您这……这这怎地还敢上凤鸣间啊?” “老爷,老爷方才发完脾气的,这前脚才刚走,您这又去的,爷,俺的爷,您………您行行好,今儿个甭去了罢成不成,可怜可怜小的们,可怜咱们这一院子老小罢,太太一早才罚了板子的,您这会儿若再去的话,小的们可全都小命不保了。”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跪在了伍天覃脚边求着,说到情到浓时,甚至两手一把抱住了伍天覃脚上的那双麒麟马靴,险些要泪如雨下了。 “废什么话了!” “你这条狗命在爷的手里断得可比太太手里更要快些,你信是不信?” 伍天覃一边悠悠说着,一边缓缓抬脚,却一时抬不动,片刻后,他稍稍使了些力气直接一脚踢去,瞬间,只闻得“哎哟”一声,那常胜便抱着脑袋滚出了几步开外。 伍天覃冷哼一声,摇着扇子便慢悠悠的往外走。 常胜立马一溜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爷”“俺的爷”,就跟那宫里头的太监似的,一路哈腰尾随了去。 至始至终,无人朝身后那道晕厥过去的小儿身影上多看过半眼,仿佛他的死活微不足道。 他躺在那里,宛若一具尸体。 “还有气儿!” “昏过去了而已!” “抬走罢!” 庭院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后,院子里的众人这才一个个全都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了,凑到院子口放风的欢儿立马气喘吁吁的闷头来报道:“走远了,爷已走远了。” 这话一撂下,整个院子里所有人这才齐齐悄然松懈了一口气,这次才一个个敢露了面来。 “我的个娘老子呃,今儿个这一遭可算是挨过去了,可吓死我了,瞧今儿个那阵仗,我还以为今儿个怕是要闹出人命官司来了。” “哎,爷这脾气,老爷迟早有一日会被他给气死咯,哎,你说,爷当真被外头,被那凤鸣楼里头那个……那谁给迷住呢?爷是不是着了那些腌臜货的道啊,不然,怎么会为了那样一个玩意儿跟老爷斗起法来了,你说,那玩意儿有朝一日该不会当真被爷弄进咱们院里头来吧。” “什么这玩意儿那玩意儿的,这可是主子们的事儿,甭瞎说,回头成了长舌妇当心被人剪了舌头扔进枯井里去,还有,有那功夫多琢磨琢磨爷离府后,咱们这满大院子的人该如何罢,今儿个早起才罚了长寅的板子,将长春给打出了院子,太太早起便发了话的,再闹出动静来,咱们院里谁也甭想好过,这会儿主子又大摇大摆的出了府,咱们还不知该吃多少板子了,还有,哪儿没有闹出人命官司来,那儿不是现成的躺了一个么?” 院子里七嘴八舌着,一个个忧心不已。 说话谈论间,一个个远远的将目光投放到了台阶下那处小儿身上,却并无一人上前查看探寻,一个个事不关己,只顾关心自己,旁人的事儿一概不想管,也压根管不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那四喜过去将人扒拉了过来,探了探鼻息,冲着走过来的问玉摇摇头道:“问玉姐姐,昏过去了,无甚大碍。” 问玉蹲下,将扎在这小儿腿上的一块花瓶碎片拔了出来,只见跟前的小儿疼得双眉紧蹙,浑身哆嗦,小嘴微微张开,瞬间,苍白的小脸上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问玉身后的欢儿嘶了口气道:“他……他该不会死罢,问玉姐姐。” 问玉道:“且先派人将他抬入下人房,待醒了后再安置罢。” 欢儿立马去了,招呼两个身形膀圆的粗使婆子将他一路抬入了凌霄阁最偏僻的一处下人房。 话说凌霄阁院子里虽住着二爷这么位男主子,也时常有随从出没,却并不让男仆留宿,院子里的小厮随从要么住在统一的下人院,要么与府中各自的长辈们住一处,院子里只留有两三名十二三岁的跑腿小童,待满了年纪,皆会被通通打出院子。 院子里住的全是丫头婆子,以及未来的女主子们。 给小童住的下人房有些偏,却远比厨房的屋子要好多了,既宽敞,又整齐,从冷冰冰的大炕换成了矮榻,外头窗户都是雕花的,里头桌子,柜子整整齐齐,应有尽有。 就是床板有些硬,位置有些偏,景致有些凋零。 其实宝儿没有完全昏死过去,他就是心口疼,滚下台阶时又撞到了额角,滚下来后又被花瓶碎片给扎了,失了些血,最要紧的是头顶的太阳太大了,照得他头脑发晕,如何都起不来,完全被那从天而降的一脚给吓懵的成分更多。 将他抬到床上躺了不过一刻钟左右,他便悠悠转醒了。 相比身子上的疼痛,更多的却是心理上的绝望和无助。 一瞬间,就又跟回到了两年前,初被发卖到这座陌生的府邸似的。 钱钱花了,五两银子,两片金瓜子,宝儿一年的月钱。 然而,想象中的避难所却并没有寻到,反倒是来到了一个比原先更可怕和凶险的阎王殿。 宝儿浑身疼得厉害,浑身都跟被刀扎过了一遭似的。 从前逃难的日子受的伤遭的罪比眼下多多了,可无论多苦多难,始终知道,咬咬牙总会挺过去的。 然而,眼下眼瞅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及初来所经历的这一切。 只觉得人活着,忽而没了盼头了。 “你在哭么?” 就在宝儿默默淌泪之时,忽而闻得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宝儿立马将眼泪一抹,一张大饼脸,哦,不,一张圆滚滚的大圆脸凑到了宝儿跟前。 第20章 “想哭便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许是宝儿眼睛红彤彤的,眼神略有些躲闪,只见那圆脸丫头看着他捂嘴笑了起来,嘴上说着不会笑话,脸上分明笑开了花。 她一笑,那张大饼脸像是瞬间发面了似的,一颤一颤的,更圆更肿胀了,掉下来,能砸碎元宝儿整个脑袋。 宝儿愣了片刻,随即双眼一瞪,作凶恶状。 他在厨房在崔老头的庇护下,弑师行凶惯了的,时常狐假虎威,动辄瞪眼发难,厨房里的人除了杨三以外,其余多由着他。 不过,他这小模样落在了凌霄阁跑腿丫鬟欢儿眼中,一点都不凶恶,反倒是小脸羸弱苍白,成了无能狂怒似的,故而欢儿笑盈盈的看着,丝毫不恼,反倒觉得他小小年纪,倒是有股子固执劲儿,便道:“你甭瞪我,我可不是咱们爷,不会打你的。” 说着,将胳膊上的小篮子一挎,道:“你饿不饿?” “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一边说着,一边从篮子里摸出了一瓶药粉,并两个馒头,递给了宝儿,见他不接,便放到了他的脑袋旁道:“长春哥哥和长寅哥哥二人屁股被打烂了,大夫给他们用了这药粉,便立马不疼了,你若疼的话,也撒些,能好快些。” 又道:“今儿个你没去用饭,我给你捎了俩馒头来,我去得晚了,便不剩下什么了,你若想吃,晚上早点儿来,便能吃到今儿个厨房送来的鱼头肉了,不过,你运道好,方才我过来时,问玉姐姐赏了我两块糯米糕,这是二爷屋子里剩下的,香糯可口,甜腻美味,喏,也给你尝尝罢。” 欢儿一边说着,一边神秘兮兮的从袖笼里摸出两块糯米糕来,里头嵌着红豆红枣仁,上滚了一圈椰丝,一股子椰奶味,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舌头都要化了,这是欢儿的最爱。 不过,在欢儿袖笼里滚了一遭后,糯米和椰丝全都化作了一团,黏糊在了一起,莫名有些倒胃口。 许是瞧出此人来意颇善,宝儿便收起了脸上的凶恶,良久,只将小脸偏过去,扒了扒睫毛上的泪珠闷声道:“你叫什么?” 宝儿喉咙沙哑,声音虚弱细气,话一张嘴,落入欢儿耳朵里,只觉得跟小猫儿叫唤似的。 欢儿见他与她说话,立马将胖腰一弯,笑嘻嘻一脸高兴道:“我叫桃欢,你可叫我桃儿,也可叫我欢儿,我入府两年了,一直在凌霄阁跑腿,你今儿个是运道不好,正好赶上了二爷发雷霆怒火,才遭了此难,其实二爷也就是脾气大了些,不像外头传得那样恐怖的,至少他从不打骂院里的丫头,不过院里的小童许是会受些个皮肉之苦,但是问玉姐姐说了,爷跟前的随从虽受些皮肉之苦,但但凡得了爷的青眼,一个个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爷跟前的常胜哥哥原是个粗使的杂役,自打跟了爷后,他老子一家从个末等的奴仆一跃成了元陵城外最大的庄头,底下可管着上千亩园林和土地了,如今比郊外等闲的老爷还神气风光呢,爷跟前的四喜他爹他叔伯也一路平步青云,手里一个个的都开始管起了铺子来,都俨然快成了大掌柜了,问玉姐姐说,不过是挨主子一顿打,却换了全家的平步青云,也是值得了,所以,你莫要灰心苦恼,只要机灵些,往后若得了爷的眼,便也能随常胜哥哥,四喜那般,总是能够发迹的,到时候不仅你一人风光,你全家都能跟着沾光了。” 欢儿源源不断地说着,小嘴叭叭叭地,颇为洗脑。 说着说着,忽而慢慢将身子凑了过去,愣愣的盯着宝儿的脸道:“你的脸蛋可真白,眼睛好大好圆啊,睫毛跟把扇子似的,一眨一眨,真真好看,你往后长大了,不定能跟二爷似的,也能生得那般地俊俏好看呢,爷最喜欢相貌伶俐出挑的呢。” 欢儿说着说着,大胖脸越凑越近。 宝儿忍痛将胳膊一怼,直接将那张大胖脸给怼远了,咬牙大骂道:“去去去,收起你的哈喇子,给小爷一边儿去。” 欢儿被元宝儿险些一把推得翻了个四脚朝天,她立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嘴,胖脸瞬间一红,哪儿来的哈喇子,尽瞎诓她。 “呸,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欢儿摸着胖脸,瞪了宝儿一眼,挎着篮子哐哐哐的,似阵风儿似的去了。 话说欢儿走后,元宝儿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终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了,昨儿个赌了一宿本就又饿又困,这会儿又被踹得两眼发昏,浑身实在是哪儿都疼。 元宝儿 第17节 这儿不比厨房,在厨房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终归有小六,有同屋子的万鹏和朱梁那狗腿子,还有崔老头,可这儿呢,偌大的屋子,空无一人,便是他歪头死在这儿呢,身子都发臭了,都无人发觉吧。 没人靠得住,他若不打起精神来,哪儿有个好头,哪还能攒齐银子等爹娘来赎? 这样想着,宝儿只咬了咬牙费心费力的爬了起来,拿起枕头前那微微发黄的馒头往嘴里一送,然而下一刻,呸地一声,竟一口全吐了出来。 “什么狗屁猪食!” “猪都不吃的腌臜玩意儿!” 馒头硬得他咯牙。 宝儿气得将馒头一砸。 砰地一声,砸得那雕花窗子砰砰作响,比石头还硬气。 从前逃难时,若得了这样的馒头,宝儿怕是欢喜得两眼冒光了,然而如今,他在厨房吃得精细,胃口被养叼了,吃的多是师父留给他的主子们专门吃的金贵吃食,美名其曰试菜,实不过崔老头的特权和私心罢了。 吃惯了山珍海味,便如何都吃不下这糠咽菜了。 而各房院子里的粗使丫头杂役的吃食哪里又比得上厨房?那伙食,宝儿是知晓的,万万没有想到,当初他嘴里念叨的“猪食”有朝一日又重新回到了他自个儿的嘴里。 这或许便是攀高枝的报应罢。 宝儿原本想着待讨了新的差事再去亲自给崔老头“报喜”和“赔罪”,再去厨房将自个儿的被子物件全部拿来,这会儿,却是没脸往厨房去了。 一直待人都要饿晕了过去时,宝儿终究是抵不过肚子的抗争,只龇牙咧嘴,忍着一身的疼痛摸下了榻,将扔在地上的馒头一个个捡了起来,往袖子上一蹭,就着黑灰吃了,末了,又嗷嗷叫嚷着亲自给自己上了药。 额角鼓起了个大包,屁股上,胳膊上和大腿上一共被花瓶碎片扎了五六道细口子。 话说元宝儿离开厨房攀上高枝的消息隔日便传遍了整个厨房,自然,他去的头一日便遭二爷踢踹打骂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在整个厨房乃至整个西院传得沸沸扬扬。 “呵,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大待他还要多好,咱们整个厨房掏心掏肺的惯着他,竟连声招呼都不打,偷偷摸摸便攀高枝去了,也是,有了那样富贵的去处,哪个还会记得咱们这些穷亲戚啊,往后见了,怕是连咱叫什么都得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咯!” “呵,就他那脾性德行,整个厨房又有哪个受得了他,若不是瞅在老大的份上,哪个搭理他待见他,如今去了二爷院子里头,别说被二爷打骂,便是日后竖着被抬了出来,我都一点儿不觉意外,他那张嘴,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有他受的咯!” 大半个厨房都在大骂,或奚落,或嘲讽,或等着瞧他笑话。 就连老崔都吹胡子瞪眼,碎了几个罐子碗碟,都是他往日里用惯了的老物件,往日里除了宝儿哪个也不让碰,那日却一气之下碎了个一干二净。 唯有小六得知前因后果后担忧得不成样子,宝儿除了在刚来厨房时遭到那杨三的欺凌以外,这两年来,哪个敢动他半根手指头,他有多“娇贵”,旁人不知,小六却是一清二楚的。 一听到他受伤了,被二爷一脚踹得从那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了出来,小六便是坐立难安了,当即便蹑手蹑脚跑到了凌霄阁外头打探消息,然而他一个厨房的杂役,哪里能近得了凌霄阁的身,人还没凑过去,便被外头婆子喝退了。 小六只得蔫蔫赶回去想法子。 话说,凌霄阁极大,里头屋子七八间,正房后头东西厢房里日日络绎不绝,虽唯有伍天覃一位正经主子,里头却满打满算住着二十余个丫头婆子。 东厢房有三间屋子,最末尾那一屋子里头眼下有一丰盈女子正于窗下被人伺候梳头,梳着梳着,只闻得她发出一声:“嘶——” “可是弄疼了姐姐。” 身后一名同岁丫鬟立马询问着。 “近来真真是倒霉催得紧,也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哎,云裳,你说,爷真的不会要接那贱人入府罢,二爷也真是糊涂了,一个娼妇若真真入了太守府的话,那还不得让整个元陵城的人笑话。” 话说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生了一张圆润的银盘脸,一双吊梢眉直接入鬓,眉生的极好,也勾勒得出神入化,颇有种“袅袅婷婷”的媚态,不过倒是可惜,眉下那双眼倒是生得平平,破坏了那双眉的韵味,却也知道用眉笔勾勒眼形,终归还是美的,尤其,还生了一副比寻常人更为丰盈婀娜的身段,在人群里倒是更为出挑个与众不同来。 此人便是入了这凌霄阁两年的鸳鸯,如今成了伍天覃跟前的二等丫鬟,身后伺候她的是三等丫头云裳。 她虽二等,却与旁的二等丫头不同。 一年前,二爷伍天覃吃醉酒时险些“临幸”了她,后说会提她作通房,只是,一年过去了,二爷醉酒时的胡话便一直未曾再提及过,如今,通房一事还未曾彻底落定,却来了一个这么大的威胁,如何不叫鸳鸯忧心。 “姑娘不必担忧,若说忧心,也轮不到姑娘忧心。” 云裳瞅了鸳鸯一眼,意有所指的说着。 鸳鸯闻言,朝着铜镜里头云裳瞅了一眼,下一瞬,冷笑一声道:“也是,听说那娼妇生了一把好嗓子,如今对门那屋的那个小妖精才最是急得闭不了眼罢!” 鸳鸯冷笑一声。 不过,嘲讽一番后,总归还是有些气闷,这时,外头屋门被人敲响了,云裳赶忙放下梳子走到窗子口探头查看。 “云裳姐姐,鸳鸯姐姐她娘老子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屋子外,欢儿扯着嗓子禀告着。 云裳支着脖子朝着欢儿身后瞅了一眼,只见她身后跟着个男子,身形中等,穿戴周正,瞧着像是体面的,云裳便很快凑到鸳鸯耳边细说着,却见鸳鸯闻言蹙了蹙眉道:“等闲男子,哪个敢往凌霄阁跑,阿娘也是糊涂了。” 说话间,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鸳鸯沉吟了片刻,还是让云裳开了门,她捋了捋衣裳后走到外间一瞅,门被推开,果然,只见踏入屋子的那名男子正是两年未见的邵安。 “鸳鸯妹妹。” 邵安手中拎着个包袱,立在门口,愣愣的朝着屋子里的鸳鸯看着。 两年不见了,鸳鸯被凌霄阁里头的风水养得愈发出挑美丽了,活脱脱的,就跟哪个府上娇养的千金小姐似的,只见她穿金戴银的,浑身金灿灿的,比之府里头的三位小姐,亦是差不了的。 邵安远远的看着,神色呆愣。 邵安在盯着鸳鸯时,鸳鸯也回看着他。 两年前,邵安跟个油头小子似的,虽生的不差,却瞧着有些虚浮,出去历练了两年,黑了,瘦了,也眼瞅着精壮了不少,整个大变了样,若是从前,鸳鸯许是会另眼相看,可如今,在这凌霄阁里头,对着二爷那张英俊的脸看久了,哪还有其他样貌能够轻易入得了她的眼的。 故而很快,鸳鸯便收回了目光。 云裳见二人之间仿佛认识,且……且…… 她很快出去站在了屋子外头候着。 “妹妹……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不不不,应当说比以前更家伶俐招眼了,听说妹妹极得二爷的眼。” 鸳鸯招呼邵安入座后,邵安将鸳鸯娘捎来的东西一一递给了鸳鸯,却见鸳鸯坐在他的对面,两人相顾无言。 邵安蠕了蠕嘴,想起随大少爷离府前二人的“难舍难分”,语气中满是悔恨和苦涩。 鸳鸯坐在对面闻言,拧了拧帕子,没有回应。 听着他一口一句夸赞和诉说着从前,鸳鸯心烦的紧。 她如今在这凌霄阁最是得意的时候,唯恐被人抓住了把柄,故而听了两句后,便揉了揉太阳穴道:“我累了,往后有时间咱们再叙旧罢。” 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了,爷该回了,我得去伺候了。” 邵安闻言,脸上染起几分苦涩,只讷讷起身道:“我……我这便走了,妹妹保重。” 说着,邵安深深看了鸳鸯一眼,埋头便走,只是,走到门口又不甘心似的,一鼓作气地停了下来,握紧了双拳,忽而咬牙道:“一定要攀上二爷做个妾么,在外头寻个正头娘子不好么?” 邵安咬牙问着。 鸳鸯闻言,只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起了,盯着邵安的背影冷笑一声道:“正头娘子?呵,哪门子的正头娘子,奴才生的奴才,便是再得脸也是要仰人鼻息,受制于人的,说得好听是个正头娘子,说得难听不也是奴么,哪里比得了做二爷的妾,便是当一个二爷的痛房,也比外头正头娘子风光百倍千倍。” 说到这里,鸳鸯不由翘起手指,摆弄着手指上的鲜红豆蔻道:“在这凌霄阁里头,一个区区二等丫头便能染上这样好看的指甲,穿上这一身绫罗绸缎,戴上这一身金银玉器,一个丫头尚且如此,回头若真成了二爷房里的人,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倘若再得个一儿半女的,便是正经的主子,这岂是区区一个正头娘子比得上的,邵安,你我此生无缘,日后不要来往了,我鸳鸯生是二爷的人,死也便是二爷的鬼,你走吧!” “我知你厌恶打厨房来的那个元宝儿,他若落入我的手里头,我定要他好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那日,邵安失魂落魄的从凌霄阁出来了。 话说宝儿在屋子里躺了两日,昨夜屋里又抬了一人来,叫长寅,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屁股开了花,夜里哀嚎呻,吟,没个完了。 宝儿一夜没睡好,恨不得拿个枕头捂住他的脸。 次日一早,他被一泡尿憋醒,正欲爬起来尿尿,结果,一个眼生的小厮忽而跑了过来,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嗓子:“里头两个小儿,快来院子里,哪个迟到了,要你好看。” 那人喊完,扭头便跑了。 宝儿喊了一嗓子:“里头二人受伤了。” 却已无人回应。 片刻后,却见他那屋屁股开花那个长寅闻言,一脸哀嚎的从榻上爬了起来,冲着宝儿道:“便是断了腿脚也得去,甭耽搁了,赶紧过来!” 说完,他一边叉腰一边捂着屁股,鬼喊鬼叫跟了去了。 宝儿一头雾水,见此状也丝毫不敢耽搁,连尿尿都来不及尿,只憋着一泡尿一路尾随跑去了正房前的庭院。 作者有话说: 各位,今收到编辑通知,本文18日凌晨入v,届时2-3更奉上,多谢支持,感谢! 第21章 元宝儿赶去正院时,只见偌大的庭院里一共摆了十余个箭靶子,箭靶子摆放杂乱无章,近的摆在了庭院中央,远的摆放到了院子门口,甚至还有几个摆放到了边角位置,尽管如此,每个箭靶的靶心处都插着几根利箭,甚至有一个箭靶子被利箭震得倒塌了,昭显着射箭人之箭法精湛,狠毒。 宝儿去时,只见四喜正在命院子里的小厮们将箭靶子抬走,空出了庭院一大片空地,四喜随后又拿来一篮子苹果,给每人发了一个,递到元宝儿手中时,四喜挑眉多瞅了他一眼,见这小儿拿起苹果便要朝嘴里送,四喜便抬脚朝着宝儿膝盖上踹了一脚,瞪眼道:“你怕是个傻的罢!” 宝儿前头的长寅扭头瞅着宝儿一眼,立马道:“这不是给你吃的。” 说着,忍着屁股上开花的疼痛,龇牙咧嘴的冲着四喜道:“刚来的,不懂事儿,四哥勿要怪罪。” 四喜冲着长寅道:“多教着些,别回头又惹祸连你我都跟着一道遭殃了。” 说完,又瞪了宝儿一眼,提着苹果走了。 宝儿捏着苹果,死死盯着四喜的背影瞧着。 宝儿虽小,却不傻,那日他头一日来这凌霄阁,对这院子里的情况并不了解,故而一来便遭了场无妄之灾,可躺了两日后便也渐渐发觉了些许不对劲儿的地方。 要知道,那四喜可是主子跟前最得力的随从,对主子的脾性喜好自然算是了如指掌的,那日明知院里头在大闹天宫,明知主子正在气头上,缘何将一个新来的他偏往正屋门口领着?按理说,他不过是个末等的小童,连面见主子的资格都没有,不应当是随便寻个人将他给安置了才是该有的理儿么,可偏偏那四喜既不指人将他安置了,也不对他爱答不理的,竟还亲自要领着他去面见主子,这是为何? 宝儿有且只能想到一个原由,那便是,故意将他送过去充当活靶子的! 他算准了主子正在气头上,也知道主子要发火来着,便投石问路,先发制人将元宝儿这么个背锅侠送了去充当着主子的出气筒! 呵,真真打了一副好算盘。 果然,处处是江湖,处处是险恶。 这凌霄阁可比厨房里头的门道多多了。 稍不留意,是个怎么死的怕都不知道。 “这不是给你吃的,不想再遭罚的话,一会儿跟着我有样学样,记下了么。” 长寅十四了,比宝儿大上一岁,入这院子小两年了,这院子里头他挨罚最多,挨出经验来了,深知一人遭难,万人遭殃的道理,调,教好一个屋子的这个新来的,便也是为自个儿避祸。 长寅话刚一落,便见前头那四喜轻轻咳了一声,立在台阶上,冲着底下十余个小厮随从吆喝道:“咳,爷来了,一个个都蹲好了。” 四喜一声令下后,只见前头十余个男丁各个手中抱着个苹果哗啦啦四下散开,一瞬间布满了整个庭院,然后所有人齐齐蹲下,将手里抱着的那个苹果放在了脑袋上。 元宝儿看这架势一时有些看懵了。 正杵在原地一脸茫然之际—— 元宝儿 第18节 “还不赶紧的蹲好了。” 长寅转过身来,将宝儿整个人朝着身下一摁,宝儿猝不及防,加上屁股上,大腿上的伤还没好全乎,被这猛地一摁压,瞬间疼得龇牙咧嘴,差点儿一把跳了起来。 又因憋了一整晚的一泡陈年老尿这会儿堵在下头,被这一摁,宝儿差点儿憋不住当场卸货了。 “嘶——” “呼——” “我憋不住,要尿尿了——” 宝儿蹲在地上捂着裤,裆,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只龇牙咧嘴,抓耳挠腮的冲着长寅说着。 “忍着!” 长寅瞪了他一眼,颤颤巍巍的忍着屁股上的巨痛,缓缓蹲了下来,然后,将手中的苹果搁在了脑袋顶上。 宝儿忍得小脸变了形,一张小脸满是狰狞,这时,只忽而闻得远处响起了一道谄媚之声—— “爷威武,方才将那几个靶子全都给撂下了,爷的箭术又精湛了,放眼整个元陵怕是无一对手了。” 宝儿蹲在最后最边角位置,闻言,悄摸远远地抬眼朝着远处那台阶之上探了一眼,只见从正屋里踏出了一道黑衣身影,因隔得太远看不出具体相貌,只模模糊糊的看了个大概,可便是个大概,却也看得宝儿微微一怔。 入府两年,宝儿见过老爷,见过老夫人,见过太太,也远远的瞅见过府里的几位小姐,却从未见过的他的救命恩人大少爷,至于这位二爷,倒是见过两回。 一回是在入府当日,被太太召见时远远的瞅过一眼,不过那时宝儿年纪还小,又加上身子虚得很,压根没有细瞧,后又在往凌霄阁跑腿送菜时,候在庭院里,二爷领着两个随从从他跟前走过,却也没有哪一回,瞧过正面,只听说二爷生得貌若潘安,威武俊逸,来元陵城之前,是叱咤京城的美男子,来了元陵城后,若论起相貌,整个元陵城无一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比起容貌更令人啧啧称道的,乃是他的德行。 阎王霸王似的脾气,以及沾花惹草,流连风月场所的风流韵事远比他的相貌更令人津津乐道。 于是,哪怕府里人都说二爷生得俊俏,然而在宝儿的印象里对二爷那“火爆的”“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以及“打从凌霄阁里头竖着抬出了的”的这类印象更为深刻,故而,在宝儿心目中,他实在无法将那样霸王般的人想象成貌若潘安之辈,在他的印象中,二爷伍天覃生得五大三粗,是个一口獠牙半指长,一双绿眼幽幽瞪出眶的大阎王怪。 然而,这会儿远远的瞅着,却见十足年轻,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贵公子,只见对方身子颀长强健,身躯伟岸,肩宽背阔,身着一袭黑色锦服,上头无一丝纹理花样子,全然素黑,衬托得整个身形愈加挺拔高挑,又见他将长发高高束起,头顶束发以金紫色发冠,许是在练箭,只见他双手手腕,双腿长靴皆用黑色锦带扎得紧紧的,还在额头上绑了一条黑色锦带,锦带绑在耳后,垂落至肩,远远的望去,随风飘扬了起来。 十足是个风神俊朗,气宇轩昂,尊贵风流之人。 然而,此刻这位尊贵风流的贵公子却将手臂一抬,淡淡挑眉道:“别拍马屁,取爷的箭来。” 话一落,一旁谄媚的常胜便费心费力的双手举起了一柄半人高的弓箭来,那弓箭好似十分笨重,常胜脸都涨红了,就在瞪大双眼,快要举不住的时候,一旁的伍天覃一手握住弓箭,一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箭,他一手搭弓,一手拉箭,身子原是侧对着众人,一个转身,寒星似的双眼嗖地一眯,下一刻,利箭从箭弓里飞快射出。 宝儿只闻得“咻”的一声,便听到“噗通”一声,宝儿左侧不远处一个蹲着小厮身子一歪,直接歪倒到了地面上。 而他头顶上的苹果早已经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碎苹果汁甚至还飞溅到了宝儿的脸上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迅速,发生在眨眼之间,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等到众人缓过神来时,那支箭已嗖地一下钉在了朱红大门的门身上,而那名小厮整个人躺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着,他眼歪嘴咧的,整个人俨然成了个痴傻儿似的,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 宝儿见此状,瞬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原来,苹果是做这样的用处的。 而周遭十余人也一个个的,全部瑟瑟发抖了起来。 那箭若偏离了片刻,四分五裂的便是不是头顶上的那个苹果,而是那人的脑袋瓜子啊! 一箭正中果心。 常胜却捂着心口,杵了好一会儿这才从眼前那惊悚一幕中缓过神来,他哆嗦着,正欲结结巴巴的继续恭维着,却见身前的伍天覃眉头一挑,道:“哼,蠢材!” “蔫儿吧唧的,无趣得紧!” 伍天覃对一箭射中苹果这个结果好似没有丝毫喜色,反倒是对那小厮的反应颇为不满。 哼,这么不经吓。 废物。 常胜闻言,立马扯着嗓子冲着下头的四喜道:“快快快,拉下去,就这点儿胆量,饭都白吃了。” 说着,便又咳了两声,目光朝着庭院里颤颤巍巍的十余人道:“都蹲好了,不准打摆子,不准晃动,一个个的都怕个什么,爷的箭法了得,你们还信不过?你们若乱动,害的是你们自个儿!” 常胜一番说教着,伍天覃便又再次举起了弓箭,连射了两个苹果,随后,便又玩起了新的花样,一次性搭两支箭,竟要一次性射两个苹果。 而令宝儿感到不幸的是,其中一支箭好似正瞄准了他的脑门。 哦,不对,是他脑门上的苹果。 宝儿是个怕死惜命之人。 于是,毫无顶苹果经验的他,在那支箭头直直朝着他脑门射过来时,出于逃生的本能,他只吓得脸色一白,脖子一缩,便……便……便嗖地一下,灵活的躲过了那支箭。 长寅继屁股开了花后,脑门上又再次开了花。 长寅脑袋上的苹果炸开了。 宝儿头上那个苹果却咕噜咕噜,一路滚落到了台阶之下。 那支箭,射空了,成了这日唯一的一支败箭! 整个庭院里头嗖地一静。 第22章 “哪个不长眼的?” “是哪个不长眼的蠢材?” 院子里本是一派紧张,继而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常胜咬着牙,朝着院子里吼了这么一嗓子。 这话一落所有战战兢兢的蹲在了地上的人,全部噗通一下,齐齐跪在了地上。 伍天覃看着钉在门上那支射空了的箭,半眯起了双眼,他的目光瞬间微寒了下来,目光如箭,缓缓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最终直直落到了最边角位置那里的元宝儿身上,冷冷地看着。 宝儿突兀的蹲在那里,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 躲,完全是本能反应。 宝儿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用箭指着,小时候在草庙村玩弹弓的时候,只有他举着弹弓指着旁人的份,哪有这样被人指着的份。 那样被人操控着生命的感觉,他不喜欢,也完全无法适应。 他虽是被发卖入了伍家的奴仆,到底不像府里多数家生奴才那般一身的奴性,宝儿只当自个儿不过是个过客,他从没有将自己当作是这个深宅大院里头的人,一日也不曾。 “是你,又是你!” “爷,又是这个蠢货,才刚来两日,惹了爷两回了,小的这便将这么个憨货给打出院子去,这样的蠢货,哪配伺候爷。” 四喜见是元宝儿那憨货,那双细长的眼瞬间一眯,差点儿要跳起来指着元宝儿的鼻子大骂了。 他话一落,便恨不得指着人将他给拖出去,不想—— “慢!” 伍天覃单手持弓,漫不经心的往前走了两步,立在台阶边沿上,眯着眼远远地盯着远处那道细小瘦弱的身影。 身子十分单薄羸弱,却在一众肥头大耳里,稍稍显得有那么些顺眼。 伍天覃这人生得好,便厌恶丑陋之人,他院里的丫头各个顺眼,丑陋之辈不敢往他这里送,不过小厮男丁偶有丑陋,主要是他打发人打发得太勤了,渐渐的,院里的人便开始参差不齐了。 这会儿居高临下远远瞅去,只见那小儿蹲在那里,面红齿白,圆圆的脑袋上是圆圆的脸,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圆圆的眼,一眼望过去一团雪白,却又双眼茫然,里头仿佛还透着一丝迷离,像是误入人间的一只小白兔,还是忒肥腻的那种。 呵,他素来喜欢猎兔子。 这样一想,伍天覃双眼再次眯起了起来,下巴朝着台阶下那颗圆滚滚的苹果点了点,伍天覃忽而微微勾唇道:“取眼罩来!” 话一落,常胜怜悯的朝着远处那小儿身上看了一眼,立马将眼罩取了来。 伍天覃接过眼罩,亲自往眼睛上一贴,边绑住眼睛,边淡淡朝着远处元宝儿道:“若敢再躲,断他两条腿!” 他语气懒散,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却用着最大的耐心,说了最狠毒的话。 大太阳下,众人生了一身寒意。 话一落,伍天覃将眼罩嗖地一下绑紧,随即取出弓箭拉弦,动作干净利落,也英武霸气—— 与此同时,四喜亲自将那苹果捡来,搁在了元宝儿的脑袋上,眯着眼,恶狠狠的盯着宝儿道:“要命,还是要腿,你自个儿看着办罢!” 话一落,四喜冲着台阶上的伍天覃兴奋喊道:“爷,好了。” 说完,赶忙往后一跳,唯恐乱箭伤人,误伤了自己。 话说伍天覃蒙住了双眼后,高高举起了长弓,他将弓弦用力一拉,弓箭瞬间发出一丝紧绷的,犀利的吱吱声。 伍天覃耳朵上下滑动着,箭头直指着远处元宝儿的脑袋。 元宝儿蹲在地上,双脚开始渐渐发软,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头顶上的苹果一晃一晃的。 宝儿不知要不要躲。 不躲,他这条命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他元宝儿没死在逃难途中,竟死在了买主手中,何其讽刺。 若躲,“断他两条腿”,元宝儿丝毫不会怀疑这句话的权威性,毕竟,大阎王怪这个封号,在宝儿心目中早已经印象深刻了。 而那支箭,像是怪物的嘴,张开着锋利的獠牙,随时便要朝他扑射过来。 别说宝儿了,就连周围十余个随从都各个散开,躲到远处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宝儿浑身渐渐抖动成了筛子。 “三——” 不想,就在他牙齿打颤之际,这时,台阶之上,那位居高临下的爷忽而嘴角一勾,轻启薄唇,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他在倒数,他竟在倒数。 仿佛是在为他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生命在作倒数。 “二——” 不数数还好,一数数,只觉得更紧迫,更令人害怕和胆寒了。 “一——” 最后一个数字吐出时,所有人都紧张得齐齐闭上了眼。 就连宝儿也咬牙死死闭上了眼。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寂静。 元宝儿 第19节 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运转似的,悄无声息,连风都没有。 是死了么? 他来到地狱了么? 宝儿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一片茫然。 直到—— “呵——” 远处那人,那位仿佛睥睨天下的人上人忽而轻笑一声,一丝畅快的轻笑声从他的嘴里溢了出来。 元宝儿颤颤巍巍的睁开眼,视线里依然是那支发着绿幽幽寒光的利箭,这会儿,依然完好无损的架在了箭弓上,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而那利箭的主人,脸上笑得张狂肆意。 原来,没有,没有射出。 四周的奴仆全都抽气一声,惊得一阵后怕。 元宝儿头发全部都汗湿了,背后冒出了半身冷汗,打湿了衣衫。 宝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玩弄人心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伍天覃伍二爷更懂得玩弄人心呢。 也是在这一刻,元宝儿才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奴仆的真实含义。 他为鱼肉,他为刀俎。 所谓奴隶,就是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他像个牲口,可任人作践,任人打杀,毫无还手的余地。 这一刻,宝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 “三——” 就在他发冷发抖之际,这时,台阶上的伍天覃忽而再次低低吐出了一个字,他立在高位,像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君主,将领,他一声令下,便是千军万马厮杀而来。 他又在倒数了,又在玩弄人心了。 所有人又因为他这个游戏而惊恐,而紧张了起来,却不想,这个“三”字才刚刚吐出,只闻得“咻”地一声,那长弓上的利箭忽而嗖地一下,笔直射出,直直朝着宝儿的脑门射来。 这一箭,太过出其不意,也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张大了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便是宝儿,他本想咬牙受下这一箭的。 便是要死,他也要死得痛快,死得其所,而不是任由他们这些人上人像逗弄牲口一样作践自己。 只是,那一箭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了。 以至于,不想躲避的元宝儿压根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几乎在对方松手的那一瞬间,他再次本能的缩了缩脖子,用力的抱紧了脑袋,避开了。 他的脑袋空空的,一片空白。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不过眨眼之间,等到宝儿缓过神来之际,他已经被那凌厉的箭锋带得整个身子一阵踉跄,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打了过滚。 等到宝儿爬起来瘫坐在原地时,赫然只见整个庭院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中,再一仰头,台阶之下,伍天覃单手扯下了脸上的眼罩,拽在了手里,他脸上带着笑,双眼却像是毒蛇的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得盯着他,仿佛料到了他会躲开似的,也因他的躲避,更加兴奋和嗜血了,然后,只见他将眼罩朝着地上一扔,他握着弓箭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朝着院子中央的元宝儿走了来。 烈日当头,忽而大山倾倒而来。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了宝儿头顶,以至于隔得如此之近,他即便仰着脑袋,却依然看不清头顶上那人的具体面容。 宝儿只知,像是陡峭的悬崖峭壁,顷刻间要向他压倒而来了似的,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宝儿看不清伍天覃的相貌。 伍天覃却将瘫坐在他的脚前的那张小脸一览无余,清晰到,他甚至能够清晰无误的打量到这小儿脸上奶奶的奶膘,以及脸上白到透明的毛茸茸的绒毛。 “倒是可惜了,这么小便要失去双腿了。” 伍天覃抱着箭,盯着脚边的这张脸,低低笑着说着。 “别怪爷,愿赌服输,谁叫你自个儿没用!” 伍天覃眉头一挑,定定地盯着元宝儿,忽又轻笑一声说着。 “倒是可惜了这张小脸了。” 生了张伶俐讨喜的脸。 伍天覃无不可惜。 他语气温润,像是个温柔世家公子,语气话里话外透着可惜,可话里的内容,却令人无不生寒。 他话一落,一旁的四喜眼珠子转了一圈,忽而上前道:“爷不用可惜,这小子就是个绣花枕头,除了这张脸,无甚用处,爷知道么,这小儿人送外号雪媚娘,绣花针,娘娘腔,之所以得了这样一张脸,那是因为这小儿压根不是个纯爷门,听说他低下那事物被狗咬了大半截,压根不是个全乎人,这才生得这样不男不女的,爷赶紧将人打发去了罢,这样的人,留在院里头晦气。” 四喜晓得主子的喜好,打从瞧见这小儿第一眼时,便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危机感。 这会儿,恨不得速速将人打发走了。 不想,伍天覃听了,却将眉头一条,道:“哦?” 他仿佛大感意外,一时来了兴致,只有些饶有兴趣的低头看了眼前这张男生女相的小脸,难怪,他就说么,脸那么白,眼睛那么圆,实不像个寻常小儿,感情是个身子不全的小太监。 “怎么咬的?” “还留了根不曾?” “还剩下了什么不曾?” 伍天覃摸了摸下巴,忽而缓缓抬起了脚,朝着元宝儿裤,裆,底下探了去。 不想,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元宝儿瞬间咬牙一溜烟爬起来,嗖地一下,一把紧紧夹住了那只冒犯的脚。 伍天覃双眼一眯,脚微微一顿。 好个狗胆! 不过—— 好吧,揭人伤疤了,这可比断人两条腿更令人恼恨了。 看着眼看这张瞬间凶恶起来的小脸,伍天覃眉头一挑,慢慢将脚收了回来,不想,竟如何都扯不动。 伍天覃使了两回力,眉头一时微微蹙了起来,正要眯眼变脸之际,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下一瞬,伍天覃抬脚一踢,一脚将眼前的小儿踢开了,抬脚一看,自己的麒麟鞋面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四周慢慢传来一阵骚气。 “混账!” “狗东西!” 意识到鞋面上是什么后,伍天覃瞬间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了起来。 他抬脚,再一脚直直朝着元宝儿心口蹬了去。 元宝儿身子瞬间被蹬出半丈开外,而他原先瘫坐着的地上,已湿了一大片。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起来。 这小儿……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儿竟当场被爷给吓尿了,还尿了爷一脚! 天呐,甭说两条腿,他脑袋怕也甭想留了。 这凌霄阁,又要乱了套了。 第23章 凌霄阁,院子里的人抬着热水进进出出。 庭院里扎堆的箭靶子已经被人抬走了,那些蹲在地上的活人箭靶子也全部散去了,太阳渐渐高升,只徒留下元宝儿一人跪在庭院中央,湿哒哒的裤子快要被太阳烘干了,不过,在烤干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 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脸面一皱,十分嫌弃的抬起手臂,掩面而过,匆匆留下一句:“臭死了,熏死了,一股子骚蹄子味。” 说完,还都要轻蔑的打量地上那小儿一遭,或讪笑,或瘪嘴,或耻笑一番。 日头渐渐毒辣。 元宝儿身上有伤,加上初来这凌霄阁睡得并不好,昨夜又被同屋那个鼾声震得半宿没睡着,早上连早饭都没吃,这会儿,浑身又累又饿又困,然而身体上的遭难,比起心理上的羞辱和煎熬,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尿了裤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罚跪。 元宝儿活了十三个年头了,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尿液混合着汗水,浑身被股子刺鼻的骚臭气环绕着,没有人比元宝儿自己更难受了。 元宝儿始终咬着横牙,双目紧紧盯着远处那高台之上,眼里恶狠狠的,有股子藏不住的睚眦必报的……狠意。 他看着乖觉,像只雪白的兔子,好似可任人欺凌,可唯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哪是兔子,分明就是一只狼狗,逮着哪个一口咬下去,那可是要伤筋动骨的。 就像是刚刚那泡尿,有憋不住的成分在里头,却也未曾没有元宝儿故意的成分。 如若可以,他才不会尿人一脚,他只想尿人一脸,尿到他嘴里。 不过,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快,宝儿藏起了眼中的狠意,他跪得双腿发麻,被太阳晒得头疼欲裂,整个人已飘飘倒倒,好似随时便要昏厥了过去似的。 才来这凌霄阁两日,他便要被抬走两回,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他实在看不过任何希望和尽头。 倘若不是还要等阿爹阿娘来赎,宝儿气性上头,指不定一头朝着那位大阎王怪身上狠撞了去了。 “问玉姐姐,那新来的那小儿看着快要晕倒了,咱……咱要不要给他送口水啊!” 一侧游廊底下,欢儿端着托盘跟在问玉身后走着,见问玉朝着庭院中央那个小儿身上扫了一眼,欢儿也忍不住巴巴看了去。 见与她同岁的元宝儿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嘴巴开裂,昏昏沉沉了,尤其,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奚落和嘲笑,欢儿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只是,问玉还没说话,这时,一阵浓郁的暖香打从身侧经过,与此同时,一道声音既尖细又轻柔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周遭响了起来:“院子里来了个搅屎精,往后便有的热闹瞧了。” 那话恰好在欢儿耳畔一闪而过,欢儿反应过来瞅去时,人已越过了她,甚至越过了问玉姐姐,一路朝着前头去了。 只见那是一道十分瘦弱轻盈的背影,身着一袭粉藕色褂子,下着玫红色罗裙,大太阳下褂子外头还套了件薄薄的比夹,背影袅袅婷婷,小腰盈盈一握,扭动起来,像是一条蛇儿似的,又见她头上插着一支凤头钗,凤头钗下还别着一支赤金步摇,走起路来,那步摇一荡一晃的,十足惹眼。 虽瞧不出具体面向,不过光是瞧那身打扮和背影,都能瞧出三分不同来。 凌霄阁有一位大丫头,乃老太太拨来的问玉,两位二等侍女,一位是两年前太太提拔的鸳鸯,一位便是眼前这位梅见,梅见原名金蝶,据说与爷遇见时是在一下雪天,在红梅底下,后被二爷所救,便改名梅见,寓意是在梅花枝下与爷相见的,往后每年下雪梅花开的时候,爷便能想起她来,她是唯一一个被伍天覃打从京城带来元陵城的,故而虽为二等丫鬟,地位却十足不同。 梅见此人心高气傲,有把好嗓子,生得比旁的丫头俊俏清丽几分,故而时常忸怩作态,俨然一副主子做派。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尤其,在一位颇不着调的爷的院子里,据悉,眼看着这些日子爷越来越不着调,非要将外头那娼门里头的女子带回府,太太实在没法子,便打算在院子里头提一位给爷抬作通房,这个小道消息一出,半个院子里的人心思雀跃,其中以二等丫鬟鸳鸯和梅见二人希望最大,故而这段日子里二人日日作法,斗得厉害。 鸳鸯乃家生奴才,比之梅见多了几分体面,可梅见却更得主子的青睐,二人谁输谁赢,还压根是个未知数了。 这会儿,远远的只见梅见抬手整理了眉间碎发,一扭一扭的朝着正房去了,身后一个名叫绿莺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琵琶,匆匆跟了进去,而庭院里对面,另外一处游廊下,鸳鸯见梅见进去了,双眼一蹬道“又让那小蹄子抢先了一步”,话一落,理了理衣裳,将胸,脯子一挺后,也迅速跟了进去。 这一幕幕,在凌霄阁里头屡见不鲜。 元宝儿 第20节 欢儿见了,瘪了瘪嘴,道:“哼,她们也太不将问玉姐姐放在眼里了。” 问玉是老太太指派来的大丫头,最得体面,管束着整个凌霄阁,得人敬重,可那梅见却丝毫不将她瞧在眼里,也不知是不是有样学样,连那胭脂近来都傲慢了许多。 欢儿为问玉气恼。 问玉却淡淡的瞥了她欢儿一眼,道:“休得胡说。” 说着,问玉朝着庭院里那道摇摇晃晃的小儿身上看了一眼,又叮嘱一声道:“主子的事儿,不许妄议,也不许多管闲事。” 说着,问玉将欢儿手中的托盘接了过来,看了看日头道:“到时辰了,去厨房通知传午膳罢!” 欢儿得了话便立马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厨房派人来送餐食,来的是王妈妈两口子和厨房的王平,小六二人,往日里送膳来两人即可,可今儿个二爷院子里叫了锅子,中午吃的烫肉,便派了王平小六二人抬来的。 四人一踏入院子里,便远远瞧见了跪在庭院中央的元宝儿,四人脸上大震,尤其,待走近了,发现了一丝不同,一经过那元宝儿身旁时,只闻得一阵浓重的尿骚味扑鼻而来,一靠近还发现有三五只苍蝇围着他上下转悠,厨房里做活的人对气味敏感,当即察觉些了不同。 王平脸上诧异,目瞪口呆。 而小六看到宝儿跪在地上,嘴唇干涸,小脸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外滚着,小六双手一颤,手中滚烫的锅子差点儿不稳,一锅险些都给掀翻了。 “宝儿,宝儿……” 小六白着脸,着急忙慌的唤着他。 元宝儿闻言,只恍恍惚惚,有气无力的抬起了小脸朝着身侧看了一眼,看到四张熟悉的面孔后,元宝儿仿佛愣了一下,下一刻,只见他将牙齿一咬,很快将脸别了过去。 “宝儿……” 小六见状,要将手中的锅子放下去瞧他,却见另外一侧的王平横眉一挑,厉声道:“蠢材,这里可是凌霄阁,别找死。” 说着,王平瞅了那落魄小儿一眼,嘴角一扯道:“二爷什么脾气,你也敢在凌霄阁作乱,不想活了么?” 说着,又道:“这小儿就是闯祸精,他蛮横惯了,活该吃些骨头,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王平一边威胁一边调,教的将小六扯走了,回到厨房不久,整个厨房的人都晓得元宝儿尿了裤子遭了罚,听说那尿骚味二里地外都闻得到,横竖,厨房里的小霸王那两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威严,两日之类全部作践了个一干二净。 锅子里的肉香味浓郁,从宽敞的大门口飘出来,半个庭院里的人都闻得到。 这是崔老头煮的锅子,里头放了羊骨肉,羊杂粹,羊肠子羊肚子,然后放了党参,枸杞等药材,崔老头研制的药膳锅子,凌霄阁这位每月要用两回,每回宝儿都跟着受惠,他一口气可以喝下三大碗,那时,他还曾私底下洋洋得意道:哼,当爷的又如何,还不得用我元宝儿用过的口水。 这会儿,元宝儿捂着肚子卷缩在了发烫的地板上,他只能干咽口水。 吃什么不好,非得吃这道味最大最冲的药膳锅子。 宝儿饿得肠子都要痉挛打结了。 他甚至怀疑里头的人是不是故意的。 就在宝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之际,这时,只忽而闻得里头传来了一阵咿咿呀呀的琵琶和唱曲儿的声音在唱着:“碧窗下,轻画双娥,脸儿上粉香淡抹,小兔儿,轻轻撞,胸窝,面庞儿烫烫似烧灼……” 话说屋子里,锅子热气腾腾,餐桌上十余个碟子里美味佳肴尽显奢侈,伍天覃端着酒杯,身旁鸳鸯亲自布菜倒酒,身后还有三四个丫头作陪,八方圆桌对面,梅见坐在矮凳上,手中抱着琵琶,咿咿呀呀的吟唱着。 戏词露骨,唱的正是她最爱的《西厢记》。 此刻,梅见仿佛化生崔莺莺,歌词婉转中眉目传情,情深意切,曲中唱的是崔莺莺和张生之间曲折多磨的爱情故事,曲外,唱的何曾不是她自己。 唱到情深意切时,只见梅见双脸酡红,眉目时而躲闪,时而直直朝着对面伍天覃脸上迎着去,眼中的情谊满满的都要溢了出来了。 一旁给伍天覃备菜的鸳鸯见状新生恼恨,心里骂了一万遍“骚狐狸,连吃饭时也不忘勾引爷”,嘴上却故意扯着嗓子道:“爷今儿个胃口可是不佳?都没用几口呢。” 伍天覃原本眯着眼睛听曲儿的,闻言,双眼嗖地一下睁开了,淡淡道了一句:“无趣的紧。” 也不知是说的胃口,还是指的对面唱曲的梅见。 梅见闻言果然脸上微微一变,手指一顿,一下子破了半个音。 鸳鸯却一脸得意的扫了梅见,冲着伍天覃道:“可还是为了外头那小贱奴一事给恼的,爷若不喜欢,只管断了两条腿打发出去便是了,为了那小贱奴生恼,着实不值得!” 伍天覃爱洁,因被个下人尿了一身,他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回了屋子里泡了一上午的澡,这会儿胃口不佳。 本是要断了他两条腿打出院子的,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旁人皆道那小儿是被他的威武给吓尿的,可伍天覃忆起那双恶狠狠的双眼,双眼漆黑,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伍天覃的时候,却令他莫名觉得这里头还有旁的原因。 隐隐像是……故意的? 故意尿他一身? 呵。 这个认知,一时让伍天覃怒不可支,他伍天覃活了二十年了,没遇到过这样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断他两条腿,太过便宜他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有趣。 若当真遇到个硬骨头才最是好玩了,有什么比亲手打断那根硬骨头,一根一根将那身硬骨头全部折断,再一根一根拔了他全身的刺更好玩的事情么? 伍天覃眯着眼睛想着。 不过,他目前还没有想到一个逗老鼠,又不一下子将老鼠给玩死的好玩法来。 正当伍天覃眯着眼咂着酒暗自琢磨时,这时梅见忽而双眼一垂,沉吟了片刻道:“爷,梅儿嗓子哑了,唱不出今日这出戏中的韵味来,不过,爷若想听个新鲜的,梅儿倒是有个法子。” 说到这里,话还没说完,只见梅见抑制不住的先用帕子掩嘴笑了起来。 伍天覃见她笑得花枝招展,便将眉头一挑道:“哦,梅儿又有什么新鲜乐子呢?” 梅见道:“我方才在廊下扫了庭院里那小儿一眼,见他生了一副男生女相的相貌,看相貌是个娘娘腔,许是声音也该是婉转阴柔的,有道是杀人诛心,既爷厌恶那小儿,不如叫梅儿教她唱一出西厢记给爷逗逗闷子如何?” 梅见笑吟吟地说着。 果然,这话一落,只见伍天覃闻言渐渐放下了酒杯,只忽而嗖地一笑看着梅见轻笑出声道:“果然,还是梅儿会玩。” 话一落,伍天覃双眼一眯道:“将那小儿拖进来。” 第24章 话说伍天覃一声令下后,四喜便亲自去拿人,随行的得旺哈腰跟在身后道:“喜哥,那小儿一身臭烘烘的,熏死人了都,主子要见,可要给他换身衣裳再去?不然,若要直接这样去的话,可要污了爷的眼鼻了?” 得旺跟在身后请示着。 四喜闻言却将眉头一抬道:“爷许他换了么?爷下令让换了么?知道你们缘何不得主子的眼了么,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揣摩不了主子的性子,琢磨不透主子的喜好?爷今儿个一整日都不痛快,全赖那小贱奴所赐,那小儿越狼狈越遭难,主子才会越痛快,所以哪能轻易让那小儿好受?你个狗东西,怎么就这么蠢呢,还给他换身衣裳,要不要再伺候他洗个香喷喷的澡,再用被子卷起来抬进去啊,啊?蠢蛋,简直愚不可及,还瞅,瞅什么瞅,还不赶紧的去将人拖进去,一个个的,真是不省心!” 四喜话一落,便朝着得旺屁股后一踹,得旺立马捂着屁股一溜烟跑下了台阶,一口气跑到了庭院中央元宝儿跟前。 一凑近,只闻得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传来,又见几只苍蝇在头顶乱窜着,得旺立马用袖子将口鼻一掩,险些没忍住当场干呕了出来。 “熏死你爷爷了。” “你个杀千刀的,真是晦气!” 得旺恨不得将自己刚挨的一脚还到这小儿身上,却见那元宝儿抬着眼恶狠狠的盯着他瞅着,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满是狠绝之色,得旺愣了一下,抬到半空中的脚生生止住了,半晌,又见这小儿身上满是污秽,实在无处下脚,最终,“呸”地一声,朝着旁边吐了口痰,将脸一横道:“看什么看,爷要见你,随我来罢!” 话一落,抬手一扯,便拽着元宝儿的胳膊,将人边拖边拽的朝着正房方向拖了去。 拖上台阶后,四喜凑过去,双目直直盯着元宝儿道:“主子跟前规矩着些,再敢放肆,有你好看!” 话一落,便从得旺手中将元宝儿接过,一路提拎着元宝儿,跟拎着小鸡仔似的,一路拎进了屋,而后一脚踹过去,直接将元宝儿踹翻在了地上,一脸凶煞道:“跪好咯给我!” 元宝儿被踹得一个踉跄倒地,整个人直接被踹趴在了地面上,等到爬起来时,又见那四喜喝斥一声道:“老实点儿!” 元宝儿便咬着牙跪在了地上。 “爷,人带过来了。” 四喜再一转脸时,就跟唱大戏似的,脸上的凶恶瞬间换成了一脸谄媚,凑到伍天覃身侧低眉顺眼的禀告着。 然而,屋子里众人朝着地上那小儿身上看去时,却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只见跪趴在地上那小儿头发凌乱,满是汗水,全身都给浸湿了,又见他的小脸被太阳晒得黑红,汗水全部黏在头发上,脸上,衣裳上,看上去就跟在泥地里滚过一遭的小乞丐似的,脏乱得可以,而他一进屋,瞬间,一股刺鼻的酸汗味更是混着一股骚气冲天的尿骚味,一脑门的冲了过来,俨然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而几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竟也一路跟进了屋子,围着他争相追逐着。 这场面—— 鸳鸯本在替那伍天覃揉脑袋的,见状直接一脚跳开了,立马用帕子捂着鼻子一脸夸张嫌弃道:“臭死了臭死了,熏得我都要睁不开了。” 说着,拿那双细长的眉扫到了四喜身上道:“你个狗腿子,就这样将这个污秽领了进来,成心污爷的眼是吧,你是想熏死我还是想熏死爷?” 说着,忙又举着帕子凑到伍天覃跟前扇着,道:“爷本来今日胃口便有些不佳,你还将这个臭烘烘的领到跟前来,是不想让爷好好用这段饭了是罢?” “熏得一点胃口都没了,白瞎这一桌子美味佳肴!” “爷,快别瞧,那恶心巴拉的,别叫您瞧了几日用不下饭了。” “梅儿姐姐也真是的,瞎出些哪门子的主意,尽瞎胡闹!” 话说元宝儿这一来,鸳鸯便一会儿数落起了四喜,一会儿讽刺起了梅见,一会儿又贴心的给主子扇风,挡污,是忙的手忙脚乱,俨然一副女主子做派。 而那头,梅见也没料到那四喜竟就这般将人给拖进来了,也不将人捯饬一翻,不过,确实有些没眼瞧,梅见只用帕子轻掩着口鼻,不漏痕迹的往后避退了两步,而后朝着伍天覃方向瞧了去。 却见那伍天覃大手将鸳鸯一推,端着个酒杯,眯着眼直直朝着那小儿身上看着,眼里似乎有些讳莫如深,并未曾表露出丝毫嫌弃厌恶之意,也未见任何幸灾乐祸,脸色神色淡淡的,瞧不出任何情绪。 梅见想了想,便冲着四喜道:“给这小儿换身衣裳罢?” 四喜却朝着伍天覃方向扫了一眼,道:“这……” 梅见道:“让你去便去!” 四喜见伍天覃没有阻拦,便哈腰冲着梅见点了点头,继而冲着跪在地上的元宝儿道:“随我来罢!” 然而话一落,却见那小儿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下,就跟没听到似的。 四喜顿时“嘿”了一声,道:“好你个小儿,别不识抬举,主子宽容大度,不与你这小儿计较,你反倒是蹬鼻子上脸了。” 说着,便要去拉扯元宝儿。 却见那元宝儿忽而朝他龇牙瞪眼。 四喜一愣,下一刻,便立马朝着椅子上高坐的伍天覃一脸愤恨道:“爷,您瞧,这小儿要造反了,他反了天了他,连爷的吩咐都敢不听了!” 许是所有人没有料到这小儿竟有如此举动,屋子骤然一静。 伍天覃端着酒杯,慢悠悠的将酒杯里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了,随后又提壶亲手倒了一杯。 梅见见他不发话,便忍着异味朝着那小儿方向走了两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宝儿斜眼瞅了她一眼,半晌,梗着脖子道:“元宝儿。” 语气有些横。 梅见笑了笑,道:“可会唱曲。” 元宝儿 第21节 元宝儿不说话。 梅见见他小儿心性,便耐着性子哄说道:“你可知,你今儿个开罪了主子,小命许会不保,不过我方才为你在主子跟前做了保,主子今儿个想听曲儿,想听些新鲜的,你若愿意随我学了哄主子高兴,若哄得爷落了脾气后,便许会免了你的责罚,你可愿意随我学两句曲儿?” 梅见凑到元宝儿跟前温声劝说着。 她本是好意,不想,话一落,却见那小儿嗖地一下抬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又不是戏子,凭什么!” 这话一落,“噗嗤”一声,只见桌子另外一侧的鸳鸯听了一瞬间笑弯了腰。 梅见面色瞬间一胀,心中不由道了一声“好个瞎眼的小儿,怪道被爷罚,这样不识趣儿的人便是被罚死了也活该”,然而她还来不及变脸发作,忽见跟前那臭烘烘的小儿将小脸一抬,视线嗖地一下从她的脸上远远的投放在了八仙桌上那唯一的主人位上,远远的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横竖这条命是伍家救下的,大不了今儿个便在这里还给了伍家便是!” 元宝儿算是跪明白了,他今儿个横竖是要被收拾的,多则一条命,少则两条腿,横竖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倒不如来得痛快些。 说着,元宝儿将小脸一板,迎头迎向伍天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这条命本就是大少爷救的,本是该去伺候大少爷报恩的,不过是太太见二爷这边缺了人,才临时让小的补上的,小的不过是来过来侍奉二爷两日,却不想无顾惹了二爷不痛快,遭了二爷嫉恨,二爷若当真厌恶小的,便将小的打死了事罢,大少爷的恩情小的来世做牛做马再报便是了!” 元宝儿咬着牙一口决绝的说着,话一落,他忽而跪在地上掉了个头,朝着大少爷院子方向狠磕了三个大响头。 砰砰砰—— 煞时间,屋子只听到清脆的磕头声在整个屋子响彻了起来。 元宝儿这小儿这一胆大包天的举动,一时惹得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无一人敢出声。 好家伙,所谓杀人诛心。 这小儿,非但不认错,非但不知悔改,竟还迎头而上,整个太守府哪个不知道大少爷与二少爷面和心不和,整个太守府哪个不晓得,大少爷与二少爷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今儿个这小儿竟将大少爷给搬出来了,还一副只认大少爷不认二爷的姿态,好似是旁人求着他来伺候二爷的似的,好似来伺候二爷他有多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要知道,大少爷伍天瑜的名讳在整个凌霄阁可是最大的忌讳。 这小儿,还真是找死,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时间,所有人全都哑了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敢偷偷的抬着眼朝着伍天覃方向偷瞄了去。 却见那伍天覃忽而微微勾起了唇,竟一反常态的笑了起来,他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踱到了元宝儿跟前,他微微伏着身子在元宝儿跟前单膝蹲下,只嗖地一下缓缓捏起了元宝儿的下巴,盯着元宝儿一脸愤恨的小脸,嗖地一笑道:“好张口齿伶俐,巧舌如簧的小嘴,好个搅天翻地,灵巧敏捷的舌儿。” 一边说着,伍天覃一边紧紧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忽而温柔一笑道:“如此伶俐的嘴舌,不用来唱曲儿倒是可惜了,那便……绞了罢!” 伍天覃笑得温柔肆意。 然而,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轻飘飘的话一落,一时叫整个屋子所有人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一下。 四喜是最先缓过神来的,转身便立马去取剪子。 第25章 却说四喜很快便将剪子寻了来,是一把专门用来修剪正房屋内盆栽花卉的剪子,虽笨重,却锋利无比,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枝丫,咔嚓一下,立马断了个干净。 元宝儿看着那把高高举着的剪子,目光渐渐生寒。 他虽嘴硬,要强,不代表他不害怕,相反,他这人怕疼又怕累,所以等闲哪个敢动他一二下,让他疼了痛了,他便能记恨上一辈子。 真要断他两条腿,杀他一条命也不过是咔嚓一刀头点地的事儿,横竖不知疼痛,可若要剪了宝儿的舌头,让他从此成了个张嘴蹦不出半句话的哑巴来,那才真真叫人生不如死来。 元宝儿一时脖子一颤,只恶狠狠的盯着那剪子,少顷,又视线一转,双目死死看着眼前这人。 这一下,他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是一张俊美到令人恍神的面容,只见他五官英挺,面如美玉,斜插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又风流的凤眼,他生了一张笑脸,一笑只让春光明媚,然而那双子夜寒星的黑眸,明明笑着,却令人骨头发寒。 伍天覃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脸上的笑,仿佛带着嗜血的味道。 “爷,剪子取来了。” 四喜仿佛有些迫不及待地举着剪子朝着伍天覃跟前一送。 梅见见那剪子锋利不比,大白日里冒着森森白光,不由拧着帕子冲那小儿道:“你这小儿,好个无脑蠢笨的,在主子跟前犟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给爷跪下磕头请罪,岂不白白省下了这磨人的折磨!” 梅见是在元宝儿这年岁被伍天覃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入府之前,多受人欺凌,故而此番有些见不得此等惩戒之罪。 她虽心高气傲,最多言语刺人。 不想,她这话灌入那小儿耳朵里,只跟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似的,比她当年还要固执犟人。 只见那小儿依旧死死盯着眼前的伍天覃,好似要将这张脸记着带入地狱里似的,丝毫没有要求饶地意思。 “好的很,倒有几分胆识!” 伍天覃盯着这样的元宝儿,嗖地一笑,只忽而松手松开了元宝儿的下巴,却抬手朝着元宝儿白嫩的脸颊上拍了两下,清澈的拍打声响彻整个室内。 而后,他缓缓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盯着脚边这小儿一眼,只嗖地一下将身子转了过去,背着手,淡淡一笑道:“绞!” 此话一落,他眼里再无一丝笑意。 这声令下,四喜立马应了声“好勒”,话一落,只见他上前两步,一手死死掐住元宝儿下巴,然后抬脚踩在元宝儿心口,一把将他踩倒在地,此举,便轻而易举将他整个人钳制住了,令这小儿丝毫动弹不得,然后,再举起剪子,朝着元宝儿嘴里狠插了去。 这架势,瞧着着实有些吓人。 屋子里几个丫头吓得脸色煞白,齐齐转过了身去,就连鸳鸯也举着帕子死死捂住了眼,梅见想作阻挠,却不敢吱声。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惨叫响起。 众人打了个颤,以为那小儿的舌头终是被一刀子剪下了,梅见却闻得一丝不对劲儿,仓惶扭头从指缝中探去,却见那小儿此刻嘴里叼着的并非剪子,而是那……而是那四喜的手指头。 原来,在四喜举着剪子便要朝着元宝儿嘴里剪去时,元宝儿一不做二不休,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便小嘴一张,死死一口咬住了掐在他腮帮子上的那只手。 他用足了吃奶的劲道,死死咬着,一口恶狠狠的叼着四喜的大拇指,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生生要一口将他那大拇指给狠咬下来。 四喜不察,竟被那小儿偷袭,一时疼得惨叫一声,他疼得额间青筋冒起,作势要去拔手,不想,越拔,手指头便越发要断了似的,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大拇指上皮肉分离的钝痛感,疼到四喜双眼赤红,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了,只见他咬咬牙,忽而举起剪子便不管不顾的便要朝那可恨的小嘴扎去,眼看着那剪子便要扎上那小儿的脸,他的嘴了,这时,只闻得屋子外头响起了一声:“二哥院里在杀猪啊!鬼哭狼嚎的!” 这声音吊儿郎当的,声音一起,与此同时,跑腿的欢儿立马匆匆推门而入,在门口扯着嗓子吆喝喊道:“爷,织造府家的三公子来了,来邀您吃酒来了。” 欢儿这哐当推门而入的架势,一时惊得四喜举着剪子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屋内所有人惧是一阵,愣了片刻后,悉数回过神来了。 只见屋内丫头们齐齐倒抽了一口气。 待反应过来后,纷纷簇拥过去,帮衬着四喜,要将他的手指从那小儿的嘴里给解救出来。 “你这小儿,快撒嘴!赶紧的!” 一人拔,一人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将四喜的手指头从那小儿小嘴里给解救了出来了。 几个丫头俨然累瘫在地。 四喜举起手指头一瞧,只见大拇指上的第一个关节正摇摇晃晃的支在自己手掌上,虚头巴脑的,好似随时便要断了似的,而鲜血沿着他的手掌路经手腕,留了一地。 四喜略有些晕血,见状,身子一晃,险些倒地不起。 至于被摁在地上那小儿,只见他满嘴鲜红,大红色的鲜血将他的牙口,小脸全都染红了,甚至顺着脖子滚落了下来,远远的看去,就跟生吃了人肉似的,莫名瘆人。 织造府的三公子赫昭楠拎着鸟笼进来的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饶是见多识广,玩遍整个元凌城上下无敌手的他,见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瞪圆了双眼,一脸目瞪口呆。 目光再一扫,只见那八仙桌后头的伍天覃此刻手里握着酒杯,亦随他似的,正在饶有趣味的欣赏着此情此景,仿佛在欣赏着一出好戏。 “哥哥,这又是在排的哪出好戏呢?” “弟弟此番冒昧过来,可是扰了二哥看戏的兴致?” 赫昭楠笑吟吟地提拎着一金色鸟笼,鸟笼外罩着青布雪缎鸟笼罩,鸟笼罩上的支架上镶嵌着一枚偌大的闪闪发光的拇指大笑红宝石,外头镶嵌一圈米粒大小的绿宝石,一个鸟笼子便金光闪闪,富贵逼人,而鸟笼里关着的乃是一只褐色金尾的画眉鸟。 众所周知,织造府府衙富得流油,乃捡银子的地方,赫家富贵滔天,连伍家都没法与之比富,赫昭楠仿佛对手里那只画眉鸟格外喜爱,一边逗弄着,一边踏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伍天覃下巴朝着八仙桌上一点,示意他入座。 他这个主人,一点没有主人招待宾客的架势,此举可透露二人的熟稔关系。 “下个月不是楚四那小子的生辰么,下个月他及冠,总念叨着让前头两位哥哥送他一场成人礼,这不,论玩,放眼整个元凌城又有哪个比得上二哥你啊,弟弟便特来与二哥相商,看要送那小子一个怎样难忘的生辰宴!” “这不正在调,教么?” 伍天覃说着,指尖在桌子上淡淡敲击了两下,朝着眼前那糟乱一团的人群里瞄了一眼,眉头一挑道:“那小子不爱听戏么,这不正在调,教么?” 赫昭楠闻言有些诧异,看了伍天覃一眼,似乎正在辨认他话中的真假,正琢磨间,赫然只见那伍天覃目光一扫,视线落入了一旁的梅见身上,淡淡道:“下月楚四的生辰礼上那小儿若能派上用场的话,便留下那小儿一条舌头!” 梅见闻言,脸色一正,立马朝着元宝儿道:“还不赶紧谢过主子!” 赫昭楠闻言,目光便下意识地随着朝着远处那小儿脸上一瞧,这一瞅,只见那小儿面红齿白,一脸白嫩俊俏,且细细瞅着,精致好看得似个女孩儿,赫昭楠目光顿时一亮,扭头朝着伍天覃咧嘴一笑道:“二哥有心了,知四弟者莫过二哥也!” 说着,吟吟笑着,看向那元宝儿的目光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满意感来。 “可是,爷,可是这小子——” 四喜见伍天覃语气松动,一个激灵,整个人立马从恍惚疼痛中缓过了神来,然而一抬眼,便对上了伍天覃淡漠的目光,四喜脖子一缩,立马颤颤巍巍的止住了所有的不满。 不多时,常胜入内,将屋子里乱糟糟的人全部给打发了出去。 一日闹剧,终是作罢。 “明儿个晌午待你洗干净了后,来我这练嗓!” 出了正房,梅见冲元宝儿说了这一句后,也没多瞧他半眼,话一落,她捏着帕子,领着小丫头回了屋。 徒留下满嘴是血的元宝儿与四喜四目相对。 “元宝儿,我记下了这一指之仇!” 门外,四喜举着摇摇欲坠的指头,扭曲着整张脸凑到元宝儿跟前一字一句狠厉的说着,末了,学着方才伍天覃那般,朝着元宝儿脸上一下一下轻拍着:“往后走夜路给老子悠着些,半夜莫要遇到鬼了!” “啊呸!” 元宝儿一口带血的口水朝着四喜脸上吐了去。 最后常胜出来喝斥道:“不想当差了便滚出凌霄阁!” 话说元宝儿回到下人房后便不管不顾的朝着床上一躺,便闷头呼呼大睡了去,留下长寅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捏着鼻子悉悉索索的往他床头探头探脑道:“俺的个乖乖,俺屋里这又是来了个怎样的混世魔王啊!” 第26章 却说元宝儿闷头一觉睡到了掌灯时分,他快要饿晕过去了,醒来时准备去找吃的,结果爬起来一点灯发现桌子上留了俩馒头并一碟咸菜,元宝儿朝着长寅床上瞅了一眼,见空空如也,便也不管不顾,拿起馒头便开嚼。 两个馒头下肚,空落落的胃终于舒坦了,元宝儿这才闻到自己浑身发酸发臭,一股子尿骚味闻得自己都要吐了,他摸着黑,摸到后院的井边吊了两桶凉水,末了,双手撑在井口,朝着黑漆漆的井底探着。 忽然想起去年在厨房听到的传闻,传言去年二爷伍天覃的后院死了个丫头,便是在凌霄阁院子后头的枯井里发现的,据说人发现时已经死了三四日,全身早已被井底的废水泡发了,快要辨不出相貌,已经开始腐臭了。 想到这里,元宝儿浑身不由打了个轻颤。 该不会就是这口井罢! 元宝儿 第22节 又一想,那丫头年纪轻轻的,缘何会寻死,横竖不是被人害死的,便是被那姓伍的给逼死的,依元宝儿看,多半是被那姓伍的给逼死的,他才刚来这凌霄阁没两日,甚至都没来得及犯事惹祸,便无故从鬼门关里走了两遭了,真真不知这院子里那些丫头随从这些年来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横竖,今儿个他若死了,死状怕也不一定比不上那丫头,这样一想,元宝儿便也不觉得多么害怕了,横竖在这凌霄阁里头,有今天没明日的,在这里头一日,他便得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日,多活一日都是老天爷赏的。 只盼着那大少爷快些回来,兴许方能解救他第二回。 “哼,臭王八,狗杂种,二百五,敢欺负你爷爷,我让你命里犯煞,让你嘴里生烂疮,让你有朝一日跪在你爷爷跟前学狗爬——” 最终,元宝儿一边提着水,一边骂骂咧咧进了屋。 三四月的天夜里还有些凉寒,元宝儿锁了门冲了个凉水澡,又一遍一遍将全身上下擦拭了个干净,再将全身细细检查了一遍。 浑身是伤,有被花瓶刺的,有被踹在地上蹭的,最醒目的位置还是在胸口上,被伍天覃那活霸王重重踹了两脚,全部踹在了胸口,半边胸口都发青了,疼得元宝儿连吸口气都疼得厉害。 并且,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打去年年底以来,他的胸口便胀得厉害,又胀又痒的,元宝儿一时低头瞅着胸口,也不知是不是长胖了还是怎地,只觉得胸口上长肉了。 元宝儿便朝着胸口上挠了一把,莫名有些烦躁不堪。 洗完澡后,元宝儿又将被子掀开,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觉睡到被人吵醒—— “宝儿,宝儿,元宝儿……” “该起了,该轮到你当值了……” “哎……” 话说元宝儿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小六在吵闹,顿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下一刻,听到嚎叫一声:“爷——” 话一落,元宝儿双眼一睁,嗖地一下瞬间清醒,并闷头一个激灵从床上翻坐了起来,抬眼一瞅,只见长寅捂着脸一脸委屈又略微得意的瞅着他。 “元宝儿,你说你这人睡品怎地这么差,我好心好意唤你起床,你竟还打我!” “哼,果然一唤爷的名讳,你立马便醒了,怎么样,我厉害罢!” 元宝儿这人有些起床气,最烦人一大早上的有人磨磨唧唧了,他又爱睡懒觉,这两年来,若无意外,他一般都是睡到大天亮,原先屋子里那几人也知他习惯,早上一贯悄无声息的,这会儿,一睁眼便瞅见一张嘴在他眼前一张一合的,絮叨个没完没了,元宝儿当即小脸一皱,一脸戾气的将被子一拉,便又再次钻进了被窝闷头大睡。 “哎哎哎,你怎么又睡了,可不能再睡了,该你起来当值了,一会儿去晚了,又得挨训了,你如今正遭人嫌了,当心又得遭打遭骂了。” 元宝儿刚钻进被窝,长寅便下意识地想掀他被子,结果手一伸,怕又再遭打,只得围在床头团团转着,元宝儿终于被唠叨醒了,最终被子一掀,闭着眼道:“你是属蜜蜂的么?嗡嗡嗡,嗡个没完了。” 长寅虽与元宝儿刚认识,但他素来爱钻研,元宝儿这人满心的心思全部写脸上了,最是个好钻研了,瞅着脾气不小,人看着应当不坏,而这偌大的凌霄阁,满打满算也只有他们两个大男人宿在里头,便下意识地觉得亲近道:“我昨儿个不是与你说了么,这院子里头咱俩轮流当值,我昨儿个见你睡得香,便自发值夜了,熬了一宿,眼睛都要熬瞎了,你得赶紧去替我,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会儿还得去杨妈妈那里拿药去。” “二爷一贯起的早,你快些换上衣裳过去罢,这眼瞅着天马上便要亮了,若外头无人守着,回头让常大哥晓得了,这个月便白干了。” 长寅这小子定是属王八的,絮絮叨叨,又啰里吧嗦。 元宝儿被他念叨得耳朵都发痒了。 好在昨儿个睡得多,便闭着眼摸衣下炕。 临走前,忽又见长寅想起了一茬道:“哎,对了,你昨儿个做梦在骂人,还骂了一整晚,你知不知道?” 听到这里,元宝儿总算是正眼瞅了他一眼。 只见长寅挠了挠脑袋道:“那什么,你该……你该不会是在骂爷罢?” 一口一句“王八羔子”“你爷爷的乌龟蛋子”“叫你欺负老子”之类的。 听得长寅目瞪口呆,又深表怀疑。 元宝儿闻言却只翻了个白眼道:“我骂的臭王八。” 长寅:“哪个臭王八?” 元宝儿:“啰里巴嗦的臭王八。” 长寅:“……” 半晌。 长寅:“嘿,元宝儿,你他娘的才啰嗦,你他娘的才是臭王八。” 话说元宝儿出门时,外头天才蒙蒙亮了,院子甚大,从后头走到前院还得走上一老会儿。 三日月的天,早上同晚上一般,还略有些严寒。 元宝儿缩着身子来到前院,费心费力的将朱红大门打开了,靠近了,发现那威武的大门上满是小洞,密密麻麻的,全是被箭扎的。 想起昨儿个那一茬,元宝儿便冲着院子里“呸”了一声,结果,刚呸完,忽见游廊里侧有灯一亮,吓了元宝儿一大跳。 待细细看去,才知,原是丫头房里的。 此时,院里头也就元宝儿一人和院子里两个当值的丫头起了,元宝儿看天还很黑,离大亮还需片刻,缩在墙脚无聊的慌,想了想,便将大门轻轻一关,缩着脖子趁着乌黑的晨光,朝着西边厨房方向摸了去。 一路无人,院子里各院都还没有动静,唯有厨房起得最早,三四更天便开火了,这会儿厨房已是热火朝天了。 人还在半里路外,便能闻到阵阵浓香。 从前日日在厨房不觉得,可离了厨房才知,整个院里头没有比厨房更好的地方了,才离两日,他怕是都瘦了几斤了。 元宝儿此番离开厨房算是不辞而别,落入厨房那些人眼里,算是彻彻底底的“叛徒”罢,旁人便罢了,就是师父那头—— 他本欲安置好了再回来给师父磕头请罪的,想着那时去了老爷跟前,到底体面,也终归不算落了崔老头的面子,也算个“衣锦还乡”了,不想,竟一遭生变,改去了那阎王的阎王殿,去的头一日便被踹得人事不省,而昨儿个又被满院羞辱。 如今,便是元宝儿想回,怕是都没这个脸呢。 然而,他的银子还在屋子里头,还有些细软没有带走,元宝儿想趁着这会儿厨房大忙摸进去,结果,远远的只见朱梁蹲在厨房门口不知在捣鼓啥,元宝儿摸到院子门口,看到朱梁正欲吹个口哨唤他来,不想,正在此时,长贵从厨房出来,没留意到他,险些被朱梁给绊倒了。 “你丫的,蹲在门口拉屎啊!” 长贵踢了朱梁一脚道。 “你以为我是元宝儿那孙子啊!” 朱梁朝着长贵一乐呵。 长贵闻言嗖地一笑道:“也是,拉裤兜这事毕竟只有元宝儿那孙子才有脸干得出来。” 说完,长贵与朱梁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远处,元宝儿拳头咯咯作响。 “姓朱的,你大爷!” “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元宝儿气得双眼直喷火,朱梁这个墙头草,奶奶的,元宝儿恨不得一把扑过去缝上他丫的臭脏嘴。 他才走了两日,便彻头彻尾的背叛他了。 元宝儿气得浑身冒火。 然而,他这会儿过去,指不定被怎么奚落嘲讽了,饶是气性再大,多少有些理智,而凌霄阁那头,还得当差了。 最终,元宝儿气得朝着厨房大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用力一砸,转身如同一只丧家犬似的耷拉着肩回了凌霄阁。 结果,刚快到院子,远远的,便闻得里头有人大声嚷道:“人呢?” 元宝儿愣了一下,他此时双手插在袖口里,缩着脖子,弯着要,缩得跟个老大爷似的,闻言,立马想要将双手从袖口里抽了出去,正要大跑过去,不想,抽了大半天,此时大门朝里一开,被里头的人一把拉开了。 元宝儿与门内的人狭路相逢—— 只见常胜一大早的正迎着伍天覃往外走。 此时天色已灰白,能看清人脸。 常胜被骤然出现在门口的这张小圆脸吓了一大跳,两人脸对着脸,大眼瞪着小眼,待看清是元宝儿后,常胜眉头一抬,高声喝斥道:“怎么当差的,头一日当差便不见了人影,到哪儿躲懒去了?” 元宝儿缩着脖子道:“就在门口。” 常胜道:“那怎么喊了半天不见人影?” 说着,眼一瞪道:“还顶嘴。” 元宝儿蠕了下嘴,没吱声了。 常胜这才收起了严肃脸,转脸恭恭敬敬的冲着身后的伍天覃道:“爷,该走了,请。” 话落,他身子一闪,立马给伍天覃领路。 伍天覃便从门内踏了出来,一身石青华服,外披一身雪色华丽斗篷,身姿飘逸出尘,眼神犀利深邃,百般俊逸,千般独尊,万般风流。 他一露面,目光便直直朝着外头探来,恰好与元宝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片刻。 下一刻,元宝儿将头一低,闷不吭声的缩到了边角,给他让路。 此时元宝儿双手还插在袖笼里,插得太紧,怎么也拔不出来,正低头捣鼓间,只见伍天覃从他跟前经过,元宝儿只觉得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而来,元宝儿动作一停。 再然后,便见那黑影稍稍一停,然后没有丝毫征兆的忽而将脚一抬。 下一刻,元宝儿膝盖骨一疼,身子一歪,便被一脚踹倒在地。 伍天覃踹完这狗奴才后便背着手一声不吭往外走,约莫走了十余步,忽而淡淡吩咐道:“跟着。” 身后常胜愣了一下后,待反应过来,立马转身冲着元宝儿道:“你,跟上来,赶紧的。” 瘫坐在地上的元宝儿此时正在咬牙骂娘。 第27章 话说元宝儿龇牙咧嘴的跟了过去,一路跟到了北门,出了北门后便瞧见灰白的晨光中停放了一辆青篷马车,马车格外奢华,外罩着祥云蓬罩,比寻常马车宽敞许多,光是车帘都足足有三层,格外讲究,而马车四角各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简单却有力的大字:伍。 所有人见了皆知是太守伍家的马车,整个元陵城内,所到之处,无不避让。 而令元宝儿最为关注的则是马车前驻足的那匹棕色大马,看上去威武霸气,孔武有力,乃是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怕是一日千里也毫不在话下。 男人都爱大马,宝儿岂能例外。 儿时,他便被元老根架在脖子上,将元老根当马儿骑,那时元家有一匹野骡子,元老根说,待他再结实些长高了些,便到镇上买一匹大马给他骑,不想,一场大水不单单淹了他的大马梦,还将那匹骡子,及整个草庙村一把淹了个一干二净。 哎,也不知爹娘现如今在哪里。 自打入太守府后,元宝儿便被日日拘在府里,倒也不是没有出过府,每月月底,他被允许同师父崔老头一道外出采购,会将整个西市逛个够,可除此以外,便也鲜少出过府了。 故而,外头的空气,日渐陌生了。 这会儿一出来,往北门门口一站,元宝儿目光便有些痴愣。 “瞎瞧什么呢,呆头呆脑的,还不赶紧的过来伺候爷上马车!” 元宝儿 第23节 不想,正当元宝儿沉浸在自由的欢乐中时,这时,一道冷冰冰的喝斥声紧着传了来,元宝儿小脸一转,只见常胜正斜眼瞅着他,眉头拧得老高,而那头,伍天覃背着手立在马车旁,正抿着嘴,神色不明。 元宝儿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只立马缩着脖子跑了过去。 伺候爷上马? 怎么伺候? 元宝儿入府两年,一直在厨房忙活,哪伺候过人呐。 不过,逃难那两年瞅见过有钱人家的富商或者城里的大官来难民窝视察灾情亦或是接济灾民,亦是被一伙下人簇拥着上马,好像有个什么凳子搭着,供贵人上马。 彼时,元宝儿抓耳挠腮。 所以,是上哪儿寻那凳子么? 宝儿支着脖子左右探寻着。 还没反应过来,常胜便一脚踹了过来,道:“磨磨唧唧什么?赶紧的,趴好了,别动弹!” 元宝儿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常胜一脚踹到了马车下头,他整个人趴跌在了马车底下,脑袋朝着马车车轮上一撞,瞬间撞得脑袋四分五裂,直冒金星来。 额头瞬间又冒起了一个包。 元宝儿捂着脑门,疼得龇牙咧嘴。 还压根来不及去揉,这时,他喉咙里发出一丝低低的:“嘶——” 背上忽而踩来一只大脚。 原来,伺候上马竟是这样伺候的。 用身体作为踏垫,供人践踏。 元宝儿一时咬紧了压根,跪趴在了马车底下。 “呵。” 伍天覃一脚踩在了元宝儿背上,单薄的背着仿佛一脚便能踩断了。 偏偏,伍天覃动作慢悠悠的,并没有立即上马。 一脚踩上来,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了宝儿背上,他还轻啧一声,低头扫了身下这小儿那单薄的背脊一眼,这才慢悠悠的抬步上了马。 “走!” 上马后,马车里传来这么懒洋洋的一声吩咐,马车这才慢悠悠的驶出了。 而元宝儿被这一脚险些踩去了半口气,他软趴趴的趴在青石板地板上,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肺疼。 吸一口气都嫌疼得厉害。 “赶紧的。” “瞎磨叽什么。” 这时,不知哪个小厮踹了他一脚,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捞起便朝着那悠悠而去的马车追了去。 这才知道,马车后还跟着七八个随从。 主子乘坐马车。 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自然则是在马车后头跟着跑着。 懒人元宝儿,这两年来外在厨房里头从来没有活动过的元宝儿,只觉得生不如死。 马车不快,但也不慢,一路悠悠驶着。 从太守府绕过护城河,一路朝着城门而去。 太守府距离城门有大半个时辰的车程,一路小跑过去,元宝儿两股颤颤,肺都要炸掉了。 前头马车悠悠行着,后头随从们稳步跟着,他们跟随伍天覃整个元令城四处霍乱,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唯有元宝儿拖着一副残败的身子,掉在了队伍末尾,吊在了半里路外。 “爷,那小儿怕是不行了。” “忒没用了,还没出门便喘上了,这会儿怕是半死不活了。” “到底是个没根的,还没怎么惩治了,便没了半条命,这当真若要惩治起来,经得住几下折腾?” “爷,您看,要不,将那小儿撵了回去罢。” 话说快要到城门的时候,常胜跑上前来,隔着帘子冲着里头的伍天覃禀告着。 话一落,没一会儿,一柄扇子将车帘轻轻挑开。 少顷,伍天覃漫不经心的将脸探了出来,朝着马车后头瞥了一眼。 远远的只瞅见半里路外晃晃悠悠的跟着个影子。 那影子双手叉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身子七倒八歪的,瞧那模样,随时便要一头栽地上了。 “哼,没用的狗东西。” 伍天覃淡淡瞥了一眼,轻斥一声。 片刻后,马车停了下来。 一直待小半刻钟后,才见后头那小儿恍恍惚惚的踉跄了过来。 人仿佛已经恍惚了,马车停在那里没瞅见,还在继续闭眼张嘴喘气着往前悠着。 直到常胜大喊一声:“哎,你这瞎眼的狗东西,上哪儿去,上来,替爷赶车!” 元宝儿这才一愣。 颤颤巍巍的爬上了马车。 马车一直行驶到栖凤山山脚下方停下。 车停稳后,伍天覃用扇子挑开车帘,便见一个软趴趴的身子一歪,歪到了他的脚上。 伍天覃抬脚朝着那软趴趴的身子一踹,哐当一下,那身子便滚落到了马车底下。 元宝儿哀嚎一声,擦着口水醒来,便看到面无表情的伍天覃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元宝儿顿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正欲躲开,一转身又对上了常胜拧眉的脸,元宝儿一怔。 下一刻,只见元宝儿紧咬着牙关,攥着双拳,仿佛挣扎犹豫许久,方将脖子一横,再次返了回去,然后不情不愿的跪在了地上,屈辱的充当起了肉垫来。 伍天覃冷哼一声,踩着元宝儿的背下了马车。 这时,常胜不知何时,已在山脚下的一株偌大的古树下摆放了一把躺椅,并设了一方矮几,又有随从过来,上了茶壶,还上了个火炉子,熟稔的往里添了炭火,开始煮茶。 “听说栖凤山里头有一种山雀尤为罕见,它头尾为翠绿色,名为绿山雀,前几日有人瞅见几只在山头翻越,你们几个,今儿个便将其逮来,记住,要活的,哪个逮住了,爷重重有赏,若今儿个没人逮到的话,那么今儿个一个个的都甭回府了!听到了么?” 却说伍天覃摇着扇子懒洋洋的冲着几个下属们吩咐一声,话一落,他手一摆,瞬间,七八随从各个手中拿着工具如鸟散状似的,纷纷朝着各处散去。 伍天覃这才摇着扇子,朝着躺椅上一躺,那头常胜已将煮开的开水朝着茶碗里一倒,瞬间,滚烫的开水将茶叶泡开,常胜恭恭敬敬的朝着伍天覃手中递着,道:“爷,为了凤芜姑娘,您可是上了心了。” 伍天覃揭开茶碗,刮了下茶沫,淡淡道:“小凤芜喜欢,甭说一只绿山雀,便是要那天上的星星,爷也替她摘下来。” 常胜笑了笑,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又道:“可是,可是为了凤芜姑娘,您先前与卫家公子干了几仗,后又惹得太太老爷几度大怒,爷,这到底,到底值当不值当啊?” 常胜舔着脸说着,语气约莫有几分相劝的意味。 然而话一落,伍天覃手中茶盖一松,“砰”地一声,茶盖立马跌回了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伍天覃扭头盯着常胜,一动不动的盯着,一直盯得常胜心里发毛了,伍天覃这才淡淡轻笑一声,冷不丁道:“常胜,你这又是替哪个传的话呢?” 伍天覃虽脸上笑着,语气却带着一丝冷。 这话一落,常胜心里头一惊,下一刻,只见噗通一声,常胜立马朝着地上一跪,便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个巴掌道:“爷,小的知错了,小的该死,爷赎罪!” 还要再扇,伍天覃却抬着扇子朝着他的胳膊上一压,伍天覃淡淡道:“行了,记住了,你可是我凌霄阁的人。” 常胜立马背冒冷汗,点头称是。 伍天覃便又继续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一抬眼,恰好看到远处一小儿正双手插在袖管里倚在马车背后晒太阳,伍天覃便举着扇子朝着那小儿身上一指,道:“那蠢货怎么没去逮山雀?” 常胜顺着伍天覃所指看去。 只见远处那蠢货元宝儿这会儿正眯着眼,倚在那马车上又要呼呼大睡了。 常胜心里骂了几句娘,正要出声喝斥,这时,许是那小儿察觉有异,忽而睁开眼远远的朝着这个方向看了来。 常胜正要张口,然而,还不待他说话,只见身前的伍天覃忽而指着那小儿道:“你,过来——” 元宝儿咬着唇,慢慢的踱步过来。 “蹲下。” 伍天覃扫了他一眼,忽而指着他命令道。 元宝儿心里骂了声“狗娘养的”,不知所云的蹲下。 刚蹲下,只见那活阎王慢悠悠的将脚一抬,然后脚便搁在了元宝儿的肩膀上,他人高马大,脚又重,方一压上去,宝儿肩膀瞬间矮了半截。 他懒洋洋的闭着眼躺在躺椅上,双腿交叠搁着元宝儿的肩膀上,眼一闭,悠闲地睡起大觉来,闭眼前,还淡淡吩咐了一句:“给爷揉揉脚!” 元宝儿:“……” 第28章 揉腿? 元宝儿牙齿都要磨断了。 一双成年男子的腿有多重,何况这伍天覃此人虽看似高挑清瘦,却绝非弱小之辈,他那一双腿沉甸甸的,怕是有一整个元宝儿身子这么重,元宝儿人都要被这双腿给压趴下了,还揉腿? 去他娘的五大爷! 元宝儿这辈子都没给他爹元老根揉过腿呢! 给他揉? 滚蛋! 呵。 元宝儿磨着牙,心里骂骂咧咧,将伍天覃他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遭。 这时,肩膀上冷不丁挨了一脚。 元宝儿 第24节 伍天覃闭着眼调整了下仰躺的姿势,许是久不见动静,一脚尖顶在了元宝儿锁骨位置,坚硬的麒麟马靴如同一柄利器,仿佛能够随时见血封喉。 元宝儿绷着小脸。 纵使心中几多怨恨厌恶,然而双眼一扫,远远的扫向躺在软榻上那道霸道蛮横的身影时,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元宝儿咬着牙关,握紧了拳头,一拳一拳朝着伍天覃那硬邦邦的小腿上砸了去。 伍天覃大概是被下人伺候惯了,元宝儿砸了几十拳后便欲收手,结果,他方一停,便见那伍天覃虽闭着眼但手中的扇子却漫不经心的朝着手心里敲打了一下,元宝儿心里头一惊,只得咬牙继续捣鼓。 整条胳膊废掉了似的,又酸又痛。 整个肩膀塌了似的,半边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更别提那双腿了。 又加上今儿个起这么早,天还没亮便起了,除了过年过节,元宝儿这辈子就没有起得这么早过,如此劳累交加,元宝儿心里的恨意更浓了。 他发誓,他得要快些想些法子逃出这太守府了,在这伍天覃手里他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他决定,这会子回府他便要开始琢磨赎身离府一事,便是爹娘不来赎他,他便自个儿给自个儿赎了身,自发去寻他们去,大不了,大不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的话,他便一个人回草庙村去。 这般想着想着,元宝儿头脑渐渐发沉了起来,没多久忽而头一歪。 大太阳底下,轻风袭袭,伍天覃悠哉悠哉的躺着,渐渐倦意来袭,却在即将要入睡的前一刻,没用丝毫征兆的,伍天覃双眼忽而嗖地一睁。 他盯着头顶的树荫瞅了两眼,正欲收腿,却如何收不动,他双眼一睁,漫不经心的抬眼瞅去,便见自个儿的腿此时此刻竟被人牢牢抱住了,只见远处那小儿双臂紧紧缠绕着他的双腿,脑袋一歪,竟直接蹲着将脸枕在了他的靴子上,睡着了! 睡着了? “嘿!” 伍天覃不由愣了愣。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有人蹲在地上都能睡着。 并且,细细听来,仿佛还能够听到细微的鼾声。 关键是,比他还睡得快? 他这个当主子的都还没有睡着,他这个狗奴才竟敢先一步睡了去! 这狗奴才! 属猪的么,他! 伍天覃一时盯着远处那扭曲的却睡得格外香甜的身姿,一时好气又好笑。 “爷,这元宝儿这厮又躲懒了,忒不像话了,小的这便去将他给一脚踹醒了。” 常胜见伍天覃醒了,又盯着那元宝儿瞅着,以为主子不快,正要过去处置。 “慢着!” 不想,伍天覃忽而将扇子一抬。 伍天覃只慢悠悠的支起了身子,从躺着改坐着,双脚依然搁在了元宝儿的肩头。 只将身子往前一凑。 近距离的凑过去将这狗奴才打量着。 整个凌霄阁,乃至整个太守府甚至整个元陵城,哪个不是对他伍二爷怕得要命,尤其是凌霄阁里的奴才,一个个见了他便脖子都抬不起来了,一个颤颤巍巍的,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便跪下了一大片。 唯有眼前这狗奴才,见他的头一眼,竟还敢直愣愣的盯着他瞅着,他发怒看过去时,竟也咬着牙,毫不避让,这便罢了,这会儿在他跟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还能睡得着,不但睡得着,竟还比他睡着更快,睡得更香甜! 伍天覃还没遇到过这般狗胆滔天的奴才。 倒是有几分意思。 伍天覃只凑过去将人打量着。 在这之前没怎么正眼瞅过,这会儿细细将人端详着,只见生了一张圆润的鹅蛋脸,脸小,不过巴掌大,却圆润有肉,许是年纪尚小,脸上的肉奶奶的,皮肤嫩嫩的,白的发光发亮,像是刚出生的小奶娃子的皮肤似的,伍天覃就没见过这么白的。 又细细看去,眉眼生得倒是伶俐俊俏,浓眉大眼的,那双眼睛此刻闭上了,不过伍天覃难得有几分印象,是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葡萄似的,圆溜溜的,这会儿闭上眼了,看着比睁眼时更要讨喜和乖巧,眼睛上的睫毛倒长,跟柄扇子似的。 许是脸压在了他的靴子上,他稍稍动弹,挤压得他尤不舒服,小嘴巴一砸一砸的,还似乎在左脸上挤出了一个深深的梨涡来。 这相貌,只见面白齿红,眉如翠羽,眼含山泉,双唇饱满殷红,鼻子小巧挺翘,细细瞅去,竟难以在这张小脸上寻出半分错处来,看着还算讨喜伶俐,着实难以跟个难民二字牵扯上任何关系! 伍天覃盯着眼前这张脸沉默了片刻。 这时,一阵轻风吹来,那狗奴才枕在伍天覃的靴子上,忽而抬手揉了揉鼻子,然后,只见他的鼻子像是狗鼻子似的,忽而上下耸动了几下,伍天覃皱眉看着,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啊切”一声,一个巨大的喷嚏从元宝儿嘴里喷泻而来,就跟下雨似的,淅淅沥沥的的口水全部一脑门喷洒在了伍天覃的脸上。 将一旁的常胜是瞧得目瞪口呆,呆在原地。 而一贯爱洁的伍天覃将脸一抹,看着指腹上那薄薄的,晶莹剔透的一层,伍天覃瞬间脸一黑,只从牙齿里磨出几个字来:“狗奴才!” 话一落,伍天覃气得恨不得一脚朝着那个狗脑袋蹬过去,却在抬脚的那一刻,伍天覃改了主意,只咬牙切齿道:“给爷拿绳子来,将这狗东西捆紧了吊起来!” 累到瘫痪,正呼呼大睡的元宝儿只陡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天要塌了下来了,整个天地要掉转过了似的。 他小嘴里无意识的“啊啊啊”的嚎叫着,只以为还在做梦,梦到天塌下来了,山石全部垮塌了,将他埋在了山脚下,他整个人整个身子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张开手脚拼命挣扎着,踢划了大半晌,悄然睁开眼,一张放大的脸近在咫尺,却倒转了过来,令元宝儿一时辨认不出来。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元宝儿朝着那张放大的脸骂骂咧咧着,抬手便要去挠,不想,话刚落下,便觉得身上一疼。 有人一鞭子抽到了他的身上,疼得元宝儿全身抽搐了起来。 元宝儿疼得全身颤抖,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得,他呲牙咧嘴的捂着被鞭子抽打过的下巴,疼得冒出了眼泪水来。 全身都在晃动,晃得元宝儿头昏到胀。 这会儿元宝儿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 等到他捂着下巴,疼得要咬断牙齿,待晃动稍小了之际,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人用绳子吊了起来,不是那张脸倒转过来了,倒转过来的是他,他这会儿双脚朝上,脸朝下被人捆绑吊在了树下。 而那张脸倒转过来,用鞭子抽打了他一鞭子的人正是那活阎王伍天覃是也。 不是,不是正在睡觉么? 他刚刚还在给他揉腿来着。 这杀千刀的大魔头又再发什么疯。 正当元宝儿咬牙愤恨之际,这时,只见伍天覃这会儿正懒洋洋的躺在了躺椅上,手中拽着根绳子,正饶有趣味的盯着倒吊的元宝儿,一脸漫不经心道:“蠢东西,狗奴才,你说,爷该如何罚你才好呢?嗯?”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扯了下绳子。 元宝儿的身子瞬间便跟上了发条似的,直直往天上冲,而后,他轻笑一声,手中的绳子一松,元宝儿整个身子便又急剧往下坠。 眼看着,脸朝着地,要一脸怼到地上去时,这时,绑在脚上的绳子急剧一拉,在元宝儿的脸距离地面不过一个巴掌距离的时候,生生止住了。 这一冲一坠间,元宝儿的整个五脏六腑全部都要颠簸出来了似的。 他瞪大了双眼,脸怼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抬手拼命掐住喉咙,喉咙阵阵发紧,整个喉咙阵阵窒息,整个人早已经被吓到失语,忘了尖叫。 就在元宝儿浑浑噩噩间,这时,伍天覃缓缓起身,走到了元宝儿跟前,蹲在他跟前看着他,而后,用鞭子的把手挑起了元宝儿的脑袋,看着他苍白赢弱的小脸,道:“这么不经吓?该不会又要尿裤子了罢!“ 说着,伍天覃轻笑一声。 这时,远处忽而有人大喊一声:“爷,二爷,寻到山雀了,得旺他们寻到山雀了,正在捕捉了。” 常胜闻言大喜。 伍天覃闻言,眉头一挑,道:“爷亲自去逮!” 话一落,他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挥,拿起一副弓箭便大步离去。 走了十余步似想起了什么,偏头朝着身后那吊着小儿身上瞅了一眼,似迟疑片刻,最终,将袍子一掀,没作理会,大步而去。 第29章 却说伍天覃一走,整个山脚就只剩下元宝儿一个人了,还被吊挂在树下,元宝儿脚朝上头朝下的被捆吊着,双脚被捆得剧烈疼痛,脚腕怕是都被磨破皮了,而时间一长全身的血液开始往头顶倒灌,瞬间只觉得头充血了似的,全身的血液全钻脑袋里去了似的。 “姓伍的,狗杂种,你二大爷的臭鸡屎,你个烂脸烂□□的臭王八蛋子,你个下地狱被打入畜生道的鳖孙子,你活着浪费口粮,死了浪费土地,你爷爷咒你不得好死死死死死死!” 元宝儿还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无缘无故便被人倒吊在这儿了,他气得牙痒痒,长这么大就没被这么欺负过。 他一边拼命蹬腿,一边咬牙切齿,撕心裂肺的咒骂着。 骂着骂着,忽而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少爷,那是伍家的马车,快看,伍天覃在这里!” 元宝儿闻言整个人瞬间一惊,立马停止了咒骂。 他此刻被倒吊着,吊的位置有些低,那姓伍的往山上去了,鬼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原本拼命挣扎着想要自救,他怕一会儿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个野兽或者野猪野狗之类的,他便毫无逃生之地,直接成为那些野兽嗟来之食了。 不想,野兽没等来,却仿佛等来了一群上山的人,且他仿佛还听到了那活阎王的名讳,并且,对方的语气似乎有些来者不善。 元宝儿心头瞬间一紧。 怎么办? 那姓伍的那霸王德行,一瞧便是仇家遍天下的人,他该不会真的这么倒霉罢,被绑了吊在了这里,正好遇到了伍天覃的仇家罢,那么,他不正好成了送上门的活沙包么? 连逃都压根没处逃。 元宝儿拼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容应对。 “呵,果然是伍天覃那鳖孙子的马车,他人呢?” 没一会儿,一道趾高气昂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听着盛气凌人,有些年轻,听那语调里的高傲劲儿,不用想也知来者不善,且声音里便透着高高在上,跟姓伍的那活霸王一模一样,一股子富贵傲慢味道。 宝儿小心翼翼地扭动着脖子,朝着身后瞅着,依稀瞅来了一行十来人的队伍,因宝儿是倒挂着,瞧得并不分明,只依稀瞧见有人骑着马,有些在地上走着,骑马那人在距离伍家马车三四丈的距离停了下来,勒着马绳驾在马背上没有下来,另有两名随从小心翼翼地摸到伍家马车前,将帘子嗖地一把撩开。 “少爷,姓伍的没在里头!” “少爷,姓伍的在这里还摆了茶点,哟,这儿还吊着个人呢!” 其中一个随从转身看到古树下的奢华摆设景致,似乎愣了一愣,好半晌,又见到倒挂在树下的元宝儿,只见他瞬间瞪大着双眼,有些激动结巴道:“少……少爷,这里……这里还吊着个小儿!” “瞧那穿戴,怕是伍家的下人,定是那伍天覃的随从!” 这人话一落,不一会儿,只听到马蹄声渐渐靠近,驾马那人牵着马绳缓缓跨了过来,元宝儿拼命摆动着身子往后瞅着,只见那白色的宝马上坐着个红衣男子,看不清具体面相,却通身显贵,他肩上背着一把弓,手执一条黑色马鞭,就连行头都与那伍天覃如出一辙。 似远远的朝着树下倒挂小儿方向瞥了一眼,下一刻,只见他挥起长鞭朝着伍家马车那匹棕色宝马马背用力的抽打了一鞭,这一鞭子抽打下去,瞬间只闻得一声巨大的“嘶鸣”声响起,只见那棕色的宝马两条前蹄朝着空中蹬起,它嘴里发出巨大的鸣叫声,整个马身便要站了起来似的,却最终骤叫了几声后,前蹄渐渐归位,整匹马儿慢慢平静下来。 “畜生,跟你主子一样,碍眼得紧!” 元宝儿 第25节 那红衣男人见了仿佛大怒,气得厉害,再次扬起马鞭一鞭子抽了去,这一下,只见那汗血宝马吼叫两声,拖着马车便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马车卷起一大片尘土。 红衣男人这才泄气似的,半晌,又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抽,朝着身后一群下人吩咐道:“给老子将这里全砸了。” 说着话一落,视线落到了树下被倒挂的那小儿身上道:“将伍天覃的狗奴才给爷堵嘴绑了沉塘!” 那红衣男人吩咐完,便挥着马鞭驾着大马吆喝一声,朝着山下狂奔而去。 元宝儿听了这话,瞬间瞪大了双眼开始尖叫道:“我不是伍天覃的奴才,我是他的仇人,我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他话还说完,便被人一把堵住了嘴,下一刻,麻袋将他的脸一罩,脚上的绳子被一把削断,元宝儿便被人一把捆了给抬走了。 等到伍天覃一行从山下下来时,只见停放在山脚下的马车不见了,古树下那个躺椅,小几子全被人掀翻砸烂了,就连一旁的火炉都被人砸了个稀巴烂,而原本吊下树下的那个小儿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徒剩下一截麻绳在树下随风荡漾。 看到此景,伍天覃双眼渐渐眯起了起来。 伍家几位随从立马散开查探。 “爷,来了一行至少十余人,这里有脚步和马蹄印,应当刚下山不久。” “绳子是被匕首削断的。” “爷,您看!” 四处有人来禀,最终常胜从古树上取下一支短镖,短镖下扎着一张纸,常胜赶忙将纸递给了伍天覃,伍天覃拿起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人宰了。 “姓卫的!” 看到纸上的笔记,伍天覃将整张纸一拽,捏进了掌心,捏成了团。 “是姓卫的那王八羔子!” 常胜闻言顿时将牙一咬。 意外也不意外。 他们主子伍二爷名声在外,虽行事张狂,蛮横霸道,却碍于身份性格,整个元陵城无一人敢与之作对,除了一个卫狄。 伍家因出了个伍贵妃,贵妃娘娘盛宠不衰,底下又得了个九皇子,纵使九皇子年龄尚小,不过十三岁,却已风姿渐显,故而伍家近年来渐渐得势,成了整个朝中新贵。 伍天覃便是在整个京城都横着走,更别说在一个小小的元陵城了。 却不想,来了元陵城,却偏偏遇到了一个卫狄。 卫家卫勉怀乃元陵六洲刺史,伍二老爷的顶头上司,而卫家备靠赵家,赵家背后是当朝皇后和太子,赵家乃一国之丈,而卫狄的亲生姨母孟氏便是赵家的当家主母。 赵伍两家在京城明争暗斗多年。 贵妃虽得宠,到底被皇后压了一头,九皇子虽聪慧过人,到底比不过太子储君身份,而伍家一个小小镖局发家的,又怎能与拥有着百年簪缨世家的赵家相提并论? 不过,便是赵家,也从来没有被伍天覃放在眼里过,更别提一个卫家呢。 来元陵城两年,伍天覃镇日走鸡斗狗,不学无术,无所事事,无聊之时,专门以逗弄卫狄取乐,他专门挑着他卫狄看重的人抢,譬如三个月前,便将卫狄的心头好凤鸣楼里的凤芜姑娘给抢了过来,这三个月来,伍天覃去到哪儿,他卫狄便跟到哪儿,为的是被伍天覃抢走女人的屈辱之仇,也为两家的世仇! “爷,那……那元宝儿该不会当真被他给宰了吧,那姓卫的惯来凶残,那元宝儿虽懒惰不休,是个蠢笨愚钝的,到底年纪还小……” 常胜见飘在头顶的那半根麻绳,不由打了个哆嗦道:“您看,咱们救是不救?” 常胜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早已经从方才的冷面微寒的神色中缓过了神来,又瞬间恢复成了往日了漫不经心,慵懒随意的神态,听到常胜的发问,只见那伍天覃忽而抬手,拽了下飘在半空中被匕首划断了的那半根麻绳坠子,伍天覃勾了勾唇道:“既然卫家小儿想随爷玩,那便会会他去。” 伍天覃轻飘飘的说着。 嘴角甚至带着淡淡的笑。 然而落入常胜耳朵里,却莫名觉得有些瘆人。 却说当晚凤鸣楼走水,整个凤鸣楼大乱。 卫家大少爷卫狄本在凤鸣楼寻花问柳,却被一伙人强行闯入,当场从花床上揪了下来,直接被光着屁股拿下,而后被人麻袋一套,当即扔下了凤鸣楼,扔到了楼下的护城河。 被捞上来时,他肚子里已经被灌了半肚子水,整个人被光着屁股捆绑住了手脚,麻袋掀开,露出他那张脸时,已被呛得半死,然而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时,忽而一只麒麟马靴踩在了他的咽喉处,卫狄一抬眼,便见伍天覃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爷的人呢?” 卫狄见到伍天覃,瞬间双眼赤红,又见自己通身狼狈,不由暗恨羞辱道:“伍天覃,为了个区区狗奴才,你胆敢杀我?呵,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我敬你是条汉子,若不敢,待爷抽了身,老子让你不得好死!” 卫狄恶狠狠的朝着伍天覃叫嚣着。 不想,伍天覃丝毫不与他废话,依然笑吟吟道:“爷的人呢?” 卫狄见他油盐不进,不由梗着脖子道:“被老子弄死丢尽护城河喂鱼了,伍天覃,有本事你也将老子扔进去,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种!” 卫狄朝着伍天覃咬牙挑衅着。 伍天覃听到他将那小儿弄死了,眼神一寒,半晌,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卫狄道:“爷不杀你,就让跟了你多年忠心耿耿的奴才给爷的人陪葬吧!” 话一落,伍天覃手一抬。 常胜便命人将一个麻袋扔进了护城河。 卫狄双眼赤红,正欲发狂愤怒,却被常胜一棍子敲晕重新塞回了凤鸣楼。 “爷,那……那小儿的尸体要不要派人打捞上来?” 风波散去后,伍天覃摇着扇子往回走。 这时,身后常胜忽而在身后结结巴巴地询问着。 那小儿指的是哪个,自然不言而喻。 伍天覃闻言,似沉吟了片刻,而后轻飘飘道:“留着喂鱼吧!” 常胜:“……” 第30章 话说天还没亮伍天覃便出了府,夜里掌灯时分还不见回来,伍二老爷伍秉之便在太守府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全部派了人看守,府里府外连只蚊子都甭想飞进来。 无法,最终,伍天覃只得领着常胜二人从西院马厩翻墙进来。 马厩里马儿嘶鸣,引得看守马厩的下人出来查看,伍天覃领着常胜二人弓着身子躲在窗下,那查看的胖子支着脖子眺望了一眼,便朝着屋子里嚷嚷道:“没事儿没事儿,怕是那几匹公马大半夜发,情了,赶明儿将母马赶去让他们快活一遭便是了,来来来,咱们先下注。” 没一会儿,里头便吆五喊六了起来,竟是在府里摇骰子赌钱。 常胜见了,脸色微变道:“胆子肥了他们,竟在府里开起赌坊来了。” 说着,便要去拦。 伍天覃却漫不经心将扇子一拦道:“随他们去。”顿了顿,又道:“玩几个钱的,不妨事。” 府里的下人多,挨个管是管不过来的,有的时候该睁眼睁眼。 何况,这些个底层的下人,不玩钱,又无事可做,便不知会琢磨起什么旁的事情,动起旁的不该动的脑筋来。 在伍天覃看来,赌赌钱,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娱乐。 伍天覃奔走一日,忙活一日,身子有些疲累,只漫不经心的伸了个懒腰,正要摸回凌霄阁,正要抬脚,这时,忽而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哄笑声道:“哎,还别说,没了元宝儿那厮,整个西院都清冷了一大半了都,如今,崔老头这两日也没来了,没人在咱们下注时吼得嗷嗷叫了,别说还真觉得缺了几分意思似的,哎,你们说,是不是,对了,听说那元宝儿在二爷院里才当了两日差,便遭打了无数回,还尿了回烂裤,裆,你们说,那厮撑得过几日?” “依我看,撑不过三日,嘿,那小儿那小嘴太过遭恨,太过得理不饶人了,入了二爷那凌霄阁,依我看撑不过三日便要被二爷给活剐了,指不定明儿个便能得个死翘翘的消息呢,呵,也怪那小子贪心,人崔老头待他多少,他呢,转眼便想去攀高枝,攀谁不好,偏偏去攀人二爷,可不是去送死的么,平日里瞧着挺机灵一人,不知那二爷人送外号活阎王么,阎王老子跟前旁人躲都躲不来,他倒好还巴巴往前凑,你们说,这是不是就叫作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硬闯啊!” 正当伍天覃主仆二人要离开时,陡然便听到了元宝儿的名讳,伍天覃步子便微微一顿。 这时,屋子一群人还在继续扯着嗓子说笑着,不一会儿,开始纷纷下注道: “我赌那小儿撑不过三日!” “我赌那小儿撑不过五日!” “我赌那小儿撑不过半月!” “我赌那娘娘腔活不过今晚!” “哈哈哈哈哈……” 屋子里赌得热火朝天。 常胜却握紧了拳头,这几个没眼力见的,赌博便罢了,却还敢编排上主子了,编排主子便罢了,却偏偏咒骂那小儿,要知道,那小儿今儿个可当真—— 常胜正要一脚踹开门喝斥。 不想,这时,却见主子竟摇着扇子往前走了去。 常胜不由愣了一下。 要知道,二爷一贯无聊腻歪,换做往日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听到这样的话,一准来了兴致,怕是还不待常胜他反应过来便是当即一脚将屋门给踹翻了,然后,然后便有得好玩了。 然而今儿个,主子明明听到了,却跟没有听到似的,竟没有丝毫反应,直接摇着扇子走了。 常胜愣在原地愣了片刻后,赶紧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往前路过厨房时,只听到主子冷不丁的朝着厨房方向瞥了一眼,淡淡道:“那小儿原是在厨房当差的?” 常胜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那小儿指的是谁,便立马道:“是的,爷,那小儿是两年前从难民窝里给采买来的,进来后便派到了厨房待了两年。” 说着,常胜小心翼翼地瞅了眼伍天覃,支支吾吾道:“听说那小儿在厨房时便张牙舞爪,霸道蛮横,很是得人不喜,今儿个怕也是嘴欠,才惹了那姓卫的糟他害了,其实是与主子无关的,主子莫要挂在心上,何况,不过是个狗奴才,贱命一条,他的命是伍家救的,若没有伍家,怕是两年前便饿死在那难民窝了,白得了这两年寿命也是赚了大发的了。” 常胜见伍天覃神色不明,只抓耳挠腮的劝说着。 “啰嗦!” 伍天覃却淡淡扫了他一眼,大步往前去了。 之后一路无话。 一直到回了凌霄阁。 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 常胜趴上去,四下探了一眼,看有没有老爷派来的眼哨,探完后立马悄悄砸门喊道:“爷回了,快开门,赶紧的!” 常胜挤着嗓子眼喊着。 不一会儿便听到嘎吱一声,门开了,常胜立马推门摸了进去,然而不想才刚刚将脑袋凑进去,下一刻,却见那常胜忽而抖着嗓子惨叫一声,随即整个身子剧烈抖动了起来,而后,他的脖子又不慎被两扇门给卡住了,整个脖子都险些被卡断了,待脖子抽了出来后,只见那常胜浑身颤抖,满脸煞白,就跟见了鬼似的,喉咙一时被吓哑掉了似的,如何都发不出声儿来了,只不断瞪大双眼惊恐万分的伸着手朝门内指着,不断拼命往后退着,过了好半晌,嘴里才咿咿呀呀,结结巴巴,一脸惊恐道:“鬼,见鬼了,爷,鬼,那,那落水鬼来寻咱来了——” “啊啊啊,不要寻我,我可没欺负你,不要寻我——” 常胜俨然要被吓去了三魂六魄。 他拼命往后躲着,结果一脚不慎踩空,整个人直接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他一咕噜爬起来后,又一把抱紧了伍天覃的腿,嘴里语无伦次道:“爷,鬼,鬼来了——” 整个人俨然已经被吓傻了。 伍天覃皱着眉头踹了常胜一脚道:“给爷起开!” 元宝儿 第26节 话一落,将扇子一收,拧着眉头便要朝着门内探去。 却见那常胜死死的抱紧了伍天覃的腿,一脸惊恐道:“不要去,不要去,爷,不要过去!” 伍天覃一把将脚抽了出来,眉头一挑跨上台阶后,只用扇子将其中一侧门一推。 只听到嘎吱一声,其中一侧门被推开了。 伍天覃挑眉朝着院子里扫了一眼,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装神弄鬼!” 伍天覃冷哼一声,便要入内,不想,这时,忽又闻得一声清冷的“嘎吱”声在耳边响起,下一刻,只见另外一侧门在缓缓移动,伍天覃眯着眼道了声“何人作怪“,不想话一落,这时,忽见门后有黑影晃动,不多时,只闻得一道沙哑的,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在漆黑的院子里响了起来,道:“进不进来,烦死了。” 那道声音嘟嘟囔囔的,夹杂着一声睡眼惺忪的困意。 又或者,压根没睡醒,隐隐带着一丝起床气。 声音沙哑软糯,初听着像是男子的声音,又有些像是女孩儿的声音,细细听来,带着些稚气,还隐隐有些耳熟。 伍天覃双眼一眯,一脚将跟前的门踹开,便见另外那一侧门背后,贴着一张脸,似被吓了一大跳,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迷迷糊糊的朝外探着。 院子里很黑,只有零星几盏路灯。 然而,趴在门背后探出来的那张小脸却一脸白净,白得晃眼,在漆黑的月色下,隐隐约约描绘出一张小脸来,而那张小脸,伍天覃一眼便辨认了出来,正是今儿个在栖凤山下被他倒挂在树下,此时此刻早已被那姓卫的扔到了护城河下喂了鱼的元宝儿。 怎会出现在这里! 饶是伍天覃见多识广,一贯淡定,可眼下见了眼前这张脸,都忍不住恍惚了片刻。 此时,许是久不见人进来,趴在门后那人隐隐有了些不耐烦了,只揉着眼睛渐渐苏醒了过来,然而,还不待他完全睁眼,忽而见胸口一紧,元宝儿整个人一愣,随即瞬间瞪大了双眼,然后还没有晃过神来,整个身子便已被人一把提拎了起来。 伍天覃只一把揪住元宝儿的衣领,揪到了眼前一探,待将人辨认仔细清楚了后,下一刻,只见他抿着嘴,板着脸,大步一跨,直接揪着元宝儿的衣领,将人连揪带拎着一路往院子里拎拽了去。 此时,得到门口动静,院子里渐渐点了灯。 “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屋子里丫鬟婆子鱼贯而出,纷纷来迎。 却见那伍天覃手中揪着个小儿,一路从门口拎到了院子里,又一路从院子里拎上了台阶。 手中那小儿起先有些发懵发愣,待到了院子中央便反应了过来似的,开始连踢带踹,龇牙咧嘴的挣扎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啊,所有人顿时吓得脸色大变,纷纷不敢靠近,唯恐避之不及。 却说伍天覃一路将元宝儿拎拽进了正屋,然后哐镗一下,一把将人扔到了厅堂中央,元宝儿被他扔得身子一歪,直接滚落到了地毯上,他咬着牙,一脸憎恨的爬起来后,只见伍天覃板着脸,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第31章 话说这伍天覃天生生了一张笑脸,他走哪儿都一副扯笑模样,故而生人远远看上去,皆以为他是个眉慈目善,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然而越是亲近的人越知,他笑得越和善,便叫人越发瘆人,府内外鲜少见过他动怒模样,然而这日才知,当他板着一张脸,铁青的坐在那里时,才觉无端瘆人。 像是个真正的地狱里的修罗阎王,森恐万分。 整个院子上下竟无一人敢上前去。 就连常胜见了都心中生惧,不过待常胜反应过来,匆匆赶去厅堂时,只见那上首伍天覃的脸色已是缓了几分,只端坐在那里,神色淡淡,目不转睛的盯着跪在身前的小儿瞅着。 此时的常胜早已经从“见鬼”的恐惧中反应了过来,他巴巴哈着腰侯在了伍天覃身旁,看着跪在地上那小儿,依然还有些心有余悸,片刻后,是又气又恨。 原本早已经认定了死翘翘的人非但没死,还在漆黑的夜色中猛地一头扑了过来,任凭谁都会被吓个半死的,是不? 常胜吓得小命都要去了半条了。 关键是,他一整日的忧心忡忡和惋惜不安,却在看到眼前这个活生生,活蹦乱跳的小儿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了。 这样一想,看到主子的脸色便也能够理解一二了,只觉得有种被眼前这小儿耍了一把的感觉,就跟被猴耍了似的。 这样一想,小心翼翼地看了主子一眼后,却见主子不言不语,半晌,方才一字一句的指着那小儿微微咬牙道:“给爷好好审。” 这话似乎是从那伍天覃嘴里一字一句磨出来的。 常胜立马得令,而后便也又气又恼,指着元宝儿一脸气愤的发问道:“元宝儿,你怎么回了凌霄阁,你几时回的,你不是被那姓卫的一把扔进护城河喂鱼了么,大半夜的,你在门口装什么神弄什么鬼,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快老实交待,赶紧的!” 常胜朝着元宝儿颐指气使着。 此时的元宝儿跪在地上,眼睛都要翻抽筋了,肺都要气炸了,他小胸,脯一起一伏着,脸色并不比那伍天覃看上去好多少。 心里头只恨不能朝着上首那道身影扑过去,一把狠咬过去,同那杀千刀的同归于尽才好。 这窝囊气,他是一刻也不愿受了。 好端端的一日,就没消停过。 先是一大早的,天没亮便起了,然后被人又踢又踹,再从太守府撵那辆马车一路撵到了城门口,然后又被倒挂在了树枝下,还被那狗娘养的给绑了差点儿扔去喂鱼,一日日的活着遭这罪受,倒不如死了一了白了。 这会儿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困得要死,还不给觉睡,还得回来给那狗娘养的当看门狗。 元宝儿气得五官扭曲,整个人俨然快要喷火了。 “哎,问你话了,你板着个小脸是几个意思啊,给谁看色看呐,给爷脸色看呐?” 常胜见元宝儿梗着脖子不说话,顿时双眼一瞪,弓着身子过来给了元宝儿一脚,嘴上却压低了声音拼命朝他努嘴使眼色道:“你这小儿,有没有眼力见啊?” 元宝儿见状,便也瞪了常胜一眼,末了,抬头朝着上首那活阎王方向扫了一眼,不想,正好与那伍天覃面无表情的脸对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片刻。 元宝儿将脸一低,半晌,咬着嘴道:“太阳落山前回的。” 上首的伍天覃闻言,双眼微微一眯。 常胜也有些意外道:“嘿你不是被那姓卫的给逮去了么,快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如何脱身的,你知不知道,咱们还以为你被那姓卫的给一把害了,爷特意去找那姓卫的给你报仇去了,这才回的这么晚的,不想,你个臭小子,竟然先一步闷不吭声回了府了,你快说说,你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常胜蹲在元宝儿跟前细细盘问着。 元宝儿听到活阎王去给他报仇了似乎有些意外,只忍不住抬眼朝着上首瞅了一眼,却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眯着眼盯着他,元宝儿便白眼一翻,随即心里止不住冷笑了一声,替他报仇,说得可真好听,在元宝儿心里头,那伍天覃就跟今儿个绑了他的那二百五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今儿个若没有死在了那二百五手里,怕也会被吊死在了那棵古树下,又有什么差别了。 替他报仇,说得可真好听,定是遭了那二百五的报复,他伍二爷何曾受得了这气,于是再报复回去呗?这样的把戏元宝儿三岁便开始完了,哄得住他? 哼。 不过,说起今儿个被绑了一遭,元宝儿确实到了此时此刻依然有些心有余悸。 若非他今儿个机灵,这会儿早成了鱼肚子里的食物了。 这话要说,还得从他被绑走后说起,那时他被人将嘴一塞,脸一蒙,直接给一把塞走了,路上听到两个看守他的随从细数了绑他那二百五跟伍天覃那活霸王之间的恩恩怨怨,便知他怕是凶多吉少了,那会儿,那二百五要打道回府直接将他扔护城河泄愤。 元宝儿彼时一听便知大事不好,他必须得想办法脱身,可是手脚被捆了,嘴也被堵了,他喊又喊不了,逃又逃不得,最终,眼看着已入城了,马上便要到护城河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元宝儿费了老大力气,终于将脑袋上的麻袋给弓开了,他只一边在马车上拼命弓着身子,一边咿咿呀呀瞪大双眼嚎叫着,又一边用脑袋去撞那看护人的脚,终于,吵闹得那看护他的小厮怒气上头一边拔了元宝儿嘴里的破布,一边将他连踹带踢。 嘴被松开了,元宝儿只胀红了脸嗷嗷喊道:“我要拉屎拉尿了,憋不住了。” 其中一个随行的小厮看惯了这些小把戏当即一脚踹了过来让他老实赴死。 结果元宝儿当即一个闷屁蹦了出来,将看护他的那两人一把熏闷了。 元宝儿便咬着牙道:“便是让我死也得让我拉完了再死,我真的憋不住了,马上便要拉出来了,你不管我我就拉在这马车上了。” 然后,又憋了两个大响屁出来,熏得二人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无法,二人只得用绳子捆了元宝儿到僻静之处去拉屎撒尿。 元宝儿这人生得弱小,在加上在府里接了邵安,杨三以及后来四喜这样的仇家,他多留了个心眼,在靴子里有藏小刀的习惯。 于是,等到被人用绳子捆了,放他去拉屎时,等到二人左等右等等不见人回应之时,那二人将绳子一拉,好家伙,只见整条绳子被一把子轻飘飘拽了过来,而绳子那头被捆的小儿早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把被小刀割断的绳绦子。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一变,立马跑到那墙后的小巷子,只见那小巷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哪还见半个身影。 关键令人恼火的是,只见那墙角处,还当真被拉了一坨屎在那里。 两人气得跳起来将那白面小儿咒骂了一通祖宗十八代方才战战兢兢跑回去复命。 而元宝儿脱身后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那时,脑袋里冷不丁便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那太守府有那活阎王在,他去了便是直接送死,哪还有命挨到爹娘来赎他,他本是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逃的,只是,只是一来他的卖身契还被拽在了伍家太太手里,这世道逃奴是犯大罪,若被抓了是要在脸上刻字然后流放的,何况,还是太守府家的逃奴,便是跑到了天边都会被逮回来的,这二来,他身上身无分文,还惦记着伍家那炕下那二十两银子呢,那可是他攒了整整两年攒下的所有家当。 拿着银子换回身份,应当还略有些剩余,可若逃了便再无回头之路了,元宝儿心里万分纠结,于是,跑到那太守府西院外犹豫到底该如何,只是没想到那会儿老爷恰巧派人驻守在太守府各个门外,欲生擒那伍天覃,恰好将猫在西门外探头探脑的元宝儿给一个擒拿住了,于是,元宝儿那想要开溜的念头仅仅在他脑子里过了半日便烟消云散了。 而回府后,又倒霉催的赶上那长寅搽了药趴在床上要死要活,元宝儿无奈只得过来替他当值,正缩在墙角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就被那活阎王一把揪着衣领从院子门口拽到这厅堂扔到了这儿。 元宝儿骂骂咧咧,闷声闷气的说着。 一口气一股脑说完后,整个厅堂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当然,后头关于想要逃跑那段元宝儿隐去了。 他面无表情,绷着小脸,将今日所遭劫难形容了一番后,只见那常胜早已是目瞪口呆,瞪着双眼瞅着他,只觉得犹如在听说天书似的,心脏跟着上窜下跳,起起伏伏,整个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最终,只瞪大双眼愣愣道:“拉屎?元宝儿,你说你拉了一泡屎就脱身了?还可以这样?” 元宝儿不耐烦的朝着常胜翻了个白眼。 而上首那伍天覃听了,整个过程不发一言,却始终一动不动的盯着元宝儿,他双目锐利,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讳莫如深,没人知道他那带笑的,狭长的双眼背后,究竟在琢磨或者想着什么。 那目光像是一柄利剑,仿佛直入人的心脏,令人无处遁形,也无处逃脱。 元宝儿被盯得浑身难受。 “爷,小的今儿个遭难一日,累得够呛,现在可以下去了么?” 元宝儿觉得那伍天覃的目光像是毒蛇的眼睛似的,盯得他坐立难安,良久,只梗着脖子主动发问着。 不想,他话一落,终于,见那伍天覃有了反应,只见他眯着眼,朝着元宝儿一步一步走了来。 他走到元宝儿跟前,忽而蹲了下来,而后,轻轻抬手一把捏着元宝儿的下巴将脸渐渐靠了过来。 他与他眼对着眼。 毒蛇似的目光笼罩在元宝儿左右。 “就没有想过要逃?嗯?” 伍天覃捏着元宝儿的下巴,忽而一字一句冷不丁问着。 这眼神,这话,问得元宝儿双目一颤。 只觉得眼前这双眼好似能够窥探人心似的。 “小的,小的是太守府的人。” 元宝儿目光一别,咬着牙回着。 伍天覃闻言双眼嗖地一眯,只一动不动的盯着元宝儿,半晌,忽而嗖地一笑。 “哦,是么?” 伍天覃手指一松,松开了元宝儿的下巴,而后脸上复又恢复了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元宝儿 第27节 他一边笑着,一边缓缓起了身,只立在元宝儿跟前,像座大山似的,将他顷刻笼罩的,而后,只见那伍天覃将扇子一撑,忽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抬脚朝着脚边元宝儿身上踹了一脚,道:“记住了,你生是太守府的人,死也是爷的鬼。” 说完,伍天覃摇着扇子转身,缓缓朝着卧房踏了去,却在踏了几步后,忽而慢悠悠道:“进来伺候。” 话说那伍天覃一走,元宝儿身子一松,软坐在了地上,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而那句话响起后,又让他整个人一愣。 进去伺候? 哪个? 常胜么? 第32章 “哎,你这小儿,怎么呆头呆脑的,在那姓卫的跟前机灵得跟个什么似的,还能自救脱身,怎么一旦到了爷跟前,就成了个痴傻的了,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过去伺候,赶紧的。” 话说伍天覃那话一落后,他便缓缓踏入了东侧卧房。 元宝儿跪在地上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跪得久了,浑身都发软了,一时双脚发麻,如何都起不来了。 常胜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凑了过来,一把子将元宝儿拽了起来,然后朝他屁股上便是一脚,一把将他给踹进了卧房,边踹边忍不住叨叨道:“嘿,一来便能贴身伺候爷,可是八百年前修得的福分,想当初我都在院外熬了两三年才能近主子的身了,你这小子倒好,才来了三日便入了爷的眼,进去好生伺候着,定有你发迹的时候。” 元宝儿险些被常胜踹得一个踉跄,他一时趴扶在卧房的门沿上,整个人还有些懵有些愣。 让他伺候? 伺候什么? 元宝儿刚来伍家时因年纪小便被直接塞入了厨房,并没有到杨妈妈那里学过规矩,厨房又是个乱七八糟,最不讲规矩的地儿,故而这两年来宝儿旁的事务没学会,偷懒耍滑,油腔滑调还有摇骰子耍钱倒是学会了,唯独伺候人?他可不会。 他这两年也就逢年过节的凑到老太太那院子道几声喜卖几声乖讨几个赏钱,便从此与伍家主子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似的,一个住长江头,一个住长江尾,谈何相见?又谈何伺候? 正愣神间,忽而闻得里头传来懒洋洋的一声:“送杯茶进来,抬水进来。” 元宝儿杵在原地没有反应。 不久,里头哐当一声:“人呢,死绝了?” 那声音懒洋洋中已带了一丝不耐烦的味道。 瞬间,如同天上炸了颗雷似的,整个世界开始跟着砰砰作响。 元宝儿心里一紧,这时,还不待他缓过神来,厅堂外头的常胜立马哈着腰过来大声叫嚷道:“来了来了。” 忙跑进去看,却见元宝儿那小儿这会儿还傻不愣登的缩在门口不敢进去,常胜见了顿时嘴里骂了一遭,立马抬着袖子往脑门上的汗一抹,便抬手将元宝儿连拽带扯道:“我的个乖乖,你还愣在这里作甚,等着爷来伺候你还是怎地,还不赶紧的进去,还想遭骂不成?” 说着,常胜一把拽着元宝儿进了屋。 进了这凌霄阁东侧的卧房,便觉得入了人间仙境,入了玉皇大帝之所似的,只见头顶灯饰繁琐精美,照得人头晕眼花,又见各处摆件金贵奢华,令人眼花缭乱。 元宝儿入伍家两年,也就去过老太太的院子,太太的院子和二小姐的院子,不过去的皆是正厅,从未入过内侧,这会儿猛地一踏入,直令人瞠目结舌又目瞪口呆。 只见底下的地毯是暗红色的波斯毯,上缀着吉祥如意,福寿延绵的吉祥花样子,又见一抬眼,整个卧房大的没边,整个卧房一分为二,中间用柄巨大的红木屏风作隔,屏风外设了一整座墙壁的百宝阁,上头满是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珊瑚珍宝,摆设了一整个墙壁,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又见百宝阁两侧摆了两盆比元宝儿还高的松柏盆景,远远看上去仙骨雅致,仿佛能窥探出主人品味非同一般,屋内各处瓷器摆设穿杂,而东侧的雕花窗下摆了一座案桌,上头点了熏香,笔直一缕烟雾冲屋顶。 屋子中央那屏风一丈有余,屏风红木结实,底座敦厚,虽没过过手,但一瞧便知,怕是六七人都抬不动的那种,屏风内用透明锦织缀之,上绣了腊梅一支,旁边题词一首,远远的看上去如同真梅现世似的,真真栩栩如生,别有一番雅致,锦织透明朦胧,依稀透过屏风可探内侧还别有一番风味洞天。 而屏风外还设有一张楠木软榻,软榻偌大,可同时躺下五六人,上头摆着精致的锦被和靠枕,软榻中央还设有一方小几,这会子那伍天覃就歪在了软榻上的一侧靠枕上,鞋袜未脱,懒洋洋的靠着,闭着双目,不知在假寐还是当真睡着了。 常胜将元宝儿往里头一推道:“快去伺候爷拖鞋。” 末了,自己赶紧转身往那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取了茶壶来,亲自泡了一壶茶,边泡边扭头瞪着元宝儿,给他使眼色。 元宝儿无法,只得梗着脖子一步一步朝着软榻摸了过去。 走近了才见那伍天覃单臂枕在了脑袋后,双腿交叠着,他双腿颀长,双脚早已伸出了榻沿,元宝儿立在软榻旁,支着脖子往那软榻上瞅了一眼,见那人闭着双眼,顿时朝着那人翻了个白眼,嘴里骂骂咧咧两声,将牙一咬后,一脸不情不愿的凑了过去给他脱靴子。 因他双腿交叠着,穿了靴子的两只脚也交叠在了一块儿,元宝儿伸出手去,调整了好几个姿势,才握着他的靴子往外拔,结果,不知是靴子太紧,还是他的姿势动作使然,元宝儿使了一脑门劲儿也没能将那靴子从那双脚上拔下来,反倒是将躺在软榻上的那道身子往外扒拉了一程。 “会不会伺候人。” 脱个鞋,都脱出一脑门汗来了。 元宝儿正用袖子擦汗,欲再咬牙拔时,这时,只见手中的那条腿微微一抬,软榻上传来了一道略微不悦的声音。 元宝儿抬眼瞅去,只见伍天覃那活霸王不知何时已睁开眼了,正倚在靠枕上,抱着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元宝儿与他对视了一眼,半晌,也跟着面无表情道:“爷的靴子太小了。” 伍天覃眉头一挑,正要一脚踹来,这时常胜赶忙哈腰跑了过来,瞪了元宝儿一眼,道:“哪是爷的靴子小,分明是你的动作不对,哎,你说你这小儿,怎能对着爷的靴子扯,你得跪在地上,轻轻的将爷的靴子脱下来,是脱,不是拽。” 说着,常胜便要亲自演示,不想,刚上手,却见那伍天覃将常胜的双手一踢,指名道姓道:“让他来。” 说罢,他微微眯起了眼,随即,将脚微微一抬,朝着元宝儿跟前晃了晃。 第33章 伍天覃说这话时眯着眼瞅着元宝儿,语气吊儿郎当的,面色略带着几分轻佻懒散,说不出情绪如何,说严厉生怒,看着倒不像,神色分明未见怒意,可若说宽和温和,却也压根不是。 许是他出生大家大族,自幼锦衣玉食长大,身子自有股子旁人望尘莫及的贵气,便是态度温和时,也觉得浑身上下自有股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傲慢,令人望而生畏,打从心底里畏惧。 细细看去,又觉得倒像是有几分懒懒的刁难,像是在逗猫逗狗的取乐子似的。 无疑,很不幸,元宝儿便是那只被逗弄的猫儿狗儿。 虽所见不多,元宝儿却也渐渐窥探出了那伍天覃的几分脾性,他是天子骄子,由不得下人放肆和旁人反骨反驳,因天生掌握权势财富,拥有世间一切,便觉得一切寡淡无味,只觉世间一切都好似入不了眼,只顾兴致怏怏玩乐人间,兴致上来,便赏你两句好的,赏你些个钱财吃食,若是兴致不佳,那狂风暴雨说来便来。 元宝儿今儿个着实被踹够了,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压根没一块好地方了。 见状,只得强忍着脾性,咬着牙关缓缓跪在了他的脚边,放轻了动作,缓缓替他脱起了靴子来。 果然,见他乖巧了起来,那伍天覃便眉头轻佻了起来,眉眼渐显满意,不过,细细看去,又分明觉得颇为无趣,意兴阑珊。 一旁的常胜眼里见状,立马便捧了一碗热乎乎的热茶来,伍天覃接了,懒洋洋的倚在靠背上,姿势悠闲的品起茶来。 那头,元宝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伍天覃的两只靴子脱了下来,正要飞快躲到一边,却又见那伍天覃翘了翘脚道:“给爷捏捏脚。” 说这话时,伍天覃揭开了茶盖,垂着双目,正在饮茶,眼睛未抬未看元宝儿分毫,没有再指名道姓,但是吩咐哪个,意味明显。 元宝儿此时好不容易压制住的耐心差点儿忍不住一口崩了出来,他险些将牙齿给咬碎了,良久良久,只板着小脸再次跪蹲了过去,拳头攥了松,松了攥,随即恨之入骨的抱起那人的大脚一下一下捏揉了起来。 他哪儿捏给人捏过脚,方一凑过去,便见那伍天覃眉头轻轻蹙了蹙。 伍天覃的脚微微抬了抬,似闪躲了两下。 伍天覃这人惯会享受,他生性浪荡随性,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无论府里府外,一露面总是被人簇拥奉承,身边仆人各个朝着点头哈腰阿谀奉承,女婢则一个个争风吃醋恨不得在他跟前多露露脸多说半个字,他一抬手便有人争风过来伺候更衣洗漱,一落座,那酥拳软指便一拳拳,一根根落到了他的脚上,头上。 今儿个是他难得一见的露了冷脸,这才叫一个个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唯恐遭他喝斥。 正是因着被人伺候得多,身上每一寸骨头都是被人感恩戴德的精心服侍着的,故而哪双手一上身,便能辨出几分滋味来。 这粗人的骨头硬,一瞧便是干过粗使杂役的,这样的手通常不敢往他身上凑,原先在京城时,府里的丫头多娇贵,一个个虽是婢女,却娇养得比那寻常末等小姐还要娇怯细腻,故而京城院子里那些下人各个手巧软绵,而元陵城这凌霄阁里头的丫头没有使得如京城那头的顺手,满打满算也唯有一个鸳鸯的手还算细腻柔软,故而以往回了凌霄阁后,他多召鸳鸯近身伺候。 不想,如今这小儿一双手触上来,却一时叫他的脚微微一颤。 奴才的粗手粗脚,一个个大老粗似的,手脚通常比铁棍还要坚硬,不想,眼下这双手竟如无骨似的,松软如棉,仿佛如水流过似的,隔着薄薄的一层面料,抱着他的脚,竟让他有些酥软微麻。 真是活见了鬼了。 竟像是双女子的手似的。 然而,伍天覃微微蹙眉,将茶盖把玩在手中,双眼却漫不经心的朝着脚边那小儿脸上看去,只见那小儿龇牙咧嘴,满脸不快,虽然生的跟个娘娘腔似的,脸蛋子比整个凌霄里头所有的侍女的脸还要白嫩细腻,可他大大咧咧的动作,咬牙切齿的神情,以及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分明是个十足十的男儿模样。 只是,心里头仍然有些怪异。 伍天覃眉头紧皱,半晌,忽而想起那日那四喜的形容,只道是个被狗咬去了慧根,断了子孙根的小太监。 这样一想,伍天覃心里便顿生些厌恶不快。 被个无根的娘娘腔小太监贴身伺候,没得恶心人。 然而,脚心处杂乱无章的揉捏手法却弄得他有些犯痒痒,想抬脚一脚将那娘娘腔踹开,却又不知为何,一时始终没踹过去。 并且,再抬眼探去时,只觉一个男人生的男生女相,女里女气,未免叫人恶心厌恶,然而远处那小儿却分明生了张讨喜的面容,心里头倒也淡了几分恶心巴拉的感觉。 许是这日折腾一日,有些疲累,便堪堪忍受着,最终,嘴里喝斥了一声“软趴趴的没吃饭么”,话一落,便觉脚上那双无骨双手顿了顿,而后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似的加大了一丝力气。 “白吃饭了。” 伍天覃心头懒懒的嘀咕了这么一句后,倒是缓缓闭上了眼,没再挑刺了。 却说约莫半刻钟后,厨房派人送水来了。 元宝儿给那伍天覃捏了一刻钟的脚,片刻未停过,胳膊和手酸得压根不是自己的了,并且半跪半蹲在伍天覃脚边,姿势扭曲,浑身酸痛,还不见那混蛋叫停,他已在心里头骂了一百句一千句的娘,直到送水的来了,心头这才一松。 不想,此番所来之人竟又是那王平和小六二人,只见二人抬着热水,低眉顺眼,熟门熟路的入内,常胜引着二人绕过屏风将热水抬了进去,进来时二人垂着眼不敢多瞧,出来时经过那软榻才匆匆朝着那个方位瞅了一眼,这一瞅,便与跪在地上一边捏脚一边擦汗的元宝儿目光对了个正着。 元宝儿看到小六王平二人似一愣,而王平小六看到跪在地上给二爷捏脚的元宝儿,却分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要知道,元宝儿个是什么人,他可是个窝里横,在整个厨房几乎横着走,说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毫不为过,别说给人捏脚,便是劳驾他捡个倒下的扫帚,递个碗碟茗碗之类的,那白眼都恨不得翻上天去了,只一脸不耐烦道:去去去,小爷都替你干完了,还要你作甚。 你自个儿没手脚么? 没瞅见我正在忙活着么,忙什么?忙着训你孙丫的。 横竖王平就没瞅见过这个世上还有比他元宝儿更要懒惰和伶牙俐齿之人,在王平心里头,这世上难得有人能够使唤得动他元宝儿,故而,那般张狂的人,此刻却老老实实,敢怒不敢言的跪在地上给人捏脚,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了,以至于王平当场嘴巴微张,竟一时停下了脚步,忘了动弹。 比他还要震惊的则是小六,相比王平的难以置信和幸灾乐祸,小六心里头则是满脸满眼的心疼和不忍。 整个太守府没人比他更了解宝儿了,见宝儿跪在那里,不情不愿的伺候着人,便知他的难处和委屈。 他心中小太阳一般的人,这会儿却不得已屈居人下,受苦受难,着实令人不忍直面。 当初的元宝儿在世人心里有多张狂蛮横,那么,此时此刻,他便有多么狼狈和受辱。 元宝儿见到二人,只微微咬着牙,随即将脸一别,松了手,直径站了起来,他不伺候了。 不过许是听到了屋子里动静,伍天覃这会儿缓缓睁开了眼,见到缩到远处的元宝儿倒也没有发作,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常胜巴巴凑过去道“爷,热水送来了,该沐浴洗漱了。” 伍天覃这才悠悠伸了个懒腰下了榻,摆了摆酸涩的臂膀缓缓入了屏风内。 不过进去没多久,便听到里头高声道:“人呢?” 外头常胜将厨房两个粗使的打发了出去,此时此刻卧房只剩下了元宝儿一人。 作者有话说: 元宝儿 第28节 下一本《丑婢》感兴趣可以收藏下,接档文。 【一句话:看似温润儒雅实则恶毒阴狠的世子为丑婢发疯发狂的故事!】 丑婢自幼貌丑,生下来便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深紫胎记罩住了半张脸面,故而一生下便被人扔到了侯府门口,她自幼在侯府为奴为婢,因相貌丑陋,做着浆洗衣裳,倒夜香之类的最为粗使的活儿。 侯府家门复杂,在夺爵的过程中,她被大房继母塞入了侯府大公子的床榻,让大公子错失爵位并沦为整个侯府乃至整个京城最大的笑柄。 故而遭了大公子厌恶。 吃了三年避子汤,痛失两个腹中胎儿,在大公子下聘,求娶当朝郡主之日,她被得知,她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之女,而那位被大公子求娶的郡主不过是个在街面上被随手抱养回去的冒牌货。 何其讽刺。 当夜侯府大火,丑婢葬身火海。 不想那一贯清俊儒雅的大公子却发了疯,当场赤红了双眼癫狂的冲进了火海(哈哈哈哈哈笑傻了)。 丑婢做了换脸术,恢复了原本无双相貌被长公主认做义女赐给了谢府三公子,却不想在成亲当日竟被那大公子当场抢亲,闹得整个京城大乱。 横竖这是个早古又狗血的故事,欲知详情,敬请期待! 第34章 话说退回到了门口的元宝儿,听到屏风里头的那道高呼声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忍不住腹诽道:这人是没长手没长脚么,别人洗澡只一个个恨不能躲起来,他倒好,这连洗个澡都得让人伺候?就不怕外人看光么? 哼,伺候便伺候,他不要脸,元宝儿要脸作甚? 元宝儿这会儿只困得不行了,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与那活阎王抗争了,只想快点糊弄了事,他好回去睡大觉,眼瞅着里头怕又要发作了,只抿着小嘴一股脑的冲了进去。 进去了才见里头还大有乾坤,里头是那伍天覃的睡榻,横竖一个睡榻比元宝儿如今住的屋子还要大上几分,上头锦褥玉被,金银玉线远远看上去晃得人眼晕,元宝儿没敢多瞧,只见那屏风后头摆了一个偌大的浴桶,这会儿那伍天覃正懒洋洋的立在浴桶前,见元宝儿进来了,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后缓缓抬起了手臂,冲他吩咐道:“伺候爷更衣。” 元宝儿撇了撇嘴,一脑门凑了过去,闷头便替那伍天覃脱起了衣服来,先是解腰带,再是脱腰带,再是脱外衫。 都是男人,元宝儿本不会伺候,不过当初犯了错跟那崔老头献殷勤时,便也哈着腰,一脸讨好的伺候过几回,不过到底是个“大男人”不免粗手粗脚的,又加上那伍天覃长手长脚,人高马大,比元宝儿高了足足一个头还有余,凑近了才发现对方远比自己看上去的还要高大几分,元宝儿凑到他跟前,瞬间被他伟岸的身姿衬托得如同个小鸡仔子似的。 元宝儿闷头忙活着,给他更个衣裳,自己倒是累得冒出了一身汗来,因他太过高大,元宝儿过于矮小,又加上伍天覃这人似乎不会来事儿,譬如元宝儿个子低,他才不会配合他屈身让他伺候,譬如该到了抬胳膊时他也不会抬,属于丝毫没有眼力见的那种,故而元宝儿只得闷声提醒道:“劳您抬个胳膊。“ “劳您放下胳膊。” 经他提醒了两回,那伍天覃便也还算配合,懒洋洋的抬了下胳膊,又放了下胳膊。 眼看着元宝儿踮起脚尖费心费力的将外袍脱了下来,元宝儿微微喘息着,又闷声提醒道:“劳您转个身去。” 他将那死重死重的华袍从那活阎王两条胳膊上褪下来后,便能万事大吉了。 哪知,这会儿招呼了半天,却久不见对方动静,元宝儿等了等,等了又等,终于便忍不住仰头朝着头顶上瞅了一眼,这一抬眼,却冷不丁的正好与那伍天覃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便见那伍天覃正半眯着眼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一双漆黑如鹰的黑眸悬在他的上空,就跟挂在天上的两只冒着绿光的怪兽眼似的,正在虎视眈眈的瞅着他,好似随时随地要冲过来将他一口给吃了似的。 元宝儿心头一惊。 半晌,只见那大怪兽忽而冷哼一声,眯着眼,一动不动冷冷盯着元宝儿的脸道:“倒吩咐起爷来了,元宝儿,你胆子不小!”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元宝儿只骤然觉得一股寒气扑鼻而来。 元宝儿心头一凉,半晌,脖子一缩,立马捧着那伍天覃的袍子一溜烟绕过那伍天覃绕到了他的背后,老老实实的,轻手轻脚的伺候了起来。 伍天覃这才冷哼一声,收起了脸上的寒意。 话说元宝儿咬着唇,抱着伍天覃褪下的外袍一股脑地扔在了一旁的矮榻上,便见那伍天覃身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往浴桶方向迈了半步,朝着浴桶里探了探水温,随即微微仰着头,自己动手单手解起了贴身穿着的里衣。 缩在远处的元宝儿见了心头一松。 他还以为那伍天覃还要吩咐他脱里衣了,那样细致贴身的活儿总该由贴身丫鬟来干的,让个大男人来伺候他脱贴身衣裳,还不得秀逗了,索性那伍天覃混蛋归混蛋,却远没有变态到那个程度。 元宝儿便缩在了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将自己当作了空气。 却说伍天覃解了外衫,随手往后一扔,正好扔到了元宝儿头顶上,将他整个脑袋都罩住了,元宝儿骂骂咧咧将他的里衣从脑门上扒拉了下来,朝着身旁的矮榻上一隔,直起腰来时,看到前方半,裸的身躯后,元宝儿目光嗖地一愣。 只见前方,前方那伍天覃赤,裸着上躯正背对着元宝儿站着,伍天覃这人生得面如美玉,丰神俊朗,是个通体风流的翩翩公子,远远的看上去,在他不张嘴的时候,只觉得华贵万千,看上去也是身姿颀长清瘦类型的,不想,穿了衣裳看上去清贵如松柏,脱了衣裳后远远的看上去竟无端有些吓人。 一身横肉倒算不上,去也精装结实,身上鼓鼓囊囊,肌肉横生,遍布全身,尤其是那胳膊和背部,结实有力,竟无端强悍。 伍天覃往日里看上去白净如玉,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身躯却并非雪白,而是透着淡淡的古铜色,不知是故意晒的,还是如何,只远远看着,一拳便能凑死他的那种,通身力量感。 元宝儿打小便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对男人的身体比女人还要了解,其实,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厨房干活的,尤其是大夏天里,热火朝天,一个个赤胸坦背的,压根不算稀罕事儿,何况,他当初的屋子里还一同住了小六他们三个男的,往日里睡觉也多袒露的胳膊胸脯,元宝儿还曾对着他们的身躯评头论足过,压根不算稀奇。 只是,厨房里的汉子要么一身横肉,是个壮汉,要么一个个被油烟熏得油光发亮,一身汗臭,无端令人嫌弃,要么就跟小鸡仔似的,一身排骨,弱鸡得可以,在元宝儿的印象里,男人的身体自有类别,却从来没有哪一个是如今这伍天覃这个类别的。 元宝儿念书不多,不知该如何具体形容。 就单单觉得,是好看的,甚至是漂亮的,伍天覃身上那一身紧绷结实的肌肉令人一眼看了还想再看,竟一时都挪不开眼,像是上好的艺术品似的。 就像是小时候栓子家穷,住的是茅草屋,刮风下雨便能倒塌,元宝儿家要富裕些许,住的屋子是用土砖砌成的,便是刮风下雨也无需担忧,可他们家的屋子在草庙村算是好的,却好不过村长家修建的小院落,后来去了镇上才知,镇长家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才叫气派,可再再后来,随着四处逃难奔走,去的地方越多,见的世面便也越多,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横竖元宝儿活了十三年有余,见过最金碧辉煌,轩丽大气的院子便是太守府了。 而伍天覃如今这身躯肌肉,便是太守府级别的,至少在元宝儿眼里,便再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了。 元宝儿一时目不转睛的盯着瞅着,心里则巴巴想着,若他是男子,也生得这般高壮结实,精壮好看该多好啊,生成伍天覃这样,便能给他们元家添个漂亮媳妇儿,长得这样结实高壮,哪个敢欺负他们元家,来一个他打一个,来两个他揍一双。 哼! 元宝儿正美滋滋想着。 这时伍天覃手摸到了裤腰带,正欲解开跨入浴桶,解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只忽而缓缓转过了身去,转身的瞬间,只见身后那小儿正瞪大了双眼,一寸不寸,目不转睛,一脸好奇的盯着他的……瞅着。 伍天覃顺着元宝儿圆溜溜的眼珠子视线朝着身下探了一眼,再一抬眼时,还见那双眼珠子正黏在了他的裆,下,仿佛一脸期待着什么,伍天覃瞬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身下一股冲了上来,随即脸一黑,只板着脸冲着那无知小儿勃然大怒道:“你……你个小儿在瞎瞅什么!给老子滚出去!” 话一落,伍天覃抬脚便朝着浴桶上就是一脚,瞬间,水花飞溅而出,这般大的动静,只见对面小儿仓皇地将小脸一抬,随即神色仿佛一愣,而后双眼一瞪,然后跟阵风似的被吓得颤颤巍巍,跌跌撞撞飞窜了出去。 偌大的凌霄阁,听到打从卧房里传来这般大的动静后,是一个个全都缩在了院子里各个角落,丝毫不敢露面,唯恐遭了殃,就连常胜也苦着脸,朝着屋子里一下一下探着,缩着脑袋不敢进去。 只将元宝儿一踹再踹,道:“你……你个呆笨愚蠢的,怎么连伺候人都不会伺候。” 说着,一脚将元宝儿赶了下去。 院子里大乱,却始终静悄悄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卧房里,自元宝儿溜了后,伍天覃便又朝着浴桶上连踹了几脚,伍天覃双臂撑在浴桶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必然大怒。 他竟然被个小太监给……调戏呢? 伍天覃向来百花丛中过,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儿,从来只有他调戏旁人的份,还从来没有哪个敢调戏到他脑袋上,不想今儿个被个娘娘腔给直勾勾地盯着。 平白叫人恶心透了。 伍天覃恨不得挖了那小儿的狗眼珠子。 话说当日伍天覃气到半夜才堪堪睡着,后半夜忽做了一梦,梦到去凤鸣搂寻欢,唤了舞姬作乐,舞姬各个妖艳大胆,围着他跳起了脱衣舞,就在舞中花魁将身上衣裳一件一件脱了个干净朝他勾引而来时,他端起酒杯亲手摘下了那舞姬的面纱欲给她喂酒,不想,揭开面纱的那一刻,妖艳的舞姬的面容上出现的竟是那个无知小儿元宝儿的脸。 当即吓得伍天覃冒了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次日一大早,伍天覃起身外出,自打起来的那一刻起,脸上乌云便没散过,一大早上下战战兢兢,伍天覃领着常胜外出,经过院子门口时,见跑腿的小厮是个脸黑瘦小之辈,伍天覃便板着脸道:“元宝儿呢?” 只见那小厮立马战战兢兢道:“禀主子,宝儿昨儿个回的晚,这会儿还在屋子里补觉了。” 伍天覃闻言只冷着脸道:“将他从床拽下去。” 说着,长臂朝着院子中央一指,道:“让他跪在那里,跪一整日不准起来。” 话一落,伍天覃长袖一甩,冷着脸领着常胜离了府。 而还在睡梦中的一无所知的元宝儿翻了个身,无端打了个喷嚏。 第35章 “哎,你看这小儿,又挨罚了不是,他可真真是我见过受罚最多的,这倒霉催的,见过倒霉的没见过像他这么倒霉的,要我看,他怕是命里跟咱们这凌霄阁犯冲,往后见了能避则避罢,免得染上了这股悲催劲儿。” 话说烈日当头,元宝儿跪在院子中央,晒了一上午,又晒了一中午,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饿得两眼昏花,从一早的骂骂咧咧,嫉恨如仇,到中午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再到这会儿的精疲力竭,四肢无力,他整个人已经开始摇摇晃晃,气若游丝了。 他如今成了整个凌霄阁头一号大瘟神了,旁人见了他或嘲讽或躲,生怕沾上了他身上的晦气。 他想不通他又哪里惹到那活霸王了。 莫不是多瞅了他两眼? 既然不让瞅,那为何还让外人伺候洗澡,便是瞅了两眼,都是男人,怕个什么,何况,若是因着多瞅了两眼的缘故,缘何昨儿个不罚,非得等到今儿个一早来罚。 一想起今儿个一早他还在睡梦里便被人一把从床上拽了下来,拖到院子中央罚跪这一事,他就恨得牙痒痒。 元宝儿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横竖,他将所有的缘故归咎在那个活霸王身上,他就是个阴晴不定,为富不仁,作恶多端,专门恃强凌弱不得好死的臭王八! 元宝儿算是发现了,不是他做错了事,也不是他犯了哪门子忌讳,而是他遇到了个大变态,有的人专门就是坏,坏到骨子里了,并不会因为你是好的还是坏的你是做错了事还是做对了事就会区别对待,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欺负人是没理由的,要怪只怪他元宝儿倒霉,摊上了这么件差事,遇到了这么位专门以欺负弱小来取乐的大变态。 话说元宝儿气急败坏的一直跪到了太阳落山,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了下去,而后被人拖回了屋子。 夜里,伍天覃回来时直接摇着扇子进了屋,而后想起了什么,懒洋洋的往那院中央瞥了一眼,淡淡道:“跪在院子里的那狗东西呢?” 许是见这日伍二爷兴致不错,脸上未见任何怒意,又恢复了以往懒散带笑的模样,只见丫头婆子悉数簇拥了上来。 “爷,那小儿已昏死了过去,被得旺几个抬了下去。” 鸳鸯笑盈盈的端着银盆热水近身伺候着,今儿个东厢房那只黄莺鸟小日子来了,近不了爷的身,鸳鸯算准了日子巴巴凑了过来。 她今日新做了一身玫红色的小褂裙,下着一身藕粉色罗裙,掐腰的窄裙将她的小腰修饰得盈盈一握,而那份傲然却衬托得性感丰盈,饱满撩人,又将细长的柳叶眉描得斜飞入鬓,实则勾人夺目,便是刚刚主子进来时,都忍不住朝她身上,脸上多瞅着两眼。 这会儿,鸳鸯将拧干的帕子送到那伍天覃手中时,只立马将那傲然雪山一挺,双眼直勾勾地朝着那伍天覃方向瞟着。 鸳鸯脸嗖地一红,媚眼如丝,正欲捂脸作态,娇羞娇嗔一番,却见那伍天覃听了这句话后,步子微微一顿,眉头缓缓拧了起来。 鸳鸯脸上的娇羞一时尬在了脸上,见伍天覃没往她脸上扫过半眼了,只悻悻地收回了饱满的胸,微微咬牙道:“爷,那小儿实在太过呆笨可恨了,来了这凌霄阁才几日,便惹了爷无数回了,依鸳鸯看,还是将他打回厨房得了,这凌霄阁可不是他这种小难民窝里捡来的小贱奴配来的地儿。” 鸳鸯尖酸刻薄的说着,语气中透着股子高高在上,瞧不起小贱民的姿态。 鸳鸯一贯高傲,往日里多抬着下巴走路,伍天覃曾赞她浪里小白鹅,旁人酸言讥讽,鸳鸯却一脸得意,并以此为荣,且日渐跋扈高傲了起来,往日里那伍天覃全都照单全收,还淡淡打趣着说,就爱她身上那股子傲慢劲儿,不想今日那伍天覃闻言,忽而微微眯着眼,只一动不动的盯着鸳鸯,忽而神色淡淡道:“小鸳鸯近来脾气见长啊,怎么,平日里管起爷屋子里的事儿管得顺手了,便还想管束起爷的这凌霄阁来了?” 伍天覃淡淡笑着说着,不过,眼里并没有多少笑意。 话语仿佛也带着淡淡的打趣,可语气却分明没有多少温度。 说完,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摇着扇子朝着里屋去了。 鸳鸯闻言,却心头立马一突。 她在凌霄阁待了两年,素来知晓屋子里的这位爷,最喜个性鲜明,却又最厌蹬鼻子上脸,没了分寸,这二者之间最是难以拿捏了。 这或许也是如今二爷对院子里新来的那个刺头元宝儿讨厌又新鲜的缘故吧。 元宝儿 第29节 入了这凌霄阁两年,鸳鸯自问对主子了解了三五分,可每当她自以为足够了解时,却发现还是比不了那小黄莺鸟。 再入时,鸳鸯再也不敢放肆,动作越发小心殷勤,嘴上却不敢再多少一句了。 胡说元宝儿半夜苏醒了一回,被同屋的长寅喂了半碗水,又昏睡了过去,一直到次日天微微亮时方才悠悠转醒。 口干舌燥,嘴巴上的皮已经干透了,一手蹭上去扎得慌,头晕脑胀,肚子呱呱乱叫着,浑身哪哪都疼,两条腿好似压根不是自己的了,头还疼。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元宝儿一度忘了自己究竟在哪儿,究竟身处何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回到了逃难的那段日子里,回到了难民窝似的,时常饿肚子吃不饱饭,又时常生病受伤,身上没块好肉,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可是头顶熟悉的屋顶一寸一寸渐渐将他拉回了现实。 哦,这里是凌霄阁后院的下人房。 来了这凌霄阁四日,他三次从昏睡中苏醒,饿了三日肚子,还险些被人一把扔到护城河喂鱼,这会儿双膝阵阵生疼,皮都磨破了两大块,许是晕倒时,一头扎下去的,这会儿连脑门也疼得厉害。 凌霄阁里的日子,可比当年逃难时难多了。 若往后一直这样活着,倒不如当年留在难民窝里来得痛快。 这样一想,元宝儿也不知徒生了哪股气力,只忽而将咬牙一咬,随即将被子一掀,忍着全身的疼痛感,猫着身子一步一步溜出了凌霄阁,朝着厨房方向摸了去。 他娘的,他不伺候了。 他今儿个便要将藏的那些私房钱全部翻出来,今儿个便要直接去太太院里摊牌,他不伺候了。 话说这会儿厨房正忙得热火朝天,这日小李师傅和杨三等人当值,厨房里头人进人出,元宝儿猫在厨房院子外观察了多时,待一个个都进了厨房后,元宝儿这才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院,从后院的一株歪脖子树上爬了上去,翻身进了厨房后院。 此时,天色微亮,厨房马上便要派送早餐了,后院除了几个夜里当值的还在睡大觉以外,几乎无人。 元宝儿猫着身子,蹑手蹑脚的摸到了他原先住的屋子门外,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朝里探了探,见屋子里头安安静静的,小六万鹏都不在,只剩下朱梁一人正闷头大睡。 元宝儿便弓着身子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不想,刚迈进去一只脚,忽而眼前一黑,等到元宝儿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已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麻袋一把罩住,整个人一把被从屋子里给拖了出来,随即,细细密密的拳打脚踢便朝着他的身上招呼而来,与此同时,只听到外头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来人啊,抓贼啊,厨房里头进贼人呐,快来人啊,快来抓小偷啊!” 这一声叫嚷一起,瞬间整个厨房都给惊动了。 所有人抄起家伙,举勺子的举勺子,举锅铲的举锅铲,挥大刀的挥大刀,齐齐朝着后院涌。 屋子里朱梁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跳下了炕,只见杨三新收的徒弟王松冲他气喘吁吁,一脸激动愤恨道:“梁哥,这贼人来你屋里偷钱,被我逮住了!”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麻袋里的□□打脚踢着。 朱梁听到有人偷他屋来了,当即跳起来朝着那麻袋里的人一脚踹了去。 “贼人哪儿呢?” “敢偷到厨房来了,给老子削他奶奶的!” 话说朱梁还要再踹时,只见为首的杨三举着大刀领着浩浩荡荡的一伙人赶了来,将那麻袋团团围住,二话不说,抄起家伙便朝着那麻袋拳打脚踢了去,还是后来的小六眼尖,见情况不对,立马扯着嗓子吼道:“别打了,别打了,不是贼人,不是贼人!” 他激动的扒开人群,跳了过去一把将那麻袋护住,此时,同屋的万鹏,朱梁见情况不对,纷纷喊道:“住手住手!” 一伙人停下来,小六忙将麻袋一扒开,只见麻袋里露出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那脸肿胀得如同一只猪头,却隐隐辨得出来,依稀是一张略带着眼熟的脸。 “元……元宝儿?” 杨三身后,举着大勺的王平瞪大了双眼指着那个猪头喊着。 然而话一落,只见那猪头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杨三,老子今儿个便跟你丫的同归于尽!一起受死罢!” 说着,元宝儿便朝着杨三身上一把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第36章 “哎哎哎,干什么啊这是?快,快分开他们——” 话说在元宝儿扑上去的那一刻,杨三便也毫不示弱,扯下胸前的那块围兜便要同元宝儿干仗起来。 杨三块头大,力气大,厨房里头等闲的不是他的对手,更别提瘦小的元宝儿了,然而元宝儿虽身子如同弱鸡,却是个鬼精鬼精的,鬼心眼多的是,故而以往两人干起来时,哪个也别想讨得好。 这会儿元宝儿顶着一张猪头脸彻底发了怒似的,一把用脑袋朝着杨三肚子上便是用力一顶,杨三毫不示弱举起胳膊,用胳膊肘朝着元宝儿背上便是用力一劈,元宝儿瘦小的身板险些被劈砍成了两瓣,直接被这一铁胳膊肘劈趴着跪在了地上,他却仰头吐了口血,随即张嘴便一口朝着杨三的大腿肉上一口恶狠狠的狠咬了上去。 两人纠打到了一起。 这一架势吓得众人脸色大变,见两人干起真的来了,纷纷跳起来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便要闹出人命来了。” 以王平长贵二人为首的众人纷纷锁住杨三的胳膊和脖子,以小六万鹏为首的人则纷纷架住了元宝儿,两伙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二人分开了。 却见那杨三大腿处滋滋冒血,不过一眨眼功夫,他半条裤子已被鲜血染红了。 而那元宝儿那脑袋成了人头猪脑,脸上鼻青脸肿没块好肉,整张脸仿佛被血浸泡过了似的,哗哗淌着血,一眼看去,吓得人胆寒,再一看去时,只见他忽而张嘴将嘴里的东西用力一吐,便见地上吐着的竟是一块连皮带肉的大腿肉。 元……元宝儿竟然将杨三大腿上的一块肉给一口咬下来了。 再抬眼朝着杨三脸上看去时,只见杨三脸色煞白,他咬着牙,牙齿和腮帮子竟疼得上下打颤,却依然强忍着没吭半声。 两人死死对视着。 杨三浑身鼓鼓胀胀,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而元宝儿像是一只发了疯的小恶狼似的,龇牙咧嘴,竟也颇有血性。 两人这架势,气势,一时唬得周围所有人神色慌乱,大气不敢出一下,而一贯惯有晕血症的朱梁在看到满脸淌血的元宝儿及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块大腿肉后,当即瞪大双眼惊恐叫嚷一声“血,血,肉”,然后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丧家犬竟还有脸回来,怎么,混不下去了便想再偷偷溜回厨房,我告诉你,元宝儿,厨房可不养废物!” 话说,在元宝儿和杨三二人对峙间,元宝儿将满嘴的血肉一口吐出后,只见那杨三跟着吐了一口唾沫,只忍着大腿的抽搐,继续讽刺讥笑起来道:“元宝儿,你他娘的就是一条狗,一条疯人狗,除了会咬人你还会做甚?你他娘的就是个废物,你个尿裤子的娘娘腔,窝囊废,怎么,在凌霄阁待不下去了,如今成了个落水狗了便想起厨房来了,你当初背叛厨房另攀高枝的时候将整个厨房放在哪里去了,这会儿高枝攀折了还有脸回来,你当厨房是你丫的配回来的地上么,若不是看在崔老大的份上,老子早一掌劈死你个窝囊废了!” “来啊,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窝囊废,来啊,继续,今日你若干倒了老子,老子敬你是条汉子,你若再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老子便扒了你的老虎皮,这辈子跟你丫的死磕到底,非弄死你不可!” 杨三一声一声激怒和叫嚣着元宝儿。 元宝儿被激得双眼渐渐赤红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盯着杨三,像是一头狼崽子,就在他忍不住要再次咆哮开仗之际—— “住手!” 这时,远处忽而传来了一道凌厉之声。 这道声音一起,整个人群齐齐一震,人群里各个神色微变,随即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了,就连王平长贵小六几个也身躯微震,纷纷放开了押解在手中的杨三,元宝儿二人。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崔治背着手,板着脸立在了院子中央,不知来了多久,身后,老李小李两位师父也伴随左右。 “胡闹,杨三,在厨房聚众闹事,不想干了?” 小李师父出声喝斥着,半晌,目光一瞥,瞟到了杨三对面元宝儿身上,忍不住讥讽道:“连二爷院里的人也敢动,你怕不是不想干了,怕是不想活了罢。” 小李师父乃杨三的师父,自打元宝儿入厨房头一日起,他便对他不喜。 这话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哄笑声。 众所周知,当初在厨房里头横行霸道,胡作为非的小霸王元宝儿这会去了二爷的凌霄阁,便是二爷院子里的一坨臭狗屎,任人可欺,连个跑腿丫头也能爬到他脑袋顶上的撒野。 “好了,都散了罢。” 老李见哄笑声肆意,微微咳了一声,踏了出来遣散了众人。 大家终于不敢再放肆,队伍三三两两在哄笑声中渐渐散去了。 杨三也被王平几人搀了下去了。 整个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了元宝儿和崔治二人。 元宝儿这回人头猪脸,整张脸鼻青脸肿,被血水浸泡了似的,压根没法瞧了,全身上下衣裳更是脏乱褴褛,整个人简直比入厨房头一日时还要狼狈可欺。 他一直背对着崔治,缩着脖子,耷拉着双肩,不敢转过身来,仿佛没脸见人。 “还不滚过来。” 崔治板着脸,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半晌,冷斥一声。 崔治抓着酒葫芦转身回了屋。 他走后,元宝儿只直挺挺的立在原地,半晌,将牙一咬,转身龇牙咧嘴的跟了过去。 屋子里,崔治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着,自顾自的吃着酒。 底下,元宝儿跪在地上,低着头,耷拉着肩,一声不吭地跪着。 时间一寸一寸过去,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了,师徒二人无一人开口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 终于,酒葫芦里的酒被喝完了,崔治这才目光一扫,赏了半分眼色落到了脚边跪着的小儿身上。 只见他起先还将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渐渐的,肩膀便矮了下去,没一会儿,一屁股坐在了脚后跟上,一时捶打着双腿,一时揉着胳膊,一时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时不时乱瞟着,丝毫没了方才那股子小狼崽子的狠决和毅力。 “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跪不住了。” 崔治这时摇了摇空落落的酒葫芦,冷笑一声开口说着。 不想,他话一落,便将跪在地上的小儿双眼一红,不多时,身子一歪,朝着他的双腿扑了来,只一把紧紧搂着他的双腿,开口便是呜咽喊声道:“师父,你终于理会宝儿了。” 一声声,满腔委屈。 这小儿喉咙沙哑,扑在崔治的脚边,一声声呜咽着,跟只受了伤的猫儿等待人□□伤口似的,一下一下,呜咽得可怜。 崔治却丝毫不吃这一套,只将双脚一踹道:“去去去,挨了欺负便想起为父了,飞黄腾达了便将师父抛向九霄云外去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儿。” 崔治冷哼一声,踢着双脚说着。 却见那元宝儿丝毫不恼,也再没了往日里的血性和固执劲儿,只依然紧紧抱着崔治的双脚道:“师父若不理宝儿,这世上便再没人理宝儿了。” 见那崔治冷声一声,元宝儿便巴巴挤出了两滴眼泪道:“徒儿并非不辞而别,原是想待安置好了,待飞黄腾达再来给师父报喜的,不想,徒儿阴差阳错便去了那凌霄阁,而去了那阴朝地府的头一日便被踢打得下不了床,压根没机会回来给您报信。” 说罢,元宝儿便抽搭着双肩,将两年前如何得罪那邵安,又如何得罪杨三,而后又如何从那朱梁嘴里听到那些试图谋害他的计谋,再如何筹谋想去老爷院子里避难,再到阴错阳差去了那伍天覃院子里活受了哪些罪,一一抽抽嗒嗒细说给了崔治听。 崔治起先懒洋洋的,不想理会,后听得又是双目微瞪,又是咬牙气愤,再是长吁短叹,最后一脸凝重,一言不发了起来。 元宝儿绘声绘色的说着。 说完,用崔治那袍子不断往自个儿脸上抹着眼泪,七分夸张假意,却也有三分难过委屈气愤。 终于,那崔治闻言,脸上的不快渐渐散去了,而后两只眼珠子一转落到了被元宝儿抹了一鼻涕眼泪的袍子,一时又气得差点儿吹胡子瞪眼,最终,视线落到了他的猪头脸上,终是不忍叹了口气道:“脸都成了这样了,且先起来吧。” 不想,那元宝儿嘴里叨叨嘟囔了一声“腿麻了”而后,竟身子一歪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脚边上一屁股坐下不起了,只将下巴一抬,一脸嫉恶如仇道:“哼,横竖那杨三也没在徒儿手里讨到任何好处,也不算佛了您的面子。” 崔治见这小儿脑袋都要挂掉了,还有心思计较哪个讨没讨到好处,顿时又气又乐,最终,只起身亲自将脚边的元宝儿给一把拉扯了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塞,盯着他那张猪头脸,脸直抽抽道:“我说,宝儿啊,你说你这般伶牙俐齿,聪慧过人,怎地在凌霄阁被欺负成那样的呢?” 又是被吓得尿裤子,又是被一脚从那台阶上踹下来,又是罚跪一整日的,据说,还险些被塞入护城河成了鱼食了。 这些全部是这几日打从厨房里头听来的闲言碎语,就跟听天书似的。 元宝儿 第30节 不想,元宝儿闻言,却绷着小脸,一脸咬牙道:“那伍天覃就是个王八羔子大变态,徒儿恶心他。” 一提到伍天覃,原本还惺惺作态的元宝儿此刻脸上瞬间浮现出了一抹憎恨和厌恶之意。 却见那崔治闻言,神色日渐凝重了起来,良久,他摸了摸下巴处的短须,难得一本正经道:“徒儿啊,你知你这人身上最大的毛病是什么么,不是你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的性子,亦不是你嫉恶如仇,深恶痛觉脾性,更不是你懒惰却机灵,自大却聪慧,漂亮却弱小的这些极致相反的鲜明个性和优缺点,而是你从没将自个当个正经的奴才,入这太守府整整两年了,你从来没有接受自己是个仆人这件事实!” “管你是个奴才也好,是个平头百姓也好,你在我这里走得通,因为师父不在乎你是个什么,可你若到了真正的主子跟前,你这一身反骨便如何都走不通了,在主子眼里,奴才便是奴才,你若一身反骨,若带了一身的刺,主子要做的事便是要打断你的骨头,要亲手将你的刺一根一根拔干净了,你在厨房,为师可替你兜着这身刺,可到了主子跟前,便如何都兜不住了,这便是如今你如何都在那凌霄阁混不下去的最大原因,记住,你元宝儿是个奴才,你的卖身契拽在了主子的手里,奴才便是一头会说话的畜生,你可知啊!” “师父这两年也没能教会你什么东西,你既不爱下厨,又不爱钻研菜谱,今儿个这一课便当作为父教你的第一课,也是唯一一课,当你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参透奴才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便能大开四方,立足于世了。” “行了,为父昨儿个玩了一晚的骰子,困死了,滚下去吧!在那凌霄阁里头混好了再来孝敬为师,混不好,就别滚来碍眼了。” 崔老头说着说着,头一歪,直接抱着酒葫芦睡着了,不多时,鼾声响彻整个屋子。 第37章 奴才? 回去的路上,元宝儿一直在琢磨着崔老头的话。 他被发卖到太守府两年,除了刚入府时被带着参拜过太太,第一次跪拜家主,稍稍有那么一丝丝低人一等的感觉以外,余下的日子便一直在厨房里头讨生活。 厨房里头就是一个小世界,只觉得与外头逃难的日子无甚异处,同样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了爹娘不在身边,还有能够填饱肚子以外。 奴才? 确实,元宝儿从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他日日所想的皆是如何攒满银子,日日盼着爹娘来给他赎身,然后接他回草庙村一家团聚。 便也从未曾想过要长久的留在这太守府,日日是得过且过,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便也不像是一同所进来的那几个一样,总觉得缘何他们一个个的相安无事,日子过得太平盛世,唯有自个儿是个倒了大霉的,四处结仇,万事不顺的。 今日那崔老头这番话仿佛一语点破了,便令元宝儿不解的两年的困惑仿佛瞬间迎刃而解了似的。 原来,竟出现在了这个奴字身上。 小六虽生性老实,却与人结善,虽偶被人欺负,但他性子宽厚,从不计较,长此以往便也与人多年相安无事。 小荷花更是个胆小怯懦的,原先在厨房当差时日日被那鹦哥使唤,鹦哥一走,她活儿分明干得最多,人是最累的,却也日日心甘情愿,心怀满足,竟毫无怨言,渐渐刁难她的人便也日日减少了。 更别提莲心姐姐,和同屋的万鹏和朱梁了,莲心姐姐在杨妈妈手下打杂,两年时间成了杨妈妈的左膀右臂,万鹏性子寡淡些许,却也从不惹事,万事大吉,朱梁就是个阿谀奉承的墙头草,日日围着众人溜须拍马。 他们一个个明明各个缺点十足,甚至都远不如自己聪慧机灵,却一个个的好像都在这座府邸里扎了根,长了草似的,日渐稳固茂盛。 唯独只有他游离于世人之外,一个人飘在了半空中,飘飘荡荡的,无处着落。 刚入府便得罪了那邵安和鸳鸯鹦哥几个,刚入了厨房便与杨三为首的“杨家军”成了劲敌,这刚入了凌霄阁,便又惹下了四喜这么个大仇家,以及彻底遭了那活阎王伍天覃的厌恶。 所以,究竟是他自己倒霉,还是这个世界混蛋? 元宝儿不傻,他向来聪明,只是往日里一心想着出府离府,便也懒得琢磨,这会儿崔老头一点醒,却也很快琢磨过来,或许,大半原因出在了他自个儿身上吧。 他是个奴才,还是个从难民窝里逃难出来的,在邵安那些家生子眼中,他便是低人一等的,他若性子温和些,遇事服个软什么的,便也不会招惹了邵安和杨三等人。 他是个奴才,在那活阎王眼中,便不过是一头会说话的畜生罢了,偏偏这头畜生桀骜不驯,日日梗着脖子与之作对,当主子的如何不想生宰了这头畜生。 所以,他明明是个奴才,却偏偏长了一身的刺,故而所有人见到他,都恨不得拔干了他身上的这身刺。 所以,要想在这吃人的府邸安安生生的活下去,要么,自己将身上这身刺拔干净了,要么,等着旁人来拔,自己拔还能控制火候力道,待旁人来拔,便是不知轻重了,一个不留神,唯恐将整条小命都给拔走了去。 所以,他要自己拔了干净了他身上这身刺么? 可是,若想让自己低头,一想到日后日日朝着那活阎王俯首称臣,像那个常胜似的,日日在那活阎王跟前巴结讨好,溜须拍马,甚至虚与委蛇,日日摇着尾巴跟条哈巴狗似的,光是想想,他都觉得生不如死。 真真是烦透了。 元宝儿一边闷头想着,一边抬脚便将块石子踢进了远处的水榭中。 “宝儿,宝儿,宝儿等等,走慢些……” 眼看着弯一拐,便要拐去那凌霄阁了,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叫唤他,元宝儿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脸,龇牙咧嘴的回头,便见小六,小荷花二人气喘吁吁的追了过来。 元宝儿略有些不耐烦的驻足等待。 小六和小荷花二人捂着肚子撵了上来,道气喘吁吁:“宝儿,你怎么走那么快啊,咱们一直在门口守着,你打哪儿出来的,该不会又是翻墙出来的罢,你瞧瞧你都伤成啥样了,好好的路不走,还翻墙作甚?” 小六追上来后,立马作势要过来检查他脸上的伤道:“怎么样,疼不疼,快让我瞅瞅,还伤哪儿呢?” 说着便立马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猪头脸仔细检查了起来,又忙查看胳膊手脚,一脸着急担心。 元宝儿被他捧起了小脸,牵动了伤口,一时疼得嘴里不断发出嘶嘶声道:“轻点儿,你笨手笨脚的,疼死小爷了。” 元宝儿拧着眉头迁怒着。 小六也不恼,立马放轻了手脚,语气有些讨好轻哄道:“你忍着些,我先给你搽些药,你这脸伤成这样若不搽药半个月都怕好不了。” 一旁的小荷花立马从包袱里摸出一瓶药膏来,小六亲自替元宝儿涂抹着。 因伤口太重,鼻青脸肿的,眼睛上,鼻子上,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一块好肉了,一碰就疼,小六手轻,以往元宝儿若有个好歹都是他来侍弄,便也咬着牙强忍着,只忍到一半,实在疼得厉害,便见那元宝儿将药膏一夺嘴里气急败坏的嚷嚷道:“嘶,疼死个人了,你是成心要弄死小爷是吧,不搽了不搽了,老子宁愿丑死也不愿被你给弄死。” 元宝儿疼得眼泪主子都要淌出来了,脾气一上头,一把夺过那药膏恨不得朝着水榭里一砸。 “好好好,好好好,别砸,别砸坏了,这可是特意从莲心姐姐那里讨好来的,是瓶上好的擦伤药,好好好,你自己来,回头你自己来。” 小六深知元宝儿的脾气,立马无奈又央求着说着。 元宝儿这才将白眼一翻,将要扔出去的药膏收了回来。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小荷花忽而咬着唇,鼓起勇气道:“宝儿哥哥,荷花手轻,荷花帮你搽药好不好?” 话一落,一贯胆小如鼠的小荷花忽而一把夺过了元宝儿手中的药膏,只鼓起了勇气用指腹沾了一点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朝着元宝儿脸颊上的那片青紫色上涂抹着。 小荷花人小手软,那细腻软乎的手腹朝着元宝儿脸上轻轻侍弄着,略疼,也略有些痒,比小六那粗手粗脚的舒服多了,没一会儿,便见元宝儿哼哼唧唧道:“还是荷花懂事,小手软乎乎的,舒坦多了。” 小六只无奈溺宠一笑。 小荷花闻言手却冷不丁轻轻一抖,元宝儿便又开始龇牙咧嘴了起来,道:“哎,小荷花,你还夸赞不得啊,一夸便露了馅。” 小荷花闻言,脸微微一胀,瞬间,小脸红透了半边天。 半晌,只挤着如同蚊蝇似的身影支支吾吾,一脸羞涩道:“我……我我我再轻些……” “小爷走了,厨房里的人有没有欺负你啊,小荷花,他们若是欺负你的话,你只管来告诉我,我便再咬烂了他杨三一块大腿肉!” 在小荷花替元宝儿搽药的空挡,元宝儿想起了什么,忽而龇牙咧嘴的问着话。 话一落,还不待小荷花回话,便见那小六忽而难得一本正经道:“没人欺负她,也没人欺负我们,只要你不惹祸,咱们所有人都能万事大吉了。” 说着,见元宝儿眉头一皱,便要大怒,小六忙又道:“宝儿,今儿个这样的场面可万不能再来了,你今儿个真真要吓死咱们了,你知道么,若没人拉扯,凭着你这股牛脾气,你会被那杨三给活活打死的,他从前是看在崔老大的份上不敢动你,可如今你离了厨房,他便能肆无忌惮了,你知不知道?” 小六边说着,边攥紧了拳头。 光是想想方才那场面,都直令人心惊胆颤。 “我不知你为何忽然离了厨房去了那二爷院子,我知道你自有主张,万事自有你的道理,可一旦踏出了厨房,没了崔老大的庇护,你往后便要收着些你的小脾气,那凌霄阁不比厨房里头,是个可以任由人撒野的地方,在厨房崔老大能庇护你,可崔老大手再长也万万伸不到凌霄阁去啊,何况,便是一个崔老大,到了那凌霄阁里头也不过小喽啰一个,那可是主子脚下,稍有不慎便轻易能要送了小命的,往年从那凌霄阁里头抬出的人还少么,若是……若是实在呆不下去了,宝儿,还回咱厨房来吧,崔老大定会收留你的——” 小六满心焦急,一脸苦口婆心说着。 元宝儿起先还侧着耳朵听了两耳朵,慢慢的,被他唐僧念经似的,念得耳朵发痒,实在没法待了,最终将耳朵一掏一脸不耐烦得敷衍道:“晓得了晓得了,歪歪叽叽的,小爷走了,没空听你叨唠,放心,待小爷发迹了再去瞧你们!” 话一落,元宝儿不耐烦的迈着步子便要走。 “宝儿哥。” 小荷花忽而追了几步上来,末了,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看了元宝儿一眼,道:“这是……这是我给你做的鞋袜,还有一身衣裳,你……你这两年长得快,前头的衣裳都小了,我……我笨手笨脚的做的不好,你……你莫要嫌弃,还有,还有小六哥哥往包袱里头塞了两只你最爱吃的肥鸭腿,你……你别饿着肚子,若是……若是在凌霄阁吃不饱肚子,咱们……咱们再给你送来。” 说着,小荷花鼓起勇气将包袱朝着元宝儿怀里一塞。 包袱沉甸甸的,远不止一身衣裳鞋袜和两只鸭腿的份量。 元宝儿抱着包袱,良久,忽而一字一句认真的朝着小荷花和小六道:“待小爷混好了定忘不了你们俩!” 话一落,元宝儿梗着脖子转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六和小荷花两个一直目送元宝儿的身影拐弯去了,这才一脸担忧的散去了。 不久,从那山石后头钻出来两个身影,原是鸳鸯和鹦哥两个。 “哼,毛都没长齐了,便学着在这里私会小丫头,这元宝儿可当真是个好样的,这样德行的,往后哪还敢让他近身伺候二爷,回头爷都被他这般龌龊不要脸的给带坏了。” 鸳鸯拧着帕子盯着远处的元宝儿消失的方向冷笑的说着。 鹦哥见了,只笑了笑道:“那小丫头换做荷花,是厨房里头跑腿的,原先归我使唤的,刚来厨房时这两人便勾搭上了,眼下怕早有了首尾了,对了,你不是想替邵安哥哥将那元宝儿赶出二爷的院子么,这不,现成的罪证不有了么?” 鹦哥盈盈笑着说着。 鸳鸯闻言,眼珠子一转,而后下巴一抬冲着鹦哥笑道:“还是你机灵聪慧。” 第38章 话说元宝儿回凌霄阁时忘了走门后了,直接明晃晃的走的大门,到了门口,双脚都迈进去了,这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 此时,天色大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全起来了,院子里一大早的正忙活着呢。 元宝儿脸上伤得厉害,可不愿在被人嘲笑围观了,当即搂紧了包袱,抬起袖子遮住脸面便闷头往里闯着。 不想,刚进去便跟守门的长寅打了个罩面。 “哎,哎,宝儿?宝儿,这一大早的你上哪儿去了,该轮到你当值了,我刚刚回屋寻你,却扑了个空,你一大早的又上哪儿蹦跶去了,对了,刚刚主子起来了,唤你前去伺候呢,你说你可真牛掰啊,才来了几日啊这,便能在主子跟前出头了,依我看马上便能熬出头了。” “哎哎,宝儿,你上哪儿,怎么蒙着脸走啊,怎么啦这是——” 话说长寅一上来便缠着元宝儿说七道八。 那啰嗦絮叨的功夫简直与小六不相上下。 元宝儿只蒙着脸闷声道:“说我病了,替我告两日假。” 长寅却差点儿跳起来道:“我的个天王老子啊,你这才来两日便要告假,你可真够有胆的,再说呐,前头爷还问你起了,指着名儿让你跟前伺候着呢,这节骨眼上,哪个敢替你告假,只要这双腿还在便得过去啊,便是这双腿不在了,主子召唤,爬也得爬过去啊!” 元宝儿依然往里冲着,他如今这模样哪敢见人。 正往里闯着呢,这时远处台阶上忽而远远传来一声:“哎,元宝儿,去哪儿呢,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这声音一起,元宝儿脚步嗖地一停。 是常胜的声音。 常胜虽说是那伍天覃跟前的随从,实则相当是整个凌霄阁的大管家,他的身份地位与凌霄阁里头的大丫鬟问玉一般无二,问玉掌管着凌霄阁内一应内宅事务,常胜则掌管着凌霄阁一应对外事务,丫头婆子归问玉管,小厮随从则随常胜使唤。 元宝儿便是再不乐意,也不敢在常胜这里太过放肆,他已经得罪了伍天覃身边那个四喜了,再得罪常胜,便也休想在这凌霄阁里头混过一日了,何况,常胜与四喜不同,至少为人还是相对要正派许多,不似四喜那般小人。 元宝儿 第31节 只是,宝儿虽停下步子,却也没有转身,只直挺挺的杵在原地。 “你这小儿又要做什么乱呐?” 常胜知元宝儿这小儿不是个省心的,何况屋子里的那位更令人惶恐,可不想院子里日日闹腾不休,故而下了台阶朝着门口方向走了来。 却见那长寅立马禀道:“胜哥,宝儿……宝儿生病了,想告两日假。” “哼,这才刚来便想告假,怎么,告假是假,不想在这凌霄阁待下去怕才是真的罢,元宝儿,我可告诉你,这凌霄阁可不是你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你可给我省点心罢!” 说着,常胜朝着那正房方向看了一眼,又道:“趁着今儿个爷心情不错,快些进去伺候着!” “怎么,连我也使唤不动你是吧!” 常胜难得好心提点这小儿一番,却见对方一动不动,毫不领情,当即双眼一瞪,便要发作。 却见那元宝儿闷声道:“我……我今儿个不能近身伺候,免得……免得吓着了爷去。” 元宝儿这话一落,瞬间叫常胜啼笑皆非道:“吓着爷?嘿,还吓着爷,元宝儿你口气倒不小啊,我入府这么久了,还没见这世界上有能吓着爷的事儿,我说你这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子了,别想墨迹偷懒,赶紧的过去伺候着,爷一会儿发起火来,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常胜只当这小儿年纪小,只想着偷懒耍滑罢了。 不想,话一落便将元宝儿猛地将脸转了过来,然后将蒙在脸上的袖子一扯,便又将自己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朝着常胜跟前一怼,便见那常胜顿时瞪大了双眼吓得直往身后一跳,只捂着心口大声喊了一声:“我去,啥玩意儿啊!” 常胜吓得直接往后跳了半步。 长寅瞬间眼瞪大似铜铃。 只见眼前冷不丁怼过来一张人头猪脸,吓得二人险些落了半口气去。 两人看着眼前这张猪头脸,纷纷被吓得老半晌没缓过神来。 直到不知多久,待反应过来后,只见那常胜与长寅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冷不丁噗哧一声,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直不起腰来。 “怎么了,这是,这……这这是元宝儿么,我的个老天爷啊,吓得我两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哎,元宝儿,来,过来,过来再让咱们瞅瞅,你这脸怎么了,怎么成这样呐,我的个乖乖,怎么肿得跟个大猪头似的了,若非这会儿在院子里知道是你小儿,这若在外头,保管认不出你这张脸来了。” 话说,常胜乐得直不起腰来。 长寅亦是笑断了气,笑着笑着直打起了嗝来,结结巴巴道:“宝儿,你……你是不是被人揍了啊,哪个欺负你了,欺负成这样,这下手也太狠了些。” 两人笑着笑着,便见那元宝儿忽而板着猪脸,复又咬牙转过了身去,闷头便要朝着后头下人房冲着,冲了两步便忽又见那元宝儿重新返了回来,忽而朝着长寅走近,朝着长寅将脸一怼,凑到他眼前一字一句道:“我咬掉了那人渣一块大腿肉。” 话落,元宝儿便再次转身往里冲,跟头小牛犊似的。 这话一落,长寅身子一颤,脸上的笑瞬间僵在了原地,是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咬了人一块肉? 这……这还是人么? 那……那还是你更狠! 心里这般想着,手却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处,没由来感觉一阵阵抽痛。 却说那头常胜听到这里,也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见那小儿闷不吭声往里怼着,便赶紧撵了过去,难得好言相劝道:“哎,元宝儿,你便是要告假,也得在主子跟前露个脸再说,今儿个爷可是指着名让你过去伺候的,你若不去,爷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倒时候要遭的罪可不不是你如今这长小脸上这些鼻青脸肿能够够得上的,我是见你这小儿伶俐,换作旁人才懒得提点,你自个儿掂量掂量罢。” 话说常胜说了这番话后,便要不再搭理元宝儿,转身进了屋。 元宝儿听了常胜这话后,杵在原地,一时将牙齿磕的嘎嘣响,一时想起了方才在厨房遭受的拳打脚踢,一时又想起了师父的点化,一时便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最终,将包袱朝着长寅身上一扔,吩咐了句:“给我送屋去。” 话一落,咬牙转身跟着常胜上了台阶进了正屋。 院子口的长寅挠了挠脑门,嘴里念叨了一声“我资历可比你老了,该是我吩咐你才是,什么时候轮到你吩咐我了”,嘴里这般吐槽着,行动却先一步朝着后头下人房去了。 却说元宝儿跟着常胜进了正房后,只见屋子里正在上早膳,人来人往的,里头好几个丫头伺候着。 元宝儿进了屋子后,便一直缩在门口,背对着,没敢用脸世人。 常胜朝着那伍天覃跟前凑了过去,哈腰禀告道:“爷,那小儿来了。” 说着,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笑得双肩乱颤,面色发胀了起来。 此时的伍天覃正在洗漱,将巾子捧着敷在了脸上一寸一寸清洗着,末了,将巾子从脸上取了下来,扫了常胜一眼,淡淡道:“一大早的,神神叨叨,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说着,便用巾子将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擦拭着,竟是个十分爱洁的。 完了,将毛巾朝着银盆里一扔,立马有丫头眼明手快的将银盆撤走了,那头伍天覃朝着八仙桌上一落座,又立马有人殷切的将漱口的茶端了过来。 伍天覃便端着茶朝着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到了门口的那道鬼鬼祟祟,忸忸怩怩的身影上。 伍天覃眉头一皱。 常胜立马招呼道:“元宝儿,还不快过来给爷布菜。” 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用袖子遮着脸,小心翼翼地闷头朝里摸了来,走了两步,撞了个小丫头,元宝儿立马道了声“对不住”,又走了两步撞了椅子腿,元宝儿疼得直抽抽。 伍天覃冷眼瞅着。 常胜见状只一把拽着元宝儿到了伍天覃跟前。 伍天覃眯着眼,盯着眼前遮住脸面,不敢露脸的小儿道:“元宝儿,你又欠打了是不,怎么,一日不挨打一日便消停不下来么?” 说着,便端起那杯漱口水刮了刮杯盖道:“既闲的慌,那便去外头跪着罢,跟昨儿个一样,什么时候跪晕了过去便什么时候了事!” 伍天覃悠悠说着。 这时,常胜献宝似的将元宝儿遮在眼前的胳膊袖子用力一扯,瞬间,便将袖子后头那张猪头脸展示在了伍天覃眼前。 此时,伍天覃正在垂目饮茶漱口,正欲将漱口水吐回杯子里头,不想,正欲吐出时,眼淡淡朝着眼前一扫,这一扫,目光好巧不巧正好落到了眼前那张猪头脸上,瞬间,“噗”地一下,伍天覃嘴里的漱口水一滴不落的全部喷到了对面元宝儿脸上。 伍天覃:“……” 元宝儿:“……” 第39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到伍天覃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他好似被漱口水给呛到了。 而对面,元宝儿闭着眼睛,憋着一口气咬着牙关一脸嫌弃的将满脸口水一下一下擦拭着。 常胜本特特想给主子一个“惊喜”,不曾想,惊喜成了惊吓,见伍天覃被呛到了,常胜面上一慌,立马伏身抬手欲去给伍天覃拍背,不想,那伍天覃却抬手一摆。 只见那伍天覃单手握着拳头置于唇边连咳了五六下后,常胜赶紧又倒了杯茶来,那伍天覃吃了茶漱了口,整个人这才稍稍得以恢复平静,适才正襟危坐着重新抬着眼朝着眼前的小儿脸上瞅去。 这一瞅,伍天覃便又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想要再度咳嗽了起来—— 伍天覃复又低咳了两声,而后抬眼一瞅,只见眼前骤然出现的是一张……猪头脸,以及落汤鸡脸? 伍天覃似乎愣了愣,随即正襟危坐了起来,只一时摸了摸鼻子,看着眼前那被他的漱口水淋了个满怀的狼狈模样,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而后低低咳了一声,只若无其事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猪头脸细细研究了起来。 当然,他自动将落汤鸡这部分给忽略了。 无怪乎伍天覃一口茶直接被当场喷了出来,试问,一头猪头脸冷不丁的凑到跟前,是个人都会被惊到罢,何况,伍天覃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的脸能够肿成这个样子的,怎么说了,他打小在市井中混迹长大,吃酒作乐,惹事生非,几乎无恶不作,自然少不了与人打架,却也从来没有成功的将一张人脸揍成猪脸过。 怎么说呢。 只见眼前的这张小脸,哦,不,是这张肿脸已经肿到完完全全看不出具体面相了,肿到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嘴巴也被脸颊两侧的肿胀挤压得合不拢了,只能被迫微微张开着,许是他脸虽小,却本就圆润,在圆润的基础上再鼓胀了起来,瞬间只觉得一整张脸肿得如同发了面的馒头似的,颇有些像个猪头脑袋。 唯有细细分辨,方能在那猪头脑袋上窥探出一丝那小儿往日里的音容相貌。 “嘶——” 伍天覃端坐在椅子上,不由摸了摸下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猪头脸瞅着,瞅着瞅着,忽而嗖地一下将脸凑到元宝儿跟前盯着那肿脸看了又看,良久,方微微勾唇指着这猪头脸朝着常胜问道:“怎么了这是,跪了一日,是用脑袋跪的么,怎么还伤到脸上来了?” 伍天覃到底算是见过世面,不像方才常胜和长寅那般,对着眼前这张脸笑得前仰后翻,乐得快要直不起腰来,却也有些像是看戏,如同看了一回新花样似的,有些忍俊不禁,不由有些好奇的问着。 话落,便见那常胜笑哈哈道:“哪知道,准不会是被主子罚了痛彻心扉,用脸跪了一日呗。” 常胜笑着打趣着,末了,口一改,语气正经了几分,哈腰朝着那伍天覃小声道:“爷,准是这小儿混账,遭人恨了呗。” 伍天覃听了觉得有理,末了,双眼不错眼的盯在了元宝儿那猪头脸上,忽又嗖地一笑,指着元宝儿道:“你来说,给爷好生说道说道,说说看这一身伤怎么来的?” 伍天覃仿佛极有兴致,可神色却又分明懒洋洋的,好像在说:快说些不高兴的好让爷高兴高兴。 不想,他话一落,却见眼前的小儿梗着脖子,咬着嘴巴,就是不张嘴,不说话。 一旁的常胜拼命朝他使眼色。 却见那小儿归然不动。 伍天覃本兴致不错,见状,眉头一挑,耐心将要消耗完了,正欲吩咐喊打,这时,却见对面那张猪头脸上忽而有两滴亮晶晶的泪花窜了出来,啪嗒一声,滚落到了地毯上。 伍天覃一怔,还以为瞧错了,再定睛看去,果然便又见两串泪花嗖地一下从那肿胀得成了一条细缝的眯眯眼里给钻了出来,只见元宝儿那小儿也不回话,也不说话,只杵在那里只顾默默淌起了泪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伍天覃与常胜对视了一眼。 半晌,只见那常胜提高了声音喝斥一声道:“哎,元宝儿,你说你这小儿几个意思啊,主子又没罚你呐,你哭什么哭?一个大男人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爷素来不喜人哭哭啼啼,赶紧的,将眼泪擦干了好好回话。” 常胜瞪着眼睛训斥着。 不想,这话一落,只见那猪头脸上的眼泪劈里啪啦落得更畅快了。 也不出声,就杵光在那里默默淌着泪。 起先还是一滴一滴的,渐渐的,越说,那泪花反倒是越多了,成了一串一串地,慢慢的就跟河道决了堤似的,哗啦啦的直往下淌了,直瞅得常胜目瞪口呆,大吃一惊。 不为别的,就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要知道,在常胜的印象中,元宝儿这小子可是个不轻易服软的倔骨头,哪怕在主子跟前。 瞧着年纪小小的,身子骨也轻飘飘的,可那眼中的倔性却叫人印象深刻,让罚跪,便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的跪上一整日,一句求饶都不带求的,让跟在马车后头撵着,便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追着,从太守府一路撵到了城门口,眼看着人都快要撵断气了,却依然咬着牙关不带停歇地,要知道,其他那些随从可是跟了主子马车后头跑了整整两年,这才渐渐稳健起来的,他一个刚来的,且弱鸡似的弱成那个样子,竟也咬着牙关一路跟了上来。 最要紧的便是,往日里一个个地到了主子跟前都是被主子的威严吓得屁股尿流,唯独这小儿,卯足了劲儿在跟主子较着劲儿似的,常胜只以为这小儿不得消停,还得折腾上许久了。 然而,常胜眼中的硬骨头元宝儿,这会儿却冷不丁地一下子就转了性,滑跪了似的,竟然还淌着眼泪哭的似个小儿,如何不叫常胜不目瞪口呆。 且眼瞅着越哭越利害,慢慢地只见杵在那里打起嗝来了,双肩也开始一抽一抽了起来,却就是紧紧抿着牙关憋着如何都不发出声儿来。 这模样落在了伍天覃眼中,只让他眉头皱了几皱。 伍天覃素来讨厌人哭哭啼啼,美人哭啼几句那叫调情,那叫韵味,可一个大男人哭啼起来平白叫人腻歪厌恶,然而眼前这小儿哭着哭着,见他渐渐要哭背过去气了似的,却偏偏咬牙忍着不发出一丝声响,又配着那样一张猪头脸,和什么,落汤鸡似的狼狈模样,只莫名觉得可怜又可恨,可恨又滑稽。 伍天覃只目不转睛的将远处那张默默淌泪的猪头脸打量着,平心而论,眼前这小儿生得还算讨喜,往日里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睁,滴溜溜地乱转着,远远的看上去圆头圆脑的,瞧得还算讨喜伶俐,哪怕那张小脸如今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了,依然眼瞅着有些滑稽可爱,脸鼓鼓胀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大戏的小童似的。 不过,不能细看,细看,便不知是脸上抹了药膏还是什么,被他嘴里的茶水一冲,又被眼里的眼泪一洗,远远的看去只觉得花花绿绿的,像是糊了一脸的屎似的。 这样一想,伍天覃嘴角便微微一抽。 一抬眼,见那眼泪淌得没完没了了,一大早的,伍天覃只觉得约莫被吵得渐渐有些脑瓜子疼。 元宝儿 第32节 眼看着那挺翘的小鼻子下两串鼻涕跟着淌了出来,伍天覃瞬间眉头一皱,只将撑在太阳穴处的大掌朝着眼前一遮,伍天覃漫不经心道:“行了,一大早哭哭啼啼,吵吵吵的,爷没说要罚你,收了泪罢,吵得爷脑瓜子疼。” 伍天覃淡淡的摆了摆手,欲让常胜赶紧将人打发走了,别碍他眼了,不想,话一落,却依然见那小儿就跟听不懂人话似的还杵在那儿继续淌泪,伍天覃心里没由来一烦,只嗖地一下正襟危坐了起来,微微眯着眼冲着对面那小儿一字一字命令道:“给爷收起眼泪来!” 伍天覃一字一句吩咐着。 他的语气一瞬间由晴转阴。 话一落,只吓得闭着眼的元宝儿嗖地一下憋住了所有眼泪,然后一个吸气,便眼睁睁瞧见两个大鼻涕泡从他的两个鼻孔里吹大了起来。 伍天覃:“……” 常胜:“……” 元宝儿:“……”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对面那小儿唰地一下抬手将两个大泡泡一把戳破了。 伍天覃:“……” 常胜:“……” “让他给爷滚!” 这是元宝儿被常胜拎小鸡似的扔出正房屋外时,听到屋子传来的最后一声咆哮。 话说待出了正房后,元宝儿便立马将眼泪一抹,将鼻涕一收,朝着那正房门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哼,服软?谁不会? 只是,他不想好过,那活阎王也甭想好过。 哼! 只是,那两个大鼻涕泡有些出了元宝儿的意料之外,存粹是被那活霸王给生生吓出来的。 元宝儿长这么大就没冒过鼻涕泡,只记得幼时在草庙村时,一同长大的铁栓打小鼻子下那两串鼻涕就没断过,没少被元宝儿嫌弃笑话,不想,今儿个生生被自个儿恶心了一回。 都是那个杀千刀的! 害他如此丢脸! 这样想着,元宝儿只抬脚将脚下一块石子用力一踢,没多久,听到游廊那头东厢房里传来一声骂人声,元宝儿便将脖子一缩,忽而一时想起了什么,只飞快将抬手脸上那些恶心巴拉的口水搓了个干净,一直骂骂咧咧将脸都搓疼了,方颠颠朝着后院下人房去了。 对了,一通示弱嚎哭,换得常胜准了他三日假。 崔老头的那通话,很快便有了些起色。 第40章 话说歇了三日后,元宝儿脸上的肿胀感渐渐消散了些,猪头脸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不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怕是得大半个月甚至个把月后方能消除个一干二净了。 三日后,元宝儿又回到了凌霄阁当差,因四喜受伤后告假回了老家探亲,他的这个缺临时被元宝儿顶上了,常胜提拔他在正房内忙碌的时候可进屋伺候,故而元宝儿的差事便有些混乱充实,院子正屋两头跑,而能进屋贴身伺候主子,却一时叫整个凌霄阁所有人刮目相看。 院子里的人最是会看风向了,有人道是那四喜日渐得宠,在主子跟前快要与常胜同起同坐了,严重威胁到了常胜“大管家”的地位,故而此番趁着四喜回老家探亲,便开始偷偷安插人手,试图削弱四喜在凌霄阁的势力。 有人道是那元宝儿祖上冒了青烟,刚来便得了常胜的眼,得知元宝儿从前是个鬼精活泛的后,便猜测是不是偷偷往常胜手中塞了钱财,这才将人给一把笼络了。 也有人道他不过就是个玩意儿,主子二爷素来是个爱玩的,这会儿院子里来了个吉祥物似的小丑,便闲来无事调入正房消遣取乐的。 横竖什么声音都有。 元宝儿这会儿才刚来这凌霄阁不过七八日,人都还认不全了,这些声音倒是入不了他的耳,却也知自打入了正房后,日子好似冷不丁好过了起来似的。 譬如,去领饭时,入凌霄阁头些日子他每日只能得俩馒头,告假歇息那三日全靠着小六,小荷花给他偷偷送来吃食打牙祭,然而告假回来后,除了馒头,哪怕去了晚些了,可无论多晚,却也会给他多留上两小蝶凉菜,或者几块点心,这些长寅去晚了就没有。 譬如,在院子当差时,以往是个丫头随从便能对他颐指气使,亦或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侮辱,可自打入了正房后,因元宝儿还未曾得脸,众人并未曾如厨房时那样,对他多有忍让恭维,却也一个个开始对他客气正常了起来。 元宝儿不傻,在厨房里头混迹了整整两年,深知世人皆是捧高踩低,阳奉阴违的,他如今虽未的脸,可一旦入了主子跟前能够近身伺候着,将来便是最有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的。 越过常胜许是不大可能,可若他机灵上进,赶超四喜却不算不可能,旁的不说,至少元宝儿这相貌和讨喜劲儿在整个凌霄阁里头至少可以排得上头一份呢,而偏偏上头主子又是个好颜色的,这是元宝儿的优势,可他劣势却也不小,譬如他这人相貌有多讨喜,性子便有多遭恨,且眼瞅着约莫是个硬骨头,半点不愿吃亏的那种,即便是在主子跟前,竟也毫不示弱。 这样的人将来最有可能得主子青眼,却也最有可能遭了主子恨,若是前者,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可若是后者,头一个死翘翘的非他莫属也。 故而这也便是众人渐渐对他客气正常,却并不亲近的缘故。 世人皆知趋利避害的道理,元宝儿这人若沾上了,要么他日随他大富大贵,平步青云,要么便能被他连累到死无葬身之地! 话说元宝儿岂能不知这一系列细微变化的缘故,吃了几顿打,遭了几顿害后便也知道渐渐收敛了脾气,他这人其实心思还算玲珑剔透,比如昨儿个小六过来给他送鸭腿时,便让他多包了两包蚕豆和花生米。 这日夜里常胜随伍天覃外出跑了一日下值后便快到了后半夜,元宝儿守夜时便鬼鬼祟祟的往常胜怀里塞了包东西,吓了常胜一大跳,常胜将油纸拨开,瞬间一股酥香味扑鼻而来,往里一看,便看到里头是两个肥腻腻的大鸭腿和蚕豆花生米各一大包。 常胜彼时正饿得不行,伺候完了主子后正要匆匆赶回去填补肚子,看到手中这些东西,一时惊得常胜目光微瞪,半晌,似笑非笑的冲着元宝儿道:“我看你这小儿还挺会来事儿的嘛,晓得往我这里塞东西堵嘴,怎么到了主子跟前就成了个闷葫芦大哑巴了。” 不想,元宝儿却白了常胜一眼,道:“这是我吃剩下的,没地儿扔了才给了你,你不吃算了,我一会儿扔给长寅那孙子便是。” 说罢便要作势夺常胜手里的吃食。 常胜闻言瞬间“嘿”了一声,抬手便朝着元宝儿脑袋上一敲,道:“元宝儿,我发现你这人哪哪都还算讨喜,就坏在了你这张臭嘴上,刚夸两句便喘上了,依我看你若是个哑巴兴许都能少遭几顿打些!” 说罢,常胜将油纸一裹朝着腋下一夹,便大步往外踏,踏了两步回过头来冲着门口守夜的元宝儿道:“夜里睡觉警醒些,爷半夜若叫起,机灵着些,对了,明儿个爷在府里不会出门,明儿个讨喜些,若得了爷的眼,往后哪还能大半夜苦哈哈的守在门口喂蚊子啊!” 常胜意有所指的提点着,而后大步出了院子。 他刚走,啪地一下,元宝儿便抬手朝着脸上大力一啪,疼得他龇牙咧嘴。 奶奶的,眼下渐渐入夏,院子里的蚊子怕要将他给吸干了,睡又睡不好,熬又死熬不到天亮,才刚来了这凌霄阁几日,眼下便泛了两抹乌青了,好不容易养得一脸圆滚滚的白皮肉几日便要掉个干净了。 元宝儿百无聊赖的蹲在大门口,开始琢磨起了常胜刚刚提点的那番话。 话说次日一早与长寅换了值后,元宝儿本该回去睡大觉了,两眼乌青,昨儿个睡得并不好,不过,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留在了院子里转悠。 待正房早上撤了早膳不久,没一会儿常胜便入了院内,开始领着一群人又在院子里架起了箭靶子。 元宝儿见到满院子箭靶子,便又想起了刚入凌霄阁那日所遭的罪,顿时骂了句:晦气。 转身便要走。 不想那常胜眼尖,远远瞅见了他大声喊道:“哎,元宝儿,去厨房搬半筐子苹果来,一会儿给每人发一个!” 常胜这话一起,元宝儿便远远朝他瞪了两眼,院子里几个随从闻言便纷纷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也是想到了日前那一幕。 “依我看,这个活儿非元宝儿这厮不可。” “可不正是,谁也别跟他抢啊!” 众人哈笑着,去取箭的取箭,擦箭的擦箭,摆靶的靶,元宝儿瞬间翻了个白眼,冲着众人道:“一会儿射不死你们!” 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命小六给他背了半筐子苹果送了来,院子里的场地已经搭建好了。 伍天覃这人喜欢骑马练箭,隔三岔五的便去马厩赛马和在院子里射箭,此刻场地备好了,常胜便里头去请人。 没一会儿,伍天覃便换了一身素黑骑射服踏了出来,一身英姿飒爽,尊贵丰神,一如头一次所见。 出来时,伍天覃拉了两把弓弦调试手感,末了连发三箭,正中院中央三个靶心。 “爷威武!” “爷箭术又精湛了。” “爷要不要再来些新花样?” 院子里诸多随从们狠狠鼓掌呐喊着。 上头的伍天覃却仿佛兴致泱泱的,无甚乐趣。 上头常胜便冲着元宝儿使了个眼色,元宝儿见了,便闷声拖着筐子给每人发了个苹果。 倒是讽刺,才来时,他是接苹果的那人,转眼间,他成了发苹果的人。 不过,区别在于,彼时他一头雾水,这会儿,倒是熟门熟路。 不过,每发一个,便遭人哄笑一声,元宝儿便咬牙瞪眼怒骂一声:“笑屁!” 许是低下声音过于噪杂,伍天覃伸了个懒腰便朝着院子低下看了过来,自然,目光便第一时间落到了院子中央在骂骂咧咧发苹果的元宝儿身上。 伍天覃便一时取了一支箭,远远的朝着院子中央胡乱乱串的元宝儿背影瞄准着。 一时,院子里众人警钟大作。 元宝儿察觉到周遭众人神色有异,只缓缓回过头来,却刚好见那伍天覃举起箭将他身侧一个箭靶子一箭射穿了,靶垛子直接砰地一下倒在了元宝儿脚边。 元宝儿吓了一大跳,立马往后跳了一下。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收起了箭,目光却并未曾落到了元宝儿身上,元宝儿心里头这才一松。 这时,上头常胜冲着院子里众人喊道:“一个个都顶好了,蹲好了!” 话一落,院子众人一脸熟稔的散去,一个个找到位置蹲下,并将手中的苹果顶到了脑袋上。 彼时,伍天覃举着弓箭,正欲射靶,不想,正欲放箭时,这时,忽而有人咬牙喊了一声:“等一下。” 伍天覃双眼一眯,狭长的目光朝着院子中央扫去,便见那元宝儿忽而抱着个苹果,咬咬牙也钻进了人群中,然后在人群中蹲了下来,随后,将苹果顶到了脑袋上。 台阶上常胜一脸欣慰的点了点头,给了他个赞许的目光。 伍天覃盯着人群中那张鼻青脸肿的脸,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玩味道:“元宝儿,今儿个不怕死了?” 话一落,便见底下的元宝儿一脸言不由衷道:“爷威武!小的信得过爷!” 这话一落,别说元宝儿不信,就连伍天覃也未见得有几分相信,果然,只见那伍天覃哈哈一笑,而后,用箭直指着元宝儿脸面,却在箭即将被放出的那一刻,忽见伍天覃将弓箭一收,忽而冲着元宝儿道:“既然如此,那好,你上来,今儿个爷便换个玩法。”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愣了一下。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爬上了台阶,挪到了伍天覃跟前,便见那伍天覃忽将手中的弓箭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只似笑非笑的盯着元宝儿道:“这一箭,你代爷来射!” 伍天覃这一话冷不丁一落,院子所有人一时吓得连连倒抽一口气。 元宝儿听了这话后,脚微微一抖,险些一个不稳,当场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只觉得院子里十数道目光齐齐朝着他脸上射来,比伍天覃手中的箭更锋利毒辣。 第41章 “我……我不会射箭!”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神色中都透着一股按耐不住的惊恐之色,包括元宝儿。 元宝儿 第33节 伍天覃这人素来言笑晏宴,然而此刻看着对面那张面带笑意的脸,却分明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伍天覃这人素来言出必行,往往他笑意越深,代表事情越发好玩。 元宝儿忽而后悔了,深深的悔意钻上心头。 去他娘的,他去招惹他作甚?他去讨好他作甚?这他娘就是个疯子,就是个变态,旁的人或许会因你的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对你心软三分,可伍天覃不会,他不是旁人,他这人性子阴晴不定,那张风流带笑的面容下,你永远探不出究竟藏着怎样的阴毒狠辣,你越发巴结越发奉承,他兴许只会想要越发肆无忌惮的羞辱你折磨你! 最终,元宝儿只梗着脖子咬牙冲着伍天覃说了这么一句。 不想,话一落,却见那伍天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无妨,爷教你便是!” 只见伍天覃将手中的弓箭再次朝着元宝儿跟前递了两分,见元宝儿攥紧了拳头不接,伍天覃瞬间眉头一挑,半眯起了眼睛淡淡看着元宝儿道:“怎么,爷的吩咐敢不听?” 脸色看着无异,然而语气已微凉了两分。 元宝儿一时咬着唇,还一动不动,这时,一旁的常胜忽而抬脚便朝着元宝儿的膝盖骨上用力的踹了一脚道:“元宝儿,你又在犯什么浑,是不是前几日被人揍了,脑袋都给揍傻了,爷愿意教你箭术,可是你前世八百年修来的福分,还磨磨蹭蹭做什么?” 话一落,常胜将弓箭从伍天覃手中接了过来,朝着元宝儿手中一塞。 元宝儿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不想,那弓身竟如此沉甸甸的,怕是有一二十斤重,简直比一块石头还沉,毫无防备的元宝儿紧紧攥着弓身,身子一个踉跄,整个人险些连弓箭带人一把从台阶上滚落了下去。 “德行!” 伍天覃见状似略有些嫌弃的扫了元宝儿一眼,看着他日渐冒汗苍白的脸,难得来了几分兴致,只淡淡“指导”道:“先将弓举起来,再取箭,拉弦——” 伍天覃摇着扇子吩咐着。 元宝儿咬着牙,牙关都要咬断了,才终于不情不愿的将弓举起了起来,结果,举到一半,因弓身实在太重,他这人打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干过任何粗活,便是来了这太守府为奴,也不过是窝在厨房给崔老头生生火,打打扇罢了,一贯好吃懒惰的紧,这几十斤的东西猛地一下竟还有些举不起来。 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将弓箭举起来了,却也不过仅仅只维持了眨眼间的时间,便“嗖地”一下,双臂又垮塌了下去。 元宝儿一时将弓箭抵在了台阶上,他整个人都弯腰倚在了弓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废物!” 伍天覃扫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深深的鄙夷。 元宝儿闻言,只忽而咬着牙死死盯着伍天覃看着,看着看着,忽而便要不管不顾了似的,要将手中的笨重的弓箭一把朝着台阶下扔了去。 他不伺候了。 不想,那伍天覃仿佛率先洞察到了他的意图似的,只忽而摇着扇子扫了身侧常胜一眼,淡淡道:“刁奴该如何收拾?阿常,你来说说看。” 常胜闻言,扫了那元宝儿一眼,立马哈着腰,一脸胆寒道:“刁奴自该被一板子打死了事。” “那有个甚乐趣的。”却见那伍天覃闻言,只慢条斯理的反驳了,想了想,伍天覃勾着唇,笑得温润如玉道:“依爷看,刀剑无眼,应被这乱箭一箭穿喉才叫好玩。” 伍天覃轻飘飘的说出了这世界最狠毒的话。 话毕,似笑非笑的朝着元宝儿那小儿方向扫了去。 只见元宝儿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一把把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良久,便见他攥紧了手,然后死死咬着唇,“啊”地一声低吼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般,一把将二十多斤的弓箭高高举起了起来。 常胜见了,很快递送了一支箭过去,元宝儿咬牙接着,只将箭架在了弓身身上,用力去拉弦,不想,拉了半晌,弓弦没被拉开多少,而他整个双手,整个身子便开始四处颠簸抖动了起来。 