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匠》 第1章 女人早晚得相夫教子 颐徽二十三年,冬至。 铛! 东市牌楼铜锣一响,众人便知有要犯处置。 顾少音嘴里包着饺子,还没来得及下咽,就被工友们拉到牌楼看热闹。 “怎么是个女的?” 行刑台上的女子披头散发,跪得笔直,她的髌骨被挖,血液从膝下流到台下,滴在雪地里。一身伤的模样十分骇人。 刽子手没有拿刀,拿的是一把长剑。 宣道:“女子混入军营,当斩!” 人群中嘈杂声起,女囚抬眼,正和顾少音的视线碰撞。 她半张着嘴,视线由顾少音的脸移到脖子,最后又看回她的脸,露出森然笑容。 一瞬间,顾少音捂住自己没有喉结的脖颈,浑身毛孔都炸开,仿佛爬满了蚂蚁啃食着她。 刽子手还在念判词:“念其平匪杀敌百余,赐全尸。” 长剑举起,寒光四射。 女囚青筋暴起,忽而扯着嗓子喊道:“满营儿郎弗如女,去之,谓道矣!” 大白话就是打不过老娘就要杀了我,还说是天道。 顾少音感同身受,不动声色瞥身旁几个工友。男人们踮脚抻头,竟在讨论女囚姿色。 那把剑还是落了下来。顾少音盯着被溅到血的鞋面,怔在原地。 “顾少音?走啊!迟了工头要扣钱。”工友推了下她。 顾少音猛然回神,人群早已散开,只剩她呆站着。 她拍拍脸,吐出嘴里的饺子跟上脚步。 瞎想什么呢?都十三年了,不一直没被发现吗? 身旁的工友勾肩搭背,还在聊刚才的女囚。 “女人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干嘛?还是从军,怎么?还妄想做将军啊?” 一阵附和的哄笑声中,顾少音也尴尬地笑了两声,状似无意道:“不过能杀敌过百,确实可以做个小将军。” “哈哈哈!小顾可真会说笑话,一个女人她就是杀敌过万也得回家生娃,相夫教子。” “说的是!该是男人的位子被她占了,想想军营里的兄弟,多可怜啊。” 嗓子里憋着气,顾少音抿紧了唇,生怕没忍住口吐芬芳。 筑地上的男人大多粗俗,但是对兄弟都掏心掏肺,为了做工她也得和他们处成兄弟。 这次他们的任务是修缮东江桥。 昨日顾少音潜到江底看过,淤泥过多,部分木桩已经被腐蚀。 她向工头提了铸造临时桥墩,以便把整个桥墩换了,被工头一句:“你懂个屁!”怼了回来。 她当然懂,这桥就是她亲爹监造的。 东江桥长达三十丈,贯通东江两岸,是史无前例的大工程。这里每日数千人来回,万一倒塌,死得也至少千人! 顾少音长出一口气,不能让父亲的心血被毁。她扯动嘴角,走到工头跟前。 “工头,我昨日说的重建桥墩的事儿……” “你以为你是谁啊?”工头抬手掀开顾少音,手指指着她的鼻尖,不许她再说话。 “别再跟我说什么你爹跟过当年的工队,你爹就是顾知府本人也没有用!” 顾少音好想说,我爹就是顾知府,可顾知府只有一个失踪的女儿,每隔两年还有人来寻。 她不能暴露身份。 她讨好笑道:“您看,不然您下去看看嘛,这可是关乎人命呢!” “切!关乎你的人命还是我的人命,”他戳着顾少音的肩头,不屑道:“今日咱们不听知府大人的话断得就是咱的财路。” 他指着眼前的东江桥,“除非你是比知府更大的官,你说怎么修就怎么修!” 顾少音蔫了。她倒是想过考个知府,就能住回从前的“家”,奈何她不是读书的料,考了两次,童试都过不了。 她低着头,左手抠着右手指甲。 工头又问:“怎么样‘顾大人’,今日这工你做还是不做?” “做做做!”顾少音赶忙穿上做工的麻衣,嬉皮笑脸道:“您是大人,您说了算。” 要不是只有她会修防汛雕栏,工头早把她轰走。 麻绳系在顾少音的腰间,另一头拽在工友手中,一点点自桥上放下来。等到了位置她大喊一声,工友就会把绳子系在立柱上。 锁口石已经松动,顾少音不敢乱动,否则随时有掉落的危险。江流湍急,就算她懂水也很容易溺死。 她一面将防汛口加固,雕栏也尽量修复,趁着工头不注意又拧紧了龙筋。 这座桥已经是危桥,能让它多撑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吧。 风雪里被吊了四个时辰,顾少音捂着冻僵了的鼻子,伸手。 落在手心只有半贯铜钱。 她半张着嘴看工头。工头斜眼看她,“怎么?嫌钱少,你明儿个别来呀!” 江州看得懂样图的小工没有几个,顾少音不光懂,还什么都会修,是筑地的香饽饽。 偏偏她对这东江桥情有独钟,工钱少也要来。 工头有恃无恐,笃定了她还会来。 这点钱她还要存着寄给乡下的养父一家。摸着干瘪的荷包,顾少音在回驿站的路上买了个馒头。 馒头干巴巴的嚼不动,顾少音捂着腮帮子,觉得酸痛。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东市牌楼。 台上台下白雪皑皑,那从军的女人好似从来没存在过。 她跪着的地方又恢复成公示牌,一名小吏正张贴公文。 隐隐有力量牵引顾少音走过去。 “工部尚书告老还乡,颐徽帝大昭天下开工官科考,具结截至腊月初十。” 工官科考主要考工匠知识和才思,圣贤书一律不考。 没想到几十年一次的工官科考竟然被她遇上,顾少音瞪大了眼睛,咕咚吞下馒头。这当真是天大的好机会! 她激动地原地起跳,雪地被她踩成两个坑。她低下头,发现鞋底被染红。 被雪掩藏的罪还是暴露在眼皮底下,顾少音盯着四处逃窜的血液,吞咽口水。 如若上京,她可能也是这个下场。 “你要是比知府更大的官,你想怎么建怎么建!” 工头的话回荡在耳边,手里的馒头刚吃了两口,已经没了热气儿。 这日子再这么过下去也是没有盼头,不如拼死去挣个活头! 她的行囊简单,只有一个自制背箧,里头装了许多袖珍的建造工具。 背箧外头有两个小格,分别放了幼时雕刻的父母小像和一本《营造法式》。 就这样,顾少音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第2章 萧太傅来了 历经半月,顾少音总算进了京。穿过东榆林街就是贡院,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 顾少音站在路中央买糖葫芦,正付银子呢,忽听得急促马蹄声靠近。 “让让!萧太傅来了!” 靛蓝车顶,木花车身,马车迎面驶来,前头的车夫身着灰布衣裳,崭新工整,材质比顾少音身上的强上许多。 他额角流汗,着急甩着鞭子。顾少音躲避不及,只听得吁一声马叫。 她仰头,看见马儿镶了铁的蹄子,扬起,又落下。 马车停在顾少音面前,风吹起窗帘,露出车上主人面貌。 太傅萧玉是本次工官科考的主考官,长得俊俏,生得一双含情目,偏生神色冷淡无情,活像人人欠他五百万,惹得旁人既爱他的脸,又害怕他这个人。 顾少音还想再看一眼。 车上下来个小厮,一把推开她,凶道:“不知道看路吗?” 顾少音还未解释,车上的人压着嗓子道:“已经迟到,省得争执。” 那小厮当即松开顾少音,回头道“是”,坐回马夫身旁。 顾少音望着马车背影,喃喃自语:“这就是萧太傅,这么年轻?” 店门口嗑瓜子的大婶正聊着萧玉。 “咱们正说呢,萧大人身世显赫,自个儿又争气,16岁入仕,21岁就官拜太傅,就是可惜找不着老婆。郡主娘娘急得哟,听人说昨日又进宫了!” 婶子婆们又开始聊被萧玉冷眼拒绝过的小姐,嘻嘻笑着,没空理顾少音。 顾少音并不在意这些八卦,只是这主考官光长得好看,性格不好,着实算不上好事。 她继续前行,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长长一条人龙,于是走向队尾问道:“大哥,这是具结的队伍?” 具结,是参加科考的必经环节。考生需拿着自己的户籍资料、个人档案,即具结文书,让具结官查验。 确认无误后,方能拿到允许参加科考的凭证——浮票。 大哥高她一个头,怀里抱着具结文书,上下打量她,点了点头。 顾少音自觉站在他的身后,瞥到他的文书,搭话道:“董…董重大哥,查验应该很快才是,为什么队伍这么长?” 董重不回头道:“咱倒霉,今日主考官抽查,具结官生怕有漏网之鱼,当然认真。认真,就慢。” “哦。” 顾少音似懂非懂,正要问怎么个抽查法,就听见前头敲响了铜锣。 “八十至九十号,拿着作品进来!” 前头的人都搓手紧张起来,衙吏数着人头,数到顾少音时正是八十九。 前头的八个人都已拿出烫样或图样。 顾少音扒着董重肩膀,有些慌了,“董兄,什么作品?不曾听说具结要带作品呀!” “昨日申时贴的公告,萧大人要在今日具结的考生中抽查作品。” 顾少音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董重举手大喊:“大人!这边有人没准备!” 一时所有人都朝她看来。 顾少音慌张摇手,像只海豹。 “我现在做,来得及。大人,我真的来得及。” 她打开背箧,拿出自制小铜炉,点上火,几根细长铁条放在身边。 一旁衣着光鲜的考生见此都捂着肚子发笑,“原来铁匠也能算匠师?!” 只有与董重同行的欧阳捷说:“咱们又不吃亏,看看呗。” 顾少音习惯了旁人的打压和看不起,埋头在烫样制作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小铜炉只有手掌大,一次只能打一个零件。 时间流逝,看着地上一堆一模一样的铁条,一开始抱有期待的同行们都打起了哈欠。 “你是在做小孩子的积木吗?!拿我们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欧阳捷幽幽道:“别急,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顾少音的烫样还是只有铁架。 “用铁艺打造宝塔确实有创意,营造基础功也扎实”,欧阳捷上前评价,“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他拍了拍顾少音的肩,居高临下,施舍给她一个安慰的笑。 走在他后头的董重更是不屑,唾了口痰,差点沾到顾少音的鞋。 他眯着眼睛讥讽道:“这种程度还是回乡下吧!想考工官?做梦!” 顾少音并不在意,她固执坐在原地拼宝塔,拿出蜡烛,在宝塔面前样了样。 具结官赶着收摊,走过来道:“小兄弟,人各有所长,不必执着。” 顾少音怼着他的视线,眼尾泛红,已经急了,“我真的很擅长营造!” 具结官撇撇嘴,眼神冷漠,摆摆手道:“那就对不住了。” 衙役从他身后走出,直接踩过宝塔。 顾少音“啊!”地大叫,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力气这样大,竟然能挣脱两个大男人。 她跪趴着捧起扁了的骨架,又恼又丧。 明日就要初试,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难道要这样草草收场? 她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胡乱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心中思索道:不如找家铁艺铺,借来铁炉和工具,只要能赶在宵禁前做好送到主考官府上,定能拿到浮票。 说干就干! 她闷头就冲进一家铁艺铺。 店里只有一个小伙计,正在和一个穿牡丹花袄的妖冶女人讨价还价。 时间紧迫,她招呼了一声:“小伙计,借后院工具一用!” 赶不及地直往后院冲去。 “唉唉唉!”小伙计拦住顾少音,口气不善,“干什么的?” “人家都说了是借用铁炉嘛!”花袄女人扭着胯走来,绕着顾少音转了一圈,“想用的话可以求求我。” “你是掌柜?”顾少音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女人的胳膊,“求求你!我要打个烫样拿给萧太傅看。” “给萧太傅看?你是考生?”女人抽出一根烟杆,小伙计熟练地点着烟丝。烟雾令女人的脸朦胧不易分辨。 “我可以让你用工具,还能见萧太傅,不过有条件。” 她提笔写字道:“给我做一年工,修缮烟云阁。” 顾少音并不知道烟云阁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天上掉了大馅饼,这姐姐既借给她打铁工具,又帮见太傅大人,真是大善人呐! 她想也不想重重点头。 铁艺铺后院,铁炉子铁锤俱全,墙角还有上好铁块,都随便她用。 仅一炷香,她就打好了所有瓦片、墙面和飞檐,擦去汗水正得意。 女人把写好的工契递到她面前,“现在可以签了?” 顾少音憨笑,签下名字又按了手印。 面前慈善的女人忽然变脸,狠道:“为这么个玩意儿浪费时间,快跟我走!” 顾少音被她凶狠的口吻吓住,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捂住口鼻塞进了麻袋。 街角停了一顶靛蓝轿子,当朝太傅萧玉换了身素青色便装,下了轿。 “你确定他来了这儿?” 小厮连连点头,“奴才跟着的,不会有错。” 他挺胸迈步,却见到熟人。 烟云阁老鸨红珠走出来,身后打手扛着麻袋,麻袋蠕动两下被打手锤了一拳,不动了。 萧玉顿住脚步,藏到墙后,等到红珠走后才疾步走进铁艺铺。 伙计正捧着顾少音的烫样发呆,一见到萧玉,腿脚发软跪了下来:“大人饶命…” 第3章 误入烟云阁 顾少音被人扛在肩头,扭动了两下,腹部迎来狠狠地一击。 “规矩点!” 一时间腹腔仿佛被猛兽利爪刨开,痛得厉害。 颠了半柱香,又被猛地摔在地上,全身骨头都要碎了。 突然,眼前变亮,她伸手遮光,透过指缝看见通顶六角厅堂,浮光炫彩。 三层楼阁的房门一间间打开,走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妖媚,衣不蔽体。 这就是烟云阁,女人买他根本不为了上工,而是…而是接客! 顾少音爬起身就往门口跑,又怎么逃得掉,打手一只手就把她拎了回来。 这里的打手经验丰富,他们会软硬兼施,一刻也不会让你独处,想要逃?除非你打得过他们。 顾少音跪匐在地上,“你放了我吧,我骨瘦如柴,长得也不英俊,招不来生意的。” 红珠听也不听,一抬手,顾少音就被打手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身后传来女人清脆洪亮的声音:“给他洗干净,拎出来看看。” 顾少音慌了,目光掠过楼梯、围栏、屋顶…每一处木作节点,企图寻找出路。 这里密不透风,像一张网罩住里面的人,谁也逃不掉。 她瞳孔颤动,心跳不止,慌乱中拉住路过男女的衣服。 “救救我,求求你们放了我。” 她喊得声嘶力竭,这些人却聋了一般,扯开她的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半盏茶后,她看到房屋的平梁和草袱,知道到了顶楼。 这里没有脂粉香,只有淡淡沉香气味,阳光将顾少音的影子投在墙上,她看见自己被男人扛在肩上,好狼狈。 吱呀。 映着影子的房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个女人。 她披着紫纱,身材婀娜,一双凤眼媚态天然,两弯柳叶眉不怒自威,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云釉姑娘”,打手微微低头。 云釉随意抬手,指着顾少音,懒懒道:“新来的小倌儿?” 打手点头,回话:“红珠姐带回来的,不听话,正要好好清洗教训一顿。” 云釉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手指随意指了下顾少音:“我看着投缘,交给我吧。” 顾少音愣愣地盯着她,总觉得女人心软一些,说不准能帮她。 她跟着云釉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一阵暖烘烘的水雾迎面扑来,湿热包裹住她。 水汽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她猛然惊醒,还是要洗澡?不行,在这里被发现是女人岂不是生不如死! 她转过身,又想逃,打手却一直跟着两人,此时背手站在门口,堵着门。 “来啊,先泡个澡放松一下”,云釉赤脚走过来。 罩衫沾了水汽贴着身体,玲珑有致。打手看她一眼,规矩地低下头,盯着脚尖。 “隔断挡着,他看不见。”云釉的声音轻柔婉转,拉着她走到隔断后面。 浴桶很大,三人合抱大小,温热水面飘着一层花瓣,色泽鲜艳,气味芬香,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开小差的功夫,顾少音的外衣就被云釉扒了下来,露出裹胸布。 完了!暴露了! 她蹲下抱住身体,双眼雾蒙蒙,无声地乞求对方不要说出去。 云釉眨眨眼,忽而掩唇笑了,窃喜一般道:“萧玉在隔壁等你。” 顾少音心跳加快,睁大了眼睛! 萧玉?那个年少成名的当朝太傅!两人并不相识,他是要救我? 三个首辅之位,如今一位空缺,只有太师和太傅。 太傅萧玉年纪二十过三,太过年轻便身居高位,朝中许多老人不服,不乏有人背后插刀。 太师傅玄明与他平起平坐,更是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党羽遍布四部各州,贪污受贿,任这些蠹虫以权谋私。 是以,萧太傅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在朝中安插自己人,还得是能干且听话的自己人。 顾少音并不懂这些,她想起初见,东榆林街匆匆一瞥,没由来地,相信这位有权有颜的大官。 她点头任由云釉操控,跨进澡盆,响起一阵水声。 果然,打手听见水声才安心,“云釉姑娘,我在门外,有事情喊我。” 嘎吱声落,木门关上,云釉赶紧拉顾少音出来。 “快!” 棉布胡乱擦干她的身子,顾少音还要裹胸。 云釉皱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抢过裹胸布,三两下塞进顾少音的书箧。 “不用裹,看不出来!” 顾少音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胸部,心里略有不服。 她被拉着,跨出窗台,站在窗台下凸出的木头装饰上。 “快,跳过去!”云釉催促。 顾少音低头,这里足有六丈高,下头是阴暗的小巷,只有箩筐和垃圾,掉下去必死无疑。 她小腿发抖,不敢动。 咚咚。 一只玉白手臂从隔壁窗户伸出,手腕纤细,手指关节泛着粉色,敲在窗台。 顾少音只想到,这真是一双做模子的好手。心知这是萧太傅的手,她心一横,闭眼跳了过去。 那只玉手手心冰凉细腻,一把将她拽了上来。 窗户后面是拔步床,描金彩漆,鹅黄色纱幔。 床前茶几上燃了香炉,点的是檀香,浓郁芬芳,带着淡淡的辛辣,将人包裹在温暖里,放松身心。 男人靠着角柱,一身青衣气质出尘,如雪后冰莲。 顾少音跪趴在床上,眨巴眼睛道:“萧大人,您认识我?” 萧玉摇头,“不认识。” 他抬起下巴指向八仙桌,一只铁作高塔立在那,正是顾少音没来得及取的烫样。 顾少音眼睛发亮,扑向桌子,笑出两个小梨涡,“谢谢萧大人。” 萧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床围,评价道:“这宝塔烫样有点意思,也差点意思。” 这话顾少音就不乐意听了,她的烫样怎么会有缺点? 她掐腰道:“差哪儿?” “如果能看见构造……” 话未说完,顾少音双手扭动塔身,烫样一分为二,十层铁塔,隐藏其间的结构都展露出来。 每层的铺作层占了一半空间,铁丝结成网状,爬在铺作层顶,牢固且美观。 萧玉吃了瘪,皱眉不言语。 顾少音挑眉,挑衅道:“继续。” 他干咳一声,试图找回场子,“这么高的塔楼夜间应当……” 他说着话,顾少音已经走到床边灯台,取下蜡烛。 萧玉这才看见铁塔底座竟然是一支铜针。 顾少音将铜针插进蜡烛,点燃后又合上烫样。 宝塔交到萧玉手中。 恰到好处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来,塔身浮现出万字花纹。打造时留下细微缝隙,这样夜间点灯就能显现。 萧玉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瞳映出光彩。 顾少音抱胸,信心十足道:“这十层宝塔构架牢固,完全可以建造出实物。据我所知,我朝还没有这样高度的宝塔。” 常人不知,皇帝急着招考工官是为了建造摘星楼,要高要稳,要在夜间熠熠发光。 所以,萧玉一听说有考生自称天资聪颖,要做个十层宝塔烫样,就立刻追出贡院,奈何,顾少音已经被赶走。 他点头,很是认可。 掀开床板,黑咕隆咚,居然还有空间,正好够一个人躺下,藏起来。 萧玉做了个请的动作:“现在咱们可以认识认识了。” “江州顾少音,”她钻进床底躺下,嘻嘻笑道:“劳烦太傅大人啦!” 第4章 左拥右抱 外头吵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顾少音听到红珠的声音。 “小赤佬,老娘倒要看看你能跑去哪!” 萧玉紧跟着发话:“报官吧,本官去跟京兆尹打声招呼,找个贱奴快得很。” 听到萧玉这样说,红珠反而心虚,说话结巴。 “不…不劳大人操心……” “别担心,卖身契上有祖籍,他跑不掉。”萧玉打断她的话。 萧太傅出了名的冷漠,突然这样热心帮忙,定是暗藏杀机! 红珠暗忖,萧玉说不定已经知道她用工契诱骗顾少音的事儿,逼良为娼可是要入狱的。 她转身要跑,一转身正好撞到云釉,又正好那张契约书掉了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几乎是立刻,红珠扑上去抢过契约,撕碎吞了下去。 众人瞠目结舌。 她绞尽脑汁编谎:“这小倌命苦,我答应帮他隐瞒身世来着。” 萧玉仿若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还夸奖红珠:“真是大义之举!” 顾少音在一片黑暗里翻了个白眼,想不到太傅大人还是个好优伶。 她实在很想看看那张死人脸是如何演戏的。 不多时外头没了声响,眼前的床板打开,光亮刺眼,顾少音以手作挡。 云釉顺势拉她起来。 萧玉皱眉扯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男女授受不清。” 云釉疑惑看向顾少音,顾少音以为萧玉在吃她的醋,马上抽出自己的手,“我没有,我不是。” 别说她是女的,她就是男人也不敢动太傅的女人啊! 她朝着云釉使劲儿眨眼,云釉会意,没说出来她是女人的事儿。 好在萧玉也没怪罪她,还让她在云釉屋里待到凌晨宵禁结束,悄悄溜出烟云阁。 顾少音郑重点头。如今她打定主意抱紧萧太傅这条粗壮的大腿,从今往后,萧玉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 再醒来时天色蒙亮,云釉睡在她身边,香肩半露。 床头放着一套男装,看着价值不菲;茶几上放着她的宝塔烫样,已经拼好;连新鞋也给她备好,是男女通用样式的蝴蝶鞋。 顾少音惊起,距离开考只有两个时辰。她慌张换上衣服,头发简单束在头顶,抱着烫样冲出了门。 她睡过了头,只能顶着扫地小厮和离店客人的目光遁走。 城南萧府十分好找。 “萧玉!”,砰砰砰,顾少音扯着嗓子敲门。 “喊什么?大人名号也是你喊的?”门房腰带还没系好,打着哈欠,从门缝露出半张老脸。 “麻烦您通报一声,我有急事儿!就说顾少音找他。” 门房挥挥手就想关门,顾少音眼疾脚快,挤进去半只脚,“真的拜托了!” 门房揉揉眼睛,看出是邵和居的蝴蝶鞋,靛蓝锦布绣祥云暗纹,至少得二两银子。 忽而变了脸色,躬身行礼道:“公子稍等片刻。” 顾少音跟在小厮后头,穿过角院走进抄手游廊,她默默观察。 正房有五间,书房位于正房之后,未曾见后罩房,应该在书房之后,再往后应当还有花园,是二进三出多路的格局。 这种格局是最普通的一品官员制式,身为三大首辅之一,萧府明明可以更奢侈一些。 他们走的是东路,门厅前一座石屏,刻得是云将军笑对南虏,将军横眉冷笑,英勇形象跃然屏上。 穿过游廊,看见一座两层戏楼,仅仅是观戏台就高三尺,上雕“状元堂陈母教子”。 看来萧家家风是忠孝两全。 除此以外,梁柱都是最简单朴素的模样,格局风水却十分讲究,可见是个作风低调的世家。 顾少音暗暗点头,萧玉果然是个家教森严的清官,可以结交依靠。 萧玉昨夜睡在书房,早晨只穿了一件中衣,丫鬟给他梳头,书桌另一边还有医女给他号脉。 顾少音走进屋子也不行礼,径直把烫样推到他的面前,嬉皮笑脸道:“萧大人,浮票。” 昨天说好的保她入试,光靠两片嘴皮子可不行。 没成想她这么直接,萧玉眉梢微挑。 “也许……我反悔了呢。” 顾少音笑得更欢了,直接倒坐在椅子上凑近他。 “不会的,你是好官。好官不会言而无信。” 奉承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平添两分真诚,听得人很是舒心。 萧玉哼了一声,收回被诊脉的手,站起身,两个丫鬟立刻提着官服伺候他穿上。 他招招手,要顾少音过来,“跟紧我。” 这就算是答应下了。 身后的小丫鬟第一次见主子主动收人,不住地打量顾少音,实在看不出哪里胜于常人。 “玉哥哥,等等!”,一直未出声的医女忽然喊道。 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过来,“脾胃毛病还得养,一天也不能怠慢。” 她眼巴巴看着萧玉喝下汤药,眼中潋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少音这才注意到还有这号人物。 医女身着青色长袍,头插一支兰花玉发簪,杏眼水光莹莹,说话的声音也和人一样温温柔柔。 萧玉蹙着眉头灌下药汤,推拒她递来的手帕。 医女的秋波都送到了阴沟里。 他急匆匆拉顾少音出门,医女却不让他走,竟然直接拽住他的腰带,打开荷包,放进去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 “按时用膳,胃疼了就吃一颗。” 顾少音吓了一跳,荷包是贴身之物,萧玉竟也允许梅儿姑娘随意拿取。 她暗自揣测,两人关系如此亲近,梅儿难道是通房或者侍妾? 已有云釉这般美人,居然府里还养了个小家碧玉。 啧啧两声,她撇嘴咕哝道:“假正经。” “嘀咕什么呢?”,萧玉站在马车上朝她伸手,“快上来。” “赵尚书可不如我这般好说话,你小心点,别乱说话。” 想了想,又加一句:“还有,千万别提你在云釉那里过夜的事儿。” 顾少音立刻乖巧点头。 本次科考有两位主考官,萧玉主审人,工部尚书赵东安审技。因此,考生是否天赋优异必须由赵东安认定。 马车颠簸,京官多住在南城,独赵东安住在东市,说是有烟火气。 确实是个难搞的人。 第5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少音听从萧玉的吩咐,乖巧等在门口,肆意观察这座府邸。 赵府的雕栏画柱很有意思,官员廊檐通常雕刻神兽,取个吉祥护院的意思。 赵府的廊檐却是一只没耳朵的猫,圆滚滚的挺着肚子,倒是挺可爱的。 顾少音不由得思绪乱飞,兀自想着,要是真有鬼神不知道这猫挡不挡得住。 咚!屋里不知是谁砸了东西,吓得顾少音一颤。 “这样的巧思、能力、技艺你都看不上眼?!”这隐隐发怒的声音是萧玉。 紧跟着,一道明快嗓音响起。 “下官看得上眼,甚至有些佩服。只是具结时间已过,确实不和规矩。 我有个主意,不如走举介?您一句话的事儿呀!” 噔噔又是两声,不知是拍桌子还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萧玉闷哼一声。 “凭自己本事考来的,和举介讨来的官,能一样吗?朝中为官,树立威信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 赵东安不为所动,“嗨,说白了您是担心您这位朋友和您一样,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是走后门儿的呗!” 咣当一声!这回顾少音听出来了,是杯子摔碎了。 萧玉看着冷情冷性的,发起火来居然这样可怕。顾少音暗暗记下,不能惹太傅大人生气。 顾少音好想进门告诉萧玉,她只要能做上工官,在筑地上能说得上话,一点也不在意是考试还是举介。 只是一想到两个大官扭打在一起,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 顾少音站在原地溜溜看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到她,才探出身子,悄没声地,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 透过小窟窿,顾少音看见萧玉的脸色忽青忽白,又红又紫,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气的。 他撑着桌子,对面站着的人身姿挺立,腰身比萧玉壮实一些,也算气质不错,看来就是尚书赵东安。 他转过身,眉眼弯弯含笑,瞳孔纯净,眼尾浮现几根鱼尾似的纹路,薄唇色淡,嘴角微微上翘,整个人张扬恣意。 他的嘴一张一合,顾少音完全听不见说的什么。耳边轰隆一声,仿佛回到十三年前的江州巍山。 梅雨季节雷声轰轰,江州巍山泥石流滑坡,多人遇险。 顾知府亲自前往巍山指挥救援,却不知他七岁的小女儿藏在砂石里跟了过来。 也是在那场救灾中,顾少音在河滩救起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少年不愿意去营地,顾少音只好将他安顿在山洞,每日偷些干粮给他。 少年亲手搭建了简易房屋,惹得顾少音惊叫连连。从那日起,少年教她营造,给她看藏书秘籍,成了她的“小师父”。 顾少音从少年那里得了一本叫《营造法式》的书,即使到今日也要日日翻、日日新。 少年瘦高的身影和赵东安重合,除了身量壮了一些,并无不同。 顾少音没了八卦的兴趣。 她的嘴唇哆哆嗦嗦,下巴皱成一团,不停地揉眼睛,生怕是自己认错了。 “小师父?”,她咕哝着,凭借本能去推门。 房间里面插上了门栓,她推不动。 她当他是师父,他却把她隔绝在外面。就像当年,说好的终生为师,却在她家破人亡时不告而别。 多年的委屈积攒到这一刻爆发,顾少音双手啪啪地敲门,士气仿佛要碾碎这道门。 她大喊道:“小师父!是我!是阿音啊!” 远处的家仆们听着声音吓了一跳,都跑了过来。 府里进了陌生人,冲撞了主子,当值的今天都得倒霉。 他们拉着顾少音的胳膊,哪知顾少音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力气却大得很。 几个人拖不动她,竟想到绑起来扔出府。 顾少音被人捂住了嘴,麻绳已经绕到手腕。 房门打开,赵东安皱眉走出来,上下审视顾少音一番,还是没认出来。 家丁见主子不发话更确定这小子是偷跑进来找麻烦的,几个拽手的拽手,绑脚的绑脚。 拉扯间露出了顾少音右手手臂上的白色伤疤。 这回赵东安认出来了! 那是七岁的顾少音为了给他烤兔子吃,被火烧着的伤疤。看着比十三年前大了些,形状却是一样。 赵东安还记得自己当时吓得半死,扑灭了火还不敢送她回家,是顾少音自己一步一步走回的营地。 黑瞳颤动,赵东安猛地推开家仆,下颌青筋毕露,怒吼道:“放肆!” 家仆们面面相觑,当即跪下。他们没搞懂情况,主子怎么变脸这么快? 房门砰地摔上,碰着最前头两人的鼻子。 这时跑来一个小厮,正要敲门,小厮捂着鼻子站起来,“别进去,主子刚刚发了大火,心情很差。” “可是烟云阁那位……”小厮摸蹭自己的鼻子,算了,还是等主子心情好再说吧。 书房里头,顾少音和赵东安抱在一起,萧玉坐在太师椅上看戏。 “阿音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都成大……唔!” 赵东安情绪激动,涕泗横流。顾少音慌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把“大姑娘”三个字说出口。 萧玉适时出声,打断这感人场景,指着赵东安问顾少音:“他是你师父?那你不知道他是考官?” 侧头看向赵东安,奇道:“你又哪来的空,大老远去江州收了个徒弟?” 问题太多,赵东安抱着顾少音又蹭了蹭头顶,不好意思地一一解释。 “她不知道也很正常,我都没告诉她我的名字。毕竟十三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儿,要是缠着我非跟来京城,那可怎么办!” 言下之意,是故意不告而别,生怕顾少音拖累自己。 顾少音眯起眼睛,眉头皱成小山,看他的眼神像看人渣。 “别这样看我。” 赵东安自知言失,摆着手走到萧玉跟前,拿过未签署的浮票。 “当年年纪小不懂事,”他提笔签下自己名字,从腰间拿出小小印章盖上,“这样算赔罪了怎么样?” 他将浮票塞进顾少音手心,诚挚道:“这些年我可没收过别的徒弟。” “这是实话。” 萧玉坐在太师椅上,抱胸评价,并朝顾少音眨了眨眼,示意她见好就收。 顾少音举起浮票,两个红戳鲜艳醒目,让她忍不住亲上一口,小梨涡像盛了酒。 赵东安抢过萧玉怀里的铁塔,捧在掌心不住赞叹:“啧啧啧!真不愧是我的徒弟,有尔师风范呀!” 萧玉撇撇嘴,自恋的模样确实能看出师出同门。 第6章 文试 巳时两刻,众考生等在贡院。 一清瘦黑袍男子夹在考生中,眉目如画身姿挺拔,如仙鹤入了鸭群,无法泯泯于众人。考生们三五成群聊着天,唯独此人孑然,没人认得。 正是顾少音。 不多时,昨日还唾她口水的董重此刻堆着笑脸,跑来自荐。 “在下邢台萍乡董重,拜于傅太师门下。” 又指向欧阳捷,“这位是我的师兄欧阳捷,太师府二女婿。” 他拱手行礼,丝毫不记得顾少音。 顾少音心中发笑,到底是人靠衣装认不出人,还是欺负一个小喽啰对他们来说太平常,根本不记得呢? 她心中戚戚,不想与他多说话,敷衍道:“江州水阳村顾少音。” 董重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下来,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顾少音,扬起下巴。 “你看着不像乡下的。” 昨日具结董重唾骂顾少音,说的也是让她“回乡下”。 顾少音挑眉,脱口而出:“怎么?乡下人掘你家坟了?” 许是没想到顾少音会直接回怼,董重愣了半天,气氛陡然尴尬。 所有人都瞠目看顾少音。 穷家出身的震惊她竟然直接怼太师子弟,不怕被穿小鞋;官宦子弟更是吃惊,想的是这人背景到底有多深厚。 毕竟是太师女婿,为了维护老丈人颜面也得站出来。 欧阳捷面色不善跨出一步。 “顾兄不要见怪。我们既已自报门楣,当然希望您推心置腹。” 这意思就是说她撒谎,要她说清楚背靠哪棵大树,连太师府的人都敢欺负。 顾少音确实听不懂,她明明已经说过籍贯。 还未开口,听得一人朗声大呼:“阿音,你可让我们好找!” 赵东安着紫红色官服,拎着袍子从轿上下来。萧玉的马车在前头,只是动作没有赵东安利落。 二人一前一后,不向贡院,直奔着顾少音而来。 “你说你,为师……哎哟!” 眼看赵东安要说漏嘴,萧玉狠狠掐扭他腰间的肉,面上还波澜不惊。 赵东安皱巴着脸反应过来,结巴道:“为…为什么要先走?跟着我们还能叫你迟到?” 考生们互相打着眼色,原来是工部尚书的老相识。 董重又扬起了头,一个二品官员的朋友也敢跟首辅大臣门下叫嚣。真嫌命长了! “原是尚书的朋友,怪不得不曾在府宴见过。” 表情揶揄,分明在说,就算是赵东安也没资格进太师府的门,何况你一个布衣。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萧玉的目光一直盯着欧阳捷,此人他在官员宴会见过几回,那他的身边理所当然都是傅太师的人。 “误会了,”他背手站到顾少音身旁,“小顾公子昨日救了我,是我引介给赵大人认识的。” 小顾?顾少音狐疑看他,小声问他:“明明是你救了我呀?” 萧玉皱眉撞他肩膀,叫她不要多话。顾少音噘着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昨日他回京复明,路上遭遇了堵截,他在试探欧阳捷是否知道这件事。 至于董重这等角色,他懒得搭理,目光扫过随口说道:“我也不曾在府宴见过你。” 太傅、太师同属首辅,他指的府宴自然是自家的。 那意思,我连你家太师都看不上呢! 当众驳太师的面子,也就他萧玉敢做能做。 太师府门下众人都青白着脸,没人敢反驳一句,只能眼睁睁看萧玉走进贡院,敲响铜锣。 铜锣声响,贡院门开。 顾少音心情极好,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儿,一点不似其他考生般紧张。 一排排房子隔成数十号舍,每间号舍不过三尺见方,只容得下考生一人。一方高台在号舍前方,供两位监考官休息。 下方号舍没有茅厕,都在号舍内解决。巷道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腥臊味儿。 顾少音用草纸塞住鼻子,找到自己的号舍。 欧阳捷和董重路过她的位置,她撑着头假笑着朝两人摆手,两人咬牙不理睬她。 顾少音心情更好了,这好心情截至她展开试卷,大大的两个字——“赋诗”。 她是上过私塾的,说是私塾其实就是水阳村的一间茅草屋,教书先生也只教千字文这种小孩子学的东西。 养父老顾倒是送她去镇上上过两天学,她天天呆在隔壁木匠铺偷师学艺,混到最后童试都没过。 她看着诗题,纯属天书。 台上赵东安也打开试卷,察觉顾少音抓耳挠腮定是不会,心道要帮帮她。 他踱步到盆栽旁,捏着枯枝跟她打哑谜,无声道:“咏物,冬春乃变。” 顾少音皱眉,也打着手势:“什么啊?” “哎呀!怎么这么笨?!” 赵东安擦着额头的汗,砰一下,一本书重重砸在头顶。 他吓得一震,回过头看见萧玉那张冰山脸。 “下不为例!”他神色凛凛看着十分骇人。 师徒俩一上一下,皆是两手一摊。 完犊子。 还好二卷题目是“策论如何治理水患”。这个顾少音熟。 思绪回到半年前,她还在桐城县修坝,那里经历了一场洪灾。 满目倒塌的房屋、漂浮的尸体、枯坐的百姓、肆虐的疾病…… 顾少音眉目冷峻,仿佛又回到那样的人间炼狱,心中愤慨,燃起一把火。 洋洋洒洒千字,她写尽民间疾苦,控诉政策落实不到位,最后详略叙述自己的策略。 可谓有的放矢,绝对是一篇佳作。 当然,这是她自己认为的。 酉时考毕。顾少音掐着腰走出考场,神清气爽。 身上没有钱,她靠着贡院门口的石狮子,托着脑袋等两位考官,想蹭饭吃。 一炷香后,考生都散光,两道挺拔身影从门口走出。 “走吧!去烟云阁,师父请你。”赵东安揽着顾少音的肩,嬉皮笑脸道。 他不知何时换了件宝蓝色绸素面直缀,腰间又是圆玉又是金穗,当是神采飞扬、贵气逼人。 顾少音连连摇头,哪有人刚出虎穴,又自寻死路的。 她躲到萧玉身后,露出半颗脑袋。 哪知萧玉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反倒像她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水青色锦缎长袍,腰间只一个钱袋,头发一半束在脑后,只简单用木簪固定,优雅而不失气概。 故意道:“赵大人既有兴致,我们就受累,陪陪他。” 顾少音大惊,这人刚从烟云阁捞了自己出来,居然毫不收敛,还要一起去。 转头一想,自己有鼎鼎大名的太傅大人罩着,不用害怕。 殊不知,她的太傅大人故意诱她和赵东安进入陷阱,不过是为了看师徒反目、争风吃醋的好戏,也算为云釉出口气。 第7章 小白脸 一行人顺着人潮,很快就到了烟云阁。 今日烟云阁热闹非常,一班姐儿挥着帕子招人,门口灯光闪烁,两棵光秃秃的胡桃树成了衣架,挂满了彩色布条。 萧玉刚进门,红珠就堆着笑脸迎了上来。 手帕一摇,脂粉甜腻味道扑面而来,“萧大人、赵大人你们来啦!可是不巧,云釉在准备节目,我让她来跟你们说句话?” “不用”,萧玉和赵东安异口同声。 萧玉暗笑赵东安来了又怕见人。 “今日我们就座台下,看得清楚。” 台下宾客三教九流,抱着窑姐儿聊起话来也不顾脸面。 顾少音听着周边哥啊妹啊一通软叫,恨不得当场聋掉,忍不住往赵东安跟前凑。 这里只有赵东安知道她是女儿身,自然保护得紧,左手一直护在她身后。 萧玉冷笑,“赵大人,顾公子已过二十,都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了。还怕这里的姑娘吞了她不成?” 赵东安挪动椅子,又把顾少音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暧昧不明道:“我怕你吞了她。” 云釉作为头牌极少出来表演,不过今日花魁初选,这些男人才有机会一睹芳容。 窑姐儿倒在公子哥怀里聊起云釉。 “您也是冲着云釉姐来的?她昨日确实开张了,是个小白脸!” 窑姐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您是知道的,云釉的屋从来只有她邀人进,没人能自请进去的。” “连妈妈都不知那小白脸是何时进去的,今天一早提着云釉好一通骂呢!” 整个烟云阁吵吵嚷嚷,嬉笑声不绝于耳,偏偏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赵东安拿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难不成云釉催婚不成,当真见异思迁了? 萧玉越过红着耳朵的顾少音看过去,酒杯相撞。 “喝呀,你家小徒弟敬你酒呢!” 顾少音酒杯举在半空,已发现师父神色不对。暗忖这两人不对付,她得做和事佬。 哂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小师父是不是喝不惯桃花酿,咱换个酒?” “不,他最爱喝桃花酿。”萧玉不动声色盯着他喝干净酒。 赵东安听他阴阳怪气,当即联想他今日一反常态,非要待在大厅,可见是故意让他听见这些腌臜话。 他眉头紧皱,凶狠瞪向萧玉,“你昨夜在这里?” 他越生气,萧玉越幸灾乐祸,顾左右而言他,“我昨夜和小顾公子在一起。” 一时焦点落在顾少音身上,她慌忙放下酒杯。 “我进去前,确实是萧大人在屋里。” “看吧!我就知道是你!” 赵东安拍着桌子,指着萧玉的鼻子,眼睛都出现了红血丝。 “什么蓝颜青梅,我就知道,男女间哪有什么单纯友谊?” 动静闹大了,丝竹声戛然而止,台上的姑娘吓得退到一旁,整个烟云阁都静了下来。 萧玉不动如钟,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赵东安,你脑子清醒一点。若是我,整个烟云阁谁不认识,还会说什么‘小白脸’吗?” “可阿音……” 他指着顾少音,视线划过她身上,一瞬间明白了,顾少音就是盛传的“小白脸”! 这样说,云釉并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他还发这么大火。 他倒抽一口凉气,生怕云釉来找他算账,浑身肌肉僵住说不出一句话。 “赵东安,你滚出去!”,声音从三楼传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云釉头系彩头鬓,身着缕金烟纹如意裙,披了件殷红色双层长尾纱袍,从天而降。肩头手臂半隐半现,娇柔柳腰,似花神入凡玄女离宫。 只见玄女拎着裙角走到台下,不忘和经过让路的客人们低头示意。 她走到桌旁,一把将顾少音拎起来,吧唧,亲了一口。 “昨夜与我过夜的就是她,顾少音。” 一时间烟云阁沸腾了! 所有人都抻着头看顾少音,顾少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低着头,努力缩减存在感,竟有人从桌下冒出头来,吓得她“啊”的一声大叫。 这群男人像要剜她的骨吃她的肉,人群越来越失控,竟有人朝她伸出了手。 顾少音抖抖瑟瑟,以为自己终究是逃不出烟云阁了。 萧玉被云釉的大胆举动吓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看见顾少音小脸惨白,心中生出一丝自责。他一把握住顾少音的手腕,拽着她逆向人潮往外走。 “啊!” 顾少音左肩的布料被人扯裂。 萧玉皱眉,他实在理解不了这群男人为什么这样疯狂,干脆搂住顾少音的肩,推开饿狼一般的人潮。 顾少音的耳朵贴在萧玉胸前,身边是群魔乱舞,并不温暖的怀抱像是避难港湾。 烟云阁今日打了五色灯笼,炫彩非常。 顾少音仰头看他。萧玉绷着脸,炫彩的光在他背后,似是神仙背后的光晕。 三番两次被救,反复跌宕,顾少音怀疑这个人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 心脏的声音又快又急,偏偏又觉得周围一片安静。 “别吵了!” 铛的一声!半人大小的铜锣,一锤子下去,所有人都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红珠站在门前,插着腰,眼睛冒火。 她可是好不容易云釉和赵东安分手。 二人这头分,那头她就是放出风去,收了达官显贵不少金银。 她盘算着,选个最舍得出血的,“安排”上云釉的拔步床,到时候还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怎料凭空出了个“小白脸”毁她计划?气得她今早按着云釉打了一顿。 她气呼呼地上前,想要把“小白脸”抓起来。 顾少音还未察觉危险,萧玉挡在她身前,眼帘微低看向红珠,眸色幽暗危险。 红珠看见是萧玉,干巴巴笑了两声,搓手道:“萧大人要走?” 萧玉不说话,点头拉着顾少音就要出门。 顾少音头低到胸前,还是被红珠看出来,她拉住顾少音,“是你?” 继而面目狰狞道:“云釉这个吃里扒外的!”,卷起袖子就要朝云釉过去。 萧玉和顾少音同时拉住了她,两人对视一眼。 顾少音:“不要为难她!” 萧玉:“不许动她!” “这…”,红珠神色微动,看向萧玉的视线多了狡黠。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朝着萧玉伸出手。 “堂堂花魁不卖身,我这烟云阁都要被其他妈妈笑死了。” 萧玉没有说话,这些年他和赵东安都习惯了红珠的贪婪嘴脸。他取出一锭银元宝放在了红珠的手心。 她收了钱,肥胖的手指勾动,“云釉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用材用料可不比官家小姐次。” 萧玉勾起嘴角轻蔑一笑,又给了一锭银元宝。 嫌恶道:“再多就去找赵大人要吧!我没有。” “好嘞!您二位慢走!” 红珠的帕子蹭过顾少音的鼻尖,脂粉味浓烈到呛人。 顾少音回头看了一眼,见云釉躲在小师父身后,才稍微安心。 萧玉松开牵她的手,灼热的温度也随之抽离。 顾少音摸着恢复平稳的胸口,问他:“现在去哪?” “去营造司,给你申请司舍。” 第8章 考得可好了 两人路过醉霄楼,人声鼎沸,酒菜香飘上了街。 顾少音肚子咕咕叫。 刚刚在烟云阁没吃上饭,她揉揉肚子,想到梅儿姑娘嘱托萧玉养着脾胃。 嘿嘿一笑:“萧大人,您脾胃不好得按时用餐啊!” 萧玉略微低头,嘴角一勾,心说你这蹭饭的心思都摆在脸上,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呢。 “好啊。” 他抬脚朝向醉霄楼,迈出的步子生生转了个弯,走向醉霄楼对面的馄饨摊子。 顾少音笑容僵在脸上,很快就跟上他的脚步,率先落座。 “婆婆,麻烦两碗馄饨!” 有的吃就行了,她才不挑。 萧玉已经习惯她的厚脸皮,终究没忍住,抱着手臂问她:“别傻笑了。今日答得如何?” 顾少音接过汤碗,给萧玉放好汤匙,自己先喝了口汤。 得意道:“好得很!我可能就是天生做工官的材料吧!” 萧玉见她这样说,点点头,也低头喝汤。 顾少音又说:“就是第一题交了白卷。” “咳咳咳!” 热汤呛得萧玉捂着胸口咳个不停,活似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他抬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顾少音快速收回给他拍背的手,缩着肩,恨不得把头埋进馄饨里,偷偷从碗沿偷看他。 心中还纳闷呢。真不知道哪里又惹着他了! 萧玉付了钱,衣袖甩起一片尘土。顾少音小碎步跟在其后。 他瞋目切齿,努力遏制怒火,低吼道:“别跟着我,自己去司舍!” 顾少音咬着嘴唇,小小声说:“我不认得…” 萧玉摸着心口,差点没控制住情绪。 自从遇见她,每时每刻都有生不完的气,明明他克制心性已有多年。这人仿佛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 他闭眼缓慢吐出一口浊气,指着竺南街方向,耐心解释。 “营造司司舍无偿为考生提供住宿,只是条件差一些。但那里住的都是禀生和匠户,你好好跟着学习。” 一边小声喃喃:“我还得去找你的答卷。” 到了竺南街,萧玉给她指了个方向,就自己钻进了贡院。 考官们看见他都站起来施礼,萧玉抬手示意,说自己只是来看看。 为保证卷子批改迅速,朝廷一共拨了二十位考官,每人桌旁都放着分到的卷轴。 萧玉一一走过去,眼睛从卷轴封条上的编号略过,终于在一堆答卷中找到了顾少音的。好在赋诗只是考察考生文笔,重点给分在策论。 他一字一句读顾少音的论作,一千多字他反复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眼中亮光闪烁,嘴角忍不住上扬。 顾少音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 他拍桌大呼:“好!写得好!” 二十位考官面面相觑,都被吸引过来。 “途有饿殍不知发,怨气充赛,涣无咎,徒君忧哉。” 萧玉握着卷轴,眉目畅快,顾少音这是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 朝廷政令、赈灾款粮,到了地方,早被层层盘剥得不剩多少。 要治的又岂只是水患,更是结党营私、聚敛钱财的官场风气,是聚拢民心、调度人才的立国根本。 “大人,这……这怕是不敢呈给圣上啊!” “这考生说得细致,分明是去过灾区,这样撼人心魄的文字就该让陛下看看!” 考官们自成两派,也争论起来。这样的考卷要是拿了第一,皇帝还未看见,傅太师怕是就要把提卷的考官暗杀了! “好了,别吵了。”萧玉提笔蘸上朱砂,不抬头道:“这封考卷,我提了。” 只见他在宣纸右上画了一个圈,批字“文字切实、针砭时弊”。刚要落笔签上名字,被抓住手腕。 “大人,三思啊!”这位胡考官胡子都白了,官场混迹时间长了,自然没了锐气。 萧玉轻拍老胡的手背,露出笑容,安抚道:“大人不必担心,这张答卷到不了皇上面前。” 他翻开上一页,竟是白纸。 “这?”考官们张着口又是一惊,这到底是怎样的奇人? 那老叟还摸着胡子,欣慰点头,“这学子有见识有见地,还知道露拙以规避锋芒。哎呀……青年俊秀、可造之材呀!” 萧玉叹气,摇摇头。 心道,哪里是规避锋芒,他就是单纯的缺心眼! 另一边,顾少音到了司舍,管事查看了具结文书就允他进去。 司舍位于营造司后堂,与工造所相对,方便禀生们学习、帮工。 打开门一股酸臭味。 三十余人挤在两列通铺,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到二十五,都是男人,正是淌臭汗的年纪。 顾少音捏着鼻子,直接打开窗户。 “你干嘛?” 说话的是最小的禀生,个子才到顾少音的耳朵。 他站在板凳上,又要关上窗,“你想冻死我们吗?” “这不是有……”顾少音指着炕,这才发现没有烧火。 好吧,看来条件的确艰苦。 顾少音耸耸肩任他去了,反正牛棚羊棚她都住过,习惯了就好了。 她放下包袱,自我介绍。 禀生们一一介绍,都斜眼看她,不太想理睬她。 一个男子抱着一叠衣服进门,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健壮的肌肉。 憨笑着和她握手,“我也是考生,鲁湛。” 这个名字她听过,前年盛传鲁氏传人重现了鲁太祖绝技“鲁氏锁”,那个传人就是他。 “久仰大名!”顾少音紧紧回握。 趁着两人拉近,鲁湛小声在她耳边提点。 “大家都认得你是太傅大人的朋友,觉得你是走后门的。” 难怪一个个上下打量她,可她今早可是帮穷人说了话的呀! 闻言,顾少音当着大伙的面打开包袱和背箧,粗布麻衣、破洞布鞋和一背箧的工具。 她脱下黑金锦袍,里面的棉背心棉絮都露在外面。 “萧大人让我住在这里,说不要被富商官胄影响,与禀生们一起学习是最有出息的。” 她适当润色萧玉的话,果真禀生们眼露感动,很快就把她当做自己人围了起来。 叽叽喳喳问她:“太傅大人当真如此看重我们?” 顾少音重重点头,央着禀生们带她认识匠户们,也晓得了原来营造司还有专门的藏书阁,学习确实便利。 混熟后也有难关。禀生们为了省时省水都是一块儿沐浴,顾少音只好熬到深夜,等大家都睡了再烧水泡澡。 还要偷偷裁剪洗净月事布,将用过的藏好,等过了宵禁再跑远点埋起来。 女扮男装的日子可谓步履维艰呐! 第9章 三十一 两天后,赵东安将排序名单送到萧府,萧玉直接拍了桌子。 “不可能!顾少音怎可能排到三十一位!” 会试取前三十名,顾少音正好三十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东安抿唇,按下萧玉肩膀,叹息道:“我也不信,可早上我已查了卷子。我这小徒弟居然交了白卷!” 萧玉察出不对。 龙涎线香飘出一缕青烟横隔两人之间,苦涩味浓重。升起的烟雾似一只无形的手拢在二人头顶。 他眼瞳颤动,问道:“你翻了答卷?也看到批字了?” 赵东安愣愣点头,尚未察觉有何异样。 萧玉低沉的声线发着抖,“是我批的。” 他伸出右手,一把握住肩上赵东安的手,手背青筋凸起,手心潮湿一片。 目光狠厉,似磨利的寒刃蓄势待发,又说了一遍。 “一卷空白,二卷是我批的,当着所有考官的面,给了满分。” “可…可答卷盖了名字……”赵东安还是不敢相信。 “我能记得他的编号,别人也记得住!” 屋里的炭炉滋滋燃烧,四九寒天里,萧赵二人觉得这里比屋外还冷。 司舍没有炭炉,一群禀生正围在一起研究顾少音新做的铁条网木楦构造,争执得热火朝天。 鲁湛持小钳子夹住木楦,皱眉:“我还是觉得这木楦和铁条契合不牢固。” “就是,少音哥总鼓弄这些铁条,真没意思!咱代代都做的榫卯件,哪里不好了?” 说话的是年纪最小的毛毛,也是鲁湛的忠实粉丝。 顾少音摸毛毛的头发,笑出两个小梨涡。 她跟禀生们解释,榫卯件牢固,可制作不易,工程庞大且耗时长。 如若能做铁制品就不一样了。铁匠只要看图就能轻松打出零件,并且京城的技艺也可以用到全国各处。 “这些都是我师父跟我说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禀生们闻言眼神热烈,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永利于国的大事。 “顾少音!有人找。”司舍管事在门外大喊。 在京城,拢共她也没认识几个人。 她没披外套就冲出了门,果见萧玉和赵东安长身而立。 她笑嘻嘻迎上去,以为是通知她过了文试。 “小师父!萧大人!” 萧玉还是冷冰冰的模样;赵东安费力扯起嘴角,看起来比扛大包还累。 赵东安给萧玉使眼色,萧玉不接,他只得尴尬开口:“阿音,你考了三十一名,只收前三十人。” “啊?” 她不敢相信听见的话,脑海中轰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 怎么会呢!她明明答得很好,是因为白卷的关系? 顾少音踉跄着崴了一步,萧玉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 她抬头眼瞳颤动,“你…你有办法吗?” 萧玉眉头微紧。 顾少音自觉他误会了自己,赶忙摆手。 “没有要你徇私舞弊的意思,就是问问……还有办法吗?”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萧玉想要说你很好、不怪你,但官场险恶又不能与她讲,心头更是闷了火。 说出话来语气也带了火。 “让你跟着匠户和禀生学习,学了吗?” 顾少音吓得发抖,凭借着本能点点头。 看她瑟缩成小兔子的模样,萧玉暗暗自省不该拿她撒火,想要安慰又实在不会。 他脱下自己的棕熊毛大氅系在顾少音身上,手心窝在她冻红的鼻头。 心中柔软,说出口却是冷冰冰的劝诫。 “京城的危险不只在明处,你该长长脑筋了。” 正当顾少音以为自己又被嫌弃时,一块圆玉递到眼前。 赵东安难得正经,“只要你还想在京城做工匠,这东西比金子都管用。” 圆玉正面是一个“安”字,背后是工部印花,质地润泽,没有一丝杂质,还残留着原来主人的体温。 继而半开玩笑地捞住萧玉的肩,笑道:“或者报太傅大人的名字,更管用!” 萧玉迫于淫威,眼睫看向墙角,“嗯”了一声。 这算是认可了她?顾少音立刻好了。 “落榜了而已,有两位大人物靠着,少不了活计已是很好了。” 能置个小院子立足也算完成愿望。 她越是释然,萧玉越是气愤。枉他自诩要开辟清明盛世,结果连身边的人都要明珠蒙尘! 他握着拳,拉走赵东安脸色铁青,“去烟云阁,我们也该动动脑筋了。” 次日放榜,顾少音没有去,埋头在铁作间教匠户们做铁筋网。 “顾师傅,你去休息吧!”匠户们见她魂不守舍,纷纷劝她去休息。 顾少音笑着摇头。 萧玉说得对,科举的路既然堵住了,就走出新路。她要跟着匠户们好好学好好干,跟随一同上筑地,也是发光发热。 “你去吃饭吧”,管事走进来,眉目间神色哀怜。 “禀生们给你带了醉霄楼的烤鸭。” 顾少音惊慌无措。 禀生们和她一样穷,有的甚至比她还穷,衣服上的补丁打了又打。对他们来说,一份烤鸭足够拮据过上一年! 这怎么承受得住? 她脱下工服护衣,没来得及洗脸洗手,直奔向司舍。 “你们!” 十几个禀生围着烤鸭,揣着手,嗅个不停。 烤鸭皮油亮发光,附赠的酥皮、香葱都用精致小碟盛着,与他们身上的补丁、斑驳的墙面格格不入。 听到顾少音的声音,他们回过头,一个个眼睛都亮晶晶的。 责骂的话忽而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鲁湛拉她上桌,温声劝慰道:“顾兄,你已经很优秀了。” “是呀!只差一名。湛哥说,这不是能力差距,只有运气不佳。”禀生们叽叽喳喳。 顾少音眼眶发热,听着禀生们说着放榜的事情。 “那群公子哥到处找‘鲁湛是谁?’,一个个眼睛都红了。 湛哥不许我们说,可这是好事嘛!那群人平时顶看不起我们,这时候不出恶气,什么时候出?” 最小的禀生毛毛得意洋洋,拍着胸口道:“是我去说的!” “看见没?就那个最高最帅气质最好的!不像有些人,金银再堆也不成器!” 禀生们笑作一团,是真的解气。 顾少音却有些后怕,这些官宦子弟看碟下菜,禀生们又没有后台,还出这样的风头,怕是会惹来嫉恨。 她微皱着眉头看向鲁湛。 鲁湛轻轻摇头,低头给大伙儿分烤鸭,却没有给自己留。 发现顾少音的视线,他遮住碗口,在桌下朝她摇了摇手。 也不知道是“算了”还是“不饿”。 第10章 补录 这日天还没亮,鲁湛早早出门买书。顾少音跟在身后,生怕他被人恶意报复。 “不用啦!我好歹是个男人,哪里需要人保护。”鲁湛不厌其烦,奈何顾少音根本不睬。 硬跟到坡子街。 书局的小伙计正拿着冰锥砸冰,呼哧呼哧吐出一个又一个小白团,和着破冰的清脆声音,像码头的号子。 鲁湛扶着顾少音的手臂,踮着脚走过去,弯腰道:“田哥儿,还有冰锥没?我来帮你。” 田哥儿抬头看清是他,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是湛哥呀。别忙活啦,快去排队,不然要抢不到书了。” “抢书?”,顾少音奇道。 “赵尚书的书,还有两日会试,说不准考呢!”,田哥儿指着路上的小厮,“都是考生家仆。” 顾少音打眼儿一看,都是小厮,没一个自己来买的。胸口又燃了火,夺过小伙计手里的冰锥。 她推了把鲁湛说道:“你快去!我来帮忙。” 天渐亮,书局卯时开门。 “少音!” 田哥儿大呼着从坡上跑来,风把他的额发都吹得飞起。 他抓住顾少音的胳膊,“别敲了!打起来了!我挤不进去,不知道湛哥怎么样了。” 顾少音一路小跑,离书局还有五丈远就听到乱糟糟的吵闹声。 “别打啦!” “怎么回事?别挡道!” “还有一本在他怀里!” 人潮将书局围得严实,小厮们都戴着仆人帽,鲁湛束发系白色发带,应该很好找。 顾少音蹦起来,仰着下巴朝里望,“湛哥!鲁湛!” 一群小厮围在一起,只见他们拳打脚踢,人群中央露出一点白。 是湛哥! “你们干嘛?” 顾少音怒目圆瞪,干脆举起冰锥,手握尖端,闭着眼一通乱挥。 也不知打了谁,顾少音手心震得发麻,耳边不同的声音喊着痛。 “是你?!”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顾少音睁眼,鲁湛躺在地上,嘴角渗血,左手死死地抱着书,筋骨都凸出来,右手食指被掰断,鸡爪似地扭向手背。 “湛哥!” 她的眼睛通红,不过一会儿功夫,怎么好好的人就成了这样? 她想抱鲁湛去医馆,可身旁的人显然不愿意,拉着她不让走。 董重眯着眼,从头到脚打量着顾少音,“原来是你?” 顾少音穿着刚来京城时的那身破棉衣,董重终于把这张脸和具结不过的乡下小子对上了。 “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原来是垃圾刷漆装金子!” 一胖一瘦两个有钱公子从他身后走出,两个人掐着腰很是嚣张。 鲁湛手里的那本书还是被人抽出,小厮尖嘴猴腮,躬身把书呈给胖子。 “那是湛哥的!” 顾少音心中急切,虽然她并不觉得这书有多重要,但是鲁湛可是念叨了好几天,可不能误了他的事。 董重抓她更紧,扥到跟前道:“这两位可是渝州刺史的公子,你也敢惹?” 小胖子闻言频频点头,很是满意。 “我付了钱,书就是我的。你就是报官我也不怕。” “谁要报官?” 只见一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正是赵东安。 顾少音一下子松下劲来,觉得有人做主了。 心头委屈,她张嘴就要喊小师父,被鲁湛拽住袖子制止。 赵东安今日穿着风骚,头戴金玉发冠,身着银边团锦纹紫袍,嘴角挂笑,眉眼含春。 一看就是特地来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 他风度翩翩,今日还备了扇子。 走进人群才看清楚,被欺负的竟是自己的小徒弟,霎时收了笑脸。 指着董重喊道:“放手!” 顾少音扶起鲁湛,忍着不看他的右手,然而鲁湛怎会不知自己右手情况。 他说话有气无力,笑着安慰顾少音:“还好我左手也能书写。” 紧接着又倒抽一口冷气,皱眉咳了两声,不住地摸自己腿脚,想来也受了伤。 赵东安的脸色已极难看,咬紧后槽牙,说出的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李大人家的公子,好大的威风!” 他一挥袖,跟着的家仆便上前,跟顾少音一块儿,把鲁湛抬进了街对面的医馆。 路过赵东安时,鲁湛还固执拽住了他的袖子,声音虚弱道。 “尚书大人,若是有多余的《附录》赠我一本吧,我不与他们计较。” 顾少音都怒了,只觉得鲁湛太过忍让。 掰开他的手指道:“一本书而已,你就不要公道了?” 他摇摇头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送进了医馆。 赵东安拍了拍顾少音后脑勺,向前凑近两位刺史公子,音色冰冷。 “鲁公子宅心仁厚,赵某却是个心眼小的。” 他这么一说就是要替鲁湛做主了。 日上三竿,小厮们总不回府,富家公子哥们都已经慢悠悠走来了书局。 当着一群官宦子弟要站队穷禀生,赵东安这是杀鸡给牛看,震慑地方官员呀。 这群地方官可都不是吃素的,赵东安要与他们为敌,今后的政途必然步履维艰! 萧玉得了消息已是抓紧赶来,然而他刚到书局门口,就看见渝州刺史的两个儿子跪在地上。 赵东安朝他们伸手,“品行不端,当取消应试资格。” 小胖子挥着手还在大喊:“我爹…我爹可是渝州刺史!你敢动我?” 跪在他旁边的瘦子吓了一跳。 这傻弟弟在渝州横行霸道惯了,竟忘了这是京城,若传到皇帝耳中定要彻查父亲,岂不是全家都要陪他去死啊? 立刻磕头道:“舍弟从小心智不全,做事说话不着四六,尚书大人莫怪啊!” 赵东安挑眉,“有意思,心智不全都能过文试?” 一时眸色更利,使眼色让赶来的衙役压住了小胖子的肩。 “慢着,”萧玉赶上前,“李家两位公子纵容家仆固然有错,看在刺史大人面子上,也得先上报皇上啊!” 他说得自有道理,皇帝为了安抚臣心自然会宽待,再责骂赵东安两句。 可万一皇上心生疑虑,暴露出渝州刺史在地方上的行径,岂不是自损八百。 李家瘦子权衡利弊,膝行两步,直道:“舍弟顽劣,回到渝州定多加管教。” 这就算定了胖子的罪,撕了浮票。兄弟俩灰溜溜地走了。 萧玉和赵东安也赶去医馆。 董重一直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时偷偷跟在两人身后,蹲在医馆偏窗。 鲁湛躺在医馆进门右手边的病床,很好找。萧玉看见他扭曲的食指不住发出轻呼,嘴都合不上。 “你说我应不应该生气?”赵东安指着鲁湛。 萧玉抿唇,“动机理解,方式不可取。” 未等赵东安发难,他凑近顾少音。 顾少音坐在床前,感觉到暖意靠近,抬起头露出红肿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泪水。 萧玉站得笔直,看似扬着下巴,又确实是盯着她。 说道:“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考生资格不过关,自该补录一位。” 顾少音还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鲁湛喊她:“恭喜你啦,第三十一名。” 医馆的气味儿瞬间不苦了,好像还有回甘。 她忽地蹦起来,抱住萧玉,拍着他的肩背,“谢谢你,萧玉!” “咳咳!”赵东安皱着眉提醒她:“是你师父我救得你!” 第11章 会试前夕 鲁湛没抢到《营造典式附录》,赵东安干脆把手稿借给他们。 “放心吧,湛哥。小师父虽然没说,但手稿中轻重缓急明显,定中此次考题。” 还有一天考试,鲁湛右手受伤,顾少音和他凑在一起,翻阅手稿。 翻至皇城格局营造这章,外头吵闹起来。 “滚开!我倒要看看抢了荣弟资格是什么东西!” “这里是营造司!不得擅闯!” 管事声音喊得嘶哑。禀生们分作两拨,一拨和匠户在做木作,一拨和顾少音、鲁湛习书。 “听着声音耳熟,我去看看。” 顾少音招手让毛毛来读书,准备出门看看,被鲁湛拉住。 他面露担忧道:“是来找我麻烦的。” 顾少音知道鲁湛又在自责,安慰道:“你别瞎想,那日我们俩都在,哪有光找你的道理。” 今日天气转晴,顾少音刚出门就被阳光晃了眼。 她抬手遮住视线,不料一盆腥臭粘液迎面呼在身上! “哈哈哈!小垃圾就该有个垃圾的样子!” “哈哈哈哈!” 还好她挡住了脸,放下手,面前站着五个光鲜亮丽的公子,正笑作一团。 领头的又是董重,手里拎着酒壶,腥臭的气味正是从那里散出,渝州刺史的大儿子站在他身旁,贼眉鼠眼滴溜溜转。 欧阳捷握住董重的手腕,似乎不知道他带了一壶潲水,剑眉竖起。 “你这是做什么?说好了是讨个公道。” “公道?”顾少音怒极反笑。 反正已经得罪,她也不在乎得罪得再彻底一些。 她脱下沾了潲水的大氅,放在盆里泡着,那是萧玉赠的,贵得很,她舍不得扔。 包括欧阳捷在内的五人顿时露出嫌弃表情,想不到她竟然还要留着衣服。 “公道就是渝州刺史的儿子德不配位被取消入试资格。” 她站在台阶上,说话铿锵有力。董重却不被震慑,上前一步。 “具结那日你做的是什么玩意儿大家伙都看见了,也不知如何过得具结,如今又被补上会试。我看你才是诡计多端,德不配位!” 话中意思明显,顾少音心道难道他们猜到了自己和小师父的关系? 昨日萧玉再三叮嘱不能泄露她和赵东安的关系,防止有人以泄题嫌疑为由举报,到那时她就会被取消资格。 想来这群人是没有证据,故而来诈她的话。 她耸耸肩,无所谓道:“符合程序,要你认可作甚?” 转身正要回屋,却听尖细声音道: “渝州李敬,舍弟已知晓错误,冥思苦想觉得自己失了机会,不愿回家。还望顾兄让他断了念想。” 这话说得好听,仔细思量如果顾少音表现不如他们的意,那个小胖子还赖在京城不走了呗! 顾少音抱胸:“他回不回家干我什么事?不过多付几日房钱。” 会试后还有终试和殿试,至少还有半月科考才能落幕。几日?呵,就是说李敬也会落榜。 李敬的脸都气绿了,嫉恨地看向顾少音。 董重又要显摆,冲在前头,直接发问:“你师承何处,又学过几部典籍?” 顾少音心中发笑,总不会以为这么简单她就会招供吧? 她摊手道:“不过读过一本《营造法式》。” 这说的是实话。 这本书是十三年前,赵东安离开吴州时留给她的。她也奇怪,书中所记营造方式齐全高深,却从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哈哈哈,莫不是抄的赵尚书的《营造典式》?” “我看是她随便绉的!” 两个小喽啰笑成一团,顾少音不置可否,“我确实只会这一本,还是自学。” 自学?这下连欧阳捷都不信了,他见过顾少音的手艺,虽然平平,但基础扎实,没有师父能学成这样? 他按着礼数拱手道:“那日我看顾兄烫样用的是穿斗式,也是那本……《营造法式》上写的?” “不是,那是我自创的。”顾少音言辞诚恳。 “什么是穿斗式?《营造法式》只载了殿堂、厅堂和柱梁,没听说过穿斗。” 她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当真不知道穿斗式。 “穿斗你都不知道!我看你这三十一名都尽是水分。” 董重吹胡子瞪眼,比李敬还要不忿。顾少音不甚在意。 挠挠头道:“房子搭起来不倒比什么都管用。” 欧阳捷皱眉摇头,很不赞同,“营造是艺术,若只追求实用岂不是跟匠工无异?” 他若是看见过顾少音那座宝塔烫样的模样绝对说不出这话,偏偏顾少音对造型美的看法一向是锦上添花。 毕竟她是实战派,田间百姓哪里有闲钱追求美,极致的使用功能后才能谈艺术。 她随手指向身后司舍。营造司的屋面至少是瓦片,到了司舍就只有茅草了。 “这也是营造,如何讲艺术?” 对面五人同时睁大了眼,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欧阳捷颤抖着手指,不忍直视道:“这哪里算得上营造!” 他们看的是宫殿、园林、楼阁,顾少音居然拿茅草屋与之相提并论,简直是侮辱“营造”二字! 几人自觉顾少音与自己差得太多。若是差一点还有得聊,差这么多,再说她也听不懂。 手一挥,话都懒得说就走了。 只李敬咬牙切齿,瞪着顾少音道:“荣弟当真是可惜了!” 顾少音并不觉得低人一等,造房子、修工事就是营造。 营造当然有艺术,她给村里人盖房子也会尽量好看。可她很坚持,多少钱干多少事,这群贵公子就是何不食肉糜。 几人一走,顾少音赶忙给管事道歉。管事叹气拍拍她的肩没有说话。 趁着日头好,井水不会太凉,她蹲在院子里搓洗大氅。 “呸!这什么气味?”,赵东安捏着鼻子。 顾少音回头,见萧玉紧紧抿唇,走了过来。 她刚刚清洗一遍,皮毛间还残留秽物,正一点点冲出来,地上盆里一片狼藉。 生怕脏到萧玉的鞋底,她用身子挡了挡,希望他不要嫌弃恶心。 萧玉站在她身后,眉头拢起,没有血色的唇微启:“谁干的?” 顾少音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赵东安挠挠耳朵,不好意思道:“其实是《营造典式》抄的《营造法式》啦!” 他盘腿坐上通铺,禀生们洗耳恭听。 “营造法式是我机缘巧合得的,世上只此一本。有些用词与现今使用不同,但总的来说是全面的。” “至于营造是不是艺术?”,他捧着热茶喝了一口,略微思索。 “长久以来,营造司只为官家做事,营造一词也只有官家能用,艺术的确是它重要的环节。” “但阿音说的也没错。给百姓造房子那是戴着镣铐跳舞,要考虑花费。” 顾少音又皱起了眉头,禀生们也陷入自我怀疑。 咚咚。 萧玉轻敲桌面,打断他们的思考,“你们记得,当今圣上不喜欢小气。” 这不就行了,反正科考得按圣上的喜好来。 第12章 再进萧府 会试考营造知识,既不论作,也不吟诗。顾少音得心应手,心情极好。 她扶着鲁湛慢吞吞往司舍走,毛毛和另外几个禀生跟在后面。 “哟!小垃圾们要回垃圾堆啦?” 董重带着人跟在后头喊,顾少音权当听不见。 忽地,没了声响。 顾少音回头。赵东安铁青着脸从几人身边掠过。 他急匆匆抓住顾少音,“快跟我去趟萧府,萧玉又被软禁了!” 顾少音慌忙跟着跑,“还有人能软禁首辅大人?” “首辅也怕娘亲啊!何况他娘亲可是一品诰命夫人,淳瑛郡主啊!” 感情萧玉还是皇亲国戚?! “那你拉我去有什么用?” 赵东安抿唇不说话。 到了萧府,小厮弓着腰带路,沿路所有下人都提着劲儿,整个萧府气氛沉重。 走近书房,忽一阵邪风吹来,角梁的风铃撞在一起,发出叮铃铃清脆响声。 砰! 房门也被风吹得关上,声响吓得顾少音一怔。 “萧玉!”,赵东安直接上手推门,小厮想拦已来不及。 一微胖妇人站在书房中央。身着石青色藤纹素锦袍,戴乳白珍珠头钗,妆面素雅,不似京中其他官府珠光宝气。 然而妇人并不温婉,眉头紧皱怒目圆睁,指着赵东安直接骂道:“自己三十好几不成婚又来带坏我家玉儿!” 赵玉安沉着头,双手攥在身前,乖巧侧立,“我来找萧大人商量科考的事。” 说着拽顾少音衣袖,顾少音立刻跪下行磕头礼道:“草民顾少音拜见郡主娘娘。” 她低着头,只见一双绣花翘头履走到面前。 “你是考生?” 顾少音点头答是。 郡主竟伸手托她起来,掌心温热,脸上也没了怒容。 “读书已经够苦了,不用行礼。” 说话间又瞪了赵东安一眼,“只说正事,不许再拉玉儿去烟云阁!” 赵东安低着头连连称是。 看来若不带顾少音,正事儿还聊不成。 萧玉坐在书桌后,皓白小臂露出,手腕搭在号脉枕上。医生正在给他诊脉。 见郡主娘娘走了,医女慌忙收拾东西。 郡主娘娘忽而发话:“梅儿你留在这儿!” 那医女尴尬抱着医箱,可怜巴巴看着萧玉。 萧玉手一挥,她便施了一礼,微笑走去茶桌,自觉呆着写方子去了。 “哎!”萧玉叹气,指着竹椅让两人坐。 食指竖在唇前,让两人别说话。细长手指贴着桌面,推过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云釉启”。 赵东安点点头,便收进来怀里。 不正经调笑他:“有梅儿陪着就不去烟云阁了?兰儿菊儿可想你的紧。” 顾少音这才仔细看角落里的医女,笔下墨水洇了纸,正慌张擦桌上墨印,分明是竖着耳朵听这边说话。 上回见她都没注意到这么个人,现在看还真是小家碧玉。 梅儿人如其名,一身水粉色烟罗衫,红唇一点,微微颔首,看起来盈盈温柔。 顾少音手指微蜷,胸口有团无名火冲来撞去,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只随心坦率表达。 “真羡慕,能跟此等美人在一起。”,末了看着萧玉加上一句,“我说的美人是你。” 本来调笑的两人忽然都怔住,赵东安两只眉毛扭在一起,好似看自家白菜遥遥望着一只猪。 萧玉见赵东安的模样笑出声,“放心,我不好男色,对你家小徒弟更是没兴趣。” 这话一说,顾少音的心中又是酸涩一分。 然而萧玉难得会心发笑,卧蚕躺在眼下圆滚滚两只,甚是可爱。她托脸看着,心情又好了。 萧玉看她傻笑自觉尴尬,掩唇咳嗽两声。 他被软禁了一日,在书房看书一日,肩颈酸痛。还没揉两下,一双娇柔小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 萧玉没拒绝,只是笑容褪去,仿佛凝上了霜。 欢笑气氛被破坏得干净,赵东安耸肩,率先起身离开,顾少音跟在身后。 两人和小丫鬟擦肩而过,听见她说:“郡主娘娘说了,让梅儿姑娘今夜不用回东厢房了。” 顾少音双脚被钉在地上,回头望见丫鬟正要关门,慌忙闯进去。 正撞见梅儿挂在萧玉身上。 萧玉睁大眼睛推开梅儿,一双桃花眼染了红,呆站在原地,不知是动情还是委屈。 两人四目相对,心跳隆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跟进来的赵东安反应快,“我们要去烟云阁,阿音穿这样不合适。” 萧玉提着一口气忽而松开,带两人去正房换衣服。 他走了两步,回头道:“柜子里有棉被,今晚就委屈你了。” 