实在是举不动了。 以至于双手乱颤,整个身子,整个弓箭也跟着四处乱颤,而架在弓箭上的那支箭便也跟着朝着院子中央四处颠簸乱怼了起来。 院子里的随从一个个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纷纷抱着脑袋在整个院子里四处逃串,惊恐的躲避了起来。 就连在身后伺候的丫鬟也一个个抱头飞快躲到了游廊底下。 一时,整个院子大乱了起来。 元宝儿喘着粗气,眼看着手中的弓箭实在举不动了,马上双臂又要掉落了下来,不想,在他的双手跌落下来的那一刻,忽而,一柄扇子朝着元宝儿胳膊下一托,元宝儿神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忽见有人贴身靠了过来,下一刻,手腕被人一把紧紧握住了,再然后,背后一贴,一道坚硬又宽大的胸膛朝着元宝儿背后靠了过来,而哆哆嗦嗦,握着箭架在弦上的那只手也被一只手用力一握。 元宝儿没有丝毫防备的便被人一把圈禁了起来。 伍天覃忽而冷不丁来到了元宝儿身后,手把手的架起了元宝儿两只手,凑到了他的耳后一字一句轻笑道:“乱跑的野兔子猎杀起来才过瘾,元宝儿,你准备好了么?” 元宝儿这人从小到大不喜生人靠近,尤其是肢体接触,小时候,无论是黑娃还是铁栓,他们一起长大的哥们都别想触碰他一下,就连一起干了坏事得意洋洋回返程时,也多是黑娃和铁栓二人攀着肩走着,元宝儿咬着狗尾巴草在后头悠悠晃悠着。 便是逃难的日子元宝儿生病了,铁栓黑娃几个也只能巴巴趴在他跟前守着,除非元宝儿吩咐搀他起来之类的,否则都不敢随意碰他。 至于到了厨房,虽与小六他们四人睡一张炕,元宝儿也始终与小六之间画了一条楚汉之线,元宝儿睡在最里侧,他的那一块睡炕哪个也不许越线,有一回朱梁将他一条棉裤扔到他那头来了,转眼便被元宝儿用火钳夹了塞到崔老头的火炉子里当成柴火烧了,长此以往,其余几个便再也不乱乱翻乱动他的东西,更别提胡乱往他身上蹭了。 故而,除了爹娘,元宝儿几乎没有与人近距离接触过。 不想,这会儿冷不丁有人凑到了他的跟前,还宛若将他半圈禁在了怀里似的。 结实宽敞的胸膛。 颀长有力的胳膊。 瞬间,一股陌生的,又刚硬浓烈的气息悉数将元宝儿包围住了。 在元宝儿印象中,男人都是臭的,黑娃铁栓二人一向邋遢,都是村子里的农民,整日田地里打转,后来逃难时更别说了,元宝儿也曾大半年没洗过澡,他见到的所有人都是脏乱臭的,不少人身上还长满了虱子,便是入了太守府,在厨房里头时,也一个个大汉淋漓,浑身油腻,小六还好,尤其是那朱梁,鞋歪一脱,整个屋子都是他的臭脚丫子味,元宝儿更是厌恶不喜。 然而,这会儿,凑过来的这人浑身却并不臭,反而,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缓缓扑鼻而来,像是衣裳上熏的,又像是身上戴的香囊里头发出来的,又有些像是与生俱来,身上自带来的那种。 陌生的,雄浑的,浓烈的,万种气息齐齐朝着元宝儿簇拥过来,尤其,还凑到了他的耳边说着话,温润的气息一时朝着他的耳朵,脖颈直直喷洒而来。 整个人身子嗖地一抖。 以耳朵为触点,以脖子,脸颊,为扩散之地,身上的鸡皮疙瘩压根不受控制的,一层一层猛烈而又迅速的齐齐冒了出来。 元宝儿瞬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杵在原地,忘了躲闪,忘了推搡,忘了反应。 直到,一抹轻笑声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他的两条胳膊被架了起来,他整个人犹如一道傀儡人偶似的,等到元宝儿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之际,只见自己已高高架起了弓箭,将那支刚刚还架不起的利箭笔直无误的朝着院子里头那些一个个四处逃窜的身影身上瞄了过去。 “瞄准了!” “爷数三下,放箭!” “一!二!三——” 嗖地一下,有人贴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吩咐着。 那人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蛊惑,又带着一丝至高无上的威严,由不得人忤逆拒绝! 话一落,还不待元宝儿反应过来时,手中的箭便早已不受控制似的,直接嗖地一下朝着院子中央某个惊恐逃窜的随从脑门上直直射了去。 “啊啊啊啊——” 元宝儿吓得闭上眼尖叫了一声。 然而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早已经发不出一丝声响。 手中的沉沉的弓箭被人一把夺走了。 元宝儿身子渐渐发软,一点一点沿着身后宽敞坚硬的胸膛往下滑落。 世界一片寂静无声,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元宝儿缓缓睁开眼时,只见院子里所有人全部都在鼓掌欢呼,只见每个人都在吆喝说话,然而元宝儿却听不到任何掌声,说话声。 直到腿上一疼。 元宝儿呆愣愣地仰了仰头,便见身侧那伍天覃忽而居高临下的盯着他苍白的小脸,嗖地一下笑了。 “元宝儿,你个小废物,该不会又被爷吓得尿裤子了罢?” 伍天覃淡淡笑了笑,目光一抬,落到了元宝儿的裆,部处深深瞟了一眼,脸上透着股子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话一落,整个院子里的人全部都哄笑了起来。 “今儿个都有赏,元宝儿除外!” 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这会儿心情好似一下子变得不错了似的,扇子一挥,忽而朝着院子里众人淡淡说着。 说完,常胜立马冲着院子里吆喝道:“还不赶紧谢过爷派赏!” 院子里十多个随从一瞬间全部齐齐跪在了院子里朝着台阶上的伍天覃跪拜叩谢。 唯有元宝儿一人还瘫坐在地上没有缓过神来。 伍天覃扫了众人一眼,抬手叫起后,转身便兴致大好的往外走,走了两步忽而转身朝着瘫痪在地上的元宝儿脸上扫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勾,心道:这小废物虽废,但还算好玩。 半晌,忽又想起什么,伍天覃目光一垂,只远远朝着他脸后的耳朵上多看了一眼,精致小巧,白净秀气,像个女人的耳朵,尤其,刚刚还红透了。 伍天覃便挑了挑眉,心道,这根除尽了的人果真娘气。 第42章 “过来,将爷的靴子脱了。” “是。” “元宝儿,杵那作甚,蔫了吧唧的,没事干的话就将院子给扫了。“ “是。” “哎,元宝儿,鸳鸯姑娘今儿个有些不舒坦,本是要亲自去马厩将爷的折扇取来的,爷的折扇落马车上了,你既闲着无事,便替鸳鸯姑娘取了罢。 “嗷。” “哎,宝儿小老弟,那什么,我今儿个肚子疼,你若还精神,今儿个中午的值便替我当了罢,怎么样,赶明儿个我再替你顶上?” “哦。” 话说日头一日大过一日,这日太阳格外毒辣,俨然有股子要将人烤化了的架势,堪比酷暑。 午后,凌霄阁里头一片寂静。 直到没一会儿,正屋里头有了些响动,丫头开始跑进跑出,无非一个缘由:主子醒了。 彼时,元宝儿却蹲在游廊底下的一处阴凉处,手中举着根小树棍,漫无目的,百无聊赖的骚扰着一个蚂蚁窝,有蚂蚁从窝里爬出来,他便用树棍挡住它的去路,然而一路驱赶着,一直将蚂蚁赶到了另外一个蚂蚁窝里,再回到前一个蚂蚁窝继续驱赶着下一只蚂蚁。 周而复始。 渐渐的,两个蚂蚁窝里的蚂蚁全都不出来了,偶尔有一只爬动洞口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又缩了回去。 元宝儿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打算用小木棍去捅捅,这时,忽而听到游廊上头有人经过,闲聊道:“哎,你说爷这一连着几日都未曾出过府了,眼瞅着一连着好几日都待在了府里,也不见提及那凤鸣楼里头的那个贱蹄子了,是不是代表着爷终于要向老爷屈服了,往后便不会再提及要将那勾人的狐媚子接入府里一事了?” 凌霄阁里的丫鬟有十来个,元宝儿只记得问玉,桃欢,鸳鸯还有梅见这几个,其余的一些个认得脸,记不住名字,听着声儿,便是记不住名字里头的一个丫头,约莫像是日常跟在鸳鸯身旁的那个。 这人话一落,便又闻得另外一个小丫头回道:“怕不见得,爷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往日里可是连老爷都不放在眼里的,这几日怕是被什么旁的有趣的事儿给勾住了视线,这才将凤鸣楼里的那一位给暂且抛到后头的,待哪一日爷乏了想起了那一位来,怕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罢?” 元宝儿 第34节 “被什么旁的有趣的事儿给引住了视线?你指的……该不是爷这几日逗弄那新来的,那个元宝儿这件事罢?” 鸳鸯身前的丫头云裳语气有些意外,待琢磨了一阵后,只忽而冷笑一声道:“也是,那小儿也不知该说他丧门星晦气,还是该说他倒霉傻气,小小年纪竟不知天高地厚,一来便跟主子扛上了,这不,这几日倒了大霉罢,日日被主子玩弄折腾,这几日眼瞅着总算是老实下来了,不过听鸳鸯姐说,那小儿是跟她同一日入府的,刚一入府,便与人扛了起来,后被分到厨房后,又立马与厨房里头的人结下了仇,鸳鸯姐说那人瞧着便是个惹祸精,这几日眼看着虽老实下来了,却怕是老实不了几日!” 另外一人道:“我冷眼瞅着那小儿亦是个可怜见的,这几日没少被主子折腾,又是射箭,又是骑马,听说前儿个还差点儿被爷的那一匹赤兔给踢断了背,不过这几日老实下来了,眼瞅着肩膀都耷拉下来了,眼里也没光了,但凡是个人都使唤得动他了,早知道这样的话,一早这样不就好了,非得遭了这一遭罪才肯老实下来,不过有这样一个人供爷取乐也是个好的,至少可以将爷拘在府里,这样鸳鸯姐姐便有机会多在爷跟前露露脸,岂不是好事一桩,云裳姐姐,你瞧是也不是?” “就你机灵。”云裳话一顿又道:“快些过去罢,爷有些起床气,莫要去晚了耽搁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托盘走远了。 两人走后,元宝儿就跟没听到似的面无表情继续百无聊赖的驱赶起蚂蚁来,刚替一只蚂蚁挪了窝,忽闻得正房门口有人喊着:“元宝儿,人呢?” 元宝儿闻言蹲在游廊底下没吭声,眼瞅着有脚步声从台阶下来了,元宝儿将手中的一根树棍折断,将两根半截的树棍朝着蚂蚁洞口一插,这才漫不经心的拍了拍手,缓缓起了身淡淡道:“来了。” 声音有气无力。 说着,歪着脑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朝着院子里头晃了去。 “哎,我说元宝儿,你怎么丧眉耷眼,蔫不拉几的,没吃饭啊你,快,将脖子支起来,将头抬起了,背脊挺直了,这几日怎地走哪儿都一副要死不落气的死样子,死鱼似的,爷若见了一准扫兴,不就是跟爷下了一日箭,骑了一回马嘛,怎么着,这就被打倒了,你不是挺横的么,你那牛脾气哪去呢,爷是瞧你有趣才跟你逗着玩了,这可是你的福分,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再说了,你不是胆挺大的么,怎么,射一回箭,骑一回马便彻底吓破胆呢!” 话说常胜远远的瞅见元宝儿歪头斜脑,丧眉耷眼的模样,瞬间恨不得一脚踹了过去。 自打那日主子“亲自”教他射了一回箭,后又“亲自”教他骑了一回马后,这小儿便仿佛被吓到了似的,人总算是彻底规矩老实下来了,以往主子若吩咐个什么事儿,这小儿总是梗着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架势,这几日脾气倒是乖顺了下来,可听是听使唤了,却走哪儿都歪着脑袋,垂着双目,有气无力的,跟失了魂似的,每日也不说话了,也不梗着脖子骂骂咧咧了,每日嘴里只有一句“是”,“哦”,“嗯”,一个字一个字的,连两个字都嫌多了似的,整个人一下子就蔫巴了。 昨儿个长寅那小子还跑来跟他“告状”道:“胜哥,宝儿这几日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跟他说什么他都跟没听到似的,也不吭声,也不骂人,我昨儿个跟他换班,让他替我当值,他也应了下来,吓了我一跳,您说,他该不会……该不会脑子出问题了罢?” 就连在主子跟前当差,也懒洋洋的,爷吩咐一下,他动弹一下,爷使唤一声,他忙活一会儿,推驴拉磨似的,不反驳,不反抗,低眉顺眼,乖顺听话,可整个人就跟抽了魂似的,成了个木头人。 常胜冷眼瞅着自昨儿个夜里起,爷便兴致阑珊着,整个人俨然快要失去耐心了似的,偏生这小子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破罐子破摔,半点反应都没。 这会儿见了元宝儿忍不住提点一番,却见他还跟个死鱼眼似的,当即一脸恨铁不成钢似的死死瞪了他两眼,忍不住高升喝斥道:“爷醒了,进去伺候罢。” 话一落,便见那小儿瘟神似的,温温吞吞晃进了正屋。 常胜瞧着,心头微微一梗。 话说元宝儿入了正房后,只见鸳鸯在正屋亲自伺候着,旁边云裳还有个翠桔在一旁打着下手,应当是刚刚在元宝儿头顶经过的那两人。 至于那伍天覃,这会儿正歪着身子倚在软榻上,许是午睡刚醒,整个人还有些睡眼惺忪的,继续阖着眼,没有睁眼。 鸳鸯亲自将两个食盒里的点心端了出来,摆放在了八仙桌上,一眼望去,枣泥酥,糯米凉糕,豌豆黄和糖蒸酥烙等精致的点心摆了半桌子,鸳鸯又端出四个叶片小银蝶,碟子里冰镇的西瓜,八个圆滚通红的大荔枝还有一碟黄杏一碟子小青果,全部都是稀罕贵重的水果,这会儿洗干净了一小碟一小碟都摆上了,西瓜切成了小块,上头还插着精美的小银叉。 最后,鸳鸯便又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碗汤水,一碗肉粥,精心摆好后,巴巴凑到了软榻旁坐下,一边将手搭在了伍天覃胳膊上,轻轻揉捏着,一边温声柔起道:“爷中午嫌天热,吃得少,这会儿醒来再用些点心,用两口汤水罢,夏日里日头长,不然还不到天黑便要饿了。” 许是鸳鸯按摩力道尚好,便见那伍天覃缓神色渐渐放松,不久,只缓睁开了眼,懒懒道:“吃两口粥罢。” 正好肚子有些饿了。 话虽说着,人却歪在软榻上没有起来,只用一条胳膊倚着太阳穴,鸳鸯将肉粥端了来,见他没有要起得意思,立马会心一笑,亲自举着勺子欲喂着爷,伍天覃就着鸳鸯的勺子吃了两口,这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一扫,便丝毫不意外的在门口的位置扫到了一个耷拉着双肩,有气无力的身影,跟个丧门星似的杵在那里,面无表情,神色呆滞,两眼放空。 伍天覃远远看了一眼,忽而懒洋洋道:“茶。” 这时,远处两个丫头中的一个立马欲端着八仙桌上的茶碗捧过去伺候,不想,彼时伍天覃却懒洋洋的扫了那丫头一眼,道:“活都让你们干了,那些没个手脚的是不是该吃干饭了。” 话一落,云裳立马缩着脖子退了回去。 鸳鸯眼尖,立马冲着门口的元宝儿道:“元宝儿,爷要吃茶了,你耳朵长哪里去了?” 说着,门口那道呆滞放空的脸仿佛恍惚了片刻,而后嘴里有气无力的喊了声“来了”,说完,丧眉耷眼的走到八仙桌前倒了碗茶一路送到了软榻边,整个过程他神色恭奉,规规矩矩,却始终没有抬眼往软榻上瞅过半眼。 鸳鸯将茶从元宝儿手中接了过来,送到了伍天覃跟前,却见那伍天覃懒洋洋的倚在软枕上,眼睛没往茶碗上扫过一眼,只淡淡瞥了矮榻旁那个要闪退的身影,复又淡淡道:“拿碟点心过来。” 点心送了来也不吃,又道:“西瓜!” “小果子!” 如此这般来回将人使唤着跑了好几遭后,复又指着腿上道:“给爷捶捶。” 话一落,便见那小儿依然听使唤的蹲在了脚边,一下一下往他腿上捶打着。 伍天覃脸上却压根没有玩弄人的快感,反倒是有些意兴阑珊的,这时鸳鸯往他嘴里喂了几口粥,他就着鸳鸯的手吃了两口,鸳鸯喜不自胜,可再送时便见那伍天覃不张嘴,正要摆手撤下,这时,伍天覃眉头一挑,忽而改了主意,只抬手指着脚边那道给他捶腿的木头人淡淡道:“不吃了,剩下的半碗赏给他吃罢。” 话一落,捶在他脚上的拳头微微一顿。 丧眉耷眼的元宝儿终是抿着小嘴朝着榻上的人看了去,正好对上了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眼。 第43章 话说元宝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吃过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尤其,还是这种黏黏呼呼,从别人嘴里淌下的。 对上伍天覃那张带笑的脸,元宝儿蔫巴了好几日的脸,隐隐有些抑制不住的扭曲变形。 一连着几日被那伍天覃活整,又是射箭,又是骑马,怎么吓人怎么来,怎么危险怎么来,伍天覃这人素来知道怎么整人,杀人是杀人,可伍天覃杀人却还要诛心。 元宝儿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前的小打小闹在那伍天覃眼里压根就不够瞧的。 所以,元宝儿认命了,他听话了,他乖觉了。 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他指东,他便往东,他指西,他便往西,他让干嘛,他便干嘛,横竖命被旁人拽在了手里,你越发倔强顽固,他便越发兴致盎然,你越发尖锐刺骨,他便越发来了精神,他兴致勃勃,得意洋洋,站在权势和财富的顶端,欲亲手一根一根折断你的一身傲骨,拔干净了你一身的刺,所以,元宝儿还抵抗个啥劲儿,他早该自断筋骨,跟着院子里那些人一样,日日低着头,哈着腰,如此这般,才能混入队伍,跟旁人一样,淹没在人群里了。 不想,他已在如此卖力为奴为婢,卖力哈腰低头了,那逗弄猫狗似的主人还不满意似的。 他到底要作甚? 不听话不老实,便治你。 听话了老实,还要羞辱你。 元宝儿那黯淡无光的眼眸里便又渐渐蓄起了一丝狠意。 伍天覃原本歪在软榻上的,看着那小儿垂落在双腿处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便要握着攥紧了,看着他丧眉耷眼的双眼便要再次恢复敞亮了,伍天覃心头一跳,眼中精光一闪,总算是来了精神似的,只半倚起了身子,用手臂枕在了腰下,撑起了身子,眼看着那小儿便要跟个刺猬似的炸起了一身刺了,却不想在马上要开炸的那一刻,远远只见那两只小手微微一松,只见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珠子里窜起的那一抹亮光嗖地一下火速熄灭了,再次恢复了满眼的死鱼眼。 伍天覃眉头一皱。 这时,只见那小儿弯腰过来,双手一抬,朝着鸳鸯手中一接,便将剩余那半碗肉粥接了过了,嘴里讷讷说了声:“谢主子。” 话一落,捧着半碗粥便要往外去了。 伍天覃眯了眯眼,忽而冲着那哈腰歪脑的背影淡淡道:“就在屋里头吃。” 话一落,便见那小细瘦的身影微微一顿,而后不过片刻便又一脸乖觉的点头称了句是,然后捧着那碗肉粥蹲在了门口,举起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每吃一口,元宝儿都在冲着自己咬牙道:不要吐,不要吐。 可是一想起手中的这碗粥方才被鸳鸯一脸媚眼如丝的一勺一勺送到那伍天覃嘴边的画面,元宝儿便胃里翻腾,娘的,勺子是他嘴上碰过的,如今又被送到了他的嘴里,元宝儿每吃上一口都恨不得骂娘,然而面上却依然恹恹地,一副有气无力地丧气样。 伍天覃见了,嘴微微一抿,复又歪到了软枕上。 鸳鸯见他面色不睦,一时打起了精神,只忙在一旁给他捏腿捶腿,不敢作乱,眼睛却一时看了看远处那吞吞吐吐吃粥地小儿,一时又偷偷朝着主子脸上瞄了一眼,心里不由染起了一丝怪异。 具体何处怪异,她也一时辨不出来,只觉得这两日爷将大部分目光都投到了那元宝儿身上,虽是折磨刁难居多,但是总归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鸳鸯难得见爷这两日留在了府里,不曾外出,本打算好生讨好勾引一番,却多数投奔无门,不是领着那小儿去了马厩,便是在院子“教”他射箭取乐,就连往日用膳时,以往都是由她亲自伺候着,这几日也多使唤那小儿忙前忙后,人虽在院子里,但是给她献殷勤地机会却反倒是更少了些似的。 得亏是个奴才,若是丫头,鸳鸯一早将她碎尸万段了都。 话说元宝儿慢吞吞的吃完了半碗粥,一口不剩,吃完后见那伍天覃依然歪在软榻上由鸳鸯伺候着,外间还有云裳和翠桔二人守着,便借故将这些脏乱的碗碟送回厨房,悄摸退出了正房。 临走前,只忽而闻得游廊一侧的东厢房那头响起了争执喧嚣声,依稀听到“我没偷”“她偷了”“遭了贼”“问玉姐姐做主”之类的尖锐声音,引得满院子的人全都围了过去探头探脑,元宝儿只当作没听见似的,无精打采的出了院子朝着厨房方向幽魂了去。 话说元宝儿前脚刚走,后脚便闻得后头声音越来越大,鸳鸯闻言立马起了身,打发了云裳外出瞅瞅,这时伍天覃缓缓睁开了眼,问了声“外头怎么了”,话一落,他翻身起来,懒洋洋的摇着朝着院子外头踏了去,一出去,正好见大丫鬟问玉正在拐角处安抚欢儿绿莺等人,远远的只见桃欢小胖脸胀红,仿佛跟人吵了嘴,对面绿莺亦是一脸愤愤不平。 “怎么了?” 伍天覃便摇着扇子立在台阶上问了一嘴。 他话一落,只见游廊拐角处的几人神色一变,而后小丫头桃欢怼着小脸便朝着伍天覃这边冲,问玉拉了她一手没拉住,转眼便见桃欢如同鼓胀的小河豚似的,闷头冲了过来便朝着伍天覃脚下的台阶下一跪,随即朝着他狠磕了两个头,便一脸愤愤不平道:“爷,绿莺今儿个说梅见姐姐屋子里丢了东西。” 桃欢朝着身后绿莺身上一指,绿莺神色慌乱,立马也几步小跑了过来朝着伍天覃脚下一跪,正要开口不想被桃欢一口抢了先,只见小丫头气鼓鼓的便又朝着他的身后鸳鸯后头的云裳身上一指道:“前儿个云裳姐姐也道是鸳鸯姐姐屋子里头丢了东西,丢了东西查便是了,可一问丢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却都支支吾吾的说不来,再问又推诿道不算什么贵重东西算了算了,可嘴上说算了,背地里却编排说这两日就奴婢去过她们屋子,竟背地里嚼舌根说是我偷的,呵,简直是笑话,我可是伍家家生子,打小被训着规矩长大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可比谁都门清,何况我来了这凌霄阁足足两年了,十岁就来了这儿,比她们所有人来得都早呢,我偷东西?哼,我眼皮子可没那么浅!” 桃欢一边说着,一边气得浑身鼓胀,末了,又朝着伍天覃磕了个响头道:“横竖我没偷,求爷给奴婢做主。” 欢桃气鼓鼓道。 她话一落,问玉赶忙跟了过来,冲着伍天覃道:“这小丫头年纪小,说话没个轻重,又被我给惯坏了,就是心直口快,没个坏心眼,若冲撞了爷还望爷见谅。” 伍天覃却不慎在意道:“这胖丫头并无错处,哪儿来的冲撞。” 边说着边扫了她一眼,依稀觉得她气鼓鼓又横冲直撞的性子与那个刚来的元宝儿好似有几分相似,这样想着,伍天覃便又抬着目光朝着整个院子巡视一圈,最终搜寻无果后重新将视线落到了问玉身上,道:“她说得对,既然丢了东西,查出背后的贼人便是。” 说罢,伍天覃眉头一皱,道:“偷东西都偷到爷的院子来了,查了出来后便将人打死了扔出去便是了,劳什子拖拖拉拉牵扯了这么久。”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说着,语气好似并没有十分严重,然后话里的内容却—— 问玉闻言心头一惊,她是院子里的大丫头,不过一桩小事却闹到了主子跟前,总归是她失了职,问玉立马也朝着伍天覃脚下一跪,嘴上却似有些深意道:“原是想查,还特特去梅见姑娘和鸳鸯姑娘的屋子里问了,可二人又道罢了罢了,便也无从查起,原以为不过闹出了顿误会,直到刚刚欢儿跟绿莺两个在廊下吵嘴了起来才知事还未全了,都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这便立马查起。” 问玉忙解释说着。 她这话回得滴水不漏,一为自己开脱,二则表明失主不曾追究便也无从查起,许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三则是她虽是大丫头,可低下两个二等丫头,一个鸳鸯一个梅见二人却身份不同,隐隐有压她一头的架势,故而她这个一等丫头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不一定能够使唤得动二人。 果然,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蹙眉片刻,便朝她抬了抬扇道:“你起罢。” 话一落,扭头看向身后鸳鸯道:“到底丢没丢东西,丢了何物?” 鸳鸯闻言,脸色忸怩支支吾吾似有些难以启齿。 这时,梅见从游廊后头来了,远远道:“丢的不过是些小物件,但是物件虽小,此行迹却不可纵容。” 话一落,梅见几步便走到了伍天覃脚下,只冲着他福了福身子道:“爷,奴丢了两身贴身体己的衣物,东西不算贵重,却是私密之物,这等贴身衣物哪日若落到了旁人的手中,往小说不过几块破布,可往大了说奴婢的家生清白便再无可依了,还望爷彻查。” 梅见话一落,便见鸳鸯立马附和道:“爷,奴婢……奴婢丢的亦是几身贴身小衣。” 说着,面上似有些忸怩羞涩。 伍天覃闻言瞬间双眼一眯道:“哼,爷的院子看来是进了采花大盗了。” 说罢,大手一挥道:“给爷搜,爷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大盗跑爷院子采花来了?” 第44章 话说那伍天覃一声令下后,问玉便率人将整个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全部列在了院子里,而后分别领着两个婆子并另外两个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丫鬟入后头往各个屋子搜查。 问玉刚领着几人走了,不想这时太太院子里的跑腿丫头来了,见凌霄阁里头阵仗极大,不知又在排什么大事,便一时缩在院子门口缩头缩脑有些不敢进来。 长寅立马入院禀了一声,伍天覃见是太太院子的,便挑眉问道:“何事?” 那跑腿丫头立马恭恭敬敬道:“禀二爷,太太请您过去。” 元宝儿 第35节 此时,鸳鸯从屋子里搬了一个太师椅和一张小矮桌来,那头梅见煮了茶,伍天覃刚才坐下,懒洋洋的,不大想动,便懒洋洋问道:“太太这会子叫爷过去所为何事?” 那小丫头眼珠子一转,立马道:“奴婢也不知,不过刚刚元盛祥的裁缝来了,太太念叨着夏日到了,想着该给府中几位姑娘们多做几身轻薄凉快些的衣裳,奴婢来时二姑娘,三姑娘都到了,太太早起用膳时还念叨了几句有两日未曾见二爷的面了,约莫是想将二爷请去也给二爷测量下尺寸多做几身衣裳罢。” 小丫头伶俐说着。 伍天覃闻言,朝着院子中央乌泱泱的人群上扫了一眼,而后沉吟片刻,方将衣袍一掀,道:“那爷便去给太太请个安。” 说着,偏头看了梅见,鸳鸯二人一眼,道:“此处你们暂且看着,等爷一会儿回来断案。” 话一落,那跑腿丫头立马引着伍天覃朝外走。 却说此时的元宝儿将脏乱的碟子送去了厨房,半刻钟的脚程他慢悠悠的晃成了一刻钟,去了也闷不吭声,厨房里嘲讽打趣道“哟,这不是咱元小爷么,怎么,往厨房这等粗使活怎劳您大驾,劳您亲自动手呢”,元宝儿难得也不理,将碟子朝着井口旁一扔,便又丧眉耷眼的往回走,就连朱梁跟着在背后一连喊了他几声“哎,宝儿,宝儿,哎,怎么不理人呐,莫不是还在为前头几日不小心踢了你几脚生恼了”,说着便一手一个作揖给他告罪,元宝儿却连眼睛都没抬下,依然歪头斜脑,温温吞吞的往外走。 “哎,宝儿怎么了,他……他怎么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的?他不一贯张牙舞爪,生猛着么,这几日怎么了,不会……不会病了罢,还是……还是被前几日踢坏脑袋呢?” 朱亮抓耳挠腮的说着。 话一落,杨三徒弟杨松冷笑一声道:“没脸来了呗?前头被咱们几个狠揍了一顿,这几日又被二爷逮着修理了几日,他元宝儿如今可是成了整个太守府的丧家犬了,人人喊打,偏只有你一人还上赶着往上凑,不怕被他这个丧门星给染了一身的晦气?” 朱梁只讪笑一番道:“到底挨着一个炕上睡了两年,他如今遭了殃,我怎可趁机踩人一脚?” 说话间见小六来了,朱梁立马对着小六朝着外头一指道:“哎,六子,宝儿来了,瞧着神色恹恹的,不知是病了还是如何,喊了人也不搭理——” 朱梁话还没说完,便见小六将肩上的半袋米往地上一扔,立马拔腿追了去,屋子里的小荷花闻言,立马将手往围裙上一蹭,往外追了两步,又折了回去,拿了什么东西也赶紧撵了上去。 “哎哎——” 朱梁在背后喊了两声,也想跟着去,可撵了两步又觉得没趣儿似的,停下来。 话说小六,小荷花二人追到半道上终于将人撵上了,可元宝儿却歪着脑袋斜着双眼不理人,小六围着他一连着追问着:“宝儿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这两日又挨打呢?” “来,让我瞅瞅你脸上的伤好些了没?” 可无论小六怎么唠叨,元宝儿都是将双手插在了袖笼里,歪着头,不抬眼,也不作理会,瞧着整个蔫蔫的,没得一丝精气神,就跟三魂丢了六魄似的,闷头往前走着。 小六见了急得不行,也被吓得不行。 他认识元宝儿两年,何曾瞧过他这般丧气模样,就跟整个人失去了精神骨似的,变成了个躯壳在这里晃悠了。 如今他在主子手下当差,那里他鞭长莫及,便是有心帮衬也无处入手,尤其,凌霄阁里头的那位可不是个好惹的,而宝儿又是这般张牙舞爪的性子,在得知他去了凌霄阁当差的那一日起他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怕他闯祸惹祸,不过在小六的认知中便是惹祸闯祸,也左不过挨上几顿打罢了,可如今不过才几日便见他成了个活死人模样了,如何不叫他不担心。 见他说话,打他左耳进右耳出的,压根没听心里头去,小六急得无法,只得将他的胳膊一拉道:“好歹让小荷花替你将脸上的药给搽了。” 原来自打元宝儿被揍后,他脸上伤得严重,元宝儿又是懒惰懒散的,唯恐他不爱惜自己的脸,白白将那张白净的脸给糟蹋了,故而那几日小六都一直领着小荷花二人一道巴巴凑到凌霄阁外探头探脑,等到宝儿当值时,赶紧悄悄将他唤出来将脸上的药给搽了。 不想,这几日却左右等不到人,今日一见才知,怕又是出了事了。 小六这话一落,才见元宝儿抬眼朝着小荷花脸上看了一眼,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原本水汪汪的,这会儿却黯淡无光。 嘴上依然没开口,步子到底停了下来。 小荷花赶紧上前给他搽药。 此时元宝儿脸上的肿已消散了,淤青也退散了些,瞧着没以前那般骇然了,不过,嘴角和眼角处还各自有着鸡蛋大小的淤痕。 “怕是还得再要抹上半个月的药膏方才好的彻底。” “一会儿抹完后,我……我将这药膏给了你,宝儿哥,你记得每日早晚各抹上一回,便很快能恢复了。” 小荷花一边咬牙说着,一边用指腹沾了药膏轻轻往元宝儿嘴角,和眼尾处蹭着,许是因心中紧张,力道不小心大了几分,或是不小心蹭到元宝儿眼睛里头去了,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嘴里低低“嘶”了一声。 小荷花吓了一大跳,赶忙踮起脚尖,凑到元宝儿眼尾处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 只是这一凑近,脸贴上便看到一张白净漂亮的脸骤然怼着脸落入了她的眼睛里。 这是一张面白唇红,眉长目秀,精致漂亮到无可挑剔的脸,小荷花一直晓得宝儿哥生的漂亮好看,也比旁的男人更要英俊秀美许多,然而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冷不丁凑近看到了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荷花往日不敢睁眼将人多瞅,多为匆匆瞅上一眼,她对宝儿哥最大的印象便觉得他俨然如同菩萨座下的小仙童似的,精致又贵气,这会儿凑近了,便觉得他的皮肤洁白无瑕,白若美玉,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快要透明反光了似的,凑近了,小荷花甚至能够瞅见到他脸上,耳前,额前那些毛绒绒的,细细碎碎的胎发,又见他鼻尖小巧却挺翘,一双唇饱满朱红,直令脂粉都失了色似的。 看着眼前这殷红的唇,小荷花也不知怎么地,忽而双眼发愣,脸色发胀,心脏一下子忽而不受控制般的狂跳了起来,指腹还抵在了元宝儿眼角的伤口上,双目却直愣愣的盯着眼前这张脸,整个人已经看呆在了原地似的。 元宝儿被小荷花盯得眉间微蹙,他晃了晃那双蔫蔫巴巴的眼,而后抬手朝着小荷花眼前晃了晃,正要皱眉发问,不想,话还没出口,这时,忽而闻得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凌厉之声,远远高声喝斥一声道:“元宝儿,你在作甚?” “还不给爷撒开!” 那道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暴跳如雷,冷厉威严,冷不丁跨越千山万水,直接钻入了元宝儿的耳朵,吓得元宝儿身子一颤,整个人被吓了一大跳。 就连踮起脚尖凑到元宝儿跟前给他搽药的小荷花也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手一颤,不小心戳到了元宝儿的伤口,瞬间疼得元宝儿半张脸都皱巴了起来。 两人纷纷一愣,不由下意识地偏头朝着发声处看去,便见原本还懒洋洋的歪在软榻上假寐的活阎王伍天覃这会儿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院子外头,正杵在了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正阴着脸,一脸面无表情的远远的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着。 伍天覃往日多言笑宴宴,脸上多带着笑,故而这会脸落了下来,便觉得格外森然瘆人。 “小小年纪,光天化日之下便在老子的院子外头与人私会,人与拉拉扯扯,私相授受,元宝儿,我看你是活腻了!” 伍天覃只阴沉着一张脸,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远处拉扯不清的二人,只觉一股森人怒气从胸膛里奔涌而出。 他这话一落,元宝儿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后,立马与小荷花二人速速分开。 小荷花被这话吓得脸色煞白,只哆哆嗦嗦软跪在了地上。 元宝儿怔了半晌,也正要下跪。 不想这时鸳鸯忽而从院子里寻了来,瞧见院子外头这副画面,似愣了一下,而后几步撵上心里发憷地朝着火冒三丈地伍天覃道:“爷,丫头婆子屋子都……都搜了,一无所获,问……问玉姐姐问主子让不让将院外地随从小厮屋子也搜上一搜。” 鸳鸯哆哆嗦嗦说着,话一落,忽而朝着远处呆愣的元宝儿身上一指道:“院子里还剩下元宝儿和长寅二人的屋子还没搜——” 鸳鸯这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将扇子一抬,只阴着脸指着远处元宝儿一字一句道:“搜,给爷立马搜,就从那个混账东西屋子里搜起!” 话一落,伍天覃只眯着眼盯着元宝儿地脸一字一句道:“元宝儿,若今儿个从你屋子里头搜出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爷保管要了你的小命!” 话一落,伍天覃将袖子一摔,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转身打道回了府,忽而直接折回了凌霄阁。 太太院子里的那跑腿小丫头见了大气不敢喘一下,眼珠子一转后,立马颤颤巍巍地回了离开了这等是非之地。 鸳鸯远远的扫了那元宝儿一眼,嘴角微微一翘,而后赶紧巴巴撵着伍天覃回了凌霄阁,只剩下元宝儿,小六,小荷花三人脸色发白,杵在原地不明所以。 最终,常胜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冲着元宝儿等人道:“你们三个,随我来!” 第45章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见那伍天覃端坐在台阶上的交椅上,一改方才慵懒闲适的神色,这会儿板着脸,满目森然。 因二爷不常动怒,故而此番隐隐动怒的前兆瞧着便莫名吓人。 恰好,以前院子起了大阵仗时,丫头婆子们都一溜烟往各处躲,便也能够避难,可今儿个倒好,好巧不巧,因院子里丢东西一事,恰好将整个院子里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部列到了院子中央,乌泱泱的,一二十人,全都跟着受累了。 “方才爷不是去了太太那里么,怎地又去而复返了?刚刚不还一脸温和么,怎地转眼间便又打上雷了?” 起先,院子里的人还窃窃私语一脸好奇来着。 话一落,便见后头常胜领着元宝儿等人来了,众人脸上纷纷换上一片了然神色:果然,又是这个倒霉催的搅屎棍。 看到那元宝儿白着脸,一路跪在了那台阶底下,所有人全都咬牙暗恨,恨他这是又不知哪儿瞎了眼冲撞了主子了,惹得整个院子里所有人全都跟着遭难了,这才来了凌霄阁几日,整个院子都大闹天宫几回了。 也有人一脸乐津津的瞧着笑话。 话说元宝儿,小六,小荷花三人跪在那里,元宝儿跪在前头,小六,小荷花两人并列跪在后头。 相比后二者的哆哆嗦嗦,诚惶诚恐,元宝儿此刻脸上的神色已算是足够淡然了,或者说……麻木? 无法,来了这凌霄阁几日,他便生生跪了几日,来了这凌霄阁几日,他连门路人脸都没认清,这跪人的动作却早已轻车熟路,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 起先,元宝儿还有些脸白惶恐,渐渐的,便又耷拉着双肩,恢复了以往那副要死不落气的蔫巴状态。 而上首,台阶上的伍天覃一直板着脸,两眼死死落在了底下元宝儿脸上,整个人也不知缘何,压制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一时目光一抬,便又落在了他身后那个哆哆嗦嗦,浑身抖成了筛子似的黄毛丫头身上。 干瘦,怯懦,胆小如鼠,倒与元宝儿的“气定神闲”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着两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人,一时,脑海中便又浮现出了方才那副画面,彼时伍天覃一抬眼,第一眼还只瞧见了元宝儿一人的背影,正挑眉只当这小儿跑到这儿来躲懒来了,不想,再往前走了几步,才见他跟前还有个小女孩儿。 便见远处一男一女仿似搂抱在了一起似的,女的踮起脚尖,微仰着头,脸凑到了他的脸前,至于那元宝儿则抬起了手,似要去抚那小女孩儿的脸,光天化日之下,伍天覃只以为那元宝儿竟在……竟在搂着那小女孩儿在亲她的小嘴来着? 伍天覃当即心头一跳,双眼骤然一眯,人还有些没有晃过神来,暴跳如雷的喝斥声便止不住先一步冒出口了。 哼,从来只有他伍天覃逗弄戏弄甚至调戏旁人的份,还从来敢没人在他跟前上演此等香艳一幕,尤其,还在他的院子外头,那人还是他手底下的奴才。 简直胆大包天。 尤是到了这会儿,伍天覃都依然觉得胸窝子滋滋的直冒着火儿。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油然而生。 话说,院子里静悄悄的停滞了约莫半刻钟后,不多时,只见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的从院子后头来了。 伍天覃这凌霄阁日前就住了他这么一个主子,余下十余个丫头全都住在后头的厢房和侧屋里,婆子们则一半宿在了院子里,一半回到府里的下人房同一家子一起住,伍家这府里多是拖家带口的家生奴才。 整个院子里除了伍天覃这么个男子以外,便唯有后院下人房里住了的长寅和元宝儿这么两个年纪小的小儿了。 院子里不住其他男子,就是为了防生龌龊。 而这会儿,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是从后头元宝儿和长寅二人住的下人房来的。 问玉在前头打头阵,后头跟着两个婆子并两个丫头,只见两个婆子手里一人拽着个包袱。 问玉走在前头,远远的朝着跪在台阶下的元宝儿身上看了一眼,随即抿了抿唇,踟蹰半晌,立马朝着上头的伍天覃恭恭敬敬的禀告道:“爷,搜到了。” 话一落,只见两个婆子一人各自托着个包袱朝着元宝儿跟前的空地上一扔,一脸愤恨地朝着元宝儿小脸上瞪了一眼,有些厌恶又鄙夷道:“爷,正是打这小儿屋子里搜出来的,一个藏在了他的床榻低下,一个藏在了他的床榻上头,用被子紧紧裹着。” 说着,其中一个盛气凌人的婆子抬手便朝着元宝儿脸上一指。 婆子这话一落,整个院子里所有人全部齐齐将目光投放到了元宝儿身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不多时,开始止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唯有桃欢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敢相信。 此时唯有元宝儿整个人还有些发愣。 他方才被那伍天覃喝斥了一番,还以为是自己跟小荷花之间的拉扯惹人误会了,至于后头那鸳鸯过来,一口一个搜啊搜的,元宝儿压根一头雾水,压根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这会儿两个包袱朝着跟前一扔,后知后觉的元宝儿顿时缓过神来了,原来竟是污蔑他偷了东西! 好家伙! 他不过才前脚打从院子出了一刻钟多,转眼间回来时便成了与人瓜田李下的淫,贼,以及偷人东西的明贼了。 元宝儿瞬间一脸气愤和憋闷无语。 元宝儿 第36节 不过脸上依然咬牙克制着,敌不动我不动。 整个人依然蔫蔫巴巴的跪在那里,低着头,目光从一个包袱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了两外一个包袱上。 坐在上来的伍天覃闻言,瞬间眯起了双眼,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冷箭,直直落到了元宝儿脸上,早已将他见血封喉了无数回了。 伍天覃这人通身威严华贵,往日多带笑,虽对院子里的随从小厮有为严厉,动辄踢打,却对院子里的丫头较为温和,嘴上时常多念叨着“女子多水灵,娇滴滴的,都是水做的,哪能随意打骂”,故而,除非犯了大罪大祸,轻易鲜少遭到责罚,这也是虽二爷脾气过于修罗,却一个个皆愿意朝着凌霄阁里头前仆后继的缘故。 这会儿冷不丁发起怒来,便觉得他威严吓人,端坐在上首,气势迫人,令人大气不敢出一下,一个个立马噤声不敢多言了。 “将包袱打开。” 伍天覃冷冷盯着元宝儿看了许久,而后视线一扫,落在了两个婆子身上,声音冷硬如冰。 两个婆子立马将包袱解开,瞬间,松松垮垮的包袱里头的物件便一件件散落开来,清晰无误的展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只见其中一个包袱里裹着一双新鞋,一身蓝布衣裳,两块白色帕子,并一身凌白里衣,瞧着无甚寻常的,可另外一个包袱里,却洋洋洒洒的散落一地的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肚兜和帕子? 一件大红色鸳鸯戏水的?一件葱绿色小荷露出尖尖角的?一件玉色玉兰的以及一件鹅黄一件玫红的?余下还有四五块帕子,两个贴身的香囊,一个粉的,一个洋红的。 看到那一水的女子私密之物,瞬间一个个瞪大了双眼,捂嘴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年来,还是打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场面,这……这回这凌霄阁是混入了个淫,棍?采花贼?亦或是……大变态? 要知道,这元宝儿可是太太亲自打发来的? 顿时,院子里的姑娘们一个个又羞又恨,又气又怕。 这时,只见鸳鸯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她身后云裳立马五作三步下了台阶,拾起包袱里的那件大红和玫红色肚兜扭扭捏捏冲着上首的伍天覃道:“爷,这……这两件是鸳鸯姐的。” 说着,立马将唇微微一咬道:“丢了有四五日,没曾想竟被这小淫,贼给偷了去了,简直丧心病狂,竟偷到凌霄阁来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说罢,咬牙瞪了元宝儿一眼。 云裳话一落,便见那绿莺探了梅见一眼,也很快跑了过来,捡了那件绿的玉色的,支支吾吾道:“这两件是……是梅见姐姐的。” 而后,队伍里一个面黑圆胖的丫头红着脸跑过来,指认了那件鹅黄的和两条帕子,余下三条帕子和两个香囊分别被另外三四人捡走,其中一个还是个看门的老妈子。 这番行动落下后,只见整个院子再次陷入到了一片死寂中。 上首那伍天覃的神色已绷得快要喷火了。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偏生那元宝儿也不知是个傻的还是如何,双眼还一直直勾勾地盯在几个丫头手中的那几件肚兜上,仿佛微微瞪着眼,正瞧得津津有味来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绷着脸,一声不吭的伍天覃忽而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一个茶碗便直直朝着底下元宝儿脑门上恶狠狠的砸去。 伍天覃这一动作来得突然,也来得迅速,吓得所有人齐齐一跳,惊得所有人纷纷捂嘴惊叫了起来。 不想,那元宝儿早在暗中提防了,那茶碗砸来时,他立马扑腾一下,脑袋一低,躲过了头上那只飞快的横祸,面上却装作不知,手中只冷不丁捡起了遗漏在包袱低下另外一件大红色的肚兜,一只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把举到了脸前,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天真又好奇疑惑道:“这啥玩意儿?偷了这个有甚用处?” 他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诚心发问着。 他还以为污蔑他偷了什么贵重物件,不想,竟是几片……破布? 第46章 “元宝儿!你……你个登徒子!” 话说元宝儿这一语,犹如在安安静静的池子里扔下了一块巨石,一时惊得整个池面水花四溅,又犹如在青天白日里炸响了一颗巨雷,炸得所有人四分五裂,目瞪口呆。 他这宛若童真般,却过于好色,胆大,荒唐的言语及动作是一时惊得整个院子所有的丫头婆子齐齐瞪眼愤恨,却又一个个被他这话羞得忍耻含羞,令一个个胀红了脸,偏却羞耻得支支吾吾连个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鸳鸯又羞又气又恼,噌噌噌地几步下了台阶,欲一把夺走他手中的那块遗漏下来的大红色石榴肚兜,却不想,那元宝儿捏着肚兜的两根细红带子便是一甩,竟嗖地一下躲过了她的争夺,继续捏在手中研究把玩着。 世风日下,如此荒唐胆大的行径,一时瞧得众人目瞪口呆。 鸳鸯脸上更是胀得一片绯红,忍不住捏着帕子指着那元宝儿气得浑身颤抖的叫嚣道,话一落,便见那鸳鸯立马朝着上头的伍天覃气愤委屈告状道:“爷,您瞧见了么,这……这小淫,贼当着众人的面,当着爷您的面便敢如此混账,这私底下还不知龌龊腌臜到了什么地步,我原以为他年纪小,便还觉得哪怕搜了个证据确凿,却许还会另有隐情,这会子看来,怕骨子里头就是个龌龊的,年纪还这般小,便如此好色恶心,偷藏女子私物,还偷了这么多,这若年纪大些,便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事端来,爷,这祸害若还留在咱凌霄阁,该叫满院子里的姐妹们和妈妈们如何安生啊?” 鸳鸯一边说着一边气得双肩都在乱颤。 这话一落,院子里其余众人不由跟着附和道:“这样的小变态,活该送入老爷的刑堂,让老爷治他个淫,秽龌龊罪。” “这才来了几日,便偷了姐妹们这么多私物,日后整个院子怕不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年纪还这般小,毛儿都还没长齐呢,便惦念起了这般淫,荡龌龊事儿来,要我看,这般死变态便不该留在了这世道上,将来还不知该祸害哪些姑娘呢!” “自打他来了这凌霄阁后,咱们院里便再也没安生过一日呢!” 院子里窃窃私语。 元宝儿身后的小六忽而绷着脸憋不住了,一脸咬牙愤恨咬牙冲着鸳鸯及身后那满院子口舌之人大声喊了一句:“宝儿不可能会偷东西,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想鸳鸯身旁一个婆子闻言却冷哼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你说说看这些腌臜物该怎么说,这桩桩件件可全部都是打他屋子里给搜出来的,他还知道害怕虚心,特特将后头这个包袱藏到床底下了,这叫什么,这叫一个人赃并获,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看他就是这样一个龌龊人!” 婆子浑身膀圆,一身肥肉,说得口水四溅,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在她面前,羸弱苍白的小六压根不是她的对手,三两下便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何况,你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清楚,他如今手上还拿着什么不肯撒手了,瞧那眼珠子就跟黏在上头了似的,那叫一个色迷迷的,早已被色鬼迷了心窍呢,这叫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在老爷的刑堂上,是可以直接定罪就罚的!” 婆子一口一个唾沫险些将那小六给淹了。 小六一脸煞白,而后拼命扯着元宝儿的后背道:“宝儿,宝儿,你快撒手!” 上头的常胜见一旁的伍天覃面色早已一片铁青,便也忍不住高声喝斥一声道:“元宝儿,混账东西,你……你魔障了罢,还不赶紧将你手中的东西撒开!” 又道:“你个狗东西,若真行了此事,便赶紧认错求饶,若……若这里头有什么缘故苦衷的话,便也该如实道来,实不该这般大逆不道,你若真有冤情便也速速讲来,爷是个明察秋毫的,定不会冤枉了你去。” 常胜见底下那元宝儿被这般口诛笔伐着,一人一口涂抹都都能将他给淹了。 他能走到如今这位置,并非心善心软之辈,许是对底下那小儿着实喜欢,又许是被他两只大鸭腿给收买了,又或许觉得此小儿着实可怜,自打从入这院子里头的第一日起便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又或许掌事多年,总该比旁人多了几分警惕和大局观,便忍不住指点偏颇了一二。 不想,他这话一落,身侧一道凌厉目光朝着他扫了来。 常胜背后一凉,浑身一哆嗦,立马低下了头,不敢再多任何言语了。 常胜这话一落,终于只见那元宝儿恍了恍神,似晃过了神来,却依然摆弄着手中的那块肚兜,忽而一脸不解的扬着那肚兜冲着那鸳鸯道:“我真没瞅见过这玩意儿,今儿个这还是头一回见,我只是有些不解,便是要偷东西,也该偷盗些金银玉器才是,偷块破布作甚用处?” 说着,元宝儿便将手中那块肚兜朝着鸳鸯怀里一扔,道:“整个厨房所有认识我元宝儿的人都晓得,我元宝儿这人素来除了银子和大鸭腿啥都不爱,这两块破布都不够我擦屁股的,偷它?我还嫌懒得弯腰呢。” 说着,滴溜溜的视线又一一扫过院中众人,不由挠了挠耳朵有些不解道:“这当真是姑娘们的私物?这怎么穿啊,就一块破布,哪儿也遮不住啊,穿了不跟没穿一样么,我既认不得,又没瞅见过,若见了,只当三岁小童身上穿的小肚兜呢,哪还晓得是姑娘们穿的啊!” 说着,又指着包袱里头两块帕子道:“便是说我偷了两块帕子也比偷了这几个破布可信些,好歹这帕子还能擦嘴用呢。” 说着,便又忍不住嘀咕两声道:“便是当真偷了这几块破布,不就几块布么,你们何至于一个个如此跳脚,就跟偷了你们家闺女似的!” 说罢,白眼一翻,这天大的事儿到了他的跟前,竟仿佛压根不值一提。 他这轻飘飘的一番解释,一时倒叫众人气得唇瓣发抖,是又气又乐,当即有些气得直跺起脚来。 鸳鸯亦是被他这轻飘飘又无耻的的态度怼得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时,身后云裳一把冲了上来,指着元宝儿的鼻子大骂道:“你……你装啥傻充啥愣呢?若这些东西不是你偷的,缘何在你的屋子里搜出来的?” 元裳气急败坏的说着。 不想那元宝儿却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道:“鬼知道,许是它们自个儿长了腿跑到了我屋子里头来的呗?哦,对了,它们倒还一个个机灵得紧,晓得我看了嫌烦,便一个个贴心的钻到了床底下钻到我瞧不见的地方了呗。” 元宝儿阴恻恻的反讥着。 “你……” 云裳被他这不要脸的说辞态度给怼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半晌,复又咬了咬牙道:“哼,你可别再狡辩了,你如今都十三了,过了年便十四了,你这个年纪的心急的都有人当爹了,这会子祸到临头了倒是晓得装起无辜天真来了,再说了,方才也不知是哪个光天化日之下便搂着小丫头又是亲又是抱的,我不信你当真如你自己所说得这般清白无辜?何况,咱们凌霄阁一贯安安生生,偏生你来了,便又是丢了东西又是惹得人心惶惶的,不是你这么个腌臜祸惹的祸事又是哪个儿,你莫要在这里巧舌如簧了,这整个凌霄阁里头除了你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元宝儿,我还当真挑不出第二个有你这狗胆子的!” 说着,云裳眼珠子一转,便又朝着台阶上头那道身影上瞄了两眼,道:“你连爷都敢顶撞,别说偷几件女子私物,便是将整个凌霄阁拆了我都是信的。” 说到这里,云裳冷笑一声,状似随口道:“莫不是这几日爷罚了你,便将气都撒到咱们这些无辜人身上来了罢?” 云裳这话状似说得无意,却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似的,叫一个个幡然醒悟。 也是,要知道那元宝儿瞧着便是个睚眦必报的,且听厨房传言,素来是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这主子的仇他报不了,保不齐将那咬牙切齿的憋屈感宣泄到了旁人的身上。 这满院子娇滴滴的姑娘们便成了他魔爪下的猎物了。 院子里众人都觉得这个理由说得通。 定是他被主子惩罚了,憋得心里头那变态的心思冒了出来,才得以做出次等泯灭人性,违背道德人伦的变态腌臜丑事儿来的。 就连上首的伍天覃听到这里,都微微眯起了眼,冷眼朝着元宝儿脸上扫了来。 却见那元宝儿冷笑一声,忽而翻了个白眼,朝着云裳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十四岁有心急当爹的那我便也要当爹么?那十四岁还有死翘翘的,照你这么说,我也该死翘翘呢?” “第二,我既没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抱小丫头,更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小丫头的嘴,这话若出自爷的嘴倒还有几分可信之处,可你一没正眼撞见,二没寻人查证,不过是道听途说便将此事默认成了我的罪证,可见,你的指控也未见得有多高明和准确罢?” 说到这里,元宝儿扭头指着身后一脸煞白的小荷花脸上一指道:“她叫小荷花,是我元宝儿的妹子,我同她还有小六三人一道入府一道分到厨房,早已成了亲兄妹了,方才不过是她同小六二人过来给我的脸上药罢了。” 说着,朝着自己脸上的淤青处一指道:“我这人马虎,不爱搽药,他们两个每每逮着我搽药,着实恼人得很,我虽不乐意,可人家到底一番好意,便也不该用那冷屁股去怼人家的热屁股不是?” “第三,我元宝儿虽愚笨固执,时常惹祸,可每回虽惹了祸便也遭了主子的罚,一事归一事,跟这府中丢了东西有甚干系?因我惹祸,我就怀恨在心去偷东西,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因果关系?再说了,我就前两日被鸳鸯姑娘使唤往后头送了两回东西,至今连门路都摸不清了,上哪儿偷来这么多私密之物?莫不是我会分身术不成?我若有个分身术,还轮到你们如今逮着我四处讨伐么,喷我一脸臭口水的,早变身出去逃难了我,何况,这几日我日日不是在当值,便是在养伤,就是在睡大觉,哪有功夫去偷东西?但凡只要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 “至于第四么?” 说到这里,只忽见那元宝儿咬了咬唇,语气似有些犹豫,却最终咬咬唇,一鼓作气道:“实话跟你们说了罢,我这人素来讨厌女人,一个个歪歪叽叽的,跟个蚊子蜜蜂似的,没得惹人嫌,这么说罢,我元宝儿打小就没跟几个女人说过话,小时候我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日日打架惹是生非,就没瞅见过几个女的敢往上凑,后来村子被淹了被迫逃难便也日日跟着一群男娃娃混迹在一块儿,除了我娘,我都不晓得女的长啥样,后来入了太守府,去了厨房,喏,整个厨房就只有几个打杂的婆子和我这妹子一个女的,所以刚来这凌霄阁,看到这么多只蚊子蜜蜂镇日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的,我便心烦得紧,对了,来了这么久,我就同那个胖脸丫头说过几句话,她好心给过我俩馒头,余下的,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懒得去认识。” 元宝儿一边洋洋洒洒地说着,一边朝着远处那胖脸丫头桃欢脸上一指,而后懒洋洋的耸耸肩道:“我在这凌霄阁里头也就跟同屋的长寅熟稔几分,对了,跟常胜大哥也说过几句话,哦,还有爷!” 说到这里,元宝儿飞快朝着头顶上瞧了一眼,对上他一张大黑脸,很快缩了缩脖子,又咬咬牙道:“实话跟你们说了罢,我横竖是不喜欢女人的,我便是要喜欢,喜欢的肯定也多是男人!” 说着,他无奈眨眼道:“所以,我偷女人的肚兜作甚?要偷,也是偷爷的亵衣亵裤方才符合我元宝儿的个性是不?” 元宝儿轻飘飘又满嘴胡诌的说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整个庭院嗖地一下,再次落入了一片死寂中来。 而最后被忽如其来,莫名其妙点了名的伍天覃当即猛烈咳嗽了起来,无缘无故的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第47章 话说元宝儿这一荒唐语,瞬间惊起四座,叫众人是瞪大双目,直瞠目结舌来。 什么叫不喜欢女人,便是要喜欢,也多喜欢男人?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言? 要知道如今这世道,礼法森严,礼教严苛,如何容得下这般骇人听闻的浑言?好吧,虽这元凌城不比京城,民风开放不少,也依稀有过那些所谓“龙阳之好”“龙阳之兴”的断袖传闻,不过到底多为传言,或者少数,便是有,也多被论定为家丑,绝不可外下瞎传。 故而,此等惊世荒唐言论,如今却冷不丁,如此轻飘飘的从这小儿嘴里说出来,且他还一副“丝毫不觉羞耻”的神色,如何不叫人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却又偏生,这话倘若从任何一个男子嘴里说出来,都直令众人呆傻了眼,直叫众人不可置信,偏生,这话从他元宝儿嘴里悉数吐出,却不知缘何,竟也丝毫不叫众人怀疑。 元宝儿 第37节 一来,这元宝儿在府中便早有了“雪媚娘”“娘娘腔”“绣花针”之类的“美名”,外人皆道,他是个根基不全的“小太监”,此闻没少招人耻笑,这二来嘛,缘故便自然出在了元宝儿那张脸上。 要知道,男子多为粗糙,壮硕,亦或是雄浑,便有那羸弱瘦弱之辈,却也男子气概不缺,至少皮肉上可见男子之姿,偏生这元宝儿一无男子力道,二无男子气概,却还生得一张男生女相,雌雄莫辨的脸来。 尤其,他那小脸不似旁人男生女相之脸,便是旁人娘气,或是不男不女了几分,到底不过缺少了几分英姿罢了,哪像那元宝儿,那小脸白的,整个府里别说男人堆里,便是女人堆里,便是那以白为美为傲的二小姐怕也比不过他去,偏生那圆溜溜的眼,挺翘小巧的鼻子,以及那殷红如同染了胭脂蜜的双唇,说实话,若非这元宝儿行径上过于粗鄙了些,嘴巴过于毒辣了些,行事过于乖张和睚眦必报了些,怕多数人皆会以为他就是个活脱脱的女儿身。 故而在此事之前,就早已遭人戏虐嗤笑了,甚至有人耻笑他怕生来就是个“卖,弄屁股”的,故而如今这话一出,虽令人难以置信,目瞪口呆,却似乎没有一人怀疑和质疑这番话的真假性。 竟觉得理当如此似的。 于是,元宝儿这一番辩解,便让他偷窃院子里姑娘们私物一事不攻自破了。 眼下,众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一来,这些东西若不是他元宝儿所盗?那缘何会出现在他的屋子里头,要知道,这元宝儿来了这凌霄阁才不过几日罢了,要说得罪人,也左不过一个四喜,可如今那四喜却早已经回家探亲去了。 这二来,则是惊诧之余,被那元宝儿胆大包天的无耻言论给震到了,这小儿果然是个瞎了眼的,他竟……他竟将那般忤逆,大胆,混账的话语安排到了主子身上了。 什么叫做便是要偷,也是偷爷的亵衣亵裤方才符合他元宝儿的个性? 他元宝儿倘若真的喜欢男子的话,那他……他偷主子的私物到底是意欲为何? 人群里,大家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一个个屏吸噤声,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待头顶上那伍天覃从猛烈咳嗽中恢复如常后,只见那伍天覃将手朝着一旁的小几上便是一个用力一拍,力道之大,震得小几上的茶具纷纷颤倒,吓得底下所有人惧是一跳。 常胜见伍天覃脸上震怒,不由吓得将双眼紧紧一闭,脸上不由挤出一个老太太菊来,再一睁眼时,只将脚一跺,指着底下那元宝儿气急败坏道:“元宝儿,你……你个小混账东西,你混说什么混账话呢?主子是可任由你胡乱编排的么?你……你你你,你简直离经叛道,不……不知所谓!” 常胜深恶痛觉,可谓十足狗腿模样。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将衣袍一摔,噌噌噌地几步下了台阶,直接来到了那元宝儿跟前。 元宝儿见状,立马缩着脖子低下了头去,作一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状。 伍天覃板着铁青一张脸,怒视着趴跪在脚边这个小儿,是一时气得火冒三丈,只觉胸腔里头滋滋滋地燃起了一团怒火来。 他伍天覃此人可是整个京城里头最耀武扬威的离经叛道的混账东西,他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是个霸道张狂的,从来只有他伍天覃欺凌旁人的份,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 后慢慢长大后,也随着一众混账酒肉之徒时常出入花街柳巷之地,最是个风流浪荡的,也从来只有他伍天覃调戏戏弄旁人的份,长这么大却还从来没有人敢将他调戏。 可今儿个,伍天覃却隐隐有种被人欺凌调戏的错觉。 还是被个面白红唇的娘娘腔,被他伍天覃踩在脚下的狗奴才调戏! 这若被传了出去,他伍天覃可不被人笑掉大牙,他的一世英名都遭尽毁了。 伍天覃只觉得喉咙里一股老血将要一口喷了出来,浑身一股森人怒意直冲上头顶。 他恼恨不已,恨不能徒手将眼前这个无耻小儿一手撕碎了,可此人若生得英姿雄壮几分,方不算欺凌弱小,偏这小儿生得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样,他若上手,倒失了他伍天覃的体面。 伍天覃暴怒上头,竟一时气得无从下手。 最终,在他跟前,气得来回踱步,良久,只暗自咬牙,台阶便朝着元宝儿肩膀上狠踹了一脚,阴着脸冷怒一声:“狗东西!” 话一落,伍天覃袖子一摔,直接捏着扇子越过那元宝儿大步而去。 身后常胜也抬脚朝着元宝儿身上虚踹了一脚,颤颤巍巍的跟了上去。 话说,那伍天覃走了许久,院子里众人仿佛还处在一片愣神之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还是问玉率先反应过来,朝着那被踹倒的元宝儿身上深深看了一眼,随即咳了一声,冲着众人道:“好了,闹了一下午呢,该散了。” 问玉这话一落,才叫众人缓过神来,却又一个个疑惑丛生。 就……就这样呢? 爷不是要亲断官司么? 怎地就这样走了? 所以,这案子该作何数? 就这般稀里糊涂结案了? 还有,那元宝儿都那般顶撞爷呢,而爷呢,分明都已是怒不可遏了,眼看着头上乌云密布,头顶的炸雷已响彻了起来了,不想,竟是个闷雷。 问玉说完视线扫视众人一眼,将所有人神色一一尽收眼底,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台阶上的鸳鸯身上,多看了一眼,随即似有些深意道:“今日一事,我会继续彻查到底的,凌霄阁乃是二爷的院子,竟出了这般龌龊,这事若传开了,甭说主子这里,便是老夫人和太太那里都是交待不了的,今日在这里我再次提醒一番,各位,日后一个个手脚放干净些,心思也给我放良善些,二爷虽从不打骂咱们姑娘们,不代表没人处置咱们了,二爷待咱们好,不代表咱们可以恩将仇报,在他的地界惹事生非,今日之事我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绝不会污蔑一个无辜者,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躲在阴沟里试图捣乱和谋害人的腌臜货,好了,散了罢。” 一语,人群这才开始作鸟散状。 唯有台阶上那梅见一直沉默不语的盯着跪在底下那小儿瞅着,目不转睛地瞅着,思绪仿佛飘散久远,还是身侧绿莺轻扯了她的衣袖小声唤了声“梅姐姐,该走了。” 梅见一愣,这才回神来,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那小儿,又摇头苦笑一声,这才领着绿莺去了。 另外一侧的鸳鸯却一脸死死盯着脚下那死而复生的小儿,良久,咬牙恼恨似的扭头瞪了身后那云裳一眼,磨牙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云裳脸色一白。 二人一前一后转身回了后头。 所有人散去后,问玉方朝着那元宝儿走了去。 此时,小六和小荷花二人爬了起来,合力费力地将被踹得跌落在地上的元宝儿给搀了起来。 三人跪了许久,此时均双腿发麻打颤,加上惊吓过度,那小六和小荷花脸色早已一片菜色,仿佛大病一场过了似的。 倒是那元宝儿小嘴微瘪,白眼微翻,虽依然耷拉着双肩,一副丧气样,可脸色分明白净血润,气色俱佳,丝毫没有经历过大难一遭的颓废和后怕感。 问玉想了想,便冲着小六和小荷花二人道:“你们俩是厨房的,往后该往哪儿当差便好生待在哪儿,莫要乱跑,这凌霄阁不是你们该来的地儿,往后最好少来。” 说着,又认真将眼前的元宝儿好似打量了一翻,脸上染起了半分无奈淡笑道:“你啊,如今可彻底成了咱们院子里头乃至整个太守府里头的大红人呢。” 说着,又冲着元宝儿道:“你今儿个歇上一日罢!” 又冲小六和小荷花二人道:“你们俩就先送他回屋罢,想来今日无故吃了这桩祸事,怕也一脑袋的官司。” 说着,又扫了底下两个凌乱的包袱,便冲着身侧的桃欢道:“将这些收拾妥当给他送去罢!” 桃欢闻言,却杵在原地没动,半晌,只微微咬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元宝儿,终是一鼓作气道:“你……你当真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么?你喜欢哪号男人?莫不是……莫不是爷那号的?” 话落,换来元宝儿一记咬牙切齿的……白眼。 啊呸,晦气! 老子喜欢他祖宗那号的! 第48章 话说待回了后头下人房,只见元宝儿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小六,小荷花二人又合力替元宝儿收拾着,元宝儿却跟个大爷似的歪在了长寅的床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里握着个苹果,翘着二郎腿,一边咬着吃,一边吐着苹果皮,姿势甭提多惬意呢。 这模样得亏旁人没瞧见,若瞧见了,便觉他这模样,简直活脱脱是那伍天覃第二。 不过,同样的动作,落在了伍天覃身上,他是优雅慵懒,可落在了元宝儿身上,总归多了几分痞气和无赖样。 “宝儿,你如今这屋子可比当初在厨房时好多了,以前那个屋子小,四个人得挤一张炕上,如今这屋子敞亮,每人还单独有个卧榻,屋子里东西也一应俱全,都快要赶上崔老头的屋子了,你一向喜洁,想来是更喜欢这里的。” 小六一边收拾着,一边唠叨个不停。 跟元宝儿同屋处了两年,渐渐被元宝儿磨成了一副“贤妻良母”般的个性。 刚说完他爱洁,转身便见元宝儿往地上吐了一地的苹果皮,哦,他不是往地上吐,他是往远处那桌子上的茶碗里吐,往那茶碗里头投射呐,一口一口吐着,倒是吐中了几块。 哎,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两年了,一点都没变。 小六见状似有些无奈,又有些溺爱,半晌,只摇了摇头看了眼宝儿,道:“你如此作怪,你不怕与你同屋子那个叫……叫长寅的不喜?” 话一落,便见元宝儿抖着腿道,一脸漫不经心:“我管天管地,管他作甚?他不喜,那好啊,打上一架,咱用拳头说话!” 话一落,外头当差的长寅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元宝儿朝着苹果上一连着啃咬了两口,然后,哐当一下,将剩余的苹果核朝着桌子上的茶碗里一投,正中茶碗,却又哐当一下,苹果核转眼又从碗里蹦跶了出来,轱辘轱辘,滚落到了小六的脚边。 小六无奈叹了口气,半晌,也不嫌脏,弯腰将那个被元宝儿啃得乱七八糟的苹果核直接捡了起来,握在了手心里,又弯腰将地上那些被元宝儿啃咬过的,沾了他满嘴口水的苹果皮一块一块捡了起来,捧着扔到了屋子外头的花盆里,这才净手重新返了回来。 此时,恰逢小荷花已替元宝儿将整个屋子收拾干净了,二人不可久留,临走前,小六想起今日这凌霄阁里头的惊险一幕,便是到了眼下依然还有些后怕。 尤其,看着这满屋子的精致宽敞,比之厨房那是要好太多了,听说月钱也翻了两三倍,以往,小六还是赞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说法的,可如今却又莫名觉得高处不胜寒,银钱多了,待遇好了,可相对应的危险便也大了。 尤其,看着歪在床榻上揉着肚子拍着饱嗝的元宝儿,想着他今日的遭遇,又想着他这脾气,便也越想越惊心,道:“宝儿,今日之事非同寻常,怕是这凌霄阁里头有人要加害于你,你自个往后要精心些,莫要再这般散漫了,回头再让人给害了该如何是好啊,我,崔老大,万鹏,朱梁一个都不在你跟前,便是想帮上你一把都无能为力。” 此时的元宝儿已经被小六念了一路了,这会儿被他念得昏昏欲睡,一把挠了挠耳朵,从长寅床上爬了起来,几步跳到了自个那被小荷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上,将头一歪,便一脸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哪个有那本事,能害了小爷去。” “这些个小把戏简直拙劣至极,都压根不够我瞧的。” “有功夫操心我,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罢,你们都出来多久了,不怕崔老头咆哮一刀灭了你么?” 元宝儿一脸不耐烦的说着。 自元宝儿离了厨房后,他原先那个给崔老头扇火的差事便落到了小六身上。 元宝儿原先偷懒的时候,就是让小六给他看火的。 若有个火候不对的时候,崔老头一吼,能将整个厨房都给掀了。 故而元宝儿才有此一说。 小六见元宝儿不爱听,便只得摇头叹息。 半晌,又支支吾吾,似还有话要说,却又不知缘何,就是不张嘴。 元宝儿便皱巴着整张小脸瞪了他一眼,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跪了一下午骨头都跪松软了,小爷要睡了,快放完了莫要扰了我的好梦!”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将被子一扯,又随手抱了个枕头垫在了双腿下。 小六依然支支吾吾的,看了看元宝儿,又看了看身旁的小荷花,踟蹰半晌,终于结结巴巴看着元宝儿道:“那什么……就是……就是刚刚在院子你说的那些话,可……可是真的?” 小六说完,耳朵微胀。 元宝儿没看他脸色,又扯了个枕头来,垫在了脑后,漫不经心道:“小爷下午说了一箩筐话,你指的是哪句?” 小六飞快看了元宝儿一眼,胀着脸,正要支支吾吾开口,这时,元宝儿忽而噌地一下将脸转了过来,对上了小六红到耳根的脸,元宝儿眉头一挑,反应了过来,随手抓起腿下的枕头便远远朝着小六脸上狠砸了去,翻了个白眼臭骂道:“你怕是个傻的罢,老子堂堂正正的纯爷们,老子又不是个断袖,男人都是臭的,老爷瞎了眼才喜欢男的!” 说着,又气不过似的,便又砸了一个枕头砸在了小六脸上。 小六闻言,连连急急道:“那……那你怎地还要那般诋毁自己?” 元宝儿一脸看弱智似的看着他道:“小爷若不那样说,如何能给自己开得了脱,我一不能证明自己没偷东西,二找不出证人证明小爷没偷东西,便是百口莫辩,这要是背上旁的黑锅,小爷咬咬牙便也认了,可这一桩变态龌龊腌臜的黑锅,老子可背不起,我本身在这破院子里头,在这男人堆里头便够遭人恨了,这若将整个女人堆给得罪了,老子往后还怎么混?哼,说你是个傻的,你还真是个傻子,老子鬼扯一通的鬼话,你还当了真去,你别说你认识我,得了,快滚吧滚吧,别碍老子的眼了。” 元宝儿恨不能再扔了个枕头去,却见床榻之上,已无枕头可扔了。 最终,元宝儿气不过,一把从床上给跳了起来,举起两条细瘦的胳膊,朝着胸脯子上便是一个用力一拍,咬牙道:“老子是纯爷们,纯爷们!” 结果,这一拍,却拍得元宝儿龇牙咧嘴,痛得他差点儿一把跳了起来。 元宝儿 第38节 元宝儿却只咬牙忍着,不敢显露。 他这话一落,一旁的小荷花立马双眼冒光,满脸转忧为喜道:“真的?宝儿哥?你说的是真的?”对上元宝儿吃人目光,小荷花立马支支吾吾改口道:“我……我信你,你怎么可能会喜欢男子?我一百个一千个信你,宝儿哥。” 郁闷了一下午的小荷花激动得语无伦次。 一旁的小六却喃喃说着:“如此……如此那便……那便甚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你差点儿将我给吓死了。” 小六虽这般说着,神色却略有些古怪似的,一脸心情复杂的随着小荷花踏出了元宝儿的屋子。 一路上,明明该欣慰和松气的,却不知为何,一路走得浑浑噩噩。 话说,二人一离开,元宝儿便捂着胸口在床上疼得直跳了起来。 他咬牙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只觉得是一股子钻心的疼痛,明明不过随手朝着心口拍了一巴掌,却不想竟被比那活阎王踹了他一脚疼多了,明明以前任凭怎么拍,都不疼的。 这样一想,元宝儿不由扯开衣襟朝着胸口上探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原本一片平坦的胸口似微微鼓胀了起来,尤其是两头尖尖,让元宝儿想起了那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元宝儿伸出一根指头按了按,顿时龇牙咧嘴,嘴里嚷了一句:疼死老子了。 而后,不知怎地,想起方才那一地花花绿绿的肚兜来。 一时心情烦闷,竟百般折腾,如何都睡不着了。 话说此时的正房却完全是另外一翻景象,相比凌霄阁里头的大乱,正房却是一派热闹温馨的景象。 伍天覃过去时,正房俞氏将元盛祥里的裁缝叫来了,正在给院子里头几位小姐测量尺寸做衣裳了。 “这姑娘们一个个都长大长开了,上年冬,今年春,到如今夏日里头,不过半年光景,测了三回,回回尺寸都在见长,可见这太守府的小姐们日子过得金贵,日日都在大变样呢!” “可不正是,尤其是这二丫头,一日一个样!再过两年便是彻彻底底的大姑娘咯!” “便是三姑娘,四姑娘,也就这两年,一眨眼便撵上来了。” 屋子里又是夫人,又是姑娘们,又是随行伺候的丫头婆子,再加上来的四五个裁缝,瞬间,将整个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伍天覃来了,也没人发觉,他便直接掀了帘子踏了进去,然后往椅子上一靠,顿了顿,只觉得不大舒坦,又抬起脚朝着脚下小凳上一垫,还觉得不对味,便将小绣凳一踢。 这时,立马有丫头端了茶水来,却见那伍天覃将手一摆,道:“别来烦爷!” 这动作一起,里间的俞氏及几个妹子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 里头的热闹嗖地一停。 俞氏领着几个丫头绕过屏风,便见伍天覃伍二爷这会儿脸上乌云密布,兴致恹恹地,也不知哪个狗胆子竟敢惹了他这活阎王来。 第49章 “怎么了,这好生生的,哪个又惹到你了?” 话说俞氏走了过来,见伍天覃铁着脸,没个坐相,不由暗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没出去疯闹给憋的?哼,难得在府中拘了两日没出去胡闹,今儿个一早我还在老爷跟前夸了你,这若让他瞧见你眼下这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样子,一准又是要吹胡子瞪眼了。” 俞氏说着,伍天覃这才收了胡乱翘着的二郎腿,砸巴了下嘴,道:“他这些年来瞪的眼还少呢?横竖在他太守大人的眼里,历来就只有一个儿子罢了,至于我这个横竖不过是个废子罢了,有什么值得他耗费心力的。” 伍天覃慢悠悠的说着。 语气透着一丝轻讽。 “瞎说胡闹!” 俞氏一听,立马复又瞪了他两眼,道:“又瞎说什么混账话呢,你大哥打小听话,这才得你爹夸赞,哪像你,打小就胡作非为,其实真要说起来,你爹在你身上耗费的心血可比瑜儿多多了,偏生你还不知足。” 说着,见丫头复又将茶端了过来,俞氏见伍天覃兴致不好,难得亲自将茶接了过来,朝着他递了去,道:“老爷就是个嘴硬又口是心非的,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再说呢,这父子之间哪还有个隔夜仇,偏生你们父子俩啊,就跟对仇敌似的。” 俞氏幽幽叹了口气,似颇有些无奈。 伍天覃将茶接了过来,揭开茶盖往鼻尖一送,轻轻嗅了一下,瞬间,一股茶香味扑鼻而来,这时,只听得俞氏道:“一早给你备下的,茶庄昨儿个送来的,送来的头一壶巴巴给你留着呢!” 伍天覃闻言,这才淡淡笑了起来,冲着俞氏道:“还是太太疼我。” 俞氏瞪了他一眼,在他身侧坐下。 伍天覃揭开茶盖吃了两口,见那头,三个丫头杵在那里不敢过来,不由抬了抬眼道:“一个个跟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作甚,见了你们二哥哥,一个个都哑巴了。” 伍天覃这话一起,才见三个姑娘齐齐朝他喊道:“二哥哥。” 其中一个十一二的娇俏小姑娘立马朝他扑了过来,在伍天覃另外一侧坐下了,忙捧着小脸,吐着舌头冲着伍天覃道:“二哥哥板起脸来好生吓人,你一板脸,咱们几个都不敢过来了。” 只见说话这个姑娘十一二岁,圆圆秀秀的一张脸面上满是稚嫩青涩,眉眼模样细细瞧着,与俞氏有几分相似,是个浓眉大眼形的,一双凤眼尤为出挑,小小年纪便芳华愈显,却因娇养得太好,浑身圆滚,比旁的几个更要圆滚几分,故而看上去也更要娇憨讨喜几分,又见她身着一袭桃夭褂子,缎面金光闪闪,脖上戴着个小拇指粗细的璎珞项圈并如意锁,通身金贵,比另外两个更要彰显几分。 原此人便是俞氏的幺儿,唯一的女儿伍念禅,禅姐儿,伍天覃的亲妹妹。 她语气略带着撒娇说着,话一落,伍天覃抬手朝着她的脑门上敲了下,道:“吓着了哪个还能吓着了你去!” 手上虽在“打”人,语气里分明有股子淡淡的溺宠。 禅姐儿捂了捂脑门皱了皱脸,片刻后,又压低了声音,一脸八卦道:“究竟是哪个惹着二哥哥呢,在这太守府里头,哪个还敢惹着了二哥哥去,是吃了熊心豹子么,二哥哥,你快跟禅儿说说罢。” 禅姐儿双眼亮晶晶的,一副很暗搓搓,急切切的想听八卦的模样。 话一落,又得了伍天覃一个脑嘣子。 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看着禅姐儿道:“想知道?” 禅姐儿忙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伍天覃眉头一挑道:“一个瞎了眼的狗奴才惹了你二哥哥,不过嘛,爷已拧断了他的胳膊,折断了他的双腿,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血,将他扔到后山喂狗呢,你要不要随二哥哥一道去瞧瞧,兴许还剩下半幅尸骨呢。” 伍天覃凑到禅姐儿跟前压低了声音说着。 话一落,已见伍念禅小脸一脸煞白,整个人被这副形容吓得浑身发颤。 “哼,小东西,就这小胆,还敢听二哥屋子里的八卦。” 伍天覃吓唬了禅姐儿一番后,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头,大房的庶出二姑娘伍念瑾和嫡出四姑娘伍念蕊二人也跟着簇拥了过来。 “二哥哥,你又在吓唬三妹妹了!” 伍念瑾芳年十四,年后便要及笄了,只见她相貌娇俏,柳眉秀目,相貌精明伶俐,一张小脸白似雪,却不过巴掌大小,身着一袭白色褂子,下着素色罗裙,一身素雅,却爱施浓脂,鲜红的口脂,淡粉的胭脂,衬托得整个人又纯又艳。 一旁的伍念蕊与禅姐儿一般大小,模样寻常些,清丽挂的,清瘦文静,粗看不显眼,看久了方觉得十足耐看。 许是跟禅姐儿关系好,见禅姐儿被伍天覃吓唬了,连连上前安抚道:“定是二哥哥吓唬你的,听方才从二哥哥院里回来的小雀儿说,是二哥哥院里头的有个叫元宝儿的惹了二哥哥呢,二哥哥又从不打杀人,最多赏几顿板子罢了,你怕个甚的?” 伍念蕊在一旁柔柔劝着。 禅姐儿整个人这才从一脸后怕中缓过神来,半晌,瞪了伍天覃一眼,随即只一脸狐疑道:“元宝儿?好个耳熟的名讳。” “大闹二哥哥天宫那个?” 瑾姐儿笑着,在对面坐下,闻言只摇着团扇笑盈盈说着,看向伍天覃道:“二哥哥,是也不是?听说二哥哥院子里头去了个叫元宝儿的小儿,刚入了没几日便差点儿将二哥哥的凌霄阁给掀了,连我都耳闻好几遭了,听说是个不长眼的,二哥哥是也不是?” 瑾姐儿说着,扫了身后的丫头鹦哥一眼。 鹦哥便笑了笑,立马恭恭敬敬道:“那元宝儿原先在厨房里头当差时便是个上房掀瓦的,不曾想,倒是好福气,竟去了二爷的院子享福了。” 俞氏本是笑着听着他们兄妹几个说笑的,听到这里,眼帘一垂,而后朝着门口的银川看了眼,银川立马入内,凑到俞氏跟前小声禀报了一番,便见那俞氏眉头轻蹙,而后微微拧着眉头冲着那伍天覃道:“元宝儿?可是早前我打发去你院子里的那个?” 说着俞氏道:“我记着是个伶俐讨喜的,当真那般作怪?哼,这一个奴才,若真敢上房揭瓦的话,便也留不得了。” 说到这里,俞氏想了想,忽而冲着众人道:“对了,昨儿个你们大哥来信了,说这几月在河南各处游历,想来再过个半个月个把月的便要回了,信上说尽量赶在端午节前回来跟咱们一家团聚。” 俞氏这话一落,便见三个丫头一脸高兴欢呼道:“大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两年没见着了,我怕都要忘了大哥哥长什么样子了。” “可会给咱们捎礼物回?” 三人一嘴一句欢呼着。 唯有一旁的伍天覃兴致恹恹,懒懒摇着扇子,一声未吭。 俞氏与三个小的说趣了几遭,话一转,目光又远远落到了伍天覃脸上道:“我记着那小儿好似是当年被瑜儿所救下的,他当初也一门心思想要投桃报李,想要去瑜儿院子去伺候报恩,我当初也是瞧你那院子缺了人这才暂且调派过去使唤几日的,若是个蠢笨莽撞的,那便将他打发走了,让他去瑜儿看着罢。” 俞氏忽而淡淡说着。 不想,话一落,便见那原本慵懒散漫,兴致恹恹的伍天覃忽而双眼一眯,直接嗖地一下从倚躺在椅子上变得瞬间正襟危坐了起来。 而后,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大,半晌,便又重新躺了回去。 一时,想到早前那小儿嘴里冷不丁胆大妄为的冒出的那句:“横竖我是不喜欢女人的,我便是要喜欢,喜欢的肯定也多是男人”。 这话不知怎地一时钻入脑海,伍天覃当即用力的攥紧了手中的折扇,脸上却是嗖地一下紧紧眯着双眼,一字一句道:“哼,入了爷的院子便是爷院子里头的人,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呢,关其他不相干的人何事?” 说着,伍天覃将扇子一收,紧紧捏在了手中,微微抿着唇道:“想从爷的院子离开,除非是被横着抬出去的。” 伍天覃一字一句抿嘴道。 俞氏闻言顿时蹙了蹙眉,远远看了儿子一眼,道:“你这日日喊打喊杀的,可别吓着了几位妹妹。” 说着,见儿子面上复又不快了,还以为是因着提了瑜儿的缘故,便也不作多想。 见这么些年了,这父子三人还闹成这样,便不由有些无奈,又有些心软。 最终,俞氏心微微一松,便一脸迁就道:“如此,便随了你去罢,左不过一个小厮奴才罢了。” 如此,这一遭方才揭过。 话说这日伍天覃在正房配合着测量了身段尺寸,因心里头不大顺畅,没坐片刻,便又回了凌霄阁,可方一踏入凌霄阁,便又觉得心中怒气未消,转身便又出了院子,直接出了府,至晚方归。 第50章 话说自那日以后,元宝儿虽躲过一灾,却不可避免的成了“万人嫌”,因他嘴里的“讨厌女人,歪歪叽叽的,跟个蚊子蜜蜂似的”这些话,得罪了女人堆,一个个见了他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往他头上扔瓜子皮。 却又因“便是要喜欢,也多喜欢男人”这一番话不可避免的得罪了男人堆,一个个远远的见了他都脸色大变,纷纷避之不及,唯恐与他牵连上了,便要被他给一把纠缠上了似的,或遭人打趣取笑。 整个凌霄阁上下,除了常胜偶尔给他安排任务外,竟无一人与他说半句话了,就连同屋的长寅睡觉时都紧紧抱着被子,一脸警惕又慌张的看着元宝儿道:“那什么,宝儿小老弟,俺……俺是要给咱家传宗接代的,你……你能不能甭打俺的主意?” 元宝儿一听,顿时给气乐了,瞬间脱了鞋子便朝着他脸上招呼了去,冷笑一声道:“你平日里不照镜子的么,就你那歪瓜裂枣,长得跟个瘦猴似的模样,母猴见了你都被吓跑了,塞到小爷嘴里小爷都嫌咯牙,少在这里歪歪叽叽,当心小爷一拳揍扁你的瘦猴脸!” 元宝儿一脸气势凶恶的朝着长寅挥了挥拳头。 吓得长寅一把缩了缩脑袋,将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半晌,却又有些郁闷道:“我当真长得有那么磕碜么?” 说着,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黑脸。 元宝儿 第39节 半晌,又忍不住睁着他那双猴子眼,一脸好奇的瞅着元宝儿道:“那……那你喜欢啥样的?常胜大哥那样的?还是前儿个与你私会……哦,不会,是前来瞧你那个,厨房那个叫小六还是小七的那样的?该不会……该不会爷那样的罢,你跟我说说呗,我保管不笑话了。” 长寅一脸八卦打趣着。 元宝儿听了瞬间冷笑一声,凑到长寅床榻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老子喜欢老爷那样的!怎么着,你改日替我张罗张罗?” 这话一落,瞬间吓得长寅脖子一缩,立马四下张望着,一把护着自己的脖子哆哆嗦嗦道:“宝儿,你……你瞎说个什么胡话,你这话若是……这若叫旁人听见了,你的小命就不保了,便是太太良善,也保管留不了你这大逆不道的小命!” 元宝儿却阴着脸笑眯眯道:“不打紧,若是哪日死了,我定找个垫背的,这样的话他日下了黄泉,路上便也不孤单了,咱俩横竖交情好,我看便拉了你作陪呗。” 元宝儿漫不经心的说着。 说完,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口吞了,便颠颠往外去了,徒留下长寅苦着脸苦哈哈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好了好了,我往后不拿你寻开心了,再也不打趣和取笑你了,你……你就好生当差罢,再莫要惹事了,算我求你了。” 长寅一路哀求着目送着元宝儿去当差了。 只觉得自打这元宝儿来了后,是日日心惊胆战,心惊肉跳的,连歇也歇不好,生怕哪日便遭了连累去。 话说元宝儿去了前头院子,一大早的院子里头倒是人来人往,却一个个见了他不是冷哼一声,就是白眼一翻,元宝儿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在院子里看守了片刻,没一会儿,厨房送了早膳过来,元宝儿就留在了院子里没有进去。 自那日后,伍天覃对他极为不待见,一连着三五日将他当了空气,权当没瞅见他这个人似的。 再后来,他一踏入了那屋子那活阎王便喊茶,元宝儿给他倒了茶,可伍天覃却喝斥一声:“拿开你的脏手!” 片刻后,又叫人给他脱鞋捏脚,屋子里头分明只有他一人,元宝儿便凑了过去给他脱鞋,结果方一凑过去,便立马挨了一脚道:“哪个让你碰爷的,爷的脚岂是你的脏手可以触碰的!” 然后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使唤人倒是使唤得厉害,可无论元宝儿作甚,他永远都不满意,不是将茶吐在了他的身上,便是将盆掀翻,将茶碗给扔碎了去,一趟趟的,故意折腾糟践着他。 故而,院子里的人素来知道见风使舵,便比以往更加嫌弃得厉害。 长此以往,元宝儿便渐渐不乐意往里头钻了。 这日,元宝儿蹲在门口死活不进去了,蹲了片刻,见正屋里头忙活了起来,没一会儿,又见一群小丫头眉飞色舞的从西侧的游廊尽头簇拥而来,东侧游廊通往后屋,里头厢房,此间七八间,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住在那里。 而西侧的游廊后头便是管事之处,相当于院子里的后勤,往日里院子里的丫头婆子用饭都在此处。 见一个个欢声笑语的,且一个个手中捧着个钱袋子似在数钱,元宝儿目光一睁,陡然想起了起来,如今是月中,到了该发月钱的日子。 太守府每月十五发上月月钱。 元宝儿算了算日子,好家伙,他来了这凌霄阁快个把月了,日日遭受打骂,人都过糊涂了,以往,每月巴巴就是盼的这一日,如今来了这倒是险些一下子将这件天大的事给忘了。 听长寅说,他的月钱有一两银子,是元宝儿原先在厨房时的两倍。 一两银子? 如今元宝儿与长寅同屋,想来也是也是一样的月钱。 这样一想,元宝儿不由朝着正房里头探了一眼,见风平浪静,便将袖子一撸,颠颠朝着游廊西侧淌了去。 一路上,遇到丫头婆子无数,全部成群结队的从西侧游廊后头出来,一个个见了元宝儿便捏着嗓子冷讽道:“哟,这不是咱小姐妹么?” 话一出口,瞬间笑翻了一片。 “好男不跟女斗。” 元宝儿翻了个白眼,才懒得搭理这些长舌妇们,直接长驱,直入,一口气冲到了饭堂,正好远远的瞅见问玉姐姐坐在椅子上正在轻清点账本,一旁桃欢坐在一侧巴巴数着铜板,将零落的铜板穿成串。 元宝儿一口气冲了过来,将双手撑在桌子上,气喘吁吁道:“问玉姐姐,我……我来领月钱。” 话一落,立马拍着胸口,喘得肺疼。 桃欢见到他这样,立马放下铜板给他倒了杯水,元宝儿也不客气,直接一口干了,一抬眼,只见问玉姐姐笑着看着他道:“你跑这么快作甚,跑得再快也没用,因为啊你的月钱在常胜那里领。” 问玉说着,将手中的账本朝着元宝儿跟前一晃道:“我只负责分发院子里几个丫头和婆子的,你们的都从常胜那边走,不过——” 问玉说着皱了皱眉,道:“不过你们小厮的月钱这日早于丫头们一日发,昨儿个不就发了么,我记着,今儿个常胜告了一日假,所以特意在昨儿个夜里提前一日发了走的,怎么,没发你的么?” 元宝儿听了有些懵道:“没发我的啊,我昨晚休息,吃完饭就睡下了,听都没听过这事儿。” 问玉又道:“是不是你同屋的长寅代你领了。” 元宝儿一听,便飞速丢下一句:“我去找他。” 话还没说完,转头跑没了影。 问玉顿时笑了笑,盯着元宝儿的背影喊了遭:“你跑慢点儿,那银子又不会长脚跑咯。” 话说元宝儿一口气跑回了屋子,将睡着了长寅从床上一把拽了起来问道:“你的月钱领了么?我的呢,你是不是替我领了,快些拿来,小爷缺钱缺得厉害。” 长寅睡得口水直流,被元宝儿晃得摇头晃脑的,还以为天塌了下了,一睁眼见原是宝儿,只苦着脸,一脸睡眼惺忪,揉着眼睛道:“我的个小老弟啊,什么月钱啊,哪儿有你的月钱?只有我一个人的,胜哥说你十五后头来的,你的月钱归厨房那头发。” 话一落,元宝儿便将长寅一扔,一阵风似的巴巴朝着厨房跑了去。 长寅后脑勺被他砸在床沿上,瞬间疼得哇哇直嚷,瞌睡全无。 “去去去,什么月钱不月钱的,你如今是凌霄阁里头的人呢,怎地还跑到咱们这厨房来讨要月钱来了,元宝儿,你莫不是想吃双头罢,打从二爷的院子领了,还想从咱们厨房再吃上一份,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去去去,别碍事儿,如今你已不是咱们厨房里头的人呢,以往在厨房时有老崔护着,如今可再没人任由你耍横了!” 话说,元宝儿冲到厨房去找小李师傅讨钱,不想,他话一落,却见小李师傅冷笑一声,一脸奚落说着。 说完,将账本一合,见元宝儿咬着牙死死盯着他,小李师傅便眯着眼道:“杨三,王松,替我将这捣乱的小畜生给扔出厨房去。” 话一落,杨三和王松二人将袖子一撸,一人提着元宝儿一条胳膊,直接将他整个轻而易举的一把提了起来,朝着院子外头便是一扔。 “呸,娘娘腔,你个喜欢男人的死变态,咱们厨房都是纯爷们,惹不起你这不男不女的死太监,往后再来厨房,老子见你一次吐你一次。” 杨三一口口水吐在了元宝儿身上,被他躲了去。 元宝儿一溜烟从地上跳了起来,见杨三,王松二人一身横肉,撸着袖子便要与他对干,顿时咬咬牙,也回吐了一口口水,冲着杨三一字一句咬牙道:“杨三,回去转告你师傅,今儿个这一个月的月钱不给老子发,老子便搅得他整个厨房天翻地覆,老子说到做到!” 话一落,元宝儿骂骂咧咧返回了厨房。 也不去当差了,气得直接回了屋,扯开被子将脑袋上一蒙,直接睡起了大觉来。 哼,没给他发钱,他娘的不干活了。 第51章 “人呢,一个个都死绝了?” 话说,这日伍天覃要外出,一早便命人将马车备好了,吃完早膳后,他便踏出了正房,不想,一眼望去,整个院子空落落的,别说一个人影,就连半只蚊子都没看到,伍天覃当即眯着眼摇着扇子喊了一遭。 这道雷声一起,瞬间将整个院子都震了几震,不一会儿,正房内,两侧游廊下的丫头婆子们纷纷鱼贯而出,一个个战战兢兢纷纷跑了出来。 因这日伍天覃要外出,院子里的随从会接手侍奉主子,通常留下几个送爷外出,余下的这会儿都窝在后头用早饭呢,故而,这一声雷响,是顿时吓得一个个扔了碗筷,立马赶了过来。 只见那伍天覃阴着一张脸,对着整个空落落的院子面露冷色。 丫头婆子们悉数簇拥了过去。 等了片刻,才见个末等随从得旺气喘吁吁,战战兢兢跑来,脑门上冒了一脑门的汗,半个背俨然都要湿透了,可见他的行色匆匆。 得旺极少有机会伺候伍天覃,这会儿一来,见他面露黑脸,当即哐当一下跪在了台阶下,战战兢兢道:“爷,小的……小的来迟了,小的……小的去备马了,马……马车已备好了,爷……爷请。” 得旺颤颤巍巍的说着。 不想,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当即悠悠下了台阶,随即缓缓抬脚,便一脚便踹在了得旺身上,眯着眼悠悠道:“怎地就你一个狗东西,你也配伺候爷?其他人呢?” 伍天覃神色淡然的说着。 话一落,便见问玉立马上前一步道:“爷,四喜日前告假回老家探亲了,常胜城外的老奶奶八十大寿,爷昨儿个准了他假的。” 一时,伍天覃跟前贴身伺候的两个都告假了,故而这才导致跟前缺了人手。 问玉这话一落,便将那伍天覃板起了脸不说话。 问玉想了想,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又道:“今儿个院子里是元宝儿当差,元宝儿人呢,方才还在院子里头转悠,这会儿去哪儿呢?” 问玉缓缓问着。 桃欢上前一步道:“方才好像瞧着他去厨房了。” 又有一人道:“早回了,我……我刚刚便见他一脸怒气冲冲的从厨房回了,然后闷头往后头去了,应当……应当是回屋了。” 问玉听了,便冲着桃欢道:“速速去将元宝儿唤来,常胜,四喜二人一走,院子里本就缺了人,如今主子跟前没人伺候,赶紧将他唤了来。” 问玉这话一落,便将那伍天覃忽而将袖子一甩,只冷着脸,道:“哼,爷亲自去请,爷倒要瞧瞧,这一大早的一个个的在躲什么懒!” 话一落,伍天覃背着手,面色阴沉的朝着后头下人房一步一步踏了去。 话说伍天覃这一去,不多时,整个院子便四处传开了,院子里的人一个个口口相传道:“又闹阵仗了,快,快,敲锣打鼓来瞧好戏罢?” “又哪个惹祸呢?也不怕惹祸上身?” “除了那元公公,还有哪个,横竖有那元宝儿在的一日,往后这院子里头哪还有个清净,不如苦中作乐,热闹一回是一回。”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不一会儿,远远的,悄悄地跟了上去。 问玉有些不放心,也过去了。 话说这下人房在凌霄阁的后门西角,最是荒凉,往日里少有人来,相传后头那口井里死过人,便一个个不敢从这儿过,元家一家走马上任前,已荒废了好些年的,还是这伍天覃在凌霄阁住下后,他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多,整个院子这才一下子活络了过来,不过依然没人往那住,便留给了两个守院的小童。 伍天覃背着手大步而来时,只见外头枯叶丛生,也不见人打扫,屋子不大,约莫两三间,另外两间上了锁,看着像是堆了杂物,剩下一间,两扇门紧闭着,四扇窗门倒是全部敞开着。 伍天覃许是嫌弃加下脏乱,远远停了下来。 问玉忙指着那敞开的窗门道:“爷,就是此处了。” 说着,正要打发人去喊门,不想,话还没出口,忽而远远闻得一阵细微鼾声响起,透过敞开的窗户直接到了外头。 院子众人见状,不由面面相觑。 伍天覃耳力更要好过旁人不少,在外人耳中,是细微鼾声,可到了他的耳朵里,便是鼾声震天了。 好,好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真真是好的很! 他就说,一大早的不见人。 大白日的不上前伺候着,竟跑到屋子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伍天覃当即冷笑一声,只背着手,几步上前,抬脚便是一脚直接将两扇紧闭的大门一脚踹开了。 一入内,骤然闻得屋内鼾声响彻,险些要将屋顶给掀翻了。 只见东角两个床榻一横一竖摆着,上头躺着两个人,裹着被子,然而床榻上的人睡得如同死猪,这么大的声响,竟还未被惊醒,一个个未曾发觉,不过片刻,有人浅浅翻了个身。 伍天覃见了瞬间额头上冒出了两根青筋,当即抬脚便又将屋子中央的那张桌子给一脚踹翻了,桌子上摆着一套白瓷口的茶具,瞬间翻滚在地,应声而碎。 屋子响了这一声巨大声响后,床榻上那两个死猪这才吓了一跳似的,嗖地一下终于惊醒了。 只见一人揉了揉眼睛,嘴里骂骂咧咧骂了一声:“哪个龟孙子吵了小爷大觉!” 元宝儿 第40节 另外却是猛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道:“地震啦?天塌了?” 话说长寅睡得死,被这地动山摇的动静惊醒,当即吓得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不想一抬眼,瞅见屋子中央那张地狱修罗似的面庞后,长寅脸上一怔,嘴里喊了声:“爷……爷?” 话一落,只以为自己做梦了瞧错了,拼命抬手往眼睛上一搓揉,再次定睛一看,顿时差点儿吓得三魂丢了六魄,浑身直打哆嗦了起来。 人一慌乱,都忘了下床,见那伍天覃板着脸,面上铁青的从天而降,立在了他的屋子里,当即在床上跪着磕了个响头道:“爷……爷,您……您怎么来了,小的……小的见过爷!” 不想,他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面色森然,盯着那小童一字一句冷笑道:“好个狗胆,不想爷这院子里头竟养了这般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爷的院子要被你们这些狗东西给糟践了去,来人,将这两个狗东西拖下去,一板子打死了!” 伍天覃盯着床榻上两个睡眼惺忪的狗奴才一字一句怒火中烧的说着。 他这吩咐一下,顿时吓得长寅脸色一片惨白,当即啪嗒一下,直接从床榻上一路滚落了下来,长寅一路连跪带爬的爬到伍天覃脚边跪下,边跪边猛地磕头,哆哆嗦嗦,浑身发颤的求饶道:“爷饶命,不知小的犯了何事,小的……小的没躲懒啊,小的……小的昨儿个夜里当值,从晚膳后一直守在了院里,一直守到了天大亮了这才回来睡觉的,小的眼下才刚闭眼,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求爷饶命,求爷饶命啊!” 长寅抱着伍天覃的脚磕头求饶着,浑身发颤着,早已吓得痛哭流涕了起来。 伍天覃闻言,眯着眼盯着匍匐在他脚边的小儿,当即眯了眯眼,而后,抬脚一踹,将长寅一把踢开了,随即嗖地一下抬眼朝着床榻上另外一道身影上瞧了去。 却见床上那小儿此时此刻瞌睡分明已醒了大半,却既不见过来参拜,又不见过来求饶,只抱着被子神色木然的盯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眼里一片空洞,可细细看去,又仿佛从那双空洞洞的大眼里看到了一丝轻蔑似的。 伍天覃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眼,见到这副神色,顿时脸色再次一变,只单指着远处那元宝儿,一字一句冷厉道:“元宝儿,你知错了没?” 却见那元宝儿依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眼神,落入一个奴才的眼里,早已是胆大包天,一副挑衅的味道呢,伍天覃当即嘴里怒斥一声“好”,话一落,便举着扇子,朝着那元宝儿脸上远远指着,一字一句冷声道:“将他拖下去,给爷打,打到认错为止!” 元宝儿听了这话,面上却丝毫不见任何惧意,嘴角似乎还微微一瘪,半晌,只将被子一拉,复又重新躺了回去,神色淡淡道:“不用劳爷费手,我自个儿将自己闷死得了,横竖今儿个不死,明儿个也得死,反抗是死,听话乖觉是死,怎么都是个死,倒不如早死了早超生了。” 元宝儿轻啧一声。 话一落,将被子一线掀,便将自个裹得严严实实。 他这副“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犯上作乱“又“漫不经心”“熟视无睹”“无惧一切”的模样瞬间是气得伍天覃额头上的青筋又多冒了两条。 伍天覃只噌地一下将手中的扇子撑开,一边板着脸飞速往自个身上扇着,一边见丫头婆子全都缩在边上不敢过来,当即喝斥一声:“人呢?全都死绝了不成?” 这话一起,当即两个婆子匆匆颤颤巍巍赶了过来,一把颤颤悠悠的跑到那床榻前,将被子一掀,将床榻上的元宝儿一把从床榻上拖了下来。 元宝儿也不挣扎,跟滩烂泥似的,被人拖到地上,又拖到了屋子中央,正要拖到屋子外头。 这时,问玉见状似有些不忍,立马过来上前求饶了一句,道:“爷,元宝儿虽混账,却也没见过躲懒,今儿个这般还是头一遭,我看他今日死气沉沉的模样,莫不是其中有何缘由不成?” 话一落,却见那伍天覃往椅子上一坐,冷哼一声道:“能有个什么缘由,爷看这小儿就是欠收拾!” 问玉便给两个婆子使了眼色,两个婆子松开了元宝儿,元宝儿便瘫在了地上,问玉过去,放软了语气,道:“宝儿,你说,到底发生了何事,好好的差你缘何不当,怎地跑到这屋子里头躲起懒睡起大觉来了。” 问玉压低了声音,语气十足贴心温暖,仿佛带了几遭劝慰关心的味道。 元宝儿闻言梗着脖子不说话。 半晌,许是来了这凌霄阁久不被人待见,又多被人欺凌打骂,半晌,两行清泪冷不丁无故缓缓淌了下来,只那元宝儿忽而将脖子一梗,将小嘴一瘪,将小脸嗖地一下别乐过去,咬牙一脸委屈呜咽道:“没给我发月钱,我凭什么干活?” 这话一落,问玉一怔。 伍天覃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半晌,微微蹙起了眉头,神色似也有些微怔。 第52章 伍天覃一时看了看元宝儿,又扫了身侧问玉一眼,冷不丁地被这一席话一时给怼得——有些懵? 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月不月钱,干不干活的。 伍天覃当了二十来年的主子,还是头一遭遇到如今这情境,一时被这话怼得有片刻的微怔,倒也不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唬住了,而是,他活了二十余载,还是打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场面,他一个当主子的,哪里辩过劳什子月不月钱的事? 这档子末流小事哪配轮到他这个当主子的操心? 所以,今儿个眼前这一幕唱的是究竟是哪一出戏码,叫做……讨钱?还是叫做……罢工?亦或是叫做……罢工造反? 呵,好家伙,一个奴才这如今是要翻到他的头顶来算账来了么? 伍天覃短暂的愣神过后,一时只觉得又气又笑。 半晌,只微微挑着眉悠悠朝着远处那罢工小奴身上瞅去。 话说此时的元宝儿已被两个婆子拖到了门口的位置,婆子一撒手,他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大腿并拢,两条小腿撒开,跟只八爪鱼似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说这话时,他咬牙抬起了下巴,拼命仰着脸,忍着泪,小脸朝着屋子外头高高仰着,一副倔牛似的死倔模样。 可声音里却透着一丝微微的哽咽和颤抖,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着,可见里头的委屈和愤恨之意。 远远的看去,倒是有几分可怜模样。 伍天覃此时坐在室内,这个时辰,外头太阳早已经高高挂起了,外头艳阳高照,屋子里却有些昏暗荫凉。 从伍天覃这个方位远远看去,只觉得一抹灰白交错的光芒投射,笼罩在门口那道身影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中,叫人一时将人辨不真切,只觉得浑身微光闪闪。 不过,那小奴生得圆润,尤其是那张小脸,圆溜溜的,圆头圆脑的,虽看不清具体面相,可在那明暗交替的光影里,却将他那张圆滚滚的侧脸描绘得清晰无疑。 伍天覃还没有见过那样圆滚的脸,许是角度所至,看不到口鼻,看不到眼耳,任何突起的五官全都看不到,只看到了一张微微鼓胀圆滚的侧脸,圆得像是半瓣圆溜溜的屁股,又像是那天庭上王母娘娘坐席上最饱满圆润又最娇艳欲滴的蟠桃。 伍天覃盯着那张圆滚滚的脸,半晌,这才渐渐晃过神来,原本满腔怒意一时也不知缘何,好似在这一刻快要全然化为乌有了似的。 看着远处瘫坐在地上的那小奴,一时忽而想起,好似自打这元宝儿来了凌霄阁后,他这院子是日日被大闹天宫,至于那小儿,不是被踹翻在了地上,就是被踹趴在了地上,不是被吓得双腿发软,失魂落魄,便是被吓得……吓得尿裤子? 要么便是被倒挂在树上,险些被人一把捆了扔到那护城河喂鱼? 他年纪小小的,怎地就这般能折腾呢?活似个小王八似的,打不死,也灭不了的。 这样一想,又悠悠抬着眼朝着那固执又犟气,单薄又茂盛,清瘦却又无比坚韧的狗尾巴草身上远远探了一眼,伍天覃脸上原本的怒火中烧淡了大半,不过脸上依然带着三四分威严,只微微眯着眼,半晌,冲着远处那道身影缓缓道:“怎么回事?你好生说来。” 伍天覃见那小儿话中有些缘故,语气倒是松了两分。 不想,他这话一落,却见那小儿仿佛蹬鼻子上了脸,只冷不丁抬手朝着脸上的眼泪一抹,又将下巴往上高抬了几分,脸上的愤怒好似更要大了两分,只咬着牙关梗着脖子一字一句继续愤恨道:“哼,好生说有用么,有个屁用,有个劳什子好说不好说的,好生说了我的月钱会还给我么,不给的话,说了有个屁用!” 元宝儿梗着脖子闷头说着。 整个人好似俨然浸在了领不到月钱的愤恨和气愤之中完全无法自拔。 语气便要抑制不住的跋扈了起来。 他这大逆不道的话一落,骤然只见整个屋内屋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的双眼看着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了,是大气不敢再出一下。 心道:这小儿魔障了不曾?竟敢这般跟主子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伍天覃脸上好不容易消散了大半的怒意再次满满的蓄满了。 伍天覃这人从不心慈手软,就刚刚一不留神心软了那么半寸,不想,竟被啪啪打了脸了。 对方丝毫不感恩戴德,竟还开起染坊来了。 伍天覃只嘴角微微一抽,半晌,缓缓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时,他强自忍着太阳穴处的阵阵暴跳,只微微呼出了一口气,良久,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那不长眼的小儿嗖地一笑,二话不说便一字一句道:“给爷拖下去,打!” 说这话时,伍天覃虽在笑着,可那笑声却让心惊胆颤。 这骤然变冷地声音与方才的温和之声俨然成了天壤之别。 这话一起,叫周遭众人齐齐一震。 元宝儿方才还沉浸在咬牙切齿之中缓不过神来,这会儿见那伍天覃的声音如雷,便不由将脖子一缩,又见那两个婆子复又齐齐凑了过来,整个人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刚刚……刚刚自己顶撞了那活阎王? 元宝儿当即紧咬着唇,片刻后,复又立马梗着脖子强自挤出了两滴眼泪咬牙切齿一鼓作气道:“打便打,要打便一口气打死了我罢,我上月白干了一个月的活,一日假未请,派活的倒是一个二个,一十个二十个的派,没日没夜的将人当牛当马的使唤着,可到了发钱的时候却一个个提着裤腰带转眼跑没影了,怎么着,哪个黑心腌臜货竟连个跑腿小儿的月钱都敢卷,爷不去将那贪墨银钱的臭狗屎打死,反倒是要将我这个无辜小儿打死,打死便打死了罢,横竖,每个人干活都有钱领,唯有我元宝儿干了活却四处领不到钱,日日挨罚挨打挨冤挨骂便也罢了,如今却连个糊口的月钱都不给了,要钱没钱,要尊严没尊严,活得还不如猪狗自在,爷今儿个一板子打死了我,倒得了个自在!” 话说元宝儿梗着脖子扯着嗓子一字一句大声嚷嚷着。 声音越嚷越大。 边嚷边哭,边嚷边叫。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起先还有些愤愤不平,说到最后,细数这个把月来的所有委屈和迫害,顿时悲愤和哀怨顿从胸腔滋滋而生。 说到最后,只见那元宝儿只一边淌着泪,一边扯着嗓子嗷嗷道:“命虽小,钱为大,横竖不给我发钱,日后休想我干活,我一日活儿也不会干,半日活儿也不干,要么将我给打死,要么将我的月钱还了我。” 说到最后,只见那元宝儿朝着地上便是一躺,只一边抹泪,一边蹬脚,竟当众耍起横来了。 两个婆子要来扯他,被元宝儿一脚踹了走道:“老货,敢拽小爷!起开!” 一人要来扯他的手,便被元宝儿张开五指朝着手背上狠挠了一把,一时疼得那老婆子“哎哟喂,俺的个娘呢,俺的一把老骨头给你拧断了呢”。 只见那元宝儿躺在地上,有人来抓他时,他便跟个泥鳅似的,四下滑溜着,又跟只小龙虾似的张牙舞爪着,以一敌二,是扰得两个婆子被踹被挠了几脚几下,却压根近不了他的身。 眼前的这一幕活比大街上耍杂耍的还要厉害生动,一时瞧得屋里屋外各个瞪大了双眼,瞧得所有人一脸目瞪口呆。 眼看着整个屋子要被他一人给掀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砰”地一声,伍天覃抬手便朝着桌子上用力一拍,瞬间整个屋子里头一震。 那屋子中央二老一小的猴把戏这才齐齐停了下来。 两个婆子眼尖,立马忍痛怒骂的退了下去。 二人一走,便见那元宝儿一人直挺挺的躺在了屋子中央,忽而躺尸似的,一动不动了。 伍天覃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在地上一顿乱滚,以一敌二的,破罐子破摔的小儿,一时微微板起了脸。 半晌,忽又见他拧着眉头,不由抬手朝着太阳穴,朝着耳朵里挠了去。 那小儿一口一个钱钱钱的,落到了伍天覃耳朵里,只有满耳朵的钱钱钱。 他一边哭一边叫,一边踢一边踹,竟还跑到地上乱滚着,简直比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来得刺耳磨人。 平白叫人头疼得厉害。 伍天覃只觉得太阳穴滋滋滋的直乱跳着。 这样想着,伍天覃只阴着一张脸从椅子上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屋子中央,走到了那元宝儿跟前,居高临下的将人死死盯着。 只见此时的元宝儿大闹一场后,这会儿浑身凌乱不堪,脚上的靴子踹飞了一只,一只歪歪斜斜的套在脚上,一只连裹脚布都踹飞了,因在地上乱滚了几遭,浑身灰尘,衣襟歪斜,头发半落,整个疯婆子似的。 尤其是脸上,沾满了污垢灰尘,一张白白净净,如同瓷器似的小脸成了块破瓦砾了,肮脏不堪。 见伍天覃过来,元宝儿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既不像刚刚那样乱滚挣扎了,也不像刚刚那样哭哭啼啼,乱吼乱叫了,只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的躺在那里,如同一具尸体似的,一副悉听尊便,任人宰割的模样。 伍天覃面无表情的将人盯着,恨不得将人一把踩死了了事,良久良久,却是忽而抬脚朝着元宝儿腿上便是一脚踹了去,而后微微眯着眼冲着脚下这具躺尸微微咬牙道:“好个混账狗东西,爷竟不知你还是个大无赖,还有着这样一身好本事。” 伍天覃淡淡讽刺着。 元宝儿 第41节 语气里头却又似乎透着一丝咬牙切齿,恼恨又无奈的味道。 只觉得这小儿就是坨臭狗屎,踩罢,嫌脏,不踩罢,嫌臭,真真是恨不得将人一板子打死了了事。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揉了揉脑门,最终冷哼一声道:“有本事你今儿个便在此处躺上一日。” 说完,伍天覃忽而将扇子一撑,打开了,伍天覃扫了脚下那小儿一眼,目光一抬,只一边飞速摇着扇子一边远远朝着对面问玉脸上问去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来说。” 第53章 问玉想了想,便立马将府里怎么派发月钱的一应流程详细禀出,道:“禀主子,院里每月是在当月月末或者下月月初时上报各个院子里头的月钱细则,然后每月月中派发上月的月钱,因元宝儿是上月月中派到咱们这个院子里来的,按照往日里的规矩,若是他是十五后来的,那么他的月钱便多由原处派发,若是十五前来的,便多由后来的地方派发。” 说到这里,问玉便远远地朝着直挺挺的躺在那儿那具生无可恋的躺尸上看了一眼,半晌,不由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早会儿元宝儿到我这来领取月钱,不过元宝儿的月钱打从常胜那儿走,可昨儿个常胜告假了,我便以为他的月钱被同屋的人代领走了,便要他向同屋子的长寅发问,许是他问了长寅,常胜那里并没有他月钱的动向,又跑到了他原来当差的厨房那头发问了,想来厨房那里也没他月钱的着落,便以为他的月钱被哪个贪墨了去罢,这才气得撂挑子不干的。” 问玉三言两语的便清晰无误的解释了月钱派发的流程,及元宝儿罢工搞事的缘由。 伍天覃听了,沉吟片刻,只微微挑眉道:“这狗东西上月什么时候来的?” 问玉想了想道:“奴婢约莫记得他正好是十五那日来的,所以这日子有些含糊,正好处在月中,想来常胜认为他的月钱这月该从厨房那头走,厨房那头又以为他的月钱打从院子这头走,导致两边都没报他的账,便漏了这茬罢,所以才导致元宝儿两头都讨要无门。” 问玉说着,看了那伍天覃一眼,又道:“其实府里人口杂多,以往也不是没有漏过,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个难题,这月漏了,查明后,待下月一起报上便能一起补发了,无非就是再等上一个月的时间罢了!” 然而,问玉这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抬眼朝着那满屋子打滚的身上复又多看了一眼,顿时嘴角微微一抽。 哼,那是个能多等得了一个月的人么? 还压根没查明缘由,便差点儿要将他这凌霄阁也拆咯。 问玉便也顺着伍天覃的目光复又朝着元宝儿身上探了一眼,心惊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也是,为了区区一个月的月钱,竟又哭又闹,又是喊打喊杀,又是在地上打滚撒泼,又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可谓竟闹得满城风雨,问玉就没见过比他元宝儿还胆大耍横的,也没见过比他这般看重钱财的,为了区区一个月的月钱,竟俨然一副连小命都不要了的模样。 一时,又微微抬眼,朝着那伍天覃脸上看了一眼。 问玉很快低下了头去。 “去将厨房那个领事的叫来。” 最终,伍天覃扫了横着躺在屋子中央的那个小儿一眼,眉头一挑,淡淡吩咐着。 话一落,他便又摇着扇子继续在椅子上坐下了,只慢悠悠的阖上了眼。 整个屋里屋外,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一时交换了个神色。 话说那长寅跑到厨房去宣人时,厨房里头的活儿干忙完不久,那小李师傅正由杨三王松师徒二人哄着回了屋子。 杨三拿了瓶酒,又盘了两碟花生米,并几个小菜来孝敬小李师傅,一大早上的,只听到杨三扯了嗓子道:“哼,元宝儿那小儿,师父,你知道他刚刚落荒而逃时嘴硬的扔下了句什么话么,呵,他说让徒儿给师父您带句话,说是定要搅得整个厨房天翻地覆不成,哈哈,真真笑死个人,就他那花拳绣腿的,若非长了一双利牙,跟条疯狗似的四处乱咬乱吠,徒儿一根手指头便能废了他去,他还搅得整个厨房天翻地覆,徒儿一巴掌便能将他拍得死得透透的咯。” 屋子里头,杨三一边倒酒一边拿着元宝儿被他们当成落水狗似的一把扔出去时一事哈哈轻蔑取笑着。 小李师傅一听,眉头顿时一皱,道:“那小子当真扔了这话?” 一旁的王松见状,立马道:“师公,那小子就嘴硬得利害,其实啊,甭说师父,就他那小胳膊小腿的,三个他元宝儿也压根不是松儿的对手,以往是看在那崔老头的份上这才对他忍让一二的,如今,呵,哪个还将他当回事儿,听说他在二爷那院子里头小命都要不保了,日日当猪做狗的,指不定哪日便要一命呜呼了,他也左不过在临死前挣扎乱吠几句罢了,师公担心他这话做什么?” 王松见杨三给小李师傅倒酒,他便也很快眼明手快的给杨三倒了杯酒。 小李师傅吃了半口,将酒杯放下,想了想,依然有些不安道:“你们往日跟那小儿小斗小闹的便也罢了,莫要将人欺辱得太过厉害了,那小儿……” 小李师傅冷哼一声,想了想,道:“邪气得紧。” 小李师傅说着,复又端起酒杯将剩余半口一口饮下,道:“既已离了厨房,往后无论何种恩怨情仇便都一笔勾销莫要再来往了。” 小李师傅淡淡说着。 杨三闻言,却抬手往那块缺了块肉的大腿处上摸了一把,咬咬牙道:“一笔勾销?呵,挖了他一块肉后,我杨三自会与他一笔勾销。” 三人正把酒言欢着。 不想这时朱梁匆匆抹汗跑了过来,神色匆匆的在外头大声喊道:“小李师傅,小李师傅,爷……二爷有请,您……您快过去罢?” 朱梁这话一落,顿时叫屋子三人神色大变。 小李师傅率先缓过神来,立马起了身,一把将门打开,微微瞪眼,冲着外头的朱梁道:“你……你说甚?哪个有请?二……二爷?二爷请我作甚?你……你该不会是听岔了罢?” 小李师傅一脸难以置信。 朱梁却道:“是二爷,这会儿正院子里头等着呢,什么听岔不听岔的,二爷院子里的人都来了,就在厨房门口等着呢!” 又见小李师傅抿着嘴,神色凝重了起来,朱梁便道:“您还杵在这作甚,二爷脾气不好,万万莫要叫他久等了。” 小李师傅闻言,一时抿嘴沉吟半晌,道:“我这就过去。” 说着,大步一跨,出了屋子,半晌,想起了什么,复又重新返回了屋子,跑到箱笼里翻找了一阵,往怀中塞了个什么,这才瞪了那齐齐发愣的杨三,王松二人道:“你们俩啊,惹祸惹到老子头上来了。” 说罢,拔腿便往外赶了去。 话说小李师傅直接被长寅领到了凌霄阁后头的下人房,一路上他争相发问,却见那跑腿小儿嘴角紧闭,一言不发,小李师傅神色便越发凝重了起来。 直到一路将他往院子后头的下人房领着,待入了那下人房后,远远只见里里外外簇拥了一大群人,可谓热闹至极,而他一踏入那房内,又见大门被踹翻了,屋子里的桌子,茶碗翻碎了一地,屋子中央,横躺了一小儿,只见他浑身脏乱不堪,衣衫凌乱斜歪,脚上的鞋袜尽飞,里头就好像被强盗打劫过了一遭似的。 不过,看到那地上的小儿是原先那厨房里头的混世小魔头元宝儿后,小李师傅便又觉得见怪不怪了,有他在厨房里头的每一日,厨房里头便没消停过一日,只是不想,如今来了这凌霄阁,竟也是同样一副场景。 只见那元宝儿一动不动的闭着双眼躺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死时活。 小李师傅心里头骇然不已,再一抬眼,便见里头上首那太守府里头真正的混世魔王伍天覃赫然端坐在那里。 小李师傅立马心惊肉跳的朝着地上一跪,连连磕了两个头道:“不知……不知爷传唤小的,可有何事?” 此时的伍天覃已缓缓睁开眼了,淡淡瞥了远处那厨子一眼,淡淡道:“那元宝儿说你贪墨了他的月钱,可有此事?” 伍天覃这话一落,小李师傅一听,瞬间脸色发白,连连磕头道:“禀爷,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小的在太守府十多年,向来兢兢业业,哪敢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自我代为收发厨房里头十余人口的月钱后,甭说贪墨,就连一个铜板也没有算错过啊,小的冤枉啊。” 小李师傅说着,立马扭头朝着身后那道横躺的尸首上飞快瞪了一眼,道:“定是这小儿满嘴胡诌的!” 小李说完,见上首那伍天覃复又阖上了眼不说话。 小李便一时咬咬牙,鼓足了勇气,立马又道:“禀爷,按照府里的规矩,这元宝儿来了爷这凌霄阁,那他这月的月钱便该走凌霄阁的账啊!” 说到这里,忽见那伍天覃缓缓睁开了眼,只定定的盯着他,目光颇具威慑力,小李师父脖子一缩,眼睛一转,便立马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的改了口道:“其实……其实是小的以为他这个月往高处走,来了凌霄阁攀上爷这处高枝便瞧不上咱们厨房里头那几个银钱了,便……便没给他往上报。” 说完,小李师傅立马朝着伍天覃狠磕了几个响头道:“都是小的懒惰,都是小的一时疏忽,还望爷责罚,求爷责罚!” 小李见形势不对,倒是反应迅速,立马一改方才的据理力争,开始拼命揽责求罚了起来。 果然,听到这里,只见那伍天覃严厉的锐利便淡了两分,半晌,只悠悠开口道:“既如此,那那小儿这月的月钱——” 伍天覃淡淡问着。 小李师傅立马哆哆嗦嗦道:“小的补,小的行事失责,该小的补上,该小的补上。” 小李师傅一边擦着汗,一边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两银子来。 这时,躺在他身后的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上的眼珠子忽而转了一转。 伍天覃便淡淡的往小李师傅身后的那具尸体上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狗东西,还装死呢?” 他话一落,便见小李师傅身后那具尸体忽而噌地一下诈尸了似的,忽而从地上一跃窜了起来,小李师傅只觉得背后黑影一闪,人还没恍过神来,与此同时,只闻得耳边一声:“老货,给老子拿来!” 便见手中的那块碎银子被人一把飞速夺走了。 小李师傅瞪着双眼一抬头,便见原先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尸体这会儿噌地一下跪坐在了他的身旁,只一边咬牙切齿的夺着银子往嘴里一塞,一咬,一边双眼朝着他脸上便是恶狠狠的一瞪眼道,只龇牙咧嘴,一脸凶恶的冲着他道:“敢贪墨我的银子,我要你老命!” 一时,竟张牙舞爪,凶恶跋扈至极。 哪还是刚刚躺在地上那具一动不动,像是早已死翘翘的尸体? 第54章 话说元宝儿这张牙舞爪,嚣张狠恶的面目一露,瞬间便引得一道犀利的目光稳稳朝着他脸上投射而来,元宝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便不期然的与屋子里端坐在上首的那伍天覃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只见那伍天覃正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瞅着。 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 元宝儿愣了一下,半晌,也不知怎地,忽而有些心虚似的,只将脖子一缩,咬牙老实了下来,很快将脸低了下去,然而他的小嘴依然在飞快的一张一合着,依然在小声骂骂咧咧着什么。 伍天覃远远的看着,只觉得远处那张小脸上就跟走马观花似的,时而咬牙怒骂,瞪眼凶恶,时而扯嗓开嚎,嚎叫哭闹,又时而委屈哽咽,默默淌泪,又时而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而后躺尸诈尸,伍天覃还从来没有瞅见过这般活灵活现,又遭恨又遭嫌的人。 这样想着,伍天覃摇着扇子缓缓摇了摇头,而后又抬手缓缓轻揉了下太阳穴。 一大早的,竟闹得他心神俱疲了起来。 “还杵在这作甚,下去罢,日后好生当差。” 最终,伍天覃目光微抬,扫了那厨子一眼,淡淡说着。 小李师傅闻言,立马感恩戴德的朝着那伍天覃复又磕了几个头,只哆哆嗦嗦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退下了,待出了那屋子,一直待出了那凌霄阁后,整个人这才彻底松懈了一口气。 然而出了院子后,他却将手往那院墙上用力的一撑,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心中想到方才杨三嘴里传达的那句:那小儿说要闹得整个厨房翻天覆地。 这般一想,这才后知后觉的惊出了一声冷汗了。 话说小李师傅一走。 元宝儿依然还跪坐在地上,一来,那伍天覃没叫起,还不知会怎么收拾他呢,这二来嘛,他双腿有些发麻了起来。 见屋子里静悄悄的,那活阎王端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元宝儿便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把玩着手中的那枚碎银子,一时用袖口将银子擦拭着,一时将银子塞进了袖笼里,又唯恐它掉了下来,一时又塞入了衣襟来,然而浑身松松垮垮,衣裳凌乱,一时又想将这枚碎银子塞入鞋子里,可鞋子歪歪斜斜套在了脚上,另外一只压根不见了去向。 横竖元宝儿跪是跪在了那里,看似老老实实,可手脚却没个消停。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尖的瞄到远处那一双大马靴缓缓朝着这边走了来,元宝儿整个人瞬间犹如一只野猫见到了敌人似的,整个后背脊都微微弓了起来,面上不显,然而全身早已是一副警惕攻击的架势。 直到那双大马靴几步踏了来,最终,落入了元宝儿的视线里。 元宝儿咬着牙,双目紧紧盯着那双脚,好似随时随地准备着,待那只脚踹上来的时候,自己好往哪儿躲。 正当元宝儿一脸警惕之际,这时,果真只见那伍天覃缓缓抬起了一只脚,元宝儿见状,瞬间,双目微瞪,就要飞速躲避,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而,嗖地一下,便又见那只缓缓抬起了的大马靴不知怎地,又重新落了下去,只在元宝儿周遭来回踱步了两步,最终,头上那双眼微微一眯,盯着他圆溜溜的头顶道:“元宝儿,你是掉进钱眼里了么?” 最终,伍天覃缓缓摇着扇子,盯着元宝儿的脑袋,瞥了他手中那两碎银子微微嘲讽着说着。 区区一两银子。 他道是多少银钱,闹得要死要活的,竟不过是区区一两碎银子。 为了一两碎银子,闹得一整个早上没个消停的。 伍天覃一时又气又乐。 元宝儿 第42节 只恨不得一脚踹了上去才好。 伍天覃这话一落,只见元宝儿微微鼓起了脸,仰头飞快瞅了那伍天覃一眼,许是见伍天覃这会儿脸色尚可,不算特别恐怖,眼珠子一转,不由抿了抿嘴,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声:“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声音虽小,伍天覃倒是听了去,嘴角微微一勾,嘴上却道:“银子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嗯?” 伍天覃语气带着三分威胁。 元宝儿闻言,便瘪着小嘴,不说话了。 伍天覃见状,这才冷哼一声。 半晌,盯着脚边这张脸,见他浑身凌乱不堪,头上的头发跟个鸡窝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比街头讨钱的叫花子还要脏乱凌乱,一时,便略有些嫌弃的后退了半步。 然而,再一看去,又见他此时微微鼓着小脸,许是方才哭闹叫嚣不止,这会儿眼睛,鼻头还有些微微泛红,一双眼湿漉漉的乱转着,像只雪地里探头探脑,撒泼逗趣的小松鼠似的,看着倒是有几分讨喜模样,虽遭恨,却也有些恨不起来,再一看,又好似乎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敢偷偷将白眼翻着,伍天覃一时又心气差点儿便又要往上冒了,最终冷哼一声,往元宝儿腿上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道:“爷如今替你断了这桩官司,将月钱给讨了回来,现下能好生当差了罢?” 说到这里,伍天覃便又眯着眼盯着脚边的元宝儿,微微警告道:“元宝儿,爷在忍一忍你,打从眼下起,你若再敢给爷惹是生非,爷非断了你这两条撒泼乱踹的腿不可!” 伍天覃朝着这小儿放了两句狠话,话一落,便又见那小儿仰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那双葡萄大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伍天覃看着,不知为何,心头一时微微泛痒,最终,复又补充了一句:“再挖了你这两只眼珠子喂狗吃,哼。” 话落,伍天覃便将扇子一收,大步往外走,边走边道:“备马,跟上来。” 一直到几步走到了门口,将要抬着步子迈出屋子时,一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伍天覃忽而捏着扇子眯着眼缓缓往后探了一眼。 此时,屋子中央,那元宝儿正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正欲不情不愿的跟上来。 伍天覃犀利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又从下到上的扫了一遍,最终,将目光嗖地一下准确无误的落到了元宝儿那只飞了鞋袜的脚上,伍天覃双眼一眯,只一时死死盯着。 只见那只脚丫子因在地上乱踢乱踩乱踹,早已沾了一脚的灰泥,脏乱不堪,然而,脏兮兮的灰泥下,依稀可见他的脚不过巴掌大小,竟是一只无比秀气又窄小的小脚,远远的看着,只见五个脚趾头胖乎乎的,圆滚滚的,上头的指甲盖透着一层淡淡的粉,像是往年沿海地带的专门给宫里头上贡的粉色珍珠贝壳似的。 又见脚面上脏兮兮的,却似乎遮掩不住脏泥下的那一抹白的晃眼的玉脂之色。 这一眼粗粗看去,只见白得晃眼,袖珍小巧,这小儿,竟生了一双女人脚。 伍天覃目光似愣了一下,只眨了眨眼,正要再探时。 这时,许是留意到了伍天覃目光的打量,远处的元宝儿仿佛愣了一下,而后,将那只脏乱的脚丫子嗖地一下飞快送后一藏,躲过了伍天覃的目光。 两人齐齐抬眼,对视了一番。 元宝儿白眼微翻。 伍天覃远远将人瞪了一眼,而后,冷哼一声,指着元宝儿道:“给爷换了这一身烂衣裳,简直丢人现眼。” 说着,甩着袖子大步跨出了屋门。 出去不久,只见那伍天覃懒洋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了起来,淡淡道:“一个个的,都不干活呢?下月的月钱不想要呢?” 这话一起,外头十余个丫头婆子立马嗖地一下,作鸟散状飞快散开了去。 话说那伍天覃一走,整个屋里屋外的人很快散去了,本以为这元宝儿今儿个必遭大难,竟不想,竟又大难不死,跟个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话说人都散去后,元宝儿这才一瘸一拐的悠悠爬起来,老神在在的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吃着。 这会儿,同屋的长寅双腿还在打颤了,见元宝儿还不紧不慢的吃着茶,长寅不由黑脸一瘪,瞬间哭丧着脸,火急火燎的催促道:“我的个宝大爷,爷让你赶紧换好衣裳过去伺候呢,你还坐在这儿吃给什么茶,还不赶紧换好衣裳过去,我的爷,你才是我的爷,宝大爷,我求求你呢,今儿个这一遭可不能再来了,再来,我的小命便要吓没了。” 话说长寅这会儿连说话嗓子都带着颤音了,见元宝儿神色淡然的,还有功夫吃茶,顿时心里是又佩服,又着急。 只不断哈着腰,劝阻又求着。 元宝儿一连着灌了三杯茶后,这才慢悠悠的扫了长寅一眼,道:“你在这儿杵着,小爷怎么换衣裳?” “好好好,我这便走,这便出去候着,你……你赶紧换罢,一会儿爷该等急了,便又要大发雷霆了。” 长寅晓得元宝儿的习惯,不喜人靠近,也不喜人围观他睡觉换衣裳,话一落,立马哈着腰跑了出去。 长寅一走,元宝儿立马将腰间的银子摸了出来,朝着枕头底下的一藏着,这才慢悠悠的换了身衣裳,边换嘴里边骂骂咧咧道:“哼,敢昧下老子的银子,老子的赎身钱也敢贪,老子跟你丫的不共戴天!” 元宝儿换好衣裳,那头长寅很快打了盆水来。 元宝儿洗了把脸,被长寅好说歹说着,终于劝去了院子里头伺候着,去时,那伍天覃已经到了二门,上马车了。 元宝儿这才着急了两分,巴巴喘着粗气赶了过去。 第55章 话说待元宝儿一路匆匆赶至二门外时便远远只见那马车上的车帘已经落下了,伍天覃那活阎王已上了马车,车夫也已牵起了马绳,好似随时随地要出发了,却又一直巴巴候着在原地,仿佛在等人。 “元宝儿,你快点儿,赶紧的,就等着你呢!” 得旺压低了声音,扯着嗓子朝着月牙门外的元宝儿低吼了一声,元宝儿便立马加快了步子跑了来。 过来时正好撞见另外一个随从在收马墩,元宝儿见了,顿时白眼一翻,感情他伍天覃平日里上马车时是踩着马墩上马的,那缘何头两回,非要踩着他的背上马车。 哼,元宝儿见状,顿时瘪着小嘴,心里头骂了一百句娘。 他以为又要像以往那般,随众人一般跟在马车后撵着,故而一过去,便将双手插在袖笼里,熟门熟路的来到了马车后头,有气无力的跟着。 不想,他方一晃荡过去,这时,忽听到马车里响起了一声慵懒散漫的声音,淡淡道:“上来伺候。” 元宝儿冷不丁听到马车里头的这一声,愣了一下,然后一想,这既没指名,又没道姓的,鬼知道使唤的哪个? 元宝儿正打算装作没听见,这时,得旺黑着脸过来吼了一嗓子道:“还不赶紧上去伺候,元宝儿你耳朵聋了,主子都等候你多时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过什么劲儿?还不赶紧上去伺候着。” 得旺过来撵着人。 元宝儿却有些不大情愿上去,嘴上小声瘪了瘪,道:“怎么就不是在使唤你呢,又没叫我,你哪只耳朵听到叫我了。” 元宝儿吊儿郎当的说着。 话落,马车里传来冷冷一声:“元宝儿!” 这声音与方才的懒洋洋的语调相去甚远,可见脸色已阴沉了几分,元宝儿听了,脖子微微一缩,听到这几个字,他仿佛能够想象到那活阎王眯着双眼,沉着张脸,面无表情,面露凌厉之色的神色表情,元宝儿当即眼珠子一转,嘴里应了句:“来了来了。” 话一落,将双手从袖笼里一抽,瞪了那得旺一遭,然后跟只猴儿似的,一溜烟窜上了马车。 话说元宝儿此生一共坐过两回马车,一回是两年前入太守府时,一回是上回出府,被人捆了扔进了马车险些再一把扔进了护城河喂鱼,不过那回他也曾坐上过这辆马车,不过是跟着马车一道坐在外头赶马。 这一回,算是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三回坐上马车了。 方一掀开帘子往里头一探,只叫元宝儿双目微微一瞪,只见这马车偌大无比,内里竟宽敞无比,压根不是他当年入府时所乘坐的那辆马车能够比拟的。 只见这马车里头就跟一间卧房似的,有寻常马车两个那么大,里头华丽如斯,里头东西更是应有尽有。 只见脚下铺的是上好的白色羊皮地毯,马车里的每一寸骨架皆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门口,窗口的车帘皆是用着上乘的苏州雪绣所缀落成,就连马车门口两旁的车帘挂钩都是用黄金打造的,故而往里头一走,便觉得富贵逼人。 又见那马车里最里侧设有一方软榻,榻上正中央的位置摆放了一方小几,小几上设有一方棋盘,棋盘旁是一副上等的白玉茶具,小几上摆放了四个果碟,碟子里头水果点心一应俱全,远远探去,里头桩桩件件皆是精美奢华之物。 而那小几后头两旁分别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几个软枕,此刻,那伍天覃便脱了鞋,歪在了其中一个软枕上,正姿势悠闲的晃着腿,懒洋洋的抬着眼,朝着刚刚上车的元宝儿脸上看了来。 见元宝儿似有些束手无策的杵在门口的位置,仿佛无处下脚,伍天覃只微微牵了牵嘴角,嘴里冷声一声:“土包子。” 话一落,伍天覃懒洋洋的闭上了眼。 元宝儿见那伍天覃闭上了眼,便伸出舌头,朝着伍天覃方向做了个鬼脸,而后朝着门口边角的软凳上坐下。 一屁股下落,只觉得软软乎的,元宝儿不由在软凳上颠了巅屁股,又一时抬手摸了摸金光灿灿的车帘,窗帘,见那车帘旁的挂钩仿佛是用黄金打造而成的,元宝儿心里嚷了声“爷的个乖乖”,又骂了声“杀千刀的败家子”,而后不由抬着小手往那黄金挂钩上摸了一把,正要一把塞入嘴里咬上一口,辩一辩真假,这时,只见那软榻上之人忽而懒洋洋道:“坐那么远,还怎么伺候人?” 元宝儿一听,便依依不舍的松了那黄金挂钩,迟疑了片刻,屁股一抬,凑到了那伍天覃跟前坐下了。 不想,他方一坐下,便见那伍天覃双眼一睁,只微微瞪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离得这样近,一身脏气都窜到爷的身上来了,滚远点儿。” 伍天覃淡淡呵斥着,仿佛对元宝儿充满了嫌弃。 自打……自打那日,自打那日得知了元宝儿奇奇怪怪的喜好和取向后,伍天覃便对他嫌弃得厉害,坚决不允许他近身,仿佛他得了什么脏病似的,尤其是前几日,虽不再是动辄打骂了,却也是寻着法子鄙夷和刁难。 今日这会儿这态度,已算是十分好的了。 元宝儿闻言,只得又挪了挪屁股,往后移了一些,抬眼一瞅,这才见那伍天覃这会儿身上穿的衣裳已与方才不同了。 伍天覃这人卖相极好,脸面亦是生得颇为俊美无双,他穿戴多变,多跟着天气走,时而穿得白衣飘飘,似那等谪仙公子,时而清冷如松,茂林修竹,又时而威严严肃,比府中老爷还要威严气派,若要出去打猎或者赛马时,便又一身禁黑锦服,身强矫健。 元宝儿约莫记得早起时,他穿了一身深紫色华袍,头戴一顶紫金冠,端得一副玉树临风,华贵风流模样,然而这会子却又换了一身,该怎么形容,只见这会子那伍天覃身上竟穿了一身素白偏淡粉色的圆领华袍,是的,淡粉色? 元宝儿长这么大,只瞅见过女子穿粉色,何时瞅见过一个大男人穿过粉色? 虽然,那伍天覃身上的华袍粉色极淡,淡到要细细辩认方能辨别出一二分粉来,却不知,粉色越淡,却越是难以招架,淡粉,是这世间最娇嫩,娇俏,亦是最纯净和圣洁的颜色。 偏偏,穿在那伍天覃身上,丝毫不见任何娘气,反倒是衬托得他整个人越发姿貌迤逦,绝代风流了起来。 “哼,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元宝儿见了,不由瘪了瘪嘴,小声嘀咕了一声。 伍天覃歪在软榻上,微微蹙眉往他脸上扫了一眼,道:“又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元宝儿,是不是在说爷的坏话?嗯?” 伍天覃没听清元宝儿小嘴里嘀咕了些什么,却见他小嘴巴一撇一撇的,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不由眯着眼问着。 元宝儿偷偷看了他一眼道:“哪能呢,说谁的坏话,也不敢说爷的坏话不是?” 元宝儿适时装孙子,服着软。 果真,只见那伍天覃冷哼了一声,片刻后方道:“给爷倒杯茶。” 顿了顿,又拉了拉圆领的领口,晃了晃脖子道:“车里闷热,给爷扇扇风。” 元宝儿只得上前给他倒了碗茶,这一回,他没砸他脸上了,又四下一瞅,见小几另外一侧放了一柄圆面扇,扇子精美,上头绘着鸳鸯戏水的图样子,一看便知是哪个姑娘遗漏下的。 元宝儿便举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他扇着风。 眼下时值五月,日头一日大过一日,已有了些炎热了,马车虽宽敞,到底大太阳下走着,多少有些闷热。 而这伍天覃是个享乐的,身边离不了人伺候,往日若在凌霄阁时,他一人身旁便得要四五个丫头围着团团伺候着,有时一整个院子里所有人全都得围着他忙活起来。 故而,今儿个这一遭,这马车里唯有元宝儿一人,一下子又是吃茶,又是水果,又是躺着咯脖子,递个枕头,扇个风什么的,不肖片刻,元宝儿便累得够呛,脸上冒了一脸汗不说,双手已快累得要抬不起来了,偏偏,那伍天覃还不叫停。 时间一长,元宝儿便不由自主地消极怠工了起来。 话说伍天覃躺着躺着,额角忽而开始冒起汗来了,一睁眼,只见远处那小儿一边掀着领口拼命往里头灌风,一边摇着扇子拼命往自个脸上扇着,倒将他撂在后头了,伍天覃顿时双眼一瞪,只从小几地果盘里拔了颗葡萄便朝着那元宝儿脸上扔了去道:“个狗东西,伺候哪个呢,你要热死爷不成?” 那颗葡萄直接砸在了元宝儿鼻子上,砸得他整个脑袋仿佛要直冒金星了,元宝儿顿时将双眼一瞪,差点儿要炸毛,然而一瞪眼便对上了远处那伍天覃目光凉凉的双眼,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越坐越远,那扇子里的风也不知不觉间挥到了自己的脸上来了,压根不记得那头的伍天覃了。 元宝儿一时有些心虚,一时又累得有些烦闷,最终,便只将脸微微一鼓,复又一脸不情不愿的凑了过去,一下一下,有气无力的替那伍天覃打扇着。 伍天覃瞪了元宝儿一眼,一时,又抬眼看了看凑过来的这张小圆脸一眼,只见他满脸通红,头冒微汗,脑门上,额角上细细碎碎的绒毛全都被汗浸湿了,被他抬手一擦,几根短促的胎发直接竖在了脑门上,看着滑稽又搞笑。 又见他圆溜溜的脸蛋白嫩如玉,白里透着粉,仿佛吹弹可破,许是这会儿面露不快,鼓着一张大圆脸,伺候人伺候得不情不愿的,鼓鼓囔囔的两腮处的两坨肉颠颠的仿佛要随时滚落下来似的,远远的叫人见了,恨不得上前咬上一口才好。 伍天覃低头将人盯着,盯着盯着,忽而冷不丁问了一遭:“元宝儿,跟爷说说,你是打从何时起开始喜欢男人的?嗯?” 元宝儿 第43节 第56章 话说伍天覃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一时问得元宝儿神色一呆,而后一抬眼,见那伍天覃一脸兴致勃勃的模样,骤然让元宝儿浑身警惕了起来。 元宝儿目光直愣愣的将人打量着,踟蹰良久,只见元宝儿难得弓起了身子,咽了咽口水,一脸小心翼翼道:“你……爷,你莫不是……莫不是也喜欢男子不成?” 问出这话时,元宝儿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话一落,却见那伍天覃将双眼一瞪,顿时将眉头一皱道:“滚你丫的,满嘴胡诌些个什么!” 伍天覃脸瞬间一黑,顿了顿,只咬牙斜扫了那元宝儿一眼,又道:“你当爷是你这般恶心巴拉,身子不全的娘娘腔,爷雄姿勃发,威武霸气,岂会同你这小太监一般,元宝儿,你往后若再满嘴喷粪,不着边际的话,信不信爷将你这张臭嘴撕烂了去!“ 伍天覃被元宝儿这话反问得险些怒火攻心,顿时将脸一板,邪火骤然冒了出来,说完,还不解恨似的,抬起脚便朝着元宝儿身上踹了一脚。 元宝儿挨了那伍天覃一脚,手上的扇子险些被他一脚踹翻在了地,不过好在他这会儿脱了鞋,没有马靴上的坚硬,踹起来倒不如往日那般疼痛。 何况,相比身体上的疼痛,心里上的松气才叫元宝儿整个人彻底渡了一口气来,一时咬咬牙,忍下了这一脚来。 话说伍天覃这通怒火一起,倒叫元宝儿险些后背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吓死他了,他还以为……他还以为那伍天覃,以为他—— 他若喜欢男子,若真若如此的话,元宝儿怕定会吓得连夜钻狗洞逃出太守府,连他那些好不容易攒了整整两年的银子也舍得不要了的。 惊险,实在太过惊险。 来了太守府两年,元宝儿深信不疑,这事成为了他入府两年遇到过最恐怖最吓人的事件,这一事件,简直比上回出府时被人一把捆了险些给扔进护城河一事还要来得恐怖吓人。 同样觉得被恶心到不行的还有那伍天覃,伍天覃黑着脸,老半晌没有缓过气来,良久,一抬眼,见远处那元宝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小脸上的神色可谓精彩纷呈。 伍天覃骤然眯了眯眼,忽而一脸危险的瞅着那元宝儿,冷脸警告道:“狗东西,爷告诉你,爷虽最是开明不过,不是那等迂腐老朽之辈,不过,尽管如此,爷须得警告你,你那些乱七八糟满心腌臜的破烂事情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可若哪一日让爷得知你这狗东西将那些不该打的恶心龌龊心思打到了不该打的人身上,爷便直接活剐了你,爷定会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将你这狗东西扔到后山去喂狗的,你信是不信?” 伍天覃气咻咻地朝着元宝儿放了一通狠话,一时见那小儿缩着双肩埋下头去,这才满意了,一时又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便皱眉眉头冲那越缩越远的小儿道:“给爷倒杯茶来,还有,风哪儿去呢?手断了不成?还是不想要呢?” 这一通吆喝使唤下来,见那小儿瘪着小嘴,垂着眼皮过来倒茶,伍天覃一口气吃了一整杯茶,这才觉得心气顺了几分,一时,又将双脚倚在一方小几上,一边晃荡着,一边斜着扫了那不清不愿给他打扇的小儿,忽而嘴角一勾,忽又笑模笑样道:“爷晓得你是何时开始喜欢男人的呢。” 说着,只见那伍天覃眉眼一扫,上下扫了元宝儿一眼,而后,目光一垂,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元宝儿两腿,之间,淡淡打趣道:“是不是底下那玩意儿用不了了,没啥用了,失了尊严,便开始心思扭曲了起来,是也不是?嗯?” 伍天覃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乐呵着,并对此深信不疑。 此时将头低下去的元宝儿闻言,顿时将牙齿一咬,只见他那殷红的小嘴飞速一张一合着,细细听来,皆是:“你丫的个狗大爷,狗二爷,狗太爷,狗祖宗——” 竟早已将那伍天覃那祖上一万零八代咒骂了个遍了。 就在元宝儿一声声咒骂声中,忽见那马车悠悠一停,不多时,外头得旺一脸谄媚的声音终于在外头响了起来,道:“爷,到了。” 一直到这时,元宝儿的小嘴这才嗖地一停,立马将手中的扇子一扔,巴巴将车帘拉开了一角,往外探去,生怕这会儿伍天覃那活阎王又要去城外打猎猎鸟之类的,到时候遭殃的可又得是他了。 这一探,只见马车竟停在了大街上,街道两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竟还是元陵城内,又一抬眼,见此时马车停在了一处大门外头,那大门足足有三层楼高,看着像个酒楼,门上挂了块匾,上头写着两个端正的大字:“利……利园?” 元宝儿抓耳挠腮的小声念叨着。 不想话一落,脑袋上忽而挨了一敲。 元宝儿捂着脑门嗖地一下转了过了脸去,便见那伍天覃此时已从那软榻上起了,只悠悠坐在软榻上,举着扇子,微微挑眉看着元宝儿道:“你这小儿,还会认字?” 敲在元宝儿脑袋上的东西,正是握在那伍天覃手中的扇子。 元宝儿闻言,便一边骂骂咧咧的揉着脑门,一边瘪了瘪嘴,一脸大言不惭道:“认得几个字有甚了不起的,我三岁便识得百来个字呢。” 元宝儿说着,眼尾一撇,下巴微微一抬,一副张扬又小人得志的得瑟模样。 伍天覃见了,只微微笑着道:“哦?这么利害?这么利害怎地不去考状元呢?这么利害,还不得乖乖伺候着爷?” 笑着笑着,只见那伍天覃脸色一沉,只抬起扇子便朝着元宝儿脑门上一下一下敲了去,道:“还杵在这里作甚?瞎了眼么,还不赶紧过来给爷穿鞋!呆头呆脑的狗东西!” 伍天覃一声声喝斥着。 敲得元宝儿的脑门阵阵发疼,元宝儿胸口瞬间憋闷了一口闷气,恨不得张牙舞爪的跟挠那两个婆子似的,一把朝着伍天覃那张讨人厌的嘴脸上狠挠了去,最好挠得他血糊糊的,跪在他脚边磕头求饶才好。 然而,幻想终归是幻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元宝儿也只得垂头桑丧脑的过去,抱着那伍天覃的脚,替他将两个靴子伺候着穿上了。 伍天覃这才缓缓摇着扇子,尊贵风流,衣袂飘飘的下了马车。 “是梨园。” 伍天覃一下马车,便懒洋洋的抬起了头,朝着门前的门匾上瞅了一眼,淡淡取笑道。 话一落,领着一干随从缓缓踏入了梨园。 入内后,还在门口,便闻得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卖唱声儿传了来,元宝儿跟在伍天覃身后探头探脑着,只见这处地界外头看着寻常,入内却是别有洞天。 入内是一处空旷的庭院,园子颇为雅致,摆了石狮,设了水榭,还搭建了一座嶙峋假山,里头奇花异草,虽不如太守府宏伟奢侈,可小门小户的,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经过庭院便是一处月牙门,入了那月牙门便见里头豁然开朗了起来,四处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在庭院里穿行,一个个脸上描得花花绿绿的,有人在院子里练剑,有人在翻跟头,有人在跳舞,就跟在大街上练杂耍似的。 “爷!” “二爷!” 见到伍天覃的到来,登时一个个齐齐停了手中的活儿,纷纷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着。 仿佛都识得他。 “黄班头呢?”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子立马迎了上来,伍天覃扫了他一眼,边往里走,边淡淡问道。 “禀二爷,黄班头正在里头排戏呢,对了,赫三公子也来了。” 那年轻小子立马说着。 “哦?”伍天覃闻言,挑了挑眉道:“楚四呢?” 那年轻小子道:“楚四爷没来,也有几日没来了。” 伍天覃沉吟片刻道:“前头带路。” 话一落,那小子便领着一行人七绕八绕的往里走,院子虽不大,却也九曲回廊,别有洞天。 元宝儿鲜少出府,便一路瞧得津津有味,待一路绕到里头,便见又是一处院子,且越近,那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弹奏声儿便越来越大,直到来了这处院子,远远只见那院子中央搭建了一处戏台子,戏台上有人穿着戏服来回走场排戏,戏台下边设有坐席,戏台对面,左右都被回廊环绕,共有三层,每层上头设有雅座坐席,原来,这处竟是个私人的戏园子。 一行人方一入内,那年轻小子正欲进去禀告,不想,刚往前跑了两步,忽见那戏台下一个四五十岁的年长男子气得跺脚道:“怎么就唱不了了,怎么就唱不了了,昨儿个不还好生生的,怎地转眼就唱不了呢,他可是台柱子,这出戏可是伍二爷和赫三爷专门为楚四爷贺寿排的?这都生生练了三个月呢,这档口你唱不了了,回头该如何向伍二爷赫三爷交代?” 只见那男子急得团团直转着,跟前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儿缩着脖子,支支吾吾,战战兢兢道:“先生…先生嗓子坏了,今儿个……今儿个一早起来就开不了口了。” 那年长男人急得直冒汗道:“唱不了也得给我唱!” 一时,甩了甩袖子,咆哮了一遭,嘴上虽这样说着,可转身却又急忙吩咐他人道:“去,快去将班子里头所有的旦角儿给唤来!” 正忙得团团乱转间,这时,只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缓缓走了来道:“发生何事呢?” 那中年男子也就是黄班头一转身,看到伍天覃,顿时面色一愣,立马战战兢兢哈腰迎了过来道:“二爷,您怎么来了,什么风儿将您给刮来了?” 黄班头谄媚哈腰的迎着,见伍天覃如此发问,一时不由苦着脸道:“禀爷,是长生那小子,他可是这出戏的旦角儿,头牌啊,今儿个正要为楚四爷生辰那台戏排练呢,这不,一大早起来说嗓子哑了,发不出声儿来了,二爷,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啊,眼瞅着这四爷的生辰就这几日呢,这若再换人,也赶不上了啊,何况,长生那角,压根没人衬得上啊,他在这出戏中可是男扮女角,戏中戏啊,演的还是第一美人,最是个娇弱可人的,这寻常没哪个扮得了啊!” 黄班头正愁眉苦脸间,目光一跃,忽而不经意间落到了伍太覃身后那张纤细秀气的小儿脸上,顿时双眼骤亮了起来—— 第57章 只见那黄班头瞪大了双眼,忽而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只激动得语无伦次了起来,只顾抬着手不断朝着那伍天覃身后指着,激动得结结巴巴道:“这……这……这小儿是谁啊?可是……可是二爷率先便预料到了长生那嗓子要出问题了,特特寻来接替他的人?” 黄班头一时激动得瞪大了双目,只恨不得原地直蹦跶了起来,连连道:“爷,这小儿合适,这小儿一等一的适合,简直就是从那戏本子里头跳出来的似的,比长生还要生得俊秀些,瞧他那身板子,瞧他那脸面,简直活脱脱的盈娘显世啊!” 话一落,只见那黄班头几步跨到了伍天覃身后,一把将那元宝儿扯了出来高兴问道:“你是哪个班子里出来的,练了几年了,来,走两步,吊几嗓子给我瞅瞅?” 黄班头如同捡着了宝似的,简直比当年初次看到那长生时还要惊艳激动。 他这一动静,一时引得台上台下全都停了下来,纷纷朝着这头看了来。 “怎么呢,黄班头,何事让你这般高兴啊?“ 这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道笑吟吟一声,众人远远看去,只见远处一贵公子一手拎着个鸟笼子,一手摇着扇子慢悠悠的晃荡而来。 那鸟笼子赤金镶着宝石,金贵异常,整个元陵城难寻出一只来,里头一只金尾褐身的画眉鸟在笼子里来回跳跃。 这人正是赫昭楠。 一直待走近了,看到黄班头后头的伍天覃,只见那赫昭楠这才了然过来,只远远朝着伍天覃作了个揖道:“我道黄班头怎地激动成了这个样子,原是伍二爷来了。” “二哥,你可算是来了,这几日都不见你人影,镇日只有这死鸟作陪,真真无趣得紧,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咱们吃酒作乐,不醉不归。” 赫昭楠见到伍天覃好似格外高兴。 伍天覃却淡淡扫了他一眼,摇着扇子懒洋洋道:“你有你那只死鸟作陪就够了,还要旁人作甚?” 一时说着,目光落到了赫昭楠身侧那道身影上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身姿细长高瘦,面白纤细,眉眼微吊,粗看上去,像个女子,也是女子扮相,可再看,又分明是个男子,尤其,喉咙处的喉结甚是明显。 又一个生得男生女相之人。 “长生见过二爷。” 那人见伍天覃的目光投来,便远远地冲着伍天覃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女子礼。 伍天覃见了,眉头微蹙了蹙。 想了起来,这人原是《盈娘记》这台戏的主角儿盈娘的扮演者长生,《盈娘记》讲述的是男儿身女儿心的盈娘摒弃男子身份以女子身份艰难却坚毅的存活于世并寻觅知心良人的动人爱情故事。 这台戏由《西厢记》衍生而来,近年来在江南地界颇为流行,楚四乃戏痴,尤爱此戏,伍天覃便与赫三二人提前几月排了这出戏送给他们这位弟弟当成人礼。 伍天覃爱听曲儿,并不爱听戏,往日里偶尔听听,也不过是陪楚四略听听打发下时间。 便是要听,他也多爱崔莺莺那般风风月月之戏,倒还算有几分滋味来,这不男不女的,本就不是他的趣儿。 尤其,远处那长生,虽生得男生女相,可分明身形,声音,眉眼皆是男形,却偏偏形态,动作,刻意模仿女子,横竖一组合起来,只觉得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矫揉造作,令人直有些倒胃口。 同样是男生女相,倒是他院子里的那元宝儿身上未见任何矫揉造作之姿,这样一想,伍天覃抬眼扫了那长生一眼,而后,目光一移,移到了身后那元宝儿身上看去。 长生见伍天覃目光锐利,立马低下头去。 又见所有人目光全都朝着远处那小儿身上探去,便也远远随着众人的目光探了去,这一探去,一时叫长生微微一愣。 只见远处那小儿生得面白齿红,圆润秀美,是的,长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一个男子脸上看到珠圆玉润的面相,只觉得肤若凝脂,明眸皓齿,竟比女子还要秀美几分,又见他唇不点而赤,眉不描而翠而弯,脸未施脂粉,却无有胭脂能及。 竟让长生一时看呆了眼去。 正在长生呆愣间,忽而见那小儿双眼一瞪,眉头一皱,牙一咬,脸一凶,便龇牙咧嘴朝着黄班头怒骂道:“你作甚?劳什子班不班子,乱七八糟的,还不快撒手,莫动老子,休叫小爷还起手来!” 便当即张牙舞爪的发起火了来。 长生便又是一愣。 元宝儿 第44节 只闻得他声音虽故作粗声粗气,凶恶之状,可底子却分明是清脆圆润,婉转细腻的,只觉得洋洋盈耳,竟十分好听,绝非他这般刻意压制着音儿,费力婉转发出的声音所能及的。 长生多观察女子,第一眼,第二眼探去,皆以为眼前那人是女子,可第三眼,第四眼再探去时,又见他行为做派,分明是男子不假,一时令他目光发直,久久不能收回。 话说元宝儿此人素来最恨动手动脚之人,冷不丁被人拉着扯着,还被当作猴子似的,四下围观着,尤其那老男人还围着他眼露金光,哈喇子都差点儿流出来了,元宝儿瞬间将袖子一撸,气得正要与他拼命。 这时—— “元宝儿!” 身后忽而传来悠悠一声。 元宝儿一转脸,便见那活阎王伍天覃正眯着眼看着他,元宝儿便咬咬牙,转过头去朝着那黄班头一瞪眼,叫嚣一番,方才不情不愿的甩下袖子作罢。 “怎么了,黄班头,班子里头新来的新人不服管啊?” 赫昭楠笑吟吟地打趣着,只当那小儿是戏班子里头的人,不想,话一落,便见那黄班头立马道:“不是咱们戏班子的人。” 说着,又恋恋不舍的多探了那小儿一眼,一眼看去,又见那小儿“吹胡子瞪眼”,黄班头便无奈笑笑道:“我班子里若有这样的人便好了,便不愁后继无人了。” 说着,连连朝着伍天覃方向探去,反应了过来,道:“是二爷跟前的人罢,我方才狗眼瞧错了,往日里没瞅见爷身后还有着这样一号人,只当是哪个班子里来的呢!” 又道:“不愧是二爷跟前的人,连爷跟前的人都比寻常人更要气派几分。“ 黄班头一脸恭维的说着。 这话倒是说得合伍天覃的意,只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扫了扫那张牙舞爪之人一眼,道:“哼,这就是只野猴子,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嘴上虽这样说着,语气却分明有着几分偏袒之意。 对面赫昭楠从伍天覃嘴里听了这话,顿时有些稀奇,便再次抬眼朝着那小儿脸上细细探去,这一探,便叫那赫昭楠一脸意外和惊喜,只连连指着那元宝儿道:“哎,二哥,这小儿……这小儿好似有些脸熟,不是……不是上回在二哥屋子里撞见的那挨打的小儿么,嘿,上回略扫了一眼,小脸黑黑红红的,怎么今儿个一转眼,脸白成这样呢,这般看去,倒是伶俐顺眼得紧,黄班头不说,我还只当是这戏班子里头的小旦呢!” 赫昭楠一脸意外和兴致勃勃地盯着元宝儿那小脸瞅着。 见他张牙舞爪,飞扬跋扈的,便觉得好玩。 这若论起张扬跋扈,放眼整个元陵城,还有哪个比得过太守府家的二公子伍天覃伍二爷,因伍天覃此人吹毛求疵,性子又阴晴不定,他所到之处一个个全都是毕恭毕敬,哈腰摆尾的,尤其是他跟前那两个随从,更是一等一的听话顺从,且极有眼力见,不想今日倒换了一个,换了个小辣椒小炮仗似的小儿,那嚣张跋扈的脾气,一眼看去,简直跟那伍天覃一模一样。 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赫昭楠由衷的感慨着。 一时,见那黄班头似满脸惜才之心,看待那小儿的目光泛着光芒,便不由笑着冲着伍天覃道:“黄班头对你这小儿好似颇为喜爱,可是瞧上了他要将他招到班子里去啊?” 黄班头闻言,连连抹汗,道:“二爷跟前的人,小的岂敢,岂配要啊?赫三公子莫要寻小的打趣呢!” 黄班头一时说着,眼珠子一转,忽又心中一动,道:“不过是长生的嗓子坏了,这给楚四爷贺寿的戏马上便要开始了,这若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都无妨,偏生长生此人可无人可取代啊,这一时往哪儿寻人啊,怕是要耽搁给四爷的戏呢,倒是白练了几个月,白费了二位爷的心思呢。” 黄班头一脸可惜的说着,说到这里,忽而语气一转,忽又道:“不过,不过如今二爷跟前的这位小兄弟倒是特别,倒是与莺娘这个角色十分贴合,这若实在寻不到人,不知二爷可否准许让这小兄弟代长生上场一唱?” 黄班头有些激动的鼓起勇气说着。 话一落,便见那赫昭楠一脸兴致道:“我看成,二哥,你上回不说让调,教了吗?调,教得如何呢?” 赫昭楠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停,似沉吟一番,忽而扫向那元宝儿,似也有几分意动,只淡淡问着:“之前不让你在梅儿那练嗓么?练得如何呢?” 第58章 练嗓? 呵,他又不是个戏子,练啥嗓子? 元宝儿一回也没去过,那梅见还曾派丫头来唤过元宝儿几回,然而元宝儿一入府,不是被打挨罚,就是伤势惨重,歪在屋子里修养,后来伤好了,四喜一告假,那活阎王的院子里又缺了人,元宝儿便又得院里院外两头跑,哪有那瞎功夫去练嗓子? 不过,这话可不得在那活阎王跟前如实说来,一准挨骂遭打。 跟在伍天覃身边几日,元宝儿也算渐渐摸清楚了几分那霸王的脾气,在他跟前,只能顺从,不能忤逆,那老虎的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唯有溜须拍马才能安然活下去。 元宝儿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溜须拍马他可做不到,不过,那老虎的屁股却也不敢再摸了,这样一想,面上便恹恹道:“我鸭公嗓,五音不全,六根不净,唱不了。” 一边说着,元宝儿一边故意挤压着嗓子,粗声粗气说着。 不想,他这话一落,便见那黄班头立马道:“无妨,嗓子可以练的,若那有天赋的,练个三日便能开嗓了,便是实在唱不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了,不过,相比开嗓,这筋骨,戏感,扮相都是可以一眼定论的,不若劳小兄弟换个妆面让小的瞧瞧,这若扮相不符合,戏感筋骨不合贴,便也没有再练嗓子的必要了,那我便也只能另寻他路了,不知,小兄弟可否上个妆面让小的一探究竟?” 黄班头一脸跃跃欲试般的说着。 嘴上虽这般说着,分明却是以退为进的说法。 实则对那元宝儿垂涎欲滴得厉害,实则是迫不及待地想瞧见他的旦角扮相呢。 不想他这话一落,那伍天覃和赫昭楠还来不及说话,便见那元宝儿率先一步变脸,只瞬间咬牙瞪眼道:“你想让我穿女子的衣裳,还擦脂抹粉?哼,想都别想,老子是爷们,纯爷们,想让我穿得那样个娘娘腔的样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你个老东西!” 元宝儿听了他这话后小脸上每一个五官都在叫嚣乱飞,差点跳脚,差点儿又要撸起袖子跟那黄班头干仗了。 尤其,他前两日为了给自己谋反才不得已背负了个讨厌女子喜欢男子的名头,如今正遭满院子人的嫌弃和指点呢。 这如今可是他身体心灵上的一道重大的伤疤呢。 这伤疤还没好透了,若是让人再瞧见了他换上女装,涂脂抹粉的模样,还不得将他彻底当成了那娘娘腔,小太监了去。 元宝儿是宁死不从。 黄班头只得悻悻的看向了伍天覃。 伍天覃见元宝儿鼓着小脸,瞪着双眼,一副小炮仗似的要跟人拼命的架势,不由淡淡挑眉道:“爷为了这台戏可是足足备了几个月呢,怎可随意让爷的心血付之东流,元宝儿,不就上个妆面,换个女装,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你这是为爷办事,无人敢取笑你的。” 伍天覃似乎猜到了元宝儿心思,不由勾着唇淡淡笑着说着。 话一落,见远处那小儿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没个正形的模样,一时便又觉得这小儿实在是粗鄙得厉害,半分规矩都无,这若是个女孩儿,怕兴许能文静伶俐些许。 这个念头一起,倒是一时令他颇有些兴致。 元宝儿换上女装的样子? 伍天覃一时虽有些啼笑皆非,却又莫名觉得这元宝儿换上女装的模样定然不会太过难看的,至少,远比眼前那个叫长生的要顺眼多了。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一时钻入了伍天覃的心头,伍天覃便微微咂了砸嘴,一脸正色的收起了扇子,远远的指着那元宝儿一脸正色道:“爷让你换便去换!” 伍天覃语气正经了几分。 虽脸上依然带着笑,话语却带着两分不容拒绝的气势。 这若换做了旁人,一准敢怒不敢言,巴巴听从了,不想,那元宝儿却敢咬牙抬着小下巴直冲那伍天覃道:“不去,不会,不愿!” 他倒是先气咻咻上了。 说着,便又将垂落在双腿处的两只手握成了拳头,忽而扭头冲那黄班头道:“爷生得比我更为伶俐好看,你怎么不让他去,你看他的脸,府里的人皆道生得比女子还要俊美好看,谪仙似的,宛若仙人下凡,爷的声音也比我好听,至于那身段气韵更是个比我好了个千百倍的,你怕是个眼瞎的,放着这么好的珠玉你不挑,偏挑我这块臭石头作甚?横竖我是不会去的——” 说到这里,元宝儿便又将脸一转,直直远远地看向那伍天覃嚷嚷道:“要去您自个儿去,横竖是给您的朋友贺寿,又不是给我的朋友贺寿,我瞎凑哪门子的劲儿!” 元宝儿伶牙俐齿的说着,那张小嘴巴叭叭叭的,压根没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小嘴里便一句接着一句直往外冒着。 说到最后几句时,他似有些忌惮,缩着脖子将声音仿佛放小了几分,然而,所有人却分明全都听到了。 这番嗖嗖嗖的话一落,只一时叫众人脸上的神色可谓是精彩至极。 只见那黄班头脸上的汗一颗比一颗冒得更大,那元宝儿每扯着嗓子嚷上一句,那黄班头的腰便矮上了几分,那双腿便发软了几分。 要知道,伍天覃伍二爷这人素来不喜欢那些阴阴柔柔的,他陪着楚四爷,赫三爷二人到园子里听过几回戏,楚四爷对长生敬爱有佳,是恨不得拉着他的手一块走,赫三爷对其亦是颇为欣赏,唯有那伍二爷对那长生……颇为嫌弃? 这戏班子里头有两个生得面容姣好的女子,倒得他青眼,往日来了,多唤她们伺候,对那些男生女相,阴阴柔柔之人多为不喜,戏班子里的人靠取乐人,看人眼色过活,岂会不知,故而长此以往,戏班子里的旦角,优伶多避着他走。 往日里连黄班头在那伍天覃跟前说话都忌惮着呢,怎还敢将这样的话往他身上安? 什么叫比女子还伶俐好看? 什么挑他上台唱戏? 还是扮作女子? 这……这这可是作死的行径啊,这话若安他嘴里,是不让他活命啊这话! 黄班头是吓得两股打颤。 另外一头的赫昭楠却被元宝儿这话给乐得直不起腰来,只一边拎着鸟笼,一边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二哥,你这小儿倒是胆大的紧,也有趣的紧,哈哈哈,不过他这话虽混账大胆,却说的不假,二哥,你这相貌扮相,甭说男人堆里无人能及,便是搁女人堆里怕也无一人能及左右,哈哈哈,还记得你跟三弟怎么相识的么?” “要不,你干脆应了你这小儿的话,亲自上场得了!” “若你能亲自上场给三弟唱一出戏,三弟这辈子便也能圆满了。” 赫昭楠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还在一旁拼命拱火打趣着。 一边说着,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旁的伍天覃脸色嗖地一下黑了。 只微微板着脸,眯着双眼远远瞪着那元宝儿,恨不能将他拖过来打上一顿才好。 不过脸虽黑,却又着实有些发不出火,生不起气来。 这才觉得那小儿聪明着呢,那小嘴里一声声叭叭叭的嚷嚷着,看似反驳叫嚣着,可实则又是明贬暗赞着,用着最咬牙切齿,恼羞成怒的语气,却分明又全是赞他的话。 一时叫那伍天覃恼恨又受用,瞪眼又舒心,倒是将他的心思一把子拿捏得死死的,叫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一时拿他有些无可奈何。 最终,伍天覃将他远远瞪了几眼,微微喝斥一声道:“元宝儿,收起你那小心思,休要转移话题,有你这耍心眼的功夫用来好生伺候爷,便能少挨几顿打骂了!” 又道:“怎么,爷是使唤不动你了呢,哼,今儿个这妆面你是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 说着,伍天覃将脸一板,见那小儿将小圆脸嗖地一下一别,用后脑勺对着他,一时只将牙齿咯得嘎嘣作响,伍天覃瞬间便又将眉头一挑,喉咙的狠话到了嘴边,一出,却又莫名其妙的放软了几分,最终,只又斜眼将人扫了几遭,忽而悠悠道:“你不是爱钱如命么?去换身衣裳来让爷瞅瞅,爷便赏你一把银子,如何?” 这语气一转,这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有的难以置信似的,只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来,远远地看着他,那葡萄似的大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乱转着,半晌,双眼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闪过一抹亮晶晶的亮光,只骤然双眼发亮的看着他,良久,咬着唇,鼓着张鼓鼓囊囊的小圆脸轻轻试探道:“当……当真?” 伍天覃见他脸上抑制不住的惊喜和激动,激动得两腮处的两坨圆肉都在难以自持的轻轻颤动了起来,看得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 又看着他那副见钱眼开的小财迷模样,只觉得与方才小炮仗似的模样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由又气又乐,最终微微缓了一口,淡淡点头,道:“嗯。” 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撒开两条小短腿扑哧两下迈了来,转眼便来到了伍天覃跟前,将手朝着他跟前一摊,微微谄媚道:“小的……小的得看到银子才有动力。” 伍天覃便又觉得一股邪火上脑,最终,瞪了那元宝儿一眼,半晌,解开荷包,从里头随手摸出了一小块黄金锭子朝着元宝儿脑门上一扔,便见那元宝儿跳着一把稳稳接住了,见是黄金,登时双眼一瞪,而后一脸熟门熟路的朝着嘴里一塞,一咬。 然后,待伍天覃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见那元宝儿一脸快活的跳起了起来,将手朝着旁边那黄班头肩头一攀,只眉飞色舞,和颜悦色一脸哥俩好似的架势高高兴兴道:“老黄,带路,还愣着做甚?走呗,小爷今儿个看在二爷的面子上就赏你个脸!” 二人勾肩搭背的走远了。 伍天覃:“……” 赫昭楠:“……” 第59章 元宝儿 第45节 话说那戏台子的后台人进人出,元宝儿一来,所有人全都对他争相打量,元宝儿左顾右盼,只见这后台虽乱,可到处是长袍戏服,长须面具,又是长,枪短刀的,各种道具层出不穷,倒也眼花缭乱,觉着新鲜。 黄班头直接将元宝儿领到了长生的位置上,那是整个班子里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旁的位置乱七八糟,摆件寒酸至极,唯有这一处座位最为奢侈丰富,只见上头摆件应有尽有,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香粉胭脂,以及珠宝首饰,满满当当的摆放了一大桌子,又见梳妆台的正中央摆放了一柄镶嵌金边的金累丝铜镜,那镜子精致无比,镜面打磨得平整发亮,将脸一凑过去,瞬间将脸上的汗毛都能清晰无疑的展露个清清楚楚,一看便知,与别处不同。 元宝儿也不客气,直接懒洋洋的往那椅子上一坐,屁股方一落座,便又立马将袖笼里那枚金锭子给摸了出来,拿在手里摸了又摸,一脸爱不释手。 没曾想,那杀千刀的活阎王出手还挺大方的,一出手便是一锭金锭子,虽锭子小,不过一两左右,可小小的一锭,却是抵得过十两银子,他十个月的月钱? 怎叫元宝儿不激动,不亢奋? 嘿。 他在厨房那炕下还藏了约莫二十两银子,前几日月钱讨要了一两回来,再加上这一锭小金子,那么,满打满算,他便一共攒下了足足三十两银子呢。 三十两,那可是足足三十两啊! 当年他被卖进元家时,不过才费了一贯钱而已,如今却已攒下当年三十倍的身家呢。 元宝儿早已打听好了,要想赎身的话,十两二十两便能脱身,当然,前提是家主许诺的前提下。 通常,除了家生子以外,卖人为奴为婢,多是家中遭了难的,除了那等黑了心的爹娘父母以外,大多数皆是被逼无奈才将家中子女卖人为奴为婢的,若有了钱,皆是会赎身回来的。 然而,这世道,多数将人发卖了皆是家境贫寒,并没能力再将子女赎身回来的,这世道,底层人士多苦苦挣扎,卖儿卖女已是人生最后的绝境呢,哪有那么多绝处逢生,故而,但凡只要被发卖了的,十有八九是无力再赎回来的。 便是能赎身的,这儿女被卖入了富丽堂皇的府里,也多被眼前的富贵蒙住了双眼,哪还想回到当年的贫寒之地再回去过苦日子。 故而元宝儿来了这太守府足足两年,真正撞见赎身回去的也左不过一两个到了年纪,要回去嫁人的。 他不算什么紧要之人,既没立过功劳,也没闯过大祸,也身无长物,没甚个一技之长,这样的人在府里最是个好取代的,故而家主没有要万般刁难和死留他的道理。 所以,只要银子凑齐了,这赎身之人便是顺理成章的呢。 此番回去之后,爹娘没来寻他,他自个儿便要慢慢琢磨着,该如何托人寻找爹娘的音讯,待他们一家团聚之后,他便彻底撂了挑子,不干了。 哼,那王八蛋,臭狗子,哪个爱伺候伺候去。 他爷爷不伺候呢。 不过,见那伍天覃如此花钱如同洒水般,没准,寻到爹娘前,他还能设法多敲他几笔。 元宝儿美滋滋的想着。 正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着,做着他的春秋大梦了,这时,耳边忽而冷不丁响起一声:“我来帮你换妆罢,可好?” 那声音阴阴柔柔,婉转多情,如同抹了蜜般,在元宝儿耳边柔柔响起,一时叫元宝儿生生打了个寒颤,猛地一抬头,便见铜镜里,他的身后杵着一道纤细绵软之姿,目光再一抬,与镜子里头那张脸撞了个正着。 只见那张脸敷着□□,阴柔秀美,一眼探去,眉眼上挑,颇有几分风情,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可再一探,他喉结鼓起,轮廓比女子粗犷了些许,分明是个男子。 原是方才跟在那赫昭楠身边的优伶长生。 “是你。” 元宝儿眉头一挑,扭头扫了长生一眼,道。 长生朝着元宝儿福了福身子,而后,目光一村不寸的落到了元宝儿那张珠圆玉润的秀美圆脸上,目光有些痴痴道:“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男儿。” 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了元宝儿跟前,小声道:“比伍二爷更为好看娇媚。” 元宝儿闻言,顿时蹙了蹙眉,下巴一抬,道:“哪个要跟他比。” 长生掩面垂眸笑了笑,道:“二爷虽生得精致邪美,宛若谪仙,实则男子气概浑厚,美而不娘,美而不媚,乃至尊风流之姿,可你不同,你珠圆玉润,肤若凝脂,乃雌雄莫辨之美,你放心,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懂得欣赏你的美,定将你妆面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长生说着,来到了元宝儿跟前,只缓缓抬起了元宝儿的下巴,捧着他的小脸一寸一寸欣赏着,他轻手轻脚,如同对待世界上最上等的珍宝,边痴痴盯着,边情不自禁道:“若我得这样一张脸,便死而无憾了。“ 元宝儿听了微微一愣,半晌,微微咬嘴,嘴里嘀咕了一声:“这圆嘟嘟,娘里娘气的一张脸,有甚稀奇的,你想要便拿了去罢!” 又道:“你随便糊弄了事便是,化成个女鬼模样也成,反正别将老子弄得妖里妖气,跟个娘娘腔似的就成,横竖我银子到手了,一会子随随便便走个过场便是,听到了么。” 元宝儿拧着眉头说着。 不想,话一落,只见那长生如痴如醉般的盯着他的脸,嘴里喃喃道:“你这脸如今是没长开,若长开了,便是新月清晖,憾美凡尘,赛过皎皎明月了。” 又道:“我省得,你只管放宽心便是。” 说着,便举着粉扑朝着元宝儿脸上小心翼翼地敷了起来。 元宝儿皱着眉头,觉得这话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儿怪,便只得作罢。 见他动作慢得跟个绣花似的,便砸巴着小嘴把玩着金锭子慢悠悠的阖上了眼。 “哈哈哈,你这奴才倒是有趣的紧!” 话说元宝儿攀着那黄班头走后,只徒留下伍天覃和赫昭楠二人杵在原地,愣了好半晌,二人才缓缓缓过神来。 彼时,班子里的人立马备了茶点过来,伍天覃与赫昭楠在台子下落了座。 赫昭楠难得将鸟笼都搁在一旁了,一脸兴冲冲的凑过来道:“二哥,你这是打哪儿弄了这么个活宝来,哈哈哈,好个有趣的小奴,真真是笑死我了,笑得弟弟肚子直疼呢,怎么跟个小财迷似的,我还从来没瞅见过这般胆大包天,又令人捧腹大笑之人,二哥,你身边可全都是些个奇人异士啊,怪道这几日都不见出门呢,感情院子里来了这么个活宝,怎么样,是不是特好玩啊!” 赫昭楠凑过来一脸打趣着。 伍天覃闻言,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声一笑道:“好玩?有你头疼的时候。” 说着,瞥了那赫昭楠旁边金鸟笼里的那只上蹿下跳的画眉鸟道:“比你那只死鸟还要闹心呢,爷的院子近来被那狗东西给掀得天翻地覆了,日日被吵得爷头疼。”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一时,想起方才那小儿扯着嗓子瞎嚷嚷的模样,他是拿出银子破财消灾的,他是生怕一会儿再闹下去,那小儿又得跟早上那样往地上一躺,双腿一蹬,便在地上一顿乱管,撒泼哭叫了起来。 若那般情形被旁人撞见了,他伍天覃的一世英名便要遭那小儿尽毁了。 伍天覃心道。 “哦,竟还有二哥你收服不了的奴才?说得弟弟倒是越发好奇了起来。” 赫昭楠一脸兴致勃勃地说着,想了想,忽又道:“二哥,你看我这画眉鸟都玩腻了,近来着实无聊得紧,不若将你这小奴借给弟弟逗弄几日?大不了,弟弟拿这画眉鸟跟你换,如何?” 赫昭楠百无聊赖地说着。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手中把玩茶盏的手微微一停。 伍天覃将手中的茶盏往手心里一握,扫了那赫昭楠一眼,对上赫昭楠一脸祈盼的目光,伍天覃忽而眯起眼,啐了他一口道:“那元宝儿就是个搅屎棍,我怕你招架不住,反倒是沾了他一身的屎。” 伍天覃难得嘴里冒出了两句粗鄙之言。 赫昭楠听了这话双眼顿时一睁,仿佛更加来劲了,正要再开口提及打趣几句时,不想这时,只见那黄班头忽而跳了起来,隐隐有些激动道:“好了么?好了么?” 话一落,便见那黄班头迫不及待亲自朝着后头后台方向迎了去,不想,迎了几步,只见那黄班头忽而嗖地一下,在原地停了下来,只神色愣愣,目光呆呆地朝着那后台门口方向痴痴看着。 伍天覃和赫昭楠见状,便也微微正襟危坐了起来,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朝着那后台口方向探了去。 人还没瞅见,声音先闻来。 “啊呜,困死老子了。” 只见那元宝儿张大了嘴,打了个大大的哈切,然后骂骂咧咧的从后台走了出来。 声音一落,却压根不见元宝儿的身影,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俏生生,满面扑粉,两腮酡红,长袖挥舞的……小伶人。 作者有话说: 各位,明天回家,可能下雪,可能会耽搁时间,明天可能会请假一天,勿等哦。 第60章 伍天覃与赫昭楠对视了一眼,二人面面相觑,而后,又再次抬着目光遥遥看去—— 只见自那后台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伶人,只见她长袖戏服微裹,浅色戏服不算繁琐,是最为简要素雅的那种,白色打底,领口,袖口蓝边滚裹,看着像是一袭中衣,然而领口盘扣斜缀,衣衫裙摆一路垂落到脚踝。 许是那戏服太过宽大宽松,穿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只觉得是小孩在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却衬托得那宽大戏服里头的身段赢赢瘦瘦,芊芊灼灼,那腰肢仿佛盈盈一握般,一掐便能断似的,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 又见那小伶人脸上面敷玉脂粉,腮着两抹浓胭脂,脂粉敷得厚重,脸一时白如雪,若是换作旁人脸上,那便是黄色皮肤上厚厚一层白灰,突兀至极,可偏她脸本就白皙至极,再敷上厚厚一层便不如旁人那般突兀,反倒是觉得衬托得整个五官更加精致饱满。 又见她口如含朱丹,眉如翠山远黛,只见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初看,只见那厚重脂粉将整张圆脸描绘得宛若半个假面人儿,然而那嫣红的胭脂又将那圆脸衬得粉团玉琢,珠圆玉润。 她虽做戏子伶人装扮,可妆面却比往日里素雅许多,不是花花绿绿的大花脸,仅仅只敷了面脂,眼下两腮处扑了厚厚一层粉黛,又将往日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用青粉胭脂交替敷扑,再用眉笔将那两弯细细的吊梢眉一路直接勾勒入鬓,只衬托得往日那张圆滚滚的大圆脸少了几分稚嫩,多了一丝吊梢媚眼含情之姿,远远地看去,似一个含苞待放的小伶人,又觉得像是一尊菩萨座下的玉面仙童仙女似的。 这人,这人—— 伍天覃第一眼并没有将人给认出来,只以为是戏班子里新来的伶人,伍天覃不由多扫了几眼,便觉得这个模样倒是个出挑的,恐是戏班子里培养的头牌花旦。 可视线来回扫了一圈后,见那后头再无人出来,明明方才都听到那元宝儿那粗鄙的声音呢。 视线打了几转后,又重新回到了那张满脸扑粉,两腮酡红的小花脸上,双眼再一探,随后嗖地一眯—— 这才依稀从那白□□粉的小圆脸上探出几分眼熟来。 远处那小伶人竟是……竟是元宝儿那狗东西? 这个发现一时叫伍天覃目瞪口呆。 要知道那元宝儿虽生得男生女相,一脸细皮嫩肉,一副娘娘腔模样,但是除了相貌秀气娘气了些外,浑身上下倒是无一丝女儿家气息,伍天覃便也觉得他虽娘气了些,却从未怀疑过他的性别。 可这会儿,看到远处那张花容玉貌,娇俏粉黛的脸,那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身段扮相后,伍天覃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元宝儿莫不是……莫不是个女的罢? 哪有男子扮作伶人,赛过女子的? 虽伍天覃早已预料到那元宝儿若是换上女装势必不会太丑,至少定然好过那长生,可见他的女子伶人妆扮,竟那般贴合,那般严丝合缝,甚至隐隐有些糊弄,和惊艳到他了。 如何不叫伍天覃不惊诧和生疑。 故而伍天覃双目一时紧紧盯着那张白□□粉的脸面直有些发怔发直了起来,片刻后,只见伍天覃紧捏着扇面,忽而噌地一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了,目光湍直正欲再探时,这时,只见楼上那小伶人甩了甩手上那碍事的长袖,撇着小嘴冷哼了一声,随即摇头晃脑咒骂了一声:“这碍事的袖子,险些将小爷给绊倒了去。”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胡乱挥舞了几下长袖,然后,一边歪头晃脑,哈切连天的往下楼梯下走来。 结果,走到半道上仿佛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庭院里众人的打量,只见他微微愣了一下后,一边张着大嘴,一边抬着目光远远朝着庭院里探了来,环视一圈,最终,远远地与庭院中央那与他遥遥相望的伍天覃的目光对视了个正着。 两人四目相对。 伍天覃目光微眯。 元宝儿愣了一下,对上对方端详审视的目光,他立马想要一下合上了那又圆又大,哈切连天的嘴,结果,哈切打到一半,如何都憋不住回去了,于是,元宝儿控制不住的当着那伍天覃的面打了个巨大的哈切,大到,喉咙眼都袒露到了伍天覃眼底。 伍天覃:“……” 哈切一打完,元宝儿便匆匆低头往自个儿身上探了一遭。 他方才眯着眼直接睡着了,被叫醒后这才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往外走,一直走到楼梯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在干什么。 自己收了那伍天覃的金子,应下他穿那女子戏服的要求。 这会儿身上的戏服松松垮垮,两条手臂上的长袖长约半丈长,抬手一挥,可以直接将袖子甩到了那楼梯下了。 元宝儿 第46节 他刚刚一醒,便迷迷糊糊的往外走,这会儿还不知自己的脸被擦成了个什么猴屁股模样了,横竖戏台子上那些走戏的一个个脸上花花绿绿的,便也觉得自己也该相差无几。 虽身上这件戏服是白色的,不是劳什子粉的红的,可又是裙摆,又是长袖,到底娘里娘气。 元宝儿又下意识地抬手朝着脑袋顶上一摸,摸到脑袋上梳了繁琐发髻,倒是一愣,再一抬眼,对上远处那伍天覃直愣愣的目光,便觉得有些别扭,最终,嘴里默默念叨了声“金子金子金子”,便咬咬牙关,大摇大摆,不管不顾的噔噔噔下了楼梯楼,脸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结果,不知是那两条腿迈得太快,还是那小楼梯太窄太陡,最后一步楼梯元宝儿没留意,竟直接一脚踩空了去,然后,只听到“哎哟喂”一声,便见元宝儿一头直直朝着楼梯下栽倒而去,元宝儿在众人微愣的目光中,直接摔了个狗啃地。 “哎哟喂,老子的屁股。“ “他奶奶的破楼梯。” 伍天覃只见一道白影一晃,便见那楼梯上那个俏生迤逦的小伶人直接当着他的面摔了个狗吃屎,又见那小伶人摸着屁股龇牙咧嘴的爬了起来,结果,她身上长袖长裙,方一爬起来,双脚又忽而被手中的长袖缠住,再次啪嗒一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小伶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踢脚又是扯袖,片刻功夫,便成了半个风尘仆仆的土泥人儿来。 从惊艳,到难以置信,到目瞪口呆,再到嘴角抽搐,再到这会儿伍天覃脸上的大黑脸,统共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等到伍天覃从方才那短暂的惊艳愣神中回过身来时,正巧见那楼梯下那道歪歪斜斜,骂骂咧咧的身上发出“嘶”地一声声响,等到元宝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时,他手中的一条长袖被挂在了楼梯下的一口铁钉上,直接将那长长的袖子哗啦啦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于是,元宝儿刚换好衣裳,还没来得及向众人展示他的戏服,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身上的衣服毁了个一干二净,顺带给大家伙儿表演了一出杂耍戏。 所有人瞧得是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前去搀扶他。 “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 “丢尽了爷的脸面。” 最终,伍天覃嘴角一抽,直接一屁股跌回在了原来的椅子上,他一边咻咻咻的撑开了扇子只飞快的朝着自己脸上扇着,一边板着脸,将脸别到了反方向看着。 火气噌噌噌直往外涌。 他简直没眼再继续看下去了。 * 话说自知闯祸丢人的元宝儿爬起来后没敢再往伍天覃跟前凑了,他一边乱甩着袖子一边朝着黄班头方向走了去,走到黄班头跟前时,只见黄班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此时,黄班头看着元宝儿这副伶人扮相,惊是惊艳,惊是惊喜,却远没有方才那般一腔热血,和满腔孤勇了。 只觉得,这小儿若来了他们戏班子,未来或许会有成为他这个戏班子戏台子的一日,可前提是,他这个台子,他这个戏班子届时焉知还能否撑到那一日? 按照今日他这捣乱,祸害的拆家能力,黄班头无法保证。 于是,那日黄班头走了走过场,将那元宝儿领到了戏台上教他练练开桑,练练台步,试试戏感之类的,结果,开嗓的方法黄班头还没教完,只见那元宝儿便很快捂着裆,部喊着要撒尿了。 台步黄班头亲历亲为教了他两遭,一转身,便见那小儿嘴撇到耳后根,眼翻到后脑勺去了。 戏感,黄班头刚亲历亲为的示范完,一转身,忽见那小儿直接站在戏台上,拉拢着那小脑袋,鼾声四起,竟咕噜轱辘直接站着睡着呢? 黄班头愣了愣,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蹑手蹑脚的凑到那小儿跟前,只见那元宝儿将两条戏服长袖缠绕在了脖子上,吊着两条胳膊歪着脑袋,姿势慵懒的,当真睡着呢? 黄班头一时又气又好笑,他组建这戏班子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在他亲自授教时直接在戏台上听着听着站着睡着的人。 一时气得黄班头恨铁不成钢,片刻后,只哭丧着脸下了台朝着伍天覃告状来了。 戏台底下,伍天覃将台上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台上那道歪歪斜斜,站着睡着的身影,一时啼笑皆非,又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直接将桌面上那个茶杯朝着那狗东西脑袋上直接砸去。 好吧,他多虑了。 这狗东西若是个女的,他自挖双眼。 这时,一直在一旁看戏的赫昭楠忽而似笑非笑的凑到了伍天覃跟前,笑着道:“依弟弟看,这回给三弟排的这出戏怕是悬了,不过——” 赫昭楠说到这里,忽而扫了眼戏台子上那道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随地便要一头栽倒的身影,忽而一脸兴致勃勃道:“三弟虽是个戏痴,虽然爱戏,不过,听说他近来沉迷自己调,教伶人优伶,弟弟觉得二哥这小奴颇为有趣,便想着与其送他一出戏,倒不如送他个伶俐的伶人给他亲自调,教来得令他高兴,二哥你说呢?” 赫昭楠话里话外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试探。 伍天覃听出他话中的打探,一时微微蹙了蹙眉。 赫昭楠便又继续笑着道:“怎么,二哥舍不得这么个小奴?”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缓缓摇着扇子,懒洋洋道:“哼,左不过一条狗,一个玩意儿罢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那好,那不如弟弟跟二哥打个赌如何,就赌二哥这小奴元宝儿,过几日三弟生辰宴上,二哥领着这小儿一道前往,若三弟看到二哥这小奴生了兴趣,并向二哥生了讨要的心思,二哥便输了,得将这小儿当作生辰之礼送给三弟,若三弟没有开口,对其也并无兴趣,便是弟弟输了,三弟的生辰之礼,弟弟代二哥奉上,如何?” 赫昭楠兴致冲冲地说着。 伍天覃闻言,只眯着眼双目犀利的盯着那赫昭楠,片刻后,收回目光,远远地朝着戏台上那道陡然惊醒过来,只哐当一下,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在了戏台上那道摸着屁股,张牙舞爪咒骂的细小身板上定定地看着,看着,良久良久,他眯着眼道:“好。” 作者有话说: 各位抱歉啊,更得晚了,在乡下人太多,乱糟糟的,这章码了一天。 初二就回市区了,到时候恢复稳定更新。 祝大家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第61章 话说那伍天覃与赫昭楠在梨园听了会子戏,相商在几日后那楚四的生辰宴上聚会后,并未曾久坐,便直接离了戏园子,往回走。 来时,那伍天覃兴致仿佛不错,一路上,懒洋洋的歪在马车的软榻上,对元宝儿动辄使唤,他则悠悠然然躺着享受下人的殷勤伺候。 回时,却不知缘何,兴致仿佛有些不佳,一上马车便缓缓阖上了眼,一言不发。 元宝儿见他脸色不睦,便撇了撇嘴,离他远远地,只缩在了马车门口坐着,一边摇着扇子给自个儿扇风,一边将车帘掀开一角,津津有味的往外探着。 正好乐得清闲。 一路上,马车里静悄悄的。 许是回得匆忙,那活阎王说走便走,元宝儿不过匆匆换了身衣裳便立马跟了出来,这会子脸上还白白,粉粉的,一脸的胭脂粉脂,元宝儿爬到了马车上,随意用袖子蹭了蹭,随便一擦,便是一袖子脂粉,他便抬手往脸上擦擦蹭蹭,没一会儿,脸都搓红了,又举着那车帘子往自个脸上擦着。 不一会子,那上好的冰丝锦缎上便蹭了一团脂粉,被元宝儿无情的甩到了一旁。 许是天气太热,又许是今儿个一大早起便干了几仗,只觉得难得有些疲累,这会儿马车摇摇晃晃的,不一会儿,元宝儿便也觉得昏昏沉沉了起来,小脑袋一点一点,也开始打起了瞌睡来。 他方一慢吞吞的闭上了眼,那头,伍天覃原本阖上的眼忽而嗖地一下睁开了。 伍天覃目光一抬,便一眼远远瞅见到了那如同捣蒜似的,一点一点的圆脑袋。 伍天覃眯着眼,远远将那躲懒又打瞌睡的狗东西一一端详着。 他就没瞅见过如此胆大包天,固执己见,又偷奸耍滑,泯顽不灵的狗奴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还有胆睡懒觉。 若记得没错的话,这已是第二次,第三次,还是第几次在他眼皮子底下躲懒睡懒觉呢,一次跪着跪着睡着呢,方才在戏台子上站着站着竟也睡着呢,这会子,坐着坐着,还睡得着? 哼,狗东西! 他是属猪的么?成日就知道睡睡睡。 就跟个搅屎棍似的,走到哪儿,便将哪儿搅得个翻天覆地的,搅得他一整日大好的兴致全无。 原本还打算从戏园子出来后,直接上凤鸣楼的,可踏出了戏园子后,便又忽而觉得索然无味,直接摔着袖子叫了回府。 一上马车,便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不想讲话,更不想看到那碍眼的狗东西,索性闭着上了眼,讨了个清净,不想,他闭目养神着,那马车那头却是悉悉索索,没个消停,吵吵得伍天覃心里头烦闷不止,却又压根懒得睁眼开口,直到这会儿总算是静下来了,伍天覃一睁眼,便见那小儿竟比他还睡得香。 呵,伍天覃顿时又气又乐。 一时,微微眯着眼,只远远将人继续打量着。 只见远处那小儿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来到凌霄阁这一个来月里,这搅屎棍不是日日脸上受伤,鼻青脸肿,便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伍天覃也不过将人扫了个大概,这会儿难得头一回如此认真又清晰的将人打量着。 只见远处那小儿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布衣裳,十分寻常普通的料子式样,府中的家丁小厮多是这样的穿戴,灰色和蓝色,约莫是府中统一配发的下人服,体面些的,会另出银子制身好衣裳,这些下等奴才,或者抠门的才会一直穿这样的统一服饰。 再简单简陋不过的衣裳,粗布的,圆领口,远远探去,衣袖肥大,松松垮垮将人套在里头,露出了一大截颀长的脖颈,还有两条细长的胳膊。 伍天覃目光在那小儿裸露出来的脖颈,和两条撸起袖子的胳膊上多瞧了几眼,只见玉骨晶莹,白过温玉,毫无意外,这小儿浑身白得吓人,不仅仅是那张小脸,就连他的脖颈,胳膊都是一等一的雪白,伍天覃目光在他领口与袖口被蓝色布料掩盖住的位置来回扫视着,若目光能活动,一准直接将那几片布料撩开了,朝里头一探个究竟,看看他究竟白成了个什么样子。 又见他不止白,那脖子,那胳膊还十分细小脆弱,那两条胳膊细细瘦瘦,骨架甚小,仿佛一折便断,那根脖子,更是纤细秀美,他一只手便能徒手掐住。 这样的胳膊,这样的脖子,实不像是个男子的,倒远远瞅着,比他那二妹妹更要纤细几分。 当真是身子不全,生得娘气的缘故? 又或者……年纪太小了,还没有完全长起来的缘故? 伍天覃一边一寸寸将人盯着瞅着,一边目光一扫,又将视线缓缓移动到了那张小脸上,只见那小脸上脂粉浑浊不堪,黏黏乎乎的,一块白,一块粉的,乱糟糟,脏兮兮的,远远看上去,就跟泥地里打过几滚的小野猫似的,脏乱得厉害。 伍天覃这人爱洁,最是讨厌厌恶邋遢之人,不过,倒是奇怪,远处那小儿脸上分明脏兮兮的,却又并不觉得邋遢肮脏,是那种脏乱到可以令人接受的地步。 倒是奇了怪了。 伍天覃一边微微皱着眉头,一边复又不知不觉间将目光再次落到了元宝儿脸上,细细端详起了他的小脸来,只觉得他小脸饱满白皙,五官秀美秀俏,脸不施脂粉而白而丽,唇不点胭脂而朱而赤,实则是一张漂亮又讨喜的面容。 盯着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忽而嗖地一下,幻化成了方才那张描了吊眉,抹了胭脂,涂了鲜红口脂的伶人扮相,那张纤细曼妙,娇媚嫣红,吊眉潋滟的伶人之姿一时悄然映入了伍天覃脑海,伍天覃仿佛神色愣了一下,只见他忽而喉咙微噎,一时扯了扯领口的衣襟,正摇了摇头凝神再看时。 这一看,哪还有什么貌美勾人伶人? 分明还是那张脏兮兮又乱糟糟的脸! 伍天覃仿佛神色再愣,不由定睛再看了一眼,一时,脸上忽然染起一抹怒色和绯色。 恼怒远处那狗东西的脸怎会乱入他的脑海! 一时,又微微有些不大自在,自己竟将一个狗奴才的脸看呆了,竟还被他的女子扮相给惊艳到了。 伍天覃一时恼恨不已。 又见此刻那小儿正砸巴着小嘴睡得正香,见他珠圆玉润,容貌秀美,就连打瞌睡还鼾声微起,一声声细微鼾声细微轻缓,就跟一只趴在桌上懒洋洋睡觉的小猫儿似的。 无怪乎今日赫昭楠一连着几次要向他讨要起了这小儿来。 这狗东西虽是个搅屎棍惹人恼恨,却也着实生得好看讨喜。 而他那个三弟,外人皆道他是个喜好男色的,身边小厮随从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伍天覃爱美人,不过是单纯的挑剔罢了,可那楚四爱美人,却是到了股子病态程度。 一时,想起今日与那赫昭楠的赌约,伍天覃莫名有些烦闷不已,而一抬眼,却见那当事人竟睡得香甜无比,伍天覃心口莫名压着一股闷气。 半晌,忽而随手拿起了小几上碟子里的干果嗖地一下朝着那小儿脑门上远远扔了去。 许是干果太小,扔了两下,扔到了他的脸上,却见那小儿砸巴着小嘴往脸上挠了两下痒痒,嘴里嘟嘟囔囔了两句,复又将脸一仰,枕在马车上继续睡着了。 伍天覃眯着眼,直接从碟子里抓起一颗小青果,朝着那元宝儿额头上便是用力一砸。 小青果又脆又硬,伍天覃手法精准,直接将那小果子砸在了元宝儿额头上,瞬间,只闻得“砰”得一声脆响,下一刻,便见那昏昏欲睡的小儿嘴里痛苦难耐的发出了一声“哎哟喂”,然后捂着额头疼得一把从凳子上蹦跶了起来,只一边皱着小脸一边疼得龇牙咧嘴的叫嚷道:“疼死小爷了,哪个龟孙子,哪个龟孙子敢袭击老子!” 元宝儿捂着额头,皱着小脸骂骂咧咧着。 一顿气急败坏的输出后,咬着牙气咻咻地将脸一转,便对上了那伍天覃面无表情地脸。 元宝儿:“……” 元宝儿 第47节 “元宝儿以下犯上,辱骂主子,罚半月月钱。” 从马车上下来后,伍天覃直接回了凌霄阁,这是他入那凌霄阁地第一句话,便是这般直接冲着问玉吩咐着。 第62章 “哎,宝大爷,我说你怎么又撂挑子呢,大白天的不好生在外头当值,怎地才刚一回来又一头扎到屋子里睡懒觉来了,你是当真不怕爷迁怒啊?一早爷不是替你讨回月钱了么,怎地,如今又是哪个惹到你了。” 话说那长寅刚从茅厕回来,一回来便见二爷直接入了正屋,一堆丫鬟婆子簇拥了进去伺候,至于元宝儿,他眼尖的瞅见元宝儿回了后头的下人房,便巴巴撵了上来。 不想,一推门便见那元宝儿将鞋子一甩,将被子一拉,又闷头往床上一歪,睡起了大懒觉来。 长寅便苦着脸,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探问着。 原来被罚了半月月钱的元宝儿当即瞪眼撂挑子不想干活了,伍天覃那话一落,便见元宝儿气咻咻地闷头冲回了自个儿屋。 这会儿长寅在耳边叨叨着,元宝儿便有些不耐烦掏了掏耳朵,片刻,将被子一扯,咻咻两下翻身起来,冲着那长寅吹胡子瞪眼道:“哼,那个为富不仁的大鳖怪罚了我半个月的月钱,横竖这半个月没钱我才不会干活,这半个月你自个儿悠着些罢,有事没事别吵吵我,听到了么?” 元宝儿气急败坏的说完,便又将被子一拉,重新一头盖在了脑门上。 徒留下长寅杵在他的床榻前,小黑脸战战兢兢又一脸懵逼。 大……大鳖怪……是哪个?该不会是……不会指的是二爷罢? 一时,又直抽抽着脸,一脸费解不已。 一大早爷不刚替他讨回来的一个月月钱么,怎么这才出了一趟门,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一转眼,便又被罚了……半个月的? 呃,这,这元宝儿也真是够倒霉的。 不过,只觉得自打这元宝儿来了这凌霄阁后,他是日日跟不上趟呢,只觉得这院子里头日日打雷敲鼓的,稍不留神,便跟不上众人的节奏,吃不是新鲜的瓜呢? 长寅默默腹腓着。 话说这日下午伍天覃去了马场驯马,晚上去了老夫人院子里陪老太太用了晚膳,老太太偷吃酒,伍天覃陪吃了几杯,回来时身上沾了些酒气。 一回来便扫了那院门口几眼,只见那个黑脸的跑腿哈着腰远远迎了上来,许是见他吃了酒,作势要过来搀他。 伍天覃将人喝退一声,而后随口问了句:“怎么就你一人当值,那狗东西呢?” 只见那黑脸小厮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禀爷,宝儿……宝儿吃坏了东西肚子疼,这会儿还在床上打滚呢。” 伍天覃听了却冷笑了一遭,肚子疼?诳哪个?自他罚了那狗东西月钱后,便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跳脚和瞪眼急眼了起来,一副活脱脱要撸起袖子寻他干仗的架势。 他人还没进屋呢,转眼便见那小儿气咻咻地冲了走了。 伍天覃没有点破,只冷哼一声,才懒得跟那小儿计较。 略吃了些酒,微醺。 伍天覃爱洁,进了屋便叫了水。 方一跨入浴桶,便见那鸳鸯提着小篮子采了一小篮子大红色的玫瑰花进了来,只见鸳鸯缓缓朝里探了一眼,冲着两个伺候伍天覃沐浴的丫头小声道:“你们出去罢,这会儿有我呢。” “是,鸳鸯姐姐。” 两个丫鬟飞快看了鸳鸯一眼,纷纷退了出去。 鸳鸯便提着篮子缓缓踏进了浴室,边走只边飞快朝着浴桶里的人看了一眼,只见那伍天覃这会儿靠在浴桶上,双臂枕在两旁的桶沿上,正闭着眼闭目养神。 从鸳鸯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伍天覃脱了上衣,露出里头精壮结实的身子,伍天覃这人生得俊美无双,一双狭长凤目更是衬托得整个人风流尊贵,他穿着衣裳分明看着清瘦修长,不想,脱下那身衣衫,远远看去,竟莫名有些骇人。 只觉得肌肉鼓胀,血脉喷张,那结实的臂膀,精壮的胳膊,鼓鼓囔囔的肌肉背部,远远地看上去,力量感十足。 无论看了多少遍,看了多少回,鸳鸯都忍不住羞涩脸红。 鸳鸯缓缓踱步了过去,只提着篮子,轻轻的将篮子里头的玫瑰花一朵一朵放入浴桶里。 花朵儿便像是一艘艘小船似的,在水面上荡漾。 鸳鸯将其中一朵缓缓推向了伍天覃,又抓起一大把玫瑰花瓣缓缓撒入水面。 瞬间,浴室内幽香四溢。 嗅到花香,伍天覃缓缓睁开了眼,便见贴身侍女鸳鸯这会儿提着篮子立在浴桶外朝着里头缓缓撒着花瓣。 垂眼瞥了一眼,只见浴桶里花瓣荡漾,几朵盛开的玫瑰花四处飘荡,其中一朵缓缓飘荡过来,撞击在了他胸口的肌肉上,略痒。 伍天覃便抬起一条臂膀,将那朵玫瑰花一薅,捏在了手指,送到鼻尖处嗅了一下。 很香。 伍天覃捏着花朵漫不经心的把玩着。 一抬眼,便见那鸳鸯偷偷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抓了一把花瓣缓缓撒在了水面上。 她这日穿戴艳丽,像是精心打扮过的,身着一袭玫红色襦裙,下着同色罗裙,长长的头发半绾半披着,相比以往满头的赤金簪子,这日头上却未着一物,仅仅只在耳后别了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她这日仿佛特意描了眉,眉毛细长,弯弯入鬓,略微吊梢,衬托得整张脸面妩媚含情,尤其,这鸳鸯身段极好,细腰丰,乳,尤其是那一对鼓囊,颇为丰盈挺翘,轻易吸引了人的目光。 又加上这会儿,时值深夜,屋子里点了灯,灯光隐隐跃跃,室内光线晕晃,伍天覃又袒胸露体的躺在了浴桶里,浴室气氛便有些迤逦暧昧。 鸳鸯侧身对着那伍天覃,撒完花瓣后,一缕长发从耳后垂落下来,她轻轻抚起一侧轻薄的袖笼,露出袖笼内纤细白皙的胳膊,然后,轻轻抬手,将那缕碎发拂到了耳后。 许是刚才撒花拭水,只见沾了水,湿漉漉的,这一抬手拂发,那指尖的水便沾在了头发上,脸颊上,又顺着她的手一路朝着手腕流下,没入了袖笼里。 远远看去,面带水雾,湿漉漉的,又水光潋滟,竟颇有几分勾人之姿。 伍天覃上下扫了鸳鸯一番,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移开眼睛。 鸳鸯一抬眼,便对上了伍天覃打量的目光,顿时面露羞涩,只飞快低了头去,半晌,不见动静,又微微咬唇,看了那伍天覃一眼道:“奴婢替爷擦背。” 伍天覃淡淡唔了声,并未曾反驳。 鸳鸯心中一喜,便将那小篮子往身后的案桌上一搁,取了块白色巾子过来缓缓来到伍天覃身后,沾了水,贴在了那坚硬结实的肩膀上,一下一下擦拭着。 忽而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那日伍天覃大醉了,鸳鸯便也是这般伺候二爷沐浴洗漱的,那日她搀扶二爷从浴桶出来,被飞溅了一身的水,瞬间,身子半湿,她半搂半抱着将二爷搀入了卧榻,然后整个身子凑了过去,贴在二爷跟前嘘寒问暖着,问着问着,二爷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鸳鸯当晚险遭二爷临幸。 不想,却在临门一脚时,只见原本思绪凌乱,昏昏酒醉的伍天覃嗖地一下睁开了眼,只忽而微微眯着眼,揉着太阳穴松开了她,冲她道:“你下去罢!” 许是见她面露委屈,又衣衫不整,那日伍二爷揉着太阳穴,皱着眉道:“你搬去东厢房罢,爷自是不会亏待了你去。” 虽未曾亲口许诺她,可那东厢房并非谁都能住的,整个东厢房里头只住了那梅见一人,所有人都道爷对梅见喜爱有佳,他日成了亲娶了少奶奶,头一个要纳的便是梅见,彼时,又将鸳鸯安置在了那东厢房,是何缘由,整个凌霄阁岂不是心知肚明。 鸳鸯也美滋滋的,只坐等二爷将她收房。 不想,如今一年过去了,爷却决口未替将她提作通房,或者许诺她将来位份一事。 故而,今日她便又按耐不住,故技重施了。 “爷,力道可还好?” 鸳鸯一边给伍天覃后肩按着摩,一边抓着巾子朝着伍天覃身上轻轻擦拭着,道:“爷又吃酒呢,如今天热呢,吃酒容易上火伤身,可不好,爷要少吃些酒才好。” 鸳鸯一边柔声软语的唠叨着,一边举着巾子从后背缓缓来到了伍天覃的肩头,见他倚靠在浴桶继续闭目,便咬牙壮着胆子举着巾子来到了伍天覃身前,朝他精壮的胸膛轻轻蹭拭着,蹭着蹭着,鸳鸯忽而红唇里溢出娇娇一声:“呀——” 一侧眼看去,只见手中的巾子不小心从指尖滑落,没入了水中,一路沿着伍天覃的胸膛往下滑落。 鸳鸯咬着唇,飞速看了伍天覃一眼,半晌,伏身凑过去,纤细的指尖一路贴着伍天覃的胸膛往下探去,眼看着指尖没入水中,经过那坚硬的腹肌,渐渐来到了那处高山之处,鸳鸯红着脸,便要装作懵懂无知,一把探去,不想这时,手腕一紧,被人徒手一把紧紧钳制住了。 鸳鸯仓皇扭头,便对上了一双更古无波的眼。 “下去罢。” 伍天覃冲着鸳鸯淡淡说着。 脸上无甚表情,辨不出喜乐。 鸳鸯听了一愣,半晌,似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良久,忽而轻咬红唇,只缓缓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抚上那伍天覃的胸膛,媚眼斜飞,语气轻柔勾人道:“爷……” 不想,话刚一起,便见那伍天覃冷微微一冷,高喝一声:“滚下去。” 这厉声一起,鸳鸯瞬间脸色微白,只用力的咬着唇,一脸狼狈的从那浴桶里爬了起来,红着眼圈,逃也似的狼狈逃离了浴室。 不知是不是因鸳鸯的撩拨,又或者,因白日的种种邂逅,当夜,伍天覃竟辗转难眠,入睡不久,便做了一个春,梦。 第63章 梦里梦到那戏台子上有人咿咿呀呀的吟唱着戏曲,台上薄雾渐起,朦朦胧胧,叫人一眼探不分明,只远远看上去,一道白色迤逦身影在戏台上拂袖吟唱。 一声声或妩媚或娇羞或哀愁的声音,丝丝入耳,叫人听了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再过片刻,忽见那戏台子成了水榭中的一处游廊凉亭,凉亭被湖水包围,四周帷幔遮掩,微风一过,白色帷幔四处飞扬,那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从那帷幔里头一声声溢出。 伍天覃缓缓走过去,将帷幔掀开一角,却见里头并不是戏台子,也并无戏子,里头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就在伍天覃放下帷幔,正欲转身之际,这时,一道白色的长袖水袖远远地朝着他的脸上轻扔而来,伍天覃当即愣了一下,长袖垂落,正要收回时,伍天覃忽而缓缓抬手,一把拽住了水袖一角,他顺着那长长的袖子一路朝里探去,只见白色的帷幔后似躲着个妙龄美人儿。 伍天覃盯着那美人定定看着,片刻后,抓起水袖朝着鼻尖一探,一抹幽香扑鼻而来。 伍天覃一时攥紧了水袖,正欲将人拉过来,这时,美人忽而嗖地一下将水袖扯了回去,随即,银铃似的轻笑声在那帷幔后一声一声传了来。 那笑声婉转清脆,甜如浸蜜。 伍天覃愣了一下,当即撩开了帷幔,朝着里头步步探去追了去,不想,帷幔拨开一层又一层,那抹娇俏的背影一直撩起裙摆在前方嬉戏奔躲,她身上绫白轻薄的水袖,裙摆一一打在伍天覃的脸上,直叫他心痒难耐。 他大手一挥,拂去一方帷幔,又扯了一层帷幔,层层追击着,直到将那飘逸的水袖再次攥入了手中,终于,前方那抹倩影缓缓停了下来。 伍天覃拨开最后一层帷幔看去时,只见那帷幔后头是一方矮榻,榻上薄雾渐起,腾云驾雾中,方才那抹倩影此时已侧身躺在了那矮榻之上,她单手托腮,侧身躺着,玲珑有致的曲线若隐若现,她衣着单薄,领口微泻,一抹酥香雪山若隐若现。 她轻启着红唇,言笑宴宴,远远冲着他低眉浅笑,面带着一抹娇羞与柔媚,勾魂摄魄。 伍天覃虽看不清她的脸,却知她花容月貌,绝色倾城。 就在他定定将人看着,短暂失神之时,这时,手中的那根水袖忽而被她轻轻牵动了,她一边目光潋滟的看着他,一边轻轻牵动着水袖,缓缓将他牵了过来。 伍天覃目光炙热,步步朝她凑近。 对方勾魂夺魄,很快,伍天覃心猿意马,忍不住与她在那腾云驾雾的雾气中调笑了起来。 她美丽勾人。 他心神荡漾。 很快,伍天覃心驰神往,情难自持。 不想,就在伍天覃意乱情迷,微微失神之际,忽觉怀中之人慢慢有了些异样来,原本的柔软细腻之姿渐渐变得有少些不同了起来,该有的无,不该有的有,就连耳边的娇莺也仿似迷迷糊糊变得有些耳熟了起来。 元宝儿 第48节 伍天覃当即一愣,整个人一时僵在了原地。 伍天覃当即冒了一身冷汗来,只嗖地一下从那香软雪山中抬起了头来,定睛一看,方才被薄雾缠绕看不清的美人脸,此刻却是清晰无比的展露人前,他一抬头,便见一张清秀伶俐的小圆脸朝着他的方向怼了过来,那圆滚滚的脸上忽而朝着他娇羞龇牙一笑,一脸娇嗔的喊了声:“爷——” 这张脸一露,这熟悉的声音一起,瞬间吓得伍天覃直接从那软榻上一把滚落了下来,险些当场不,举! 伍天覃吓得连连往后退着,面露惊恐之色。 那……那床榻上的美人竟……竟不知何时成了元宝儿那狗东西! 伍天覃吓得浑身打颤,浑身冒了一身冷汗来,只噌地一下从那床榻上一坐而起,他只喘着粗气拼命慌乱举目四望着,这才发现那雾气腾腾的雾气此时此刻竟全都不见了,白色飘荡的帷幔不见了,临水而居的凉亭软榻不见了,那榻上的美人也不见了,就连……就连那吓人的狗东西也不见了。 床榻上空空如也,唯有他一人。 这里是……是他卧房,是他的卧榻? 竟是……竟是做了个梦。 原来是梦。 伍天覃捂着心口,一时吓得心脏都差点儿要吓停了。 他竟然……他竟然在梦中与个男子,还是那个身子不全的狗东西元宝儿,竟与他……与他行了那般荒唐之事? 这个梦……实在是太过骇人。 伍天覃趴在床榻之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整个人是久久缓不过神来。 只见他此刻浑身滴水,汗如雨下,犹如从水里淌过了一遭似的。 伍天覃如今已是及冠之年,早已到了成家立业之年,再加上他喜爱流连花丛巷柳,自然不是无知之辈,这梦虽不算频繁,却也偶尔梦到,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日这般骇人过。 他怎会……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梦境? 他可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他的喜好一切正常,他虽与楚四那厮走得近,却从来知道自己的喜好取向,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有过任何怀疑。 便是要做春,梦,他梦里也合该是女子才是? 怎会是……会是元宝儿那狗东西? 尤其,想起梦里那张小圆脸,龇牙笑着,故作羞涩忸怩的模样,还挤着嗓子娇滴滴的唤了他一声:“爷……” 伍天覃当即鸡皮疙瘩层层冒了出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床榻之上,简直……简直不堪回想。 伍天覃板着脸倚在床榻之上,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半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待冷静了下来后,方慢慢琢磨道,定是昨儿个那元宝儿换了女装的缘故,梦外,他扮作伶人令他少许惊艳,梦里,便糊涂将他当作了女子。 梦一向都是反的。 并非是他的缘故,而是昨儿个戏园子里头听了戏,一大早的遭那元宝儿吵闹折腾不休,又跑到那梨院大闹天宫,最后回府又是驯马,又是吃酒,一日过得太过充实劳累的缘故,才叫梦里凌乱了起来。 伍天覃这般想着。 许是这日日头大了,又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动静,不一会儿,外头有守门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爷,可是要起了?” 伍天覃喘了口粗气,待平复了片刻,方淡淡道:“叫水进来,爷要拭身。” 话一出口,竟有些嘶哑。 丫鬟恭恭敬敬道:“是。” 约莫一刻钟后,厨房抬了水来,常胜命人将水抬进了正屋,他告了两日假,担心四喜与他都不在,院子里伺候主子伺候得不精心,今儿个一早便匆匆赶回了府。 他晓得主子沐浴不喜外男凑近,人还没进去拜见主子,见厨房送了水来,便先在外头忙活了起来。 方命人抬水进去了,一抬眼,便见元宝儿那小儿端着个碗筷,里头打了早膳,正摇头晃脑的往后头去了。 常胜便喊了声:“元宝儿,一大早的不当值,跑哪儿去?爷醒了,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着。” 常胜不知昨日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他晓得元宝儿那性子,推一下,犁下地,得有人时时刻刻不断往后撵着,不推,甭想他主动干活。 便时不时撵他两下。 不想,那元宝儿闻言,摇头往后扫了他一眼,竟当作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闷头走着。 常胜见了,顿时眉头一挑,几步撵了过去,将人一拦,正欲高声喝斥着,不想,一抬眼,便见那元宝儿丧着眉眼,一脸无精打采的。 手中的碗里打了两个馒头,一副要吃不吃的模样。 常胜一见他这小模样,顿时便笑了笑,道:“怎么,又闯祸了。” 一时,又气又乐道:“我说元宝儿,你是个惹祸精罢你,我才一日不在府里,你这又干什么好事了你,啊,可真是一日不待消停的。” 常胜又气又乐的打趣着。 半晌,眼睛在他小圆脸上扫了一圈,微微正经严肃了几分道:“好了,主子起了,快去伺候罢,爷不记隔夜仇的,你若闯了祸了,今儿个一早到爷跟前服个软卖个乖,一准平安无事了。” 常胜冲着元宝儿道。 “我不去。” 不想,话一落,便见元宝儿梗着脖子闷声说着。 常胜嘿了一声道:“你跟主子怄什么气,你又不是才来,难道不知道跟主子怄气最终倒霉的会是哪个?怎么着,来了这一个月,受的苦还没受够是不?是还想遭马踢,还是想继续当作箭靶子呢?我可跟你说,爷的手段多着呢,真功夫都还没使出来了,你若不想遭罪,便进去磕个头认个错罢。” 常胜推了元宝儿一把。 元宝儿却咬牙道:“反正我不去。” 哼,没钱谁伺候他?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好了。” 常胜见元宝儿冥顽不灵,顿时脸色严肃了几分道:“元宝儿,你是想连累整个凌霄阁受累不成?好了,快去罢,自打你来了后,整个院子一日不见消停的,快去罢,你若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一准遭了所有人恨了。”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葫芦瓢塞到了元宝儿怀里,又将他手中的碗筷夺了去,又推了他一把道:“去去去,厨房落下的,给爷送去。” 元宝儿被他往正房推着。 半晌,咬咬牙,鼓着圆脸,一脸不情不愿的拿着葫芦瓢闷头冲进了正房。 去时,厨房两个送水的正好出来,与他擦身而过,元宝儿垮着脸没理人。 见那伍天覃一大早用水,便欲将葫芦瓢扔他浴桶里后赶紧出来。 不想,方一闷头冲进去,便撞见这会儿那伍天覃正单臂撑在那浴桶上,微微仰着头,表情有些痛苦扭曲。 再定睛看去时,便又见那伍天覃不知在作甚,姿势奇怪扭曲,元宝儿歪头探了一眼,这才看到他微微弓着身子—— 大手正在飞快上下地—— 元宝儿起先还以为他在挠痒痒。 片刻后又觉得不像。 他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 只见他仰着脖子,脸上,脖子上青筋鼓起。 又见他浑身肌肉鼓胀,浑身血脉膨胀。 表情好似痛苦不已,又像是……像是十足舒服? 挠痒痒这般舒坦? 可那个姿势又好似有些不像在挠痒痒似的。 元宝儿一时瞪大的双眼一脸好奇的歪头研究着,不想,正欲探头探脑过去张望着,这时,那聚精会神,痛苦难受之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而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来。 正在兴头上的伍天覃冷不丁看到想象中的那张脸骤然出现在了眼前,顿时手剧烈一抖,浑身微微一颤—— “狗……狗东西,滚……滚出去。” 伍天覃五官扭曲,脸上青筋爆出,只瞪大一双厉目怒骂着。 话一落,声音一抖,他脑海中忽而白光一闪。 到了。 第64章 话说事后只见那伍天覃面部扭曲,思绪浑沌。 他双臂撑在浴桶上,两条粗壮的臂膀肌肉鼓起,上头青筋密布。 整个人仿佛从陷入一股巨大的欢,愉中,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浑身泛起一股红,潮。 胸腔剧烈起伏着。 如同缺了水的鱼儿,正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过片刻,一抹清醒窜入脑袋,伍天覃整个人从一片浑沌中缓过神来,偏头一看,却见屏风处那个小儿不知是被他方才的吼骂吓傻了,还是被他方才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只见这会儿还呆呆杵在那里,瞪大着双眼,忘了离去。 伍天覃一偏头便与他四目相对上了,两人俱是一愣。 下一刻,只见伍天覃脸露森然,瞬间恼羞成怒了起来,他只飞快嗖地一下转过了身去,背对着身后那小儿恼怒怒骂道:“元宝儿,爷……爷要挖了你的狗眼去喂狗,还不给爷……给爷滚出去。” 话落,他一脚踹在一旁的绣凳上,瞬间凳子翻滚到了半丈开外的地方,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那呆若木鸡之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双肩一撑,脑袋一提,立马飞快往外窜去。 “元宝儿莽撞无知,冲撞了主子,再罚半月月钱。” 不想,元宝儿刚跑到了屋子门口时骤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了这么一句咆哮之声。 这话自身后一冒,元宝儿整个人瞬间一愣,只嗖地一下停了下来,整个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待缓个神来后,只见他瞬间将眼一瞪,跟只猴子似的一把跳了起来,只立马扯着嗓子冲着那屏风后头叫嚷道:“凭什么?凭什么又要罚我月钱?” 他双手攥紧,咬牙切齿,面露不忿,似有满腔愤怒不甘,正欲骂骂咧咧,龇牙咧嘴的冲过去对峙,可到了嘴边,到底忌惮,最终,只咬牙梗着脖子叫嚣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元宝儿红着眼嗷嗷直叫着。 整个人俨然气愤要了极致。 却见屏风里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最终,元宝儿也抬起脚朝着那空中一顿乱踹了几下,随即气急败坏的将手中的葫芦瓢朝着地上一砸,而后气冲冲的扭头跟头小牛犊似的咻咻咻的一把冲了出去。 元宝儿 第49节 门被他砸得砰砰作响。 话说元宝儿走后,屋子里终于恢复了一片死寂,那伍天覃撑在浴桶上,忽而喘了口粗气,低头往身下瞧了一眼,随即咬着牙关一拳打在了浴桶里,里头水花飞溅几尺高。 耳后,却慢慢窜去一抹红潮来。 话说正屋里头又打起了仗来,院子里众人避之不及。 元宝儿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又挨了骂,遭了训,挨了罚,还又罚了他半个月的月钱,不过短短两日功夫,他便被罚了一个月月钱了。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无妄之灾。 简直比罚他跪,打他板子更要可恶一百倍,一万倍。 若真犯了事,挨了罚倒是合乎情理,无话可说,可这一回,他却压根两眼一抹黑。 他犯什么事呢?他犯什么事呢? 到底凭什么?凭什么? 这个月还才开始了,他一个月的月钱便被罚了个一干二净,一分不剩,元宝儿气得心肺剧疼,气得他噌噌噌往屋跑,在院子里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常胜。 常盛见他咬着牙,鼓着脸,一副要跟人干仗地模样,立马将人一栏,道:“元宝儿,你是不是又闯祸呢?你又干什么好事呢?是叫你去低头认错的,你怎么就跟头牛似的横冲直撞了起来,啊?” “管好你自己!” 不想,常胜话一落,却见那元宝儿怒着张小脸朝着他大声一吼,然后抬手将他的胳膊一推,噌噌噌往后头横冲直撞了去。 常胜是凌霄阁的大管家,何人敢用这般口气跟他说话,就连府里的大管家也多敬着他,不想,这会儿冷不丁遭了这小儿闷头吼,只见常胜愣了一愣。 片刻后,脸上也染起了半分不快。 不过,他此时此刻没功夫收拾那小儿,立马巴巴朝着正屋里头赶了去。 一进去,便见正屋里头他方才递给元宝儿那葫芦瓢此刻已躺在了屋子中央,早已四分五裂了。 常胜心里头一惊,只当作是爷砸的,心里默念了一遭:好个元宝儿,这一大早的,又如何惹到主子呢? 再一探头探脑的朝着里屋摸进去时,常胜小心翼翼地唤了几声爷,却见里头并无动静,仿似无人。 常胜犹豫片刻,撞着胆子往里踱步而去,一进去便见他神色一变,只见屏风里头的凳子,小几全被掀倒了,里头地毯上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却见里屋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里头好似打过一仗了似的。 常胜蹙着眉正欲退出时,这时,只听到里头好似有水声响起,常胜朝着那浴桶里头探了一眼,瞬间微微瞪起了双目。 只见那浴桶里头,水面拂动。 再细细探去,便见水面之下,那主子伍二爷正一头扎进了水下,在浴桶里头扎起了猛子来。 话说元宝儿冲到半道上还是气不过,片刻后,将身子一转,骂骂咧咧转身要往厨房去。 哼!他元宝儿不干了。 这破烂地方,破烂玩意儿。 这凌霄阁压根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要去厨房取钱,去禀了太太,离开这吃人的院子,离开这杀千刀的太守府。 他今儿个便要走。 元宝儿梗着脖子气呼呼便往院子外头冲着,在门口的位置遇到了长寅,长寅守在院子口,一早便见正屋里头方才大乱了起来,又见宝儿气咻咻地冲了出来,还胆大包天的吼了常胜大哥一嗓子,而后直闷头往后屋冲了去,他撒腿便要追上去,又怕院子里有事儿,不敢擅离职守。 见这会儿元宝儿又冲了来,长寅立马将人一把拦住,苦哈哈道:“我的个宝大爷,这是怎么了啊,这又是?这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屋子里头又闹起了这阵仗来啊,你……这上哪儿去啊?一会儿主子若寻起不见了人,跟前无人伺候,又该动怒呢?你就安生消停几日可好?” 长寅苦哈哈的拦住元宝儿劝解着。 却见元宝儿梗着脖子叫嚣道:“爱谁谁,谁爱伺候谁伺候去,老子可不伺候呢!” 元宝儿咬牙切齿说着。 长寅挠着脑门道:“可是爷又骂你呢?” 元宝儿气急败坏的叫嚷道:“那大鳖怪又无故罚了我半月月钱,哼,那鳖孙子老子再也不伺候了,爱谁伺候谁伺候去,老子往后再伺候他老子就是狗!” 元宝儿气急败坏的发着誓。 长寅听到他自称是狗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顿了顿,又想起他嘴里那句“大鳖怪”,立马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查看了一眼,略有些同情道:“你……你昨儿个不是被爷赏了一锭金子么,才一个月月钱,跟昨儿个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你就甭恼了,横竖还是你赚了不是?” 长寅耐着性子劝解着。 原来又被罚了月钱呢,怪道宝儿气成这副模样。 自昨儿个那一大早闹起,如今整个凌霄阁上下谁不知他就是个小财迷。 不想,爷仿佛自打知晓他爱钱如命后,倒是对症下药,再也不将他打骂了,一律改成了罚钱,不过两日功夫便罚了他两回了,昨儿个讨要回来的那一个月的月钱瞬间被罚了个精光。 照这个速度下来,他昨儿个赏的那小锭金子怕是不出半月,也会不剩下什么呢。 长寅微微腹腓着。 不想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气急败坏的冲着他直叫嚷道:“赏的便是我该得的,罚的是我该罚的么?哼,你个大菜瓜,你当一辈子的狗奴才去吧你。” 元宝儿说着说着,越说越气了起来。 说完,将长寅一推道:“起开,别拦着小爷。” 说着,一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朝着厨房方向奔了去,一路上,遇到人也是爱答不理,横眉竖眼的,一个个都躲着他走。 好不容易来到了厨房,元宝儿这日没功夫与人争执,面无表情的便要往后院闯,却被那杨三的小跟班王松给一把拦了下来,扯着嗓子道:“哎,哎,这是厨房重地,外人免进,元宝儿,你明目张胆的往里冲,这一回不偷东西改抢东西呢?” 王松这个贱人暗戳戳的讽刺刁难着元宝儿。 元宝儿跳起来,正欲一拳揍过去,这时,小六正好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立马神色匆匆将二人分开了,见元宝儿这日神色不睦,一点便着,只立马将元宝儿扯到了厨房外头的林子里,急急关切问道:“宝儿,怎么了,可是……可是又闯祸呢?哎,你说你,怎么日日干仗呢,那凌霄阁不比厨房,一个个都金贵着,哪是个安生之地?可是二爷又打你了,还是骂你呢?伤着哪儿呢?” 小六满嘴叨唠,逮着元宝儿便要细心查看起来。 元宝儿被他叨唠得心烦意乱,不过,见他一脸关心担忧,到底气散了两分来,半晌,只见元宝儿抬脚朝着那树墩子上便是一脚踢了去,忽而冷不丁闷声问道:“小六,你那玩意儿也疼过吗?”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一时问得小六不明所以,哑口无言。 这时,只见元宝儿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忽将小六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遭,又从下到上的扫了一眼,最终,将目光停在了他身子上的某一处,拧着眉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忽而闷声道:“就那玩意儿!疼得要命的那种!那是怎么呢?是堵住了还是怎么呢?” 元宝儿脑海中回忆起方才撞见的那一幕,有些不解的闷声问着。 元宝儿只以为大鳖怪那玩意儿坏了,被他撞见了,这才恼羞成怒了起来。 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任何他恼羞成怒到要罚他月钱的原因来。 说实话,他方才险些被他那番奇怪举动给吓到了。 第65章 话说方才伍天覃那副狰狞可恐的模样与往日里风流尊贵的风采实在大相径庭。 虽元宝儿对那大鳖怪憎恶的紧,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人模狗样,算得上是这辈子元宝儿撞见过的最俊美风流之人,不过,便是生了一张再好看的皮囊又有甚用,内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坏种,他便是生得再好看,也令元宝儿喜欢不起来。 不过,方才对方那痛苦又扭曲的模样不断在元宝儿脑海中闪现,倒令他一时有些好奇了起来。 元宝儿便言之凿凿的追问着。 不想,话一落,却见对面小六久不吭声。 元宝儿将脸一抬,目光从他身上某处挪到了他的脸上扫了一眼,却见小六此刻脸唰地一红,脸红脖子粗地,瞬间红成了个猴屁股似的。 元宝儿拧着眉,只见小六不知为何一下子眼神漂浮,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元宝儿便皱着眉头道:“问你话呢,你脸红个什么鬼?都是大男人,有甚好害臊的。” 元宝儿大言不惭的说着。 见小六不语,元宝儿忽又将目光一移,再次移到了小六某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道:“你那玩意儿也疼过么,多久疼上一回?如何止疼地?” 正问话间,陡然只见小六某处渐渐,支了起来。 元宝儿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立马瞪大了双眼,将抵在树桩子上的脚一收,便要凑过去看个分明,却见小六立马抬手一捂,红着脸飞快转过了身去,一把躲开了元宝儿的视线。 元宝儿便有些兴奋,又一脸好奇的在他身后嚷嚷道:“小六,喂,你那玩意儿也撑起来了,是不是也疼起来了?来,快看我瞅瞅。” 元宝儿一脸兴冲冲的说着,一边要去扯小六辨个分明。 却见小六死死捂着,脸红脖子粗道:“宝……宝儿,别……别闹了。” 说完,便想跑,却被元宝儿一把揪住了。 元宝儿揪着他的袖子道:“问你话呢?你回答小爷!” 又道:“有甚难为情的,都是大男人,你说说呗。” 元宝儿大感兴趣。 他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说实话,那玩意儿他并不陌生,也曾见过,小时候跟黑娃铁栓儿一起在村子里晃荡时,二人还曾当着他的面撒过尿呢,两人还比赛,看谁撒地远。 元宝儿还曾羡慕过。 他若又有那玩意儿,一准比他们厉害,一准尿得最远。 不过后来长大些了,倒是渐渐收敛些了,再加上元宝儿嫌弃,不准他们在他跟前撒尿拉屎放屁,便再也没见过了。 后来入了这太守府,跟小六他们几个住一屋,到底年长了些,虽日日挤在一个炕上睡觉,可小六和万鹏两个都是斯文人,倒是朱梁嘴里粗鄙些许,日日“拉屎”“撒尿”不离口。 有一回元宝儿还无意撞见过他撒尿,也不小心瞄到过他那处,瞧了个大概,只觉得跟黑娃铁栓小时一般无二,跟个小蘑菇似的,小得可怜,亏得朱梁那小子往日里还四处扯谎显摆,说他有一只大雕,无人能及。 元宝儿虽小,却也隐隐约约知道,那玩意儿越大对男人来说越是一件骄傲又牛气的事情。 譬如,坊间传闻,他那处缺失,小得可怜,所以大家皆对他嘲讽奚落,讽刺他是个娘娘腔,雪媚娘。 元宝儿便知,那玩意儿大才是威猛无比,若小,便是窝囊无用。 虽至今元宝儿还不知缘何有此一说。 一时,便又想起方才在凌霄阁时目瞪口呆的那一幕,彼时除了那伍天覃面部扭曲,神色吓人,举止怪异以外,更吓到他的便是他那玩意儿呢。 隔着料子,他虽没有亲眼目睹,却也隐隐约约察觉到对方那玩意儿大得骇人,跟个大茄子似的,嚣张得厉害。 远非儿时的铁栓黑娃,以及如今的朱梁那厮能够比拟的。 完完全全就是小巫见大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一时惊得他瞪大双目,目瞪口呆的杵在了那里忘了离开。 按理说,被人撞见了,那大鳖怪该得意嚣张才是,缘何恼羞成怒,气得火冒三丈,莫非,那玩意儿不可大不可小,得适中才成? 元宝儿 第50节 太大了,便疼得越发厉害? 便会容易有隐疾? 是个有问题的? 元宝儿挠了挠脑门,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却见小六脸胀得都要发紫了,只不断挣脱着想要逃,嘴里支支吾吾说着:“宝……宝儿,你……你如今还小,再……便长大些了,你便……你便知晓了。“ 小六脸红得滴血,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地说着,试图打消元宝儿的疑惑。 不想,元宝儿却将下巴一抬,将头一仰道:“我现在就要晓得。“ 说着说着,只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便抬手直接将人一挡,上上下下扫了那小六一眼,道:“行了,别墨迹呢,回答了我几个问题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小爷不看你那玩意儿了便是。” 说着,元宝儿瘪了瘪嘴,冲着小六伸起了第一根手指头道:“第一个问题,你几时开始疼得?打小还是……还是长大了后呢?” 元宝儿挑眉问着。 小六被元宝儿缠上了,看他这不依不挠的模样,便知他对这个话题感上兴趣,元宝儿的性子他是知晓的,若不得到满意答案,誓不罢休,便是不从他这儿得到答案,一准扭头便去追问旁人了。 小六无法,只得局促尴尬的将脸一别,别过了他的明晃晃的视线,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十三……十三四岁……” 说完,脸便又胀红了几分。 “那不就是我这般大的时候么?” 元宝儿听了竟暗戳戳的有些高兴。 小六飞快转过脸往宝儿脸上瞧了一眼,见他一脸欢乐,便有些别扭和无奈。 只觉得他压根就是个孩子似的。 顽劣又淘气得厉害。 原本还尴尬别扭得要命,这会儿见他一脸天真无邪,便又觉得自己龌龊了,心中的羞耻便淡了两分,可见宝儿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甚至霸道蛮横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抖,疼得更加厉害了。 小六耳朵都胀红了,复又飞快将脸别了过去,便见那宝儿继续兴冲冲的问道:“莫不是被尿给堵住呢,撒不了尿了么?那如何止疼缓解呢?” 元宝儿一时回想起方才那大鳖怪的举动,分明就是堵住了,疼得他脸上,身上青筋都爆起了。 定是连尿都撒不了呢。 这才疼得罢。 元宝儿一脸兴奋的问着,心里甚至暗骂道:最好日日堵,夜夜堵,堵他一辈子,憋死疼死那大鳖怪才好! 说着,又连连催促着小六,便见小六支支吾吾,目光躲闪道:“揉……揉揉就好了。” 说完,小六觉得羞耻,话落便要往回闯。 “哎哎哎。”元宝儿立马撵了上去,嘴里还在飞快问道:“那缘何会疼呢?多久疼一回呢?有没有疼死人的?” 元宝儿追着小六一路兴奋问着,这一回,小六却是胀着脸如何都不回答了,只难得抬手将元宝儿轻轻一推,支支吾吾道:“你……你莫要再问了,也……也甭再闯祸呢,我……我先回了,日后再去寻你。“ 说完,捂着身子跟阵风儿似的窜进了厨房。 因窜得太快,身子一个踉跄,还险些不小心摔了一跤。 元宝儿盯着小六仓皇而逃的背影,在小六身后骂骂咧咧道:“躲甚躲,大老爷们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元宝儿不满的盯着小六消失的方向嘟嘟囔囔着。 话一落,又歪着脑袋嘟囔道:“揉揉?” 也是,方才那伍天覃不就在自个儿动手给自个儿揉么,一副痛不欲生,又飘飘欲仙的模样。 难受,又舒服得厉害? 哎,这男人还真是麻烦,元宝儿还是头一回知晓那处竟会疼成那个样子,一时低头瞥了自己下头一眼,他最怕疼呢,如今看来,倒是躲过了一遭。 “憋死你个大鳖怪。” “疼死你个小瘪三。” 话说元宝儿一边暗自将那伍天覃咒骂着,一边骂骂咧咧的往回走,走了半晌,骤然反应过来,对了,自个儿不是要去厨房拿银子么,怎地又往回走了,这么一想起,元宝儿便又掉了个头,预备寻个地方重新翻墙进去,不想,方一走到厨房外头,忽与西院马厩那方胖子碰了个对着。 方胖子看到元宝儿立马双眼一亮,道:“哟,这不是咱元小爷么?” 说着,方胖子四下探了一眼,立马鬼鬼祟祟的凑到元宝儿跟前,压低了声音邀请道:“一个多月没见咱宝大爷呢,怎么着,去玩两把?” 方胖子瘾大的邀请着元宝儿。 元宝儿却白了他一眼,道:“去去去,大白日的谁敢赌。” 方胖子却道:“就咱俩,你不说,我不说,哪个晓得?” 胖子暗戳戳的说着,见元宝儿脸色有些松动,便装模做样唉声叹气道:“哎,最近手气不行,输了几个月的月钱呢,还想着从你这会儿扳回老本呢,你若实在不愿便罢了,俺找俺白叔玩去。” 胖子说着,垂头丧气的往西院走着。 元宝儿听他手气不好,又一想自己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便将牙一咬道:“走,玩就玩!” “输得脱裤子了甭求爹爹告奶奶的。” 元宝儿说着,将袖子一撸,吭哧吭哧跟胖子一块钻进了西院。 他非得将他这个月月钱搞回来不可。 第66章 话说自那日后,后头几日伍天覃日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一连奔波了四五日,眼看着端午节要到了,府中时不时有宾客过来拜访,太太俞氏拘着伍天覃府中宴客,不让他外出乱跑,这才消停了两日。 两日下来,伍天覃进进出出,倒是再未曾瞅见到元宝儿那碍眼的狗东西,日日只见那个黑脸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迎来送往。 也不知那狗东西上哪儿躲懒去了,横竖没再往他眼前晃荡。 横竖伍天覃也没问,没管。 常胜见那日情形离奇,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也没敢再贸然将人指进正房伺候。 故而一连着五六日,凌霄阁倒是清净。 话说这日院子里过于清净,时间一长,伍天覃便摇着扇子百无聊赖了起来,常胜窥探了几分主子郁结心情,开始谄媚献计道:“几日未曾练箭呢,爷可要练练箭?” 不想,那伍天覃却摇着扇子神色淡淡道:“爷箭法超群,还需练什么练?” 神色虽淡,却语气有些冲。 常胜听了喉咙一噎,良久,便又道:“听说前两日马场送了几匹好马来,皆是北辽那边来的好马,爷可要去驯驯?” 常胜小心翼翼地问着。 却见那伍天覃阖上了眼,一脸神色恹恹道:“这火炉似的天气,你是要热死爷不成?” 说着,双眼一睁,扫了那常胜一眼,沉着脸道:“诚心折腾爷是吧?” 话一落,便见那常胜立马苦着脸,道:“爷误会了,小的怎敢折腾爷啊,借小的一百个狗胆小的也不敢啊!” 常胜立马装起了孙子来,便见那伍天覃冷哼一声,又略有些不耐烦地阖上了眼。 常胜在一旁苦哈哈的举起袖子擦了把汗。 只觉得这两日爷可够难伺候的,说话夹枪带棒的,火气十足,时时怼得常胜都不敢开腔呢,可这若不说话罢,又实在难熬得厉害,也不知这几日主子怎么了,实是未见发生什么恼火的事啊。 除了那日……那日元宝儿一大早的惹怒了主子一事! 不过,那日过后,却也未见爷再行迁怒啊。 常胜实在琢磨不透。 正沉思间,忽见那伍天覃一抬脚将软榻上的一只抱枕冷不丁踹下了榻,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常胜身子一跳,心脏险些都从嗓子眼里给蹦跶了出来,然而再一朝着主子脸上探去,却见他此时依然闭着眼,面无表情的,不见了下文。 哎,这情景着实憋得常胜难受不已。 常胜一时揉了揉心口,蹑手蹑脚的过去将地上那抱枕捡起,重新放回到了软榻上,却也生怕主子再一脚踹了来,最终,还是将抱枕抱到了怀里,踟蹰片刻,方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爷,这几日元宝儿那小儿也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小的一连着几日都未能见着他人影,本来四喜告假回了老家探亲去了,爷跟前便缺了人伺候,小的便将那元宝儿调到爷的屋子暂时伺候着,却见那小儿竟不服管教,是日日不见人影,小的已留意了几遭,他非但不往正屋里头伺候,就连院子门口也几日不见他人影了。” 常胜冷不丁在伍天覃跟前告起了状来。 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摩着主子地表情心情。 只见那软榻上的伍天覃听了这番告状后,摇着扇子地手微微一停,半晌,虽依然闭着眼,面上未见任何表情,却终归没有朝他喷火了,便又立马状着胆子继续严词厉色道:“这般刁奴在主子眼皮子底下便尚且如此,若去了旁的地方,那还不掀翻了天呢,依小的看,爷不若将那小儿打出了府去罢?届时再重新选几个伶俐的好生调,教一番便是,也省得他日日大闹天宫,惹得主子没个清净了。” 常胜愤愤不平地说着。 却见他伍天覃依然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就在常胜准备乘胜追击,再告一记猛料之际,这时,终见那伍天覃歪在软榻上,淡淡开口道:“那小儿上哪儿躲懒去了。” 伍天覃神色淡淡问着。 依然闭着双目,辨不出任何情绪。 常胜一听,心中立马松懈了一口气,总算是出了个主意,惹得了主子兴趣了,闻言,只立马恭恭敬敬道:“小的也不知他地去向,不过他同屋的长寅许是知晓,小的这边将那长寅唤进来问话。” 得到伍天覃淡淡一声“唔”,常胜立马手脚麻利的出去将门口看院地长寅唤了进来。 长寅一进来,便见主子歪在了软榻上,神色威严,人还没晃过神来,常胜便开始长驱直入地盘问道:“长寅,你如实说来,这几日院子里怎地只有你一人当值,一连着五六日了,怎地不见那元宝儿地人影,他人呢?上哪儿去呢?这会儿不是他该当值的时辰么?” 常胜板着脸,一副严肃做派。 长寅却缩着脖子,支支吾吾道:“禀……禀爷,宝……宝儿他,宝儿他身子不舒坦,屋子里……屋子里休息呢。” 长寅漏洞百出的替那元宝儿开脱着。 然而主子眼下,他紧张得厉害,支支吾吾,一脸虚心害怕的厉害,让人一眼便探出他在扯谎维护他人。 “长寅!” 常胜高声一起,瞬间吓得长寅啪嗒一下朝着地上一跪。 常胜见他老实,便也很快语重心长道:“元宝儿就是个刺头,你们纵使同屋有了情谊,却也不是你庇护他的理由,他若犯了错,误了差事,便是他咎由自取,你若不供出他来,他今儿个犯的不过是一桩小事,他日便要犯天大的事情呢,惯着一人并非为他好,将人拉入正途才是对他好。” 常胜一番说教着,话落,语气一软,便又道:“好了,主子跟前,你快如实招来,那元宝儿这几日到底上哪儿去了,你放心,你当差兢兢业业,主子必不会迁怒了你去。” 常胜软硬兼施的盘问着。 长寅胆小,自知瞒不住,半晌,只得咬牙支支吾吾道:“宝儿……宝儿上西院……上西院赌钱去了。” 话一落,只见那常胜双眼一瞪,又见歪在那软榻上的伍天覃嗖地一下睁开了双眼,只一个翻身,从软榻上坐了起来,眯着眼盯着那长寅一字一句咬牙道:“好个狗胆子,竟在府里赌起了钱来。” 伍天覃原本以为元宝儿被罚了钱,气不过日日歪在床上闷头不忿,不想,他的狗胆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元宝儿 第51节 赌钱? 混账东西。 真是反了天呢。 伍天覃板着脸从软榻上翻身起来。 长寅见主子动怒了,只立马慌慌张张的朝着地上狠狠磕头道:“宝儿……宝儿年纪小,不懂事,他就是顽皮图好玩的,爷,爷饶了他这一回罢。” 府中聚众赌博可是大事。 尤其,这会儿还大白日里头呢。 端午临近,整个府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府里的下人竟还有闲情雅致赌起钱来,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 伍天覃瞬间火冒三丈,见长寅磕头求饶,瞬间一脚踹了过去,黑着脸,一脸怒气上头道:“前头带路,爷非得宰了那混账东西不可。” 话说,伍天覃浩浩荡荡的朝着西院去了。 因伍天覃本就是活霸王似的主,便是笑着,也觉得气势威严,惹人敬畏,这会儿却冷着面目,浑身气势威厉,一路人叫人撞见了,纷纷吓得退避三舍。 却又见他浩浩荡荡的直往那西院方向奔着,看着像是生了什么事似的,故而,一路上又有人忍不住探头探脑,远远跟上去瞧热闹。 话说,此时的西院一角,与外头的森人骇然一幕相比,却完全是另外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大大——” “小小小——” 只见那马房的下人房里扎堆聚集了七八人,东角的大炕上,七八人撅着屁股,趴着身子,挥着手臂,凑到一堆,一个个手舞足蹈,放肆嘶吼着,亢奋兴奋到了极致。 “赌大,小爷赌大,大大大大大——” 其中,一小儿的声音尤为洪亮,只见他扯着嗓子兴奋叫嚷着,那敞亮的声音,宛若是用着身体里全部力量扯出来的,屋顶都能被掀翻的那种。 细细听来,嗓子早已吼哑了。 “白叔,快开,快开骰子,看看是不是大!” 只见他一口一声嚎叫着,光听声音,便知,早已是迫不及待了。 眼看着白叔要将骰子打开。 却见此时那方胖子将手朝着那碗底一押,道:“元宝儿,你今儿个是杀疯眼了,今日你一人赢得饱饱的,咱们所有人都输得光溜溜的了,这如今最后一盘了,押上了兄弟们这个月所有的身家,你是杀遍天下无敌手了,你看,兄弟们一个个却紧张得心脏窜到嗓子眼了,这么着,在开骰子之前,你给咱们逗个乐子,替兄弟们缓解缓解紧张的气氛如何?然后咱们再一把定输赢!如何?” 方胖子将手压在碗底,似神色有些不忿的说着。 方胖子这几日手气好,本将元宝儿赢得都要光屁股了,不想,今儿个一遭将好几日赢的一口全吐了出来,自是有些愤愤不平。 这么个提议,虽歪歪叽叽,却也呵护情理。 元宝儿今儿个赢了钱,可谓满面春光,心情好得不得了,闻言,难得兴致大好,好手一挥道:“瞧你们一个个狗胆子,不就一个月月钱么,至于么,行了,小爷今儿个心情好,便给你们说一桩新鲜事儿——” 只见那元宝儿一把从炕上跳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一脸神神秘秘绘声绘色道:“你们可知,缘何我一入那凌霄阁便开罪了那位活阎王大鳖怪么?” 元宝儿手舞足蹈,一脸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说着。 他这神态,这动作,这语气活灵活现,贱兮兮的,瞬间引得所有人争相好奇了起来,就跟在诉说什么天下秘谈似的,瞬间调足了众人的口味。 “难道不是你丫的娘娘腔,喜欢男人,遭人恨么?” 人群里有人扯着嗓子笑话了这么一句,瞬间惹得整个屋子哄笑一团。 “去你丫的!会不会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听不听呢?” 元宝儿听了瞬间瞪着眼,抬脚往那人脸上招呼了一脚,周围众人立马四下拉扯,冲着元宝儿道:“你快说,都等着听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你元宝儿不是历来最遭人喜欢么,怎么一入了那凌霄阁便不是挨打便是遭骂,你快说说呗。” 大家伙儿争相好奇着。 便见那元宝儿阴恻恻一笑,只四下探寻了一眼,眉飞色舞道:“原是我初入那凌霄阁时,便撞见了那大鳖怪的隐疾秘事!” 元宝儿卖着关子说着。 这话一落,瞬间引得众人四目相对,连连追问道:“是……是二爷的隐疾?二爷有何隐疾?” 大家交换了个眼色,纷纷一脸好奇兴奋了起来。 便见那元宝儿举着大拇指朝着鼻尖下一蹭道:“小爷跟你们说,若非因着撞见他这么一件丢人现眼的秘事,凭着小爷的机灵讨喜,又岂会遭人打骂——” “别卖关子了!” “快挑重点说。” 所有人被他勾得心痒痒的,纷纷催促着。 元宝儿见大家伙儿一个个眼里冒光,便撇了撇嘴道:“小爷不小心撞见那大鳖怪洗澡了,你们猜小爷看到了啥,呵,你们不都说那大鳖怪威武霸气,气势英武么,呵,你们可都被他外表糊弄过去了,他实则就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看着高高壮壮,实则那内里——”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遍捂嘴忍笑好似宣不出口似的,半晌,眼珠子一转,报出了一记猛料道:“实则他那玩意儿才这么大,这么长——” 元宝儿圈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铜钱粗细的形状,小拇指长短的长度,一脸嘲笑道:“方胖子还说那大鳖怪定生了只大,雕,最是勇猛无比,其实不然,我亲眼撞见了,比豆芽菜大不了多少呢。” 元宝儿绘声绘色的说着。 说到最后,只眉飞色舞了起来。 小嘴撇着,眼睛滴溜溜转着,一副鄙夷得要死的模样。 这秘事一出,瞬间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你……你此话当真?你……说二爷绣花枕头,比豆芽菜还小?” 只见那方胖子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元宝儿瘪了瘪嘴,双眼一瞪,下巴一抬,道:“骗你作甚,我亲眼所见,不然我才刚去,那大鳖怪缘何如此打骂羞辱我,当真以为是看我不顺眼,你们啊,一个个太单纯了,实则是他在我跟前颜面尽失,这才恼羞成怒的,实话跟你们说罢,那大鳖怪那玩意儿,比我的还小了。“ 元宝儿口若悬河,惟妙惟肖的说着。 说到这里,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亢奋,见一个个瞪大了双眼,被他这话给唬住了,只将袖子一撸,正要再将其好是诋毁一番,不想,正要一张嘴,这时,却忽然闻得砰地一声巨响,只见身后那屋门无故被一股巨大的力道踹开了。 这冷不丁一声爆响,瞬间吓得所有人齐齐一跳,所以齐齐扭头张望着,只见身后那扇大门砰地一声,竟直接哐当倒地,直接一脚被踹翻了。 而正在绘声绘色的元宝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正疼得龇牙咧嘴的直接跳了起来,嘴里疼得一口一句咒骂:“哎呦喂,他奶奶的,老子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各位:明天后天表妹结婚,明日可能没时间更新,后天如果回得早,更新就在后天晚上,晚得话,可能就到凌晨后了,望知晓。 第67章 话说,元宝儿咧着舌头,伸出嘴巴,在空中四下挥舞着。 实在疼得厉害。 他一边龇牙咧嘴的伸手扒拉着舌头,看有没有流血,一边骂骂咧咧欲抬眼朝着那打雷的地方看去,只远远看到屋内门窗剧震,灰尘四起,只见那扇屋门竟直接横倒在了地上,砰的一声,周围几扇窗户都跟着剧烈震动着,摇摇晃晃,好似要跟着一道被震倒了似的,可见这股威力之大。 屋内所有人全都面面相觑。 一时间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动静发生得太快,太过突如其来。 却又见屋门虽倒塌了,外头却静悄悄的,并无人闯进来。 只见屋内众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一时面面相觑。 屋子这伙人聚众赌钱,本就犯了府里的忌讳,本就心虚得厉害,往日里都派了人在外头轮流放哨的,若有人来了,一准提前提醒,可这会儿却不见放哨人提醒,心里都抱着没有被人发现的垂死挣扎,却也依然心虚得发慌。 半晌,胖子给炕下一马厩跑腿的使了个眼色,那跑腿的便缩着脑袋,蹑手蹑脚的摸到门口朝着门外一探个究竟,不想,这一探脑,却见他瞬间面露惊恐,如同撞见了鬼似的,吓得浑身一下子抖动成了个筛子似的,只哐当一下,哆哆嗦嗦的朝着地上一跪,瞬间浑身发软软倒在地,嘴巴里支支吾吾的,却跟噎住了似的,竟被吓得发不出一个字来。 屋内所有人一时都成了惊弓之鸟。 方胖子见状,不信邪似的很快跳下大炕,勾着鞋子便往外冲,原本脸上还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却在冲到门头,朝着外头看了一眼后,瞬间脸色一变,只很快脸色苍白,哐当一下朝着地上一跪,嘴里哆哆嗦嗦的发出一声颤音:“爷——” 方胖子是西院的硬骨头,一贯脾气大的狠,这会儿他这个字一出口,屋子所有人全都大慌大乱了起来,瞬间所有人全都吓了一大跳,只纷纷被吓得屁股尿流的跳炕的跳炕,藏银子的藏银子,藏骰子的藏骰子。 整个屋子里头瞬间乱作一团。 而元宝儿听到那声“爷”后,顿时吓得险些二次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爷? 这整个太守府上下除了老爷这么个爷外,敢自称为爷的便除了那凌霄阁里头的那一个还有哪个呢? 虽元宝儿往日里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却不代表他真的无脑蠢笨,相反,他鬼心思多的是,他在小事情或者自己占了理儿的事情上敢撒泼打滚,甚至一股二闹三上吊的作闹,那是因为他知道他们这些奴才就是个玩意儿,猫啊狗啊似的,偶尔吠吠无关痛痒,兴许还能给主子逗逗趣儿,解解闷儿,博得主子一笑,最多也不过斥骂嘲笑一番,够不上真正的罪责。 可但凡遇到要命的事儿,譬如被人污蔑偷院子里姑娘们肚兜,毁人清誉一事,元宝儿深知此事事关重大,轻则被打板子,重责许是被打死了事,便如何都不会认下,便是装疯卖傻也得推脱得一干二净。 然而,方才他兴致上头,如同吃醉了酒似的,一时得意忘形,忍不住满嘴胡诌之言,很显然,便属于后者。 这一点,元宝儿还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赌场上人一时头脑发热,便忘乎所以呢。 他方才那些得意忘形之言,在这间屋子里左不过是件笑料,可一旦传了出去,尤其,落到了正主跟前,那一句一句便都是“死罪“了,不过,元宝儿倒也并不怕,这万一若传到正主耳朵里,他自有自的说法,横竖抵死不认账便是了。 却万万没料到,竟会在此时此刻亲自,一字不差的落入正主耳朵里,这任凭元宝儿有那七寸不烂之舌,也是抵赖不了的啊! 元宝儿当即吓得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来。 见炕上所有人都跳下了大炕,愣了一下后,便也龇牙咧嘴的跟着往炕下跳,不想,方一抬脚,恰逢此时,只见屋门口一道威厉森严的身影朝着屋内缓缓踏了进来。 起先,还不见真身,只觉得一道巨大的黑影投身在了屋内对面的墙壁上,就跟死神入境似的,天都黑了半边天了。 慢慢的,那黑影渐渐斜着消退,元宝儿一抬眼,便见伍天覃面色发黑,满脸戾气,目光冷冷的跨入了门内。 他面色阴冷,脸色发青,面无表情,整个人如同个修罗神似的,两只眼睛更是如同两只毒箭,远远地笔直无误的朝着炕上元宝儿脸上扫了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 对方眼里在喷火。 他板着张脸,面色发冷,双眼发寒。 元宝儿虽入了那凌霄阁不过一月有余,可撞见那伍天覃打雷的次数并不算少,不过那活阎王多是懒懒散散,慵懒调笑,便是发怒,也多是面色带笑,一副逗猫逗狗的小打小闹,像是将老鼠捉住,多时逮着四处把玩,却并不会将它吃了的那种架势。 虽多有发怒,却眼里未曾见过真正的怒意。 然而这一眼,便仅仅是一眼,便叫元宝儿浑身一抖。 这一回,那眼里分明早已被怒火包裹,里头满满当当的怒意分明兜不住,要直接喷洒而出了。 元宝儿见状,脚下更是一颤。 元宝儿 第52节 却正好一脚踩在炕上那口大碗的碗底上。 不想,脚下碗底一个打滑,元宝儿人还没缓个神来,便瞪大着双眼,就跟玩滑滑梯似的,瞬间提溜一下,整个人就跟一阵风似的,哧溜一下,瞬间从炕上一把滑溜了下去。 众人只觉得空中一个黑影飞速一闪,便见炕上的元宝儿不见了,等缓过神来时,只见那元宝儿惨叫一声,众人四下张望搜寻着—— 话说伍天覃面目森严,如同一个修罗鬼刹似的踏入屋内时,正好撞见一道身影咻地一下,跟支利箭似的一把飞了出去,然后哐当一下,射在了对面雕花窗户上,再然后嗖地一下,没有钉稳,直接从窗户上垂直跌落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落入伍天覃眼里,便是有人想要破窗逃走,逃跑未遂。 话说元宝儿这一飞,这一摔,整个人俨然被摔懵了,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舌头痛,脑袋痛,屁股痛,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一直瘫在地上,整个人忘了反应,忘了挣扎,忘了言语。 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整个屋顶都在打转似的。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又觉得浑身俱痛,这时,他隐隐约约察觉那股阴森可恐的气息渐渐笼罩着整个屋子,只觉得那鬼罗刹已经一步一步朝着屋内踏了进来,越踏越近,一时,屋子里所有人都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 元宝儿吓得浑身哆嗦,半晌,脑海中灵光一闪,直接顺势只将脑袋一歪,舌头一咧,装死着晕死了过去。 再然后,常胜那愤怒威严的声音便高声传了来,一脸严厉咆哮道:“敢在府中聚众赌博,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要命了么,咱们这是何处,这可是太守府,老爷清正廉洁,勤勉自律,乃百官之楷模,今年开春以来,四处扫荡城中赌场,立誓还元陵城一个安定,安宁之所,不想,外头的赌场一个接着一个的封了,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奴才竟在太守府里头开设起了赌场来,你们一个个还要不要命了,你们究竟要置老爷,置太守大人,置这一城之主为何物?” “哼,不怕老爷其中将你们一个个押起来关进太守府的大牢么?” “赌钱也就算了,竟还敢在背后嚼主子的舌头,我看你们一个个活腻歪了!” 常胜义正言辞的宣判着。 屋子跪满了一地,一个个跪地求饶,纷纷被这通话吓破了胆。 “进来搜!” “将所有的赌资和赌钱工具都搜出来!” “将所有人都押下去!” 常胜一声令下,一时哗啦啦涌进了一大群人,将屋子七八人全都押走了。 瞬间,整个屋子里空了下来。 只见屋子最里头还歪七扭八的躺着个身影。 常胜远远朝那身影上探了一眼,皱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自求多福罢。 便见那伍天覃板着脸一步一步踏了过去。 伍天覃只盯着脚下咧着舌头,歪着脑袋,小脸僵硬,已经晕厥过去的人儿脸上瞅了片刻,半晌,直接抬脚一脚踩在了他身侧的那只小手的手背上,再用脚尖往下一撵。 伍天覃的羊皮马靴坚硬无比。 瞬间,只见地上那道歪七扭八的身影疼得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接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脸上疼得扭曲变形,喉咙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然而下一刻,便又见他身子一晃,脑袋一歪,脸上白眼一翻,整个人跟个不倒翁似的,坐在原地晕头转向了片刻,然后砰地一下,复又重新栽倒在地。 这一回,身子一歪,却“恰巧”将两只手压在了身下,藏进了肚子下头。 伍天覃看着眼前这装死一幕,瞬间冷笑一声,只盯着地上那道尸体一字一句道:“给我拖回凌霄阁。” 顿了顿,便又补充了一句:“将天牢里的刑具抬到凌霄阁,爷要好好审。”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伍天覃放慢了语速,仿佛从牙缝里头一字一句磨出来的。 这话一落,便见脚边那道身影微微一抖。 第68章 话说元宝儿被当众一路直接拖回了凌霄阁,半个府里的人都撞见了,他本身就在凌霄阁里头小有名气,这一下,一路被那么多人目睹,可谓在整个太守府里头都出名了。 整个府中议论纷纷,有不少人见阵仗闹得这么大,甚至还偷偷跟着跑到凌霄阁外头探头探脑,看起了热闹来。 而凌霄阁里的人见到四个大汉直接将元宝儿押解拖进了正房,不久后,又见有人浩浩荡荡的抬着天牢里头的刑具入了正房,瞬间,所有人瞪大了双眼,震惊的震惊,胆寒的胆寒,却也早已有人见怪不怪,甚至特特抓了一大把瓜子过来,凑到那游廊后头看起了好戏来,只兴致勃勃道:“又是元宝儿那厮?这一回他究竟又闯甚祸呢,竟惹得爷连刑具都动用上了,啧啧啧,我可真真服了他呢,才来了咱们这凌霄阁不过一个月,竟闹得整个凌霄阁日日不得消停,哎,方才见爷脸色吓人,这一回约莫是真动气了,你们说,这一回,他的小命可还留不留得住?” 院子里众人津津乐道着。 “胭脂姐姐,你说这元宝儿这日又作什么死呢,竟又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来,他还真是狗胆包天,竟一日日在爷跟前出格作怪,还真当爷是个好脾气的不成?” 话说游廊尽头,云裳搀着鸳鸯出来看戏,只忍不住讥讽讽刺道。 鸳鸯听了,却冷笑一声道:“看来鹦哥说得不错,元宝儿这人,你若是存心刁难他没准还能弄出一身骚来,可你若是静静地看着他作看着他闹,说不准便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个儿将自个儿给作死了,从前我还不信,如今,却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了。” 鸳鸯嗤笑一声说着。 话刚落,这时,只见那常胜忽而从正房踏了出来,冲着院子里头的得旺高声吩咐一声道:“去,去将西院那些赌钱的混账东西全部给拖过来,一人赏二十个板子,就在院子里头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个一个给我打!” 常胜这番话落下后,得旺立马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命人将西院那七八人押解了上来,直接在院子里头架起了板凳,挥起了板子,然后,将跪在院子里头那些人依次押着摁在了板凳上,一个板子一个板子招呼了下来。 挨打的头一个便是方胖子。 方胖子肉多,皮厚,前头五个板子下去后还能咬牙忍着,倒是有几分骨气,可渐渐那一板子板板到肉后,只见那方胖子抑制不住了,终于没能忍住惨叫了一声出来。 他身子膀圆,一身滚滚横肉颇为壮实,那一粗大嗓门吼出去,就跟杀猪现场似的,整个院子里头的人都能听得到。 “啊——” “爷饶命——” “小的再也不敢了——” “爷饶命,饶命啊——” 一声声惨叫和求饶声直接在院子里传响了起来,直接清晰无误的传入了头顶的正屋里头。 屋子里,伍天覃端坐在最上首的交椅上,一旁的案桌上,是方才从西院里头搜出来的骰子,银子等赌资罪证。 而下头正厅里头此时头歪七倒八的歪着个装死的小儿,他身旁不远处,依次摆着拶指板,斧钺,刀,锯,钻,凿,鞭,杖等刑具(百度),依次排开,摆放在大厅上,看着威武瘆人,瞬间,整个大厅就跟成了衙门的大堂似的,变得威武吓人了起来。 话说元宝儿听着外头一声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一时浑身微微打颤,这外头这几个不过就赌了几把钱便被活阎王打了板子,而他不仅仅赌钱,还翘工,还说了那活阎王的坏话,这……这该不会将他直接给打死了罢。 一时,元宝儿悄咪睁开一条眼缝,朝着大厅里头偷偷瞧了一眼,在看到身旁那些尖锐瘆人的刑具后,浑身瞬间冒出了一声冷汗来。 只觉得自己一时走进了死胡同里头,走入了一番骑虎难下的局面中来了似的,这会儿不上不下的,将局面拉入了一副死局中来了,或许,方才在那西院的时候便不该装死了事的,他应该趁着那活阎王在气头上直接想办法让他快速消气的,而不是让他的暴脾气得不到安抚,继而一气之下,将太守府府衙里头的刑具给搬上来了。 在西院时,他应该直接认怂求饶,毕竟他犯错再先,若抱着那活阎王的双腿鬼哭狼嚎一顿,再拼命认错哭诉一番,没准能逃过一劫,左不过挨他几脚,受他几踹,最多打几个板子罚几个跪,也总好过这会儿陷入这般阴森可恐的局面中来。 然而,那会儿,一眼看到活阎王那板着脸一脸铁青的模样,便吓得脖子一缩,直接头脑一闷,装起死来了。 这会儿,元宝儿额头冒了一声冷汗,听到外头有人大声嚷嚷着,有人打着打着昏死了过去的消息,瞬间咬紧了牙关,外头一个个都比他强壮,都尚且挨不过二十个板子,他这身板,若是挨了二十板子,一准死翘翘了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幽幽转醒求饶之际,这时,常胜进来禀告道:“爷,全都罚完了,晕死了三个。” 话落,便见上首的伍天覃冷声道:“都拖下去。” 常胜领命吩咐,再进来时,朝着大堂上那道歪七倒八的瘦弱身影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朝着上首探了一眼,试探问道:“爷,这……这元宝儿昏死了过去,许是方才磕伤了脑袋了,您看要不等到他醒来再——” 常胜小心翼翼地为元宝儿求着情,不想,话一落,却见上首的伍天覃冷冷扫了他一眼,吓得常胜立马两股颤颤再也不敢多言了,伍天覃便微微眯着眼,冷哼一声道:“将人泼醒,爷有话要问。” 伍天覃冷冷说着。 常胜踟蹰了片刻,只得领命而去,片刻后,得旺领人抬着一盆凉水过来,朝着元宝儿脸上用力一泼,却见歪在地上那元宝儿噗地一声,吐了满嘴的水儿来,却悠悠睁眼,嘴里含含糊糊道了一声“这是……这是哪儿”厚便又头一歪,继续晕厥了过去。 常胜抬脚往元宝儿身上踢了一脚,低声提醒道:“元宝儿,别装死了。” 却一连着踢了几脚,依然见那小儿双眼紧闭着,冥顽不灵着。 常胜嘴里骂了一声:蠢货。 话一落,便见上首的伍天覃目光一眯,朝着刑具上一副“拶”上扫了一眼,一字一句道:“给爷上刑!” 说完,得旺与常胜对视了一眼,得旺抬着袖子朝着脑门上擦拭了一把汗后,随即,命个随从一起,二人一起将那刑具上的拶取了下来。 所谓拶,便是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从而达到加紧手指(百度),使人痛彻的地步,轻则让人手指俱痛,重则可直接将手指夹断,便是所谓夹手指刑法,官府衙门审问犯人最常见的一种。 得旺与一名随从一道,将那湿哒哒的,晕厥在地上的元宝儿拨了过来,让他从趴在地上,改躺在地上,然后一人抓起他一只手来,将他十个手指塞入那拶指中。 二人将刑具摆弄好后,颤颤巍巍的朝着上首的伍天覃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伍天覃冷冷瞅着地上那元宝儿一眼,嘴里冷冷下令道:“夹!” 话一落,得旺便与那随从一人拉紧一边的绳索,用力朝着两边拉着,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塞入那拶指中的十根指头剧烈一抖,便见那原本晕厥过去的元宝儿瞬间疼得哧溜一下,然后跟个泥鳅似的一把翻身从地上一弹而起,只用力惨叫了一声,随即扯着嗓子鬼哭狼嚎了起来,大声哭嚎道:“杀人啦,杀人啦,有人草菅人命杀人啦!” “有人杀人如麻,不分黑白,动用私刑,在府中直接升堂啦!” 话说元宝儿梗着脖子叫喊着,一边叫嚷着,一边一脚朝着那得旺身上踹去,又与另外一名小厮对扯着,又是朝着那小厮龇牙咧嘴,又是朝他张嘴啃咬着,竟将那夹手指的拶指趁其不备,一把夺了过来,然后,跟个泥鳅似的,一个翻滚竟从二人眼皮子底下生生翻身爬了起来,只抬脚朝着一旁那楠木交椅上一踩,便是一把利落翻身跃到了那交椅后背,生生逃过了这一刑法来。 话说元宝儿这一逃难过程如此熟稔利索,生生震得得旺等人瞪大了双眼缓不过神来,几人本见那元宝儿闭眼晕迷着,便不设防,不曾想,他竟胆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反抗了起来,竟胆敢违抗爷的命令,明目张胆的“抗旨”了起来。 得旺反应过来,立马与那小厮二人朝着交椅后头那元宝儿逮了去,不想,他们追,他竟还敢躲。 “滚开!” “两条哈巴狗,让你逮小爷你便逮小爷,让你吃屎你吃屎么,两条缺了狗粮的大坏种,敢逮你爷爷,就凭你们两个大菜瓜,逮得住小爷我么?” “哼,起开!” 话说元宝儿张牙舞爪的骂咧,一把将手中的拶指朝着那小厮脸上一砸,瞬间砸的那小厮眼冒金星。 “元宝儿,你……你竟还敢躲,你……主子跟前,你,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得旺撸起袖子追着,却见那元宝儿拿起桌子上一个白玉瓷杯便朝着得旺身上砸了过去。 杯子砰地一声,瞬间应声而碎,化作稀碎的碎片。 得旺吓得满脸苍白,他在身后追,那元宝儿便围着大厅里头满厅子跑,一边跑,一边随手拿起厅堂里头的摆件拼命往地上砸,一边骂骂咧咧,将那得旺骂成了狗。 一时,整个大厅砰砰作响,乱作一团。 这场面变幻太快,就连常胜都呆在原地,一时傻了眼。 直到元宝儿将那得旺绕晕了,绕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之际,元宝儿便要趁其不备一把朝着院子里头溜着,只要溜着出这张大门,溜着这个院子,他便能溜到西院钻狗洞逃出太守府呢。 不想,就在元宝儿一只脚踏出厅门之际,忽而,脖子被人一把从后头生生掐住了,元宝儿瞬间瞪大了双眼,动弹不得了,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便见整个身子忽而缓缓凌空了,一只大手直接握着他的后脖子,然后一把将他整个人慢慢提拎了起来。 元宝儿整个人瞬间跟个被人一刀钉在砧板上的八爪鱼似的,被人一把控制住了命脉,只剩下两只手,两只脚胡乱朝着空中四处扒拉着,却压根逃脱不了分毫。 元宝儿使劲扒拉着,使劲扒拉着,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时,终于缩了缩脖子,一脸欲哭无泪道:“呜呜,爷,小的……小的,呜呜,小的错了。” 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被人举到空中,跟只无骨的癞□□似的,只扯着嗓子开始鬼哭狼嚎了起来道:“呜呜呜,爷,小的知错了,小的该死,小的就是癞□□,臭烂虾,小的是那吃了屎的癞皮狗,满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的是大麻子,丑八怪,烂了心肝的大鳖怪,您大人有大量,您不是豆芽菜,呜呜,您是大茄子,您有只绝世大,雕,威武霸气,独霸天下,都是小的满嘴胡诌,呜呜,您就饶了……嗝,呜呜,饶了小的罢。” 第69章 大茄子? 绝世大雕? 元宝儿 第53节 威武霸气,独霸天下? 这……这都……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整个厅堂里所有人全都面面相觑。 而伍天覃听了这些胆大妄为的荒唐下,流话后,面无表情的脸当即微微抽动了一下。 就在元宝儿越嚎越大声,越嚷越露骨之际,只见那伍天覃黑着脸掐着他的后脖子直接将他整个人朝着屋子里头一甩,元宝儿瞬间便跟块抹布似的,一把被扔进了屋内地毯上,摔了个眼冒金星,狗吭地。 然而,头还眩晕着,还没有完全晃过神来的元宝儿屁股刚挨着地,便立马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只一连着几步爬了过去,一口气一把紧紧抱住那伍天覃的一条大腿,继续鬼哭狼嚎道:“呜呜,爷,饶了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该死,小的魔障了,得了失心疯了才满口胡言乱语的,爷——” 话说元宝儿一边用力的抱紧了伍天覃的大腿,一边哭得抽抽嗒嗒,瞬间眼泪鼻涕便是一大把的。 伍天覃却毫不怜惜,当即一脚踹了过去,将元宝儿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元宝儿揉了揉发疼的心口,在伍天覃抬脚的那一刻,又一把龇牙咧嘴的扑了过去,一把死死吊在了他的脚上,伍天覃再踢,他再抱,他一抬脚,直接将元宝儿一并抬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竟跟被只缠人兽缠住了似的,让他寸步难行。 伍天覃冷着脸,脸色威厉森木,脸上仿佛罩着一层千年寒霜,一连着踹了几脚过去,看着稳稳当当吊在他脚上的那团身影,终是眯着眼微微咬着牙,口气冷漠的喝斥一声道:“狗东西,还不给爷撒开。” 却见那元宝儿双臂死死抱紧了他的靴子,咬着牙抽抽嗒嗒道:“爷不饶了小的,小的……小的便不撒手。” 伍天瞬间冷笑一声,扫了那常胜和得旺一眼,提声喝斥一声道:“还不给爷将这混账东西扯开。” 话一落,便见那目瞪口呆的常胜和得旺二人立马反应过来跑了过来,一人扯元宝儿的双腿,一人去扯他的手,作势要将他从伍天覃的腿上扯开。 不想,二人刚一凑过,便见那元宝儿瞬间手脚灵敏的朝着那伍天覃两条腿之间一钻,只一手死死抱着他一条腿,只躺在他身下,攀附着他两条腿,嘴里扯着大声冲那常胜和得旺二人气急败坏地嚷嚷着:“我不松,我不松,你们起开,爷不原谅宝儿,宝儿便不撒手,这辈子也不撒——” “爷,主子,二爷,您就饶了宝儿罢,宝儿知错了,宝儿……宝儿再也不敢赌钱了,您打了宝儿,也左不过是屈打成招,宝儿面服心不服,日后说不准还要偷玩来着,您何不慈悲为怀,以德服人,从言语上感化了宝儿,不就以防后患了么,您罚人打人不过是手段,让人彻底服了您,日后再也不玩了才是本事和结果啊,但凡只要您好好说教,不罚小的,小的一准再也不敢赌钱呢,也定不让那几个再玩了,可好啊!” 竟撒起了泼来。 只见那元宝儿双脚乱踹乱蹬着,嘴里一顿乱嚷嚷着,两条手死死扯着那伍天覃的裤子,险些将他的裤子给扯了下来。 伍天覃听着元宝儿嘴里苦口婆心的“说教”之论,又看着在他胯,下,灵活得似个泥鳅似的钻来钻去与人斗争的身影,瞬间将两只手攥成了个拳头,只觉得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腔里有一团熊熊大火在剧烈燃烧着,随时随地便要喷火而出了。 然而,那狗东西元宝儿竟钻到了他的裤,裆,底下,还不消停直拱来拱去地,伍天覃面色巨变,脸上一道黑一道白的,唯恐稍有不慎,他便探头探脑了起来—— 只见那伍天覃咬着牙关,两个拳头指骨砰砰作响,他俨然连动都不敢丝毫乱动一下,伍天覃活了这么多年,竟头一回遇到这般恼恨的境地。 最终,只见他绷着脸,面上恨不得暴跳如雷,然而最终却是攥紧了双拳,强自逼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微微咬牙切齿地冲着底下的钻来钻去地小儿道:“元宝儿,给爷出来。” 一边说着,伍天覃一边缓缓闭上了眼,最终只一字一句咬牙道:“过去跪好。” 说这话时,伍天覃放缓了几分语言,不似原先那般森木阴恐。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缓缓睁开了眼,忽而抬手朝着那地上厅堂中央一指。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伍天覃只觉得胸中弥漫着一股憋闷无奈感,不上不下的,让他恼恨得紧。 这话一落,只见常胜和得旺二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朝那伍天覃脸上探了一眼,而后,二人缓缓松开了元宝儿。 这才结束了底下的战斗。 听到这两句话地内容,察觉到那话中地松软之态后,半晌,只见元宝儿终于小心翼翼地掀开头顶的一道华袍,从那袍下裆下缓缓探出了一张小脸来。 只见元宝儿歪着脑袋,仰起那张小圆脸偷偷朝着头顶上空伍天覃地脸上偷摸探了一眼。 不想,这一眼探去,只见那伍天覃脖子粗壮通红,他微微咬着牙,绷着脸,两侧两处腮帮子处仿佛一鼓一收,砰砰作响,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见他胸腔剧烈起伏着,下巴,脖子,脸全都鼓胀变形着,远远仰头看去,仿佛满目瘆人。 元宝儿便将脖子一缩,拽着那伍天覃一侧的衣袍,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爷……爷当真……当真不罚小的呢?” 元宝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瞪着双大眼睛,一脸紧张期盼的问着。 话一落,便见伍天覃嗖地一下将头一低,瞬间,那张面带寒冰,怒气腾腾地脸便嗖地一下映入了元宝儿眼帘,吓得元宝儿头一缩,复又重新钻进了那片华袍之下。 这一钻,头一支,险些惊得伍天覃原地跳了起来。 不多时,只见那伍天覃黑着脸,抬脚朝着裆下元宝儿身上狠踹了一脚,下一刻,便见他将脚一抬,一并将元宝儿的拽在他靴子上的手给抬了起来,这一次,只见伍天覃高抬着脚不曾落下,而拽在他靴子上的那只小手也始终不见撒开。 这一脚一手对峙了片刻,终见拽在马靴手中的小手扣弄了片刻,终于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撒开了。 下一瞬,便见那伍天覃绷着脸,将身上的华袍一掀,再一甩—— 元宝儿便见层层华丽的面料在他脸上佛过,等到反应过来时,便见那伍天覃已背着双后,紧握着双拳,气势凛凛的向着那上首的首座方向踏了去。 一直撅着屁股呆呆趴在地上的元宝儿,亲自目送那伍天覃落座后,一直到一旁的常胜轻咳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只立马麻溜的翻身爬了起来,然后咬咬牙,又往大堂里侧爬了几步,一路爬到那首座伍天覃脚下几步开外的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着上首瞄了一眼,继而老实巴交耷拉着双肩地跪好了。 喧闹不止,大闹天宫了一整日的大厅这才难得一见地恢复了片刻安宁。 话说,院子外头所有人都在朝里探头探脑着,方才里头又是哭又是嚎,又是东西砸得砰砰作响的,只觉得天下大乱了似的,这会儿见里头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便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任何动静。 话说此刻厅子里乱糟糟的,瓜果茗碗摔乱了一地。 只见那伍天覃端坐在上首的交椅上,面无表情,久久没有出声。 细细看去,只见过了许久许久,他胸腔还在一起一伏着,余气微消。 底下两侧,常胜和得旺几人都小心翼翼地杵着,这二人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唯恐声音大了,惹得主子瞩目,牵连进这场无妄之灾当中来。 至于那厅子中央,伍天覃脚下不远处元宝儿则低着头,耷着肩,小心翼翼地跪在那里,亦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只偶尔时不时飞快抬头朝上偷看两眼,又很快低下了脑袋去。 只见他这日难得老实,整个人缩作一团,瑟瑟发抖着,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儿似的。 因方才大哭大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这会儿小脸还有些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眼泪珠子,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再加上又是满厅堂蹿跑,满地上打滚,这会儿,脸上就跟只小花猫似的,脏乱得厉害。 话说伍天覃端坐在了交椅上,面色依然铁青,他只咬着两侧腮帮子,闭着眼,对着满屋子乱糟糟的景致莫名烦闷不已,他懒得睁眼去看那混账狗东西,他怕他一睁眼,往那狗东西脸上看上一眼,胸腔里那团火便要滋滋地直往外冒。 只觉得屋子里这狗东西当真是属狗的么? 又凶横,又龇牙,竟时时连他都不放在眼里,又狡诈又耍赖,跟个癞皮狗似的,还撒泼打滚,比娘们还难缠,却又乖张好色,满嘴荒唐言论,混账起来竟比赫三楚四二人还要不着调起来。 正当伍天覃烦闷不堪之际,这时,忽又闻得两声细微的抽泣声在四周小声的抽响了起来。 伍天覃嗖地一下睁眼,眯着眼看去,便见那元宝儿复又在装模做样的抹起了眼泪来,眼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滚落着,双肩微微乱颤着,却始终低着头,竟复又装起了可怜来。 呵,今儿个手段用尽了不成? 撒泼打滚,张牙舞爪,威逼利诱,装怂认罪,这会儿又装起可怜掉起金豆子来了。 他倒要瞧瞧,他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没有露出来。 伍天覃只咬着牙,预备再将人晾晒一番,只这会儿见他眼珠子一串一串滚落着,打在地毯上,又见那细若蚊蝇的抽泣声一声一声在耳边传响,哭得跟个娘们似的,伍太覃莫名觉得胸闷气短,最终,抬手往身旁的案桌上用力一拍,只冷喝一声道:“哭什么哭,给爷住嘴!” 伍天覃这冷不丁一声拍案,瞬间吓得两侧常胜得旺二人一抖,也吓得底下跪在那里的元宝儿身子一哆嗦,伍天覃正欲命令这糟心东西不准再哭,一时,忽又想起不久前在他的命令下从那小儿鼻子下吹起两个大鼻涕泡一事,瞬间嘴一抽,觉得无比闹心。 只见伍天覃攥了攥拳头,将脸偏了过去,直接无视了脚边那道混账玩意儿,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冷笑了一声开口道:“狗东西,你不是硬气得紧么,不是要打要杀悉听尊便的么,怎么,今儿个倒是怕了,知道求爹爹告奶奶来了?” 伍天覃冷冷说着,话一落,终于将脸转了过去,将目光投放到了元宝儿那张脏乱的脸上,眯着眼直直盯着。 气势带着一丝凌厉。 话一落,便见底下那元宝儿缩着脖子,慌慌张张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半晌,瘪着小嘴,将脸一埋着,继续啪嗒起了眼泪来。 竟敢不回他的话。 看着底下那个只顾抹眼泪的身影,伍天覃心中烦闷不已,半晌,看着他抽抽嗒嗒的模样,忽而灵光一闪,回味过来了。 感情这元宝儿倒是机灵。 但凡在小事上,又或者在他占了理儿的情况下,他便敢梗着脖子要打要杀,可但凡在他盛怒下,又或者真要动手处置下,便又懂得装模作样的掉金豆子示弱。 而一旦到了无法挽回之时,便又会本性大露,破罐子破摔起来,譬如方才下令要用罚时,便敢气急败坏的对他破口大骂。 这会儿抽抽嗒嗒装起可怜来,约莫是察觉出了几分安全来。 便示起了弱来。 好个狗东西。 这样一想,伍天覃只冷笑一声,只盯着脚下那小儿冷不丁开口道:“继续用刑。” 这话一落,果然只见那元宝儿神色一愣,抹眼泪的手瞬间一僵,随即,脸色微微一变,不过睁眼功夫间,便见那张脏兮兮的小圆脸上瞬间又是气愤,又是难以置信的将双眼一瞪,差点儿气得从地上跳起来,然而一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打量,便又见那元宝儿将脖子一缩,只委屈瘪嘴道:“爷方才不是……不是已罚了小的的跪么?爷不能言而无信。” 元宝儿一脸委屈无辜的说着。 伍天覃却冷笑一声道:“爷何时说的。” 说着,伍天覃端起了一旁的茶碗,漫不经心的啜了两口,眯着眼扫了那元宝儿一眼,道:“敢在府中聚众赌博,还敢在众人跟前嚼主子的舌根子,编排主子的是非曲直,只想罚跪了事?元宝儿,在你眼里,爷是那般宽容大量的人么?嗯?” 只见伍天覃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盖,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方才又是打滚又是撒泼,无非就是对爷对你用私刑感到不服,那好,爷今儿个便秉公处置一回。” 说着,伍天覃扫了那渐渐鼓胀起来的元宝儿的小圆脸一眼,淡淡道:“爷便不对你用私刑了,既外头那些人聚众赌博的,一个个罚了二十个板子,你便与他们同罚罢,置于你编排主子是非,乱嚼舌头绕闹府中宁静便是追加一等,再多罚个二十板子,一共四十个板子,元宝儿,爷这刑法可断得公正?” 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看着元宝儿。 话一落,只见那元宝儿鼓着那小圆脸,瞬间气得跟只河豚似的,只死死盯着那伍天覃,良久,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最终,张嘴一吼,只一脸恼羞成怒,咬牙切齿盯着那伍天覃道:“你……你说话不算数。” 然而话一出口,却是喉咙微噎。 满腔的愤怒不过成了三分气愤,多了七分委屈。 说着,只见那元宝儿憋着小嘴,忽而一屁股往那地毯上一坐,便是抬手捧着那小圆脸,将脸朝着身旁一别,只委屈得直哭啼了起来道:“呜呜,我要赌钱也是被你逼的,我要说你坏话亦是被你逼的,你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不去赌钱,我哪儿来的钱,我左不过是想将你罚我的钱赢回来罢了,呜呜,说你坏话,说你坏话又如何,你都罚了我一个月月钱呢,还不兴我抱怨几句,何况,你生得那般威武霸气,便是贬低你几句又何妨,横竖旁人又不会信,左不过我口嗨几句罢了,哪像我,便是无人编排,也人人知我是个身子不全的……” 这一回,却不见那元宝儿扯着嗓子嗷嗷哭喊,却只见他双手捧着脸默默啼哭着,半晌,又将那脸朝着臂弯里一埋,竟呜呜呜的哽咽低吟着,竟头一回当真委屈得伤心难过了起来。 说到最后,不知是说起了伤心事,还是如何,竟一边说着一边哭得直抽搐了起来。 第70章 话说伍天覃见过元宝儿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一面,见过他撒泼耍横,油盐不进的一面,亦见过他精灵古怪,可爱讨喜的一面,却独独不曾见过他委屈难过,哭得似个小孩的一面。 这会儿只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曲起双腿,将脸埋在臂膀里,全身缩成了一团,嘤嘤哭着,双肩一下一下轻颤着,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 这才发现,那元宝儿远比自己往日看到的更要清瘦,弱小一些,尤其缩在那里,缩成了一小团一小团,只觉得宛若个孩童似的,更为单薄稚嫩了。 那一声声哭啼声绵绵入耳,只莫名让他心烦意乱。 就跟他在跟个小孩计较,恃强凌弱,欺凌弱小似的。 他犯了错,胆大包天,他还有理呢,还有脸哭? 又远远地扫了那小儿一眼,见他在地上滚得浑身凌乱,因曲起双腿,小腿处的裤腿微微吊了起来,露出脚踝处的那小小一截,只见白皙如玉,白得令人晃眼,又见那细细一截,比他的手腕还要细小,这般细皮嫩肉的,甭说四十板子,便是四板子下去,怕都遭不住。 伍天覃虽恼恨那小儿那行径,一想起方才在西院外头听到那小儿满脸嚣张得意,满嘴喷粪似的编排,便恨得牙痒痒,只这会儿见他这可怜模样,又一时憋闷气短,却也终于散了几分气恼,最终,只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微微咬牙道:“钱钱钱,满嘴钱钱钱的,你个小财奴,爷虽罚了你两回钱,不也赏了你一锭金子么?” 伍天覃一边将扇子噌地一下撑开,一边噌噌噌往脸上扇着,一边微微憋闷无奈的说着。 话一落,便见那缩成一小团的小儿身子一顿,片刻后却又依旧继续呜咽着,伍天覃只提声怒喝了一声:“说话。” 这一高声一起,便见枕在臂弯里的那张小圆脸噌地一下抬了起来,只冲着那上首的伍天覃微微吼叫道:“赏给我的便是我该得的,与那月钱有何干系,你不罚我月钱,我便有一锭金子和一月月钱,你罚了我一月月钱我便只剩下一锭金子呢,你今儿个罚,明儿个罚,那一锭豆大的金子经得住几回罚,早晚被你全都罚了个干净,你既抠门,不想真心实意的赏我便不赏了便是,何苦赏了又要罚,白白令人高兴一场!” 只见那元宝儿扯着嗓子冲那伍天覃嗷嗷叫着。 元宝儿 第54节 他吼得理直气壮。 他越说越气,说到最后,竟气得浑身发颤,一边吼着一边打起了嗝来了。 伍天覃一时被那小儿吼得瞪大了双眼,被他这理直气壮地吼叫吼得胸腔里复又滋滋喷火了。 竟敢吼他? 他反了天呢! 伍天覃长这么大,还从未曾被人吼过,便是他行事出格,多有乖张,太太也不敢如此数落他,不曾想今日竟被个小儿指着鼻子大骂。 伍天覃一时眯着眼,心里头蹿出了一丝邪火来,只咬牙将那小儿恶狠狠的瞪着。 他抠门? 说得好像他为了面子打肿脸冲胖子才赏了他银子,过后便又千方百计地将那赏钱弄回来似的。 呵,他抠门? 他会为了区区一小锭豆大的金子如此煞费苦心? 啊呸,什么叫豆大的金子? 感情他是嫌小,还是讽刺他抠门不成? 伍天覃气得面目变形。 只将双眼朝那小儿身上一瞪,却见那小儿脖子一缩,仿佛一顿吼完后终于意识到不妥了似的,复又将脸朝那臂弯里头一埋,继续:“呜呜呜……” 委屈呜咽了起来。 伍天覃:“……” 伍天覃卡在喉咙里的这团火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的。 最终,气得他将案桌上的茗碗一把夺了来,一口灌了半盏,这才砰地一声朝着案桌上一扔,待喷火的情绪压下了几遭,这才恶言恶语道:“罚了你钱,你便要去赌?这是哪门子规矩?” 伍天覃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边扫了脚边那小儿暗恨的说着。 顿了顿,又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不知规矩伶俐些,爷向来赏罚分明,你若伺候得好,爷回头自然不会罚你呢。” 伍天覃略有些无奈的说着,说完又觉得被这小儿绕了进去似的,竟也跟着满嘴赏啊罚的,钱钱钱里头打起了转来。 话一落,便见那小儿从臂膀里头探出两只发红的眼睛,悄摸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不再打雷,这才将脸抵在臂弯里,闷声委屈道:“我素来不讨爷喜欢,哪有不挨罚的时候。” 说着,又语气闷闷道:“我不过是想将这个月月钱赢了回来便不玩了,谁曾想到才玩了一把,便输了,很快将爷赏的那锭金子给全输了去,小的岂能甘心,费心费力了好几日总算是要将本给扳回来了,正要就此收手时,哪知道爷来了,害的小的本没扳回来,还险些丢了这条小命。”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一转,将视线落到了伍天覃一旁的案桌上,那上头被他没收的赌资,本该全是他的。 足足十多两呢,眼看着马上便要到手了,没曾想,竟全部落到了他的手里头。 元宝儿又气又恨。 只万分不舍。 一脸肉疼。 伍天覃听了这小儿这话,一时气乐了。 感情反倒还成了他的不是呢? 成了他碍他事呢? 伍天覃气得都要差点儿浑身发抖了,视线一转,却又顺着那元宝儿滴溜溜的视线一并落入了一旁案桌上那些散碎银两上,最终冷笑一声道:“好,赌钱的事儿爷便不与你计较,可你竟敢当着那些粗鄙下人的面四处编排爷,这口气爷可没法咽下,剩余二十个板子可免不了。” 伍天覃冷笑一声说着。 不过说这话时,虽有些暗恨,却不如方才那般威厉决绝了,语气只有几分散漫,好似听出了几分好商量的意味来。 元宝儿一听,便立马见缝插针的瘪嘴道:“小的该死,小的不该满嘴胡诌说爷是绣花枕头豆芽菜的——” 只见元宝儿皱着小脸正欲着急忙慌的解释来着,不想,话才刚起,忽见那伍天覃大手朝着案桌上便是用力一拍,元宝儿猛地抬眼,便见那伍天覃咬牙切齿的瞪着他,面目又恐怖起来了,元宝儿不知何意,只立马缩了缩脖子,两侧常胜与得旺二人对视了一眼,立马眼观鼻鼻观心,满心满脸都在说着:我没听到,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到。 只见那伍天覃铁青着脸怒视着元宝儿。 元宝儿立马瘪着小嘴,眼瞬间滚落出两行清泪道:“爷那般威武,怎会是绣花枕头豆芽菜呢,这事旁人信小的却是不信的。”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去瞧那伍天覃的脸色道:“小的之所以编排爷,一来是被爷罚了月钱心生不满,这二来……二来——” 只见元宝儿有些难以启齿,最终,咬牙将心一横,一脸委屈嫉恨道:“二来是那日无意间撞见爷雄姿,只见爷雄姿勃发,有着天底下所有男子倾羡罕见的龙,头巨物,一时惊吓住小的的同时也令小的一时心生扭曲,满目嫉恨。” 说着,只见那元宝儿攥紧了双拳,一脸咬牙恼恨道:“爷那般勇猛威武,可小的……小的却是个身子不全的废物,爷有多威武雄浑,爷那宝物有多嚣张霸道,小的便有多自卑羞耻,府中人人都道小的是个娘娘腔,雪媚娘,府中的姑娘们全都看不起小的,府中的男子都嘲讽小的,往日里小的堪堪可忍,可自打那日撞见了爷的雄姿,也不知怎地小的便再也忍耐不了了,故而那日才忍不住在人前扭曲嫉妒的将爷编排着,原本以为会扬眉吐气一番,可唯有小的自己心里清楚,真正的绣花枕头豆芽菜不是爷,而是小的自己,呜呜……” 只见那元宝儿一口一句难得敞开了心非似的,与那伍天覃互诉着心肠,他一边说着,一边面目恼恨,扭曲,将个小人心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说到情深意切之处,只委屈得将自己团作了一小团,尤其,最后一句话说完,只见他坐在地上,卷缩着将自己抱作一团,然后将脸朝着双腿上一埋,哭得愁肠寸断,泪洒千行。 屋子里头一时寂静无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 只见那常胜与得旺对视了一眼,纷纷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嘤嘤哭泣的小儿,莫名觉得他可怜万分。 男子自古要脸面。 不曾想,他竟这般自我揭短。 还揭到了这个份上。 这世间应当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为丢脸,屈辱和难过的事了罢。 这般说着,他编排主子的那些话,倒也情有可原呢。 原本众人都以为那元宝儿混账,只觉得张牙舞爪,嚣张霸道,油盐不进,不曾想,这一切凶恶的外表,竟皆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自卑与伤痛啊。 常胜看着那小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去,踟蹰许久,正要横了横心,欲替他在主子跟前替他求一回情,不想,话还不曾开口,忽见那上首的伍天覃冲他们淡淡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常胜与得旺对视了一眼,只忧心忡忡的看了那元宝儿一眼,又欲言又止的看了那伍天覃一眼,只得立马退了下去。 话说屋子里闲杂人等退下后,伍天覃这才缓缓从椅子上起了身,只见他一步一步缓缓朝着缩在地上那一小团身影走了去,看着缩在他脚边那一团哭得委屈难过的身影,伍天覃只微微抿着唇,良久,从怀中摸出了块帕子,冲着脚边的人儿低低道:“好了,爷不罚你了便是。” 又道:“起来吧。” 伍天覃低低说着。 语气放软了几分。 不想,这话一落,忽见那小儿身子一歪,只朝着那地毯上一趴,只将脸枕在那地毯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偌大的大厅,全是他伤心欲绝的哀嚎声。 伍天覃听了有些气闷,却又有些同情,最终,缓缓蹲了下来,蹲在那小儿身旁,低低开口道:“你……你莫哭了……” 伍天覃这人不善安抚人,半晌,挤出这么一句,想了想,便又道:“你不是爱吃鸭腿么,爷赏你个大鸭腿吃如何?”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去扯地上那元宝儿。 第71章 这一扯,只看到那元宝儿脸上满脸泪渍,许是哭得太多太久,又许是趴在地上的缘故,全身的血液都钻脑门了,只见那张圆滚滚的小圆脸此刻满脸通红,似胀得跟个红苹果似的。 他枕在地上呜呜呜咽着,跟个受了伤的小狗似的,一脸可怜模样,叫人看了,倒是容易心生怜惜。 又见他头发凌乱,额前,鬓角处毛茸茸的胎发全部沾在了脸上,头冒薄汗,又沾了泪水,那细细碎碎的碎发全都贴在了额头上,脸上,还有些被他自己给含在了嘴里,一眼看过去,跟个毛孩子似的。 伍天覃略有些嫌弃。 这时,许是脸上略痒,只见那元宝儿一边抽抽嗒嗒着一边抬手用手背朝着脸上胡乱一抹,瞬间,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清秀圆滚的脸来。 只见那小脸圆滚滚的,鹅蛋脸面,皮肤白皙,像是块糯米糖糕似的,又糯又软,又见他额头饱满,眼睛很大,里头浸着水汪汪的一团水,一眼望去,一双眼像是两汪甘甜又清澈的甘泉,只见啪嗒一下,那长长的睫毛上下一碰,甘泉里头便劈里啪啦滚出两蹿泪珠子来,泪珠滑过他的挺翘小巧的鼻尖,缓缓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最后一滴却悬挂在那鼻尖的挺翘处,久久没有滴落下来。 晶莹剔透的泪珠在他鼻尖处轻轻颤动着,好似随时随地要坠落似的,却又摇摇晃晃的,久久没有掉下。 伍天覃两眼落在了那挺翘圆润泛红的鼻头上,落在那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上,定定看着,随着它缓缓荡漾一下,他的心头便泛痒了一下。 只恨不得抬手过去,替他擦掉,又或者……接到手心里来。 一时,目光一移,又落到了那小小鼻尖的那张饱满双唇上,伍天覃见了,目光微微一眯。 只见这小儿生了对伶俐的眼,生了个娇俏的鼻,连唇,竟也生得可爱饱满,只见唇形甚好,不大不小,不厚不薄,却十足饱满,双唇仿佛透着天然的嫣红,不描而赤,一眼看去,娇艳欲滴,像朵含苞待放的花苞。 伍天覃定定看着,目光有片刻的微顿。 伍天覃见过的人中龙凤不在少数,满京权贵,各类才子佳人众多,却极少有能入他眼的,因为便是再如何英俊貌美,却也鲜少有人能过越过了他自己去。 这世道,能够入他伍天覃眼的人,不过尔尔。 却未料,每每在目光落到这么个微不足道,猪狗都嫌的狗奴才脸上时,竟频频让他恍神。 不过才十三四的年纪,脸上还满脸稚气,其实还压根没有长开,便已如此伶俐了,这若他日长开了,便不知该会如何的鲜嫩欲滴,秀色可餐。 鲜嫩欲滴,秀色可餐? 伍天覃不知缘何,竟想到了这么几个词汇。 一时,脑海中忽而不期然忆起那日夜里荒唐的梦境,以及那日一早被这狗奴才撞见的尴尬局面,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抿,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不自在的神色来。 这时,只见趴在地上的那小儿撅着嘴,一边抬手擦泪,一边抽抽嗒嗒的从那手指缝隙里拿那两只葡萄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偷看着他。 像是偷看主人脸色的小土狗似的。 仿佛在辨认他话中的真假。 伍天覃没由来的心头一软,嘴里的语气便放得更缓了几分,只盯着他低低道:“两个,如何?” 说这话时,伍天覃声音压得极低,猛地一听上去,竟觉得有丝浅浅的温柔。 许是从未见这样的伍天覃,只见枕在手臂上的元宝儿一时忘了呜咽抽泣,只目光呆愣又有些躲闪的连连偷看着他。 目不转睛着。 眼里干净透亮,天真无邪,赛过天上繁星。 伍天覃扫了那元宝儿一眼,便缓缓将那元宝儿一把扯了起来,随即将手中的那块干净的帕子递到了元宝儿跟前。 小狗似的元宝儿撅着小嘴,浸了水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脸色。 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接了过来,然后,坐在地上,举着他的帕子便往脸上一顿乱擦着,顷刻间,脸都要被他搽破皮了。 伍天覃见了,叹了口气,只缓缓抬手,正欲高抬“贵手”接过他的帕子替他擦拭一番的。 元宝儿 第55节 不想,这时,只见那小儿双手将那干净洁白的帕子一摊开,一折叠,然后贴到了鼻子跟前,再然后,便见他闭上了眼睛,胀红了小脸,使出了拉屎的力气,从胸腔,丹田里运出了一股巨大的真气,再然后,伍天覃便闻得空中一股响彻的哧溜声在耳边响起。 伍天覃双目微微睁。 便见那元宝儿从他那秀气小巧的鼻子里擤出了浩浩荡荡的一兜子鼻涕来。 全部稳稳当当的包裹在了那块他不离身的帕子上。 伍天覃探到半道上的手轻轻一颤,随即,紧紧攥进了一个拳头。 这时,又见那元宝儿继续将那帕子再一叠,然后,又是刺溜一声。 伍天覃咬着腮帮子,将脸嗖地一转,缓缓闭上了眼,再度吁出了一口气。 待元宝儿将眼泪擦干净了,将鼻涕擤干净了,终于鼓着脸,犹犹豫豫的将帕子归还给了伍天覃。 却见他高高举着,对方久无回应,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方见那伍天覃将脸转了过来,扫了那已干干净净,却依旧满脸通红的小脸一眼,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道:“赏了你罢。” 说这话时,伍天覃目光飞快掠过了那块帕子,不忍直视。 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将帕子揉作一团后,然后朝着鞋子里头一塞,闷声闷气道:“多谢……爷。” 而伍天覃再撞见他这副举动后,瞬间,又是嘴角一抽。 正欲将人瞪上几眼,一抬眼,却见这会儿那元宝儿安安静静的曲腿坐在了地上,耷拉着双肩,垂着眼,一下一下扣弄着地毯,这会儿看上去倒是乖觉了起来。 虽看着是个炮仗似的小脾气,不过倒也挺好哄的。 上回撒泼打滚,在地上一顿乱滚着,可谓上房揭瓦,将那屋顶都要掀翻了,替他将月钱讨要回了,便立马雨过天晴了。 这会儿哭得跟个死了爹娘似的,嗷嗷乱嚷乱嚎着,两个鸭腿便也很快打发好了。 这会儿看上去倒也低眉顺眼了起来。 不过,这会子不说话的元宝儿倒是令人陌生,在伍天覃的印象中,他不是跟个蚂蚱似的,咋咋呼呼,就是跟只龙虾似的,张牙舞爪,这会儿安静乖觉了下来,到令他有些不大习惯。 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样一想,只见伍天覃缓缓起了身,扫了脚边那团身影,微咳了一声,道:“行了,看在你身残但志坚的份上,爷今日便放你一马,不过,元宝儿,你日后得消停些,若再咋咋呼呼,无法无天的话,若再有下一回,爷打烂你的屁股,可知道呢?”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摇着扇子,重新回到了椅子上。 顿了顿,又咳了一声,道:“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你也强求不来,你虽……却也莫要自卑,你自有你过人之处,你放心,今日之事,爷不会取笑你的,也不会透露出去的。” 伍天覃往元宝儿脸上扫了一眼,淡淡说着。 元宝儿听了,立马嗖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咬着唇,老实巴交,低眉顺眼道:“多谢爷大人大量,宝儿日后定当乖巧。” “行了,下去罢。” 伍天覃揉了揉太阳穴,大手一挥,他这会儿太阳穴突突突的跳个不停,闹了一整日,闹得府中大乱,这会儿只想将这恼人的狗东西打发走了。 话一落,却见那元宝儿杵在原地没有动。 伍天覃扫了他一眼,却见那元宝儿杵在原地,两眼滴溜溜转着,目光一直落在了他的……旁边,只一动不动的看着。 伍天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旁边的案桌上散落了一桌的赃款,那些赌资。 再一抬眼,对上元宝儿瘪着小嘴,一脸期盼的目光,伍天覃瞬间气乐了。 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满心满眼只顾惦记着那些黄白之物。 “滚犊子。” 伍天覃瞬间瞪着眼,朝那狗东西怒斥一声。 话刚一落,便见那小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瞬间吓跑没了影。 独留下守着满屋子狼藉的伍天覃,气咻咻个没完了。 第72章 话说那凌霄阁里头沸沸扬扬的闹了一整日,又是求饶惨叫声震天的,又是咆哮嚎叫声不绝于耳的,一路从凌霄阁闹到西院,听说连衙门里头的刑具都派上用场了,这件事情就连正房院里都惊动了,太太还专门派了人来打探,生怕弄出人命官司来了。 就连整个凌霄阁里头的人,都断定了那元宝儿这日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旁的没有看清楚,可那元宝儿都逃到门口了,却被爷一把掐着脖子举了起来,然后一把甩进了屋子里,这一动静,院子里的人可全都看到了,可见爷当真是动了气的。 都气到了这份上,那元宝儿可不得离死翘翘不远了。 院子外头众人探头探脑着。 方才院子里挨了板子的那些下人早已经被拖了下去了,院子里头撒了不少血迹,却一时无人敢清洗。 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着,期待着那元宝儿最终的结局。 不想,就在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众说纷纭的宣判着他何种死法时,这时,骤然只见从那高高的台阶上,从那轩丽的正厅里飞快蹿出来一道细瘦的身影。 只见那道身影身板小小的,细细的,却无比麻利敏捷,跟阵风儿似的一把飞快窜了出来,就跟后头有鬼在追似的,小脸上难得有些紧张和后怕,可待他噌噌噌一路下了台阶后,便见那小脸上的神色比天气变化还快,瞬间只收起了脸上的紧张和顾及,竟将那牙齿一咬,下巴一抬,双眼一瞪,只扭头朝着那高台之上正屋的方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脸上丝毫不见任何畏惧之色,有的满满的皆是气急败坏和暗恨不已,好像旁人欠了他的钱不还似的,满脸一副恨的牙痒痒的模样。 游廊两侧众人看到这道陡然蹿出来的身影,一个个是目瞪口呆,又面面相觑。 这……这身影,不是元宝儿那小儿又是哪个? 这会儿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死得有多惨呢,却见他冷不丁的大摇大摆的直接从那阎王殿里头闪身出来了,身上,脸上,非但不见任何憔悴苦痛之色,就连半分异样都不见,竟是……竟是个毫发无伤的? 这……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这元宝儿也参与了赌钱,他小小年纪竟还是个主谋,旁的那个个都被爷打得求爹爹告奶奶了,听说当场都昏死了三四个去,这会儿地上那血还淌在那儿未干了,怎么……怎么旁人都那样惨烈,偏就他安然无事呢? 要知道,方才他可是被四个大汉直接拖回院子的。 听说那小儿不单单赌钱,他竟还口出狂言,编排主子,被主子撞了个正着。 敢编排主子的坏话,还活着从主子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的,这元宝儿可谓开创了凌霄阁的一个先例啊,这还是凌霄阁里头的头一回啊。 众人正大跌眼镜,一脸懵然间,便又见那小儿将两手朝着袖笼里一插,只盘着身子,小嘴一路叭叭叭地,只骂骂咧咧地往后去了。 一路上,所有人撞见了他,纷纷如临大敌又毕恭毕敬地给他让道,只见那元宝儿将人一瞪,白眼一翻,竟哪个也不搭理,只顾气急败坏,垂头丧气回了屋。 一直待目送那小儿地身影远离了视线,鸳鸯和云裳二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怎地好端端地出来了,怎么可能呢?” 只见那鸳鸯有些想不通似的,嘴里喃喃低语着。 主子的脾气虽不大好,可他却是一张笑脸,脸上总挂着似笑非笑的浅笑,便也觉得多数时刻是脾性好的,他若动怒,通常不过眼神一扫,便觉凌厉。 真正动大气的时候其实不多。 可像今儿个这般板着张大黑脸,浑身寒气逼人的时刻,就连来了凌霄阁两年多的鸳鸯,都见得不多。 她以为今儿个姓元的那小儿死定了。 这样,总算是替那邵安出了口气了。 不想,他竟安然无恙的从爷的黑脸下脱身了。 这是为何呢? 其实,不仅仅是这一回,自打这元宝儿来了这凌霄阁后,虽不过才一个多月,却是日日大闹天宫,没一日消停时刻的,可在鸳鸯的印象中,也唯有刚来的那几日受了几日苦,如今,分明祸是越闯越大,可挨的罚却是越来越少了,譬如今日,所有犯了事儿的都遭了罚,却偏偏唯有他一人能够脱身出来。 那小儿……那小儿莫不是练了什么法术,迷住了爷不成? “云裳,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爷待那小儿好似格外……格外偏爱一些?” 只见鸳鸯若有所思的说着。 鸳鸯话一落,便见身侧云裳想了想,道:“爷打罚那元宝儿时也不见手软啊,这元宝儿入咱们这凌霄阁才不过一个多月,挨的打骂可比长寅,四喜几个多多了,姐姐何有此意?” 云裳冥思苦想了一番,忽而双眼一抬,立马道:“姐姐的意思是——” 云裳仿佛意会过来几遭。 鸳鸯皱了皱眉,道:“我也说不上来,虽那元宝儿确实挨过不少爷的打骂,不过,不过——” 不过鸳鸯就是觉得爷待那小儿好似格外不同些,爷虽对他随意打骂,毫不留情,却也仿佛格外纵容他些,譬如那日讨要月钱那一回,以往哪个缺了月钱有几个敢闹到主子跟前的,而更令人瞠目的是,爷竟还兴致盎然的,当真替他讨要了回来。 又譬如那元宝儿偷藏姑娘们贴身衣物一事,以及今日这事,这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人,几十个板子下去是毫不见怪的,甚至丢了小命也不是不可能,可偏偏到了这元宝儿身上,他偏偏就能毫发无伤,化腐朽为神奇,这样的纵容和容许,至少鸳鸯还从未在任何一人身上看到过。 就连常胜和四喜,虽得主子看重,可这种看重,却分明与对元宝儿的偏爱和纵容截然不同。 何况—— 何况,尤其知道了那小儿是个厌恶女的,仰慕男的的之后。 不知缘何,鸳鸯心里便陡然冒出了一股匪夷所思的怪异感了来。 “姐姐的意思是——” “这……这不能够罢。” 领悟到了鸳鸯眼中的担忧后,只见云裳捂着嘴,只有些目瞪口呆了起来。 云裳往日虽伶俐,可在这件事情上却远不如鸳鸯敏锐。 鸳鸯见云裳大跌眼镜的模样,一只捏着帕子的手往游廊的抄手上用力一拍,道:“有甚不可能的,咱们爷最是个混不吝的,连楚四那样的朋友都交,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说着,只一时紧紧握着那廊沿,一字一句狠厉道:“若那小儿敢……敢惑乱主子,我……我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鸳鸯一脸咬牙又心慌的说着。 第73章 话说元宝儿虽死里逃生了一遭,却压根没有一丝逃过一劫的后怕和欢喜感,无他,他的钱财一下子被散了个干净。 月钱月钱被罚,好不容易从活阎王那里赏来的一小锭金锭子以及扳回来的那些本全部都被那大鳖怪给没收了去,这一个月白干了一个月,白遭了一个月罪不说,关键,连他弄银子,赌钱这条路都被那姓伍的给一把活活堵死了。 全身上下没一分钱,又搞不到一分钱的日子,对元宝儿来说,可谓糟糕透顶,日日难熬。 可是,他终究是求爹爹告奶奶的一通求饶和服软,又是装可怜哇哇大哭,又是自我揭短贬低自己,三十六记全都用上了这才躲了那活阎王一通打骂,事后,便也不敢再过于张狂,唯恐再度激怒了那活阎王去。 明明心里气得要命,面上还得小心翼翼恭维着,好似对方不是免了他一顿打,而是救了他一条命似的。 哼,凭什么? 打人的是他,现在不打了,凭什么还得叫他感恩戴德? 也不知哪儿来的这破规矩? 元宝儿 第56节 都是被惯的! 元宝儿闷闷不乐,老实了几日后,这时,端午节到了,满府上下皆在为端午节操持着,元宝儿颓废的心思便又渐渐开始活络了起来。 对了,以往逢年过节时,是元宝儿历来最忙碌的时候,他彼时在厨房忙活,往日里躲懒耍滑,可但凡到了逢年过节,却是比哪个都忙碌机灵,以往是休想旁人使唤得动他一下,可到了逢年过节,却是难得麻利勤快,跟人抢着干活,尤其,是到老夫人和太太的院子,无他,老太太仁厚,也向来体恤下人,逢年过节若是被哄得好了,便会撒钱派赏,且出手不俗。 元宝儿如今藏在那厨房大炕底下的几个金锞子,多半都是老太太那儿讨得来的。 这样一想,元宝儿颓废了几日的心情便渐渐有了些起色,只一把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洗了把脸立马颠颠摸到了院子里。 凌霄阁这几日里里外外在熏艾叶驱邪,一踏入院内,一股艾叶味道扑鼻而来,又见游廊两侧悬挂着几簇清洗干净的竹叶,那是昨儿个院子里的丫头们清洗干净的竹叶,晾晒在那儿,等着包粽子用的。 元宝儿打游廊底下走过,抬手随手扯了片叶子叼在嘴里,见正房里头好似静悄悄的,外头不见常胜,门口又不见长寅那小子,不知人全都跑哪儿去了,正咬着竹叶暗自琢磨间,见那头欢儿端着个盆走了过来,元宝儿便立马朝她使了个眼色。 欢儿眼珠子一转,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盆小跑了过来,兴冲冲道:“宝儿哥,您有何吩咐?” 欢儿笑眯眯地打趣着他。 元宝儿瞪了她一眼,道:“莫跟我嬉皮笑脸。” 还宝儿哥,整个凌霄阁就属他资历最浅了,若在厨房,旁人唤他一声小宝爷还算理所当然,可若在这凌霄阁里头,若有人唤他一声宝儿哥,或者小宝爷,定当是透着淡淡的打趣和嘲讽了。 瞪了那欢儿一眼后,便见元宝儿搓了搓手,咬着竹叶暗戳戳打探道:“爷还在屋子里头罢。” 又道:“长寅那小子呢,怎地一大早的不见了人影?”又连连探道:“明儿个便是端午了,这么要紧的日子,太太屋子里或者老夫人院子没派人打发送些东西来么?” “又或者,这大过节的日子,爷没陶些有趣的玩意儿给府中几位小姐们送去把玩把玩么?” 往日里,隔三岔五的,太太或者老太太那头便也往凌霄阁送些吃的喝的,有时来得勤,一日送上三五回也是常事儿。 老太太最爱送来些吃的喝的,太太送的杂,吃的喝的见天往这边送,有时果子点心,有时又是衣裳摆件,横竖整个太守府最精美华贵的,全都塞凌霄阁来了。 至于那伍天覃对府中几个妹子亦是疼爱的,横竖若得了好吃好玩的,亦或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便也会打发人往后院送去。 元宝儿来虽来了这凌霄阁不久,却也撞见过好些回了。 往日里长辈们送些寻常东西来,不用回礼,或者专门致谢一遭,可这大过节的,晚辈们若是回些个孝敬东西过去,长辈们定当乐呵呵的,那么这么一来跑腿的一准能够得赏了。 又或者去往后院,往几位小姐们院子里跑上一趟的话,三小姐四小姐年纪还小,许是不会赏钱,可二姑娘虽是个庶出,却最是居高自傲,看重脸面,去了,定然不会让堂兄院里的人给轻贱了去,一准不会空手而归。 元宝儿暗自琢磨着。 他这满脸算计的小模样一时瞧得欢儿心头一跳,只立马叉腰道:“我说宝儿哥,你这又打上什么鬼主意了,你可千万别啊,这马上过节了,可别在这关口再惹事呢,让大家伙儿安生过个好节好不好?你是鬼灵精怪,回回能从主子手下死里逃生,可苦的往往却是咱们这些人啊,你是不知道主子生气的模样有多可怕,这几日难得主子心情还算不错,你可别又再惹是生非了。” 欢儿生怕元宝儿又要搞事,立马紧皱眉头劝说着。 元宝儿顿时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行了,别叨叨了,我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还要多听话,你再叨叨,我耳朵都起出茧子来了。”又立马催促道:“问你话呢,快说罢,人一个个都冒哪儿去了。” 元宝儿扯着嘴里的叶子,往牙缝里剔了剔牙道。 欢儿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道:“赫三爷今儿个一早不是特特派人给咱们爷送了天宝斋的糯米八宝粽来么,天宝斋的粽子乃元陵城一绝,一粽难求,爷不爱甜食,便分了些,一份让常胜哥哥亲自送去了太太院里,一份送去了后院几个小姐院里,这不,前脚才刚走没多久——” 欢儿缓缓说着。 不想,话还没说完,忽见那元宝儿将脚一跺,急得差点儿直跳脚道:“怎么让他们去了,怎么不喊我呢,这种跑腿的小事怎么能劳驾常胜大哥亲自去了,这是哪个吩咐的,会不会来事?” 一时,又气得原地打转道:“没看到我闲来无事闲得发慌么,这类活儿本就是我的,那常胜大哥也真是,连我的活儿也抢——” 元宝儿气急败坏着。 他这一通话一时听得欢儿新鲜至极,只一脸稀罕的看着他道:“哟,今儿个是太阳朝着西边出来了不曾,还你的活儿,你的活儿不历来全是长寅的活儿么,再说呢,如今整个凌霄阁上下,除了爷,哪个还使唤得宝儿哥你动,你没发现,就连问玉姐姐这些日子也不使唤你了么,有事只管使唤长寅了去,你元宝儿,如今可是爷跟前的贴身随从了,上头也就一个常大哥能压得过你去了。” 欢儿笑眯眯的说着,说着说着,意识到跑题了,立马饶了回来,道:“对了,宝儿哥,你往日里不是最喜欢躲懒的么,怎么今儿个转性了,竟主动寻起活儿来了?” 欢儿笑着打趣着元宝儿。 元宝儿一门心思都在搞钱一事上,才懒得搭理她了,只匆匆问了一遭“他们去了多久了”便作势要去追,不想刚追了两步,猛地回过神来,转了转那圆溜溜的眼珠子暗戳戳朝着欢儿问道:“对了,爷派人送了太太屋里,送了后头几个小姐院里,那老夫人呢?老夫人院里送了不曾?” 元宝儿边问边兴奋的搓了搓手。 欢儿一脸狐疑的看着他道:“还……还没呢,老夫人那里,爷让问玉姐姐亲自去一趟,刚刚问玉姐姐去厨房了还没回——” 欢儿说着,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的身影嗖地一下,只跟阵风儿似的瞬间刮走不见了。 留下欢儿一人瞪着眼,独自一人杵在风中凌乱。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有些短小,明日尽量二更。 第74章 话说元宝儿钻进正房后,只见厅堂一览无余,里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远远地看去,在正厅右侧的案桌上摆放了一个托盘,上头盖着暗红色锦缎,元宝儿蹑手蹑脚凑过去将锦缎拉开了一角,赫然见锦缎下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八颗八宝糯米大粽,粽子熟透了,还冒着热气,一揭开,一股糯香之气瞬间便扑鼻而来。 这定是要送去北院的老夫人院里的。 元宝儿眼珠子转了一转,正欲端着托盘直接往外走,这时,只忽而听到隔壁的卧房里懒懒的响起了一声:“元宝儿呢?” 那声音慵懒散漫,低沉中又透着漫不经心,不是伍天覃又是哪个? 外间的元宝儿听了神色一凛,片刻后,将白眼一翻,犹豫片刻,只得将托盘重新放了回去,鼓着脸沉吟半晌,蹑手蹑脚的朝着卧房门口摸了去。 刚到门口,便听到鸳鸯的声音传了来,矫揉造作般娇滴滴道:“回爷,那小儿怕是还在睡懒觉呢,爷您是知道的,那小儿素来好吃懒惰,不知天高地厚,日日偷懒耍滑,日日是睡到了日晒三杆才起了,也是爷您宽宏大量,才能容得下这般不知小儿来,这若换到旁人院子里,一准打出去了。” 顿了顿,又道:“也是爷您威武勇猛,才能罩得住那元宝儿,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儿,换到旁的院子里,一准傲慢成个刁奴来了。” 鸳鸯满嘴阴阳怪气的说着。 嘴上虽满是对那伍天覃供奉奉承,可话里话外却句句是对元宝儿的编排和排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告他的大黑状,只差别叫嚣出来:将他赶出去将他赶出。 元宝儿听了顿时气得肺都要炸了。 怪道有句话叫做吹枕边风了,怪道他一来便被那大鳖怪四处刁难打骂了,感情都是这臭女人在一旁上眼药,煽风点火来着。 哼! 那大鳖怪也真是瞎了眼了,听说要将这鸳鸯抬作通房,收纳后院。 哼! 这般娇柔忸怩之人,元宝儿多看一眼,都嫌胃里闹腾得慌,他伍天覃竟好这一口,这个品味和喜好,令元宝儿无比嫌弃和鄙视。 鸳鸯跟原先厨房里头的那个鹦哥是一路的,她们都是跟元宝儿同时入府的,她们跟那邵安是一路人,在一开始入府时便成了两个阵营里的人,那鹦哥在厨房待了半年,便将小荷花欺负了半年,如今他来了凌霄阁,这鸳鸯便又来恶心他。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元宝儿虽不讨人喜欢,可入这凌霄阁后除了最先开始的四喜,便也未曾与人有过任何私怨,他原先遭人污蔑藏匿院子里头姑娘们的贴身私密衣物,怕就是出自这鸳鸯之手。 正当元宝儿龇牙咧嘴之际,这时,忽又从里头传来懒懒一声:“那小儿正长身子的时候,多睡片刻也无妨……” 只见那伍天覃散漫的说着,声音里头透着淡淡的慵懒和淡笑。 屋子里头鸳鸯的声音一止。 屋子外头,元宝儿神色亦是微微一愣,双眼一时瞪得溜圆。 这是……这是从大鳖怪嘴里冒出来的话? 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宏大量了? 元宝儿短暂的愣神后,只将脸微微一鼓,目光微微一垂,面露沉思状,心道,今儿个真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活阎王活霸王竟然变得有几分人样来了,莫非节日靠近,他今儿个兴致好的缘故? 横竖,元宝儿才不相信,是为了体恤他的缘故。 正当元宝儿鼓着脸,小嘴里冷哼一遭时,这时,便又听到里头悠悠轻笑一声道:“那一把软骨头哪够爷折腾的,一板子下去骨头便断成两截了,回头将身子养结实了自有他受的时候。” 伍天覃云淡风轻的说着。 话一落,屋子里头便响起了鸳鸯银铃似的轻笑声道:“爷可真坏。” 门口外头的元宝儿听了便又一时气得龇牙咧嘴了起来,小脸气鼓鼓得直接鼓胀成了个球来。 他就说嘛,鬼阎王什么时候转性了,他娘的,他个大鳖怪,他个大坏种,他怎么会体恤下人,将下人当人使呢? 他就知道,他若看着好的时候,一准憋着大坏呢? 就像他初来凌霄阁那一日,正好撞见那伍天覃将人当作活靶子练箭消遣,他彼时笑得有多漫不经心,笑得有多云淡风轻,那张好看张扬肆意的皮囊下,就有多么的残忍和狠辣。 记住,元宝儿,定莫要被这人外表所欺骗蛊惑了。 记住,他是个大坏蛋,大阎王,大变态。 无论何时,都要记住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何人在外头鬼鬼祟祟?” 正当元宝儿气得要跺脚骂人之际,这时,屋子里的人十分敏锐,竟留意到了门口的细微动静。 只淡淡问了一遭。 门口元宝儿将白眼一翻,在心里头臭骂了一百句娘,这才揉了揉脸,晃荡着胳膊掀开帘子进了屋。 一进去,便见卧房里头无人,软榻上没有,次间的案桌交椅上没有,视线在偌大的屋子里来回扫了好几遍,这才在南边的临窗前瞅见了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伍天覃这日倒是穿得招蜂引蝶,花枝招展的,他这日竟穿了一袭金色华袍,鹅黄色绣着金丝绣线的袍子美轮美奂,上头小朵小朵淡黄色的玉兰花精致又空灵,头上往日里喜爱佩戴紫金冠,这日却只佩戴了一枚玉簪,衬托得整个人俊美绝伦,美过最好看的月石玉器。 啧,简直比姑娘家还要花枝招展。 元宝儿发誓,这姓伍的衣裳的颜色,比二姑娘箱笼里的衣裳的颜色还要齐整得多。 上回穿了件淡粉色的袍子便罢了,这回竟来了件金的。 远远的看过去,光彩逼人,瞧得人眼晕。 至于他身后鸳鸯装扮更是浓艳,一件玫红色的裙子紧紧裹着身子,勒得屁股,胸,脯子子鼓鼓囔囔的,一股子妖里妖气,手中却捏着块淡绿色的帕子,远远地看上去,花花绿绿的,跟只□□雀似的。 不愧是将来要睡一个被窝的,一个比一个浓艳。 元宝儿心里鄙夷了一番,见那伍天覃此刻正立在窗前的案桌上,宽大的金色袖袍被他挽到小臂上头,透出精壮有力的手腕一截,手中采择了一支杏花枝,正在往案桌上的一个银盆里戳逗弄着,不知在逗弄什么玩意儿。 身后鸳鸯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头摆了两小碟点心。 主仆二人不知在忙活什么。 见到元宝儿进来,二人齐齐朝着他身上看了来。 伍天覃目光在元宝儿脸上扫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落入了那银盆中。 仿佛没有瞅见他。 不言不语地,方才还在问他人呢,这会儿却将他当作了空气似的。 “哟,宝儿哥起了。” 元宝儿 第57节 鸳鸯扫了元宝儿一眼,阴阳怪气地讽刺着。 元宝儿听了,瞬间将眼一瞪,正欲开口怼去,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要紧事,便咬牙忍了忍,半晌,远远冲那伍天覃道:“爷,问玉姐姐这会儿有事,听说爷让她往北院给老夫人送些东西过去,她一时有些走不开,便打发了小的过来代她跑一趟,小的这便去了。” 元宝儿远远看了那伍天覃一眼,巴巴请示着。 说完,将袖子一撸,便要飞快退下。 这时—— “问玉的活是问玉的,关你什么事儿?” 只见那伍天覃一边淡淡说着,一边继续在逗弄着银盆里的东西。 声音漫不经心的,却分明没有应下元宝儿的所求。 元宝儿听了步子一顿,半晌,鼓着脸道:“问玉姐姐事情多,我闲来无事,能够分担一下也是应该的。” 元宝儿这话倒是乖觉。 然而话一落,便听到冷笑轻啧一声,只见那伍天覃淡淡道:“她事多,她拿的奉例和赏钱便也多,她所做的都是她该做的,至于你元宝儿——”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懒洋洋的抽回了手中的枝条,漫不经心地扫着远处地元宝儿道:“你日日偷懒耍滑,自然便闲来无事了,与其闲来无事去做些不该做的,伸些不该伸地手,倒不如多想方设法哄主子开心开心?嗯?” 伍天覃神色轻佻,语气慵懒,话中地暗示却渐渐显露。 元宝儿是聪明人,哪会听不出来。 当即朝着心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哄他开心? 呵,他可没这能耐。 要他像四喜和常胜那样日日在他跟前卖笑,他才做不到。 他情愿一头撞死了得。 元宝儿低头瘪了瘪嘴。 这时—— “过来。” 只见远处伍天覃地声音再次传了来,只淡淡吩咐着。 “爷给你看样好东西。” 伍天覃这日声音轻缓醇厚,听着情绪正常,不见喜怒。 他淡淡使唤着。 下巴朝着案桌上的银盆里头一点。 仿佛有好东西要给他看。 元宝儿抬眼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咬着唇挪了过去,朝着那案桌上地银盆里头定睛一看,顿时双眼瞪圆了。 好家伙,只见那银盆里头正躺着一只巨大的王八,正四脚朝天地躺在银盆里头,扒拉着四只脚,艰难的想从盆里头翻身过来。 原来,伍天覃这日兴致大好,竟是在逗弄王八。 正愣神间,只见那伍天覃冷不丁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只见那伍天覃举着杏枝条朝着王八身上点了点,挑眉看着元宝儿拷问着。 这……这不是王八么? 元宝儿拧着眉头道。 哪个会不认识? 可是,人尽皆知地东西,这伍天覃专门拷问他作甚? 元宝儿顿时面露不解。 “爷问你话呢?” 这时,只见那伍天覃举着杏枝条朝着银盆边沿敲击了两下,瞬间,清脆地敲击声惊地盆里头的王八惊慌挣扎,也吓得元宝儿心头一跳。 “王……王八?” 元宝儿歪着脑袋一脸试探地说着。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嘴角一勾,盯着元宝儿淡淡一笑道:“不是罢,这分明是一只——鳖。” 只见伍天覃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元宝儿,笑眯眯地说着。 虽在笑着,可眼里却分明窜起了一团火来。 鳖? 元宝儿听了神色一愣,下一刻,灵光骤然一现。 大……大鳖怪? 他那日大骂那伍天覃是只大鳖怪来着? 所以……所以这龟孙子秋后算账来了。 元宝儿瞬间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生怕下一刻,大鳖怪手中的那支杏枝条便要朝着他的脸上抽了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个小短更稍晚点。 第75章 “那什么,那什么——” 话说那伍天覃的双目像是一柄利箭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 他虽还不曾开口问责,可秋后算账地意图早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日伍天覃虽绕过他一劫,却并不代表绕过他所有,那日元宝儿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冲那伍天覃嚎过几嗓子,什么大鳖怪,活阎王之类的,便也一时没憋住脱口而出了。 事后,元宝儿还曾心虚过几日,不想一连着几日那活阎王并未见秋后算账,便也以为终于彻底逃脱了一劫,不想,感情在这儿等着他了。 见此刻那伍天覃笑眯眯的盯着他,他笑意越深,便越发令人忌惮紧张,好似不给他个说法,便没他好果子吃似的。 元宝儿瞬间将脑袋一缩,良久,只将牙一咬,便理直气壮道:“那什么,那什么,鳖自古乃上古神兽,乃祥瑞之物,爷听没听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的说法,在小的心底,鳖乃神龟,是的,那日小的虽恼怒爷,小的虽心里有怨恨,有嫉妒,可是便是再如何怒骂爷,小的心里头也只敢下意识地将您骂作那祥瑞神兽,而非猫啊狗啊之类的俗物,可见爷在小的心里地位超然,便是愤恨之时,也是如何都不敢将您亵渎的。” 只见元宝儿梗着脖子叭叭叭着。 起先还有些心虚,说着说着,便是一脸理直气壮了起来。 只见说着说着,下巴都渐渐高抬了起来,身板也渐渐挺直了起来。 他一口气说完,瞬间咬着牙,义正言辞地高抬着小下巴盯着伍天覃,好似他不该问这话似的。 这小模样落入了伍天覃眼里,一时叫他嘴角地深意更深了。 果然伶牙俐齿。 脑瓜子转得倒是挺快地。 见他小嘴一张一合着,耳边跟个蜜蜂似的嗡嗡嗡地,关键小嘴里吐出了一箩筐蜜来,倒令伍天覃十分受用。 只见伍天覃撑开扇子漫不经心地扇了两下,良久,便又淡淡瞥了那元宝儿一眼,道:“那活阎王呢?” 话一落,只见那元宝儿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他脸上转了一遭,约莫未曾在他脸上窥探到危险的气息,瞬间,小脸神色一松,只耸了耸肩,小嘴里小声嘀咕道:“这哪能怪我,这个名讳可不是我给起的,这个名讳可是您自己挣来的,旁人都这样喊,我便也随着喊罢了。” 说着,见那伍天覃双眼一眯,元宝儿立马瘪着小嘴道:“您……您只要不打骂我了,我自是再也不会喊了。” 听到他这番毫无反省的话,伍天覃瞬间将眼一瞪,直接抬起了手中的扇子,却见那元宝儿立马缩了缩脖子,作势躲避地动作,那副小心翼翼地模样好似熟稔地不像话,仿佛练了千百回似的,伍天覃神色似微微一怔,元宝儿这调皮捣蛋地都尚且如此怕他,换做旁人只怕更甚了。 如此,活阎王一词,好似名副其实了。 这样一想,只见伍天覃将举到一半的扇子又收了回去,只捏在了手中,沉吟片刻,方淡淡警告道:“日后再听到这几个字,爷绞了你的舌头,听到了么?” 伍天覃淡淡威胁着。 元宝儿鼓着脸闷声称是。 伍天覃抬眼扫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小脸鼓鼓胀胀,倒是讨喜,便将手中地杏树枝朝着银盆里头一扔道:“往后这鳖……咳,这王八便交给你养了,给爷好好养,养的好,爷再赏你便是。” 伍天覃淡淡说着。 话一落,果然,便见那元宝儿猛地一抬头,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珠子里瞬间一片昼亮,里头一边好似有个大元宝在闪烁似的,元宝儿立马嘴角一咧,赶忙称是,这一回,脸上的诚意倒是真心了许多。 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随即,脸上倒是换上了一副愉悦神色。 一旁,鸳鸯看了看伍天覃,又看了看那元宝儿,瞬间,只将帕子绞得死死地。 她算瞧明白了,元宝儿这一张小嘴,上下嘴皮子一碰,死地都能说出活的来,小嘴里叭叭叭的,不过片刻功夫便能说出一朵花儿来,而主子对这小儿亦是惯得厉害。 她立在身后,将二人的神色一分不差的瞧在了眼里。 只觉得那元宝儿时而撅嘴,时而鼓着脸,时而瞪着他那双圆溜溜的勾着主子,寻常大男人怎会像他这般又是撅嘴又是鼓脸的故作可爱,鸳鸯料定了元宝儿这人心思不纯。 他……他该不会喜欢上主子欲勾搭主子了罢? 至于主子,看向那元宝儿的目光也好似多了些偏爱,鸳鸯此番可谓亲眼目睹了爷对那小儿的喜欢的纵容,只是,这种喜欢和纵容,是主子对奴才的喜欢和纵容,还是……还是什么旁的别的,鸳鸯便还一时琢磨不出来。 横竖,她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愤又是忌惮,两只眼珠子就黏在了二人身上,生怕错过了分毫。 元宝儿得了这桩差事后,立马跑过去将银盆抱了过来,难得伶俐道:“小的立马去给这大王八添些水。” 又道:“爷,一会儿给这大王八安置妥当了,小的得替问玉姐姐将那粽子给老夫人送去了,那粽子还热乎着,回头等久了该凉透了。” 他一口一个大王八,听得伍天覃连连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然而一抬眼,见那元宝儿将银盆抱在怀里,杵在那里双眼亮晶晶湿漉漉的看着他,这模样落入了伍天覃眼里倒是新鲜。 元宝儿一贯散漫,横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伺候伍天覃时,多歪头抖肩,一脸散漫懒惰模样,这会儿倒是精神抖擞的。 伍天覃便多瞅了一眼,道:“难得见你如此伶俐,那便去吧,日后也多机灵着些。” 话一落,元宝儿便抱着盆兴冲冲的飞快钻出了卧房。 伍天覃盯着他轻盈欢快的背影,倒是略抬了抬眉,总觉得这日的元宝儿伶俐勤快过了头。 当他在屋子里饮了半碗茶欲到太太屋子里请安时,不想,刚踏出屋子,便见方才那只大鳖正在院子中央缓慢爬行着,这一稀奇模样,瞬间引得院子里的丫头们争相追赶逗弄着,伍天覃目光四下扫了一眼,便见方才在屋子里的交到元宝儿手中的那个银盆这会儿就明目张胆的塞在了正屋的台阶下的一个花丛里。 至于那元宝儿那小儿,早已不见了半个踪影。 “好个你元宝儿,敢这般糊弄爷!” 元宝儿 第58节 伍天覃见状瞬间气得双眼一眯,广袖一摔,直接改道,大步往北院踏了去。 第76章 北院。 老夫人住的北院比凌霄阁大上少许,远不如凌霄阁奢华富丽,可简朴低调中却透着一丝古朴庄重,一看便知,是长者的居所。 因临近端午,院子里甚为忙碌,远远地只见一个个端着托盘在院子里头来回穿行,或是在院子打扫,清扫晦气,远远看上去,一个个穿红戴绿的,甚为热闹温馨。 院子里,众人忙碌不已。 正房内,远远地只听到一道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的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端午安康,祝老夫人吉祥如意,长命百岁,日月昌明。” “老夫人,这是我家主子二爷特特吩咐小的给老夫人您送来的,这是今儿个一早从天宝斋送来的八宝粽,还热乎着呢,主子二爷便赶紧让小的给老夫人您送来了,主子二爷原话说‘老太太牙口好,又爱吃甜的,这粽子定然合她心意,不过,甜腻之物吃多了终归不好,你嘱咐那老太太,只准她吃半个’,老夫人,这是二爷的原话。” 正屋的大堂内,只见上首的罗汉床上坐着个六十左右的老太太,老太太身着一袭深紫色如意绸缎褙子,一头灰白华发,额前戴了一深紫色的抹额,她身形微胖,满面红光,面带着笑意,远远地看去,就跟尊慈祥的弥勒佛似的,十足慈善,令人亲近,一看便是是个慈爱的老太太。 她底下不远处的大厅里,一个十三四小儿跪着给她扎扎实实的磕了个响头。 随即,托举着手中的托盘,绘声绘色的说着。 这小儿便是刚刚从凌霄阁兴冲冲的跑来的元宝儿。 元宝儿这人生得讨喜,圆头圆脑惹人喜爱,又加上他伶牙俐齿,口齿伶俐,那般挤压着嗓子惟妙惟肖的学着伍天覃的神色动作,竟学了个三五分相似。 一时,逗得上首的老太太呵呵大笑了起来。 “覃儿那混小子,没大没小的,看他一会儿来了老婆子我怎么收拾他。” “我那乖孙儿这会儿在作甚?” “快,快快,天宝斋的粽子?这可是元陵城的一绝,快让老婆子我好生尝尝鲜。” 只见伍老太太被元宝儿这一袭话逗得哈哈大笑,笑得下巴处的褶子都微颤了起来。 她立马命人将粽子送到跟前,见果真还是热乎的,当场命人拨开一个尝了一口。 一边尝一边忍不住点头道:“天宝斋的粽子果真还是老味道。” 老夫人吃的欢乐,也不知当真是那粽子美味,还是这粽子是由孙儿伍天覃派人送来的。 元宝儿见状,眼珠子转了转,便趁机插嘴道:“老夫人,您最多还能再吃一口,那什么,最多……最多不过两口,可不能再多了,主子二爷吩咐过了的,您只能尝半个,可不能多吃了。” 只见元宝儿跪在地上,歪着脑袋,双目紧紧盯着上头的老夫人,一脸正色的说着。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太太,生怕她多吃上一口似的。 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是瞧得老夫人一时哭笑不得,这时,老太太身旁的丫鬟婆子也只跟着笑盈盈劝阻道:“老夫人,回头别吃多了,该积食了,一会儿中午便又用不下饭了。” 这才将老夫人手中剩余半个糯米八宝粽给劝走了。 一行人伺候老夫人擦拭洗漱后,这才见老夫人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元宝儿身上,笑眯眯道:“你这小童倒是听话讨喜,主子吩咐什么便听从什么,就是有些不会变通,覃儿让你盯着老婆子我不许多吃,你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只见老太太笑呵呵说着,语气又跟个小孩子似的,可谓老小孩老小孩,说的便是伍老太太是也。 元宝儿听了,眼珠子一转,便奶声奶气道:“二爷的吩咐,小的不敢糊弄。” 顿了顿,又一脸嘴甜道:“主要是二爷的话在理,爷这般严苛,都是为了老夫人好,但凡是为了老夫人好的,小的便都不能糊弄。” 元宝儿巧舌如簧,一脸机灵回道。 这乖巧又嘴甜的话语,一时听得老夫人连连赞许,只见老夫人将他好是端详打量了一番,骤然想了起来道:“咦,你这小儿怎地好似有些眼熟,你不是……不是厨房那个伶俐小儿么,什么时候去了覃儿那儿?怎么样?在覃儿那儿当差可还习惯啊?” 顿了顿,又道:“覃儿脾气不好,可有打骂你啊?” 老夫人一脸笑呵呵的问着。 说到最后这一句时,倒是对自己孙儿的脾性十足了解。 原来每年逢年过节,元宝儿便争相过来老太太院子里拜会,他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时常逗得老夫人呵呵大笑,老夫人对他有些印象,方才他跪在地上磕头,没有留意脸面,这会儿将人认出来了,便难得与他叙旧了起来。 “老夫人还记得小的?”元宝儿见状,立马作一脸惊喜状,顿了顿,只恭恭敬敬回道:“小的……小的是一个月前去的二爷那里,二爷那院子甚大,跟戏文里头的天宫似的,又大又美,里头人也多,哥哥姐姐们各个神仙似的,小的……小的瞧了一个月了还不曾将人给认全了。” 元宝儿一脸天真无邪的说着,顿了顿,又道:“小的原不过是个厨房里一个跑腿的粗使奴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这才走了大运入了二爷的院子的,能够在儿爷跟前伺候,甭说爷没怎么打骂小的,便是日日打骂,也是小的祖上八辈子修得来的福分。” 元宝儿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他说瞎话不打草稿,一句一句叭叭叭的直往外蹦跶着,说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伶牙俐齿。 他眼睛大大的,说话古灵精怪的,两眼乌溜溜一闪一闪的,这一窜窜铃铛似的声音从他小嘴里叭叭叭冒出来,听得老夫人呵笑不已,只忍不住笑骂道:“你甭哄着老婆子我,覃儿的脾气老婆子我比哪个都清楚。” 顿了顿,只见老夫人沉吟片刻道:“他脾气虽大,心思却不坏,虽身旁所有人都唬他留不住人,但一旦留住了,都少不了他们的好。” 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底下元宝儿眉眼细细打量着,问了元宝儿姓名年龄,方忍不住点了点头道:“你这小儿生得伶俐,相貌又讨喜,应当是能够入覃儿眼的,覃儿脾气不好,你们且多顺着他些,你们好好将主子伺候着,伺候得好了,老婆子我定当重重有赏。” 老夫人笑着说着,话一落,扫了眼身侧大丫鬟金兰一眼。 金兰会意,立马从袖笼里摸出了个荷包出来。 跪在地上的元宝儿见了双眼忍不住微微瞪圆了。 荷包? 以往逢年过节,他来给老太太拜节逗老太太哄笑时,最多不过赏赐几个金瓜子金锞子罢了,从来不见今日这番大手笔的。 这……这一回一掏便是个大荷包? 这……这里头该有多少啊。 元宝儿心里头激动不已,只见他双眼冒着金光,若非这会儿还跪在地上,双手撑在了地上,两手早就暗搓搓的搓上手了。 这一整个荷包? 这么大手笔? 不知是否能将前几日损失的那锭金子和被那伍天覃没收的那些赌资给扳回来? 原来,在厨房当差,干些粗使活儿,不过只能得到几片金瓜子这样的赏银,然而在那伍天覃手底下当差后,连赏银竟一下都翻了好几倍? 果真,在那伍天覃跟前当差,要比厨房更为体面呢? 这是元宝儿发现在那伍天覃跟前当差唯一的好处。 正发愣间,只见那头金兰拿着荷包朝着元宝儿缓缓走了过来。 金兰见这小儿两眼冒光的不错眼的直勾勾盯着她手上的荷包,不由用帕子遮脸,忍笑了一下,随即将荷包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道:“日后好好跟着二爷,自少不了你的好。” 又道:“快拿着给老夫人谢赏吧。” 说着,将荷包朝着元宝儿面前一递。 元宝儿舔了舔唇角,双眼亮晶晶的直瞅着递送过来的这只荷包,咽了咽口水,半晌,小心翼翼地抬手去接。 不想,手刚触碰到荷包边角,这时—— “慢着!” 忽而一声慵懒散漫的声音钻入了耳朵,从院子里头响了起来。 这道骤然出现的熟悉声音一起,只见元宝儿神色一愣,下一刻,只见元宝儿脸色一变,神色立马变得焦急了起来,见所有人全部齐刷刷地被这道声音吸引了,全部纷纷朝着门外探了去。 屋子里头的元宝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忽而眼明手快的将眼前的荷包一把飞快地夺了过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飞快将那只荷包朝着胸口里头一塞。 金兰只觉得手中一空。 她低头一瞧,只见手中已是空空如也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扫了扫跪在地上一瞬间变得低眉顺眼地元宝儿。 金兰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之色。 这时,只见身后那伍天覃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老太太钱多得慌是不?若无处花借给孙儿花花便是,赏给这些不中用的狗奴才岂不是浪费了?” 只见那伍天覃勾着唇,轻笑的进了屋。 他懒洋洋的开口说着。 最后一个字刚一落,元宝儿便瞅见一片金色衣袍在身侧一晃。 伍天覃刚好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伍天覃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似笑非笑道:“祖母有所不知,我这小奴,有些贪嘴,并不爱这些黄白之物,祖母若喜欢他,赏他些点心果子便是,这些金银锞子,他素来不爱——” “你说对不对,元宝儿?嗯?” 伍天覃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微微弯腰伏下了身子,笑眯眯的扫了眼脚边的小儿。 只见元宝儿胸前的衣襟处斜开了一角,里头,一个五彩的荷包冒了头。 伍天覃缓缓抬手,朝着那衣襟里头轻轻一挑,用食指挑起荷包的系带便缓缓往外勾。 眼看着将那只荷包从元宝儿胸口的衣襟里缓缓勾了出来,却见那元宝儿忽而冷不丁抬手朝着自己胸前用力一拍一摁一护。 瞬间,伍天覃的指尖,连同那只荷包一并被他恶狠狠的摁压在了衣襟里头。 第77章 话说元宝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并未曾叫伍天覃多么意外和吃惊,毕竟,他就是个小财迷来着,能堂而皇之的任他从他囊中取物,反倒是不像他的做派了,只是—— 只是,被他恶狠狠的这么一护,伍天覃的手瞬间便被他摁压在了一片衣襟里头。 只瞬间觉得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襟,指尖清晰无误的传来一片柔软细腻的触感。 像是软乎乎的蒸饺馒头,柔软松软。 可待细细触碰,又分明觉得一派平坦如丘,并无异处。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指尖微微一颤,只觉得有一股轻微的麻软之意从指腹一点一点传递到了心头,直令他头皮有片刻松麻。 可待细细探索而去,却又觉得分明未见任何异样。 正待伍天覃愣神间,这时,只骤然听到一丝细微的呻,吟声在他耳边响起,等到伍天覃抬眼看去时,便见那元宝儿忽而龇牙咧嘴,似疼得厉害似的,只一把抓着他的手,从他衣襟里头给甩了出去,竟连那钱袋子都不顾了,直接勾在伍天覃手指上一并被甩了出来。 等到伍天覃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那元宝儿一时面容痛苦的直揉着心口,恶狠狠地直瞪着他。 元宝儿 第59节 那小模样,就跟头小恶狼似的,恨不得一口咬上了他。 而后,便又见他揉着心口,忽而疼得整个人匍匐在地,恨不得原地打起了滚来。 伍天覃见他疼得厉害,愣了一下,随即缓缓抬手,只见自己大拇指上正套着一枚玉扳指,那扳指通体发亮,坚硬无比,方才那小儿动作又快又急,力气使得巨大,一时将他地玉扳指紧扣在了他的心口,这是一时……咯到他呢? 不就咯一下,能疼到这个地步么? 伍天覃一时颠了颠手中的荷包,又一时摩挲着指尖。 指尖上地片刻异样令他微微恍惚,不过,待他视线朝着那匍匐在地地元宝儿脸上探去时,见元宝儿脸上那张肉嘟嘟的大圆脸,那脸上,圆滚滚的肉一颤一颤的,虽未曾触摸过,不过,想来一触碰上去,也是滑腻腻,软乎乎的,一如方才的触感。 伍天覃精壮有力,打从十三岁起身上便已褪去了稚嫩,一身肌肉渐渐发达,他自记事起,便浑身结实有力,胸部,腹部的肌肉硬邦鼓囊,却也知道,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他那般英姿勃发,例如,有些绵软之姿的大胖子浑身便是肥肉颤颤,又例如元宝儿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娘腔。 想来,这元宝儿还年纪小,浑身稚嫩,他虽看似清瘦,却也是浑身柔软有肉的,一手探去,竟浑身软乎乎的,若褪下一身衣裳,怕是个浑身白胖胖的玉面人儿。 这样一想,伍天覃碾了碾指尖,缓缓起了身来,倒是一时打消了心头一股奇奇怪怪的异样和怀疑的念头。 因他方才微微伏着身子,遮住了前方老夫人等人的视线,以至于众人并未曾探到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会儿,他起了身来,见那元宝儿还趴在地上不起,便以为他又在装傻耍滑,不由抬脚,朝着那元宝儿身上用鞋尖微踹了踹道:“哎,还趴在地上作甚,装什么死呢?怎么,又要打滚耍滑,将爷的脸丢到老太太跟前来了。” 伍天覃连往元宝儿身上踹了几脚,这几脚,踹得并不重,却见那元宝儿咬着牙关恶狠狠的瞪了他几眼,而后,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手却还依然还死死揉着心口,面带着一丝痛苦。 起来后,伍天覃仿佛看到他双眼湿漉漉的,眼里冒了一层水雾,虽未曾滚落下来,里头到底冒了亮晶晶的一团了,可见是不似作假。 这样一探,伍天覃便又一时摸了摸鼻子。 这样一袭画面落入了上首的老夫人眼里,便成了他的孙儿无故打骂下人了,只见老夫人狠瞪了伍天覃几眼,道:“你个混东西,跟个小童抢个什么赏银?越发浑了。” 又见他当众欺凌弱小,一时气得连连瞪眼道:“你再这般胡闹下去,往后跟前可没人敢伺候你呢!” 老夫人见到伍天覃的到来心里喜欢,可见他一来,便又四处折腾,一时又乐又气。 伍天覃听了,一时扫了那元宝儿一眼,而后一改方才的作恶姿态,只笑模笑样的朝着老夫人作了个揖道:“老太太中气十足,还有气魄骂人,看来精神头一日比一日好啊,如此,孙儿倒也放心了。”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罗汉床上的小几另外一侧一歪,只斜着身子倚在小几案桌上,将手中那个荷包往空中一下一下抛着,一边掂量着,一边笑眯眯的说着。 老夫人见他这散漫模样,顿时骂道:“坐没坐相,躺没躺相,你爹若是见着了,一准打断了你的腿。” 伍天覃却毫不在意的散漫一笑道:“老头子年纪大了,不一定打得过孙儿呢。” 这话一起,又叫老夫人气乐了,气得老夫人隔着一张小几,凑直接过去朝着伍天覃身上狠敲了几下,伍天覃这才笑模笑样的投降道:“好了好了,几日不见孙儿了,孙儿才来就遭了老太太一顿毒打,往后孙儿可再也不敢来了。” 伍天覃嬉皮笑脸懒洋洋的说着。 老夫人却啐了他一口道:“不来了正好,省得来了将老婆子我给气短了几年阳寿。” 老夫人剜了那伍天覃一眼,嘴上虽这样说着,可见金兰过来奉茶,却亲手接了过来,替那伍天覃将茶盖揭了,递送到了他的跟前,却见他一直把玩着手中那个荷包,不由再次瞪眼道:“你院子里本就缺了得力的人伺候,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讨喜的,作甚无故作弄打骂。” 说着,老夫人只复又抬起了眼看了眼依旧跪在远处那个伶俐小儿,见他这会儿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跪着,方才那小脸上还欢欢乐乐,活灵活现的,这不过一眨眼功夫,竟耷拉着双眼,抵下了头去,一瞬间,变得一言不发,可怜兮兮了起来。 亏得方才问起,还一口一个维护起主子,满嘴主子不曾打骂过他,这哪是没打过的模样,分明是挨过不少打骂的样子。 老夫人远远见了,不由心生怜爱道:“可怜的孩子,快起来罢。” 又剜了那伍天覃一眼,道:“你还不快将手中的赏钱给了他,这是老婆子喜欢他赏给他的,你作甚从中作梗,怎么,你还缺了这么几两赏银不曾?” 老夫人满口维护着底下的元宝儿。 却见那伍天覃抬着眼朝着地上温温吞吞爬起来的小儿身上扫了一眼,见他这会儿老实巴交,装得跟个温顺的小绵羊,不由暗自咬了咬牙,嗤笑一声道:“他可怜?哼,放眼整个院子就数他最调皮混账呢,他还可怜——” 伍天覃一想起方才在院子里四处乱爬的那只鳖便气得牙痒痒。 他就说这元宝儿今儿个怎么忽然之间转性了,变得那般伶俐勤快了,以前但凡派个活儿都垂头丧气的,今儿个竟还寻到他的跟前主动央求起活干来了,伍天覃想破头皮都想不出来,感情是打的这个主意。 哼,亏他想得出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招数。 他是掉钱眼里了么?将搞钱的鬼主意都打到老太太头上来了。 伍天覃方才在院子里听到老太太给他派赏的消息时,一时当场气笑了。 只觉得这个狗东西就是上天派来气他的。 这会儿在老太太跟前,装的倒是温顺乖巧。 伍天覃正欲将他捣蛋可恶的罪行一一细数一遍,然而这会儿一抬眼,却见远处那小儿耷拉着双肩,乖乖顺顺的杵在那里,再一扫眼,又见老太太恶狠狠的瞪着他,分明一副他瞎说八道的模样。 一时,伍天覃喉咙一堵,竟忽而觉得满身是嘴,却有些哑口无言了起来。 好似任凭他如何细数他的罪责,都不过是无端诋毁罢了。 伍天覃一时气乐了。 半晌,他只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咬着牙,微微一笑道:“老太太你有所不知,这小儿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哼,这几两银子可入不了他的眼。” 对上老太太狐疑的眼神,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扫了眼小几上被老夫人用过一半的八宝粽,只觉得鼻尖被一股糯香味缠绕着,便见那伍天覃随手拿起了一个漫不经心问道:“老太太,这天宝阁的粽子如何?” 话一落,伍天覃自顾自的拨开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嗯,不错,味道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说着,嘴角微微一勾,冲那老夫人道:“那小儿不爱钱财,唯有些口腹之欲,这粽子味道不错,爷便赏了他罢。” 说着,只见伍天覃扫了旁边金兰一眼。 金兰愣了一下,立马上前,便见那伍天覃将手中用过一口的粽子搁在了碟子里,朝着金兰手中一递。 金兰再次一愣。 要知道,他们这位爷规矩多着了,他十分爱洁,最是不喜欢旁人触碰的东西,亦是不喜旁人触碰过他触碰过的东西。 譬如,给他上茶用的茗碗,历来都是单独存放,独一份的,万不能与旁人的混淆。 又譬如,他尝过,用过的碗碟茗碗,不许旁人触碰一下,至于用过的点心果子,更是不曾赏过下人,有一回撞见丫头吃过他吃过的点心,当场变脸,将人给罚了,还板着脸道了声晦气,至此再无任何敢触碰过这位爷的东西,哪怕吃剩下的。 这会儿,却将他用过的粽子赏给了人? 金兰愣了一下后,立马领命将小金碟端到了元宝儿跟前。 元宝儿看着眼前沉甸甸的钱袋子,一转眼变成了那大鳖怪吃剩下的糯米粽子,瞬间是气得牙痒痒。 然而,老夫人座下,又压根不敢造次。 再一抬眼,对上那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目光,甚至,在元宝儿看去时,那伍天覃还故意朝他巅了巅手中的荷包。 元宝儿瞬间气得肺都要炸了,恨不得当场将眼前的这缺了一口的糯米粽子一把甩到地上去。 然而,纵使再气,也不敢如此放肆。 不过,元宝儿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待眼珠子一转后,只见元宝儿咬咬牙,慢吞吞的将那小金碟接了过来,又见他轻咬着唇角,忽而小心翼翼地朝着上首的伍天覃脸上探了一眼,支支吾吾,一脸惶恐害怕道:“多……多谢爷的赏。” 说着,只忽而舔了舔唇,冷不丁鼓足了勇气似的,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冲着老夫人小声道:“老夫人莫要……莫要为了小的责罚爷了,都是……都是小的蠢笨,都是小的不讨爷喜欢,小的才被爷罚了月钱,小的……小的不敢得老夫人的赏……” 只见那元宝儿小心翼翼说着,说着说着,忽而啪嗒一下,偌大的眼睛里忽而滚落出了两滴眼泪来,只见他举着碟子,张嘴朝着那糯米粽上轻轻咬了一口,而后,边滚落着眼泪,边抽抽嗒嗒道:“爷赏小的吃的,小的便吃就是,小的不爱吃也是要爱吃的,呜呜……” “爷说小的不爱银钱,小的就不爱银钱……” “爷罚了小的的月钱也是小的蠢笨活该,小的就不配领到月钱,呜呜……” “小的爱吃粽子,只要是爷赏的,小的就……嗝,小的小的就都爱吃,什么都爱吃,呜呜……” 只见那小儿一口一口将糯米粽子拼命朝着小嘴里送着,他大口大口吃着,刚开始还小口小口吃着,慢慢的开始吃得饥不择食了起来,然而,眼泪却劈里啪啦默默滚落了下来,吃着吃着,越吃越急,一张嘴咬下去,嘴里一根丝线拉得长长似的,混合着脸上两行清泪,远远望去,一副可怜兮兮无端委屈的模样,叫人不忍目睹。 伍天覃看了眼拼命往嘴里塞着,一边塞得两腮鼓胀得似个松鼠似的,一边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哭得似个泪人儿似的元宝儿,顿时心头一跳,嘴里那句“狗东西”正欲呼之欲出,然而一侧眼,对上老太太一脸怨念的目光。 伍天覃张了张嘴,忽而再次哑口无言了起来。 再然后,手中的荷包嗖地一下不见了,伍天覃一抬眼,只见老太太亲自夺走了那只荷包起了身,走到那小儿跟前,将那荷包一把塞到了那小儿的手中,连连心疼道:“好了好了,不吃了,不爱吃便不吃了就是,啧啧啧,瞧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可怜见的,竟被逼成了这个样子,你放心,一会儿老婆子我替你削他,多大的人了都,还欺负起小童来了,乖,听话,快甭哭了,金兰,你且送他下去,我来收拾收拾这混小子——” 一时,老夫人亲自将那小儿搀了起来,命人送走了。 徒留下祖孙二人在大堂里眼对着眼,怒目而视了起来。 第78章 话说元宝儿出了北院后,见四下无人,当即撑在一株大树后,将满嘴的粽子悉数吐了出来。 他娘的,元宝儿并不讨厌吃粽子,相反,他是极爱吃的,儿时每年端午,他娘都会专门给他包粽子吃,旁的人家粽子里不过半颗枣子,可他家粽子里却满是大肉,肉乎乎的粽子一口下去,满嘴冒油,可任凭再怎么爱吃,也没有一股脑全往嘴里塞的,差点儿卡住他的喉咙眼,一口呛死他了去。 何况,在伍家两年多来,他在厨房,在那崔老头手底下当差,早就将这张小嘴给养叼了。 便也不觉得这八宝斋的粽子如何美味不已,也就还凑合罢。 何况,还是他娘的从那大鳖怪嘴里吃剩下的。 当即,越想,元宝儿便越发觉得胃里翻滚,恨不得把不小心吞进肚子里的那些全都给吐出来。 也不知那姓伍的有什么毛病,专赏旁人他吃剩下的。 上回吃他吃剩下的半碗肉粥,他便恶心得好几日没胃口,这会儿,这粽子定又要恶心他好几日了。 元宝儿边吐,边清理着嗓子,作势要把喉咙眼里的,气管里头,嘴巴里的每一寸都吐得个一干二净,只见他夸张得又咳又吐,好是折腾一番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当即躲在大树后,飞快将手中的荷包打开了。 只见荷包里有三四两散碎银子,两颗金花生锞子,几片金叶子,那金花生锞子不过小脚趾头大小,可元宝儿却两眼冒光似的,飞快朝着嘴里一扔,一咬,实心的? 当即,元宝儿小脸上的不满转为了双眼冒光,欢喜不止。 光是两颗金锞子花生加在一起,就比上回伍天覃赏给他的那锭金锭子还要大上少许,再加上这几片金叶子,三四两散碎银两,竟足足有十七八两的进项? “这……这老太太能处——” “是个好老太太——” “这般大方的老太太,怎地生了那般个混账玩意儿——” 待元宝儿挨个将所有带金的全部咬了一遍后,当即开心得恨不得原地打转了起来。 以往逢年过节时的打赏不过一二两三四两,最多不过四五两的样子,不想,这一回,竟翻了好几番。 这一个荷包沉甸甸的,竟将上回被那伍天覃罚没的,讨要回了七八分,不枉他今儿个费心费力的谋划一番。 不枉他忍气吞声的塞了一整个粽子下去。 他娘的,值! 元宝儿一时高兴得朝着林子里头吆喝了几声。 不过,一想起方才他戏耍那伍天覃的情景,虽心里头舒畅,可他是快活了,他是将银子弄了回来了,可那伍天覃便是要遭殃了,回想起他方才哭哭啼啼被金兰搀下来时那老太太的脸色,那大鳖怪少不了被一顿叨唠了。 他受了气指不定回来后会悉数回报到他的身上,要从他身上悉数找回来,又或者……会重新将这笔赏银给抢夺了回去? 不成! 他得赶忙回去将这笔钱藏严实了。 元宝儿 第60节 若被那大鳖怪搜到,一准没了他半毛钱的份了。 这样一想,元宝儿当即神色一凛,只板着小脸一脸凝重的便从大树后头冲了出来,闷头便往回冲,不想,刚闷头冲了两步,身子骤然一停,一个紧急刹车,整个人差点儿闷头撞上了一座大山。 元宝儿起先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那大鳖怪追上来了,正埋伏在那大树后头要逮他呢,正张牙舞爪的梗着脖子要跟他“拼了”时,这时,一抬眼,却见眼前这人穿了一袭浅蓝色的锦衣,并非伍天覃今儿个身上那一身骚包的金色。 再一抬眼,只见眼前这人并非伍天覃,竟是一张大生脸。 只见这人与伍天覃年岁相仿,二十来岁的模样,只见他面如冠玉,相貌俊美,丰姿雅量,似一块安静美玉般,气质如兰,是的,兰花多形容女子,可眼前这人竟俊美如兰,儒雅俊逸。 又见他身着一袭浅蓝色衣袍,乌黑的头发整齐的绾到头顶,用一根玉簪别着,他衣袍不见半分华丽奢侈,半旧的锦衣看上去缎子平平,仿佛浆洗过了无数回似的,衣裳边角毛毛起球了,又见腰上挂着个寻常的香囊,脚下亦是双普通面料的布面靴子,一眼看上去作书生打扮,虽俊美,却清贫,不是个富贵体面人扮相。 这气质相貌看着倒以为是哪家府上的贵公子,可穿戴扮相,实在是不敢恭维,就连大鳖怪跟前的常胜,都体面过了他去。 “你……你是哪个?新来的么?怎么满府乱窜?吓了小爷一大跳。” 话说元宝儿将冷不丁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遍后,只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脸的狐疑的开口问着。 好家伙,这人闷不吭声的,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他背后,吓了他一跳,大白天的,他差点儿以为撞见鬼了,怎么悄无声息的。 元宝儿略带着几分埋怨似的,将人一连瞪了好几眼。 大抵是见这人面相平和,看着像是个老实人,不待对方反应,元宝儿便又嚣张的继续发问道:“新来的还是族里头哪一房过来投亲的?怎地鬼鬼祟祟的杵在这儿?你是迷了路还是怎地呢?” 说着,元宝儿四下扫了一眼,朝那人微微喝斥一声道:“前头是老夫人的院子,再往前便无路了,你快回罢,老夫人喜欢清净,甭凑过去将老人家惊扰了。” 话说元宝儿朝着这人吆五喝六了一番,心里头在大鳖怪那里受的满肚子的气便也消散了些。 叭叭叭一顿疯狂输出后,却见那人依然立在那里,只淡淡笑着看着他,神色温和,笑容淡淡的,那笑容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有些如沐春风的味道。 对方一直静悄悄的看着元宝儿说完,期间也不插话,一直待元宝儿叭叭叭说完后,看向元宝儿的双眼,眼里的笑意仿佛更加深邃了些,良久,忽而缓缓朝着指了指元宝儿,又朝着自己脸上指了指。 元宝儿一脸狐疑的看着他打着哑谜的动作,顿了顿,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指向朝着自个儿嘴角处一抹,瞬间指尖上头一黏,原来,方才塞那粽子塞过了头,小脸上已沾满了粽子糊,方才随便用袖子抹了一番,没有擦干净来着。 元宝儿当即复又抬着袖子朝着脸上胡乱蹭了一阵,边蹭着边将眼睛朝着这人脸上看着,道:“喂,你是哑巴么?不会说话吗?” 元宝儿歪着好奇问着。 却见对方依然浅浅笑着。 少顷,忽而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帕子朝着元宝儿递了来。 元宝儿挑眉瞅了一眼,方方正正的一块帕子,洁白无瑕,上头没有任何花色图案,看着倒是干净。 正犹豫要不要接时,这时,忽见对方举着帕子朝着元宝儿凑了过来。 元宝儿吓了一大跳,正欲龇牙咧嘴朝着他瞪眼,这时,却见那人忽而缓缓弯着腰,捏着帕子一角,轻轻的,朝着元宝儿小脸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擦拭了起来。 擦拭的却不是元宝儿的嘴,而是他的脸上。 原来,元宝儿方才抽抽嗒嗒,哭哭啼啼,哭得满脸泪渍,这会儿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粽子糊,整张脸跟个小花猫似的。 对方动作极轻,一下一下,仔仔细细的替元宝儿擦着脸。 元宝儿顿时蹙着眉头。 他素来不喜欢旁人靠近他,更不喜欢陌生人随意触碰他的身体,像今儿个这个动作,除了爹娘外,也就允许过厨房的小六子和小荷花二人这般做过。 这会儿冷不丁冒出了个陌生人,动作如此亲昵,元宝儿下意识地便想躲闪,换了其他人,怕是一早开骂了,然而,不知是对方动作太过认真虔诚,还是手上的动作过于仔细轻缓,有那么一瞬间元宝儿神色有些缓不过神来,竟一时呆呆地杵在那儿忘了反应。 许是对方靠得太近,他的脸凑了过来,挨着元宝儿挨得极近,便觉得凑过来的这张脸落入元宝儿眼里,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的轮廓,便一丝丝清晰无疑的展露到了元宝儿的眼里。 方才不过略一扫了眼,只觉得是个美男子,这会儿,他整张脸凑过来,只觉得视觉冲击一下强了十倍,百倍似的,只觉得这张脸眉眼如画,俊美如斯。 近得,元宝儿能够看到他鼻尖冒出的稀薄的薄汗。 近得,元宝儿能够清晰无疑的闻到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木兰香气。 元宝儿这人这会儿对相貌其实没多大概念,无非就是有人生得好点儿,有人生得差点儿,没入太守府时,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是他自个儿,入了太守府后,那大鳖怪成为了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一个大男人,生得比二小姐还好看了千百倍,自打见到大鳖怪后,日后所见的任何一人,其实都没多大感觉,因为都难以与那伍天覃匹敌。 譬如那赫三公子,也难以及伍天覃左右。 也包括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 这人相貌已是上乘中的上乘了,不过,说实话,依然逊色了那大鳖怪少许,不过,也不知怎么地,日日看到那大鳖怪,元宝儿是恨不得对他骂爹骂娘,没有半分感觉,可是,对着眼前这张骤然出现的脸,如此近距离的脸对着脸,看着看着,元宝儿忽而慢慢觉得有些呼吸急促了起来。 第79章 “那什么,我……我自个儿来——” 许是对方动作太过轻缓轻柔了,只觉得脸颊上,鼻子上被一下一下蹭得痒痒的。 鼻尖的空气好似也越发稀薄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元宝儿忽而醒悟了过来似的,只咬着嘴,呼吸急促的将对方帕子一夺,然后噌地一下,着急忙慌的往后大跳了一步。 许是他这动作幅度太大太过突然,只见对面那人似惊了一下,待怔了一下后,只微微直起身来,不急不缓的笑着冲元宝儿点了点头。 元宝儿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似的,看了对方一眼,只举着帕子朝着脸上三下五除二飞快胡乱擦拭了一遍,而后,眼珠子转了转后,恢复了原来的情绪,只将帕子朝着对方跟前一递,道:“喏,还了你。” 只是,将帕子一举,看到洁白无瑕的帕子上蹭了一道一道的黑印子,不知缘何,元宝儿莫名觉得有些丢人。 像是之前,元宝儿将擤了鼻涕的帕子随手还给那伍天覃时,远比这脏多了,可元宝儿丝毫没有半分羞耻感或者丢人感,满心满脑的皆是,哼,恶心不死你这臭虫。 可是这会儿—— 正好此时,只见对方也微微垂目,将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帕子上,看到帕子上灰不溜秋的脏乱印子,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只面色如常,甚至带着淡淡笑意的伸手欲将帕子接去。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帕子的时候,只见噌地一下,那元宝儿忽而嗖地一下将帕子收了回去。 “帕子脏了,我……我洗干净了再还你罢。” 元宝儿支支吾吾说着。 说完,还不待对方反应,便见元宝儿捏着帕子飞速道了一句:“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不与你说了。” 元宝儿担心那伍天覃会追上来,没有多余心思在这处盘桓,说完这句话,飞快抬眼看了对面那人一眼后,捏着帕子便越过他往回走,只走了三五步后,忽又停了下来,转身冲那人提醒一声道:“你……你还杵这作甚,还不赶紧回了,里头有只大怪物,当心一口吞了你去。” 元宝儿张嘴提醒吓唬了对方一番后,便又咬着唇,朝着他脸上多看了一眼,而后一溜烟闷头跑得飞快。 身后男子一直静静地立在原地,嘴角始终噙着淡笑,目送他的身影跟条泥鳅似的滑入密林,方淡淡抬起手,摩挲着指腹,低头一看,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一抹黏黏乎乎的触感。 咸咸的,甜甜的。 是泪水和糯米糊的印迹。 有些脏,却又奇怪的并不觉得脏。 一时,忽而想起了方才无意间撞见看到躲在大树后一边大吐一边大骂,又一边数钱,一边大跳着的那小儿活灵活现的模样,心道:好个有趣的小儿,府中何时来了这般有趣的人儿。 只见那名男子立在原地,突兀自笑了一番后,这时,从那小儿消失的方向很快又匆匆跑来一人,只见那人中等身材,相貌中等,面色精明,看着十足聪明,他手中捧着几个精美礼盒,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待走近了那名男子后,方边气喘吁吁边用肩头蹭着脸上的大汗冲那人道:“公子,你怎地走得这么快,便是要急着去给老夫人行礼,也不该如此行色匆匆啊,连身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再说,老夫人还不知您回了,若不容小的先去通报一番。” 这人原是邵安。 而对面那人,原是今日刚回府的伍家大公子伍天瑜是也。 原来,今日他刚回府,伍老爷去了衙门上任,太太俞氏方才刚刚受邀出了府门,他便连院子也未回,衣裳也未换,直接来了北院。 邵安话一落,便见那伍天瑜淡淡笑着道:“无妨,给祖母一个惊喜。” 邵安想了想,忽又支支吾吾道:“可方才……方才小的听人说,说二……二公子这会儿正在老夫人院里呢。” 邵安说着,有些顾忌的看了伍天瑜一眼。 伍天瑜听了这话后,如沐春风的脸上笑容淡了两分,片刻后,忽而想起了方才那小儿嘴里吓唬他的那句“里头有只大怪物,当心一口吞了你去”,一时仿佛了然了几分,少顷,却只神色淡淡道:“走罢。” 说着,二人一前一后直接朝着北院去了。 话说元宝儿一路闷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凌霄阁。 “哎,宝儿,宝儿,你的乌龟满院子爬了,你也不管,方才爷说要将你跟这乌龟一道炖了,你还不赶紧将这乌龟伺候好了,回头爷回来后见了你一准大发雷霆——” 话说,元宝儿朝着院子里头一钻,便见长覃呜啦啦朝着他嚷着叫着,手中举着个银盆,要大步朝着他迎来。 元宝儿见了,顿时朝他吼了一嗓子:“别来烦小爷,小爷忙着呢。” 说着,小腿一拔,便转身朝着后头一路冲了去。 待回到了屋子,元宝儿一时双臂撑在桌子上,连灌了三杯水,只气喘吁吁,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只觉得心脏咚咚咚地,跟要坏掉了似的,直跳个不停,不知是一路跑回来,跑得太快了,还是怎地。 元宝儿胡乱揉了揉心口,一时想起了方才那人,奇怪,怎么觉得见到那人心里头奇奇怪怪的,呼吸急促,心脏乱跳个不挺,是不是方才心脏被那大鳖怪给咯到了,咯坏了? 一时,便又想起了方才在老夫人屋子里头,被那姓伍地给摸了一把的事情,他手指上的扳指更好压在了他的心口,咯得元宝儿疼得差点儿哭了出来,疼死他娘的了。 这样一想,元宝儿赶忙将衣领一拉,只见左胸稍稍靠上的位置出现了一道深紫色的月牙压痕,不知那处是被压肿了,还是怎地,只见两处胸口微微鼓胀了起来,冒出了尖尖一角。 一时,想起方才那伍天覃触碰上去,神色短暂的吃惊模样,一时又想起了方才在半道上遇到的那人满脸温柔带笑的脸,元宝儿神色纷乱,一时莫名烦闷了起来。 这时,他猛地甩了甩头,想起了怀中的银子,赶忙将荷包从怀中摸了出来,一并将怀中那枚帕子给带了出来,元宝儿弯腰拾起帕子,最终,赶忙将银子藏了在了床榻底下,至于那枚帕子,元宝儿预备朝着枕头底下一塞,一时,拿起枕头,这才发现枕头底下竟还胡乱躺着一块,竟是上回伍天覃给他擤鼻涕那块。 一时,他得了两块帕子。 看着两块一模一样的洁白帕子,最终,元宝儿蹙了蹙眉,只将伍天覃那枚揪了出来,胡乱塞到了褥子底下,将方才那个美男子那枚整整齐齐叠好了,摆了进去,这才作罢。 第80章 话说当日元宝儿回来将银子藏好后,又赶忙将自个儿给藏了起来,他知道依照大鳖怪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准放不过他。 果然,约莫一刻钟后,伍天覃姗姗赶了回来,回院的头一句话便是:“来人啊,将元宝儿那狗东西给爷拖过来,爷今儿个非得要好好治治他不可。” 只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立在院子中央眯着眼,悠悠说着。 话一落,常胜便立马打发人去拿人,不想,派去的人寻遍了整个凌霄阁,都不见那元宝儿的身影。 伍天覃听了,瞬间气笑了,道:“好个狗东西,还敢给爷躲起来,掘地三尺也得给爷将那兔崽子给揪出来。” “所有人,全都去给爷找!” 于是,这一声令下后,整个凌霄阁瞬间大乱,一时所有人全体出动,朝着院子里四处搜寻了起来。 众人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连常胜这一回也不太清明,不过,所有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了,元宝儿那小儿,横竖三天揭瓦,五天上房的,他若不隔三岔五的惹事,反倒是奇了怪了。 于是,这日整个凌霄阁里头几十人全部出动,在院子里头翻找了起来,不想,寻了足足一上午,掘地三尺也没能将那元宝儿半根毛儿给寻出来。 起先,那天覃还神色悠然,虽嘴上派人拿人,但脸上分明未见多少怒意,瞧着百无聊赖,戏弄人的情绪更多,逗猫逗狗似的,想将那元宝儿逗弄一番,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凌霄阁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寻不见人,终于见那伍天覃脸上的笑意越发危险瘆人了起来,一直到午后,伍天覃将自北院回来后,见过那元宝儿的所有人一个个唤了来亲自盘问。 大堂里,只见那伍天覃高坐在首位上,其下,哗啦啦的跪了一大片。 元宝儿 第61节 “说,最后一次见到那狗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只见伍天覃端坐在交椅上,眯着眼,一字一句盘问着。 就跟升堂断案似的。 底下一个个战战兢兢。 明明是要捉拿那元宝儿的,怎么,这会儿他们一个个倒成了“阶下囚”呢? 一时,一个个的将元宝儿那搅屎棍骂了千百回。 不过,见主子来真格的了,一个个神色凛然,丝毫不敢含糊,只见长寅率先结结巴巴道:“禀爷,小的……小的最后一次见到宝儿,是在是在宝儿打老夫人院里回来后,小的见他一回院子便直接入了后屋,后来便再未见他出来了,不过小的……小的中途在替他照看爷这只乌龟,去了几趟厨房拿食,后来许是他出来也未曾留意过……” 长寅话一落,却见欢儿歪着脑袋接着道:“奴婢最后一回见到宝儿哥,还是打他一大早入了爷的屋子伺候的时候,后来小的被问玉姐姐唤走了,便再也未曾见过他了。” 得旺道:“小的是在院子外头撞见那小儿的,彼时他手捧着托盘,小的问了他一嘴上哪儿去,他抬着下巴回了小的一句‘要你管?一边待着去’,小的,小的便再也未曾见过他踪影了” 得旺一脸气急的说着。 其余一些丫头婆子都道是元宝儿从北院回来时,在门口撞见过他扯着嗓子冲着长寅吆喝来着,之后,便再也没有再撞见过他。 “这么说,他回了屋后,便再也未曾出来过?” 伍天覃眯着眼说着。 话一落,为了保险起见,伍天覃先是派了一行人分别去厨房,西院搜人,自个儿则前往后头那下人房亲自搜查了起来。 一入那下人房,伍天覃便对着常胜吩咐道:“给爷搜,搜不到人,便将那小儿所有值钱的东西全给爷搜出来,爷不信,他能在院子里凭空消失了不成?哼,敢戏弄爷,躲得了一日,躲得了一世么他?” 伍天覃目光在整个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而后,掀开袍子在一旁的桌子旁坐下了,他一边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一边眯着眼,随着屋内众人搜寻的动作而伺机而动,目光中带着一丝细微的危险和锐利。 相比之前的气乐不止,这会儿,伍天覃慢慢收起了心头的怒急反笑,变得越发从容,和耐心十足了起来,此时此刻的伍天覃,更像是一只耐心捕猎,捕捉老鼠的猫似的,随时随地朝着他的猎物伺机而动。 “爷,屋里屋外全都搜遍了,还是不见那元宝儿的身影,就连院子里的大树上,井底都查看过了,想来……想来他不在这里。” “爷,元宝儿的东西全都搜遍了,他……他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连……连个铜板也没寻到——” 屋外屋内纷纷来人禀告着。 听到前者的禀告,伍天覃脸上并无任何动静,而听到后头那句,只见伍天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半晌,只见他眯着眼缓缓起了身,朝着那元宝儿的床榻方向走了去。 只见常胜派人将元宝儿的东西全部给搜了出来,一一摊开摆放在了床榻之上。 伍天覃用折扇将东西一一挑起略微嫌弃地扫了眼,只见床榻上熙熙攘攘着堆放着几身破衣裳,一双黑布鞋,两块裹脚布,余下还有个蓝布袋荷包,并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布袋荷包空落落里的,里头并无任何银两。 伍天覃眯着眼,视线从床上这些东西上一一掠过,半晌,似微微蹙眉道:“东西全在这儿呢?” 语气透着淡淡的质疑。 一个人的东西,怎么可能少得这么可怜? 便是那元宝儿初来凌霄阁不久,也不至于寒酸至此,何况,一想起那小儿那副小财迷似的抠门模样,他既抠门,又有些小聪明,来了太守府两年了,搞钱的手段都耍到老太太跟前了,怎么可能这般寒酸简陋? 何况,方才才被老太太赏了一荷包赏银了,瞧那熟门熟路的路数,怕不是第一回了,伍天覃断定那小儿跟只小松鼠似的,怕是攒下了不少家当。 不可能一无所获。 定然是藏在哪个老鼠洞里头了。 所以,他将那些钱藏哪儿去了? 那可是那小儿的命脉所在。 若是揪住了他的命门,还不得乖乖地让他揉捏。 伍天覃一时眯着眼想着,莫不是……藏在了厨房原先住的地方? 毕竟,那儿似乎才是那小儿的老本营。 伍天覃一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悠悠想着。 这时—— “爷,这儿还有块帕子。” 一个小厮的声音忽而打断了伍天覃的琢磨,只见伍天覃神色微微一顿,漫不经心的回过了神来,淡淡一瞥,只见一小厮从那元宝儿地枕头底下摸出了块帕子来。 伍天覃起先不过随意一瞥,一眼便认了出来,像是自己贴身的帕子。 骤然想了起来,是那日要打元宝儿那小儿的板子,结果吓得他大哭不止那日,自己便将帕子赏了他搽眼泪,结果他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嫌弃得伍天覃当场赏了他。 不想,竟被那狗东西私藏在了枕头底下? 这样一想,伍天覃不由将眉头一挑,一时心头有些怪怪的,一个大男人将自己的体己东西私藏得这么隐秘,他觉得有些恶心,又有些…… 说上火动怒倒也不至于,横竖,略有些不大自在。 伍天覃正拧着眉头用折扇将那块脏东西挑起来查看时,折扇一挑,瞬间,伍天覃直接将折扇一收,只嗖地一下直接将那块帕子一把飞快夺了过来,捏在手中朝着眼前一送。 不是,不是他原先那块。 只见眼前这块帕子质地素雅,乃用元陵城时兴的上好的雪锻所做,上头并无任何式样花色,简简单单一块方巾,一瞧便知多为男子之物。 伍天覃平日里贴身的帕子也多是此样的。 只是,一细瞧,再一上手一探,伍天覃便瞬间发现了,不是他了。 帕子无论款式材质都与他的一般无二,可伍天覃换得勤,一块帕子久的不过一两月,短的不过三五日,而这块帕子指尖摩挲上去有极度柔软的触感,一瞧便知是用了多年的。 这样的帕子,元宝儿那小儿可是用不起的,又不是他的,又是个男子之物,那么,这块帕子究竟打哪儿来的? 一时,伍天覃将帕子缓缓摊开,瞬间只见帕子上有些脏乱印迹,伍天覃眯着眼将帕子往鼻尖一送,轻轻嗅了一下,一股香软甜糯的味道扑鼻而来,像是……像是方才在老太太屋子里用过的八宝糯米粽的味道? 他方才便赏了那元宝儿一个糯米粽,那小儿一股脑全塞嘴里了,一边哭一边吃,瞬间,整张脸成了个小花猫似的,这帕子上的痕迹似乎是从他嘴上蹭的? 只是,这帕子? 伍天覃再轻轻一嗅,便又觉得一股若有似无的玉兰香从帕子上淡淡传来。 玉兰? 嗅到这股香气,一时,便又想起了方才北院来的那位不速之客,伍天覃瞬间脸上一板,只一把用力的将手中的帕子死死攥着。 “狗东西,闻着了味儿便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凑去了是吧,爷还没死了!” 只见伍天覃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冷着脸,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作者有话说: 明日尽量2更,尽量啊。 第81章 话说从上午一直寻到下午,又从下午寻到了晚上,将整个凌霄阁掘地三尺,并一路将西院厨房踏平了三寸,也未曾将元宝儿那小儿给寻到,大白日里,那小儿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直待暮色降临,到了掌灯时分,终见那伍天覃大手一挥,最终命人直接将元宝儿那小儿的床铺给掀了,徒给他留了张冷板床,只冷冷丢下一句:“有本事别回我这凌霄阁了。” 话一落,伍天覃板着脸回了屋。 话说次日便是端午节了,一早府里得祭祀,身为太守大人,次日天没亮,便得赶去城门外,为两年前于元陵城外逃难病死饿死的难民举办祭奠仪式,故而,今夜整个府里忙上忙下的准备,可谓灯火通明,又加上大公子伍天瑜阔别两年游学回府,整个正房大院更是热闹非凡。 白日里的热火朝天散去后,倒显得凌霄阁难得安静寂寥了下来。 这日,伍天覃沐浴洗漱后,难得没有就寝,只吩咐常胜送了酒进去,便将一行人打发下去了。 鸳鸯见爷未睡,又见爷叫了酒,便立马洗漱打扮一番,欲眉飞色舞的凑过去,却不想,竟被常胜拦在了外头。 鸳鸯气得够呛,正要寻常胜理论来着,这时,只忽而闻得一声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打从窗子口传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婉转多情的琵琶声,落入了鸳鸯耳朵里,瞬间,叫她捏紧了帕子,气得脸色骤变,一连将那常胜瞪了几眼道:“怪道将我拦在了门口外,感情那贱蹄子在里头。” 说着,又咬牙冲着常胜道:“胜哥也不该将心偏到天边去了,处处维护那骚蹄子,将我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是觉得我比不过那骚蹄子么?” “要按理说,咱们才是一路人呢,咱们可都是伍家土生土长的家生子,我他日若是发迹了,总是少不了你的好,而那骚蹄子才是从外头来的,怎么,你说你胳膊肘怎地总是朝外拐起来了。” 鸳鸯又是气愤,又是吃味,最终,咬牙切齿的指责起了常胜来了。 常胜听了立马哈腰苦笑道:“姑奶奶,我偏心哪个,也不敢偏心那个去啊,众所周知,我常胜可最是偏向你这头的,你我父辈祖辈都是府里头的旧识,我自是将你放在头一位的。” 常胜立马朝着鸳鸯作揖着。 都说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常胜虽比鸳鸯身份高了一等,可这鸳鸯将来许是能够被主子收房的,何况,一个女人三张嘴,常胜可不敢得罪爷院子里头的女人。 一番告饶后,只见常胜朝着屋子方向探了一眼,立马压低了声音冲那鸳鸯道:“依我看,鸳鸯姑娘今儿个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说着,常胜使了个眼色道:“爷今儿个可是被元宝儿那小儿给气得够呛,这才将梅见姑娘寻了来弹曲儿解闷的,要我说,今儿个爷气不顺,鸳鸯姑娘还是莫要过去触霉头才好。” 常胜一脸诚心的建议着。 鸳鸯一听,想起了白日里院子里头的大乱,一时倒是被说服了六七分,她上回被主子轰了出去,没脸了几日,这若是再被主子驱赶,被人知道了,日后还怎么在凌霄阁里头混下去。 当即,火热的心思散去了七八分来。 却依然有些不甘心似的,半晌,压低了声音打探道:“你可知,今儿个元宝儿那小贱奴怎么得罪爷了,都躲得不敢冒头了,可是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成?” 鸳鸯幸灾乐祸的问着。 常胜却摇了摇头道:“往日里那元宝儿犯了何事我倒是知情,可今儿个我确实不知,一早我便往太太屋子里头送东西去了,后又去了外院办事儿,爷发怒时我才刚回了,当真不知。” 常胜如实说着。 鸳鸯却冷哼一声道:“你素来有颗七窍玲珑心,怕是知道也会装作不知罢。” 鸳鸯嗤笑一声说着,见常胜面露无奈,鸳鸯便缓缓收起了冷笑神色,顿了顿,忽而四下探了一眼,见周遭无人,只见鸳鸯忽而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凑到常胜跟前试探道:“哎,你说,元宝儿那小贱奴与主子之间……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什么古怪的地方不曾?” 只见鸳鸯咬着唇,鼓起勇气打探着。 话一落,却见常胜拧着眉道:“古怪?爷与元宝儿那小儿二人?鸳鸯姑娘的意思是——” 常胜有些费解的问着。 “就是,就是他俩之间……”鸳鸯拧着帕子支支吾吾说着,说着说着,忽而将帕子一甩,有些泄气道:“算了,算了,问你还不如我自个去证实——” 说着,鸳鸯朝着那正房方向瞪了一眼,而后气急败坏的扭着腰肢走了。 徒留下常胜立在原地,一脸狐疑道:“主子与元宝儿那小儿之间有甚古怪的?” 常胜嘴里喃喃低语着。 话说屋子外,常胜费心苦想着,屋子里头,只见梅见抱着琵琶,坐在绣凳上,她低眉弹奏,轻启着红唇,一声声咿咿呀呀吟唱着。 曲声儿婉转迷离。 琵琶声幽幽空谷,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浓情惆怅。 元宝儿 第62节 梅见对面,那伍天覃身着一袭白色里衣,外披着件玉色长袍,盘腿坐在软榻上,一杯酒一杯酒慢慢饮着,不见停歇。 几曲作罢,忽见梅见纤纤玉指轻压琴弦,曲声作停。 “梅儿今儿个怎么尽唱些哀伤凋零的曲儿,可是心事烦扰……” 曲声停下,久不见重启。 良久,只见软榻上的伍天覃一边倒酒,一边缓缓开口说着。 说这话时,只见伍天覃微微垂着目,目光并未曾落在对面梅见身上。 梅见却一直直直看着伍天覃,良久,忽而缓缓起了身,道:“梅儿弹唱与往日无异,是听曲儿的人心境不同罢了。” 话毕,只见梅见几步走到了伍天覃跟前,见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再要倒酒,梅见将酒壶一把缓缓夺了过来,道:“爷,喝多了伤身。” 伍天覃淡淡挑眉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不信爷的酒量?” 说着,大手一抬,朝着梅见招了招手,让归还酒壶。 却见梅见难得大胆的抱着酒壶不松,道:“爷今儿个心情不好,是元宝儿那小儿惹怒了爷,还是……还是大少爷回来了的缘故?” 梅见咬着唇,鼓起勇气问着。 梅见虽不是伍家家生子,却跟了伍天覃多年,对伍家的事情比元陵城伍家老宅的人更知道得多了几分。 伍天覃与伍天瑜,这两兄弟水火不容,整个伍家人尽皆知,许多人却不知具体内情。 梅见窥探得几分,忍不住想要劝解一二。 不想,话才刚开口,只见那伍天覃忽而眯着眼,远远盯着梅见一字一句道:“梅儿,你素来懂事乖觉,像支梅花一样凌寒独开,不管凡尘俗世,可别像其他人一样多管闲事,以免落了俗气。” 只见伍天覃双目悠悠说着。 梅见抬眼看去,只见说这话时,那伍天覃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可双眼里头却是透着一丝微寒,两眼如炬似的,梅见心头骤然一紧,正要开口盘旋,这时,只见那伍天覃淡淡摆手道:“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退下罢,爷累了。” 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意尽收。 梅见一时咬了咬唇,终是捏紧了帕子,强笑一声道:“梅儿只盼着爷好,梅儿这便退下了,爷……爷早些歇着。” 话落,只见伍天覃缓缓闭上了眼。 梅见终是叹了口气,将酒壶轻轻朝着小几上一放,而后,缓缓退出了屋子。 梅见一走,伍天覃缓缓睁开了眼,却是自嘲似的一笑,而后,端起酒壶,未曾倒入杯中,而是朝着软枕上一歪,直接提起了酒壶,就着壶嘴如同吃茶似的一口一口大口饮着。 一直待一整壶酒见了底,伍天覃随手将酒壶朝着软榻上一扔,面上已见了三分微醺,他只一边自嘲笑着,一边拽着衣领下了软榻,一路摇摇晃晃朝着里头里间走了去,不想,刚绕过屏风,忽闻得一阵阵细微的动静均匀的从里间某处响起了起来。 伍天覃素来耳力过人,他身强体壮,幼时玩劣,还专门请了教习先生教他练武防身,素来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双耳。 这会儿虽饮酒过多,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耳力。 这会儿已值深夜,整个凌霄阁除了他这屋子都落了灯,院里上下皆已歇下,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便觉得那细微的声音越发放大了似的,只觉得那一声声均匀的声音,像是人的呼吸,近在他的耳畔,又像是一道道细微的鼾声。 伍天覃当即酒醒了大半。 他只将半褪的袍子朝着地上一扔,顺着浴桶后头,朝着那木施方向一步一步警惕迈去。 随着每走近一步,那均匀的呼吸声便越发清晰明了起来。 直到,走到木施前,将搭在木施上的衣袍轻轻一撩,伍天覃朝着木施后头缓缓一探,只见四面木施上头满满当当悬挂着皆是他的华服衣袍,而在那四面木施衣袍之间,摆放了两个大箱笼,箱笼上垫了两个大软枕,上头,元宝儿那小儿歪七仰八的躺在上头,睡得那叫一个鼾声阵阵,香甜无比!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啊,有些卡文,明天2啊 第82章 看到仰头躺在这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的身影,伍天覃一时气笑了,一时气得浑身醉意全无,整个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家伙! 为了寻这狗东西,今儿个整个凌霄阁都闹翻天了,整个院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翻了个遍,不想,这小儿竟堂而皇之,翻滚着肚皮,躺在了他的卧房里头睡起了大觉来。 伍天覃瞬间气得咬牙切齿。 这狗东西,他生来便是为了气他的罢。 他可真真是个好本事,知道自个儿开罪他了,知道他一回来定绕不了他去,他便率先躲藏了起来,他还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这个道理。 呵,他今儿个跟这混账东西杠上了,不单单将整个凌霄阁翻了个底儿朝天,就连厨房,西院那些他的藏身之地全都搜查了一遍,唯独只有他自个儿这屋子没有进来过,谁能想到这狗东西鬼心眼这么多了,一遍又一遍的将他耍得团团直转了起来。 想起早起在老太太屋子里,他一边顺从的吃着他赏的粽子,却一边默默淌着泪的模样,伍天覃便恨得牙痒痒,更窝心的是,他竟还一边装模做样的维护他,却一边暗戳戳的给他上眼药,在老太太跟前上演了一哭绝世苦肉计来。 这狗东西,眼珠子一转,那缺德的心眼便一个往一个冒呢,这会子坏事干尽,扰得整个凌霄阁上下大乱,他却还有本事睡得着觉?还专门往他卧房里钻着,比哪个都舒服享受? 伍天覃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眼前这狗东西,他此刻歪七仰八的躺着,许是两个箱笼太短了,头脚略微不大舒坦,只见他脑袋一仰,往箱笼下头跌去,落入伍天覃眼里,这模样,只见下巴朝着他高抬着,用下巴朝着他的方向戳着,就跟在他跟叫嚣似的,一脸得瑟模样。 伍天覃见了,只咬了咬牙,下一刻,只缓缓抬脚,正欲一脚将这狗东西踹翻在地,不想,方一抬脚,忽见那小儿忽而抬手朝着脸上挠了一把,而后小嘴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伍天覃将双眼一眯,踟蹰片刻,将脚收了回来,缓缓弯腰凑了过去,这一凑,便听到那小儿嘴里一脸愤恨的在念叨着:“臭王八,大鳖怪,丑八怪……” 一嘴嘟嘟囔囔着,竟全是骂人的话语。 伍天覃听了嘴角微微一抽,尤其是听到“大鳖怪”那三个字时,更是气得脸上一片铁青。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三个字可是专门骂过他的,为此,今儿个一早,他还专门寻了只鳖来恶心那小儿,不曾想,这狗东西不知收敛,不知好歹,不曾感念他免他板子之恩,竟还丧心病狂的越发嚣张了起来,竟连梦里都在咒骂起他来。 伍天覃一时气得恨不得撕烂了眼下这张刁钻的小嘴,正气得牙齿咯得嘎嘎作响之时,却见此时那小儿砸巴着小嘴,忽而有些难受似的挣扎着身子胡乱蠕动了起来,就跟条毛毛虫似的,不断在箱笼上翻滚着,片刻后,他在箱笼上的两个软枕里头艰难的翻了个身来,他原本歪七倒八的仰着身子,这一翻身,小短腿一蹬,小胳膊一甩,直接趴着身子,枕在胳膊上,半边身子都险些甩到了箱笼外来。 那胳膊一甩,险些甩到了伍天覃脸上来。 又见他整个小身板摇摇欲坠的挨着箱笼的边缘侧身躺着,身子摇摇晃晃的,随时随地都要掉下来似的。 偏偏到了这个境地,人还不见醒了。 只将那张小圆脸枕在了胳膊上,将整张脸都挤得变了形了,只嘟囔着小嘴,依然在嘟嘟囔囔着。 伍天覃以为还在骂他,正要一把掐着那小儿的脖子将他整个人给举起来,不想,手刚探到那小儿跟前,忽见那小儿忽而含含糊糊,软软糯糯的喊了声:“娘……” 伍天覃手微微一顿。 神色似有片刻微怔。 只以为听错了似的,正微愣间,这时,便见那摇摇晃晃的身子在箱笼边沿来回晃动几下,而后,小身板哐当一下,忽而从那箱笼边沿一翻,竟直接从箱笼上跌落了下来,眼看着就要砰砰落地,摔得个狗啃地了,说时迟那时快,伍天覃下意识地伸出双臂一接,他人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便觉得两条胳膊一沉,再一抬眼时,只见手中沉甸甸的,那小身板竟不知何时被他接住,稳稳当当的落入了他的怀里。 其实,并不沉,反倒是比想象中更轻盈许多。 轻飘飘的,伍天覃甚至都没有使出多少力气。 只觉得轻飘飘的,软软一团。 是的,落入他的臂弯里,跌入他的怀中的元宝儿,只觉得像是一团软棉似的,竟难得身轻如燕。 这小儿虽看着清瘦,但是小脸圆滚滚的,看着又像是有肉的,不想,这一通接住,落入了他的手中,微微一颠才知,比想象中更为清瘦。 是因为娘娘腔的缘故么? 只觉得浑身软糯。 在伍天覃的印象中,男人都是粗胳膊粗腿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松软的男人。 男人? 他竟抱着个男子? 还是这么个白白净净,娇娇嫩嫩,不男不女的娘娘腔。 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觉得略有些恶心,他可不是楚四那厮,有着一双超越世俗,跨越性别,欣赏男人的眼睛,伍天覃可是堂堂大男人,旁人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他虽不会鄙视,却也并不赞成恭维,多为无视,可事情落到了他自个身上,便才会觉得恶心得够呛。 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只蹙着眉头,恨不得将怀中这个娘娘腔一口气扔外头去才好。 可是,一想到方才听到这小儿嘴里嘟嘟囔囔着喊着娘,便又觉得眼前这狗东西或许还算不上什么男不男人,充其量不过个半大的孩子。 十三四岁,落在旁人身上,早些的都能娶妻生子了,可落入这小儿身上,竟莫名觉得他好似还未曾断奶似的,只觉得浑身奶乎乎的,并未曾叫伍天覃太过反感。 一时,伍天覃低头朝着怀中那小儿脸上一瞅,只见此刻元宝儿鼓着张小圆脸,嘴巴被他的胸膛挤压得微微张开,正微张着嘴,呼呼睡得正香呢,这么大的动静都未曾惊醒到他,跟只猪似的。 许是隔得太近,微弱的灯光下,只见往日里刁蛮蛮横,张牙舞爪的小蚂蚱这会儿收起了白日里乖张狡黠的恼人模样,难得安静了下来,竟觉得难得乖觉似的。 只见他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躺在他的怀里,细微的鼾声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胸口,这会子伍天覃已沐浴了,准备安歇的,身上不过穿了身轻薄的里衣,衣裳宽松,半敞开着,那温热的气息透过宽大的领口钻进了他的胸口,喷洒在了他坚硬的胸腔上,只觉得心口痒痒的,热热的。 伍天覃有股子挠上一把的冲动。 又见睡着了的元宝儿这会儿乖巧得跟只猫儿似的,他微微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又卷又翘,在灯光的映衬下,他的睫毛被照成一抹黑色的剪影投放到对面的木施上,像是一轮弯弯的新月挂在那里,摇摇曳曳。 又见这小儿面如白玉,粉雕玉琢的,小脸盘子珠圆玉润,只觉十足讨喜,这会儿安安静静的睡着,只觉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竟难得美好,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好恬静。 伍天覃看着看着,忽而忍不住想要探出手,朝着他那圆滚滚的,被他的胸膛挤压得微微变形了的小圆脸上捏上一把才好,这个念头一起,直叫伍天覃神色微怔。 正当他陷入了一丝迷惘之际,这时,只见怀中那小儿被他抱得有些不大舒坦似的,忽而迷迷糊糊的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垂落在他腰侧的那条胳膊悉悉索索的朝着他腰间一探,只下意识地朝着他后腰上一搂,然后那张小圆脸朝着他胸膛里头一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瞬间搂着他又咕噜轱辘的,呼呼睡了去。 他是睡着了,睡得舒坦了,可伍天覃的身子却微微僵直在了原地。 只觉得那条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腰,一路探到了他的后腰,然后一把攥紧了他后腰上的里衣,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又觉得身前胸膛前一片柔软紧贴而来,从身前到身后,浑身都被紧紧包裹住了似的。 他……他竟被这娘娘腔团团抱住了? 还是被元宝儿这么个狗东西! 伍天覃身上的里衣薄如蝉翼,穿了跟没穿没多大区别,被人这么紧密相贴相拥着,他甚至能够清晰无误的感受到那小儿身上的触感和所有的温度,尤其是他的后腰和胸口,极度敏感,那小手揪着他后腰上的衣裳面料,悬在半空中一荡一荡,一下一下蹭着他的后腰,胸前的细腻和温润的呼气源源不断地涌来。 不多时,伍天覃鼻尖竟渐渐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来。 扔,还是不扔? 伍天覃一时缓缓闭上了眼,内心竟挣扎了片刻。 良久良久,这才见他缓缓睁开了眼,只咬紧了牙关,略有些无奈似的,最终只抱着怀中这小儿一步一步朝着外间走了去。 狗东西,若不是睡着了,他今儿个非得打得他求爹爹告奶奶不可。 心里虽这样说着,实则却是抱着那小儿,将他轻轻的搁到了软榻上。 将软榻上一放,瞬间,只见那小儿寻到了归宿似的,只迷迷糊糊的朝着软榻上一滚,然后抱着个软枕,整个身躯弓成了个虾米似的,睡得越发香甜了起来。 伍天覃立在软榻前,盯着软榻上那道睡得香喷喷地身影,他倒是一时酒意全无,睡意全无。 元宝儿 第63节 盯着那卷缩成团呼呼大睡地身影,半晌,伍天覃张嘴骂了句“狗东西”,目光一扫,见远处放着一张薄毯,眉头一挑,犹豫片刻,正欲将薄毯扯了过来,不想,方一伏身,撑在软榻上的手一时不慎正好撑在了方才被他扔到软榻上的那只空酒壶上。 圆滚滚的酒壶一个打滑,只哧溜一下朝着软榻内侧滑去。 撑在酒壶上伍天覃的手臂瞬间跟着一个打滑,便见伍天覃身子一歪,一时不稳,竟直径朝着软榻上倾倒而去。 此时,软榻上呼呼大睡的元宝儿正好挠着脑门转过身来,他刚一翻身,伍天覃整个身躯,整张脸便不受控制的朝着他整个身板,整个脸上直直撞了去。 尽管伍天覃身手敏捷,反应迅速,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身躯跌到半道上被半个胳膊撑了起来,可脸竟直接朝着元宝儿那张圆滚滚的小脸上撞了去—— 第83章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贴着唇。 在最紧要关头,伍天覃虽反应超群,生生刹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劫难,以至于没有将整张脸嗖地一下重重怼上去,却依旧避免不了地将整张脸轻轻贴了上去。 以至于,他鼻尖蹭上了他的鼻尖。 嘴唇也不可避免朝着那片殷红柔软的唇瓣上贴了上去。 方一贴上去,当即,伍天覃的脑袋瞬间噌地一下发炸了。 只觉得天打五雷轰似的,一道闷雷直接朝着他头顶投来,直接炸得他整个人无以复加。 搂搂抱抱便罢了,他全当那元宝儿还是个小儿,可是,可是—— 亲嘴。 他简直要疯了。 他可不是楚四,他虽离经叛道,行事乖张起来,楚四那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可是他却并不好这一口啊。 一个的男的,他娘的狗东西的,他竟亲了个男的。 简直要死了。 伍天覃三观都要震碎了。 他伍二爷的一世英名要遭尽毁了。 虽并非有意为之,可是,可是亲了个男人,还是个娘娘腔似的绣花枕头,便是无意的,光是想想,都够恶心人的。 可是,可是,缘何唇下的那片柔软那般香软,只觉得软软糯糯的,仿佛上头还带着一股细微的奶香味。 可是,可是缘何这狗东西往日里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他经常往地上一顿乱滚着,哭得脸上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伍天覃甚至至今清晰的还记得他哭得鼻子下冒出两个大鼻涕泡泡的那邋遢一幕,简直不忍直视。 伍天覃这人最是个爱洁之人,这样的邋遢东西,他原是见了都嫌脏的,可是,可是缘何此番将嘴将脸一贴上去,却觉得这狗东西身上非但没有任何脏乱难闻的味道,反而觉得身上带香似的,只觉得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气息缓缓钻入了鼻尖。 不是染的熏香,不是胭脂香,仿佛是一股与身俱来的清淡体香,非但不难闻,还有股子沁人心脾的味道。 以至于,伍天覃在这般劫难之下,竟没有大发雷霆似的一把将身下这人给扔出去,而是,而是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似的,竟将脸一直贴在了那里,久久忘了挪开。 直到—— 许是因为他这动作在临门一脚之时被紧急刹住了,减轻了动作,以至于软榻上那元宝儿并未曾被惊醒,依然呼呼大睡着,只是,许是脸上贴了一张脸,鼻尖上蹭着一个鼻子,唇上贴着一张唇,噌得睡着了的元宝儿只觉得呼吸难耐,脸上略痒痒了起来。 睡梦中的元宝儿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脸,又无意识的摇头晃脑的想要避开脸上的东西,可是他一摇头晃脑起来,瞬间,只觉得那片殷红饱满的唇瓣擦着他的唇上而过,一下一下又一下。 又许是来回摩挲间,令他唇角又干又痒,只见那小儿迷迷糊糊间张嘴舔了舔干涸的唇瓣。 于是,那粉嫩的舌尖朝着伍天覃唇上一舔而过。 瞬间,伍天覃只觉得脑袋里骤然白光一闪,只觉得有一股热血从底下钻上来,直直涌上了脑门,冲入了头顶。 伍天覃双眼一睁,一个激灵,瞬间只觉得血脉喷张,浑身炸裂开来。 他直接被对方这举动惊得炸得四分五裂,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猛兽似的,吓得一个翻身挣扎,差点儿直接从软榻上给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伍天覃整个世界险些都要混乱崩塌了。 夜色渐深,烛光摇曳。 此时,屋子外一片黑暗寂静,屋子里却觉得气温渐渐高升了起来。 伍天覃坐在软榻上,半个身子都倚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只见他呼吸浓重,撑在小几上微微喘息着,明明深夜微寒,他却大汗淋漓,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从马场驯马回来都不见这般喘息过。 不知过了多久,伍天覃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似的,只立马提起一旁的茶壶直接朝着嘴里倒着茶,结果,将茶壶一提拎了起来,却见里头空空如也,连半滴茶都倒不出来了。 若是往日里,伍天覃的咆哮声一早朝着院子里传开了,可这会儿,伍天覃却难得忍着嘴上的干渴,只忽而将指尖抬着,朝着太阳穴处一下一下按压了起来,逼迫着自己尽快恢复平静。 不想,就在这时,忽而身后一只脚乱蹬了过来,一脚蹭到了伍天覃大腿处,伍天覃低头一看,只见软榻上呼呼大睡那人睡得并不老实,又乱滚着朝着他这边慢慢靠了过来,他脚丫子直接一脚蹬在了他的大腿上,这只脚胡乱蹬了过来,裹在脚上的裹脚布松松垮垮的落了下来。 伍天覃朝着蹭过来的这只乱踹的小脚上匆匆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抹娇嫩玉色在眼前一晃而过,这一看,瞬间惊得伍天覃将手中的茶壶一扔,整个人直接一把从软榻上跳了下来。 并且大步逃得远远地,只觉得软榻上那小儿身上染了瘟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大汗淋漓。 几乎是仓皇而逃。 屏风后,浴桶里,伍天覃破天荒的没有再大费周章的打发人再去叫水,而是难得忍下了一生的吹毛求疵,难得忍耐着,直接就着原先用过的洗澡水,再次迈入里头,就着那一桶脏水,二次用了起来。 浴桶里的水早已经冰凉。 泡在里头,倒是渐渐恢复了纷乱的心绪。 伍天覃在冰凉的浴桶里泡了一刻钟之久,这才渐渐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回想起这一夜纷乱。 伍天覃觉得就跟做了一场荒唐梦似的,简直啼笑皆非。 他伍天覃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素来只有他耀武扬威的时候,何曾像今日这般狼狈过。 关键是他这边早已乱作一锅粥了,而此时此刻软榻上那小儿却睡得香甜无比,甚至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场荒唐意外,还是—— 还是伍天覃忽而想起日前与赫三楚四听过的一出戏,一场狐狸精勾为了修炼引书生然后将其掏心吃肺的戏。 今夜之事,过于匪夷所思,伍天覃无从解惑起,只觉得他今夜便也遇到了一回那戏中的狐狸精似的,定是那狐狸精释放了妖媚之术,蛊惑了他去,区别在于,他洞察先机,并不曾蛊惑上当。 或许,他该将那还未曾幻化成人形的狐狸精除而后快,方能永除后患,否则,伍天覃隐隐约约有些预感,若放之置之不管,早晚有一日,他也会跟那戏中的书生一般,被那狐狸精给掏心吃肺了去的。 区别在于,那戏中的狐狸精是个女的。 而今,他遇到的却是一只道行更高深的男狐狸精。 第84章 次日一早,公鸡阵阵打鸣,天亮了。 话说就跟睡了个陈年老觉似的,舒服得元宝儿在睁眼前的那一刻便觉得一股幸福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真舒服啊……” 元宝儿人还在睡眼惺忪中,眼还没睁开了,便舒服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大觉了。 逃难那一年夜以继日的奔波受累,日日睡在连个遮挡都没有的地方,有时只能趴在元老根背上睡大觉,后来入了太守府,虽情况好转了,可那大炕硬邦邦的,咯得他的背痛,何况四人睡在一张炕上,挤得元宝儿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直到再后来入了那凌霄阁,床榻更又好了几分,可是却远没有像这日这般舒坦过。 这会儿只觉得背下软绵绵的,又香又滑,就跟躺在了一团软棉花里头似的。 睁开眼的那一刻,元宝儿还以为自己尚且在睡梦里呢。 他舒服得喉咙里咕噜轱辘的,发出阵阵呻,吟声来。 然而睡眼惺忪的一睁眼,却见头顶一片陌生。 咦? 他在凌霄阁那屋子头顶是一根粗大的朱红色横梁,怎么这会儿头顶的房梁却是一片又一片的精致榫卯,那榫卯雕刻得栩栩如生,盘根错节的交错在一起,搭建得牢靠又结实,看上去华丽又富贵。 这……这不是他的屋子? 元宝儿一时揉了揉眼睛,抬眼朝着四周一瞧,这一瞧,只见自己压根不是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而是躺在了一片金色锦织而成的锦绣软榻上,只见那软榻上的褥子金灿灿的,软绵绵的,一摸上去,滑溜溜的,比他的皮肤还滑腻。 又见自己头下高高枕着一个软枕,怀里还抱着一个,那软枕蓬松酥软,四面皆是用上好的苏绣制成,上头用精密的针脚绣着鸳鸯戏水和蝶双飞的花样子,精美得令人瞠目。 再一抬眼,又见自个头重脚轻着,原来自己此刻双腿交叠着,将双脚高抬着,悠哉游哉的踏在了一方矮几上,怪道自己睡得那样舒坦,原来又是枕着,又是抱着,脚还垫着,姿势销魂得可以。 只是,这小几子,这软榻,这褥子,这抱枕,怎地越瞧越觉得有些眼熟。 等等。 这不是……这不是大鳖怪往日里最爱歪着的那张软榻么? 这软枕,这软枕不是大鳖怪往日里懒洋洋是最爱枕着歪着的那个么? 至于这小几子,不是大鳖怪软榻上那个,镇日摆放着点心果子,茶水饮品的那一张么?这会儿……这会儿怎么成了他的踏脚板呢? 他怎么会躺在大鳖怪的软榻上睡着呢? 他昨儿个……他昨儿个不是藏在了大鳖怪里屋的那个木施后头么? 糟了,该不会是他梦里睡得糊涂,迷迷糊糊摸到外间来睡了罢,又或者他……他梦游呢? 看到眼下这四处凌乱,躁乱成了一团的软榻,元宝儿一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昨儿个他才开罪了那伍天覃,他还发动了整个院子上下在寻他,要找他麻烦来着,昨儿个的事情还未消,今日他又胆大包天的爬到他的地盘上撒野,这若再被那伍天覃揪住了小辫子,他怕是再也无处可逃了。 要知道,那大鳖怪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这念头一起,元宝儿一时惊吓得连滚带爬的从软榻上滚落了下来。 他嗷嗷捂着屁股低嚎了一声,还压根来不及呼疼,便立马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不过爬起来后,见屋里屋外一片静悄悄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元宝儿顿时松懈了一口气。 看天色,还尚早,那大鳖怪许是还没起了。 不管了,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元宝儿来不及多想,正欲猫着身子飞快逃窜出去,不想,方一抬脚,却见此时此刻自己光着两只脚丫子,脚上的鞋袜通通都不见了。 元宝儿 第64节 元宝儿在那软榻上来回搜寻了一遭,依然一无所获。 是昨儿个睡在那木施后头,睡得迷迷糊糊蹬走了么? 那鞋袜莫不是还遗留在了里间的木施后头? 要不要去捡? 可是,可是那地方紧挨着大鳖怪的床榻,那大鳖怪又是个耳力过人的,回头将他惊醒了怎么办? 算了,不管了,今儿个是端午节,一会待那大鳖怪去正房过节的时候再偷偷摸进去得了。 这样一想,元宝儿匆匆将那乱作一团地软榻收拾了一番后,只瞬间猫着身子,光着脚丫子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往外摸着,眼看着就要摸到门口,眼看着就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不想,就在临门一脚时,这时,忽而听到静悄悄的屋子里冷不丁响起了一道低沉地声音,淡淡道:“站住。” 那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 在死寂一般的屋子里幽幽响起,像是幽灵突袭似的,瞬间吓得元宝儿心脏一突,吓得他差点儿三魂七魄差点儿丢了六魄了。 那是……那是大鳖怪地声音? 元宝儿瞬间将双眼瞪圆了。 这会儿天才刚亮了,他怎么就起了。 并且,那声音好似不像是从里屋里头传来地,只觉得就跟近在咫尺似的。 糟糕,不会那大鳖怪一早就起了罢,正堵在门口预备瓮中捉他这只鳖来着。 这样一想,元宝儿瞬间咬了咬牙,正要装作没有听见,欲脚底抹油,闷头一头冲出去开逃,这时,只见那幽灵似的声音复又低沉威严了几分,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似的,只一字一句道:“给爷滚过来。” 话一落,元宝儿迈向门口的脚丫子微微一哆嗦,良久良久,小嘴里终是骂骂咧咧一番后,只见双肩一耷拉,元宝儿身子一塌,转过了身去,远远只见,在外间次间那临窗的交椅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个身影。 此时,天才刚亮。 外头天色还有些灰白。 窗子半开,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只见那道身影着一袭白色里衣,外披着件宽大的袍子,一手撑在太阳穴处,手中捧着本书,似在看书,又似在专门等着他。 由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目光没往元宝儿脸上身上扫过半眼。 那人,正是大鳖怪王伍天覃是也。 许是元宝儿杵在原地久不见动静,良久,良久,便见那明明暗暗中装神弄鬼的大鳖怪王冷不丁再次开口道:“过来,跪好。” 大鳖怪王,是元宝儿此时此刻临时新赐封号,寓意为,成了精的鳖王。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明日2啊,尽量啊,大家不必当回事,给我自己的任务。 第85章 天色越来越亮。 院子里头渐渐起了些响动,到了该换值的时辰,一个个都起来了,一些含糊不清的交谈声间或混合着细微的咳嗽声轻轻飘进了屋子里头,落入了元宝儿耳朵里。 元宝儿光着脚丫子跪在那伍天覃脚边已经跪了小半刻钟了。 他原以为那大鳖怪王定会对他肆意打骂,多的不说,收获几道刀子般的目光,以及心窝子挨上几脚定然是跑不了的了,不想,那大鳖怪王竟一直坐在那里,眼不离书的,整个过程是既没有对他冷眼相对,也没有对他出手打骂,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扫过他半眼。 元宝儿跪过来后,他既没有扫过他半眼,也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好似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这是个什么路数? 这不像是那伍天覃的路数啊? 依照伍天覃那霸道又恶趣味的性子,若是气上头了,一准一脚踹过来了,然后派人将他拖出去开打,若是气得更厉害了,那便是笑得越发肆意张狂,什么招数越发变态,便要往他身上安了。 可今儿个怎么静悄悄的,没得一点动静。 莫不是,他换了路数,想跪死他,或者憋死他不成? 还真别说,元宝儿还真喜欢那般痛快的招数,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元宝儿情愿他来得痛快些,这般不上不下的将他吊在了半空中,还真是憋得元宝儿浑身直泛起了痒痒来? 元宝儿跪着跪着,双脚便开始发麻发酸了,关键是他肚子有些饿了,昨儿个一整天没吃东西,就在这大鳖怪屋子里头偷偷摸了几块点心吃了,这会儿已饿得两眼发晕了。 “咕噜咕噜……” 正抓耳挠腮间,肚子里忽而咕咕叫了起来。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清晰的传响着。 元宝儿听到了,想必,那伍天覃定也听到了。 可是…… 元宝儿揉了揉肚子,圆溜溜的眼睛偷偷朝着上头瞟着,只见那伍天覃还在默默无声,一脸认真的看着手中的书,丝毫没有被他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声给叨扰到。 哼! 装模做样。 看什么书! 据元宝儿所知,他伍天覃可不是爱读书那块料子,整个伍家,除了老爷外,也就大少爷那么一个爱读书的,他伍二爷素来只爱斗鸡走狗,游手好闲,寻欢作乐,整个元陵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会儿倒是装模做样做起学问来了。 元宝儿来了这凌霄阁一个多月了,还是头一回撞见了。 怎么偏偏这时候看起了书来,这会儿天才刚亮了。 元宝儿笃定这大鳖怪憋了坏处,指不定在背后整个大的等着收拾他了。 这样一想,眼珠子转了一转后,只见元宝儿微微咬着唇,将心一横,开始示弱般试探道:“爷,今儿个……今儿个乃是端午节,听说老爷今日要到城外为两年前那些病死饿死的难民们祭祀祈福,小的……小的当年也差点儿死在了那城门外头,好在老天有眼,让小的在咽气之前遇到了伍家的人,这才搭救了小的一命,伍家的大恩大德,爷的大恩大德小的定当永生铭记,那什么,当年咱们同村的有好几个相熟可没小的这么走运,他们就一命呜呼死在了城门口了,今儿个老爷要过去祈福,爷可否赏小的……赏小的半日假,好让小的过去给那些老相识们上柱香,给他们那些孤魂野鬼们祭拜祭拜,好歹给他们指条回乡的路啊……” 只见元宝儿以“难民”这个大口子为切入口,以退为进,以屈求伸的试探着。 话一落,眼睛偷偷朝上瞟着,见那伍天覃坐在那里,手撑着太阳穴,眼落在腿上的书上,依然无动于衷,元宝儿心里头骂了一句“铁石心肠”,而后又继续瘪了瘪嘴,将肩膀朝下一塌,有些神色恹恹道:“爷可是还在恼小的不成?小的……小的知道昨儿个胆大包天,竟戏弄了爷去,可是,可是爷是知道的,钱就是小的的命根子,哪怕皇帝老子来了,若与我抢钱,那我也是要与他拼命的,当然,若是爷的话,小的自是不敢与爷拼命的,于是这才使了些小伎俩誓死捍卫小的的那些赏钱来着。” 元宝儿一改往日里的嘴硬死不承认,一改往日里的偷奸耍滑,竟也跟着换了路数,改走坦白路线。 只见他微微鼓着脸,撅着小嘴,继续道:“其实不是小的爱钱贪钱,实则是小的打小饿怕了穷怕了,您是不知道,小的打小在农村长大,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的的爹娘嫌弃小的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下地干活,打小便威胁着要将小的给发卖了换钱,小的家里小时候人口多,头上还有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壮实,一个比一个凶恶,小的自幼在父母的威胁厌弃下,在兄长们的拳打脚踢下长大,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后来三个兄长们被大水冲走了,小的便跟着爹娘四处逃难。” “您知道在逃难那一年小的吃过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么,是一顿耗子肉,您是不知道,遇上灾年,连耗子也没吃的,连耗子竟也一只只被饿死了,那一回也算是小的走运,在城墙根后头发现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耗子,多小?嘿,爷您是不知道,那小耗子啊不过才小的的小拇指大小,一只只白皮嫩肉的,那小爪子,那小眼珠子不仔细瞧都辨认不出来呢,那一只只栩栩如生,可爱极了,小的当场便口水直流了起来,正要将那一窝小家伙们用布袋兜住了往回跑时,不想竟被几个毛小孩发现了,他们竟扯着嗓子要跟小的抢,眼看着那一窝小耗子要被他们悉数给抢了去,小的情急之下,直接揪住一只小耗子的尾巴便往嘴里一塞,往肚子里头一吞一咽,那叫一个饱腹美味啊,嘿嘿,或许爷听着觉得恶心,可爷您不知道,正是因着那只小耗子才救下了小的半条命来,所以啊,小的真的是打小被饿怕了,这才拼了命的想要攒下钱来的,真不是有意忤逆爷您的——” 只见元宝儿说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那叫一个情深意切,说到最动容时刻,还见他微微红起了眼眶,喉咙里已有了几分哽咽之色。 不过,一边说着,一边滔滔不绝,隐隐有股子刹不住的意味,眉眼间的兴奋感和眉飞色舞仿佛略微出卖了他的真实情感。 尤其,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拿他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珠直偷偷朝着上头瞟着,观察着上首那人的神色反应。 在说到被父母厌弃苛待时,仿佛终于见到上首那看书之人微微眯起了眼来。 元宝儿滔滔不绝的说着。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口若悬河的“说书”声,那叫一个声情并茂,都要赶上茶馆里头说书的老先生了。 最终,只见他撅着小嘴,喉咙里透着一丝细微呜咽声开始收尾道:“横竖小的不是有意要跟爷作对的,昨儿个小的知道犯了错,故而打从老夫人那儿回来后便立马钻进了爷的屋子,替爷打扫起了屋子,擦拭着屋子赔罪以求赎罪,结果许是干活太过卖力太过劳累的缘故,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地,忽而两眼一抹黑就给累晕了过去,一直晕到刚刚才醒过来,也不知怎么地,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竟胆大包天的躺到了爷的软榻下,一时差点儿吓破了小的的胆子。” “看在小的知错能改,有心赎罪,看到今儿个是端午节的份上,就请爷饶了小的罢,若是不饶,也要从轻处罚啊。” 戏精元宝儿声情并茂,感情充沛的自我反省一番的同时还不忘将自个儿一应罪行摘了个一干二净。 而后,装模做样的朝着上首之人行了个大礼,磕了个大头。 他整个人摊开双臂一脸虔诚的趴在了地上。 还真别说,跪得实在是太久了,忽然间改趴在地上倒是舒坦了不少。 元宝儿一边闭着眼趴着,一边默默支着耳朵等待上头的回应。 等啊等啊,就在元宝儿以为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时候,这时,冷不丁听到上头传来冷冷一句:“滚罢。” 那声音冰冰凉凉的,仿佛里头还透着一丝寒意。 然而,落入元宝儿的耳朵里,却犹如天籁之音似的。 以至于元宝儿整个人愣了一愣,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 只见元宝儿飞快从地毯上探出一双眼珠子来,瞪大了双眼朝着头顶上那道身影上来回瞄了又瞄。 “那……那小的,那小的先退下了……” “多谢爷开恩,爷宽宏大量,威猛霸气……” 呆愣中的元宝儿蹑手蹑脚的爬了起来,跟只老鼠似的一溜烟窜出了这间危险的屋子。 一直到安然无恙的溜出了正房,立在台阶之上,元宝儿只将双手插在了袖笼里,还在歪头斜脑的往屋子里探头探脑着。 眼里的震惊和懵逼之色久久未曾消除殆尽。 这……这今儿个那大鳖怪该不会是被人鬼上身了罢? 他怎地……他怎地忽然之间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他都爬到他头顶上撒野了,还爬到他的地盘上作乱了,他却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甚至连吱都不曾吱一声,他……他这是怎么了,还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元宝儿一时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86章 “啊,元宝儿在那儿,快,快去禀告胜哥,告诉他元宝儿那小儿出现了,快,快将他给逮咯!” 话说元宝儿往院子里头一露面,瞬间犹如一石惊起了千层浪似的,一个个全都跟弓起了身子一脸警惕的看着他,好似随时随地要朝着元宝儿扑过来似的。 “傻缺吧你们,一个个是脑子有坑还是缺心眼啊,二傻子似的,没见着小爷是打爷的屋子里头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的?还逮小爷?你们一个个的咋地不上天呢,去去去,滚远点儿,莫杵在那里碍小爷的眼!” 话说元宝儿见一个个要过来逮他,还有人将绳子取了来,要捆他? 顿时白眼一翻,气得张嘴便骂起了脏话来。 他一边下着台阶,一边骂骂咧咧的。 见众人杵在院子里,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的,顿时将眼一瞪道:“怎么地,还得爷亲自来了才能将你们给轰走是吧,滚罢滚罢,一个个杵在小爷跟前瞅着闹心死了。” 元宝儿以大鳖怪为名,狐假虎威的冲着院子里头众人吆喝了一番。 话一落,便见长寅立马龇牙跑了来,难得也以元宝儿为名跟着狐假虎威冲着院子里头众人道:“去去去,没听见宝儿说了么,他是打爷屋子里头出来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们小宝爷早已经平安无事了,爷早就饶了他了,还来逮他?一个个没丁点眼力见的,你以为小宝爷是你跟我啊,他如今可是爷跟前的头号红人,爷嘴上虽恼他气他,可只要咱们小宝爷一出马,甭管犯了多大的罪,咱们小宝爷都有本事在爷跟前脱身抽事的。” 元宝儿 第65节 “快快快,一个个都散了罢!” “嘿,宏财,你还拿着捆绳子作甚?傻缺似的,还不赶紧将绳子扔下去,别惹着咱小宝爷动气了,当心有你好果子吃。” 一贯老实巴交的长寅这日难得叉腰作态,竟也学着元宝儿那蛮横张狂的架势,学了个三五分,学得惟妙惟肖的。 他本是整个凌霄阁里头最莫等的跑腿小厮,院子里任何人都可以使唤他,挨揍挨骂挨欺负的小喽啰,这会儿终于是借着元宝儿的势“耀武扬威”了一番,甭提多高兴了。 自打元宝儿上回从爷的板子底下逃了生后,整个凌霄阁上下终于认清了一件事实,那便是,那日日大闹天宫,胆大包天的元宝儿果真是有几把刷子的。 他虽日日惹是生非,惹得爷吹胡子瞪眼生怒,却又日日在爷的黑脸下逃生了事,来了凌霄阁才不过一个月,可在这凌霄阁里头是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热火朝天的。 长寅这一嗓子吼起,于是一个个全都挠着脑袋散了。 “怎么样,我说小宝爷,刚刚生猛罢,还成罢,没辱没了您宝儿爷的威名罢。” 众人散去后,只见长寅一脸兴奋的朝着元宝儿凑了过来,激动得直往自己胸脯上上拍打着,过来朝着元宝儿恭维讨好着。 话一落,见元宝儿光着脚丫子,顿时瞪大眼道:“哎,你的鞋袜哪去了?一大早的怎么光着脚丫子?” 又一脸关切道:“话说你昨儿个哪儿去了,你是不晓得,昨儿个爷派人将整个凌霄阁掘地三尺了都,都没能将你寻到,宝儿你究竟上哪儿呢,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藏在了爷的屋子里头藏着一整日罢?” “不过,我横竖是一点儿也不替你担心的,我就知道,凭借你的机灵才智,便是昨儿个被爷逮到了,一准能逢凶化吉的。” 经过上回一事,长寅彻底对元宝儿是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了,对他惟命是从,百般推崇,如今彻底成为他的小迷弟了。 他跟只蜜蜂似的围着元宝儿嗡嗡嗡地,嚷得元宝儿一脸不耐烦。 不过长寅这小子心实老实,为人还算心善,元宝儿虽不耐烦,却也并不讨厌,一时只赶苍蝇似的,将人赶着,面上只一脸不耐烦地开口道:“我昨儿个那只鳖呢,你没给小爷养死罢?” 想了想,又道:“对了,老爷今儿个出门了没?爷今儿个要跟着一道去城门外头祭祀祈福不曾?” 话说元宝儿一边大摇大摆地往后头屋子回。 他没穿鞋,底下的石子咯得他横眉竖眼的,一脸凶相。 他问一句,长寅立马卖力回一句,直到—— “什么?大少爷回来了?” 直到一声兴奋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清晨。 大少爷回来? 盼了足足两年的元宝儿听了这个绝世好消息,一改方才的不耐,恨不得跳起来朝着天上咆哮三声。 大少爷回来啦。 他元宝儿的大恩人回来啦。 听说大少爷最是个温柔和善之人,他从不打骂下人不说,还饱读诗书,与人结善,听说这几年来北方战乱频发,南方遭遇瘟疫水灾民不聊生,他便领着小厮一路外出游学,名为游学,实为一路接济百姓,与百姓同苦,可谓元陵城第一才子善人,为元陵城百姓所爱戴。 大少爷伍天瑜的美名甚至一度高过其父太守大人的,这样一个才子名流,岂是一个二世祖伍天覃能够比拟的。 这二人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元宝儿听到这个消后息顿时心花怒放,整个人兴奋得恨不得跳了起来,整颗心早已经朝着大少爷那院子奔了去了。 “长寅,快,快去打探打探,看大少喜欢什么样的下人?他有什么喜好,爱吃些什么,爱玩些什么,快去,全部统统给我打探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话说元宝儿与长寅二人一道叽叽喳喳的消失在了院子里头。 他们刚走远没多久,鸳鸯与云裳二人便从廊下的枇杷树后走了出来。 “鸳鸯姐,刚刚听那元宝儿的意思,他莫非是想去投奔大少爷不成?” 只见云裳若有所思的问着。 话一落,却见鸳鸯拧着帕子不说话。 云裳忙支着脖子去看她。 只见鸳鸯一手揪着身前的一片芭蕉叶,生生将那片芭蕉叶一把抠烂了。 云裳瞬间大惊。 这时,只见鸳鸯眯着眼,忽而一字一句咬牙开口道:“那小儿昨儿个可是躲在了爷的屋子里头?他躲了一日一夜,今儿个衣衫不整,甚至光着脚丫子走出来了后,爷就不追究他了,是这个意思么,云裳,这一整个晚上,那小儿究竟做了什么,竟让爷一夕之间彻底泄了火气?” 起先,只见鸳鸯喃喃自语着,说到最后一句时,只见那鸳鸯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只瞬间提高了音量,嗖地一下偏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云裳自问道。 云裳一愣,正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只见鸳鸯眯着眼继续道:“要知道咱们这位爷可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 一回两回,三回四回,这都第几回了。 那元宝儿便是哪天将天捅出了个窟窿来,鸳鸯也隐隐有些预感,爷不会迁怒于他。 鸳鸯本以为昨儿个是梅见那小贱蹄子在正房侍奉爷,若果真是那小贱蹄子在里头侍奉,便是侍奉了一整宿,鸳鸯都并不担心,可不知为何,若换做那元宝儿那小儿,她心里头却莫名有些不安。 何况,听说她走后不久,梅见那小贱蹄子便被爷打发了出来。 可是,方才听守夜的那欢儿说,爷昨儿个那屋子里头的灯可是亮了一整宿呢。 “若是元宝儿那小儿当真去了大少爷的院子,我便放过他,可他若是一边去勾搭着大少爷,一边还死皮赖脸的赖在凌霄阁缠着爷不走,便莫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最终,只见鸳鸯嗖地一下,使出一股大力气,将整片偌大的芭蕉叶一把扯了下来。 话说屋子里,自那元宝儿走后不久,不多时,一大早的,伍天覃便派人送了水进去。 熬了一宿没睡,早起,又听那狗东西满嘴胡诌,胡说八道的鬼扯了一早上的鬼话。 若不将人撵走,伍天覃还真不一定能够控制得住,只恨不得将昨儿个从他脚下脱下来的那两块裹脚布揉成一团,一把塞入他的哒哒哒个不停的小嘴里才好。 “阿常。” 沐浴洗漱一番后,伍天覃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低低唤道。 常胜立马捧着茶水过来侍奉。 只见那伍天覃端起茶水漱了漱口,将茗碗朝着托盘上一搁,随即背着手走到窗子前,盯着窗外一下一下摩挲着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良久良久,忽而淡淡道:“将昨儿个没收的元宝儿那些私人物品全部打包好了。” 这没头没尾的吩咐交代一时让常胜有些疑惑,只见常胜不解道:“爷的意思是——” 却见那伍天覃冷冷道:“照做便是。” 他语气骤然一冷。 惊得常胜立马有些心惊道:“是,小的这便立马去办。” 话一落,常胜立马亲自去到外头大堂,昨儿个主子一气之下将元宝儿所有东西全部没收了,就连床都给他掀了,这会儿全部堆放在了厅子里。 常胜将他所有私人物件全部打包好了,心里却在暗暗琢磨道:爷是不打算将这些东西归还给那元宝儿了么? 莫非,爷是要……是要将那小儿打发走不成? 这样一想,心里骤然一片惊骇。 第87章 话说端午节当日听说大少爷随着老爷一道去城外祭祀祈福,元宝儿本欲兴冲冲的跟着,结果后又听到那大鳖怪也要跟着前往,元宝儿便骂骂咧咧的收起了心思。 他若跟着去了,一准被那伍天覃指挥着干这干那,白歇了一日的假。 最后,听说欢儿要去护城河瞧龙舟赛,元宝儿便随着欢儿一道溜去护城河玩了一日。 元宝儿来太守府两年,跟着崔老头一块外出挑过食材,不过,正经的游玩倒是不曾游玩过,这日端午节,只见护城河边人山人海,锣鼓声震天,简直比儿时镇上的龙舟赛热闹了千倍百倍不止。 元宝儿使出杀猪般的力气,跟三姑六婆对干了三杖,终于如愿拽着欢儿挤到了护城河的头一排,哪知刚寻了处绝佳的位置,不想,二人刚往那湖边的石柱上一倚,忽而遭到了一行人的驱赶。 “快快快,都给老子散开,别处去,这儿被人占了。” “去去去,一个个的,赶紧滚。” 一抬眼,只见一行五六个凶神恶煞的人过来赶人,将河边的老百姓们全部都统统给赶走了,其中一个六旬老太太被一把推倒在地摔破了头皮,元宝儿见了立马将老太太扶了起来,一时有些气不过,只咬咬牙关,撸起袖子便要过对峙。 这时,欢儿却拉了拉他的袖子,躲在元宝儿身后小声道:“算了,小宝哥,这些人来者不散,咱们莫要惹祸,你看,那边还有位置,咱们去那儿罢。” 欢儿晓得元宝儿炸毛般的性子,生怕他在外头闯祸吃亏,立马连拖带劝着。 元宝儿顿时朝着地上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的跟着欢儿走了。 