与萧府不同,烟云阁气氛正热烈。四楼房间都听得见楼下哄笑。 顾少音头戴靛蓝金冠,身着紫金暗纹直缀,合身又合适,衬出她飒爽英姿。 她捏着桌布角穗自言自语,神神叨叨。 “她怎么了?”,云釉看着指尖最后一点信纸烧成灰烬,问道。 赵东安摇头,拍了下桌子。 顾少音受惊浑身一抖,既而垮下肩,嗫喏道:“没什么,就是在想萧玉说的委屈,是委屈她今夜睡书房,还有今夜没人陪。” “这不是一样么?!”赵东安给自己倒了杯酒。 云釉掩唇,推开赵东安,施施然坐到两人中间,神色揶揄。 “当然不一样。睡书房委屈,不过是床榻不如屋里;没人陪算委屈,那就是以前经常陪咯!” 她用手指勾住顾少音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吃醋了?” 忽而赵东安一巴掌打掉云釉的手,神情严肃掰过顾少音的肩膀,“你喜欢萧玉?那可不行…” 话未讲完,撞见云釉视线。两人对视一息,异口同声:“你知道她是女的?” 又异口同声:“你管她喜欢谁!” 云釉眯眼不屑看向赵东安,“喊你声师父还真自己是人家的爹。” 顾少音听着两人争论不休,忽然发言:“我是喜欢萧玉。” 两人都转头看她。 她凑到云釉面前呲着牙:“也喜欢云釉姐。” “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 轮到赵东安不开心了,抱手道:“我不好看?” 顾少音摇摇手指,“不够好看。” 总算糊弄过去了。她挠挠下巴,也不算撒谎吧。 第13章 大喜大悲 “少音哥!咱们司舍包揽了一二名!” 会试放榜,毛毛兴奋地指着榜单。鲁湛第一,顾少音第二。 顾少音吃了蜜似的,捉回蹦蹦跳跳的毛毛,“还是湛哥厉害,左手也能考第一。”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搞什么?第一又是那个穷鬼!” “第一就算了,凭什么顾少音能拿第二?” 富家子弟落榜过半,第三的欧阳捷还未说话,惊险过关的董重倒是跳脚的厉害。 当着众多百姓、考生、衙吏,他直冲到顾少音跟前,揪住她的衣领。 “你作弊了对不对?赵东安给你透题了!绝对是这样!” 在他身后,李敬等人抱胸,皱眉面色不善。欧阳捷抿唇,眼神耐人寻味。 顾少音怕他说得再多,怕是要害了小师父,眸中闪现寒光。 董重只觉手指一阵疼痛,人被甩在地上,爬起时,顾少音一行人已消失在街尾。 这等消息传得最快,不消半个时辰,萧玉和赵东安已在御书房。 两人恭顺低头立在皇帝面前,皇帝手持一叠状纸摔在两人面前! “看看!好生厉害,二十多个学子联名状告科考舞弊,还是本朝第一例呢!” 皇帝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踱来踱去,还在思考如何处置。 其身后还站着一人,看起来约莫四十,身强体壮,长髯垂至胸前,正是太师傅玄明。 他摇头叹气,似痛心疾首。 “赵大人为人师,自是希望徒弟争气,可以理解。可是皇上刚刚说要整治官风,你这事儿就当着老百姓的面捅了出来。” 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怎么是好?” 嘴上说了理解,却字字诛心。 张东安刚要张嘴反驳,果被皇帝吓住。 “理解?理解什么?!”,他指着赵东安,“除非这个顾少音不是你的徒弟!” 傅玄明等得就是这句话,当即眉开眼笑。 “皇上说得对啊!这些学子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只要赵大人咬死没这个徒弟不就好了!” 这的确是个办法。 萧玉和赵东安对视,明明知道里面有阴谋,却无路可退。 被他这么一说,就算赵东安说不是徒弟也是“咬死不认”,若是徒弟则直接定性“徇私舞弊”。 皇帝更是直看着两人,分明在说,路都铺好了,就等你们下台阶了。 赵东安只能咬牙:“臣不曾收徒。” 一切早就准备就绪。话音刚落,皇帝一个眼神,傅玄明振臂道:“来人!查营造司司舍!” 一队士兵鱼贯而出,快速出了殿门。 御书房点了沉香,味道清雅沁脾,该是舒缓神识的。 皇帝半躺在塌上,确实舒缓;傅玄明接过大太监手里的茶壶,亲自为皇帝斟茶,也是轻松。 只有萧玉和赵东安心如擂鼓,熬着时辰。 “报!”小将拖着长音跑进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圆玉。 赵东安和萧玉皆是一震,两人对视,已知大事不好。 果然,小将报道:“在司舍顾少音枕头下找到一枚圆玉。” 皇帝疾走上前,拿过圆玉,翻覆一看。工部标识、安字雕纹,还能是谁的! “哼!”皇帝怒极反笑,圆玉扔在赵东安脚下,砰咚一声,滚到角落。 “赵东安!你怎么解释?!” 赵东安、萧玉双双跪下。 萧玉脑中快速转动,额首贴地替他解释道:“是臣引介顾少音与赵大人相识,送玉只是情谊之交换,并非师徒礼。” 他语气平稳,吐字清晰,不见慌乱。 皇帝捉住话中漏洞:“你引介的?为何啊?” 这漏洞却是萧玉刻意留出。他暗自松气,“前日回京途中臣不慎摔落马车,又在野林迷了路掉进捕兽陷阱,是顾少音救了臣。” “臣想着向赵大人举荐,让其进工部做个小吏。哪知此人志向高远,偏要自己考,说是要服众。” 赵东安接过话,忙道:“对对对!我们在营造理念上十分合得来,便成了朋友。” 皇帝长长嗯了一声,摸着胡子,看来是信了。 “哎,两位大人糊涂啊!” 皇帝疑惑看向傅太师,等着他说下去。 “你们同考生做朋友!瓜田李下,没证据也成了证据。” 皇帝点头,“是,太师考虑周全。” “皇上!”萧玉和赵东安抬头还要再说,皇帝伸手止住。 “朕相信你们,”他走下台阶,轻拍两人肩膀以示安慰,“东安,要委屈你了。” 尘埃落定,赵东安被罚禁闭自省,顾少音取消资格,终试的考官换成傅玄明和萧玉。 两大首辅监考,可算是重视至极,足以安抚考生。 公文不日公示,萧玉和赵东安步履匆匆赶到司舍,这里一片狼藉,管事却说禀生们去了醉霄楼,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喊他们回来。 终试十五人,禀生入围七人,差点过半,这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 入围七人拿出全身家当,在醉霄楼开了一桌。 萧玉和赵东安赶到时,都已是醉醺醺东倒西歪,顾少音举着酒壶站在椅子上唱戏。 “亲生母早年逝世仙乡去,撇下了素珍女无限愁怅。继母娘宠亲生恨我兄妹,老爹爹听信谗言变了心肠。” 唱腔婉转,忽而打了个酒嗝,自言自语:“不对不对,这词不对,老顾没变心肠。” 赵东安快被她吓死。 这唱的是《女驸马》,还把母亲去世、后娘嫌弃全唱出来了。再说下去还得了? 他一把捂住顾少音的嘴,把人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萧玉落后他一步,手臂张在半空,转个弯背到了身后,转而踢顾少音的脚,“醒醒。” 顾少音抱着柱子,朦胧睁开眼,看见是萧玉。 “神仙美人!”她大呼着,拽着萧玉腰上的大带,把他当成了柱子,一把抱住。 醉霄楼烧了炭火,顾少音面上发火,贴着萧玉的锦袍甚是凉爽,忍不住蹭了蹭。 萧玉皱眉抿唇,双手抬起,目光瞪向赵东安,要他拉开醉鬼。 赵东安摊手,既不想帮也帮不了。 当着众多禀生,萧玉终是说了出来。 “顾少音,你的入试资格被取消了。” 第14章 大人 一屋子禀生都噤了声,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异常清晰。 顾少音闭着眼,还在傻笑。 双手圈着萧玉的细腰,更加抱紧,仰头露出小梨涡道:“你故意吓人。” 萧玉瞬间皱眉又松开。 他最不喜欢男子遇事撒娇,男儿当坚强自强,怎么能动不动求人。 可顾少音再三被算计,多少与他有关。实在没法子推开。 “没吓你。” 他的语调不再那么冷,视线也有了暖光。 顾少音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萧玉怜悯神情,知道又出纰漏了,嘴角笑容一点点消失。 她眼瞳震颤,颤抖着嘴唇,喃喃:“怎么会?” 这会她真的什么都没做。 一旁的赵东安叹气,伸手问:“我送你的圆玉呢?” 顾少音愣愣摸向腰间,圆玉好端端的,放在了赵东安手心。 赵东安翻来覆去、反复确认,“这块玉是真的。那搜出来那块……” 他抬眼看向萧玉,两人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 “呵,”萧玉冷笑一声,“我就说,怎么放榜不到半个时辰,状纸都写好了,未卜先知?” “屁的未卜先知!”赵东安一巴掌拍在桌上,“我看是早有预谋!” 这一桌酒菜是吃不下了。 萧玉付了钱,送她回司舍。赵东安反复嘱托她好好休息。 虽说被吓得清醒,顾少音走路还是歪歪扭扭。 一开始萧玉还扶着她,最后干脆蹲下,“上来。” 宵禁将近,禀生们都跑回去司舍,只剩两人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顾少音看着萧玉一身官服,迟迟不敢攀上他的背。 “快点!”萧玉催促。 顾少音嗫嚅道:“大官不能背人,尤其是穷人。” “谁说的?”萧玉站直了身子。 不想跟醉鬼在街上争执,萧玉看着左右无人,干脆穿过腿弯,把人横抱了起来。 忽然失重,顾少音小小声惊呼,只能攀着萧玉的脖子,托着身体臂弯坚实可靠,让人安心。 冬日夜凉,两个人喷出的白雾融在一起。 顾少音被颠啊颠的,眼皮子打架,犯了酒困。 她仰着脑袋,只觉得小神仙的下颌线真好看,不苟言笑的模样也很可爱。小脑袋点着点着就靠在了萧玉的胸口。 软软糯糯问他:“对不起,总是让你操心。你别嫌弃我。” 萧玉低头,看见她小小一张脸红扑扑的,羽翼般的睫毛还在颤抖,当真比女孩子还惹人怜爱。 他当顾少音在说梦话,轻言哄道:“不嫌弃。乖,睡吧。” 嗓音轻柔的顾少音只想陷在里头,越陷越深。 人送到司舍,宵禁的梆子也打响了。 管事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萧玉,他却不干,说要体验下禀生的生活。 顾少音在梦里小声啜泣,萧玉便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娘亲哄睡一般哼着小调。 哼了两段,顾少音不哭了,大腿翘上了萧玉的腰,人也钻进怀里。 萧玉想推开她,一如破庙那夜。摸到她瘦削的肩膀,他微蹙眉头,这人怎么瘦成这样,是吃不好住不好吗? 入目正是司舍的屋顶,木梁起了暄,补了好几次木件加固,看起来有新有旧,是禀生们做的。 看来的确是住不好。 推拒的手松开来,任人攀在胸口。萧玉闭上了眼。 鲁湛起夜,正看见顾少音手脚并用,藤枝一般缠在萧玉身上,吓了一跳。 这要是把太傅大人惊醒还得了,少音已经够倒霉了,再没了萧太傅护着,别说京城,司舍也是待不了了? 他蹑手蹑脚过去,捏住顾少音的手腕,轻轻抬起… 萧玉忽然睁眼,眸色清明,分明没睡。 “啊!”鲁湛失声,赶紧捂住嘴巴。 顾少音的手臂又砸在萧玉的胸口。 鲁湛心道完了完了,却见萧玉手指触唇,要他别再出声。另一只手轻拍顾少音,哄她入睡。 重新钻回被窝的鲁湛开始思考,原来萧大人是断袖,难怪一直不娶妻妾。 他好像一不小心发现了当朝太傅的秘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顾少音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晨醒来便看见一张放大的、俊秀的脸。 萧玉在这里,那就是说醉霄阁不是梦? 嘴角笑意还没来得及放下,冷汗瞬间浸透了亵衣。 未等她缓过神,听得门外尖细声音:“顾少音接旨。” 萧玉也爬了起来。 他没有洗漱,拉着顾少音一同出来。乌发垂至腰间,只着了青袍中衣,显然是留宿在此。 这样毫不避讳,就是故意要将自己与顾少音要好的消息传进皇帝和太师耳中。 绝不避嫌低头,算是宣战。 大太监不慌,躬身道:“太傅大人也在,倒省了奴才再跑一趟萧府了。” “工部尚书赵东安隐瞒与考生顾少音密友关系,着免去本次科考主考官一职,闭门三日自行反省。” 顾少音跪在地上,听到此忽地抬头,被萧玉按着后脑勺,不许她再动。 “考生顾少音取消入试资格。另着请首辅大臣傅玄明、萧玉共担工官科考主事。” 萧玉按着顾少音的手过分使劲儿,都露出了青筋。 “接旨吧!”大太监把两封圣旨递到顾少音和萧玉面前。 见顾少音还在挣扎,便问:“顾公子还有异议?” “有!” “没有!” 两人同时发声。 这次顾少音迎着萧玉的瞪视,不甘示弱。 “凭什么惩罚小师父?” 此话一出,萧玉牙关咬碎。 他们折腾了一晚上,连皇上都承认了两人只是“密友”,顾少音却自己说漏嘴。还觉得自己特别有理。 “呵呵,”大太监把圣旨塞进她的掌心,眯眼道:“老奴岁数大了,耳朵不好。顾公子有什么不满还是同萧大人说吧!” 老太监是个人精,这时候装耳聋也是卖萧玉人情。 萧玉拱手道谢,送走公公。一回了司舍就拉着顾少音进了屋。 房门一摔! 禀生们都被关在门外,不敢进去。 “你想死是吗?” 他背着手,死字说得咬牙切齿。 顾少音被他唬住,刚刚的气焰瞬间消失,强撑着倔强,仰着脑袋,摇了摇头。 “那你就记着,以后叫‘赵大人’、‘尚书大人’,就是不许再叫‘小师父’。” 萧玉生了大气,声音不大,语气冰冷带着寒光肃杀之意。 顾少音却以为是嫌弃她不讲礼数、套近乎。 于是咬着唇,把萧玉的衣服团成一团塞进他怀里,开门将他推了出去。 动作行云流水。 “知道了,太傅大人!寒舍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劳烦萧大人自己回府。” 每一句“大人”都故意强调。 砰的一声,房门又合上了。 禀生们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个个装作耳聋眼瞎。 鲁湛只道自己安全了。总不会整个司舍一块被灭。 萧玉心烦苦闷。 不光因为和顾少音吵架,更是因为自司舍回来就心绪不宁,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总觉得怀里空空的,缺了什么。 他跑到烟云阁找云釉,指望找回片刻宁静。 深夜,云釉从窗户钻进屋,只见萧玉一人躺在床上睁着眼。 “嚯!大半夜来吓人!” 萧玉干脆坐起身,“你这檀香不管用了。” “你又睡不着了?” 萧玉想的事情多了就容易失眠。云釉从床底拿出小盒,撒了些粉末进香薰炉。 “老是用药对身体不好。” 萧玉嗯了一声,进入梦乡。 梦里一道纤瘦人影钻进了他的被窝,抓着他的手伸进衣摆。 …… 第15章 淌河造桥 烟云阁四楼三间房都是云釉的。 日上三竿,她推开门,却看见萧玉坐在床头抱着被子发愣。 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儿。 “你这是怎么了?”云釉大喇喇走过去。 萧玉肩膀一抖,慌忙把被子抱得更紧。 要死,早晨起来就发现污脏了被褥,偏偏还是云釉的屋里,少不得被嘲笑一番。 修长五指抓着被子,争执间露出条缝,刺激气味漏了出来。 云釉停住,瞠目看向萧玉。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火烧云从脖子弥漫到耳根,萧玉低着头,只觉得好不容易塑造的高大形象崩塌了。 “哈哈哈!”云釉捂着肚子笑倒在床尾,“你羞什么?这是在妓院,有这东西最是正常。” 萧玉抿着唇。 他才不是羞这个,更难堪的是梦里那个人,是个男人! 他的手指攥着被子,手背青筋暴起。 “出去。” 他的语气冷硬,浑身肌肉崩得铁紧。 云釉没想到他这么不识逗,吓了一跳,不情愿地起身,咕哝着:“越发没有从前有趣了!” 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却因为一个男人城门失守,任谁脾气也好不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要出门换个清新环境,好好想一想。 云釉靠在门口,手指绕着发尾玩儿,撇着嘴眼尾上挑。 不想理他,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哎!”她喊停萧玉,“东安让我替他去看看顾少音。” 昨夜她翻墙进了赵府,哪知赵东安描图画样正快活,两人吵了许久才在一个拥抱里结束了见面。 听到顾少音三个字,萧玉身形顿住,脑海中闪现梦中场景,甩头狠心径直离开。 见他没有表示,云釉叹气摇头,越发觉得顾少音没戏。 顾少音连累赵东安的事已昭告天下,榜文贴得到处都是。顾少音的大名一下子全城皆知。 “袄儿破,面儿脏,司舍的顾郎不要脸。皇榜高,工官大,尚书的徒儿想得美。” 小孩子贴着司舍墙根踢毽子,唱着童谣,全是讽刺顾少音的,怎么难听怎么唱。 司舍的墙修得薄,房里的人定是听得清清楚楚。 云釉拎着篮水果,踢开小孩子们,“走走走!哪来的讨厌孩子!” 以鲁湛为首的禀生们窝在院子里,从没见过如此美人,一个个眼睛发直,舌头都不会说话了。 听清她是来看顾少音的,一个个皱眉叹气,美人也不想欣赏了。 “您好好劝劝他吧!”鲁湛打开门,自己退回小院。 屋子里霉味浓烈,酸臭裹胁着湿冷空气钻进鼻腔。 云釉捏住鼻子,皱眉打量。 陈设简陋,窗户关得紧紧的,还蒙上了布,那布洗得泛白遮不住太多的光。 一片穷酸中,顾少音坐在通铺上,蜷着身子,头埋在膝盖。 她抬头,一双眼肿成枣核,惨笑道:“是你啊,小师父……不对。” 想到萧玉的话,嘴角的那点笑容被她埋在手臂里,换了个称呼,“是赵大人让你来的?” 云釉“嗯”了一声。 手指将要触到顾少音的手臂,又缩了回来,轻言轻语,生怕声音大点能震碎了她。 “你小师父说让你放宽心,人总要往前走,前面没有路就趟河造路,总能过去。” 趟河造路,哪里那么容易。 没有和萧玉吵架之前尚且有一丝力气撑着,萧玉走后她瘫倒在床上,忽地意识到自己把唯一的靠山气跑了,真是没救了。 云釉从怀里摸出一块圆玉,是赵东安那块。 玉佩晶莹剔透,闪烁着莹绿色光芒。 “这是他的命根子,既然他拿命护你,我拼了命也是要帮你的!” 云釉目光坚定,拿开几个苹果,露出果篮下的灰青色长袍,外加一块醒木、一把扇子。 “明晚花魁选举,听闻皇帝要乔装来凑热闹。” 她将醒木塞进顾少音的手心,“你唱我演。” 云釉的瞳孔褐色泛绿,狡黠灵巧,一点不似舞台上的仙女。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顾少音练唱两天一夜,终于熬到了花魁夜。 难得没有宵禁,京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灯笼从城东挂到城西,迎淮河灯火通明,两岸挤满了人。 稍高一点的商户都宾朋满座,醉霄楼三楼却稀疏,有人将整层楼包了下来。 皇上好不容易出门,心情愉悦,坐在窗边雅座,大晚上还精神熠熠。 其对面坐着位年轻公子,是年纪最小的王爷尉迟嘉,满头小辫梳成一束,披了一件鹤氅,眉目张扬,正勾唇给皇帝斟酒。 还有几位大臣陪着皇帝,坐在位子上觥筹交错。只有萧玉表情恹恹,一个人靠着窗户喝酒。 “下一位,是咱们烟云阁的头牌,去年的花魁魁首,云釉姑娘。” 随着红珠的奋力叫好,一艘乌篷船缓缓驶来,云釉轻声歌唱。 “遥遥佳人,娇儿撑舟来,不知生生何处。” 两句婉转动听,词也撒娇勾人。 船驶到东淮桥下不动了。百姓都朝着桥下看去,连皇帝也被勾地走到窗边。 大臣们全都跟过来,萧玉仰头又喝了杯酒,知道是云釉的小花样,自觉无趣,钻回了室内。 桥栏两边落下两道白色纱幔,还未看清又见一粉蓝色人影飞到桥上。 云釉起了姿势,手指捻裙架起,珠翠金钗都盖不住她的颜色,腰肢纤细柔软,眉宇娇而不媚。 桥下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只看得出身形纤细,折扇在她手中翻飞,砰地落在桌上。 “南阳无令,谁可为之?解狐可。” 萧玉手腕一抖,酒盅里的酒洒了一半。 他怔怔看向窗外,这声音分明是顾少音,唱的是《去私》。正说的是祁黄羊举贤不避亲。 他冲到窗边,扒拉开几位大臣,看见那道人影,目眦欲裂,一掌拍在窗棂。 暗骂两人胡闹。 桥下顾少音忽而铿锵有力,忽而婉转倾诉。桥上云釉和着唱曲,翻转拂面。可谓刚柔并济,声情并茂。 百姓纷纷高呼鼓掌,几位大臣中不乏有年纪轻的,也喟叹出声,被年长的制止。 要问为什么。 因为皇帝和两位首辅大人都凛若冰霜,萧玉的眉间更是能夹死苍蝇。 三人都听得出这出戏是唱给当今圣上听的。 祁黄羊举荐儿子,晋君赞赏,真是旷世明君。那处置赵东安的皇上算什么,昏君? 室内尴尬的沉默下来。 “真是有趣!父皇,儿臣想下去玩玩儿!”小王爷出声打破安静。 众臣倒吸一口冷气。 皇家满二十周岁已算大人,小王爷却一如既往地胡作非为。这下去玩玩又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坏事。 皇帝轻笑一声,“有趣?” 眼中寒霜射向东淮桥,广袖一挥道:“嘉儿爱玩就去玩吧!” 就差说给我杀了他们。 尉迟嘉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儿臣领命!” 第16章 男妾 黑色身影自醉霄楼跃下,脚尖点在水面,咻一下钻进了纱幔。 曲调陡然高扬,顾少音尖叫一声便没了声响,只听见醒木掉在桌上砰咚咚,响了几声。 “阿音!”云釉伏在桥上朝下看。 眼看她要跳下去,萧玉大喊:“别动!” 云釉这才遥遥望见萧玉,更看见他身后的一堆人,心知皇帝就在那里面,不敢再动。 “要听太傅大人的话哟!” 混世魔王一出声,围观人群皆是不自觉后退半步。 “是嘉王爷!” “这唱戏的又哪里惹到他了?” “可怜见的,不知道会不会残。” 更有甚者捂住眼睛已是不忍去看。 顾少音被尉迟嘉压在船舱,双手被扣在头顶,男人坐在她身上,也不说要干嘛只是狞笑。 这个动作太危险,她动不了也挣扎不开,对方却还空出一只手。 虽然看不出来是女人,顾少音还是觉得胸口空荡,害怕下一刻被摸到。 她想要向萧玉呼救,却被捂住了嘴。 “嘘,”尉迟嘉凑近,拇指拂过她的脸颊。 “本王本来想割了你的舌头。” 顾少音闻言吓出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睛,奋力挣扎,身体却被压得更紧。唯有脚能扑腾两下,无济于事。 “别怕嘛!”尉迟嘉松开手,拍打顾少音的脸蛋,“都说了是本来。” “不过我刚刚想起来,府里还缺个男妾。” 看着顾少音脸色惨白,嘴唇都在颤抖,他得了趣一般,哈哈大笑。 阴森森道:“只不过……得去势。” 说着那只手贴着顾少音的细腰朝下摸去。 “啊!”顾少音闭着眼大叫:“萧玉救我!” 她又没有那器官,怎么去势?待被发现了是女人,去的怕不是势,而是项上人头! 胯骨感受到粗糙掌纹,顾少音偏过头恨不得一头撞死。 “玩够了!” 船身忽然晃荡。 身上的重量还在,只是那只手停了下来。 顾少音睁开眼,正见萧玉捉住尉迟嘉的手,把人拉到一边。 两滴眼泪不受控地从眼角流出。 心脏几近跳出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顾少音只觉整个人从高崖坠下又被人抱住。 “没事吧?”云釉扶起顾少音,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 劫后余生,顾少音抱住云釉埋头在她胸口,大哭起来。 萧玉又皱眉了。 大男人整天哭哭啼啼,怎么还逮个人都往怀里钻? 脸拉得老长,他拉开云釉,瞪着顾少音道:“男女有别。” “哦。” 顾少音乖乖应了一声,只好松开手,瘫坐在船里抽抽搭搭。 萧玉无奈,转而对尉迟嘉说:“陛下说了,要见云釉和顾少音。” “啊?”小王爷老不开心了,撅着嘴,“说好让我玩儿的呀!” 顾少音一条贱命,在他眼里确实想怎么玩怎么玩。 萧玉眨眨眼,告诉自己沉住气,尉迟嘉只是还不清楚顾少音是什么人。 “走吧,小美人儿!” 尉迟嘉展开双臂,要带顾少音飞去醉霄楼。 他一动作,顾少音就缩到萧玉身后。 尉迟嘉眉毛一挑一落,十分不解道:“你跟他,不跟我?” 他看看自己身材。猿臂蜂腰,不比萧玉那小胳膊肘可靠强壮许多? 看出他在想什么,萧玉把船桨扔给他,“我比你有脑子。” 他面若寒霜姿态傲慢,顾少音没由来听出奶凶味儿来,心道他不生气了。 便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问道:“萧大人,皇上找我干嘛呀?” 寒眸微动,萧玉脸色骤然阴沉,“你喊我什么?” “萧…” 脑中灵光一闪,顾少音终于发现萧玉在生什么气,当即笑呵呵又赖起皮来。 “萧美人,萧神仙。你说哪个好我就喊哪个!” “嘿嘿!真是奇事儿多,小美人居然对个冰山叫美人。” 萧玉抿唇睨了尉迟嘉一眼,并不理睬。扶着顾少音下船道:“你还是叫我萧玉吧。” 这是允许她直呼其名? 云釉和尉迟嘉对视一眼,皆是愣住。两人眼波流转无声传递着信息。 进了醉霄楼才知今夜来了这么多人,云釉同她说了都是大官,顾少音站在萧玉身旁,手足无措。 “跪下行礼。”萧玉小声提醒。 顾少音当即下跪,“草民顾少音…” “云釉,”皇帝打断她说话。 他看也不看顾少音,仿佛听不见她说话,转而喊云釉抬头。 “烟云阁待了许多年,越发成熟了。” 在场诸位心头一震,连顾少音也听出皇帝这是看上了云釉。 “都快三十了吧?又不是刚进宫那会儿了,当然成熟啦!” 尉迟嘉跷着腿,喝着小酒,似是无心发言。 皇帝却有心,想起云釉十岁时云将军带她进宫时的模样。 梳着羊角辫,皇宫里也敢到处乱跑,时不时跟皇子、陪读们打架,是个疯丫头。 那之后没过两年,云将军卖国投降,满门抄斩,女眷都入了勾栏。 后来才知道云将军竟然是假降,他偷回了敌国边防图,却因听闻家人惨状自刎于回国路上。 皇帝想起来始末,抹抹脸,抿了一口小酒,手一抬给云釉赐了座,目光却不看她了。 顾少音在一旁跪得膝盖疼,左右没人注意她,她悄悄挪了挪位置,想动一动。 “怎么?累了?”皇帝像是忽然发现了她。 顾少音额头贴地,傻乎乎冒出一句:“不敢累。” 不敢?那就还是累了。 萧玉躬身行礼,想要替顾少音说两句话。却被尉迟嘉抢了话头。 “父皇,我想娶这小子做妾。” 话说得直白,他翻过大臣那桌,半跪在顾少音面前,活像个野山里的猴子。 几位大臣窃窃私语。 人家是冲着入仕为官来的,这魔头却要把人困在后院! 萧玉躬身更深道:“皇子娶男妾不合规矩,有损皇室形象。” “怎么不合规矩,不就是怕男子秽乱后宫嘛!切了那玩意儿就是。” 顾少音虽没那东西,还是大腿夹紧,好似真的被切了。 皇帝不喜顾少音长得小家子气,又最讨厌萧玉板着面孔,张口闭口就是规矩。可皇室形象确是卡在了他的痛点。 当今皇帝最要名声。 他沉吟一下,哄着儿子道:“切了就没趣啦!” 托着下巴,他新倒一杯酒推到对面。 尉迟嘉无奈耸肩,居然被说服,坐到了对面。 顾少音浑身发抖,已是大汗淋漓。 “抬头,”皇帝发了话。 “朕要看看,能把朕的皇子、臣子、首辅大臣都迷得五迷三道的,是什么人?” 第17章 何以男风至此 梅花为票,洋洋洒洒纷飞,抢到就能投票,迎淮河两岸吵吵嚷嚷。 不时有梅花飘进窗,不小心落入炭炉烧成灰烬,燃出一道清香。 “不过是秀气尔尔,也值得你们争抢?”皇帝的目光掠过萧玉和尉迟嘉的脸。 尉迟嘉脸皮厚,无所谓地耸肩。萧玉抿唇,一直躬身恳请,大有皇帝不允不抬头的架势。 “为忠,为人臣子应死谏有才之辈;为诚,友人受无辜牵连自应挺身维护。” 字字珠玑、作金石声。 顾少音抬头,见他绷着脸,正颜厉色,心中动然。 她一直认为萧玉很看不上自己,时常面露嫌弃,如今竟然在皇帝面前用了“死谏”这样的词。 是误会他了。 她摸摸胸口,自觉不该妄自菲薄。 “有才之辈?” 皇帝最不喜他当着众臣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哼笑一声。 “我泱泱大燕就缺他一个顾少音了?” 萧玉皱眉,脑中转着该如何回这句话。十数官员在此,答得不好,定要被群起而攻之。 “缺啊。” 顾少音忽然出声。 她跪在地上仰头,目光纯净,仿佛答的是人人皆知的真理,问问题的人才是笨蛋。 一直没发言的傅玄明缕着胡子,酒杯掼在桌上,声如洪钟。 “好大的口气!初试、会试你可有一场中了魁首?” 顾少音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长得跟戏文里的奸臣一模一样。 “拿第一的鲁湛前几日被人打残右手,我这个第二又被取消资格。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怕我们占了名额、压了风头,刻意为难!” 这话实在是诛心。 终试入围十五人,最后两人都是太师府门下,顾少音被取消资格后顶上来的更是傅家二女婿。 这话直打傅玄明面门,在皇帝面前说无异于指控揭发。 “大胆!” 傅玄明拍桌而起,未曾想萧玉竟然和他同时出声。 趁着傅玄明惊讶片刻,萧玉跪下抱拳道:“顾少音肆意揣测太师实大罪,然而她出身乡野,确实无心。” 砰的,他按着顾少音的脑袋,两人一起磕了个响头。 “臣定会严加管教,教她谨言慎行。” 额头点地,顾少音瞥向萧玉,发现萧玉也在瞥她,眨了眨眼。 于是会意,乖乖地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傅玄明总算吃了个哑巴亏。 萧玉看似责骂顾少音,实则坐实话中所指就是他傅玄明。顾少音既是无心,这些话从哪儿听来的呢? 是萧玉、赵东安,还是百姓。 皇帝取消她的资格就是为了堵悠悠众口,没想到又成了另一只臆想。 “哎……”他挠挠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云釉最识人眼色,笑颜为皇帝倒酒,“皇上莫急,百姓正是因为爱戴您才费力揣测您的心思呢!” 这话皇帝爱听,再加上美人温声软语,小意迎合,这酒都暖心许多。 皇帝心情好了,小王爷才开始打诨。 “你严加管教?她又成你的人了?我听说的是赵东安的徒弟呀!” “徒弟?赵大人常来我这儿,从未提过有徒弟。倒是常说还没人有资格让他做师父。” “呀!那不是冤枉了我这小美人了吗?” 两个人一唱一和,以吃醋占便宜打着幌子,当着众臣的面洗清的赵东安和顾少音的关系。 “王爷慎言。”傅玄明阴沉着脸,一双鹰眼吊梢看人,早年上过战场的人只凭眼神也能杀人。 “圣旨责罚的是‘密友’,赵大人把贴身圆玉送给了顾公子,还不算密友?” 顾少音眨眨眼,“可现在没有了呀。” 云釉的手指在袖下紧了紧,那圆玉如今在她那。 顾少音知道那块假玉已被皇帝摔碎,故意这么说,你要说那玉是真的,就是死无对证。 “朕都看见了!赵东安的玉石只此一个,代代相传,还能有错?” “臣早有疑虑,赵大人总是炫耀这传家宝贵重,怎么会一摔就碎?怕不是被人调了包?” 萧玉趁热打铁,左右他们都知道真的在哪,皇帝不知啊。 皇帝当真揉着鼻梁思考起来。 顾少音嘚瑟起来,“对啊对啊。你们在我司舍找到的,怎知就不是我暗恋赵大人,自己刻了个赝品?” 她还耸耸肩,十分得意道:“这对我来说很简单。” 一时众人脸色缤纷,你小子居然真是断袖。 只有尉迟嘉开心不已,嘴巴都咧到了耳根,拍掌直言:“甚好甚好!” 萧玉和云釉都眯眼看她,两人都当她说出了心里话,当真暗恋赵东安。 “好个屁!”皇帝气得口不择言,举起酒杯摔得粉碎。 怒目指着萧玉:“若是没做过,赵东安在殿上如何不说!” 萧玉低着头,还在想顾少音刚刚的话。 不知是哪位聪明臣子跟了一句,“郎有情妾有意啊!” 如果赵东安以为是顾少音偷了他的玉佩,他也对顾少音有意,为了护着她,就不得不咬牙认了。 赵家三代单传,赵东安却几次拒绝赐婚,还说一辈子不想要孩子,要做什么“丁克”。 丁什么克,就是个死断袖! 皇帝桌子一拍,怒道:“乱了乱了,都乱了!我燕朝何时男风盛行至此?” 顾少音哪知自己随意说的话引发这样多猜想,不过好像皇帝相信她是冤枉的了。 嗯,是好事。 她喜滋滋的,不知萧玉盯着她看了许久,以为她在为“两情相悦”暗自欣喜。 心里酸溜溜的,又给自己找理由。 一定是在为东安发愁,好好的师徒成了这样的关系,以后如何面对。 不行,得纠正啊! 他点点头,自己为朋友谋略至此实值得鼓掌。 皇帝踱来踱去,尉迟嘉混不吝道:“干脆以我的名义举荐顾少音入工部,再说她自己非要自证能力,硬要参加终试。” 他说着话,当众臣的面就抛了个媚眼。 顾少音浑身一凛,又往萧玉身边凑了凑。 萧玉睨她一眼,见她哆哆嗦嗦,像受惊的兔子,只得任她靠着。 小声道:“别怕。” 皇帝缓缓点头,指着顾少音道:“这样的话,她岂不是走了大运。这终试殿试于她还有什么用?” “不行不行,”他点着下巴,“我朝不收无用之人。” 大袖一挥道:“回宫再想!” 顾少音还要追上去,被萧玉拉住手腕。 他摇摇头,“不能逼得太紧。” 朱墙雪地,轿辇朝御书房来。 颐徽帝想着科考的事儿,却见一抹紫红色晕倒在白雪皑皑里。 第18章 画蛇添足 赵东安醒来时已躺在龙榻,颐徽帝一身明黄龙袍背对着他。 青烟从暖炉里飘出,龙涎香的气味沉重。 赵东安挣扎着下榻,“皇上,臣…” “哎哟,赵大人!”大太监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皇帝转身,手中托着的正是顾少音所做的“摘星阁”,其中烛火已灭。 “爱卿这是研究出摘星阁的结构了?”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明日赵东安的足禁才解,府里小厮传来消息,说顾少音冲撞了皇上,怕是小命难保。他实在顾不得自己,硬闯进宫,跪等皇上。 他诚惶诚恐,白着嘴唇跪伏在地上,祈祷皇帝不要追究他提前出府。 然而为了小徒弟,他不能后退,“望皇上放过顾少音。” 皇帝哼笑,烫样被放在一边,走到书桌后,打开两封卷轴。任赵东安跪着不理睬,分明要晾着他。 大太监双手举热茶过去,“皇上,暖暖胃。” 皇上抿茶,眉头松开且不住点头,看起来情绪得到缓和。 太监道:“太医说赵大人脚趾冻伤,不可久跪。” 皇帝闭目仰靠,喊他过来:“赵东安。” 皇帝喊了全名,赵东安心知坏了。 发火、摔东西都不可怕,只有怒到极处才会面上平静,胸中汹涌。 他跪在颐徽帝脚边,咬唇磕头。 “此烫样乃顾少音所做,修建摘星楼非顾少音不可呀!” 殊不知皇帝手中捧着的正是顾少音的初试和会试的答卷,若不是他来,顾少音此刻已收到破格入试的圣旨。 “这个顾少音真是了不得,朕的儿子要娶他,朕的臣子抗旨也要来保他。” 赵东安来不及想皇子要娶顾少音是怎么回事,听到“抗旨”二字赶忙磕头。 “皇上明鉴,臣…臣未抗旨啊!”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道:“三日前戌时回府,臣就禁足思过,到离府之时已满三日。” 这说法还是他跪在门外时想出的。 “哼!跟我玩文字游戏?”皇帝一巴掌拍在桌上,“你怎么不说圣旨是何时到的赵府!” 赵东安不敢抬头,脸都贴在了地上。 皇帝走到他跟前,怒气已在爆发边缘。 “朕问你,你是不是为了保他欺骗朕赠他圆玉?你那传家宝要真被朕摔碎咯,就不心疼?” 赵东安不知今夜发生了什么,这前言不搭后语,是知道了这玉是栽赃?可他也确实赠了顾少音圆玉。 顾少音冲撞皇帝,该不会就是拦下御驾说了这个事儿吧? “士为知己者死,又何况一块玉而已。更何况,皇上要摔,就算是真的也摔得。” 他本意是说顾少音为他冒险也是“为知己”,并非故意,皇帝却只听见他把自己和顾少音放在一张天平上。 “好得很,来人!”皇帝背手大呼。 “赵尚书违命,深夜擅闯皇宫,罚二十大板!” 赵东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夹住。 皇帝最后睨他一眼,“你既为他死都不怕,那就受着板子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内室。 赵东安被按在长凳上,一板子下去,嗷一嗓子,继而咬紧牙关。 大太监偷溜出御书房,实在忍不住提点道:“皇上可以做任何决定,但不能被逼着做决定啊!” 所谓掌权就是要自己说了算,当然讨厌被人逼迫做事。这也是萧玉不让顾少音再追的原因。 赵东安点头道谢,两板子下去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颤巍巍道:“可随皇上心思…挚友无辜怎能坐视不理?” 大太监摇头,指着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 “皇上何时说要处置你的挚友了?你呀!若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真不想管你!” 赵东安并没有见过这具身体的爹,只知道是个好官,死前也做到了首辅大臣,想来卖了许多人情。 脑子烧得晕乎,视线已经模糊,他还没想通自己是被坑了,就晕了过去。 大太监走回御书房,进门前回头,赵东安白色中衣已染上殷红。 不想管也还是得管。 他捧起摘星阁烫样和暖手炉走进内室,皇帝正背手走来走去,显然又气又恼。 如若顾少音是个草包,他反而不用恼,秉公办理就是。 偏偏顾少音当真有些本事,有些事明明知道是正确的,他却不想从了这群忤逆臣子的心。 “皇上息怒,小心身子。” 就得都像这老太监一样恭顺,他才能觉得自己像个皇帝。 他抱着暖炉,皱眉问:“你看这烫样如何?” “精致,也只是精致。”大太监又答在了他的心坎上。 板子打在屁股上闷响,听得出很实在。赵东安除了开始叫了两下,都在隐忍,现下连闷哼都没有了。 冻了半个时辰又被打板子,一个不留神小命都要送掉。 大太监有些急了,“皇上觉得不错,碰巧其他人也觉得不错,这是投其所好啊。” 皇帝的神色骤然冷下来。 “你也要替顾少音说话?” 大太监心道不好,收了笑容,然而已经来不及,皇帝一脚踹在他的身上。 一把老骨头整个扑在地上,他捂着肚子,忍痛爬起来下跪磕头。 烫样被殃及,也摔在了地上,塔身裂了道缝。 颐徽帝瞥到,斥道:“粗制滥造!” 衣摆一挥,看样子是要直接休息去了。 大太监咬牙膝行,拾起烫样,发现这裂缝竟然是机关。 “陛下…”他颤抖双手将烫样捧过头顶,两节塔身已被分开。 所谓裂缝原来是两个楔扣。塔身内部构造露了出来,铁制零件独特且牢固,数十条铁丝拧在一起呈螺旋状,看起来复杂却条理清晰。 皇帝的目光不禁被吸引,接过来烫样端详,发现塔座还有烛台,不禁稀奇,命太监点上。 温热的能量从塔底蔓延,皇帝眯眼,难怪赵东安跪在雪里半个时辰也没冻死。 烛光燃起,光芒像岩浆流过干裂土地。塔身上的万字纹流光溢彩、刹杆雕饰精致、小青瓦栩栩如生。 今夜天色暗沉没有一丝月光,让宝塔成为人世间最亮的星辰,一切都是皇帝想要的效果。 颐徽帝四肢百骸都热起来,戴着玉扳指的手不住摩蹭塔身,嘴里喃喃:“好啊!好啊!” 最后竟然嫌弃扳指碍事,脱了去。 大太监挤出笑容道:“真是璀璨夺目,容妃娘娘必定喜欢。” 皇帝不住点头,立刻提起衣摆,大步流星道:“走,去隽毓宫。” 如此喜形于色,自是对“摘星阁”喜欢得不行。 路过门庭时,板子才打到十二,赵东安已毫无知觉。 皇帝皱眉不耐烦摆摆手,让太监停下。大太监只来得及吩咐声:“喊太医,送回赵府。”又追上皇帝。 御书房的灯光还没灭,书桌上两份卷轴并排摆着,字迹完全不同。 第19章 有内鬼,停止交易 原定于腊月二十五的终试忽然推迟,几个禀生收到通知摸不着头脑。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我娘等着我回家过年呢!” “是过年重要还是科考重要?” 听到消息,顾少音活做到一半,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就跑了出来。 “我出去一趟,不要等我吃饭!” 她掩不住雀跃,边走边脱围裙,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萧玉!萧…” “吵什么?”又是那个势利眼门房,“太傅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能直呼的?” 顾少音没换衣服,脸上还沾着灰。 门房又是上下打量一遍,不耐烦道:“等着吧!” 顾少音看出他不愿通报,眼疾手快,手臂伸进门缝直接把人推开冲了进去。 萧府格局她清楚得很,门房还没她脚步快。 忽的,顾少音撞到一堵人墙。 人墙胸口硬邦邦的,顾少音呼痛,被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捂着额头,小脸皱皱巴巴。 顺着烟青色衣摆看到萧玉阴沉的脸。 他站得笔直,也不准备拉她起来,抿唇嫌弃道:“你怎么这么狼狈?” 说着朝身旁伸手,一块方方正正的绣花手帕落到他的手心,又递到顾少音眼前,散着淡淡药香,不似梅儿本人柔弱娇嫩。 顾少音本来一肚子话要说,看见他和梅儿站在一起,青色和粉色很是般配,又不想说了。 “愣着干嘛?要我给你擦吗?” 萧玉狠狠地擦过她的脸颊,简直像糙纸磨木料,顾少音的脸被磨红了一片。 真是粗鲁,顾少音皱眉抢过手帕。 目光扫到梅儿挎着药箱,顾少音边擦脸蛋边赶上,“谁生病了?” “赵东安。”萧玉咬着牙念他的名字,“这个傻子昨夜闯进宫为你求情,被罚了二十廷杖。” “求情?” 顾少音还没理解过来,三人已走到萧府门口。 马夫只拉来一匹马。 萧玉皱眉发火:“这点小事也办不成了吗?” 马夫吓得下跪,又不关他的事,是管家要他牵一匹马就够了。全府都知道郡主娘娘想要太傅大人收了梅儿。 萧玉翻身上马,动作凌厉,衣袂飞起,长腿又细又长。 见惯了他斯文儒雅,原来还有这一面。顾少音合不拢嘴巴,目光粘在萧玉身上,越发觉得这人闪闪发光。 马夫放下脚踏,梅儿提着衣摆正要踩上去,萧玉却对着顾少音伸出右手。 “上马。” 顾少音凛然回过神,看小师父是正事儿。 搭上他的手心,只觉一股霸道力量拉着她飞起,直撞进他的怀里。 马儿扬起前蹄,吓得顾少音立马抱住萧玉劲瘦腰身,没擦干净的脸就蹭在萧玉衣襟。 萧玉摇头,他本想让顾少音骑在他前头,看她这吓得发抖的没用模样只好任她侧坐在怀里。 他拉着缰绳,控着马儿转了一圈安稳下来,命令马夫:“快套上马车,送梅儿到赵府。” 说要给赵东安看伤,却把大夫丢下了。 马蹄溅出一阵土灰,梅儿被呛得咳嗽,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跺脚,又跺出一团黄土灰。 “咳咳!这算什么事嘛!” 马蹄哒哒,顾少音闭着眼窝在萧玉怀里。 这马儿温顺,不算颠簸。顾少音双手圈着萧玉的腰,手指不住地碾过玉带,隔着凹凸不平的刺绣都能感受到富有弹性的筋肉。 “摸够了没?”萧玉忽而开口。 “这马太颠了!”顾少音抱紧萧玉,佯装害怕。 萧玉叹气,张开手臂,一副我没动手是他主动的样子。 低哑道:“我们到了。” 顾少音这才将信将疑睁开眼,果然在赵府门口。赵家丫鬟小厮都在门口等候,捂着眼不忍直视。 轰地,顾少音脖子都红了,推开萧玉,嗖一下就跳下马窜进了府门。 “小师父!” 她大喊着,一路有人指路,穿过堂屋才看见正房,挂了“施利朴堂”牌匾。 小师父这取的什么名字? “快进来!” 赵东安趴在床上,只一双手还能动弹,见着顾少音忙要她关门。 萧玉跨进门反手关上门,略一扫视,屋内竟然没一个随侍,心中有了猜测。 “怎么回事?” 他自己拖了板凳坐到床边,准备听赵东安慢慢说。 赵东安难得正经,他一只手抓着顾少音,一只手抓着萧玉,表情严肃。 “有内鬼,停止交易。” 顾少音和萧玉相视,异口同声:“什么交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内鬼!” 赵东安急着想坐起来,刚动了一下就疼得嗷嗷叫,不得不重新趴下。 “昨天夜里来人通报说你快死了,我才冲进宫里的!” 顾少音一脸蒙圈,指了指自己,“我好得很啊。皇帝还说会考虑恢复我的科考资格。” 说起恢复资格她一脸喜色,赵东安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该死的!难怪李德松说我逼皇上太狠。” “查了吗?谁传的话?”萧玉压着声音。 “我怕说了你不信,把人捆了。” 赵东安神神秘秘,带上来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巴。 萧玉摸着下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是我家小厮,你不认识很正常。” 萧玉闭闭眼,有点想要动手,还是忍住了。 赵东安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伸手拽去小厮嘴里的抹布。 “主子饶命啊!”男人哭喊着磕头,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是萧府门房老李传的话。” 一年前,此人和萧家门房在赌场认识,断断续续输了两百两白银,都是老李卖人情,赌场才借他钱。 赌场的利息太高,他还不起,也都是老李帮着还的,自然把老李当再生父母,深信不疑。 顾少音不可置信道:“你说的是萧府的门房吗?” 她挠挠头,很是不解。 “那个小老头可会看碟下菜了,我今日穿得差点都不正眼看我。怎么会这样慷慨?” 自己家的人自己清楚,萧玉心知门房是个势利眼,奈何干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一直留着了。 没想到他早早被太师收买,这样打着萧玉的旗号干害人的勾当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点点头,张口说的却是:“你被他欺负了?” “嗯?”顾少音都没反应过来在和她说话。 转过头看见萧玉正看着自己,眸黑似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乖乖点头。 “这是个好理由。欺扰宾客,发卖了就是。” 原来是这样,顾少音低下头抠着手指,暗自失落,还以为他在关心自己,原来是拿她当幌子。 当当,两声敲门。 “大人。”这声音轻轻柔柔,一听就是梅儿。 她来了自然是要看赵东安的伤。 “左姑娘辛苦。”赵东安掀开被子,下巴点了下顾少音,“你出去。” 顾少音刚走出内室,就听到一声尖叫。 她冲进房门,只见赵东安光着血糊糊的腚,左梅儿捂脸蹲在地上,耳朵都要滴血了。 第20章 儿儿情长 按理大夫看跌打损伤应当看患处,可梅儿是个黄花大闺女,唯二的病人就是萧玉和淳瑛郡主。 她蹲在地上,眼泪都渗出了手指缝。 “赵大人请自重!”左梅儿哭哭啼啼。 萧玉眉头紧皱,赵东安慌张间已经盖上被子,两个人都铁青着脸。 顾少音站在门口,还以为俩人在生彼此的气,当起了和事佬。 “好啦好啦,小师父也不是故意的,他是把梅儿当普通大夫了嘛!” 劝完萧玉,又坐到床边劝赵东安,“毕竟是未过门的媳妇儿,萧玉上心一些也很正常嘛!” 嗯?怎么所有人都看着她?哭声也停了。 梅儿抽噎着,余光扫着萧玉。她在等萧玉的态度。 萧玉咬牙。顾少音是不是有病?他拒绝的还不够明显?话说得再白,人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胸口的火都能燎原,他还要佯装镇定,双手背在身后握拳。 “你从哪听来的?什么媳妇儿。” “不是吗?”顾少音忽闪着大眼睛,心里乐开了花。 吞吞吐吐道:“我猜的,看你们那么亲近。” 赵东安往被褥里缩了缩,小声嘀咕:“尴尬,尴尬是今晚的康桥。” “又在瞎嘀咕什么呢!”萧玉眼露寒光射向赵东安。 赵东安委委屈屈,“你自己到处留情,拿我撒气做什么?” “我没有到处留情。”他看着顾少音,眼神中充斥着警告,叫她不要乱说话。 萧玉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和梅儿的关系,拉起梅儿道:“医者父母心,父母看孩子还分什么男女?” 左梅儿还要解释,他挥挥手,“你不愿看就算了,回府吧。” 左梅儿捂着胸口不可置信。萧玉还从没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这是在指责她不配做大夫,质疑她的职业素养。 眼泪扑簌着就下来了。 左梅儿越是哭唧唧,顾少音心情越美,没忍住又开始哼戏。 左梅儿恨恨看她,一双远山黛倒竖。 正唱到“洞房之中喜洋洋”,顾少音被梅儿瞪得发怵,停了哼唱。末尾儿音调惊悚,好似掀了盖头发现新娘变成了又黑又胖的魁梧大汉。 “萧太傅!” 这声音! 顾少音捻着车帘,掀开一条缝。 果见混世小魔王站在路中央大喊,他今日还执了把三十二骨扇,看着更烧包了。 趁着尉迟嘉跟萧玉说话,她猫着身子偷偷钻下车,缩减存在感到最低。 没走两步,却听到来自地狱的召唤。 “哟!小美人也在呀!” 顾少音躲闪不及,紧紧闭眼,狠狠心伪装笑脸转身。 却见左梅儿竟然也下车了,正指着尉迟嘉,小脸通红,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你这个登徒子!” 哦嚯!看不出来,小姑娘挺虎,敢对王爷这样说话。 顾少音暗暗竖拇指,猫着腰就要钻进人群。 “顾少音你给我站住!” 他大喊,左梅儿还瞪眼堵着他的路。 “啧!这位大婶你让开!” 人家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还穿了一身粉,他却故意喊人家大婶。 左梅儿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真不要做人了。 她捂着脸钻回了车。 顾少音也顺利混入人群。 尉迟嘉干脆飞上路边高楼屋檐,看着唯一动个不停的人影喊道:“你不想考终试了就继续跑!” 灰不溜秋一个小人终于不动了。 看着他嘴角狞笑飞下屋檐,一直作壁上观的萧玉也坐不住了,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两人朝一处奔去。 顾少音眼看着一个从天上,一个从地上,彻底封锁了她的退路,干脆两手一摊。 “我就这么一条烂命,两位贵人想怎么分啊?” “你识不识好坏啊?”说话是尉迟嘉。 萧玉下马,将顾少音护在身后,情急之下紧握住她的手。 “你反正不是好人。”他扬着下巴。 围观百姓对此话甚是认同。 尉迟嘉浑身弥漫着危险气息,扫视全场,百姓立刻不敢讲话了。 他靠近一步,萧玉和顾少音就后退一步。 逼不得已,他胡乱挠了把后脑勺,主动给两人让路,“咱们萧府说正事儿。” 按照尊卑,萧玉一直跟在尉迟嘉身后。尉迟嘉却没有走错一步路。 顾少音皱眉,拉了拉萧玉的袖口,小声道:“你小心着点,这家伙不知道来你府上偷过几次了!” 萧府略微低头看她,她还睁大眼睛,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都看出来尉迟嘉常来萧府,还猜不出两人关系,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他叹气摇头,嘴里却答:“好,我会注意。” 尉迟嘉的要求很简单,要顾少音亲手为自己雕刻人像。 “要雕刻出你心目中我的样子。要风流倜傥,形神兼备。” 顾少音只能腹诽,虽然你长得还行,可是跟“潇洒倜傥”连边都不沾,不如说“状似阎罗”。 “这对你挺简单的吧?铁件都能雕塑得那么细致,木工应该不在话下。” 尉迟嘉话里话外根本不给顾少音拒绝的机会,“只要合我心意,就给你参加终试的机会。” 他坐在主位翘着二郎腿。 作为主人的萧玉只能站在一旁,恭顺递茶道:“参加终试的机会?” 不是举介? 尉迟嘉缓慢眨眼,算是点头,意为:你猜对了。 既然不是举介,那就是皇上授意。 授意还要搞“赌约”,确是颐徽帝的风格,给彼此一个台阶。 难得顾少音不傻,看着两人眼波流转,问道:“铁件?你见到我做的烫样了?在御书房?” 她还记得赵东安说送进了皇宫。 对面两个男人眉梢挑起,皆是心中一凛,期待她说下去。 “看来皇上没有扔掉,还好好放在案头!这是有戏啊!” 双手握在胸口,顾少音凑近案边,杏眼闪烁光芒,黑漆漆亮晶晶。 两只狐狸被她的真诚简单打得措手不及,心里想着:就这? 二人对视,先是怔住。 尉迟嘉靠在椅背哈哈大笑;萧玉嘴角勾笑,摸了摸鼻子又恢复冷峻。 尉迟嘉一掌拍在桌上,咚一声!忽而倾身向前,与顾少音只隔一拳距离,表情也骤然严肃。 “怎样?做还不是不做?” “做!”顾少音也拍桌子,毫不后退。 温热的手掌按在她肩上,萧玉使得力气不大却很坚决,将她拉退两步。 “又忘了规矩。”他半垂眼皮,很不开心。 顾少音却很开心。她听萧玉的话,规规矩矩地施礼,走出萧府大门才敢蹦蹦跳跳。 “正事要紧,别整天想着儿女情长。”萧玉提醒。 尉迟嘉两手一摊,纠正道:“儿儿情长。” 看着萧玉斟茶的手顿住,脸色也变得青白,尉迟嘉讨好笑道:“好啦,不开玩笑了。” 他按着萧玉的手,斟了两杯茶,先递给萧玉。 茶水热烫,尉迟嘉抿了一口放下,不见一丝笑意。 他正颜厉色道:“老胡死了,昨夜暴毙家中。” 老胡是二十位考官中最年长的,曾阻止萧玉提顾少音的卷子,也是最后留在顾少音初试试卷上的考官姓名。 批卷子的人死了,舞弊换卷又成了无头案。 第21章 都是套路 容妃突染寒病,颐徽帝陪着前往京郊行宫休养三日。百姓、群臣皆以为科考推迟也是源于此。 这日二位首辅大臣前去京郊呈请科考之事。 颐徽帝未着龙袍,只一件明黄色常服,正在喝汤羹。尉迟嘉背手站在他身后,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臣心挂学子,未曾想打扰了皇上与王爷父子温情。”傅太师拱手行礼。 萧玉和尉迟嘉眨眨眼,两人早就通了气,知道今日会碰上。他没有动,等着尉迟嘉适时的“不懂事”。 “太师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和父皇也没有怪你呀!” 他一个不学无术的闲散王爷,听不懂傅太师要谈公事,让他作为臣子退出去。多合理。 皇帝竟然也没作声,挥手让傅玄明直接说事儿。 傅玄明的妹妹在宫中为妃,也为皇上生了一子。如今皇储未定,却让尉迟嘉听政? 是有意立他为储君,还是对其不报希望,认为他听不懂,不以为意? 须臾间,傅玄明看向尉迟嘉的目光充满探究,似要剥开皮看看内里是黑是白。 他对着皇帝依然恭敬,“还有三日就是除夕,微臣与萧太傅商量,若是除夕前不举行终试,不如就出榜,考生们也放心回家过年。” 明明是萧玉主动找的他,他还老不愿意了。这些乡下来的考生,过不过年关他什么事,谁让他们非来京城。 皇帝点点头,又喝一汤匙羹。 下巴往前,指向砚台旁的摆件,问道:“如何?” 手掌高的雕像,猿臂蜂腰。黑色龙纹劲装、银色铠甲覆身,一把长枪在手,威风凛凛。 面部雕刻细致,眉目紧蹙似有精光,深邃五官沾染血液,大有杀红了眼的样子。 萧玉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傅玄明上前两步,看见浓眉和龙纹,直呼:“哎呀,简直和陛下当年一模一样!当时就能看出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啊。” 皇帝挑眉,“这不是我,是嘉儿。” 萧玉嘴角上扬,又敛住心神压了下去。 傅玄明简直想咬掉舌头。这下既夸了尉迟嘉和皇帝长得像,又夸他有“天子像”,大事不好。 他指着雕像,“这工匠该拉去斩了。” 萧玉和尉迟嘉仍然神色淡然,来之前就知道会有这一幕。 “龙纹该是皇帝才能穿的呀!” “太师仔细看看。”尉迟嘉上前,将雕像微微转动。 这下清楚了,雕像铠甲挡住了兽纹左脚,转过来才能看清右脚是四爪,即为蟒纹。 尉迟嘉故意为难的模样道:“这顾少音真是的,连眼角纹路都刻了,竟然没注意到这样细节。” “哎!”皇帝放下碗,“不完美也不失于是一种完美。” 他伸手拿过雕像,递还给尉迟嘉,“既然连傅太师都说刻得好,那这赌是你赢了。” 又手指萧玉道:“拟旨吧,明日终试,让顾少音也参加。” “是。” 一切发生得太快,傅太师这才明白,自己这是被诓骗来了。皇上早就下了决定。 被皇上算计不丢人,他皱眉,想不通哪一步算错了。 午间出了消息,腊月二十八终试,当场匿名公开评卷,前三名除夕殿试。 这就意味着若是当日被点工官,即刻参加皇室除夕宴。又是表现机会。 因着要公开评卷,百姓对顾少音又被允许参考没有太大反应。 遭了秧的是太师府。 门下考生站了两排,入试的欧阳捷、董重和李敬站在最前面。 “这就是你们说的乡野村夫?不足为惧?” 傅玄明气急,来回踱步,胸口起伏不定。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的计划落空,这口气瘪不过去,随手拾起茶碗摔向地面。 清脆响声,瓷片迸开,其中一片划破董重脸颊,渗出几滴血珠。 没人说话,都低着头,生怕被抓出来当众挨骂。董重咬紧了唇不出声。 “董重,”傅玄明主动点他,“让你护着姑爷,你护了个什么?” 又是个茶碗,这次直接砸在了董重身上,茶水洒了一裤腿。 董重不敢动,看着越来越近的官靴,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岳丈大人。”靛蓝色直缀忽而出现,欧阳捷挡在了他面前。 “是小婿技不如人,董兄已处处为我考虑。明日终试,小婿定不负您的期望。” “呵,”傅玄明轻哼一声,也是相当不屑,“我对你没有期望,只希望你自己记得说过的话,别让月卿失望。” 入赘高门大户的日子也不好过。傅玄明背身,欧阳捷咬着后槽牙躬身行礼。 “董重过来。”厚重声音喊道。 董重的老娘、弟弟、妻子、儿女都接到京城,地契是太师府的,修葺还是向太师借的钱。莫说打骂,就是杀了他,只要妻儿老母都好,他都能点头。 他领了一包药粉,双目无神,傀儡一样走了出来。 欧阳捷和李敬已经等了他许久。 明日终试要现场画出样图,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几人商量好一块去东市购置颜料笔墨。 凑巧,时间紧迫,考生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顾少音随便背了个背囊,拉着鲁湛往东市赶,可惜鲁湛腿脚还没好,实在走不快。 走到竺南街口,正见到云釉和左梅儿吵架,两个人都是翻白眼、背对着对方,萧玉站在两人正中央,双手背在身后。 顾少音从他身后慢慢接近,看见他那两只秀白仙手竟然紧张得搓来搓去。 可忽地抻头,却见萧玉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被她吓到。 只是皱着眉头,又训她“胡闹”。 “少音来啦!你评评理,是谁不要脸。”云釉拉过顾少音。 经过萧玉身旁,她分明听到他长出一口气,转过头看他还是没看见表情松动的痕迹。 “你,你一个青楼女子整日缠着当朝首辅逛街,成何体统?”左梅儿指着云釉振振有词。 “哎?你说错了,”云釉伸手止住她的话,挑眉嘚瑟道:“是他非要拉我上街。” 云釉翻着眼,得寸进尺道:“还不是府上没人能陪,逼不得已才来找我这个青梅竹马。” 也就是说左梅儿不算人,同时强调自己才是青梅竹马,左梅儿只是被收留的下人,不要到处说自己和萧玉是从小一起长大。 左梅儿气得说不出话。 萧玉叹气,干脆牵起顾少音的手,还扬给两人看。 “二位继续,我有人陪逛街了。” 顾少音踉跄两步,被拉着往东榆林街去。 寒冬腊月,手心起了汗,越来越烧得慌。 萧玉走得慢,顾少音也就跟得慢。萧玉不松手,她也就不敢松。 第22章 绿晶石 自烟云阁春宵一梦,萧玉怀疑自己也染上了断袖。可红珠送来的小倌又一个都看不上眼。 思来想去,可能只是对顾少音这个人有片刻动心。 他的脑子很清晰。这种动心只是偶然、偶尔、意外,并不是爱情。 现在,握着顾少音的手,“意外”又来了。 顾少音手指修长却骨节突出,掌心指腹都是茧子,不似女人娇嫩,也没有小倌柔软。可萧玉握在手心,只觉得胸口陷下去一大片。 像是满心塞满了软绵绵的云朵,想要把瘦弱的顾少音包裹在里面,让她不再受苦。 他低头看顾少音,正巧顾少音也在看他。 火红的耳根和潋滟的眼眸,诱惑着萧玉,也让他惊醒。 他在干什么?顾少音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保护,要保护也该让赵东安去保护。 他倏地松开手,却感觉到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 顾少音尝试挽留,没挽留住。她尴尬地蜷缩手指,背到身后。 正看见禀生们都挤在一家店门口,她逃进人群。 “湛哥!你们在干嘛?” 鲁湛指着店前招牌,“南疆绿晶石,百年才能从岩层挖出一块,申时拍卖,马上就到了。” 顾少音知道绿晶石,但没听说过南疆的有什么特殊。杂质少的绿晶石,磨出的粉乳化风干后可以做成绿色颜料,颜色鲜艳。 “那走呀!” 她拉着鲁湛要进去,被伙计拦住,指了指招牌上的字:需缴二十两白银抵押。 顾少音下意识摸了摸背囊,碎银子硌手,肯定不足三两。 “让开!让开!”小厮高声呼喊,手臂一把推开顾少音。 顾少音来不及躲,小碎步退了几步差点没站稳,还好萧玉及时站在她身后,撑住了她。 几个禀生身材高大,站在顾少音身边,正好挡住了萧玉。 “哟!这不是以色侍人,‘走后门’的顾少音嘛?”董重出现在小厮后头,离着顾少音还有三步远,故意大声喧哗。 “走后门”这一语双关,直接把顾少音脸都说红了。她刚刚还和萧玉牵着手,还真有点心虚。 她不顶嘴,董重没了趣。 他撇撇嘴,目光扫过她身旁的禀生,又看看店招,哈哈哈笑了。 他回头,对后面喊道:“欧阳,李兄,你们快看!南疆绿宝石,咱们进去看看吧!” 欧阳捷和李敬慢悠悠走上前,看清楚后,从荷包掏出银锭,就走了进去。 不要说打招呼,看都没看顾少音。 顾少音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他们,只见董重走在最后,故意挑衅。 “早就说了,乡下人就该早点回乡下。” 说着故意将银锭子划过顾少音眼前,才丢进伙计手里的盘子。 禀生们咬唇瞪他,又气又恨,他们的确是没钱进去。 顾少音却不觉被伤害,董重越是把“乡下人”挂在嘴边,越说明他外厉内荏,只能用这点小事攻击她。 她不为所动,身后的人却受不了了。 一锭银元宝扔在托盘,萧玉扣住顾少音的手腕,把人拖拽进店里。 跨过门槛就松开了手,十分绅士道:“不好意思。” 顾少音微微皱眉,赌气道:“以前不见你不好意思。” 说得好像是第一次牵一样,抱在一起睡都不止一次,不见你这样生疏。 进都进了,她顺着伙计指路向楼上走去,萧玉黑脸跟在她身后。 一般来说二楼的阳光更加充足,顾少音走到楼梯拐角处感觉到不对劲,这光亮怎么反而暗了。 她拉住萧玉衣袖,让他低头。 凑到耳边小声说道:“楼上封了窗,故意让人看不清,待会儿注意安全。” 萧玉看看她的小细胳膊,点点头,“我会注意你的安全。” 顾少音眯眼看他,觉得他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萧玉自觉不小心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慌忙改口:“我是说,我们两个的安全。毕竟你算不上战斗力。” 顾少音眉头皱得更紧了。 “萧玉,不会说话可以少说点。” 萧玉心中想,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都敢直接怼他了。然而还是跟在她身后,听话没再开口。 二楼并不是封窗,而是拉上了所有竹帘。贴着墙围了一圈祥云木雕塌,大约七八组人已经落座。 掌柜大腹便便站在中央,手中捧着的水晶盒里放着一块绿晶石。 “众所周知,南疆绿晶石位于绿洲岩下,培育条件得天独厚,才能出落得晶莹剔透不染杂质。” 他打开水晶盒,昏暗间莹莹绿光闪耀,光芒温润却明亮,哪里像是石头,分明是夜明珠,照亮一张张瞠目惊讶的面孔。 顾少音忽然发声破坏气氛,“我想要凑近看看。” 晶石中细小杂质需要放大片才能看清,要求凑近看很合理。可辨别杂质非专业开采队才能掌握。 “你能看出个什么?” “又开始装了。” 董重和李敬认定她是草包,一人一句话揶揄。欧阳捷眼神示意,两人看见萧玉才闭了嘴。 顾少音并不在意,直接起身走过去,眼睛贴着石头。 她生于吴州,那里盛产绿晶石的地方,开采各类岩石时她挖到过不少绿晶石。 常人只知道绿晶石做颜料和首饰极好,却不知绿晶石分为黄绿晶石和蓝绿晶石。 黄绿晶石通透光泽、体块大,看起来更为漂亮,但其中油脂厚重,磨成粉末后易结块,毛笔沾上不易着色。 确认晶石内脉络稀疏,是黄绿晶石。顾少音点点头走回座位。 “怎样?你看出了啥?”董重语带讽刺。 顾少音坐在萧玉身旁,正颜道:“是正宗绿晶石,几乎没有杂质,品相很好。” 她可没说谎。 掌柜听她这样说立刻喜笑颜开,趁着有人作证,又把起拍价提升,“各位举手即可喊价。” 这是京城里稀奇货的出货方式,不算独特,价高者得,简单粗暴。 顾少音正襟危坐,首先举手喊道:“二十两。” 萧玉不禁吓到,顾少音穷到衣服都没钱买,哪来的二十两? 然而顾少音难得稳重,眼睛直直盯着晶石,看样子势在必得。 这是要我付钱咯?萧玉自顾自想着,摸了下荷包,还好今日出门带足了银票。 本想着多给她买些上好的宣纸、材料,再换身得体衣裳。 “哎…”他深叹一口气,看来这第一家店就要全用光了。 顾少音全身肌肉绷紧,才没注意萧玉的神色。她今天非得让太师府三人组赔个底朝天! 心潮澎湃,欧阳捷刚举手喊了“五十两”,顾少音当即喊道:“五十一两。” 就是要多一两。 她身体前倾,一只手搭在膝上,眉目飞扬,显然是得了趣。 欧阳捷不愿多跟她纠缠,要继续喊价。 一切尽在掌握中。 顾少音正得意,激动得抖腿。 却听得身旁的人悠悠然喊了句:“一百两。” 啥? 顾少音只觉脑壳要炸开,倏地转头。萧玉懒洋洋托着脑袋,神情不耐。 “耽搁了许久,你实在喜欢就叫多点。” 财大气粗啊你!顾少音心中暗骂,冤大头竟是我自己。 第23章 志趣相投 这么个东西一百两,哪个傻子会要? 顾少音闭上眼,觉得玩儿大了,这么多钱她可怎么还萧玉! 这边正后悔呢,那边欧阳捷浑厚声音,喊了声:“一百零一两。” 顾少音猛地睁开眼,正见萧玉放在膝上的手又要抬起。 “别!” 她扑过去,双手死死地按住萧玉的手。咬着后槽牙说道:“别拍了,我不想要这玩意儿!” 萧玉皱眉,嘴唇微启。 顾少音又道:“我真不想要,这东西不能做颜料。” 萧玉挑眉,所以她是在哄抬物价? 嘴角抽动,他没说一句话。 傅玄明门下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嚣张,是该教训教训了。 “还有没有人?三…二…” 掌柜故意拖长倒数,贪婪地看向顾少音,顾少音哂笑摇手,小锤子才落了下来。 “恭喜欧阳公子!” 董重和李敬纷纷恭喜,好像已经赢了终试。 顾少音掸掸衣摆,昂着头走上前。她憋了三刻就为了这时候讽上两句,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她的能耐。 刚迈出半步,胳膊却被扥住。 萧玉站起身,微抬下巴道:“还没付钱。” 嚯!看不出你小子浓眉大眼的也一肚子坏水。 志趣相投,不错不错! 只要萧玉站自己这边,跟着他走绝没有错。 顾少音跟在他身后,下楼比乌龟还慢。 咚咚。 脚步声接近。 顾少音和萧玉正走到楼梯口。 萧玉忽而转身,两人宽的楼梯口正对店门,被堵得严严实实。 “美石配美人,欧阳公子是要买回去送给傅二小姐的吧。” 欧阳捷转过墙角,笑容还挂在脸上,整个人僵住。 萧玉的身后是刚刚退回押金的几位买家,还有围观的百姓,乌泱二三十人。 这么多人旁观,是与不是,答案定会传到岳丈耳朵里。 他定了定心神,揣度傅玄明一向以大局为重,定不会怪他不挂念妻子。 握拳道:“月卿不喜欢水晶,这东西我拿回去磨成颜料,明日科考用。” 倒是坦荡,萧玉点头。 顾少音趁机插话,状似惊讶道:“哇!那你也太有钱了!一百多两就为了买个颜料。” 竟然学会演戏了,也不傻嘛! 欧阳捷至今没有功名,本家只是小小郎中,根本没钱。他用的当然是太师府的例银。 人群中小声议论。 “还不是傅太师有钱。” “人家说嫁得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想到娶得好也是呀。” “什么娶?那能叫娶吗?那是入赘。” 连布衣百姓都能捂嘴偷笑他,欧阳捷隐隐发怒,额头冒青筋。 他不敢说话,还记得岳父警告他不要妄自招惹太傅党。 欧阳捷忍得住,有些人心急冲动却是显在脸上。 董重捧着水晶盒,脚步极快冲下来。萧玉晾他不敢对自己如何,侧身给他让了道,让他表演。 他果然不负期望,捧着绿晶石,故意端到人群前炫一圈,眼尾吊起,斜视顾少音。 “不够钱买也不用酸。” 萧玉下巴扬着,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偷跑到顾少音脸上。 顾少音耸肩,对于贬损毫不在意。 萧玉暗中戳她手臂,提醒她装得像点。 “这倒是。”他皱眉点头,好像很苦恼的样子,“是我的错,帮不上朋友。” 帮不上忙,不就是银子不够。 欧阳捷慌张失措。太傅与太师同为国辅,例银相同,萧玉说他没有岳丈有钱,不就是暗指贪赃纳贿? “太傅大人折煞小民。”欧阳捷额头滴汗。 “小民平日纸墨备得足,今日通家财产都使上也不过买个颜料,只为搏一搏明日终试。” 他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急于求成、铺张浪费都好过对傅玄明议论。 萧玉眯眼,与欧阳捷对视。他在低处,欧阳低着头,说不出这场辩白谁赢了。 “那欧阳公子可是压错宝了……” 一时没注意,顾少音竟跑出来说话,可太藏不住事情了! 萧玉伸手捂她的嘴,遭到激烈抵抗。 顾少音哪里愿意,原以为萧玉要为她出气,可说了一堆车轱辘话也不说重点,可急坏了她。 她扭了两下,没甩掉萧玉倒是把肩上松垮的背囊挣掉了。 咕噜噜滚出一粒指节大小的碎银子和两颗绿晶石。那绿晶石还偏偏滚到董重脚边,被他捡起。 董重左手一个大的,放在水晶盒里跟供宝似的;右手两颗小的,还沾着泥。 只见他眉毛扭成麻花,不甘心地对着阳光看顾少音那两块石头,耷拉的嘴角忽而扬起。 大声喊道:“欧阳,没咱的成色好。” 顾少音还要说话,这回萧玉不给她好脸色了,板着脸瞪她,握着她的手也使了劲儿。吓得她身子发抖,不敢再动。 萧玉转身,神色恹恹,不怒不喜,伸手朝董重讨回那两块晶石。 “那是当然,毕竟是顾少音从土里挖出来的,比不得一百两买的金贵。” 董重还高兴呢,走回欧阳捷跟前,才发现他的欧阳兄脸胀成了猪肝色。 “欧阳,你怎么了?他们自己都承认不如咱的绿晶石了。” 欧阳捷并不搭话,捏紧了拳头急匆匆往前走。 李敬见萧玉和顾少音走了,百姓捂着嘴也纷纷散了,才怒骂董重:“蠢!蠢钝如猪!” 回太师府路上,董重还抱着水晶盒,李敬越想越气。 “我们花了一百两买的是他顾少音不花一分钱就得到的东西,今日我们几个要蠢名远扬了!” “何止?”欧阳捷说话还喘着气,眼睛里布上血丝。 “顾少音手头有绿晶石还要花一百两买个新的?做颜料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再者说了,她顾少音有这么多银子吗?” 连番质问砸在董重头上,他摸摸脑袋,没底气地找补:“那……兴许是看上成色更好?银子的问题不是有萧太傅呢么。” 欧阳捷在原地站定,深吐一口气,实在没忍住,戳着董重的脑袋,用了十成力气。 “你也知道他是太傅,以后做事讲话收敛一点!” 隔了半条街,顾少音也在被萧玉戳脑袋。萧玉脾气好,只轻轻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刚刚我不拉着你你就要说出来了。” 萧玉付钱,顾少音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收东西,不服气嘟囔道:“说出来怎么了?” 狼毫笔的笔杆敲在她的脑门,萧玉把笔扔进布囊,好心教她。 “做人要有耐心。你若说了,他们就不会用那块晶石。打他们现在回去做颜料,明早粉料晾干,必然来不及试色。” “那画图样……”顾少音大呼,被萧玉瞥了一眼才捂着嘴降低音量,“那画图时候再发现岂不是晚了?” “你原来这样坏呀!”圆溜溜的眼睛溢出笑意。 东榆林街挤满了人,顾少音紧盯着萧玉,生怕跟丢了。没注意,被一个小孩撞到。 背囊又散了一地。 “对不起。” 小孩肉乎乎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糖葫芦渣还粘在嘴角的痣上。 “没事没事,玩儿去吧!” 顾少音低头收拾东西,一双细腻的骨节分明的手闯入视线。她抬头,只看见乳白色发带绑着的发髻,看不见脸。 “是该给你换个背筒了。”萧玉又不耐烦了。 第24章 造了什么孽 鲨鱼皮工具筒躺在通铺上,司舍渐渐暖和起来,散发出阳光的气味。 “炕烧起来是不一样哈!” 顾少音从南方来,炕只是听过还没真用过。手掌塞进棉絮下头,来回摸着床面,竟然还有点烫。 “少音哥,这些颜料粉怎么办?”小禀生毛毛掀开门帘冒出个头。 “不行!不能拿进来。”顾少音拍拍手上的灰,赶紧推着毛毛出去。 庭院中间鲁湛正捧着筛网一点点除尘,拣出可用的石碎给一旁的禀生。另一边的禀生则夹着石臼拼了命地捣碎,捣成了毛毛手里一小盅的粉末才算完。 顾少音把粉末倒在宣纸上,小心用毛笔扫开使得平铺成薄薄一层。 “怎么不放进去?” 萧玉从屋子后头走出来,白色衣角被秸秆染成了灰色,几个小工跟在他身后,都是灰头土脸,也就萧玉还保持着白净脸庞。 他从荷包拿银子给小工,余光寻找着顾少音,“好不容易修好了炕,搬进去烘干得快些。” 顾少音也加入,和鲁湛一起盯着筛网挑拣。 不抬头道:“不行的,得阴干,保持水分。” 整个营造司忙得热火朝天,没人有空招待萧玉。跟顾少音混得熟了,禀生们对萧玉都不似从前敬畏。 萧玉不甚在意。 天晚了,若不是明日还得着官服监考他真想在这里住下算了。 顾少音忙活完,萧玉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禀生们都洗干净进了屋。 她慢悠悠洗了个热水澡,浑身都散着热蒸气,白雾融身。 月光洒在院子里,热闹的院子忽而静下来,冷空气冻得她一哆嗦。 顾少音只披了大氅举着灯笼,光亮一晃,一黑色人影猫着腰被照个正着。 “谁?!”她拢紧大氅快步过去。 只见黑衣人转身,慌张间脚踢到了水缸,水缸木盖上平铺的粉末洒了好些进水里。 顾少音并不心疼,她更害怕被人发现水缸下的秘密。 前两日做工太累,她实在懒得早起跑去郊外,月事布就埋在了水缸下头,还没来得及扔呢! 黑色人影脚步一顿,顾少音随手脱下大氅扔向人影,盖住了脑袋。旋即整个人扑了上去! 她压在小贼身上,胡乱一通拳打脚踢。 奈何她体重不够,黑衣人啊一声叫,翻身掀开顾少音,踉跄地跑出了院门。 “小贼别跑!”她坐在地上指着高壮背影叫骂。 小贼当然不会听她的,司舍的灯亮了。 “怎么了?” 舍门嘎吱打开,顾少音瞥到一只脚尖,忽而转头看向松软的、埋着月事布的泥土,只觉得四肢颤抖,心中恐慌。 灯笼歪倒在地上,烛火烧着灯笼纸,火光冲到大腿高。火苗舔舐着靠在墙边的木料。 胸口扑通扑通剧烈起伏,顾少音大脑迅速转动,哪儿还管得上着火,被发现是女人,死的可就是自己啦! 四肢瞬间爆发出力气!顾少音目光坚定,她要赶在鲁湛出来前挪好水缸。 刚迈出一步,一个不稳!左脚绊倒了右脚。 咚一声。 头撞上水缸。 鲁湛走出门,火势渐大,眼看着火苗就要烧到司舍。 “救火!”他大喊一声。 十几个禀生拥出,被子扑火,水瓢倒水。 铛铛铛,夜半三更。 禀生们扶着膝盖坐在地上,喘成一团。 “顾少音!” 终于有人发现顾少音额头淌血晕倒在地上。 “我去找大夫!” 毛毛说着要走,被鲁湛捉住。 “你去哪找?去萧府!” 半夜大夫出诊也要加钱,有那功夫不如直接去萧府。 他背着顾少音敲开萧府大门,新门房是个年轻人,一听顾少音的名字立刻放了行。 云木香隽秀清透,不似沉香厚重。 顾少音睁开眼,映入眼帘是黄花木镂空床盖,想坐起来,额头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嘶…”只摸到粗糙的纱布。 “醒了?” 昏黄烛光映在萧玉白生生的脸上,他的嘴唇干涸神情不耐,轻吹碗盅。 浓黑药汤递到顾少音面前,萧玉板着脸,没有要喂她的意思。 “梅儿给你开了些凝血化瘀的药。” 苦涩味钻进鼻腔,顾少音皱眉躲开,那药碗就凑到嘴边。 萧玉的口吻软了些:“快些喝,还能睡一个时辰。” 天刚蒙亮,萧玉一身暗红官服,官帽戴得板正,整个人却蔫蔫的,靠着攒板围子撑瞌睡。 