不想,二人刚转身,忽见身后一人飞快转身指着元宝儿离去的背影冲着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人禀告道:“大少爷,您快看,那人……那小儿便是伍天覃跟前当差的,小的记死了他,他就是一个月前大少爷您吩咐捆了让扔护城河结果被他狡猾逃脱的那一个。” 只见那随从打扮的瘦猴似的人朝着那贵公子顿足搓手,一脸愤恨地说着。 原来这瘦猴便是一个月前将元宝儿捆上马车的其中一人,原名尤二。 当初那手到擒来的小儿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了,还在街角拉了泡屎,回去复命后尤二跟丁贵二人便被罚了二十个板子,如今才刚下地活动了,不想,老天开眼,屁股上开的花儿才刚合拢,便被他撞见了这位罪魁祸首。 尤二是气得牙痒痒。 “那小儿诡计多端,跟那姓伍的一样阴险狡诈,大少爷,看那日那伍天覃那般紧张那小儿,这小子定是那姓伍的的心腹。“ 尤二咬牙朝着那贵公子拱火着。 只见他对面的那贵公子卫狄听了后,一时捏紧了手中的马鞭,直接一鞭子朝着前方挥打而去。 护城河边人来人往,他这鞭子不长眼,直接抽翻了眼前四五个路过的百姓,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却见那卫狄见了,毫不在意百姓死活,只一脸嗜血盯着远处那小儿的身影一字一句道:“姓伍的将老子的人扔到护城河喂了鱼,老子今儿个便将他的鱼食给他送去!” “去,将那小子捆了来,剁了他一条胳膊送去太守府。” 卫狄一字一句阴狠的说着。 “是,小的这就去。” 尤二听了,立马兴奋领命而去。 话说越往前头挤,人越多,人来人往,人头攒动,不多时,元宝儿与欢儿二人被人挤散了,元宝儿瘦小,力气不大,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是挤不过那些三姑六婆们,眼看着欢儿被人群夹着走,越夹越远,元宝儿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哪个的钱掉了?” 这一声,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只见四周百姓纷纷停下低头四下找寻:“哪儿呢?” “哪儿呢?” 元宝儿趁机瞄准一个空挡,正欲跟条泥鳅似的灵活滑过去,不想这时,眼前忽而嗖地一黑,两条胳膊被人从后头擒拿住了,元宝儿瞬间瞪大了眼睛,正欲张嘴嚎叫,这时,嘴巴被人一把堵住,他整个人被人罩了麻袋直接一把拖走了。 “放开我,放开老子!” “哪个杀千刀的臭王八,龟孙子!” “唔唔,放开老子,孙子,龟孙子,鳖孙子,还不放开你爷爷,知道你爷爷是谁么你!” 话说元宝儿挣扎着吐出嘴里的布团后便开始扯着嗓子开骂。 “跪好了!” 元宝儿 第66节 “闭嘴,你他娘的,再敢多嚷上一句,老子将你扔到护城河里头喂鱼去。” “少爷,这小子嘴臭得很!” 话说元宝儿被人一路掳着,不过片刻功夫,便被人一脚踢着跪在了地上。 这就到了? 元宝儿立马便想起了方才欺压百姓的那群人。 且擒拿他的那人一脸粗暴不堪,且细细听着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尤其,听到要将他扔到护城河里头喂鱼这句,元宝儿立马反应过来了,原来是那姓卫的那一伙的,伍天覃的在元陵城的死对头,刺史大人府上的大少爷卫狄。 他娘的,真是倒霉透了,他难得出一回府,不想,竟遇到了这狗杂种。 上回逮了他的仇,元宝儿还记着了,那日回府后他便暗自打探了一番,那姓卫的可是一个比大鳖怪更恶毒混账的坏种,伍天覃坏在他不学无术,欺压下人,且性子乖张暴敛,面色阴晴不定,虽手头上也有过几桩人命官司,可依着元宝儿这一个多月来的了解,他并非无可救药的大恶魔。 可那刺史大人府上的那位大公子则是正正经经的鱼肉百姓,残害良民,死在他手上的老弱妇孺,忠良百姓怕是不下数十人,是元陵城里头真真正正一名残害百姓的刽子手。 竟碰着他了。 真是倒霉透顶了。 都怪那大鳖怪,若没有他,他怎会三番四次的被这样一个狗杂种给盯上了。 没想到,幽幽转了一大圈,逃过了城门外,那大鳖怪的残害,却依然逃不过他的魔爪。 正当元宝儿暗自将那伍天覃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个遍时,这时,一柄锋利的剑尖朝着元宝儿喉咙刺来。 元宝儿吓得瞪大了双眼。 剑尖往上一挑,将他头顶上的麻袋一把挑开。 “你就是那伍天覃的心腹?” 第88章 话说元宝儿一抬眼,只见一手执利剑,头捆满头细辫高高束起,身着一袭暗红色锦袍的二十岁出头男子立在他的眼前。 他与那伍天覃年龄相仿,相貌端正,却面目虚浮,横眉竖眼,眉眼透煞,乃生了一副心狠手辣,桀骜乖张的面相,一瞧便知不是好惹之人,又见他一身富贵,被人吆五喝六的簇拥,乃是这行人中领头主事的,元宝儿一眼便猜了出来,这人便是那刺史府上的大公子卫狄是也。 “你就是那伍天覃的心腹?” 只见卫狄手划开元宝儿脸上的麻袋后,只执利剑,死死盯着元宝儿的头顶,一字一句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质问。 问这话时,他眼中透着一股危险气息。 话一落,只见剑花一舞,那尖锐锋利的剑尖便准确无误的落到了元宝儿的喉咙眼。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话说元宝儿瞬间只觉得喉咙一股刺痛传来。 登时瞪大了双眼。 那狗杂种……那狗杂种竟刺破了他喉咙的皮肤。 元宝儿当即心头骤然一慌,他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人,只见这姓卫的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浓浓的狠意和恨意。 他元宝儿与这姓卫的素无恩怨来往,何况,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家丁奴才,很是显然,此人眼中的狠意和恨意不是争对他的,那么毫无意外,唯有是对那姓伍的了。 此时此刻,对方人多势众,又权势滔天,元宝儿压根无处可逃,而那姓伍的一早便随着老爷去城外祭祀去了,元宝儿便是想寻人来救命,也压根无处可寻啊。 且瞧这姓卫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他,元宝儿想起上回他在他手底下逃生一事,料想今日落入他的手中,怕是小命难保了。 如今,无人来救,他唯一的生路只能自救。 然而他此刻被人摁跪在了地上,压根手无缚鸡之力,压根无处还手,之所以能数次在那伍天覃手中逃生,除了他的机敏才智以为,元宝儿知道,其实不过是那伍天覃未曾对他动过杀心罢了。 可这姓卫的明显不同。 他那恶狠狠得眼神,是实打实的动了杀心的。 “来人呐,将这小杂种的十个手指头剁了给那姓伍的送去,就说这是他卫爷今儿个送给他伍二爷的端午贺礼!” 卫狄一边用剑挑起了元宝儿的下巴,一边恶狠狠的说着。 话一落,看到被他挑起仰起头来的那张小脸时,卫狄仿佛神色一愣,大约是见那些歪瓜裂枣见得多了,冷不丁瞅见到一张惹眼的脸来,多少令他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小儿竟生得这般白净伶俐? 要知道,在卫府,卫狄生母卫太太是个妻管严,为了防止他老子卫勉怀风流作乱,府中采买的丫头是一个比一个丑绝人寰,就连府中的男丁也不放过了去,故而,卫狄打小就没正经瞅见个几张像样的脸。 以至于当年头一回见到那伍天覃时,他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招蜂引蝶,他伍天覃所到之处便是世界的中心,他便是那天上的皎皎月光,衬托得所有其他都成了路边野草似的,黯淡无光,卫狄是嫉妒得抓狂,偏偏,那姓伍的口无遮拦,又嚣张跋扈,见到他的第一句便是:这打哪儿冒出来的丑八怪,一张脸千沟万壑的,看着不像是我中原人士,唔,绝非我辈,该不会哪个小岛上游过来的倭寇罢? 于是,这恶毒刻薄的一袭话瞬间令卫狄沦为满京笑柄,便也让卫狄跟那伍天覃这辈子彻底结下梁子了。 卫狄晓得那伍天覃眼睛长在天上去了,不将世人瞧在眼里,不过这么多年来交手下来,却也多少晓得他的习性喜好,知道他是个好颜色之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丑货滚远点儿,莫要污了爷的眼。 便也知他跟前的无论车夫还是亲随,都要相貌整齐的。 看到眼下这小儿这张脸时。 卫狄意外也不意外。 意外是因为—— “呵,怪道上回得知捆了那他的人喂了鱼那伍二那般狗急跳墙,原来竟是如此,呵,没想到那姓武的跟楚四那娘娘腔混久了,连口味也越来越重了,竟养起了这般喜好来。” 卫狄一边用剑尖挑起元宝儿的脸,一边微微眯着眼朝着元宝儿方向凑了过来,只直直盯着元宝儿的脸一脸嗤笑的说着。 元宝儿浑身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战战兢兢了起来,唯恐他手中的剑尖一个不留神,便要彻底将他给一剑封喉了。 “大少爷的意思是?” 卫狄身后,尤二听了这话,瞬间将眼珠子一转道:“大少爷的意思是这小儿是那姓伍的养的……养的禁脔?爷……这……这不会罢?那伍天覃看着不像是好这一口的啊?” 尤二满脸震惊,眼珠子都差点儿要掉了下来。 卫狄却冷笑一声道:“谁知道呢?那姓伍的素来行事张狂,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哼,今儿个他养的人儿落入了老子的手里,可不能随随便便杀了,老子得好好折磨折磨他的贴心人。” 卫狄一边说着,一边用剑一下一下拍打着元宝儿的小脸,只忽而张狂笑道:“你今儿个落在本少爷手里,怨不得本少爷,要怨你便怨恨那姓伍的去罢。” 话一落,只见卫狄大手一挥,脸上兴奋到隐隐有些扭曲变形道:“尤二,去寻几个草莽大汉来,今儿个将咱们伍二爷的贴心人伺候好了,且派几个人给老子将这小儿先奸后杀,再将他身上的皮一寸一寸扒了送去太守府送给那伍二当贺礼,你们看如何啊?哼,那姓伍的骑在老子的头顶上撒野了多年,老子今儿个要一刀一刀给他还回去!” 卫狄一脸嗜血兴奋的说着。 话一落,尤二搓了搓手,立马要兴奋领命而去。 “慢着——” 这时,只见跪在那地上的元宝儿忽而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 姓卫的眯着眼朝着元宝儿扫了来。 脸上的剑一移,重新抵在了元宝儿的喉咙眼。 元宝儿立马举起了双手,一脸战战兢兢道:“爷,卫爷,您……您误会了,我可不是那姓伍的心腹,更加不是他的劳什子贴心人,老子……老子恨透了他,那姓伍的就是个臭王八,大鳖怪,他是臭狗屎,臭狗屁,他连卫爷您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在整个伍家,老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他,真的,您今儿个要杀了我的话只会令他拍手称快,呵呵大笑的,不信,卫爷您派人去伍家打听打听便知道了,我元宝儿可素来是他伍天覃的眼中钉肉中刺呢,老子撞破了他的丑事,他恨死老子了,正要寻个不漏痕迹的法子将我一除了之呢,您今儿个若杀了我,姓伍的瘪三一准乐得笑话您了。” 只见元宝儿扯着嗓子叫嚷着,因太过害怕太过激动,脖子上的青筋直绷了起来。 不想,他这话一落,只见身后那尤二立马道:“大少爷,莫要听这小儿满嘴胡诌,这小子嘴上一道一道的,鬼心思多得很,当初小的跟贵哥就是被小儿满嘴胡言乱语哄迷了眼,这才让他趁机开溜了,不然这小子早就被扔下护城河喂鱼了。” “大少爷,他满嘴胡话,您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尤二差点儿跳脚,一脸牙痒痒得的说着。 卫狄听到这番话后,瞬间脸色微微一变,抵在元宝儿脖颈处的剑瞬间又朝着他的脖子刺近了几分。 元宝儿细嫩白皙的脖颈瞬间冒出了一层红痕来。 “敢戏弄老子!” 卫狄一脸面目凶煞的盯着元宝儿。 手中的剑再往前刺上半寸,元宝儿便要当即殒命在次了。 “小的说的千真万确,若有半句假话,小的不得好死,不信……不信您派人去打听打听,对了,卫爷还记得上回在栖凤山逮住小的的那一回,小的身处何境么?小的那一回可是被姓伍的那龟孙子给捆了手脚倒吊在了大树下啊,姓伍的对小的恨之入骨,早恨不得将小的杀之而后快,一切皆是因为小的无意间撞见过那姓伍的丑事,撞见了他最为丢人丢面的一幕,卫爷难道就不想知道那姓伍的的丑事么?那可是那臭王八的奇耻大辱,这事若一经传出去,他伍天覃便再也没任何脸面敢在卫爷您跟前耀武扬威了,卫爷,您难道就不想知道此事是何事么?” 元宝儿察觉到脖颈上的刀刃越刺越近,越刺越深,只一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口气嚎出了这番话。 果然,听到这里,只见那姓卫的隐隐来了些兴趣,又见这小儿将那伍天覃一口一口骂成了狗似的,骂得他心情舒畅,便一时眯着眼盯着元宝儿,一字一句道:“哦?说来给本少爷听听。” 卫狄用大拇指指腹擦了擦嘴角,一脸扭曲道:“若当真如你所言,本少爷非但不杀你,还重重有赏。” 元宝儿见状,心里顿时一松,片刻后,只一脸谄媚,又小心翼翼地将脖颈处的那柄剑推开了些许,随即,咬牙冲着那卫狄道:“那鳖孙子他……他不举。” 元宝儿一字一句恶狠狠的说着。 第89章 “不……不举?噗,哈哈哈——” 话说元宝儿这话一出口,只叫周遭所有人瞬间傻眼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两两懵逼,就连那姓卫的也一时怔在了原地,显然,被元宝儿嘴里的这番话给震到了似的,只怔怔地举着宝剑在手,一动不动地,一时给他整不会了似的。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尤二噗嗤一声,笑喷了一口口水出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个个捶胸顿足,哈哈大笑,笑喷了起来。 “你……你说的是可是真的,那伍天覃他……他当真不……不举?” “他那玩意儿不行?” “哈哈哈,老子要笑死了,亏得那伍天覃看上去耀武扬威,飞扬跋扈的,感情是个花架子纸老虎不成啊?” “大少爷,没成想,那姓伍的他他他……他不行,哈哈哈,这是今年一整年来小的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姓卫的身后那一行人一个个瞬间笑得直不起腰来,恨不得趴在地上,笑得捶地。 “你说的可是真的?” 只见那姓卫的倒还算镇定,许是难以置信地成分更多,不多时,只见他大手一挥,直接逼退了旁人的哈哈大笑眯着眼喝了一声“都给老子闭嘴”,随即将手中的宝剑朝着尤二身上一扔,竟亲自屈身挑起了元宝儿的下巴,凑到元宝儿跟前一字一句兴奋又张狂的质问着。 问这话时,他双眼微微泛红,里头带着一股压制许久的难以自持的激动和亢奋。 仿佛时隔多年终于寻到了能够扳回那伍天覃一层的唯一方法似的。 竟小心翼翼,一脸期待的盯着元宝儿。 元宝儿见状,眼珠子一转后,立马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拍了拍大腿,一脸绘声绘色,口若悬河道:“小的哪能骗卫爷您,小的说得都是千真万确,句句属实,若有一句假话,小的天打五雷轰。” 元宝儿一边唾沫横飞的说着。 元宝儿 第67节 卫狄却眯着眼,仿佛有些将信将疑道:“这等私密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元宝儿闻言只眉飞色舞道:“因为被小的撞见啦,有一回那臭王八吃了酒,淫,性大发,便将院里的一个叫做鸳鸯的丫鬟给拖进了屋奸,淫,结果没曾想不过眨眼间功夫,那鸳鸯便衣衫不整的哭着跑了出来,嘴里委屈说着爷那玩意儿没用,用不了,还被那姓伍的大发雷霆扇了她巴掌将她给打了出来,当天夜里还将大夫给请了来,我送大夫出去时听到大夫嘴里透露了一嘴,说那姓伍的常年流连花街柳巷,早已败坏了身子,他那玩意儿早已坏了多年了,本以为事情到了这儿了了,结果卫爷您猜怎么着——” 元宝儿一脸滔滔不绝,口水横飞的说着,说得那叫一个激荡亢奋,一时,将姓卫的身后那一群人全部引了过来,一个个竖着耳朵支着脖子听着,却不想他在说到最亢奋,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冷不丁见那元宝儿小嘴一停。 卫狄赤红着双眼,大喝一声:“怎么着,甭停,给本少爷继续——” 身后众人亦是搓了搓手,那叫一个满脸期待。 却见那元宝儿装模做样四下瞅了几眼,随即缩了缩脖子,凑到了卫狄跟前,压低了声音冲那卫狄道:“小的……小的不敢太过声张,怕……怕回头传到了那姓伍的耳朵里,他将小的给打死咯。” 元宝儿仿佛有些顾虑。 卫狄却冷笑一声道:“怕他作甚,有老子在,那姓伍的算个毛。” 元宝儿一听,便立马嘴甜巴结道:“那卫爷您回头千万得护着小的,小的往后跟您混。” 说着,便见那元宝儿手臂朝着卫狄肩上一攀,只踮起脚尖勾着卫狄的肩膀,一边往一旁人少之处走着,一边神神秘秘道:“本以为事情到这儿便了了,结果不曾想次日一早,便听说那鸳鸯投井自尽的消息,那鸳鸯惜命得紧,哪敢投井自尽啊,分明是被那姓伍的撞破了他的丑事,被他给杀人灭口了。” “我去那伍天覃跟前伺候时间虽不长,却也听说院里陆陆续续有丫头不见了或者死井里了,原以为那凌霄阁里头撞了邪,老死人,后来才知道原不是撞了邪,是撞到那姓伍的那杀千刀的狗东西手里了,而且,后来我伺候那大鳖怪沐浴的时候不小心偷看到了,那姓伍的看上去人高马大,其实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他那裤兜地下的那玩意儿小得跟个绣花针似的,真的,比小的的还不如,就是因为那一眼,许是被那王八蛋瞧见了,这才差点儿让小的差点儿连小命都搭上了,卫爷,您是不知道,那姓伍的就是个猪狗不如的坏东西,就是因为小的撞见了他的丑事,他恼羞成怒三番五次的争对小的,小的被他打了个半死,若不是遇着了卫爷您,小的怕是小命都难保了。” 话说元宝儿脑洞大开。 小嘴巴得吧得,得吧得的,一张小嘴叭叭叭地,那叫一个喋喋不休,滔滔不绝,说得每一字每一句就跟亲眼瞅见了似的,时而那叫一个愤恨不已,时而又叫一个咬牙切齿,抓耳挠腮得活似一个活脱脱小说书先生在世似的。 原本卫狄不过信了三分,听到这小儿说得抑扬顿挫,那叫一个跌宕起伏,便很快信了七分,只顿时冷笑一声道:“呵,那伍天覃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狗眼看人,对老子颐指气使,动辄嘲讽,感情他才最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狗东西。” “呵,他伍二不是名声在外么,不是最乐于享受众人追捧么,好啊,尤二,咱们今儿个便成全成全他,半日之内,老子要让他这桩好事传遍整个元陵城。” 卫狄大手一挥,扭曲着整张脸,一脸亢奋的叫嚣着吩咐着。 尤二立马马不停蹄领命而去,还一并带去了三四人。 剩余还有三四人在周围候着。 元宝儿听到卫狄这话一出口,当即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时急得抓耳挠腮的。 糟糕。 他原以为那卫狄知道这事后会乐得哈哈大笑,喜不自胜,却不想,他竟还要往外传播,彻底败坏那大鳖怪的名声,好将那大鳖怪彻底踩在脚下踩死咯。 元宝儿倒是不在乎那伍天覃的名声,可这话若一经传出去,那伍天覃若深究起来,轻而易举便能查到他的头上来,因为,这话别人不知道,可那大鳖怪一听便知,准是他元宝儿嘴里才能冒得出来的。 不曾想,倒是失策了。 不过,眼下性命攸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待元宝儿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便又见他哈着腰冲那卫狄道:“对了,卫爷,您知道那姓伍的,为何这么多年都娶不上媳妇儿么?” 元宝儿一脸神神秘秘的继续攀着那卫狄的肩,一路将他攀到了街角,故作神秘的又扔下一颗炸雷。 这话一落,果真,只见那卫狄大手一拍,扭曲着张油腻的脸,竟将反手一把揽上了元宝儿的肩,咬着牙,赤着眼,亢奋得大喝一声道:“说,将那姓伍的底儿给爷一口全撂了,老子倒要看那姓伍的往后还怎么张狂得了?” 卫狄一脸激动的揽着元宝儿的肩,脸上隐隐透着股子渗血的快感。 元宝儿被他这一拍,拍得半边肩膀都麻了,又见他揽着自己,身上一股脂粉臭味传来,当即忍着浑身的恶心,只翘着兰花指,将肩上的那只手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掰开了,随即冲那卫狄勾了勾手,卫狄侧身将耳朵往他跟前一凑,便见那元宝儿双手扒开他的耳朵,冲着他的耳朵里头大嚎一声道:“老子怎么知道,想知道你自个儿问那王八羔子去呗!” 元宝儿这突如其来一吼,吼得那卫狄耳朵一麻,半边耳朵一瞬间失聪了似的,嗡嗡直叫唤。 说时迟那时快,正好见前方一老太太赶着甜水车路过,话一落,元宝儿便趁其不备,手脚灵敏,脚底抹油,跟只猴子似的,飞快往对面一钻。 这时,正好天水车路过,将元宝儿与姓卫的那伙搁在了两边。 元宝儿顺利脱身,随即转身,隔着那甜水车远远地冲着对面那捂着耳朵还一脸懵逼的卫狄略略略的做了个大鬼脸,嘴里骂了句:“大草包。” 然后闷头一下,钻进了街角的巷子里,三两下不见了踪影。 话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过突然,总共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前一刻,元宝儿与那卫狄还哥俩好似的,攀肩搭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一刻,他人便已窜没了影了。 这会儿卫狄还死死捂着耳朵,半边耳朵都在嗡嗡嗡地,一直待那句“大草包”隐隐约约传入了他的耳朵,转眼便见那小儿逃没了影了,卫狄整个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自己被人耍了,当即嗖地一下,气得一脚将身后那三四个呆若木鸡的跟班踹翻在地,随即一把将剑从身后那跟班手中一把咻地拔了出来,只高举着宝剑,气得面黑如锅底,整个人如同只螃蟹似的在原地暴走咆哮道:“他奶奶的,敢戏弄爷,老子要将那小儿大卸八块了去喂鱼!” “废物,一个个都杵在这里做什么?都瞎了眼不成,给老子追,给老子追,老子要杀了那畜牲,啊啊啊——” 第90章 话说元宝儿撒开腿窜得比兔子还快。 哼,就那个姓卫的,大草包似的,算个啥,他逃难那一年来,比他更无赖更无耻更嚣张蛮横阴险狡诈的人见多了去了,无赖他不怕,他就怕大鳖怪那种软硬不吃的笑面虎。 元宝儿当即窜到了巷子深处,预备横过短巷,逃之夭夭,却不想就在此时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似的,巷子里头七绕八绕的,他随便窜了一条,不曾想,一路飞快窜进去,却窜着窜着走进了道死胡同里头。 看着眼看那堵坚固无比的大高墙,元宝儿一脚踹了上去,气得大骂了一万遍娘,他奶奶的,开什么狗屁玩笑。 半晌,无法,只得咬牙切齿重新折回去另寻一条路,结果差点儿闷头就要与对面举着剑凶神恶煞追上来的那姓卫的一伙人给迎头遇上了,好在他前头有条巷子,他四肢一闪,飞快窜了进去。 “在那儿,那小子在那里!” “快,快追上去将那小子给爷剁了!” 姓卫的那行人凶神恶煞的在后头紧追不放。 元宝儿跑得飞快,两条腿比龙舟上那划船的船桨还窜得快,他一边窜一边默念着:没墙没墙。 若再钻进死胡同里了,他一准被那姓卫的给捅出个大筛子来了,怕是没死在那大鳖怪手里,要死在这姓卫的手里。 这叫啥?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这巷子里头竟有那么多死胡同呢? 眼看着元宝儿浑身蹿出了一身老汗来,眼看着后头追赶的人越追越近,眼看着他们一行人分开包抄,要将他来个瓮中捉鳖,万幸,这时只见前头人声鼎沸,一片噪杂,前方就是出口。 元宝儿使出一股吃奶的力气,朝着那胡同口飞快蹿去,本以为迎接他的是道敞亮的光明,却不想,这一蹿,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 “哎呦喂——”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元宝儿只觉得天地旋转,一片晕头转向。 等到人缓过神来时,只见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的趴在一人身上,将那人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当然,吃屎的是对方,还成了元宝儿的垫脚石。 这一撞,可谓是结结实实,撞得元宝儿额头俱痛,脑袋发懵,然而,事情紧急—— “快,快将那小瘪三给爷逮住!” 只见那胡同里传来那姓卫的咬牙切齿的咆哮声,通过那狭窄的胡同道里传来,仿佛还夹杂着一抹回音,显得有些嚣张瘆人。 看着着那行人就要撵了上来了。 元宝儿忍痛翻身爬了起来,就要开溜,不想,身下的肉垫却在此时紧紧攥拽着元宝儿的袖子不放道:“哎,哎,撞了人就想逃啊。” 那人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的说着,死死揪着元宝儿不放。 元宝儿往他身上踢了两脚,没踢开,所幸,使出了一股吃奶的力气一把将那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扯着便往人堆里逃。 “哎,哎,你要将本少爷带去哪儿?” “哎,哎,我……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快要死了。” 身后那个废物没跑两步便气喘吁吁上了。 气得元宝儿冲他竖眉瞪眼咆哮一声:“闭嘴,再叨叨就将你扔进护城河喂鱼去。” 元宝儿龇牙咧嘴的威胁着。 大抵是没想到他这么凶恶,只见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立马停止了逼逼叨叨,竟然一下子闭紧了嘴,安安静静的跟在元宝儿身后跑着。 此时,护城河里头锣鼓声震天,龙舟比赛已经开始了。 整个护城河旁人头攒动,是寸步难行。 元宝儿拖着那拖油瓶弯着腰,在人堆里佝偻着前行,这时,姓卫的那人竟以权谋私,将看守护城河的一支□□军调遣了过来,眼看着就在前方路口围追堵截,远远地还听到那姓卫的在不远处暴跳如雷的咆哮道:“那小瘪三就淌在这一堆人堆里,给我一个个搜,老子不信他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眼看着元宝儿等人被人潮裹挟着淌到了那路口了,就要与那姓卫的对了个正着,这时,忽见身后那个废物拖油瓶扯了扯元宝儿的袖子,朝着元宝儿使了个眼色道:“随我来。” 元宝儿愣了一下,拧着眉头沉吟片刻,只得猫着身子随着他走。 只见那拖油瓶竟一路哈着腰,拉着元宝儿从方才被姓卫的调遣过来的那一支□□军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走了过去,那领头的首领竟当作没瞧见似的,还一度给他们打掩护放了行。 就这样,元宝儿有些晕头转向的随着那人左躲右避的,直至被他拉进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待四周彻底安全了,才见那拖油瓶笑眯眯的冲他道:“好了,安全了。” 只见那拖油瓶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忙四下整理着束发和着装。 元宝儿见四下无人,又踮起脚尖往外看着,看到远处那姓卫的气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还在一个一个逮着人流盘查,顿时一把跳了起来,道:“行啊,不错啊,有点儿本事啊,兄弟,幸好拉上你了,不然小爷今儿个要被那大草包给捅成煤球了。” 元宝儿一边手舞足蹈说着,一边眉飞色舞的转过身来,朝着那拖油瓶竖了个大拇指后,然后飞快朝着他胸前用力的击了一掌,不想,这一掌下去,险些将对方推了个踉跄。 如方竟如此文弱,元宝儿顿时哈哈大笑满脸取笑了起来。 然而一抬眼,看到对方整理仪容后的脸后,元宝儿微微一愣。 好个秀气的小郎君。 只见对方文文弱弱,一头乌发上绑着一根青色绸缎,穿戴并不起眼,手中捏着一柄折扇,看着像是书生又像是一副玉面郎君的扮相,只见一张脸面白如雪,皮肤晶莹剔透,相貌并不算绝美俊秀,却气质出尘,猛地一看过去,竟觉得雌雄莫辨。 可待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并无女气,有股干净出尘,素洁无暇的明媚气质。 尤其是他那双眼,干净透亮,这会儿看到了元宝儿的正脸,一时也微微一愣似的,而后竟双眼骤然发亮了起来,就跟发现了大宝藏似的,忽而嗖地一下凑到了元宝儿的面前,只有些激动的捏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脸,盯着他的整个面容,近乎有些痴迷道:“你……你真好看,跟……跟了我罢?” 第91章 “元宝儿,胜哥叫你!” 话说次日一早,元宝儿睡眼惺忪的去后头下人房用早膳,刚晃荡到院子口,便见宏财急匆匆朝着他这个方向赶着,见了慢悠悠的元宝儿,立马着急忙慌道:“我的个宝大爷,你可总算是起了,昨儿个晚上胜哥候了你一宿,你上哪儿去了,快赶紧过去吧,一大早的胜哥便又在问起你呢,你说你,怎么比咱们爷还忙!” 宏财急色匆匆的,恨不得架着元宝儿走。 元宝儿听了,却心里头咯噔一声,心道,常胜唤他作甚,该不会是那姓伍的有事寻他罢,但凡那姓伍的寻他,十有八九没有好事。 元宝儿想起昨儿个一早那伍天覃轻而易举的就放了他,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又一时想起昨儿个那一遭,奶奶的,该不会是昨儿个那姓卫的那大草包将那姓伍的丑事吆喝得满城风雨,然后那大鳖怪猜出了是他在背后兴风作浪,一大早的又要拿他祭天开涮罢。 这样一想,元宝儿干脆直接嗖地一下停了下去,丧眉耷眼朝着宏财道:“胜哥唤我作甚?爷呢?” 宏财抓耳挠腮道:“我哪知道啊,定是寻你有事呗。”又道:“爷还在屋子里了,二门候着马车,爷一会要出门。” 元宝儿听到那大鳖怪今儿个要出门,瞬间松了一口气,随即扯着嗓子,抬着下巴道:“胜哥人呢?” 元宝儿 第68节 宏财立马道:“在厅子里张罗爷外出一事呢。” 元宝儿闻言,嘴里嚷了一句“这便过去”,便朝着正房方向晃荡了去,途中在游廊底下正好遇到了游廊上的欢儿,二人一个在底下走着,一个在上头走着,欢儿见了元宝儿,立马趴在游廊护栏上伸出个圆脑袋道:“宝儿哥,昨儿个咱俩挤散了后你上哪儿去了,我在渡口寻了大半天,实在等不及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要落饭了才急匆匆赶了回来,还以为你早就回来呢,哪曾想竟寻你人影不到,一直快等到落灯了,还不见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府里时辰一到便锁了门了,你该不会今儿个一早才回的罢。” 欢儿叽叽喳喳的问着。 元宝儿打了个大大的哈切,睡眼惺忪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小爷我啊寻你寻得迷了路了,大半夜钻狗洞回的府。” 元宝儿漫不经心的睁眼说着瞎话。 欢儿一听,差点儿惊得跳了起来,只一脸着急道:“当真?”又道:“你说你怎地那么傻,寻不到人你不知先回府啊,作甚要一个人在外头瞎找了,早知道早知道咱俩昨儿个便不该去凑那个热闹了,划船一眼没瞅着不说,还差点儿被挤成大肉饼了,对了,昨儿个我还赶上官府在拿人,好家伙,将整个渡口全都给封锁了起来,不知在拿什么滔天罪犯,整得吓死个人。” 欢儿滔滔不绝的说着。 元宝儿挠了挠耳朵,翻了个白眼道:劳什子滔天罪犯,那帮草包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爷爷如今正好生在你眼前杵着呢。 话说二人在说话间,正房常胜踏了出来,远远见元宝儿跟欢儿在闲聊,顿时朝着元宝儿高声招呼道:“元宝儿,过来。” 这话一起,元宝儿与欢儿纷纷停止了交谈。 欢儿吐了吐舌头开溜了。 元宝儿加快了步子晃了过去,懒洋洋道:“胜哥,一大早的,有何吩咐。” 常胜闻言,却定定地看着元宝儿不说话。 他那眼神……略有些奇怪。 元宝儿一时摸了摸他的圆脸,又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有眼屎没擦干净,正要抬手擦拭来着,这时,常胜忽而将手中的一个青布包袱塞到了元宝儿地怀里,半晌,盯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拿好了,一会儿爷要出门,好生跟着伺候着。” 常胜说着,又定定看了元宝儿一眼,随即冷不丁苦口婆心道:“你啊,都十三十四了,不小了,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回头有你吃亏的时候。” 常胜说着,复又盯着元宝儿叹了两口气,叹得元宝儿一头雾水,就跟要同他永别了似的,半晌,只见元宝儿好奇的掂量着手中的包袱道:“这包袱里头装的啥,怎么这么重?” 又道:“爷今儿个要上哪儿啊?怎么要我跟着,不是有胜哥你么?” 常胜是那伍天覃地贴身随从,元宝儿不过是个院内跑腿的,往日里只有常胜不在时才让他跟着外出。 元宝儿挠了挠脑门追问着。 常胜复却又盯着他叹了口气。 元宝儿:“……” 这一大早的,怎么了,怎么唉声叹气着,元宝儿正瞪着眼睛再要追问时,这时,门前一道黑影一晃,只见那伍天覃背着手从屋子里头跨了出来。 这日那姓伍的倒是不见任何花枝招展,一身玄色华服,上头黑色莲花纹若隐若现,端得一副威严肃穆做派,又见那他剑眉斜飞,狭长的鹰眸里锐气逼人,竟收起了往日里的笑模笑样,端得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只见他目不斜视的从常胜,元宝儿二人身前跨过,从头到尾,目光没有扫过身侧元宝儿身上半眼,就跟没有瞅见过他似的,直接背着手直径大步跨下了台阶。 一直待下了台阶,元宝儿还在歪着脑袋瘪着嘴将那道背影偷偷打量着,只觉得从昨儿个一早起,那大鳖怪便怪怪的,莫不是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锋芒过盛,遮住了这位元陵城第一贵公子的光芒不曾? 哼,就你这样的,还想跟大少爷比? 元宝儿瘪着嘴,一脸嫌弃着。 “还不快跟上去。” 这时,常胜推了元宝儿一把,低声提醒着。 元宝儿差点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一抬眼,只见那伍天覃竟已经背着手跨到了院门口了,元宝儿嘴里嘟囔了一声“奇奇怪怪的”,便费力抱紧了手中的包袱,一溜烟跑了上去。 马车里,伍天覃阖着眼,闭目养神。 元宝儿挨着马车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 手中的包袱沉甸甸的,见那伍天覃一直闭着眼,元宝儿便躲了个懒,将包袱塞到了一旁的长凳上,期间马车摇摇晃晃,青布包袱里被晃出了一角,隐隐约约好似看到里头露处灰色粗布一角。 奇怪,看那面料粗糙得可以。 像是府中下人统一发放的下人服似的,元宝儿便有着那么一身。 看着包袱里头不像是些贵重物件,缘何出门时常胜还特意嘱咐他看好了。 里头到底是个啥? 还有,这大鳖怪今儿个要上哪儿去,且一路上板着个脸,不发一语的,倒让一路十足难熬了起来。 直到晃晃悠悠晃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元宝儿飞快扒开车帘往外一探,“楚宅”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晃得人睁不开眼。 见那伍天覃这日难得板着脸,一脸严肃,元宝儿难得没有作怪,低眉顺眼的主动给他掀开车帘伺候下马车,一整个过程,那伍天覃都目不斜视,却在背着手下马车时冷冷地冲着马车里的人吩咐了一句:“包袱拿上。” 话一落,人直径踏下了马车,车帘一晃,直接蒙在了后头紧随而上的元宝儿脑门上。 “啊呸——” 元宝儿将车帘从脸上一抹,瘪着嘴,嘴里小声学舌似的阴阳怪气的嘟囔了一声“包袱拿上”,便拽着包袱跟下了马车。 第92章 话说这楚家必然就是那位赫三公子嘴里嚷嚷过的楚四的府邸了,来了凌霄阁这么久了,偶尔也曾听院子里头的人议论念叨过,只隐隐约约知道那伍天覃在元陵城有两位交往颇深的好友,一个是元宝儿见过两回的织造府里头的三公子赫三,一个是未曾谋面,却同样离经叛道的楚四公子。 听闻赫三公子爱鸟,楚四公子爱戏,而他们太守府里头的那位伍二爷却唯独最爱美人。 这三位可是整个元陵城里头最混不吝的,更是一度成为整个元陵城烟花柳巷,私人雅苑,各处戏园子里头的座上宾。 赫三公子爱鸟,元宝儿知些眉目,见过两回,回回提着那个金光闪闪的大鸟笼子,据说,上头还镶嵌着红宝石了。 楚四公子爱戏,元宝儿也略有耳闻,譬如早在元宝儿初来凌霄阁那一日,便被那姓伍的指给梅儿姑娘,让其教他开嗓卖唱,后又阴差阳错的随着那伍天覃去过一回梨园听戏,还被那姓伍的半威胁半收买的换了身女儿妆,据说,一切是为了给那姓楚的准备生辰礼,便知,那必定是个戏痴。 至于那伍天覃爱美人这一事,元宝儿来凌霄阁时间并不长,却也知道他虽对着院子里头的男丁动辄打骂,却着实不曾对任何一个丫头动过粗,瞧着约莫是个怜香惜玉的。 不过,院子里头有鸳鸯,梅见二位贴心人在左右红袖添香,初来院子时,又一举目睹那伍天覃与老爷在凌霄阁开仗,据说是这伍天覃瞧上了凤鸣楼里头一个花魁娘子,并放了话势必要将那花魁娘子纳进府来,此事一度闹得整个伍家大乱,据说,在元宝儿调遣到凌霄阁前,里头早已大闹天宫过好几回了。 要知道那姓伍的如今还未曾娶妻了,妻子还未曾进门,便要率先将那等风月场所里头艺妓纳进门来,此举不是离经叛道,不是风流浪荡,不是荒诞不经又是什么? 这样听来,爱美一事,仿佛亦是有迹可循,不过说好听些便是爱美人,说得实在些,便是风流浪荡,寻花问柳,朝三暮四,纵情滥情罢了。 倒是元宝儿来了这凌霄阁后,这阵风好似渐渐吹过了似的,没了风声,只知,那伍天覃时常出府走动,回来时一身酒气,伴着胭脂味,府里虽风平浪静,可在外头想来时常外出夜会佳人也未可知。 元宝儿一边嘀咕腹诽着,一边抱着包袱跟在那伍天覃身后经由楚家的看门人恭恭敬敬的引入了楚宅。 宅子里头颇为安静,不似伍家那般热闹,在太守府若有人生辰,尤其是赶上老夫人,老爷或者那伍天覃寿辰,那可谓是热热闹闹,全府惊动,元宝儿还清晰的记得去年老夫人寿辰时,府里可是排了出麻姑献寿,排了一整日的大戏,好些丫鬟小厮也凑过去凑热闹了。 老爷生辰府里来了许多老爷的故交大臣,整个厨房忙得喘不过气来。 至于那姓伍的生辰更是离谱,将玉膳楼里的一整支后厨队请到了太守府,专门替那姓伍的烧制菜肴,宴请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据说,那日凌霄阁里头还请了歌姬舞姬,一整日,那凌霄阁里头的咿咿呀呀声便没停过,据说落了灯后,又转战护城河,携手一应歌姬舞姬去夜游护城河了,可谓花招百出,羡煞旁人。 然而这日这楚四公子生辰,楚宅却是静悄悄的,并无任何欢声笑语。 元宝儿一边嘀咕着,一边一路争相相望,瞧得眼花缭乱,这还是他来太守府两年多来,头一回跟着去旁的府邸赴宴,只处处拿着同太守府比较。 若是搁在一个多月前,元宝儿定是被眼前的景致瞧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定然会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可在那凌霄阁里头当差了一个多月,便也渐渐长了些见识,只觉得这楚宅比太守府的富贵,还是要略逊色些许,不过,一路走来,一步一景,并无多少奇珍异草,却见院子里各处箭靶兵器,一路上所遇到的皆是男丁,各个精神抖擞,比伍家里头的小厮家丁更为英挺几分,且鲜少见穿红戴绿的胭脂色飘过,只见整体比之伍家少了些金碧辉煌,却多了些庄严肃穆。 也是,听闻这楚家大房的大老爷乃江苏总兵,管束着两江的兵防,可是实权在手的大将军。 楚家四子三子投军,徒剩下四子楚四公子留在府中侍弄胭脂戏子,可谓遭了不少笑柄。 “哟今儿个二哥倒是来得早啊,我还以为照二哥往日的脾性习惯,得临近中午才能到了,方才听到后头看门的匆匆来报,得知二哥这么早来了,弟弟还不信呢,特意巴巴在这候着想要一探究竟,不曾想,还真是二哥,今儿个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话说,七绕八绕的,绕过几曲曲折游廊,又越过几扇月牙门,方见前头一道玉色身影悠悠在檐下候着,他玉面金贵,笑语嫣然,手中拎着一只八宝金丝鸟笼,正是不久前见过的赫昭楠三公子是也。 赫昭楠一边笑眯眯说着,一边兴致大好的返身迎了上来。 “今日四弟寿辰,当哥哥的岂能冷落敷衍了去。” 伍天覃缓缓踏了过去,二人相熟的叙旧攀谈着。 只见那赫昭楠手中拎着个金丝铸成的鸟笼,可鸟笼里头空空如也,原先里头那只叽叽喳喳的画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又见他身后跟着一名随从,随从手中的抱着个偌大的锦盒,盒子又重又大,没入了那随从头顶,只能偏头看路。 一瞧便知,乃备的贺礼。 赫昭楠备如此贺礼,却见那伍天覃身上空空如也,唯有元宝儿身上抱着个包袱,莫不是这包袱里头的是为这楚四公子备的贺礼不曾。 元宝儿正歪着脑袋作想间,这时,听到那伍天覃淡淡问道:“笼子里的鸟儿呢?” 赫昭楠幽幽叹了口气道:“哎,那畜生通灵,弟弟有一回骂了它几声,次日便自己撬开鸟笼逃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赫昭楠无比忿忿的说着。 顿了顿,又巅了巅手中的鸟笼子道:“镇日提拎着,拎习惯了,又不想将旁的鸟儿关进来,这不,只得日日提着这空鸟笼走了,前日被我老子撞见了,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哎,进来诸事皆衰诸事皆衰啊!” 只见那赫昭楠幽幽说着。 话一落,目光一扫,只见那赫昭楠忽而将视线投放到了伍天覃身后的元宝儿身上,顿时眼前一亮道:“二哥守约,果真将这小儿领来了,弟弟原以为二哥会不舍呢?” 一时,又上下扫了元宝儿一眼,最终视线落到了元宝儿怀里的包袱上,嗖地一笑,道:“连包袱都带上了,二哥有心了,看来是有备而来。” 赫昭楠说着,凑到了伍天覃跟前,挤眉弄眼笑道:“还没赌上,二哥便要认输了?这可不是二哥的做派啊?” 赫昭楠淡淡调侃打趣着。 话一落,却见那伍天覃淡着脸不说话,良久良久,微微抬眼扫了那赫昭楠一眼,语气冷淡道:“就你话多。” 话一落,大步一迈,越过那赫昭楠直接朝前方踏了去。 赫昭楠见这日伍二爷兴致有些不佳,情绪仿佛有些不睦,不由摸了摸鼻子,视线落到了元宝儿脸上,笑眯眯问道:“你们爷怎么了?一大早的吃了炸药似的。” 不想,还不待元宝儿回话,便又自行笑眯眯自答道:“不打紧,这般阴晴不定的主,我看还是甭伺候的好,倒不如趁早另谋他主,你说呢?” 赫昭楠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摇着扇子跟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元宝儿听了却心头一跳,仿佛听出了几分异样感来,不由瞅了瞅手中的包袱,咬了咬牙,将那包袱一时抱得紧紧的。 第93章 “你们四公子人呢?贵客到了都,他这个当家的上哪儿去了,在摆什么谱呢?还是今儿个尾巴太重了,走不动路了?” “再不过来宴客,本公子可要负气离场了。” 话说,楚家的管家亲自将伍天覃赫昭楠二人迎到了后院一处清幽八宝凉亭内,恭恭敬敬,好茶好物的招待着。 这楚家,二人来得颇多,早已轻车熟路了。 坐下等了片刻,见正主久不见来,赫昭楠便开始摇着扇子不耐烦的催促了起来。 语气虽做不耐烦状,脸上倒依然挂着笑,显然,打趣调侃的意味更多。 元宝儿 第69节 “三公子,二爷,我家公子特吩咐老奴在这里伺候二位爷,他那边一忙完马上就来了,定是无心让二位爷久侯的。” 管家立马陪笑解释着。 “哼,这世界上能让我二哥等的人可不多,要不是看在四弟今儿个寿辰的份,这事儿二哥能依,我也不能依。” 赫昭楠哼了一声说着,目光一抬,笑着冲着石桌对面的伍天覃道:“对吧,二哥。” 说着,还不待那伍天覃回答,便又见那赫昭楠兴致一起,冷不丁改了个话题道:“哎,二哥,一会儿四弟来了,咱们的赌局便能一见分晓了,二哥,你猜谁输谁赢?” 赫昭楠兴致勃勃地说着。 说话间,仿佛还朝着伍天覃的身后某个方位瞄了一眼。 被点名的伍天覃淡淡扫了赫昭楠一眼,并没接他的话,而是目光落到了管家身上,道:“四弟在忙活什么?” 管家犹豫了片刻,面露苦涩尴尬道:“禀二爷,长生……长生公子来了。” 管家说这话时,似有些难以启齿。 在这吃人的世道,断袖,断背这般言论是可毁天灭地的,然而他家公子却依然我行我素,离经叛道,气得老爷都没脸回府了,是日日拘在军中,眼不见为净,就连今儿个都未见露面。 这话,往日管家可不敢在外人跟前提起,可在伍二爷和赫三公子跟前,倒也无妨。 管家忧心忡忡的说着。 伍天覃闻言,与赫昭楠对视了一眼,纷纷了然,片刻后,前者似用余光扫了眼身侧那抹浅蓝色衣衫一眼,而后,撂开华袍,缓缓起了身。 “二哥去哪儿?” 赫昭楠见状,立马跟着起身问道。 伍天覃摇着扇子,淡淡道:“去接个人,该到门口了。” 赫昭楠有些意外,眼前顿时一亮道:“何人竟劳得二哥亲自去迎?” 一时好奇得恨不得刨根究底。 伍天覃却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直接缓缓跨步而去,刚走几步,身后歪在亭子护栏一处的元宝儿立马抱紧了怀里的包袱,难得有些紧张似的,立马紧随而去。 不想,那伍天覃就跟后脑勺长了眼似的,头也不回,却将扇子微微一扬,淡淡道:“不必跟着。” 话一落,他大步跨出了凉亭。 徒留下元宝儿杵在亭子边角,一时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话说元宝儿并非胆怯之辈,他素来有些小心眼小聪明的,若是往日,随那伍天覃去了旁的府上游玩,他定是恨不得那伍天覃将他打发得越远越好才好,可今儿个,元宝儿心里头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来。 确切来说,这股不好的预感,又或者心头的一抹怪异之处,是打昨儿个一早开始的。 最开始,是他那般戏弄那伍天覃之后,依照元宝儿的猜想,那伍天覃准绕不过他,这才费心费神的躲藏了起来,后又见他竟张罗着满院子,满府的搜查他,更一度验证了他的猜想,原本以为被那姓伍的逮住了后,要被他千刀万剐,竟不想,轻而易举的就放了他,非但没有□□上的惩罚,甚至就连言语上的迁怒也未曾有过分毫。 那日,天还未亮,那伍天覃便一反常态的捧着本书枯坐在卧房内,仿佛心事重重,而那日,他明明是藏在了那伍天覃的浴房后头的,可醒来却是打伍天覃的软榻上苏醒过来的,且连他的鞋袜都一时不见了去处。 当时的元宝儿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了,不过那时,他被那姓伍的“宽宏大量”的饶他一命,被这个巨大的欢喜迷了脑,便未曾深想,可自那日往后,那姓伍的便性情大改,变得奇奇怪怪了起来似的。 譬如,今儿个一路,他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若是搁在平日里,元宝儿恨不得烧高香了。 可今儿个,一切的一切却无比提醒着他,一切非同寻常。 所以,就在方才,元宝儿偷偷将怀里那个包袱掀开了一角偷看了一遭,原本以为那包袱里头藏着的是那姓伍的送给楚四公子的生辰贺礼,所以,一早常胜才会一反常态的百般叮嘱,可当他将包袱扯开一角定睛一看后,瞬间傻了眼了,那包袱里包的并不是什么珍贵贺礼,竟熙熙攘攘的塞的全部都是他自己的私人物件。 衣裳,裤子,鞋袜,就连他偷藏的那块帕子也塞里头了。 竟是他的全部家当。 那伍天覃将他的全部家当包起了作甚?还塞到了他的怀里,让他随身抱着?然后连人带包袱的将他整个人领到了这一处毫不相干的地方来,再联想到日前,那姓伍的在梨园让他换女子的戏服,再加上方才一路走来,那赫三公子明里暗里的暗示,元宝儿瞬间脑海中白光一闪,一个荒唐又吓人的念头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了起来。 那姓伍的杀千刀的狗日的,该不会是要将他给当作货物,当作阿猫阿狗似的,随便发卖了或者送了人罢? 所以,并非那姓伍的今儿个忘了备贺礼,而是这贺礼就是他本人? 这个念头一起,元宝儿瞬间便坐立难安了。 要知道,他虽不是伍家的家生奴才,可任其打杀,可毕竟他的卖身契握在了那姓伍的手里,随随便便弄死他这条命都不过小菜一碟,更甭提随意发卖或者送人呢。 府中有那刁奴,便有被发卖走的。 元宝儿曾亲眼目睹过。 而他元宝儿,去了凌霄阁不过一个多月,却也确实弄出了不小的阵仗来,可是,可是在元宝儿心目中,至多不过遭几顿打罢了,从来没想过,会轮为发卖或者被送走这一步啊? 并且,随着在那凌霄阁里头待着日子越来越长,对那姓伍的倒也渐渐多了几分了解来,虽那大鳖怪性情乖张,阴晴不定,可元宝儿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对自己还算开明大度的,并没有打从心眼里厌恶他,刁难他,所以元宝儿才敢揣摩着他的脸色大行其道的。 不过,纵使如此,元宝儿依然对他不喜,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如今大公子回府了,正要暗戳戳的谋划着该怎样投奔大公子麾下,不想,竟赶在这样的关头,要将他给送了人,元宝儿能不紧张,惊恐,及愤恨不已? 太守府虽于他而言,似座大蒸笼大地狱,那伍天覃于他而言,似个大修罗阎王,可到底是他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地方,那里头他熟门熟路,这若冷不丁的将他送去另外一个陌生之地,焉知是福是祸? 更要紧的是,他若被发卖或者被送人呢,他爹娘回头来寻他该怎么办? 元宝儿心头难得涌现出一抹心慌意乱了来。 “哎,那么黏着你们家主子作甚?你们爷又不会跑了?对了,知道你们爷这是去迎哪个了么?够大面儿啊,竟劳他伍二爷亲自去迎。” 话说,赫昭楠一路目送伍天覃消失在庭院方悠悠收回了目光,目光一扫,落在了亭子口那个来回踱步,略有些不安的细瘦身影上,赫昭楠漫不经心的发问着。 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抱紧了怀中的包袱,朝那赫昭楠脸上一瞪,道:“我哪知道。” 说完,只咬着牙,气冲冲的闷头返身回来,朝着方才那凉亭旁的护栏边上一屁股坐下,只鼓着张小圆脸,怒气冲冲,又垂头丧脑的。 赫昭楠冷不丁被个小儿一吼,顿时将扇子一收,将眼一瞪,只嘿了一声道:“好你个小儿,竟敢对本少爷甩脸子,真真好大的胆。” 又道:“你们爷俩今儿个是吃了炸雷么,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你爷对本少爷甩脸子,本少爷受了,谁让他是本少爷的二哥呢,可你一小小奴才,竟也敢对本少爷吆五喝六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赫昭楠一边说着,一边动起了气来。 元宝儿见状,肩膀一垮塌,看了赫昭楠一眼,道:“赫三公子,我家爷是不是要将小的给发卖了?” 元宝儿咬着唇,神情低落的问着。 赫昭楠闻言,神色一愣。 第94章 话说赫昭楠见那小儿无精打采的模样,一时想起头两回见到他的情形,他赫三爷一贯贵人多忘事,尤其是这些下人的闲杂事情,压根就入不了他的眼,倒是奇怪的对这小儿两回见面都印象深刻。 一回是在伍二哥的院子里,险些被人将舌头给绞了,可尽管如此,那凶神恶煞的一口反咬的小模样倒是令他印象深刻。 再后来,在梨园时,竟敢跟他二哥当场唱反调,还得劳他二哥半威胁半哄着使唤他行事。 赫昭楠当时印象深刻极了。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有那能耐,让一贯刁钻又难搞的伍二爷对他印象大改,当真奇人也。 且那日他隐隐察觉到伍二哥对那小儿有些偏爱,便故意半打趣半调侃的跟二哥打了这么个赌,不想,二哥竟一口应下,又一时变得有些狐疑了起来。 直到今日见二哥兴致不佳,以为是那个赌约的缘故,却偏偏又信守承诺,将这小儿带了来,更是还难得贴心让其将家当都全带来了,一副潇洒大方又毫不在意的派头,便让赫昭楠更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这会儿见这小儿心思如此玲珑,竟早早猜到了他们的意图,心里有些意外,面上砸吧了两下,道:“若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叫元宝儿罢?元宝儿,怎么着,二哥不是最难伺候的主子么,伍二爷刁钻难搞的名头,在整个元陵城可是人尽皆知,本少爷记着头一遭见到你的时候,还险些被二哥绞了舌头,后来又逼着你着女装,这样凶恶的主子,旁人逃都来不及了,怎么,你竟还舍不得了似的?” 赫昭楠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问着,顿了顿,又指着满院的庭院道:“你看,这楚家的富贵可并不在伍家之下,何况,楚家规矩森严,尤其是那楚四公子我那四弟,更是个和善之人,要我说,你若想投个安身之所,这儿可比伍家强多了。” 赫昭楠难得一脸正色的说着,虽没有正面回应元宝儿的问题,但是也算是侧面应证了。 不想,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梗着脖子咬牙道:“这能比么?那皇宫里头还更加富贵呢,总比你赫家更要气派富贵罢,若回头将你阉了送到宫里头去享福,你乐不乐意?” 元宝儿冷哼一声,朝着那赫昭楠翻了个白眼,道:“事情没安你身上,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倒是清闲自在,轮到你被跟个猫儿狗儿似的随随便便发卖送人的时候,我看你只怕要哭得满地打滚了。” 元宝儿气得冷嗤一声,说着。 他这陡然撂出来的一番话,只顿时气得那赫昭楠一把从石凳上跳了起来,咬牙指着那元宝儿气得脸色翻滚道:“大胆,你……你这小儿,你你怎地如此不识好歹!” 赫昭楠已经算是对这小儿无比耐心了,却不想,这小儿变脸比他主子还快,前一刻还可怜兮兮的,下一刻便立马混账蛮横了起来。 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缘何时隔不过一月,他那伍二哥缘何对这小儿态度如此天壤之别,甭说一个月之内,怕是一日之内,一个时辰之内,他都得被这小儿气得吐血好几回。 赫昭楠被这元宝儿气得原地打转。 “算了,问了你也没用,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何况,你又做不了我家那位爷的主。” 不想,见那赫昭楠气得跟只□□似的,元宝儿瞅着闹心,只将身子一转,干脆背对着眼不见为净,只捧着脸为自个儿的前程和处境发愁,又鼓着脸费心巴脑的想起了主意,想着能够让那大鳖怪“收回成命”的主意。 见元宝儿倒先嫌弃上了,只一脸嫌弃的转身,甚至拿个屁股蛋子对着赫昭楠,赫昭楠气得心口直突突,一时气笑了,正要噌地一下冲过去将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教训一顿,不想,这时—— “二哥,三哥——” 远远地,只听到一声高昂欢快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一时打断了赫昭楠的举动。 赫昭楠咬着牙关甩着袖子转过身来,远远望去,只见那游廊底下,楚四公子楚文方正一脸带笑,加急了步伐大步朝着这头赶了来,待走近了几分,才见他的身后还跟着梨园的头牌旦角长生。 “三哥,怎么就你一个,二哥不也来了么,二哥人呢?” 话说楚四公子楚文方一过来便大步朝着赫昭楠走了来,他心情大好,笑意融融的与赫昭楠招呼着,话一落,还不待赫三回应,便又立马兴冲冲道:“三哥,我方才与长生一道编排了一出新戏,正在收尾的时候了,想着编完再来,省得一会儿忘了,可是让你和二哥久等了,对了,怎么就三哥你一人,二哥人呢,有几日未见他了,弟弟我正有事情要求二哥呢?” 话说,楚四公子一脸兴致勃勃又迫不及待,许是一路走来,脸上泛着微红,看上去红光满面。 到底是寿星公,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话一落,身后长生便也立马朝着赫昭楠作揖见礼道:“赫三公子。” 赫三冲着长生点了点头,目光一扫,看了楚四一眼,道:“四弟。”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顺气着,道:“二哥去门口迎人呢,一会儿就来。” 说话间,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饶是楚四神经大条,这会儿也瞧出来赫三的不对劲来了,嘴上一脸好奇的问着:“二哥去接哪个?还有哪个要来?能劳二哥大驾的倒是令我好奇了。” 眼睛却一直盯着赫三打量着,良久,终于忍不住犹豫问道:“三哥,你……你怎么了,可是下人伺候不周,还是恼了弟弟来迟怠慢呢?” 楚四心有戚戚的问着。 却见那赫三甩着扇子咬牙切齿道:“不干你的事。” 说着,咬牙偏头朝着身后扫了一眼,气急之余,见身后那小儿依然背对着缩着,卖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赫三依然愤愤不平,正要拿楚四当裁判,好似将那小儿批判一通,不想,话到了嘴边,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回味过来了,只瞬间勾唇一笑,指着凉亭底下的随从招呼道:“百里,将东西呈上来。” 话一落,那唤作百里的随从立马扛着个锦盒过来,赫三指着那锦盒道:“四弟,这是三哥给你送的贺礼。” 说着,见那楚四一脸兴冲冲的正要打开,赫三却立马摆了摆扇子,道:“别别别,先别,三哥给你的礼物跟二哥比起来可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四弟,知道今儿个二哥给你备了什么大礼么?” 赫三笑语嫣然的一脸卖关子的问着。 元宝儿 第70节 楚四听了,一双眼眸顿时熠熠生辉追问着。 只见赫三摇着扇子,瞬间恢复了他原本肆意潇洒的模样,只笑眯眯道:“二哥知道四弟你日日扎堆戏园子里头,身边缺了体己的人伺候,这不,特意将他手下最知心贴己的当作贺礼给你送了来,怎么样,二哥够意思罢,送来的这个小儿,白净讨喜,又知情识趣,可是二哥的心头好啊,他今儿个可是忍痛割爱了,你看,二哥对你好罢,好得我都要吃味了。” 赫三略带酸意的说着。 说着,只举着折扇朝着身后那道单薄的背影上一指。 话一落,只见楚四一脸惊喜道:“当真?二哥莫不是知道我身边那几个体己的全被我爹给打发走了,这才专门送来的?二哥二哥真是……知我者非二哥也!” 楚四听了,一脸激动,顿时感动得要掉泪了,只立马抬眼顺着赫三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步开外的凉亭护栏底下背对着缩着个细瘦小儿,对方一身浅蓝色布衣,头顶裹着个拳头大小的头发团子,用条蓝布条捆绑着,一眼看过去,身姿芊芊,窈窕玉立,仅仅一道背影,便让人魂牵梦绕了。 奇怪,楚四这人行走在男男女女间,他素来喜欢与男人女人打交道,也喜欢与不男不女的人打交道,可一眼望去,远处那道小儿背影虽满身男子做派,却硬是在他在他身上瞧出了一抹轻盈娇态来? 这样的气质身姿,可是戏台上天生的角儿,是就连他身后的长生也是望尘莫及的。 这样的身段,楚四活了二十年,也就在一人身上瞅见过。 偏生,那人穿戴气质与眼前这人一模一样。 楚四远远见了,先是一愣,继而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道身影走了去,生怕弄大了动静,惊扰到了对方似的。 直到,他一步一步来到那人身后,缓缓朝着那道背影肩上探去—— 这时,被赫三这番话气得理智丧失,愤愤不平的元宝儿顿时板着那张小圆脸,气咻咻地转过了脸来。 正好与身后那楚四脸对脸的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间—— 四周嗖地一静。 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 直到,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四周。 “是你?” “是你?” 只见元宝儿与那楚四二人双双瞪大双眼直接跳了起来。 第95章 话说元宝儿震了个大惊了。 没想到传闻中的这个楚四公子竟然就是昨儿个帮着他一道逃出那姓卫的抓捕的那个拖油瓶。 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过玄幻了罢。 震惊之余,元宝儿呆楞了片刻,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只一把跳了起来,朝着那楚四肩上用力击了一掌,只瞬间高兴激动得大叫道:“哥们儿,哥们儿,是你,竟然是你,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楚四公子?” 元宝儿这一掌,力气可不算小,瞬间如昨儿个那般,推得楚四一个趔趄,然而楚四竟毫不在意,只捂着肩膀,立在元宝儿跟前微微低着头一脸惊喜的看着他,嘴角噙着笑,目光一直直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不错眼的看着,眼里熠熠生辉,良久良久,嘴里喃喃低语道:“我也没想到竟然会……竟然会是你。” 楚四笑吟吟地盯着元宝儿,眉眼中是抹不开的欢喜之色,此刻神色还有些呆愣似的,有些没有缓过身来,待一缓神后,只见楚四陡然想起了什么,立马上前一步,拉着元宝儿道:“对了,你昨儿个脖子上的伤如何呢?我来瞧瞧。” 说着,立马凑到元宝儿跟前,拉开他的脖颈上的衣领便要查看他脖子上的伤口。 元宝儿不喜欢外人靠得太近,亦是不喜旁人触碰,闻言,只自个一脸豪迈的将领口一拉,将脖子一伸,怼到那楚四跟前,冲着那楚四道:“不碍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小闹的算个啥?” 又一脸大大咧咧道:“再说了,我昨儿个不是跟你说了么,小爷受的伤可多了,这算个啥!”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阴阳怪气的补充了一句:“你是知道的,在我家那位爷跟前当差,能留了条命就算不错的了。” 元宝儿瘪瘪嘴说着。 楚四见元宝儿脖颈上的那条伤痕成了一条结痂的线,看样子已在恢复期了,他心头一松,片刻后,又立马从怀中摸出一个浅绿色的瓶子,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道:“这个药膏是上贡的御药,你拿着,涂抹七八日伤口应该便能好透了,昨儿个那药膏寻常,我怕你涂着会留疤。” 原来,元宝儿脖颈上的伤是被昨儿个那姓卫的用剑尖噌地,一条半指长的细痕,伤口不大,却流了不少血,昨儿个楚四发现后,吓了一大跳,当即便亲自给他上了药。 元宝儿见药膏那般珍贵,只将手一摆道:“用不着,哪个男人身上没留几道疤,留几疤那才叫爷们了。” 当然,最主要是元宝儿懒,懒得折腾。 楚四却不由分说的将药膏朝着元宝儿手中一塞道:“横竖我将药膏给了你,用不用便是你的事了。” 文弱的面容上,竟难得带着一抹坚持。 元宝儿见状只得接了过来,复又朝着楚四肩膀上用力一推,而后,一把踮起脚尖勾起那楚四的肩膀脖子道:“谢了,哥们,还是你够义气。” 二人这一番熟络互动,瞧得一旁赫三是目瞪口呆。 “哟哟哟,你们俩原来早认识啊,这叫什么,这可不叫一个有缘二字么?” 见二人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着,赫三将扇子往手心里敲打着,忍不住啧啧道:“看来二哥这礼是送对了,可谓是送到四弟的心窝子上了,四弟,你说对不对啊?” 赫三故意拱火似的,添油加醋的说着。 元宝儿一听,想起那伍天覃要将他当作货物似的一把送人一事,顿时咬了咬牙关,剜了赫三一眼。 赫三朝着元宝儿眨眼龇牙。 元宝儿气得恨不得扑过去。 楚四闻言,却一脸高兴道:“我没想到二哥竟如此有心,竟将宝儿送到了我的身边来了。” 说着,楚四看了元宝儿一眼,想起他方才那番话,不由有些怜惜道:“你昨儿个说你的主子刁难虐待你,还时常打骂你,我起初还以为昨儿个那姓卫的才是你的主子呢,怕你回去遭难,所以昨儿个你走后我便派人偷偷跟着你护送着一路将你送到了太守府,这才知你竟然是太守府的人,想着整个太守府也就二哥脾气大些,便猜了出来你定是在二哥跟前当差的,见你对二哥如此惧怕,昨儿个回去后我便琢磨今儿个务必要同二哥商量一番,将你从太守府接过来,不想,这还没开口了,二哥竟与我心有灵犀,早早将你带过来了。” 楚四一脸激动的说着。 赫三一听,挑了挑眉道:“四弟方才说有事要求二哥,指的便是这桩事?” 楚四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元宝儿跟前,微微勾着唇,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元宝儿,随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宝儿,你……你可愿意来楚家?” 说着,生怕元宝儿拒绝似的,忙举着三根手指头,发誓道:“你放心,我定会待你好的,我绝不会打骂你,你想作甚便能作甚,来了这儿后,便如同来了你自家一样,你名义上虽是我的随从,实际上,你往后便是我的朋友了。” 楚四一脸正色地说着。 那说辞,与昨日一模一样,并没有因为他奴才的身份而轻慢他。 元宝儿听了,看着一脸真诚的楚四,想起大鳖怪那张阴晴不定,可恶生厌的脸,坚固的心房略微有一丝丝动摇。 虽与这楚四相交不多,不过二人算是一见如故,何况,昨日他撞他在先,他又救他在后,看着应当是个心善厚道之人,且这楚四一脸温和,楚家又军功赫赫,在他手底下当差,比在那姓伍的手底下当差强多了。 只是,片刻后,又想起府中关乎这位楚四爷的诸多传闻,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这楚四跟那姓伍的是好友,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由此可见,怕也跟那姓伍的差不多一个德行。 元宝儿一时不敢轻易冒险,沉吟良久,只咬了咬牙道:“我家主子可没说要将我送人呢,这一切可都是他满口胡诌的!你别听他满嘴胡说八道!” 元宝儿指着赫三咬牙说着。 赫三闻言,笑吟吟扫了元宝儿一眼,冲着楚四道:“这还不简单么,哪怕二哥没有此意,可既然四弟如此喜欢这小儿,便直接向伍二讨要了呗,横竖你今儿个是寿星公,你开口,二哥一准应了,我想二哥不会小气到连个下人都不会给你的!” 赫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着。 话一落,目光一抬,视线落到了亭子外头的游廊上,只见那里背手矗立着一道玄色挺拔身影,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不知杵了多久。 赫三立马眼前一亮,冲着那道身影含笑道:“是吧,二哥?” 赫三这话一落,只见楚四和元宝儿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抬眼看去。 只见那伍天覃背着手板着脸缓缓朝着亭子方向走了来,他身侧并肩走着一名女子,是他亲自去接的贵客? 元宝儿目光落到那名女子身上时,神色微微一怔。 只见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她生了一张绝美的芙蓉面,只见她朱唇皓齿,凤眼潋滟,穿戴得极为素雅,一身绫白罗裙外披着一层轻盈的薄纱,头绾飞仙鬓,上头不过佩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整个人装扮极为素淡,却在眉心处描了一点朱红,可正是因这一点红,于素雅清淡中仿佛燃烧了一抹烈焰似的,只瞬间衬托得整个人流光溢彩,夺魂摄魄,令人心神荡漾,忍不住心驰神往。 这……这女子竟生得比府中的二小姐还要美丽? 元宝儿见了,目光微愣,他活了十多年,头一回见到这么美的女子,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却又比仙女多了一丝妖媚之感。 正愣神间—— “哟,我说这元陵城内有哪个能有天大的脸面,竟劳得我二哥伍二爷亲自去请,原来是凤芜姑娘来了,整个元陵城内,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凤芜姑娘一不入府参私宴,二不下凤鸣楼迎客,今日二哥竟将凤芜姑娘请到四弟府上,甭说楚宅,甭说楚四公子,就连赫某都觉得脸上有光啊,凤芜姑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只见那赫三有些激动雀跃似的,竟加快乐步子亲自往下迎。 这人便是传闻中名震江南的第一名妓,凤芜姑娘。 也正是日前那大鳖怪扬言要纳入太守府的人。 赫三话一落,只见楚四立马道:“二哥,凤芜姑娘——” 说完,只忙不迭拉着元宝儿的手,一脸高兴的迎了上去,连连雀跃道:“二哥,是真的吗?三哥说你将宝儿送给了弟弟,是真的吗?” 楚四高兴地将江南第一名妓凤芜姑娘都一时抛在脑后了,满心满眼只有元宝儿一人。 伍天覃闻言,目光一扫,落到了二人相握的手上,微微眯了眯,半晌,只神色冷淡道:“不就是个狗奴才,个玩意儿,四弟若是想要,拿去便是,想要多少,今儿个二哥都能替你弄来。” 整个过程,目光越过了元宝儿,没有往他脸上扫过半眼。 楚四闻言,立马高兴地恨不得朝着伍天覃身上扑去,只一脸喜不自胜道:“我就知道,二哥最是有心,最是大方了。” 说着,连连偏头看向元宝儿道:“宝儿,你往后便是楚家人了。” 元宝儿脸色却有片刻惨白,更多的却是怒火中烧,气急败坏,下一刻,只见他咬咬牙,一字一句回道:“好,楚四公子,我元宝儿打今儿个起便跟了你了,从今日起,我便是你楚家的人,是你楚四公子的人呢,从今往后你楚四公子叫往东,我元宝儿绝对不往西,你楚四公子让往下,我元宝儿绝对不往下,我元宝儿从今往后唯你楚四公子马首是瞻。” 元宝儿气得龇牙咧嘴,气咻咻地说着。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立马将楚四往亭子心搀着道:“爷,外头太阳起了,莫要被晒到了,你今儿个可是寿星公,你今儿个只管享乐,有什么只管吩咐我便是!” “来,爷,快来吃杯茶,吃口果子罢,这果子看着便十足清甜解渴。” “天气渐热了,我来给你打扇罢,风大不大,还热不热?” 只见那元宝儿一改往日的懒惰模样,围着那楚四鞍前马后,跑上跑下地伺候着,可谓贴心得不得了,整个亭子里,都是他小身板跟只泥鳅似的,四处滑动忙活的身影。 楚四立马阻拦道:“宝儿,宝儿,我……我不用你这般伺候!” 却见那元宝儿梗着脖子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些全都是我在太守府伺候过的,许是之前伺候得不精心,才被前头那位主子打发到了您这儿,爷,您放心,有了这么一遭,我元宝儿定学乖了,往后定将爷您当作我的衣食父母!” 说罢,只见那元宝儿又立马道:“您腿酸不酸,我捶腿的功夫可是一绝,我来替你捶捶腿舒缓舒缓筋骨罢!”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单膝跪在楚四身侧,麻溜一下,一把脱下了楚四一只靴子,只一脸熟稔的给他捏脚捶腿了起来。 楚四正坐立难安间。 立在石桌前还未曾落座的伍天覃目光从二人互动间缓缓掠过,良久,良久,只抿着唇一字一句道:“今儿个怎么玩?三弟有何安排。” 话一落,袖子一甩,率先踏出了亭子。 元宝儿 第71节 第96章 话说因元宝儿的到来,楚四这个寿星公这日格外开心,就跟得了个天外飞宝似的,一整日都言笑宴宴。 白日,一行人在楚家听戏,长生亲自上场给诸位展示身段唱功。 晚上赫三在天宝斋备下了一桌席面,宴请寿星公,饭后,伍天覃照例定了一艘三层画舫船,领着众人一道夜游护城河。 一整日下来倒是十足充盈。 伍天覃定下的那艘船只豪华又气派,只见它飞檐翘角,打造成四角凉亭形态,船身上头挂着彩画,雕刻着精美的浮雕,挂着玲珑满目的彩灯,共设有三层,是寻常普通船只五六倍大小,彩灯升起,照亮了整个护城河,在其他船只面前缓缓穿行,就跟庞然大物似的,一时引得旁边的小画舫和岸上的百姓纷纷指着驻足张望。 元宝儿坐船坐的少,略有些晕船,虽不至于呕吐,可上久了也有些不得劲儿,尤其这日他围着楚四鞍前马后地伺候,忙活了一整日,脸都笑僵了,嘴巴都说麻了,浑身更是酸痛不已,这才发现原来这伺候人也真不是件轻松简单的活儿,此时,他倒是有些佩服起那常胜来了。 早知道,就不该跟那大鳖怪赌气,白白累着自己个了。 “累死老子了。” 见外头惊现欢呼声,甚至有路过的小船对着他们所乘坐的这艘大画舫评头论足,元宝儿瘪着嘴嘟囔了一声后便捶打着胳膊,掀开帘子预备出去透透气。 只见一眼望去外头水天一色,波光粼粼,随着画舫的游动,护城河两岸的人头和景色一点一点在眼前掠过,在璀璨河灯的映衬下,远远看过去金黄一片,美不胜收。 这护城河到了晚上可真美啊! 人可真多啊! 河里的船只也多。 不愧是富甲天下的元陵城,比当年他们那小小的草庙村可美多了。 来了元陵城两年多,元宝儿还是头一遭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致,不想,竟还是他被送人的头一日,何其讽刺。 元宝儿正欲踏上船甲好似痛快欣赏一遭,不想,头一抬,就瞅见到了甲板尽头那对身影。 “晦气!” 只见那姓伍的此时此刻正同那名名震江南的第一名妓凤芜姑娘正并肩立在船头观赏河景呢。 男的高大威猛,威严贵气。 女的身姿芊芊,迤逦婀娜。 若是换做旁人,元宝儿定不吝啬赞一句壁人。 然而眼下,元宝儿只将白眼一翻,骂骂咧咧一遭后,正要返回到画舫内,眼不见为净。 不想这时,帘子一掀,长生恰好缓缓踏了出来,见元宝儿盯着前方那对壁人身姿,长生不由浅浅勾唇,看了元宝儿一眼,道:“凤芜姑娘很美,与伍二爷极配,是罢?” 顿了顿,还不待元宝儿回答,又喃喃低语说了一句:“可惜,出身不行,不然定能成就一段佳话。” 长生轻声说着,语气有些喂叹。 元宝儿听了,却瞬间瘪了瘪嘴,心道,要我看,你们都被那姓伍的给蒙蔽了,他看上去翩翩公子,英俊贵气,实则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坑货,依他看,若非出身,不然凭姓伍的那德行不一定能够配得上那才华美貌并存的江南第一名妓了。 , 在元宝儿心目中,妓,女多是擦脂抹粉,抛着媚眼在街上拉客,一脸放,荡模样,可见了这位凤芜姑娘才知,原来妓,女也是有品格的。 难怪那姓伍的不惜与老爷闹翻,也试图将人给纳进府来。 心里这般吐槽着,一抬眼,见长生神色复杂,元宝儿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你跟楚四公子?” 元宝儿一脸八卦的问着。 不想,长生看了元宝儿一眼,忽而笑了笑,道:“说来你或许不信,我跟四公子乃莫逆之交,楚四公子从不鄙夷我们这类人,他并也不像外头传言那般不堪。” 长生浅浅笑着说着,顿了顿,忽而定定的看着元宝儿,道:“你能来到楚四公子身边,是你的造化,不过,不过——” 长生道了两声不过,忽而笑着摇了摇头,止住了话题。 “不过什么啊?” 元宝儿这人最不喜说话说一半,就跟拉屎拉了半截似的。 顿时提高了声音盘问着。 他这高声一起,瞬间引得船头二人扭头缓缓看了过来。 元宝儿目光不期然与暮色中那双漆黑如鹰般黑眸对视上了,下一刻,只见元宝儿张嘴骂骂咧咧道:“晦气。” 话一落,将帘子一掀,龇牙咧嘴,翻着白眼进了屋。 元宝儿这声虽不大,可这河心清幽安静,穿甲上三人自然都听到了,尤其那伍天覃耳力过人,闻言瞬间将唇角一抿,回过头望着漫漫河水,目光幽深又晦暗,却又一言不发,就跟没有听到似的。 倒是他一旁的凤芜姑娘掩唇轻笑了笑,冲着身侧伍天覃道:“这么好玩的人,你怎舍得送人。” 伍天覃闻言,似微怔了一下,片刻后,这才将视线从远处河心收了回来,淡淡道:“让你见笑了。” 凤芜笑了笑,忽而偏头,目光认认真真在伍天覃脸上端详着,良久良久,只冷不丁开口道:“你今日好似忧思缠身,可是有心事?与方才那小孩儿有关?” 凤芜的目光十分温柔,却仿佛透着一股奇异般的直视人心的能力,能够一眼看到人的内心深处。 “你一向豁达淡漠,从不肯将世事放在眼里心头,认识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辗转迂回,倒是令我觉得有些好奇,只觉得就跟个为情所困的郎子似的。” 凤芜双眼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伍天覃,娓娓说着,说到最后一句,忽而语气峰回路转,只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说着。 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忽而眯着眼,嗖地一下,锐利的目光直直朝着凤芜脸上看来。 两人四目相对—— 一个盈盈笑着。 一个眸光深暗。 良久良久,久到伍天覃原本淡泊的脸上忽而染起了半分淡淡的笑意,那笑容看得凤芜微微一怔,一时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便见那伍天覃淡淡勾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凤儿,你是聪明人,别试图窥探男人,尤其是我。” 说这话时,他脸上虽是笑着,可眼里却分明无半分笑意。 凤芜只骤然觉得一股夜风掠过,浑身冒起了丝丝凉意。 就在这时,船门口的长生忽而缓缓走了来,冲着伍天覃与凤芜二人作揖恭敬道:“二爷,凤芜姑娘,里头酒菜备好了,赫三爷兴起,想请凤芜姑娘以曲作陪,不知凤芜姑娘能否赏个薄面?” 长生恭恭敬敬的问着。 伍天覃闻言,默不作声。 凤芜看了看伍天覃,又看了看长生,忽而脸色微白,却是朝着长生福了福身子道:“却之不恭。” 话一落,三人一同入了画舫。 进去时,只见那元宝儿依然正围着那楚四四下殷勤,又是忙着倒酒,又是布菜,跟个陀螺似的不停转悠,少顷,忽而端起一只酒杯冲那楚四道:“今日公子寿辰,宝儿没备什么礼,便用此酒敬公子一杯,祝公子生辰大吉,长命百岁,日进斗金,永远大富大贵。” 元宝儿小嘴叭叭叭,一脸伶俐的说着,话一落,举起酒杯便一口闷了。 第97章 这酒,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温和许多。 元宝儿幼时被元老根用筷子蘸着酒喂过,后来来了太守府,他师父老崔是个酒鬼,他那酒葫芦日日不离手,里头的酒多半都是他去打的,元宝儿偶尔会偷偷揭开酒盖抿上小口,崔老头吃的那酒,辣嗓子,相比之下,这些爷们的酒,才叫一个美味浓郁。 也是,他爹,跟崔老头他们吃的酒,哪能跟这些富家子弟们吃的酒比,不过要依元宝儿说,他爹和崔老头吃的酒够辛辣,又冲嗓,那才叫好酒。 眼下这酒,好喝是好喝,就是没得什么滋味。 一杯酒一口闷下后,元宝儿砸巴了下嘴,一抬眼,见伍天覃他们进来了,元宝儿便翻着白眼抱起了酒壶,直接将脸嗖地一转,嘴里冷哼一声,提起手中的酒壶便上前依次给楚四,长生,赫三的座位上贴心的蓄满了酒杯,唯独漏了伍天覃一个。 此时,他的这些小动作并未曾引起那些贵公子们的注意。 赫三见他们进来立马起身相迎,冲着凤芜殷勤作了一揖道:“凤芜姑娘一曲琵琶名震江南,舍下曾几次下帖,却无缘得见姑娘一回,今日沾着四弟和二哥的光,不知能否得以一睹耳闻凤芜姑娘这指尖中的天上曲?” 赫三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的邀请着。 凤芜闻言,朝着赫三笑了笑道:“赫三公子客气了。”顿了顿,又道:“望不辱命。” 话一落,看了眼身侧的侍女,侍女立马恭恭敬敬的抱着琵琶奉上。 话说这画舫极大,内里的空间更是宽阔豪华,只见里头光是屋子都有好几间,陈列更是应有尽有,若非画舫有细微晃动,耳边能够听到滋滋水浆滑动的声音,不然,定以为在哪座气派绚丽的的府上了。 宽敞精美的八仙桌上,美丽温顺的侍女将各路美味佳肴一一奉上,许是在河中夜游,上的多是河里海里的海物,一个个肥美又硕大的大螃蟹,一个个比他拳头还大的胖头大虾一一摆放了上来。 元宝儿生在中原地带,极少吃过这些海货,便是儿时,最多不过是吃过些往河里摸的小河虾小蟹罢了,可是来了这元陵城才知元陵城海运极为发达,这里的人爱吃海里的东西,尤其是老太太,每月得送上几回蟹肉鲜粥,一开始元宝儿吃不惯,可后来偷吃多了,便越发觉得鲜美浓郁。 以往,给那老太太煲的海鲜粥里,有不少偷偷进了元宝儿的肚里。 自打离开厨房去了那凌霄阁后,元宝儿已一个多月没有尝过这些好东西了。 这会儿见上的菜一道道全是他爱吃的,元宝儿不免有些目光发直了起来。 奇怪,如今才五月的天,螃蟹怎地这般肥美,往年不得到中秋前后才能见到这般肥硕的大螃蟹么? 偏偏,桌子上的那几人这会儿目光却压根无心在席面上,一个个全都直直望着前头凤芜方向看着,白糟蹋了一桌的美食。 只见这会儿那凤芜姑娘素手芊芊,侧坐在临窗的绣凳上,她低眉浅笑,十指轻轻拨动间,一道道优美空灵的旋律便在画舫里缓缓传响了起来。 远远望去,只见那凤芜姑娘眼波流转,百般风情,举手投足有股妖而不魅,艳而不俗的妖娆风情,却又奇迹般的,她的曲子里并无讨好献媚之意,空灵,清幽,仿佛与窗外河端两侧的夜色融为一体,就连不懂音律的元宝儿也渐渐被她的曲子给吸引。 真是人美,曲子更美,怪道一个个眼高于顶的贵公子们会将这么个身份低下的歌姬捧上了天,原来人分三六九等,就连妓,女,也是分三六九等了,有美貌和实力的人到了哪儿都会受人推崇。 不过,生得再美,曲子弹唱得再好又如何,伍家绝计不会允许这般身份的女子进门的。 元宝儿不免替那美人感到一丝可惜。 一时,目光环视一圈,只见桌面上,楚四这日坐在正位上,左右两侧是伍天覃和长生,赫三坐在对面,楚四和长生二人听得专著和认真,楚四公子手指搭在桌面上,随着音律起伏渐渐敲打着桌面,对面赫三则较为夸张,直接将整个人身子背了过去,双手搭在楠木交椅的椅子背上,再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听得那叫一个晃头晃脑,如痴如醉。 元宝儿视线又一转,落在了左侧那姓伍的身上,只见那姓伍的此刻端着个酒杯,神色淡淡,许是对于此等稀罕之景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像旁人那边惊艳或者痴迷。 若元宝儿记得不错的话,那鳖孙子的酒杯里头根本没酒了。 他端了个空酒杯。 哼,竟还装模作样的。 元宝儿再次在心头翻了个白眼,一边翻着白眼,一边下意识地将酒壶壶嘴送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小口酒,在没人察觉的角落里,诸不知,一整日里头,这些贵公子们今晚喝的酒全部都是打元宝儿嘴里淌过的。 不想正偷尝得正欢时,这时,许是察觉到他目光的探究,只见那举着空酒杯淡淡赏曲之人忽而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来,那双更古无波的双眼如同深潭似的,瞬间落到了元宝儿眼中。 两人毫无征兆的四目相对了个正着—— 元宝儿似没有料到这臭王八竟会偏头朝他看过来,毕竟,那臭王八打一早起就没给过他半个眼神,还直接将他给发卖送人了,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对视,一时令元宝儿当场愣了一下。 下一刻,待他反应过来后,只骤然冷不丁听到“噗”地一声,正在专心致志,如痴如醉听曲儿的众人煞时一个个惊得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元宝儿 第72节 “下雨了?下雨了?” “怎么突然下雨呢?” 只见赫三直接捂着脑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楚四,长生二人亦是一边摸着脑门上的雨水,一边起身四处探寻着。 唯有那伍天覃纹丝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在众人争相纷乱之际,他早已噌地一下打开了折扇,挡住了元宝儿的喷泉般的攻势。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接打断了那道神仙曲,就连凤芜姑娘也直接停止了弹唱,抱着琵琶起了身,众人争相相望,这时,只见八仙桌楚四后头的元宝儿这会儿正掐着下巴,蹲在地上大咳特咳了起来。 这伍天覃那突如其来的一眼,一时吓得元宝儿直接将嘴里的酒一口喷了出来,酒一半喷出,一半卡在了喉咙眼里,卡进了气管里头,火辣辣的酒,呛得元宝儿眼泪鼻涕一时淌了一大把。 不想,这酒初尝时觉得口感温和,可后劲却十足劲道,元宝儿方才偷喝了不少,方喝时不觉得,这会儿酒劲渐渐上头,只觉得一阵晕头转向了起来。 再加上,嗓子眼被呛,被辣得一阵阵生疼,整个喉咙都要废掉了似的,元宝儿掐着脖子一声声咳着,险些将整个喉咙,整个胃部都给咳了出来,他一边咳,一边掐着脖子,整个小圆脸瞬间涨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得浑身无力支撑,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死掉了似的,这时脚下一个打摆子,便要一头朝着八仙桌的桌沿上一头撞去。 眼看着头就要碰上。 这时,胳膊忽而被人一拽,一只大掌朝着那桌沿上一贴,元宝儿脑袋直接撞到了一张手心里,再然后,整个人还没缓个神来,整个身子就被一把提拎了起来,再然后,腮帮子被人狠狠一掐,一杯浓茶便被直接灌进了他的嘴里。 那茶就跟天山上的甘泉似的,元宝儿大口大口吃着,然而嗓子实在是太疼了,压根咽不下去,他一边咽,一边吐,他一边吐,伍天覃一边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熟稔得就跟上演过无数回似的。 八仙桌外另外几人一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竟难得静悄悄的,无一人出声。 直到整杯茶被灌完了,伍天覃目光一抬,一旁的楚四立马将他那杯端起送了过去。 伍天覃毫不犹豫,接过继续往元宝儿嘴里灌。 一连着灌了整整两杯茶,终于嗓子眼被打通了似的,喉咙处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得以缓解,然而,下一刻,排山倒海的眩晕感便朝着元宝儿席卷而来。 只觉得那酒的后劲一下子被方才那一呛给激发了似的,又加上喉咙处的火辣辣的,以及船上的眩晕感接二连三的朝着元宝儿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当即难受得元宝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只一边哭一边晕头转向的推搡着那伍天覃,嘴里呜咽道:“不要你,不要你,放开我,呜呜,疼,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爹,娘,宝儿要回家——” “呜呜,快接宝儿回家——” 楚四见元宝儿对二哥如此抗拒,犹豫了一下,缓缓走过去,冲着伍天覃,道:“要不,二哥,将宝儿交给弟弟吧?” 第98章 酒过三巡。 夜色渐浓。 餐桌上的食物早已冷却,烛光明明灭灭,已快燃到了底部。 画舫船已沿着护城河航行了一大圈,复又返程回了城中渡口。 此时,整座城池一片静谧无声,整个护城河两侧也不复方才那般热闹喧嚣,只剩下零星几艘小画舫在河中缓缓飘荡。 “好了,天色已晚,今日便到这里罢,散了罢!” 透过月色,见月亮高悬,时辰已晚,今日马上便要过了,已快到后半夜了,伍天覃率先开口,终于结束了满满当当的一整日的行程。 “哥几个今日难得一聚,又有凤芜姑娘作陪,真是快哉快哉,这般难得的畅快日子,还真是舍不得结束啊,四弟,若是你每月能过上一回生辰便好了。” 只见那赫三略有些慵懒不舍的伸了个懒腰,笑着打趣着楚四。 楚四便也笑着回道:“再有俩月便是二哥寿辰,咱们再约也不迟,都在这元陵城内,还怕没时间尽兴。” “那行,说好了,等到二哥寿辰那日,咱们定要好好再续今日之兴!” 赫三说着,便又很快偏头冲着一旁的凤芜姑娘道:“今日凤芜姑娘的琵琶曲宛若天籁之音,只可惜赫某还未尽兴,届时凤芜姑娘也定要到访,咱们一道歌舞诗酒风流,岂不人生之幸。” 赫三一脸兴冲冲的说着。 凤芜浅浅笑了笑,朝着赫三福了福身子,少卿,嘴角的笑意淡淡收了起来,只抬眼朝着身旁的伍天覃方向看了去。 众人见状,也终于纷纷抬眼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去。 这一看,只见众人神色各异,全都一时噤声安静了下来。 只见这会儿那被酒冲醉了的元宝儿正抱着伍天覃的大腿睡得正香了。 原来,方才这小儿吃醉了,耍起了酒疯似的又哭又闹,跟个女人似的又抓又挠,竟连那伍二爷都被他薅了几把,楚四要将他抱过去,也被他抬脚踹了几脚,最终,又哭又闹,闹累了,便抱着伍天覃的小腿卷缩在他的腿边直接躺在地上晕醉了过去。 那一阵仗,直叫众人傻了眼了。 简直比哪个府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后院女人还要折腾不已。 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位一贯吹毛求疵,十足龟毛的伍二爷那会儿却是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发作。 毕竟,在哥几个的印象中,他们那二哥,看似言笑宴宴,脸上总是挂着笑,却是他们这几个中最吹毛求疵的,依照他们几个的了解,伍二爷遇到那样的场景,早该二话不说,直接一脚将人踹进护城河喂鱼了,哪能容得下一个小儿这般放肆。 可是,他不但出人意料的没有丝毫要发怒的意思,反倒是轻车熟路,从容不迫的一一应付着所有的局面,就跟眼前的那一幕幕,早已经遇到了无数回似的。 那小儿被酒呛了,他给他灌茶。 他险些撞上八仙桌,他眼明手快的护着。 他哇哇大哭,又挠又踢,而他早已预料到了似的,提前躲避,最终,楚四过来将人带走时,他终于抿着嘴淡淡开口道:“别管他,就让他躺在地上醒酒,该他。” 一番闹剧,终于就此消停。 之后曲子再次响起。 酒肉再次开动。 只是,那原本卷缩在地上的小儿不知何时睡着睡着竟爬了起来,直接摊开双手,抱着那伍天覃的大腿,将脸枕在他的大腿上,醉得昏天暗地。 众人面面相觑。 又一时各自交换眼色。 若是放在往日里,赫三等人早就忍不住上前打趣上了。 然而许是这日这伍二爷一整日都兴致不佳,哪怕在四弟寿宴上,也少见笑脸,又许是此时此刻,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一个个竟都心照不宣似的,面色古怪,却纷纷装作视而不见了起来。 直到一个个起了身。 不知过了多久,楚四犹豫了片刻,再次上前冲着那伍天覃道:“二哥,腿可麻了?” 楚四踟蹰说着,看了眼趴在他腿上的元宝儿,继而双眼一抬,冲着伍天覃道:“放心,我与宝儿一见如故,日后定会照顾好他的。” 许是看出了二哥对这小儿并非像表面上那般毫不在意,楚四便特意这般说着,便毫不犹豫直接凑了过去,欲将元宝儿从伍天覃腿上直接抱起来。 不想,许是这会儿那元宝儿睡得正香,竟完全将伍天覃的大腿当作了抱枕似的,楚四的双手从元宝儿背后腋下穿过,他却牢牢抱着伍天覃的大腿,竟一时没能扯得动他,只见元宝儿整个人连同伍天覃一条大腿都给扯了半寸,三人一时跟个连体娃娃似的,连在了一起。 这时,枕在伍天覃大腿上的元宝儿脑袋一晃,便从他的膝盖下滑了下去,伍天覃眯着眼眼明手快地伸出大掌一托,便将他下滑的脑袋一把稳稳托住了,将掌心一拨,将枕在他手心里的那颗脑袋转了过来,一张满脸通红的小圆脸便映入了伍天覃的眼帘。 只见枕在他的手掌心里的那张小脸被他的手指挤压变了形,就跟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的包子馒头似的,圆脸斜歪,挤得两腮鼓胀,小嘴微微张开,远远地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明明这会儿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他却两眼一闭,睡得太太平平,仿佛天塌下来了都懒得管了,要知道,明明这天可是被他捅破的。 总是这样,祸一闯,将旁人弄得火冒三丈,吐血三碗,他呢,倒是心大,睡得比哪个都香。 也是奇怪,明明生得圆头圆脑,小脸上一摸全是肉,可是这会儿脑袋托在他的手掌里,脸枕在他的手心里,却是小小的一颗,这张脸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小。 大概是画舫里的灯太过朦胧迤逦。 伍天覃坚硬了一整日的那颗冷硬的心,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顷刻间没任何由来地就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大概是被他这样托着极不舒坦,又大抵被身后楚四扯着,只见他拧着眉头,皱着小脸,小嘴巴砸巴砸巴,忽而一脸不耐烦地将脸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 那细腻软乎的触感就跟带火似的,一下滚烫了他的手心。 刹时,伍天覃的手掌微微一颤。 这时,楚四见宝儿双手终于一松,松开了伍天覃的大腿,身子一下一下正要往下滑去,楚四便加大了力气,正欲将他整个人一把用力抱起来,不想,插入那腋下的那双手直接朝着胸前一箍一探,瞬间,一抹柔软细腻之色朝着指尖传来。 意识到那是什么,楚四整个人瞬间瞪大了双眼,惊得身子一弹,整个身子吓得一时不稳,直接抱着那元宝儿一起二人双双朝着地上缠倒而去。 他整个呆若木鸡,如遭雷击似的。 二人双双歪倒在地毯上,他整个人还惊魂未定似的,只呆呆地坐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人愣愣地盯着怀中的宝儿,思绪还没有归位,行动便已机械般的下意识地要将他扶起来,不想,方一抬手,这时,一只大手忽而朝着他的手上一压—— “四弟,二哥今日要失言了。” “得罪了。” 楚四一怔,一抬眼,便见那伍二哥伍天覃冷不丁将他的手一摁,随即,起身弯腰,直接一把将瘫倒在地上的元宝儿一把抱了起来。 这时,画舫已靠岸。 “散了吧。” 伍天覃视线一扫,冲着众人淡淡说着,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直接将元宝儿一把打横着抱了起来,随即只头也不回,竟当场抱着那醉醺醺过去的小儿大步朝着画舫外踏步而去。 徒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过迅速,众人只见他与楚四在桌前拉扯,不过片刻功夫,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 赫三连连追了出去,欲追问个清楚明白,不想,追到门口便见那伍天覃早已上了岸,消失在了渡口。 而长生立马绕到八仙桌另外一侧,便见楚四公子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呆呆地举起两只手,怔怔的看着,整个人陷入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情绪中,久久缓不过神来似的。 第99章 话说伍天覃上了马车后直接将元宝儿扔到了软榻上。 是的,扔。 跟扔块破抹布似的。 好在是软榻上的褥子软乎,用的皆是上好的如意纹金锦玉缎编织而成,软绵舒坦,以至于,人扔到了软榻上,身子还微微往上弹了弹。 随即,只见软榻上那人砸巴了下嘴,往软乎乎的褥子上蹭了蹭,然后短腿一蹬,便迷迷糊糊薅了个软枕抱着滚到了软榻里侧,睡得跟个死猪似的,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伍天覃背着手,立在软榻旁,板着脸,气息不明。 一直到将人抱上了马车,伍天覃整个人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从来不是个出尔反尔之人,更不是个一毛不拔,斤斤计较之人,何况不过是个奴才,便是十个,百个的,在他伍天覃眼中,都不过不值一提。 将这个狗东西送了人,送给四弟,是他深思熟虑一整日的结果,他早已做个了眼不见为净的打算。 可是,当看到四弟两次要将人从他手中夺走,当看到二人一见如故,勾肩搭背的攀在一起说笑,当看到那狗东西围着四弟大献殷勤,四下讨好献媚时,以及,又当看到那狗东西抱着他的腿呼呼睡着,如何都不撒手时,那一刻,也不知怎地,竟也一下子撂不开手了。 元宝儿 第73节 这日本该是四弟生辰,将人送了断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可是,竟连体面也顾不上了,竟当众反悔,实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以至于这会儿回到了马车上,伍天覃始终板着脸,并不觉得痛快。 他一时揉了揉眉心,复又抬眼死死盯着软榻上那道纤细瘦弱的背影,若能杀人,他恨不得一手将那狗东西掐死了了事。 早知道,在这狗东西来凌霄阁的头一日,他便该一脚将他彻底踹死了了事,以至于日后哪还能平添出这么多事端来。 伍天覃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暗恨的想着,正要撩开袍子在软榻一侧坐下,这时,忽而想起了方才上马时,听到咚的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打从那小儿身上滚落了下来,发出闷声一声声响。 伍天覃沉吟片刻,举起小几上的烛盏,朝着马车里一照。 马车正在深夜里悠悠行驶着,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伍天覃举着烛盏在宽敞的马车里寻觅了片刻,最终在马车入口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抹与地毯颜色相近的暗红。 伍天覃举着烛盏起了身,走向那马车一角,曲起一条腿蹲下,将烛盏靠近一照,待看清从那小儿身上坠下滚到了角落里的那物时,伍天覃当场气笑了。 笑得静谧的马车里响起了一道短暂的嗤笑声来,引得外头赶车的得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因为那东西不是旁的,竟是一只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鲜橙橙的大螃蟹! 是的,竟是方才在画舫桌上上的那一桌海味中的一盘大闸蟹。 一个个四五两重。 这般又大又肥的螃蟹往年只能在秋后才能尝到,赫三那小儿特意从海边运输回来的,方才在饭桌上得到了众人的称赞,这时节,光是一只都得耗费四五两银子的天价,就连一贯吃不惯海味的伍天覃方才都兴致上头,尝了半只。 竟不想,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被这小儿顺走了一只去。 他是属猴的么? 竟连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他是怎么敢的他? 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在桌上偷食。 关键是,竟还无一人发觉。 看到这被只陡然出现在马车上的五花大绑的螃蟹,伍天覃是一时又气又乐,气得胸腔里灌起一股无名邪火来。 这若被人发现了,他伍天覃跟前当差的竟是个偷鸡摸狗的,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了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伍天覃虐待身前的下人。 一个个都是个眼皮子浅的呢。 他恨不得将那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也跟这只螃蟹似的,五花大绑起来。 看他往后还敢往哪处瞎跑蹦跶。 最好再将他那张叭叭叭的小嘴给一把堵上,眼不见为净。 一时,又见这螃蟹个头硕大,简直比他方才用的那一只还要大,细细看去,缺了两只腿,不知是被偷食了,还是掉落了。 敢在他们眼皮子偷藏东西,竟还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食起来了? 这事,旁人便是给他八个胆子也万不敢的,可是落到了这狗东西身上,伍天覃毫不怀疑,毕竟,这世界上有他元宝儿不敢做的事情么,当着众人的面偷吃个螃蟹算得了什么,毕竟,那一壶酒,可有小半壶都进他的小肚子里去了,不然,能醉成那样? 想起方才在桌上,赫三楚四几人举杯喝上一口,这小儿便在身后偷偷举着壶嘴啜上一口,便是今日在酒桌上严肃冷脸的伍天覃,脸上都没能忍住数度裂开一道道缝隙来。 伍天覃将那大螃蟹拎着,回到了软榻上。 看了看手中的大螃蟹,又扫了扫软榻上那抹清瘦的背影。 伍天覃一时想起,那日那狗东西赌钱被他逮到了,又是哭又是嚎的,最终被他赏了两只鸭腿才安抚好一事。 到底还是个孩子,满心满眼只想着吃的。 伍天覃绷了一整日的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卸了下来。 他跟这么个破小孩儿较什么劲儿呢。 他能懂个什么? 左不过,每日只惦记着吃吃喝喝睡睡,若是日日吃好喝好睡好,许是便能万事大吉了罢。 他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罢。 这样一想,伍天覃将螃蟹朝着小几上一搁。 目光一抬,扫到了软榻上那抹身影,见他此刻抱着他的软枕呼呼睡着,脚上的鞋袜还未脱,伍天覃盯着那抹背影看了许久许久,半晌,缓缓起身,正要伏身过去替他将脚上的鞋袜褪下了。 结果,刚凑过去,便见软榻上静静的躺着个浅绿色的瓶子,那瓶子通体发凉,玉骨冰清,方摸上手,便知是绝顶好物,乃从元宝儿腰间的衣襟里滑落下来的。 是个药膏瓶子,乃宫中御赐之物。 伍天覃手中便有几瓶。 想到之前在楚家迎着凤芜刚返身回到凉亭时,便远远撞见二人勾肩搭背,推推搡搡,还扯衣弄裳的,伍天覃虽隔得远没有看清,却也猜出了,定是楚四赏的。 楚四赏这小儿药膏作甚? 这样一想,伍天覃不由凑到元宝儿跟前,将人仔仔细细上下扫视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到了他的脖颈一侧,他伸出指尖轻轻将衣领一挑,赫然只见那细白修长的脖颈上划了一道半指长的口子。 伍天覃见了,当即双眼眯了起来。 这个位置,这个伤口,虽不深,可若在深入半寸,足够要他小命。 当即,伍天覃眼中暗影浮动。 良久良久,收起了眼中的厉色后,只见他将掀开窗帘,目不斜视的将手中那个绿油油的玉瓶朝着窗外一伸,一松。 瞬间,玉瓶化作碎片,粉身碎骨。 下一刻,方见他打马车一处暗盒中摸出一瓶一模一样的来。 马车回到伍家,已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话说次日,元宝儿醒来时,早已日晒三杆,都快要到大中午了。 一睁眼时,他还以为自己在睡梦里了。 他稀里糊涂的做了一整晚的梦,一会儿是人在逃难中,爹娘要将他给发卖了,他哭着嚎着抱着元老根的脖子如何都不撒手,就是不肯跟那人贩子走。 一会儿又是回到了太守府凌霄阁中了,那伍天覃大鳖怪恶狠狠的说要将他发卖到千里之外的镇州去挖煤做苦力,还笑眯眯地说一日十二个时辰要在黑漆漆的煤洞里挖上十个时辰的煤,一旦偷懒耍滑,便是一鞭子抽了过来,日日干苦力不说,每日还只准给他半个窝窝头吃。 “你放心,爷全都给你打点好了,定会派人好生招待你的。” “你若听话,爷便许你挖上一辈子的煤,日后再赏你个丑丫头做媳妇儿,往后你元宝儿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保管你元家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煤小孩,如何?倘若是不听话的话,那便没法子了,那黑漆漆的煤洞里可就是你的埋骨之地了。” 伍天覃摇着扇子笑眯眯的说着。 话一落,便挑眉喊道:“来人啊,将元宝儿送去挖煤!” 当即吓得元宝儿扯着嗓子拼命尖叫一声:“狗日的,老子不要去挖煤!” 话一落,元宝儿一个鲤鱼打滚从床榻一跃爬起,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再一抬眼,看到眼前的景致后,元宝儿小脸一愣? 他怎么……怎么回到了伍家大鳖怪那院子里下人房他的那个床榻上? 他不是被那王八羔子给发卖送人了么?送给了楚四公子楚文方! 怎么,怎么又回到了这里来了? 是不是还在做梦呢? 元宝儿立马抬起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相信似的,抓着个拳头朝着床榻上捶打了一把,一时,疼得他飞快甩手,这时,目光一扫,在桌子上看到了他的那个破包袱。 元宝儿立马将被子一掀,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便一把跳了床,将包袱一扯开,里面衣裳鞋袜,全部都是他的贴身之物,正是他原先抱着一路跟去楚家的那个破包袱? 元宝儿抱着包袱,当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凳子上。 他一边揉了揉脸,一边疑惑震惊道:不是梦,竟是真的,他又回到了太守府,回到了伍家,回到了那王八羔子的院子里? 这个发现,一时令元宝儿百感交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昨儿个不是已被那姓伍的像猫儿狗儿,货物般赏了人么? 怎么又回到伍家了? 昨儿个到底发生什么呢? 元宝儿冥思苦想着,这才发现自己这会儿脑袋胀胀的,对了,他昨儿个晚上偷吃酒了,还被那大鳖怪逮了个正着,吓得酒一呛,辣了嗓子,呛得他肺都要咳出来了,再然后,推推搡搡间,好是稀里糊涂泄愤似的挠了那王八羔子几下,再然后,再然后,他便思绪混乱,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是,又回到了伍家? 那姓伍的不打算卖他送他了? 不行,他得去探个清楚明白。 当即,将鞋子一蹬,元宝儿便风风火火的蹿出了门。 第100章 探究什么? 自然是探究昨儿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可不愿跟个冤死鬼似的,无缘无故被人当作货物似的送了卖了,又无缘无故的被当个猫儿狗儿似的,领了回来。 说送就说,说不送就不送,哼,问他了么? 他虽被发卖给伍家卖了死契,可他可不是伍家的家生奴才,他有钱了,是可以赎身的。 虽然元宝儿打从心眼里对这太守府埋怨得厉害,尤其是对这太守府里的那个王八羔子,可到底是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地方,曾一度将干瘪瘦弱,濒临死亡的他养得白白胖胖的,何况,他本不愿节外生枝,一心苦等爹娘来赎,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是不愿过于草率的离开伍家的。 可是,若是送去的地方是楚家,那么,这个坚决的念头便也不一定非得坚决。 至少那个楚四一看上去便是个心善宽和的,定然是个好糊弄的,哪像姓伍的这般软硬不吃,还恶毒霸道,阴毒小气,处置起人来毫不手软,若真跟他斗,元宝儿压根斗不过他。 可若是真跟了那楚四便不同了,说不定他哭一哭鼻子,口吐莲花,胡说八道一番,便能哄得他亲自替他找寻他爹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宝儿昨儿个虽有片刻的失落和心慌,被爹娘卖了,如今又被买主卖了,他不过是愤愤不平,又打从心里感到恐惧和迷茫罢了,唯恐有朝一日,被人不停的卖卖卖,便再也寻不到爹娘,寻不到爹娘罢了,所以他昨儿个不过是恨,是气,这才故意跟那姓伍的对着来的。 这会儿,若真的又要再将他弄回来,那么,元宝儿势必要跟他约法三章,不然,哼,这太守府他可不待了。 元宝儿鼓着脸,闷头便往院子里闯,结果一去,便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瞅见几个人影。 “哟,小宝爷,您可终于舍得起来了?太阳都要晒屁股啦?肚子饿了吗,我早起给你打了吃的,就搁桌子上了,你瞧见没?” 元宝儿 第74节 唯有院子口守门的长寅坐在门槛上,远远瞧见了元宝儿,跟只蚂蚱似的,一脸激动得蹦跶了来。 元宝儿方一靠近,便见长寅眼巴巴地冲着元宝儿道:“小宝爷,我都没日没夜的当了三日的差了,都要累趴了,吃了东西后,你来换我如何?昨儿个我守了一宿,眼皮子都在打架了,可再也熬不住了。” 长寅一脸殷勤的说着。 可怜自元宝儿来了后,他就没睡过几回踏实觉。 院子里有他没他没差。 院子基本上都是长寅一个人守的。 长寅巴巴讨好着元宝儿的眼色说着。 元宝儿却抬了抬下巴道:“大鳖怪呢?” 长寅一听,瞬间皱巴着张脸,慌忙四下探了一眼,哭丧着脸道:“我的个宝大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回头若让人听了去,又得没你好果子吃了。” 说着,见元宝儿绷着个小脸,便耷拉着肩道:“爷用过早膳便走了,没叫车,不知在前头太太那里,还是出门了。” 话一落,便见元宝儿板着脸继续道:“常胜呢?” 长寅便又苦着脸道:“胜哥跟着去了。” “得旺那孙子呢?” 元宝儿挨个问着。 长寅终于认真看着元宝儿道:“宝儿,你可是有啥事啊?”又道:“得旺今儿个告了假,回帽儿胡同了,得两日后才回了。” 长寅边说着,边挠了挠脑袋道:“对了,昨儿个去楚四公子府上可是长了见识?听说楚四公子府上可是将军府呢?是不是比咱们太守府更要气派?不过,这楚府再气派定也是比不过咱们京城伍家那处宅子的,是也不是?哎,宝儿你跟我说说呗,你可真长脸,来了凌霄阁才一个多月,便跟着爷去参宴了,我来了这么久了,还没跟着外出过几回了。” 长寅叭叭叭的追问着,一脸的羡慕。 显然,并不知昨儿个元宝儿差点儿被发卖一事。 元宝儿原本正要盘问长寅可知道昨夜一事,不过见他这番言论,便料定了他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当即蹙着眉头道:“我昨儿个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的?” 元宝儿拧着眉头,略有些心烦意乱的问道。 长寅立马龇牙笑道:“你啊,昨儿个后半夜回来的,还是被得旺和宏财二人合力抬回来的了,一身的酒气,早已烂醉如泥了,啧啧啧,我说,宝儿,你昨儿个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啊,可是爷赏你的,我可真是羡慕你,这么快便入了爷的青眼了。” 长寅哀须短叹的说着。 话里话外无不羡慕。 元宝儿听了却冷笑一声,这样的青睐他元宝儿可消受不起。 见整个院子空落落的,元宝儿只一脸不耐烦的跟只大螃蟹似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对了,螃蟹? 元宝儿突然想了起来,他昨儿个顺的那只螃蟹哪儿去了? 算了,暂且管不了那么多了。 见伍天覃久不回来,元宝儿心里有些没底,一时抓不准那鳖孙子的心思,昨儿个是当真想要将他送了人,还是,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然而不论何种缘故,都令元宝儿极为愤恨及不安。 终归,这凌霄阁可不是个安生之所。 元宝儿得趁早为自己寻条后路了,要不然,即便这回有幸没被他卖了送了,焉知是不是还有下一回呢? 看来,元宝儿得为自己个的未来好好筹谋筹谋了。 赎身?想办法重新回到厨房?投奔楚家?对了,日前伍家大公子不是回府了么?元宝儿心心念念盼了整整两年,不想,关键时刻竟将这一茬给抛在了脑后,瞧他,他真是被那姓伍的昨儿个那一出给气糊涂了。 要知道,前儿个,他还在托长寅等人打探大公子的喜好了。 要说赎身,他银子许是差不多了,可最为关键的是,爹娘眼下还不知去处了,赎身的钱不差多少,可若是凑齐一路赶回草庙村的,怕是还不够,若那日那鳖孙子没有没收他赌赢的那些银子,怕是差不多了。 至于重新回到厨房,是避开了伍天覃这头虎狼,却避不过厨房里头那些臭蟑螂们。 前两条路都不算康庄大道,具有风险。 可大公子不同。 大公子贤名在外,他饱读诗书,最是个扶贫济世的大好人,想当年元宝儿这条命,还是在他手中救下的呢。 若投奔大公子麾下,一来可逃命,二来算是报恩,这三来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伍天覃那样游手好闲的,哪配跟大公子比。 当即,元宝儿便没耐心等下去了,这个念头一起,什么狗屁约法三章,便是那王八羔子派了十台大轿来请,这一回,也休想将他元宝儿给请回来。 当即,元宝儿恶狠狠的将眼一瞪,将下巴一抬,直接推开长寅,一溜烟摸出了凌霄阁,朝着大公子的玉晖轩雄赳赳气昂昂的扑了去。 大公子的玉晖轩更靠北一些,离着前院更近一些,元宝儿虽不曾去过,可有两回给老爷书房送膳食时,曾打玉晖轩周边经过过,他知道大概位置。 当初在厨房时,他便在琢磨着该如何投奔大公子,可惜他那么快外出游学了,元宝儿还一直未曾在大公子跟前露过脸的。 这日,他走到半道上又重新返回了凌霄阁,从那伍天覃的厅子里端了一叠点心摸了过来。 玉晖轩眼瞅着比大鳖怪的凌霄阁要小上许多,瞧着院子外头清净,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伍天覃那凌霄阁里里外外有三十多人伺候,不想,这玉晖轩外头竟清净得跟做古庙似的。 “有人么?” “请问有人么?” “我可进来了?” 话说元宝儿捧着点心在外头探头探脑,一边压低了声音唤着,一边试探着推门而入。 不想,正要进去,这时—— “大胆,你是哪个?怎敢在大公子门口大呼小叫的?不知道大公子爱清净,最不喜人吵闹喧哗么?” 就在元宝儿迈了一只脚进院时,这时,一道中等身形的男子一边打了个哈切,一边大摇大摆的踏了过来。 走到半道上,只见那人揉了揉鼻子,远远朝着门口的元宝儿方向看了来,这一看,只见院内院外二人齐齐一愣—— 下一刻,只见院子中央那个男人瞬间眯着眯眼,只一脸阴恻恻道:“元宝儿,是你——” 那人微微咬牙,一动不动盯着门口的元宝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着。 元宝儿一愣,只见院子里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两年前被调去了大公子院子伺候的邵安是也。 是的,去往大公子院子里伺候,也不一定能顺风顺水的,元宝儿的死对头邵安可就在玉晖轩了。 可是,那又如何? 厨房里有杨三,凌霄阁里有四喜,只要他能顺利进入玉晖轩,一个邵安又如何?在厨房时,没人护他,许是不是邵安的对手,可在公正严明的大公子跟前,他可不怕他邵安。 短暂的愣神后,元宝儿很快缓过了神来。 “大公子人呢?二爷让我送些东西过来!” 元宝儿将白眼一翻后,只狐假虎威,趾高气昂的冲着那邵安抬着下巴道。 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两年未见,这邵安瞧着比从前稳重了些许,以前浑身虚浮,这会儿许是跟在大公子外头历练了两年,瞧着穿戴气度竟也颇为体面。 不过,外在便是再如何修饰,内里的气质和内容却不容改变。 “呵,元宝儿,我不去找你,你竟还敢主动找上门来?两年不见,胆儿越发肥了。” 只见那邵安握着拳,眯着眼,一字一句朝着元宝儿迈了过来。 最终,在元宝儿跟前停了下来,只居高临下的死死审视着他。 “别废话,大公子人呢?老子没功夫跟你瞎哔哔,小爷是奉二爷命来的,你若再敢罗里吧嗦,回头让二爷卸了你的胳膊扔到护城河去喂鱼,你信是不信?” 元宝儿竟也丝毫不示弱,将左脚朝着门槛上一踩,身子一支,便双脚踩到了门槛上,瞬间,与那邵安平视了起来。 以至于与他眼对眼,怒目相视。 邵安眼里的阴狠一点一点外露。 元宝儿也丝毫不甘示弱。 “那你最好祈祷你一辈子安安生生待在二爷跟前,不要有落单了的时候,否则,元宝儿,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然——” 邵安一边说着,一边凑到了元宝儿耳边,一字一句阴恻恻道:“奉劝你最好不要打上大公子的主意,否则,我定叫你有来无回!” 邵安毫不掩饰的威胁着。 “那好,咱们拭目以待——” 元宝儿抬着下巴,亦是眯着眼,毫不畏惧地回应道。 “这是在做什么?” 不想,就在二人两两对峙,剑拔弩张之际,忽而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地声音。 元宝儿与邵安同时眯着眼,缓缓侧目—— “大公子在老爷书房,让你将鹤仙人的那幅画送过去。” 只见身后不远处杵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对方一身黑衣,头上梳着高高马尾,身姿颀长,腰间配着一柄长剑。 他面色清冷,气质疏离,瞧着似个不苟言笑之人。 说话既不点名,也不道姓,却奇迹般地令心高气傲如邵安都服气顺从。 “知道了。” 只见邵安终于收起了对元宝儿地争对,冲着那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复又眯着眼看了元宝儿一眼,大步离去。 元宝儿看着冷不丁出现的男子,正欲上前打探一番大公子地情况,不想,方踏了几步,却见这冷不丁出现在太守府的男子略有些眼熟。 “是你——” 男子越过元宝儿正欲跨入大院。 元宝儿声音骤然一起,他的步子微微一停。 竟是那个瘦猴? 元宝儿微微瞪眼。 竟是当年逃难时,抢夺他娘的那口宝贝大锅的那个瘦猴! 第101章 元宝儿 第75节 那人到底是不是那瘦猴呢? 话说打从玉晖轩出来后,元宝儿还依然在歪头斜脑的琢磨着。 对方没应他,抬眼扫了他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地越过他跨入了大院,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元宝儿觉得有些像,可毕竟时隔两年,他跟那瘦猴不过两面之缘,许是认错了也情有可原。 在有限的记忆中,只隐隐记得是个骨瘦如柴,手脚灵活,跑得飞快,比猴子更要敏捷的人,当时抢走了他娘的那口大锅,让他娘一蹶不振,嚎啕大哭,险些哭晕了过去。 再后来,元宝儿一脚踹翻了那口锅,他永远忘不掉那双阴狠嫉恶地眼,凉飕飕的,冰冷吓人。 一如方才。 倘若是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未免也太小了。 且瞧着方才那人那装扮架势,并非大公子的好友旧交,听着像是随从,却又不同于一般的随从。 能够令那眼高手低的邵安听从的随从。 那是什么人? 怎么来的太守府? 是大公子游学这两年带回来的么? 一路上,元宝儿都在冥思苦想着。 就是觉得有些稀奇,没曾想有朝一日他元宝儿在这太守府里头竟还能遇着个老熟人,呃,虽然不算老,也不算熟,可要知道,这可是太守府耶,他孤零零一人被发卖进来,一来便是整整两年,仿佛与外界与世隔绝,与他原先的世界,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彻底斩断了任何联系,仿佛再无任何瓜葛了似的。 如今,冷不丁冒出了一张熟悉面孔,如何不叫元宝儿不惊讶,不稀奇。 若是那人当真是原先那瘦猴的话,元宝儿或许还能向他打探一下爹娘的下落。 还有,他日他去了大公子院子里头,不就多了个帮手和庇护了么? 到时候暗戳戳的将他发展为他的小弟,岂不是能在玉晖轩横着走了么,哼,那姓邵的,还会放在他的眼里么? 元宝儿一边美滋滋的想着。 就是有些可惜,今日大公子不在院子里,不然,他今儿个毛遂自荐,顺利的晚上便能搬离那狗日的凌霄阁了。 横竖今日不在,他便明日去,明日若再不在,他便后日去,后日若再不在,他便请上一日假,在那玉晖轩院子口没日没夜守着,他还不信了,守不到大公子的人呢。 “哎哎哎,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你,过来,给本小姐扑蝶——” 话说元宝儿一路抱着点心吃着,一路踏出了玉晖轩,正要回去凌霄阁时,这时,走在一处岔口处时,忽而被人一把叫住了。 元宝儿抬眼一瞅,远远地只见五六个丫头小童纷纷举着网兜,在园子里四处扑腾,而远处那株石榴树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正叉着小蛮腰,冲着元宝儿颐指气使着。 年纪虽小,可穿戴不菲,只见头上梳着双头鬓,鬓上绑着绿色头绳,周遭的鬓包上别着一圈圈拇指大小的白珍珠,穿着一袭鲜艳的桃红色罗裙,脖颈上挂着一圈小拇指大小的璎珞圈,远远看上去通身金贵,就跟菩萨座下的小仙女似的,再细细看去,只见浓眉大眼,凤眼出挑,竟有几分太太俞氏的影子。 噢,此人原是俞氏的亲生女儿,伍家三小姐伍念禅是也,亦是那伍天覃伍二爷同父同母的胞妹。 据说,是被伍家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掌上明珠。 元宝儿在逢年过节时远远地看见过几回。 还据说,是伍家女儿堆里的伍天覃,最是个刁蛮任性的。 “哎,说你了,哑巴啦,还不赶紧过来给本小姐扑蝶!” 见元宝儿杵在原地不动,只见那伍三小姐胖脸一鼓,将眼一瞪,便要生气发怒了。 元宝儿心里骂了句“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妹”,看来这兄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 心里虽这样骂着,可面上还不敢不从。 他元宝儿在这太守府里头可是树敌不少了,这若再将这位三小姐开罪了去,怕没个好活的了。 据说,那大鳖怪挺宠他这个妹子的。 往日里得了什么新鲜好玩的玩意儿都会让人给三小姐送去。 这若同时开罪了他俩,元宝儿怕是只能原地自焚了。 “是,三小姐。” 元宝儿翻了个白眼后,只得蔫蔫过去追着碟。 “等等,蝴蝶在那儿,树上有两只,你去逮那两只,那两只最是好看!” 话说话,只见三小姐伍念禅已经叉腰来到了元宝儿跟前,将手中一个兜网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 元宝儿一抬头,看了伍念禅一眼,正要去接,却不想,如何都扯不动,再一抬眼,只见那伍三小姐举着兜网正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兜网忘了撒手了。 “三小姐?三小姐?” 元宝儿抬手朝着她的眼前扬了扬。 下一刻,只见伍念禅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这才如同受了当头一棒似的,骤然醒悟了过来,却是冷不丁将身子一转,拿背对着元宝儿,背过去许久许久,这才缓缓转过了身来,那双凤眼重新缓缓落到了元宝儿脸上,一寸一寸看着,然后,耳朵一寸一寸红了起来。 “你……你是哪个院子里的?” 只见伍念禅嚣张的气焰瞬间降了下去,偷偷瞄了元宝儿一眼,咬着唇低低问着。 “小的二爷院子里的。” 元宝儿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如实回道。 说着,将网兜一扯,看了伍念禅一眼,道:“小的去给三小姐扑蝶去了。” 举着网兜便走。 “哎,你若……你若逮住了,本小姐,本小姐重重有赏。” 伍念禅在元宝儿身后喊了一句,一边喊,一边忍不住迈着小步,愣愣的撵了上去。 无缘无故遇着了这么件倒霉催地破烂事儿,元宝儿本欲翻着白眼应付了事,不想,听到后头那句“重重有赏”,瞬间,元宝儿整个筋骨瞬间松泛了。 不就是爬个树,逮个蝶么? 难得到他宝大爷么? 哼,小意思。 元宝儿瞬间精神抖擞地将网兜往裤腰带上一插,将两个袖子往胳膊上一撸,便吭哧吭哧地往树上爬了去。 “快看,那小儿跟个猴儿似的,爬到树上去了。” 元宝儿灵活敏捷地动作瞬间引得底下所有小丫头小童们争相簇拥围看。 一下子围了十来人过来。 结果,不知是多年没有爬树一下子生疏了,还是观众们太过热情干扰到他了,还是那树上长满了苔藓,太过滑溜,眼看着元宝儿双腿踩着一根粗大树枝,小心翼翼斜着身子伸着网兜就要将那两只缠缠绵绵在一起的一对儿蝶儿扑入网里了,这时,脚下忽而嗖地一个打滑—— “啊啊啊啊——” 底下瞬间响起了一阵鬼叫声。 元宝儿身子一个不稳,直接从一丈多高的大树上笔直坠落了下来。 元宝儿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从大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元宝儿气得牙痒痒,不想他元宝儿逍遥一世,竟到最后讨得了这么个憋屈的死法。 他元宝儿不是饿死,不是病死,不是被人打死,折磨死的,竟然是从树上掉下来直接摔死的。 还能再憋屈点儿么? 早知道,就不该贪念这么点儿赏钱。 他若死了,他定放不过那伍念禅,做鬼也放不过她,顺带着将她那王八羔子哥哥一并拖到地狱去,哼! 就在元宝儿以为自己将要死翘翘的时候,不想,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是你——” 第102章 像是一朝跌到了云端,他被什么东西给一把兜住了似的,最终躺在了一片温暖柔软之中,跟躺在了一片棉花地里似的。 周遭仿佛还泛着一抹淡淡的清香。 香气很好闻,极为清淡,像是一股玉兰花的花香味。 元宝儿被这个背道而驰的结果一时弄得脑袋晕晕的,连心绪都随着呆了一阵。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偷偷朝外瞄了一眼,赫然,只见头顶的方向朝他怼来一张放大的脸。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到的尽数是那张大脸的缺点,两个明晃晃的鼻孔和坚硬的下巴,本该难看得跟个大猪头似的,可奇迹般地,哪怕是鼻孔和下巴,从这个角落朝着元宝儿眼里直直戳来,却也丝毫挑不出任何难看的迹象。 就在元宝儿瞪着大眼,揉着眼睛,想要仔细辨清楚这两个鼻孔和这个下巴是哪个的时候,这时,头顶的那张大脸微微低垂,两个鼻孔和下巴瞬间变成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是你——” 待看清楚头顶上的那张脸后,元宝儿脸上瞬间染上一抹惊喜之色。 只见这张脸面如美玉,鼻梁高挺,貌美成天,他此刻嘴角微微噙着淡笑,低头看着元宝儿,一时,脸上的浅笑直令周遭所有景致都黯然失了色。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回元宝儿打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后,遇到的那个长得十分好看,却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那日还给他擦了脸,送了元宝儿一块帕子。 元宝儿原本还正琢磨着哪日该抽个空去打听打听一遭这人的下落和身份,好将他的帕子归还给他的。 不曾想,竟在此时此刻在这里遇到了。 遇到? 哦,确切来说,是被他接到了。 还是稳稳接到的那种。 是的,元宝儿没有掉到地上,也不是躺在云端,躺在棉花地里,而是被他用手臂稳稳接到了,躺在了这人的怀里。 “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打哪儿来的?” 看到这张脸,看到这个人,元宝儿先是有些惊喜,继而有些激动,而发现自己被这么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后,脸上竟难得破天荒的略有些不大自在。 只觉得自己每次最狼狈不堪的样子都被他撞见了似的,上回是吐得满脸都是,差点儿将胃都给吐了出来,而这回呢,又从树上掉了下来,却被他给接到了。 元宝儿 第76节 元宝儿双眼滴溜溜地看着他。 两人视线碰到了一起,对视了一阵。 继而,只见元宝儿将眼珠子转了转后,随即略有些矜持的冲他道:“你……你先放我下来。” 想了想,又忽而抬起手,朝着那人肩膀上拍了拍,道:“哥们,谢你了,救了我一条命,小爷往后发达了定罩着你。”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胀着脸挣扎着要下来。 被个大男人抱着像个什么样子。 有损他元宝儿的英武雄浑之气。 却不想,挣了几下,没挣脱开来。 再一抬眼,只见那人嘴角噙着淡笑,定定的看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他没有松手,而是一边抱着元宝儿,一边缓缓朝着远处的凉亭方向走了去。 半晌,边走,忽而冷不丁低低看着他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先替你瞧瞧,可有受伤。” 男子娓娓道来。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的开口说着。 声音像是三月的春风,拂过脸面,带来一种如沐春风的味道。 又是二月的春雨,淅淅沥沥,搅乱人心。 一字一句,低醇,温暖,酥软,仿佛能够沁入心脾。 这么好听的声音,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以至于元宝儿愣了一下,随即嘴上立马大言不惭道:“哪能呢,我打小在树上长大,这算什么,放心,不打紧,小爷我——” 元宝儿叭叭说着,说着说着,声音冷不丁嗖地一停,下一刻,思绪归位,只见他立马瞪大了双眼,一把揪住那人肩上的衣裳道:“你……你你你你能说话?你……你不是个哑巴啊!” 元宝儿一脸目瞪口呆地问着。 上回二人聊了那么久,都是他一个人在叭叭叭地,只见他一直挂着笑,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元宝儿还以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大哑巴了。 却不曾想—— 所以,所以方才,方才耳边那些酥酥麻麻,温温柔柔的话,全是他说的话? “你真的会说话,不是个哑巴?” 元宝儿还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继续揪着那人的衣裳问着。 男人脸上笑意融融,认认真真地低头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道:“嗯。” 不想,话刚一落,却见元宝儿忽而冷不丁就朝着他肩上用力一推,只微微鼓着脸,有些恼恨道:“那你上回干嘛憋着不说话,专门戏弄我想瞧我笑话呢?” 说着,小嘴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小圆脸瞬间鼓胀得似个河豚似的。 元宝儿这人素来最讨厌人戏弄他了。 当即蹬着腿便要挣扎着跳下来。 不想,这人看上去虽文雅温柔,那双臂膀却比想象中更要牢靠。 只稳稳抱着元宝儿,随即略有些无奈看着元宝儿笑着道:“先别动,我一会儿与你解释可好?”又道:“且先让我瞧瞧你的脚,看是不是崴着呢。” 男人说着,抱着元宝儿几步跨到了亭子里,随即一把将元宝儿放到了亭子里地石桌上,然后握起了元宝儿右脚脚踝,轻轻查看了起来。 这不握还好。 一握,瞬间,元宝儿疼得眉头一蹙,嘴里发出了一声:“嘶——” 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脚踝竟疼得厉害。 这时,身后的伍念禅也绷着小脸,紧张兮兮地跟了上来,看到元宝儿疼痛得小脸皱起的模样,立马紧张问道:“大哥,他的腿……他的腿是不是断了——” 伍念禅到底年纪还小,见方才那个漂亮好看的小童被她命令着爬上了树,又从树上直接掉了下来,当即吓白了脸,便知道自己闯了祸了。 这会儿跟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抓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问着。 不想,她这话刚一落,便见元宝儿疼得抽搐的脸瞬间变了形,道:“大哥?” 元宝儿又疼,又惊,一张好看的脸一半是疼痛不解,一般是困惑震惊。 正要捂着脚脖子龇牙咧嘴的发问时,不想,这时—— “你们在做什么?” “元宝儿,还不给爷滚过来!” 一道阴冷发寒地声音冷不丁地不知在哪个方向角落里骤然响起了起来。 像是在冰窖里浸泡了八百年似的,阴冷刺骨,令人胆寒。 却清晰无比的传入了元宝儿地耳朵里。 那道声音霸道,凶厉,也无比的耳熟,是道元宝儿喝了孟婆汤,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也忘不了地一道声音,因为,是一道世界上令他最讨厌的声音。 “晦气。” 听到这个声音后,元宝儿细瘦的小身板下意识地打了个轻颤,而后,脸还没转过去了,他痛得变形的小脸上便率先咬牙切齿的挤出了这么一句。 第103章 话说,这道声音一起,亭子里的人纷纷抬眼朝着发声之人看了去。 一时只见方才周遭那一众簇拥的丫鬟小童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躲远了,就跟见了鬼似的。 而在方才元宝儿掉下来的那株大树底下,此刻正杵着一人,只见对方背着手,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立着,一双鹰眼冷漠发寒,透着刺骨的凉意,远远朝着凉亭里的方向射去,就跟刚从地狱归来的修罗使者似的,浑身带着一股嗜血的味道。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守府的活阎王伍天覃伍二爷是也。 伍天覃这人一贯言笑宴宴,他多笑模笑样,虽脾气不大好,可出了院子对其他不相干的下人还算和善的,像这日这般寒着脸在凌霄阁里头许是见怪不怪,可是在府里,实则并不多见。 故而周遭下人们一个个吓得屁股尿流的全都躲远了,生怕受到了牵连。 “二……二哥……” 就连一贯受他宠爱的亲妹子伍念禅这会儿见了那副脸面也吓得往后缩了半步。 “二弟——” 凉亭里的伍天瑜见到来者,嘴角的噙的笑淡了几分,却依然温和的主动与其招呼着。 不想,话才刚张口,却见远处那道修罗阎王宛若未闻似的,只目不斜视,死死盯着伍天瑜握着元宝儿脚踝的那只手,眯着眼,重复了一遍道:“元宝儿,还不给爷滚过来!” 这句话,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似的。 就好像没有看到伍天瑜似的,完全将他当作了空气。 伍天覃这话一落,只见一旁的伍念禅立马揪着手指头,犹犹豫豫,小声支支吾吾冲着远处的伍天覃喊道:“二……二哥,他……他脚受伤了。” 这一句话,还是她鼓足了勇气挤出来的。 不想,她这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冷着脸扫了她一眼,而后声音一扬,竟高声喝斥一声道:“人呢?一个个都死绝了不成,不将三小姐看好了,让她跑到这里跟一些不三不四的鬼混,一个个都不想活了么?还不过来将三小姐带回院里看好了,往后若再让爷撞见她在外头瞎晃荡,一个个剁了你们去喂狗!” 伍天覃冷着脸扬声喝斥着。 这话一起,瞬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了两个丫头片子,二人白着脸,仓惶慌乱道:“是,二爷,奴婢……奴婢这便将小姐带回去。” 说着,立马朝着凉亭方向跑了去,要将伍念禅带下来,伍念禅却杵在原地,一脸紧张兮兮,依依不舍地看着元宝儿,嘴里小声喃喃着:“我……我不走。” 其中一个丫鬟哭丧着脸劝道:“二爷发怒了,小姐,回头……回头甭将太太给惊动了。” 伍念禅闻言终于咬着唇朝着一旁的伍天瑜求助,嘴里可怜巴巴喊道:“大哥……” 伍天瑜远远看了那伍天覃一眼,又看了伍念禅一眼,终于缓缓抬手朝着伍天禅头上拍了拍道:“放心,他的脚无事,轻伤,去吧。” 然而伍念禅却抬着眼看着元宝儿,又看向他脚上的伤口,似想要劝慰几句,可最终终究有些惧怕那伍天覃,只咬着牙,在丫鬟苦苦哀求声中,终是惴惴不安又气呼呼的去了。 她刚一走,元宝儿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压根就不是劳什子新来的下人,更不是前来伍家投奔的族亲,他喊伍天覃二弟,三小姐伍念禅喊他大哥,他竟然……他竟然就是元宝儿一直心心念念的大公子伍天瑜是也? 这个发现,令元宝儿有些目瞪口呆,只觉得犹如在青天白日里的劈了道惊雷,正好劈在了他的身上似的,劈得他头晕眼花,耳鸣目眩的。 然而,此时此刻,元宝儿压根没有任何惊喜和激动的余地,因为,远处那道修罗罗刹吩咐不动他,正板着脸大步气势汹汹的朝着这边跨了来。 远远地,只见那张脸上乌云密布,寒气逼人,方圆十里内仿佛都要寸草不生了。 此刻元宝儿坐在了凉亭的石桌上,那王八羔子来了,一准一脚将他踹翻到了石桌下了,那甭说一只脚了,怕是他一条小命都保不住了。 何况,那姓伍的往日里瞪瞪眼,眯眯眼,元宝儿不怕,可他真要动起怒来,元宝儿心里还是有几分发憷的。 眼下,分明已是动怒的前兆了。 这点儿眼色他还是会看的。 “来了来了!” 当即,元宝儿咬着牙跟条泥鳅似的,瞬间一脸仓皇的滑下了石桌。 只抬脚一崴一崴的朝着凉亭外头飞快走了去,结果,脚踝崴了,走起路来实在是疼得厉害,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半晌,抬起右脚,干脆跟个单脚公鸡似的,一跳一跳的朝着那伍天覃的方向蹦跶了过去。 远远看去,他歪七斜八的蹦跶着,莫名滑稽。 终于,见他过来了,伍天覃走到半道上停了下来,只背着手,立在原地,板着脸,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目睹着元宝儿一蹦一跳地朝着他跳了来。 整个过程全程板着脸,丝毫没有要帮衬一把,或者叫停的意思,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元宝儿一路艰难又狼狈的跳了过来。 亭子里的伍天瑜见几次元宝儿差点儿要扑腾倒了,终于抿着唇在后头缓缓跟了上去,一直在背后护送他蹦跶到伍天覃跟前,伍天瑜终于抿着唇,冲着对面的伍天覃道:“二弟,他的脚受了伤,不宜走动,恐伤了筋骨,若二弟无暇顾及,为兄可代为护送一程。” 伍天瑜一脸友好的相商着,却见那伍天覃冷笑一声道:“我院子里的人,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指手画脚了。” 说这话时,他甚至连眼尾都没有朝伍天瑜脸上扫过半眼,全程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元宝儿,话一落,冲着元宝儿一字一句道:“给爷滚回来。” 说着,将袖子一甩,便转身大步往回走。 留下元宝儿又疼又气,只龇牙咧嘴的冲着那伍天覃的背影抬起双手死死薅了两把,而后,扭头看了身后伍天瑜一眼,两人对视了一眼,很快元宝儿收回了视线,鼓着脸,最终一瘸一拐闷头跟了上去。 “死王八。” “臭大虫。” “大□□。” …… 话说元宝儿一路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跟在那伍天覃身后往凌霄阁回着。 话说那姓伍的腿长,丝毫不曾体谅元宝儿这么个瘸腿的,三两步便不见了身影,元宝儿便一路口吐芬芳的问候着,一路嗞溜吸气,慢吞吞的跟着。 元宝儿 第77节 哼,那姓伍的都要卖了他,送了他了,这般虐待又算得了什么。 要怪只能怪他元宝儿倒了八辈子霉,跟了这么个恶毒横行的主,若是跟了大公子,怕是只有享清福的份,瞧瞧大公子那院子里的邵安,和那个瘦猴?一个个自在的在大公子的院子里穿行,就跟回自己家似的。 何况,他就是大公子? 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大公子。 想起方才那张温柔儒雅的脸,元宝儿这会儿人虽朝着凌霄阁方向走着,可心早就飘到那玉晖轩去了。 一想起凌霄阁,一想起那大鳖怪,元宝儿就恨得牙痒痒。 还不知一会儿回去后,那王八羔子还要怎么处置他了。 “哼,大鳖怪,被水淹,死翘翘,臭翻天——” 话说元宝儿一路骂着骂着,走着走着忽而砰地一声撞了一堵墙,元宝儿瞬间气得怒骂一声“哎哟,他娘的”,后头那半句“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一时生生憋在了喉咙眼里。 因为骂到一半,捂着脑门一抬头,便见伍天覃那个臭瘟神正臭着张脸跟块铜墙铁壁似的竖在他的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元宝儿抬着眼,见他背着手眯着眼死死盯着他,元宝儿立马将小嘴一闭,抿着小嘴,堵住了喉咙眼里那些顺口溜似的骂人的话。 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 生怕那姓伍的听到了,又要吆五喝六得发落他了,正在措辞怎么推脱耍赖掉时,不想—— “哼!瞎了眼的狗东西!” 却见那伍天覃嘴里冷哼一声,复又将袖子一甩,随即再次转了身,怒气冲冲的往前迈了去。 “跟只鬼似的,走路不知道出声么。” 元宝儿见他走了,瞬间松了口气。 然而还依旧不甘心似的,嘴里小声嘀咕臭骂了声,再次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这一回,双眼一直目送他跨进了凌霄阁的大院,元宝儿这才双肩一垮塌,正要龇牙咧嘴的回到他的床榻上躺伤去,不想,那瘟神前脚才跨进大院,后脚,长寅便立马点头哈腰的从院门口窜了出来,远远地飞快朝着元宝儿迎了来,道:“宝儿,爷让你去正房伺候。” “他奶奶的,小爷都瘸了腿,伤成这样了,他还要我伺候?他……他他他他……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他没长手没长脚么,是个离不了人伺候的大残废么?” 听了这话,元宝儿瞬间炸毛,是气得头冒青烟,恨不得原地蹦跶起来。 然而,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子明儿个就要离了这鬼地方。” 元宝儿气呼呼的绷着脸,崴着脚进了正屋正房,还没踏进去,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将帘子一掀,只见屋子中央的那个八仙桌上早已满满当当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吃食,其中,桌子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一大盘黄橙橙,肉甸甸的大螃蟹,那螃蟹一个个比元宝儿拳头还大,正是昨儿个在那画舫上看到过的,折合五两银子一只的天价大肥蟹! 昨儿个大桌上一共有十二只,元宝儿早已经数过了。 可今儿个这桌上,分明比昨儿个还多还大呢。 而那伍天覃此刻正端坐在八仙桌上正中央那个主人位上,慢悠悠的拿起了一只大肥蟹放入了碟子里。 “哼,撑不死他。” 元宝儿见了嘴里骂骂咧咧了一番。 双眼却一直滴溜溜地盯着那盘蟹。 只抿着嘴,一瘸一拐的迈了过去。 第104章 一过去,只见那桌子上除了大螃蟹外,还有一盘大鸭腿,除此以外,还有道肥嘟嘟的东坡肉,肥腻腻的大烧鹅,还有盐水鸡,太极虾,黄豆焖猪蹄,清炖马蹄鳖,及一道鲫鱼豆腐鲜浓汤。 元宝儿微微瞪大了双眼。 一道道的竟全是他爱吃的?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午膳一道道的怎地全是大菜? 要知道,伍天覃这人虽素来挑嘴讲究,却并非喜爱这等油腻大菜之人,伺候他一个多月近两月了,知道他这人极为挑嘴,他不单单要求菜的口味,他还挑剔讲究摆盘,讲究口感的精细,讲究菜式色彩上的搭配,菜例上的排序讲究等等,譬如桌上十道菜,一眼看去,即便是最昂贵的美味佳肴,可若花花绿绿,或者仅仅不过是摆盘杂乱,不过一个小小细节不到位,他便能彻底没了味口,便会将眉头一挑,板着脸命人全部撤下去,简直龟毛到了极致。 元宝儿当年在厨房当差时,便听过他挑剔的恶名。 不过,那会儿他挑剔退回来的菜,多半都入了元宝儿的肚里,便也不觉得如何,可真正来到他身边伺候才知,他的挑剔会给整个凌霄阁上下带来怎样地震般的灾难和煎熬。 可今儿个这一桌,满满当当的全是肥腻之色,一眼看去无论是摆盘还是色泽,显然,并不符合那伍天覃往日的胃口,倒是颇为受元宝儿的喜爱。 怎么,这姓伍的转了性呢? 还是受刺激呢? 这一桌,该不会是有什么蹊跷罢。 该不会想要拿着这一桌不符合他胃口的菜肴,来发怒迁怒他元宝儿罢。 这样一想,元宝儿顿时一脸警惕,可今儿个起得晚,起来就临近中午了,就方才去玉晖轩的路上,随手用了两块点心,这会儿腹中空落落的,看到这一大桌子美食,当即肚子便不争气的呱呱乱叫了起来。 “咕噜咕噜——” 肚里的声音如打雷。 元宝儿一时偷偷捂了捂肚子。 倒也不觉得多么尴尬,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饿了呱呱叫,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可尴尬的,何况,在那姓伍的跟前,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元宝儿早已没皮没脸了。 何况,他都要发卖他了,都要将他送人了,他们之间早已没了任何情分可言。 在意这个作什么? 他便是做的再好,他就不会打他骂他,就不会将他送人呢? 这样一想,元宝儿当即厚着脸皮,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淡淡的晃荡了过去,横竖那姓伍的不使唤他,他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在他跟前杵着,木着张小脸,看恶心不死他。 本以为那姓伍的会在菜例上挑七捡八,然后寻由头来刁难元宝儿,不想,只见那姓伍的端坐在八仙桌上,沉默了片刻,竟忽而一点一点收起了方才的黑脸,半晌,冷不丁的指着碟子里的螃蟹冲着元宝儿淡淡道:“过来给爷剥蟹。” 这会儿元宝儿木着脸,眼珠子却偷偷在那桌子上的那盘大螃蟹上数着,一只,两只,八只,十只,数到第十三只时,听到这话,元宝儿眼珠子嗖地一下立定了。 啥? 要他剥蟹? 他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脚? 元宝儿心里顿时嫌弃得不行,不过,他也曾亲眼目睹过那姓伍的懒洋洋的歪在软榻上任由鸳鸯等人一口一口喂粥的画面,何况,自己还曾跪在地上给他脱鞋捶腿过,便也并不觉得多么稀奇。 只不过,一抬眼,微微扫了那姓伍的一眼,见他方才在园子里时还板着张罗刹脸,那架势分明就是打雷的前兆,元宝儿本来料定了那姓伍的会想方设法的刁难他迁怒他,不想,这会儿竟瞬间阴转多云了似的,脸上的密布的阴雨竟全部消散了。 元宝儿心里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不过,少挨顿打骂总是好的,当即不情不愿的凑了过去,拿起那只螃蟹,费心费力的剥弄了起来。 不想,那只螃蟹偌大一只,螃蟹盖盖得紧紧的,元宝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都揭不开那螃蟹盖,一时,将脚朝着那椅子上一抵,弓着身子双手用力的扒拉着那螃蟹盖,咬牙切齿的憋得整张脸都红了,那螃蟹盖竟依然盖得稳稳地,纹丝不动,差点儿将元宝儿的指甲盖掀翻了,都没能掀开那螃蟹盖。 元宝儿一时气得恨不得将螃蟹一扔,一脚踩瘪了它去。 “蠢东西。” 正当元宝儿气得要撂挑子不干之际,这时正襟危坐的伍天覃见他面目都要狰狞了起来,嘴角微微一抽,半晌,挑着眉骂了一声。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长臂一伸,将那只被元宝儿折腾得狼狈不堪的螃蟹一把夺了过来,拿在手中,只见他左手掐着螃蟹蟹身,右手修长的指尖勾着螃蟹盖,然后轻轻一揭,瞬间,听到“咔咔”一声,元宝儿一抬眼,便见整个螃蟹就被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一分为二了。 元宝儿目光一抬,便对上了那姓伍的一张轻蔑的脸,好像在嘲讽他说:废物。 又好像在洋洋得意道:怎么样?爷厉害罢? 元宝儿当即在心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嘀咕了一阵,心道那螃蟹合得紧紧的,他怎么也揭不开,不想,那姓伍的不过随随便便拨弄了两下手指头,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揭开了,由此可见,他的力气大上他许多。 是自己还小的缘故么。 定然是的,等到他到了他那个年岁,一准能够赶超了他去。 元宝儿正鼓着脸,撅着小嘴,一脸愤愤不平之际,这时,便又见那伍天覃将螃蟹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只淡淡挑眉道:“继续剥!” 元宝儿闻言,瞬间一怔道:“不都已经剥开了么,您直接抱着啃便是了,这……这还要如何剥?” 元宝儿一脸目瞪口呆。 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抱着双臂,狭长的眉眼轻轻一佻,盯着元宝儿一字一句道:“这蟹带壳,你让爷如何吃?划了爷的嘴你可担当的起?” 说着,指了指桌上一角道:“那里有工具,你得用勺子将蟹身上的蟹膏一勺一勺挑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在这个小碟里,再用剪子将蟹身蟹腿剪下,再用镊子将蟹身,蟹腿里面的蟹肉仔仔细细的挑拣了出来,将蟹肉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这个碗里,爷才能下嘴!” 说着,伍天覃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一篓子蟹道:“今儿个中午将这盘蟹都给爷剥干净了,你就能走了。” 伍天覃云淡风轻的说着。 啥玩意儿? 元宝儿听了这话,顿时以为自己耳朵长毛病了。 那大鳖怪说的啥? 啃个蟹,至于这么费劲?又是勺子,又是剪子,又是镊子的,他连个蟹盖都揭不开,他竟还要他又是剪又是挖还又是剔的?他有毛病罢,吃个螃蟹都能吃出花来了,一个便罢了,他还要……还要他将这一篓子蟹全都给解剖了? 他便是手瘸了,眼瞎了,打死他都剥不完啊!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鳖孙子就是故意整他的。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阴转多云,他怎么可能烟消云散,他不过是换个法子,换着花样来折磨他罢了。 元宝儿一时气鼓鼓的,气得将牙一咬,瘪着嘴小声道:“您若实在瞧我不顺眼,还是将我送了人罢?省得让我在您跟前日日碍眼,你不开心顺遂,我也憋闷无趣的,怪没意思的。” 元宝儿抠弄着衣袖,撇着小嘴说着。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小,不过一臂之遥距离的伍天覃一准听得道。 话一落,四周一静。 良久,见周遭没有任何回应,元宝儿晃荡着脑袋飞快扫了那伍天覃一眼,瞬间对上了伍天覃那双骤然阴郁的眼。 “你想要爷将你送哪儿去?嗯?元宝儿,你是想去楚家还是想去玉晖轩?呵,元宝儿,爷今儿个便告诉你,你的卖身契如今拽在爷的手里,爷想将你送哪儿爷便能将你送哪儿,爷不想将你送人,你元宝儿这辈子也甭想离开爷半步!” 伍天覃一字一句冷着脸说着。 话一落,只见他抬手朝着八仙桌上用力一拍,一字一句喝斥道:“给爷剥蟹!” 这一巴掌,震得整个八仙桌都跟着震了震。 也震得桌子旁边的元宝儿身躯微微一颤。 元宝儿被他这一掌劈得吓了一大跳,而听到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和威胁,身子骨却渐渐发凉了起来。 元宝儿 第78节 他知道!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他想去玉晖轩! 他竟什么都知道。 这一刻,元宝儿忽而觉得背脊有些阵阵发凉了起来。 他是在威胁他? 他不会放他走? 还是他不听话的话,便会一直将他放在身边折磨他? 那等到哪日他有钱了,爹娘来赎他的话,他会放了他么? 忽而,元宝儿心里没由来阵阵发凉了起来。 这些日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劲儿和眼力劲儿,他明里暗里的竟敢跟那伍天覃作对了起来,他原本以为是自己聪慧,会盘算,小打小闹的无关紧要,却不想,从未有一刻,像此时此次这般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奴才,是一个被人拽了身契,想卖便卖,想杀便杀,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奴隶罢了。 元宝儿脸色一瞬间发白了起来。 “好了,伺候楚四伺候得那般殷勤,围着他又是奉茶,又是擦嘴的,体己得不得了,怎么,给爷剥个蟹就这么不情不愿?” 许是见一贯闹腾无赖的元宝儿这会儿难得安静了下来,伍天覃便缓缓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小脸煞白,伍天覃神色一愣,半晌,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了。 良久,良久,只见伍天覃忽而抿着嘴,拿起了一旁的勺子,将蟹身里头蟹膏一寸一寸舀了出来,又举起剪子将坚硬的蟹身一掰一掰剪开,用镊子将骨头一寸一寸剔除了,再将里头的蟹肉一丝丝一条条的取了下来。 本是十足繁琐十足邋遢之事,可落到了伍天覃手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竟精致得像是在制作一个精美的器具似的,不过片刻之间,眼前的两个小碟子里头便满满当当的堆放满了一碟蟹膏一碟蟹肉。 伍天覃忽而将蟹膏蟹肉一碟碟挪到了一旁,放到了元宝儿跟前,半晌,抿着唇缓缓道:“喏,吃罢,爷亲自剥的,赏你了。” 说着,抿着嘴,想了想,复又道:“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伺候旁人,给别人剥蟹。” 第105章 “怎么,拉着个臭脸给谁看呢?元宝儿,你日日睡到四晒三杆,到了中午才起,比爷都起得晚,爷没恼你,起了不上赶着伺候爷,竟还跑到院子外头跟旁人勾勾搭搭,玩的火热,爷也没训斥你,你倒好,倒率先给爷摆起了脸子来了,哪个惯的你这牛脾气?嗯?行了,别绷着个臭脸扫爷的兴呢。” “怎么,不吃?爷今儿个可难得大发善心一回,行,不吃,那这五两银子一只的蟹爷可自个儿全吃了。” 话说,伍天覃将那碟蟹肉蟹膏放到了元宝儿跟前后,只拿起了巾子仔仔细细的擦拭着自己每一根手指头。 见元宝儿咬着牙杵在原地不吭声,伍天覃将语气放缓了几分,给了他个台阶下。 说完,见他依然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眉头一挑后,手指一抬,便要将那两碟蟹肉蟹膏重新撤了回来,不想,就在这时,一只细小白皙的手忽而敏捷又迅速的,在伍天覃指尖触碰到那碟子的那千钧一发之际,忽而一把越过了伍天覃的手,一把将那碟子蟹膏一薅,然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嗖地一下仰头飞快将整碟蟹膏朝着嘴里头一倒。 瞬间,满满当当的一小碟蟹膏全部一股脑的塞入了嘴里,在蟹膏入嘴的那一刻,瞬间只觉得一股鲜浓,绵密,细腻的触感在整个口腔绽放,有点儿像咸鸭蛋黄的味道,又有些像是月饼酥的味道,却又比任何一种味道更为鲜美,更为醇厚。 瞬间,元宝儿原本还在绷着的小脸,在美食入嘴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肌肉便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 果然,是个好东西。 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美味。 元宝儿幼时不曾吃过这样的大肥蟹,便是吃,也不过是瘦得不能再瘦的河蟹,不过啃几口蟹肉罢了,没吃过这样的蟹黄,来太守府后,在厨房偷吃过不少,不过都是一口一口啃咬的,从未曾这样一口一碟子一股脑的塞满整个嘴里。 瞬间,只觉得整个口腔,整个喉咙,乃至整个灵魂都被这口鲜美之物给包围了似的。 昨儿个在画舫上,见那群爷们吃蟹时他便馋嘴得不行,背地里早已不知吞咽了多少口水了,偏偏那些个大爷们,一只巴掌大的蟹随意挑了两下便扔在一旁,完全浪费了,看得元宝儿急眼死了,所以昨儿个趁其不备顺手顺了一只藏在了衣襟里,不曾想昨儿个吃醉了酒,那只偷藏的蟹早已经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早起他还回味了一阵,遗憾了一遭。 不想,这会儿这一碟子蟹膏下嘴,瞬间,只觉得圆满了似的。 生怕那姓伍的还要撤回似的,嘴里的蟹膏还压根舍不得下咽,那头,将小碟子一扔,又赶忙火急火燎的将那碟子蟹肉一股脑塞嘴里了。 这两碟子下去,瞬间,元宝儿原本就圆鼓的脸,鼓成了两个巨大的包,整张脸,瞬间成了个鼓胀鼓胀的河豚脸似的,鼓胀得连小嘴都俨然要合不上了。 哼,亏待哪个,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跟哪个赌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胃赌气。 元宝儿一边费力地塞满了整个嘴,一边却鼓着脸,将脸扭到了一边去,肚子和胃虽然屈服了,可是他元宝儿的心气还没服,依然还有些拿乔似的,恨不得拿后脑勺对着那厮。 他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从的小模样落入了伍天覃眼里,从伍天覃这个角度看上,只见他的侧脸鼓得似半掰屁,股,又圆,又白,圆滚滚,又白花花的,看上去莫名滑稽又可笑。 不过,太过乖顺顺从,就不是他元宝儿了,也不知为何,这狗东西这股死犟死犟的臭脾气,偏生就入了他的眼了。 若是换做旁人,哪个敢在他伍天覃跟前甩脸子,早一脚被他踹飞了,可这狗东西,他偏生有本事在他跟前甩脸拿乔,还得让他顺着他,他顺着还不够,竟还绷着一脸的小脾气,轻易不会消散似的,他倒是傲娇上了。 不过,眼前这副鼓着脸,咬着牙,拿乔的小模样,令伍天覃一时恨得牙痒痒,却偏生有些无可奈何似的。 只觉得这狗东西天生就是来克他的似的。 “行了,爷都伺候你吃了,还不赶紧过来给爷剥上一只,闹了一上午,爷饿了。” 话说,伍天覃将毛巾朝着桌子上一搁,而后忽而抬手将一旁的元宝儿一扯,只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扯着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随后伍天覃懒洋洋的点了点下巴,朝着元宝儿发号施令了起来。 元宝儿以往都是站着或者跪在一旁伺候着这厮,这日竟赏了他的座了,元宝儿也不客气,只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的将嘴里美味一口一口嚼着慢慢吞咽进了肚子里,这才舔了舔嘴,翻了个白眼后,不情不愿地抬手取了只螃蟹来,替那姓伍的剥弄了起来。 起先,用勺子挖蟹膏时,元宝儿还忍着耐心,一勺一勺舀着往碟子里堆放着,慢慢的,轮到用剪子钳子取肉时,剪着剪着,他用不习惯那玩意儿,便不由自主地用嘴用牙齿代替了起来,只一口一个“呸”,将那蟹身里的蟹骨头用牙齿咬开了,也不往桌上吐,直接岔开双腿,将两条胳膊枕在大腿上,咬上一口,便埋头朝着地上吐一口,再然后,用手指头从那蟹身蟹缝隙里将那一条条一丝丝蟹肉给徒手抠挖了出来。 一个蟹,就那般在元宝儿手嘴并用中尸骨无存了。 于是,当元宝儿端着两碟呕吐物似的玩意儿送到伍天覃跟前时,伍天覃扫了眼碟子里鼻涕似的条状物,又扫了扫他脚下那堆螃蟹尸骨,再扫了眼自己盘子里,方才为元宝儿剔蟹时,那只用蟹骨蟹身摆放好的完完整整地螃蟹壳时,伍天覃终于没能忍不住,闭着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扭曲着张脸,一字一句咆哮道:“狗东西,给爷滚出去!” “得了。” 元宝儿巴不得,他这话才刚一起,他就跟脚踩着风火轮似的,嗖地一下起了身跟阵风似的往外窜。 一直窜到门口地时候,只听见屋内缓缓传来一句:“往后好生在爷跟前伺候着,爷便不会亏待了你,不要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否则,休怪爷不留情面,可知?” 话一落,门口那道身影顿了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元宝儿走后,伍天覃盯着眼前一桌狼藉,又扫了眼碟子里的那盘呕吐物似的螃蟹肉,一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本想着昨儿个将人都送去了楚家,那狗东西昨儿个便已气得当场跟他作对了一整日,今日虽将人接了回来,势必不会轻易消气,知道那小儿嫉恶如仇,睚眦必报,也知他贪嘴,尤其是那螃蟹,故而今儿个一早便特意吩咐人备下了这一桌席面,预备赏给他的。 不想,这狗东西天生就知道与他作对,就知道惹他生气。 他可真有本事。 剥个蟹,都能剥得他火冒三丈。 他伍二爷都亲自给他剥蟹了,他呢? 成心在太岁头上动土他。 就不能如昨儿个伺候楚四那般,温顺体己一回么。 一时,伍天覃气得牙痒痒。 一时抬着眼,朝着碟子里那盘鼻涕看去,伍天覃又气又恼,更多的却是不忍直视。 然而纵使如此,却依然缓缓举起了筷子,从那满堆呕吐物中挑拣了两条蟹肉缓缓放入了嘴里。 正缓缓嚼着,忽而视线一定,目光落到了桌子中央的那盘螃蟹上。 伍天覃瞬间双眼一眯。 盘子里的蟹少了一只。 一早伍天覃特意数了数的,特意让人备下了十六只,可眼下他给那小儿剥了一只,那狗东西给他剥了一只,桌面上应该还剩十四只才是,可这会儿,桌子上只剩下十三只了。 好个狗东西。 那狗家伙是丐帮里头逃出来的不成。 又不知何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顺走了一只。 关键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他究竟是何时顺的,怎么顺的? 看着缺了一只蟹的那盘蟹,又看了看眼前这碟鼻涕虫,伍天覃终于啪地一下将筷子朝着桌子上一扔。 “元宝儿,给爷等着——” 伍天覃一时气笑了,只一字一句从牙缝里磨牙道。 第106章 “给,给你小子打打牙祭。” 话说一踏出正房后,元宝儿便寻到了长寅跟前,将怀中偷藏的那只大肥蟹远远地朝着长寅方向一抛。 长寅跳起来接着,呲牙咧嘴的举起一看,瞬间瞪大了眼道:“宝儿,这是,这是——” 元宝儿顿时颇为嫌弃的瞪了长寅一眼,道:“瞧你那土鳖样,一只海蟹罢了,也就五两银子一只,也就走海运从海上运回来的,爷刚赏我的,看在你往日为小爷我鞍前马后地份上,给你吃了。” 元宝儿抱着胸,抖着腿,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话一落,只见长寅手立马一抖道:“这这这五两银子?俺的娘,俺可没吃过这般精贵的东西。” 一时,又听到是海里运回的,又听到最后元宝儿那句给他吃了,顿时双眼微微一红,只感动得立马恨不得朝着元宝儿身上扑过来道:“宝儿,你……你待我可真好,你是这府里头待我最好的人呢。” 长寅哭唧唧的说着。 一双眼里差点儿溢出了泪花来。 元宝儿最讨厌唧唧歪歪的,当即一脚踹了去,道:“大男人少肉麻唧唧的,给你吃你吃就是了,一个蟹算得了什么,往后有小爷吃肉就有你喝汤的时候,对了——” 话说元宝儿一边说着,忽而抬起胳膊朝着长寅肩上一攀,只勾着他的脖子一边往僻静处走着,一边漫不经心问道:“上回让你打听大公子的喜好,你可打听清楚了。” 长寅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比他巴掌还大的蟹四下吞着口水来着,听到元宝儿这一问,只立马殷勤道:“大公子的喜爱还不简单,大公子爱读书,爱琴棋书画,爱所有高雅之事。” 长寅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扒拉着堪比他手指头大小的螃蟹腿。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勾着他的脖子用力一夹,张嘴便开骂道:“说这些有个屁用,这些老子还用得着你去打听么,说点有用的,旁人不知道的,譬如大公子平日里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身旁得力伺候的都有哪些人?喜欢哪些脾气的人之类的?让你去打探,自然得打探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来,不然,你当这个五两一只的螃蟹是那么容易吃得着的?” 元宝儿瞪着眼说着,恨不得一把将那肥蟹夺了过来。 长寅听了立马缩了缩脖子,掐着脖子一边咳嗽一边支支吾吾道:“宝……宝儿,你轻点儿,轻点儿,那什么,大公子……大公子往日里不挑食啊,也从不像咱们爷这般爱玩爱闹,就镇日一早起来看看书,然后给老夫人给太太问问安,再去老爷书房与老爷议议事,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喜爱,至于大公子身旁得力的,这个自然要数跟了大公子多年的书童路绥了,对了,听说路绥这回没有急着跟着大公子回来,而是留在京城处理家中事宜,得晚上几月才能回来,这个……咳咳,这个算是有用的事儿么?” 话说元宝儿勾着长寅的脖子越夹越紧,长寅便掐着脖子越咳越厉害,喉咙里挤出来的话便越来越着急,直到满脸涨红,拼命挣扎的吐出最后一句时,喉咙嗖地一下通气了,呼吸瞬间顺畅了。 元宝儿这才满意松开了长寅的脖子。 元宝儿 第79节 “书童?”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只见元宝儿一时摸着自己的小下巴,歪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着。 暗自琢磨着。 那头,长寅掐着脖子顺了口气后,听出元宝儿话中的不对劲儿,立马将脸怼了上来,瞪大着双眼道:“宝儿,你……你问这个作甚?你……你该不会是想去投奔大公子罢?” 说着,长寅火急火燎道:“就留在凌霄阁不好么,虽说,虽说你刚来那会儿爷打骂了你,呃,打骂得狠了些,可……可如今爷待你已经改观了不少了,你看,爷今儿个还赏了你这么大个螃蟹,五两一只了,你如此聪慧伶俐,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爷跟前的大红人的。” 长寅一脸焦急的劝说着元宝儿。 元宝儿听了,却瞬间冷笑一声,哼,对他改观了,一言不合就当作猫儿狗儿般送人的那种改观? 他元宝儿可不稀罕。 不过,想起方才在屋子里时,那姓伍的那一番警告,元宝儿一时扭头冲着长寅龇牙警告道:“今儿个一事儿给小爷我烂肚子里咯,甭四处嚷嚷了,不然,小爷我一口咬死你。” 元宝儿凶神恶煞的警告了一番。 长寅立马缩着脖子小鸡啄米似的乖乖点了点头。 元宝儿这才闷头回了屋。 可是躺在床榻上却左右睡不着,姓伍的今儿个那一番警告一时萦绕心头,令元宝儿心惊肉跳的同时,也不免令他心生警惕了起来。 他确实不能将那王八羔子给得罪透了,有一句话那姓伍的说得对,他能将他随随便便送了人,也能将他揪在手中玩弄折磨,不过,他的卖身契在那姓伍的手中,这话倒是不知是真是假了。 依照元宝儿的猜测,他的卖身契如今应当还是在太太手中的,毕竟,当年他是被太太买进太守府的,也是由太太做主指到了厨房干活,虽如今来了这凌霄阁,可毕竟来的时间不长,何况当时元宝儿想去的是玉晖轩,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乐于成全他的,只不过凌霄阁这头临时缺了人,是临时将他派遣过来伺候的。 元宝儿来凌霄阁时间不长,想来,卖身契那类契书依然还拽在太太手中。 可是,昨儿个那姓伍的要将他送给楚四,说不定向太太讨要了他的卖身契也未可知。 这么一想,他的卖身契在那姓伍的手中,也不是空穴来风。 横竖,若那卖身契到了姓伍的手中,元宝儿便得掂量掂量几分他的行事作风了,可若探得那卖身契还在太太手里,那他便得咬咬牙,抓紧时间一不做二不休了。 至少得趁着那卖身契还在太太手上,赶紧的去投奔大公子,不然,回头卖身契真落到了那姓伍的手里,那他可不就成了瓮的那只鳖,只有被人肆无忌惮的欺凌的份了么。 想起大公子那张俊美如玉,又温润儒雅的脸,元宝儿便一时砸巴砸巴着小嘴,忍不住有些迫不及待了起来。 这样想着,元宝儿一时翻身将枕头底下那块帕子给摸了出来。 元宝儿躺在枕头上,一时将帕子送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一时又将帕子摊开,盖在了脸上。 即便是清洗过一遭了,可帕子上依旧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是玉兰香。 真好闻。 没想到那人竟是大公子。 真真是令元宝儿难以置信地同时,不免有些欢呼雀跃。 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要温和心善。 其实,早该猜测到的。 寻常刚来的下人,亦或者前来投奔伍家的族亲,哪会生得那般俊美无双。 要怪只能怪那大公子太过低调了,竟穿得那样朴素。 要怪也只能怪伍天覃那只花孔雀太过招摇过市了,害得他一时忘了,忘了可不是每个世家公子都像他这般花枝招展的。 虽然才见过两次,可一次替他主动擦脸,一回又救了他一命,还给他检查伤口,同样都是姓伍的,大公子抱着他小心翼翼地替他检查脚伤,可那大鳖怪呢,却只知道凶巴巴的命令他拖着受伤的脚往回赶,丝毫不在乎他们这些下人的死活。 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才知道,哪个是天使哪个是恶魔了。 “哼。” 想起方才那姓伍的对他拍桌威胁,元宝儿光回想都依然气得牙痒痒。 可想起刚刚吃的那一碟子蟹膏蟹肉,元宝儿一时忍不住再次舔了舔嘴唇。 早知道,早知道方才便不该装大方,将那只大肥蟹给了别人呢。 元宝儿肚子里的馋冲一时被勾了起来了。 早知道,方才该多顺两个的,那么珍贵的肥蟹全部进了那大鳖怪的肚子里,不也一样得瘪成一肚子屎么? 算了算了,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究竟要怎样,才能顺顺利利的去投奔大公子呢? 显然,他若窜通了那大公子,直接过去投奔的话,怕是行不通的,今儿个有那姓伍的那番话警告在前,那姓伍的怕不会轻易放人,尤其,去的还是大公子那里。 要知道,传闻那姓伍的与大公子可谓水火不容,今日二人遇到,那叫一个火花四溅,那叫一个势不两立,相看两厌,元宝儿是瞧在了眼里的。 确切来说,是那姓伍的对大公子出言不逊,冷嘲热讽,言语刻薄。 大公子还是一贯的优雅温和。 可正是因此,若他去投奔大公子,岂不是难上加难了么? 对了,横竖卖身契在太太手里,他只需私底下征求了大公子同意,再直接明晃晃的去求太太开恩,不是万事大吉了么?作甚将简单的事情弄得那般复杂。 两年前,大公子在城外相救他于命悬一线中。 两年后,大公子又救了从树上跌落下的他。 这莫大的救命之恩,他元宝儿若不回报,岂不是天理难容。 这般一想,元宝儿立马嗖地一下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他明儿个一早就去求太太的恩典。 哼,臭王八,滚蛋吧。 第107章 话说次日一早,元宝儿难得起了个大早,预备一早溜去玉晖轩或者太太院子外头转悠转悠,好探探风声,寻个契机之类的。 不想,一大早的,天才刚亮了,凌霄阁上下还一片静谧,将院子门一打开,正好撞见有人在外头敲门。 “你是……三小姐院子里头的?” 元宝儿伸了个脑袋出去,将来者上上下下打量着,只见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穿着件杏色的罗裙,相貌清秀,穿戴体面,比他们院子里头的欢儿更要稳妥些许,细细看去略有些眼熟。 顿了顿,想了起来,这不是昨儿个三小姐伍念禅跟前贴身的丫头么,昨儿个被那大鳖怪一通训斥后,战战兢兢,白着小脸过来劝三小姐走的那个。 “有事么?爷还没起了,你一会儿再来吧。” 元宝儿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漫不经心的说着,说完就要关门。 “哎,宝儿哥,我是来找你的。” 丫头见状,立马伸手拦着门。 “找我?找我作甚?” 元宝儿揉着鼻子一脸狐疑的问着。 “其实……呃,其实是我们家小姐找你,小姐说昨儿个害你差点儿从树上掉落下来,虽并无大碍,可到底受了伤,她心里过意不去,特吩咐我给宝儿哥你送了跌打酒来。” 如意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小瓶跌打酒朝着元宝儿递了来。 元宝儿有些意外,顿了顿,将跌打酒接了过来往空中颠了颠,随即挑了挑眉道:“三小姐昨儿个不是说哪个帮他逮到了蝶儿便要赏哪个么,我虽然没有逮到,不过到底因替三小姐办事受了伤,三小姐若实在过意不去的,要不……要不还是将这个折现罢?将昨儿个的赏给了我不显得更有诚意些?” 元宝儿转了转眼珠子说着。 “啊?” 如意冷不丁地被他这话惊到了,只瞪着眼珠子一脸诧异又为难的看着他。 两人眼对着眼,对视了片刻,元宝儿白眼一翻,嘴上却道:“开玩笑的,你这小笨妞,啥表情,行了,东西收到了,替我跟三小姐道声谢!” 说着,元宝儿将跌打酒往怀里一塞,又要关门。 “哎哎哎,我还没说完了。” 不想,如意又立马将门一拦。 元宝儿今早还有事了,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了,不想这人唧唧歪歪的,当即一脸不耐烦了起来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有啥事儿不能一口气说完么!” 元宝儿没好气道。 如意赶忙道:“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说着,立马抬手朝着远处园子方向一指道:“喏,我家小姐怕你受伤行动不便,便特意给你送了早膳来,哼,这早膳可是厨房里头崔师傅三更天起熬的药膳粥,三小姐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了,倒率先给你送了来,你不过一区区看门小童,竟得到我家小姐这般厚待,不舔着脸感恩戴德便罢了,竟还一脸不耐烦的,也是我家小姐老实和善,不然,换做其他府上任何一个千金小姐,哪个管你个小童的死活。” 如意叉腰朝着元宝儿叭叭说着。 一脸气咻咻地。 元宝儿闻言一愣。 这三小姐给他送早膳来了? 她……这么好? 不传闻是伍二爷第二么,最是个嚣张蛮横的,怎么这般体恤下人来了。 要知道,在元宝儿的认知里头,府中一个个下人都是狐假虎威,欺善怕弱的,他当年在厨房时早就看透了,甭说上头的主子,就是主子跟前的丫鬟婆子,那也一个似一个的刁钻,后来来了这凌霄阁后,才知他料想的没错,果然一个个家生奴才张狂作伥的上头都有一个个恶贯满盈,无恶不作的主子。 当然,府里里的主子小姐都不例外,除了一个宅心仁厚的大少爷。 故而,这会儿冷不丁听到如意这话,元宝儿自然惊诧过多,而后,惊讶,狐疑,好奇以及……崔老头亲自做的药膳粥? 那可是崔老头的拿手绝活。 要知道,自打来了这凌霄阁后,快两个月了,元宝儿就没吃过几口好东西,梦里都在嘴馋老头子那一手呢。 这会儿听到药膳粥这三个字,元宝儿瞬间食欲大动,一早起来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了,正好肚里空空的,当即顾不得其中缘故,立马将满脸不耐一收,笑眯眯道:“哪能呢?这不刚起来还没睡醒么,要知道三小姐来了,我恨不得三拜九叩,一准夹道相迎呢。” 元宝儿一边说着,一边远远踮起脚尖朝着远处那园子方向看去。 出了凌霄阁不远处有座园子,用翠竹遮挡,里头山石水榭,奇珍异草,样样不缺,往日里凌霄阁的姑娘们都喜欢去那园子闲逛,元宝儿多懒时也爱往那园子里头一藏,呼呼睡着大觉。 这会儿远远看去,透过若隐若现的翠竹缝隙,依稀可见里头的八角凉亭里隐隐约约闪现一抹桃红身影。 元宝儿 第80节 当即元宝儿将门一推,冲着如意道:“三小姐如此宅心仁厚,体恤下人,我可真是太感动了,我这便去感激三小姐大德。” 元宝儿说着,将袖子一撸,当即屁颠屁颠的跑了窜了过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高台上,那正屋里头的伍天覃正好举着扇子踏出门来,眼尖的瞅见院子门口一道敏捷细瘦的身影一闪而过,转眼不见了踪影。 “那是元宝儿?” 伍天覃当即挑着眉头,用扇子指着大门口方向眯着眼问着。 常胜立马道:“爷瞧错了罢,那小儿不睡到日晒三杆哪个也喊不起来,这会儿天才刚亮,他可起不来的。” 常胜淡淡打趣着说着。 伍天覃却觉得方才那一眼分明不是错觉,那狗东西,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一大早的,鬼鬼祟祟,不知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想起昨儿的警告,当即伍天覃抿了抿嘴,将扇子一收道:“跟爷过去瞅瞅。” 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元宝儿,最好给爷老老实实的,不然,爷饶不了你。” 话一落,伍天覃大步跨出了院落,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几分钟前刚刚接到家里电话,爸爸喝酒摔倒了,颅内积血,送医院了,还不知什么情况,这章没码完,先到这里了,未来几天更新不定,望知晓。 第108章 “这个是药膳粥,是厨房崔师傅亲手做的,里头用了中药慢炖的,吃了对你脚上的伤好得更快些。” “还有这个是水晶饺,这个是酥脆春卷,还有这个是酥肉包,这里还有下饭的凉菜和酸笋,这些都是平日里我爱用的早膳,你……你看喜欢那些只管用哪些便是,莫要拘束。” 话说,伍天覃人还在翠竹林的这一头,便隐隐听到了禅姐儿欢快又矜持的声音从另一头缓缓传了过来。 禅姐儿小他许多,又是俞氏幼女,自幼被娇宠长大,一贯娇俏得紧,甚至被宠得有些任性刁蛮的小性子,打小吃东西挑挑拣拣,一口吃食含在嘴里得含上半刻钟才慢悠悠的吞下,唯独有些惧他,小时候太太时常拿他的名头吓唬她。 倒是少见她这般矜持甚至到讨好他人的画面。 直到不多时,“那小的就不客气啦”,一道熟悉又轻快的声音紧随其后。 伍天覃抿着唇,右手执扇,往手心里敲打了两下,目光一抬,越过稀疏的竹林缝隙朝着里头一探,只隐隐约约见到亭子里两道熟悉的身影落入了视线里头。 只见正凉亭左侧,那抹桃红身影正是他的胞妹禅姐儿,此刻正单手捧着下巴,目不转睛,又面带丝丝羞涩的盯着对面的人直直看着,眼里仿佛带着星星点点,不多时,还时不时亲自抬手移动着石桌上的碗碟,不可谓不贴心心细,这些活儿往日里可都是下人干的。 而禅姐儿对面,那道侧身对着他正在埋头大吃的小儿身影,不是方才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元宝儿又是哪个? 只见那小儿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狼吞虎咽着,这边,一个水晶饺塞下去还没有来得及嚼咽,那头,一筷子春卷就紧接着塞了进去,两边的脸都塞不下,腮帮子直接鼓胀了起来,鼓着脸还抽空捧着粥吃了两口,然后,一个酥肉包就又被他掰成了两瓣。 他虽吃得快,风卷残云,有些饥不择食,不过,吃相却并不怎么狼狈和邋遢,只觉得吃得极香,让人有种食欲大动的冲动。 伍天覃没有与他一道用过饭,只偶尔赏过他几回粥,几口吃食,他都表现得难以下咽,极为嫌弃,伍天覃捉弄之余,不免觉得闹心。 倒是昨儿个赏的那只蟹,虽被迫,却分明见他满足和喜爱。 没想到这小儿吃起东西来,都是这般让人头疼,令人嘴角抽搐。 不过,伍天覃的目光远远在那小儿吭哧吭哧大吃特吃的小脸上端详了片刻后,目光一抬,复又落到了对面的禅姐儿脸上,一时,目光微微眯了眯。 禅姐儿开春时才刚满十二,虽在他眼里极小,早两年一时兴起,还会将小丫头举起来,驮在他肩上帮她摘杏子,不想,如今一晃十二三岁了,再过个两年,就该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在她这个年纪时二丫头瑾丫头似乎早已懂得爱美,开始挑剔衣裳和装饰脸面,在伍天覃的印象中,禅丫头单纯些许,十二三了,还只知道吃吃玩玩,不想,今日一见,远远地只见她这日穿戴打扮与往日有些出处。 往日里小丫头片子疯得厉害,日日只知道扑蝶抓鸟,或是用筏子下湖心赏玩,没少让俞氏头疼短叹,甚至时时迁怒于他,都怪他这个兄长当得好,好端端的千金小姐都被惯得似个撒欢的郎子了。 这日一见,却见禅丫头好似精心收拾过一番,收起了往日里的调皮玩劣,整个人安静乖巧又矜持,穿戴装扮也似在向那瑾丫头靠拢着,穿得粉粉艳艳的,头上以前都是捆的头绳,这日竟破天荒的佩戴了一柄簪花步摇钗,流苏似的坠子垂落到耳后,一荡一荡的,本该是金贵富贵之态,却与她稚嫩的脸面极为不搭,有种天真烂漫的小孩儿故作忸怩之态。 又见她这会双眼发光发亮,眼里神采飞扬,脸上红扑扑的,透着微微的红晕,正双膝并拢,故作文静的翘着小手指忙东忙些,说话行动间,时不时偷偷朝着对面扫着,眼里的发光发亮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这副模样姿态一时瞧得伍天覃心惊肉跳。 令他吃惊震惊的同时,一股无名怒火直窜头顶。 伍天覃是花街柳巷里摸过来的,哪里瞧不出女儿家的娇态。 若是往日里,他一准笑吟吟打趣。 可如今,那人却是他的亲妹子。 尤其,那模样,竟还是对着一个狗奴才。 伍天覃的脸面当即拉了下来。 一时看了看面含娇羞的禅姐儿,一时,又看了看对面那个肆意大吃的小儿身影。 不得不承认,温暖的晨光下,远处那二人年纪相仿,一个富贵娇憨,一个古灵精怪,远远看去,一个含娇托腮,暗自欢喜,一个肆意畅快,青春年少,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美画似的,竟莫名登对。 可不知为何,落入伍天覃的眼里,却莫名的刺眼。 心中当即闪过一抹强烈的不适和恼怒感。 正好这时—— “你吃慢点儿,又没人与你抢。” 远远只见禅姐儿冷不丁捏着帕子朝着对面之人扭扭捏捏的凑了上去,只举着帕子冲着对面那大快朵颐之人嘴角旁轻轻拭了拭。 一时,正在开怀大吃的元宝儿好似被对方的举动给惊到了似的,只鼓着脸抬起头来莫名其妙的看着伍三小姐。 伍念禅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后,似也愣了一下。 两人静静对视着。 随即嗖地一下,伍念禅脸唰地一红,只飞快拽着帕子收回了手,然而不肖片刻,又见伍念禅将帕子朝着元宝儿手中飞快一递,道:“你……你脸上脏了,你……你自己擦罢!” 元宝儿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正要接过帕子,这时,却陡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咆哮声从身后传了来—— “大胆!你们在做什么!” 那一声咆哮如同青天白日里打了个大炸雷似的,炸得元宝儿和伍念禅齐齐一愣,二人一时飞快扭头一看,只见伍天覃那厮一脚踹翻了脚边一块用竹叶编制而成的一道竹叶门,正板着脸怒火冲冲朝着亭子方向大步迈了来。 元宝儿冷不丁看到伍天覃这副怒火滔天的模样,似来者不善,当即心里头暗道一声“不好”,虽不知何故,但在姓伍的跟前,早已习惯了他的莫名怒火,一旁的伍念禅远远怯怯的唤了声“二哥”,还没缓过神来,对面的元宝儿早已将喉咙里头的食物用力一咽,然后手一抬,飞快掏了个酥肉水晶包便从石凳上一跃而起。 在他躲过的那一瞬间,伍天覃一脚正好朝着石凳上踹了来。 好在元宝儿躲得快,一个闪身躲到石柱子后头去了。 伍天覃气得朝着元宝儿追了两步,只见那元宝儿灵敏如猴,躲在石柱后头左右回旋,伍天覃太阳穴狂跳,脸色更差,当即抬手指着石桌上的一片狼藉,扭头冲着伍念禅怒气冲冲大问道:“伍念禅,你这是在作甚?大庭广众纵目睽睽之下,你一个千金大小姐,竟与下人厮混一处,你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看是太太惯得整座元陵城放不下你这尊大佛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个我便派人将你送回京城交由大伯娘管教去!” 伍天覃一时气得手指发抖。 朝着伍念禅怒目而视。 他这话一起,只见伍念禅愣了一下,立马眼睛一红,急急哀求道:“二哥,我……我没有与下人厮混,我是看宝儿哥的脚因我受了伤,这才送了些——” 伍念禅脸色苍白的解释着。 不想,话才刚一起,便见那伍天覃脸上一寒,只冷笑一声,咬着牙关道:“宝儿哥,呵,好个宝儿哥,伍念禅,你哪儿来的这个多哥哥,他一个狗东西狗奴才,他配让你叫哥?他配吃你的东西?配与你说话,配与你同坐一张桌子?呵,爷今儿个告诉你,他元宝儿就是爷跟前的一条狗,爷高兴,就逗弄逗弄,不高兴,就一刀宰了,这样低贱的玩意儿,你可以逗弄,也可以宰杀,却不可与他厮混一处,你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可知道?” 伍天覃掐着大拇指处的玉扳指,一字一字冷声说着。 “二哥,不是,我跟宝儿哥他不是——” 伍念禅哭着解释着。 不想,那伍天覃竟连半个字都不想听,只大手一挥,寒着张脸一字一句道:“你若日后再来寻这个狗东西,我今儿便将他宰了。” 说着,见伍念禅身子一晃,吓得整个人差点儿昏厥,伍天覃冷着脸喝斥道:“将三小姐给爷带下去,日后严加看管,若日后再让三小姐来见这狗奴才,再出现今日这般荒唐事,你们一个个都甭活了。” 伍天覃板着脸,语气寒冷嗜骨。 这话一落,伍念禅的贴身丫鬟及远处几个婆子丫头吓得立马过来将吓白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伍念禅搀走了。 待一行人走远了,伍天覃终于背着手,冲着石柱后头那道细瘦的身影,一字一句语气冷漠道:“过来,跪好。” 作者有话说: 各位:家人没有生命危险,与家里人轮班照顾半个月左右应该就能出院了,勿要担心,谢谢。 第109章 “说,你错哪呢?” 一抹橙红色晨阳斜着射入园子,投放在凉亭里头主仆二人身上,给二人周遭渡上了一圈淡淡的金光。 然而实际上的气氛却并没有成全这抹迤逦暖色。 只见主仆二人一人正正襟危坐着端坐在一方石凳上,他面色严寒,一身隐忍怒火好似随时随地要喷薄而出。 而他不远处的脚边,跪着道不着调的身影,耷拉着双肩,斜着脸面,一副并不服气的架势。 “问你话呢!” 见发问后对方并无答应,端坐在石凳上的伍天覃大手一拍,桌上的碗碟俱是一震,园子里的雀鸟被惊吓,唰地一下齐齐逃离枝头。 身后常胜见状,立马将腰跟着压弯了几度,鼻尖上冒出了一层细细薄汗,见状,只弓着腰苦着脸,小声又焦急的提醒道:“元宝儿,爷问你话了,快回话。” 话一落,终见跪在地上那小儿梗着脖子咬着牙道:“我没错!” 元宝儿咬着牙关说着,脖子梗得愈发绷直了。 伍天覃见状,抬起脚气得正要一脚踹上去,然而却踹到半路上,不知何故,冷不丁调转了方向,一脚狠踹到了元宝儿一旁的另外一个石凳上。 石凳坚固不摧。 那一脚下去,不知疼的是石凳,还是那只马靴。 横竖伍天覃的脸复又再次铁青了几分,只见他咬着牙关,胸口剧烈起伏着,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磨研道:“好个不知错!” 一抬眼,见元宝儿调转着脸面,咬着牙关,拿着后脑勺对着他,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当即,伍天覃嗖地一下一个伏身,抬手将那绷得紧紧,又抬得高高的小下巴一把狠掐着,将那张小圆脸直接掐着,逼着他调转了脸面过来,只脸对着脸,盯着他那张龇牙咧嘴,满脸不服气的小脸,一字一句恶言恶语道:“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就给老子学着四处勾搭人,前头勾搭厨房里头的烧火丫头,后头又偷藏爷院子里头姑娘们的私密之物,如今竟还胆敢将歪心思打到了禅儿身上,元宝儿,你胆儿肥了是罢,敢在爷跟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混账,是爷太过纵容你了,将你惯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伍天覃死死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将他圆滚滚的脸掐得瞬间变了形。 只见他脸上罩着一层千年寒冰,越说,脸上的寒气越发凌厉,语气中更是夹杂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只咬着腮帮子,面带着几分狰狞继续道:“你元宝儿不是喜欢男人么,不是素来最讨厌女人么?怎敢三番五次的勾搭府里的女子,你个狗嘴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个混账东西竟敢糊弄爷!将爷当成猴耍了是罢!元宝儿,爷今儿个不教训教训你,你个狗东西便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见那伍天覃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只怒气冲冲大喊一声:“来人呐——” 元宝儿 第81节 然而话才刚一起,便见跪在地上的元宝儿小脸一挣,只嗖地一下,将脸从伍天覃指缝中一把挣扎开来,只咬牙切齿的梗着脖子,怼着下巴,恶狠狠的冲着伍天覃咬牙叫嚣道:“来啊,要宰了我是吧,来啊,见天的不是打就是杀,不是卖就是送的,横竖我不过是条狗,不过是个低贱的玩意儿,从树上掉下来是我的错,被大少爷救了是我的错,三小姐来找我是我的错,三小姐赏我吃的是我的错,就连你罚了我的月钱,要将我送了人依然还是我的错,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谁叫您是爷,我不过是个阿猫阿狗似的低贱玩意儿了,高兴了您逗弄逗弄,不高兴了,你就直接宰了我得了,横竖早死早超生,省得我活得憋屈,你也看得烦闷,来啊,来啊,老子不怕死,与其这样憋屈屈辱的活着,当初我就不该来这太守府,我直接饿死在城门外头得了——” 元宝儿仰着脸面,咬牙切齿的扯着嗓子冲着那伍天覃叫嚣开嚎着。 嚎着嚎着,一串眼泪从眼眶里吧嗒一下滚落了下来。 这一回,不是他故意示弱,也不是他有意用眼泪诳骗打同情牌,而是他元宝儿受够了。 他真的受够了。 从被送去楚家的那一刻起,元宝儿悬着的心就没落下来过。 一向大大咧咧的他,竟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从没有哪一刻,像是那一刻似的,被人明晃晃的当作货物似的发卖着,就跟镇上贩卖猪肉的屠夫铺子上头那一斤十钱的猪肉,彼时的元宝儿就跟那桌上被论斤卖的猪肉没有任何差别。 甚至比当年被爹娘发卖进太守府时,还叫他屈辱难过。 至少,爹娘发卖他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走投无路后,绝望之下的无奈之举。 可这一回呢,他就是那砧板上的一滩烂肉,被人无情的打发着,连银钱都不待索要的那种。 元宝儿算是彻底瞧清楚了。 与其跟滩烂泥似的任人欺辱,倒不是死了一了百了。 他脸上虽滚着眼泪,可小脸上的神色简直比伍天覃还要气愤张狂。 伍天覃见了太阳穴一跳,只觉得瞬间整个人勃然大怒了起来,然而,一抬眼,又见他脸上挂着泪,小嘴里叭叭叭一通疯狂叫嚣着,伍天覃只觉得胸前滋滋冒火,又觉得胸闷气短,莫名烦闷不堪。 敢冲着他伍二爷叫嚣的人,这辈子还没出生了。 伍天覃恨不得一脚踹上去,然而一抬脚,对着那张哭哭啼啼却又一脸倔强的小脸,竟一时有些无处下脚。 最终,他气得背着手在亭子里来来回回踱步,最终,将袖子嗖地一甩,死死盯着跪在地上那小儿恶狠狠一字一句道:“好,你有理,你将天给捅破了你都有理,那你今儿个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跪明白了,什么时候来给爷磕头认错!” 话一落,伍天覃板着脸甩着袖子,怒气冲冲的踏出了亭子。 他前脚刚走,后脚元宝儿便咬牙爬了起来,闷头朝着反方向冲了去。 话说伍天覃背着手,怒气冲冲的冲回了凌霄阁,一进去,不长眼的长寅立马哈腰过来问候,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一大早的,院子里头的人见此情况,纷纷吓得连连后退躲避。 进了屋,又见那伍天覃一脚踹翻了大厅的楠木交椅,将方才本该撒在元宝儿身上的火气,全部撒在了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或物上。 眨眼之间,整个凌霄阁便被一抹巨大的阴影给笼罩住了。 话说伍天覃此刻正背着手,在大厅里来来回回走动,胸腔里头仿佛憋闷着一团火,不上不下的,平白令人憋屈恼恨。 他也不知怎么的,他伍二爷一贯言笑宴宴,笑模笑样,任凭天塌下来了,也甭想博得他一个青眼,就连他老子来了,在整个屋子来回咆哮,他依然能云淡风轻坐在椅子上悠然品茶。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被他老子附身了似的,气得恨不得吹胡子瞪眼来。 他也不知怎么了。 莫名其妙就急眼眼红了。 在远远看到那狗东西与禅丫头二人面对面坐着,亲昵互动的那一刻时,那登对的画面一时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气愤,他勃然大怒,他恼恨,抓狂,更令人不解的是,一股莫名其妙,无法琢磨的情绪深深占据了他的脑海,令他瞬间失了控。 一方面,禅丫头是他亲妹子,有种自家宠爱的妹子被他人觊觎的气愤感。 一方面,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怒火滔天,像是被某种谬论彻底颠覆了认知似的,有种被欺骗被戏弄的愤怒感,憋闷感和慌张感。 元宝儿那狗东西不是喜欢男人么,不是历来讨厌女人么? 这个观点不知为何,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他的脑海。 却在那时那刻,有种离奇的荒谬感和违和感朝着他整个扑面而来,却偏偏又那般的契合,那般的登对,以至于令他整个方寸大乱,瞬间赤红了眼。 他知道,今日这事,怪不到那小儿身上。 一个奴才若想讨好主子,千难万难,可一个主子要想使唤奴才,还不容易么。 禅姐儿赏他几口吃的,哪有他拒绝的权力,他高兴还来不及了。 可是,他就是气,他气得一度失了理智。 那狗东西是条哈巴狗么,任凭哪个扔块骨头,他都得摇着尾巴兴冲冲的凑过去么? 整个太守府,哪个院子里的东西比得过他凌霄阁的? 好个眼皮子浅显的! 伍天覃气那小儿眼皮子浅,更气那小儿,好似无论跟哪个都比跟他亲昵上心。 前有楚四,二人莫名其妙好得跟穿痛一条裤子长大的似的。 后有那伍天瑜,才刚回来,竟又是搂抱,又是摸脚。 再有这禅儿。 无论跟哪一个,仿佛都能与他们轻易打成一片,偏生到了他跟前,就跟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伍天覃只觉得浑身憋闷得厉害。 一时,想起方才那小儿梗着脖子哇哇叫嚣的画面,一时又想起那小儿脸上挂着的眼泪,一时又想起他哇哇大嚷的那些委屈话,伍天覃依然有些恼恨,可时间一长,到底怒火到底消散了几分。 蓦地,又想起昨儿个那狗东西脚上的伤。 伍天覃一时攥紧了拳头,最终,脸上依然恨恨道:“那狗东西还跪着?” 话一落,良久良久,只见门口的常胜抹着汗,小心翼翼道:“禀爷,那小儿……那小儿早起了,似乎……似乎朝着玉晖轩方向去了。”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猛地眯起了眼,心中再次蹿起一股无名怒火。 第110章 “太太,那元宝儿如今还在凌霄阁当着差呢,太太如今直接将他拨去了玉晖轩,二爷那边……会不会生恼啊?太太不若还是派人过去给二爷那边送个信?二爷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不然,二爷若恼起了,怕是又得无端生起一门官司呢!” 话说正房大院里,前脚大公子伍天瑜领着凌霄阁的看门小童元宝儿离开,后脚,俞氏的大丫头银红便忍不住低声劝说道。 俞氏闻言,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将杯子握在手心缓缓转了一圈,叹了一口气道:“覃儿的性子我如何不了解,可是,瑜儿一向勤俭自持,这么多年来我实在不知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这是他这几年头一遭向我开口,我实不忍拂他的面子。” 顿了顿,俞氏向一旁的案桌上扫了一眼,案桌上的茶盏纹丝不动,俞氏神色一暗,又道:“更何况,那个叫元宝儿的小童,我记得,不正是当年在难民堆里被瑜儿救回来的那个么,当年我本欲将他塞到瑜儿院子里头的,不过一来那小童年纪太小,想着放到厨房历练两年,这二来不巧瑜儿一走便是两年,这才耽搁下了,早两月瑜儿来信要回元陵城时我便想起了那小儿,本就打算将他安置在玉晖轩的,这不正好赶上覃儿那院子里头出了岔子,一下子打了四个五出去,担心他院子里无人伺候,这才临时将那小童塞了去么,可如今,瑜儿回来了,他院子里头冷清,那元宝儿也心心念念的想要报恩,此番将他拨给瑜儿,无论于情于理,都是顺理成章的,我没有阻碍的理由,至于覃儿那头——” 俞氏叹了口气道:“我约莫记得,那元宝儿去凌霄阁这两个月里惹了不少祸事来,想来,他是个不讨覃儿喜欢的,既然如此,将他派走了,也是美事一桩,省得日日搅得凌霄阁上下不得安宁。” 说着,俞氏想了想,又道:“对了,那小儿的身契寻到了么,若寻到了,就趁早给瑜儿送去,横竖不过一个看门小童,便是覃儿不满,也不至于为了个区区小童与我闹混账!” 俞氏嘴上虽这样说着,却是抬着指尖揉了揉太阳穴,脸上一脸的疲态。 她如何不知道覃儿那性子,尤其,还事关瑜儿。 这兄弟二人可谓水火不容,一时让俞氏忧心忡忡,不得安心。 她话一落,一旁银红和银川二人对视了一眼。 银川抿了抿唇,似还要劝解,对面银红使了个眼色,银川只得捧着手中的乌木小盒,忧心忡忡的去了。 要说那元宝儿在凌霄阁不讨二爷的喜,也确有其事,可是,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传闻了,到了这一个月里,府中的传闻便慢慢有了些变化,有人说凌霄阁里头新来的元宝儿是凌霄阁里头最大的倒霉蛋,晦气玩意儿,不得二爷喜爱,也有人说此子邪乎得紧,如今短短一个多月里一跃升为了二爷跟前头一号大红人,横竖,是个邪性的。 宝儿是银川当初提拔给太太的,对他自是看好,也稍稍有些了解。 正是因为了解,此番太太这一举动,才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大少爷——” 话说银川捧着乌木盒子追到了院子外头的岔口,终于将人给追到了。 她话一落,前头几十步开外之处,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同时驻足。 银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恭恭敬敬道:“这是……这是宝儿的身契,太太让奴婢送来的,说是既是大少爷跟前的人了,他的身契就该由大少爷保管才是。” 银川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乌木锦盒奉上。 抬手之余,忍不住朝着对面元宝儿脸上看了一眼,只见元宝儿神色微微一愣,银川想了想,忍不住逾越出声提点道:“宝儿,日后到了大少爷跟前伺候,可得精心规矩着些,收起你往日里的玩劣调皮,可不能再胆大包天了。” 顿了顿,又道:“到底伺候了二爷一场,一会过去……好生磕个头辞行一番。” 银川当着大少爷的面,冒昧托大出声提醒着。 伍天瑜扭头见宝儿呆呆的,没有反应,只笑意融融的看着银川,道:“我那院里冷清,宝儿去了或许能热闹几分,银川姑娘的好意,我代他心领了。” 伍天瑜温和说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上,态度亲近十足。 他话一落,身后宝儿才缓过神来似的,立马道:“银川姐姐教导得是,我省得了。” 银川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太太那里还得需人伺候,大少爷,奴婢告辞了。” 说着,朝着伍天瑜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他一走,伍天瑜握着乌木盒子,转身看向身后的宝儿,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盒子,然而神色却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甚至萎靡不振,不由缓声问道:“怎么了,方才还大义凛然的,这会儿知道怕了?” 伍天瑜温和笑着说着,一双好看的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元宝儿。 元宝儿听了怔了片刻,而后,抿了抿唇,他倒是不怕,就是觉得一切太过顺理成章了,顺利得让他觉得有些不大真实,不感相信。 方才,那姓伍的一走,元宝儿一气之下闷头冲进了大少爷的院子玉晖轩,他直接将大少爷伍天瑜一把拦在了院子门口,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便表起了忠心了。 他口若悬河,视死如归,唾沫横扫,激动之余,甚至一把紧紧抱住那伍天瑜的靴子,大有他不收了他,他长跪不起的架势。 伍天瑜温和扶着他起来,问他可是发生何事了。 也不知怎么地,他不问还好,他一问,他温润的神色,温和的语气以及毫无嫌隙的关切之心,瞬间勾起了元宝儿的委屈。 元宝儿从来不是个哭哭啼啼之人,相反,他素来最讨厌那样哭哭啼啼之人,可是,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在大少爷温和的关心之音响起的那一刻,竟不知为何,眼眶当即没能忍不住嗖地一红。 元宝儿只背过了身去,用手死死背捂住了眼睛,良久良久,仰着脸面委屈呜咽道:“那大鳖怪要将我打死了,大少爷不要我,我就要……我就要死在他手上了。” 元宝儿呜呜呜咽着。 一声一声抽泣中夹杂着无尽的委屈和愤恨。 前脚要将他送了人。 后脚才回来两日,又开始事无巨细的刁难起了他。 又是怒吼,又是罚跪,无缘无故的,无穷无尽的刁难,元宝儿是一日也受不了了。 他呜咽抽泣着,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这里,是他唯一的投身之所,他是他元宝儿唯一的救赎。 元宝儿 第82节 话说伍天瑜初见元宝儿时,只觉得像是森林中的一头咋咋呼呼的小狮子似的,虎头虎脑的,刁钻又蛮横,活泼又机灵,这样的人,鲜活,肆意,张扬,无畏,一点儿都不像是圈养在府中呆滞又麻木的奴儿。 他走南闯北多年,只觉得这样的人所见不多,令他忍不住向而往之。 后来再见他时,又觉得不止是头小狮子,更是头无法无天的小老虎,竟闷头麻溜的爬到大树顶上去了,就那般大大咧咧挂在树杈上,实在叫让他这个在豪门世家里一板一眼,遵循礼教长大的世家公子一脸汗颜。 直到,他眼里的小狮子小老虎在他跟前呜咽的□□着伤口。 伍天瑜当即皱了皱眉,明知不该去插手凌霄阁那边的事情,可是,听到那一声声呜咽委屈声,终究没能忍住心软开口道:“此事我若插手进来,只会将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你随我去求太太罢,太太出面许是还能有一线转机——” 于是,元宝儿便被大少爷领去了正房大院。 事情一度顺利得超乎了元宝儿的料想。 从玉晖轩,到正房大院出来,不过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不单单大少爷允诺了,就连太太也欣然同意了,还一度将他元宝儿的卖身契给了大少爷。 卖身契到了大少爷的手里,他日元宝儿若想讨要,岂不比在太太那里更要轻而易举?更是比在伍天覃那里,更要唾手可得? 可是,明明如此顺利,如此可喜可贺的事情,在这一刻,元宝儿却如何都安心不起来,因为,他知道,所有的难关都闯祸了,他轻而易举的闯了九九八十一难中八十难,最后一难,却至关重要。 那就是,那姓伍的会轻易放了他么? 前一日,那伍天覃的警告还在耳畔传响。 尤其,伍天覃与伍天瑜这对兄弟关系紧张,可谓水火不容。 元宝儿心里清楚明白,这日时机其实不对,那姓伍的一贯只手遮天,张狂霸道惯了,元宝儿今儿个此举,无疑是跳在他伍天覃头上撒野了,换做任何一人,许是这姓伍的随手跟扔猫儿扔狗儿似的,随手将元宝儿扔了了事了。 可若是伍天瑜的话,他定然不会轻易放手。 尤其,还是在他警告在前,又与他对峙争执之后行此事。 算了,不管了,元宝儿一日也忍不住下去了。 横竖有大少爷和太太撑腰。 那大鳖怪再嚣张霸道,还能越过了太太去。 这样一想,元宝儿瞬间将牙一咬,冲着伍天瑜道:“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大少爷您在外头等着我便是。” 伍天瑜心里一松,道:“不要我陪着进去?” 元宝儿梗着脖子道:“不能再牵连了您了。” 说着,闷头朝着前头闯着,一直回到了凌霄阁,元宝儿埋着头,头也不抬地跨了进去。 第111章 院门一推开,发出“嘎吱”一声沉闷声响。 像是关闭了几十年没有打开过的陈旧大门似的,竟透着一股沉寂腐朽地味道。 元宝儿熟门熟路地将门推开,朝院子里头探了一眼。 只见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往日里,这个时辰正是院子里头最为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通常院子里头那姓伍的在用早膳,或者刚用完早膳不久,整个院子里,十余人都得围着鞍前马后,忙个不停。 今儿个这会儿,却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若非庭院绚丽气派,一尘不染,定会让人以为是个荒废多年的院子了。 就连以往长在门口的长寅这会儿也离奇的不见了人影。 元宝儿抿着小嘴,虽有些狐疑,却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庆幸此刻院里无人,若是有人问起,禀了那姓伍的,他怕是难以脱身了。 他只目不斜视闷头朝着后房走了去,他东西不多,不过三两件衣裳,一双鞋袜,随随便便裹了个包袱便打包好了,当初来这凌霄阁时,本就是匆匆裹了几样东西,大半行头如今还留在厨房交由小六看管着呢。 何况,这个包袱还是上回姓伍的要将他送人了,早已打包好的那个,元宝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只唯独将藏在长寅床榻后头那扇墙壁里的一袋钱袋子摸了出来,藏在包袱里头,这才抱着包袱大步走了出来。 临走前,元宝儿抱着包袱朝着整个房间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遭。 虽这处住所偏僻,却是进入太守府以来,住过最好的屋子,有宽敞的空间,单独的床榻,外头园子虽荒废,可有口井,当年他在草庙村的元家老家屋子门口也有口井。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住得久了,多少有些不舍。 只认认真真扫视一圈,然后,砰地一下,将屋门一合,元宝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话说,朝着院子方向越走越近,元宝儿心跳便越发跳动得厉害,他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从来不将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这会儿每走上一步,却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一遭:没人,没人,没人…… 一直到重返院子,抬目四看,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头依然静悄悄的,元宝儿当即心头一松,只飞快迈着步子,抱紧了包袱朝着大门口的方向一路颠颠小跑了去。 不想,眼看着要逃离这座地狱之所之时,抬手去打开那扇朱红大门时,却一时如何都打不开,元宝儿推了又推,整扇大门却纹丝不动地矗在那儿,元宝儿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大门的底下不知何时何故竟被拴上了,上头还上了一把巴掌大小的铜锁。 元宝儿有些懵,心中莫名一慌,嘴里忍不住着急上火骂了一遭:“啥狗屎玩意儿?” 说着,正要撅着屁股去拉锁,不想,这时—— “元宝儿,爷有请!” 冷不丁一道如同鬼魅似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吓得元宝儿脚踝一崴,那受伤的脚踝差点儿二次扭伤了。 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只见原本静悄悄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头,不知何时打哪儿出现了个身影,冷不丁来到了他的身后,悄无声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默默的看着他。 对方一身蓝色锦衣,不算金贵富丽,却也还算体面,元宝儿目光从脚到头一寸一寸挪着,直到视线落到了顶上那张脸上时,终于看清了,是常胜。 往日里常胜虽在伍天覃跟前点头哈腰,可在一众小厮随从跟前却还算威严,不过许是元宝儿过于邪气,他对元宝儿还算宽宏大量,便是对他动辄批评教训,也多是故作脸面,然而,这会儿,却是少见的抿着嘴,神色疏离,目光淡漠。 细细看去,眼里透着一抹淡淡的失望,同情和凝重之色。 再一看,只见他手中捏着串钥匙。 元宝儿看了看那串钥匙,又看了看门底的那把铜锁,当即回过了神来,这门,是被常胜刚刚锁上的。 常胜无故锁上大门作甚? 那姓伍的有请?他无故请他作甚? 以前,那姓伍的来着找他,常胜都是苦口婆心的劝他规矩老些实,可今儿个,神色却分明不似往常。 饶是元宝儿神经大条,这会儿也预感了一丝不妙。 当即,他心里头一突,只飞快慌张的继续去扒拉那个铜锁,锁被牢牢锁住,如何都扯不动,元宝儿忍着心慌,噌地一下跳起来就要去夺常胜手中的锁。 他略有些心慌,都临门一脚了,只要逃离这座大门,他元宝儿就逃出这阴诡地狱了。 从此以后,等待他的便唯有康庄大道了。 可若是出不去,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元宝儿无法想象。 “元宝儿,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常胜仿佛早已有了提防,在元宝儿扑过去的那一刻,他早已经率先将那串钥匙一扬,举过了头顶。 元宝儿见夺取钥匙无望,一时咬牙四处打量,见院门口有棵一人身体粗细大小的歪脖子树,当即急眼了似的,将袖子一撸,便要急急忙忙爬树逃离这鬼地方。 不想,就在元宝儿刚跳到树上的那一刻,一道冷漠凉薄的声音自遥远的身后缓缓传了来—— “将院门打开。” 那道声音平静平缓,初听听不出任何情绪,可细细听着,却宛若风平浪下的湖面,暗藏着波涛汹涌的危机。 是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前兆。 元宝儿爬树爬到一半的动作嗖地一停。 背脊骤然一紧。 整个人一时狼狈又不堪的挂在了树杆上。 他紧紧抱着树身,缓缓扭头,远远地,隔着偌大的庭院,只见对面那道玉石高台上矗立着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对方身子颀长,远远地立在那里,远远看去,身高都快要投到背后的门顶了,远远看去,一股深深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又见他背着手,立在高台中央,仿佛眯着眼,目光直直朝着他的这个方位射来。 其实,距离得太远,元宝儿压根看不清对方的具体面神色,然而纵使如此,那通身的威严,和身上散发的那股万年寒气却依然清晰无误的笔直朝着元宝儿这个方位直接喷射而来。 元宝儿见状,脸色微微一白,片刻后,只有些方寸大乱似的,只顾吭哧吭哧抱着大树继续往上爬。 然而,不知是这大树太粗了,还是如何,他双臂有些薅不住那树身,越爬越艰难。 这时,复又听到嘎吱一声,常胜将院门打开了,与此同时,从院子外头飞快蹿进来两路人马,一路人马抬着一条一人长的长凳,另外一路人马手中各自抱着一条一人高的厚重长板。 那厚重板子,那凳子,元宝儿如何不识,正是不久前,他去西院赌钱那回,姓伍的命人架在庭院里的那玩意儿,那日,西院里头所有人全都被打得哭爹喊娘,打得半身不遂,到现在严重的还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呢。 而这两个月来,亦是那姓伍得日日威胁着要往元宝儿身上安的。 那日,他有幸躲过了一遭,不想,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只见两路人马将手中的家伙事儿朝着院子中央一摆。 而远处那高阶上的身影也正背着手,一步一步缓缓踏着台阶走了下来。 每走一步,元宝儿心便紧上几分。 他费力地挂在树上,双臂渐渐失了力道,额头不多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逃得了这个院子,逃得过这座府邸么?” 这时,伍天覃背着手,一步一步朝着元宝儿走了来。 走近了,只见他脸上罩着一层千年寒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扭曲狠毒之色,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粗暴的爆出了几根。 只眯着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树上的元宝儿,眼里满满的全是抑制不住的千年寒冰。 每一道视线,都是射出来的一道毒箭,稳稳当当的,全部射在了元宝儿后背。 伺候伍天覃这人两个月了,还是头一遭见他如此面目狰狞,蚀骨严寒。 他虽日日威胁元宝儿,动辄对他打骂惩治,可初来这凌霄阁时,那人似笑非笑,更多的是玩味唬人,是他伍二爷的恶趣味,后来虽日日板着脸,气得咬牙切齿,也多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郑重其事地除了上回送他去楚家,便唯有此时此刻了。 只觉得这日的伍天覃,与那日去楚家时,神情如出一辙,那日他寒着一张脸,全程一言不发,就连赫三公子和楚四公子的面儿都不给,而这一回,他脸上的寒气甚至甚过那一回。 他浑身上下满满当当写的全是他怒了,这一回,是真章! “你收拾包袱想要去哪儿?” 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静得能够听到风掠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伍天覃背着手,立在树下,后背的拳头微微攥紧了,仿佛在强压着浑身的戾气。 他眯着眼,一字一句冷冷质问着。 “还记得爷日前的告诫么?” 元宝儿 第83节 “不要打不该打的主意,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呢?嗯?元宝儿?” 伍天覃吐出一个字,语气便越发寒冷几分。 他犀利寒冷的目光,他威严瘆人的气场,无不将元宝儿团团包裹。 此时的元宝儿他浑身力气尽失,他想要继续往上爬,然而这歪脖子树是斜着往上长的,越往上爬越是陡峭了起来,压根无力再攀爬,此时的他浑身颤抖,两股颤颤,整个人俨然被他逼入了绝境。 偏生这时—— “回答爷,你今儿个收拾包袱,究竟想去哪儿?” 偏生下头那姓伍的依然还在底下面目森然的步步紧逼着。 眼看着,他大手一挥,板着脸大喝一声“给我将他拿下来”,眼看着一窝蜂的人全部簇拥扑了过来,眼看着元宝儿的身子经受不住力气,开始渐渐往下打滑了起来,元宝儿终于惨败着一张脸,咬牙冲着树下的伍天覃崩溃大吼一声道:“我要去玉晖轩,我要去大少爷那儿,我受够你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待在凌霄阁这个鬼地方受你的摧残欺辱了,我讨厌你,我厌恶你,我元宝儿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这张狗日的脸了!” 被逼到绝境的元宝儿,只头昏眼花,梗着脖子咬牙朝着树下那人呜咽咆哮怒吼一遭。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这个世界上我元宝儿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元宝儿呜咽大吼大叫着。 他整个人仿佛已然濒临崩溃了。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却压根无路可逃的绝望感。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绝望感悉数包围着他。 令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这话一落,整个世界仿佛彻底静止了了。 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只见元宝儿浑身的力气被一下子全部抽干了起来,身子沿着粗壮的大树一点一点滑落了下来,直至稳稳跌落在了伍天覃脚边。 “给爷拖过去,打!” 一抬眼,视线仿佛落入了一道赤红渗血的双目中。 整个人还没缓过神来,便听到耳边响起一道咬碎了的凉寒声音,再然后,身子陡然一阵凌空,元宝儿整个人被人一把拖了起来。 第112章 一个提起,一个扔出去,再一个摁住。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到元宝儿缓过神来时,他整个人已经被人一把按在了长凳上。 底下是坚硬冰冷的木凳,咯得他胸口及肚子阵阵生疼,元宝儿下意识地开始激烈挣扎了起来,红着眼圈开始破口大骂道:“大鳖怪,臭王八,你奶奶的臭王八羔子,拿开你们的脏手,放开你爷爷——” 元宝儿龇牙咧嘴的开骂着。 然而后脑勺及双脚却被人一把紧紧摁住了,双臂被人反锁着押了起来,他的侧脸更是被死死摁在了木凳上,整个人顷刻间动弹不得。 这种场面元宝儿还是第一次遇到。 尽管他自幼玩劣不堪,后来又随着爹娘走南闯北,见识不可谓不少,可是,却也没有哪一回,被像是现在这样困住手脚,成为了任人宰割的牲畜似的。 他只知道,幼时逢年过节,村里杀猪,那一两百来斤的猪就是这样被七八个大人用绳子捆了,挂在梯子上开膛破肚的。 眼下的元宝儿,与那只任人宰割的猪,又有什么区别。 又见两侧各自立着两人,手中纷纷握着板子,一块块长长的结实的板子抵在地面上,团团将元宝儿包围住了,那场面,就跟衙门里头的刑罚现场似的,令人两股颤颤,恐惧由脚底板直蹿脑门。 元宝儿这人自幼娇生惯养长大,虽是贫苦农村人,可从小到大被爹娘当作眼珠子般护着,并未曾受过任何难吃过任何苦,就连逃难那一年,也一整年都是趴在元老根背上过活的,最多挨过饿,没有受过打,即便来了太守府,在厨房那两年也从来是眼睛长在了头顶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不想,如今来了这凌霄阁,不过两个月,竟是吃尽了这皮肉之苦。 如今,这打板子的大刑落到了他的身上,一个不慎,是扎扎实实要死人的。 方才一气之下不觉得。 这会儿家伙事儿摆上了,气氛上来了,元宝儿浑身抑制不住的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 这时,视线中,一抹高大威武的影子一晃而过。 元宝儿一个侧眼看去,只见伍天覃背着手,面若修罗,满面森然骇人的立在元宝儿身侧。 两人直直对视着。 伍天覃面无表情,满目森然,眼里仿佛在喷火。 而元宝儿更是咬紧了牙齿死死盯着伍天覃,浑身颤抖中却带着满满的恨意。 伍天覃被那抹恨意刺痛了双眼,只见他抿紧了唇,眼中的赤红越发瘆人,良久良久,却是抿着唇,忍着浑身的怒意,一字一句冷冷问道:“爷再问你一遍,你想要去哪儿?” 话一落,便见元宝儿死死盯着他,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句回道:“我要去玉晖轩,我要去大少爷那里,我只喜欢大少爷,我元宝儿生是大少爷的人,死是大少爷的鬼!” 说完,只见那伍天覃怒火从胸腔滋滋冒了出来,只嗖地一下将脸别了过去,开始暴跳如雷道:“好,好,好,好得很!” “还愣着做什么,给我狠狠的打!” 这话一落,常胜苦着脸,于心不忍似的,也立马跟着将脸给别了过去。 得旺见状立马吓得大喊一声:“打!” 话一落,只见左右两个浑身横肉的粗汉一人举起一条板子便直晃晃的朝着元宝儿屁股上恶狠狠的招呼了去。 板子刚一下去,只立马闻得一声惨叫声从元宝儿喉咙里嚎出来,这惨叫声惊天地泣鬼神,宛若死了人般,瞬间惊得院子枝头的鸟雀齐齐骤飞,就连缩在游廊后头偷看的众多丫鬟婆子也一个个捂着胸口,齐齐吓得朝着身后后退了几步。 “娘呃,吓死个人。” 简直比灵堂上哭丧的嘶喊声还要惨烈。 常胜闻言一脸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朝着一旁看去,只见身旁的爷绷紧了腮帮子,攥紧了背后的拳头,缓缓闭上了眼。 两个刑打的人被这一声惨叫声惊到了似的,手纷纷一抖,一时朝着手心吐了吐口水,再次举起了板子,正要一板子死死仗打下去,不想这时—— “住手!” 一道温润却骤急的声音忽而冷不丁地从身后传了来。 两个行刑之人闻言,板子嗖地一下停在了半空中。 众人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喝斥声打断,齐齐扭头看去。 只见一道玉白身姿大步疾步踏了过来,那道身影犹如松柏挺立,又犹如仙人般飘飘欲仙,只是,那仙姿玉貌上此刻仿佛染了几分焦色。 凌霄阁内众人齐齐一怔,因为,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刚刚回府不久的大公子是也。 要知道,他家主子二爷与大公子水火不容,二人闹翻多年,已经十来年没了来往了,整个太守府上下人尽皆知,两人几乎从未曾说过话,便是说话也多是恶语相向,更甭提互相去对方院子里头串门了。 所以,冷不丁见到这大公子入内,院子里头众人的神色不亚于见了鬼般。 一个个全部愣在了原地。 伍天覃缓缓转身,看到来人,双眼微微一眯。 几个行刑之人,见到此状,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这时,趴在长凳上的元宝儿一个翻身从凳子上跌落了下来,只捂着屁股趴在地上呜咽颤抖呻,吟。 见到大公子来了,如同见到了救星似的,只跟条茅坑里的蚷似的,捂着屁股闷着脸咬着牙朝着他的方向拼命一扭一扭的爬了去。 他已挨下了四五个板子。 原来挨板子不比挨脚踹,只觉得屁股上的皮肉已经炸裂开来,每一个板子都仿佛打到了骨头里,板板震骨敲髓。 不过四个板子下来,元宝儿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宝儿——” 伍天瑜见状,立马几步踱了过去飞快将趴在地上拼命蠕动的元宝儿扶了起来。 “大……大少爷……” 元宝儿死死攥紧了伍天瑜的衣袖,沙哑开口,虚弱唤着。 伍天瑜一头低头,便见他脸色苍白,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了下来,疼得浑身颤抖,不由抿着嘴,抬眼看向那伍天覃道:“胡闹,宝儿还小,哪里经受得住如此酷刑,这般打下去,是要闹出人命来的。” 伍天瑜一脸严肃地看向伍天覃。 话刚落,便要扶着宝儿起来,不想,一个踉跄不稳间,元宝儿顺着他的手臂跌倒在地,只疼得趴在地上阵阵哆嗦。 伍天覃见状,下意识抬脚往前迈了半步—— “宝儿,宝儿——” 伍天瑜见他疼得浑身痉挛,差点儿昏厥了过去,立马过去将他抱起来枕在了臂弯里,不想,这时,伍天覃忽而冷着脸,脸上肌肉阵阵扭曲,神色骤然瘆人,只死死盯着那伍天瑜一字一句厉声道:“给我放开他——” 伍天覃犹如地狱罗刹似的,绷着脸阴森冷喝一声。 伍天瑜闻言,抿着唇,看向那伍天覃,一字一句道:“天覃,宝儿如今已是我玉晖轩的人呢,太太已将宝儿派给了我,这是他的身契!” 伍天瑜一边说着,一边将怀中的身契一扬,而后,搂着宝儿,作势要将他打横着抱起来,边抱边抿着唇字字珠玑道:“无论你乐不乐意,他现在已是我的人呢,我现在就要带宝儿回去!” 说着,一个起身,已将元宝儿整个抱入了怀中。 他话一落,迷迷糊糊的元宝儿只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攥紧了伍天瑜胸前的衣襟,整个人竟无比温顺的躺在了他的怀里,甚至将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拼命往他身上拱着,只哆嗦着唇,嘴里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声:“大……少爷,我……宝儿……宝儿要跟你走……” 二人亲密依偎的一幕落入了伍天覃的眼中,直令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裂开来,只见他整张脸上乌云密布,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阴郁吓人,一股参天怒火从喉咙里喷薄而出,只阴着脸,如同鬼魅似的,神色骇人道:“呵,你的人?” 说着,只见那伍天覃陡然一笑,道:“好个你的人。” 脸上虽是笑着,可他眼里却是一片阴冷。 说完,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目光发狠,一字一句盯着那伍天瑜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从我伍天覃手上抢人,你要带他走?好,那你就带着他的尸体走吧!”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眯着眼,冷喝一声:“来人,给我将不相干者拖出去,若有阻拦者,照打不误!” 说完,只见那伍天覃将袖子一甩,转身大步朝着身后的高台上走了去。 他刚一转身,便见一下子围上去两个彪形大汉,一把将伍天瑜怀中的元宝儿往下扯,又有两人冲那伍天瑜小声说了声“得罪了,大公子”便去牵制伍天瑜。 伍天瑜到底是书生,哪里经受得住众人牵制,不消片刻功夫,只见元宝儿要被他们生生抢了去。 眼看着两人拽着手,要被他们生生分开。 这时,忽见那元宝儿滚着眼泪,死死拽着那伍天瑜的手一字一句虚弱道:“若我死了,求大少爷将我烧了,若小的的爹娘来寻的话,求大少爷让小的爹娘将小的骨灰带回草庙村……“ “大少爷的恩情,宝儿来世再报了。”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主动松开了伍天瑜的手。 元宝儿 第84节 第113章 所有人都以为依那元宝儿的性子,若是挨打挨罚,定会嚎得整个院子,乃至整个府里的人听到。 因为,以往凌霄阁哪个被打了板子,整个院子里头就跟杀猪场似的。 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时,连前头正房院子都能听到一些动静。 就像是方才他挨了第一个板子时,嚎得惊天地泣鬼神那般。 不想,当元宝儿再度被拖上长凳,再度被人摁住手脚,当板子再度一板一板狠狠落下时,这一回,却见整个过程中都一声未吭,全程那元宝儿都死死咬着牙关,将牙齿咬碎了,将下唇咬烂了,却再也未曾发出过任何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凌霄阁上下一片死寂,像是一座空院似的,竟没有一丝声响,寂静得整个世界静止了似的,耳朵里只听得到一声一声的板子声。 因周遭太静了,以至于那板子声就跟放大了声响似的,一声一声,板板到肉,一声声落下,耳边都是低沉又沉闷的:砰,砰,砰—— 直到,那片淡蓝色的粗布衣裳上溢出了星星点点的鲜红色,渐渐地,红色散开,成了团,成了片—— 这时,躲在游廊暗处偷看的众人一个个捂住了胸口,有人甚至害怕得捂住了眼睛,浑身发起颤来,压根不敢直视。 那砰砰作响的板子声,那沉闷压抑的气氛,那紧张肃杀的氛围,渐渐缭绕众人的心头,渐渐激发出一股无声的恐惧感和瘆人感来。 原来那种寂静无声的沉闷和肃杀,甚至比鬼哭狼嚎的气氛,还要令人恐慌和害怕十倍,百倍。 就连打板子的那两个彪形大汉,打着打着,手中的动作也渐渐迟疑了起来,频频朝着台阶之上,那座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那道威厉森然的身影上频频扫了去。 直到—— “够了,再打就得闹出人命来了。” “天覃,伍天覃!你还不快住手!” 直到一向温润儒雅的伍天瑜板着脸怒吼了一声。 太师椅上的那道身影微微一晃,终于醒悟了过来似的,只嗖地一下起了身,立在了高阶之上,怔怔地朝着底下长凳上那道细弱地身影上看了去。 目光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的鲜红。 红得刺目,红得瘆人。 一眼望去,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视线中一团模糊,一片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远处那道身影晃动成了两道,三道,在他眼里四下晃动了起来。 在伍天覃的印象中,元宝儿就是个虚张声势的狗腿子,花架子,他是个张牙舞爪的小龙虾,是个上传下跳的蚂蚱,更是个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踹也踹不走。 他天生就是个爱闯祸的好料子,比他小时候,作恶多了,镇日颇不安分,来了凌霄阁才俩月,没干过一件好事不说,还将他整个院子上下搅得天翻地覆,日日不得安宁,令他恨时,恨不得将他皮都给剥了,可他偏又机灵聪慧,鬼心思,鬼心眼一天比一天多,那滴溜溜的眼珠子左右一转,一箩筐的鬼主意就接二连三的冒了来。 偏生,他伍二爷还就吃那一套。 虽时时惹人恼恨,虽日日闯祸作恶,可却也拿得起放得下,该下跪下跪,改示弱示弱,该服软服软。 尤其,有那么几回,跪在他的脚边嗷呜大哭时,也却是令他轻易心软了。 所以,在伍天覃的印象中,这小儿虽又作又闹,甚至还有些贱贱的,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懂得适可而止,他倘若不改了他那一身坏毛病,凭着他的机灵鬼心思,虽免不了吃些个皮肉之苦,可那条小命还是安安稳稳,那颗小脑袋还是可以稳稳当当的竖在他的脖子上的。 至少,在他伍天覃身边,可许诺他这个。 就是今日这场面,他虽怒火攻心,暴怒到了极点,却也三番五次给了他机会。 自打知道这小儿前脚去了玉晖轩,后脚又拉着伍天瑜去了正房大院,伍天覃便知道他在打哪些主意。 那一刻,他气得将整个厅子里的茶碗杯盏一口气全砸了。 凭着那小儿作恶闹腾的性子,若换到旁人手里,早死了一百回,一千回了,也就是他,难得头一遭心软惯着,时时睁一眼闭一只眼,允许他这般继续为非作歹,不想,他不知好歹,不懂得感恩戴德便罢了,竟还三番五次的想要另谋他处。 上回在楚四那里,那叫一切殷切狗腿,乖巧殷勤得伍天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与在他这里的懒惰作恶简直判若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今,楚四那里不成,又打上了玉晖轩的主意。 白眼狼么他。 在他伍二爷这里,竟还时时身在曹营心在汉。 叫他怎能容忍得了,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偏偏,这一回,还是玉晖轩。 偏偏都这样了,他还是不忍心下令一板子将他给打死了。 他强忍着怒火,等着他回来,哪怕等到他回了凌霄阁,回了他的屋子收拾了东西,他依然还在强忍着,一次又一次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他偏不知悔改不说,还说什么? 他说他讨厌他,他说他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他说他喜欢伍天瑜,他生是他伍天瑜的人,死是他伍天瑜的鬼! 伍天覃从小到大,没有听到过如此挫败的话。 若是换做旁人,他一脚直接踢死了。 可哪怕这样了,哪怕他气得浑身颤抖,气得怒不可支,气得恨不得将手指头给掰碎了,可但凡只要这小儿低头服软一句,只要低个头认个错,磕个头,他依然会忍下心中所有的怒火,饶了他。 哪知,这小儿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他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他往日里不最是个机灵聪慧的么,不最是小心思贼多的么,随便滚落几滴眼泪,随便嚎个几嗓子,装装样子认认错不就万事大吉呢? 他哪一回真正仗打了他,哪一回没有心软饶了他? 怎地偏生这一回,却宁死不从? 就……那么讨厌他,那么厌恶他么? 这样想着,伍天覃只一步一步踏步下了台阶,朝着底下那道虚弱无声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去。 “快……快停下!” “快住手!” 常胜见底下那凳子上的身影已然奄奄一息了,又见伍天覃神色有片刻灰败,脚步有些虚晃,当即吓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后,立马壮着胆子朝着底下吼了一声。 因太过激动,脚底打滑,一个不慎直接从台阶上一把摔了下去,摔了个狗啃地。 然而,此刻却压根无人留意到他。 哪还有人顾及得到他? 此时,被吼了一嗓子的两个彪形大汉见爷过来了,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一个个收回了板子,看着伍天覃的脸色,浑身战兢,两腿打颤了起来。 伍天覃一步一步走到了长凳子跟前。 低头一看。 只见凳子上的元宝儿屁股上是大片大片的鲜红,红得那样惊心,那样刺目,好像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似的,将两块板子都染红了。 又见他此刻趴在长凳上,浑身松软,就跟无骨动物似的,全身没了依附支撑,他目光涣散,那张原本红润饱满的小圆脸上此刻满脸煞白中透着一抹乌青之色,两眼虚弱的睁开着一条缝。 整个神智早已涣散,不甚清明了。 却仿佛依然还在固执,顽强的□□着。 不知在坚持着什么。 伍天覃走近时,只见他虚弱的小嘴一张一合着,似一直在说着话,却压根发不住任何声音来了。 伍天覃握紧了双拳,咬紧了腮帮子,缓缓弯腰单膝下跪俯身过去,只听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声音,在耳边一张一合,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在喃喃含混不清的蠕动着:“爹……娘……回……回家——” 话一落,那张开一条缝隙的眼皮子微微一耷拉。 然后,整个世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元宝儿身子往下缓缓一滑,直接从长凳上落下,当场昏死了过去。 第114章 或许是事关二房里头的二位主子,又或许是连济善堂的吴大夫都给惊动了,总之,凌霄阁里头这日闹出的这一动静不胫而走,不肖片刻功夫,传遍了整个太守府。 就连太太俞氏也给惊动了。 “听说今儿个那凌霄阁又闹阵仗了,二爷一气之下动了刑,直接将人给活活打死了。” “当真?这回死的是哪一个?” “就是凌霄阁里头那个刚来的刺头元宝儿,听说过罢,据说大少爷看上了那小儿,跑到二爷院子里头直接去抢人了,结果二爷一气之下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那小儿活活打死了。” “啊,那小儿不是二爷跟前的红人么?据说长得人模狗样的,二爷怎会如此不念旧情,还有还有,大少爷不是一贯温润和善么,怎会……怎会跑到二爷跟前抢人啊!那可是二爷啊,哪个敢到他的地盘撒野,还有他们二位不是失和多年了么,大少爷此番莫不是去故意去找二爷茬的?” 府中上下议论纷纷。 “真的……真的将人给打死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的过错了。” 正房大院里,当消息传到俞氏耳朵里时,俞氏一惊,一个失手,险些打翻了案桌上的杯子。 银红闻言,立马上前将茶盏扶好,安抚道:“太太莫要着急,有人说那小儿受了几十个板子,当场咽了气,也有人说还留了一口气,这不,刚刚济扇堂的吴大夫来了,奴婢猜想应该还留了一条命的。” “现下银川已前去打探了,相信一会儿就该回来回话了。“ 听到银红如此说来,俞氏非但没有松懈片刻,反倒是神色愈发凝重了起来,道:“我猜想覃儿许会不快,却万万没料到,竟让他发了如此雷霆大怒,覃儿虽脾气不好,却并非是非不分,残暴不仁之人,他平日里虽喜欢玩乐不堪,甚至时时玩过了头,却绝非滥杀无辜之辈——” 说到这里,只见俞氏神色一暗,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原想着不过一个看门小童,无关紧要的,覃儿纵使生气,大不了刁难一番,却万万不曾料到他会——” 俞氏揉了揉眉心,忧心忡忡道:“我当真没有想到,他们兄弟二人竟已走到了如此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原还想着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不该如此这般形同陌路的,便是起些争执也好过相看两厌,一言不发,只是没想到这争执一起,竟闹出了一条人命来,虽不过是个看门小童,可那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心软,将那小童拨给瑜儿的,又或者直接派人去覃儿那里派人,也好过兄弟二人相争,这事一起,将来这兄弟二人哪还有个好的时候啊!” 俞氏忧心忡忡,末了,又重新派了去过去查看,还命人备下了一些补品,若那小儿挺了过来,便赏给他。 话说正房大院里气氛不佳,整个凌霄阁上下更是一片凝重。 元宝儿已经被人抬回他的下人房了。 大夫也已经过去了。 伤势未明,据说性命堪忧。 元宝儿 第85节 大厅里头,整个室内一片凌乱不堪。 全部都是之前被那伍天覃砸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方才一个个全都躲远了,整个院子上下没有一人敢随意冒头。 哪怕人打都打了,如今早已经散了,依然一个个缩着屋子里不敢出来,唯恐被牵连了去。 据说常胜,长寅等人去了后头下人房。 没一会儿,问玉和欢儿也立马领了大夫赶了去。 这会儿,整个庭院空落落的,一片寂寥无声,远远看上,庭院中央的空地上还残留了片片血迹,是方才那动刑之人手中的板子蹭在地上沾染的。 光是蹭,都蹭了片片血迹,由此可见,伤得有多厉害。 “鸳鸯姐姐,依我看,还是不要过去的好,这会儿爷正在气头上,方才听前头的妈妈说,从未见过二爷那般脸色,这会儿去了一准受到牵连。” “可那贱蹄子去了。” 游廊西侧,只见云裳一脸紧张的将尾随而去的鸳鸯给拉住了。 鸳鸯有些迟疑。 她一贯精明,才不想在这档口触霉头,可见梅见那贱人赶了过去,便也心急如焚的跟了上去。 这会儿被云裳拉住,不由又打了退堂鼓。 “姐姐不若再次等候片刻,若那贱人去了没事儿,姐姐再去也不迟,可若她进去被爷发落了,咱们便能躲得远远地,这样岂不是一举两得。” 鸳鸯一听,立马赞赏的看着元裳,道:“还是你聪明。” 一时,想起方才那被打得半死的元宝儿,又立马恨不得开怀大笑道:“果然,还是鹦哥有先见之明,说那小儿惯是个会惹祸的,不用去管他,他自个便能顺到沟里去,这不,无端端险些被爷打死了罢,也不知那口气咽下去了没,依我看,死了才好,省得惹得整个凌霄阁上下不得安宁,自打这小儿来了凌霄阁后,爷是日日围着那小儿的事儿打转,竟连我想见爷一面都难如登天,此番死透了才好,死透了咱们整个凌霄阁上下所有人才能安安生生过活——” 鸳鸯一脸洋洋得意的说着。 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 沉溺一个多月的心情,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这头,二人算盘打得叮当作响。 那头,梅见缓缓迈入大堂,远远见撑着太阳穴倚在上首的那道身影时,脚步微微一顿。 眼下时辰还早,刚到正午时分,外头日头甚大,头上的烈日似个火炉,将整片大地无情的烘烤。 室外的光线十足强烈,便衬托得整个室内昏暗阴凉。 刚进屋的梅见视线有些昏暗恍惚,只远远地看到上首那抹身影掩面坐着,浑身被昏暗和疲惫包裹着。 在梅见印象中,伍二爷从来都是意气风发,肆意潇洒的,就连当年折断了京城某个世家公子的一条腿,险些被老爷给生劈了,也一派怡然自得,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遭见他这般灰败。 仿佛抽干了一身威严,变得疲倦又失意。 凌霄阁又不是没死过人,何况,不过一个区区看门小童。 爷的反应,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人……如何呢?” 许是她的脚步声惊动了那道肃穆身影。 嗖地一下,只见那人骤然起身,抿唇出声,犀利的视线直直朝着来者身上射了来。 一直待看清楚来人后,只见伍天覃双眼一眯,随即抬手揉了揉眉心,复又重新砰地一下,跌回了交椅上。 梅见过去,默默给他上了一杯茶,随后一声不吭,候在身侧,什么也没做,既不出声打扰,也没有开口询问或者劝解。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 “爷当真……如此令人生厌么?” 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忽见那伍天覃掩面发问着。 话一开口,声音竟然沙哑一片。 既没有指名道姓,也有些没头没尾。 像是喃喃低语,又像是自言自语。 “怎会——” 梅见闻言,垂了垂目,沉吟片刻方道:“爷尊贵威严,旁人求得垂怜都来不及。” “那为何他——” 伍天覃喃喃开口,却在提及那一个他时,话语嗖地一停。 语气中是无尽的困顿与失意。 梅见想了想,道:“许是那人特别,又许是如此这般才在爷心里分外特别罢。” 梅见喃喃说着。 伍天覃闻言抿嘴沉默。 屋子里复又寂静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过去,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头响起了一阵浓重的脚步声。 常胜气喘吁吁的赶了来。 只见那伍天覃噌地一下起了身,却在目光扫到常胜焦灼的脸面上,竟觉得喉咙被人一把生生拽住了似的,竟无法开口发出只言片语。 仿佛没有勇气问出口。 生怕得出不详的答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伍天覃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问道:“人……如何呢?” 问出这句话时,他声音微微颤抖,手指更是被自己恰得砰砰作响。 浑身如同置身冰窖似的,全身冰冷。 常胜只一脸焦急回道:“禀爷,大夫……大夫还没给他验伤,那元宝儿……那元宝儿不知何故,竟一直不让任何人近身!” 伍天覃闻言,却嗖地一下,抓住了话中的重点,立马疾声道:“他可是醒了?” 常胜却立马摇了摇头道:“没醒。” 说着,常胜亦是一脸离奇道:“他没醒,偏生任何人近不了他的身,咱们但凡一靠近他,他就跟梦魇癔症发作了似的,挥手乱舞,又将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浑身抽搐,吴大夫怕他咬到了舌头,一直不敢近身,故而到了现下,都还来不及验证他的伤情。” 常胜急得一脸满头大汗,道:“不过吴大夫远远看着,说伤势颇为严重,得立刻查看上药,不然唯恐有性命之忧。” 伍天覃闻言,太阳穴嗖地一跳,却只背着手一直沉默着。 听说那小儿最不喜人近身,最不喜人触碰,有时他抬抬手,他都歪着脑袋,躲闪得厉害。 却不知,竟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当即,伍天覃将袖子一甩,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只抿着唇沉声道:“我亲自去瞧瞧——” 话一落,伍天覃早已大步迈向了屋子外头。 第115章 话说伍天覃步履匆匆,长,驱直入,很快来到了后头下人房,他直接推门大步跨入,只见屋子里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急得四下乱转。 伍天覃似怔了片刻。 在他印象中,元宝儿那小儿就是个十足十的搅屎棍,惹祸精,这样的人活该惹人生厌才是,若是换做旁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准一个个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嫌晦气得慌。 可如今这小儿出事了,非但没有见到人人厌弃的场面,反倒是见方才外头伸着脖子来回走动的焦急围了好几个,似打厨房赶来的生面孔,里头又簇了好几个。 就连他这凌霄阁的一等管事常胜都为其鞍前马后,可见这小儿是个十足讨喜的,可这小儿才来这凌霄阁不过两个月啊。 伍天覃似乎恍惚了片刻,目光一扫,视线投放在了远处那张床榻上,只见床榻边上济善堂的吴大夫见到他立马起身招呼,伍天覃却抬手一摆,将袍子一掀,大步跨了过去,抿嘴单刀直入道:“现在如何呢?” 一边问着,一边抬着视线,朝着床榻那道细瘦的身影上看去。 这一看,只叫伍天覃神色微微一顿。 只见床榻上的人此刻正向下趴着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他双手耷拉在脑袋两侧,脸朝着里侧,看不清具体面貌神色,可那个动作姿势绵软无力,悄无声息,就跟一具刚刚落气的尸体似的。 目光再一扫,落到了臀后那大片大片的鲜红上,只见整个腰部和臀部处裤子已被血水染成了深红色,甚至蔓延到了大腿处,许是鲜血淌了许久,有部分已慢慢凝固了,只见有几处紧紧粘黏在了皮肉上,又许是皮肉早已经溃烂,与轻薄的布料融合沾黏在了一起,远远看去,宛若一团浆糊似的。 伍天覃不过才扫了一眼,随即只嗖地一下将脸别了过去。 垂落在身侧的双拳一时捏得紧紧的。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地,防备心极重,哪怕昏厥了过去,意识却依稀尚存了几分,老朽等人一直近不了他的身,老朽方才让人将他的裤子脱了,想要瞧瞧他的伤势,可方一靠近便见他整身子开始剧烈抖动,嘴里拼命咬动着,掰都掰不开,老朽生怕他将牙齿咬碎了,将舌头咬断了,便不敢贸然过去查看,不过方才观了观面相,伤势着实严重,若是伤了筋骨怕是不死也得耗去小半条命,倘若只是伤了皮肉还算好办,如今为今之计,至少也得待老朽靠近瞧瞧伤口,或者摸摸他的筋骨方能断定具体伤情——” 吴大夫一边举着帕子往额间擦着汗,一边面色沉重的说着。 话一落,便见伍天覃抿着唇,几步迈到了床榻边,只低着头朝着床榻上那道身影细细端详着,少顷,视线落到了那瘆人的伤口上。 凑近了才见果真如他方才料想那般,整个裤子上的布料都沾黏在了皮肉里头,整个屁股如今已经开花,成了一滩烂肉了。 这个伤势远超乎他的想象。 以至于刚刚人从长凳上掉下来时,他伸手将人接住将人抱着时,双脚都阵阵发软。 应该极疼罢。 这伤势若落在他的身上,怕也会脱层皮,可这小儿这般瘦弱娇嫩,他又那么怕疼—— 伍天覃一时死死咬住了腮帮子,眼底的血丝层层冒了出来。 他也不知方才怎么了,整个人就跟魔障了似的。 他不过是一时气不过,想要教训教训他,想要吓唬吓唬他,没有想要一板子打死他的。 他一直在等着他哇哇大叫,等着开口求饶,却没想到久久等不到,不过一个晃神间,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快不行了。 那样蛮横嚣张,那样龇牙咧嘴,那样伶牙俐齿的人,竟然一下子就虚弱成了这样。 奄奄一息,危在旦夕。 他若死了,这个世界上便少了一个敢明里暗里戏弄于他,敢吹毛求疵奚落于他,敢阳奉阴违讨好于他的人呢。 那这世道,还有什么乐趣。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伍天覃已缓缓探出手,朝着那皮肉相交的伤口上轻轻抚了去。 元宝儿 第86节 不想,在指尖触及到那片伤痕上,待指腹上传来一丝粘稠滑腻的触感之际,这时,只陡然见指下的身子开始一下一下缓缓轻颤了起来—— “爷,不好,他又发作了。” “爷,不可碰——” 身后几人急得焦急大喊着。 伍天覃再度定睛一看,这才见身下那副原本奄奄一息,虚弱羸弱的身子竟在此时此刻一下一下轻颤了起来,那颤抖起先还十分微弱,可不多时,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发频繁,越发严重,越发迅速了起来。 慢慢的,整个身子剧烈哆嗦着,抖得整个筛子似的。 “不好,他又要咬舌头了——” 这时,吴大夫神色一变,立马扑了过去,去掐床上那人的腮帮子。 伍天覃闻言,手指微微一弹,飞快收了回来,下意识地朝着床榻上的人看去,只见床上那小儿此刻双眼紧闭,满脸煞白泛青,他眉头紧蹙,浑身抽搐,嘴里死死磨着牙齿,死死咬着舌头,整个人就如同狂犬病发作似的,又危又急。 伍天覃身子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仿佛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了似的。 方才听到常胜描述时,他还半信半疑,人都昏厥了,怎么还能对外界的触碰做出反应,如今,眼见为实,眼里的震惊和错愕无以复加,然而不过片刻功夫,伍天覃很快反应过来,只沉着声音厉喝一声:“让我来!” 话一落,伍天覃将大夫一扯,直接亲自上前,将一条腿抵在了床沿上,他抬手一把掐着元宝儿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将他整张脸转了过来,这一转,只见元宝儿牙齿磨出了血来,直让伍天覃看得心惊肉跳,又满目骇然,伍天覃死死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一字一句冷声命令道:“元宝儿,松嘴,松嘴,爷命令你松嘴!” 他怕他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只恶狠狠的掐着他的脸颊,生生将他的嘴巴撬开一条缝隙来,又见他龇牙咧嘴,浑身抽搐,身子剧烈抖动着,好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了马上就要消亡了似的。 伍天覃心里一慌,一个情急之下,只立马将自己的手掌朝着他嘴里一送,刹时,一股皮肉分离,断骨断筋之痛骤然传了来—— 伍天覃手掌直接被那元宝儿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来。 他的脸瞬间胀红了一片。 一旁的常胜,问玉,欢儿等人见状脸色顿时齐齐一变,大喊一声:“爷,您的手——” 便要簇拥过来。 伍天覃却是忍着剧痛,将脚一抬,直接盘腿架在了床榻上,然后一手搂着元宝儿的脑袋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一手仍旧紧紧塞在了元宝儿的嘴里。 他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爆开了。 一度疼得额间的汗珠如同黄豆大小,颗颗滚落了下来。 剧烈疼痛中,只见伍天覃强制自己保持镇定,拉回了一抹思绪,只死死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飞速吩咐道:“问玉,寻把剪子来——” “将他伤口上的布料剪开,他不喜人触碰,切记莫要触碰到他的身子,勿要弄疼了他,至于其他闲杂人等——” 伍天覃一个厉眼扫去,只死死咬着牙关大声喝斥一声道:“全都给爷退下!” 话一落,问玉立马举着剪子跑了过来,伍天覃的大掌仿佛断裂成了两瓣似的。 “剪!” 伍天覃闭着眼,咬牙怒吼一声。 问玉便咬着牙举着剪子凑了上去。 第116章 话说问玉一靠近,元宝儿整个人便愈发癫狂得厉害,他整个身躯竟抖动得剧烈颠簸了起来,双眼也渐渐翻起了白眼,伍天覃死死咬着牙,一把将他半搂在了怀里,冲着问玉怒斥一声:“快剪!” 那头问玉被吼得手微微一抖,剪子险些刺破了元宝儿的大腿。 偏生他伤又伤得厉害,裤子布料与皮肉相黏,压根无处下手,浑身又四下颤动着,剪了半天,不过才在腰上横着开了条口,又在臀部大腿侧处滑拉了一条口子来。 眼看着额头上渐渐冒了大汗,只举着剪子正要继续一鼓作气作弄时,这时,吴大夫朝着元宝儿脸上瞅了一眼,神色一变,立马大喊一声:“住手,快停手,再继续下去他便要窒息而亡了!” 话一落,伍天覃立马大喊一声:“停手,快停手。” 问玉举着剪子吓得往后一退。 伍天覃搂着元宝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见他翻着白眼,面目狰狞,一脸痛苦,一时方寸大乱,不多时,只飞快将脸一抵,将额头死死抵在了元宝儿额头上,喘息着一字一句安抚道:“好了,好了,爷让他们全都走开了,哪个也不会碰你,元宝儿,爷不让任何人靠近你,不怕,别怕!” 伍天覃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安抚着。 不知是怀中的小儿如此这般早已消耗了全身的力气,还是伍天覃安抚的话起了作用,渐渐的,只见那翻着白眼的双眼眼皮子渐渐耷拉了起来,那剧烈抖动的身躯也一点一点放缓了速度,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咬在伍天覃手掌上的利齿缓缓一松,那张小圆脸朝着身侧一垂,伍天覃的手掌从他的小嘴里滑落了下来。 伍天覃见状神色一松。 一时整个人还紧紧将人搂在了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久久缓不过神来。 只觉得不过短短片刻功夫,竟经历了九死一生似的,背后竟浸失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这厢,他紧紧将人搂着,下巴一时抵在了元宝儿头顶,神色有片刻涣散,那厢,吴大夫凑过去,朝着元宝儿臀部上细细看着,只见问玉将他裤子剪开了两道口子,吴大夫轻手轻脚将那片布料揭开,往上一探,是越探面色越是神色凝重。 伍天覃一直紧紧搂着怀中的身躯,一直待怀中的身躯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终于缓缓抬着目光朝着前方探了去。 布料揭开一角,露出里面皮肉相交的腐肉,视线里,大片大片的肉血一片泥泞。 伍天覃一时不忍直视,目光一低,落在了臂弯里这张小脸上,那张原本圆润红润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甚至透着一片乌青,伍天覃一时抿了抿嘴,预备抬手朝着那张小脸上轻轻抚去,然而,方一抬手,却见自己的手掌早已一片血流成河了,伍天覃只得一边高举着大掌,一边低头盯着那张小脸,良久良久,喃喃低语道:“元宝儿,只要你这回无事,爷日后……爷日后便再也不打你了。” 一时,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将人看着,目光愧疚中透着一丝松软。 半晌,忽而将臂弯里的这张脸朝着胸前一摁,只搂得紧紧的。 这时,问玉赶忙拿了巾子过来伺候,看到这副画面一时脚步嗖地一停,似愣在了那里,良久良久,极力的稳住了脸上神色,装作若无其事,只匆匆道:“爷,您的手——” 便要过来处理。 伍天覃却将大手一挥,直接看向吴大夫道:“吴老,他的伤势如何?” 吴大夫面色凝重道:“怕是已伤了些筋骨——”话刚一起,便见对面之人神色一凛,吴大夫立马又道:“不过,应无性命之忧。” 顿了顿,又道:“我观这小儿身子娇弱,筋骨稚嫩,怕是没个三两月是下不来床,我暂且先给他配药,需外敷内服,双管齐下,得精心静养,他到底年纪还小,若修养得好,那损伤了的筋骨应当还是能复原的。” 伍天覃闻言神色微松,只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朝着吴大夫道:“如此,便有劳吴老了。” 一时,又一脸正色道:“无论多大代价,我要这小儿恢复如初,若需用哪些珍贵药材,还望吴老只管开口,只管吩咐便是!” 吴大夫点了点头,转身过去开药方。 问玉赶忙拿着药房派人去济善堂取药。 话说当日下午,一整个下午伍天覃都守在了下人房。 许是无人触碰,无人靠近,那床榻上的小儿终于消停了下来,只一直安安静静地躺着,未曾再发作。 一个时辰后,问玉亲自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内服外敷,因元宝儿不许任何人触碰,吴大夫便开了外敷的药包,先用一块薄薄的纱布涂抹了药膏垫在他的伤口处,再用温热的药包隔着纱布,垫在那纱布上,吸除淤血,药包每个时辰要换上一次,因此,需时时有人看护在身侧。 许是因伤口皮开肉绽,便是昏厥过去的元宝儿,也数度被疼得浑身抽搐,那屁股上的药包数度被他痛苦的挣扎着挥开,每每如此,伍天覃便要起身,重新替他将药包压好。 每一次重新换取药包,每一次他挣扎痛苦挥开药包,包括每一次给他喂药,都得弄上小半刻钟之久,极为消耗人的心神,再加上到了夜里,他又开始反反复复发起了高烧来。 伍天覃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从来只有旁人伺候他,却从无他去伺候旁人的时候,今日这般为别人鞍前马后,一时只觉得新鲜,一时又觉得像是报应似的,如此这般,只觉得比那板子简直招呼到他自己身上,还要磨人。 可是,不知为何,竟破格为了这么个恼人的看门小童忙前忙后,乐此不疲。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这小儿死。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却又清晰无比的在他心头缭绕。 话说伍天覃一直陪护到后半夜,一直到撤下了药包,喂了第二轮药后,这才满身疲倦的踏出了这个下人房。 回去时,才惊觉整个左手全然废掉了似的,钻心地疼痛染上心头,那手中的伤口,与那小儿屁股上的伤势,简直不相上下,同样一团血肉模糊。 “小崽子可真狠!” 伍天覃一时举着手,咬牙说着,半晌,又无奈摇了摇头。 他们一个下令打人,一个张嘴反咬,也算是打平了。 临走前,只吩咐问玉亲自看护着。 话说元宝儿只觉得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似的。 他身子打小羸弱,小时候听说差点儿养不活了,爹娘又是烧香又是拜佛的,什么法子都试尽了,就是一门心思想要养活他,哪怕折寿十年都成。 在元宝儿记忆中,他好几岁了,都还坐在元老根肩膀上,让他驮着满村转悠。 别的小伙伴见了,有人嘲笑他,更多的却是羡慕不已。 每每老爹驮着他出门了,村子里的人都笑眯眯的打趣道:“又驮着你们家的小皇帝遛村来了。” 被爹娘这般娇惯长大的元宝儿何曾受过这么大的苦,就连当年逃灾躲难的元宝儿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如今这几十个板子下来,直打得他险些进了阎王府。 他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 “宝儿,记住,你与旁人不同,去了那太守府,要多照顾自己,多保护好自己啊——” “要保护好自己啊——” “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要保护好自己……” “别碰我……” “别碰我——” 小嘴里不断喃喃低语着。 额头上的冷汗渐渐往外冒。 “宝儿,宝儿哥,元宝儿——” 一道稚嫩又欢快的声音在耳边焦急呼唤着。 “娘,娘——” 元宝儿忽而抬手紧紧攥紧了跟前这只手,虚弱地睁了开双眼,一张熟悉又圆头圆脑的脸引入了眼帘。 “宝儿哥,你醒啦!” “问玉姐姐,宝儿哥醒啦,他终于醒啦!” 欢儿趴在元宝儿榻前兴冲冲的叫嚷着。 不过片刻功夫,问玉立马跑了过来,那张严肃清冷的脸面上瞬间染起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神色—— “醒了,终于醒了,可算是醒了——” 问玉说话间立马抬手过来,贴在元宝儿额头上试探着,半晌,松了一口气道:“还有些烧,不过相比昨儿个夜里已经好多了。” 说着,又赶忙让欢儿送了水进来,她亲自拧干了帕子凑过来,给元宝儿悉心擦拭着,边擦边道:“都昏了一日一夜,你是不知道,你啊昨儿个可吓坏咱们了,如今老天爷保佑,可算是醒了!” 元宝儿 第87节 问玉围着宝儿鞍前马后,她一个凌霄阁地大丫头竟亲自殷切地将元宝儿伺候着。 然而,此时的元宝儿却嘴巴干涸,喉咙干裂,思绪混沌,只觉得浑身跟压了千金重似的,整个身子断裂成了两截。 他思绪有些浑沌。 醒来的那一瞬间,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想要挣扎着起来,然而方一挣扎,却骤然发觉全身上下竟使不出一丝力气,双手跟废掉了似的,如何都抬不起来,整个身躯麻木僵硬,就跟完全不是自己的了似的,直到,慢慢的,一股钻心之痛从下半身一点一点缓慢传了上来。 元宝儿死死咬着牙,费力地撑起了身子,扭头往后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屁股上压着一个偌大的软包,他整个人形同废人似的,趴在床榻上,竟连动都动不了了,与此同时,一股剧烈的疼痛慢慢冲突麻木,向他密密麻麻席卷而来。 元宝儿疼得浑身哆嗦一下,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重新跌回了床榻上,再度晕厥了过去。 第117章 “他醒了?” 话说次日一早,伍天覃正在洗漱,听到这话后,直接将巾子朝着银盆里头一扔,抬步便要往外走,然而刚刚走到门口,忽而又停了下来。 一时,背着手,在门口回来踱步着。 半晌,偏头扫向身后的常胜道:“他……烧可退了?吃了东西不曾?气色如何?”顿了顿,又抿嘴道:“是不是又骂爷呢?” 伍天覃接二连三的发问着。 依照他对那小儿的了解,此事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想当初,他不过踹他两脚,或是骂他一顿,那小儿都一时气得龇牙跺脚,恨不得将他的祖宗十八给诅咒咒骂上了。 那回,要将他送去楚家,那一整日里,板着小脸,冷嘲热讽,那副怒气冲冲又尖酸刻薄的模样,伍天覃至今记忆犹新了。 那小儿从来不是个善茬。 他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即便是对着他这个主子。 如今,他险些将他打死了,那小儿怕不得恨透了他。 伍天覃踟蹰开口问着。 常胜闻言,犹豫了片刻,略有些迟疑道:“烧退是退了些,不过方才醒来不久后又给疼晕过去了,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伍天覃眯着眼,凌厉的目光扫了来。 常胜叹了一口气道:“小的刚刚去瞧了,那小儿脸色还十分羸弱不堪,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神色冷漠,从头到尾也不开口也不说话,不吃不喝,不许任何人靠近触碰,更不许任何给他上药,还一度将所有人全都轰了出去,小的去了也不理人,小脸上冷漠得吓人。” 常胜道:“虽说认识这小儿时间不长,不过小的自问对这小儿有几分了解,这元宝儿一贯爱憎分明,性子乖张鲜活,是个爱闹腾闲不住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般冷漠无言的模样,想来这一回是……是当真委屈上了。” 常胜幽幽开口说着。 顿了顿,悄悄瞅了那伍天覃的脸色一眼,道:“到底还小,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多少有些吓着了,怕是还没缓过神来罢。” 伍天覃闻言,抿着唇沉默不语。 虽心急如焚,却还是强自镇定着慢条斯理的用完了早膳,又重新洗漱了一番,在正房里转悠了一阵,这才装作不甚在意道:“爷去瞧瞧。” 说着,一抬眼,见常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里仿佛有些深意,伍天覃神色一愣,良久,只一时握拳置于唇边,低低咳嗽了一声,淡淡补充道:“闹闹情绪,爷能理解,可若一而再再而三的闹,爷可不惯着他!” 一时,甩着袖子朝着后头下人房踏了去。 话说,去时,只见问玉命人在屋子外头搭了个火炉子,炉子里正要煎药,院子那个跑腿的胖丫头和看门的小童,正撑着腮帮子,跟个看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的苦着脸守在门口。 伍天覃来了,一个个全都从门槛上跳了起来,连连道:“爷!” 伍天覃见问玉在倒药,便踏了过去,缓缓抬手道:“给爷罢。” 问玉看了他一眼,道:“爷,这是第三碗了,前两碗全打翻了。” 伍天覃道:“无妨。” 一时,端着黑漆漆的药举到跟前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想了想,道:“药苦么?”话一顿,扫了那胖丫头一眼,道:“去寻些点心蜜饯来,要甜的那种。” “好嘞。” 胖丫头欢儿立马兴冲冲去了。 而后又冲着问玉道:“你忙活了一宿,且去歇着罢。” 一时,人都散去了,整个屋子外头只剩下伍天覃与长寅主仆二人立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长寅浑身不自在,偷偷拿眼偷瞄着那伍天覃,有心想要说话缓和安静尴尬的气氛,不过他一来没胆,二来又嘴笨,肚子没什么墨水,不像那同屋的元宝儿,聪明伶俐,能说会道。 一时,羡慕起了宝儿来,只觉得他可真厉害啊,分明比他还小了大半岁了,在爷跟前是一点儿也不带怕的,不像他,这会儿腿肚子都在哆嗦打颤,他来了凌霄阁不过短短两月,竟有这般能耐,劳得主子都来亲自伺候他了。 可一时,想起他这会儿在屋子里的惨状,想起这两个多月来,他在凌霄阁遭的罪,又有些胆寒了起来。 分不清是羡慕,还是觉得倒霉。 正胡思乱想间—— “你与他同住一屋?” 只见那伍天覃端着药朝着屋内静静端详了片刻,冷不丁淡淡开口问着。 没头没尾,没有指名道姓,以至于长寅愣了好一下,这才缓过神来,立马恭恭敬敬回道:“回爷,是的,小的……小的跟宝儿住一屋。” 伍天覃闻言,沉吟了片刻,道:“他往日里睡觉……老实么?” 长寅再次一愣,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长寅不敢揣摩话的深意,只抬手擦了擦汗,道:“宝儿睡觉睡得香,天不亮喊他不起,睡着了喜欢蹬被子,有时候还喜欢蹬腿骂人——” 长寅挠了挠头如实说着。 伍天覃闻言,嘴角一砸,果然如此。 忽而想起了那晚,在他软榻上酣睡了一夜,那偌大的软榻上四个角落全被他滚了一遍。 起止是不老实,睡着了简直比白日里还要闹腾。 昨儿个也是。 疼了一整晚,烧了一整晚。 难受了一整晚。 也闹了一整晚。 话说伍天覃在外头候了片刻,待那胖丫头将蜜饯取来了后,这才缓缓踏着步子进了屋。 这会儿进去后,远远地只见那道清瘦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的趴在那床榻上,这会儿倒是难得老实,与昨日,与那晚的闹腾截然不同。 “醒了?” 伍天覃端着药缓缓走到了床榻边,低头一瞧,只见那小儿此刻正将双臂交叠着,摊在身前,脸枕在手臂上,目光怔怔地盯着某一处方位,怔怔地看着,眼里没有焦点,目光四下涣散,像个盲人似的,又有些像个活死人,气色虚弱苍白。 伍天覃问话,也不应答。 没有他想象中地龇牙咧嘴,恶语相向,甚至憎恨厌恶,直接将他当作了空气似的。 伍天覃也不恼。 复又低着头,视线在他屁股上的伤势上扫了一眼。 他昨儿个不许任何人靠近,以至于这会儿那带血的裤子还没来得及处理,那血糊糊红艳艳的一大团,已染红了整个裤子,甚至鲜红色的血迹浸到了小腿,浸染到床榻上来了,冷不丁看去,就跟杀人分尸现场似的,分外瘆人。 伍天覃扫了一眼,淡淡道:“先将药喝了,喝完药将裤子换了,爷给你请了元陵城中最好的大夫,一准保住你的屁股。” 伍天覃淡淡笑着开口,语气中透着打趣,脸上的神色难得温和得如三月的春风。 话一落,他直径掀开了袍子,侧身坐在了床榻上,用勺子朝着碗里搅了搅,随即亲自舀起一扫黑乎乎的药,送到了元宝儿嘴里。 却见那元宝儿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四涣的趴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小嘴闭得紧紧的,丝毫没有要张嘴的意思。 伍天覃见状,只将嘴角一抿,半晌,复又缓了一口气,难得一脸耐心道:“药是有些苦,那先吃个蜜饯如何?天宝斋的蜜饯,爷今儿一早特命人去买的,还热乎着,嗯?” 说话间,伍天覃一时放下了手中的药,从点心盒里取了一块蜜饯来,送到了元宝儿嘴边。 不想,他方一抬手伸过去,忽而闻得哐当一声,只见那一动不动,如同活死人似的元宝儿冷不丁的抬手一挥,直接将一旁的那碗药给掀翻了,而后那张冷漠的小脸嗖地一别,面无表情的背过了去。 那药还是滚烫的,被他这一掀,一半泼在了床榻之上,一半滚落到了地上,碗碎了一地,泼在床榻上的那一半有部分飞溅到了伍天覃的大腿上,瞬间烫得他立马掀开袍子起了身来。 然而一抬眼,又见剩余一半流到了元宝儿手臂旁,他顾不得自己的烫伤赶忙取了一旁的帕子,将元宝儿手臂下的药汁吸走了,又胡乱将床榻擦拭了一遍,一通忙乎后,看着床榻上的一片狼藉,以及地上的一地凌乱,又看着拿着后脑勺对着他的那道冷漠背影,伍天覃一脸的耐心已然快要消失殆尽。 他是天之骄子,何时这般伏低作小过。 他连他娘老子都不曾伺候过,今日做到这个程度,已是够可以的了。 不想,这小儿压根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性子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伍天覃肺里气流翻滚。 然而再一抬眼,目光再次落到了那血刺拉乎的屁股和后背上,多大的脾气也顷刻间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爷手受伤了,还亲自喂你药了,你要知道,这可是头一遭。” 伍天覃忍着一脸的耐心,重新掀开袍子,忍了一身的不适复又在那撒了药的床榻边上坐下,侧着眼,见床榻上的小儿侧着身子趴在那儿,用那纤细的后背背对着他,只见他的后背单薄纤细,肩若削成似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看上去简直比女孩儿的身子还要窈窕秀气,到底多了几分怜爱,道:“不就是打了你一顿么,知道爷手上的伤怎么来了,是你这个狗东西咬的,横竖我打了你,你也咬了爷,咱俩扯平了,如何?待熬过这几日,身子恢复几分了,爷便吩咐人给你送好吃的,如何?你喜欢吃的大鸭腿,螃蟹,爷统统给你寻了来,如何?” 伍天覃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的背影,一字一句缓声说着。 说完,长臂一伸,欲轻轻搭上他的背,将他的小脸转过来。 手刚触及到他的肩膀,想了想,又缓缓收了回来,一边收手一边起身道:“不喝药,也得先将身上那身脏衣裳给换了,一身的血,看着吓人。” 伍天覃一边说着,视线落在了床脚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上,直接将那身素白的亵衣亵裤取了来,挑眉道:“爷亲自伺候你换。” 说着,伍天覃便要去脱,元宝儿的衣裳裤子。 第118章 不想,手刚一触碰上去,忽见那活死人似的小儿骤然将脸转了过来,只咬牙切齿,咬着牙关,恶狠狠的,死死瞪着他,那眼里蓄满了赤,裸裸的恨意,边瞪,便动作剧烈的抬脚向他拼命踹来,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然而,他情急之下,忽略了身上的伤。 腰臀上的伤直接牵动着全身,尤其是他的下半身,他骤然抬腿,瞬间,只觉得整个腰部,整个臀部骤然二次断裂了似的,煞时,只见那元宝儿疼得惨叫一声,身子一跌,整个支起来的上半身嗖地一下,又重新跌回到了床榻上。 只见他满面痛苦的将脸埋在褥子里头,双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浑身剧烈抽搐颤抖着,抓着褥子的手指骨发白,纤细的关节俨然将要掐断了似的。 不多时,豆大的汗珠从发间一汪汪滚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被药包吸除了淤血的皮肉,再次一点一点炸裂开来,新鲜鲜红色的血液再次从臀,瓣上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元宝儿 第88节 元宝儿险些再度疼晕了过去。 伍天覃见状,立马收回了手,见那床榻上的小儿疼得握着拳头一拳一拳朝着床榻上砸着,见他疼得浑身颤抖扭曲,不过一瞬间,那单薄的后背就被浸湿了一片。 那股钻心地疼痛,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缓解似的。 伍天覃一时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帮他,半晌,只见他将衣袍一掀,直接抬脚抵在了床沿上,随即,咬牙将包裹在手臂上的纱布一层一层扯了下来,而后将那皮开肉绽地手掌再次朝着那痛苦不堪的小儿嘴边递了过去,只咬了咬牙道:“疼的话便咬爷罢。” 不想,那小儿对他的抵触十分大,直接抬手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掌,痛苦之余,情愿张嘴咬着身下的褥子,也绝对不碰他,直到疼得满脸煞白,牙齿咬得砰砰作响,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哇地一声崩溃大哭,一把张嘴恶狠狠的咬上了递过来的那只伍天覃的大掌。 瞬间,只听到那伍天覃喉咙里发出闷哼一声。 话说元宝儿疼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咬着,一是他伤口疼得无处缓解,二则是,一抹怨恨之势使然,一瞬间,一股脑地全部宣泄到了这个手掌上。 他疼得面目狰狞,浑身乱颤。 伏身抵在床沿边上的伍天覃一时五官扭曲,额头上的青筋再次齐齐冒了出来。 直到听到里头动静的常胜在门外探头探脑,发现不对劲,紧急推门进来,咬在伍天覃大掌上的那排恶狼似的獠牙才缓缓一松。 常胜大喊一声:“爷!” 几步跑了上去,只见伍天覃的左手手掌再次鲜血直流,手腹靠近大拇指的那块肌肉松松哒哒,要掉不掉,要坠不坠的挂在了手掌上,远远看上去,白骨外露,鲜血直流,就连皮肉里的青筋仿佛差点儿断裂了,简直比昨儿个晚上的伤势更加严重。 “爷!” 常胜再度惊得大喊一声,面上露出一抹惊恐之色。 再一抬眼,便见趴在床榻上的元宝儿嘴角渗血,只龇牙咧嘴的撑在那里,他满脸煞白,脸上仿佛透着一股凶神恶煞的呆滞感。 常胜正要怒斥一声:“元宝儿——” 不想,话才刚出口,便见那伍天覃摆了摆手。 常胜心急道:“小的这便去请吴大夫,不然,不然,爷,您的这只手可保不住了。” 伍天覃白着张脸,缓缓闭上了眼,待缓了缓神后,只举着大掌,闷声开口道:“莫要声张,莫要传到正房。” 常胜立马白着脸,转身跑了去。 常胜刚一走,只见趴在那床榻上的元宝儿神色一恍,反应了过来,不多时,只见他死死咬着牙,再度将脸别了过去,良久良久,只忽而将脸朝着臂弯里头猛地一埋,随即枕在手臂上低沉呜咽抽泣了起来。 也不出声,就那样一声声默默哽咽着。 一声一声呜咽,身子一下一下颤抖着。 跟以往在伍天覃跟前那些装模做样的假哭不同,也不似那般逢场作秀,只卷缩着全身,瑟瑟发抖着,跟只受伤的猫崽子似的。 许是死里逃生一遭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又许是对眼下皮肉疼痛,半身不残的现状感到憋屈,愤恨。 伍天覃听了有些于心不忍,他一气之下,不想竟惹出这么多事端来,半晌,只抿着唇,盯着那瑟瑟发颤的背影缓缓轻声开口道:“放心,爷无大碍,爷不迁怒于你。” 一边说着,一边咬着牙关,用方才那纱布胡乱将块血肉模糊的肉重新紧紧包裹了回去。 这时,外头那看门小童在窗外探头探脑,伍天覃将人唤了进来,吩咐道:“去厨房,喊几个人来,给他包扎伤口上药。” 说罢,伍天覃缓缓起了身,冲那元宝儿单薄的背影缓缓劝说道:“你昨儿个夜里一直喊着爹娘,便是为了你爹娘,也得将身子养好了。” 又道:“既不让爷伺候,爷便将你原先的伙伴们请了来,养身的这些日子,便让他们代爷好生照顾你罢!” 说着,伍天覃转身,缓缓往外走。 一直走到了门口,只扭头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儿依然趴在床上,小身子一颤一颤着,伍天覃大步一迈,出了屋子。 话说伍天覃前脚刚出下人房,后脚便将半数厨房里头,当初与元宝儿交好的人全都唤到了凌霄阁来,面见时,只吩咐了一句:“将人给爷伺候好了,将人哄开心了,爷重重有赏。” 逗笑一次,赏银一两。 多用饭一碗,赏银五两。 若哪个能有本事,哄得他主动召唤爷,见爷,赏银五十两。 当然,若哪个有本事,哄得他咒骂爷一声,也有赏。 去时,不单单给他们备了一应点心吃食,还给他们备下了一副骰子,供其玩乐。 这哪儿是陪护病人,这分明是陪吃陪玩陪乐嘛。 这个消息一出,不多时,便在凌霄阁和厨房两地缓缓传响了开来。 一时,元宝儿那养病的下人房瞬间变得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了起来。 第119章 只是,这一通大手笔下去后,瞧热闹者兴致冲冲者熙熙攘攘,可前来伍天覃跟前领赏者却是寥寥无几。 倒是,这番举动,渐渐传开后,在整个凌霄阁,整个厨房,乃至整个太守府惹出不少议论来。 当然,此乃后事,暂且不表。 话说伍天覃因担心那小儿伤势,唯恐自己一露面影响了他的情绪和病情,便也一连着忍着几日不曾露面。 这日,将厨房几人唤了来问话,只见伍天覃端坐在上手的交椅上,目光在底下跪着的四人脸上来回端详着,末了,视线最终落到了那个细高的伙夫和那个干瘪瘦小的烧火丫头身上,来回探究了几回,方端起茶盏漱了漱口,淡淡问道:“一连着过去五六日了,怎么一个个不来讨赏?怎么,嫌爷手笔太小了?” 伍天覃语气不明的发问着。 伍天覃这人虽生得俊美无双,风流尊贵,一张翩翩容颜上总是浅浅带笑,却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和善温柔之人,相反,他的淡笑里总是夹杂着一丝锐利和精悍,好似一眼就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到人的内心深处,窥探所有人深藏在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反倒是令人心里发毛,仿佛在他跟前永远无处遁形。 也就是元宝儿这人明明聪慧机灵,在所有人面前都能够轻易混得开,吃得开,能够大杀四方,俘敌万千,却唯独在他跟前讨不了任何好的最大原因之一。 他这话一落,只见偌大的厅堂嗖地一静。 “嗯?” 见底下四人纷纷沉默不语,他将茶盏朝着案桌上轻轻一搁,瞬间,一股低沉的清脆声震得底下四人齐齐双眼微颤。 只觉得头顶的气氛越发低沉威严了起来。 四人相互争相探望了几眼,不多时,只见一贯沉稳几分的万鹏措词片刻,立马率先恭敬开口道:“禀二爷,小的几个无能,这几日轮番照看着,也没能将宝儿逗笑过几回,实在无颜在爷跟前讨赏。” 万鹏话刚一落,便见一旁的朱梁立马激动抢话道:“是的,爷,跟宝儿同一个炕躺了两年了,小的都从未见他如此沉默寡言过,以前他虽懒虽横,却是个鬼主意最多的,片刻闲不下来,有时躺在炕上实在无聊了,便指挥小的们干着干那,干的不好,还指着小的们的鼻子将小的们的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一番,这几日不知怎么了,竟闷闷不乐的,无论小的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片刻不待搭理的,对了,爷,那小宝儿最是个怕疼的了,以往有次小的不小心踩了他的脚趾头,他都疼得抱着脚丫子嗷嗷惨叫,气得将小的柜子一把踹翻了,还躺在炕上翘起脚丫子晾了三五日不下炕,他那般怕疼的人,今儿个屁股都被打得开花成那样了,这几日竟既不见他惨叫连天,只一声不吭的躺在那儿,也不见骂骂咧咧了,真是奇了怪了——” 朱梁挠了脑门说着,没有注意两旁的万鹏,小六拼命朝他使眼色。 直到小六用胳膊狠狠撞了他一翻,朱梁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撞我干嘛”,视线一抬,对上小六的眼色,又飞快扭头,对方正对面那张威严森目的脸,朱梁总算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如今那小宝儿屁股上的花,究竟是败谁所赐呢。 当即,脸色一白。 好在,只见爷目光沉了几分,并未言其他。 这时,小六挺了挺身子,继续道:“禀爷,宝儿许是伤口难受,加之这几日天气闷热,牵弄到了伤口,故而兴致不加,养了这几日,伤势较之前,其实已好了几分了,至少不似前几日那般锥心之痛了,那日吴大夫过来,已替宝儿将伤口处的腐肉剔除干净了,大夫说只要按时吃药用药,再静养个三五月,应当能够治愈的。” 小六条例清晰的说着。 伍天覃闻言,唇角微微一抿,脸上却并无喜色,半晌,又将视线落到了最边角的烧火丫头脸上,看了看,道:“这几日都是你贴身伺候的?” 小荷花胆子小,上回见到二爷,这吓得失了魂魄,这回来,人还在外头便已软了双腿,被伍天覃犀利的目光一探,当即脑袋一空,也不知为何,当即只颤着唇,浑身颤抖,一脸紧张慌乱,答非所问道:“小宝……小宝哥……小宝哥想爹娘了才闷闷不乐的……” 小荷花支支吾吾的回着,嘴哆嗦一张,思绪还停留在伍天覃上一个问题上。 她压根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只知—— “这几个钱赏了你,好生照看着。” 便稀里糊涂的被塞了一袋银两,被小六等人搀着出去了。 话说几人走后,伍天覃一时握着扇子,在厅子里来回踱步着。 哼,依他看,他看不单单是想爹娘了。 他一言不发,情绪低落,意志消沉,更多的是源于伤口的痛楚,以及对他的憎恨罢,还有虽憎恨却如何都摆脱不了他掌控,钳制的萎靡和绝望罢。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的桎梏,才令他性情大变,郁郁不得志起来。 伍天覃虽心里清明,却并不愿承认。 他就这般不堪? 他堂堂世家贵公子,大伯位及人臣,姑姑宠冠六宫,表弟贵为皇子,他在京时便呼风唤雨,哪个见了不阿谀奉承,在这小小的元陵城,还不是要风要雨得雨,却不想,如今却被这么个区区小儿因这么一桩破烂事儿困在一方庭院中,寸步难行。 哼,他不过一区区烧火伙夫,一看门小童,命都是他的,打他几板子怎么了。 他倒还跟他上脸了起来了。 给他脸了。 日日板着脸,冷着小脸,跟他唱着反调,是在跟他对抗么? 他还偏不如他的意了。 这样想着,前脚,那几个厨房的下人刚散去,后脚伍天覃便提着个鸟笼子慢悠悠的跟了去,随即哐当一声一脚踹开了那下人房。 屋子里头此时正在忙活的众人纷纷吓了一大跳。 就连炕上趴着正在修养的那厮也缓缓爬了起来,朝着门口方向扫了一眼。 伍天覃举着鸟笼子大摇大摆地踏了进去,进去,扫都没有朝着床榻上之人扫过一星半眼,只一边逗弄着鸟笼子里头的那只绿山雀,一边漫不经心道:“怎么,那以下犯上的狗东西死了没?” 第120章 伍天覃这一番话,一时将屋子前脚刚落地的众人全都给闹糊涂了。 明明方才,爷将他们这些人唤过去问话时,虽通身威严,情绪难辨,可话里话外分明透着对宝儿的关切之情。 尤其是那日,特将他们派遣过来的头一日,竟亲自将他们唤到跟前,除了以主子之命郑重吩咐以外,甚至还以银钱诱之赏之,只为了能够让他们悉心将人照顾着,由此可见,当日主子对宝儿究竟有多看重。 不想,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竟是天差地别。 众人一时纷纷杵在原地,忘了反应。 除了趴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的元宝儿外。 只见元宝儿面无表情的扫了对方一眼,而后一脸神色冷漠的将小脸转了过去。 一点都不奇怪,这才是他认识的伍天覃,一个脸上带笑的修罗罗刹。 元宝儿 第89节 那日惺惺作态,以身犯险,故作温和之人,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装模作样的伎俩罢了。 他都要下令将他打死了,可见一条人命在他眼里,不过如同草芥,不过尔尔。 固然,或许见他没死透后,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软和愧疚,却也不过是一时的良心发现罢了,并非他心善,不过是那种,一个不小心用大了力道,错手将养的猫儿狗儿不慎给弄死了,片刻的懊恼罢了,然而不过几日功夫,便会彻底的将所有懊恼悉数抛在了脑后罢了,就当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们的存在,就是被他们逗弄的,供他们取乐的。 高兴逗逗,不高兴直接一把拧死了。 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元宝儿至今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他第一次来到这凌霄阁时所发生的事情,他方向还没辨认清楚,状况都没能搞清楚,人还没缓过神来,就无端端地被他一脚踹在了胸口,直接从台阶上踹翻了下去,险些一把被踹到了地狱里。 再后来,对方又将他当作箭靶子,让他举苹果,丝毫没有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他们惹出岔子了,便逗得他兴致大好,若不听话,那一箭怕是早已将他们射成筛子了罢。 能够活到现在,能够在此番死里逃生,不是对方心地善良,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存粹是他元宝儿命大罢了。 元宝儿面无表情的趴在床榻上。 身下的剧烈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若想活命,唯有有朝一日逃出这地狱,逃过此人的魔爪。 偏生这时,只见那伍天覃漫不经心的朝着里头走着,一直走到了屋子中央的那张圆桌边上停了下来,见无人过来恭迎,顿时将狭长的眼睛微微一挑。 这时,屋子里的万鹏和朱梁缓过了神来,一人赶紧过来端茶送水的将人伺候着,一人立马结结巴巴,有些激动殷勤道:“禀爷,宝儿……小宝儿已好些了,多亏了爷派了吴大夫来医治和让厨房送了精心的饭菜来,宝儿向来嘴叼得厉害,早几日虽疼得吃不下东西,不过今儿个有崔师傅亲自熬了药膳粥送了来,一早用了半碗,对了,爷,厨房里头那位崔师傅可是宝儿的师父,爷您听说过罢。” 朱鹏一脸谄媚的过来奉承着。 丝毫没觉得主子前后两张面孔有什么不对。 主子就是主子,主子前一刻温和是主子宽宏大量,后脚变了脸,那定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蠢笨,没将主子伺候好,这有什么稀奇的,在朱鹏眼里,主子前脚打雷,后脚风和日丽,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琢磨那么多作甚,只巴巴将主子哄好便能万事大吉了。 伍天覃倒是受用,只淡淡扫了那朱鹏一眼,道:“倒是听过几耳。” 顿了顿,又道:“崔师傅可是老太太的心头好,是专门请了来给老太太调理身子的,爷以往若无口腹之欲时,也是能不惊动都会尽量不惊动他,免得扰了老太太的兴。” 伍天覃不知从那儿摸出跟五彩羽毛,伸入了鸟笼子里头,一边说着,一边悠悠逗弄着。 只见那笼子里头关着一只绿色的雀儿,雀儿不大,有些消瘦,可身上的毛发光滑细腻,呈现一种如同翡翠似的罕见绿色,如同丝绸般柔顺绵密,在阳光的照射下,只见那绿油油的毛发闪着微光,竟觉得莫名高贵好看。 然而,比那绿雀儿更令人乍舌的却是关着那雀儿的笼子了,只见那笼子用黄金打造而成,鸟笼外罩着青布雪缎鸟笼罩,鸟笼的提手用金累丝凤尾打造而成,两扇绽放的凤尾间镶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鸟笼的圆顶和下边周遭的黄金鸟笼上纷纷镶嵌着一圈圈数不清的米粒大小的绿宝石,使得整个鸟笼子金光闪耀,富贵逼人。 这……这给只鸟打造的笼子,竟都是用黄金打造的,竟还在上头镶了宝石? 这个未免也太过奢侈了罢。 朱梁被这富贵逼人的鸟笼子晃得仿佛快要睁不开眼了,一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愈加谄媚了起来,只恨不得使出全身本事,卖力恭维道:“爷可真是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啊,连爷都不轻易惊动那崔师傅,却将那崔师傅请了来给小宝儿熬粥调理身子,可见咱们小宝儿祖上积了德,才能受主子如何善待,爷如此体恤咱们这些小的,可真真是小的们的福气啊。” 只见朱梁巴巴说着,一时兴奋过了头,竟朝着那床榻上的元宝儿道:“宝儿,宝儿,你瞧,爷对你可真真好,你惹了祸事,爷不跟你计较不说,竟还又是请大夫又是派大厨的照顾你,还将咱们几个特特从厨房拨了来照看你,你怎么的也得给爷磕头拜谢罢,快,甭使小性子了,嘴甜些,给爷感个恩道个谢——” 朱梁见伍天覃越过小六和万鹏,竟只跟他说话,一时亢奋又激动得找不着北了。 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身份。 开始托大了起来。 “快来啊,快些表示表示。” 结果,话一落,见那元宝儿依然一动不动的趴在床榻上,丝毫没有要表示的意思。 “嘿,小宝儿,你有些眼力见啊——” 朱梁一时急得着急上脑,拼命朝着床榻上的元宝儿使了使眼色,使眼色不成,还急得连连踱步过去,要去推搡宝儿提醒他。 作者有话说: 有点儿短小,明天两更,尽量3000字,尽量啊 第121章 好在小六赶忙上前,将人拦了一把。 朱梁看了看抿着嘴角的小六,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一言不发的宝儿,脸憋得一时红一时白的。 端坐在圆桌旁的伍天覃用余光淡淡扫了那个方向一眼,半晌,嘴角微微一嗤,只漫不经心道:“这世间向来多忘恩负义之人,爷做事向来凭爷的喜恶凭爷的本心,本就不指望某些人能够心怀感激,感恩戴德,爷虽脾气不好,却也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即便有人犯了错,挨了罚之后,事儿在爷这里就算是翻了篇,就算是过去了,日后只需放聪明着些,收起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心思,自然会少遭些罪了。” 伍天覃见桌上摆放着糕点,只随手拿起一块,掰碎了,捏着洒落进了鸟笼子里。 他一边慵懒闲适的喂着雀儿,一边意有所指的说着。 这话旁人许是听得一头雾水,元宝儿却是立马听明白了。 不就是以往那般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和明目张胆的威胁那一套么。 他元宝儿可不吃这一套。 他都要将他打死了,可到头来却还要他感恩戴德,呵,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朱梁听伍天覃这话,只以为他是在迁怒宝儿,当即硬着头皮上去,赶忙应答道:“爷,宝儿日后必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如今受了教训了,往后定会吃这个教训的。” 又赶忙哈着腰道:“他这几日身上不舒坦,前几日还发了烧,脑子烧糊涂了,所有这会儿才会反应迟钝,您千万甭跟他这个病患一般见识,日后待他好些了,小的们定当督促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好好当差,替爷您效力。” 朱梁一脸狗腿的说着。 伍天覃从怀中摸出一块巾子,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细细擦拭着,闻言,扫了那朱梁一眼,道:“你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 伍天覃淡淡说着。 朱梁脸上一喜,立马颠颠提着茶壶一脸殷切的给伍天覃添了茶,便见那伍天覃淡淡道:“人也还算上道。” 说着,只见他将巾子冲着桌上一扔道:“那爷便吩咐你办件差事。” 朱梁一听,立马双眼冒着光道:“能够替爷办事,小的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爷只管吩咐便是。” 伍天覃闻言,只将修长的手指朝着圆桌上敲击了两下,瞬间,传出一声声低沉的清脆声响。 只见他似用余光朝着远处某个方向扫了一眼,而后狭长的双眼微微一佻,道:“人是爷吩咐打的,受了伤爷自会负责到底,不过嘛,你转告给某个不懂事不听话的狗东西,就道爷虽动手打人欠了些考虑,可毕竟乃某些个狗东西犯事在先,便是闹到县衙,那堂上的断事大人定也会裁断双方的责任,故而此番爷也只该负爷该负的责任才是,至于其他的,也自该让某些个狗东西自己长长记性才是——” 伍天覃说到这里,似思索了片刻,方漫不经心道:“这么着吧,此番这看病抓药的钱爷可以负责到底,任凭什么珍贵药材,管他价值千金还是百金,只要是那吴大夫开的,爷全都包了,只管走爷的账便是,唔,至于那厨房里头的珍贵补品,管他什么美味佳肴,还是山珍海味,只要那狗东西乐意吃的,爷都照管不误,不过嘛,某些人这养病的日子里,可耽误了院子里的差事,所以在这养病的日子期间,可没得月钱领了,再加上,爷将你们这几个从厨房请了来,照看这么个狗东西,你们一来,厨房里的事儿谁干,自然得另请人干了,府里自有府中的规章制度,所以,日后你们这几个在这段日子的月钱,也得一律从那狗东西的月钱里走,所以,你叫什么来着?” 伍天覃悠悠说着,冷不丁的用下巴朝着朱梁身上一点。 朱梁愣了一下后,待反应过来后,立马恭恭敬敬道:“小的……小的朱梁。” 伍天覃道:“日后便由你来记账,打从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人,来了多久,一共多少月钱,日后通通从那狗东西的月钱里扣便是,清楚了么?” 伍天覃嘴角一勾,淡淡道。 朱梁一听,只有些傻眼了。 他原本以为是件上好的差事,不想,竟是个这般得罪人的活儿。 他跟那元宝儿一个炕上躺了两年,哪里不清楚那小儿的性子,那可是个是钱如命的主子啊,没想到爷要吩咐的差事,竟是从那小狼崽子嘴里夺食? 这哪里是件好差事啊,这分明是件苦差事啊。 朱梁一时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上一个大嘴巴子。 一时,又是一头雾水,如何都想不通。 这爷在那稀世药材,山珍海味的大头都出了,还是连眼都不带眨的那种,缘何偏偏却要在这几两碎银子上来大费周章。 几两碎银子在他那儿压根不值一提,可是到了他们这里,却是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月钱啊。 怎么会有做好事做一半,留一半的。 这不故意遭人恨么。 一时,皱巴着脸,朝着那床榻方向扫了一眼,一时,又苦哈哈的看了看这位伍二爷,心里那叫一个苦啊,一时应是不是,不应也不是。 这时,对面伍天覃微微眯了眯眼,朝着他脸上看了来。 朱梁膝盖顿时软了七分,立马哈腰道:“小的……小的清楚了,一准办得漂漂亮亮,不让爷失望。” 朱梁苦着脸,挤着笑应道。 伍天覃闻言嘴角微微一勾,少顷,只优哉游哉的拨弄着金鸟笼里的雀儿,忽而冷不丁开口道:“唔,这只绿山雀儿是爷两个月前逮的,养得好好的,就是不听话,这不,前几日犯了小心思竟偷跑了出去,被爷重新给逮了回来,前几日还有气无力的闹情绪,不吃也不喝地,这不,今儿个也挺不住了,开始慢慢吃了起来,到底经历过生死,如今乖巧听话多了。” 伍天覃悠悠说着,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起了身,只随手撑开了手中的扇子,一边扇着,一边朝着那床榻方向扫了一眼,方缓缓道:“没死透的话便快些养好伤,爷院子里头的那扇大门如今还缺了个看门人呢。” 话一落,伍天覃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踏出了屋。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砰地一声巨响。 整个屋子都险些抖三抖。 这一动静,令屋子外头的伍天覃脚步一顿,半晌,却是嘴角微微一勾,郁结了好几日的心情好似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似的。 只摇着扇子步履轻快的一步一步淌了出去。 而屋子里头众人却是吓了一大跳。 原是那伍天覃前脚刚踏出了屋子,后脚趴在床榻上的元宝儿便随手抓起床榻上的那个茶壶一把恶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茶壶应声而碎,里头的茶水瞬间淌了一地。 屋子里头众人纷纷一惊。 要知道,他们过来照顾宝儿这几日以来,虽知他身子难受,脾气不好,若是换做以前的元宝儿,一准扯着嗓子咆哮着将他们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上了,可一回,却见他仿佛郁结于心,每天闷闷不乐,冷着一张小脸,哪个也不搭理。 就连小六,小荷花,都懒得理会。 是日日趴在床上,颓废得跟个活死人似的。 所以,这几日下来,朱梁才敢仗着宝儿不打骂他,日渐得瑟了起来。 这会儿这一通打砸,还是这五六日以来,他发的第一通火,不想,竟是朝着那主子爷发的? “那什么,小宝儿,你……你伤病在身,别……别气了,虽说,虽说爷确实做得有些太不地道了,你说,他连那些珍贵药材,山珍海味都赏了你了,却在几两银子这才刁难着你,确实有些小气巴拉,可是,可是换做旁人,若挨了罚,死了便死了,便是没死,也只有等死的份,如今主子不单单给你请了大夫,竟还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的供养着,你今儿个用的那小半碗粥,一锅得耗费十几两银子呢,哪个主子会这般大方,任个小儿这般糟蹋,何况,还请了这么多人来专门照看你,依我瞧着,你就甭计较那几个钱的得失了,依我瞧着,爷是看重你的,只要你将伤养好了,日后到爷跟前服服软卖个乖,哪还愁没个发达的时候——” 朱梁巴巴说着,是越说越得劲儿。 这时,小六一个冷眼扫了过去。 朱梁眼睛一瞪,还要再说。 视线一转,对上了床榻上那元宝儿恶狠狠的双眼,朱梁立马脖子一缩,只小声嘀咕道:“我……我也是被逼的,哪个敢违背爷的吩咐——” 万鹏摇了摇头,立马将他给轰了出去。 临走前,只见朱梁忽而朝着里头大喊大叫道:“哎,哎,爷的鸟笼子忘了拿走了,爷的鸟笼子还在这儿——” 元宝儿 第90节 朱梁这么一吼,众人争相看去,只见那个用黄金打造而成的赤金鸟笼这会儿正搁在桌子上,里头那只绿雀儿仿佛受到惊吓了似的,正在笼子里吓得上蹿下跳来着。 一眼,元宝儿便认出来了,这是赫三手中那只寸步不离的赤金鸟笼。 第122章 至于那只绿山雀儿,不正是元宝儿刚来这凌霄阁时,随着第一次外出,去往那栖凤山逮的那只绿山雀么? 那日,他还曾被那姓伍的给一把捆着吊了起来,险些遭了那姓卫的毒手,成了那护城河的鱼食了。 为了区区一只鸟,竟劳命伤财,派了那么多人满山的逮,不是败家子又是什么。 若元宝儿没记错的话,这鸟是特特为了送去凤鸣楼去讨那位凤芜姑娘欢心用的。 至于这只鸟笼子,亦是日前那赫三赫昭楠在那船舫里头殷勤送给那凤芜姑娘的,一个赫三爷日日不离手的鸟笼子,不想,如今连鸟到笼子统统都落入了那姓伍的手里。 远远地看着那绿雀儿,又看了看外头那坚固又结实的牢笼,元宝儿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笼子里的绿山雀儿,那雀儿被困在那笼子里永远无法逃生,而自己也被困在这高墙大院里,垂死挣扎。 这样想着,元宝儿忽而咬咬牙,挣扎着要起来。 不想,他方一动,便觉得屁股后头的皮肉就跟要一层层裂开了似的,一股皮开肉绽的剧烈疼痛感瞬间朝着他密密麻麻席卷而来。 前几日伤口上的腐肉被剜掉了,上了药,伤口正要慢慢的愈合,只觉得他这一动,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炸开了。 疼得元宝儿咬紧了牙关,五官直接变了形。 小六见状,立马过来扶着他道:“宝儿,可是牵到伤口了。” 小六急急问着,立马道:“你甭乱动,有什么只管喊咱们几个便是了,吴大夫说这几日正是伤口愈合的关键的时候,头一个月,尤其是头半个月里,最好不要动一下。” 小六立马过来将元宝儿重新摁回了床榻上。 见他死死盯着桌子上那只黄金鸟笼,这时,朱梁要过来殷勤的给伍天覃送回去,小六见状,立马问道:“是不是要瞧那只鸟儿,我给你拿过来。” 说着,立马大步走了过去,先朱梁一步将那赤金的鸟笼子夺了过来。 不想,这鸟笼子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沉重,扎扎实实用黄金打造的,就跟铁块似的。 小六忙抱着鸟笼子坐下了床头,又将鸟笼子朝着元宝儿跟前挪了挪。 元宝儿缓缓抬手,朝着那赤金笼子上的一下一下轻轻抚着。 不知是鸟儿有灵,察觉到了元宝儿的一丝怜爱同情,还是不过是凑巧,只见那绿山雀儿忽而停止了躁动的跳跃,只试探似的,探头探脑的朝着鸟笼子边沿跳了来。 不多时,朝着元宝儿的手指上一下一下轻轻啄着。 啄得元宝儿手心麻麻的,痒痒的。 远处的朱梁见到后,忽而冷不丁朝着脑门上用力一拍道:“呀,我晓得了,我晓得了,这鸟笼子不是爷落下的,是爷专门留下来给小宝儿逗趣的。” 说着朱梁立马大笑的踱了过来,冲着床榻上的元宝儿道:“宝儿,可见爷还是关切你的,你瞧,怕你无聊,爷竟亲自将这只雀儿给你送了来。” 朱梁津津乐道着。 不想,话刚一落,忽见朱梁脸色瞬间大变道:“宝儿,你……你这是作甚,快,快住手啊——” 朱梁忽而一脸惊慌失措的阻拦着。 然而为时已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趴在床榻上的元宝儿将鸟笼子上的一扇赤金的小金门一拉,瞬间,里头那只探头探脑的雀儿立马嗖地一下,钻了出来。 朱梁跳着要去薅。 雀儿却越飞越高。 元宝儿仰着小脸,冲着盘旋在横梁上的那只绿山雀儿低低道:“去吧,去吧,逃得越远越好。” 那雀儿仿佛极通人性似的,在元宝儿头顶上盘旋了一阵,而后,头也不回地从窗外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远远地消失在了视线中。 “宝儿,你,你……你怎么能将那只鸟放了呢,那可是爷的心头好啊,为了这只鸟,爷竟打造了这么个金碧辉煌的金鸟笼,你如今将这只鸟儿给放了,完了,完了,闯下大祸了,你……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了,再受罚的话,小命哪还能保得住啊,哎,六子,你说咱们,咱们这几个会不会也被牵连到啊!” 朱梁急得在屋子里头团团直转。 小六却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窗外空空如也的天空。 这时,却见那一脸冷漠,久未吭声的元宝儿忽而咬咬牙,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冲着那团团乱转的朱梁道:“梁子,我饿了,要吃东西。” 这话一落,急得着急上火的朱梁又气又恨的看着元宝儿,半晌,终于微微泄了泄气道:“我的个小宝爷,您要吃什么只管吩咐,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安排。” 顿了顿,又没好气道:“能吃就多吃点儿,省得日后吃不到了。” 朱梁有气无力的说着。 话一落,只见那元宝儿抿着小嘴,沉吟良久,只一字一句道:“我要吃燕窝。” 话一落,便见那朱梁双眼一瞪,还来不及说话,便又见元宝儿紧接着道:“还有清纯肥鸭,爆炒凤舌,红烧肘子,蟹黄虾盅,炸珍珠虾球,干煸鳝背,东坡肉,还要一道我师父亲手炖的药膳粥。” 只见元宝儿咬着牙关一口气报出一道道一大半从未曾吃过,却在老崔嘴里时时念叨过的菜名,顿了顿,又咬牙切齿的补充了一句:“还要一道清纯马蹄鳖。” 元宝儿一字一句说着。 话一落,朱梁咽了咽口水,一时傻了眼了。 “哎,宝儿,这……这,你这开玩笑的罢——” 朱梁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元宝儿,老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只一脸呆滞的立在原地。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小六看了看朱梁,又看了看枕在臂膀上的元宝儿,半晌,冲着朱梁道:“去罢,既然宝儿想吃,你只管去便是,方才二爷不说了么,无论什么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只管报便是。” 说着,小六想了想,沉吟片刻,方道:“往后都按照这个菜例给厨房报菜便是。” 小六一字一句认真说着。 朱梁看了看元宝儿,又看了看小六,见这二人不是玩笑,顿时,将脚一跺,道:“封了疯了,你们一个个全都疯了。” 嘴上想劝来着,只道爷不过就那么一说,你们一个个可真没自知之明。 不过,他怕宝儿发作,又以一敌二,斗不过这二人,最终,将牙齿一咬,道:“横竖我今儿个豁出去了,去就去,若厨房打了回来,可甭怪杨三那伙人笑话。” 朱梁硬着头皮去了。 他一走,屋子里彻底清净了下来。 小六看着一脸赌气的宝儿,沉吟良久,语气极尽温柔道:“宝儿,你……你这是何苦,自古民不与官斗,奴不与主斗,你如何能斗得过爷。” 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真傻,为了一口气,吃尽了这皮肉之苦,日后,还……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了。” 说着,小六忽而咬咬牙道:“我……我这几年存了几个钱,待你伤好后,你拿着这些钱和你在炕下藏的那些钱赎身出府去……去寻你爹娘罢。” 小六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朝着元宝儿额头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擦拭着。 又牵了牵被子,替他将被子盖好了。 元宝儿闻言,嗖地一下扭头看着他。 小六略有不大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道:“你藏着的那些银子,瞒得了旁人,哪满得过我。” 说着,小六笑着回忆道:“你每回撅着屁股钻那炕底下藏银子时都被我撞了个正着,好几回我都在外头替你把风了。” 小六说着,嘴角微微勾着,眼里一片柔软。 元宝儿听了先是一怔,他以为自己藏得很严实,没想到早就暴露了,可听到小六这些话,心头又是一软,良久良久,只微微咬着牙道:“我哪能要你的钱,那可是你的老婆本,你得存着娶媳妇用的。” 元宝儿少年老成的说着,顿了顿,忽而拍了拍小六的手,道:“你和小荷花对我的好,我元宝儿这辈子都记着了。” 不想,手这一拍,却见那小六噌地一下将手一缩,顿了顿,忽而将脸朝着旁边一别,只抿着唇,轻轻道:“我……我不娶媳妇了,这……这辈子也不娶了。” 小六抿着唇,神色复杂的说着。 元宝儿只当他脸皮薄,顿了顿,复又道:“横竖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自己能搞到——” 说话间,视线落到了手中这个金灿灿沉甸甸的小金门上,顿了顿,目光嗖地一抬,一颗闪闪发亮的巨大红宝石落入了元宝儿眼里。 这时,小荷花端着药轻轻走了进来,朝着炕上的小六和宝儿二人温声细语道:“六子哥,小宝……小宝哥该吃药换药了。” 第123章 元宝儿不爱吃药,药苦,前年有一回他染了风寒,小六辛苦为他抓药,又亲自守在炉子旁熬了两个时辰,结果吹凉了送了去,转眼就见他将药倒进了朱梁的靴子里,自那以后,这两年来宝儿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感染风寒之类的,小六都会守在他跟前,亲眼看着他将药一口一口咽了,这才安心。 这一回,头两日宝儿不吃不喝,又或者喝什么便吐什么,这几日许是终于拗不过他们这四人的苦口婆心,又许是身子上的伤口实在疼得难受,终于开始喝药了。 “有点儿苦,你忍着些,闷头几口便吃完了。” 小六接过药一勺勺舀着吹凉了,细致温柔的朝着元宝儿嘴里送着,不想,元宝儿张嘴吃了一口,瞬间,苦的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了,一抬眼,见小六温温吞吞,当即一把将整个药碗夺了过来,嘴里念叨了一声“长痛不如短痛”,便闷头将整碗药一口灌了进去。 苦得元宝儿差点掐着脖子吐了出来。 小六连连又是替他拍背,又是赶忙拿了块蜜饯塞他嘴里,好是抚弄了一番,这才看着小荷花托盘里的药膏和巾子,道:“我来罢,你心细手巧,宝儿之前伤势严重,这几日都劳你贴身照顾的,如今伤势缓解了几分,日后都由我来吧。” 说着,小六作势要从小荷花手中接过药膏和巾子。 不想,他才方一抬手,忽见那小荷花极为警惕似的,在他探手之前,只嗖地一下,抱着手中的托盘飞快朝着身后一藏,动作夸张得将整个身子都扭了过去,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和抵触,就跟他要抢他的东西似的。 小荷花一贯胆小,性子甚至有些怯懦,就连说话也细弱蚊蝇,得凑到她跟前才能听到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贯逆来顺受,习惯听人差遣的她,不知为何,竟在这件事情上,仿佛在用生命坚持着。 小六似怔了一下,半晌,抿着嘴角道:“毕竟,男女有别,还是我来吧。” 不想,小荷花闻言,只死死抿着嘴,藏着怀中的托盘,就是不撒手。 好似小六要跟他抢,她就要跟他对抗似的。 这时,趴在炕上的元宝儿垂了垂眼,半晌,低低道:“六子,你出去,我只要小荷花替我换药。” 元宝儿声音虽不大,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决。 小六闻言,看了看宝儿,又看了看小荷花,半晌,抿着嘴起了身,一步一步一言不发的缓缓朝着门口走了去,踏出房门之前,小六复又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远处那二人,年龄相仿,脾气契合,莫名登对,小六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最终,只握紧双拳,缓缓踏了出去,出去后,虽心中痛楚,却仍不忘替他们二人将门悉心合上了。 话说小六走后,小荷花咬着嘴,良久,良久,端着托盘一步步踱步走到了床榻边上。 元宝儿偏头看了小荷花一眼,只见她低着头,闷着头,一言不发的立在床榻边久久未见行动,只盯着她的伤口位置直愣愣地看着。 元宝儿抿着嘴,将脸转了过来。 元宝儿 第91节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再然后,裤带,裤子,被人小心翼翼地往下一层一层卷起,再然后,屁股上的纱布被人轻轻的揭开。 整个过程,那双小手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然而,尽管如此,元宝儿还是十足疼得厉害。 却也死死咬着牙关,从头至尾没有呼过一声疼。 整个过程,包扎上药那人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元宝儿也死死咬着牙,没有吭过一声。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没有问过分毫。 一个不曾解释分毫。 话说次日一早,伍天覃早早起了,一边洗漱,一边听得旺在一旁一脸熟稔的报着菜名,就跟说书似的,一串串麻溜的菜名便在屋子里头响了起来。 “灵芝炖鸡,红烧肘子,清蒸蹄膀,火爆牛舌,一品叫花鸡,蟹粉狮子头,糖醋鱼,小盅佛跳墙,鱼翅三丝,对了,还有一道清炖马蹄鳖……” 一大早的,得旺报得口水直流了,顿了顿,只摸了摸鼻子,道:“爷,就这些了。” 话一落,一旁的常胜接话道:“一大早就来这么硬的,那小儿也不怕这辈子下不了榻?” 常胜嘴角连连抽着。 远处的伍天覃却慢条斯理的用巾子擦了擦手,朝着得旺点了点下巴道:“最后一道菜是什么,爷没听清楚。” 得旺立马道:“启禀爷,最后一道是一道清炖马蹄鳖。”说着,得旺想了想,道:“这道清炖马蹄鳖,那元宝儿顿顿点了,小的竟是不知道,那小儿竟然好这一口。” 得旺巴巴说着。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眉头一挑。 常胜立马瞪了得旺一眼。 得旺立马将脖子一缩。 伍天覃将巾子扔到了银盆里,抬脚朝着窗子口去,他随手推开了窗子,窗外那处莲花缸里,那只鳖正浮在荷叶底下修身养性来着。 伍天覃远远扫了那只大鳖一眼。 半晌,嘴里冷哼了一声。 哼,那小儿哪是好那一口。 他分明是—— 大鳖怪。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是那小儿给他起的绰号,在那小儿的眼里,他就是只臭王八。 哼,他分明是想将他给炖了。 伍天覃嘴里轻嗤了一声,顿了顿,道:“每日给那小儿上一盅鸡丝粥,就说崔师父送的。” 得旺听了,微微讶异,半晌,立马领命去了。 得旺走后,常胜走了上来,给伍天覃沏了杯茶递上,道:“爷的良苦用心,元宝儿那小儿怕不会心领啊。” 伍天覃闻言,眉头一挑,道:“爷才不乐意他心不心领,他不过一个狗奴才,爷要将他个狗奴才的看法放在心上作甚?哼,那小儿受了伤,爷跟前便少了个逗弄的玩意儿罢了,爷不过是想要将那小儿尽快养好,回头闲来无事时才好寻那狗东西作弄作弄罢了。” 伍天覃端着茶,边满不在乎的说着,边刮着茶叶。 常胜听了,却做了个拱鼻子的动作。 伍天覃眼尖,顿时一脚踹了过去,瞪眼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信爷说的?” 常胜立马哈腰道:“爷说的,小的怎敢不信了?” 顿了顿,立马讪笑着附和道:“爷说的极是,爷说的极是,自打那元宝儿养伤起,咱们这院子便彻底清净了下来,有时一整日到头来,简直比太太那正房都还要清净了,爷镇日无趣无聊,可不得憋坏了,只要那小儿赶快将伤养好了,回来伺候了,咱们院子里才能活络起来,才能重新讨得爷的欢心不是,小的都清楚,小的都明白。” 常胜巴巴说着。 伍天覃听了,漫不经心的唔了一声,半晌,缓过神来,又一脚踹了过去,连连瞪眼道:“敢拿爷寻起开心来了,阿常,你胆儿肥了。” 主仆二人一踹一躲间,这时方才去而复返的得旺忽而气喘吁吁的跑了来,道:“爷,爷,赫三公子和楚四公子来了,赫三公子一大早的黑着脸,嘴里咆哮着让爷您还他的凤囚凰。” 凤囚凰,是赫三走哪儿捎哪儿,镇日不离手的那只金鸟笼。 第124章 “我的凤囚凰呢?二哥,二哥,你今儿个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还回来,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你要弟弟的都命可以,不能夺了我的凤囚凰——” 得旺话音刚落,院子外头便适时响起了赫三那气急败坏的声音。 伍天覃挑了挑眉,理了理衣襟,背着手缓缓踏出了卧房,刚到厅堂门口便见赫三和楚四二人并肩踏了进来。 “二哥,你还我凤囚凰,那可是弟弟花重金打造的,钱不钱的不打紧,可你知道的,那可是我特特寻觅到洛阳花重金寻那锻造大师古大师亲手铸造而成的,那可是老先生生前最后一件遗作,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想要什么弟弟都乐意双手奉上,唯独这件宝贝不成。” 只见那赫三一脸激动的朝着伍天覃冲了来,拉着他的手便要往卧房里头闯,边闯边着急忙慌道:“东西搁哪儿呢,是不是放在卧房里头了。” 赫三一贯淡定从容,难得见他这副急火火的架势,可见是真的着急上火了。 “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 伍天覃却将袖子一甩,抬眼瞪了那赫三一眼,道:“即是你的心头好,那你怎地随随便便送去凤鸣楼呢?”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说着,显然对这套说辞并不相信。 这时,楚四走了上来,笑着道:“三哥说那凤囚凰是他将来的聘礼,要送给未来的赫三夫人的,如今送去了凤囚凰,二哥还不知三哥在打在哪什么主意么?” 楚四毫不留情的揭穿着。 不想,伍天覃听了,瞬间将脸一板道:“哦?这么说,三弟是将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来了?” 伍天覃眯着眼说着,眼里闪过一抹危险气息。 刚刚还一脸理直气壮地赫昭楠闻言瞬间气焰灭了几分,只冲那楚四连瞪了两眼,随即挤着几分笑,冲那伍天覃卖好道:“天地良心,弟弟打哪个的主意也不敢打二哥人的主意啊,整个元陵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凤芜姑娘可是二哥您将来要纳入府中的人,弟弟哪敢打她的主意,弟弟不过是欣赏那凤芜姑娘的美貌和才学罢了,凑巧那日又在画舫见到二哥您送给凤芜姑娘的那只绿山雀儿,正好那雀儿鸟毛发茂密,色泽漂亮,深得那凤芜姑娘喜爱,就是那鸟笼子寻常了些,而弟弟那凤囚凰正好空着,便顺手借给凤芜姑娘将那绿雀儿养上观赏两日,是借,不是送,那日二哥你分明也是在场瞧见了,今儿个弟弟原是去讨要那凤囚凰的,怎知连鸟带笼子全部不见了,听说是二哥您重新取了去,这才着急忙慌拉着四弟来二哥您这寻的——” 赫昭楠摸着鼻子巴巴解释着,不过,语气中透着一抹含含糊糊和有气无力,可见话中的心虚。 说着,又看了看伍天覃,忽而道:“再说了,哪有二哥这样的,那鸟儿都送给凤芜姑娘了,哪还有重新讨要回去的道理,你不是不爱逗鸟儿的么,昨儿个特特去凤鸣楼将那鸟儿讨要了回来作甚?这样小气巴拉的做法,可不像是伍二爷的做派啊!” 赫昭楠一脸狐疑的问着,两眼在伍天覃脸上细细探寻着,仿佛已窥探出了一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这时,只见那伍天覃绕开了话题,道:“借用你那笼子几日,待我玩腻了后,自当归还。” 伍天覃淡淡说着。 “别啊,二哥,二爷,您是在开玩笑罢?”赫昭楠听到这里,差点儿要炸毛了,连连道:“不成不成,你今儿个若不归还给了我,弟弟今儿个可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赫三说着,闷头冲进了里头的卧房便要亲自去寻。 这时,一直笑着的楚四忽而收起了脸上的淡笑,只抬眼朝着厅堂及庭院外头四下搜寻了几眼,无果后,随即冷不丁上前两步,直接冲着伍天覃问道:“二哥,宝儿呢?怎么来了这么久了,都没看到他的影儿?” 楚四开门见山的问着。 伍天覃闻言缓缓偏头,朝着楚四看了来。 二人静静对视了一眼。 伍天覃目光在楚四脸上打转了片刻。 之前伍天覃要将元宝儿当作生辰之礼送给楚四,却又最终反悔了,那日之后,日次一早,伍天覃便命人备了厚礼重新送去了楚宅。 那件事,是伍天覃处置不当。 原本想着等着日后做个局,给四弟赔罪的,彻底了了此事,不想,后头又出了杖打元宝儿一事,便彻底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了。 不曾想,今日一碰面,他竟还紧揪着这事不放,可见楚四这厮对那小儿还没有完全死心。 也是,他这四弟就是个戏痴,更是个人痴,他们当年结识时,就是初见时对他惊为天人,然后紧追着不放,一定要与他成为朋友的。 只不过,当年的他,换作了如今那小儿。 想到那日见他与那小儿勾肩搭背,一见如故的画面,想到四弟这缠人的性子,伍天覃沉吟片刻,只缓缓道:“那小儿犯了些事,被我一气之下打了一顿,这几日在后头养着了。”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说着。 楚四一听,顿时脸上毫不掩饰的闪过一抹担忧不安之色,只立马急急追问道:“二哥,你……你打了宝儿?” 一贯温和带笑的脸上瞬间染了几分急促和紧张道:“可打得厉害?他受了伤不曾?二哥,你……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打他的?宝儿……宝儿他可是——” 楚四一脸焦急的说着。 脸上的焦灼和慌张,不似往常。 伍天覃见状,沉吟片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狗东西胆儿冲天了,我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他一顿,并无性命之忧。” 伍天覃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缓缓说着,只是,说到后头那句时,嗖地一下,将拳头用力一握,不多时,目光一抬,重新落到了楚四脸上,难得一脸正色道:“四弟,我知你这人对喜欢之人喜欢之事向来痴迷,当初见元宝儿那小儿讨喜伶俐,便知定讨你欢喜,这才特特给你送去的,你的成人礼上当二哥的本该成人之美的,可后来我才发现,元宝儿那狗东西,二哥留着还有用,所以,就暂且不将他送你了,这件事,是二哥办的不妥,你放心,二哥知你喜好,日后定替你留意着,元宝儿那厮那样的,十个八个,你想要多少,二哥给你挑多少,保管让你满意,如何。” 伍天覃笑模笑样的说着。 难得好脾气。 不想,楚四这会儿心思却压根不在这上头,只一脸心不在焉的焦急道:“管他十个八个还是百个千个都再是宝儿这一个了,二哥,哎,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弟弟的意思是,我……我现在想去瞅瞅他可好?” 楚四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出,最终,只紧紧握着扇子,这般说道。 他话刚一落,正好这时,卧房里头的赫三冲了出来,大汗淋漓道:“怎么不在屋子里头,二哥,你莫不是将我那凤囚凰和那只绿山雀儿送给你哪个屋子里头的小妖精了罢?二哥,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什么时候瞒着我跟四弟玩起金屋藏娇这一套呢?” 赫三又急又气的说着。 话刚落,伍天覃便提着扇子直接朝着赫三脸面毫不留情直直劈砍了去,赫三灵敏一躲,边躲边一脸惊诧道:“天呢,二哥,你……你这是恼羞成怒了么?被弟弟我一语成谶呢?” 赫三一脸难以置信的说着。 就连楚四听了,也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要知道,伍二爷向来行事乖张肆意,从不屑玩藏着掖着那一套,譬如,初遇凤鸣楼那凤芜姑娘时,他便毫不避讳的朝着整个元陵城的世家公子放出豪言道:“此女今日被我伍天覃认领了,从此便是我伍天覃的人了,日后哪个有胆敢染指,我剁了他命根子。” 从此,便再无任何人敢招惹那凤芜姑娘了,包括赫三等人。 故而,这般放浪形骸,嚣张肆意之人,如今竟背着他们哥几个玩起了猫腻来,如何不令他们不惊讶不震撼呢? 赫三震得差点儿要跳脚,连连激动亢奋道:“是谁,究竟是哪个小妖精勾住我二哥双腿不放了,怪道这俩月来日日见不到人影,就连那凤鸣楼都清冷了几分,感情是二哥头上这颗红鸾星动了。” 就连楚四也跟着追问道:“这么说来,我也有些好奇,究竟是哪路神仙,竟令我们伍二爷收心呢?” 二人一唱一喝着。 元宝儿 第92节 伍天覃默默看着他们表演,半晌,眉头一挑,只笑眯眯道:“你们……真想知道?” 赫三与楚四同时点头。 伍天覃便将扇子朝着掌心敲了敲道:“那行,我今儿个便满足你们的好奇心,让你们一饱眼福。” 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将扇子一扬,领着二人踏出了门。 第125章 话说赫三和楚四以为伍天覃是领着他们去见金屋藏娇的俏佳人,不想,竟是越走越远,越走远偏。 眼看着走到一处荒凉后院,渐渐四下无人了起来。 赫三便忍不住暗自生奇道:“二哥,你这未免将美人儿藏得太紧了些罢,怎么,难道还怕人来抢不成?” 赫三一脸狐疑的打趣着。 只见伍天覃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道:“横竖你那破笼子就在前头,至于一会儿讨不讨要得回来,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和运气了。” 伍天覃语气不详的说着。 楚四闻言抬眼看了伍天覃一眼。 赫三却咬咬牙道:“哼,若是哥哥大婚,当作送给我那未来嫂嫂的贺礼,弟弟咬咬牙,便也只得忍痛割爱了,可若是小嫂嫂的话,除非乃凤芜姑娘,不然无论哪个,弟弟可不舍得相让,一会儿小嫂嫂若不依,二哥可甭怪弟弟唐突了美人。” 赫三暗自打好腹稿说着。 伍天覃闻言嘴角一勾,淡淡笑了笑,半晌,领着二人跨过月牙门,来到了最里侧的荒院中。 不想,步子刚一跨,只远远闻得一阵热火朝天的喧闹声在一片荒凉寂静的废院中响了起来。 是那种接近狂欢般的嬉戏和哄闹声,伴随着阵阵高喊,尖叫与呐喊,就跟一瞬间出现在了市井闹市似的。 三人步子纷纷一顿。 齐齐朝着远处看去。 只见远处百十步开外的地方是几间简陋杂乱的屋子,屋子大门紧闭,外头皆是杂草和乱枝,唯有屋子前头一口井和一个煎药的炉子显现了几分有人居住的痕迹,再一看,不远处的大樟树下搭起了一根竹竿,上头晾晒了一排衣裳,是那种浅蓝色的家丁服饰,混合着几件绫白色的中衣及巾子,依稀可以分辨出,住在这里的是身份低贱的家奴,还是生了大病的那种。 只是—— “大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老子偏不信了,俺今儿个要跟元宝儿对着干到底了,给老子押小——” “那还不赶紧给你爷爷开骰子!” 屋子里头一阵鬼喊鬼叫着,那叫嚷声,险些要将那几间破屋子给震倒了,而一阵阵叫嚷声中,似乎隐隐约约,依稀穿插着一道格外嚣张嘹亮的嚎叫声,那爆着粗口,咬牙切齿的骂骂咧咧声,就连远在百步之外的赫三也似乎也听着有些耳熟。 不过更令赫三感到瞠目结舌的是—— “二哥,这……这就是你金屋藏的娇?” “还有,你何时在院子里头开起赌场来了?” 只见赫三一脸震惊又混乱的连着抛出了两个大大的疑问。 赫三话一落,只见身旁那伍天覃神色微微一变,原先嘴角的那抹淡笑慢慢凝固在了脸上。 不多时,只见那伍天覃用力的一把攥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 眼前那阵仗,那架势,那熟悉的哄笑喧闹声,那扎堆的狂欢和盛世,伍天覃如何分辨不出来远处那屋子里头此刻正在上演着什么,不久之前,他分明才将那屋子全部给一锅端了。 不想,不过几日功夫,变得愈发变本加厉了起来。 还直接闹到他眼皮底下来了。 那狗东西竟又在赌钱! 还赌到他院子里头来了! 伍天覃一时气得五官扭曲了起来。 那狗东西就是个混账东西,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了他。 可是,偏偏,那骰子好似是由他亲自送去的。 他是怕他身子有伤,动弹不得,趴在那床上镇日闷得慌,这才对症下药送了对骰子去,是送给他玩着解闷的,是送给他打发时间的,不是让他赌的。 听到远处那鬼喊鬼叫的阵仗,想起里头那乌烟瘴气的画面,伍天覃一时气得有些头昏脑胀了起来。 人都还趴在床上,压根动弹不得了,他……他究竟是怎么玩得了钱的! 只偏偏这会儿有气又无处可发。 对上赫三楚四二人的震惊和一脸懵然,伍天覃最终气得将袖子一甩,只冲着那赫三道:“藏娇倒是不曾藏,藏了头小狼狗罢了,你那鸟笼子被我用来拴狗了,你自个儿讨要去吧。” 说着,又复看了那楚四一眼,最终咬了咬牙,背着手忍着满脸的头疼迈着步子加快了脚步,几步迈了过去,然后一脚将那屋门给踹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虽远不如上回那般威武霸气,直接一脚踹翻了整个张大门,险些将半个屋子给踹翻了,却也依然气势十足,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两扇大门被踹得砰砰作响,随即一股强大的飓风嗖嗖嗖的朝着屋子里头席卷而去。 里头的人显然不设防,被这一动静惊得齐齐转过了脸来,却在看到背着手赫然出现在门口,那道宛若神明降临的身影后,一个个齐齐愣在了原地。 于是,屋子里头的一幕幕毫无保留的落入了伍天覃眼中。 只见屋子里头的格局大改,屋子里头的两张床榻不知何时移动着拼凑到了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床榻,有些类似原先元宝儿在西院里头那张赌钱的大炕,此刻那张巨大的床榻旁趴着,躺着,崴着,站着围着稀稀拉拉簇拥着十余人,一个个姿势亢奋,又斗志昂扬,有的脱了鞋,单脚踩在那床榻边沿,有的撸起袖子露出上臂面目狰狞的撑在那床榻上,有人干脆直接横着躺在了那床榻上,而那床榻正中央摆放了一个碗一对骰子,还熙熙攘攘堆着几堆散碎银子,却唯独没有瞧到本该躺在那床榻上的人儿。 直到看到他的到来,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支起了身子,飞速从床榻上爬下来,围着床榻边沿齐齐站好后,这才看到被众人遮挡的床榻正对面,摆着一张圆桌,此刻那圆桌上垫着厚厚的被褥和软枕,那软枕上头跟只乌龟似的,软趴趴的趴在那里,却又在振臂高呼,杀红了眼的那个,不是那半残的元宝儿,又是哪个? 看到趴在那圆桌上摇旗呐喊,喊得脸红脖子粗的那小儿,伍天覃太阳穴一阵阵突突突的狂跳着。 看着那占据高地,指挥着所有人狂热撒欢赌钱的那小儿,伍天覃一时气乐了,只瞬间觉得胸腔里头堵着一口老血,险些直接当场一口全部喷洒了出来。 好个身残志坚的狗东西! 哈,好样的,好的很! 元宝儿,你可真是厉害极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有些事情,明天2-3更。 第126章 话说,元宝儿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了,只见他一条胳膊撑在桌子的软枕上,一手手中攥着一把碎银子,见到伍天覃背着手,逆光而来,攥着银子的手一点一点加大了力度,直到指骨发白。 二人隔着偌大的床榻远远对视着。 这是元宝儿自被打起,头一回正眼瞧过那人。 两人远远对视着。 伍天覃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绷起了,不过,脸上却并未见到以往那般阴森冷厉,好似更多的咬牙切齿,而非暴戾冷面。 元宝儿不过看了一眼,很快,只将白眼一翻,收回了目光,随即,将下巴一抬,面不改色的朝着对面那个满身肥肉的胖子道:“这把老子输了!” 说着,将手中的一把银子直接豪迈的朝着软榻上一撒,又继续冲着那胖子咬咬牙道:“胖子,继续,再来一把!爷爷要杀得你屁股尿流!” 元宝儿旁若无人的喊着。 好似压根没有瞅见这个从天而降的人似的。 只是,他这一声吩咐,却未见人拥护,只见一个个站立难安的杵在原地,丝毫不敢响应元宝儿的号召。 这日来的皆是西院那波人,上个月才因赌钱被伍二爷逮了个正着,一个个被摁在凌霄阁的院子里,打得个半死,都被他打怕了,到了这会儿还有半数人屁股上的伤未曾好透了,是一个个捂着屁股赶过来陪这元宝儿消遣的。 原本经历了上回那一遭,这一回是拧死也不愿再来陪元宝儿胡闹的,不过,听说这一回是那伍二爷准许的,听说爷已放了话了,但凡哪个将元宝儿哄好了,哄开心了,非但不会遭罚,反而重重有赏。 原本众人不信,可这几日下来,日日见那厨房里头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道道朝着元宝儿那下人房送着,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众人的疑虑便打消了大半,尤其今儿个一早,将他们哥几个唤了来,大鱼大肉供养着,一大早,除了元宝儿这儿,整个太守府还有哪个院子里头吃得上这般美味佳肴,就连公子小姐屋子里,也不见得这般丰盛奢靡。 于是,一个个全都深信不疑了。 不想,待吃饱喝足后,这才刚玩了几把,那位活阎王就又来了。 这会儿一看到这伍天覃,一个个便觉得屁股疼得开花了。 只一个个畏惧得厉害。 哪个还敢顶风作案? 一个个只看了看那元宝儿,又看了看那伍二爷,战战兢兢的杵在原地,只见那伍二爷气势威严,脸上似怒非怒,一时闹不准,这是要他们陪着宝儿玩了?还是不能陪着宝儿玩了? 甚至有人心慌意乱的捂起了屁股。 正当所有人宛若惊弓之鸟之际,这时,又有两道身影背着手缓缓踏了进来。 “哟,二哥,感情这就是你金屋藏的娇啊?我道藏的是哪一个?霍霍得你这凌霄阁上下火热朝天的,霍霍得咱伍二爷这几个月来鲜少踏出过府门来,感情是咱们的老熟人啊?” 话说赫三摇着扇子抬着目光,隔岸观火的欣赏了整个屋子里头的景致一圈,最终,将目光投放到了屋子正中央趴在桌子上的那道身影上,尤是赫三见惯了世面,可是看到桌子上那道离奇的画风时,依然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半晌,偏头看向一旁的伍天覃,似笑非笑道:“二哥,我算是理解你这俩月为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感情你这院子里头的戏可比四弟园子里头的戏好看多了,弟弟这俩月不过才来了两回,回回都能撞见唱大戏。” 赫三笑眯眯的调侃着,半晌,嘴里忍不住扑哧一笑,冲着对面的元宝儿笑着道:“元宝儿,怎么样,今儿个手气如何?” 又道:“瞧你这架势,不赢都对不起你这巨大的付出啊?” 又笑吟吟道:“瞧得爷都手痒痒了起来,我来陪你玩几把怎么样?” 赫三兴冲冲的问着。 元宝儿闻言,抿着唇,沉吟片刻,只将下巴一抬,冲那赫三道:“请!” 赫三听了嗖地一笑,随即搓了搓手,正要过去,这时,楚四将人一拦,斜眼扫他道:“你少起哄。” 话一落,楚四几步跨了过去,快步跨到了元宝儿跟前,只一脸关切的将人四下打量着,半晌,目光直直落到了元宝儿屁股上,只见屁股鼓鼓囊囊,里头垫着厚厚的纱布和药材,方一凑近,便觉得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楚四瞬间一脸怜惜又着急道:“宝儿,可是伤得厉害?”又道:“都受伤了怎么不好生躺着,都这样了,怎还只顾着玩耍,这板子打到腰臀上,可是会伤筋动骨的,你这般瞎胡闹,几时才能好得了?” 楚四急不可耐的关切着。 元宝儿闻言,却沉默不语着。 楚四焦急之下语气湍急,见宝儿咬着牙不说话,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了,只立马将语气一缓,只有些心疼道:“可……可还疼得厉害?” 楚四放软了语气,一脸心疼的问着。 元宝儿闻言只咬着牙,半晌,终于抿着嘴梗着脖子道:“横竖死不了。” 元宝儿 第93节 元宝儿咬牙说着,就连对楚四的语气也未见得多么好,不知是在迁怒他,还是为何。 楚四丝毫不恼,只连连道:“我府中有御赐的药膏,是我大伯行军的良药,他营地里时常有人挨军棍受罚,用了此药效果奇佳,我一会儿便派人去取了给你送来,可好?” 又道:“我不知你受了伤,今儿个才刚知,不是不来瞧你的,你莫生我气可好?” 楚四见元宝儿不跟他说话,只伏低作小的趴在元宝儿跟前认错轻哄着,顿了顿,想了想,忽而又道:“你可是怪我上回没有将你留下来?” 楚四隐隐约约意识到宝儿在迁怒他什么。 他一脸愧疚。 倘若他上回强硬的将他留在身边,他便不会遭到二哥的责罚了。 楚四虽未查看到宝儿身上的伤势,可看到他趴在桌上丝毫动弹不得,又见不过才几日不见,他那圆滚滚的小脸便瘦了一大圈了,再见二哥今日脾气隐忍,便知,定是伤得不轻。 楚四没有丝毫架子,只趴在元宝儿跟前一声一声关切的解释着。 终于,数度轻哄之下,只见那元宝儿闻言,缓缓将脸转了过来,看了楚四一眼,道:“不怪你。” 顿了顿,又咬咬牙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是不会无故迁怒于你的。” 元宝儿梗着脖子说着。 楚四闻言,立马神色一松。 又凑到他的跟前,温柔的询问起他的伤情。 杵在远处的伍天覃隐隐有被这句话内涵到了似的,冤有头债有主? 一时,摸了摸鼻子,又远远扫了那元宝儿一眼,见楚四趴在他的跟前,两人脸凑到一块,见了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一时,又抬着目光,见整个屋子里头一片噪杂,眼前齐刷刷的围了十余人,一个个粗鲁无比,伍天覃便又觉得闹心,一时大手一挥,冲着众人道:“都散了罢,这里是养病的地方,不是胡闹作乱的地方,今儿个爷便不罚你们了,记住,这里可是太守府,下回赌一回爷削一回。” 伍天覃甩着手,蹙着眉淡淡吩咐着。 这话一落,簇拥在软榻旁的十余人顿时一个个齐齐松了一口大气,一时一个个感恩戴德的溜了出去,转眼不见了人影。 众人一走,屋子里倒是清净了下来。 伍天覃背着手,走到了元宝儿跟前,扫了那元宝儿一眼,嘴里冷哼一声道:“哼,既然还有精力赌钱,看来身子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么依爷看,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将你伺候了。” 说着,伍天覃目光一扫,落到了屋子留下来的小六等人身上,看了几眼,道:“你们几个打明儿个起该回哪儿回哪儿罢,这狗东西既然如此皮厚,依爷瞅着,爷用不着你们伺候了,省得浪费了府中大量的人力物力。” 伍天覃淡淡说着。 不想,话刚落,便见那小六脸上一急,立马上前一步道:“爷,使不得,使不得啊,宝儿……宝儿身上伤了筋骨,伤得厉害,如今连身子都还翻不了呢,更甭提吃喝拉撒,他前几日一直吃不下东西,还是打昨儿个起爷吩咐厨房备了一应吃食过来才勉勉强强用了几口,这会儿还虚弱得厉害,实在是离不得人照看啊。” 小六急急劝解着,顿了顿,又着急忙慌道:“许是伤势过重,这几日夜里宝儿夜夜睡不安稳,每到夜里便发起烧来,他实则是昨儿个夜里烧得厉害,嘴里没味,身上伤口又疼得厉害,加上一连着趴在床上几日动弹不得,这才心情郁结,小的们这才咬咬牙自作主张将西院那帮人喊来热闹热闹的,并非有意要做局赌钱的,小六保证往后再也不让宝儿赌钱了,还请爷不要遣散了小的们,至少也得等到宝儿能够下得了榻了,吃喝拉撒不让假手于人了,再遣了小的们几个才成啊!” 小六见爷要遣了他们几个,对宝儿不管不顾了,一时急得恨不得原地跪地求情了。 伍天覃闻言,又似隐隐被番话给说动了,良久,只见他摇着扇子,扫了眼那趴在桌子上,乌龟似的人儿道:“哼,你保证了,那其他狗东西呢?” 伍天覃淡淡抬着下巴问着。 第127章 “宝儿——” 小六自是听懂了伍天覃的意思。 那明晃晃的明示加暗示,可不就在等着宝儿开口服软么。 一个说打便险些将个半大的孩子几板子打死的人,小六丝毫不会怀疑他的话里的权威性。 于是,小六只得着急忙慌的劝解着宝儿。 却见那元宝儿咬着牙关,将小脸转了过去,梗着脖子就是不开口,就是不服软。 眼看着这主仆二人今儿个又要彻底对峙上了,就在这气氛僵持之际,这时—— “那可是本少爷的凤囚凰?” 忽见那赫三冷不丁的用扇子指着窗台上挂着的那个金灿灿的笼子,骤然大声开口质问着。 许是赫三这声音有些大,且声音隐隐有些暴跳如雷的味道,一时引得伍天覃的目光从元宝儿脸上移开,顺着那赫三所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只见那窗口,昨儿个伍天覃提来遗漏在这儿的那鸟笼子悬挂在了窗子上,只见此刻笼子上小金门敞开,原本里头的那只绿山雀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 只见赫三暴跳如雷的将那金鸟笼取了来,气得脸色发青,面目扭曲的将金鸟笼子朝着伍天覃跟前一递,只恨不得跳来跟他干仗道:“二哥,我的凤囚凰,这是不是我的凤囚凰——” 赫三高高举着笼子的手隐隐在颤抖。 整个人已气得龇牙裂目了。 伍天覃目光落在了赫三五官扭曲的面容上,半晌,目光一移,复又落到了赫三手中的鸟笼子上,随即,额头上好不容易消散下去的青筋又开始一点一点鼓了起来。 只见那金灿灿的鸟笼子上,不仅小金门消失不见了,就连鸟笼子上头那颗拇指盖大小的红宝石也已不见了踪影,并且,除了红宝石,就连笼子外头那一颗颗十几颗米粒大小的绿宝石也跟着齐刷刷地不见了踪影。 整个金笼子上头满目苍夷,剩下的全部都是宝石被扣弄走后,一副残缺不全的痕迹。 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笼子里,摆着一小蝶碎糕点屑,此刻,里头三只黑不溜秋的不知是小鸡仔子还是小鸭崽子,正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悠悠啄得正欢了。 赫三的宝贝,洛阳名家古大师去世前的最后一件遗作这会儿怼到了伍天覃的跟前。 甭说赫昭楠了,就连伍天覃的胸口此刻都跟着剧烈收缩着,血管里的血压急剧膨胀着,好似随时随地要跟着爆裂开来似的。 伍天覃一时闭上眼睛,喘了口气。 他昨儿个将这鸟笼子遗漏下来,不过是想将那绿山雀儿捎来给那小儿逗闷的,他料想他放不过他那只雀儿,却也猜测他最多不过是气不过将他那只雀儿偷偷给放了罢了。 不想这个遭人恨的小财迷,竟连那笼子上的宝石全部被他给抠弄走了不说,还将赫三的宝贝养起了鸡崽子鸭崽子。 他怎就那么浑呢。 他怎就那么会气人呢。 伍天覃活了整整二十年所受的气,赶不上这两个月所受的气多。 伍天覃一时一个头两个大。 睁开眼时,伍天覃嗖地一下咬牙朝着趴在桌子上的那小儿脸上扫了去,却见那小儿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和害怕,反倒是将小脸嗖地一下转了过来,面无表情,高抬着下巴,死死的怼着小脸与他对峙着—— 整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上,好似在龇牙咧嘴恶狠狠的说着:来啊,有本事打死我啊! 伍天覃一时气得够呛,然而,目光在那张消瘦了一大圈的小脸上掠过后,胸腔里头滋滋往外冒的怒火又一时给堵住了似的,只不上不下,进不来,又出不去的。 最终,伍天覃气得朝着无辜的小六面无表情撒火泄气道:“还不赶紧将这个屋子给爷收拾干净恢复原样了,瞧得爷闹心。” 又咬牙切齿的冲着那元宝儿道:“元宝儿,你个好样的,半身不遂了也挡不住你惹祸是吧,今儿个你的账爷一笔一笔全记在账本上了,待你伤好了后,爷要一样一样跟你清算,哼。” 说罢,伍天覃将袖子一甩,转过脸来去时,瞬间换了一张和善的脸面,不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那赫三早已气得浑身打颤,满目癫狂,只嗖地一下,举着扇子朝着趴在那桌子上的元宝儿浑身发抖,怒目而视道:“元宝儿,你……你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竟敢损坏本少爷的凤囚凰,你……你拿命来,本少爷……本少爷今儿个非要宰了你不可——” 说着,便气得发狂要朝着元宝儿削去。 伍天覃见状,立马眼明手快的抬臂将手一栏,随即飞快一边将手臂搭在了赫三肩上,一边从赫三手中那将装了三个鸡鸭崽子的金笼子接了过来,一边将人攀着缓缓往外推,边推边开口劝解着,语气中难得夹杂着几分温和和赔笑道:“来,三弟,二哥平日里待你如何?你放心,今儿个这笔帐记在二哥账上了,二哥自不会赖账的,你放心,元宝儿那狗东西爷放不过他,他反了天了他,又是赌钱,又是作乱,连养病都养不消停,如今竟还作乱到你头上来了,你放心,二哥定会好生修理他的——” 伍天覃刚忙将人往外推着。 却见那赫三急红了眼,朝着伍天覃激动咆哮道:“那是我娘的遗物,那是我娘的遗物,他敢损坏我娘的遗物,我……我跟他拼了我——” “好好好,二哥知道,你先冷静,莫要激动,你娘的遗物,二哥知道,你放心,二哥定会做主给你讨要了来的,一准将你的凤囚凰修好了,保管恢复成原样,瞧不出任何一点瑕疵如何。” “来,去二哥的书房,二哥书房里的宝物随你挑如何,你不是中意二哥书房里的那座八宝琉璃塔么,西域来的宝物,二哥送了你如何?还有那件珊瑚玉树?还有挂在二哥书房里的那副《烟雨图》二哥也送了你如何?对了,上月里二哥得了对古琵琶,你不是喜欢听芜儿弹奏琵琶么,这么着,二哥将那对古琵琶赠了你,改日二哥组个局,请芜儿出山,给咱哥几个弹奏一曲琵琶,再来一回夜游护城河如何?” 话说,伍天覃攀着赫三的肩膀,一路好言劝抚着,终于将那龇牙障目,满身咆哮怒火的赫昭楠给劝出了屋子。 一上午,这下人房便闹了两门大官司。 “你呀,跟三哥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他闹过这么大的脾气,你可今儿个可彻底蛇打七寸,打到三哥伤疤上了。” “那凤囚凰,也就是那金笼子上的红宝石是三哥他娘临走前留给他的遗物,让他当作聘礼送给三哥未来妻子的,不然,一个鸟笼子哪值得他那么喜爱,走哪儿提哪儿的,四处显摆,恨不得刻脑门上了都。” 话说,伍天覃将赫昭楠弄走了后,楚四不由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宠爱的朝着元宝儿开口说着。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跟着摇头笑了起来。 他今儿个算是瞧明白了,缘何宝儿会被打成这个样子,缘何上回二哥一气之下恨不得将人送给他了,实则是……实则是个不消停的啊。 楚四总共见宝儿不过三回,可回回都在大闹天宫。 头一回,在府外,以一人之力将那卫狄耍得团团直转,差点儿搅得整个护城河的龙舟赛都彻底歇菜了。 第二回在他生辰宴上,他醉酒大闹画舫,以一人之力搅了整个夜宴。 再有就是今日了,屁股都开花了,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了,却偏偏有能力,以这半残的身躯气得二哥咬牙切齿,闹得三哥恨不得要提刀杀人。 确实是个能折腾的。 只是,这个性子,这般折腾下去,他……如此娇弱,受得住么? 楚四满眼宠溺和心疼。 话一落,只见元宝儿从衣襟里头摸出了一颗鲜艳夺目的红宝石,朝着楚四跟前一递,只咬了咬唇道:“我……我不知是赫三公子他娘的遗物,四公子,你……你可否替我将东西归还于他?” 元宝儿垂着眼,有些愧疚的说着。 楚四闻言,一脸欣慰,看来宝儿虽浑,却并非是非不分,不过,看着躺在他手心的宝石,楚四想了想,道:“不打紧,只要东西还在,就无碍。” 说着,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沉吟片刻道:“二哥今日出了血,势必会亲自过来讨要的,你一会儿交给他还能当作赎罪。” 话落,楚四好言宽慰了宝儿一番,又帮衬着将屋子清理归位,与小六一道将人抬回床榻后,楚四直接回了楚宅,备了一应补品和御用的药膏给元宝儿送了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2更了,明天尽量2更。 第128章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霞光慢慢消退,府中开始渐渐点起了灯。 屋子里,小荷花端着药进来,听到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只忙将油灯点上朝着床榻上一瞅,只见闹了一整日的宝儿这会儿总算是消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趴在床榻上,似乎睡着了。 小荷花瞅了眼手中的药,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唤醒喂药,这时,小六轻轻推门进来了,见到这副景象,立马压低了声音道:“宝儿睡下了?” 小荷花小声道:“还没吃药换药的。” 小六道:“他昨儿个伤口疼一宿没睡好,白日里又闹了几起官司,心情不好,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且先让他安心睡会儿,先将药温在炉子上,待他醒了再吃罢。” 小六一边说着,一边寻了把竹叶扇子坐到床头,轻轻给他打着扇。 元宝儿 第94节 天气越发闷热,夜里无风,还有蚊子,对受了这样严重伤的宝儿确实是种折磨。 甭说受了伤的宝儿,就连他们几个正常人也歇不踏实。 小荷花见小六寸步不离的守在宝儿床头,他一个大男人,照顾宝儿简直比她还要细心,简直体贴入微,无微不至,一时看着看着,神色略有些出神,这时,又见那小六一边凑过去轻手轻脚的给宝儿擦汗,片刻后起了身,准备寻条毛巾过来,见小荷花神色怔怔的杵在原来看着他,小六似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着道:“怎么了?” 小六一出声,小荷花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立马道:“没……没什么……我这就去温药……” 说着,立马端着药出去了,不想,刚推开门,忽见门口杵着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黑漆漆的一团,背着手,负手而立着。 小荷花吓了一大跳,待透过微光,将来者看清楚后,小荷花立马心头一惊,只结结巴巴一脸紧张道:“爷。” 伍天覃闻言,淡淡唔了一声,朝着敞开一条缝隙的门沿朝里瞅了一眼,淡淡问道:“那狗东西这会儿在作甚?” 小荷花支支吾吾道:“宝儿……宝儿哥刚……刚睡下了。” 伍天覃似有些讶异,眉头一挑道:“今儿个这么老实?” 说着,目光一扫,落到了小荷花手中,问道:“药喝了?” 小荷花老老实实道:“回……回爷,还……还不曾,他……他睡着了,想等着醒了再让他喝……” 小荷花诚惶诚恐的回着。 伍天覃闻言,沉吟片刻,忽而将手一伸,道:“给爷罢。” 小荷花丝毫不敢拒绝,缓缓将药递了过去,伍天覃接了过来,端着将门轻轻一推,踏了进去。 入内后目光一抬,只见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却给整个室内蒙上了一抹晕黄,朦朦胧胧中的夜色中透着一股难得静谧,瞧着要比白日里的乱遭好太多了。 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床榻上,安安静静的趴着道细瘦的身影。 一旁的床榻旁,那个高瘦的火夫听到门口的动静,立马从床头起了身,似给床榻上的人牵了牵被子,随即很快朝着门口看了来。 “爷……” 见到伍天覃的到来,小六有些惊讶,替宝儿掖好被子后,立马恭恭敬敬的迎了上来。 伍天覃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而后,目光一移,落到了小六脸上,静静的看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除了药没吃,还有哪个没妥帖的?晚膳吃了不曾?” 伍天覃淡淡问着。 小六立马恭敬回道:“禀爷,晚饭已用了,用过晚饭转头就睡下了,除了药没吃,还没来得及换药,不过宝儿身子上有伤,这几日都睡不踏实,估摸眯上一会儿伤口难受就该醒了。” 小六如实回着。 伍天覃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道:“晚膳用了些什么?” 竟问得颇为仔细。 小六一一回道:“天气热,他胃口不大好,晚上不过用了半碗汤,吃了两口粥,用了两个水晶饺。” 说到这里,忽而想到日日叫了一大桌山珍海味,怕露了馅,小六又立马补充道:“大夫说这几日要忌口,许多东西不能乱吃,可宝儿吃不惯清淡的,便叫了些荤腥,说是吃不下,闻闻肉味也是好的。” 小六极为艰难的解释着。 伍天覃闻言,却是嘴角微微一嗤。 元宝儿肚子里头有几根花花肠子,他岂会不知,他哪儿是想闻闻肉味,他分明是想故意折腾,叫嚣着与他对着干罢了。 一桌席面,对元宝儿那小儿来说,许是已是极为奢靡,极为铺张浪费了,可在他伍天覃,丝毫不够瞧的,伤他不了分毫。 这样想着,伍天覃端着药朝着床榻缓缓走了去,不想,这时小六见状,立马恭敬道:“喂药这种小事,爷吩咐小的们来就是了,哪能劳爷您亲自动手。” 说着,便作势要将药从伍天覃手中接过来。 不想,伍天覃却将双眼微微一眯,一言不发,定定地将小六端详着。 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和端详。 细细看去,目光幽深如潭。 小六心中莫名一慌,丝毫不敢抬眼对视,下一刻,立马将头一低,心竟不受控制地砰砰砰一段狂跳了起来。 只觉得那道目光犀利又精悍,落在了他的头顶,像是一柄利剑,令人一瞬间无处遁形似的。 那道目光在他头顶盘旋了好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小六这才听到头顶响起了一声威厉地声音,一脸淡漠道:“下去罢。” 小六心中一松,立马恭恭敬敬道:“是。” 说着,立马弯腰一步一步退了下去,一直到踏出门口,将门轻轻一合上,这才觉得远处那道犀利的目光从他身上消失了。 一直到到了屋子外头,小六这才用力的喘了一口气,一时抬手抚了抚脑门,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背后一阵冰凉,竟不知何时,湿了一大片。 话说小六一走,伍天覃皱了皱眉头,这才端着药来到了床榻前,倒是动作熟稔自如的朝着床榻上一坐。 男人的直觉极为敏锐,尤其是伍天覃这种常年在风月场所打转的,看人眼光算是极准的。 元宝儿原先在厨房的生活,他这些日子来七七八八也了解了大半,这几日下来,虽叫不全名字,却也认了个脸熟。 在这一众人眼里,他对这个叫小六的倒是印象颇为深刻。 似乎与元宝儿那狗东西关系颇为亲密。 要知道,那元宝儿在凌霄阁里头,可是大言不惭的嚷嚷过,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的。 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会无故有这般离经叛道的喜好,莫不是被某些人引导带坏的不曾? 哼。 横竖,伍天覃对那叫小六的印象算不上太好,瞧着虽老老实实的,可鬼知道内里是不是个烂透了的。 一时,伍天覃目光抬着,朝着床榻上的人儿瞅了去。 只见白日里大闹天宫的这狗东西这会儿趴在床榻上倒是睡得香极了,不过,许是身子上有伤,丝毫动弹不得,虽睡得熟,可细细瞅去,眉头轻轻蹙着,那圆润的小脸上仿佛夹着一丝疲倦和不适。 只见他将脸枕在了软枕上,一手趴着搭在耳侧,一手反手弯着反打在肩上,脸压在软枕上压得微微变了形,那殷红的小嘴微微张着,可以看到两颗珍珠似的白皙的贝齿一角。 细微的鼾声在耳边一声声响起。 在微弱晕黄的照射下,只觉得那张小脸依然可爱讨喜。 这样一张脸,可不得走哪儿,遭人惦记到哪儿? 想到那日,在楚家,跟那楚四一见面就开始勾肩搭背,想到白日里两人脸都凑一块儿去了,伍天覃便觉得心头有些不痛快。 哼,年纪不大,这勾人的本事倒是大极了。 一个小六,一个楚四,还有哪个?玉晖轩里头的那个? 年纪不大,怎么就不知道消停的。 依他看,全是败坏在了这张脸上。 早知道,不打他那屁股了,打他的脸才叫解气。 伍天覃一时有些暗恨。 双眼倒是一寸一寸的落在了这张令人又爱又恨的小脸上,如何都舍不得挪开半寸。 只是,小脸依然是圆的,不过,相比几日前,却分明小了一大圈了。 以前—— 伍天覃依稀记得,那两腮的肉微微鼓着,一颤一颤的,好似要掉下来了似的,有几次伍天覃瞧得心痒难耐,只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指去拨弄几下才好。 可如今,脸上的肉去了大半。 伍天覃伸出手掌,朝着那张小脸上比了比,甚至比他的手掌还小了一圈。 “叫你犟!” “叫你混账!” 伍天覃见了,心里头略有些不是滋味。 一时,恨不得抓着那小脸狠掐上一把,这时,目光一抬,许是这几日天气热得慌,屋子里也有些沉闷,这会儿只见元宝儿这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了。 鼻尖上也是。 伍天覃见了,嘴里忍不住骂了句“狗东西”,嘴上虽骂着,却是一时从怀里摸出了块帕子,弯腰伏身过去,朝着那小脸上动作轻柔的擦拭了起来。 第129章 方一凑近,便觉得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许是喝多了药,又或者伤口上敷了药的缘故,并不难闻,相反,混合着一股腻歪的奶味,滋生出一股独属于元宝儿的味道来。 伍天覃这人素来喜洁,若是换做旁人身上一身的药味,定会觉得晦气继而满脸嫌弃,可这会儿—— 或许,人们对气味的喜好,并不仅仅源于气味本身,而是源自于拥有气味的本体,对偏爱的人,哪怕身上气味不对味,也天然能够忍住,而对于无感的人,哪怕身上的气味对味,却也莫名觉得熏鼻。 至少,这会儿混合了药味,奶味,细细嗅去,还夹杂着淡淡薄汗味的元宝儿,伍天覃堪堪可忍。 他只拿着帕子替他将头额上的薄汗拭去了,继而又拿着帕子一角,往元宝儿鼻尖上轻轻蹭了蹭。 元宝儿的鼻子小巧而挺翘,鼻形十分精致有致。 伍天覃这人向来吹毛求疵,尤其对相貌,诸多挑剔,他看人与旁人不同,旁人看人多看个大概,看个整体,他却喜欢深究细节,只觉得一张脸上,脸型生得好的人不少,眼睛嘴唇生得好的人亦是处处可见,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制胜的关键往往并非脸型,并非眼唇,而是取决于鼻子的形态。 生了一个好看的鼻子,可将整张寡淡平淡的脸,瞬间衬托拉高了一个维度。 这个世界上,好看的人不缺,可能落他伍天覃法眼的人却并不算多。 虽然无论是从心底还是面上,伍天覃都不大乐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元宝儿这么个低贱看门的狗东西,打从第一回见到起,便已入了他的眼了。 温热的呼吸气流,一下一下喷洒在他的指尖。 许是蹭得他的鼻子不大舒坦,只见那睡着的元宝儿耸了耸鼻子,而后,忽而一脸不满的将反搭在背后的那只手摸了过来,朝着鼻子上用力的揉了揉。 瞬间,那挺翘的小鼻子被他一把揉塌了。 伍天覃还来不及多瞧,在元宝儿伸手的那一刻,伍天覃怕惊醒了他,立马将手一抬,却不想,帕子的另外一头,被他的手压住了,隔着帕子揉着鼻子,许是不大舒坦,不多时,只一脸不耐烦的拽着蹭在鼻子上的帕子朝着空中胡乱一甩,伍天覃手中的帕子便哧溜一下,被那小儿甩到了榻下去了。 伍天覃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恼人的狗东西砸巴了两下小嘴,又反手将小手一搭,重新搭到了后背上去了。 等到伍天覃缓过神来时,他贴身的帕子已落到了地上,至于那罪魁祸首,早已继续呼呼大睡了起来。 竟连睡个觉也不老实。 伍天覃一时咬了咬牙,继而又摇头无奈笑了笑,而后直接牵着袖子,朝着元宝儿鼻尖上胡乱蹭了蹭,收回袖子时,忽见那元宝儿砸巴着小嘴,嘟着小嘴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宽大的衣袖被他揪在了手中,被他一把重新揪了回去。 元宝儿 第95节 纤细的手指,细白如葱,与他玄色衣袍的面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伍天覃看着拽着他袖袍的那只手,不知为何,心口微微一窒,结实的喉咙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心脏一瞬间酥酥麻麻的,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了起来。 怎么会有那么白的手,手指纤细,却不缺肉感,像是一只小女人的手。 紧紧揪着他的袖袍,如同揪住了他的心房似的。 拽得伍天覃有些呼吸困顿,寸步难行。 伍天覃微微呼出了一口气。 不多时,微微抬眼,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张恬静的小脸上,白日里梗着脖子无法无天的人儿,到了这会儿难得乖觉。 怎么会有这样浑的人呢? 明明怕疼怕死得要死,可是那日他一气之下下令打死他时,却死死咬着牙关,从头到尾没有吭过一声,没有求过一句。 那死犟又顽固的模样,几日几夜印在他的脑海,如何都挥之不去。 “元宝儿,爷该拿你如何是好……” 伍天覃低低呢喃着,忽而忍不住抬起了手,朝着那巴掌大小的小脸上轻轻抚了抚。 他用手背的手指朝着那小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指下一片细腻柔软。 伍天覃的心也奇迹般的变得松软平静了下来。 这时,拽着他袖袍的手微微一松,伍天覃见状,只缓缓伸手过去,牵着他作乱的手要将他的手放进薄被子里,不想,他刚将手一探,松了袖袍的那只手忽而冷不丁胡乱一抓,一把稳稳抓住了他的手。 伍天覃先是一愣,随即,身子微微一僵。 只觉得一股酥酥麻麻的气流从他的脚底猛地一下窜了上来,路经他的尾骨,一路窜到心房,直窜到头顶。 元宝儿五指紧紧抓着他的大拇指。 他的手又细又软又小,五个手指堪堪才握住他的大拇指,只觉得那样柔软,那样细腻,团团将他簇拥包裹着。 不多时,睡梦里的元宝儿胡乱呢喃了一声,随即,抓着他的手胡乱朝着脸颊下一塞,只枕着他的手掌睡得香甜无比。 他脸上微圆的肉瞬间垫在了他的手心。 手心里一片软腻细嫩。 伍天覃却呼吸微微一顿,只觉得手心渐渐开始发热发烫,烫得他思绪混乱,胡乱不清。 等到他整个人缓过神来之际,只见不知何时,整个人已经不知不觉间凑了上去。 带着奶味的呼吸缓缓喷洒着,打在了他的唇鼻。 温热又清甜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团团围绕。 夜渐渐浓烈。 油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 室内一片晕黄。 天气十足闷热,鼻尖渐渐冒了一层细汗。 许是有人凑过来,将空气阻挡,热风逼人,只见那撅着嘴睡着的元宝儿浑身不适,只嗖地一下将头一抬,一边擦汗,一边将脸转了过去,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殷红饱满的唇在另外一片薄薄的唇上唰地一下路过。 他毫无知觉,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 后者,却嗖地一下一挣,整个人噌地一下从那床头一跃而起,他剧烈的动作打翻了一旁的药碗,药碗轱辘一下一个翻转,里头的药汤哗啦一下倾洒了出来,药碗却在那床沿轱辘轱辘转着,转了几个圈,滚在那床沿,要掉不掉的。 第130章 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只觉得脑海中轰隆一声骤响。 整个世界就跟山崩地裂了似的。 他这是……怎么了? 竟……让个男的给……亲了? 他虽一贯混不吝,最是个不着调之人,从小到大无法无天,就没有他伍天覃不敢干的事儿,可毕竟,他是个正常男人,他自幼信奉的是男欢女爱,他可不是楚四,对男人可没什么兴趣。 可是,他怎会任由个男人,还是个看门的低贱小童亵渎他的唇齿? 关键是…… 伍天覃一时有些神色恍惚的抬手触了触唇。 他竟离奇般的没有任何反感恶心的感觉,相反,反而—— 只觉得一片香软甜滑如同闪电似的快速拂过他的唇瓣,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样的突如其来,甚至令他丝毫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感受,等到缓过神来时,蜻蜓点水过后,唇瓣上只残留着一抹淡淡细腻软香,透着一股子淡淡的奶味。 并不难闻,也好似并不……难吃。 像是幼时夏日里太太亲手做的冰凉糕,有些软软的,滑滑的,透着丝丝的甜腻。 却有种直令人宛若当头一棒的威力。 直让伍天覃从头到脚,从每一个脚趾头,每一根头发丝都跟着微微酥麻,颤栗。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那晚,那狗东西偷偷钻到他的卧房呼呼大睡那晚,他便经历过一回。 可是,那般荒唐的事儿,饶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伍天覃,也一时束了手脚。 所以,那日他大刀阔斧,想要快刀斩乱麻的斩草除根,斩断那一切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的荒唐事。 却不想,终是败北了。 非但败了,还败得彻底,败得一败涂地。 伍天覃从来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他这人连天地神明都不怕,连爹老子娘老子都不怕,还怕个区区看门小童不成? 他知道,其实打从头一遭那天杀的小儿头一回踏入这凌霄阁开始,便已入了他的法眼了,有什么比在一个风平浪静,无聊无趣的日子里,突然间闯进来一个长相讨喜,相貌伶俐,性子炸毛一点便着,龇牙咧嘴嫉恶如仇却又懵里懵懂的小童更为好玩的事儿? 伍天覃起先不过是闲得发慌,拿那一点便炸毛的小儿寻开心罢了,不想,那小儿却一次又一次给他带来深痛恶绝的嫌弃,咬牙切齿的恼恨,以及无可奈何的苦笑,当然,更多的是满满的新鲜和惊喜,让他这个世家大公子真真切切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元宝儿那狗东西就是只难缠的小鬼,没见着时,觉得日子枯燥无趣,竟颇为念想,可一旦见了,却又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给踹得远远地眼不见为净的好,直令人又爱又恨。 他尿尿尿他一脚时,令他气得火冒三丈,他哭的伤心欲绝,冒出两个大鼻涕泡时,令他目瞪口呆,又令他啼笑皆非,他撞破他真身时的懵懂好奇无知,他赌钱时的豪气万丈,口吐芬芳,他叫嚣着时的骂骂咧咧,白眼翻上天,难过时的呜咽啜泣,可怜兮兮,得意时的得瑟,肆意时的开怀大笑…… 有关他的每一面,他都奇迹般的印象深刻,也记得深刻。 无论哪一面,他都并不讨厌厌恶,相反,那小儿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把逮住放肆的欺负,也让人止不住逮住可劲的亲近和疼爱。 这是一种他活了足足二十一年,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伍天覃一时有些分不清,是一时的新鲜?一时的好玩?还是一时的错觉? 或许,就跟遇到了一只伶俐的猫儿狗儿,也有忍不住喜欢,想要将其抱在怀里,忍不住揉摸的时候。 或许,此时此刻的元宝儿,于他而言,无关男女,就同一只入他眼的猫儿狗儿似的? 伍天覃还一时无从得知。 不过,他是喜爱这狗东西的无疑,尤其是在这次他险些将他打死了之后。 无论他不过是只猫儿狗儿,还是什么的,至少,这一刻他的感觉是真实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一甩袖子,一走了之。 可又有那么一瞬间,他并不想去弄清楚,弄清楚他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重要么? 横竖无论是猫儿狗儿,既是入了他的眼了,它就留在他跟前,哪儿也甭想跑。 这元宝儿,亦是如此。 这样想着,伍天覃一时止住了愤然离去的步子,他立在原地,极力的压住了眼里的情绪,良久良久,只用力的攥紧了手中的折扇,缓缓转过了身去。 他这边都已然天人交战了,不想,那狗东西倒是睡得踏实,丝毫不知他究竟干了多么胆大包天的事儿。 不过,看着趴在床榻上那细细瘦瘦的身躯,伍天覃微微抿着唇,脸上的神色又慢慢的凝重了起来。 元宝儿那小儿并不胖,就是脸略圆,圆头圆脑的,看着圆溜溜的,实则细胳膊细腿的,以前就细瘦,这一经受伤,险些要了大半条命去了,不过六七日的功夫,整个人都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一大圈了。 衣服空落落了一大圈,躺在那儿,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似的。 尤其是他的脸,方才抚了抚,那圆滚滚的肉竟去了大半。 到底是拜他所赐。 伍天覃一时无奈叹了口气,半晌,缓缓走了过去,将空药碗拿起搁在了床头柜上,将撒了药的床沿略清理了下,随即目光一落,落到了元宝儿屁股的伤口上,不多时,伍天覃缓缓走了过去,轻轻地撩开了那片衣角。 好几日过去了,也不知伤好得怎么样了。 受伤那日,这狗东西剧烈抗拒任何人的接触,伍天覃无机会亲眼目睹,不过那晚透过问玉剪开的那两片面料远远地瞅了一眼,皮肉模糊,都已经打烂了都,料想这才不过六七日功夫,怕是依然血肉横飞,未曾完全愈合。 他放轻了动作,揭开了衣角,又轻轻地卷起了裤头往下扒拉,用尽了他毕生的小心翼翼,裤子轻轻一拉,只见屁股上早已经包扎得严严实实地了,裹着白色的纱布,缠着厚厚一层。 正要解开那纱布一探个究竟,不想,这时目光一扫,无意间瞥到了纱布上头那一抹细腻白皙之色。 伍天覃神色微微一愣。 只见那是盈盈一握的一抹小蛮腰,纤细无比,仿佛能够一手掐住,又见那抹玉色晶莹剔透,宛若凝脂,一半没入纱布中,一抹藏匿于衣角中,只隐隐露出小小一截,可纤细迤逦得直令人呼吸微顿,挪不开眼。 一个男人的腰,竟会如此纤细娇嫩的么? 在伍天覃的印象中,男人的身躯多精壮粗壮,他的腰身无比精壮,肌肉紧绷,寸寸结实坚硬。 这元宝儿虽说六根不全,那儿曾遭损坏,故而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整个人颇为娘气,这个说话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可是这浑身上下哪哪哪的都比女人还要精细,究竟是他损坏得太过彻底了,还是年纪太小人没长齐的缘故? 伍天覃一时有些狐疑。 顿了顿,手指一攥,又很快一松,只缓缓探了过去,捏住那片衣角,正欲掀开一探究竟之际,不想,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时,一只手骤然一压,伍天覃神色一愣,缓缓抬头,正好对上了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 “你……你要作甚?” 只见那元宝儿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只支起了身子,扭头往后看了过来。 许是人方初醒,整个人还有些睡眼惺忪,然而不过一瞬间,他便已瞪大了双眼,龇牙咧嘴,咬紧了牙关,朝着他怒目而视着,边质问着,边飞快垂眼朝着屁股上一扫,见自己这会儿衣裤不整,瞬间小脸神色剧烈骤变,只激动地挣扎了起来,一边飞快捂着屁股,一边剧烈挣扎着朝着那伍天覃勃然大怒的嚎叫道:“你……你作甚,你……你起开——” 一副见了鬼似的惊恐模样。 元宝儿 第96节 第131章 元宝儿这一剧烈挣扎不可避免地牵弄到了伤口,一时疼得浑身抽搐,龇牙裂目了起来。 伍天覃似怔了一下,眼看着他疼得小脸煞白,还硬要撑着胳膊,拖着那副残败的身躯往里躲,煞时飞快抬手抓着他的两只小腿用力一摁,制止住了他的胡乱乱动,道:“你躲什么躲,爷又不会吃了你。” 一时,却又见他跟条泥鳅似的,拼命乱滚着,越滚,额头上的汗珠越冒越大,小腿用力挣着,仿佛非但不会消停,还要挣扎着抬脚向他踹来似的,伍天覃立马瞪眼出声喝斥道:“还挣,你屁股不要了,伤口又得裂开了。” 一时,对上那张咬牙切齿的小脸,意识到那小儿的倔强顽固,伍天覃顿时有些无奈,半晌,终于将神色一缓道:“好,好,好,爷知道你那玩意儿受损,你羞于见人,爷不碰你,爷不碰你总行了罢,你莫要激动,爷松开手了,你莫乱挣了,如何?” 伍天覃一边双目紧紧盯着元宝儿那张痛苦扭曲的小脸,一边放软了语气安抚着,说着说着,手上动作缓缓一松,慢慢松开了摁住的那两只小腿。 不想,他手刚一撒手,便见那小儿两条胳膊跟划船似的,噌噌两下往床榻里侧划着,整个下半身也跟条笨重的船只似的,被他连拖带拽的拖拽到了里侧。 伍天覃见了,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一时又气又笑,他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狗东西,简直奴大魅主,半点不将他这个主子的话放在眼里。 话说,元宝儿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一时只觉得屁股瞬间炸裂开来似的,疼得他浑身打颤,只缩着趴在墙角,险些将牙齿给咬碎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要躲得远远地,他势必不会让那王八羔子碰他一下。 他厌恶那臭王八。 甭说让他触碰,就连碰他一下,都觉得恶心。 元宝儿咬紧咬牙,大口大口喘息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咬牙扭头朝着屁股上瞅了一眼,飞快将褪了一半的裤子扒拉了上来,却见那伍天覃盯着他的动作嘴角微微一勾,只盯着他的屁股笑模笑样道:“爷又不会笑话你,你那儿便是再细小,便是被狗咬得再狰狞又如何,横竖又不是你的错,总不能因为怕被人瞧见,连药都不让人上了罢?” 伍天覃淡淡打趣着,仿佛二人哥俩好似的,既往不咎,再无任何情仇恩怨乐似的。 边说着,边将桌子托盘上的药膏和纱布拿了来,作势冲元宝儿道:“过来,爷替你换药。” 元宝儿闻言咬紧了牙关,半晌,直接无视了对方这番话,直接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荷包,朝着床沿旁那道高大的身影上用力一甩,只咬牙道:“东西还你了,你可以走了。” 元宝儿面无表情的说着,整个过程没有往伍天覃脸上扫过一眼。 从头到脚,从每个脚趾头到每根头发丝都写文对对方的抗拒和讨厌。 伍天覃将荷包接了过来,捏了捏,意识到里面是什么之后,眉头一挑,又见那小儿对他避如蛇蝎,良久,只盯着床榻里侧的那抹身影道:“好了,元宝儿,也该闹够了罢,爷不就打了你一顿,你至于这么多天过去了还给爷甩脸子么?” 话说伍天覃捏了捏荷包,眼睛一寸不寸的盯着元宝儿那背影,顿了顿,又道:“是,爷确实下手重了几分,将你打得厉害了些,可你若不惹爷生气,爷至于一气之下下了死手打你么,打了你,看你这副模样,爷心里也不好受,爷给你请了最好的大夫,给你用了最好的药材,给你山珍海味的喂养着,派人围着你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已是对你感恩戴德了,你非但不领爷的情,怎么着,难道还要让爷给你亲自赔礼致歉不成?” 话说前几日伍天覃顾念着元宝儿伤势过重,念及他心里抗拒,便忍着没有过来叨扰他养病,今儿个瞧他生龙活虎了,算是特意过来求和的,不想,这狗东西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不甩他不说,还对他避之不及。 一时,伍天覃捏了捏手中的荷包,眉头一挑道:“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起这事儿,元宝儿,你可知你今儿个闯了多大的祸事儿,你可知今儿个爷为了保你,损失了多少么?”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中的药膏揭开送到鼻下嗅了嗅,只旁若无人道:“你这狗东西,时时惹爷生气便罢了,竟还惹到赫三那小子头上去了,今儿个若不是爷拦着,那赫三将你剥皮抽筋的心思都有了,依爷看,你这狗东西就是天生闯祸的命,你在爷院子里头爷气不过也不过赏你几板子,你若去了旁处,怎么死的你这小子都不知道了。”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漫步经心的扫了那元宝儿一眼,语气中透着几分淡淡的敲打和暗示。 见他那小儿无甚反应,伍天覃顿时双眼微微一眯,继而又道:“爷今儿个为了保你这条狗命,可被那赫三一口气讹下了五千两银子的宝贝,哼,五千两银子,元宝儿,你知道那是多少么,便是将你个狗东西卖了一百遍你也赔不起爷这五千两,哼,你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奉例,你可知五千两银子你得替爷卖身多久了,给爷卖五百年你都还不清——” 伍天覃慢悠悠的说着。 最终将药膏盖子一塞,直接将眉头一挑道:“如此看来,这五千两银子爷只好记在你元宝儿的账上了。” 伍天覃云淡风轻的说着。 然而这淡淡的语气中却透着股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内容。 果然,他最后这句话一落后,只见趴在墙角的元宝儿嗖地一下咬紧了牙关扭头死死朝着他看了来。 只见那元宝儿用力的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手指根根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他咬着牙齿,龇牙咧嘴,活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似的,只一动不动恶狠狠的,死死的盯着那伍天覃,好似随时随地便要朝着他扑过去,一把将他咬死了似的。 伍天覃见舌头都说干了,总算见那狗东西正眼看了过来。 对上那元宝儿那恶狠狠的凶恶目光,伍天覃非但不恼怒,反而似笑非笑道:“这么着罢,你这狗东西不是爱赌钱吗,爷今儿个跟你玩一把如何?你若赢了,那五千两银子爷给你全免了,你若是输了,乖乖让爷替你将这药上了如何?” 伍天覃悠悠看着床榻上那小儿,笑吟吟地说着。 “五千两银子让爷给你上一回药,不亏罢?” 伍天覃端坐在椅子上,耐心十足的看向元宝儿,半晌,复又加了一剂猛料道:“你若欠了爷这五千两银子,日后每月你领不到一分月钱不说,就连你那小儿藏在各个老鼠洞里的那些老本爷也会一分一分全部搜刮出来充公还债,当然,你若那么想为爷卖身五百年,爷也乐意见得。” 伍天覃残忍又霸道的堵住了元宝儿所有的后路,随即,宛若一座上神似的,端坐在那儿耐心十足的等着元宝儿的回应。 第132章 整个凌霄阁乃至整个太守府,就没有人不知道元宝儿爱钱的,他赌钱赌到连累整个西院被一锅端了一事儿,在整个太守府可谓是议论纷纷人尽皆知。 他不单单拿莫须有的罪责威胁元宝儿,甚至还将他所有未来的,现在的,以前的所有的家底来威胁元宝儿。 臭王八。 鳖孙子。 他竟然还知道他藏的钱。 元宝儿一时气得牙齿咬得一声一声嘎嘣作响。 这不仅仅是拿钱来威胁他,这分明是拿他所有的退路在威胁他。 伍天覃见元宝儿那副要吃人的模样,一时嘴角微微一勾,不多时,缓缓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床头前,将床头柜上那副骰子朝着床榻上一扔,半晌,又将那个碗朝着元宝儿跟前缓缓递了去,嘴角微勾道:“嗯?” 伍天覃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并不逼迫他。 他不接,他也不恼,只耐心十足的举着碗。 元宝儿却死死盯着那伍天覃,咬牙都要咬碎了。 眼看着伍天覃眉头一佻,便要慢条斯理的将碗收了回去,这时,只见嗖地一下,手中的碗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伍天覃双目微微一闪,待缓过神来抬眼望去时,只见那只缺了边角的碗不知何时,已被那小儿嗖地一下飞快夺了去,却见那小儿将碗死死捏着压在了心口,捏着碗的手指嘎嘎作响,一直在隐忍不发。 伍天覃摸了摸鼻子,不多时,慢条斯理的将袍子一掀,在那床沿一侧优雅落座,随即,朝着那床榻上的小儿将手一抬,道:“来吧,咱们一局定胜负。” 伍天覃笑着说着。 话一落,只见那小儿恶狠狠的瞪着他,不多时,只将牙一咬,随即双目嗖地一下变得犀利又凶恶了起来,双目一寸一寸地盯着伍天覃,眼神渐渐变得不同了起来。 就在伍天覃以为他忍耐过头,要反悔作乱之际,这时,只见那元宝儿忽而嗖地一下将压在胸口的那只碗恶狠狠的朝着床榻上一扣,随即,整个人噌地一下用两条胳膊将整个上半身支撑了起来。 他双臂撑在床榻上,伏起了身躯,面色凶恶,似头凶狠的狼崽子似的。 在伍天覃地注视下,只见他嗖地一下将碗翻了过来,随即抓起一旁的三个骰子朝着碗里一扔,随后一个手起刀落,在那碗里地骰子还在一顿乱滚之际,嗖地一下直接将碗一个翻转一个倒扣。 他出手又快又准又狠,不过眨眼之间,三个骰子已被那只碗稳稳盖住了。 整个过程,发生不过在一瞬间。 整个过程,元宝儿双眼都死死盯着伍天覃,全程都没有往那只碗上看过半眼。 以至于,伍天覃的目光也一直被元宝儿的双眼吸引着,整个过程没有往那碗的方向扫过半眼。 等到反应过来时,才惊觉,这小儿已经投好骰子,只等着他来买定离手了。 哟。 倒是有几分手段。 瞧那小手法,有模有样的,竟是个小行家。 感情年纪不大,这赌钱的资历不小啊。 几岁来着,十三?十四? 瞧这手法,没个两年练不出来。 感情十岁出头就在赌局上混了。 他倒是小瞧他了。 伍天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被元宝儿这小儿这番出其不意的动作稍稍秀到了,半晌,抬手摸了摸眉头,忍不住闷笑一声,扫了那小儿一眼,又瞅了被他压在手掌下的那只破碗一眼,忍不住胸腔起伏,闷笑不止道:“给爷玩阴的?呵,这小玩意儿可难不倒爷。” 伍天覃笑吟吟地看着元宝儿。 却见那元宝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恶狠狠的从牙关里恶狠狠的挤出几个字,一字一句道:“大还是小?” 元宝儿一脸冷漠的问着。 伍天覃见他正经严肃,不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半晌,眉头一挑,复又扫了他那压在碗上的小手一眼,嘴里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小。”。 话刚落,便眼尖的发现压在碗上的那只紧促的小手略微一松。 伍天覃眉头一扬,在那元宝儿将要掀开破碗,公布答案之际,伍天覃忽而伸出折扇朝着那只小手上轻轻一点,只微微勾唇道:“慢!” 说话间,只见那元宝儿嗖地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咬牙看着他。 伍天覃笑眯眯的用扇子将压在碗上的那只小手轻轻一挑,只勾着唇角,淡淡道:“爷押大,爷来揭。” 说着,与此同时伍天覃将扇子一收,压住袖袍屈身过去缓缓抬手将碗轻轻一揭,赫然只见碗底静悄悄的躺着三颗骰子,显示着:五,五,六。 大。 “大大大大大——” 两次将那元宝儿一锅端时,人还在半里之外,便能听到那小儿扯着嗓门喉咙沙哑的嘶吼着,每一回,毫无意外的他嘴里都在嘶吼着:“大大大大大——” 便知,这小儿好胜之心极强,连赌钱都对这个“大”字情有独钟。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那骰子上。 一时,屋子里嗖地一静。 静得能够听到油灯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爷赢了。” 伍天覃屈身将三个骰子捡了起来,捏在手心里,又将那只碗取了来,“物归原主”的摆放到了床头柜上,笑眯眯的看着紧紧抓着褥子,浑身打颤的那道小小身板道:“愿赌服输,乖乖过来,爷来给你上药。” 说话间,伍天覃转身将桌子上的托盘来了过来。 托盘里头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罐药膏,一卷纱布,一支抹药的玉棍,还有一把剪子。 伍天覃动作熟稔的揭开药膏,用玉棍挑出一块药膏送到鼻子下嗅了嗅,药膏是黑褐色的,看上去乌漆嘛黑的一团,药味有些冲有些怪,伍天覃检查一遍后,方朝着床榻上那道细瘦的身影扫了去。 只见元宝儿这会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榻上,咬着牙齿,下巴紧绷。 他浑身绷直了。 牙齿都要咬烂了。 他握着双拳,全身上下都写着抗拒,写着拒绝,写着不忿,写着怨恨。 然而,愿赌服输,输了便是输了。 元宝儿 第97节 伍天覃见他行动不便,也没有让他强行从墙角原路移出来的意思,自己迁就他将靴子一脱,缓缓跨上了床榻,随即盘腿坐在他的身侧。 抬眼看了那小儿一眼。 见那小儿攥紧双拳,虽浑身抗拒,但也还算言而有信,只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一副“咬牙赴死”的架势。 也不知缘何,伍天覃原本带笑的笑容一点点隐了下去,不多时,微微呼出一口气,缓缓伸手,慢慢地将方才那片衣角轻轻一揭。 他方一抬手时,便见身下身子微微一颤。 伍天覃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一眼,只见那元宝儿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去,面朝着墙壁,一副屈辱模样。 伍天覃将嘴角微微一抿,随即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只小心翼翼地将那裤腰带往下一卷,又轻轻的将缠在伤口处的纱布轻轻剪了开来,几乎他每动一下剪子,便见身下的身子一阵抽搐抖动,伍天覃额头上渐渐起了一层薄汗,他轻手轻脚,一层层将那纱布剪开,掀开一瞧,赫然只见那瓣娇蕊泥泞一片。 目光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的殷红烂肉,几乎瞧不出任何完好之处,虽已在慢慢愈合了,但猛地一看去,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伍天覃虽已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在亲眼看到伤口之时,依然觉得有些骇目。 这些……全部都是败他所赐。 几乎没有一寸完好之肉。 难怪,恨透了他。 不单单整个皮肉一片泥泞,更是直接要了他半条命。 不恨透了他才怪。 原本以为查看他这处的伤口,怪别扭的,可是,在真正看到伤口的这一瞬间,哪怕肌肤的娇嫩,哪怕这处的晶莹玉蕊,小巧饱满,处处令他惊叹意外,然而此时此刻,他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亵渎这惨状的肉,体,满心满眼,都是这瘆人的伤势。 “疼么?” 看着那泥泞的皮肉,伍天覃一时不由自主地缓缓探出指尖,轻轻抚了上去。 不想,指腹方一探及,便见那身躯微微一哆嗦。 伍天覃嗖地一下,立马将指尖缩了回来。 仿佛听到一阵咬牙轻啜声。 伍天覃缓缓抬眼,便见趴在墙角的那小身板梗着脖子,死死偏头朝着墙壁方向怼着,只见他双肩一下一下轻颤着,伍天覃意识到了什么,只很快凑过去,捏着下巴将那小脸转了过来,便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两横的眼泪,只咬着腮帮子,双眼通红,一脸屈辱模样。 伍天覃似愣了一下,不多时,很快抬起了手朝着那张小脸抹了去,只抿着嘴叹了口气道:“爷就想瞧瞧你的伤口,一会儿让那烧火丫头来给你上药,爷不碰你可好,爷就想亲眼瞧瞧才能放心。” 说这话时,伍天覃一边用指腹替那元宝儿擦着眼泪,一边压低了声音低低说着,语气难得温和,像是再解释,又像是在轻哄着似的。 晕黄色的灯火下,竟衬得他温柔至极。 不想,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慕地只见那小儿忽而咬着牙关,满目狰狞,忽而恶狠狠的朝着他身上一扑,只一把扑倒在伍天覃身上张嘴便朝着他的肩头,他的胳膊上恶狠狠的胡乱啃咬了去。 伍天覃没有料想到他竟有此举,一时不慎,直接被这小恶狼似的凶狠给扑倒在了床榻上。 人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便被啃了一口,他疼得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胳膊便又受了一口。 眼看着这小儿跟疯了似的朝他疯狂报复着。 伍天覃缓过神来后,似怔了一下,而后,只立马抬手一把紧紧将这小儿紧紧箍住,以防他如此大动作,再度牵连到了身后的伤口。 他就那样一边将人搂着,一边单臂撑着身后,半倚在床榻上护着那小儿,任由那小儿发疯似的一连着咬了他十余口。 一直到那小儿闹腾累了,伤口重新崩开,又慢慢溢出鲜血了,只疼得如同一条缺了水儿趴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儿了。 伍天覃这才忍着疼痛微微咬牙着将梗着脖子跌倒在他怀中的小儿轻轻抱了起来。 只捏着那小儿的下巴,捧着他的小脸将他的小脸转了过来,将脸凑了过去,凑到那小儿脸前,脸对着他的脸,眼对着他的眼,盯着他一字一句低低道:“这一下,气可消干净了?嗯?” 第133章 话说,自打那晚过后,许是元宝儿泄愤了后气消了些,又许是伤口在慢慢恢复愈合,不似前几日那样痛得锥心了,元宝儿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开始恢复了食欲,渐渐吃吃喝喝了起来。 不过,伤口正在愈合,瘙痒得厉害,伤口慢慢在结痂,又痛又痒,再加上趴在床榻上一连趴了大半个月,依然下不了榻,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宝儿脾气反倒是越来越大了起来。 伍天覃日日过来晃荡一回,有时早上,有时下午,有时夜里过来一趟,时辰不定,不过每日都会过来露上一面。 不知是不是那晚所发生的事情,那晚之后,一抹古怪又微妙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渐渐蔓延了起来。 于元宝儿而言,他不过是个家丁是个奴才,虽然被卖了两年多,虽然他骨子里还并无任何奴性,却也知道,他这样的身份在伍天覃这样的家主跟前是压根不够瞧的。 甭说他顶撞了他,就是他什么都没做,他心血来潮想要刁难他,无缘无故一板子将他给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可是,他打了他,元宝儿虽怨恨他,可他却又花费了重金来医治他,又是名贵的药材,又是山珍海味随便元宝儿糟蹋任他造,甚至还花费了五千两银子为他善后。 哪怕他作天作地,故意跟着对着干,也好似有意纵容着。 而他,不过是一个区区每月领取一两银子月钱的看门小童罢了。 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姓伍的缘何,如此……待他? 这个问题,元宝儿始终有些想不通。 难道是那大鳖怪忽然间良心发现了不成?可是,他良心再如何发现,也没有平白舍了那么多银子,专门为了博得他一笑的道理啊。 毕竟,那些银子全是实打实的。 那一盅盅燕窝粥,一锅锅药膳粥,那一桌桌山珍海味,一顿便耗费了那姓伍的好几十两银子。 他一个当主子的,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又费钱的博得他这么个奴隶的原谅? 是的,虽然元宝儿并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大鳖怪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好似确实是在……哄着他似的。 想让他消气,隐晦的致歉,以及……加倍的弥补。 可是,元宝儿始终想不通的是,这是为什么呢? 他伍天覃在凌霄阁喊打喊杀惯了的,他要打哪个杀哪个,还需要任何理由么? 元宝儿进来凌霄阁的最大缘由,便是那凌霄阁里头的两个看门的小厮被他打了,院子里缺了人了,长寅挨了板子留在了院子里,另外一个大些的叫长春的是直接被拖出院子的。 长春长寅两个怎地不见他好吃好喝养着,怎么偏到了他这会儿,却—— 毕竟,他来这凌霄阁三月不到,分明是不讨那大鳖怪喜的,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元宝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虽年纪小,可却并不代表他愚钝无知。 可他到底年纪不算大,很多事情想破脑瓜子也想不明白。 那晚,他一气之下咬了那王八羔子十几口,他全身全都是他的牙印不说,一个当主子的,会任由他这么个刁奴对他发疯啃咬么? 他分明是可以躲的。 他力气大得很,元宝儿挨过他好多脚,一脚踹过来的时候,元宝儿半边身子都麻了,胸肋骨都险些让他给踹断了,他要想制止他,不过轻而易举罢了。 可缘何,却一直任由他一顿乱咬呢? “宝儿,吴大夫给你复诊来了。” 话说这日一早,天气越发炎热不堪,元宝儿闷得发起了小脾气,将床榻上的被子,枕头全都踢下了床,又将床头柜上的一应物件全都扒拉下来,就连那只缺了角的碗也被他拂了下去,随即抓起那三个骰子便要烦闷的往地上砸,不过,砸到一半,顿了顿,不知缘何,将手收了回来。 手里静静的躺着三个骰子。 元宝儿看到这三个骰子,心里便越发烦闷了。 只举着食指一颗一颗埋头戳着,恨不得将其一把戳烂了。 这时,小六的声音打外头传了来。 不多时,小六立马和颜悦色道:“吴大夫,您里边请。” 门嘎吱一声,便被推开了。 元宝儿扭头看到小六迎着个小老头进来了,一时将骰子朝着怀里一塞,随即朝着进来的二人翻了个白眼,然后躺尸似的朝着床榻上有气无力的一躺,闭目不见。 小六见到地上一片狼藉,看了看床榻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看吴大夫一眼,立马上前将东西一一捡了起来,只有些尴尬的冲着吴大夫道:“他这些日子憋得浑身难受,让吴老见笑了。” 吴老摸了把短须,笑着道:“老朽见多了,举凡伤筋动骨之人,多是如此,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吴老笑眯眯的说着,一脸豁达。 小六立马上前倒茶道:“吴老见识多广,不愧为元陵城头一号妙手。” 小六一连恭维着。 不想,话一落,却见屋子里陡然响起一声:“庸医。” 这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到。 小六闻言,朝着床榻上一瞅,只见元宝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榻上,拿着后脑勺怼着他们,这声骂声不是打他嘴里喊出来的,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宝儿,不许蛮横无礼,吴老可是京城第一名医,多亏了吴老医治才令你的伤好得如此之快,你不能对吴老如此无礼。” 小六立马上前批评说教着。 不想,话刚落,便见元宝儿嗖地一下将头转了过来,撇了撇嘴道:“他真有说得那么厉害,那缘何大半个月过去了,小爷还趴在这儿跟个废物似的动都动不了,哼,依小爷看,他的医术也不过尔尔。” 元宝儿大言不惭的说着。 “宝儿——” 小六喉咙顿时一噎,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一时转过脸尴尬冲着吴老道:“吴老,您——” 不想,话还没说完,便见吴老慢条斯理的打开药箱,取了一卷银针朝着元宝儿走了去,边走,边摸着短须,笑眯眯的看着床榻上那蛮横小儿道:“哦,老朽行医数十载,骂老朽庸医者不少,不过当面指着老朽鼻子大骂庸医者,近十年来,你这泼猴倒是头一个。” 吴老一边说着,一边将银针卷在床榻上摊开,随即,朝着元宝儿探了探手,道:“且先让老朽来替你摸摸脉。” 见元宝儿不情不愿,吴老笑着道:“老朽一摸,便知你这泼猴皮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真身了。” 吴老这话说得仿佛有些深意。 元宝儿听了小脸上神色明显愣了一下,原本要伸出去的手骤然一缩,飞速缩了回去。 一时扭头看向那吴老头。 只见那吴老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脸高深莫测。 元宝儿一时咬着唇,两人对视良久。 “来吧!” 只见吴老笑着说着。 元宝儿 第98节 元宝儿脸色微微一变,攥了攥拳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送过去,这时,外头忽而冷不丁传来悠悠一声:“什么真不真身的?怎么着,感情有人敢在爷眼皮子底下使障眼法不成?” 这话一起,不多时,只见门口一抹玉色身影一恍,伍天覃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跨了进来。 第134章 元宝儿一时猛地抬头,正要探出的手再次一缩,直接嗖地一下藏进了被子底下。 朝着门口方向看去,只见伍天覃大摇大摆地踏了进来,一直走到了床榻上,见元宝儿趴在床榻上与吴老二人两两对峙着,二人之间气氛好似有些凝重,伍天覃不由将扇子一收,眉眼轻轻一挑,只将元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随即微微眯起了眼,冷不丁道:“怎么回事?元宝儿,你这小儿又在闹什么鬼把戏,该不是真有什么事儿瞒着爷罢,嗯?” 只见那伍天覃一动不动的盯着元宝儿的小脸。 说这话时,他脸上虽言笑宴宴,但目光渐渐犀利了起来,一寸不寸的落在元宝儿小脸上,仿佛一眼能够探进他的内心深处,令他整个人丝毫无处遁形。 元宝儿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直接攥成了一个拳头。 一时,又将牙齿微微一咬,正要梗着脖子虚张声势的怼回去,不想,就在这时,只见那伍天覃忽而嗖地一下勾唇一笑,随即复将扇子一撑,一边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一边挑眉看向那元宝儿道:“哼?就你这狗东西,能在爷跟前掀起什么浪来,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管你皮下藏着怎样一副真身,到了爷的法眼下,一准让你统统现出原形来。” 说着,只见那伍天覃复又将扇子瞧着手掌上一敲,随即将袍子微微一撩开,朝着那床榻边沿一坐下,随即淡淡瞪了那元宝儿一眼,道:“甭以为爷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拿谁撒气也不能拿人吴老生气,连爷都得敬重人老爷子一番,你倒好,你个无知小儿竟敢在老爷子人跟前拿乔,爷这几日怕是惯得你无法无天了。” 只见那伍天覃一边说着,忽而一边将被子一掀,直接将元宝儿藏在被子里的手一把揪了出去,一边揪着一边不住朝那元宝儿瞪眼道:“给爷乖乖看病,再造,再造爷打你屁股!” 伍天覃半是威胁半是强制着将元宝儿的胳膊握着,摁到了床沿上。 随即,目光一转,略有些无奈又好笑的冲着一旁的吴老道:“这狗东西被我惯上天了,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又道:“他年纪小,不懂事,身子难受见天乱发脾气,您甭跟他一般见识。” 伍天覃悠悠说着。 嘴上虽没一句好话,不过语气分明是惯着那小儿的。 原来他以为元宝儿在跟老爷子犟,故意将人刁难着,不给看病了。 伍天覃知道元宝儿这些日子日日在屋子里头憋得难受,日日在屋子里头闹情绪,不是打砸就是生闷气不配合用药,方才得知大夫来了,便知他势必不会乖乖顺从瞧病,便巴巴赶了来。 果然,人还在外头便听到了这一老一小的斗争。 至于那小儿皮下藏着怎样一副真身? 吴老是元陵城的妙手,什么能瞒得过他老人家的,他探一探手,怕是便能明白个七七八八了。 娘娘腔,雪媚娘是那小儿的痛点,虽伍天覃时不时恶心戏弄那小儿几番,却也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极大的侮辱和耻辱。 在外人面前,伍天覃有时还是愿意稍稍替这小儿留些脸面的。 伍天覃这话一落,一时,只见整个屋子里静了片刻。 元宝儿似有些微愣。 就连吴老看了看伍天覃,又看了看趴在床榻上的神色惺忪的元宝儿,一时眼珠微微一转,而后笑眯眯的探手摸了摸下巴处的短须,继而冲着那伍天覃道:“二公子多虑了,老朽岂会与区区一黄口小儿计较。” 说着,伍老笑眯眯的探出手,朝着那元宝儿手腕上缓缓探了去。 被钉在床沿上那条细瘦的胳膊仿佛轻轻挣了挣,他一动,伍天覃便抬眼瞪他。 一直到吴老将手搭上那轻微跳动的脉搏,伍天覃这才将手缓缓一松。 元宝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榻,一时咬了咬唇,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盯着摁在自己脉搏上的那只苍老的手,只见那精瘦的手指头轻轻碾动了一番,而后缓缓收了回去,冲那伍天覃道:“身子略虚,血气略微亏损,肝火旺盛,体内还有些淤血堵塞,不过较之日前,已是恢复不少了。” 吴老悠悠说着,又道:“老朽且先给他开几副方子下火散血,配合着之前的方子用上几日,体内的淤血和腐肉应该能散个七八分了,之后便敷药静养足矣。” 吴老公事公办着,满口都是围绕着病情,丝毫不曾再提及任何其他不相干之事。 他方一起身,元宝儿便立马将手飞快一缩,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伍天覃跟着吴老开药方子,追问道:“筋骨可有损害,如今已恢复了几成了,还得在床榻上躺上几日才能下榻?可对日后出行有碍?”又问:“如今还有何注意事项?对了,这小儿这几日夜里偶有发烧,可有大碍?” 竟追着吴老问得事无巨细。 伍天覃这人一贯心高气傲,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慵懒散漫的坐在椅子上,等着旁人来恭恭敬敬的回他话的,鲜少见过这般,似有些迫不及待地追在大夫屁股后头跑的。 吴老一一回道:“如今已恢复了三四层,筋骨略有些损害,这个得靠养,急不得的,他如今身子还算安好,多则个把月,少则半月看能不能勉强下榻。”又道:“好在他年纪小,身子骨修复得快,若修养的好,恢复如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吴老一一耐心的回复着伍天覃的提问。 伍天覃见病情恢复尚可,心下微松,一时,微微扭头朝着那床榻方向扫了一眼,见此刻那元宝儿趴在床榻上,双臂交叠着枕在身下,下巴枕在胳膊上,偏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着,远远地看去,竟难得乖巧。 他眼睛甚大,圆溜溜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着。 远远地看去,眼中就跟浸了水似的,伍天覃心下不由一动,正要再看时,这时,只见那元宝儿怔了一下,随即嗖地将头一转,脸瞬间转了过去,只拿个后脑勺怼着他。 伍天覃眼一瞪,半晌,微微咳了一声,随即将自己的手抬了抬,道:“吴老,我这手近来依然还有些使不上力,劳您瞅瞅。” 伍天覃说着,朝着凳子上一坐。 吴老闻言,收起了笔墨,立马朝着伍天覃跟前走了去,只凑过去将他整个手掌举了起来,解开纱布细细查看了起来,一时让他转过手掌,一时又让他反复握拳活动,不多时,只见吴老微微蹙眉,神色微微正视了起来。 “你这手正好伤了筋络位置,怕是——” 吴老语气有些凝重的开口。 伍天覃见他神色浓重,忽而嗖地一下将手掌一摆,挣开了吴老的钳制,神色一顿后只忽而淡淡笑着道:“可不正是,这个位置露出这么大的牙口,丑死了,您给想想法子,即便不能彻底消除,至少也得淡化几分,这牙口跟个狗牙印似的,瞧得爷闹心死了。” 伍天覃忽而提高了声量,大声嫌弃着。 趴在床榻上的元宝儿缓缓偏过头来,看了那伍天覃一眼,却见此时那伍天覃亲自卷起纱布,一圈一圈将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 元宝儿见状,看了看那伍天覃的手中的伤口一眼,又看了看吴老一眼,一时抿了抿唇。 这几日那大鳖怪日日晃荡过来,举着他受伤的大掌在元宝儿跟前晃悠。 元宝儿扫过几眼,却都没有看到伤口正面。 不过,他隐隐察觉到,应该伤得不轻。 他的牙齿尖锐有力,要知道,他当初可是直接咬下过厨房里头那杨三一块大腿肉的,咬那大鳖怪那日,他可没留半分情面,可是下了死手的。 方才听那老头子的话语,似乎有些话音。 一时,狐疑地目光朝着伍天覃方向投了去。 这时,只见伍天覃缓缓起了身,冲着门口的小六道:“送送吴老。” 说着,伍天覃背着手,缓缓朝着床榻方向踏了来。 元宝儿见状,又白眼一翻,一言不发的转过了脑袋去。 看着墙面,一言不发。 不过,身后久无动静,良久良久,元宝儿忍不住,又缓缓转了脸来,只见那伍天覃不知打哪儿摸出个油纸包来,隔在了他的床头。 伍天覃见他看了过来,嘴里轻嗤了一声,不多时,缓缓打开油纸包,只见里头赫然静静的躺着两只大鸭腿。 不是寻常的烤鸭腿,是那种卤过的再炸的,一眼望去,酱香酱香,令人食欲大动。 元宝儿见了微微一愣。 “吃吧,爷一早给你去东市买的。” 伍天覃见元宝儿双眼睁了睁,不由将嘴角微微一勾,片刻后,又将眉头一扬,道:“整个元陵城最难买的,一个八十多的老头子,连个门店都没有便不说了,每日竟还只卖三十个,天还没亮就卖完了,害爷四更天便起了。”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撑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见元宝儿盯着那鸭腿一动不动,整个人傻愣愣的,伍天覃正要催促大骂一声,这时,外头常胜忽而匆匆赶了来,道:“爷,太太有请。” 第135章 “可知太太唤爷作甚?” 话说自打元宝儿受伤后,伍天覃日日歪在凌霄阁里打转,确实是有日子没去正房和老太太那里露过面了。 故而常胜一来通报,伍天覃倒并未曾推迟,叮嘱元宝儿乖乖养伤后,便踏出了凌霄阁。 出了院子,他随口问了一遭。 常胜闻言,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良久良久,只含含糊糊道:“爷这些日子日日歪在院子里操持着元宝儿那小儿的事儿,不知……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常胜大胆猜测着。 伍天覃闻言神色一凛,半晌,却是微微蹙了蹙眉。 话说伍天覃未曾耽搁,直接去了正房。 去时,只见那俞氏正倚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贴身的大丫头银红正在为她捶肩按摩,见到伍天覃的到来,银红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正欲出声招呼。 “嘘——” 这时,伍天覃将手一扬,止住了银红的招呼。 伍天覃缓步过去,示意银红停下,转身便接替了银红的举动,立在俞氏身后轻轻捶打了起来。 然而,不过捶打了几下,便见那俞氏半睁了眼,笑了笑,道:“轻些点儿,要捶死你娘啊。” 伍天覃闻言,勾唇放轻了动作,道:“太太都没抬眼,怎知是儿子。” 俞氏道:“你人还在半里地儿外,就知道你来了,你一来,整个院子里头的风向都变了,我如何会不知。” 俞氏淡淡打趣编排着。 伍天覃叹了口气道:“那看来这辈子儿子是逃不过太太的五指山了。” 伍天覃嬉皮笑脸的说着。 “你这皮猴,我若有那本事,真恨不得将你压在五指山下压上五百年才好,也省得我日日为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将心操碎了。” 俞氏啐了伍天覃一口,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伍天覃一时摸了摸鼻子,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道:“太太可真狠心,儿子这些日子正经得紧,可不知又做了什么遭太太恨了。” 伍天覃幽幽说着。 俞氏瞪了他一眼,不多时,叹了口气,道:“你镇日就知道瞎忙胡闹,也不知去瞧瞧你妹子,禅丫头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吃吃不好,睡睡不好,前几日还病了一场,足足瘦了一大圈,也不见你关心关心你妹妹,他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 俞氏说着,脸上泛过一丝心疼,半晌,又喃喃道:“也不知是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待这几日太阳落下几分,我得领着禅丫头去庙里拜拜,看能不能让她快速好起来。” 俞氏一脸忧心的说着。 元宝儿 第99节 伍天覃闻言看了俞氏一眼,见她眼下一片乌青,一脸疲倦,想了想,便道:“那哪里儿子抽空送您和禅丫头过去。” 一时,想起了禅丫头,伍天覃抿了抿嘴。 禅丫头生病一事,伍天覃自然知晓,不知与元宝儿那小儿受伤一事有无关系,横竖二人一前一后病倒了,伍天覃还曾去瞧过一回,小丫头片子还在气头上,死活不见他,见了他也躺只躺在床上不与他说话。 两个小东西,全都不待见他。 那几日,伍天覃可没少受气。 伍天覃是为她好。 哪有个世家大小姐为了个看门小童要死要活的。 太太是不知其中缘由,若是知晓,那五指山下压的怕不得换作她了。 一时,想起方才才见过面的那狗东西,又微微挑眉,也不知那小儿究竟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魅力。 伍天覃过后特意去查证过,禅丫头与那狗东西这两年来并无任何私情,两人甚至互不相识,她统共才见过那狗东西一面,就这一面,竟为了他要死要活了。 区区一个看门小童,竟将他们整个二房这一脉搅得个天翻地覆了。 伍天覃暗自想道。 “太太,茶来了。” 这时,银红亲自侍茶过来。 俞氏嘴上虽埋汰伍天覃,心里却多是偏向他的,见银红过来,眼睛虽瞪他一眼,嘴上却道:“给你备了你爱吃的大红袍,刚泡好的,快来尝两口。” 说着,亲自从银红手中将茶端了来,揭开看了看茶色,这才送到了伍天覃手中。 伍天覃将茶接了来,揭开看了眼,略有些纳罕道:“这时节哪儿来的大红袍?”又道:“瞧这成色,是宫里来的?” 俞氏略微赞赏的看了伍天覃一眼,道:“什么都躲不过你那一双眼。” 俞氏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桌子上一封拆开的信件道:“你大伯来信了,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赏你大伯的茶,说是赏给你大伯的,但是整个伍家谁不知谁不晓,就你这魔猴才爱这一口。” 俞氏复又啐了伍天覃一眼。 伍天覃啜了口茶,赞了口道:“醇香浓厚,味有回甘,不错,看来贵妃娘娘如今依旧盛宠不衰啊。” 伍天覃淡淡打趣着,半晌,叹了口气,道:“整个伍家,也就一个三姑心疼我了。“ 说着,又问了贵妃娘娘及他那位宫里的皇子表弟情况。 俞氏一一道:“贵妃娘娘和三皇子都好,听你大伯说,三皇子如今越发精益了,年春狩猎时箭法精湛猎了不少猎物,陛下龙颜大悦,兴头之下将他的龙弓都赏给了三皇子,贵妃娘娘为此心情大好,就是皇后那头略有些刁难,不过她们二人在宫中明争暗斗多年,早已习以为常了,此番贵妃娘娘来信说,宫中一切都好,他与三皇子一切都好,就是一直挂念着你的终身大事。” 俞氏说着说着,话题一转,转到了伍天覃身上。 伍天覃闻言,举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就说嘛,七绕八绕的,感情在这儿等着他了。 伍天覃闻言,神色倒是未变,甚至还优哉游哉的品了口茶。 俞氏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神色不明,想了想,又道:“你大伯膝下无子,咱们整个伍家的重担便落到了咱们二房头上,且不说贵妃娘娘在宫中无依无靠,靠的唯有一个咱们伍家,便说咱们自个儿,一个你大哥,一个你,都已及冠了,旁人十五六岁便早已成家了,偏你,偏你跟你大哥因当年那件事一直耽搁至今。” 俞氏说着,叹了口气道:“早两年唯恐你们兄弟二人在气头上,便也不敢提及此事,可如今已时隔多年,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俞氏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伍天覃的脸色,冷不丁开口道:“柳家,柳家那边如今递了消息来,这么多年来气约莫也消了,茹烟丫头被你们兄弟二人耽搁至今,也该给人家个交代了。” 说着,只见俞氏正襟危坐道:“柳家那边,你大哥如今也松口了,愿意相让与你了,我跟你爹爹和大伯还有宫里的贵妃娘娘都商量过了,你们二人既郎情妾意,那咱们做长辈的也不阻拦了,今儿个同你通个气后,改日咱们定个良辰吉日将日子定了罢。” 俞氏一鼓作气说着。 第136章 俞氏这话一落后,只见屋子里陡然一静。 伍天覃依然还在漫不经心的饮茶,全程慵懒散漫,丝毫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好似压根没有听到俞氏所言所语似的。 时间一长,俞氏渐渐坐立难安了起来。 却也强自忍着耐心,并不敢催得太过明目张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伍天覃慢悠悠的将茶碗一收,搁在了一旁的案桌上,随即,又将茶盖盖在了茶碗上。 茶盖与茶碗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砰”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他伍天瑜不要的,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伍天覃会要?” 寂静的屋子里,只见那伍天覃勾着唇,忽而定定的看着俞氏,微微轻启薄唇悠悠开口说着。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笑,可眼里却是一片冰冷阴凉。 俞氏听了似怔了一下,似完全没有意料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却不想—— 只见俞氏愣了愣,随即蠕了蠕嘴,继而有些愣然道:“覃儿,不是……不是你当年死活勾着人烟儿不放的么,还欲偷偷拐着人烟儿要私奔来着,人柳相气得要打断你的腿,一气之下与咱们伍家彻底断了往来,如今……如今人柳大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欲成全你跟烟儿,你……你怎么你怎么反倒是——” 俞氏似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伍天覃。 在她的印象中,打小一直是覃儿故意跟瑜儿对着干,什么事儿都要故意跟他对着干,小时候将瑜儿从高处推下来,让瑜儿险些摔断了腿,腿虽完好无损,却落下了跛脚的旧疾,虽并不明显,轻易瞧不出来,却成为了完美儒雅的翩翩公子身上唯一的缺点,一度让俞氏自责不已。 再后来,小到一件饰品,一道吃食,大到一个奴才一个丫鬟,一处院落,横竖凡是瑜儿看上的任何东西,覃儿便偏要跟他抢夺。 而每一回,都是瑜儿忍耐相让。 直到二人年纪渐长,遇到了柳相家的独女柳茹烟。 瑜儿与烟儿一见如故,柳相亦对瑜儿亦是十足满意,二人很快便交换了信物,定了口头亲事。 不想,就在此时中途横插上来一杠子进来,覃儿再次从中作梗,而这一回瑜儿竟也誓不相让。 就这样,烟儿在兄弟二人之间盘桓多年,直到三年前覃儿竟胆大包天的哄着烟儿私奔,此事彻底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闹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据悉,那几个月的满京大街小巷中,全部都在热议此事,一度让伍柳两家丢尽了颜面,此事最终以柳相一气之下绝了柳伍两家的来往,断了两家十多年的交情作为终结。 而不久后,覃儿非但不知收敛,甚至变本加厉日日在外作乱,更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打断了人刘侍郎家刘三郎一条腿,为此,被他父亲杖打了四十棍,险些打去了大半条命。 再然后,便随着一家来元陵城上任,伍老爷亲自押解着覃儿离京来到这元陵城来了,而这两年来瑜儿开始远走游历四方,兄弟二人分开,一家子这才稍稍清净消停了下来。 不过如今瑜儿归家,又随着兄弟二人年纪一个似一个渐长,虽旧时不容再提,却也如何都拖不下去了。 眼看着二人年纪一日越过一日,瑜儿倒好,游历多年,心渐宽了下来,对旧事渐渐放下,这次回来甚至主动跟家里提及柳家一事,主动退让,只扬言自己如今一心科举,至于婚事只待明年科考后再做打算。 伍天瑜一向令所有人放心,他一惯言出必行,既已发话,绝对一言既出,说到做到,便也让俞氏夫妇略略心安。 倒是伍天覃那头,日日跟着楚家的,赫家几个小儿在外头胡作非为,婚事丝毫没有任何着落不说,甚至在亲事未曾落定之前,便与那凤名楼的第一名妓凤芜姑娘打得火热,甚至还要扬言将人给纳进府来,一度急得俞氏彻夜难眠。 这还未成婚便与花街柳巷中的那些莺莺燕燕打得火热,往后满京世家女子,哪个还相看得上他? 于是,俞氏着急忙慌的给宫中贵妃娘娘去了信,贵妃娘娘放下身段亲自与相府说和,恰逢赶上烟儿那孩子这两年来亦是婚事不顺,眼看着拖成了个大姑娘了,好说歹说这才好不容易说服了柳家全了此事。 却不想,伍家费心费力的为他周旋,最终却得了他轻飘飘的这么个答案—— “胡闹!” “当初你大哥与柳家的好事尽是被你搅黄了的,好好的一桩绝佳姻缘被你亲手毁了,如今你大哥乐意成全你们,覃儿,你说你这是在闹什么呢?你不是喜欢烟儿么,你当年不是想哄着人烟儿私奔来着么,如今咱们牺牲了你大哥,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替你争来了这门亲事来,你怎么转眼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要知道此事可是贵妃娘娘亲自为你周旋作保,好不容易才争取下来的,岂是你任性胡闹的时候?” “你如今已经及冠了,不小了,覃儿,你说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怎么,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大哥一样让人省心呐。” 话说,听到伍天覃此言,撞见伍天覃此等神色,俞氏一时又气又急。 她知道她这儿子自幼被宠坏了,素来是个专横□□,说一不二的,便是她这个当娘,他那个当爹的,也时时无法管束得了他。 听到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俞氏一时心急如焚了起来。 免不了苦口婆心的指责和劝解起来。 不想,说到最后一句时,只见那伍天覃脸色陡然一变,只忽而微微眯着眼,死死盯着俞氏,良久良久,忽而蓦地缓缓笑了起来,盯着俞氏一字一句道:“爱谁娶谁娶,反正爷是不会娶的。” 伍天覃悠悠说着。 他语气轻飘飘的,讨论婚事就跟在讨论吃什么用什么似的,十足敷衍糊弄,半点不见真心。 俞氏见他敷衍了事,脸色终于一点一点落了下来,半晌,只见她抿着唇,沉吟许久,良久良久,忽而冷不丁将手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骤然开口道:“覃儿,你缘何执意如此,可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不成?” 俞氏语气直转急下,变得莫名奇妙。 伍天覃终于收起了敷衍散漫,看了她一眼。 只见俞氏一个厉色扫了来,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看了起来,良久良久,只见她微微缓了一口气,又强自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只故作镇定,却陡然一字一句开口道:“覃儿,你缘何突然对此桩婚事如此抵触,可是……可是跟你那院子里头的那个叫元宝儿的小儿有关?” 俞氏用力抓着桌角,骤然开口问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2更。 第137章 俞氏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话题跳转得太快,却又如同将一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掷入湖面,平白激起了一层巨浪似的。 俞氏是慈母柔妻,多温柔慈善,尤其在伍天覃跟前,许是知他性子,历来多迁就宠溺着他,鲜少这般严词厉色过。 这会儿,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手用力的握着一旁的椅子扶手,整个人正襟危坐着,难得一副严厉模样。 伍天覃听到这番话,神色似愣了一下,只微微蹙着眉头定定的看着俞氏,见俞氏脸色如此,一瞬间嗖地一下敛下了双目,遮住了眼中的滔天巨浪。 不多时只忽而缓缓将一旁的茶碗再次接了过来,却并没有吃,只端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良久良久,微微垂着双目,只盯着手中的茶碗,将那茶盖一下子揭开,一下子撂下,嘴上淡淡道:“太太这话是何意?儿子有些没听懂。” 伍天覃忽而轻笑一声说着。 俞氏一时心急口快严厉了几分,凶了伍天覃一回,却见儿子笑吟吟的,并未曾见怒,一时又有些后悔心软。 儿子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就是这臭脾气,打小没少受他爹打骂,今儿个若是他父亲这样落脸凶他,一早踹翻椅子对着干了,可对着她这个当娘的,到底迁就了几分。 俞氏一时抬眼瞅了儿子一眼,几日不见,今儿个一见都无心多瞧他,这会儿见了只觉得他清瘦了不少,一时想起覃儿这孩子虽打小犯浑,却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头的。 虽不曾吃过衣食住行上的苦,可有个珠玉的瑜儿在前,他这个调皮捣蛋,性子张狂的在他大伯,在他爹爹跟前,哪里受过半声赞? 伍二老爷有多捧着瑜儿,就有多嫌弃覃儿。 他们兄弟二人打小便是作为一对反面教材出现在伍二老爷嘴里心里的。 然而伍秉之越是嫌弃如此,覃儿就越发浑得厉害,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丝毫未见缓和,反倒是越发剑拔弩张了起来。 元宝儿 第100节 一个不受父亲待见的儿子心里头的苦,怕是只有她这个当娘亲的能够窥探一二了。 这样想着,俞氏心里越发心疼了起来,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出言严厉道:“你爹虽时时口不择言,对你严厉苛刻了些,可无论你往日里再如何胡闹,娘都一直偏袒着你,因娘知道你行事虽冲动,却到底是有着几分分寸的,可如今……如今——” 说着说着,俞氏似有些难以启齿。 这时,伍天覃将茶盖一松,清脆一声“砰”的声音落定,茶盖复又稳稳落入了茶碗上。 伍天覃终于缓缓抬起了双眼来,直视着俞氏。 却见俞氏嗖地一下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双手用力的抓紧了双侧的太师椅扶手,隐隐有些激动道:“覃儿,你究竟知不知道,近来府中议论纷纷,传得厉害,府中上下皆在传扬你与你院子……你与你院子那个叫元宝儿的小儿的荒唐言论。” 说到这里,俞氏复又嗖地一下将脸转了过来,直直盯着伍天覃,一脸心急如焚,坐立难安道:“你老实跟娘说,那些荒唐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你跟那小儿……你跟那小儿之间究竟……究竟有没有旁的龌龊?” 俞氏痛心疾首的问着。 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与儿子对峙这般难堪的话题。 尽管,哪怕到了现在,到了此时此刻她嘴上虽质问出了这番话,心里却依旧是一百个一千个不信的。 就连当初覃儿笑着扬言着要将那凤鸣楼里头第一名妓凤芜姑娘纳进府里来时,俞氏都能端得一派四平八稳。 可如今,□□换成了个男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俞氏都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接受的。 她的儿子往日里无论再怎么混账,再怎么不着调,也绝对不曾荒唐到这个地步啊。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的覃儿竟……他竟传出跟个男人的丑闻,还是跟院子里头的一个看门小童。 前些日子这些言论传到俞氏耳朵里时,她整个人险些如遭雷击,险些当场昏厥了过去。 要知道,覃儿可是在花街柳巷中摸爬滚打大的,俞氏操心他的婚事,操心他的前程,操心他跟他爹跟他大哥的关系,甚至操心他镇日在外头胡搞瞎闹胡作非为,终有一日会惹出不可饶恕的事端来,可千担心,万担心,却从未曾担心过……担心过他跟个男人有甚牵连的。 要知道,覃儿打小便怜爱女子,尤其是生得伶俐的女人,原先在京城院子里头的那一屋子莺莺燕燕,一个个被他养得娇滴滴的,一出门,旁人都以为是哪家府上金贵的小姐,哪里瞧得出来是些个婢女来着,他那院子里的十二个婢女,甚至被满京戏言,乃伍家有名的十二朵金花。 男人风流些,若不出格,只要不搞出大的事端来,俞氏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此生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在覃儿身上会浪出这样荒唐事来,可又正因此人是覃儿,不是旁人,却也由不得俞氏不重视,因为,她知道,只要覃儿想,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做不出的事儿来,哪怕荒唐至此。 于是,俞氏一筹莫展,急得几夜睡不着觉。 她连夜派人查证,这不查还好,一查,直令她整个人彻底慌了神来。 “哦?那太太说说看,太太指的龌龊到底是哪些龌龊?” 与俞氏的心急如焚比相比,除了最开始的惊讶后,很快,伍天覃恢复如常了,一时将手中的茶碗朝着案桌上轻轻一搁,忽而慢悠悠的转动起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来。 他微微眯起了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手中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问着。 “覃儿——” 俞氏见他态度敷衍,不由气得血气上涌,半晌,只微微喘了口气,端了杯茶猛地吃了一口,压了压心神道:“那小儿不过就是个区区看门小童,以往你院子里头遭你打骂的小童一个手指头都掰不过来,哪个见你心慈手软过一回,可这一回呢,听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你日日用上好的血燕喂养着,日日山珍海味的往那小儿屋子里送不说,听药房那边说,还取了一支五百年的人参送去给那小儿泡茶吃,更甭提那些珍贵药材了,区区一个看门小童,哪里就得你伍二公子如此看重了,更甭说,一日三四趟过去探望了,覃儿,连那凤鸣楼都不见你上得如此之勤,你说说看,若无旁的龌龊,你往日里怎会看那等看门小童一星半眼。” 俞氏一脸激动的说着。 说完,见伍天覃不言不语,俞氏心口一悸,又道:“再者,听说那个叫元宝儿的小儿本身就是个……就是个……他就是个——” 俞氏语无伦次的说着,竟一时隐隐说不出口。 一时,情绪激昂,只紧紧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我就说,哪有寻常小儿生得那般伶俐的,那般唇红白齿,简直比女子还生得惹眼,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将人塞去你那凌霄阁,便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俞氏一边说着,一边悔不当初,只喃喃道:“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说着,又忽而猛地抬头,看向对面那伍天覃道:“覃儿,你若是瞧着新鲜,寻个刺激寻个好玩,娘便也不怪你,可有的事儿可不好玩,这样的事儿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了,你瞧瞧,跟你一块玩的楚家的那个,如今哪还有半分名声,当初你爹便不让你跟着那些人走动,如今到好,你不但跟他们走得勤,竟还沾了这样的癖好,此事若是传到外头,传到你爹耳朵里,那还不得彻底翻了天呐,便是对那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和三皇子,都是莫大的侮辱啊,听娘的,咱们不玩了,咱及时收手好不好?” 说着说着,俞氏便越发心惊肉跳道:“定是你如今是到了年纪,却还未曾娶妻惹的祸,咱们如今赶紧娶妻生子,待成了亲,成家立业,为夫为父后便没得心思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可好?听娘的,既柳家那边松了口,咱们赶紧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可好?就当娘求了。” 俞氏说着说着,急得眼眶渐渐红了。 伍天覃闻言,一直抿着唇一言不语,沉默不语,直到良久良久,见俞氏急得方寸大乱,伤心欲绝,不由缓缓起了身,走到了俞氏跟前,摸出一块帕子递到了俞氏跟前,忽而盯着她冷不丁大笑一声道:“太太,您可知,您可比街上那说书的先生说得还要精彩纷呈,脑洞大开,您这会儿若跑到那茶楼里头说话,一准大半条街都挤不下了。” 伍天覃一边说着,一边将旁边的茶递到了俞氏手中,淡淡挑了挑眉道:“府中那些满嘴嚼舌根的说出来的鬼话您也信?府中那些长舌妇们当年还嚼舌根说凌霄阁闹鬼,有人撞见女鬼从后头那口枯井里头爬出来了,要来寻儿子报仇,要将儿子一并拖下地狱,如今儿子不还好端端在您跟前么?” 伍天覃说着,主动提起一旁的茶壶,给俞氏添满了茶,随即地笑皆非道:“我可是您的儿子,我打小喜欢什么不喜什么,旁人不知您还不知么?伍二爷可不是他楚四,没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再说了,若儿子真有那嗜好,也断然不会等到今日,早在两年前认识楚四那会儿早就玩上了,更甭说儿子会看上儿子院子里头区区一个看门小童了,太太可看低儿子让儿子伤心了,再说了,那元宝儿是何人,他还是个黄口小儿,毛儿都没长齐了,儿子若真跟他有半分龌龊,当初儿子又怎会舍得险些一板子将那狗东西给打死了,是也不是?” 伍天覃似地笑皆非劝抚着俞氏。 说着说着,似有些哭笑不得。 俞氏细细辨别着他的眉眼情绪,一时狐疑道:“你当真没有与那小儿——” 话刚到嘴边,心口便骤然一松,然而依然不敢掉以轻心道:“既如此,那你缘何死活不接受这门亲事,烟儿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人么?” 俞氏又是高兴,又是心急的问着。 半晌,又立马道:“既你对那个叫元宝儿的无意,我又听说那小儿浑得紧,处处惹祸,依我看,待他将伤养好后,便将他赶出凌霄阁罢,你若不想将他送去瑜儿那边,那便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让他重新回到他的厨房去吧。” 俞氏半是试探半是旁敲侧击的冲着伍天覃说着。 话一落,她定定的看着伍天覃,等他反应。 却见那伍天覃眼睛眯了眯,扫了那俞氏一眼,良久良久忽而冷笑一声,道:“哼,本不过一个低贱玩意儿,太太若要打要杀不过悉听尊便,可既玉晖轩那头惦念着,儿子就断然不会如他的意,他不想要儿子院子里头的那小儿么,爷就是打死了也不会给他,爷将人打了,又好吃好喝的拱着,就如同那桩亲事一样,那柳茹烟他若想娶儿子也非要不可,可他若不要了,儿子又凭什么要他不要的东西,哼,儿子与那头的事儿太太莫管便是,横竖管与不管,咱们谁也甭想好过。” 伍天覃说着说着忽而冷下了脸来,半眼不再看向俞氏。 话语一落,只见他将扇子一收,忽而捏着扇子不作任何理会,甩着袖子直接出了屋,直接扬长而去了。 话说伍天覃一走,俞氏愣了一愣,只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反应过来,半晌,忽而有些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道:“银红,覃儿这辈子是彻底跟瑜儿扛上了么?他们兄弟二人怎么就——” 俞氏喃喃说着,半晌,看向手中的那碗茶,复又道:“你说,你说他今儿个说的这番话是真是假,他跟那个叫元宝儿的那小儿只见当真并无任何——” 俞氏依然有些忧心忡忡的问着。 银红闻言,沉思片刻,道:“奴婢瞧着二爷方才啼笑皆非,像是被太太这番话给笑到了似的,瞧着二爷的说辞不似作假。” 银红说着,想了想,又道:“再说了,二爷这么多年来,何曾出过这般荒唐事儿,那日那鸳鸯姑娘过来跟太太禀告时奴婢便觉有些难以置信,结合今日二爷方才所言,奴婢觉得许是咱们多虑了也不一定,太太也莫要太过忧心,二爷虽脾气大些,可行事向来是有些章法的,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事来的,依奴婢看,二爷对那小儿好,怕也是存心激大少爷的。” 银红上前一边细细劝服着,一边又道:“许是鸳鸯姑娘在二爷跟前伺候多年,身份久不见落定,一时心急如焚,臆想出来的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银红耐心劝说着。 俞氏闻言,叹了口气,一时又抚了抚心口道:“如此最好不过了,不然……真真是急得我几日未曾合眼了。” 又道:“不过横竖不管如何,覃儿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 话说正房这边主仆二人正在商议不停。 正房外头,伍天覃方一踏出院子,脸上便是一板,眼里闪过一抹寒光来。 当日,一贯不爱对屋内婢女动粗的伍天覃命问玉将整个院子二十余个丫鬟婆子齐齐唤到了院子中央,一律不问缘由,齐齐掌嘴二十,至此,整个凌霄阁所有人变得瑟瑟发抖,如履薄冰了起来。 