顾少音乖乖喝了药,根本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秘密到底有没有被发现。 她眯着眼假寐,透过缝儿偷看萧玉。 他包裹严实,又毫无防备,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下的阴翳更显动人。 顾少音每每看他总要感叹色令智昏,看到这张脸总会忘记烦恼。 若是送她几个萧玉这样的美人,她也想做个日日不早朝,做个昏君。 哎!当男人真好,能多娶几个美人。 “玉哥哥。”娇滴滴的声音由远及近。 顾少音慌地闭紧了眼睛。 “嘘!”萧玉的声音就在头顶。 “跟你说了几次,男女有别,不要随意进男子房间。” “我这就走,”左梅儿放了两袋药包,“顾少音天生……体寒,还要多养,不是一剂药的问题。” 人家一番好心,顾少音几不可查地皱眉,想要起身道谢又害怕被当作故意听墙角。 左梅儿道:“郡主娘娘让我今后贴身跟着你,若是您又去烟云阁……梅儿不敢违命,只能如实禀告郡主。” 还好没睁眼。顾少音悻悻地收回伸出的腿,蜷成虾米。 她造了什么孽要待在这看她的小神仙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 却听萧玉哼笑一声,忽而大声道:“顾少音,别装了,起床。” 顾少音浑身一震,倏地睁开眼,“是!” 她直挺挺坐起了身,低着头胡乱把桌上的东西扔进工具筒,不敢看左梅儿和萧玉。 她拎起药包,跟上萧玉。经过左梅儿时,连连躬身,“谢谢梅儿姑娘。” 萧玉走得很快,顾少音几乎是小跑才跟上,到了门口才发现,左梅儿气都没喘,竟然也跟上了。 小小的马车厢坐了三个人,萧玉坐在主座。顾少音只好跟左梅儿面对面。 左梅儿咬着唇,从始至终都翻着白眼看她。顾少音只能尬笑。 她拽萧玉衣角,想求他帮忙。萧玉却闭着眼佯装睡着。 她只好找话说:“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没睡着。” 苦熬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萧玉悠悠说了句:“你的睡相如何,自己不知?” “我都睡着了,哪里知道?” 她撇嘴嘟囔,一抬眼,被左梅儿仿佛要杀人般的眼神吓了个激灵。 姑娘,我现在是个男的呀!您这飞醋也吃得太没道理了。 第25章 疑似作弊 贡院一如平常,只是每条巷道口都点了沉香,厚重浓烈,完全盖住了原本的腥臊味。 铜锣还没敲响,考生们自由走动。禀生们都聚在顾少音身边。 “你昨夜可吓死我们了!怎么样?身体无恙吧?” “看着这纱布也不像无恙啊。” 鲁湛担忧地看着顾少音额头,张开嘴却发现喉咙沙哑,出不来声。 “喝点水。”还好萧玉给顾少音备了水囊。 鲁湛从背包里拿出一袋金菊,塞了三朵进水囊,摇晃均匀。 咕咚咕咚,几乎灌下了大半壶。 他皱眉挠脖子,“昨天背你跑到萧府,呛了风。今早起来嗓子就不太舒服,喝点菊花茶好多了。” “没事吧,”顾少音挠挠鬓角,怪不好意思的,“多谢大家关心。” “咱们就别瞎客气啦!”禀生们推搡顾少音的肩膀,下手却是轻的。 这些天的相处顾少音早就融入禀生,大冬天里,几个人穿得最少,却是最热闹的。惹得其余考生纷纷侧目。 顾少音心中温暖以此为荣。 铛一声,铜锣声响。 考生们各回各位,都正襟危坐看向高台。 萧玉坐在左位抿茶,左梅儿低眉颔首正在洗茶。右位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吊梢眉毛细长脸,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具结官手持小锤,先是说了下今日太师抱恙,由太傅大人和大理寺卿监考,右位上的男人便是严厉出名的大理寺卿张宏。 考生们严阵以待,不敢议论。便听到考题。 “终试考题为摘星阁。楼阁至少高二十丈,越高越好,要有手可摘星辰意向,夜间更要醒目,显出特色。” 其余作图要求已发到考生手中,不过各视角图摹画清楚,其余增图自量。 顾少音眨巴两下眼睛,忽而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具结时做的烫样吗?难道是萧玉为她量身定做的题目? 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双手握在胸口,只觉胸腔暖意更甚,热血流向四肢,身体都热了起来。 她抻着头望了半天,忽而很想看见萧玉,哪怕眨眨眼也要让他知道自己很开心。 具结官好不容易让开,靛红色衣角露出,顾少音情不自禁举起了手,屁股都离开了椅子。 看见的却是左梅儿温柔姿态。 她低眉颔首给二位大人倒茶,手臂不偏不倚挡住萧玉的视线。继而弯腰凑近萧玉侧脸,从下方看着像是亲吻。 梅儿不经意抬眼,含笑直直看过来。 顾少音只觉浑身热度退却,迅速冷下来,笑容僵在嘴角,整个人如同从高峰坠落。 她撅着嘴,忽而冷静下来,这考题也说不定是小师父早就定好的,萧玉可不像会为她铤而走险、放水的样子。 深吸一口气,顾少音闭上眼,摘星阁雏形逐渐清晰。 先前的烫样以佛塔为型,首先基座、屋檐、格局都得变化,立面窗户的设置开启也有讲究。要观星,自然檐上要能上人,楼梯设置也得考虑。 号舍虽有隔墙,但纸张翻动和毛笔摩擦的声音非常明显。别的考生都已经开始写写画画,对面号舍的考生更是扔了好些纸团。 她还是不急,双腿张开抱胸坐在号舍,好似入了定。 台上左梅儿紧盯顾少音,小声咕囔:“故弄玄虚!” “嗯?”本来在交流茶饮的萧玉和张宏同时抬头看她。 她慌忙摆手,视线却不自觉飘向顾少音,引得二人也看过去。 “这考生是…睡着了?”张宏疑道。 “破题呢,他睡着可没这么乖。” 不带思考出口的话,惊得张宏一愣。目光在萧玉和顾少音间来回逡巡。 不忍微笑:“是长得很乖。” 萧玉知他误会二人关系,干咳两声想要解释。 “玉哥哥不是断袖!”梅儿先急了。 张宏一直以为她是跟在萧玉身后的侍女,如今看她女主人般的口吻才重新审视。 看来这位就是外界传闻萧府养了十多年的童养媳,将来要入门做妾的左神医之女。 他微微低头,刚要道歉,梅儿又道:“是顾少音这个死断袖缠着玉哥哥。” “梅儿!”萧玉发火,“从哪听来的闲言碎语也敢污张大人的耳朵!” 左梅儿自知失言,又十分委屈,小声道:“花魁选举那夜他自己都承认了。” 萧玉皱眉,“连你都知道了?” “我听到别人跟郡主娘娘说的。” 萧玉狠瞪她一眼,梅儿才闭了嘴。他又看向张宏,张宏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若是断袖这事儿传开了,顾少音和赵东安的仕途必要受阻,他的盟友不多,能用的更少,一下折损两员可谓断筋折骨。 然而,换个角度,今日太师称病,喊了张宏替他监考。若不是他傅玄明自己的人,何必送这功劳? 脑内高速运转,萧玉嚼着茶叶,忽然发现顾少音不见了! 生生从座位上消失了! 他站起身走到台边,这才看见她瘦小身躯缩在了桌子下面,猫着腰不知在干什么。 顾少音的桌上放着一张宣纸,纸上只有一块黑团墨迹。 她刚刚整理好思绪,展开宣纸,手掌抚过纸面当即大呼不好! 这不是萧玉给她买的半熟宣,是生宣。 生宣极易晕染,工匠做样图往往要细致到榫卯件,线条色彩都要边界清晰,怎么可能用生宣。 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顾少音还是要试试。 她用羊毫笔尖点了下墨汁,几乎没有蘸到,想试试画一条线。触感还未返及手指,纸上就绽开黑色一片,边缘还很毛糙。 “啧!完全用不了。”顾少音皱眉放下笔。 她掐腰盯着墨迹发愁。 什么时候被调的包?顾少音挠头,不知道是在萧府还是在那之前。 周边作图的声音不大,很有节奏感,于顾少音而言却是催命符。催得她越发烦躁。 也是此时,她看向桌角砚台和墨汁,有了主意。 脚步声急促靠近,靛红同粉蓝一同朝这边走来。 号舍比高台要冷上许多,萧玉喘气,嘴角冒出一团团白雾,鼻子也冻红了。 高大身影挡住日光,顾少音听到喘气声,蹲在地上回头,惊道:“你来干嘛?” 她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鼻尖粘上了黑色墨迹。她还不知,悄摸把地上的瓷盘向身后拖动。 看到她那一瞬间,萧玉的心脏总算安回了原来的地方。 他按住心口,只道自己早晚被她吓死。又见她往身后藏着什么东西,皱眉生冷道:“那是什么?” 考场安静,萧玉这一声吓得考生们都抬起头。张宏也不自觉走到高台边缘看过来。 众人都以为是捉住了作弊。 只见顾少音怯生生推出来一只瓷碗,盛了半碗浓厚墨汁,黏稠成了浆糊。 “我在熬墨。” 原来的墨水和宣纸也被她推出来,那块晕染的墨迹还留在上面。 “你买的墨不行。” 她的官话一向不标准,带了卷翘的乡音,委委屈屈像撒娇。 第26章 小能手 萧玉眉头更紧,怎么会,他可是精挑细选了荣宝斋墨汁,出了名的速干浓厚。 纤长手指捻了下宣纸,顿住。 偷换纸张,真是下作! 没本事找他的麻烦,就拿他身边的人开涮。堂堂太师拿身体不适躲他,连敢作敢当都做不到。 “哼!” 他扔下宣纸,唇角绷直,看着顾少音小鹿一般的眼睛,沾了墨的脸颊和衣襟,越发来气。 “你是蠢吗?考场有备用宣纸不知道开口要?” 顾少音被他吓得一抖,半碗墨汁又洒出两滴,心疼得不行。 她又不傻,既然有人刻意害她,必然不会留下后路。 具结官一路小跑过来,“禀告太傅,备用纸…没了。” 顾少音扬着下巴,分明在说,你看吧! 萧玉握拳原地踱步,顾少音还没说什么,左梅儿却心疼了。 “你一个考官在这里受冻算怎么回事?” 见萧玉不为所动,又道:“你在这里,这些考生心里害怕都不能作答了。” 萧玉这才注意到一地废纸团,顾少音对面的考生手抖成筛子,线都画不直。 他叹气转向顾少音,又吓得她肩膀颤抖,“我去给你借纸。” 鲁湛的号舍就在不远处,萧玉打着主意从他那儿借,哪知道走到半道被张宏拦住。 “太傅大人,此举于规不合。”张宏板正着脸,没有一丝品茶时的从容。 萧玉摸不清楚他是不是傅太师的人,不敢直言被陷害,只能言语不详:“他的笔墨都是我备的。” 张宏却坚决站在萧玉面前,他的身量比萧玉矮一些,脊背笔直丝毫不后退,如传言般耿直。 “考生之失,吾等无理由包容。” 十余号舍相对,羊肠巷道,二位考官绷紧了身子对峙其中,沉香烟雾徐徐上升。气氛紧张,周边人仿佛呼吸不过来。 忽而巷道内响起一道呼喊:“萧玉!成了!” 欣喜声音回荡在巷道中,十五名考生都听得清楚。 萧玉回头,便看到顾少音半截身子悬在号舍外头,拼了命地朝他挥手。 快走两步,萧玉还嫌弃不够快,拎起了长裾。梅儿跟在后头几乎要跑起来。 雪白宣纸上画了三阶基座,线条清晰、结构明了。 三尺见方的号舍一股子墨香,小铜炉烧得黢黑,里头的黑色浓液还咕咚咕咚冒着泡。 桌上放了三支毛笔,毛都被拔光了,散了一地,只剩顾少音手上这只。 她扬着脸求表扬。这可是好不容易想到的法子,把最硬的狼毫都汇聚到一根笔上,这样吸墨更少。 萧玉想要拍桌,看她像初生小鹿一般看着自己,手肘生生转了个方向。 他按着鼻梁呼气,努力平复情绪。 顾少音眼中只有他冻成粉色,甚是漂亮的指尖。于是脱下手套递给他。 毛线手套针脚粗糙,还被墨水染了一半。 萧玉以为是她亲手缝制的,动作滞住,眼珠子来回描摹顾少音的脸和手。 贴身物品怎能随便送人? 他一时摸不清了,这小子不是喜欢赵东安吗?还是对所有人都如此。 玉手颤动,迟疑地将要伸过去。 顾少音傻笑道:“这是湛哥送我的,暖得很。” 鲁湛?萧玉的眉心又开始痛了,这家伙还真是到处招惹男人! 他收回了手,不再斟酌用词,直接道:“你只有一支笔要怎么上色?” 顾少音看了眼不足一盅的绿色颜料,大部分都被昨夜的小贼偷走了。 绿色是除了灰色用得最多的颜料,配植、园林都要靠它。 她努嘴,无所谓地耸肩道:“那就不用颜料了。” 萧玉挑眉,感情他的担心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胸口的气冲撞得越发厉害,快要压制不住。 张宏也跟了上来,看见这一地狼藉,也很惊讶,“看来这位考生已经解决了问题。” 他抬头看天色,“还有两个时辰,要抓紧了。” 他说这话不带情绪,萧玉却理解成提醒他不该对顾少音关心过甚。 愈发显得他自作多情。 衣袖挥起一阵冷风,萧玉憋了一肚子气,背手往回走。 左梅儿跟得紧,还不回头瞥一眼顾少音,暗暗偷笑,仿佛赢了一局。 殊不知顾少音别说她了,连萧玉生气也没意识到。她满心都是“摘星阁”。 灵感转瞬即逝,好不容易解决了器材问题,她没空想别的,只赶着把脑中模型画下来。 十层楼阁一层层进退,侧看如台阶。顾少音画出每层布局,并不空荡,不光留了书阁,也为钦天监留了计算空间。 不光如此,担心考官们看不懂,在最终效果图里,还对重要节点做了分析刻画。可谓无微不至。 控制这支硬邦邦的笔并不容易,习惯了毛笔下笔总是太轻,来回磨蹭线条又会脏。 她只能憋着劲儿画,画一副样图比干一天活还累。 线稿完成,顾少音揉了揉手臂,接下来才是硬仗。 没有颜料,她要怎么上色? 她坐在板凳上点着下巴,目光在号舍间流转,灵感就在边缘却怎么也突破不了。 董重的号舍在她的斜对角,她清楚看见了他桌上的墨囊。 那是一种用动物尿脬自制的容器,可以看见颜料剩余多少,还能控制挤出的量。 碰巧,董重手上这只墨囊,是绿色的。 一个连制作绿色颜料要用什么样的晶石都不知道的人,竟然做出了颜料? 顾少音怒极反笑,虽然没有证据,但已经肯定昨夜那个小贼就是董重。 欧阳捷和李敬的号舍不在视线范围内,想来太师府三人组分了她的颜料,害怕不够用才用得墨囊。 不然,以他们的财力才不会如此抠搜。 顾少音越想越气,倏地站起身,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好似能平复胸口鼓动冒泡的岩浆。 她摸着胸口,忽然有了灵感! 公开评图,十几份图纸一齐放在地上。颜色鲜艳自然能吸引考官青眼,那……没有颜色呢?只有黑白灰呢? 说干就干! 小铜炉边上就是她稀释的墨水,此时正好和仅存的颜料混合在一起。 就算是灰,也要搞个五彩缤纷的灰给你们看看! 第27章 让你来有什么用 萧玉说是不管顾少音,喝着茶目光却一直往号舍飘。 顾少音端着几只瓷碗,倒来倒去,不知在干嘛。 萧玉看不清瓷碗里有什么,装作不经意走到台边,欣赏起盆栽,余光却一直瞄着号舍。 此时顾少音已将在四只瓷碗并排放在桌角,白白胖胖的雪团子沾了各色墨汁。 黄色、绿色分别混合成两种灰色,虽然都是灰色却能明显看出来一冷一暖。另外两只瓷碗里是中性灰色的浓淡二调。 现场制墨调色,胆子还真大。 萧玉眉头舒展,几不可查地勾动唇角。 “大人,萧大人?” 萧玉抬头,不知道何时左梅儿和张宏已走到他身旁。 张宏指了指盆栽,“这南天竹的叶子都快被您拔光了。” 嗯?萧玉看向指尖,正夹着一片红叶,赶忙放开。 他摸了摸鼻尖,耳廓都红了。 张宏倒是毫不避讳,直接指着顾少音,被萧玉按下手臂,还要继续说。 “这位小顾公子倒是稀奇,弄了一排墨水,这是干嘛?摆阵呐?” 大理寺主各类案件,整日就是审犯人、查卷宗,见得多的只有黑色和红色,并不需要多强的颜色识别能力。 萧玉眉尾跳动,奇道:“你是瞀视?” 瞀视者分辨不清颜色,有种说法是瞀视者学医更有天赋。左梅儿就是瞀视。 怪不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边,一点没有察觉顾少音在做什么。 萧玉忽而想起什么,变了脸色。 “张大人,”他脸上浮上寒霜,正色道:“为什么是您来监考?” 张宏无辜,“因为太师……” “我是说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萧玉强硬地打断他的话,眼神中带着质问。 一旁的左梅儿都被吓到,捏住他的衣角摇动,却被萧玉甩开。 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理寺掌管各类刑狱案件,科考作弊通天了不过是终身不用,用得着您来?” 他越说越急,“本以为您对工造、图样有所造诣,你却连颜色也无法分辨。” “所以,让你来有什么用?” 张宏摊手,依旧很是无辜道:“今早好好睡着就被傅府派人请了过来,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 萧玉的额角冒出冷汗,瞪着号舍目眦欲裂。 要出命案。只有命案才需大理寺介入。 傅玄明早就写好今日科考的话本。有人会死,而凶手正是他的死对头萧玉,又或者,是让他当众出丑的顾少音。 只有这样才非要让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张宏来监考。 萧玉的脑子还在不停地转,眼珠子来回巡视,一刻不敢停下。 这感觉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剑,你知道它要落下,却不知何时落下,架着人烤。 号舍依旧平静,每个考生都待在自己的小格子里。 顾少音笔下丝滑,纸上的十层楼阁模样生动起来,效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嘴角逐渐咧开。 正在此时,却听到咚地一声。 有考生大叫:“湛哥!” 鲁湛对面号舍的考生都站了起来,同是禀生的两人更是手足无措,想要冲过去扶起鲁湛,又害怕被判为作弊。 “是他?!” 萧玉提起衣袍快步跑下台,左梅儿和张宏紧随其后。 如果死的是鲁湛,那今日傅玄明要栽赃的就是顾少音。 萧玉老远就看见顾少音半边身子已经走出号舍,怒吼道:“别动!都给我进号舍!” 他看了一眼倒下的鲁湛,面目发青,嘴唇已经紫了。小声安排道:“梅儿,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救。” 张宏不用他吩咐,已经走了过去。 萧玉快步走到顾少音跟前,手掌撑住书桌,砰地一声。 他的眼睛泛红,下颌角青筋暴出,浑身肌肉紧张,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野兽。 顾少音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手指颤抖着指向外面,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湛……湛哥……” “顾少音,”萧玉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射来,“你最好别再想鲁湛,好好想清楚自己今天都干了什么?不然,大罗神仙也难救。” “萧大人。”张宏抱拳,眉宇间神色紧张,萧玉心知不好。 “考场出了命案,请允许我调动士兵围住贡院,直到真凶捉拿归案。” 萧玉闭上眼沉下气,抬手算是允了。 考生们哪里还坐得住,纷纷站起来张望,一时整条巷道变得乱糟糟的。 萧玉背手站在小巷中央。 “距离申时还有一炷香,望大家敛住心神。如若已经完成样图也可提前交图,到后堂休息。” 此话一出,零散就有人交卷去了。没人想跟尸体待在一起。 顾少音还要描一遍线条,添加文字阐述。 她捏紧了笔杆,怎么都静不下心,脑子里都是和鲁湛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定是自己在醉霄楼的话惹了是非,好好的她说自己就好了,干嘛要提鲁湛! 正当她自责时,萧玉骨节分明的手再次进入眼帘。那只手压在顾少音的眼睛上,微微施力。 “忍住。你们不能对不住他。” 泪滴没能滑落脸颊,都积在萧玉的手心。 他嫌弃地甩干净手心的水渍,“这要是都滴在纸上图可就毁了!” 顾少音深呼吸,用袖子胡乱擦干净眼泪,使劲儿拍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凉了下来,拿笔的手终于不抖了。 “申时到!”具结官拖着长音敲响铜锣。 顾少音吹干墨迹,交了图。跑出来时才发现左右、对面的人都已经空了。 她跑到鲁湛的号舍,鲁湛躺在地上,面色青紫,睫毛上结了薄霜。 其余几个禀生都跪坐在他身边,年纪小一点的抽噎得上不来气。 顾少音颤抖着手想要摸他的鼻息。 “哎!别动!”士兵止住她的动作,“仵作没来前都不能碰他。” “把人抬到后头不行吗?都一炷香了就让人这样躺着?” 士兵理所当然道:“人都死了,又不会冷,躺着就躺着呗!” 就算知道人死了,可是听到“死”这个字顾少音还是眉头紧锁,不愿接受。 她闭上眼睛,指甲在地上抠出几道印记。 “抬上他跟我走。”左梅儿带了两个士兵过来。 他们抬了担架,放在鲁湛身旁。 左梅儿蒙着口鼻,抬脸跟士兵解释:“萧大人说不等了,让我先做调查。” 顾少音心中怒意没有消解,猛然抬头看她,吓得她一抖,不再趾高气昂。 担架抬起了鲁湛。 “等等。”顾少音走上前,最后看了眼鲁湛,伸手盖上了白布。 巷道窄长,禀生们站在雪地里,盯着担架渐行渐远,隐忍的啜泣声一路延至高台。 第28章 金菊花茶 贡院后堂原是供考官休憩的场所,这会儿坐满了考生。 顾少音带着五个禀生跨进后堂,苦味木香浓重,熏得几人不约而同皱眉搓揉鼻尖。 “呵,贡品熏香这群乡巴佬还嫌弃呢!” 董重靠坐灯挂椅,翘着腿,脚尖还在抖动。 坐在他旁边的欧阳捷瞪他,小声嘀咕了两句,大概意思就是让他体谅禀生们的心情。 董重不觉有错,嫌弃道:“一群大男人哭哭唧唧,一点也不阳刚,我看具结时就不该过!” 一个白眼飞过来。 顾少音骤然抬头,眼眶发红,血丝布上眼球。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忽然冲了过去。 “我忍你很久了!” 她揪住董重的衣襟,手指用力到骨节咯吱作响,浑身蒸腾了火辣辣的热气,充满戾气,似要打死董重。 拳头破空的声音刮过耳道,董重的上半身都被顾少音提了起来。他明明比顾少音高壮许多,却一下子被骇住,动弹不得。 他撑着把手,慌乱中抓住了欧阳捷的袖子,眼神惊慌,求他帮忙。 “小顾公子,”欧阳捷站起来,手掌包住了顾少音的拳头,“冷静一下。” 顾少音回头瞪他,手背挣出青筋也没有挣脱开,越发觉得怒气在胸口冲撞无处释放。 欧阳捷也咬着牙,手臂肌肉都鼓了出来。 他拽住顾少音按在椅子上,“争斗无益,不如好好回想鲁湛今日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怎么知道有什么不同! 昨夜晕倒,她醒来就在萧府,根本没和鲁湛一起过来。 可是她不能说,不然“交往过密”的帽子又要扣在她的头上。已经害了赵东安,不能再害萧玉。 想到萧玉也让她想清楚今日做了什么,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出,胸口沸腾的岩浆强制冷却。 她招手喊来几个禀生,“湛哥今早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禀生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昨夜风那么大,他们那破司舍还漏风,我看鲁湛一定是染了风寒急症。” 董重剥着桔子,态度软了许多,还掰下一瓣递给顾少音。 顾少音瞥见,但没有接。董重自觉尴尬地塞进自己嘴里。 她都懒得质问董重,你怎么知道司舍漏风?连禀生们都是昨夜起风后才发现的。 太师府都是这样的蠢人,萧玉实在没必要总是严阵以待。 “湛哥今天一早就说嗓子干痒。来贡院前还特地去东榆林街买了金菊花,准备泡茶喝。” 禀生们一一回忆起来。 “是,为了买金菊花差点迟到,还撞到一个小男孩。”说话的禀生擦着眼泪,“白得了一顿早饭,湛哥还说今天运气好。” 运气好……伴随一声声叹息,禀生们又沉默下来。 顾少音揽过小禀生,轻拍后背,“不说了。” 这边在报团取暖,另一边太师府三人也凑在一起。 欧阳捷和李敬眉头紧皱,不动声色,目光交汇使着眼色。 欧阳捷让李敬去,李敬又甩个眼色让欧阳捷过去。两个人暗中争斗两轮,一块拉住了正在吃橘子的董重。 “董兄可记得前两天吵着要进太师府的母子?”李敬温声温语。 “嗯,记得。”他吃完了一个,又开始剥新的橘子。 欧阳捷:“今早听月卿说,岳母怀疑是岳父在外头的私生子,叫人打将到了东榆林街。” “啊?那要真是傅大人的儿子……丢了可不得了!” 董重一想,那时间正好和禀生们遇见小男孩的时机相仿。要是能找到傅太师唯一的儿子,此后肯定能得重用! 他一口包掉剩下的半个橘子,焦急地走到还陷在悲痛里的禀生们跟前。 不知顾忌道:“你们碰到的那个男孩有大人带着吗?长得怎么样,有没有特殊记号?” “没有大人,小孩子胖乎乎的,没什么特殊的,就嘴角有颗好吃痣还有印象。” 顾少音挑眉,按住禀生的嘴不许再说,“怎么?认识?” 董重摆摆手,“碰碰运气,府里的下人和孩子走丢了。看来不是他们。” 他垂头走回来,如实说了情况。欧阳捷和李敬神色更紧张了。 昨日和今早他们都遇见管家给陌生男孩发糖葫芦。问是哪家的孩子,管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反而是小孩子纯真,说糖葫芦是办事的工钱。 办的什么事却是怎么也问不出来。 欧阳捷和李敬都寻思这么小的孩子干不了什么,估计也就是管家逗他,让送个东西、扫个地罢了。 现在回想,那小孩儿就是胖圆脸、左边唇角有颗痣。 不知他们顾少音也反应了过来。 她让禀生们围成一圈,互相勾着脖子,绝对不让别人听见。 问道:“那小孩是不是还拿了一只糖葫芦?戴着绿黑相接的瓜皮帽,看着还挺可爱的?” “嗯嗯!”五个人同时点头。 就是下午在东榆林街撞她那个小孩!宣纸有可能就是那时候被换。 难道他撞湛哥换了金菊花? 她的背箧放在地上,水囊就挂在背箧上。 额头滴下一滴汗,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案子是冲着她来的。 她悄悄走到背箧旁,解下水囊,想悄悄倒干净里头的茶。 手指刚碰到塞子。 “各位!”左梅儿一身粉蓝色烟罗裙,双手交于腹前,微蹲,礼数周全。 她施施然摘下遮面,清秀长相引得考生惊叹,满足地勾起嘴角。 “考官们正在高台评图,各位可以去看看。” 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考生们也的确想看,没什么不好接受的,鱼贯而出。 顾少音把水囊藏在前裾下头,带了出来。 由于没要求样图大小、展示多少,十六位考生的样图都摊在地上,铺得满满当当。 “不许透露哪张是自己的,否则取消资格。” 萧玉只说了这一句话,与顾少音擦肩而过,进了后堂。 大理寺卿张宏面色铁青,跟在他后面。 比起审图,顾少音更想知道他们查出了多少。 她想要倒掉证据,却发现塞子拔不出来了,眼看着张宏的衣角消失在转角,顾少音随手将烫手山芋藏在了影墙后面。 紧张的还不止她一人,董重也鬼鬼祟祟接近后堂。 两个人猫着腰撞了个正着。 正尴尬着,忽听一声尖利怒吼。 “他明明就是毒死的!这么明显的特征根本不用剖腹,你们为什么不信我?” 梅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声调高声音响,一下子把所有考生都吸引了过来。 大家伙站在后堂门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看向顾少音。 考前,大家都看见鲁湛喝了她的水。 第29章 到底有没有毒 萧玉率先打开门,被门口乌泱人群吓到。 考生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却不约而同看向顾少音。连禀生们也后退半步,盯着她。 顾少音慌张说了句:“我没有。” 察觉到连禀生也怀疑她,她又转向萧玉,想要拽他的袖子。走了半步,想起两人此时的关系又顿住了脚步。 她举起三根手指,干巴巴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左梅儿和张宏正从萧玉身后出来。 看见这一幕,左梅儿擦着眼泪,似是惊恐地看向顾少音。 张宏则不顾上下品级,大步走到萧玉前头,指着顾少音问众考生:“死者吃了她的东西?” 考生们都听萧玉亲口说过,顾少音是他的救命恩人,左右看看没人敢说。 董重看大家都低着头逃避视线,邀功一样,举手道:“鲁湛喝了她的水。” 张宏一步步走近,顾少音后退,直到撞到身后的盆栽,没得退了。 她咬紧牙关,太阳穴突突地疼。要怎么解释自己藏起水囊,水囊里的水还有毒的事儿。 “水呢?”张宏伸手。 顾少音嘴巴张开却说不出来。 “小顾公子的水囊是本官准备的。”萧玉口吻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他走到顾少音身旁,直视张宏道:“张大人是在怀疑本官?” 偏偏萧玉每句话都说得无辜,没有一丝威胁的意味,眼睛仿若睁不开一般,浑身冷意却镇得考生自觉后退三尺。 于是三尺圈内只剩萧玉、张宏和顾少音。 张宏宠辱不惊,早就习惯这架势,抱拳鞠躬,行大礼道:“下官只是查验,并没有说水里就有毒。” 拳头后头,他半抬头,眼中已经不留一丝好感,与萧玉视线相撞,仿佛是两道寒光在拼谁的更冷。 他的话刚落地,萧玉就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他这样站出来,只会让张宏更肯定那水有问题。 然而他没得选择,看顾少音的模样就知道,她也已经发现水有问题,并且没有处理掉。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顾少音低着头从影壁后面的石头缝里掏出了水囊。 怎么看都是暗藏罪证。 他皱着眉,不敢想象顾少音居然蠢成这样!还不如不要发现问题,就让这水囊随便放哪儿都行。 “你!”萧玉又头疼了,挤按鼻梁,咬着牙道:“你可真有本事!” 顾少音五官都皱在一起,生怕萧玉要动手,抱紧自己使劲儿闭上眼,却没等到想象中的巴掌。 她睁开一条缝,发现萧玉根本没看她,才放松下来。 萧玉的目光投向聚在一起的考生。 左梅儿当众倒出水囊里的水,淡淡黄色,漂了几瓣花瓣,仔细闻还有股清香。 考生们都围着桌子看她。 银针插进水里,没有变色。 左梅儿皱眉,甩了甩银针,还是没变黑。 她转头对张宏说:“有可能不是水银。” 又转过头面向考生们解释:“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毒药都能用银针检出,像夹竹桃、曼陀罗都可致死,却是检不出来的。” 张宏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这茶就这么放着吧,还是得等仵作过来。” “我看不用等啦!”又是董重。 “上一场顾少音被鲁湛压了一头,这场又只取前三,她就是为了拿第一进殿试。” 他说得言之凿凿,萧玉受到启发,陡然眼睛发亮寻找欧阳捷。 殿试取前三名,顾少音第二名,怎么比得上第三名害怕。 欧阳捷和李敬凑在一起,两个人都在咬指甲,眼神飘忽。 这场景不盯着那杯水,却到处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东西。 萧玉退到阴影里,不让两人发现自己在观察他们。 他们一直在瞟台下,台下是号舍,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随身物品都没有,考生们都带到了后堂。 唯一还在那里的……是鲁湛的遗物。 欧阳捷和李敬只是知道鲁湛撞到的小孩是傅玄明派遣的,却不知道具体如何操作,只当是把他新买的金菊花换成了有毒的。 两人紧盯着号舍,担心张宏想起来查验鲁湛的随身物品。 萧玉不觉这些,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节,被下毒的一定是鲁湛身上的其他物件,绝不是顾少音的水。 不觉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少音抱着手臂缩在他身旁,额头几乎靠着他的手臂,“他们都在冤枉我,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萧玉这才注意到考生都看向这边,连禀生们都一脸挣扎,分明还是信了顾少音是凶手。 考了三个时辰,又被困一个时辰,考生们肚子都饿扁了。 “大人,凶手都抓住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走?” “就是顾少音,她之前具结时还大言不惭说自己天赋异禀,一定是不服气鲁湛。” “大清早鲁湛只喝了她的水,这还不是证据确凿?” 众口铄金,禀生们不愿意说顾少音坏话,被恶狠狠瞪着,无声地逼他们表态。 “要知道这杯水有没有毒很简单。”萧玉突然出声,把考生们吓了一跳。 他一步步走近桌子。 左梅儿已暗觉不好,然而动作不如萧玉快,双手擦着杯身,眼睁睁看着萧玉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顾少音离他更是远,跑过来只听咕咚一声,他咽下去了。 这人疯了!明知水里有毒还要喝! 血管都凝住,顾少音伸手捏萧玉的腮帮子,手指想要塞进他的嘴里抠吐。 萧玉紧抿着嘴,本来不鼓的脸颊生生给她捏出了肉。 “你吐出来呀!哎呀!” 萧玉比她高将近一头,居高临下看她急得又蹦又跳,眼泪都要出来,还觉得挺可爱,心口软了一片。 可爱的小脸忽然被推开。左梅儿从桌子那头绕过来,一头埋进萧玉的怀里,也是泫然若泣,楚楚可怜。 萧玉轻轻推开左梅儿,觉察到自己这样惹人哭,是有些过分。 “别怕,我知道这茶没有毒。” 左梅儿从没听他说话如此温柔,点点头,小脸红扑扑的,埋在胸口不好意思抬起来。 顾少音却是非常好意思的。 她暗自庆幸只流了一滴泪,不算浪费,摞起袖子准备跟萧玉算账,却发现萧玉脸色骤变。 嘴角那点笑容消失,脸色发白瞳孔震颤。 她以为萧玉是被什么吓到,顺着视线却只看见同样震惊的欧阳捷和李敬。 第30章 大人放心 大理寺门口,仵作背着工具箱,终于要出门。 “大人!”小厮从街口跑来,咬耳道:“计划有变。” 说着朝他手心塞了一封信,没有署名。 仵作瞄着四周,偷摸地,将信塞进箱子,正色点头道:“让太师放心。” 箱子角落还有一包指甲盖大小的油纸包,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寒风呼啸,贡院后堂比大理寺暖和许多,熏香苦味接触冷风竟然返出甘甜,闻着的人四肢也热起来。 顾少音深吸一口,挑眉径直走进了屋子。外头天冷人更冷,不如进屋取暖。 张宏也拉着萧玉进屋。 只有梅儿因为讨男孩子喜欢,被拉着问东问西,绊住了脚。 “太傅大人,卑职刚刚失礼了。”张宏依旧一板一眼。 “不碍事。” 得了长官谅解,张宏长舒一口气,终于松弛下来。 “太傅大人好胆识,疑似毒药都敢喝。那群毛头小子都被你震住了。” 张宏神色敬畏,没有掺假。 顾少音翻他白眼,“他倒是胆子大,我的胆子要被吓破了!” 萧玉思忖一息,居然半低头老实道:“其实,我现在也怕。” 倒是稀奇,他刚刚明明胸有成竹。 萧玉将自己观察太师府三人,猜想证据在号舍,又发现欧阳捷也以为菊花茶有毒,通通说了出来。 “张大人,今日之事你处理现场迅速,不畏高官强权,严正谨慎,实在是我朝难得的贤才!” 萧玉亲自为张宏斟茶倒水,双手奉上,这是礼贤下士的意思。张宏若是接过喝了,便是愿意收归他门下。 张宏不作迟疑,仰头喝干净,还要倒置茶杯,表示一滴不剩。 “萧大人为知己不顾生死,能和您交上朋友,是张某毕生有幸!” “好!”萧玉一掌拍在张宏手臂,啪一声,听着都疼。 顾少音一想,嗯?知己说的是我? 胸腔充得软绵绵,偏那一巴掌,让她感同身受,龇牙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一点粉红泡泡也没了。 然而萧玉和张宏四目交错,电光火石,比顾少音遇见好木材的眼神还火热。 “卑职现在就去号舍调查。太傅大人放心,宵禁前定出结果!” 说着便大步走出后堂。 这下暖烘烘的屋子只剩萧玉和顾少音。 “咳咳。”萧玉掩唇,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同顾少音相处。 顾少音直白惯了,凑到他身边,“太傅大人刚刚要是为了草民死了,那草民可成了燕朝的大罪人啦!” “哪里学来的官腔?” 萧玉转头,发现顾少音正笑着看他,一双好看的杏眼笑成了月牙。 愣是一肚子管教的话噎在嗓子眼。 他迅速撇开目光,内心默念:“我不是断袖,他喜欢的是赵东安。” 顾少音也注意到他的气场变得阴沉,手掌欲轻抚他的后背。 还未碰到,萧玉轰的站起来,“我与云釉、赵东安从小一起长大,还望小顾公子处理好与他二人的关系。” 他说完就走,看也没看顾少音。 顾少音只能眼睁睁看他被左梅儿拉走,急匆匆地,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 是她今日嘚瑟了,真当自己是萧玉的知己,竟然没大没小,忘了他这个阴晴不定的脾气。 只是生气的点她又没懂。好好的提小师父和云釉干嘛?她的态度就是支持、祝福,这关系有什么处不好的。 她摇摇头,发现五个禀生窝在门口推搡。 “有什么事,进来说。”她大声说道。 禀生们推出其中一个,摸着耳垂,不好意思道:“少音哥,对不住。” 顾少音是有些生气,不过她向来豁达,话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我们……我们是来喊你一起,去看评图。” 年纪小的禀生从他身后冒出半张脸,“我们有点害怕,不敢听评价。” 十几张图样摆在一起,比单独看要冲击得多,孰优孰劣一眼定命。 不用争论,也很伤败者的自尊心。 鲁湛没了,顾少音成了禀生中的主心骨。她带着禀生往前台走去。 考生已围着高台站了一圈,十九位考官分了四列交叉评图。 只要被四名考官都点了黑点就直接扔下高台,连评语都懒得给。 “我的被点了三个点了,”小禀生怯生生抓着顾少音的胳膊,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做第一个被扔的人啊!” 话音刚落,高台边缘一张图样被点了四个点。 小禀生短促地叫了一声。 年轻的考官拾起那张图,手臂悬在高台外头,一松手就要扔下去。 “怎么?你要认领?” 图样都是匿名,如果不认就没有人知道是谁的。但是,对工匠来说,图样被扔简直是奇耻大辱。 为了面子,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不认。 小禀生咬紧了唇,没有认。 顾少音望着他跑下楼的身影,不懂这样的嘴硬有什么意义,他的反应分明就告诉了所有人这图是他的。 小禀生下楼匆忙,肩膀撞到迎面上楼的董重,头也不回地跑了。 奇怪的是董重也没计较,揉着肩膀站到了人群最后,脚步沉重,看起来像脚上绑了麻袋。 顾少音朝他身后望了望,欧阳捷和李敬好半会儿才出现,并没有和董重站在一起。 两个人抱胸,神色同样凝重。 这时,有人发出惊叹,“那张纯水墨的图是谁画的?” 顾少音出神的功夫,台上画样只剩五张,半数图样已经淘汰,唯有纯水墨图样一个点都没有。 十九位考官都已交叉评完,剩下五张便是当众点评,朱砂色写优点,黑色写缺点,所有考官都可添加。 李敬忽而大声道:“什么?昨日董兄调制的颜料你没有用?” 他看似惊讶,目光急切寻到董重。 董重像是刚找到魂魄,双眼无神还配合道:“啊,欧阳说要靠自己。” “呵呵。”顾少音忍不住冷笑。 不愿意用偷来的颜料,包庇朋友,叫靠自己?就算勉强认了这说法,可这台上的图样除了顾少音这张,分明各个都色彩缤纷。 欧阳捷嘴上说得漂亮,最后还是用了她顾少音做的颜料。 她抱胸靠墙,冷眼看欧阳捷反应。 欧阳捷皱眉抓挠耳后。 他既不能打自己的脸,说用了别人做的颜料,又不能直说那水墨图样不是自己的。 犯了难。 第31章 大匠师也 “这水墨图样结构精巧,表达细致,我看根本没有缺点。” 也不知哪个大聪明忽然出声。 其余考官纷纷跟上,生怕说得迟了被误认为对太师不够尊重。 “是呀!竟能用灰色区分植被和楼阁,光是这匠心就不得了。” “作图之人实乃国之栋梁,大匠师也!” 这群大官一个个人模狗样,吹嘘拍马都要说出花来。顾少音没有一点被夸赞的愉悦。 她抱手上前,笑道:“诸位大人说来说去都是用色大胆、心思玲珑,可有些关于营造本身的分析?也好让我们输得服气。” 一直没说话的年轻考官用竹竿点到结构细部样图。 “用色还是其次,传统殿阁铺作多用柱头坊和明乳袱拉结,逐层缩短抬梁以起到稳固作用。这位考生却敢于另辟蹊径,用铁丝网结合柱头坊,多层铺作,节省空间。” “铁丝网铺作?少音哥?”禀生纷纷反应,过来看向顾少音。 顾少音手指抚过上唇,悄悄做噤声姿势。 竹竿点向基座,考官还在继续评价:“按照这样的思路,再多推敲推敲,多建上几层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基座不够宏伟,姑且算得上小小瑕疵。” 那考官紧盯着图样不住地点头,发亮目光不像作假。 顾少音又不开心了,居然说她的图样有瑕疵,怎得,省银子还不对了? “什么瑕疵?瞎说什么?”其他考官站出来反对。 他们瞪视年轻考官,笑着朝欧阳捷微鞠躬赔罪,还教训顾少音。 “你这个后生好轻狂!技不如人还不服气。” “这是科考!图样不行,扔就扔了,还要考官给你解释个一二三四?” 顾少音赔罪,依旧是无所谓地耸肩。 一时所有人都转头围上欧阳捷。 “大局已定,恭喜欧阳公子啦!” 更有人弯腰双手递上名帖,“还望欧阳大人日后多提携。” 有人开了头,大伙儿便反应过来该叫上一句“大人”了。 顾少音和禀生们靠在影墙上,抱着手臂冷眼看他们,没忍住,漏出一声讽笑。 李敬还当顾少音看不起他们这样拿下魁首,得意过头。 隔了老远指着顾少音叫道:“你笑什么?有本事你也拿一次魁首!” 顾少音低头笑得更灿烂,肩膀抖个不停。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欧阳捷推开人群,气势汹汹,停在顾少音身前,魁梧的身躯遮住身后考生们的视线。 “是你吧?”他的嗓子冒火,声音沙哑。 顾少音抬头,看见他黑得跟炭似的一张脸,抿唇止住笑意,嘴角却还上扬。 “怎么说呢……不能透露哪张是自己的图,真是个好规矩。” 李敬跟在欧阳捷身后,听到这话便知自己坏了大事,慌忙想要回头跟考官说上几句。 “李公子还是别去为好,”萧玉不知何时出现在三人身后,脸色沉着,“只剩五人,排除法也算透露作品归属。” 李敬抿唇看向欧阳捷,见他抱手低头,便知没了办法。 萧玉比顾少音高上不少,不低头看向她,几不可察地勾动嘴角,很快绷直了嘴角,赞赏眼神也收了回去。 他背着手走到五幅图样中央查看。 顾少音望着他的背影,露了一半的笑容瘪了。 只见他接过竹竿,考官、考生纷纷后退两步,自觉离他老远,像是生怕被他散发出的寒气伤着。 他盯着顾少音卷上的十九个红圈,眯眼从十九名考官脸上一一扫过。 好厉害,一句批评没有。 李敬出声时,他正走上楼梯,几位考官与顾少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顾少音的图样线条凌厉,营造风格大胆,创新的构造更是充满风险,是这群老古董最讨厌的样式。 他早就准备好与他们辩上一番,没成想,一肚子草稿居然用不上了。 哼笑一声,竹竿落在卷上。 啪嗒。 所有人不自觉双手捏在胸前。禀生们挽着顾少音的胳膊,不自觉用力。 顾少音挑动眉尖,丝毫不慌。她知道萧玉只是观察考官们的表情,辨别哪些是真心觉得图好,哪些是有意奉承傅太师。 至于她的图…… “确实很优秀。” 一锤定音,顾少音得意洋洋,小声同禀生们说:“看吧,跟你说别慌。” 就知道萧玉会护着她。 萧玉将顾少音的图推向一边,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楼梯,招手道:“张大人,这边也结束了。” 也? 顾少音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转头,果见张宏带了队人马出现在楼梯口。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佝偻的老头,着灰色布衣,背着个木箱,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仵作。 董重一见此人连连后退,那张黑糙的脸忽地惨白。 “等等,”张宏张开手臂,本欲上前的士兵一致地顿住,“等入试名单公布再捉拿犯人。” 目光掠过众考生,悠悠来了句:“又跑不掉。” 考生人人自危,生怕出来冤假错案,自己就是那个倒霉蛋。皆不敢看他。 “评完了?”张宏走向萧玉。 地上挑出来两张,一前一后,萧玉正对着中间三张犯难。 这三张都是基本楼阁样式,基础也都扎实,十九位考官列出优缺点几乎持平。 他摸着下巴点来点去,点中两张卷面更加整洁的,叹气道:“就这三位了。” 当着众人的面,张宏按照顺序,拣起顾少音的画样,指甲抠开名封边角。 还未露出名字,考官们已经转向欧阳捷,那一双双手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好作揖贺喜。 顾少音假装摸鼻尖,实则挡住下半张脸,她快绷不住! “榜首顾少音。” “恭喜……” 张宏与众考官同时出声,考官们躬鞠到一半,都仿佛生了锈,卡在原地。 唯有几个年轻的,不动声色直起腰杆,偷笑又按下嘴角。 顾少音终于不用再忍,爽朗大笑道:“哈哈哈!谢各位大人,不用恭喜,还没到殿试,不知鹿死谁手呢!” 她走过去,一一向考官拱手致谢,眉飞色舞的模样无异于往他们的老脸扇巴掌。 老古董们咬牙切齿,萧玉很满意,唇角未笑,眼角眉梢却轻松快意,看向顾少音都温柔了许多。 两个人志得意满,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终于缓和一些。 第二张图样的名封一点点撕开,露出一个字。 顾少音离得最近,当即怔住,身子微微倾斜,拽住萧玉的胳膊才立住歪倒的身子。 “榜眼……”张宏朗声宣布,撕开名封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是一笔苍劲的毛笔字,“鲁湛”。 第32章 给她 鲁湛的名字一出,高台上鸦雀无声,空气凝滞令人呼吸不畅。 顾少音率先蹲下细细鉴赏,萧玉站在她身后。 指腹贴着卷纸,不敢碰上,怕蹭了墨。这就是湛哥留在这世上的“遗书”。 具结官直直跪在地上叩首。 “大人饶命,他……他出事前就自己封了名,后来许多人同时交卷,我一时分不清谁对谁的,就……就都收了回来。” 萧玉没有看他,也没有惩罚,重叹出一口气。 “实在可惜。” 鲁湛的卷上写了两三百字解释夜景做法,却没有画出来。这点强过许多考生。 “这样扎实的营造基础,也是各位大人喜欢的类型。” 果然,那几个老考官都在捶胸叹气。如果不是出了乌龙,顾少音的得分绝不会比他高。 他挥手原谅具结官,“起来吧!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咱们失去的是怎样的人才呀!” 杀人者罪加一等。 顾少音蹲在地上,捧起那幅图样,仰头看萧玉,倔强地忍住眼泪。 她像一只同伴被猎的小鹿,可怜巴巴又充满了生命力,不用开口,萧玉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拿回去吧!” 心思被戳中,顾少音想要感谢,嘴巴张开却发现鼻头发酸,忍不住泪,最后只能抿唇点了点头。 禀生们也涌了上来,气氛忽而沉重。张宏在他们身后,宣布李敬和欧阳捷进入殿试,无人在意。 “人呢!”张宏忽而发火,抽出士兵佩刀,指向他们道:“盯个人都盯不住,让他跑了且等着扣你的俸禄降你的官!” 又要扣钱又要降职,好狠。 顾少音左右望望,这才发现三十余人唯独董重没了身影。他……他杀了湛哥? 心中疑团密布,她不解地看向萧玉,却见萧玉眉心紧皱正盯着欧阳捷。 欧阳捷握着拳,刚刚还得意的李敬缩着身子,低头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受惊的兔子。 “他们怎么怪怪的?” 萧玉看她一眼,有意培养她的心数,问道:“说说看。” “两个人都进了殿试还不值得高兴?他们也不关心董重被通缉,辩驳都不辩驳一句。” 萧玉满意点头,“还有呢?” 这可难为顾少音了,她能观察出这么多已是不易。她摇头,静听萧玉分析。 “你刚刚没听到,第三名是李敬,欧阳捷是替补上来的。也就是说若不是鲁湛死了,他就落榜了。” “差点挡了主子的道,你说李敬是不是要战战兢兢?” 顾少音摸着下巴点头,似乎真的懂了。 号舍巷道一阵嘈杂,士兵连马桶都翻了,终于听到一声:“在这!” 萧玉拉顾少音看台下,董重一身污秽,竟是被人从贡院角落的垃圾堆翻出来的。 他抬下巴道:“从结果而言,你说董重杀了鲁湛有什么好处?” 他问顾少音,又在顾少音恍然大悟张嘴时,捂住了她的嘴,摇头不许她说出来。 “被唆使可就只是从犯了,不要随意揣测。” 再联系顾少音提出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关心董重,不为他辩驳?” 没有为什么,分明是不想、不愿意。 董重被抓,张宏先行告退。 萧玉还要吩咐三名考生:“殿试安排在两日后,除夕当天。时间紧迫,还未各位准备周全。” 顾少音离着两人十万八千里,被萧玉瞪了一眼才强忍着不适,与欧阳捷和李敬互相道喜。 考生们都散了,躲了半场的梅儿也终于冒出来头,手里还捧着一块绢子。 打开后是两块檀香,正是后堂点的贡香。 她小心翼翼解释:“这香暖身暖胃,对你的病是极好的。” 见萧玉皱眉,又赶紧补上一句:“我没有偷拿,是这里的管事允了的。” “你跟管事要了。”萧玉几乎可以肯定,寒声失望道:“打着我的名号要东西。梅儿,你的礼数丢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隐隐发怒,梅儿虽然委屈,还是听话地将绢布折起来,想要还回去。 “哎,等等!”顾少音一只手扣住梅儿的手腕,眼中精光闪烁。 她一傻笑,萧玉就知大事不好。 “嘿嘿,萧大人,你也知道,司舍条件困难。自您上次着人修了炕,禀生们日夜都在夸您在世佛陀、仁义好官。” 夸完了就该说正事儿了。 “可茅厕、澡堂都没有炕呀!您看……” “什么?你要拿贡香熏你们那破茅厕?”左梅儿瞠目,暗嘲她痴人说梦。 顾少音却仿佛耳聋,只管对着萧玉露出白牙,讨好地摇他的袖子。 大男人撒什么娇,实在恶心。 萧玉的眉头成了个川字,抽出衣袖大步向前走去,留下余声:“给他。” 梅儿张大了嘴,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看向台下,萧玉正要走出贡院,顾少音跟在后头跑。 不行,不能让这两人单独相处。她提起裙摆,也跟了上去。 走在南城,刚从竺南街转了两道,行人都变得寡言少语。 “你们都快回去!”萧玉加快脚步劝说两人,偏偏顾少音跟,左梅儿就跟得更紧。 “我要去的地方凶险,实在不适合姑娘去。”说完又转向顾少音,没有耐心道:“鲁湛的后事你不用回去处理?” 顾少音掐腰:“司舍禀生多,不差我一个。” 鲁湛的东西她都让禀生们拿回去了,也吩咐等她回去,她一定要给湛哥讨个公道。 至于左梅儿更是梗着脖子,“我不是寻常姑娘!凶险的地方当然更要我……陪着。” 他们走到大理寺门口,左梅儿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底气。 因为她看见足有三丈高的基座台阶,堆积的石块和台阶上的守卫一样,冷冰冰的,没有生命。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似有怨鬼哭泣。 左梅儿吓得一抖,眼睁睁看着门口步步后退。 萧玉叹气:“回去吧!” 等她依依不舍走了,又问顾少音:“你呢?” “当然不走!”顾少音踏上台阶,张开怀抱任由寒风吹刮。 “做这楼的工匠很了得,利用周边楼阁和植被生生将风引到这里。”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口,指尖直指楼阁,“我想进去看看。” 她面色沉重,说出的话却像孩子要糖。 萧玉本来也不准备带她进地牢,这倒是省了他想法子支开她。 紫红带着灰色,两抹纤瘦人影钻进门洞,对面的酒楼响起酒杯碰撞的声音。 第33章 好姐夫 南市酒肆以隐秘著称,是达官贵人吃酒谋略的好去处。 欧阳捷推开雅间房门,惊道:“是你?” 房中坐着的人正是大理寺卿张宏。 官服脱在一边,他换上一身淡紫色鹤纹常服,不似刚刚稳重模样,年轻了许多。 他看见欧阳捷进门,将近站起的身子又落了回去,眼中期盼黯淡下去。 “怎么是你?” 他低下头,两只手指互相戳动,心中焦躁。 入朝五年有余,张宏立志不入朝局,只管为民请命,守住心中那竿公正的秤。 然而一天内,他却成了虚与委蛇,于太师、太傅两大阵营拉扯的宵小之辈。 他拿出仵作私下塞给他的书信,娟秀字体正是傅家大小姐亲笔。 信中寥寥几笔,写出了小女子鼓起勇气表白的羞赧。 月前,张母去寺庙祈福救回来一个小姐,不知姓名,只知道是逃婚逃出来的。 小姐谈吐举止不凡,对张宏的诗作评述大加赞赏。两人聊了一夜还嫌不够,只可惜次日小姐离去,便没了声讯。 “欧阳,你在这挡着路作甚?” 清丽声音传来,欧阳捷侧身让路,袅袅身姿引入眼帘,是那张熟悉的眉清目朗的容颜。 傅大小姐福身莞尔,“张大人,好久不见。” 张宏的眼睛都直了。 原来如此。欧阳捷终于知道“鲁湛案”定罪怎会这么快了。 雅间窗户正对大理寺,欧阳举杯,见萧玉和顾少音走进去,皱眉。 还未张口。 张宏依然看着傅大小姐,眉目含情,嘴角含笑道:“欧阳公子放心,他们问不出什么。” 对面的女人掩唇轻笑,羞赧道:“私下里只有我们,喊一声妹夫也应得。” 欧阳捷眉毛能夹死苍蝇,腹诽两人太过恶心,你来我往的视线都能拉丝了。 心里骂着狗男女,张嘴却是:“恭喜阿姊找到好夫婿。” 另一边大理寺内可没有好酒好菜。 顾少音和萧玉走近楼梯,向下看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只听见鞭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却听不见一声惨叫。 这是哑了?顾少音狐疑看向萧玉。 她知道查案细节她不该问,萧玉也知道她跟来就是为了了解案件进展。 “只要还剩一口气,大理寺就有办法让他开口。”萧玉语焉不详,算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他勾勾手指,让主簿带着她上楼。 “看你该看的,至于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问主簿。” 顾少音乖巧点头。 大理寺拢共也只有两层,二层人为分割是两部分。 屋北全是书架,摆满了卷宗。 屋南是一排排书桌,此时坐满了官员,有的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聚在一起小声争论。 瓜田李下,为了不又让人抓到把柄,顾少音干脆拉着主簿的袖子,看哪站哪都问一句“行不行”。 主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愣是被她弄红了脸,最后拱手求她:“小顾公子想看什么就看,若是不合适卑职自然会提醒,不用事事都问。” 顾少音脸不红心不跳,笑着走向抱厦,“咱俩都是听萧玉的话嘛,互相包容。” 主簿可不敢直呼萧玉大名,心知自己就是被拉来做个证人,叹气跟上,不再说废话。 抱厦在门檐的正上方,小小一个突出的口,仅能供人休息眺望,是屋里阳光最充足的位置。 顾少音从阴影中走出,正对面酒肆窗口,一闪而过一张方白脸,不过一息那竹帘就落下。 屋内还有何人,再看不见了。 “欧阳捷?” 刹那间,顾少音直觉心跳到嗓子眼。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太师府的人监视。而太师府的人还在觥筹交错,胸有成竹这事能摆平。 “萧玉!”她站在楼梯口,对着黑黢黢的洞口大喊。 她不能当众说出欧阳捷的名字,只能急得跺脚,“他……他们在对面!” 鞭打声停了,微弱的哼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玉的脸上沾了血,他随意抹掉,神色既冷漠又慈悲,像地狱中走出的神,妖冶却神圣。 他走到顾少音身旁,揽住她直接朝外走去,待出了门身旁无人,才道:“你看见谁了?” 顾少音嗫喏:“没看清,只看到欧阳捷。” 萧玉嗯了一声,正面遇上跑回来的张宏,额头上都是细汗。 朝着二人招手,喘匀了气道:“我去找那个撞了鲁湛的孩子……” 他喘着气,萧玉的声音没有起伏,接话道:“死了。” 张宏瞳孔震颤,嘴巴张合,点了点头。 萧玉面无表情,张宏看不出端倪,但见顾少音没有疏远他,应该是没看见他。 愤而锤手,似是自责,“都怪我,还是慢了一步。” 萧玉拍肩,直直看进他瞳孔,“是我的错,早些察觉证据在号舍,可怜的小孩也不至于遇害。” 张宏有了底,这俩人还不知道他和太师府的关系。 他拱手道:“太傅大人放心,我定撬开那考生的嘴!” 说着疾步登上台阶。 “等下,”萧玉伸手拦住,“我只要你保住他的命,还有他一家老小的命。” 他用力握张宏的胳膊,指节泛白,眼底也因为激动染上桃红。 一时仿佛有只大锤锤在心口,张宏眨眼不敢看他,甚至想和盘托出。 可抬眼正看见傅府的两顶轿子悠悠离开,大小姐掀起帘子偷看他,又快速放下,正是姑娘家春心萌动。 难得两情相悦,他怎么能对不起所爱之人。 张宏狠心拱手道:“定不辱使命!” 天色将暗,大理寺门口的风吹得更凶。 大理寺官兵齐齐出动,一排排自二人身边跑过,骑马朝京郊赶去。 萧玉、顾少音回头,张宏也正看向他们,三人抱拳,心中却是不同打算。 有大理寺重兵保护,萧玉只担心顾少音,万一像那送鲁湛包子的小孩一样“意外落水”…… 不,不会发生的。 顾少音只觉肩上手臂沉重,热气源源不断透过衣料传过来,仿佛肉贴着肉。 她自己胡思乱想,不敢抬头看萧玉,待走到了司舍,才发觉不对,肩上的重量已经沉到撑不住。 “太傅大人!”禀生一拥而上。 顾少音抱住他的腰,勉强撑住,发现萧玉的脸红似烙铁,一摸额头更是烫手。 “没事,胃病犯了。”他的手在哆嗦。 顾少音这才想起来今儿个一天两人都没有进食,从早紧张到晚都没顾上饿。 第34章 人分三六九等 宵禁已过,营造司今夜热闹非常。 左梅儿坐在炕边哭哭啼啼,“早知道我就该坚持跟着您!” “你跟着有屁用,也没见你记得提醒他吃饭。”云釉捧着碗,一口口喂汤药。 萧玉嘴唇发白,没力气说话,只能跟趴在他身边的赵东安小声说:“让她们别吵了。” 赵东安耸肩,他也没办法,“别指望我。我能拖着刚结了痂的臀来看你,已经够讲义气了。” 听得推门声,顾少音人还未进身上冒着的白气先钻了进来,“小师娘、左姑娘,你们要去洗洗吗?” 她的嘴唇发白,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云釉立刻笑容满面应了声“哎”,小师娘这称谓听着就顺耳。 “别瞎喊!”赵东安皱眉嗔怪,顾少音不理他。 一旁靠坐的萧玉挑眉。 看来这小子不知道他的小师父也对他有意思,还想着撮合赵东安和云釉呢。 他咳嗽两声,引得顾少音快步跪坐在他身旁。担忧的眼神让他很是舒心。 “今夜怎么安排?两个姑娘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 “管事说了,把他的房间让给姑娘们,他来和我们挤挤。” 这安排是妥当的,管事的房间总比这里宽敞干净。 梅儿却不愿意,站起来激动道:“我才不去野男人屋里睡觉!” “那你要怎样?咳咳!”萧玉吼她却带着自己腹部一阵疼痛。 梅儿垂头又滴下眼泪,“大不了……大不了睡你旁边,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屋内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话中旖旎,萧玉下意识看向顾少音。她红润的脸颊褪了热气又变得惨白,表情还是一样不喜不悲。 他想要解释,胃里忽而似有刀剑在绞,痛得弓身捂住肚子,无声忍痛。 顾少音咬着后槽牙,脑子止不住地冒出萧玉搂抱着左梅儿的画面。 她挥开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到云釉身上,“那师娘也要跟师父睡一起咯?” 云釉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眨眨眼,无声点头。 “好。我来为贵人们安排。” 她摔门出去,咣当一声。 梅儿抿唇,“她怎么阴阳怪气的。” 萧玉缩进被子里,没有说话。 声响同样吓到外头院子里的人。 毛毛一缩脖子,眼睛还红着,声音发抖,“少音哥……” 顾少音上前摸他头发。 桌上放着鲁湛的包裹和画样,看上一眼鼻子又发酸了。 十来个禀生四散坐在院子里,都已经哭过一遭,沉浸在悲伤中。 毛毛在顾少音的怀里抬起头,“湛哥,真的……真的没了?怎么会呢?尸体都没见到,我不相信。” “对,”有人应到,“咱们该去大理寺要回尸首,至少要入土为安呐!” 顾少音和参加终试的五名禀生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 他们心里清楚,现在鲁湛恐怕被开膛剖腹不知道敞在哪个义庄。 张宏同他们说得清楚,要等案件结束,定会把人恢复原样还给他们。 左梅儿正好抱了换洗衣服出来,听到这话理所当然答道:“要把人缝起来还要时间呢。” 她搓着手臂钻进了澡堂,禀生们纷纷瞪着顾少音。 被逼无奈,顾少音还是说出了毒害和解剖的事情。 “你们别急,明日天一亮萧大人就带我去大理寺。不捉到害死湛哥的人,我顾少音三个字倒着写!” 有她的保证,再想到萧太傅为了查案自己都病倒了,禀生们总算冷静下来。 顾少音这才和他们说住宿的问题。 要和两个姑娘睡在一起,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万万不可的。 “工造所对付一晚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们将被褥抱进工造所。云釉自觉不好意思,又不好拉扯,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念叨。 “你们睡司舍吧!我会穿多点,也相信各位人品。” 没人理她。 “哎呀!天寒地冻的,这做工的地方如何能睡人啊?” 顾少音笑笑,“师娘放心,从前司舍没有炕,窗户还漏风,我们也是照睡不误。” 事已至此,云釉只觉得自己之前怀疑顾少音喜欢赵东安实在可笑。 顾少音这样好的姑娘,哪是赵东安那个小王八蛋能配得上的。 夜半三更,梆子乒乓响了三声,顾少音的眼睛还没合上。 人真的分三六九等。 鲁湛的去世只有他们这群泥腿子在乎。 左梅儿只是萧府的一个侍妾,尚且冷漠、习以为常,更不要说位处高位的萧玉和赵东安。 如若不是萧玉突然病倒,他们也不会来看一眼。 即使这样,禀生们还要把暖烘烘的屋子让出来,只因为“待客之道”。 这些话不能说给禀生们听。 她心里实在堵得慌,干脆起身出门。 院子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乌发及腰,披着棕熊毛大氅。卓越身姿一看就是萧玉。 “你还发着烧呢,快进屋。” 萧玉转头,顾少音站在他身后,套了件棉袄,没有扣上扣子。 他伸手拉她坐下,细白的手指落在脖颈。 顾少音吓得一缩,发现他在给自己系扣子,想要自己扣又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烫伤一般缩回手。 “平日里不见你怕我。”萧玉给她扣好了扣子,满意点头。 顾少音低头小声念叨:“平日里也很怕你。” “嗯?” “不不不,”她赶忙改口,“那是敬畏!又敬又畏。” 萧玉看着她,脸色又沉下来。 看来什么美人、神仙都是她随口说的,不知道多少人听过,只有他跟个傻子似的记在心上。 “萧玉,你为何睡不着呀?”顾少音小心翼翼地问。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情,能睡着才奇怪吧。”他的口吻不太好,带着训斥的意味。 顾少音又瑟缩了一下,咬唇不敢说话了,生怕再惹了这高高在上的小神仙生气。 见她噘嘴委屈的样子,萧玉叹气,又觉得自己欺负得狠了,温热的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干涩地揉了两下。 顾少音的心脏忽然狂烈跳动,血液流向四肢,全身都热乎起来。 她低头维持着这个动作,总觉得萧玉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竖着耳朵,动也不敢动。 嘎吱。 “玉哥哥,”梅儿只着长衫,抱着手臂走出门,揉眼看清顾少音也在,忽地清醒过来,“你怎么也在?” 好不容易凑近的两人忽地弹开,好像被抓包作弊的学生。 顾少音反应迅速,站起身,“你快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去大理寺。” 她埋头推萧玉进房,萧玉转过身子只看见她红彤彤的两只耳朵。 第35章 入局 天边泛鱼肚白,清晨的光洒在顾少音身上,寒气卷携烟火味进屋。 顾少音迷迷糊糊听到有人争吵。 “唔…什么时辰了?”她伸懒腰道。 没有人回答。身侧的铺盖都已经空了,禀生们都已起床,门帘挂上了白布,看来是他们起早布置的。 争吵声从小院传来。 “什么?都不见了?你不是派人去保护他们了,怎么会不见?” “去迟了。桌上有墨迹和血迹,恐怕凶多吉少。” 顾少音推开门,萧玉看见她,便抿唇不往下说了。然而,顾少音看他和赵东安神情已猜出二三。 “董重的家人都没了?” 萧玉点头。 顾少音已有猜想,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问他:“那告诉董重啊,这样他就不会为傅太师卖命了。” 她说得激动,声音都在颤抖。 “顾少音,”萧玉说话,寒意浇灭她微弱燃烧的希望,“他死了,昨夜在牢里自缢了。” 院子里挂着的白灯笼、白布忽然变得讽刺,禀生们也愣在原地,神情哀恸愤怒却无可奈何。 顾少音咬着后槽牙往门外冲,“我就不信了,白的还能变成黑的!” “少音,别冲动!”禀生们拦住她。 赵东安不敢跑,他现在步子稍微迈大点,屁股就好似被利爪撕扯,痛得膝盖发软。只好催促萧玉去劝说。 “别拦他!”萧玉撇开赵东安的手,话锋更冷,“他既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就去外面称量称量。” 这话相当重了,赵东安皱眉拉他衣角,又被他甩开。 顾少音瘦削的肩膀塌下来,不挣扎了。她手捂额头,垂着头。 是了,有萧玉护着关关难过她也都过来了,她居然忘了自己离开他根本没人在乎。 赵东安劝不来萧玉,转而安慰顾少音:“阿音,萧玉是为了你的安全。他都斗不过,何况你呢!” 顾少音点头,“我知道。” 她转过身,隔着赵东安和拉她的禀生,直看向萧玉。 “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够,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可朋友被害明知凶手是谁,更应该报仇。” 她狠狠戳着自己的胸口,指尖戳红也抵不住内脏的疼痛。 “太傅大人,你告诉我,应该做哪个‘应该’?” 萧玉脸色铁青一步步走近,赵东安慌忙推他胸口,“萧玉,萧玉,别,你别跟她计较。” “让开。” 他淡淡吐出两字,威压震慑,赵东安默默退到一边。 冰凉的人手腕却火热,顾少音被他扣着手腕也不挣扎,完全随着他的脚步。 工造所不算太冷,还残留着禀生们睡了一夜的温热,顾少音的铺盖胡乱团在角落。 萧玉关门,目光掠过凌乱的铺盖,没有停留。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宣纸,单手拎起画卷展开,是鲁湛的试卷。 “后天殿试,我想要你要把鲁湛营造思路融入你的烫样,想要最直接地告诉圣上,我们损失的是怎样的人才。” 顾少音的目光从苍劲的字体描摹到楼阁剖面,每一笔勾勒都是鲁湛的心血。 萧玉仔细盯着顾少音,希望她能够吸取教训,当真长了脑子,不要让自己失望。 “萧太傅,”她从画卷中抬头,目光坚定,“对付太师府的事儿以后带上我,顾少音绝对不拖后腿。” 萧玉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神色欣赏地看向她。 “拖后腿也没事,”他推开门,引着顾少音走到赵东安面前,“既是盟友就该互相扶持。” 顾少音一点儿也不惊讶。 萧玉和赵东安虽然见面就吵架,却是看得出来的熟稔,想来正是太熟了,才会这样没有尊卑。 她向小师父拱拳,小师父却不接受,一巴掌打开她的拳头。 “什么意思?”赵东安抓紧萧玉的衣领,难得的严肃。 “她是我唯一的徒弟,说好的不拉家人入局!她一直在乡下,没见识过京中诡谲……” “她早就入局了,”萧玉一只手抓住赵东安的手腕撇开,轻轻掸了掸衣领,“从她挡了欧阳捷入仕那日起就入局了。” “至于她没见识又太傻的问题……” 萧玉从上到下看顾少音,似是无奈,叹气道:“只好慢慢调教了。” “劳烦萧太傅。”顾少音热血沸腾,行礼鞠躬道。 赵东安越发觉得头疼,被调教还要谢谢人家,顾少音这架势,就是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啊。 已做好的图样要融入别的意象并不容易,顾少音执意将摘星阁外观做成鲁湛所画的模样,要无法抹杀他的成果。 结构不同,要迁就外貌几乎要重新制图。顾少音忙活了两个时辰才出图,立刻钻进工造所开始做烫样。 由于结构特殊,融化铁丝、制作铁丝网工程量大,且需要严格的细节把控。 她拒绝禀生们帮忙,一面打铁,一面切割制作木制榫卯件。 终于在第二天下午……饿晕了。 她吞咽口水,竟然尝到甘甜的红豆味。眨巴两下眼睛,才朦朦胧胧看见床边倚着人。 “师娘……”她的声音干哑。 云釉本来都要睡着,赶紧扶她起床喝水。 “要不是我闯进去,你真是饿死了都没人知道!”她点着顾少音的额头,说是责备更多是心疼。 顾少音吐出一小截舌头,嘿嘿傻笑。她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在云釉屋里,而且屋里点着灯,天都黑了。 “哎呀!我的烫样!” “躺好!”云釉掐着腰凶她,“禀生们都给你拼好了。” 她让出一步,顾少音看见桌上的烫样,木心铁皮染了灰瓦朱墙的十层楼阁。 长舒一口气后,云釉忽而拿出油纸包的药,握着顾少音的手,肃然道:“这是谁给你配的药?” 顾少音老实回答:“萧府左梅儿。” 云釉皱眉,“你没吃吧?” “还没来得及,说是调理身体的。” 云釉嫌恶丢弃,“你以后离她远点。故意让你喝藏红花、雷公藤,说是不知道你是女人我才不信!” 见顾少音一脸懵懂,云釉耐心同她解释。 “藏红花、雷公藤都是致人不孕的狠药,”她捏着拳头,神情隐忍痛苦,说道:“烟云阁常用。” 第36章 可认识江州顾氏 烟云阁同往常一样热闹,沉香隔绝了廉价的脂粉味,却隔不断莺莺燕燕的嬉笑声。 顾少音半靠在床头,手心还握着云釉的手。 “对我而言喝不喝的也没差。” 她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胸部,“总归我这辈子也不能作为女人活了,能不能生又有什么差别?” “别瞎说!”云釉捏紧她的手,“要不要生的你自己选,能不能那是别人替你选,能一样?” 她的声音骤然变弱,手指绞着衣角,委屈道:“要不是因为这个,赵东安也不至于一直拒绝我。” “他拒绝你?”顾少音惊道:“想要娶你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凭什么?” “傻丫头,赵家家规不娶妾。我这样的身份还能做妻不成?只可惜,他连外室也不许我做。” 许是看顾少音当真为她抱不平,更是为了长远之计,云釉忽而有了一个提议。 “阿音,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娶一个女人,就来娶我吧!我的钱早就攒够了,就缺一个愿意娶我却不碰我的男人。” 她黑漆漆的眼睛闪着光,握着顾少音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 顾少音实在无处可退,只能点头,“我知道了。” 她才二十,又没有人催她成婚,什么娶妻的问题来日再说,如今她只想打个草稿,想想明日殿试如何应对。 次日辰时,顾少音换上云釉准备好的靛青色金丝镶边束带长裳,抹平额发束在脑后,走出烟云阁。 一队轿夫抬轿停在门口,他们喘着气,额头都是汗珠。 “小顾公子,俺家大人让俺们来接您。” 说话的青年顾少音认识,是萧府新来的门房。 她想也没想钻进轿子。 门房还在抱怨:“俺们生怕误了时辰,平旦就等在营造司门口了。要不是管事出来,就跟您走岔了。” 顾少音知道他是害怕自己告状,害他被萧玉责罚。 “不怪你,昨夜晕倒事发突然。我不会告诉萧玉的。” 听她直呼萧玉姓名,门房吓得抿嘴,不敢再说。 朱雀大街走到头便是皇宫,金色大门紧闭,门口已停了一辆马车。 车上人掀起帘子,顾少音看李敬凹陷的脸颊,一闪而过,还有个魁梧男子坐在主座,应当是欧阳捷。 李敬递出去一块牌子,守卫接过,看了一眼就放他们进宫了。 轮到顾少音,门房也递上牌子,嘴甜道:“大哥辛苦。” 然而守卫眯眼皱眉,十分嫌弃地将令牌扔在地上,长矛直指门房。 “太傅大人府上刚丢失进出宫令牌,你们就拿来招摇,胆子够大!” 门房慌张摆手:“大哥!俺就是萧府的,俺家没丢令牌。” 眼见弓箭都架上了,顾少音赶紧掀开帘子下车,“在下是殿试考生顾少音,烦劳小将通融通融。” 军中人最乐意听人称呼小将,立刻态度好了许多,收了武器。 他挺直背脊道:“殿试考生要等大内宣见。” 说完便站回原位守门去了。 三个考生进去了两个,偏偏她要等着,怎么看都是刁难。 顾少音并不着急,一想到太师党看她不快只能用这种小打小闹的法子,心中就得意到想笑。 她笑着和守卫道谢,让门房和轿夫回去。自己就站在宫门正央,百姓路过朱雀大街都能一眼看见她。 如今她也算小有名气,入了殿试却被挡在门外,岂不是撂皇帝的面子。 果不其然辰时快过,萧府的轿子又到了。 萧玉老远看见顾少音站在正中间,揣着袖子闭眼晒太阳,一脸悠闲。 他急匆匆下轿,拉起顾少音的手腕就往门里走,无人敢拦。 走进宫门,萧玉不忘回头放话:“我会去侍卫府查轮值名册,你最好自己去领罚!” 顾少音正觉得太阳晒得舒服,被他拽着走路,根本跟不上步子,踉踉跄跄,好像随时要摔倒。 好不容易甩开他的手,揉着发红的手腕埋怨道:“那么多人看着呢,我就不信他敢担下耽误殿试的罪名。” “守卫不过是按吩咐办事,你当他一个小喽啰敢刻意针对殿试考生?” 皇城宫墙足有两三人高,朱红色墙壁不知染过多少鲜血。他们身处两条巷道交口,正是风口。 顾少音忽而汗毛立起,刚刚那点得意转化成后怕爬上头皮。 她试探着问:“那如果真的耽误了……” 萧玉轻描淡写道:“做错事的人是守卫,罚顿板子又或者剥夺军籍。总之,殿试不会再来一次。” 又是让无辜的人顶包! 顾少音已经猜到,从萧玉口中听到还是恨得牙痒。 她反抓起萧玉的手,“那还不快跑!要来不及了!” 哒哒哒,一阵急促脚步声。 萧玉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顾少音撞上另一侧路上的轿撵。 “哎哟!”顾少音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胆奴才,容妃娘娘的轿撵也敢冲撞!” 大太监捏着嗓子,浮尘扫在顾少音身上,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 轿撵边跟着的奴才丫鬟都涌向容妃,扶正了轿撵。 大太监看着容妃没事,才同萧玉施礼,“奴才刚刚没看见是太傅大人,失礼了。” “没事,”萧玉一脚踢在顾少音大腿,躬身道:“萧玉拜见容妃娘娘,娘娘最近气色又好了许多。” 