第138章 话说伍天覃这人素来是个混不吝的,他并非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相反,他这人行事乖张,我行我素惯了,从来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被人议论惯了的,往日里并不会将他人的言论放在耳里。 他自是知晓,他举手投足都是府中议论的焦点,嘴巴长在旁人脸上,若是每人议论他一回他便要计较一回的话,他怕不得撕烂了半个元陵城人的嘴。 何况,他虽专横霸道,可对自己院里的人并不薄,凌霄阁里的丫头婆子各个被养得白白胖胖,穿金戴银的,但凡他伍天覃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吩咐派下去赏了。 府里头的丫头婆子全都前仆后继的恨不得往凌霄阁里头扑。 他从不打骂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这一回,确实是气上头了。 他可不管到底是哪个在背后嚼舌根,他懒得去揪,院子里头的事儿在院子里的传传无关痛痒,可若外传出去了,过界了,他一个不饶,这是他向来的规矩。 话说因着这件事,一贯从容淡定,不将世事放在眼里的伍天覃竟难得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 原本内心的隐秘就这样明晃晃的被挑明了,伍天覃恼羞成怒,又有些束手无策。 有些事儿,本来是可以装糊涂凑合着胡乱过下去的,可偏有人非得去挑明了,上赶着逼人不得不去面对。 尤其这人,还是他娘。 一时让伍天覃有些心乱如麻,五味陈杂。 这一来,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清楚究自己竟是个什么状况,这样的事儿他伍天覃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他虽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伍天覃不敢做不敢碰的事儿,可是,这样的事情,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了,那日俞氏质问他的话,连伍天覃他自己都尚且琢磨不出来。 这二来么,伍家出身并不算显赫,祖上靠着押镖发迹上来的,从祖父那辈起就拼了老命似的想要洗掉那一身的匪气,尤其到了父亲大伯这辈,最是看重脸面,想法有时比那些个百年书香世家培养出来的老迂腐还要顽固陈旧,今儿个这事,他娘许是暂且糊弄过去了,可若传到上头,传到伍家两位老爷,甚至传到宫里头他那位跟皇后斗得你死我活,最是看重脸面的贵妃娘娘耳朵里,回头,元宝儿那小儿,他想护怕也不一定能够护得住。 于是,一连着好些日子伍天覃难得没有轻举妄动,没有再往后头那屋子去过一趟了。 话说天气越来越热,热得像是一个火球无时无刻悬在头顶烘烤着似的,这样的天气对于养伤的元宝儿来说无疑是最难熬的。 时间一晃,元宝儿趴在床榻上趴了一个多月了,好在自打前几日开始,他便能尝试着慢慢摸下床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差点儿趟废了元宝儿。 一经下榻,他恨不得仰天长啸三声,然后一溜烟冲出屋子才好。 然而,屁股还没好透。 想要到外头去撒欢疯闹,不过是他异想天开罢了。 不过每日能下下床,被搀扶着到屋子外头走上两步,吸上外头几口新鲜空气,对元宝儿来说,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这日一早,小六将屋子里的四张椅子搬了出来摆放在了屋子前的小院子里,然后在上头垫了厚厚的软垫,元宝儿便舒舒服服的趴在了软乎乎的垫子上啃鸭腿。 自打上回那大鳖怪亲自给他送了两只鸭腿来后,此后的每一天,一大早便会随着早膳一道多送上两只大鸭腿来,有时是烤鸭腿,有时是蒸鸭腿,有时候又是红烧的,横竖变着花样,每日不同,不过,元宝儿还是最爱吃那日的卤鸭腿。 虽那大鳖怪说是他亲自去买的,不过元宝儿才不会胡乱相信那番鬼话。 元宝儿是极爱吃鸭腿的这没错,不过吃得多了,总归有些腻歪。 一时,抓着鸭腿漫不经心啃着,啃着啃着,从嘴里揪下一小条鸭肉丝扔到了地上,喂着椅子腿附近的一堆蚂蚁,这小条鸭肉一露面,瞬间引来了一窝蚂蚁,一只只围着那鸭肉丝争先恐后的嗅着,又是召集人马,又是坐镇指挥,椅子底下瞬间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简直好不热闹。 元宝儿一边漫不经心的逗弄着蚂蚁,一边想到,自打上回给那大鳖怪给他送过两只鸭腿后,那大鳖怪便再也未曾露过面了,以前一日三四趟的在元宝儿跟前晃荡,元宝儿觉得碍眼极了,这大半个月没来,他真真觉得畅快极了,连屁股上的伤势都好得快些,最好他永远都消失不见了才好。 这期间,那吴老头又来过一回,说他伤势恢复得不错,让他再静养俩月,元宝儿憋坏了,才懒得搭理他,日日吵着闹着要下床。 便是要趟,躺在屋子外头也总好过憋闷在屋子里。 一个鸭腿被他霍霍玩了,椅子底下跟块地图似的,多了六七条路线,啃完了鸭腿,元宝儿便又无聊了起来。 恰好这时,长寅偷偷摸摸摸了过来,怀里鼓鼓囊囊,兜着一兜子东西,一边跑着一边四下张望着,远远地见宝儿舒舒服服的枕在椅子床上逗蚂蚁,一时立马加快步子跑了来,道:“我的个宝大爷,整个院子里头就你最舒坦,一大早的我都干了几个时辰活了,哪像你这般舒服自在。” 长寅一溜烟跑过来一脸羡慕的冲着元宝儿说着。 元宝儿嘴里咬着片竹叶子,见长寅满头大汗,不由点了点下巴道:“嘛呢,鬼鬼祟祟的?”又道:“小爷的东西呢?” 说着,视线落到了长寅怀里。 长寅立马四下乱瞟着,从怀里摸出一大兜东西来,边摸边小心翼翼道:“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从外头给你捎进来的,那什么,宝儿,你悠着些,莫要被旁人发现了,尤其莫要被……莫要被爷知道了,他若知道我给你弄了这些东西来,一准没我好果子吃。” 长寅苦着脸苦兮兮的劝说着。 元宝儿闻言,白了长寅一眼,道:“瞧你那怂样。” 元宝儿 第101节 长寅苦着脸,道:“我的个小宝爷,你如今歪着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享清福,还有人专门伺候着你,你哪知道这神仙地外头的苦啊。” 长寅一边说着,一边一脸苦不堪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主子爷发怒,一怒之下将整个院子里的人全打了,就连那鸳鸯姑娘都生生挨了二十个嘴巴子,那阵仗那叫一个恐怖如斯,这些日子整个院子里头是都静悄悄的,一个个吓得连说话声都不敢大声喘,就连那鸳鸯姑娘都窝在后头厢房几日不敢露面了,如今这档口还有哪个敢胡乱惹事,不寻死么不?” 长寅叭叭叭说着。 元宝儿听了顿时白眼一翻道:“哼,那是她们那些个长舌妇们活该。”顿了顿,又忍不住瘪了瘪嘴骂了一声:“暴君。” 虽然元宝儿不喜那鸳鸯,不过,整个院子里所有人全都被打,元宝儿依然被这阵仗给惊到了。 一时,又想到自己这会儿还半身不遂的躺着床上,便又忍不住吐槽了起来,心道,何止是暴君,那王八羔子怕是个暴力狂,哪个在他手下当差,哪个倒霉,一个个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要被他吓死。 他元宝儿此番大难不死,并非因他心慈手软,全是他元宝儿此番命不该绝,可若再有下一回,他可不一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他元宝儿得未雨绸缪,为自己接下来的小命做筹谋。 这样想着,于是元宝儿立马将布兜子一扯,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躺着一捆笔墨纸砚。 这时,小六提着个小银壶走了过来,看到这捆笔墨纸砚,不由有些挑眉道:“宝儿,你这是——” 一时,想起了宝儿这个小滑头是会认字的,不由反应了过来,只有些欣慰了然道:“也是,我早该想到的,你会认字定然也会写字,受伤这段日子哪儿也去不了,日日憋在屋子里人都憋坏了,如今寻些事儿做定是好的,日后闲来无事练练字正好,对了,宝儿,我只会写我的名字,你教我写字可好?” 小六见元宝儿一脸熟稔的捣鼓着那些笔墨纸砚,丝毫没有半分嫌弃和嫉妒的意味,只勾唇笑着看着他所有举动。 元宝儿闻言,朝着他抬了抬小下巴道:“你笨死了我才不教。” 一时,又转过脸来,冲着长寅道:“行了,你哪儿来哪儿去吧,小爷我要开始练字了。” 长寅却苦兮兮的看着元宝儿再三嘱咐道:“可千万甭让主子爷知道这些东西是我给你弄进来啊,不然,不然不然我活不成了。” 旁人不知,长寅却是知道得千真万确,一清二楚的。 之前宝儿就向他打听过大少爷的喜好,然而得知大少爷跟前缺了个书童,便兴冲冲的让他给他弄些文房四宝来,长寅哪不知他在打哪些注意。 可东西不曾弄来,却出了宝儿被打一事。 宝儿缘何被打,还不是因着他藏了背主,想要背叛主子爷去投奔大少爷这一心思歹念么? 宝儿要去投奔大少爷,于是被爷一气之下,给打得半死。 如今,宝儿还躺在床上,伤还未曾好透了,他竟非但不知悔改,这胆大包天的念头非但不消,竟还要暗戳戳的继续练字,这是存的哪门子心思。 他分明是不知悔过,不知进取,他分明是撞了南墙,还要再撞啊。 长寅如何能不怕。 第139章 “元宝儿那狗东西这两日在做什么?” 话说,伍天覃这些日子日日在外头胡作非为,基本没落过府,甚至有两晚夜游护城河,不曾回府,急得俞氏团团直转,今儿个一早还是俞氏特特派人满元陵城去寻,这才从护城河的画舫上将人巴巴寻回的。 方一踏回凌霄阁,通身酒气扑鼻。 伍天覃进屋头一遭,便是问的这句。 常胜立马将帕子绞干了,给他递去,笑着道:“那小儿这几日可以下床了,虽还不大利索,却拦不住他想要撒欢的心,爷,您是不知道,那小儿一得了自由是日日不见消停,这不每日让厨房那几个将椅子搬了出去在前头院子里搭成了个软榻,日日不是躺在那颗歪脖子树下逗蚂蚁,就是跟厨房那几个侃大山,对了,那后头不是种了棵杏树么,这时节正好是杏子熟透的时候,前两日那小儿便让人寻了根大竹杆来,让人将他背到那杏树底下,自个兴冲冲的戳了一下午的杏子,还不让任何人帮忙来着,如今那院子后头日日热闹着呢,不过,这两日瞧着消停了些,昨儿个小的过去瞅了一眼探了个究竟,结果您猜怎么着,只听那厨房的人说那小儿这两日闲来无事竟闷在屋子里头在埋头练字呢,听说教了厨房那几个每人认了字不说,竟还会写诗,小的听了稀罕了老半天,爷,您说稀不稀罕,那小儿不是难民出身么,不想他竟还会认字写字作诗,倒是让小的小瞧了。” 话说常胜张口即来,熟门熟路的将每日元宝儿的动向一一描绘给伍天覃听。 这几乎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每次必备的任务了。 他说得熟门熟路,津津有味。 伍天覃一边用巾子擦着脸,一边听着缓缓走到了窗子口,见窗子外头那水缸里的王八悠悠探着脑袋,便命外头的得旺将那只鳖送了进来,耳朵却认真听着常胜的津津乐道。 听到那小儿这几日镇日贪玩胡闹时,伍天覃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是砸了下嘴,那小儿趴在床榻上动弹不得时尚且作天作地无休止,他如今能下床了,还不得四处蹦跶捣蛋。 伍天覃可没觉得他会老实起来,他来了他这凌霄阁小半年不到,拆了他这院子多少回了?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他四处作乱时的闹心小模样。 伍天覃挑眉想到。 而听到他会写字练字,伍天覃亦不觉得惊讶,想当初初去那梨园时,那小儿便能指着门匾上的字认个大概,虽认得不多,认得不全,可简单一些的字多为认识。 伍天覃当时盘问了一嘴,他一脸得瑟的探出一个三个手指头,瘪嘴傲娇的说自己三岁时便认得百来个字了,那大言不惭,臭美显摆的小模样,至今伍天覃亦记得分明。 心里虽这样想着,嘴上却冷哼一声道:“他还会作诗,怕别都是骂爷的鬼话罢。”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说着。 然而话一落,伍天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见他眉头微蹙,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了一干二净。 常胜在他身后不曾发现端倪,只附和着继续兴冲冲道:“爷可要去瞅瞅?” 说着,常胜想了想道:“爷可有日子没过去了,怕是再过不久,那小子便又能出来溜达,祸害人间了。” 常胜说笑道。 伍天覃闻言,却忽而抿嘴沉默不语。 练字? 这个时候那小儿有闲心练字? 元宝儿那狗东西是个能闲得下来的人么? 伍天覃深表怀疑。 虽相处才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可伍天覃也算是摸清楚了那小儿的性子,那可是个掉钱眼里的小懒骨头,让他喝酒吃肉赌钱斗蛐蛐玩蚂蚁,他是个小能手,可让他乖乖巧巧规规矩矩的读书练字?他可不信他能耐得住那性子,何况,这会儿他身上还带着伤了。 他为何心血来潮与往日的喜好背道而驰? 伍天覃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玉晖轩那个呢? 一时,伍天覃捏着巾子的手嗖地一紧,只嗖地一下将巾子朝着身后常胜手中的银盆里头用力一摔。 这狗东西什么意思?都挨了一顿打了,还半点不长记性? 那几板子下去还没打消他的念头不曾? 真真是狗胆包天! 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伍天覃一时气得够呛。 又隐隐觉得有些肺疼。 这些日子为了能让他安心养病,他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怕他见他不喜,他甚至躲了几日不曾露面,怕遭太太那头忌惮,他又强忍着不去瞧他,日日故意在外头花天酒地只为了转移太太的视线。 他为他小意迎合,甚至伏低作小,日日受苦受累,他半分不念他的好就算了,不曾想,他到了这会儿了竟还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简直是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伍天覃气得恨不得踹东西。 常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架势给吓到了。 捧着那只王八刚进屋的得旺亦是吓得够呛。 偏偏这时,外头有人来报:“爷,楚四公子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伍天覃闻言,便将牙齿微微一咬,良久良久,将手一甩,微微呼出一口气,强自忍着怒火背着手转了身去。 这时,得旺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鳖送到了伍天覃身前的案桌上。 伍天覃瞥了那只鳖一眼,微微缓了一口气,半晌,缓缓伸手拨了下缸子里的那只鳖,一直将他拨翻了,四脚朝天的躺在那里,挣扎着四只脚拼命挣扎着,一副痛苦狼狈模样。 伍天覃见了,这才隐隐消气了,随即,一边漫不经心的逗弄着那只鳖,一边淡淡问道:“这一回,又送了哪些东西来。” “回爷,有鹿茸,阿胶,虫草,还有些珍贵药材,对了,还有两件小摆件,一个木弹簧,一个九连环。” 宏财一一恭恭敬敬回复着。 伍天覃听了脸上浮出一抹酸味来。 木弹簧?九连环? 楚四倒是个会卖弄人情的,雅物俗物共赏,这送东西一准送到那狗东西心坎里去了罢? 哼。 天天打发人送东西来,比他这个主子都更勤了些? 是当他伍天覃不存在么? 还不待他发作,这时,又见那宏财想了想,忽而支支吾吾道:“对了,爷,小的,小的方才回院时,在……在院子对面的园子见到了……见到了大公子。” 宏财支支吾吾说到一半,便见那伍天覃陡然一个犀利的眼神嗖地一下朝着他笔直无误的扫了来下,吓得宏财一阵心惊肉跳。 “不过,不过距离有些远,许是……许是小的敲错了,小的……小的正要再瞧时,对面……对面人已经不见了。” 宏财立马支支吾吾的解释着,说完这番话后,恨不得抽自己个一嘴巴子。 他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提哪个不好,非得提起主子的死对头来? 听到伍天瑜的名讳,伍天覃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和酸意再次嗖地一下,抑制不住全部齐刷刷的冒了来。 一个个的,全都打起他伍天覃人的主意来了? 好个元宝儿,本事大得很啊! 躺在屋子里不动,竟也能将一个个勾得排队似的不住往他这凌霄阁跑。 这叫什么? 郎情妾意? 一个在外头巴巴看着。 一个在里头心心念着。 当他伍天覃吃干饭的不成! 伍天覃气得一时将手大力一甩,就要噌噌噌气势森严的往外去。 不想,他这将手一甩,忽而只觉得指尖一重,不多时,一股钝痛感从指尖处飞速传向了大脑。 伍天覃一时痛得眉头紧锁,一抬手,定睛一看,顿时神色一变,只见方才四脚朝天摔在缸里动弹不得一身狼狈的那只王八这会儿张嘴一把咬住了他的手指头,稳稳地吊在了他的手指上。 鳖孙子咬力十足,被他这么大力一摔,竟都没能摔开,并且越咬越紧,越咬越重,伍天覃只觉得自己手指头当场要断掉了似的,瞬间疼得额间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爷——” 元宝儿 第102节 “主子——” 常胜等人见状,立马神色一变,吓得立马飞速簇拥了过来,可几人几经尝试都无法将那只王八从伍天覃手上弄下来。 眼看着指尖开始渗血。 伍天覃看着死死叼在他手指上死活不撒手的这只王八,一时气乐了,一时又想起了当初初见元宝儿那小儿那会儿,那狗东西就是这样吊在了他的脚上,死死抱着他的脚不撒手的。 那狗东西还明目张胆的往他脚上撒了一泡尿。 如今,只觉得这只王八与那小儿一模一样,简直如出一辙,一时气得咬牙咆哮一遭:“将这只畜生拿下送去厨房给爷炖了!” 第140章 “怎么,二哥这几日眼瞧着有些无精打采的,难得见你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可是遇着了烦心事儿,跟哥几个说说呗?” 是夜,画舫沿着护城河缓缓夜游着,护城河两侧灯火辉煌,百姓攒动,好不热闹,河中被灯火映衬得波光粼粼,船舫奢华,宫灯精美,镂空的雕窗里透过盏盏迤逦的光芒,将整个画舫里头映衬的美轮美奂,迤逦梦幻。 这般美妙之所,若再配上几个美人,几曲优美曲子,简直人间天堂也。 然而,今日画舫上是既没有美人,也不见曲子,仅有三个大男人枯坐买醉也。 赫三和楚四一连着大半个月被伍二拖出来干巴巴的游河,前些日子还有凤芜姑娘作陪,赫三兴致高昂,便是天天陪日日陪也心甘情愿,可这几日开始,伍二爷不将凤芜姑娘请来作陪,独剩他们三个大男人枯坐游河,时间一长,赫三不免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赫三终于大着胆子盘问了。 不想,那伍天覃却捏了个葡萄道:“能有什么事儿?” 他漫不经心的回着。 赫三与楚四对视了一眼,一时视线齐刷刷落在了他手指上的伤口上,看了片刻,赫三忍不住笑着打趣道:“跟二哥混了两三年了,自打相识以来见过二哥所受过的伤统共都不及二哥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伤多?二哥,可是哪个美人咬的?” 赫三朝着伍天覃右手中指点了点下巴,顿了顿,又故意拖着长长的音儿道:“哦,弟弟知道了,该不会是二哥院子里那个刁奴元宝儿罢?” 说到最后这一句,赫三冷哼了一声,语气略有些阴阳怪气。 显然,还对那小儿糟蹋了他的宝物一事依然还有些心有余悸。 被打趣讽刺了,伍天覃也丝毫不恼,只淡淡瞥了他自个的手指头一眼,心道,虽不是那小儿,却也差不多。 都是些个恼人的小畜生。 这样想着,却是忽而抬眼淡淡扫了那赫三一眼,盯着赫三看了片刻,一直看到赫三往自个脸上摸了摸,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心头发毛了起来,这才见那伍二冷不丁答非所问:“老三,你年纪也不小了,日日跑出来跟我胡吃海喝,胡作非为,怎么也不操心操心自个儿的事儿?你的亲事就这样放任不管?你那继母不为你张罗,你那老爹也不管么?” 伍二漫不经心的问着。 只是,这个话题转得有些快,这个弯度拐得有些突然。 要知道,认识伍天覃两年多了,他素来不是个嘴碎之人,尤其,嘴的还是亲事及后宅内院这类家事。 伍天覃人虽风流,却从未曾见过主动提及过自个的婚事,从前,他们私底下曾笑着打趣过,却只见他从来都只是勾唇笑而不语,如今冷不丁主动发问了起来,一时叫赫三神色一愣,随即立马将腿一拍,回味了过来,呵呵大笑道:“我说二哥这些日子怎么有些不对味,开始日日放浪买醉,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成了个一心买醉的落魄汉了,我还琢磨着到底发生何事了,感情是咱们伍二爷凡心大动了,为情所困呐,来,快来跟弟弟们唠唠,二哥这是瞧上哪家的姑娘呢?我那未来二嫂究竟是何方神圣啦,竟有这本事,勾得咱伍二爷魂儿都没了。” 赫三一脸兴致匆匆的追问着。 伍天覃却抬脚朝他腿上踹了一脚,嘴上道:“去去去。” 说完,又似笑着有话要说,只话到了嘴边忽看向了一旁的楚四,盯着楚四看了片刻,忽又欲言又止,最终,将倚在椅子上的身子一摆直,将脚边的靴子一塞,穿了鞋起了身,忽而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这举动瞧得赫三和楚四有些懵然。 二人对视了一阵。 赫三立马用胳膊撞了了撞楚四,道:“四弟,这……这怎么回事啊这?” 说话间,只见那伍天覃已摇着扇子去了船头。 楚四见了,想了想,冲赫三道:“我过去瞧瞧。” 说完,前后脚缓缓跟了上去。 到了穿甲上,只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立在了船头。 夜色渐浓,船舫越行越远,周遭的热闹渐渐消退,前方的河畔也越发漆黑了起来。 头上繁星点点,夜空寂静而美丽。 伍天覃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欣赏着夜色夜空,这时—— “二哥手好些了么?上回我见二哥的左手好似有些使不上力气,瞧着伤得不轻。” 一道温和又关切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伍天覃偏了偏头,淡淡挑眉道:“已无大碍,劳四弟挂念。” 说话间,楚四已走了上来,走到伍天覃身旁,与他并肩立在了船头。 夜风拂过二人的脸。 带来一丝丝凉意。 也让二人酒意散退了些。 “宝儿伤好些了么?” 楚四见伍天覃眺望着远方,想了想,缓缓开口问着。 不想,却见那伍天覃淡淡道:“四弟不是日日派了人前去探望了么?”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遭。 语气虽依然平静,但那话里话外却又好似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怼和酸。 楚四一时摸了摸鼻子,不多时,忽而冷不丁笑了起来。 他突兀自笑,终于,身旁的伍天覃偏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伍天覃将嘴角微微一抿,继而,也跟着勾唇发笑了起来。 “二哥可是有话要与弟弟说。” 两人相视一笑间,伍天覃这才发现自己变得拧巴又小气了,并且这份尖酸小气还被楚四捕捉到了。 不过,伍天覃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就是有些无奈和惊诧。 不知不觉间,就将白日的恼恨迁怒到了旁人身上。 不知不觉间,思绪就渐渐不受控制了似的,渐渐由旁人左右着,所思所想竟都逃脱不了。 这是一件新奇又无奈的事情。 哪怕,避了大半个月,依然如影随形。 伍天覃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只是—— “你跟元宝儿那小儿是怎么认识的?” 伍天覃忽而收起了扇子,缓缓敲击着手心问着。 楚四复又看了伍天覃一眼,笑道:“本以为二哥能忍得住不问的。”楚四打趣一遭,笑道:“原是端午那日在护城河边看龙舟赛来着,结果不想被追杀的宝儿突然从巷子里窜出,被他撞倒在地——” 楚四抬眼看向黑漆漆的河边,微微笑着,将那日怎么遇到宝儿,怎么被他扑倒,又怎么遭遇那卫狄追杀以及二人虎口逃脱一幕一一描绘给了伍天覃听。 当然,隐去了他被宝儿的性情所震撼,被他相貌所折服,以及派人偷偷尾随护送他直至回到太守府这些小细节。 如今,时隔近两月回想起来,依然让他止不住嘴角上扬。 伍天覃听到宝儿被卫狄追杀,瞬间,双眼一眯,眼里一抹寒光闪过,又听到他如何他衅辱骂那姓卫的时嘴角好似一阵抽动,最终听到二人平安脱险,一时忍不住紧紧捏着扇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好个作威作福的狗东西,简直没个消停的时候,不过才出府一日,竟祸害到姓卫的跟前去了,我看他手若再长长几分,连天他都敢捅上一捅了。” 伍天覃一时咬牙切齿道。 说这话时,他腮帮子微微咬着,手心里却无端冒出了一分薄汗来。 那姓卫的最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伍天覃虽不将他瞧在眼里,可元宝儿若落到了他的手中,几乎难以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一时,低头看了看手心,伍天覃似愣了一下,良久,只见他将拳头用力攥紧了。 不多时,缓缓看向一旁的楚四,似喃喃道:“若没有四弟,那日那小儿怕是在劫难逃了。”顿了顿,只抿嘴看向楚四道:“这个情,二哥记在心里头了。” 伍天覃难得一脸认真的说着。 楚四闻言看向伍天覃,定定的盯着,良久良久,忽而笑着道:“前年我救凤芜姑娘于那姓卫的魔爪之时,二哥都不曾代凤芜姑娘言谢一番,不想,今儿个为了一区区看门小童,竟欠了弟弟一个情,二哥,你缘何对宝儿格外不同?” 楚四勾唇问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伍天覃脸上。 伍天覃闻言,脸上的淡笑一收,少顷,视线从楚四脸上移到了漆黑的湖面上,定定看着,良久良久,缓缓问道:“那四弟缘何也对我院里那小儿格外不同?” 伍天覃挑眉问着。 楚四闻言,沉吟了片刻,也随他一道,将视线投向了无垠的黑暗中,定定看着,许久许久,淡淡笑着道:“我喜欢宝儿,从见他第一眼起就喜欢他,喜欢他的张扬,跋扈,喜欢他的漂亮,讨喜,更喜欢他的无拘无束,自由散漫,他虽出身不高,性子也有些野,有时聪明伶俐,有时像头凶狠的小豹子,龇牙咧嘴,凶狠得厉害,可正是因此,他浑身上下透着随性自在,透着无拘无束,像颗耀眼的太阳,让他整个人都在闪光,我猜想,他原本应该有着幸福的家庭,有着极为疼爱他的爹娘,有赤诚的玩伴,他的世界里一片广阔无垠,不像咱们这些困在宅院里长大的囚徒,眼里全是算计和黑暗。” 楚四盯着河流的尽头,一字一句笑着说着。 他毫无保留,娓娓道来。 伍天覃似没料到他的回答竟会是如此赤诚和坦白。 似怔了片刻,良久,抿嘴道:“可他——” 不想话还没出口,便见楚四先一步抢话道:“可他是个下人是个奴才?可他是个男人?” 楚四说着,看向伍天覃,笑了笑,道:“喜欢一个人还分这些么?喜欢若是可控的话,就不叫喜欢了。” 楚四说着说着,忽而将嘴一抿,又道:“若是换作旁人,我一准千方百计地将人弄了来,可弟弟实在是不想跟二哥夺爱,只能忍痛割爱了。” 楚四说着,目光直勾勾落到了伍天覃脸上。 伍天覃闻言,扫了他一眼,片刻后,摸了摸鼻子,道:“四弟,你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楚四却道:“难道弟弟会错意呢?若二哥不喜欢宝儿,便将宝儿让给弟弟罢?” 楚四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忽而双眼亮晶晶的,一脸希冀的看着伍天覃。 伍天覃转过脸来盯着他的脸,死死盯着,半晌,只将袖子一甩,嘴里冷哼一声道:“做梦。” 话一落,伍天覃甩着袖子通身威严,毫不犹豫的转身大步进了船舱。 楚四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笑着笑着,嘴角的淡笑渐渐隐去,只缓缓转过了脸去,看向广阔无垠的天地,喃喃笑道:“死鸭子嘴硬。” 见伍天覃这些日子郁郁闷闷,本想今日点拨点拨一番的,既然如次,那便让他多受受罪,吃吃苦吧。” 楚四尖酸想着。 元宝儿 第103节 第141章 “来两只鸭腿!” “捡肥的挑!” 清晨,整个府邸一片寂静无声。 伍天覃却一改之前的放浪形骸,难得兴致不错的跨进了府门。 一大早的,他先是去给老太太问了好,在老太太那里混了顿早膳,又又去太太那里报了道,太阳公公出来了后,这才慢悠悠的赶回了凌霄阁。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 静得像是一座空院似的。 跨入大门时,伍天覃脚步微微一顿。 忽然想起,曾几何时,每回早出晚归出院进院时,将门一推,总有个细瘦的身子一歪,朝着他脚边栽倒而来。 他每每气得胸腔俱震。 以前这院子里头热闹非凡,三天两头升堂断案,不想,自打那小儿受伤后,院子一日似一日的寂静了下来。 就连这院门口,都不似以往那样鼾声四起了。 “那小儿起了不曾?” 伍天覃将手一背,步子一迈,跨入了院子,挑眉问着。 “这会子太阳都老高了,应该早起了,以前那小儿喜欢睡懒觉,不到日晒三杆不见他翻身,可这一个多月来,怕也早睡够了,这些日子眼瞅着起得比以往要早些了。” 常胜加快步子跟在伍天覃身后巴巴回着。 “哦,起这么早,那他这会儿在作甚?不会一大早又在逗蚂蚁罢?” 伍天覃朝着后头方向远远瞧了一眼,随口问道。 他虽不在府中,对那小儿的动向其实是了如指掌。 常胜立马将看门的长寅唤来发问,长寅舔着脸小心翼翼道:“禀爷,宝儿……宝儿这会子怕是还在练字作诗,宝儿这几日还在新鲜劲儿上,今儿个一早还念叨说,他这会儿若是认真起来,没准往后还能考过状元回来。” 长寅支支吾吾回着。 话一落,伍天覃与常胜两人对视了一眼,半晌,二人似怔了片刻,而后竟齐齐发笑了起来。 常胜一口口水险些呛在了嗓子眼里。 伍天覃亦是闷笑了一阵,而后嘴角微微一抽,少顷,只拿拳头抵在嘴边低低咳嗽了一声,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道:“那好,爷等着他那狗东西给爷考个状元回来替爷光宗耀祖!” 话一落,他将脚一拐,道:“走,爷去瞅瞅他的大作。” 说着,伍天覃连正屋都不曾入,便一改半月不曾登门的常态,直接背着双手朝着后头的下人房去了。 此时时辰尚早,小荷花去莲心姐姐那里拿衣服去了,莲心给宝儿做了两身衣裳,小六去了厨房,故而,整个下人房门前一片静悄悄的,宛若空无一人。 伍天覃见这日难得清净,从常胜手中将包好的两只鸭腿接了过来,便冲他道:“你昨晚在船上歪了一宿,去歇着罢。” 常胜感激涕零退下。 伍天覃这才缓缓朝着屋子走去,不想刚抬步,正好这时忽见从那窗子口扔出来一物,没等伍天覃反应过来,马上又紧接着扔出来一物。 伍天覃顺势看去,顿时眉头一挑,这才见从那屋子里扔出来的是两个纸团,纸团揉成了个拳头大小的团,静静的躺在窗子底下,已躺了十多个呢。 从这些个杂乱无章的纸团上,不难看出扔它们之人的不耐与不满意。 就这样? 还考状元? 伍天覃看着那十几个纸团,嘴一砸,脚步一拐,走上前去,只将刚刚扔出来两个纸团中的一个随手捡了起来。 写诗? 呵。 不过一区区难民之子的小难民,伍天覃虽知道元宝儿那小儿识字,却也知道不过是个中不溜,怕也就认得百来个简单些的,才认这几个字,竟大言不惭的扬言要考状元? 连他伍天覃都没有狂言到这个地步。 他倒要瞧瞧,他能写出个什么鬼来。 这样想着,伍天覃将手中的纸团缓缓摊开一瞅,不想,不过片刻功夫便见那伍天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一黑,宛若锅底。 只见那张作废的纸团上赫然歪歪扭扭的写着—— 活阎王,命贼长 一日肚疼上茅房 一摸裤兜没有纸 再摸裤子两把屎 那字写得七倒八歪的,就跟无骨似的乱糟糟的躺在纸上,又像是个狗刨过似的,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然而,伍天覃连猜带蒙着,一眼就认了个全。 一时,牙齿嗑得砰砰砰作响。 额头上的那条青筋隐隐在一下一下抽动着。 瞬间,手中的那长摊开的纸便被他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的收拢在掌心里,攥成了个纸团。 一大早,心情大好的伍天覃胸腔里便又再次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一时被气得牙痒痒。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狗东西怎会兴致大发写起诗来,写的都是写什么鬼? 虽没有指名道姓,可一眼伍天覃便瞧了出来,里头每一字每一句写得都是他,或者骂的全是他? 没一句好话! 哼,他堂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京城元陵第一美男子的伍二爷,到了那元宝儿笔下,竟成了屎尿屁沾身的臭阎王? 简直气煞他也。 狗东西,一大早的,简直作死! 伍天覃一时从肺里吐出了一口真气来。 正要大步跨进去收拾那狗东西,发誓势必要将屋子里那个狗东西当作方才那两个纸团似的,一把从窗口丢出去时,然而,步子刚跨了一步,又一时咬了咬牙,忍不住弯腰将另外那个纸团捡了起来。 打开之前,伍天覃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待将胸腔里的火气强自压下几分后,这才抿着嘴,再次将第二个纸团缓缓打开,这一打开,险些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伍天覃直接破口大骂来。 只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写着—— 阎王得了一王八 王八调皮被他杀 你俩本来是一家 何须缘由互相掐 伍天覃见了,一时咬紧了腮帮子,盯着盯着,险些被气笑了。 昨儿个他被那缸子里的畜生咬了一口,那只瞎了眼的臭王八被他一气之下给炖了。 所以,这活阎王指的是他? 他跟那小王八是一家?这不是明目张胆的骂他是王八吗? 这样想着,伍天覃不由将双眼一眯,良久,嘴里咬牙磨出一声:好个元宝儿。 敢骂他是王八! 看来,这顿板子他是白挨了,竟是半点记性未长。 这样想着,伍天覃一时咬牙切齿的捏着两个纸团大步跨入了屋内。 他本是盛气凌人,通身威严。 然而一入内,只见屋子中央那个大半个月未见的狗东西这会儿岔开双腿,歪着身子用半个胳膊枕在桌子上,整个人撅着屁股半倚在桌子上,手中却举着毛笔半趴在那桌子前长袖乱舞着。 他的姿势略有些……妖娆。 然而,不知是伍天覃步子无声,还是屋子里头那小儿过去认真沉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只枕着胳膊歪在桌子前,一笔一划,手挥得老快,简直下笔如有神,一边画,一边还阴阴笑着。 伍天覃没有看到正脸,只看到他那张略圆的侧脸略微鼓了鼓,形成了一道弧形的奶膘。 清晨一抹斜阳入内,投身在那小儿身后,仿佛在他身上渡了一抹金光。 伍天覃看着看着,忽而,想起了昨晚在画舫上楚四说的那番话,他说这小儿像颗耀眼的太阳,让他整个人都在闪光。 伍天覃看着看着,心里的气火便要一点一点消散了个干净。 他一时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 一直迈步到那小儿身后,这才背着手淡淡问道:“在写什么呢?” 伍天覃的陡然出声,似乎唬了那小儿一跳,只见姿势懒散,枕在在桌子上的小身板微微一抖,手中的毛笔骤然一歪,在白纸上划了一条黑色的歪线。 正画得津津有味的元宝儿嗖地一下扭过头来就,看到立在他身后的那道身长如玉高大威猛的身姿,双眼似微微睁圆了几分,眼里一脸震惊,仿佛见了鬼似的。 以至于,第一反应是愣了愣。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着。 伍天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了看,目光一移,正要投放到他桌子上的大作上,不想,这时只见那元宝儿骤然反应过了似的,忽而嗖地一下飞快将脸转了回去,然而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飞快将桌上那张大作一把薅起,再以闪电速度将整张纸揉成一团,便要跳着朝着窗外一扔。 然而,他身后立着伍天覃,一堵大铁墙似的稳稳当当地挡在了他的大后方,遮住了他的视线。 尤其,在元宝儿正要毁尸灭迹之际,伍天覃早已反应了过来,在他转身地那一刻,抬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元宝儿的胳膊。 元宝儿还要挣扎,飞快伸出另外一条胳膊又薅又挠。 然而,伍天覃就立在了他的身后,他另外一条臂膀从他耳后绕过,轻而易举就拽住了他另外一条胳膊,一时,元宝儿两条胳膊都被伍天覃轻而易举的钳制住了。 伍天覃握着元宝儿条胳膊举了起来。 元宝儿一时身子不稳,朝着身后一歪,整个后背瞬间倒在了伍天覃怀里。 元宝儿 第104节 他身子细瘦娇小,而伍天覃颀长高大,他才到他胸膛上一点点靠近脖颈的位置,甚至够不到他的下巴,从身后看去,就跟躺在了伍天覃怀里似的。 伍天覃怕牵动到他身后的伤口,钳制住了他片刻后,很快又握着他的胳膊将他两只手抵在了肚子上,然后,将他两条胳膊塞到了一个手掌里用力握紧了,腾出一只手来,将元宝儿手中那个纸团揪了出来。 他并没留意到他单手从元宝儿腰际穿过去,握住他两条胳膊,将他整个钳制在他怀中的这个举动有多亲密和暧昧。 一心都只落在了手中的那个纸团上,他一边用下巴抵在元宝儿头顶,一边单手将那个纸团打开,边缓缓打开,边咬咬牙道:“元宝儿,你最好期望这里头没什么,不然,爷饶不了你。” 说完,手上一甩,纸张甩开,赫然只见上头不是作的诗,而是画的一副画,画风虽潦草奇怪,可一眼便能看出,纸上画的是一只偌大又丑陋的大乌龟,乌龟,头上是一坨臭气熏天的大牛粪,乌龟的脑袋从牛粪中穿过,扭曲的歪着头,一副痛苦又恶心的模样。 “元宝儿——” 一声咬牙切齿的震天咆哮,险些掀翻了整个屋顶。 第142章 伍天覃一声咆哮起,然而气势刚起,威慑还未曾全部显露,忽见怀中之人吃痛狰狞出声。 伍天覃虽如同擒小鸡仔似的,轻而易举的擒获住了元宝儿那小儿,手中力道看着稳健有力,却一直留心着小心着避开了元宝儿的伤口处,此番见他骤然呼痛,神色一怔,立马低头查看,然而这一低头,神色再度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将这小儿牢牢锁在了自个儿的怀中。 他下巴抵在了他的头顶,单手半扣半搂似的,将他单薄清瘦的身子稳稳摁在了他的胸膛。 就跟将人强行搂在了怀中似的。 他单薄的后背紧贴在他的胸膛。 两人一时亲密无间。 这才发现,原来那张牙舞爪的小儿就是个花架子,他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的钳制住他。 这才发现,怀中的小儿身姿娇柔,轻薄如纸,小小的一只,整个身子轻而易举就被他全然笼罩在怀。 因靠得紧,又加上天气炎热,两人衣着轻薄,他胸前的每一寸肌肉,都好似能够感受他后背的每一寸肌理,纤细的脊椎,柔软却细腻的后背。 以及,因靠得近,鼻尖尽是属于他的味道气息,淡淡的药香味,以及一股子乳臭未干的奶味。 在这之前,伍天覃曾辗转设想过,纵使无关男女,便是忽略性别,他若对一小儿另眼相看,然而纵使心理上对他青眼有加,可□□上,会不会觉得恶心,会不会觉得嫌弃。 他的顾虑在此时此刻被悉数打消了个一干二净。 奇怪,以往随身伺候他的人,若是丫头婢女给他擦脸拭汗,伍天覃可欣然接受,可若常胜,四喜这样的大老爷们一脸殷勤的凑过来给他擦拭脸面,伍天覃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过去,恶心得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将这小儿搂在怀里,竟无半分嫌弃和恶心,从心理,到□□,一瞬间,甚至觉得呼吸微顿,心脏渐渐快跳了起来。 只觉得奇怪又新奇。 这时,怀中的元宝儿如同笼中困兽似的,张牙舞爪地剧烈挣扎着,嘴里大喊嚷嚷道:“放开我,你丫的,你给我……给我起开。” 他骂骂咧咧剧烈挣扎。 伍天覃没有碰到他伤口地位置,他之所以呼痛,怕是他自个儿胡乱挣扎时牵动到了屁股上的伤口。 一时,伍天覃耽搁不得,只得赶忙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怀中的小儿。 放开前低头瞥了那小儿一眼,不知是他动作剧烈,还是如何,伍天覃似乎在他小巧白皙的耳朵上扫到了一抹红色。 两人迅速分开。 元宝儿几乎是捂着屁股捣腾着步子忍痛跳出老远的,边跳边疼得龇牙咧嘴。 跳出六七步安全距离后,这才扭过头来,咬着牙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他还瞪他。 伍天覃一时摸了摸鼻子,有些辨不清他眼中的恼意究竟何来? 他倒还先恼上了? 两人远远地对视一眼,也相互瞪了几眼。 大半个月未见,他竟已活蹦乱跳了,半个月前还趴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了。 伍天覃目光从元宝儿身上上上下下扫过,见这小儿似恢复得不错,一时心下放心,又见对方一脸警惕,只将眉头一挑,冲着远处那小儿道:“你给爷过来。” 话一落,伍天覃缓缓走到了桌子前坐下,将方才从元宝儿手中的夺过来的那副画以及在窗子底下捡的那两个纸团一一在桌子上摊开摆好,随即朝着那元宝儿点了点下巴道:“说说,你这画的啥玩意儿,写的又是啥玩意儿?” 伍天覃用扇子点了点桌子,眯着眼质问着。 饶是方才已经气过一回了,这会儿再次瞅到桌子上的这两首诗和一副画,伍天覃依然呼吸急促。 狗东西。 伍天覃目光森森的盯着元宝儿。 元宝儿没有想到还会有那两首诗,看到摊在桌子上那三张皱巴巴的纸,一时心里头骂了声:晦气。 然而,目光一抬,落到了伍天覃脸上,他知道大鳖怪这人素来小气,又爱刁难人,若被他盯上了,今儿个怕又没完没了了,一时,目光又再次落到了那三张纸上,终究小脸上有些心虚。 半晌,只捂着屁股一瘸一瘸的走上前来,瞅了那几张纸道:“没啥玩意儿,就胡乱写胡乱画的。” 元宝儿歪着脖子,漫不经心说着。 不想,话刚一落,忽听到砰的一声,只见那伍天覃将手中的扇子朝着桌面上的一扔。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元宝儿一跳。 再一抬眼,对上伍天覃那目光森森的眼,元宝儿顿时将白眼一翻,几步踱近,随手指着其中一张纸上的诗叭叭道:“小的近来在学作诗,小的俗气,写不出那些雅致的大作来,只能写些通俗的白话诗来,恰好那日小的想拉屎了,便作了一首《拉屎诗》,对了,正巧昨儿个吃了碗王八汤,便灵机一动,便又作了一手《王八汤》来,就是胡乱作的,登不了什么大雅之堂,让您见笑了。” 元宝儿歪头咧嘴说着。 嘴皮子倒是利索,三言两语将自个儿的罪行摘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说这话时,却分明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讥讽嘲笑的味道。 伍天覃见了顿时气乐了,一时拿起那两首诗,指着上头的两个字道:“那这上头的阎王指的又是哪个?” 伍天覃一副死揪着不放的架势。 元宝儿撇嘴瞅了他一眼,道:“能是谁?我哪儿知道是谁,我不过是用的比喻手法罢了,没有特指的人,不过若有哪个对号入座的,横竖哪个见了哪个跳脚便是哪儿咯?” 元宝儿说着,暗搓搓的扫了对面伍天覃一眼,眉头一扬,好似再说,得了,这不,您不正好就在跳脚么,可不就是指的您呢。 元宝儿小脸神色炯炯着。 明示暗示不言而喻。 伍天覃对上他那张贱兮兮的模样,一抹无名怒火渐渐上涌,然而,时隔一个多月,再次从这小儿脸上见到这般鲜活之色,又不忍压下,最终只深深吸了口气,忍着额头青筋的跳动,将最后一张画作举起,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元宝儿道:“那你给爷说说,这副画画的又是什么?” 元宝儿盯着画上的乌龟和牛屎,方才画时不觉得,只以为画残了,这会儿冷不丁瞅去,只见那画中的乌龟歪着脑袋,斜眼瞅着脸,两眼长在了天上似的,一副牛气哄哄的模样,竟觉得越瞧越传神,尤其此刻那伍天覃歪着脖子点着下巴朝着他这个方位看来,那个角度竟与画中的乌龟一模一样,当即没能忍住噗嗤一声喷出口水哈哈大笑了起来。 然而才笑了两声,瞥见那大王八越发森冷的脸色,元宝儿嗖地一下捂紧了嘴巴,止住了笑声,然而,堵住了小嘴,却堵不住整个身体,只见胸腔依然在剧烈起伏着,双肩依然在剧烈乱颤着,元宝儿整个小脸都憋红了。 直到对上那伍天覃渐渐黑如锅底的脸,元宝儿这才掐着大腿,边忍笑边忍不住双肩轻颤道:“小的……小的就是昨儿个做了个梦,梦到一只乌龟在追着一头大黄牛跑,然后追着追着吧嗒一下,那大黄牛便在田埂里拉了一坨屎,好巧不巧,正好拉到了乌龟身上,爷,您是不知道,那大黄牛拉的那一泡屎有多大,险些将那只乌龟个砸晕了,直接将那乌龟砸的四脚朝天躺在屎堆里,小的以为那乌龟定然死定了,不想,那乌龟竟然是个厉害的,在那牛屎堆里喀嚓喀嚓几下一顿乱滚乱翻乱刨着,结果您猜怎么着,竟还真让他从那屎堆里给扒拉出来的,不想,那小畜生因祸得福还不知感激,竟还一脸愤愤不平,您瞧,这大王八脸臭的,就跟昨儿个小的梦里的一模一样。” 元宝儿绘声绘色的讲解着这副画的寓意。 伍天覃听得脸色越来越黑。 最终,气得将眼前三张纸嗖地一下揉成一团,朝着元宝儿小圆脸上恶狠狠的一砸。 “狗东西。” “你就就着这坨屎吃罢。“ 说着,从袖笼里揪出一个油纸包朝着桌面上一砸,而后气咻咻地甩着袖子气得脸色发青,大步离去。 临走前,还将门用力一摔,半个屋子都跟着震了震。 元宝儿被这个巨大的纸团砸得有些懵。 倒是不怎么疼,就是这纸团是原先的三倍大,都快赶上他脑门大了。 他将纸团捏在手上,朝着那负气而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大乌龟,小王八。” 话一落,目光一转落到了桌子上。 只见那大鳖怪临走前朝着桌面上扔了个黄油纸包,纸包被扔到了边角,震得纸包半数散开,飘出一抹淡淡的香味来。 闻到这股熟悉的卤香味,元宝儿神色一怔。 只缓缓走过去将那纸包一扒拉开,赫然只见里头静静的躺着两只鸭腿,卤鸭腿。 元宝儿最爱吃的。 元宝儿一时复又扭头朝着外头瞅去,只见远处那片衣角一扬,消失在了视线里。 元宝儿撇了撇嘴,心道,两只鸭腿就想收买小爷? 然而,心里虽满脸嫌弃,嘴里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了想,正要张嘴啃咬一口,这时,只见那卤鸭腿黑黄黑黄,通身酱色,好似与那牛屎块的颜色有些相似。 元宝儿方才描绘得太过具体详细了。 以至于这个念头一起,看着手中酱酱的,香喷喷的鸭腿,顿时胃里一阵翻滚,险些吐了出来。 他娘的,他竟然害了自己。 就在元宝儿纠结着要不要忍着恶心一口啃咬了下去之际,这时只见长寅气喘吁吁的跑了来,道:“宝儿,小宝爷,爷让你收拾下,明儿个一早搬去正房伺候着,爷说你伤好了,该干活了!” 长寅话一落,元宝儿手中的鸡腿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第143章 话说次日天才刚亮,元宝儿还没起床,常胜便领了三四个小厮过来,将元宝儿的一应细软收拾妥当,一并送去了正房。 转眼,便又遣散了厨房里头的那些人。 元宝儿睡眼惺忪的醒来时,整个屋子只剩下了他身下的床榻及身上盖的那张破被子。 不单单是元宝儿床榻上的其他东西,就连长寅的床榻上也一干二净,整个屋子里头光秃秃的,再无任何用具。 元宝儿爬起来想喝水,也寻不到半个茶壶茶碗的影儿。 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环顾四周,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时咬紧了牙关,原来那王八羔子说的都是真的。 真真是气煞元宝儿了。 原来昨儿个长寅过来通报时,说那姓伍的要让他搬去正房伺候,元宝儿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以为是他的那些诗画羞辱到了他,那大鳖怪一气之下才口不择言吓唬他的。 元宝儿 第105节 不想,他竟来真的。 让他搬去正房伺候,这是什么破烂规矩? 饶是元宝儿来这凌霄阁日子不长,可到底在太守府待了两年有余,却也略知一二,整个凌霄阁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状况。 要知道,伍天覃那正房里头虽说还有次间偏房六七间,可从来只有丫头婆子歇在里头随身伺候的,哪有让个小儿小厮过去伺候的道理。 伍家家门森严,内宅内院规矩极多,小姐院内十岁以上小童不许随意进出,公子少爷院内,为了培养主子与奴才的边界感或者其他什么旁的缘故,过了十五一律驱出院内,元宝儿和长寅两个小儿之所以能在院子里头住着,一来是年纪小,二来全然是为了看门跑腿的缘故。 如今,冷不丁的让元宝儿进正房伺候,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要知道,正房伺候是要兼顾贴身伺候和守夜伺候的,这些精细的活儿从来都是有伶俐又慧心的丫鬟接手,当初那鸳鸯就是在正房贴身伺候,继而被那伍天覃口头指作通房搬去后头厢房住的,说是说贴身伺候,实则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里伺候乃直达天听,将来是最有机会上位的。 于是,私底下有那有心思的,早已厮杀得头破血流了。 然而如今那伍天覃的正房里头,自鸳鸯“上位”后,便彻底空了下来,也不知是那伍天覃忘了,还是无人提醒,横竖左右未曾填,直到如今那姓伍的一声荒唐令下,竟破天荒的让元宝儿这么个小儿近身伺候? 这可不是既不合乎规矩,又不合乎情理么? 何况他如今身子骨虽说日渐大好,已是可以自由活动了,不过,伤口依然还有一二分伤残。 依然还需得静养。 然而这档口,那杀千刀的竟还死死压榨奴役,早早的命元宝儿复工上岗了,他走路都还只能撅着屁股走,他如何能伺候人。 那姓伍的是狗日的土地主罢,他简直不折磨死人不罢休,他这是要压榨掉他最后一滴血啊。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养病时,他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星半点善意,不过是为了未来更加残忍的剥削和欺凌。 那姓伍的臭王八,他简直就是吸血鬼,他是魑魅魍魉,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元宝儿一时捂着屁股在屋内屋外一顿乱窜,气得将屋子里头唯一的一把凳子一脚踹翻了,还想拿东西撒气,然而此时整个屋子早已经空空如也了。 这偌大的屋子,竟不知不觉全空了,成了家徒四壁了,就连六子,小荷花等人一睁眼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可见那大鳖怪下了命令,容不得他拒绝。 元宝儿就是气,就是不想去。 他一日见上一回那大王八就烦得厉害,这日后若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贴身伺候,岂不是比死还要痛苦? 他原本还琢磨着待伤好透后,寻机会逃出府离开这个鬼地方的,若是去了那伍天覃跟前近身当差,日后哪还有他逃走的机会? 可是,此番六子小荷花等人被遣散走了,这个屋子里头又空了,元宝儿刚起来还未曾用早膳的,这些日子被人精心伺候着,皮也松泛了些,养出了一身的懒骨头,日日只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养叼了舌头也再经不住那些廉价吃食的糟蹋。 此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怕还真会自生自灭。 元宝儿饿得两眼昏花,只得捂着屁股踱到井边吊了桶水上来,喝了小半桶水,一时抬眼看了看头顶,太阳公公慢慢冒了头,肚子咕噜咕噜一顿乱叫着,全是水声。 左等右等,眼看着肚子越来越饿,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眼看着早膳时辰错过,来到了正午时分。 朝着入口方向瞅着,往日里热热闹闹的偏院,这会儿竟不见半个踪影,就连长寅那鳖孙子今日也不知死哪儿去了。 终于,元宝儿意识到他今儿个若不主动出去的话,是没人过来了,一时气得咬着牙关捂着屁股,戳根木头棍子,一瘸一瘸有气无力的朝着正院方向去了。 时隔一个多近两个月,凌霄阁里头的第二混世魔王元宝儿终于出山了。 此时,正值正午,正房正在上午膳,院子里头人进人出。 许是元宝儿造型奇特,一个个见了元宝儿瞪大了双目,却又神色古怪,一个个远远见了他,先是惊讶瞪眼,继而迅速恢复如常,然后犹如视他为无物般,一个个面不斜视的与他擦肩而过。 整个神色转变之快,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一个个奇怪得紧。 既不与他招呼,却又偏偏拿眼尾偷瞧他。 拿眼睛偷瞄他,却又一个个端得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 简直古古怪怪。 不过元宝儿素来懒得琢磨他人心思,他在这凌霄阁,也就同常胜,长寅二人略有些交集,而女的那边也就一个欢儿和问玉,其他一个个瞧着面熟,却都叫不出任何名字来。 元宝儿懒得理会众人的神色,抬眼朝着整个院子环视一圈,是既不见常胜,也不见长寅那兔崽子,一个个都不知往哪儿去了,他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放到了院子中央,当初,他就是在这儿被那姓伍的下令打板子的。 那时,他以为他定会命丧在此。 不想,世事无常。 他躲过了一劫。 然而苟延残喘下挤出来的这条小命,如今依然落在那姓伍的手里,又还能□□到几时? 元宝儿愣愣地盯着那块空地瞧了片刻,不多时,将手中的那根木棍子一扔,直接气势汹汹地踏上了台阶,笔直朝着台阶之上的正屋踏了去。 他目不斜视,却不知两侧游廊的雕花窗背后,躲了多少人,正在激动亢奋,跃跃欲试,又紧张兮兮的探头探脑,等着瞧热闹了。 元宝儿回来了,这下,整个凌霄阁怕是又不得安宁了罢。 话说元宝儿也丝毫未见任何礼数,是既不见通报,也不见请示,直接闷头闷头往里头闯。 入了正厅,将帘子一掀,外头无人,只见里头却是热闹非凡,桌面上热腾腾的摆放了一大桌子菜,远远只见那伍天覃端坐在主位上,一左一右伺候的是常胜和长寅,还有一细高的小厮点头哈腰的对着那伍天覃。 凌霄阁里的人元宝儿虽不熟络,却也认了个脸熟,这道背影瞧着有些生疏,可细细看去,却又似乎有些眼熟,就是有些瞧不出来在哪儿瞅见过。 元宝儿扯着帘子有气无力的抿嘴立在门口。 他这番动静好不秀气,立马便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只见那伍天覃随着屋内众人齐齐朝着门口看来,背对着的那人也转过脸来朝着元宝儿看了来。 待看清楚那人的那张脸后,元宝儿似微微一愣。 对方也神色一怔。 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 双眼同时眯起了起来。 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元宝儿初入府时最大的仇家,四喜。 回乡探亲的四喜回来了。 第144章 话说四喜看到元宝儿也有些惊诧。 没想到这小儿竟还在这儿。 想着元宝儿那小儿那爱闯祸的劲儿,四喜还以为他在爷手底下待不长的,他一方面盼着这小儿快快被驱逐出院子,可另外一方面又希望他能够坚持一些时日。 此番回去探亲,因遭了些变故,让探亲的时间一延再延,他日日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他费了多少年的力气才得以在爷跟前露脸,才得以走到人前,才得以光宗耀祖,令家人脸上沾光,可不能让个区区小儿将他的前程给替代了,可另外一方面,他的大仇还未报了。 这小半年来,他日日咬着牙关盼着望着,如今总算是回来了。 看到远处那依然活蹦乱跳的小儿,四喜一时紧紧攥紧了拳头,手指上的已经痊愈的伤痕仿佛依然还有些隐隐作痛。 他发誓,他势必要这小儿原数偿还! 话说两厢对峙间,一时令屋子里头短暂的静了一阵。 元宝儿虽惊讶那四喜的回归,却也不过略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 以前,初入这凌霄阁时,他还满心忌惮,唯恐这人给他使绊子,可如今他连那伍天覃都得罪透了,还怕他这么个区区随从作甚? 故而,只见那元宝儿白眼一翻,便将目光越过了四喜,直直投入了他身后那个端坐在八仙桌上的那道身影。 “起了?” 伍天覃抬眼看了元宝儿一眼,挑眉问着。 语气不辨喜怒。 听着话语像是在淡淡的讽刺和打趣,却又像是寻常的招呼和问话。 说着,伍天覃将元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而后,忽而将下巴朝着自己左边的位置点了点,冲他道:“过来用饭罢。” 伍天覃淡淡说着,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叫一个云淡风轻,悉数平常,好似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和事情。 然而,却叫对面的四喜听了,险些一时惊掉了下巴。 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以为自己听岔了? 爷说啥? 爷竟让……让元宝儿那小儿上座与爷同席用饭? 究竟是他耳朵出问题了,还是……还是爷嘴瓢了,说错了? 爷怎么会让个低贱的下人上桌与他同席? 要知道,爷素来有洁癖,规矩甚多,他虽瞧着放浪形骸,却比哪个都更注意细节,精细讲究,就连餐桌上夹菜,有时都精细到每一道菜配上每一双不同的筷子,唯恐窜了味,这般吹毛求疵之人,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奴才上桌与他一起吃饭? 还是元宝儿这么个低贱的玩意儿? 要知道,在他临走前,那元宝儿正遭爷恨来着,才不过短短四五个月时间,他怎么一跃成了爷的座上宾? 一定是他听岔了。 一定是他听岔了。 然而,就在四喜一脸震惊中,只见那小儿竟毫不畏惧,亦是毫不在意,直接大摇大摆,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哼? 那伍天覃说是指着他来贴身伺候的。 如今,又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元宝儿才懒得猜测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横竖他此时正饿得厉害,身上伤势又还未曾好透,远远闻着一屋子的饭菜香,早就两眼昏花了,何况,他又不是没有上桌跟他吃过饭? 人都是鬼门关里转悠过一遭的人呢,还有什么可怕的,横竖他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伍天覃此话一起,他便毫不推诿,直接理直气壮地走了过去。 走到那座椅旁,一旁的常胜给长寅使了个眼色,长寅反应了过来,立马将软榻上的一个软枕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伍天覃的脸色后,而后鼓起勇气垫在了椅子上,随即有些心虚道:“宝儿你身上伤还未曾好透,且……且悠着几分。” 说话间,长寅鼻尖冒出了几颗细细汗珠。 见他此举未遭那伍天覃制止,方才如释重负。 元宝儿见状,却瞪了那长寅一眼,嘴里臭骂了一句:“狗腿子。” 长寅只讪笑着,不住挤眉弄眼朝着元宝儿赔笑和求饶。 元宝儿 第106节 这时,伍天覃淡淡吩咐道:“行了,你们都下去罢。” 一时,目光一抬,落到了四喜脸上,道:“你先好生安顿一番,明儿个再过来当差罢,正好这几日院里缺了人手。” 伍天覃一通吩咐,常胜长寅二人立马恭敬告退。 四喜闻言,反应慢了一拍,待常胜提醒了他一遭后,整个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立马道:“是,爷。” 说完后,立马哈着腰跟着常胜等人一并退了出去,临走前,见元宝儿那小儿毫无规矩,一脸傲慢的伍天覃身旁坐了下来。 一直到退出了屋子,来到了院子里头,四喜整个人这才后知后觉的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虽方才不过错身而过的功夫,爷与元宝儿那小儿之间并无交谈,瞧不出什么端倪,可常胜和长寅那小子二人的举动神色却并没有逃过四喜的眼睛,可见,今日这般离奇一幕在他们二人眼中丝毫不觉意外,甚至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所以,他不在的这四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元宝儿怎么从个区区烧火小童,彻底翻身了,地位竟一跃而上,直接超过了他,甚至赶超了常胜,成了与爷平起平坐的关系? 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正震惊不解间,这时常胜走了几步,偏头看了过来,见四喜杵在原地不动,常胜转身走了过来,拍了拍四喜的肩道:“你小子躲了几个月懒,怎么回来不认识咱凌霄阁了,变得呆头呆脑了,你往日那机灵劲儿哪儿去了。” 常胜淡淡打趣着。 四喜一时收起了眼里的震惊和纷乱,道:“哥哥说笑了,弟弟只是……只是,这几个月来,看来咱们这院子发生了不少事啊!” 四喜一脸神色复杂的说着。 常胜闻言,笑了笑,道:“可不正是,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儿,赶上来元陵城这两年多了,是你这小子没眼福,错过了好多场大戏。” 常胜一脸戏虐道。 “胜哥可否跟弟弟说说?” 四喜一脸好奇道。 常胜闻言,定定的看着四喜,良久良久,忽而抬眼朝着正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次拍了拍四喜的肩膀道:“我奉劝你小子一句,莫要再去寻那元宝儿的麻烦了,他如今可是爷的……可是爷的人,我只说到这里了。” 说着,常胜便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了。 徒留下四喜一脸神色复杂,又一脸怨恨的立在原地。 爷的人? 哼,他们哪个不是爷的人? 被常胜常年压在上头,当个二把手,四喜算是认了,可被这么个区区小儿骑在脖子上撒野,他可咽不下这口气。 这样想着,四喜将手缓缓抬起了起来。 只见他的大拇指上有着一道狰狞又凶恶的牙齿印,正是拜元宝儿那小儿所赐。 当初爷吩咐他绞了那小儿的舌头,却不想被那小儿反咬一口,他的整个大拇指险些被他一口咬断了,虽后头接上了,可此后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便都会隐隐作痛,且再也使不上任何力道,整个手都废了大半。 睚眦必报的四喜可咽不下这口气。 这样想着,只见他微微眯了眯眼,不多时,忽而扭头朝着两侧游廊方向看去,那里通向身后的厢房,四喜踟蹰片刻,朝着身后厢房方向摸了去。 第145章 话说几人一走,只剩下了伍天覃和元宝儿,一瞬间整个屋子里头彻底安静了下来。 元宝儿抿着嘴坐在椅子上,他伤势初愈,屁股还略有些不大活络,不过屁股底下垫了软垫,倒是堪堪可忍。 八仙桌上,满满当当一大桌的吃食,全是上好的美味佳肴,元宝儿未用早膳,又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大圈,整个人早已经被饿得筋疲力尽,老眼昏花了。 故而一落座,也不待那姓伍的发话,便直接举起筷子,夹了一手最近的鸡胸肉放到了碗里,又挑了个大鸡腿,再支起身子朝着整个桌面上扫了一圈,又夹了两个水晶大虾,便一手握着鸡腿啃上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便又飞快将个水晶大虾朝着小嘴里一塞,一边啃,一边用舌头翻动着“突突突”的往外吐着虾壳,那动作,既狼吞虎咽,又穷凶极恶。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两腮鼓起,小嘴开始冒起了油光。 这头半只鸡腿,两只水晶虾下肚,那头,又举起筷子,麻溜的夹起了一块膀子肉,不想,正要收回筷子时,自己的动作嗖地一下动弹不得,元宝儿一抬眼,只见自己的筷子上手多了一幅筷子。 再一抬头,伍天覃举起筷子夹紧了他的筷子,一时令他整个寸步难行。 “砰”地一声,膀子肉掉回了碗里,飞溅起一层油花。 元宝儿咬着牙,看了那姓伍的一眼,举着筷子的手未动,握着鸡腿的手却忽而冷不丁朝着碗里一扔,然后直接抬手嗖地一下,用手徒手朝着一旁的水晶虾碗里薅起了一大把虾,便直接朝着嘴里胡乱一塞。 伍天覃:“……” 饶是那伍天覃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小儿会来这么一手,只见那姓伍的见他竟徒手进食,被这动作瞧得嘴角微微一抽,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元宝儿的筷子。 元宝儿挑衅似的抬起下巴扫了那伍天覃一眼,在他松开他筷子的那一瞬间,他筷子灵活的一夹,便又将方才掉下去的那块膀子肉夹起飞快朝着碗里一塞。 然而不想,膀子肉才刚落碗里,连肉带碗,整个被冷不丁端走了。 整个过程发生得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 两人一直未曾吭声,戏都在手上。 话说伍天覃漫不经心的直接将元宝儿碗里的肉连同整个碗一并端起后,搁在了他的另外一侧,片刻后,淡淡扫了元宝儿一眼,将元宝儿手中的筷子夺了去,而后,又不咸不淡的看着元宝儿,终是忍不住先一步命令开口道:“手中的虾放回去。” 然而,元宝儿哪是个听话的乖宝宝,他不说还好,一说,拽着手中的一把水晶虾,便是用力的一攥。 瞬间,虾皮里软烂的虾肉顺着指缝滑溜了出来。 伍天覃见状脸微微一黑,直接倾身过去,一把恶狠狠的拽着元宝儿的手腕,将他整只手攥了过来,又将他的手指咬牙切齿掰开,只见手心里的大虾早已成了一团虾泥,含含糊糊的粘在他的手心指缝里,一手的泥泞。 伍天覃这人向来喜洁,见元宝儿一手糊状,顿时额头青筋微冒,然而忍了忍,到底火气隐忍未发,半晌,只见他忍着满心嫌弃,将桌子上的湿毛巾取了来,然后一下一下,用力的朝着元宝儿手上擦拭着,险些要将元宝儿手心蹭出皮来。 元宝儿被他蹭得手心发红发红,四下挣扎着,然而,拽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拽得紧紧的,顷刻动弹不得,元宝儿只能咬着牙,忍耐着,眼睁睁的看着伍天覃将他的每一根手指头仔仔细细擦拭得一干二净。 低头时,元宝儿目光正好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他看到拽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的大拇指上似有一圈深深的牙印,印子发紫,整个伤痕狰狞又可恐,那一圈圈皮肉仿佛微微凸起,发紫渗黑,与伍天覃其他部位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元宝儿见了,目光微微一愣? 那是他咬的? 他记得他咬过这姓伍的两回,每一回都吓了死手的,元宝儿的咬合力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有四颗又坚又利的虎牙,在逃难那大半年里,可没少咬掉过别人的皮肉。 至于姓伍的这里,他之前一直包扎着,元宝儿未曾得以见过伤口的真实面目。 今日却见纱布取了。 然而,都过去一个月近两月了,他屁股上的伤都好得七七八七八了,不想,他手上的伤竟还……竟还如此瘆人? 元宝儿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正欲凑过去再看,这时,只见那伍天覃忽而将他的胳膊用力一甩,瞬间将元宝儿的手给摔了回去,下一刻,便见那伍天覃举起自己跟前的碗,慢条斯理的舀了半碗鸡汤,然而朝着元宝儿跟前一搁,淡淡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伍家的规矩,往后用饭给爷好好用,再跟只狗似的用爪子乱刨食,爷剁了你的爪子。” 伍天覃边说边略作严厉的瞪了元宝儿一眼。 不过,眼中却未见多少严寒。 说完,见元宝儿梗着脖子看着他不说话,伍天覃便将眉头一挑,道:“怎么,哑巴了,这样看着爷作甚?爷还说不得你呢,看看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连吃饭竟也吃得满地满嘴满桌子都是,爷还是头一遭在饭桌上看到过这般糟心的画面,怎么,你以为你还是当年流落在街头的小难民,要跟畜生夺食呢,吃得跟个花猫似的,若外人见了,叫爷的脸往哪儿搁,元宝儿,给爷记住了,你如今可是爷跟前贴身伺候的奴才,打从今儿个起,给爷规矩着点儿,坐着不许将脚搭在椅子上,吃饭不许用手抓,更不许将小嘴吧唧出声,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许狼吞虎咽,今儿个便罢了,打从明儿个起,若犯个错误,爷便罚你一顿饭,哼,听到了么?” 伍天覃说着,又扫了眼递到元宝儿跟前的那碗鸡汤道:“还看着爷作甚,吃吧,肚里没食,不能吃油腻的,且先用小半碗鸡汤垫垫肚子,再慢慢吃,这一大桌子够你吃的了,爷又不跟你抢。” 伍天覃淡淡说着。 边说,边将目光从元宝儿脸上收了回去,落到了桌子上,沿着整个桌子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了那般盘子残羹剩虾上,眉头紧紧蹙起,良久良久,脸上似挣扎犹豫片刻,而后将那般盘子惨不忍睹的水晶虾端到了跟前,随即抬手亲手剥了起来。 伍天覃剥虾动作竟格外好看。 不似元宝儿那般,胡乱将带壳的虾整个塞进嘴里,然后边嚼边吐皮,伍天覃动作有条不紊,漫不经心,他的手指修长无比,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似上好的美玉,修长的手指随手一剥,一扯,瞬间,一只完整完美的水晶虾肉便呈现在了眼前。 只见那伍天覃将虾肉放到了一旁的小碟子里。 他慢悠悠的剥着。 一口气剥了五六个。 然后,从袖笼里摸出一块白色的帕子,十分嫌弃,又十分仔细地将每一根手指头每一根手指细细致致的擦拭干净了,片刻后,这才端起了那一小碟子朝着元宝儿跟前轻轻一递,而后瞥了元宝儿一眼,淡淡道:“吃吧。” 顿了顿,又点了点下巴道:“爷可是头一遭给人剥下。” 伍天覃傲娇又傲慢的看着元宝儿。 元宝儿听了微微一怔,看了看那伍天覃,又看了看碟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六个水晶大虾,神色有片刻的惊诧和恍惚。 这是……为他剥的? 在元宝儿的印象中,也只有爹娘为他剥虾喂饭过,伍天覃这大鳖怪今儿个是抽什么风,竟然……竟然给他剥虾? 他不是特特将他弄过来,弄来伺候他的吗? 怎么,反倒是伺候起他来了? 元宝儿一时有些狐疑和不可置信,总觉得这人在算计什么似的。 要知道,他昨儿个才刚写了诗作了画将那姓伍的气得拂袖而去的? 他今儿个不是特意将他调到他屋子里专门作弄刁难的么? 元宝儿已经做好了万全心理准备的,却万万不曾料到,他来了这正屋,非但没有收到“报复”“打骂”,竟还被这大鳖怪亲自伺候起来了? 这是……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元宝儿被对方这一举动搞得略有些懵。 虽觉得有诈,不过元宝儿这会儿正饿着了,再加上,被伺候总比受罪,受打骂虐待好。 元宝儿深知好汉能屈能伸的道理。 虽狐疑着,警惕着,然而终究还是缓缓举起了勺子,边吃边频频朝着身侧的伍天覃扫了去,随时随地以防他的“突袭”。 一直到心突突的将小半碗鸡汤和六只巴掌大的水晶虾慢悠悠吃完了,这时,便见那伍天覃忽而用左手轻敛他宽大的袖袍,用右手复又夹起了一筷子轻炒肚丝,一块蹄膀肉放入了元宝儿的碗碟里,嘴上忽而将嘴角微微一勾,偏头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蓦地一笑,只淡淡挑眉道:“记住,爷今儿个亲自示范了一遭,往后你便按照爷今日的规格礼仪一条一条伺候爷用膳。” 伍天覃淡淡挑眉说着。 元宝儿听了,塞入嘴里的肚丝肉一刺溜,险些被他吸进了鼻子里。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大王八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了,竟变得慈眉善目了,他丫的,他就是那只鳖,那只永远憋不出任何好屁的大阎王鳖。 第146章 “行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今儿个爷也该跟你这小儿好生讲讲爷这凌霄阁里头的规矩呢!” 话说元宝儿闷头吃完了一整盘水晶大虾,又干翻了半碟子鸡腿肉,再造了半碟肚丝肉,再将大半个桌面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一番后,他终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自个儿鼓鼓囊囊的小肚皮。 元宝儿 第107节 这时,伍天覃优雅温和的倒了杯茶朝着元宝儿递了来。 元宝儿看了他一眼,若是往日,他定是将白眼一翻,恨不得将大鳖怪递来的杯子一把给掀翻了,然而,大抵是这会儿吃饱喝足了,人的脾气也满足了几分,又见那伍天覃这日奇奇怪怪,只小嘴里嘀咕着骂骂咧咧一遭后,懒懒散散的接了过来,整个人一边捧着肚子,一边往后仰躺在椅子上,一边微微闭着眼回味起刚刚下肚的这些美味佳肴来。 他受伤的这些日子虽说一直没有缺这些好吃好喝的,可到底身上有伤,疼痛得厉害,便是再如何美味的山珍海味,到了他的嘴里也天然失了几分可口美味。 如今,伤势一日一日大好,又被这姓伍的抽风似的弄来了这正屋里头,料想日后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今儿个这一顿,指不定就是他最后一顿好吃的了。 元宝儿这才恋恋不舍的回味着。 不想,这时,伍天覃终于慢悠悠的开了口。 而元宝儿一听到“规矩”这几个字,瞬间双眼一睁,只将茶碗朝着桌面上一搁,他就说么,这不来了么? 给颗甜枣再来个巴掌? 他就知道,这姓伍的又要开始拿他下手了。 伍天覃见元宝儿小脸比翻书还快,嘴角微微一抽,昨儿个的账他还没跟他算了,今儿个巴巴备了一大桌席面,忍着性子,细致精细的将人伺候着,又是剥虾,又是夹菜,又是擦手,又是端茶的,俨然他成了个主子,他倒成了个奴才了。 这般侍弄着,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结果这狗东西了,竟还给他上脸色来了。 他算是彻底看清这小儿了,就是个彻头彻尾捂不熟的小白眼狼。 若是换做往日,伍天覃一早一脚踹过去了,然而,今儿个—— 只见那伍天覃第一百零八次将帕子摸出来,往自个儿手上仔仔细细的拭了拭,半晌,将帕子朝着桌子上一搁,随即将一旁的元宝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遭,方抿着嘴,一脸正色的开口道:“元宝儿,打从今儿个起你就搬到爷这正屋里头伺候了,爷的屋子旁有间耳房,从前是鸳鸯那丫头守夜住的,早前爷将那丫头派了出去,打今儿个起,你便住在里头,日后爷夜里若有个冷暖,有个叫唤什么的,你都得第一时间赶来伺候,横竖爷往后的一应起居就全交给你了,你可清楚明白?” 伍天覃耐着性子,一一给元宝儿上着课。 却见那元宝儿听了,白眼一翻道:“我可以拒绝吗?” 说着,小嘴一撇道:“小的不过是个烧火小童,粗使惯了的,您这般精贵,小的哪里伺候得了爷您呐,小的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我看爷您还是另寻他人罢,对了,爷跟前那个得力的四喜不回来了么,您让他来伺候罢,小的就不自讨没趣了。” 元宝儿摸着肚皮,淡淡回绝着,顿了顿,想了想,又道:“对了,小的住后头那小茅屋住惯了,不想搬来搬去。” 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大好机会掉到元宝儿脑门上,却见他这无知小儿竟毫不犹豫的拒绝着。 伍天覃虽早早预料到了,却依然有些生恼,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确定日后要拿着一两银子的月钱,日日守在爷的院子门口冬养冻疮,夏喂蚊子?你这无知小儿可知爷这正屋里头,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颅也挤不近来的?” 伍天覃悠悠说着,片刻后,有条不紊的摸出扇子,一边扇着,一边挑眉看向元宝儿道:“你可知区区一个看门小童每月多少月钱?爷跟前的贴身随从又有多少月钱?哼,月钱可是爷跟前得力的随从眼里最瞧不上眼的东西了,你可知爷跟前得力的红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和多大的体面?这么跟你说吧,你可知那皇帝老儿跟前的贴身太监总管有多大的权力和威严,一个区区老阉人就连一等的军候也得给那老阉人几分薄面!奴才可是有三六九等的,等闲的奴才不过是个小奴隶,可任人宰割,可有的奴才当到了头,也比寻常主子更要体面!” “就说爷跟前得力的罢,你若来了爷跟前伺候,旁的不说,就说爷那偏房耳房虽小,却也处处透着奢靡,夏日有冰热不着,冬日有火冻不着便罢了,哪是你个在外头日日风吹日晒的看门小童能够比得上的,便说日日随着爷走动,代表的可是爷的体面和脸面,用你那愚钝的小脑袋瓜子想想也知定是少不了好的,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身份地位,虽说不能与爷齐头并进,却也是整个院子一等一的,爷跟前的贴身随从,就说常胜和四喜两个,光是一年便有十二套衣饰无偿供给,吃得虽不能与爷同桌,却也是被一个个巴巴上贡着呢,在外头除了府里头的几个主子和院子里头管事,哪个见了不得恭维一番,若是伺候爷伺候得好了,寻常派赏更是不在话下,这么跟你说吧,若是在爷跟前贴身伺候着伺候得好了,光是爷的打赏都得晃得你眼晕,若有那机灵些的,不过三五年便能在外头置办起宅院来了,对了,你这狗东西不还有爹有娘么?你若伶俐听话,卖力伺候,不过小几年功夫便能给你爹娘置办院子直接在元陵城外头养老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 伍天覃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夸夸其谈的给元宝儿画着饼。 伍天覃这人口才了得,又洞察人心,最会捉蛇,还是蛇打七寸的那种。 元宝儿原本听到他说月钱时,不过撇了撇小嘴。 常胜的月钱,他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月不过五两银子罢了,四喜三两,虽翻了元宝儿好几倍,可却要承受那大鳖怪的日日刁难和欺辱,对元宝儿的吸引力可不大。 不过听到后头的打赏以及最后提到他的爹娘安置,元宝儿倒是神色一愣。 什么人上人之类的这些虚名,元宝儿可不在意,他就是个看门小童,也不一定能够让人欺负了去,管他什么大红人,人上人,这些又值不了几个钱。 可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伍天覃最后一番话倒是如同一道巨雷,直接劈进了他的心里,令他整个心房一震。 也是,从前他只想着赎身出府,却从未曾替爹娘着想过,爹娘本就那么大的年纪才生下他,如今已渐渐年迈,再加上老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又加上逃难多年,如今还压根不知去向,更不知身子可否健康可否受苦,便是他他日顺利赎身,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并无一技之长,想来命运亦是悲凉凄惨,一眼到头的。 这姓伍的虽遭恨,焉知外头没有豺狼虎豹呢? 倘若在这姓伍的手底下忍耐一段时日,且不说他那些打赏和月钱会不会当真作数,可若借那大鳖怪的势不也是一门绝佳的行当么?想当年,他为了在老太太手中讨钱,甚至为了离开厨房,可往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甚至太太身边的丫头送了不少钱呢。 若是到了这姓伍的跟前狐假虎威一番,弄上一些银钱的话—— 这样想着,一时,元宝儿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开始滴溜溜的乱转着。 处处透着机灵和算计。 落到了伍天覃的眼里,却见他嘴角微微一勾。 虽心中这样想着,不过元宝儿还是依然有些不清不愿,道:“小的粗笨,素来不知天高地厚,回头甭到爷您这儿逃到半点好不说,转头几板子打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下一回,哪里还有这回的好运气。” 元宝儿小嘴一扯,阴阳怪气的说着。 显然,一个多月过去了,对他遭了打的这件事儿,依然愤愤不平。 伍天覃闻言,目光在元宝儿小脸上转了一圈,随即冷哼一声道:“爷虽脾气不好,可元宝儿你扪心自问一下,若非你日日犯浑,日日成心跟爷对着干,爷至于一气之下将你打个半死么,爷虽脾气大,可哪回向你彻底下了死手了,爷自问对你算是足够纵容了,但凡你小儿收敛一番,听话乖顺一些,日后还能少得了你的少日子过么?” 元宝儿他阴阳怪气,理直气壮着,却不知他伍天覃亦是有些憋闷气恼的。 主子不主子,爷不爷的,他足够憋闷的了。 受伤之人痛苦难受。 可他这个发号施令之人却也未见得多么畅快自在。 元宝儿这么个受害者能够气急败坏的讨伐他,可他呢,他的憋闷难受找谁去?又有谁知? 伍天覃一时微微咬牙切齿的看着元宝儿。 元宝儿见状一时有些瞠目结舌,被打的是他,这姓伍的倒是先一步气恼上了。 简直倒打一耙。 不过,听到这番话,元宝儿一时微微咬了咬嘴巴,想了想,想了想又想,思前想后一番,忽而抬着下巴看向伍天覃道:“既您手笔大方,那您今儿个先赏我一个看看?” 元宝儿瘪了瘪小嘴,一脸狐疑的看着伍天覃。 仿佛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话一落,他视线一转,稳稳落到了伍天覃腰间的那个手工精湛,金光闪闪的荷包上看了片刻,随即目光一挑,小眼神仿佛再说:你来呀你来呀,赏了我就信呢? 一脸激将的意味。 伍天覃顺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自个儿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时气乐了。 他以金钱诱之惑之,不想,这小儿倒是从善如流,反应够快,竟是能薅多少薅多少,竟时刻也不惦记着搞钱,如今这么快就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 倒是将了他一军。 这样想着,伍天覃只得缓缓解下了腰间的荷包,递到了元宝儿的跟前。 元宝儿见状,顿时双眼一亮,整个人如同吃了神丹妙药似的,瞬间从方才的黏巴无力变得精神抖擞。 伍天覃的钱袋子? 那可不得全是宝啊! 元宝儿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飞快将荷包接了过来,激动打开,赫然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藏了一袋子大拇指粗细的金元宝。 元宝儿顿时双眼一直,正要捡起一颗往嘴里一咬,这时,却见伍天覃忽而将扇子一压,压住了他颤抖的小手。 元宝儿嗖地一抬眼。 便见那伍天覃将眉头轻轻一佻,冲他淡淡道:“收下这几个金元宝,爷打你板子一事一笔勾销可好?” “往后,咱爷俩再也不提这事了,可好?” 伍天覃目不转睛地看着元宝儿,忽而压低了声音,一声一声轻声问着。 第147章 话说伍天覃这袋钱袋子里头一共有六七个金元宝。 一两一锭的小金锭子,每一锭可换取十两白银,也就是说这个荷包里头一共有六七十两银子。 元宝儿原本以为他会赏他一二个,不想,听他这话的意思,他竟是要……他竟是要将这一袋子金锭子全部都要赏给他? 元宝儿有片刻的懵然。 这,这一下子赏他六七十两银子?大鳖怪是又抽疯了么? 六七十两银子,按照他一月一两的月钱,按照他如今这攒钱的速度,起码得攒个小五六年才能攒得到啊,那可是一整座小金山啊。 他来太守府两年半了,又是挨打,又是挨罚,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攒了小二十两,如今一下子就得了六七十两,且冷眼瞅着,这阵仗貌似还不过只是个开始的意思? 这样瞧着的话,那搬到这姓伍的跟前贴身伺候这件事情,虽倍感折磨,却也好似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并非他元宝儿贪婪动心,而是,实在是对方给得太多了? 至于一笔勾销这一说辞,这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无论勾不勾销,记不记恨,只要在这姓伍的底下一日,又哪里越得过他去,难不成他还能打他一顿报他一板子之仇不成? 无论多大的记恨且先放在心里头,先将银子弄到手了才是正理不是么? 六七十两银子再加上自个儿那小二三十两,他便有足足百来两银子了,倒时候再想方设法的搞些,甭说赎身了,正如伍天覃所说的那般,便是搞座宅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了。 元陵城的宅子他买不起,他们老家镇上的宅子不还不手到擒来么? 元宝儿暗搓搓的想着,越想,眼里的光便冒得越发的锃亮。 一抬眼,正好对上伍天覃双目炯炯的目光,元宝儿一时咬了咬牙,将整包银子用力一系,随意一个眼明手快的朝着怀里一塞,便紧紧捂着胸口,朝着那伍天覃一脸豪迈道:“成交。” 话一落,元宝儿还朝着胸口的荷包用力的拍了两下,道:“不提就不提,不过,你日后若再打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元宝儿抬着小下巴就事论事的说着。 伍天覃见他应允,顿时心头微微一松,听到他后头所言,神色微微一怔,继而抿了抿唇,道:“你放心,爷日后不打你了。” 伍天覃低低说着。 说完,见听到此言,对面那小儿两眼眼珠子渐渐消失,眼白越来越多,俨然一副听了鬼话的模样,丝毫不信的模样,伍天覃也不强行辩解,只想了想,沉吟片刻方冷哼一声道:“不打你板子了,你日后若不听话,爷就打你手板心。” 这话一落,只肉眼可见,元宝儿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的黑眼珠嗖地一下,彻底消失了一干二净,剩下的满满当当的只有眼白了。 伍天覃:“……” 无论如何,在这个大大的白眼中,主仆二人的共识还是顺利的达成了。 冒了近一两个月的战火,终于在此时此刻,仿佛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元宝儿原本怒气冲冲而来,不想,在一袋金元宝的诱惑下,赫然欣然接受了来到正房伺候的这件差事。 其实,他心里倍清楚,甭管他乐不乐意,他想不想来又有什么用,人在屋檐下,有时,该低头就得低头。 饭后,吃饱喝足后,这场鸿门宴终于顺利落幕,勉强算得上是宾主尽欢罢。 伍天覃亲自领着元宝儿去参观他那间小耳房,就紧挨着伍天覃的卧房,有一间小小的次间,说小也不小,只是相比伍天覃这偌大宽敞的卧房小了几分,比元宝儿与长寅住的那间下人房甚至更要大上几分。 元宝儿有些惊讶。 元宝儿 第108节 他虽知道这里头有间小屋子,却是头一回踏入,方一踏入,只见屋子偌大,里头的摆设设计与伍天覃卧房的风格如出一辙,除了缺了些名贵的摆件和珍宝以外,甚至不比伍天覃卧房差上多少。 只见屋子正中央摆放了一张八仙桌,略小,比伍天覃屋子里的小上一圈,桌子旁设有凳子四张,桌子上摆放了一副茶具,还有一碟点心。 屋子两面临窗,一面窗子下设有一方小榻,榻上设有小几,摆了软垫,另外一侧窗子下设了一处案桌,案桌上摆放了一个浅绿色的圆口花瓶,花瓶里插了两支海棠,窗子上挂着个鸟笼,笼子里有两只绿山雀,正在叽叽喳喳跳跃着。 而屋子的最里侧设有一张矮屏,矮屏里设有一个浴桶,里侧摆放了摆了箱笼和雕花柜子,在最里头是一张精致又华美的罗汉床,床上被褥被子都已经铺好了,虽不是伍天覃床榻上的金纹被褥,却也精致上乘,绝非普通看门小童能够受用得起的。 而此时此刻,元宝儿那些寒酸的行李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床榻上。 元宝儿看到这些后,圆溜溜的眼珠子瞬间瞪直了。 这屋子是给他的? 往后便是他元宝儿的呢? 他一个人的? 要知道,半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跟几个烧火小夫挤在一个炕上的烧火小童罢了,便是后来来了这凌霄阁,有了单独的床榻,却也不过张简陋破烂的旧床罢了,简直与眼前的奢华精美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他的屋子? 简直不比那伍天覃的差上多少嘛? 元宝儿先是走过去,拿了块桌子上的点心,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又走到窗子上,拨弄了下瓶子里头的海棠花,再将剩余半块点心放进了鸟笼子里头喂鸟,再走到屏风后头,学着伍天覃那做派,背着手围着那个小浴桶慢悠悠的转悠了一圈。 整个屋子里头,他最中意的就是这张浴桶了,要知道洗澡曾是元宝儿最痛苦又麻烦的时候,来太守府两年,他做梦都想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跑到府里的荷花池扎个猛子洗个痛快。 竟没想到,如今,伍天覃给他的这个小耳朵房里,竟还有单独的浴桶,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可以放心大胆地洗澡呢? 他从此可以实现沐浴自由呢? 这样看的话,除了挨着大鳖怪的卧房近以外,这间屋子十分完美,可谓没有一丝一毫缺点了。 这样想着,元宝儿又背着双小手,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慢慢悠悠的晃荡到了床榻边,只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罗汉床,若这姓伍的不在场,他指不定一个跳脚,跳到床榻上打滚了,不过这姓伍的就在后头看着,元宝儿背着双手,端得一派四平八稳。 “这个屋子如何?可还满意?” 正细细琢磨间,这时身后的伍天覃挑着眉,走上前询问着。 元宝儿闻言,咳了把小嗓子偏头扫了那伍天覃一眼,装模作样道:“还……还凑合罢。” 伍天覃笑了笑,道:“若缺了什么,只管让问玉送来便是。” 元宝儿道:“知道了。” 说着,装模作样的扯了扯床榻上的帷幔。 帷幔用两个银勾子勾起来了,夜里睡觉可以将帷幔放下去,整个床榻便被包围得严严实实的了,倒是安全感十足,唯一的缺点就是床上的被褥太过花哨了,以前元宝儿的都是灰不溜秋的,这会儿只觉得被褥褥子花花绿绿的,细细看去,竟还描了花开富贵的花样子,略有些不大符合元宝儿的盛美,只觉得有些娘气,有损他元宝儿的英气。 元宝儿心里暗自吐槽着,一转身,发现伍天覃竟还立在他的身后,元宝儿便背着双手,道:“爷,要不您自便罢?小的这会儿身上还疼着呢,大夫说还得修养个把月,再者您也说了,这几日让问玉姐姐教小的的规矩,小的规矩学好了再去侍奉您?” 元宝儿明目张胆的下着逐客令,语气里透着一丝试探。 意思是,现在总不能让我这个伤者伺候人罢? 伍天覃一听,倒是难得大方道:“那你且歇着,这些日子就在爷的屋子里熟悉熟悉,半个月后再来正式当差!” 伍天覃说着,叮嘱了两句,便摇着扇子往外走,一直走到八仙桌的位置,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忽而缓缓停了下了,不多时,只收起了扇子,偏头远远朝着元宝儿看去,却是远远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神色似有些晦暗。 元宝儿还以为他走了,正要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打个滚,见此情景,瞬间端坐得笔直。 见伍天覃神色奇怪,顿时一脸警惕。 两人遥遥对视了一眼,敌不动我不动。 一时,谁也没有开口,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忽见那伍天覃定定的盯着元宝儿忽而开口道:“对了,爷忽而想起有件事情,得跟你证实下。” 伍天覃忽而一脸正色的问着,语气却仿佛又带着一丝不经意。 奇奇怪怪的。 元宝儿瞬间将小脸一歪,只歪头斜脑的看着他,道:“您说,什么事情?” 伍天覃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看着,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认真开口道:“爷问你,你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如其来,又太过一本正经,以至于,令猝不及防的元宝儿双眼一瞪圆,险些实实在在的呛了口口水堵在了嗓子眼。 第148章 元宝儿见他步履踟蹰,原还以为他临时反悔,又要开始刁难他了,不想,瘪了老半天问出口的事情竟然是这个? 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呃。 这个么。 元宝儿只有些错愕。 这冷不丁的。 这是个啥问题? 元宝儿先是有些错愕,继而有些狐疑的远远看着那伍天覃,似乎想从他面上琢磨出一星半点的端倪来。 总觉得这日的伍天覃有些奇奇怪怪的。 昨儿个长寅过来知会他,说大鳖怪要让他搬到正房去,说他伤好了,该干活了,不能老歪在屋子里头白白浪费口粮了,元宝儿听了一时气得要命,心里顿时连连道:来了来了,果然这不来了。 他原以为那姓伍的终于忍不住要开始收拾他,虐待他了。 将一个身受重伤之人巴巴拉去干活,还是派到眼门前干活,不是虐待,不是针对,不是作弄是什么? 元宝儿气得一宿没睡好,发誓要跟他对抗到底,是实在饿得没法子了,这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赶来了。 原以为是赴场鸿门宴,原以为等待他的是无尽的刁难和戏弄,却不想,想象中的画面全都没有,相反,今儿个伍天覃的兴致仿佛不错,整个过程虽不算和颜悦色,却从头到尾没有发过一个怒,板过一个脸,反倒是难得兴致大发的给他剥了虾,擦了手,还给他盛了汤,就连让他搬到正房一事,也不是原先不容拒绝的“一言堂“,而是好言相劝,好商好量? 这日的大鳖怪好得过了头,以至于元宝儿浑身警惕,直到这会儿—— 他以为他终于憋不住了,要露出他的狐狸尾巴来了,却不想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所有揣测全部没有实现,等来的只有这么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元宝儿一时歪头斜脑的看着伍天覃,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在他脸上来回直转着,良久良久,嘴里含糊道:“您……您问这个做什么?” 元宝儿一脸狐疑着。 却见那伍天覃低低咳了一声,缓缓避开了元宝儿直勾勾地视线,片刻后,又将视线转了过来,只故作镇定的看了元宝儿一眼,淡淡道:“爷素来高风亮节,身边之人定也是要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你如今跟在爷跟前行走,自然得盘问个一清二楚,要不然跟了些来历不明之人,他日闹了笑话岂不惹爷非议,丢爷脸面不成?” 伍天覃说着,远远扫了元宝儿一眼,道:“爷记得你这小儿就是个喜好混乱的,自然要盘问个清楚明白,省得你日后胡乱作乱,扰得爷的后院不得安宁。” 说着,伍天覃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仿佛有些倾向性,想了想,便又迂回了稍许,道:“不过,世人皆浑沌,多用浊眼看人,爷不同,爷一向开明,你便是当真喜欢男人爷也不会歧视于你,你也勿需在意,不用想太多,只管如实从心回答,让爷心里有个底便是了。” 伍天覃装作不甚在意的一一引导着。 元宝儿听他此言,一时瘪了瘪嘴,他高风亮节?呵,自恋得可以,他若高风亮节,那整个元陵城的人都得升仙了都。 一时,又转了转眼珠子,想了想,道:“这个嘛,小的幼时觉得女孩儿可爱,便觉得喜欢女人,可后来入府又觉得女人叽喳惹人烦闷,便觉得还是男人爽快大气,便觉得还是更喜欢男人一些,可如今受伤后,得了问玉姐姐和小荷花悉心照料,便又觉得女人也不全都叽叽喳喳惹人讨厌了,也还是有几个好相与的,至于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这个嘛……这个嘛……” 元宝儿用手托着下巴,拖着长长的话音,端得一脸正经的认真分析着,冥思苦想着。 伍天覃闻言,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眯着眼追问道:“到底为何?” 却见那元宝儿故作夸张的猛地一下抬手朝着大腿上用力一拍,猛地看向那伍天覃双眼微微一亮,道:“或许……或许小的都喜欢罢,男人有好的,女人也有不讨厌的,或许哪个对我好我便喜欢哪个?哎呀,操心这个做什么,反正我这会儿年纪还小,那些都是往后长大的事情,作甚现如今就开始烦扰这个,我才懒得管了,横竖日后我爹我娘自会告诉我的,才不用我操心了!” 元宝儿一脸大言不惭,不甚在意的发表了总结。 说完,只懒懒的摆了摆手,又伸手捂住小嘴,打了个慵懒的哈切。 竟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做派。 伍天覃原本竖着耳朵苦等他的回答,却不料,等了这小儿这满嘴糊弄之言,顿时将拳头用力一握,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正要箭步过去,追问个清楚明白,却见那小儿通声哈切连天,见他一脸稚嫩,满心小儿心性,说起喜欢,说起男人女人,竟大言不惭,毫不避讳,竟满嘴全是戏弄好玩之言,且丝毫不见任何羞涩之色,既张狂又吊儿郎当,哪里是个含蓄认真的,分明是个压根不开窍的。 伍天覃顿时觉得一股憋闷感油然而生,只莫名觉得前路漫漫,人生惆怅。 却偏偏敢怒不敢言,甚至都不知从哪儿挑开起。 一时,难得端了一整日的好脾气瞬间破了功,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真面目了来。 只用力的握着拳头,几步走到那元宝儿跟前,抬起靴子朝着元宝儿小腿上踹了一脚,微微咬牙盯着那小儿道:“你……你你给爷好生认真想想这个问题,爷日后……爷日后再问!” 然而,抬脚,又不忍重踢。 撂狠话,又不忍太重。 最终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只连瞪了那小儿几眼,最终气得甩着袖子,阴晴不定,咬牙切齿的甩袖离去。 话说伍天覃走后,莫名其妙挨了一脚的元宝儿气得也将脚朝着伍天覃离开的方向用力一踹,瞬间,脚上的两只黑布鞋跟两只武器似的,哐当哐当朝着门口,伍天覃消失的地方飞射而去。 鞋子一飞,元宝儿朝着那莫名其妙晴转暴雨的大鳖怪消失的地方骂骂咧咧一遭,转身朝着身后一趟,抱着床榻上香喷喷的软被便是朝着里头一滚。 呜呜,香喷喷的被子,元宝儿活了十多年,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好的床榻,没有盖过这个好的被子。 管他劳什子男人,女人,他通通都不喜欢,他现下只想抱着这软乎乎的被子,躺着这香喷喷的床榻,睡他娘个昏天暗地。 第149章 话说方才伍天覃在时,元宝儿克制着小脸一脸淡然冷漠,他方一走,元宝儿便又是打滚,又是扑腾,差点儿裂开了他后头屁股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 元宝儿在罗汉床上滚了几遭后,又很快从床榻上一跃跳了下来,只一溜烟翻爬进了床榻前的浴桶里兴冲冲的变换了各种姿势躺了几遭,又从浴桶里爬出来,想起了什么,立马将一旁的箱笼和柜子打开,赫然只见柜子里头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两身衣服,一身湛蓝色的,一身月牙白,款式倒是极为简单清爽,没有多少繁琐花式,不过面料一摸上手,便是一阵细腻柔软的触感传来,一瞧便知料子不差。 元宝儿双眼顿时冒起了一层绿油油的光。 要知道,元宝儿入府两年多来,日日只有两身破布衣裳,一身蓝布的,一身灰布的,穿了两年,裤腿袖口都吊起来了,且上头泛着一股子淡淡的油烟味,在厨房时还不觉得,来了这凌霄阁后,没少被那伍天覃嫌弃。 他穿破烂衣裳穿惯了,不想,今儿个竟多了两身这么好的衣裳来。 元宝儿飞快拿起那件湛蓝色的往自个儿身上比了比,只觉得袖子,领口的尺寸与自个儿的身姿一般无二,竟是照着他的身上尺寸裁剪的,元宝儿小嘴里“嘿”了一声,又赶忙将月牙白那件比了比,看来当真是为自个儿备下的,方才那大鳖怪没有哄他,他说光是衣裳一年都有十二套这番话看来不假。 这料子,这做工,怕是不下好几两银子,且拿在手里,瞬间便觉得一股淡淡的熏香味扑鼻而来,这样的衣裳一年十二套,如若他不穿,或者只穿一二套,将余下的拿出府去发买了,手里不又多了几十两银子的进项么? 这样想着,元宝儿便又立马翻箱倒柜了起来,反正这个屋子里头的东西都是他的,那套茶具,那个插着海棠花的花瓶统统都是可以换钱的,就是可惜了屋子里头那张八仙桌和那张雕花大柜子还有那张罗汉床了,实在是太大了,一时运不出去,不然,他一准全给他卖了,那样的,出自伍天覃屋子的东西,怕是没个几百两下不来,可惜只能看只能用不能据为己有了。 话说元宝儿在屋子里扎扎实实地转悠了几大圈,转累了,拎着茶壶往嘴里塞着灌了一口茶,视线一抬,复又落到了窗子里的那个鸟笼子上,待看到鸟笼子里头的两只绿山雀儿后,元宝儿一时咂巴了下嘴,只缓缓起身走到窗子口冲着笼子里的两只雀儿探头探脑了起来。 或许是上回他将赫三那只金鸟笼给拆卸了,这会儿屋子里头挂着这只鸟笼不是金的,眼瞅着是铜的,只是,奇了怪了,这姓伍的怎么就这么喜欢这绿麻雀儿呢,上回巴巴给他拎了来结果让他给放了,这回又往他窗子口逮了两只挂起来,怎么地,故意恶心人呢? 元宝儿 第109节 还是,他在隐晦的提醒着什么? 提醒着元宝儿也是他伍天覃笼子里的鸟儿,永远也甭想飞出他的手掌心? 哼! 那他偏要还它们自由。 这样一想,元宝儿巴巴爬上窗,复又将那鸟笼子的门栓一扯,嗖地一下将小笼子给打开了。 两只绿雀儿在里头探头探脑,然而一前一后飞出了出去。 元宝儿小嘴巴里冷哼一声,道:“给小爷有多远飞多远!” 边说着,边啃着茶壶转过了身来,然而还没走到八仙桌前,忽而闻得身后一阵叽喳作响,元宝儿缓缓扭头,瞬间双眼瞪得老大,一时傻了眼了,只见方才才一前一后飞走的两只雀儿复又一前一后重新飞了回来,并且准确无误的又飞到了笼子里头去了,笼子里有根悬梁,一只鸟儿停在悬梁上左顾右盼,一只鸟儿在鸟笼子啄点心,竟怡然自得的紧。 “嘿,这世道竟还有上赶着求作践的!” 元宝儿又气又乐,想要过去将两只小畜生给赶走了,然而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也不知那姓伍的究竟耍了哪些手段,竟给他弄了两只飞不走的麻雀来。 不过元宝儿此时满心的心思全都落在了新的住处,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搭理那两只蠢麻雀儿。 来了这伍天覃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他喜归喜,烦归烦,却也不可避免的徒生出一股子怪异感来。 那就是,总觉得养伤的这段日子,那大鳖怪有些怪怪的,他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照理说,他虽打了他,可他是主子他是奴才,便是打死了他这么个看门小童,对伍天覃这样的人来说,也压根不值一提,捏死他们这些人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容易。 便是打残了他,他不照样得待伤好了后,巴巴送去给人作践。 可怪就怪在,自打他受了伤后,那姓伍的忽然就跟转了性似的,忽然对他大好了起来,好到衣食无忧不说,就连态度也隐隐大变,至少养伤的这一两个月里,那伍天覃鲜少对他动辄打骂过一回了,就连脸上的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昨儿个给他送了两只卤鸭腿,他作诗骂他也未见动怒,今儿个甚至还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又是给他剥虾,又是给他夹菜盛饭,还给了他这么上好的一间屋子,以至于元宝儿还偷偷揣测过,他该不会是哪个权贵世家遗落在民间的贵公子罢,这才令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鳖怪性情大变,伏低作小了起来。 不然,难道他元宝儿就当真这么讨喜不成? 不然,他是以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那大鳖怪不成? 可是,这样着实不符合常理啊! 他的人格魅力大到那个程度啦? 并且,元宝儿还隐隐有种错觉,什么错觉他暂且还琢磨不出意味来,只依稀隐隐觉得此后他好像可以放肆作乱,放肆闯祸,放肆滋事,便是将天桶破了个口,那姓伍的好似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多不过踹他几脚,骂他几回。 这样的错觉来的毫无道理,可他隐隐坚信不疑。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莫不是……莫不是那姓伍的藏得够深,他原本就是个喜欢男子小童的大变态? 伍天覃伍二爷有龙阳之好?专偏爱十三四岁清秀白嫩的小童男? 嘶,这个念头方一起便瞬间让元宝儿打了个深深的寒颤来,瞬间恶心得他隔夜饭都险些给一口吐了出来了。 恶心归恶心,不过,元宝儿又觉得并不太像。 有龙阳之好之人应该是像楚四公子那样的,他喜欢听戏,喜欢唱曲,与梨园的长生一见如故,乃莫逆之交,又见到他一眼便眼光发亮,那分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连掩饰都掩饰不住。 又或者是独眼龙马富贵那样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恶心的恶臭味。 而伍天覃这大鳖怪呢,他屋子里头莺莺燕燕扎堆,他讨厌男人的触碰,见男人多是嫌弃的,惩治打骂起身边的随从毫不心慈手软,可对女子却分明是欣赏和怜惜的。 应该整个元陵城的人都不会将伍天覃这三个字与“龙阳之好”四个字牵扯上任何联系吧。 哎,算了算了,反正他也没打算久留,钱捞够了他就开溜,管他龙不龙,阳不阳的,只要他不刁难他,不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他才懒得搭理。 如今之计,他得将他的钱藏严实了。 元宝儿将怀中那一小袋子金元宝摸了出来,朝着手中点颠了巅,琢磨一阵后,他眼珠子一转,将银子朝着怀里一塞,便一瘸一拐的踏出了屋子。 话说院子里头静悄悄的,鲜少见到几个人影。 便是有人,见了他亦是一个个抿着嘴躲得远远地。 “哎,他们怎么了,怎么见了小爷一个个就跟见了瘟疫似的,小爷是蟑螂老鼠不成……” 元宝儿一直拧着眉头下了台阶,远远见到梅见姑娘身旁的丫头绿莺从游廊一侧踏了出来,却在撞见他后脚步微微一顿,远远瞅了他一眼,冷不丁拧着帕子转了身,竟掉头往回去了。 元宝儿一头雾水。 一直待走到大院门口,见长寅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元宝儿便扯着嗓子问了这么一着。 长寅却一改常态的没有回答元宝儿的话,反倒是四下鬼鬼祟祟瞅了一阵,方小步踱了过来,拉着元宝儿的袖子小声道:“宝儿,我之前见那四喜去了后头厢房——” 长寅挤眉弄眼的说着。 元宝儿不甚在意道:“他上哪儿关小爷什么事儿?” 见元宝儿一脸漠不关心,长寅顿时急得跺了跺脚,道:“你也不想想那后头厢房住的哪个,除了梅姑娘不就那个鸳鸯姑娘么,那鸳鸯姑娘素来对你不喜,而四喜又对你恨之入骨,你来凌霄阁不久,没有跟四喜共事过,他可最是个心胸狭窄的,我担心他对你不利,对了,四喜从后头厢房出来不久,鸳鸯姑娘便马上出门了,我方才去外头办事,你猜怎么着,我在院子外头撞见了大公子跟前的那个叫邵安的跟鸳鸯姑娘前后脚走了出来——” 长寅一脸绘声绘色说着。 元宝儿本听得不耐烦,一直待听到邵安二字,他小脸一正,双眼微微一眯,终于正眼看向了长寅起来。 不想,还来不及开口盘问,这时—— “哟,我当是哪个小白脸在院子里头晃呐,感情是咱们凌霄阁鼎鼎大名的元小倌人出山呢?” 这时,正好一道拖着长长话音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对方故意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动作神态更是一脸讥讽夸张。 元宝儿与长寅纷纷扭头看去。 说曹操曹操便到。 只见来者正是长寅方才嘴里的鸳鸯姑娘。 只见鸳鸯盈盈笑着,目光直直落到了元宝儿脸上,轻蔑地看着。 元宝儿与她对视了一眼,下一刻,抿着小嘴便阴晴不定的冲了上去。 “你说谁小白脸,谁小倌人?” 元宝儿眯着眼死死盯着鸳鸯,朝着鸳鸯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整张脸差点儿怼到了她的跟前,恶狠狠地说着。 然而,鸳鸯似对他的坏脸色毫不放在眼里,反倒是继续盈盈笑道:“谁被爷养在了屋子里头,谁就是小白脸小倌人咯,怎么,有脸被人养,没脸听人说道不成?” 鸳鸯抬着下巴,笑着说着。 脸上虽笑着,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看向元宝儿的双眼里却带着一丝阴毒恨意。 “你,你找死——” 元宝儿闻言,只咬牙切齿的将一个脑门顶了上去,眼看着脑门便要直直磕在了鸳鸯下巴上,不想,却被对方灵巧躲过了,确切来说,是被人拉了一把。 四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握着鸳鸯的胳膊往后一扯,让元宝儿一个踉跄不稳,险些栽了个跟头,扑了个空。 第150章 话说待元宝儿站稳后,猛地一抬头,只见四喜扶着鸳鸯稳稳当当的立在了元宝儿对面,元宝儿还没说话,便见四喜上下扫了元宝儿一眼,率先一步语气不善的开口道:“元宝儿,你在凌霄阁里头撒什么野?这里可不是你作乱的地方!” 说着,四喜将鸳鸯扶稳后,倒是很快避嫌,松开了鸳鸯,却是再次扫向元宝儿道:“鸳鸯姑娘可是未来主子爷屋子里头的人,岂是你个宵小小儿能够顶撞的,甭以为这些日子你入了爷的眼就能在院子里头无法无天了起来!” 四喜说着,上前一步,朝着元宝儿张狂命令道:“还不快过来给鸳鸯姑娘认错致歉。” 四喜板着脸,端得一副二管事盛气凌人的做派。 鸳鸯见状,立马抬手理了理额间的散发,因四喜的撑腰,瞬间将腰杆子一挺。 元宝儿看了看四喜那狐假虎威的架势,又扫了被他护在身后的鸳鸯一眼,顿时冷笑一声道:“让我元宝儿认错的人,这辈子还没出生了!” 说着,又死死盯着鸳鸯道:“往后再给小爷胡言乱语,我管你是哪个的人,小爷我照样撕烂了你的臭脏嘴!” 说着,又朝着地面上吐了口唾沫星子,冲着那四喜翻了个白眼,道:“呸,狗腿子,狗仗人势的酒囊饭袋,想使唤起你爷爷,下辈子罢!” 元宝儿撸起袖子,毫不示弱。 四喜离开小半年,临走前那元宝儿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喽啰,虽回来听了几耳朵有关他的各类传闻,却只以为众人夸大了说辞,似不想元宝儿竟这般嚣张,顿时脸色一变。 他到底是伍天覃跟前的大红人,岂能容人这般侮辱咒骂,顿时只阴着脸一把冲过来揪住元宝儿的领子,恶狠狠道:“你个小杂毛,你骂哪个狗腿子!” 他一脸阴郁的盯着元宝儿,眼里带着骨子毫不掩饰的恨意,好像随时随地要将元宝儿一口吃了。 元宝儿却目光淡淡的看着四喜,毫不畏惧,毫不慌张,只一字一句道:“拿开你的脏手,放开你爷爷!” 四喜被激怒得就要凑元宝儿。 身后的长寅见状立马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劝解道:“四喜哥,你……你甭冲动啊,宝儿身上可还带着伤呢,他……他年纪还小,你……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又咬牙道:“连爷都让着他了,咱们……咱们还是甭惊动爷了。” 长寅一脸焦灼的劝说拉架。 四喜眼里的恨意已然露骨。 然而,听到长寅嘴里提及的“爷”,到底神色一顿,瞬间清醒了过来,只将元宝儿的领子一松,末了,伸出双手朝着元宝儿领口扯了扯,拍了拍,瞬间,收起了眼中的狠意,却是忽而压低了声音凑到了元宝儿耳边一字一句低低道:“元宝儿,咱俩没完。” 话一落,这时—— “干嘛呢,全都堵在院门口干什么呢,一个个的,要造反啊!” 一道略高的声音从远处传了来。 四喜偏头看了一眼,终于缓缓松开了元宝儿,却是后退了两步,很快脸上的阴郁之色瞬间消失不见了,只改为笑着开口道:“没事儿,胜哥,跟宝儿小兄弟叙叙旧了。” 四喜笑着说着。 常胜大步走了过来,看了看歪头扭转脖子的元宝儿,又看了看四喜,道:“你今儿个头一日回来,爷体谅你让你歇着,你不去歇着,敢明儿个正式当值可别到我跟前诉苦。” 常胜心照不宣的说着。 四喜顿时笑眯眯道:“哪能呢,这不是走了有日子了,对院里上下挂念得么,这才多待了会。”又道:“弟弟这就去了,明儿个一早照例弟弟来接胜哥的班。” 四喜说着,跟常胜寒暄两句,扫了元宝儿一眼,又冲着鸳鸯使了个眼色,转身去了。 四喜一走,常胜便对元宝儿道:“元宝儿,你今儿个也刚落地,怎么着,这些日子日日躺着,躺出一身歪骨头来了,才刚一出来就又招摇过市为非作歹呢?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知消停了?” 常胜一脸无可奈何的看着元宝儿,幽幽说着。 元宝儿却白了他一眼,扯了扯被狗爪子抓歪的领口道:“我不知消停,哼,难不成你无故被狗咬了就眼睁睁的受着不想咬回去不成?” 元宝儿 第110节 元宝儿漫不经心的怼着,小脾气还挺冲。 他话刚一落,常胜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鸳鸯竟忍不住尖叫一声,伸手指着元宝儿的鼻子尖叫道:“你……你骂哪个是狗?” 元宝儿抬了头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鸳鸯道:“谁应谁是狗咯!” “你……你,你个小贱奴,腌臜货——” 鸳鸯闻言,瞬间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把扑上去,然而对着元宝儿那张桀骜不驯的小脸,鸳鸯偏又没把握能够打得过他,换做旁人,整个院子里头除了爷没人敢动她,可元宝儿这小贱奴,他连爷都敢怼,鸳鸯并不敢冒险。 虽并不敢动手,鸳鸯却一字一句恶狠狠地指着元宝儿警告道:“元宝儿,爷可是伍家的嫡出血脉,是伍家未来的接班人,你若想打着什么歪心思勾得爷往歪道上走,他日断了伍家的香火血脉,我告诉你,甭说我,就连太太就连老爷也放不过你去,还有,甭以为我不知你在犯什么贱,别人不知道你这小贱奴你这脏东西的龌龊,我却一目了然,你最好给我藏起那些恶心巴拉的伎俩,给我夹紧尾巴做人,别让我抓到你半个把柄,不然,我自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鸳鸯恶狠狠地盯着元宝儿,顿了顿,又道:“还有,甭以为住进了爷的耳房,便能一步登天了,再风光,也左不过是我住剩下的!” 鸳鸯恶狠狠地瞪着元宝儿,话一落,她只用力的攥紧了帕子便要越过元宝儿往里走。 不想,元宝儿听了,却忽而冷不丁将人一拦,目光冷冷道:“你站住,什么龌不龌龊的,你给老子说清楚。” 鸳鸯听了,却冷笑一声看着元宝儿道:“呵,你就甭给我装糊涂了。” 说罢,眯着眼看了元宝儿一眼,忽而用口型冲着元宝儿吐了几个字,便一脸轻蔑的将袖子用力一甩,越过了元宝儿头也不回的冲了进去。 元宝儿辨别着她嘴型的含义,似怔了片刻,待反应过来瞬间脸色大变,只勃然大怒的便要追赶上去讨问个清楚明白,不想,这时常胜却将他一拦,难得将脸一板,大声呵斥一声:“够了,元宝儿,你今儿个头一日出来走动,再闹下去,又得将满院子里头的人引来瞧笑话了!” 常胜将气冲冲的元宝儿一把揪了回去。 却见那元宝儿气得双眼发红,浑身鼓胀,像只气冲冲的大□□,气得牙齿咬得绷紧,握着拳头在常胜面前来回扑腾道,气得伸手不断指着鸳鸯离开的地方气呼呼:“你听到她最后怎么骂我了吗?你听到了吗?我要撕烂她的嘴!” 元宝儿一时气得上蹿下跳。 常胜却装起了糊涂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又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说着,忽想起了什么,立马道:“对了,爷屋子里的那两只王八还没喂的,我得去喂了。” 说完,常胜立马颠颠走了。 常胜一走,元宝儿气得将院子大门一踢,转身便要叉腰质问起了长寅道:“你呢,你方才听清楚那娘们嘴里骂小爷什么了不曾?” 长寅立马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对上元宝儿咬牙切齿的表情,长寅只苦哈哈道:“她……她又没出声,我哪听得到。”见元宝儿脸色凶恶了几分,长寅顿时双肩一塌,又立马小心翼翼道:“好似乎……好似乎听到屁股二字。” 没错。 就是屁股。 鸳鸯那小贱人竟骂他是个卖屁股的。 简直气煞元宝儿是也。 话说元宝儿被这话气得差点儿要火烧凌霄阁了。 士可杀不可辱。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被人骂是个卖屁股的。 元宝儿气得恨不得原地暴走。 他气得跟个□□似的,一扑一扑往厨房方向赶,他恨不得到厨房去寻把火来,将整个凌霄阁连带着里头所有人一把烧了个一干二净。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两个月未曾出院露面了,一路上所有人见了他不是指指点点,就是退避三舍,亦或是背着议论纷纷。 元宝儿向来得瑟惯了的,他走哪儿从来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从来不将世人的眼光瞧在眼里,结果,不知是不是方才鸳鸯那番话的缘故,瞬间只觉得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稀奇古怪的,似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元宝儿一路骂骂咧咧扑到了厨房口,然而到了厨房口,却不知为何止冷不丁住了步子,只远远朝着厨房里头看了一眼。 这回正值午后,太阳正值当头。 乃午膳后,厨房里头难得静谧时刻。 原本喧嚣不止的厨房这会子难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元宝儿原本气冲冲而来,最终,也不知怎么地,忽而就觉得这厨房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忽然之间就变得生疏隔阂了起来,好似他已经离开了,走远了,这里从此不再是他从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了似的。 元宝儿站在太阳底下,有片刻的恍惚眩晕。 他立了片刻,忽而咬紧了牙关,闷头便又往回走了,不想,刚转身,忽而吓了一大跳,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窜出来一道身影,元宝儿冷不丁转身,差点儿撞了上去。 待他拧着眉头正要开骂时,目光一抬,只见身后不是旁人,正是小半年未见的独眼龙霸王老,淫,棍马富贵是也。 这会儿,那老,淫,棍正搓着手,目光直勾勾地黏在了元宝儿身上,哈喇子直流道:“哟,这不是……这不是宝儿小兄弟么?” 对方黏在元宝儿身上的那只浑浊的眼里仿佛冒着绿油油的光。 第151章 元宝儿看到马富贵这个老,淫,棍后先是愣了一下,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已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元宝儿这人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在凌霄阁时,他甚至都能不将那大鳖怪伍天覃放在眼里,唯独,对这马富贵一脸忌惮又恶心。 无他,若你敢于对待高你一等的人耍横,若不是你脑残,那必定是知道这人乃正人君子,亦或是有大度量之人,你知道他不会恶意刁难于你,伍天覃在元宝儿眼里虽上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也还算一言九鼎,顶天立地。 若你对着无权无势的寻常人急于闪躲,不与之计较,那么此人必定是小人恶人一枚,神仙好惹,小鬼难缠。 马富贵是何许人也,他就是元宝儿眼里的小人恶人,是个惹不起并令人恶心厌恶的腌臜烂货,是连多瞧上一眼都会令人眼里生烂疮的恶心玩意儿。 他好色淫,荡,乃专门残害小童,是个明晃晃的有着龙,阳之好的老淫,棍,他当年在府里是没少残害府中的小儿,后因行径太过恶劣,终被伍家赶了出去。 不过因他兄长乃伍家的老管家,虽人被赶出府了,这些年来却时不时偷偷借着探望兄长的名义入府走动,因着老管家这层关系承包了给府中送菜送物资的活儿,故而时不时在厨房走动。 自是免不了与元宝儿打上罩面。 自打见到元宝儿后,他那只淫,荡好色的眼睛便再也没有从元宝儿身上挪开过,正是因此,从前在厨房时元宝儿多避着对方走,一直到半年前那邵安回来了,听说他跟这老淫棍走得近,背地里又联合杨三等人琢磨着怎么弄他,元宝儿这才想方设法的离了厨房,便阴差阳错的入了那凌霄阁。 他原本在厨房待得好好的,后来辗转来到那凌霄阁遭了那么多罪,甚至险些丢了一条小命,其实细算起来,罪魁祸首都得算到这老不死的身上。 这会儿时隔半年冷不丁再次见到这老货,元宝儿心里一阵厌恶感陡然而生,却也并没有打算与此人纠缠。 元宝儿毫不理会对方的招呼,绕了对方便要走,却不想,对方搓着手,冷不丁往前颠了两步,“哎”了一声便将元宝儿一拦,那只色迷迷的眼珠子将元宝儿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终视线落到了元宝儿小脸上,咽了咽口水道:“怎么着,宝儿小老弟不记得我啦?有日子没见,小老弟可是越发招眼了起来,啧啧,瞧瞧,这小脸水汪汪的,简直比府里的小姐还要水灵几分呢!” 马富贵一边色迷迷的说着,一边还想作势伸手去摸元宝儿的脸。 元宝儿瞬间双眼一瞪,朝着那马富贵一呸,道:“老货,你作甚?” 他龇牙咧嘴,朝着那马富贵怒目而视。 不想,那马富贵丝毫不在意,反倒是抬手反手朝着自己脸上一摸,摸了摸元宝儿的口水,看了一眼,竟两指搓揉了起来,只笑眯眯道:“小老弟,你作甚发这么大火,我就是关心关心你。” 说着,上下扫了元宝儿一眼,笑眯眯道:“听说你被二爷打了板子,屁股都给打烂了,如今可好些了不曾?” 又道:“我手里有几味好药,要是还没好利索,要不随我去拿几味药,我就住在西门后头的胡同里,届时,我亲自给你上药,如何?一准让你好得彻底,哈哈……” 马富贵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只笑眯眯将眼珠子落到了元宝儿臀部的位置,抬着下巴伸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瞅着,一脸色,情的戏弄着元宝儿。 元宝儿听了瞬间火冒三丈道:“滚开,你个老货!”说着,只飞快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块,冲着那马富贵咬牙叫嚣道:“再给你爷爷出言不逊,老子砸死你个腌臜货!” 说着,便要作势将手中的石块朝着对方砸去。 马富贵立马一躲,元宝儿见他闪开,立马将石头一扔,只咬牙便飞速冲了过去,撒腿便跑。 时下四下无人,他到底年幼,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斗得过那个老腌臜货,元宝儿曾亲眼看到他将一筐筐鱼肉毫不费力的从骡子车上卸下来,他人虽矮,块头却粗狂,元宝儿可不是他的对手。 再加上,他压根不愿与那恶心玩意儿扯上任何关系,就连口舌之快都恶心去逞了,只脚底抹油,恶心得恨不得一口气冲回凌霄阁才好。 话说元宝儿一走,马富贵只缓缓转了身,绿豆大的眼珠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元宝儿消失的方向。 他砸巴着小嘴,细细回味着,空气里头仿佛还残留着那小儿的芳香。 这小儿,瞧着真乃极品,比他马富贵这辈子瞅见过的任何一个小童都要漂亮伶俐,若是能搞一搞,他马富贵这辈子也值了。 马富贵暗搓搓的想着。 末了,想起了什么,复又往自己脸上一抹,随即一脸淫,荡的将沾了元宝儿唾沫星子的手往嘴里一送,回味的舔了一口。 话说元宝儿一口气跑回了凌霄阁。 骂了一路的晦气。 是夜,他宿在了伍天覃正房旁边的耳房里。 伍天覃下午出门了,一直到落了晚膳也不见回。 元宝儿也未等,早早落了灯,上了床。 白天拥有这间屋子,拥有这个罗汉床的巨大喜悦到了夜里瞬间被冲散了一干二净。 不知是换了地方有些认床,还是因为白日里头遇到了那老货的缘故,又或者……因着鸳鸯那贱丫头的那番话的缘故? 床榻软乎乎的,就跟睡在了棉花地里似的,舒坦得不得了,元宝儿已然快要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舒坦的床了。 还是那年发大水以前,睡在娘亲手缝制的被窝里,才有这样的舒坦劲儿,一晃,三四年了,就跟上辈子的事情了似的。 然而,床虽舒服得一塌糊涂,元宝儿却难得一见的有些失眠了。 他只卷着被子,又薅着枕头,翻来覆去在床榻上打着滚,如何都睡不着。 元宝儿这人心大,素来是个爱玩爱吃更爱睡的,大抵还处在长身子的时候,他每一日能睡个四五个时辰,中间压根不待醒来的,若无人叫醒,恨不得永远不醒来才好,像今日这样失眠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就连受伤那些日子,屁股疼得开花了,依然能在痛苦中入睡。 这日却不知怎么地—— 卖屁股的那几个字反反复复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元宝儿气得要命,简直比当年那些人辱骂他娘娘腔,雪媚娘还要气愤一万倍。 他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生气。 元宝儿这人素来是不将任何人的评论放在眼里的。 而这一回,或许是那伍天覃无缘无故将他弄到了这里的缘故?这里是哪里,这可是那大鳖怪的耳房,从前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才能入住的,前头鸳鸯入住没多久,一转身就成了那大鳖怪日后后院里的通房,这处本就是个不同寻常之处,且历来只有女子入住而没有男人入住的道理。 如今他元宝儿冷不丁住了近来,到底惹人非议,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总之,就无缘无故像是干了一件泯灭人性,天理难容的大坏事,然后被人挑明后的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可明明,他元宝儿没有干过任何坏事啊! 元宝儿气得将一个枕头从床榻上扔了出去。 一直翻来覆去,挣扎了许久许久,这才不知不觉在气急败坏中渐渐落了安静。 然而许是难得心事重重,只觉得梦魇连连,梦里元宝儿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赌气似的抱着他的枕头挣扎着闹着要回他后头的下人房,一会儿一转身又遇到了那老淫,棍马富贵,马富贵拿了根绳子要来绑架他,吓得元宝儿拔腿便跑,结果好不容易跑进了凌霄阁,却不想里头竟灯火通明,以鸳鸯和四喜等人为首,各个举着火把子,看到元宝儿回来,鸳鸯顿时大喊一声:“给我将这个卖屁股的的裤子给扒了,我今儿个倒是要让大家伙儿好生瞧瞧这小贱奴裤,裆里头的龌龊!” 鸳鸯一声令下,整个屋子里的婆子丫鬟瞬间便朝着他簇拥扑了上来,一个个围过来要凶神恶煞的扒他的裤子,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他给生吃了。 元宝儿 第111节 吓得元宝儿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只一边挣扎,一边躲闪的嚎叫着:“滚去,滚开,拿开你们的臭脏手——” 不想,鸳鸯这时面目狰狞的走了过来,抓着元宝儿的衣裳便毫不留情地往外一扯,元宝儿立马尖叫一声,整个身子一震,彻底给吓醒了。 一睁眼,原来只是个梦。 真真吓死他了,这个梦就跟真的似的,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元宝儿大口大口地吸气着,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心口,被惊得一脸后怕,浑身冒了一层冷汗。 他一边伸手捂着心口,却又仿佛陡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咦,怎么一睁眼,屋子里头是亮的? 他明明记得他睡前落了灯的? 难道还在梦里? 这样一想,元宝儿便下意识地撑起了身子扭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瞬间吓了元宝儿一大跳。 只见他的床榻边上竟明晃晃的坐了个人。 对方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床沿上,手还往前伸着,顺着他手探去的地方,赫然只见正是自己身上,自己的裤子不知何时竟被卷下了一大半。 “啊啊啊啊——” 元宝儿立马嚎叫一声,吓得一边慌张将裤子一扯,一边连滚带爬的尖叫着往床榻里头躲。 第152章 话说元宝儿仓惶躲着,边躲边下意识地抓起身侧之物恶狠狠地往外砸去。 枕头接二连三的往伍天覃身上招呼着,伍天覃下意识地抬臂阻挡,刚接了个软枕,那头又砸来了个来,两手接满了,不多时却又见什么包袱,鞋袜,甚至不知打哪儿冒出了个白面馒头直直朝着他的脸面砸了来。 武器可谓出其不意,五花八门。 伍天覃只得连连起了身,片刻后,又连连侧身躲闪,最后将那个白面馒头稳稳一把接在了手中,瞅了一眼,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咆哮道:“元宝儿,你够了!” 又大声呵斥一声:“是爷,爷就是过来瞅瞅你的伤口,你作甚如此大的反应。” 伍天覃高声一喝。 这时,一直缩到了墙角根的元宝儿被他这一怒吼,终是神魂一怔,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停下来时,手中还不知从哪儿摸了个白瓷杯,紧紧握在了手中,他若慢出声片刻,毫不意外,那只白瓷杯怕是就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他的头脸了。 这一通呵斥,终于消停下来了。 然而此时,床上床下却是一片狼藉。 伍天覃有些怒火上涌,他本是好意,这么晚回来想起了屋子里的那个狗东西,还不忘给他带了份狗粮回来,不想,一回来便得知早早落了灯睡下了。 呵,整个凌霄阁里头,他这个主子没回,做下人的哪个敢睡? 若是换了旁人,伍天覃一准命人将人从床榻上拖下来了。 念及那小儿刚来,还不知规矩,又加上身上带伤,伍天覃这才没与他计较。 一进屋,将东西放下后,问了常胜一嘴这小儿一整日的行动状况,而后点了灯,来到床榻边便见床榻上的狗东西睡得无比香甜。 自打元宝儿这小儿被他打了后,屁股上受了伤,故而每每习惯趴着睡,哪怕现如今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这日一瞧,依然还是趴着,双手摊开,微微撅着屁股,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肚子下,弯曲的大腿下各垫着个枕头。 姿势极为不雅。 伍天覃虽放浪形骸,可行站坐卧皆有章法讲究,便是入睡,也多规规矩矩,从来没有见过元宝儿这般七零八落的睡姿。 他见他肚子下垫着个枕头,必定是不舒坦的,下意识地便想替他拿出来,刚一凑近,便又想起了他屁股上的伤势。 吴老虽说伤势好了七八分,到底未曾好透。 这一两个月来,伍天覃虽惦念着他的伤势,却从未曾正眼的瞧过几眼,便是瞧,也不过是匆匆之间模模糊糊的瞧了个大概,这小儿万般抵触,伤口位置尴尬,伍天覃又不是变态,便也一直未曾勉强。 这日,许是灯光幽暗,屋子里难得静谧,又见元宝儿那小儿仿佛睡得毫无提防,再加上他身上随身带着药膏,便想趁机查看一番。 他特意放轻了力道,轻手轻脚,以防将人惊醒。 不想,这狗东西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警惕,明明前一刻还在呼呼大睡来着,他手方将裤子卷开,还没来得及查看个清楚明白,便见趴在床榻上人陡然惊醒了—— 再然后,捂着屁股扯着嗓子嚎得就跟屋子里来了鬼似的,头顶上的瓦砾仿佛都要震碎了。 一直到这会儿,在他的怒斥下,鬼喊鬼叫以及各类武器的投掷终于消停了下来。 伍天覃看着满地的包袱,鞋袜,又抬起手,看了眼手中的硬邦邦的白面馒头,一时气笑了,他从来不知有的人的床榻上竟能藏这么多东西,这些是能往床榻上藏的么? 伍天覃嘴角直抽抽,将馒头用力一握,只伏身踏了过去,弯腰凑到元宝儿的床头,作势要将枕头里侧的东西给一一扒拉了出来,不想,他方一凑过去,便见往日里那个小霸王似的狗东西竟一脸警惕的拉紧了被子,正咬着牙关,一脸戒备的看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你要作甚?” 那一脸警惕的模样,就当他是洪水猛兽似的。 又有点儿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儿似的。 小媳妇儿。 噗。 这个想象,一时让伍天覃浑身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伍天覃顿时气乐了,只冲着那缩在墙角根的远宝儿咬咬牙道:“爷要作甚?哼,爷要吃了你行了罢!” 说着,便要作势凑过去“吃人”! 不想,脸方一凑过去,没有任何征兆的骤然便见眼前一黑,再然后,说时迟那时快,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个四方软枕便没有预期的朝着他脸面恶狠狠地罩了来,再然后—— “啊啊啊啊啊,打死你,打死你个死变态,死变态,臭变态!” 伍天覃还没反应过来,隔着软枕,自己的鼻子上便挨了一拳,紧接着嘴角便又挨了一拳,再然后,再然后隔着乌黑的软枕,伍天覃手一拽,直接一把隔空紧紧握住了接二连三朝着他脸面砸来的拳头。 他一手拽住那拳头,一手将罩在脸上的软枕一扔。 枕头落地后,引入元宝儿眼帘的便是一张气急败坏,怒火攻心的脸。 只见那伍天覃一边用指尖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嘴角,一边死死瞪着元宝儿,那张原本还算俊美好看的脸面上双眼瞪起,脸色泛青,活像是一只即将暴走的大老虎,活像是下一刻就要张开那张血盆大口一口将他吞之入腹了。 元宝儿见了又惊又俱,却依然死死抬着下巴怼着,又桀又骜,一副死活不认输,不示弱的架势。 伍天覃盯着元宝儿那张恶狠狠地小脸,似有片刻的怔住,似还没有从方才那一番惊天之举中缓过神来,一直待思绪一顿,整个人骤然反应了过来后,是顿时气得额头上青筋乱暴道:“敢打爷,元宝儿,好你个元宝儿,究竟是哪个天皇老子给你的狗胆子,你……你竟敢打爷!” “这个世界上还没人敢打我伍天覃!“ 伍天覃朝着元宝儿怒目而视着。 几乎是每吐出一个字,他嘴里都在喷一窜火。 哼,他不过是想逗逗这狗东西,不想,他胆子竟然上天了,竟敢朝他动手了! 竟还敢将趁他不备将他的脸罩住,然后毫不留情,明目张胆的揍了他两个拳。 伍天覃一时气得心肝脾胃肾都险些移了位置。 第153章 话说伍天覃气得肝火大动,朝着元宝儿咆哮不止。 元宝儿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板着脸,脸上罩着一层千年寒冰,他咬牙切齿,两侧的腮帮子竟直径绷直了起来,看上去乃暴风雨前兆似的。 这一幕,元宝儿如何不觉熟悉。 打了伍天覃,元宝儿到底是后怕的。 他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完全是出于自我防卫下的下意识的结果。 他还以为他变态,要……要欺负他来着。 先前不过才顶撞了他一番,他就气得一声令下将他打了板子,险些丢了这条小命,如今屁股上的伤还没好透了,竟又惹了他。 这一下,他不是顶撞他,而是更加大胆的打了他,打了伍天覃,揍了伍天覃两拳?说实话,回过神来后的元宝儿也有些懵,伍天覃何许人也,旁人不小心触碰了他一下都要被一脚踹开的人,他今儿个竟动手打了他,怕是小命不保了罢。 横竖要打就彻底打死他得了,别打得半死不残的,平白给旁的不相干的人添麻烦。 元宝儿心如死灰般想着。 话说伍天覃咬着牙关,气得肺部乱颤,他死死捏着手中的这个拳头,恨不得将掌心里的这个拳头给一把捏碎了。 他前世究竟是遭了什么罪,竟让老天爷派了这么个遭恨的狗东西来,简直是来折磨他的。 竟敢打他! 还是专往他脸上揍。 伍天覃活了二十来年,除了他老子,就没受过任何人的打! 他一时恨不得将眼前这狗东西给剁了一口生吃了,然而一扫眼过去,死死盯着他,却见那小儿立马将头一低,将脸一别,双眼一垂,躲过了他威严吓人的脸色,随即只咬着唇,低着头整个人缩作一团。 他身子纤细瘦弱,又加上大伤初愈,整个人还略有些羸弱,晕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面,衬得他脸上的皮肤薄薄一层,宛若透明,整个人缩成一团,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就跟受了惊吓的小猫小狗似的,仿佛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在劫难逃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他虽咬着牙关,然而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却在一下一下轻颤着,投放在身后的墙壁上,像把小扇子似的一颤一颤着,难得出卖了他的内心的怯懦和害怕。 伍天覃见了,只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软了下来。 然而怒气虽无缘无故的消散了,心里依然还有些气不过似的,只陡然恨恨地抬起手,一把捏住对方的腮帮子,将他的脸恶狠狠地转了过来,一脸恼恨的盯着他道:“说,你这狗东西究竟是怎么敢的,你究竟是怎么敢的!” 伍天覃恨恨的说着。 又咬牙着牙,越说越气道:“看着爷的眼睛,给爷说,你这狗胆子究竟是怎么上天的!” “怎么着,方才那股子霸气呢,都有胆子动手打爷呢,怎么就没本事回答爷,心虚呢?呵,瞧你这副窝里横的小样,你是断定爷不会再打你不会再惩罚你了,你就给爷胡乱开起染坊来了是不是!哼,元宝儿,你这狗东西,简直是欠收拾,我看你之前那几板子是白挨了。” 伍天覃死死捏着元宝儿的下巴,恨不得将他的下巴给一把掐烂了。 见他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伍天覃更气了,只咬牙命令道:“给爷睁开眼睛来。” 又道:“今儿个不给爷个说法,今儿个甭想过去了。” 伍天覃恨恨的逼问着,威胁着。 这话一落,只见那元宝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却是咬着牙,恶狠狠的盯着他。 元宝儿 第112节 呵,他非但不知错,这是什么小眼神? 一副完全不知错的样子,甚至跟头小恶狼似的,竟还敢继续瞪着他。 伍天覃气得胸闷气短,只要瞪眼继续怒斥,不想,这时,只见那元宝儿咬牙梗着脖子冲他道:“分明是你……” 他怒吼一声,还没吼完,便见那伍天覃一个虎眼瞪了过来,脖子莫名一缩,只唬得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喃喃委屈道:“分明是……是你自己说要吃了我的。” 元宝儿低低说着,说完只将嘴巴一咬,再次将脸转了过去。 他好似还理直气壮,先委屈上了。 伍天覃听了他这话先是怔了一下,片刻后,胸腔里的火滋滋往外冒着,一时气得火气上头,只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似的,一时怒极反笑道:“爷要吃你?” 伍天覃就跟一时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只气得快要找不着北了道:“爷要吃你?呵,那你倒是说说,爷究竟能怎么吃了你,是一口将你生吞进肚子里,还是……还是这样——” 伍天覃说到气急之处,一把将元宝儿的胳膊一拽,只握在了手中,将他的袖子往外一撸,瞬间便露出了袖管里头那一小截莲藕似的小胳膊。 伍天覃抓起他的胳膊,气急败坏道:“你来告诉爷,爷还能怎么吃了你,是要一口一口啃了你的肉还是一口一口吸了你的血,嗯?元宝儿,你个狗胆包天的,到了这会子还敢戏弄爷是不是!” 伍天覃被元宝儿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敷衍给气晕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吃了他。 他就敢打他。 依他看,不过就是句胡乱的说辞罢了,他就是打从骨子里在反抗的。 白日里答应他了,往后对打他板子一事绝口不提了,嘴上虽应下了,心里却依然还依然怨着他了。 伍天覃对他的敷衍极度不满意。 见他别过了小脸,他气急之余,只一把握住元宝儿的胳膊朝着嘴里送了一口。 倒是没有重咬,就在嘴里叼了一口而已。 他可不像这狗东西那么狼心狗肺,当初咬他时是恨不得将他手上的皮肉给撕扯了下来。 伍天覃凑过去在元宝儿胳膊上衔了一口,这一口下去,才惊觉这小儿虽看着细瘦,胳膊上却是个有肉的,他不过轻轻叼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的香软的软肉入口,像是一团软棉似的。 伍天覃有些意外,不想,这小儿虽瘦却并不干瘪,不过是骨架子小看上去瘦罢了,那小脸,那小胳膊竟是肉乎乎的,握在手里也一片软乎。 话说伍天覃这一口咬下去后,一通发泄后,气倒是消散了大半,一抬眼,却见元宝儿依然别着脸,死死咬着牙关,竟绷着小脸,难得不见抵抗,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终于,他忍不住再一抬手,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小脸转了过来。 不想,这一转,倒是令他微微一怔。 只见元宝儿这小儿死死咬着唇,却是双眼微红,葡萄大的一对眼珠子里头亮晶晶的,仿佛蓄满了一眼眶的眼泪,他用力的撑着眼,好似双眼一眨,里头的眼泪便要随时滚落了下来似的。 伍天覃见状心头莫名一紧,立马举起手中的胳膊送到眼前一探。 他还以为是自己下口重了,咬疼这小儿了。 要知道,当初他下令打他板子时,连屁股都打烂了,这狗东西都硬生生的扛着,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会儿竟红了眼。 他不过才训了他几句罢了。 可是,没有啊。 胳膊上光溜溜的,连个牙齿印都没有。 他压根没有用力啊! 正抬头间,便见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缓缓一闭,瞬间便见一串豆大的泪珠顺着那小儿的脸面滚落了下来。 伍天覃见状心头莫名一窒,嘴上却咬着牙道:“你……你个狗东西,你哭什么哭!” 又道:“爷既没骂你,又没打你,挨打的可是爷,你还有脸哭,你倒是恶人先告状的先哭起来了。” 伍天覃有些气恼,又有些憋闷,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见那小儿脸上就跟黄河决了堤似的,正在源源不断地淌着泪。 伍天覃又气,又急,却又有些束手无策,半晌,慌忙举起手要去给他抹泪,道:“你……你别哭了——” 然而他方一探手,却见元宝儿梗着脖子往后一躲,躲开了他的触碰。 伍天覃又气又烦,慌乱之余,立马举着元宝儿地胳膊往他跟前一递道:“爷……爷又没真咬你,你自个儿瞅瞅,皮都没破,充其量不过叼了一口罢了,又不疼,怎么还哭上了——” 伍天覃放低了语气,连连低低辩说着。 却见那小儿无动于衷,依然闭着眼,咬着牙默默淌泪。 伍天覃终于渐渐不耐烦了,气闷上头,一时忍不住朝着元宝儿恶语相向地吓唬道:“不准哭了,爷要你将眼泪给憋回去!” 伍天覃气势汹汹的命令着。 这般恶语相向一番,却见那小儿非但不停,反倒是将小脸一别,将下巴枕在了自己的肩头,双肩微微颤乱颤了起来。 眼泪竟啪啦啪啦坠得更加厉害了。 伍天覃心口一窒,莫名心烦意乱了起来。 他到底还要怎么样,哄也哄了,骂也骂了,威胁也威胁了,竟通通都不管用,他已经没法子使了。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伍天覃心里忽而莫名钻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来,那就是,他是真拿这小儿没法子,他发现元宝儿这狗东西就是块面团,你若横,他就软,他若软,他就能骑上你头上撒野。 他隐隐有种预感,今日若治不了他,这辈子怕是都治不了。 明明无故被揍地人是他,他还没发落了,这个始作俑者竟还委屈上了。 伍天覃又气又恼。 他最讨厌人哭了,尤其是这元宝儿,他的眼泪仿佛就是杀手锏似的,瞬间让他既没了脾气,又没了章法。 伍天覃一时扯了扯衣襟的领口,气得在床边来回踱步着。 气愤之余,见那小儿抱着双腿,将下巴枕在膝盖上,默默淌着泪,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格外可怜。 伍天覃烦闷的来回奔走着,半晌,终是将牙一咬,将心一横,将袖子一摔,朝着那小儿道:“好了,好了,甭哭了,你……你打了爷这事爷不与你计较便是了。” 说着,又咬咬牙道:“大不了,大不了爷也让你多咬上一口泄气如何?” 说话间,伍天覃飞快将袍子一掀,往床沿上一坐,将袖子往上一撸,伸出胳膊便朝着元宝儿嘴边送了去。 不想,他嘴里的话才刚落,伍天覃甚至还没缓过神来,下一刻,便觉得胳膊嗖地一疼。 等到缓过神来后,只见方才还在惺惺作态的那小儿瞬间化身个小豹子似的朝着他扑了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便毫不犹豫毫不留情恶狠狠地咬了来。 伍天覃:“……” 第154章 次日醒来,眼睛略有些肿。 不知是昨儿个夜里大闹了一场的缘故,还是入住新的住所的缘故,元宝儿睡得不算太好,一大早的,又听到了外头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万年赖床大王的元宝儿被吵醒,翻来覆去一番,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定睛一瞧,这才想起自个儿换了地方。 还是后头那个下人房舒坦,窗子大敞,伴着鸟虫和风声,无论睡多晚都无人惊吵,这儿,天一亮外头就鱼贯而出了。 元宝儿揉了揉眼睛,耷拉着肩膀歪在床榻上打着哈切不想动,一时,自然避免不了的想起了昨儿个夜里的事儿。 他打了那大鳖怪两拳,还是用枕头罩着他的脸面打的,又咬了他一口,做了这些破天荒之举后,竟破天荒的全身而退了。 他昨儿个打了那大鳖怪后,等到自己反应过后整个人都傻了,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到最后那伍天覃非但没有打骂他,没有处置他,竟反过来向他低了头。 便是时隔一夜,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来,依然让人止不住震惊和纳罕。 他昨儿个并非有意打那大鳖怪的,他本身做了噩梦,骤然惊醒发现自己被扒了裤子,人还没缓过神来,那扒了他裤子的人便扬言着要吃了他,又加之他初来乍到,被无缘无故的塞进了这里,如何不叫他细思极恐,如何不叫他惊吓过度? 只是,那大鳖怪怎么了,他莫不是个……是个受虐狂不成? 若有人打了他元宝儿,元宝儿死也要跟他杠到底,可是,大鳖怪非但没有让他死,反而既往不咎了,反而调头安抚起他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 一想到昨儿个那大鳖怪给他掀开被子,摁着他回到床榻上,又给他盖上被子,还守在一旁护他入睡的画面,元宝儿便觉得胳膊上冒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或许,这也正是昨儿个一整晚睡得不大好的最大原因之一罢。 以至于一夜过去了,这一大早的,元宝儿依然还有些犯迷糊。 元宝儿歪坐在床上发了会子呆。 他昨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只知道自己被那伍天覃塞到被子里后,他便哐哧哐哧将小身板一转,翻着身子朝里侧躺了去,用后背对着身后那大鳖怪。 眼泪还挂在脸上了,明明身后坐着人,一脸忌惮,心中万分警醒,可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这会子听着外头细微的声音,元宝儿到底在凌霄阁待了近半年了,并不陌生,外头应该是那姓伍的醒了,正在洗漱或者上早膳呢。 两间屋子相连着,外头的动静稀稀疏疏往元宝儿屋子里头传了来。 元宝儿歪在床榻上歪了一阵,又往枕头上一趴着,将被子一拉,预备在睡会子,结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终耐心耗尽,抬脚将身上的被子一踹,一个鲤鱼打滚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跳了下来。 哼。 有什么难为情的。 不就哭了一场么? 他在那姓伍的跟前又不是哭了一回两回,脸早就丢尽了。 至于昨夜之事。 昨儿个都已经过去了,那王八羔子总不能秋后算账罢。 大不了,他装傻充愣,横竖死不承认。 再大不了,他……他继续哭给他看。 元宝儿隐隐有种奇怪的错觉,只觉得他一掉眼泪,那伍天覃好似就会对他既往不咎似的,这一招屡试不爽。 那日赌钱被抓如此,昨夜亦是如此。 这样想着,元宝儿便穿上鞋子,套上衣裳往外蹑手蹑脚了去。 门被拉开一角,果然,一股淡淡饭菜香扑鼻而来,厨房来了人,这会儿正在上早膳。 伍天覃背对着立在洗漱台正在洗脸漱口。 他人高马大,立在屋子中央,打他这个位置瞅去,格外显眼。 元宝儿 第113节 元宝儿没有第一时间跨步出去。 只隔着门缝朝着外头探头探脑着。 养了近两个月身子,身子也娇了些,元宝儿还隐隐不太习惯伺候人的行当,再加上,从前他是看门的,在院子里干活,当差时只需走到院子口守着即可,如今冷不丁住在了正房里头,一睁眼便要与那伍天覃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只隐隐有些不大习惯不大自在。 何况,还是经历了昨儿个那番事后。 元宝儿正龇牙咧嘴的琢磨着自己该以哪副脸面示人,究竟是大摇大摆的踏出去,还是沉默不语的飘出去时,这时,赫然听到外头传来悠悠一声:“又不是鬼,一大早的缩头缩脑的缩在那儿做什么?” 冷不丁听到这一声,元宝儿先是缩了缩脖子吓了一大跳,随即愣了一愣。 因为说这番话时,透过门缝远远地只见那伍天覃依然背对着元宝儿这个方位立着,他正在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分明用后脑勺怼着元宝儿这头,他怎么看到元宝儿知道元宝儿杵在哪儿的? 然而片刻后,见屋内的四喜和上菜等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好似一头雾水,这时,伍天覃将手中的巾朝着银盆里头一扔,随即背着手缓缓转过了身来,那双犀利又精悍的目光像柄箭似的直直朝着元宝儿这个方位射了来。 隔了一道门,元宝儿都能察觉到那道目光的锋利。 元宝儿怔了怔,意识到这句话当真是对他说的后,当即将牙一咬,歪头斜脑,耷拉着双肩将门一拉,缓缓了走了出去。 他抬眼远远看了伍天覃一眼,又慢悠悠的垂下了眼。 一脸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 一直慢悠悠的瓢到了伍天覃跟前,慢吞吞的朝着对方喊了句:“爷。” 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以不变应万变。 元宝儿心里正在琢磨着伍天覃今儿个到底还会不会秋后算账,自己究竟该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珠子正缓缓乱转着时,这时,冷不丁见那伍天覃朝着元宝儿走近一步,随即将视线稳稳当当的落在元宝儿脸上,将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打量了一遭,而后微微蹙眉道:“怎么还穿的这身破衣裳,爷给你备了两身新衣裳怎么不穿。” 说着,下巴一点,朝着元宝儿命令道:“进去换身衣裳,过来用完早膳随爷出府。” 元宝儿听到此言,神色再度一愣。 他备了一万个应对之策,竟不想丝毫无用武之地。 出府? 出府作甚? 第155章 马车缓缓行驶着。 若没记错的话,这回应当算是伍天覃第四回带元宝儿出门了。 第一回是去栖凤山猎绿山雀,第二回去梨园让他扮作伶人唱戏,第三回则是将他发卖了送人到楚家,这是第四回。 每一回都没干啥好事。 不是险些丢了小命,就是扮作女人受辱,再就是直接将他送人,这一回,这大鳖怪又要作甚? 元宝儿一时掀开帘子趴在窗沿上,漫不经心的往外探着,三心两意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致。 横竖,元宝儿已在心里头默默打好了腹稿,但凡出门,便需警钟大作,要知道他可没少得罪那大鳖怪,昨儿个一事稀里糊涂的,眼瞅着像是个没有彻底了断的,今日一早那大鳖怪更是只字未提,指不定今儿个想了什么法子怎么惩治他呢? 元宝儿心里忧心忡忡的琢磨着。 他想怎么惩治他? 莫不是又要将他给发卖了,可是,可是今儿个出门匆忙,他的钱财细软全都未带,尤其,昨儿个姓伍的赏给他的那几十两银子,没带不说,还没藏得彻底严实了? 哎,早知道,今儿个怎么也该揣身上的? 元宝儿一脸后悔的琢磨着。 大抵是出门的次数多了,元宝儿也还算轻车熟路,一上马车他便难得从容,瞅了软榻上那大鳖怪一眼,他便将身子一歪,直接趴在窗户上假借着探头探脑欣赏窗外景致,避免与那大鳖怪眼神接触,言语接触,以免唤醒昨夜之事,来个今日争对。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背后那双眼睛,视线时不时往他背后瞟着,直到马车一拐,悠悠驶入了主街,这时,软榻上那伍天覃终于冷不丁开了口,道:“外头有什么好瞧的,窗外风大,将帘子落下罢。” 伍天覃歪着软枕上淡淡吩咐着。 虽没有指名道姓,然而马车里就他和元宝儿二人,毫无意外这番话是对他说着。 这话一起,元宝儿翻了个白眼,却终究不得不落下了帘子,转过了身来。 伍天覃扫了那元宝儿一眼,见他小嘴撇着,嘴里仿佛嘀嘀咕咕着什么,横竖没个好话,他也懒得计较,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忽而指着身旁小几另外一侧漫不经心道:“坐在榻上来罢,那儿有个枕头,若伤口疼的话,便垫着坐罢。” 伍天覃淡淡说着,语气还算温和,顿了顿,挑眉看了元宝儿一眼,那神色好似在说:爷宽宏大量吧? 不想元宝儿听了,却抬眼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领情,只眼观鼻鼻观心道:“小的伤口已经好些了,坐在这里不打紧,劳爷挂念了。” 元宝儿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鼻尖说着。 嘴上虽说着客气话,不过语气却并不见多么恭奉。 果然,伍天覃闻言,扇子朝着小几上一敲,不过三两句话间便险些咬炸毛了,声音冷不丁提了几分,道:“元宝儿!” 伍天覃嗓音陡然一升高,牙齿里带着几分咬意。 元宝儿垂着的目光一抬,斜着看了他一眼,便见伍天覃缓缓吐了口气,半晌,语气又一缓,只缓缓道:“过来给爷倒杯茶。” 这一个吐气间,一瞬间,好似万般情绪转换,转眼由狂风暴雨变得雨过天晴了。 元宝儿一边纳罕,一边早已习惯他情绪阴晴不定,倒是见怪不怪了。 到底阎王手底下干活,小鬼不得过于放肆。 终归还是缓缓起了身,一步一步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给那伍天覃恭恭敬敬的倒了杯茶,而后,顺势在一侧坐下。 果然,这软榻上要比一旁的软凳舒坦多了,铺的是上好的波斯地毯,屁股一落座,便觉得软乎柔腻。 坐在这里,坐在这个位置,元宝儿忽而就轻易地想起前几次随着伍天覃出行时,每每都是那伍天覃慵懒散漫地歪在这软榻上,然后吩咐元宝儿跪在他脚下给他揉腿捏脚,不想,今儿个倒是倒是难得善心大发一番,让他坐上软榻了。 不过,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儿,一时靠得太近,两人又无甚话说,只觉得气氛略有些怪怪的。 以前,要么那伍天覃使唤他端茶倒水,要么使唤他捏脚捶背,如今倒是不吩咐他了,也不见那伍天覃懒懒散散的睡觉享乐,两人干巴巴坐着,不知为何,只觉得时间分外难熬。 马车里头却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七八月地天气,太阳高头,渐渐闷热。 坐着坐着,元宝儿渐渐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 忽然觉得有种荒谬的念头,那就是,他似乎觉得原先那大鳖怪颐指气使虽叫人生厌,却反倒是叫人自在的,如今,那大鳖怪竟不说话,马车里太安静了,元宝儿觉得略有些难受,慢慢的,鼻尖开始冒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又许是衣裳领口太过严实的缘故。 元宝儿一时仰起了脖子,拽了拽领口,想将领口扯松些,不想,这时,一直沉默不语,没有说话的伍天覃忽而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怎么穿的这身白的,你不是喜欢穿蓝的么?” 伍天覃骤然开口,懒洋洋问着。 元宝儿摸着领口的手微微一顿。 他算是知道今日为何这样别扭和难受了,感情全是因着这身衣裳。 他习惯穿戴原先那些旧衣裳了,衣裳虽旧,却是十分舒坦自在,方才出门前,大鳖怪吩咐他将那身旧衣裳换了,换他给他备的新衣裳,新衣裳十分合身,无论面料尺寸皆是上乘,穿起来自然要比那些旧衣裳精致气派,可是元宝儿却觉得有些束手束脚,令他颇不自在,他还是觉得旧衣裳舒坦合身。 衣裳的款式面料暂且不论,最令他别扭和难受的是来自那大鳖怪时不时瞥来的目光。 实在是令他浑身不大自在。 自打他换了这身新衣裳后,元宝儿后知后觉的发现伍天覃看向他的目光略有些奇怪,元宝儿觉得那大鳖怪时不时的在偷看他,虽然没有证据。 从凌霄阁到马车,从背对着到如今的并肩坐着,元宝儿始终觉得对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了他的身上,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每每他抬头看去时,那道目光总先他一步率先收了回去。 是这件衣裳哪里不对么? 他胡乱换的,连镜子都没照。 他穿白的穿得少,白色不耐脏,以前他是村子里的孩子王,娘亲喜欢给他缝制蓝色的衣裳,元宝儿喜欢蓝色,今儿个匆匆换衣裳时见蓝色那身精致华丽些,下意识地便选了这件素的。 不想,一出来,便见那大鳖怪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元宝儿摸了摸脸,一脸莫名其妙的低头查看了起来时,那大鳖怪这才缓缓收起扇子咳了一声。 然后,便是这一路的古怪气氛。 “谁说我喜欢蓝的,小的偏喜欢白的。”元宝儿努了努嘴说着。 倒是有些惊讶,这大鳖怪怎知他喜欢蓝色的,是见他穿蓝衣裳穿得多么? 元宝儿撇着小嘴抬杠道。 伍天覃扫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忽而淡淡道:“白色太过素白,衬得你的脸跟鬼一样,往后不许再穿了。” 他霸道的吩咐着。 说着,目光在元宝儿白皙的小脸上瞥了一眼,只见他肌肤雪白,晶莹剔透,原先他穿得破破烂烂一身狼狈还没觉得,如今换身衣裳,只见那白皙的小脸,白色的脖颈渐渐没入白色的衣裳领口里,整个肌肤的颜色与衣裳的面料融为一体,一眼看去竟无甚差别,简直令人晃眼。 原先元宝儿穿得破破烂烂,跟个小乞丐似的,如今不过才换了一身衣裳,方才自那耳房出来时,就跟哪个府上的小公子驾临了似的,竟让伍天覃神色都恍惚了起来。 伍天覃忽而有些后悔,早知道,早知道便不该给他备这些衣裳,还是那些破烂衣裳瞧着顺眼。 说到这里,伍天覃忽又莫名其妙的冲着元宝儿道:“既然不喜欢那件蓝色的,那一会回去后让阿常给你绞了便是。” 伍天覃淡淡说着。 说得云淡风轻。 然而元宝儿听了却是愣了一下,半晌,瞬间气得气鼓鼓道:“那我这身白的也不喜欢,爷将我身上这件也绞了个干净罢。” 元宝儿心里骂了声“莫名其妙”,一时气得胸前上下起伏着。 果然,你看,他的招数便来了,他就知道姓伍的这王八羔子放不过他。 元宝儿气得恨不得将身上的衣裳扒了扔他脸上。 伍天覃见元宝儿气得跟只河豚似的气鼓鼓的,一时身子一歪,斜枕在小几上,看着身侧的小河豚忽而似笑非笑道:“元宝儿,你个狗东西,倒是见天的给爷摆起脸子来了,爷不过才说了一句,你瞧瞧你,不是丧眉耷眼的,就是气得小脸鼓鼓的,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嗯?” 伍天覃似咬咬牙瞪着元宝儿,不过脸上却未见多少怒气。 话一落,忽而抬手,往元宝儿气鼓鼓的小脸上就是一掐,瞬间,元宝儿白皙的鼓胀的小脸便被他修长的手指掐得扭曲变了形。 元宝儿瞬间疼得龇牙咧嘴想要挣脱。 不想,那伍天覃竟还不撒手,一直紧紧捏着他的小脸,见他疼得嗷嗷疼,他似笑非笑的重复逼问道:“到底哪个是爷?嗯?” 元宝儿疼得嘶嘶挣扎,挣扎不过,半晌,终是鼓着脸气鼓鼓道:“你!你是爷!” 伍天覃闻言这才心满意足的撒了手,眉头一挑道:“知道就好。” 说着,忽而又伸出另外一只手,往元宝儿另外一瓣脸上一捏,瞬间便捏得元宝儿另外半张圆脸变了形,伍天覃觉得十分有趣的,往他脸上放肆掐了一把,末了,捏着元宝儿的小脸勾唇一笑道:“元宝儿,往后爷不打你屁股了,你若日后顶嘴一句,爷就掐你胖脸一把,如何?” 元宝儿 第114节 话一落,伍天覃轻笑着松开了元宝儿的圆脸。 瞬间,那张白皙的小圆脸上通红一片,却被身上那身白衣衬得小脸愈加娇艳欲滴了起来。 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倒令伍天覃目光再度一怔。 正要再看时,却见元宝儿双手往脸上一捧,一揉,瞬间将那张娇艳欲滴的脸揉得不见了五官面容,如同一团发面的面团。 伍天覃嘴角微微一抽。 这时,马车缓缓一停。 伍天覃举起扇子朝着龇牙咧嘴即将要暴走的元宝儿脑袋上一敲,淡淡笑道:“行了,气且先攒着,爷一会儿准你小儿发泄个干净。” 话一落,伍天覃将帘子一挑,下了马车。 第156章 话说元宝儿的脸差点儿被那大鳖怪给一把捏爆了。 脸都胀成猪肝色了。 元宝儿疼得拼命搓揉。 气得骂骂咧咧跟着他下了马车,恨不得往他身后踹上两脚才能解气。 他揉着脸跳下马车。 以为伍天覃这日是出来寻欢作乐,要么是去往那凤鸣楼,那么是去往赫家楚家,不想,一抬头,只见这日来的却是一处陌生的僻静院落。 守门的人见了,立马迎了上来,道:“爷。” 脸色鬼鬼祟祟的,仿佛一脸警惕。 伍天覃背着手淡淡道:“人呢?” 那人立马恭敬道:“在里头。”又道:“并无人发觉。” 伍天覃“嗯”了声,背着手偏头扫了身后元宝儿一眼,道:“跟上。” 元宝儿见四下无人,又见气氛古怪,一时心中警钟大作,一脸忌惮,唯恐是这伍天覃这日又兴致大起,给他来了个什么瓮中捉鳖的捉弄,故而一路上探头探脑,一脸警惕。 看门人将他们一路领入了院子里头,看着院子不大,里头却别有洞天,瞅着似一座私人宅院。 一路上领路人一言不发,院子里头极为安静,入院不久,见陆陆续续迎出来五六个汉子,一个个结实粗狂,瞧着似些个练家子,一直绕了几处回廊,来到了一处院子里头,这时,只见常胜打从屋子里头迎了出来。 “爷——” 常胜立马恭恭敬敬的迎着。 话一出口,这时,忽而闻得里头屋子里响起了一阵“唔唔”声响,听着像是有人在挣扎出声。 伍天覃闻言,扫了那常胜一眼,常胜冲他点了点头,便见那伍天覃摇着扇子缓缓朝着屋子里头踏了去。 元宝儿看到常胜,倒是一时松了一口气,无缘无故来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他心中纷乱,这会儿见到了个老熟人,心情自然松泛了些,不过心情不好,脸上依然歪头斜脑,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 “你又怎么了,一大早的丧着一张小脸,怎么,又跟爷不对付呢?” 常胜见元宝儿白眼翻上天,斜着眼看人,一时觉得好笑,只笑着走过来问道。 元宝儿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语气不耐烦的反问道:“里头谁啊?怎么鬼鬼祟祟的,你们又干啥坏事呢?” 元宝儿斜眉耷眼的问着。 “你老熟人。”常胜见他小脸鼓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四下乱转着,分明一脸八卦的小模样,不由笑了笑,卖了个关子道:“走吧,进去打个招呼。” 说着,赶紧跟了进去。 他老熟人? 赫三爷还是那楚四爷? 他就认识这两个。 抱着这样的想法,元宝儿跟着常胜进了屋。 结果走进里头一瞧,顿时一愣,只见伍天覃正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吃着茶,他周遭空荡荡的并无任何身影,是既不见赫三爷,也不见楚四爷,唯有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瘫着个麻袋,麻袋一扭一供的,正在四处挣扎,里头时不时响起一阵“唔唔”声。 元宝儿一时微微瞪眼,麻袋里头绑了个人? 正惊讶间,这时,只见常胜走了过去,朝着那麻袋上用力踢了一脚,道:“老实点儿。” 这时,只见上首的伍天覃放下茶盏,淡淡瞥了眼门口的元宝儿,道:“元宝儿,打开它。” 伍天覃淡淡吩咐着。 元宝儿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这时,常胜朝他递了把剪子来,元宝儿有些不大情愿,还在为马车上的事儿心气不顺,不过伍天覃发话了,又无法抵抗,屋子三个人,他资历最浅,干粗活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犹豫了片刻,接过剪子,终是朝着那一扭一拱的麻袋走了去,他撅着屁股剪着麻袋口子,结果一时不慎戳偏了位置,瞬间只见麻袋下的人如同泥鳅似的激烈扭动,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声。 元宝儿手一抖,飞快将麻袋一拉,瞬间,一颗鼻青脸肿的脑袋从麻袋里滚了出来,吓得元宝儿脚一崴,瞪着眼咒骂了一声“什么鬼东西”,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常胜见了,笑着将他拽了起来。 走到麻袋前,将那麻袋一抽,只见麻袋里被五花大绑的人瞬间从麻袋里滚落了出来。 被绑的是个男子,穿戴不菲,手脚全被锁住了,嘴里塞着抹布,瞪着双大眼,脸上带伤,猛地一瞅过去,只觉得满目狰狞。 元宝儿一眼没瞅出模样来。 直到常胜凑过去将那人嘴里的抹布一扯,瞬间,便见那人扯着嗓子叫嚣怒骂道:“你狗日的,伍天覃,你……胆大包天竟敢绑架老子,老子要让你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你还不放了老子,你今儿个有本事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试似,老子……老子让你们整个伍家给你爷爷陪葬!” 只见那瘫在地上的一滩被五花大绑的烂肉朝着上首的伍天覃喷脏乱吠不已。 骂得连元宝儿都有些惊讶不已。 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这样骂那大鳖怪。 听到这个嚣张的声音,元宝儿只觉得略有些耳熟,一时元宝儿踮起脚尖将脸凑了过去,定睛一瞧,瞬间便将双眼一瞪,果真,这人元宝儿认识,只见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回端午之日满街追杀元宝儿的那个狗日的姓卫的那王八羔子,卫狄是也! 大鳖怪……大鳖怪将这姓卫的给绑来了? 元宝儿正惊讶间。 只见地上的那滩烂肉骂得气喘吁吁的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伍天覃对他的怒骂不予理会,他骂得舌头打结,口吐芬芳,他却连眉眼都没抬过一下,一直到那姓卫的脸枕在地毯上累得抬不起来了,伍天覃这时这才目光一挑,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元宝儿脸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边看向元宝儿道:“听说这姓卫的端午那日追杀你了?” 顿了顿,又道:“他动了你哪里?” 元宝儿被这话问得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斜眼瞅了他一眼,道:“他拿剑刺我喉咙。” 伍天覃双眼微微一眯,眼里瞬间闪过一抹寒光,道:“哦,那你想报仇吗?” 元宝儿再度一怔。 看着伍天覃瞬间凌厉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元宝儿有些反映不过来。 因为这姓卫的追杀他,所以,所以大鳖怪替他将这姓卫的给绑来了? 大鳖怪要……要替他报仇? 这个认知,令元宝儿一时愣愣的看着伍天覃,整个人只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时,伍天覃扫了元宝儿一眼,将扇子一收,慢悠悠的起了身道:“你这俩月来不是心里头一直憋了口气么,方才在马车上不还气得跟爷撒气来着,爷特意将这衰人给你弄了来报仇泄气,怎么,不想报仇?不敢报仇?得了,你既不愿动手便罢了,爷让旁人动手代劳便是。” 伍天覃缓缓走到了元宝儿跟前,举着扇子便要往外叫人。 话还没开口,呆愣的元宝儿回过神来后立马用力抱着他的胳膊大叫道:“不用——” 话一落,元宝儿阴恻恻的目光瞬间扫向了脚边的那坨烂肉,一字一句咬牙道:“爷爷我要亲自动手!” 伍天覃:“……” 不想,元宝儿咬牙切齿的话刚一落,脑门上便挨了一敲。 元宝儿捂着脑门一抬头,便见那伍天覃举着扇子复又朝着元宝儿脑门上一敲,挑着眉微微瞪他道:“在爷跟前,往后不许脏话连天。” 又道:“给他留口气,其余的你想怎么弄都成!” 说完,伍天覃摇着扇子回到了他的太师椅上继续吃起了茶,一副将人交给他随意作践的架势。 这时,被五花大绑的卫狄听到这番话后,认出来了元宝儿,瞬间冲着元宝儿咬牙切齿龇牙咧嘴道:“你……你不就是伍天覃跟前的一条看门口狗么,你连伺候老子刷马桶都不配,你这小杂种若敢动老子一下,老子……老子日后将你这条狗剁碎去喂狗!” 卫狄气急败坏的朝着元宝儿放着狠话吓唬着,话一落,又猛地抬头,将下巴抵在地毯上,拼命朝着上首的伍天覃方向一字一句叫嚣道:“姓伍的,你若敢让这狗杂种侮辱老子,老子日后必将与你不共戴天!” 卫狄咬牙切齿的怒吼着。 元宝儿却搓了搓手,蹲下身子,阴恻恻的冲着被五花大绑的卫狄笑眯眯道:“嚷什么,嚷什么,吵死了,姓卫的,爷爷今儿个……咳,你元小爷今儿个便教教你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宝儿笑眯眯的说着,话一落,元宝儿大手一挥,朝着一旁的常胜道:“阿常,给本小爷上刑具!” 元宝儿叉着小腰,抖着小腿,方才赢弱的看门小童一瞬间化作了气势如虹的小霸王。 几个月前,他才险些被太守府里头那些琳琅满目的刑拘挨个伺候了个遍,一转眼,他叫上刑具的口吻竟叫卖得如此轻车熟路。 他这狐假虎威的架势瞬间逗得常胜气得牙痒痒,却又哭笑不得,就连上首的伍天覃见了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一抽。 第157章 “摁住他,摁紧了,锁住他的两条胳膊,摁住他的脑袋别让他动弹一下!” “元宝儿,狗杂种,臭杂碎,狗奴才,老子……老子要杀了你,老子要掘了你家祖宗十八代的祖坟!” “你敢,你敢——” 寂静的小院子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杀猪般的咆哮,惊得树上的鸟儿纷纷乱飞。 院子外头,五六个彪形大汉纷纷探头探脑。 一个个七尺大块头们纷纷抱紧了臂膀,瑟瑟发抖着,脸上时而挤眉,时而弄眼,设想着屋子里的惨烈之状。 屋子里头,只见两个大汉将那五花大绑的卫狄死死摁在地上,而元宝儿则撅着屁股,整个趴在了地上,正在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捣鼓着什么,只见他龙飞凤舞,一番大开大合操弄后,终于一手举着剪子,一手举着一个老虎钳,气喘吁吁的爬了起来。 他将手中的剪子和老虎钳朝着一旁的常胜跟前随手一递,末了,拍了拍双手,扫了被摁住地上那卫狄一眼,瞬间“噗嗤”大笑了一声,而后用大拇指得意的往鼻尖上一噌,又朝着常胜将手掌一伸,道:“铜镜拿来。” 元宝儿 第115节 竟使唤起常胜使唤得相当顺手,就跟在使唤自己的小弟似的。 常胜瞪了他一眼,却也懒得计较,十分配合的将铜镜递到了他的手中,元宝儿举着铜镜便冲着卫狄阴恻恻笑道:“卫公子,快来瞧瞧你小宝爷的手艺如何罢?” 说着,元宝儿缓缓将铜镜翻了个面,朝着卫狄脸上嗖地一怼。 瞬间,只见铜镜里出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更惹人注意的是只见那张浮肿的脸面上早已没了眉毛和睫毛,一眼望去整个脑门光秃秃的,成了个无眉大侠,细细看去,又像是宫里熬了多年的老太监。 卫狄被两个汉子反手锁住了肩膀,丝毫动弹不得,待看到铜镜里自己的画面后,瞬间整个人暴跳如雷,如同一只走火入魔的大□□,气得胸口剧烈颤抖,差点儿当即喷出了一口血来,双眼赤红,一脸癫狂吼叫道:“元宝儿,老子要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 元宝儿这时却将铜镜收了回来,拍了拍他的脸,笑眯眯道:“莫激动,莫激动,这才哪到哪儿,今儿个还长着呢,这里还有这么多有趣的刑具,你小宝爷我长这么见都没见过,今儿个咱俩定要玩个痛快,你说好不好啊?” 元宝儿一脸人畜无害的说着。 说完,走到刑具旁。 只见那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应“老熟人”,什么夹手的,戳指甲盖的,什么敲天灵盖的,剥皮的挑筋的,一应俱全,应有尽有,竟轻易让人挑花了眼。 元宝儿一一当着卫狄的面向常胜询问刑具的名称及用途。 常胜每每云淡风轻的描绘一番,便见那卫狄浑身颤抖一番,直到元宝儿一脸兴奋的举起一张张白纸,道:“咦,这个叫加官贴?这个瞧着好玩,这个好玩,哎,他老子卫大人是几品大官啊!老子我……咳,小宝爷我打小最爱瞧升官发财的戏码了,我要玩这个,我要玩这个,从前只能瞅旁人唱升官的戏码,今儿个小爷我也能给旁人加官了,卫公子,咱们接下来玩这个好不好!” 元宝儿从一应刑具里扒拉出一叠厚厚的纸张兴冲冲的与卫狄好商好量着。 常胜见他一改进门前的歪头斜脑,只搓着双小手,变得双眼发亮,一脸兴奋,顿时有些无语。 忽而又想起当初元宝儿这小儿刚入凌霄阁被主子爷打骂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然而虽被打骂得可怜,可那张小脸上的桀骜不驯和整个人身上的熠熠生辉却不由令常胜印象深刻。 不过,自打他挨了板子后,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郁结了起来,日日瞧着无精打采,对人爱答不理的,就连如今大病初愈了,整个人身上也裹着一股子颓废气息。 一直到此时此刻,看恶虐又顽皮,轻快又亢奋的那小儿,只忽而觉得过了两月,从前那个胡作为非,作天作地的元宝儿马上便就要回来了。 同时又隐隐替那姓卫的感到同情和担忧。 要知道,元宝儿这小儿可最是个睚眦必报的。 他是个什么人,他可不比主子爷和善几分,他虽是颗杂草,却坚韧无比,谁也甭想灭了他,哪个若敢动他指甲盖一分,他定会咬牙切齿,想方设法的剁了他整个手指头。 他可从不是个柔善可欺之人。 常胜如是想着。 而远处,太师椅上的伍天覃见元宝儿就跟山间的猹似的兴奋得正在上蹿下跳,他没想到,这狗东西竟是个如此恶趣味的小恶魔,折磨起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倒是小瞧他了。 没想到,竟是个如此睚眦必报,毫不留情的。 不过,心里虽这样吐槽着,可见他终于活络过了似的,恢复了往日里的活灵活现,肆意嚣张,嘴角便也跟着微微勾了起来。 只一脸纵容又溺宠似的,远远地观摩着,任由他作恶着。 话说元宝儿在常胜的指导下,方将两张沾了水的纸张盖在了姓卫的脸上,才刚给他加官加到七品,便见那姓卫的浑身抽搐,白眼乱挥,手指拼命往地上挠着。 元宝儿怕弄出人命来,立马将两张纸从他脸上撕了下来,只见卫狄胀红着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瞬间如同砧板上翻了白肚皮的死鱼似的,丝毫没了方才的神气和嚣张,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元宝儿便立马撅着嘴吐槽道:“卫公子,你这也太不弱了罢,小爷我本还打算给你封官一品的,你瞅瞅你,你瞅瞅你这德行,才不过七品芝麻小官就知足了?这未免也太窝囊了罢,连你老子都比不过!忒没用了你!” 元宝儿颇为扫兴的吐槽着。 被折磨了半条命的卫狄整个人只狼狈不堪又羸弱不堪的朝着元宝儿有气无力的怒骂威胁着:“老子……老子……老子要宰了你——” “这……卫公子,那你这可真就不地道了,小爷我本想玩到这里收手的,看来你是还没尽兴了,那咱们接着玩,玩什么呢,啊,对了,小爷我最近再练字,自个儿一个人练字最是无聊烦闷了,今儿个卫公子陪小爷练练字如何?” 元宝儿眼珠子溜溜一转,便又命人去了毛笔和砚台来。 只见他先是取了毛笔沾了墨汁在卫狄脸上画了只大王八,然而将毛笔上的羊毛一根一根拔了,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姓卫的的鼻孔里,他方塞进去一根,卫狄便痒得立马打了个打喷嚏,元宝儿瞬间怒了,不许他打喷嚏,若敢打一下喷嚏,就拿刀割了他的鼻子,在卫狄双目赤红中,元宝儿将整根毛笔的笔毛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姓卫的两只鼻孔里,全部塞完后,顿时搓了搓手,阴恻恻道:“阿常,取火折子来,我染了风寒,手脚冰凉,我要烧火取暖!” 这一语才刚落,便瞬间吓得那卫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当场将两个鼻孔里大半的羊毛全部一把喷了出来。 元宝儿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卫狄的脸大骂道:“你成心的是不是,你……你竟敢毁我火盆,我……我要惩罚于你!” 当即命人取了茶壶来,将茶嘴塞入那卫狄的鼻孔里,往里头咕噜咕噜灌着水,由于姓卫的鼻孔里还剩了些羊毛,这些羊毛被茶冲洗,顺着他的鼻腔一路经由喉咙,直接被冲进了气管,食道,直至胃里,有三两根沾在鼻腔,有三两根堵在喉管气管,瞬间痒得那姓卫的挠心挠非,肝肠寸断,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想咳嗽又咳不出来,想吐又吐不出来,一时直痛苦的如同一只丑陋的蛆,在地上拼命蠕动挣扎着。 这一幕,瞧得常胜都忍不住摸了摸鼻尖上的细汗,暗道还在他没得罪过这小儿。 就连两个摁住姓卫的彪形大汉,都不敢直视元宝儿那双单纯又圆溜的眼睛。 偏偏元宝儿还不满意似的,还要二人松了他的绑,扒了他的衣服,他还要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副墨宝,眼看着两个彪形大汉乖乖照做着,就要扒他的衣裳了。 这时,元宝儿腰间一条胳膊不知何时伸了过来,将一脸亢奋的元宝儿整个箍了走了,元宝儿整个人一瞬间凌空了起来,直接被人整个薅了起来。 他双脚直接离了地,愣了一下后,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抱着那条胳膊哇哇大叫道:“你放开我,放开我,小爷还要做画了,小爷的大作还未完成了——” 元宝儿一边蹬腿一边兴奋叫喊着。 “做你的个大头鬼!” 这时,伍天覃往他后脑勺不轻不重的敲了一把。 箍着他的腰身,一个转身,衣袂飘飘间,元宝儿整个人已被伍天覃一把甩到了屋门口。 “行了,将人捆了扔到集市上去!” 伍天覃一手薅着元宝儿让他远离那姓卫的,唯恐他彻底玩疯了,一边扫了那地上姓卫的一眼,最终淡淡吩咐着。 说完,直接箍着元宝儿便大步往外走,刚跨过门口时,忽而闻言身后传来一阵微弱又疯癫的声音,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伍天覃,半年之内,我要让你整个伍家死无葬身之地,你给我记住了!” 卫狄一字一句恶狠的说着。 常胜以为他在撂狠话,立马让人给他堵了嘴。 伍天覃闻言步子却微微一顿,不多时,一把薅着兴奋过头的元宝儿往外去了。 第158章 “别碰我,放开小爷我——” “狗东西,给爷老实点儿——” 话说一路上元宝儿又挣又踹,跟条泥鳅似的四处挣扎。 伍天覃却跟拎小鸡似的,轻而易举的一路将元宝儿揪着扔到了马车上,元宝儿还没坐稳,他便大刀阔斧的一声吩咐“起驾”。 马车便立马轱辘轱辘行驶了起来。 元宝儿没坐稳,身子一歪,直接软倒在了软榻上,他揉了揉屁股龇牙咧嘴的爬起来,许是方才玩疯了,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依然一脸亢奋,竟胆大包天的瞪了对面那伍天覃一眼,斜眉瞪眼道:“不是你让我随便弄的么,小爷我还压根没尽兴了,真功夫还没露出来了,说话不算数,真真扫兴极了。” 元宝儿揉了揉被伍天覃捏疼的胳膊,微微吐槽着。 当然,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不敢太过放肆。 伍天覃却瞪了他一眼,道:“还扫兴?爷是让你随便弄,你打断他只手废了他条腿都成,谁让你这般折磨侮辱人呢?” 说到这里,伍天覃扫了那元宝儿一眼,想起了什么,忽而挑眉道:“还有,元宝儿,你从前莫不是只在爷跟前装模作样罢?装得跟个小兔子似的,今儿个爷若没亲眼所瞧,竟不知你这狗东西肚子里头的鬼点子竟是一套一套的,跟爷老实交代,你肚子里头那些花花肠子都是搁哪儿学的?”又道:“爷若不阻拦你,你预备打算将人弄到什么地步?” 想起方才这小儿那行云流水般的伎俩,比起那牢笼里的手段竟是分毫不差的。 伍天覃面色渐渐严肃,心中倒是有些好奇了起来。 元宝儿听出了伍天覃话中的不同寻常,怔了片刻,是怪他手段太毒辣呢? 顿了顿,只将牙一咬,气咻咻道:“是那姓卫的先是险些将我扔进护城河喂了鱼,后又用刀剑划了我的脖子,他两度险些弄死了我,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入了我的手里,我自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元宝儿恶狠狠地说着,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定百倍十倍归还。 又道:“何况,那姓卫的强抢民女,无恶不作,受他奸,淫掠夺,受他欺凌弄死之人岂止十人百人?对付他这样的恶棍贼人,我今儿个已是克制十倍百倍了的。” 元宝儿抬着下巴,一脸义正言辞,毫无畏惧地说着。 他可打听到了那姓卫的不少阴狠毒辣之事儿,受他欺凌的穷苦百姓,穷苦弱女子何其可怜。 他今儿个不过扒了他的眉毛,戳了他的鼻孔,加了他两张官贴罢了,甚至都没有伤他分毫,这算残忍么,前二者不过是幼时同玩伴们玩过的游戏罢了,虽有些恶虐,可同那姓卫的做过的恶比,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儿不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戏耍他一顿罢了。 元宝儿气呼呼的说着。 伍天覃听到元宝儿如是说着,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咬紧了牙关,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是神色微松。 他知这小儿锱铢必较,小肚鸡肠,却也知他心地不坏,只是担心他年纪过小,误入歧途,正措词着该如何教导,见他如此所言,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并非怪他手段过重,卫狄此人,他如何不了解。 不过是担心卫狄此人心狠手辣,恃强凌弱惯了,他虽没胆子敢动他,可元宝儿他们这些小喽啰他可不怕,元宝儿这狗东西今日这般对他,他势必会怀恨在心的。 他若按照他的吩咐将人修理修理报复报复便是,不想,这狗东西竟毫不掩饰直接明晃晃的泄起私愤来,他怕他再玩下去,玩得太过过分,唯恐那姓卫的直接将对他的仇恨转移到这小儿身上来了。 想到这里,伍天覃忽而有些后悔了起来,他得知端午那日元宝儿险些遭卫狄的毒手后,便一直派人暗中跟踪那姓卫的,这些日子养病以来见元宝儿这小儿一直兴致泱泱,昨晚将人擒拿后,今儿个一早巴巴将他带了出来,只想着让元宝儿这小儿泄愤泄气,让他出口恶气,痛快痛快—— 想到这里,伍天覃神色一沉,或许是他……考虑不周了。 这样想着,伍天覃忽而抿着嘴忽而扫了那元宝儿一眼,心道日后得将这小儿看紧了,让他日日寸步不离跟他便是了,心里虽这样计较着,嘴上却放软了语气道:“行了,爷就随口说说,你倒是越说越上头了。” 说着,见元宝儿气鼓鼓的,都气了一路了,便笑了笑,道:“方才可出气了?可彻底痛快了?” 元宝儿见伍天覃态度放软了几分,顿时翻了翻白眼,道:“还成。” 心里回想起方才之举,倒是微微畅快。 自打来了凌霄阁这半年后,是日日憋屈,可差点儿憋屈死他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负”过人了。 只觉得憋了整整两个月的气终于一口气释放了似的,哦,不对,才释放了一半,就被眼前这人出手叫停了。 心里还憋着一半了。 正嘀咕琢磨间,这时,忽见伍天覃眯了眯眼,冷不丁问道:“元宝儿,爷问你,那姓卫的不过追杀你未遂,你便对他如此怨恨,爷之前打了你,你……岂不是恨不得将爷千刀万剐了?” 伍天覃不知抽什么风,忽而思绪一转,目光凉凉的盯着他说着。 元宝儿抬眼,对上伍天覃直勾勾地迫人逼问,愣了一下,而后,眼珠子左右乱转着,很快,嘴里当即嘀咕了一声:“哎呀,这天可真热啊,怎么忽然间觉有些渴了呢?” 话一落,他舔了舔嘴巴,立马拎着茶壶倒了杯茶转移着视线,不想,这时马车忽而拐了个弯,茶壶里的茶嗖地一下溢了出来,茶杯里的茶瞬间直往外溢出。 嘀嗒嘀嗒。 溢到了底下的小几上。 元宝儿故作惊夸张的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放下茶壶去擦弄,结果一个不小心又绊倒了茶杯,这下茶杯翻滚撒得更厉害了,直接浸到了底下的软榻上来了,正手忙脚乱间,这时—— “笨手笨脚的!” 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冷哼声,紧接着一条颀长的胳膊伸了过来,先是将翻滚的茶杯翻了起来,而后不知打哪儿摸出块厚厚的巾子擦拭了小几上的水渍,而后将巾子摊开在软榻上,轻轻往下一摁,软榻上的水渍瞬间被吸入了巾子里。 元宝儿 第116节 又见那只修长的手一个翻转间,很快提起了茶壶,往茶杯里重新倒了一杯茶。 茶壶倒在茶杯里,发出一声声“滋滋”声。 茶满七分而停。 下一刻,方才还一顿乱滚的茶杯便递到了元宝儿眼前。 元宝儿看了看递送到眼前的这杯茶,神色一愣,随即目光一顿,视线缓缓一移,移到了那只修长宛若白玉的手指上看了一眼。 元宝儿皮肤白皙,六子当初说过,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手便是他的手,说他的手指纤细笔直,根根宛若葱白,比女孩儿的手还好看,元宝儿却觉得自己的手太过秀气了,这会儿视线落到了这只手上,才觉得什么叫做骨节分明,指骨铮铮,既直又白,好看得宛若最上等的美玉,却并无一丝女气。 视线在那只手上停顿了片刻后,止不住微微上移,宽大的华袍用扇子微微挑开,避开了小几,垂落在小几一侧,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脖颈,最终,视线落在了一处坚硬又如刀削而成的俊美下巴处,再往上,元宝儿目光飞快一扫,很快收回了视线。 只咬着唇飞快将那只茶杯接了过来,握在了手心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结果,不知是走神还是如何,竟莫名呛了一下,呛得他喉咙辛辣,拼命咳嗽。 “笨手笨脚的!” “连喝水都不会么?” 这时,一块洁白的帕子朝他递了过来。 元宝儿看着那块帕子,目光再度一顿,伍天覃的帕子他有过一块,只觉得莫名熟悉。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接时,这时,忽见那块帕子一抬,随即,嘴巴上微微一疼。 只见那块帕子已无缘无故蹭到了他的嘴巴上。 元宝儿还没缓过神来之际,忽见那大鳖怪举着帕子,隔着一张小几伸了胳膊过来,举着帕子竟朝着元宝儿脸上一下一下擦拭了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明显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力道有些粗鲁,比之小荷花的温柔细致,简直是毫无章法。 先是蹭了蹭他的嘴巴,又擦了擦他的下巴,替他擦拭着水渍,这时,许是发现他的眉头上有些脏乱印迹,顿时皱了皱,嘴里斥责了一声:“怎么跟个乞丐似的脏兮兮的。” 说着,他忽而将身子往前一倾,用帕子一角往元宝儿额头上继续蹭了起来。 大抵是他骤然靠近,只觉得一股独属于伍天覃的强大气息瞬间朝着他笼罩而来,俨然要将他整个吞噬似的。 不知为何,元宝儿心口陡然一跳,忽而觉得呼吸有些障碍,他下意识地有些想躲,却不知为何一直定定的僵在那里没有躲,也难得没有歪头斜脑的翻弄着白眼,只整个人有些发愣似的,一动不动地乖乖坐在那里。 直到额头上地印记被一点一点擦拭了。 他的额头上也被蹭红了一片。 伍天覃这时缓缓收回了手,嘴里道了一声:“好了。” 说着,他忽而缓缓低了低头。 元宝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瞬间,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险些撞到了一块儿。 两人地脸紧紧挨着,不过隔着一指宽地距离。 近得能够清晰闻到彼此的气息,看到彼此脸上任何痕迹,元宝儿甚至能够从对方地眼珠子里看到另外一双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珠子,那是他的眼睛,清晰无比的倒映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看着看着,只觉得对方眼珠子里的他的眼珠子正在慢慢转悠的转动了起来似的,看着看着,元宝儿忽而有些头晕目眩了起来。 就在这时—— “爷,到了。” 这时,外头忽而响起低低一声通传。 只觉得传来了一声天外飞声似的,元宝儿神色一愣,双眼一瞪,骤然初醒。 他猛地将脸往一旁飞快一偏,继而又瞪大了眼睛紧紧捂住了侧脸,猛地再次重新转过了脸愣愣看去。 脸颊仿佛被轻风掠过,起了一片柔软湿润。 然而,当他将脸重新转过去时,只见方才凑过来的那道身影早已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的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好似二人从未曾靠近过一般,以至于元宝儿死死捂着自己的脸,满脸的狐疑,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愣神间,只见对面之人神色如常的掀开了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继而抿着唇,用余光扫了元宝儿一眼,淡淡道:“下车吧。” 说着,他握拳咳嗽了一声,随后目不斜视,平静如水的先一步起身笔直下了马车。 留下元宝儿枯坐在软榻上,死死捂着脸颊愣了良久。 莫不是他方才头晕脑胀,出现了幻觉? 这样想着,元宝儿呆呆地坐在软榻上坐了许久,直到车夫在外头提醒,他才如梦初醒似的,一时擦了擦脸,晕乎乎的跟着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才见整个街头街尾人头攒动,人山人海,街头叫卖声吆喝声络绎不绝,整个街道热闹非凡。 伍天覃竟带着他来到了整个元陵城最热闹最繁华集市街头。 第159章 这是东市的梨花街,乃整个城东东市最繁华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两株百年老梨树,每年春末梨花盛开,美不胜收,故被称作梨花街。 这条街道上既热闹又繁华,元盛详的成衣铺子,天宝斋的点心,就连给他治伤看病的吴大夫所在的济世堂都在这条街前街后。 元宝儿出府次数不多,随着崔老头出府去药铺抓药给老夫人熬制药膳粥时才会随着老崔一道路过几回,正儿八经的没机会逛过,他曾暗搓搓的设想过,待有朝一日他若是发达了,爹娘来赎他时,一准领着爹娘来这梨花街逛上几遍,给爹娘一人在元盛祥铺子里头做一身衣裳,领着他们去天宝斋铺子里买上几块点心。 可惜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不想,今儿个伍天覃却领着他来了这儿。 “糖葫芦勒,不甜不要钱的糖葫芦勒!” “臭豆腐,香喷喷的臭豆腐,姑娘,要不要来上一份!” 元宝儿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见整个街道商贩们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下车却不知那大鳖怪去向,转头抬眼四望间,只见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被人撞倒在地,正坐在地上心疼捡拾间,这时,大鳖怪身影微微一晃,走到了那老汉跟前。 因隔得有些远,元宝儿没有看得太清楚,只依稀看到那大鳖怪做了个取钱的动作,然后似乎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小锭金锭子递给了老汉,转身时手中举着两串糖葫芦。 转身时似乎看到了元宝儿,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 只见大鳖怪步子微微一顿,片刻后,目不斜视的直接走了过来,随即将两窜冰糖葫芦随手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道:“吃吧。” 顿了顿,又道:“你们这些破小孩儿爱吃的零嘴。” 伍天覃挑了挑眉,微微戏谑嘲哄着说着。 元宝儿闻言,抬眼看了伍天覃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窥探出一二分端倪来,然而他面不改色,面色如常。 元宝儿一时心里泛起了一股迷糊,莫非刚才当真是他出现幻觉呢? 可是,那个幻觉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不过,想来应该也不会。 毕竟那姓伍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除非他变态。 这样想着,元宝儿一时用力的甩了甩头,当即想要费力将脑海中的这些胡思乱想给全部甩了出来,犹豫半晌,只抿着唇将伍天覃递来的糖葫芦接了过来,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瞬间,一股陌生又熟悉甜酸味涌入了口腔,酸得元宝儿瞬间龇牙咧嘴,差点儿跳脚了起来。 伍天覃见他酸得牙齿都要掉了,便蹙了蹙眉道:“不好吃么?”当即从元宝儿手中复又夺了回去,便要作势扔掉。 “哎……” 元宝儿几乎是一把跳了起来,立马将冰糖葫芦从他手中复又夺了回来。只小鸡护食似的紧紧攥着两串葫芦质问道:“你做什么?” 伍天覃一时摸了摸鼻子道:“不是难吃么?难吃的东西不扔了留着作甚?” 元宝儿却咬咬牙道:“谁说难吃了,冰糖葫芦本就是酸酸甜甜的才有滋味,哪里难吃了,分明好吃得紧!” 顿了顿,又一时抿着嘴道:“难吃的东西就该扔么?你觉得难吃的东西可曾想过是多少人这辈子想吃都吃不到的东西。” 说着元宝儿情绪忽而有些激动道:“当年逃难时你可知道我有多念想着这一口冰糖葫芦?也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哪里体会得到咱们这些穷苦人的滋味。” 元宝儿只有些愤愤不平说着。 当年逃难时,有前来体察民情的大官,身边跟随的小公子吃一口冰糖葫芦吐一个核,下面便有一堆逃难的小儿哄抢那颗吐出来的核,只为啜一口那口子久违的酸甜味。 最后为了那根吃完的冰糖葫芦的棍子,甚至有不少人大打出手,为此还戳瞎了个小孩儿的眼睛。 元宝儿嘴上虽挑挑拣拣,可这些年来没有浪费过一口粮食,便是他最讨厌吃的馒头,也从来都是一口一口嚼个一干二净。 他最讨厌浪费食物的人呢。 不由提高了声音对着伍天覃大声嚷嚷着。 嚷完,这才缩了缩脖子,后知后觉飞快看了那伍天覃一眼。 若是往日,他敢这般没大没小,大呼小叫,一准遭了那大鳖怪踹了,可这会儿,只见那伍天覃抿着嘴看着他,似被他吼的这番话怔住了似的,不多时,只见他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他,就在元宝儿以为他将要晴转暴雨,雷霆大怒之际,忽而见伍天覃抿嘴开口道:“当真好吃?那爷来尝尝!” 说着,便朝着元宝儿伸了伸手。 元宝儿愣了一下,似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反应,怔了片刻后,只缓缓将其中一串完好无损的糖葫芦递到了伍天覃手中。 伍天覃随口咬了一口,眉头再次微蹙,然而面上却并未多言,只忍着酸涩继续缓缓下咽。 元宝儿见他一副痛苦难耐的模样,一时微微龇牙乐了起来,没想到大鳖怪还有此等模样的时候,他歪头看了一阵,不多时,缓缓抬手复又将那串糖葫芦夺了过来,朝着自个儿小嘴里一送,只含含糊糊道:“您不爱吃便不吃得了,这可是破小孩儿才爱吃的玩意儿!” 说着,举着糖葫芦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伍天覃见此状,一时嘴角微扬,片刻后,大抵见他今日难得顺眼,竟打手一挥,一脸豪气道:“走,陪爷逛逛,爷还从未逛过此等集市。” 说着,背着手便朝着集市中心踏了去。 元宝儿听说他要逛街,顿时撒欢似的便要跟着冲过去,然而才冲了两步便又急急刹住,立在原地不慌不忙的啃起了糖葫芦。 伍天覃走了几步,见人没有跟上来,便转身催促。 却见那元宝儿漫不经心啃着糖葫芦道:“小的今儿个没带钱,算了,没钱有什么好逛的,只看不买什么的也忒没意思了,没劲儿没劲儿,爷自个儿逛罢。” 说着,元宝儿射箭似的吐出一个核,飞到了十几步开外。 伍天覃听到他这暗示满满的话,顿时嗤笑一声,好个掉进钱袋子里头的抠门小儿,心里虽如明镜,嘴上却也难得纵容道:“瞧上什么,爷赏你便是。” 伍天覃眉头一挑,淡淡说着。 果然,话一落,便见那元宝儿瞬间双眼一亮,就跟戏剧变脸似的,小嘴里顿时高喊一声:“当真?” 话一落,便见他转身将手中啃到一半的糖葫芦朝着车夫手中一塞,立马龇牙兴奋的直搓手道:“那小的就不客气啦!” 话音刚落下,便见他就跟只挣脱绳索的小牛犊似的,一溜烟越过伍天覃,朝着集市中央撒欢了去。 元宝儿 第117节 第160章 看杂耍,猜字谜,听说书,逛街逗闷嬉乐,一条梨花巷从街头逛到街尾,元宝儿一个摊位不曾错过,一个铺子都不曾放过,就连那当铺,奇奇怪怪的打铁铺和香火铺子都忍不住凑进去冒了冒头。 无他,被关在太守府关了两年多,着实给憋闷坏了。 一条街逛完,他身后跟了四个随从,几乎每个铺子都被他洗劫了一遍,四个随从脖子上挂着,双手捧着,腋下夹着,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所有美味可口的吃食,元宝儿都没放过,不过一条街逛下来,四个随从身上便堆砌了四座小山。 大鳖怪这日果然说话算数,但凡他瞧上什么,都任他选择,起先元宝儿还有些不信,略带着试探,小心翼翼,束手束脚,试探着瞧中了些个小打小闹的小玩意儿,那大鳖怪每每摇着扇子摆手示意:允。 听到这话后,元宝儿渐渐壮了胆子,野心渐渐膨胀了起来,开始从小打小闹的小玩意儿,渐渐瞧上了一两银子以上的一盒点心,五两银子一个的九连环,十两的一支玉簪,再然后,越来越贵,越来越嚣张过分,渐渐便杀红眼彻底放飞自我了,到最后,每进一个铺子,他甚至闭着眼睛随便点,甚至颇为气派的连瞧也不瞧,连那个大鳖怪的请示都不再请示,直接大摇大摆的朝着掌柜牛气哄哄的大手一挥,道:“这个,这个,这个,全都给小爷包起来。” 竟连价格也不瞧,活脱脱一小土豪转世,扎扎实实的充当了一把大款的滋味。 虽说自幼元宝儿在乡下长大,但爹娘打小未曾亏待过他,自幼元宝儿并不缺什么吃的玩的,可一个镇上便是再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不过顶了天了,手中有几个铜板,就能能在镇上充当一日的大款了,可直到这日来了这梨花街,才知幼时的豪气压根不值一提,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豪横。 当有钱人可真好啊! 买买买可真畅快啊! 入太守府两年多以来,元宝儿还从未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畅快过。 逛累了,伍天覃便领着元宝儿去了梨花街最大的酒楼玉楼春用午膳,伍天覃一共点了十二道玉楼春最贵的菜肴,其中一道烤乳猪据说是用七七四十九天的小乳猪烘烤而成,肉质酥嫩,入口即化,简直就跟神仙肉似的,尤是吃了两年崔老头的亲手御用菜肴,元宝儿依然忍不住惊艳到了。 一头可爱呆萌脆娇里嫩的小乳猪,大半入了元宝儿的肚子。 一顿午膳过后,元宝儿的肚子微微鼓胀了起来,一眼看去,就跟肚子里塞了个小西瓜似的,元宝儿一连打了十余个饱嗝。 吃饱喝足后,元宝儿又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伍天覃这日的活动安排,得知这日下午他并无安排,元宝儿眼珠子转了转,一时飞快拎起桌上的茶壶,殷勤十足的边给那大鳖怪斟茶,边暗戳戳的继续提议道:“方才小的在街角那头瞧见有投壶的摊位,小的在礼品位置瞧见有个玉扳指,瞧着那玉扳指做工精湛质地上乘,虽说配不上爷的气质气派,却也可堪把玩,爷若无事的话,小的过去玩几把,给爷赢回来送给爷如何?” 元宝儿兴冲冲的提议着。 伍天覃听他狗腿发言,见他殷勤伺候,一时想起了将他赠给四弟那日的情景。 那日,一整日他也是这般殷切伺候四弟的。 伍天覃曾想方设法的想要享受他隐情一回而不得,却不想,竟如此简单。 哼,掉进钱眼里的狗东西。 心里虽这样想着,不过见这小儿亮晶晶的眸子一脸期盼他的盯着他,眼里熠熠生辉,仿佛随时要冒泡泡了似的,伍天覃端起茶杯一口一口缓缓将茶杯里的茶慢慢抿完,这才悠悠冲着元宝儿挑眉道:“哦?哪里有投壶的摊位,爷如何没见着?” 元宝儿立马眼明手快的将茶杯接了过来,朝着桌子上一搁,便一脸狗腿的扯着伍天覃的袖子道:“爷随小的来便是了。” 顿了顿,又连连拍着小胸脯道:“小的投壶水平一绝,一准给爷赢个玉扳指回来。” 说着,扯着伍天覃便立马往楼下走。 伍天覃见他上蹿下跳,跟个小泼猴似的,竟一刻也等不了呢,见他这日高兴得似个七八岁的小孩童,又朝着他扯着他袖子的小手看了一眼,正将嘴角微微一扬,预备发话时,不想,这时袖子上的手嗖地一松,还没待他缓过神来,便见元宝儿那小儿早已五作三步,飞快朝着楼下窜了去。 伍天覃见他直接从楼梯扶手上一路七仰八叉往下滑,顿时心朝着嗓子眼直往外冒,一时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起了身,朝着一路滑到一楼的小儿的背影咬牙切齿道:“狗东西,你给爷消停些——”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见那道绫白身影飞速一晃,瞬间不见了踪影。 伍天覃嘴里骂了句“看爷不削你”,骂完,立马捏着扇子撵了上去。 追出酒楼外,便又见那小儿不知打哪儿摸出个苹果,一边咬着一边朝着他挥手直往街尾方向窜了去。 伍天覃紧赶慢敢的追过去时,只见那元宝儿一脸唉声叹气的蹲在空地上啃咬着苹果,一边兴致怏怏地朝着伍天覃耸了耸肩,道:“爷,咱来晚一步了,那小摊收摊了,可惜了那只玉扳指了。” 说着,这时,忽见从巷子拐角处扔出来个衣着破烂的乞丐,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冲着两个乞丐道:“臭要饭的,也不瞧瞧这是哪儿,就你那三瓜两枣的,也敢闯我们这银合庄,做梦罢你,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滚远点儿,再来,老子见你一回打残你一回!” 二人将乞丐扔地上后,气势汹汹的进去了。 乞丐一溜烟爬了起来,嘴里神神叨叨道:“一个铜板也是钱,凭什么不让俺赌!” 说着,抓着铜板垂头丧气的走远了。 元宝儿听了乞丐这话后,顿时双眼一亮,指着底下那暗门里的赌场扭头再次一脸殷切的冲着伍天覃道:“爷,地下是个赌场?正好赶上了,横竖今儿爷您闲来无事,不若小的陪爷进去玩上两把逗逗趣儿?” 又道:“小的今儿个瞧着爷头顶上冒着一整日的金光,一准财气滚滚,财源广进,横竖来都来了,咱就进去消遣消遣罢!” 元宝儿搓着手,一脸跃跃欲试的劝说着。 伍天覃看了看元宝儿,又看了看地下那个半隐蔽的地下赌场,一时气笑了。 他就说这街上哪来的什么投壶摊位,哪来什么玉扳指,他如何没留意到,感情投壶摊位压根没有,有的不过是这个角落里一个暗搓搓的地下赌场! 感情是这狗东西手痒了,连哄带骗的将他给哄了来,就是为了玩这一把! 果然,这狗东西就不该待他好,给他三分颜料他便会开起染坊了! 伍天覃一时气得牙痒痒。 第161章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 “豹子,豹子,豹子!” “豹子,豹子,豹子!” 话说地下赌场人满为患,人头攒动,俨然是另外一番全然陌生的天地,里头有满面亢奋,春风得意,红桃满面之人,有神色麻木,面目呆滞之人,亦有神神叨叨,疯疯癫癫之人,有一时兴起过来玩两把的,有赌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亦或是吃喝拉撒全在赌场解决的,也有一个驻守此地,整整三月未见踏出过此地半步的,一眼望去,各色人皆有之,一个个杀红了眼了,俨然魔障了。 鱼龙混杂,整个赌场流淌着一股子酸涩怪味,令人寸步难行。 偏偏有人能在这样的地方呼风唤雨,得心应手,玩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游刃有余。 此人,便是元宝儿是也。 他不过才来了小半日功夫,瞬间,便将大半个赌场里头的人全部吸引笼络了来,所有人将主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那小儿杀红了眼似的,直接一个麻利跳脚跳上了赌桌,撸起袖子,整个人匍匐在赌桌上,扯着嗓子将脸贴在了赌桌上,龇牙咧嘴呐喊着,咆哮着,俨然比战场上的士兵将领更要气势凶恶! 这气势,这阵仗,毫无意外瞬间便引得所有人群群起附和,一个个或学着他匍匐在赌桌上,或脱上衣在头顶挥动着,为他摇旗呐喊,拼命齐吼吼吼叫道:“豹子,豹子,豹子——” 簇拥的人群险些将伍天覃都给挤到了外头。 无他,元宝儿这小儿还是有些实力和灵性的,玩了几十把下来,输少赢多,且越玩越大,玩到这两局开始,渐渐飘了,开始每盘下注豹子,偏生也不知这小儿走了狗屎运,还是有些门道在里头,竟一连两盘都压中了豹子,每盘几十两银子入账。 其他桌看他手气好,又见这小儿虽年纪不大,却呼风唤雨,口吐乾坤,说话虽粗鄙,却妙语连珠,颇合众人胃口,瞬间引得了旁桌的人纷纷随他下注。 于是单枪匹马的战场瞬间成了混合集体战。 被人群差点儿挤走的伍天覃盯着半趴在赌桌上,差点儿掀翻整个赌桌的那小儿背影,一时将呼吸压了又压,将脾气忍了又忍。 眼瞅着那小儿整个都趴过去了,恨不得将那骰筒子一口吞之入腹了,这时,在所有人赤红双眼的呐喊下,庄家将筒子一揭,赫然全体沸腾,齐齐咆哮道—— “六点,豹子,豹子,豹子,中了!” “中了,中了,中了!” 一声声振聋发聩,险些将屋顶给掀翻了。 而趴在赌桌上那小儿哐哧哐哧,将眼前那堆小山似的银子一把手脚麻利的全薅了过来,然后兴奋得跟跳泥鳅似的,一跃而起,在赌桌上欢乐蹦跶着,摇旗呐喊着:“赢了,赢了,小爷我又押中豹子了。” 结果,一脸亢奋的嘶吼到半道上,一转身,赫然对上了伍天覃身后伍天覃那张更古无波的脸,元宝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原地。 只见元宝儿先是小心翼翼远远观摩了一番伍天覃的脸色,见他脸上虽并无微笑,却也未见怒,元宝儿心里顿时微微一松。 虽然长吁了一口气,到底有些心虚。 因为他是打着玩两把,就玩两把的幌子将大鳖怪连哄带骗的给哄进来的,结果两把再两把,两把再两把,没完没了,没了尽头。 无他,今儿个他手气实在是太好了,掉进钱眼里的元宝儿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他整个人如同财神爷附体,满心满眼只想着怎么搞钱了。 这会儿缓过神来后,内心微微有些发怵,一方面觉得大鳖怪今日有些好过了头,竟纵容他玩了一整个下午,大鳖怪这人脾气差,又极为爱洁,这般地下赌场鱼龙混杂,气味酸腐,大鳖怪能憋到现在还未曾发作,竟是用了十二万分耐心了。 一方面又担心大鳖怪憋了个大的,将所有的怒意全都压制住了,然后要一次性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这样想着,只见元宝儿先是立马对着伍天覃讪笑了一下,随即双手抓了一把跟前白花花的银子,冲着伍天覃扬了扬,龇牙乐道:“爷,您瞧,小的厉害罢。” 边说着,边蹲在桌子上,将脚下的银子飞速往衣襟里塞着,并没有留意到周遭一群人亢奋的朝他伸了手来,眼看着围在桌子旁的那些赌徒们兴奋得要来拉扯元宝儿,作势要将他抛到半空中,伍天覃顿时眼明手快的握着元宝儿的小腿,将他整个人从赌桌上一把扯了下来。 赌徒们扑了个空。 定睛一瞧,便见方才还在桌子上的身影瞬间不见了身影。 桌子上还残留着半堆银子铜板,于是,一个个立马哄抢了起来。 而元宝儿被伍天覃揪着小腿揪下桌子,险些摔了个狗啃地,好在伍天覃扶了他一把,元宝儿直接撞在了他的怀里,然而此时他怀里满满当当的塞满了银锭子,这一撞,瞬间疼得元宝儿龇牙咧嘴,倒抽了一口气。 疼得元宝儿死死挠着心口,小脸都白了一大片。 “怎么了?咯着呢?” 伍天覃见他捂着胸口渐渐往下软倒,立马拽着他的身子,探手查看,眼看着他的手探入了元宝儿的衣襟里,要将里的银子全部扒出来,这时,半蹲在地上的元宝儿陡然飞速伸手,一把把死死扯开了他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衣襟,一脸警惕的看着他,咬着牙,死死忍耐道:“无……无事,就是……就是不小心咯到了——” 元宝儿疼痛难耐的说着。 伍天覃只当他贪财,不许他碰他银子。 正欲拽起来强制查看着,这时,只见疼得浑身颤抖的元宝儿一扭头,发现身后那些赌徒们在瓜分他剩下的银子,瞬间连疼痛也顾不上了,咬着牙打喊一声:“小爷的银子——” 捂着胸口便要闷头冲过去。 却被伍天覃一把拉扯了回来,怒斥一声道:“行了,赢了这么多,差不多该收手了!” 元宝儿鼓着脸,一脸肉疼道:“可是……可是那可是十几好两呐。” 心疼死元宝儿了,早知道方才该手脚利索些,全部塞怀里的。 这样想着,元宝儿眼珠子转,忽而又小心翼翼道:“小的今儿个手气不赖,不若让小的再完一把如何,爷再让小的完一把豹子如何?” 元宝儿软声软气的渴求着。 他心痒难耐的问着,显然人虽被伍天覃扯下来了,心还依依不舍的留在了赌桌上。 伍天覃见他赌瘾上头,倒是一愣,不想,他稍一纵容,竟纵得他不着北了,眼看着都赌上瘾了,正要板起脸教训一顿,然而见这日这小儿难得畅快,不想这日一番心血在这小白眼狼心里付诸东流,抿嘴沉吟片刻后目光一抬,随即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难得朝着元宝儿温声温气道:“便是爷允诺,怕也有人不乐意。” 话一落,元宝儿一愣,反应过来后,顺着伍天覃的目光看去,只见赌场里的几个彪形大汉拥护着一个络腮胡子中年汉子走了来。 对方五大三粗,皆乃彪形大汉,气势汹汹而来,元宝儿还以为是来寻麻烦的,正警钟大作之际,这时,只见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走到伍天覃跟前,忽而双手交叠握一拳,朝着伍天覃谄媚一拜道:“不知伍二爷到访,王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着,朝着伍天覃作了一揖,看了身侧元宝儿一眼,一脸赞扬道:“王某方才听说场子里头有人捣乱,还以为是对家场子派人来砸场子的,不想,竟是来了个小赌神,正惊讶元陵城内何时出现了这样一号人物时,直到瞅见二爷才反应过来,怪道何时来了这么位小高手,原是二爷跟前的便不足为奇了。” 当家的倒是会来事。 一番话将元宝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也将伍天覃捧上了天。 话落,忽而又一脸为难开口道:“原本二爷这样的贵人大驾光临,王某这陋室该蓬荜生辉,敲锣欢迎才是,可惜鄙人这场子着实是小本经营,马上就要混不下去了,实则是……实则是……还望二爷体谅则个,体谅则个啊。” 当家的一边说着,一边心酸抹泪着。 元宝儿 第118节 元宝儿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了,这当家原是来赶人来了。 转念一想,也是,哪有人能在赌场里头赢到钱的,若换作个小喽啰,一准被人当作叫花子给或打或扔出来了,一如方才那个叫花子似的。 定是赌场里认出了伍天覃来,这才强忍着陪他耗了一下午。 伍天覃听了这话毫不意外,也并无怒意,只淡淡瞥了眼一旁的元宝儿,冲着当家的道:“爷今日是作陪的。” 言下之意便是:问他罢? 当家的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堂堂太守府之子名震元陵城的伍天覃伍二爷竟有当绿叶的一日,一时猜想起身边这小儿身份来。 虽见他相貌伶俐,英俊不凡,可无论穿戴还是方才那粗鄙的言行实不像是哪个府上的贵公子,当家的虽猜不出来,却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从怀中摸出一物,恭恭敬敬的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道:“这位……这位小爷,此乃一副象牙骰子,您甭瞧着它相貌平平,实则是鄙人家中祖传之物,鄙人今日叨扰了小爷的兴致,就当给小兄弟的赔罪之物了,还望小爷笑纳。” 当家的双手摊开。 赫然只见掌心里静静的躺着三枚骰子,姜牙色的,骰子陈旧,却瞅着不俗。 元宝儿当即双眼一亮,飞速将骰子一把薅了过来,道:“这……送我的?”又道:“这骰子贵么?” 当家的一脸肉疼,重复一遍道:“乃鄙人传家之物!” 元宝儿顿时下意识地扔到嘴里轻轻一咬,随即爱不释手,一脸兴奋地看向伍天覃,立马朝着他炫耀卖弄不止。 伍天覃见他一副得瑟样,也不恼,只将嘴角微微一勾,道:“行了,天色不早了,该散了。” 