没想到萧玉也会阿谀奉承,顾少音仰头呆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磕头请安。 “考生顾少音叩见容妃娘娘。” 她低头不敢抬头,未曾想,听到两声轻笑,容妃娘娘声音柔软道:“你这名字倒与我有缘,抬起头来看看。” 顾少音乖乖抬头,心中焦急。她可没空在这里跟后宫娘娘周旋,再迟些就要错过殿试了! 娘娘却看得呆了,还招她上前,恨不得多看看。 “你……”她皱眉似是迟疑,还是问了出来:“既然姓顾,可认识江州顾家。” 她问得含蓄,顾少音心头一震,表情失去控制,眉毛颤抖道:“小民正是江州府水阳村人。” “水阳村?”容妃双目微怔,喃喃重复了两遍,才微笑着说:“那也离得很近了。” 顾少音心脏咚咚作响,每一下都要从口中吐出。明明知道容妃所说的故人十有八九是父亲,想要多问两句却是坚决不行。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时,萧玉适时插话:“下官先带小顾公子去奉天殿。” “本宫也正要去呢!年轻人腿脚快,你们先行。” 得了允准,萧玉拉着顾少音一路小跑。宫墙太高,路又曲折,两人折来折去才走到翼门,穿过去就是奉天殿。 奉天殿光是基座就高三丈,上承重檐庑殿顶,屋脊雕刻五只狮子和一只白虎。乍一看气势宏伟,细看工艺更是精巧绝伦。 殿前广场大气磅礴,正中央立着两人高日晷,整个广场容纳个万八千人不成问题。 顾少音眼睛眨也不眨,要不是怕杀头,真想吼上两句,一定有回声。 正想着,听到广场回声:“真是反了!……反了……了……” 奉天殿九间门开,颐徽帝怒音久久萦绕不散。 第37章 精巧心思 萧玉拉着顾少音,一直走到门外才撒手。 他弯腰正要行礼,一柄玉石镇纸砰咚砸在脚边。萧玉下意识拉住顾少音的手,往后撤了半步。 这行为又惹皇帝不快。 “难怪顾少音姗姗来迟,原来是有太傅撑腰!” 顾少音上前半步,本想解释,看着萧玉眼色,没有告状,而是恭顺跪地,“草民顾少音叩见陛下。” 今日才跪了两下,她的膝盖就隐隐发疼,不知道这些宫女太监都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想到花魁选举那日被训,伸到膝盖的手指又缩了回来。 萧玉伸手让她快拿出烫样,趁着皇帝好奇心起,解释道:“路上遇见容妃娘娘,聊了两句。” 皇帝听到容妃名字,便不再问了。 他接过烫样细细端详,任由顾少音跪着,故意不赐她起身,在他身侧,欧阳捷和李敬却都站着。 萧玉不着痕迹往外撤了一步,离顾少音远了一些。 前两日母亲穿上诰命夫人的朝服进宫,想来又是求皇帝给他赐婚的。然而他屡次拒婚已经害皇帝得罪不少臣子。 他生怕皇帝误会顾少音和自己的关系,迁怒于她。 “哟!这玩意可比你给我雕的小像精致!” 萧玉远一步,自然有人近一步。 顾少音猛然抬头,才发现尉迟嘉也在殿内,已走到眼前。 皇帝自然将烫样递给他看,二人摸着楼阁表皮,小声讨论,频频点头。 今日工部和吏部三品以上官员皆列站奉天殿两侧,尉迟嘉戴上官帽,穿着红绸金线蟒纹的王爷服,若不是露出那张欠打的脸,真看不出是他。 群臣互通眼色,这小子就是差点被嘉王爷抢回家做妾的考生?那个赵东安舍命、嘉王爷打赌、太师点头,特批进终试的考生? 官员们半低下头,暗流涌动。 尉迟嘉的视线钉在顾少音身上,唇角含笑。在群臣看来是眉目传情,在顾少音眼里是阴森可怖。 “容妃来了没有?”皇帝问。 大太监上前,“回皇上,小蔡子刚刚去探了,快到翼门了。” 皇帝瞥了一眼顾少音,把烫样递还给她道:“起来吧,待会儿好好说。” 这回连傅玄明都心中惊讶,顾少音来前,皇帝问了欧阳捷和李敬的营造思路,只是挑眉点头,看不出态度。 对顾少音居然特意提点,分明是内定好了。 “容妃娘娘到!” “怎么好都在等我?本宫只是好奇来看看。” 云钗微动,靛蓝色裙角拖在地上,这位后宫最得宠的妃子没有一点架子,圆圆的脸尖尖的下巴,笑出两个梨涡,一一向大臣们颔首。 她性子憨善,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又没有家族背书,大臣们对她称不上敬重,也没人说一句不好。 皇帝牵起她的手,赐坐身旁。 “来吧,都拿出来比比。” 按照逆序,欧阳捷先拿出烫样。烫样高度不过一尺有余,却两人才能环抱过来。 重檐楼阁竖立最前,其后是臂弯大小的花园。难为他五大三粗居然用叶片花瓣修剪,做了袖珍模子,以至于看起来真假难辨。 至于楼阁本身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底座厚重、朱墙灰瓦、檐兽雕栏,都是富丽堂皇,处处彰显皇家气度。 李敬的烫样没有欧阳捷细致,花园只铺了草皮,楼阁本身倒是像了三分。 他在屋脊镶嵌了一排小小的夜明珠,双手拢住便能看见黑暗中熠熠发光,难怪能赢了欧阳捷。 最后是顾少音,她压根没有做花园,楼阁用色也是普通的灰白和朱红。 她原本的图样基座与顶几乎没差多少,省去了退台空间。现在的烫样却有恢宏底座。 由于采用了初版的结构,顾少音轻转开烫样,清晰露出了烫样里头的模样。 群臣不自觉赞叹出声,皇帝和容妃早知机关淡定许多。 然而,当顾少音高举过头呈上,他们才发现这次里头居然是修缮好的模样。 一座观音像贯通楼阁,大门进来是供奉香火的地方,气派得很。往上三层摆了桌椅,墙壁上还有挂画,眯着眼才能看清是星宿图,看来是供钦天监占卜用。 往上每隔两层便放了木箱和麻绳。 “楼阁太高便可用这方式上下。” 顾少音演示,楼阁顶部草袱设了两个齿轮,咬合紧密,一旦拉动一侧麻绳,木箱便会上升下降。 容妃啧啧称奇,与皇帝耳语,两人便一同走到烫样旁,亲自动手试了试。 “你这脑瓜子这种时候还真是灵巧!” 皇帝夸人像骂人,顾少音却不觉得,左右是说她营造本事厉害。 她不贪功劳,大方直言:“这是赵大人教我的。” 赵东安拄着拐杖快站不动了,臀部痂子快掉了痒得厉害,正扭着呢,忽然官员们一致看向他。 选花魁那夜的事儿早就传开,更别说他还因此受罚,官员们看向他的眼神有惊讶有揶揄也有失望。 总之,他这断袖的名声是洗不干净了。 “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玉貌似无意看向他,目光不锋利却仿佛一只沉重的手按住了赵东安,不许他多言。 他又说:“赵大人有这等本事怎么还藏着掖着?” 有本事是好事,他唯一要解释的就是为什么不曾用过。抵消了皇帝心中疑虑,未来便会更得重用。 赵东安额头滴汗,“臣……臣只是有这么个构思,喝酒时随口说的,没成想阿音真的做出来了。” 他说得也算实话,的确是喝酒时提了一嘴。总不能说这是物理课本上的知识吧! 顾少音展露她的招牌小鹿眼,对着皇帝懵懂点头。 “赵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容妃恬静微笑,“有想法就要呈报陛下,不要怕不能实现,咱们陛下最是乐于探索,敢想敢做的了。” “是呀!我原以为赵大人是同我一样的性情中人,原来也和这群老头子一样迂腐。” 尉迟嘉凑热闹,一边说话,鼻子已经凑到了烫样边上。 “和你一样?”皇帝本来已经和善的面色又耷拉下来。 他走回龙椅,下巴一抬,命尉迟嘉站回原位,手指抬起正要指向顾少音的烫样。 却听扑通一声,李敬几乎扑在地上,跪呼:“顾少音所做烫样与终试图样不符,应当取消资格!” 第38章 白日黑夜 规程里虽有比对图样一条,却从来没有真的比对过。 青烟徐徐,殿内一片静默。 顾少音想要交代,萧玉小声同她说:“耐心,等着。” 她看了一眼萧玉老神在在的模样,咽了口唾沫,信你的。 不多时,鱼贯而入三个小太监,一人捧着一卷图样,展开后正是终试答卷。 欧阳捷和李敬也有差别,李敬明明画了后花园却没做,欧阳捷画得粗糙却做工精细。 顾少音这张干脆一点相似处也没有。 “顾少音!怎么解释?”皇帝指着图样,浓眉倒竖。 都这样了顾少音还不下跪,转过头求救似的看向萧玉。 萧玉依旧揣着手,抬下巴道:“说吧。” 顾少音做了个哦的口型,慢动作一般缓缓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都没声音。 “我融合了考生鲁湛的图样,这的确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她朗声抬头,脊背笔直,毫无羞耻感。 李敬听到鲁湛二字便慌张看向身后的傅玄明,傅玄明却直看向上座皇帝,余光都不赏一个。 “启禀圣上,”萧玉忽然大跨步向前,“请圣上先看三张图纸再做判断。” 李敬跪在地上,看着萧玉从袖中掏出两张图样铺在桌上,当即知道萧玉和顾少音是有备而来。 再看太师不理睬他的模样,想来自己也成了弃子。 顾少音新作图样明显融合了两张图样的优势,然而顾少音原图确实小气,不如融合后的模样。 “规矩就是规矩,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奉天殿响起一片“三思”声。 傅玄明出列道:“图样固然可以优化,可选官不同于选图,才为次德为首。” 皇上也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图样都拿到手,给到其他工官研究还怕出不来成品? 卸磨杀驴。 “你又骂我没德行。” 顾少音还记得醉霄楼的仇,不过这会她知道这个老头是太师大人,不敢直接怼人。 “规矩是防人抄袭、骗人,我又没骗人。” 她手指桌上的烫样,萧玉便像是心有灵犀,上前倒翻烫样露出底座。 刻了一行字:制者顾少音、鲁湛。 她字字铿锵,举手发誓,“我从未想抢功,只是想把朋友的名字和作品留在世上。” 一旁的大太监快步上前,小声同皇帝耳语。 倏地,皇帝一巴掌拍在桌上,皱眉道:“还有这种事?我大燕有此等人才竟然折在了贡院里?” 他指向萧玉和傅玄明,“两位首辅大臣连区区科考安防都做不好吗?” 傅玄明没想到火居然烧到自己身上,慌忙鞠躬道:“老臣有罪。终试那日居然力不从心,病倒了。” 撇得真干净! 萧玉挑眉道:“回皇上,大理寺已查明,考生到贡院前已经中毒。下毒者在贡院不小心洒出毒药,也已抓获。” 这前言不搭后语。 考前下毒,又怎么会把毒药带进贡院,还洒了出来,难道是还想害第二个人? 萧玉还没说是在尿壶边上发现,不然更是疑点重重。 能当上官的都是人精,两位首辅过招,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不像顾少音还跪在地上纠结萧玉怎么不提查幕后黑手的事情。 皇帝的目光在萧玉和傅玄明之间跳跃,最后定在萧玉身上,“哦?既已抓获,可认罪伏法了?” 萧玉拱手道:“未曾有机会,罪犯前日已在狱中自缢。” “可惜了,”皇帝长舒一口气,“真是便宜了他。” 顾少音盯着他,指望他说一句彻查。却见他放下鲁湛的图样,推向一边,重新把玩起烫样。 “这位鲁公子能留作于世也算抚慰在天之灵了。” 言下之意,是这图样非用不可,并且会在工造簿留下顾少音和鲁湛的名字。 顾少音笑不出来,皇帝的好像很生气,实际做法却是无所谓。 好似一巴掌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这案子不会再查下去。 萧玉意味至少要做个样子,怎么也是太师府的人,治傅玄明一个用人不力总是可以的。 皇帝竟然宠信他到这个地步。 “太师。”皇帝忽然出声。 顾少音和萧玉不约而同抬头,又燃起希望。 “我看你这小女婿心细技法也好,只是……题目是摘星阁,自然不能只顾着白日里以假乱真,夜幕降临也得细细处置。” 这时候又说回了烫样? 顾少音疑惑看向萧玉,却见他眉头更深,神色震惊,身形竟有些微微摇晃。 两人视线撞上,萧玉心虚似地瞥向一边。 说的哪里是烫样,是人、是处事。是当众提醒傅玄明,别光顾着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暗地里的事儿和人也要处理干净。 萧玉下意识捂住胸口,难道董重一家四口都是皇上派人清理? 傅玄明鞠躬,一把老腰弯得更深。 他轻擦额头细汗,连声道:“皇上说得在理。” 欧阳捷也跟着跪地磕头谢皇上赐教。 “欧阳这孩子确实顾此失彼,不过以他的才思,若要做夜景绝不是几颗夜明珠糊弄过去。” 又踩李敬一脚。 “臣想,既然小顾公子也没做,不如让他二人再赛一场?欧阳比小顾公子岁数要大,如今打平其实已经输了。” 他看出欧阳捷赢不了顾少音,不如以退为进,主动提出“打平”这一说法。 看起来是以示谦卑,其实是混淆在场众人的认知,当真以为两人的烫样在一个层次。 毕竟谁会不给堂堂太师面子? “谁要你们让?什么平手,我不接受平手。” 顾少音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烫样还在皇帝手上,未经允许她不能走上去,只好手心向上,朝着皇位上的人。 堪称不敬。 皇帝眯眼,鼻翼噙动。全体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呵呵,”容妃轻笑出声,“小顾公子真有趣,还有别的机关?” 容妃这样一说,皇帝颠来复去又开始找机关位置。 尉迟嘉趁机替她说话。 “容妃娘娘不知,这小子鬼主意多。我让他给我雕个雕像,要威风凛凛,他也切实雕了出来。” “前几日丫鬟不小心打翻了雕像,才发现雕像里居然套了另一个雕像,一脸酒醉痴态。” 他佯怒瞥顾少音,“亏我供着似的放在书桌。” “竟有此事?”皇帝的眼睛又亮了,快步走下来,亲自把烫样递还给顾少音。 “变吧!我看看你在这烫样里套了个什么。” 第39章 小顾公子脑子果真灵活 “蜡烛。” 顾少音一句话,皇帝便叫太监照办。 用蜡烛光芒和塔身造型塑造光影,这手段皇帝已经见过。刚刚他扭动烫样,就是在找烛台在何处。 不料顾少音侧握蜡烛,绕着观音像底端绕了一圈,底座竟然慢慢化开。原来观音像是用蜡固定在底座。 果然,观音像中依旧是根铜针,只是尺寸比原版小一些。 观音像通体晶莹,烛光透过像身闪烁暖黄光芒,观音面容更加慈悲,手中净瓷瓶也熠熠发光,好像能看见露珠。 “小顾公子果然脑子灵活。”傅玄明主动表扬顾少音。 萧玉等着那句但是。 “但是……”还是来了,“但是所谓夜景是要楼阁外的百姓,甚至百里之外的人,都能看见并且立刻分辨出是这座楼。” “那自然。”顾少音唇角上扬。 聊起工造她浑身都散发自信光芒。 拆开的两部分楼阁重新嵌合,几乎是一瞬,所有人深吸一口气,不住喟叹。 “神迹呀!” “佛光普照竟然有了实像!” 顾少音在楼阁不同高度留下了不同大小的洞。正因为不是纯木制,这些洞一点也不影响稳定性。 只是光亮透过孔竟然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光圈,尤其是观音脑后那一圈,不是光秃秃的一个光圈,光圈里还有细密的梵文,犹如神明光环。 岁数大些的老臣大多虔心向佛,有些已经跪下,双手合十。 皇帝振臂大呼:“关门!遮光!” 黑暗里光圈更加明显,光圈中的梵文也更清楚了。 “你找我借《金刚经》就是这用途?”萧玉挑眉,语调轻快,还有些引以为豪的意味。 “哈哈哈!好!好得很!” 皇帝仰头大笑,坐回龙椅却立刻沉下来脸。 他先是指着李敬,“你,先淘汰。” 紧接着却在欧阳捷和顾少音之间犯了难。说白了是在想如何给太师留面子。 “萧太傅,不替你的朋友美言两句?” 萧玉不介意帮皇帝下个台阶,“阿音初来乍到,又心思纯净。工造方面她若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可待人接物却是顶顶不行。” “嗯,”皇帝沉吟一声摸着胡茬,“这修建摘星阁可是大事,掌事工官对上对下都得有一套才行。” “是是是,这方面欧阳捷是极好的!”傅玄明趁机跟上,“他为人宽厚,最是善于交友。” 顾少音哪里懂萧玉良苦用心,她认个死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是人都得认赌服输。 “咱们考工官是考个人能力啊!按照交际圈子,背景势力取人,对寒门学子也太不公平了。” 本来已经一派和煦的氛围又被她毁了。 皇帝叹气,已经无奈。 没成想尉迟嘉主动教训她。 他一步步走近,眼睛瞪着她,顾少音的脚就冻在原地。 “小顾公子,这是骂我呢!” “交际圈、家族势力。本身就是能力。不然本王凭什么能在北京城吃吃喝喝这么多年,凭什么让你们都敬着我?” “哈哈,你该不会说是敬重我这个人吧?” “那倒没有,”顾少音摇头。 “看吧!” “我根本不敬重你。” 尉迟嘉当场愣住,脸上嘚瑟的笑容还没褪去,目光盯着跪着的顾少音不知怎么接话了。 “噗!”萧玉不小心笑出声。 这可把群臣都吓到了。官家小姐们私下给萧玉取外号叫“天山雪莲”,就是说他高高在上冷冰冰的,居然会偷笑出声? “不好意思,”他行礼道:“从未见嘉王爷嘴巴上吃过亏,下官一时新奇。” “还是我来吧,”他礼貌伸手,蹲下同顾少音视线相平道:“皇上的意思是你赢了。” 顾少音当即挑眉,喜笑颜开,当场叩首:“谢皇上。” 别人都关注谁能做官,顾少音的关注点却是谁的烫样赢了,这本来就不冲突。 皇上和容妃走了,吏部领了命,不得不拉两位首辅商议。 “如今只有一个工部侍郎位置。不如二位大人一个左侍郎,一个右侍郎,如何?” 萧玉和傅玄明互相看看,都不说话。 吏部尚书擦汗,转而问顾少音和欧阳捷:“二位可有想法,哪个当左哪个当右?” 大家都等着对方先松口。 顾少音没有负担道:“我要右啊。” 右手肯定比左手重要,更何况,刚刚她特意看了,萧玉和赵东安都站右边。 “好!那就这么定了!”傅玄明就着她的话,立刻拍板,离开前不忘拍拍顾少音的肩膀。 “他们那么高兴干嘛?”顾少音扶着赵东安跑不快,只能小碎步跟上。 “你傻啊?左为尊,左右虽然平级,但在一起时左位就是高一点。”赵东安耐心跟她解释。 两人还在下台阶,听得广场一声回响,“快点!” 萧玉的声音久久不退。 两人这才发现萧玉已经站在右翼门,面色不善,不知道等了多久。 皇帝的圣旨还没下来,用人布局已经定下,赵东安监工把控整体大局,顾少音主管摘星阁事宜,欧阳捷辅助修造工事。 几人走到东榆林街,顾少音忍不住馋虫,拉着赵东安买糖葫芦。 萧玉看着两人你侬我侬心里来气,悄默声走到小贩身旁。一看顾少音选好糖葫芦,就把铜钱塞进了小贩手里。 赵东安一只手还要撑拐杖,行动不便。看着萧玉迅速举动,不禁费解。 “谢谢!”顾少音不觉,甜笑跟他道谢。 吃了两口又道:“萧玉,户部是你管吧?我想预支俸禄。” 她伸着手。 “预支多少?用来做什么?” “不多,一两就行,请好友吃饭。” 萧玉当她要请禀生们吃饭,心道也是应当。只是十几个吃饭,一两也太少了。 他拿出五两银子放在顾少音手心,“也给自己换身衣裳。” 顾少音握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继而拉着萧玉朝前小跑,不顾赵东安在身后大喊。 “你要带我去哪?” “嘿嘿,”她傻笑着按住萧玉的肩,“轮到我请你了。” “老板,两碗馄饨。” 这里是初到京城萧玉请顾少音吃馄饨的小摊。 萧玉暗暗思忖,所以顾少音拿我当“好友”? 第40章 宴请小顾大人 两碗馄饨花不了一两银子,给鲁湛买棺材、立碑再花了一两,剩下的钱顾少音全买了酒。 “萧玉,我想跟湛哥单独聊聊。”顾少音拎了一壶女儿红,在土山包前席地而坐。 萧玉没说话,走了几步觉得不妥,躲到了树后。 不过一盏茶,就见到尉迟嘉摇着扇子走来,他一把抢过女儿红喝了个干净,惹得顾少音蹬脚撒气。 尉迟嘉扛起顾少音,正笑得得意,转身便看见萧玉铁青着脸背手而立。 “她如今是臣子。我们说好的,如何荒唐都行,不能动臣子。” 尉迟嘉撇嘴,将人扔进他怀里,顾少音脸色沱红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劳烦太傅送他回家。”尉迟嘉走近,两人肩碰着肩,“本王的脑袋很清楚,希望太傅也能保持清醒,不要被美色迷了眼。” 他转身轻功入林,留下山林回音:“记得送他回家,不是回萧府!” 既已入官,官家赐了府邸。萧府隔壁正是间两进小院,适合三品官员。 小院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顾少音平日里做工、画图、看书,也没有地方可去。 萧玉平日里如果要找她,门房在墙这头喊一声,顾少音就屁颠地过来了。 次日申时,门房喊了七八回顾府都没反应,萧玉才觉出不妙。 他赶到王府,丝竹管乐声隔着门传出来。 早在一个时辰前,顾少音就收到尉迟嘉送来的竹叶纹滚边对襟长衫,和一件白色狐裘。 她还得记得昨天墓前邀约,自己答应了尉迟嘉孤身参宴。 嘉王府的马车等在偏门,顾少音躲着萧府家仆上了车。 所谓宴会却只有尉迟嘉、容妃和顾少音。 “嫔妃出宫小住都得请示,内务府程序繁琐,我还是求着皇上才换来这一天一夜光景。” 顾少音受宠若惊,“应当下官进宫觐见娘娘。” 容妃抚唇轻笑。 她今日做寻常贵妇人打扮,锦衣华服、珠头鬓钗,仍是光鲜,却没有宫中见着雍容。 “你当外臣那么容易见着嫔妃呢?” 尉迟嘉坐在她对面,拥着怀里美妾饮酒。 那妾室身着薄纱,微微透出细腻肌肤,她抬手往尉迟嘉的酒杯里倒酒。 酒液刚刚倒出,尉迟嘉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拽向自己。 他张口接酒,眼睛盯着女人,火热炽烈。女人轻呼一声,浑身肌肤像煮熟的虾子红起来。 顾少音哪见过这香艳场景,不觉双目怔然,看得呆了。 哪知道尉迟嘉火热的目光忽而转向自己。他伸出舌尖舔嘴角溢出的酒,异域张狂的长相越发像只猛兽。 顾少音吓了一跳,手中的酒洒了大半,慌张低头。 “嘉儿,别闹。”容妃发话。 尉迟嘉这才叫妾室退下。 他提了酒杯走到顾少音面前,一面斟酒,一面紧盯着她。 “母妃不知,小顾大人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自然不用避讳。” 说着手指勾住顾少音下巴,逼她抬头道:“是不是呀?” 啪! 萧玉闯进门,一巴掌打开尉迟嘉的手,喘气道:“当然不是!” 他拱手朝容妃行礼,“拜见娘娘,萧某失礼了。” 他拉起顾少音,眉头紧蹙。 “不知娘娘特地请小顾大人‘看戏’,竟没陪着,是下官失职。只是工部新来了批木材,急着让顾侍郎去看看。” 说着就要拉顾少音走。 “别那么小气,”尉迟嘉拉住萧玉,“你看她掉一根头发了吗?本王还白赔了一套衣裳呢!” 萧玉这才打量起顾少音,一身蓝青色衣裳显得她皮肤很白,劲瘦腰身、清雅图案都很贴合她的气质。 尉迟嘉当真是用了心。 再看顾少音,脖子耳朵红了一片,十指紧扣着萧玉的手,水灵灵的眼睛分明乞求他陪她留下来。 顾少音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就是想留下来,多听容妃说两句话。 “本宫教子不严,先罚一杯。”容妃大方朝萧玉、顾少音敬酒。 尉迟嘉悻悻回了座位,撑着脑袋道:“今日是母妃请你,不过是借我府邸一用。” 屏退了所有丫鬟小厮,容妃终于说出想问的话。 “顾侍郎,你既从江州来,可听说过修了东江桥的顾知府,不知他一家如今可还有后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顾少音却不敢说。 “当年顾知府一家被仇家灭门,是轰动了整个江州府的大事,下官当然听说过。” “听闻是因为顾知府修建东江桥断了摆渡船夫的生意,遭人记恨,才招来祸事。” “一把大火都烧没了。老人讲,屋里找出的尸首独缺了顾知府的女儿,至今不知道死活。” 说着说着顾少音也想起来那个回不去的家,不自觉长叹一口气。 “哎!”容妃也叹气,还掉下两滴泪。 二人互相看看,顾少音率先戳破窗户纸,问道:“顾知府是娘娘旧识?” 尉迟嘉的母妃,那便至少是二十年前入宫,那时父亲还未考上功名,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贵女? 容妃一时语塞,抬眼看了眼门外,确实没有人了,才点点头道:“本宫年少时也在江州待过几年。” 可父亲是十八年前中举后,才带着全家搬到的江州府。顾少音心中疑虑,没有再问下去。 一旁的萧玉为顾少音夹上一条酥炸小黄鱼,小声说了一句:“快吃一点,江南口味。” 往日这时候,顾少英已经在萧府干了两碗米饭了。 继而主动和容妃搭话,好让顾少音趁机干饭。 “娘娘也见过东江桥吗?微臣少时见过一次,当时东江桥刚刚落成,结构美则美矣却不得见刷漆雕刻后的成品,实乃人生一憾事!” 提及此,容妃神色果然生动活跃起来。 “何止见过,从动工到完工,本宫几次前去探视,桥头的工匠都混熟了。” 她自己斟酒,仰头干了下去,不似刚刚温婉,颇有些豪放模样。 她看向远方,眸中神采飞扬,不一会儿又怅然若失,手肘碰倒了小盅汤水,登时烫得哇一声叫。 “母妃!”尉迟嘉倏地站起。 “不碍事,”容妃自行擦拭胸前污渍,呼喊侍女,“我去换件衣裳,你们几个少年人也聊得尽兴些。” 顾少音盯着盅汤里的冬虫夏草,眉头越皱越深。 “怎么了?”萧玉奇怪,美食当前她居然不动筷子。 “东江桥修缮三年,于十三年前落成。那时容妃还未入宫?” 她看着对面一头炸毛脏辫的尉迟嘉,“这家伙不会才十三吧?” 第41章 给萧玉相亲 “你才十四岁,你全家都十四岁!本王风华正茂、精强体壮,正是好时候!” 容妃不在,也不用避着人,萧玉重新和尉迟嘉介绍顾少音。 “顾侍郎已和我们结盟,以铲除朝堂蠹虫为己任。” 顾少音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尉迟嘉,“你辅佐的明君就是他?” 听到明君这个说法,尉迟嘉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正襟危坐,好像这样就能挽回形象。 他干咳两声,试图争取谋士臣子的信任。 “容妃娘娘只大我十岁,并不是我亲生母亲。我的母亲是外邦和亲嫁来的公主,我印象中很是受宠,毕竟长得国色天香,看我的长相也能看出来。” 顾少音皱眉催促他快点讲下去,一点也不想回应他这句话。 “后来嘛,她不小心撞破太监偷宫里东西出去卖,非要查下去,这一查竟然发现历届禁军首领皆于此有瓜葛。” “所谓恶人先告状。她被诬陷通敌,赐了毒酒。至于我,本也是要死的,是我的两位陪读机灵,让我认了容妃做母妃。” 顾少音听明白了,“萧玉和赵东安就是你的陪读?” 萧玉点头又摇头道:“是我和云釉。只是这件事云家也牵扯其中,她也没得善了。” 也就是说自己和小师父都是被拉入伙的了,“如今有多少臣子入伙?” 她得估量势力大小,好确定该苟着,还是可以嚣张一点。 “朝臣墙头草居多,真说是能信的,只有你、我、赵东安和张宏。” 工部式微,自己还刚刚入仕,什么都不懂。 顾少音摸着下巴,“看来只有张大人顶些用了。” 尉迟嘉摇头,不甚同意。没来得及说话,容妃喜滋滋端着个雕像进了屋。 是顾少音雕的尉迟嘉,外头那层碎了,用黏土拼了起来,看起来很是丑陋。 她拎起裙角,坐上高位。 “我今日可算看到你父皇夸了半日的雕像长什么样了!” 她轻手轻脚捏着外头的木头,从身后掏出里面小号的木雕。 果真如尉迟嘉所言,圆乎乎的红色脸蛋捧着一壶酒,憨态可掬。 容妃爱不释手,“这可真像嘉儿,太可爱了!” “母妃!”尉迟嘉下意识喊她,竟然还有些撒娇意思。 父母看孩子真是怎样都可爱。 “不如这样,把里外两个木雕分开。里头这个给娘娘,外头这个我修复好了,还给王爷。” 容妃和尉迟嘉都很满意这提议,顾少音提起袖子就干。 “刻刀和黏土……” 话说一半,萧玉一边摇头,一边招手,命下人拿来顾少音的背箧。 “我就知道你没这东西不行。” 顾少音笑嘻嘻的,身体倾向萧玉。 她仰着头,看起来毫无防备。萧玉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当众索吻。 “谢谢!” 顾少音道了谢,立刻坐直了身子,捋起袖子准备开干。 独独晾着萧太傅脸是绿了又白,白了又红,脸红褪了嘴角又挂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落,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又开始生自己的气。 “说起来,前日陛下同本宫说,让注意着京中贵女有没有合适萧大人的。本宫小心问您一句,您喜欢什么样的?” 顾少音手中的刻刀顿住,只顿了一瞬又继续扒开黏土,耳朵却竖了起来。 萧玉余光看向顾少音,本想说没有这个打算。 尉迟嘉却抢了话,“母妃,他家里就有个‘托孤’的小娘子,郡主娘娘若是急着抱孙,先让他娶了左梅儿做妾就是。” 萧玉一个眼刀扎在他身上。 “瞪我做什么?本王又没说错,你答应左神医娶他女儿时,我可就在旁边。” “那时他已在弥留之际,还不是为了让他安心离去?”萧玉忍不住怼他。 “这不就对了,‘临终托孤’哎!你天天地说什么礼仪道德,可不能违背誓言。” 尉迟嘉得寸进尺,激得萧玉拍案而起。 “萧大人莫生气!”堂堂容妃居然亲自走下台,给萧玉斟酒,温柔道:“你总是不娶妻,又爱与赵家那个老光棍待在一起,外头总是有闲言闲语的。” “你行得端坐得正,不觉有他,可你娘亲天天听那些话,怎么受得了?” 容妃一席话说得萧玉臊得慌。 从前他是行的端做得正,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瞥了一眼专心修复木雕的顾少音,心中隐隐觉得,是该娶妻了。 他干了杯中酒,沉吟道:“劳烦娘娘了。” 在场三人都惊到,顾少音看看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继续打磨手中木雕,小心点上颜料。 容妃兴奋地坐回去,直盯着萧玉道:“太傅快说,今日这事儿办成了,陛下左右得赏我一趟下江南。” “萧某喜欢的人得有自己钟爱之事,不能整日陷在各府交往和享受中。要性格坚韧,固执一点也很可爱,最好圆脸圆眼身材瘦削,长相清秀不妖冶,即可。” 听着他说的话,尉迟嘉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嗤笑出声。 “即可?” 他心中想着,你怎么不说让顾少音变成姑娘好了?可他不能说。 好不容易萧玉有娶妻的心思,可千万不能让他成了断袖,跟自己争顾少音。 他哂笑,同容妃道:“这人可不好找,母妃辛苦。” 一旁的顾少音蔫了,光是想到萧玉要娶别的女人,还要洞房,她就好想灵魂都被抽走,提不起劲儿。 她颓丧将木雕放在桌上,小声道:“修复好了。” 那小人上了油彩,比之前更加神采奕奕,一双眼睛似活了一般。 容妃正要赞叹,低头正好看见顾少音露出的手臂。 她一把抓住顾少音的右手,抻直了仔细看那伤疤,声音发抖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顾少音慌了,伤疤印子浅,她害怕暴露身份从来不让人近看。 想到容妃又认识父亲,她佯装镇定道:“小时候开水烫的,不打紧。” 烧伤和烫伤的伤疤形状相似,顾少音快速放下袖子。 容妃的手指发抖,藏在了袖子里。 她盯着顾少音,半晌才说了一句:“官场晦明不清,小顾大人千万不要随意相信别人,切记。” 又转头握住尉迟嘉的手,气息有些不稳,“嘉儿,护着她点。” 尉迟嘉还未回她,萧玉拱手道:“娘娘放心,微臣定会护着阿音周全。” 第42章 木料 摘星阁的建造虽是顾少音主事,建材挑选依然是工部郎中和员外郎管着,侍郎和尚书也只是听着他们汇报,勾选确定材料。 往常皆是如此,如果不遇到顾少音的话。 “萧玉,木材真的到了?这时节银杏可不好找。” 萧玉挑眉,他只是想带顾少音出来,找个借口罢了。 “嗯,”他握拳轻咳两声道:“到了些杉木和榉木,先做结构。” “你还知道榉木是做承重结构的,做了功课呀!” 萧玉并不回她,他现在可愁死了,容妃娘娘胸脯一拍明日就要给他弄个相亲会。 这么大阵仗,娘肯定知道了。 “萧玉?问你呢,明日我想去看看木材,你去吗?” “明日?”他想到一个好主意,“那干脆把赵东安也喊着,结束后一块吃饭。” 顾少音没发现这话里的问题,一听吃饭就揉着肚子,吵着先去萧府补个夜宵。 嘉王府的菜肴美味,可她忙着修补雕像,根本没动几筷子。 两人到萧府,正赶上传话的小厮出来。 萧玉皱眉,拉着顾少音,“去你那对付一晚。” “啊?” 完蛋,夜宵泡汤了。 新到的木材都堆放在营造司门口,禀生们知道顾少音今日要来,都早早在门口迎她。 “少音哥!” 老远的,就看见毛毛跑过来,扑在顾少音怀里。 顾少音轻拍两下,正要推开。毛毛却更紧地搂住她的腰。 “昨日我们搬木材发现有问题。” 来不及细问,毛毛拉着顾少音往营造司走去。 萧玉和赵东安也都听到这话,互相看看,只用眼神交流。 工部员外郎站在禀生们前头,他躬着身子,谦卑笑迎。 “各位大人好,杉木今天下午才能运到,榉木刚到了两批都在这儿了。” 他让出身子,两摞木材堆放成小山,足有一人高。 顾少音走过去,拿起上头一块木料,表体粗糙、颜色黄里透亮,敲了敲也很结实,确是上乘榉木。 她想从木料底下抽一根出来,手指还没搭到边缘。 员外郎慌上前挡回她的手。 “哎哟哟,顾大人,这木料瓷实,堆得又高。这样抽出来怕是要倒了一地啊!” 在场众人都冷着脸,他觉得下不来台还招呼禀生们,“禀生们收拾起来也辛苦,是吧?” 经鲁湛一事,禀生们也都变得沉稳,不会贸然顶撞权贵,更别说上级。 他们抿唇不说话,眼睛却看天看地,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无碍,贡院离得近,我从那边调吏过来。” 萧玉说话时盯着员外郎,话音不卑不亢,明明没有训斥,员外郎却不敢和他对视。 萧玉近一步,他就退一步,直到退到木料边上。 “阿音,抽吧。” 有他一句话,顾少音就有了底气。随意抽出一根。 木料根本没倒,赵东安感到稀奇,弯腰凑过去。 “嘿,竟是个空洞。” 原来员外郎命禀生们搭成三角塔状,外头看起来又多又乱,里头用稳定的结构搭了个空帐篷。 “呵呵,”萧玉冷笑,随手取根木材抵在员外郎胸口,“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们继续看?” 员外郎手脚发抖却还咬着牙,像是要顽固抵抗。他要是认了,谁也救不了,不认还能捞捞看。 顾少音和赵东安凑在一起看木料。顾少音伸出食指,贴着切口上划。 “啧!”顾少音皱眉出声。 萧玉余光看见赵东安摸着身上,不知在找什么,问道:“怎么了?” “这劣质木料,划伤了阿音的手。” 萧玉慌地回头看,果见顾少音手指鲜红,血液还在往外溢。 员外郎趁机想逃,一把掀开萧玉手中木材,右脚抬起,正要踹下去被顾少音一棍打晕在地上。 “不好意思,问不了了。”顾少音耸肩,踢了一脚地上断了的半截木料,眉头紧皱。 血从她的手心洇在木料上,鲜红颜色看得人抓心。 萧玉慌地扯开她的手,展开手心,果然被木料割伤。 “这什么鬼木料,碎木屑这么多?” 顾少音盯着地上那半截,没察觉萧玉捧着她的手,正在一根根拔出木屑。血都从她的手心流到萧玉手心。 她脚踩木料,稍一用力,又断成两截。 “这么脆的木料拿来做梁和柱子,这不成豆腐渣了吗?” 赵东安走到另一摞木材前,挪开障眼法,“嚯!你们该来这边看看。” 员外郎晕倒,禀生们七嘴八舌起来。 “是他让我们做的,不做就要赶我们走。” “还不许我们跟你说,早上来就为了看着我们。” 那摞木材下面居然是员外郎口口声声说着“下午才到”的杉木。不过一捆,手臂粗细,全都坑坑洼洼,分明是被老鼠啃的。 萧玉怒极反笑,“杉木最不怕虫咬腐蚀,能找出这么多次品,还真难为他们了!” “怎么办?要销毁重买吧。” “不用,”萧玉用手帕包扎顾少音的手,没抬头看她一眼,“销毁了不就没证据了。” 他转身对禀生们说:“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 继而交待赵东安:“门楣、表皮,总之不影响坚固的位置就用这些劣品。重要地方还是要重新购置的,都得由你过目。” 时至正午,三人背着员外郎,一路喊着:“你怎么喝这么多。” 直到扔进大理寺。 张宏正在楼上看笔录,一听他们来了快步下来。 “太傅大人安好,顾大人好。”转而看见赵东安,“赵大人好久不见。” 他称病多日没有上朝,也就殿试那日出现半日,也没见到张宏。 两人寒暄一阵,将员外郎交到张宏手里。 “放心。整个供应链上的人都会叫他吐出来!”张宏提溜着员外郎后领,眼神唾弃。 “走吧,听说你要请吃饭?可得好好宰你。”赵东安一只手搂萧玉,一只手搂顾少音,笑眯眯朝外走去。 三人刚迈出大门。 “仵作。” 张宏深吸一口气,把员外郎扔给狱卒,掸了掸衣摆。 “劳烦你去趟太师府,就说是我带的话,蚂蚁被发现了。” 城南傅府,傅家一家五口正围着圆桌吃饭。 傅玄明听了管家传来的话,点点头,轻擦嘴巴。 “欧阳,跟我进来。” 欧阳捷跟在他身后,走进书房。门一关,啪一声,响亮打在他侧脸,登时红肿起来。 “你以为让你做侍郎是享福的吗?明日起跟我跟紧赵顾二人。” 他低着头诺了一声,傅玄明粗糙的手又捏在他的肩膀,看起来慈祥诚恳。 欧阳捷咬牙,定不能让岳父失望。 第43章 可爱的美女们 “玉哥哥!” 萧府马车一路疾驰,停在萧玉身前。 他下意识护住顾少音。 左梅儿掀开车帘,皮笑肉不笑,看见萧玉动作更是眯眼不快。 “郡主娘娘让我来接您去京郊。” 萧玉点头,大步跨上马车,继而回头伸手,拉顾少音上车。 左梅儿看在眼里,拳头捏得紧紧的。 “喂!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不管我这个病号了啊?” 哦,赵东安还在车下头,行走不便。 车夫和萧玉一起拉他上来。 平日里萧玉坐主座,且不许人陪。顾少音理所当然坐在左梅儿对面,赵东安自然和她挤在一起。 “阿音,过来坐。”萧玉稍稍挪了半个位置出来,“你师父不方便,让他坐得舒服点。” 顾少音一想,合理。 “哎!”赵东安长叹一口气,被萧玉剜了一眼。 顾少音也疑惑看过来。 “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天气好。” 轰隆,外面打雷了。 过完了年再下几场雨,春天就来了。 今天春节,顾少音一个人在营造司度过了头三天,萧玉传话给她找到府邸,她又打扫屋子,累了一周。 一件事抵着一件,这节就没过成。 她看着淅沥沥下来的小雨,当真有些想家了。 “快元宵节了吧?”她忽然发问。 “明儿个就是,”赵东安还没察出不对,“怎么了?” “明天到我家过吧。”萧玉头靠车背,闭目养神,脑子还很清醒。 “过年时日我得随娘亲,跟着皇家到京郊山庄过,所以没找你。” 既解释了没亲自帮着打扫府邸的事儿,又表达了我是想和你一起过年的,只是被逼无奈。 顾少音放下窗帘,心跳声快盖过外头雨声。 “好啊,那明日我让厨房多备一双碗筷。”左梅儿勾唇问顾少音:“小顾公子该是喜欢甜馅的汤圆吧?” 顾少音点头,刚刚横冲直撞塞满了心扉的情绪,一下子都散了。 是哦,就算去过节,也只是蹭顿饭,是个外人。 马车跑了半晌,终于停下。 顾少音的手搭在萧玉手心,跳下车。怔忪地看向面前别院,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 “这是……皇家别院?” 这足有一个村大小的园林,除了皇家还能是哪家的。 萧玉点头,拉她向前。 她两眼放光,嘴合不拢,眼睛也不知该往哪看,向往且兴奋。 “这里还不是入口。”萧玉解释。 人工雕塑的藤萝爬满了两侧墙壁,顾少音手指抚摸过去,走得极慢。 “曲径通幽处,这我知道。” 园林她学得少,也没参与过营造,猛一下直接让她看顶级成品,确实有些晕头转向。 “不用牵着她,”赵东安扯开萧玉和顾少音牵在一起的手,无所谓道:“她现在就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不会晕倒。” 左梅儿低头怯懦道:“梅儿说句不该说的。小顾公子是作为萧府客人来的,等会儿到了里头可千万不能这样,会被人说萧府没见过世面。” 顾少音骤然缩回手指,赶紧回头看看,没人看见。小声跟萧玉说:“不好意思,差点又丢你的脸。” 萧玉皱眉,“又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发觉你丢脸过?” 顾少音眉开眼笑,又听他走过左梅儿身侧道:“下次知道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 梅儿脸色又难看了,低头说了句是。 从入口进去全程都有游廊遮雨,游廊弯弯绕绕,顾少音看见一堆油纸布遮着的桌子,看起来本来这宴会准备在室外进行。 这么正式?不是说就是朋友间吃饭么? 赵东安也发现了,“搞什么?该不会是相亲活动吧?” “确实是相亲,你们不知道吗?” 左梅儿推开门,十二开间的大殿灯火通明,四列茶几都已坐满了人,全是姑娘。 “哦!”顾少音才想起来,捂着嘴小声同赵东安说:“是容妃娘娘给萧玉介绍姑娘。” 姑娘们以纱覆面,然而这纱薄薄一层没什么用,看得出都是颜色清丽之女。 “萧大人,你终于来了。” 容妃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笑眯眯地,推着萧玉往台上主座走。 他回头想拉顾少音,顾少音已经循着香味找到空座位,啃起了猪肘子。 “你既然不要求出身,今日找的都是才能出众的,不乏平日里抛头露面有自己产业的姑娘。” 顾少音看着姑娘们一一起身。 青色罗衫的姑娘声音甜美,家中是唱戏的,父亲去世后,她就一个人撑起了戏班子。 双罗带发髻的姑娘看起来很小巧,说话声音也很细,父亲职位不高,她被召进宫做宫女,一路做到造办处掌库。 “你且放心,我同陛下打好商量,这些人你看上哪个都可以立刻娶回家。” 容妃娘娘说一句话,顾少音的心就凉一分,手里的肘子都不香了。 她看见左梅儿跟在萧玉身后,帮他斟酒,乖顺模样也很可爱。 他早晚要成亲的,要么是左梅儿,要么是这群可爱的姑娘中的一个,反正不会是自己。 顾少音忽而不想这么清醒,一杯杯自斟自饮起来。 另一头萧玉一个个敬酒,名字都记不全,真像是配种的种猪在选对象。 他的脸色不善,表情冷冰冰的,越是到后头,连装都不想装,人家姑娘还没自我介绍完,他就干了酒杯里的酒,接着下一个。 好不容易绕了一圈,左梅儿准备扶萧玉上主座,赵东安伸手招揽。 “不行不行,也得陪我们喝!兄弟不如美女吗?” 萧玉想要怼他,转身看见闷闷不乐自己快把自己灌醉的顾少音,大步走上前夺过她的酒杯,仰头干了干净。 他放杯子的声音太大,全场都听到咚的一声。 “嗯?萧玉?你有这么多人陪你喝,还抢我的酒!” 她伸手打萧玉的胳膊,想要夺过酒杯,怎么也夺不过来。 酒劲儿上来,连日的委屈一并冲上头。顾少音站起身,身体还没站起来就直直向前倒去。 “不会喝酒还老是贪杯,”萧玉抱住顾少音,向下看见目瞪口呆的赵东安,强行压下翘起的嘴角道:“都是你教得不好。” 赵东安指着自己,找不出形容词,这叫什么,无辜受累? 第44章 顾府无偏房 酒味儿熏天,顾少音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身上黏腻得难受。 她拽开衣领,抹了把汗。 睁开眼,正撞见萧玉捧了一盆水进来。 “你怎么亲自干这个?” 张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她摸摸嗓子,想要下床接过水盆。 一低头,衣领松垮,露出凸出的锁骨。 顾少音洗了把脸,才发现萧玉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叠好衣襟,浇灭了炭火。 “这天气,不用烧炭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顾少音想起酒醉前的场景,问道:“所以,你最后是选了谁?” “什么?” 萧玉还在想刚刚那白皙瘦削的锁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没有,都没有缘分。” 缘分?这说法还怪纯情的。 顾少音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可惜了。” 她微微低头,正好露出脖子后面,两节凸出的脊椎隐没在衣领里。 萧玉从她颤动的睫毛看到后颈,不自觉问了句:“你真觉得可惜吗?” 一面推拒,一面又想亲近。 手指差点碰到顾少音凸出的骨节,忽地,顾少音转头看向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孤男寡男,静默中生出一点暧昧。 萧玉听到脑中嘣的一声,理智回归。 “别误会。”他收回手指,起身要走。 “今日没有合适的,过几日就再见几个,总会有合适的。” 这话不是说给顾少音听,分明是说给自己听。 “你好好休息,我回府了。” 他低着头推开门,尉迟嘉直挺挺站在门外,贴着耳朵的右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本王来看看顾兄,”他假笑道:“你要回府?我送送你。” 他侧身让出路,萧玉却眯眼看他,冷道:“不回了。” 转头又坐回了顾少音床头。 顾少音坐在床上,左手是冷冰冰的萧玉,右手是笑嘻嘻的尉迟嘉。 真恨不得缩到地底。 尉迟嘉还未出言关心,萧玉倏地站起身,抱手道:“咱们去书房聊聊正事。” 他指望顾少音配合,顾少音却一脸疑惑。 “摘星阁,木材的事。” “哦!对对对!”顾少音站到他身旁,“建材以次充好,我们抓了员外郎。” 尉迟嘉挑眉,顾少音说得驴头不对马嘴,但是他听懂了。 霎时,笑脸拉了下来,态度变得极快,扭七扭八的身子也站得笔直,掷地有声道:“走!” 顾府打破常规布局,没做侧廊,做了外头一大圈廊道,串联两个小花园和侧门。书房也不在前院,卧房旁边的偏房改成了书房。 “反正我没有妻妾,不需要书房。” 两个男人同时深深地看过来,萧玉率先开门,引着尉迟嘉进屋。 “人没有前后眼,话别说太满。” 顾少音还想解释自己终身不娶,萧玉手一挥道:“先说正事。” 尉迟嘉也说:“我倒是挺喜欢你府上这格局,不过当前得先把云釉他们都喊来,好好议事。” 顾少音细细说了前因后果,不一会儿云釉和赵东安也来了。 尉迟嘉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站在对面的张宏,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桌子。 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张大人早朝时不爱说话,本王也不太有印象,往后要多交流。” 张宏没想到鼎鼎有名的小霸王竟然这样有礼有节,受宠若惊般拱手道:“微臣谨记心上。” 顾少音拿出工造草图,萧玉指着摘星阁基座结构道:“东安会私下购买上等木材,替换一部分劣品,用作此处、此处……” 他连点几处,都是坚固楼体的关键之处。 顾少音默默挑眉,看他眉目紧张,精神高度集中,也听不见他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了什么,只觉得他认真的模样真的很好看。 “阿音,听见了吗?”萧玉看过来。 顾少音像被撞破偷看心仪姑娘的毛头小子,一瞬间小脸通红,支支吾吾说“哦”。 萧玉不快,板着脸问她:“我让你干什么?” 顾少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不出来。 “哎,”萧玉叹气,无奈道:“让你在现场紧盯着工匠们,千万不能拿错木材。” 顾少音使劲儿点头,乖乖道了句:“我知道了。” “待一层起来了,我们找个理由带陛下来看现场,到时就靠阿音和东安了,要自然不刻意地让陛下发现建材有问题。” “可以在最显眼位置,贴着观音像,皇上最信鬼神,一定大为震怒。” 尉迟嘉点头,深邃的眼睛精准盯向张宏。 “还劳烦张大人这些天操劳,一定要撬开员外郎的嘴,按下口供。” 张宏反应迅速,“王爷放心,这两天那老小子已经松动,已交代出一些链条上的小虾。” 尉迟嘉依旧勾着嘴角看他。 萧玉看出他是不信张宏,毕竟两人没说过话,保持警惕也没有错,但团队若内讧那可是极不好的。 他主动替张宏打包票,也算给张宏紧紧弦。 “张大人干事有数,必不会再给犯人机会自刎。” 张宏心中一滞,看来老法子不行。 事情说完,天色也不早。 云釉还要回烟云阁,今夜有表演。赵东安吵着要跟过去,美其名曰保护她。 顾少音把所有人送到门口,萧玉朝隔壁走了两步,回头才发现尉迟嘉竟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敲着手里的扇子,又变得嬉皮笑脸。 “顾兄既没有偏房,有没有客房?” 顾少音愣愣点头,反应过来他要干嘛,慌忙摆手,“但是没收拾,连多余的被褥都没有。” “这个简单!”尉迟嘉无所谓地扬起下巴,招手喊道:“萧太傅!帮个忙呀!” 顾少音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萧府下人进进出出,不过一炷香就把客房收拾得井井有条。 “哎,火炉就不用了,我那有。”顾少音拦住小丫鬟。 小丫鬟欠身道:“我家大人说了,小顾大人就是平日贪凉才会体寒,一定要看着你好好点了炭炉再走。” 顾少音这才发现自己的卧房也有人进出,她小跑过去。 房间里热乎乎的,炭炉已经点上,被子换成了绣花双层袄面,上头还盖了层兽毛毯子。 夜里,顾少音躺进被窝才发现,被窝里居然还有个玉暖壶。 抱在怀里,四肢百骸都是暖的。 第45章 记性好 立春都过了,半夜居然又下了一场小雪。 萧玉特地交待顾少音,“若是王爷……若是遇到什么事情,不必顾着君臣礼仪,一定要大声求救。我就在隔壁,听得见。” 顾少音答应得好好的,这都三更了也听不见一声惊叫。 萧玉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尉迟嘉看上的人,一向是巧取豪夺,这个人根本不懂什么欲擒故纵、日久生情。 他既然看上顾少音,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怎么会睡在一个院子里却不动手? 难道是下了药?又或者已经得手? 萧玉越想心越凉,彻底没有了睡意。 他随意拢了件褂子,轻手轻脚出门。摸到后院拿了竹梯爬上了墙。 墙那头就是顾府。 小雪窸窸窣窣,落在瓦上就化了。萧玉抓着手滑,爬了几次才翻身趴在了墙头。 结果一眼就看见院子里正在品酒的两人。 好在顾少音在小花园栽种的都是常青树,萧玉滚动身躯,藏在了树冠后头。 只看见顾少音裹着尉迟嘉送她的狐裘而不是自己送的棕熊毛大氅。 “都是动物毛,明明我送的更暖和。” 他自言自语,看到白雪、白色裘衣和顾少音白生生一张小脸,暗暗觉得景色好看。 顾少音脸红了,低着头浅笑抿酒,景色更好看。 萧玉想听听看两人在说什么,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砰咚! “何人?”尉迟嘉反应迅速,翻身已到萧玉面前,剑尖指在他的后脑勺。 不得不说,太傅萧玉从没这样丢脸过。 他的脸埋在草地里,不想起来,就很不想承认是自己。 “萧玉?”顾少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萧玉吧?” 她抬头看隔墙,指着墙头,“你干嘛翻墙头啊?从正门进就好了呀。” “哈哈哈!”尉迟嘉捂着肚子,蹲在他跟前大笑。 萧玉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道:“你再笑我就扯烂你的嘴。” 话说顾少音热得睡不着,跑到书房刻雕像。刚刚雕出萧玉的身形,尉迟嘉就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这么晚还不睡,就陪本王喝杯酒吧!” 他提着一壶酒,指着飘落的雪花道:“一个人喝酒赏雪太寂寞了。” 顾少音猜到尉迟嘉最终的目的是皇位,却不想他竟然会主动聊起这事儿。 “你觉得如今的大燕如何?” “……还不错吧……” “呵呵,”尉迟嘉冷笑一声,给顾少音斟上暖酒,“你的答卷我都看过。” 顾少音心下一惊,却听他道:“答得很好。” 尉迟嘉并不期待顾少音回应,只是想有个听他说说话。 “云釉是为了报仇,萧玉是为了查清父亲死因,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权吗?是为了活命!不光我要活命,更要让更多的人活命。” 他说到激动处连干三杯。 顾少音听他说着赛外边关的将士,说灾区难民,说劳作的乡亲和他们的小孩…… 句句都在心坎上,不觉也跟着干了两杯。 正说到要清朗官风,还百姓清平盛世,萧玉就从墙头掉了下来。 “所以呢?你就对这小子倾慕不已了?”萧玉擦干净脸上的泥,穿上棕熊毛大氅,问道。 顾少音歪头,思考片刻道:“不算倾慕,却也不讨厌了。” 尉迟嘉哈哈大笑,酒杯撞了撞另外两杯酒,声音清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却有两个,可是大福气!” 萧玉喝下酒,翻白眼道:“云釉听到你这话又要打你。” “嘘!”尉迟嘉做鬼脸,悄声道:“她不算,我们不告诉她。” 他喝得有点多,热血上头。 顾少音和萧玉把他扛回房间,重新站在墙下才发现一个问题,没有梯子。 “怎么办?要把门房喊醒吗?” 萧玉看看自己的模样,眉头紧皱,“明天一早从侧门猫进去。” 顾少音想起那场景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萧玉拢着大氅,熟门熟路往正房走,“今晚跟你凑合一晚。” 顾少音笑不出来,本想试探着让他去尉迟嘉那里睡。可看着他的背影,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她缩在墙角,面朝着墙壁,恨自己没有多备几床被子。 萧玉也恨,只想着趁机把顾少音的破烂被子换了,没成想晚上要跟她挤一张床。 早知道不扔了。 “阿音。”萧玉忽然出声。 顾少音吓得一抖,嗯了一声。 “你往里睡,别着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顾少音翻过身想说自己不冷,却见他闭上眼已经睡着。 萧玉的身子的确更暖,顾少音拱了拱凑近,也不知道看着他的脸看了多久,也睡着了。 次日鸡鸣,萧玉醒过来,悄默声地,给顾少音掖好被子,自己从侧门出去,钻进了萧府。 这么早只有厨房的人起了,他们忙着准备早点,没人发现钻过去一个人。 萧玉长舒一口气。 路过围墙时发现昨夜放在这的梯子,他快步过去,刚抬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喊他。 “玉哥哥?” 糟糕!忘了梅儿每日早起收药的事儿。 左梅儿抱着一笸箩阴干的药材,慢慢走近。 “你……”她看了看墙头,两道秀眉蹙起,眼眶红了。 “你要去就去,何必爬墙?行这等私会之事?” 她竟然还怒了,气冲冲,辫子一甩就走了。 萧玉从没见她发过火,也呆了一瞬。见她抱着药材往药炉去了,没去娘亲屋里告状,才舒气回了屋。 与此同时,城南大理寺牢里,大理寺卿张宏刚刚忙活了一夜。 他打着哈欠吃了个包子,又递了一个给对面的工部员外郎。 员外郎靠在椅子上摇晃身体,“应该没漏掉的了,都处理干净了?” 张宏咬了一口包子,擦擦嘴角的油渍,手指点在桌上的宣纸,那上面是十几个名字,都被红色墨迹划掉。 “你再好好想想,别漏了人。” “不会不会!我这人一向记性好。” 张宏一个劲儿地点头,又把他带回牢里。那牢房的稻草底下铺了软垫,墙角还堆了小腿高的话本。 员外郎随意拿起一本,躺着看起。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张宏摆摆手,“且等一个月,一个月后你想留我都不要!” 他小声嘀咕:“怪浪费银子的。” 第46章 塌陷 “郡主娘娘安好。”顾少音乖巧同淳瑛郡主行礼。 郡主还未听讲顾少音是断袖,只当和萧玉关系好,在京城也没个家人,故而萧玉邀她同来过节。 “听玉儿说你是江南人,喜甜?” 淳瑛郡主招呼着左梅儿端来元宵,又白又圆的元宵在汤水里露出尖尖。 只是汤水颜色和萧玉、淳瑛郡主的都不相同。 “这是?”淳瑛郡主疑问。 “郡主娘娘不知,小顾大人常年奔波,身体亏空、气血两虚,故而我给她的汤水里加了藏红花和苦荞,补补身子。” “难为你还有这心思。”郡主摸着左梅儿的手,眼中尽是喜爱。 然而再喜欢,左梅儿还是只能站在一边,看主人们吃饭。 不多时,郡主就问到她最关心的事儿:“昨日的宴会,那些姑娘如何?” 顾少音一半照实,一半哄骗。 “那些姑娘都配不上太傅大人。” “她们的性格、容貌、家世没有一样比得上萧玉。不过我看萧玉带着偏爱,如若有姑娘得郡主三分风采,才觉得可以介绍给他。” 淳瑛郡主起先还不高兴,听到她后面的话才重现笑容,拿起她的空碗,又让梅儿去添一碗。 “不合适就不合适吧,我儿可不能降低要求,还得慢慢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个月后。 摘星阁一层已经起来,观音像的位置还打着脚手架,路过的百姓至今仍驻足感叹。 萧玉积极参与了两场京官宴请,实在觉得无趣,剩下的便都逃了。 早朝后,颐徽帝逮到他,质问他怎么又消极相亲了。 “启禀陛下,眼下摘星阁正建到关键处,小顾大人所研制的铁筋网结构能否奏效,就看今日这二层起不起得来了。” “哦?”皇帝果然来了兴趣,“摘星阁终于要起二层了?” 他挥手招来大太监,“给朕换套常服,朕要出去看看。” 走到一半又吩咐道:“记得喊上容妃一起,她定欢喜。” 顾少音正盯着工匠劳作,虽说欧阳捷也在现场,可萧玉特地让她防着他,她只有一双眼睛,自然看不过来。 傅家和萧家的小厮你挤我我挤你,一同跑到了筑地。顾少音已猜到一二。 “皇上要来?” 小厮喘不上气,捂着喉咙,只能发出嘶嘶声,忙不迭地点头。 顾少音如常指导工匠们的手艺,不动声色地挪到观音像的左后侧。 欧阳捷夺过工匠手中的刨子装模作样,顾少音看了一眼,嗤之以鼻。 “怎么样了啊?”人未到声先到。 顾少音慌忙要拜,被皇帝扶住,小声道:“朕又没穿皇袍,不要引人注意。” 这一小会儿,欧阳捷已忙到额头布满细密的汗,仿佛才看见皇帝,满脸惊讶就要下跪。 他的脸灰扑扑的,也不知道真忙还是抓了把灰抹了抹。 皇帝只轻道了声:“辛苦。” 便随着顾少音走到观音像前。现在只能看见一双脚和飘起的衣袂。 雕像用陶土制作,中心如烫样中一样,点了灯。只不过是螺旋状上升,三四十盏灯。 “每夜守楼的人就得劳累,一盏盏点亮。” 顾少音一面解释,一面后退。 她不记得用劣质木料的是哪一节柱子,总之在观音像旁边。手指悄悄在背后摸过柱子。 “哎?这观音像怎么掉漆了?”萧玉察觉到她的窘迫,带人看向观音像基座。 香火供奉的地方,明显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陶土没有和制均匀,裂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 皇帝最信鬼神,这时候已经大怒,只是隐忍着。 欧阳捷趁机表现:“天气转热,这里做得早,原先干透的陶土吸收不到水分,又被烤得越来越干,就裂开了。” “所以?”皇帝挑眉。 “额……所以,负责观音像的工匠呢!”欧阳捷一声吼。 平日里,工匠都以为欧阳捷比顾少音脾气好,管得也松,哪里见过他这样,都是吓得一抖。 负责陶土的工匠哆哆嗦嗦走到皇帝面前,扑通跪了下来。 冤枉两个字还没出来,便听到顾少音“啊”一声鬼叫。 她终于摸到了皲裂掉落的那根柱子,装作慌张道:“掉漆都可以补救,可这……这怎么办啊?” 只见那柱子朱红色的漆面裂开一大片,顾少音扶着柱子,眼睛都贴在了上面。 等皇帝走近,才道:“不该啊!这是里头的木材受了潮,掉下来的木屑?” 上好的木材即使是湿透了也只会往木心吸收,更不要说掉下木屑,只能说明本身这木头就是碎木拼凑,压制在一起的。 萧玉附耳同皇帝解释。 容妃在旁边自然也听到了,当场质问:“小顾大人不必害怕,且说出来负责购买、看管、加工这些木材的都有哪些人!” 她等得就是这句话,萧玉也悄悄给她竖拇指。 就在这时,萧玉抬头,看见了晃荡的铺作层横梁。 改良后,楼阁的整体重量分布在铁筋网上,横梁只是给铁筋网着力点。 按理来说,即使松动也没事。 可是它正正地朝皇帝头上砸去。 容妃娘娘眼疾手快扑到皇上,那梁正好掉在皇帝和顾少音中间。 “这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火还没发干净,一掌拍在身后,立刻感觉到后背的震颤。 容妃也感觉到了。 两人压着的正是顾少音刚刚说的有问题的柱子。 “陛下!容妃娘娘!” 顾少音朝着二人伸手,顶上的榫卯件簌簌地往下掉,眨眼间铁筋网页散了架,彻底完了。 一只胳膊有力地揽住了顾少音的腰,带着她向后倒去,正好躲开一条铁丝。 那铁丝有小臂粗细,直插进地里还在晃荡。这要是插在顾少音身上…… 她摸着胸脯还没来得及松上口气,整个铺作层哗啦啦塌陷下来。 萧玉将顾少音揽在身下,自己捂着头扑在她身上。 耳边都是尖叫声,顾少音整个慌了,害怕了。她透过萧玉衣袂缝隙,看见不远处容妃娘娘也扑在皇帝身上。 一块实木砸了下来,顾少音感到背上一沉,眼前一片漆黑。 很快,尖叫声静了下来,变成了呜呜咽咽的求救声。 第47章 交待后事 木屑和油漆的味道呛人,更可怕的是黑暗中的未知。 顾少音感觉到身侧的余裕,尝试着耸肩,想要撑开碎木。 “嘶!别动!”是萧玉。 顾少音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温热的、黏腻的、富有弹性的一块皮肉。 她慌地缩回手,却被萧玉抓住,重新按回原处。 “衣服被刮烂了,这里也被剐到。” 血液从顾少音的指缝往外溢,“我得撑着这块木板,劳烦顾兄帮我按住伤口。” “劳烦个头!”顾少音带着哭腔。 哪怕自己可能要死她都不怕,可那是萧玉,为了救她失掉国家的好太傅,太亏了! “叫我阿音,”她吸溜着鼻涕,撕下衣服按在伤口,“你一直这么叫,我又没拒绝。” 萧玉的脸蹭地红了,好在黑暗里顾少音看不见。 他那点小小的亲近的心思,顾少音早就发现了。 不多时,头顶响起了砰砰咚咚的声音,是救援队赶来了。 “阿音!萧玉!你们在哪?” 这声音是赵东安和云釉,想来都是听了消息赶过来的。 顾少音立刻大声呼救。 然而,赶来的百姓越来越多,都在找自己的家人,呼救声混杂在一起,不趴下听根本分不清谁对谁。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人踩在了萧玉撑着的木板上,咣一声,木板打到顾少音的头,又被萧玉撑住。 “哈…”他喘着气,顾少音觉得手心的布料忽然湿透了。 是萧玉猛然用力扯动了伤口。 “你别动。” 顾少音一只手按着布料,一只手摸着萧玉的手臂,也撑住木板。 “不能让这么多人在废墟上行走,会对人造成二次伤害。” 压在废墟底下,萧玉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见顾少音亮晶晶的眼睛和斩钉截铁的神情。 涉及专业时,她总是充满魅力。 “咱们用的是铁件承重,倒下来更容易伤到人。好处是大块的木件少,清理现场会快很多。” “我以前重建过倒塌楼阁,构件越轻楼层越低,受伤的人越少。” 她抓住萧玉的手腕,按在伤口上,腾出手往缝隙里钻。 这里没人比她更能辨认哪里松动,很快就出现一道亮光,只能露出一只眼睛。 顾少音凑过去看。 府衙果然来了,渐渐将人群控制在废墟外围。 欧阳捷竟然没被压在下来,刚刚塌陷时他跑得够快。此时,他正在和京兆尹耳语,京兆尹双股战战直接瘫在了地上。 顾少音看见云釉紫色纱裙,就是视线边缘。她大喊着:“云釉!” “东安,我好像听见顾少音的声音!” “我也听见了。” 两人开始趴在废墟上,从一片虚弱喊声中辨别顾少音的声音。 “这边!师父师娘!” 她一脸欣喜,转过头却见萧玉一张脸白得像宣纸。 “萧玉!” 这一声撕心裂肺,外头的人也终于听见,救援队朝这边跑来。 “萧玉,你撑住。你怎么…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顾少音慌张去按他腹部。 萧玉的胸口剧烈起伏,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可能不行了。” 他握着顾少音的手,惨淡笑道:“还好有你在身边。” “记得查清楚摘星阁横梁是谁做的手脚……” “这时候你就别想这些啦!”顾少音对外吼叫着:“快点!萧太傅快不行了!” 萧玉执着地扣着她的手腕,俨然要交代后事:“记得帮我跟阿娘道歉,没能让她抱上孙子。还有你……” “就算是断袖,也该找个合适的人,赵东安是你的师父,不合适。” “你是不是有病?”眼泪糊了一脸,顾少音也不分尊卑,胸口一团火来回冲撞。 “都知道他是我的师父,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她捏着萧玉的脸,逼他看向自己。他的眼睛几乎闭上,只有颤动的睫毛能证明他还睁着眼。 “萧玉,我肖想你很久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就醉生梦死,到处找男人去,就这么烂死。” 萧玉皱眉,嘴巴张张合合,顾少音耳朵贴过去,才听到他说的是:“我们不合适。” 顾少音抹抹眼泪,赌气一般道:“那你就给我找个合适的。” “别让他说话了!”赵东安趴在上面喊:“你护着他的头,最后一块板了!” 顾少音把他的头搂在胸口,紧闭眼睛,小声念叨:“撑住,千万撑住。” 两个人都被抬了出来。 顾少音的小腿也被铁条割到,两人一直撑着的木板就抵在她的膝盖,因为脱臼她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留了许多血。 相较而言,萧玉的身上要干净许多,上半身的衣裳被扯烂,腹部堆着滴着血的布,还有呼吸,却怎么也喊不醒。 “玉哥哥!” 左梅儿从人群中冲出来,当场用银针止住了血。她带的工具、药材齐全,药粉洒在伤口,萧玉无意识皱眉嗯了一声,在场各位才松了口气。 随着木头铁网被一点点搬开,被压着的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佳圆!”皇上浑厚的嗓音传来。 四处救援的衙役全部朝这边奔来,有秩序地挪开了所有构件,露出一个洞。 顾少音躺在不远处,只靠手臂撑起身子,人群挡住了视线。 佳圆?容妃的名讳叫佳圆? 和母亲一样。 她想起容妃谈起江东桥,笑出梨涡,说着“去探视多次”、“与工匠都混熟了”。 幼时的记忆一一浮现。 母亲牵着她去给父亲送饭,她拎着两大袋包子、馒头,分给桥头的工匠。他们一家三口蹲在树下吃饭。 母亲的脸逐渐清楚。 那是一张和她很相像的圆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会弯成月牙,明媚恣意。与那日席间的容妃雀跃的脸,重合。 “娘?” 她想喊又不敢喊,只能把这个字闷在喉咙里。她想要爬过去,却被云釉死死按住。 赵东安已经跑去皇帝那边,他站在洞口,没有伸手,就是静静看着,所有人都静静看着。 只有皇帝一声又一声的嘶吼,叫着“佳圆”。和顾少音刚刚无异。 皇帝当众流了眼泪,似乎已经是容妃最厚的优待。 她的尸首被人抬走,顾少音只看见她垂落下来的手,指尖还在滴血。 “顾少音,”皇帝的力气好似被抽空,颓丧坐在她旁边,“容妃让朕照顾你。” 皇帝的眼中布满血丝,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探究,“她竟收你做了干儿子?” 他望着天,“她一辈子唯唯诺诺,胆小谨慎,最后竟瞒着我行这般大胆的事。” “你到底哪里特殊?” 第48章 我想追他 摘星阁工程声势浩大,塌了,顾少音作为主事官员却没有被降罪,甚至赏了好些书画。 她半躺在床上,书画散在床上,随手取一个展开,又是江堤美景。 容妃喜爱这些,是因为看着这些画可以想象自己回到了江州,回到了家人都在身边的日子。 顾少音想起皇上的话,“她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谨慎。”那不是她的娘亲佟佳圆,是被困在朱墙中的容妃。 云釉捧着药汤进来看见的就是她又哭又笑。 “这药我看过了,没问题,快喝了它。” 药方是御医开的,云釉趁机找出左梅儿上次开的药,也让御医看看,别是自己冤枉了梅儿。 “御医也说,如果是女子,多喝几帖恐怕会不能生育。”她咬牙切齿,“她真是想进萧府想疯了。” 顾少音吞着药,心不在焉。 “那要是男人呢,也许她不知道我是女人。” “就算是男人她也可以换别的药……” 她还没说完话,顾少音颤巍巍起身,明显不愿再听。 她的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送给赵东安的拐杖又赠回来了。 “我得去看看萧玉,总不能都让梅儿姑娘一个人忙。” 云釉拿她没法子,只能跟在一旁。 “不好意思,小顾大人。”门房拦住二人,一脸歉疚道:“夫人的意思,以后萧府都不欢迎您。” 云釉心疼地看顾少音,柔声劝她:“回去吧。那日你们说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已经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听到顾少音承认自己断袖,倾心萧玉,等着抱孙子的郡主娘娘自然不会让她见儿子。 “让我看看他。” 顾少音还要往门里挤,门房张开手,他和顾少音关系不错,不想闹得难看。 “小顾大人,回去吧!您放心,大人要是醒了,我一定派人去府上送信。” 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百姓,对她指指点点。 一个断袖竟敢缠着太傅大人,亏太傅大人处处为她着想。 云釉小声在她耳边说话:“等我。夜深了我带你见他。” 她转头看云釉,云釉闭眼点了点头,让她安心。 这之后禀生们也来了,陪她聊天,劝她不要过分担心。 这压抑的气氛直到赵东安来了,才好了一些。 顾少音一见他,哇的就哭出了声,一头栽进他怀里。 云釉就在一旁,赵东安两只手张着不敢抱,得到云釉允许才一下下拍顾少音的后背。 顾少音哭够了,啜泣着说:“师娘,我有话想跟小师父说。” 半炷香后,屋内一声惊叫。 赵东安搓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皇上不会怀疑你吧?应该不会,他就算查个底朝天,顾家也只有个女儿。” 云釉靠在门口,双手抱胸。思考片刻,进房,关上了门。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锦帛,“你们记得,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是刚刚收到的任务。” 锦帛上写着:速前往江州,查十三年前顾知府灭门案,寻得其女。 “我猜这就是你的身世。” 云釉是大内密探,虽不与皇帝接触,做的每个任务却都跟皇帝有关。 锦帛被烧,赵东安盯着盆里被火焰吞噬的锦帛,无助道:“怎么办?他真的怀疑了。” 他握着顾少音的手,“等萧玉醒了都告诉他吧!只凭我和你,真的想不出法子。” “我连师娘都不说,你觉得我会牵连他吗?”顾少音的眼神坚定,赵东安便知她那倔牛脾气又上来了。 云釉三更才来,这三个时辰顾少音度日如年。 她躺在床上,一闭眼睛就是父亲被人一剑封喉的场景。养父老顾捂着她的嘴,以至于她亲眼看着那些人带走娘亲。 那些人根本不是公文里说的土匪,他们穿着土匪的衣服,袖口却是质量很好的衣料,也没有磨损。 母亲挣扎间还拽开了一个人的衣襟,金色铠甲上写着一个硕大的“燕”字,是军营的人。 缠绕了她十三年的疑惑终于明了,究竟是什么人能动用军营?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皇帝,一切都那么合理。他为了得到母亲,又不想被天下辱骂,于是伪造了这场灭门惨案,偷天换日,娶了大臣的妻子。 皇帝赏她这些书画,就是小肚鸡肠,在销赃。 他明明知道这些画承载着容妃的思乡之情,也带着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 如若顾少音将这些书画随容妃下葬,皇帝就可以说她对赏赐不珍惜。如若不说,那他更可以观察顾少音看着这些画的神情。 那时顾少音已经丢了魂,想来没能让他看出什么。 “少音。”门外有人鬼鬼祟祟,一听声音就是云釉。 “快进来!” 她搂着云釉,两人跳过围墙,落地处的墙角还架着梯子。 卧房里的灯还亮着,依稀看见趴在床边的倩影。 “等等。” 云釉从怀中掏出圆溜溜银质香盏一枚,点燃。她捂住两人的口鼻,推开一条门缝。 袅袅烟云钻进卧房,本还带着警惕的左梅儿彻底瘫倒在床边,手耷拉在地上。 “走吧。”她拉着顾少音进房。 萧玉的嘴唇干裂,脸色好了一些,至少有血色了。 顾少音没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眨眼,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你看吧,他还没醒。” 云釉想要拉她走,又觉得可怜,只能听着风声帮她放哨。 “以你对他的了解,如果我以男子之身追求他……” “会死。”云釉斩钉截铁。 “你以为没有小倌扑过他?我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总之那些人看见萧玉都战战兢兢,绕着走了。” “更何况如今他待推心置腹,视为知己。如若晓得你有这心思,一定以为被你欺骗。” 云釉还要再说,顾少音忽地倾身凑近萧玉的唇。见她要亲萧玉,云釉自觉偏过头,不说话了。 顾少音最后只在他的鼻尖啄了一下。 “看来只能趁你昏迷占点便宜了。” 她又摸着萧玉的脸看了许久,才起身从原路回府。 吱一声,房门关上。 床上躺着的人皱眉,指尖动了动,可惜照看他的人在地上睡熟了,没人发现。 第49章 人跑了 “小顾大人!” 清晨,有人压着嗓子敲着侧门。顾少音没有家仆,自己赶过来开门。 萧府门房鬼鬼祟祟,“大人醒了。” 见顾少音激动,他忙按住她的胳膊道:“莫冲动!大人让我给你带话。” “快说。” “大人问你,让你查的事情都查了吗?” 顾少音愣住了。萧玉让她查什么了? 她只记得生死关头,萧玉说他对不起郡主娘娘,又说让她找个合适的人过日子。 “大人料想您不记得,给您写了封信。”门房双手递上信封,匆匆钻回了萧府。 顾少音嘀咕:“一开始给我就好了嘛,非得骂我一下。” 她的心情晴朗,撕开信封,笑不出来了。 纸上字迹深浅不一,但算工整清秀。她见过萧玉的字,比这要有力的多。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 然而信上第一句便是“我很好,不必牵挂。” 那人仿佛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冰冷却在偷笑,说道:“让你去查房梁被做手脚之事你一定忘了。昨日之事不可及,不如立刻去做。” “且记得保护好员外郎,不能再有第二个董重。” 顾少音挑眉,员外郎不是有张宏看着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趁着天亮,她拄着拐杖就往竺南街去。 摘星阁的废墟就堆在原处,用白布蒙着,一旁坐了个衙役,正在吃早点,百姓路过都离得远远的。 她刚刚靠近就被衙役拦住,“干什么的?” 衙役嘴里的韭菜味冲了出来。 顾少音一个白眼差点没撅过去,习惯性要赔笑。 身后忽而冒出一人,揽住她的肩道:“她是工部右侍郎,不能进?” 顾少音抬头,见是尉迟嘉。他神色疲惫,眼下一片青色,想来是忙活阿娘葬礼累的。 那也是她的阿娘。 思及此处,顾少音心感愧疚,没有推开尉迟嘉。 “你就是那个弄倒摘星阁,压死了两个工匠的工部侍郎?” 死了两个人?没人跟她说过。 顾少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微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尉迟嘉已经面带杀气,一招手,上来两个黑衣侍卫。 “不会说话的人要舌头也没什么用。” “是!”