被宝物砸晕了头的元宝儿难得一脸乖顺的点了点头。 就在二人转身离开之际,忽见那元宝儿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身大步走向当家的朝着当家的肩膀上用力一拍,道:“你是个敞亮人,不过我元宝儿也并非贪便宜的小人,喏,小爷今日手气好,这即是你的传家宝,就当作小爷随你买的罢。” 说着,难得大气一回,从怀里摸出一锭还热乎的银子朝着当家的手中的一塞,道:“下回还来你这里玩。” 说着,便在当家的一脸抽抽中,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骰子随着伍天覃亦步亦趋的踏出了赌场。 第162章 “怎么样?今儿个玩得称心畅快罢?” 话说从赌场出来后才知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 街头巷尾的铺子酒楼升起了灯笼,将整条街道照亮得宛若白昼。 街道两旁叫卖声不止,瞧着竟比白日里更要热闹几分。 元宝儿把玩着这副象牙骰子爱不释手,又因今日赢了钱,玩得充实,心里头快活得不得了,小嘴里甚至还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冷不丁听到伍天覃如此发问,当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今儿个是小的过的最高兴最畅快的一日。” 伍天覃见他眉飞色舞,走路连蹦带跳着,便是不问也知这小儿的快活滋味,当即勾了勾唇,不过嘴上却道:“爷早说了,爷又不是个不近人情之人,往后只要你听话乖觉,爷每月领着你出来消遣一回也不是不可。” 伍天覃微微挑了挑眉,淡淡说着。 原本满心满眼只有骰子的元宝儿冷不丁听到这样一番言语,当即神色一愣,片刻后,只忍不住微微瞪眼,看向那伍天覃道:“当……当真?” 顿了顿,又道:“爷说的可是真的?” 伍天覃冷哼一声,一脸矜贵道:“爷何时说过假话。” 说到这里,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元宝儿那张小圆脸上绽放开了一朵大大的笑脸,眼看着他要一个起跳蹦跶三丈高了,这时,伍天覃语气一转,又继续道:“不过往后可不许赌钱了!” 说着,见元宝儿神色一愣,伍天覃神色一板,难得一脸严肃的盯着元宝儿一字一句一脸正色道:“府里的老爷也就是你爷的老子可是太守大人,乃一城之主,日常差事中有一条便是扫荡赌场,爷虽然不怎么待见我老子,可也犯不着与他对着干,哪日老爷子扫荡赌场将你小儿个扫去了,便是连爷也救不了你,小半年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了。” 伍天覃刻意拿着伍老爷的名头吓唬元宝儿,话毕,又道:“何况你这小儿如今年纪还如此之小,便染上了赌钱的陋习,日后长大了还能了得,爷这是为了你好,日后你若实在手痒痒,爷若有功夫,不介意在院子里头与你玩玩?可知?” 伍天覃扫了元宝儿一眼,淡淡说着。 他端得一副长者之姿,对着元宝儿一顿说教着。 元宝儿高兴到一半的脸,被伍天覃这些言论扫荡得荡然无存。 哼,管天管地,还管起人赌钱来了? 当他是谁啊? 不过,好似,似乎,他还真管得了他。 元宝儿虽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不得劲儿,不过见伍天覃一脸正色,一本正经的,心里只忍不住瘪了瘪嘴,嘴上却略有些不耐烦道:“晓得了,晓得了。” 到底今儿个玩得还算尽兴,元宝儿还算乖巧老实。 不过心里依然忍不住吐槽着,跟他玩?元宝儿又不是没跟他玩过,怕不得输得底裤都没得了,又有何乐趣可言? 何况,元宝儿赌钱,重在一个钱字,而非一个赌字。 伍天覃见他瘪着小嘴,眉头一挑,正欲再教育一番,这时视线一转,在元宝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浑身鼓鼓囊囊,怀里的银子溜了一大圈,直接淌到他后背去了,远远看去,只见他腰带以上沉甸甸的,胸口,腋下,以及后背全都鼓鼓囊囊的,就跟个鼓鼓囊囊的大胖子似的,伍天覃顿时嘴角一抽,都替他累得慌。 想了想,忽用扇子指着元宝儿的胸口,淡淡道:“你今儿个手气如此之好,说来,怎么地也该有爷一半的功劳才对罢,你之前说要给爷赢个玉扳指回来,此话可还算数?” 伍天覃似笑非笑的看着元宝儿。 元宝儿听到话风不对,当即一脸警惕的看着伍天覃道:“这不……这不收摊了么?” 伍天覃笑着道:“若有心,哪里都是摊位。” 说着,只见伍天覃步子嗖地一停,扇子朝着头顶一指,方道:“喏,你今儿个既腰缠万贯,就劳你小儿破费一番了,用你今儿个赢来的钱给爷买一个罢。” 话刚落,只见元宝儿神色陡然一变,在他急急忙忙的阻拦中,伍天覃步子一抬,竟不管不顾直接毫不留情地踏入了身旁的首饰铺子。 元宝儿死死捂着胸口里的银子,恨不得脚底抹油,撒腿开溜。 这些好不容易赢来的银子,他还压根没捂热了。 可是,可是,他若不满足那大鳖怪,回头那大鳖怪会不会想着阴险的招数,将他的银子全部没收走了,就跟上回在府里赌钱被那大鳖怪悉数没收了一样。 这样的事儿,他伍天覃又不是没做过。 这样想着,元宝儿当即在心里骂了一百句娘,而后咬咬牙,一脸肉疼得磨蹭了进去。 话说伍天覃入店后,直接让掌柜的将铺子里所有的玉扳指全都拿了出来。 铺子里一共有三个玉扳指。 元宝儿死死咬着牙关,随手指着中间那个玉扳指问道:“掌柜的,这个多少钱?” 掌柜的闻言立马脸上堆起了一脸褶子,笑眯眯冲着元宝儿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道:“小公子好眼力,这枚玉扳指乃采用最上乘的蓝田玉雕刻而成,上头镌刻有麒麟戏珠的精美图案,听闻此物乃洛阳名师古大师的遗作,故而此物得需——” 掌柜的朝着元宝儿伸出了个巴掌。 元宝儿小心翼翼地道:“五两?” 掌柜的差点儿吐血。 元宝儿又咬咬牙道:“五十两?” 掌柜的气得咬牙道:“五百两,是五百两!” 说着,一脸痛心疾首的看着元宝儿,心里骂了一百句:不识货! 五百两? 元宝儿顿时愣做一座冰山。 想当年他元宝儿被卖到伍家时也不过区区一吊钱,五百个元宝儿才抵得个这么个臭扳指。 简直气煞元宝儿是也。 元宝儿气得差点儿窒息得一头栽倒了去。 待缓过神来后,元宝儿又咬着牙关道:“那这个呢?这个呢?” 掌柜的斜眼瞅了元宝儿一眼,道:“这个二百两,这个嘛,这个就是个用残次余料雕刻而成的,值不了几个银子,不过三十两银子罢了,这样的货色,定是配不上二爷的威风的。” 掌柜的给元宝儿一一科普了一番后,随即一脸谄媚的恭维着伍天覃。 元宝儿听到这几个玉扳指中最便宜的竟也要三十两,当即脑海中白光一闪,差点儿晕厥了过去。 他今儿个一共赢了也不过百十来两,这百十来两,可令元宝儿将他百年后的身后事儿都给安排好了,不想,还没捂热了,就要交待了小半出去。 元宝儿一时死死揪着衣襟,现在逃还来得及么? 正催死挣扎时,这时,只见伍天覃扫了那掌柜的一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爷雄姿飒爽,英武威风,便是几十两银子的便宜货,爷保管给他戴出几千两的气势来。” 说着,他用扇子朝着最便宜的那枚玉扳指上敲了敲,随即微微笑道:“就这枚了。” 说着,转脸笑眯眯的看向元宝儿,道:“元宝儿,付钱。” 元宝儿死死揪着衣襟,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从首饰铺子出来后,伍天覃将自己那枚价值万两的玉扳指取了下来,直接将这么个残次品套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他将手举过头顶,一如方才元宝儿把玩象牙骰子似的,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路。 而元宝儿则黑着脸,死死捂着心口,气得一口气冲出了老远,将伍天覃远远甩在了身后。 第163章 “哎,那不是元宝儿那小奴么?” 话说赫三和楚四二人从酒楼出来,远远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打眼前一晃而过,跟阵风似的嗖地一下蹿走了。 赫三拎着鸟笼子,挑眉说着。 楚四闻声看去,立马掀开袍子拔腿追了过去,连连喊道:“宝儿,宝儿——” 元宝儿听到有人在唤他,终于拧着眉头,鼓着脸停了下来,一扭头,便见楚四气喘吁吁的追赶了上来,看到他,楚四顿时一脸欢喜道:“当真是你,我还以为瞧错了?” 元宝儿看到楚四,终于一扫方才的肉疼和气鼓,只捂了捂发疼的心口,极力的扯出了一道笑脸道:“四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楚四道:“跟三哥出来闲逛,刚从酒楼出来就瞧见了你。” 边说着,边将元宝儿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只定定的盯着元宝儿瞧着,随即微微笑道:“你今儿个穿这样一身,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还是三哥眼尖先认出了你。” 说着,楚四往四周扫了一圈,道:“你一人出来的么?” 又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府。” 说着,便提议送他回去。 元宝儿正要张口作答,这时,眼尖瞅到对面两道高大的身影慢悠悠一边说话,一边摇着扇子走了过去,元宝儿小嘴里当即“哼”了一声,将小脸鼓了起来,翻着白眼转到了另一边去。 楚四惊觉,缓缓偏头,便见赫三跟伍二二人并肩走了上来。 “二哥。” 元宝儿 第119节 楚四看到伍天覃略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情理之中,宝儿是二哥院里的小童,跟着二哥出府走动不过情理之中。 不过潜意识中觉得这二人相处并不和睦,故而下意识地有些意外。 “四弟。” 伍天覃走了过来,笑着同楚四点了点头,片刻后,忽而举起手,朝着楚四跟前缓缓一扬,道:“四弟快看,二哥今儿个得了一好物。” 说着将四指一握,将大拇指明晃晃的怼到了楚四眼前,巴巴显摆着。 楚四盯着怼到他眼前的这根大拇指,愣了一愣,愣了好半晌才从伍二嘴里的那句“得了一好物”中缓过神来,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后,顿时嘴角微微一抽,定定的将伍二大拇指上那枚劣质得不能再劣质的玉扳指反复看了又看,辨了又辨,良久良久终是忍不住好心提醒道:“二哥,你莫不是今儿个受骗了罢?这扳指,这扳指——” 楚四一脸颇为一言难尽的点评着,话还没说完,便见对面的赫三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只笑得双肩乱颤,冲着伍二道:“哈哈哈,二哥,我就说嘛,你这破扳指能唬得了谁,连我都唬不住,哪里躲得过四弟那双眼,还三千两银子,我看最多不过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弟弟都嫌多,哈哈哈——” 赫三差点儿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看到被他贬得一无是处的玉扳指和满脸嫌弃的三十两,对面的元宝儿只一时咬紧了腮帮子。 偏生赫三未曾留意,还在继续拱火道:“哎,二哥,说说,你到底打哪儿弄来的这么个破扳指,还跟宝贝似的戴着,你自个儿那枚御赐的宝贝呢?还想故意逗弟弟们玩呢,咱哥俩可不上当。” 赫三巴巴追问着,以为伍天覃拿这枚劣质扳指拷问他们眼力来着。 却见伍二瞪了他一眼,道:“不识货。” 顿了顿,只爱不释手的摩挲着大拇指道:“我看这扳指就挺好,虽便宜,玉质也不怎么样,可戴在爷手里的,即便是差东西爷也一准能给他衬出一股子富贵未来。” 伍天覃轻佻着眉头,似笑非笑的说着。 说话间,目光淡淡往元宝儿滋滋咬牙的小脸上扫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赫三一时被伍天覃这狂妄自大的臭不要脸言论给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目光一转,落到了对面元宝儿身上,瞬间视线被元宝儿所吸引了去,只随着楚四方才那样,将元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遭,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方忍不住嘿了一声,暗自称奇道:“这树要皮人要脸的,这小奴儿今儿个换了一身行头,本公子还险些没将人给认出来,若非瞅着他那股子风风火火的气势有些眼熟,本公子一准轻易不会将今儿个这面相与那小恶奴混为一谈。” 说着,赫三朝着元宝儿抬了抬下巴道:“小恶奴,你今儿个这身行头哪来的,你家主子爷给你操办的?哼,这样看着倒是像模像样的,就是再好的衣裳也遮不住里子里的玩劣,哼!” 赫三逗弄着元宝儿道。 说着,见元宝儿咬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赫三挑眉道:“你蹬啥?嘿,你这小儿,还瞪起爷来了,爷可是你主子的兄弟,是你半个主子,没大没小!” 赫三冷哼一声说着,语气阴阳怪气的,说着说着,只见元宝儿目光一扫,便见他将双牛犊似的眼睛落到了他手中的鸟笼子上,赫三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赶忙将鸟笼子朝着身后一藏,气得歪嘴斜眼瞪着元宝儿干瞪眼道:“你这小刁奴,还敢再打爷凤囚凰的主意,爷可绕不了你。” 大约是被元宝儿上回拆他鸟笼子一事儿拆怕了,赫三护犊子似的飞快将鸟笼子藏在身后,还飞速朝着伍天覃方向靠拢,以求他的庇护,并忍不住向伍天覃告状道:“二哥,你瞧瞧你院里的这小恶奴,当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他还敢瞪我!你快治治他!” 赫三气急败坏的告着状。 伍天覃却将眉头一挑,扫了元宝儿一眼,冷哼一声,朝着赫三道:“别说你,他可连爷都敢瞪了。” 说着,一把将搭在他胳膊上的爪子一甩,笑着道:“你惹谁不好,惹这狗东西——” 说话间,只见元宝儿白眼一翻,朝着楚四道了声:“四公子改日来太守府玩。” 说着,小嘴一瞥,转身便懒得搭理众人直接朝着不远处的马车方向走了去。 伍天覃见状,嘴角一勾,拿着扇子指着元宝儿牛气哄哄的背影道:“瞧见了罢!” 赫然是瞧得目瞪口呆,气得气急败坏。 正要巴巴挑拨离间时,这时,只见伍天覃摇着扇子冲着二人道:“行了,天色不早了,你们俩也甭在街上瞎溜达了,早点儿回去歇着罢。” 说着,摇着扇子便要走,然而走了两步忽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偏头看向一旁的楚四没头没尾问道:“对了,四弟,你大伯在军中,近来军中可有异动?” 伍天覃骤然发问着。 这个颇不着边际的话问得楚四有些懵,楚四想了想,道:“大伯还是老样子,数月不曾着家。” 说着,想了想,忽而道:“听说上月朝廷拨了笔军饷下来,大伯还给府中送了几匹战马来。” 楚四喃喃说着。 伍天覃闻言,沉吟片刻,方道:“行了,走了。” “哎,二哥!” 不想,正要抬步,这时身后赫三想起了什么,忽而在身后问道:“二哥,听说今儿个姓卫的那个孙子被人打断了腿扔在了闹市,惹得半个元陵城都闹翻天了,弟弟寻思着放眼整个元陵城没几个敢惹那孙子,二哥,该不是你替天行道了罢?” 赫三在身后连连追问着。 伍天覃闻言,未曾正向作答,只面不改色的将扇子一举,头也不回道:“走了。” 话说,伍天覃上了马车后,只见元宝儿坐在软榻上,身前的小几上按照银锭子,碎银子,铜板整整齐齐的顺序摆放了一几子,元宝儿那小儿正撅着屁股跪在软榻上,一笔一笔亲自记着账目了。 每数一笔,便往钱袋子里头装上一锭。 三种不同的类别,分三个袋子装着,竟分得颇为细致颇为讲究。 远远看去,其中有个金绣钱袋子还是昨儿个赏给他那个,竟贴身拽着。 也不知是专门备着以备不时之需装钱的,还是—— 横竖不管哪个缘由,还是令伍天覃心中感到略微畅快。 见到他上车,只见那小儿莫名警惕的伸手一挡,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速将整个小几上的银两朝着钱袋子里头一拨,好似生怕他惦念着,多看上一眼便会无故飞走似的。 “哼,别防贼似的防着爷,爷还不至于将你那些散碎银两瞧在眼里。” 伍天覃撩开袍子,在小几另外一侧坐下。 元宝儿闻言瞟了伍天覃一眼,撇了撇嘴道:“地主头子,哼。” 不干人事,尽干些剥削人的事儿! 元宝儿小嘴里骂骂咧咧,阴阳怪气着。 伍天覃听了顿时瞪了他一眼,半晌,摩挲了下手中的玉扳指,道:“休得在这里指桑骂槐,爷今儿个兴致好,懒得与你这个狗东西计较。” 说着,视线转了一圈,见元宝儿捂嘴打了个哈切,伍天覃吩咐马车起步,末了,看了看元宝儿一眼,冷不丁开口道:“爷的手腕昨儿个被只小野猫挠伤了,一日未曾上药,过来给爷上药。” 伍天覃边说着,边将袖子微微卷起,赫然只见那手腕上出现了半个圆,半个圆圈的牙齿印。 元宝儿见了,双眼滴溜溜的转着,略有些躲闪。 顿了顿,梗着脖子道:“拿药来罢。” 视线一转,又落在了伍天覃大拇指上看了看,那里的结痂已经掉了,比手腕上的伤痕更要迫人。 元宝儿撑着下巴抵在小几上,低低说着。 伍天覃听了有些纳罕,他还以为这小儿定要理直气壮地顶嘴耍滑,倒没想到这会儿竟难得听话。 倒是没全然辜负今日陪吃陪喝陪玩一整日的功劳。 当即转身,将身后暗格里的药箱取了来,不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回身转过身来时,便见撑在小几上的那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就跟捣蒜似的,竟睡着了? 伍天覃当即一阵懵然。 他不过才转了过身的功夫,这狗东西竟这么快就睡了。 起先伍天覃还以为这小儿在装睡,眼看着那颗脑袋四下摇晃,正砰地一下就要一头朝着小几上砸了去,说时迟那时快,伍天覃一个飞快抬手,下一刻,那个圆头圆脑的脑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伍天覃的手掌心里。 掌心里是软糯柔软的触感,软乎乎的,还带着股子奶味。 伍天覃终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儿当真是睡着了。 伍天覃头一回见到一阖眼就能立马睡着的人。 大抵是今儿个疯玩了一整日,累着的缘故罢。 “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伍天覃一时轻轻摩挲着掌心里的那抹柔软,一脸无奈的臭骂着,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勾了勾。 马车在深夜缓缓行驶。 约莫半个时辰后驶入了太守府。 马车行至二门停下,二门留了门。 伍天覃下马车时,将鼾声扑扑的元宝儿用斗篷一裹,直接打横抱着朝着凌霄阁走去。 彼时,太守府落了灯,整个府里也一片寂静黑暗。 行至凌霄阁时,也见难得死寂无声。 开门时,门口不见守院小童。 伍天覃推门入院时,也见里头静悄悄的,竟无一人恭迎。 看着怀中酣睡小儿,伍天覃难得头一遭没有发作,只忍着耐心抱着元宝儿一步一步朝着正房踏去。 不想,就在他抱着怀中小儿踏入卧房的那一刻,陡然只见屋子里的灯光骤然骤亮了起来,光线亮得太过突然,一时亮得宛若白昼。 伍天覃下意识地偏头避了避。 待适应了屋子里的光亮后,他抿嘴偏过头去,赫然只见屋子里端坐着一人。 第164章 银子太多了,碍事儿,不利于捎着便走。 若是将来被赎身出府,亦或是突发什么意外情况突然跑路的话,稍带着一兜子银子着实在太碍事儿了。 得想着法子将银子换成银票揣身上随身携带着方能安心。 话说这日一早,元宝儿将门窗紧锁,将床帏散落了下来,盘腿缩在床榻上,专心致志的整理着他的全部家当。 没想到不过才来这正屋两日功夫,他便发了两笔横财了。 那大鳖怪果然还算言而有信,至少在这点儿上并不曾诳骗于他。 他来了太守府整整两年半了,却不过才攒了小二三十两银子,可来了这凌霄阁不过两日,前日得了伍天覃一包金锭子,六十两整,昨儿个又赢回了一百来两,去了三十两后,还剩下八十余两,如今手里统共一百四十余两,满床榻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堆白花花的雪花银,真真令人爱不释手。 再加上自个儿那小三十两,满打满算也有一百四十两了,元城城的宅子许是买不上,老家镇山的宅子许是能买上间小的。 元宝儿恨不得挨个亲上一口。 不过,心里又略有些忧愁,他隐隐有种预感,在大鳖怪眼皮子底下当差过于冒险了,危险时,随随便便便能丢了小命,运气好时,又轻而易举便能富得流油。 然而,不知为何,越是运气好,元宝儿心里越发焦虑没底,总觉得眼前的好运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总会有如梦初醒的一日。 而且,而且,这大鳖怪一下子实在对他好得太过头了。 好得令他略有些心慌。 想起昨儿个那大鳖怪将姓卫的给绑了给他撒火报仇,想着昨儿个大鳖怪领着他在梨花街招摇过市,横扫整条街道,他还领着他上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美味佳肴,最离谱的是竟还领着他去赌场忍着耐心陪着他赌了一整个下午的钱。 元宝儿 第120节 元宝儿昨儿个自是玩得畅快开心的,可是开心之余,又莫名有些混乱和离谱。 以至于元宝儿忍不住时时多想,那大鳖怪为何对他这样好?仅仅是为了弥补打板子一事儿? 可是之前他那样打骂他,也未见他弥补过啊,何况,主子打杀奴才,不向来顺理成章么?他又不是没打骂过旁的人,为何不见他弥补? 横竖,事出反常必有妖。 多长几个心眼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元宝儿一溜烟将银子藏严实了,随即掀开床帏下了床榻,一下床榻,远远只见屋子中央的八仙桌,和一旁的矮屏上密密麻麻的堆放了各式各样的摆件,玩物,和吃食,堆成了两座小山,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昨儿个他在街上买的,并且没有花他半个铜板,全部都是薅的那大鳖怪的羊毛。 东西太多,元宝儿实在吃不完用不完,并且,当你穷得叮当作响的时候,便会抠得一毛不拔,什么东西在你眼里都是好的,可一旦当你稍稍富裕,那么这些东西在你眼里便不会那么稀罕了。 横竖用不完,元宝儿决定分一部给厨房里头几个兄弟,还有常胜,长寅,问玉,欢儿等人,毕竟,在他受伤的这些日子里,这些人总归是为他鞍前马后过一番,元宝儿可不是个白眼狼。 这样想着,元宝儿当即将长寅唤了进来,让他将一部分东西给分了,剩余的自己挑拣些预备亲自往厨房送去,再送些给孝敬孝敬崔老头。 “对了,爷呢?今儿个怎么不见他人影?” 话说元宝儿和长寅两人手中纷纷连拎带扛的从正房出来,一出来正好与四喜撞了个正着,四喜见他一大早的往院中各处分发东西收买人心,一大早的弄得整个凌霄阁人尽皆知,这会儿又见他亲自出手,两手提拎不下了,当即眯着眼盯着元宝儿。 两人一进一出,立在大门口,谁也不曾相让。 对峙了片刻后,四喜终于眯着眼避开了。 元宝儿终于翻了个白眼,下巴一抬,将对方当成了空气似的,一边问着长寅一边下了台阶。 长寅比元宝儿还拎得多,边气喘吁吁的喊他走慢点儿,边回道:“爷一大早就出门了,未曾交待去向。” 难怪,他今儿个一早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那大鳖怪踪影。 想了想,元宝儿又道:“小爷我昨儿个怎么回来的?” 元宝儿今儿个一早醒来就在正房耳房的那张雕花大床上,他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明明记忆中自己还在回程的马车上,正要替那大鳖怪上药来着。 这才知道自己昨儿个在马车上睡着了。 他对睡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生怕趁他睡着后,那姓伍要偷拿他的银子,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就看到三大包钱袋子静静躺在他的枕头旁,将床帏一拉开,昨儿个自己买的两座小山亦是静静的挺立在自个儿的屋子里头。 当即松了一口气。 长寅闻言,道:“我也不大清楚。” 说着,四下瞅了一眼,忽而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撞了元宝儿一下,神神秘秘道:“你还不知道罢,昨儿个晚膳后太太来了,在爷的屋子里一等就是一宿,昨儿个太太吩咐让院里所有人全都下去了,至于你跟爷到底是何时回的,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说着,元宝儿想了想,又道:“不过今儿个一早我还特意去问了欢儿,结果她也不知情,不过问玉姐姐那时走了过来,听到我跟欢儿在聊昨儿个夜里的事儿后,当即板着脸训了我俩一顿,瞧着有些讳莫如深,我也不敢再打听了。” 长寅啧啧同元宝儿八卦着。 元宝儿听了顿时一愣。 太太昨儿个来了? 他竟一点儿都不知情。 并且,太太怎么突然来了凌霄阁,要知道,元宝儿来了凌霄阁半年了,还未见太太登过凌霄阁的门了,倒是时不时派人送东西过来,每每都是大鳖怪去正房请安问候。 昨儿个怎么来了? 昨儿个他虽半路睡着了,却也知他们昨儿个回得极晚,回到府中怕是巳时了,外头都已经宵禁了。 那太太候在院里等着,可不得抓了个瓮中捉鳖。 大鳖怪闯祸呢? 不过,大鳖怪本就不是个乖宝宝,听说他养病那些日子,有一段时时夜不归宿,听说老爷太太也拿他没有法子。 昨儿个也就玩得晚了些,应当算不得犯什么大事罢? 好在他昨儿个睡着了去,若是太太动起怒来,没准一动怒将邪火发到他身上来,就倒霉他一人呢。 元宝儿这样想着,又连连追问了一些太太来时的细节,长寅道:“太太那般尊贵,我个看门小童哪里探得到半分细则,连正屋门都没资格进呢,不过太太昨儿个只带了银红姐姐一人,瞧着十分低调,昨儿个夜里又安安静静的,想来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长寅巴巴说着。 元宝儿一听,这才心头一松。 这时,见二人走出了凌霄阁,当即催促长寅那家伙走快些,腿脚利索些,眼看着快要到厨房口了,这时,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元宝儿,你等一会儿!” 声音清脆急促。 元宝儿蹙眉转身,只见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的朱红身影竟是太太院里的银川姑娘。 “银川姐姐?” 元宝儿对银川姑娘还算是相熟的,当即转身远远唤着,正欲开口询问姐姐唤他何事,这时,只见银川姑娘五作三步撵了上来,瞪了他一眼道:“你走得那样快做什么,害我好撵。” 顿了顿,擦了擦脸上的汗,忽而收起了寒暄,一脸正色的冲着他道:“元宝儿,太太要见你。” 说着,上下扫了元宝儿手中大包小包,冲着一旁的长寅道:“东西交给这个小儿罢,速速随我过去,休要叫太太好等。” 银川这话一落,叫元宝儿神色一怔的同时,莫名让他心头一紧。 太太要见他?太太无故见他作甚? 一种不好的预感没由来的涌上了心头。 第165章 “银川姐姐可知太太唤我何事?可是跟昨晚一事有关?” 话说元宝儿跟在银川身后,亦步亦趋的朝着正房大院去着。 这条道元宝儿不算陌生,当年刚被发卖进太守府时,来的头一处便是太太的大院。 后来,他想方设法想从厨房出来,还特特塞了银子给银川,也曾被太太召唤过。 不过,却没有哪一回像是这回这样心惊过。 不会是大鳖怪昨儿个回得晚了,遭了太太的恨罢,又或者昨儿个大鳖怪顶撞了太太,还是……还是他们昨儿个赌钱一事闹到了太太耳朵里? 无论哪一桩,便是太太再恨,终归不会拿他亲儿子下手的,所以,这祸事最终又闹到了他元宝儿头上来了? 他娘的,他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他屁股上的伤还压根未曾好透了,今儿个不会又要遭太太的罚罢。 元宝儿一时心中七上八下的。 这时,只听到银川道:“一会儿到了你自该知道了。” 说着,看了元宝儿一眼,叹了口气,道:“快些罢。” 说着,领着元宝儿入了正房大院。 一大早的,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偶有穿红戴绿的婢女托着托盘在回廊间穿行,却也一个个静悄悄的,未曾发出任何声响。 元宝儿熟门熟路的跟在银川身后,拧着小眉头进了正屋。 待绕过正厅,银川朝着元宝儿招了招手,竟领着他来到了东侧一间屋子外头,中间隔着门帘,是串珠的门帘,富丽又精致,一眼看去,就跟挂了一串串的宝石似的,一眼便知华贵奢侈。 这里是太太的卧房? 前几次每回来,都是在外间的厅堂召见的元宝儿,元宝儿还从未曾入过太太的卧房了,正狐疑间,这时银川拨开珠帘进去通报,很快又返了回来,拨开帘子冲着元宝儿道:“进来罢。” 元宝儿微微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的踏了进去。 方一踏入这间屋子,便觉得一股清凉之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头竟是放了冰的,比外头凉快不少。 跟大鳖怪的屋子差不多。 入了大鳖怪的屋子后,元宝儿才知,这些主子们的夏天可与他们这些奴才们的夏天格外不同。 元宝儿夏天怕热,怕蚊虫叮咬,可自打来了大鳖怪正房后,所有的困扰都不存在了,原来天气热可放冰块纳凉,蚊虫多可以焚香驱蚊,横竖所有的苦难都挨不到这些主子们的边。 这卧房依然大得没边,入内后元宝儿不敢胡乱张望,只略略扫了一眼,出人意料的并非奢侈豪华的那种,反倒是极为古朴,无论是摆件还是装饰,都透着股子低调朴素的味道,与伍天覃那富贵逼人的卧房乃天壤之别。 此时,屋子的东角有张美人榻,远远看去,太太俞氏仿佛歪在了美人榻上闭目养神,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元宝儿走近时,一旁的银红凑过去小声耳语了一番,俞氏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由着银红扶着端坐了起来。 “小的元宝儿见过太太。” 银川一路将元宝儿领着跟前,元宝儿十分有眼力见的跪下朝着俞氏磕了个头。 他虽对大鳖怪没个好脸色,那是因着大鳖怪不做人在先,太太和老爷,元宝儿还是极为敬重的,毕竟,老爷当年一举放粮救灾,保了那么多灾民的性命,他又被太守府买了,过了两年多太平日子。 于公于私,这二位都令元宝儿尊重。 且方才飞快地瞅了一眼,仿佛看到太太气色并不好,额头上还搭着一块方巾,瞧着像是犯了病的模样。 元宝儿愈发小心翼翼了。 元宝儿磕头问好,却见头顶久久没有回应,元宝儿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却能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了他的身上,直到良久良久,忽而头顶响起了一声咳嗽声。 “太太。” 一旁的银红立马关切轻唤了一句。 “不碍事。” 俞氏低低咳嗽一声。 这时,银红赶忙递了杯茶过来,俞氏接了润了润喉,这才将茶杯递给银红,随即揉了揉眉心将额头上的方巾拿了下来,冲着跪在眼前的小儿道:“你的伤可好些了不曾?” 俞氏盯着脚边的小儿淡淡开口发问着。 许是因病缘故,嗓子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沙哑,相比之前,少了几分温和温婉,多了几分虚弱和淡漠。 落到元宝儿耳朵里,却让他一方面心头一惊,一方面又微微诧异。 没想到太太还记得他受伤了,还特特问候一番,这对于府中一个看门小童而言,已是莫大荣耀了,然而,问这话时,又见对方语气并不如往日和善,以至于落在了元宝儿耳朵里,让他有种奇怪的割裂感,一时辨不清楚,对方的深意。 只见元宝儿怔了片刻后,立马恭恭敬敬道:“劳太太惦记了,小的伤势已大好了,多谢太太挂念。” 元宝儿诚恳说着。 说完,又见头顶静默了一阵。 对方又没说话了。 然而元宝儿依然能够察觉到那道虚弱却精悍的目光一直稳稳停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身上,来回游走,带着股子显而易见的审视和端详。 元宝儿 第121节 屋子里很静,静得仿佛能够听到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元宝儿一动不动的跪着,尤是他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也不得不胡思乱想了起来。 只觉得一股奇奇怪怪和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了起来。 不多时,鼻尖甚至冒出了一颗颗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正当他一脸警钟大作,为昨日之事飞速寻找托辞时,这时,终于见头顶的人说话了。 “我记得你是两年前春末入府的?如今马上八月了,满打满算入府也有两年半了?” 俞氏淡淡问着,一边问着,一边将美人榻上的薄毯扯了过来搭在了膝盖上,继续道:“你家中可还有哪些人?父母长辈们俱在么?” 俞氏的语气不急不缓,不喜不怒,听不出任何情绪。 元宝儿听了心里头直打鼓。 怎么忽然间问起他的细则来了? 要知道被主子惦记,不是喜事儿就是坏事儿,对元宝儿这样日日偷奸耍滑之流来说,似乎是跟喜事压根沾不上边的。 心里一时烦杂,嘴上却依然乖乖顺顺回道:“回太太,小的正是两年前春末入府的,当年小的跟随爹娘一道逃难,一路颠沛流离,饿得皮包骨,又犯了病痛,差点儿便要一命呜呼了,好在小的祖坟上冒了青烟,赶上老爷开仓放粮得了救济,又赶上大公子宅心仁厚,请了大夫为小的看病,还将小的买进了太守府,太太老爷还有大公子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 元宝儿难得一脸卖乖嘴甜的说着。 一路溜须拍马,上赶着说着好话。 顿了顿,又道:“小的的爷奶早已过世,家中长辈只有爹娘二人了,不过爹娘如今不知去向,不知是还在元陵城内,还是去了旁处,又或者回了老家。” 元宝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出处表明。 他顺道着想将自己爹娘将来要为他赎身一事表明,不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俞氏那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元宝儿神色一怔。 只见俞氏这日气色确实不佳,脸色苍白羸弱,看着病气缠身,然而那双眼却犀利精悍,直勾勾地,死死的盯着元宝儿的眼睛。 在此之前,太太俞氏在府中一直是温柔慈目的化身,在元宝儿心中亦然。 然而这一回,元宝儿头一回从俞氏眼里看到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和肃杀,看得元宝儿心头阵阵紧缩,仿佛察觉到了一股复杂的,幽暗的,轻易不曾察觉到的危险气息。 两人远远对视着。 很快,元宝儿将头一低,避开了那道灼人目光。 不敢在贸然开口。 这时,只听到俞氏再次淡淡开口道:“这么说,你家中只有你这么个独子了。” 说着,不待元宝儿回复,俞氏又道:“自古良民若非遭到苦难没有想入贱籍的,想来当年你爹娘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将你发卖入我太守府的,你乃你们家唯一的香火血脉,如今年纪渐渐长,可有何安排打算。” 俞氏不急不慌慢慢细说着。 却不给元宝儿打断的机会,说到这里,忽而又重新端起了茶杯,握在了手中,继续道:“这元陵城乃伍家原籍之地,对伍家来说虽情谊深重,不过老爷为官为民,没有死守着原籍之地上任的道理,如今老爷在任上已快三年,他政绩斐然,三年一过必定动迁,府中便也留不下这般多的家丁随从,届时许是会发卖一批人出府,你虽不是伍家的家生奴才,不过看在你伺候主子伺候得还算精心的份上,这大半年来在覃儿手底下也吃了不少苦头,念及你年纪尚小,也不忍再将你发卖到别处,这些日子我便派人留意留意,打探打探一番你爹娘的消息去处,待打探到后便遣你出府,你看如何?” 俞是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元宝儿头顶说着。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原本低着头跪在她脚边的元宝儿猛地一下抬起头来,只瞪着双眼,一脸懵然的看着俞氏。 “怎么,你不乐意?” 俞氏见元宝儿反应激烈,一时将茶碗朝着案桌上重重一搁,只眯着眼,双目紧紧的盯着他,目光极为威慑迫人。 第166章 不乐意? 元宝儿怎会不乐意。 他不过是这被天上陡然砸下来的一块大饼给一时砸懵了。 太太要主动给他赎身放他出府?还说要替他打探爹娘的下落?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他该不会是在做梦罢。 他还以为今儿个太太唤他来,是为了昨儿个一事要惩治他的,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桩天大的喜事儿。 大抵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整整两年的奢望,本以为千难万难,本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大力气才能实现的事情,却万万没料到就跟上天跟你开了个玩笑似的,一下子就没有任何缘由的成全了你,这抹欣喜,这桩幸事儿来得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一时险些将元宝儿砸懵在地。 以至于他呆呆地跪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太太陡然严厉的话语冷不丁传了来,元宝儿心头嗖地一惊,彻底缓过了神来,立马欣喜欲狂朝着地上匍匐一跪,正要给太太磕几个响头,不想这时外头忽而传来一阵骚动—— “太太可在里头?” 一道略提高了的熟悉声音此时在外头响起了起来。 声音透着股子淡淡的威严和漫不经心。 听到这道声音后,屋子里所有人神色一怔。 元宝儿更是神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时,似听到有个丫鬟的声音立马在外头恭恭敬敬的回道:“二爷……二爷,太太昨儿个病了,这会子在里头歇着了。” 外头的丫鬟似在阻拦。 “哦,太太既病了,爷进去瞧瞧!” 外头那人似不依不挠,说着便大步往里走。 丫鬟似还在阻拦,这时,陡然听到那道声音高高提起,大喝一声:“起开!” 下一刻,便见帘子一揭,有人直接硬生生闯了进来。 元宝儿只觉得身后屋子门口有风嗖地一下掠过。 他噌地一下将匍匐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个陡然闯入的身影不是伍天覃那大鳖怪又是哪个? 似没有料到伍天覃会陡然闯入,元宝儿一时扭头愣愣的看着他,片刻后,又飞快转过脸来,朝着软榻上的太太俞氏看了眼。 他方才正要脱口而出的“小的乐意,感谢太太大恩大德”之类的兴奋说辞一时全部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是啊,他差点儿被喜悦冲疯了头脑,一时兴奋过头了,他怎么将大鳖怪给抛在后头了。 太太答应放他出府,可大鳖怪会允诺么? 要知道,上回太太将他的卖身契给了大公子,可是同意将他派去玉晖轩的,可是结果呢,结果他非但没能去成玉晖轩,反倒是挨了大鳖怪的打,险些被他活活打死了。 如今大鳖怪才让他搬到正屋伺候,他性情霸道,说一不二,他若不同意,便是太太允诺,他能走得了么? 元宝儿瞬间觉得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心凉了半截。 正愣神间—— “听说太太病了,身子可是有碍?” 这时,只见伍天覃的声音陡然在屋子里头响了起来。 只见他视线在屋子里头转了一圈,而后目光一抬,直直落到了对面俞氏方向,话一顿,直接走了过去,在美人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朝着俞氏脸上探去。 银红银川二人飞快看向俞氏,只见俞氏看了伍天覃一眼,两人对视了片刻,俞氏见伍天覃脸上的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似昨夜那一幕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一时垂了垂目,半晌,淡淡咳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已无碍了。” 伍天覃道:“还是该留意身子才是。”说着,抬眼看向俞氏身后的银红道:“屋子里有些凉,夜里虽闷热,不过冰块要适当着挑拣,不可放置太多,以免太太着凉。” 又问:“早起太太用了膳么?” 伍天覃一一询问着。 银红一一事无巨细的回道着。 伍天覃听了,点了点头,道:“嗯,精心伺候着,他日爷重重有赏。”又吩咐银川道:“去将济世堂的吴老请过来给太太摸摸脉,顺道着领着去老太太那里瞅瞅,给老太太开几副安眠的方子。” 伍天覃淡淡的吩咐着。 银川听了,立马朝着银红看了眼,银红小心翼翼地揣摩了眼俞氏的神色,朝着银川轻轻的点了点头,银川立马去了。 银川一走,银红赶忙过来给伍天覃道了杯茶,伍天覃不紧不慢的端起茶吹了吹,继而淡淡自问自说道:“方才儿子去了老头子书房一趟。” 伍天覃这人素来跟老爷不合,父子俩像是一对仇敌似的,两人各自占据院子一角,常年不对付,更难得见上一面。 冷不丁听到伍天覃此言,俞氏瞬间抬起了头朝着伍天覃看了去。 伍天覃笑了笑,道:“有日子没见,那老鬼头上又白了一圈了。” 伍天覃略有些讥讽着。 俞氏终于微微瞪了伍天覃一眼,道:“越来越不像话,休得这样说你老子。” 伍天覃见俞氏终于理会自己,终于笑了起来,道:“本就是事实。” 伍天覃轻声说笑着,一声一声微微道来。 从进门起,从始至终,目光就没有在元宝儿身上挺过一眼,就当作没有瞧见过他这号人似的。 元宝儿安安静静的在屋子里头跪着,跪得久了,双腿渐渐发麻了起来。 他只埋头偷摸砸了两下。 只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这伍天覃的性情,以及与太太的感情,这母子二人应是十分亲昵才是,俞氏无疑是溺爱他这唯一的亲生儿子的,元宝儿也曾见过俞氏照顾伍天覃的场面,那叫一个无微不至,心细如尘,以及欢喜至极。 只觉得今儿个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怪怪的。 那大鳖怪一直在若有似无的讨好,而太太俞氏则反应冷淡。 由这一言一语,一冷一热的来回中,不难得出一个答案,那就是这母子二人之间闹上嫌隙了,而这嫌隙似乎并不难猜测,定是那大鳖怪惹太太生气了。 不过再生气,哪有娘真的忍下心不搭理儿子的。 不过三言两语,便见那大鳖怪将太太给哄好了。 也真真是厉害,是有些本事在里头的。 正在元宝儿愣神间,这时,只见那伍天覃道:“再有日子便要到仲秋了,太太既身子不利索,便让那瑾丫头帮着操持操持便是,她都十四了,马上便要及笄了,也该学着为家中分担分担了。” 伍天覃难得细致说着。 俞氏看了他一眼,道:“你管好自个儿便是。” 伍天覃笑着附和着,话一顿,视线一转,在屋子里头打转了一圈,终是停在了跪在脚边不远处的那个小儿身上,道:“你们照看好太太,行了,今儿个也不早了,儿子就不叨扰太太了。” 元宝儿 第122节 说着,缓缓起了身子,走到了元宝儿跟前,淡淡往他方向踹了一脚道:“行了,你这狗东西还跪在这儿作甚,扰了太太清净爷可不饶你,还不赶紧起来跟爷走!” 伍天覃说着,将扇子一撑,大摇大摆的便往外走。 冷不丁被点了名的元宝儿愣了一愣,只立马抬眼往上看了俞氏一眼,见俞氏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做其他表态,片刻后,只咬着唇,朝着俞氏磕了一头,随即捏着发麻的脚爬了起来,犹豫半晌,道:“太太,小的……小的告退了。” 说完,一瘸一拐的跟着出了卧房。 心里则郁闷不堪的想着,美梦还没做完,就让它彻底醒了。 早知道,还不如不做,害他白高兴一场。 以至于让元宝儿有种错觉,只觉得这大鳖怪是特意来坏他好事的。 对了,大鳖怪这会儿怎地正巧来了,该不会是专门为了他来的罢。 切切切,元宝儿才不觉得他有这样的好心。 话说伍天覃身子颀长,手长脚长,他步子迈得快,元宝儿得一溜烟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方才在屋子里头还笑言笑语的伍天覃,一踏出正房便淡下了脸来,一言不发,也不跟元宝儿说着。 元宝儿撇着小嘴默默跟着。 跟着跟着,忽而前头那道身影冷不丁停了下来,片刻后,伍天覃转过而来神来,双眼一寸不寸的落在了元宝儿脸上,眯着眼一字一句质问道:“太太今儿个一早唤你个狗东西过来作甚?” 伍天覃直勾勾盯着元宝儿问着。 元宝儿看了伍天覃一眼,道:“太太问我伤好些了不曾?” 伍天覃目光深邃了些,双眼再度一眯道:“还有呢?” 元宝儿眼珠子转了一转,飞速瞥了伍天覃一眼,道:“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就来了,还能有啥。” 元宝儿抬着下巴,理直气壮说着。 伍天覃那双犀利的双眼定在元宝儿脸上一动不动看着,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看了半晌,这才淡淡道:“往后就在院里待着,没事儿别到处乱跑。” 说话间,将身子转了过去,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随口道:“早膳用的什么?”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元宝儿还压根没缓过神来,他的思绪还在上个话题上,小嘴里正嚷嚷着“我又不是笼子里的鸟,怎么就不能乱跑了”,正说话间,只见一座大山冷不丁矗在跟前,元宝儿一时不慎猛地直接一头撞了过去,瞬间撞得他眼冒金星,他龇牙咧嘴的捂着脑门正要怒气冲冲的指责伍天覃为什么停下来时,这时,见伍天覃举着扇子一言不发的盯着前方,元宝儿捂着脑门歪头往前头一瞧,瞬间神色一愣,只见不远处立着道身长如玉般的熟悉身影,正是两个多月未见的大公子。 第167章 听说他养病那阵子,大公子来探望过他几回,只是每回都在凌霄阁院子外头杵着,没有得以入内。 这些都是元宝儿养病那一阵,朱梁偷偷跟他说的。 这还是自打他被打以后, 第一回见到大公子。 以至于元宝儿心情有些复杂。 三人分作两个阵营,远远对视着。 大公子依然犹如空谷幽兰,一身白衣,优雅宁人,水月观音,远远地静静的立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半握广袖,宛若天人。 元宝儿下意识的觉得亲近,下意识地想要招呼,然而碍于伍天覃的霸道与威慑,并不敢轻易张口,只远远看了大公子一眼。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一大早的惹出了多少乱子来,回来伺候爷用膳。” 这时,只见那伍天覃忽而眯着眼,偏头扫了元宝儿一眼,冷不丁的就无缘无故略带着指责严厉训斥着他。 说完,他忽而抬手将元宝儿胳膊一扯,便扯着他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一拐,直接朝着凌霄阁那个方向拐去了。 整个过程,似乎压根没有将大公子伍天瑜瞧在眼里,完全没有看到过他这个人一样。 元宝儿被他莫名训斥,气得白眼翻着,小嘴里骂骂咧咧,就这样一路被他扯回了凌霄阁。 徒留下伍天瑜立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远去。 话说在正房伺候的这些日子,倒是奇迹般地并没有让元宝儿觉得多么难熬,本以为这里是地狱修罗之所,可除了头两日随着伍天覃外出玩了一遭后,余下日子那姓伍的多不见踪影,镇日外出,未曾带上元宝儿,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只有一日听说他同老爷一道去的,倒是惊得府内议论纷纷。 元宝儿倒是乐得自在,只盼着那大鳖怪日日出门,永远不要回来碍他眼才好,整个凌霄阁内无人管束得了他,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元宝儿日日在凌霄阁内称王称霸,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睡到四晒三杆,不过七八日功夫,小脸竟又圆滚了一圈。 虽过得没心没肺,不过,那日太太俞氏那番话却也时不时的钻入了元宝儿心头,事后元宝儿还曾特意旁敲侧击的打探过一遭,打探过老爷会不会升迁,会不会搬离元陵城,会不会遣散其他下人,可是打探了一遭下来,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对此事有过任何议论。 “伍家在宫里头有着贵妃娘娘罩着,大老爷又乃吏部大官,二老爷政绩斐然,便是升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伍家家大业大,何曾养不活几个家奴,再说了,便是他日重新搬回京城,这元陵老宅不得照样安置人守着么,关于这点你就甭担心了,何况,你如今可是二爷跟前的红人,遣了谁也不能遣了你啊!” 这是欢儿和长寅嘴里的原话。 事后元宝儿琢磨着,似乎也是这个理。 太太便是要遣散人,也该遣散些无用或是无能之人才是,又或是些府里头边边角角的人才是,若他没有来到凌霄阁,依然还在厨房打杂,太太遣散他这样的无关紧要之人倒是合乎寻常,可如今他都到凌霄阁当差了,并且一度被那姓伍的提拔到了身前贴身伺候,太太越过层层关卡,独独要遣散了他,这里头莫不是有些猫腻不成? 难道太太真正想遣散的,不过是他元宝儿一人? 难道太太不过是打着遣散人的幌子,单单只想让他出府?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一想,元宝儿忽又想起那日太太气色不佳,分明是病过一场的,又想起那日大鳖怪与太太之间那股子奇奇怪怪的氛围,母子二人分明是闹过嫌隙的,可是这一切又跟他元宝儿有什么关系呢? 元宝儿暗自琢磨着。 这样的猜想,并没有让元宝儿觉得任何气愤和憋闷。 反倒是觉得原本熄灭的美梦,又一瞬间给重新点燃了似的,若是太太当真一心想送他出府的话,那元宝儿岂不是又能看到希望了? 这样想着,元宝儿顿时一改之前的郁闷烦闷,变得满血复活了起来,打算待仲秋过后,自个儿再单独去往太太的正房大院探探她老人家的口风。 话说一年一度仲秋说来就来,这是元宝儿在太守府过的第三个仲秋佳节,以前在厨房当差的时候元宝儿最喜欢过节了,因为过节容易得到赏钱,又能够吃到好吃的东西,不过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个小金人,倒是不如从前那般迫切了。 不过每逢佳节,到底是开心的。 若太太能够顺利助他出府,没准这是他在太守府过的最后一个仲秋了,当即元宝儿打起了精神,准备明儿个跟大鳖怪告个假,领着厨房里头的几个弟兄们快活放肆玩上一遭。 话说这日仲秋前夕,外头都要宵禁了,大鳖怪还没有回来,元宝儿洗澡完,躺进了被子里,屋子虽大,被子虽软,可是一想起明儿个过节,到底有些难以入眠。 元宝儿有些想爹娘了。 仲秋乃团圆之日,他已有三个仲秋节没有跟爹娘一起度过了。 一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再加上这大鳖怪这几日不在,屋子太大,没有人的话便显得空荡荡的,元宝儿一时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揉了揉眼里,只点了灯,给窗子口鸟笼里的雀儿喂了吃食,一时百无聊赖,又拎着灯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大鳖怪的卧房。 只要伍天覃没回,入夜,他的卧房都会点上一盏灯,以前这任务是问玉姐姐等人的,如今元宝儿来了后,成了他的呢。 他是在晚膳后点上的,如今灯盏里的灯一闪一闪的,灯光微弱,映衬得整个卧房难得一片宁静。 元宝儿见灯光摇曳,十分微弱,怕灭了,又拿起剪子过去剪了剪灯芯,一转身,忽而看到满室笼罩着一股晕黄,淡黄色的光芒浸染着,竟难得一片静谧和温暖。 抬着目光远远看去,只见大鳖怪的一件袍子随手搭在窗子下的交椅上,是昨儿个夜里伍天覃回来时将衣裳递给了他,他随手扔的,目光一移,落到了里间的软榻上,只见软榻上六个抱枕乱糟糟的摆放着,今儿个大鳖怪外出了,他中午困了,就胆大包天的躺在了大鳖怪的软榻上睡着了,起来时随意整理了下,现如今看来,依然七倒八歪的。 又见八仙桌上点心盘里,不知不觉间就多了许多精美古怪的点心和果子,伍天覃不爱吃零嘴,以前随意摆了两盘做装饰,自打元宝儿搬来了后,桌子上都满了,全是他爱吃的。 又见案桌上的花瓶里被他恶意的插了一簇狗尾巴草,八宝阁上的一件麒麟宝物被他不小心磕破了,元宝儿偷偷将它转了过去,用屁股对着外头,又见里侧床榻处伍天覃的两双靴子东倒西歪的摆放着等等,在元宝儿没来之前,这间屋子里的摆设物件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如今,到处歪歪倒倒,不知不觉间,竟多是他元宝儿活动过的痕迹了。 这样想着,元宝儿又慢慢走到了窗子前,窗下的案桌上摆放了一口深缸,里头两只王八翻滚着肚皮正在呼呼大睡。 一只千年老王八,正是之前伍天覃得的那只,交给元宝儿来养,元宝儿正经没养过两回。 后来元宝儿养病那段日子,听说大鳖怪将这只王八给炖了,一时惹得元宝儿还特特做了首诗来放肆嘲讽,竟不想,这大鳖怪并没有将它给炖了,非但没炖,还不知打哪儿又弄了只小王八过来陪它? 看着里头一大一小两只鳖,元宝儿一时撇了撇嘴,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却又如何都捕捉不透。 正在这时,忽而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动静,元宝儿还以为大鳖怪回了,连忙扭头去看,便见四喜匆匆掀开帘子踏了进来,视线在屋子里头扫视了一圈,继而冲着窗子口的元宝儿道:“哟,还没睡呢?“ 说着,四下扫了元宝儿一眼,道:“爷回了,吃了酒,指名道姓的让你去迎,甭耽搁,赶紧过去!” 四喜略有些不耐烦说着。 元宝儿道:“都到门口了,你们让他自个儿回便是,我去,我是能背还是能扛?” 元宝儿朝着四喜翻了个白眼,老大不愿意。 四喜瞬间瞪了元宝儿一眼,只板着脸道:“元宝儿,你胆子上天了,这是爷的意思,你莫不是还要忤逆爷不成!” 说着,嘴一抿,又道:“我劝你识相点儿,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罢,横竖话已带到,去不去随你,一会儿爷怪罪下来你可别牵连到了无辜之人,哼!” 四喜顿时板着脸,将袖子一甩,转身踏出了屋。 元宝儿也哼了一声,半晌,想起明儿个告假一事,终是不能在这档口将人得罪了,这样想着,只将鞋子一勾,漫不经心的跟了出去。 四喜似料定了他会出来,也没走远,见他出来,板着脸道:“爷在西门口。” 元宝儿闻言有些意外道:“不一直走二门么,怎么去了西门?” 四喜道:“你一会儿自个问爷去!” 说着,袖子一甩,又返身进了屋。 元宝儿朝着四喜的背影骂了声“小人”,而后双手伸进袖口,一路嘟嘟囔囔,一脸不情不愿的朝着西门口方向去了。 元宝儿刚走出院门,四喜忽而眯起了眼,眼里闪过一抹阴狠的笑意。 第168章 话说元宝儿一路朝着西门方向晃荡了去。 此时夜已深了,府内众人大多已经歇下了,整个太守府也就凌霄阁是每日最晚落灯的,一路朝着西门方向淌去时,只见府中里的灯悉数落下,每隔百步才留有一盏微弱得如同荧光似的地灯。 元宝儿提着灯笼慢悠悠的走着。 深夜略有些凉,他衣着单薄,走久了略有些冷。 西院地界略有些偏僻,本就是厨房马厩方向,寻常人员杂乱,多是下人出没的地方,越走越觉得一股凉飕飕的气息传了来,走着走着,眼看着快要到厨房了,元宝儿似听到些个细细簌簌的声响,他立马将灯笼拎起来一瞧,顿时只见四周雾气环绕,大夜晚的莫名有些瘆得慌。 元宝儿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心里早将那大鳖怪千刀万剐了。 他无事回这么晚作甚?无事吃什么酒?吃了酒让他迎作甚?回就回,直接走二门就是了,偏偏走这么僻静的西门。 元宝儿越走越气。 元宝儿 第123节 从前这大鳖怪多走二门,元宝儿也曾过去迎过两回,不过伍天覃并不贪杯,极少醉过,若非听到他吃多了酒,以免他发酒疯,元宝儿才懒得理会。 骂骂咧咧间,元宝儿来到了厨房附近。 厨房镇日忙碌,每日四更天便要早起,故而这个时辰厨房早已经忙完,全部歇下了,元宝儿提起灯笼朝着厨房方向看了几眼,然后笔直往后去了。 不想刚走几步,忽又觉得身后细细簌簌声音响了起来,元宝儿脚步嗖地一停,一时抿着小嘴猛地一下转身,见身后黑乎乎的一片,空无一人,元宝儿再度长长吐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古怪,一时捏紧了灯笼转身便要闷头加快步子,不想,还没来得及转身,这时肩膀冷不丁被什么东西一把握住了。 此时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四处雾气萦绕。 此处又乃竹林外围,一片萧索,乃整个西门附近最为偏僻之处。 元宝儿自幼玩劣,又随着逃难一年,小小年纪已看惯了人心凉薄,自幼便知人心比鬼还难测。 他并不信鬼神,亦不怕鬼神。 可此时此刻,在这阴森荒凉之处,竟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来,胳膊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立了起来。 握住他的肩膀的东西像只手。 元宝儿虽不信鬼神,可却也知道这座太守府乃百年老宅,每年总有那么几条人命在这偌大的府邸消失殆尽了,有的投身井底,有的掉在树上,据说这片竹林里头也曾惨死过一个。 这样想着,元宝儿一时用力的捏紧了手中的灯笼,抿着呼吸,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缓缓转身,不想,这一转身,只见身后立着一道黑影,黑影不高,却十足魁梧,看着像是个庞然大物。 元宝儿将灯笼一点一点抬起,赫然只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巨丑无比的脸。 只见这张脸面肥肉乱颤,眼睛猥琐,一只眼睛被粗布罩住,独独露出一只眼睛来,又见他嘴唇粗厚,像只猪嘴似的,鼻子黝黑肥厚,鼻孔里两窜粗糙的鼻毛全部喷洒了出来,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元宝儿,脸上挂着一道淫,荡又不怀好意的笑。 这一笑,嘴角哈喇子往下流淌着,整个五官皱成一团,像是坛子里浸泡了三百年的老榨菜头似的。 这样一张脸猛地一下落入元宝儿眼里,瞬间是吓得元宝儿连连往后退步,一个踉跄间竟一时不稳直接绊到了地上的地桩,竟不小心栽倒在地,手里的灯笼不慎落地砸坏,滋滋燃烧了起来。 在燃燃蹿起的火苗里,只见眼前的这个东西……他不是鬼,是人,不是旁人,竟是……竟是不久前才无意间撞见过一回的独眼龙恶霸马富贵。 只见对方浑身酒气熏天,一身酒味刺鼻,七分醉意,三分色,欲熏天的笑眯眯的看着元宝儿。 刚刚远远看到元宝儿那小儿慢悠悠的在黑夜里晃荡着,他还以为自己老花眼瞧错了。 原本慢悠悠的跟过去一把掰住了梦里头那日夜念想之小儿的肩膀,想要一睹个痛快,不想,他竟栽倒在地,当即,马富贵一脸笑眯眯的看着栽倒在地的元宝儿,痴痴笑道:“当真是你啊,啊?宝儿小老弟,这么晚了,你怎地还在外头晃荡?莫不是想你马叔叔了,专程在等你马叔叔不曾。” 马富贵那只浑浊不堪的老眼眼下亮晶晶的,仿佛发着绿油油的光。 说着,他一时将手中的酒瓶朝着林子里头远远一抛,只一脸猥琐的搓了搓双手,笑眯眯的留着哈喇子冲着元宝儿步步走近道:“怎么躺在这儿呢,地上这么凉,可不得冻坏了身子骨,这小身板若冻坏了,叔叔是会心疼的,快,叔叔来扶你起来。” 说着,便一脸淫,荡的笑着,便颤颤巍巍要过去扶元宝儿。 “你……你滚开!” 元宝儿见到竟然在大半夜遇到了马富贵,当即心里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其实刚刚出门前,他打算唤上长寅那家伙随他一起去西门的,不想,一向兢兢业业,严格值守岗位的长寅今儿个竟没有在门口守着,又想着西院那地界虽偏,可毕竟是他元宝儿混了两年的地方,他熟门熟路着呢,且他元宝儿如今乃大鳖怪跟前的红人,放眼整个太守府,没人敢得罪得起,便咬咬牙提着灯笼独自迎了去。 不想,在这样偏僻又安静的深夜遇到了让元宝儿最为厌恶最为鸡蛋的马富贵,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觉得比见了鬼还要惊恐恶心。 怎么马富贵这会子还在府里头。 他怎会在此地撞见了他。 元宝儿在心里头飞快暗自盘算着两人之间的武力值,设想着自己的逃脱机会,然而却惊恐的发现,他细胳膊细腿,压根不是这老,淫货的对手。 甚至压根来不及盘算间,只见对方要朝他扑来,当即将牙一咬,将身子一闪,避开了他那双污浊不堪的老手,便要不管不顾的爬起来开溜。 不想,这一爬才发现脚踝不慎崴伤了,一时动作缓慢,竟不慎被那老货一把拽住了脚。 马富贵抓着元宝儿的脚,一手紧紧握着,一手竟轻轻的摸,了上去,握着元宝儿的脚如痴如醉道:“好小的脚,宝儿老弟,你真真生了只三寸金莲,比女人的小脚还要秀气几分。“ 说着,竟将脸凑过去,凑到元宝儿脚背上轻轻嗅着。 元宝儿浑身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恶心的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当即咬紧了牙关,双眼泛红用力挣着,用力踹着,一脚踹在了马富贵老脸上道:“老货,老子……老子是二爷跟前的人,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 又道:“爷马上便要来了,老子奉了爷的命要去迎他,你……你若敢动老子一下,你若敢耽搁了爷的事儿,老子要你老命。” 元宝儿故作镇定的威胁着,搬出了伍天覃的名号来。 不想,挨了元宝儿一脚的马富贵酒气上头,竟当即呸了一口道:“敢踢老子的脸,老子今儿个不削死你。” 说着,竟然凑过来一把死死捏住了元宝儿的小脸,噗哧着口水一脸凶恶道:“二爷?呵,老子风流快活的时候,伍家那伍小二还没出生了,休得拿他来吓唬老子。” 说着,肥腻腻的横肉一下一下打颤着,只死死捏着元宝儿的笑脸,一脸猥琐道:“老子馋你这小儿这身嫩骨头馋了大半年了,今儿个总算是让老子给逮住了,天王老子来了,今儿个老子爷要痛快一遭。” 说着,便直接朝着元宝儿脸上凑了去,笑眯眯道:“元宝儿,乖乖的,叔叔保管今儿个让你快活似神仙——” 不想,刚一凑过去,忽觉得耳朵骤然一疼。 马富国疼得一下弹开,死死捂着耳朵,抬手一摸,手掌上瞬间噌了半巴掌的鲜血。 他差点儿被这小儿咬掉了只耳朵。 当即马富贵那只独眼龙眼睛一点一点阴狠了起来,见那小儿挣扎着要跑,他一把拖住他的腿凑过去死死掐着他的的脖子,抬手便是两个恶狠狠地巴掌扇了去。 元宝儿被这两个巨大力道的巴掌扇得眼冒金星,不过片刻功夫,头一歪,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马富贵见人被打晕了,当即将人抱了起来,朝着一旁送菜的推车车筐里一扔,便推着推车不紧不慢的朝着西门边角一处边角小门方向推了去。 第169章 “元宝儿那狗东西呢?是不是又躲懒睡下了,竟还敢不来接爷的驾!哼,爷还没回,他倒是先睡上了。” 话说伍天覃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了凌霄阁,原本安安静静的院子因他的回来,开始灯火通明了起来。 院子假寐的丫鬟婆子立马穿了衣裳起了,送水的送水,送茶的送茶,瞬间好不热闹了起来。 伍天覃浑身酒气熏天,进屋便率先洗了把脸,叫人备水沐浴,往里头耳房方向扫了一眼,一边脱下身上繁重的华袍,一边活动着筋骨,蹙眉问着。 这时,主动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来的四喜闻言,立马惊讶道:“元宝儿一早就去接爷您的驾去了,小的回了府后便马不停蹄的唤了他去迎爷您,他虽不情不愿,却也磨磨蹭蹭的拎着灯笼往外去了,莫不是那小儿与爷走岔了,还是……还是上哪儿贪玩去了不曾?” 四喜一脸夸张的说着,说完,还立马伸长着脖子四下搜寻着,作势搜寻着元宝儿那小儿的身影。 原来,四喜常胜今儿个本随着伍天覃外出走动,快回到太守府时,伍天覃这几日忙活,有日子没正眼瞧过元宝儿那小儿了,不知那小儿最近又闯了什么祸不曾,在距离太守府两条街的时候随口问起了常胜,问道:“你猜元宝儿那小儿这会子在作甚?” 常胜笑着道:“定早就呼呼大睡了。” 伍天覃闻言,嘴里冷哼一声,道:“睡觉倒还好,只要别给爷再去赌钱就算他乖觉听话了。” 说着,便一时临时起意,让四喜提前去将那小儿唤到门口候着,料想他一会儿见到他定是一副蔫儿吧唧,不情不愿的模样,伍天覃想到一下马车便能看到他那副气呼呼地模样,他便高兴。 这会子听到四喜的话,伍天覃瞬间眉头一蹙,只将手中的湿毛巾朝着银盆里头一砸,那双狭长的双眼朝着四喜脸上一扫,道:“他何时去的?去了多久呢?” 顿了顿,又道:“去的二门?” 那双犀利的双眼仿佛能直入人心,令人无处遁形。 看得四喜心头莫名一慌,一时拽了拽手指,强自镇定道:“小的……小的一回院便通知他去了,去了约莫有一刻钟了,去的正是二门。” 说着,四喜想了想,又道:“有这功夫,按理说打个来回也该回了。” 顿了顿,眼珠子一转,立马小心翼翼地看了伍天覃一眼,道:“走的时候小的见那小儿哈切连天,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莫不是这会儿歪在哪个地方打起盹来呢?” 四喜小心翼翼地猜测着,说完,又隐隐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如此,小的该随他一道去的。” 四喜抓耳挠腮,装模作样的悔恨着。 伍天覃闻言抿着唇看了他一眼,半晌,拧着眉头道:“派人去寻,沿着二门一路仔仔细细的寻过去,墙根和角落里都不要放过。” 四喜闻言,立马领命而去。 四喜刚走,伍天覃便又将常胜唤了来道:“你领着那个看门的,原先跟元宝儿住一屋那个去厨房那个方向找找,对了,西门那个马厩也去瞧瞧,看看那里今晚有没有赌钱的,若那狗东西今晚又去赌钱了,给爷一路将人拖回来,爷要打断他的狗腿!” 伍天覃松了松领口,咬咬牙说着。 常胜笑着道:“是,爷,那小儿若再敢赌钱,小的一准将他的赌资全部没收了。” 常胜淡淡打趣着,转身唤着长寅,又带着几个随从一路浩浩荡荡的朝着厨房西门方向去了。 彼时,伍天覃并未曾多么担心和着急,只以为元宝儿这狗东西又不务正业,跑到哪里祸害去了。 他素来是个不着调的,想让他消停听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元宝儿乃他凌霄阁乃他伍天覃跟前的人,放眼整个太守府对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整个府里没几个人敢随随便便欺凌他,何况,元宝儿那狗东西机灵着呢,小脑袋瓜里鬼心思一筐一筐的,连他在那小儿手里都吃过不少亏,伍天覃料想没人能够动得了他。 此时此刻,他从未将危险二字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倒是一时想起了正房那边。 太太倒是有可能有些心思,不过太太一贯心善,何况事关于他,行事不会太过激烈,伍天覃倒是并没有太过担心。 全当是元宝儿这狗东西自己偷懒,不知歪在哪个角落里睡懒觉去了,亦或者去干什么更加狗胆包天的事儿去了。 直到,约莫一刻钟后,伍天覃沐浴完后,披着浴袍缓缓踏了出来,泡了壶茶,耐心十足的坐在太师椅上,端起了架子,预备今晚好生大动干戈一场,不想,这时分别以四喜和常胜外出搜寻的两拨人马纷纷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竟全部扑了个空。 不但如此,只见常胜还难得一脸焦急古怪的带回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道:“小的将整个去往厨房和西门的路径全部都翻遍了,甚至将厨房里的人和马厩里的人全部叫醒发问了,却无一人在今夜见到元宝儿那小儿的身影,可怪就怪在,虽未曾寻到元宝儿那小儿的身影,可小的在厨房去往西门中间的那片竹林外头发现了一个烧了一半的灯笼骷髅架子,从那灯笼架子的形状和造型上依稀可见正是咱们凌霄阁的灯笼,像是元宝儿那小儿时常拎着的那个,只是——”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疑惑担忧道:“只是,只是好端端的灯笼如何被烧了,灯笼被烧了,却不见那小儿的身影,后小的再细细寻找,发现那竹林外头似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故而小的……小的推测是不是元宝儿莫不是在那竹林外头遭遇……遭遇到了什么。” 常胜一脸凝重艰难开口说着。 说完,看了长寅一眼,长寅立马捧着那个被烤糊了的灯笼架子朝着伍天覃跟前一送,一脸焦急坚定道:“爷,这个灯笼就是宝儿往日里爱拎的那个。” 伍天覃听到这里,神色一沉,看着常胜,长寅二人凝重的脸色,看到那个被烤得黑乎乎的灯笼架子,当即抬手朝着桌子用力一拍,只一字一句阴冷道:“谁敢在我伍天覃的眼皮子底下作祟,我伍天覃上天下地也要将他给揪出来。” 当即噌地一下起了身,板着脸一字一句道:“守住府里四个门,立马派人给爷一一去探去寻,便是将整个太守府翻过来,今夜也势必要将那小儿给爷寻回来。” 说着,大手一挥,随手揪住一旁的袍子往肩上一披,竟亲自步履匆匆朝着厨房,西门方向迈了去。 第170章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透出一抹细微的光亮来。 视线还未曾全然清明,一丝痛苦便已率先透过头皮,直接传入大脑。 话说元宝儿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脸嘴胀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门,摸了摸嘴角,指尖所触及到的地方瞬间疼得他龇牙咧嘴,迫使他全然睁开了眼来。 皱着整张小脸定睛一瞧,瞬间令他神色大变,只见自己此刻被人捆住了双脚,躺在了一处陌生的大炕上,只见这炕上简陋,铺的灰黑色褥子,又脏又乱,炕上堆放着一床熏色被子,鞋袜,衣裳乱堆着,像个狗窝似的,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酸臭味。 再定睛一瞧,只见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屋子东角点了支蜡烛,将整个屋子堪堪照亮,只见里头除了张桌子和柜子再无其他任何家具装饰,桌子上还满是残羹剩饭,凳子七倒八歪,整个屋子脏乱又恶臭,令人多待一会儿唯恐要吐出来。 元宝儿 第124节 起先元宝儿还略有些懵。 待他将眼前的景致全部看清后,待脑袋上,脸上的痛楚一点一点清晰的传了来,待思绪全然清明后,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了起来,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被绑了。 他被那独眼龙恶霸马富贵给劫了。 相传马富贵在太守府西门一里地外的胡同巷子里有处住所,厨房里原先有个运菜大叔去过他的住所,在厨房提过两嘴,马富贵每日一大早起早贪黑入府送菜运菜,想来住在离太守府不远的地方,想来这里就是马富贵那落脚点了。 他竟被马富贵那老淫,棍绑回了他的地盘。 想到从前在厨房时听过关乎那老淫,棍的那些恶心恶毒的传闻,以及每每见到那老家伙那满脸淫,荡恶心的嘴脸,元宝儿恶心的止不住想要干呕的同时,内心渐渐徒生出一股恐惧和绝望感来。 元宝儿随爹娘逃难一年,自问是从死人堆里给爬出来的,就连剥皮吃人蒸人煮人这样的事儿他都曾亲眼见过,死他并不怕,可是若落入这样一个残暴又恶心的人手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元宝儿何曾猜想不出来。 不想,他元宝儿千躲万躲,当初便是为了躲这个老货,才阴差阳错的去了凌霄阁的,却不想便是去了凌霄阁却依然躲不过这该死的劫数。 他元宝儿情愿一头撞死,也不要被这腌臜货侮辱。 这样想着,元宝儿咬着牙,立马从炕上挣扎了起来。 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醒来,那老货只捆了他的双脚,并不曾捆住他的双手,元宝儿拼命的开始松绑解绑,然而粗粝的麻绳捆得实在太紧,元宝儿费了老大力气,连扯带咬竟都没能全然解开。 正手忙脚乱忙活间,这时,忽而听到屋子外头响起了一阵嘎吱声,听着像是旁边还有间屋子,有人推开隔壁屋子的屋门缓缓朝着这边走了来,脚上的绳子解开不开,眼看着屋门要被人再度推开了,就在这千钧一发,就在这万分绝望之际,元宝儿忽而眼尖的发现一旁炕边的衣服堆里冒出了把梭子刀来,他飞速将梭子刀摸了过来藏进了袖笼里。 嘎吱一声。 话说马富贵撒了泡尿喝了碗凉水回来后,酒气消散了几分,瞬间神色清明了不少,他远远地看到躺在炕上的那抹纤细清瘦的身影,马富贵当即咽了口口水。 马富贵自问阅人无数,尤其早些年伍家还在京城未归时,这座老宅乃是他兄长当家作主,自然他马富贵成了这座老宅子里的土皇帝,一水的小丫头小童全都成了他的禁,脔。 然而尤是他尝遍了各色童,男童,女,却也从未曾见过有人出挑胜过这元宝儿的。 生得男生女相,肌肤雪白,模样出挑,马富贵见他第一眼时就险些被那小儿晃得睁不开眼来,只觉得活脱脱像是观音座下的散财童子似的,尤其这会儿躺在他这炕上,小脸上白得几乎透光,白得仿佛能掐住一把水来,马富贵光是远远地瞧着,便觉得浑身一把邪火,差点儿当场交待在原地。 这样想着,只见他咽了口口水,又搓了搓双手,一步一步朝着炕边走了去。 方一凑近,只见这元宝儿安安静静,乖乖顺顺的躺在那儿,平日里见了只觉得咋咋呼呼,活像只小霸王似的,这会儿少了白日里的嚣张叫嚣,文文静静的,竟莫名让人冲动不已,目光一移,落到了领口那截如同羊脂玉般的白皙脖颈上,饥渴万分的马富贵当即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这样又细又白的脖子,一掐就能轻易断了。 淫,荡不堪的目光在那细嫩的脖颈处停留了一阵,继而顺着一路往下,纤细的小腰,单薄柔嫩的娇躯,这样美好的尤物,竟让万花丛中的老手一时激动得有些无处下手。 这样的尤物,不知能够经受得处他几下摧残。 当年有个小娃,还不如他这般娇嫩了,他一个残暴,一个没留意,直接将人弄没了。 不过,那还是他正值壮年的事儿了,如今他已渐渐年迈,身子骨早已不如当年,不过,难得遇到这般美味,如何能随意对待。 当即,马富贵将手中的一碗血直接一口干了。 为了今夜这顿美食,他方才特意忍了又忍,忍着耐心跑到鸡笼里将明儿个送去府里的那只公鸡当场给宰了,当即一口饮下了一整碗公鸡血来助兴。 一碗鸡血下肚。 “砰”地一下,马富贵当即将碗朝着身后一砸,只觉得瞬间浑身雄武了起来。 “元宝儿,小乖乖,叔叔今儿个好生疼你。” 只见那马富贵朝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星子,双手一搓,便翻身爬上了炕,直接哆嗦着双手去解起那小儿的衣裳来,他一边解着,一边忍不住凑到元宝儿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忍不住闭上眼,吐出了一口千年浑浊之气,脸上瞬间如痴如馋道:“乖乖,好个小乖乖,可想死叔叔了,你可知,老子这大半年来日思夜想,想的就是今晚这一遭,放心,今晚叔叔一定让你快活,好好瞧瞧叔叔的雄风罢——” 马富贵一边如痴如狂的说着,一边一把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元宝儿的衣裳。 他枯树般的手指一下一下轻颤着,如同对待上等的珍宝,轻手轻脚,然而不想就在他双眼渐渐赤红,掀开领口的那一瞬间,忽而一阵疾风剧烈朝他脸面袭来,说时迟那时快,马富贵到底身材魁梧,反应灵敏,一个眼明手快下意识的抬手去挡,然而下一刻却见他疼得剧烈惨叫一声,一道如同杀猪般的惨叫声瞬间在屋子里响彻了起来—— 马富贵疼得浑身剧烈颤抖,一抬手,只见一把锋利的梭子刀毫无征兆的直接一把插入了他的掌心。 这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来得太过出人意料,马富贵疼得整个身子往后一倒,他抬手死死掐着那只手掌,疼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然而一抬眼,只见原本安安静静,一动不动躺在炕上的那小儿不知何时早已经睁开了眼,正在一脸狠意的死死盯着他。 趁他疼得瘫坐在炕上无力起身之际,只见那小儿匆匆一个利索翻身爬了起来,作势便要开逃,然而他脚上的绳子还有一半未解,爬起来逃到一半又重新歪倒在了炕上。 元宝儿一边爬,一边用力蹬着双脚,眼看着脚上的麻绳便要被他一脚蹬掉了,眼看着他将要看到一丝唯一的希望了,不想这时,嗖地一下,原本插在马富贵掌心里的那柄梭子刀像是一柄利剑似的嗖地一下钉在了元宝儿眼前。 看着眼前这柄冒着寒光,沾染着鲜血的梭子刀。 元宝儿脸色一变,一时牙齿打颤的扭头一瞧,不想,只见方才疼得瘫坐在地上的马富贵竟直接从炕上爬了起来,他竟直接将横插进手心里的那柄梭子刀直接当场从手掌里给拔了出来。 手掌里正在滋滋喷着血,滋到了马富贵脸上,身上,染红了炕上一片。 马富贵站在炕上,他人高马大,满脸是血,他瞎了一只眼,此刻,正在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元宝儿,如同棺材里埋了千年的恶臭腐尸复活了似的。 他浑身戾气,只一步一步朝着元宝儿走了来,然后弯腰拖着元宝儿的一条腿,嗖地一下毫不费力的一把将元宝儿重新给拖了回去。 他那只滋滋冒血的手一把死死掐住元宝儿的脖颈,另外一只手抬起直接啪啪几下,直直大力往元宝儿脸上一下一下抽打了去—— “敢弄老子,狗娘养的臭婊,子,老子抽死你个小母,狗!” “给脸不要脸!” “老子今晚不弄死你丫的老子不信马!” 马富贵朝着元宝儿脸上吐了口口水,随即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毫不客气,一连着五六个巴掌,直接扇到身下小儿嘴角冒血,扇到他脸面肿胀,扇到他目光涣散,翻着白眼,渐渐忘了挣扎。 然后,他抬手一扯,将元宝儿身上的衣裳一把粗暴的扯,下了。 正欲拖着这小儿行,暴时,然而他一低头—— 饶是怒不可支,暴戾上头的马富贵待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后,都止不住当场愣在了原地。 “ 第171章 这……这元宝儿这个厨房里头的混世魔王,竟是……竟是个娘们? 马富贵被眼前这么个颠覆性的,戏剧性的一幕,直接震得当场呆愣在原地。 这个认知实在太具有冲击性了。 怎么可能呢? 众所周知,要知道元宝儿可是整个厨房的刺头,他镇日在厨房振臂高呼,为所欲为,镇日打着崔老头的旗号偷懒耍滑,眼睛可谓长到了天上去了,就连杨三等人竟都不是这小儿的对手。 马富贵盯梢他许久了,若是换作寻常任何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一准被他弄到手了,可元宝儿这小儿看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实则跟个小滑头似的,心眼贼多,接触半年下来,甭说摸个小手,他愣是在言语上都没机会调戏过一二。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那邵安那小子回来了,邵安与他有仇,两人正合计着弄上这小儿一回,不想一转眼,这小儿竟投身到了二爷门下,竟是个有些能耐的。 这样一个奸滑之人,连他,连杨三,邵安等人都数回在他手底下吃了闷亏,这样一个刺头,怎么可能是个丫头片子呢? 虽说他生得略有些女相了些,被厨房以及西院的人戏称为娘娘腔,雪媚娘,可无论是性情习惯,还是脾性姿态,都是十足十的男人模样,并无任何女流之气啊! 这样一个在男人堆里混了整整两年的人,竟然是个女的? 马富贵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虽被震得难以置信,然而马富贵到底是花中老手了,眼前这副景致唬弄不了他。 只见扒开外裳的这副娇躯,只见双肩圆润,脖颈如玉,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寸肌肤犹如最上等的雪肤凝脂,又见肌理白皙,宛若透明,一眼望去,还未曾触及,眼睛便早已经率先感受到了那抹吹弹可破的细腻。 试问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会拥有这样娇嫩的身躯? 又见这小儿胸前裹着厚厚几层白布,白布将整个身躯勒裹得严严实实,宛若平坦,然而马富贵依然能够从那若有似无的曼妙中窥探出几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涟漪和婀娜。 少女的身躯柔软,酥软,圆润,曼妙,透着股子独有的芳香,令人如痴如醉,神魂颠倒,非寻常男人可比。 几乎是每多瞧上一眼,马富贵的双眼便忍不住泛红了几分,他的喉咙便忍不住越发窒息了几分。 他向来不挑,无论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都是他喜爱的猎物,二者虽不同,却也能够带来完全不同的美妙滋味。 男娃娃有男娃娃的乐趣,女娃娃有女娃娃的销魂。 然而,男生女相的男娃娃,外表男人实则女人的女娃娃,无论是哪种,都是马富贵从未曾涉足的领域,活了四五十年,仿佛在此时此刻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似的,看着眼前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躯体,马富贵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叫嚣,全身都撕裂了。 这样陌生的禁忌,只会越发让他兴奋,越发让他嗜血和亢奋。 这样想着,马富贵一时拼命吞了口口水,为了以防自己空梦一场,他直接抬手探,到了底下探了一探。 果然只见手中光溜溜的,空无一物。 顿时只见马富贵激动得哆嗦颤抖着身躯,脸上的横肉四下乱颤了起来,他一把单手薅起了元宝儿的后脖子,将他整个薅了起来,掐着元宝儿的小脸,将半晕过去的元宝儿一把掐醒了,一脸亢奋又叫嚣道:“小贱人,臭婊,子,好好瞧瞧老子的脸,老子今晚要弄得你求爷爷叫奶奶!” 话一落,马富贵忍着掌心的剧痛,兴奋地抬手抓着元宝儿的裤,子要往外一撕,不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时刻,忽而闻得寂静无声的院子外头响起了阵阵震天的喧嚣声—— “这里!” “就是这里!” 外头忽而一片噪杂喧哗,好似千军万马厮杀了过来似的。 然而还压根来不及反应,这时,又听到轰隆一声震天巨响,他的院子门似被人一脚踹开了似的,只听到“砰”的一声,整张门仿佛尽毁毁灭,砸到了院子里,巨大的力道将整个小院都踹得跟着震动了起来。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马富贵嗖地一下扭头朝着门口看去,透过门缝,只见不过一瞬间,通亮的火把已将整个屋子外头照得宛若白昼。 马富贵心里顿时一沉,多年混迹各类风月场所,坏事干尽的他浑身敏锐,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一时,残留的酒气全部消散了个干净,当即咬着牙看了怀中的小儿一眼,然后直接将人一把粗鲁推开,而后一把起跳下了炕,将挂在墙上的一柄短刀取了下来。 这时,“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就跟地震了似的,整个屋子跟着地动山摇了起来。 屋子的屋门直接被人一脚踹翻了,结实的木门倒在地上,被巨大的力道直接劈成了两截,马富贵闻声看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道颀长高大的黑影,他着一身宽大的黑袍,袍子随着他的剧烈动作随风飘起,他整个人立在黑暗中,高大威猛,身高直逼门顶。 他半隐在黑暗中,半显在光亮中,堪堪露出一张刀削般凌厉的下巴来。 他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浑身森然,全身仿佛浸着千年寒冰,人还没进来,只觉得率先带来了一室的寒气。 他宛若一道从地狱厮杀归来的修罗罗刹。 仅仅只从那个如同刀削斧劈而成的下巴,马富贵便将这人认了出来,此人乃伍天覃,竟是伍天覃! 他没想到,不过一个个区区看门小童,竟真的将伍天覃这个混世魔头给惊动了。 马富贵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在这宅子里头称王称霸惯了的,却也到底忌惮这位混不吝的二世祖。 当即,握着短刀的手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来。 心里则止不住暗想到,当年他在这老宅子里头干尽了那么多事儿,老爷盛气之下,也不过只将他驱逐出府罢了,要知道,他们马家祖祖辈辈替伍家看护院子,打伍家当年押镖时便跟着了,地位对伍家来说自是非同寻常,更何况他兄长如今可是太守府的老管家,在府中兢兢业业干了五六十年,一辈子都奉献交待在这里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信,老爷都尚且无奈他何,这二世祖会为了个区区看门小童,敢动他? 就在马富贵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一脸警惕的盯着门口那人之时,只见立在门口的那人终于一步一步踏了进来。 话说伍天覃面如寒冰,一步一步踏进了屋内,他浑身被黑色包裹,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冽危险的气息。 元宝儿 第125节 他一步一步朝着马富贵方向走了去。 他那双凌冽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马富贵。 他脸上面无表情,辨不出任何情绪,然而每走一步,马富贵的双腿便止不住打颤了几分。 眼看着他几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马富贵面如死灰般的脸终究忍不住裂开了一条裂缝来。 “二……二爷,二爷饶——” 马富贵正欲先礼后兵,正欲先求饶一番,然而,那个“命”字还抵在了喉咙眼里,压根没有来得及吐出来,便见他骤然抬手死死捂着脖子,面目狰狞了起来。 一剑封喉。 鲜红的鲜血飞溅在了窗子上,惊得守在门口的常胜神色大变,而一旁四喜双腿一软,竟一点一点,面色惊恐的滑落在了地上。 竟连……竟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第172章 砰地一下,一个庞然大物骤然倒地,整个大炕都跟着震了震。 马富贵……马富贵这个独眼龙恶霸就那样死了? 死得轻而易举,死得面目狰狞。 这一剑来得太过迅猛,以至于倒地后,脖子上依然还在滋滋滋的喷血,一簇一簇,仿佛永无休止。 不多时,他整个人已泡在了血水里。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相比马富贵浑身瘆人的鲜血,伍天覃身上却是千尘不染,他浑身上下丝毫未沾半分污秽,优雅得像个翩翩公子,只觉得与脚下那道狰狞的身躯形成了一抹鲜明的对比。 然而越是如此,却诡异般的衬托得他整个人越发嗜血和阴霾。 活像个戴着优雅面具的嗜血修罗。 也就是在这一刻,众人才知,原来那个言笑宴宴,似笑非笑的慵懒伍二爷不过是假象而已,现如今这个凌厉阴冷,杀人连眼都不眨的人才是真正的伍天覃。 只见他握着手中的利剑缓缓转过身来朝着炕上看去。 此时炕上的人儿早已经缩在了墙角,面露恐惧,瑟瑟发抖,不知是被方才那马富贵欺凌的,还是被伍天覃这番举动给吓的。 只见他头发凌乱,衣裳褴褛,他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裳缩在墙角,身子一下一下哆嗦着,又见他额角,嘴角渗着血,两瓣脸颊泛青泛紫,早已肿得高高,一眼望去,整张脸几乎不辨原型,若是换作旁人,一眼望去,定然辨认不出来,这人竟是牛气哄哄,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元宝儿? 然而,甚至不用看,眼前的人儿便是化成了灰烬,他都能将他给认出来。 伍天覃手中的剑哐当一下跌入地面,只一步一步机械的朝着炕边走了去,他每走一步,只见墙角的人儿越发哆嗦了几分。 他紧紧揪住衣裳,抱着双膝,全身上下,就连每根头发丝仿佛都透着恐惧。 伍天覃何曾见过这样的元宝儿。 要知道,在伍天覃的印象中,他可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小豹子,刚来到凌霄阁,就敢在他脚上撒尿,不但如此,他甚至敢对他咬牙切齿,白眼乱翻,他敢指着他的鼻子阴阳怪气,跳脚怒骂,真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小牛犊。 就连他当初险些几板子将他给打死了,他都愣是连吭都不带一丝吭声的,这样的元宝儿,竟在此时此刻,吓得如此神魂俱灭。 也就是这个时候,伍天覃才头一回深刻体会到,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此时此刻的元宝儿,像是个被人遗弃后束手无策的孩童。 伍天覃直接翻上了炕,靠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严重,只见他缩在墙角,抱着双腿,裤管往上吊着,两条纤细的脚腕上露出两条渗血的红痕来,那是被麻绳捆绑过的痕迹,又见他衣衫不整,胳膊上的衣袖撕断了一条,露出上头指痕遍布的伤口,脸上,嘴上,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更为严重的是他的脖颈处,脖颈被他用衣领紧紧遮住了,然而透过若隐若现,遮不牢实的面料,隐隐能够清晰无比的看到一道深紫的痕迹没入衣领,那是掐痕。 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掐成这个样子。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看到这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每多看一眼,伍天覃便觉得自己的心脏痉挛了几分。 他后悔了,他不该将那老畜牲轻易处死的,他要将他的尸首挂在凌霄阁的院子口,尸鞭三日三夜。 然而尽管内心抽痛着,伍天覃却丝毫不敢显露半分。 他只缓缓探着手,欲去摸元宝儿的脸,然而不想,他手才刚一抬,便见他身子一哆嗦,吓得如同受了惊的猫儿似的,嗖地一下往里缩着。 然而他已经贴紧了墙面,再无任何地方可缩了。 伍天覃眼里闪过一次刺痛。 下一刻,他想起了什么,二话不说,只飞快解开自己身上的长袍,朝着元宝儿身上紧紧一裹,只将他悉数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缓缓沙哑开口道:“爷来了,爷来了,莫怕。” “莫怕……” “莫怕……” “莫怕……” 伍天覃手抬在半空中,不敢触碰。 只凑到元宝儿跟前,一字一句,一遍一遍轻声说着。 在他给他披上长袍的那一刻,只见元宝儿嗖地一下将长袍紧紧抱着,紧紧裹着,仿佛要嵌入自己的皮肤里。 他只紧紧搂着自己,不敢抬眼看伍天覃一眼,他甚至将脑袋都缩进了衣袍里。 直到伍天覃耐心十足的凑到他跟前一遍又一遍说着:“爷来了,莫怕,莫怕,嗯?” 说了十几遍,几十遍,不知说了多少遍,终于见那衣袍里探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来,那双垂下的双眼一下一下轻颤着,终于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从衣袍里缓缓探出了双眼来。 直到四目相对间,伍天覃脸上轻轻扯出了一抹极浅极浅地笑,道:“莫怕,爷来了。” 这话一落,终于,只见那双瑟瑟发抖的大眼睛微微一睁,里头两汪晶莹的眼泪嗖地一下滚落了下来。 下一刻,只见缩在墙角的元宝儿忽而嗖地一下探出两条胳膊,一把紧紧抱住了伍天覃的脖颈朝着他整个人扑了去。 他死死抱着,死死搂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狂风乱造的大海里抱住了唯一一条浮木。 抱着抱着,忽见他“哇”地一声骤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哇哇大哭道:“爷——” 那清亮一声哇哇大哭声中满是恐惧,满是颤抖,满是死而复生,死里逃生的后怕和惊魂未定。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声,落入伍天覃的耳朵里,却只觉得如同新生儿的初次哭啼似的,带来了一丝新的生机。 还好,还好,能哭就好。 他怕他吓得魂都没了。 伍天覃亦是一把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小儿,他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一遍紧紧摁住他的后脑勺,一遍一遍轻声哄道:“爷在这里,爷在这里,不怕,不怕……” 他能够清晰无比的感受到怀中小儿身躯的颤抖和恐惧。 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怀中的身躯是多么的瘦小和弱小。 伍天覃一时后悔不已。 天知道,在刚刚盘问整个厨房,得知独眼龙马富贵这日在厨房同人吃酒,得知元宝儿有可能落入马富贵这么一个老淫,棍手里时,他有多么的悔恨和惊慌失措。 他痛恨自己,不该在这大半夜无缘无故将快要安置的元宝儿唤来,只为让自己早一眼看到,为了他的一己私欲,险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他惊慌失措乃至恐惧,他甚至无法想象,若元宝儿遭了那老货的毒手,他该如何自处。 这一路狂奔赶来,他的心脏险些几次骤停。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这会儿,直到感受到怀中的这片柔软的真实,伍天覃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才头一回安稳了下来。 好在,还不晚。 不然—— 没有不然。 “宝儿,爷带你回家。” 第173章 话说伍天覃直接抱着元宝儿回了府。 一路竟毫不避讳。 因此前在整个府邸掘地三尺,大半夜又是派审,又是提人,闹得整个府中人心惶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这会儿府里依然灯火通明,议论纷纷,连前头老爷太太屋里都给惊动了。 直到伍天覃抱着元宝儿回了院,众人这才惊觉,缓过神来,哦,原来二爷这夜闹得风风火火,差点儿掀瓦拆房,竟又是为了那刺头元宝儿。 为此,众人心领神会的同时,不免意味深长了起来。 本来因元宝儿被主子爷接到正房一事儿就早已在院里院外传得沸沸扬扬,要知道这伍天覃素来是个混不吝的,他又成日不着调,跟楚四之流走得极近,上年还因为要纳名妓凤芜姑娘一事跟老爷跟太太日日斗法,不想,不过半年光景,二爷就将那凤芜姑娘抛到脑后绝口不再提及她了,这半年来,伍二爷日日嘴里只有一人,那就是凌霄阁院里头那个看门小童元宝儿。 然而这元宝儿是个女子便也罢了,偏偏他是个小童,还是个生得白净漂亮,十足俊俏的小童。 又加之,主子爷在他身上破了太多例,如今将他接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暂且不论,这大半夜还闹得整个太守府不得安宁,竟还毫不避讳,一脸亲昵姿态的将人搂着抱着在大庭广众纵目睽睽之下示人,如何不惹得众人乍舌震撼? 只纷纷议论道:怪道连那梅见姑娘和那鸳鸯姑娘都日渐失宠,渐渐不得入内了,只怕这凌霄阁就要变天了。 话说府中下人如何议论,伍天覃压根懒得理,或者说压根无暇顾及,回了凌霄阁后,他只抱着元宝儿直接目不斜视地入了卧房,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伍天覃长手长脚,他的床榻尤为大,又宽又阔,比耳房里元宝儿那罗汉床还要大上一倍,上头的锦背床幔无一不是最上乘,伍天覃这人素来爱洁,他不喜杂乱无章,更厌恶邋遢污秽,他的地盘,尤其是这张床榻,整齐得连个皱褶处都不允许出现。 被子褥子每三日要更换一回,要用一种他亲自挑选的独特香料来熏染。 元宝儿在伍天覃跟前待了半年,后又入住正房,久而久之慢慢习惯了屋子里头的这股味道。 是伍天覃身上特有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又有些像是儿时冬天的雪地里盛开的冷梅味。 话说伍天覃轻手轻脚地将元宝儿放到了床榻上,拉开被子为他盖上,又抬手替他捋了捋额前凌乱的碎发,看着元宝儿鼻青脸肿的小脸,伍天覃心脏抽动,不由抿着嘴小心轻哄道:“让爷瞧瞧你的伤势可好?” 整张脸已经不成人样了,他没想到那马富贵竟下这么重的毒手,对着这样一个小儿,这样一张小脸,他是如何下得了手的?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晚去一步,元宝儿会遭受到怎样的摧残和□□。 怕是小命都难保罢。 马富贵那人,他是听过几耳朵的,专门残害些个□□幼女,他是没蹦跶到他跟前来,不然,一准废了他。 脸上的伤势看着骇人,可到底肉眼可见,伍天覃担心他的脑袋,身上还有更加更加严重的伤势。 他知元宝儿的性子,因身子的缘故,他十足自卑,不喜人触碰,更不喜人窥探他的隐私,当初被他打了板子,伤成了那样了都,小命都要难保了,依然死死□□着,不许任何人触碰一下。 伍天覃知他忌讳,故而小声问着,话里话外透着小心翼翼。 元宝儿 第126节 不想,他一问,便见元宝儿死死揪着衣领,一脸警惕,瞬间如临大敌。 伍天覃见状,只得立马放软了语气道:“好好好,爷不瞧,爷不瞧,乖,你先躺着,爷让常胜请了吴老来,一会儿来了让他替你查看伤势可好?爷先去打点儿水给你擦把脸——” 说着,替元宝儿掖了掖被子,便要缓缓起身。 不想,他还没站起来,忽见床榻上的人儿猛地一个惊起,随即一把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 伍天覃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一垂,顺着紧紧拽着他袖子的那只小手一路移到了那张小脸上,对上那张紧张又惊恐的满脸带伤的小脸,伍天覃心头一窒,只立马重新坐了回去,坐在床头,抬手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元宝儿的小脸,细声道:“莫怕,爷在这里,任他劳什子牛鬼蛇神,谁敢来犯,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鬼杀鬼,爷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嗯?” 伍天覃一字一句保证着,又道:“常胜还有从前与你同住一屋的那个看门的,都在门外守着了,你若怕,爷将他们全都唤进来陪着你可好?” 伍天覃知元宝儿还在害怕,便一遍又一遍的耐心说着。 一直说到这里,终见小儿看着他,轻轻摇了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却也清晰可见。 伍天覃见状便勾唇笑了笑,摸了摸元宝儿的肿胀的小脸,道:“那爷去打盆水,取些冰块来给你敷脸,可好?” 伍天覃一字一句小心翼翼问着。 在他难得温柔耐心下,终于见方才还一脸警惕害怕的人儿冲他慢慢点了点头。 伍天覃长长松了一口气,将元宝儿露在外头的两条胳膊轻轻放到了被子里,又一脸耐心细心的替他掖好被子,立在床头将人定定看了一阵,这才背着手缓缓往外走。 走了两步还不放心似的,又扭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那双圆溜溜,却又清澈无比的双眼,一直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不敢收回。 伍天覃心头莫名一阵抽痛,随即背着手大步往外踏了去。 然而刚绕过屏风,忽惊觉有些不对劲,再一扭头,便见方才还躺在床榻上的人儿早已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子,正一路惴惴不安,战战兢兢的尾随了过来。 他拽着衣袖,蹑手蹑脚,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被他发现后,似怕他责备似的,立马捏着袖子往后缩了缩,那副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的反应深深刺痛了伍天覃的双眼。 元宝儿是何人,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连天都敢捅上一捅的小瘪三,小混混,大无赖,伍天覃认识他半年,何曾见过他这样一面。 在伍天覃心里,他元宝儿就该是嚣张的,蛮横的,鬼精猴精的,他该是肆意的,妄为的,他该是无法无天,没大没小,是抠门的,是精怪的,是任何任何,唯独不是眼前这样畏手畏脚,颤颤巍巍的。 只见伍天覃愣了片刻后,当即心头莫名一窒,片刻后,伍天覃二话不说,当即转身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垂着双眼,目光躲闪的小儿再次一把打横着抱了起来,再次认真又耐心的将他放到了床榻之上,随即凑到床榻上那小儿跟前,只盯着那双清澈又闪烁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爷哪儿也不去。” “爷今晚就在这里陪着你,寸步不离了好不好。” “乖,听话,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爷保证,嗯?” 伍天覃守在元宝儿床头,紧紧握着元宝儿的手,一字一句认真说着。 许是他这日格外温柔,又许是他的话虽轻,却格外的有力量感,天然便令人信服,又许是,是他的掌心宽而大,握着他的手,温暖而宽厚。 只见一寸不寸,紧紧盯着他不错眼的那双眼终于一颤一颤,然而慢慢阖上了。 许是受了惊吓,又许是受累一整晚,已是极累极累了,是那种遭受了致命惊吓遭受了极度恐惧继而导致精神高度紧张绷紧的那种疲累。 一阖上眼,元宝儿很快就睡着了过去。 然而人虽睡着了,却睡得并不安稳,只见他几度惊厥,几度挣扎,几度抽搐,好似随时随地要醒过来了,却又如何都睁不开眼,他时而面带痛苦,时而面露恐惧,好似在做一个极度恐惧的噩梦,数度想要从睡梦中惊醒,却又如何都醒不过来。 伍天覃寸步不离的在身旁守着。 他几度额头盗汗,他便立马给他擦汗,过后又开始发烧,梦魇,一直到痛苦得嘴里带着哭腔喊起了爹娘。 那一声声无助的爹娘刺痛了伍天覃的双耳。 一直到最后,伍天覃不管不顾,干脆掀开被子直接上了榻,将人轻轻搂着让他躺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许是伍天覃的胸膛坚硬宽阔,又许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安全,终于,临天亮时,怀中的人儿这才渐渐消停,彻底安稳的睡了去。 整个凌霄阁彻夜灯火未灭。 相比凌霄阁,正房大院却是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话说因府内大乱,昨儿个大半夜的连伍老爷都给惊动了,竟直径起了床,下了榻,穿上衣裳便要往外查看,俞氏早得了通报,知道这事又因儿子院里的元宝儿那小童而起,生怕将这件事情暴露于老爷跟前,便立马巴巴将人拦着道,“行了,明儿个一早老爷你还得公干,方才银红来禀了我,就是几个小厮犯了事儿惹到覃儿了,他那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点就着,发一通火就散了,你若再去,一准今夜过不去了,横竖覃儿行事我心里有数,惹不出大的乱子来,你且歇着罢,我再让人去探探。” 如此这般将伍老爷重新给哄了回去。 然而纵使如此劝抚了伍老爷,知道事情真相的俞氏却是彻夜难眠,竟一直枯坐到天亮,一直临近天亮了方微微眯着眼歇了去,不想,方一闭眼,这时,外头再次大乱了起来,只听到了几拨人马在屋子外头喧嚣不止。 俞氏与伍老爷二人匆匆起了床,便见府里的老管家马管家跪在外头抹泪道:“老爷,愚弟坏事干尽,死不足惜,老奴不求老爷宽恕,可老奴底下就这么一个弟弟,还望老爷开恩,念及老奴祖祖辈辈为伍家看院守院的份上,让老奴取回尸首准老奴送其回老家安葬罢!” 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肝肠寸断。 而那头,银红领着个眼生的婆子白着脸,神色不明的冲着俞氏道:“太太,凌霄阁一婆子一大早送来了这个,说是,说是打院子里挖出来的——” 俞氏见情况不对,忙命那婆子将东西打开。 只见那婆子将一个带泥的布兜打开,赫然只见那布兜里头裹着两只棉布毒娃娃,只见那两只娃娃巴掌大小,一只略大,一只略小,娃娃身上一个裹着红衣一个裹着蓝衣,娃娃瘆人,血盆大口,一眼望去便令人极为不舒服,再细细一探,红衣娃娃无论从发饰还是衣着,仿佛都是照着伍天覃的穿戴风格所做,是个缩小版的伍天覃,而蓝衣娃娃虽瘦小几分,却也一眼可辨出,是个小号男娃。 两个娃娃面对面紧紧贴在一起,分别用银针将两人的脑袋,心脏,和私,处紧紧扎在一起。 一眼看去,动作极为不雅,像是在修炼什么诡异的邪术。 而一看到这两个抱在一起的诡异棉布娃娃,俞氏的脸色骤然一变。 这时,只见那婆子将两只紧紧贴着抱着在一起的娃娃分开,赫然只见两只娃娃胸口渗血,中间藏着两张布条,一条似符咒,另一条上写着字,银红凑过去将字念了出来,赫然正是伍天覃的生辰八字。 俞氏听到这里,顿时身子一恍,直接歪倒了过去。 刹时,引得整个正房大乱不止。 第174章 “孽障,老子今日不打死那孽障老子不信伍!” “那个逆子呢!” 话说一大早的,天还没亮透了,昨夜的动乱闹了整整一宿,才刚刚消停下来,这头整个太守府便又继续喧嚣大乱了起来。 伍老爷伍秉之听说伍天覃那孽障杀死了马管家的弟弟还扣押了他的尸首,当即气得火冒三丈,要知道那马富贵早已经被赶出了伍家,放了他的贱籍,如今早已经是个良民身份了。 杀人是要被砍头的。 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伍秉之作为一城父母官,岂能庇护自己的儿子,又见妻子被气得差点儿昏阙了过去,当即怒发冲冠的派了一队伍衙役,二话不说便气得赶去凌霄阁拿人。 伍老爷一行浩浩荡荡,直入凌霄阁,这一阵仗吓得守院的长寅一个激灵,瞬间揉着眼睛从地上一弹而起,见老爷面色暗沉,一副怒气冲顶之态,当即吓得两腿直打哆嗦,结结巴巴道:“老爷,二爷……二爷他——”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见伍老爷将袖子一甩,已气得直接朝着正房里头长驱直入了。 长寅想起了里头爷还在守着宝儿了,顿时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便急得跟只无头苍蝇似的想要赶去报信,不想这时,又见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接连赶了来。 前头一行是老爷领着一支衙役队伍,气势威严。 而这一行却是一行浩浩荡荡的丫鬟婆子连搀带扶的将脸色苍白的太太簇拥了来。 前是老爷,后是太太。 且瞧着这阵仗皆来者不善。 长寅来到凌霄阁两年有余,何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当即吓得一溜烟跑去唤人。 话说伍天覃事无巨细的亲自照顾伺候元宝儿到天明,还是等元宝儿睡安稳了后,他才拿了软枕垫在自己背后,微微靠在软枕上,搂着怀中小儿一道慢慢入了睡。 不想刚刚睡着,似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动静,伍天覃半睡半醒间,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人儿几分,一直待动静越来越大,终于嗖地一下睁开了眼,不想,方一睁开眼,便见一张震怒的面容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畜牲,孽障,你……你在做什么!” “逆子,逆子,逆子,你疯了么,你竟……你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丑事来——” 话说伍天覃一睁眼,只见映入自己眼帘的便是一张极具扭曲极具变形极度暴怒的脸。 那张脸五官变形,眼珠鼓胀,可谓怒到了极点。 那张脸虽不陌生,却也并不常见到。 伍天覃此时骤然初醒,双眼睁开,意识还有几分不甚清明,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还一时分不清眼前的画面究竟是真实画面,还是在梦中的幻境,直到一声声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中穿透着一阵阵砸东西的剧烈声响在耳边响了起来,继而一个杯子凌厉又狠绝的朝着床榻上他的方向远远砸了来。 伍天覃身手灵敏,几乎在意识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立马一个眼明手快,一只手飞快抬起做挡,另外一只手紧紧搂着怀中的人儿朝着床榻里侧一滚。 刹那间,只见杯子砸在了床沿上,砰地一下,滚落到了地上,应声而碎。 而床榻上之人迅速避开了杯子的袭击,利索而稳当的搂着怀中之人滚到了床榻的最里侧。 两人亲昵相拥,衣衫不整。 关键是,关键是床榻上的那两道身影竟是两道男子的身影。 伍秉之这会儿过来原是为马富贵一事,不想,却被眼前这意外一幕险些刺瞎了双眼。 他只陡然觉得一阵天地旋转,眼前阵阵发黑,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脚底钻了下来,直冲入头顶,大夏天的,他觉得浑身打颤,蚀骨冰寒。 他知道自己这个不孝子自幼被惯坏宠坏,养成了一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性子,这样一个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只会耍猫斗狗的儿子早已被自己养废了,将来整个伍家哪敢放到他的肩上。 于是,自很多年前起,他便将整个家族的重担压在了长子身上。 对这个逆子,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给他瞎闯祸。 却不想,他小小年纪便打人放火无恶不作不说,甚至越大越发变本加厉的作恶,他无法,只得亲自将这逆子从京城押回了元陵城押在身边亲自看管,却不想老子在跟前亲自看管着,他竟也丝毫不知收敛,反倒是越发肆无忌惮,如今,不但弄出了人命来,他竟然……他竟然还—— 伍秉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儿子,那个畜牲,那个孽障竟跟个小童在府里直接作乐了起来。 伍天覃,他的儿子,那个虽混账,虽畜牲,却生得英武笔挺,身躯凛凛的儿子,明明是万花堆里长大的,他怎么……怎么就突然间跟男人搞上了呢? 这个事件,这个画面对伍秉之而言,太过震惊,太过惊诧,与他而言无异于杀人诛心,早已经颠覆了他对整个世界的认知。 伍家并非书香门第,祖上是跑镖的,如今虽发迹,可在京城那些权爵世家眼里不过是个暴发户罢了,从来入不了那些世家的正眼,为此,伍秉之与兄长伍敏之兄弟二人自幼努力苦读,二人头悬梁锥刺股,努力了大半辈子才为伍家争得了如今这来之不易的名声。 却不想,在此时此刻,只觉得一生的努力和一生的骄傲都要被这个逆子给摧毁殆尽了。 他伍秉之的儿子竟有着龙阳之好。 这样的耻辱,这样的打击,瞬间让这个意气风发的一城之主气得浑得发抖,浑身乱颤,满面煞白。 偏生这时,经过这么大一通动静的折腾,伍天覃怀中好不容易安稳睡过去的元宝儿被这通动静惊醒了。 他整个人还完全处在一股极大的恐惧之中,方一迷迷糊糊睁眼,便见眼前大乱,还以为昨夜噩梦重现,瞬间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只嗖地一下一把紧紧抱住了伍天覃的脖颈,死死往他怀中钻着。 而这一幕落入伍秉之的眼中,只激得他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指着床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气得浑身直哆嗦道:“孽畜,孽畜,孽畜——” 然而话才刚出口,忽见他死死捂着胸口,而后身子一晃—— “老爷,老爷——” 刚刚昏厥醒来,巴巴赶来的俞氏见伍秉之气得情绪大动,整个人险些栽倒,神色一变,立马赶了过来将人搀着,然俞氏亦是胸口熬油,身心疲惫,夫妻二人不稳,险些双双栽倒在地。 元宝儿 第127节 第175章 “我要……我要将那逆子一板子给打死——” “来人呐,给我……给我将那孽畜拿下,给我将那畜牲押入大牢!” 话说被气得头晕眼花的伍老爷被俞氏搀扶着在软榻上坐下,他捂着心口半边身子倚在了小几上,已是气喘吁吁了,还气不过一边狠狠的拍打着小几,一边咆哮喊着。 说着说着,还坐不住,还作势要起身冲到里头将那逆子给亲自揪出来。 “老爷,你消消气,先缓口气,先别激动先别激动,你若有个不好,可叫我怎么活啊。” 俞氏急得顾不上自己的状况,立马将人搀了回去,只一边给他轻抚着后背舒气,一边心急如焚道:“何况如今事情都还没问清楚了,好歹将事情缘由问清楚了再作决断,这不分青红皂白皂白的就要将覃儿下了大狱,便是在衙门里头也段没有这样的理儿啊!” 俞氏忧心如焚的劝说着。 要将覃儿下大狱,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不想,她不劝还好,一劝,只见那伍秉之气得浑身乱颤道:“还要如何决断,还要如何决断,那孽畜都杀人了,都跟……都跟那身边的娈童厮混到床上了,你告诉我还要如何决断,啊?你告诉我还要如何决断。” 伍秉之几乎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磨出这番话的,说着,忽而视线一扫,目光死死落在了俞氏身上,只双目如电,抬手将俞氏的手一拂,咬牙切齿道:“都是你,都是你,慈母多败儿,都是你这个当娘的将那个逆子给宠坏的。” 伍秉之气急败坏的瞪着俞氏。 俞氏被他一拂,身子一歪,险些歪倒,这时,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在她身后将人稳稳一扶,继而冷冷一声道:“你有事就说事,拿太太撒什么气。” 那道声音虽稀疏平常,不带任何语气,然而他低沉的嗓音下,仿佛藏匿着一丝令人轻易察觉不到的讽刺和寒意。 这道声音骤然一起,伍秉之顿时嗖地一下将目光一抬,看到俞氏身后的伍天覃,顿时气得随手操起几子上的杯子朝着伍天覃头上用力一砸,只噌地一下起了身,气得白了脸,远远指着那伍天覃气得癫狂骂道:“逆子,逆子,你个狼心狗肺的孽畜,你还有脸顶嘴,你还有脸出现,伍家的脸面全都让你给败光了。” 伍秉之一边骂着,一边止不住面目扭曲道:“我只恨,只恨当初生下来时没能将你这孽畜给一把掐死。” 说着,便要作势过来掐他。 俞氏见状大惊,立马着急阻拦,道:“老爷,老爷——” 又急急将身后伍天覃一把护住,一转头看到伍天覃额头上的伤,顿时红了眼圈,心急心疼道:“覃儿,覃儿——” 然而纵使她又挡又护,却哪里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 眼看着伍秉人越过她,噌地一下跨跨到了伍天覃跟前,将手指剑指着着伍天覃的脸面,然而对上伍天覃的目光,只见伍天覃目光深沉,双眼锋利如刀,早已不是儿时那个稚幼小儿。 又见这猛地一起身,竟是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儿子的眼睛。 又见这逆子高大威猛,肩宽背阔,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不说,甚至在气势和声势上,竟全部越过了他去。 而方才他一杯子砸了过来,直接砸到了他的额头上,此刻额头瞬间渗血,沿着太阳穴直接往下淌了下来。 然而他却不躲不避,好似完全不知疼痛,全然没有任何反应。 相比他的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对方反倒是背着手,目光定定的盯着他。 这一刻,父子二人面对面对峙着,伍秉之竟毫不占任何优势了,他甚至没有把我打得过他了。 气场直接败下了阵来。 只见伍秉之伸手指着伍天覃的脸面,几度浑身发抖,发不出任何话来。 这时,只见伍天覃冷不丁抬手直接将指在他脸面的手随手一挥,继而面不改色的转身,扶着一旁的俞氏坐在交椅上,这才淡淡扯着嘴角,讥讽开口道:“儿子昨夜惩奸除恶忙活一宿,忙到刚刚才闭眼歇下,还没来得及入睡,父亲便跑来儿子院子里头又是打又是骂,甚至还派了人来缉拿儿子,不知儿子究竟所犯何事?” 伍天覃漫不经心的说着。 说着,目光一抬,将桌面上倾倒杂乱的茶杯一一翻转过来,一一摆好,继而眉头一挑,又道:“便是寻常百姓犯了事儿,都得过堂审问一遭,待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之后,方能判定,怎么到了儿子这里,父亲一无对峙,二无过问,便是不由分说的对儿子动辄打骂,恨不得将儿子打入十八层地狱,照这样看来,父亲昔日在衙门里还不知断了多少冤假错案了?” 伍天覃悠悠说着,这样一番诛心之言说完,竟还自顾自的淡笑了起来。 显然,丝毫没将伍秉之这位父亲放在眼里。 伍秉之被他这话气得脸面胀红,气得心口阵阵抽疼。 只指着他咬牙切齿道:“逆子,混账东西——” 险些被他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俞氏见状,早已顾不得去查看伍天覃额头上的伤口,只连连瞪着伍天覃道:“覃儿,休得这样满口胡言,不许这样跟你爹爹说话。” 话一落,又赶忙过去搀着伍秉之道:“你说你们父子二人,如何跟对仇敌似的,一见面就互掐了起来,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么?” 说着,看了伍天覃一眼,继而又冲着伍秉之道:“覃儿说的也没错,至少老爷得将事情盘问清楚了,再发落也不迟啊!” 伍秉之盛怒道:“他都杀人了,还……还干出了那些不要脸的勾当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俞氏苦笑道:“若覃儿杀的是旁人,不用老爷说,我这个当娘的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可这人若是那马富贵的话,还真不好说,毕竟马富贵那人究竟是个什么德行,老爷你又不是不知!” 说着,俞氏又咬咬牙道:“何况覃儿虽爱胡闹,却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若动手必是有他动手的道理,老爷何不冷静下来,听听覃儿的说辞,他若是个杀人魔头,那我这个当娘的头一个绕不了他,可若事出有因,我也段不许旁人诬蔑了他去!” 俞氏一字一句说着。 她连番在父子二人之间周旋着,如此苦口婆心一番,大抵说得在理,良久良久,终见那伍秉之板着脸,沉吟良久,终冲着伍天覃冷冷道:“孽畜,你为何无缘无故杀了那马富贵,你给我一五一十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绝不饶你。” 伍秉之强忍着怒意质问着,虽语气依然强硬,到底软了几分下来。 伍天覃从头到尾面色未改,闻及此言,也不过淡淡抬眼扫了那伍秉之一眼,随即漫不经心道:“我的话,想必父亲您也未必会信,那就直接传证人罢。” 说着,对着外头传了一声:“来人。” 话一落,只见早已候在外头的常胜立马恭恭敬敬的领了一路人马进来,几人依次排开,伍天覃淡淡道:“你们几个将昨夜之事一一禀来。” 竟一副早已经准备好的架势。 话刚落,便见为首的四喜咽了咽口水,率先开口道:“禀老爷,昨夜之事源于昨夜爷回府后发现屋子里头贴身伺候的元宝儿不见了,便派了人去寻,寻到厨房附近发现了那小儿的遗留之物,便断定了那小儿出了事儿,于是爷搜查盘问厨房一干人等,发现无人发现那小儿的踪迹,后得知昨晚住在西门外头的马富贵这日正好在厨房同人吃酒,而他偏又有些丧心病狂的恶习,于是唯恐那小儿落入他手遭他毒手,这才——” 四喜说到这里,只见一旁的常胜开口补充道:“老爷,那元宝儿才不过十四岁。” 说着,常胜看了杨三一眼。 便见杨三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上首的伍天覃一眼,对上他犀利的目光,杨三脖子瞬间一缩,立马结结巴巴道:“禀老爷,昨儿个……昨儿个马富贵给厨房送菜送晚了就留在厨房用饭,顺道同小的几个吃酒,结果一吃就吃多了,后来小的几个都吃醉了,不知那马富贵去向。” 杨三说完,便见常胜道:“于是小的们便猜测那元宝儿许在那马富贵手里,要知道那马富贵手段毒辣,他手里可是握着不少人命,于是爷这才立马命人前去解救,不想去时正好赶在那畜牲在作恶,元宝儿那小儿险些被他折磨半死,险些遭他毒手,爷踹门而入时,不想马富贵那刁奴竟还想拿刀反抗,竟还想伤害爷的性命,于是爷为求自保拔刀除恶,这才免于受伤,这才在虎口救下了那小儿一条小命。” 常胜一字一句引人入胜的描绘着。 一言一语,仿佛令人置身昨夜混乱之中。 说到凶恶之处,只见俞氏震惊的捂了捂心口,似不想昨夜竟发生了如此荒唐又百转千回之事。 常胜又道:“马富贵那恶奴从前便作福作威,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命,且一个个都是不知世事的童男童女,据说小的才不过七八岁,不想,他非但不知收敛,如今竟还将手伸到爷的凌霄阁来,打起爷跟前人的主意来了,好在爷昨夜除恶扬善,果断神勇,不然那元宝儿如今怕是成了一具尸首了。” 常胜一脸咬牙切齿说着。 这一通描绘下来,竟将整个事件来了个从头到尾的大颠覆,一时,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犯竟成了个为民除害的英雄? 第176章 话说原本暴跳如雷的伍秉之听到这里,脸上的寒霜随着渐渐散去,面上终于微微一松。 不过片刻后,脸色又嗖地一凝。 之所以松懈了一口气,是因为他这个逆子素来胆大包天,他丝毫不怀疑他敢肆意提刀杀人,这样的事情,他做的出来,而他唯恐他闯出这等滔天祸事来。 而之所以脸色沉重,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马管家那胞弟马富贵竟敢干出这等恶毒混账之事来。 其实关乎这马富贵的传闻,他也略知一二,不过他当时刚刚回元陵城上任,正好赶上上万名难民扎堆城外无处安置,衙门里头缺银缺粮,外头难民每日几十上百个的死去,又唯恐瘟疫在城内外染开,那半年他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对府内之事压根无暇顾及。 正好这时据说府里出了一桩人命官司,有个小丫头跳井死了,后有人将罪魁祸首马富贵状告到了他的跟前,却不过猜测之言,苦无证据,又加上那马富贵油嘴滑舌,频频抵赖,审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死无对证,加之马管家一把年纪在前求饶,伍秉之便一气之下将那马富贵逐出府了。 他公务一贯繁忙,府里的事务全权交给妻子打理,虽后来得知那马富贵在厨房跃跃欲试,气愤之余,却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会了。 不想,竟在今日闹出这样一番祸端来。 倘若真如那逆子所言,那那马富贵也算是死有余辜,不过看着眼前整齐划一的证人队伍,又瞥了眼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仿佛胸有成竹的身影,伍秉之依然有些拉不下脸来,良久,只朝着伍天覃冷哼一声道:“便是事实真如你所言,那你也段没有扣押尸体的道理,昨夜发生此等恶贯满盈之事,你为何不来报官,为何还要将那马富贵的尸首扣押,还有,你扣押那马富贵的尸首意欲何为?” 伍秉之一字一句咄咄问着。 其实便是不问,他也知这逆子的性子,触到了他的逆鳞,他怕是连尸首都不放过。 这就是伍秉之责怪伍天覃的地方。 他明明有把事情处理好的能力,可他就是不好好处理,偏偏就要歪着来,马富贵的事情尚且如此,包括这十多年来做人做事,亦是全然如此。 所以,他恨。 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里,伍秉之越说越气,只冷冷嘲讽一声道:“何况这些人全都是你的人马,还不是你指哪说哪,事实到底如何,岂能听信你一方之言?” 伍秉之摆出一副不愿相信的架势。 伍天覃见状,嘴角微微一扯,扬起了一道嘲讽的轻嗤,仿佛早就料定了他会有此反应。 还不待他开口,常胜便连连解释道:“老爷,老爷,二爷未曾指使咱们串供,小的说的全是真的,若您不信,小的还能找出其他证人来——” 常胜正极力辩解间,这时,忽而闻得一声:“我能作证。”。 这道声音骤然响起,虽有些虚弱羸弱,有气无力,可却万分坚定。 这声音骤然响起,众人纷纷闻声看去,赫然只见一道单薄羸弱的身影自屏风后头一晃,轻轻飘了出来。 只见那道身影单薄如纸,仿佛一吹便能倒似的,身子瘦弱羸弱得厉害,又见他身上衣衫凌乱不堪,头发更是杂乱无章,而猛地一瞅去,跟个街头小乞丐似的,又见脸上肿胀得高高,上头青一块紫一块,整张小脸上仿佛无一处完好之物。 便是眼熟之人,也得细细辨认一番,良久良久,方有人认了出来,那人便是闹得昨夜整夜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元宝儿。 只见元宝儿一瘸一拐的来到了卧房中央,然后直接弯曲双膝,朝着软榻上的伍秉之方向普通一下跪下。 他人虽稚嫩,身虽单薄,一身带伤,可跪在那里时,却将背脊挺立得笔笔直直,如一颗青葱树苗,虽弱小,却坚定无比。 而从他出现的那一瞬间,整个卧房嗖地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无声了。 “我能作证!” 虽只有四个简单无奇的字眼,却那样的坚定有力。 因为已无需在多任何言语了,他的出现便诠释了一切。 话说原本坐下交椅上漫不经心的伍天覃自看到元宝儿出现的那一刻,瞬间便坐直了身子,连连冲着跪在地上那道身影:“你出来作甚?身上有伤,还不赶紧回去躺着!” 伍天覃微微训斥着。 话语听着似有些严厉,不过语气多为关切。 说着便要起身去搀他起来,然而刚要起身,这时,只见一道不满的目光嗖地一下朝着他的方向直直扫来。 元宝儿 第128节 伍天覃目光一顿,与俞氏那双精悍又犀利的目光对视了个正着。 对上俞氏的眼神。 伍天覃搭在交椅扶手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终是强忍着没有起身。 话说元宝儿直挺挺的跪在那里,一字一句开口道:“老爷,他们所言皆为属实,是马富贵那恶霸在厨房后头的竹林将我掳走了,他掐我的脖子,扇我的耳光,抓我的头发,还说要弄死我,是爷在为难时刻救下了我,后来马富贵见爷过来立马拿刀抵抗,两人对峙过程中爷为求自保才杀害了那恶霸,若老爷要升堂审问爷,小的愿意上堂为爷作证,还请老爷为小的做主。” 说到这里,元宝儿将额头朝着地上一叩,重重朝着头顶上的伍秉之磕了个响头,随即元宝儿起身将脖子高高扬起,露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一圈圈掐痕,道:“小的身上的伤口便是证据。” 元宝儿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说着。 原本以为提到那恶霸,牙齿会打颤,精神会失常,却没想到再次提起昨夜之事,再次回想起昨夜种种画面时,他竟出奇的平静。 或许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梦魇均在昨夜,在那个结实的怀抱中一点一点消散了。 又或者,他的恐惧和害怕,于他的清白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儿此时此刻义无反顾的出现在这里,脑海中想的只有一句话:只愿为他正名。 话说伍天覃看到元宝儿挺拔的跪在那里,虽跪着,可身姿无比□□。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忽而想起了被他打板子时候的那个元宝儿,小命都要被他打没了,鲜血染红了全身,可从头到尾却见他连吭都没有吭过一声。 他熟悉的那个狗东西又回来了。 伍天覃忽而觉得心口有些胀热,目光只一寸不寸的投放在那抹纤细却无比坚硬的身影上,看着看着,嘴角忽而微微扬了起来。 话说伍秉之的目光一寸不寸的落在了他的身上,将脚下那道身影死死盯着。 仿佛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不知看了多久,只见他沉着脸,忽而冲着常胜等人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常胜闻言,飞快看了伍天覃一眼,见伍天覃淡淡点了点头,常胜立马领着四喜杨三等人退下。 闲杂人等散去后,只见伍秉之神色再度一板,只冷不丁指着地上元宝儿的身影冲着对面的伍天覃一字一句深恶痛觉道:“所以,你将这无辜稚子从那马富贵手中解救下来,然后救着救着救到自己的床榻上去了?” 伍秉之咬牙切齿的开口质问着,而后目光一抬,死死盯着那伍天覃,痛心疾首道:“如此,那么你跟……你跟马富贵那恶霸又有什么区别!” 质问出这番话时,伍秉之已是极力的强压着怒火了,然而依然字字发颤,句句惊心。 只觉得胸腔正在一簇一簇的窜火。 要说说起方才马富贵一事,他还能强自镇定,那么提及起这一桩子,伍秉之却只觉得心魂巨震,心肺巨裂。 说完,他忽而止不住浑身怒火,只怒火中烧的将小几一推,瞬间,上头的茶具,器具顷刻被掀翻,碎了一地。 而跪在地上的元宝儿听到这里似乎愣了一下,继而一脸迷茫的扭头看了远处伍天覃一眼。 第177章 大抵是元宝儿的那双眼眸太过黑白分明。 一双大难过后的眼睛,依然清如明镜,不知世事。 伍天覃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迷茫无辜的眼睛,良久良久,只微垂了目光,握拳摩挲了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方淡淡道:“我不知道父亲在说些什么。” 伍天覃竟主动避开与伍秉之的对峙。 不想,伍秉之听了却瞬间竖起眉头,双目如电的大声咆哮道:“你少在这里装傻充愣,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丑事我毫不知情,我是不是让你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瞎胡闹,我是不是让你离楚家的那个不男不女的离得远远的,你往日里任凭怎么胡作非为,任凭如何日日在那凤鸣楼里头瞎搞鬼混,我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呢,你玩弄雏妓还不够,你竟还……你竟还丧心病狂,不知廉耻的玩弄起……玩弄起——” 伍秉之气得手指发颤的指着跪在底下那道单薄稚嫩的身影咆哮讨伐着。 然而一对上那双清澈无辜的双眼。 他都觉得没脸开口。 一时,气得将手指一挥,指向了端坐在交椅上的伍天覃字字咬牙道:“今儿个这桩丑事不交待清楚了,我要杀了你这孽障为民除害——” 伍秉之气得心肺乱颤。 俞氏见他捂着心口,疼得五官扭曲,又见他这次郁气入心入肺,是真的动怒了,一时心中焦急,立马给他端了杯茶,道:“老爷,有话好好说。” 伍秉之闻言气得要推开茶杯,却见俞氏这时凑过去在伍秉之跟前耳语了一番,便见那伍秉之皱眉看了眼俞氏,又板着脸扫了眼跪在脚下的那个稚子,最终目光一压抬,恶狠狠地盯了伍天覃一眼,良久良久,方强自压着心口,似信似疑的将茶接了过去。 俞氏见老爷咬牙忍着怒意,心下一松,不多时,只见她抬手理了理凌乱的裙摆,将斜歪的皱褶一一摆好了,方正襟危坐着,看向了一旁的伍天覃一眼,忽而目光一扫,冷不丁的落在了眼前跪在屋子中央的元宝儿身上,将人端详凝视许久,方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道:“一码事归一码事,元宝儿,你在伍家无故被掳这件事上,是伍家看护不力,昨儿个这事我知怪不到你头上。” 俞氏说着,看了身侧银红一眼道:“红儿,你去库房支二十两银银子给他看伤抓药罢。” 银红立马领命着手去办。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 俞氏再次重复了这一句,说到这里,还不待元宝儿叩头拜谢,只见俞氏忽而语气一转,再次将视线落到了元宝儿脸上,将他定定看着,忽而语气一凝,随即面带了几分严厉道:“没有做错的事情,伍家段然不会无缘无故怪罪到你身上,可若做错了事情伍家也定然不会纵容,势必是要追究到底的。” 说到这里,只见俞氏忽而从衣袖里摸出一物,朝着地上元宝儿跟前一扔,一瞬间整个人变得盛气凌人,面目深沉了起来,只一字一句微微咬牙道:“这东西你可识得?” 说这话时,俞氏袖子底下的手掐作一团,深深的痛觉刺激着自己的浑身上下每一处皮肉,才能令自己保持着仅有的冷静,没让自己浑身发抖起来。 元宝儿起先还以为太太安抚老爷是为了要息事宁人。 毕竟,在元宝儿印象中,太太最是个和善之人,尤其她上回还说要为他寻找爹娘放他出府,简直是元宝儿心目中的活菩萨。 直到这会儿见太太脸色大变,看向他的目光像是一柄冰封的剑,活脱脱一副要吃人模样。 这目光瞧得元宝儿心中莫名一突。 一时顺着她的动作将头一低。 只见自己的跟前滚落来一团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东西上头裹着一层白布,露出些红红绿绿的布料来,元宝儿一时没有瞧得清楚,正欲去拿,不想这时陡然只见一旁的伍天覃从中作梗呵斥一声:“别碰!” 元宝儿手一哆嗦,立马缩了回去。 偏头看向伍天覃,只见伍天覃眯着眼,噌地一下起了身,率先一步走到他的跟前,弯腰将他跟前那团奇奇怪怪的东西拾了起来,随手揭开一瞅,瞬间,便见伍天覃神色一变,整张脸变得阴沉郁结了起来。 下一刻,只见伍天覃眯着眼看向俞氏道:“这东西哪来的?” 俞氏闻言,只噌地一下从软榻上起了身,嗖地一下一把将东西从伍天覃手中夺了过来,而后朝着元宝儿脸上一扔,指着元宝儿的脸便怒目而视道:“你问他去!” 说着,还不待元宝儿反应过来,便见她将牙齿一咬,浑身打颤的指着元宝儿字字珠玑道:“我这人一贯心软,对底下的人向来宽容,便是有个小打小闹,小错小差的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却惯出此等胆大包天,恶贯满盈的刁奴来,你说,你将此等妖魔鬼怪的脏东西弄进府来,你究竟是想咒谁,还是有其他哪门子别有用心的肮脏用意!” 说到这里,俞氏忽而一手揉着心口,脸色煞白。 话一落,忽又见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高声大喊一声:“来人呐,给我搜,给我全院彻查,全府彻查,我倒要瞧瞧,府里究竟还藏了哪些腌臜东西!” 话说俞氏一声令下,立马有一群丫鬟婆子闯了进来。 这些人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见为首的一主事婆子立马上前禀报道:“太太,之前您吩咐过了,如今整个府里除了凌霄阁已全部彻查了一遍,只在三小姐院子里的一下人房里发现了个打小人的符咒。” 婆子将符咒奉上。 俞氏接来一瞧,见符咒上写着一个“死“字,瞬间眉头倒竖,语气暗恨道:“敢在禅丫头身边下如此毒咒,给我将那个烂了心肝的毒妇打上二十个嘴巴子发卖了。” 又指着眼前一群丫鬟婆子道:“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彻查整个凌霄阁,若有半处遗漏的地方,我拿你们是问!” 此话一出,十余个丫鬟婆子瞬间严惩以待散去,去往凌霄阁各个屋里彻查。 不过半刻钟功夫便见方才那主事婆子打门外神色匆匆赶来将翻出一物交到了俞氏手上,俞氏拿起那件东西一瞧,赫然只见又是一个棉布娃娃,而这只却只是个单个的娃娃,娃娃面孔狰狞,绿眼獠牙,十足瘆人,又见它肚子剖开,里头塞了一张符咒,将符咒打开,赫然只见符咒上头龙飞凤舞的画着咒语,咒语七绕八绕的拼写出了伍天覃的大名,再在上头用刺目鲜血写了四个鲜红瘆人的大字:不得好死! 俞氏看到这个棉娃娃,又看到娃娃肚子里的符咒,脸色瞬间发青发白,只哆嗦着手,指着那个主事婆子牙齿打颤道:“这是……这是从哪个毒妇屋子里头搜出来的。” 主事婆子立马指着跪在地上的元宝儿,气得咬牙道:“太太,这是从元宝儿从前住过那间屋子,打他床榻下搜出来的,发现时正垫着床脚呢。” 婆子话一落,便见俞氏双眼一黑,身子险些再度栽倒,伍天覃下意识地伸手去搀,便见俞氏歪倒在伍天覃身上,撑着一口浊气,死死揪着他的衣裳,而后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一字一句气得心颤道:“你个烂了心肝的混账东西,我原以为你心思不纯,不过是想用些个下作的手段勾得覃儿神魂颠倒,鬼迷心窍,不想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你原是……你原是想要我儿的命,竟是想咒我覃儿去死啊!” 第178章 “老爷,你瞧,你瞧瞧,你瞧瞧这些符咒,这些鬼娃娃,这上头不单单有覃儿的名讳,还有着他的生辰八字,这些有损阴德的腌臜东西竟出现在了覃儿院里,这究竟是有多恨他啊,不单单要咒他去死,还想要勾得他……还想要勾得他往阴沟里翻啊——” “我就说了覃儿不是那样的人,覃儿虽打小不服管,爱胡闹,可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他做出这等荒唐事过,我就纳闷了,怎么半年前还好端端的,日日吵着闹着要将凤鸣楼里的那个名妓凤芜姑娘纳入府来,怎么这一阵不见了动静,感情是覃儿身边出了这些邪魅脏事,这才导致覃儿这几个月来被鬼迷了心窍了。” 话说俞氏气得浑身发抖的将手中的棉布娃娃递到了伍秉之跟前。 伍秉之看到眼前的这些腌臜东西,亦是脸色铁青。 他虽为一城之主,一朝父母官,并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可到底是些阴毒之物,虽暂且无害人之举,却已满身怨气,有了些害人之心。 伍秉之虽往日里瞧不上他这混账儿子,可看到这些阴毒之物时,依然止不住背脊发凉。 他只噌地一下将手中的那道符咒撕碎,又怒火中烧的命人赶快将这些恶毒东西全拿下去焚烧了。 这时,见一旁的丫鬟婆子磨磨蹭蹭的不见动静,伍秉之目光一扫落到了跪在地上的那个鼻青脸肿的小儿身上,原来这时只见他低着头,呆呆地拿着那一对棉布娃娃正在愣愣的看着,伍秉之顿时朝着那些婆子呵斥一声:“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拿去烧毁了。” 伍秉之一声呵斥下,主事那婆子浑身一抖,立马上前两步将元宝儿手中那一对缠绕在一块儿的棉布娃娃娃抢夺了过去。 元宝儿此时整个人还有些愣愣的,有些缓不过神来。 被夺走的正是之前送去正房院里的那两个脸对着脸抱在一起的两个棉布娃娃,俞氏方才甩在了他的脸上,元宝儿捡了起来,一瞧,只见那两个娃娃模样瘆人,用银针穿插着交织在了一起,其中一个娃娃服饰华丽,看模样穿戴似那伍天覃的模样,而另外一只娇小些许,身上的衣着打扮寒碜不少,然而,元宝儿一眼就认了出来,另外那个娃娃是按着他的模样缝制的。 一个是伍天覃,一个是他。 他们两个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元宝儿一直呆呆地盯着,直到娃娃被夺走。 正发愣间,这时,只又见那俞氏指着元宝儿,眼露寒光,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何要诅咒残害我儿了,是因为覃儿之前罚了你对不对,是因为覃儿上回一板子险些将你给打死了,所以你对他怀恨在心对不对?” 俞氏咬牙切齿的指着元宝儿厉声骂道:“你便是再恨他,也犯不着做出此等阴损之事儿啊,他虽打了你,却也悉心照料了你数月,你便是再心怀不满,也犯不着用此等缺德肮脏的手段啊!” 俞氏说着说着气得连连捶胸,末了,眼圈嗖地一红,冲着一旁的伍秉之咬牙切齿道:“老爷,你是不知道,这个元宝儿正是半年前去了覃儿院里的,一去了后便闹得整个凌霄阁动乱不堪,听说不单单调戏院里的姑娘,偷藏丫头们的私物,甚至还跟厨房西院那些人一道赌钱,日日闹得整个凌霄阁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听说被覃儿罚了几遭跪,还有好几回传到了我的耳边,险些被我给打发走了,我原先见他年幼,又生得讨喜,便心软了几回,不过告诫了一二,不料转眼间便又惹得覃儿大发雷霆,三个月前听说被覃儿打了板子,险些丢了条小命,彼时我心软还送了些药材过去,不想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定然是因着这桩子事儿对我覃儿怀恨在心,这才心生了歹念,一用这等毒辣手段诅咒覃儿性命不成,再用这等腌臜不轨的心思勾引覃儿,这才险些酿成了这等苦果,我好好的覃儿可万不得让这些邪性攻心的妖孽给害了去啊——” 说着,说着,只见那俞氏骤然眯着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元宝儿一字一句厉声道:“元宝儿,你在伍家行如此悖逆妖孽之事,按照大俞律例,若有行此等妖魔巫邪之事害人的,可是要被施以火刑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俞氏字字珠玑,看向元宝儿的目光凶厉又狠毒。 与元宝儿印象中活菩萨似的太太模样相去甚远。 元宝儿被她指着鼻子大骂时,只见太太嘴巴一张一合的,似有千万支毒箭从她嘴里喷射出来似的。 元宝儿愣愣的看着。 太太的意思是,这几个棉布娃娃是他做的?用来诅咒大鳖怪的? 还是,还是,还是说他用了巫邪之术勾引大鳖怪? 元宝儿有些没听懂,又好似听懂了些。 元宝儿 第129节 尤其是经过了昨夜马富贵那一遭以后。 他其实往日里颇为伶牙俐齿,也最是容不得旁人污蔑于他,若这人是伍天覃,是大鳖怪,他若敢污蔑他,他定会气得龇牙咧嘴跳起脚来回骂。 然而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他的嗓子眼一下子就堵住了似的,竟发干发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些烂棉娃娃虽不是元宝儿所做,可他曾经却是十足十的憎恨大鳖怪,他也曾恨不得打他小人来着。 甚至元宝儿还曾暗搓搓的幻想过,剪个小纸人,在上头写上大鳖怪的名讳,然后去往无人的角落,脱下鞋,用鞋底恶狠狠地抽他。 这些事儿小时候村子里有人干过。 元宝儿并不陌生。 所以,太太的指控虽不是事实,可桩桩件件,却也所言非虚。 也不知为何,他的伶牙俐齿,他的巧言善辩,在一个一心维护自己的儿子,导致那张温和端庄的脸渐渐变得獠牙瘆人时,元宝儿的喉咙渐渐哽住了。 如何都发挥不出他昔日的聪慧伶俐来。 “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出现在伍家,出现一桩我便要处置一桩,出现一个我便要料理一个。” 俞氏见元宝儿哑口无言,只当他无话可说,默认了一切罪责。 于是,俞氏正襟危坐着,将脸一板,道:“敢在伍家做出这等恶毒之事来,我伍家是留不得你了!” 说着,俞氏大喝一声:“来人呐,将元宝儿这恶毒的刁奴给我拖出去,同方才三丫头院子的那个毒妇一道发卖了去。” 俞氏抬手朝着案桌上一拍,一锤定音的落下了这道处置。 她这一声令下,立马有两个婆子要来拿人。 不想,两个婆子刚凑过去锁人时,这时,忽而一道巨大的力道朝着婆子身上招呼了来,瞬间只闻得“哎呦喂,我的个老腰”几声哀嚎,便见两个婆子早已被人踹翻,踢飞到了半丈之外。 这一动静,瞬间惊得所有人全都往后躲着。 俞氏一抬眼,只见方才还一直未曾吭声的儿子伍天覃背着手,这会儿阴着脸,浑身戾气,朝着两个婆子怒斥一声:“我看哪个敢动我的人。” 伍天覃这人往日里多笑模笑样,便是对着低下丫鬟婆子,也多和颜悦色,尤其在太太俞氏跟前,多慵懒散漫却言笑宴宴的迁就哄着俞氏。 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在太太跟前如此无礼。 他人高马大,往日里笑时不觉得,如今一动怒,竟觉得浑身一股阴森冷冽之气朝着四周开来,只觉得周遭的气温骤降,所有人全然置身一片阴森之所似的。 这面无表情的一句话,冷冰冰的,像是从地狱里传来似的,陌生瘆人。 这句话虽是对婆子说着,却何曾不是对着俞氏说的。 俞氏见伍天覃在大庭广众纵目睽睽之下如此忤逆于她,似怔了一下。 要知道,伍天覃虽打小同伍秉之不对付,可对太太和老太太二人却还是十分孝敬的,这还是自他长大以来,头一回对她如此严词厉色。 顿时,俞氏双眼一红,只捂着发酸的心口哽咽开口道:“覃儿,你为了个区区刁奴,你竟然……竟然……你莫不是还想要打你娘不成,我看你真真被冲昏了头脑,真真是疯魔了,越是如此,这小儿越是不能留了。 ” 俞氏说着说着,眼泪在眼眶里蓄满,随即嗖地一下滚落了下来。 俞氏飞快将脸转向一遍,哽咽拭泪。 伍秉之见妻子伤心落泪,瞬间勃然大怒道:“逆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连你娘也敢忤逆。” 伍天覃见俞氏哭得双肩乱颤,只抿着嘴道:“事情还未曾查清,岂能如此草率处置!” 说着,将脸一板道:“我院里的人,我自会处置,今日不早了,父亲太太还请回罢!” 说着,竟直接下起了逐客令。 “混账东西!” 伍秉之闻言,顿时怒发冲冠了起来。 俞氏见状,顿时用帕子捂着嘴,哽咽道:“我的儿啊,你以为事情查清查不清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无论是谁做的,重要么,重要的是那些腌臜的诅咒真的已经快要灵验了,元宝儿这小儿是万万留不得了啊!” 俞氏哭着,转头艰难看向一旁的伍秉之道:“老爷,你看覃儿都疯魔成了什么样子了,难不成你真的想覃儿被这小儿毁了不曾?” 俞氏悲痛哭了起来。 伍秉之闻言,只双目如电紧紧盯着伍天覃,良久良久,方一字一句威严开口道:“来人呐,逆子伍天覃涉嫌杀害马富贵一案,前有家属前来报案,今按照大俞律例且先将他押入大牢,缉拿归案,择日开堂受审!” 话说伍秉之冷不丁大喝一声,立马有四五名身着衙役服饰的衙役闻声冲了进来。 一个个腰佩大刀手持长,枪。 不过进来后,依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屋子里得动向,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伍秉之手朝着小几上用力一拍,冷着脸,呵斥一声:“拿下!” 话一落,四五名衙役终是不敢耽搁,立马上前扣住了伍天覃。 而后,伍秉之目光一扫,终是落到了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的元宝儿,定定的将人看着,良久良久,方抿嘴道:“照太太的意思,拖下去罢!” 这话一落,几个婆子颤颤巍巍的去押元宝儿,被扣住的伍天覃瞬间挣脱了四五名衙役,徒手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元宝儿从婆子手中揪了过来,护在胸前,而后反手一个锁喉,锁住身后一名衙役的脖颈,一脸阴森戾气,犹如罗刹上身,朝着伍秉之满脸煞气道:“你敢!” 伍天覃这一举动,瞬间惊得伍秉之噌地一下起了身,只指着挟持衙役的逆子气得脸色发青,大骂道:“逆子,孽畜——” 屋内人似没料想到这个阵仗,一时所有人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下。 就连俞氏也吓得捂住心口,连连搀扶着小几起了身来。 看了看越发大胆疯魔的儿子,又看了看怒不可支的丈夫,顿时急得身子一晃,险些一口气换不上来。 眼看着父子二人两两对峙,将要发生□□之际,就在这千钧一发危难之际,这时,忽而闻得一声:“将宝儿给了我罢,他原就是要跟了我的!” 这骤然一声,宛若在阴鬼地狱里传来了一声天籁之音。 登时,所有人齐齐朝着门口看去。 只见帘子一掀,来者原是伍天瑜。 第179章 半个月后。 玉晖轩。 “人在屋子里头吗?” 玉晖轩的东厢房外,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不多时,一个丫鬟的声音立马回道:“公子,在里头。” “今日出门了吗?” “就早起时趴在窗子口坐了会子,后又进去躺着了。” “好了,你下去罢。” “咚咚咚……” 话说伍天瑜走到屋子门口,朝着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几乎在他刚敲完的同一时间,门被从屋子里头打开了。 “公子。” 屋内的人看到伍天覃,浅浅挤了挤唇角,挤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 声音看着寻常,听不出多余情绪。 伍天瑜将人定定看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郊外庄子里送了些青橘过来,略有些酸,不过还算爽口,不知你爱不爱吃,给你送了些来好尝尝鲜。” 伍天瑜淡淡笑着说着,将手中的一小篮青橘送到屋内人手中。 屋子里头的人立马接了过来,道:“多谢公子。”说完,看了看伍天瑜,侧身道:“公子请进。” 伍天瑜点了点头,缓缓踏了进来。 抬目四看,屋内整齐有序,房间不大不小,布局不奢不简,应有尽有,虽比不过凌霄阁里的奢侈,却也别有一番淡雅风格。 此处正是玉晖轩的客房,伍天瑜为元宝儿备下的屋子。 屋子如今的主人正是元宝儿是也。 半个月前,在老爷伍秉之与伍天覃父子二人两两对峙下,气氛陷入了僵局,谁也不肯让步分毫,于是,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伍天瑜得以成功将元宝儿带回了玉晖轩。 元宝儿受了不少伤,来到玉晖轩这半月一直在屋子里头养伤,几乎没有踏出过屋门几步。 原先他在凌霄阁养伤那阵,听说即便是在床榻趴着,也是要风要雨,日日振臂高呼,闹得整个凌霄阁不得安宁,玉晖轩虽与凌霄阁从无往来,却也有所耳闻。 不想,当初他在凌霄阁时有多闹腾,如今在玉晖轩就有多安静。 安静得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除了伍天瑜偶尔前来探望以外,据悉,平日里鲜少开口说过话,任由他派遣的丫鬟伺候着,几乎一言不发。 若他来了,倒是还算热情相迎,面上看着并不大碍,不过,与伍天瑜初见时元宝儿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印象相去甚远。 小野猫仿佛收起了锋利的爪牙,成了温顺听话的家猫。 可是,看着眼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消瘦了一大圈的家猫,伍天瑜心中时不时想着,虽听话温顺了,可还是从前那只猫吗? 话说入内后,元宝儿主动给伍天瑜倒茶伺候着,他走哪儿,伍天瑜目光便追随到哪儿,一直到一杯茶递送到了他的跟前,伍天瑜便欣然接了过来,浅尝了一口,指着元宝儿道:“你别站着,坐着便是。” 又道:“来了这儿不必拘束。” 元宝儿便在他对面坐下。 “伤口还疼吗?这些日子可还住得习惯?” 伍天瑜放下手中的杯子,拎起茶壶,也给元宝儿倒了杯茶,他边倒茶,边关切询问着。 半个月来,他脸上早已经消肿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也渐渐消散淡化了些,就嘴角眼角还残留着几分淡淡的印迹。 伍天瑜想起那日去往凌霄阁初见受伤后元宝儿小脸时的情景,尤是他好脾气,可看到那日那张不成人样的脸时,也依然止不住被气得浑身发抖。 天覃一气之下将人给杀了的心情,他似乎能够理解。 “多谢公子,已大好了。” “玉晖轩安静,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当过一日差事,感到十分惭愧,我的伤已好,日后大公子若有吩咐,只管派遣便是。” 元宝儿坐在伍天瑜对面,规规矩矩说着。 老实温顺得不像样子。 元宝儿 第130节 伍天瑜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半晌,只笑了笑,道:“印象中你好似总在受伤,记得初见你时在城外,你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再后来我远游两年初回府,在老太太院子外头撞见你时,那时你正好吐得昏天暗地,再后来是什么时候,哦,对了,是那日在园子里撞见你给禅儿扑蝶,直接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崴脚了吧那次。” 伍天瑜细数着与元宝儿相识的过往。 还别说,每一回,都是元宝儿最窘迫的时候,回回受伤,回回遭难。 “再后来便是凌霄阁那一回了。” 凌霄阁那一回,正是元宝儿挨板子那一回。 说到这里,伍天瑜神色黯了黯,似因为没能帮到元宝儿感到有些愧疚,片刻后,只见他扯着嘴角,浅浅一笑,抬眼看向元宝儿道:“我原以为那回你死里逃生,大难之后便是大福了,不想,之前的伤才刚养后,又遭了这场劫难,看着你次次受伤,都快要让我止不住怀疑太守府的安宁了。” 伍天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揶揄着。 元宝儿听到伍天瑜细数这些过往,也不由跟着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在城外那一次,那次我昏倒了,都不记得了,没想到大公子还记得这么清楚。” 说着,神色忽而一顿,又难得一脸正色道:“我的命是大公子给的,大公子救宝儿数回于危难之中,大公子就是宝儿的在生父母,我爹我娘说过,让宝儿入府后,一定要好生伺候大公子以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元宝儿抿着小嘴,难得一脸正经。 不想伍天瑜却忽而直直看着元宝儿,没有说话,看着看着,许久许久,忽而冷不丁开口,却是直接换了个话题道:“天覃昨日被放出来了。” 伍天瑜骤然开口说着。 与前一个话题牛马不相及。 以至于元宝儿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当场愣在那里。 以前在凌霄阁时,天天嘴里要骂上一百遍一千遍的人,一下子就再也没见过,再也不相干了。 来到玉晖轩这半个月,就像做梦似的。 与凌霄阁的喧闹相比,这里宛若人间仙境似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喧嚣,没有没完没了的吩咐指派,没有没完没了的刁难和为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明争暗斗,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责骂和打罚。 每日可以坐着躺着,趴着歪着,甚至自有人将吃食送上门来,就连干活都没人使唤,完美得像是元宝儿梦里的场景。 然而这么好的地方,却美好的像是个假象似的。 一天天日子很长很长,白天到了,许久许久都不会天黑,天黑了,又许久许久不曾天亮。 元宝儿觉得像是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似的。 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伍天覃? 哦,伍天覃那日被老爷下了大狱,受审马富贵被杀一案,案子虽早已经清明了,可是作为一任太守,老爷依然秉公职守,按照办案流程,重新将整个案子重新过堂了一遍。 导致伍天覃被关押了数日。 这件事情,没人在元宝儿跟前提及过。 可是二爷被关入大牢,这件事情在整个太守府可谓是爆炸性八卦一桩,府中各个角落日日议论纷纷,免不了入了元宝儿的耳朵。 他杀人本就情有可原,按照大俞律例,无需伏法,被放出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入大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伍天覃下大狱,这件事无论对元宝儿,还是对整个太守府,亦或是对整个元陵城,怕都算得上是瞠目结舌的一件事吧。 元宝儿听了后,愣了许久,最终蠕动了下嘴唇,未执一言。 伍天瑜看了元宝儿一眼,继续道:“听说昨日出来后回到院子里便发落了许多人,院子里所有丫鬟婆子除了问玉,梅见,还有那个圆脸的跑腿丫鬟,哦,对了,还有跟你原先同屋的那个小童,余下全部被发卖了,听说还处死了两个。” 伍天瑜淡淡说着。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 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了元宝儿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面色如常的元宝儿听到这里,面上虽看不出多少情绪,然而心里头却止不住感到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浪一浪朝着他扑打而来。 他一时揪了揪衣袖,似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多得好似面目全非,有种物似人非的错觉。 伍天瑜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又道:“许是那日符咒一案查清楚了,你想不想知道具体内情?我可以替你再去查探清楚。” 伍天瑜缓缓说着。 然而他话一落,却见那元宝儿抿起了嘴角,良久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大公子,我如今已是玉晖轩的人了,那里……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元宝儿低低说着。 说完,他缓缓垂了垂双眼,低头一动不动看着桌子底下自己的脚尖的脚尖瞧着。 “哎……” 伍天瑜见他兴致不高,微微叹了口气。 元宝儿闻言,抬眼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清澈如水。 伍天瑜便摇了摇头,良久良久,淡淡笑了笑道:“你若是还想重新回到凌霄阁,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既当日事情已然查清,也算还了元宝儿清白。 那日大家都在气头上,如今事情已过半月,既已查清了,若宝儿想回去,伍天瑜并不会阻拦。 他见这半个月来,宝儿兴致不高,虽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然而眼里已无昔日神采。 他以为……以为宝儿想回去。 不想,元宝儿闻言,却是紧紧咬着唇,道:“不用了,我已是玉晖轩的人了。” 元宝儿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坚定,前所未有。 “如此,那好吧。” “你且安心修养,再歇上一阵子,你再来书房伺候吧。” 伍天瑜见元宝儿态度坚定,并不勉强,想了,如是说着,又悉心叮嘱一番,这才起身离开。 元宝儿一路送到门口。 踏出门口的伍天瑜往外走了两步,顿了顿,忽而转身看了元宝儿一眼,仿佛踟蹰片刻,又再次开了口,却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吧,那日在城外你饿得昏倒了,其实不是我第一时间发现你的,是天覃先发现你的,他先去派人给你叫了大夫,我是后来见大夫行色匆匆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其实我那日是尾随大夫一道去的,所以细说起来,若说到救命之恩,或许你真正的救命恩人并不是我,而是他。” 伍天瑜慢慢说着。 顿了顿,又笑了笑,道:“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的,不过一直苦无机会,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许多事情眼见并非为真,或许,你以为的好人可能并没有那么的好,你以为的坏人,其实也可能没那么坏!” “别把我想得太好。” “好了,你好好养着,若有任何事情,可以随时到前头来寻我。” 伍天瑜一字一句慢慢说完,说完最终看了元宝儿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而后提着步子,渐渐消失在眼前。 元宝儿就在那里呆呆地立在那里。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天地仿佛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前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久到万物俱灭,他似乎才呆呆地从呆滞的思绪中缓过神来。 第180章 白雪皑皑。 松柏苍苍。 玉晖轩的庭院里种植了两颗松柏,冬日连绵几日大雪,将诸多树植都压弯了,唯独这两棵松柏依然挺立,苍翠被染成了雪白,依然不掩它们的坚韧和傲骨。 话说这日腊八节,转眼已由秋入冬。 转眼,元宝儿来玉晖轩已有四个月之久。 马上过年了,时间飞逝。 在玉晖轩这段日子,过得安逸而宁静,是元宝儿活了十四年以来,最安宁,最轻松,也是最自在的日子。 自病大好后,他便被大公子安置在了书房当差,大公子为人十分温和和睦,从不刁难于人,元宝儿在书房当差日日只需为大公子做些磨墨,添茶,倒水之类的毫不费力活儿。 大公子做事喜欢亲历亲为,甚至很多时候将所有琐碎事情全部自己做完了,说是在书房伺候,元宝儿多半日子都在书房打盹儿,不知能得多少清闲。 得知元宝儿认得一些字后,大公子十分惊讶并惊喜,有时大公子兴致起来,会教他练字,教他作画,他还专门为元宝儿挑选了一些适合他的读物话本,大公子自己在看书时,便也督促着让元宝儿在一旁跟着进步。 有时还会给元宝儿留下功课作业,第二日还要抽查的那种,俨然一位夫子上身。 在玉晖轩这段日子,元宝儿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夕之间长大了,从前的自己就像是个无人管束的野猴子似的,日日上蹿下跳,兴妖作恶,不知在蹦跶些什么。 而来了玉晖轩整整四个月了,他竟没有闯下过一个祸。 又或者说,在这里,压根没有他闯祸的机会。 大公子无疑是最好的主子。 能有幸在他跟前当差,是元宝儿的福分。 虽说,他并非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是,他数度救他于危难之中,不是恩人,胜似恩人。 元宝儿依然下定了决心,只要在太守府一日,在玉晖轩一日,他便会好好侍奉他一日。 因大公子和善,故而元宝儿打算待年后,忙过这一阵子后,他便要跟大公子告个假,去寻他的爹娘。 年一过,与爹娘一别就是三年了。 爹娘没来找他,定是遇到了难处。 爹娘不来,他就自己去寻。 元宝儿当年被发卖进太守府,已是最好的去处,这个如此好去处的地方,依然让他受尽了苦难,他时时难以想象,身处坏的去处的爹娘,他们会遇到怎样的险恶。 若是找着了爹娘,日后是何去处。 他想,大公子应当是不会为难于他的。 “宝儿……宝儿哥,这些是一大早崔师傅亲自炖的腊八粥,早起给主子们送去后还剩了点,崔师傅说您嘴刁,定是馋嘴了,活还没干完就立马吩咐咱俩给你送来了。” 话说玉晖轩的院门口,一大早的元宝儿便被人敲了门说院门口有人找。 自打来了这玉晖轩后,元宝儿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崔老头过生辰那日他出门给老头子拜过寿以外,再也没有踏出过玉晖轩半步了。 元宝儿 第131节 伍天瑜外出不多,外出时也多带着谢执或者邵安。 哦,对了,谢执便是当年在城外与元宝儿有过一锅之争的那个瘦猴,后来元宝儿才知,原来他是跟大公子在游历途中结识,谢执曾救过大公子一回,后便留在大公子身旁一路追随着他。 他不算伍家的奴仆,与大公子半友半仆。 他是自由的,可随时离去。 有过这样一番渊源的人,如今又投身一处,倒是有缘。 至于那邵安。 原先元宝儿便幻想来玉晖轩当差的美梦,不过彼时觉得唯一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邵安了,他原以为他来了玉晖轩后,定会与那邵安水火不容,不想,此番来了后,邵安见了他便躲,可谓是退避三舍,避而远之,仿佛多与他待片刻,都会受到生命危险似的。 元宝儿猜想与鸳鸯和四喜的死有关。 是的,鸳鸯和四喜被处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又人尽皆知。 这件事情在整个太守府都是禁止议论的秘事一桩,据说,太太发了话,若日后还有哪个敢再乱嚼舌根子,一个个统统绞了舌头发卖了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元宝儿才后知后觉,自己算是命大,且命硬的。 原来,从前从来没有跟他动过真格。 大抵,有人隐隐约约猜测到,这段时间太守府这些接二连三的祸事都因元宝儿而起,毕竟,中秋那日,凌霄阁闹了那么大的阵仗,连衙役都惊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多多少少能猜测到一星半点。 于是,元宝儿成了府里的瘟神,不大可能有人来寻他。 左不过也就六子,荷花等人。 果然,元宝儿出去时,只见六子和小荷花二人缩在墙角,正在朝着里头探头探脑。 元宝儿一出现,小荷花便立马双眼弯弯,花骨朵俨然绽放成了大大的一朵。 “嘿,那老家伙还知道惦记着我,我才不信,定是小荷花惦记着我,这才从那老家伙锅里分了一份巴巴给我送了来的罢。” 元宝儿逗弄着小荷花,笑着说着。 将食盒从小荷花手中接了来,抱到怀里暖着手。 两人说话间,六子在一旁安安静静笑着看着他。 元宝儿见他勾唇不语,不用瞪了他一眼,道:“呆瓜,这样看着我作甚?怎么,不认识你宝大爷了。” 元宝儿故意盛气凌人的逗着趣。 一说话,长长的哈气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喷洒出来,形成了一道细长的白雾。 六子这才笑着上前给元宝儿理了理衣领,又替他将衣领竖起,包裹住他的脖颈,用捂热地双手捂住元宝儿被冻得发红的耳朵,搓了搓,一直待搓暖了,搓热了,这才缓缓松开,又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袖里继续暖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元宝儿的小脸道:“可算是长点肉了,上回见你小脸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说着,又指着小荷花对元宝儿道:“你若再耽搁,都快要长不过小荷花了。” 六子半是玩笑,半是心酸的说着。 可不是么,不过小半年里,遭了多少罪了,那些挨过的打,挨过的踹便暂且不论了,那一回挨了板子,是扎扎实实要了大半条小命的,那样严重的伤,不过才刚好,甚至还没完全好透,竟又遭了马富贵一事。 听说宝儿被马富贵劫走那晚,六子翻墙一路尾随着二爷的队伍跟了去,虽没有凑近,可那日的凶险和凶恶,他岂会不知。 有时候,他真的痛恨,痛恨自己无能,痛恨自己软弱,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护不了分毫。 先是在凌霄阁,如今又是在玉晖轩,都是他触及不了的地方。 每次遇到事情只有干着急的份。 不过,好在如今的玉晖轩要好过当初的凌霄阁太多太多了。 不过,一想到那晚凌霄阁里头那位主子为了宝儿当场一剑封喉斩杀那马富贵的场景,六子便止不住心中复杂。 那夜窗子上飞溅的鲜血依然在脑海中盘桓,挥之不去。 那晚,伍天覃毫不避讳,直接目不斜视当场将宝儿从那马富贵的屋子抱出来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不是背着,不是打横着抱着,就跟抱小孩似的,他们面对着面,他直接托着他的身子,稳稳地搂着,而他,紧紧抱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头—— 六子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宝儿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可不是,哎,我说,小荷花,你近来怎么长的,都吃了啥大补的,竟跟个竹竿子似的,一天一天见天往上窜,都比我还高了,真是太气人了。” 元宝儿拉着小荷花左右打量着,要跟她比高。 小荷花原先又矮又瘦,跟颗小豆苗似的,还以为养不活了,没想到如今一天一个样,竟厚积薄发,眼瞅着比元宝儿还要高了。 两人一般大小,元宝儿这人素来要强,瞧得心里老大不乐意了。 他其实不算矮,可也架不住后来者居上,被人给比了下去。 小荷花闻言,只微微红着脸,冲着元宝儿道:“厨房的薛大娘说,女娃娃也就长这一两年,往后想长也长不了多少了……” 小荷花咬着唇,略有些忸怩羞涩道。 元宝儿闻言想了想,看了看小荷花,又看了看自己个,道:“不打紧,你有如今这么高,便是往后不长也足够了,倒是小爷我,看来还得卯足了劲的吃,怎么着也不能被六子给比了下去,对不对!” 元宝儿恨恨说着。 话说三人在院门口叙了会子旧。 屋子外头天冷得厉害,大公子喜静,元宝儿便跺着脚打发了二人道:“行了,你们回罢,待雪停了,待天气好了,年边上我再去厨房瞧你们去。” 元宝儿说着,便将二人往外赶。 六子让他先回。 元宝儿正要转身,这时,忽而听到六子在身后冷不丁道:“对了,宝儿,听说……听说太太要为二爷说亲了,你可知这事儿?” 第181章 话说元宝儿提着食盒漫无目的的往回走,走着走着,意识到自己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原是想着今日腊八节,给大公子一道分享这道腊八粥的。 这样想着,横竖闲来无事,又索性起了身,往大公子书房方向慢慢走了去。 一直快要走到书房门口了,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大公子不在书房,一早去了老太太院里,而又骤然觉得哪处怪怪的,一低头,这才想起食盒落在了屋子里了,竟忘了提了。 人都傻了。 元宝儿一时揉了揉自己发懵的脑袋,正要转身回去取,这时,忽而远远看到书房门被从里头打开了,不多时,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谢执从大公子书房走了出来。 出来后,似乎还左右看了一眼。 随即,朝着与元宝儿相反的方向步履匆匆离开了。 元宝儿见状,顿时微微蹙了蹙眉。 谢执去大公子书房作甚? 这个时候大公子不在书房罢? 大抵是感到有些奇怪,犹豫了片刻,原本正要离开的元宝儿一时去而复返,直接抬着步子推开屋门踏入了书房。 大公子的书房书籍繁多,里头皆是他珍爱之物,通常不太乐意放闲杂人等进来。 元宝儿是大公子书房里的书童,通常这里他来得最多,除此以外,也就邵安,还有两个送茶送水的丫头日常可以进出。 谢执为人多寡言,会武功,似乎并不爱往书房里头钻,出入书房的次数并不多,不过若是替大公子取什么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虽是如此,不过元宝儿还是挠了挠头,沿着书房一路细细查看了片刻,八仙桌,小几,案桌上均千尘不染,瞧着像是没有被人动过的样子。 大公子爱整洁,所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这一点上,与……与……颇为相似。 以至于,通常一眼望去,便可发现端倪。 细细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元宝儿以为自己多心了,正欲转身退出来时,不想,这时,在案桌后的书架上发现了一丝异样。 只见书架中央的八宝格似被拉开了一道缝隙,未曾合上。 这个八宝格里头放了一些大公子的印章和珍贵物件,平日里是上了锁的,这会儿只见银锁悬挂在上头,并没有锁上,又或者没有来得及合上? 元宝儿见状,当即上前将八宝格拉开,只见此时里头空空如也,顿时脸色一变,下一刻,想起了什么,元宝儿板着小脸飞速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院子口,中途险些被积雪绊倒了两下,元宝儿这才巴巴将谢执追上。 “姓谢的,你给我站住!” “把东西交出来。” 话说元宝儿挡在谢执前方,叉着小腰,朝着谢执怒目而视。 活像只凶神恶煞的小恶兽。 大有一副不交出来,誓不罢休的姿态。 虽说二人算是旧相识了,但是自打元宝儿入了这玉晖轩后,两人都互作不识,谁也没有开口点破过,整个玉晖轩就连大公子都不知二人昔日过往。 这几个月下来,两人相交并不多,不过是正常的点头之交罢了。 此番元宝儿横着拦在对方眼前,好似回到了三年前,二人争锋相对的场面似的。 见谢执看着他不说话,元宝儿一时点着下巴道:“你是不是偷大公子东西了,就像当年偷我娘那口大锅那样?” 元宝儿盛气凌人的质问着。 这还是他来玉晖轩这么久以来,头一遭露出原本面目。 大公子待他友善和睦,于他有恩,元宝儿自是打从心里拥戴他,维护他。 若书房里出了贼人,丢了东西,便是他的失职。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在他的岗位上站好每一班岗。 何况,此人可是有着劣迹斑斑的前科的。 面对元宝儿的盘问,一向沉默寡言的谢执仿佛不想与他对峙,只见他沉默了片刻,抿着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说着,步子一跨,便要越过他离去。 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又有些武艺,元宝儿自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元宝儿并不懦弱,见他虚心要走,便立马抬手朝着他腰间腰带一揪,一把扑了过去便要强行搜他的身。 对方神色一怔,当即一把揪着捏住了元宝儿的胳膊。 两人争执纠缠间,一本书册从他怀中掉了下来,砰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元宝儿 第132节 元宝儿眼尖正要去捡,这时,只远远闻得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略微温和的声音从远处响起了起来。 元宝儿同谢执双双扭头看去,便见远处大公子披着狐裘,在雪地里缓缓走了来。 等到伍天瑜走到跟前时,谢执已放开了元宝儿。 而元宝儿一低头,只见脚边的那本书册已不见了去向。 谢执立在原地,一身黑衣,满脸写着生人勿进,不发一语。 元宝儿瞪了谢执一眼,片刻后,这才冲着伍天瑜道:“方才厨房送了腊八粥来,怕粥凉了,我便到了门口看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元宝儿踟蹰了片刻后,这样说着。 没有第一时间揭发谢执。 谢执闻言似乎看了元宝儿一眼。 伍天瑜微微浅笑道:“方才一路走来,正好有些冷,正好喝完粥暖暖胃。” 伍天瑜说着,看向谢执,道:“贤弟,一起罢?” 谢执闻言,却淡淡摇了摇头道:“我去外头走走。” 说罢,不待伍天瑜回应,便率先迈着步子离开了。 伍天瑜也不恼,只冲着元宝儿道:“谢执此人就是如此,向来寡言少语,你勿要与他计较。”说着,微微一笑,道:“陪我一道用粥罢!” “公子是如何认识谢执的?” “当年江南闹了灾,我在外头游历时遭了几个劫匪的劫持,正好谢执路过,搭救了一把,后来便结伴同行了。” 话说元宝儿同伍天瑜一边闲聊着,一边回了书房。 两人用过腊八粥后,伍天瑜在案桌前撰写他的游记,元宝儿便在一旁的软榻上练字。 书房里头静悄悄的,偶尔听到几声滋滋声,是火盆里炭火烘烤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无声。 伍天瑜下笔如有神,已撰写了一大段内容,颇为满意,终于放下笔墨松松筋骨时,一抬眼一偏头,只见趴在小几上的宝儿似在发呆发愣,他手中仍握着毛笔,思绪却仿佛早已经飘远了似的,就连手中的毛笔蹭到了纸上,蹭得满纸黑墨,也浑然不知。 看着那张出神发愣的小脸,想起方才从太太屋里出来时,太太拿出了十几张女子画册让他代为参考,太太见伍天覃在柳家的婚事上绝不松口,便唯有退而求其次,做起了其他准备。 想了想方才的事儿,又看着眼前那张微微出神的小脸,伍天瑜便将游记缓缓一收,慢慢走了元宝儿跟前,轻声问道:“在想什么呢?” 一直到伍天瑜走到元宝儿跟前,元宝儿还没察觉到他的靠近,直到头顶响起了这一声,元宝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了一大跳,待缓过神来后,元宝儿立马坐直,发现抄了大半日的字帖全毁了,立马着急补救,却见伍天瑜淡定的从他手中接过毛笔,又将毁坏的字帖抽走折叠放在一旁,随即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元宝儿被他温和却精悍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处遁形,想了想,道:“我在想公子那个八宝格忘了落锁,可是丢了什么东西不曾?” 话一出口,见伍天瑜看着他淡淡笑了起来。 元宝儿面上一窘,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一进屋时,他便立马指出了这个问题,原来那个八宝格的锁早坏了,伍天瑜早已经将里头的东西移走了,没有丢任何东西。 元宝儿又重复发问了一遍。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变得思绪呆滞,呆头呆脑了。 大抵是屋子外头的雪太大,天气太冷,给他冻的。 又或许是屋子里头的火太大,温度太高,给他闷的。 在伍天瑜温和目光的注视下,元宝儿有些无地自容。 好在伍天瑜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起身来到火盆前,用铁钳挑了挑火,方招呼元宝儿坐过去。 元宝儿顺从走过去,在伍天瑜对面落座。 火盆里的火极旺,伍天瑜又添了几块炭火。 空气里窜起了一抹浓烟。 火堆里滋滋作响。 这时,伍天瑜看了元宝儿一眼,忽而冷不丁开口道:“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跟老二闹成这个样子么?” 伍天瑜淡淡勾唇说着。 元宝儿听了神色一怔。 上回伍天瑜告诉元宝儿当年城外的真相后,元宝儿曾飞快追了出去,追问了伍天瑜这么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结果那日,伍天瑜没有回答他。 不想,竟在此时此刻忽然重新提起了这个话题 第182章 “我比天覃大上两岁,他出生时我已经有了些印象了,太太虽非我生母,却待我视如己出,如同亲生,我自幼十分依赖她,然而小时候年幼,听信了府中一些嘴碎的谣言,唯恐有了弟弟太太便不喜欢我了,所以自幼我便十分厌恶这个弟弟,但是覃儿却偏爱缠着我,为了不惹父亲和太太生气,所以我表面表现得十分疼爱他,可背地里却并不待见他。” “其实小时候我还时常欺负他,不过覃儿性子大大咧咧,只以为我在同他玩耍,再加上他为人调皮,爱闹,性子直率爽朗,不拘小节,便是我背地里对他摆个臭脸,他也时时没有放在心里,故而打小没少得父亲教训。” “其实许多时候,我是故意犯错,譬如打碎了父亲桌上珍贵的花瓶,譬如故意寻府中丫鬟玩骑马的游戏,让丫鬟在地上爬,让覃儿坐在丫鬟背上甩鞭子,然后父亲太太发现了,我每每便会率先认错,说覃儿不是故意的,说都是我看护不周,每回得到宽恕的都是我,而遭到责罚的都是他,可即便这样,他依然日日来寻我玩耍,并乐此不疲。” “后来,许是大了些,也懂事了些,我记得那年也是在腊八节那日,那年我九岁,他七岁,被他缠了一整日,实在被缠得烦了,又加上,我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日一大早去给太太问安的时候,七岁的他还不断往太太怀里拱着,非得吵着闹着让太太归还他的弹弓,他保证就玩一日,不多玩,他抱着太太的脖子往太太怀里钻的那一幕让我嫉妒又生气,于是那日打着用弹弓打鸟窝的幌子,我将他骗到了树上,挂在树上时我终于忍不住本性暴露,恶狠狠地警告他往后不许缠着太太,不许缠着父亲,父亲和太太都是我的,若不答应,就将他从树上推下去,大抵是那日我语气恶毒,面目狰狞,一向无法无天的覃儿被吓哭了,抱着大树瑟瑟发抖,嚎啕大哭,哭声引来了父亲,我害怕,怕他告状,怕他将我阴险恶毒的真面目宣示于众,与此同时又嫉妒他得爹娘的溺爱,于是,惊恐和嫉妒之下我咬牙从树上跳了下去,谎称是被他给推下去的。” “至今我仍然记得父亲那日震怒,那是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怒火,我从未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那日他将覃儿关在阴森漆黑的祠堂里关了整整三日三夜,放出来时覃儿早已经昏阙过去,差点儿闹得不省人事了——” “大抵是坏事做多了罢,腿摔断了,我在床榻上躺了三月,腿留下了病根,不小心跛了,虽不甚明显,却也令父亲和太太心疼不已。” “也就是至那以后,果然太太和父亲更加爱护和维护我了,凡事以我为先,凡事都以此事责骂于他。” “久而久之,覃儿越发叛逆,越发反骨,凡事与我对着干,与父亲对着干,甚至在太太面前也依然叛逆作乱,直至后来我们二人水火不容!” “我的计谋得逞,爹娘终于更喜欢我,更维护我了,我原以为我会非常非常开心,可没想到后来我并不开心。” “其实长大后,我十分后悔,数度想要弥补,然而伤害已铸成,我们大约……回不到从前了。” “公子为何同我说这些?” 伍天瑜笑了笑,道:“大抵你是……你是特别的人罢。” 夜晚安静如斯。 大雪后的夜晚,最是好眠,然而这晚元宝儿却又一次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也是奇怪,从前在厨房时,他夜夜睡得大好,唯恐太阳出来太早,惹他哈切连天,后来便是去了……去了凌霄阁,虽日日遭打遭罚,过得担惊受怕,并不舒心,却也依然每夜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晒三杆,有时在门口守门时,靠在大门上都能倒头睡着。 不想如今来了这玉晖轩,神仙似的地方,日日清闲,又无人刁难不说,每日还能得大公子照料投喂,这哪里是给人当下人的,比地主家的儿子还要过得舒心富足。 然而奇迹般的,一连着好几个月元宝儿都睡不好觉。 时常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在床榻上滚来滚去,辗转反侧。 明明什么都没想。 可就是难以入睡。 这晚,许是大公子的那番话的缘故,时不时的在元宝儿脑海中来回传响。 他没有想到,那个人,竟是那样的人。 他以为的恶迹斑斑,他以为的人品败坏,竟原来都是有出处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十足十的好人或者恶人。 再好的人也会有自私的一面。 在恶劣的人也会有善良的一面。 而那个人,伍天覃,他或者并没有元宝儿想象中的坏。 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曾恨他恨得牙痒痒,有时候恨极了,恨不得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 可是不知为何,无缘无故的,那股子恨意竟莫名其妙,渐渐消散了些。 元宝儿并不知其意。 其实,自来了玉晖轩后,他极少极少想起过那个人。 玉晖轩清净,没人在他跟前主动提起过。 又加上元宝儿有意无意的压制,日子久了,就跟世界里没有过这样一号人了似的。 可是今日大公子冷不丁提起了。 于是,元宝儿忍不住想了起来。 他年纪虽小,对许多事情虽有些懵懂无知,可到底男人堆里长大,并非不知世事。 譬如,他小小年纪就知道那恶霸马富贵是个男女不忌的恶心玩意儿,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男人跟女人好,有时,也会有些另类变态,男人会跟男人好。 所以,仲秋那日,老爷太太大怒,是因为,他们以为伍天覃跟他……好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大鳖怪从来就不是个喜欢男人的人。 他曾一度要将鸳鸯收房,还因凤鸣楼里的凤芜姑娘,闹得整个太守府数月不得安宁,这些传闻,便是当时远在厨房的元宝儿都曾有过耳闻。 大鳖怪跟他? 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纵使骇人听闻,难以置信的背后,或许,曾经也有过那么一瞬间,令元宝儿心惊肉跳的同时,也曾有过一些迷茫和心跳。 旁人不知,可元宝儿却十足十的清楚明白,大鳖怪日渐对他态度大改的端倪。 尤其是在他挨了板子后,在他搬入正房后,也在他遭马富贵欺凌之后,更在昔日,在老爷太太面前,他对他势在必得的维护和霸道的占有欲。 元宝儿似懂非懂。 却依然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无论何时想起,都仍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元宝儿 第133节 他情愿相信,是太太,是老爷,是他们误解了大鳖怪,一如当年,大公子扬言是被他推到大树下的那般。 定是那样的! 绝对是那样的! 话说元宝儿熬得眼下一片乌青。 大半夜他翻身起来喝了口水,又将屋子里的炭火灭了,磨磨蹭蹭等待了许久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那晚的元宝儿头疼欲裂,越想,脑袋越疼,越发难以入睡。 那晚的元宝儿满心满眼都是盼着快快睡着。 只觉得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浑然不知,太过安静的雪夜,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动地的浩劫。 也就是那晚过后,元宝儿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成长了,他懂得了人生的无奈,和命运的无常。 也懂得了,每个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相遇都是那样的来之不易。 这个世界上不止只有天灾,还有人祸。 一样的毫无征兆,也一样的祸不单行。 后来时时想起来,就跟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甚至比当年洪水入境,一夕之间冲毁数万座村屋,吞噬数万条人命还要来得迅猛和突然。 那晚,翻来覆去,一直熬到后半夜的元宝儿终于困意来袭。 然而不想他才刚刚阖上眼睡着,就被一阵沸沸扬扬,惊天动地的噪杂喧闹声给吵醒了。 大半夜的,似火光闪动。 外头明明灭灭。 似喧嚣不断。 元宝儿迷迷糊糊的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似听到外头有敲门声,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勾着鞋子下床,迷迷糊糊的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瞧,赫然只见远处火把冲天,院里有人四处奔走逃窜。 有那么一瞬间,元宝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只以为梦到了当年逃难的日子,下一刻,他立马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瞅,发现不是在做梦,半明半灭的黑暗中,有人抱着包袱,收拾金银细软正在逃窜。 元宝儿一瞬间瞌睡惊走。 连衣裳都来不及披了,飞快跑了出去,随手抓起一个跌倒的丫鬟急急忙忙问道:“跑什么跑,发生了何事了?大公子人呢?” 丫鬟一边挣一边哭哭啼啼道:“来了……来了好多官兵,将府邸给包围了,老爷被他们拿下了,他们……他们还杀了好多护卫,大公子……大公子去了前院,你……你快跑罢,那姓卫的在府中四处拿人!” 丫鬟说着,便一把挣脱的了元宝儿跌跌撞撞的朝着院子外头跑了去。 这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一番话,令元宝儿顿时大惊,整个人如梦初醒,却一瞬间整个人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如何都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呆滞了似的,双脚麻木发抖了起来,不多时,又觉得一股凉透的血液从脚底直窜脑门。 下一刻,连鞋都没穿稳,他便立马朝着院子外头冲了去。 第183章 话说大半夜的,整个太守府火光冲天,乱作一团。 火把将大半个府邸照亮得宛若白昼。 一出玉晖轩,隐隐可见四处人影窜动,逃跑的逃跑,乱窜的乱窜,场景比当年逃难时还要匆忙和混乱,而远处更是尖叫声和哭喊声混作一团,隐隐夹杂着一声声厉呵声:“给我搜,活捉伍天覃者,公子有重赏!” 噪杂纷乱中,似有好几拨队伍举着火把朝着后院袭来。 这样的场面,元宝儿还是头一回见着,就连当年逃难,有官兵过来驱赶他们这些难民时,也未见这样的凶恶和吓人。 一瞬间,就跟画本子里头描述的两军对垒,兵临城下了似的。 兵败是什么下场? 屠城? 元宝儿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这对伍家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知道,伍家定是遭难了。 外头洁白的雪地被凌乱的步伐踩踏得像是一座座淤泥滩。 元宝儿浑身只穿戴了一身中衣,压根顾不上身上的寒冷与脚底浸水的严寒,只浑身哆嗦着朝着后头凌霄阁的方向跑了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往那个方向跑?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容不得元宝儿多想。 府里的路径他还算熟,不想,通往凌霄阁的几条路径都被人占领着,躲在暗处,元宝儿见四处都是人,一个个举着火把,腰配着大刀,关键是各个身着统一的官兵服饰,领头的更是穿戴着坚固又威风的铠甲,像是军营里的士兵队伍,与太守府府衙的衙役有着明显的区别,且一个个看着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既是官兵,那就意味着不是恶匪,那就意味着势必是比老爷更高的高官。 可是伍家家门显赫,二老爷虽不过区区四品太守,可大老爷可是官拜吏部尚书,伍家更是出了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还有位深得陛下宠爱的三皇子。 这般显赫又如日中天的家世,岂是区区寻常大官能够随随便便闯入的。 便是卫家,也不敢无缘无故动到伍家头上来罢。 要知道,瞧着这架势,隐隐有种抄家的架势。 元宝儿顾及不得许多,趁着队伍远去时,操着一条小径立马猫着身子便要闯入对面的林子里头,不想,正要闯入时,忽而不知打哪儿伸来一只手死死将他的嘴巴捂住,紧接着他的胳膊被人从身后一扯,再然后,整个身子被人往后架住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吓得元宝儿瞪大双眼,浑身警钟大作,他只下意识地踢脚挣扎,只以为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被那些来拿人的士兵给逮住了。 正拼命挣扎之际,这时,骤然耳边响起了低低一声:“是我。” 这道声音混合着温热的气流齐齐钻入了元宝儿的耳朵里时,叫元宝儿整个人一愣的同时,立马停止了挣扎。 这道声音低沉又威严。 纵使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纵使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过了,可是,骤然响起时,元宝儿仍然立马就听了出来,纵使只有短促的两个字,元宝儿依然很快的辨认了出来。 混着那抹若有似无的淡淡熏香,一股子独属于伍天覃的味道。 是大鳖怪! 一颗紧绷的心脏骤然松弛了下来。 死死捂在元宝儿嘴巴上的大掌缓缓松开了。 元宝儿僵硬着身躯,正要转身看去,不想,这时,刚刚松开的手又再次重新捂住了他的嘴巴,元宝儿不明就里,这时,握着他胳膊的那只手骤然一松,继而箍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身后一带,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缓缓松开,却是竖成了一根手指头抵在了他的唇边,而后,耳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嘘!” 元宝儿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见又一队举着火把的人冷不丁从游廊尽头踏了来,打从四五步开外的小径上经过,一队七八人队伍气势汹汹,领头者高举着火把道:“姓伍的还没找到,给我仔仔细细的搜,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整个院子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不信他还能变出翅膀飞了不成!” 一行队伍从眼前吭哧吭哧呼啸而过。 距离他们极近极近,近得发生任何一丝声响都能被发现了。 元宝儿大气不敢出一下。 不过好在天黑,前方又有灌木遮挡,并无人发觉。 一行队伍沿着凌霄阁的方向搜了去。 队伍走远后。 元宝儿终于反应了过来,抓着抵在他嘴上的那根手指头嗖地一下转身,他一脸担心,似有许多话要问要说,然而此刻牙齿打颤着,还压根来不及开口,忽见身上一暖,只见漆黑的黑暗里,有人将衣裳往他身上披着,还压根没有待他搞清楚任何状况,便见眼前的人忽而低低开口命令道:“别出声,听我说!” 说着,只见对方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向,一边飞快替元宝儿披着衣裳,他动作很急,给元宝儿穿戴衣裳的动作生疏又杂乱,漆黑的夜色下,元宝儿只看得清楚他模糊的五官和一截坚硬挺翘的下巴,四周混合着冷冽的清香,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匆忙间,只见对方匆匆开口道:“这是女装,你穿了后伪装成女子,可暂时躲人视线,再寻个时机逃出去,爷知道凭你的本事,可以逃得出去的,对不对?” “出去后,去石喃巷,还记得上回爷带你去的那处别怨么,收拾姓卫的那次,就是那条街,一直往南走,走到巷子最深处最后一户人家,是一处一进院落,你的爹娘就安置在里头!” 伍天覃语气湍急说着,说话间,已经替元宝儿将身上的衣裳穿好了。 也就是经他提醒,元宝儿这才发现披在他身上的是一件女装,一件寻常的丫鬟服饰,被他歪歪扭扭的套在了自己身上。 还不待元宝儿缓过神来,便见伍天覃匆匆从衣襟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衣襟里,而后,伍天覃忽而单手捧着起了元宝儿脸,黑夜里,他似在定定的凝视着他,而后,一手握着他的后脖子,粗粝的大拇指指腹一下一下轻轻的摩挲着元宝儿的脸,而后抿着唇,匆匆道:“莫要让姓卫的抓住你了,他不会放过你,跟你爹娘团聚后,待风波消停下来后便领着他们一道离开元陵城,别回你们那个草庙村,走远点儿,走得远远地,越远越好,然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伍天覃一字一句说着。 声音低沉而暗哑。 黑暗中,元宝儿看不清他的五官,看不清他具体的神色。 可他却能感受到他目光的专注和情绪的克制。 伍天覃紧紧握着元宝儿的后脖颈,托着他的脸。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见外头火把越来多,终于大掌一松,松开了元宝儿,转身便要往外走。 不想,袖子却被人一把紧紧攥住了。 伍天覃似愣了一下,转身,便见元宝儿死死揪着他的袖子,带着哭腔道:“一起……一起走。” 伍天覃闻言,定定的看着元宝儿,而后嘴角微微一勾。 他似笑了一下。 而后,抬手捂住了他的小手,然而一下一下,掰开了他的手指。 掰开元宝儿最后一根手指头时,伍天覃抿着唇,忽而抑制不住似的嗖地一下转身,只单手捧着元宝儿的脸,将他的脸高高捧起,他骤然靠近,脸凑了过去,紧紧贴着元宝儿的脸。 黑暗中,纷乱中。 他似轻轻往他眉心浅啄了一下,而后,满心压制的低低冲着元宝儿道:“别恨爷!” 话一落,伍天覃极力的压制住内心的情绪,似乎恋恋不舍却又一脸果断地放开了元宝儿,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人。 然而,才刚踏出几步,忽而在不远处闻有人高呵得一声:“谁在那边?” 伍天覃脚步嗖地一顿。 似有人举着火把朝着花丛中照了过来。 几乎没有片刻的思考,只见踏出几步地伍天覃飞快转身,将呆呆愣在那儿地元宝儿朝着灌木丛里紧紧一塞,而后,在元宝儿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见他纵身一跃,朝着反方向跳出了丛林。 “来人呐!有人,这里有人!” “是伍天覃!” 瞬间,丛林外头火把冲天,乱作一团。 元宝儿 第134节 第184章 话说伍天覃跳出丛林后一路朝着反方向奔着,结果刚到十字路口,见游廊尽头有人举着火把大步围堵了来,他步子一晃,闪身奔去了另外一处偏僻小径,不想刚走了几步,又一步一步退了回来,只见为首的卫狄亲自举着火把,领着一支队伍从黑暗中踏了出来,朝着伍天覃方向一步一步垮了过来。 伍天覃步步后退,一路被逼退到了分岔口。 三条道都被人堵住了。 伍天覃目光一眯,不过片刻功夫,便见他停下了脚步,随即将手朝着背后一背。 身躯凛凛地立在那里。 即便是困兽之斗,他依然闲庭信步,毫不慌乱。 端得一副慵懒散漫的做派。 不多时,身后两支队伍领袖齐齐拔出腰间的大刀,飞速抵在了伍天覃左右脖颈处。 伍天覃没有反抗,被当场擒获。 卫狄一步一步走近,他走到伍天覃跟前停了下来,只一寸一寸目不转睛地盯着伍天覃,而后将手中的火把朝着身后私卫方向一扔,随即噌地一下,将腰间地佩剑凌厉拔了出来,直接抵住了伍天覃的面门,而后用剑尖指着伍天覃的眉心,一路往下慢慢滑着,继而剑尖嗖地一抽,朝着伍天覃脸上一下一下拍打着,笑得张狂而咬牙道:“伍天覃,你终于落到老子手里了,我看这一回还有哪个护得住你!” 卫狄说这话时,脸上的横肉四下乱颤着,毫不掩饰此时此刻自己内心的亢奋和癫狂。 “还记得老子上回跟你撂过的狠话么?敢动老子一下,老子要你整个伍家陪葬!” 卫狄一边用剑刃拍打着伍天覃的脸面,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说话间,他的五官渐渐扭曲了起来,双目阴毒赤红,眼里尽是肉眼可见的扭曲和恨意。 伍天覃闻言,目光淡淡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似压根不屑同他说话。 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依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而这样一副傲慢姿态顷刻间让卫狄癫狂震怒了起来。 他卫狄乃人中龙凤,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卫家都能替他去天上摘下来,就连赵家表哥都纵容着他,就连太子爷都赏识着他,却不想,在这姓伍的手中,受尽了屈辱。 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初入京城时被这姓伍的在大庭广众纵目睽睽之下指骂废物时的场景,那是他毕生耻辱的开始。 在京城,他便斗不过他,伍贵妃如日中天,便是赵家都避其锋芒,不想,来了元陵城,依然被他处处压制,他在他的欺辱下活了十年,卫狄做梦都想将这姓伍的给拉下马来。 “从前有伍家护着你,有宫里的贵妃护着你,你便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连我表哥国丈府都不放在眼里,还记得当年在京城你怎么羞辱老子的么,呵,苍天有眼,姓伍的,你伍家勾结官场结党私营,贪污受贿数百万两赈灾银两,还试图勾结贵妃里应外合拥护三皇子图谋逼宫造反,呵,如今你那宠冠六宫的贵妃姑姑早已经被幽禁成了阶下囚,至于你们伍家拥护仰仗的三皇子也已经被圈禁了成了废人一个,呵,你伍天覃,敢跟太子斗,敢跟赵家都,简直是做白日梦,你们整个伍家如今是死到临头了,哈哈哈哈哈,老子做梦也没想到你伍天覃有成为阶下囚的一天,真是老天开眼,老子看你今后还怎么狂得起来!” 卫狄双眼赤红,发了癫发了狂似的哈哈大笑着。 整整十年,他头一回感到扬眉吐气。 只是笑着笑着,目光一抬,与伍天覃那双更古无波的双眼对视在了一起。 对方一脸平静。 平静得让卫狄所有的亢奋仿佛成了自己一个人的狂欢。 自己成了唱独角戏似的。 卫狄瞬间浑身不痛快了起来,若是旁的得罪他的人落入他的手里,一个个定是哭得求爹爹告奶奶,更有甚者,吓得当场尿了出来,看着一个个匍匐在地吓得浑身发抖的身躯,卫狄便满脸兴奋。 有什么比在猎物一脸恐惧中,亲手,当着他的面,一下一下撕碎了他,更叫人获得快乐和满足呢。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此人身上完全获取不出任何快乐和兴奋感。 哪怕他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卫狄不爽,十分不爽,非常不爽。 他咔嚓两下甩了下自己的脖子,瞬间,脖子里传来两声清晰的咔咔声。 卫狄面目扭曲的盯着伍天覃。 便见伍天覃盯着卫狄淡淡开口道:“所以,你敢杀了我吗?” 伍天覃淡淡说着。 语气似有些轻蔑。 他被人左右用大刀抵住了脖子,明明已是阶下囚了,却依然张狂得令人发指。 卫狄闻言,顿时嗖地一个剑花舞起,便举着剑抵在伍天覃的胸口,抵在了他的心脏上,他咬着牙,咯着腮帮子,双眼鼓起,死死盯着伍天覃,一点一点将剑尖朝着里头刺着。 锋利的剑尖刺破了皮肤,一点一点朝着皮肉深处刺去,顷刻间,剑上便染了血。 整个过程,卫狄死死的盯着伍天覃。 然而,对方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就连眼睛都没眨过半下。 “你别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卫狄咬着牙冲着伍天覃一字一句说着。 话一落,剑又往里刺了半寸。 伍天覃面色如常,眉头都不曾皱过半下。 倒是卫狄,脖颈处的血管渐渐爆了出来,额头青筋密布。 剑在往里片刻,便触及心脏,大罗神仙也都救不了了。 “你若给老子跪下,跪在老子跟前叫三声爷爷,老子可饶你一条贱命,不然——” 卫狄咬着牙,死死盯着伍天覃,咬着威胁着。 然而两两对峙间,举着剑的卫狄头上都渐渐冒汗了,可对面的伍天覃依然面色如常,不为所动。 卫狄瞬间染起了熊熊怒火,就在他咬牙切齿,双目赤红发狂发怒之际,这时,忽而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卫狄顿时头一偏,凌厉恶毒的双眼一扫,视线直直朝着身后的丛林方向射了去—— “谁?谁在那里?” 卫狄眯着眼喊着。 话一落,身后有士兵立马凑过去查看。 卫狄这时将剑从伍天覃胸口抽了出来,朝着他咧嘴笑道:“想死?呵,没那么简单!老子要留着你这条贱命一点一点折磨下去!” 话一落,卫狄将剑朝着剑套里一插,随即接过身后亲卫的火把,冲着众人道:“先给老子打,打得他跪到地上给老子求爹爹告奶奶!” 卫狄一声令下,立马五六人冲了上去,围着伍天覃打开了起来。 他胸口受了伤,这些人又一个个身强体壮,不过顷刻间,一向嚣张蛮横,傲视群雄的伍天覃伍二爷瞬间化作了阶下囚,被打得胸口渗血,口吐鲜血。 他直接被人踢打着双腿,被四人强押着跪在地上。 一条腿被踹下了,却依然死死曲着一条腿,单臂撑在地上,任凭这群人怎么踢打怎么很踹,就是不往下跪。 一波又一波强势攻击朝着他袭卷了来。 而卫狄却举着火把朝着丛林方向步步踏了去。 火把越来亮,脚步越来越近。 荆棘丛里的元宝儿死死捂着嘴巴,浑身颤抖。 眼前不断划过方才伍天覃被姓卫的用剑刺着心脏的那一幕。 剑再继续往里刺下去,大鳖怪就要当场殒命了。 在此之前,元宝儿做梦都想象不到伍天覃会有如此狼狈如此屈辱的一刻。 他会死? 哪怕他元宝儿设想过自己死一百回,一千回,他也没有设想过伍天覃会死过一回。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不可能的事情真正发生的这一刻,元宝儿却有些接受不了。 他不想他死。 有那么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就想冲出去。 然而不过才一探身便被那姓卫的给察觉到了。 “谁在那里?给我滚出来!” 刀剑一下一下砍伐着不远处的丛林荆棘。 距离元宝儿的头顶不过几步之遥。 元宝儿死死捂紧,浑身肌肉卷缩了起来。 眼看着火把高举,就要照到他的头顶了,这时,忽而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大笑声:“卫瘸子——” 这道声音如此耳熟,如此嚣张又如此傲慢张狂。 伍天覃吐了口鲜血,单手撑在地上,扭头朝着卫狄方向死死盯着。 黑暗中,卷缩在荆棘丛里的元宝儿仿佛看到那道犀利精悍的目光越过荆棘,冲破黑暗,直直朝着他的方向投射而来。 仿佛在咬牙切齿的看着他,带着某种命令和警告! 卫狄听到这三个字,瞬间骤然转身,举着火把的手掌嘎吱作响,只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阶下囚。 便见一身鲜血的伍天覃撑在地上苟延残喘呵呵大笑道:“收拾你的是老子,叫你的狗离爷远点!” 说话间便见他呸地一声,吐了满口鲜血,继而笑得张狂道:“你还不是废物一个么,老子杀你的人,将你的亲信扔进护城河喂了鱼,老子吓你这小儿吓得尿裤子了,就这样了,还不敢动老子,只敢派这些狗来给爷挠痒痒,卫瘸子,你不是孬种不是废物是什么!” 伍天覃说着,双眼一眯,视线远远落在了卫狄那双长腿不一的腿上,瞬间笑得张狂道:“老子当初不过是见你小儿被吓得尿裤子了,见你可怜,才废了你一条腿而已,孬种就是孬种,你这种扶不起的阿斗拎不起的废物便是爬上天,爷也瞧不上你,有本事来,有本事亲自动手,别躲在背后跟个娘们似的不敢出来!” 伍天覃字字珠玑,笑得张狂又霸道。 看向卫狄的双眼嘲讽又轻蔑。 他单臂撑在地上,纵使整个人已快奄奄一息了,可威严依旧。 卫狄被他激得双眼鼓胀,浑身暴戾,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之际,便见他将火把一扔,直接“啊啊啊啊”的咆哮一声,满身暴戾的冲了过去,用他半瘸的废腿亲自朝着伍天覃膝盖上用力一踹。 瞬间,一道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齐齐响彻整个夜空。 而后,吼叫声骤然一停。 方才还浑身傲骨,一身霸道的伍天覃身子一砰,朝着地上栽倒了去。 杀红眼的卫狄举起手中的剑正欲继续疯狂刺去,这时,远处忽而传来清冷一声:“卫公子!” 元宝儿 第135节 这骤然响起的一声声音将俨然失控入魔的卫狄嗖地一下拉了回来,卫狄一麻木扭头,便见一道黑衣身影缓缓走了来,道:“姓伍的命是你表哥赵公子的,留他半条命回京又何妨,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 来人淡淡说着。 卫狄骤然醒悟了过来,死死盯着脚下半废身躯,抿着唇,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半晌,半边脸扭曲一笑道:“谢兄弟说的是,就这样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他了。” 话一落,卫狄将手一抬,冲着手下吩咐道:“将他给老子拖下去,压入大牢!” 顿了顿,又道:“准备大刑,待醒了后老子还要好好伺候!” 话一落,立马有下人将伍天覃拖了下去。 卫狄看了谢执一眼,道:“我还有要紧的事儿,此处便交给你了!” 说着,他领着三路人马收队,一边走着一边冲着手下咬牙道:“这姓伍的手底下还有个刁奴叫元宝儿,给老子搜,掘地三尺也要将这贱奴给老子寻来,老子要拿他的人头泡酒喝!” 卫狄一行渐渐远去。 谢执静静立在原地,在前方队伍消失在了视线里,似朝着荆棘丛方向看了一眼,片刻后,一言不发,缓缓提步离去。 第185章 话说待所有人走后,元宝儿捂在嘴巴上的手微微一松,随即身子一软,直接软瘫在地。 背后的荆棘刺满整个背部,他却没有半分感觉。 整个人呆呆地,愣愣的,久久缓不过神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抬手往脸上一抹,竟全是眼泪。 大鳖怪怕是……怕是活不成了罢。 直接就被人险些刺破了心脏,又被人打得半死,而后,那条腿直接废了罢? 再然后呢? 落入了那姓卫的手里,元宝儿简直不敢想象。 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若非为了护他周全,以伍天覃的能力,怕是一早就脱身了。 这一刻,他只觉得全身冰凉,一股蚀骨的寒气从脚步直冲头顶。 他用力的抱紧了卷缩的身躯,全身瑟瑟发抖,久久停不下。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上回不该为了泄私愤,为了报仇,那样对待那姓卫的,他怎么会知道因他的睚眦必报,有朝一日会将那些痛快的报复全部十倍百倍的转化到伍天覃身上来呢? 还有,这是怎么呢? 伍家怎会贪污受贿,贪了数百万两赈灾的银子? 这怎么可能呢? 数百万两,是个什么概念,尤是元宝儿聪明伶俐,也如何都想象不出来。 那怕是一个屋子都装不下来罢。 可是伍家怎么可能,怎么会呢? 老爷清廉廉政,爱民如子,在元陵城上任这三年来,政绩斐然,得百姓爱戴,他怎么可能会贪污赈灾银子呢? 或许旁人不知情,可元宝儿却分明是一清二楚的。 当年江南一场大水下来,没多久瘟疫饥荒接二连三蔓延开来,元宝儿随爹娘和村子几户人家在外逃难近一年,然而许多官员并不搭理他们,他们去一个地方便遭到驱赶一回,一年的时间将整个江南都流落了个遍,最终还是流落到元陵城外,被当时刚刚上任的伍老爷所救助。 新来的太守大人开仓放粮,为他们难民在城外搭建临时棚户区,给了他们一处安身之所,又是施粥,又是熬药,拼了命救助了数万名灾民。 老百姓们虽不懂得为官之道,但是他们不傻,他们知道什么是弄虚作假,什么是真心实意,他们知道坏的官员是什么样子的,也知道好的官员是什么样子的,而伍大人就是所有难民,所有百姓中最好的官。 尤其,元宝儿一入太守府就进了厨房,旁的事务他并不清楚,可入厨房那一年来,老爷太太屋里日日送去的饭菜是什么样的,旁人不清楚,他会不清楚?整个厨房会不清楚? 元宝儿绝对不相信老爷是个贪赃枉法的,还是贪的赈灾银两。 他更加不信,伍家会逼宫造反。 纵使伍天覃伍二爷颇有些不着调,多凶神恶煞,阴晴不定,尤其对他多有刁难,可元宝儿知道,他虽恶迹斑斑,却也绝不是卫狄那般阴毒之流。 更甭提老爷太太和大公子那样良善之人呢。 元宝儿不信伍家会贪污赈灾银两,更加不相信伍家会图谋造反。 可是,这样的一个灭顶之灾的罪名如今却扎扎实实地扣在了伍家人地头上,贪赃枉法,谋反是什么罪名,那可是要被诛九族的啊!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饶是元宝儿平时多小聪小明,此刻也一脸迷茫,毫无头绪,甚至有些心如死灰。 伍天覃便不说了,更甭提府中其他人呢? 老爷太太呢?大公子呢?还有厨房里的师父,六子和小荷花等人呢?他们现下又如何呢? 话说府里人来人往,火把冲天。 元宝儿缩在荆棘堆里丝毫不敢动弹。 约莫到了快要天亮时分,府中的噪杂和震天的动静这才稍稍消停。 元宝儿势单力薄,他还被那姓卫的给盯上了,他知道他不能鲁莽冲出去,那样,伍天覃代他所受的罪岂不是白遭了。 他一定要振作下去。 他一定要保全自己。 他一定要顺利逃脱出去。 这样才能将事情彻底的搞清楚。 哪怕,哪怕将来伍家所有人被处死了,至少也得留个为他们收尸的人啊。 这样想着,元宝儿掐着手指一寸一寸生生熬着。 一直熬到天色灰白。 太晚了唯恐府里府外被人包围了,他出去街上空无一人,太过扎眼,天若太亮了,他便是个行走的人肉靶子,怕是还没逃出去便被人生擒了。 这明明暗暗间,才适合逃生。 索性,此处距离西院并不远,西院地偏,又是竹林又是杂院丛生,加上这是下人的住所,不如主院扎眼,一路守备薄弱。 元宝儿一路蹑手蹑脚的摸到了西院附近,中间有两支搜寻队伍在府中晃荡着,元宝儿灵巧躲藏,这个时辰该逮的逮,该搜的搜,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几乎没有什么漏网之鱼了,大部队已经收网了,只留了几路人马在府中善后。 至于厨房这边,有几个带刀士兵在里头翻找了一番,吃了几口东西,喝了点水,很快往主院去了。 元宝儿便趁机摸到了厨房后头。 在厨房后头靠近西门的地方有个狗洞,那里杂草丛生,地点偏僻,洞口十分小,正常成人许是钻不过,不过元宝儿身子娇小,加上四肢灵活,他正好能堪堪钻进去。 元宝儿警惕着西门的守卫,蹑手蹑脚翻开杂草,从狗洞里往外钻着,狗洞外头亦是杂草堆,元宝儿先是小心翼翼地趴在洞口探析了一番外头情形,见周遭并无可疑身影,这才立马撅起屁股往外钻。 不想,手刚伸到外头,忽而被一只脚恶狠狠地踩住了。 元宝儿心中一惊,只以为是被外头守卫所擒,正欲拼命往回缩,不想,哐当一声,踩在他手背上的一只脚一崴,随即只听到“哎哟喂”一声声响,两道粗壮的身影便从天而降,生生歪倒在了元宝儿眼前。 两人又是捂着屁股,又是捂着鼻子,阵阵哀嚎着,却又克制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元宝儿缩在狗洞里,咬着牙关,一脸警惕着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异物,看着蹑手蹑脚,形迹可疑,正犹豫着到底是该伸头一刀还是缩头一刀时,这时,只见其中一个粗壮身影捂着鼻子朝着洞口的元宝儿怒气冲冲怼脸一探道:“哪儿来得哈巴狗,吓得老子差点儿——” 这道粗壮的声音骂到一半,怼上元宝儿的小脸,二人四目相对。 下一刻,只见对方那张黝黑的脸面瞬间愣住,那张黝黑脸上的那双绿豆眼瞬间瞪得溜圆。 两人面面相觑。 再然后,那个粗壮的黑汉子瞬间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指着元宝儿冲着旁边之人一脸激动亢奋的扒拉道:“是宝儿,是俺们……是俺们宝儿——” 元宝儿听到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当场愣在原地。 这人,这人竟是他的儿时玩伴铁栓儿,另外一个则是陈黑娃。 第186章 “爹,娘——” 话说还没跨进院门,元宝儿便忍不住红着眼圈朝着里头大声呐喊嚎叫着。 双手用力一推院门,闷头便朝着里头探了去。 结果一进院子,却见里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元宝儿闷头往里闯着,正要朝着几间屋子挨个翻找,这时,只见堂屋飞快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看到元宝儿的出现,那道身影骤然激动欣喜得不能自持道:“宝儿,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说着,支支吾吾间只几步迎了上来,激动的抓着元宝儿上下查探道:“你平安无事真好,你平安无事可真好,真真是老天开眼,真真是老天开眼呐!” 这人恨不得一把搂紧了元宝儿,被元宝儿抬手一栏,便见他声音开始哽咽哆嗦道:“爷……爷他们,他们……” 说着说着便开始颤抖不已的蓄起了泪来。 这人竟是凌霄阁的长寅。 回时的路上元宝儿已然知晓了此事。 黑娃和铁栓在回时的路上已向他详细告知了如今家中的情况,原来自打元宝儿去了玉晖轩后,伍天覃便已经在着手寻找他爹娘一事了,上个月终于将人寻到,这几日刚将人安顿好。 伍天覃知元宝儿与同是看门的长寅走得近,便打发他来帮忙安顿宝儿家人,这几日便一直在这边忙活。 而黑娃和铁栓知元宝儿在太守府,如今近在咫尺,早已等候不及,巴巴要来瞧元宝儿了,只他们不知元宝儿当时与凌霄阁的过往,见长寅一直不领着他们入府见人,故而这几日便自顾自的在太守府外头偷偷窥探,试图趁机爬进府里寻人。 结果这一偷窥,正好撞见了昨夜发生的灭顶之灾。 两人吓得够呛,数度试图翻进去救人,无奈昨夜那阵仗实在太大太吓人了,一队队官兵将整个太守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得个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二人苦等无果,只得连夜回去报信。 得了信的长寅昨夜慌乱之中忙活一宿,已相继去了楚家赫南家报信求助,黑娃铁栓二人则重返太守府,一路守到天快亮,见守卫撤离了大半,便要翻墙进去,却不想误打误撞,正好与钻狗洞出来的元宝儿遇了个正着。 三人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回了这座伍天覃为元宝儿爹娘新置办的一进宅院。 宅子不大不小,不奢不简,是元陵城内稍稍体面人家的住宅,在这一片不大显眼,只见有屋子五六间,庭院极大,适合一家三世同堂,黑娃和铁栓也一并搬了过来。 元宝儿 第136节 元宝儿见到长寅,抑制了一整晚的压抑情绪终于稍稍松动,这是自昨夜后,他得知整个太守府除他以外,第一个平安之人。 当即哆嗦着牙齿,抓着长寅的手,道:“放心,有……有小爷在……” 元宝儿咬着牙关,向从前在凌霄阁那般,一字一句朝着长寅撂着大话。 话一落,却见两人四目相间,早已泪眼婆娑。 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是大话。 不过,长寅见到宝儿终归是开心的,宝儿安然无恙是诚惶诚恐了一整夜后唯一的亮光了,当即抬手抹了泪,目光一抬,这才重新打量起了宝儿全身,这才发现宝儿这会儿穿戴了一身丫头服饰,看上去灵动皎洁,像只美丽又耀眼的蝶儿,竟丝毫没有半分违和感。 虽知宝儿生得男生女相,可这未免也太过契合呢。 就在他震惊于宝儿的完美扮相之际,这时,屋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声响,原是吉婶和元老根二人听着外头动静急急忙忙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步履凌乱的跑了出来,他们不知伍家昨夜之事,这会儿冷不丁跑到门口定睛一瞧,瞧见门外的俏生生的宝儿,当即只见吉婶脸上先是一愣,继而一喜,骤然红着眼大喊一声:“宝儿,俺的宝儿——” 话一落,吉婶身子一崴,连扑带腾的朝着外头扑了来。 而宝儿见到日思夜想的爹娘,亦是当即小脸一瘪,喉咙瞬间一哑,顿时哇哇大哭道:“娘,呜呜,娘,娘——” 母女二人踉跄抱作一团,毫无顾忌抱头痛哭了起来。 身后元老根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那张黝黑满是褶子的脸上亦是一脸动容,看着眼前母女二人痛哭一团,七尺老汉偷偷将头撇了过去,偷偷用袖子拭起了泪来。 缩到吉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宝儿想起了什么,一抬头,见老爹缩在后头抹眼泪,当即又是一头扎到了元老根怀里,嚎啕哭道:“爹,呜呜,爹,你怎么不来赎宝儿,你是不是不要宝儿了,呜呜……” 元宝儿扯开嗓子哭喊不已。 三年了,整整三年的委屈,整整三年的磨难,整整三年的思念,在这顷刻间全部压抑不住,如同洪水决了堤似的,瞬间倾泻而来。 当年元老根义正言辞,说一不二,毫不留情的便将宝儿给发卖了,虽宝儿心中知道爹娘是为了他好,可是,被抛弃就是被抛弃,被发卖就是被发卖,元宝儿当年到底年纪还小,心中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他情愿死在爹娘怀里,也不要跟他们分离。 三年来,没有一刻,他不曾想念过爹娘。 他日日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夜夜巴巴盼着,就是没能将爹娘盼来。 日子久了,他忍不住多想,究竟是爹娘遇着事儿了,接不了他,还是……还是不打算来接他了。 他就这样盼啊盼,盼啊盼,三年都快过去了,眼都望穿了,都没能将他们给盼来。 他怎能不气恼,怎能不害怕。 元宝儿嗷嗷哭喊着,眼泪鼻涕冒了一脸。 又加之,遇到伍家这桩惨烈之事情,心中无助又迷茫,害怕又恐惧。 一整夜过来,他的魂魄像是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怎么也找不到安身之处,直到这会儿,直到眼下,看到爹娘,才跟看到灯光,看到灯塔,看到希望了似的。 “宝儿,俺的儿啊,是爹……是爹不对,是爹无用——” 那双枯瘦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元宝儿的肩头,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他单薄纤细的后背,脸上竟是悔恨与心疼。 看得一旁的长寅,黑娃,铁栓等人无一不是红了眼圈。 大家都是底层受过磨难的苦难人,在场的又有哪一个不是跋山涉水,家离子散呢? “快,快,快让娘好生瞅瞅,俺宝儿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长肉了,这些年在太守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骂,有没有闯祸?有没有吃过苦受过累,俺宝儿,快让娘好生瞅瞅——” 话说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一阵后,吉婶立马抓着宝儿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细细查看了起来,她摸着他的小圆脸,轻轻抚着他细嫩的皮肉,双手捧着他的小脸一寸一寸不错眼的查看着。 见宝儿虽神色疲倦,小脸怠倦,可脸上,身上却并见明显伤痕,当即心里头一松,末了,又忍不住再次将宝儿搂襟怀里抱了又抱,揉了又揉,只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宝儿身上虽并无异样,可宝儿见爹仿佛老了十岁,见娘亦是苍老憔悴了不少,结合回来时,黑娃和铁栓二人支支吾吾的回答,便知爹娘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不会来接他的。 元宝儿这一年里头经历过不少事情,早已经不是被老爹背在背上寸步不让下地,被娘拥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那个无知懦弱小儿了,经历过遭板子打,经历过遭恶霸欺凌,经历过被巫蛊一事诬陷构陷,又经历过昨夜惨烈一事,他整个人在这一年里头早已经迅速长大成熟了。 当即将小脸上的泪渍一抹,一手拉着元老根,一手牵着吉婶道:“啊爹,啊娘,咱们进去慢慢说。” 第187章 原来三年前太守大人接收难民后,待洪水退却,瘟疫控制后,便将受灾情况不严重的按原籍遣返了回去,而灾区严重,村子损毁的,便按照身强体壮的接入城中安置在各处码头,铺子,酒楼,秀坊等,至于年迈病弱的,太守大人在郊外山脚下划了一片荒地支持难民们重新开垦安置。 而那年元宝儿卖去太守府后,元老根因给难民们搭安置棚,不慎从高处摔下,摔断了腿,吉婶为了照看元老根又心念太守府的宝儿,便随着老老少少们一起去了荒地安置。 元老根从前可是卖些体力的,可大病初愈后,身子骨不如从前,两人只能租些周遭地主家的良田讨生计,辛辛苦苦劳作了两年也不过才攒了小十两银钱,不想,还没来及去给宝儿赎身,那头黑娃他那个疯疯癫癫的娘突然暴毙,后来一起从草庙村迁出来的几个老乡又相继病逝了好几个。 元老根同吉婶只得将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钱捐献出去,给老乡们打了几口棺材。 这般蹉跎了近三年,给宝儿赎身的钱财一拖再拖,一直耽搁到现在。 “期间有好几回进城,你爹都想去太守府瞅瞅你,可是到了府外,见身上身无分文,连给你买几身新衣裳,买几口好吃的银钱都没有,你爹无颜见你,又怕你怨他,每回去了,压根不敢见你,只能在那太守府外头巴巴守上一整日,一直待天黑才回。” “其实,这一年来俺跟你爹虽钱还没攒够,但想着老不去接俺宝儿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又加上娘实在是想我儿想的厉害,于是咱俩合计了一遭,想着原本打算待年后,俺们两老口子便到太守府外头支个小摊,虽不能马上将你给接出府来,到底人在眼前,时不时的可以见着几回,正兴冲冲的打算着,这支摊的摊位都租好了,不想,还没待咱们出摊了,就先等来了你们那位伍二爷——” 话说屋子里,吉婶搂着宝儿,将这三年来的过往一一讲述给宝儿听。 一边说着,一边将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果子,还有吉婶拿手的锅皮,切成片的薯干,腌制好的酸萝卜皮,酸藠头,全部一溜烟的递到了宝儿跟前,恨不得一口气全塞宝儿嘴里才好。 这些都是原先草庙村的特产,宝儿打小吃到大。 甚至还有两个小糖人,不过糖人许是搁久了,有化的迹象。 元宝儿看着插在跟前的两个小糖人,一时忍不住酸了酸鼻头。 这小糖人可是他幼时爱吃的,原先只有在镇上才有的卖,一个糖人得两个铜板一个,小时候村子里的小孩儿哪个吃得起,唯有吉婶和元老根大方,又溺爱宝儿,每月去了镇上时总会给宝儿捎上两个。 他从村口一路舔回家中时,总会吸引一路小尾巴抹着口水跟着,小点儿的小萝卜们每每都会被馋哭了。 如今他都这么大了,可爹娘还在为他准备这些儿时爱吃的零嘴。 一时,听着爹娘三年来的过往,尽管他们有意隐去了万般苦难,可听到元宝儿耳朵里,依然让他触目惊心,百般心疼。 “爹爹的腿可还有事?还痛吗?可落下隐疾了不曾?” “阿娘受苦了,脸黑了瘦了,还长白头发了,是宝儿不对,爹娘不来寻宝儿,宝儿可以去寻爹娘的,宝儿该早些去寻爹娘的!” 屋子里,元宝儿拉着元老根夫妇细细查探。 随即全程缩在吉婶怀里,伸着双手,紧紧箍着吉婶的腰身,恨不得这一辈子不松开才好。 一家子三口拥在一起互诉心肠。 画面难得温馨。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还能下地再干好多年。” “咱们一家子难得团聚,俺这就去镇上买些牛骨,买些羊肉,再买些宝儿爱吃的鸭腿,咱们今儿个一家子烫锅子吃!” 话说元老根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 他宠爱宝儿的方式永远都是投喂,投喂再投喂。 他不会说话,坐了片刻后,便迫不及待地拿着蓑衣出门给宝儿弄好吃的去了。 元宝儿一走,吉婶这才缓缓拉起元宝儿,捧着他的脸细细查看着,随即,一脸心疼又担心道:“宝儿,怎么瞅着有些不开心,是有心事还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不曾,是不是在太守府受委屈了,若是遇到事儿了,一定要跟娘说,娘虽愚钝,乡野村妇一个,这城里的许多事儿都瞧不懂听不明白的,可是若有人欺负咱宝儿,娘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儿讨回个公道不成。” 吉婶捧着宝儿一脸心疼地说着。 她哪里瞧不出宝儿的变化,宝儿可是她的心头肉,自幼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宝儿的性子她最是了解的。 他全身连根头发丝不对,她都能瞧出个一二三来。 他打小便是个聪慧又玩劣的小泼猴,在草庙村时,虽日子穷,却过得风生水起,日日在村头呼风唤雨,生平最大的苦恼可能就是村子太小了,玩腻了,身边黑娃和铁栓等人太蠢了,日头太大,雨太小之类的,几乎没个愁苦的时候。 可如今一别三年,眉头一直紧蹙着,紧绷的心弦从进屋起便从未松懈过,哪怕在他们一家重逢如此大的喜悦面前,依然不减分毫。 吉婶便知,宝儿怕是遇到事儿了,还是不小的事儿。 又见宝儿如今身上这身衣裳打扮,以及上个月将他们安置到这儿来的那位伍家的贵公子,细细联想一番,如何不叫吉婶担忧和胡思乱想。 她只当她的心头肉被伍家那位公子给惦记上了。 当年将人送入太守府时,她便忧心不已,不知当时的举动究竟是福是祸,不过那时的宝儿年纪尚小,黄口小儿一个,又面黄肌瘦的,加之宝儿素来聪慧,担心之余,只想着在两年内将人接出来,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的。 当时,她便千叮咛万嘱咐,莫要泄露了身上的秘密。 原以为能够一切顺利。 可如今,可如今瞧眼前这情形—— 一别三年,当年孩童似的小儿竟出落得……出落得似个小大人了,珠圆玉润,朱唇粉面,尤其是穿了如今身上这一身,衣饰虽平平,可落到他的身上,却晃得连她方才都险些有些不敢认来。 是啊,十四了,小大人呢。 年龄能瞒,身子骨可瞒不住,那亭亭玉立的身段瞒不住,那呼之欲出的灵秀和貌美,又如何能藏得住呢? 吉婶有心想要探问一遭,探问宝儿这两年来在府中的遭遇过往,探问他跟给他们安置宅子的那位伍公子的关系,可他之前探问过那位伍公子给他们派过来的长寅,对方一直支支吾吾,吉婶便又不敢鲁莽多问。 只敢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不想,这还没问,便见宝儿眼圈骤然一红,不多时,只拉着吉婶的袖子咬咬牙道:“娘,宝儿不孝,与爹娘分别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宝儿现下应当侍奉爹娘膝下才是,可是,可是宝儿如今还有要事要处理,爹娘先好生在此处安顿,宝儿待忙完这一阵便来侍奉爹娘,那时,那时宝儿便跟爹娘寻一处僻静之处隐居,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 元宝儿红着眼说着,说完,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只咬着唇松开了吉婶的手,噌地一下便起了身,一边抹泪一边朝着门外跑了去。 跑到一半,只觉得胸前鼓鼓囊囊,想起了什么,元宝儿立马伸手往怀里一摸。 昨夜伍天覃匆匆往他怀里塞了什么,彼时天黑,压根瞧不清楚什么,一早又匆匆赶路,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这会儿想起,摸出一瞧,赫然只见手中竟是皱皱巴巴的一叠……一叠银票? 有一万两一张的,有一千两一张的,也有百两一张的,厚厚一沓,竟足足有七八万两银票? 元宝儿看着手中这厚厚一沓,当场愣在了原地。 这么多银票,大鳖怪全给了他? 这是……这是他自己全部的私房钱罢? 看着眼前这厚厚一沓,想起之前为了区区一两银子与他撒泼打滚的画面,想起之前数度因为银两与他争执不休,势不两立,梗着脖子作对的画面,想起对方数度苛刻没收他银两的画面,元宝儿一时歪着头,双肩渐渐乱颤了起来。 第188章 一夜之间,伍家谋逆造反,贪污受贿被抓一事便在整个元陵城街头巷尾彻底流传了开来。 一连着三四日,元宝儿都领着长寅,黑娃,铁栓等人夜以继日的外出打探消息,得知伍家所有的男丁发配的发配,发卖的发卖,竟无一人善终,至于伍家的所有丫鬟婆子,不是被卖进窑子里头便是被发卖进哪家员外府里做贱妾。 而太太,据说楚家出面暂且保了下来,因俞家未曾涉及谋逆造反,又加上俞家祖上出过大儒,在祖籍有些名望,加上楚家作保,俞氏暂且被软禁在了太守府。 元宝儿 第137节 而伍家整个被抄家了。 至于伍老爷子及其膝下二子,据说全部被擒获,关押在衙门大牢,不知三人如今具体情况如何。 又过了三四日,元宝儿这才从楚家获悉,伍家父子三人不日便要被押赴京城,押回京城受审。 送刑那日,大半个元陵城的百姓全部出动了,看热闹的看热闹,起哄的起哄。 据悉,元陵城早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 押送刑犯的队伍还没出现,整个街头巷尾便已经是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百姓将整条街道堵得拥堵不堪,甚至派了好几队人马专门清场,也清理不过来。 街道两侧的酒楼上挤满了人群,就连街道两侧的树上都密密麻麻挂满了,所有人激动又焦躁的等待着。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挂在树上的人有人吼了一声:“来了来了,囚车来了——” 瞬间,整个人群沸腾了起来。 在百姓们争相恐后的张望间,远远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硬生生的挤出了一条通道来,前头有人策马开路,左右前后被身着铠甲,腰配大刀,手持长,枪的官兵悉数包围得密不透风,这条队伍威武又严苛,足足有半里路长,而密不透风,似座铁墙似的队伍正中央是三个牢靠又结实的囚车。 只见领头的是位将军模样的人,身高八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瞧着威风凛凛,是个生面孔,瞧着并不像元陵城人士,而后头的囚车里,远远只见伍老爷一身白衣盘腿端坐在囚车里,他微微闭着眼,虽一朝成了阶下囚,虽是文人,可身板挺直,一身傲骨,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丝毫不受天地浑浊干扰。 第二个囚车里则是伍家大公子伍天瑜,伍天瑜翩翩公子,人若美玉,虽在大牢被关了数日,如今又身陷囚车,却全身千尘不染,绫白的囚衣,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素衣华服,穿在他的身上,愈发衬托得整个不染尘世,宛若谪仙,丝毫没有半分成为阶下囚的狼狈不堪。 至于最后那一辆马车里则歪倒着一道身影,对方身上满身是血,头发凌乱,一动不动静静的躺在那里,早已不知死活,只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遭受过审问的。 当人群中的元宝儿远远看到最后一辆囚车里的那抹歪倒身影后,一时全身冰凉,心脏骤然疼痛了起来。 他只远远看到囚车里缓缓跌落出一只手来,垂落在半空中,随着囚车的移动颠簸而一下一下轻轻的晃动着。 只见那只往日里洁白干净,修长整齐,指骨分明的手上此刻竟满是污垢,透过隐隐被风掀起的袖口,似看到里头是一道道鲜红渗血的红痕。 然而即便是这样了,即便伤重至此,可元宝儿依然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满是污垢的大拇指上那枚鲜明又惹眼的玉扳指。 元宝儿虽没有蹲过大牢,却也知道,但凡蹲大牢的身上的金银钱财在跨进大牢的那一刻,早就被撸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有犯人留得住的份。 且看囚车里的三人,一个个身着囚衣,浑身上下早已无了任何装饰,就连三人头上的玉冠都早已不见了身影,缘何独独剩下了这枚玉扳指。 虽不过是伍天覃嘴里才三十两的便宜货,对伍天覃来说,压根不值一提,可是对大牢里的那些狱卒来说,三十两可是一笔天大的款项,这笔款项,如何能稳稳留在他手上的。 看着那枚玉扳指,看着垂落到囚车外头一晃一晃的那只手,元宝儿一时狠狠的揪住胸口,只忽而觉得浑身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因为囚车的靠近,原本喧闹不止的人群莫名一下子变得安安静静了起来。 以往,若是哪个贪官被抓,在囚车里沿街游行时,一准被周遭的百姓们骂破了头,众人的唾沫星子能将那些贪官给淹没了,又或者被瓜果蔬菜和臭鸡蛋砸烂了头。 然而,游行队伍游行至此,却见偌大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起来,一个个全都默默注视着游行的车队,不发一语,没人砸车,没人咒骂,没人吐口水砸石头,就连砸臭鸡蛋砸半片青菜叶子的都没有半个。 成千上万人的人群,所有人立在原地,默默目视着游行的队伍渐渐靠近,渐渐靠近。 就在周遭寂静到一个顶峰时期,这时,人群中,不知何人冷不丁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伍大人是被冤枉的,大人是好官,是清官,他是被冤枉的!” 这一声骤然呐喊声叫整个静默的人群骤然一愣,然而下一刻,便见人群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附和喊道:“大人是冤枉的,大人冤枉的——” 紧接着,在所有人的带动下,在场所有人,成千上万的百姓竟纷纷齐齐附和直至扯着嗓子叫喊道:“大人是冤枉的,大人是冤枉的——” “青天大老爷不该被冤枉!” “青天大老爷不该被冤枉!” 成千上万人齐齐开口,一阵阵呐喊声似潮水似的,瞬间吞没了整条街道,一度让整个游行队伍寸步难行了起来。 那一瞬间,只觉得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也不为过。 在一阵阵呐喊声中,囚车里的伍老爷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周遭成千上万的百姓,他的眼角渐渐一片湿润了起来,身后伍天瑜嘴角微微扬起,似满脸欣慰和震动,就连最后那辆囚车里,垂落在囚车之外那只摇摇晃动的手,指尖都下意识地轻轻颤动了几下。 络腮胡子将军身后,谢执见百姓激动,群情激昂,一时抿紧了嘴,一旁的卫狄气得破口大骂,勒紧马绳口吐脏话,满脸愤怒,抽着马鞭上前开道。 因鞭子无眼,伤到了无辜百姓,有百姓被抽伤了,害怕得颤颤巍巍,嚎啕大哭,又有百姓看不惯卫狄这厮做派,在百姓们的煽动下,竟有部分百姓勒紧袖子,开始朝着队伍进攻反击。 一时,整个游行队伍大乱。 原本一个时辰的出城队伍,硬生生耽搁至午时方延误出城。 游行结束后,押解伍家的队伍一路出城往京城而去。 元宝儿趁机回了趟家,他给元老根和吉婶二人留了些银票,让他们重新寻处稍小的宅子安置起来,随即领着长寅,黑娃,铁栓等人朝着队伍奔了去。 不过去之前,他让长寅,黑娃,铁栓等人去备了一应行李车马和准备事宜,自己则单独去了一个地方。 第189章 偌大的太守府,早已不复当初气派。 被抄家过一遭,该搬的搬,该砸的砸,整个府邸已被洗劫一空,不过数日之间,竟像是一座废宅了似的。 故地重游,只觉得有股物似人非的感觉。 因伍家父子三人被囚,故而如今的太守府看守已远不如之前那般森严,只在府邸门前派了一队人马看守着,守住伍家最后一个妇人,唯恐她外出作乱。 不过区区一个妇道人家,显然无人在意,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于是,元宝儿这一回轻而易举的便钻了进来。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按照上回原路从那个狗洞里爬进去的,整个府里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从前穿红戴绿的热闹景象,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偌大的府里,没有一个身影,没有一丝声响,若非在白日里,定会让人走着走着冒出鸡皮疙瘩来。 大雪停歇,树叶萧瑟婆薮,因无人打理,不过数日光景,往日里络绎不绝的小径上便满是树枝枯叶,踩踏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元宝儿抿着唇,心里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如今十四了,活了十多年,除了老家草庙村,也就这太守府令他熟悉了,当年的草庙村被一场大洪水冲袭个一干二净,如今不知是否建在,而今,这偌大的太守府,似乎也要步草庙村后尘了似的。 虽不是他的家,可到底是他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多多少少是有些感情的,哪怕这三年里头没有一日不想着从这里逃出去,可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了,却看不得它这样凋落败落。 元宝儿先是去凌霄阁看了看,凌霄阁三个大字都坠落在了地上,被人千踩万踏的,早已经断裂了,元宝儿蹲下身子,将歪歪斜斜的门匾扶正了,让它靠在墙根,轻轻抚了抚上头的字迹,看了许久许久,这才缓缓起了身,朝着里头踏了去。 往日里奢华富丽凌霄阁如今一片萧瑟落寞,门窗俱坏,花草树木都残败了,随着十二级玉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里头全被搬空了,除了一些搬不走的杂物,也被堆放在一起被砸了个稀巴烂,丝毫瞧不出往日里轩丽的痕迹了。 元宝儿越过厅堂,一路走进正房,东西七倒八歪,若大鳖怪看到他的屋子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一定会气得喷火跳脚,爆发雷霆怒火罢。 元宝儿沿着屋子走了一大圈,最终走进了里头那间不起眼的耳房,许是耳房有些偏僻,又许是里头布置简陋,那张罗汉床和衣柜都还在,除了凌乱些许,看能看出不少往日的痕迹。 终归是曾经属于过他的屋子,屋子里头还残留着几分他的气息。 元宝儿走到床榻旁摸了摸,继而又缓缓走到柜子前,将柜门打开,赫然看到里头还摆放着一身衣裳,一身湛蓝色的衣裳,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柜子里头。 元宝儿愣了一下。 这是当初他被大鳖怪提拔入住正房时,大鳖怪给他准备的两身新衣裳中的一套,一套白的一套蓝的,宝儿见这身蓝的好看,舍不得穿,还想着以后将这身衣裳拿出去换钱的。 不想,这身衣裳如今竟还健在。 当即元宝儿将这身衣裳搂入了怀中,捏紧了,继而从床幔上撕了块布来,将这身衣裳包裹了起来,搂在了怀里,最后看了眼屋子,元宝儿直接踏出了耳房,正要离开时,这时忽而眼尖的看到临窗的案桌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因背着光,元宝儿有些没看清楚,待凑过去细细看时,整个人骤然一愣,只见案桌角下竟是两只王八。 一只大的,背上驮着一只小的,正沿着墙角一点一点慢慢爬行着。 许是缺水太久,两只乌龟都发干了,却依然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努力的在这世间卖力的存活。 元宝儿当即怔在原地。 这两只王八,正是当初大鳖怪弄来的,让元宝儿养着,原先只有那只大的,后来他养病好后,又多了只小的,元宝儿没正经养活几回。 这会儿见这一大一小在墙角卖力爬行着,元宝儿心中骤然徒生出一抹悲壮感来。 看,连这两只王八在绝境中都能如此坚定,□□着,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呢? 不到最后一刻,就都还要希望,不是么? 当即,元宝儿弯腰将两只王八抱了起来,他挺直腰板,一路踏出了凌霄阁,走到院子外头一处湖泊,将这一大一小两只小家伙放入了水中,看着两只王八遇水逢春,一下子撒开脚丫子在水中游得畅快,元宝儿终于嘴角挤出了一抹艰难笑意。 他看着湖中渐渐沉没的王八,又抬眼望了望天,最终,搂着怀中的包袱朝着前院正房方向摸了去。 正房院门口亦是静悄悄的,无人看守,元宝儿不敢走正门,从侧门翻了进去,蹑手蹑脚摸到正厅,厅堂无人,继而又摸进一旁的卧房,相比凌霄阁的凌乱,正房相对而言要整齐许多,许是因着俞氏的缘故,有被搜刮的痕迹,却并无打砸的痕迹。 粗粗看去,失了些珍贵的摆件,除此以外,仿佛与从前一般无二。 卧房里也无人。 不过看着卧房里头毯子,水杯,依稀有人住过的痕迹。 元宝儿在屋子里头搜寻了一阵,正急忙外出寻找时,这时,卧房门外身影一晃,元宝儿与正要进门的俞氏对了个正着。 两人一进一出。 看到有人,均是一愣。 似没想到这空荡荡的庭院里头竟会出现人,只见俞氏身子先是一晃,似被吓了一大跳,继而面色一凝,直至看清楚屋内的元宝儿时,俞氏神色一怔,只直愣愣地盯着屋内的人足足看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忍不住神色复杂开口道:“竟是……竟是你?” 话一落,只见俞氏飞快朝着外头看了一遭,见院子外头无人,这才重新转过了脸来,随即很快将元宝儿重新拉入了卧房内,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元宝儿一遭,方双眼一缩,神色一凝,拉着元宝儿一脸震惊道:“你是……你竟是——” 说话间,她举着帕子微微掩住了嘴唇,可从微微瞪大胀鼓的双眼,不难分辨她的震惊和震撼。 直直盯着元宝儿,仿佛要将他这张脸给盯穿了,盯烂了,这才终于缓过神来似的,只捏着帕子朝着身后交椅上缓缓滑坐着,道:“你……你如何进来的?” 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再看了元宝儿几遭,随即神色复杂道:“你这模样,覃儿……覃儿可知?” 俞氏讷讷地问着。 元宝儿飞快看了俞氏一眼,道:“回太太,小的……小的翻墙进来的。” 说话间,复看着俞氏。 见数日过去了,俞氏憔悴了许多,不过府中出了这样灭顶之灾,她依然衣衫整洁,发饰精致,似在强撑着一口气。 不愧是出自书香门第的世家小姐,伍家这事若放在任何一个乡野女子上,怕是早已经一蹶不振了。 可反观俞氏,虽神色憔悴,看似柔弱,却柔带刚,自有一番风骨。 又见她手中此刻捏着一串佛珠,像是刚刚从祠堂出来似的。 元宝儿盯着她手中的佛珠看了一眼,方低下了头,似有些心虚似的缓缓摇了摇头。 俞氏见他如此模样,神色复杂,良久良久,方微微红着眼道:“听说老爷他们今日被押送京城了,你……你看到了么,他们……他们可还好?” 大抵是那事发生之后,便再无了府外消息动静,如今整个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了她一人,这数日以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加不知外头如何了。 这会儿冷不丁见到元宝儿,一切的一切都顾及不上了,只终于忍不住袒露了心思,展露出了最害怕最脆弱的一面。 哪怕在这么个看门的小童面前,也一时忍不住失礼了。 “看到了,他们……他们都好,太太……太太无需过多思虑。” 元宝儿 第138节 元宝儿见太太红着眼圈,一时讷讷说着,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立马开门见山道:“对了,小的马上要跟着上京了,想着不知太太是否有何需要吩咐的不曾,便特来一问。” 元宝儿微微抿着嘴说着。 他这话一落,便见俞氏骤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 元宝儿亦是难得抬着眼,回看着俞氏,这一回,眼神没有片刻的躲闪。 两人四目相对间,似乎品出了对方的意图。 良久良久,忽见俞氏深深看着元宝儿,满脸神色复杂,却是骤然开口道:“你可有怪过我不曾?” 俞氏冷不的开口问着。 虽没头没尾的,元宝儿却知道她指的乃何事。 一时摇了摇头道:“小的知道太太的苦心。” 这话一出口,不知触动了俞氏哪根心弦,便见俞氏立马用帕子捂住了发红的眼,只止不住双肩轻颤了起来,她捂着眼,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只低低呜咽了起来,似终于忍不住释放了满心的担忧和害怕似,对丈夫的,对儿子们的。 元宝儿一直默默看着。 直到很快俞氏止住了情绪,用帕子擦干了眼泪,随即缓缓开口道:“劳你还惦记着伍家,覃儿曾经那样对待过你,我跟老爷也刻意的冤枉过你,我们伍家对你有愧,可伍家如今沦落至此,你竟还如此惦记着伍家,是我们……是我们亏待你了。” 俞氏叹了一口气说着。 元宝儿抱紧了手中的包袱,却道:“小的的爹娘是老爷救的,小的的命是伍家救的,谈不上亏不亏待。” 说着,忽而嗖地一下抬起了头,直直看着俞氏一字一句开口道:“太太放心,小的虽人微言轻,成不了大事,可若能出一分力,小的定愿意出上一分力,若是不能,至少小的……至少小的也要过去将老爷他们带回来。” 元宝儿一字一句一脸正色的说着。 俞氏见他一脸正色,又见他小小年纪,一脸坚韧,其实,他入凌霄阁受过的那些苦,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的,亦知他本性不坏,其实一开始见他便觉得是十分讨喜的,若非跟覃儿之间不清不楚的…… 如今,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会儿她被困在这败落的宅子里,束住了手脚,成不了任何事情。 如今见他双眼清澈,一脸坚决,当即用力的握紧了身下的交椅扶手,良久良久似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了似的,只见她深深看了宝儿一眼,方飞快起了身,随即转身弯腰,将垫下梳妆台下的一本书册拿了出来,随即缓缓走向宝儿,将手中的书册递到了宝儿跟前,冲着元宝儿一脸凝重严肃道:“这是老爷被抓前匆匆交待给我的,原本伍老爷早就在查贪腐一案,前些日子刚好有了些眉目,正要上书天听,结果不想这么快被人察觉反倒是被人污蔑栽赃了,这一本书册是真正的贪污名册,里头记录了真正的贪污人的名讳,你入了京城后想方设法将东西交给相府柳家,或许伍家还有一线生机,记住,这是伍家获救的唯一证据。” 俞氏双目紧紧盯着元宝儿,目光前所未有的锋利和精悍。 元宝儿听了骤然一愣,顿了顿,很快反应过来,双手有些激动似的,飞快将书册接了过来,却见俞氏紧紧捏着,不曾松手。 “你不要看,这里面的内容牵扯到半个朝堂,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俞氏一字一句咬牙开口说着。 元宝儿点了点头,却见依然扯不动。 这时,嗖地抬眼,对上了俞氏锋利的目光。 “这东西会给人带来杀生之祸,你要想清楚。” 俞氏盯着宝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说着。 元宝儿闻言,只咬咬牙,一字一句回着:“太太放心,便是死,我也定会带到。” 第190章 话说一连着赶了近三个月路,到京城时,已是次年三月的事儿了。 元宝儿一行对路线并不熟,押送伍家的队伍又乃军队,加之怕姓卫的发现,便不敢跟得太近,故而导致一路北上时几次走岔了道,等到赶到京城时才发现伍家已在半月前便早早入京了。 而伍家一案,早在年前便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因涉及宫里的贵妃和皇子,京城的动荡远比元陵城来得更加猛烈更加凶恶,说是地动山摇也毫不为过。 远在千里之外的元陵城尚且闹得风风雨雨,却不过是被殃及到的余波罢了。 由此可见,年前在京城的这场浩劫该是怎样的迅猛和瘆人。 哪怕是到了年后的三月,依然满城沸沸扬扬。 无他,原是半月前远在元陵城的伍家人被押解回京了,经过半月的审查,虽未曾做实伍家谋反的罪名,却坐实了伍家贪污受贿赈灾银两一百八十万两款项的罪责,此案一出,瞬间让京都百姓目瞪口呆,气愤不已,最终由三法司裁决判定于伍家所有男丁三日后于菜市口问斩,所有女眷则被流放和充妓。 此消息一出,一度震动整个京城,成了近日来满京最为热闹最为激烈的一个话题。 要知道,伍家原本就居在京城,伍家二房的两个公子更是自幼在京城长大,大公子伍天瑜便不说了,其二公子伍天覃可谓是名震满京的角色,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大名。 也就这两年他离京了,不过京城依然满是有关他的传说。 如今他冷不丁回京了,此事于满京而来本就是爆炸性八卦一件,却不想这次回来不是胡作非为的,竟是回来被砍头的,于是,更加为这件火爆事件平添了许多戏剧性的色彩。 刚入城门时,元宝儿等人就见城门外的百姓议论纷纷,元宝儿似乎听到有关“伍家”有关“伍天覃”之类的字样,又见许多人簇拥到城门外头的告示栏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立马拨开人群挤了进去,赫然看到告示栏上贴了四张头像,乃官府通报,伍家人要于三日后菜市口被问斩。 看到这个消息后,元宝儿身子一个不稳,险些直接一头朝着对面城墙上直直扎倒了去。 他被人搀扶回马车时,整个身子都还在隐隐发抖,只觉得身子一阵软绵无力,连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 来时,虽一腔孤勇,虽在太太跟前跨下了海口,却不想,上京这一行远不如想象中顺利,万里之途,赶路三月,险些耗费了四人大半心血,如今风尘仆仆赶来,来得头一日竟遭此噩耗。 京城并非元陵城,当初元陵城有太守大人坐镇,满城人都是有奔头的,任何人遭了冤,受了欺,可直奔太守府,因为百姓们知道,那里端坐着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可这京城,天子脚下的权贵地,放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一片陌生之处,焉知这里头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待元宝儿稳了稳心神后,将车帘轻轻一掀,远远地看着城墙上贴着的告示,四张画像,元宝儿一一辨认着,为首那名儒雅长辈元宝儿不曾见过,瞧着威严端正,料想是伍家在京城上任的吏部尚书伍敏之,余下分别是伍大人,伍天瑜,和伍天覃。 不过,这一看去,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同,只见在伍天覃上边标注的内容与其余三人不同,只见上头用朱红墨笔圈了个重点,竟是一张悬赏令:协助官府捉拿逃犯伍天覃者官府赏银万两,提供逃犯线索者赏银千两。 看到这张告示,元宝儿顿时激动得伸出了半个身子,直接探出了窗外。 大鳖怪,大鳖怪竟然……他竟然逃脱呢? 这是真的假的? 大抵是这个消息过于振奋,惊得元宝儿不管不顾,甚至来不及走马车门,只一个缩身,一个飞身,直接从窗子口嗖地一下跳了出去,飞快蹿到告示栏前再度定睛一看,这一看,元宝儿差点儿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 是真的,大鳖怪逃脱了。 他逃脱了。 与此同时,耳边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道:“听说这伍天覃在入京的头一晚便逃脱了,他倒是有几分能耐,听说押送他的队伍可是秦大将军亲自押送的,五百人一支的队伍,竟都让他逃脱了,倒是有几分本事。” “秦大将军可谓奉命亲自去元陵城押人的,这让犯人逃跑了,岂不是会丢了乌纱帽?” “他丢不丢乌纱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有笔现成的买卖,就不知哪个能赚得了这笔银子呢?” “哎,要我说这伍天覃既已逃走了,这大半个月过去了,怕是早就逃得远远地,哪里还轮得到咱们赚上这笔银子,依我看,还是不费这个心思了。” “可保不齐万一他脑子有坑,想回来了呢,要知道,他一家子可都在城里了,三日后便要被杀头了,他能置之不顾,要说我,他要入城,横竖是要打这道门过的,咱们几个要不蹲守蹲守,万一捉了个瓮中捉鳖可不赚大发了。” 话说,告示栏下,两个男人说得赤红了眼。 说着说着,忽而听到其中一人当场嚎叫一声,疼得原地直打滚,一咬牙扭头,只见人群外一小儿恶狠狠地瞪着他,还朝着他龇牙咧嘴,正欲追过去时,这时又见他扔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直直朝着他的脸面砸了来,那人吓得立马打滚躲藏,嘴里连连破口大骂,等到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时,哪里还见那小儿半个影儿。 “直接去相府。” 话说元宝儿上了马车后,直接朝着马车外赶马的黑娃吩咐着。 黑娃勒紧马绳,驾地一声,马车便朝着城门里头缓缓驶了去。 原本元宝儿还做了不少准备,预备搅得整个京城天翻地覆一番,可如今时间紧迫,他已无多少时间准备,只派了黑娃铁栓二人去召集找寻满城的叫花子,自己则同长寅二人直奔相府。 “我与你们家柳姑娘有过姻亲,这是我们二人的定亲信物,劳烦小哥代为通传一下。” 话说相府外,元宝儿一身气宇轩昂,他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娓娓道来,一举一动颇有些章法,看着相貌气度便知此人非同寻常。 说着,看了身后长寅一眼,长寅立马朝着对方塞了个钱袋子。 看门人见他们出手大方,看着非富即贵,又见与姑娘定过姻亲,当即不敢怠慢,只立马笑呵呵的将人请入门内安置道:“公子稍作休息,小的立马去通知老爷和小姐。” 作者有话说: 各位,本文已着手完结了,大约200章出头的样子,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就快要完结了,后续还有些番外交待二人之后的生活,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先跟大家报备下,感谢大家一路相伴至此,谢谢。 下一本《青山撞我》有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关注下,谢谢。 成亲第二日,安阳郡主宫婳还瘫软在床榻上酣睡未醒,探花郎顾青山便已远赴西南边陲之地上任,这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外界皆传安阳郡主因此前感染天花,那张芙蓉面成了麻子脸,故而遭那顾青山不喜,竟连上任也不肯带去,方一成亲便让那安阳郡主独守空房,成了“下堂妇”。 不想,那安阳竟也不是吃素的,那顾青山前脚才刚出城门,后脚安阳便哐哧哐哧收拾东西直接从帅府搬回了她的郡主府。 三年期间,每三月家书一封,除此以外,再无任何联系。 日子一久,安阳渐渐忘记了自己早已为人妇这件事实。 直到三年后某一日夫妻二人在安伯侯府的一场桃花宴上偶然相遇。 安阳觉得眼前那道腰背挺阔,身长玉立的身影略有些眼熟,直到那道身影缓缓朝她走来,目光一抬,看清那张脸时,安阳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原是她半个世纪以前嫁的那位远去西南边陲之地上任的七品便宜县令夫君回京述职来了。 第191章 话说元宝儿同长寅二人在客厅稍作休息,一连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主人露面。 时间一长,长寅忍不住着急开口道:“宝儿,你说,你说,该不会是柳家人不想见咱们罢?” 长寅忧心忡忡的说着。 元宝儿方才虽没有直接表明来意,可是那个定亲信物却是俞氏亲手交给他的,乃当年大公子伍天瑜和柳家姑娘的定亲信物,实打实的,也算是隐晦表明来意了。 不过,如今伍家处在风口浪尖上,所有人恨不得急急跟他们撇清关系,生怕被牵连上了,便是柳家不想触碰这个霉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据说柳家跟伍家因这门亲事曾一度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断了多年的关系。 元宝儿一度怀疑太太为何让他来找他们。 不过太太的吩咐,必然是有太太的道理的。 “不急,慢慢等着便是。” 元宝儿淡淡说着。 嘴上虽这样说着,心里却也着急烦躁。 说不着急是假的,必定三日后伍家人便要被砍头了,这偌大的京城,他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有摸透了,一时像是无头苍蝇似的,眼下除了等便唯有一个等字了。 便是柳家不愿相助,至少也得从他这里打探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或者指点几条可走的路不是? 元宝儿难得挺直了腰杆,耐心等着。 元宝儿 第139节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忽见外头响起一声:“老爷,就是他们,信物就是他们给的,说是跟姑娘定了亲。” 听到这道声音响起,坐在椅子上的元宝儿立马起了身,然而还没来得及往外踏去,这时,便见一道老者身影一晃,出现在了门口。 对方约莫五六十岁,头发已见了白,一身深紫色华服气派又威严,他此刻背着手立在门口,朝着屋内的元宝儿直直看了去。 他目光犀利,一双微微凹陷的双眼精悍又锐利,看人的时候仿佛能够一眼看入人心,又见他眉毛颀长,两尾垂落到眼下,微微发白,看上去仿佛带着某种智者的睿智之感。 不过眯着眼,扫了屋内之人一眼,下一刻便见他将袖子一甩,转身冲着方才看门的人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赶往府里领,我不认识这黄口小儿,将人立马轰走咯!” 说完,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 看门人闻言吓得脸色一变,立马过来要来轰人。 然而还不待对方轰人,便见被轰的元宝儿早已五作三步的追了出去,冲着那道离开的背影急急喊道:“柳相,俞夫人有东西让我捎给您。” 只见那道匆匆离去的苍老身影衣袂飘飘,步履毫不见停歇的意思。 元宝儿见状,一时又咬咬牙继续道:“是一本名册,一本真正的名册,里头有一百多个人的名讳,您当真不感兴趣么?” 元宝儿绷紧了腮帮子,扯着嗓子吼着。 终于,这话一落,只见走到拐角的那道身影动作一顿后,终是停了下来。 书房里。 仅有元宝儿和柳相二人。 案桌上是一本合上的册子,确切的说是一本书册,已经合上许久许久了,柳相背着手,立在窗前也站了许久许久了,一动不动,俨然成了一座雕塑。 元宝儿坐在一旁的交椅上。 他这人最是个没耐心的,可今日却是打起了十二分耐心,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着。 一直等到头发都发白了,终于,见那柳相背着手走到了案桌前,将那份册子拿了起来,紧紧攥在了手指间,良久,良久,眯着眼看了坐在下头的元宝儿一眼,道:“这份名册你……看了么?” 老人家的眼锋利无比。 元宝儿却若无其事道:“没有。” 柳相显然是不信的,不过扫了元宝儿一眼,片刻后将名册锁进了一旁的抽屉间,随即淡淡的冲着元宝儿道:“这件事老朽已然知晓。”顿了顿,看了元宝儿一眼,道:“好了,你可以回了。” 元宝儿噌地一下蹿了起来,直直盯着柳相的眼睛,道:“相爷预备如何?” 柳相只淡淡摸了摸长眉道:“此事事关重大,你等小儿莫要多问。” 说着,便要叫人,将元宝儿送出府。 不料,元宝儿却咬咬牙,不依不挠道:“怎么,相爷是打算不管么?” 说着,元宝儿又将脖子一梗道:“还是因事关太子,涉及赵家,相爷就不敢了?” 元宝儿抬着下巴,怼着柳相的脸,冷冷质问着。 他这话一落,瞬间只见柳相将横眉一竖,朝着元宝儿怒目而视道:“你个区区黄毛小儿,胆子不小,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难道不怕祸从口出么?” 说着说着,柳相越说越急越说越气,一时抬手怒指着元宝儿的脸面,气得脸面骤变。 顿了顿,又将手用力一甩,气得背着手转过了过去,背对着元宝儿,长长吁了口气,这才稳住心神道:“你个区区小儿知道什么,朝堂之事岂是尔等小儿胡乱胡诌的。”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你不过伍家一奴仆,将事情做到今日这份上对伍家已是仁至义尽了,走罢,你年纪还小,应该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走得远远地才是你如今该做的,不然,这天子脚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待得下去的。” 柳相稳住怒火,难得耐心劝解着元宝儿。 不想,元宝儿对他的劝说充耳不闻,反倒是义正言辞道:“我才不是你这等倚老卖老的缩头乌龟!” 元宝儿气得龇牙咧嘴道:“早知道我就不该来寻你这贪生怕死的老祸的,哼,逃?我元宝儿岂是尔等贪生怕死之辈,我只知道这个世道上苦难人多,而好官却不多,伍老爷就是这世上位数不多的好官,我只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官全没了,当鼠狼当道的那一日,那么你这相爷头上的乌纱帽怕也戴不稳了,又或者还是你其实跟那些贪官们也是一伙的?哼,是啊,以后太子登基当了皇帝,你只怕还要辅佐罢,你们不是一伙的又是什么?哼,将来太子这样的人当了皇帝,赵家那样的人只手遮天,我元宝儿第一个揭竿起义,我元宝儿第一个摇旗造反,哼,第一个打倒就是你这样道貌岸然的老贪官,老货,伍家白信任你了,我呸!” 话说元宝儿气红了眼。 忍不住脏话连天,连跳带骂。 恨不得将眼前这老者祖宗十八代都给一一问候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和善人,农村里打滚长大,难民堆里苟且偷生的人,本就一身桀骜不驯,又加之伍家之事儿迫在眉睫,一颗心正油锅里煎着了,见这相爷遇到这么大的冤情竟不管,当即气红眼便不管不顾了,只指着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骂急眼了起来。 柳相乃一介襦生,素来只会朝堂辩论,连架都不会吵的人,哪里听过这般污言秽语。 当即气得脸都绿了,只噌地一下转过了身来,抬手哆嗦着直指着元宝儿,气得神智丧失,气得连连拍桌道:“你个粗鄙竖子,粗鄙竖子——” 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元宝儿却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道:“哼,你若不管,便将名册给我还回来,你不管,敢明儿个我就去皇宫外告御状去,告的头一个便是儿等昏庸无能之辈,哼!” 元宝儿气得跳起来找柳相讨要名册。 气得柳相连连拍案,粗红着脖子大声喊道:“来人呐,给我将这竖子扔出府去。” 话一落,立马冲进四人,将翻上案桌跟柳相叫板的元宝儿一把拖了下来,四人一人抬着一只手脚,将元宝儿一把扛出了书房。 “老货,贪生怕死的老货——” 被扛走时,元宝儿还在骂骂咧咧。 刚出书房时,正好遇到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候在门外,对方相貌绝美,气质如兰,举止优雅,非寻常女子能及,不过眉间残存着一面淡淡的郁结之气,似有心事缠身。 被扛在头顶的元宝儿冷不丁见到这名女子,神色一愣,一时停了嘴上的咒骂。 两人擦身而过间,四目相对,远远对视了一眼。 元宝儿猜出了此人身份,怕是柳家独女柳茹烟。 第192章 “爹。” 话说人被扛走后,书房终于清净了下来,柳茹烟进来时还听到柳相在吹胡子瞪眼怒骂道:“竖子,竖子——” 她倒了杯茶缓缓走了过去,轻声道:“您消消气。” 柳相听到声音嗖地转身,看到女儿温顺侍奉左右,一时气得发绿的脸终于稍稍缓和了,见女儿低着眉眼,脸色疲倦,柳相将茶接了过来,缓缓道:“烟儿你不好生歇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柳相淡淡说着。 柳茹烟闻言,飞快看了柳相一眼,片刻后,缓缓道:“方才爹与那人的谈话,女儿都听到了。” 说完,柳茹烟忽而朝着地上用力一跪,只红着眼央求道:“求爹救救伍家。” 柳相见女儿如此,立马将茶杯朝着桌上一搁道:“烟儿,你这是作甚?” 说着,几步跨到柳茹烟面前,要将她搀起来,却见一向温顺听话的柳茹烟却如何不起,只咬咬牙哀求道:“爹爹既已知道伍家冤情,如何能见死不救!” 柳相缓缓闭上眼,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烟儿,你与伍家此生注定怕是有缘无份了,日后莫要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上面了。”顿了顿,又道:“不是不救,而是……而是此事太过兹事体大,不是为父说救便能救的,何况,何况三日后伍家人便要被问斩了,迟了,太迟了。” 柳相背着手,转了过去,哀声叹息着。 柳茹烟道:“方才那人不是给爹送了份名册么,怎么还会迟呢,爹只需将名册递给陛下,伍家便能获救了啊!” 柳茹烟又道:“方才那人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若有冤情,如何能让放任不管,若伍叔叔他们都是好官,如何能放任这些好官被草菅人命,若有朝一日,好官都被杀完了,这个朝堂还是爹爹心目中理想的朝堂么,这个大俞还是爹爹一心想施以包袱的大俞么?爹爹忘了您毕生的夙愿了么?还是……还是爹爹您真的怕了?” 柳茹烟用袖子遮挡着脸面,哭着朝着柳相质问着。 一字一句,犹如诛心。 柳相听了,拳头紧握。 良久良久,只缓缓睁开了眼,看向柳茹烟一脸苦涩道:“是,爹爹是怕了,爹爹……爹爹老了,爹爹怕牵连了你啊,我的烟儿,何况这可是……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可女儿不怕,女儿不怕,女儿只怕冤者无门,只怕……只怕爹爹将来后悔啊!“ 话说元宝儿被扔出相府,上了马车后,赶车的长寅心急如焚道:“怎么办?没想到柳家竟如此不近人情,不帮咱们就算了,还将你给直接扔出来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老爷他们被砍头吗?” 牵着马绳的长寅一脸绝望。 一连着赶路三月,不想,好不容易赶到京城,就接二连三遭此噩耗。 他听说宝儿要来相府时,只觉得看到了人生中的唯一的希望似的,可如今希望破灭,生命的尽头,好似只剩下绝望了。 马车里的元宝儿闻言,却忍不住咬了咬牙道:“那倒也未见得。” 太太让他来柳府,自有太太的道理。 元宝儿今日拜访柳家,头一遭投石问路时,若柳相当真避他如蛇蝎,一准不会露面见他,甚至将他押送官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可他没有,而两人见面后,他几次试探,甚至跟他拍桌子叫板了,也不过是气得将他扔出府外,由此可见,至少柳家在感情和情理上,是站在伍家这边的。 至于帮不帮,救不救,那就要看那糟老头子到底有几分正义之心呢。 大不了,他明日再去将人骚扰一番。 不过,也不能将所有的把握放在他的身上。 元宝儿眼珠子一时四下乱转着,脑袋瓜子拼命运算着,打算寻找其他出路,正在这时,忽见长寅冷不丁道:“宝儿,有人在跟着咱们!” 元宝儿闻言双眼一眯,瞧瞧掀开帘子往外探了一眼,下一刻,指挥长寅将马车驶入了一旁的小巷里,等到后头二人七绕八绕的追上来后,只见马车停在一处拐角处,里头早已空空如也。 “给我四处搜。” 待身后那一路人马散去后,元宝儿随着长寅立马翻过巷墙,逃窜远了。 待绕出巷子,长寅忍不住拍了拍胸口,一脸惊魂未定道:“宝儿,这……这些人是什么人?” 元宝儿冷笑一声道:“只手遮天的人。” 又或者试图遏制所有发声咽喉的人。 不过此时事情紧迫,元宝儿早已无暇顾及旁人,见街上有家服饰铺子,当即二人一并入了铺子重新换了身行头,又跟店家豪置了辆马车,二人打探了国丈大人赵家的位置,便直接驾着马车马不停蹄的朝着赵家府邸方向奔了去。 两人在赵家府外蹲守了一整夜,终于在次日一早蹲守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你果然是赵家的狗。” 清晨,牵着马从赵府出来的谢执被人冷不丁堵在了外街的十字路口。 他一手执马绳,一手握剑,肩上背着个黑色的包袱。 一副要出行的架势。 “怎么,伍家人头还没有落地,菜市口还没有血流成河,你舍得就这么走了么?” 话说元宝儿挡在马前,抬着下巴,恶狠狠地怒怼着马旁那人,他眼里明晃晃的恶心和恨意,毫不掩饰的展露了出来。 看到骤然横空出世的这道身影,这张脸。 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元宝儿 第140节 谢执却只觉得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待看了片刻,似才反应过来似的。 当即谢执抬眼四下看了眼,随即目光直直落在了元宝儿一脸嫉恶如仇的小脸上,看了许久,谢执抿嘴道:“你如何找到我的?” 谢执淡淡的问着。 元宝儿当即冷笑一声道:“想找条狗还不容易,自然是直接去狗主子那里守株待兔咯,为什么呢,因为狗会摇着尾巴去狗主子那里讨赏赐啊!” 元宝儿嘴角一扯,一脸刻薄的说着。 谢执闻言,却沉默不语,一如从前,脸上面无表情,不焦不气,没有任何情绪,冷淡得像是个活死人似的。 元宝儿见了,瞬间怒了,道:“叛徒,谢执,伍家人待你不薄,你如此这般恩将仇报,不怕遭天谴么?” 元宝儿撸着袖子,指着谢执的鼻子破口大骂着。 谢执却不发一言,任他怒骂,直到元宝儿骂完,谢执方缓缓开口道:“你不该来京城的,卫狄若是知道了,定会全城搜捕缉拿于你。”顿了顿,他又道:“他在京城手眼通天,比在元陵城势力更甚。” 元宝儿却咬牙切齿道:“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老子要你提醒!” 顿了顿,又道:“要不你去姓卫的那里将我给卖了,那样的话你就又可以到你的狗主人那里多讨一分赏了。” 元宝儿冷笑一声,小嘴一喷,全是冷嘲热讽。 谢执看了看他,片刻后,似不欲与他争执,只牵着马绳要绕他而去,元宝儿正欲扒剑阻拦,这时,忽见谢执神色一变,下一刻,他忽而伸开了马绳,直接迈步走到街头,将街头乞讨的一个乞丐一把揪了起来,定睛一看,赫然只见乞丐头上用朱红彩漆描着几个大字:谢重英。 谢执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又可恐,只一把死死揪着那个老乞丐的衣领一字一句面无表情道:“何人在你额上刻的?你额上刻的何人名讳。” 乞丐支支吾吾道:“这是……这是我自己的名讳。” 谢执显然不信,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剑,抵在了乞丐脖颈处,瞬间吓得乞丐软倒在地,颤抖求饶道:“小的,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有人在我脸上画的,给了小的一两银子。” 顿了顿,又立马指着街对面的乞丐道:“不止小的画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画了!” 乞丐话一落,谢执将人一扔,乞丐立马下破了胆,一溜烟慌张逃走了,对面乞丐见了,也撒腿就跑。 不过,谢执还是看清了,对面那个乞丐额头上也刻了个名讳:邵薛礼。 谢执终于反应了过来,转身面无表情的看向元宝儿道:“你干的?” 元宝儿冷笑一声道:“你那日偷入大公子的书房,不就是想偷这份名单么?” 说着,元宝儿转身,头也不回道:“想要名单,就随我来。” 第193章 酒楼的豪华包间,元宝儿财大气粗,一连着预定了半个月的房。 小二将茶水送过来后,元宝儿打赏了赏银,让小二送些酒菜过来,小二立马乐颠颠去了。 人一走,屋子里便清净了下来。 元宝儿坐在桌前漫不经心的倒茶,也给对方倒了一杯。 谢执没喝,只错身走到一旁的窗子前,握着剑,一言不发的看着楼下络绎不绝的街头,片刻后,只直接开门见山,淡淡道:“名册在何处?” 元宝儿没有率先回答,反倒是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饮了杯水。 大抵是经事太多,这些日子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稳了起来,又加上在那伍天覃跟前伺候了半年,所谓言传身教罢,身姿也渐渐习得了二三分伍天覃的做派和习惯。 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品完了整杯茶,慢慢放下茶杯,这才淡淡开口道:“不若先说说你跟伍家的纠葛罢?” 元宝儿说着,转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执地背影,一字一句道:“谢执,你为何背叛伍家?” 元宝儿一字一句沉着小脸质问着。 想起那夜在雪地里,看到他跟那姓卫的熟稔交谈的模样,元宝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极不真实。 虽跟谢执交情不深,又或许是当年在难民堆里有过一锅之争的缘故,便天然觉得在这那偌大的,富贵的府邸,他们其实才更像是一类人。 他从未曾想过有人会背叛,何况背叛的还是大公子那样至纯至善之人。 “伍家是些什么样的人,伍家究竟有没有造反,有没有贪污受贿,旁人不知,跟在大公子身边一年多的你不会不知!呵,说起来,你不也是当年在城门下,奄奄一息时被伍老爷救济回来数万难民中的一个的么,当年你喝过的每一口水,每一口粥,你头顶上遮挡的每一丝毒辣的太阳,每一滴冰冷的雨水,都是伍家给你的,都是伍家赐予你的,伍家对你不薄,我原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为了报恩才投奔大公子门下,才踏入伍家的大门的,不想,你竟如此狼子野心,你竟恩将仇报,勾结姓卫的那等毒辣恶霸污蔑如此忠良之士,谢执,你不怕遭天谴么,你不怕辱没了你谢氏门楣,不怕百年后踏入阴曹地府,无颜得以面对你的列祖列宗么?” 元宝儿字字珠玑的质问和嘲讽着。 见谢执用力的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握着佩剑的手指骨发白,却一直隐忍不发,元宝儿扯了扯嘴,又继续道:“还是,你的列祖列宗跟你一样,你们都是污蔑忠良,残害百姓的奸佞之徒,你的列祖列宗,你们谢家都是跟你一模一样的一丘之貉!” 元宝儿赫然提高了强调极尽嘲讽着。 不想,他话刚一落,便听到哗啦一声,继而一抹犀利刺耳的声音骤然一响。 元宝儿只感觉眼前一道白光一闪,思绪一阵恍惚,待缓过身来后,便见自己的脖颈处抵着一把利剑,而原本还背对着他隐忍不发的谢执不知何时早已转过了身来,已拔出了手中的剑,正目光阴狠,双眼发寒,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他。 他面目狰狞,浑身一股嗜血的戾气,骤然迸发。 元宝儿只觉得脖颈间微凉。 浑身一股寒气逼人。 剑若深入半寸,他定血溅当场,被一剑封喉了。 这样的经历,他并不陌生。 他曾被卫狄用剑这样抵着咽喉过,也曾目睹伍天覃在他眼前,将马富贵那恶魔一剑封喉。 他元宝儿素来怕死,也从来信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的生活姿态,若是换作从前,他才懒得参合别人的事儿,若是遇到危险,他定是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怪。 可是,真是奇怪啊。 如今被人用剑抵着咽喉,他竟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他只缓缓抬起眼,毫不躲闪的与谢执四目相对着。 对方眼里,恨意翻腾。 而他的眼里却平静如水。 “客官,您的饭菜来了。” “啊——” 话说正两两对峙间,这时,外头小二敲门踏了进来,撞见屋子里这险恶气氛,瞬间吓破了胆,只连连尖叫着。 谢执被人打断,似终于缓过了神来,看了元宝儿一眼,似怔了片刻,很快将抵在他脖颈间的剑收了回去,嗖地一下,转过了身去,回到了方才的窗子边。 双手用力的撑在窗前。 砰地一下,剑从手中滑落。 “送进来罢。” “别怕,咱俩闹着玩的。” 元宝儿也很快缓过了神来,笑着同小二说话逗趣着。 小二一脸警惕,似不敢进来,不过见元宝儿如此神色,只蹑手蹑脚进来,然后将托盘朝着桌子上一搁,便脚底抹油嗖地一下逃也似的蹿走了。 元宝儿上前将门合上,顿了顿,又重新回到了桌子前,将饭菜摆好了,若无其事的招呼着谢执,道:“过来用饭罢。” 顿了顿,又道:“小爷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肚子都饿扁了。” 元宝儿说着,便自顾自地飞快扒拉着饭菜起来。 “伍家是我谢执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当元宝儿扒拉了满腮帮子饭菜,还来不及下咽时,这时,忽见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执缓缓开了口,淡淡说着。 元宝儿听了一怔,立马将嘴里的饭菜死命咽了下去,愣愣的看着谢执。 原来四年前,伍秉之在安阳任职太守一职时,以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勾结朝廷重臣,结党营私等诸多罪行将时任安阳县县令谢重英押入大牢,严刑逼供,最终谢重英惨死牢中,伍秉之彼时给出的原因是服毒自尽,畏罪自杀。 时隔半月,又以谢重英的假供状将安阳织造的邵薛礼邵大人一举关押,并一举动摇了盘踞安阳多年的赵家势力,最终在他兄长伍敏之的操控下,将邵薛礼等人押送京城受审,然而不想不过才过了一夜后,邵薛礼又惨死刑部大牢,死因仍然是服毒自尽,畏罪自杀。 也正是因这桩案子,原本该高升调回京城任职的伍秉之最终调来了元陵城,上升的步调延缓了三年整。 “谢重英入仕十余载,兢兢业业,为百姓爱戴,他冤死前,一生清廉,家中除了半屋子略微值钱的书帛之外,无一金贵之物,这样的人如何会去贪污受贿,如何会去搜刮民脂民膏,又如何会勾结重臣结党营私的?呵,世人皆知他伍秉之爱民如子,乃青天老爷显世,可谁人又知,他伍秉之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官运亨通,是如何草菅人命,潦草断案的,谁人又知他伍秉之乃贵妃一党,谢家,邵家都乃赵家门生,他不过是为了斗法,不过是为了与太子一党争斗,不过想要削弱太子的势力想拖太子一党下水罢了。” “这样党同伐异,诛除异己的虚伪清官好官,真的是你们心目中的好官清官么?” “这样草菅人命,官官相护的‘青天老爷’难道不该人人得以诛之么?” “他们跟赵家,跟东宫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剥削者罢了,至少太子是正统,与其他日两党相斗,害百姓生灵涂炭,倒不如将一切罪孽恶果扼杀在萌芽之中。” 谢执撑在窗子前,伏身盯着窗下络绎不绝,叫卖不绝的百姓,贩夫走卒,一字一句咬牙说着。 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间研磨出来的。 元宝儿听着听着,只觉得听了一段离奇又冗长的说书似的,听着听着,他渐渐的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只抬起脸定定的端详着不远处的那道背影。 屋外的强光照射进来,打在那道身影上。 忽明忽暗的光圈将他围绕着。 明明身姿笔挺,可落入元宝儿眼里,却莫名有种佝偻的错觉。 “那……那最后……最后谢家的其他人呢?” 元宝儿抿着小嘴,喃喃问着。 “呵,谢重英死后,他妻子上吊殉情,老爹一气之下闭眼断气,整个谢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哦,对了,还剩一个独子在奶娘的照顾下,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最后,奶娘也惨死在了一场一场的逃难和瘟疫中。” 谢执缓缓说着。 说到这里,情绪已渐渐的平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和疏离。 说完,他慢慢支起了身子,将垂落到地上的剑一把捡起,而后插入剑鞘中,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元宝儿道:“他如今的使命已达成了,日后世间再无谢执此人。” 说着,谢执最后看了元宝儿一眼,握着剑,直接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元宝儿见他要走,立马嗖地一下跳起了身道:“谢执,难道你从未曾想过,或许谢重英当年当真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过呢?哪怕有这么一丝可能的后果,你有想过不曾?” 元宝儿咬着牙朝着谢执的背影喊着。 走到门口的谢执步子嗖地一停。 “谢重英,邵薛礼不过是那本名册中一百四十余个名单中的两个名讳而已,难道你真的就从未曾想过他们究竟是被老爷屈打成招,活活害死的,还是被某些人给谋害灭口的?难道你从未曾想过,两百多万两贪污银两,是他区区一个伍秉之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轻而易举的搜刮得了的?还是,难道你从未曾想过,你的仇恨究竟是自然滋生的,还是某些人在某些时刻,特意怂恿,激发的?” 元宝儿 第141节 “谢执,我跟你打个赌如何?” 第194章 “谢兄,你不是要下江南了么?怎么还有空到这儿来?” 话说刑部大牢如今由赵家接手看管了。 里里外外看守得极为森严,连只蚊子怕也飞不出来。 如今看守在大牢外的乃赵家亲信吴勇。 因谢执替赵家提审过伍家人,当初伍家人也是由谢执亲自领队护送到刑部的,故而吴勇对其还算客气。 谢执用余光扫了眼身后之人,随即冲着吴勇淡淡道:“临走前,给伍天瑜送碗断头饭。” 顿了顿,谢执只抿着嘴道:“就当全了这一年多来的主仆之情。” 谢执说着,看着吴勇道:“还请吴兄通融一二。” 吴勇闻言,顺着他的目光扫向谢执身后之人,只见身后随从小童手里提着个食盒,他目光扫去时,那小童倒是颇为机灵,立马将食盒打开,赫然只见里头摆放了几道荤腥饭菜和一壶酒,并无其他。 不过,吴勇依然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谢兄,这个不好办罢,昨儿个公子才亲自下了令,在行刑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你是知道的,伍家从前何其张狂,连太子和皇后娘娘都敢不放在眼里,如今那伍贵妃还安然无恙的在宫里待着呢,若出了什么岔子,我项上这颗脑袋可保不住了。” 吴勇一脸为难的说着。 谢执见他左顾言他,顿时将嘴一抿,不多时,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直接朝着吴勇脸面一扔道:“那这个呢?” 说着,脸一板,道:“若这个还行不通的那话,那我亲自将公子请来!” 说完,谢执毫不犹豫地转身。 吴勇看到手中匆匆接稳的赵公子的腰牌,又看了看立马怒气而去的谢执,一时又急又慌,左右摇摆间,最终,将牙一咬道:“谢兄,哎,谢兄,怎么说着说着当起真来了,我也就是个看门的,有自己的职责,不过谁不知谢兄您可是公子跟前的大红人,此番下江南指不定又要去办什么大案了,我哪敢劳您来回折腾,这不是折煞我了么?” 吴勇连连追拦着,将谢执追了回来,片刻后,立马将那枚腰牌亲自归还给了谢执,道:“您进去吧,不过,不过您别耽搁太久,别让弟弟难做。” 吴勇一脸为难说着。 谢执闻言,朝着吴勇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说着,便领着身后小厮长驱直入,直接跨入了大牢。 天牢幽暗,腐朽严寒。 方一踏入,便觉得犹入冰窖似的,一股嗜骨严寒瞬间席卷而来。 伍家人分别被关押在了最深处,最幽暗的寒字号,玄字号及黄字号牢房。 “你们下去罢。” 快要靠近牢房时,谢执将引路之人打发走了。 天牢里一片寂静无声,他们的脚步和说话声引得牢房里头的人偏头看了过来,却又若无其事,面色淡然的收回了目光。 直到,谢执走到那个寒字号牢房跟前缓缓停了下来,原本闭着眼闭目休息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看到立在牢房门口的谢执,伍天瑜面色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仇恨之色,只淡淡扬了扬嘴角,道:“你来了。” 伍天瑜若无其事的同谢执招呼着,一如那日在茫茫雪地里一般,仿佛他们还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仿佛压根没有发生过种种噩耗,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背叛,任何欺瞒。 对面伍天瑜一脸平静和若无其事的招呼,谢执紧握着手中的佩剑,半晌,脸一偏,避开了伍天瑜的视线。 他偏头看了身后小厮一眼。 下一刻只见身后小厮立马上前几步跪在了牢房跟前,双手紧紧握着玄铁牢笼,红着眼,朝着牢笼里头急急喊道:“公子。” 这道声音一起,只见原本还一脸平静的伍天瑜脸色骤然一变,只一脸震惊又惊诧的朝着跪在牢笼旁的那道细瘦的身影看去,待看清那张秀气又熟稔的小脸时,原本还盘腿定坐在了原地的伍天瑜下意识地便要挣扎起身过去,道:“宝儿——” 然而他刚一动弹,手腕,脚踝处地铁链便哐当作响。 元宝儿这才看到锁在他腿上,手上那胳膊粗细的铁石链子。 就跟拴狗似的,将原本那位宛若谪仙似的清贵公子锁在原处几乎动弹不得。 不过伍天瑜仿似毫不在意,所有的目光全部投放到了眼前这张小脸上。 有惊诧,有意外,有惊喜,似满腔情绪在同一张脸面上同时浮现,最终,所有的情绪幻化成了一股,成了满心担心和训斥道:“你怎么上这儿来的?” 顿了顿,又微微严肃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些回去,离开这里,离开京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伍天瑜温润如玉,还是认识这么久以来,元宝儿头一回见他语气高涨。 然而此时此刻,元宝儿却压根无暇顾及这些,只红着眼抓紧了牢笼的铁柱道:“您您还好么?老爷呢?老爷还好么?” 说着,又急急道:“我……我该如何才能帮到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们出来。” 元宝儿语无伦次说着,说着说着,开始哽咽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老爷死,公子那般聪慧过人,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说着,元宝儿立马抹了眼泪道:“我有钱,我有许多许多钱,爷给了我许多许多钱,我一定可以救你们出来的,公子只要吩咐一声,我定能救助你们出来的。” 元宝儿说着,怕伍天瑜不信似的,又立马转身指着身后的谢执道:“还有谢执,谢执也会帮我们的。” 元宝儿一脸迫切保证着。 原本一脸担心的伍天瑜听到这里,看到这里,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只微微勾唇,轻轻扬起嘴角淡淡笑了起来,一如当初在太守府那般如沐春风,只看着宝儿,忽而笑着无声摇了摇头,继而一脸温和的问道:“你如何来的京城?” 顿了顿,神色略微黯淡道:“可否告知于我,我娘,还有府中几位妹妹们如今身在何处,她们……她们可有受苦?” 顿了顿,又道:“覃儿呢,他如今身在何处。” 伍天瑜一字一句娓娓说着,不急不慌,仿佛在同元宝儿闲话家常般。 元宝儿立马道:“太太还好,有楚家护着,府中的三姑娘,四姑娘都被赫公子救出来了,不过……不过二姑娘被……被那姓卫的给掳了去——” 元宝儿咬牙说着:“至于二爷,二爷至今下落不明。” 元宝儿将伍家的近况一一迅速的告知着伍天瑜,伍天瑜听到太太和两位妹妹安然无事,脸上神色一松,听到二妹妹的遭遇后,脸色一沉。 这时,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执忽而冷不丁沉声开口道:“时间不多了。” 元宝儿一听,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立马抹尽了脸上的眼泪,四下张望道:“公子,老爷呢?” 四下搜寻间,只见斜对面的牢笼里关着一身正气的伍秉之。 元宝儿立马起身,跑了过来,趴在伍秉之的黄字牢笼前急急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老爷,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安阳县的谢重英?你能否告知小的谢重英当年所犯何事?” 元宝儿双手揪着牢笼的铁柱,恨不得将脑袋钻进牢笼里去。 伍秉之方才早已经将元宝儿同伍天瑜的谈话听在了耳朵里,如今见这宵小小儿冷不丁跑过来,追问了起了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伍秉之一时抿着嘴,沉吟许久,方缓缓沉声道:“你缘何问起此事?” 元宝儿立马指着身后的谢执,道:“是他想问。” 话一落,只见谢执走到了元宝儿身后。 定定看到元宝儿身后的谢执,联想到昔日旧事,伍秉之很快了然,似察觉到了这人身份,洞悉了所有缘故,良久良久,只缓缓道:“原来如此。” 说着,一时缓缓闭上了眼,淡淡道:“旧事既然已过,又何须在议,如今事已至此,就让一切过去罢。” 说着,伍秉之闭目不再言语。 元宝儿见状一脸焦急,不知该如何劝阻追问。 这时,只见谢执握着剑上前一步,冷冷地看向牢笼里的那位狼狈之人,骤然开口道:“真相就是真相,永远都过不去。” 顿了顿,又冷着脸,道:“难道家破人亡的代价,还不配得到一个真相么?” 谢执一脸严寒说着。 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一股深深的恨意。 伍秉之听到这里,嗖地一下睁开了眼,目光与牢笼外那双阴狠的眼对视到了一起,两人四目相对间,伍秉之终于叹了口气,良久良久,只缓缓开口道:“我原与谢兄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他虽我任下县令,乃我下属,可无论才学和见地不在我之下,我原以为我俩会成为莫逆之交,不料……不料他糊涂啊!” “他乃谢家门下门生,为了报谢家赏识之情,每年给谢家,给东宫输送万两利益,而他,不过是江南百家为东宫服务的官员中最微末的一个而已,后来问其缘由,才知他虽官职低下,可做账了得,你们污蔑伍家的那本账本名册,以及百官勾结,结党营私,多年来贪污江南赋税款项高达数千万两银子的真正账目和名册,大部分都是出自他谢重英的手。” “被我调查发现后,许是这么多年来为东宫输送利益,搜刮民脂民膏,让他累了倦了,又许是心中对百姓有愧,入狱后他已向我和盘托出了所有证词证物,只是没想到刚刚交待完当晚他就离奇暴毙身亡了,后来他交待的账本和名册也离奇失踪,而后这桩逆天大案,我查一个死一个,查一个死一个,一直到三年后也就是伍家出事前不久,才终于重新掌握了新的证据,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上报,伍家就被抄家了,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真相和答案。” 伍秉之盘腿坐在牢笼里,一字一句缓缓说着。 说起故人,说起旧事,语气仿佛有些可惜和遗憾。 而谢执闻言,脸上的肌肉一点一点卷缩颤动了起来。 握着剑的手指一点一点,仿佛嵌入了剑鞘里。 他立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元宝儿看着看着,咬了咬牙。 这时,一动不动的谢执忽而缓缓转身。 这时,伍秉之看向谢执的背影,忽而开口道:“不过,虽说谢重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不过搜刮的那些银两他自己没有用过一分一毫,关于这一点,我后来证实过。” 伍秉之目送着谢执的背影一字一句说着。 谢执闻言,神色一顿,半晌,他只缓缓开口,道:“多谢。” 说这两个字时,他喉咙有些沙哑。 说完这句话后,他直径朝着伍天瑜的牢笼方向走了去,拿起钥匙,直径打开了天牢的大门,随即抿着嘴冲着里头的伍天瑜道:“一命换一命,你我身形相仿,我今日身着的盔甲遮挡了半张脸面,可为你遮挡脸面,你与我换好衣服后,便以我的身份直接踏出大牢罢,门口我已打点好了,你避开众人的视线,神色严肃几分,许能顺利混出大牢。” 说着,谢执便要过去给伍天瑜解开锁链。 他的这一举动不仅仅惊到了伍天瑜,就连元宝儿也给震惊到了。 就在他弯腰过去给伍天瑜解锁时,却见伍天瑜将手一避。 空气中发出沉重声响。 伍天瑜冲着谢执笑了笑,道:“我无需被救,何况,还是以一命换一命。” 说着,伍天瑜静静的看着谢执,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伍家若被污蔑,可以死明志。” 说着,伍天瑜看着趴在天牢红着眼的宝儿,又看了看伏身过来的谢执,淡淡道:“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得了这处牢笼,逃得出京城么,即便是逃得出京城,又逃得过大俞这片土地么?莫要做无畏的牺牲了,这样只会牵连到更多的人。” “谢执,带宝儿离开此处,替我照顾好他。” 最终,伍天瑜握着谢执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着。 谢执闻言,紧紧抿着嘴。 两人两两对视着,到底二人相伴一年多,算是了解彼此的。 良久良久,只见谢执抿着嘴朝着伍天瑜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松开了手中地铁链,正要退出牢笼,不想,这时,忽而远远闻得一声:“老子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任何人不许探视么,你们这帮废物将老子的话搁哪儿了,犯人若是出逃了,老子剁了你们的脑袋去喂狗!” 这道粗鄙的怒骂声正由远及近的一声声传了来。 元宝儿 第142节 声音粗鲁又熟悉。 听着有些像是……卫狄的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牢笼里外三人神色一变,惧是一惊。 第195章 “哟,我道是谁呢,敢在这刑部大牢出入犹如无人之境,原来是表哥跟前的大红人?” “大红人,听说你要下江南了,怎么还有空到这儿来溜达?” “是来再续兄弟之情的?还是?” 话说,卫狄气势汹汹而来,直奔最里侧的寒字号牢房,看到牢房被打开了,他神色骤然一变,看到从牢房里走出来的谢执后,神色略微缓和了几分,不过依然一脸忌惮,只眯着眼,死死盯着谢执阴阳怪气的说着。 说话间,那双阴郁的双眼四下打量着,似在收索可疑的地方。 要说这个世界上最见不得伍家人逃生的人,卫狄排第二,就没人能排第一了。 半月前,入城前夜,伍天覃那厮竟在天罗地网的包围下,离奇逃生了,这件事气煞了卫狄也,卫狄风风火火马不停蹄的领着数路人马在城内城外搜捕了整整半个月,不待一口气歇的,差点儿将整个京城给掀了一遍,依然没能将人给搜出来。 他如今浑身邪火还压根没处撒了。 方才一来,得知竟有人探视,顿时警钟大作。 伍天覃那晚逃跑后,他就暗自生疑,有秦大将军亲自领队,他又在一旁侧面包围,数百人的队伍将三个囚犯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甭说逃走一个人,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在他们的视线内消失,可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变成可能了,伍天覃那死囚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当时,卫狄便觉得其中有诈。 这会儿见这档口有人来探监,自然一脸警惕。 甚至带着怀疑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谢执看到卫狄,倒是很快恢复神色,端得一派镇定,只缓缓跨出了牢房,冲着卫狄面色如常道:“卫公子。” 说着,神色淡淡的表明来意道:“我即日便要离京,临走之前过来送一程,如今送也送了,也该走了。” 说着,目光一抬,盯着卫狄道:“这里就给你了。” 话一落,谢执微微抬了抬手,领着缩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元宝儿便要离开。 “慢着!” 不想,卫狄却冷不丁冷声一声,呵住了谢执的步伐。 他话一落,身后四名护卫立马做拔刀之姿。 谢执脚步微停,斜着眼扫向卫狄道:“卫公子此乃何意?” 卫狄闻言,只眯着眼死死盯着谢执,随即,将手微微一抬,身后立马有亲卫上前,将三间牢房的门重新打开,进入里头一一查探了一番,随即凑到卫狄耳边低声禀报着。 卫狄闻言,面色微松,不过依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似的,只背着手,悠悠围着谢执转了一圈,最终,目光从谢执身上缓缓落到了谢执身后那名小童身上。 “我记着谢兄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并无带随从的习惯。” “这位小兄弟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卫狄盯着谢执身后小儿的身影,盯着盯着,渐渐眯起了眼。 只见身后那小儿低着头,头都快要埋到前头谢执腰上去了,他耷拉着肩,似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他的视线。 又见他身子纤细,裸露在领口外的皮肤白皙无比,虽没有看到正脸,可这样的身姿越瞧越觉得有股子熟悉感,熟悉到他的脑海中闪烁出一道呼之欲出的身影,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正背着手,要踏过去探个究竟时,这时,忽见牢房里头适时响起了一道声音,缓缓道:“卫公子,可有家弟下落了?” 这道声音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甚至带着股子怡然自得的淡淡笑意。 卫狄被道声音打岔,骤然将视线调转,从落到了元宝儿身上,骤然远远投放到了牢房里那道清贵之姿上,只见伍天瑜嘴角微微勾起,看着他淡淡笑道:“或许,我可以替卫公子指一条明路?” 卫狄一听,顿时绷着脸,将袖子一甩,错过谢执直径大步踏入了牢房,冲着牢房里的伍天瑜盛气凌人道:“伍天瑜,我卫狄跟你无冤无仇,这一路也不曾刁难过你,不过,你若想戏耍我的话,就别怪我不近人情了。” 说着,他下巴一抬,朝着伍天瑜微微咬牙道:“说,伍天覃那死囚犯究竟藏到哪里去呢?” 牢房中二人交谈之时,谢执便背着手,面无表情的领着元宝儿踏出了牢房。 话说二人马不停蹄的回到了原先的酒楼客栈。 一直待回到客栈后,元宝儿这才死死揪住衣裳,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他背后都冒了一层冷汗了。 好险,今儿个他差点儿踏不出那个大牢了。 一时,又为大公子的遭遇感到担忧,那姓卫的会不会刁难于他? 一时,又避免不了的想起了伍天覃,伍天覃究竟去哪儿了,还有两日,只有两日,伍家便要被问斩了。 一方面,他希望他离得远远地,逃得远远地,最好再也不要露面了才好。 可一方面,他又满心担忧,以他对那人的了解,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唯恐他一经露面,稍有不慎,便又要重新踏入那般修罗之地,要知道,如今全城悬赏万两银子搜捕于他,只要他一露面,等待他的必定便是天罗地网。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待稍稍平息之后,元宝儿抿着嘴看向一旁的谢执。 既然当年的旧案已然清明,那么如今的谢执势必会倒戈成为他们的人呢。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了。 果然,元宝儿话一落,只见谢执缓缓开口道:“我手中有些证据,当时陷害伍家的假名册是我潜入老爷院里偷偷塞入他书房的,伍家库房里搜出来的那些官银我私藏了一箱。” 说着,谢执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入桌上,赫然只见银两上印着官号。 “这些虽不足以成为绝对证据,不过加上那份真名册,再由我本人亲自作证的话,应该是有说服力的,虽不至于立马将伍家人刑满释放,至少可以将此案延期后审,至少可以暂时保住伍家人的项上人头,不过——” 谢执一字一句慎重说着。 说着说着,语气骤然一凝。 “不过什么?” 元宝儿闻言立马追问着。 “不过前提此案得由陛下亲自受理。” 不然,即便是由着他带着证据重新踏入刑部,也不过是一滴水落入海里,掀不起任何巨浪而已。 如今,太子一党独大,赵家外戚独揽大权,伍家倒台后,赵家在京城,在朝堂可谓一手遮天,权势可谓呈鼎沸之势。 除非亲面圣上,不然,即便是铁石般的证据,也能顷刻间化为灰烬。 “跟我来!” 元宝儿闻言,沉思片刻后将牙一咬,复又领着谢执再次奔赴相爷府。 这是唯一一条通天的路径了。 不想,不知是柳家有交待还是如何,此番元宝儿再次登门时,那看门之人见到元宝儿瞬间脸色一变,继而立马卖力吆喝一队人马上前,竟又直接将元宝儿一把高高举起,再然后齐齐高喊“一二三”,然后,直接将元宝儿从大门口扔到了大街上,摔得元宝儿险些四肢断裂,五脏六腑移了位。 气得元宝儿恨不得在柳家大门口大骂上三日三夜。 然而此时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他已没有任何底气和筹码跟柳家叫板对峙,只当即咬咬牙将衣袍一掀,直径曲腿跪在了柳家的大门口,冲着柳家看门的大喊道:“去告诉你们相爷,他今日若不见我,我便跪在这里长跪不起,他一日不见,我便跪上一日,他两日不见,我便跪上两日,有本事他这辈子别出府!” 元宝儿梗着脖子嘶喊着。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哐当一声关门巨响。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不知是城中祸事悲悯,还是天气古怪,说变就变,白日里的艳阳天,转眼一声闷雷响彻,傍晚时分乌云耸动,暴雨骤下。 元宝儿跪在柳家大门外,已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柳府大门依然紧闭,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街上的百姓纷纷奔跑避雨,雨水倾盆,一盆一盆倒入元宝儿头顶,而后随着脸面,随着脖颈,倾泻而下。 元宝儿被豆大的雨珠砸得有些睁不开眼。 滴落到地上的雨珠,反弹,飞溅起来,可打到元宝儿腰上。 他依然纹丝不动地跪在柳府大门口,腰部以下,仿佛都浸泡在了水里。 转眼,街上行人都逃得一干二净,偌大的街上,只有前方左右两座石狮与元宝儿两两对视。 雨久下不停。 元宝儿却跪得笔挺,比石狮还要坚定。 直到,雨珠将他砸得头晕眼花之际,头顶的雨势似有变小的架势,元宝儿立马用力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却见谢执执一伞,立在他的身侧,为他挡雨。 谢执并未曾规劝于他,只沉默不语的立在他的身侧,为他撑伞。 大雨滂沱,下了一夜,午夜后雨势减小,次日天明时又骤然临盆,一直到次日傍晚时分,谢家紧紧关闭了一天一夜的侧门这才缓缓打开一条缝隙,淅淅沥沥,朦朦胧胧的雨帘中,似有一道杏黄色的身影立在门前,驻足相看许久,随即迷迷糊糊中,那抹淡黄色倩影似朝着雨中缓缓走来。 元宝儿还来不及欣喜,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无了知觉。 第196章 荒无人烟的山路上,马儿一步一步缓缓前行着,马鞍上绑着一根绳子,一路延申到身后七八步开外的地方,绳子的另外一头,捆绑着一对纤细白皙的手腕。 手腕磨破了皮,渗了血,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烈日高头,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脱了三层皮。 元宝儿嘴巴上起了一层厚厚的壳,他双手绞痛,脚心钻痛,浑身上下就快要原地散架了似的,最重要的是,渴。 “水,水,我要喝水……” 他整个人意识快要涣散了。 又渴又累又饿又困。 整个人在无意的呢喃着。 然而前方的马依然不紧不慢的迈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于是双手被股子持续的力道拉拽着,迫使着两条发酸发痛的腿只能依然机械般的继续往前迈着。 “想喝水?哼,门儿都没有!” “狗东西,走快点儿,不然……不然爷削你!” 元宝儿 第143节 这时,一声咒骂声从前方传了来,紧接着,一鞭子恶狠狠地抽了过来,鞭子直接抽到了元宝儿的脸上,瞬间脸火辣辣的,便是一道瘆人的血痕。 “瞪着爷作甚?” “再瞪,再瞪,爷挖了你的眼珠子!” 马背上那人摇着扇子悠悠转了过来,朝着元宝儿瞪了瞪眼,片刻后,见他一脸狼狈不堪,这才满意的转了过去,随即拎起一壶酒优哉游哉的饮了起来。 元宝儿见状,瞬间咬紧了牙关,恨不得一把扑过去,与马背上那个杀千刀的同归于尽才好。 然而他实在是太渴了,太累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马背上的人优哉游哉的饮着酒。 元宝儿跟在身后忍不住咽了咽喉咙里发干的唾沫星子。 他精疲力竭的跟在马儿后头走啊走,走啊走,不知究竟走了多久,走着走着,再一抬眼时发现马上的人儿不见了,马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正停在树荫下悠悠等着他。 正当他一脸懵然的跟了上去时,这时,那匹马忽而扭头看着元宝儿说话了,它冲着他说道:“草庙村到了。” 马儿竟会说话,这一举动顿时吓得元宝儿一跳,三魂被吓得只剩下了五魄。 他捂着心口,缓了缓神,四下张望着,半晌,咬牙切齿的冲着马儿道:“大鳖怪呢?” 马儿说:“什么大鳖怪?” 元宝儿指着马背上道:“就是伍天覃,刚刚坐在你马背上的人。” 马儿道:“哦,你说他啊,他早死了,那是他的魂魄,他送你回家了。” 马儿悠悠说着。 说完忽然也消失不见了。 元宝儿听到这番话愣了一下,只呆呆地立在树荫下朝着山脚看去,山脚下一片炊烟袅袅,家家户户正在烧饭,目光所及之处一片人间烟火,且越看越觉得脚下的村落越发眼熟。 原来正是当年被一把大水冲走的草庙村是也。 正是元宝儿心心念念盼了整整三年的草庙村。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草庙村了,他终于回草庙村了。 可是,不知为何,元宝儿却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心里没有一丝欢喜之意。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冰冰凉凉的。 元宝儿以为下雨了。 他抬手一摸,竟是眼泪。 这时,双眼缓缓一睁,看到头顶是一片陌生的床幔,元宝儿愣了愣,他此时人还有迷糊,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一道关切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道:“你醒了,你可算是醒了!你发烧了,你知道吗,还一直做梦了,一直在哭。” 头顶冷不丁凑过来一张陌生的脸。 朝着元宝儿一脸关切地说着问着。 元宝儿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脸上此刻早已一片湿润了。 一时想起了方才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和画面。 这才惊觉,原来刚刚是做了场梦。 只是,梦里的画面太过真实了,梦中的大鳖怪……死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元宝儿浑身骤然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整个人也在这时一瞬间立马清醒了过来,只嗖地一下推开床边的丫头往外一看,这才惊觉外头天亮了,元宝儿顿时脸色一变,直接将被子一掀,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直接跳下了床,边跳边一脸心急如焚的问道:“什么时辰呢,什么时辰呢?现下什么时辰了?” 今日午时,伍家人就要被问斩了。 他怎么可以睡着,他怎么可以还有功夫去做梦。 元宝儿这一瞬间只觉得心慌意乱。 “谢执呢,谢执呢?” “你们相爷呢,你们相爷呢,我要见柳相——” 他光着脚便心惊肉跳的朝着屋子外头冲了去。 一边跑,一边咆哮,甚至嘶吼着,整个人发了疯了似的。 一直冲到了院子里,这时,院门推开,门外一抹淡黄色身影缓缓踏了进来,见到元宝儿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一团乱窜着,柳茹烟立马走了过来,冲着元宝儿道:“你放心,今儿个一早爹爹已领着谢公子入宫了。” 柳茹烟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食盒,打开冲着元宝儿道:“你昨晚发了高烧,昏睡了一整宿,爹爹见你对伍家情深意切,被你的善心感动到了,终于松口愿意为伍家说情了。” 说着,柳茹烟如释重负道:“如今时辰还早,不过辰时,你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先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罢。” 说着,上下看了元宝儿许久,忽而微微勾唇,缓缓探出手,轻轻牵起了元宝儿的手。 元宝儿嗖地一下,压根来不及琢磨柳茹烟的举动,只一把反握住柳茹烟的手,又喜又急道:“真的?柳相真的入宫呢?他真的为伍家求情去了?” 可是说着,说着,又一脸心急如焚道:“他会说服皇上的,对么?伍家今日势必会获救的,对么?” 元宝儿紧紧抓着柳茹烟的手急急追问着。 柳茹烟被他抓得手指有些发疼,一时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她原本已安心大半,可在元宝儿三番四次的反复追问下,一时,又不免开始担忧道:“我爹在皇上面前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加上爹爹有证据在手,只要能够见到皇上,一定能够为伍家平反的。” “可是,可是若是见不到皇上呢?可是,可是若是中途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呢,万一赶不上呢,不成,不成,我得去菜市口,我得亲自去刑场守着才成——” 说罢,元宝儿依然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只匆匆拿了身衣裳便奋不顾身的朝着外头奔了去。 此时,府外,长寅早早在心急如焚的守着了,见宝儿出来,长寅立马声音慌张哽咽道:“宝儿,老爷……老爷他们已经在游行示众了。” 元宝儿一听,心中一突,问了声“黑娃呢”,长寅道:“早已埋伏在菜市口了。” 元宝儿一把跳上马车,亲手从长寅手中一把夺过马鞭,直接朝着马儿大喝一声驾,便快马加鞭的朝着刑场赶了去。 第197章 暴雨停歇,换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不过,纵使下着小雨,大街小巷上依然满是人山人海,无他,今日菜市口有砍头的大案可以看。 天子脚下,皇城里多是非,虽杀头砍头并非什么新鲜大事,可今日不同,今日被砍头的不是旁人,可是赫赫有名的伍家人,可是贵妃娘娘的母族,可谓是正经的“皇亲国戚”“王权贵胄”,尤其,伍家的二位公子,一位翩翩公子宛若谪仙,一位混世魔王宛若修罗在世,这二位,当初在京城时,可谓如日中天,如今一朝败落,如何不引得世人感慨垂怜? 横竖,看热闹的心极为迫切。 一个个挤破了脑袋,都想亲眼目睹这一罕见盛事! 尤其,听闻那个混世魔王伍天覃此番还逃脱了,到了行刑这一日还未曾被缉拿归案,于是,七嘴八舌,兴趣盎然地八卦议论更盛了。 按照往昔惯例,犯重罪者需要游街示众,伍家贪污赈灾银两两百多万两,这可是近十余年来京城查获的最大贪腐案了,百姓们历来最是痛恨贪腐,痛恨权贵了,要知道这些银两可是一分一毫从百姓身上收取的赋税,或者直接压榨过去的,如今,竟被这些贪官污吏们尽数贪污了,二百万两,足足二百万两,这是什么概念,这是落在老百姓的耳朵里,都想象不到的数字啊! 而伍家并不曾在京城任职过父母官,伍家大老爷虽官拜一品,却早已经脱离群众百姓了,伍家二老爷任职过的地方虽有口皆碑,得百姓爱戴,可京城百姓到底不知,一听说贪污如此巨大,便必不可少的引发了部分百姓群情激愤。 于是游街时,免不了被周遭百姓们扔了烂菜叶,丢了臭鸡蛋。 “狗官,贪官——” 人群里,有人气愤怒骂着。 不过,伍家在京城虽如日中天,到底不曾干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像赵家,或者其他权贵那般惹过众怒,虽偶有百姓激愤,却也未曾形成一边倒的讨伐和谩骂,大多数人还是看热闹居多。 游行队伍从刑部大牢出发,绕三城,过九街,临近中午时抵达菜市口。 行刑之处设了高台,高台上,三座半人高的虎头铡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里,虎头铡刀口已被拉开,半人长的刀口锋利又尖锐,斜斜拉开斜插入老虎头上,只见刀背约莫有两指宽厚,随着一点一点变薄,至刀刃时已锋利如薄片,却看着刃如秋霜,可削铜剁铁,一块铁石放上去,怕都能顷刻间将其削成两半,何况,区区一颗人头。 怕是咔嚓一下,眨眼间便能让其轻易人头落地。 往年杀头都是由侩子手拿刀亲砍,据说只有重大案件,类似造反等谋逆大罪才动用虎头铡,用来警示众人。 不想,今日竟亮出了虎头铡,故而邢台下的百姓们见状,一个个缩头缩脑,吓得呵退三步。 主要是那虎头铡着实太过森严瘆人了。 光是一动不动的摆在那里,都叫人看了见之胆寒。 “这虎头铡瞧着威武霸气啊,瞧瞧那刀口,瞅瞅那刀刃,这一刀下去,怕是人头嘎嘣一下准能落地,不知血会不会飞溅三尺——” “啧啧啧,这玩意儿太过瘆人呢,人一凑上去,头还没砍了,指不定就被吓得尿裤子了……” “不过有一点倒好,应当会死得利落,听说七八年前有个行刑犯被砍头时,侩子手手里的那柄刀钝住了,一刀下去头竟没断,一连砍了三刀人头这才落地,可瘆人呢,那犯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临死了都比旁人多遭了两回罪——” 邢台底下,百姓们议论纷纷。 因虎头铡摆上了,一个个既惶恐,又兴奋。 元宝儿匆匆赶来,与黑娃等人在菜市口汇合,菜市口距离邢台远近各处已被黑娃派人埋伏了,他们在元陵城时已召集了一群人随着此番一道入京,都是当年流落在元陵城外的难民们,受过伍家的救助和恩惠,得知伍家遭此大难后,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站出来要为伍家冲锋陷阵。 来之前,元宝儿已替他们安顿好了家人。 来的人,都是不打算拿命回去的。 不过,不到那一步,元宝儿并不愿出此下策。 他最大的希望仍放在了柳相和谢执身上。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拖延时间,等柳相来救。 “那些丐帮的兄弟们呢?” 元宝儿往脸上抹了些黑灰,做了一番乔装装饰后在黑娃的护送下,一路钻入人群。 黑娃道:“本来行事还算顺利,不料昨日下了一场大雨,风声瞬间叫停了,那些乞丐们被惊得四下躲蹿,今日一早加了价钱才重新召集了来,如今都分散在人群里了。” 黑娃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元宝儿查看。 元宝儿看去,果不其然,只见人群里处处混迹了不少乞丐,以及一些眼熟的兄弟们。 原来,为了造势,元宝儿曾让黑娃在京城满街寻觅乞丐,然后将名册上那一百多个真正涉事的官员名册一个一个的刻在乞丐头上,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在京城搅他个翻天覆地不可。 不想,此番伍家一案判得实在太快,他们来京太晚,只有三日时间,许多事情布置不过来,那些头上刻了字迹的乞丐们不过在京城大街小巷蹿了一日而已,事情还没来得及发酵,便被一场大雨给冲散了。 不过,虽说不过才一日功夫,却也惊动了官府,据悉,这两日官府派了人在大街小巷各处逮捕乞丐,于是,京城的乞丐们这两日四处躲蹿,一个个全不见了踪影,今日伍家被问斩,街上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官府的人管束不过来,乞丐们这才趁乱混迹其中。 当元宝儿挤到人群最前排时,只见高台上行刑的监官们已经入座,因事关重大,伍家并非普通刑犯,故而此番主事判官一人,旁边还设有监官二人,判官乃伍敏之曾经的下属如今的刑部尚书,监官一人乃当今国舅赵大人,当今皇后的胞兄,一人乃陛下堂弟,曾经不问世事的逍遥王宁王。 赵国舅身侧赫然杵着洋洋得意的卫狄。 这时,官兵开道,将囚车里的刑犯们押送到了邢台上。 卫狄上前,气焰嚣张的亲自安排。 元宝儿 第144节 伍家大老爷伍敏之,二老爷伍秉之,大公子伍天瑜依次押上邢台,卫狄一脚,直接踹在伍天瑜腿上,伍天瑜身子不敌,直接哐当一下双膝跪在了地上,身子一歪,头直接撞到了虎头铡下,赫然惊得百姓群里发出阵阵惊呼之声。 “哼,上赶着投胎?想死?还早着呢?” 卫狄一把揪住伍天瑜的衣领,将他从虎头铡下揪了出来,随即,凑到他的耳边阴恻恻笑道:“伍天瑜,你说,你弟弟伍天覃这会儿会不会躲在暗处看着?” 说完,他又嗖地一下,松手,随即抬脚一踩,直接踩着伍天瑜的后背,将他整个人踩在了虎头铡下。 从前芝兰玉树的清俊公子一朝成了阶下囚,只有任人欺辱,任人宰割的份。 不过,虎口下的伍天瑜神色并不见慌乱,刀口森森,透着白光,他似并无任何害怕恐慌,反倒是淡淡勾唇道:“卫狄,你从来不是天覃的对手,我不爱赌博,不过临死之前我倒是愿意赌上一把,我就赌你,这一次依然不是天覃的对手。” 伍天瑜淡淡笑着说着。 虎口下,他依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像是身处在水榭上饮茶那般自在淡然。 他这副淡然却极度自信的姿态无疑是对卫狄最大的挑衅,只见卫狄闻言,面色渐渐扭曲,一时咬牙将虎头铡往下一拉,只咬牙切齿道:“好,你不怕的话,老子成全你,老子这就提前送你去见阎王爷!” 话一落,他将虎头铡嗖地一下往下一斩。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吓得百姓们纷纷尖叫,抬手遮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狄儿,休得胡闹!” 这时,只见身后高座上赵国舅怒斥一声。 卫狄手一停。 那锋利的铡刀正好压在了伍天瑜脖颈上,压出一条浅浅的血痕来。 卫狄咬牙将铡刀一抬,眯着眼抬眼朝着人群中犀利看去,却见并无人任何异动,这才将脚一抬,冷哼一声转身回到了赵国舅身侧。 他一走,侩子手立马将伍天瑜从铡刀下扶了起来。 伍天瑜微微抿着嘴,脸上并无多少神色,然而百姓们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提前吓破了胆。 伍天瑜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人群中一张煞白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伍天瑜神色一紧,悄悄摇头,用眼神示意人群里的人不要乱来,速速离去。 然而人群中的元宝儿绷着小脸,早已气得癫狂。 第198章 然而纵使气得要爆炸,气得浑身颤抖,元宝儿也知眼下不是意气闹事的时候。 如今距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元宝儿心急如焚的等着盼着,双眼一直巴巴左顾右盼着,一颗心脏如同在油锅里煎炸似的,一心一意盼着能够有人速速赶来救助,却不知,眼下皇宫里头正在上演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也不知,直到眼下,柳相还一直候在殿外,连陛下的影都不曾见着呢。 时间一寸一寸的游走。 今日下雨,日晷不灵,随着时间的推移,底下看热闹的百姓们开始渐渐开始意兴阑珊,急躁烦闷了起来,不多时,七嘴八舌间竟有好事之徒开始四下催促了起来,道:“到底到没到时辰啊,还有完没完啊,今儿个到底还动不动刑啊,眼看着雨又要大起来了,横竖早砍晚砍都是要砍的,倒不如趁早咔嚓得了,好让咱们快些看完热闹早看完早回家是也不是?” 有人扯着嗓子叫嚣着。 竟也有人开始起哄笑道:“就是就是,说不定早就到午时了,要我说,干脆快点砍完得了,早点砍完也能早点儿去投胎。” 老百姓们多是丛众的,因这番话起,渐渐人群里开始骚乱了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催促,便有人笑着回击道:“凭什么要早点砍完,阎王爷都不急,你急什么急!” “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谁愿意提前去见阎王爷,又不上赶着投胎。” 于是,七嘴八舌间,百姓堆里开始分成两个阵营吵了起来,丝毫不见半分对生命该有的敬畏和惶恐。 “吵什么吵!再吵,一律按照扰乱纪律军法处置!” 就在两拨人马吵得热火朝天之际,这时,上头有人举着长矛朝着队伍里头吼了一嗓子,原本还唧唧歪歪的人群一瞬间哑火了,那人这才朝着高台上摆放了一根燃烧了一半的香火,随即冲着几位监官请示禀告道:“禀王大人,禀王爷,禀赵大人,还有半炷香时辰就到时辰了,如今眼瞅又下起雨来了,您看是现在行刑还是?” 那人言下之意是能不能提前行刑。 这话一落,只见台上三人互看了一阵,赵国舅神色不语,瞧着倒是没什么意见,刑部尚书王大人立马看向一旁的宁王,宁王倒是挑眉笑了笑道:“怎么,都等了一上午了,难不成本王还等不起这半炷香的功夫不成?” 王大人闻言,立马附和说:“是是是,王爷说得极是。” 说罢,又飞快看了赵大人一眼,随即立马冲着下属呵斥道:“说了午时便是午时,时辰未到,你来请示个什么劲儿,国有国法,法制章程摆在这里,你莫不是想眼睁睁看着本官犯错误不成!” 王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话一落,将眼一瞪道:“半炷香的时辰一过,立马行刑!” 那人立马领命而去。 半炷香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不过一刻钟而已。 眼下,伍家三人已经被押着跪在了虎头铡前,侩子手已经上前往额头上绑起了红绸,又拿起了一坛酒来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一口气喷洒在了虎头铡的刀口上,然后拿着抹布伏身凑到刀口前,一下一下细细致致的擦拭了起来。 三个彪形大汉动作整齐划一。 侩子手们已经在做准备工作了。 这一系列举动一时看得底下百姓们心头直打鼓了起来。 要开始了。 马上要开始了。 有人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有人还没开始,光是看准备功夫,两股都打起了颤来。 也有人一脸亢奋,兴奋。 人群里的元宝儿一次又一次的翘首以盼着,盼着入口处有人能扯着嗓子怒吼一声“刀下留人”,然后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道来,那些戏台子里头激动昂扬的场面,他一次又一次的盼望着能够在此时此刻回归到现实中来。 然而一次次的展望,终归换来了一次次的失望。 元宝儿终于心如死灰。 终归还是走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半炷香的时间很快便到了。 风一吹,香烛上最后一抹香灰被吹走了,香烛熄灭。 “大人,时辰到了。” 方才那人抱着香烛来到台前,冲着三位监官大声禀告着。 王大人朝着香烛上凑了凑,随即,起身,举起案桌上的惊堂木用力的朝着案桌上一拍,随即绷着脸,义正言辞高喊道:“时辰已到,斩立决!立即行刑!” “是!” “威武!” 高台下,十余名士兵高举着手中的长,枪,一下一下朝着地面敲击着,嘴里齐齐严肃的高喊着:“威武!” 瞬间,将整个刑台的气氛带入了一片威严又肃穆的气氛中来。 三个侩子手见状,齐齐将披在身上的衣裳一扯,瞬间露出里头浑身油光发亮的腱子肉来,只见一个个身高八尺,肌肉鼓鼓囊囊,肌肉横生,看着威武吓人,他们板着脸,训练有素的齐齐弯腰,一把将别在犯人背后的明梏一把抽出,便要押着犯人将他们摁入虎口铡下,眼看着他们握紧了虎口铡的铡刀,便要往下斩下,就在这时,忽见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住手!” 此时,人群中因斩头这一幕马上发生,导致所有人齐齐凝神闭目,竟让人山人海的人潮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故而这一声呐喊,在这紧张瘆人的气氛中,显得尤为突出。 只见原本正要行刑的侩子手,手中动作齐齐一顿。 被这道呐喊声骤然打断了。 三个侩子手齐齐停手,抬眼朝着人群看去,又略有些迷茫的偏头朝着身后高台上去。 高台上,王大人一把从椅子上惊得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朝着人群中吹胡子瞪眼道:“何人在此处作乱!” 这时,人群中的元宝儿一把蹿了出来,几步跳上高台,随即转身冲着对面人山人海的百姓们拼命扯着嗓子叫嚷道:“乡亲们,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他伸手朝着人群指去,赫然只见人群中央不知何时已慢慢的撑开了一把大伞,那伞比寻常伞大了数倍,用红绸所制,上头缀着数十个如意穗子,伞上绣着平安富贵五谷丰收等祥瑞的花样子,看着五彩斑斓,再细细看去,只见伞面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许多字。 老百姓都一连狐疑的看着。 看着看着忽见有老者嘴里一脸激动的念叨道:“万民伞,此乃万民伞——” 这话一落,只见高台上的元宝儿一把跳了起来,随即冷不丁朝着地上一跪,朝着人海中的百姓们用力一跪,只跪趴在高台上朝着百姓们悲愤交加痛彻心扉的哭喊道:“冤枉啊,冤枉啊,伍老爷一家是被冤枉的啊,各位乡亲们,各位大伯大叔各位伯娘婶娘各位爷爷奶奶各位大爷姥爷各位兄弟姐妹们,你们快看,那可是万民伞啊,那是元陵城的一万名老百姓连夜为伍大人赶制出来的万民伞啊,伍大人是被冤枉的啊,伍家人是被冤枉的啊!” 元宝儿一边哭嚎着,一边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人群嚎啕大哭大喊大叫,一连委屈愤恨道:“乡亲们,我元宝儿乃河南草庙村人,俺们村在四年前被一汪大水给冲得一干二净了,全村数千人全被大水给冲走了,俺们家破人亡,整个村只剩余上百人苟延残喘随着四处流浪,俺们流浪到一座城外便被一座城赶在了城外,流浪到另外一座城外又被另外一座城的太守大人赶在了城外,就这样,俺们在外头足足流浪了整整十个月,十个月啊,近一年的时间,俺们饿了啃树皮,渴了舔尿喝,数十万人的难民队伍天天死人,天天死人,死得最后只剩下几万人了!” “乡亲们,你们吃过人肉吗,你们啃过人骨吗,在最饿的时候俺们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被别的县的人给偷了活活蒸了吃了,你们见过蒸小娃娃么,俺见过,俺当年还馋得不行不行的,俺就是在难民堆里长大的,俺以为有朝一日俺也会被人给蒸了吃了,就在俺们所有人感到绝望,就在俺们所有人都快要饿死的时候,你们知道是谁救了俺们么,你们知道是谁救了俺们几万难民们么?” 元宝儿撸起袖子,将脸上的眼泪一抹,随即咬牙抬手朝着身后虎头铡中央伍秉之方向用力一指,随即,只一脸骄傲感激道:“是他,是他伍秉之,是当年刚接任元陵城太守的伍秉之伍大人下令打开城门,他下令给难民们施粥供食,他下令给难民们派遣大夫瞧病,他下令给难民们搭建难民棚安置,是他,是这个你们眼里的贪污犯下令将俺们七万难民们活活从地狱里,生生从阎王爷手里一个个给抢回来的!” 第199章 元宝儿这人颇具有号召力,他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捶胸顿足,他喊出的每一句话,势必会有声情并茂的神色和手舞足蹈的动作相配合,只见他时而懊恼哭啼,时而愤激昂,他绘声绘色有板有眼的在台上宣扬号召着:“这样一个好官,他怎么可能会去贪污受贿,还贪了足足二百万两,二百万两,不是二百两,也不是二万两,是二百万两啊,谁信呢,反正我元宝儿不信,整个元陵城数十万老百姓们也不会信,即便是伍大人当真贪了,那么他也铁定是将这笔赃款全部用到七万难民们身上了!” 元宝儿慷慨激昂的摇旗呐喊着。 他话一落,忽闻得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骤然在人群里响彻了起来,众人被这声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吓了一大跳,纷纷看去时,只见人群中一个黝黑的黑壮男人一边敲着锣鼓,一边梗着脖子大声附和喊道:“俺也不会信,俺也是草庙村的,俺的命是伍大人救的!” 他这吼声一停,人群里另外一个方向又钻出来一个高瘦男人接力喊道:“俺也不信,俺是万寿村的,俺的命也是伍大人救的!” “俺也不信,俺是荷花村的,俺的命也是伍大人救的!” “俺也不信——” “俺也不信——” “俺也是伍大人救的——” 一瞬间,如同雨后春笋似的,一茬接着一茬的人头冒了头来,开始在人海中的各个角落里呐喊叫屈着。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一下子骚乱了起来,百姓们开始是满脸疑惑,继而好奇,继而振奋,再然后一个个神色凝重了起来,就连刑台上的三个侩子手也一时一脸懵然,束手无策。 而侩子手身前,被捆住手脚跪在那里的伍秉之瞬间红了眼圈,左右伍敏之,伍天瑜亦是神色复杂,继而相视一笑,释然浅笑了起来。 这时,元宝儿立趁热打铁跟着叫嚷号召道:“各位乡亲们,你们看到了么,这才是咱们穷苦老百姓们的声音呐,元陵城的老百姓们无法来到京城,托咱们将这把万民伞带来了京城,这是元陵城一万个老百姓们一笔一划亲自签的名画的押啊,若是伍大人官当得不好,老百姓们会瞎了眼愿意为他请命么,官当的得好不好,朝廷不知道,可是咱老百姓们有眼啊,各位父老乡亲们,一年呐,当年俺们逃难之际足足一年的时间里头没有一个官员开城门接纳俺们这些难民们,只有伍大人一人大开城门接纳了俺们,伍大人若是贪了赈灾银两,那么那些城门紧闭的官员们岂不是贪得更多,那么多贪官污吏他们不去抓,却要将这样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给抓了杀头,他们朝廷到底几个意思啊,是不是想杀尽了天底下的好官,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们才能继续贪赃枉法,屠害百姓们呐!” 元宝儿扯着嗓子嗷嗷喊着。 他搅乱喊话间,高台那头赵国舅已气得甩着袖子噌地站了起来,王大人见状,只一边擦拭着额前的老汗一边气急败坏的高喊道:“何人在此……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还不……还不速速给我将尔等刁民抓起来。” 元宝儿 第145节 王大人话一落,十余名手持长矛的官兵立马朝着元宝儿逮捕了来。 元宝儿边跳边躲,边继续嚎叫道:“乡亲们,快看,真正贪官污吏的名讳全都在那里,那里有一百多个贪官污吏他们放着不抓,他们要将伍大人这等青天大老爷抓了杀了,好官全让他们给杀尽了,将来谁为咱们这些穷苦老百姓们作主请命啊!” 元宝儿扯着嗓子龇牙咧嘴的叫嚷着。 他喊话间,一个个乞丐们扒开了缠在了头上的布匹,露出了额头上鲜艳刺目的名讳。 元宝儿随手揪住个乞丐,指着乞丐脑门道:“这个才是真正的贪官,这个是古道县的县令苏大维,他贪了三万两修河款送给了台上的赵国舅,喏,就是那个八瞥胡子国舅爷,却将此事污蔑到了伍老爷头上!” “还有这个,这个是苏阳县的县令林之雄,他贪了四万八千两,乡亲们,这里有一百多个贪官污吏他们朝廷不去办不去查,却将为国为民的好官抓了杀头,他们不为咱们这些贱民作主,咱们便自己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来,乡亲们,给我冲,咱们将伍大人给解救出来,咱们今儿个就将这些真正的贪官污吏们给一网打尽咯!” 话说元宝儿梗着脖子喊着叫着,撸起袖子,粗红着脖子不管不顾杀疯了眼似的,开始朝着向他冲来的官兵方向直直反扑了去。 只见他不知打哪儿摸出一个锣鼓,照着官兵脑袋上便是用力一敲,不设防备的官兵被他敲击得脑袋一懵,继而身子一晃,摇摇晃晃直接倒地。 他此举一发,身后十余个跟随者纷纷拔出腰间的大刀直直跟这伙官兵们对打了起来。 一旁的百姓们见状,顿时被激发了心中的气血,只见有人附和着齐齐撸起袖子打喊道:“冲啊,冲啊——” 一个个便是杀红了眼似的,齐齐朝着挡在百姓们跟前的官兵队伍冲了去。 因百姓人多势众,一呼百应间,人山人海就跟海啸似的,瞬间朝着官兵们冲了过去。 围在底下□□的官兵被冲击得不稳,渐渐乱了阵脚,元宝儿扔掉手中的锣鼓,趁机爬上了高台。 这时,王大人见局面失控,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急得直指着台下的百姓们大骂道:“刁民,刁民,你们这是要……这是要造反啊!” 整个台上台下一时大乱,局面彻底失控。 不想,就在这时,一旁的赵国舅忽而拔出腰间的大刀,远远指着三个侩子手道:“你们三个,给我将三个犯罪就地正法了。” 说着,抓着案桌上的惊堂木用力的朝着案桌上一拍,力道之大,直接将整个木头弹射开来。 三个侩子手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要拉开虎头铡行刑,这时,爬上高台的元宝儿龇牙咧嘴的指着三人咬牙切齿道:“你们敢!” 话一落,他面色狰狞死死盯着三个彪形大汉一字一句咬牙道:“青天大老爷你们也敢杀,你们难道不怕祖坟被撅,你们就不怕将来死了遁入畜生道,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么!” 大抵是元宝儿的面目太过狰狞,又大抵是元宝儿的诅咒太过毒辣,一时,只见其中一个侩子手双手一哆嗦,立马松开了手中的铡刀,整个身躯朝着身后一退。 元宝儿见状,立马趁机跑过去将人一推,随即一把跪在了地上,凑过去便匆匆替着脚边的伍天瑜飞快解着绳索。 不想,伍天瑜却拧着眉一反常态,匆匆道:“宝儿,莫要以卵击石,你今日如此,便是入黄泉我也死而无憾了,莫要,莫要在为我等做无谓牺牲了,快,趁着如今大乱,快逃!” 伍天瑜心如明镜。 宝儿此行已是穷途末路。 便是逃得出这处刑台,又如何逃得出这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如同铁板一块的刑场。 那姓卫的为了捉拿天覃,早已在此地布控,设下了天罗地网了。 然而元宝儿却不听,哪怕有万一之可能,他也势必要搏上一搏,哪怕拼了他这条命。 眼看着元宝儿匆匆解下了伍天瑜手上的绳锁,眼看着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眼看着元宝儿要将人救下刑台了,就在元宝儿还未来得及展露出一脸喜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而脖颈间微微一凉。 一柄锋利无比的剑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没想到没能等来伍天覃那个缩头乌龟,倒是等来了一条衷心耿耿的狗!” 卫狄用剑抵住元宝儿的脖颈,一字一句冷声说着。 话一落,卫狄一脚踩在了元宝儿背上,没有丝毫防备的元宝儿被他这一脚踩得一个踉跄,整个身子朝着前方一扑,正好,他整个人直直倒在了前方的老虎铡上,脖子正好稳稳卡在了老虎铡的铡板上。 卫狄见状,双眼一眯,只阴恻一笑道:“元宝儿,老子费尽心思抓你不到,不想你这条狗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好,今儿个老子便拿你这条狗的狗头给伍家的三个死囚打头阵!” 卫狄一边阴狠的说着,一边咬牙切齿道:“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主子,到了阴曹地府那边好好等着,甭急,老子马上将你的狗主子给你找来一并送过去,好让你们到了那边继续做一对生死相随的野鸳鸯!哈哈哈!” “放心,老子这一刀保证利索,保你一刀毙命,人头落地!” 卫狄一脚死死踩在元宝儿后背上一字一句阴狠说着,说完,双手骤然握紧了老虎铡的铡刀,只咬紧了牙关便要一刀斩下—— 第200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之间。 没有丝毫征兆,没有丝毫预警。 又或者,在此之前,元宝儿早已经预料到了,行如此悖逆之事,聪慧如他元宝儿,如何会想象不到后续的后果。 可是,在此之前,在元宝儿所有的认知里,死亡都是有预见性的,就像当年沦落为难民时,饿得头晕眼花时,元宝儿就曾预料过,他早晚有一日会同其他小孩那样,脸色发青,形如枯槁,然后在某一日的早上,双眼紧闭,再也睁不开眼来了。 死亡对他来说,是件漫长又麻木的事情,是钝钝的,温水煮青蛙那般,慢慢折磨到你自然而然接受了死亡这件事情。 又或者,是被大鳖怪打板子那回,是猛烈而残忍的,却唯独不像此时此刻,竟是毫无征兆的,往日里那残忍又毒辣的卫狄是不会轻易将人杀死的,他若活捉了元宝儿,定会想方设法的羞辱他折磨他,以至于在他这日竟要如此利落干脆的直接斩杀元宝儿那一瞬间,元宝儿只觉得喉咙干涩,大脑一片空白,原来真正面对死亡时,竟是这样的。 整个人一片懵然,没有对身后事的设想,没有对家人的安排和念想,没有固执,没有执念,没有害怕惶恐,甚至没有一丝丝紧张慌张,因为一切全都来不及,就跟被溺水了似的,脑海中就跟浆糊一般,里头是一片混沌不堪。 就在整个人一片混沌不清之际,这时,不知是出现幻觉了,还是回光返照了似的,迷迷糊糊,一片黑白不清,一片混沌思绪中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来,一道白光撕破了黑暗,慢慢溢了进来。 迷迷糊糊间,似听到了一声响彻大地般的咆哮怒吼声,那声音苍劲有力,威武霸气,像是隔着一个世界,从异世传来的千里传音似的—— “刀下留人——” 就跟戏台子上唱的一模一样。 在混乱不堪,厮打混战的刑场,忽然传来一声威严又雄浑的怒斥和呐喊声,那道声音如同开天辟地,如同一道雷鸣电闪,直接震得整个天地都随着一震,伴随着一阵巨大的马儿嘶鸣声,终于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刑场在那一瞬间彻底静止了下来。 敌我双方听到这一声振聋发聩的声响,均是一愣,纷纷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发声方向看去。 就连手执老虎铡,正要一铡铡下的卫狄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双手也下意识地微微一顿,他咬着牙,绷着脸,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道远远地朝着刑场对面的人群看去。 只见对面的街道,一匹黝黑骏马骤然跃起前蹄,整匹马儿都跟着站了起来似的,马儿被马绳紧急拉住,剧烈的刹住,马儿后背,驾着一道绛红色身影,头戴一顶巧士冠,两鬓垂落着朱缨,脖颈间朱缨紧系,那分明是一身大监服,太监多瘦弱羸弱,可对方虽一身大监服加身,全身却并无半分柔弱阴柔之气,相反,只见对方身躯凛凛,气势威严霸气,一身绛红阉人服饰,却衬托得如同战场上披荆斩棘的将军般英姿飒爽,威武霸气。 巧士冠下的那张脸,更是坚硬不修,那张脸此刻宛若铁石般刚烈,似无坚不摧,那是一张令卫狄熟悉到癫狂的脸,那人正是逃亡后消失多日的伍天覃。 终归,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 卫狄面色扭曲着,跨越人山人海,死死盯着对方。 伍天覃勒紧马绳后,赫然冲着兵戎相见,打得不可开交的刑场众人举起一块赤金令牌,正要一字一句大声宣读时,这时,目光一抬,视线恰好与刑台之上卫狄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卫狄伏身面色扭曲的盯着伍天覃,嘴角却勾起一抹奇异嗜血的弧度。 伍天覃视线一垂,顺着他的举动落到了他的手中,只见他双手紧紧握着虎头铡,脚下狠狠踩着一道细瘦身影。 那道身影直接趴在了虎头铡之下,那颗圆溜溜的脑袋正好抵在刀口下。 卫狄那双手只要稍稍往下一押,底下那颗脑袋就立马嘎嘣落入,与身体分离了。 伍天覃看清那道身影,看清那颗脑袋后,脸色骤然一沉。 他握着马绳的手骤然一紧,粗粝的马绳瞬间剐蹭得手指破皮。 两人隔着人山人海远远对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然而二人的眼神越发阴沉凶险。 两人一动不动的对视着。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般。 呼吸里仿佛都透着血的腥味。 忽而,耳边有风掠过。 只见卫狄脸色一狠,朝着伍天覃阴霾一笑,忽而嗖地一下握着虎头铡毫不留情咔嚓一下直接往下斩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伍天覃大手一挥,一柄暗箭率先从袖口飞出,暗箭越过人山人海直接钉在了卫狄手腕上,与此同时,身后被解开了绳索的伍天瑜十分默契配合,直接从身后用绳索一把锁住卫狄咽喉。 天空响彻一声振聋发聩的骤响。 “快……快闪开——” “快躲开——” 与此同时,空中响起了一阵阵巨大的嘶鸣声。 这时,人群中也跟着发出阵阵尖叫躲闪。 所有人都在惊恐抱头逃窜。 一抬头,只见马儿在半空中飞了起来。 原来,方才那匹黝黑骏马竟忽然一跃而起,竟直接跃过众人头顶,一举跃到半空中,竟直径跳跃到了对面的刑台上。 马儿飞腾,刑台上的官兵纷纷躲闪,跌落刑台。 伍天覃一声:“吁——” 马儿骤然停了下来。 马儿还没停稳,他一个翻身从马背上纵身而下,此时的卫狄也已从伍天瑜手中挣脱,他举起手中的利剑冲着伍天覃恨得牙痒痒道:“伍天覃,受死罢你!” 说罢,便举着剑面目狰狞的朝着伍天覃刺了来。 伍天覃拔出马上佩刀与之对砍了起来。 两人势均力敌,大战十几回合,而后伍天覃一个虚晃动作避开了卫狄的袭击,再一个手拔利剑,竟左手持剑双手同时应对,直接斩落了卫狄手中的武器。 卫狄被伍天覃一脚直接踹倒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直接捂住胸口口吐一口鲜血。 伍天覃扔掉手中的武器正要朝他走去,不想,这时卫狄捂着胸口一跃而起,忽而朝着身旁的老虎铡方向冲了去。 老虎铡下,元宝儿正脑袋空白费力的从铡刀下挣扎爬起来。 这时卫狄一个纵身竟要将他再次推下,欲一刀将他斩落。 伍天覃见状,双目一缩,慌乱间脚下直接踢起一柄利剑朝着卫狄刺去,卫狄躲闪间,伍天覃纵身一跃,直接一把扑倒过去将刀下元宝儿一把揪了出去,与此同时,他旋腿一踢,身侧卫狄被他踹倒,身子一个不稳,正好倒在了元宝儿方才躺的地方。 伍天覃见状,双眼一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只手起刀落竟毫不客气,直接拉起铡刀往下一斩。 瞬间,鲜血飞溅三尺,卫狄那颗人头利索的与身子分离,人头直接滚落到了刑台之下。 血飞溅到了元宝儿脸上。 元宝儿瞪大着双眼,看着那颗人头轱辘轱辘滚到了人群中,刑台下瞬间响起阵阵惊恐惨叫声。 卫狄就这样……死了? 人头落地? 毫无征兆的? 元宝儿 第146节 元宝儿瞪大了双眼,看着脚边还在动弹的身躯,他双腿发软,直接“砰”地一下一屁股呆坐在地。 就在他浑身颤抖,满脸煞白之际,忽而眼前一黑—— “别看——” 忽而一只宽厚的手掌挡在了元宝儿眼前,继而朝着他的眼睛上用力一贴。 眼前鲜血淋漓的人头瞬间消失不见了。 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又沙哑的声音。 贴在眼睛上的手掌宽厚,硬邦邦的,一手的茧子。 冰冰凉凉的,似一块铁。 元宝儿颤抖着手将那只手掌从脸上移开,他只浑身哆嗦的缓缓转身,一扭头,只见一张熟悉又英挺的脸赫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那张脸,许是许久不见,略有些陌生,与记忆中的玩世不恭,慵懒散漫截然不同,他刚硬,坚硬,像是一块铁石,透着股子无坚不摧的味道,猛地一看去,只见脸上带血,还残留着一分令人生畏的戾气,强大威严得令人不敢相认。 直到,直到许久许久,那张脸上眉头轻轻一挑,随即那薄薄的嘴角微微一勾,那张陌生的脸上赫然渐渐浮现出了一丝丝熟悉的味道。 “爷来了。” 伍天覃抬手,一点一点轻轻擦拭着元宝儿嘴角,额前的血迹,冲着元宝儿骤然开口说着。 他定定的看着,复又道:“爷来了,莫怕。” 见他依然反应不过来,他又一遍一遍重复道:“爷来了。” 这话一落,只见原本呆呆愣愣的元宝儿忽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随即嗖地一下直接朝着他扑了过去。 伍天覃一时不察,身子被他扑得往后一倒,他立马单臂撑在身后,一手稳稳地托着他的身子。 一抬眼,只见元宝儿跟只八爪鱼似的紧紧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抱得那样用力,那样紧。 他双腿用力的盘,着他的腰。 就跟抱着水中的浮木似的,紧紧的,死死的搂着,生怕一丢手,他就活不下去了。 他嚎啕大哭。 跟个三岁孩童,失去了最爱的玩具,又失而复得了似的。 哭得那样卖力,那样的惨烈…… 以至于原本所有人都沉浸在那颗人头的恐惧中,听到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哭声,于是,所有人都被这道声音吸引了过去。 伍天覃原本威严又冷峻的脸上最终浮现了几分无奈之意,最终,嘴角微微勾了勾,似想安抚,却又一时无从安抚起。 这时,一抬头,只见一旁的伍天瑜淡淡笑着看着他,原本被捆绑的伍秉之伍敏之也不知被谁松了绑,二人齐齐走了过来,只见伍秉之板着脸,正怒不可遏的瞪着他,一旁的伍秉之神色则满脸疑惑。 对上三张齐刷刷地脸,伍天覃神色微怔,这才立马缓过神来,立马拍了拍怀中单薄的背,冲着怀中的人儿低低道:“爷先办正事。” 说着,他一边护着一边将宝儿抱了起来,一边站了起来。 此时的元宝儿还死死搂着他不撒手,整个人还沉浸在满脸恐惧和不能自己中,伍天覃也不曾阻拦,只仍一手护着他,另外一只手嗖地一下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一把举到头顶,朝着高台之上的王大人满面威严道:“王大人,请接旨!” 躲到案桌后被点了名的王大人立马颤颤巍巍踏了出来,看了看伍天覃手中的令牌,立马道:“臣……臣接旨!” 伍天覃面目冷峻,一字一句道:“圣上口谕,伍家案情存疑,请立马停止行刑,命伍敏之伍秉之二人即刻入宫受审!” 伍天覃骤然从天而降,举着令牌冲着高台之上的王大人及众人开口一字一句宣读着。 他话一落,王大人神色一愣,看了眼身侧的赵国舅,却见身侧早已无了身影,他愣了片刻后,立马恭恭敬敬道:“微臣……微臣听令!” 王大人话刚落,便见伍天覃赫然提高了声音道:“赵国舅请留步!” 原本已匆匆下到刑台下的赵国舅闻言步子微微一顿。 伍天覃将令牌朝着王大人身上一扔,随即侧目朝着远处看去,那里,一支威武的军队已经策马奔腾而来,已将整个刑场包围得水泄不通了,只见打头的赫然是身躯凛凛,威武霸气的秦将军。 秦将军下马,身着一袭铠甲,在士兵的开道下直接走到了赵国舅跟前,朝着赵国舅直接抬手道:“赵大人,陛下有请,还请赵大人随我走一趟。” 赵国舅闻言,脸色闪过一抹灰白。 秦将军差人强行护送了赵国舅,而后上台冲着宁王道:“王爷今日辛苦了,陛下让王爷闲暇时多往宫里走走。” 宁王摇着扇子笑道:“不苦不苦,比戏台子上的戏好看多了。” 说着,宁王似笑非笑道:“行了,本王的差事办完了,本王就是个看戏的,甭管伍家还是赵家的事儿日后交给皇兄自个儿查去,若皇兄问起,就说弟弟我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 说着,宁王摇着扇子悠哉悠哉的去了,临走前,似乎偏头看了伍天覃一眼。 宁王走后,秦将军这才走过来,冲着伍敏之伍秉之二人作揖道:“二位大人受苦了,随我走一趟罢。” 顿了顿又道:“相信陛下定会还二位大人清白的。” 伍敏之朝着秦将军回一礼道:“有劳将军了。” 说着,一行便要随着秦将军入宫,不想,秦将军却是立在原地没有动,而是骤然抬手一挥,瞬间,从刑台下冲过来两路人马,秦将军冲着为首的小将道:“来人呐,伍天覃私闯皇宫,挟持东宫,罪无可恕,给本将将伍天覃即刻押入大牢,听从发落。” 话一落,两队人马立马上前,一把将元宝儿从伍天覃身旁扯了走,随即严惩以待的直接将伍天覃锁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惊得伍家众人神色大变。 亦是惊得元宝儿险些再度栽倒在地。 只赫然觉得怎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第201章 原来相比那日在刑场上的凶险和惊心动魄,宫里的危情只有更甚,而无不及。 伍天覃竟混迹宫中,竟当众挟持东宫,威胁陛下。 原来那日柳相和谢执在殿外等候了半日,原来陛下一早已下了令,那日谁也不见。 眼看着刑场上的人就要被杀头了。 于是,就出现了伍天覃挟持“东宫”以令“天子”的这一胆大包天的一幕。 那日宫里的凶险到底如何,也只能道听途说了,横竖传回伍家,最终传到元宝儿耳朵里时,已不知是十好几个版本了,就跟在街头巷尾听说书一般精彩纷呈。 伍家一案复又牵扯出了赵家,案子凶恶,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最后竟牵扯出江南百余名官员,这一动,可谓风雨飘摇,大半个朝廷都随之震动,于是,这一案子一查就是整整五个月,最终落幕时赵家落马,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赵家那一脉都牵扯了出来,东宫和皇后虽被摘了出来,却失了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失了半壁靠山。 伍家彻底从此案中洗刷冤情,伍家大老爷官复原职,伍二老爷留任在了京城,任职京城太守一职,官职虽未升,不过入了京都任职京官,前途一时无可限量。 也因此案,朝中局势一时大变,原先太子一党如日中天,可谓势力独大,而其外祖赵家权势亦是更为滔天,导致太子一党在朝中几乎无有与之匹敌的势力,如今太子党折损败落,却到底保住了太子一位,而与之相反的是伍家那边渐渐羽翼丰满,三皇子又日渐长大,以至于三皇子越发显露人前,这一消一涨间,双方势力竟在朝中达到了一股诡异的平衡,竟一时不相上下。 然而,今上龙体尚且雄姿健硕,在位上许是还能待个十年二十年的,朝中未来局势如何,一切都还未可知了。 如今伍家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全府上下的目光都放在刑部大牢和府中的喜事上。 原来伍天覃擅闯皇宫,挟持东宫本已是犯了掉脑袋的大罪,好在伍家在此案中顺利摘清了罪名,随着贵妃三皇子一方受尽了苦难,贵妃娘娘气不过,是日日跑去大殿为她宝贝侄儿说情,终于在日前,在案情结束后,陛下松了口,应允放了他。 终于,关押了整整五个月后,伍天覃成功得以释放。 却也是吃了一番苦头的。 话说伍天覃出狱当日,伍家二位老爷领着伍天瑜一道亲自去接的。 他虽犯了大错,惹了大祸,却也实打实的救了这一大家子,虽为胆大包天,大逆不道,却也乃伍家功臣一枚。 伍敏之亲自出山,伍秉之也伴其左右,可谓是给足了脸面。 这架势哪里是接人出狱的,简直比考上状元还要风光无限。 本以为他在狱中吃尽了苦头,可迈出大狱那一刻,只见他神清气爽,气定神闲,脸上毫无半分颓废,消瘦之色,可见在牢狱里头并未吃半分苦头,反倒是瞧着比大牢外的几人还要来得春风得意。 伍秉之最看不惯他这副脸面,当即冷声一声,冷冷呵斥道:“逆子,日后再敢行如此悖逆之事,老子头一个削了你!” 不想,伍天覃竟毫不客气直接越过了他,竟当他不存在似的,直径朝中身后的伍敏之踏了去,朝中伍敏之深深作了个揖,笑眯眯道:“侄儿何德何能,竟劳大伯亲自来接!” 竟完全视伍秉之为无物,一时气得伍秉之脸色铁青,一路板着脸越发不快。 一直到家门口,下了马车时,伍天覃才见府中张灯结彩,贴了喜字,挂了喜布,四处红绸彩结,伍天覃愣了一愣,这才缓缓停了下来,扭头问道:“府中要办喜事儿?” 说话间,目光一扫,似有意无意间落到了伍天瑜身上,伍天瑜嘴角微微一勾,正欲作答时,这时,却见伍天覃嘴角一扯,已率先一步跨入了大门。 结果他刚要入内,便被里头俞氏,大房太太顾氏匆匆拦了下来,身后三丫头四丫头也簇拥一旁,督促着他跨火盆,给他洒水去晦气,如此好是折腾一番,这才将其放行。 伍天覃先是匆匆去了世安院给老太太磕了头报了平安,而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前院,那里正举办一场祭祀典礼,忙活了一整日压根不待人喘息的,一直到傍晚时分,这才彻底消停了下来,这般忙活一日,简直比坐牢还要来得遭罪。 晚上,伍家给他备了一大桌酒席给他接风。 太太和大太太二人为了忙活明日的喜事,忙得两脚不沾地,临晚膳时分这才凑到一桌用了膳。 阔别整整三年,一家两房终于真正团聚。 伍天覃对于府中操办的喜事没有过问,忙活一整日间,过来侍奉他的乃当年凌霄阁那个看门小童,经过一遭大难,小童看到倒是沉稳老成了些,元陵老家那些奴仆被伍家挨个寻到并重新安置了,常胜如今还留在元陵城为伍家代为打点老宅事宜,一整日下来,只有这么个看门小童围着忙前忙后,并未见其余多余的身影。 几次伍天覃话问到了嘴边,又被祭祀繁杂之事儿打断,最终话到了嘴边给重新咽了回去。 这会儿酒过三巡,从宴席上下来后,伍天覃终于找着了机会,领着长寅回院的路上,正欲盘问一番某人的身影,院中的喜事,以及府中近来诸多事宜,不想,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银红亲自来请道:“二爷,老爷太太有请。” 伍天覃憋了一整日的话再次堵在了嗓子眼,顿时眉头一挑,略有些不满道:“这么晚了,还有何时要问?”说着,摆了摆手道:“爷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再议罢!” 不想,银红却笑眯眯道:“二爷,太太说了,务必请您过去一趟!” 伍天覃闻言,盯着银红看了片刻,这才将袖子一甩,一脸不耐烦的越过银红,去了二房正院。 结果去时,只见伍秉之与俞氏二人早已正襟危坐地端坐在交椅上,早早在候着他了。 那架势,就跟要给他上刑盘问似的,端得一本正经,还透着一丝威严。 伍天覃一进去便往椅子上一歪,略有些不耐烦道:“这么晚了,太太还有何事要吩咐?”一边说着,一边捶了捶手臂道:“牢里的床硬邦邦地,可不好受,大半年没睡过好觉了,太太若可怜儿子,有什么吩咐明儿个再说呗,好在儿子睡个好觉?” 伍天覃一脸懒懒说着。 xi 却见俞氏瞪了他一眼,半晌,没好气道:“过来,将这身喜服试试,大小若不合适,今夜还能劳你大伯娘改改,若大了或者小了,明儿个丢的可是你自个儿的脸!” 俞氏说着,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施旁,着手整理着悬挂在木施上的一件偌大的,奢侈的,朱红的广袖喜袍。 然而这云淡风轻的一席话,差点儿惊得伍天覃下巴一磕,差点儿整个人直接从椅子给一把摔了下来。 喜袍? 谁的喜袍? 元宝儿 第147节 为何要他试? 第202章 “太太此话何意?” 话说伍天覃被俞氏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给惊得魂魄都飘出来了一缕。 今日归家看到府上准备喜事时,他虽惊诧了一番,却也从未曾将此事与自己个儿扯上任何联系。 毕竟,他被放出大牢是突发事件,何况,他可不是个任由旁人揉搓的主儿,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宫他都敢闯,太子他都敢挟持,便是当真为他备下了一桩亲事,他若不乐意,逃个亲又算得了什么事儿?他不信,家里会不顾他的意见胡乱做他的主。 不过,伍家经此一案,到底死里逃生一番,便是有些想要冲冲喜,讨讨吉利,办桩喜事的念头也无可厚非,不过,伍家又不是只有他一根独苗,何况,他是小的那个,他的第一念头便是,这桩子喜事是为旁人办的。 不过,联想到当日在元陵城时闹出的惊天动地的那一幕,这老两口子一心一意为他的婚事犯愁,保不齐趁他行动受限,瞒着他铤而走险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数种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齐齐迸发。 一出口,伍天覃语气渐渐凝重转冷了几分。 说着,只见伍天覃掀起眼皮扫了俞氏和她手中的喜袍一眼,淡淡道:“明日要嫁到咱们家的新娘子是哪家的?” 伍天覃淡着脸问着,手却将一旁案桌上的茶盏接了过来,握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 越是讳莫如深的时候,他便表现得越发平静淡漠。 既此时此刻,平静的湖面下,却暗藏汹涌。 俞氏自顾自的将喜袍从木施上取了下来,仔仔细细一脸珍视的轻抚着喜袍上的阵脚纹路,看得十足满意,嘴上只不经意回道:“除了柳家还能是谁家的。” 说着,俞氏斜眼扫了伍天覃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是知晓的,这么些年来,我就中意烟儿那丫头,那么好的姑娘我怎能眼睁睁的瞅着让她便宜了别家?好在如今啊,马上便要成了咱们家的了。” 俞氏一脸得意说着,一边将喜袍取了下来,搭在臂膀上,缓缓朝中伍天覃方向走了来。 听到是柳家,瞬间,只见伍天覃沉着脸不说话了。 只见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半晌,冷不丁将手中的茶盏朝着案桌上一搁,随即嗖地一下起了身,与俞氏错身而过道:“哼,太太既然如此喜欢她,那太太您娶了她罢,谁想娶谁娶,横竖此事与儿子无关,这衣裳儿子就不试了,儿子去歇着了,赶明儿个儿子还得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见礼呢!” 说话间,只见伍天覃伸出双臂撑了个懒腰,便要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俞氏见状,也不作拦,只缓缓抱着喜服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侧身坐好了,一直目送那不孝子一路走到了门口,这才淡淡开口道:“谁说此事跟你有关呢?谁又说烟儿是要嫁给了你,就你这德行?哪配得上人烟儿,烟儿打明儿个起便成了你大嫂了,你日后说话注意些,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俞氏不以为意淡淡开口说着。 这话一落,果然便见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顿时一顿,定在了原地,半晌,嗖地一下转过了身来,远远看着太师椅上的俞氏,又瞥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伍秉之,终于,伍天覃微微皱起了眉头,道:“那太太让儿子试什么喜服?” “这喜服是能随意乱试的么?” 伍天覃嗤之以鼻着。 一时见这老两口神色古怪,像是瘪着什么坏似的,一时,又见俞氏抱着那件喜服左摸摸右瞧瞧,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伍天覃刚从大牢出来,还一脑门官司了,没多余耐心跟他们耗下去,扫了二人一眼,见二人似有话要说,却又要说不说的,当即拧着眉懒得搭理,作势便要继续离开。 这时,却又见那俞氏毫不在意他的去留,只冷不丁朝着伍秉之道:“烟儿我倒是满意的紧,就是宝儿那里瞅着七不懂八不懂的,也不知在柳家规矩学得怎么样了,明儿个这么大的日子,不知会不会出些什么岔子来……” 俞氏自顾自的同伍秉之唠嗑着,话语间透着丝丝担忧。 原本正要离开的伍天覃冷不丁听到“宝儿”二字,差点儿一脚迈岔了步子,直接将脚下三阶台阶当作一阶踏了,险些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地来。 他身子一歪,错了两个步子这才堪堪站稳了,一站稳后,立马嗖地一下转身复又一步子直接跨过三个台阶,直接原路匆匆返了回了。 什么宝儿不宝儿的? 他仿佛从太太嘴里听到了那个狗东西的名讳? 什么满意不满意?学不学规矩的? 太太需要对那狗东西满意作甚?那个不学无术的,需要他学什么规矩?还有明儿个,明儿个这么大的日子,却关那狗东西何事? 还有,还有,那狗东西不留在府里好生恭候他的大驾,他何时去了柳家?他去柳家作甚? 伍天覃顿时脑子里滋滋冒出一万个大写的不解来? 且细细琢磨着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觉得奇奇怪怪,又匪夷所思的,明日婚礼?喜服?他的喜服?还有个学规矩的元宝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瞬间,所有不着边际的话却又隐隐串联了起来,至于串联成了什么,伍天覃似乎立马想到了,却又在即将想到的那一瞬间一叶障目了,只觉得如同雾里看花,总觉得隔着一层,一但拨开那一层雾气,便是柳暗花明了。 然而就是那一层雾气,看得伍天覃云山雾绕,稀里糊涂的。 只立在原地,心里一时百爪挠心似的。 最终,伍天覃身影一晃,复又嗖地一下重新飘进了屋里,只一时强自挤了挤笑,朝着上首的俞氏笑了笑,道:“太太……太太方才那话是何意?儿子……儿子缘何听不懂?” 伍天覃百爪挠心的问着。 因为太过好奇,脸上竟难得带着一丝轻易不曾察觉的……谄媚? 而此时屋子里的俞氏倒是不急了,倒是一言不发了,也不说话,也不看去而复返的伍天覃,只学着方才伍天覃的做派端起一旁的茶盏,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一下一下缓缓吹着茶盏上飘起来的浮沫,这才一口一口慢慢品了起来。 她姿态悠然,不急不缓。 对面的伍天覃一时走来走去,复又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了下来,看到俞氏动作温吞,一副将他熟视无睹的架势,一时又噌地一下起了身,端起一旁的茶壶过去,冲着俞氏道:“儿子给太太添杯茶?” 俞氏顿时甩了甩袖子道:“去去去。” 伍天覃退了回来,略有些尴尬的给自己个倒了杯,正捏在手中捏来捏去,正要饮时,这时,骤然只见那俞氏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没有丝毫征兆直接朝他开门见山道:“明儿个咱们伍家双喜临门,你大哥明日一早将烟儿接进门来,你也一道过去顺道将……顺道将宝儿给一并接进门来罢!” 俞氏一口气直接扔出了一颗炸雷。 原本将茶杯送到嘴边的伍天覃听到这句话,瞬间“噗嗤”一声,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闷雷砸得眼冒金星,砸得脑袋发懵甚至脑袋开花了起来。 只闻得噗嗤一声,他嘴里的茶水被一口气全部喷洒了出来。 整个人险些再次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什么? 什么跟什么? 究竟是太太发疯,还是他疯了? 又或者他耳朵出问题呢? 太太这番话几个意思? 他怎么听得头晕眼花,一头雾水了起来? 双喜临门? 将……将元宝儿那狗东西给一并……一并接进门来?这他娘的是几个意思? 他是不是在做梦,他是不是压根没有放出大牢?还是,他根本早就死在了当初被押送回京的路上。 其实之后的入宫,挟持太子,包括一路快马加鞭赶赴刑场解救家人,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不过是他临之前的幻想罢了,包括眼下的这一切。 要不然,他怎会从太太嘴里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炸裂三观的话语来? 还是当着……还是当着他那个一本正经的迂腐老头子的面? 伍天覃一时整个傻了眼了。 他在哪里?他是谁? 他一时找不到半分真实活着的感觉,就跟假活了一遭似的。 不然,如此……如此荒诞不经,骇人听闻,三观不正,甚至痴人说梦的话语怎会从太太,从这位端庄贤淑的贵太太嘴里冒出来? 因为过于荒唐,过于玄幻,以至于伍天覃难以置信的同时,还有那么一丝头晕脑胀,他的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何方去了,只剩下最后一缕,游离在空中,一脸……一脸云山雾绕的问道:“太太……太太说笑呢,儿子……儿子怎么听不懂太太的话……” 伍天覃云山雾绕的回着。 却见那俞氏扫了他一眼,将怀中的喜服一点一点捋平整了,嘴上淡淡道:“宝儿生得白白净净,清秀女气,性子也还算讨喜,选了他总比让你日后在外头鬼混强,日后……日后让他扮作女子便是了,横竖在闺阁里头,不出门的话躲过世人的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俞氏说着,忽而叹了口气,道:“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才知活着的重要之处并非什么荣华富贵傍身,也并非什么位极人臣示人,最重要的是开开心心的活着,一家人开开心心活着便是了。” 俞氏说着,忽而一脸释然,说到这里,忽而抬眼看了伍天覃一眼,道:“只要能瞒过世人,你们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罢!” 俞氏端得一副大气开明。 然而伍天覃却依然一脸……一脸懵然道:“可是……可是您不该让我与那……与那狗东西……” “怎么?你不愿意?” 不想,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俞氏目光一挑,直接将他的话给一把打断了道:“你当真不愿意?” 说着,俞氏顿时蹙了蹙眉,略有些为难道:“你若不愿的话,那便取消了便是,虽说那元宝儿此番有功,救了咱们伍家一大家一命,乃咱们伍家的救命恩人,我也是看在他一心一意为咱们伍家的份上,而你又与……你又与他乱七八糟的份上,行吧,既你不愿,那便再好不过了,看来是我跟你爹会错意了,感恩的方式有许多种,回头我便换其他一种便是了。” 俞氏说着,忽而一脸轻松了下来,随即还不待伍天覃反应,便嗖地一下起了身,只看了看手中的喜服,道:“那这喜服便派不上用场了——” 说着,便直径朝着木施走去,欲重新挂上去。 不想,人还没走到木施旁,却见一股力道将她绊住了,俞氏一偏头,却见喜袍的另外一头被人一把拽住了,她抬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在椅子上端坐的儿子伍天覃不知何时早已蹿到了她的身旁,正一把紧紧扯着喜服另外一侧,只一脸欲言又止却又脸色骇人的看着她。 只见他绷着脸,脸面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寂,只一动不动死死揪着喜袍一端,又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俞氏。 那模样,那架势,就跟看犯人似的看着她。 俞氏被他这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捂了捂心口,正要开口询问,不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又见他脸面嗖地一下飞快一偏,竟避开了她的目光。 只见他目光躲闪,似不敢与她对视,又见他紧紧抿着唇,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似有话要说,却如何都说不口,最终,两两对峙间,只见他抿着唇飞快将喜服用力一夺,随即……随即眼前身影一晃,等到俞氏捂着胸口缓过神来之际,只见手中早已空空如也,而身前的那道身影也嗖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203章 “混账东西!” “逆子!”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话说伍天覃一走,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的伍秉之忽而大掌朝着案桌上用力一拍,砰地一声巨响,整个案桌都随着震了三震。 俞氏见状缓缓朝他走去,见他铁青着一张脸,整个人已气得吹胡子瞪眼了,不由笑了笑,拎着一旁的茶壶过去给他倒了杯茶,嘴上忍俊不禁道:“老爷你就甭动气了,事已至此,再说了,这门亲事可是由你亲自点了头的。” 俞氏小意温柔的在一旁打趣和劝说着。 不想,俞氏这话一起,伍秉之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是越描越黑,只见伍秉之瞬间将眼一瞪,气得火冒三丈道:“我是点了头了,可是你看看他,你看看那逆子,他可真敢应啊!事情都还没闹清楚了,他竟都敢直接应了,他不觉得丑么,这样的丑事他竟都敢火急火燎的应了,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混账,孽障,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元宝儿 第148节 伍秉之简直气得心肺剧裂。 “但凡他多问一嘴,一探个究竟再应承下来,我也不至于……我也不至于——” 伍秉之气得握拳凿胸。 说着说着,气得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简直丢人现眼,好个光宗耀祖的逆子,他伍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那逆子给丢尽了。 同时,心里也一时止不住有些后怕和冒冷汗来。 好在—— 不然—— 俞氏如何不知他所想,一时神色略有些复杂了起来,按照儿子缜密的心思,不可能察觉不出蹊跷来,他们今晚这些说辞可谓漏洞百出,可是,可是他偏偏就迷障了似的。 可谓是当局者迷啊。 又或者,其实是不顾一切了,压根不愿意去怀疑? 不过很快她便释然一笑,将茶递送到了伍秉之跟前道:“横竖儿孙自有儿孙福。” 又道:“甭气了,这不,我不提前给老爷你出了口恶气了么,他今儿个气坏了老爷您,赶明儿个洞房花烛时发现了,定也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就权当给他个教训提前替你报仇了。” 俞氏笑着打趣着,想起明日那一幕幕,郁结多日的担忧总算是找到了宣泄出口似的,不由咬牙暗恨,又不由暗自期待,半晌,又道:“这世间姻缘啊横竖自有定数,若伍家好端端的,怎会给覃儿结下这样一门亲事,可谁能想到伍家会遭此一劫,又有谁能想到那孩子身上竟藏着如此造化性的一幕呢,其实说到底,那孩子还算是老爷您给救助回来的,是老爷您给招进府来的,这要细说起来,这缘分还是由您起的头牵的线了。” 俞氏坐在伍秉之身侧,与他唠着家常。 伍秉之听到这里,果然一时脸色一缓,不过片刻后,想了想,又一时皱了皱眉道:“那个也是个不着调的,听柳府说,当初大闹了相府一场,还指着相爷的鼻子大骂了一遭,相爷被她气得险些一度气晕了过去,这一个不着调便也罢了,这两个若凑成一块,将来这府邸还不得给这两个逆子败光了,光是想想便头疼得厉害,便是有缘,那也铁定是一场孽缘!” 伍秉之说着说着便又重新开始忧愁了起来。 这伍家的大喜事,他简直比两个正主还要焦虑不安。 俞氏看着坐立难安的伍秉之,一时噗嗤一声笑了道:“新郎官又不是你,你在这里急个什么劲儿。” 一时又笑了笑道:“依我看,老爷你也莫要太过忧虑,横竖覃儿是个管束不住的,便是给他娶个温柔贤惠的定也管不住他,倒不如娶个比他更为刁钻邪性的,给他来个以毒攻毒,以霸治霸,兴许他们两个日后日日斗法去了,咱们还能消停些。” 说着,自顾自的端起了茶杯饮了口茶,随即叹了口气,又道:“横竖儿孙自有儿孙福,横竖日后伍家自有老大掌家,日后府里的事务就多劳瑜儿跟烟儿操持着,至于覃儿,我不图他建功立业,也不图他衣锦还乡,只盼着他不闹出人命来,不瞎胡闹,这辈子我就阿弥陀佛了,最好成亲后能够赶快收收心定下来,回头将亲一成,将娃一生便能万事大吉了。” “生娃?呵……” 伍秉之原本沉浸在俞氏勾勒的美好生活蓝图中,渐渐松懈了心弦,一直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如梦初醒,顿时嘴角一抽。 那可真不是他敢想象的画面。 ** 话说伍家老两口深夜在这里促膝深谈,另外一头一路大步冲回院子的伍天覃整个人还一团云山雾绕,不明所以了。 一直回到院子,这才见整个院子张灯结彩,早已布置得一片通红了。 伍天覃脚步顿时一顿,直直刹步,整个人嗖地一下定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着眼前灯火通明,一派喜色的院子,又看了看怀中鲜艳的喜袍,整个人依然处在一片懵然中,怎么也醒悟不过来。 他要……他要成亲呢? 还是……还是跟……跟那个狗东西?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玩意儿?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还是他疯了? 太太那些说辞,初听觉得勉强能够自圆其说,可是唬得了他一时,怎唬得了他一世? 让他娶个毛都没长起的小儿?这不单单放眼大俞数百年的历史,便是再往前推个五百年,都没有见过如此荒唐离奇猎奇的。 最多不过只在一些乱七八糟的画本子或者民间意,淫的鬼故事中出现过? 可是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偏偏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生了,还是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还扮作女子?还瞒过世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 莫不是伍家之前遭了这一难,所有人都吓破了胆,吓坏了脑子罢,不然,伍天覃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怎么会在伍家,怎会在他身上发出此等离奇之事来。 虽说离奇,可偏偏实实在在的就是发生了。 伍天覃立在院子中央立了许久。 阔别三年多重新回到这里,这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陌生得令他背后不断冒汗。 伍天覃一步一步缓缓踏入了屋子,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大片大片的红色,红绸喜结布满了整个屋子,就连房顶都被鲜红绸缎缠绕交织成了结,窗子上大红色的双喜字鲜艳刺目,每一张桌子每一张凳子每一具家具上都系了红绸,再往里头,屋子里头的案桌上摆放了一应喜饼喜果,整整齐齐摆满了二十四盘,物品之丰富,摆盘之精美富贵,一时令伍天覃都止不住乍舌。 又见案桌背后,两根小臂粗细,半人高的龙凤烛台赫然高矗着,龙凤烛是新婚当夜燃烧的,此刻未点,不过烛台中央点着香火,焚着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提着他,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再将目光一转,落入了屏风后头,那里是他的卧榻,此时此刻,卧榻上的床幔全部换成了喜庆鲜艳的红色,卧榻上的喜被已然铺好,红彤彤的喜被摊开,上头是绣着龙凤呈现和鸳鸯戏水的花样子,一眼望去,一派喜色和富贵。 喜被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八个抱枕,两件叠好的红绸里衣,两条如意帕子和一应喜庆之物,其中还摆放了两双新鞋,一双红色的马靴,一双巴掌大小红色的绣花鞋。 绣花鞋? 伍天覃远远看到那双绣花鞋目光一顿,那是一双巴掌大小的绣花鞋,红色斜面,以莲花莲子混合绣球等花色纹路缀之,是一双十足喜庆十足女气的绣花鞋,可是,可是…… 伍天覃怎么看,怎么觉得怪怪的。 他见到那狗东西的鞋子,一双灰不溜秋的普通黑色单鞋,穿得都起毛了,一双十足十的男子鞋子,那狗东西穿这样一双绣花鞋,怎么想怎么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 不过伍天覃看过那狗东西的脚,一双巴掌大小十足秀气的脚丫子,确实小巧秀气,还十分白皙,五个胖乎乎的脚丫子圆滚滚的透着粉,说是女孩子的脚丝毫不会令人生疑。 又似乎并不那么违和。 并且,他见到过那狗东西穿女装,扮作女人的样子,丝毫不违和不说,甚至还……甚至还—— 等等,他在瞎胡想些什么! 就在脑海中即将浮现出昔日那道迤逦身影之际,伍天覃不知忽而想到了什么,嗖地一顿,立马止住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现在是想那些的时候么,现在是……现在是该想想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怀中的喜服,屋子里一屋子鲜艳喜庆的布置,完完全全不是在开玩笑,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提醒着他,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娶个黄毛小儿? 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他伍天覃的一世英名可不遭毁尽了么? 虽说他素来离经叛道,无法无天,可这事,却是他从未曾想过的。 可是,可是不知为何,在方才太太说要罢了的那一瞬间,他陡然丧失了理智似的,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然抢了喜服出现在了这里。 伍天覃一时搂着喜服,脑袋里跟装了一脑袋浆糊似的,迷迷糊糊往喜床上一坐,不想,方一坐下便被咯得立马跳了起来,他掀开被子一瞧,只见喜被底下铺满了花生桂圆瓜子果子等喜庆之物。 看着一床密密麻麻的吃的,伍天覃脑海中下意识地便出现了一个画面,便是若让那小儿撞见了,那小儿定会毫不客气地抓起便美滋滋的开吃罢,小松鼠似的,他毫不怀疑,他一晚上就能将这满床的吃食给吃个一干二净。 想起那小儿,又想起眼下这现状,一时不免又设想起了那小儿若当真在场,若二人齐齐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将会发生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这时忽而外头有人冷不丁敲了敲门,硬生生打断了伍天覃的想象。 伍天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噌地一下起了身,复又正襟危坐了起来,这时门被打开,长寅端着热水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见伍天覃坐在喜床上立马道:“爷,明儿个还要早起去迎亲,这么晚了,您还不歇着?” 长寅笑眯眯的问着。 那笑容落入伍天覃的眼里,莫名有种取笑的意味。 十足十的刺眼。 伍天覃顿时脸色微变,然而再细细看去,又见那小儿分明一脸恭恭敬敬的,脸上并无任何异色。 伍天覃顿时觉得有些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和憋闷。 原本之前匆匆回院,一脑门的话要问,要问那狗东西的去向,问那小儿上了哪儿,怎地他在大牢这段时日,除了头一回随着伍秉之,太太二人一道去探望过他一回,怎地后头就消失不见,再也不曾探望过他了。 那一回因有老爷太太在场,他俩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然而满脑的疑问,满心的话语最终到了嘴边,却又一时无从问起。 太太说要瞒着世人,那……那如何能瞒得住,譬如原先元陵城的旧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譬如眼前这人,还曾与那狗东西在一个屋子里头住过好几个月呢,这如何能瞒。 还有,这看门小儿知道多少内情?他知道他要娶个黄毛小儿么? 是不是在背地里笑话他? 大抵是伍天覃的目光十足奇怪,远在外间倒水的长寅只觉得如芒刺背,当即小心翼翼转身,对上了伍天覃幽怨又危险的目光,长寅顿时心有戚戚然,只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爷要……要用水么?” 话一落,便见那伍天覃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眯着眼审视着他,骤然开口问道:“那狗东西何时去的柳家?” 伍天覃斟酌一番,保险的发问着。 长寅立马回道:“上月去的,去了有一个月了。” 说着,看了伍天覃一眼,又立马机灵回道:“原先宝儿住在东边的厢房,大公子安置的,后来太太回京后便将他安置在了爷您这儿,一直住在院子里的东厢房,直到一个月前这才去了柳家,便一直未回了。” 长寅倒是机灵,知伍天覃心系宝儿,便将这几个月关乎宝儿的动向一一表明了。 伍天覃闻言,一直抿着嘴,沉默不语。 长寅见状,又试探开口道:“爷,不早了,明儿个三更天许是便要起了,一早还得去祠堂祭拜了,您要不早些歇着?” 长寅小心翼翼问着。 话一落,却见那伍天覃噌地一下起了身,大步便往外去,长寅立马慌忙追了去,道:“爷,这大半夜您是要上哪儿呀!” 只见那伍天覃大手一挥道:“备马,爷要去相府探个清楚明白。” 长寅一听,立马鼓起勇气斗胆将人拦着急急劝说道:“不成呐,爷,这都大半夜了,外头都宵禁了,您这一去一来一回怕要误了吉时了,再说了,柳家要办喜事儿要送人出嫁,这会儿早歇下了,女子梳妆打扮素来繁琐,怕是三更天不到便要起了,您若去了万一惊动柳家姑娘和宝儿便不好了——” 长寅火急火燎的劝说着。 伍天覃正要骂句大胆便要一脚踹去,直到听到后头“宝儿”二字,这才神色一怔,整个人慢慢冷静了下来。 ** 这一夜,对伍天覃来说可谓是人生中最漫长又难熬的一夜。 他辗转反侧,几乎睁眼到天明。 次日,天还未亮,他人还迷瞪着,便骤然闯进来一队婆子一队丫鬟一边眉飞色舞喜庆洋洋的跟着他道着喜,一边飞速将他簇拥着伺候他换了喜服给他身上挂了喜庆的并蒂莲,并一路将他簇拥进了祠堂。 祠堂里,伍天瑜早早便在候着了,与他一同装扮,穿着鲜红喜庆的喜服,头戴喜帽胸缀并蒂莲,一身通红的喜袍加身,一眼望去可谓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他脸上带笑,脸上淡淡的喜色与伍天覃的萎靡不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元宝儿 第149节 二人一道祭祖,祭拜天地,最终在伍敏之长达半个时辰的家规宣读下,便被火急火燎的赶上了马车,府外,两路长长的聘礼队伍早已经整装待发,只待两位新郎官就位后,便鞭炮礼炮四起,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出发了。 大抵是因为赵家一案,牵连甚广,大半个朝中震荡,此番伍家顺利抽身,可朝前依然颓势,结党之风慎行,故而伍柳两家此番的亲事虽备受瞩目,却并不曾大办,这两门喜事均只请了双方家人亲戚和族人,并未曾大宴宾客,一切低调操办。 两条迎亲队伍绕三街过九区,前头锣鼓震天,后头的聘礼绵延二里地之远,绕城区一个时辰之久,终于赶在辰时时分赶到相府,此时相府与伍家一般张灯结彩,早已布置得一派喜庆气派了。 柳家亲友不多,相爷孤寡多年,膝下唯有独女柳茹烟一人,门庭不如伍家繁茂,猛地看去门庭相对清冷,不过好在伍家人多势众,乌泱泱的两大队人马往相府府邸跟前一簇,瞬间整个相府被堵得水泄不通。 再加上,周遭围观瞧热闹的百姓们络绎不绝,远远看去,倒是十足喜庆热闹。 伍家两位新郎官被拦在府外,按照惯例,唯有做出对子或者猜出谜语,背诵经文诗词通过了考验方能进入,据悉,所有的喜题都是由相爷亲自拟定,柳相乃当年状元之才,腹中满腹经纶,出的每一道题都惊艳又刁钻。 好在伍天瑜亦是有学之士,一来一往都是伍天瑜在从容作答应对,且道道应答有声,令府内柳相不住捏须频频点头。 倒是一旁一贯意气风发的伍天覃这日不知为何彻底哑了火,一路不言不语,不抢不答,闷不吭声的候在一侧,像是隐了身似的,好似跟新郎官这个身份极为不搭,与一旁春风带笑的伍天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画面落入周遭百姓们眼里,不免议论纷纷,津津乐道了起来。 “哎,听说此番柳家大小姐嫁的是伍家大公子,而嫁给伍二公子伍天覃的不过是柳家新认的义女罢了,听说那新认的义女身份低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这样的人那伍天覃怎么会娶的?” “指不定是不想娶了,你看,不然那伍天覃脸怎会臭成这样,你看看,黑着脸立在那儿,分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可是那可是伍天覃啊,听说他连皇宫都敢闯,还入宫挟持了东宫太子解救下了伍家一家子,这般无法无天的,他若不愿意,哪个还能强逼着他不成?”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指着他议论着。 伍天覃竖着耳朵,一直在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见大家明目张胆的指着他唾沫横飞,一时蹙了蹙眉,略有些心虚,只当众人识破了内情,竟敢指着他热议起来,可人群议论纷纷,噪杂不清,却又委实听不清众人议论的内容。 正拧着眉头一个厉眼横扫过去时,这时,只闻得嘎吱一声,柳家的大门被从里头打开了,柳家人一脸热情的将伍家人迎了进去。 伍天覃随着伍天瑜一道被簇拥进了柳家。 这时,柳家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锣鼓唢呐伴随着阵阵轰天的礼炮声瞬间在府外炸开了锅来。 伍天覃在振聋发聩的热闹声中机械般的走在伍天瑜身侧,随着他一道入了柳家大堂,入内不久,在一众欢呼雀跃中从门外搀扶进来两道身着大红喜服,头盖大红喜盖头的新娘子身影。 两道身影如出一辙,纷纷凤冠霞披,盛装出席,看上去一般无二,不分彼此,尽管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清脸面,辨不清相貌,可是在两个身着华丽喜服的身影盛装出席,经人搀扶缓缓走来地那一瞬间,原本萎靡不振,至今还云山雾绕地伍天覃整个身躯骤然一震,身体里像是被一股电流击走全身,令他整个为之一震。 全身上下一股酥麻的电流击打全身,令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眼前一切的一切无不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竟……竟真的是真的! 就在他一脸呆滞中,两位新娘子已被搀扶到了眼前,其中一道身影立定时似被脚下的红毯绊住了脚,身子一晃间,对面的伍天覃一怔,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下意识地先一步一抬,便欲去扶了。 这时,那道身影身旁的婆子已先一步将人搀住了,随即用帕子掩嘴冲他挤眉弄眼,笑着微微打趣道:“哟,新郎官等不及咯——” 这一声打趣,瞬间引得屋子里所有人哄笑了起来。 伍天覃很快将手嗖地一下收了回去,又将手朝着身后一背,嘴一抿,面上端得一派严肃肃穆,然而大红色喜袍上露出的脖子却胀红了一片,隐隐看去,上头青筋都似鼓胀了起来。 这副既端着又微微窘迫的模样,似乎难得一见,与屋子里欢声笑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就连高堂上的柳相也一时捏捏胡须,倒是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告别岳家,哭喜,再然后一根红绸塞到了伍天覃手中,红绸另外一顿牵着一人,就这般一前一后在欢声笑语和低低呜咽中稀里糊涂踏出了柳家。 作者有话说: 各位,这章没有写完,得再写一章完结,然后大约还有七八个番外就全部完结了。 第204章 再之后就是迎亲,拜堂,宴席,跟所有人婚宴的流程并无任何差别,不过伍家虽双喜临门,却不曾广邀宾客,傍晚时分,族人亲戚便渐渐喝高了散去了。 到了掌灯时分,快要到了吉时时,院内众人久等不见新郎官过来,这才发现新郎官不见了踪影,顷刻间院子里婆子丫鬟如同鸟散状似的,四下散去朝着满府奔走搜寻了去。 眼看着就要误了吉时了,眼看着连太太老爷都要惊动了,终于,这时,从房顶上轻飘飘跳下来个身影,怀中抱着个酒坛子,摇摇晃晃的朝中新房内走了去。 喜婆看到新郎官露面,原本皱成朵老菊花似的老脸瞬间一松弛,顿时挤出展露了一朵大大的笑脸,眉飞色舞,一脸喜色的朝着风神俊朗,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迎了去道:“哟,新郎官这是多高兴喝了多少酒啊,可算是来了,可算是来了,再晚来一步啊,就得让咱们新娘子久等了。” “快快快,咱新娘子都苦等了一天了,新郎官快快来给新娘子揭红盖头罢,瞧一瞧咱新娘子的绝色容颜罢,俺老婆子偷偷透露一嘴,今儿个这新娘子可俊着了,一会儿掀了盖头后一准要晃了新郎官您的眼了,您今儿个一瞅着,保管明儿个三年抱俩,五年抱三了您!” 话说喜婆一边眉开眼笑的打趣着,一边举着喜秤去搀新郎官,她还以为新郎官喝大发了,不想,她方一凑近,便见那新郎官身影一晃,直接避开了她的搀扶,末了,抬手捏了捏眉心冲着喜婆道:“你们都下去罢!” 声音虽有些沙哑微醺,却并未见许多醉意。 喜婆听了顿时一愣道:“可这盖头还没掀,合卺酒还没喝呢——” 话一落,一包银子朝中她跟前一递,喜婆再度一怔,片刻后,飞速将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银子接了过来,朝着手中一颠,下一刻立马喜得整张脸绽成了一朵喇叭花,只扭头笑眯眯朝着屋内众人道:“行了,新郎官等不及了,咱懂,咱懂,妹妹们,咱们出去罢,给小两口们腾地方呐——” 说着,便将老腰一扭一扭的,领着屋内七八个丫鬟婆子一道出了屋子。 临走前,还笑眯眯的凑过来,将手中的喜秤塞进了新郎官手中,悄咪咪道:“那您一会儿亲自揭。” 这才扬长而去。 话说屋内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终于出去了,偌大的喜房终于安静下来了。 话说自进屋起,伍天覃就没多敢往里瞅,只一个不经意间,似越过屏风,扫过喜通红的床榻方向坐着个一抹喜色的身影。 他的院子,他的卧房,他的睡榻,如今无缘无故的多了个熟悉却又令他无端陌生的身影。 这种感觉,奇怪又……微妙。 即便一日一夜过去了,即便所有的懵然和不合理似乎已然成了现实,就原原本本的摆放在了他的面前,伍天覃整个人依然还有些……不能自已。 怎么可能呢? 似乎问了一万遍。 明明昔日在凌霄阁时,他能够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将人往屋子里安置,明明那时的他肆意妄为,明目张胆。 可是,可是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跨越千难万险,被人生生轻而易举的送到了自己的眼前,这种感觉,就好像哪怕连他自己都亲自盖章认定不可能的事情,可有朝一日偏偏就那样轻而易举,偏偏成了可能了。 这种感觉—— 伍天覃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早已排山倒海,万马奔腾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明明饮了一大坛子酒,却无半分醉意。 不过许是后劲上头,还是如何,伍天覃手心渐渐冒了汗,只觉得浑身渐渐燥热了起来。 屋子里太过安静的气氛令他浑身不大自在,明明是他的屋子,他的卧房,却莫名觉得有些……无处遁形。 他缓缓走到八仙桌前,自顾自的倒了杯茶,一口饮了,又饮了一杯,再饮了一杯,直到茶壶见了底,这才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屋子里依然很安静。 屏风后头那抹身影似一动不动,活像个假人。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么? 莫不是府里为了让他成亲,向他撒了个弥天大谎,实则将红盖头底下的人掉了包罢。 自打一早去迎亲开始,就一直安安静静,乖乖顺顺的,红绸那端那抹倩影一步一步缓缓小步跟着,直至上了花轿,回了府,再拜堂,端得似个官家小姐似的,再加上此时此刻,自打他进屋起,他进屋多久,那抹身影便一动不动的端坐了多久,连片衣角都不曾动弹过一下。 若非,拜堂时,二人对拜时那一晃而过散发出的一抹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他这会儿怕是要一剑劈开那块红绸一探个究竟了。 许是原先打打闹闹,吵吵闹闹的闹腾习惯了,如今这般……这般安安静静,反倒是令人十足十的不自在了。 伍天覃坐在椅子上,浑身难受,下意识地便又要拎起茶壶,结果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茶壶见底了,手嗖地一下缓缓收回,却不小心将桌子上的喜秤给绊到地上了。 只听到清脆一声砰响。 伍天覃低头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地毯上绑着红绸系着喜结的红秤,看着看着,忽而将嘴一抿,只弯腰一把将喜秤捡起了起来,忽而噌地一下,只一不做二不休紧紧握着喜秤便大步绕过屏风朝中里间走了去。 然而不想刚绕过屏风,便一眼看到了端坐在床榻中央的那抹喜庆身影,即便喜服是那样的厚重繁琐,即便红盖头是那样的严严实实,可是伍天覃一眼就看到了喜服下那道细瘦的身影,是那样的迤逦和纤细。 只见“她”端坐在床榻上,双脚并拢的踏在脚踏上,从大红色的喜服里探出了尖尖一角,大红色的绣花鞋当真堪堪一握,又细又窄,不过他巴掌大小,伍天覃远远看着嗖地一下止住了步子。 看着那小小一抹绣花鞋,不知为何,忽而就想起昨夜喜床上摆放的那一双秀气又紧致的绣花鞋,果然,很小很小。 伍天覃一时握着喜秤停在了原地,双眼似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继续往前探去。 沿着那双小小秀气的绣花鞋一路往上,是一片厚重奢侈的喜服裙摆,裙摆起起伏伏,透过裙摆的厚度,似依稀可用肉眼直接丈量裙摆下两条纤细又笔直的双腿,双腿的尽头,赫然是一双微微交握的手,规规矩矩的交握着摆放在了双腿上。 只见那双手从大红色的广袖里缓缓探出来,交握在一起,手很小,很细,又白又直,十足好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还不足他一个拳头大小,再细细看去,似乎看到白皙又纤细的手指指甲上似染着鲜红的豆蔻。 红与白的碰撞生生冲击着人的视觉。 一双手,竟好看到令人止不住挪不开眼的地步。 还是一双染了豆蔻的手。 然而,这偏生还是……还是一双小儿的手。 伪装成了女子,竟伪装成得如此成功绝伦。 这种荒唐又禁止的画面却偏偏又那样恰到好处的契合,以至于哪怕伍天覃心中有一万个别扭,一万个不自在,一万个羞耻和一万个禁忌。 却依然止不住心驰神往,流连忘返。 喉咙渐渐干涩。 双眼渐渐浓烈。 万般复杂的情愫驱使着他一步一步缓缓上前,终于,在他一步一步踏进靠近那道身影时,终见交握在腿上的那双手忍不住微微一紧。 伍天覃抿着唇,握着喜秤的手不知不觉间竟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这道身影,终于,忍不住悄然换了口气后,随即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喜秤,勾住那大红色的盖头一角,将大红色的喜盖头一点一点掀了起来。 不想,红盖头悄然落地,与此同时,手中的喜秤也随之砰地一下跌落在地。 在那一瞬间,伍天覃浑身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甚至身影一晃,下意识地惊得往后退了两个小碎步。 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只觉得勃然大怒,一股怒火中烧的怒气自胸腔滋滋冒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俨然被人当作二百五给戏耍了。 呵,他就知道,什么狗屁扮作女子,什么狗屁开明大度,什么狗屁为了防止他日后在外鬼混,甚至什么狗屁救命恩人,什么狗屁报恩感恩,这一切都他娘的是个屁! 他就知道,堂堂伍家,堂堂皇亲国戚,怎会容许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在伍家,发生在他的身上。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切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娘的,果然是将人掉包了,因为,红盖头底下哪是什么小儿,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女子。 那明艳动人的面庞,那端庄娇媚的气质,那抹娇艳欲滴的烈焰红唇,那汪顾盼生辉的春水眸,这是何人,这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既陌生又矫揉造作的冒牌货! 伍天覃下意识地便要甩袖负气离去,直到陡然间,几个圆溜溜的桂圆果子忽而冷不丁的从那个陌生女人袖笼里乌泱泱的滚落了下来,轱辘轱辘一溜烟滚到了伍天覃的脚边。 元宝儿 第150节 伍天覃双脚一顿,再次冷眼抬眼扫去,这才见哗啦一下,便又继续从那片偌大的广袖里哗啦啦一下子只源源不断的继续滚落出了一大片,有桂圆壳,桂圆核,瓜子壳,花生壳,果核,果皮,还有半块咬了一半的……馒头。 那袖笼里头就跟松鼠的库房似的,嗖地一下,一下子一泻千里。 直到看到那半个被啃咬得蹩脚的馒头,看到眼前这悄然荒唐又熟悉的一幕,见到此情此景,原本正要暴怒离去的双腿硬生生的紧急刹住了。 第205章 话说伍天覃再度迎头探去,这番定睛一瞧,这才从那张美得惊心却满脸陌生的脸上,隐隐窥探出一二分熟悉的感觉来。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印象中,那小儿生了一张圆滚滚的小圆脸,圆圆的脑袋上是圆圆的眼,他五官精致,唇红齿白,生得实在讨喜,虽有些男生女相,时时看着有些娘气,却也……却也万万不是眼前这样的—— 大抵是还年幼的缘故,那小儿身上通身稚气,甚至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子淡淡的奶味,然而眼前这张脸—— 只见面敷脂粉,脸似桃花映月,又见描着细长弯弯的柳叶眉,眉下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水色潋滟,杏眸流光生辉,又见朱唇缀着大红色的口脂,琼鼻红唇,唇若点樱,只觉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峨眉淡扫间,竟觉容貌绝丽,令人不可逼视。 又见一头青丝凤冠戴,金钗步摇斜鬓间,金钗步摇一下一下轻轻摇曳着,只衬托得整张脸,整个人摇曳生姿,流光溢彩,尤其,又见她凤冠霞披,只见她“斜軃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只见于聘婷秀雅,仙姿玉貌中徒生出一抹妖曳之感,魅惑之姿来。 这样一张脸,若是放在从前,放在平日里,让他见了多会忍不住赞叹一番,然而,此时此刻,却说她是……她是那小儿扮的,如何能叫他轻易信服。 可偏偏,可偏偏,看着看着,纵使脂粉过厚,胭脂过浓,可伍天覃依然能从那饱满的唇线,挺巧的唇尖,圆溜溜的杏眼上窥探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 这人……这人竟当真是那狗东西扮的? 有那么一瞬间,伍天覃犹遭雷击,当场被雷击在原地,整个人如同遭遇当头一棒似的,满心满眼的满是难以置信。 虽说,他曾亲眼见过那小儿扮作女子伶人的模样,也曾确确实实的惊艳过他一遭,可那时的装扮虽与往日里截然不同,却多多少少还保留着原汁原貌,令人一眼能够辨认出来,那人便是他元宝儿。 可眼下,眼前这人,就跟彻彻底底换了一个人似的,给他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变样,是由男子十足十变成女子那样的改变,加上脂粉胭脂修饰,几乎再也不见了原先那番活灵活现的看门小童模样,取而代之,摇身一变竟成了惊为天人的……绝佳美人! 男人竟也可以如此……绝美的么? 丝毫不见任何违和感,反而……反而那样的闭月羞花,冠绝京华? 伍天覃一时呆立在了原地,望了反应。 这时,原本敛下眼眸的人缓缓抬起了眼,远远朝着他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就那样毫无征兆的直接撞入了他的眼里,两人直直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间,对方目光瞪直,里头清澈如水,似一脸单纯纯净,而伍天覃目光一怔后,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像是带了电似的,只看得他心头一震,随即竟飞速将头一偏,竟先一步飞快躲开了那道直白目光。 而后,他的脖子噌地一下,陡然间直接胀红了一片。 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会是这般反应。 他伍天覃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横行霸道,无法无天惯了的,便是连天都敢捅上一捅的人,却不知缘何,竟在此时此刻,有些不敢迎上一道目光。 只觉得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似的,喉咙窒息,发不出丁点声音,又觉得脑海一团浆糊,一片空白,一片混沌,再然后,心脏竟不受控制般的砰砰砰的狂跳了起来。 莫名的心烦意乱。 又莫名的心跳如雷。 最终,只噌地一下,身子微微一晃,竟有些惊慌失措,不知所措的转身大步朝着外间逃了去。 逃窜出去的身影前所有为的狼狈。 然而一路冲到了门口,手刚推到门上,又微微一顿,最终抿着唇,扭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整个人这才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身在何处,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一时立在原地,摇了摇头,卖力的逼退了脑海中的迷乱,极力的让自己冷静清醒下来。 双拳紧握,最终深深呼了一口气后,伍天覃复又一步一步折了回来,却也没有继续往里踏,而是回到了方才的八仙桌前,心乱如麻的坐下了。 隔着一道屏风,远远坐着,屋子里很是沉默安静。 一个静悄悄的坐在里头,一个一动不动的坐在外头。 两道明明熟悉的身影,却在此时此刻端得一派陌生似的,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气氛渐渐有些别扭,尴尬,直至陷入了一丝诡异的死寂中来。 伍天覃到底内心强大,不过片刻功夫,已从方才的慌乱,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了。 然而依然还有些……别扭和不大自在。 心脏里头依然像是塞了个炮仗似的,不断噼里啪啦的震动着。 娶个男子本就够惊世骇俗了,还是一个……一个如此面貌的男子。 怪道太太说扮作女子能够瞒天过海。 伍天覃历来知那小儿生得漂亮讨喜,却万万不曾料到,竟这般……招眼。 其实细数下来,二人自去年中秋一事闹大分开,到如今八月正好整整一年了,虽在伍家祸事当夜有短暂的见过一面,在五个月前的菜市口也曾匆匆会面过一回,可真要细数,也算是分开整整一年了。 大抵是一年的时间身子渐渐长开了些,只觉得长变了些,相貌越发精致好看了,也越发……越发的长歪了,朝着女相方向歪了去了,这般相貌姿态,任哪个瞧了,会识得他的男儿身? 可是,可是想起从前那张牙舞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看着眼前这乖觉规矩的模样,两种极度相反的极端模样一并映入他的眼帘,却带来了一种极端异样的,猛烈的刺激感,兴奋感。 这……这狗东西知道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么? 他愿意……嫁给他? 并且终身扮作女子,瞒天过海? 他缘何会愿意? 他不是历来最是讨厌他,憎恨他的么? 是太太说服他的?威逼利诱他的?还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正当伍天覃一派心乱如麻之际,目光一抬,正好对上了屏风后那双乌溜溜乱转的大眼睛。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对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着,似乎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似的,却又一直憋着始终乖乖坐在那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 伍天覃眼微微一热,飞快避开了。 半晌,便又忍不住再度探了去,这时,复又见一些瓜果皮打她身上陆陆续续轱辘轱辘滚落了下来,远远只见她被咯得身子歪歪扭扭了起来,伍天覃终于嘴角微微一抽。 而后,静悄悄的屋子里忽又响起了咕噜一声,终于,定坐在那床榻上那道乖巧顺从的身影忍不住咬了咬牙,忽而双手揉了揉肚子,而后抿着嘴不断张望着眼朝着屋子外间方向抬眼看了来,好不容易对上伍天覃的目光时,只见她立马小心翼翼地朝着外间的伍天覃举了举手,随即只依然乖乖坐在原地端得似个乖宝宝似的,只试探着,小声的先一步主动开了口,轻声软糯询问道:“那个,我……我现下能开口说话了么?” 对方低低问着。 声音有气无力,又透着股子淡淡委屈。 话一口,伍天覃心里的二三分不确信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人的相貌可以长变,容貌可以修饰,然而声音却是如何都变不了的。 这道声音轻轻脆脆,似特意压低了几分,轻轻的,又透着几分细腻婉转,不是元宝儿那狗东西的声音又是哪个的? 伍天覃当即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远远越过屏风,终于直直朝着对方方向看了去,一时,喉咙上下滚动着,他咽了口口水,半晌,终于沙哑开口道:“说罢……” 同时,心里忍不住有些纳闷道:为何不能说话? 这话一起,瞬间便见床榻上那道原本挺立的直直的小身板顷刻间如同泄了气的小青蛙,小身板一瞬间塌了下去,随即只双手死命捂着肚子,咬着唇,委委屈屈,有气无力的朝着他的方向小声说道:“我……我饿……” 她嗷嗷喊着,话一落,小身板差点儿往后一瘫。 而伍天覃听到这话后瞬间一愣,又见那挺立得直直的小身板开始摇摇晃晃了,又看了看洒落一地的瓜果皮,这才回过了神来,当即抿着唇立马大步起了身,朝着门口踏了去,他推开屋门,朝着外头守夜的丫鬟吩咐了一遭。 不多时,早已有所准备的婆子立马将热在锅中的吃食送了来。 八仙桌上瞬间里里外外摆满了一大桌子。 下人退下后,伍天覃回到座位上朝着屏风里头看了一眼,然而还不待他出声吩咐,便见呆坐在床榻上的那道身影瞬间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不想,却因身上的喜服太过繁琐,被拖得往后一倒,差点儿被硬生生拖得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 这一幕看得伍天覃心惊肉跳,正下意识地探了探手,犹豫着要不要去搀扶,这时,只见那道身影又很快将腰一弯,随即将整个裙摆一把薅了起来,抱在怀里,这才搂着整个喜服一晃一晃,歪歪扭扭朝着外间挪了来。 看到桌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她”顿时双眼放光,恨不得立马大快朵颐来着,然而双手的架势都摆好了,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立马硬生生的止住了,随即拧着眉头,一脸犹犹豫豫的抬眼看了对面伍天覃一眼,小声道:“我……我可以吃了么?” 这副乖顺又涵养的模样,看得伍天覃有些懵,良久良久,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首肯后,终于,只见那张略微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小脸上立马露出一抹窃喜,立马放下了怀中的裙摆坐在了伍天覃对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动了。 胖乎乎的饺子,圆滚滚的汤圆一个个被源源不断地塞进了那张殷红小嘴里,就跟变戏法似的,小嘴一张,一合,嗖地一下就一瞬间哧溜消失不见了。 她埋头小口小口的吃着,却又似乎吃得飞快。 吃得专注又猴急。 殷红的小嘴。 洁白的贝齿。 圆滚的汤圆。 胖乎的饺子。 这样的画面不断交织在他的脑海。 伍天覃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在了……她的小脸上。 目不转睛的看着。 视线一时不受控制似的,黏在了那头。 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只觉得喉咙极为干渴似的,粗粝的喉结止不住随着一上一下上下缓缓滚动着。 对面的人,很乖,也很温顺,吃起东西虽急,却没有丝毫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乖巧得不像样子。 可是,哪怕伪装得再好,乖巧温顺下那副娇憨可掬,灵气十足,不受约束的性子依然如何都藏不住。 隔得如此之近,越看,这才越发从对面这人身上瞧出了一星半点儿昔日的影子来。 譬如,这吃东西的架势。 这吃得尤为香甜的感觉。 不过,看到过那小儿许多面,却大多都是那人撒泼打滚,张牙舞爪,骂骂咧咧,甚至嚎啕大哭的模样,惨兮兮又贱兮兮的,多是不堪,可怜,又好玩的模样。 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乖巧,顺从,又美好温顺的模样。 他的目光,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如何都舍不得挪动不开。 这一刻,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下来。 整个人仿佛投身在了半空中似的,一直飘着,荡着,总觉得极不真实似的。 他下意识地随着她吞咽的动作而不自觉吞咽着。 元宝儿 第151节 直到看着看着,忽而听到滋的一丝轻声在耳边响起。 伍天覃神色一愣,飘荡到半空中的一抹魂魄骤然归了位似的,整个人一怔,这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对面之人,此时正一边低着头,一边抬手死死托着头顶的凤冠。 原来她低头用食之时,头顶上沉甸甸的凤冠不慎歪倒了下来,却因凤冠太沉,且嵌在了头发里嵌得太紧,直接将头顶的头发一把卷了下来,疼得她滋滋发声呼疼,只手忙脚乱的腾出一只手飞快去解,然而她手法生疏,不得章法,越扯,头发卷得越紧,便越发疼得厉害。 偏偏嘴里的汤圆还一度含在嘴里,歪着脑袋吞又吞不下来,吐又吐不出来,一时鳖得整张小脸胀红了一片。 好不容易维持的淑女乖巧做派彻底在此时此刻破了功。 眼看着她疼得不耐烦了,正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凤冠从头顶上生生对扯下来,这一幕瞧得对面伍天覃触目惊心,只立马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立马飞快冲着对面的人轻声道:“爷……我来……” 话一落,伍天覃隔着大半张桌子,弯腰伏身凑了过去。 他刚一探手过去,正好与头顶上那只纤细的手触碰到了一起,不想,这么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惊得二人警钟大作似的,齐齐嗖地一下,双双将手一弹,飞速往后一缩。 就跟手指上带了电似的。 空气里立马多了一丝尴尬气息。 不过好在此时情况危急,伍天覃看了自己的手指一眼,很快回过神来,复又再次将手探了过去,嘴上低低道:“莫要乱动——” 他声音很轻。 说话间,他双手探过去,一下一下解起她头顶上的纠缠的发丝来。 动作比声音还要更轻。 她的手法生疏,其实他也不遑多让。 女子的盘发本就错综复杂,加上上头的凤冠繁琐沉重,又佩戴有许多金叉步摇,金钗手饰跟发丝纠缠在了一起,越解越紧,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眼看着时间越解越长,还没有将凤冠解下来,一贯肆意妄为的伍天覃渐渐慌了手脚,鼻尖,手心渐渐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这时一个不留意,稍稍大了力气,瞬间扯得头皮一扬,疼得底下埋着脑袋的人儿双肩一颤,疼得喉咙里瞬间溢出一声:“嘶——” 这若是换作以往,换作原先那狗东西身上,一准疼得龇牙咧嘴的跳脚了起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身下的人儿一直忍痛忍受着,不曾呼疼出声,然而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指抠弄得桌底吱吱作响。 伍天覃看着看着,心里陡然生出一抹柔软意动了来。 “忍着些——” 他低头看了抠弄着桌角嘎吱作响的那只小手一眼,半晌,呼了一口气,忽而低声哄说着,而后微微抿着唇,凝起心神,终于将那一缕一缕乱发理出了条理了。 丝丝长发一缕缕掠过他的指间,透着股子淡淡的清香。 将头上的金叉一根一根取了下来。 又将头上的凤冠替她摘解了下来。 三千青丝瞬间倾泻下来,垂落在了身后,像是瀑布似的,在身后垂散开。 其中一缕青丝勾在了他的指间。 伍天覃伸手捏在指间,一下一下轻揉着,竟一时不舍放下,不多时,竟冷不丁的将那缕发丝送到鼻子前轻轻嗅了一下。 这时,许是久不见他离去,原本一直低着头的人儿摸着自己的头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想,这一个抬眼间,伏身在她头顶的人也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过去。 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坐在椅子上,愣愣的仰起了头。 隔着一个偌大的八仙桌。 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直接倾身伏身弯腰凑了过去。 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间,两张脸瞬间凑到了一起,四目相对间,噌地一下,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块彻底静止了似的。 她的嘴里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汤圆,未曾咽下,圆滚的汤圆含在一边,撑得半边圆脸直接鼓囊了起来,看着呆萌又逗趣,天真又无邪。 他愣愣看着,双目直瞪,渐渐的,嘴角轻轻抿了起来,喉咙渐渐起伏,呼吸渐渐凌乱,双眼颜色渐渐浓烈了起来。 她圆溜溜的眼睛在这抹专注又浓烈的眼神凝视下,渐渐慌张,渐渐躲闪,眼看着整个人慢慢往后缩着,往后移着,欲渐渐往后躲了去,不想,这时,只见她圆溜溜的双眼骤然一下子瞪圆了,瞬间圆鼓成了一个铜铃。 只见眼前那张脸没有丝毫征兆的朝着她的脸直接贴了过来。 薄薄的唇瞬间贴上的她娇艳欲滴的唇。 他的唇冰凉单薄,她的唇温暖饱满,娇艳欲滴。 这般碰撞间,瞬间将她的唇瓣给压瘪了。 这一突如起来的举动瞬间惊得她一动都不敢动一下,整个人呆若木鸡,直接呆坐在了原地。 原以为就这样了,不想,贴在她唇上冰凉的薄唇久不见退去,不多时,只见一下一下越贴越紧,渐渐的他的呼吸似乎越来越急促,他冰凉的唇仿佛带火,渐渐燃烧了起来,只忽而抵着她的唇开始一点一点吸允了起来。 他瞬间像是缺了水的鱼儿酒逢甘霖似的,仿佛要从她身上榨取所有的水分和价值。 她渐渐呼吸紊乱,有些无处承受。 脑海中一片眩晕,只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这时,贴在她唇瓣上的薄唇忽而轻轻一松,她原本以为他要撤离,不想,就在这时,在她还不曾反应过来之际,唇再度贴了上来,他竟变本加厉,直接一把叼住了她的唇,他轻轻吸允,小心翼翼地舔舐了起来,舔得她嘴角麻麻的,酥酥的,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这时,下巴忽而被一双手紧紧捏住,她似想往后躲藏,然而他的指间像是一根铁钳,生生将她地下巴死死钳住,瞬间令她动弹不得。 再然后,更加强势,更加的攻势一波一波攻击了过来。 只觉得自己的唇瓣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一把直接撬开了,紧接着排山倒海,呼啸崩腾的攻势一波一波朝着她席卷而来。 像是要一口生吞了她的唇,她的舌儿,甚至要一口将她整个吞之如腹了似的。 只觉得口腔被搅得天翻地覆。 桌子上的碗碟被她胡乱挣扎间,挥得乒乒乓乓的直接掉落。 她下意识地“唔唔”挣扎着,然而却发不出半分声响,舌儿被紧紧得包裹着,卷走了,舔舐着,吸允着,直到舌尖渐渐传来了阵阵细微的疼痛感来。 一瞬间她的脸胀得通红通红。 脸被憋成了红色胖头鱼似的,整个脸被胀得快要爆炸,快要胀红成紫色了,整个人快要窒息,快要被一把吸干了。 这时,她身子渐渐发软,竟没有丝毫防备的连着椅子带人直直往后翻到了去,瞬间,整个八仙桌连红色的喜布带整个桌面被她一并给扯了去。 霎时间,屋子里响起了“铛哐”一声巨响。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意外。 没有丝毫征兆。 以至于隔着一张八仙桌另外一侧的他也愣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后,立马下意识地想去揪住他,然而桌子阻挡,他的长臂用力一伸,不想,竟抓了个空。 等到反应过来时,对面连人带椅子直接翻倒在了地上。 人愣愣的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 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应当不至于摔得厉害。 他反应过来后,似愣了一下,立马焦急大步绕了过去,欲将人扶起来,不想,人刚走近,还来不及凑过去去扶,这时,只见原本呆呆躺在地上的人见他一靠近,立马嗖地一下一溜烟抱着喜服从地上麻利弹了起来,而后,一脸警惕的看着他,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慌慌乱乱,躲躲闪闪的冲着他道:“你……你,我……我困了,我……我我我我要歇着了——” 话一落,还不待伍天覃缓过神来,抱着喜服便歪歪扭扭,逃也似的转身朝着身后里间逃了去。 只见喜床上人往里头一钻,红色的床幔一落,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儿便一溜烟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外间,碗碟落了一地,一室凌乱。 伍天覃双臂撑在凌乱不堪的八仙桌上,呼吸还有些凌乱,思绪还略有些迷乱,脸上,耳朵,脖子上的潮红还未曾退去。 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潮里,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撑着桌子,微微吸了口气,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良久良久,缓缓抬起手,朝着嘴边轻轻抚了抚,不多时,一小口一小口缓缓咀嚼了起来,嘴里的汤圆甜而糯,一如她的……她的唇瓣,唇舌。 这种感觉,虽荒唐,却似乎并不……差。 非但不差,似乎比盛京里头那些纨绔子弟们吸食五石散还要上头。 那一瞬只觉得飘飘欲仙,令人忘乎所以。 或许,要疯,便彻底疯罢。 便是个黄粱美梦,做都做了,不做完岂不是可惜了。 伍天覃撑在桌子上的拳头渐渐握紧了。 大约是想通了,又大约是尝到甜头了,所有的禁忌,荒唐感在此时此刻渐渐被他全部抛在了脑后。 等到下人们过来收拾好残局时,夜已极深了。 旁人的新婚夜是何样的,伍天覃不知。 他只知,他的新婚夜,还真是……与众不同,状况百出。 伍天覃有沐浴的习惯,他耐心用过水洗漱后,将屋子里灯都熄灭了,只徒留下屋子里那两盏龙凤烛。 那两盏蜡烛与往日不同,是洞房花烛专门的龙凤烛。 新房喜庆,喜烛一下一下轻轻摇曳,一缕一缕喜庆的红光打在伍天覃身上,似乎透着别样的光芒。 伍天覃深深看了一眼,而后,解下披在身上的袍子,掀开床幔一角,缓缓躺了进去。 床幔一落,与外间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床榻虽宽敞,可是躺了两人,瞬间比原先更要逼仄了几分,伍天覃睡在外侧,透过若隐若现的暗光,依稀可见里侧侧躺着一道细瘦的身影,侧身躺着,躺在里侧,几乎贴着墙角。 粗略一看,似可忽略不计。 竟压根不占半点地方。 一动不动着,似睡着了。 不过,凌乱的呼吸声入耳。 他知,没有。 床幔外喜烛摇曳,暗红色的微光透过床幔溢了进来。 因为地方狭窄,他们甚至能够清晰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一声一声交织着。 伍天覃在外侧躺了一阵,片刻后,只缓缓翻身,朝着里侧侧翻了下,方一翻身,忽而身下一咯,他抬手一摸,这才发现里侧靠近床榻中央的位置散落了些干果果仁,起先以为是零零散散铺落的,可待细细一摸,这才悄然发现竟被堆了一座长长的堡垒,从床头一路堆叠到了床尾,堆在了床榻正中央的位置,并十分有心的将整个床榻一分为二,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 看到这副画面,伍天覃顿时心中哑然失笑。 一时想起方才在桌前的画面,想起方才那道呆愣,懵然,又落荒而逃的身影,伍天覃心头一软,忽而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睡着了么?” 安安静静的床幔里,伍天覃忽而哑声开口,低低问着。 元宝儿 第152节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透着股子暗哑,在浓浓的深夜里,竟难得带着一股子温柔的味道。 他轻轻问着。 床榻一侧,等待他的是一阵轻缓的呼吸声。 无人回应。 伍天覃也不恼,只继续轻压一声:“嗯?” 这道声音一起,似带着淡淡的笑意。 也带着一股子熟悉的……危险气息。 原本周遭那道轻缓地呼吸声骤然有些凌乱起伏了起来。 良久,良久,终是闷声小声应了一声:“睡了……” 似将脸埋在了被子里,瓮声瓮气的,透着股子淡淡的泄气和咬牙切齿的味道。 伍天覃一听,瞬间将嘴角一勾。 半晌,忽见他轻笑一声,而后骤然翻身而起,瞬间,一个乌云压城,他已翻身侧身翻到了床榻里侧。 他单臂枕在褥子上,朝着里侧凑了过去,一只手在暗夜中探入了身侧之人的肩头,而后,轻轻一翻,原本卷缩在床榻里侧侧躺的那道细瘦的身影瞬间轻而易举的就被他一把翻转了过来。 八月的夜晚,有些微凉,却在此时此刻,逼仄的空间里,陡然聚起一团热火。 透过若隐若现的微光。 他看到她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单薄的身子轻轻的抖动着,似有些紧张,却深深吸了一口气,乖乖顺从着并未曾抗拒,不过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反应,落入他的眼里,就像是带着股子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决绝。 这副一不做二不休的,好似决绝赴死的架势看得他哑然失笑,同时,也莫名让他跟着丝丝紧张了起来。 同时,心里止不住有些怜惜。 “别怕,爷定会轻些……” 伍天覃低低说着。 说完欺身过去一把将人压,在了身下。 细细密密的吻一茬接着一茬落在了她的脸上,唇上,一如方才。 然而与方才的呆愣,懵然相比,这会儿身下之人仿佛有了十足的经验,只见在他亲上去的那一刻,她立马熟门熟路的鼓起了脸颊,闭紧了双唇,咬紧了牙关,生生憋了一口长气在口卖力应对着。 不想,这一举动是既让他破门不得,又让他毫无章法。 仿佛与他城门对峙了起来似的。 伍天覃一时哑然失笑,又哭笑不得。 床幔内气温渐渐升高。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一来一往对峙间,浑身渐渐冒汗,渐渐火热。 这时,相护纠缠间,伍天覃目光忽而一暗,见她要瘪坏了气,立马假意投降,待她稍稍松懈了一口气之际,骤然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出奇制胜,来了一招猴子捞月,一把将重心转移,选择直接开门见山,直捣黄龙。 却不想,这出奇制胜,出人意料的一招,瞬间惊得身下人一懵,就在伍天覃正要长,驱直入,深入虎穴之际,骤然只见呆愣在身下的人儿突然脸色大变,而与此同时,欺身而上的伍天覃也瞬间脸色一黑,神色骤变。 两人同时齐齐一愣,瞪大了双眼,眼里同时浮现出一抹同样的惊恐之色来。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间,不多时,只忽而闻得“啊啊啊啊”的一声尖叫声骤然在逼仄的床幔之内响了起来。 床幔哗啦哗啦颤动了起来。 再然后,哗啦一声,直接从中倾泻而下,被直接撕开成了两瓣。 一个大惊失色的瞬间弹跳了起来。 一个恼羞成怒的翻身而起。 再然后便又是哗啦一声,一个连踢带踹,一个连滚带爬的直接从床榻上滚落了下来。 一个气得憋了一整日终于憋不住了似的,只陡然胀红着脸,终于一脸忍无可忍恶狠狠地叉着小蛮腰气呼呼跳起来指着滚落到床榻下的那道身影,只气得白眼乱翻,咬牙切齿,骂骂咧咧道:“你……你你到底有完没完了,你要亲便亲,要啃便啃,你作甚……作甚要摸我尿,尿的地方——” 他龇牙咧嘴,恶狠狠,恼羞成怒的将人瞪着。 而床榻底下,被讨伐之人简直比他还要震惊,还要惊惧,只一边扭曲着五官,疼得死死捂着被他踹断踹疼的地方,一边抖着手,浑身颤抖,一边不可置信的指着床上陡然之间恢复本性开始撒泼跳脚之人一字一句惊恐质问道:“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那玩意儿呢?” 话一落,目光一扫,看着床榻之上此刻半露香肩,酥,胸隐现之人,赫然瞪大双眼,支支吾吾,一脸见了鬼似的,差点儿惊得一个身子不稳,险些再度栽倒了,瞬间脸色一黑,指着她结结巴巴,一脸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你你竟是个女人!” 床上床下,二人一个恼羞成怒,一个惊恐万分。 新婚之夜,新房内骤然大乱了起来。 伍家便又再一次闹翻了天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