侍卫齐声回答。 那衙役就被当街拉走,他喊了两声,终于认出来尉迟嘉,从骂街变成了求饶。 没有用。 顾少音看见他的脚后跟消失在小巷子口,很快就没了声音。 这在官来官往的南城,只算一个小小插曲,无人注意。 “你来这里干嘛?”尉迟嘉语气柔软了许多。 “萧玉醒了,你快去看他吧。我想找找看一开始断了的那根梁。” 她穿着一身白衣,什么保护也没做,就掀开白布踩了进去。 看着她瘦小却坚决的背影,尉迟嘉嘴角上扬,跟了上去。 “外人看我和萧玉并没有那么亲近,我可以晚上去看他。” 他说着,已经用剑柄掀开好几块榫卯件,“嚯,都这样了这些零件居然还是完整的。” 顾少音点头,“这就是营造的魅力,它不会欺骗你。” 不同于尉迟嘉,顾少音蹲在地上,用手指一块块挪开零件和废弃的木材。 她皱眉,从天明到天暗。 黄昏时分,萧府门房一头汗跑了过来,“小顾大人!小顾大人!” 他扶着膝盖喘气,明明手里拿了一封信,却在看见尉迟嘉时从腰间拿出另外一封。 “这是我家大人写给王爷的,这是小顾大人的。” 两个人两封信,读完皆是震惊。 他派人去查了,大理寺地牢并无工部员外郎,但问及张宏却信誓旦旦“保护得很好”。 “我就说这个张宏不值得信任!”尉迟嘉垂足顿首。 “快找证据!没有圣旨我们没法儿离京追他。” 然而寻遍了废墟,也不见那根断梁。 “会是被救援队收拾扔了吗?” 顾少音咬唇摇头,突然正经给尉迟嘉行了一礼。 “那是最粗、承重铁丝最多的梁。不论是选中它,还是找到它,都得是专业的人。” “望王爷同下官一同去趟傅府。” 顾少音料想他摇头。不想,尉迟嘉抓住顾少音的手腕直奔傅府。 “我可以理解成,杀死我母妃的是傅府的人吗?” 他步履生风,两道剑眉好似着火,满眼血丝,比拔人舌头时还要可怕。 顾少音点头,自己也绷直了脸。 傅府门房认识尉迟嘉,还懒懒道:“王爷稍等,小的通报一声。” 尉迟嘉一脚踹在他胸口,怒骂:“老子要见个臣子还要通传?他是主子,我是主子?” 声响闹得大了,傅玄明带着欧阳捷小跑着过来。 傅玄明笑得一脸褶子,直接跪地,“微臣跪拜嘉王爷。” 往常王亲贵族在他说完这话之前就扶起他,不会这要他跪。可尉迟嘉却实实在在承着这一跪。 他冷笑:“顾少音,问吧。” 太师都跪下了,小小的左侍郎当然得跪。 顾少音走到欧阳捷面前,朗声问:“摘星阁那根断梁呢?” 他们始终站在门边,门外围上了百姓,都从门缝看见了跪着的傅玄明和欧阳捷。 连带着顾少音的话也听得清楚。 “那根梁被欧阳公子处理了?难道是太师行刺?” 毕竟差点死的是皇上,大家都很谨慎。欧阳捷猛然拉住顾少音,掌心一团纸塞了进来。 顾少音打开来看,原来是“原谅”两个字。 我原谅你,谁来赔阿娘的命?! “欧阳捷!”顾少音举着纸条大喊:“隐藏罪证不成,又来收买这套!” 她用力把纸条揪成球扔在地上,“我才不和你同流合污!” 傅玄明余光看着欧阳捷已是睚眦欲裂,欧阳捷不敢抬头。 “王爷,老臣岁数大了,可否站起身说话?” 不等尉迟嘉点头,他自己就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 “您二位今日前来兴师问罪,证据呢?” 一听这话,尉迟嘉捡起刚刚的那团纸道:“没有证据。但这个,足以让父皇心生疑虑,下旨彻查了。” 皇宫里,颐徽帝展开皱巴巴的纸团。 傅玄明按着欧阳捷的头跪在地上磕头,老泪纵横。 “欧阳为保我傅府名声行此败坏门风之事,实乃本末倒置。” “恳请皇上,准许我二人自证清白。” 顾少音震惊看着这幕,气得要争吵,被萧玉拉住。他病体未愈,顾少音不敢用力挣。 “好吧,就给你们一个月时间。” 第50章 传信 太师府丈婿二人次日出发,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肩负重任、上阵杀敌。 顾少音气愤跑去大理寺,守卫长矛拦住,“张大人吩咐,非大理寺官员不得进入。” “我也不行?”萧玉白着一张脸,站在顾少音身后。 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气血难补,只能算活了,还不能算好了。 “太傅大人莫要为难我们,实在是长官命令……” 守卫一面叹息,一面挤眉弄眼。顾少音顺着他的目光,便看见大理寺对面的酒楼,二楼的窗帘啪地落了下来。 又是那间雅间。 想到那日看见欧阳捷在此监视,萧玉还特地嘱托张宏看好员外郎,直觉得后背竖起一片汗毛。 两人不顾掌柜阻拦,推开房门,正撞见傅家大小姐从屋里出来。 “萧太傅、顾大人,劳烦让让。”她生的一双媚眼,勾唇微笑却没由来生出疏离感。 萧玉已经让路,顾少音不认识她,直接问出口:“你是哪个?” “傅月暇。”女人稍微欠身,动作没有停留,走了出去。 “傅月暇…”顾少音念叨着她的名字,再抬眼,看见张宏一人坐在雅间饮茶。 桌上放一个银瓶,里头只插了一支红梅。这季节红梅都谢了,找一支可不容易。 他摸着花瓣,“你们都知道了。” “废话!”顾少音扶着萧玉坐下,自己拍桌子冲向张宏,“好好的人在大理寺跑了,不是你放的还能是谁?” 张宏摊手,“顾大人冤枉,他自己挖地三尺爬了出去,不信去牢里看,洞还在呢。” “怎么可能?牢狱地下都做了铁网,除非他挖到地下水,否则都不可能出来。要是挖到地下水,你的大理寺早就淹了。”顾少音情绪激动。 张宏鼓掌,笑得更开心了。 “顾大人果然精通各类营造。可是,皇上会相信谁呢?他还会相信一个差点害死自己的臣子吗?” 顾少音瞬间瘪掉,全身松垮靠坐墙角,只喃喃问他:“你为什么……” “哈哈哈,刚刚看见月暇,你还没想通为什么?” 他笑弯了眼睛,给萧玉倒了一杯茶,如同萧玉当初亲手给他倒茶。这杯茶,算是还给萧玉。 他出言讽刺:“萧大人府上真是‘人才济济’呀!” 一杯热茶忽地,泼在了张宏脸上。 萧玉喘着气站起来,顾少音赶紧去扶。他的胸口上下起伏,指着张宏道:“当是赏你清醒清醒了。” 两人走出酒楼,顾少音还弱弱问他:“他要是烫伤,以此告你怎么办?” “放心,他脸皮够厚,烫不到。” 萧玉解释一番,顾少音才晓得傅家干系。 傅玄明生有二女,大女儿傅月暇名冠京城,傅太师曾动过脑筋送她入宫,被淑妃,也就是傅玄明的妹妹拒绝,才罢休。 二女儿足不出户,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和丈夫欧阳捷青梅竹马,相遇于微时,感情很好。 看来这张宏不爱权不爱利,却爱美人,被钻了空子。 “我不想回家,”萧玉嘴唇干裂,看着眼前的岔路口,走向东榆林街,“我们去烟云阁。” 今日没有坐在台下,而是一路有人引路,门一推开便见云釉还在梳妆。破天荒的赵东安也在。 “你们在这?” “你怎么来了?” 两拨人异口同声。 云釉即将前往江州密查,那个员外郎的老家也在江南,离得很近。 “你顺道查下那个员外郎的踪迹。”萧玉吩咐她。 “忘了告诉你们,这次任务有人监督,尉迟嘉。”她歪歪脑袋,将花钿递给赵东来,赵东来乖乖起身,把它插进灵蛇髻。 “无妨,他知道更会去查。” 萧玉猜得没错,烟云阁表演队离京月余,一只白胖信鸽飞进了顾府。 顾少音正在逗鸽子玩,萧玉爬墙过来。 “你快来,今天好稀奇,来了只胖鸽子。你看是煲汤好,还是烤着吃好?” “……” 萧玉拆下信鸽脚上的信笺,拇指宽的油纸展开,清秀字体映入眼帘。 “员外郎已离开江州府,巍山震灾,不日将请旨赈灾,到时你二人前来。” 顾少音凑过去看纸上的字,嘴巴张成个圆圈,“好厉害!这鸽子认得我家?” “这是信鸽,”萧玉终是没忍住解释,“早前就带它认过路了。” 他抓住鸽子进屋,信笺被火焰吞没,另一只信笺系在了信鸽脚上。 “如今我府里看管得严,只能辛苦你了,多注意着些。” 顾少音频频点头。 萧府管得紧,所有通信都传到顾府,是以萧玉每夜爬墙头过来,两个人得以独处。 她指着庭院石桌,那上面放着一个小炉子煮着酒。 “今夜还喝一盅?” 鸽子飞出顾府围墙,萧玉坐到石桌旁,竖起食指,“就一盅。” 顾少音努嘴,她心里清楚,萧玉明明很想喝。他虽不贪酒,但也喜欢品上两杯。 自受伤后郡主娘娘就收起了家中所有的酒,平时上朝出门都有左梅儿跟着,也是一个劲儿地拦着。 萧玉面上看着冷淡,心里却是火热,看着不在意,稍微一勾就忍不住了。 两人看着月亮星星,顾少音想到不久就能回江州,不觉多喝了两杯。 “我想我爹娘了。” 萧玉当她想的是远在江州水阳村的养父母,摸她的头道: “很快就能见到了。这次任务完成,我陪你,顺道去看看他们。” 这话将她拉回现实,眨眨眼,眼泪都倒回眼眶。顾少音如往常一样,架好梯子,看着萧玉翻回去。 信鸽的速度居然和折子差不多,当日早朝,皇帝摔下折子,拍案而起。 “山体地震,傅太师四十人车队居然劝不下几个村民,还把自己困在了灾区!” 他揉着眉心,“怎样?哪位爱卿能替朕分忧?” 顾少音不假思索,出列道:“臣顾少音,尝去山区赈灾,洪灾、震灾都遇到过,正该去灾区。” 她刚说完,萧玉也出言:“顾大人善工造,却不通人际。迁移百姓是沟通难题,还是臣去合适。” 若是灾事已过,尚且算是好差使,不少官员想着从中捞一笔。可江州震灾,分明还有消息说在余震,这简直是去送死。 没人和他们争,甚至对于有绯闻的两人争着送死抱有八卦心思。 第51章 山下村民 启程日期定在两日后,只为赶上容妃葬礼。 顾少音没有资格戴孝,只能一身素衣,在中衣腰缠白布,罩上外衣便看不出来。 “停一下。” 顾少音一个人沿着路边往郊外走。马车在身旁停下,萧玉掀开窗帘探出头。 “上来,一起。”说着伸出玉手。 然而那只筋骨分明的手伸到一半,被人抓住。 “走。”那声音浑厚低沉,当是郡主娘娘,“我说,走!” 车内不知发生什么,砰咚一声,马车没有等她,卷起尘土朝着宫门去了。 郡主娘娘语气坚决,似一块大石头压在她胸口。 顾少音心中酸涩,明明已经接受两人没有未来,想想先前郡主娘娘待她殷切,自觉很对不起,只抿唇擦汗继续前行。 城门到皇陵还要走很久,京郊驿站的马匹租得便宜,她打好主意走到驿站再套辆马车,能省许多银子。 “顾少音!” 马蹄声急促来,戛然而止。 顾少音回头,正看见尉迟嘉从马上下来,那马吁叫一声,前蹄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眼皮子合上直喘气。 他风尘仆仆,拉住顾少音,对驿站伙计道:“要最快的马。” “你也是去……去送我母妃?”他半低下头看顾少音,嘴角绷直,一点儿也对不上混世魔王的名号。 见顾少音点头,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拉她上马。 说出的话还是一样直接,“你能放在心上,我很高兴。” 顾少音坐在他怀里,后背觉察他身上冒着的热气,心里却平静无波澜,不如说很是安心。 “你这是什么样子!”皇帝眼中布满血丝,瞪着尉迟嘉目眦欲裂。 “儿臣连夜从江州赶来,跑死了两匹马,实在没有余力再管穿戴形象。” 群臣立在陵外,不得入内。 顾少音夹在其中,看着高台之上尉迟嘉被训,戴上麻布衣冠,牵着一个同样披麻戴孝的小姑娘进灵堂。 他们是家人,自己也是,却没办法进去送最后一程。 顾少音低头,心中一直默念着:“阿娘,我过得很好。我……我很想你。” 这句话她在梦里和母亲说了无数次,没想到阿娘就在面前她却没有说。 甚至回想起容妃叮嘱尉迟嘉照顾自己,那时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心里想着的便是护住自己。 “擦擦眼泪。” 一只灰色手帕递到眼前,顾少音抬头,发现萧玉站到她的身边。 “不是你的错,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今夜就出发,早早将员外郎捉回来。” 顾少音没办法解释,只能点头。 是夜出发。 京城前往江州路途遥远,先遣队已经过去,顾少音主动要求和尉迟嘉同乘一匹马。 她想的是,萧玉的身体还没好全,路途颠簸已是艰辛,没必要再增添负担。相较而言,尉迟嘉是朋友,也算是亲人,还是跟他一起更加合适。 “阿音,他……”萧玉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顾少音前倾身体,和尉迟嘉隔了一掌距离。 “容妃娘娘认我做了义子,他就是我哥哥,不会害我。” “嗯……哥哥,这个称谓好。” 尉迟嘉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在顾少音的惊叫中冲入夜色,“萧玉,你快跟上!” 三人赶到巍山脚下,已过两天。 村子门口已支起帐篷,先遣队伍的士兵正在施粥,同时还有人在劝村民搬离。 村民排着队领粥,嘴上说着“谢谢”,面对离村要求还是直摇头。 领头小将发现三人,大呼一声“萧大人”跑过来。 京城将军们都不愿意派属下过来,推来推去,便升他一个城门使做前锋校尉,派了出来。 “袁校卫。”萧玉儒雅施礼,侧身示意他给尉迟嘉行礼。 袁校尉这才尴尬地朝着尉迟嘉和顾少音躬身行礼。 “本王不计较,但袁校尉此前恐怕已经得罪不少人,而不自知吧。”尉迟嘉指着他同萧玉说:“这个人不行。” 袁校尉的脸登时红了,结巴半天才道:“确……确实,我这个人不懂官场的弯弯绕,不然也不至于来这里。” 这相当于怼尉迟嘉了,胆子真大。 眼看着尉迟嘉挑眉将要发火,顾少音上前一步,“他还小……” 袁校尉却自己接过话,“我不小了,都二十了。顾大人也不过二十,却能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是我能力不足。” 真是好言难劝将死的鬼,当着王爷的面处处把萧玉抬高,这害自己还不够,还要拖萧玉下水啊! 顾少音张着嘴,也说不出话了。算了,看你自己的命吧。 “还劳烦嘉王、太傅、顾大人,下官有哪里做得不对,就直接说怎么改怎么做,下官绝对任劳任怨、配合改正。” 这话锋转得既不生硬,又很真诚,愣是把顾少音和尉迟嘉都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小人之心。 萧玉向来不显山露水,也就没有尴尬。他勾勾手指让袁校尉跟上自己,顾少音和尉迟嘉也自觉跟了上去。 “老人家,”他拉住一个村民,弓腰低头,态度谦卑道:“为何你一个人来领粥?家中子女呢?” 老人顿时红了眼眶,坐在一旁石墩上,说了起来。 “咱这地界天灾多,粮食也种不活,手脚勤快能动的年轻人早都出山了。” 他指了指山头另一边,“原先渡过东江桥就能去江州府,伢崽们两地来回倒也快。上月桥塌了,孩子们都回不来,咱也走不了。” “东江桥塌了?”顾少音忽地站起,咬着后槽牙道:“我就说那样不行,竟然半年都没维持住!” 萧玉也很惊讶,“这么大的事,京中竟然一点消息没有。” 老人热泪盈眶越说越激动:“地震接连着暴雨,东江桥塌了,来了一群官兵说能帮我们,把人接到山上,结果山体塌陷,半数人都被困在了山上。” “现在还让我们搬,搬去哪?搬走了就能活命吗?都是活不成不如死在这里,至少儿子回来能找到我老头子的尸体。” 袁校尉又盛来一碗粥,也不提让人搬走的事情了。 只是如何搬,搬去哪,如何让百姓愿意搬,这些难题仍然解决不了。 第52章 上山 三人小队赶在天黑前去了一趟巍山。 山路已完全被破坏,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泥土和青苔的味道混杂其中,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碎山石挡住视线,根本看不见山上情况。 顾少音踢尉迟嘉的小腿,催促道:“快放我下马,看看路况。” “没有路了。”萧玉站在马旁伸手。 顾少音正要握住他的手,腰上一紧,身后的人臂膀有力,竟直接搂住她的腰飞下了马。 “啊。”她短促叫了一声,差点没站稳,还好萧玉扶住她。 尉迟嘉不觉自己粗鲁,还掏着耳朵抱怨:“好弟弟,你也太瘦了,小腰比烟云阁的舞姬还细。” 萧玉打开他比划着粗细的手,瞪他道:“别拿臣子和你那些莺莺燕燕相较。” “没事没事,我最近是瘦了些。” 不能去萧府混吃混喝,自己又得省钱,自然吃得不会好。 争吵间,她已经走到山道原址的脚下,背对着他们蹲下。 青苔刚刚长出,她拎起一块砖石,压在砖石上的断枝碎石哗啦啦塌落。 萧玉和尉迟嘉一人拉住她一侧肩膀,力气大到她差点摔倒。 三人退了三尺,碎石乱枝也滚到脚边。若不是被拉走,顾少音就被砸了。 “不要命了?” 尉迟嘉吼她,却只看见她的后脑勺。顾少音转头,露出砖石截面凑到萧玉面前。 她皱眉,神色沉重,“你看,新长出的青苔就有被蹭痕迹,说明这里刚刚又震了一次。” 说罢咬唇看向乌压的山上,“恐怕我们得快点。” 过来之前他们问了袁校尉,“山上有多少村民?又有多少官兵?太师情况如何?” 然而袁校尉一概不知,山上山下断联许久,只听说欧阳捷亲自送村民上山,傅太师豪言壮志要救回所有人。 直到四天都没音讯,村长才跑去看,发现山体又滑坡了,山脚还有被落石砸死的官兵。 尉迟嘉催促二人回村,“若是傅老头在上面最好,咱们任他饿死、病死,许多事都迎刃而解。” 顾少音拉他的手上马,“他死就死了,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出乎意料,说起上山救人,村民却都不愿意。 “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呀,至少得把粮食都留下。” “山上都困了半个月,这不是白白送命嘛!” 也不知几分心疼,几分自保。 萧玉拍板,他们只带干粮和二十人小队,大多数物资还是留给村民。 “尉迟嘉,你留在这里,想办法带村民走。” 尉迟嘉还要反驳,萧玉指着袁校尉堵住他的话。 “是你说的,他不行。你行,你上。” 老天爷不讲人情,半夜又电闪雷鸣,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顾少音保持警觉,当即睁眼。她一转头,身旁的萧玉也睁开眼睛。二人目光对接,皆是震悚。 “巍山…” 两人心照不宣,巍山定是又起泥石流了。两个人偷偷起身,生怕惊醒尉迟嘉。 队伍集结得很快,一行人迅速到达巍山。 “北侧山石松散,南侧、西侧尚且稳固,一队跟我走南侧,二队跟太傅大人走西侧。” 顾少音快速把信号弹分给大家,“如遇紧急情况就放弹,山路实在走不通就回营地,不要执着。” 她转身往南侧绕路,身体忽而顿住。 顺着被拉住的手腕,顾少音看见萧玉闪烁的眸子,黑漆漆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一如他用力的手掌。 不过须臾,萧玉放开了手,目光也归于平静,平静到顾少音以为自己刚刚看错了。 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自己便率先带队往相背方向走去。 顾少音并不知道,就在她迈步的瞬间,萧玉的心忽而失重,生出一股害怕之情,生怕这一分开她出了意外。 也就在顾少音转头那片刻,落入她坚定平常的眼神,萧玉自惭形秽。 他总要尉迟嘉不要把她当做女人、男宠,自己却不自觉忘记她可以独当一面,是肱骨之臣。 尤其是在受灾的山村,顾少音比他管用。 南侧的山体本来没有山路,这里山体陡峭,苗木也长得东倒西歪。 谁会料到正是这些碍眼的苗木吸收雨水,阻拦了大部分流失的沙土,几乎没有损伤。 “选出身子灵巧的人跟紧我,其余人腰上绑好绳子等我命令。” 这些士兵本来都嫌弃她身材瘦小,看起来就使不上劲,不愿跟她,这会儿听她说话更是将信将疑,有些人甚至等着看笑话。 只见顾少音双手抱住一棵歪脖子树,长腿蹬在山体,腰部用力,人就像猴子似的甩到了另一棵树上。 她大喊着:“攀我爬过的树。” 偏偏有人不信邪。 继三个士兵灵巧攀上树枝,却突然听到“哎哟”一声。 顾少音已经攀到山腰,骑在树上。便看到一丈远的山下,一个士兵掉了下去。 他大概是觉得另一棵树更加粗壮,却不知顾少音都是观察过土壤松动情况才选择的路径。看起来粗壮的树木,其根茎已经被毁,岌岌可危。 每个先行的士兵都绑着另外两个同伴,通常这些同伴体重更重,动作更笨拙,要靠他们往上拉。 一阵噼噼啪啪树枝断裂的声音,惨叫声终于停了。 “掉下去的人报数!”顾少音的声音很沉稳,从头顶传来。 所有人都不敢再动,听着山下颤悠悠传来三声回应,都松了口气。 “你们不要动。”她吩咐道。 自己在腰上系紧绳子,另一端绕树三圈,又越过另一棵树。 倏地,士兵都吓了一跳,她居然就这么跳了下来。 承重树枝发出一声脆响,差点撑不住。 顾少音停在半空,脚踩在湿滑的山体,随意瞥了一眼绳子,皱眉问挂在树上的士兵:“还记得路吗?” 那士兵浑身酸痛不敢动,点了点头。 顾少音扯了扯他身上的绳子,朝下喊:“绳子还连着吗?” 下头传来两声肯定的呼声,顾少音才扶着士兵的后背,让他手抓住树枝,一只脚踩在凸起的岩石块上,另一只脚踩在她的大腿上借力,跳到了原来的路径上。 又是噼啪一声。 承重顾少音的树枝快撑不住了。 她计算着爬上去还来得及,正在此时,视线中划过一道蓝烟,啸声尖利。 是她给队员们准备的信号弹,从西山发出。 第53章 救人 如果要往西山赶,最快的办法是落到陆地,从萧玉队伍的原路上山,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然而,顾少音带着人,上山速度太快,所有人都挂在半山腰,就等她领路上去。 按这个速度,不消半个时辰就能找到山上的营地。 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定想也不想朝萧玉奔去,可现在…… 她看着一双双企盼的眼睛,脑子里一会儿冒出沙泥冲走萧玉的画面,一会儿又想起冬夜饮酒那双隐含笑意的眼睛。 “小顾大人,您快决定,我们听您的!” “对,别耽误时间,总得救一个。” 她咬咬牙,踩上石头,动作比刚刚更快,朝上掠去。 “老天保佑我们快点找到缓坡。” 她甩甩脑袋,决定不去幻想萧玉遇难,集中精力观察山体情况。 就在力气快要耗尽时,顾少音发现自己斜上角有块突出的石头,有棱有角,分明是人工打磨过的。 她喘着气,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硬是攀上了那块石头。 落在她身后的士兵看见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一瞬间如坠深渊。 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又看见她探出半边身子,糊着泥巴的脸露出一口白牙,朝他们挥手。 “快点!还有人活着!” 这是一处凹下去的山洞,顾少音顺着墙壁走了一圈,越看越眼熟。 不多时就在角落找到稚嫩的笔迹。 那是用石头画的山西木塔,全国最高的一座塔,也是赵东安教她的第一课。 想起小时候的回忆,顾少音不觉会心发笑。 “你怎么上来的?” 欧阳捷忽然从身后冒出,吓了她一跳,背过身心虚地挡住笔迹。 “我问你怎么上来的?”欧阳捷口气很不客气,几乎是不耐烦了。 士兵们也都爬了上来,顾少音指着他们,“和他们一样,攀爬上来的。” 欧阳捷皱眉思考。几日不见,他的两腮都凹陷下去,眼神也变得灰蒙蒙的。 顾少音环顾一圈,山洞里躺满了老老小小,皆是哎哎哟哟叫个不停。 士兵们拿出干粮,小孩子尚且能吃上两口,那些老人却是动都动不了,连连摆手,让他们先顾孩子。 顾少音赶紧翻自己的囊袋。 “没用的,他们是生病了,不是饿的。”欧阳捷冷冰冰道:“快死了。” 正说着,他走到山洞最里面,角落里窝着一个喂奶的女人,孩子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他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拖住女人的腿朝外拉。 路过顾少音身边,她看见女人青紫的脸和干瘪的乳房,不知道死了多久。 忽然,刚刚还蜷坐在一边的男子朝着女人扑来,他们双手如爪指甲刮进女人的肉里,眼睛布满血丝,流着口水,像饿狼一般。 欧阳捷一脚一个,全都踢翻在地。 他把女人的尸体扔下山,说出的话让顾少音心惊肉跳。 “吃了她死得更快!” 男人们果然又缩回了原地,嘴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定是有人吃过,所以才知道……顾少音不敢想下去。 她抓住欧阳捷的衣领,“走!我们带他们下山,营地有大夫,一定能治好。” “万一治不好呢?”欧阳捷的眼神空洞,整个人好像从冷水里拎出来的鬼魅。 他步步紧逼,“万一传染给整个村子,万一让士兵都得上。也许现在你们就得上了……万一带到京城……” “振作一点!”顾少音打断他的话,用了全力掐他手臂。 她没有想到短短半月,意气风发的欧阳公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吼的声音大了,跟随顾少音的十个新兵蛋子赶忙上来分开二人。 “小顾大人,别激动。咱先找到萧大人,让他来劝劝。” 是了,这种事情还是萧玉得心应手。 她回过神,转身寻找信号发出的位置。蓝烟已经消失殆尽,那一点残余烟雾根本辨别不出位置。 一时顾少音恨得跺脚,早知道不跟欧阳捷浪费功夫。 “萧玉也来了?”欧阳捷不可置信。 “对啊!来救你这个白眼狼!” 顾少音背上行囊,准备一个人先去探路。 “在那边。”欧阳捷指着远处,说出这三个字,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 “最大的那棵雪松,那里刚刚又震了,落了滚石。萧太傅可能……” 再回头,顾少音已经不见身影。 西侧山面较缓,坡上的石头都松动掉落,倒塌的屋子得以露出结构,山路也显露一些。 顾少音顺着山路向下,一路走一路喊,隐约听到树叶婆娑声。 她不确定是风吹的声音还是有人的动静。 “萧玉?” 脚底的泥着实有些滑,顾少音蹭着泥跑得有些急,一下子栽进泥里,滚了十多圈后背撞到大树才停下来。 乌云飘过,又开始下雨。小雨淅淅沥沥,泥混着雨水沾了顾少音一身,痛得她一滞。 她的手心手背都是泥,想擦脸却越擦越脏,一瞬间,高高筑起的坚强全线崩溃。 “呜啊”哭了出来。 “别哭了。”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顾少音停了哭声,打了两个哭嗝。转过头却找不着人。 那声音很小,若隐若现,顾少音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这边!” 她顺着声音爬过去,在一截笋尖旁看见了皙白手腕。 手腕纤细,骨节分明,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她可太熟悉这只手了! 她拉住萧玉的手就往外拽。 “别!不能动。”萧玉的声音中气十足,从泥土下头传来,“我们压在房子下面。” 这么说顾少音就懂了。 流失的泥土流动性强,他们被房屋较为完整的结构护在下面,里头稍微一动,那些泥沙就会陷进去,掩埋房里的人。 “别急,我,我来救你们。”顾少音激动得都结巴了。 她掏出铲子,先将萧玉手旁的泥沙铲到一边。没一会儿就看见绑在一起的一排竹节,还很完整。 “呼……”她擦擦汗,还记得安慰萧玉和士兵们,“你们别急,很快就好。” 竹排经不起铁铲,牵一发而动全身。顾少音只得用双手扒开泥沙,青绿的竹排只有一臂宽,躲不了两个人。 手指抠进竹排边缘,掀起来的瞬间她听到呜呜的哭声。 过腰的泥浆中,萧玉紧紧搂着左梅儿的腰。 “快!先拉她上去。” 第54章 食人疫 “你怎么在这?还穿着士兵的衣服。”顾少音拽出左梅儿。 萧玉自己撑着地面爬出来,下半身泥泞不堪。他皱眉嫌弃地看了看,决定不理睬。 “偷跟过来,当赈灾是玩耍吗?” 萧玉面色铁青,腮帮子咬出了青筋,虽然隐忍,仍然震得旁人心脏悬起。 “是郡主娘娘让我来的。” 左梅儿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小,竟然往跟自己不对付的顾少音身后躲。 然而萧玉并不想跟她纠结。 左梅儿个子矮,萧玉一直托着她,又不敢动,胳膊酸痛,随手揉了揉。 要是往常左梅儿早就冲上前,小意温柔地给他揉肩了,这会儿却扯着顾少音的衣角,落在后面。 他转过头,刚张口。 “只找到你们。”顾少音搭话。 她看见他的动作,想着保持距离,又看了一眼,认命似的一双手捏了上去。 又找了一炷香,同样是竹屋残骸下头,找到了另外三人。剩下的人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天色渐暗,士兵们咬牙,还在喊同伴的名字。他们有些人还没有十六,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接受不了朋友的死去。 萧玉抬头看见霞光,太阳已近落下。 狠心喊道:“不找了,上山。” 他的语气坚定且有威慑力,这群半大的孩子却只是停顿一瞬,又往山下走去。 左梅儿也急了,大喊道:“真不能找了!这要是困在山里一夜,我们都活不成。” 谁不知道。 大家想的是,万一有人还活着,过一夜,也活不成了。 “闭嘴。”萧玉背对着左梅儿,声音不大,左梅儿肩膀一抖,又缩到了后头。 “你们忘了这次的任务吗?山上还有村民,还有你们的兄弟,如果我和萧玉死在这里,就没人能带他们下山了。” 三个小兵都转过头看她,眼中含泪。 其中一人喊道:“顾大人、萧太傅,你们快去吧!别管我们了。” 其他人也带着哭腔,“你们快去。” “都把眼泪给我收着!”萧玉捂着腹部,说话有力,“我大燕将士可以战死、可以为民而死,就是不能白白送死!” 他的背佝偻着,顾少音却觉得他从没有这么高大过,胸口的筋骨都被他骤然握紧,热血都涌了上来。 小雨适时停了,小兵们也低着头跟着两人往山上走。 顾少音发觉萧玉的低气压,要是让他看见山上的惨象岂不是更生气。 她瞥见左梅儿,故意道:“你在可太好了!” 萧玉立刻察觉不对,自己发问:“有人病了?” “很多人病了。” 她趁机把山洞里的情况说清楚,萧玉的眉头皱得更紧,都能夹死苍蝇。 他的眼底泛出血丝,猛地看向左梅儿,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梅儿既然来了,就好好发挥作用,切不可砸了你爹招牌。” 这话说得可软乎许多,左梅儿一下就来了劲。 听了顾少音的描述,她让大家撕下中衣布料,对折后蒙住口鼻,才进入山洞。 顾少音敏锐发现,刚刚啼哭的婴儿已经不见了。 “你希望他是饿死,还是被吃?”欧阳捷十分冷静,“不如死得痛快点。” 他看了看崖边,不去管顾少音扭曲的表情,拦住了萧玉的路。 “萧太傅,命好大啊!” 萧玉上下打量他,不禁发笑,“没有欧阳大人命大,大靠山都放弃你了,居然还能碰上我们这些好心人。” 欧阳捷的脸彻底垮下来,他等了半个月,天知道顾少音爬上来的时候他有多高兴。 当时有多高兴,看见顾少音的脸时就有多绝望。 在一旁诊治的左梅儿上前,她眉目凝重,“几位大人,劳烦过来一下。” 几人走到西山面边缘,左梅儿忽然将双手举到身前,对着欧阳捷行了一个大礼。 “欧阳大人处理得当,得以保住这些人命。我替他们谢谢你。” “或许你们听说过‘食人疫’,灾害后时常爆发。” “这种病源于虫蚁,可在人群间传播。得此病者,轻者精神恍惚、产生幻觉,重者暴虐残忍,一心吃人。” 顾少音不自觉看向山洞里面,那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还蹲在洞口,哆哆嗦嗦,嘴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已经中了病。 “如何医治?”顾少音发问,总不能都等死吧。 左梅儿摇摇头,“很难医治。虫蚁携带毒素,毒与药相依,只有找到虫蚁出来的地方,才能找到解药花。” 见萧玉要问,她赶紧摆手,“我不知道什么花,长什么样,只是医术相通,猜想而已。” 山洞里燃起篝火,暖黄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乌云挡住了月亮,外头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萧玉还捂着腹部,斩钉截铁道:“我和欧阳捷明早出发,阿音和梅儿留下来。” “不行!”左梅儿坚决反对。 自从进了山洞,她的眼中浮现出不同于常的倔强,似乎在这里必须听她的话。 “这家伙是太师的人,万一找到解药,他杀了你自己回来,怎么办?” 她说的的确是问题,毕竟事已至此欧阳捷还是不抱怨一句老丈人,还真是忠心耿耿。 “我去。”顾少音盯着萧玉,也是不容置疑,“我和你去,只要有我在,一定能带你回来。” 萧玉愣了一瞬,笑出了声,“你是说,你保护我?” 顾少音比他矮半个头,他顺手就摸了摸她的头,一直紧绷的弦松懈下来。 “我要是个姑娘可就得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顾少音下意识就要回他“现在也行”,想到百姓对两人的笑话和郡主娘娘的态度,嘴巴张合,最终只不好意思地笑笑。 左梅儿随身携带药粉,洒了一些在山洞周边。待到晨起,那些虫蚁就会沾着药粉,往老巢跑去。 她速来和顾少音不和,这回难得,恨不得把身上带着的药丸都给她带上。 顾少音只拿了一颗,“这颗回血丸我拿了,万一萧玉伤口有事可以给他吃。” 虽然左梅儿再三强调,自己是怕她拖累萧玉,顾少音还是笑着抱了她一下。 “照顾好村民,辛苦你了。” 虫蚁顺着山洞外壁爬上了山,他们顺着露出的山道往上走,直到药粉痕迹从一线天的山壁延伸上去。 一人宽的狭长山路,两侧山壁直直上去,像被人从中砍断。这是地震撕裂的山体,刚刚形成的地貌。 看不清上面有什么。来都来了,不上也得上。 第55章 悬崖 刀削斧凿一般的石壁横在眼前,山风到了这里似泉水涌来,顾少音堪堪立住身子。 “萧玉,跟着我。” “算了吧,我还能真要你护着我?”他大步上前,脊背冲着风来处,单手揽着顾少音后退。 行至一线天中央,风弱下来,一股奇异香味传来。 顾少音抬头,正见绿色荧光从石壁上的小洞飘出,蚂蚁和小虫正爬进这些小洞。 “在那!” 她伸手捂住萧玉的口鼻,屏气摇头,让萧玉不要说话。 萧玉的衣服上的泥都硬了,拍都拍不掉,顾少音的虽然也脏,比萧玉还是强许多。 她撕下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蒙住萧玉的脸,缠住所有裸露的皮肤,对自己也是一样。 “我们要爬上去,小心被蛰。” 这墙壁几乎平滑,如何爬得上去。 顾少音随手拾起两块石头,稍作打磨,使得尖头更锋利坚韧,绑在脚下。绳结绕了十来圈,死结都打了两个。 “走吧!” 墙壁上凸出的部位很薄,脚下的石头变换角度,契合各种刁钻角度,愣是每一步都又稳又快。 萧玉没她熟练,被甩在后面。看她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顾不得腹部疼痛,加速跟了上去。 蚁穴密密麻麻,峭壁上寸草不生。 “药草一定在蚁穴另一头。”顾少音仰头,太阳正烈,汗液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 她眨了眨眼睛,估摸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翻过山头。 “我们爬过去,在山背面找找看。” 她拉了一把萧玉,耸肩蹭掉汗水,“还早,你要是爬不动我拉着你。” 仿佛受到侮辱,萧玉抽出手,冷着脸,蹭蹭窜到顾少音前头,回头朝她扬起下巴道:“快点。” 山顶的草坪湿漉漉的,两个人翻身滚在草坪上喘气,胸口上下起伏,吐出一团一团的白雾。 “你…你造房子还要搞攀岩吗?”萧玉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顾少音摇头,“造桥前开山前都要勘察地貌,这活危险,肯定不能让工官和匠工来。” 她笑嘻嘻地掰着手指,“勘山的工钱比普通营造多三倍呢!整个江州府也没有几个人能做。” “那你很吃香咯?” 她转过头,才发现萧玉没有在开玩笑,那双桃花眼染上温暖的颜色,满满的都是心疼。 眼波流转间,顾少音控制不住发热的脸和剧烈跳动的心脏,只能拿手按住胸口,希望能叫它安静一点。 顾少音的额角沾了草,萧玉想帮她摘掉,手指凑近,顾少音慌忙站了起来,说话结结巴巴。 “快,快找药草,村民都等着呢。” 她低着头胡乱扒拉草丛,不敢抬头。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不在这里,看那边。” 泛着荧光的绿色粉末自悬崖边缘升起。 顾少音趴在悬崖边,绑着布条的手掌掠过空气,沾了一手粉末。再向下望去,粉末飘出的位置长满了红色、白色的花草。 “这…哪个是解药花?” 萧玉也趴在她旁边,“都采了就是。” 他说得简单,只身下悬崖的却是顾少音。 麻绳缠腰,和修补跨江大桥一样,完全依靠同伴的力量悬在半空作业。 不同的是,身下不是江水,而是万丈深渊。也没有四五个人撑着她,只凭借萧玉一人。 “还好我够轻。”顾少音熟练地跳下悬崖。 “萧玉,再往下一点!” “好。” 绳子剩得不长,萧玉怕自己撑不住松手,干脆把麻绳这一端绑在腰间。 伤口在昨日的泥石流里挣裂,之后一直隐隐作痛。 只剩最后一点麻绳,他凑近悬崖,双臂肌肉鼓出。太过用力,他的伤口又裂开,整个人被顾少音的重量往悬崖拉扯。 掉了下去。 另一头的顾少音伸长了手,差一点就能拔到花草。 忽然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向下坠去。 她叫了一声,看见麻绳松了,悬崖上那一点青绿色,显然是萧玉。 “抓住树枝。” 她只来得及喊这句话,自己就迎来拦腰一击,挂在了一棵迎客松上。 还没喘口气,腰上的麻绳就拽着她,又掉下了树! 两个人绑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 还好这侧山体都是坚硬的岩石,峭壁上长出的树也都很有生命力,将两个人挂在了半空。 “阿音,往那边爬。”萧玉的嘴唇发白。 顾少音顺着他的手指看见树根旁的一块凹洞,很小,但好过颤颤悠悠的树干。 他们爬进岩洞,两个人蜷腿紧贴石壁,勉强塞得下。 “现在怎么办?”顾少音问。 她的声音发颤。虽然去过很多灾区荒区,她还是第一次离阎王这么近。 “别慌,”萧玉的声线平稳,有着极好的镇定作用。 他看了一眼顾少音怀里的背囊,顾少音立刻反应过来,拿出信号弹,点燃发射。 蓝色烟花在半空迸开。 “有没有用啊?指望欧阳捷来救我们?” “放心,没人把解药带回去,他也是一样死。” 也是,欧阳捷和病人们共度了半月有余,按照食人疫的传染程度,他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 时正下午还算好,随着几声乌鸦叫,天边出现漂亮的火烧云。 萧玉没空欣赏佳景,他刚刚数了数顾少音摘到的花草,各种各样,摘了三十棵。 顾少音却说:“离洞口最近的几株没有采到,蓝色小瓣花朵。” “长在最凶险的地方,数量也不多,我看它最像解药。” 顾少音咬着指甲,皱眉思考采到的可能性。 “别想这个了。”萧玉提醒她看外面,天渐渐黑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山里都不好活,更不要说风吹日晒的岩洞。 顾少音撕了自己的衣服,比萧玉穿得少,两只脚已经不住地上下蹬踩,企图以抖取热。 萧玉伸出胳膊,不容拒绝地搂住了顾少音,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的怀抱温暖,顾少音生怕自己又沉溺在这温暖里,想要挣开。 “嘶!”萧玉皱着脸,捂住腹部,“梅儿给你的回血丸呢?” 顾少音这才知道他一直带着伤跟自己爬上爬下,不敢再动。 萧玉察觉到她的羞赧,想要化解尴尬,让她不要有包袱。 “我抱你只是为了取暖,不要多想。”他看着怀里人忽闪的睫毛,好像扫在心口,又补了一句,“不管发生过什么,我还是当你是挚友。” 一瞬间,顾少音如坠冰窟。 刚才的温柔都像是假的,幻想出来的,此时说话的才是真正的萧玉。 第56章 民心 嘎嘎。 两声鸟叫吵醒了萧玉,他睁开眼,看见脚尖站着两只乌鸦。 大眼瞪小眼。 他转动脚腕,最后是乌鸦输了。 本来就容易失眠,这里的环境又这样恶劣,萧玉再也睡不着了。 他的手麻了,想要从顾少音的脖子下面抽出来。哪知刚动,顾少音就皱着眉,手脚都缠了上来。 好嘛,更动不了了。 顾少音的睫毛很长,投影几乎到了鼻尖。小巧挺立的鼻头看起来也很可爱。 这场景和梦里似曾相识。 萧玉想起昏迷那几日,他不停地做着梦。直到最后梦见顾少音,才醒了过来。 他梦见顾少音握着自己的手,眼泪汪汪的表白,说她“心悦于自己”。即使被拒接,她还是按着自己的脑袋吻了上来。 吻的就是鼻尖。 如果我现在吻上去,她会不会也醒?萧玉带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心思,越凑越近,极快地掠过她的鼻尖。 顾少音嗯了一声,皱眉挠了挠鼻子,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继续睡了。 这可吓了萧玉一跳,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啪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疯了!你当真喜欢上男人了?!” 顾少音醒来时,萧玉已经斜靠到另一头。由于岩洞太小,长腿不得不和身体拐了个弯,看起来十分别扭。 她稍微一动,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萧玉的外衣,萧玉却是自己抱着自己,指尖都冻紫了。 “顾少音!萧玉!” “太傅大人,小顾大人!听到回个声儿啊!” 呼喊他们的声音离的很近,是从石壁背后传来的,看来是援兵来了,并且找到了一线天。 “我们在这!” 顾少音拍了两下石壁,意识到没有用,又不敢翻身。 只好伸手够萧玉的腰带,她知道他的锦囊里还有一只信号弹。 咻一声,烟花爆开。 “在那边!”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离开,顾少音心里突然有了底,人还不少。 她转身想喊萧玉。 哪里需要她喊,萧玉睁着眼睛,比她还要清醒。 麻绳将他们吊上来,行至半途,顾少音还不忘凑近蚁穴,拔下那几株蓝色妖异的花朵。 “小顾大人,萧大人,下官来迟,轻责罚。” 顾少音和萧玉相互看看,没想到竟然是袁校尉。 “怎么是你?” 袁校尉拱手:“嘉王爷收到飞鸽传书,已前往江州府,说是您要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顾少音心下一惊,是顾府被杀一案还是员外郎偷逃的事情。 萧玉按下她激动的手,沉稳道:“我知道了。那咱们快些解决这里的事,我和小顾大人还得赶过去。” 昨天一天没有再下雨,天气晴朗,沙土经过烘干都已经固定,只要别再地震,基本安全。 袁校尉一行人从西山绕到此处,一路顺遂。那带人下山,自然也简单许多。 “这么多花?”左梅儿犯了难,她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对的。 顾少音指着蓝色的花,“这几株长得最像,要不从它试试?” “万一有毒呢?”左梅儿拒绝。 她不光拒绝,还不许官兵带村民下山。 “不治好,谁也不许下山!” 她难得强硬,掐着腰站在西山坡口,“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下去会不会传染更多的人。” “大燕建朝以来,食人疫爆发两次,都是惨绝人寰,比洪灾、震灾本身还要可怕得多。” 话音刚落,角落里蜷缩着的男人忽然扑了上来。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他捉住左梅儿的肩膀一口咬了下去。 “啊!”左梅儿惨叫,颈部青筋暴起,胡乱踢了好几脚,也没把男人掀下去。 利剑破风。 袁校尉一剑刺穿男人的大腿,男人竟然不为所动。 梅儿的衣服已洇出血迹,她歇斯底里喊道:“打他的后脑勺!” 顾少音举起一旁的大石头砸了下去,男人终于歪倒在旁边。 她还凑近探男人鼻息。 “死不了。”左梅儿捂住肩膀,血液顺着锁骨流下来一滩。 “这回不试也得试了。” 她撕下一片蓝色药草的花瓣,干脆塞进嘴里,不作任何处理,嚼碎咽了下去。 “如果我没有恶化,就可以给大家吃了。” 不能空等。 趁着时间,顾少音带着袁校尉和他的兵原路返回,沿途用竹子拦出了一条安全通道。 在顾少音的指导下,夯实泥土,用石块压住,又多踩了几遍才算完成。 回到山洞时,左梅儿已经将所有花捣碎,分给村民每人一点,吃了下去。 她悄悄嘱咐袁校尉:“下山后直接带他们去寺庙或者没人的阁楼,别让任何人靠近。至少三天。” 萧玉也频频点头,称赞梅儿考虑周全。 半个多月没有见到家人,初来时四十余人,如今已不剩二十。剩下这些人也不知多少能熬过食人疫。 长长的救援通道里,存活下的村民互相鼓劲儿,不自觉又都流泪。 山下的村民见家人被救回,听说了山上的事情,都对赈灾军刮目相看。 不愿搬走的老人们也站出来,“我们可以搬,但必须要你们送!” “对!不要府衙!” 萧玉应承下来,这事情就交给袁校尉了。他现在心里想得是,这江州府衙该是多失民心,百姓才会不信任至此。 顾少音解释道:“东江桥南北都属于江州府,而在我们本地人口中的江州府只有南边,因为府衙压根不管北边。” 在山上时,萧玉已经看见湍急的东江,确实不易交流管辖。 “所以东江桥的建成才是江州府开天辟地的大事件,是它将南北联系在一起,江北的百姓也能来江南做生意、卖劳力。” “比如说你?”萧玉问她。 “我看见好几次你对着山洞里的涂鸦发笑。是有什么故事?” 顾少音勾起唇角,“太傅大人真是聪明,什么都瞒不了你。” “那里是我拜师的地方,你说的涂鸦正是十三年前小师父画的。” “赵东安?他的丹青这么稚嫩?”萧玉的心情好了许多,“等回了京城看我好好的取笑他。” 然而两人都知道自己一时半刻回不了京城。 “走吧,”萧玉催促顾少音,“我答应你的,到了江州,办事前先带你衣锦还乡。” 第57章 老顾小顾 水阳村离巍山很近,顾家发家之前便住在这里。 十三年前,为建东江桥,顾家三口又回这里住了半年,待南北架构合拢,才回到江州府。 顾少音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赵东安。 当时也是下大雨,巍山乱石横飞,顾少音跟着阿爹拉防线,又跟阿娘照顾伤员。就在雨停撤退那天走丢了。 她不能跟萧玉说实话,只是语焉不详地说:“我跟着阿爹救援,不小心走丢了。” 顾少音和萧玉同乘一匹马,乡间小路颠簸,她抓着缰绳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巍山北面原有一条小河,连通东江。我想顺着河找到筑地,结果就捡到了他,半身都泡在水里,看着像快死了。” 这件事情萧玉知道,皇帝听闻东江桥壮举,派了赵东安及其父亲先行前往江州府摸底。 他们到达江州府后听闻顾知府驻扎在江北,为了查看工造进度,一行人坐船渡江,遇到暴风雨,船翻了。 “正是因为东江湍急,时发意外,江北江南才会无法通商。这次之后,朝廷又拨了三百两银子,要求加快营造。” 萧玉细细说着顾少音不知道的事儿。 “赵大人一个人回来京城,大家都以为东安凶多吉少,皇上甚至还想给他续弦,还好东安赶在那之前回来。” 两人一马倒有些悠闲度假的意思。 “哟!这是小顾?”迎面走来一个婶子,挑着扁担,“还真是做官了!有派头了哎!” 顾少音哂笑点头,指了指视线尽头的一间木屋。 “快!老顾在门口呢!” 乡下都是田埂,马儿跑不快。离着还有半里,顾少音就挥手喊道:“老顾!” 木屋外糊了一层泥,屋顶是歇顶盖了厚厚的稻草,保暖、花费又少,一看就是顾少音做的。 她跳下马,拉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你怎么还穿这样?房子也没翻修。我给你寄的银子都用去哪了?” 老顾的个头还没有顾少音高,不过五十岁,已经满头白发。 他听到顾少音的质问,本来憨笑的脸僵住,不住往屋里看。 尖刻的女人声音从屋里传来,“那点钱管什么用?也就够你弟弟的学费。” 女人用红布包着头发,方便做事。短褙子和亚麻裤都是成新的颜色,也不像老顾一身补丁,整个人干净整洁。 她抱着一摞衣服扔进老顾面前的盆里,掐腰打量萧玉。 两个人的衣服被泥巴糟蹋的不成样子,顾少音换上了袁校尉的常服,萧玉因为身材高大,只得穿了村民的粗布衣裳。 “当官了是不一样,都有随从了。” 她指了指盆里的脏衣服,“做奴才的怎么就看着主子的爹干活啊?真没眼力见儿!” 萧玉挑眉,冷冷问了句:“这是你娘?” “后……后娘。”顾少音结巴道。 “后娘也是娘!也是你主子。” 顾少音听到萧玉哼笑一声,吓得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忙撸起袖子,挤走老顾。 “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倒水进去。 萧玉还是站在一边,来时的欢喜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顾少音熟练地打皂角、搓洗衣服,心中泛出酸楚。 “阿音,我来吧。”老顾终于说话。 他的手还没碰到盆,后娘又发话了。 “看看时辰,还不去接儿子放学?” 老顾一步三回头,顾少音笑嘻嘻地挥手,让他走。 “顾少音。” 萧玉一喊她全名,她就知道这人又生气了,肩膀一抖停了手里的活,像受惊的兔子。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回的‘家’?” 顾少音摇摇头,又点头。 “老顾是我的家人。” 老顾救了她的命,两个人相依为命。她不能自私到不许老顾的幸福,就只能自己逃走。 萧玉懂她的意思,深深叹气,认命似地坐在了她对面。 那双从来泡过水的玉手,伸进了脏衣服,他皱了皱眉,没有想到这水这样冰。 顾少音想要抽出他的手,手心滑溜溜的,成了握住他的手。 还好水够脏,看不见水下的两只手。 老顾领了顾铁牛回来时,两个人已经洗完衣服,正在晾晒。 铁牛长得就像牛,又高又壮。萧玉看看老顾,怀疑后娘给他戴了绿帽子。 顾少音知道他在想什么,撞他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铁牛回来啦!” “哦。”铁牛吃着烤糖,瞥了顾少音一眼,张嘴就是:“你这次回来带了多少银子?” “啊……这次是公干,顺路回来,没带银子。” 半大的孩子轻蔑地“切”了一声,大步走近房,没有提一句“辛苦”或者“我来帮你”。 萧玉本以为已经够翻新三观了,饭桌上竟然拿剩菜招待他们。 剩菜也就算了,只有一只鸡腿,那个后娘上来就夹到铁牛碗里。 “快吃,小心被小顾抢了。” 萧玉又疑惑了,“小顾?她叫你小顾。” 顾少音点头,“一直这么叫,我也叫阿爹老顾啊。” 这哪里有一家人的样子? 老顾低头吃饭也不准备管。 饭毕,老顾收拾桌子,那后娘又开始喊:“好不容易有下人,干嘛不使唤?” “让小顾的随从洗碗、收拾桌子。” 女人和儿子躺在躺椅里,晒着太阳,前后摇动。 萧玉深吸气,脸色很差,他疾跨步想要教训教训这个女人。 顾少音却抢先一步,大声道:“他不是随从,是我的朋友。你要使唤,使唤我就是了,没道理使唤客人。” “朋友?”铁牛正在剔牙,半睁开眼看两人,嗤笑一声,“娘,他真找了个姘头。” 妇人猛地睁眼,一跃而起,捡起墙角的扫帚就要打顾少音。 萧玉实在受不了,挡在顾少音身前,一只手牢牢捉住了扫帚柄,任妇人使了吃奶的力气,也动不了分毫。 他的脸色阴沉,眸中寒光四射,浑身笼罩在恐怖的威慑力里。 只是对上视线,妇人已经腿脚发软。 他说:“滚。” 后娘当真跌坐在地上滚了两圈,直到儿子扶起她。 “往后顾大人不会再往这个家寄一分钱。你们自己有手有脚,想要做一辈子蚂蟥,趴在顾少音身上吸血?”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咚一声,桌脚瘸了。 咬牙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第58章 员外郎来过? 乡里乡头的,小道消息传得最快。 很快,全村都知道顾少音带了个姘头回家,还要断了弟弟的学费。 萧玉刻意快顾少音一步,拉开距离,生怕别人误会他们俩的关系。 然而并没有用,村民都嘀嘀咕咕,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完了,什么都问不到。” 顾少音的手里拿着两张画像,特意让尉迟嘉留给他们的,员外郎和傅太师的画像,好到处问问有没有见过他们。 她刚靠近一个村民,就被当做害虫一样,躲着她跑了。 萧玉却不急,从锦囊里拿出一锭碎银子,就这么放在手心。 “哪位好心人为我们解疑,这银子就归他了。” 乌泱,刚刚还嫌弃两人的村民,全都堆着笑脸凑了过来。 萧玉不得不把银子举高,防止被他们抢走。 顾少音展开画像:“你们见过这两个人没有?” “见过!见过!” 人群挤过来,个个都说见过。 傅太师的人做事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定是这些村民为了银子编瞎话。 顾少音无奈地看向萧玉求助。 萧玉抿唇:“来,一个一个跟我说。” “对!”顾少音也反应过来,“要是说的一样可得几个人一起分赏银咯。” 问了二十个村民,说的都不一样。有人说在田埂见过员外郎,有人连傅玄明的身高都比划错了,还有人说看老顾和员外郎说过话。 别的不说,最后这个随便一问就得露馅吧! “老顾!”顾少音抻长脖子喊。 老顾送铁牛去上学刚回来,顾少音把两张画像拿到他眼前,“见过这两个人没有?” 老顾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辞。手指点在员外郎脸上的痣,笑呵呵道:“大哥送的酒蛮好喝。” 顾少音和萧玉对视,脑子里只觉轰隆一声。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两人异口同声,激动道。 老顾不敢说话,缩着脖子,细小的眼睛斜瞅顾少音。 “看来是只能跟你说。”萧玉明白过来,背手往屋外走。 后娘正好从屋外走来,被他拦住拖了出去,还帮父女俩关了门。 老顾忽然变了表情,他挺直腰杆,浑浊的眼珠子也变得黑亮,“小姐,这个姑爷不错。” “瞎说什么!” 顾少音耳根红了,她现在更关心员外郎的去向。 “我在京城遇到娘亲……说来话长,总之娘亲被人害死,这人是重要证人。” 指尖敲在画像上,一下比一下响。 “夫人?她竟然没有…”老顾眼中含泪,盛满了希望,踉跄往前一步。 想到顾少音说到“被人害死”,一瞬间又冷下来,恶狠狠握拳道:“是谁?当年是谁?这次又是谁?” 顾少音摇头,悲戚道:“不知道,我在查。” 她可以为了父母去挑战强权,试图拉下高位上的人,但老顾不可以。老顾已经有家,不能失去他们。 “老顾,这个人很重要。” 老顾先是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忽而双目睁大,紧紧握住顾少音的手。 “小姐!小姐!我…我不小心说了,说我想要一个女儿,一个像小姐一样乖巧的女儿。” 这话倒没有暴露顾少音的身份,只是稍加调查就能查出老顾口中的“小姐”是顾家小姐顾少音。 同名同姓同岁,怎么看都蹊跷! 冷汗渗了一背。 顾少音想起来巍山下死得三个太师府府兵。 如若傅玄明从一开始就打算弃欧阳捷不顾,又何必从巍山过,再奔往江州府。 如今想来,分明是突遇甚事,临时决定变换目的地。 “这是什么时候都事儿?” “十二三天,”老顾掰着手指头,“绝对不超过半月。” 时间也对上了。 傅太师和员外郎定是去江州府碰头,查她的身世去了。 她猛地推开门,吼道:“萧玉!” 萧玉正闭眼,任凭后娘骂得难听,他也只是蹙眉,没有动作。 他睁眼,见顾少音慌张失措,便知大事不好。 “怎么了?”他扶住差点摔倒的顾少音。 “员外郎知道了…!” 话卡在喉咙,萧玉也不知道她是女子的事情,这事儿不能说。 “知道什么了?” 顾少音咽口水,突发急智,“知道…东江桥塌,太师前往江州府。” “对,他定是去江州府和傅太师会和了!” 她半扑在萧玉怀中仰头,眼睛闪光,自以为无懈可击。 萧玉却挑眉,看向屋内颤颤巍巍走出来的老顾。 “你怎么知道傅太师去了江州府?” 顾少音顾不得脚踝疼痛,从萧玉怀中跳出,拦在老顾身前。 “是,是员外郎说的。他喝醉了,跟老顾说太师去了江州府。” 萧玉更疑惑了,一步步走近。 “所以…他本想灌醉你,套你的话。结果被你套了话?” 他眯着眼,视线仿佛穿透老顾的身体,吓得老顾抖成了筛子不敢看他。 好在有顾少音在,老顾咬紧牙关点头。 萧玉半信半疑,看着顾少音傻笑的脸蛋,没再问。只是说:“即刻启程。” 想了想又道:“你们父女可还有话没说完?” 老顾当即拉住顾少音的手,“有,还有一点。” 他看看妻子,鼓足勇气道:“多吃好的,穿好的,别顾着我们。” “你!” 后娘瞪眼,指着老顾就要冲过去,被萧玉挡住。 顾少音就这样匆匆回家,又匆匆走了,都没有住一夜。 她跨坐在马上,不住回头看。 老顾站在田埂上朝她挥手,不时抬手擦泪。 “别看了,”萧玉策马,看着前方,“我在锅里放了银子,希望老顾看到不要交给他那个恶婆娘吧。” 顾少音愣愣看他,觉得他棱角分明的脸都有了柔和的弧度。 “你也会骂人‘恶婆娘’啊?” “嗯?”萧玉歪头瞥她,“形容不精准吗?” “精准。您说得都对。” 东江湍急,两岸只剩断垣。 顾少音看着断裂的桥梁、已经被江水润湿的木缘,咬牙泪目,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愤恨。 不忍于两岸百姓生活坎苦,愤恨于都是府衙不作为。 明知东江桥危矣,明明已经给了修补方案,还是当作不知道,只做表面功夫。 情绪上来,顾少音双手握住萧玉的手,一字一句道:“求萧太傅借我力量。” 第59章 下手也太重了 回想起当年,父亲带自己和母亲过江的场景。 顾少音冷静下来。 “潮涨潮落,一炷香后江水会落到最低点,也是最平稳的时刻。” 她用蛮力踢倒竹子,踢完还要揉一揉大腿和跟腱。 “船只很好找,浅滩上有许多被弃的。重要的是赶在潮落之前要在身上绑一圈竹子,防止被打进江水里。” 说着,她已经开始用携带的小刀切平竹筒截面,钻上洞,再用麻绳穿过即可。 做这样的手工活时,萧玉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切了两个竹筒,愣是切不平,越切越短,最后还没有手掌长。 “好啦!别碍事!” 顾少音推开他,见他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又觉得有些可怜,好像伤到了太傅大人的自尊心。 “呃……你,你去浅滩看看哪艘船能用,不漏水就行。” 刚刚还愁苦的萧玉忽而勾起嘴角,“好。” 看顾少音笑他,又绷直了嘴角,装作愁眉苦脸的,去了浅滩。 顾少音估算时间很准,两人赶在下一次涨潮前到了对岸。 南岸已经许久没见人渡江过来,皆是惊叹。 “你们从哪来的?巍山逃来的?”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巍山困局已解,村民也都解救出来的事情。 趁着吃饭,顾少音耐心给码头商铺的店家说着巍山的事儿。 把官兵冒死上山、百姓欢呼迁离灾区,以及之后重建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绘声绘色。 萧玉坐在她对面嗦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是时不时看她一下,笑而不语。 等到她口干舌燥,递过去一杯茶。 “快吃吧,面条坨了。” 顾少音这才红着脸,埋进了碗里。 萧玉刚要说话,顾少音伸手捂住他的嘴。 她咽下包在嘴里的面条,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该不要引人注意的,没忍住。” 萧玉笑道:“我只是要夸奖你为朝廷宣传得当,还知道不提食人疫的事情,很有长进。” “真的?” 顾少音的眼睛又亮了,笑出小梨涡,面条都吃得更香了。 两人刚出门就听到一声哨响。 声音由远及近。 萧玉立刻提起警觉,将顾少音护在身后。 须臾间,屋顶飞下两个人,皆是黑金束衣,发髻高梳,露出饱满额头。 “你们俩可让我们好等!” 云釉不穿纱裙,不做妖艳打扮,竟也是清秀冷艳,如冰山雪莲,让人不敢靠近。 尉迟嘉落地直朝着顾少音而去,可惜被萧玉隔开。 “你这人!我和家弟好久不见,抱一下怎么了?” 萧玉眉头都没皱一下,冷道:“大庭广众,影响不好。” “那你们还一起用食,凑得那样近,就影响好了?” 还好云釉及时打断他,“说正事。” 四个人边走边说。 “傅太师已经去过知府府上,看起来熟门熟路,还去调了卷宗。” 说到此处,云釉余光扫过尉迟嘉,朝着顾少音眨眼点头,意思是尉迟嘉并不知情。 “也不知道查到了什么?” 尉迟嘉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思索道:“十三年前的知府灭门案到底有什么关键?忽然这么多人来查。” “还有谁?”萧玉敏锐察觉。 “哦,那个员外郎呀。我们捉住他时,他正在翻顾府的卷宗呢。” 顾少音登时按住胸口,长舒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们捉住他了。” 说话间几人拐进小巷,这里到处都是泥水坑,还有两三小孩跑闹。 “不过他也很惨,”尉迟嘉推开眼前一扇门,“舌头被人割了。” 顾少音看见了被绑在柴房的员外郎,短短月余未见,竟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的嘴唇干裂发白,眼下乌青,靠坐柱子垂着头,有气无力。 一见到顾少音,员外郎忽而爆发力量,想要挣开绳子。 他的脖颈抻得老长,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看着甚是恐怖。 顾少音吓得后退。 “规矩点!”云釉一脚踢在员外郎面门。 啪嗒。又掉了两颗门牙。 即使知道他很坏,看见被折磨成这样,顾少音还是不忍直视,往萧玉身边躲去。 萧玉拍她的肩,手掌按着她的侧脸,挡住视线。 “你们下手也太狠了。”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并不是真的关心员外郎的伤势。 尉迟嘉举起双手,大呼冤枉。 “都是云釉动得手,我发现他时,舌头已经被人割了。” “哎哎哎!”云釉否认道:“我只是打了他几顿,我回来之前,那十根指甲可都是你拔的。” 顾少音透过指缝,这才看见员外郎背在身后的十指,也是血糊糊的。 萧玉深叹气,啧了一声。 顾少音以为他要责难二人,却听他道:“舌头割了,手又不能写,你们问出他查了什么吗?” “问出来了,真问出来了!” 尉迟嘉信誓旦旦,拿出一块白布,展开是血淋淋三个字——“顾府案”。 “废话!”萧玉难得发火。 想了想,面前是尉迟嘉,自己是臣子,才稳下气道:“还是不知道与傅玄明和工料贪腐案有什么关系。” 云釉看了眼顾少音,眨眨眼,在萧玉发现前迅速挪到一边。 她提议道:“傅玄明已经离开江州府,不如我们去知府那里探探虚实。” “由头就说……” 顾少音按下萧玉的手,赶紧接话:“就以修缮东江桥为由!” “可以。”萧玉瞥了一眼被她握着的手。 顾少音会意松手,萧玉反而觉得别扭。想要保持距离,又想要亲近。 “我也觉得可以!” 尉迟嘉顺势挤到两人中间,揽住顾少音的肩膀道:“好弟弟是越来越聪慧了。” 顾少音尬笑着钻出臂弯。 几人换了身衣服,才前往府衙。 小衙役抱着廷杖,靠在墙根睡觉,被人吵醒,很不耐烦道:“什么人?”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喊他的是云釉,登时瞠目结舌,肉眼可见的红了脸。 云釉又扮成艺伎模样,轻纱覆体,细腻的皮肤若隐若现。她倚在尉迟嘉身边,装作是陪玩的姬妾。 “小阿哥,”云釉笑着摸衙役的下巴,“麻烦通传知府大人,有人找。” 小衙役立刻清醒,也不问他们是什么人,点头就往后院跑。边跑边回头,差点摔了一跤。 云釉就这么一样笑看,直等到人钻进影墙后头,见不着了,才在尉迟嘉衣服上蹭了蹭手指。 “要是嫌弃就不要做,”萧玉看她一眼,“实在不让我们进,打他一顿也是进得了的。” 顾少音看他的眼神,从崇拜变成惊悚。 今日萧玉在她心中的形象彻底颠覆,怎么原来你是这样冷血的吗?之前温柔又乐于助人的萧玉跑哪去了? “看什么?” 萧玉瞪她一眼,跟着衙役往府里走,轻飘飘来了句:“怕我就离我远点。” 顾少音当真没跟上来,萧玉又没忍住顿住脚步,想要等她。 回头才看见她被尉迟嘉拽着手走在后面,衣摆一甩。 “继续带路。” 又不等她了。 第60章 升官发财好风水 天地良心,顾少音可没有和尉迟嘉拉拉扯扯,是尉迟嘉单方面拉住了她。 “好弟弟,你不在哥哥身边呆着,老想着去萧玉那干嘛?” 顾少音挣来他的手,迈了半步,又被他拦下。 他笑道:“萧太傅心情不好脾气就不好,不像我,一直脾气都好。” 一旁的云釉瞪大了眼,看他像看鬼一样,“你?脾气好?” 顾少音不禁想到几次遇见他,不是要割人舌头,就是要逼人就范。 她打了个寒战,起了一层鸡皮。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要割我的舌头和……”她说不出那个词,脸一红从臂弯下钻出来,跑向萧玉。 “哎!哎!少音弟弟!” 尉迟嘉还在身后喊,顾少音低着头跟在萧玉身后,眉心抽紧,装听不见。 “怎么?不跟你的好哥哥一起了?”萧玉用余光看她。 顾少音凑他更近,小声道:“你不觉得他今天很奇怪吗?非要黏着我。” 萧玉不置可否,他可不想提醒顾少音,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要亲近她。 穿过两间中房,走过回廊,顾少音眉头越来越紧,没了调笑心思, 她拉住萧玉。 “府衙从没有这样的制式,前殿后堂,撑死了多做一个小游园。” 从前顾家住这里时,根本没有小游园。刚刚路过的客人住的中房,就是他们一家当年的主卧和书房。 “过了这道垂花门,后头全是扩建。”顾少音忍不住感叹:“好阔绰!” 萧玉早就听她说过东江桥修缮只做表面,当时知府给的理由便是“经费不足”。 呵呵,没银子修桥,倒是有银子给自己扩充庭院。 垂花后是一座四水归堂的庭院,中央水塘栽了一棵荷花,还不到开花时节,徒有莲叶,和四只锦鲤。 “乖乖,升官发财的好风水。” 顾少音拉扯萧玉的衣袖,云釉和尉迟嘉也跟了上来。 云釉咬牙道:“哼,发财的步步高升,抛头颅洒热血就马革裹尸、不得好死。” 她恨恨地瞥尉迟嘉,“帝王心术,嗯?” 尉迟嘉也冷着脸,寒眉倒竖,“想要升官就别想发财!” 四人正感叹,听得一人热切呼道:“哟!是顾大人衣锦还乡啦!” 吴知府个头不足六尺,肚子圆滚滚,深蓝色官服被撑得要崩开。 他不认得萧玉和尉迟嘉,还以为是陪同顾少音回乡的朋友,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两人。 连迎向顾少音的笑脸都撑不过眨眼,引着四人往堂屋去,暗暗翻白眼,满是不屑。 不提萧玉和尉迟嘉,顾少音都比他高半阶,可他却自顾自坐上主位。 勉强尽地主之谊给四人奉茶,茶叶上起了霉点,是陈茶。 “顾大人如今矜贵不比从前啦!下官还记得你才这么高,”他比划着比他矮一点的样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来求我不要赶走你。” 他笑着抿茶,讽刺道:“你那小胳膊小腿,我是保护你不让你上筑地。没想到你居然跪下来磕头,抱着我的大腿哭。” “哈哈哈!”他似是想起极快乐的回忆,仰靠椅背道:“那时的小顾大人多可爱呀!” 顾少音只觉得面上发烧,连耳廓都充血。 那是她最落魄的时候。 老顾和后娘看对了眼,上门提亲却被打了出来,后娘家嫌他太穷。 也的确太穷。老顾种田是生手,赚不到几个钱,还非要供顾少音上学,顾少音若是瘦弱,老顾就是瘦骨嶙峋。 顾少音一咬牙,连夜打包来了江南找工做。 因为年纪小、力气弱,难得有筑地收她,还被巡查的吴知府看见,点名要赶她回家。 “小顾大人是很可爱。”萧玉面无表情道。 他低头将顾少音手中的茶拿下来,不看吴知府。 “可惜当时我们不在,不然决不能让她受这委屈。” 顾少音眼眶湿润,一时委屈不已。想到在外人面前不能被看了笑话,硬是压了下去。 尉迟嘉和云釉的表情也不好看。 云釉和尉迟嘉靠坐在一起,她的腰带里藏着软刃,手指翻动,就能变成要人命的长剑。 人已经离开椅子,手指也摸到腰间。 尉迟嘉居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脾气向来不好,此时面上带笑,反倒叫人觉出阴森恐怖。 “吴知府深耕江州府十多年,是顾大人的老朋友,我们是新朋友,确实不了解小顾大人过去的事迹。” 吴知府见他怀抱姬妾,衣着奢丽,光是头上的金镶玉簪子就价值不菲,以为是京城来的富商。 他自以为尉迟嘉一定也看不上顾少音小家子气,和自己同仇敌忾。 “好说好说。” 他抬手,丫鬟熟练地给尉迟嘉和云釉换了新茶。 “顾大人在江州府也算风云人物,筑地上都抢着用。” 他细小的眼睛里露出精光,“便宜,好用,不黏人。” 他笑得猥琐,意有所指地舔唇。 萧玉当时就挂了相,手中杯子重重放下,砰地一声。 顾少音慌忙拉住他的胳膊,咬耳朵道:“他说的是做工,不是别的!” “我长得瘦小,小工们又挤在一起睡觉,刚开始是有人欲行不轨,我…” 顾少音沉吟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决定说实话。 “我拿花瓶砸破了工头的脑袋,闹得有点大。” 不是有点大,是很大。 顾少音一年的工钱都赔了不说,差点被关进大牢。 好在工友们帮她说话,聚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硬逼着吴知府改了判决。 是以,吴知府一直看她很不顺眼。 不料,萧玉听到这些不觉她暴力,反而眼睛发亮,甚是欣赏。 手掌按着顾少音的肩膀,萧玉还是想要反击。 顾少音却道:“别冲动。咱们总要走的,走后还得他推进啊!不能有始无终。” 她说的在理,萧玉都被说服了。 “哈哈哈!”吴知府不知顾少音在给他求情,越笑越大声。 “顾少音,这位不介绍一下?原来你喜欢这样细皮嫩肉的,难怪看不上筑地上那些个糙皮子。” 说着竟然走下台,绕着萧玉,想看卖艺的猴子一样看他,目光毫不掩饰的亵慢,语气轻浮。 “是挺漂亮。好看不顶用啊,小腰这么细,够不够劲儿啊?” 说着要摸萧玉的腰,吓得顾少音头皮发麻,牙关都在颤抖。 第61章 我上面有人 穿堂风掠过,屋檐下玉铃碰撞,悦耳清脆。 啪一声。 萧玉一巴掌打在吴知府手背。 “呵呵。” 他怒极反笑,两声冷笑比穿堂风降温效果更好。 一旁的尉迟嘉本来已经站起来,看他如此觉得好玩,默默坐回去,看戏。 “你的脏手也配碰本官?” 他站在吴知府跟前,视线从眼缝儿看向吴知府,实在身高差的太多。 向下的目线让吴知府很不快活。 他踮脚,拍桌道:“你算哪根葱?哪里的芝麻官也敢跟你老爷我叫板?” 手指戳在萧玉肩膀,他眉飞色舞:“老爷我上面有人,就算你是官员,让你消失也没人会查。” “东江每年冲走的人,没有一百也是五十。如今东江桥塌了,死得只会更多。” “赵东安赵大人你知道吧?十几年前他掉进东江,也没人计较。你以为你能比他重要?” 他进一步,萧玉就后退一步,不觉已退到尉迟嘉和云釉跟前。 提谁不好,偏偏要提赵东安,还是那场让他性情大变的灾祸。 云釉胸口起伏,看见吴知府得意洋洋的模样,恨不得剐了他的面皮,想刀他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尉迟嘉还压着她的手腕,只是他自己的笑容也已经消失,双手越攥越紧。 他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这种程度,甚至怀疑自己天天在京城,和这些大臣汲汲营营,还有没有意义。 相较而言,萧玉反倒冷静一些。 他低头轻笑一声道:“本官想讨教一下,你上面的人是谁?本事好大啊!” 口吻像个无知的孩童。 顾少音瑟瑟发抖,她见过萧玉发火,或者情绪起伏,或者闷闷不乐,唯独没有这样阴森恐怖过。 真要是情绪激动还好哄。如今他面上平静,心里还不知道如何计划,说不准连给吴知府抄家灭族都编排好了。 “别冲动啊。他…他就是说说,没那个本事。” 她声音发抖,手掌轻抚萧玉胸口,企图给他顺气。 吴知府是死是活,怎么死,她才不关心。 只是因为知府空缺,就要重新选拔,到时候又是各方势力角逐,不知道要耗费多久。东江桥修缮的事儿也要延后。 东江桥一日不修好,江南江北百姓就过不到好日子。 奈何吴知府不是聪明人。 他举手,命小厮关上房门。 “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云釉终于没忍住,怼他道:“你的本事就是鱼肉乡里,整天想着充盈自己的荷包,不顾百姓。这样也当得了一个‘官’字?” 她坐在原处,吴知府就在她跟前,向下看她,目光不加掩饰地描摹云釉裸露在外的肌肤。 “男人说话,你个小贱蹄子也配搭话?” 他撸起袖子,还跟尉迟嘉称兄道弟。 “兄弟,今天哥哥就替你教训教训后院娘们儿,不用感谢。” 尉迟嘉放开压着云釉的手,无所谓地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了兄弟首肯,吴知府彻底放开,一巴掌几乎用了全力。 哪知,这巴掌没打到云釉,反倒把他自己甩了出去,摔在椅子上。 他趴在椅子上,不可置信地回看云釉,一个侍妾而已居然敢躲他? 云釉抱手而立,学着尉迟嘉耸肩,好似无辜。 三人都冷冷看着吴知府,只有顾少音快急死了! 这群大老爷是真不怕东江桥烂在江里呀! 她讨好地,陪着笑脸去扶吴知府,“知府大人,先起来。我…我替她道歉,她不是故意的。” “哼!”吴知府站起来,一把甩开顾少音。 顾少音踉跄两步被人捏住胳膊,稳住身形。仰头看到的便是尉迟嘉凌厉的下颌线。 他一脚踹在吴知府背后,踹得他跟狗一样趴在地上。 “你们废话真多,要打便打,打死了算我的。” 说着又是一脚踩在吴知府胸口。 吴知府呼痛,瞪着眼不敢置信。 尉迟嘉勾唇道:“真是蠢货。我们和顾少音一起来,自然都是她的朋友,居然以为会跟你在一头。谁给你的自信?” 吴知府抓住尉迟嘉的脚踝,怒目瞪视。 “大胆狂徒!你们可知道我姐夫是谁?我要是掉一根汗毛,必叫你们以命相抵!” 他像只翻了面的王八,扑腾个不停,也动不得。只能躺在地上,看着上方的四张脸,嘴巴倒是最硬。 顾少音也没有办法了。只能不忍直视,捂住了脸。 尉迟嘉抽出腰间折扇,扇风。折扇尾部挂坠骤然抽出,悬在吴知府眼前。 金子做成的元宝薄片挂在碧青色绸绳上,晃啊晃。 这是内务府准备的满月礼,每位皇子满月都会收到。 挂坠好不容易停了,吴知府终于看清上面的字。 “尉迟。” 这是国姓。 傅玄明临走时只告诉他提防顾少音,没有说还有哪个王爷、亲王要来啊! 他的嘴半张着,合不拢,眼神也近乎呆滞。 见他脸都白了,萧玉才道明身份。 “要叫我们以命抵命,且记住我们的名字。” 尉迟嘉十分配合道:“尉迟嘉。” 萧玉也报上自己姓名:“太傅,萧玉。” 倒霉的吴知府终于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待他被冷水泼醒过来,院子里的玉铃铛已经取下,四只锦鲤也少了一只。 “不行,这是大师做的卦。” 他被绑在堂屋正中央,眼睁睁看着顾少音一行人做这一切,不住呐喊。 却不想顾少音一边挪动关公像,一边不抬头道:“果然是懂风水的大师做的卦。” 她喘气擦汗,按住吴知府的肩膀。 龇牙道:“与其做阵,不如好好做官,做百姓心中的好官。” 只有萧玉手上没活,坐在一边品茶,小厮刚刚给尉迟嘉换的新茶。 “好茶。” 他喟叹一声,拉着椅子坐到吴知府对面。 “好了。现在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 他接过云釉的软剑,手腕一抖,咻一声剑啸,剑已笔直搭在吴知府脖子上。 “你姐夫、你上面的人究竟是谁?” 第62章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吴知府哆哆嗦嗦,四十多岁的人,嘴巴一瘪居然哭了。 两瓣嘴唇无声念叨着什么。 顾少音看了一眼。 “他说,姐夫救我。” 她抱手摇头,“真像个小孩子。” 在外头破坏鱼塘的尉迟嘉大声喊道:“废什么话?不说话就割了舌头。” “割舌头、割舌头,你一天到晚就晓得割舌头!有没有一点新意?” 云釉一边吼一边走过去,俨然要吵架。 屋内只剩吴知府和顾少音、萧玉,气氛陡然阴冷。 萧玉身体前倾,小声说道:“告诉我,保你的是不是傅玄明?我不喜欢动粗。” 剑还贴在吴知府的脖子上。 他斜瞟一眼,咽了口口水,不自觉道:“直呼太师名讳不太好吧?” 萧玉挑眉:“还挺尊重你姐夫啊?” 吴知府不自觉点头,反应过来中了套又赶紧摇头,最后只能垂头丧气。 “哎…”顾少音和吴知府同时叹气。 “本来只是想要你依我的意思修缮东江桥,你非要提什么‘上面有人’,是怕头顶的官砸下来压不死你吗?” 吴知府明白过来,顾少音居然是唯一望着他好的。 他望着顾少音,泪眼汪汪。 “小顾大人,念在我们相识多年……你不是想重打东江桥的桥墩吗?打!随便打!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只求,只求你别杀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两条腿还在打战。 “别求她,”长剑更近,割破了知府颈部表皮,萧玉眯眼提醒他:“求我。” 顾少音抿唇耸肩,表示她也没办法。 吴知府深知,若是自己说出来傅玄明就不会再保他,而以傅玄明的人脉,想要杀他灭口,易如反掌。 没想到吴知府还是硬骨头,顾少音接收萧玉眼神,装作苦恼道:“你快说吧,外头那位进来可就得抽筋剥骨了!” 言语间欧阳捷已拔光了荷花,走了进来。 “这荷花根茎还挺粗,可惜莲藕刚长出来,不然……” 他握住根茎两端,用力一掰,莲叶竿应声折断。 吴知府看在眼里,莲叶竿仿佛是他的手脚,啪地被折断。 他倒吸一口冷气。 正巧,竿上都水滴迸溅到吴知府的脸上,冰凉刺激,吴知府却仿佛被热血烫到,“哎呀”大叫一声。 闭眼哭喊:“我说我都说!不要砍我手脚!” 欧阳捷愣在原地,满脸疑惑。 什么还没做呢?这老匹夫怎么就招了? “太师傅玄明是我堂姐夫,是他举荐我到江州府做上的知府,这些年我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有送他一份。一共是一万三千两白银。” “你还记账啊?”顾少音奇道。 吴知府嘀嘀咕咕,大概意思是自家人也要留个心眼,他一直有账本。 萧玉和尉迟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可是太师贪腐的证据,十三年一万三千两白银不算多,不足以推翻傅玄明,但只要时机得当,也可作为最后一击。 尉迟嘉站上桌子,从牌匾后找到了账本。 萧玉继续发问:“他前几日来了江州府又走了,都干了什么?” 吴知府摇头,“傅太师要了卷宗室的钥匙,在里头呆了三天,发了一通火。” “出来还责骂我户籍存档做得一塌糊涂,他要回京城户部再查。至于查什么,我真不知道!” 他无辜看向四人,不像撒谎。 “难道顾府还有人活着?”萧玉摸下巴道。 云釉迅速瞥过顾少音。 顾少音胸口咚咚跳动,每一下都如同重锤。 她盯着脚尖,呆住。 傅玄明绝对是发现了自己户籍作假,顾少音是突然出现在老顾的户籍底下的名字。 如若去京城调出每年上报户籍,很快就能查出老顾也是个幽灵户籍,他们父子出现的时间正是顾家灭门的时候。 “不会的。”云釉吸引过萧玉的注意力。 “我查过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灭门案后,江州府年龄相仿的女童接连被杀,直到歹徒伏法,想来那女孩已被灭口。” 顾少音心脏仿佛被人攥紧,整个人紧张起来,双手握在一起。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的场景。 她那时年纪小跑不快,老顾抱着她躲在一边,亲眼看见他们杀了路边玩耍的无辜女孩。 忽然有人撞她,顾少音瞬间抽离出回忆。 尉迟嘉嬉皮笑脸,“嘿!别怕,有哥呢。” 萧玉看她精神状态不好,以为是杀人案太过血腥吓到她,也不审了。 他扬起账本对知府说:“就这样吧,麻烦知府大人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让这账本我可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 吴知府连连点头。 “不行。”顾少音不送拒绝道。 她按住云釉给知府松绑的手,眼神笃定。 “我要他现在承诺,按我的计划修缮东江桥,月内就得完工。” “月内?这也太…” 顾少音手下一紧,掐得吴知府嗷地一嗓子。 “二十日。你放心,按我的计划,来得及。” “好好好!”吴知府不再讨价还价,“你说什么是什么。” 萧玉还在奇怪顾少音怎么突然凶狠,还这么急迫。 就算他们要回京城,派个自己人来监督也很简单。顾少音却急得仿佛没有明天。 如果被查到身世,欺君之罪、仇家追杀,她确实没有明天。 “我们今夜就走,”云釉按住顾少音的肩膀,手掌下暗暗用力,“去拦住傅玄明。” 顾少音不懂他们要做什么。 尉迟嘉摇着扇子,十分烧包地解释道:“我和云釉有任务在身,如若傅玄明查到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很难交差。” 这理由,合理,但没必要。 你们拦住傅玄明又能做什么,总不能杀了他吧。 “不用担心,我和云釉一明一暗,一定偷到他查到的证据。” 不对劲!尉迟嘉,你很不对劲! 顾少音还没想通哪里不对,直觉却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人都要走了,萧玉忽然拦住他,眸色微凛道:“证据?什么证据。” 他转过身,正对尉迟嘉和云釉。 “你们已经预估他查到了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是你们谁做了坏事,让他捏住了把柄,还和户籍有关?” 他眯着眼,锋利的视线让人无处躲藏。顾少音站在他身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第63章 独门秘技 “是老赵,赵东安。”尉迟嘉脸不红心不跳。 云釉望他一眼,附和道:“啊,对,是东安。” 尉迟嘉立刻接上:“我们查顾府案时发现他在江州府巍山一带待过,生辰、体貌都能对上,可用的是假名。” “隐瞒身份,做假户籍文书,也不知道按律判多久?” 顾少音还在怀疑,萧玉却信了。 他招手,让衙役安排快马。 “难怪让阿音放心,当年这事儿你也参与了吧?” 顾少音毫不知情,对上萧玉责怪却宠溺的目光,一下子忘了问的什么,不自觉点头,“嗯”了一声。 萧玉当她承认了。 这下又只剩自己和顾少音两个人,萧玉和顾少音并肩而行,步伐轻快许多。 顾少音看着手中的承诺书,也很开心。她一遍遍念吴知府的文字。 “咱们去码头招工吧,明日就搭起筑地。” 她抓住萧玉的手腕,摇了摇。 杏眼黑亮,自下而上地盯着萧玉,弯成了月牙。由于兴奋脸蛋也红彤彤的,整个人洋溢着单纯的快乐。 这回轮到萧玉不好意思,搓揉鼻头,默默向前走,不敢看她。 日暮西山,两人找好驿站,萧玉执笔写下招工文,贴到码头。 营造东家通常先找好匠户,银子统一发给匠户。匠户又有合作的工头,工头招工,招人多少,工钱如何,东家完全不管。 顾少音非要另辟蹊径,直招五十名小工,工钱固定每日一贯钱。 小工确定了再定匠户,匠户的油水少了,也不需要工头,只有散工欢呼雀跃。 第二日,码头早早挤满了人,都是熟人。 “顾少音!小顾!” “选我!” 一张张兴奋的脸仰着头,他们伸长手臂,有些甚至拽到顾少音的衣摆。 “放肆!” 萧玉看那一双双黑黢黢的手拽住顾少音,好不烦躁,抬手就推搡。 “别!” 顾少音制止萧玉,小幅度摇头。 “各位兄弟!先让我说。” “我要二十五人,于两日后渡江前往江北。待桥墩加固完成再重建桥梁,从两侧合拢。” 原本激动的人群瞬间冷了下来。 江州府的散工都是顾少音的熟人,谁勤快、会得多,谁好逸恶劳、乱嚼是非,她都清楚。 她故意用这种方式筛选掉吃不了苦的,待这些人都走了,才把另外二十五人也选走。 “至于匠户……” “顾大人!” 吴知府提着衣摆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个中年人,灰色布衣,肩提木箱,一看就是匠户。 他笑得谄媚,将匠户推上前。 “知您不好找匠户,特意找好了,经验足的老匠户了。” 还用你介绍?顾少音在心里想。 吴师傅,五十岁,知府的亲戚。正因为经验足,都不拿正眼看顾少音。 奈何她的确找不到愿意接手的匠户,也就应了下来。 她站在东江桥边细细解释。 “东江桥此次坍塌的根本在于桥墩常年受侵蚀,已经承受不住。要想治根就得釜底抽薪。” “为了未来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东江桥仍然能屹立不倒,我要用砖石重制东江桥。” 她说得慷慨激昂,却无人应和。 工匠们叽叽喳喳,都在说“不可能”“太难”。 吴师傅抱手直言:“并不是不可能做到,只是要拆除所有木件,又要在湍急江水中重制桥墩,且不说危险,光是做工量就不可能在二十天内完成。” 匠工们这才知道顾少音逼着吴知府保证二十天完工,更是焦躁。 “我说能做到就能做到!”顾少音理直气壮。 吴师傅并不领情。 他甩手就走,哼笑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眼看他要跟吴知府告状去,顾少音想要去追,匠工们又围住她,非要她说清楚:“二十天是怎么回事?” 筑地上的事萧玉帮不上忙,管人的事情他还是很熟。 他追上匠户,“她做不做得到,您可以冷眼旁观。如若做不到,您再以救星姿态出现,岂不是以后谈资。” 何止是谈资,赢过工部侍郎,整个江州府都得抢着要他。 于是,顾少音脱鞋跳进江水中时,萧玉和老匠户就坐在不远处茶馆里观看。 见她将桥墩用铁板围起来,插入软管,在陆地上吸了一口,江水便源源不断流了出来。 一盆盆江水被倒回东江,铁皮围着的部分也就抽空。 这会儿功夫,顾少音卷起袖子,拿出昨日准备好的石灰石和矿石,招呼着工友拉驴碾碎。 他们不同加水,和了半天,终于和出一大桶浓稠灰色浆液。 萧玉也就看个热闹,他的眼睛都在顾少音累得发红的脸蛋上。 吴师傅就不一样了,吸出江水的操作他尚且明白,捣碎矿石如何能和出那泥一样的东西,他就完全不知了。 他眯着眼,趴着窗户上,半边身子都要掉出去了。 “吴师傅,”萧玉抿茶,不带嘲笑道:“不如下去看,看得更清楚。” 吴师傅的老脸蹭地,红得发紫。 他坐回座位,喝下面前已经凉了的茶,忍住不看窗外。 须臾,他一拍桌子,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走!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崽子如何故弄玄虚?” 萧玉也没揭穿,只是放上一粒碎银子,算是茶钱。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反倒是吴师傅喘着气,催他快点。 他们走到江边,顾少音抱着半人粗的石棒,使劲儿搅和浓浆,正在跟工匠们解释。 “这种浆糊一样的东西,一旦停下搅和,很快就会凝固,十分坚硬。” 她指向石棒上沾着的浆体,已经和石头融为一体。 隔着人群,她一眼就看见白衣飘飘的萧太傅,身姿风度太过鹤立鸡群。 “萧玉!你们快来,正要浇灌水泥呢!” “水泥?”老匠户拨开人群,凑到桶旁,“那是什么东西?” 顾少音老实道:“小师父说是独门秘方,我也是第一次做,看起来还挺成功。” 吴师傅倏地抬头瞪着顾少音,把顾少音吓得后退半步,害怕水泥凝固住,又上前继续手上动作。 匠户们世代相传,都有一些独门秘技,正是凭借这些“非你不可”的秘技才能得到主动的邀请。 也可说是吃饭的家伙。 这个小崽子,居然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教了?还是教给毫不相干的散工? 老头子此时又敬又恨。敬她为了营造将个人利益置之脑后,恨她毁了几百年来的匠门规矩。 这让其他匠户们往后如何服众! 第64章 码头 顾少音发觉吴师傅面色铁青,小心询问:“吴师傅,你身体不舒服?” 吴师傅摆摆手,问道:“敢问顾大人,尊师知道你将秘技公诸天下吗?” 他的话带着责难,说到最后已忍不住拍向手边的木桶,当真是痛心疾首。 然而顾少音丝毫不觉,她甚至不知道匠户间还有这样的规矩。 她摇摇头,无辜道:“师父也没说不能教别人呀。” 吴师傅顿时捶胸顿足,仿佛丢失了秘技的是自己。 他指着顾少音,“你!你的师父是谁?我要去告诉他,让他好好教训你!” 想到之前被人举报,害得赵东安在床上趴了半个多月,顾少音怯生生看向萧玉。 得到萧玉首肯,才说:“我的师父是赵东安,赵大人。他是当今的工部尚书。” 顾少音不卑不亢,只是说了实话。场面却陷入尴尬。 吴师傅完全没想过她的师父居然不是匠户,而是最大的工官,愣在当场。 他的手指蜷缩又松开,因生气而胀红的脸憋得发紫。 赵大人哪是他能找到的人,一时又羞又气,从鼻孔发出一声“哼”,背过身去。 眼看着太阳下山,潮水涨了上来。 萧玉打断他们聊天,“阿音,涨潮了。水位再高点就会倒灌进铁皮。” 顾少音看过去,大呼糟糕。 她匆匆拉住一个工匠,抬着木桶就爬上断了的桥身。 水泥太重,桥身已经晃晃悠悠,顾少音走两步得搅一会儿水泥,稳住身子再继续向前。 她跪在桥身,将水泥倒进铁皮管子里。 桥墩太高,水泥像倒进无底洞,也不知道底下凝固了没有。 萧玉站在原地,心惊胆战地看着,脚底跃跃欲试又不敢动,总觉得他动一下,桥身也会跟着晃一下。 他看着顾少音从桥上下来,心脏总算归于原位。 一口浊气还没吐完,远处的顾少音毫无征兆地,鱼跃进了东江。 快要涨潮的东江。 几乎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她身后传来。 “顾少音!”萧玉的嗓子都喊劈了。 他跑向东江,身后是五十个和顾少音一起奋斗过的匠工。 嘶吼声被江水隔绝在外,顾少音只听到气泡和浪潮冲刷的声音。 她没有时间回头看,屏住一口气,敲击铁皮,通过震动的声音判断里面是空气还是实心。 江水深三十丈,当初打造就找了十来个熟悉水性的匠工,轮番上阵。 顾少音像一尾鱼钻进深处,咚一锤头,声音清脆无回声,继而加速向上游去。 “哈!” 她从江面冒出头,正见浪花拍过来。 “抓住绳子!” 她精准看见人群最前的萧玉,抓住他扔过来的麻绳。 萧玉眼睁睁看着顾少音消失在浪花下,他拽动麻绳。还好,有重量感。 “你疯了吗?大不了桥炸了重建,你死了我可再也找不到你这样好的……” 萧玉扣住顾少音的手臂,手指用力到发白。看着她发白、忍痛,还在微笑的脸,后面的话又说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想不到合适的词。 萧玉和顾少音面对面瘫坐,他深深看着她,缕开她遮住视线的湿发,无奈笑道:“我可再找不到你这样的知己。” 顾少音惨笑,果然是自己痴心妄想,还以为他会说“爱人”“伴侣”这样的词。 怎么可能嘛? 是夜,两个人隔着一堵墙,都睡不着。 噔噔。 夜深了,有人敲窗。 顾少音警惕,随手拿过桌上的水果刀。打开窗,原来是信鸽。 咕咕。信鸽跺脚催促,黑豆似的小眼睛瞪着顾少音,传递不耐烦。 竹节刚拆下来,它就忍不住地飞走了。 被它这么一折腾,顾少音的心情还真是放松不少。 她笑着展开字条,“已入京,速回。” 短短五个字,惊得顾少音腾地夺门而出,吵醒萧玉。 “明天就走。”萧玉不给顾少音反驳余地。 “明日一早我找人备马车,你去码头教吴师傅修缮东江桥,正午时分小巷民宿见。” 为了员外郎不被发现,他们没有住民宿,而是选择了驿站。现在要回京了,必须带上他。 第二日,顾少音眼下乌青,打着哈欠出现在码头。 她抱着半人高的宣纸,打开后正是东江桥营造图样,每一处都细致画出做法步骤和做成后的模样。 “拜托您了,吴师傅。” 宣纸交予吴师傅,顾少音从选材开始教他制作水泥。 嘴上说着不齿,真学起来眼睛都不敢眨。吴师傅手捧册子,毛笔快速记录,生怕错过一步。 “还没来得及跟兄弟们叙旧,实在很想多呆一段时间。”顾少音叹气,“东江桥就靠大家了。” “说什么呢!东江桥是我们大家的。” “叙旧有的是机会,你快回京城,好不容易考上的工官别丢了!” “说得是。你可是咱江州府码头出来的工官,不能给咱丢脸。” 顾少音看着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有些眼眶发热。 “放心吧,顾大人。” 吴师傅难得正眼看顾少音,他躬下挺直的脊背,双手握拳行礼。 “我老吴头绝不会让东江桥出现差错。” 顾少音一颗心落地,与工友们道别。她背上包袱往小巷走,离着还有八丈远就听到百姓惊慌大叫。 桌椅倒塌,小孩哭闹,顾少音正疑惑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乱糟糟的酒楼二楼冒出来一颗脑袋,是员外郎。 顺着他的视线,顾少音看见狂奔而来的萧玉。 “官府重犯,捉拿重赏!” 逃窜的人群忽而顿住,都朝着原路返回,争着进酒楼。 顾少音被人流撞到在地,还被人踩了一脚。 好不容易爬起身,被人群寸步难行,只能眼看着员外郎跳出了窗。 清晨潮落,码头又来了一位新客,身材壮硕不输码头工匠。 欧阳捷站在码头布告栏,咬牙念出“顾少音”三个字。 旁边等工的散工听见,提醒他:“小顾不招人了,都招完了。” 他顺着散工的视线看见聚集在一起的工匠们,朝着反方向走去。 第65章 炸成烟花 城内已乱作一团。 过多百姓追逐员外郎,反而阻拦了顾少音和萧玉的步伐。 酒楼人去楼空,欧阳捷从二楼雅间走出。 他在江北寺庙度过三日,终于确定没染上食人疫,被放出来,渡江到了江南。 早在前往江州府的路上,岳父就跟他交待,此行要找到员外郎,江州知府是表舅,可帮此忙。 江州府码头还有一仓库是太师府门下碰头的地方。 如今码头仓库没有人,他决定去府衙找知府,还未到府衙,就撞见员外郎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转。 他躲在转角,蒙住员外郎的嘴拖入茶馆。 “是我!”他掰过员外郎的身子,“快说,都查到了什么?” 员外郎见是欧阳捷,张嘴发不出声音,泪水夺眶而出。 他把欧阳捷当救星,伸手要抱。欧阳捷却捏住他的下颌骨,逼他张大嘴巴。 只剩一小截肉条,如同死肉,动不了一下。 眼泪流进嘴里,员外郎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欧阳捷松手,皱眉道:“看不出来,这二人竟然这般残忍。” 员外郎摇头还想说什么,欧阳捷无所谓道:“笔还能拿吗?” 十根结痂的手指映入眼帘,欧阳捷啧了一声,按下他的头不让人看见,往楼上去。 “掌柜的,送笔纸上来。”一锭银子落入掌柜手心。 萧玉的声音就在楼下,来回转了两圈。员外郎忍着疼痛执笔,歪歪扭扭写下“太师亲启”。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 欧阳捷忽然抽走信纸,在员外郎惊恐的面容下,拉着他朝外奔跑。 员外郎多日没有吃东西,脚步虚浮,自然跑不快,一路跌撞。 在掀翻七个摊子,又撞倒小孩后,萧玉终于发现了员外郎的背影。 欧阳捷按着员外郎蹲下,躲在二楼。员外郎还以为欧阳捷是要救他。 直到他一回头,只是自己一人。 他站起身,碰巧顾少音又走到酒楼门口。 欧阳捷分明卸磨杀驴。他只恨自己乱了阵脚,居然把顾家案前后都写了出来,这下彻底没了利用价值。 偌大的江州府,他无处可逃。 不对,还有太师府门下接头仓库,里面都是黑火药和爆竹。 …… “这家伙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能跑?”顾少音跑岔气,捂着肚子喘气。 萧玉扶住她,也不跑了。 “求生欲罢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两人追着追着身处一片竹林。 此处位于码头东侧,看起来平平无奇,前日看见也没走进来过。 萧玉握紧了顾少音的手腕,将她拖到身后,沉声道:“小心。” 顾少音胸口的小鹿七上八下,撞个不停。她知道时机不对,狠拍自己的脸,暗骂自己越来越花痴。 “你干嘛?”萧玉回头,桃花眼担忧地看向她,“不舒服?” 顾少音摇头,指向前方。 竹林深处竟有一间平房,看着简单样式,该是间仓库。 码头建仓库很合理,把仓库藏在竹林里可就不合理了。 他们轻步靠近。 仓库的门没有关严,萧玉一眼看见坐在巨大箱子上的员外郎。 他手持烛台,大白天的点了蜡烛,嘴角带笑,眼露疯狂之意。 萧玉顿觉不妙,压着嗓子喊道:“不好!” 顾少音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了个满怀压在身下。 只听得嘭的一声,震耳欲聋。 火光在两人身后燃烧,数道亮光射出,烟花在天空绽放。 顾少音忽而什么都听不见了,耳鸣声盖过了所有。 身上的重量变沉,她推了推萧玉,好在萧玉没有晕倒。只不过两个人打着哑语,耳朵都听不见了。 吴知府给两人请了大夫,说是没有大碍,应激性耳聋,很快就能恢复。 萧玉的伤还要重一点,他的后背被火舌烧到,虽然很快扑灭,依然留下了灼伤。 “真是傻子,都觉出不对劲了,就不要靠近了呀!”顾少音一边擦眼泪,一边给萧玉涂抹药膏。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萧玉裸露的身体。来不及欣赏美好的肌肉线条,溃烂的皮肤就抓住她的视线。 她也被火烧到过,知道有多疼。 “啊?你说什么?”萧玉大声说话。 见顾少音还在掉金豆豆,撇嘴嫌弃道:“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说着,刻意压下悄悄上扬的嘴角。 “啊?你说啥?” “……” 两个人鸡同鸭讲居然还对喊到申时,不得不再过一夜。 萧玉拗不过顾少音,只好要了床被子。 他睡床上,顾少音睡地上,说是为了照顾他。 呼噜声越来越响,萧玉本来就睡不着,烦躁地蹬开被子,想要踹醒顾少音。 他坐起身,顾少音翻了个身。 月光照在顾少音的鼻梁上,一道晶莹剔透的泪痕延伸到下颌。 萧玉愣住。 他收回脚,蹲在顾少音床头,手动合上她半张的嘴,鼾声停了。 流淌在两人间的空气凉了下来,那些烦躁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躁动,悬崖山洞内的感觉又来了。 手不自觉抚摸上顾少音的侧脸,擦掉泪痕。 “该死的,你又想干嘛?” 萧玉自己跟自己发火,一巴掌打在右手,手背红了。 “这次回京得好好考虑赐婚的事儿了。”他贴墙入睡。 没了员外郎,两人干脆策马回京,速度要快上许多。 刚进京城,就被禁卫军请进皇宫。 天气暖和起来,御书房的炭火也去了。皇帝走来走去,仿佛热得发燥。 “你自己看看!” 十几本折子摔在萧玉面前。 江州府竹林爆炸动静太大,追捕员外郎的事不可大肆宣传,二人行为成了白日玩闹、放烟花,意外烧毁仓库。 “这等骄奢淫逸、危及百姓安危之事为天下文人不齿,参你二人的折子堆成了小山!” “太傅大人,你教教朕,朕该怎么做!” 萧玉和顾少音并肩跪在堂下。 线索断裂,证据不足。 萧玉磕头道:“臣无可辩驳,接受任何惩罚。” “小顾大人无辜。她正在码头教人修缮东江桥之法,本来有功,是因为微臣才陪同犯险。” 他又磕一次头,额头贴地道:“望皇上明鉴。” 顾少音皱眉,怎么光把她开脱出来,显得她很没有义气。 “皇上,”她膝行至皇帝脚下,仰头陈恳禀告:“追击朝廷重犯本来就危险,若非萧玉不顾生命,码头百姓恐难逃一难。” 皇帝眯眼看她,没有说话。 顾少音以为皇帝等她继续说下去,又道:“巍山地震一事,萧太傅于悬崖取药,带领救援军救下了二十名百姓性命。其中还包括左侍郎大人。” 皇帝心中想的却是两位大臣相护到这地步,可不是好事。 萧玉看懂了皇帝脸色,等在一旁的傅玄明也看懂了。 第66章 赏赐 “臣请罪。追查员外郎不力,还要劳烦太傅和右侍郎捉拿。” 傅太师此言不过是提醒皇帝,捉拿员外郎本不是他们的任务,反而害他任务失败。 只听“哼”一声,皇帝难得没有顺着傅玄明的话。 手指轻敲书桌,他背对臣子道:“确实是你的任务。你没有做好,他们才不得不做。” 他转过身,扶起顾少音。 “你也不用替萧玉说话。巍山赈灾军已经回京,前后事由袁将军已经详述。” “一干人等,都已赏赐,就差你了。” 袁校尉成了将军,顾少音却丝毫不在意封赏。 她盯着跪在地上的萧玉,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很急,急着救萧玉。他身上还有伤,可不能再被罚了。 皇帝尽看在眼底。 他扶着顾少音的手肘,忽道:“顾大人尚未娶妻吧?” 顾少音猛地转过头,萧玉也抬头,都怔住。 她没理解,皇上怎么突然提这个? 萧玉心道,问这话难道是要赐婚? 傅玄明会意,拱手行礼接过话道:“小顾大人没有娶妻也没有姬妾,说起来府内连个管家的都没有。” “那不行啊!年轻人正是奋斗时候,不能被内院事情拖后腿。” 君臣一唱一和,眼看就要赐婚。 顾少音慌打断道:“我…我不需要管家,我家什么都没有,下人都没有,娶媳妇儿也是害人家姑娘吃苦。” “说的是啊,”皇帝摸着下巴,“娶个嫁妆厚重的贵女不就行了。” 萧玉咬牙。 他懂了,皇上这是看不惯他和顾少音太亲近,知道自己这里是铜墙铁壁,便想着从顾少音入手。 他不能再替顾少音说话,越是挡,皇帝越不开心。 顾少音也害怕,洞房花烛夜怕就是她的杀头断命夜。 刚站起来,她又跪下。 “臣出身卑微,也出不起三书六礼,实恐委屈了贵女。” 没有用,皇帝心意已决。 “两日后淑妃生辰宴,特准你来出席。放心,朕定给你物色一个不嫌贫爱富的好女子!” 至于萧玉,皇上冷冷瞥他,“罚三月俸禄,回去吧。” 这波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受伤的只有受赏的顾少音。 顾少音如常蹭萧玉的马车,小小的密闭空间,空气沉重,压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气。 谁都不愿意先说话。 “大人,到了。” 闭目养神的萧玉睁眼下车,和平常一样,在车下接住顾少音,只不过不敢看她。 他把不准自己的心意。 皇帝要给顾少音赐婚的瞬间,心中的恐慌做不得假。可要他不顾世俗目光和顾少音在一起,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给不了承诺,就不要耽误别人。 他沉闷地钻进萧府,顾少音也只得看见他的背影。 门房小跑到顾少音身旁。 “顾大人,郡主娘娘有请。” 他们从右路绕过回廊,避免和萧玉碰上。 顾少音没有心情观察廊坊花纹,也没注意萧府的影墙换了。她盯着脚尖,闷闷不乐。 “哼,你现在看见我都不行礼了?” 门房戳她侧腰,顾少音才反应过来已进了东厢房。郡主娘娘坐在小院石桌。 她行礼匆忙,“叨扰娘娘了。” 郡主娘娘点头,算是原谅了顾少音。她递过来一杯茶。 “听说皇帝要给你赐婚。” 顾少音眼中明灭。 郡主又把茶杯往她跟前推了推,催她坐下。 她像个慈祥的长辈,很难想象她前些日子还对顾少音下了逐客令。 “小顾大人该懂得,你和萧玉谁也给不了对方名分。” “从古至今,于男子而言,传宗接代、仕途官途才是立身根本,至于情爱,都是随时间消磨,顶不值得的。” 她一边说,顾少音就一边点头,头越低就越低,恨不得挖个洞爬回隔壁。 郡主偏还要装作为她着想,主动握她的手,谆谆教诲。 “梅儿同我说了,巍山一行,若不是你,她和玉儿恐难存活。工部势弱,大燕一直紧缺工造才匠,可以说百年才等来你这样通技艺又有抱负的工官。” 她暗暗用力,眼睛黑漆漆的,全是顾少音。 “切不可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仕途,也毁了大燕工造版图。” 顾少音咬住下嘴唇,还是不抬头,身体语言抗拒着郡主的话。 郡主觉察,一改沉重气氛,干笑两声。 “你且放心。皇帝赐婚是最大的荣耀,且少不了赐你彩礼,京中不成文规矩,赐婚的彩礼得带回夫家,算夫妻二人共有。” “那可是好多银子。” 那可是占了大便宜,顾少音应当高兴。 郡主紧盯着顾少音,顾少音不得已才挤出一个笑容敷衍。 她高兴不起来。欺君之罪,快死了,谁会高兴。郡主却只当她在做放弃萧玉的打算,下不了决心。 顾少音听不下去,猛然站起身,随意作揖道:“娘娘的意思在下明了。也请娘娘放心,我与萧大人都懂得分寸。” 她揉肚子,“现在,我饿了,得回去了。” 郡主被她怼回来,没话说,也不准备留她吃饭。 她从正门出,门房又拉住她。 “你招个门房吧,送给你的请柬名帖都送到我这里算怎么回事?” 他抱着满怀信件,顾少音一眼看见烫金请柬。 “这是刚送来的,淑妃生辰…” “我知道。”顾少音打断他的话,“你家大人也去吗?” “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官员都得去。”门房都比她懂。 总不好刚出来又进去,顾少音拿走请柬,想到还有一人。 千里外,江州府。 东江桥只差装饰步骤,两岸百姓已重新开放通商。铁牛吵着买玩具,老顾口袋有了钱,喜滋滋带儿子到江南。 “爹!我要那个小鸭子!” 他指的是木作小鸭子,鸭嘴系绳,一拉绳两瓣嘴唇相碰,发出嘎嘎的声音。 “好!”老顾付银子豪爽,“铁牛你要谢谢家姐。” “铁牛?铁牛呢?” 一回头,小孩子早就不在了。老顾慌了神,旁边有人指向小巷,说看见铁牛跑了进去。 老顾来不及细想,冲进小巷,迎面被人套进了麻袋。 第67章 皇宫宴会 顾少音从未参加过宴会,更不要说皇宫宴会。她不好意思问萧玉,拿着烫金请帖,敲响了嘉王府大门。 “少音弟弟!” 尉迟嘉从内室走出,黑金鹤纹广袖随风飘扬。 他挥开引路小厮,张开双手狠狠地抱住顾少音,拍得她肺都要吐出来。 顾少音颤巍巍举起请帖,“这个,你也去吧?” “你竟然也被邀请了?”他并非惊喜,反而皱眉摇头,很不愿意顾少音赴宴。 两人穿过花廊,坐在中堂。 尉迟嘉跟她解释道:“淑妃与母妃争宠多年,母妃去世她该是最高兴。” 顾少音登时了解,这位淑妃是敌人,竖起耳朵听尉迟嘉说下去。 他身体前倾,神情神秘,“你猜傅玄明为什么一路高升,频频立功?” “我听萧玉说过,傅太师的妹妹在后宫为妃,很得宠。” 顾少音恍然大悟,“是淑妃?” 看来不光是敌人,是敌人中的敌人。 “她膝下只有一个三皇子,现下正与太子斗得如火如荼,宴会上不一定分得出精力对付我们。” “我们?”顾少音指向尉迟嘉,“是你。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尉迟嘉从怀里掏出金色请柬,与顾少音的并排打开。 “可看出不同。” 顾少音那封请柬特地写了“穿常服”。 “于皇亲国戚而言,是家宴,着常服。于大臣而且,君臣有别,穿官服。这规矩一直都有。” “你一个从三品,允你出席已是恩典,又要你穿常服。分明在印证民间传言,说母妃临死前认你做了义子,父皇也默认了你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 顾少音懵懂看着他。 尉迟嘉显出难得的耐心,“这是传递信号,之后要重用你。” 本该是开心的事情,顾少音如坠深渊。 她忽而明白皇帝那句“不会有人拒绝你”是什么意思。 当会有许多官家庶女,又或者身份不够高贵的嫡女,生扑向顾少音,把握住一飞登天的机会。 三日后,萧府送来华服,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郡主娘娘带话,切不要想着自损,消息已出,请您为死去的容妃考虑考虑。” 顾少音含笑接过,门一关就看向桌上另外两套衣服,颇有咬牙切齿的意思。 左边是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只能算得干净;右边是今早嘉王府送来的,紫金鎏纹金边直缀和一支金镶玉发簪,过分张扬。 真要对比起来,确实是淳瑛郡主选的靛蓝长衫最庄重大方,适合皇家宴会。 顾少音捏着长衫,太过用力到指节发白。 越是逼迫,她越是不服输。 她与萧玉已三日未见,也没有通信,两人互相赌气。 申时出府,门前停了三辆马车。其中一辆窗帘掀开,萧玉坐在其中瞥见她。 她穿着尉迟嘉送来的衣服,整个人恣意昂扬。这一身花哨得行人侧目,与顾少音平日风格大相径庭。 淳瑛郡主也看见她的装束,冷冷催促:“出发。” 她扯下窗帘,隔断顾少音和萧玉的视线。 “小顾大人请。”萧府门房站在马车前。 想来是郡主怕她独步去皇宫,被赴宴官员看见,遭人嫌弃。 还真是用心! 顾少音咬唇,胸口翻江倒海,气得甩袖就要走。 另一辆马车的帘子被人掀起来,尉迟嘉打着哈欠冒出头,似乎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懒洋洋道:“好弟弟,你怎么才出来。快,再不上车该迟了。” 顾少音不做他想,搭上尉迟嘉的手,登上了车。 两人的位置被安排在一起,萧玉既是首辅,又是皇亲国戚,坐在两人斜对面。 “眼神收着点,都在看你!”尉迟嘉压低声音道。 顾少音这才收回盯着萧玉的目光。 在场的都是人精,心中清楚,今日打着为淑妃庆生的幌子,实则将顾少音推到幕前。 将她和尉迟嘉安排在一起,更是深意两人同为容妃之子。 只等着看仅凭容妃遗愿,皇帝对这个没有血缘儿子能输出多少利益。 “皇上到。淑妃娘娘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一身明黄的皇帝,和着牡丹华服的淑妃,走上了台。 淑妃和傅玄明长得极像,都是浓眉大眼,只是淑妃是鹅蛋脸,五官也略微柔和一些。 她一坐下就问:“听闻今天有贵客,哪位是小顾大人?” 不至于单刀直入吧? 顾少音嘴里还包着花生米,闻言生吞下去,起身行礼道:“微臣顾少音拜见娘娘。” 淑妃摆手让她坐下,没预兆地,擦起眼泪。 不知道她小声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瞥了一眼顾少音,便开始给淑妃擦泪,眼中疼惜之色溢出。 顾少音一面恨皇帝薄情,母亲才去世几天,一点不耽误他与别的女人你侬我侬;一面庆幸于皇帝似乎不再想提她。 只见淑妃破涕为笑,小拳拳轻锤皇帝胸口,皇帝也露出欣慰笑容,朝着台下举杯。 “今日家宴,各位皆是家人及肱股之臣,还望放轻松,尽情享受!” 顾少音学着周围的人,举杯,喝光了杯中酒。 当真醇厚浓香,是她平日喝不到的。 话音刚落,场边等候的乐伶奏响编钟、琵琶,一列粉衫女子遮着脸鱼贯而入。 领头的舞姬小腰劲瘦,盈盈一握,还有明显肌肉线条。 她左右一扭,手中蒲扇遮住半张脸,媚眼如丝,竟是抛给了末位的赵东安。 顾少音认出,是云釉。 赵东安这傻子,看见云釉舞姿两只眼睛都直了。 蒲扇扔在地上,云釉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露了出来。本来小声觥筹的男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皇帝亦是如此。 “不好。”尉迟嘉已凑到顾少音这桌,小声说道。 顾少音还未察觉危险,却见萧玉眉头紧锁,一双桃花眼紧盯着台上的人。 她顺着目光看见色迷心窍的皇帝,和咬牙切齿的淑妃。 而云釉的眼睛只粘着赵东安,窃喜于大庭广众之下的偷偷传情。 她眨眨眼,抬腿下腰,轻盈转了一圈。起身发现赵东安酒水洒了一桌,心中欢喜,粲然一笑。 糟糕,更好看了。 台上,皇帝的手腕转了个弯,原本喂给淑妃的酒水,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一曲终了,云釉带领舞姬跪下谢礼。 淑妃抢在皇帝之前发话。 “烟云阁舞姬名不虚传,果真腰肢柔软如仙女下凡。辛苦你们了,快下去领赏。” 云釉福了福身子,谢过淑妃,便要退下。 “慢着。”皇帝出声。 第68章 赐婚 皇帝的眼神火热,他要做什么,在场之人全部心中有数。 尉迟嘉还想救云釉,张口说道:“云釉姐在外多年,出落得越发好看。我真是眼拙,小时候还常嘲笑你太凶,没人要。” 他故技重施,指望皇帝想起两人之间的辈分和仇恨。奈何云釉今夜太美,皇帝又喝了酒,正是上头时候。 这里不想皇帝再纳美人的可不止尉迟嘉。 不想,原是敌人的傅玄明竟然接过话。 “皇上,还是让舞姬先下去吧,大理寺刚刚来报,微臣有要事要报。” 皇帝大手一挥,“迟些说。” 今夜如何是躲不过了。 “当初朕误信奸佞,冤枉了云将军,害得云家一门忠烈枉死。如今一想到此事,夜夜难眠,痛心疾首。” 他紧盯着云釉,想要活吞了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后悔痛惜。 “今日见你,更是想起故人,心中怅然若失。便有一个想法……” “不如将你留在后宫,封常在。给你锦衣玉食,陪你聊聊过去的事情,也算是补偿云家。” 顾少音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这……这是怎么说出口的。 显然萧玉也是这样认为,她看出对面的人,嘴唇上下一碰,说的是“不要脸”。 大太监站出来就要宣旨。 云釉第一时间看向赵东安,然而赵东安楞在当场,丝毫没有要站出来的意思。 惊慌失措的双眸逐渐褪色,变得坚毅。 砰砰砰! 云釉磕了三个响头,声音之大吓到大太监都忘了要喊什么。 她的声音也大,高呼道:“云釉心有所属,腹中已有心上人的孩子,实在配不上九五之尊!” 一时人群躁动。 烟云阁的头牌居然暗度陈仓怀了孕! 要知道,云釉的恩客通通是她自己挑选,能在她房里过夜的只有萧玉和赵东安。 一时所有目光都看向两人。 然而赵东安却不自觉摇头,盯着云釉的后脑勺,仿佛生怕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顾少音看得清楚,云釉眸中微光已灭,代表着已不对小师父抱有希望。 月前两人曾谋略…… 看来已没有时间想清楚。 顾少音拍桌站起,走到云釉身旁,下跪、磕头,一气呵成。 “启禀皇上,这孩子,是臣的。” 这下动静更大了。 皇帝的酒醒了,鹰眼眯成一条线,在顾少音和云釉身上来回逡巡,企图找到破绽。 萧玉和尉迟嘉面色沉重,却不觉惊讶,两人心里都清楚,顾少音是在替她的小师父背锅。 只有傅玄明的脸色最难看,手心的纸条被他捏成碎片,洒在地上。 其上写着:顾已招供,顾少音是江州知府遗女。 “遗女。”他咬牙切齿念着这两个字。 女人怎么可能令另一个女人怀孕?张宏分明是急功近利,将顾少音的父亲屈打成招。 他暗暗打算,今夜宴会散场,他要亲自去审审老顾。 皇帝忽然大笑,“倒是有情人,难怪小顾大人不愿意许婚。” “赐婚!先前朕答应你的,三书六礼、百两黄金,都赐!” 顾少音不是断袖,不会和萧玉双剑合璧,这消息可比娶一个女人值得高兴。 他暗暗观察,萧玉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小口喝酒,神色也不见异常。 看来两人确实没有私情,是堂姐和自己想多了。 皇帝竟然赐了一个奴籍舞姬给顾少音做正妻,这也打破了群臣对于顾少音即将官运亨通的认知。 看来不是亲生的,还是不行。等陛下忘了容妃,自然也就记不起顾少音了。 上半场川流不息的顾少音座席,下半场变得门可罗雀。 她拉着云釉,干脆当场坐在一席。尉迟嘉不得不将自己的酒杯拿回座位。 皇帝又道:“下月十二日是好日子,速速过礼成亲,朕要亲自证婚。” 酒饱饭足,心病又除,皇帝揽着淑妃的腰,满足地离场。 走在出宫的林荫道上,顾少音扶着云釉,尉迟嘉陪在两人身旁,三人走得很慢。 萧玉路过三人,只轻声道了声:“恭喜。” 匆匆就跟随郡主走了。 “他最近怎么回事?我们欠他钱了?”云釉问道。 顾少音笑笑:“没事,他只是跟我赌气,与你们无关。” “当真只是赌气?”尉迟嘉似笑非笑,忽而指着人群尽头道:“臭小子,居然还敢等我们?” 他说的是赵东安,正搓着手,来回踱步,不时望向人群。 顾少音将云釉交给尉迟嘉,快步走向赵东安,越走越快,最后竟然不自觉奔跑起来。 啪! 这一巴掌把赵东安都打傻了,他捂着红肿的脸颊,眼泪快速蓄满了眼眶。 “你还有脸委屈?” 她仰头瞪着赵东安,扬起手还想打,被人拽住。 一回头,竟是刚刚已经走了的萧玉。 他厉声道:“这么多人呢!” 几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到宫门口已没了人。 顾少音压着嗓子,指着赵东安的鼻子骂他。 “你是不是男人?自己的种都没种认!” 云釉坐在马车里休息。 赵东安这么大一坨,站在马车前,也不回答顾少音,只一个劲儿地强调:“让我看看她。” “看你个头。”尉迟嘉单手隔开赵东安,阴森森道:“不是云釉求情我早就割了你的舌头,留着也是无用。” 赵东安登时打了个哭嗝,捂住了嘴。 萧玉拽他袖子,率先上了他的马车,“先送我回府。” 马车上是两个失意的人。 赵东安边哭边说:“我不想让她娶她。” 偏偏萧玉也能听懂,接了一句:“我也不想。” 三月十二,宜嫁娶。 红珠掏尽了云釉的存银和宝物,送她出嫁时也真情实感地哭了一场。 妓院嫁人,八抬大轿,还是头一次。 烟云阁的姑娘艳羡地看着云釉,红盖头下却是一张哭丧的脸。 为了让云釉高兴一点,顾少音特地学了骑马,摔得一身青紫。 她身着喜袍,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风。 京城百姓见此,只道她是痴心云釉,之前种种定是以讹传讹,误会了小顾大人。 她牵着云釉进房,“桌上有吃的,想吃就吃,我去外面应付应付就回来。” 皇帝主婚,声势浩大,许多不认识的官员都跑了来。这会儿皇帝走了,都玩儿开了,搂着顾少音,逼她喝酒。 直到她喝得站不稳了,熟悉的怀抱撑住了她。 那只手臂还是一样有力,环住她的腰身,就着她的手喝下白酒。 “各位大人,天晚了,家里该等急了,今日就到这吧!” 萧玉努力挤出微笑,依然寒气逼人,冻得一屋子人瑟缩身子,都遁了。 第69章 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 正堂后院,月光倾泻在石桌和地面,屋内的灯光已经灭了。 顾少音缠在萧玉身上,两腮通红,眼神迷离。 “我还能喝!这位大人……” 她的食指点在萧玉的鼻尖,凑得近了,两只眼珠都瞧成了斗鸡眼。 “哈哈,这位大人你长得好像萧玉萧太傅啊!” 她傻笑,手指捏住萧玉的脸颊肉,“手感也像呢!” 说着身子又往下坠,两条腿根本撑不住。 萧玉眉头紧皱,双手从她腋下钻过,接住她,也抱住了她。 耳边传来不成曲的调子,浓重的酒精味儿扑来。萧玉下意识躲避,忽而听见身后脚步声。 “哎哎,我来!” 尉迟嘉从顾少音背后接近,两只手掐住她的胳膊,一提,就将人拖出萧玉的怀抱。 “我要唱曲儿!”顾少音忽而振臂。 冷风吹起角铃,她睁开眼,看清尉迟嘉的笑脸,也跟着傻乎乎地笑。 “王爷,您来捧我的场呀!” 她抬起双臂,试图手指拈花,身子一歪,站都站不稳,嘴里还没有停。 “亲生母早年逝世仙乡去,撇下了素珍女无限惆怅。” 又是《女驸马》。 萧玉看不过去,和尉迟嘉一人一边扶她坐下。 石桌子冰凉,她趴在石桌子上,眼睛睁不开,眼泪滑落在桌上。口齿不清地,还在唱曲。 上回在醉霄楼找她,撒起酒疯唱得也是《女驸马》。 萧玉随口抱怨:“你是只会唱这一曲《女驸马》吗?” 他盯着顾少音沱红的脸,指腹擦去眼泪。没有注意到尉迟嘉挑动的眉毛和审视目光。 动静闹大了,屋里的灯又亮了。 云釉披上薄衫,走出来。 她揉揉眼睛,“你们俩这样灌她干嘛?” “我们没有灌她,她自己心情不好。”萧玉仍旧看着顾少音,将她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要娶不喜欢的人,是不会开心。” 仿佛未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云釉打开他的手,不让他碰顾少音,他还很无辜地抬头。 云釉和尉迟嘉的表情都很冷。 尤其是云釉,蔑视他道:“说的好像你知道她喜欢谁一样!” 萧玉想说,我就是知道,不就是我吗?张开嘴,字又堵在喉咙,吐不出来。 他移开视线,看向脚下杂草,须臾间想到转移话题。 “说起来你们回京述职,都查到些什么?还没有告诉我。” 尉迟嘉撇嘴,起身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顾少音身上。 “哪有机会告诉您,太傅大人日理万机,回京至今一直没空搭理我们。” “你怎么回事?”萧玉盯着他抚摸顾少音肩膀的手,这些天来的不痛快,一股脑都要问清楚。 “自从离京查案,你对阿音的关心和触碰都已经过了界限,我提醒你几次,你不光不改,现在甚至对我都阴阳怪气。” “你说你要做明君,都忘了?” 这大帽子扣的,尉迟嘉耸肩,完全不吃这套。 他双腿岔开,大喇喇坐在萧玉对面,也不躲避目光。 “我亲近她,自然是因为喜欢她。从我第一次见她,你就知道呀!” “明君是要做的,心上人也是要娶的。这跟她是民是官,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 萧玉见他神情严肃,一边嘴角上扬,看向自己的目光不乏挑衅,提醒他道:“你已经有四房姬妾。” 尉迟嘉扬手,顺势翘起二郎腿道:“她不喜欢,就休咯!卖了也成。” 提起“卖”,云釉最听不得。 她一把推开尉迟嘉,单手拎起顾少音,把披风扔在尉迟嘉脸上。 对着他恶狠狠唾弃道:“你也不是个东西。呸!快滚。” 她架着顾少音走了两步,又回头瞪萧玉道:“你也滚。” 屋里的灯灭了,屋外的人也走了,一切又归于宁静。 床上的人忽然睁眼,直挺挺坐了起来。 吓了云釉一跳。 “我的妈呀!你又怎么了?” 她以为顾少音还要洒酒疯,却见她转头看向自己,眼神清明,根本没醉。 云釉不禁斥她:“你好好的装醉干嘛?” 顾少音点燃床头最小的蜡烛,小声说:“我确实醉了,可是刚刚想起尉迟嘉的话,吓清醒了。” “什么话?” “他说,‘不管她是民是官,是男是女’……” 她掐住云釉的胳臂,蹙眉仓皇道:“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他是不是发现我是女的了?” 云釉呼痛,硬扯下她的手,打了个哈欠。 “你想多了,他到的时候我都已经查完了。” 云釉细细说起她到达江州府后,夜袭府衙查卷宗的事情。 “灭门卷宗中提及,顾府连牛马都被屠了,后又一把火毁尸灭迹,清点尸体时发现未见七岁女孩尸体,故而推断其女顾少音或逃。” “顺着结案口供,土匪承认为了斩草除根,他们一路寻找同龄、无父无母的女孩。宁可错杀一个,不可放过一个。” “终于在半年后,于周边村庄抓到一个女孩,口口声声要他们还父母的名,也是姓顾。应该是顾少音改名。” 顾少音摇头道:“那不是我。” 又着急解释,“杀我全家的根本不是普通土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云釉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先听我说。” “案卷中详细记载了他们杀害女童的特征,身高统一,都梳着羊角辫,鼻尖有一颗很淡的痣。” 她点了一下顾少音的鼻尖,凑近看隐约还能看见那颗痣。 云釉下了定义:“所以他们不是胡编乱造,他们认识你,找的就是你。” “可是……真的不是土匪做的呀!”顾少音急得拍腿,声音也不自觉提高。 云釉慌忙按住她的手,分析给她听。 “也许他们被威胁,按照别人给的词来说。也是他们不是土匪装作土匪。” “不管如何,说已经杀了你,一定是背后的人教他们说的话。十有八九,这个背后的人上头还有人,做戏给那个人看。” 这么一说顾少音就懂了。 她拍手道:“通了!” 只见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 “他们是军营的人,背后的人一定是某个将军,再往上就是皇帝!” 云釉赶紧捂住她的嘴。 “姑奶奶,祸从口出啊!” 第70章 割舌 顾少音和云釉产生了分歧。 云釉不同意顾少音的分析,“倘若是皇帝指使,他又为何要派我去查?他不是最清楚始末的吗?” “更何况,从他吩咐密探细勘卷宗来说,他应该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件案子。” “不可能!”顾少音斩钉截铁打断道:“容妃是我娘亲,他抢了我的娘亲,怎么会不关心宠妃前夫死讯?” 云釉说服不了她,她也说服不了云釉。 于是,顾少音转而问她:“那,员外郎该不会查出什么吧?” “他?”云釉很是不屑. “他是冲着你去的。我一进卷宗室,先找出你一家户籍,把你和你爹来江州府之前的经历都编造上,哪里查得出?” 这么一说,顾少音就放心了。 天空现出鱼肚白时,两个人讨论了一夜,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好在皇帝征婚时特地言明,念在顾少音救民有功,赐他休沐一天。 顾少音摆了个大字,张着嘴打呼噜,直到午时才饿醒。 她揉揉肚子,考虑着去隔壁萧府蹭吃蹭喝的可能性。 看萧玉昨夜的态度,已经不跟自己置气了。她已按着郡主娘娘的意思成婚,应该也欢迎自己。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云釉!”她大喊道。 嘎吱,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云釉。 小丫头梳着双丫髻,一身粉嫩,手里端着满满一盆水,低头福了福身子。 “夫人在外头训话,奴婢来服侍大人。” 说完便蹲跪在顾少音脚边,捧起她的脚,往靴子里塞。 软糯小手触碰到脚心,激起顾少音一身鸡皮疙瘩,登时缩回脚,整个蜷缩到床角。 “你别过来!” 继而更大声地呼喊道:“云釉!云釉!” “来了来了!你喊魂呐!” 云釉摇着蒲扇,已梳起妇人鬓,身着宝蓝色绸子襦裙,整个人散发着正室气场。 脚刚踏进屋子,云釉一眼看出端倪,当即用扇子轻打小丫头,赶出来房间。 房门一关,她大声道:“小丫头胆子真大,老娘的男人也敢碰!” 察觉到小丫头啜泣着跑开,才作揖道歉:“真不好意思,忘了跟他们说不许进屋。” 顾少音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哆哆嗦嗦指着云釉的衣服,和门口。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云釉扇子一挥,“哎哟,堂堂右侍郎府,怎么能一个下人都没有呢?今早上我去人牙子那里挑了几个老实的,赎了回来。” 又补充道:“用的是我的嫁妆,皇上赐的黄金、首饰都锁在仓库,你放心。” 顾少音长叹一口气,“用钱倒无所谓,就是……” 她上下打量云釉,嗤的笑出声,“就是你这进入角色……挺快。” 小顾大人新婚燕尔,顾夫人彪悍名声一日传遍京城。 当初云釉的狂热追随者们通通傻眼,纷纷表示不相信。 他们眼中的云釉姑娘是九天玄女下凡,温柔、美丽、大方,怎么会是个悍妇? 坊间说书的却拍板道:“顾夫人只想独占小顾大人,小顾大人也是宠着她,顺着她。这就是话本上的爱情啊!” 两个月前,江州府,府衙档案房。 一路奔波的员外郎,得了知府允许,翻找户籍,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然而他命悬一线,只指望找到讯息,可以在太师手上换条命。 他查到顾少音父女十三年前才到江州府,偏偏江州府那时正有大案子,就是知府一家被杀案。 他抱着希望打开卷宗,看见“其女顾少音”几个字,仿若抓到稻草。 卷宗中提及“顾府牛马皆烧尽”。 当时东江桥刚刚建好,顾知府清早便去查看,是以每日顾知府回府时候,就是店家送马粮的时候。 功夫不负有心人,员外郎装作买马,在江州府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当年送马粮的年轻人。 如今他已是马粮店的掌柜。 “早在十五年前,江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我们家定马粮哎!连知府大人也不例外。” 员外郎眼睛一亮,手指捻过粮草,不动声色引诱他。 “十五年前?那时候是姓顾的知府吧?听说是个很能干的地方官。” 掌柜的毫无察觉,“哦,那是十三年前,要再过两年。哎…他真的是个大好人,粮草钱从来不拖欠。” 掌柜的还在回忆,员外郎左右看看没人,一把掐住掌柜的脖子,把人逼到后院,开始审问。 商人嘛,最是爱惜钱和性命。 掌柜的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了当年真相。 “我去送粮草时,那群人已经走了,顾大人已经死了!” “除了顾小姐,顾夫人和顾家门房也都不见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我逃到半途,顾家突然起了火,火一烧自然看不见人脸,只能凭借身型发现顾小姐逃了。” 员外郎捕捉到重点,“你去的时候歹人都不在,你走之后才烧起来?” 得到肯定回答。他立即明白,歹人正是要掩盖两个大人的消失。 十三年前、夫人、门房、小姐……他仔细串联一切信息,灵光一闪。 容妃?!江州府人,十三年前入宫,说是乡绅之女,其父母却一直没有详细说法。 一切都对上了! 他朗声大笑,仿若发现惊天大秘密,手拍掌柜肩膀。 “等兄弟升官发财,定来谢你!” 他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根,推开院门,寒意从脚底密密麻麻爬上身子,员外郎如遭雷击,被钉在原地。 门外的黑色身影转过身,尉迟嘉扇着铁质十六骨扇,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去哪呀?员外郎大人?” 员外郎转身要逃,已是来不及,尉迟嘉手一伸便拎住他的后颈。 掌柜和员外郎都被尉迟嘉绑住,他甚至没让侍卫进屋,非要亲自审审。 他张腿坐在两人对面,手里拿着把小刀,刃尖磨得闪亮,就这么转来转去,刹是吓人。 “其实我没什么想问的。” 他又笑了,他一笑,员外郎就想哭。 “刚刚都听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刀尖贴着员外郎的脸皮,“看你的表情,咱俩想到一起去了。” “您说什么……呜!啊!” 一声尖叫和着呜呜的哭泣声,院门再次打开,两个黑衣侍卫走进来。 他们熟练地把纱布塞进员外郎的嘴巴,又将晕倒的掌柜拖到院角,扔下一袋银票和一封信。 一个时辰以后,云釉从码头回租住小院,尉迟嘉已坐在小院树下吃面,津津有味。 第71章 大理寺门口 府上下人齐全,顾少音望着桌上的一桌子菜,嘴巴张老大。 “就咱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云釉拉她坐下,“一屋子人呢!都坐下吃,反正没外人。” 长久被束缚忽而解绑,云釉仿佛重获新生,腿翘起,袖撸高,笑盈盈招呼买来的十数丫鬟小厮都上桌子。 下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坐下。 顾少音端起碗,无所谓他们坐与不坐,“你们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样一来,下人们也就安下心,安稳站在原处,眉目舒展,看着放松了许多。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出去!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可是你家大人的师父,见他还用通报?” 门房伸长双臂,一路走,一路退,实在拦不住赵东安。 “大人……” 门房为难地转过头,顾少音抬手不予计较。 一只扫帚扑在赵东安脸上,穗子洒了他一脸,他抬手去挡。 好不容易掸干净,他抬头,正见云釉举着扫帚掐着腰,怒目圆瞪。 “滚!这里不欢迎你!” 赵东安还欲再说,那穗子就不停打将过来,愣是把他打得节节败退,退到了门外。 “我真的有急事!”他急得跺脚。 在他身后,顾府门外平白多了两个卖糖葫芦的,贼眉鼠眼,不盯着行人,倒是一直瞄向赵东安和云釉。 两人与云釉目光碰撞,立刻转向别处。 是跟踪赵东安而来,云釉确定。 她抬手朝赵东安打去,手肘落在他肩上只用了三分力气,快速说道:“有人跟踪,后门入。” 紧接着一脚踹在赵东安胸口,踹得他滚了三尺才停下。 “我已嫁为人妇,莫再纠缠!” 一时街上人群都围将过来,都以为他闯进顾府,骚扰顾夫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 赵东安心知云釉是趁机报复,又没有办法。他咬牙站起来,捂着脸往巷子里钻。 “这么高兴?”顾少音问云釉。 云釉笑出牙齿,像个小女孩,大口吃肉道:“解恨!” 不一会儿,小厮从侧门将赵东安带进来。 赵东安噘着嘴,他瞥了眼云釉的肚子,又觉得理亏,气势弱了一半。 “我真有急事。” 他上前,拉过顾少音的手臂,逼她看向自己。 “今早天一亮,大理寺扔出一具尸体,晾在街上,说是欺男霸女的歹徒,还说就算他死了,他的家人也要代其受过,让百姓引以为戒。” 到此,顾少音还不觉与自己有关系。 赵东安抿唇酝酿了好一会儿,掐着顾少音手腕的手紧了,又松了,就是不说下去。 “到底怎么了?”顾少音问道。 “阿音,我去大理寺门口看了,是老顾。” 他尽量放缓了音调,企图显得言辞中的意思也轻一些。 顾少音没有动,没有说,只有手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问:“你说什么?” 嗓音不稳,如同她的人。 “阿音振作一点,”赵东安提醒她,“老顾的媳妇和孩子还在大理寺,等你去救。” 云釉赶紧扶住她,皱眉道:“现在还在?” 赵东安扶额,遮住视线,点头。 腾地,顾少音站起身往门外冲去,也没有换官服,也没有带武器。 “别急!”云釉跟在后头喊,奈何顾少音仿佛听不见。 她像是一只红了眼的狮子,只想着为养父报仇,根本不在自己会不会被咬伤,对方是不是早已布好陷阱。 没有办法,云釉拿上披风给顾少音裹上。这披风是萧玉昨夜丢下的,丝绸质地,暗纹雍华,不至于丢了官威。 她快步跟上顾少音,同她解释。 “这是陷阱,他们定是没从你养父口中套到证词,故而引你前去,诱你入套。” 顾少音眼眶已经红了,胸口烧得厉害,像是几千几万年没燃过的炼丹炉忽而着火,腾腾热气,恨不得将火气发光。 她咬牙说道:“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非去不可。” 两人走出顾府,云釉握住她的手,大义凛然。 “我陪你去。” 赵东安也赶了上来,气喘吁吁,“我也,我也去。” 胸膛火气不减,脑门儿的热气比刚才更甚,有人撑腰,更有了底气。 三人挺直胸背,板着脸,神情毅然决然。 正碰上买东西回来的萧府门房。 他抱着三匹红丝绸,手上还挂着红灯笼,侧头,露出两只眼睛。 “哟!你们这是去哪?跟要杀人似的。” 可不是杀人呢吗!顾少音没有回他,要继续往前走。 “小顾大人,等等!” 他放下所有东西,跑着步,掏出一只红鸡蛋,塞进顾少音手里。 “郡主娘娘让我给你的,恭贺新婚,还望我家大人纳妾那日,您能赏光。” 顾少音眼皮跳动,盯着那颗红鸡蛋,胸口有股气到处冲撞,她已经分不清是因为什么。 “纳妾?”云釉看了眼顾少音,忙问:“什么时候?跟谁?怎么我都没听说。” 门房挠挠头,“昨夜才定的,说是咱左右隔壁,蹭着喜气。至于跟谁,不就是……” 门房还未说完,顾少音急匆匆打断,“跟谁也不关我们的事情,大事要紧。” 她脚步不停,随意挥手喊道:“替我谢谢郡主。” 云釉想跟上,身体出去了,又被自己拽回来。她揪着门房的耳朵,小声让他速去禀报萧玉。 她隐隐有预感,今日定要出大事。 第72章 差点着了道 城南大理寺,春风拂柳,翠绿的柳叶随风飘到台阶上,打了个弯,落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 顾少音站在人群外,她深呼吸,牢记这是陷阱,不能如了张宏的愿。 “准备好了?”赵东安问她。 她点头。赵东安推开人群,云釉紧握着她的手,三人向前走去,老顾的尸体出现在眼前。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顾少音还是踉跄了一下, 老顾趴在地上,双眼紧闭,衣衫碎成布条贴着身体,背部裸露,鞭痕、烙印、刺青,一层叠着一层。 顾少音想起云釉的话,“一定是老顾没有招”,眼眶霎时发热,差点哭出来。 还好身旁的赵东安适时捏她侧腰,突然袭击,将眼泪都吓了回来。 这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寺,她熟门熟路,拱手同守卫道:“在下工部右侍郎,想问问张大人,这摘星楼一案算不算完结?事关摘星楼营造,还望通报。” 这可是是她好不容易想出的理由,却见那守卫收起刀剑,抬头挺胸,也不通报。 “小顾大人,张大人在厅里等您。” 走过长廊,便是大理寺首层大厅,上连卷宗阁,下连天字牢,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楼梯正前方,张宏坐在太师椅上,等候多时。 他的对面准备了三张椅子,两只黄花木,一只桦木,明显有一只是新加的。 看来确实是大理寺派人跟踪。 顾少音不扭捏,不等他发话,直接坐在他对面,腿也翘起来,气势冲冲。 张宏嗤笑一声,想客气客气,招呼另外两位。不料,云釉和赵东安也十分有默契地,直接坐在两边。 他摇头好笑道:“该是我上门致歉,还劳烦你们来了。在下公务繁忙,昨日没去贺喜,实在不该。” 看不出一点悔意,得意洋洋,倒是准确。 此时,黑暗的楼梯下面忽然传来惨叫声,是小孩子,“娘!娘!” 接连不断地几声喊娘,一听就是铁牛的哭声,让顾少音无比确信,铁牛和后娘都在牢里。 她撅起臀就要往楼下去,还好有赵东安和云釉,一左一右按住了她。 张宏越笑越阴森,数月不见,他的眼下一片黑黢黢的,不知多久没睡。 “大理寺连小孩子都抓?是不是太不近人情?”顾少音压着怒火问。 “株连九族之罪古来就有,说起这个云釉姑娘……哦不,现在是顾夫人,最清楚不过。” 杀人诛心,云釉果然松开顾少音,自己都忍不住站起身,举起拳头,要胖揍张宏。 可怜赵东安一手拉一个,眼看要拉不住。 偏生张宏还不安稳,一挥手,一名狱卒钻下牢房去,铁牛的哭声停了。 忽然。 “啊!啊——”这回是后娘的声音,伴随着还有铁牛急得跳脚的“娘!娘!娘!” “张宏!你不是人!” 浑身热血沸腾,血管都要爆裂开,顾少音眼睛充满血丝,忽而爆发出巨大力量,挣开了赵东安。 她咬着后槽牙,瞪着眼,扬起拳头,带起一阵拳风,呼呼地,往张宏鼻梁砸去。 “胡闹!” 拳头被生生止住,顾少音回头,映目是萧玉冷冽俊颜。 他抓住顾少音手腕不放,顾少音挣扎了好几下也没挣脱。 既然不许她打张宏,只好把张宏的帐也算在你的头上! 顾少音咬牙,新仇旧恨干脆一同算起,对着萧玉的腿弯狠狠地踢了两下。 “嘶!”萧玉倒吸凉气,皱眉咬牙忍了过去。 他一把将顾少音甩出去,正好甩进云釉怀里,自己又走进张宏。 “张大人,不如解释一下门外尸体犯了哪条律法?” “说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萧玉又进一步,将张宏卡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证据何在?他一个古稀老人,就算身体硬朗,又如何能烧烧抢掠?更何况他如此瘦弱,根本杀只鸡都难。” 张宏逼迫仰头看他,答不上来。 萧玉:“张大人,屈打成招……甚至,私刑至死,可是要入刑的。遑论您还捉了他的妻儿。” 两人针尖对麦芒,是萧玉占了上风。 顾少音忍不住鼓掌,被萧玉一瞪,又缩回墙角。 她忽然明白过来,所谓老顾有罪,连带入刑,都是张宏说的,从来没有依据。 这个陷阱不是要顾少音招供,而是要她犯别的错,不管什么错,大错,小错,统统可以抓进监牢。 殴打官员,当然是够的。 入监牢就得脱衣服、受刑罚,张宏可以用一切办法证明她是女人,甚至可以侮辱她,逼她自尽。 好险。 顾少音摸摸胸口,长叹一声,当真是九死一生。 萧玉又救了她。 最后,张宏耸肩,实在没有办法,把后娘和弟弟放了出来。 后娘头发凌乱,一双眼呆滞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老顾……老顾……” 似乎不会别的词了,儿子喊他也不行。 “张宏!这是怎么回事?” 张宏再次耸肩,状似无辜道:“带回她时就是这样。” 又指向后娘和铁牛道:“你检查清楚,他们俩可一点伤没有,碰都没碰。” “至于门口尸体,”他嘿嘿一笑,“他犯了罪,我们调查,他嘴巴太严,自杀了。那些伤口也不是我们弄的,捉回来就有,可能是帮派内斗,斗出来的。” 每句话都在推卸责任,反正现在一个能说清楚话的人都没有了,就任他胡诌。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顾少音又要冲上去,被赵东安拦住。 他大喊道:“快想想怎么养他们吧!” 如同兜头一盆冷水,顾少音冷静下来,确实如此,两个人都不能挣钱,只能靠她了。 她看向云釉。 “看我干嘛?还能不养?” 他们拿张宏没办法,好在也救下两条命。 大理寺门口的台阶从没有这么长过,顾少音牵着铁牛,蒙住他的眼睛,温声细语:“跟你嫂嫂回家。” 顾少音在百姓目光下,背起老顾,半拖半背,回了顾府。 隔壁萧府的红灯笼已经挂了起来,萧玉想解释:“昨夜我回去娘亲已经定了日子,今日非要让我和梅儿一块见算命术士。” 他还有好多话,顾少音垂眼,看都不看他,也不是话听进去多少,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顾少音,你听见没有,我说我不想娶她的。” “可你还是要娶了。”顾少音终于抬头,双眸失去温度和神采。 她冷冷道:“太傅大人多虑,你婚配如何与下官没有关系。梅儿是个好姑娘,还望二位琴瑟和鸣。” 萧玉握着她手臂的手也松了,自嘲冷笑。 “琴瑟和鸣,你当真希望我们琴瑟和鸣?” 他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往日攀爬的那堵墙道:“顾大人若真这么想,也可以爬过去听听。不要总是我爬。” 这话就是责怪顾少音从不主动,可顾少音角度,主动的一直是自己,萧玉才是那个节节后退、胆小如鼠的人。 更何况,萧玉受伤时,她也是爬过去过的。 今日疲惫,她懒得解释,挥手算是送客。 第73章 夜深人静 亥时两刻,顾铁牛窝在云釉怀里,小声抽泣。 “铁牛,吃一点吧?”顾少音端饭菜进来。 “大哥!” 小胖子光着脚丫子跳下床,咻一下,冲进顾少音怀中。 “大哥陪我睡觉。” 他太重,顾少音被撞得后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她看着铁牛泪汪汪的小眼睛,放下碗筷,点头牵他上床。 一炷香后,顾铁牛睡着了,瘪着嘴,小声说梦话:“爹…娘…大哥救我…” 小家伙睡着还在抽泣,着实可怜,可想到过去小霸王的模样,仗着后娘疼爱欺负自己,又着实可恨。 他这一声大哥,倒是把顾少音的眼眶喊红了,从此以后她重新有了家人。 万事不光要想着自己,还要顾及家里有个弟弟,不成事,爱闯祸,难伺候。 顾少音越发头疼,轻轻抽出被枕着的手臂,下床,走去庭院。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也弱,隔墙那头的光刺眼的亮,吵吵闹闹的声音也传过来。 “那边的灯笼挂歪了,还有聘礼,聘礼不能放那……哎哟,你们会不会做事!” 萧府管家的声音太清晰,恐怕正好站在墙下。 半盏茶后,又听得丫鬟婆子聊天。 丫鬟说:“不过是娶妾,用得着又租院子又三书六礼的吗?” 婆子回她:“这才说明咱主子重视梅儿姑娘。即使不能做正室,也要在礼数上当作正室,这是心意。” 顾少音第一次这么烦禁宵令,就是因为周围安静,隔壁说话才听得这样清楚。 “哎……” 她叹气,撑着脑袋,捂住耳朵,十分后悔没在家备上两壶酒。 正想着,一壶酒出现在眼前,顺着手臂,是云釉温柔的笑脸。 她放下一盘炒花生米,将酒壶推向顾少音,“怀孕不能喝酒,只能麻烦您自酌啦。” 顾少音挑眉,并不在意,拎起酒壶仰头就喝,来不及喝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出,她随意擦掉痕迹。 故作大方道:“我叹气是因为老顾因我而死,觉得铁牛和后娘可怜。跟萧玉纳妾没有关系。” 云釉努嘴,“我也没说有关系,不打自招。” 隔壁又是一阵响动,似乎是下人打碎了花瓶,正在被骂。 顾少音捂住耳朵,无奈道:“可能有一点点关系,但不是主要矛盾。” 她难得正经,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纳妾,我不高兴,还有一点揪心。但刚刚看着顾铁牛睡着的模样,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好多人要保护。” “一个萧玉而已,放弃又如何。” 她说得轻松,只有自己知道,听见“三书六礼”四个字,她的心还是在颤抖,那是她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云釉收拾了客房和东罩房,一个自己住,一个用来照顾后娘。 是以,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发现居然是顾铁牛在井边搓洗衣服,又是一阵心疼。 顾少音没有看见这一幕,她起得晚,她看见的是顾铁牛摆桌,恭敬给她和云釉递筷子。 “你今日是怎么了?”她拉着铁牛坐下,按着他假笑的嘴角,往下拉,“怎么成店小二了?” 铁牛一听见顾少音的声音,又哭上了。 这回终于闹清楚了。 东江桥合拢,老顾带铁牛逛集市,铁牛被糖葫芦吸引目光,不自觉跟着走,紧跟着就被装进麻袋。 再出来时,就是在大理寺的牢狱。 他和后娘没有被用刑,而是把两人绑到老顾面前,逼他们看老顾被虐待、暴打。 “爹让我们闭眼,我就闭上了。只听见阿娘的叫声,和皮鞭的声音。” “打阿爹的人说,‘快交代,你是不是顾府的门房?’‘顾少音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顾少音心中震动,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太傅已然知晓,以后每步都变得艰难。 袖子被人拽住,顾少音从思绪中出来,眼神狠厉,吓得顾铁牛浑身发抖。 “你……你真的不是我大哥?”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那我就没有人能依靠了。” 顾少音赶紧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道:“我是你大哥,乖,你吃点东西,不然大哥生气了。” 铁牛的性格改变,顾少音还没适应,又迎来新的问题,他要把老顾安葬回水阳村,入土为安。 “不如就说实话,我爹来找我,路上死了,我得给送回去。” “不行!”云釉压着她的肩膀,瞪道:“你在大理寺门外背走老顾尸体,全京城都看见了,老顾那些假罪名也传得人人皆知。你跑去认下来,就成自投罗网了。” “可是……” 云釉反坐在椅子上,手指按在顾少音的嘴唇,摇头。 “你错了,为今最重要是讨皇帝开心,不要徒增皇帝怀疑。” 于是,顾少音拖着老顾尸棺,准备在京郊安葬他,一个人上路。 没成想,回京途中,竟然迎面遇见尉迟嘉。 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飒爽黑衣,系绸布披风,贵气不多,侠气更甚。 可惜他一见到顾少音就发笑,还只提拉一侧嘴角,神态就像纨绔子弟了。 “我去祭拜母妃,和她说说话。” 一听此言,顾少音想到母亲入殓她都没有在旁,便主动要求爬上马,一起去祭拜。 时至谷雨,清晨露水足,泥土松软。马儿走不了两步就陷进泥里,要处理一下。 顾少音也不急。 反倒是尉迟嘉,背着她,铲除马蹄铁上的淤泥,还要没话找话。 “听闻你最近很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查案子,尤其是旧案,我最拿手。” 他说着,朝身后抛媚眼,顾少音眉毛都没皱,随手就将无形的吻打开。 她认真问他:“你若查案这么厉害,上回在江州府查顾知府灭门案,查得如何?” 尉迟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继续工作,很快铲光了泥。 他招呼顾少音上门,非要凑在她耳边说话:“这里的水很深,我只向父王复命。” 就当顾少音准备放弃,耳边嗓音又起。 “你要是听了,可就算跟我‘同生共死’,不得出卖我了。” 第74章 人心散了 马蹄踢踢踏踏,走得很慢,皆因马背上的人在谈事情,都不想时间过得太快。 “我一直觉得云釉是最厉害的人,没想到你更厉害!” 顾少音违心奉承,只是想要尉迟嘉多吐点东西。 尉迟嘉果然很受用,鼻孔看人道:“云釉姐武功了得,可惜头发长见识短。她以为查完卷宗,没有问题就是真的没有问题?” 他神秘兮兮咬耳朵道:“卷宗自然记录想让人看的东西。” “你看这个。”尉迟嘉从腰间取出一片手指大小的玉,放在顾少音手心。 玉被切割得四四方方,外圈包了一层铁皮,居然没被腐蚀。 富贵人家喜好买玉,顾少音却看不出玉质好坏。她捏着玉片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 “这玉不是好玉,却花费功夫切成片状,还镶嵌在铁皮内。只有宫内做事才这么奢侈。” 顾少音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说什么宫闱秘事。 尉迟嘉笑道:“这是大内侍卫和禁卫军使用的一种盔甲制式,在袖口镶嵌玉片护腕。” 他顿了顿,压低嗓子道:“我在江州府府衙后院,那个小池塘里挖出来的。” 顾少音再次震惊,“四水归堂的小池子,里面的淤泥?看来吴知府当初修府时,土都是直接用旧院挖下来的。” 她有些激动,“这岂不是铁证?屠杀顾知府一家的是宫中侍卫。” “不是侍卫。”尉迟嘉摇头。 “我怎么会查得这样粗放?”言语中骄傲自信。 “我查验了十三年前的江州府大事历。原来当年东江桥落成,父皇一心想目睹宏观,早早带人前来视察。” “还有件事,知道的人甚少。当年护送父皇的,就是时任禁卫军首领傅玄明。” 顾少音猛地回头,“竟然是他!原来是他!” 她手握拳,这样就合情合理,难怪傅太师对于顾府的事情特别上心,看顾少音的眼睛都冒火。 想来是早就怀疑自己,一直苦于没有证据。 前往皇家陵园,得在山下下马,一步一个台阶走进陵园,以示尊重。 尉迟嘉扶她下马,小声回她:“你冷静!” “随行那么多兵马,谁也说不准是不是士兵擅作主张,那样就与傅玄明无关。” “你还给他找借口。”顾少音推开尉迟嘉。 倒不是生气,尉迟嘉说得有道理,只不过顾少音在现场,看得才叫清楚。 那十几个人一看就是有组织有准备,分明是奉命前来。 顾少音一肚子气,与尉迟嘉并排拜祭容妃后,心里更有股冲劲儿,要做出点功绩。 一回京城,她就直奔皇宫。 尉迟嘉生怕她是去举报太师,也跟了进去。 却听她下跪说道:“求皇上允臣重修官道。” “这些年我朝屡战屡胜,外藩附国年年上贡,必不可少要走陆路。陆路的形象就是朝廷的形象,重修官道也是彰显我朝实力。” 一番话说的皇帝连连点头,抬手就允了,还把赵东安配给她共谋修路之事。 “谢皇上。” 顾少音得了圣旨,转头就走。皇上却又叫停。 “容妃去世的事,莫太操心,摘心阁总是晾着也不是一回事儿。你和赵东安还得记得营造。” 看来建造摘星阁也得提上议程,当初说只为容妃所作,也不过是传言。 顾少音没多评价,乖乖行礼,退出大殿。 此举受到尉迟嘉重点表扬,称赞其韬光养晦,变聪明了。 顾少音所谓的官道修缮,可不只是京城,而是全国各城镇。 官道该容纳四辆马车并排,泥土夯实后铺上稻草,有吸干功能,也不至于让尘土飞扬。 在路牙两边还留了很细小的空间,供给赶路的人休息。 她想的很充分,解决方法简单有效,奈何不过半月不到,这修整便推不下去了。 到处都是上奏的折子,说顾少音好大喜功、何不食肉,根本不知道底下城镇的困难。 有人说资金不够,有人说工匠不够,还有人说匠户不愿意做,说看不懂图。 早朝时,皇帝终于发了火。啪地,一沓奏折扔到地上,散在顾少音脚下。 “你给朕说说,你修得是个什么东西?把朕的人心都修散了!” 顾少音虽然跪下,却面无表情,丝毫不像悔过的样子。她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高高举起。 “京城通往通州的官道已修好,修造过程所用材料、价格,雇人多少、费用,连每日进度都皆记录在册。” “臣也很奇怪,既然同时开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般准备妥当,分明是防着其他府衙推脱,可以说连皇帝也一起防着了。 最后那句话,更是在责怪皇帝不分青红皂白。 皇帝呼哧呼哧喘气,脸是红了绿,绿了白,气得坐回龙椅喝茶,端杯子的手还在颤抖。 “启禀陛下,这不怪小顾大人。” 顾少音余光看见萧玉出列,没想到两人关系冰裂,他居然还愿意出来维护自己。 萧玉道:“如今修路费用均各府自出,也可等朝廷直接拨给建材。” “之前摘星阁建材残次,导致各州府都不敢用朝廷送来的建材。而自己出银子,又入不敷出。” 皇帝听完,须臾没有说话,来回走了两遍。 “那这样,朝廷拨给补助银子,这样总不会再有迟疑。” 萧玉摇头,“根本问题不在银子或者建材,而是朝廷拨冗下去的东西,层层盘剥,真到了要用的人手里,一定不够。” “哼!按萧大人的意思,就是无解了?”傅玄明在一旁阴阳怪气。 “微臣没有此意。只要负责配送的人值得信任,便不会有问题。” 他将躬鞠得更深,“臣自请护送分发补助银,定将朝廷关爱带到。” “那不行,”皇帝立刻拒绝,“萧府三书六礼将要做完,这月底你就要娶亲纳妾,不能耽误。” “皇上。”萧玉跪地磕头,“为朝廷分忧是为人臣子天职,没有国哪有家,梅儿定能体恤。” 皇上不说话,显然是松动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样损害与其他臣子关系的事情,只有萧玉愿意做。 不料傅玄明居然也出列跪下,咳嗽两声才道:“运送银两路途艰险,臣虽老矣,仍能为朝廷效力。” 第75章 出京 一个护送银两的差事,两大首辅居然争抢。 “这差事确实难做,这么多银两,还要送到全国州府,萧太傅之前受过伤,确实不适合。” 皇帝愁眉苦脸,看样子也不想要傅玄明做。 顾少音察觉出皇帝意思,请命道:“陛下,微臣可以保送补助银。” “其一,微臣的内人身手尚可,若我夫妻运送,可保自身无虞。” “其二,道路整修源于微臣推行,当身先士卒,到达地方亲自解释、教导,了解地方难处再做优化。” “其三,旅途劳顿,当选年轻力强,耐得住艰辛的官员前往。” 她一一列出自身优势,还不忘踩一脚傅玄明岁数大了,不行了。 跪在她左手边的萧玉忍不住看她,目中神色震惊,没有想到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说出这番话,逻辑清晰、思维缜密。 皇帝默默点头,似乎还在迟疑。 金銮殿霎时安静,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开口,官员们埋头,生怕点到自己。 “父皇。”尉迟嘉着明黄乌领蟒服,往日错综的小辫子也都变成平整额发,正经得让人不敢认。 皇帝见他形象大变,眼前一亮,当即坐直了身子,喜道:“嘉儿?快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儿臣认为,朝廷拨银乃是恩典,是皇家彰显为民、为地方的心意,该选更能代表父皇您发言的人。” 皇帝嘴角上扬,众臣便知,嘉王爷猜中了皇帝心思。 傅玄明不动声色,略微侧头使眼色。他目光那头,是站在首排的三皇子,尉迟竞。 此子是淑妃独子,也就是傅玄明的外甥。他身着暗红色蟒袍,鎏金修边,光鲜不亚于尉迟嘉,与他身旁的太子有暗暗争奇斗艳之势。 可惜小眼尖腮,列位皇子中长得最丑,也不知像谁。 三皇子接受舅舅意思,刚往外撤出半步,那边尉迟嘉竟极快地接上上一句,害得他没有空闲站出来。 尉迟嘉:“正好,小顾大人的夫人有孕在身,跋山涉水实在不妥。儿臣自信身手卓越,有意与小顾大人一同前往,父皇就准了吧!” 顾少音成亲,夫妻恩爱,全城皆知,皇帝自然也知。尉迟嘉遣散姬妾,日日跑去顾府,亲近顾少音,他也知。 自己的儿子存着什么心思,他比谁都清楚。可顾少音从未抱怨,容妃护着的两个孩子,皇帝哪个都不想让受委屈。 更何况,近日来,尉迟嘉越发上进,今日更是不梳那劳什子痞辫儿了。 他看看台下另两个儿子,一个憨傻,一个丑得不似亲生。 啧,好嫌弃。 “嘉儿所言甚是,朕允了。” “不过,我大燕国地域辽阔,为了早日得见诸位爱卿,不如兵分两路。” “竞儿,”他刻意点尉迟竞,“你和欧阳侍郎向东。” “嘉儿和顾侍郎向西。如何修路、选材,一律听两位工部侍郎。” 傅玄明傻了眼,他本想借口出去,从中捞一笔,也拉拢抚恤各地大小官员。如若外甥抢了这差事,提高他在皇帝心中地位,也不算亏。 可这样安排,便成了皇帝有意安排尉迟竞和尉迟嘉角逐一番,想来已经有了换储的意思,而换谁便看这趟差事。 下朝后,他一把拉住外甥和女婿,耳提面命:“此次差事,一点要老实,切不可动一点歪点子,万防地方眼睛。” 三皇子这一路在分析沿途官员,哪些是自己人,哪些可能是皇帝耳目。 尉迟嘉却兴奋得蹦跳,拉着顾少音踢开府门。 “云釉!快给你相公收拾行李哟!” 萧府的马车就跟在两人身后,萧玉从车上下来,刚好望见顾少音,笑着踏进门内。 他本想借护银拖延成亲,不料婚事没拖成,反倒把顾少音整走了。 顾少音并不晓得,他每日煎熬。 她在墙那头,他在墙这头。两个人都对着天喝酒,都是独饮。 天气越发热了,顾少音与尉迟嘉商量好,天一亮就出发。 她背上行囊,开门。 浩荡百人队伍,二十余量马车,均驮着两顶大箱子,竟直接陈列在顾府门前。 尉迟嘉梳着高马尾,骑在马上。他的身旁还有一匹马,矮一点,红棕色,看起来比他那匹温顺。 顾少音三步并作两步,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趁着街上人少,快走!” “急什么?”尉迟嘉笑着同路边大娘挥手,“好不容易揽个大差,本王就是要给京中人士看看。” 顾少音扶额,只觉得如何高调,定要惹来一堆麻烦。 除了城门,身旁再无百姓,顾少音轻夹马腹,踱到尉迟嘉身边。 她小声提醒:“这么长的队伍,这么多官兵,你就不怕遇到土匪山贼?” 尉迟嘉耸肩撇嘴,并不在意。 他不回头地指了指身后,“你先看看城门楼上。” 顾少音毫无防备,顺着他的指引去看。只见城门楼上一抹紫红,衣袂翻飞,黑发飘扬。 “吁!” 顾少音勒紧马绳,转了个圈。她眯着眼想要看清,城门上的那个人,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吗? 离得太远,看不见表情,但见独一无二的气质身姿,却是萧玉无误。 城门楼上,紫色人影举起一边手,朝她挥手。 顾少音终于肯定是他。两人自婚礼那日冷战至今,谁也不服输,都没找过对方。 她也挥手,用力到要把手挥断,大声喊着:“你输了!” 喊着喊着却带了哭腔。 尉迟嘉也挥手,他没说话,伸手拉住顾少音的缰绳,两个人又向前走去。 他用衣袖胡乱擦顾少音的脸,“又不是上战场,生离死别,哭什么?” 顾少音想想也觉得自己太矫情,吸溜鼻涕,心情好了。 尉迟嘉勾动嘴角,故意说道:“不过,吃不到萧玉的喜酒,倒是可惜。” 顾少音的嘴角又撇下来,两道英眉蹙在一起,狠狠地望着尉迟嘉的背影。 这人分明是故意惹她生气,恶趣味。 第76章 接亲 萧玉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他想清楚,如若明天再不把话说清楚,怕是回来更得不到原谅。 他接连换了三套衣服,还是不满意。 “玉哥哥,他们出发了。” 左梅儿端着和果子进门,还想让萧玉吃上一口再去。如今她对顾少音已没有恶意,反正最后赢的是她。 萧玉来不及,推开和果子,只穿上离得最近的朝服,就跑了出去。 他驾马追了半炷香,队伍却已出城。 只来得及站上城门,希望顾少音可以回头,可以了解他的心意。 从城楼下来,他的心都噗噗直跳。 他刚刚做了人生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居然当众和一个男人表白,虽然那个人不一定看得懂。 然而等他看见萧府,门口挂着红灯笼,院里更是张灯结彩,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逃不出命运。 他垂头走在回廊,想要回卧房睡一觉,做个好梦。 “玉哥哥,”左梅儿脸蛋粉红,福了福身子,不敢抬头看萧玉,羞赧道:“郡主娘娘喊您。” 说完就掩唇跑开了。 萧玉叹气,无可奈何走进熏月阁,是母亲自己起的名字。 “母亲。”他微躬行礼。 淳瑛郡主满脸堆笑,拉着他坐下,面前正好是一杯斟满的茶。 “喝。”郡主笑嘻嘻道。 萧玉像提线木偶,她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儿啊,娘亲找人看过日子了,后天就极好,诸事皆宜。” 她拍着萧玉手背,粗糙的手心像锯子,锯在萧玉心头。 “娘盼了这么多年,总算盼到你成婚,梅儿是个好姑娘,可惜出身不行,不能为妻。” “好在她懂事,刚刚还应着我呢,说要给娘生个大孙子!” 左梅儿当真是哄得郡主极为开心,萧玉看着娘亲的笑脸,顿时觉得,这一刀早晚躲不过,不如快点铡下来了事。 等有了儿子,他就可以不再娶妻娶妾,私下与顾少音来往,也不再有人嚼舌根。 他点点头,“那我明日送她去小院,再分几个丫鬟与她。” 淳瑛郡主越发满意,抓着萧玉的手,聊从前带他的苦日子,自己说,自己流泪,萧玉只负责给她擦泪。 两百里外,顾少音和尉迟嘉已经行至胶县。 这里古代以贩卖阿胶为生,可不知何时起,这里阿胶的名声比不过平阴,招不来商贩,很快就没了收益。 顾少音的小棕马,深一脚,浅一脚,好几回累及顾少音,差点从马背摔下来。 “这地方也太穷了,道路没有人工痕迹,狭窄泥泞,完全是被人为走多了压出来的,人都不能走。”顾少音皱眉评价。 尉迟嘉应着,眉头深锁,不住点头,心却早就飞走了。 直到顾少音摇他手臂,他才道:“看来不止是路的事。进城后,你修路,我修人。” 人?人怎么修? 顾少音正要问,就听到一声长哨。 山头上忽然冒出几个人,穿的衣服只够遮挡,灰头土脸,皮肤黝黑,不知道多久没洗澡。 他们大喊着:“来大活咯!” 一眨眼,马蹄声响起,听声音就不止五十人,领头的却是女声,大声叫着。 “干票大的,喝肉汤!” “哦哦!!”群情激昂。 这里面可有三千两黄金,这些家伙没见过世面,竟然只想要喝口热汤。 尉迟嘉抽出佩刀,递到顾少音手里。他打开十六骨扇,悠然道:“打架这种事,不该是你干的。” “躲好!” 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尉迟嘉飞身朝匪徒而去。 顾少音慌极,想要云釉曾说,如遇危险、困难,定要传信回来。 她缩在山石下的角落,打开行囊书箧,一个小笼子关着一只信鸽。 顾少音迅速绑好信筒,亲吻信鸽头顶,“回家,快!” 一抹白色扑腾着,快速飞走,也暴露了顾少音的位置。 “老大,在这!” 四月初六,清晨,云釉抻懒腰走出房门。 小小的院子里,白鸽瘫躺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小白?” 云釉手指颤抖,摸上它脖颈才发现它没死,只是睡着了。 她拆下信筒,豆腐块大小的宣纸展开,只有六个字——“胶州山路遇匪”。 云釉一下子腿软,扶着桌子,才坐下来。 自从有孕后,她就时常头晕,今日遇到事情,更是差点摔倒。 “不行,得去救他们。” 她强撑着,换上夜行衣。可身子重了,夜行衣贴身束腰,她不敢紧束,生怕害了孩子。 最后,她换了一件轻便些的短打,四肢收紧,动作方便。 不想,一开门,便看见赵东安,坐在小马扎上撑瞌睡。 云釉垫脚离开。 “你去哪?”赵东安揉着眼睛,“阿音不在家,我得看着你。” “我不用你看着。”云釉转头就走。 听他说话就气,一生气肚子就发紧疼痛。云釉停步,深呼吸片刻,才缓过来。 赵东安已经走过来,扶住她,硬要往屋里走。 “我就说你不行吧!什么时候了,还非要逞强,伤着孩子怎么办?” “你就知道孩子。” 云釉肚子又痛,这回直接蹲下捂着肚子了,就算这样,还要推赵东安走。 两人拉拉扯扯,隔壁萧府张灯结彩,接亲的队伍就在门口,都盯着这头,看热闹。 萧玉出来,自然也看到两人,要过来看看。 婆子拉住他,“新郎官,时辰不等人。” 萧玉瞪她,不留情面抽出手臂,奔跑过来,抱起云釉进了顾府,嘴上还喊着:“叫郎中。” 云釉的月事一向不准,从小为了完成任务,风里来雨里去,冰水里头泡一个时辰也有过,故而胎儿不稳,才三月就有流产迹象。 郎中问她:“要保要流。保,很难。流掉的话,你还年轻,好好养养,再怀不难。” 云釉流下一滴泪,有些话她没办法当着别人的面说。 她只说了一个“保”字,给了诊银,将郎中赶到庭院写药方。 只有三人,她才把捏成一团的信交给萧玉,“这是顾少音的求救信,我没办法去了。” 她的声音虚弱,言下之意,希望萧玉去救。 萧玉展开那封信,六个字足足看了八遍。 他抹平皱痕,叠好放进衣襟,说道:“东安,你可能得为我挨点打。” 萧太傅接亲,当日悔婚。多名百姓目睹其摘去红花,怒发冲冠,从顾府冲进萧府,婚服变常服,策马而去。 第77章 勇字寨 京城南城已乱成一锅粥。 顾萧二府门前,赵东安拦着萧府家丁。家丁虽不敢打他,混乱间,棍子、拳头也不小心招呼上去。 马蹄扬灰,萧玉身影渐小。 确认追不上了,赵东安才松了劲儿,躺在地上。 “赵大人,”一双锈红色绣花鞋出现在眼前,赵东安向上看去,便是淳瑛郡主慈祥发狠的笑脸,“别来无恙啊!” 萧玉策马,在通州驿站换了一匹汗血马,半日后,到达胶州官道。 官道泥泞,杂乱的马蹄印记、脚印,还有车辙印记,全都戛然而止,好在没有血迹。 百余人队伍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抬头望向山上,郁郁葱葱,看不见山上景色,也不知匪徒是不是驻扎山顶。 萧玉思忖片刻,又向前走了三里路,终于见到一个馄饨摊子,有点人气儿了。 “来碗馄饨。” 他和扛柴火的小贩拼桌,小口吞馄饨。 老板放下馄饨,同小贩很熟的样子,“哟,今日终于敢上山啦?” “昨夜那群山匪刚劫了道,人货两全,可算能安生一段时间了。” 小贩就碗喝汤,打趣儿道:“再这样下去,我就得被逼上梁山啦!” 老板也喜笑颜开,“你呀!就是胆子小,说得好像女匪头看得上你一样。” 两人笑骂两句,带得周围来客都在笑,看得出来压抑许久。 萧玉适时发问:“在下途经此地,听各位的话,这里还有匪徒?还是女匪?” “是呀,就在这山上。”小贩指着山头。 “不过官人运气好,昨夜刚捉了新人,待她腻了新人,才会捉下一个。” 老板也凑过来,放下一碟小菜,“送给您啦。” 他指着萧玉再次感慨:“官人长这样好看,真真儿是走运。” 萧玉侧面打听:“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厉害?手底下怕不是娘子军吧?胶州县衙也不管管?” “哎哟,官人有所不知。”旁边的客人忍不住插嘴,“这女匪长相丑陋,满脸麻子,故称王麻子。据说接连被拒婚后活不下去,才上山自立为王。” “她一个人接连劫道三支镖师压货,胶州又穷,城里许多活不下去的就此投奔上山,结果山寨越做越壮大,如今已是府衙不敢管了。” 萧玉点头,“那抢钱就好了,怎么还抢人?刚刚说的‘腻了’,是说放下山吗?” 聊起这个,客人们纷纷皱眉摇头,痛心疾首道:“这女人看上长都好看的都抢回去,玩弄够了,就丢下山。” “回来的男子个个衣衫不整、神志不清,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手里的馄饨吃不下了,萧玉放下铜板,一声不吭往回走。 “官人!进城走这边,您走反了!”老板在后面喊,萧玉头也不回。 已过一夜,有什么该发生的,肯定已经发生。 他倒不担心尉迟嘉,毕竟他皮糙肉厚,常年流连烟花地,就当尝尝新鲜,也不吃亏。 顾少音就不同了。 一想到小顾大人那小细胳膊、小身板,也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他摇摇脑袋,驱除脑子里少儿不宜的画面,安慰自己:不会的,也许……也许那悍妇不欢喜阿音这款,可着尉迟嘉一个人折腾呢! 马儿拴在山下,萧玉一路摸小路上山,果然见十五六座草屋架子,院子里竖一面旗子,单写了一个“勇”字。 这草屋也太潦草了,既然抢了那么多钱,好歹也改善一下居住环境呀。 可见这群山匪确实是穷苦出身,容忍力强。 萧玉看看自己的衣裳,丝绸质地,金线镶边,与匪徒的麻布衣服相比,太过打眼。 太阳将落,炊烟升起,草屋里众人跑来跑去,都忙活着。 萧玉一眼找到厨房,窝在灌木丛。 他拿出一粒碎银子,系上鱼线,扔得远远的,等着倒霉小贼上钩。 在萧玉刚刚离开的位置,顾少音双手背后,站在院中。 她的身侧,有一娇小女子,身高只及其耳,骨架子比顾少音还窄。此人就是百姓口中的女匪,王麻子。 王麻子肤色健康,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虽称不上漂亮,也是朝气满满。别说麻子了,连颗痣都没有。 她握拳行礼,态度恭敬。 “小顾大人,劳烦您为寨子筹谋。” “哎,寨主客气。算不上筹谋。”顾少音摆手,按下王麻子的手,“不过是看看地形,画个营造图样罢了。” 两人身后,尉迟嘉大跨步走来,一手揽住一边肩膀,大有齐人之福的意思。 “麻子姑娘,你不用跟她客气。不限制地皮大小,还能随意发挥,这等好事,她可是求之不得。” 顾少音佯瞪他一眼,却瞪得尉迟嘉得意,即是猜中了。 不过顾少音高兴的不止这个。 建造山寨是为人住做的,而不是做个漂亮样子,只管招眼,不管使用。 她喜欢看见东主笑,是发自内心的,仿佛看到美好未来的笑,是看着“家”的笑,而不是自鸣得意。 “好啦,少音弟弟,你且看着。我同麻子姑娘再商议商议微服探查的事情。” 那日,勇字寨倾巢出动,乌压压朝运送队而来。 尉迟嘉与袭来小贼对上两招,便看出山上站着的红衣姑娘才是头目。 他飞身越过扭打人群,铁扇直击麻子面目。王麻子眼睛都没眨,圆月弯刀划过,十六骨铁扇对半劈开。 尉迟嘉挑眉,继而用扇骨击向麻子眉心,趁着对方抬手,一脚踢向下盘。 他的打算是,待王麻子下盘不稳跌倒,他托住对方的腰,转上一圈,合上自己无懈可击的帅气面容,就能令女子神魂颠倒。 可惜王麻子非一般女人。 尉迟嘉的手还未碰到她的腰,弯刀转了一圈,便架上了他的脖子。 娃娃脸女孩笑道:“你若想碰我,今夜就好好磋磨,看看谁压得住谁?” 尉迟嘉未曾想这女娃娃说话这样大胆,竟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只得高举双手道:“姑奶奶,我认输。钱随你拿,不过,你若是和我合作,还有更多钱赚。” 麻子大吼一声:“全部停手。” 山下立即安静。 她邪笑道:“光是赚钱可不行,还得有俊俏公子。” 第78章 王麻子 王麻子原名叫屋敷麻子,被人从东瀛骗来的大燕。后来又经了几手,才流落到胶州。 好在她被骗来时年纪小,又姿容平平,才没落到青楼。只是为奴为婢的,还是受了许多欺负。 后来流落到胶州要饭,遇到勇字寨寨主。寨主收养她,又教她武功,她就把寨主当做父亲,自然也要接他的班。 至于被悔婚,纯属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只是没想到对方也要跟雇主退婚,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你是说,你们要进城查县令?”王麻子腿架在桌上,问道。 尉迟嘉点头,展开扇子,啪嗒,断成两截的扇骨垂在手上,了无生机。 他自觉尴尬,干巴巴笑了一声。 “总之这银子要修路用,为了让胶县能更通畅地与外界交流。” “你且想想,这过路的人多了,你们是不是赚得更多。” 王麻子咬住下唇,狐疑看向尉迟嘉,转头却把话头递给顾少音。 “他不老实,你说。” 顾少音东张西望,正在看这两层草屋构造,忽然被问,身子一抖。 “我们是朝廷派下来督促各州、县修整官道的。我负责提供技术支持,这位负责银子。” 听到银子,麻子眼睛都亮了,她凑近尉迟嘉,“钱的事情,当真你说了算?” “当真!” 王麻子小手一扬,“松绑。” 顾少音和尉迟嘉才得以从座位上起来。 顾少音揉着手腕,鼓起勇气道:“这些钱你不能拿,我们还有十个县州要去,他们各有困难。许多地方就靠通路通商,搏个活路呢!” 尉迟嘉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道:“等会儿说!小兵们还没救出来!” 周围宁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王麻子一把推开尉迟嘉,指着他,要他闭嘴。 她按着顾少音的肩膀,逼她看向自己。 “你的意思是通了路就能和外面做生意?” 顾少音想不通这话有什么问题,愣愣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点头。 麻子又看了一眼她的兄弟们,“你说的‘搏活路’恐怕就是胶县,若有机会好好活,谁愿意窝在山上?” 她的手指划过一片山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 “他们原都是做阿胶生意的,养驴、剥驴皮、保养、贮藏……养活了一大帮子人。现在都没路可活,才上了寨子。” 顾少音准确捕捉到她的想法,想要兄弟们有活干。 一个东瀛人,虽说不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却表达了这个意思。 两帮人一拍即合。 顾少音见王麻子鲜衣怒马,活得恣意,十分艳羡,不觉眼珠子都跟着她转,惹得一班土匪调笑。 他们贼眉鼠眼,笑嘻嘻地同王麻子说小话,不过是“那小相公盯着你看”、“寨主,这回这个真喜欢您呢!” 顾少音哪知这些,就看见王麻子脸忽地红了,转头看向自己,目光接触又像烫着一般,逃了。 山匪们笑得更开心了。 肩头一疼,尉迟嘉撞过来,用扇子敲打顾少音的额头,小声道:“你再看,咱们就下不了山了!” “为什么?”顾少音懵懂看他,总算移开了视线。 尉迟嘉扶额,“一个男子死命盯着一个女人,旁人都会认为这男子倾心于她呀!” 顾少音似懂非懂,想到萧玉和尉迟嘉也常盯着她,不过他们当他是男子,当是不一样的。 她想到那夜酒醉,隐约听到尉迟嘉说的“不管她是男是女”,前面一句说的好像是“喜欢她”? 她听得不真切,又因为的确没有情愫,于是张口就问:“那你还老盯着我呢?” 尉迟嘉的脸色忽而沉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双眸像装满星辰。 声音低哑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听我说这句话吗?” 许是他难得认真,顾少音已经得到答案,突然明白,有些话脱口便回不了头。 她后退半步,捂住尉迟嘉的嘴,眼神慌乱,摇头道:“不能说!我还想辅佐你,当你的挚友。” 越是真诚的话,越伤人。 “呵”,尉迟嘉握住她的手腕,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要表白吧?” 他凑近顾少音,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你若不跟我月下饮酒,我当违心说上两句情话,反正睡到也不亏。” 顾少音慌忙后退,撞上柱子。 “我们…我们喝过酒了,说好做君臣挚友。” 尉迟嘉勾唇开扇…… 这扇子就如同他的孔雀屏,屏裂了,害得他屡屡开屏失败。 “哼!”他焦躁把扇子扔到一边,“破扇子,还说什么火烧锦打造不破不着,都是假的。” “等我回去,把那工匠的舌头拔了!” 顾少音终于松气,她摸着胸口吐气,见尉迟嘉气鼓鼓向后院走去,想必是去看小兵,顺便撒气。 这口气还没喘过来呢,王麻子又走过来。 她唇角带笑,将散下的额发缕到耳后,颇有些小女儿情态,“勇字寨七十八人,再加上你们来的百人,这十几间草屋住不下。” “他们说你是造房子的官,你给我们扩建。” 她习惯了命令,说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听着怪异,好在能听懂。 顾少音欣喜,不住地点头,冲出屋子。 满目丛林,粗壮的树木都是最好的建材,砍去最近的,地块边界还能无限延伸。 不用付钱,还尽心尽力的小工,也没有难搞的东家。 这简直是最完美的筑地! 她没注意到不远处,灌木丛里不安的动静。 在那里,萧玉已经换上山匪的布衣兽皮,就是皮肤异于其他山匪,特别白皙细腻。 他抓起泥巴,糊在自己手臂和脸颊,低头,混进了人群。 山寨建造潦草,但每间屋子的布置也是花了心思的。 例如这厨房,茅草屋顶居然还做了下通烟囱,利用内外空气轻重不同,将屋内烧菜的油烟都吸到外面。 厨房外,放着两辆推车,推车上放置两层橱柜,想来是方便运送到山寨各处。 其中一辆推车已经装满,厨娘婆子掐腰喊道:“小力!该死的,臭小子又跑哪偷懒去了?” 萧玉把泥涂得更匀,埋头跑过去。 “来了来了!”推车就走。 “哎!等等!”婆子喊停。 萧玉眉头微皱,悄然把蒙汗药洒进酒壶,想着不行就跑。 背后婆子说道:“走错路啦!今儿个宴会在东屋里开。” 他“哦”了一声,朝东跑去。 第79章 结盟变结怨 勇字寨各屋之间只有简易土路,稍作平整,跑得快了就硌脚。 小石子硌到车轮,萧玉感到手下重量倾斜,生怕酒壶洒了。 他只顾着扶酒壶,一车菜肴晃浪,木碗翻了几个。 忽然身后出现红色身影,单手撑住了推车。 萧玉低头,正对上王麻子精锐的眸色,惊慌移开了目光。 王麻子比他矮了一个头,背手而立,摆出威风气派,问道:“新来的?” 萧玉并不知道这就是寨主王麻子,当是寨中的小孩,人小鬼大,装大人。 他低眉颔首,点头,故作胆小惊慌。 王麻子瞥他一眼,“干事不要毛躁。”走了过去。 萧玉也只当这是个小插曲,推车进入东屋。 夕阳从门缝泄入,屋里正在摆放布置,桌椅、彩带。虽然都很……简朴,也是花了心思。 屋里的人都在忙活,没人注意到萧玉。 他将一盘清炒时蔬放在边位。 “干嘛呢?”一个老头指着他,“这可是白菜呀!该给客人吃。” 萧玉的手腕转了个弯,将菜放在客位,老人才转身,嘴里还念叨:“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规矩。” 他这才发现,这一车的菜都是素菜,咸菜占了一半。 不禁皱眉,这伙山匪不是抢了很多,还如此穷? 除了主桌,其下还排了许多附桌,想来是想把有点位子的山贼都喊来赴宴。 那正好一网打尽。 所有的酒里都洒了蒙汗药,萧玉丢下推车,钻进东屋旁边的小屋,猫在里头等开宴。 一炷香后,吵闹声到达极致,又归于平静。 萧玉偷过窗缝,看见男男女女的山贼都站在东屋往里看,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但能听见。 “今日与二位兄长结盟,是勇字寨的福气。我王麻子从没想过,竟能帮着解决胶县谋生大计。” “不管是我,还是师父,都从没想过把山寨做大,我们只想救活一些人,没想到就成了今日规模。” 她叹气道:“如若此事后,我这寨子再无存在,就太好了!” 萧玉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尤其是这奇怪的断句,好像在哪听过。 里头换了个人说话。 “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大不了做成旅馆,这儿永远是兄弟们的家嘛!” 这个声音太熟了,萧玉不用猜都知道是尉迟嘉。 更令人吃惊的是,接下来结结巴巴的声音:“说得是,我还要扩建寨子呢。” 顾少音也在? 萧玉思绪打结,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刚刚王麻子提到结盟,难道他们和王麻子结盟了?是为了保命权宜之计,还是真的有利可图?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王麻子大喝一声:“好!这杯,我先干了!” “干了!” 顾少音和尉迟嘉的声音像春雷,在他耳旁炸响。他们喝酒了? 柜门刚开,堆叠的人群又把他劝退,理智告诉他,不是好时机。 “再等等,没那么容易晕。”他自我安慰。 光是吃吃喝喝,很没意思。不一会儿,人群就散了,各忙各的去了。 萧玉百爪挠心,终于钻了出来。 他悄然推开门,蹲着从门缝挤进来。 就看到一红衣女子坐在顾少音怀里,胳膊环抱着顾少音的脖子,就着酒壶直接喂她喝酒。 这女子她也认识,不就是刚刚那个老成的小孩子? 顾少音喝了酒,眼睛都睁不开,又开始唱《女驸马》,手指成兰花指着天边,吐字都有些囫囵了。 “好!小顾大人唱得好,就是这曲子更适合我唱。” 她又灌了顾少音一大口,“我们去屋里,顾大人慢慢教我唱。” 说着就要拉顾少音的手,往屋里去。 顾少音已经歪歪倒倒,看着两人抓在一起的手,还傻呵呵地笑,两个小梨涡看上去很乐意被牵走。 一瞬间,萧玉的胸口都要炸了。 说好的断袖呢?怎么你对女人也能巧笑倩兮,还那样诱人,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 原来不是不喜欢女人,是京城没有你喜欢的类型!萧玉恶狠狠地,在心中编排顾少音。 药效还没到,一屋子山匪只是醉了,都没晕倒。 萧玉也顾不上时机不时机的了,大不了打呗! 他大步向前,却见尉迟嘉扯开了红衣女子的手。 “麻子姑娘,我这兄弟家有娇妻,还怀着孕,不合适。不如,看看我?” 萧玉这才知道,这小孩子便是凶恶女匪王麻子。早知道刚刚偶遇,就该趁机杀了她。 真是谣言害人! 王麻子歪头,“有媳妇儿?那不行。” 很自然就放开了手。 萧玉的一颗心总算放心,又听王麻子笑道:“可是你,我也不要。你不老实,我怕你害我。” 话音刚落,台下接连有人晕倒。 砰,砰,砰。 王麻子想走近看看,自己的头也晕了,她指着尉迟嘉,摇晃脑袋,企图保持清醒。 “你!” 尉迟脸色也红,半醉道:“不是我,真不知道是谁。” 砰咚! 接连两声,王麻子和顾少音都晕了过去。 萧玉一个箭步上前,抱住顾少音,没让她跌落在地。尉迟嘉也冲过来,可慢了一步。 他站着,冷眼看躺在地上,被顾少音压住的萧玉,眼神清明,刚刚的酒醉似乎都是假的。 “你没醉?”萧玉皱眉。 “微醺。”尉迟嘉抱手站在一边看。 “没醉还不快拉我!我站不起来!” 尉迟嘉这才极不情愿地伸手,拉起萧玉。萧玉又去抱顾少音。 “快走,我们赶在他们醒之前下山,外头剩下的四十余人都是老弱妇孺,根本不用打。” 萧玉径直往门外走去,尉迟嘉站在原处。 “萧玉,你闯祸了。”他的口吻像训小孩,像每次做错事萧玉训他那样,高高在上。 萧玉还不明白,尉迟嘉指着彩带上的字。 “结盟宴会,你知道结盟是什么意思吧?” “胶县远比我们想得要复杂,有他们相助,我们才能从根上治好这个县城的穷病。” “我们修路是为了让百姓都富起来,什么朝廷颜面,那是说给父皇听的。顾少音都懂的道理,我想萧太傅不会不懂。” “我当然懂!”萧玉反驳,“可是……可是阿音传信说遇难,我当然认为你们都被囚禁。” 他要把信拿出来,尉迟嘉却不领情,按住他的动作,摇头。 “都不重要,”他看看一地的人,叹气道:“怎么解释,才重要。” 第80章 你吃了炮仗? 萧玉没想到山寨有这么多人,带的蒙汗药不够多,倒下的人都是半醉半晕。 “撑不了太久。”萧玉提醒尉迟嘉。 他详细听了尉迟嘉和王麻子的计划,其实就是乔装进城,以合作为由,拉下城中财主,躲了财主的钱分给百姓,揪出背后的官。 “我的出现并不影响计划,就说我是阿音的哥哥,为了救她只身犯险。” “别给自己贴金啊!”尉迟嘉反驳道:“我才是她哥哥,你撑死了就是个朋友,还在冷战期。” 萧玉抱着顾少音坐下,让她靠着自己,咬牙瞪尉迟嘉。 “尉迟嘉,你是吃了炮仗吗?我说一句,你要怼三句。” 迎他的是一个大白眼。 “先把顾少音和王麻子弄醒。” 他按住两人脖颈跳动的脉络,略一用力,两人眉间成峰,皆痛苦状。 王麻子从喉中憋出闷哼,睁开眼,刚挣一下,察觉到命脉在尉迟嘉手中,怒火中烧。 “你果然不是好东西!我当你们是朋友,你们却要害我。” 萧玉扶着顾少音,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似没听到王麻子说话。 顾少音更是吃惊,“你…你怎么来了?” 她还不知道萧玉是逃婚而来,不然怕是更吃惊。萧玉也不想提成亲的事情,只是将云釉差点流产的事情说了。 只是如此,顾少音便满目感动。 “喂!能不能给麻子姑娘一点尊重?”尉迟嘉粗暴打断两人。 萧玉半坐在地上,他摸摸顾少音的头,以示安慰,站起身。他背着光,巨大的阴影笼罩住王麻子。 “首先,我们是官,你们是匪,永不可能是朋友。其次,这次合作,是你在为这一山的兄弟姐妹争活路,我们不需要求着你。最后,蒙汗药是我放的,为了救阿音,不干尉迟嘉的事情。” 他挪开尉迟嘉的手,“你现在应该四肢无力,可以试试。我们若想杀你,现在动手再合适不过,可我们没有,足够说明诚意。” 王麻子伸手去摸腰间弯刀,她一抬手,刀尖擦着萧玉的鼻头而过。 她还想反手来一次,刀却甩在了地上,手没有跟上刀的速度。 尉迟嘉的短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又放下。 他摊手,“我们真的没这个想法,没必要。” 尉迟嘉和萧玉说这些话时,仿佛看她如蝼蚁。 见她咬着唇,还在挣扎,萧玉放出杀手锏。 他拿出小哨,“我只身前来,只是实在担心舍弟,朝廷队伍还在后面。” “他们来还是不来,只看我传信。” 王麻子似乎是终于服了,拉了拉顾少音的袖子,当着尉迟嘉和萧玉的面撒起娇来。 “你的朋友,都很坏。” “不会啊,”顾少音扑闪眼睫,目光在萧玉和尉迟嘉身上跳跃,笑道:“他们都是好人。” 两个好人挂着脸,陪同王麻子出门,解释说:“酒劲儿太大,一屋子人都倒了。” 他们俩本来就高,王麻子又矮又小,被夹在中间,好似被胁迫的人质。 好在寨子里的人听话,没有多问。 金银被锁在后屋,进城后的筹谋顾少音一律不管,她一间间屋子走访,问询住户都有什么困难和需求。 子时,萧玉和尉迟嘉从王麻子屋里出来,两人打着哈欠。 上一刻还在感慨,这山里的星星确实多,月亮也亮。下一刻就发现分给自己的屋子还亮着灯,两个人互相看看,难道顾少音特地为了他们等门,等到现在? 这倒是有点小媳妇的意思了。 虽未说破,两人已经有互为情敌的自觉,状似无意,脚步越来越快,都挤着对方。 “我与阿音许久未见,她定是有话同我说。”萧玉抢先。 尉迟嘉不甘示弱,“正因为你们冷战太久,如今我才是她唯一的挚友,这可是顾少音亲口承认的。” 萧玉双眼微怔,一瞬灰暗,继而又拉住尉迟嘉,抢步推开门。 “我不信!” 门内灯火通明,书案正对房门,顾少音伏案工作,手边三只毛笔,来不及地换。 她的脚边放着书画桶,此时几近塞满。 萧玉和尉迟嘉凑过去,她笔下的,竟是一根木头,黑色墨水写着树种、特点、如何处理。 褐色颜料绘制处理过程,朱色圈出重点。 “少音,你这也画得太细致了,有必要吗?” 顾少音抬手点在尉迟嘉额头,推他离画远点,“当然有必要。明日我们就走了,回头他们再想不起来怎么做了,就得全靠这个。” 明明是嫌弃他,尉迟嘉却甘之如饴,看向萧玉的小眼神,甚至有点挑衅。 萧玉看二人互动,心中酸涩,脸上却不显。 他不动声音握住顾少音手指,翻开手心,细细看磨红的指节,蹭了蹭。 “你继续画,我去给你拿热毛巾,敷一敷。” 明明心疼,却不阻止,因为他知道这是顾少音想做的事,阻止她只会令她为难。 顾少音也了解他的想法,一瞬间,两人仿佛心心相印,形成了没人能逾越的墙壁。 吁!一声哨响。 两人这才注意到,尉迟嘉不知何时拿过了哨子,吹响了它。 白鸽扑簌簌飞进草屋,王麻子也冲了进来。 “你们要通风报信。” 萧玉冷眼看她,像看傻子,“说了要传信给山下的士兵,不然…随他们攻上来?” 王麻子被他怼得没话说,最后非要看他写信,才罢休。 然而,萧玉只写了“不日回”三个字。 等王麻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尉迟嘉才说:“她好像没看懂。” “别好像,就是。”萧玉拿出在宴会现场捡起的彩条。 “你们俩没发现?她指着这个说盟约。” 萧玉指尖指向红色绸布上的黄字,盟字没有了部首,约字成了三点水。 “我看,她根本不识字。” 两人编排王麻子的功夫,顾少音已经完成最后一幅图样。 草屋连结构都不用变,只是把茅草换成木板和砖块。 茅草屋能搭二层已经很神奇,顾少音观察了很久,确切他们有能力盖成新山寨。 她对灯举起宣纸,眼前的图样好像已经成为现实。 第81章 做人好难 “小白?你怎么回来了?” 白鸽似有人性,停在云釉枕边,任主人的指腹磨蹭脑袋。 赵东安端来药汤,也想摸一下,却被小白啄破手指。 “哎哟!你这小东西,怎么还看人下菜呢?” 他撑着云釉,只抬起她的头,喝下药又躺了下去。御医来看过,若要保住这孩子,只能尽量不动,就算睡着,也得把脚抬高。 云釉说话中气十足,“怎么能怪它呢?它只是不认得你。” 话里话外还是责怪赵东安不甚关心她。 赵东安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乖乖拆下信筒,念信给云釉听。 得知三人平安,两人不禁聊起萧玉走后,萧府动荡。 起初是梅儿不堪受辱,穿着嫁衣,从东淮桥一跃而下。幸好迎淮河还没涨水,萧府两个小厮将她抱了上来。 这会儿,左梅儿彻底活不成了。身体被男人碰了,衣服贴在身上,也被围观百姓看个干净。 淳瑛郡主再三保证会纳她进门,梅儿才没再寻死。 晚间,淳瑛郡主越想越气,发了狠,策马闯宫门。 云釉看着宫里传来的消息,咯咯笑道:“萧玉他娘跑去告状,居然说顾少音诡计多端,引诱她儿子,被皇帝训了一通。” 她笑得岔气,一下抻到肚子,哎哟哟叫起来,又闹得赵东安手忙脚乱。 他帮助云釉顺气,气道:“管他们萧家去死。娶妾而已,非要大张旗鼓,还要走正门,自己作的!” “你们男子不懂。”云釉摇头,又想到自己,“能做妻,谁做妾?” 她望着床闱,“能有一男子冒大不韪,以妻礼娶妾,必然是带着真心的。” “左梅儿定是这样认为。满心欢喜,却不想对方只是不在乎,一瞬间,自己像个笑话。” 见她笑容惨淡,赵东安便知她是想到自己,可他给不了回应。 天已经热了,他轻摇蒲扇,“想她做什么?她是自作多情,和我们不一样。” 云釉静静盯着他,他不敢回看。既期待云釉接着问他,“有什么不一样”;又希望她不要问,因为他给不出令她满意的答复。 像过了一个世纪,云釉终于开口。 “别扇了,”她夺下扇子,“去隔壁看看左梅儿,替我。” 赵东波没办法,喊来铁牛替自己照顾云釉。 他从厨房选几颗苹果,随意摆在竹篮子里,敲响萧府大门。 出乎意料,门房跟看着救星似的,也不看下苹果成色,推着他往后罩房走。 赵东安吃了一惊,“她都进门了,还住在罩房?” 门房苦不堪言,“梅儿姑娘说了,不用八抬大轿把她抬进来,就不算进门。” “切,人都在屋里头住这么多年了,装什么清纯?” “啊!” 话音刚落,一个陶瓷罐子迎面飞来,赵东安侧身。罐子擦着他的脸,摔个粉碎。 “你再说一遍!装清纯?你和云釉才是装清纯,不知道睡了多少次,还好意思说什么照顾徒弟媳妇儿?” 左梅儿还穿着嫁衣,头发乱糟糟,湿淋淋,脸蛋两条黑色泪痕。她气到急处,口不择言。 “顾少音也不是好东西,她既然决定做男人,就别招惹有妇之夫!” 赵东安本就看不起她,完全不为所动。 他掸尽衣服褶皱,一字一句道:“萧玉何时有妇?就算娶你,你也是妾,算个屁的妇!” “云釉是正当的妻,你,做妾都没人要!你干净?爬床多少次,都被萧玉推出门去。他不好意思说你,你也该有点自觉。” 他懒得再管,翻个白眼,扔下八个字,朝外走去。 “自作自受,自轻自贱!” 他没回头,只听得女人撕心裂肺的吼叫。 左梅儿使劲儿抓自己的头发,边拽边吼,眼神疯狂,狠狠盯着赵东安的背影。 她的眼球布满血丝,牙关咬紧,“从今天起,我左梅儿与萧府恩断义绝!我要做人上人。” 淳瑛郡主还未从宫中回府,没人拦得住发了疯的左梅儿。 隔了堵墙,白鸽又飞出京城,停在山头树枝,等着主人的朋友召唤。 顾少音、萧玉、尉迟嘉和王麻子已经不在勇字寨,四人装作过路工匠,企图混进胶县。 顾少音的脸被抹灰,看不出原来面貌,一身布衣还嫌不够,剪得破破烂烂。 “有必要吗?工匠不至于穷成这样。” “有!”王麻子还嫌弃抹得不够,“你但凡不穷,就会遇见抢劫。” “这个县衙也不管?”萧玉和尉迟嘉互相抹黑对方。 “人只要还活着,就不管。弱肉强食,这就是胶县的规矩。” 胶县其名出自阿胶,这里古来盛产阿胶,有着一整套产业链。往回倒百年,还是富有之地。 然而,东州平阴县异军突起,忽而产出大量阿胶,不光量大,质量还好。平阴县的盛起,就是胶县的没落。 “那不能种粮吗?或者经商…” “不能。”萧玉和尉迟嘉异口同声。 萧玉指着路边杂草,“如果进水阳村,这两边会是这样吗?” 顾少音摇头,“不可能,若是水阳村,我们定走在田埂上,两侧要么是水沟明渠,要么是水田。” “你去看看这里的土。”萧玉撺掇她去挖土。 顾少音当真蹲在路边,直接上手抓了一把。 这就是土,不能称之为“泥土”。手指不用捻,土就散成碎末,一点水分没有。 她回到队伍,摇头道:“水都没有,怎么种水稻?” 王麻子跟着说道:“玉米也不行,我们试过。” 城门后不远是层峦山脉,王麻子指向那里,“坡上倒是种得下树,可是木头养出来难,耗时,却卖不了几个钱。” “那通商……”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路都没有,怎么往外走?外面的人,又怎么往里走? “别急,咱打扫干净,才能修路。”尉迟嘉捏她的肩,推着她向前走。 守门人拦住顾少音,手掌比划身高,皱眉摸下巴,“等等。” 他拿着一张悬赏令,放在顾少音脸旁比对,嘴里念念叨叨:“会不会女扮男装啊?” 顾少音吓得一抖。 后面的人开始叫唤:“捉女匪,你逮着个男人查什么查?!” “就是!你看这小胳膊小腿,也不可能啊!” 守门的还在磨蹭,尉迟嘉看出他的意思,准备掏银子。 王麻子按住他的手,堆着笑脸求饶,“大哥,我…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工匠,只是借道去丰宁,讨个生活。您行行好!” 她握着守卫的手,看似激动。 守卫就着她的动作,反握她的手,搓揉两下,放他们进去了。 第82章 郊县招工 公告栏前人头攒动,顾少音也挤进去。 “捉拿女匪王麻子,悬赏三百两。” 悬赏令上王麻子又胖又矮,一脸雀斑,小眼睛,总结一下就是蠢、丑、坏。 顾少音照本宣科,转身指给王麻子看,咯咯笑出声。 身边的百姓丝毫没觉出异样,看到王麻子还说:“这小娘子长得可爱,怎么一脸灰?” 少不得又得解释,“赶路去丰宁帮工,风尘仆仆。” 顾少音正要离开,百姓轻拍她,道:“都是做工赚钱,何必舍近求远。这不,刚贴的招工令。” 顺着他的手指,顾少音看到一封私家招工文书。 “修园林?”顾少音钻出人群,小声说:“这么穷的地方,还有人修园林?” 园林都是富家利用多余土地,或购买更多土地,为了陶冶情操、自我享受,而做得私人园子。 说白了就是有钱人的消遣,银子多了烧的。 “不奇怪,胶县百家穷苦只肥一家。”王麻子扒开人群,唰地,撕下招工榜。 迎着众多百姓的目光,王麻子扬手,大声喊道:“这活计我夫君接了!” 什么?顾少音一脸懵。 他左右看看,这里会园林营造的只有自己。他指着自己,小声疑惑道:“我?怎么成她夫君了?” 萧玉拧眉,握住她的手腕,轻摇头,叫她不要反驳。 果不其然,一个家仆模样的老人走来,昂头阔步,见着四人,颐气指使道:“你夫君是哪个?” 萧玉和尉迟嘉同退一步,看着便是顾少音上前。 实在躲不掉,顾少音才握拳应了下来。 如今她已不是籍籍无名,与尉迟嘉打京城出来又很高调,各地恐怕已收到消息。 顾少音结巴道:“在下,顾…顾玉郎。” 一旁的萧玉差点没忍住笑,凑到她耳边道:“你怎么叫了我的名字?” 顾少音没好意思说一瞬间只想得到“玉”字,她的脸红得像渗血,轻撞萧玉,身体还保持行礼姿态。 老仆道:“那走吧!上黄府,让老爷看看。” 他说的老爷黄肃郎,便是垄断郊县所有驴皮、阿胶的大财主,人称“黄鼠狼”。 王麻子说“肥一家”,肥的就是黄家。 四人跟着老仆,王麻子还在小声说明。 “起初黄肃郎说帮着分驴,众人就放心把驴都交给他,自己成了放驴养驴的。” “再后来,他说认识人,能卖好价钱。不用自己跑生意,还能赚到更多的银子,百姓都感谢他。殊不知,这一下把卖货渠道也丢了。” “事到如今,胶城除了黄肃郎,没有一人知道出商该怎么走了!” “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尉迟嘉哼笑,一点不可怜这些百姓,只觉得他们蠢笨,都是自己想躲懒。 顾少音想不忿两句,没想到,萧玉也说:“岂不是整个郊县的税收都靠黄肃郎?难怪县衙不敢动他。” 入眼是县城尚算平整的道路、整齐划一的商铺牌匾和城门口帐篷下的施粥铺……这些都得县衙出银子,银子从哪来? 责骂的话说不出口,顾少音咽了口唾沫,任王麻子挽着自己,进了门。 黄肃郎乌发浓密,长髯及胸,看着只是个普通的,略显威严的,中年男人。 他坐在上位,也不给顾少音一行人赐座,反而命人搬出沙盘,只有沙的盘。 “屋后新买了八亩地,不算大,但要做出与世隔绝、风格素雅,最好入园如进广袤山林,四季花木不断。” “就八亩地,还想修成广袤山林,你怎么不上天?”尉迟嘉抱胸冷言。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修好了扇子,十六骨扇一开,哪里像个穷做工的?!分明是个公子哥儿! 顾少音和萧玉都要被他气死,他还扬头,不觉有错。此时收起扇子已经来不及,萧玉赶忙找补。 “黄老爷,我们一行人赶路去丰宁,本不打算接这工事。实在是舍弟看见招工令技痒,才来看看,还望不要刻意为难。” 赶路去丰宁干嘛?话中意有所指。 萧玉暗示他们是微服私行,尤其是“技痒”二字,更是说明顾少音技艺高超,不是普通百姓。 黄肃郎挑眉眯眼,重新审视这群人。 尉迟嘉和萧玉气度非凡,顾少音虽不及二人,也不失一分礼仪。只有王麻子始终低头,不敢看自己的样子。 他注意到王麻子的鞋,说是赶路,鞋底却没有泥沙,可见其武功高强。 黄肃郎暗暗给四人分了职责,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爷、一个执掌事情的掌柜、一个精通营造的能人,再加一个打手。 这伙人恐怕是做营造相关的富商,为防被劫,才装作穷人。 他站起身,笑盈盈的。正要解释实在是土地难买,本地条件太恶劣,想要有一方清静雅致的天地,太难。 顾少音已拾起沙盘旁的长柄银勺,摆手道:“不为难,不为难。” “你们在北方呆得久,不晓得南方土地可用的少,都是这样做的。” 他倒过来握着银勺,勺柄头部圆润又细,轻轻一划,推开沙子,交错高迭的假山群赫然而起。 沙盘边附带绿植模型,顾少音放着不用,左右张望,取了室内盆栽蟹爪兰,插在沙盘。 看起来散乱,没有章法。 顾少音食指轻翘,那柄勺子在手指上翻飞,凹下去的小勺剜去沙土,眨眼功夫,数条小路呈现,连上了假山和苗木,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她放下勺子,无所谓地笑道:“这就好了。” 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顾少音抬头,所有人都看着她。 萧玉和尉迟嘉一个半低下头,一个昂首,都勾起嘴角,隐隐得意。王麻子和黄肃郎瞠目结舌,眼睛睁得老大。 黄肃郎不敢相信,自己找了三个园林匠师都说做不成,顾少音随手一勾就解决了。 他故意没有提郊县土质问题,本意是考验应聘工匠。 没想到,顾少音想都没想就弃用原准备的玉兰树枝,就地取材,用了蟹爪兰。 他不确定顾少音是真的知道,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敢问顾先生,为何要用蟹爪兰?蟹爪兰长不高,不合适做园林配景吧?” 顾少音憨笑,当真以为他不知道,好心解释。 “蟹爪兰好养活呀!”她拔下紫红色的兰花,配上绿色针叶,重新栽回去。 “只是个意向,有泡桐和楸树最好,长得快,成林就快。” 她又捻起案板上的玉兰花,“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可惜长不活,没用。” 第83章 黄鼠狼 黄肃郎当即拍板,“顾先生,在下的园林就拜托您了。” 顾少音抱拳,就要带着众人往后院筑地去。刚迈出门槛,迎面见黄府家仆领了一中年男子往这边来。 男子其貌不扬,一直低着头擦汗。 顾少音心系造园,大步往回廊走,却被扥住。 她回头,疑惑看向萧玉。见他盯着中年人的鞋子,也跟着看过去。 长及小腿,鞋面黑底儿白,鞋尖翘起,是官靴无疑。 郊县的官也只有县令。 “鞋底沾了泥,还是自己走来的。”尉迟嘉快速打量他,评价道:“是个清官。” 萧玉忽问:“有用的贪官和无用的清官,哪个更可用?”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县令,而是吊梢般看着尉迟嘉,意有所指。 尉迟嘉瞥他一眼,甩开衣袖,大步往回走,不忘斥他:“当然是都不可用!” 王麻子在旁,不便暴露身份,他只能吞下自己的用人之道,不咸不淡、阴阳怪气。 “当是萧大人和顾大人这样又清廉又有才能,不畏强权,不为儿女私情所牵绊的,才堪大用!” 这夸奖堪比骂娘,顾少音和萧玉互看,都跟吞了苍蝇似的。 只有王麻子睁大了眼睛,指着尉迟嘉惊道:“他的官很大?你们那么怕他。” “他们怕我?”尉迟嘉哼地自嘲,跨过门槛。 萧玉落在后头,“他的官位比我们大。”催促顾少音和王麻子跟上。 屋里头,县令的汗流得更甚,衣领都湿了。 尉迟嘉堆笑,“这位是县令老爷?我们几个是新进城的……工匠,要是有什么活计……” 他刻意停顿,看一眼黄素郎才说出“工匠”,加深四人是路过商人的印象。 黄素郎骤然打断,“你倒是眼尖!可惜呀,咱们这县令碎银子都没有几个,雇不起你们呀!” 他坐在上位,品茶、斜眼,对县令不屑一顾。 县令还在擦汗,愁眉苦脸。 “黄老爷说的是,可上头要各州县修路,也是为咱好。路修好了,您运阿胶出去也顺当呀!” “那你修啊,”黄素郎放下茶,已是不耐,“管家既然要修路,就该拨银子来,哪有让咱老百姓掏钱的理。” 说着给旁边仆人使眼色,要下逐客令:“你且等两天,我有消息,官家拨银不日就到。” 县令还要再说,仆人已经挡在面前,手臂伸向门外。 堂堂县令,就当着几个初入县城的“商人”面前,被赶了出去。 顾少音一行人互相使眼色,都提到拨银,自然该问问他怎么知道的。然而几人疯狂眨眼,都在推诿。 最后,反而是知道最少的王麻子上前,作无知状:“当真有银子来?那咱们不如把这银子也赚了!” 提到银子她倒是情真意切,双眼发光,盯着顾少音,仿佛顾少音真是她的相公。 “呵!”黄素郎轻蔑道:“劝各位别想。大燕穷苦州县何止胶县,能分给胶县几个子儿?” “还不如给我修园子挣得多。” 顾少音捏紧袖子,其中有刚签的契约书。 七亩园林,小工随意差遣,建材、苗木随意吩咐,净赚二百两雪花纹银,比一年俸禄都多! “说的是,”她咬牙忍住,竟还能笑出来,“黄老爷还得多带着兄弟挣银子。” “哈哈哈!”黄素郎相当满意,直拍顾少音肩膀,要送她去后院。 一路上还炫耀自己的生意经,大呼不比营造简单。 后院光秃秃一片,都是黄土,冒着热气。 黄素郎把四人送到,鞋底都不愿沾这里的土,皱着眉,就遁了。 “这让人从何入手嘛!”尉迟嘉抱怨。 顾少音叹气摇头道:“这倒不难,左右都是一样的步骤。只是…” 她抻头,确定四周无人,“我还是不懂,接这活计是为什么?” 萧玉解释:“黄肃郎让全县为他所用,那我们要破他的局,让百姓赚公正的银子。” “先找机会查他的账,知道他的货都发去哪。” 尉迟嘉频频点头,认可道:“养驴制胶,县里老人也会,就算慢点差点,只要不让他一家独大就算破局。” 两人明面上是为郊县百姓,暗处是让百姓有路可走,挑起百姓与财主的斗争。 自古穷苦处最易起义,一县之内两方以上力量角逐,自然不会依赖官家,还会在竞争中提高收益,自然也增加了税收。 王麻子还不懂其中关节。 顾少音毕竟在随着萧玉听了一些官场争斗,她小幅度摇头,并不完全认可,也不说出来。 她蹲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观察着枝节断裂处,叹道:“这里种过槐树?还修剪过。” 黄花槐虽然对土壤要求不高,但过分松软也是不行的。 手指扒开沙土,顾少音将树枝插入土里,使劲儿向下按,再拿出来细细查看。 “果然!”她咧嘴,骤然笑容明媚。 王麻子也蹲下来,盯着槐树枝瞅了半天,两条秀眉拧成了麻花。 “果然什么?真是的,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打哑谜,听不懂。” “你不需要听懂,”顾少音转身,“我想到法子,让‘黄鼠狼’掏钱修路。” 第84章 水源有问题 天气渐热,郊县少云,更是干燥烤人。 顾少音抹汗,在街头找移栽苗木。 树种、图样都做好了,偏偏这些树不知从哪里运。种子倒是有,这要种好都猴年马月了! 她拿着票据,走侧门进黄府,报销花费。 “麻烦先生。”她双手递过票据。 账房里放了冰,手一伸进去就感受到凉爽。她不住往门内凑,想蹭点冷气。 “顾生,”账房先生随着黄素郎,都这么叫她,“账房重地,是不能进的。” “我知道的,就……我太热了。”她哂笑,退出半步,原本视线内的账本也瞧不见了。 账房先生拿出荷包,“两贯钱,你数数。” “不用。”顾少音连连摆手。 手心忽而冰凉,展开一看,账房先生塞给她一小块冰。 顾少音正要谢他,老爷子却挥手,依旧不苟言笑,小声提醒她:“油水虽足也少点捞,东账先生可没我好说话。” 东账先生是另一个账房先生,看顾少音总是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 “我没有……” 账房先生依然不给她说话机会,“你心里清楚就好,昨日老爷把我拉去问账来着。” 看来黄素郎已经怀疑顾少音虚报费用,从中捞钱。 顾少音没再多话,只道谢,朝屋后筑地去。 萧玉一身白衣正在挖土,铁锹起锈,他的手细腻,没有一道疤痕,握着铁锹,总觉得格格不入,仿佛白羽入了泥沼。 “你去休息,我来。”她抢过铁锹。 白衣停在她身后不离开,好一会儿,才叹气转身。 顾少音以为萧玉去边上休息,谁料一盏茶后,他捧着一杯冰镇梅子水,凑到顾少音唇边。 “喝一口。” 顾少音抬眼看他,不住地,听他命令。梅子水清凉,沁人心脾,浑身火焰都被浇灭。 耳边仿佛能听到灭火的“滋”声。 “不必破费。” “破什么费?”萧玉自己把剩下的梅子水喝干净,“这县城哪有卖梅子水的?这是今晨我让厨娘做的。” 黄府厨娘一见到萧玉就走不动道,别说做梅子水,就是让她亲手收梅子,她也是干的。 “哎!”尉迟嘉挥汗,“我和麻子的呢?” “自己去厨房拿。” 尉迟嘉当真放下待栽乔木,脱了手套,骂骂咧咧往厨房走去。 “哟!黄老爷来啦!”他故意喊得大声。 顾少音和萧玉都回头看,黄老爷站在门边,朝顾少音招手。 “黄老爷,怎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 顾少音满以为黄素郎是来兴师问罪,黄素郎确实愁容满面,语气却不似责怪,更像是担心。 “刚才见你栽树,嘴里念念叨叨,好似在为什么发愁。有什么难办的定要同我说呀!” 这样细心又好心的雇主她还没遇见过,顾少音一时居然有些心软。 “噢!”萧玉呼痛。 他刚刚栽树,树干倒长的树皮刺到他的手。也实在是他的皮肤太嫩,只是蹭一下,就淌血了。 “怎么了?” 顾少音也不管黄素郎,跑了过来。看见血液,又找不到干净的纱布,她皱眉,干脆把萧玉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门外的黄素郎都愣住了,一时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只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柔软湿润的触感,萧玉倏地回过神,推开顾少音。 他的脸腾地火烧一般,顾少音却不觉有什么,甚至还要再舔伤口。 “筑底来不及涂药都是这样啊,得消毒。” 她进半步,萧玉又退半步,眼神提示她后面还有人。 顾少音这才发现黄素郎还在,她指指嘴唇,看着萧玉含进手指,才往回走。 萧玉含着手指,又想起刚刚蹭到自己的手指的,顾少音舌头的触觉。 不自觉自己也尝试舔了两下。脸更红了。 顾少音指着萧玉,“就是愁这个。” “市面上能买到的树苗太少了,也就勉强够吧。可种下去后还有损耗,我只好都让自己人来,小心翼翼。” “可就算这样,栽下去成活的也少。明明我之前测了,这里是有地下水的。” 她又跟黄素郎解释了一通,地下水、肥料、植物长势之间的关系。 “总之,附近肯定有地下水流,这里才能做园林,我相信这里不是第一次种植物。” “连槐树现在都这么难种,十有八九是水源出了事情。” 她神色紧张,眉头一直紧蹙,眼珠子滴溜溜转,似乎在思考。 尉迟嘉捧着梅子水,正好过来,听得清楚。 他插话道:“不如我们一道去水源地看看,闭门造车可不行。” 顾少音看王麻子,迅速接到:“黄老爷一起?” 黄素郎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说水源地出了问题,他的园子就建不成。慌忙点头。 殊不知,这是四人早就计划好的。 他一走,顾少音就捏住王麻子的手心,急问:“勇字寨那边都准备好了?” 王麻子连连点头,也回握住顾少音的手。 萧玉老远就看见,他想着尉迟嘉也喜欢顾少音,当阻止两人眉目传情。 哪知道奸情尽收眼底,尉迟嘉竟然也不阻止。这哪里是那个得不到就毁掉的京城混世魔王? 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玉大步走到跟前,自上而下,冷冷看向王麻子,看得王麻子浑身一缩。 萧玉趁机拽过顾少音,“明日你得跟着我。” “?”顾少音不解,“走山路,我好像还是比你强一点。” 就差说出来,你是我们之中最菜的那个。 尉迟嘉偷笑,萧玉.个长脸,脸色发青。 顾少音要抽出手,他固执拉着:“那我跟着你。” “与尉迟嘉和麻子姑娘比,咱俩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你见过落第考生给新考生辅导功课的吗?” 她站到王麻子身边,“麻子熟悉地形,明日她带我和黄素郎。你嘛,就麻烦尉迟嘉了。” 王麻子喜滋滋的,直接挽住顾少音的胳膊,顾少音又抽出胳膊。 萧玉看在眼里,气得牙痒。 清晨出发,黄素郎还没来。 萧玉蹭到顾少音身边,小声抱怨:“我为了你都逃婚了,你为了女色却要丢下我。” 怎么听得酸溜溜的。 顾少音皱眉看他,当他又跟尉迟嘉吵架了,不愿意同尉迟嘉一道。 于是善解人意道:“那调换一下。” 萧玉点头,正得意,就见她站到尉迟嘉身边。 “我同他一道,你和王麻子一起,行了吧?” 萧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觉得嗓子冒烟,半天说不出话。 只指着她,咬牙说:“好,好得很。” “你觉得好就好。”顾少音从心而发。 尉迟嘉一路扶着顾少音,两个人磕磕绊绊,也算顺利。 可怜黄老爷走在中间,小厮扶着,一会儿扭到脚,一会儿磕到膝盖。 前头带路两个人,全程眼珠子就粘在后面,路都差点带错。 好在几人装得是外地人,黄肃郎也没怀疑。 等四人翻越到郊外山谷,已过正午。 王麻子一早看见寨中兄弟,都藏在山林里,悄悄点头示意。 “呀!真有河啊?不对,这是条小溪。”王麻子大喊。 黄肃郎赶紧凑上去,果见一不足二丈的溪流,水声潺潺,在阳光下闪着光。 第85章 分一杯羹 溪流潺潺。 顾少音蹲在水旁,手指捻过脚边泥土,湿润,长了杂草。 “顾生!查出来什么问题没有?” 黄肃郎躲在尉迟嘉身后,拉着小厮,护住自己后背,“这里山贼厉害,快点回去吧!” “黄老爷,咱们去看下?”尉迟嘉完全不管黄肃郎胆怯,硬拉他到太阳底下。 小溪两岸没有乔木,低矮的灌木遮不住他的身影,黄肃郎躲躲闪闪,害怕被山匪劫财。 顾少音抓了一把土,要给黄肃郎看。 一起身,腿麻了,小腿发软,差点掉进溪水。萧玉搀扶她,到黄肃郎面前。 一定要让黄肃郎亲眼看见泥土,谎言要掺八分真话,才能令人上当。 “泥土湿软、饱满,这些水从地下流向黄府后院。”她指向溪流,“河水浑浊,河底、河床都是淤泥,堵住了地下水河道。” 离得近了,黄肃郎微转头,看见水流果然混杂土屑,立刻对顾少音的话深信不疑。 “那怎么办?买地的钱都花了,总不能不做了吧!” 他两手一拍,看向顾少音像看神仙,“顾生,你说怎么做,老黄我全力配合。” 顾少音与萧玉相顾一看,心中偷笑。 这里本就是条小溪,地下水跟溪流毫无关系,所谓淤泥也是飞鸽传书,提前让勇字寨的人做的假。 “有淤泥自然要清淤泥,只是河道长且阻,恐怕要清上十天半月。” 顾少音带着他往回走,他们站在山腰,便能看见坑坑洼洼、不规则的小路。 “这路这么难走,小工们每日到这里太费时间。” 萧玉握拳清嗓,“不如等上几日?县令不是说正要修路。” 听到这话黄肃郎更急了,“等他修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回郊县的路上,黄肃郎的眉头就没展开,一路念叨要加快修路速度。还没到城门口,他自己就下定决心,要支援县衙修路。 萧玉和顾少音低头偷笑,还把人送进县衙。 “对了,顾生啊!”黄肃郎喊住顾少音,“以后需要银子直接去账房领,说是我的意思。” 这…还有意外之喜。 顾少音当即奔向账房,好几回领银子她都看见账房先生的抽屉有书信,厚厚一沓。 “真是老爷说的?我得确认一下。” 顾少音明知黄肃郎在县衙,也不提醒,账房一走,她就迅速打开抽屉。 草草翻看,抽屉里的信大部分都寄往平阴县,还夹杂了两封京城来信。 她刚想打开看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账房先生竟然又回来了。 “刚刚小厮回来……你在干嘛?” 顾少音慌张把信放回去,随手拿起桌上的木头笔搁,转过身。 “这…这笔搁上的写云木雕真细致!” “这是老爷赠的,我也不懂,顾生要是喜欢就拿走。” “君子不夺人所好嘛,我就看看。” 顾少音装作端详笔搁,余光盯着账房先生,叫他没有怀疑,正在拿银子、记账。 “小厮传话来,老爷确实说了随您拿,既有此话,我这就给您拿。” 拿了钱,顾少音赔笑感谢云云,快步往偏院去。 黄老爷安排几人单住在那里,没人打扰,又离后罩房近,方便往院后筑地去。 “嘘!” 她推开门,轻手轻脚,拉着萧玉和尉迟嘉进屋,缩着脑袋,生怕王麻子跟过来。 “你直接说,她不在。”萧玉任她扯着。 “先看这个。”顾少音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皱皱巴巴,窝成一团。 难为她紧急之下还藏下一封信,信封写着平阴傅老爷亲启。 顾少音将信铺在石桌,萧玉和尉迟嘉围着他。 信中尽是商量送多少阿胶、何时送,显然全国阿胶都被两人垄断。信中提及京中贵人,背后分配之人在朝中为官。 宫中定时从各地筛选阿胶,除却实打实送到各宫贵人的,还有许多余出来的,同样盖上皇城的戳印,流出去贩卖,价格较平常翻上三倍都不止。 这位贵人从中不知捞了多少油水。 “皇商选拔是户部的事情,”萧玉和尉迟嘉四目相接,抿唇道:“傅玄明管着的。” “不是我说,大家都是首辅。傅玄明管着的吏户礼三部,都是肥差。你呢,兵刑工,各个又累又不讨好。” 顾少音拽尉迟嘉,使眼色,要他少说两句。 萧玉折起信,不怒不喜道:“还不是尉迟家分的工。” 他背手往前院去,也不管尉迟嘉在背后无能怒吼,反正顾少音能拉住他。 信上没有言明背后主使,只说“贵人”,并不能定傅玄明以权谋私、越权贪污之罪。 黄肃郎已找过县令,好在郊县穷,不过二十贯钱就能买上百余人力,这点小钱于他就是九牛一毛。 “黄老爷,什么好事?笑得这样开心。”萧玉状似无意路过葡架,黄肃郎正一人饮酒。 白日饮酒,看来心情确实很好。 “哈哈,萧兄弟不知道。我黄某人也算一方富商,每年商会聚会却总被笑话,说我土,说我穷,说我没见识,怎么都有。” “说到底是格调没跟上。这回园子修好,我要请上几个商界好友,给我好好长长脸!” 黄肃郎干燥的眼角笑出三道裂缝,两腮的肉都在颤抖。 萧玉也跟着微笑,凑到他耳边,“路修好了,也好把阿胶往京城运。” 黄肃郎顿住,笑容僵在脸上,嘴角快去耷拉下来。 外界只知道平阴阿胶是贡品,不知道平阴产量不够,一直掺杂郊县的货。 产源地不一,混水摸鱼,于商于官都是欺君之罪。 黄素郎额角滴下汗,斜眼看萧玉,看不出虚实,只得敲了敲桌子,屏退左右。 只剩两人,才道:“萧公子从何得知我的货要上京?” 萧玉不拐弯道:“明人不说暗话,这碗粥,我和兄弟们也想分一杯。”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为方便官员在外办事,燕朝每位官员都有这样一块银制令牌,出入各州县、驿站可用。 萧玉这块上有个工字,是顾少音的。 “本官知道,你们一定打通好户部关系。您知道,工部油水少,兄弟想趁机捞一把。” 他收起令牌,直盯着黄肃郎的眼睛,“我还可以介绍我们的顶头上司,当朝首辅萧玉,给你们认识认识。” 闻言,黄素郎不屑嗤笑。 “当朝首辅?谁不认得似的?” 他重新打量萧玉,“原来你是萧玉父族亲戚。” “傅太师还说他刚正清廉。切!原来是伪君子。” 第86章 梅儿来了 大概是跟尉迟嘉相处久了,萧玉的演技也越发成熟。 “傅太师?你…”萧玉似尴尬,停顿改口道:“您,您还认识傅首辅?” 黄肃郎勾唇,得意道:“傅太师的亲笔信我都有!” 他翻眼看萧玉,还不是很信他。 “你是工部官员,那顾生和那位俞公子是?” 三人都用的化名,独尉迟嘉不得不换个姓。 萧玉面不改色,“本来想三人一道做官,不成想,我这远方堂哥是个榆木脑袋。叨叨叨许久,才许我一个地方小官做做。” “不错咯!”黄肃郎斟酒推过来,“听闻萧玉自诩清流,不结党营私,不沾酒色,不以权谋私。这会儿许你官职,可是破天荒!” “嗨,破什么天荒?这妾也纳了,官也勾了,谋点财怎么了?当官可不就为了这点权力财路,他不为自己,也得为族里人想想!” 这些话不是现诌,来找他疏通官路的亲戚不少,大都是一个说法,通通被他赶了回去。 无他,不过是希望自己对付傅玄明时能理直气壮。 黄肃郎连连点头,突出的颊肉把眼睛夹成一条缝。 他又给萧玉斟了一杯酒道:“在商言商,认识萧太傅也不过多个人分羹,于我们实在没有什么益处。” “话不是这么说。不光是认识,我的意思是…”萧玉遮唇,似怕人偷听见,“让首辅大人护着咱。” “哈哈哈!”黄肃郎爽朗大笑,“你以为我说的认识傅首辅是什么意思?” 他敛住神色,指尖敲在桌上,贼兮兮的模样当真把萧玉当作了一丘之貉。 萧玉张大了嘴,“傅太师他也…平阴傅家和他有血缘关系,还算妥当,你和他又没有利害关系,不怕出了什么事,他们把你卖了?” “不会。”黄肃郎斩钉截铁。 连灌四杯水酒,太快太急,黄肃郎半是嘚瑟,带萧玉进屋,从书桌暗格拿出一封信,未等萧玉看清楚又塞回去。 “通信和每回抽成记账我都有,自然不会被弃。” 萧玉又陪着喝了几杯,将阿胶出城走向、太师做主分成都交代干净。 待一壶酒喝完,黄肃郎和萧玉已是称兄道弟。 却不知,他的兄弟趁其不备已偷拿信件,还画出了阿胶贩卖路线。 “你且拿好回寨子,快去跟老人确定能不能用。”萧玉交待王麻子小心官差。 他用身体挡住顾少音,不让王麻子与顾少音再有目光接触。 好在王麻子还知道正事重要,没耽搁功夫,就走了。 找个了借口,就说王麻子先去探路,顾少音带着工队修园修路更加得心应手。 不过半月,城外官路和黄府园林都初具规模。 这日,顾少音正指挥小工修路。 “边缘找平,与原先做好的一半契合。” “好,都听小顾兄弟的!” 郊县到通县的路已修好一半,等另一半合拢就算完工。顾少音早就可以走了,不过想等王麻子的消息,确定寨子能做成阿胶生意。 “小顾兄弟!那边有个姑娘找你。”小工边说边笑,“难怪媳妇儿跑了,原来是有新欢。” “别乱说,”顾少音轰他们去干活,“人呢?” 顺着小工手指,顾少音看见左梅儿,站在马车旁,朝她福身。 左梅儿身着紫纱齐胸襦裙,乌发倾泻腰间,依然是闺阁发髻。她面带微笑,半月不见颇有沉稳之力。 顾少音知道萧玉逃婚,两人都避讳此事,没有谈过。她心虚,不敢正眼看左梅儿。 “我,我带你去找萧玉。” 她要往前走,却被左梅儿拉住袖子。 “我是要找他,解除婚约。” 顾少音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窃喜。 左梅儿板着脸,“那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通知你。” “五日前,顾府遭歹人夜袭,大娘为了保护铁牛,殁了。” 想了想,她又接道:“云釉和铁牛都没有事。事发时我正在顾府替云釉诊脉,赵东安赵大人冲出去救了铁牛。” 夏日的风忽而有些冷,顾少音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握拳道谢,双脚沉重得好似灌了铅。还是左梅儿硬拉她上车,回了黄府。 萧玉手中拿着信,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顾少音,欢喜地叫了声“阿音”。回头见到左梅儿,骤然紧张,他蹙眉,将信纸藏到身后。 “梅儿,你怎么来了?” 左梅儿扶着顾少音坐下,挑眉道:“我不能来?” 不等萧玉回答,她极快地拿出一纸文书,拍在桌上。 “别的再说,麻烦萧大人先签了切结书。” 白纸黑字,清楚写着“往后再无瓜葛”。 萧玉满目惊喜,连掩饰都懒得装,摸了摸腰间,手足无措地奔进屋里,再出来时提笔就签上了名字。 他吹干字迹,递给左梅儿,喜道:“你想开了就好,等我归京定和母亲说清楚,再给你找户好人家。” “好啊,”左梅儿见他这样又恨又悲,半真半假道:“那他的官可得比你大。” 萧玉僵住。这世上比首辅还大的官只有皇帝。 “梅儿…” “我开玩笑的,萧大人不必当真。” 萧玉还未劝解,左梅儿轻拍顾少音后背,看都不看旁人。 “我还有事,这里没有别人,你想哭就哭吧。” 说着瞥萧玉,示意他坐到顾少音身边。 木门缓缓合上,透过门缝,左梅儿看见顾少音靠上萧玉肩膀,阴测测笑了。 黄府后院,园林里的假山枯石都已妥当,蜿蜒小路也修理完成,只差按着位置栽上绿植。 尉迟嘉撸起袖子,用扇子遮住太阳。 “假山旁边的杂草修一修,有点形状。对,就是这样。” “嘉王爷。” 尉迟嘉被吓了一跳,回头见着左梅儿,立刻捂住她的嘴,压着嗓子道:“什么嘉王爷?我姓俞,单名一个池字,是外地来的商人。” 左梅儿眯眼点头,待他手一松,就拉着他往偏院去。 “你做得再多,在她心里,也顶多是个替补的。” 她留下门缝,带尉迟嘉偷看。 正巧看见顾少音泪水涟涟,萧玉捧着她的脸擦去泪水。 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看得见萧玉情意浓甚,耳尖泛红,抓住顾少音的双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尉迟嘉气血上涌,手指握上门框。左梅儿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推门而入。 第87章 你跟我好吧 初夏阳光,树叶影子斑驳,印在石桌上。 顾少音盯着摇曳的影子,哭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娘进门,也曾对她好过。奈何家里实在太穷,老顾腿受过伤,下田大多靠后娘。 她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下田栽秧,老顾只能做些家务活。 做小工虽不比务农地位高,时常遭人白眼,但赚得多一些。尤其是顾少音做出名堂后,可选择的也多了,赚得更多。 这个家,就靠她们两个女人撑着。 顾少音手指插进额发,撑着脑袋,憋出一句:“她…她是个好女人。” 他们一同去过水阳村,萧玉见过后娘欺负顾少音。 他蹙眉,又松开,不好对别人家事说什么。更重要的是顾少音主动靠过来,额头抵在他胸口。 紧贴的触感,毛茸茸的毛流,萧玉忽而觉得胸口要胀裂,被顾少音靠着的地方,皮肤烧灼,仿佛岩浆淌过。 从前怀疑自己的心意,这一刻像是笑话。 他悬着一口气,手掌抚在顾少音后背,生怕太轻了,抚慰不了,又怕太重了,掌下的人会疼。 “云釉会妥善处理后事。好在铁牛一切安好,咱们照顾好她的儿子,才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顾少音抓着萧玉胸前布料,指节用力到发抖,一双眼睛红彤彤,只睫毛上沾了泪珠,摇摇欲坠。 “他们是冲着我!” 忽而想起什么,神色无措道:“可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不在家。” 她微张红唇,双目慌张震颤,夏风吹起一背寒疙瘩,她死死抓着萧玉,似抓住救命稻草。 猛地,撞进黑瞳,萧玉回过神,起锈的脑子快速转动。 “你说得对。他们直奔铁牛住处,不是找人,是找东西。”他摸着下巴,“不知道找到没有。” 顾少音又慌了,自己的身份始终是隐患,此时夺命的旨意说不定已经在路上。 她推开萧玉,拉开两人距离。 手指刚要离开,却被萧玉抓住,抽也抽不出来。 “顾少音,我不会再放开你。”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不信你感觉不到,自烟云阁救你,我的情绪、人生都失去了控制。” 掌下的跳动有节奏地加快,顾少音吓了一跳。 双目相碰,萧玉视线火热,一丝一毫也不移开,烫得顾少音无处可逃。 她不想连累萧玉,移开视线,嘴唇哆哆嗦嗦。 “下官…下官听不懂。” 萧玉拽她的手,逼她重新落入他的视线圈套,声音骤大:“那我就说得再明白点。” 他的眼神和口吻变得柔和,“小顾大人,你…你跟我好吧!” “如今我已没了婚约,亦没娶妻。倘若你愿意和我好,我就去同尉迟嘉商量,加快攻势,趁此次修路、去佞有功,现出争储意愿。” 顾少音一心盯着他深邃的眼眸,直觉得要溺死在黑漆漆的海里。 萧玉越说越急,“等尉迟上位,我就辞官带你回江州。” “不行!”顾少音光听到这一句话,惊道:“我不回江州,也不辞官。要不是这一身绛红官皮,谁听我的?” 她没拒绝跟萧玉好,萧玉就当她应了下来。 他放松下来,拧在一起的英眉也舒展开,一把抱住顾少音,下巴蹭着她的头顶。 “那就待在京城。别人愿意嚼舌根,就让他们嚼去,左右你只能和我好。” 顾少音被他箍在怀里,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放弃,仰着头望他,可怜巴巴道:“可是我已经娶妻了。” 萧玉看她小脸通红,心里愉悦,也不自觉笑出来,揉捏她的鼻尖,“云釉不算。” 屋外偷看的尉迟嘉目眦欲裂,指甲抠出木屑。 左梅儿握住他的手腕,拉他出来。 “你害我们差点被发现!” 她轻拍尉迟嘉的胸口,然而尉迟嘉眼睛通红,剧烈喘气,一肚子气无处可撒,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左梅儿也不生气,掸掸手,从衣襟拿出一封信。尉迟嘉疑惑接过。 不料,竟然是老顾的遗书。 抬头称呼“小姐”。 尉迟嘉眉毛都没皱一下,微微瞪大眼睛,快速读信。 “看来你早就知道顾少音是女人。”左梅儿目光如炬,“呵,搞了半天,只有萧玉一人被瞒在鼓里。” “哈哈哈,”她掩唇得意,“还真是一班好兄弟好姐妹呀!” 尉迟嘉早就知道顾少音是江州顾知府遗女,也知道她一家被屠是父皇的命令,为了夺臣子之妻,甚至连当年动手的人是傅玄明他都查明。 这封信里的秘密,他早就知晓。 只是…他撕毁信纸,拳头将其碾成了灰。 “这信里的事…不能让顾少音知道。” 左梅儿又笑了:“嘉王是怕杀父夺母之仇,顾少音从此恨你入骨?还是怕顾少音知晓皇室秘辛,被皇上杀人灭口?” 一阵旋风卷起地上灰尘,尉迟嘉翻眼看她,手握在骨扇把柄。 “不必想杀我。”左梅儿凛住神色,又拿出一封信,“都是拓下来的,要多少有多少。” 尉迟嘉手指骤紧又松开。 “左梅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做人上人呀!” 她背手直身,绕着尉迟嘉踱步,“只要我三日不回京,自然有人将信交给太师府。” “傅太师深夜杀人夺书,这信交给他…顾少音的命、你的储君梦怕是都完了。” “相反,只要你同我合作,我自有办法助你直登皇位,到时候,你想给顾少音封妃封后的,还不随你。” “你能有什么办法?”尉迟嘉挑眉。 “我已离开顾家,如今在宝和堂做医女。嘉王应当知道,宝和堂是傅家产业,淑妃娘娘也常在那里抓药。” 话说一半,左梅儿抱手,话锋一转:“我要的不多,只你一个妃位。” 尉迟嘉额角一跳,重新打量左梅儿。 左梅儿张开手任他打量。 她生得杏眼尖下巴,常年行医制药,眉间还有些仁善温柔之意。小腰盈盈一握,身量不高。 只看颜色,属得上娇小清丽、我见犹怜。 “不过是纳侧妃,又不要你八抬大轿,这么难?” 冰凉的手指抚上尉迟嘉紧皱的眉心,左梅儿巧笑倩兮:“你又不吃亏。” 尉迟嘉咬唇,还在天人交战。他本想把第一个侧妃之位留给顾少音,如今要连这唯一一个第一也给不了她了吗? 第88章 分头行动 “你总不会还做梦娶她做正妃吧?” “我还不至于这样蠢。” 不争皇位也就罢了,既然要争,就得娶个高官之女。 尉迟嘉眯眼看左梅儿,“你觉得正妃是武将之女好?还是肱骨之臣家嫡女好?” 其实是探问左梅儿,刚刚说起淑妃,是斗倒三哥和太子,还是……要了父皇的命,宫变登位。 左梅儿倒吸凉气,双目微瞪,没有想到尉迟嘉这样毒。继而勾唇,“禁卫军刘统领嫡女尚未许配人家。” “刘统领?他只是副职。” 左梅儿福身抬眸,“正统领归于傅太师门下,且多年不亲管禁卫军众。” 所以禁卫军真正听命的是刘副统领,而刘统领被压这么多年,正需要机会,一举立功升官。 禁卫军只管皇城内,权力不大,要行险事倒是正好。 尉迟嘉点头,意会其中意思。他望向左梅儿,目带欣赏,捏住她的下巴。 “萧玉真是眼瞎,此等佳人投怀送抱竟然不要。” 他回身,站在偏院门前,深吸一口气,牵起左梅儿的手。 “王爷想好了?” 尉迟嘉点头。 “既然攻心无路可走,不如速战速决。我就不信,见天地绑在身边,软磨硬泡,还泡不软她一颗心!” 他暗暗用力,捏得左梅儿骨节生疼。 左梅儿咬牙忍住,尉迟嘉笑出两个卧蚕,推开门。 院子里两人忽地站起来。 顾少音想要推开萧玉,萧玉的手劲儿很大,硬扣着她的肩膀,她推不开。 “你们这是?”尉迟嘉状似震惊,还低头看左梅儿,小小声,像在心疼梅儿。 “我没事。”梅儿双手握住他的手,眼中俨然只有尉迟嘉。 顾少音抬头,发现萧玉皱眉看着对面,顺着他的视线,尉迟嘉和左梅儿十指紧扣。 “你们也?” 顾少音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很惊喜雀跃。 她牵起左梅儿的手,想起自己是男人,又放下,不好意思地朝尉迟嘉笑笑。 “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 尉迟嘉:“不打紧,是我从前总跟梅儿斗嘴,还以为她喜欢萧玉。总不能抢兄弟的女人。” “原来你不喜欢萧玉?”顾少音睁大了眼睛,总觉得自己错失了很多故事。 梅儿点头,“从前喜欢,自巍山你救了我,就不喜欢了。” “总不能抢救命恩人的男人。”她抬头,与尉迟嘉相视一笑。 顾少音被他们说红了脸,躲到萧玉身后。 唯有萧玉持怀疑态度。他挑眉看尉迟嘉,想从他深褐色的瞳孔看出真情与否。 “你来真的?”他凑到尉迟嘉耳边,小声说。 未曾想,尉迟嘉大手一推,朗声道:“我要带梅儿回京,娶她过门。” 他拿出一封鸡毛信,“昨天大公公命人送来的。” “傅玄明已回京,所过之处官僚皆佩服,反观我们,在胶县浪费许久工夫,群臣上书弹劾,父皇已经不满。” “正巧,摘星阁即将落成。咱们和赵东安通好气,说有工造难题,没少音在解决不了。这样就能回京,好当面应付,防着傅玄明背后捅刀。” 这封信他一直藏着。所谓后果严重,不过是大太监的猜想。他们此次出行,任务是发放银补,没有完成任务回去自然要被问责。 萧玉皱眉翻看信件,不过三字,他来回琢磨。 “不妥,”他把信折好,递还尉迟嘉,“份内事不完成就回京,岂不是更落人口实。” 尉迟嘉就等着这话,当即回道:“你去不就行了!” “等你回来,我和梅儿已完婚,自然没人再记得你逃婚的事儿,堂姑亦不会怪你。” 确实是个办法。 “可是……” 可是他刚和顾少音把话说开,他攥紧顾少音的手,不想放开。 “没什么可是,这活计是派给少音弟弟的,你不去,板子也是打在她身上。” 尉迟嘉说完,萧玉低头看顾少音,眼神黏着丝,都着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也不愿意松开。 反倒是顾少音,挽住萧玉的胳膊道:“我先去京城等你,你快些来。” 移植的苗木一棵棵运进来,小园子已具规模。 黄肃郎站在园中,亭子下。 没有池塘的院子居然做了回廊,廊道围着的是一片沙土。平铺的沙面摆了一圈圈石子,似层层涟漪,其中还有各色假山。 黄素郎眉头紧锁,小厮给他扇风,还被他粗暴踢开。 顾少音赶紧上前解释:“黄老爷,这是枯山水,取的就是个意境,还很好打理。” 黄素郎一振,回过神来,笑着摆手。 “顾生误会了,我烦心的不是园子,园子我很满意。” 他叹气摇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家铺子,号称是正宗胶县阿胶,四处低价贩卖。许多从前和我合作的老雇主都着了道。” 顾少音猜想是王麻子,“啊?那快跟他们解释呀!” “解释什么?人家尝了,真材实料,连风味都一模一样。” 黄肃郎夺过小厮手里的扇子,烦躁地往外走。 顾少音跟在后面,心中喜悦,却不得表达。 她挡住一棵差点撞到黄肃郎的乔木,笑呵呵道:“黄老爷,我也有话跟你说。” “这园子也建得差不多了,没我也能收尾。这些日子感谢您的照顾,我和兄弟们也该上路了。” 见黄肃郎咬唇思考,顾少音接着道:“您收留我们住了这么久,工钱尾数我们就不要了,当作谢礼。” 黄肃郎反应迅速,“哎呀!你这说得什么话?我黄肃郎是在乎这点钱的人吗?” 他拍打顾少音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说道:“那你们何时走?我让管家给你们准备车马。” 讲到钱,黄肃郎绝不迷糊,当晚备好了马车。 月上西山,偏院里有了知了,吱吱叫个不停。 明天一早就要分开,顾少音和萧玉隔着石桌,双手紧握。 顾少音还觉得像做梦,“你当真不在乎众口铄金?顶着断袖的名声,你的太傅位可不牢固了。” “我说了,等大事成,我就辞官。只是要委屈你,”他搓揉顾少音手掌鼓起来的茧,心疼道:“在那之前,我们还得隐瞒众人。” 生怕顾少音反悔,萧玉伸出手指发誓:“我发誓,绝不娶妻妾,绝不负顾少音。” 顾少音哪要他发誓,刚拽到他的手指。 扑棱扑棱。 信鸽小白停在了他的指尖。 第89章 放心,去得很快 小白只听云釉差遣,顾少音不过是临时的主人。 它伸出小脚,任顾少音取下信筒,停都没停,就飞走了。 顾少音:“云釉叫我赶快回京,说铁牛他娘入殡,我该去送送。” 萧玉从背后环抱顾少音,嘴唇贴在顾少音的耳廓,轻轻呼气,唇下的肌肤发红发烫。 他轻笑嘟囔:“又不是亲娘,养着她,帮办了后事,就算是尽责了。有必要亲自去?” 他见过后娘欺负顾少音,听闻死讯时就想说这话,可是顾少音看上去大受打击,他不敢说。 现下顾少音情绪稳定,他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顾少音转身,双手虚搭在萧玉腰侧,没有责怪萧玉心思黑暗,反而理解他是心疼自己。 “我知道,她不希得我主事,亲儿子摔盆才算死得其所。” “只是铁牛年纪还小,忽一下,没了爹又没了娘,我再不陪着,怕孩子想岔了,觉得自己没人要。” 萧玉对铁牛的印象也不好,但小孩子年纪小,可塑性还很强,好好教养,不说成才,至少可以成人。 他点头,认可顾少音的说法。 院子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依依不舍。 清晨出发,顾少音、尉迟嘉和左梅儿乘坐马车,萧玉骑马。 几人到达城外山道,萧玉吹三声口哨,山上便有应和。再过一会儿,王麻子便会带着官兵和财物下山。 顾少音没再和萧玉依依惜别,只着他照顾好自己,蹦上马车。 马车奔了两天,终于进京。 顾府门头挂白幡,大门两侧摆满花圈。 凑近看,除了属顾家长子少音和顾家次子铁牛的,还有三个分别是赵东安、张宏和皇帝。 皇帝赠花圈送别,视为体恤臣子,是无上光荣。张宏的意图不明,是挑衅?还有投诚? 朱门嘎吱,被人推开。 “阿音,你总算回来了!” 赵东安跨出一条腿,拉着顾少音,又缩回去。 “葬礼都完了你才来。你知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多难哄?还有隔壁萧家……” 他完全没察觉尉迟嘉和左梅儿跟进了门。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着家事难料。 “那个左梅儿,给云釉熬药到一半,人也不知去了哪,真耽误事儿!” 左梅儿忍不住道:“赵大人,我也算救了你的命,就这么在背后编排我?” 赵东安放下手里的菜篮,回头,才发现左梅儿在后头。 他摸摸鼻头,真诚道:“你没去找萧玉?怎么还跟阿音一起回来了?” 左梅儿轻笑,挽住尉迟嘉的胳膊,亲昵回他:“什么萧玉?我从未说过我是去追他呀。” 尉迟嘉挑眉默认。 赵东安蹙眉,手指悬在半空,看不懂这混乱的人物关系。 他甩手,彻底放弃,“算了,反正阿音回来就是好事。你们谁跟谁好,也不干我的事。” 顾少音被他拉着,刚迈一步,就被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人儿撞了个满怀。 顾铁牛小黑脸哭得通红,在她腰间蹭鼻涕,“阿哥,你别不要我!” “胡说!谁说你阿哥不要你了?”赵东安一巴掌打在铁牛头顶。 “阿嫂说的,说我不听话她和阿哥就不要我。” 赵东安和铁牛,一大一小,一来一回,跟说相声似的。 顾少音始终没有开口的机会,她挥挥手,让尉迟嘉和左梅儿先回。 铁牛还抱着她,她只得压着声音跟尉迟嘉说:“明日你来接我,我们一道进宫。” 没完成任务自行回京,按理当重重处置,削官也不为过。 但皇帝念在顾家突逢变故,顾少音心系逝母,孝念动人,又有萧太傅接替,处置稳妥,没有责怪顾少音,反倒放她三日休沐。 “今日倒是怪了,傅太师居然没有参我。” 顾少音坐在院子里,小风吹着,小甜瓜吃着。 石桌子围了一圈人。 云釉坐在太师椅上,赵东安在她腰后垫了枕头,如今她越发显怀,孕期也瞒不住了,干脆不出门。 左梅儿倚着尉迟嘉,也算融入了圈子,被大家接纳。 云釉:“说明他们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她朝着赵东安抬下巴。赵东安捧着一碗切成块的甜瓜,喂过去一块。 “这几日我把铁牛他娘屋里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着。也问过铁牛了,他也没见过什么特殊的东西。” 那头尉迟嘉低头,和云釉凑在一起,两个人说着小话,两个人眉目含笑,看起来蜜里调油。 赵东安好像读不懂气氛,直接推左梅儿,“那天晚上,她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后娘在左梅儿怀里去世,确实没说一句话,她被人捅了三刀,根本没力气说话,颤颤巍巍,指向桌角首饰盒。 老顾的那封遗书就躺在首饰盒里。 “没有,她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左梅儿说。 一时大家都没了话,不管说什么,都是不尊重死者。 左梅儿打破尴尬,从怀中拿出一水蓝色瓷瓶,递给云釉。 “保胎药,我和胡太医要的,你若是肚子又有坠感,就吃上一粒。” 自她加入宝和堂,珍贵药材、宫廷药丸都往顾府送。养了她十几年的萧府,倒不见她进去一次。 云釉和赵东安都心存感激,待她也亲近,她送来的东西也最信任。 “多谢梅儿姑娘,”云釉接过,转而问尉迟嘉:“你们俩的事情怎么样了?皇上答应了吗?” 尉迟嘉跟他们说的是,求娶梅儿为妻。 他摇摇头,“父皇说,可为侧妃。但要八抬大轿、正门迎娶,除非同日娶妻。他连我的正妃都选好了。” 他咬着下唇,紧握着梅儿的手,痛心疾首,似乎在为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而心痛。 左梅儿反握住他的手,含情脉脉。 “刘副统领官职不算显耀,想来他的女儿也不会太嚣张跋扈。” “王孙贵族的婚姻本就不为自己所动,能嫁给你做侧妃,又不被欺负,已经很好了。” 她说得陈恳,连顾少音都感慨尉迟嘉命好,能娶这样的淑女。 左梅儿挽着尉迟嘉,与三人道别。 一转身,尉迟嘉抽出胳膊,正色问:“你刚刚说的事,有把握吗?淑妃当真在用那种香?” “千真万确。”左梅儿眯眼,伸出食指和拇指示意,“只要多加一点点……” “嘣!”她吹了吹指尖,盯着尉迟嘉,笑道:“血冲天灵,心脉爆炸。” “放心,很快的,没有痛苦。” 第90章 公正和正义 一个月后,萧玉终于赶回京城。然而,天下已大变。 京城城门紧锁,守门侍卫看见是萧玉,才放他进城,还告诫他:“京城只进不出。” 只有宫变时,为了防止消息外泄,才会封城。 他直奔嘉王府,要质问嘉王为什么不出兵勤王。不料,府中空无一人。 街上行人都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 萧玉只觉头皮发麻,生怕顾少音和家人遭遇不测。他急奔到顾府,还未进门,身后响起尖细的声音。 “萧大人,新帝知道您一回京肯定来这儿,特命奴才候着。” 大太监缓缓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严阵以待。 “请吧。” 就在萧玉回京前一天,皇帝暴毙,死在了淑妃的床上。这等丑事怎么能公诸于世。 三个皇子候在宫外。 三皇子额头冒汗。太子刚刚因为伪造龙袍被废,皇帝就出了意外,还是在母妃宫中。 宫中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审视,然而他真的什么也没做,百口莫辩。 太子颓丧跪着,反正他已经没有争储资格,不管是哪个弟弟上位,他都不成气候,不会被清算。 尉迟嘉心中最清楚,这死法,宫中定乱成一团。 然而,太医迟迟没有公布死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还在全力抢救。 皇后位空,皇上本有意提拔淑妃,出了这档子事,太后必不会任淑妃胡作非为。 “公公,”尉迟嘉主动出声,“我要求见皇祖母。” 他不说见皇上,因为他知道人肯定死了,只是瞒着消息,求见也见不着。 一见到太后,尉迟嘉红着眼眶,扑通跪在地上,“皇祖母,你就让孙儿见见父皇吧!” 他抬起脸,一滴眼泪恰当地滑落。 “孙儿知道非储君不得送行,可父皇只有我们三子,总不能临终无子相伴。” 他这么一说,太后也红了眼眶,直摸着他的头发,唤“好孩子”。 又问他:“你单独求见我,是不是猜到了?” 尉迟嘉还跪在地上,回头看屋里太监宫女,待太后驱他们出去,才娓娓道来。 “事情出在淑妃娘娘宫里,又迟迟不喊皇子进去,连我都猜得到,父皇这‘突染恶疾’是不是和淑妃有关?” 太后见他当真不知道皇帝已去,缓缓点头。 “我也同你交个底,皇帝生前写了诏书,立三皇子为储君。但那诏书在宣诚殿,淑妃那里,那女人死活不交出来。” “乖孙儿,祖母交你个考验,”老太太目露凶光,“让你父皇的死成为永久的秘密。” 尉迟嘉本就是小魔头,得了允许,当即抹掉眼泪,从侧门溜进后宫。 一炷香后,淑妃便“惊惧暴毙”,皇帝也“回天乏术”。太后以“无储立贤”为由,亲手扶着尉迟嘉走上皇位。 那一夜,禁卫军副统领反应迅速,封锁皇城,所有经过宣诚殿的宫女太监,通通杀无赦。 就连诊治的太医,也没有逃掉。 萧玉站在御书房,听尉迟嘉侃侃而谈。 “所以呢?为何要封城?” 尉迟嘉边批奏折边回他:“捉拿行刺案犯。” 他抬起头,“太师傅玄明为保三皇子上位,利用妹妹淑妃,毒害父皇,当抄家诛九族。” 萧玉眉头紧锁,站在原地。 殿内只有两人,尉迟嘉走到他身边拍他肩膀,除却他一身龙袍,似乎还和从前一样。 萧玉却侧身躲闪。 “怎么了?傅玄明将死,不日我也要登基,这不正是我们筹谋多年想要的吗?” “不是。”萧玉目光冰冷道:“我要傅玄明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受刑,而不是蒙冤入狱。我要的是你堂堂正正坐上皇位,而不是蝇营狗苟。” “我要的是公正和正义,不是以恶制恶。” “哈哈哈!”尉迟嘉仰天大笑,“狗屁的正义!” “你的正义害我们多花了多少时间?而这么多年,又有多少人因为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枉死?” “梅儿说的对,以结果论英雄,我做到了。” 御书房放了冰,萧玉此刻觉得周身冰冷,比冰镇里的冰块还冷。 他想起与顾少音的辞官承诺。往好了想,至少双宿双栖的日子提前了。 他握拳行礼,“微臣身心俱疲,请辞去官职,做个悠闲百姓。” “好呀。”尉迟嘉回答得意外的爽快。 “不过,傅玄明还在大理寺,你得给我审出一二。禁卫军赶到时,偌大的太师府,只剩他一个人,党羽、妻女都没有身影。” 他掰着手指头道:“认罪、交待党羽藏匿处,就这两个任务,完成就放你回家。” “好,一言为定!” 顾少音坐在隔断后头,听见两人击掌。她的嘴被堵住,手脚也被绑着。 脚步声渐近。 尉迟嘉走进来,手里拿的还是那把十六骨扇。扇柄贴着顾少音的下巴,如同毒蛇信子舔在皮肤。 “我已经知道你是江州顾知府的女儿。” 顾少音瞪大了眼睛,不敢再动。 尉迟嘉接着道:“我绑你来,只是因为查到灭门案始末,说出来怕你不信。” “不如听听傅玄明怎么说,萧玉亲审,你该放心。” 他居高临下,一身黄袍,气势陡然拔高,手指捏在顾少音口中的帕子上。 “你答应我不说话,不动作,不干扰审问,我就给你松绑。” 事关血海深仇,顾少音别无选择,点点头,乖乖随尉迟嘉去大理寺。 他们坐在一楼楼梯下方,张宏亲自斟茶,“万谢陛下提醒微臣,未娶傅女实属大幸。” 顾少音这才明白张宏送来花圈的意思,原来是尉迟嘉在背后活动。 “嘘。”尉迟嘉食指碰唇,让他安静。 昏暗静谧中,皮鞭入肉的声音十分清晰,萧玉清透的嗓音极好分辨。 “傅玄明,你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认还是不认?” “哈哈…咳咳咳!” 傅玄明干笑两声,就开始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嘶哑回话。 “结党营私我认。残害忠良?你是说你爹,还是说先帝?” 傅玄明喘气,嗓子像漏风的鼓风箱,声音坚定道:“哪个我都不认。” “先帝之事乃棋差一着,我认输,不认罪。至于你爹…” “萧玉,你只见我杀他,却不知他为了讨好先帝,带人杀了江州顾府一家人,手段残忍。” “先帝赐死,是为了保住他的名声,保住萧家风骨。” 顾少音端茶的手发抖,咣当,茶杯摔地,滚烫的茶水倒了她一身,她浑然不知。 脑中嗡嗡作响,母亲的喊叫声,树林中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邻家女孩的惨叫声,一时都盘旋在一起,像脓水灌满了脑子。 恶心,想吐。 尉迟嘉坐在一旁,冷眼看她蹲在地上干呕,不让别人扶她,自己上前,轻拍顾少音后背。 “舒服一点没有?你的腿烫到了,我让人送你去宝和堂。” 顾少音点头,像没有灵魂的躯壳,任大太监扶她出去。 背后,尉迟嘉眸光闪烁,勾唇,得意地听到萧玉大叫:“你胡说!” 他招手,张宏附耳。 “他的家人都安排妥当了?” 张宏抱拳,“陛下放心。傅玄明的两个女儿还在,是贬为庶民,还是没为官妓,全凭他自己意思。” “好。”尉迟嘉沉道:“江南总督和翰林院掌院如今都空缺着,你好好想想。” 一个鱼米之乡的正二品顶峰,另一个京中从二品,还是个清差。 张宏心中已有计较。 第91章 有功,赏赐 “你要的画押口供。” 萧玉浓眉竖起,一巴掌将供词书拍在桌上。他的脸上沾血,供词书也沾了血,整个看起来杀气腾腾。 尉迟嘉放下毛笔,幽幽看他,不徐不急,拿起傅玄明的供词。 “果然已全盘认下。” 他勾勾手指,太监奉上早已写好的圣旨,盖上玉玺圣章。 萧玉上前半步,念道:“缉拿欧阳捷,斩立决;二女罚入教坊司,为官妓。” “欧阳捷为虎作伥当有此罪,二女何辜?” “何辜?行刺先帝,本就是诛九族的罪。更何况,傅家大女傅月瑕处处留情,趋使朝臣、富商听命傅玄明,这还叫无辜?分明是傅玄明的得力干将!” 说到气处,尉迟嘉拍桌摔笔,吓得一屋子太监宫女跪地磕头,大呼:“皇上息怒。” 萧玉辩驳不得,眼角通红,只求道:“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还望别忘了承诺。” “放心,明日早朝论功行赏,我会递话给你,任你所求所取。” 是夜,朝廷公告贴得到处都是,大理寺监狱也飘进几张。 狱卒们津津乐道,明日送傅家二女进教坊司,谁能成为头客。越是高门贵女没入官妓,越是凄惨。 幽暗阴冷的地牢里,傅玄明怒吼:“尉迟嘉,你不讲信用!不得好死!” 本应被拉到菜市场斩首示众的傅玄明啼血而亡,尉迟嘉看了呈报,也只评了一句:“罪有应得。” 新帝登基,京城恢复往日繁华。 清晨,萧玉敲门,请顾少音一同上朝,却被铁牛告知:“阿哥早就走了。” 金銮殿上,顾少音站在后排,淹没在人潮。萧玉想说上一句话,也说不得。 算了,等早朝过后,他就可以年年岁岁,一直和顾少音在一起。 “朕初登皇位,还需肱骨辅佐。先皇遭奸人暗算,幸得各位为朝廷出力查明。” “禁卫军副统领刘九,着升为提督九门巡捕统领,赐玉带金缕衣。” 萧玉等着他封赏完众人,该轮到自己。 却听尉迟嘉道:“母妃佟氏入宫前尝有一女,命我寻回娶进门,也算一家人团聚。可惜,直到母妃去世,也未尝找到。” 人群中的顾少音膝盖发软,差点没站住,好在有同僚搀扶。 她不敢抬头,半侧过脸,与赵东安视线相撞。 赵东安眼珠子快要飞出去,疯狂眨眼。顾少音小幅点头,示意尉迟嘉确实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昨日,她过份震惊,只着眼于萧父是自己杀父掠母的仇人,忘了问尉迟嘉从何得知自己身份。 听他话中意思竟是要娶她为后,可他明明已有皇后,正是刚刚升做九门提督的刘统领之女。 “先帝母妃在天有灵,近日托梦说是母妃去世前已经找到女儿,父皇也知晓,要朕好好照顾她。” “可惜她心系天下,非要女扮男装在朝为官。” “顾少音。”尉迟嘉声如洪钟。 群臣皆疑惑看向顾少音。 她出列,站在朝堂中央,身形纤长,体量不高,五官秀气。 这群老狐狸登时猜出顾少音就是容妃之女,皆是惊惧不已,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萧玉一双眼睛粘在顾少音脸上,恨不得挖出她的心,问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臣在。”顾少音强行镇定,躬身低头,如常行礼。 尉迟嘉走下龙椅,争议声更大。 金线银边的龙爪映入眼帘,顾少音只觉手臂被托起,谢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尉迟嘉强硬拉起身。 顾少音抬头,跌进他深海般的两潭黑眸,后背仿佛爬满密密麻麻的毛毛虫,不住发抖。 尉迟嘉眼睛弯成月牙,唇角也在笑,顾少音却越发害怕。 她终于察觉,自己掉落陷阱。 “贵妃该改口了,是臣妾,不是臣。” 顾少音还想推脱,要照顾养母的女儿,认做妹妹,封个郡主,都可以。 “你不用担心,云釉是朕的青梅竹马,朕自然知道她的情况。册封郡主的圣旨已在路上,从今往后她想嫁谁嫁谁,绝不受欺负。” 郡主的路堵死,她还想以幼弟孤苦无依为由,求放她回乡,至少算个自由身。 “臣弟…” “你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也安排妥当啦!已入了国子监,着太子太傅亲自教导。” 皇帝圣旨、太皇托梦、父母之命…… 她从未想过,女子身份被揭穿,夺她性命的竟不是欺君之罪,而是抗旨不从。 “陛下!还望三思!”萧玉见顾少音抵挡不住,干脆出列,跪地求情。 “微臣审问傅玄明,揪出朋党,也算有功,不求任何封赏,只求……只求陛下听臣一言。” 萧玉和顾少音的断袖传言一直存在,若不是顾少音娶妻,这流言定传遍街头巷尾。 如今顾少音是女人,萧玉又冒死阻止皇帝纳她为妃。让人忍不住猜想,二人会否早有私情。 “难怪萧首辅悔婚,跑去找小顾大人!” “什么小顾大人,贵妃,是贵妃!” “贵妃立府也特地选在萧府隔壁,听闻萧太傅也贴了银子。” “谁再废话,朕就割了他的舌头!”尉迟嘉忽然怒喝,额头爆出青筋。 既然装不下去,他干脆不装了,手指绕着鬓发,挑眉眯眼,神情嚣张跋扈。 “萧太傅审讯有功,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你。只不过,要人?你想都别想!” 他挥起龙袍,走路带风,坐回龙椅,帝王气息扑面,压得台下的人都喘不过气。 “来人!带贵妃回宫,待登基礼后封号。” “皇上!不妥,不妥啊!”赵东安也冲出来,跪在地上,抓住太监的脚。 大太监不动,不反抗。 他看了一眼萧玉和赵东安,摇摇头,轻声对顾少音道: “皇帝一怒,冤魂无数。萧家赵家数百人命、三代基业都在您的手上,您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萧玉和赵东安都是极骄傲、要面子的人,如今为了她,都匍匐在地上,尊严被人踩在地上碾。 顾少音不恨萧玉,甚至有些可怜他。 月下情浓时,萧玉曾说过,他极其崇拜死去的父亲,处处与傅玄明作对,也是为父亲报仇。 父亲,是萧玉内心深处的支撑,此刻轰然倒塌,必然对前半段人生都产生怀疑。 只是隔着血海深仇,两个人的确是不可能了。 她迈开步子,走到萧玉身边,“不必为我,珍重。” 转而跟着大太监,走向后宫樊笼。 第92章 是煞费苦心,还是居心叵测 隽秀宫是容妃生前的寝宫。 顾少音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阿娘活过的痕迹。 院子里挂着红绸,正屋侧放立架,撑着大红婚袍,上用金线绣了一只凤凰,腾飞展翅,张扬霸气。 “娘娘,皇上说了,虽不是正妻,他也要给您正妻之礼。” 顾少音心想:凤纹?他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吧! 面上不显,浅笑走进屋内,顾少音不想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她穿来穿去,各屋都看了个遍,也没停下来的意思。宫女太监看在眼里,面面相觑。 大太监只说,要是偷跑、反抗就送上一碗加了蒙汗药的绿豆沙,反之就好好伺候,万事依着。 如今这新贵妃风风火火,既不跑,也不享受,可如何是好? “传陛下口谕。” 大太监推开门,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偏不见正主儿。 小太监小声说:“主子去了偏房,不让咱们跟着。” 浮尘一扫,大太监快步走过去,还未进门,正撞见顾少音跑出来,撞个满怀。 “哎哟哟,对不起。”顾少音慌地扶住大太监。 “贵妃娘娘,您是主子,万没有跟奴才道歉的道理呀!” 大太监倒退半步,弓着腰道:“午间陛下过来陪您午膳。隽秀宫有小厨房,做的是容太妃的口味,具体做哪些菜,还得您把关。” 又不是第一次跟尉迟嘉吃饭,哪来这么多规矩? 她抬起下巴,当是知晓了。 转头进了厨房,顾少音才晓得,尉迟嘉煞费苦心。 小厨房的厨师不光会做江州菜,还做的色香味俱全,都是原汁原味的,偏甜偏辣。 甜辣豆腐干外酥里软,油香混合豆香外溢,芡汁酸甜可口,小米椒辣得舌尖发烫,和小时候阿娘做的一模一样。 顾少音想起嘉王府宴上,容妃提起在江州的岁月,笑颜温柔,眼中满是怀念。 当时她不懂,现在明白,那是阿娘在想念阿爹和自己。 母女相见不相认,顾少音眼眶湿润,眼角红了一片。 “这是母妃最爱的菜品,”尉迟嘉走进厨房,“小时候还常常做给我吃。” 他穿着明黄色常服,鎏金珍珠冠束住黑发,手持十六骨扇,扇面换成了蓬勃山水图,挺直腰杆,颇有君王威严。 顾少音放下筷子,规规矩矩行了个君臣礼。 尉迟嘉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肘,硬抬起来,顺势捏她的手指,摆到腰间。 “朕特许你不用行礼,但贵妃若非要行礼,还要行妃嫔礼节。” 灶台上还炖着银耳汤,火苗燃烧,滋滋啦啦,热气腾腾。尉迟嘉皱眉,握住顾少音的手往外走。 他的手心燥热,顾少音握拳,拳头被他手掌包住,用不上劲儿,也不敢用劲儿。 待两人坐定了,她才鼓起勇气道:“我想和你单独说话。” “好。”尉迟嘉始终握着她的手,屏退左右。 房门刚刚关上,顾少音张嘴,尉迟嘉却抢先说话:“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目光灼热恳切。 “朝中最重要的营造任务都交给你,你想要去筑地就去,所有人都会尊重你,没有人敢不听你的命令。” 这条件当真诱人,每个字都正中顾少音心窝。 平日里她也没有爱好,不过看看月亮喝喝酒,在这里也都能做;换取来的,筑地里的支配权,却是她求之不得的。 迟疑片刻,尉迟嘉已经起身,“来人!” 四名宫女鱼贯而入,前头两人捧着衣裙,后面的捧着两盘首饰。 四人齐声道:“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不要!” 顾少音瞬间清醒,这是要留下来做妃子,要…要成亲、要生孩子。 她摆手后退,后背撞在柱子上,尉迟嘉一步步走近。这张异域风情的脸,染上阴森,仿佛又回到了花魁夜的那艘小船。 一想起那只手触摸皮肤的感觉,好像有只毒蛇,吐着信子,钻进了衣领,缠上了腰。 “少音…”尉迟嘉握住她的手腕。 顾少音手脚发软,屋外忽然一声怒吼:“尉迟嘉!” “谁?竟敢直呼陛下名讳!”大太监大吼张望。 紫衣妇人髻,云釉抱着孕肚,从屋脊飞身而下,落在院中央。 大太监按兵不动,“云釉,你疯了。陛下就是陛下,不可逾矩!” 从前做大内密探,听命于大太监,云釉十分清楚他的能耐。她站着不动,大声吼叫,以至屋里的人听得清楚。 “我和少音成亲那日,你说她要什么你都给,你说你要娶她。是不是那时候你已经知道少音的身份?” “尉迟嘉,你是不是居心叵测,利用我们?你有没有种让顾少音自己选择?” 房门砰地被踢开,身着龙袍的帝君大步走出来,扇尖直指云釉的喉咙。 几句话问得尉迟嘉气血上涌,他瞪着眼,手在颤抖,深呼吸数次后放下骨扇。 “我不需要跟你解释。”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只有对着云釉,他还能冒出点曾经为人、为友的烟火气。 咣啷一声,隽秀宫大门差点被人撞开。 门外嘈杂,只听得破音的高呼:“臣等求见陛下!” 不一会儿,侍卫敲门禀告:“萧太傅、赵尚书在外求见。” 尉迟嘉向前一步,云釉拦在去路,咬唇道:“你别动他们。” 尉迟嘉轻笑,露出悲悯神色,“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云釉被他的目光刺到,仿佛真的伤了他,迟钝地让开了路。 屋里的顾少音扒着木门,她拉不开门,也想不出法子,听到萧玉的名字像是找着救命稻草,疯狂拍门。 云釉听到声响跑过去,门口的侍卫重新提剑。 若是从前,她也就冲过去,打不了打一架,死得不会是她。 现在,她摸着肚子,未谋面的孩子又踢了她一脚,轻微的疼痛提醒她,已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 她站在台阶上,朝里喊道:“少音别怕,我们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伤。” “娘娘,您该换衣裳了。”四个宫女齐刷刷跪在地上。 顾少音刚说了个“不”字,其中一人便摘下发簪,刺向脖颈。 “娘娘尊贵,奴婢等逼迫不得。可陛下旨意违抗不得,我等做事不利,必定挨罚挨打。” “与其被冻死打死,不如自己了结了痛快!” 说着又要抬手,另外三人也都拔下发簪。 第93章 伴君如伴虎 夏日蝉鸣,小太监抬着冰镇进来隽秀宫,未曾想院子里剑拔弩张,两个人楞在原地。 “快放下,出去!”大太监呵斥,赶走太监宫女。 偌大的院子里,凉风阵阵,只有拔刀的侍卫,和曾为好友的四人。 赵东安刚看见云釉背影,就急冲过去,扶住她,怒骂尉迟嘉。 “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你怎么忍心欺负她?” 他说完,反应过来这话“犯上”,却依旧梗着脖子,为了老婆孩子,怎么也得硬气一回。 尉迟嘉怒极反笑,“你是笃定朕不会治你的罪?” 此话一出,云釉上前,挡在赵东安,两个人拉拉扯扯,互相要做对方盾。 啪啪啪,尉迟嘉鼓掌。 “真情流露啊!”他歪头,好似懵懂不解道:“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娶你?逼得你嫁给顾少音。” 恶意从唇角溢出,尉迟嘉面带笑容。 直到云釉捂住肚子,喘着粗气,站也站不住。 “云釉!”萧玉也上前扶她。 尉迟嘉皱眉,冷冷看他们情真意切,好似他是大反派,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友情。 “来人,”他忽而没力气,招来太监,“扶云夫人进偏殿休息,速喊太医来诊治。” 隔着百步,主殿也没了争吵声。 顾少音换上女装,翠绿边暗花纹襦裙,梳上螺髻,朱唇皓齿,不动时也是待嫁美娇娘一枚。 听闻云釉腹痛,她拎起裙角,大跨步奔出内室,姿势堪称豪放。 宫女喊着:“娘娘不可!”追也追不上她。 “云釉!你怎么样了?” 她跑进偏殿,不顾小桌边坐着的尉迟嘉,也不看站在床边的萧玉,拉过云釉的手,握在手心。 一屋子人都怔怔看她,不敢认。 “你…”萧玉张嘴结舌,“你真是姑娘?” 顾少音这才注意到他,躲避他的目光,轻轻点头,摸脸道:“是不是很怪?” “有一点,”萧玉直直看着她,“看习惯就好了。” 顾少音的情绪明显低落,手心被挠了一下。 云釉嘴唇泛白,微笑道:“别听他瞎说,很好看。” 又安慰顾少音,让她安心,“太医来过了,抓了安胎药,这会儿已经在熬了。” 她反捉住顾少音的手,看向尉迟嘉,问她:“没被欺负吧?” 萧玉浑身一颤,眼神慌乱,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顾少音说了句“还没有”,一瞬间放松又绷紧肌肉。 他欺身上前,扣住顾少音手腕道:“还?什么意思?差点被欺负了?” “此言差矣。”尉迟嘉站起来,终于看够了戏。 顾少音这只手还没抽出来,另一只手又被捉住。 “只能叫还没圆房,”他挑眉逼近萧玉,“还望萧大人自重。” 两个男人针尖对麦芒,电光火石。 顾少音使尽全身力气也推不开两人,只能挤到两人中间,隔开视线。 事情到这步,她不得不说出心里话。 她看着萧玉,“我不会跟你走。” 尉迟嘉惊喜,却听到:“我也不想困在深宫。” 萧玉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难得声调提高道:“顾少音,你到底怎么了?一夜之间,从男人变成女人不说,连心也变了?” 他掰过顾少音的身体,逼她正视自己:“你说等我回京,说不在乎众口铄金,此生绝不负我!” “我没说过,”顾少音反应极快,“那都是你说的,我可没应过一句。” 萧玉越是义愤填膺,顾少音越是冷情冷性,冻得萧玉一颗火热的心脏冻成冰块。 他松开了手,看见顾少音被尉迟嘉拽进怀里。 与萧玉不同,尉迟嘉明知顾少音排斥,坚决不松手,贴着耳朵道:“你愿不愿意,于朕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他唇角上扬,温柔将顾少音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别忘了,你那幼弟还在国子监。” 顾少音与他四目相对,嘴唇发抖,只觉后背发凉,什么也说不出来。 “爱妃与云夫人许久未见,多聊一会儿。后宫是非地,外臣不宜久留,朕亲自送二位大人出宫。” 说是送出宫,只是送出隽秀宫。 朱门一关,萧玉魂不守舍,飘着似的走在宫道,赵东安在一旁叽叽喳喳,已经浑然听不见。 “萧玉!萧太傅!”宫女从背后追来,萧玉依然摇摇晃晃往前走。 直到小宫女拽住他的衣袖。 目光自青石板路上移,宫女粉色纱裙后头出现一座步辇,金缕绣花鞋跨出步辇,摇曳身姿逐渐走近。 “玉哥哥。” 萧玉抬头,目光无神,下意识喊出:“梅儿。” 一旁小太监提醒:“萧大人,该改口叫梅妃了。” 此刻萧玉脑中全是顾少音,下次见面是不是也要叫她一声什么妃? 小太监看他呆呆的,正要上手推他,被左梅儿制止。 “算了,萧大人刚遭背叛,又被夺妻,确实心力交瘁。” 她不再主动给萧玉把脉,也不安慰,反而和赵东安搭话:“多劳赵大人照顾玉哥哥。” 赵东安点头行礼,扶着萧玉就要走。 “赵大人,”她喊住两人,叹气道:“如今他是皇帝,原形毕露,什么一世一双人都是骗人。” 她说得真挚,当真唬住赵东安,甚至想要安慰她。 左梅儿拂手,仿佛想开了一般道:“他想要的,从未有得不到的,少音妹妹想必也没得选。” 她的目光看向高高宫墙,“听闻前朝俞太妃曾与侍卫私奔,至今未找到两人,实在羡慕。” “不过,现在没可能了。”她惨笑,看进萧玉双瞳,“此事后,萧公主事,重修皇城,想必将出宫密道都堵了个严实。” “玉哥哥,你们有缘无分,还要接受命运呀!” 萧玉浑浊的双眸忽而闪烁,又清又亮。 皇城怎么会没有密道?皇帝一定会给自己和后代留退路! 凡重修工事必先行图纸,反复推敲。父亲在世时,常常教导萧玉保留做事过程证据,保护自己。 他既然这样说,一定也这样做。 这样的话……萧府一定存着皇城图样,上面一定画出密道出入口。 “梅儿,谢谢你!”他忽然激动,握住梅儿双臂,笑出一口白牙。 萧玉跑得太快,赵东安随意和左梅儿道别,才追上。 宫道狭窄,左梅儿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勾唇偷笑。 第94章 皇城地 尉迟嘉站在门口,小宫女端来汤药。 “我来。” 他单手端碗,抻到云釉面前,汤药洒了些在被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快点,喝光药,我急着吃午膳呢!” 弯弯的笑眼耷拉下来,云釉翻着眼皮,瞪他,仰头干光了药。 顾少音搓手,顺势把手心的东西藏进袖子里。 这一桌午膳吃得尴尬,吃到最后一道甜羹,尉迟嘉忽然打破沉默道:“我给你和赵东安赐婚,你也算熬到头了。” 在他的心里,云釉喜欢赵东安,就给她,这就是对她好,她该欢天喜地才对。 “尉迟嘉,你有病吧?” 云釉放下碗,掐着腰,气势不输孕前,“皇帝不好做改做媒婆了?” 尉迟嘉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恹恹地回了句:“不要拉倒。吃完就快回你的夫人府。” 他回头喊道:“备马车!” 云釉还想顶嘴,被顾少音拉住。她摇头,小声道:“你先回去,我先跟他商量。” 隽秀宫不在宫城主道,门口的宫道只够两个人擦身而过。步辇抬走云釉,大太监已安排好马车在宫门口接应。 顾少音看尉迟嘉对云釉态度关心,又产生幻觉,也许他对自己也是嘴硬心软,可以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 结果她一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 尉迟嘉挑眉,眼睛都亮了,“我们?慢慢来?你这是答应留在皇宫了?” 顾少音摆手,手却被抓住,“好!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有限。” 来时心事重重,走时神清气爽,连太监宫女都当两人好上了,放下心,不再看管着顾少音。 两个时辰后,他们发现顾少音居然爬上了屋檐,又是手忙脚乱。 小宫女在下头喊:“娘娘,快下来呀!上头危险。” “这点高度,危险什么?”顾少音嗤之以鼻。 顾少音爱登高冒险,十有八九是继承的容妃。 隽秀宫的主殿后头贴建了一座塔楼,高高竖起,顾少音本以为是藏经阁之类的储物空间,一层层爬上去,居然只有楼梯。 顶层空间放着一张木桌,几卷宣纸,想必容妃也是极喜欢登高眺望。 顾少音站在窗口,夏风黏腻,她擦去汗水,忽而生出梦想,想长出翅膀,跃下窗台,就这么飞走。 一只脚踩在窗台,她轻轻一跃,跳到了主殿屋脊,张开双臂,想象自己真有翅膀。 屋脊只一只脚宽度,顾少音闭着眼,走开走去,把下头的宫女太监吓个不清。 她却还嫌他们耽误自己做梦。 她睁开眼,要赶他们走,“你们…!” 话从嘴角溜走,顾少音忽而发现,自己站着的位置,正能看见整个皇城布局。 不仅是朱雀大道贯穿,后宫宫道繁复,却很讲究。 比如隽秀宫,看似位置不好,实则离御书房最近。只不过要穿过垂门后的竹林,竹林修剪得少,很少人从那里走。 她的脸骤然发白。 偏东位置,大太监端着木盘,身边没一个小子跟从,被梅妃堵了个结实。 离得稍远,顾少音看不见盘子上是什么,只觉得是两个木牌,一块刷金漆,一块刷绿漆。 她正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就见左梅儿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木件。 这回顾少音认出来,是自己给尉迟嘉雕刻的人像。当日殿试,尉迟嘉说碎了,居然在左梅儿手中。 左梅儿将雕像放在盘中,与两块木牌并排。 顾少音立刻明白过来,那就是传说中的绿头牌。 如今后宫只有皇后和梅妃,盘中才会一金一绿,代表两人。那雕像自然代表的是…是自己! 她慌张回身,脚下没有踩稳,身子一歪,朝侧面掉下去。还好她反应快,右手抓住了檐兽,愣是爬回屋脊。 顾少音拍着胸口喘气,不觉有什,下头的人吓个半死,主事的太监甚至晕了过去。 “我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她朝下头喊。 经这一遭,哪个还敢回屋?都在下面仰着脑袋,张着手。 袖子里的哨子滑进掌心,她得想个办法避开这群跟屁虫,给云釉传信。 皇城布局被她刻在脑海,每一处宫门、守卫也再三确认。 原路返回,她在阁楼画下地图,写上“愿意,今晚速来”。 小纸条藏在阿娘的墨宝背面,那画画的是隽秀宫西侧的竹林。 宫里人都知道顾少音是容妃女儿,女儿思念母亲,拿着母亲的画,要去画中地点看看,睹物思人,人之常情。 天色渐暗,一声长啸,白鸽在夜色掩护下,钻进竹林。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大太监已经候了半个时辰。 新帝登基,事务冗杂。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又不得不收拾。 尉迟嘉焦头烂额,看看桌上的雕像心情才舒缓一些,只可惜原物被打碎。那才是自己在顾少音心里的真实形象,是草船初见的见证。 “皇上,”大太监小心翼翼冒头道:“该歇息了。” 尉迟嘉见他光低头不进门,就知道他手里还捧着东西。 “什么东西?” “是绿头牌。” 大太监跪在地上,高举木盘。 他也把不清新帝心思,临时加上顾贵妃,也不知道会生气还是欢喜。 “哎,”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随我去隽秀宫,不要通报。” 大太监起身,盘中牌子都没有被翻,反而是碎了重拼的雕像,被尉迟嘉攥在手里。 给皇帝侍寝绝非普通人家可比,嫔妃得扒光了,确认浑身没有武器,才能抬上龙塌。 尉迟嘉却不让通传,还要自己过去。 大太监紧跟其后,心里思量,这位顾贵妃怕是不能得罪咯! “以后少跟梅妃来往。”尉迟嘉突然发话。 大太监一愣,慌忙点头。 他又不是傻子。对两人前情熟悉,又有法子找到昔日碎片,还急切希望两人生米煮成熟饭,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就是左梅儿。 隽秀宫里,宫女太监忙忙碌碌。宫里刚派人把顾少音的物品送来,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光是分类收纳都且有的忙。 尉迟嘉进门,太监宫女慌要行礼,他轻手轻脚,食指竖在唇前。 “嘘,你们忙你们的。你们主子呢?” 管事太监指了指主殿寝室。 顾少音背对着门,正在收拾衣物。 尉迟嘉踮脚走过去,想逗她一乐。待走近才发现,顾少音正捧着萧玉送的棕熊毛大氅发呆。 不远处地上躺着件白色狐裘,是自己送她的。 心中怒极,手指一用力,雕像又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在地。 顾少音慌张回头,才发现尉迟嘉就在背后,她扔掉大氅,刚站起来就被尉迟嘉推倒,跌坐在地。 。 第95章 信守承诺 屋外只听得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烂了。 太监端着冰镇,想放进屋里,被大太监拦住,挥手让他们快走。 “谁都别靠近,也不许出去乱说,听到没有!” 下人们都知道一定是主子又惹皇帝不高兴了,点头如捣蒜,纷纷避退。 “顾少音,你想他?” 尉迟嘉面无表情,似乎在陈述事实,却又等着顾少音答话。 顾少音想站起来,一抬头,忽而明白什么叫龙威,眼前这人是皇帝,不是同她月下饮酒的少年。 她吞了口口水,决定冒险,说实话。 “我不能爱他,还不能想他吗?朱墙这么高,我又飞不出去。” 来前,太监曾禀告尉迟嘉,说顾少音飞身跳下阁楼。 思及此处,他蹲下,卡住顾少音的下巴道:“你想出去?” 又是一句废话。 这次他没因为顾少音喊疼松手,反而更加用力,手背青筋凸起。 他说:“除非你爱上我,否则我不会放你出宫。” 顾少音终于明白,什么筑地什么权力,都是他诱骗猎物的陷阱,全部不准备兑现。 “你,你不守信用。” “我守信用啊,”他用左手脱掉顾少音的鞋子,握住她的脚腕,用力扯开,挤进两腿之间,“我从第一次见面就说过,我要娶你。” 他拉住亵裤边缘,猛地撕下。 “啊!”顾少音吓惨了,两条腿扑腾,反被尉迟嘉扣住膝盖,当真是动弹不得。 男人趴在她耳边,像毒舌吐出信子,阴森森道:“我做到了,爱妃。” 惨叫声不绝于耳,庭院扫地的宫女发抖,连扫帚都拿不稳了。太监闭眼,当没听出里面在干嘛。 忽然!轰隆一声,这声响,比摘星阁倒塌那日还大。尘土从皇宫东路上扬。 大太监敲门:“陛下,有…有宫殿倒塌。” 尉迟嘉这才放开顾少音,推开门,边理凌乱的衣裳,边问:“哪里?” “宣诚殿。” 别的宫殿也就算了,偏偏是宣诚颠!先帝的遗书就藏在那里,至今没有找到。 尉迟嘉瞳孔放大,急匆匆奔出门去。 云釉打开屋顶瓦片,便看到顾少音双腿光着,死鱼一般躺在地上,眼睛还睁着。 如今她身子笨重,为了救出顾少音,除了她自己,还需要一人在屋顶接应。萧玉就在她旁边,被她挡得严实。 “什么情况?”萧玉要推开云釉。 “别看!”她捂住萧玉的眼睛,“想救她的命你就得忍住,现在,你只许想如何用力拉她上来。” 萧玉抿唇咬牙,他们飞上屋檐时已听到惨叫,听云釉这样说已猜到大概,只觉得心头滴血,恨自己不能再快点赶来。 他拉住云釉手腕,声线发抖,“我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 活着就有希望。 云釉跳下去,探鼻息,确认顾少音还活着,给屋檐上的萧玉比手势。 然而萧玉已经呆了,他盯着顾少音,一拳打在自己脑门。 “尉迟嘉他…”云釉掀开地毯,居然没有血迹,惊喜道:“他没碰你!” 然而顾少音下唇被咬破,还在流血,手臂和下颌青紫,肩头衣裳被撕烂,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云釉瞬间打回原形,像被浇冷水,冷静下来。 都这样了,有没有到最后一步,对顾少音来说有什么区别? 她抱着顾少音,像抱曾经的自己。 “没事了,不是你的错。”她不停揉顾少音的后背,拍打她的脸颊,“少音,我们走了,回家了。” 灰蒙蒙的眼睛终于亮了,眼珠子会转了。 “家?”顾少音看着云釉摇头,“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门外的宫女太监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云釉快急死了,架着她站起来。 边哄人,边给她换上夜行衣,把绳子绑在她腰上,示意萧玉往上拉。 “怎么没有家人?我是你夫人。还有铁牛,我们一起去把他带出来,团聚。” 像哄小孩一样,顾少音的眼珠子终于会转了,跟着云釉跑起来。 她刻意远离萧玉,连看都不看他,甚至萧玉走近一点,她都要撇开胳膊,生怕碰到。 连萧玉想扶她也被她躲过去。 “别磨蹭了!”萧玉佯装生气,强硬地握住她的肩,引得她瑟缩呼痛。 他松手,气势弱了半截,“我们时间不多,东安还在外头,得快点碰头。” 午间回去,萧玉带着云釉和赵安,三人窝在萧府,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还是郡主娘娘拨开机关,书柜缓缓分开,他们才知道内有乾坤。 皇城布局图找到,小白也刚好飞回来。 萧玉深知顾少音有多倔,她能主动求救,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布局图上以红色朱砂点在御书房,特地标出殿后院落里的枯井,三人对望,当即出发。 兵分两路。 赵东安从工部仓库搜罗炸药,记下布局图上几处重要宫殿,均是远离御书房的地方。 云釉带着萧玉,用暗卫令牌,从侧门入皇宫。走小路,避免碰见熟人,到隽秀宫。 待炸药爆发,尉迟嘉和宫中侍卫都被引开,守卫松懈,就是逃跑时刻。 说话间,轰隆!爆炸声从南面传来,皇后寝宫在那里。 顾少音转身,要往声响处去,被萧玉拽住,躲进墙角。 后背撞在萧玉的手臂,后脑勺也被护住,顾少音抬眼看萧玉。他把自己护在怀里,浓眉紧皱,让她不要出声。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掠过,“快点,快救皇后。” 侍卫、太监都往坤宁宫去。 顾少音暗暗发冷,如果刚刚冲出去,必定和他们撞上。 云釉解释:“我们去御书房,东安知道在那里碰头。” 她伸头,狭长宫道一个人也没有,看来都救人去了。正要带顾少音和萧玉离开,却一个太监从隽秀宫小道钻出。 他慌慌张张,脚步匆匆,低头咬唇,眼睛滴溜溜转,手指也不知摆哪里好。 “坏了!他们发现你不见了。” 云釉伸手拦住顾少音,萧玉也把她护在身后。 一直不说话都顾少音忽然开口:“我们可以走这边。” 顺着她红肿的指节,云釉和萧玉看见一大片竹林,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 第96章 枯井 月光下,竹子的影子纵横交错,分辨不清。 云釉想要打头,让萧玉断后,被顾少音拒绝。 她倔强地钻进竹林,“地图上没有这路,只有我知道怎么走。” 他们想要保护她,她却不愿再被保护。 她牵着云釉的手跨过交叉的竹子,“对不起,是我太蠢,害得你挺着大肚子涉险。” 竹影下,萧玉和云釉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还看不真切。受过伤的顾少音话少了,笑容也没了,脚步却更坚实。 竹林出口和御书房隔着一方庭院,顾少音用身体挡住云釉和萧玉。 月光正照到她脚尖,她后退半步,彻底把三人都隐进黑暗。 “怎么了?”云釉探头。 顾少音:“不对劲,怎么这么安静?” 萧玉应道:“而且一个守卫都没有。” 乌鸦嘎叫两声,连扑翅膀的声音都听得见。枯井就在五尺远的地方,三人却动都不敢动。 簌簌,东南角偏门钻出个人影,弓着腰四处张望。 “怎么比我还慢?”赵东安走到井边,探头望下去,见没声响,干脆掐着腰围着枯井转悠。 半柱香后,云釉先忍不住了。 “你们看,真的没人,都去救人了。快点吧!再拖下去,尉迟嘉要回来了。” 她扯开萧玉的手,奔跑出去。 “云釉!” 顾少音下意识伸手,肩头手臂暴露在月光下。萧玉要拦已来不及。 箭矢破空,呼啸声尖锐,刺进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像是刺在萧玉的耳膜。 “呃!” 顾少音捂住伤口,倒在萧玉怀里。 外头响起尉迟嘉的怒骂声:“谁让你射箭的?” 既已暴露,屋脊后的弓箭兵也不躲藏了,数百侍卫冒头,纷纷引弓对准竹林。 御书房后门打开,尉迟嘉黄袍加身,指着枯井前的赵东安和云釉。 “错了,是这边。” 论诛心,还是他厉害。 对准竹林,云釉和赵东安可以跑,萧玉和顾少音也不会出来。不如对着顾少音的小师父和夫人,逼她不得不出来。 云釉拦在赵东安身前,吼道:“少音,别出来!他不会伤害我。” 尉迟嘉在她对面,放下手指,哂笑道:“放!” 咻咻咻,数十羽箭冲着云釉而去! 赵东安翻身抱住云釉,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弓箭手。 眨眼功夫,弓箭全部插进泥土,就在赵东安和云釉脚边,哪怕偏一寸,也能射中两人。 赵东安紧紧闭眼,背后被冷汗渗透。 “好,好感人啊!”尉迟嘉在背后鼓掌,阴阳怪气。 “顾少音,只要你随我回去,我就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否则…”嗓音陡然阴森道:“格杀勿论。” 萧玉还在迟疑,顾少音艰难站起来,往外走。手臂被萧玉扣着,她嘴唇发白,惨笑道:“我知道他都是撒谎。” “那你还…” 她听都不听萧玉的话,朝外走去。 一道瘦削的身影颤巍巍从竹林出来,另一个高瘦人影捞着她的肩,正是顾少音和萧玉。 尉迟嘉看见顾少音指缝的血,眼神狠厉,朝屋檐看了一眼,只听得一声惨叫,屋檐上滚落一具尸体。 他张开双手,看起来小心翼翼,心疼又可怜。 “少音,快跟我回去,你的伤得赶紧治。落下病根使不上力,你还怎么上筑地?” 顾少音轻笑,心道,他还真是会捏人死穴。 可惜,如今的顾少音已视他为敌,不会再信一个字。 她看了一眼萧玉,双眉微蹙,好似诀别。 萧玉顿感不好,刚伸出手,便觉得胸口一股蛮劲推过来。 他后退两步,还没站稳,膝弯撞到枯井边缘,失去平稳,天旋地转,只觉头重脚轻,栽进一片黑暗。 枯井下是厚厚的稻草,三丈井深,让洞口看起来小小一个。 萧玉抬头,正看到赵东安和云釉两张恐慌的脸。 “放他们走,我跟你回去。” 顾少音的声音在洞口回荡,他大喊着“不要”。不一会儿,赵东安抱着云釉,落在了萧玉身旁。 他还想再喊,赵东安却按住他,眨眨眼,拉着萧玉向后退去。 师徒二人初看这井便觉察不对,井口砖石间竟然一面都是杂草,一面一棵草都没有,形成阴阳两面。 一般来说,即使是枯井也有地下水流通,水汽上行,井口就会长上杂草。 阴阳井,说明井下的水汽通通从一个角度过来。 “也就是说与杂草相反的方向,就是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赵东安指着井下东西两条甬道分析。 他带着萧玉和云釉站在黑暗的甬道里,劝萧玉道:“我的徒弟我清楚,她绝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觉得用自己可以换我们三个人的命。” 他眼神笃定地仰望洞口,“她可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 话音刚落,便看一个身影跳下来。 顾少音爬起身,看都不看,就往他们所在的洞里钻,抱怨道:“快跑啊!挡这里当门神?” 什么依依不舍、大义凛然,都是装给尉迟嘉看的。等他松懈,让弓箭手都放下武器,顾少音立即跳井。 他们在甬道奔跑,尉迟嘉的吼叫声在甬道回响。 “顾少音,你别想逃!追!” 甬道狭长,只容得下一人。顾少音冲在前面,半途就累得停下脚步,靠着墙喘气。 云釉已到孕后期,跑得急了,肚子发紧也要休息。 “铁牛,”顾少音上气不接下气,抓住萧玉袖子,“铁牛还在国子监。” “我把国子监炸了!”赵东安接过话,“铁牛现在已经浑水摸鱼出宫,我让他去萧府找郡主。” “你放心,尉迟嘉不敢对郡主娘娘造次。” “这可说不准,他疯起来连自己都砍。”云釉撑起身子道:“快点走吧,趁夜把萧府众人都运走。” 皇亲国戚多修葺暗道,为了保命逃生。可修暗道要得朝廷允许,萧玉能找到皇宫暗道图纸,尉迟嘉又怎可能找不到萧府的。 萧玉搂住她的腰,横抱起来。 他看出顾少音愁眉苦脸,说道:“藏经阁也炸了,着火的正好是工造典籍存放处。” 温柔的嗓音如清泉流淌进顾少音干涸的心田,被撕扯咬烂的心脏,好像又有了一点活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洞口倾泻,四人缓缓走出,沐浴在林风中。 掀开垂在洞口的藤蔓,早有一人站在门口。 第97章 送别张宏 树影婆娑,来人一身儒生打扮,回过头,原来是张宏。 “是你?”顾少音瞠目,萧玉还不知道她为何反应这么大,就听她说:“是尉迟嘉派你来的。” 话语笃定。 萧玉忽而明白,张宏早就是尉迟嘉的人。 当日去大理寺审问傅玄明,身为大理寺卿的张宏进进出出,竟然不留下监视,早该想到有诈。 “阿音,”萧玉声音发颤,眼瞳水雾一片,“我可以解释。” 顾少音伸手止住他的话,丝毫不在乎,挡在萧玉、云釉和赵东安身前。 “你要捉就捉我一个人。他们…就当他们都死了!” 张宏看了一眼身后,作揖道:“下官正要去江南履新,得知陛下派人在京郊搜寻几位,特来帮忙。” 几人皆奇道:“帮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当日如果娶了傅月瑕,岂不是同欧阳捷一样,落个身首异处?” “新帝的恩要报,顾大人的债要还。” 鲁湛案一直是他心上的刺,是他仕途的转折点。 此次履新,换个全新的地方,张宏想着一切从头开始,做回从前那个刚正不阿的寒门清官。 在张宏的掩护下,几人到达山顶道馆。这里的道长和张宏很熟,都和他点头示意。 “你们放心,礼教规矩,官兵不会进来。” 小道士拿来金疮药,云釉给顾少音包扎,问道:“你真觉得他不会害我们?不会来个瓮中捉鳖吧?” “就我们这幅模样,要捉他刚刚大叫一声,就捉个干净了。” 顾少音把衣服穿好,如今她不再穿裹胸,大口呼吸,整个人都沉静许多。 云釉还有些担心她,“你真的没事吧?总感觉…你变了,变稳重了。” “稳重不好吗?人总要长大。” 顾少音决心不能再拖后腿,又想起初到京城,萧玉就提醒她“多动脑子”。 身上的每道伤痕都在提醒她,要强大要聪明,把希望寄托于别人,不如自己谋生。 她轻手轻脚,开了条门缝。 张宏正交给道长一幅卷轴,道长旁跟着个小道士,微低头颅,长相清秀,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鞠躬,执起小道士的手,那缱绻眸色吓了顾少音一跳。 他走过来,顾少音顺势推开门,佯装镇定。 “顾大人,”张宏直接拉住小道士的手,“还是您启发我,可以这样救出月瑕。” 小道士和张宏一道,朝她深深鞠躬。 傅月瑕不见当日嚣张,始终阖着眼皮,不说话,看起来很是温顺。 张宏又同萧玉道别,反被捉到顾少音面前,“走之前先讲清大理寺的事情。” 忌讳傅月瑕在,他没有言明指傅玄明诬告自己父亲。 哪知傅月瑕毫不在意,略微施礼道:“家父是为了我们母女三人。” 说着擦了擦眼泪,把尉迟嘉带着她们去见父亲,又把她们扔进囚牢的事儿,交待得干干净净。 只是一家五口只剩她一个,说起来还是泪眼连连,惹人心疼。 “好了,不用说了。”张宏的眼睛也红了,不住了将人搂入怀。 “此去经年,我二人定珍惜机会,重活一回。也望各位活出自己。” 张宏抱拳辞别,搀扶着傅月瑕走出道观。 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萧玉站在顾少音身边,眉头紧锁。 顾少音知道他在想什么。 傅月瑕性子和她爹一样,嚣张跋扈、长袖善舞、心狠手辣。会这样做小伏低?这么听话?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顾少音拍拍萧玉手臂,往回走道:“你操心太多了。” 身后的人忽而加快脚步,挤进房里。 萧玉盯着顾少音,良久才憋出一句,“傅月瑕不害他,尉迟嘉也会让他死于非命。” 屋子里只有两人,云釉极有眼色地关上门。道家特有的檀香熏在鼻尖,萧玉终于不再慌张。 顾少音坐在桌边,直视他道:“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个?” 她的眼睛还如往常,圆溜溜的,换上道士服,束起头发,目光不算灼热,却很直接,直接到让人觉得一切谎话无所遁形。 萧玉也坐下,沉下心道:“帝王心术,我早该想到的。” 他自省道:“不管是我还是我爹,都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傅玄明也是,他要我们互相制衡,还要自己手里干净。” 他握住顾少音的手,“你家的仇已经报了。虽然是无头公案,可傅玄明绝不会无的放矢,他编造谎言也是在真实的基础上。” “阿音,你要信我。一定是他为了讨好皇帝,干的这龌龊事,我爹才是那个反对的言官。所以要杀他灭口。” 顾少音微微蹙眉,看向手指,“你把我抓疼了。” 萧玉像毛头小子一般,赶紧松手。 顾少音甩手道:“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希望我们统一想法,当前找到出路最重要。” “我们先接回你娘和铁牛,江州是不能回了,不如去胶县,去麻子那里避一避。” 她咬着指甲,眉头紧锁,整个人陷在焦虑中。 指尖触到柔软,萧玉捉住她的手,亲吻指甲,被咬得坑坑洼洼,还有些剌人的指甲。 “都听你的。但你不能去,受了伤就好好休息。我和东安……”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门被打开。云釉大步跨进来,看见两人的姿势,又尴尬地停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摸摸鼻尖,“这里我武功最高,理应我去营救。你…你留着陪她。” 说完,砰地,又摔上门。 休整一日,山上终于没有扫荡的官兵,云釉和赵东安乔装打扮,下了山。 一进城,门口挂着的居然不是缉拿令,反而是悬赏。称宫中多处宫殿塌陷,无人可治,重金悬赏有才之士,许工部官职。 加上众人皆知,百年选一次的工官,一个已被处斩,一个成了贵妃。一下子空出来两个官位。 “倒不是谎话,那帮老帮菜一个都不顶用。没有我和少音,这烂摊子是解决不了。” 赵东安得意忘形,不自觉就想摘下假胡子。 云釉一巴掌打在他手背,“换句话说,你和少音,他要一个就行。你猜,他这样大费周章,是想要谁?” 赵东安立刻不说话了,撅着嘴,极不情愿道:“你说得对。走吧,去萧府暗道。” 然而萧府已被团团围住。 第98章 选择和营救 “云釉姑娘?”营造司的秉生还是那些人,好久没见到云釉,都很惊奇。 “现在是云夫人。”管事快步出来,纠正众人。 他伸头,左右看门外无人,才让两人进来。又打着眼色,让众人进内院,小声说话。 “顾少音怎么样了?听说…她进宫了?” 看来几人逃出的消息还没公诸于世,百姓只听说她女扮男装,如今贵为皇妃。 赵东安藏不住话,当即唉声叹气道:“该死的尉迟嘉,说抢人就抢人…唔!” 还好云釉及时捂住他的嘴,差点就把逃出宫的事情说出来了。 司舍布置和从前一样,窗下还放着水缸。云釉哂笑道:“你们都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顾府’换成了‘云夫人府’,还被团团围住,萧大人也不见踪影……” 管事啪一下打在秉生手臂,叫他别多话。 云釉当即接话:“大家是老熟人,都知道少音和萧玉关系好。我也就直说了,此次前来,是为了救萧玉。” 说着抱拳,严肃道:“各位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房里休息,睡得太沉了。” 夏日闷热,院子中突来一阵旋风,树叶打着卷,停在几人中央。 云釉盯着树叶,不敢抬头。 片刻寂静,管事带头打着哈欠转身,“昨日通宵做工,在下还得去补补觉,云夫人和张大人自便。” 有了管事默允,秉生们都突然来了困意,各自进房了,连在他们窗下凿洞都没人醒。 从顾府灶台下打地下通道,通到营造司,是顾少音的主意。她生怕有一日女身被揭穿,要治欺君之罪,为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她相信营造司各位都会保护她,但还是瞒着大家,不想害大家都成知情不报。 赵东安放下铁锹,改用手挖,“最后一点,小心破坏到道壁。” 他不让云釉动手,下隧道时也先下去,在下头托着她下来。 顾府被围,内院却没有人,静悄悄的。 “别看了,快走啊!怎么去萧府?”赵东安拉着云釉,云釉动也不动。 凭借多年做大内密探的直觉,云釉觉得这里安静得不正常。 “等会儿。”她护着赵东安,先伸出脚,确认没有动静才往墙脚摸过去。 很久以前,顾府这地皮也是萧家的,那时候就修了地道,再把地皮卖出去。 “这就叫灯下黑。”赵东安得意洋洋率先跳下去。 云釉最喜欢看他嘚瑟的模样,翻个白眼,笑嘻嘻也迈出了腿。 刚要跳了,就听到一声大喊:“别下来!” 人怀了孕动作也笨些,云釉止不住步子,掉了下去。 难为赵东安还记得抱她。 “都别动!” 六个侍卫,人手宝剑和断刃,想来早就准备好肉搏。 云釉却没反抗,她护着肚子和张东安,见到了尉迟嘉,也见到了淳瑛郡主和铁牛。 他们被扣留在萧府,吃穿用度如常,就是不许出门。 云釉一进门,铁牛哭喊着“嫂嫂”钻进她的怀里,豆大的泪珠,洇湿了云釉的衣襟。 “没出息!”郡主哼道。 她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依然看云釉和张东安不爽利。 这种不爽利在尉迟嘉到了之后到达顶峰。 淳瑛郡主指着尉迟嘉的鼻子,骂道:“不孝子!堂姑也敢软禁,小心祖宗夜里找你!” 尉迟嘉看都不看她,努嘴,让人放开赵东安。 “你带堂姑走。我带了太医来,好好给云釉保胎。” 他捏了捏云釉的胳膊,嫌弃道:“跟着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云釉一手抱着铁牛,一手想去拉赵东安。侍卫横在两人中间,拔出刀,刀刃闪闪发光。 尉迟嘉塞给赵东安一卷龙纹圣旨,还有一沓契约书。 “这里是城南、城东两处地契,各有十亩,够她开个租售劳力、专司筑业的大店,我再给她题字写个牌匾,派几个官家工事给她,足够她做个悠闲官商。” 他展开扇子,幽幽扇动两下。 “先说好,她得改名换姓,不能再用顾少音的名号。” 赵东安正开心,这是招安呐! “还有,”尉迟嘉指向明黄色圣旨,对赵东安说:“这圣旨是给你的。” 赵东安赶紧展开,“赐入赘云夫人府,收子为皇世子,入学国子监?”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尉迟嘉不在乎地把玩骨扇,“字面意思。” 赵东安还愣着,身后的淳瑛郡主大声叫道:“就是你和云釉,还有这没出生的孩子,都成了人质!” 他颤抖着唇,向云釉求助。云釉扶着肚子,咬唇,一脸不甘。 另一边,尉迟嘉不时点头,微笑扇风,十分得意。 “不,不能这样。”赵东安下意识摇头,甚至想跪下磕头。 没有用,他被侍卫扔了出来。 当他拍灰爬起来,门关了,从前尊贵的郡主娘娘自己提拉着裙摆走了出来。 “走吧,”淳瑛郡主高高在上,睥睨赵东安,“带我去见萧玉和顾少音。” 所有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顾少音瞪着地契、房契,呆傻的模样跟赵东安一模一样。 “徒弟和师傅一个样,”淳瑛郡主推开顾少音,“不成器。” 她拽过萧玉,左右摩挲儿子的脸颊,萧玉像人偶一样被她转动,上下来回地看。 看见儿子无虞才长“恩”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望向顾少音。 “他并没有对外说你是跑了还是死了。商妇地位低,大不如为官,更不如贵妃,你得想清楚。” 话说得再明白就伤萧玉的心了,郡主娘娘的意思明白,摆在顾少音面前有两条路,做贵妃或者商户,都得灰溜溜回去。 “娘说得对。”萧玉的手还被拽着,眼珠子都粘在顾少音身上。 他硬是转过身,分析道:“你若是担心为商被欺负,更应该嫁给我,当朝首辅的妻子,谁敢不听话?” “你要是担心经营不好……没有那种可能,皇家金字招牌,还有你小师傅安排工事给你。” 连赵东安也帮着说话:“是啊,这样你还能更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工事。名利双收,多好啊!” “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别的选择,”淳瑛郡主两手一摊,“只要你不想嫁给我那不孝子侄。” “娘?”萧玉震惊道:“您也同意我娶阿音?” 郡主耸肩,指着顾少音道:“她是女的,看样子也能生孩子。阿娘能有什么意见?” 萧玉的嘴角疯狂扬起,眼睛也弯弯的,血流冲脑,张开怀抱就要抱顾少音。 反倒是顾少音推拒,撑住他的胸口,愁眉苦脸。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帮你?” “傻瓜,他不是帮萧玉,是帮他自己。”淳瑛郡主不忍直视,扶额对萧玉抱怨:“她这么笨,会不会影响我孙子的才智?” 萧玉不置可否,有些不愉快道:“你倒是聪明了不少。” “把路都堵死了,人就会反抗。给你选择,你就会留下,不会想逃走。对于他的强迫也更好接受,不会恨他。” “这些都是他的后路。” 换言之,在尉迟嘉的计划里,顾少音早晚都是他的人。 “岂不是我嫁给你,就是在害你。” “我不介意。”萧玉赶紧握住她的手,想抓紧这一点点感动。 “那小兔崽子能强过我儿子?”淳瑛郡主老神在在,拉赵东安往门外走,关上了门。 第99章 顾少嫣 “怎么样?” 云釉躺在罗汉床,侧头望见尉迟嘉进门,瘪嘴怼道:“很好,不被困在床上会更好。” 她被安排在御书房偏殿,日常只有尉迟嘉休憩使用。现在偏殿支起了屏风,外头人看不清里头,只知道皇帝接了个孕妇回宫,外头都猜是云夫人。 “人家都说我想享齐人之福呢!把你和顾少音同娶进门,那可真是,三个人两两成对。”尉迟嘉自己嘲讽自己。 今日朝上确有年轻言官谏言,要他不要耽于享乐,要重礼重节。就差指着鼻子骂他没节操。 尉迟嘉根本无所谓,他与云釉的情谊要追溯到儿时,她受了那么多苦,云家蒙冤多年,给云釉封个诰命夫,再合适不过。 要他娶她?那是想都不要想。 “呸!”云釉压根不怕他,“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哎呀,大不了顾少音嫁给萧玉。”尉迟嘉坐在床头嗑瓜子,嗑了掌心小小一撮,递到云釉嘴边。 云釉嚼吧,“你知道还逼她?” “再夯实的墙,我天天去松土,早晚有一天也会倒。只要这墙不跑,一切好说。” 云釉的嘴角抽了抽,“你还真是…不计较。” 两人正聊着,大太监一路小跑,停在屏风外头道:“陛下,萧大人求见。” 倏地,尉迟嘉从床头弹起,他掸掸手,整理衣襟,大步朝外走去。 还不忘嘱咐云釉:“你别动,大夫说了,你再乱折腾,孩子就要没了。” “哎。”云釉答应得有气无力。 跨过一扇门,就是御书房前殿。 萧玉跪在地上,尉迟嘉还未说话,萧玉先声夺人:“阿音要城东的地,上头的房子要拆了重建。” 这就是定了留下。 “她怎么不来?” “她怎么来?来了又被你扣下怎么办?” 两人一句怼一句,愣是大眼瞪小眼,谁也赢不了谁。 尉迟嘉甩袖道:“那她要怎么着?” “阿音要三样东西,”萧玉伸出三根手指,说出一样,便收回一根。 “第一,要新的、没问题的户籍。顾少音这名字也没法儿用了,她要认祖归宗,重起个名字,归江州顾府门下。” “第二,拿到皇上的赐婚文书,用新的名字和萧玉,也就是下官,成亲。” “第三,新店开业当日,要陛下亲自前来,当场题字揭牌。” 他说完三点,尉迟嘉脸色忽白忽白,阴晴不定。 “萧玉,这是你提出的三点,不是少音提的吧?” 萧玉点头又摇头,“她提的,我帮她完善、转达罢了。” 至于完善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 尉迟嘉哼了一声,“那你得好好保命哦!” 萧玉还跪在地上:“劳陛下操心,下官必定命保得,家也保得。” 次日,天下皆知,顾贵妃大病,萧太傅出京寻药,未果。世上再无顾少音。 皇帝悲恸,收养顾少音养亲弟弟,在国子监读书。又找到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许配给萧太傅,命好生照顾。 近几日新闻太多,街头巷尾都谈论不止。 “咱皇上真是情深义重,顾大人的后事都考虑到方方面面。” “哎!忽然重病,说不定是思念情郎。你看,找到的妹妹听说也是美人,皇帝不说什么照顾啦,反而赐婚萧大人了。” “想必也是后悔自己夺人所爱。” 两个婆子正边走边聊,人群忽而骚动,不停有人从后头冒出来,往前面跑。 其中一人被撞肩膀,骂了一句。 撞她的人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城东新开了一家筑店,说是不论大小工事全部都接,价格还实惠!” 她踮脚望了望,又跑了起来,“你们快点跟上,听说皇上来了!” “筑店?咱工事不都找工头嘛,这个店是干啥的?怎么皇帝还亲自来呢?” 两个大婶也是一头雾水,看别人都在跑,也赶紧跑起来。 商户老板娘云罗青衫,白纱遮面,青丝垂到腰间,只戴了一个白玉小圆簪。看起来身姿轻盈,脊背却挺直,一点不见妇人害怕紧张神色。 尉迟嘉挥墨,写下“音工阁”三个字。 有人上前装裱,要递给顾少音,被尉迟嘉拦下。 他接过来,亲自挂上。 在百姓怔目中,字正腔圆道:“吾妹少嫣,初来乍到,劳烦街坊四邻多关照生意啊!” 皇帝说劳烦,百姓哪敢接话?纷纷跪地磕头,生怕造次。 尉迟嘉扮作亲切,扶起前列老人,转身对赵东安说出准备已久的台词。 “赵大人,工部最近事情有些多,正好,你匀些给音工阁,也减少负担。” 赵东安接话:“谢陛下体恤,城南已有摘星阁,臣近日思忖,与京城而言是否该在东市也起一座高楼,与摘星阁遥相呼应,也代表咱大燕国力强盛。” “好,甚好!” 当着百姓的面,尉迟嘉拍着顾少音的肩膀,似语重心长,“好好干。” 皇帝一走,人群便嗡地冲向顾少音。 “你们干嘛?” 云釉一路小跑过来,还喘着气,以为有人闹事。后头还跟着一个悠哉悠哉的萧太傅。 赵东安扶着云釉,心疼得不行,转头就斥责萧玉:“叫你看住她,这点小事也不会做。” “你能做你去做!”萧玉推开赵东安和云釉。 他揽住顾少音的肩膀,轰小鸡似的,让他俩回家,“保护媳妇,还是得自己来。” 顾少音噗嗤一笑,“我看他们不过是来谋个活计,或者给咱们送活?” 她挑眉,对着人群问:“是吧?” 顿起一通赞同。 大燕史官记下了顾少音短暂且波澜壮阔的一生,也记下了历史上第一个商品交易制设计院——音工阁。 一千年以后,有个学建筑的年轻人爬山坠崖。生死存亡之间,不料,他被一个穿古装的小姑娘救起来。 “我叫顾少音,你是谁?为什么在河里?” “我是…”青年敲了敲脑袋,什么也想不起来。 小姑娘捡起青年掉落在地的书,问出了那句改变她人生的话:“你能教我这个吗?”